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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NAX        书名:狱莲记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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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江轻逐褪去衣衫,将身下之人全身吻了一遍,这些日子他念兹在兹全在秦追一人,自天灵寺中与他相拥而眠一夜后,心中时时便生出异样之感,只盼将他拢在怀中永不分离,又觉如此待他实是亵渎,有辱二人相交之谊。这般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今日终於理出个头绪,决心将心中转了千遍的念头说给他听。江轻逐情难自抑,吻他时万分忐忑,只怕秦追当时翻脸与他断交,谁知一吻之下怀中之人非但不推拒,反而温柔相就,不由大喜过望如做梦一般。

    二人在床上肌肤相亲,均觉身旁之人好之又好,缱绻情动正欲行事,却听一声女人大叫,正是那猎户媳妇儿。

    秦追一惊之下登时退了情热,翻身下床穿起衣衫。江轻逐也披了衣裳,拾起桌上赤秀跟著他出了门。二人虽被打断情事,可到了门外互望一眼,不禁相对而笑。秦追敲开隔壁房门,那猎户一头热汗撞出来。秦追问道:“张大哥,方才可是嫂子在喊,出了甚麽事?”姓张的猎户满脸焦急道:“我老婆半夜三更忽然要生孩子,可怎麽办好,这离镇上几十里路,找稳婆可来不及了,我去给她烧些热水。”秦追道:“生孩子是大事,怎能这般马虎。我那马儿跑得快,几十里路片刻便能来回,我替张大哥去镇上将稳婆接来。”猎户听了连声拜谢,秦追不肯受领,转身去屋旁木桩牵马。江轻逐拦他道:“我去,你留在这罢。”秦追道:“你去我去不是一样?”江轻逐道:“屋子里老婆孩子又哭又叫,我可受不了。”不由分说牵过乌雪,抚了抚马背,将鞍辔系好翻身上马,往山下疾奔而去。

    秦追目送他离去,心中怅然若失,江轻逐方才吻他双唇时未免令他有些惊诧不安,可转念一想,分明自己也觉与他一起再好不过,此时离开片刻也有些舍不得。江轻逐去了不多时,那猎户媳妇哭喊得越来越响,定是疼得厉害。秦追心知帮不上忙,见猎户烧了热水端进房去,过了片刻又出来往山下眺望,满面焦虑道:“这婆娘生要将喉咙也叫破了。”秦追道:“张大哥别急,我看这时我那朋友多半已接了稳婆往回赶,再过一会儿便到了。”猎户听著媳妇惨叫,又想江秦二人形容相貌非寻常人物,病急乱投医,竟求他道:“公子是英雄侠客,定有法子救我老婆。”秦追哭笑不得,英雄侠客可也对女人生孩子一窍不通,正要回话,里屋哭叫声顿止,猎户一惊赶忙进去瞧,回头出来道:“她……她昏过去啦,这可怎麽得了。”秦追想进去又觉不妥,猎户却是山野村夫,束手无策之际硬抓他相帮。

    秦追又是窘迫又是无奈,硬著头皮随他进门,见猎户媳妇面如金纸全无声息,心中一惊,忙探了探她鼻息,说一声得罪,便拿起她手腕将内力由内关送入,助她调息醒转。秦追奔波一日,自身内力尚未全复,但为救人自然竭尽所能。猎户见他只是把脉,不说不动,急得火烧眉毛,又不敢多问。不过一会儿,屋外马蹄声响,猎户大叫一声道:“救命菩萨来了。”说著迎了出去,他媳妇经秦追不舍涓滴内力相助,昏迷之中又闻一声大喝,已悠悠醒转。猎户见状大喜,门外江轻逐已送了一名婆子进来。稳婆灰白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显是一路颠簸十分辛苦,好在江轻逐多给了她银两,倒也无怨言,进门便道:“屋子里这麽多男人,成何体统,快都出去,重新烧热水来。”猎户应了一声快跑而去,秦追与江轻逐也离开屋子将房门关紧。二人在柴扉后瞧猎户忙进忙出,他三岁的小儿子被母亲吵醒,不知发生甚麽事,满脸害怕。

    秦追向他招手,小孩儿倒不怕生,颠颠地走来。秦追问他道:“你在这做甚麽?”小娃奶声奶气道:“娘哭喊得厉害,我怕。”秦追道:“别怕,娘要给你添个弟弟妹妹。”小娃问道:“娘甚麽时候能不哭了?”秦追笑道:“快了,今后你做了哥哥,一定要好好护著弟妹。”小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知过了多久,蓦地一声婴儿啼哭声自屋中传出,江秦二人相对一眼面露笑容。片刻后,猎户抱著个襁褓出来,大喜过望道:“生啦,生啦。”秦追问道:“恭喜张大哥,是男是女?”猎户抱著婴儿笑道:“是个丫头。”说著将襁褓递过来给他瞧。孩子刚出生,皮肤褶皱双目紧闭,实在瞧不出是美是丑,可她生得如此幼小,又轻又软,秦追接过抱在怀里,不禁感叹造物之奇。猎户道:“两位是我张二的恩公,今日若非恩公相助,别说这丫头,我那婆娘只怕也难挨过一劫。张二家贫如洗,没有银两可做谢礼,就给两位磕几个响头,日后供起长生牌位,给恩公祈福。”说完就要下跪。秦追连忙把他扶住道:“举手之劳,张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快回屋里去瞧瞧嫂子吧。”

    猎户张二却是个耿直性子,非要磕头,否则不肯罢休,秦追只得由他磕了两下,将孩子还给他,叫他回屋去守著媳妇。

    江轻逐眼看折腾一夜,天也要亮了,夜里被打断而未成之事也是做不成了,但想来日方长反而满心欢喜,抬眼向秦追望去,见他也正瞧著自己,便道:“你别怪我,昨夜我一时……一时……”这一时到底如何却说不清楚,正自懊恼,秦追将他手掌握住,江轻逐动也不敢动,任由他这般握著。秦追笑道:“这回你倒不躲开了。”江轻逐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答,秦追柔声道:“我不知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我一直在想著日后邀你上天玄山住。到时我们每日一起研习武功,山上待厌了便下山到处游玩。如今师兄们故去,不知天玄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我怕你不愿意,总一个人想著说服你的法子,若早知道你这样想,何必多此一举自寻烦恼?能和你朝夕相处,我喜欢都来不及,怎麽会怪你?”江轻逐听了心花怒放,只觉这一生都未曾有过如此高兴之事,说道:“好,等事情了结,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总之再不分离。”秦追笑道:“那是自然。”江轻逐道:“我自幼孤僻,只想这一辈子在江湖上闯闯荡荡,独来独往,再不会有甚麽至亲陪伴,没想到有了你,老天待我不薄。”秦追听了,想到今后能与他长相厮守亦是分外向往。二人站在院中絮絮低语,不多时天色渐明,已是早上了。

    秦追与江轻逐既约定尽早了结仇怨,便要将幕后主使之人找到,片刻不愿耽搁,立时要下山去。二人来到张二屋中道别,张二媳妇怀抱婴儿坐在床上,张二正端著碗一口一口喂她喝汤,见二人来到,立刻便恩公长恩公短地喊起来。秦追说明来意,张二媳妇道:“两位恩公救了咱们娘儿俩的命,本来是要多留恩公住几日的,可是一来没甚麽招待,二来怕恩公另有正事要办,我和当家的商量,恩公们见识多,认得字,不如给咱们丫头取个名儿吧。”

    秦追道:“孩子还没取名吗?”张二媳妇道:“还没呢。”江轻逐瞧了瞧她怀里女婴,仍是一副皱巴巴的模样,却听秦追道:“便取嬿婉二字吧,将来必能出落成个美人。”张二笑得合不拢嘴,媳妇见他傻笑,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你笑甚麽,还不快谢过恩公。”张二边谢边道:“我三岁的崽名叫狗子,这丫头原来福气好,竟得了这麽个好听的名字,谢谢恩公,只是不知这两个字怎麽个写法?”张二不识字,家里也不存纸笔,便从柴房捡了块好木头,又取了小刀央秦追将名字刻在木头上,至此二人方始告辞,解了马儿下山去。

    一路人逢喜事精神爽,虽江秦二人向来交好,可如今多了这样的关系,自然非比之前,更添几分亲密之情。走了几日,见望雪岭已成隐隐约约一个山尖,料想青衣教的人一时再难追上,只是有了游靖前车之鉴,二人也不敢太过马虎,走到人多的镇上便将他所赠面具戴上避人耳目。当夜在镇上一家同昌号的客栈落脚,吃过晚饭上楼,秦追将面具揭下洗脸,江轻逐在一旁仔细端详,瞧得秦追大惑不解道:“你瞧甚麽?”江轻逐道:“我以前只觉世间众人无甚分别,或美或丑不过是皮囊,原来心之所向真会越瞧越中意。”秦追哑然失笑道:“你说得没道理,世人多得是以貌取人,只有你,甚麽样的人都不放在眼里,瞧出去自然没有分别。”江轻逐道:“那猎户张二得了个丫头,我瞧著皱皮瘪嘴,像个老头儿,哪里有半点美人的模样,你却给她取个嬿婉这样的名字。”

    秦追听了好笑,心说他怎会有这麽多古怪念头,便道:“婴儿才出生自然是那个样子,等过几日长开了便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女孩儿家长大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岂不是好。”江轻逐道:“你就爱多管闲事,难得这些闲事偏巧都被你遇上。”秦追道:“这话不错,当日我与义兄相识也是在路上遇见个妇人要临盆,束手无策之际嫂嫂恰好路过,便在路旁将孩子接生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愣。江轻逐见他住声,不解道:“怎麽了?”秦追道:“你别说话,让我想想,原来那妇人的模样好熟悉,她是谁,为何我忽然觉得见过。”江轻逐道:“哪个妇人?”秦追道:“那个路边临盆的妇人……”他说著心想,若是个寻常见过的人也罢了,可为何总觉是桩十分要紧的事,现下若不想出来更要忘记。他越著急越想不起,江轻逐见他入神,不敢扰他,去楼下叫小二添了壶热茶。

    回到房里,秦追仍在灯下思忖。江轻逐怕他想得太过疲累,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明日再想吧,总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叫你这般牵肠挂肚。”秦追听他说话,微微一笑道:“怎麽会,你我何曾见过甚麽千金小姐……”说完又是一愣,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终於将那妇人的模样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

    江轻逐问道:“谁?”秦追道:“那日在滁州城里,我们拿住了丁厚,欲擒故纵放他离去,我尾随其后跟著他进了宁府,你可还记得?”江轻逐点头道:“我自然记得。”秦追道:“当日我回来便说宁府的小姐十分面善,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方才我忽然记起,原来那假扮宁小姐的就是我路旁遇到的妇人。”江轻逐道:“这事太过离奇,若宁小姐真是那妇人所扮,她在路上遇见你便绝非偶然。那时我义父尚在人世,你我又不相识,为何她要故意与你巧遇?当日你听宁小姐与丁厚对话,二人皆是‘主人’手下,幕后主使之人如此千里布线计深虑远,太不可思议。”

    秦追想到这件事的源头竟如此深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思及段已凉夫妇安危,更觉忧患重重。他道:“我义兄义嫂不会武功,被那些人盯上岂非十分危险?想来嫂嫂那时中毒也绝非偶然。”江轻逐道:“你若担心,我可陪你同去拜见你义兄,瞧一瞧也好安心。”秦追知道他对旁人向来极少关怀,当初提起结拜,听说自己有个义兄便不乐意,如今肯去拜见,实是难得。岂不知江轻逐对他用情甚深,既已两情相许,便越发爱屋及乌,自然连他身边的人都生出好感。

    秦追道:“看来此事得从头查起,咱们如何来的如何回去,天剑山庄庄主既然是人假冒,也应当设法将他身份揭穿,以免武林同道遭其所骗。”江轻逐本不愿多管闲事,武林同道如何更是毫不关心,虽知上官清身份有疑,也只恨他设计陷害秦追,想著如何去天剑山庄将他拿来严刑逼供,若不肯说一剑杀了了事。他这二十余年只求快意恩仇,在外名声如何毫不在意,当日闯出天剑山庄时便想过天下人都当秦追弑兄,那便由他们说去,问心无愧,悠悠众口爱怎麽说又有甚麽要紧,那些主谋之人自然要杀,其余不明真相者只要不找上门来自寻晦气,便如尘垢秕糠般不值一提。可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为秦追多考虑些,便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只是小心那些奸险小人,别又太过好心中了奸计。”秦追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行事哪还会像从前那般莽撞。咱们先去打探一番,不必急著动手。”江轻逐道声“好”,便催他快些休息。

    这时听见楼下一阵人声,掌柜与小二忙著招呼,二人均想,这麽晚了,不知甚麽人前来投宿,听声响来的人倒还不少。楼下翻凳摆桌,一个粗嗓子嚷道:“店家,咱们路上走累了,别的先不忙,叫伙计把酒菜快些送来。”客栈掌柜连声道好,显见来的是些惹不起的客人。江轻逐将房门打开一线,往楼下看去,见十几个穿著黑衣的趟子手正将一箱箱镖货抬进客栈里,那些镖师穿著一色银线滚边的黑衣,镖旗盖在箱子上,清清楚楚的“白远镖局”四个大字。江轻逐冷笑一声道:“冤家路窄,白离这小子yīn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话音刚落,瞧见门外进来个白衣少年,眉清目秀俊俏风流,在一群彪形大汉之中分外出众。一个镖师将中间的桌椅用衣袖来回擦了擦道:“少镖头坐。”白离径自坐了,掌柜的瞧他气度非凡,不敢怠慢,催著后厨布弄酒菜,不一会儿便将各菜色摆了一桌。白离略看几眼,却并不动筷。镖师道:“这饭菜做得这等粗陋,叫咱们少镖头如何吃得。”掌柜的陪笑道:“乡野小店,厨子手艺不精,做得不合各位爷们的口味,我这就叫他们重做。”镖师还想发威,白离道:“好了,别吓著人家。掌柜的,你挑几个清口的素菜叫小二送到楼上去,余下这些也不用撤,再多上些酒肉就是。这些人平日吃惯了大鱼大肉,你炒些青菜萝卜他们自然要寻你麻烦。”他说话斯斯文文,客客气气,掌柜听了大为钦佩,只觉他小小年纪为人处世如此周全实在难能可贵,立刻吩咐下去,又亲自引他上楼,将最好一间房给了他住。

    江轻逐道:“这小子惯会装腔作势,表面君子背后小人。”秦追道:“白远镖局在这也有生意麽?”江轻逐道:“不知道,只是当年北虎镖局生意做得颇大,镖旗插遍大江南北,白离承他爹白芸奇的福,兴许也能强撑几年。”秦追道:“怎会这麽巧,咱们出了趟关,他也走镖到此。”江轻逐道:“这人心机深沈,猜不透他到底想做甚麽。”话音刚落听见敲门声响,二人相对而视,却听门外人笑道:“秦大侠,江大侠,你们在屋里麽?”江轻逐听是白离的声音,但他向来不惧甚麽人,伸手将房门打开。

    白离在门外笑吟吟道:“果然是二位,小弟进门时瞧见一匹黑马,生得神骏非凡,便知秦大侠到了。”秦追道:“我听楼下吵吵闹闹,原来是白少镖头走镖至此,不知这趟运的甚麽镖货,竟能劳动白少镖头亲自押镖。”白离道:“不过寻常讨生活罢了,哪里是甚麽重要的货物。难得二位都在,小弟做东,请二位去镇上会仙楼叙旧小聚?”

    江轻逐道:“不必了,你我是敌非友,没甚麽旧可叙。”白离毫不动气道:“江大侠直情径行,与小弟恐怕深有些误会。无妨,日后总有机会可冰释前嫌,到时再与二位相聚不迟。”言语之间分外客气。江轻逐与秦追均知当日白离也在天剑山庄,对发生之事知之甚详,如今却做出这番客套之举,只怕另怀鬼胎。白离见二人对他提防,不以为意道:“小弟来得匆忙,又有镖在身不得自由,不过有件薄礼要赠与秦大侠,万望秦大侠收下。”秦追本欲推却,白离却已向楼下喊道:“文秀,将那包袱中的东西送来。”楼下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听楼梯声响,一个膀粗腰圆的彪形大汉捧著个锦缎包裹的长形包袱。江轻逐瞧那姓文的镖师长得如此五大三粗的模样,却叫个女孩儿似的名,著实有些好笑。文秀手捧包袱送到秦追面前,白离道:“小弟知道当日剑盟论剑,秦大侠走得匆忙,未及将兵刃带去,小弟特地命人将银枪收好,随行带著,只盼哪日遇见秦大侠好双手奉还。”秦追伸手拿住包袱,轻轻抖开,果见银光闪闪,正是自己贯用的长枪。

    秦追道:“多谢白少镖头厚礼,在下承情。”白离笑道:“完璧归赵,秦大侠不必客气。时辰不早,小弟不打扰二位歇息了。”说罢拱手告辞,转向对面自己的房里走去。

    江轻逐掩上房门道:“白离无事献殷勤,向你示了这麽大个好,不知打得甚麽算盘。”秦追道:“白远镖局人脉甚广,消息传出去,片刻便能聚齐人手,但若他想知会各方,大可不必上门打草惊蛇,或许是另有所图。”江轻逐道:“说到另有所图,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秦追听他这样问,想起两人在姚家庄外树林中你追我赶的情形,明知当日性命相搏绝非儿戏,此刻回想却是会心一笑道:“我自然记得。”江轻逐道:“你为你嫂嫂去姚家取药,可是得了个小匣子?”

    秦追记起红木小匣,心生歉意道:“我得了匣子,在林中与你打斗时不慎失落,久寻不获,也不知落在哪里。”江轻逐道:“匣子被我捡了回去,里面却不是灵药。”秦追大感意外道:“原来是你捡了去,难怪我找不到。”江轻逐道:“那利用你义兄义嫂令你入庄取药之人除了心机深沈,还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之举。”秦追道:“是,他想要匣子里的东西,又知道匣子藏在何处,为何不自己去取,却要大费周折设这样一个局。”

    江轻逐道:“因为你取去的匣子不是真的。”秦追奇道:“怎麽是假的麽?”江轻逐道:“红匣原有两个,你取去的是个影匣,虽与真的极为相似,如何分辨只有我和义父知晓。”秦追道:“这麽说那回在柳家镇上客栈,半夜闯进来的那个黑衣人也是想找这匣子?”他心中好奇,明知不该问,却是忍不住开口道:“匣子里到底装的甚麽?”江轻逐道:“我曾问过义父,他只说匣中之物是血莲。”秦追讶然道:“你不是说血莲不过是江湖谣传,世上并没有这可起死回生的灵药麽?”江轻逐道:“义父只说血莲,并未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我又问血莲到底是甚麽,义父神情凝重,最后只道,那是许多人的秘密,不能说也说不清。接著又要我起誓,无论如何不能将匣子交给旁人。”秦追道:“哪怕丢了性命也不能?”江轻逐道:“自然是怎样都不能了。”

    秦追听了默默不语,江轻逐知道他在想甚麽,说道:“幕后主使之人杀我义父全家也是要得此物,义父宁死不肯,那东西的下落便落在我身上,这事我翻来覆去想了多时,应当不会有错。起初我不告诉你是对你尚不能交心,后来……是怕带累了你。”他言辞恳切,话语间难掩关心之情,秦追心中感动,不禁伸手握住他手掌。江轻逐只觉二人掌心相抵,热意流遍全身,不由心中一荡,拉著秦追的手,对著他瞧了半晌,越看越是喜欢,低头吻他颈项。秦追瞧见他耳垂下到锁骨有道细长伤口,是被青衣教的鬼面人所伤,若再深一分便有性命之虞,此中凶险唯有他二人自己知晓。想到日后将要面临的对手不知比青衣教可怕多少,找不到幕后主使之人便片刻不得安宁,心中不由对此时的缠绵多了些眷恋,轻轻将身前之人揽住。不消片刻,房中的灯火便灭了,江轻逐将xiōng口贴在秦追xiōng前,仍是轻轻吻他双唇,秦追便也相就,不一会儿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中皆如小鹿突撞,浑身更是阵阵发烫,又是新奇又是兴奋。

    二人初尝情欲,难免有些生疏,可年轻人血气方刚两情相悦,只觉前所未有的美好,缠绵悱恻不愿分开。到了半夜情热渐退,略有凉意,江轻逐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盖住。秦追在黑暗中瞧著他的脸,江轻逐生得标致俊俏,因有了情意双眼中少去几分凌厉,多了些迷离,说不出的温柔可爱,情不自禁搂住他道:“有些话本不该这时候说,只怕煞了风景。自从师兄们过世后,我便觉得世道奸险恶毒,没甚麽可眷恋,一月之中心如死灰全无生念。可路上你百般关怀,我瞧在眼里心中感动……”江轻逐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将他余下话语堵了回去。秦追被他吻住嘴唇,又是一阵心旌摇曳,原本想说的话已是多余。二人又再温存一番相拥而眠,虽是寻常客栈的床铺却如睡在云端一般。

    次日醒来,互相结衣束发,更添几分亲近。江轻逐唤小二进来送水,打开房门见楼下几大箱镖货已不见了,便问小二道:“那些走镖的呢?”小二道:“走镖的爷们一早就走了,小的在这客栈五六年,来来往往的江湖好汉著实不少,可还从未见过如此细心知礼的镖局子走镖哪。”江轻逐问:“怎麽说?”小二道:“昨日那穿白衣的公子哥斯斯文文的,一早起来吩咐手下人准备上路,因起得早,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要惊扰了店里的客人,那拉车驼货的骡马也都用厚布包了蹄子,半点声音都没。客官你早上听见动静麽?”江轻逐摇了摇头,小二笑嘻嘻地端了水放进屋里,说道慢用又下楼去了。

    江轻逐掩上房门,秦追道:“白离走了麽?”江轻逐点头道:“只是不知真走还是假走。”秦追道:“那我们也走吧。”江轻逐道:“咱们先往滁州去,将宁府与宁小姐调查清楚,说不定能有些眉目,当日我身中剧毒,你急著送我出城未及细查,现下既然知道宁小姐有底细,自然不能放过。”秦追点了点头,二人商量妥当,打好包袱准备离去。

    第三十九回

    江轻逐见桌上放著银枪,抖开锦缎拿在手里瞧了瞧。枪身上被赤秀斩出的剑痕犹在,再往上瞧,枪尾刻著两个极小的字“寻之”。这两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虽不知出於哪位名家之手,也足见刻字之人於书法上造诣非浅。江轻逐见了赞不绝口,问道:“这是谁写的字?”秦追道:“是我师父的手笔,寻之是我表字。”江轻逐笑道:“寻之,寻之,不知你寻的却是甚麽?”秦追道:“师父说将我捡来时,我日日夜夜要爹娘,他老人家连同几位师兄一起哄著也劝不过来,最后便道痴儿如此执著,取字便叫寻之吧。世人多痴,诸般牵累,殊不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必执於一时团聚?”江轻逐道:“你师父这番话说得虽不错,可世上有几人能如此洒脱,再说无情无欲无牵无挂岂非也无趣得很?”秦追道:“恩师超凡脱俗,於世间芸芸万物早已看得通透。不过他老人家自己看透,却不强求我们这些痴愚的弟子随他一样。好似他对我说,你儿时寻父寻母,寻兄寻姊,现下长大就淡忘了,可执念在心终究是有牵挂,哪天寻到了所求之物,才可定下性来,因而这寻之二字却是不错。”

    江轻逐听了,忽将他拥在怀中道:“如今你寻著了麽?”秦追道:“我是凡俗之人,心中喜欢只贪图一时团聚,既寻见了你,日后再不会分开。”江轻逐心情激荡,一时喜乐又耽搁片刻,才下楼取了马匹上路。

    这趟折返与来时境况大不一样,两人结伴而行,沿途景物格外宜人。如此平安无事走了约有十多日,又到了镇上,二人下马歇脚,正要进客栈,迎面从门里出来两个人。这两人一黑一白,黑衣人又高又瘦面白如纸,白衣人略矮些,脸上有道血疤,两人边走边说话,只听黑衣人道:“自古成王败寇都是这个道理,你瞧天玄派往日独居高山之上,过著神仙似的日子,江湖上那些腥风血雨全和他们没半点关系,门人弟子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如今一朝被灭门,哪还能神气得起来,连山头也被人占了去。”白衣人面上带疤,瞧著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细声细气,凉凉道:“天玄派没人了,怎麽落魄得连老窝都不要了?我听说天玄派死了的掌门是陆天机的大弟子,门里出了这麽大的事,难道这陆老儿就连一点风声都没得麽?”黑衣人道:“就算得了风声也未必敢现身罢,门下弟子出了这等丑事,还有甚麽脸出来调停,不如假作不知还能保得一点清名,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罪……”

    二人说话间已走远了,秦追听见却手掌握拳发出格格声响,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江轻逐见他这般模样,知道他听去这些话如钝刀割在心上,不由将他捏成拳的一只手握住,又轻轻掰开,低声道:“江湖传言向来虚多实少,未必这些人说的就是真话,咱们先进去落脚回头再慢慢打听。”秦追抬头瞧他一眼,强扯出个笑容道:“虽然掌门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都去了,可还有四师兄在,无论如何不会让江湖宵小占了天玄山。想必是有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江轻逐瞧他强颜欢笑,只为不教自己担心,不由心疼,拉著他的手跨进客栈,喊道:“小二,打尖,再打酒来。”秦追闻言一愣,他自识江轻逐以来,从未见他饮酒,今日不知为何竟叫小二打酒。江轻逐道:“快入冬了,天气转冷,我方才摸你的手,凉得结冰一样,喝些酒暖一暖罢。”秦追岂会不知他心意,可想到天玄山上的同门弟子,不止手掌冰凉,从头到脚一直冷到心里去。他只怕江轻逐烦扰,仍笑道:“我们越往南走越暖和,难道这里还能冷过望雪岭麽?”江轻逐道:“咱们今晚住一夜,明日起早便往天玄山去,无事自然最好,有事也可想法将那些闹事之人赶下山。听说你四师兄最是老成持重,绝不会任由宵小上山撒野,说不定到了天玄山上一切如常。”秦追明知他说的是安慰之词,可此刻心急如焚,江轻逐这番猜测听在耳中确有些抚慰之用。想到这,不由苦笑,原来自己也有这样自欺欺人的可笑之举。

    不多时,小二将酒菜送来。江轻逐挑了些最好的菜色夹到秦追碗里道:“近日赶路太急,我瞧你瘦了许多,多吃些菜。”秦追道:“你每顿都叫我多吃,哪里瘦了?”江轻逐道:“就算没瘦,脸色也不如以前,好好养著,要不到了该报仇的时候又没力气了。”秦追笑笑,低头吃饭。几杯酒下肚,果然身子热起来,吃完饭江轻逐说雪花儿的辔头松了要换新的,顺道再去街上走走买些路上需用的东西。那匹白马与乌雪相处久了,日渐亲密,因它通体雪白,江轻逐便随口唤它雪花儿。秦追心中有事没跟著去,独自上楼休息。

    江轻逐来到街上,先去人多的地方瞧了一遍,他戴著人皮面具,不怕被认出,放心大胆走了一会儿,见方才两人中穿黑衣的在路边采办货物,另一个娘娘腔的白衣人不知去了哪。他悄悄走去,到黑衣人身旁时低声道:“兄台,借一步说话。”黑衣人抬头瞧他,忽然面色大变道:“你,你……”江轻逐大惑不解,心道我已易容改扮怎的他好似还认得我?黑衣人惊骇不定,江轻逐伸手将他一推,送进后面小巷中去。巷子一头是死路,黑衣人被他堵在巷中无处可去,待要施展轻功攀上墙头,又见眼前红光闪过,一柄长剑已抵住他喉咙。

    江轻逐道:“天下太平范先生?”黑衣人定了定神,但瞧著他时仍旧目露惧色,问道:“你还认得我?”这话问得奇怪,甚麽叫做还认得?江轻逐瞧著他道:“方才那穿白衣的自然是一见发财谢无寿了?黑白二常焦不离孟,我怎会不认得?”黑白二常一个叫范长命,一个叫谢无寿,范长命救人,谢无寿杀人。范长命救人总是病人治好腹痛,染了一身脓疮,或是好了头痛,猛药喝得肠穿肚烂。谢无寿瞧他治不好,便将病人一刀宰了。二人一个救一个杀,好在折腾死的多是些恶徒败类,虽因行事诡异手段狠毒令人不齿,倒也略积了些名声。

    江轻逐剑尖抵著黑无常范长命道:“我常听人说二位索魂夺命神出鬼没,难得今日在这巧遇,我有几句话问范先生,问完就走。”他不等范长命答应,接著道:“你们方才说天玄派被人占了,可是真的?”范长命初见他有些惧怕,此刻定了定神道:“我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见过,又不关我们的事,听来一些随口说说罢了。”江轻逐恨的就是随口说说,剑尖往前一送,险些要刺进他喉咙。黑白二常仗著行事诡秘,专挑落单得病的下手,范长命的武功尤其稀松平常,倒是yīn阳怪气的谢无寿算得上个高手。范长命被江轻逐制住要害不敢妄动,江轻逐道:“范先生从哪道听途说来的?”范长命翻了个白眼道:“江湖上都在传,我哪记得。”江轻逐道:“传的甚麽?”范长命道:“上官清派了七大剑派驻守天玄山,说是天玄掌门亡故,派中无人执掌,请各剑派暂代打理派中之事,还下了江湖令,令各大剑派弟子寻访陆天机下落,请他速回派中清理门户。”

    江轻逐听了一声冷笑,心想那冒牌货演得好戏,怕是哪个戏园子里请来的戏子,非但将鸠占鹊巢不要脸面的事做尽,还不忘博个好声名。范长命听他冷笑,似对自己所言十分不齿,怕他一剑将自己喉咙穿了那不就成了范短命了麽?连忙道:“七大剑派也不是人人都愿听令上天玄山去,听说只去了五派,落英宫推说都是女弟子,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清微派又向来怕麻烦,不知找了甚麽借口也不肯去。”江轻逐点头道:“落英宫与清微派可不计较,余下五派一个也不能放过。”说著将剑收回,说了句“范先生得罪。”忽而又道:“你右手握拳肩膀后靠臂上用劲,可是有甚麽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毒药毒粉要撒?”范长命正有此意,被他说破,讪讪一笑道:“哪里哪里,我向来只救人不伤人,身上有药也是治病的,怎会是毒药。”江轻逐道:“那就好,前不久我中了剧毒,痛得死去活来好些日子,如今毒祛,我便立誓遇到会使毒药的,不管是谁,先剜了双眼,斩去十指,叫他再也瞧不见人下不了毒。”他话音冰冷,目光如刀,无半点玩笑之意,范长命听在耳里吓得打了个寒噤。

    江轻逐将长剑收回,瞧了他一眼,转身往巷外走去,范长命松了口气,却又见这煞星转回来,走到近前问道:“还有件事,方才你见了我,为何吓得半死?你认得我麽?”范长命面如土色,江轻逐瞧他这般摸样追问道:“你怕甚麽?”范长命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江轻逐一愣,范长命又自言自语道:“不会,眼睛不像,他见了我吓得尿裤子,难道你是他兄弟?”江轻逐道:“他又是谁?”

    范长命眨了眨眼睛道:“死人。”范长命与谢无寿既称黑白二常,专拘人命,手底下的命案也是不少。范长命说是个死人,江轻逐心中便是一跳,又想游靖学得探骨妙手,岂有不在死人骷髅身上试手的,顿时便觉脸上这面具戴著十分难受。范长命老老实实将那人如何得病,自己又如何打听到此人平日为人,夜里如何去替他治病,治好后却因药性太猛令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被谢无寿一刀劈开脑袋。“这人叫何九,是个采花贼,得的也是花柳病。”范长命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江轻逐戴著面具,面上表情一概全无,倒教他有些摸不著头脑。江轻逐听这人的名字,并无任何印象,想必是个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因而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扮作这人的长相有些恶心,又想游靖这厮倒有些本事,连被劈成两半的头颅也能摸得如此真切。想了一会儿,便丢下范长命离去了。

    范长命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喘了会儿气瞧见巷子外谢无寿正回来,连忙跑出去与他会合。谢无寿见他脸色白上加白,便问道:“你做甚麽像见了鬼一样?”范长命道:“可不就是鬼麽?你猜我见著谁了?那个被你劈了脑袋的何九。”谢无寿yīn阳怪气道:“他又活了麽?有甚麽好怕,我见了他再劈他一刀,叫他活不过来。”范长命道:“咱们一向是找那些得了病的,他现下好端端,又不来惹咱们,何必去自找麻烦。”谢无寿不似他这般胆小,提了刀就要去寻人。范长命拉著他道:“我瞧他不是何九,何九那小子专事采花,也就只有几招对付姑娘的手段。方才那人武功不低,眼神犀利。我说人有相似,多半只是长得像而已,要不就是易容假扮。不过我听他语气又好像不认得何九。”谢无寿问道:“他用的甚麽兵刃?”范长命道:“是一把红色的剑,看起来有点生锈的模样。”谢无寿yīn森森道:“锈剑?江湖上使锈剑的高手可没听说过,他去了哪里你知道麽?”范长命道:“我武功不如你,他一剑上来抵著我喉咙,我哪还敢多嘴,自然是他问我甚麽我答甚麽了。”谢无寿道:“那他问了你甚麽?”范长命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寻思他和天玄派有些牵连,这下应该是要上天玄找五大剑派的晦气,不过这事与咱们无关还是少惹麻烦。”谢无寿知道他怕事,也不多想,备齐行囊扬长而去。

    江轻逐回到客栈,见秦追正在窗边拭枪,不敢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听,怕他听了徒增烦恼,於是独个儿摘下面具拿在手里瞧了又瞧。秦追奇道:“你瞧甚麽如此入神?”江轻逐道:“我在想,那人能假扮上官清而不让那麽多武林人瞧出破绽,这易容术可十分了得。”秦追道:“那也未必,剑盟论剑几日,上官清不是高坐台上就是置身帘后,偶尔出来也不过片刻功夫,想来就是怕被人瞧出破绽。”

    江轻逐道:“密室中上官清的尸身已化作白骨,那人假扮盟主亦非一两日,这麽些日子,天剑山庄上上下下都没有人发现庄主换人,岂非也十分可疑?”秦追道:“那些门下弟子家人护院还好说,毕竟与庄主平日不太亲近,没有察觉情有可原,这事最难瞒过的当是枕边人,因而庄主夫人突然失踪,可我想不通这道理,若怕庄主夫人发现,杀了她也就是了,何必对她痛加折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江轻逐道:“我瞧那女子模样,倒像被严刑逼供,要她说出甚麽秘密,或是交出甚麽东西?”秦追道:“那天我们下到密室,我说话时她怕得要命,你问她话她又不怕,如今想来,当时我嗓子未愈,说话低沈嘶哑,与假扮的上官清倒有些像,难怪她害怕。”江轻逐愣了下道:“嗓子?”秦追道:“难道你不记得那些天上官清极少说话,门下弟子铭舟称庄主身体抱恙,嗓子不好,因而常常由他代言。”江轻逐道:“我记得,只是我觉得这少年铭舟也是极其可疑之人,所以对他说的话并不太相信。照你这麽推测,冒牌盟主只扮得形貌,却学不来上官清的嗓音?”秦追道:“我猜他并非本身精通易容,而是有个善於此道的高手从旁协助,不只是假盟主,还有……假扮我的那人。”

    江轻逐知道他极不愿意提及此事,要他回忆当日发生之事亦是残忍,不由想去安慰。秦追见他神色,却淡然道:“这些事我要想上千万遍,将其中可疑之处一一想明白才能替师兄们报仇。”江轻逐见他坦然自若,便即释然道:“不错,江湖上技艺如此精湛的易容高手寥寥无几,能神形兼备且随意改变嗓音的更屈指可数,这些假扮之人首先要选身形样貌略有相似的,又能听令行事不在人前露出破绽,再要他们能模仿正主说话惟妙惟肖未免太过勉强,尤其要在那麽多人面前开口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假盟主故意装病不说话,虽也可疑,毕竟说得过去。”

    秦追道:“你觉得铭舟可疑,他早知道上官清是假的,与他一伙故意助他掩饰?”江轻逐道:“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过是天剑山庄下人,实则我瞧他在庄中身份极高,那些弟子门人对他无不听从。”秦追也觉不错,铭舟若非早在庄中有些威势如何能统领山庄众弟子及下人家丁,庄主缄口不言全由他代传又如何能叫众人深信不疑。江轻逐道:“若他也是别人假扮的呢?”秦追道:“铭舟可不像假盟主那样少言寡语,山庄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料理,再会演戏之人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再者他在剑武堂上与点苍派赵靳比过剑,七大剑派中应当不少人与他熟识,剑法武艺如人的性格,也是决计瞒不住的。铭舟若是伪装,必是个高手,但瞧他小小年纪却又不像,或者他真是天剑山庄弟子,却被那幕后主使之人收买。”

    江轻逐道:“倒有这个可能……我又在想,假冒上官清或可谋图剑盟盟主之位,扮作你的模样挑拨离间谋害你几位师兄又是为甚麽?莫非他们图谋天玄派的武功,真是为了那册天机玉衡谱?”秦追叹了口气道:“我想来想去,也唯有这个可能说得通些,否则无冤无仇为何要设得如此yīn险周详的计策,将我天玄派逼到如今这等地步。”江轻逐问道:“那这天机玉衡谱如今在何处?”秦追道:“天机玉衡谱是恩师平日自创武功时随手记载,掌门师兄下山自然不会随身携带,应当还在天玄山上。”江轻逐道:“是了,难怪假盟主下了江湖令,命五大剑派上天玄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想方便找寻天玄绝学。”

    秦追听了心中一凛道:“上天玄山的是五大剑派?”江轻逐自知说漏了嘴,索性和盘托出,将方才从范长命那打听来的事说了一遍,秦追越听越皱眉,江轻逐道:“你师父可有说过将天机玉衡谱藏在何处?”秦追道:“我不知道,师父只给掌门师兄瞧过,可师兄不喜武学,练到五十岁上下便专心研究医术,后来师父下山云游便不知那谱子放在哪了。”其实以陆天机对关门弟子的喜爱,秦追想看绝无不允,只是他敬爱师兄,论辈排在最末,怎会起这僭越之心,自然是绝口不提,於是这记载著千机万变绝学的武谱便随意放置,以至谁也不晓得到底丢在何处了。

    江轻逐道:“我们总要上天玄山,那些人虽先到一步未必就能找得到,你不必太担心。”秦追叹道:“不过是一本武学抄录,怎比得上几位师兄的性命?我现下只想找出凶手,其余的事再不放在心上。”江轻逐道:“那总是你师父毕生武学精粹,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岂非便宜了他们。”秦追对他一笑道:“恩师所创武功向来随性,哪有甚麽可详细记录在册的东西,不过是兴致好的时候随手记上两笔,洋洋洒洒不能成册。再说若只看一本册子便能学会,岂非世上人人都是一流高手。”

    江轻逐时常听秦追提起陆天机,言语中对恩师极之敬爱。他听得多了,对这前辈奇人不禁心生向往,若有机会真想见上一面,瞧瞧究竟是如何了得的人物。

    秦追道:“你说幕后之人如若真是处心积虑为夺秘籍,会不会你义父匣中的遗物也是甚麽失传的武功心法?若真如所料,他先取剑盟盟主之位,意图统领天下剑派,再派人潜入各大门派盗取武学秘典,难不成是想要一统江湖?”江轻逐虽也有此想法,但终究太过匪夷所思,实在是条条路都想不通,才只好作此猜想。他道:“古往今来统领江湖都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不说如何统治,这些江湖人个个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已是棘手之至。我看他另有目的,只是现下实在想不出来。”

    秦追道:“想不出来改日再想,也不急在一时,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江轻逐点了点头,正欲站起又瞧见手里的人皮面具,想到自己顶著张采花yín贼的脸出门便觉恶心,将那面具两下一撕,扔在角落里。秦追见状忙问缘故,江轻逐说给他听,末了道:“游靖那小贼故意戏弄,我就想他怎会如此好心,将这面具白白送我。”秦追忍俊不禁,忽然想到一事道:“游靖既能探骨知形,有件事倒可请他帮忙。就是死在柳家镇客栈中的平门弟子……”江轻逐摇头道:“就算验明正身又如何,平门弟子各怀鬼胎,时鹏就不是甚麽好人,怕早与人暗中勾结,杀他的黑衣人分明是幕后主使派来,将他利用完后随手除去栽赃给你,一步步逼得天玄派分崩离析,他才有机可趁。”说完见秦追面色凝重,怕他想得太深睡不著,便道:“我累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第四十回

    一夜无话,次日起早赶路,这回因有急事,日夜兼程不多做耽搁。如此马不停蹄赶了二十来天,二人风尘仆仆,终於临近江宁地界。秦追自小在江南长大,如今大半年奔波,亡命在外,故地重游心中感慨万千。江轻逐虽也是江南人氏,却因自幼四处闯荡极少回乡,因而不似他这般恋家,民风景物也未必有多少感触。

    这日到了陈家集,落脚在当日自姚家出来后下榻的客栈,秦追回想上回住店,许多事情尚未发生,师兄们都还健在,自己一身自在,逍遥洒脱,可天心难测,谁又料到后来会有那样的变故。

    陈家集是来往客商必经之路,因而镇子虽小人却不少,客栈酒铺中常有带刀佩剑的江湖客出没。江轻逐因游靖做了死人面具给他,犯了恶心,再不肯藏头露尾,秦追又知道他顶天立地来者不惧,便也随他一道不做乔装改扮。

    二人到客栈外,秦追将包袱卸下,天气虽已将入冬,但南方总是暖和一些,到了深秋只要有日头,晌午时分还是热得晒人。江轻逐见马厩里挨著过冬的苍蝇飞来飞去,水槽的水黑漆漆发著骚臭,不禁皱了皱眉,问小二要了壶温水倒在手心,喂给乌雪和雪花儿喝。小二一旁瞧著笑道:“公子,你待这马儿倒好,自己不喝水,先给它们喝,这两匹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比咱们这些贱命跑堂的还体面。”江轻逐给了他一小块碎银道:“你那马厩里的水该换了,喝坏了客人的马,小心他们找你赔钱。”小二知道他挑剔,连声道好转身去办,不一会儿便叫人刷了遍水槽,倒上干净的清水,伺候两匹马休息吃草。

    江轻逐进客栈扫了一眼,这店实在小,一眼扫去只见个带著小厮的书生,还有一对挑夫翘脚在桌旁吃面,看著不像江湖人。江轻逐正要上楼,却听见那小厮道:“少爷,你瞧那位公子生得好俊啊。”书生果然转身瞧了一眼,江轻逐自然也瞧他一眼,见他生得一脸蠢相,摇头晃脑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江轻逐心道,原来是个书呆子,自不去理他。那小厮道:“少爷,人家不理你呀。”书生道:“我瞧我的,要他理我做甚麽?”小厮道:“人家不理你,你得甚麽趣呢?”书生道:“你懂甚麽,这叫自得其乐,我得趣得很。”

    江轻逐心想这人又蠢又呆,说他是个书呆子又有几分登徒子的yín乐,不知这等模样如何能有出头之日。正想著,秦追久等他不来便下楼瞧瞧,小厮眼尖,说了声道:“少爷,你快瞧楼上那位公子也生得好俊啊。”江轻逐听他这般大呼小叫,又好气又好笑,只觉这主仆二人无聊得很,正要上楼,书生对小厮道:“你快去问掌柜买壶酒,我要请这两位公子共饮一杯。”小厮道:“是你们三人共饮一杯,还是各人都饮一杯?”书生道:“自然是各人自饮一杯了。”小厮道:“那便不是一杯,应当是三杯。”书生道:“三杯便三杯,一壶酒三杯总是倒得过来的。”小厮道:“那也未必,若只饮一杯,那是一杯酒的钱,饮三杯那是三杯酒的钱,万不能搞错。”书生道:“不过是三杯酒,哪来那麽多话?”小厮道:“少爷一个人能喝得了三杯酒麽?”书生道:“我沾酒即醉,一杯尚且能撑得住体面,三杯是万万不行的。”小厮道:“万一我去打了酒回来,那两位公子仍是不理你,少爷岂不是要一个人独饮三杯,好生没趣。”书生想了想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不如你先去问问那两位公子,他们愿不愿赏脸喝我一杯酒?”小厮道:“若他们不愿呢?”书生道:“若是不愿,你打一杯酒就是了。”小厮道:“少爷本想借酒找两位公子搭讪,人家不喝你的酒,你又为何还要自饮一杯,自讨没趣。”书生想想不错道:“你说得对,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打酒,我仍在这自得其乐。”小厮道:“少爷能自得其乐是那两位公子都在眼前,你瞧著便心花怒放,可你不请他们喝酒,他们转身上了楼,那时你瞧不见人,自然再乐不起来了。”书生道:“那你说怎样?”小厮道:“我说少爷文采斐然能说会道,上去和他们攀谈攀谈,说不准人家一高兴便请你喝一杯酒,岂不是又得趣又省钱?”书生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十分有理,我这就过去,你在这里好好瞧著。”小厮大声答应,书生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江轻逐走来。

    江轻逐听他主仆二人絮絮叨叨夹缠不清,这会儿还真过来搭讪,只见书生走到跟前,长身一揖,恭恭敬敬道:“小可宋子晋,心慕二位公子风仪,可否请二位赏光与小可一桌坐坐,闲聊几句?”江轻逐道:“不必。”宋子晋碰了一鼻子灰,却浑然不觉,拱手对正走下楼来的秦追道:“这位公子呢?”秦追笑道:“宋公子一片好意,原该我们相请才是,只不过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赶路,尚有许多事情要办,下回有缘再请。”

    宋子晋还未答话,小厮已道:“少爷,人家果真不理你。”宋子晋道:“小兔子,你好烦啊。”秦追失笑,心说这小厮竟取这样个名,主仆二人痴愚得可爱,实在令人啼笑皆非,目光往宋子晋身上一扫,瞧见他腰上挂著枚麽指大小的玉佩,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温润洁白,无一丝杂色,雕的是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瑞兽。秦追瞧了一眼,心中微动,便改了主意道:“一杯酒想必耽误不了多久,我们就请宋公子和这位小哥喝一杯吧。”

    宋子晋听了开怀而笑,自说自话拉著两人去他桌边坐。秦追道:“客栈人来人往噪杂得很,宋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我二人房中小坐,叫小二将酒菜送上楼来,这样无人打扰,岂不清静自在?”宋子晋心花怒放连声说好,小兔子跟在他身后道:“少爷,你涎水流出来了,快些擦一擦吧。”宋子晋骂道:“你少说些话,小心吞了舌头。”

    江轻逐不知秦追为何请这两个怪人上楼,但又想他平日行事绝不会无缘无故,便不多话,叫小二备些酒菜送来,也跟著上楼。

    四人在房中坐定,酒菜未到,秦追先为宋子晋倒了杯茶水道:“宋公子这趟是要去往哪里?”宋子晋正要作答,小兔子插嘴道:“我家少爷这次是要上京赶考。”宋子晋瞪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可这次是要上京考取功名。”秦追道:“原来如此,我瞧宋公子谈吐不俗满腹经纶,这趟上京应当成竹在xiōng。”宋子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如此天气,竟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显是听了秦追夸他十分得意。小兔子不以为然道:“少爷头一回进京记错了日子,到了考场人都散了两日了。第二回去,路上遇到个绿竹馆的公子,因多喝了一杯,进考场大笔一挥画了只王八。第三回……”宋子晋“啪”一声将扇子合拢,在小兔子头顶打了一下道:“要你多嘴,第三回这题卷写得极好,实乃我平生得意之作。”小兔子点头道:“对嘛,只是交卷时落在地上被踩了两脚,写得甚麽却是瞧不清了。”江轻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秦追也忍俊不禁,宋子晋却丝毫不觉羞愧,仍是洋洋得意,这等奇人倒也天下少有。

    秦追道:“俗话说事不过三,宋公子这回再去一定能金榜题名。”宋子晋哈哈笑道:“承你吉言,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啊?”秦追瞧了瞧他道:“宋公子聪明绝伦,不如猜上一猜?”江轻逐闻言只觉如此提问太过玩笑,哪有让人猜名字的。果然宋子晋苦著脸道:“这可为难了,莫非两位一个姓李一个姓张?”秦追笑道:“宋公子为何作此猜想?”宋子晋道:“这李姓张姓都是大姓,我随口猜猜,说不定就有一个准的。”秦追笑笑摇头,宋子晋愁眉苦脸道:“那就猜不著了。”

    秦追目光闪闪道:“宋公子通晓天地,无所不知,怎会猜不到我二人的姓名来历?”宋子晋又展开扇子摇了摇,小兔子多嘴多舌的,这时却也不多话。江轻逐听秦追话中有话,一时若有所思,再去看宋子晋时眼色已大不一样,觉得此人深藏不露,并非如外表这般痴愚轻浮。秦追道:“既然宋公子不肯猜我二人来历,倒不如让我来猜猜宋公子的来历。”宋子晋摇著扇子道:“不好不好,我早已将姓氏身份告诉了你,要去做甚麽也都说了,你再来猜,那是大大的不公平。”秦追笑道:“可宋公子方才说的姓氏身份不是真的,说了等於没说一样,我现下来猜算不得不公平吧。”

    宋子晋想了想道:“你说的话也十分有理,那你猜猜,我到底是谁?”秦追道:“江湖上有个奇人,传闻他消息灵通,不出门便知天下武林中发生的大小事,此人不姓宋,复姓诸葛,名叫善听。宋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宋子晋哈哈一笑道:“很对很对。”秦追又道:“阁下就是人称‘无不知’的诸葛先生?”小兔子转头瞧著宋子晋,宋子晋也瞧著他,二人面面相觑。秦追道:“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阁下腰上的谛听通灵神兽玉佩,除了诸葛先生还能有谁配得上?”

    小兔子道:“少爷,你还装傻麽?人家已经把你看穿了。”宋子晋道:“傻货,你咬紧牙总不承认,难道他们还能逼你不成。”小兔子道:“少爷你做人这般无赖,难怪别人都不爱理你。”宋子晋哼了两哼道:“谁说他们不爱理我。”说罢转头对秦追咧嘴一笑,问道:“秦公子,你爱搭理我麽?”秦追听他开口便说准自己姓氏,心中已知方才猜测果然不错,微笑道:“诸葛先生武林奇人,江湖上闻名遐迩,我原与先生缘悭一面,恨未识荆,今日在这里偶遇当真欣喜,如何能不搭理?”宋子晋喜形於色,得意洋洋地瞧了小兔子一眼,又转向江轻逐道:“那江公子爱不爱搭理我?”江轻逐见他一脸yín笑,实不喜这登徒浪子,可对他不问自知样样皆通的本事也十分好奇,便未给他难堪,只哼了一声作答。宋子晋喜滋滋道:“好啦,江公子向来待人冷淡,如今哼了一声也可算作搭理我了,原来诸葛先生的名号有这等好处,那我便承认我正是‘无不知’诸葛善听。”

    秦追曾听杜笑植说过‘无不知’诸葛善听消息灵通所知太多,平日行踪神秘,极少有人见过他真面目。秦追只知他怀有一枚谛听玉佩,平日深藏不露,只给想见之人瞧,因而方才在楼下见宋子晋腰系玉佩,心中便有疑心,索性将他请上楼来细细打听。这时小二上来布好酒菜,秦追为诸葛善听倒了杯酒道:“能请诸葛先生同饮一杯,实在难得,先生请。”诸葛善听涎著脸拿起酒杯比了一比道:“秦公子请。”秦追道:“难得今日见得诸葛先生,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倒真有几件事想请教。”

    江轻逐听了心中一动,若这人真如江湖传言那般甚麽事都知道,问他杀害义父的人是谁可会有答案?想到这里竟是一阵激动,抬头向那其貌不扬十分猥琐的书生直瞧。诸葛善听摇摇扇子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平生有一好,咱们有来有往,总不能白白给你套了话去。”秦追道:“不知先生所好何物?”

    小兔子嘻嘻笑道:“少爷没甚麽别的喜好,就是有一样,最爱俊俏标致的少年公子,只要一见了这样的人,立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问他甚麽他便答甚麽。”秦追倒也听说过此人性好龙阳,不过有心无胆,只是口头上讨些便宜,倒不难应付,想来今日正巧遇见二人,心中喜欢,便露了身份好与他们攀谈闲聊。

    秦追道:“先生所好与众不同,倒令在下不知如何投其所好。”诸葛善听道:“我也为难,小兔子,你说我要些甚麽好?”小兔子翻了个白眼道:“少爷要提非分之想,人家定然不肯答应,要你故作大方,心里又是不甘,我说嘛倒不如要些银两,咱们路上好吃好住才是实在呢。”诸葛善听道:“俗人,俗气,村夫俗子,俗不可耐。若要银两,路上摆个测字摊子便是了,我这等风雅的爱好问你也是白问。”小兔子道:“既然是白问,少爷你又何苦问我?”诸葛善听道:“既然是白问,问了你又不会少一块肉,吃你的饭菜,不准再说话。”小兔子撇撇嘴,拿上筷子吃起饭来。诸葛善听道:“秦公子,江公子,我要二位陪我一日想必你们不肯。”说著瞧了瞧两人脸色,秦追笑道:“要事在身,不便相陪。”诸葛善听也不恼,点点头道:“不如咱们来点彩头,我答出一件事,请二位留样随身的东西给我,好让我回去睹物思人,以慰相思之情。”

    江轻逐眼见他面目猥琐,言语轻佻,实不想将随身物赠与他收藏,可若能问出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却又是拿甚麽交换都值得,一时有些踌躇。秦追在桌下轻轻一按他手背,叫他稍安勿躁,面上仍是微笑道:“诸葛先生这法子倒有趣,只是不知答出一件事,真假如何印证?”诸葛善听道:“‘无不知’诸葛先生答你的岂有假话,随口糊弄可不是自毁招牌麽。”秦追点头道:“那是否有问必答?”诸葛善听嘿嘿一笑道:“秦公子想得周全,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佛祖未必能够有求必应,这有问必答难为我了。”秦追道:“莫非先生也不是事事都了然於xiōng?”诸葛善听道:“有些事知道却不能说,有些事要我说,价钱就不是方才许的一点点彩头。”江轻逐忍不住道:“那又要怎样?”

    小兔子塞了一嘴饭菜,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这时又来插嘴道:“我家少爷这等无赖之人,你问他怎样,‘以身相许’四个字,他也是说得出口的。”这小厮说话如此放肆,换做别人早已呵骂斥责,诸葛善听却听得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若是十分要紧之事,譬如杀父之仇,又譬如弑兄之恨,自当以身相许才可相告。”江轻逐已忍耐不住,秦追却仍按著他手背道:“好,既然先生将话都说清楚了,我们便只问该问的事,先生不能答也望能说一声,好叫我们再斟酌。”诸葛善听道:“好的好的。”

    秦追定了定神,问道:“请问先生,善德主人是谁?”江轻逐听了,心中狂跳,这善德主人极有可能便是主使杀害姚穆风的幕后真凶,秦追不问是谁设计杀害他几位师兄,却先问善德主人是谁,著实令他感动。

    诸葛善听扇著扇子,一张呆蠢的脸上竟露出十分精明的笑意。秦追追问道:“先生为何不说?莫非是不知道,抑或不可说?”诸葛善听道:“我自然知道,可说之前且先问问秦公子肯给我甚麽随身之物?”秦追道:“在下身上所有之物,先生尽可拿去。”江轻逐听了却道:“我给,你要甚麽尽管说。”诸葛善听笑道:“妙极妙极,我瞧著秦公子好说话,原来江公子才是大方之人。既然如此……”他探身往前,手中纸扇合拢,在江轻逐肩膀上轻轻一挑,挑起他肩头一缕头发道:“那我就要江公子这一缕秀发,聊以慰藉吧。”江轻逐面色yīn沈,伸手在桌上一拔赤秀,红光闪动,那缕被诸葛善听折扇挑过的黑发便被削断,江轻逐接在手里道:“拿去。”

    诸葛善听接过,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开心之极,取出一条丝线将头发小心系好,又拿张薄如卵膜,洁白如玉的御纸包起来,这才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江轻逐黑著脸道:“现在可说了麽?善德主人到底是甚麽人?”诸葛善听道:“善德主人姓张,名叫张余命。”秦追喃喃道:“张余命,这人的名号可从未听说过。”说著转头看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也是摇头。秦追道:“那这张余命又是甚麽来历?”诸葛善听笑而不语,秦追见他一脸无赖相,心中了然,苦笑道:“先生果真会做买卖。”

    诸葛善听道:“好说好说,咱们说好了一件事归一件事,方才秦公子问善德主人是谁,我已将他姓名相告,便是答完了一件。”秦追道:“先生还想要甚麽?”诸葛善听道:“你若要问张余命的来历,可要费些口舌。我要一样二位随身带著有记号的物件,可有麽?”

    秦追想来想去,唯有自己那杆银枪上头刻著表字,除此之外实在拿不出甚麽有记号的物事,一时为难。江轻逐却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枚刻著“逐”字的银镖。

    诸葛善听喜道:“这镖上刻字果然别致,江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可见一斑。”说著又当珍宝似的藏起来。秦追怕飞镖落在他人手里十分不妥,江轻逐却在桌下将他手掌反握,表示心意已决不需多言。诸葛善听道:“三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个乾天门,门下尽是武林中穷凶极恶作恶多端之人。入乾天门者,先向门主献上一笔数额极大的财物,再将心爱之物毁去以示了无牵挂的决心。乾天门靠著这些钱财与凶徒,一时声势庞大,无人敢轻易上门寻仇,久而久之便成了恶人避难之所。”秦追道:“听说轻衣十三子张轻也是乾天门的人,只是不知与善德主人又有甚麽牵连?”诸葛善听道:“我正要说他,轻衣十三子年少时杀人无数,且杀的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结下的仇自然非比寻常。他将各门各派都得罪了个干净,最后终被武林同道联手追杀,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再难有容身之处,逼得无奈入了乾天门。张轻入门时,将自己一生杀人得来的积蓄全数奉上,又将身怀六甲的妻子杀死。”秦追与江轻逐均想,此人果然是个冷血杀手,原来还有妻子,却不知甚麽样的女子肯嫁给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诸葛善听道:“你们可是觉得张轻行事太过狠毒?江湖中人也都这麽想,可他妻子委实非他所杀。轻衣十三子的妻子并非武林中人,而是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知书达理又生得花容月貌,精金美玉一般的人品。”秦追奇道:“这样的姑娘怎会与江湖上杀人如麻的杀手扯上关系?”诸葛善听道:“秦公子是问我麽?”秦追一愣,笑道:“不是,我是自问,先生请继续。”诸葛善听道:“张轻之妻有孕在身已近临产,却因乾天门的门规,要他亲手将妻子与未出生的孩儿一同杀死,纵是张轻这等冷血杀手也下不了手,便萌生退意,可各派追得紧,已无退路。张轻之妻将他领到乾天门博茫山下,取了短剑当著乾天门主方天的面一剑将自己喉咙割开,乾天门主念她痴情才答应收张轻入门。”

    秦追听了不由感叹道:“如此烈性女子,别说是个大家闺秀,就是武林之中也罕见。”诸葛善听道:“张轻之妻割了喉咙,一时未死,等乾天门的人走尽,便手执短剑硬生生将自己肚腹剖开,取了肚里尚未足月的孩子出来。”秦追与江轻逐听到这里心惊肉跳,都觉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诸葛善听道:“她将孩子取出后终於力竭而亡,那孩子虽不足月却十分坚强,竟活下来被路过的樵夫捡去,只当母亲遭山里野兽袭击杀害,可怜孩子尚小就捡去抚养,因大难不死取名余命,恰好樵夫也姓张,便叫张余命。”

    秦追心想,原来善德主人是张轻之子。江轻逐也想,轻衣十三子固然是个杀人累累的江湖杀手,却从未听义父提过,即便三十多年前有甚麽恩怨,又与匣中之物有甚麽干系?两人一时疑窦重重,虽知道了善德主人的身份,却并未解开多少谜团。

    诸葛善听微笑著以手指叩桌道:“两位还有一个机会,我诸葛善听人称‘无不知’,另有个雅号叫‘三问先生’,见面问三问,秦公子问了两回,现下还剩一回。我心仪二位风姿,秦公子潇洒闲雅,江公子风流标致,一见之下难以忘怀,二位所问之事,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兔子嘻嘻一笑道:“少爷说这话真是色迷了心窍,你们还不快问。”秦追心中想问之事实在太多,不知从何问起。正犹豫之际,却听江轻逐道:“善德主人与天剑山庄有甚麽牵连?”诸葛善听道:“大有牵连。”说罢满面笑容,斜睨著他。江轻逐知道这无赖又要索取报酬,便将面前酒杯倒空,左手握住赤秀剑锋,轻轻一抹,掌心冒出鲜血。小兔子见状大叫一声:“哎呀。”秦追也是一惊,但见他将手掌置於酒杯之上,用力一握,血便顺著指缝落进杯中。

    诸葛善听瞧著一杯鲜血不动声色,江轻逐道:“我身无长物,唯有赤秀算得上宝剑,因家仇未报不能轻赠,只能将这一杯热血以作交换。”诸葛善听道:“江公子果然豪气干云,这一杯血可抵千金,不,是千金难换,这买卖值得。”江轻逐道:“诸葛先生请说。”

    诸葛善听先自怀中取了个琉璃瓶,打开瓶盖将那杯血倒进瓶里小心藏好,这才心满意足道:“当年追杀轻衣十三子的武林正道便是由天剑山庄庄主上官清起头,天下剑派无不响应号令,善德主人即是张轻之后,若要报仇,岂有不从天剑山庄入手的道理。如今上官清已死,天剑山庄落入张余命之手,还不搅得七大剑派分崩离析麽?”江轻逐与秦追均想,之前所料果然不错,只是幕后主使之人夺取剑盟盟主之位却非为了统领武林,而是要为父报仇。既然如此,那他设计陷害天玄派又是为何?秦追自幼在天玄山上长大,虽不知三十六年前究竟如何,但天玄派向来置身事外,不与江湖中人多起争端,秦追无论如何不信师父师兄会下山与那些人一起追杀一个江湖杀手。江轻逐却想,义父年少时意气风发快意恩仇,若真得武林同道相邀,势必不会放任张轻这样的凶徒肆意妄为,说不定真与他结过梁子,如今张轻之子找上门来报仇倒也极有可能。二人各怀心思,想了一会儿,诸葛善听道:“啊呀,今日和两位相谈甚欢,高兴得很,我再敬一杯吧,小兔子快倒酒。”小兔子道:“少爷你方才已喝过一杯,再喝可保不住体面。”

    诸葛善听道:“我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乃是君子之交淡若清茶,就算失了体面,他们也不会见怪,有甚麽要紧。真醉倒了在这房里睡上一觉又如何?”小兔子道:“原来如此。”不由对主子这无耻无赖的做派大为钦服,双手捧起酒壶替三人各倒一杯。江轻逐与秦追都有心事,虚应了一番,诸葛善听自饮一杯,果然面色潮红,薄有醉意,双眼乜斜瞧著两人道:“美酒入喉,美人当前,真是神仙不换。”说著摇摇晃晃站起来,将腰上那枚玉佩摘下,塞进怀里,搂著小兔子道:“咱们在这露了白了,俗话说得好,出外做客,不可露白,要是被人瞧见这玉佩就麻烦了。小兔子,下回咱们扮甚麽?你把头剃了扮个小秃子好不好。小秃子,小兔子,哈哈,有趣有趣。”小兔子无奈道:“少爷你果然多喝一杯就疯了,我扶你下楼去吧。”诸葛善听一把推开他,仍是摇著扇子做潇洒之状,蠢脸上堆满笑容,对江秦二人瞧了又瞧道:“怎的生得这样好看,我瞧上一眼心里就喜欢得很,今日做赔本买卖,再送你们一句好话。”

    他低下头来,挤到两人中间,左右逢源,凑著耳朵低声道:“可要小心死人。”说完哈哈一笑,扶著小兔子的肩膀跌跌撞撞下楼去了。江轻逐看看秦追,秦追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江轻逐道:“先生留步。”说完开门往楼下一瞧,哪里还有主仆二人的影子,他心道奇怪,怎会有人跑得这麽快,又追出客栈往两边路上瞧,仍是不见人影,只得回返。上楼见了秦追,便说找不见人,秦追道:“诸葛善听号称江湖万事通,也不知他如何打听来这些机密,可心里藏了那麽多别人的秘密,走在路上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没几分本事活不到今日,想必下了楼便已改换装扮。”

    江轻逐皱了皱眉,坐在桌边道:“他为何要说小心死人?这死人又是谁?”秦追沈吟道:“上官清已死,现下是个不知名的人假扮他统领七大剑派,可若无确凿证据指证於他,便难叫众人信服,况且他身边还有个铭舟替他掩藏身份。”江轻逐点头道:“不错,这确是个需要小心的死人,可我总觉诸葛善听话中有话,不似我们想的这般简单。”秦追道:“还有几个死了的人我也觉得蹊跷,比如说那个陈平。你杀了他一回,卜振山的徒弟朱万却说白离又杀了他一回。朱万实心憨脑,应当不会胡说。陈平死而复生,难道也是有人假扮他不成?可上官清是七剑盟主,陈平不过是个小小镖师,谁会有这等闲心假扮他,扮了他的模样又有甚麽企图?”江轻逐叹气道:“问了那登徒子三个问题,却愈加糊涂了。”秦追拿起他左手道:“让我瞧瞧你的手。”江轻逐展开手掌,掌心与指节间各有一道伤口,血流未止,秦追心疼不已,撕了白布替他裹伤。

    第四十一回

    二人这一夜都是思绪万千,好似一团乱麻,虽机缘巧合遇到诸葛善听这个江湖奇人,可三问之后仍有许多难解之谜。

    第二日清早上路,秦追想到天玄山被五大剑派所占,心事重重,沿路景色何等眼熟,走得越近,越是五味杂陈。走了几日,快到天玄山脚下,远远瞧见一些村落农家。天玄派高高在上,山下百姓当他们神仙一样看待,秦追瞧著这些平平凡凡的人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乡愁。等再走近些,江轻逐见来往的江湖人渐多,怕二人不掩行迹被人看破,便叫秦追停下,想先去山上打探。秦追却道:“要去的话天黑了再去,这里我比你熟,哪有让你去瞎闯的道理。”江轻逐说不过他,二人找了条极偏僻的山路走去,想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正到一户农家门外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江轻逐与秦追听那声音耳熟,远远停了下来。只见那户农家门外站著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连柴墩都要被劈开。江轻逐瞧他身旁堆了不少柴垛,且单手举斧膂力惊人,再仔细瞧这汉子样貌,忽而想起这人竟是上回在天剑山庄剑武堂上,要以双锤下场挑衅各大剑派的“铁甲金龙”雷元虎。

    秦追也认出了他,想不到为何这人竟会在天玄山下劈柴。雷元虎一边劈柴一边骂骂咧咧道:“小崽子,雷爷爷柴劈完了,你还待怎样,老子奉陪到底。”秦追与江轻逐不知他在和谁说话,过了半晌,屋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把整座山的柴都劈完,我也不告诉你小师叔在哪。”秦追听这少年说话浑身一颤,心中怔忡不定,那竟是阮云之的声音。江轻逐听得分明,秦追早已不管雷元虎如何,径自走了过去。

    阮云之端著盆水自屋里出来,低头瞧著地上留神滑倒,忽见眼前站著个人。劈柴的雷元虎也停了手,斧头一顿,喝道:“好啊,你好歹来了,叫雷爷爷苦等。”阮云之不知是被他吓了一跳还是瞧清了眼前之人的样貌,两手一松,将整盆水全洒在地上。

    秦追心头苦涩,瞧著他勉强一笑道:“云之,你在这做甚麽?”阮云之呆呆瞧了他半晌,忽然往前一扑,将他紧紧抱住,放声大哭道:“小师叔……小师叔……你没死,我知道你没死……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小师叔……”

    秦追双眼湿润,阮云之紧抱著他不肯松手,秦追拍拍他后背道:“我没死,我好好的,哭坏了怎麽是好。”阮云之道:“我天天梦见你回来,你今天回来了,我还像做梦一样,我……我怕我不哭,细细一想便要醒了。”

    秦追笑道:“这麽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你把我衣服都哭湿了,怎麽会是梦?别哭了,进屋去慢慢说,再哭乌雪也要笑话你。”阮云之又狠狠哭了一会儿才肯松开他,泪眼婆娑转头瞧门外,乌雪身旁还有一匹白马,白马边立著的人却是江轻逐。他向来与江轻逐不合,见了他也不招呼,拉著秦追就进屋子。秦追回头瞧了一眼,江轻逐对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阮云之正往屋里去,那边雷元虎伸出斧子一拦道:“慢著,姓秦的,你既来了正好,老子要与你再比过。”秦追哪有心思与他比武,说道:“我与云之久别重逢,有些话要说,雷爷自便,稍后我再与雷爷叙旧。”雷元虎哪里肯依,返身从小院角落的柴垛里翻出一对铜锤道:“谁要与你叙旧,老子要比武,这姓软不姓硬的小子诓我许久,就是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今日你来了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阮云之烦他夹缠不清,说道:“你本就是小师叔的手下败将,怎的还有脸找他比试,快去将那些砍了的柴垛理一理,这样堆得乱糟糟像甚麽样,路都走不成了。”雷元虎朝他吹胡子瞪眼,秦追只当他要一锤上来伤人,因而小心防备,谁知他却将双锤一丢,嘴里念叨:“小崽子,等我将这柴禾摆好再来整你。”说罢当真弯腰理起满地木柴来。秦追瞧得稀奇,阮云之一拉他袖子道:“别理他,我们进去说话。”

    江轻逐知道阮云之只想与秦追叙话,便不跟著进门,只将乌雪与雪花儿领进院子,卸下马鞍辔头,让马儿好生歇息。

    阮云之拉著秦追坐下,秦追打量四周,见这屋子破陋不堪狭小逼仄,想到往日在天玄山上,虽不是过得穷奢极侈的日子,但也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不禁心中难过,问道:“你为何住在山下,其他师兄弟们可好?”

    阮云之听他问起,眼圈微微泛红道:“师父、二师叔和三师叔的弟子们大多散了,倒还有些仍留在山上。”秦追问道:“为何散了,有人逼你们麽?”阮云之道:“师兄弟们没了师父,又不忿那些剑派的人上山捣乱,他们……欺人太甚,大家受不了气便都下山了,我想你也许哪天会回来,怕你找不见我,就在山下寻了个没人的破屋住著等你。”秦追听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阮云之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万啸风又是个对徒儿极宠爱的师父,哪里吃过甚麽苦,如今下了山独自一人在这破屋中度日,令人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阮云之见了他却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倒了茶来道:“这是你平日爱喝的茶,我将你的东西能带的都带来,小师叔,你今夜留在这住麽?”说完满眼期盼,继而又有些怅然道,“唉,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小师叔,你想吃些甚麽,我想法去做来给你。”秦追见他坐立不安,身上穿著粗布衣服,袖子高高卷起,手臂也晒黑了,哪像以前那个古灵精怪不识愁滋味的小师侄,连忙按住他手道:“忙甚麽?你又不会做饭。”阮云之道:“我现下会做了,要不哪能活过这些日子。”

    秦追道:“雷元虎怎会和你在一起?他没为难你麽?”阮云之摇头道:“他不知从哪打听到天玄山,吵著要上山找你比武,在山下一言不合与平门剑派的人打了起来。他虽有蛮力,也敌不过十几人围攻,我看不过平门的人以多欺少,便出手助了他一回。这人是个直愣子,只会一味蛮干,若不是我骗他说要带他来找你,只怕他被五大剑派的人围杀了也不肯退让。”

    秦追道:“雷元虎为人蛮横不讲理,你与他周旋可要小心。”阮云之笑道:“他脾气虽坏,人却还不算坏,我与他在这住了些日子,平日他嘴上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平门剑派来闹事,都被他打发了。那些人也是欺软怕硬,有时见他穷凶极恶的模样便不敢欺人太甚。”

    秦追道:“平门剑派的人当真如此可恶?”阮云之道:“平门剑派有个姓郭的,刚来时嚣张跋扈,还……到处骂你,他骂你那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秦追道:“这些口舌之争有甚麽要紧,随他们去说就是。四师兄呢?他不在山上麽,怎会任由这些人欺上山来?”

    阮云之听他提起戴君逢,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气道:“四师叔仍在山上,只是那五个剑派上山时他却不管,由他们登堂入室四处乱闯。我和其余几个师兄弟去求他,他也不理,只顾每日在账房打理他那些生意。戴……四师叔平日最是循规蹈矩,以前唯有他门下的弟子会被派去看守山门,如今贼都闯进家了,他却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岂不可笑。”

    秦追听他言语中对戴君逢十分不满,劝道:“四师兄向来如此,难道你今日才刚知道,再说要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剑盟,委实难为他。无论如何四师兄总是长辈,你心中有气也不能迁怒於他。”阮云之对秦追一向言听计从,数月来的郁闷委屈经他三言两语一劝,顿时烟消云散,拉著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当日身受重伤,被……那个人抢了去,后来怎样。我听说天剑山庄派了许多人手下山追赶,他一个人如何能逃得出去?那晚之后天剑山庄的人回来就说你重伤不治必定死了,只是尸首尚未找到,我终是不信。”

    秦追知道他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终日记挂自己,想到天底下还有人日日惦念,不由感动。他将江轻逐单枪匹马救他冲出重围之事如实相告,阮云之听了默默无语。秦追不知他有甚麽心结,陪他说了些话,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的尸骨葬在何处?”

    阮云之道:“都葬在后山了,你若要去祭拜,晚上我带你去,白天只怕……只怕不太方便。”秦追道:“后山也有人守著?”阮云之面有难色,支吾不语。秦追瞧著他道:“云之,你信是我杀了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麽?”阮云之一愣,呆了半晌道:“我自然不信,你为何要杀师父和师叔。就算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也不信。”

    秦追道:“你二师叔说的,你也不信?”阮云之双眼中露出一丝犹疑,显是因当日听了杜笑植亲口所说的言语,自己又无确实证据可证明秦追清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秦追见他如此,心中黯然,阮云之忽而目光一定,摇头道:“二师叔说的我也不信,从今往后谁说我都不信,你绝不会杀害师父和师叔,纵使二师叔当日所言那也必定是受人蒙骗。”秦追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对他感激不尽,可又在心中气苦,二师兄如此聪敏尚且被人欺骗,不知情者岂会怀疑另有隐情。他叹了口气,再问起三位师兄的丧葬事宜,阮云之道:“师父和三师叔的尸身是天剑山庄派人送回天玄的,二师叔身上所中的银针含有剧毒,不到一日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秦追惊道:“怎会如此?”阮云之道:“不止二师叔,那日中了银针而亡的人尸身也全都溃烂生脓,其状惨不忍睹。天剑山庄的人怕放久了引出疫病,便将那些尸首烧化了,二师叔的骨灰是狄师兄带回来的。”

    秦追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些银针?”阮云之一愣,想了想道:“天剑山庄的下人清点死者时曾叫各门各派弟子过来认尸,我和狄师兄还有七师弟一同去了,狄师兄见二师叔浑身是血想将他身上伤口擦干净,那叫铭舟的少年道,二师叔和另几个人中了暗器而亡,小小一枚银针便能瞬间致人死命,针上必有剧毒,叫我们不可靠近。后来找了个使毒的高手才将那银针起出来,我远远看了一眼,也看得不太清楚。”秦追道:“起针之人有没有认出是甚麽暗器?”阮云之道:“好像说是甚麽蝉……”秦追道:“蚨蝉针?”阮云之道:“对,小师叔你知道?”

    秦追这些日子早已想了无数遍,诸葛善听既说天剑山庄受制於善德主人张余命,那蚨蝉针再现实不稀奇。蚨蝉子母针原本是轻衣十三子惯用暗器,见血封喉化尸为骨,除了其子张余命再不会传於旁人。难道当日善德主人也在人群之中?秦追思忖半晌,阮云之不敢扰他。又过了一会儿,秦追才回过神来,见阮云之忧心忡忡望著自己,心道只顾著想事,倒叫他担心了。

    阮云之以为他无辜蒙冤心中不忿,说道:“当日我听他们提起暗器,便说你从不用暗器更不用毒,天玄派上下人人皆知,杀害二师叔的另有其人。他们却不信,后来见了那银针,纷纷说你……”秦追道:“说罢,无妨。”阮云之恨恨道:“他们说你为贪求师祖的绝学勾结武林败类,与三十六年前乾天门余孽狼狈为奸。”秦追道:“这是谁说的?”阮云之道:“我不认得,左右不过是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仗著些虚名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偏偏人人信得。”秦追道:“对了,天剑山庄派人上天玄山,可有拿去甚麽东西?”阮云之道:“他们甚麽不拿,一群强盗罢了,四师叔不管,我们又如何管得过来。”秦追点了点头,抬头见他下巴削尖,比以前瘦得多了,便道:“你饿不饿,我去前面镇上买些吃的来。”阮云之道:“我去吧,小师叔你在这坐坐。剑盟的人常到镇上,你别让他们撞见。”说完不等秦追应声,抢著出了门。

    到了门外,江轻逐正在喂乌雪,阮云之见他嘴角含笑,轻轻摩挲乌雪项背,乌雪就著他的手喝水并无半点抗拒,鼻翼翕动目光温顺,十分亲热。阮云之瞧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楚。雷元虎瞧他怔怔站著,很是不解,又想骂他小崽子,可见他满脸苦涩,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里。阮云之转头瞧他一眼道:“柴禾理完了,随我去镇上买些吃的吧。”雷元虎道:“老子要吃肉,你买麽?”阮云之道:“我小师叔来啦,自然要买肉的。”雷元虎道:“好极,老子还要喝酒。”阮云之道:“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脑袋,有酒有肉就甚麽都痛快了。”雷元虎道:“你个小崽子,难道还有甚麽不痛快的,你说给老子听,谁欺负了你,雷爷爷一锤砸扁了他,那不痛快岂不就成了痛快?”阮云之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雷元虎待要跟去,想了一想,又回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双锤,这才跟著出门。

    阮云之与雷元虎走后,江轻逐进屋见秦追一个人在桌边入神,於是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秦追被他惊动,抬头瞧了瞧,江轻逐喝口茶,只觉满口清香,赞道:“你这小师侄对你倒好,沏了这样一壶好茶。”说完瞧他愁眉不展,问道:“怎麽了?”秦追道:“自离开天剑山庄,我一去数月,天玄山上已是物是人非。”江轻逐道:“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宵小之辈,你别想太多,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探究竟。”秦追道:“我想先去后山瞧瞧师兄们的墓。”江轻逐道:“无论你去哪,我总是陪著你。”秦追微微一笑,江轻逐不欲他思虑过甚反而平添忧心,便闲聊些没要紧的话解闷。两人说著说著,转眼间太阳已下山。阮云之为让秦追好吃一顿,特地到镇上请善仙楼做几道他平日爱吃的菜,又打了一壶酒,雷元虎瞧著小小一个酒葫直说这酒只够喝一口。阮云之懒得与他争辩,叫他自己去沽酒,雷元虎去了,回来时一手一个酒坛打了二十来斤。

    两人一路回返,到了门外,阮云之见江轻逐不在院中,便知他进了屋,心中有些烦闷。他将酒菜放在院里柴墩上,悄悄走到窗边往里偷瞧。雷元虎本想说话,见他如此也忍住不出声。阮云之透过窗缝瞧见秦追与江轻逐坐在桌边,两人轻声细语言笑晏晏,不由呆了一呆。秦追面带微笑,江轻逐目光中也露著柔情笑意,哪有半分对待旁人那般冷漠寡淡之色。阮云之在窗外瞧了半晌,心想秦追武功修为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江轻逐亦是一流高手,两人聊得畅快,不觉时光飞逝也罢了,竟连屋外有人也未曾察觉。痴痴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如被揉碎了一样,不知是甚麽滋味。雷元虎在门外站累了,终忍不住道:“小崽子,你做甚麽不进去?想饿死老子不成?”

    阮云之暮然惊醒,耳根泛红,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饿不饿关我甚麽事?”话音刚落,耳听吱一声屋门响。阮云之见秦追开了门,更是窘迫,只当自己偷听说话被他撞破,呐呐道:“小师叔,我刚回来。”秦追见他忸怩不安,也不知他心中翻翻滚滚有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只笑道:“去了那麽久,天也快黑了,路上可有甚麽麻烦?”阮云之低著头道:“没有,好得很……我去摆桌子。”说完又对屋中瞧了一眼,江轻逐也正瞧著他,两人目光一对,阮云之立刻转开,掉头去取放在柴墩上的几个油纸包。正是心乱如麻之际,闻见一阵酒香,雷元虎已拍开酒坛泥封,自顾自喝起酒来。

    晚上四人一桌吃饭,雷元虎大碗喝酒全无待客之意,江轻逐与秦追夜里要上天玄山,为免误事少饮几杯,阮云之却量浅,几杯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秦追将他扶到床上,见雷元虎抱著个酒坛牛饮,便道:“雷爷千杯不醉,当真好酒量。”雷元虎抹了抹嘴道:“你甚麽时候再与我比武?我告诉你,那天在天剑山庄,你将老子的混元锤削断,老子回去想了又想,那两场确是我输了,我铁甲金龙雷元虎也不是输不起,回去后苦练几月,功力大有精进,咱们再来比一回。”秦追道:“雷爷天生神力,我原也是赢得侥幸。”雷元虎道:“少来唬我,咱们现在就比,省得一转眼又找不见人了。”说完抱著酒坛要上来拉扯他。

    秦追初遇他时正在剑武堂上比武,雷元虎屡次输了不认,又呼喝怒骂不讲道理,心中便觉这人粗鄙鲁莽凶神恶煞,实在不是值得结交之辈。可今日隔窗听见他对阮云之说谁欺负了你,我一锤砸扁他,又觉这怒目金刚似的大汉也颇有几分可爱之处。秦追道:“雷爷,我有事想请你相帮。”雷元虎瞪眼道:“你既赢过我,还有甚麽事要我相帮,可是想消遣老子?”秦追笑道:“不敢,只是想请雷爷多照顾云之。”雷元虎听了愣道:“要我照顾这小崽子?老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周全,凭甚麽要去照顾他?”秦追道:“天玄派忽遭大难,害得云之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自幼没吃过苦,如今只身一人,我委实放心不下。”

    雷元虎听了怒道:“甚麽叫这小崽子只身一人,难道老子不是人麽?”秦追一愣,雷元虎又气汹汹道:“你既放心不下,为何不来照顾他,却把这小崽子丢给老子。***,老子岂不是没法逍遥快活了?你说,你要去哪里,甚麽时候陪老子过招比试?”

    秦追苦笑,雷元虎忽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山上找那些平门的乌龟王八蛋算账?好极,算老子一个,不把那几个小杂种一锤一个砸成肉泥,老子便不姓雷。”秦追无奈瞧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却假作不见。雷元虎抬起酒坛大饮一口,接著哗啦一声将坛子摔在地上,抹了抹嘴道:“走不走?雷爷爷上山打完了乌龟王八再来和你比个高下。”

    秦追瞧了床上的阮云之一眼,见他醉得厉害,这麽大的动静都未惊醒,回过头来道:“雷爷这主意甚好,只是云之现下喝醉了人事不知,若咱们全都上山,中了平门……那些……”雷元虎替他道:“那些乌龟王八蛋,中了他们甚麽?”秦追道:“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到时他们擒了云之去叫我们投鼠忌器,岂不缚手缚脚大不痛快?”他这话中破绽甚多,只是雷元虎脑子不灵,听了顿时大怒道:“乌龟王八蛋这麽不要脸,老子偏不让他们如意,我便在这等著,看他们谁敢来打这小崽子的主意,谁敢来老子叫他有去无回。”秦追笑道:“这样最好,那就全仗雷爷照看了。”说著取了银枪,与江轻逐一道出门去。

    雷元虎还不知中了他的计,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著。江秦二人刚走,阮云之双眼微微一动,自眼角落下一滴泪来。雷元虎瞧见,哇哇叫道:“小崽子,你睡著了哭甚麽?怕那些乌龟王八来打你杀你麽?有老子在,谁敢动你一根寒毛?”

    阮云之原是假意装醉,心知秦追绝不肯带他上山冒险,只恨自己以前不好好练武,成天只偷懒玩乐,如今别说助他一臂之力,便是自保也有所不及。若他武功能像江轻逐一般,是不是秦追便不会将他留在这,还千方百计诓了雷元虎照看,又想白天在窗外瞧见两人低声细语说话的情景,心中一片冰凉,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雷元虎见他哭得伤心,不知伤心些甚麽,骂了两句他也不回嘴,便觉无趣,瞪眼瞧著他。阮云之忽然道:“雷胡子,我问你。”

    雷元虎哼了一声道:“小崽子,问甚麽?”

    阮云之道:“假如有个人,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你和他最亲最好,做甚麽事都想著他,只盼这一辈子都像这样相亲相爱,永远不要分开。”雷元虎不解道:“怎会有这样的人,干甚麽要一直想著他,这人是个小妞儿麽?”阮云之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懂,有一天那个人又认识了别人,再不能一颗心都向著你,你对他认识的人又是羡慕又是恨,可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该怎麽办好?”雷元虎喝道:“这有甚麽难,我一锤将他认识的人锤扁了,那人的一颗心岂不是又回到我身上。不对不对,我要那人一颗心做甚麽,老子独来独往,谁也不稀罕,甚麽相亲相爱永不分开,肉麻得很。”他是粗人,如何懂得儿女情长的心思,又怎会知道阮云之从小与秦追形影不离感情笃深,如今多了个江轻逐,二人亲密无间关系非比寻常,江轻逐武功高过他许多,又不顾性命救过秦追,所谓生死之交亦不过如此,叫他怎能不心酸难过。

    夜深人静,破屋外月光皎洁繁星点点,阮云之呆呆看了半晌道:“雷胡子,我锤不了他,也不能锤他,若锤扁了他,小师叔一定要恨我骂我。”雷元虎站起身走来走去道:“你不敢,我替你锤。咦?你不是说有个人,怎麽又是甚麽你小师叔?你你,小兔崽子,当真把老子搞糊涂了。”

    阮云之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这蠢蛋,我说这麽小小一桩事你也听不明白,简直愚蠢之极,好笑好笑,竟还想找小师叔比武,等他回来定然打得你落花流水。”雷元虎大怒,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骂道:“小兔崽子,谁说我听不明白,你是说你和你劳什子的小师叔好得很,谁知他又和别人好,你心里不痛快,打又打不过人家,便在这里絮絮烦烦,是不是?老子不知道你烦甚麽,只消不烦到老子头上就是。”

    阮云之听他不知为何开了窍,三言两语将自己心底之事说了个清楚明白,不禁皱眉道:“我哪里烦你,你不爱听大可出去,守在这做甚麽?”雷元虎道:“老子答应了你那狗屁小师叔,要在这看著,防平门的乌龟王八欺负你。老子说过的话,哪有不算数的?”阮云之怒道:“你做甚麽骂我小师叔,再说你哪里说话算话?你是个输了不认,说话当放屁一样的臭胡子。”雷元虎气得哇哇大叫,要将他掼在地上,忽又收手朝他怒目而视道:“小兔崽子,差点上了你的当,你那狗屁小师叔要老子照顾你,老子若把你摔坏了,他回来一瞧,岂非要骂老子言而无信。万一他生起气来再不肯和我比武,从今以后江湖上只道他赢了老子两回,却叫老子再翻不得身!”

    阮云之听到他说,你小师叔叫老子照顾你,终於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师父死后这些日子受人欺辱的心酸委屈全都化成泪水滚滚而出。雷元虎见他突然大哭,竟是呆了,要知铁甲金龙平日蛮横无理,所遇之人多对他破口大骂或大打出手,哪有说著说著哭起来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阮云之哭了一会儿声音渐小,雷元虎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等他哭完低声道:“小崽子,你羞不羞,哭甚麽?老子说了,今后谁欺负你,老子帮你捶扁他,你那狗屁小师叔向不向著你又有甚麽要紧。”他嗓子粗,便是放低声音说话也声如洪锺,不像劝人倒像骂人。阮云之道:“你再骂我小师叔,别说今后,现下我就理也不理你。”雷元虎道:“我哪里骂他了?小崽子,他是你师叔又不是你爹妈,你要他天天陪著你做甚麽?”阮云之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可心里就只想和秦追日日在一起,哪需要甚麽理由,最后只得红著眼圈道:“论辈分他是我师叔,论年纪他却只大我几岁,我们从小玩到大,像亲兄弟一样,你没有兄弟自然不知道好坏。”

    雷元虎瞪了瞪眼十分不服道:“谁说我没有兄弟,我是有过的。”阮云之奇道:“你兄弟是谁,人又在哪里?”雷元虎支支吾吾道:“我妈妈跟我说过,说我长得太大,在她肚里时把我兄弟挤死了,她也没瞧见到底是甚麽模样,所以我是有兄弟的,只是他还没生下来就死了。”阮云之道:“你连兄弟一面都没见到,难道不难过麽?”雷元虎道:“难过甚麽?”阮云之见他满脸横肉怒目圆瞪,不生气时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心想这样的人怎会难过,活在世上倒也无忧无虑,便道:“等你真有了兄弟,自然就知道难过甚麽。”雷元虎道:“我妈早死了,哪里还能去变个兄弟出来,小兔崽子,你当我兄弟麽?”

    阮云之一呆,喃喃道:“你要和我结拜?”雷元虎一听喜道:“不错不错,拜了把子就是兄弟了,不用我妈再生。小崽子,快来跟我拜把子。”阮云之被他一把揪起来,按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自己也磕了三个,直起身来对天大吼一声道:“老天你听著。老子雷元虎今日和这小兔崽子给你磕了头拜了兄弟,日后谁欺负他,老子便将谁砸成肉泥再踩上两脚。你若听见,就替老子做个见证,说得出做不到让老子一辈子打不过他那狗屁小师叔。”说完又再磕三个头,起来对阮云之道:“好了,小兔崽子,咱们头也磕了,老天也拜了,从今日起就是兄弟了,你快叫声大哥来听听。”

    阮云之听他方才对天起誓不许别人欺负自己,心中竟有些感动,自万啸风过世后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可真要开口喊雷元虎一声“大哥”又实在觉得别扭,终究喊不出口,只得道:“若我喊了你大哥,小师叔便也是你的师叔,你该喊他甚麽?”雷元虎一呆,想了半天才想通其中关系,怒道:“我与你结拜,关他甚麽事,大不了我日后躲著他,一见他掉头就跑,总不用喊他就是了。”

    阮云之被他如此一闹,郁结心中的苦闷酸楚大减,起来擦了擦眼泪道:“我要去睡了,你别来吵我。”说罢转身睡去。雷元虎见他真睡了,仍是照旧搬了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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