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安远》 正文 第一章:寒雨萧萧不可闻 一 冷雨,淅淅沥沥,弥漫在大唐帝国的天空。这点点滴滴的冷雨,带着一丝丝彻骨的寒意,洒落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洒落在兴庆宫咸宁殿,洒落在太上皇李诵的心里。“寒雨潇潇不可闻”,僵卧在龙床上的李诵听不到窗外冷雨滴落琉璃瓦的声音,但却能感觉到那彻骨的冰凉,一如他此时的心境。李诵呆呆的望着摇曳的烛光,思绪却已飘向远方。 往事如风,哎,往事又怎能如风飘散,再无影踪?那一年,大唐帝国的天空也是这样清冷、阴郁和压抑,父皇不甘被藩镇要挟,决意用兵,却导致了所谓的“四王二帝”之乱,派去平叛的泾原兵也突然倒戈,掉头杀向了长安。帝京失陷的那天夜里,天空中似乎也飘洒着这阴冷的寒雨,父皇仓皇出逃,随同逃亡的除了李唐皇族的部分成员外,只有一百多名宦官,对了,还有一个年仅六岁的男孩,那就是我的长子,如今的大唐天子李纯。没有军队,哎,哪里还有什么军队,河北反了,平卢反了,淮西反了,泾原兵也反了,就连,就连一向随侍在旁的神策军也不知去向,难道,他们也抛弃了我们?没有军队护驾,我们只好亲自上阵,舒王李谊开路,而我,虽贵为太子,却也只能亲自仗剑断后。比没有军队更可怕的是没有食物,当年玄宗皇帝流亡的时候,一路上挤满了闻讯前来的父老乡亲,他们争相进献羼杂着麦豆的砺饭,而如今,却连砺饭也没有,有的只是百姓们比冰还要冷的目光。在百姓冰凉目光逼视下,我们忍饥挨饿,一路前行,伴随我们的只有一路的飕飕冷雨,萦绕在我脑海的则是大明宫的漫天火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的诗句吧,真是入木三分啊,当我们结束逃亡返回长安时,昔日恢弘的帝国首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触目所见的是断壁残垣、荒冢累累,充耳所闻的是百姓们低声的哭泣和诅咒,午夜梦回的则是大唐皇族枉死者的鲜血和魂灵。昔日花团锦簇的李花江山如今只剩下一片可怜兮兮的残山剩水。 这次的叛乱和逃亡,摧毁了父皇的精神,也摧垮了我的身体。父皇日益消沉,而我的身体则每况愈下。终于,我中风卧病在床,从此,我再也不能纵马驰骋,再也不能高谈阔论,甚至连走路、说话都成为奢望。我的病彻底摧垮了父皇的意志,从此他一病不起。皇帝病倒了,太子也病倒了,长安出现了权利真空,黑暗中,一些人蠢蠢欲动,大唐帝国难道就这样走向沉沦吗?我不甘心,因此,当父皇驾崩的消息传来时,我强迫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位子走去。这是我一生最艰难的一次行走,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耗尽我所有的精力。这也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行走,我用它获取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再也无法自如的处理朝政,只好将权力交给身边的人。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我信任你们,放手去干吧,革掉那些陋习,还大唐一个明丽的天空。 哎,我大唐皇族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诅咒了吗?从太祖李渊、高宗李治、中宗李显、睿宗李旦,到我的曾祖父肃宗李亨,祖父代宗李豫,父亲德宗李适,还有我,李诵,或颛顸无能,或病容满面,无不因精神上或.上的孱弱而受制于人。只有太宗李世民、玄宗李隆基和儿子李纯似乎是个例外,太宗英明神武,玄宗心机深沉,儿子李纯则丰神如玉,太宗缔造了“贞观之治”,玄宗开创了“开元盛世”,听说李纯的年号叫“元和”,真希望儿子能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元和中兴”。儿子,我看好你。因为,我知道,那次的逃亡经历,虽然摧毁了父皇和我,却也激发了你的雄心和斗志,你夜以继日的苦读史书,我都看在眼里。还有,当父皇抱起年仅七岁的你,戏谑的问:“这是谁家的孩子,竟然在我的怀里?”你清脆的童音响彻在琉璃大殿里:“我就是大唐第三天子啊!”是啊,父皇德宗李适是第一天子,我李诵是第二天子,而我的儿子李纯自然就是第三天子,那一刻,父皇愁眉紧锁的面容上开满了喜悦的花蕊,而我更是喜不自胜。言犹在耳,父皇却早已龙驭宾天,而我,却被迫成为了太上皇,当年的第三天子,转眼间已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第一天子。但是,儿子,我不怪你。你处死了王叔文,吓死了王伾,贬逐了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我不怪你;你联合俱文珍逼我退位,我也不怪你。事实上,当翰林学士郑絪拿着“立嫡以长”四个大字要我表态时,我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也好,我在兴庆宫颐养天年,你在大明宫忧心国事,我们父子各得其乐,这也是我期望看到的事情。李纯,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够像太宗皇帝和玄宗皇帝那样开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李诵的大脑:太宗发动了玄武门兵变,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玄宗先是除掉了自己的堂妹安乐公主,后又逼死了自己的亲姑姑太平公主。李纯他,李纯他会不会……?思绪至此,李诵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原来桌上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尽了最后一滴烛泪,熄灭了。这是怎么回事?侍候我的那些宫女呢?太监呢?侍卫呢?怎么没人为朕掌烛? 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李诵感觉到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黑暗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近了,更近了,李诵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哀声长号,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直到这时,李诵才想起自己早已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绝望了,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却发现自己此时已心静如水,既然危险不可避免,那就从容面对吧。脚步声在他的龙床边停下了,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阴测测的笑声。“吐突承璀,李纯身边的小太监,果然如此!只是我不明白,儿子,李纯,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难道我这个瘫子,对你还有威胁?” 正文 第二章:寒雨萧萧不可闻 二 “是的,父皇,您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威胁。毕竟,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你想,我也想,很想。”咸宁殿外,李纯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任漫天寒雨肆虐地打湿他的全身,沁入他的肌肤,浸入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年,似乎也是一个“满空寒雨漫霏霏”的日子,叛军攻陷了帝都长安,我的爷爷,大唐天子,德宗李适仓皇出逃,在随同逃亡的人群中,有一个年仅六岁的男孩,那就是我,如今的大唐天子,李纯。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夜里,一双慌乱的手将我粗暴的抱起,放在他的肩上,也惊醒了我的美梦,不止是那天的美梦,从此,我的睡眠就再也没有美梦。 我趴在那人的肩头,睁开惺忪的睡眼,朦胧的向后望去,顿时,我惊呆了,因为我看见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叛军们正在肆无忌惮的杀戮和抢劫。他们或骑马,或步行,手里挥舞着钢刀,狞笑着四处追赶逃散的人群。钢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凄美的弧线,斫向人们的.。伴随着钢刀斫骨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一股股热血喷溅而出,洒向漫天的寒雨,又随着冰冷的雨水一起落下,我实在分不清天空中飞舞的究竟是冰凉的雨水还是滚烫的热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作为大唐皇族的一员,我有责任扫除盘踞在大唐帝国上空的阴霾,还大唐一个明丽的天空,让大唐的每一位子民都能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为了实现我的理想和抱负,我将目光定格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多少个铜壶漏断的夜晚,我一个人独坐在孤寂的书斋中,没有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没有羽衣霓裳的轻歌曼舞,没有觥筹交错的欢呼畅饮,只有一枝银白的蜡烛,伴随我孤独的身影,一直到鸡人报晓。透过厚厚的泛黄的史册,我仿佛依稀看见了历代先祖的丰功伟绩和帝王之术:隋末杨广无道,四方豪杰风起云涌,我高祖皇帝审时度势,趁势而起,率兵直扑长安,最终奠定了大唐帝国的百年江山;我太宗皇帝尚为秦王时,就屡次率兵南征北战,亲冒矢石,登基后,更是励精图治,从谏如流,亲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的太平景象;我玄宗皇帝从波诡云谲的政治博弈中脱颖而出,并开创了“开元盛世”的盛世奇迹。“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杜甫的诗句吧,令人悠然神往,只可惜我生不逢时。今日的大唐帝国已是千疮百孔,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林立,因此,我一定要中兴大唐,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前提是我必须登上那个位子。 我知道,父皇,从本质上讲,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渴盼着重振大唐雄风,甚至您一度是我崇拜和学习的偶像。但是,父皇,上天抛弃了您,让您身染重病,从此不能行走,不能说话,更不要说处理朝政了。但是,您竟然将权力交给了别人,那是些什么人啊?王伾贪婪成性,他还专门打造了一个大木箱子,用来盛放他收受的贿赂,放在床下,以享受睡在钱堆上的快乐;王叔文专权跋扈,官员升迁一言而决;柳宗元生性孤寒,刘禹锡盛气凌人,韦执谊不会变通……这样一群政治白痴却互相吹捧为伊尹、周公,荒唐而可笑!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竟然不同意立我为太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堂堂嫡长子,天纵英才的第三天子不能被立为太子,这让我情何以堪?为了我中兴大唐帝国的伟大梦想,我只好借助俱文珍宦官集团和朝中元老的力量,顺利成为太子,并一举取得了监国的权力。但这远远不够,我要无拘无束的施展我的才干,就必须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父皇您的身体状况,给了我最好的借口和理由。父皇嗣位以后,我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二王刘柳”那些人。毋庸讳言,对付他们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惟一的靠山就是父皇您。您这座冰山一倒,他们自然就无所依赖。而且,他们得罪了那么多实权人物:朝中元老、宦官集团、各地藩镇,当然,还有我。 父皇退位了,“二王刘柳”死的死,贬的贬,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以为可以大展手脚,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内外暗流涌动,意欲拥戴父皇您复辟,我疲于应付,致使刘辟那个狂惫书生趁乱掠取了西川节度使的位置。我本想让父皇您在兴庆宫颐养天年,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为了大唐帝国的繁荣昌盛,为了我的理想与抱负,父皇,我只有对不起您了。当然,您毕竟是我的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吐突承璀,你是我的心腹,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化身,你去吧,不要让父皇太辛苦。 正文 第三章:寒雨萧萧不可闻 三 “太上皇,您还好吗?前几天,读到当今天子‘太上皇旧疾衍和’的诏书,我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当今天子从来没有发布过有关太上皇您病情的圣旨,这道诏书意味着什么,莫非……?”漫天寒雨中,刘禹锡正蹒跚在贬逐之路上,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朗州,因为他最新的官职是朗州司马,一个从八品的小官。 我们曾经是一群小人物,没有显赫的家族势力,没有广阔的人脉资源,没有强大的政治靠山,只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忠君爱国之心。我们怀着满腔的政治热情,聚集在您的身边,成为您最信任的人。虽然,当时的您只是太子,但您的聪明、仁孝,让我们庆幸,也让我们坚信,未来的大唐帝国将在您的手中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我们发誓,未来的日子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将与您在一起,不离不弃。但上天是如此的不公,让您命途多舛:您19岁被立为皇太子,23岁就遭遇泾原兵变,不得不跟随父皇逃出长安,逃亡路上的风霜之苦自不必说,在奉天,您更是身先士卒,与叛军浴血奋战;27岁,太子妃的母亲大长公主秽乱宫闱,事发,您遭受池鱼之殃,太子地位险些不保;44岁,您中风在床,从此我们再也无法聆听您的谆谆教导,宫中更是暗潮涌动,您面临着巨大危机;45岁,德宗皇帝驾崩,宦官集团意欲另立新君,幸亏翰林学士卫次公、郑絪等人据理力争,您才得以登上皇帝宝座。回望来路,可谓步步荆棘,但您凭借着过人的毅力终于挺了过来,这使我们相信,您所经历的种种坎坷,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必要磨难。 您登上了至尊宝座,作为您最信任的人,我们也走进了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在您的支持和保护下,我们进行了如火如荼的改革。我们停止了“宫市”,那些负责“宫市”的太监们再也不能用低廉的价格强买强卖,变相掠夺了,“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的现象再也不会发生;我们处置了大贪官京兆尹道王李实,将其贬为通州长史,诏命一出,整个长安都欢呼雀跃,更有人准备好瓦砾石子,要投打李实,李实只好从月营门偷偷地溜出长安;我们召回了德高望重的贬逐之臣陆贽、阳城等人;我们放出后宫女子三百人、教坊女子六百人,“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悲剧将大大减少,我还清楚的记得,当这些女子的家属到宫门迎接亲人时,悲喜交集的人们哭声震天;我们取消了盐铁使给皇帝的“月进钱”;我们还宣布大赦天下,减免苛捐杂税,停止节度使常贡之外对皇帝的“进奉”……我们的改革切中时弊,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改革风头正劲,形势一片大好,这让我们意气风发,决心大展手脚,将改革推向深入,夺取宦官集团对神策军的指挥权。但我们的一记重拳却狠狠地击在了棉花上,无人奉召。原来皇帝的诏书在那些阉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打击接踵而至,一向与我们不和的广陵王李纯被立为太子,那天,当翰林学士郑絪拿着“立嫡以长”四个大字让您表态时,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们知道,我们的改革就要彻底失败了。王叔文叹了口气,轻声吟出了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耳畔却飘来一片轻蔑的笑声,我和柳子厚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走开。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太子李纯竟然勾结朝中元老和宦官集团,将您逼下了皇位,我们唯一的靠山到了,我们也成了风中的柳絮,无根的浮萍,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无法主宰改革的命运。146天,只有短短的146天,我们的改革就彻底失败了,我们也遭到了无情的清算:王伾惊惧而死,王叔文被赐死,韦执谊、韩泰、柳宗元、韩晔、陈谏、凌准、程异,当然还有我,刘禹锡,统统被贬为司马。离开长安的那一天,我和柳子厚举杯畅饮,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再多的美酒也无法消除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浓浓的愁和恨。夕阳西下,杯盘狼藉,该走了,我们两个失意之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互道珍重,踏上了万里贬逐之路。陪伴我们的只有瘦驴嬴仆,还有我们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别了,子厚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别了,太上皇,愿您寿比南山;别了,长安;别了,大明宫;别了,玄都观……但我坚信,我还会回来的,我希望,那时,还能见到太上皇您老人家。 “今夜,太上皇该龙驭宾天了吧?”俱文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阴晴不定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笑容。有谁会想到,当年唐高祖、唐太宗父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李唐江山,有朝一日会落到我们阉人的手中,甚至就连他们子孙后代的性命,也在我们的操控之中。说来还要感谢唐玄宗那个老糊涂蛋和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反贼。如果没有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反贼长达八年的叛乱,大唐帝国的盛世神话不知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唐玄宗那个老糊涂蛋的猜忌和怀疑,又怎会出现太监监军的先例,更不要说手握重兵了。只是李诵这个瘫子太可恶了,竟然要削夺我们的兵权。早知如此,德宗皇帝驾崩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另立新君,将其掌握在我们手中。那些朝中元老算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怎敌得过我们如狼似虎的神策军?可是,可是当初,我们为什么被那些朝中元老的三两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想来真是惭愧。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个瘫子登上了皇位,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像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这些昔日的小人物,一个个飞上了枝头,野鸡变成了凤凰!他们一个个炙手可热、春风得意,以至京师侧目,谓之“二王刘柳”。他们还不甘寂寞,风风火火的搞起了什么狗屁改革。改革就改革吧,只要不触及我们宦官集团的根本利益,谁让你们风头正劲呢。你们要放出宫女,我赞成;你们要处置京兆尹李实,我同意;你们要减免苛捐杂税,我没意见;你们要取消宫市,切断了我们的一条生财之路,我咬咬牙,忍了……。但是,王叔文,你也太不识抬举了,竟然把手伸向了神策军,你想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夺走神策军的指挥权。给你三两颜色,你就敢开染坊。你以为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人一没有根基,二没有人脉,唯一的靠山就是那个瘫子皇帝!你们骤登显位已经令很多人心里发酸,眼里发红,偏偏还不知自重,四处树敌!更可笑的是,当朝中元老杜黄裳建议立广陵王李纯为太子,以缓冲你们和李纯之间的矛盾时,那个糊涂蛋韦执谊竟然一口回绝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既得罪了朝中元老,又得罪了李纯。如今,你们又重重的得罪了我们宦官集团,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好,你给我移花接木,我就给你釜底抽薪。既然那个瘫子皇帝是你们唯一的靠山,那我们就逼他退位;既然你们和李纯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就让李纯作皇帝。名噪一时,不可一世的“二王刘柳”就这样死的死,贬的贬,作鸟兽散。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彻底摧毁你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和可能,就必须让你们的靠山,那个昔日的瘫子皇帝,如今的瘫子太上皇,魂归极乐。我们和李纯一拍即合,今夜,就在今夜,一切就将尘埃落定。刘禹锡、柳宗元,你们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就老老实实的在穷山恶水中了此一生吧。 深夜寂寂,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就在此时,兴庆宫的深鼓夜钟突然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回荡在漫天寒雨中。听到这寂寂深夜的钟声,俱文珍笑了,李纯也如释重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洛西,漫天寒雨中,风尘仆仆的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敲开了榆林客栈的门。这是一家非常普通的路边客栈,但就是在这里,他们遇见了一个非常不普通的人,一位名叫王臻的绿衣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位名叫王臻的阴间迎驾者。所谓阴间迎驾者,换言之,就是阴间派来恭迎皇帝升天的人。辛公平接受了阴间迎驾者王臻的邀请,跟随五百多名阴间迎驾者和他们的首领“大将军”,进入了神秘的皇宫大内,目睹了一场诡秘的死亡,一个万乘之君的诡秘死亡: “圣天子有百灵护佑,我们无法接近皇帝陛下,更无法迎接他‘升仙’。但陛下“升天”的期限将至,刻不容缓,怎么办?”大将军有些不耐烦,焦躁的征求属下的建议。“不难,夜宴。”王臻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回答。“你的意思是……?”,大将军一脸茫然。“夜宴之上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趁机而入,大事可济!”王臻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大将军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夜宴之上,烛光摇曳,优伶歌舞,阴沉而忧郁。三更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身影:此人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阴森可怖。他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雪亮的黄金匕首,呈献于大将军面前,拉长了声音喊道:“时辰已到……”,声音不男不女,颇似……。 “太监,是太监”,辛公平的内心狂跳不已,那两个字呼之欲出,却不知为什么卡在喉咙里,一个音符也发不出。只见那个太监捧着匕首,一步一步登上玉阶,走至御座的后面跪下,献上了雪亮的匕首!宴会登时大乱,御座上的皇帝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匕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立刻被人扶入西阁。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 大将军朗声说道:“‘升仙’之期,不容有误,何不恭迎陛下‘上仙’?”西阁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沐浴更衣,恭送陛下上路!” 天交五更,皇帝登上碧玉舆,六名青衣抬着玉舆,将其送出西阁。“这应当是皇帝陛下的亡灵吧?”,辛公平心内猜想,“看样子,反而比其生前更加精神矍铄”。大将军微微施了一礼,凛然问道:“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更是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纷扰,身心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皇帝说:“我心并非金石,诱惑多多,焉能不乱?但现在我已舍弃人世,前世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已心下释然了。” 元和元年正月十九日,年仅46岁的太上皇李诵驾崩于兴庆宫咸宁殿。六月,皇帝李纯率群臣上大行太上皇谥曰“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庙号“顺宗”。秋七月,葬于丰陵。 李诵的存在,就是一个玩笑,虽然,对大唐帝国而言,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甚至有点残酷。当贞观之治成为遥远的历史,当开元盛世成为美好的回忆,当安史之乱成为挥之不去的伤痛,帝国早已是千疮百孔,气息奄然,虽然一时之间不得便死,但已是苟延残喘。帝国,迫切需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需要一位明君英主,恢复帝国昔日的繁华和荣耀。 或许,上帝也不希望让帝国就此失望,于是,他送给李唐皇族一个礼物,一个大大的礼物,这个礼物就是李诵。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诵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明君坯子。他生性宽厚,有仁者之风;他尊师重教,谦恭有礼;他遇事果敢,勇于决断;他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他直言敢谏,从容应答;他为储多年。天下皆受其阴赐……总之,除了身体,李诵在许多方面都隐隐约约有唐太宗李世民当年的影子。 在大唐帝国最需要明君英主以挽救其日薄西山的命运时,李诵的出现无疑是一股春风,给大唐帝国的未来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可能。可惜,上帝反悔了,他想毁掉这个礼物,不是一下子毁掉,那样就不够残酷,他要一点一点的将这个礼物撕碎,然后毁灭。首先,他安排李诵的父皇,那个碌碌为无的德宗李适,忝居皇位二十六年,李诵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储君之位上呆了二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到德宗驾崩,不,还没有等到父皇驾崩,李诵自己就已经病倒了,病的很厉害,不仅成了瘫子,还成了哑巴。 父皇驾崩的那一刻,身体孱弱的李诵处境十分险恶,但他用顽强的意志化解了一次危机,惊心动魄的登上了皇位。可惜,孱弱的身体再次成为他的软肋,他再也无法自如的处理朝政,只好将权力交给他身边的人。而他的长子李纯却早已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皇位,无论如何,一个瘫子和哑巴,都不可能斗得过生龙活虎、雄心勃勃的李纯。于是,艰难登基的李诵,被轻而易举的赶下了龙椅,成为一个华而不实的太上皇。李诵用26年太子生涯等来的皇帝宝座,还不足200天,甚至还没有以皇帝身份过一个新年,就被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不久,又莫名其妙的死去。 在大唐帝国最需要明君英主的时候,上天为其送来了李诵,然后又亲手将其毁掉,什么是悲剧?这就是悲剧!对此,《新唐书》也不无惋惜的评道:“昔韩愈言,顺宗在东宫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然享国日浅,不幸疾病,莫克有为,亦可以悲夫!” 淅淅沥沥的冷雨还在大唐帝国的上空飘洒,似乎也在为李诵悲剧的一生挥洒着泪水。但某些人已经在忙着分享用阴谋诡计换来的那块大大的奶酪。 除了皇帝李纯,永贞内禅的最大受益者就是出力最多的宦官集团:俱文珍升任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薛盈珍于元和元年正月出任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刘光琦则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枢密使。他们,无一例外的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如果跟他们的晚辈,默默无闻的小黄门吐突承璀相比,他们还应该算是失意人。几年之内,吐突承璀的官位一路狂飙,从内常侍、知内省事到左监门将军,然后扶摇直上,一举超越诸多资历深厚的前辈,成为权倾一朝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成为长安第一号权监。比官职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此后的十五年,长安是李纯的长安,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吐突承璀的长安。 正文 第四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一 尽管春寒料峭,尽管乍暖还寒,元和元年的春天还是如期而至。彻骨的寒风变成了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冰凉的寒雨变成了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长安郊外,远远望去,是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绿色代表着春天,春天代表着希望,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刚刚登上皇位的李纯也满怀着希望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王伾死了,王叔文死了,舒王李谊死了,太上皇李诵也死了,皇位已高枕无忧,下一步,自然是要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了。 “我要各地藩镇真正臣服于大唐帝国,我要节度使们恢复觐见长安的旧例”,李纯暗暗发誓。按照祖宗先例,每隔几年,节度使们就要返回长安,亲自向皇帝或者宰相禀告地方上的风土民情和政事。即使狂妄如安禄山者,也曾经多次入京觐见,在凛冽的寒冬,大汗淋漓的接受宰相李林甫的质询。但曾几何时,这美好的一切都已是陈年往事,节度使们早已爱上了不回长安的感觉,任昔日繁华热闹的帝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清冷的时光。追祖溯源,罪魁祸首,当然就是那个可恶的魏博节度使,老奸巨猾的田承嗣。 田承嗣的祖、父都有侠名,他本人年轻时也以豪侠而名动江湖,这种人最好的出路当然就是从军,所以田承嗣后来也从了军,并很快成为安禄山麾下的大将。但田承嗣真正走进安禄山的视野,源于一次偶然,似乎也是必然。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安禄山踏雪巡视军营,发现田承嗣大营内鸦雀无声,若无一人,安禄山当然很生气,决定找出那些开小差的士兵,加以严惩。于是,他打开士兵名录开始点名,却惊奇的发现:士兵,一个也不少。经此一事,田承嗣威名大振,其治军之严由此也可见一斑。 安禄山叛乱后,田承嗣率领铁骑横扫大河上下,锐不可当。安禄山死后,田承嗣心灰意冷,遂率军投降了朝廷。但当史思明卷土重来时,田承嗣又竖起反叛的大旗,令政府军吃了不少苦头。但当史思明也死于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手中之后,田承嗣终于明白,叛军大势已去,开始筹划脱身之计。他主动率军与史朝义的残兵败将会合,困守莫州。唐军蜂拥而至,史朝义一筹莫展,田承嗣却早已做好了准备。他鼓动如簧巧舌,力劝史朝义夜半突围,回归其老巢范阳,以图东山再起,却将其一家老小留在了莫州。田承嗣声泪俱下的表演,令史朝义感动莫名,义无反顾的钻进了田承嗣为他布置好的圈套。忽悠走了老东家史朝义,田承嗣转手将其一家老小送给了唐军,换取了一套大大的富贵,昔日的叛军骁将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唐的魏博节度使,不仅坐拥十万精兵,占据着富甲一方的魏博五州,还拥有了最剽悍的私人武装,“父子世袭,姻党盘互”的魏博牙军。但田承嗣属于那种欲壑难填的人,他贪婪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毗邻的昭义,昭义节度使薛嵩一死,他就派兵袭击了昭义的相卫四州,李纯的曾祖父唐代宗忍无可忍,终于下诏讨伐魏博。 “黑云压城城欲摧”,幽州节度使朱滔、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河东节度使薛兼训、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与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等几路大军南北夹击,魏博危在旦夕,手下将领纷纷叛逃。但老奸巨猾的田承嗣使尽浑身解数闪展腾挪,巧妙的四两拨千斤,将重重危机化解于无形。 首先,他故作姿态,上书长安,请求束身归附朝廷,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河北霸业。面对如此诱惑,长安犹豫了,老狐狸田承嗣则充分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差,开始着手瓦解围攻他的大军。他派遣使者将境内户口、甲兵、谷帛等交给李正己,还谄谀的表示自己已经年迈老朽,几个子侄也很不成器,自己今日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李正己暂时看护而已。田承嗣甚至厚颜无耻的将李正己的画像悬挂在堂上,早晚焚香膜拜。李正己动心了,砰砰的,于是,他决定按兵不动。李正己不动,河南诸道的兵也就不敢贸然进攻,南路大军的威胁,就这样烟消云散。 解除了南顾之虞,田承嗣开始专心对付北方官军,法宝还是分化和瓦解。这一次,还加上了一点挑拨离间。他得知李宝臣家乡在范阳,常欲将其据为已有,于是通过刻石作计,表示愿意将沧州拱手让给李宝臣,并帮助其密图范阳,陈兵境上。李宝臣于是派兵偷袭朱滔,双方交恶。这样,围攻田承嗣的北翼大军也被瓦解。 时间过去了一年,正儿八经的仗还没怎么打,南北两路大军早已土崩瓦解,你说,这仗,还怎么打?田承嗣又适时的再次上书长安,表示自己要入朝谢罪。经过近一年的征伐,长安已经疲惫不堪,于是就坡下驴,煞有其事的下诏赦免田承嗣。但田承嗣明显不想给长安留面子,征伐大军退去后,不仅将入朝觐见的事情丢之脑后,更是在短短数月后,又挑起了战端,这一次,他将手伸向了汴州和宋州。忍无可忍的长安再次集结重兵,田承嗣又“乖巧”的送来了请罪的表文,被田承嗣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长安再也经不起折腾,下诏特许田承嗣免于觐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田承嗣作榜样,各地节度使纷纷效法。从此,长安,失去了帝国之都应有的尊严与威仪,成为各地藩镇戏耍和嘲弄的对象。 正文 第五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二 “我不能任由大唐帝国的威严扫地,我一定要重振大唐昔日的雄风”,思虑至此,李纯猛地拔出腰中佩剑,狠狠地向书案的一角砍去。桌案上的一封奏折应声落地,那是一道奏报,一道不怎么好的奏报,不是奏报的文笔不好,而是内容不太好:为了吞并东川,西川节度使刘辟,将东川节度使李康围困在梓州。 刘辟,又是这个刘辟!霎时间新仇旧恨涌上李纯的心头。他还清楚的记得,就是这个刘辟,永贞年间,跑到当时如日中天的王叔文那里,为他的主子,原西川节度使韦皋钻营更大的权力。本来是求人办事,可刘辟的气焰有点嚣张,嚣张的过分,他竟然公开叫嚣:“太尉让我告诉您,您如果让我韦某人兼领三川,那我韦某人就以死相助;如果不给,我们就用别的方法报答您!”心高气傲的王叔文哪里受得了这种.裸的威胁,不由得勃然大怒,直接将其轰出了家门。当然,王叔文是个很讲究礼貌的人,刘辟虽然很讨厌,毕竟千里迢迢的来了,还给自己带来了丰厚的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王叔文准备也送他一份礼物,只不过这份礼物有点特别,叫做颜色。听到风声的刘辟危难之际突显其好汉本色,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肯吃眼前亏的好汉刘辟,忽然想到了《孙子兵法》,哦,不对,应该是三十六计,当然是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计”。就这样,见势不妙,色厉内荏的刘辟鞋底抹油,慌慌张张的逃回西川。老实说,王叔文这个倔驴,虽然很讨厌,但这件事做得还不错,很合朕的胃口。 在李纯心目中,刘辟就是一只苍蝇,虽然咬不死人,却能恶心死人。这不,李纯登基不久,屁股还没有坐稳,刘辟就干了一件给李纯添堵的事。原来,李纯登基不久,称霸西川多年的节度使韦皋就突然翘了辫子。对李纯而言,这是一个机会,将西川真正纳入帝国怀抱的机会,所以,一接到韦皋的死讯,李纯就立马任命袁滋接替韦皋的职位。可惜,刘辟不愿意。因为,韦皋的死,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机会,一个成为一方诸侯的机会,他不想放过。 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前来赴任的袁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刚走到西川边界,刘辟就请他吃了一碗羹,当然,是闭门羹。进退两难的袁滋只好向他的上级,长安,请示。此时的长安暗潮涌动,李纯的皇位岌岌可危,无论如何,都不宜妄动刀兵。因此,忍无可忍的李纯还是忍了,煞有其事的下诏追认,哦,不,是承认了刘辟西川节度使的合法地位。至于那个袁滋,只好继续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的赶回长安,权当是一次公费旅游吧。这一回合,毫无疑问,刘辟胜了,胜的轻而易举;李纯败了,败的灰头土脸。 结结实实的涮了皇帝一把,刘辟很得意,得意就难免忘形。在刘辟看来,李纯和他的祖父德宗皇帝一样,是个软柿子,随便捏。所以,他有了更大的目标:兼领三川。如今的四川,在那个时代,大致分属于三个藩镇:西川、东川和山南西道,合称“三川”。面对这样一份贪得无厌的上书,李纯当然不会答应。 虽然气冲斗牛,虽然怒不可遏,李纯还是没有动手的打算。毕竟,皇位初定,百废待兴,远在西川的一只苍蝇嗡嗡几声,虽然很烦人,终究不是什么心腹大患,李纯现在的兴趣是打老虎,不是拍苍蝇。 可是,意外发生了,李纯没有动手的打算,没想到刘辟却动起了刀子。他下手的对象是李康,东川节度使李康。兼领三川的无理请求被断然拒绝,刘辟恼羞成怒。恼羞成怒的刘辟决定自己动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于是,他的邻居,东川节度使李康就倒了大霉,仿佛一夜之间,东川节度使牙门所在地就被刘辟的大军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李康,堂堂的东川节度使李康,成了名符其实的瓮中之鳖。 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到长安,这一次,李纯怒了,真的怒了!刘辟,你想要朕的三川,可以,不过,要拿一样东西来换,这样东西,就是你的脑袋! 正文 第六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请陛下三思!” “陛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初先帝德宗皇帝……” “是啊,陛下,希望您能够吸取前车之鉴,三思而后行。” “西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请陛下三思!” “劳师袭远,兵法所不为啊,陛下!” 宣政殿上,李纯向大臣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在他看来,用兵蜀地,只是一个序曲,他真正得到目标是河北,是淮西,是淄青,是大唐帝国每一个桀骜不驯的藩镇。志存高远的李纯,压根就没将西川,没将刘辟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刘辟主动跳出来找死,他压根就不屑理他。但大臣们并不这么想,天宝以来,政府军屡战屡败的事实一次次刺激着他们衰弱的神经,一步一步累积出一个结论,一个让人唏嘘不已的结论:帝国,不战则已,战则必败。因此,李纯的决定在他们中间形成了轩然大波,他们使尽浑身解数,试图阻止李纯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大臣们的激烈反应令李纯有些意外和心寒,也有些彷徨和孤独。毕竟,皇上也是人,如此重要的国策,李纯当然也希望得到二三同道的支持和帮助,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靠他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李纯抬起头,用期冀的眼神,焦急的目光,环视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属下,难道,满朝公卿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同道? “刘辟,一狂戆书生耳,取之如拾芥耳!”,一个响亮的声音适时想起,声音或许算不上特别的宏亮,却仿佛充满了宣政殿的每一个角落,在空气中流淌,在大殿上上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当然,也撞击着李纯的心脏。 “同道来了”,李纯惊喜的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儒雅的老者,这个老者他认识,不仅认识,还非常的熟悉,因为,这个人是杜黄裳,他最信任的宰相。 在当时,杜黄裳是一个名人,非常有名。不过,曾经,他有一个上级,更加有名,他的名字叫郭子仪。就是在郭子仪的麾下,杜黄裳开始抒写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 按照惯例,每隔几年,节度使都要入京觐见,接受皇帝或者宰相的质询。虽然,当时很多藩镇早已爱上了不回长安的感觉,而长安拿他们似乎也没有办法。但他们是他们,郭子仪是郭子仪,他们可以不回长安,郭子仪不能不回。因为,郭子仪是个功臣,大大的功臣。 有功劳当然是件好事,你可以从长安那里得到相应的好处和赏赐,让你的小日子过得更加滋润一些,舒坦一些;不过,如果功劳太大,大到任何赏赐都无法抵消你的功劳的时候,对皇帝而言,你就是一个威胁。对于威胁,皇帝,无论是无道昏君,还是圣君英主,他们都会绞尽脑汁的予以消除。消除的办法有很多,杀戮是最简单的一种。春秋末期的伍相国子胥,越大夫文种,兴汉功臣韩信、彭越和英布等人,都因为立功太大,才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郭子仪重造大唐的丰功伟绩,和前面几位差相仿佛,但郭子仪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长安不得不去,郭子仪打点好行囊,潇潇洒洒的去了长安。今后的一段时间,朔方,缺少了一个能够镇的住场面的人。这段时间,当然不会太长,不过,却也不会太短,至少,足够发生一些事情,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说,阴谋。事实上,一场阴谋,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一场针对郭子仪的大阴谋,早已如箭在弦。朔方,缺少了主心骨的朔方,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应付这场来自内部的阴谋,还有待检验。 阴谋的策划者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他所代表的群体,在整个晚唐时代,是一个一直活跃的存在。他们,有一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名字,叫做太监。一个太监,不在京师养尊处优,却不远万里,来到藩镇指手画脚、作威作福,其主要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替天子做事,替皇帝分忧。 派驻朔方的这位太监,当然清楚皇帝担心什么。所以,下车伊始,他就在谋划一件事情,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取代那个让皇帝坐立不安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一个名叫李怀光的人就进入了他的视线。李怀光是郭子仪麾下的一员大将,不过,不是什么心腹,似乎也不怎么受郭子仪的待见。 二人一拍即合,阴谋的主角变成了李怀光,他四处奔波,私下串联,拉拢了一批所谓志同道合的朋友,形成一股算不上太大,也不算太小的势力。现在,在李怀光看来,自己早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至于那个东风,当然就要看郭子仪的表现。如果郭子仪打死也不离开朔方,李怀光即使有这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毕竟,郭子仪的威望在那儿摆着。 皇天不负有心人,李怀光躲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苦苦等待,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郭子仪,不要怪我,谁让你鬼迷心窍,非要去什么长安,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我不争取,那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 当然,郭子仪虽然走了,他还有很多心腹,很多手握重兵的心腹,比如说,温儒雅。所以,要想顺顺当当的上位,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除。不过,要想除掉温儒雅,还有他身后的一群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不容易。李怀光苦思冥想,结果却悲哀的发现,能够诛杀温儒雅的人,似乎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温儒雅的上级郭子仪,还有一个,当然是上级的上级,皇帝。郭子仪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诛杀自己的心腹,至于皇帝,为了对付郭子仪,似乎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可惜,皇帝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实在没有时间请示,因为机会稍纵即逝,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不过,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复杂,虽然来不及请示皇帝,但可以向皇帝借一样东西,只要结果合乎皇帝的心意,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计较。何况,他想借的其实只是一张纸,还有就是圣意。不错,李怀光要做的就是伪造一份诏书,一份诛杀温儒雅等人的诏书。为了权力,他豁出去了,彻底豁出去了。 李怀光踌躇满志的踏入节度使牙门的时候,杜黄裳正在作一件风雅的事,品茶。在大唐,品茶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风雅。文人如果不懂品茶,就好像不会吟诗作赋一样是一件载面的事。中国第一部茶经的作者就是唐人陆羽,他还因此成为圣人,当然,是茶圣。战功赫赫的郭子仪因为不懂品茶,就成为文人士大夫茶余饭后的谈资,竟然还被人大惊小怪的记录下来。郭子仪不懂品茶,但他的属下杜黄裳懂,非常懂。 茶香四溢,杜黄裳贪婪的吮吸着迷人的茶香,心境一片空明。自从郭子仪进京,杜黄裳就成为朔方的临时当家人。文人的敏锐和直觉告诉他,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朔方似乎并不怎么平静,地下汹涌的暗潮一旦浮出水面,必将成为能够淹死人的惊涛骇浪,说不定,这股巨浪会夺走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杜黄裳,甚至也包括他最敬爱的上级,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阻止这个暗潮浮出水面,为此,他需要坚强的神经和冷静的大脑,唯一能够帮助他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四处飘香的茶叶。 “诏书是假的!”杜黄裳只瞄了一眼,就发现了所谓诏书的破绽。他优雅的端起一只精致的茶杯,小心翼翼的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氤氲的茶香,良久,良久,才缓缓咽下,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出自己的判断。 “你,你凭,凭什么说诏书是假的?”李怀光骇然的抬起头,狐疑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尽管语气似乎很镇定,但语言的不连贯彻底出卖了他的内心。 杜黄裳微微一笑,伸出纤细的手指,开始逐条罗列这道诏书的破绽。 李怀光默默听着,找不出一句话进行有效的反驳,原来,自己精心炮制的诏书在精明的杜黄裳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现在,他似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过于莽撞,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伪造诏书是什么罪行!你知道吗?”一秒钟前还笑容满面的杜黄裳转瞬间阴云密布,俊雅的面庞布满了杀气。 “我,我,我……”李怀光的心理防线瞬间坍塌,积聚在全身的汗水瞬间井喷,在他的脚下形成一条小河;一向和睦相处的上牙和下牙,忽然爆发了激烈的矛盾,开始剧烈的碰撞。 “不过,……”,刚刚还满面杀气的杜黄裳忽然之间又变的和颜悦色起来,脸上满满的全是春风,和煦的春风,让人沉醉的春风。他走到李怀光面前,轻轻拍打着李怀光的后背。 “不过什么?”李怀光仿佛在恐惧的深渊中挣扎了许久,忽然看到了一线曙光,忙不迭的追问。 “不过,你是一个战功卓著的人,因此,这件事,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杜黄裳用带有磁性的声音娓娓道来,脸上还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 “卑职知罪,甘愿受罚!”李怀光大喜过望,刚刚还激烈冲突的上下牙忽然之间就恢复了和谐。 望着逐渐消失的李怀光背影,杜黄裳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拧成了一个疙瘩。 接下来的几天内,杜黄裳假借郭子仪的指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一些人被巧妙的削去了兵权,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和李怀光走的很近。一场可能的泼天大乱就这样被杜黄裳不动声色的消弭于无形。 几个月后,郭子仪衣锦荣归,迎接他的朔方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朔方,没有任何的风丝云意。当然,变化还是有的,比如,杜黄裳的威望和人气,似乎有了很大的提升。 不久,声誉日隆的杜黄裳踌躇满志的走进了长安,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京官。以其名望和智慧,想来他在长安的仕途一定会一马平川,前途无限。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在长安,杜黄裳的官运并不怎么亨通,确切的说,是一点也不亨通。因为,他得罪了一个人,一个权倾朝野的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唐德宗时期的宰相裴延陵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不过,有时候,小人也需要一两个名士来为他们装点门面,当年,董卓看中了蔡邕,如今,裴延陵一眼就相中了杜黄裳。之所以选择杜黄裳,裴延陵当然有自己的算盘,非常非常如意的算盘:杜黄裳有名望,但在长安还缺少一样东西:人脉。在长安官场,没有深厚的人脉,是很难混的。至于他裴延陵,人脉是有的,因为他手上有一条最最重要的人脉,那就是皇帝。但名望,似乎欠缺那么一点点,如果把杜黄裳拉拢过来,互相取长补短,二人合力,必将天下无敌。不过,身为文人,裴延陵似乎并不懂得文人,我说的是真正的文人。一个文人,一个真正的文人,可以喜欢金玉珠翠,可以喜欢荣华富贵,可以喜欢高官厚禄,却绝不会为了这些东西,出卖一样东西,那就是良心。恰巧,杜黄裳就是这样一个文人,一个真正的文人。 自从杜黄裳进入长安,裴延陵就开始挤眉弄眼、旁敲侧击,希望杜黄裳能够主动造访。可惜,杜黄裳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愣是没看懂,更没有如其所愿的前往裴府造访。自作多情的裴延陵搔首弄姿了好久好久,就是没有收到杜黄裳任何回馈的信号。终于有一天,他的脑袋忽然开了窍,合着杜黄裳是在拿我开涮呢!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我裴某人不讲交情了。 窝了一肚子闷气的裴延陵,抱着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仔细搜寻杜黄裳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惜,杜黄裳就是一只老狐狸,裴延陵左找右找,却找不到任何把柄。无法将其撵出长安,裴延陵只好将杜黄裳晾在一旁,不予升迁,这一晾就是十年。就这样,裴延陵执掌朝政的十年间,杜黄裳一直原地踏步,始终没有升迁。 漫长的十年过后,昏庸的德宗皇帝终于两腿一蹬,去见大唐的历代先皇去了。靠山倒了,臭名昭著的裴延陵被一脚踹出了长安,接下来执掌朝政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所谓“王叔文集团”。看起来,杜黄裳要转运了,要转大运了,因为“王叔文集团”有一个人,一个叫韦执谊的人,跟杜黄裳有点关系,而且,关系很不一般,因为韦执谊的老婆就是杜黄裳的闺女,亲闺女!韦执谊现在的职位是宰相,而且是宰相里的头牌,一个堂堂的帝国宰相,伸手拉一把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老丈人,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很说得过去。可惜,韦执谊不想,杜黄裳也不愿,因为,他们是政敌。何况,“王叔文集团”实际当家人王叔文那颐指气使的做派,让心高气傲的杜老头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话虽如此,翁婿终究是翁婿,杜黄裳很是担心,担心自己女婿的结局。他冷眼旁观,得出了一个清晰的结论:王叔文成不了气候,未来的天子一定是现在备受“王叔文集团”压制的皇太子李纯。而李纯一旦登上皇位,王叔文就死定了,至于自己的女婿,下场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了拉女婿一把,杜黄裳冥思苦想,想出了一个主意,一个或许可以改变“王叔文集团”命运的主意:太子监国!“王叔文集团”主动示好,让太子李纯监国。这样一来,李纯的报复就不会过于惨烈。 可惜,他的女婿会错了意,以为自己的老泰山要巴结未来可能的皇帝,脑袋一热,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说话再也没有顾忌:“我说老丈人,这么多年,您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官职,您有什么资格议论国家大事!”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又平白无故的被自己的女婿夹枪带棒的羞辱了一番,心高气傲的杜老头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翻脸,怒气冲冲的说:“我杜黄裳受恩三朝,岂可以一官见买!”说完以后,杜黄裳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杜黄裳这一去,也就断送了“王叔文集团”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一丝机会。 一年时间不到,李纯就已成功上位,“王叔文集团”死的死,贬的贬,下场甚是惨烈,韦执谊自然也在劫难逃,被贬到荒凉的岭南,作一个小小的八品司马。而他的老丈人,这一次真的转了运,而且是转了大运,成为文官集团的领袖、 杜黄裳是一个大度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婿。因此,宣麻拜相的杜黄裳并没有忘记远在蛮荒之地受苦受难的女儿女婿,不仅在经济上不遗余力的接济他们,还使尽浑身解数,要把自己的女婿弄回长安。可惜,接受了人生最惨痛失利的韦执谊了无生趣,很快就在岭南的蛮荒之地郁郁而终。 正文 第七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四 杜黄裳的精彩传奇,李纯早有耳闻,尤其是,为了自己翁婿反目的桥段,更是让李纯惊喜不已,也感动不已。李纯确信,他已经找到了那个人,那个可以辅佐自己,完成中兴伟业的人。所以,李纯登基不久,杜黄裳就毫无悬念的坐上了宰相的位置,而且还是宰相里的头牌,这个位子当年曾经属于他的女婿,韦执谊。 事实证明,李纯的眼光非常准,准的离谱,杜黄裳没有让他失望。如今,就在李纯孤立无援之际,杜黄裳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坚定的站在了自己一边。刹那间,李纯似乎有些恍惚,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仿佛不是自己的臣子,而是自己的兄长,自己的父执!毕竟,李纯还很年轻,需要有人辅佐,更需要有人呵护。不过,那只是一瞬,短短的一瞬,随后,他恢复了常态,尽量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问道:“谁可担此重任呢?” “神策军使高崇文有勇有谋,堪当此任。”杜黄裳不假思索的回答。杜黄裳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他很理解李纯的雄心,也很了解刘辟的为人,更很清楚帝国目前的处境。事实上,他有一个宏伟的整体构思,那是一个梦,一个非常美丽的梦。“元和中兴”,是一个梦,这个梦不仅属于天子李纯,也属于宰相杜黄裳。 在杜黄裳的计划里,西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却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蜀路艰难,易守难攻,韦皋经营多年,兵精粮足,本来不是长安扬名立万、杀鸡儆猴的最佳选择。不过,韦皋死后,刘辟继承了韦皋的位子,情况发生了改变。杜黄裳很清楚,刘辟是一个自以为是却不学无术的人,新皇登基,以刘辟的为人,一定会跳出来给李纯添堵,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长安的底线,而心高气傲的少年天子绝不会一忍再忍,战争,蜀地的战争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而且,杜黄裳也不打算劝阻,因为,对付刘辟,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话虽如此,事情似乎也不会太简单。虽然,刘辟只是一只苍蝇,不,这个比喻不够确切,应该说,刘辟是一只硕大的黄蜂,一旦被它蛰中,虽然不会致命,却也不会太好受。而如今的帝国,这样的黄蜂还有很多,一旦它们群起攻之,帝国很可能被蛰的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所以,刘辟这只黄蜂不但要拍,还要一拍就死,干净利落,绝不能拖泥带水,为其留下任何可以逃命的机会。为此,杜黄裳将满朝文武仔细的过了一遍筛子,最终认定,高崇文才是对付刘辟的最佳人选。不过,他还有一个顾虑,一个很大的顾虑。 “不过……”杜黄裳沉吟的说道。 “不过什么?”李纯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不过,臣希望陛下能够将军中事务全权交托给高崇文,不要设置监军。刘辟肯定能够就擒。”杜黄裳终于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太监监军的先例,始于那位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李隆基。当年,安禄山的反叛,对李隆基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从此,他变了,变得不再信任任何手握重兵的人,在左右的怂恿下,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从长安派出了大批亲信,安插到军队中作监军,用来监视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当然,李隆基的亲信只有一种人,那就是被割过一刀的太监。从此,太监监军成为大唐帝国的定例。 不可否认,太监中也有好人,也有正人君子,但真正能够成为皇帝心腹的太监,如果没有点阿谀奉承的本事,似乎有点不太可能。因此,能够成为皇帝心腹的太监,人品大多不咋的。这些人一旦跑到前线,不趁机做点坏事,似乎也不太现实。事实上,安史之乱中,太监监军就曾发挥过作用,巨大的作用,当然,是巨大的负面作用。在郭子仪、李光弼崭露头角之前,帝国最能打的将领,大概只有五位,按其作战能力排列如下:安禄山、史思明、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安、史二人就不必说了,他们早已成了帝国的敌人;其余三位,或直接、或间接的死于太监监军的出卖。如果没有郭子仪,如果没有李光弼,如果没有叛军集团的内讧,或许,大唐帝国早已变成了过去。 往事不必再提,但不远的往事,杜黄裳还是很难忘记,因为,他曾亲自领教过太监监军的巨大的破坏力。当年,郭子仪入京,主持留守事务的杜黄裳曾面临一次危机,一次巨大的危机。杜黄裳很清楚,那次危机的背后,站着一个人,那就是朔方节度的监军太监。如果这次西征大军仍然有监军太监指手画脚、品头论足,任何人,都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 “朕答应你,不派监军!”杜黄裳忧心忡忡的担了半天的心事,在李纯那里,压根就不是事,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了杜黄裳的请求。 杜黄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惯常的微笑。 正文 第八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五 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亲率五千虎狼之师出兵斜谷,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率领的两千精锐则由骆谷出兵,他们和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形成三路大军,对梓州形成合围之势。 三军合围之时,那个刘辟又在干什么呢?答案很可笑,因为他在盖房子,具体地说,是盖五福楼。和当时的很多人一样,刘辟非常相信科学,不过,他所相信的科学在现代人看来,压根就不是科学,而是封建迷信。当初,刘辟进京参加科举考试,“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际,仍然没有忘记找一个算命先生,询问一下自己的官运,据说,他找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叫葫芦生,长安乃至整个帝国最最有名的卜者。葫芦生告诉他“自此二十年,禄在西南,然不得善终”,后来刘辟果然来到了西川节度使韦皋帐下,一路风风光光,官至御史大夫军司马,踏踏实实的享了二十年的清福。 二十年后的永贞年间,刘辟再次来到长安,为韦皋谋求三川,结果被王叔文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扬言一定要他好看。色厉内荏的刘辟害怕起来,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卦,那一卦很灵,灵的让人心寒:“自此二十年,禄在西南”一一应验,真他妈灵!可惜,二十年清福享受过了,还没有过够,眨眼就到了“不得善终”的时间。想到这里,刘辟再也坐不住了,一溜烟的跑到葫芦生那里,求他再算一卦。结果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卦上说:“祸将至矣!”刘辟虽尽量安慰自己,不可相信,仍然心有不安,于是仓皇逃回西川。 韦皋死后,刘辟成功坐上了西川节度使的宝座,但那个不祥的预言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于是刘辟找来了另一个阴阳家,为其祈福。那个阴阳家煞有其事的对他说,五福太一已经降临西蜀,将给您带来莫大的福气,一切灾难都将远离您的身边。听了阴阳家的话,刘辟大喜过望,连忙派人连夜起造一座五福楼,以纪念这一盛事。而为了对付高崇文的讨伐大军,刘辟另一个对策,还是盖房子:修筑鹿头关,将八座栅垒连在一起,再放上一万精兵,完事大吉。天真的刘辟以为凭借五福太一的护佑和西川险要的地形,必能让高崇文的大军无功而返。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之际,李纯在紫宸殿单独召见了宰相杜黄裳,与其讨论藩镇问题。杜黄裳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德宗自从经过朱泚作乱的忧患后,总是无原则地宽容藩镇,不肯在节度使生前免除他们的职务,有节度使去世,他就先派遣中使探察军中人心归向的人物,而将节度使授给其人。有时中使私自收受大将的贿赂,回朝称誉其人,德宗便立即将该人除授为节度使,对节度使的任命就不曾有过出自朝廷本意的例子。如果陛下准备振兴法纪,应当逐渐按照法令制度削弱和约束藩镇,这样天下便能够得到治理了。”李纯频频点头,兴致颇高。 “听说,出师前,高崇文专程拜访过你?”李纯似笑非笑的转移了话题。 “是,高崇文向我讨教平蜀方略”,杜黄裳的眼角流过一丝惊讶和不安。 “愿闻其详”,李纯仿佛没有看见杜黄裳细微的感情变化,而对其平蜀方略颇有兴趣。 “人心而已”,杜黄裳显然不愿多说。 “朕听说高崇文大军途中。在客舍进餐,有人把主人的筷子折断了,高崇文便将此人斩首示众。原来就是为了‘人心’二字”! 杜黄裳本就不是一个贪功的人,这一点,李纯很清楚,继续笑吟吟的问:“朕还听说,大军出发之日,你专门派人追上高崇文,所为何事?” “我让人对他说,‘若不奋命,当以刘澭代之’。”杜黄裳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 “哦,为什么?”李纯来了兴致,追问道。 杜黄裳笑了,“因为高崇文最忌惮刘澭”。 “妙,妙”,李纯哈哈大笑。 小心翼翼的退出紫宸殿,杜黄裳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尽管杜黄裳对这位少年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皇帝。天资聪颖,不耻下问,胸怀大志,张弛有度,当然,更可怕的是其耳目之灵通。在这位少年天子面前,臣下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看来,我的那点秘密,在皇上那儿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唐帝国有如此天子,中兴有望了。不过,我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也是时日无多了。但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一天,我就一定会尽全力辅佐陛下完成伟业。 望着杜黄裳的背影渐渐消失,紫宸殿中的李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可惜,可惜……” 正文 第九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六 平定西川的战争异乎寻常的顺利,顺利的有点单调:高崇文在不知疲倦的收复一座又一座城池,刘辟在夜以继日的盖房子,无怨无悔的赶造他的五福楼。而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和宰相杜黄裳则早已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战场—夏绥。 当初,原夏绥节度使韩全义进京朝见,德宗任命其外甥杨惠琳为夏绥留后。韩全义曾奉命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却毫无建树。进京后,态度傲慢,有失恭顺,杜黄裳奏请李纯勒令其致仕,而另行委派右骁卫将军李演为夏绥节度使。杨惠琳率领兵马阻止李演上任,并上表奏称:“将士们逼迫我出任节度使。” “这不过是又一个刘辟罢了”,李纯看完他的奏疏,冷冷的说,随手将奏疏扔进了垃圾箱,随即毫不犹豫的颁布诏书,令河东、天德军合兵进击杨惠琳。 杨惠琳不过是一个边城无赖,素无威信,大军合围之势一成,夏绥军人心浮动,夏州兵马使张承金斩杀杨惠琳,将他的头颅传送到了帝都长安,夏绥叛乱灰飞烟灭。作梦都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杨惠琳,虽然最终没有如愿以偿,却以生命为代价,成功的挤掉刘辟,成为第一只被长安拍死的苍蝇。哦,不对,刘辟不是苍蝇,是黄蜂,一只体型硕大的黄蜂;而杨惠琳充其量只是一只苍蝇,一只很小很小的苍蝇。 房子终于盖好了,刘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今夜,五福太一将降临成都,降临五福楼,为他除灾解难,为他带来天大的福气。因此,他决定,今夜一定要大肆庆祝一番。 孰料,欢庆的锣鼓变成了灭亡的丧钟,高崇文率领他的虎狼之师杀进了成都。刘辟最后看了一眼倾尽自己心血的五福楼,然后开始跑路。 刘辟逃跑的目的地是吐蕃,跟随他跑路的只有卢文若等寥寥数十骑。但是,高崇文可不想放过刘辟这个罪魁祸首,他派出的铁骑一路穷追不舍,最终在长江边上追上了刘辟。穷途末路的刘辟纵身跳入了滚滚的长江,但他信奉的五福太一这次竟然真的护佑了他,自杀未遂的刘辟在滔滔白浪中成为俘虏,但当他被捆上囚车的时候,这位天真的书生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长安的刽子手和他们手中的鬼头大刀,竟然问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何至于是?”而跟随他逃亡的卢文若则聪明的多,先是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系上石头,沉江而死。 刘辟走了,从成都到长安,长路漫漫,刘辟将要在狭小的囚笼中度过;平叛英雄高崇文来了,率领着他的虎狼之师,迎接他们的是西川人狐疑和惶恐的目光。不过,很快,高崇文就将让他们消除这些不必要的狐疑和惶恐,因为,高崇文一刻也不曾忘记,临行前宰相杜黄裳的谆谆教导,“人心”! 高崇文大军进城,秋毫无犯,夜晚,他的士兵只能在大街上露天宿营,以安西川平民之心;军府事务,无论大小,一律遵从南康郡王韦皋之惯例,以安西川将士之心;礼遇韦皋参佐房式、韦乾度、独孤密、符载、郗士美、段文昌等人,并亲自向长安举荐,以安西川士人之心,长安很配合,房式等人还没有来到京城,任职的诏书已经送到了他们的手中;刘辟有两个美貌的小妾,高崇文断然拒绝了监军献给皇上的请求,将其赏赐给自己的下属,以抚慰属下之心。高崇文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西川全境很快平定下来,昔日的“天府之国”也恢复了曾经的安宁和繁荣。 不久,长安任职诏书翩然飞到了成都,平叛英雄高崇文成为西川节度使;另一平叛英雄,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成为东川节度使;将作监柳晟则接替了他山南西道节度使的职务。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个将作监柳晟,挽救了一场可能爆发的叛乱,因为当柳晟来到汉中时,汉中府的兵马正在酝酿一次哗变,原因很简单,他们对长安的诏书很不满意,因为他们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平叛战争,很疲劳,很想休息,但长安的诏书竟然派遣他们再去戍守梓州。愤怒的士兵劫持了监军,叛乱一触即发。刚刚来到汉中的柳晟,连忙策马进城,仅用几句话就消弭了一场兵变。“敢问诸位,今日之功名富贵,取自何人?”“自然是刘辟”。“诸位想作下一个刘辟吗?”……,一场可能的叛乱就这样风消云散。 平定蜀中后,宰相入朝祝贺,李纯望着杜黄裳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啊!”随后,李纯开始着手削弱西川,他颁制命令:西川分出资州、简州、陵州、荣州、昌州、泸州六地,归属东川。 对李纯而言,即将过去的元和元年是一个开始,一个美妙的开始。他不仅如愿以偿的干掉了刘辟,还顺手牵羊的解决了杨惠琳,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李纯当然很得意。但得意之中,未免有一丝丝遗憾,西夏、西川的平定,功劳大半属于杜黄裳,小半属于高崇文,而作为万乘之君的李纯,却似乎没有什么功劳,这让他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 凭借各自的功劳,杜黄裳和高崇文分别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但自古以来都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元和二年,杜黄裳遭到了弹劾,罪名是收了黑钱,行贿的最大牌人物就是高崇文,证据确凿。这下,杜黄裳的宰相做不下去了,只好乖乖的离开了长安。 元和三年,风烛残年的杜黄裳病了,病的很厉害,但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庸医,这个庸医不出意外的用错了药,一代名相就这样魂归极乐。弥留之际,杜黄裳表现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和胸襟,因为他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要了他性命的庸医,不是要找他的麻烦,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家人,不要找那个庸医的麻烦。 杜黄裳死后一年,一代名将高崇文也因病去世。 杜黄裳走了,高崇文也走了,不过,李纯来不及伤感,因为,帝国中兴的伟业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要对付的人是他的同宗,镇海节度使李錡。 正文 第十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七 李锜最近比较烦,不,确切的说,是有点坐立不安。二十多年来,李锜的宦途始终辗转于富庶的浙西,这让他积聚了不少的财富。发了洋财的李錡继续坚定不移的走太监路线,获得了盐铁转运使这个著名的肥差。正当他满怀欣喜的准备大贪一把时,却被李吉甫坏了好事,他也因此成为了镇海节度使。其实,镇海节度使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因为浙西不仅是“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更是一个“水深烟浩浩,空对双车轮”的风景如画的地方。 江南的烟雨和无尽的财富给了李锜舒适的生活,但舒适的生活又让他逐渐消磨了曾经的野心和气魄,也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长安以摧古拉朽之势迅速扑灭夏蜀两地叛乱的消息让李锜心乱如麻,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刘辟,但也不敢回到长安,这让他进退维谷。 踌躇再三,李锜决定效仿田承嗣故事,于是装模作样的上书长安,表示自己要入朝觐见。但他忘了自己不是田承嗣,李纯更不是昏聩无能的德宗!表文一上,李纯立刻征召李锜返回长安,任左仆射的闲职。 曾经,仆射是一个手握重权、尊贵无比的官职,左仆射更是贵为首相。但今时不同往日,左仆射早已沦为一个有职无权的虚衔,这让曾经风光无限的李锜情何以堪?何况,李锜内心深处也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妩媚的江南,田承嗣的故事再一次闪过他的脑海,对,就像田承嗣那样,拖,拖到此事不了了之为止。于是,李锜借口有病,将行期一拖再拖,但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可不想陪他玩这样无聊的游戏,突然公布了征召他入京的诏书。 要么离开这“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去长安作一个无权无势的左仆射,要么像刘辟那样放手一搏,李锜已别无选择。思量再三,李锜决定走后一条路,一条刘辟曾经走过的不归路。 在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前,李锜作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周密部署,具体说来有两点:其一,派遣心腹将领分镇部属五州。苏州属姚志安,常州属李深,湖州属赵惟忠,杭州属邱自昌,睦州属高肃,伺察刺史动静,必要时取而代之。其二是豢养死士,厚加赏赐,充作帐下亲兵。这些死士有两类,有力善射的叫作挽强,胡奚杂类的叫作藩落。李錡愚蠢的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愚蠢的李锜起兵之前,又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诛杀留后王澹,具体阴谋是这样的:先由数百名军士,佯装哗变,将王澹脔割而食,牙将赵琦,不知就里,出面制止,结果遭受池鱼之殃,也被脔食之。又将朝廷派来的钦差囚系室中,分派将领把守险要,并密饬五州镇将,各杀刺史。 作出这一系列反叛行为后,李锜又掩耳盗铃的上书长安,说什么兵变启衅,致杀留后大将。愚蠢的李锜以为长安的天子和满朝的公卿都不如他聪明,殊不知,在长安的布置下,对浙西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尚未起兵的李锜早已成了瓮中捉鳖。 李锜是个笨蛋,他的那些心腹将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一手安排的五州镇将,有四个作了各州刺史的刀下鬼或阶下囚,只有苏州的姚志安擒住了苏州刺史李素,算是为李锜挽回了些许颜面。 元和二年十月,李锜作出了最后一个愚蠢的决定,派兵马使张子良等,率精兵三千,往袭宣州。这个兵马使张子良要比笨蛋李锜聪明的多,知道李锜一定会落得和刘辟一样的下场,他可不想作李锜的殉葬品,于是找来了牙将裴行立,密谋将李锜押送京师。这个裴行立是李锜的外甥,见官军四面围拢而来,而他的舅舅还蒙在鼓里,作他的春秋大梦。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下定了决心:舅舅,对不起了,你作死,我还想多活两年。既然你横竖都是个死,索性成全外甥一件大功劳吧,于是与张子良等订定密约,里应外合,讨逆图功。 谋划已定,张子良率三千精锐杀回节度使衙门,裴行立举火响应,将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李锜拿获。不想回长安的李锜,最后还是回到了长安,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顺便还带上了他的儿子。 一幅罗幕,将李锜捆成了一个大粽子,缒下城墙,送回了长安。长安刚刚送走了刘辟父子,这次又迎来了李锜父子,这样也好,最起码黄泉路上,不会感到太寂寞。 但愚蠢的李锜语不惊人死不休,“臣初无反意,张子良等教臣为此”,辩解是如此的苍白,又是如此的可笑,与那位狂戆书生刘辟的那句经典名言“何至于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二人也真可谓难兄难弟,一对活宝。 李锜用二十多年光阴积攒的巨额财富,李纯采纳了翰林学士裴洎、李绛的建议,将其分赐浙西百姓,以代当年的租赋,如此说来,李锜临死前还真的为浙西的百姓作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但浙西的百姓好像还很不买他的账,而是将所有的感激和颂扬给了那个远在长安的李纯。哎,这年头,没办法。 正文 第十一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八 刘辟一战成擒,杨惠琳一起即灭,李锜更是无能,部下反戈一击,就乖乖束手就擒,如缚猪狗,于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慌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于頔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当然,我们首先应该确认,他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的称职的节度使。事实上,他的劣迹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了强行逼婚,他曾经公然派兵包围官宅;为了炫耀武力,他曾经擅自出兵攻占邓州;为了个人利益,他还曾公然劫持朝廷流放的钦犯……他罪行累累,以至于人们将那些骄纵不法的节度使称为“襄样节度”,意思是说像襄阳的于頔一样声名狼藉的节度使。 但出乎意料的是,于頔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坏人,至少他不像刘辟、李锜那样嗜财如命,事实上他挥金如土,颇有昔日孟尝君的风采:如金州刺史郑太穆向其狮子大开口,索要“钱一千贯,绢一千疋,器物一千两,米一千石,奴婢各十人”,且傲慢无礼,说什么“分千树一叶之影,即是浓阴。减四海数滴之泉,便为膏泽”。面对这样的无理要求,于頔一不生气,二不拒绝,而是“各依来数一半”赐之,并耐心的解释说,因为“戎费之际”,不能“全副其本望也”。又有匡庐山人符戴,竟然派遣一个小小书童带着写了寥寥几行的书信,乞买山钱百万。而于頔也如数照付,就好像赏赐纸墨衣服一样随意。于頔长长的资助名单上,甚至还有大名鼎鼎的韩愈先生的名字。 于頔还有善待士人,好成人之美的美德。于頔尝买一婢,色艺俱佳,宠盼弥深。孰料此女与秀才崔郊早已两情相悦,崔生情不自已,作诗赠女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此事后为于頔所知,不仅将该女送还崔郊,还赠送了大批嫁妆,崔郊不仅如愿抱得美人归,更因此发了一笔小财,从此过上了小康生活,真可谓因祸得福啊。 类似的雅事还有一则,这次的主角是诗人戎昱及其歌妓,故事与崔郊雷同,毋庸赘言,唯其诗云“宝钿香娥翡翠裙,装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 总而言之,你说他沽名钓誉也好,你说他附庸风雅也罢,于頔就是这样一个复杂而有趣的人。这样一个复杂而有趣的人,虽然心乱如麻,却绝不会像刘辟、李锜那样干傻事,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求婚。对,你没有看错,就是求婚,向皇帝求婚,请求皇帝将公主嫁给他的儿子于季友。 读到他的奏折,翰林学士李绛气乐了,你,于頔,一个蛮夷,儿子又不是正妻所生,有什么资格迎娶公主,真是痴心妄想。李纯笑了笑,说:“你不懂”,遂将皇女普宁公主嫁给了于季友,且恩礼甚盛。于頔大喜过望,但他的兴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李纯派人暗示他要入朝谢恩,无可奈何的于頔只有乖乖入朝。当然,李纯也没有亏待他,封他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昔日骄纵的节度使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就这样,恩威并用的天子李纯,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公主和若干财物,就收复了桀骜不驯的节度使于頔。 昔日骄纵成性,视长安如无物的节度使们突然意识到,长安不再是他们眼中曾经的长安了,对长安说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即将到来。于是,节度使们纷纷踏上了回归帝国神都的漫漫长路,长安,李纯正意气风发的等待着他们的觐见,这其中也包括河北的义武节度使张茂昭。 与其他肆意妄行的节度使不同,张茂昭清醒的意识到,人人艳羡不已的节度使其实是一个大大的陷阱,掉进陷阱的节度使们,十有.会赔进自己及其子孙后代的身家性命,为了使其子孙不致习染污俗,同归沦亡,他不顾河北诸镇节度使纷至沓来的游说和长安天子李纯的一再挽留,数次上书,最终得偿所愿,举族还朝。 张茂昭的回归,对具有叛逆传统的河北来说,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也促使那些尚怀观望的节度使们匆匆收拾行装,接受长安的召唤,重新回到久违的帝京。短短几个月内,长安就更换了几十个节度使,一时间诸镇节度使“奔走道路,俱承命之不暇”。潇潇寒雨过后,长安呈现出一派春天的气息。 正文 第十二章:有花堪折直须折 一 接下来这个故事,似乎仿佛应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不过,似乎又有点不对,管他哪,反正故事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故事里的男人一共有两位,其中一位来头很大,而且是我们的老相识,这个人就是镇海节度使李錡;另一位是李錡的亲戚,来头也不小,不但不小,而且还很大,比李錡的来头还要大,大很多很多,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李纯,大唐天子李纯。 李錡的先祖叫李神通,李纯的先祖叫李渊,李神通是李渊的弟弟,亲弟弟。所以,李錡与李纯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亲戚。只不过,这亲戚虽然不算太远,可也说不上很近,不远不近,八竿子正好。 没有利益冲突的亲戚,自然是亲戚,即使八竿子都够不着的亲戚,也依然是亲戚;如果有了利益冲突,亲戚就不再是亲戚,至亲如父母兄弟,至爱如妻子儿女,那也是该翻脸时就翻脸,而且翻脸的速度绝不比翻书慢。至于翻脸的程度有多深,是横眉冷对,还是唇枪舌剑,是贴身肉搏,还是拔刀相向,都取决于利益有多大。 作为皇帝,李纯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长安是我的,江南也是我的,所以,李錡,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听话,乖乖的!否则,哼哼! 作为藩镇,李錡以为,江南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所以,李纯,我可以承认你是皇帝,当然,只是名义上而已,还请你千万不要当真。长安,是你的;江南,是我的!长安的事情,我不掺和;江南的事情,你最好也不要掺和。否则,哼哼! 所以,李錡和李纯这对亲戚,有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死不休的矛盾。所以,不可一世的镇海节度使李錡最终还是死了,死在他的好亲戚李纯的手中。 李錡身后,留下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地位,财富,家族,还有,女人!很多很多的女人! 以李錡的地位和脾性,他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事实上,他拥有女人的数量,即使比不上大唐天子李纯,却也足以笑傲江南,独步士林。如果进一步考究一下性福指数,李纯恐怕还要稍逊一筹。因为,在美不胜收的后宫,李纯却似乎迷失了一种感觉,一种叫做怦然心动的感觉;而在烟雨迷蒙的江南,李錡那颗花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砰砰的跳动。因为,他拥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虽然只是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却是一个足以让任何男人都想入非非的女人。 这个迷住李錡的女人叫杜秋,曾经,是一个歌妓,如今,是他的一房姬妾,最最受宠的姬妾,没有之一。 李纯很大度,他只要了李錡的两样东西,一样,当然是李錡的人头;另一样,就是李錡的女人,当然,只是李錡无数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的名字当然叫杜秋! 作为曾经的青楼歌妓,如今的逆臣家眷,杜秋成为一名普通的宫女,不出意外,她将在宫女这个岗位上孤独终老;或者被某个狠心的主子辣手摧花,从此香消玉殒。因为,以她卑贱而又敏感的身份,很难和偌大后宫中那个唯一的男人发生某种关系,除非出现奇迹。不错,很快,奇迹出现了,确切的说,应该是有人制造了这个奇迹。没错,杜秋是一个善于发现奇迹、制造奇迹的女人,因此,她的人生注定会跌宕起伏,多姿多彩。 他与她的相逢源于一个陷阱,一个温柔的、甜蜜的陷阱。挖陷阱的是她,跳进去的则是他。说来惭愧,这个陷阱其实是一首歌,一首名叫《金缕衣》的歌。当年,她用这首歌征服了一个名叫李錡的男人,如今,她要用这首歌征服另一个男人,一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正文 第十三章:有花堪折直须折 二 花谢花又开,春去春再来。长安的春天总是那么让人期待,让人陶醉,让人回味,那满城的烟柳,那玄都观的桃花,那皇宫的牡丹,将长安渲染的更加春意盎然。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李纯惬意的坐在牡丹花海中,皎洁的月光洒在这一片花海中,使盛开的牡丹更加娇艳动人,成千上万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绕去,构成一幅优美的花开蝶舞图。正如灯下看美人,月色中欣赏盛开的鲜花,也别有一番情趣。 花开富贵,但富贵又如何?李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譬如朕,身为万乘之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朕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太宗皇帝当年那样,骑着金鞭玉勒的昭陵六骏,在枪林箭雨中一马当先、征伐四方,让大唐帝国的铁蹄驰聘于草泽大野之间,踏遍千里河山。那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多么令人向往。可是,朕却只能躲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皇宫中,躲在重重帷幕的后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崇文等人以朕的名义讨平叛贼。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出长安,还是六岁那年,随祖父逃难的那一次。难道,朕这一生,再也走不出这小小的长安,走不出这小小的皇宫吗? .一刻值千金,拥有无数女人的李纯却丝毫没有兴致。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李纯却从来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后宫中的那些庸脂俗粉,就不要提了。而贵妃郭氏,系出名门,有西子之容,貂蝉之貌,卓文君之才,班婕妤之德,雍容华贵,颇具国母之风范。但李纯与她在一起,却始终没有两情相悦的感觉,甚至很不舒服,这是为什么呢?李纯也说不清楚。是因为按辈分讲,郭氏是自己的堂姑?还是因为郭氏彬彬有礼的背后总是让李纯感觉到虚伪和做作?又或者因为郭氏的儿子李宥太不成器?…… 李纯理不出丝毫头绪,无奈的摇了摇头。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欣赏眼前的美景吧。良辰,美酒,佳肴,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对了,美人,花丛中轻歌曼舞的绝代美人!遗憾,真是遗憾。 “劝君莫惜金缕衣”,一阵甜美的歌声随着醉人的春风飘过来,飘进了李纯的耳内,歌声清脆甜润,婉转悠扬,李纯听在耳内,但觉四肢百骸好似用熨斗熨过,暖洋洋的,心里说不出的受用。李纯兴致勃勃的站起身来,循着歌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劝君惜取少年时”,歌声百回千转,似黄鹂,似百灵,悦耳动听。海棠树下,一妙龄女子背身而立,瞧身形甚是婀娜,歌声就是她发出来的。李纯听得如醉如痴,不禁意动神摇,挥手示意身旁的太监不要打扰她唱歌。 “有花堪折直须折”,甜美的歌声中似乎充满了挑逗,李纯忽然发觉自己全身燥热,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莫待无花空折枝”,柔美的歌声飘荡在空气中,消融在月色里,袅袅不绝。李纯的心脏突然狂跳不已,不禁面红耳赤。那女子的歌声宛如一根琴弦,拨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令我怦然心动的女人!我发誓,无论她出身如何,相貌如何,我都要和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就像当年的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样”,李纯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狂吼。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良久,良久,李纯才逐渐平复了激动的情绪,脱口赞到。 那女子吃了一惊,缓缓回过头来,与李纯四目相接。李纯呆住了,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他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不已,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那女子却已盈盈拜倒,燕语莺声道:“奴婢不知皇帝驾到,罪该万死!” “你,你怎么知道朕是天子?”李纯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问。 “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拥有您这样高贵的气质呢?”那女子甚是乖巧,巧妙的恭维了一下李纯。 “你叫什么名字?”,李纯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速。 “奴婢贱名杜秋,本为江南歌妓,后被罪臣李锜强娶为妾。李锜伏法以后,奴婢被没入皇宫,又成为一名宫女”,杜秋吐气如兰,语音清脆,宛如珍珠跌落玉盘,李纯的内心不禁又是一动。 “你唱的曲儿甚是动听,不知何人所作?” “此曲名为《金缕衣》,为奴婢涂鸦之作,有辱清听,还请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以朕之见,你的《金缕衣》完全可以和当年杨贵妃的《羽衣霓裳曲》相媲美!” “陛下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正文 第十四章:有花堪折直须折 三 贵妃寝宫,郭贵妃正襟危坐,正在津津有味的读书。读至尽兴处,郭贵妃不禁触动情思,大声吟诵出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当年的杨贵妃是如此的幸福与幸运,虽不幸嫁入了帝王家,却拥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爱情,过了几年幸福的时光。虽然最后被缢死在马嵬坡,却赢得了唐玄宗无穷无尽的思念,“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代帝王对一个贵妃用情如此,杨贵妃当可瞑目了。 反观自己,虽然也位列贵妃,而且家世显赫,但却不能俘获当今天子的心,想起李纯每次与自己单独在一起时,那副虚与委蛇、心不在焉的样子,郭贵妃的心就一阵阵的发痛。我有西施之容,貂蝉之貌,蔡文姬之才,班婕妤之德,却拴不住夫君的一颗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渴望得到唐明皇与杨贵妃那样生死不渝的爱情,哪怕只有一年、一天甚至一个时辰,我也愿意,但是我得不到。退而求其次,我既然得不到爱情,那么我就要得到皇后这顶桂冠,凭我的家世和才貌,我相信这不是难事。但是,我错了!满朝公卿一再上书,请求立我为后,他却以各种借口推脱,他究竟想干什么?爱情得不到,皇后的位子坐不到,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那就是让我的儿子李宥坐上太子的宝座,进而成为九五至尊,虽然我的儿子在众皇子只排行老三,人才也不算出众,但子凭母贵,登上那个位子还是很有希望的。这是我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任何人,包括李纯! “读什么呢?”李纯没有让太监通报,径自走进了郭贵妃的寝宫,笑眯眯的问。郭贵妃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李纯亲切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恍惚,莫非皇帝转了性子,回心转意了?倘若如此,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皇后可以不要,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可以不要,我只要爱情!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郭贵妃慌忙跪倒,诚惶诚恐的说。 “起来,起来”,李纯破天荒似的和蔼,这使郭贵妃有些受宠若惊。“你还没告诉朕,你在读什么书呢。”李纯说道,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书,瞄了一眼,立刻来了兴致,因为他正好看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多么美好与伟大的爱情!我渴望得到这种爱情,我也得到了,所以我现在很幸福”,李纯情不自禁的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浮现出杜秋娘那曼妙的舞姿,耳中回响着杜秋娘那甜美的歌声。 “陛下……”,郭贵妃忽然感觉幸福像电流一样充满了全身,眼中含着激动的泪水,情不自禁的一头扑入李纯的怀中。 李纯一惊,从幸福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发现扑入自己怀中的是郭贵妃,只好顺势将她搂紧。 沉醉在李纯的怀中,郭贵妃但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过往的种种委屈与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呢喃着说:“我不奢望‘三千宠爱在一身’,也不奢求天子之爱天长地久,我只在乎曾经拥有”。 李纯的心不禁一动,闪过一丝愧疚,双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脸,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正文 第十五章:有花堪折直须折 四 “你也喜欢白居易的《长恨歌》?”.过后,李纯罕见的没有沉沉睡去或者假装沉沉睡去,而是饶有兴致的与郭贵妃聊起了家常。 “不止是《长恨歌》,白居易的很多诗我都喜欢”。 “哦?” “不止是我,后宫的许多宫女、太监也大多喜欢白居易的诗”。 “哦?” “因为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连老太太都听的懂,而且他的诗似乎有一股神奇的魔鬼般的吸引力,往往令人欲罢不能”。 “譬如?” “比如他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够通俗,也够大胆,是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朕喜欢!” “但臣妾更喜欢他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通俗,新颖,形象”。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典故呢。” “哦?” “当年白居易初次参加科举考试时,名声未振,以其诗歌行卷,投给了当时的大诗人顾况。” “顾况这个人才华是有的,就是不喜提携后进,白居易找错人了!” “陛下果然英明过人。顾况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就戏谑的说‘长安物贵,白居不易’!” “哈哈哈,顾况也太不地道了!后来怎样?” “后来顾况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很是欣赏,又对白居易说道:‘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哈哈哈,可见顾况不喜提携后进,是妄语”。沉吟片刻,李纯又道“朕记得白居易元和元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县尉,如此人才,区区一个县尉,未免太屈才了,朕择日将召其进京,作个翰林学士,如何?” “朝政大事,臣妾不敢妄加评论。” “对了,宫中最近还流行谁的诗文?” “白居易之外,就是元稹了,我们宥儿就很喜欢元稹的情诗,称其为元才子。” 听到李宥这个名字,李纯不由得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满的神色,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感觉到,自己一直不太喜欢郭贵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李宥的懦弱与愚昧,令英明神武的李纯很是不满和无奈,难道要将大唐帝国的江山社稷托付给这个懦弱的李宥,不能,绝不能,因此,郭贵妃无论多么身世显赫,多么才德兼备,都不能立为皇后。思虑至此,李纯冷冷的说:“元稹的《会真记》,宥儿一定也读过吧?” 沉浸在幸福中的郭贵妃,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纯神色和语气的变化,兴奋的回答说:“是啊,是啊,元稹的《会真记》,宥儿读过很多遍!”“ 哼,年纪轻轻的,净读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朕当年像他这个年纪,正在苦读史书呢!”说完,李纯气哼哼的转过身,佯装沉沉睡去,再也不理身旁的郭贵妃。 郭贵妃愣了一下,良久,良久,两行清泪滑过她的脸颊,皇帝终究还是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我们的儿子,我该怎么办? 正文 第十六章:风始于青萍之末 一 风始于何处,青萍之末,好像一只蝴蝶,轻轻的扇动一下翅膀,却不料若干年后,掀起了惊涛骇浪。踌躇满志的李纯不会想到,一些在他看来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在悄悄地改变着故事的结局,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 元和三年二月二十六日,咸安大长公主在回鹘去世。 根据与在任皇帝的血缘关系,唐代的公主实际上可以分为三级:公主、长公主以及大长公主。公主是在任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是在任皇帝的姊妹,而大长公主则是在任皇帝的姑姑。咸安大长公主就是在任皇帝李纯的姑姑,顺宗李诵的姊妹,德宗李适的女儿。 二十一年前,咸安大长公主那是还只是公主,不是长公主,更不是大长公主,正值花一样的年龄。但回鹘求婚使者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从此,她将远离长安,远离大明宫,陪伴她的将不再是长安的旖旎春光,而是无边大漠的漫天黄沙。 起初,李适也曾断然拒绝回鹘的求婚,不是因为怜惜自己的女儿,而是因为仇恨,刻骨的仇恨。 少年李适曾经作为大唐帝国的使者,来到陕州回鹘的营盘,正是在那里,李适蒙受了莫大的屈辱。因为觐见回鹘可汗的礼节问题,双方起了争执,如狼似虎的回鹘人当场将李适的随从人员鞭笞至死,而大唐皇子李适也被赶出了回鹘人的营盘,从此,李适的内心便充满了对回鹘人的厌恶和痛恨。因此,当回鹘使者提出求婚的请求时,李适不假思索的加以拒绝,但宰相李泌却成功说服了李适,因为当时的形势。 原来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国为了平息叛乱,将陇右、河西、朔方一代的兵马全部调回内地参与平叛,造成西北边防的极度空虚。大唐帝国的劲敌吐蕃趁虚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取了陇右和河西走廊,开始疯狂扩张,甚至一度威胁到帝国的都城长安。 为了对付吐蕃人的步步紧逼,大唐帝国只好选择联合回鹘、大食共同对抗吐蕃,而最有效、最直接、最快捷的联合方式就是和亲。于是,咸安大长公主,不,当时应该是咸安公主,就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嫁给了回鹘的长寿天亲可汗,大唐的公主成为了回鹘的可敦。 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大唐公主又按照大漠的相关习俗嫁给了长寿天亲的儿子忠贞可汗。不久,忠贞可汗被人下毒害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诚可汗。奉诚可汗不久也撒手人寰,他的国相骨咄禄成了怀信可汗,大唐公主又成了怀信可汗的可敦。 二十一年来,不管回鹘的权力斗争多么的频繁与激烈,不管风云如何变幻,大唐帝国的公主始终保持着可敦的名位,回鹘人对她的尊重也始终如一,更重要的是,咸安大长公主用二十一年的大漠生活,保证了大唐与回鹘两国的关系没有因为回鹘政权的更迭而恶化。如今,咸安大长公主溘然长逝,几天之后,怀信可汗也死了。 以婚姻为媒介构建的关系,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大唐与回鹘面临着重新洗牌的机会,是继续合作,还是分道扬镳,甚至兵戎相见?“和亲”与否,成为一块试金石。回鹘的态度是积极的、诚恳的,很快,回鹘的求婚使者伊珠难随着驼队迤逦来到了长安,表达了回鹘新任可汗的请婚诚意。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纯拒绝了回鹘使者的求婚。 正文 第十七章:风始于青萍之末 二 李纯没有其祖父受辱的经历,因而谈不上对回鹘的厌恶与憎恨;在李纯的领导下,大唐帝国虽有所起色,但并没有完全挽回颓势,强大的河北三镇还没有臣服,吐蕃的威胁也依然存在。因此,大臣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李纯拒绝的理由;也正因为如此,宰相们很自信,自信能够像当年说服李适那样说服李纯。 礼部尚书李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高谈什么“古之和亲,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希冀像当年的李泌一样说服李纯。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不是李泌,李纯更不是李适。 李纯面带讥讽的微笑,心不在焉的听着大臣们的高谈阔论,突然问出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近来听说有一位大臣,诗歌写得非常好,但姓氏很少见,不知此人是谁?”大臣们被问蒙了,只好纷纷猜测。“是包子胥?”,李纯摇了摇头;“冷朝阳?”,李纯还是摇了摇头,吟出了两句诗:“千金未必能易姓,一诺从来许杀身”。“是戎昱!”,大臣们恍然大悟。 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故事的开始很优美,很浪漫。一个清风徐来,皓月当空的夜晚,落魄书生戎昱在清风明月中诗兴大发,大声吟诵着自己的诗歌。清风徐徐吹来,将其吟诗声吹到了隔壁,吹到了正在庭院中徜徉的官桂观察使李夔的耳中。李夔停下脚步聆听,细加品味,不由的大加赞叹,怜才之意油然而生。于是,落魄书生戎昱被礼聘为官桂观察使李夔的幕僚。 几年以后,戎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成为风度翩翩的少年进士。大好的前程,满腹的才华,加上俊朗的外表,令李夔下定决心将自己花容月貌的女儿嫁给他,前提是,戎昱必须换一个姓氏,因为“戎”这个姓氏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西戎”“犬戎”。 放弃自己的姓氏,戎昱将要得到的不仅是如花美眷,更有岳父大人在朝中的鼎力支持,这对于尚无根基的戎昱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如果坚持自己的姓氏,戎昱将什么也得不到。何去何从,诱惑面前,戎昱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面对诱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当名门淑媛韦从向风度翩翩的元稹抛出爱情橄榄枝时,元稹毅然决然的抛弃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崔莺莺,义无反顾的扑入韦从的怀抱。但戎昱不是元稹,所以,他选择了坚持,坚持自己的姓氏,并挥毫写下了那两句传诵千古的诗“千金未必能易姓,一诺从来许杀身”,然后飘然而去。 戎昱已去世多年,李纯这时突然提起他,自然不是因为他的这段佳话,而是因为戎昱还写过另外一首名为《和番》的诗:“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于净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吟完戎昱的诗,李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臣子,一字一顿的说:“春秋时期,晋国大夫魏绛用和亲之法,你们也要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大臣们纷纷住嘴,低下了头,李纯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是的,李纯很得意,因为他不仅借用戎昱的诗,小小的讥讽了一下他的臣子们,更将自己拒绝回鹘请婚的真实原因巧妙的掩藏起来。 规复河湟,进而征服整个西北,李纯将这个宏伟的蓝图深深埋藏在内心深处,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在英明神武,霸气逼人的李纯看来,河北三镇、淮西、淄青这几个处于黄河下游的强大藩镇,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深邃的目光,早已顺河而上,最后定格在黄河上游,定格在广袤无垠的西北,定格在陇右河湟。因为那儿曾经是大唐帝国的版图,那儿有贞观遗风,那儿有开元霸业。扫平河北三镇之后,大唐帝国的虎狼之师将挥师西进,剑指盘踞在西域的回鹘与吐蕃,每每思虑至此,李纯都会禁不住热血沸腾。 这是一个积极的、伟大的设想,但李纯从来没有将其宣之以口,更没有将其付诸文字。在付诸实施之前,我们的大唐天子李纯绝不会吐露自己的意图,而是小心的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云雾之中,表现出真龙天子的神秘莫测。正因为,李纯对河湟乃至整个西北的战略构想是积极的、进攻的姿态,所以他才会对消极的、被动的和亲策略持坚决的反对意见。 但得意的李纯并不清楚,那些在他面前低下头颅的大臣们并不赞同他拒绝和亲的主张,此时,充斥他们内心的并不都是羞愧,还有一丝不敢说出口的愤懑和不满。因为他们既不了解李纯的真实意图,也不想去了解,只是直观的感觉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有些不可理喻,甚至太过于乾纲独断,这样的皇帝他们不喜欢!他们喜欢的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的皇帝,而李纯显然不是。就在李纯笑容满面的这一刻,君臣之间的分歧和矛盾已经悄然萌芽。 正文 第十八章:风始于青萍之末 三 元和三年,时令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初夏。繁花落尽春归去,渐开荷芰落蔷薇,初夏的长安依旧风景秀丽。在这美丽的季节,一场考试正在进行,但谁也没有料到,这场考试悄然影响了晚唐的历史,当然,是不好的影响,很不好的影响。 晚唐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肌体上生长着三个硕大的毒瘤: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和朋党之争。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是那场臭名昭著的安史之乱造成的严重后遗症,而晚唐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党争—牛李党争,其根源就是这次考试。 这是一次制举考试,具体的说,是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制举考试。 制举考试与进士科考试略有不同。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的门槛很高,一般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跃过龙门。即使你有幸成为进士,也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即所谓的“释褐”;要想成为朝廷官员,还必须经过吏部的铨选,如果运气不好,等个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事实上,唐宋八大家之一,“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就曾屡屡受挫于吏部的铨选,从成为进士到正式踏入官场,韩愈等了十几年。也正因为此,朝廷为了选拔非常之才,打破常规,开辟了制举考试这一青云之路。 与进士科考试相比,制举考试的最大优势就是举选合一,只要登科,就可以授官。因此无论是青衿书生,还是白衣寒士,乃至已经考取进士,甚至包括一些已经入仕的人,都对制举考试趋之如骛,以便为自己的政治生涯赢取更高的起点。唐代著名的大诗人白居易在贞元十六年考中进士后,又先后两次参加了制举考试,贞元十八年举“书判拔萃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县尉。 元和三年的这个初夏,在这场名为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制举考试中,有三个考生,不,确切的说是这三个考生的三篇策论,成为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导火索,他们分别是伊阙尉牛僧孺、陆浑尉皇甫湜和前进士李宗闵。 吏部员外郎韦贯之是一个正直的人,正直的有点迂。 少年时的韦贯之才华横溢,河中、泽潞节度使都曾经试图用重金召其入幕,都被韦贯之拒绝,他宁肯固守清贫,过箪食瓢饮的生活,也不愿成为那些节度使的幕僚。入仕后,韦贯之更成为混浊官场上的一道亮丽风景,宛如洁白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他敢于坚持原则,不阿附权贵,不趋炎附势,近乎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操守。 德宗末年,京兆尹李实权势薰天,其威势甚至超过了宰相,官员的升迁降黜往往由其一言而决。有人曾经向李实举荐韦贯之,李实回答说:“这个人和我同住一个里坊,听说他很贤能,如果他能登门拜访,我很愿意向皇上举荐他。”李实还举起手中的笏板给那个人看,说:“我已经将他的名字记在上面了。”举荐人大喜,立刻将李实的话转告给了韦贯之,并且说:“你今日造访李实,明日就可得到升迁,接受同僚的祝贺。”面对这露骨的暗示,韦贯之一笑置之,数年来始终没有踏进李实的府门,作为代价,韦贯之的官职也一直没有得到升迁。 顺宗继位后,王叔文等人掌握了大权,处置了臭名昭著的李实,一直不肯阿附这个奸臣的韦贯之终于得到了升迁。元和三年,韦贯之被任命为这次制举考试的考策官。 一个凉爽的夏夜,就着摇曳的烛光,韦贯之缓缓展开了第一轴卷子,开始了决定考生命运的阅卷工作。 大凡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试,考生迫于巨大的压力和有限的时间以及种种的规矩和忌讳,往往很难发挥出自己真实的水平,只好敷衍成篇,致使文章寡淡如水。比如唐代是中国诗歌的巅峰时代,但在科举考场却鲜有佳作,除了钱起那句如鬼谣般轻灵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和祖咏的半首《终南望馀雪》之外,考场上就再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了。这次似乎也不例外,韦贯之微微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的伸手取过又一份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卷子。 目光缓缓扫过整齐的卷面,一行行婉雅秀逸的楷书跳入眼帘,韦贯之眼前一亮,来了兴致。这篇文章洋溢着年轻人独有的“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的活力与勇气,挑起的是关于宫廷内宦官专权和宫廷外重重危机的沉重话题,而其用心之激切,言辞之耿直,都令人到中年的韦贯之热血沸腾,为之击节叫好。其中,抨击宦官的文字,更令身为考策官的韦贯之自叹不如。长期以来,宦官的专权跋扈有目共睹,但大部分官员,甚至包括品行高洁的韦贯之对此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这个年轻人,却以其大无畏的精神,用犀利的文字向那些不可一世的权阉们发起攻击。韦贯之长时间的摩挲着这份卷子,迟迟不愿放手,将这份卷子的主人,一个名叫皇甫湜的年轻人,深深的烙在了脑海里。但韦贯之绝不会想到,这样令他怦然心动的文章,在这个凉爽的夏夜,他会接连看到三篇,而另两篇文章的主人分别是牛僧孺和李宗闵。 几天后,韦贯之选中的卷子送到了翰林学士裴垍、王涯的手中,不久又送到了大唐天子李纯的御案上,没有人挑剔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的卷子,所有人都对这次制举考试的结果很满意,包括李纯。当然,一个人除外,而这个例外的人就是荆南节度使裴均。 正文 第十九章:风始于青萍之末 四 裴均是一个无耻的人,非常无耻。为了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他拜倒在了宦官的膝下,成为左神策军中尉窦文场的干儿子。窦文场致仕后,裴均继续结交权幸,成为太监们豢养的一条狗。当然,是狗就喜欢骨头,尚书右仆射就是裴均垂涎已久的一块骨头,但宰相李吉甫非常鄙薄裴均的为人,出面阻挠,这令裴均和他身后的阉人都很恼火。如今,骨头还没有吃到,竟然有人敢攻击自己的主子,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裴均出离愤怒了。 出离愤怒的裴均准备挖坑,挖一个大大的坑,他的目标有很多,包括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也包括考策官韦贯之、杨於陵,还包括复核的裴垍和王涯,但他最大的目标则是宰相李吉甫。当然,这个坑要想挖好,还需要他的主子,也就是阉人的帮忙。 很快,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大明宫的宫里宫外,都在散布着一个谣言: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三人恶意攻击阉人,是受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的指使。与此同时,阉人的头头脑脑开始在李纯的面前哭诉。于是,李吉甫坐不住了,也跑到天子面前辩白,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李吉甫不仅将矛头指向了考策官韦贯之和杨於陵,还指向了复核卷子的裴垍和王涯。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按规定,王涯应该回避,但他却没有向天子言明;身为同僚,裴垍明知皇甫湜与王涯的关系,居然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李吉甫的仕途一度很坎坷,而他也一度是一个很有器量的人。年轻时,李吉甫与当时的宰相陆贽政见不合,被赶出长安,辗转于江淮之间,一晃就是十五年。忽然有一天,他莫名其妙的的被任命为忠州刺史。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老熟人,曾经的政敌陆贽。原来朝中的奸佞先是将陆贽贬到了忠州,然后又将李吉甫调到忠州任刺史。这是明显的借刀杀人,想借李吉甫的手除掉陆贽,但李吉甫令那些奸佞失望了,他与陆贽不仅相逢一笑泯恩仇,更对其尊崇有加,李吉甫如此器量,也为自己迎来了一片赞誉之声。元和初,在外漂泊多年的李吉甫终于回到了长安,成为李纯“武力削藩”政策的坚定支持者和追随者。在平蜀灭吴的战争中,李吉甫坚定的站在了李纯一方,立下了不朽功勋。 器量恢宏的李吉甫与韦贯之等人并没有任何矛盾,甚至他和裴垍之间还有一段传诵千古的佳话。那还是元和二年正月,朝中宰相空缺了两位。凭借自己两年来的功绩,翰林学士李吉甫很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更进一步,成为万众瞩目的宰相。就在这时候,宫中传来天子的旨意,命他和另一位翰林学士裴垍起草两份拜相的诏书。李吉甫起草的这一份,是给武元衡的。难道自己竟然没有拜相?无比沮丧与失望的李吉甫,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在此时,裴垍从容起身向他道贺。两只手握在一起的那一刻,李吉甫潸然泪下,动情的对裴垍说:“我流落江淮之间,长达十几个年头,没想到竟蒙天子恩典,成为了宰相”。 感激涕零的李吉甫用百倍的工作热情回报天子李纯的信任,由于常年在外面漂泊,李吉甫对京城的人事还有些陌生,他真诚的请求裴垍为他举荐人才,裴垍也为他的诚挚所打动,没有推辞,一口气写出了三十多个人的名字。几个月以后,这些人先后得到重用,朝野上下,一片赞扬之声,李吉甫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成为满朝公卿心目中的贤明宰相。 但是,如今,站在风口浪尖的李吉甫为了自己的清白,为了保住自己的相位,为了实现自己“武力削藩”的理想和抱负,只好牺牲昔日的盟友,至于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李吉甫根本就不会考虑。 李吉甫的哭诉,将李纯放在了两难的境地。平心而论,李纯并不认为韦贯之、裴垍等人有什么过错,事实上,他非常欣赏韦贯之和裴垍的正直,因此,他并不想处罚他们。但杜黄裳已死,李吉甫如今是削藩大业的主事者,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因此,他必须维护李吉甫的权威。那些阉人手握军权,也是不能轻易处置的,更何况他们善解人意,是自己的开心果,也是自己须臾不可或缺的。权衡再三,李纯将心一横,公布了最后的裁决: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被罢免,王涯更是被发配到遥远的虢州任司马;韦贯之先是被贬到果州任刺史,几天以后又被贬到更加遥远的巴州,职位还是刺史;另一位更加无辜的考策官杨於陵则被外放到岭南。目睹支持自己的朝廷重臣一个个被贬逐,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闵对自己的前途不敢再抱有任何奢望,先后离开了长安,流落到藩镇,成为幕僚。 看起来,李吉甫赢了,但实际上没有,因为他失去了舆论和名誉。裴垍、韦贯之和杨於陵等人都是品行高洁、公忠正直的人望之臣,而贬逐他们的理由又是如此的牵强。昔日的贤明宰相李吉甫在满朝公卿眼中成了打击言路的权臣,长安城内暗潮涌动,李吉甫的相位岌岌可危。一个月后,翰林学士、左拾遗白居易上疏为裴垍等人鸣冤,用“上下杜口,众心汹汹”来形容朝野的反应,嫉恶如仇的白居易甚至用翰林学士的集体辞职来要挟天子。这种局面是英明天子李纯和贤明宰相李吉甫所始料未及的,半年后,迫于压力,李吉甫不得不自动请求离开长安,充任淮南节度使。李吉甫让出的相位,李纯给了在策论案中受到牵连的前翰林学士裴垍。 正文 第二十章:风始于青萍之末 五 当然,赢家还是有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裴均。自身难保的李吉甫再也无力阻止裴均,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尚书右仆射这块骨头。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思考一下,我们不得不感叹,裴均虽然是条狗,但却是一条极其狡猾和阴险的狗,他只用一句谣言,就成功击退了李吉甫,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是个精通心理学的高手。因为,他必须洞悉宰相李吉甫的心理,天子李纯的心理,还有满朝公卿的心理。然后,还要成功利用这些人的性格和心理,使他们互掐,自己好从中渔利。果然,为了撇清自己,李吉甫将裴垍等人推了出去。为了给自己的同事出气,白居易联合了所有的翰林学士,又将李吉甫踢出了长安。而裴均,则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阴险的笑了。 不过,说到底,狗,终究是狗,无论它多么狡猾和阴险,总脱不了得志便猖狂的劣根性。成为尚书右仆射的裴均很得意,也很猖狂。有一次,裴均上朝,在超越自己职位的地方站了下来,御史中丞卢坦向他拱手行礼,请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骄矜自大的裴均不肯。卢坦不卑不亢的说:“过去,姚南仲担任仆射时,他的位置就是在这里的。”裴均不屑的问:“姚南仲是什么人?”卢坦正气凛然的回答:“是信守正道,不肯交结权贵宠臣的人。” 这不就是在骂我呢吗?裴均不傻,一点也不傻,当然听得出卢坦的弦外之音。所以裴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卢坦的官作不下去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官,一个名叫右庶子的小官。 倒行逆施的裴均虽然很狡猾,但是他不明白,有一种力量是不可战胜的,他的名字叫正义,或者公道。所以,这种人注定不会得意太久。果然,在尚书右仆射这个位子上,裴均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已经被赶出了长安,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不过,裴均这个老小子出将入相十几年,坏事做尽,后来竟得以善终,也是一大憾事、没办法,老天不开眼啊! 无论如何,人死了,总要写一篇墓志,这是唐代的时尚,死者家属往往愿意一掷千金,换来一篇死者的颂歌。当然,撰写墓志的人一定要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有文采,只有这样,死者才有光彩。裴均儿子心目中的理想人选正是韦贯之。看来,裴均的儿子远没有老爹聪明,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就是被门给挤了!你也不好好想想,当年,就是因为你爹,韦贯之好好的京官做不成了,一竿子被打到穷山恶水的巴州。让他给你那死鬼老爹写墓志铭,睡糊涂了吧,你! 其实,即使没有这档子事,韦贯之和裴均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因为,两个人,一个坚正,一个阴谲,明显是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嘛!可是,裴均的儿子不懂这些,他只相信一样东西:钱。只要价码够高,买卖自然就做成了。因此,为了打动素有“坚正”美誉的韦贯之,裴均的儿子下了血本,他表示愿意拿出万匹绢缣作为润笔。但他的热脸结结实实的贴在了韦贯之的冷屁股上:他公开表示:裴均是左神策军中尉的干儿子,生前与阉人行迹太密,自己绝不会与这类人同流合污,我即使饿死,也不会给他写这篇墓志。 对此,我只能对裴均说一个字“该”。 时间能够冲淡很多东西,比如记忆,比如情绪。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元和三年的策论案渐渐为人们所淡忘,裴垍也因为病重,辞去了相位。于是,李纯不失时机的将李吉甫调回了长安,并让其重登相位。在李纯和李吉甫看来,元和三年的策论案终于尘埃落定,事情到此也应该结束了。但事实上,他们错了,错的很离谱。时间的确能冲淡很多东西,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冲不淡,也冲不走的,比如仇恨。 卷入策论案的三位举子中,皇甫湜因身上的名士气太重,屡遭贬逐,他一生的大部分光阴,不是出入幕府,就是沉沦下僚。但与他一同遭难的另外两人,牛僧孺和李宗闵,却成为未来官场的主角,长安的朱门玉户,到处都有他们的踪影。还有,当年无辜受到牵连的考策官杨於陵,也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杨嗣复,自然而言的,三人走到了一起,结成朋党,号称牛党。当然,那时的李吉甫已经化成一抔尘土,但很不巧,或者说很巧,李吉甫也有一个很争气的儿子,他的名字叫李德裕。既然如此,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牛僧孺、李宗闵和杨嗣复组团向李德裕发起了攻击。李德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然不甘示弱,你们会组团,难道我就不会?李德裕组成的这个团,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党”。除了李德裕,李党的骨干成员还有郑覃,以及那个写下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不朽名句的诗人李绅。从此,无是无非,无对无错的牛李党争成为那个时期的主旋律,被写进了晚唐史。晚唐,这位垂危的病人,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无休止的争吵中走向灭亡。 正文 第二十一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一 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 安史之乱后,成德的首任节度使是李宝臣。不过,李宝臣本来不叫李宝臣,甚至也不姓李,他叫张忠志。不好意思,张忠志本来也不叫张忠志,甚至也不姓张。至于他姓字名谁,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奚人,后来成为一位汉族将领的干儿子。那位汉族将领姓张,所以他也姓了张,名忠志。 少年张忠志是一名卢龙府的武将,常常单身匹马,游走在阴山深处,追寻着敌人的踪迹。有一次,张忠志不小心泄露了行踪,胡虏的骑兵大举来袭。少年张忠志不慌不忙,翻身连发六箭,射杀六人后翩然回营,留下了大批目瞪口呆的追兵。 一战成名的张忠志很快成为安禄山帐下的一员猛将。安禄山在范阳起兵的时候,张忠志还身在长安,听到消息后,他千里奔袭,潜回河北。喜出望外的安禄山当即拍板,决定赏,赏你作我的养子。于是,骁将张忠志变成了养子张忠志。 成为安禄山养子的张忠志像被打了鸡血,那叫一个兴奋,那叫一个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的张忠志立刻作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率领着十八名骑兵,来到了太原,光天化日之下劫持了太原尹杨光翙,射杀了几人后,在万余名追兵的注目礼中绝尘而去。 与田承嗣一样,张忠志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叛了又降,降了又叛。直到史朝义作了伪皇帝,张忠志对叛军的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才死心塌地的投降了唐军。喜出望外的长安,赐给他一个崭新的名字,李宝臣。从此,昔日千军万马中来去如风的草莽英雄、安禄山养子张忠志,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成德军首任节度使李宝臣。 换了一个名字和身份的李宝臣,似乎也换了一个人。豪气干云的英雄蜕变为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富贵舒适的生活消磨了他身上的英雄气,醉生梦死的李宝臣开始祈求像神仙那样长生不老,于是他喝下了术士献上的甘露液,却因此变成了哑巴。 李宝臣知道,自己这位过气英雄时日无多了,但如果就此撒手而去,他绝不会安心。因为他的儿子李惟岳太年轻了,生性又太软弱,日后绝对镇不住自己那些身经百战而又桀骜不驯的手下。李宝臣混浊的目光缓缓从辛忠义、卢俶、许崇俊、张南容、张彭老等人的脸上掠过,这些昔日的骨鲠之将,自己死后,将变成一根根利刺,扎在自己儿子李惟岳的身上。所以,我必须替儿子拔掉这些刺,只有这样,他才能稳稳当当坐上这把节度使的交椅。 “曾经与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对不起了!”李宝臣平生最后一次亮出了血淋淋的屠刀。看着在他面前一字儿摆开的二十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李宝臣嘴角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就此两腿一蹬,赶赴极乐世界去了。 显然,李宝臣高兴的太早了。因为,他漏掉了一个人。这个被李宝臣漏掉的人,恰恰正是一个最不应该被忽略的人。因为,这个人,就是英雄王武俊!在英雄王武俊面前,懦弱的李惟岳只会哭哭啼啼,任其处置。所以,最终,英雄王武俊用三尺白练,勒死了那个叫李惟岳的小孩。 杀死李惟岳的王武俊,来自契丹,凭借着骑射绝技与大将张孝忠齐名。那时,他还不过十五岁。少年成名的王武俊年逾六旬的时候,还能开弓射箭,一日之内射杀鸡、兔九十五只,谱写了一段不老传奇。李宝臣斩杀了二十余人,偏偏漏掉了这样一位英雄,岂非上天注定? 王武俊将李惟岳的首级送到了长安,换来了承德节度使的宝座。他的儿子王士真曾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立下过赫赫战功,在承德将士中拥有较高的威望。因此,王武俊死后,王士真顺理成章的接过了父亲的职位,成了承德的又一任节度使。 如今,王士真也死了,他的儿子王承宗上疏长安,请求接过父亲的旌节。 正文 第二十二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二 半个世纪以来,真正主宰河北的实际上是几个互相联姻的家族。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相支援,共同对抗长安。父位子袭,成了河北藩镇的惯例。从田承嗣到田悦、田朝再到田季安,田家三代领袖魏博;从王武俊到王士真再到王承宗,承德操纵在这个来自契丹的家族手中,正好也是三代;在卢龙,刘济也是从其父亲手中接过了节度使的旌节。河北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并将其视为惯例。 但是,这一次,李纯不愿意再承认所谓的河北故事了。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他等这样一个与河北角力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但是,宰相们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应该放弃。因为,王承宗不是狂惫书生刘辟,也不是江南庸夫李锜,更不是边城无赖杨慧琳!在他的身后是承德,是魏博,是卢龙,是强大的河北藩镇!如今的长安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河北三镇,更没有把握战而胜之。宰相们还告诉他,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这才是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吴少诚身死之日,就是淮西收复之时,但是在此之前,一定要忍耐,不能节外生枝,更不能与河北兵戎相见。 淮西具有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战略位置,它北临帝国东都洛阳和运河重镇汴州,东南横跨淮河,西南出襄州就可到达汉水。 淮西割据局面的肇始者是李忠臣。与李宝臣本来不叫李宝臣,而叫张忠志一样;李忠臣本来也不叫李忠臣,而叫董秦。 少年董秦,与少年张忠志一样,都是安禄山麾下的猛将。不一样的是,当年安禄山起兵的时候,张忠志身在长安,却选择了安禄山,不惜千里走单骑,最终成为安禄山的养子;而董秦身在平卢却心系长安,不惜长途奔袭叛军老巢范阳,着实让安禄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走投无路的张忠志曾举兵投降,形势稍有好转,就故态复萌,依旧是叛军的骁将;被困汴州的董秦,也曾向史思明投降,不久后,这位勇冠三军的少年英雄就斫营而出,重新回到了唐军的旗帜下。长安喜出望外,赐给他一个崭新的名字,李忠臣。少年英雄董秦,摇身一变,成为淮西节度使李忠臣。 与李宝臣一样,富贵乡也成了李忠臣的英雄冢。不一样的是,李宝臣追求长生,而李忠臣则追求女色,以最不道德的方式。 深夜寂寂,充满了诱惑,李忠臣一次又一次的潜入属下将士的帷幕,开始在别人妻女的.上寻求自己的快感。气喘吁吁的李忠臣没有想到,黑暗中,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正在愤怒的盯着他,他的屁股底下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火山终于喷发了,李忠臣的族侄李希烈成功利用了这一仇恨心理,将其赶出了蔡州。长安收留了这位无家可归的迟暮英雄,但李忠臣却不喜欢长安。 长安是安逸而奢华的,但却缺少李忠臣熟悉的江湖情怀,与长安相比,他更向往河北边城的草莽气息。.苟活于长安的李忠臣,内心却期冀着下一个乱世的到来,乱世,只有在乱世,才会有英雄的用武之地,自己才会有策马挽弓的机会。 天随人愿,乱世正如李忠臣所期冀的那样,不期而至。泾师之变一夜之间颠覆了长安安逸奢华的生活,大唐天子仓皇出逃,来自河北的朱泚被簇拥到大明宫前。属于英雄,属于我董秦的乱世终于来了,李忠臣瞪大了眼睛,感到了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拜伏在田舍郎朱泚的面前。这一次,没有了斫营而出的续集,李忠臣从此再没有回头,长安赐给他的新名字,不管是对曾经的少年英雄董秦而言,还是对大唐天子李纯来说,都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从英雄到叛逆,从功臣到贰臣,李忠臣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路。但是,他并不寂寞。因为他的族侄李希烈正沿着他曾经走过的轨迹大踏步的前行。 与他的族叔相比,李希烈的功劳似乎更大,因为他结束了荆襄地区长达十九年的割据局面;他受到的拥护和欢迎程度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族叔,老百姓“井税鹑衣乐,壶浆鹤发迎”的欢迎无疑是最好的说明;但同样的,他在叛逆的道路上,也比其族叔走得更远,他已经不愿意臣服于任何人,于是,他决定,自己作皇帝。 得知李希烈自立为帝的消息后,心怀叵测的河北派使者送来了称臣的表章,并怂恿他兵临汴河,狠狠地掐住了长安的脖子,长安因此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困境。但是,一杯毒酒,结束了李希烈的生命,也结束了他的帝王梦。毒死李希烈的淮西大将陈仙奇,不久后也步其后尘,这一次,下手的正是吴少诚。 吴少诚来自河北边城,来自幽州,与河北诸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经,吴少诚是李希烈麾下最得力的大将,跟随李希烈为大唐帝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但自此以后,他却成了长安最危险的敌人。 二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年雄姿英发的吴少诚如今已经垂垂老矣。这个消息,无论是对于长安,还是对于吴少诚的结义兄弟吴少阳来说,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好消息。当然,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吴少诚死后,留下的那个淮西节度使的位子。 为了淮西,只有与成德妥协,但是面对天赐良机,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承宗舒舒服服的接过成德节度使的位子? 正文 第二十三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三 机会不容错过,既然无法夺回承德,那就削弱它。李纯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分而治之的对策,将成德所辖六州中的德、棣二州交给薛昌朝,其余四州仍由王承宗管辖。 这个薛昌朝,是已故昭义节度使薛嵩的儿子。这个薛嵩,是大唐名将薛仁贵的孙子,评书《薛刚反唐》中主角薛刚的原型。如此说来,薛昌朝也算是将门之后。更重要的是,这个薛昌朝是前承德节度使王士真的女婿,与王承宗属郎舅至亲,是一家人。因此,王承宗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准备遵旨将德、棣二州交给薛昌朝。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跳出来煽风点火了。在他的挑拨下,王承宗开始怀疑薛昌朝与长安有勾结,要对付自己。在权益面前,所谓亲情变得苍白无力,王承宗准备对薛昌朝动手了。他的数百铁骑如风卷残云般杀进了德州,绑架了毫不知情的薛昌朝,而此时的长安使者正沉醉在氤氲酒香和艳丽歌舞中。当浓睡消去残酒,长安使者骑马来到德州,准备宣读圣旨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到薛昌朝的影子。 长安使者被耍了,远在长安的天子也被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年轻气盛的李纯拍案而起。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战争已迫在眉睫。 耐人寻味的是,李纯这次讨伐河北,却不派什么耆臣宿将,反而将兵权交给了一个太监。当然,这个太监是李纯最宠信的那一个,他的名字叫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来自遥远的福建,幼年时来到了长安,净身作了太监,成为东宫的一个小黄门。因为天资聪慧,很快就得到李纯的宠爱,成为李纯的心腹和朋友。元和元年那个寒雨潇潇的夜晚,正是这个吐突承璀,扫除了李纯皇位的最大威胁,太上皇李诵。从此,昔日默默无闻的小黄门一跃成为长安最有权势的大太监,更成为李纯无比信任和宠爱的人。 作为李纯最信任和宠爱的人,吐突承璀很明白李纯的心思,为了迎合皇上,他多次上疏,请求讨伐成德。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那就是借机攫取更大的权力。 其实,明白李纯心思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至少还有一个,昭义军节度使卢从史。 卢从史刚刚死了父亲,所以他很悲痛。不是因为孝顺,而是因为按照当时法律规定,他必须交出大权,回家守制,期限是三年。这,对于嗜权如命的卢从史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心理折磨,还不如直接拿刀将他砍了算了。 当然,要想逃避守制,办法还是有的,但是只有一个,那就是金革夺情。金革夺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国家必须处于战争状态。而在当时,除了河北那几个强大的藩镇,其他大大小小的节度使已经被李纯收拾的服服帖帖,国家哪来的战争?因此,尽管十分的不情愿,万分的不高兴,卢从史还是恋恋不舍的守制去了。 但有时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就像你刚打了个瞌睡,就有人塞给你个枕头。天上有时候也会掉馅饼,而这个馅饼正好砸在了卢从史的身上。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王承宗希望接父亲的班,偏偏李纯不让。一时间,长安与成德之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卢从史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频繁上书长安,请求讨伐成德,不懈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他最期待的结果。不久,李纯就下诏起复卢从史为金吾大将军。目的达到了,卢从史手中重新握有了兵权,心情那叫一个爽。 正文 第二十四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四 吐突承璀的大军刚刚走出长安,长安的细作早已将这一消息快马报告给了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一直躲在幕后煽风点火的田季安,这次准备走向前台。他迫不及待的聚集自己的手下,气势汹汹的说:“二十五年来,长安的王师从来没有越过黄河,杀进河北。今天,他们要越过我们魏博,去攻打成德。一旦成德被征服,我们魏博必将唇亡齿寒,怎么办?”被煽动起来的魏博将士大声喊道:“愿假骑兵五千,为公除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田季安禁不住有些得意,振臂高呼:“壮哉!兵决出,格沮者斩!” “不可,不可”,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田季安的议事厅。 “在我的地盘,竟然有人敢给我唱反调”,田季安很生气,但是,后果不严重,因为他发现说话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作客的幽州刺史谭忠。 望着满脸怒火的田季安,谭忠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昔年王师平蜀灭吴,功在宰相,与天子无关。征伐西蜀刘辟,靠的是宰相杜黄裳的一力担当;平定东吴李锜,靠的是宰相李吉甫的运筹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用老臣宿将,却专任宦官;不用天下精锐,却派出阉人控制下的神策军。这显然是要夸服臣下,自显威武,与宰相们一争高低。倘若王师一入魏博境内,就遭遇惨败,长安必定会重新选派智士谋臣、精兵良将,且细细筹划,全力而为,到那时,魏博岂不是白白为成德受祸吗?为今之计,王师军队一旦进入魏博境内,您应当厚加犒赏,整顿甲兵,假装要讨伐成德。然后,您秘密派人送信与成德,信上就说如果魏博征伐成德,就是卖友;如果不征讨成德,就是叛君。这两个罪名,我都不愿意承受,如果成德能够送给我一座城池,使我能够向长安报捷,那么我就不必进入成德,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朋友,岂不两全其美? 田季安依计而行,一面设宴欢迎吐突承璀,一面写信给王承宗,王承宗回信应允,竟然将当阳县赠给了魏博。谭忠见计策已成,于是前来辞行,田季安感激莫名,厚赠而别。 谭忠返还幽州,正值他的上级,卢龙节度使刘济正在会议军情,议论的焦点就是要不要出兵南下,讨伐成德。 “天子一定不会让您参与讨伐成德,成德也一定不会防备卢龙南下”,谭忠应声而入。 “你干脆直接说我与王承宗勾结好了!”刘济怒吼道,吼完的刘济余怒未息,将谭忠关进了监狱。 不久,探子带回的消息印证了谭忠的预言,在与卢龙接壤的边境上,成德果然没有设防;一天后,长安使者带来了一纸诏书,命令刘济“专护北疆”,不必南下。 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刘济惊呆了,惊呆了的刘济将谭忠从监狱中放了出来,他一定要问个究竟。 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叫卢从史的人。卢从史是一个圆滑的人,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他一方面叫嚣着要讨伐王承宗,给长安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一方面,他又向卢龙示好,转过身来,却在天子面前,无中生有的污蔑卢龙。因为,卢从史的真正盟友,实际上正是他一再上书要讨伐的那个人,王承宗。他为王承宗出谋划策,在卢龙和成德边境故意驰防,其一表示成德不想与卢龙为敌;其二,则使长安对卢龙生疑。然后,卢从史暗中上书长安,诈言卢龙与成德同气连枝,阴谋共同对付长安。 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被困在套子中的刘济现在处境很尴尬。远在长安的天子和普天下的百姓都以为他与王承宗勾结在一起,而王承宗却不领他的情,因为在王承宗看来,这应该是卢从史的功劳。在天子和王承宗面前两面讨好的卢从史却将刘济逼上了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恍然大悟的刘济决定解开这个套子,向天子和天下人证明他的忠诚,粉碎卢从史的阴谋,他亲自统帅麾下的七万精兵,大举进攻成德,接连攻下饶阳和束鹿。 出征前,刘济任命其长子刘绲为副大史,留守幽州,而他的次子瀛洲刺史刘总则随侍在侧。事实证明,这不是一个好的决策。因为,正是这个决策,最终要了刘济的老命,还搭上了他的长子刘绲,以及数十名将领的性命。 只要是套子,就有可能解开,关键在于解套子的人够不够聪明。卢从史精心设计的圈套,在幽州最有智慧的谭忠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谭忠是一个可怕的人,因为他的智慧。他就像一条蛔虫,一条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无论是英明神武的天子李纯,还是首鼠两端的奸诈小人卢从史,他们肚子里的小算盘,都逃不过谭忠的一双慧眼。可惜,刘济这次出征,没有带上这个幽州最有智慧的人,于是他不可避免的又钻进了别人的圈套,这个别人实际上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次子刘总。 当然,刘济的死还要等到长安与成德罢兵之后,在此之前,他还有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时间,具体的说,是九个月。 正文 第二十五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五 日日山川烽火频,山河重起旧烟尘。终于,长安迎来了与成德兵戈相向的日子。这一天,李纯已经期盼了太久,太久。 不过,出乎李纯的意料,战局一点也不顺利,依稀是二十多年前唐德宗与河北交战的往事重演。 李纯绝不会想到,当他一意孤行的任命吐突承璀为统帅时,这场战争的结局就早已注定了。血气方刚的少年天子,试图通过征服河北,证明自己的能力。因为,只有平定河北的帝业,才能够压过平蜀灭吴的相业。而吐突承璀,在李纯的潜意识中,其实只是自己的替身。如果,吐突承璀,他的替身,能够扫平河北,那将是一场令李纯扬眉吐气的胜利。但李纯不知道,当他将这一重任交给一个太监时,就已经失去了朝臣的支持。事实上,他们正在等着看吐突承璀的笑话。因此,当吐突承璀率领数万貔貅之士浩浩荡荡开赴河北时,他得不到朝中大臣的任何支持,也得不到统兵将领的拥护。除了他自己统率的左神策军,吐突承璀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何况,其中还有一个与王承宗暗通款曲,居心叵测的卢从史! 别人指望不上,那就只有依靠自己人了。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骁勇善战,为了给自己的主子挣回一些颜面,他率部轻进,结果中了王承宗的埋伏,血撒沙场。骁将殒命,三军为之夺气,大家都心怀观望,徘徊不前,士气低迷,一如连绵的秋雨。 长安,已经有人开始讨论吐突承璀久战无功的罪行,而此时,战争才刚刚进行了两个月。 沮丧的天子还没来得及对战局作出反应,淮西又传来了一个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死了!吴少阳,他的结义兄弟,趁机夺取了权力,自为留后。河北战事陷入胶着状态,长安已无暇顾及淮西,只好顺水推舟,承认了吴少阳的合法地位。 乾纲独断的李纯,就这样错过了一个收复淮西的绝佳机会,年轻的天子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了代价。 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很得意。在这场长安与成德的较量中,他左右逢源,捞足了好处。但得意忘形的卢从史并不知道,长安,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的盯着他。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宰相裴垍。事实上,裴垍留意卢从史已经很久了,他确定,这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奸邪小人。但是,卢从史上蹿下跳的表演蒙蔽了圣听,裴垍如果没有证据,就扳不倒圣眷正隆的卢从史。因此,他只有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机会是卢从史友情奉送的。确切的说,卢从史送来了一个人,他的一个牙将,这位牙将的名字叫王翊元。经过仔细的观察与试探,裴垍确信,这是一个心怀忠义的人,从这个人那里,他将能够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出所料,裴垍一番君臣大义的慷慨言论,打动了王翊元,卢从史的阴谋被和盘托出。 亲耳听到卢从史的阴谋,李纯忽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长久以来的沮丧和郁闷顷刻间化作满腔怒火喷薄而出,这下子,卢从史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志得意满的卢从史并不知道,他的所有阴谋,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陶醉在奸计得逞的喜悦之中。所以,当吐突承璀又一次宴请他时,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这是一个阴谋,还喜不自胜的幻想着像往常那样,从吐突承璀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当然,他更加不知道,当吐突承璀第一次宴请他,并且送给他大量珍玩宝物的时候,这个阴谋就已经开始了。懵懵懂懂的卢从史就这样成了吐突承璀的俘虏,被压上了前往长安的囚车。 长安,惶恐不安的卢从史被贬为欢州司马,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的这条老命,终于保住了。殊不知,李纯这次玩了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卢从史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长安就已经派人追上了他。然后,一根弓弦结束了他的一生。 卢从史的经历告诉我们,当天上真的有馅饼掉下来,正好砸在你身上时,一定要小心,小心被馅饼砸死。 卢从史死了,王承宗失去了强有力的内援,适时递上了请罪的表文。死去的卢从史又一次帮助了王承宗,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收取任何的好处费,就心甘情愿的当了王承宗的羔羊,替罪的羔羊。王承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将之前的种种罪过都推在了这位曾经的盟友身上,说了些误信馋言,今始觉悟,乞许自新之类的鬼话,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也趁机为王承宗说情。 因为师久无功,李纯不得不就坡下驴,罢兵休战。李纯,我们的大唐天子李纯,只好悻悻的下诏宣布,承认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并将德、棣二州归还给他。 正文 第二十六章:山河重起旧烟尘 六 战争结束了,但阴谋还在继续。 这次,阴谋发生在卢龙,具体的说,是发生在瀛洲。阴谋的策划者,正是瀛洲刺史刘总。他的猎杀对象是自己的父亲,卢龙节度使刘济。还有,自己的大哥,刘济的长子,副大使刘绲。 之所以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事,说到底,还是权力惹的祸。作为卢龙节度使刘济的儿子,刘总并不甘心只作一个小小的瀛洲刺史,他的目标是父亲屁股底下的那个位子,卢龙节度使。 可惜,他只是次子,他还有一个该死的哥哥刘绲。更可惜的是,多年来,无论刘总怎样的努力,怎样的大献殷勤,他那该死的父亲就是坚守着立嫡以长的教条不肯松口。刘总彻底失望了,但他并没有绝望,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路,既然阳谋不成,那就搞阴谋。刘总抱定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发誓要将这个位子搞到手。 现在,挡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亲和哥哥,怎么办?简单,杀!当然,这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来了,刘济出兵瀛洲不久就病了。虽然病的很严重,但并不致命,只是暂时无法回到幽州而已。而在这里,还有自己的儿子刘总床前尽孝,所以,刘济并不担心。如果,他知道自己将再也回不到幽州,而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就是眼前这个正在床前尽孝的乖儿子,不知他将作何感想? 几天后,一个自称来自长安的人告诉了刘济一个消息:由于卢龙大军迟滞不前,贻误了战机,长安很不满意,已经决定任命副大使为节度使了。 这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假消息,但病重的刘济昏昏沉沉,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而且,卢从史的阴谋至今仍令他胆战心惊,谭忠的话又开始在他耳边萦绕。难道,自己几个月来攻城拔寨的表现,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忠诚?难道,自己的儿子刘绲在阴谋取代自己? 第二天,又有人告诉刘济,长安赏赐给刘绲的象征着节度使权威的旌节已经到达了太原。第三天,又有人告诉他,护送旌节的队伍已经越过了太行山,很快就要进入河北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刘济气疯了。好你个刘绲,老子如此器重你,你竟然敢勾结长安,抢班夺权,妄想提前上位!你慌什么,老子死后,这个节度使的位子还不就是你的!不对,军中应该还有人跟他勾结,是谁?是谁?刘济狐疑的目光从一个个统兵将领的脸上扫过,一定有他,还有他,还有……。你们平日就与刘绲那个大逆不道的畜生厮混在一起,一定参与了密谋!你们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定在窃喜,一定在期盼着分享胜利的果实!哼,妄想!我,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 刘济疯了,真的疯了,他开始了疯狂的杀戮,几十名统兵将领的鲜血,将刘济的眼睛染成了一片血红。但杀戮并没有阻止坏消息的到来,这一次,刘济获悉,颁发给刘绲的新旌节,已经过了代州,马上就要进入他的军营了。 刘绲,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刘绲,那个一心一意要替代自己的不孝子。把他抓来,一定要把他抓来,老子要亲自审问那个畜生! 乖巧的刘总一面轻声细语的安慰心灵受到极大伤害的父亲,一面推荐了留守幽州的人选,当然,那是他的心腹。 接到父亲的命令,刘绲没有丝毫迟疑,拱手交出了幽州,火急火燎的南下瀛洲。我要面见父亲,只要见到父亲,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但单纯的刘绲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致命的问题,他,还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吗? 拥护刘绲的将领,已经被我除掉了,当然,是借助父亲的手。幽州也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刘绲马上就要到了。刘济,我的父亲,你个老家伙,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是时候打发你上路了。到了阴间,你不要怪我,谁让您的脑筋死不开窍,非要将位子传给那个该死的刘绲。 阴谋,并不只发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有时候也会发生在青天白日。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时近中午,刘总笑眯眯的递给了父亲一碗酪浆,当然,里面加了一些东西。就这样,卢龙节度使刘济,这个传说中长蛇转世的英雄,这个曾经英气勃勃、威震幽燕的节度使,病死了。至于他究竟是怎样病死的,地球人都知道,就不必多说了。 此时,刘绲刚刚赶到涿州,然后,他被父亲派来的使者拦住了,然后刘绲被告知,父亲不想见他,更不想听他解释。刘绲懵了,然后他看见两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彪形大汉站在了他的面前,手里握着椴木大棍。明白了,父亲要我死,以永绝后患,刘绲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其实,他不明白。至死也不明白,真正想要他性命的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好兄弟,刘总。而且,此刻,他的父亲,卢龙节度使刘济,早已变成了一个死人,正在奈何桥边等着他呢。 骄横的河北,不相信鬼神,不相信正义,不相信报应,他们只尊奉胜者为王、强者为王的生存法则。卢龙的很多人都知道刘总弑父杀兄的罪行,那又如何?河北的精神领袖,河北人顶礼膜拜的安禄山、史思明不是都死在自己儿子手中吗?因此,双手沾满父兄鲜血的刘总,依然得到了卢龙将士的拥戴。 刘济、刘绲先后暴毙的消息传到长安。长安,刚刚经历了一场并不成功的讨伐,暂时还没有精力对卢龙再起战端,所以,李纯并没有深究刘济父子的死因。刘总不仅没有为自己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反而加官进爵,李纯不仅让他承袭了父亲的职位,更加封他为楚国公。 逃过了法律制裁的刘总,却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刘总都被同一个噩梦缠绕着。那个噩梦是如此清晰而可怕,往往刚刚入睡,就会立即在凄厉的惨嚎声中惊醒。直至此刻,刘总才感觉到自己费尽心机爬上的这个位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诱人,反而让自己过上了生不如死的生活。 长安与成德的第一轮较量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在这场持续九个多月的战争中,李纯劳师远征,却一无所获。反而是那些狡诈的节度使们在这场战争中捞足了好处,王承宗如愿以偿的坐上了成德节度使的位子,德、棣二州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吴少阳杀死了结义兄长吴少诚的儿子,将淮西节度使的位子摁到了屁股底下;弑父杀兄的刘总,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一路加官进爵,累官至检校司空;就连一直躲在幕后煽风点火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也白白得到了一座城池。 长安唯一的亮点,就是铲除了居心叵测的义武节度使卢从史,但那是宰相裴垍的功劳,与李纯无关。李纯梦寐以求的帝业终究比不上杜黄裳、李吉甫平蜀灭吴的相业,甚至也比不上裴垍铲除卢从史的相业。因此,在河北那些骄横的节度使看来,李纯比起他的祖父,德宗李适,似乎也强不到哪里去。 但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在这次战争中,李纯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教训。吸取了教训的天子李纯,懂得了保持耐心的重要性。此刻,他正躲在大明宫的重重帷帐之后,开始了等待,他相信,机会还会有的,当下一次机会到来,他将会紧紧抓在手里,再也不会松开。到那时,河北,包括淮西和淄青,都将深刻体味到这位少年天子的可怕。 正文 第二十七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一 年轻的天子并没有等太多的时间,机会就再度降临。因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疯了。 前面说过,安史之乱后的魏博首任节度使是老奸巨猾的田承嗣。与李宝臣、李忠臣不同,安逸奢华的生活并没有消磨田承嗣那颗称霸天下的雄心。但有一样东西能,那就是时间,岁月虽然没有消磨田承嗣的野心,却成功摧残了他的身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田承嗣却明显感到了英雄迟暮的无奈与凄凉,作为一只老狐狸,田承嗣明白,作出选择的时候到了。为了田氏家族的长盛不衰,他必须挑选一个合适的人,继承他的职位。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田承嗣选择了田悦,他的侄子。田承嗣有儿子,而且不止一个,可他依然选择了田悦,因为在他看来,在他的子侄当中,只有田悦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田承嗣深知,自己的儿子个个锦衣玉食,缺少历练,难堪大任。如果将节度使的位子传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将不可避免的使田氏家族走向衰落和灭亡。而他的侄子田悦就不同了,因为他有底层生活的磨练。田悦幼年丧父,母亲则改嫁给平卢军一个低等的戍卒,田悦也因之流落在淄青一代。这种江湖漂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田承嗣找到他为止,而此时的田悦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年的江湖阅历,使田悦比自己的从兄弟们更多了几分历练,也养成了其剽悍善斗、勇冠三军的性格,以及轻财重义、朴素节俭的美德,这使田悦在军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和极高的威望。对自己的这个侄子,田承嗣也一直另眼相看,早已把他看成了自己的衣钵传人。 田承嗣是对的,相对而言。和那些从兄弟们比起来,田悦的确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继承人。可惜,只是比较理想而已。与自己的叔父相比,田悦有着致命的缺陷。田悦不缺乏勇敢,但缺少审时度势的狡猾和能屈能伸的坚忍。而这些,田承嗣都有。得意时,田承嗣可以肆意杖杀李宝臣的弟弟,可以昂首挺胸的对长安说不,可以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李正己;一旦形势不利,他马上可以另换一副面孔,他可以立即向李宝臣献媚,他可以对着李正己的画像焚香膜拜……该低头时,田承嗣可以毫不迟疑的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很低,很低。而这些,剽悍的田悦做不到,他只习惯用手中的刀剑说话,在他任节度使的四年时间里,战火在魏博六州的土地上蔓延,魏博军一败再败,元气大伤,军中开始弥漫着不满的情绪,魏博也逐渐失去了田承嗣时期领袖河北的地位。 田悦,终究还是让九泉之下的叔父失望了。在他领袖魏博时期,魏博的形势不是蒸蒸日上,而是蒸蒸日下。当然,比起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这是一次谋杀,亲人之间的谋杀;这次谋杀最终演化为一场屠杀,亲人之间的屠杀。而事情的起因,说来很可笑,也很可悲,是一些小事,很琐碎的小事。 曾经,田悦是一个苦孩子,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田悦虽贵为节度使,却仍喜欢过简朴的生活,这应该是好事,至少不能算坏事。但,问题是,你自己喜欢过苦日子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拉上别人和他一起过苦日子,这就有点过分了。田承嗣的那些子女,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忽然要他们粗衣蔬食,他们怎么受的了?不满,悄悄地在他们心里发芽,不久,将会结出仇恨的果实。尤其是那个田绪,对田悦的忿恨之情恰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其实,田绪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自卑的人,一个没有政治野心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散漫的人,一个不喜欢被约束的人。因此,在田悦看来,这是一个不听话、不争气的弟弟,必须严加管教,才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而在田绪看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他的天敌和克星。这一次,不争气的田绪又一次违反了军令,恨铁不成钢的田悦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希望他能长点记性。当然,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鞭子。 愤愤的扔下鞭子,余怒未息的田悦转身钻进了营帐。但他作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顿鞭子,要了自己的性命。当然,还有他父母妻儿的性命,还有很多人的性命。 谋杀,发生在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田绪和他的心腹悄悄潜进了节度使官邸,面对着酣睡中的田悦,举起了屠刀,狠狠的砍了下去…… 恐惧,无边的恐惧紧紧抓住了田绪。疯狂过后,恐惧像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六神无主的田绪。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思绪紊乱的田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跑,只有跑,才能摆脱这四处蔓延的恐惧。慌不择路的田绪带着几百名心腹一路狂奔,但是,魏博牙军拦住了他,并且告诉他,我们将拥护您登上魏博节度留后的位子。 杀人凶手就这样登上了节度使的高位,但恐惧仍然无处不在。杀戮,只有杀戮,才能稍稍平复他紧张的情绪。田悦的父母妻儿,杀!田悦的心腹将领,杀!还有谁,还有谁能对我造成威胁?对了,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他们肯定是和田悦一伙的,怎么办?杀!杀!杀!一代枭雄,领袖河北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子女就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杀了个干干净净。不对,不对,还有一个田朝,在淄青节度使李纳那里。不行,一定要斩草除根。田绪备了一份厚礼,用来贿赂李纳,想召回田朝,然后加以杀害。所幸,李纳不忍心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只好将田朝送往了长安。 田悦死了,田承嗣的儿子也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田朝和田绪。吓坏了的田朝打死也不敢再回到魏博,更不想坐那个节度使的位子,只想在长安安安稳稳的过好下半辈子。万般无奈的长安只好下诏,正式封田绪为魏博节度使。为了安抚他那颗脆弱的心脏,还特意将嘉诚公主嫁给了他。但是,大权在握的田绪仍然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他生命中的最后光阴只能在杯弓蛇影中度过。如此行尸走肉的活着,生不如死。终于有一天,三十三岁的田绪暴疾而死。不知到了阴间,他怎样向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解释。 正文 第二十八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二 田绪死了,嘉诚公主将他的幼子田季安扶上了那个万众瞩目的位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当然,换一个角度分析,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田季安本来是没有资格继承那个位子的,因为他的生母身份很卑微。但他很幸运,因为嫁给田绪的公主没有生下一子半女,转而将全部的母爱倾注给了田季安,将其视为己出。正是有了这层渊源,出身低微的田季安才最终得以坐上那个位子,那一年,他刚刚十五岁。公主活着的时候,田季安小心翼翼的充当着一个乖孩子的角色,一直循规蹈矩,不敢稍有逾越。但公主死后,田季安终于露出了他阴森森的獠牙。 对魏博而言,田季安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节度使,因为,他是一个只享受权力,而不履行义务的人。在田季安的人生词典中,只有索取,没有贡献。喝酒、听戏、玩女人,一样不少;军事、政务,一样不管。在他的统治下,魏博在走向衰亡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与他的前任们相比,田季安固然不能与老奸巨猾的爷爷田承嗣相提并论,也比不上有勇无谋的叔父田悦,甚至还不如懦弱而残忍的父亲田绪! 极度的纵欲换来的是极度的空虚,极度的空虚促使他一步步走向极度的疯狂,极度的疯狂带来了极度的杀戮。这一刻,田绪残忍嗜杀的性格仿佛在田季安的血液中复活,并演绎到极致。 杀戮,疯狂的杀戮,无缘无故的杀戮,日复一日的杀戮,疯狂的田季安将整个魏博六州笼罩在一片恐怖的云雾之中,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之下。疯了,田季安彻底疯了!彻底疯了的田季安变成了一个嗜血的恶魔,向身边人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往日人人艳羡的节度使牙门,如今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阎罗殿、鬼门关!生活在那里的人,人人自危,生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亡就会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死是可怕的,但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魏博,整个魏博都在末日气氛的笼罩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这其中也包括田季安的夫人和儿子,还包括田季安手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将领和和骄横跋扈的魏博牙兵。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不管是鱼死还是网破,都要试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元氏,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夫人,洺州刺史元谊的女儿,站了出来。她秘密召集魏博的统兵将领,将自己的丈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强行迁出了节度使牙门。然后,田季安死了,年仅三十二岁,比他的父亲田绪还少活了一年。这对父子真可谓难兄难弟,正是在这对活宝父子坚持不懈的折腾下,魏博元气大伤。当然,对魏博而言,最糟糕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因为田季安死后,继承他节度使位置的是他的小儿子,年仅十一岁的田怀谏。 机会,像一张馅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长安,会吞下这张诱人的馅饼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必须好好把握的机会。这一次,长安的意见空前一致。因此,田季安的死讯一传到长安,李纯就立即作出了反应,当然,他只是调换了一个节度使,郑滑节度使,因为郑滑毗邻魏博,可以就近伺察动静。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怎么简单的任务,因此,这个新上任的节度使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首先,这个人必须绝对忠诚于长安;其次,这个人最好有河北背景,因为只有这样,他的任命才不会引起魏博的警惕。李纯选中的这个人是薛平,左龙武大将军薛平。 薛平是名符其实的将门之后。“三箭定天山”的传奇名将薛仁贵是他的曾祖,威震西陲的一代名将薛讷是他的爷爷。而薛平的父亲,就是小说《薛刚反唐》的主人公薛刚的历史原型,昭义节度使薛嵩。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薛嵩是一个传奇,一个另类的传奇。薛嵩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其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轨迹中,他作出了许多与众不同的选择。出身于名将世家,年少轻狂的薛嵩却选择了江湖,并凭借其豪迈不羁的性格和高人一筹的骑射功夫,闯出了不小的名堂;身为忠良之后,薛嵩却义无反顾的投入安禄山的怀抱,成为这个边境胡儿麾下的一员猛将;当叛军分崩离析之时,他终于作出了一个不怎么让人意外的选择,投降,并成为长安任命的昭义节度使。但与骄横跋扈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沉迷酒色的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晚节不保的淮西节度使李忠臣不同,放下屠刀的薛嵩真的立地成佛了。或许忠良的血液在其体内复苏,或许长安的荣宠令其感激莫名,总之,反正后的薛嵩脱胎换骨,他奉公守法,致力于领地内的经济恢复与发展,政绩斐然。上马治军,下马管民,薛嵩用不同的方式展现了他的能力。 当然,坊间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与田承嗣抗衡的故事。田承嗣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野心勃勃的田承嗣经常跑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还常常赖着不走,反而将主人扫地出门。谁要是摊上这么一个邻居,就连睡觉时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很不幸,薛嵩就摊上了这么一个邻居;更不幸的是,他的这个邻居还放出话来,说要到他的领地来避暑。这是肆无忌惮的暗示,怎么办?打,打不过;跑,跑不了。 得到这个讯息,薛嵩派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薛嵩的一个婢女。当然,这个婢女如今是大大的有名,估计大家已经猜到了,对了,就是红线。 一个无风也无月的夜晚,红线出发了,她一更启程,夜半而返,手中多了一件东西,一件小东西,田承嗣卧室的一个金盒。早已备好快马的薛嵩,立刻派人将这个金盒送还给田承嗣。老奸巨猾的田承嗣当然读懂了薛嵩的弦外之音,我薛嵩既然有能力从你的卧室盗走金盒,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取下你的首级。 应对威胁最好的办法是反威胁,薛嵩抓住了田承嗣的软肋,因为他知道田承嗣还不想死,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田承嗣一定会取消觊觎自己领地的野心。这是唐传奇《红线》告诉我们的一个故事,它未必是真实的,但在薛嵩的有生之年,田承嗣再也没有打过他领地的主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子是英雄,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因此,薛平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关键是他不仅对长安很忠诚,而且从他的曾祖父薛仁贵开始,就与河北有着很深的渊源,实在是郑滑节度使的不二人选。 接到命令,左龙武大将军薛平,肩负着李纯的殷切希望,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河北,就任郑滑节度使。长安的信任,令他热血澎湃,他相信,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他梦想着率领铁骑踏破魏博,重现祖辈的辉煌。但,无论是远在长安的李纯,还是近在河北的薛平,都没有想到,这是一次完全没有必要的任命。只有一个人准确预见了形势,适时向李纯提出了最正确的建议,这个人就是宰相李绛。很幸运,年轻的天子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冲动,而是虚心听取了不同的意见,然后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静观其变。 正文 第二十九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三 元和五年,裴垍因病辞去相位,李纯借机召回了还在扬州的李吉甫。在很多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对李吉甫而言,元和三年的策论案始终是其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二十四桥的明月没有能够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烟花三月的亮丽景色也没有舒缓他郁闷的情怀。因此,再度拜相的李吉甫,已不再是那个可以与政敌“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贤明宰相,相反,他频频出手,报复曾经与自己结怨的政敌,就连昔日的知己,贤明正直的前宰相裴垍,也没能幸免,被李吉甫借机贬为太子宾客。李吉甫睚眦必报的作风,传入了天子李纯的耳内,为了防备他不顾大局的快意恩仇,李纯起用了李绛,用来牵制李吉甫。 说起来,二李不仅是同姓,而且还是同宗,他们都出于赵郡李氏,但二人的性格却是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李吉甫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比如,为了保住自己的相位,曾经对宦官深恶痛绝的李吉甫,也悄悄地与宦官搭上了关系。当然,李吉甫拉拢的是元和年间恩宠最隆,威权最盛的大太监,吐突承璀。与李吉甫不同,李绛天生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儒家的道德规范和君臣大义是其行事之准则。不管是谁,只要违反了规矩,李绛都会毫不犹豫的加以制止,即使对方是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吐突承璀,甚至是天子本人也不行。 元和四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领功德使,盛修安国寺,奏立圣德碑。碑楼建好后,吐突承璀奏请翰林学士为其撰写碑文,并准备了丰厚的润笔费。李纯将这一肥差交给了当时还是翰林学士的李绛。李绛不仅没有欣然接受,更直接上书云:“尧、舜、禹、汤,未尝立碑自言圣德,惟秦始皇于巡游所过,刻石高自称述,未审陛下欲何所法!且叙修寺之美,不过壮丽观游,岂所以光益圣德!”言下之意,你李纯如果刻石记功,就是秦始皇;如果放弃,就离尧舜禹汤近了一步。李纯只好下令推倒碑楼,吐突承璀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悻悻的将碑楼推到了事。 看起来,道德君子李绛似乎更适合执掌朝政,其实不然。李绛是天生的幕僚和军师,是适时提出建议的旁观者,却不是一个理想的决策者和执行者。他的价值,在于语言,在于用冷静的大脑,对形势作鞭辟入里的分析,适时提出合理的建议,为天子的决策提供理论依据和参考。在与李绛针锋相对的辩论中,李吉甫落尽下风,其人品似乎也不如李绛,但李吉甫是天生的执行者,他的价值在于行动,雷厉风行的行动。整个外朝,在他的控制下,有条不紊的为武力削藩作着准备,改革官制,整军备武……,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最终的目标,削藩,武力削藩。 李吉甫相信,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死,为长安送来了东风。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魏博节度使的任免权重新抓到长安手中的机会。李吉甫激动万分,屡次上疏,请求讨伐魏博。一直在守株待兔的李纯,这次也不由的怦然心动,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 关键时候,李绛站了出来,他告诉蠢蠢欲动的天子,不要用兵,也无须用兵,此时,长安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等,静观其变,然后伺机而动。李绛断言,不久之后,魏博就会有新的变故发生。李绛如此言之凿凿,当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根据的。 节度使的日子并不像表面那样光鲜,其实,一直以来,他们需要应付的麻烦事一点也不比长安的天子少,比如长安的征讨,比如邻居的挑衅,比如部下的背叛。尤其是最后一点,时刻准备着背叛长安的节度使们也要时刻防备着部下的背叛,为了尽可能的将可能的背叛扼杀在萌芽状态,节度使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妙招。这个所谓的妙招,叫做分兵。具体情况是这样的:节度使将自己的军队,当然,是一部分,拿出来,分别交给不同的将领,人为制造出统兵将领之间的势力均衡,使他们相互牵制。如果有谁想发动叛乱,他就会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如果单干,力量就会比较单薄,那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只要不是脑残,谁也不会作这样的傻事;单干有危险,广泛结盟的危险系数一点也不比单干低,因为造反这样机密的大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人多嘴杂,保不齐就有哪位仁兄,或有意,或无意的就将秘密泄露出去,没准你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脑袋已经被人摘了下来。这样危险,那样也不安全,那些统兵将领们就只剩下一条路,老老实实的待着,只有这样,心里才会比较踏实。几十年来,那些骄横的藩镇就是仗恃着这个所谓的分兵政策,控制着手下那些骄兵悍将。 但是,这个貌似完美的御人之术,其实并不完美,因为它有一个漏洞,唯一的漏洞,却也是致命的漏洞。李绛发现了这个漏洞,所以,他准确的预见到,在不久的将来,魏博将会发生什么。 这个唯一的漏洞,就是人,操纵这一制度的人。任何一种规则,任何一种制度,无论多么完美,都需要由人来完成。这个所谓的分兵政策也不例外,它能够完美运转的前提,就是节度使要有一定的威望和过人的智慧,或者换一种说法,这个人必须足够狡诈。战火中走出的田承嗣,无疑具备这些条件,他一手拿着胡萝卜,一手拿着大棒,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们收拾的服服帖帖。而田怀谏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既谈不上有什么威望,更谈不上狡诈,至于他的母亲元氏,不过是一介女流,见识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此一对母子组合,行事难免颠三倒四,不合体统,最终必将导致人人不忿,个个怀怨,这就大大提高了统兵将领联合叛乱的可能性和成功率。到那时,田怀谏的结局不外乎两种,要么被乱军杀死,要么被送到长安处死。 如果叛乱成功,不管谁将接替田怀谏的位子,都将面临相邻各道的挤压。因为节度使们最忌讳的就是部下的叛上作乱,虽然他们也经常这样干。那时,如果魏博不投靠长安,必将被相邻诸道捣成粉末。因此,长安需要作的,不是发兵征讨,而是操练人马,制造声势。如此,不出数月,魏博就会主动归附长安。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上上之策。 不久,具体的说,是一个多月之后,长安接到了魏博监军的奏报:魏博军士,把田怀谏赶出了牙门,推举牙内兵马使田兴为留后。又不久,具体的说,是几天之后,李纯接到了魏州飞马送来的魏博六州的地图,以及坐待诏命的奏疏。田兴用这个举动,向长安,也向世人宣布,魏博从此归顺长安! 正文 第三十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 不出李绛所料,魏博一个幼稚的孩子和一个无知的妇人,将一切繁琐的军政事务都交给了身边的家僮。蒋士则,一个身份卑微的家僮,由此一跃成为魏博军政事务的实际操纵者。 一个家僮,自然没有远大的志向和处理军政事务的能力,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钱,大把的钱。他丝毫不管你是贤能的,还是平庸的,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只要送我钱,拍我马屁,就是我喜欢的,我就升你的官;反之,就是我所憎恶的,我就降你的职。总之,凭一己之好恶,调易诸将,终于导致诸将的不满和愤怒。现在,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有一定威望,众人都认可的领导。恰巧,牙内兵马使田兴来了。 田兴,是一个神童,很小的时候就精通兵法,弓马娴熟,为田承嗣所激赏,曾对田兴的父亲说:“他日必兴吾宗”,于是,起名为“兴”。田季安继任魏博节度使,想起爷爷的话,加封田兴为兵马使。但好景不长,二田之间的蜜月期很短,就草草结束了。导致二田关系紧张的起因是田季安的淫虐好杀,正直的田兴自然看不惯,屡屡进谏,田季安不仅不加以收敛,反而疑心生暗鬼,认为田兴在收买人心,必定有所图谋,因此,将其贬为临清镇守,并欲寻机加害。万般无奈的田兴只好使出杀手锏,屡试不爽的避祸绝招,这个绝招,当年的司马懿老先生也曾用过,那就是装病。从此,田兴就得了风痹,整日卧病在床,终于逃过了杀身之祸。不久,田季安死了,年仅十一岁的田怀谏继位,因为田兴深得人心,特地将他召回,恢复了他兵马使的职位。 接到任命的田兴凌晨入府,刚刚进门,就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被包围了,被几千人团团包围了!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更令他惊惶不已,以至于坐到了地上。因为,这几千名将士齐刷刷跪在了他的面前,请求推举他为留后。勉为其难,田兴接受了将士的请求,却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不准伤害元氏母子;第二,严格遵守朝廷法令;第三,申版籍,清官吏。 数千将士一拥而入,将元氏母子强行迁出了节度使牙门,田兴为他们另行安排了住处。当然,魏博的这些骄兵悍将绝不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人总是要杀的,比如那个不可一世的蒋士则,一个身份卑微的家僮,一个得志便猖狂的跳梁小丑,最终变成了刀下亡魂,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如果没有田兴的约法三章,估计元氏母子也逃不脱一刀两断的命运。 说起来,魏博田怀谏和成德李惟岳的经历惊人的相似,但最后的命运却迥然不同。嗜杀的父亲,骄纵的家奴,部下的反叛,李惟岳的故事仿佛正在田怀谏的身上又一次上演,但田兴不是王武俊,所以,哭哭啼啼的李惟岳还是被三尺白绫结束了生命,而田怀谏虽然失去了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却换来了一生的平安与富足,从这个角度讲,田怀谏绝对是得大于失,而这一切,都是拜田兴所赐,田兴还真是个厚道人啊。 厚道的田兴一坐上魏博留后的位子,就立刻作了一件更加厚道的事,归顺长安。 其实,田兴作出这种选择,并不仅仅是形势所迫,更因为他是一个心怀忠义的人。 田兴的忠义源自于家庭的熏陶,他的父亲田庭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那还是田悦担任魏博节度使的时候,那时的田庭玠是节度副使,他对田悦屡屡抗命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多次劝谏田悦应谨守臣节,无奈田悦不肯听从,无计可施的田庭玠竟然忧愤而死。 田兴继承了父亲的忠义,却远比自己的父亲更加聪明。所以,当忠言逆耳,生命受到威胁时,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忧愤而死,而是用智慧保住了自己的有用之身。风云变幻之际,田兴敏锐的抓住了机会,从而将整个魏博引向一片坦途。 正文 第三十一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五 魏博,领袖河北的魏博,令长安头痛不已的魏博,从未屈服于长安的魏博,臣服了?臣服了,真的!好事!大好事!天大的好事! 但是,长安的天子和大臣们都明白,还不到弹冠相庆的时候。因为,此时的魏博人心浮动,更何况魏博牙兵的骄横跋扈是天下闻名的,以至于当时流传着一句很有名的谚语:“长安天子,魏博牙兵”,意思是说魏博牙兵的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骄纵,只有长安的天子才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因此,现在的魏博就像一个火药桶,长安必须小心翼翼的应对,一着不慎,就可能使魏博的形势发生逆转,天大的好事那时就变成了天大的坏事。 如何安抚魏博,长安的年轻天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召来了李吉甫和李绛。李绛告诉他,田兴表现出了最大的勇气和诚意,长安也应该表现出自己最大的诚意和恩宠,以结其心。所以,现在长安最应该作的就是主动册封田兴为节度使,这是恩出于上。如果等到魏博将士表请节钺,然后给与,这是恩出自下,到那时,田兴感激的将是魏博的将士,而不是长安的天子。但是,李纯犹豫了,因为他不放心,不放心魏博,也不放心田兴,权衡再三,他还是采纳了李吉甫的建议,派出了宣慰使。 宣慰使名为宣慰,实为摸底。能够担任这一职务的,都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具体的说,就是太监,这是惯例,这一次,也不例外。 恩威得失,在此一举,李绛不甘心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再一次向天子建言。这一次,李纯听进去了,立即派出使者,带着象征节度使权威的旌节,前往魏博。旌节到达的时候,宣慰使还在优哉悠哉的接受魏博的宴请。李绛的这一招,收到了奇效,本来就心怀忠义的田兴感激涕零,魏博将士也是欢欣鼓舞。在应对魏博的问题上,长安迈出了无比英明的第一步。 自田承嗣以来,魏博不听朝命,不沾皇化,已经五十多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化开魏博这块三尺寒冰,区区一个节度使旌节是不够的,长安接下来要做的还有很多。因此,派往魏博的宣慰使刚刚返回京城,大臣裴度就已经踏上了前往魏博的征程。是的,是征程,因为裴度将要进行一场战争,一场收复魏博人心的战争。当然,裴度来到魏博,绝不是两手空空,而是携带了大量武器,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如一百五十万缗的阿堵物,比如魏博免赋一年的皇帝诏书,比如关于君臣大义的一套说辞。是的,这些都是武器,威力巨大的武器,因为,长安要进行的是一场攻心之战。当大把的金钱铺天盖地的洒向魏博将士的时候,当免赋一年的诏书贴满魏博大街小巷的时候,当裴度慷概激昂的宣讲君臣大义的时候,魏博沸腾了,魏博将士欢声如雷,魏博百姓奔走相告,魏博节度使久听不厌。曾经,魏博是长安最强大的敌人,是河北抗衡长安的急先锋;如今,魏博成为长安最恭顺的臣子,成为长安对付藩镇的锐利武器。 折腾了半个多世纪的魏博终于消停了,长安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年轻的天子赐给田兴一个新的名字,田弘正。与李忠臣最终成为贰臣不同,田弘正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弘正,弘扬正义,弘扬正道,弘扬正气,这些,田弘正都做到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长安在平心静气的等待中等来了魏博的回归,没用一兵一卒。而魏博的回归彻底改变了长安的被动局面,李纯又一次直面各地藩镇,这一次,没有沮丧,而是,踌躇满志。 此时,长安是轻松的,李纯是轻松的,但魏博的田弘正就不这么轻松了。因为,此刻,田弘正面临着形形色色的诱惑和威胁。魏博回归长安的举动,吓坏了河北诸镇,他们纷纷派出说客,不停的在田弘正耳边呱噪,面对这形形色色的诱惑与威胁,田弘正微微一笑,将它们像浮云一样抹去。这下子,淄青(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也坐不住了,他准备与成德合击魏博。但是,他有后顾之忧,因为,他怕别人抄他的老窝,这个有可能抄他老窝的人就是宣武节度使韩弘。因此,他要把韩弘拉过来,于是,李师道让人传话给韩弘:“平卢李氏与魏博田氏世代交好,互为奥援。现在的这个田兴并不是田氏的嫡传,又违背了两河旧约,私自臣服于长安。想来先生您也很憎恨这件事吧,我将要和成德合击魏博,先生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吗?”听到李师道的传话,宣武节度使韩弘笑了,面带讥讽的笑了,然后他准备了一盆凉水,兜头泼了李师道一脸,“你敢出兵,我就抄你后路,占你老巢”。 跃跃欲试的李师道消停了,毕竟,被人切断后路是非常危险的,他没有那个胆量。没有了李师道的援助,孤掌难鸣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也只好偃旗息鼓。 终于,魏博度过了危机,不久,它将成为长安的利器。从魏博开始,晚唐的残山剩水将在李纯的手中,被重新梳理一遍,焕发出盛唐的生机与活力。 正文 第三十二章:终无形状始无因 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李纯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涵义。魏博回归的狂喜过后,李纯的内心又隐隐感觉到一丝丝的不安和焦虑。这种不安和焦虑,不是来自河北,也不是来自淮西和淄青,更不是来自遥远的陇西,而是来自长安,来自朝堂,来自后宫,来自他身边的人。实际上,早在几年前,李纯就有了这种不祥的预感,只是没有如今这么强烈,这么让人坐立不安。是什么呢?李纯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在空气中嗅了嗅,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这种不安和焦虑的气息。 传言像一个幽灵,不,是无数幽灵,在长安的上空飘荡,并迅速的蔓延和传播。没有人知道它始于何时,源于何地,出于何人之口;也没有人知道它盛行于哪些阶层,哪些里坊;更没有人知道,它经过谁的口舌传入大明宫,传入天子的耳内。它就像“终无形状始无因”的风,虽然看不到实体,却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就像微风轻轻吹过水面的浮萍,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作为一代英主,深刻影响了历史走向的人,李纯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传言的人,更不会为传言所左右。但这次不同,因为传言的主角是他最器重的两个手下,一个是李吉甫,另一个则是李绛,传言的内容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党争。 一直以来,李纯就像一个高明的御者,收放自如的控制着朝政,从杜黄裳到李吉甫,从李吉甫到裴垍,整个外朝在这些贤明宰相的控驭下,有条不紊的为武力削藩作着各种必要的准备工作。但是,二度拜相的李吉甫性情大变,令李纯措手不及,为了制衡李吉甫,李纯不得不起用李绛。李绛没有辜负天子的期望,在二李联合执政的几年中,李绛与李吉甫针锋相对,在唇枪舌剑的辩论中占尽了上风。一个天才的幕僚和军师(李绛),一个勤勤恳恳的实干家(李吉甫),一个天纵英明的决策者(李纯),曾经,李纯以为,这是最完美的组合,无往而不利。但不久,李绛和李吉甫各自结党的传言便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 李纯第一次用狐疑的目光望着李绛,源于元和七年的一次谈话。谈话的一方自然是天子李纯,而另一方则是即将被赶出长安的京兆尹元义方。元义方是吐突承璀的人,吐突承璀是李纯身边最受宠信的太监,没有之一。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吃了太监大亏的李吉甫痛定思痛,决心坚定不移的走太监路线,为了拉拢吐突承璀,李吉甫提拔元义方作了京兆尹。 为了理想,李吉甫牺牲了名节,但嫉恶如仇的李绛做不到,他憎恨专权跋扈的吐突承璀,曾经几次让这个权倾一时的大太监颜面扫地;他也看不惯李吉甫卑躬屈膝和睚眦必报的行径,屡屡在朝堂上与其针锋相对;他更讨厌溜须拍马的元义方,因此,元义方还没有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热,就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已经到嘴的肥肉被人硬生生抠了出来,然后换成了一个窝头,元义方咽不下这口气,仇恨像一团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我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报复那个将我贬逐的人!”当然,报复需要机会,一个可以和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一般而言,这种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必须等待。然而,现在,元义方已无需再等,因为机会就在眼前。 按照惯例,长安被贬逐的官员,都有一个入宫谢恩的机会,元义方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狠狠的摆了李绛一刀。为了这一刀,元义方筹划了很长时间,他确信,这一刀能够切中要害,不是李绛的要害,而是天子李纯的要害。因为,他知道,历代帝王,无论他是尧舜禹汤,还是夏桀商纣,都不会容忍一种现象的发生,那就是结党,天纵英明的李纯自然也不会例外。所以,他用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不动声色的暗示天子,李绛在结党!“李绛将我贬逐,是为了让他的科举同年许季同坐上京兆尹的位置,以便他作威作福,欺罔皇上”。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元义方忽视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今的李绛,圣眷正隆,怎么可能被轻易击倒,就凭一两句谗言?“朕相信李绛,他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李纯的回答击碎了元义方的美梦,他知道,收拾行装,滚出长安的日子就要到了。 第二天,李纯还是叫来了李绛,质问他:“人们为什么一定会偏袒自己的同年?”李绛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直率和坦诚:“所谓同年,不过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举子偶然聚集在京城,偶然参加了同一年的科举考试,又偶然在同一年成为进士,如此而已。之前,他们互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又怎么会有所偏爱?我举荐许季同,只是因为他的才能和品行,又哪里想到他是自己的同年?古人举贤不避亲,我又怎能因为他是我的同年,就任其埋没,而不闻不问呢?” 李绛的话决定了元义方的结局,心存侥幸的他接到了李纯勒令其立即离开长安的命令。元义方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相信,此时,他一定很失望,心情一定很沮丧。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绝望。因为,虽然,他没有能够留在京城,也没有扳倒李绛,但他的话,还是悄悄的影响了李纯,他已经在这位年轻天子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因为,至少有一点,他没有猜错,那就是自古以来的皇帝,的确都很讨厌大臣结党,李纯似乎也不例外。当李绛结党的传言一次又一次的灌入李纯的耳内,这位年轻的天子一定会想起元义方曾经说过的话,怀疑,对李绛的怀疑,对满朝公卿的怀疑,在李纯的内心,一点一点的滋生和蔓延。 一年之后的元和八年,党争的传言愈演愈烈,李纯的内心也越来越焦虑,作为一个英明的君主,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朋党的形还在有无之间,他就已经从长安上空的漫天雨雪中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党争的味道,就好像山雨欲来时的满楼西风。 李纯明白,朋党是一种毒,一种无可救药的毒,它慢慢侵蚀着大臣们的心,使他们越来越纠缠于复杂的社会关系,而逐渐看淡甚至忘记隐藏在复杂社会关系背后的大是大非。因此,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必须将其抑制在萌芽状态,但是传说中的两个党争主角,李吉甫和李绛,都是他最信任和最倚重的人,武力削藩的大业需要李吉甫来主持,而其睚眦必报的作风也需要李绛来牵制。现在,他暂时还不想罢免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却需要给他们一些警告。斟酌再三,李纯决定敲山震虎,他召来了所有宰相,追问他们对于朋党的看法。心胸坦荡的李绛告诉他,朋党虽然说起来可恶,却没有踪迹可寻,那些奸佞小人正是抓住了朋党只可意会,却无法证实的特征上下其手,将其作为诋毁君子的工具。比如东汉末年,凡是天下公认的贤人君子,阉党一定会将他们说成党人,从而兴起了党锢之祸,导致亡国无日。因此,所谓党争,都是那些奸佞小人用来诬告正人君子的言论,希望陛下能明察秋毫,不要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君子结交的自然是君子,难道一定要他们与小人结交,才可以称作非党吗? 李纯关于朋党问题的追问,李绛的两次回答,从逻辑上讲,可谓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可惜,逻辑终究只是逻辑,无论它多么完美,多么无懈可击。在历史的真实面前,它却总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李绛说同年不过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偶然聚集在一起,不会相互偏袒;而事实上,同年结党的例子,写满了整个中国历史,即使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唯一一个有真凭实据、童叟无欺的朋党,也恰恰是由三个同年组成的所谓贞元七年进士党。李绛否认朋党存在的话语言犹在耳,党争的序幕已经徐徐拉开,从此,朋党之争,贯穿了整个晚唐史。这些形形色色的朋党,其中的人员构成也十分复杂,既有君子与君子的组合,也有小人与小人的组合,还有君子与小人的组合,而更多的朋党成员,既不是什么君子,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小人。一部千疮百孔的晚唐史,证明了逻辑的完美远远比不上现实的残酷。 李纯越来越焦虑,他的追问也越来越频繁,不堪重负的李绛选择了放弃。他以足疾为由,多次上书李纯,请求辞去相位。元和九年,李绛罢相,李纯任命他为礼部尚书。不久,李绛的死敌,大太监吐突承璀翩然入京,重任左神策中尉的要职。当年,李纯决定起用李绛的时候,为了让其不受羁绊,将自己最宠信的吐突承璀赶出了长安,如今,李绛刚刚罢相,吐突承璀就风风火火的回到了帝京,继续他耀武扬威的生活。 接替李绛的人是武元衡,李纯想用他来代替李绛,牵制李吉甫。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这位元和时代争议最大的宰相,即将走到他生命的尽头,留下一段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元和九年十月初三,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赵公李吉甫薨。 李绛罢相,李吉甫去世,传说中的党争主角相继离开了政治舞台的中心,有关党争的传言似乎也应该随风而去了吧。不,恰恰相反,真正的党争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三十二章:终无形状始无因 二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是一句骗人的鬼话。事实上,人前一呼百诺,风光无限的帝王千金,人后却也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与无奈。身为大唐公主,她们得到的绝不仅仅只有尊贵的封号和无上的恩宠,还有天潢贵胄的责任和种种身不由己的苦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她们的婚姻。在长安天子的心目中,她们不仅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更是他手中的一张牌,一张无往而不利的王牌。为了大唐帝国的长治久安,为了李唐江山的千年永固,必要的时候,长安可以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尊贵的公主送到遥远的边疆,成为某个少数民族政权的第一夫人,任她们在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黄沙中终老一生,这就是所谓和亲。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咸安公主远嫁回鹘,就是这种和亲政策的产物。 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藩镇林立,为了安抚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镇,长安再一次祭出了杀手锏,打出了和亲牌。于是乎,普宁公主嫁给了“襄样节度”于頔的庶子于季友,嘉诚公主嫁给了嗜血恶魔魏博节度使田绪……,没有人征求她们的意见,也没有人关心她们婚后的生活是否幸福,在长安君臣的眼中,只有利益,国家的利益。当然,还有,他们个人的利益。 如果你足够幸运,既不必去边疆喝冷风吃黄沙,也不必嫁给那些骄横不法的藩镇,那么,你也没有必要庆幸。因为,你将惊喜的发现,身为大唐公主,要想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真的太难了。因为,在她们面前,还横亘着一座大山,那就是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帝子天孙的身份固然高贵,却往往也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凉意;驸马虽然听起来无限风光,但如果娶了一个骄横的公主,那就等于娶了一个太上皇,将一家老小置于水深火热的境地,所以,还是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太平日子比较妥当。现成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那位著名的升平公主,她是代宗的女儿,嫁给了郭子仪最小的儿子郭暧。 嫁入郭府的升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贵,架子摆的很大,根本不将郭家人看在眼里。她虽然很爱自己的丈夫,但却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但对其丈夫呼来喝去,甚至就连自己的老公公,德隆位尊的汾阳王郭子仪,也不怎么敬重,儿媳应有的礼仪,比如晨昏定省,在她那里,都统统作废。碍于其特殊身份,郭家人对其一直照顾有加,驸马郭暧更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就这样,昔日驰骋疆场、威风八面的大将郭暧,变成了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驸马郭暧。但是,不要忘了,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一旦超越了这个底限,愤怒就将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不可遏制。而对于那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世家子弟来说,这个极限的到来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一天,是郭子仪的七十大寿。汾阳王府内,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七子八婿济济一堂,恭贺老爷子福寿绵绵,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郭子仪的老儿子,驸马郭暧;却不见其妻升平公主的身影。原来,在这关键时刻,升平公主又端起了大唐公主的架子,迟迟不肯露面。眼见自己的兄弟姐妹个个出双入对、举案齐眉,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孤家寡人一个,驸马郭暧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郭暧气势汹汹的向自己的妻子问罪,孰料升平公主轻描淡写的,浑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郭暧出离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一举冲垮了理智的大坝,压抑已久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他厉声咆哮道:“你不就仗着你老子是天子吗?我父亲还不愿意当那个劳什子的皇帝呢!” 这是一句犯忌讳的话,很犯忌讳!因为,在封建时代,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轻者殃及自身,重者祸及家人。升平公主完全没有想到,平时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如此大动肝火,不由得花容失色,反唇相讥到:“你欺君罔上,当诛九族!”此时的郭暧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及后果,疾言厉色的说:“那又怎样?你是郭家的媳妇,就要遵守郭家的规矩!你不尊孝道,我不但要骂你,还要打你呢!”说着,郭暧一顿拳打脚踢,将堂堂一个金枝玉叶打得鼻青脸肿。 一向娇生惯养的大唐公主,竟然被人打了,而打她的竟然是一向言听计从的丈夫!升平公主咽不下这口恶气,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驸马,于是,她决定去搬救兵,去找自己的皇帝老子。 当梨花带雨的女儿,一句一泪的向自己控诉驸马的罪行时,心痛不已的唐代宗真有一股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狂徒的冲动,但是他不能,因为他不是升平公主,而是大唐皇帝!他知道,没有郭家,就没有李唐江山的再度复兴,他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弄僵了和郭家的关系。因此,当郭子仪绑着郭暧,诚惶诚恐的前来请罪时,他只能好言安慰:“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闺房之事,何足计较?” 唐代宗无可奈何的大度,换来了朝廷的稳定,也唤醒了升平公主。从此,升平公主性情大变,成为温柔贤淑、循规蹈矩、孝顺公婆的好媳妇,也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后来,升平公主为郭家贡献了一双儿女,其中,女儿嫁给了当时的太子李纯,是为郭贵妃。后来的后来,郭贵妃又为李唐皇族贡献了一双儿女,儿子叫李宥,如今已贵为太子,改名李恒;女儿就是岐阳公主。 说来奇怪,李纯对郭贵妃并不怎么感冒,对他们的儿子李宥也不怎么待见,偏偏对这个女儿岐阳公主疼爱有加,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就这样,岐阳公主在父皇李纯的呵护下幸福而茁壮的成长,长啊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李纯的烦心事也来了,因为他的宝贝女儿该找婆家了。 为了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李纯可谓煞费苦心。他先是看中了翰林学士独孤郁,此人貌比潘安,才如杨雄,真是驸马的不二人选。可惜,还没等他开口,独孤郁已经成了别人的乘龙快婿,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纯的宰相权德舆,李纯只能喟然长叹道:“德舆选婿得人,难道朕反不及么?” 佳偶天成,就这样,文采风流的翰林学士独孤郁如愿抱得美人归,却与驸马的荣耀擦肩而过。另一方面,爱女情切的李纯又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下一轮的扫描。这一次,为了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一个才貌兼人的如意郎君,李纯决定广种薄收,实行海选,当然,海选对象的范围是比较小的,那就是所有的公卿子弟。他规定,凡公卿子弟,只要年龄相当、才貌清秀的,均可参选。但结果,却令他很是失望,因为最后应征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要么不合适,要么不愿娶一个公主为妻,以各种理由回绝。幸运的是,这个惟一的应选者,太子司议郎杜悰,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阀阅世家的高贵出身,丰神如玉的俊朗外形,温文尔雅的言谈举止,都很对李纯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李纯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人选。 就这样,天上掉下一个大大的馅饼,直接砸在了太子司议郎杜悰的身上,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尊崇无比的大唐驸马。而且杜悰的好运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因为他娶的这位岐阳公主,那真是贤惠的不能再贤惠了,是名符其实的贤妻良母。 嫁入杜府的岐阳公主,与她的外祖母升平公主当年的骄横截然不同,相反,她孝事公婆,敬事尊长,杜家老少长幼,不下数百人,公主俱以礼相待,肃雍和顺。成婚不过几天,她就劝说丈夫,将父皇赐予的丫鬟奴婢,全部奏请纳还,以免他们恃宠生骄,难以驾驭。杜悰自然依计而行,自此以后闺门静寂,喧噪无闻。不久,杜悰出任澧州刺史,公主随杜悰莅任,仆从止十余人,奴婢悉令乘驴,不准肉食。沿途州县,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献媚的机会,馈赠颇多,都被公主严词拒绝。杜悰亦妇唱夫随,廉洁自持,不敢有丝毫的骄横奢靡。杜母病危,公主衣不解带,昼夜侍奉,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汤药,非亲尝不进。及遇舅姑丧,哭泣尽哀。总计在杜家二十余年,无一事不循法度,无一人不乐称扬,唐朝宫闱,生此贤女,亦是一段佳话。 对世家子弟而言,公主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有人嫌其烫手,忍痛弃之;有人羡其美味,紧紧地将其抓在手里,虽然双手被烫伤,却甘之如饴。但是不要忘了,再烫手的山芋也有放凉的时候,郭暧一巴掌将升平公主这个曾经十分烫手的山芋打得温软可口,而杜悰却远比他的前辈幸运,因为他遇到的岐阳公主,实在是一个不凉不热刚刚好的山芋,吃起来那叫一个爽。 正文 第三十三章:终无形状始无因 二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是一句骗人的鬼话。事实上,人前一呼百诺,风光无限的帝王千金,人后却也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与无奈。身为大唐公主,她们得到的绝不仅仅只有尊贵的封号和无上的恩宠,还有天潢贵胄的责任和种种身不由己的苦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她们的婚姻。在长安天子的心目中,她们不仅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更是他手中的一张牌,一张无往而不利的王牌。为了大唐帝国的长治久安,为了李唐江山的千年永固,必要的时候,长安可以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尊贵的公主送到遥远的边疆,成为某个少数民族政权的第一夫人,任她们在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黄沙中终老一生,这就是所谓和亲。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咸安公主远嫁回鹘,就是这种和亲政策的产物。 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藩镇林立,为了安抚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镇,长安再一次祭出了杀手锏,打出了和亲牌。于是乎,普宁公主嫁给了“襄样节度”于頔的庶子于季友,嘉诚公主嫁给了嗜血恶魔魏博节度使田绪……,没有人征求她们的意见,也没有人关心她们婚后的生活是否幸福,在长安君臣的眼中,只有利益,国家的利益。当然,还有,他们个人的利益。 如果你足够幸运,既不必去边疆喝冷风吃黄沙,也不必嫁给那些骄横不法的藩镇,那么,你也没有必要庆幸。因为,你将惊喜的发现,身为大唐公主,要想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真的太难了。因为,在她们面前,还横亘着一座大山,那就是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帝子天孙的身份固然高贵,却往往也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凉意;驸马虽然听起来无限风光,但如果娶了一个骄横的公主,那就等于娶了一个太上皇,将一家老小置于水深火热的境地,所以,还是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太平日子比较妥当。现成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那位著名的升平公主,她是代宗的女儿,嫁给了郭子仪最小的儿子郭暧。 嫁入郭府的升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贵,架子摆的很大,根本不将郭家人看在眼里。她虽然很爱自己的丈夫,但却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但对其丈夫呼来喝去,甚至就连自己的老公公,德隆位尊的汾阳王郭子仪,也不怎么敬重,儿媳应有的礼仪,比如晨昏定省,在她那里,都统统作废。碍于其特殊身份,郭家人对其一直照顾有加,驸马郭暧更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就这样,昔日驰骋疆场、威风八面的大将郭暧,变成了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驸马郭暧。但是,不要忘了,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一旦超越了这个底限,愤怒就将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不可遏制。而对于那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世家子弟来说,这个极限的到来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一天,是郭子仪的七十大寿。汾阳王府内,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七子八婿济济一堂,恭贺老爷子福寿绵绵,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郭子仪的老儿子,驸马郭暧;却不见其妻升平公主的身影。原来,在这关键时刻,升平公主又端起了大唐公主的架子,迟迟不肯露面。眼见自己的兄弟姐妹个个出双入对、举案齐眉,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孤家寡人一个,驸马郭暧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郭暧气势汹汹的向自己的妻子问罪,孰料升平公主轻描淡写的,浑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郭暧出离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一举冲垮了理智的大坝,压抑已久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他厉声咆哮道:“你不就仗着你老子是天子吗?我父亲还不愿意当那个劳什子的皇帝呢!” 这是一句犯忌讳的话,很犯忌讳!因为,在封建时代,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轻者殃及自身,重者祸及家人。升平公主完全没有想到,平时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如此大动肝火,不由得花容失色,反唇相讥到:“你欺君罔上,当诛九族!”此时的郭暧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及后果,疾言厉色的说:“那又怎样?你是郭家的媳妇,就要遵守郭家的规矩!你不尊孝道,我不但要骂你,还要打你呢!”说着,郭暧一顿拳打脚踢,将堂堂一个金枝玉叶打得鼻青脸肿。 一向娇生惯养的大唐公主,竟然被人打了,而打她的竟然是一向言听计从的丈夫!升平公主咽不下这口恶气,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驸马,于是,她决定去搬救兵,去找自己的皇帝老子。 当梨花带雨的女儿,一句一泪的向自己控诉驸马的罪行时,心痛不已的唐代宗真有一股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狂徒的冲动,但是他不能,因为他不是升平公主,而是大唐皇帝!他知道,没有郭家,就没有李唐江山的再度复兴,他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弄僵了和郭家的关系。因此,当郭子仪绑着郭暧,诚惶诚恐的前来请罪时,他只能好言安慰:“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闺房之事,何足计较?” 唐代宗无可奈何的大度,换来了朝廷的稳定,也唤醒了升平公主。从此,升平公主性情大变,成为温柔贤淑、循规蹈矩、孝顺公婆的好媳妇,也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后来,升平公主为郭家贡献了一双儿女,其中,女儿嫁给了当时的太子李纯,是为郭贵妃。后来的后来,郭贵妃又为李唐皇族贡献了一双儿女,儿子叫李宥,如今已贵为太子,改名李恒;女儿就是岐阳公主。 说来奇怪,李纯对郭贵妃并不怎么感冒,对他们的儿子李宥也不怎么待见,偏偏对这个女儿岐阳公主疼爱有加,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就这样,岐阳公主在父皇李纯的呵护下幸福而茁壮的成长,长啊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李纯的烦心事也来了,因为他的宝贝女儿该找婆家了。 为了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李纯可谓煞费苦心。他先是看中了翰林学士独孤郁,此人貌比潘安,才如杨雄,真是驸马的不二人选。可惜,还没等他开口,独孤郁已经成了别人的乘龙快婿,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纯的宰相权德舆,李纯只能喟然长叹道:“德舆选婿得人,难道朕反不及么?” 佳偶天成,就这样,文采风流的翰林学士独孤郁如愿抱得美人归,却与驸马的荣耀擦肩而过。另一方面,爱女情切的李纯又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下一轮的扫描。这一次,为了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一个才貌兼人的如意郎君,李纯决定广种薄收,实行海选,当然,海选对象的范围是比较小的,那就是所有的公卿子弟。他规定,凡公卿子弟,只要年龄相当、才貌清秀的,均可参选。但结果,却令他很是失望,因为最后应征的只有一个人,其他人要么不合适,要么不愿娶一个公主为妻,以各种理由回绝。幸运的是,这个惟一的应选者,太子司议郎杜悰,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阀阅世家的高贵出身,丰神如玉的俊朗外形,温文尔雅的言谈举止,都很对李纯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李纯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人选。 就这样,天上掉下一个大大的馅饼,直接砸在了太子司议郎杜悰的身上,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尊崇无比的大唐驸马。而且杜悰的好运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因为他娶的这位岐阳公主,那真是贤惠的不能再贤惠了,是名符其实的贤妻良母。 嫁入杜府的岐阳公主,与她的外祖母升平公主当年的骄横截然不同,相反,她孝事公婆,敬事尊长,杜家老少长幼,不下数百人,公主俱以礼相待,肃雍和顺。成婚不过几天,她就劝说丈夫,将父皇赐予的丫鬟奴婢,全部奏请纳还,以免他们恃宠生骄,难以驾驭。杜悰自然依计而行,自此以后闺门静寂,喧噪无闻。不久,杜悰出任澧州刺史,公主随杜悰莅任,仆从止十余人,奴婢悉令乘驴,不准肉食。沿途州县,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献媚的机会,馈赠颇多,都被公主严词拒绝。杜悰亦妇唱夫随,廉洁自持,不敢有丝毫的骄横奢靡。杜母病危,公主衣不解带,昼夜侍奉,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汤药,非亲尝不进。及遇舅姑丧,哭泣尽哀。总计在杜家二十余年,无一事不循法度,无一人不乐称扬,唐朝宫闱,生此贤女,亦是一段佳话。 对世家子弟而言,公主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有人嫌其烫手,忍痛弃之;有人羡其美味,紧紧地将其抓在手里,虽然双手被烫伤,却甘之如饴。但是不要忘了,再烫手的山芋也有放凉的时候,郭暧一巴掌将升平公主这个曾经十分烫手的山芋打得温软可口,而杜悰却远比他的前辈幸运,因为他遇到的岐阳公主,实在是一个不凉不热刚刚好的山芋,吃起来那叫一个爽。 正文 第三十四章:终无形状始无因 三 长安的初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它虽然没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惊喜,也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绚丽,却另有一番烟柳满皇都的丰韵。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绿色代表着希望,它能令人忘却现实的烦恼,而沉浸在喜悦之中。何况,曾经奄奄一息的大唐帝国,在天子李纯的领导下,正逐步恢复其生机和活力,“元和中兴”似乎指日可待。因此,人们的脸上大多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但是,太子李宥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度日如年。事实上,自从坐上太子的这个宝座,短暂的喜悦过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因为,李宥虽然懦弱,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不傻,他早已从父皇对自己的态度中,嗅出了一股味道,一股不祥的味道,他的太子宝座并不牢靠,甚至可以说岌岌可危。 父皇不喜欢自己,李宥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是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邓王李宁和澧王李宽,这个,李宥心里也明白。但李宥一直对自己登上那个宝座很有信心,不是因为无知,也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妈妈。大唐中兴第一名将、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大唐公主的掌上明珠,大唐天子的原配夫人,如此显赫的出身,再加上雍容华贵的气质和动辄以礼的言行,在李宥和满朝公卿眼里,贵妃郭氏足可母仪天下,实在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一旦母亲入主中宫,子凭母贵,李宥将以嫡子的身份,理所当然的超越自己的两位皇兄,顺理成章的成为皇位继承人。事实上,从父皇登基那天起,李宥就一直在翘首期盼母亲入主中宫的喜讯。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天真的李宥打死也不会想到,李纯压根就不想立皇后。母亲迟迟不能母仪天下,李宥的嫡子身份就落了空,这让李宥的空落落的心里开始长起了草。在漫长的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李宥还心存希冀,因为自己的母亲即使不是皇后,论出身,论地位,也远在邓王李宁和澧王李宽这两位皇兄的母亲之上,自己仍然大有希望。 在希望与恐惧并存的等待中,李宥等来了父皇册立太子的消息,很遗憾,这个太子不是他,而是他的哥哥,皇长子李宁。李纯找了一个满朝公卿都无法反对的理由,“立嫡以长”,既然没有嫡子,那就立长子,天经地义,无可辩驳。直到此时,李宥才恍然大悟,父皇不立皇后,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帝国的储君!母亲,儿子对不起您,是儿子的懦弱与无能连累了您! 元和四年的那个初夏,遂王李宥呆呆的站在门前的石基上,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搬离十六宅,搬入本该属于自己的东宫,脑海里忽然飘过元稹的诗句“诸王在閤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閟。隋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雍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难道,难道自己命中注定将一辈子关在这阴冷的十六宅中,成为一个高级囚徒吗?就像自己的那些叔伯,那些兄弟,空有一个藩王的称号,却一辈子无官无职,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事也做不了,就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那单调而乏味的生活,一直到死?这样苍白的日子,李宥已经度过了十六年,他不想自己的后半生也这样度过。因此,他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样?李宥重重的叹了口气,茫然的扫视着四周森严壁垒的高墙,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远处的大明宫。大明宫,我曾经以为近在咫尺的大明宫,今天看来,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曾经,大唐帝国的王子天孙是何等的慷慨豪迈,何等的雄姿英发!英雄四起的隋末,秦王李世民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天下。西凉的薛仁杲,北方的刘武周、宋金刚,洛阳的王世充,河北的窦建德,这些曾经风云一时的枭雄,一个又一个的淹没在昭陵六骏的铮铮铁蹄之下,他们或束手就擒,或引颈待戮,成全了绚烂的李花江山,那时的秦王是何等的霸气!晨曦微露的玄武门,秦王李世民弯弓搭箭,一星寒光一闪而过,穿过了玄武门阴郁而冰冷的天空,插入了太子李建成的心脏,却也射出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贞观之治”。 阳春三月,昆明池畔春光旖旎,少年李隆基策马狂奔,旁若无人的直闯贵族子弟的宴席,顾盼自雄的高喊:“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我,临淄王李隆基。”那是何等的潇洒与狂放。彼时的长安波诡云谲,每一丝空气中都羼杂着阴谋与危机,懦弱无能的天子李显,骄横跋扈的韦皇后和她那蛮横无知的女儿安乐公主,岌岌可危的太子李重俊,雄心勃勃的太平长公主,安于现状的相王李旦,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剑拔弩张,杀戮一触即发。 生缝危世,少年李隆基小心翼翼的收敛起舍我其谁的王者之风,而频频出没于长安的大街小巷,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姿态,却暗中结交了多少英雄豪杰,这其中不乏玄武门下最精锐的万骑营中的统兵将领。不露声色的拥有了自己的私人武装,年轻的李隆基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成熟与稳健,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选择了静观其变。最终,他等到了一个消息:他的伯父,当今天子,唐中宗李显死了,死于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韦皇后和女儿安乐公主合谋,用一剂药粉,结束了自己丈夫和父亲的生命,她们天真的以为,只要皇帝死了,天下就将属于她们。可惜,她们错了,错得很离谱,因为她们还有两个可怕的对手,太平长公主和临淄王李隆基。姑侄联手,导演了一场政变,政变的地点,依然是玄武门,冰冷的刀锋砍下了韦氏的首级,划过安乐公主美丽的喉咙,将她们送去黄泉。不知在冰冷的地府,她们见到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会不会感到羞愧? 与世无争的相王李旦被自己的儿子推上了龙椅,他的长子李成器明智的让出了东宫的位子,临淄王李隆基就这样变成了太子李隆基。现在,少年李隆基面前,只剩下一个对手,他的嫡亲姑姑,太平长公主。为了争夺那至高无上的皇位,这对昔日的盟友,嫡亲的姑侄,开始生死相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中,太平长公主用的是嘴,她以“立嫡以长”为借口,四处游说,准备在朝堂上发动攻击,废除英武过人的太子;而太子李隆基则选用了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杀戮!太平长公主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只好狼狈的逃入终南山的佛寺。三天以后,心灰意冷的太平长公主返回了长安。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够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明宫,太太平平的了此残生,就像她的封号一样。但是,她太幼稚了,她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政治斗争的失败者,结局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就像她的另一个侄子,当年的太子李重俊。所以,亲情没有换来侄子的怜悯,三尺白绫结束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 阴谋家最喜欢的就是阴谋,但同时最害怕的也是阴谋。开了阴谋夺位先例的李世民,并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与阴森的玄武门纠缠不清,因此,他贬黜了使用阴谋的太子李成乾和次子李泰,最终将天下交给了没有阴谋的小儿子李治。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懦弱的李治最终成全了另一个阴谋家,一个伟大的女性阴谋家,她的名字叫武则天。 因为可以自如的出入长安,李隆基得以结交了大量江湖豪客,并最终借助这支力量成功上位,但荣登九五的李隆基,却并不希望他的子孙中出现下一个李隆基。于是,他划出了一块空地,建了一栋大别墅,然后将自己的十个儿子装了进去。之后,又先后有六位王爷享受了皇子的待遇,搬进了这栋大别墅,因此,这栋大别墅就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十六宅。 十六宅的生活是安逸的,但也是边缘化的,更重要的是,居住在十六宅的王子们,丧失了人类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由。玄武门前弯弓搭箭,大明宫内剑影刀光,昆明池畔策马狂奔,酒席宴上语惊四座,长安城内自由出入,朝堂上下广结党羽,……,大唐皇子昔日的荣耀已成明日黄花。如今的他们只能蜗居在与大明宫一墙之隔的十六宅,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身为天潢贵胄,他们却不能当官,不能参政,不能结交朝臣,甚至不能自由的纳妾,不能自由的嫁女,除了锦衣玉食,他们的境遇,与那些关在上阳宫的白头宫女,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要改变这种“王无妃媵主无婿”的现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成为帝国的储君,或者,直接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现在,李宥的太子梦碎了一地,他还有机会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十六宅,成为帝国的储君吗? 正文 第三十五章:终无形状始无因 四 “祝福你,遂王殿下!”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钻入李宥的耳膜。“谁,谁在说话?”李宥疑惑的抬起头,狐疑的目光环顾着四周,宫女们一个个神情漠然,屏气凝神,吹气如兰。显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 李宥挥挥手,宫女们一个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当最后一位宫女靓丽的倩影消失在墙角的时候,李宥一跃而起,开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就连屋角的蜘蛛网也不肯放过。“莫非是幻听?”一阵徒劳的搜索过后,李宥轻轻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颓然坐在了床上。 “祝福你,太子殿下!”那个柔弱的声音再次刺入他的耳膜,李宥的心脏好像被一只钢针轻轻的刺了一下,激动和兴奋写满了他清秀的面庞,“莫非,我还有机会?”这一次,李宥没有了寻找声音来源的冲动,因为他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这是神灵的祝福。 “祝福你,未来的天子!”幸福的红晕还没有从李宥的脸上褪去,他就接到了神灵的第三个祝福。“我不但有机会成为帝国的储君,而且将最终登上那个位子,成为这个帝国的主宰者!”李宥的脸上盛开出绚烂的花朵! 是的,李宥,你还有机会,真的!因为,那个李纯垂青的皇长子李宁,那个“词尚经雅,动皆中礼”的太子李宁,并没有得到神灵的祝福,更没有得到苍天的眷顾。 四月的长安草熏风暖、荷芰渐开、竹摇清影、梅杏青青,置身其中,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李纯最初将册立太子的仪式放在这个美丽的初夏,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千秋之后,大唐帝国在李宁的手中可以继续充满生机和活力,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李宁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但是,上天却并不愿意成人之美,元和四年的长安,四月的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期而至的雨水打乱了仪式,也打乱了李纯的心。随后的几个月,长安的上空一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雨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光顾,册立太子的仪式被迫推迟到孟秋时节。 秋高气爽的七月如约而至,铅灰色的乌云却没有散去,仪式再次被迫推迟,一直到万物萧瑟的十月。 长达六个多月的延宕,消磨了所有人的激情,包括天子李纯和太子李宁,就这样,繁琐的仪式在凛冽的寒风中草草收场。两年以后,没有得到上天眷顾的太子李宁薨逝,悲痛不已的李纯为他的儿子举行了隆重的异乎寻常的葬礼,是寄托自己的哀思,还是伤心自己的身不由己?这就不得而知了。 李宁死了,角逐在他的两个弟弟之间展开,是澧王李宽,还是遂王李宥?李纯又一次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上一次,他选择了长子李宁,这一次,他会选择次子李宽吗? 是的,与遂王李宥相比,李纯更倾向于澧王李宽,但他缺少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群臣的理由。因为,李宽的生母出身实在是太过于卑微,是一个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的宫女。在“子以母贵”的后宫,李宽实在缺乏与李宥一争高下的资本。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李纯,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群臣发生激烈的冲突,所幸自己春秋正盛,来日方长。因此,他最终作出了妥协,同意了大臣们的意见,立遂王李宥为太子。 但不甘心就此罢手的李纯,仍然耍了一个小花招,他叫来了翰林学士崔群,让他代澧王李宽草拟一道让表,以便为将来废立太子提供一个舆论氛围。但崔群不是傻子,一眼看破了其中的猫腻,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嫡子李宥入主东宫,天经地义!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严格说来,崔群的话经不起推敲,因为郭氏不是皇后,所以李宥算不上嫡子,但他代表了一种观点,文官集团的观点,在他们眼里,李宥就是嫡子,就是帝国储君的不二人选。 心事被人看穿,又不想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李纯只好悻悻作罢。 “母以子贵”和“子以母贵”是后宫的两大生存法则。虽然一波三折,郭氏的显赫出身,最终发挥了作用,李宥“子以母贵”,艰难入主东宫。但后位虚悬,郭氏却没有能够“母以子贵”,登上那个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后宝座,这令李宥很不安,一小半是为自己的母亲,一大半则是为了自己。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相当危险。母亲登不上皇后的宝座,就意味着自己的嫡子地位没有着落,父皇随时都可能将自己踢开,就像踢掉一颗石子。李宥每次进宫向父皇请安,都能从父皇冰冷的目光中感到莫名的恐惧,那没有丝毫父爱的眼神,仿佛在警告自己,撤掉自己的太子地位,可能就在分分秒秒之间。而一旦离开东宫,往往就意味着死亡,前太子李建成、李成乾、李重俊的前车之鉴时刻萦绕在李宥的脑海,有时甚至钻入他的梦乡,多少次午夜梦回,李宥冷汗淋漓的被噩梦惊醒。 李宥将自己的苦闷宣泄给了自己的舅舅,舅舅告诉他,你只要谨守孝道就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李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相信舅舅,因为舅舅的身后是母亲,母亲的身后是势力庞大的郭氏家族和整个文官集团。他开始相信两年前那三个神秘的祝福,现在,自己已经贵为太子,第二个祝福已经成为了现实,第三个祝福还要等多久?李宥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满堂谁是知音者 一 一道奏折,一道来自淮西的奏折,摆在了李纯的面前。 淮西,或许不是长安最强大的对手,却绝对是其最危险的敌人,没有之一。因为,沟通长安的两大水道,淮水与汉水,都有一部分重要水域笼罩在淮西的阴影之下。五年前,长安最危险的敌人,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入膏肓,当时的翰林学士李绛曾告诉天子李纯,吴少诚身死之日,就是淮西回归之时。前提是,在此之前,长安不能用兵,尤其是不能与河北兵戈相向。可惜,年轻气盛的少年天子最终没有搂住那股无名火,悍然发动了讨伐成德的战争。当战事陷入胶着,淮西的吴少诚悄无声息的死去。他的结义兄弟,一个叫做吴少阳的人,从吴少诚的手中接过了权力,自立为淮西节度使。此时的长安,实在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与勇气,只好顺水推舟,正式下诏承认了吴少阳的地位。机会,就这样悄悄的从李纯的指缝中溜走,但李纯并没有懊悔,因为,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他可以等。现在,机会似乎来了。 奏折的作者是吴元济,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的儿子。在这道奏折中,吴元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我父亲病了,病的很严重,不能处理军务,所以令我代理云云。自以为是的吴元济哪里知道,现在的长安耳聪目明,早已洞悉了事情的真相,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已经死了! 吴少阳死了,作为儿子的吴元济首先想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他那死鬼老爸屁股底下的那个淮西节度使的宝座。本来,父死子继,几十年来已经成为各地藩镇的惯例,但可恶的李纯却打碎了节度使们的美梦,将节度使的任免权收回了长安。吴元济要想成功上位,还要颇费一番周折。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让长安知晓父亲的死讯,只有这样,才能稳住长安,稳住李纯。怎样才能稳住长安呢?吴元济绞尽脑汁的思来想去,最后一拍脑瓜,有了!一道掩耳盗铃、自说自话的奏折就这样诞生了。 看完奏折,李纯一声冷笑,随手将其扔进了垃圾箱。曾经错失的机会再度降临,李纯不想辜负上天的美意,因此,他根本不想与自欺欺人的吴元济废话,直截了当的派出了前往蔡州的使者,吊祭吴少阳的使者! 阴谋被长安搞成了阳谋,吴元济简直气疯了。气急败坏的吴元济狗急跳墙,派出了他的精锐骡子军,四处烧杀掳掠。对了,忘了介绍,淮西没有多少骏马,却盛产一种驴马杂交的怪物,骡子。原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为了积累与长安对抗的资本,疯狂扩充军队,召集了大量亡命之徒,战马不够怎么办?好办,淮西不是有骡子吗!于是,大名鼎鼎的骡子军就这样诞生了。 张牙舞爪的吴元济伸出了罪恶的魔爪,试图用血淋淋的屠刀向长安示威:舞阳被屠,叶县被焚,鲁山、襄城被掠,……一时之间,关东一带风声鹤唳、人心浮动。最可怜的是那位来自长安的使者,工部员外郎李君何,围着蔡州城走了一遭,却连城门的一块砖瓦都没有摸到,不得不驰回京师。吴元济天真的以为,自己色厉内荏的屠杀,可以吓到少不更事的天子。但是,他错了,正相反,他倒行逆施的暴行非但没有吓到长安,反而增强了其收复淮西的决心。 马蹄铮铮,旌旗蔽日,长安征召的十六路大军,从四面八方涌向淮西战场。但是,吴元济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是一个狂妄的人,而狂妄的人大多无知,就像当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叫嚣要三个月灭亡中国一样无知。但,很快,吴元济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遇到了三柄匕首,三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第一柄匕首是田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第三个儿子。早在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还是魏博兵马使田兴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田布就准确预见了田季安行将败亡的结局,悄悄劝说自己的父亲,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归顺长安。素怀忠义的田兴接纳了儿子的建议,执掌魏博后,就将魏博六州的地图,飞马送往了长安,与此同时,田布也被父亲委以重任,成为亲兵统帅。接到淮西抗命的消息,被皇帝赐名的田弘正,立刻派自己的儿子,率领三千亲兵,奔赴淮西。在血流成河的淮西,田布率领自己的三千精锐大破凌云栅、强攻取郾城,大小十八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得淮西士卒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当然,最令淮西胆寒的是沱口之战。当时,长安使者裴度亲临沱口前线督战,淮西第一悍将,吴元济的女婿董重质,率领名闻天下的骡子军大举来袭,形势万分危急。千钧一发之际,田布率二百亲兵杀了出来,二百零一名铁骑如旋风一样卷过战场,数万疯狂的骡子军精锐瞬间被冲的七零八落。田布来去如风,风卷残云的气势彻底击垮了淮西士卒的意志,数万军队瞬间崩溃,仓皇败逃。 第二柄匕首是一个书生,一个白面书生,时任鄂岳观察使的柳公绰。对了,柳公绰有一个弟弟,亲弟弟,名叫柳公权。与弟弟一样,柳公绰也是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与弟弟不一样,柳公绰还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当然,柳公绰的这个荣誉,那是踏着无数淮西士兵的鲜血获得的。 其实,柳公绰不懂军事,长安也知道他不懂军事,本来没有让他出征的意思,只是让他发兵五千,交给安州刺史李听指挥。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任命,因为李听是中唐名将李晟的儿子,是如假包换的将门虎子,而柳公绰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官。但心高气傲的柳公绰不服气,因为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官职要比李听高;李听虽然是武将,且是将门之后,但是官职要比他小。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朝廷因为他是文官,就想当然的以为他不能带兵。“朝廷以我为白面书生,不知军旅么?”愤懑的柳公绰仰天长啸,随后作出了一个让他名垂青史的决定,上书长安,自请督兵效力。 心高气傲的柳公绰并不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行军打仗,自己确实不如李听。因此,接到长安复旨准行的圣旨后,他就驰至安州,面见李听,恩威并施,敷陈大义,当即任命李听为都知兵马使,并挑选六千精锐,交给李听指挥,反复叮嘱道:“行营事尽属都将,尔等休得违令!”李听感恩畏威,如出麾下。 摆平了李听,柳公绰的下一个举措就是严明军纪,他号令严肃,又爱兵如子。士卒在行营者,家属疾病死丧,一律厚加赏赐给之;有将士之妻,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者,皆沈之于江。士卒皆喜曰:“中丞为我治家,我何得不前死!”一日,柳公绰最心爱的坐骑忽然受惊,踢死了马夫。公绰命杀马以祭之,左右劝曰:“那个马夫自己不小心,这是一匹好马。杀之,太可惜!”公绰曰:“材良性驽,何足惜也!”竟杀之。因此,全军上下,人人畏威怀德,愿为其死战,柳公绰因之连战连捷,威震淮西。 如果说田布和柳公绰让吴元济颇感头痛的话,那么大唐帝国的第三柄匕首,名将李光颜则直接将他放在了火上,烤的吴元济外焦里嫩、苦不堪言。 李光颜本来不姓李,他原来的名字叫阿跌光颜。没错,这是一个胡人,但与忘恩负义的胡人安禄山不同,李光颜是一个心怀忠义的胡人。 与翰墨飘香的柳公绰不同,阿跌光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杀气,因为他出身于地地道道的武将世家。他的父亲阿跌良臣曾是郭子仪麾下的一员大将,在那场忽如其来的“安史之乱”中,阿跌良臣追随郭子仪南征北战,战功显赫;他的姐夫舍利葛旃曾因斩杀“斗神”仆固暘而声名远播;他的哥哥阿跌光进曾在定州新乐(今新乐)木刀沟大破承德王承宗,威名远扬,上达圣听。天子李纯因其“夙有诚节,克著茂勋,赐姓李氏”。从此,阿跌光进变成了李光进,阿跌光颜变成了李光颜。在这个将星云集的伟大家族,李光颜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他的一生,是一个不断书写传奇的一生,当然,用的不是手中的狼毫,而是耀眼的刀枪。 李光颜的人生传奇,是从一个不幸的童年开始的。生逢乱世,是那个时代共同的悲哀;幼年丧父,则是李氏兄弟永远的痛:当戎马一生的阿跌良臣,疲惫的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的时候,阿跌光颜还是一个无知的孩子,一个刚满三岁的无知的孩子;他的哥哥,阿跌光进也不过是一个青葱少年,一个只有十三岁的青葱少年。幸亏,他们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他们的姐夫,舍利葛旃。 战场上,舍利葛旃是一个叱咤风云的真英雄;战场下,舍利葛旃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真汉子。岳丈去世后,舍利葛旃无怨无悔的承担起抚养两个内弟的义务。从此以后,他不仅是他们的姐夫,还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他们的师傅。在舍利葛旃的精心呵护下,阿跌光颜开始茁壮的成长,不知不觉间,阿跌光颜走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时光,走进了年少轻狂的青葱岁月,他过人的军事天赋也开始初露端倪,得到了姐夫舍利葛旃的认可。舍利葛旃曾不无自豪的当众称赞自己的这位小舅子“此子勇健,吾所不逮!” 但舍利葛旃毕竟只是一个武将,无法给自己的两个内弟提供大好的前程,兄弟俩要想博取功名,就必须走进血雨腥风的战场,在一场场生死拼杀中,一点点积累自己升官的本钱。就这样,青葱少年阿跌光颜跟随自己的哥哥走进了军营,成为太原留守、北都长史马燧麾下的一名普通军校。就是在这里,阿跌光颜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伯乐,他的长官,太原留守、北都长史马燧。 说起来,这个马燧似乎有一个特别的本事,那就是擅长相面,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属下时,阿跌光颜已经成长为一名河东军裨将。就是这一次会面,阿跌光颜给马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自己的左右说出了精准的预言:“若有奇相,终必光大。”不仅如此,马燧还亲自解下自己的佩剑,郑重的将其赠给了他心爱的部下,裨将阿跌光颜。 马燧的肯定和赞许给了阿跌光颜莫大的精神鼓舞,却没有任何现实的帮助。阿跌光颜要想博取更大的功名,还需要在枪林剑雨中,一刀一枪的去拼搏。此后的阿跌光颜作战好像打了鸡血,那真是战不惜命,斗不惧死,在讨伐李怀光、杨惠琳的战役中,屡立战功。后随高崇文平蜀,搴旗斩将,出入如神,因此声名鹊起。元和四年,光颜随兄光进在木刀沟大破成德王承宗,名动海内,上达圣听,赐姓“李”,授职洺州刺史。 进入长安视野的李光颜,迎来了一生中的第三个伯乐和贵人,当然,也是最大的一个,因为这个贵人正是大唐天子李纯。元和九年(814)秋,李纯提拔李光颜为陈州刺史、忠武军都知兵马使,十月再擢升为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准备让其独当一面,率军讨伐蠢蠢欲动的淮西节度使、藩镇割据的魁首吴元济。 正文 第三十七章:满堂谁是知音者 二 淮西战事一起,吃了兴奋剂的李光颜率领他的一批钢铁战士,一阵猛冲猛打,将淮西的骡子军打得晕头转向。李光颜就这样一路凯歌,一直进军到溵水,列营于时曲。一败再败的淮西知耻而后勇,决定给孤军深入的李光颜一个教训,好好的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他们集结数千精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包围了李光颜的大营,准备上演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次日凌晨,一觉醒来的李光颜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大营,他二话不说,率领二三骑毁栅突出,冲入密密麻麻的敌营,挡者披靡,那是相当的拉风。但拉风是要付出代价的,数千淮西精锐竟然挡不住区区几个骑兵,任他们来去如风,几进几出,如趟平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打不过你,还射不死你吗?如梦初醒的淮西士卒纷纷拿起了弓箭,箭雨,一阵又一阵的箭雨,密密麻麻的向李光颜身上招呼,他的儿子哭哭啼啼的抓住他的马鞍,劝他不要深入。杀红了眼的李光颜挥刀将其斥退,带着一身的羽箭,狂呼着杀向敌军。 主帅效死,部下自然人人激愤,个个如下山猛虎,呼啸着冲向敌营。一向彪悍的淮西士卒,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阵势,人人胆寒,个个心惊,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铁骑狂奔,卷起一股狂流,将无数淮西将士卷入其中,将他们一一碾碎,化成一片血海,映红了初升的太阳。驴马杂交的古怪畜生挡不住嘶风啸月的龙驹,就好像淮西的骄兵悍将挡不住李光颜的虎狼之师一样,围歼地变成了屠宰场,只不过双方交换了一下角色。 淮西副将赵昌时呆呆的骑在骡背上,望着身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哀嚎着倒下,瞬间被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尸骨,他崩溃了,挣扎着要逃离这个可怕的人间地狱,却怎么也逃不出去。突然,他眼前一黑,从骡背上重重的摔了下来,昏了过去。 当赵昌时从昏迷中悠悠醒来的时候,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瑟瑟的秋风和远处寒蛩的哀鸣。时令正是深秋,时间恰是深夜,无星也无月的深夜,黑暗像一个魔鬼,笼罩了这个曾经的战场。 赵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很不顺畅,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他伸出双手,胡乱的向四周的黑暗摸去,发现自己竟然被深埋在层层叠叠的残肢断骸之下。他耗尽全身的精力,从尸体堆中爬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股凉意袭遍全身。 “赵大珠”,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萧瑟的秋风飘进了赵昌时的耳膜,那声音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对,是在点名,点淮西将士的名。是吴元济在检阅早操,还是来自地府的使者在召唤战死的亡灵?赵昌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但是一千多个名字过去了,还没有轮到自己。赵昌时有些累了,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不料,一阵剧痛袭来,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秋日的阳光温柔的撒在大地上,撒在一片狼藉的尸体堆上,也撒在赵昌时的身上。和煦的阳光唤醒了赵昌时的意识,也让他有了些微的力气。他艰难的爬起身来,痛苦的环视着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个曾经年轻俊朗的青春面庞,如今却写满了死亡的恐惧。昨日有说有笑的亲密战友,却成为今天战场上的一缕亡魂!赵昌时叹了口气,准备离开这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战场。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那个声音,昨夜那个深邃的若有若无的声音,那个声音点到的名字,如今都已经成为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来自阴间的声音,呼唤着一个又一个战死的孤魂野鬼。战争还在继续,亡灵还会增加,下一个亡灵会是谁呢?是我赵昌时吗?不,绝不,这可恶的战争,我诅咒你!声嘶力竭过后,赵昌时拖着疲惫的身体,步履蹒跚的走向远方的一座大山,他依稀的记得,那座山上有一个破败的小庙。 身中数箭的李光颜没有死,他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的传奇还在继续,他的故事还有更加精彩的桥段。他生龙活虎的伟岸身躯,成为淮西将士的噩梦,也不断煎熬着吴元济脆弱的神经。吴元济,你还能撑多久? 吴元济慌了,彻底慌了。他忧郁的目光,从周边藩镇的身上扫过,焦灼的寻觅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弑父杀兄的卢龙节度使刘总,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无暇理会自己的闲事;兵强马壮的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正和长安打得火热,而他的儿子田布和其统率的三千魏博亲兵,还在不停的折腾着自己脆弱的神经;阳奉阴违的宣武节度使韩弘虽首鼠两端,却绝不会为了自己与长安撕破脸皮;其他的大大小小的藩镇,也早已被长安收拾的服服帖帖。也许,能够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承德节度使王承宗;另一个,应该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接到淮西的求救信函,王承宗和李师道立刻开始了行动,一次又一次的上书长安,请求长安赦免吴元济。但一道道救命的奏折一入长安,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长安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罪不可赦的吴元济? 吴元济慌了,王承宗退宿了,只有最为怯弱的李师道,开始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悄悄的酝酿着一个阴谋,一个恐怖的阴谋。 原来,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手中有一支特种部队,其人员构成十分复杂:有作奸犯科的歹徒,有杀人如麻的强盗,有来去如风的刺客,有高来高走的飞贼,也有挖坟掘墓的盗墓贼……总之,都是一些社会不稳定分子。现在,李师道将他们召集在一起,给他们交代了任务,他要发挥他们最大的潜能,给长安点颜色瞧瞧! 午夜,月黑风高的午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河阴,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继而是一片火海,熊熊火焰照亮了河阴的半个天空。 河阴是个不大的县城,但对于大唐帝国,尤其是对于征战淮西的将士,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为河阴是一个重要的粮食中转站。 开元年间,唐明皇李隆基为了便利东南漕运,在汴河口修筑了河阴漕院,江淮地区的粮食经汴渠运至河阴,纳入漕院,再经黄河、渭水运往长安。因为有河阴漕院,长安才可以筹集大批粮草,讨伐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因为有河阴漕院,远征淮西的数万将士,可以就近取粮,甚是便捷。如果着火的是河阴漕院,后果将不堪设想! 着火的正是河阴漕院!贮藏其中的三十余万缗匹钱帛,三万余斛粮食,在跳跃的火苗中化为灰烬!与此同时,大唐帝国的另一个粮仓,距离河阴数百里之遥的襄州佛寺,也在一夜之间遭遇回禄之灾,所有军储在熊熊烈火的吞噬下化为乌有。 粮草被焚,长安上下人心惶惶,请求罢兵的奏疏此起彼伏,但大唐天子李纯没有慌,宰相武元衡没有慌,御史中丞裴度也没有慌。他们很清楚,淮西一战,关乎帝国气运,绝不能半途而废。当然,此时他们还不清楚,李师道还有更为阴险的计划,更为恐怖的刺杀。这一次,李师道的目光瞄准的正是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 正文 第三十八章:满堂谁是知音者 三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成都。 薛涛,元和年间最著名的才女,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望到了遥远的长安。长安郊外、曲江池畔,梨花开得正艳,却忽然之间,一片一片的飘落,落成了一树枯枝,一地雪白。踏着满园的落花,一个丰神如玉的男子缓缓向她走来。是他,她的情人,宰相武元衡!他依旧是惯常的一袭白衣,清秀俊朗的面庞上依旧挂着温和而落寞的微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洒脱,他的步履一如既往的轻盈,他的口中似乎在吟诗,对了,是他写给我的那首:“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他还想着我,念着我!他贵为宰相,还想着、念着我这个青楼女子!但是,他的白衣上怎么出现了暗红色的污渍,怎么可能?他一向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怎么,暗红色的污渍在逐渐增多,一点、两点……,一片、两片……,他最钟爱的一袭白衣,怎么都变成了讨厌的暗红色?他那充满智慧的、高贵的头呢,我怎么忽然看不到了? 从噩梦中醒来,薛涛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情郎,你还好吗?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长安,朱雀大街,靖安坊东门。 天将破晓,夜色已残,宰相武元衡在十几名护卫、随从的簇拥下,骑马缓缓行进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脚下这条通往大明宫的道路,武元衡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经由这条朱雀大街,去上早朝。路还很长,昨夜没有休息好,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补上一小觉,以便养精蓄锐,以更充沛的精力,去处理那些令人焦头烂额的大大小小的国事,还有淮西的战事。武元衡合上了双眼,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姿绰约的倩影,是薛涛,我的红颜知己。武元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甜甜的微笑,耳边仿佛响起了她清脆悦耳的吟诗声:“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茫。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那是一首情诗,她写给他的一首情诗。 前面,不远处,有几棵大树。虽然闭着眼睛,武元衡也能够清晰的判断出自己的行程。不对,今天似乎有点异常,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感到莫可名状的不安和恐惧! “灭烛”,似乎有人在传达什么指令。 “谁?闪开!”侍卫厉声呵斥,话音未落,空气中就传来羽箭破空的声音,“噗”的一声闷响,一支羽箭钉在了武元衡的肩上。一阵剧痛袭来,武元衡忽然明白了空气中弥漫的是什么,对了,是杀气,无处不在的杀气!看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也好,一丝苦笑拂过武元衡俊秀的面庞,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只是,淮西未平,我有点不甘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元和中兴的美好前景我是看不到了。皇上,您千万不要被这些宵小之徒的卑鄙行径所吓倒,我相信您,您是一个千古难遇的明君英主;裴度,平定淮西的重担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薛涛,我的恋人,我不能陪你了,珍重。 “砰”的一声巨响,一支木棓重重的击在了武元衡的左腿上,武元衡茫然四顾,自己的护卫和随从已经被刺客杀散,只留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地上的几具尸首。武元衡凄然一笑,眼睛盯住了面前的那几颗大树,那儿应该是刺客的藏身之地。果然,十几个黑影从树影中飘然坠落,手中拿着明晃晃的的宝剑,奔到了武元衡的面前,当锋利的宝剑划过颈项的时候,武元衡忽然想起了自己昨夜的那首新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日出事还生”,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语成谶?一丝苦笑在武元衡俊俏的脸上绽放,僵硬,定格。 当被杀散的侍卫喊来救兵时,刺客已渺无影踪,只剩下一具无头的尸首横卧在血泊之中!武力削藩的坚定支持者,大唐著名宰相,晚唐著名诗人,大唐第一美男,武元衡,就这样被人刺杀了!十几名刺客不仅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而且还带走了宰相的头颅! 在流光溢彩、群星璀璨的元和时代,武元衡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仰望元和年间的历史星空,代表武元衡的那个星座,或许不是最耀眼的,却一定是最绚丽的。 武元衡是一个高贵的人,骨子里流淌着高贵的血液。他的曾祖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族弟,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一时之名士。世代书香的浸润,使武元衡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高贵的武元衡是一个高傲的人,任何的高官厚禄,任何的威逼利诱,任何的诋毁与谩骂,都不能使他低下高傲的头颅。“二王刘柳”风头正劲的时候,王叔文使人诱以为党,他拒绝了,刘禹锡求其为判官,他还是没有答应,他决绝的态度得罪了炙手可热的王叔文,却被当时的太子李纯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元和八年,李吉甫与李绛的二李之争愈演愈烈,群臣各有依附,惟有刚刚回到长安的武元衡持正而论、无所违附,天子以其为长者;为救淮西,王承宗上蹿下跳,极尽诋毁与谩骂之能事,矛头直指宰相武元衡,武元衡不为所动;李师道四处煽风点火搞暗杀,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长安城,武元衡也没有退缩。 高傲的武元衡其实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他没有私仇,他的敌人只有一种,国之公敌。只要不是在朝堂,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迷人的微笑,穷凶极恶的刺客可以砍下他高贵的头颅,却抹不去他脸上的那一缕醉人的微笑。那一次,还是他任西川节度使的时候,酒席宴上,酩酊大醉的西川从事杨嗣作了一件很出格的事,将酒一杯一杯的浇在武元衡的一袭白衣上,口口声声说要用酒来给你洗澡。武元衡的脸上挂着那抹迷人的微笑,一动也不动,直到他浇完了酒,才缓缓地站起来,淡淡一笑,又换了一袭白衫,谈笑自若的参加酒会。正是在这次酒席宴上,武元衡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红颜知己,青楼歌妓、著名才女,薛涛。 性格温和的武元衡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的诗风格雅正,音韵清朗,切合音律,在当时很受欢迎。每有新诗推出,必被好事者谱成歌曲,广为传唱。张为《诗人主客图》分元和诗人为六派,各有主人一人,升堂、入室、及门等宾客若干,以武元衡为瑰奇美丽主,与白居易齐名,刘禹锡尚在其下,可见其诗歌的巨大影响力。 才华横溢的诗人武元衡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他白衣胜雪,衣带飘飘;他清秀俊朗,丰神如玉;他举止优雅,彬彬有礼;他文采风流,诗文蕴藉……当然,最主要的是他那一抹迷人的微笑和有些落寞、有些忧郁的眼神,捕获了无数少女的芳心,成为诸多才女的大众情人。他不追求“赢得青楼薄幸名”,却也并不介意与那些青楼名妓擦出爱情的火花。他与一代才女薛涛那一段缠绵悱恻、风花雪月的情事,更是让一旁的大文豪白居易艳羡不已、唏嘘不已。 风流倜傥的武元衡是一个落寞的人。落寞源自于孤独,孤独源自于知音难觅。武元衡是一个雅性庄重、淡然于接物的人,并不怎么喜欢诗酒酬酢和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诗酒花韵、召伎宴饮,对于身居高位的武元衡而言,是不得不应酬的场面。即席赋诗对于才华横溢的武元衡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洁身自好的武元衡并不真正喜欢这种浮华的风气。我们仿佛可以看见,热闹非常的酒喜宴上,一片觥筹交错之中,武元衡静静的坐在一个角落,脸上挂着温和有礼而又有些落寞的微笑,轻声吟唱着“满堂谁是知音者”的诗句。 落寞的武元衡其实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一战成名的高崇文虽有平蜀之功,却只是一个“上马治军”的将才,做不来“下马治民”的地方长官,只好上书辞去西川节度使的职务。这给长安出了一个难题,因为蜀地刚刚平定,继任者一旦处置不当,很容易激起新的变故。李纯缓缓从一众大臣的脸上扫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宰相武元衡的身上。第二天,李纯下诏,任命武元衡为检校吏部尚书,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高崇文离开成都的时候,满载军资金帛伎乐古玩,蜀地为之一空。武元衡到任之后,没有怨天尤人,上选贤才,下安黎民,外抚蛮夷,内修廉政,生活节俭,很快得到蜀地百姓的交口赞誉。三年以后,蜀地上下完实,蛮夷怀归。 淮西战役刚刚打响,力主用兵的宰相李吉甫却猝然离世,武元衡默默的接过了这一历史重担,发誓要将淮西战役进行到底,因为他清楚,这是中兴大唐帝国的天赐良机,绝不能半途而废。当时淮西、成德、淄青三大藩镇互相勾结,又重金贿赂朝廷大臣,互为呼应,武元衡承受着极重的压力,却从不为所动,一力主战,声色俱厉,决不对强藩退让半步。 人,都有缺点,杜黄裳的缺点是有点贪恋黄白之物,李吉甫的缺点是过于功利,而李绛又过于理想。而武元衡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对于杜黄裳,藩镇想过贿赂;一个小小的阴谋,元和三年的一场策论案,就将李吉甫撵出了长安;一个若有若无的党争谣言,就使李绛激动不已,一遍又一遍的辩白,结果越描越黑,最后只好乖乖离开京城;对于武元衡,对于没有缺点的武元衡,一切政治手段均告无效,最后,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办法,惟一的办法,杀掉他,当然,是最卑鄙的暗杀! 正文 第三十九章:满堂谁是知音者 四 “宰相被杀了!宰相被杀了!”凄厉的叫喊撕破了沉寂的夜空,穿过重重雾霭,传到大明宫建福门外的侍漏院,刺穿了文武百官的耳膜。乍闻噩耗,聚集在侍漏院等待上朝的官员们惊呆了,震惊、激动、愤怒、恐惧写满了他们或苍老、或英俊的脸庞。他们纷纷猜测,究竟是哪位宰相遭遇了不幸。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因为,武元衡的马到了,马背上没有人! 惊慌失措的官员们还没有恢复镇静和理智,另一个坏消息却接踵而至:朝廷重臣、御史中丞裴度在通化坊遇刺!但裴度比较走运,虽然挨了一刀,却侥幸逃过一劫。因为,他有一顶氈帽和一个义仆。 原来,最近长安流行一种扬州生产的氈帽,这种氈帽有一个特点,就是比较厚实。恰巧,裴度昨天刚刚得到了这样一顶帽子,又恰巧,裴度今天去早朝的时候,就戴上了这顶帽子。刚出通化坊,一道寒光就直奔裴度的脑袋袭来,裴度本能的一闪,钢刀重重的砍在了氈帽上,裴度也应声跌落马下。刺客以为裴度已死,拨转马头,准备割下他的头颅去领赏。见势不妙,仆人王义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主人,刺客再次挥起了屠刀,王义举起胳膊去当,当场被刺客砍翻。经过这么一折腾,巡夜的士兵已经得到了消息,围拢过来。刺客来不及查看裴度的生死,溜之大吉。如果没有厚实的氈帽和忠肝义胆的仆人王义,裴度也必将歩其好友武元衡的后尘,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 一天之内,两个朝廷重臣遇刺,一死一伤。得知噩耗的天子李纯,瞬间如遭雷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直以来,英明神武的天子和运筹帷幄的宰相是元和年间的两.宝,他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令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望而生畏。但是,那些曾经为大唐中兴呕心沥血的贤明宰相却一个个离我而去。平定西蜀刘辟的宰相杜黄裳已去世多年,剿灭东吴叛乱的宰相李吉甫去年刚刚亡故,就连诛杀卢从史的宰相裴垍也已经驾鹤西游。现在,淮西战事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李纯最得力的助手,宰相武元衡也遇刺身亡。淮西何去何从?长安何去何从?大唐何去何从? 早朝被取消了,泪流满面的天子李纯在延英殿接见了他的几个宰相。御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却没有动过。悲痛欲绝的天子和他的宰相们相对无语,惟有泪千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李纯挥了挥手,宰相们鱼贯退出。现在,李纯还不想说话,心乱如麻的天子需要一个空间,一个冷静的空间,好好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逝者已矣,但生者还要将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这才是对亡灵的最大告慰。 宰相遇刺,长安上下人情汹汹,如临大敌。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伸出它巨大的魔爪,笼罩了整个长安。宰相出入,那些负责护卫的金吾骑士个个弓箭在弦、刀枪在手,仿佛刺客随时都会出现。而没有金吾骑士护卫的大臣们,不到天光大亮,打死不肯走出家门。有时候,李纯在大殿上苦苦等候多时,大臣们竟然还是不能到齐,万般无奈的天子只好下令,推迟上朝时间。 追捕刺客的工作,进展的也很不顺利。那些负责追捕刺客的官员,都收到了刺客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有.裸的威胁“毋急捕我,我先杀汝”。因此,心有余悸的官员并不敢认真追捕,敷衍了事而已。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将长安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淮西紧密联系在一起。长安,焦头烂额的长安,让苦苦支撑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让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只有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发出阴测测的奸笑。他们都以为,长安,已经撑不下去了,李纯,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必将步其祖父李适的后尘,乖乖的向他们屈服,默认他们的地位和权力。 正文 第四十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 元和九年十月,正在绘制淮西地图的李吉甫猝然离世,这个消息一度让吴元济幸福不已。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高兴的太早了。因为李吉甫的死而获益的另有其人,而不是他。具体的说,获益的人有两个,一个当然就是武元衡,李吉甫的死将他推向了外朝领袖的位置。但福兮祸之所伏,武元衡主持军务不到一年就遇刺身亡,因而,武元衡并不是最大的获益者,甚至都不能称为获益者。而最大的获益者是另一个朝中重臣,韦贯之。因为李吉甫突然离世,宰相位置有了一个空缺,深思熟虑之后,李纯将这个位置留给了韦贯之,以安慰他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所受的委屈。 与武元衡一样,韦贯之是一个正直的人;与武元衡不一样,韦贯之是永贞集团的同情者,对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一直抱有好感。韦贯之本人也曾屡遭贬谪,对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因此,他想为他们作一点事情,将他们召回长安,委以重任。 韦贯之的想法是好的,他所面临的困难却是大大的。一般情况下,封建王朝的政治贬谪的时间都不是很长,往往是过一二年或三五载后,就会得到升迁,但永贞元年的“八司马“事件却不属于一般情况,而是一个很不一般的特例。因为,他们曾经试图废掉李纯的太子地位,对于这件事情,李纯始终牢记在心,不肯释怀,甚至下达了“不准量移”的圣旨。在刘禹锡、柳宗元被贬谪的十年间,长安也曾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准备起用他们,但他们的奏疏一旦上奏给天子李纯,就没有了下文。 尽管困难很大,比天还大,但善良的韦贯之还是决定试一试。毕竟,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那几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除了见风使舵的程异,除了业已去世的凌准和韦执谊,已经在那些蛮荒之地,已经呆了整整十一年。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又能有几个十一年可以挥霍?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帮这些年轻人一把。 很快,韦贯之就惊喜的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盟友,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是三个。第一个盟友,是他的好友,户部侍郎崔群,恰巧,崔群当年有一个莫逆之交,他的名字叫柳宗元。第二个盟友是另一个朝中重臣,一代文豪韩愈。韩愈与柳宗元虽然政见不同,却是不折不扣的文友。而且,韩愈与柳宗元还是世交,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与韩愈的大哥韩会过从甚密。从这个意义上说,韩愈虽然只比柳宗元大五岁,却是柳宗元的父执。当然,最有分量的是第三个盟友,御史中丞裴度。虽然裴度是宰相武元衡的老部下,也是武元衡的好朋友,但他不仅对柳宗元等人的遭遇深表同情,还是柳宗元的老乡。更重要的是,裴度还有三个过从甚密的好朋友,韦贯之、崔群和韩愈。此时长安的政治局势,也发生了有利于柳宗元等人的变化,长安与藩镇割据势力的矛盾日益突出,淮西战事陷入胶着,朝廷内部急需缓和矛盾,采取一些措施,以便增强团结。因此,在韦贯之坚持不懈的劝说下,事情居然有了转机,李纯居然解除了“八司马“不准量移的禁令,并且发布诏书,召回刘禹锡、柳宗元等五人(凌准、韦执谊已去世,程异已调用)。 正文 第四十一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二 元和十年正月,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永州司马柳宗元接到了返回长安的诏令,喜极而泣。十一年,整整十一年,柳宗元在这个偏僻遥远的地方整整呆了十一年,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长安,他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十一年在人的漫漫一生中,不算太长,却也不算太短。对于春风得意者,十一年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柳宗元,这十一年却是度日如年的十一年,是往事不堪回首的十一年。 柳宗元是一个不幸的人,很不幸。他的先祖本是北朝的名门望族,那是相当的风光。柳宗元的八世祖、七世祖和六世祖都曾经做过朝廷的大官,他的五世祖也曾经做过四州的刺史,那真是家世显赫,富贵泼天,羡煞旁人。但当柳宗元兴冲冲地投胎到柳家,准备沐浴着家族的春风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的时候,却忽喇喇大厦将倾,家道中落了。他的曾祖、祖父和父亲,在官场上都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家境一落千丈。柳家最困顿的日子,柳宗元的母亲为了让自己的三个孩子吃上一顿饱饭,只好让她自己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好在,再没落的贵族终究还是贵族,书香门第的底蕴还在,因此,生活困顿的柳宗元还是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加上他天资聪颖,又肯用功,那肚子里的学问那是噌噌的一个劲的长,拦都拦不住。 贞元九年的那个春天,阳光是那么的明媚,风华正茂的柳宗元终于跃过了龙门,成为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怀揣着重振家族雄风的美好理想,少年得志的柳宗元踌躇满志,期待着能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但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病故的凶讯,屁股还没有坐稳,柳宗元乖乖的收拾行李,老老实实的回家守孝,这一守就是三年。 三年之后,重返官场的柳宗元逐渐得到了当时实权派人物王叔文的赏识和提拔,成为永贞集团的骨干,踏入了他政治生涯的辉煌顶峰。志得意满、指点江山的柳宗元绝不会想到,这短暂的辉煌,这为期九个月的短暂的辉煌,将彻底毁掉他一生的政治前途。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他一生最华美的乐章,只有短短的九个月。辉煌过后,接踵而至的是无情的贬谪,贬谪的最终目的地正是永州。一个远离长安的蛮荒之地。随同他一路颠簸的,还有他年近七十的老母亲,卢氏。柳宗元的两个姐姐,还有他的妻子,都已经先后死去,夫死子贬、孤苦无依的老人家,决心和儿子一起承担未来的艰辛和磨难。 没有绿树红墙,没有舞榭歌台,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灯红酒绿,没有,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穷山恶水,只有彪悍民风,只有诋毁谩骂,侥幸逃过一死的柳宗元,其生活却由天堂跌入了地狱。但他的政敌,远在长安的政敌,却并不满意,他们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放过这个将其置于死地的机会,放过这个将其批倒批臭的机会,放过这个将其从地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机会。他们上蹿下跳、嚣嚣嗷嗷,卑鄙的造谣中伤,无耻的人身攻击,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朝廷大员嘴里,柳宗元俨然成了一个罪该万死的“怪民”。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一向是某些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为了取悦长安,他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柳宗元的痛苦之上,无中生有的造谣诽谤,日逐一日的诋毁谩骂,还有,毫无人性的监督看管,这一切的一切,都压的柳宗元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我们的大文豪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毕竟还拿着朝廷的俸禄,毕竟还算是朝廷的人,但他的现实生活却等同于囚徒,一言一行似乎都有无形的枷锁和桎梏,紧紧束缚着我们的大唐才子、一代文豪。 来自于政敌的诬蔑与攻击已经让柳宗元疲于应付,而亲人离世的痛苦更让其彻夜难眠。在这个蛮荒之地生活了不到半年,柳宗元的母亲,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一个遭受夫死子黜残酷打击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三个孩子吃饱喝足的平凡母亲,一个不顾年老体弱跟随儿子一路车船颠簸、凄风苦雨、饱经艰辛的坚强母亲,一个将痛苦深深埋在心底、却笑着安慰儿子“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的伟大母亲,最终还是撇下了她难以割舍的爱子,撒手尘寰。 对于老母的不幸离世,柳宗元很痛心,也很自责。他固执的以为,母亲的客死异乡,是因为她“不幸而有恶子以及是”,因此,母亲的死是他挥之不去的痛,也是他思之断肠的悔。但痛与悔都换不回母亲的生命,只能化作笔尖的无限思念,无限悲痛,无限哀伤和自责,还有无比的愤懑,这小小的笔尖,又怎能承受如此之多的愁与恨!一年后,卢氏灵柩北运,与柳镇合葬于长安万年县栖凤原柳氏祖茔。然而,身为贬谪之臣,柳宗元不敢跨出永州一步,只能让他的表弟卢遵代为扶柩运回长安归葬。不能送母亲最后一程,不能尽最后的孝道,不能在母亲的坟上上一炷香,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坟墓究竟是什么样子,自责、悲痛塞满了柳宗元的胸膛。天地有时尽,此恨何时雪? 政敌的诋毁谩骂,母亲的驾鹤西游,天堂地狱的巨大落差,无情的撕扯着柳宗元多愁善感的内心,也无情的摧残着他并不健硕的身躯。但这并不是柳宗元所要承受的磨难的全部,事实上,他的痛苦还有很多,比如自然环境的恶劣,比如政治前途的渺茫,比如……。 与长安间关万里的永州,是一个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山区。在崇山峻岭之间,生长着大片茂密的森林,在茂密的森林里,生活着无数的毒虫猛兽。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有毒虫或者猛兽走向死亡;年复一年,每一年都有树叶飘落。天长日久,它们的尸体,毒虫猛兽的尸体,还有树叶的尸体,落叶,一天天的.、糜烂,散发出一股恶臭,再经过阳光的曝晒、暑气的蒸腾,形成了一种无形而有质的秽浊气体,弥漫在永州的山山水水之间。故老相传,那些死去的毒虫猛兽,化作一个个亡魂,潜伏在地底深处,为精为怪,在密密丛丛的森林中喷吐出各种有毒的气体,是为“瘴气”:黑色的青蛙喷出的是“蛙瘴”;色彩斑斓的蜈蚣喷出的是“蜈蚣瘴”;披着层层鳞甲的巨蟒喷出的是“长虫瘴”……而最可怕的瘴气却有一个最美丽的名字,“仙女瘴”。深夜寂寂,袅袅婷婷的仙女吐气如兰,又有谁能想到,从她那樱桃小嘴中吐出的会是杀人于无形的瘴气? 一个北方人,一个来自北方、习惯了帝都繁华生活的文弱书生,来到这个南荒之地会怎么样?如果整整待上十一年,又会怎么样? 垮了,从精神到.,从.到精神,无休无止的折磨摧垮了柳宗元的身体,也让他的精神极度萎靡,他“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他“累日茫洋,不能出言”。老了,柳宗元老了,无论是.,还是心态,四十三岁、正值盛年的柳宗元已经老了! 上天似乎也不忍抛弃这个不是老人的老人,长安终于向这位才华横溢的大唐才子发出了亲切的召唤!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但是,一切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吗? 正文 第四十二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三 长安东郊的灞桥,是一座古桥,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古桥,因为这是一座送行的桥。 唐政府在灞桥上设有驿站,凡有人东去,其亲朋好友都要一直送到灞桥,才依依不舍的洒泪而别,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特有的习俗。《唐诗纪事》云:“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到此为止点,故称之情尽桥。’雍陶有感惜别之情:‘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这就是脍炙人口的《折柳桥》。 大唐的无数贬客骚人,都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留下许多动人的诗句。盛唐的李白走过此桥,留下了“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感叹;目睹大唐由盛转衰的边塞诗人岑参走过此桥,留下了“初程莫早发,且宿灞桥头”的眷恋;晚唐的李商隐走过此桥,留下了“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的遐想。当年,刘禹锡等“八司马”被贬黜,也曾走过这座桥,留下了“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的无限神伤。 因此,灞桥在大唐的地理坐标上,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出此,就离开了长安;入此,就进入了帝都。 元和十年二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个老朋友,两个阔别十一年的老朋友,刘禹锡和柳宗元,重逢了,重逢的地点就是灞桥,令人欣慰的是,这一次,他们不是离开长安,而是进入帝都。 十一一年前,他们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十一年后,他们变成了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一眼望去,他们,尤其是柳宗元,却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无论如何,老友重逢,前途有望,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内心都充满了喜悦,就连灞桥驿站中的野花也似乎分外的妖娆,情不自已的柳宗元诗兴大发,挥毫写下了《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一诗:“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据说,据刘禹锡自己说,他的先祖是西汉赫赫有名的中山靖王刘胜。我们知道,刘胜是汉景帝的儿子,汉景帝是汉文帝的儿子,汉文帝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如此说来,刘禹锡岂不是正儿八百的帝王苗裔?又据说,据《三国志》所说,大名鼎鼎的刘备刘皇叔也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而刘备还有一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子,刘禅,扶不起的阿斗,不知道我们的一代文豪,刘禹锡先生与这对父子有何关系,一笑。总之,不管刘禹锡的祖上是不是那位奢侈无度的西汉诸侯王,都帮不了他什么,要想活出名堂,还得靠自己! 刘禹锡前半生有着与柳宗元极其相似的人生轨迹:他们同时中进士,同时得到王叔文的赏识和提拔,同时被贬谪,又同时被召回长安。但与自己的老友不同,刘禹锡骨子里多了一些豪迈与洒脱,少了几许多愁与善感;多了一些随遇而安的怡然自得,少了一缕自怨自艾的黯然神伤。同样的穷山恶水,同样的处境艰难,同样的前途未卜,柳宗元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哀怨、悲伤和愤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故作闲适的背后,藏不住的是无限的悲凉和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寂寞;刘禹锡却从同样险恶的环境中发现了最美好的东西,当地的民歌,竹枝词,他自得其乐的沉浸其中,不断学习、模仿和创作,将下里巴人的民间推向了一个高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豪迈不羁的背后是随遇而安、以苦为乐的淡然。 十一年的贬谪,或许在刘禹锡曾经年轻的脸上留下几处风霜的印记,或许催生了他头上的几根白发,却不能摧毁他的豪迈与洒脱,也不能摧毁他的孤傲与清高。刚刚回到朝思暮想的长安,立足未稳,他就意兴勃发的去了魂牵梦绕的玄都观。 二月的玄都观,桃花开的正艳,豪气冲天的刘禹锡挥毫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一首绝句:“紫阳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道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 孤芳自赏的刘禹锡绝不会想到,正是这首诗,给他,给柳宗元,给韩泰、陈谏和韩晔带来了新的灾难和打击。本来,柳宗元、刘禹锡等五人都曾进入过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又个个才高名重,一贬就是十年,如今又一股脑的全都回到了京城,自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那些朝中权贵们更是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搜寻着他们的破绽,随时准备着重新将他们踢出京城,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偏偏这些人诗酒唱和,得意忘形,不肯向他们摇尾乞怜,是可忍孰不可忍!权贵们再也按捺不住,决定立刻将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逐出长安,但是,他们还缺少一样东西,借口,或者说把柄。可巧,刘禹锡主动将把柄送给了自己的政敌。因为,他们从这首诗中读出了刘禹锡的言外之意:“尽是刘郎去后栽”,意在讥讽那些因反对永贞革新而飞黄腾达的朝廷新贵。喜出望外的权贵们立刻拿着这首诗去告了御状,放不下胸中块垒的天子李纯自然勾起了前事,便很快作出了将刘禹锡等人改放远州的决定。 正是暮春三月,和煦的春风却带来了令人心寒的圣意,刘禹锡等五人都被放远州刺史。柳宗元到柳州,韩泰到漳州(今福建龙海县西),韩晔到汀州(今福建长汀),陈谏到封州(今广东封川),刘禹锡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官虽然是升了,做官的地方却更加辽远而荒僻,这是明升暗降,司空见惯的伎俩。 接到诏书的韦贯之懵了,彻底懵了。他费尽心机的将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召回长安,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就让他们呆在原地,岂不是更好!但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他已无能为力,只能治一杯薄酒,为他们践行。前路漫漫,善自珍重!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多愁善感的柳宗元内心满是凄凉。但内心满是凄凉的柳宗元还在替他的好友,不,应该是好友的母亲担心。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而播州路途遥远,山路崎岖,怎能忍受得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和车马劳顿,此一去,必将是九死一生。母亲的死,曾经并且还在持续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他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好友,经历如自己一样大的痛不欲生!因此,柳宗元先后多次上疏长安,请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却杳无音信。恰巧,借着入宫面见天子的机会,御史中丞裴度也在李纯面前斡旋,说刘禹锡的母亲年事已高,却要和远贬蛮荒之地的儿子永别,未免让人心有戚戚焉。孰料,李纯冷冷的说:身为人子,自然应该谨慎从事,以免亲人担忧。如此说来,刘禹锡这个人更应该受到责难了。无奈的裴度只好委婉的劝道:陛下您以孝道侍奉太后,对刘禹锡也应该多加怜悯才是。无法反驳的李纯这才悻悻的说:朕的话只是责备那个当儿子的人,并不想让他的母亲伤心。于是,刘禹锡被改贬连州,柳宗元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长安灞桥草熏风暖,两个老友,柳宗元与刘禹锡,却深刻体会到李白与知己挥手告别的依依难舍之情。一个月前,他们满怀欣喜的走过灞桥,走向长安;一个月后,他们又将走过灞桥,走向遥远的柳州和连州,失落,刻满了他们脸颊的每一个皱纹。长亭外,他们挥手作别,匹马东西。 但无论是愁肠百结的柳宗元,还是苦中作乐的刘禹锡,都不会想到,此一去,即是永别。四年后,柳宗元死在柳州任上;而刘禹锡,我行我素的刘禹锡还有机会回到长安,继续孤独的战斗。 正文 第四十三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四 当朝宰相和御史中丞同时遇刺,一死一伤,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人情汹汹。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一个对此事作出激烈反应,上疏天子要求严惩凶手的人,居然是白居易,左赞善大夫白居易。 柳宗元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河东三大家族之一,刘禹锡的祖上是无人不晓的中山靖王刘胜,元稹的祖上是北魏皇族,韩愈的祖上是昌黎望族,相形之下,白居易的祖上则要逊色的多,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虽然说不上寒酸,却也不能说显赫,好歹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吧。 据说,幼年白居易读书很用功,学习很刻苦,日复一日的用功读书,年复一年的刻苦学习,到白居易十一岁时,坏了,头发白了,不是一根两根的花白,而是满头的白发苍苍,那可真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啊。 满头白发的少年白居易继续苦学不缀,二十八岁就考中了进士,三十岁与元稹同举书判拔萃科,三十四岁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县尉。元和二年十一月,白居易三十五岁,因诗歌得到天子李纯的赏识,由县尉直升为翰林学士,成为“天子私人”。 翰林学士不是一个正式的官位,只是一个临时的差遣官,但在唐代,尤其是中唐,这实在是一个美差,因为他们都是“天子私人”。 古代皇帝大都深居皇宫大内,一般的官员不要说和皇帝说话,就是远远地瞻仰一下龙颜,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翰林学士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在内廷随身侍从皇帝,可以将自己的观点自由的灌输给皇帝,还可以协助皇帝批答奏章、起草诏书,更可以利用草诏的机会,通过文字取舍等手段对皇上的旨意进行微调,从而微妙的影响政局。唐德宗时的翰林学士陆贽,唐顺宗时的翰林学士王叔文更是可以自行决断政事,俨然成为事实上的宰相,而名正言顺的宰相却只能听命行事,那是何等的威风八面!至于当今天子李纯,对翰林学士更是青睐有加,元和一朝的宰相,很多都有过翰林学士的经历。白居易迈进了翰林院,就等于屁股有一半已经坐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事实上,当时与白居易同在翰林院的六个人:裴垍、王涯、杜元颖、崔群和李绛先后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没有得此殊荣,成为其一生的憾事。直到晚年,已经退隐的白居易还对这件憾事耿耿于怀,有些伤感的吟道:“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 龙恩浩荡,春风得意的青年白居易感激涕零,热血沸腾,决心用实际行动报答天子的知遇之恩。然而,事实证明。长安,尔虞我诈的长安,鱼龙混杂的长安,并不适合他,因为他的耿直,也因为他的幼稚。 一度,李纯很信任,很欣赏,甚至很宠爱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但是,很快,李纯就发现,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是一个不太会揣摩圣意的人,更不要说迎合圣意了。不仅如此,在李纯看来,这还是一个喜欢和皇帝唱反调的人,甚至有几次,这个恃宠而骄的人很让自己下不来台。 在元和时代,白居易大概是唯一一个敢当面和李纯争吵,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声说:“是陛下错!”的人,这当然令贵为天子的李纯很不舒服。但此时的白居易,就像打了鸡血的斗士。惹完了皇上,转过头来又去惹宰相。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白居易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弱势的一方,矛头直指当朝宰相李吉甫,甚至发出翰林学士集体辞职的威胁,最终迫使李吉甫离开了长安,跑到扬州去避风头。惹完了宰相,意犹未尽的白居易不肯就此偃旗息鼓,这一次,他将炮弹对准了最受李纯宠爱的大宦官吐突承璀,极力反对吐突承璀担任讨伐叛镇王承宗的统帅。元和五年五月,征讨王承宗的战事陷入僵局,白居易故技重施,再度向皇帝施压,给李纯出了一道选择题:要么罢兵停战,要么把我办了,别无选择!李纯任命太监出征,本来就犯了众怒,而那位不男不女的吐突承璀,又很不争气,连吃败仗,正处在风口浪尖的李纯当然不能把白居易办了,只好乖乖罢兵。看起来,白居易几次据理力争,最后都得到了胜利,但他不仅惹恼了两个当时最有权势的人,宰相李吉甫和太监吐突承璀,更逐渐失去了天子李纯的欢心。 在天子李纯看来,我提拔了你,而且是破格提拔,你却不听招呼,处处与我对着干,典型的忘恩负义;在翰林学士白居易看来,皇帝您提拔了我,我就要报答您,报答的方式就是直言进谏,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的过错,我是在为陛下考虑,在为大唐江山考虑,我没有错!两个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最后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 但白居易真的对了吗?李纯真的错了吗?孤立的看,是的;结合当时的形势看,未必。就以元和三年的策论案来说,当时的李纯有两个选择:第一,公平执法,李吉甫罢相;第二,维护李吉甫的权威,牺牲掉韦贯之、裴垍、王涯这些人。第二种选择当然对韦贯之等人不公平,但李吉甫是李纯武力削藩的最得力帮手,从大局出发,李纯作出第一种选择也无可厚非。我们当然不能说白居易错了,无论如何,不平则鸣都是让人欣赏的优良品德,但仗义执言的白居易显然没有考虑到表象背后的东西。 恰在这个时候,白居易在左拾遗的位子上待够了两年,按照惯例,他可以提升为门下省的左补阙,甚至有可能破格提升为尚书员外郎,但李纯却没有这么作,而是派自己宠信的大宦官梁守谦亲自跑到白居易的家中,询问白居易的意见。听到梁守谦转述皇帝的话,白居易有点发懵,是皇帝的极大恩宠?不能啊,最近皇帝好像对我并不怎么感冒。他闭着眼睛,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现在的领导班子,恍然大悟,读懂了皇帝的潜台词:你已经在门下省,这个最有权势的部门,待不下去了,更不能按正常渠道升迁了,看在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的份上,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跑路吧。 原来,此时的宰相班子有五个成员:杜佑、于頔、李吉甫、李藩和裴垍,白居易很荣幸,得罪了其中的四个。李吉甫自不必说,他虽然跑到了扬州,但还保留着相位,对长安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杜佑大概也不会喜欢自己,因为我有两首讽喻诗,《不致仕》和《司天台》就是讽刺他年事已高却不肯致仕的;于頔,更是我的死对头,当年,皇帝要拜他为相,我曾经上过一道奏折,好像叫做《论于頔、裴均状》,反对他入朝为相,如今他当了宰相,自然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最要命的是李藩,因为李藩的本官正是门下侍郞,门下省的实际负责人,我的顶头上司,自己不能正常升迁,大概就是拜此人所赐。说起来,自己与李藩并没有直接的个人恩怨,但李藩能有今天,是因为有人提拔,这个提拔李藩的人就叫杜佑;他有一个老师,也是叫杜佑;他还有一个救命恩人,还是叫杜佑。明白了吧,这就是关系,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惟一与自己有点交情的只有裴垍,自己与裴垍曾是翰林院的同事,元和三年的策论案,自己更曾经不遗余力的帮助过他,按说,他应该会为自己说点好话。可惜,如今的裴垍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爱莫能助了。 白居易明白,面对这样一个领导班子,他很难混下去了。于是,他接受了李纯的暗示,放弃了自己的政治前途,黯然离开了长安,成为京兆府的户曹参军。元和六年四月,在京兆府工作还不到一年,白居易经受了又一次打击,他的母亲,陈氏去世了。母亲死了,作为儿子,自然很悲痛,但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按照当时的制度,父母死了,现任官员必须辞去官职,回家守孝,守孝的期限是27个月。服丧满27个月后,官员才能重新回来上班,当然,前提是,接到朝廷起复的诏书。 然而,在下邽老家老老实实地呆了27个月的白居易,却迟迟没有等到那道期盼已久的诏书,因为此时的长安,说话当家的正是他的死对头,宰相李吉甫。元和八年就在白居易翘首期盼的过程中悄悄溜走了,没有诏书;元和九年二月,长安传来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不,是两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他翰林院的前辈同僚,宰相李绛被免职,白居易失去了一个大靠山;与此同时,白居易的另一个死对头,大宦官吐突承璀,返回了长安,再次登上了权力高峰,白居易的起复又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 白居易慌了,坐不住了,形势危急,万分危急!再不行动,就只有“种豆南山下”“独钓寒江雪”了,虽然那也是文人的理想之一,但却是老年文人的理想,是功成名就者的理想,不是正值盛年,功不成、名不就的白居易的理想。慌了神的白居易,开始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掂量着朝中的大臣,估摸着谁能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功夫不负有心人,白居易抓来抓去,最后还真抓到了两根,礼部侍郎崔群和中书舍人钱徽,两个人都是白居易在翰林院时的老同事,交情还不错,应该可以帮忙。 说起来,崔群两个人还真是够哥们、够义气,接到老友求助的信函,两人马不停蹄地展开了行动,他们东奔西走,左右斡旋,逢人就作揖,见庙就烧香,准备绕过李吉甫和吐突承璀,悄悄地把事情给办了。但二人绕来绕去,绕去绕来,最后悲哀的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没用。因为无论他们怎么绕,都绕不开那两座大山,李吉甫和吐突承璀。以他们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李吉甫和吐突承璀抗衡,更不要说推而倒之之。于是乎,崔群失望了,钱徽也失望了,而我们的白居易则开始绝望了。 但事实证明,他们实在是过于悲观了,他们忘记了有一句俗语,叫做世事难料。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别人未必做不到;别人也做不到的事情,老天爷未必做不到。元和九年十月,在绝望中苦苦煎熬了大半年的白居易,忽然接到了长安传来的好消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李吉甫,宰相李吉甫,不可一世的宰相李吉甫,死了。或许白居易坚持不懈的努力感动了上天,老天爷带走了他的死敌,帮他搬走了这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李吉甫死了,相位空出来一个,这一次,李纯选择了韦贯之。当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任命,不经意间,给了白居易死灰复燃的机会,因为,白居易有了新的靠山,大靠山,新任宰相韦贯之。 和白居易一样,韦贯之和杜佑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和白居易一样,韦贯之和李吉甫的关系也不够和谐。官场上,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还有,前面已经说过,韦贯之有一个好友,叫崔群;恰巧,白居易也有一个好友,叫崔群。好友的好友,似乎也应该是好友。单凭这两点,说什么,韦贯之也会不遗余力的拉老白一把。更何况元和三年的策论案,老白也曾经豁了命似的帮韦贯之说过好话,虽然不能说有恩于他,至少也应该给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吧。现在,正是韦贯之投桃报李的时候,白居易,你的机会来了,终于来了。 元和九年十二月,白居易接到了那个姗姗来迟的诏书,长安,我回来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五 回到长安,白居易的心情那叫一个抑郁,对,你没看错,不是欣喜,是抑郁,因为李纯给他安排的职务是左赞善大夫。说起来,这个左赞善大夫的级别并不低,是一个正五品的官职。实际上,这也是白居易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大的官职,他从前做过的官,最高的不过是正七品的小官;至于人人垂涎的翰林学士,压根就没品。既然官不小,还不乐疯了,抑郁个球,莫非白居易精神有问题?放心,白居易精神很正常,没问题。问题是,这个左赞善大夫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地位相当尴尬的闲官。虽然这是一个所谓的“常参官”,每天都要上早朝,可以觐见皇帝,但也只是点个名、挂个号而已,要想和皇上有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对不起,门都没有,不要说门,窗户也没有。更要命的是,这还是一个东宫属官,也就是说,白居易现在应该算是太子的人。按说,能成为太子的属下也不错,一旦当今天子龙驭宾天,太子自然就会成为皇帝,到那时,一朝天子一朝臣,白居易岂不会官运亨通?但实际情况是,在太子那里,这也是一个不太受待见的闲官,因为太子的日常事务主要是由左右春坊的左右詹事负责,赞善大夫只是隔三差五的去拜谒一下而已,根本就没有具体负责的事务。总之,回到长安的白居易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闲人,比在老家啃黄土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无聊,冷清,寂寞,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这位昔日的翰林学士,天子宠臣。但白居易实在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很快,无聊的白居易就不再无聊,因为他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事情的起因,就是那道奏疏,那道请求严惩凶手的奏疏。 说起来,白居易与武元衡似乎没有什么交情,不但没有什么交情,似乎还有点小过节,一个似乎说不上过节的小过节。过节的产生,似乎源于一个女人,一个青楼的歌女。对了,就是薛涛,薛校书。当年,色艺双绝的薛校书艳名远播,拥有无数的粉丝,其中既有韦皋、高崇文这样的政坛精英,也有张籍、王建、刘禹锡、元稹这样的文坛巨匠,就连我们的大文豪白居易先生也未能免俗,成为浩浩荡荡的薛涛粉丝团的一名成员。 为了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白居易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爱情攻势,其主要手段就是写情诗,一首接着一首的情诗。在白居易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薛涛不禁也有些心动,因为他的多情,也因为他的才气,更因为他的坚持。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白居易心头一阵狂喜,但乐极生悲,就在这节骨眼上,薛涛邂逅了大唐第一帅哥,武元衡。一切就这样被逆转,一见钟情的薛涛义无反顾的投入了爱情的怀抱,开始了一段风花雪月的爱情佳话。可惜,这段爱情佳话的男主角,不是预先设定的白居易,而是大众情人武元衡。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了白居易的心头,是羡慕,是嫉妒,似乎也有一点点的恨。但白居易是一个豁达的人,很快他就想开了,放下了,那两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就祝福他们吧,虽然还是有点酸酸的味道。 如今,这位昔日的情敌,大唐帝国的铁血宰相,遇刺身亡,横尸街头,还被人取走了头颅,可是,可是满朝公卿,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武元衡说一句公道话,就连,就连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竟然也保持了沉默。他感到不值,为武元衡感到不值。他一定要站出来,为自己昔日的情敌讨回公道,抓住那些卑鄙的刺客,揪出那只幕后的黑手,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因此,他要上疏,让装聋作哑的朝廷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他相信,他的上疏一定会起到作用。 但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白居易,还是不够老练,不够圆滑。他不明白满朝公卿为什么三缄其口,也不明白天子李纯为什么保持了沉默,更不明白那些宰相们为什么并不急于追捕凶手。因此,白居易绝没有意识到,他这次草率的上疏,犯了两个错误。其中一个错误,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而另一个错误,则让人抓住了把柄。 白居易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上疏的时机不对。武元衡遇刺前,正在策划讨伐那些不听王命的藩镇,因而当时几个实力最为强大的节度使:成德的王承宗、青州的李师道以及淮西的吴元济,都有作案的嫌疑。淮西战役已经打响,宰相们当然希望幕后的黑手就是吴元济,反正战争已经开始,对于长安来说,只是多了一个讨伐淮西的理由而已,不会陷入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偏偏事与愿违,种种迹象表明,幕后黑手可能正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人,成德的王承宗。因为,就在武元衡遇刺的前几天,武元衡曾经与王承宗的使者发生激烈的冲突,以至于王承宗数次上表攻击谩骂武元衡,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王承宗也顺理成章的成为最大的嫌疑人。经过紧急磋商,宰相们一致认为,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集中兵力,解决掉淮西的吴元济,在这关键时刻,不宜横生枝节,挑起新的战事,因此,绝不能过早的与成德的王承宗撕破脸皮。他们不急于追捕凶手,有意放缓案件侦破的步伐,给凶手逃脱制造机会,正是基于这样的目的。一旦凶手被捕,又供出了幕后主使,而这个幕后主使,真的就是王承宗,那么长安将陷入两难境地。不讨伐王承宗,舆论上过不去;讨伐王承宗,长安又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同时和两大藩镇开战。就在这时,白居易的奏疏不合时宜的递了上来,宰相们那个气啊,这个愣头青,捂都捂不过来,还被他一下子捅了出来,这还了得,一定要将这股歪风邪气扼杀在摇篮之中,所以,办他,一定要办他。 当然,要办白居易,还需要一个借口。宰相们当然不会愚蠢到说他上疏内容有什么不妥,因此这个借口本来应该是很费脑筋的问题。但事实上,宰相们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就轻易抓住了白居易的小辫子,因为白居易犯的第二个错误,友情赠送了他们一个借口,一个很好的借口,那就是,白居易的上疏不符合程序,属于“越位”。因为,上疏言事,首先应当是谏官的权力和义务,而白居易作为东宫属官,抢在谏官前面上疏,属于越级言事,有僭越职权之嫌。至此,白居易被贬官,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如果白居易与宰相们的关系比较好,还可以从轻发落,甚至不了了之,可惜,当时的四位宰相,白居易之前得罪了两个,而这一次冒冒失失的上疏,更是得罪了一个遍。 大唐帝国的宰相,一般都有五位,当时,除了遇刺身亡的武元衡,剩下的四位分别是张弘靖、韦贯之、韩弘和王锷。其中,张弘靖是杜佑的学生,白居易曾经写文章骂过杜佑,张弘靖当然不喜欢这个对其恩师指手画脚的家伙。不止如此,张弘靖与成德的王承宗关系也非同一般,因而极力反对讨伐王承宗,白居易的上疏等于给他上眼药,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算吧,白居易,这次,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一定要你好看。 但最恨白居易的还不是张弘靖,而是王锷。因为白居易曾经上疏,反对王锷拜相,正是因为白居易的阻挠,王锷拜相整整晚了六年,而且王锷和韩弘都是节度使兼任宰相,与那个极力主张武力削藩的武元衡本来就很不对付,这次,武元衡遇刺,他们只会幸灾乐祸,躲到墙角弹冠相庆还来不及,给武元衡报仇,笑话!惟一与白居易有点交情的是韦贯之,但他也主张应集中兵力讨伐吴元济,对于王承宗,应该以安抚为主。而且,白居易这次得以起复,本来是韦贯之在背后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他竟然事先不和自己通通气,就冒冒失失的上疏,跟自己唱起了对台戏,将自己置于尴尬境地。如此不知眉眼高低,韦贯之自然不肯再次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没有落井下石,趁机踩他一脚,已足见其君子风范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六 白居易要倒霉了,王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但是,他还是有点不满足,因为白居易的罪名太轻了,惩罚不会太重,不如给他加点佐料,让他彻底滚出京城,以消我憋了六年的这口恶气。加点什么佐料呢?王锷搜肠刮肚,还真想出了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有乖孝道。原来,白居易的母亲因赏花不幸坠井而死,可是白居易却写过《赏花》和《新井》等诗,这就是不孝,有伤教化。而且,白居易还是东宫属官,这样不孝的人对太子的茁壮成长很不利,应当受到严厉的惩罚。张弘靖和大太监吐突承璀一碰头,管它有木有,就这样了。王锷偷偷躲在一个角落,抿起嘴笑了:小样!还敢阻挠我拜相,这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如无意外,白居易在长安是呆不下去了,他很可能会被贬到某一个大州,作一任刺史。事实上,宰相们已经为他选好了地方,江表刺史。其实,这样的结局,远离是是非非的长安,作一个地方长官,对于生性耿直的白居易而言,未尝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很遗憾,对白居易而言,事情不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而是向更坏的方向发展。因为,就在这关键时刻,凭空杀出了一匹黑马,上了一道奏疏,说什么白居易既然罪在不孝,就没有资格作一州之长。张弘靖、王锷、韩弘,再拉上吐突承璀,坐在一起一商量,这人的话太有道理了,于是一致决定,将其贬为江州司马。对了,还漏了一位宰相,韦贯之,但此时的韦贯之对于白居易,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投了赞成票。 这匹突然冒出的黑马,不是别人,正是白居易翰林院时候的老同事,中书舍人王涯。其实,白居易和王涯,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过节,不但没有过节,交情一度还很不错。不但交情不错,严格说来,白居易对王涯还有恩,因为在元和三年的那场策论案中,白居易作为复策考官,曾极力维护原来的结果,实际上是在帮助王涯、裴垍和韦贯之等人,后来,白居易更曾公开上疏,为王涯等人打抱不平。如今,这位王涯先生竟然落井下石,在背后狠狠的捅了白居易一刀,人品可谓卑劣之至。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这位王涯先生不顾廉耻,不顾道义的对自己的同事、好友兼恩人痛下狠手呢?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虽然王涯的人品不咋的,但还是很有才华的,尤其是溜须拍马的才华和洞察官场的能力,那都不是盖的。他敏锐的觉察到,宰相韦贯之圣宠渐衰,相位即将不保,再加上武元衡已死,这样,相位就将空出了两个,其中一个自然非御史中丞裴度莫属,而另一个,王涯很有些想法,未雨绸缪,要想梦想成真,还必须做些地下工作。他要极力巴结的人,自然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大太监吐突承璀,以及剩下的三位宰相。如果把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自然会极力向皇帝举荐自己,那时,相位岂不是唾手可得。要拍吐突承璀和部分宰相的马屁,现阶段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对白居易下手。老朋友,对不起了,那个相位是如此的诱人,为了得到它,只有委屈你了。 王涯的这背后一刀,让白居易很痛,痛彻心扉的痛,人,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人心,怎能如此歹毒。热衷于功名富贵,梦想着建功立业的白居易,似乎慢慢懂得了官场的险恶与狡诈,慢慢的不再那么汲汲于功名利禄,而是放松心情,开始欣赏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之美。正因为如此,白居易才能够悠游山水之间,写下许多优美诗篇,建造庐山草堂,为后人留下丰富的文化旅游资源。 后来,在江州,白居易邂逅了一位嫁作商人妇的长安歌女,因其优美的琵琶和类似的遭遇,触动了白居易的心弦,挥笔写下了不朽诗篇,《琵琶行》,其中,有两句流传千古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后来的后来,白居易在扬州邂逅了另一个天涯沦落人,刘禹锡,两人相见恨晚,遂成知己,诗文往来不绝。在诗文酬酢中,刘禹锡也曾写下了两句百世流芳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当然,白居易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刘禹锡、柳宗元的故事也还有续集。他们的好友,韩愈和元稹也将陆续登场。他们,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政治上或许没有太多的建树,但是,他们优美的诗文同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应该是闪烁着更为耀眼的光芒。 顺便说一下,一年以后,韦贯之罢相,那位出卖朋友的王涯如愿以偿的登上了宰相的宝座。不知当他洋洋自得的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时,可曾想到过他曾经的同事、朋友和恩人,白居易,因为他的落井下石,正在遥远的江州作一个有官无职的司马! 正文 第四十六章:今年花似去年好 一 一度,武元衡、裴度的遇刺,令长安很震惊、很慌乱;一度,为了避免两线作战的困境,宰相们采取了消极应对,致使刺客逃出了长安;一度,为了息事宁人,宰相们不仅牺牲了武元衡,还牺牲了白居易;一度,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李纯也默许了宰相们的不作为,因为,他也不希望看到捉襟见肘的大唐帝国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刺杀将长安彻底搅翻了天,长安百姓人心惶惶,长安大小官员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有所行动,长安就会人心离散,大唐就会人心离散,李纯坐不住了,他开始反击,吴元济、王承宗、李师道,你们以为一个小小的刺杀就能扭转局势,就能如愿以偿的逃过应有的处罚,但是,我要用行动大声告诉你们,你们错了,大错特错!你们必将为你们愚蠢的行动付出应有的代价! 从悲痛中缓过神来的李纯,妙手频出,很快稳定住了局面。首先,他亲自颁布诏书,大张旗鼓的实行全城戒严,搜查刺客。并信誓旦旦的说,获盗者重赏,匿盗者族诛。有关部门再也不敢懈怠,立即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地毯式搜索。上至阀阅名家的复壁重垣,下至犄角旮旯,无一放过。李纯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有所斩获。 果然,很快,他就有了收获。这个倒霉蛋叫张晏,是王承宗的手下。武元衡遇刺前,张晏奉王承宗的命令,前往长安为吴元济疏通,不巧撞在了枪口上。接到消息,李纯笑了,事实上,他很清楚,刺客如果不是来自淄青,如果不是来自淮西,就一定来自成德。目前淮西战事正酣,长安暂时还没有余力另起战端,权衡利弊,成德的王承宗老谋深算,且与长安积怨甚深,必不敢轻易公开与长安作对;而淄青的李师道,生性懦弱而冲动,一旦查出背后主谋是他,他一定会狗急跳墙,举兵造反。报仇事小,国家大事为重。因此,王承宗,无论如何,这个黑锅,你是背定了。现在,天遂人愿,抓住的正是王承宗的手下,那就省了很多麻烦。喜出望外的李纯立刻指派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严刑逼供。但倒霉蛋张宴却不是笨蛋,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旦招供,那是必死无疑。如果咬紧牙关,熬过酷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何况自己并没有做过。得不到供词,李纯另出奇招,拿出了王承宗的三份奏折,内容都是诋毁、污蔑武元衡的上疏,然后言之凿凿的说张宴等人入京行刺,定是王承宗幕后主使。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也是明白人,立刻奏称张宴等人已经招供,按律当斩。不清楚其中关窍、又想拉王承宗一把的张弘靖自以为很聪明,苦口婆心劝李纯要慎重,不要杀错了人。李纯微微一笑,不再理他,立即下令将张宴等人一并斩首,一个不留。同时,李纯又大张旗鼓的下诏谴责王承宗罪大恶极,绝了他的朝贡资格,最后,却又虚张声势的说什么希望王承宗能够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乖乖来朝廷领罪。至于讨伐日期吗,以后再说。 你说王承宗冤不冤,张宴冤不冤?冤,实在是冤!但说冤也不冤,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做下的坏事那也是数不胜数,死了也不冤! 其次,李纯命令卫兵值宿裴度私宅,昼夜护卫。还经常派自己的心腹太监,前往嘘寒问暖。有人奏请暂时罢免裴度的官职,以便安抚王承宗和李师道。李纯怒容满面道:“如果罢免了裴度,正中小人奸计,朝廷还有什么纲纪可言?我用裴度一人,足破二贼。”不久,伤愈复出的裴度就被李纯任命为宰相,主持淮西战事。潜伏在长安的细作将李纯的言行带给了三个藩镇,王承宗思来想去,不情不愿的背上了那口黑锅,悄悄退出了淮西这个是非的漩涡;吴元济刚刚放下一半的小心脏,又重新砰砰的跳了起来;李师道不甘心自己的恐怖行动就这样无疾而终,开始酝酿新的阴谋。 这一次,李师道将阴险的目光对准了洛阳。 李师道选择洛阳作为其恐怖袭击的地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洛阳是大唐帝国的东都,其地位仅次于长安,洛阳被焚,可以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其次,李师道在洛阳有自己的根据地,他曾经在帝国的东都设置留后院,兵役往来不绝,洛阳的那些大小官员不敢盘查。第三,如今的洛阳防务很是空虚。因为,吴元济已经打到了洛阳附近,洛阳守军大多被调去防守关隘,城内驻兵有限。 数百名亡命之徒,悄悄混入了李师道的留后院中。他们杀猪宰羊,欢呼畅饮,兴高采烈的谋划着如何在下一个黑夜,潜入洛阳,大肆焚掠一番。殊不知,洛阳留守吕元膺已悄悄完成了对留后院的包围,正准备瓮中捉鳖。原来,就在他们潜入留后院不久,就有人告发了他们,吕元膺紧急召回了前方驻守的将士,悄无声息的完成了包围,准备全歼这股悍匪。但瓮中的鳖有时也会咬人,而且很痛,这股悍匪实在太过于剽悍,重重包围之中,他们硬是从长夏门杀出一条血路,遁入山林。 洛阳城的西南方向,是一片深山老林,山中百姓都是猎户,彼此团聚,叫作山棚。其中一个猎户,中途遇到这伙亡命之徒,所带猎物悉数被抢。猎户侥幸逃出生天后,立即呼朋引伴,和当地官兵共同追捕,一场恶斗,抓住了其中的几个盗贼。 出乎意料,盗魁竟然是一个得道高僧,做过嵩山中狱寺,法名叫作圆净。更雷人的是,这个所谓的高僧,已经八十多岁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个八十多岁的老祸害还真是彪悍,兵民合力,酣斗多时,杀伤数人,好不容易才将其擒获。更彪悍的是,为了防止他中途逃脱,士兵用铁锤击打他的小腿,竟不能折!这个老祸害竟然圆睁那双老眼,大声呵斥道“汝等鼠子,欲断人胫,尚且不能,还敢自称健儿么?”说完,自己将腿放在石头上,喝令士卒将其打折。其彪悍程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但彪悍归彪悍,这位八十多岁的所谓得道高僧,最终难免一刀之厄,看来,他的骨头虽然很硬,却还是比不过钢刀,但这老僧的临终遗言,那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误我大事,不能使洛城流血,真是可惜。”不知洛阳与汝何仇,洛阳百姓与汝何仇,必欲使之血流成河,方能称心如意?真是一个死不悔改的老魔头。 吕元膺一不做二不休,大肆搜捕悍匪余孽,其结果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盗贼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竟有数千人之多!更令他后怕的是,自己部下的两个将领,还有八个驿卒,竟然也是盗贼一党,成为李师道的耳目。当然,最让他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反复审讯的过程之中,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杀错了人,杀害武元衡的罪魁祸首不是王承宗,而是李师道! 震惊之余,吕元膺来不及细细体味,连夜上书,说明真相,并且请求立即征讨大逆不道的李师道。“吕元膺真是一个糊涂蛋!”接到奏疏的李纯轻声嘀咕了一句,迅速思考着对策。李纯苦思冥想的结果是:李师道派遣的刺客迟来一步,被王承宗捷足先登,因此,害死武元衡的罪魁祸首是王承宗,而不是李师道。武元衡遇刺案就这样告一段落,但老天爷似乎特别喜欢给李纯开玩笑,几年之后,一个更有力的证据出现,明明白白的告诉李纯,李师道就是杀害武元衡的幕后真凶,到那时,金口玉言的大唐天子李纯将怎样面对这一尴尬? 对了,李纯还有第三个妙手,事实上,正是这一妙手,要了吴元济的老命。这个妙手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当时默默无闻,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中唐名将李晟的儿子,李愬。不对,不对,对吴元济而言,李愬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枝箭,一枝冷箭,一枝射穿吴元济喉咙的冷箭。 正文 第四十七章:今年花似去年好 二 元和十年七月,遇刺二十多天后,御史中丞裴度伤愈复出,拜相。 裴度,字中立,山西闻喜人。与元和时代的绝大多数宰相一样,裴度也有一个显赫的出身,比别人更为显赫的出身。事实上,闻喜裴氏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望族,在崇尚清谈,崇尚人物品评的魏晋,王谢两大家族盛极一时,只有闻喜裴家的八个一流人物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斗转星移,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时,闻喜裴家依然是人才鼎盛,代不乏人。在上下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闻喜裴家先后走出了59个宰相,59个大将军,14个中书侍郎,55个尚书,44个侍郎,御史、刺史、太守等中下级官僚更是数不胜数;同时,闻喜裴家还先后走出了3个皇后,4个太子妃,两个王妃,21个驸马,……那可真是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因为裴氏家族,闻喜有了“中国宰相村”的美誉。 当然,在人才济济的裴氏家族,裴度应该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不对,不对,有一个人的名气比裴度还要大,那可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只不过,出的不是什么好名,而是恶名。好了,不卖关子了,这个人是就是唐初名相裴休之子,裴文德,后来成了和尚,法名“法海”,对,就是那个金山寺的法海,因为一部《白蛇传》,法海是恶名远播,提起此人,几乎人人都会“呸”的吐一口唾沫,以表达自己对法海的厌恶之情。 但是,法海实际上是被冤枉的,比窦娥还冤。因为历史上的法海实在是一个得道高僧,从没干过棒打鸳鸯的缺德事,他之所以与白蛇扯上关系,只是因为当年他做过一件好事,一件大大的好事:将一只危害当地百姓的白色巨蟒赶入了长江。但到了明清时期,不知哪一个缺德文人,将那只曾经咬死无数人畜的白色巨蟒美化成了义妖白素贞,而将那个为民除害的得道高僧,法海,丑化成心理阴暗,喜欢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讨厌鬼,你说,让人找谁说理去! 叙完闲话,再说正事。除了法海,裴家最具声望的就非裴度莫属了。但无论闻喜裴家声势多么如日中天,也无论裴度日后如何威风八面,都不能让裴度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事实上,裴度的童年那是相当的不幸,父母双亡、家境贫寒,长得又像一朵奇葩,人见人厌。当然,长得丑或许算不上什么坏事情,圣人异相嘛!朱元璋五岳倒拱,其丑无比,还不是一样当皇帝。但裴度的异相显然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即将横死之人。 话说有这么一天,丑八怪裴度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就遇到了一个和尚,一个相面的和尚,一行禅师。裴度虽然长得有点丑,但还是很渴望能过上稍微好一点的生活,最起码不要活活饿死。于是他就去找那个和尚相面,但结果让他很失望,因为一行禅师显然是个有职业素养的相面者,不肯说一些天花乱坠的漂亮话,以赚取顾客的银子,而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小裴度:你长得太与众不同了,将来一定会饿死!裴度当然很沮丧,也很失落,在沮丧之余,他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怪不得自己虽然勤学不缀,虽然满腹经纶,虽然雄辩滔滔,却考不上进士,一连两次都考不上,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虽然很沮丧,虽然很失落,但日子该过还得过,香该烧还得烧,于是,裴度就去当地最有名的香积寺去烧香。烧完香,裴度就捡到了一样好东西,一根玉带,一根价值连城的玉带。如果将这根玉带,换成真金白银,裴度将会过上好长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说不定命运将就此改观。但相貌丑陋的裴度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是一个拾金不昧的人,因此,裴度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失主前来招领,一直等到天黑了下来,裴度没有办法,只好将玉带暂时拿回家。第二天一大早,裴度就早早的跑到香积寺继续等,最终等来了失主。 玉带的主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美眉,她告诉裴度,这是一根救命的玉带:她的爹爹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却因此得罪了权贵,含冤入狱。母女俩一贫如洗,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路见不平,送了她们一根玉带,用来贿赂当权者,以求保住父亲的一条老命。不料,昨天去香积寺为父亲烧香,却不慎将其遗失。如果找不回这根玉带,父亲固然难逃一死,自己与母亲也会追随父亲而去。因此,您真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呢! 救人三命的裴度心情很舒畅,但心情舒畅的裴度绝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也将因此而得以彻底改变。回家的路上,裴度又遇见了那个和尚,那个相面的和尚,这一次,和尚主动叫住了他,并且惊奇的对他说:你一定做过一件大大的好事,积了大大的阴功,相由心生,现在,你的容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你不但不会饿死,还会有大大的福报,将来出将入相,贵不可言!今年,就是今年,你一定要去赶考,而且一定会考中!快去,快去! 尽管将信将疑,裴度还是很高兴,兴高采烈的准备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就这样,裴度骑着他家的那匹瘸脚驴,带着他的老仆人王义,兴冲冲地来到了长安。当他走过灞桥时,耳边飘过了两个老人的对话:“淮西跋扈多年,朝廷屡次派兵征剿,却屡屡无功而返。”“是啊,不知到什么时候,朝廷才能平定蔡州”。裴度策驴而过,双眼一瞥之间,发现说话的是两个白须飘飘的老者,这两位老者看到裴度,似乎吃了一惊,就不再说话。裴度来不及细细琢磨,已经匆匆走过了灞桥。王义走在裴度的后面,听到了微风送来的另一句话:“原来上天是要让这个人来平定淮西啊,我们就要有好日子过了!”王义将老人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裴度,裴度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果不其然,这一次,裴度终于迈过了科举考试那道坎,得到了他一生中的第一个官职,河阴县尉,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宦海沉浮,裴度却一路高歌猛进,官越做越大,元和九年,他已经坐上了御史中丞的高位,成为朝中重臣,与宰相武元衡一起,成为天子李纯的左右手;当然,他因此也与武元衡一起,成为骄横藩镇的眼中钉、肉中刺;最后,又与武元衡一起,遭到了刺杀,只是,最后的结果却大相径庭。或许,上天也会嫉妒,嫉妒武元衡的过于完美,家世、容貌、性格、才华、品质都无可挑剔的武元衡,最终被刺客割下了他美丽的头颅;而丑陋的裴度,则侥幸逃过了刺客的毒手,并因祸得福,成为继武元衡之后的又一位铁血宰相。淮西,不可一世的淮西,必将在这个丑陋的宰相面前,低下他们那桀骜不驯的头颅。 正文 第四十八章:今年花似去年好 三 淮西,淮西!裴度上台后的首要目标,当然就是淮西! 曾经,藩镇只是边境的特产,是帝国的藩篱,但,天宝年间的那次裂变,改变了一切。当大腹便便的安禄山选择了背叛,当如狼似虎的叛军攻陷了帝京,当战火在大唐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上蔓延,当昔日繁华的内地变成了萧瑟的边境,当曾经安定的后方成为惨烈的前线,自然就催生出大大小小的内地藩镇,淮西节度使(本名淮南西道节度使)也随之应运而生。 曾经,淮西是帝国忠诚的战士,是叛军头痛的敌人:诞生于烽火连三月的内地藩镇,淮西,其首任节度使是一个箭法如神的人,一个名叫来瑱的箭法如神的人。当叛军潮水般蜂拥而至,来瑱气定神闲的矗立在城头,从容不迫的张弓搭箭,点点寒星,划过阴云密布的苍穹,蛇一样钻入敌人的喉咙。一支支冰冷的箭头,刺穿喉咙的痛感,折磨着每一个敌人的神经,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叛军的头顶,崩溃随之而来,刹那间,来势汹汹的叛军又如潮水般溃败。一战成名的来瑱,从此成了叛军的噩梦,而其本人也获得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来嚼铁”!可惜,骁勇善战的猛将,没有死于叛军的明枪暗箭,却死于天子的猜忌和宦官的诬陷。淮西与长安的蜜月还没有结束,他们曾经的长官,威名赫赫的来嚼铁,已经含恨而终。 鲁炅,淮西的第二任长官,是一个特别能忍的人。事实上,他困守孤城的纪录,是整整一年还要加上点零头。南阳,风雨飘摇中的南阳,重重包围中的南阳,像一块巨石,屹立在叛军的中央,绊住了叛军的脚步,保住了身后的江淮。但彼时的南阳,却是怎样的一副惨况!一斗米居然长到了四五十千的天价,却依然是有价无米,不要说一斗米,一粒米也没有!牛皮、牛筋、牛角吃完了,人人厌恶的老鼠成了可口的美味,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居然也能卖到四百文,这大概是历史上最贵的老鼠了吧,不知鼠子鼠孙们听到自己祖先的这段光荣历史,是艳羡呢,还是庆幸?虽然鼠族生殖能力超强,繁衍后代的能力比人类大多了,但还是被吃光了。饿疯了的人们,开始将贪婪的目光瞄向了同类,“人相食”。即使如此,南阳城中依然是“饿死者相枕藉”,死尸到处都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鲁炅愣是从至德元年的春夏之交苦苦支撑到了至德二年的五月,援兵迟迟不到,无法再忍的鲁炅才选择了突围,你说他能忍不能忍。 当遍地的烽火逐渐熄灭,当漫天的硝烟逐渐消散,李忠臣坐上了淮西节度使的宝座,成为战后淮西的首任长官。前面说过,李忠臣本名董秦,是平卢军麾下的一名少年英雄。平卢本是安禄山的地盘,是范阳三镇之一,但当安大胖子扯起造反的大旗,少年英雄董秦却选择了长安,率领着平卢军长途奔袭,直插叛军的老巢,范阳,着实让安大胖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范阳守将是安禄山的好兄弟史思明,一个仅次于安禄山的家伙,年少气盛的少年英雄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老油条的对手,于是乎,平卢军被打得满地找牙,四处逃散。从此,平卢军就分成了三股比较大的势力,心系叛军的一股被史思明收编,继续着叛乱的步伐;一股在侯希逸的率领下,辗转来到了山东的青州和郓州,后来成为淄青节度使(平卢节度使);最后一股,则在少年英雄董秦的带领下,流落到了淮西,成为淮西节度使。尽管没有成功,但对于少年英雄的壮举,长安还是很欣赏,很感动,不但册封其为淮西节度使,还为其赐名李忠臣。当然,长安万万没有想到,少年董秦是帝国的忠臣,而功成名就的李忠臣最终却成为了大唐的贰臣。当年,长安辜负了来瑱,如今,李忠臣也辜负了长安,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但淮西真正开始割据一方,明目张胆的与长安对抗,却并不始于李忠臣,而是始于他的族侄,李希烈。建中三年(782年),唐德宗任命李希烈兼任平卢、淄青节度使,征讨淄青节度使李纳,但阳奉阴违的李希烈,却与李纳、朱滔、田悦等节度使勾搭成奸,举起了造反的大旗,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最终演变成轰轰烈烈的“四王二帝之乱”。李希烈的倒行逆施,引起了部将陈仙奇的不满,一杯毒酒,将这位割据一方的枭雄送上了西天。但此时的淮西,再也无法回到当年,少数民族的不断迁入,平卢军的落地生根,都大大加速了淮西的胡化进程。淮西,就是内地的河北;河北,就是边境的淮西。因此,忠于大唐的陈仙奇,很快歩李希烈的后尘,被其部将吴少诚打发回了老家。正是在吴少诚的手中,淮西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恐怖,成为酣睡在大唐帝国卧榻之侧的一只猛虎。 曾经,淮西节度使的辖区一度很大,很大,最大的时候,治下甚至有十九个州。安史之乱后,长安开始着手削弱其实力,以最大程度的降低其危害。淮西的内斗,则给长安提供了可乘之机,等李希烈赶跑了族叔李忠臣,就沮丧的发现,他的辖区只剩下了六个州:申州、光州、蔡州、寿州、安州和唐州。但是,长安仍然不肯罢手,当李希烈、陈仙奇和吴少诚斗来斗去的时候,长安又趁机收回了寿州、安州和唐州,当吴少诚坐上节度使宝座,就惊喜的发现,他的治下,只剩下了申州、光州和蔡州。但匪夷所思的是,辖区越来越小的淮西,却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凶残。而淮西不是河北,一旦反叛,就等于扼住了长安的咽喉,切断了帝国的生命线,漕运。因此,早在平定西蜀刘辟之后,李纯就已经将目光盯在了淮西。五年前,一代枭雄吴少诚缠绵于病榻,行将就木,这本是长安的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由于李纯的年轻和冲动,机会悄悄的从他的手边溜走。如今,机会再度降临,新官上任的裴度怎会放过,天子李纯又怎肯放过?他们决心,这次一定要彻底解决淮西这个心腹之患。 问题是,光有决心是不行的,还要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因为,淮西绝对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相反,这绝对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相当难啃,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咯掉几颗门牙。骨头之所以那么难啃,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还不止一个。 首先,当然是骨头太硬,不好啃。从李希烈到吴少诚,从吴少诚到吴少阳,再从吴少阳到现在的吴元济,淮西一直生活在节度使的淫威之下,长达六十年之久。一个甲子的轮回,淮西,改变了很多。昔日生龙活虎的年轻人逐渐衰弱、凋零,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了悖乱忤逆的环境,他们只知道淮西,只知道节度使,不知道长安,不知道朝廷。而且,千万不要以为,淮西节度使都是单纯崇尚暴力美学的赳赳武夫,事实上,他们也懂得攻心为上的道理。贞元十六年,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韩全义战败于溵水,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回了陈州,将大批书信留给了吴少诚。吴少诚如获至宝,将他们捆成一束,展示给手下,因为这些书信都有一个重要的主题:索要蔡州将士的妻女作婢女,作姬妾。蔡州还在我们的手中,那些朝廷权贵就幻想着瓜分我们的妻子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淮西将士群情激奋,誓死效命于叛军,发誓要与长安周旋到底。因此,淮西虽不能说是铁板一块,可也差不了太多。更重要的是,蔡州虽位于中原,但民风剽悍,一言不合,拿起刀子就捅,是名符其实的死士。因此,淮西的骄兵悍将,一点也不逊色于河北三大强藩:魏博、卢龙和成德。这样的淮西,当然是一块硬骨头,要想啃下来,必须有一副好牙口,偏偏长安的牙口就不太好。 其次,长安牙口不好,啃不动。长安为什么牙口不好呢?因为没有兵!为什么没有兵呢?因为兵都在各地节度使或者宦官手里!原来,当时的大唐军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神策军,而另一部分就是藩镇军。藩镇军就不用说了,自然掌握在节度使手里。当时的大唐帝国藩镇林立,大大小小的节度使多达四五十个,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军队,少则几千人,多则十几万。这些军队其实就是各地藩镇的私人武装,各地节度使把将士们招募过来,给他们发工资,帮他们养家糊口,因此,这些将士只听命于他们的上级,节度使;却不尿上级的上级,朝廷。至于神策军,原本是一支驻扎在陇右临洮的边防军,安史之乱爆发后,奉命奔赴中原平叛,结果被叛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作鸟兽散,其中的一支千人小分队,逃啊逃,结果就逃到了长安。皇帝一看,这样一支军队,人数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该怎样安置他们呢?对了,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还是矢志不渝的跑回长安,忠心可嘉,那就让他们作京城的护卫军吧,这支小分队,就这样成为天子禁军。 既然是禁军,军队的指挥权就一定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那么,谁才是皇帝最信任的自己人呢?当然是身边形影不离的太监!神策军的指挥权就这样落到了不男不女的宦官手里。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主意,姑且不论太监是否绝对忠于皇帝,单就宦官集团的整体素质而言,这是一个文化素质普遍不高,军事素养基本没有的群体。也难怪,但凡有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又有几个人愿意挨那一刀,成为一个不全乎的人呢?让这样的人指挥部队作战,后果可想而知。元和四年,李纯不顾文武百官的劝阻,执意让大太监吐突承璀统率神策军前往成德平叛,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因此,神策军虽然可靠,却不堪大用。何况,神策军只有十八万,还要负责京城的社会治安,能够抽出的兵力实在有限。 既然自己牙口不好,啃不下淮西这块硬骨头,只好求助于人,偏偏人家还不太愿意帮忙。 第三,有人心怀鬼胎,不想啃这块骨头。神策军不中用,剩下的就只有藩镇军了。所谓十六路大军,其实就是十六路藩镇军。十六路大军合围淮西三州,按说应当轻而易举,手到擒来,可现实远没有这么简单。这就好比用宋江去打方腊,难免有些人心里会很不舒服。忠于长安,奋勇向前的固然也有,如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如鄂岳观察使柳公绰,如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儿子田布,但更多的人却是各怀鬼胎,出工不出力:尸位素餐,裹足不前者有之,如襄阳节度使严授,拥八州之众,精兵过万,却屯兵边境,闭壁经年,无尺寸之功;倚贼自重,不愿讨贼者有之,如义武节度使、宰相韩弘;畏贼如虎,原地踏步者有之;明哲保身,徘徊逗留者有之;兔死狐悲,不肯出力者有之;心怀观望,走走停停者有之;更有甚者,名为讨贼,实为助贼者亦有之,如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如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如此看来,讨逆诸将,各有其心腹事,却不可与人言,只好坚持不懈的磨洋工。轻轻舔一下骨头,不管有没有舔到,就迅速逃开。这样各怀心腹事的十六路大军,又怎能啃的动淮西这块硬骨头!雪上加霜的,偏偏还有人在背后搞破坏。 第四,有人撤火,有人拔牙,要拼命保住这块骨头。武元衡和裴度是李纯武力削藩的左膀右臂,那就想办法赶他们下台(王承宗),赶不下台,那就让他们消失(李师道);粮草军需是战争的保障,那就搞掉你的粮仓和军需库;动不了天子李纯,那就刨你的祖坟……这是拔牙。与此同时,长安不少人正在跃跃欲试的撤火,撤李纯的火。撤火的方式,当然就是在李纯的耳朵根边不停的游说,游说的主题只有一个,罢兵。 朝中反对用兵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李纯很闹心,裴度也很闹心,他们一致决定,抓两个典型,来一个杀鸡儆猴,让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人乖乖的把嘴闭上。李纯抓到的这两个倒霉鬼,一个是白居易的好友,中书舍人钱徽;另一个则是驾部郎中、知制诰萧俛。两人有一个共同的兼职,让人羡慕的要死的兼职,翰林学士。李纯叫他们闭嘴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将他们赶出了翰林院,免除了他们翰林学士这个让人羡慕的要死的兼职。李纯的这一招杀一儆百,果然奏效,荆南节度使袁滋入朝觐见,本来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想要劝皇上罢兵,半路上听到钱、萧二人被贬职的消息,立刻见风使舵,转而支持用兵。 麻烦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比如太监监军,将士们束手束脚,动辄得咎;比如客场作战,人地两生;比如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比如将帅不和,互相掣肘……。各种各样的问题纷至沓来,令长安焦头烂额,疲于应付,那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麻烦一个接着一个。这不,好不容易封住了主和派的嘴,前线就传来了一个坏消息,政府的讨逆军打败仗了,一个大大的败仗。 这个不给李纯长脸的人叫高霞寓,唐邓隋节度使高霞寓。说起来,高霞寓有点冤,因为征讨淮西的将领中打败仗的可不止他一个,只是人家可没有他败得这么惨,这么狼狈,这么彻底,“仅以身免”。人家败了,可以不说,瞒上不瞒下,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至于侥幸打个小胜仗,那就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一番了。偏偏该着高霞寓倒霉,败得无遮无掩,终于上达圣听,这让长安有点措手不及,有点惊慌失措。刚刚沉寂的主和派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联合起来,准备再次力劝皇上罢兵,但李纯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抢先说道“胜负兵家之常,今但当论用兵方略,察将帅之不胜任者易之,兵食不足者助之耳。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主和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长安终于风平浪静,当然,只是暂时的。 正文 第四十九章:今年花似去年好 报仇,报仇!新官上任的裴度,第二个目标,当然就是报仇,为自己,也为死去的武元衡! 天随人愿,裴度拜相不久,就收到了一份大礼:刺客抓到了,是一个名叫张宴的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的背后,是一个不小的人物,骄横跋扈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此时的裴度绝不会想到,刺客实际上另有其人,他们幕后的黑手也不是老奸巨猾的王承宗,而是那个纨绔子弟李师道。 抓到了凶手,裴度禁不住热血沸腾,他恨不得立刻杀到成德,揪下王承宗的脑袋当夜壶。实践证明,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我们的大唐天子似乎就收到裴度情绪的传染,对成德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口头警告和书面谴责逐渐上升为武力压制,最后干脆宣布削掉王承宗官爵,命令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道进行商讨。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李纯和裴度沉不住气,因为王承宗那厮也着实可恨。他似乎料定李纯不会拿他怎么样,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有多好,而是大唐大部分兵力都在淮西和吴元济打得热火朝天,哪有余力对付自己。再加上无端被李纯扣了一个刺杀当朝宰相的大黑锅,实在是心有不甘,因此,他既不公开作乱,同时又小动作不断,这里放点火,那里抢点钱,搞得附近的几个藩镇苦不堪言,于是纷纷上疏请求痛扁王承宗。 李纯本来对王承宗就没有什么好感,几年前,就是这个王承宗,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如今又在那里蠢蠢欲动,李纯的怒火是一压再压,实在压不住了,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李纯终于痛下决心,扁他,痛扁的那种! 用兵淮西也就罢了,还要讨伐成德!一个淮西已经让长安焦头烂额,再加上一个与淮西不相上下的成德,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吗?这一次,又有人坐不住了。 首先站出来的是宰相张弘靖。张弘靖与王承宗关系一向不错,估计也可能收过黑钱,拿人钱财,自然要与人消灾,急忙上疏谏阻,当然,张宰相另有一套义正词严的说辞:“两役并兴,恐国力所不支,请并力平淮西,乃征恒冀。”谁知李纯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王承宗点颜色瞧瞧,压根不尿张弘靖这一壶。 危难之际,无法拉兄弟一把,张弘靖感觉很不好意思,只好请求罢相。对于这个张弘靖,李纯多少还要照顾点颜面,因为他的爷爷是大唐开元盛世时的一代名相张嘉贞,他的父亲张延赏也曾经做过大唐帝国的宰相,再加上他,那可是祖孙三代皆为宰相,即使没有功劳,毕竟还有苦劳嘛!何况,李纯也并不讨厌张弘靖,相反,倒是很欣赏他身上的儒雅气质。思来想去,李纯决定让他挂着宰相的头衔,去他的老家,河东,作节度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张弘靖走了,反对的声音却没有因此而消失。出乎意料,这一次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度的好朋友,宰相韦贯之。 与公私兼顾的张弘靖不同,韦贯之是一个一心为公的人。元和三年的策论案后,韦贯之先是被贬为果州刺史,当他还在贬谪之路上跋涉时,另一道圣旨已翩然飞来,这一次,他又被贬黜为巴州刺史。但一次次的贬黜不但没能损害韦贯之的清誉,反而使其威望与日俱增。很快,李纯就将其召回了长安,任命他为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的一个主要职责就是主持科举考试,这是一个油水很多的差事。但韦贯之在其主持科举考试的两年中,却摒弃请托之人,抵制浮华文风,声誉达到了极点,在为韦贯之赢得“坚正”之名的同时,也赢得了天子李纯的肯定和赞赏。不久,宰相李吉甫猝然离世,李纯就顺理成章的将这个空出的位置给了韦贯之。 作了宰相的韦贯之,不改其清高孤傲的个性,喜欢甄别官员们的流品,这个是君子,那个是小人,这让很多朝廷大员的内心很不舒服。那些所谓的朝廷大员心里不舒服也就罢了,只要抓住皇帝的欢心,他们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但生性清高孤傲的韦贯之自然不懂得察言观色、溜须拍马,事实上,上台以后,他做过的一些事情令李纯很不满意,比如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的“量移”,比如白居易的“起复”。 皇帝不高兴也就罢了,只要和当朝最有权势的大臣裴度搞好关系,关键时候还可以转圜一下。应该说,韦贯之和裴度有良好的基础,两人不仅是好友,还曾经在刘禹锡等人“量移”的问题上有过亲密合作,虽然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二人之间的友谊却因此事而突飞猛进。但偏偏在是否用兵成德的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很大分歧,韦贯之从国家利益出发,认为现阶段的工作重心应该放在淮西,等到解决了淮西,再掉回头来收拾成德,那就轻而易举了。但裴度急于报仇,听不进不同意见,两人因此在朝廷上大吵了几次,这让裴度很恼火,当然,也让李纯很恼火。 是的,韦贯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只有大唐帝国,没有个人私欲。为了大唐帝国的利益,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好友白居易被诬陷,被贬谪,不仅不施以援手,甚至还要踏上一只脚;同样,为了大唐帝国的利益,他不惜得罪如日中天的裴度和高高在上的天子,也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不像张弘靖,建议不被采纳,就主动请辞,落得个清闲自在;他既不主动请辞,也不肯放弃自己的主张,而是坚持不懈的上疏,甚至不惜在朝堂上与裴度激烈的争辩。裴度与韦贯之,这对昔日的好友,就这样有了深深的隔阂。 其实,得罪裴度也就罢了,偏偏韦贯之还得罪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小人,正直的韦贯之并不清楚,当他在朝堂上与裴度喋喋不休的争辩时,一只,不,两只冰冷的眼睛已经盯住了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叫张宿,左补阙张宿。张宿本是一介布衣,在天子李纯还是广陵王李纯的时候,就凭借着一口伶牙俐齿博得了李纯的欢心,从此平步青云。因此,左补阙虽然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张宿的能量实在不容忽视。 如果说韦贯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君子,那么张宿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是不要忘了,“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君子一旦得罪了小人,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君子,如今,君子韦贯之得罪了小人张宿,所以韦贯之要倒霉了,要倒大霉了。 正文 第五十章:今年花似去年好 五 说起韦贯之与张宿结怨的原因,应该说是为了一件衣服,当然,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官服。原来,按照唐朝政府的规定,朝廷官员的公服是用颜色区别官阶的:三品以上的高官穿紫色的衣服,五品以上的官员穿绯色的衣服,七品以上的官员穿绿色的衣服,七品以下的芝麻官就只能穿碧色的衣服了。除了衣服的颜色,还有就是鱼袋。当然,五品以下的官员就不要想了,因为,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在官服的腰带上佩戴鱼袋,鱼袋内藏有鱼符,作为出入宫门的凭证。鱼袋有金鱼袋和银鱼袋之分,三品以上的高官佩金鱼袋,四至五品的官员佩银鱼袋。 当然,如果你只是一个小官,也没必要垂头丧气,因为,你还有机会,只要你能够讨得皇帝的欢心,皇帝一高兴,就可能赏你一件,让你炫耀一把,就好像清代皇帝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一样。这可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事实依据的,下面这则小故事,或者说小笑话,就发生在女皇武则天时期:话说当年的女皇武则天,好不容易熬死了自己的丈夫,唐高宗李治,又从儿子手中抢过了皇位,如愿以偿的成为九五至尊,却已到了人老珠黄、美人迟暮的年龄,顿觉人生苦短,生发出向天再借五百年的幻想。恰在此时,一个名叫朱前疑的人,上了一道马屁奏疏,说什么:“我昨晚作了一个梦,梦见陛下活了八百岁。”这个马屁拍得那叫一个舒服,那叫一个及时,武则天不由龙颜大悦,立马就赏他一个小官,拾遗。 眼见自己一个马屁,就一跃成为政府公务员,马屁神功如此神效,朱前疑心情那叫一个爽,决心坚定不移的将马屁,不对,应该叫龙屁,拍到底。这不,刚刚出使返回长安的朱前疑,又拍出了花样,说什么路过嵩山时,听到嵩山高唱万岁之声。武则天龙颜再次大悦,立马赏赐他一个银鱼袋。但我们的女皇陛下,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要看朱前疑的笑话,只赏赐了他银鱼袋,却没有赏穿绯衣。朱前疑洋洋自得的将银鱼袋挂在了腰带上,但因为他官不到五品,女皇又没有赏穿绯衣,只能穿绿衣,绿衣银袋,煞是显眼,朝野莫不怪笑。受到嘲弄的朱前疑,越挫越勇,发誓一定要穿上绯衣。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很快就来了。原来契丹造反了,前线战马匮乏,武则天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圣旨,京官出马一匹供军者,即酬五品。机不可失,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朱前疑怎肯放过?他屁颠屁颠的花重金买了一匹好马,恭恭敬敬的献了上去,然后美滋滋的等待封官的消息,可任凭朱前疑望穿了秋水,赐官的诏书迟迟不肯到来,朱前疑实在等不下去了,就上了一道奏疏,直接向女皇陛下索要。可我们的女皇陛下,明显是要赖账,见到朱前疑的奏疏,火了,你朱前疑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要官,我这就打发你回老家去种地。朱前疑辛辛苦苦,费尽心机,花样翻新的拍皇帝马屁,几年如一日,如今竟然一夜回到解放前,这让他情何以堪?结果,朱前疑就抑郁了,抑郁了没多久,就不再抑郁了,不是因为想开了,而是因为,死了。 张宿的左补阙是从七品,比朱前疑的拾遗要大一些,但距离绯衣银袋还是有点远。不过,机会还是有的,这一回,他奉命出使淄青,机会仿佛来了,因为宰相裴度建议皇帝赏赐张宿绯衣银袋。这本是官场的惯用伎俩,明明不重视人家,明明只派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却红口白牙的告诉人家,朝廷对你可很重视呀,派了一个四五品的大官,对此,李纯当然心知肚明,无可无不可。眼看张宿的绯衣银袋就要穿在身上了,可是,坏了,有人说话了:张宿不过是个奸佞小人,根本配不上绯衣银袋!得,到手的衣服又被扒了下来。不用问,说话的一定是韦贯之,张宿这个气啊,我每次见到你都点头哈腰的,怎么就得罪你了,竟然要坏我的好事,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一定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尽管恨得咬牙切齿,尽管恨得深入骨髓,可张宿还是悲哀的发现,自己拿那个可恶的韦贯之,还真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无论怎样,自己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而韦贯之贵为宰相,二者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要想扳倒韦贯之,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失望的张宿却并没有绝望,而是选择了蛰伏,悄悄的躲在暗处,用一双阴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韦贯之,就像一只贪婪的野兽,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他相信,机会总会有的。 现在,机会来了,韦贯之圣宠不再,又与当朝最有权势的裴度有了尖锐的矛盾,出手的时机已经成熟,但张宿还缺少一个借口。对一般人而言,这个借口很难找,因为韦贯之为人耿直,为官清正,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张宿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个奸佞小人,没有借口,可以制造借口,制造一个不需要任何证据,却绝对能够让李纯龙颜大怒的借口:朋党。 早在元和八年,朋党的传言就曾在长安上空弥漫,那时传言的主角是李吉甫和李绛。如今,李吉甫已经驾鹤西游,李绛也早已退出了权力中心,但李纯脑子里的那根弦还在紧紧的绷着。当年,圣眷优容的李绛,就曾经被皇帝一次又一次的追问,搞的心理崩溃,只好借口腿脚不好,辞去了相位。如今,圣眷渐衰的韦贯之又要面临同样的处境,他还能撑多久? 不出张宿所料,宰相裴度对他的这些小动作选择了沉默。出乎张宿的意料,当他把韦贯之结党的观点悄悄传输给天子的时候,李纯根本没有追问,而是,直接将其罢黜为吏部侍郎。张宿大喜过望,决定再加一把火,将韦贯之彻底赶出京城,他做到了,这次,韦贯之被贬黜为湖南观察使。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谁是韦贯之的朋党呢?张宿早就成竹在胸,他向李纯罗列了一长串朋党名单:韦觊、李正辞、薛功干、李宣、韦处厚、崔韶……这些人大部分都和韦贯之一样,人品清正,为时人所推重,韦处厚日后还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当然,这些人也和韦贯之一样,被悉数赶出了长安,成为远州刺史。翰林学士、左拾遗郭求一接到圣旨,就立刻上疏,为韦贯之等人辩解,很快,他也被补进了那个名单,离开了长安。 当张宿得意洋洋的快意恩仇的时候,他绝不会意识到,他的行动,恰好证明了韦贯之对他的评价:一个奸佞小人,仅此而已。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张弘靖走了,韦贯之也走了,那个陷害白居易的宰相王锷也已经寿终正寝了,宰相位置空出来两个(张弘靖带走了一个)李纯将这两个位置分别留给了李逢吉和王涯。这一次,一向英明的皇帝实在是看错了人,不是看错了一个,而是看错了两个,因为,这两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鸟。 正文 第五十一章:疾风寒雨意万重 一 讨伐成德的战争似乎进行的很顺利,异乎寻常的顺利。昭义节度使郗士美,义武节度使浑镐,横海节度使程执恭,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卢龙节度使刘总,五路大军,等会,等会,谕旨上不是说六家藩镇吗,怎么变成了五路大军,那一路跑哪去了?原来,那一路根本没去,就窝在自己家,哪儿也没去。谁呀?这么胆大包天,竟然不把皇帝的谕旨放在眼里!不是别人,正是张弘靖,河东节度使张弘靖。张弘靖原来这么讲义气,帮不上哥们的忙,也绝不落井下石,竟然为了哥们而抗旨不尊!不对,不对,满不是这么回事!其实,为了撇清自己,张弘靖积极操练人马,主动请缨,要向自己哥们,王承宗的腰间猛插两刀。可无论张弘靖如何表现,李纯就是不让他出征,愣是将他拦在了河东。为此,张弘靖一直很郁闷,以为自己上了李纯的黑名单。当然,他绝不会想到,其实这是天子李纯的一步棋,一步闲棋。虽然只是一步闲棋,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虽然只有五路大军,但各藩镇士气高昂,一路狂扁,将王承宗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这个降敌千余,那个斩首两千,这个收复三城,那个夺取两地,王承宗一路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这也难怪,多年来,这些成德节度使的邻居,不断受到王承宗的骚扰,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那可真是苦不堪言!如今,机会来了,自然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上来就是一顿海扁,王承宗哪想到这些节度使竟然如此玩命,措手不及,只好逃之夭夭了。 其中,最生猛的当属义武节度使浑镐,那可真是屡战屡胜,一口气杀到了王承宗的老巢,恒州。然后,距离恒州三十里扎下了大营,把王承宗吓得脸也绿了,肝也颤了:丢个把城池不要紧,死万把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如果自己的老巢被人连锅端了,估计自己的老命也就跟着见阎王去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王承宗急了,这次是真的急了。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王承宗急了会什么?放心,王承宗不是狗,也不是兔子,而是狐狸,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所以,急了的王承宗不会跳墙,也不会咬人,更不想拼命,而是掉花枪、耍阴招。他派出了一支精干小分队,跑到了浑镐的老巢,定州,作了入室的强盗,烧杀劫掠一番后扬长而去。出征的将士自然都有妻儿老小,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自然都在定州,定州遭到贼人洗劫的消息传到前线,自然人心惶惶: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是否受到了惊吓?娇艳动人的妻子是否受到了凌辱?活波可爱的儿子是否遭遇了不幸?雕梁画栋的豪宅是否被付之一炬?日积月累的巨额财富是否被洗劫一空?………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义武军将士的心头,挥之不去。自己舍生忘死,拼死拼活为了什么?为了那个所谓的大唐帝国?切,大唐是他李家的大唐,是他李纯的大唐,关我屁事?是为了那个节度使浑镐?切,哪一次瓜分战利品,不是他捞肉我们喝汤?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让他们吃得好一点,喝得好一点,住的宽敞一点,活的舒适一点。如今,家不知还有没有,亲人不知还在不在,还打什么打?偏偏朝廷派来的那个死太监,那个狗屁监军前来督战,催促义武军一鼓作气,拿下恒州,切,也不看看现在的义武军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结果可想而知,仓促出战的义武军一败涂地,义武将士一个个像离弦之箭,不是奔向恒州,而是奔回定州,他们还想找寻自己的亲人,还想重建家园,可不能稀里糊涂的把自己这条小命葬送在前线。 最惨的自然是义武节度使浑镐,曾经的屡战屡胜并不能抵消如今的一战失利,长安的一纸诏书随着败退的义武军飘到了定州,浑镐被撤职,接替他的是易州刺史陈楚。 浑镐被撤职的消息不胫而走,义武将士们凑到一起一商量,王承宗洗劫了我们,我们就洗劫他浑镐,这样可以稍微慰藉一下我们受伤的心灵。于是乎,士兵们一拥而入,将浑镐及其家人洗劫一空,要命的是士兵不仅洗劫了他们的钱物,还掠走了他们的衣服。这下子,浑镐惨了,惨到家了,因为,他不仅成了光杆司令,还成了光腚司令,这次第,怎一个羞字了得! 义武兵变的消息传到了易州,陈楚一路狂奔来到了定州,迅速平定了叛乱,随便敛了几件衣服,送给浑镐,既算是见面礼,也算是遮羞布。陈楚好人做到底,又派兵护送浑镐回到京城,不知回到京城的浑镐见到天子李纯,又是如何一副羞态?这次惨败,尤其是.之羞,彻底击垮了浑镐,一年以后,浑镐抑郁而终。 浑镐的惨败宛如寒冬腊月的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浇在了各家藩镇的头上,一度头脑热的发烫的节度使们立马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节度使们立马发现了一个荒唐的问题: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李纯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告诉他们,五个人究竟谁说了算。没有统一指挥,这仗还怎么打?难道要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一旦自己孤军深入,其他藩镇没有跟上,那自己就有成为下一个浑镐的可能,即使不被王承宗击溃,也可能因粮草接济不上而导致军心离散。何必呢?王承宗虽然可恶,但大家都是节度使,灭了王承宗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白白便宜了长安!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还是不干为妙。因此,大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前进的步伐,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倒是想为国家效力,可惜孤掌难鸣,也被迫停了下来。 王承宗看出了便宜,乘机反扑,接连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胜仗,但浑镐兵临城下的教训时刻萦绕在他的脑海,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哪个二杆子,再来一个兵临城下,自己未必还能派人潜出城搞破坏,到那时,自己可就惨了。于是,交战双方形成了高度默契,战事陷入了停顿状态。这样一僵持,就是两年,期间打打停停,默契十足,长安反倒成了冤大头,银子流水般淌出去,却都打了水漂。 这仗没法再打下去了,这是长安上下的共识,宰相李逢吉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露脸的机会。 正文 第五十二章:疾风寒雨意万重 二 在元和年代的宰相群体中,李逢吉或许是最平庸,最没有特点的一个,如果没有后面的一系列“精彩”表现。事实上,在整个元和年代,很多宰相都只是配角,政治聚光灯始终聚焦在杜黄裳、李吉甫、武元衡和裴度等人身上,至于李逢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跑龙套的。但李逢吉不甘心,不甘心永远跑龙套,配角也不行,他要做主角,要做男一号。 李逢吉出身于陇西李氏,这是一个声势烜赫的家族,号称天下门第第一。据说,据唐高祖李渊所说,陇西李氏的远祖是一个神仙,大名鼎鼎的神仙,一度,他曾经是中国道教的最高神,没错,他就是妇孺皆知的太上老君。成仙之前,太上老君是一个历史人物,一个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老子。当然,陇西李氏的显赫远不止此,因为他们当中有人做了皇帝,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对了,就是大唐帝国。所以,李逢吉虽然不是大唐皇族,却与大唐皇族沾亲带故,与大唐皇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身为高门子弟,李逢吉的仕途一直很平坦,也一直很乏味:进士及第,然后跑到藩镇幕府养资历,回到长安后,先从左拾遗、左补阙这样的小官做起,改迁侍御史,又先后做过员外郎、郎中、都给事中和中书舍人一类的清官。不要误会,这里的清官,不是包拯、海瑞那样的清官,而是清望之官,说白了,就是干活不多、拿钱不少,或者光拿钱不干活的官。不仅如此,这些清望官还能经常和皇帝打交道,时不时的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不管有没有政绩,混个脸熟是一定的,这样的美差自然不会落到一般人手里,因为那是贵族子弟的专有福利。李逢吉不是一般人,他是名符其实的贵族子弟,所以,一般人捞不到的美差,他轻而易举的就捞到了。对了,除此之外,李逢吉还捞到一个美差,一个大大的美差,太子侍读。太子侍读,顾名思义,就是陪着太子读书,这可是巴结帝国储君的大好机会,李逢吉自然不会错过,事实上,李逢吉政治上最得意的时光,正是他的老同学李宥作皇帝的那几年。 这就是李逢吉的政治履历,一个贵族子弟的标准履历,当然,只是他的前半生。 既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华丽表演,也没有让人指指戳戳的斑斑劣迹;既没有破格提升,也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就这样,李逢吉一路无惊无险的走到了元和十一年,这一年,他主持了贡举考试;这一年,他当上了宰相。 这是一个平庸的人,你如果因此就这样评价李逢吉,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事实上,李逢吉是一条毒蛇,一条正在冬眠的毒蛇,他用几十年的蛰伏积聚着毒液,这条毒蛇一旦从冬眠中醒来,必将伸出他的两颗剧毒无比的獠牙,恶狠狠地咬下去。 现在,李逢吉已经醒来,小心翼翼的伸出了他的毒牙,阴冷的目光盯住了裴度。是的,就是裴度,他的目标就是裴度。因为李逢吉很清楚,自己要想走进政治聚光灯的焦点,要想成为政治舞台的男一号,就必须扳倒那个如日中天的裴度。但怎样扳倒炙手可热的对手,实在是一个问题,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李逢吉躲在阴暗的角落,已经窥伺了很久。他清楚的意识到,裴度的政治命运和他武力削藩的主张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要李纯不放弃武力削藩的政策,裴度,武力削藩的坚定执行者,就是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但是,现在,淮西战事陷入了僵局,成德战事也不见起色,天子李纯似乎也开始动摇。李逢吉自信的认为机会已经来了,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等等,还是再等一等,在喷出致命的毒液之前,生性多疑的李逢吉还要作一下侦查,侦查一下天子李纯的态度,还有,宰相裴度的反击力度。因此,底牌还不能完全掀开,成德,对,成德,就拿成德问题开刀,试探一下天子李纯和宰相裴度的反应。 “宜并力先取淮西,俟淮西平,乘其胜势,回取恒冀,如拾芥耳!”延英殿上,李逢吉侃侃而谈,其论调与张弘靖、韦贯之如出一辙。但千万不要误会,相同的论调下掩藏的是不同的居心。韦贯之是一心为公,张弘靖是公私兼顾,而李逢吉则是一片私心,人品之高下截然不同。但人品最为卑劣的李逢吉,却是三人中最具政治眼光的一个,他看准了时机,所以,他成功了! 望着慷慨激昂的李逢吉,李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人出现的太是时候了,因为他早就想结束这场战争了。事实上,李纯压根就没想把王承宗怎么样,不是不恨,而是不到时候。因为,长安讨伐成德的战争,其实只是一场秀,一场不得不做的秀。 宰相遇刺不是一件小事,作为一国之君,他不得不对国民有个交代。地球人都知道,幕后黑手不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就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他权衡再三,选择了王承宗,硬是将刺杀宰相的罪名扣在了王承宗的头上,并下诏公布了他的罪行,绝其朝贡,却没有公布讨伐的日期。李纯想让属下们明白,这不过是一场秀,但他的一番苦心却并不为臣子们所理解,请求讨伐成德的上疏一道接着一道,光那个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就一口气上了十道奏折,他又不得不顺应民意,宣布讨伐王承宗,却故意没有安排指挥官,以便让几家藩镇明白,这只不过是一项面子工程,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义武节度使浑镐的横空出世,一度让李纯眼前一亮,以为或有意外之喜,最后那个浑镐却被部下扒光了衣服,真是颜面扫地。如今,王承宗已经得到了教训,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这等于斩掉了吴元济的一条胳膊,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回报吧。秀已经做完,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帝国的财力和兵力也很难再支撑下去,是时候结束这场战争了,但李纯还缺少一个台阶,一个停战的台阶。 就在这个时候,李逢吉蹦了出来,刚刚有点犯困,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李纯正好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当然,李纯还要照顾一下裴度的感受,毕竟他也是受害人之一,还是自己最得力的帮手,一切都不能做得太假。曾经,为了告诉裴度,自己站在他这一边,李纯先后罢黜了张弘靖和韦贯之。如今,为了给裴度一个安慰,李纯故意迟疑了很久,勉强同意了李逢吉的建议。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谁来充当这个和平的使者?要知道,王承宗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一般人估计进不了他的恒州,进去了也有可能回不了长安。但这个问题在李纯那里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早在开战之初,他就已经选好了议和使者,这个人当然就是张弘靖,河东节度使张弘靖。 张弘靖和王承宗私交不错,李纯早有耳闻,张弘靖甚至为了拉兄弟一把,数次犯言直谏,李纯又借题发挥,将张弘靖赶出了长安,赶到了河东,作了王承宗的邻居。在讨伐成德的战役中,河东本来是六大藩镇之一,李纯却故意不让张弘靖插手,如此说来,张弘靖非但没有和王承宗撕破脸皮,甚至还对成德有恩,王承宗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 讨伐成德的战争就这样无疾而终,看起来,长安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其实不然,在这场看似徒劳无功的战役中,李纯基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不仅巧妙的转移了民众的视线,最大程度的消弭了宰相遇刺带来的消极影响,还顺带教训了一下王承宗,砍去了吴元济的一条臂膀,虽然不能说赚了,但也算基本保住了本钱。 正文 第五十三章:疾风寒雨意万重 三 初战告捷,李逢吉心里乐开了花,他自信满满的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扳倒裴度的诀窍。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皇帝李纯还没有完全失去耐心,成德罢兵时的犹豫说明了问题,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现在,李逢吉要做的就是联络同党,伺机发难,一举扳倒那个不可一世的裴度,并取而代之。 李逢吉心目中的理想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翰林学士令狐楚,另一个也是翰林学士,名叫段文昌。本来,他还有两个更理想的人选,翰林学士萧俛和钱徽,可惜,他们因为主张罢兵,已经被撤了职。 令狐楚是李逢吉的好友,很铁的那种。两人互相唱和的诗歌被编成了诗集,取名《断金集》。他们借用《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语句给自己的诗集命名,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 据说,据令狐楚自己说,他的祖先是初唐十八学士之一的令狐德棻,但他的祖父、父亲却只做过县令、功曹之类的芝麻绿豆的小官。家世虽然算不上显赫,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儒素世家。世代书香的熏陶使令狐楚文采斐然,弱冠之年应进士科考试,就凭借其华丽的骈文名噪一时,深受唐德宗李适的喜爱,李适甚至能够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准确辨别出令狐楚华丽无比的文笔。但真正让令狐楚名满天下的是一次偶然事件,那时他还在太原的幕府。 深夜,太原忽然发生了兵变,十几个骄横的士卒,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将令狐楚从睡梦中拽起,然后将其劫持到辕门,目的只是让他草拟一道奏章,向长安传达他们的意思。冰冷的刀锋阴森森的架在令狐楚的颈项,丝丝寒意透过刀锋传遍他的全身,但令狐楚毫不介意,从容不迫的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并开始字正腔圆的当众宣读,入情入理的文字,宛如缕缕春风,吹暖了那些赳赳武夫的冰冷的心脏,泪水在一张张粗犷的面孔上肆意奔流,他们被眼前这个文采风流的年轻人所打动,不自觉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就这样,令狐楚凭借一枝生花妙笔,将一场可能的战乱消弭于无形。从此,令狐楚的骈文传遍大江南北,和武元衡的诗歌一样,成为众人争相诵读的流行的宠儿。 比起俾睨天下的文采风流,令狐楚的人品要复杂的多,很难说他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在父母眼中,他是一个乖巧无比的孝顺孩子;在朋友眼中,他是一个重情守信的赤诚君子;在属下眼中,他是一个温和宽厚的慈祥长者……。 可惜,令狐楚还有另一面,不怎么光彩的一面:为了讨好天子,他可以千方百计的弄钱,甚至不惜克扣俢陵工匠的工资,弄得民怨沸腾,声名狼藉。如今,为了对付那个高高在上的裴度,他正准备和李逢吉联手,不顾大局的阻挠淮西战役。 段文昌出身于官宦世家,高祖段志玄是初唐名将,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第十位。但祖先的荣耀却不能阻止这个家族一步步走向衰落,到了段文昌的父亲段锷,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却只混到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段文昌明显比他的父亲争气,到元和十一年,就已经进入了翰林院,成为人人艳羡的翰林学士。 实际上,以段文昌的文采,他早就有望进入翰林院,却因为时任宰相韦贯之从中作梗而未能如愿。当然,韦贯之不会无缘无故的破坏人家的好事,但对于这个段文昌,韦贯之却是深恶痛绝,站出来搞一下破坏,也是事出有因的,具体说来,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段文昌的岳父是武元衡。说起来,武元衡和韦贯之都是道德君子,可惜,君子和君子未必一定会成为朋友,也有可能成为敌人。韦贯之和武元衡就是敌人,政敌。其二,段文昌的人品多少有点问题,因为他有两个毛病,一个是好色,一个是贪财。韦贯之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何况是好色贪财这样的道德缺陷?韦贯之罢相后,段文昌进入翰林院的障碍不复存在,李逢吉乘机推荐他为翰林学士。因此,可以说,李逢吉对段文昌有恩,提携之恩。“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李逢吉只是想让段文昌帮个人场? 李逢吉紧锣密鼓的联络同党,准备一举扳倒裴度的时候,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沉浸在阴谋即将得逞的喜悦当中,李逢吉没有在意,更没有细细体味这件事情背后传递出的信息,所以,他败了,惨败。 这件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个死人,一个死去多时的人。这个伏惟尚飨已久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宰相。这个已经死去多时,还能掀起风浪的宰相不是武元衡,而是李吉甫。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总起来说,李吉甫还是一个不错的宰相,而且,同武元衡一样,李吉甫也是死在了工作岗位上,李吉甫猝死的当天晚上,他还在熬夜绘制淮西地图。劳苦功高的李吉甫死了,但长安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给他,这个李吉甫应该得到还没有得到的东西是一个名字,一个他生前从来没有用过的名字,谥号。 原来,在封建王朝,一品大员死了,朝廷照例会根据其一生功过,赐给他一个谥号,暗喻褒贬之意。既然是暗喻褒贬,这谥号就有好坏之分。好的谥号叫美谥,坏的谥号自然叫恶谥。现在,李纯将李吉甫的谥号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交给了他的臣下们讨论。 不出所料,大臣们各执一词,争得不亦乐乎。负责草拟谥号的太常寺的提议是“恭懿”,但博士尉迟汾认为不妥,应该用“敬宪”。其实,“恭懿”也好,“敬宪”也罢,都是美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似乎也争不出什么花来,更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关键时候,跳出来一个名叫张仲方的二杆子,张牙舞爪的说应该给李吉甫一个恶谥,因为李吉甫生前鼓吹武力削藩,劳民伤财,应该大加鞭挞。一根筋的张仲方不明白,从根上讲,武力削藩是天子李纯的既定国策,是元和年代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杜黄裳、李吉甫、武元衡、裴度这些人只是适逢其会而已,他攻击李吉甫,就相当于攻击李吉甫背后的那个人。因此,在天子李纯看来,张仲方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是公然挑衅,挑衅武力削藩的既定国策。必须将这股歪风邪气扼杀在摇篮之中,既然你张仲方主动跳了出来,那就拿你开刀,来个杀鸡儆猴,鸡,自然是张仲方,还有跟他关系密切的萧俛,他们,一个被赶出了长安,一个被赶出了翰林院。至于猴吗,当然有很多,其中自然包括在暗中蠢蠢欲动的李逢吉和令狐楚。但李纯绝没有料到,鸡虽然杀了,猴子却没有被吓倒! 正文 第五十四章:疾风寒雨意万重 四 李讷有且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自然是李师古,另一个则是李师古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师道。看来,在生儿育女方面,算不上出色,不过,在这个方面,他的儿子,李师古似乎还比不上他。因为李师古没有儿子,一个也没有。 虽然没有儿子,但李师古有另一样东西,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权力,而是另外一样东西,一样不太好的东西,有病。是的,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李师古有病,很严重的那种。 缠绵病榻的李师古很痛苦,很痛苦,不是因为病痛,至少主要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家族的衰落。病痛随时都可能夺走他的生命,在他身后,谁来继承他的权力,成了李师古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痛。他没有儿子,弟弟也只有一个,偏偏这个唯一的弟弟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李师古无法想象,自己一旦将淄青节度使的位子,传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好弟弟,祖父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会被败坏成什么样子!可是,不传给他,又能传给谁呢?李师古清醒的意识到,那个曾经威风八面,雄霸淄青数十年的伟大家族,高句丽李氏家族,正在无可奈何的走向衰落,直至消亡。更让人沮丧的是,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个结局,却无力回天,有时候,他甚至愤愤的想,为什么病痛只是禁锢了我的身体,却没有禁锢我的思想。 既然无法改变李师道继位的结局,那就想办法改变这个无知少年。为此,李师古可谓用心良苦,他煞费苦心的将李师道下放到基层,让李师道在密州踏踏实实的待了三年。他希望,在那里,通过与社会下层的紧密接触,李师道可以了解到民生疾苦,了解到世事不易,从而有所改变,然而,李师道让他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绝望。密州归来的李师道,依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依旧无知无能,依旧喜欢吃喝嫖赌,依旧喜欢呆在后堂,依旧喜欢和婢女们鬼混在一起,总之,李师道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黑暗气息。 重病缠身的李师古久久的、久久的凝望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口古井,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口散发着黑暗和死亡气息的古井。阴暗的古井深处,一双邪恶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李师古,李师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揉揉发涩的眼睛,定睛望去,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他的亲弟弟,李师道。 难道,我,我的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将葬身于这口阴森森的古井,而亲手挖掘这口古井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亲弟弟?李师古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青鸟!青鸟!紧闭双眼的李师古忽然灵光闪现,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的稻草。他想起了那个关于自己家族的优美的传说,想起了那象征着吉祥和希望的神奇的青鸟。他兴奋的睁开双眼,环顾着四周的墙壁;他竖起耳朵,仔细的聆听着青鸟的吟唱。没有,没有青鸟落在高墙,没有青鸟动听的吟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静寂,一片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静寂! 失望的摇摇头,李师古吩咐内侍,叫来了自己的心腹,高沐,还有,李公度。当两个心腹毕恭毕敬的站在他的病床前,李师古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谁?谁来继承我的位子?”高沐和李公度面面相觑,吞吞吐吐了好久,依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李师古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没法回答也无须回答的问题,除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又能将这副关系家族兴衰存亡的重担托付给谁呢!事实上,他压根也没奢望能够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之所以多此一问,只不过是聊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气罢了! 与其痛苦的活着,不如痛快的死去!于是,在高句丽李氏家族彻底衰亡之前,绝望的李师古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正文 第五十五章:疾风寒雨意万重 五 垂头丧气的走出延英殿,李逢吉明白,自己已经输了,自己躲在黑暗角落等来的大好机会,竟然如此轻易的被裴度的一句话击败,败得体无完肤,败得彻彻底底。但李逢吉不甘心,他还要挽回自己的名誉,这一次他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小人,一个声名狼藉的小人,张宿,曾经扳倒宰相韦贯之的左补阙张宿。当然,如今的张宿早已不是什么左补阙,而是比部员外郎,对这个靠着伶牙俐齿升官发财的幸臣,李纯钟爱有加,准备提拔他作谏议大夫。李逢吉认为,为自己挽回名誉的时机到了,他再次慷慨激昂的劝谏天子,说谏议大夫是一个要职,一个可以臧否朝政的要职。张宿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根本没有资格窃取如此要职。如果您一定要用他,那么就请罢免了我的宰相之职。 李纯的脸上浮过一丝冷笑,张宿是一个奸佞小人,你李逢吉又是个什么东西?既然你愿意腾地方,那就收拾收拾铺盖,滚吧!去哪儿?那就东川吧,离长安远远的,省得看见你心烦。李逢吉要走了,但是他还有一个同党,而且身居要职,这个人当然就是翰林学士令狐楚。不要慌,裴度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将政敌一网打尽的大好时机。 也许是因缘巧合,也许是刻意为之,总之,那个起草制书,任命裴度为淮西招抚使的人,正是那个文采风流的令狐楚。摇曳的烛光,照耀出一张惨淡的面容,令狐楚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苦心经营的阴谋,在裴度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惨败之后的令狐楚,只想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可是,天子偏偏让他连夜起草制书,为自己的政敌歌功颂德,这让我们的大才子,令狐楚先生,情何以堪! 曾经,利刃加颈的令狐楚从容不迫的挥毫泼墨;曾经,文思泉涌的令狐楚洋洋洒洒的下笔千言;曾经,文采风流的令狐楚妙笔生花。如今,我们的令狐才子却再没有辕门挥毫的从容淡定,再没有诗酒酬酢时的风流倜傥,再没有汩汩滔滔的文思泉涌,文思枯竭的令狐楚草草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任务,就颓然睡去。 裴度虽然没有令狐楚那样才华横溢,却也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至少,制书还是看的懂的。接到令狐楚起草的制书,裴度带着吹毛求疵的精神,开始仔细审阅这份王者之言,令狐楚精神恍惚下的草草之作,自然少不了这样那样的毛病,而这些毛病自然也逃不过裴度的法眼。很快,裴度就找出了几处纰漏,他立刻上书,请求修改制书。 说实话,裴度的作法是不合体统的,是非常出格的,因为“天子之言曰制,书则载其言制书”,也就是说,制书后面代表的是天子,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是金口玉言,岂能说改就改?但裴度故意用这种出格的行为,表达自己的不满,对李逢吉和令狐楚相互勾结的不满,他要借助这次制书,将令狐楚赶出翰林院。对此,天子李纯自然是心领神会,为了免除他的后顾之忧,李纯如其所愿,免除了令狐楚翰林学士的头衔。 没有了后顾之忧,裴度大踏步的走向淮西战场,此一去,裴度抱定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和勇气,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支撑自己武力削藩的政治主张。临行前,他不无悲壮的对天子说“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很少动情的天子李纯,再次被裴度感动的稀里哗啦,龙目含泪。 正文 第五十六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裴度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淮西。当然,裴度不是荆轲,对于淮西,他还是有战而胜之的信心和勇气。这种信心和勇气,不是源于盲目的自信,而是基于他对当前形势的精准分析。 首先,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长安的日子固然不怎么好过,淮西的日子却更加难熬。原来淮西被兵数年,为了解决军队的粮草问题,吴元济将所有粮食集中起来,全部供应给前线的将士。至于普通百姓的肚子怎样填饱,这压根不在吴元济的考虑范围之内。 没有粮食,百姓们只好采掘莲藕菱芡,捕捉鱼鳖鸟兽充饥。很快,这些东西也被填进了五脏庙,眼看就要饿死,百姓们才想起自己本是大唐子民,纷纷逃奔官军;吴元济正为这些人白白消耗粮食苦恼不已,因此并不加以禁止。但自以为精明的吴元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因为他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的数万将士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是爹生娘养的,他们的爹娘大部分就是被吴元济丢弃的百姓。因此,百姓的叛逃必将在军队中产生效应,必将引起或者加速淮西将士的叛逃。等吴元济弄明白这个最为浅显的道理时,局面已不可收拾。 眼见大势已去,吴元济开始祈求上苍保住他的一条老命,他着急忙慌的上表谢罪,愿束身自归。但为时已晚,不是因为长安不肯答应,而是因为他的女婿、大将董重质不肯答应。手握重兵的董重质俨然成了淮西真正说话当家的人,至于吴元济,已经沦为了傀儡。如今的吴元济,已经失去了出入蔡州的自由,成为一只羔羊,一只待宰的羔羊,宰他的不是长安,就是董重质。 其次,已成强弩之末的淮西之所以还没有被平定,不是因为淮西将士多么多么彪悍,而是因为政府军队不肯并力向前。那些手握兵权的节度使、观察使们,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逡巡观望,不肯作出头的椽子。但裴度明白,一旦自己奔赴前线,那些统兵将领唯恐自己抢走了他们的功劳,必将奋力向前,到那时,淮西平定必将指日可待。 第三,裴度很清楚,政府军有一个弊端,太监监军。说起来,这个有百弊而无一利的光荣传统,已经折腾了大唐很多年。那些身体某个部位缺点零件的阉人,自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在军队中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胜了,他们抢先向长安报捷,功劳归他;败了,就百般辱骂,责任归那些统兵将领。军中有这么一位老爷,将领们军事不能自专,且动辄得咎,索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公事能拖就拖,造成了如今徘徊不前的局面。其实,要解决这个弊端似乎很容易,裴度一道奏章就将这些不男不女的死太监撵回了长安。 当然,裴度不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弊端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奏请罢免太监监军的人。早在高崇文平蜀之时,宰相杜黄裳就曾经奏请李纯,罢免了监军,高崇文才得以高歌猛进,迅速平定了西蜀刘辟的叛乱。 第四,裴度之前,淮西战役的前敌总指挥是宣武节度使韩弘,韩弘之前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无论是韩弘,还是严绶,都不怎么称职,不,应该说很不称职,这也是裴度主动请缨,从幕后走向前台的主要原因。 先说说这个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应该说,严绶基本上是个好人,手下也不乏能征惯战的猛将,将吴元济折腾的神经衰弱的李光颜和他的兄长李光进都曾出自他的麾下。部下的赫赫战功,为严绶积累了良好的政治资本,淮西战役一开始,严绶就被任命为淮西招抚使,成为淮西战役的前敌总指挥。 但严绶是个文官,压根不懂军事,更没有什么作战方略。到任之后,严绶只作了三件事:第一,是花钱,大把花钱:犒赏士卒,政府仓库的数年积蓄,被他挥霍一空,大把撒钱的严绶却没有如愿买来广大将士效命沙场的决心,你说严绶亏不亏?第二,还是花钱,大把花钱:这一点就有点猥琐了,因为这钱给了宦官,当权的宦官,以为声援。看来,严绶虽然不懂得军事,却将官场的潜规则、明规则研究的入木三分。第三,就是原地踏步。军事上,严绶奉行保守战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拥八州之众,率数万精锐,屯于淮西边境,却只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在任一年有余,竟然一仗没打,更别提立功了。对于严绶来说,根本不是前来打仗,而是旅游观光,是数万人长达一年之久的公费旅游观光! 裴度实在看不下去了,屡次上书指责严绶没有将帅之才,请求撤换。严绶就这样离开了淮西战场,竟然没有受到惩罚,而是风风光光的回到长安,坐上了太子少保、检校司空的宝座。看来,那些死太监,不光拿钱,还真给你办事! 纵观严绶先生的所作所为,与同是文职出身的柳公绰相比,我们不得不感叹,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比起他的前任,宣武节度使韩弘的军事才能不成问题,可惜,他的忠诚很成问题。这个十几年不入朝的人,这个靠要挟长安登上宰相高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鸟。对于淮西,他自有一肚子的如意算盘,总结起来无外乎四个字:倚贼自重。因此,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淮西的平定,道理很简单,如果赖以自重的贼没了,那他拿什么要挟亲爱的长安? 领导心怀鬼胎,自然不会好好指挥,围剿淮西的各路大军基本上是各自为战,尽管如此,吴元济还是被揍的够呛,尤其那个李光颜更是过分,吴元济与你既没有杀父之仇,又没有夺妻之恨,偏偏见不得淮西兵,一见到就是玩命的砍,玩命的杀,只杀的淮西兵哭爹喊娘,叫苦不迭。韩弘一看,这还了得,长此以往,吴元济很快就会玩完。不行,必须想个办法,消磨一下李光颜的斗志。什么办法呢?哎,有了,韩弘眼珠一转,想出一条妙计,一条臭不可闻的妙计:色诱,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想到就做,绝不迟疑,韩弘表现出其雷厉风行的一面,他立刻派人把大梁城翻了个底朝天,别说,还真搜罗到一个绝色女子,教以歌舞丝竹、吹拉弹唱,饰以珍珠玛瑙、金玉翡翠,载以香车宝马,一路环佩叮当,将这位绝色女子送到了李光颜的军营。 要说这位李光颜,那可真不含糊,立马大排筵席,盛情款待上级派来的慰问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光颜开始了即席演讲: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承蒙领导垂青,惠赐美姬,不胜荣幸,不胜感激。然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为国分忧,而今淮西未平,逆贼未除,正是我辈效命沙场、马革裹尸之时,岂能贪恋声色之欲、枕席之欢?况美人只有一位,将士却有数万,李某虽然愚钝,又怎能弃数万将士于不顾,而独自贪欢?故将军美意,承情之至,然金钱美人,非吾所欲,原物璧还,恕罪恕罪! 李光颜一席话,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满座将士,为之泣下,韩弘使者,满面羞惭,悻悻而去。 韩弘的所作所为,李纯并非毫不知情,裴度更是心知肚明,但是,又能怎样?遍观诸将,又有谁官位比他高,资历比他老,实力比他强,足以令其俯首帖耳?除非,除非裴度!所以,裴度来了。 第五,曾经,围剿淮西的各路人马中有一个软肋,致命的软肋,那就是西路。淮西开战之初,长安将山南东道分为两节度,以户部侍郎李逊为襄、复、郢、均、房节度使;以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为唐、随、邓节度使。并诏令高霞寓专事攻战,李逊负责粮草。但高霞寓轻敌冒进,小胜之后,继以大败,败得那叫一个惨,仅以身免。事后,长安问责,两人互相推诿,双双贬谪。 责任人虽然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失败的阴影却依旧笼罩在每一个西路将士的心头,挥之不去。偏偏高霞寓的继任者,原荆南节度使袁滋,对,就是那个见风使舵的荆南节度使袁滋,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他来到唐州,不是来作战的,也不是来旅游观光的,而是来充当和平使者的。因为,他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手下将士侵犯淮西。吴元济派兵包围了新兴栅,袁滋竟然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求其退兵,丧尽了大唐的颜面。从此,吴元济再也不把他当盘菜了,不,是已经把他当成了一盘菜,想吃就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西路大军至此已形同虚设。但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因为在裴度赶赴淮西之前,一个人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淮西,成为袁滋的继任者,新任唐、随、邓节度使,并且已经投入战斗,初见成效。这是一个当时还默默无闻的人,却也是裴度最为倚重、最为信赖的人,他就是中唐第一名将、西平郡王李晟的儿子,太子詹事李愬。裴度相信,有自己的居中调度,有李光颜和李愬的两面夹击,有各路大军的铁壁合围,淮西平定,指日可待。 正文 第五十七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二 李愬,字元直,洮州临潭(今甘肃临潭)人,是如假包换的将门虎子。他的曾祖父、祖父,都是陇右的裨将,薄有威名。但真正让李愬家族名动天下的则是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李晟。李晟的人生传奇始于一次战役,一次大唐和吐蕃的战役。吐蕃有一员猛将,一度成为大唐将士的噩梦,伤亡惨重的唐军主帅王忠嗣情急智生,厉声高呼:“谁与吾射杀此贼?”,话音未落,一枝冷箭应声而出,不偏不倚,正中敌将的哽嗓咽喉。王忠嗣惊喜交集,扭头视之,见是一位少年英雄,正是李晟。王忠嗣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抚着他的背说:“子真万人敌也!”从此,李晟万人敌的绰号不胫而走,闻名天下。 行军打仗之际,李晟喜着锦衣华服,千军万马之中,煞是显眼,有人对他说: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您的酷耍的也太大了些,搞不好你会成为敌军的靶子,搭上自己的一条老命,那可太划不来了。李晟微微一笑,答道:某,久在泾原,威震敌胆,所以如此者,正欲使其知我在军中,心胆俱丧矣。但真正让李晟青史留名的,则是长安的一场血战,通过浴血奋战,李晟从不可一世的叛军朱泚手中收复了长安,大唐帝国才又得以苟延残喘的延续下去。 李晟不但能打,还能生。他一口气,不,不对,是他的妻妾们一口气给他生了十五个儿子,李愬不大不小,正好在中间,排行老八。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兄弟排行恰在中间的李愬,最具乃父“万人敌”的风采。不仅如此,李愬还是一个孝子,大大的孝子,父亲死后,只有李愬和他的兄长李宪跑到父亲坟前,盖起了三间茅草屋,发誓要按照儒家礼制,踏踏实实的庐墓三年。这件事惊动了当时的皇帝,唐德宗李适,他专门下诏,将兄弟俩劝回。可是,李愬又一个人溜回到父亲墓前,继续履行自己的诺言。 淮西战役开始的时候,李愬的官职是太子詹事,这是太子属官,也是一个闲职,可以说,李愬与淮西战事,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当然,几分钱的关系还是有的,因为他有两位亲人,哥哥李愿和弟弟李听,正在淮西前线和叛贼浴血奋战。 既然和淮西没有关系,李愬只好继续作他的太子詹事,同时也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为国效力的机会。这一等就是三年,淮西战事依旧进展缓慢,李愬再也等不下去了,名将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沸腾,他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激情,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赶赴淮西,亲手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既然没有人举荐,那就学一学毛遂,自荐! 李愬主动请缨的奏折摆在面前,李纯的内心闪过一丝狐疑:虽然李愬是名将之后,虽然李愬曾追随父亲多年,虽然李愬忠勇可嘉,但他却从没亲自指挥过战争。李愬,你行吗?关键时刻,宰相李逢吉的极力怂恿,促使李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李愬总比那个卑辞求和的袁滋要强上一点点吧! 我们无从猜度李逢吉的居心,是陇右李氏的同宗之谊?是慧眼识珠的辩才之能?还是另有深意的居心叵测?比如,让原本艰难的淮西战事更加糟糕,以达到扳倒裴度的险恶用心。不管其出于何种居心,在这件事上,我们都要感谢这个奸佞小人,正是他的极力怂恿,名微言轻的李愬才得以出现在淮西,成为袁滋的继任者。 李愬,这枝冷箭,已经搭在了弦上,吴元济,属于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好珍惜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光阴吧! 正文 第五十八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三 苦苦等待了三年,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李愬很激动,激情像火一样在燃烧。但激动不等于冲动,更不等于盲动,刚刚走马上任的李愬并没有迫不及待的投入战斗,而是着手开始另一项更重要的工作,擦屁股,为他的前任擦屁股。他的两个前任,高霞寓和袁滋,屁股都不怎么干净,他们联手给李愬留下了一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摊子。要想让这样一支部队成为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李愬,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就是要把前任的屁股擦干净。李愬没有怨天尤人,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他迅速分析了这支部队的现状,敏锐的发现了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其一,这支部队的士气很成问题。由于连吃败仗,此时的西路唐军,宛如斗败的鹌鹑战败的鸡,霜打的茄子无风的旗,可以说是士气全无。这样的一支队伍,不要说摧城拔寨,斩将摩旗,就是敌人站在面前,他们也未必有勇气举起手中的刀枪,去砍,去杀。其二,干群关系紧张,不是一般的紧张,而是特别的紧张。那些大大小小的将领打仗不怎么在行,吃喝玩乐却是样样精通,而且还喜欢搞特殊化,生活那叫一个奢靡。这自然引起了基层官兵的不满和愤激,士兵与将领之间矛盾重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搞不好随时都有军队哗变的可能。 摆在李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问题似乎很棘手,但这些难不倒李愬,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应对策略。现在,李愬就要对症下药了:首先,取消各级领导的特殊化待遇。李愬很清楚,这支部队最大的领导就是他自己,因此,他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他和士兵穿同样的服装;他和士兵吃同样的饭菜;他亲切慰问负伤的士兵,真正关心他们的伤痛;他拿出大把的资金,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他一有空闲就跑到基层,和最低层的士兵一起聊天,一起娱乐。与此同时,李愬下令取消了专供将帅享用的乐队,下令停止了各种奢侈的宴会。人心都是肉长的,有这样一位平易近人、推诚待士的领导,士兵们怎么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干群关系得到了缓和,李愬开始给士兵们上课。他摆事实,讲道理,将当前形势掰开了揉碎了分析,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广大将士灌输一个信念,一个必胜的信念。他告诉他们,张牙舞爪的吴元济从战争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不懂得民心向背的道理。当他公开与长安叫板的时候,当他四处烧杀劫掠的时候,当他在淮西横征暴敛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一样东西,一样决定战争胜负的东西,民心。所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淮西就已经输了;他告诉他们,叛军指挥官吴元济是个昏庸无能的人,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他既无明确的目的,更无外界的支持,因此,失败是迟早的事。李愬的演讲很有说服力,唐军将士个个旧貌换新颜,低垂的头昂起来了,冰凉的心热起来了,僵硬的脸笑起来了,现在,他们只期盼着一件事情,好好和叛军打一仗,挽回曾经的耻辱。 似乎到了与叛军生死对决的时候,不,还没有,因为李愬不是李光颜,不喜欢来硬的,而喜欢玩阴的。他不喜欢那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死缠烂打,而喜欢避实击虚,避重就轻,以多打少。所以,在开打之前,他要调开淮西的主力。但怎样调开淮西主力,似乎是一个难题,李愬又不是吴元济,淮西将士怎么可能听他的调遣?但这个问题在李愬那里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他有绝招,示弱。 正文 第五十九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四 一来到淮西,李愬就多次在大大小小的场合公开宣称,自己不是来打仗的,守住自己的地盘就好。淮西有不少探子,这些话自然就很容易的传入吴元济的耳朵,西路唐军的懦弱无能,在李愬两位前任的折腾下,已经深深印在吴元济的脑海里,李愬的主动示弱,恰好印证了这一判断,吴元济终于确信,李愬和他的前任没什么两样。由此看来,李愬两个前任的“精彩”演出,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帮助李愬迷惑了吴元济。其实,这也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凡事有利必有弊,同样的,凡事有弊也必有利。当然,仅仅如此,也只能让吴元济麻痹大意,却不足以让他调开主力,但,义务帮忙、友情出演的人来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南路的李光颜。 李光颜一如既往,不知疲倦的肆虐着吴元济脆弱的神经,南路岌岌可危,西路则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怎么办?把西路主力调到南路,与那个该死的李光颜决一死战,老虎不发威,你拿我们淮西当病猫!但吴元济忘了,寂静中往往蕴藏着巨大的危机,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不好,这个比喻不太好,会咬狗的人?也不好,算了,不说了,反正你懂得。总之,吴元济犯了一个错误,致命的错误,他把李光颜当成了唯一的主角,而把李愬当成了跑龙套的,所以他错了,错的很离谱,因为,唐军诸将至少有两个主角,一个在前台玩命的演出,紧紧吸引住了吴元济的眼球,另一个则躲在幕后,躲在一个吴元济视若无睹的角落,筹划着一个更为精彩的剧情,这两个主角当然就是李光颜和李愬。当然,适当的时候,李愬会走向前台,给吴元济一个大大的惊喜,到那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接下来,李愬还将面临一个问题,一个棘手的问题,怎样才能确认吴元济调走了西路主力?要知道,这可是高度军事机密,吴元济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不是十足的傻瓜,还没有愚蠢到将自己的军事机密告诉自己敌人的地步。李愬虽然足够聪明,却也不是孙悟空,没有办法钻到吴元济的肚子里,也就没有办法成为吴元济肚子里的蛔虫,那么,在没有高科技侦察手段的唐代,李愬靠什么获得确切的情报?是飞檐走壁的侠客,还是混进敌方的探子?不是,都不是,这些人即使得到情报,也肯定是一鳞半爪,只言片语,很难对大局作出准确无误的判断。这样看起来,李愬要搞到这个高度的军事机密,岂不是很难很难?但这个看起来很难很难的问题在李愬那里却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他有一个渠道,可以获取足够的情报。这是一个说出来毫不稀奇,却很少有人认真去挖掘的渠道,降将。虽然吴元济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却管不住别人的舌头,这些别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下属,当然,是曾经的下属。 虽然,对李愬而言,战争还没有开始,但他却已经掌握了丰富的情报资源,舌头。偏偏,李愬还有一项本事,一项别人望尘莫及的本事,只要是舌头,李愬就有办法让他们开口,心甘情愿的开口,感激涕零的开口,竹筒倒豆子式的开口。因此,从这些舌头口中,李愬得到了许多关于淮西的军事机密,可以说,淮西在李愬面前,已经基本没有秘密可言。那些小鱼小虾就不必说了,关键是这一次,李愬还逮到了一条大鱼,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因为有了这条大鱼,才会有一条又一条更大的鱼落入李愬的网中,其中,最大的鱼当然就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 叛军将领丁士良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闲不住的丁士良经常出来溜达,溜达来溜达去,就溜达到了唐军驻地,左瞅瞅,右瞅瞅,没人注意,那就杀个人、放个火什么的,顺便捞点战利品,悠哉悠哉的满载而归。唐军躲又躲不了,打又打不着,只能气的吹胡子瞪眼,一点辙也没有。软柿子捏起来很容易,丁士良捏上了瘾,开始乐此不疲起来。他频繁的跑到周边的邻居家串门,当然,是不跟主人打招呼的那种,不但不打招呼,而且见到好东西就拿,连个欠条也不打,全不将自己当外人。附近的唐军不胜其扰,苦不堪言。 好吃不撂筷子的丁士良显然忘记了一句俗话,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更何况此时西路唐军的主帅已经变成了李愬!所以,这一次,丁士良的鞋终于湿了,湿的很彻底,因为不但鞋子湿了,就连身子也失了。于是,丁士良荣幸的成为李愬网中的第一条大鱼。 盯着五花大绑的丁士良,唐军将士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们一个个紧握着剑柄,只待李愬一声令下,就将眼前的这个人剁成肉泥,作一碗杂鱼汤,解馋又解气,那有多爽! 自打成为唐军的俘虏,丁士良就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磕头求饶是没用的,索性大气一些,面带微笑,引颈就戮。 但他们错了,无论是唐军将士,还是丁士良,他们都错了。李愬不想喝杂鱼汤,他只想钓更多更大的鱼,什么鱼吃什么样的饵,自己可不太清楚,自己手下的那些人也不清楚,这就需要别人的帮忙,丁士良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所以,丁士良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待为上宾。 从任人宰割的死囚倏忽之间变成了备受礼遇的客卿,自分必死的丁士良,忽然有些迷离,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实在是太快。短暂的迷离过后,涌上丁士良心头的是感激和愧疚,能够追随李愬这样的领导,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亏;回过头来想想曾经的老板,淮西节度使吴元济,那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混了这么多年,惭愧呀,无地自容的惭愧。缓过神来的丁士良当即表态,愿意追随李愬,万死不辞。他可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立即采取了行动。他告诉李愬,据守文城栅的吴秀琳是吴元济的一条有力的臂膀,而陈光洽则是这条臂膀的大脑,只要捉住了陈光洽,吴秀琳或降或擒,都不是什么难事。李愬想都没想,立即派他去活捉陈光洽。 很快,陈光洽就成了李愬网中的第二条大鱼,陈光洽一封劝降信,让李愬捕住了第三条大鱼,吴秀琳。很快,吴秀琳就为李愬的礼遇所打动,主动前来献策,他告诉李愬:骑军统领李祜是吴元济的支柱,捉住了李祜,吴元济就基本没戏了。很快,李祜就成为李愬网中的第四条大鱼,相比前面的三个人,李祜更不受唐军将士的待见,因为这个人实在过于神勇,死在他手下的唐军将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此,活捉李祜后,唐军将士再也沉不住气了,纷纷要求杀掉李祜,为死去的将士报仇。但李愬告诉他们:杀掉李祜只能泄一时之愤,对大局却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如果能够招降李祜,就可增加一份消灭吴元济的力量。 在李祜问题上,李愬表现出他超乎常人的魄力,迎着三军将士怀疑的目光,他释放了李祜,不仅如此,李愬还允许他自行招募敢死队。更有甚者,李愬整天和李祜,还有另一个降将李忠义呆在密室中,共同筹划一个大计划。有人提出警告,那两人可都是降将,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你最好注意一点,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到那时,悔之晚矣。李愬笑了笑,依然故我。主帅如此推心置腹,李祜和李忠义自然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元和十二年五月,李愬经过与李祜等人的反复论证,制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突袭!突袭叛军老巢,蔡州。李愬还让李祜主持招募了三千敢死队,号称“突将”,以李祜、李忠义为前导,李愬亲自压阵。看起来,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冒险,区区三千人,深入叛军腹地,闹不好就会被叛军包了饺子。但李愬确信,这次突袭一定能成功,因为他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如今的蔡州,基本上相当于一座空城。 一切都已就绪,老天似乎起了怜悯之心,不忍让吴元济这么快就丢了卿卿性命。于是,就下起了雨,这雨断断续续,从五月下到了七月,突袭计划不得不一拖再拖。 好不容易,雨停了,问题又来了。本来对李祜就心怀疑虑的唐军将士,一下子找到了证据,他们群情汹汹的跑到李愬面前,说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是上天在给我们示警,李祜不可信,不能用,所以应该杀掉。面对着群情激奋的部下,李愬知道,一个处理不当,就有可能引起骚乱。不得已,李愬只好耍了一回花枪,他告诉手下,既然如此,只有让长安、让天子决定李祜的生死,这样,我们彼此都没有话说,将士们同意了。就这样,李祜被押往了长安,却没有带任何刑具。李愬相信,英明神武的天子李纯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李愬还是另外又上了一道奏疏,快马送往长安。几个月后,李祜带着长安的圣旨返回了前线,仍旧作他的牙将,仍旧是李愬的智囊。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来到了元和十二年的十月,吴元济整整多活了五个月!这一次,李愬决心再也不等了,出发!三千将士踏上了漫漫的死亡长路,当然,要死的人是吴元济。 正文 第六十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五 元和十二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了一些,也大了一些。漫天飞舞的雪花,彻骨生寒的冷风,将一切生灵,包括万物之长的人类,都赶回了他们的巢穴,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然而,在这滴水成冰的魔鬼天气,却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正在顶风冒雪,艰难前行。没错,他们正是唐随邓节度使李愬和他麾下的勇士。 为了达到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效果,此次军事行动,李愬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知情者只有区区三个人:李愬、李祜和李忠义。三千将士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踏上了死亡之旅,死的人如果不是吴元济,那就一定是他们! 行军途中,李愬郑重宣布:此行的目的地,蔡州;此行的目的,活捉吴元济。三千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绝望写满了脸颊:完了,彻底完了,区区三千人,竟然要深入敌军腹地,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老板,你是不是疯了?脑子进水了?让门框挤了?让驴踢了?对了,一定是喝了那个天杀的李祜的.汤,一定! 尽管心存疑虑,尽管心怀畏惧,尽管心有不满,三千将士却没有,也不敢停下前行的脚步,毕竟军法不是儿戏,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懈怠。何况,他们的老板,唐随邓节度使李愬,也和他们在一起,一起顶风冒雪,一起面对生死,跟着这样的领导,死了也值。 北风依旧在肆虐的咆哮,雪花依旧在尽情的狂舞,严寒像一个冷酷的杀手,夺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或许,他们曾经年少轻狂;或许,他们曾经气宇轩昂;或许,他们曾经醉卧沙场。如今,他们却一个个悄无声息的倒下,或许,他们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或许,他们只是太冷了,需要大地温暖的怀抱。 战友一个个倒下,激发了这支队伍的斗志,他们眼含着热泪,望着飞舞的雪花将自己的昔日的战友一点一点的埋葬,渐渐的堆积成一座座雪冢。扭回头,他们擦干眼角的泪花,继续着艰难的跋涉。吴元济,你的末日就要到了,为了那些死去的战友,拿你的命来! 深夜寂寂,张柴,淮西的军事重镇,蔡州的最后一道屏障,如今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乡。当然,在他们甜美的梦乡中,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李愬率领的三千将士,宛如神兵天降,和着漫天的风雪,悄悄摸上了城墙,摸进了他们的军营。当他们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唐军的俘虏。 拿下了张柴,三千将士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们纷纷要求,暂时驻扎在张柴,等风消雪停后再出发。但李愬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行”。当然,李愬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告诉自己麾下的三千将士,如今,我们已经深入敌军腹地,四面八方全是敌人,一旦我们的行踪被敌人发觉,就会被人家包了饺子,或许,区区三千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要想不作淮西的饺子馅,我们就应当一鼓作气,拿下蔡州,活捉吴元济。总之,要么一战定乾坤,要么被敌人撕成碎片,你选哪一个?将士们自然不愿意被撕成碎片,所以他们选择了继续前行。就这样,李愬留下五百人扼守张寨,切断通往蔡州的桥梁;另派五百人警戒朗山,监视叛军主力的动向,自己则亲自率领两千将士,连夜出发,长途奔袭最后的目的地,蔡州。 “三千世界雪花里”,稍事休整,李愬和他的勇士们再次钻入茫茫雪夜,继续他们的死亡之旅。时间正是夜半,风雪却更加紧了。寒风如刀,雪花似剑,一刀刀,一剑剑,将崭新的旌旗切割成一条条,一块块。当然,更残酷的是,风刀雪刃无休无止的刺在数千人马的身上,不断考验着他们忍耐的极限,不断有人马倒下,但这一次,他们再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抱定了有去无回的必死决心,风萧萧兮大雪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怀充盈在每一位将士的体内,令他们勇气倍增。 但,李愬不是荆轲,他虽然选择了冒险,却坚信成功的几率很大。果不其然,天交四鼓,李愬和他的勇士们来到了蔡州城下。从张柴到蔡州,他们长途奔袭七十多里,历尽艰难,终于看见了蔡州城的城墙。李愬很激动,将士们也很激动,要知道,三十多年来,他们是第一支到达蔡州的政府军。 蔡州城的城墙并不算太高,可也绝没有矮到可以一跃而过的程度。李愬长途奔袭,不可能带着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他的部下虽然勇猛,却也不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既没有梯云纵之类的绝顶轻功,也不会壁虎游墙之类的高妙功夫,他们凭什么爬上那个高高滑滑的城墙?不要慌,李愬心中早有一大把竹子,他的办法很简单,也很有效,垒土筑石。 但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因为动土搬石势必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一旦惊动了守城的叛军,偷袭就会变成强攻,到那时,死的就不是吴元济,而是李愬和他的勇士们,怎么办?不要紧,李愬早已把一切可能都计算在内,他命令部下扰乱夜宿的家禽,一时之间,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再加上呼啸的北风,将动土搬石的声音掩饰的无声无息。守城的老弱病残或许听到了鹅群夜惊的喧闹,迷迷糊糊的嘟囔一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顺便翻个身,继续作他们的春秋大梦去了。既然他们喜欢做梦,那就让他们尽情的去做吧,毕竟,对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将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美梦。 悄悄的,李愬和他的勇士们来了,挥一挥手中的匕首,不带走一个活口。不对,李愬还是留下了活口,那就是更夫,留下他们的目的当然就是让他们继续打更,以报平安。就这样,守城的叛军在不知不觉中就喝了孟婆的.汤,稀里糊涂的作了刀下亡魂。解决了守城的叛军,几千大军在李祜的率领下,直接杀向了吴元济的大营。这一次,终于有人侥幸躲过了李愬高高举起的屠刀,火急火燎的跑到吴元济那里,惊扰了他的一帘幽梦。 从美梦中惊醒的吴元济,还不愿意离开暖暖的被窝,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不耐其烦的听完士卒气急败坏的报告,然后,吴元济笑了,哈哈大笑。当然,吴元济发笑不是没有原因的,只不过这个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不是因为惊慌失措,不是因为神经错乱,而是因为他压根就不信:李愬远在百里之外,怎么可能出现在蔡州?城内喧哗的一定是自己的部队,大概是回来取过冬的衣物吧? 厉声呵斥了几句,吴元济又把脑袋钻进了被窝,离天光大亮还有一段时间,他正好可以美美的睡一个回笼觉。但就在这时,混乱的厮杀声不合时宜的飘了进来,飘进了他的耳膜,宛如一颗炸雷,炸响在耳际,将吴元济的睡意炸的无影无踪。 李愬,你这个疯子,你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蔡州!如今的蔡州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拿什么跟你的虎贲之师斗?李愬,你也太不地道了吧!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无论如何,你也要让我过个新年吧!欺负人,太欺负人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我,一代枭雄吴元济!就是死,也要咯下你几颗牙!而且,四周全是我的人,只要我能够坚持到援军到来,死的就不是我吴元济,而是你李愬。因此,不要慌,我还有机会,大把的机会,只要我坚持到援军的到来!于是,吴元济慌忙率领剩余的士卒躲入内城,准备殊死一搏。 李愬很清楚,吴元济之所以困兽犹斗,是因为他还有希望,这个希望当然就是援军,而附近所有的援军,都归吴元济的好女婿,骁将董重质指挥。不搞定董重质,就搞不定吴元济,时间一旦拖的太久,自己和几千属下就可能真的成为饺子馅了。那么,怎样才能搞定董重质呢?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封信,一封劝降信。 接到李愬的劝降信,董重质犹豫了一下,只犹豫了一下,立刻屁颠屁颠的一个人赶到了蔡州,拜倒在李愬的马前。因为在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中,李愬有一个承诺,一个让董重质怦然心动的承诺,正是这个承诺,彻底打动了骄横的董重质,因为,李愬的承诺是,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对不起,岳父大人,我们大势已去,要么我陪你一起下黄泉,要么你死,我活!生活如此美好,我还不想死,所以,我别无选择!不过,您放心,您走后,我一定好好对待您的女儿。就这样,吴元济的好女婿,吴元济的最大支柱,吴元济叛乱的怂恿者,吴元济束身归朝的阻挠者,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毅然选择了背叛,就像当初吴元济背叛长安一样,现在,董重质也背叛了吴元济。 董重质的到来彻底摧垮了吴元济仅存的希望,也彻底摧垮了他的斗志,事已至此,抵抗已毫无意义,吴元济绝望的放弃了手中的刀枪。蔡州,终于彻彻底底的掌握在了李愬的手中,不,应该说,是掌握在长安的手中。 正文 第六十一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六 李愬的斩首行动一击成功,淮西形势一片大好。但李愬很清楚,淮西,远没有到高枕无忧的地步。因为,虽然拿下了蔡州,虽然活捉了吴元济,虽然劝降了董重质,但淮西主力尚在,自己必须小心应对,一旦举止失措,就很可能酿成新的叛乱。当然,眼下的工作重点已经不是采取什么军事行动,而是收拾人心。这方面,李愬可谓驾轻就熟,他接连下了几道命令,比如善待叛军家属,比如抚恤死亡叛将亲人,比如保护叛军首领财产,总之,自从吴元济被擒获后,李愬就再也没有擅自杀戮任何一人。凡是吴元济的官吏及帐下、厨房、马厩的士兵,李愬一概恢复他们的职事,使他们没有疑虑。驻守四方的叛将得知城内消息,自然纷纷请降,淮西局势因此暂时稳定下来。 接下来,李愬要做的,就是迎接他的上级,蔡州的新主人,新任淮西节度使,宰相裴度的到来。李愬的欢迎仪式规格相当高,异乎寻常的高,不但部队整装出迎,夹道而立,李愬自己更是毕恭毕敬,拜倒在裴度面前。裴度很感动,李愬立下不世奇功,还如此彬彬有礼,堪为儒将之楷模,因此,裴度本能的避让了一下,表示不敢受将军如此大礼。但李愬下面的话让裴度停止了虚伪的避让,坦然接受了李愬的参拜:蔡州自吴少诚以来,民风彪悍,不识上下尊卑,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我所以如此,不是要拍您的马屁,只是要他们明白朝廷尊严的神圣。 民心粗定,对于李愬而言,任务已经完成,但对于裴度而言,艰巨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毕竟,他才是蔡州,乃至整个淮西的主人。当前,摆在裴度面前最迫切的任务,仍然是,民心。这一点,裴度作的一点也不必李愬差,具体说来,他主要作了两件事,其一,挑选淮西士兵,编为牙军。要知道,牙军是节度使嫡系中的嫡系,很大程度上,牙军的忠诚与否,往往直接决定着节度使的生死存亡,蔡州刚刚平定,淮西刚刚平定,还不乏危险分子,裴度此举显然有很大的风险,没有相当的魄力,绝作不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但裴度有担当,并不能代表他的部下也如此有魄力,所以,不断有人劝谏,说什么“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备。”对此,裴度总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我身为淮西节度使,元凶已然成擒,蔡州将士自然就是我的部下,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裴度的话不胫而走,淮西虽然民风骄横,但淮西人的心却也是肉长的,又怎能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相对而言,接下来,裴度要作的第二件事情,似乎要轻松的多,至少,他自己的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太大的威胁。然而,恰恰就是这件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事,却给淮西人民带来了莫大的福祉,正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悄悄滋润着淮西人民的心田,成为淮西安定的关键,当然,裴度也因此积攒了厚厚的人气。因为正是这一举措,将千千万万的蔡州百姓从无边无际的茫茫苦海中捞了上来,并将其放在了幸福的彼岸,如此意义非凡的举措,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就是废除了一条禁令,一条让蔡州乃至整个淮西都惶惶不可终日的禁令。 原来,吴氏父子经营淮西多年,早已将淮西看成了自家的私有财产,为了对抗长安,他们可谓绞尽了脑汁,其措施之一,就是在其内部实行严酷的特务统治。淮西开战以来,吴元济更是将这种白色恐怖发挥到了极致:路人相遇,不能交头接耳;夜晚降临,不准燃烛点灯。其实,这些还都不算什么,熟人相见,不让说话,那就互相使个眼色,权作招呼,“道路以目”又不是没有先例;夜晚不让点灯,那就早早休息,还可以省下几个灯火钱,中国古人逆来顺受的忍耐力向来就很令人叹为观止。但吴元济明显是个大老粗,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历史上有个周厉王,更不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所以,为了防微杜渐,他决定让他的子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什么三亲六故,什么左邻右舍,最好统统不要往来,更不要说三天两头的聚在一起,喝点闲酒了。如果你不识趣,非要和亲朋好友喝两盅,我还是劝你收起这个念头,因为喝两盅的代价实在有点大,太大了,大到你和你的亲朋好友再也没有机会喝两盅的程度: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如果命都没了,你还怎么喝两盅? 裴度的智商,显然比吴元济要高,而且不是一星半点。他一上台,立马废除了吴元济这些荒唐可笑的禁令。不仅如此,裴度还明确表示,今后,蔡州百姓可以自由往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当然,如果有人想趁机搞点破坏,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或者干些作奸犯科的坏事,甚至搞点杀人越货的犯罪,那就算撞在枪口上了。因为,对待不法分子,裴度的手一点也不软。这下子,淮西人民不但可以自由的呼吸新鲜的空气,还不必担心宵小之徒的明枪暗箭,在地狱中苦苦煎熬了半个多世纪的淮西,终于迎来了亮丽的天空。幸福,就像毛毛雨,悄悄降临在淮西,淮西人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幸福来得太突然,总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兴高采烈的淮西百姓,欣喜之余,似乎总有一些不踏实的感觉,每个人的心中都隐隐有一丝丝担忧。毕竟,无论是李愬,还是裴度,都不是能够最终决定淮西百姓过上怎样生活的那个人。那个唯一可以决定淮西命运的人,远在长安,远在大明宫。淮西战争打了四年,耗费了长安大量的人力、财力,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会不会秋后算账,拉一个长长的清单呢? 正文 第六十二章:三千世界雪花里 七 战争是烧钱的机器,这话一点不假,淮西战场上嘶风啸月的万千龙驹,不仅卷走了许多叛乱将士的生命,也卷走了长安大量的真金白银,国库日益衰竭,为了弄钱,李纯焦头烂额,费劲了心机。曾经,吴元济搜刮了大量的民脂民膏,聚敛了不菲的财富;如今,淮西平定了,面临着如此一笔巨额的财富,李纯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他会吞下这笔大大的横财吗? 吴元济被俘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光禄少卿杨元卿异常兴奋。因为,杨元卿曾经是吴元济的属官,曾经极力劝阻吴元济的背叛,得罪了那位目空一切的上级,全家老幼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杨元卿因为恰好在长安汇报工作,才幸免于难。兴致勃勃的杨元卿立马跑到李纯面前,眉飞色舞的说:“淮西经营多年,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我知道它们藏在哪里,我愿意亲自前往淮西,一定能够找到。”李纯望着杨元卿,微微一笑,说:“朕讨伐淮西,是为民除害,并不是要在那里寻求珍宝啊。” 横财摆在面前,不要也就罢了,李纯还咬着后槽牙,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用来犒赏有功将士,安抚淮西百姓。因为,李纯很清楚,这个时候,人心才是最关键的东西。而要收拾人心,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真真正正的看到实惠。因此,尽管心疼到肝颤,李纯还是从空空如也的国库里拿出大量的财物。问题是,国库实在拿不出这么多,怎么办?那就只好寅吃卯粮,拆了东墙补西墙,因此,李纯亲自颁布了一系列诏书:有功将士,需要犒赏,归复将士,需要安抚,那就区别等级,论功行赏,当然,主要是加官进爵,不需要花太多现金;阵亡将士,自然要收敛安葬,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省的,至于他们的家属,国库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抚恤金,那就分期付款,供应他们五年的衣服和口粮;因伤致残的官军,只好由国家养起来,既不需要掏太多现金,又可让他们安心,何乐而不为;淮西各州各县的百姓,饱受战争之苦,那就免除赋役两年;淮西周边各镇,多多少少都遭受了池鱼之殃,那就免去他们下一年的夏税,以示安慰。 诏令下达,淮西百姓自然是欢欣鼓舞,如沐春风;但贵为天子的李纯,望着空空如也的国库,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淮西,一个小小的淮西,一个辖区只有三个州的弹丸之地,却整整与中央对抗了四年!如果没有裴度自告奋勇的督战,如果没有李光颜舍生忘死的厮杀,如果没有李愬奇思妙想的突袭,这场仗还不知打到什么时候!如今,四年的平叛,掏空了大唐帝国的国库,而李纯还要拿出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去抚慰淮西百姓那被战争蹂躏的脆弱的心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吴元济所赐,还有他手下那些鹰犬和爪牙。因此,淮西百姓固然需要抚慰,那些灾难的制造者也必须得到惩罚,最最严厉的惩罚!否则,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四年来的苦苦守候?“杀!杀!杀!”李纯的双眼闪烁着仇恨的怒火,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三个字。 说干就干,李纯立马派出了特使,他的亲信,心腹太监,梁守谦,前往淮西。伴随梁守谦一起前往淮西的,还有一份长长的名单,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李纯派梁守谦告诉裴度,出现在名单上的人,都应该成为死人。握着这份死亡名单,裴度微笑着告诉梁守谦:“不行!” 裴度的理由很简单,但很有说服力,杀戮太多,很可能会造成恐慌,甚至引起军队的哗变,这当然不是李纯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他只好放弃。不过,其他人可以不管,有一个人,李纯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过的,因为这是一个比吴元济更令人痛恨的人,他就是吴元济的乘龙快婿,淮西大将董重质,如果没有他的阻挠,淮西或许早已平定,大唐帝国的财政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这一次,裴度没有反对,但李愬站了出来,告诉李纯:这个人,不能杀!因为李愬曾经答应过他,留他一条性命,作人不能不讲诚信,所以董重质不能杀!李纯望着李愬,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我杀吴元济,总可以了吧?”这一次,裴度和李愬都没有表示反对。 元和十二年十一月,独柳桥下,吴元济硕大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骨碌碌的滚落红尘。淮西,终于重新回到了大唐的怀抱。这时候,沉浸在欢乐中的大唐子民,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名叫桑道茂的术士,曾经发出过的预言:“年号元和,盗贼剪灭矣!”如今,术士的预言,似乎已经成为现实。 正文 第六十三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一 淮西早已雨过天晴,淄青却已是阴霾密布。 元和年间的藩镇,实力最强的有五家,分别是河北的三大强藩:卢龙、魏博和承德,另外两家就是淮西和淄青。弑父杀兄后,卢龙节度使刘总从此陷入恐惧的深渊,再也没有和长安针锋相对的雄心壮志,等于自废武功,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素怀忠义,一头扎入了长安的怀抱,成为长安对付藩镇割据的一件利器;如今,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又已经引颈就戮,淮西彻底成为长安的地盘。五去其三,各地藩镇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个简单但又有点残酷的事实:节度使为所欲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而且只要李纯活着,这段令他们恋恋不舍的美好时光必将一去不回。如今,他们要作的,就是立即向长安表现自己的忠心,绝对的忠心。于是,阳奉阴违、倚贼自重的宣武节度使韩弘慌了,不得不放弃汴州的荣华富贵,乖乖的回到他十几年没有回到,也压根不想回到的长安;山高皇帝远,目空一切的沧海节度使也慌了,不得不放弃沧州的权势和利益,不情不愿的来到长安,觐见天子李纯;远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刘总也慌了,心怀鬼胎的他,可不想再招来朝廷的大军讨伐,着急忙慌的送来称臣的表文;老奸巨猾的承德节度使王承宗慌了,但十几年来,他与长安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还不敢冒冒失失的自投罗网,焦头烂额的王承宗病急乱投医,只好求助于自己的仇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但有时候,病急乱投医未必就一定投不到良医,对王承宗而言,田弘正就是一个良医,正是在田弘正的精心斡旋下,王承宗将自己的两个儿子,王知感、王知信,送往了长安,当然,不是去旅游,而是去作人质。与两个儿子一起送往长安的,还有德州、棣州两地的地图。 现在,只剩下优柔寡断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还在黑暗中徘徊,还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李师道虽然姓李,和大唐国姓写起来没有丝毫两样,但李师道与大唐皇族其实没有关系,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甚至,李师道压根就不是汉族,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高句丽人。 残阳如血,盛唐如梦。在那个如幻如梦的盛唐时代,天下共有九个实力强大的藩镇,其中两个藩镇的节度使都是安禄山,一个自然是安禄山的老巢,范阳;另一个,就是平卢。 当昔日的帝国长城摇身一变,成为乱臣贼子的时候,长安立刻任命原平卢节度副使吕之晦为新的节度使,但长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新任的平卢节度使却心甘情愿的拜倒在安禄山的石榴裙下,成为安禄山的帮凶和死党。问题是,吕之晦喜欢作叛徒,作贰臣,他的手下却有人不愿意,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很多。在这些不喜欢作叛徒,不喜欢作贰臣的人中,有一个名叫刘客奴的人,他解决矛盾的方式很简单,举起手中的钢刀,一刀砍下吕之晦的脑袋。 解决了吕之晦,刘客奴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长途奔袭,突袭叛军的老巢,范阳。本来,这应该是一个虽然冒险却不失聪明的决定,因为,此时,安禄山的主力正在四处作战,范阳兵力空虚,完全有可能袭而取之。而一旦突袭成功,势必大大挫伤叛军的斗志,或许,安禄山就会指日可擒,至少,不会拖的太久。可惜,他忽略了一些东西,恰恰正是这些他所忽略的东西,决定了这必将是一次徒劳无功的突袭。 简单说来,至少有三个因素,刘客奴压根就没有想到:其一,刘客奴的资历不够,威望也不够,根本无法真正掌握这支部队。其二,平卢军内部很不统一,你想投奔长安,我却想投奔安禄山,很难形成强大的战斗力。第三,范阳虽然比较空虚,但却易守难攻,尤其是当时镇守范阳的守将,是安禄山最得力的心腹,史思明。在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站出来之前,大唐第一名将自然非安禄山莫属,而排在第二位的只能是安禄山的好兄弟,史思明。 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一壶药酒断送了刘客奴的性命。下手的人,名叫王玄志,来自高句丽。 面对叛军如潮的攻势,毫无斗志的平卢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很快,平卢军,帝国的九大精锐之一,就分崩离析,一分为三。其中的一部分,很快就加入叛军,如愿以偿的成为帝国的敌人;另一部分则在少年英雄董秦的率领下,流落到了淮西,天子给了董秦一个崭新的名字,李忠臣,并让他作了淮西节度使。第三部分,则辗转来到了青州、郓州,领头的也是一个高句丽人,名叫侯希逸。 侯希夷之所以能够坐上平卢节度使的位子,是因为一个人的帮助,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表弟,李怀玉。鸩杀了刘客奴,王玄志一度掌握了这支部队,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他就死在乱军之中。此时,黄泉路上,刘客奴应该还没有走远,不知到了阴间,见到刘客奴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很快,愤怒和悲伤就将塞满他的胸膛,因为,在这里,他将看到自己的儿子,他风华正茂的儿子。将王志玄的儿子打发到阴曹地府,和王志玄父子团聚的人,正是李怀玉。 王玄志死了,王玄志的儿子也死了,平卢军的大权落到了侯希逸的手中。平白无故的捡了个金元宝,侯希逸自然对这个居功至伟的表弟感激涕零,可惜,这种感激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发现,他的表弟,李怀玉在军中的威望远远超过了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侯希逸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丝不安。更不幸的是,一个传言开始在平卢军中蔓延,李怀玉,他的表弟,将接替他成为新的淄青节度使(平卢节度使)。 侯希逸慌了,侯希逸怒了。慌了、怒了的侯希逸果断采取了行动,将李怀玉,那个威胁到他地位的人,扔进了地牢。 正文 第六十四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二 地牢,阴暗而潮湿。侧卧在草席上的李怀玉万念俱灰,一双眼睛茫然的望着牢房中那个小小的窗户。恍惚间,光秃秃的墙壁上似乎出现了一幅图画,不对,不是静止的图画,而是流动的画面,画面上万马奔腾,好像是赛马会。李怀玉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对,就是赛马会,而且就是那场让他名动天下的赛马会。 那时候的长安与安禄山的叛军激战正酣,那时候的李怀玉还很年轻,很年轻,却已经是一个勇冠三军的少年英雄。英雄正值年少,前程如花似锦,按说,李怀玉应该很惬意,很高兴,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本该年少轻狂的少年英雄,日子却过得很郁闷,很憋屈,这种郁闷和憋屈,不是来自于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是来自颐指气使的上级,更不是来自各怀心腹事的同事,更更不是来自穷凶极恶的敌人,而是来自一支部队,一支亦友亦敌的部队,一支规模不大,只有区区几千人的部队,这支特殊的部队就是回纥铁骑。 这支部队是大唐天子借来的援兵,其目的当然是用来对付作风剽悍的幽州突骑。回纥铁骑的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弓马娴熟,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正是他们,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幽州突骑打得落花流水,望风披靡。这样一支战功赫赫的部队,军纪却并不怎么严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论什么样的坏事,没有他们不敢干的。更可气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把唐军将士放在眼里,整天趾高气扬、横行无忌,广大唐军将士碍于上峰的指令,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只好选择了沉默,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年轻气盛的李怀玉。 沉默的结果,往往有两种。一种是在沉默中逐渐消磨掉曾经的锐气和斗志,然后在沉默中无声无息的走向灭亡;一种则是在沉默中积聚力量,在等待中迎来契机,然后是彻底爆发。李怀玉的沉默显然属于后一种。这一天,机会悄悄降临,李怀玉将用自己的方式,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好的吃点苦头。 战事闲暇的时候,军营往往也会搞一些娱乐活动,以减轻战争带来的压力。这一天,营地组织的是一场赛马会。回纥是马背上的民族,马术正是他们的看家绝技,因此,回纥铁骑一个个趾高气扬,以为胜券在握,他们狂妄的宣称:输了就要挨揍。 机会来了,李怀玉策马而出,在激昂的鼓点中,李怀玉一骑绝尘,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远远的甩在了身后。李怀玉旋风般掠过终点,立刻拨转马头,抓起身后的回纥铁骑,抡圆了巴掌,就是一顿海扁胖揍。那个回纥兵被打得哭爹喊娘,狼狈的逃入了毡帐,只剩下李怀玉,骄傲的接受唐军将士英雄般的礼遇。 想起当年的英雄往事,李怀玉的嘴边泛起一撇甜甜的微笑,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中,李怀玉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头顶的上方响起,虽然睡意朦胧,李怀玉还是听清了那句话,依稀是“李怀玉,汝富贵时至!” 李怀玉“腾”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兴奋的环顾四周。然而,他失望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冰冷的铁窗,还有铁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是幻听?”,李怀玉摇摇头,重重的叹了口气,颓废的跌坐在草席上。天还没有亮,还是抓紧时间好好的睡一觉吧,至于明天,天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可是,李怀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迷迷糊糊的假睡。似醒非醒间,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墙上青鸟聒噪,就是富贵到来的时候。”李怀玉再次“腾”的站起,四周依然是一片静悄悄、黑漆漆,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不是幻听,莫非,莫非是神灵在给我指点迷津?李怀玉绝望的内心悄悄发生了改变,生发出了一丝希望,一丝期冀。 睡意全无的李怀玉,索性选择了一种最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他圆睁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牢房上方的墙壁,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一点的退去。光明,李怀玉期冀的光明正一点一点的侵袭着这无边无际的黑夜。终于,黑暗彻底败下阵来,一丝阳光,一丝柔和的阳光正温柔的抚摸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当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这个曾经阴暗潮湿的地牢。 看到了,李怀玉看到了,看到了那种传说中的神鸟,那种人们津津乐道的吉祥鸟,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而是十几只。这些体大如雀的青鸟悄悄的降落在监狱的高墙上,欢快的唱着动听的歌。 李怀玉内心一阵狂跳,兴奋的站起,焦急的在牢房中踱来踱去。 李怀玉并没有踱太久,因为他听见远处传来的三军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他明白了,他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军哗变!是的,就是三军哗变!哗变的士兵赶走了侯希逸,将牢房中的李怀玉推上了淄青节度使的宝座。 后来,天子赐给李怀玉一个崭新的名字,李正己。后来的后来,李正己死了,将位子传给了儿子李讷,李讷又将位子传给了儿子李师古。 正文 第六十五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三 李讷有且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自然是李师古,另一个则是李师古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师道。看来,在生儿育女方面,算不上出色,不过,在这个方面,他的儿子,李师古似乎还比不上他。因为李师古没有儿子,一个也没有。 虽然没有儿子,但李师古有另一样东西,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权力,而是另外一样东西,一样不太好的东西,有病。是的,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李师古有病,很严重的那种。 缠绵病榻的李师古很痛苦,很痛苦,不是因为病痛,至少主要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家族的衰落。病痛随时都可能夺走他的生命,在他身后,谁来继承他的权力,成了李师古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痛。他没有儿子,弟弟也只有一个,偏偏这个唯一的弟弟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李师古无法想象,自己一旦将淄青节度使的位子,传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好弟弟,祖父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会被败坏成什么样子!可是,不传给他,又能传给谁呢?李师古清醒的意识到,那个曾经威风八面,雄霸淄青数十年的伟大家族,高句丽李氏家族,正在无可奈何的走向衰落,直至消亡。更让人沮丧的是,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个结局,却无力回天,有时候,他甚至愤愤的想,为什么病痛只是禁锢了我的身体,却没有禁锢我的思想。 既然无法改变李师道继位的结局,那就想办法改变这个无知少年。为此,李师古可谓用心良苦,他煞费苦心的将李师道下放到基层,让李师道在密州踏踏实实的待了三年。他希望,在那里,通过与社会下层的紧密接触,李师道可以了解到民生疾苦,了解到世事不易,从而有所改变,然而,李师道让他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绝望。密州归来的李师道,依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依旧无知无能,依旧喜欢吃喝嫖赌,依旧喜欢呆在后堂,依旧喜欢和婢女们鬼混在一起,总之,李师道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黑暗气息。 重病缠身的李师古久久的、久久的凝望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口古井,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口散发着黑暗和死亡气息的古井。阴暗的古井深处,一双邪恶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李师古,李师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揉揉发涩的眼睛,定睛望去,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他的亲弟弟,李师道。 难道,我,我的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将葬身于这口阴森森的古井,而亲手挖掘这口古井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亲弟弟?李师古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青鸟!青鸟!紧闭双眼的李师古忽然灵光闪现,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的稻草。他想起了那个关于自己家族的优美的传说,想起了那象征着吉祥和希望的神奇的青鸟。他兴奋的睁开双眼,环顾着四周的墙壁;他竖起耳朵,仔细的聆听着青鸟的吟唱。没有,没有青鸟落在高墙,没有青鸟动听的吟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静寂,一片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静寂! 失望的摇摇头,李师古吩咐内侍,叫来了自己的心腹,高沐,还有,李公度。当两个心腹毕恭毕敬的站在他的病床前,李师古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谁?谁来继承我的位子?”高沐和李公度面面相觑,吞吞吐吐了好久,依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李师古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没法回答也无须回答的问题,除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又能将这副关系家族兴衰存亡的重担托付给谁呢!事实上,他压根也没奢望能够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之所以多此一问,只不过是聊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气罢了! 与其痛苦的活着,不如痛快的死去!于是,在高句丽李氏家族彻底衰亡之前,绝望的李师古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正文 第六十六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四 是的,李师道害怕了,怕的要死!何去何从?李师道没有了主意。正当其徘徊在十字路口上的关键时刻,出人意料的,救星来了!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救星不是别人,正是蛰伏多时的判官李公度。这一次,李公度联合了牙将李英昙,他们告诉正在歧路彷徨的李师道,我们目前只剩下了一条活路,那就是向成德的王承宗看齐,纳子献地。所谓纳子,就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往长安,作为人质;所谓献地,就是将淄青辖区的沂州、密州以及海州,献给长安。万般无奈,李师道接受了李公度的建议,向长安派出了使者。 如释重负的李公度满面春风的走出了节度使牙门,却早已泪流满面。泪眼迷离中,他仰天长啸,“主公,您的家族最终将得以保全,千秋万代,绵延不绝!九泉之下,您也可以瞑目了!”“高沐,你生前未竟的事业,我办到了!奈何桥上,你可以痛快的喝下那碗孟婆汤,与今生的恩怨情仇做个彻底的了结了!” 内心激荡的李公度,打死也不会想到,他高兴的太早了!不久之后,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一路狂飙,再也无法挽回。而他自己,也将再一次直面死亡的威胁!这一次,他还能逃过对方的魔爪吗? 说起来,淄青局势的恶化,不是因为大唐天子李纯,而是因为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或者,死了,终于!哈哈!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家伙,那个喜欢板着面孔教训自己的家伙,那个瘫在床上却不肯挪地方的家伙,终于还是死了!现在,曹州是我的!青州是我的!郓州是我的!整个淄青十二州都是我的! 李师古的葬礼,漫不经心的李师道,毫无悲戚表情的嘴角,时不时的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的,这个不学无术、无知无识的纨绔少年,还是一个生性凉薄、心理阴暗的人,兄长的辞世,给他带来的不是悲痛,而是喜悦,巨大的喜悦,因为,他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更从中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权力,称霸一方的权力。 仿佛应了那句古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无才无德、无知无识的李师道,偏偏有一样东西,当然,不是病,而是命,好命!不是一般的好命,而是好的出奇的好命。含着金钥匙出生,伴着蜜罐子长大。苦,一口也没吃;罪,一点也没受。看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李师道,锦衣玉食的李师道,喜欢在婢女堆中鬼混的李师道,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一样一样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富贵闲人”。 当然,和贾宝玉一样,富贵闲人李师道还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因为,贾宝玉上面,还有一个贾政;而李师道的上面,也还有一个李师古。对于贾宝玉和李师道而言,贾政和李师古就是套在他们头上的紧箍咒,令他们不能恣意妄行。现在,李师古死了,李师道成了淄青的主人,套在头上的紧箍咒,自然随之烟消云散,李师道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不过,李师道显然高兴的太早了,因为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李师古的头上,也是有紧箍咒的,这个紧箍咒就是长安,就是天子!如今,李师古死了,这个紧箍咒自然就套在了李师道的头上,比原先那个更让人无法忍受。 不过,福泽深厚的李师道命好的出奇,因为李师古死的很是时候,简直是太是时候了。原来,李师古撒手尘寰的时候,长安与成德正打的天昏地暗、不亦乐乎,热闹的很。长安,压根就没有足够的兵力,在淄青重新开辟一个战场,于是乎,无知无识的纨绔少年,轻而易举的从哥哥手中接过了淄青节度使的官印,留给长安一个讥讽的笑脸。 战争并没有开始,可李师道已经胜了,胜得无比的轻松。坐上淄青节度使的宝座,掌管着十二个州的生杀大权,李师道笑了,笑容中藏着几分得意,几分挪揄,还有几分诡秘。 没有想象中的艰难险阻,李师道顺顺当当的坐上了那个他觊觎已久的位子,以他器小易盈的脾性,得意是必然的,得意忘形也是必然的。得意忘形的李师道美滋滋的发现,那个传说中英明神武的皇帝李纯,原来不过尔尔!既然如此,何不干一番大大的事业,也让那个九泉之下的死鬼哥哥看看,他一向不怎么瞧得起的弟弟,不仅能够守住祖宗的这份基业,还能够开疆拓土,甚或裂土封王。李师道越想越得意,黑暗中,露出了阴森森的微笑。 得知了李师道的阴谋,判官高沐和李公度惊出了一身冷汗,谋逆,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啊!李师道也就罢了,李师古对他们二人可有知遇之恩,如果让他的家人吃了李师道的瓜落,稀里糊涂的陪着李师道一起上断头台,那他们两个人可就百死莫赎了。为了报答李师古的知遇之恩,两人只好挺身而出,犯言直谏,希望能够将李师道从死路上拉回来。 但忠心耿耿的高、李二人显然忽略了一个道理,一个浅显的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错,高沐和李公度是李师古的亲信,却不是李师道的。李师道的亲信当然有,不过肯定不是高沐和李公度,而是另有其人,他们就是判官李文会和孔目官林英。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利,心怀鬼胎的李文会和林英早就将高、李二人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趁此机会,痛下谗言,将高沐赶出了曹州。但李文会也好,林英也罢,都不是那种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人,事情依然到了这种地步,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不将高沐搞死,绝不罢休!李师道早就看高、李二人不顺眼,因为一看到他们,他就会想起那个死鬼哥哥;一想起那个死鬼哥哥,李师道的心里就会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如今,机会来了,李师道就坡下驴,处死了高沐。此后,凡是劝他效顺长安者,都成了高沐的同党,李师道慷慨的决定,请这些高沐的同党吃饭,免费吃饭,当然,是吃牢饭。 见势不妙,李公度及时闭上了嘴巴,侥幸逃过了一劫。侥幸逃过一劫的李公度并没有抽身而退,而是选择了坚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中默默的坚守,在默默的坚守中默默的积蓄力量,一旦时机成熟,他必将再次出手,为了长安,为了李师古,为了高沐,当然,也为了自己。 消除了内部不同的声音,李师道开始积极的为叛乱做准备。不过,愚蠢的李师道还没有彻底蠢到家。他知道,冒冒失失的扯旗造反是不行的,绝对不行,所以,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可以浑水摸鱼的机会。黑暗中,李师道像一条毒蛇,伸出两颗明晃晃的毒牙,静静的等待着猎物自己送上门,他要猎取的猎物,当然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而是长安,是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 淮西烽烟乍起的时候,李师道高兴的跳了起来,机会,他苦苦等待的机会,他日思夜盼的那个浑水摸鱼的机会,来了!大喜过望的李师道立刻派出了一支人马,打着助战的旗号,开往了淮西前线。当然,李师道没有撒谎,或者说只撒了一半的谎。助战是不错的,一点也不错。只不过助战的对象有点不同,不是长安,而是淮西。 不过,李师道显然低估了李纯的智商,更低估了政府军的战斗力,很快,他精心挑选的部队,就在淮西吃了败仗,脆败加惨败的那种。色厉内荏的李师道慌了,立马上了一道请罪的奏疏,忙着对付吴元济的长安,压根就没有时间搭理他,李纯又一次轻轻的放过了其罪当诛的李师道。 惊魂甫定,李师道又有点坐不住了。裂土封王是不敢想了,开疆拓土也基本没戏,不过,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吧!不然,李师道死后,怎么去见他那个死鬼哥哥?可是,要想保住淄青,必先保住淮西,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但怎样保住淮西,却成了问题,让李师道头疼不已的问题。上书为淮西求情吧,李纯却将他的奏折扔进了垃圾箱;公开和长安对抗吧,又没有了那个胆量。李师道绞尽脑汁的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办法,还真让他想出来了!李师道的这个办法,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那就是搞点恐怖袭击。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差点忘了,我手下还有一支由武林高手组成的特种部队。这些乌合之众,上战场当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如果让他们搞搞破坏,放个火,杀个人,那还是可以的。于是乎,政府军的粮草起火了,唐高祖的陵寝被人光顾了,就连帝国东京洛阳也成了恐怖袭击的重灾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小样,看我不整死你!”得意洋洋的望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幕,李师道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然而,很快,李师道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恐怖袭击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淮西,依旧是危在旦夕。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李师道恨恨的自言自语。思来想去,他决定暗杀几个重量级的大人物,妄图以此震慑长安。杀谁呢?李纯?难度有点大,而且,心也有点虚。宰相?对,就杀宰相。几个宰相中,最可恶的就是武元衡,人长的帅帅的,偏偏是个死硬到底的主战派!对了,还有那个御史中丞裴度,一个怪模怪样的丑八怪,竟然也叫嚣着要武力削藩,可恶! 这场刺杀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一代美男子香消玉殒;御史中丞裴度身受重伤,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看起来,李师道的目的达到了,其实没有,因为,刺杀并没有吓退长安,并没有吓退天子李纯,更没有吓退新任宰相裴度,相反,却激起了他们的斗志。君臣联手,其利断金。淮西,终于撑不住了;吴元济,也撑不住了。当吴元济硕大的头颅滚落红尘的时候,李师道的心在颤抖,明天,自己会不会步其后尘? 正文 第六十七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五 确切一点说,是因为李师道听信了别人的谗言。这里的别人,当然是他的亲信,不但是亲信,而且是最受李师道宠信的铁杆。前面说过,判官李文会和孔目官林英是李师道的亲信,但他们却算不上李师道的铁杆。当然,他的铁杆不止一个,而是有好几个,具体地说,是六个。六个铁杆,其中三个是男人;至于另外三个,当然是女人。三个男人分别是家奴胡惟堪、杨自温和孔目官王再升;三个女人有两个是他曾经的婢女,现在的管家婆,蒲氏和袁氏,至于另外一个,来头就有点大了,因为她是李师道的老婆,魏氏。这六个男男女女,再加上一个纨绔子弟李师道,就组成了淄青的智囊团和决策机构,淄青所有的大事小情,最终的处理意见,都由这七个人决定,至于淄青大大小小的官员、将领和幕僚,只有听吆喝的份,要想参与决断,作梦! 一般而言,这七个男男女女的领袖,自然非李师道莫属,毕竟,李师道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淄青十二州的一把手。但事实上,真正说话当家的是魏氏,李师道的老婆魏氏。不要误会,魏氏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悍妇,但不要忘了,她是女人,而且是李师道最宠爱的女人!女人屡试不爽的绝招之一,就是吹风,枕头风!魏氏的枕头风一吹,李师道就立马晕菜,乖乖就范。 除了吹风,魏氏还有一个独门绝技,也是吹风,不过不是一个人吹,而是六个人一起吹。一个老婆,两个最受宠信的婢女,两个同样最受宠信的家奴,再加上一个孔目官,六个人中倒有五个是李师道最宠爱的家人,你来我往的轮番轰炸,优柔寡断的李师道又怎能招架的住?实践证明,魏氏的这招独门绝技可谓无往而不利,是名符其实的必杀技! 纳子献地?门都没有!不要说门,连窗户也没有!魏氏咬牙切齿的想。当然,魏氏在乎的不是献地,事实上,不要说只贡献出三个州,就是献出十个八个的,她也不在乎。反正,只要自己的丈夫还是淄青的最高长官,就耽误不了她吃香的喝辣的,也耽误不了她穿金的戴银的,多几个州少几个州,管我屁事!魏氏在乎的是纳子,是的,儿子,只有儿子,才是魏氏的心尖尖、肉蛋蛋。什么?将儿子送到长安,给人家当人质,看人家的脸色,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定脑袋就会搬家?想什么呢?睡迷糊了,还是马尿灌多了?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我怎么舍得!别忘了,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还要一起去看牡丹,曹州牡丹那可是甲天下的呀! 这是阴谋,这是别有用心者向长安示好的阴谋。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讨好长安,却让我交出自己的儿子?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定要粉碎他们的阴谋,不仅要粉碎他们的阴谋,还要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李公度,李英昙,我一定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说干就干,魏氏立刻召集她的五个同类,紧急布置了分工,六个人开始走马灯般在李师道的耳朵边聒噪。今天,你说,我们坐拥十二州,凭什么献给长安?明天,我说,明公手握数十万精兵良将,又何必惧怕长安?上午,她哭哭啼啼的说,舍不得儿子;下午,他就忙不迭的溜须拍马,说,您比吴元济英明神武的多,怕什么?午饭时,这个说,如果力战不胜,再献也不迟。晚饭时,那个说,李公度别有用心,不能听他的! 一轮狂轰滥炸,李师道果然改变了主意,儿子,左看看,右瞧瞧,还真有点舍不得,那就留在自己身边好了;已经准备献出的那三个州,自己留着收点赋税,岂不是更妙?至于那个李公度,还有一个叫什么?对了,李英昙。这两个家伙危言耸听,居心叵测,一定是反贼高沐的残渣余孽,杀掉算了!这下子,李公度的良苦用心算是彻底泡汤,他不仅没能挽救李师道,没能挽救李氏家族,就连,就连他自己的一条老命,也已经是岌岌乎殆哉! 眼看李公度的一条性命已经去了九成九,有人看不下去了,决心要拉兄弟一把。这个仗义出手,不对,应该是仗义出嘴的人,名叫贾直言,是李师道的幕僚。 贾直言,就像他的名字,并不是一个仗义直言的人。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他不仗义,而是说他不肯直言,因为,贾直言是一个聪明人,不是个莽夫,一冲动就不管不顾的犯言直谏,冲动是魔鬼的道理,他懂,非常懂。这件事,他冷眼旁观已久,其中的毛窍,早已摸了个门清。他很清楚,要救李公度,说服李师道是没用的,因为再完美的说辞,在枕头风的强劲冲击下,也会七零八碎,体无完肤。到时候,不但捞不出李公度,甚至自己也会搭进去,赔本赚吆喝的事,贾直言是绝不会去做的,何况,赔进去的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李师道,而在李师道的老婆,魏氏。但自己的身份是幕僚,魏氏则是主母,既无门路,也不方便,所以说,此路不通。至于那两个婢女,蒲氏和袁氏,本来应该是不错的人选,但她们整天窝在节度使牙门,与主母魏氏不离左右,也是无门可入。孔目官王再升,应该是六人组中说话最没有份量的一个,估计够呛!数来数去,贾直言将游说的对象锁定为胡惟堪和杨自温,两个李师道最宠信的家奴。 选好了突破口,下一步就是精心准备一套说辞,这套说辞必须一击中的,重重击在他们的软肋上,令他们不得不放人,不敢不放人!那么,他们的软肋究竟是什么?心虚!胡惟堪和杨自温心虚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他们冤杀了高沐,良心上多多少少有点过不去,午夜梦回的时候,说不定会出一身的白毛汗;其二,眼下的淄青危在旦夕,青天白日敢于横冲直撞的他们,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吉凶莫测的将来,未必不会心惊肉跳!这两件事本来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贾直言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捏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不留下一丝破绽:“如今,淄青大祸将至,安知不是高沐冤气所为!如果再杀了李公度……”搞定! 李公度吉人天相,再度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他的同调,牙将李英昙就没有这么好命了!不敢动李公度,魏氏等人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都撒在了可怜的李英昙身上。六个人凑在一块一合计,用一根绳子,一根罪恶的绳子,悄悄结束了李英昙的生命。前有高沐,后有李英昙,眼看着战友一个个无辜的倒下,不知李公度的内心是何等的滋味! 整件事情,最无辜,最哭笑不得的人其实是李逊,左常侍李逊,以及李逊背后的那个人,大唐天子李纯,因为,李逊正是那个长安派出的使者。 兴高采烈的从长安出发,一路跋山涉水,一路车马劳顿,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郓州。李逊却惊奇的发现,李师道的两个承诺:纳子,献地,一个也没有兑现。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李师道竟然将他的虾兵蟹将一股脑的拉了出来,一个个腆胸叠肚,耀武扬威,你别说,到也算得上威武。只是,这算什么,示威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连这种小打小闹的小把戏都hold不住,那我李逊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虽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有点弱智的节度使,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李逊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李师道上课,内容无非是陈述君臣大义,剖析淄青祸福,李逊讲的是义正词严,李师道听的是哈欠连连。 望着眼前这个三八赶集四六不通的活宝,口干舌燥的李逊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家伙已经无可救药,再浪费唾沫星子将变得毫无意义,是时候切入正题,尽快结束这场无聊透顶的谈话了。 关于纳子献地的问题,你究竟是怎样想的?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李师道懵了,李逊终于还是问到了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李师道的脑子里一片浆糊,他抓耳挠腮、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悄悄退了出来,着急忙慌的找到他的智囊团,那六个男男女女组成的高级智囊团。经过高级智囊团的紧急磋商,李师道给出了标准的官方答案:对不起,因为父子私情,将士之意,事情迁延到今日还没有成行,还麻烦您老人家亲自跑一趟,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您放心,儿子,我一定会送;地,我也一定会献!因此,请回吧,您呢! 李逊是堂堂大唐帝国的使者,不是三岁的小孩,当然看得出李师道毫无诚意。此刻,直到此刻,他才确定了一个事实,一个让他啼笑皆非的事实:自己被涮了!长安也被涮了!自己和长安都被眼前这个二百五给涮了! 李师道,你这个二货,你将会为此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李逊嘿嘿一阵冷笑,扬长而去。 正文 第六十八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六 李师道有点弱智,他的所谓高级智囊团,智商也比他高不到哪里去!所以,李逊走了,带着一肚子的忿忿不平走了,李师道很得意,他的高级智囊团也很得意:所谓大唐使者,原来不过如此。以他们的智商,不可能嗅出空气中弥漫的危险信息。 李师道不怎么聪明,他的部下可不都是笨蛋。李师道嗅不出的危险,他的部下不一定嗅不出。能够嗅出这种危险的人,当然不止一个两个,但真正着急上火的却只有一个,这个着急上火的人,前面已经有过精彩亮相,他就是成功保住李公度性命的贾直言。 虽然李师道不怎么样,但作为其幕僚,贾直言还是很想拉主公一把,毕竟,吃了他那么多年的闲饭!但贾直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找不到同道中人:高沐死了!李英昙也死了!李公度虽然侥幸未死,却还关在李师道的大牢里,根本帮不上自己。没有人为他打冲锋,也没人为他做后盾,孤立无援的贾直言还是决定冲一把,为了郓州,为了淄青,也为了那个李师道! 贾直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巧妙的办法,万般无奈,他决定改变自己只仗义、不直言的作风,作一个犯言直谏的甄直言!为了挽救当前危机,贾直言豁出去了!为了引起李师道的高度重视,贾直言搞了一个抬棺进谏,意思很明白:要么听我的,立马纳子献地,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么,就杀了我!但李师道偏偏不让他如意,既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也没有要他吃饭的家伙,而是直接把他轰了出来。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这一次,贾直言画了一幅画,画中的李师道被押上了囚车,与李师道同病相怜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女。 这是诅咒!.裸的诅咒!这一次,李师道火了,怒了! 看来,贾直言在李师道心目中的印象应该还不错,因为火了、怒了的李师道还是没有杀他,而是将其关进了大牢,和之前的李公度成了难兄难弟。 死的死了,关起来的关起来了,对于李师道而言,又聪明又忠心的属下,在淄青,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人,大致说来,可以分为三类:要么聪明但不忠心,要么忠心但不聪明,要么既不聪明也不忠心。因此,李师道的耳根清净了。因此,李师道的死期就要到了。 战争,长安与淄青的战争,终于还是来了,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虽然,对李师道而言,这多多少少有点出乎意料。 但真正让李师道瞠目结舌的,不是战争的开始,甚至也不是战争的结局,而是战争的过程。战争爆发前,李师道天真的大脑一直在计算着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吴元济以三州贫瘠之地,数万疲惫之师,整整坚持了四年,如果没有李愬风雪入蔡州,淮西,至少还能坚持个一年半载;淄青,坐拥十二州的沃土良田,麾下数十万虎狼之师,再不济也能坚持个三年五载,如果天遂所愿,三年五载之后,长安的财政就会出现问题,巨大的问题。到那时,自己再上一道请罪的奏疏,给李纯一个台阶,李纯就会乖乖的就坡下驴,从此,淄青就可高枕无忧,而他李师道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有滋有味的享受甜蜜的幸福时光。李师道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可惜,战争不是一道简单的加减乘除的算术题,算盘打得响,也抵不过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来得真实。 当年,将吴元济折腾的头昏脑涨、寝食难安的匕首,其实只有三柄,如今的淄青却足足多出了两柄,变成了五柄。说起来,当年寒光闪闪的三柄匕首,真正来到淄青的只有一柄,却是最锋利的那一柄,忠武节度使李光颜。李光颜抡刀就砍、逢砍必赢的剽悍作风,曾经让淮西的骄兵悍将吃尽了苦头,如今却成了淄青将士的噩梦。 代替田布的是他的父亲,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用兵如神的人,他在淄青最得意的杰作是一网下去,抓住了四十七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其中包括李师道的亲信,都知兵马使夏侯澄。 取代柳公绰的是他曾经的下级,李听。出身于名将世家的李听,虽然比不上他的父亲,中唐第一名将,李晟;也比不上他的哥哥,晚唐第一名将,李愬;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淮西,柳公绰抢走了他的风头,如今,机会再次降临,他又怎能轻易放弃? 第四柄匕首,是昔日的磨洋工典范,宣武节度使韩弘,韩弘还是那个韩弘,不过今天的韩弘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因为淮西让他弄明白了一个问题,在星光熠熠的元和年代,倚贼自重是不靠谱的,非常的不靠谱,要想挽回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奋勇杀敌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正好,李师道为其友情提供了这样的机会,韩弘当然只好笑纳了! 第五柄匕首,是淄青昔日的盟友,淮西,推翻了吴氏家族的统治,淮西重新焕发了生机,在新任节度使马总的率领下,淮西将士斗志昂扬的开到了淄青前线,李师道将成为他们报答圣恩的最好礼物。 五柄匕首固然是锋利无比,锐不可当,当真正让淄青将士恐惧到绝望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李愬,风雪入蔡州的李愬,一战成名的李愬。昔日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一代名将,李愬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锋芒,成为一枝射向敌人咽喉的冷箭,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另一项武器,一把大刀,一把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大刀。在淄青,他率军与平卢军激战十一场,全胜!他一路马不停蹄的攻克了淄青的军事重镇金乡和兖州,什么叫雷霆万钧,什么叫摧枯拉朽,什么叫势如破竹,什么叫秋风扫落叶,什么叫横扫六军如卷席,看看李愬,你就明白了。 然而,五柄匕首和一口大刀加起来,其威力还比不上一把剑,因为这是一把天子剑。作为大唐帝国的皇帝,李纯当然不可能走出长安,更不可能来到淄青,但李纯还是以其过人的魄力和气量,成功瓦解了淄青将士的斗志。当田弘正准备将四十七名重量级战俘送往长安的时候,李纯却大度的挥挥手:放了!统统放了!一个也不留!我要杀的只是李师道,与旁人无关! 消息传到了前线,原本就人心浮动的平卢军更是彻底崩溃!李师道以为,他的平卢军是铁板一块,无可动摇。事实证明,他手里握着的压根就不是铁板,而是一块寒冰:看起来坚硬如铁,却禁不住春风乍暖,更禁不住春日融融。现在,这块坚冰很快就将消融在一池春水中,无影无踪。 正文 第六十九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七 李师道明显是一个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人,一旦前方有什么风吹草动,无论是一泻千里的大溃败,还是马失前蹄的小挫折,他都会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当然,如果你认为他点灯熬油的不肯就寝,是为了思考对策,那你就错了,大错而特错!事实上,仅凭李师道那点可怜的智商,估计即使想破了脑袋也未必想的出什么反败为胜、扭亏为盈的好办法。即使一个不小心,竟然让他想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奇思妙想,那也一定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馊主意!说起来,李师道之所以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原因其实很简单,简单的有点可笑,也有点可悲。原来,他之所以整夜整夜的不睡觉,不是不想睡,而是因为他压根就睡不着;之所以睡不着,不是因为兴奋,也不是因为激动,甚至不是因为烦躁,似乎也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恐惧!是的,恐惧,就是恐惧!恐惧,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李师道的每一个夜晚,当李师道合上双眼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条毒蛇,正用它那双可爱的毒牙,轻轻抚摸李师道那同样可爱的面颊。你说,这觉还怎么睡!就这样,一来二去,李师道病了,李师道自己把自己吓病了! 为了抚慰李师道那颗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小心脏,奴婢们贴心的拉起了厚厚的窗帘,小心翼翼的选择着稳妥的话题,妄图用一袭小小的窗帘,隔断节度使牙门与外界,尤其是与前线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做到了,至少,李师道至死也不知道,他的军事重镇,金乡,战争刚刚开始,就已经被攻陷了。 但与外界处于半隔绝状态的李师道依然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恐惧,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那条毒蛇,那条臆想中的毒蛇,就幽灵般准时出现,尽职尽责的陪着李师道度过一个又一个瑟瑟发抖的夜晚。这条毒蛇,不仅紧紧缠绕在病人李师道的身上,还变幻万端,不断冲击着李师道那脆弱的神经:河阴漕院的刺鼻焦味,高祖献陵的冲天火光,长安刺客的模糊背影,宰相武元衡血肉模糊的面庞,天子李纯得意的狞笑……李师道双手胡乱的用力挥动,似乎要赶走这些令他窒息的幻象。 咦,你还别说,画面真的变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不,是一具漂亮的女尸,啊,那是他最疼爱的心尖宝贝,他的老婆,魏氏!不,李师道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他硕大的头颅剧烈的左右摆动,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另一幅画面却更为清晰的浮现在李师道的眼前。那是两具男尸,两具没有头颅的年轻的男尸,啊,那是自己最最不能割舍的冤家,最最心爱的两个儿子! 李师道绝望了,彻底放弃了抵抗,任那条恐惧的毒蛇自由的在他的四肢百骸肆意的游走,任那冰凉的蛇身在自己的躯体上蜿蜒盘旋,任那可怕的蛇吻轻轻的抚摸自己的脸颊。 终于,一缕阳光刺穿了茫茫黑夜,李师道又熬过了一个充满了恐惧和丝丝寒意的夜晚。青天白日里,李师道仿佛恢复了一些生气,他阴沉的、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每一个人,仿佛他们的嘴角都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满了嘲笑或者可怜,仿佛在望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个居心叵测!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去?你们一个个都该死!杀!杀!杀! 白天,李师道用杀戮掩藏着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而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白天的杀戮与罪孽,却进一步加深了夜晚的恐惧,深不可测的恐惧。 深夜,万籁俱寂,迎面吹来凉爽的风,轻轻敲打着窗棂。月光如流水,静静的泻在一片蓊蓊郁郁的树上,被月光唤醒的小鸟开始愉快的歌唱。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李师道却是在心惊肉跳中度过。微风习习,鸟鸣啾啾,这些大自然最美妙的音乐,在疑神疑鬼的李师道那里,却变成了最最可怕的亡魂索命的声音。 无论你恐惧也好,忐忑也罢,日子还是得过。时间永是流逝,昼夜依旧轮回,不知不觉间季节已变换,不变的是夜复一夜的煎熬与磨难,直到工程浩大的节度使府邸完美收官的那一天,李师道的心情终于有所改观。 那一天,风和日丽,李师道的心情也阴转多云,因为他就任节度使以来就斥巨资修建的节度使府邸终于落成了!这是一座模仿长安含元殿的建筑,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那叫一个壮观。更重要的是,李师道很快就可以告别那个死气沉沉的节度使牙门,告别那条如影随形的毒蛇,告别那些纠缠不休的冤鬼亡魂,想到这些,李师道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一夜,李师道睡的特别香,特别甜,也特别沉,沉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是的,他没有听到狂风肆虐,没有听到暴雨倾盆,没有听到雷电交加,没有听到刚刚建成的雄伟建筑在狂风暴雨中轰然倒塌,没有听到床前银鼎的足和耳掉在地上发出的闷响,也没有听到房屋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当然,除了李师道,郓州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他们看到了闪电像舞动的精灵,准确的击中了刚刚落成的节度使府邸;他们看到了那个宏伟建筑在熊熊燃烧的天火中落了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们没有惋惜,没有遗憾,有的只是幸福的笑容,有的只是兴高采烈的奔走相告:看,这就是人臣背叛天子的下场! 一觉醒来,李师道悲哀的发现,那场大火,那场睡梦中的大火,不仅将自己辛辛苦苦盖起的府邸化为灰烬,更是将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美好愿望,烧了个体无完肤。难道,难道自己终究要一辈子呆在这个阴气森森的节度使牙门,整日与那些让人窒息的人鬼蛇神为伴?这和从前有什么两样?不,李师道,你错了!比起后面将要面临的磨难,夜夜与恐惧作伴的感觉,未使不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因为,在你的有生之年,恐惧不仅将夺走你的黑夜,还将侵占你的白昼,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师道,很快,你就将不再恐惧,因为,你就要死了,而死人将不再恐惧,恭喜你,因为你解脱了,终于! 在李师道的潜意识里,在大多数人的显意识里,节度使府邸的坍塌,是上天的旨意,预示着李师道必将败亡的结局。从天而降的大火,不仅烧毁了那座豪宅,也烧焦了李师道的幻想,更烧旺了郓州百姓的希望。 时间依旧流逝,街道却不再太平: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店铺,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有人在高谈阔论,谈论的焦点自然离不开那场神秘的大火。 唐军还没有打过来,郓州已经岌岌可危,因为郓州的人心已经散了,散的一塌糊涂。气急败坏的李师道下令禁止聚众饮宴,禁止路人交头接耳,哪怕是亲朋故旧街头偶遇的几句寒暄,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李师道希望用最严厉的惩罚,堵住这悠悠众口。看起来,他似乎做到了,因为整个郓州城,都陷入了寂静,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但是他错了,因为他不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当年周厉王不懂得这个道理,结果是身死国灭。吴元济不懂得这个道理,结果是身首两段;李师道不懂得这个道理,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原来愚蠢的人也可以狗熊所见略同。 堵住了悠悠众口,至少李师道是这样认为的。李师道开始抓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只要有一丁点劳动的能力,就被鞭子驱赶到郓州城下,在烈日骄阳的曝晒下搬运土石,用以加固郓州的城墙。李师道天真的以为,只要郓州的城墙够高够厚,就能够阻挡住外人的入侵。但是,他又错了,世上压根就没有攻不破的城墙,如果真有这么一种城墙的话,那也是一种无形的城墙,那就是人心: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人心。但是,现在的郓州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人心。 城墙终于修好了,缠绵病榻的李师道开始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将领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似乎都有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在对着李师道冷笑。可是,如果将他们一一除掉,谁来替我打仗?谁来帮我守住郓州?李师道苦苦思索着,最后将狐疑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刘悟,都知兵马使刘悟。 正文 横扫六军如卷席 八 刘悟的曾祖,名叫刘克奴,是一个英雄,一个大大的英雄;当然,也是一个充满悲.彩的英雄。天宝裂变的时候,每个人都面临着重新选择的机会,长安刚刚任命的平卢节度使吕知诲选择了屈膝事敌,英雄刘克奴冲冠一怒,挥刀斩断了他的脖子。之后,他又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让安禄山惊出一身冷汗的决定,长途奔袭叛军老巢,范阳。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英雄刘克奴还没有看到范阳的城墙,就含恨而终。还有什么比壮志未酬身先死更悲情的吗?对于英雄刘克奴,当然有,那就是他的死因!因为,他的死既不是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也不是军人向往的马革裹尸,而是因为一壶酒,一壶药酒! 几经辗转,刘悟流落到了淄青,融入了曾祖曾经执掌过的平卢军,成为李师道麾下的一员猛将。或许是因为曾祖父的缘故,刘悟很快就掌握了一支部队,规模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或许也是因为曾祖父的缘故,对于这个与平卢军颇有渊源的部下,李师道很不放心,非常不放心。偏偏这个刘悟为人很低调,从来不摆谱,还经常自我下放到基层,和最低级的士兵打成一片,因此,为人宽厚温和的刘悟,很快就赢得了平卢将士的尊重和爱戴,被将士们亲切的称为“刘父”。不过,有时候,威望太盛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当你的上级是一个不怎么能服众的人的时候。如果,这个威望不高的上级,再有一颗猜忌的心,那你的日子就绝对不会好过。不巧,或者说恰巧,李师道就是这样一个威望不高但心胸狭隘、猜忌心很重的人,因此,在李师道的麾下,刘悟生活的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此刻,刘悟麾下有一万多骄兵悍将,驻扎在阳谷。曾经,这是一支作风彪悍、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如今,由于李师道的倒行逆施,由于兄弟部队的节节败退,大大削弱了这支队伍的斗志,士气已经低落到了冰点,对此,刘悟也无计可施,一败再败也就成了必然的结局。其实,比起兄弟部队,刘悟败的并不算太难看,至少还没有伤筋动骨。问题是,别人打了败仗,消息传不到躲在重重帷幕后面的李师道那里;可刘悟打了败仗,却像风一样吹入了李师道的耳朵里。面对意料之外的失败,李师道疑窦重重:莫非,莫非刘悟和那个田弘正有什么猫腻?无巧不巧,一个声音柔和的响起,轻轻钻入李师道的耳膜,准确击中了他那颗狐疑的心:刘悟收买人心,其志恐不在小。 声音的主人是李师道的一个亲信,亲信的话李师道向来是照听不误的,更何况刘悟始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除掉刘悟,刻不容缓!”李师道下定了决心,但怎样除掉刘悟,还需要费一番心思。躲在帷幕后面,李师道拧紧了眉头,绞尽脑汁的想办法,盘算了半天,办法还真有了!他借口商议军事,将刘悟召回了郓州,此时的刘悟还蒙在鼓里,屁颠屁颠的就回到了郓州。现在,他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完完全全的攥在了李师道的手里。按说,这一次,刘悟必死无疑。但结果却让很多人跌破了眼镜,必死无疑的刘悟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毫发无损的回到了属于他的地盘。能够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一条命,刘悟靠的可不是运气,而是一颗棋子,一颗他早已布好的棋子,这颗棋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长子,刘从谏。 李师道有儿子,刘悟当然也有儿子。李师道爱自己的儿子,不肯让他们去长安作人质;刘悟却将自己的儿子留在了郓州,作了李师道的人质。大喜过望的李师道自然忙不迭的笑纳了刘悟的美意,殊不知,不知不觉间,刘悟早已在郓州埋下了眼线,最可靠的眼线。 除了做官,刘从谏在郓州的主要工作就是交朋友,这些所谓的朋友,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富商巨贾,而是奴才,李师道的奴才!一次又一次的酒酣耳热之后,刘从谏降尊纡贵的与这些家奴成了朋友,成了你好我好哥俩好的兄弟,李师道的许多绝密计划和阴谋就这样流入了刘从谏的耳朵里。不过,这一次,刘从谏的情报得到的稍微晚了一些,他的老爸早已一步踏进了森罗殿,万般无奈的刘从谏只好亡羊补牢,买通了李师道的一个亲信,在李师道屠刀落下之前,这位亲信走到主子跟前,跟主子咬了一阵耳朵,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刘悟在奈河桥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至于咬耳朵的内容,其实没什么稀奇,就是一句话:如今,战事正酣,刘悟又没有任何造反的真凭实据,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将其杀戮,那些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岂不寒心? 李师道想了想,觉得这位亲信的话很有道理,其实,对于李师道而言,亲信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既然有道理,那就放人呗,这一次,李师道说放就放,干脆的很。可是,没多久,他就后悔了,因为又有人在他的耳边聒噪,说什么“刘悟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不如趁早将其除掉。这一次,李师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除去这个讨厌的家伙。几天后,他派出了两个心腹,带着他的密信,去找行营兵马副使张暹,要他杀掉刘悟并取而代之。这一次,愚蠢的李师道又犯错了,而且错误不止一个,至少是两个。 李师道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当然就是刘悟的儿子,刘从谏。当他的使者还在路上悠哉悠哉的时候,刘从谏的情报早已快马送到了父亲的手中。单单这一个失误就足以致命,偏偏李师道还犯了第二个错误,而且同样致命,他选错了人。行营兵马副使张暹和他的上级,都知兵马使刘悟,关系不止是上下级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还是朋友,兄弟,关系很铁的朋友,能够过命的兄弟! 这件事情的成与败,关系到很多人的脑袋是掉在地下,还是继续长在脖子上,其中甚至也包括李师道自己的,自然应该是绝密中的绝密。既然是绝密,就不应该被泄露,至少也要尽最大努力防止泄露。可如此机密的事情,却被李师道弄得像一堵破墙,四处漏风,偏偏李师道自己还以为捂得很严实,严丝合缝。弱智的李师道把别人看的和他一样弱智,甚至比他还要弱智。这样愚蠢的人,这么荒唐的事,还要妄想着成功,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李师道显然不这样认为,他甚至因此暂时忘记了恐惧,翘着二郎腿,品着香茗,兴奋中带着几分焦急的等待着刘悟的到来,当然,只是他的脑袋。 刘悟果然来了,在一个无风也无月的深夜。不过,来的不光有他的脑袋,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子。事实上,从天而降的不止是刘悟,还有他麾下的一万将士。 箭,冷箭,已离弦。李师道,你已经无路可退,也无路可逃,现在,你唯一该做的就是洗干净脖子,等钢刀落下的时候,还可以少受一点点罪。 正文 第七十一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九 读完密信,张暹笑了,笑的很得意,笑容堆积的脸上满满的全是贪婪和.。李师道的密使看到张暹的那张笑脸,登时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在了肚子里,也是,当今这个社会,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 走出营帐,张暹又笑了,这一次,笑的更得意,因为他成功骗过了那两个傻瓜。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去见刘悟,不过不是去杀他,而是去告密。 刘悟见到张暹的时候,时间已是黄昏,读完密信,刘悟明白,摊牌的时候到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李师道,从今天起,你与我誓不两立! 调整了一下呼吸,刘悟很快恢复了平静,开始思考对策。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且只有三条路:第一条路,其实很简单,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静静的等待,等待李师道的密使切下自己的脑袋当球踢,这是忠臣的选择,当然是乱臣贼子李师道的忠臣,却不是大唐帝国的。显然,这是条死路。可是,现在的刘悟明显还没有活够,他不想死,更不想作乱臣贼子的忠臣孝子。这条路,刘悟打死也不会选。 第二条路,是条生路。其实操作起来也不算太难,只要交出手中的刀枪,投降,向长安投降。这样,不仅不会死,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这是很多人的选择,却不是刘悟的。因为,如果就这样灰头土脸的投降长安,一定会被贴上一个叛军降将的标签,被长安打入另册,从此丧失做人的尊严,这不是刘悟希望看到的结果。与其窝窝囊囊的活,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因此,刘悟选择了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其实是一条生死各安天命的险路。无论如何,李师道这样的主子是不能跟了,投靠长安是唯一的选择,但蔫头耷拉脑的投降,刘悟的老脸又挂不住。因此,刘悟决定,即使投靠长安,也要纳一个投名状,一个大大的投名状,最大的投名状当然是李师道父子三人的脑袋。不过,单凭自己麾下的万余人马,要想明目张胆的杀回郓州,割断李师道的脖子,似乎还不够,远远不够。因此,刘悟只能选择向李愬学习,再来一次偷袭,不但是偷袭,还是夜袭。这是一条风险系数非常高的险路,成功了固然能紫袍金带、光宗耀祖,而一旦失败,代价也会相当的惨痛:刘悟本人固然会粉身碎骨,就连他的家人也必将吃他的瓜落,甚至他的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都将为他的行为买单。 虽然危险重重,虽然生死难料,刘悟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这条最不好走的人生之路。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叫做“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说干就干,拖拖拉拉不是刘悟的个性。拿定了主意,刘悟迅速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具体说来,这个计划大致可分为五个步骤。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杀人,不是名正言顺的处死,而是无声无息的暗杀,打枪的不要。倒霉蛋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李师道的密使,另一个,也是。 计划的第二个步骤还是杀人,不过不是偷偷摸摸的暗杀,而是大庭广众下的明杀。这次的倒霉蛋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三个四个,而是很多很多个,具体地说,是三十多个。 接到消息,远离军营的刘悟轻袍缓带,信马由缰的踱回了军营。一进入军营,将自己置于亲兵的重重护卫之下,刘悟的速度立刻变得迅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急召集大大小小的统兵将领开会。会议的主题比较猛,那就是造反,造李师道的反。首先,会议的组织者兼主持人,也就是刘悟先生进行了声泪俱下、声情并茂的演讲,控诉地主老财李师道的累累罪行:可怜我刘悟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给他打工、给他扛雷,可是他,他竟然听信小人的挑拨离间,想要我的命!我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怜我手下这帮小弟,也就是你们,一个一个都成了没娘的孩子,落在李师道的手中,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很难说。何况,你们即使保住了自己的小命,现在的淄青早已风雨飘摇,一旦长安攻破了郓州,你们还不是照样陪着李师道去送死,说不定还要搭上自己的老婆孩子,甚至父母兄弟,那又何苦?因此,为了你们,当然,捎带脚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反他娘的! 演讲结束,刘悟充分发扬民主精神,挨个征求意见。当然,民主过后,还有.和独裁。因此,这次民主的结果有点恐怖:持不同意见者,杀!模棱两可者,杀!犹豫不决者,杀!脸部表情不自然者,杀!道德败坏者,杀!民怨沸腾者,杀!当三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触目惊心的摆在众人面前,帐外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十余具失去了脑袋的尸体,大大小小的将领们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要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只有跟着刘悟去砍李师道的脑袋。 搞好了内部的团结问题,刘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下一步的计划是?泄密!没错,就是泄密!当然,这密自然不是泄给李师道,刘悟不是傻瓜,这么二杆子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那么,这密,他要泄给谁呢?他的敌人,曾经的敌人,田弘正,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他告诉田弘正,我要干一票大的,学一学当年的李愬,来一个夜袭郓州城。如果郓州城放起一把大火,那就是老天开眼,我成功了;如果今夜明晨,郓州城依然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就说明郓州城早有防备,到时候,还希望您能够拉兄弟一把,至于功劳,当然都归您,我又怎么敢给您争功呢? 望着刘悟派来的密使,田弘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对于刘悟而言,这是一个精明的打算,非常精明。事情做成了,他刘悟自然就成为剿灭李师道叛军的第一功臣,说不定还能接过李师道的大旗,成为新任的淄青节度使;如果计划不成功,那么我田弘正就成为他刘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至于功劳嘛,虽然分给我一些,但他那一份,却怎么都跑不掉。看来,刘悟这个人,不简单,很不简单! 清楚归清楚,田弘正并没有点破,因为这件事如果能够做成,对长安,对淄青百姓,对大唐帝国的每一位子民,都是一件好事,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此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我又何乐而不为? 杀掉李师道的密使,是为了防止秘密外泄;杀掉首鼠两端的将领,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主动联系田弘正,是为了寻找强势外援。整个计划的前三步其实只是必要的铺垫和准备,即将进行的第四步,才是整个计划最最关键的一环,却也是最难预知的一环。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名垂青史还是魂断郓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最关键一环的执行情况。这最最关键的第四步,就是夜袭。 夜袭自然是为了出其不意,而要做到出其不意,就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动静越小,成功的几率就越大。问题是,一万多人的集体出行,不闹出一点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传到很远,很远。对了,除了人,还有马,很多很多的马。现在,刘悟所能作的,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的消灭一切不必要的声音;如果实在不能消灭,这几乎是一定的,那就尽可能的降低它们的分贝,这一点,刘悟做到了。还有,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行军路上遇到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扣押在军营。现在,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输赢已不在我,更不在李师道,而在于那个虚无缥缈的天意。但愿,但愿这一次,老天站在我这一边! 老天真的站在了刘悟这一边,天将破晓的时候,刘悟和他的部下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郓州城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异乎寻常的简单:轻而易举的骗开城门,子城告破;一举荡平残余的抵抗势力,牙城告破。一身轻松,刘悟满面春风走进了节度使牙门。这里,刘悟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这里逗留了十天,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十天,那是歧路彷徨、前途未卜的十天,那是生不如死、命悬一线的十天,因此,那个十天,是刘悟心中说不出的痛!现在,一切都已大不相同,李师道,算总账的时候到了!李师道,你去死吧! 当大军山呼海啸般涌入城门的时候,李师道正在和无穷无尽的恐惧作殊死的搏斗。恐惧,焦急,痛苦,折磨着李师道的每一根神经,对于李师道而言,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依然没有睡眠。当地动山摇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一向愚钝的李师道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是刘悟,一定是刘悟!如此看来,比起吴元济,李师道似乎还要聪明一点点。但接下来,李师道用行动证明,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其智商似乎还比不上吴元济。因为,李师道拉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藏到了床底!我说,李师道先生,这可不是小孩藏猫猫,也不是演电视剧,床底是藏不住人的,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很快,士兵就从床底拽出了瑟瑟发抖的李师道,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对于这样一个活宝,刘悟忽然没有了和他废话的兴趣,甚至都懒得跟他见面,他只是希望,李师道知趣一些,自行了断算了。于是,他派人传话给李师道:“我刘悟奉皇帝密诏,要将你们父子押往长安,可是,您怎么还有脸面去见天子呢?我看,还是死了算了!”可李师道不想死,絮絮叨叨的哀求,到是他的儿子比他还要聪明一些:“事已至此,速死为幸!” 尽管不想死,尽管很想活,李师道的脑袋还是被切了下来,装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里,送给了田弘正。 或者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或者是对刘悟不怎么信的过,或者是兹事体大不容有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田弘正对眼前的这颗脑袋产生了怀疑,它的主人真的就是李师道吗? 为了辨明真伪,田弘正喊来了一个人,一个李师道曾经的下级和亲信,都知兵马使夏侯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着实让田弘正吃了一惊。只见这位夏侯先生捧着李师道的首级,左看看,右瞧瞧,那神情,就好像在给李师道相面。突然之间,一声长号,响彻军营,着实吓了田弘正一哆嗦,长号过后,忽然没有了声音。田弘正凑过去一瞧,好嘛,我们的夏侯先生竟然晕了过去。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夏侯澄才悠悠醒来。醒来之后,夏侯澄抱着李师道的脑袋,就开始啃,不对,不对,应该是开始舔,对,用舌尖舔舐李师道眼睛中的尘土!舔舐干净之后,夏侯澄又开始接茬哭,这次不是一声长号,而是歇斯底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恸哭。 虽然有点出乎意料,虽然被吓了一大跳,但夏侯澄的反应还是让田弘正吃了一颗定心丸:没错,这颗脑袋的主人就是李师道,如假包换!刘悟,好样的。 正文 第七十二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十 一场生死豪赌,刘悟赢了,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轻松一些。但是,等等,似乎还漏了什么?对了,刘悟的计划一共有五步,现在,似乎好像只完成了四步,这还没有完成的第五步,到底是什么东东? 其实,这个计划的第五步并不是什么东东,只是一个幻想,一个美丽的幻想,这个美丽的幻想说起来并不复杂,那就是上位。上什么位?当然是上淄青节度使的位。 说起来,李师道要杀刘悟,其实并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因为,从李师道的角度看,刘悟实在不是什么好鸟,似乎也没憋什么好屁。他将儿子刘从谏留在郓州,口口声声说是人质,实质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情报贩子,在情报贩子苦心经营下,形成了一条行之有效的情报流通渠道:李师道无偿将情报转让给家奴(我们是一家人,我信赖你们,就像信任我的老婆和孩子),家奴将情报有偿转卖给刘从谏(我们是兄弟,谁跟谁呀!钱拿来,情报拿去!),刘从谏再无偿转让给刘悟(我们是父子,老爸的就是我的)。于是乎,郓州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刘悟就立马得到了消息,甚至就连李师道早上吃的什么饭,晚上睡的哪张床,刘悟都弄了个门清。你说他对李师道忠心耿耿,骗鬼呢?前线战场,刘悟屡战屡败,固然是大势所趋,但其损失却微乎其微,明显是在保存实力,居心叵测。仓促出兵,却思虑周详,滴水不漏,一夜之间就拿下了郓州,这么严丝合缝的计划,似乎也非一日之功,如此看来,刘悟当图谋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因此,如果刘悟真的被李师道所杀,到是不冤,一点也不冤。 李师道错就错在耳根子太软,给了刘悟一次机会,像刘悟这样的人,机会,只要有一次,就够了。那么,刘悟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因为什么?答案是因为一道诏书,一道长安讨伐李师道的诏书,这道诏书有一句话,一句让刘悟怦然心动的话:“部将有能杀师道以众降者,师道官爵悉以与之。”这句话点燃了刘悟的野心,既然那个蠢材能够作淄青的最高长官,我为什么不能? 阴谋,在天子诏书颁布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刘悟的心中酝酿、发酵和成熟。 在刘悟的整个计划中,前四步只是手段,第五步才是他的目的:取代李师道,成为新任淄青节度使。凭他的聪明才智,计划的前三步,他可以做到尽善尽美;第四步,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至于第五步,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作。因为,在他看来,既然天子诏书白纸黑字的写着,那就相当于皇帝和李师道的所有部属,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刘悟,签订了一个合同:谁杀了李师道,谁就是下任淄青节度使!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法律是神圣的、不容侵犯的!因此,这个节度使的位子,我刘悟已经坐定了! 评价一个人是否聪明,到底有多聪明,关键是要有一个比较的对象。有了参照物作比较,才好下判断。与愚蠢的李师道相比,刘悟无疑是个聪明人,智商高出不是一星半点。但如果换一个比较的对象,比如说李纯,比如说田弘正,刘悟就显得不那么聪明,甚至有些愚钝了。正因为如此,他认为手拿把攥的淄青节度使,竟然变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刘悟以为,自己早已是合同在手,工作无忧,竟然迫不及待的开始品尝起淄青这个又香又甜的奶酪来。或许是压抑的太久,太久,一朝大权在握,刘悟就表现出对权力的极度渴望,正巧,淄青的叛乱造成了官位的大量空缺,这给了刘悟一个机会,一个大量安插亲信的机会。要害部门自不必说,清一色的刘悟嫡系。甚至那些太守县令之类的地方长官,也是说换就换,说撤就撤。显然,刘悟忘记了一件事情:现在,他还不是正式的淄青节度使,甚至连代理的也不是。 或许是屈居人下的日子太久,太久,生活过的自然不会很开心。一旦翻身作了主人,刘悟彻底放松了那根紧绷着的弦,开始享受人生:美景、美食、美酒、美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令他如痴如醉,如醉如痴;娇妻、艳妾、孝子、贤孙,尽享天伦的刘悟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是如此的温馨快乐。幸福的生活像花儿一样绽放,刘悟的心里也早已乐开了一朵花,赏心悦目的生活让他流连忘返,也让他乐昏了头。沉浸在喜悦中的刘悟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在那个时代,合同,有时候就像一张废纸,尤其是当合同的另一方是皇帝的时候。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将其撕毁、揉烂,甚至化成灰烬,你还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只要刘悟足够聪明,他还是完全有机会的,只要他厉兵秣马,随时保持战斗的姿态,长安,将很可能妥协,原因嘛,自然是那空空如也的国库。可惜,他没有,所以,淄青节度使就变成了一个梦,虽然很美丽,虽然很漂亮,但容易碎,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正文 第七十三章:横扫六军如卷席 十一 郓州,刘悟幸福的生活比蜜甜;长安,李纯却远没有这么轻松惬意。淄青,刘悟眼中又香又甜的大奶酪,在李纯看来,却是一根长满了尖刺的大木棒,而且满满的全是倒刺。只要不小心给这根木棒刺中,那就是鲜血淋漓;扯一扯,说不定就能带下二两肉。之前,这根木棒攥在李师道手中,虽然也给长安制造了许多麻烦,但李师道的能力实在有限,李纯还应付的来。但如果换一个节度使,不要说安禄山、田承嗣这样的一世枭雄,也不要说李正己、李宝臣这样的乱世豪杰,就是王承宗、吴元济之类的奸猾之徒,也足够长安忙活一阵子的了。要知道,当年,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也就是现在的卢龙,只有九个州;曾经领袖河北的魏博,只有六个州;屡屡让李纯无功而返的成德,只有五个州;与长安打了四年的淮西,更是只有区区三个州。而淄青,却是坐拥十二州的大藩镇,名符其实的大藩镇。更重要的是,像李师道那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笨蛋,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旦淄青换了主子,就必将成为长安最危险的敌人。 必须拔掉这些毒刺,一个也不留!现在,李师道死了,刘悟的脚跟还没有站稳,机会来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淄青问题的机会来了。对于送上门的机会,李纯可不想轻轻放过,因为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有点幼稚、有点青涩的少年天子了。 “出击!”,李纯拍案而起,随手挥起两记重拳。 第一记重拳,叫做“分而治之”,就是将偌大的淄青十二州切割成实力大体均衡,能够相互制约的若干小块,使他们再也无力对抗中央。这个光荣的任务,李纯交给了新任淄青宣抚使杨於陵。杨於陵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接到命令,他立刻仔细查阅了淄青地图和户籍资料,然后按图索骥,综合考量,根据土地远近、兵马多寡和仓库虚实,将淄青切割成了实力不相上下的三道:以郓州、曹州、濮州为一道;淄州、青州、齐州、登州、莱州为一道;兖州、海州、沂州、密州为一道。事实证明,纸上谈兵的并不一定都是赵括,杨於陵的经历告诉我们,纸上谈兵也可以做到非常完美。从此,终唐之世,淄青再也没有掀起任何的大风大浪。 第二记重拳,名叫“兵将分离”,将淄青的那些骄兵悍将彻底分离开来,将一切可能的祸患消弭于无形。因为,即使那些骄横的士兵有意惹是生非,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悍将,来作他们的首领。现在,淄青最大的悍将无疑就是刘悟,因此,刘悟一定要离开郓州,没有商量的余地。话虽如此,李纯还是有顾忌,很大的顾忌:如果,如果刘悟有所准备,那该如何?毕竟,日益衰竭的国库,很难支撑再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因此,在这记重拳挥出之前,李纯必须先摸个底,摸刘悟的底。 李纯安排摸底的人,就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这一次,李纯又用对了人。接到李纯的密旨,田弘正立马派出使者前往郓州,借口嘛,当然是修好;目的嘛,当然是窥测虚实。使者回来告诉田弘正,得到郓州的第三天,刘悟就开始观看士兵摔跤取乐,高兴起来,还会离开座位,手舞足蹈的助兴。听完使者的汇报,田弘正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原来,这个刘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这种人,圣旨早上下达,晚上就会乖乖滚蛋,能有什么作为! 刘悟的底,就这样被摸了个底掉,李纯一脸轻松的下达了圣旨,第二记重拳后发而先至,刘悟被任命为义成节度使。果不其然,接到诏书,刘悟惊慌失措。第二天,刘悟就匆匆离开郓州,赶赴滑州就任。临走前,刘悟带走了几个人,几个有用的人,其中一个叫做李公度,还有一个叫做贾直言。 刘悟走了,田弘正还没有来,郓州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对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这个短暂的时间差,其实是一个机会,一个杀人的机会!他们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罪大恶极的李文会!这个李文会,曾经害死了高沐;这个李文会,间接断送了整个淄青;这个李文会,间接害死了李师道。此人不除,人神共愤!但,李文会有一个朋友,一个不错的朋友,这个朋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刘悟!因此,李师道的亲信一个个的都掉了脑袋,只有这个李文会,我自岿然不动。现在,刘悟走了,李文会的靠山没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机会来了!高沐,你的冤,你的仇,我们给你报了! 刘悟走了,李纯的第一记重拳先发而后至。李纯采纳了杨於陵的建议,将整个淄青一分为三:任命华州刺史马总为郓、曹、濮等州节度使;义成节度使薛平为平卢节度使和淄、青、齐、登、莱等州观察使;淄青四面行营供军使王遂为沂、海、兖、密等州观察使。 终于,硝烟散尽,尘埃落定。淄青,六十年不听王命的淄青,拥有十二个州的淄青,在河南、河北一带飞扬跋扈的淄青,彻底臣服。 正文 第七十四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一 人,总是要死的。无论你是巨贾富商,还是贩夫走卒;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无论你是硕德鸿儒,还是飞贼流寇;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卑躬屈膝的奴隶,最终,都难逃一死。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然而,不平等总还是有的。巨贾富商可能死于酒色财气,贩夫走卒可能死于奔波劳碌;达官显贵可能死于山珍海味,平头百姓可能死于粗茶淡饭;硕德鸿儒可能死于满卷书香,飞贼流寇可能死于暗箭明枪;高高在上的皇帝可能死于长生不老药吃的太多,卑躬屈膝的奴隶可能死于棍棒和枷锁吃的太多。原来,死,也可以分为三六九等!谁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人死不能复生,故人皆怕死。因为怕死,所以祈求长生,于是衍生出不死的神仙。本来,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仙固然可以不死,却似乎与滚滚红尘中的世俗男女没有多大关系,至多不过招来一些羡慕嫉妒恨而已。但中国的神仙总是那么可爱,总是那么乐于助人,你想成仙?你想长生不老?好,我来帮你!呶,这就是传说中神奇的不死神药,只要你与我有缘,我就可以给你!我住哪?神仙的洞天福地是不能轻易泄露的,所以,我的住处,不能告诉你。不过,可以给你个提示:三山五岳,只要有仙气的地方,就有可能成为我的住处。来吧,只要你足够幸运,在累死、渴死、饿死、冻死、病死之前找到我,就可以得到那粒神奇的药丸。来吧,还犹豫什么? 尽管虚无缥缈,尽管荒诞不经,尽管希望渺茫,不死的诱惑还是让一些人怦然心动,走上了漫漫寻仙路。于是乎,周穆王出发了,驾着他的马车。一路跋山涉水的周穆王,也曾到过几个稀奇古怪的地方,似乎也遇上了几个貌似神仙的人,却没有得到他最最期盼的东西,所以,最终,周穆王还是死了,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穆天子传》。 一统天下的嬴政似乎要聪明一点点,他希冀的目光锁定在烟波浩渺的大海,因为大海深处,有传说中最最有名的仙山,瀛洲。出海,是有风险的,而且风险很大,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作为一国之君,嬴政不想冒这个险。因此,这个荒唐而危险的任务就落到了徐福的头上。与徐福一同出海,一起奔赴未知世界的还有五百名花季少年。徐福走后,嬴政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不过,任凭我们的秦始皇先生望穿了秋水,也没有徐福的半点消息。就这样,嬴政日复一日的在煎熬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用等待,再也无须煎熬,因为,他死了。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在求仙问题上,那也是大气磅礴,无人能望其项背。在求仙的道路上,我们的大汉天子一路狂飙,其态度之狂热,精神之执着,都令人叹为观止。为了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在祈求万寿无疆的问题上,我们的汉武大帝坚持多条腿走路,多管齐下,希望能漫天撒网、就地拾鱼,东方不亮还有西方,东西方都不亮还有南方、北方! 具体说来,刘彻祈求长生的伎俩大致有三:其一,招神。为了招来日思夜想的神仙,刘彻大兴土木,宫殿庙宇盖了一座又一座,一座比一座豪华,一座比一座奢侈。至于消耗了多少国库的银子,逼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根本不在汉武大帝的考虑范围之内。 其二,访仙。为了能够与魂牵梦绕的不死神仙有一个美丽邂逅,刘彻不辞劳苦,辗转于黄山、泰山和东海之间,足迹几乎遍及祖国的名山大川。可惜,他喜欢神仙,但神仙却不怎么喜欢他,因此,刘彻忙活了大半辈子,不要说神仙,就连神仙的毛也没摸着一根。 其三,炼丹。事实证明,神仙不靠谱,至于神仙手中的不死神药,那更是无从谈起。神仙指望不上,刘彻只好将宝压在与神仙关系密切的人身上,当时,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方士。方士有一项技能,一项让很多人艳羡不已的技能,炼丹。方士炼成的仙丹,有两种是凡夫孺子梦寐以求的。一种,当然是长生不老药;另一种,则是春药,让人.旺盛的春药。恰巧,这两种药,都是我们的刘彻先生所喜欢的。所以,方士成为刘彻的新宠,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儒生。 一个又一个方士,像苍蝇一样飞到汉武帝身边,成为刘彻的宠臣,其中一个名叫栾大的方士,还成功抱得美人归,而且这个美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美人,人家的身份那是相当的高贵,因为她有一个爹地,名叫刘彻。虽然娶了大汉公主,栾大的日子却并不太好过,因为汉武帝对长生不老的渴望像一座大山压得驸马爷喘不过气来。万般无奈,栾大只好跑到东海转了一圈,回来禀告父皇,我已经替您求过神仙了,岂料,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刘彻的监视之中,西洋镜就这样被拆穿了,汉武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栾大,货真价实的驸马,就这样被自己的老丈人砍了头,不知在另一个世界,他是否仍然能够依靠其炼丹术,获得阎王爷的青睐? 直到风烛残年,刘彻才像他的名字一样,大彻大悟,说了一段貌似很有水平的话:“昔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从前我很傻很天真,被那些可恶的方士骗的团团转。其实,天下那里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些骗人的妖魔鬼怪罢了。至于节食服药,勉强可以减少些疾病而已。这段话的最后一句,证明我前面的话说错了,至少不够准确。刘彻,并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大彻大悟,至多只能算半彻半悟,因为,节食也好,服药也罢,都只能增加患病的几率,而不是减少! 由于刘彻的榜样示范作用,越来越多的人卷入了祈求长生的狂潮,炼丹术也因之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们一面炼丹,一面吃药,一面研制,一面还将所谓的研究成果记录下来,希望能够将这些所谓的灵丹妙药传诸后世,泽被苍生。与刘彻同时代的淮南王刘安,在其《淮南子》中,就用了整整八篇的篇幅,详细阐述所谓的炼丹术。魏晋以来,曾经备受青睐的方士摇身一变,变成了道士,不变的是对炼丹术的痴迷和热情。《抱朴子内篇》和《周易参同契》先后问世,并迅速风靡于世,使越来越多的所谓帝王将相看到了希望,他们开始相信,三足两耳的鼎炉中,一定有他们孜孜以求的升仙之路。魏晋士大夫宽袍缓带的潇洒背后,是大量服食五石散所带来的.折磨。 魏晋士大夫祈求长生的狂热,在大唐帝国面前,根本不值一晒。求仙,炼丹,在他们那里,充其量只能是一种自娱自乐的的生命游戏。大唐帝国,只有在大唐帝国,炼丹术才真正成为一种社会的狂潮。 正文 第七十五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二 李渊建立大唐帝国的时候,耍了一个把戏,一个历代开国帝王都喜欢耍的把戏,拉一个声名显赫的死人,作自己的祖先。当然,这个死人必须姓李,必须年代久远,否则,把戏将很容易被拆穿,那就不好玩了。李渊相中的这个人,名字叫做李耳。当然,他还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名字,老子!不过,李耳的另一个名字,似乎才真正算得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个名字就是太上老君。 既然认了道家鼻祖李耳作祖宗,那么大唐帝国的历代天子便与那些占卜算命的道士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扯不断、理还乱。唐玄宗李隆基更是将天下的道人术士都引为同宗,将道教作为国教、家教,将其交给主掌皇室家务的宗正寺来管辖。从此,李唐皇族和道教传人,就成为同一棵李树上繁衍出的两根枝繁叶茂的分叉,一根延续了老子的血脉,一根则继承了太上老君的智慧,他们彼此独立,却又血脉相连,盛开在大唐帝国的每一个时间,每一个空间。因为血脉相连,因为同宗同源,因为对生命的眷恋,长安的历代天子,自唐太宗李世民以下,都对那神奇的不死神药充满了浓郁的兴趣,炼丹、服药,成了大唐天子的一大癖好。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长安历代天子对道士的优容,对仙丹的迷恋,自然会影响到长安的那些名相重臣,他们,紧随长安天子的脚步,拜倒在不老仙丹的石榴裙下,成为长生不老药的奴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喜欢吃石头,钟乳石。从开元盛世的贤相宋璟,到晚唐颓世的奸相李石,这些人的名字记满了整部唐史。 据说,据某些野史所说:李石不得志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事和朋友,名叫李程。后来,李石一路飞黄腾达,官越做越大,最后干脆爬上了宰相的宝座。但春风得意的李石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一个叫做李程的朋友,更谈不上提携和关照。对此,李程很郁闷,很无奈,也很愤懑。终于,有一天,早朝过后,李程走到李石面前,故意问他吃了钟乳石了没有,李石得意洋洋的回答:近来吃了不少,感觉很是得力。李程幽幽的说道:“我可不得乳(汝)力!”李石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李程的弦外之音,他紫涨了脸皮,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悻悻的离开。 从安史之乱中走出的河北英雄李宝臣(张忠志),战场上可谓威风八面,挡者披靡。但走下硝烟弥漫的战场,英雄李宝臣却被一个江湖术士骗得晕头转向,他兴致勃勃的喝下了江湖术士的所谓甘泉仙液,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甘泉仙液毒哑了他的嗓子。三天之后,一代英雄惨死在神坛之上。 中唐名将李抱真,可谓李宝臣的死敌,两人针尖对麦芒的斗了多半辈子,但到了烈士暮年,李抱真却和自己曾经的死敌选择了同一条道路:求仙服药。不过,李抱真的飞升之路要比李宝臣来得更加曲折:李抱真聘请的江湖术士名叫孙季常,这是一个特别能白话的人。在他坚持不懈的白话下,李抱真相信,只要坚持服药,自己羽化成仙的日子马上就会到来。于是,他兴高采烈的和自己的同僚下属,亲朋好友道别,之后,他以大无畏的求仙精神,先后服食了两万颗仙丹,肚子早已变成了牛皮鼓,拿手一敲,那可真是咚咚的响,至于他本人,当然早已人事不省,他的家人一个个束手无策,只好一个劲的掉眼泪。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李抱真命不该绝,因为他遇到了一个神医,神医用猪油、泻药为他灌肠、洗胃,将那些所谓的仙丹一股脑的变成了大粪,泄了出来。就这样,李抱真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不要慌,故事还没有完。当李抱真悠悠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江湖术士孙季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他告诉李抱真,翩然飞升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大人,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听完孙季常的白话,刚刚缓过气来的李抱真二话没说,立刻再服三千丸!得,这下子,李抱真算是彻底没救了!不要说区区一个神医,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太上老君,穆罕默德,外加上帝耶稣,都在现场,估计也无能为力。就这样,李抱真的.死了,不出意外;但他的灵魂有没有真的飞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抱真,黄泉路上,跑两步,或许,前方会有惊喜!因为,你的老相识,老朋友,老对手,正和你一样,在黄泉路上飞奔。劝你们一句,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要斗了,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是志同道合的难兄难弟,你说,对吗? 气势恢宏的大唐帝国,长生不老药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还是高居庙堂的帝王卿相,乃至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似乎都很难摆脱不老仙丹的诱惑。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韩愈,晚年生活颇不寂寞,碧纱窗下,他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那么,是什么唤回了他早已逝去的青春,让他的帷幕里春光旖旎,答案是一种叫做“火灵库”的所谓仙药。要说这“火灵库”,其实是一种鸡,当然,这不是普通的鸡,而是一种喂食了硫磺的公鸡。具体作法是这样的:将硫磺研成粉末,掺在鸡食中,喂给小公鸡,据说,需要喂养一千天,然后隔日烹煮进食。“火灵库”味道如何,我们无从得知,但效果那是相当的显著,韩愈晚年的性福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然而,很显然,我们的文坛巨匠,一代大儒韩愈先生的科学常识不过关,他不懂得硫磺是有毒的,吃多了会死人的。最终,正人君子韩愈以一种不怎么体面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白衣胜雪、玉树临风的大才子元稹,是继武元衡之后,最有女人缘的大众男神,日后的天子李宥又是他的超级粉丝,官自然是越做越大。情场得意,官场更得意的元大才子,唯一的奢望就是长生,他钟情的仙药名叫秋石。所谓秋石,其实不是石头,而是两种液体的混合物,其中一种是皂荚汁,一种天然的洗涤用品;另一种液体就比较难说出口了,因为那是尿,童男童女的童子尿。一种是洗涤用品,一种是人体排泄的废物,不知二者混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滋味?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杜牧,其长生术甚是简单,不是辟谷,就是茹素。辟谷,就是绝食,餐风食露,这个有点难,估计杜牧先生没有坚持下来;所谓茹素,当然就是只吃罗卜青菜,不吃鸡鸭鱼肉。 元稹的好友,诗魔白居易也没能阻挡住不死神药的诱惑,早年曾在庐山炼药,结果没有成功。他又改投当时大名鼎鼎的毛仙翁,学习用云母炼药。晚年,具体说是六十六岁之后,白居易辞官归隐,定居洛阳,更是日复一日的守在丹炉边,专心致志的炼他的玉液仙丹,有诗为证:“阅水年将暮,炼金道未成。丹砂不肯死,白发自须生。” 当然,清醒的人还是有的,早在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中就已经有人发出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警告;中唐《玄解录》说的更加明确:“道士服之,从羲、轩已来,万不存一,未有不死者。”至于态度最为豁达的,当属名相裴度,他秉承“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的人生哲学,结果足足活了七十五岁,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长寿之星了。 但裴度只有一个,更多的人,则是一半清醒一半醉:别人服药时,他很清醒,喋喋不休的劝告、讽刺和挖苦;一旦这个别人换成了自己,那就只剩下了醉,沉醉,那可真是沉醉不知归路,误入仙药深处,快服,快服,燃起一只丹炉。这种人的典型代表,说来有点惭愧,因为这是一个名人,大名人,诗魔白居易。归隐山林的时候,白居易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忆往昔峥嵘岁月,叹今朝知己零落,白居易禁不住有些伤感,有些失落,当然,也有些得意。李纯,韩愈,元稹,杜牧,崔玄亮,这些人曾经是他的上级、同事、好友,有的还是他的晚辈,但现在,他们早已变成了一抔黄土,他们甚至没有晚年!而造成他们英年早逝的原因,不是杀戮,不是疾病,不是任何不可抗的外力,而是仙丹!传说中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哎!“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你们如此痴迷于所谓仙丹,可是结果呢?“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回头再看看我白某人,从来不肯服食所谓玉液金丹,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每天诗酒为伴,岂不乐哉?如今,我已年近七十,却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一口气上五楼都没问题,闲暇之余,还可以和我的两个小妾,纨素和小蛮,搞一下有关生命起源的体育运动,你说,这小日子该有多美,干嘛非要服食什么仙丹,那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看起来,我们的白大才子果然有水平,有见地,乐天知命,生性豁达,活脱脱一个裴度第二。可惜,白居易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粉碎了他的豪言壮语。事实证明,至少在求仙服药这一点上,我们的白大才子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他之所以没有服食什么仙丹,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他没有炼出自己满意的灵丹妙药!如此看来,白居易批评韩愈等人,颇有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嫌疑。不过,白居易没有吃到的葡萄可不是酸的,更不是甜的,甚至也不是苦的,而是带毒的,剧毒。因此,没有炼成仙丹的白居易貌似很不幸,其实却是幸运的,天大的幸运! 正文 第七十六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三 一度,李纯也是比较清醒的那一个。可惜,只是一度。 年轻时的李纯,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朝气蓬勃的李纯,从来不曾畏惧过死亡,在他看来,那是一件遥远的事情,遥远到仿佛和自己毫不相关。对于自己先祖的种种佞佛崇道的行为,李纯更是从内心里感到不解和不屑。因此,继位第二年,李纯就砸毁了已经燃烧了几百年的丹炉,然后将道士、女冠一脚踢出了宗正寺。年轻的天子,仿佛在用这种决绝的行为向世人宣告:我,大唐天子李纯,和长安的历代天子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我,绝不会迷恋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仙丹妙药! 然而,时间悄悄改变了一切。当生命不再那么年轻,当精力不再那么充沛,当精神不再那么矍铄,曾经自信满满的天子,曾经血气方刚的李纯,竟然和他的历代先祖一样,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条不归路。当年,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因为服用了所谓的长生不老药而一瞑不视。如今,他的后世子孙,大唐天子李纯,也像他一样,迷上了荒诞不经的长生不老术。 李纯的求仙之路源于元和五年的一次谈话,一次只有两个人的谈话。一个是官,大官,大唐宰相李蕃;另一个,不是官,也不是百姓,而是皇帝,大唐皇帝李纯。 “只吞一粒金丹药,飞入青霄更不回”,闲谈中,李纯情不自禁的吟出两句诗,两句求仙服药的诗,语气中充满着好奇,也充满着艳羡。 李蕃心里一紧,他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苗头,非常不好的苗头,必须加以遏制。他面色沉重的告诉李纯:五光十色的长生术其实是一种诱惑,一种致命的诱惑。前代帝王祈求长生的方式五花八门、变幻万千,最终却反受其害,反不能安享天年,更成为江渚上白发渔樵的酒后闲谈。就连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也倒在了不死神药之下。所以,陛下您…… 李蕃的话很尖锐,很骨感,但长生术却是那么的圆润,那么的丰满。不过,李蕃至少说对了一句话,一句很关键的话:长生术其实是一种诱惑,一种致命的诱惑。很快,李纯就将成为这种诱惑的俘虏,为之鞠躬尽瘁,为之死而后已。 蛋一旦有了裂缝,就会招来苍蝇,无数的苍蝇。现在,李纯就是那个裂了缝的蛋,追腥逐臭的苍蝇自然也随之而来。 第一只苍蝇是一个零件不全的人,因为他的关键部位挨了一刀。对了,这是一个太监,一个名叫张惟则的太监。 二李谈话后不久,太监张惟则就接到了一个任命:他,将作为大唐使者,出使新罗。特别加注,必须走海路。这似乎是一个别有深意的任命:苍茫无际的大海上,隐藏着无数云遮雾绕的海岛仙山,云遮雾绕的海岛仙山上或许还隐居者许多不问世事的神仙。 张惟则是一个聪明人,非常聪明,一接到任命,他就清楚,自己更进一步的机会来了,只要能够投其所好。 于是,元和六年,海外归来的大唐使者张惟则带回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苍茫无际的大海上果然隐藏着无数云遮雾绕的海岛仙山,云遮雾绕的海岛仙山上果然隐居着许多不问世事的神仙。他们头戴章甫冠,身着紫霞衣,从烟霞明灭中一路吟啸而来。近前一看,但见他们个个都是面如冠玉,肌肤胜雪的翩翩佳公子,一望而知乃神仙中人。 “客从何处来?”一位公子微笑着问。 “不才乃大唐使者”,张惟则毕恭毕敬的回答。 “哦!大唐皇帝乃是我们的道友!”另一位公子欣喜的说道。 “我们这里有一件礼物,麻烦阁下将其转交给我们的道友”,说着,另一位公子转身命身边的青衣侍女递过来一样东西。 张惟则接过东西,还没有来得及细看,眼前一花,那几位公子忽然不见了踪影。 故事讲完了,张惟则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宝匣呈送到李纯的御案上。李纯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匣盖,发现匣子里是一方金龟印,印长五寸,宽一寸八分,金印上有八个斗大的篆字:“凤枝龙木,受命无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可惜,聪明绝顶的大唐天子李纯却读不懂那八个字。万般无奈,李纯只好用紫泥玉锁层层封锁住宝匣,将其放在自己的重重帷帐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道光,一道五彩斑斓的光,一道一丈多长的五彩斑斓的光透过重重帷帐,射了出来!祥瑞,天大的祥瑞,李纯禁不住内心的狂喜,忍不住就要欢呼出来。 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月底,李纯寝殿的连理树上生出了两株灵芝,一株龙形,一株凤状,原来,这就是凤芝龙木的答案!那么,受命无疆呢?难道是受命于天,万寿无疆?莫非,莫非我的前生果真是一个天外逍遥的神仙? 求仙,求仙,我要求仙!这一次,不要说李蕃,就是神仙也挡不住我求仙的步伐!哦,神仙又怎么可能阻止我求仙呢? 于是,一道求仙求药的诏书新鲜出炉。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道求仙求药的诏书,开启了李纯的死亡之旅! 正文 第七十七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四 出乎李纯所料,诏书颁布以后,士大夫的反应很是冷淡,这让李纯很是郁闷,也很是气愤:这算什么?搞非暴力不合作吗?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背后干过什么勾当,你们当我一无所知吗?火灵库、秋石、五石散、钟乳石、云母,这些所谓的灵丹妙药,你们有几个没有吃过?凭什么你们吃得,我就吃不得? 其实,李纯的愤懑可以理解,毕竟,李纯不是士大夫,不懂得他们肚里的那些弯弯绕。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至少在求仙求药这个问题上,一向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一方面,他们疯狂的追逐着长生;另一方面,他们又矛盾的抨击着这种怪诞的社会风气。白居易、元稹是就是这类人物的典型代表。 如果这个别人换成了皇帝,那么,士大夫们就拥有多个选择,具体地说,是四个:要么逢迎上意,要么犯言直谏,要么旁敲侧击,要么避之则吉。 对于大多数文人而言,在这件事上逢迎上意是不行的,因为,中国文人是有气节的,气节之一就是不能逢君之恶,那样会使自己的清誉受损。而且,一旦皇帝吃出了不测,受损的就不止是清誉了,还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老命,甚至还要搭上老婆孩子、父母兄弟的性命,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一笔赔掉腚的买卖,精明的士大夫是不会做的。 犯言直谏?这是一个风险系数比较大的选择,搞不好吃饭的家伙就得搬家,生活如此美好,仙丹如此奇妙,我还不想死! 旁敲侧击?如果遇到一个不怎么聪明的皇帝,你费了半天劲,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结果他老人家一句没听懂,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如果遇到一个聪明一点的天子,听明白了,结果龙颜大怒,说你转弯抹角的骂他,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精明的士大夫实际上只剩下了一个选择,那就是把嘴巴闭上,这样,不但能保住性命,还能保住清誉,何乐而不为? 别人可以保持沉默,我们的诗鬼李贺不能!因为李贺的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皇帝服药那是家事,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于是乎,我们的李贺先生,一边惬意的守在丹炉旁,炼他的仙丹;一边大笔一挥,写下了两句诗:“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榟棺费鲍鱼”,借秦皇汉武求仙不成的典故讽刺炼丹的李纯。透过辛辣的诗句,李纯仿佛看见李贺那张坏坏的笑脸:求仙求药?我们行,你不行!因为,你是皇帝!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纯,在求仙求药的问题上,早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那可真是一片冰心在丹炉,心如磐石无转移!他相信,终究会有人挡不住诱惑,主动送来他魂牵梦绕的玉液仙丹。 果然,第二只苍蝇嗡嗡的飞了过来。 正文 第七十八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五 第二只苍蝇名叫李道古,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 李纯求仙诏书颁布的时候,李道古的仕途正陷入空前的危机,因为,前几年,他担任鄂岳观察使的时候横征暴敛,搞得民怨沸腾,贪暴之名随风四处传播,传遍了荆楚大地,传遍了大江南北,最后,终于传到了帝国的首都,长安。那些风闻言事的谏官们听说了他的种种恶行后,纷纷行动起来,都在酝酿着一道道弹劾李道古的奏折。大难临头的李道古苦思冥想,无计可施,正当他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事情却出乎意料的有了转机,因为,天子李纯颁布了求仙求药的诏书! 正是这道诏书,令李道古眼前一亮: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摆脱困境的机会,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只要自己迎合上意,博得天子的好感,再大的危机也能迎刃而解,再多的弹劾也能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因为,即使所有人都反对我、攻击我,也不要紧,只要皇帝喜欢我,你们就无计可施,哈哈! 李道古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他不像别人,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别人在乎声誉,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声誉已经差到不能再差,再加一条也无所谓。别人在乎性命,他不在乎,因为他将很快丢掉性命,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他必须采取行动,立即! 经过精心策划,李道古将第三只苍蝇送到了李纯的身边。这是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人,不过,前面要加一个修饰词,看上去。这个看上去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人,名叫柳泌,是一个道士。 作为一种职业,道士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炼药,长生不老药,还有,春药。恰巧,这两样,都是李纯的最爱,所以,当柳泌骑着黄鹤,翩然而至的时候,李纯的内心那可是狂喜不已。 很快,柳泌那玉树临风的神仙姿态就彻底征服了大唐天子李纯,推荐柳泌的李道古也一跃成为李纯眼中的红人,红得发紫,紫里还透着黑。 恰在此时,弹劾李道古的奏章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大有用奏章将其砸死、淹死的可能。望着堆积如山的白简,李纯笑了,笑容里带着丝丝的恨意:这些人自己不肯效力也就罢了,别人为朕鞍前马后的操劳,他们竟然也容不下,还要借题发挥,真是可恶。于是,那些谏官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字斟句酌的一道道弹劾李道古的奏章,都被李纯随手搁置在一边,仿佛从来没有看过,白简越摞越高,灰尘也越落越多,越积越厚,李道古却依然活得潇潇洒洒,有滋有味。 从暮霭沉沉的荆楚到满城烟柳的皇都,从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到大唐天子的御用仙师,一步登天的柳泌感到由衷的兴奋,狂喜不已的他满怀期望的憧憬着未来幸福的生活。然而,很快,柳泌就感到了压力,压力山大。 压力来自一个名叫李纯的人,这个高明的政治家,在求仙求药的问题上就像一个白痴,其对长生不老术的狂热追求,让柳泌很是恐惧。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那些“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的所谓长生不老药,其实不过是一些铅汞化合物,这些东西究竟有没有所谓长生不老的药效,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早晚有一天,骗术总会被戳穿,一旦西洋镜被拆穿,估计自己就再也不用骗人了,因为死人是不会骗人的,顶多骗骗鬼而已。 柳泌只想骗人,不想骗鬼,再豪华的生活也比不上生命的宝贵。为了活命,他想退出,退出这个要人命的骗局。柳泌显然没有想到,既然这是一个要命的骗局,所以它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不死不休! 柳泌不想死,所以他想逃,当然,一个人偷偷跑路是不行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到哪里,恐怕都躲不过官兵的追捕。所以,要逃,就必须得到李纯的同意,大大方方的逃。怎样才能让天子放过自己,是一个难题,左思右想,狡猾的柳泌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一天,他跑到李纯面前,煞有其事的对李纯说,我要到天台山去寻访传说中的仙草,请陛下您外放我到浙东为官。 对这位“貌似桃花体似银”的神仙,李纯向来是言听计从,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他大大方方的给柳泌安排了一个官职,一个不算太小的官职,刺史,台州刺史。不过,李纯还不是十足的傻瓜,他提了一个要求,一个不算太过分的要求:给我一个期限。 这个并不算太过分的要求,听在柳泌的耳朵内,却像一个炸雷,不仅炸在耳边,也炸在心里。期限,无论有多长,他都交不出李纯想要的东西。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被判了死缓?不过,无论如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那就乖乖上任去吧! 正文 第七十九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六 天台山是一座仙雾缭绕,仙气氤氲的道教名山,因处于“牛斗之分,上应台宿,光辅紫宸”而得名。千百年来,这座美丽的浙东山峦滋生了一个又一个瑰丽的神话,这些瑰丽的神话反过来又为这座山峦平添了几多仙气,可以说,天台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留下过仙人的踪迹:在山巅,我们的始祖黄帝曾经拜九元子为师;在山脚,唐代书生任顼曾就救过龙;在山腰,大名鼎鼎的葛洪曾经炼过丹;在云深不知处的莽莽深山,道士徐则曾令骄横的隋炀帝虔诚的请教。此外,号称神仙宗伯的王远知,隋朝仆射徐之才的女儿徐仙姑,唐玄宗宠爱有加的道士叶法善,都曾在天台山的青松白岩间留下修行的痕迹。当然,这些远远不是天台山神话传说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那一个。 天台山神话传说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是一个凡人遇仙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东汉,主人公是两个男人,一个叫刘晨,另一个叫阮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职业,采药。在山重水复的天台山,结伴同行的两个采药人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入了神仙的洞天福地,邂逅了两个漂亮的神仙姐姐。接下来,故事的发展,相信你也能猜到一二,这是一个情深深、雨濛濛的香艳故事:鸳鸯帐内,说不尽的两情缱绻;青瑟声声,弹不尽的花好月圆;车辚马萧,游不尽的圣水仙山;争奇斗艳,赏不尽的仙葩阆苑;益寿延年,饮不尽的玉液仙丹;美酒佳肴,品不尽的百味珍鲜;美人如玉,享不尽的仙女奇缘。惬意的生活,让两个采药人流连忘返,或许,他们早已忘记了那条回家的路。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溜走,无影也无踪。 终于,有一天,他们最终还是想起了红尘中的旧时家园,想起了俗世里的结发贤妻。挥挥手,作别神女的温柔,刘晨与阮肇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归家的路。不回头,不是因为不肯,而是因为不敢,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回头,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当他们迫不及待的推开那扇久违的柴扉,却发现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家中最老的长者早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龄,却不是他们的父母,也不是他们的发妻,甚至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孙子,而且是七世孙! 洞中方一日,人间已一春,刘晨、阮肇的内心掠过一丝愧疚、一丝凄凉和一丝感伤。老态龙钟的七世孙絮絮叨叨的告诉自己丰神如玉的先祖,古老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两位祖先一去不回。无家可归的刘晨和阮肇互相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飘然遁去。 两百年后的西晋太康八年,天台山一条幽静的小路,有人邂逅了曾经的采药人,二百年的风霜没有给风采依旧的刘晨和阮肇留下任何岁月的印记,他们,依旧那么的年轻,依旧那么的英俊,依旧那么的飘逸。 从此,天台山和桃花源一起,成为文人心目中的乐土,成为士大夫诗词中的常客,也成为市井细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转瞬间已是八百年后,天台山迎来了又一个采药人,来自千里万里之外的长安。 神光离合的天台山,草香石冷的天台山,仙气氤氲的天台山,将因为这个采药人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地覆天翻的改变。 飘然而至的台州刺史柳泌,刚一到任,就挥动手中的长鞭,逼迫台州百姓走入层峦叠嶂的大山,去寻找那不曾存在过的梦幻。从此,幽静的天台不再那么幽静,触目可及的都是喧嚣杂乱的人群;从此,祥和的天台不再那么祥和,充盈于耳的全是采药人喋喋不休的怨言;从此,神秘的天台将更加神秘。 当年,无意插柳的刘晨和阮肇却得到了柳荫一片,如今,兴师动众的柳泌有心栽花却没有等来鲜花烂漫。纷纷扰扰中,一年的时光早已悄然逝去,约定的期限到了,翘首以盼的柳泌却没有等来那株期待已久的仙草。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柳泌举家逃入了云遮雾绕的天台山,或许,他的心里还残存着些许希冀,些许梦幻;或许,他还幻想着能够像刘晨和阮肇那样,和美丽的神仙来一个美妙的邂逅;或许,他还希冀着“洞中一日,世上一年”的传说是真的,这样,他就可以利用时空的错位,躲过死亡的结局。然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几个月后,山谷深处,浙东观察使捉住了东躲西藏的柳泌。 走出这座仙气氤氲的大山,柳泌悲哀的发现,天空还是大唐帝国的天空,元和十四年依旧是元和十四年,除了天气有些转凉,没有任何改变。柳泌重重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次,他一定是在劫难逃:骗局已经被戳穿,这场求仙求药的闹剧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散场锣鼓敲响之时,就是我柳泌毙命之日。此时此刻,柳泌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的前辈,方士栾大。对,就是那个作了驸马,又被汉武帝砍了脑壳的栾大。莫非,我即将要步其后尘? 不过,事情的发展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事实证明,柳泌显然是过于悲观,或者说过于乐观了。因为,他只猜到了一半。 是的,闹剧结束了,但悲剧才刚刚开始,悲剧的主角当然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他,也将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非常重要。因此,他暂时不会死,当然,只是暂时而已。不过,当死神再次降临的时候,他一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被一刀两断。 关键时刻,将柳泌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正是他的推荐者,那个臭名昭著的李道古,李大人。西洋镜被拆穿的时候,柳泌想起了栾大,李道古则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推荐了栾大的人,因为,他也被刘彻送回了姥姥家。柳泌死不死无所谓,关键是自己绝不能死,贪了那么多真金白银,还没有好好享受,怎么舍得去死!李道古忽然想起了李纯御案前落满了灰尘的那堆白简,随手拿出其中任何一件,都可能要了自己的老命。要想挽救自己,就不能失去李纯的欢心,要想保持住这份恩宠,就必须将拆穿的西洋镜修好,光滑如新。所以,柳泌不能死,也不会死!于是,李道古卖弄精神,鼓动其三寸不烂之舌,两行伶俐之齿,目的就是让李纯相信一件事情:一切,都只是一个误会,一个小小的误会。很快,李纯信了,信的一塌糊涂。 就这样,被押回长安的柳泌逃过一劫,不但逃过一劫,还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他也失去了某些珍贵的东西,比如说,自由。现在,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兴唐观。因为那里有一样他很熟悉的东西,丹炉,炼制长生不老药的丹炉。 一个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从此,这两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紧紧的拴在了一起;从此,他们将同呼吸、共命运,手拉手的走向死亡。 正文 第二十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七 回到长安,柳泌惊喜的发现,自己已不再孤单,因为李纯的身边,又多了几个自己的同类。这些人中有太上老君的徒子徒孙,有释迦牟尼的善男信女。望着这些人春风得意的在皇宫自如的出入,柳泌的嘴角拂过一丝苦笑:进来容易,要想出去,那可就难喽!不过,也好,一旦有什么不测,至少可以拉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孤单! 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李纯无疑是一个开放的人,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在李纯的眼里,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我给你富贵功名,你给我不老长生,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双赢!只要能够成仙成佛,我管你是和尚还是道士!因此,当天台山的道士柳泌正为其殚精竭虑的寻访仙药的时候,远在长安的李纯却耐不住寂寞,转而对佛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僧人大通一跃成为大唐天子的新宠,出入皇宫如走平地,大有取代柳泌之势。更要命的是,李纯还兴致勃勃的发起了另一场闹剧,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迎奉佛骨。 所谓佛骨,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佛的骨头。佛者,大彻大悟之僧人也。无论怎样的大彻大悟,僧人终归还是僧人。僧人也是人,无论怎样的超凡脱俗,无论怎样的不食人间烟火,僧人终归还是人。是人就得死,早早晚晚都得死,不管你是僧人,还是道人!不对,不对,出家人是不会死的,因为,在道教那儿,那叫白日飞升,那叫尸解,那叫羽化成仙;在佛教那儿,那叫圆寂,那叫涅槃,那叫证道,总之,不是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死也好,羽化也罢,涅槃也罢,都会留下一具臭皮囊。这具臭皮囊当然会逐渐的变臭,逐渐的腐烂,逐渐被微生物分解,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普通人的白骨只是白骨,至多只会引起人们对逝者的尊重和思念,不会有太高的价值。僧人不是普通人,大彻大悟的僧人尤其不是,所以,他们留下的白骨就不再是白骨,而是舍利,金贵的很。不过,金贵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合适,因为,舍利,在佛教徒的心目中,那是圣物。其份量即使比不上伊斯兰教的《可兰经》,基督教的《圣经》,可也差不了多少。 李纯迎奉的佛骨来自法门寺。相传,佛陀释迦牟尼涅槃于菩提树下,身后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被分别珍藏在几个不同的地方。一个半世纪之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出阿阁世王珍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其它地方的佛骨舍利,制造出了八万四千个宝匣和八万四千个宝盖,用八万四千匹彩色的绸缎包裹起来。然后,神奇的阿育王又“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万四千塔”。这八万四千座宝塔,其中有五座在中国,中国的五座宝塔中有一座在秦国岐山。的法门寺。因此,李纯要迎奉的不是一般的佛骨舍利,而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佛骨舍利,意义自是非同小可。 其实,李纯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早在大唐帝国建立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两次迎奉佛骨的事件,分别是元魏二年和仁寿二年。大唐贞观五年,岐州刺史上书太宗皇帝,说什么地宫“三十年一开,则岁谷捻而兵戈息”。照这位先生的说法,只要三十年恭迎一次佛骨舍利,就会年年五谷丰登,岁岁马放南山,神奇的很。对于这些荒诞的说法,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宁可信其有,于贞观五年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寝殿,从此,每隔三十年,大唐帝国都会迎奉佛骨一次,从不曾间断,也没有发生大的争议。太宗贞观五年,高宗显庆五年,武则天长安四年,肃宗上元元年,德宗贞元六年,迎奉佛骨已经成为大唐帝国的惯例。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延续到元和十四年,这已经是第八次迎奉佛骨舍利了,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在迎奉佛骨的事情上,李纯已极尽疯狂。为了显示其最大的诚意和热情,疯狂的李纯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在神策军和一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李纯亲自来到了法门寺,亲自恭迎佛骨舍利上路,其热情,其规格,不仅远远超过了他的七个前辈,也令满朝公卿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李纯的疯狂点燃了整个帝京,当佛骨舍利经过光顺门进入城中的时候,整个长安和李纯一起陷入了极度的疯狂。十里长街,到处都是汹涌澎湃的人潮。为了在这场群魔乱舞的饕餮盛宴中争得一席之地,甚至出人头地,欲与群魔试比高,各色人等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出钱,大把大把的撒钱;有宝的献宝,金银珠宝、稀世奇珍都一股脑的搬出来献宝;有力的出力,数百名民夫拉着安放佛骨的香车软舁,缓缓走过长街。没钱也没宝,甚至也没有机会效力的人也不甘示弱,为了能够瞻仰和供奉佛骨,他们纷纷使出了狠招,自残:烧顶、灼背、截指、断臂,种种耸人听闻的手段,都眼也不眨的招呼在自己身上,只是为了供奉那一段无知无觉的死人骨头。 “妖气欲昏唐社稷”,庄严肃穆的佛陀脚下,大唐天子李纯亲自导演了一出百年魔怪舞翩跹的人间闹剧。 正文 第八十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七 回到长安,柳泌惊喜的发现,自己已不再孤单,因为李纯的身边,又多了几个自己的同类。这些人中有太上老君的徒子徒孙,有释迦牟尼的善男信女。望着这些人春风得意的在皇宫自如的出入,柳泌的嘴角拂过一丝苦笑:进来容易,要想出去,那可就难喽!不过,也好,一旦有什么不测,至少可以拉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孤单! 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李纯无疑是一个开放的人,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在李纯的眼里,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我给你富贵功名,你给我不老长生,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双赢!只要能够成仙成佛,我管你是和尚还是道士!因此,当天台山的道士柳泌正为其殚精竭虑的寻访仙药的时候,远在长安的李纯却耐不住寂寞,转而对佛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僧人大通一跃成为大唐天子的新宠,出入皇宫如走平地,大有取代柳泌之势。更要命的是,李纯还兴致勃勃的发起了另一场闹剧,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迎奉佛骨。 所谓佛骨,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佛的骨头。佛者,大彻大悟之僧人也。无论怎样的大彻大悟,僧人终归还是僧人。僧人也是人,无论怎样的超凡脱俗,无论怎样的不食人间烟火,僧人终归还是人。是人就得死,早早晚晚都得死,不管你是僧人,还是道人!不对,不对,出家人是不会死的,因为,在道教那儿,那叫白日飞升,那叫尸解,那叫羽化成仙;在佛教那儿,那叫圆寂,那叫涅槃,那叫证道,总之,不是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死也好,羽化也罢,涅槃也罢,都会留下一具臭皮囊。这具臭皮囊当然会逐渐的变臭,逐渐的腐烂,逐渐被微生物分解,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普通人的白骨只是白骨,至多只会引起人们对逝者的尊重和思念,不会有太高的价值。僧人不是普通人,大彻大悟的僧人尤其不是,所以,他们留下的白骨就不再是白骨,而是舍利,金贵的很。不过,金贵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合适,因为,舍利,在佛教徒的心目中,那是圣物。其份量即使比不上伊斯兰教的《可兰经》,基督教的《圣经》,可也差不了多少。 李纯迎奉的佛骨来自法门寺。相传,佛陀释迦牟尼涅槃于菩提树下,身后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被分别珍藏在几个不同的地方。一个半世纪之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出阿阁世王珍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其它地方的佛骨舍利,制造出了八万四千个宝匣和八万四千个宝盖,用八万四千匹彩色的绸缎包裹起来。然后,神奇的阿育王又“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万四千塔”。这八万四千座宝塔,其中有五座在中国,中国的五座宝塔中有一座在秦国岐山。的法门寺。因此,李纯要迎奉的不是一般的佛骨舍利,而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佛骨舍利,意义自是非同小可。 其实,李纯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早在大唐帝国建立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两次迎奉佛骨的事件,分别是元魏二年和仁寿二年。大唐贞观五年,岐州刺史上书太宗皇帝,说什么地宫“三十年一开,则岁谷捻而兵戈息”。照这位先生的说法,只要三十年恭迎一次佛骨舍利,就会年年五谷丰登,岁岁马放南山,神奇的很。对于这些荒诞的说法,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宁可信其有,于贞观五年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寝殿,从此,每隔三十年,大唐帝国都会迎奉佛骨一次,从不曾间断,也没有发生大的争议。太宗贞观五年,高宗显庆五年,武则天长安四年,肃宗上元元年,德宗贞元六年,迎奉佛骨已经成为大唐帝国的惯例。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延续到元和十四年,这已经是第八次迎奉佛骨舍利了,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在迎奉佛骨的事情上,李纯已极尽疯狂。为了显示其最大的诚意和热情,疯狂的李纯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在神策军和一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李纯亲自来到了法门寺,亲自恭迎佛骨舍利上路,其热情,其规格,不仅远远超过了他的七个前辈,也令满朝公卿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李纯的疯狂点燃了整个帝京,当佛骨舍利经过光顺门进入城中的时候,整个长安和李纯一起陷入了极度的疯狂。十里长街,到处都是汹涌澎湃的人潮。为了在这场群魔乱舞的饕餮盛宴中争得一席之地,甚至出人头地,欲与群魔试比高,各色人等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出钱,大把大把的撒钱;有宝的献宝,金银珠宝、稀世奇珍都一股脑的搬出来献宝;有力的出力,数百名民夫拉着安放佛骨的香车软舁,缓缓走过长街。没钱也没宝,甚至也没有机会效力的人也不甘示弱,为了能够瞻仰和供奉佛骨,他们纷纷使出了狠招,自残:烧顶、灼背、截指、断臂,种种耸人听闻的手段,都眼也不眨的招呼在自己身上,只是为了供奉那一段无知无觉的死人骨头。 “妖气欲昏唐社稷”,庄严肃穆的佛陀脚下,大唐天子李纯亲自导演了一出百年魔怪舞翩跹的人间闹剧。 正文 第八十一章:飞入青霄更不回 八 窗外,喜气洋洋的长安,欢庆的锣鼓敲破了天;窗内,忧心忡忡的韩愈,紧皱的眉头拧成了锁。此时此刻,刑部侍郎韩愈忽然体味到一种悲哀,一种浓郁的悲哀,一种屈原曾经有过的浓郁的悲哀,一种叫做“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悲哀! 作为武力削藩的坚定支持者,韩愈曾经对这位少年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对大唐帝国的复兴抱有很大期待,对帝国的未来有过美丽的憧憬;一度,李纯确实表现的很出色,非常出色,西蜀刘辟,东吴李琦,淮西吴元济,淄青李师道,一颗颗桀骜不驯的头颅在红尘中纷纷滚落;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卢龙节度使刘总,义武节度使韩弘,横海节度使程知权,一个个纵横天下的盖世枭雄,在威严的长安面前,纷纷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天宝裂变后,一度脱离长安控制的各地藩镇,在李纯的打理下,一个个重新纳入了大唐帝国的版图,晚唐的残山剩水也因此依稀具有了某些恢弘的盛唐气象。 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甜蜜的梦总是容易醒,第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应该就是韩愈。十几年来,无论政局怎样动荡,无论形势多么微妙,韩愈都坚定的站在了武力削藩这一边,成为李纯最忠实的追随者和支持者之一,如今,十几年的苦苦守候,终于等来了阴霾散去的的那一天。然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韩愈却悲哀的发现,月光虽然皎洁,却怎么也照不到自己。 本来,淮西平定是一件好事,一件天大的好事,大家都很高兴:韩愈很高兴,李愬很高兴,裴度很高兴,李纯也很高兴,总之,大家都很高兴。然而,很快,就有人高兴不起来了,这个高兴不起来的人,正是韩愈。 说起来,都是文章惹的祸:淮西平定,那是天大的功劳,依照惯例,是要刻石纪功的,撰写碑文的任务,裴度想都没想就交给了韩愈,谁让韩愈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名气那么大呢。要说韩愈的文采,那可没得说,一篇《淮西功德碑铭》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很快,韩愈的大作就被刻成了碑文。很快,韩愈就惹上了麻烦,大麻烦。 带头闹事的人叫石烈士,石烈士的真名当然不叫烈士,至于叫什么,对不起,我不知道,因为史书上没写。我只知道,他是李愬麾下的一员猛将,有些时候,猛将似乎也可以理解为愣头青,恰巧,石烈士就是一个愣头青,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韩愈的大作刚刚登上石碑,石烈士就干了一件事,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他推倒了石碑! 凡事都有因果,石烈士虽然是个愣头青,却不是十足的傻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给自己找麻烦,毕竟,推倒这样一块刻石纪功的石碑,可不是小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其实,石烈士的冲动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一块歌功颂德的石碑,是人都想在上面留下个名字,那样,就可以流芳百世,想想就爽。但碑文肯定不会太长,难免挂一漏万,不巧,韩愈漏掉了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一类人,名将,淮西战场上摧城拔寨的名将,比如说李光颜,再比如说李愬。漏掉李光颜也就罢了,毕竟他没背景,没后台,顶多回家生个闷气,摔个碟子打个碗什么的,也就过去了。李愬就不同了,人家家族有势力、有背景,兄弟又多,且个个身居要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还娶了一个更有背景的老婆,因为他的老婆是公主,大唐帝国的公主。 石碑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李愬当然很不高兴。不过,李愬号称儒将,颇有儒雅之风,因此并没有说什么,他的部下可没有他这样的涵养,一生气,一激动,就在石烈士的倡导下,推倒了刚刚立起的石碑。按说,这件事情应该不难处理,把闹事的抓起来就结了,偏偏这个人还不能抓,因为石烈士的背后是李愬,李愬的背后是公主,公主的背后是皇帝,怎么抓?地方官不好解决,只好逐级上报,报来报去,就报到了李纯面前。这时候,李愬的老婆跳了出来,跑到皇帝面前,使出女人惯用的杀手锏:一哭二闹三上吊。 要说皇帝就是皇帝,水平就是高,做事那叫一个嘎嘣利落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什么?没李愬的名字,那还了得,砸了,砸了!重写,重写,找个人重写!找谁?那就段文昌吧,他的文章水平还可以,比韩愈也差不了多少。 就这样,李纯的板子结结实实的打在了韩愈的身上,连个甜枣也不给。对此,韩愈感到很委屈,碑文内容是上边的意思,对此,李纯是心知肚明,黑锅却要自己来扛,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这不公平! 委屈归委屈,韩愈并没有因此而心存怨恨,作为一代大儒,这点度量,韩愈还是有的。真正让韩愈痛心疾首的是李纯的改变,不好的改变。曾经。他以为,李纯是太阳,在每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持续不断的散发着光和热,给人们带来无限的光明和温暖。如今,他发现,他错了,李纯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尽管月圆时分,也会月明如昼,不过,明亮的月光中总会有一丝丝阴凉和肃杀之气。更何况,月亮总有圆缺,从缺月变成圆月,李纯用了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但由圆月变回缺月,李纯仿佛只用了十五天。 大功之后,逸欲易生,淮西早已经雨过天晴,淄青的阴霾也逐渐散去,志得意满的李纯未免有些得意忘形,潜伏的缺点和矛盾逐渐浮出了水面,逐渐的扩大和激化:他一意孤行的坚持不立皇后,他处心积虑的要废立太子,他满怀狐疑的压制大臣,他近乎溺爱的宠信宦官,他穷奢极欲的大兴土木,这些,都让韩愈不爽,很不爽,但这还不是最不爽的。对于这位曾经的偶像天子,韩愈最不满的,其实是李纯对长生术的狂热和痴迷,虽然他自己也服药。 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不老仙草,李纯任命江湖术士柳泌出任台州刺史,同时,还郑重其事的赐予他象征着无上荣誉的金鱼紫衣。对此,大臣们自然有意见,谏官们立刻行动起来,纷纷上表表示反对,李纯将这些上书一份份都扔进了垃圾箱,然后极不耐烦的对大臣们说:“烦一郡之力而至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我是君,是父;你们是臣,是子。君父要长生,你们这些臣子却连一个郡的民力都不舍得,你们对君父的爱表现在哪里!李纯的话很有力度,也很有杀伤力,大臣们顿时哑口无言,再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只能将不满和叹息埋藏在心底。 韩愈不是谏官,没有权力在皇帝面前说三道四,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了沉默。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李纯,他们的君父,一转身,就对迎奉佛骨表现出同样的热情。望着窗外群魔乱舞的末世颓相,韩愈拍案而起,他已经忍无可忍,所以,无需再忍,大不了,豁上自己的一条老命,也要阻止这场荒唐的闹剧。 几天后,李纯的案头多了一份奏章,一份墨迹未干的奏章。在这篇名为《谏迎佛骨表》的奏章中,韩愈满怀向往的谈到,没有佛光照耀的岁月,生活是如此美好,从上古时代的黄帝,到尧舜禹汤,再到文王、武王,这些不知佛为何物的古代帝王,却一个个福寿绵长。 可是,自从那匹东来的白马驮来了佛经,我们就再也找不回昔日的美好时光。那个三次舍身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却没有得到佛祖的任何庇佑,反而被叛将侯景围困在了台城,一代帝王,就这样在饥肠辘辘中死去,不知当时,佛在哪里?最后,我们的大文豪骄傲的宣布:如果因为我的狂言妄语,佛祖要给人间带来灾难,那就让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在我的身上吧。 冷峻的古文中,其实掩藏着一颗火热的心,韩愈希望能够用响鼓重锤,唤醒迷失了自我的皇帝。可惜,李纯读到的不是韩愈的良苦用心,而是诅咒,最最恶毒的诅咒!梁武帝的故事,李纯自然非常熟悉,再熟悉不过。透过奏章的字里行间,李纯仿佛看见白发苍苍的梁武帝僵卧在台城冰冷的地面上,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气。李纯打了个寒战,难道,难道自己也要像那位可怜而又可悲的梁武帝那样悲惨的死去?难道十四年春意盎然的长安,却只能迎来“六朝如梦鸟空啼”的凄美结局? 不,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韩愈,胆大包天的韩愈,竟然敢用如此恶毒的方式诅咒你的君父,难道,你不怕死吗? 多年来,李纯与他的大臣们并非没有矛盾,正相反,分歧一直都在,有时还很尖锐。不过,无论矛盾有多深,分歧有多大,冲突有多激烈,李纯始终都坚守着一条底线,绝不妄自诛杀大臣。可是,今天,走火入魔的李纯实在不想再坚守什么底线,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屠刀,韩愈,一代文豪韩愈,已经是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之际,宰相裴度、崔群挺身而出,紧紧按住了李纯的双手,还有他手中的那把屠刀,硬生生将韩愈从死亡的威胁中拉了出来。 几天后,满头白发的韩愈步履蹒跚的踏上了贬谪之路。走过很多人曾经走过的灞桥,回望无数人曾经回望的长安,黯然神伤的失意人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一个伤心的结局。 看不清自己结局的是皇帝,那个贬谪了韩愈的皇帝,那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结局,那是一个比梁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糟糕的结局,高高在上的皇帝,怎么可能看得清自己这样的结局? 正文 第八十二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一 “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几人”,子厚,曾经,你愁肠百结;如今,我感同身受。因为,我和你一样,也被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赶出了京城。不一样的是,当年的你风华正茂,来日方长;如今的我却早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长亭外,韩愈老泪纵横,这位“文起百代之衰”的百代文宗,此刻,脸上写满了眷恋和不舍。长安,再见,哎,不知道我还能否与你再见,长安? 大唐是一个神奇的国度,盛产一种叫做神童的东西:初唐的王勃、骆宾王,盛唐的李白,中唐的白居易,晚唐的李贺、李商隐,都曾是声名远播的神童。我们的韩大学士,当然也不例外,他三岁识字,七岁入学,十三岁作文,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神童。 一般而言,韩神童的童年应该不会太幸福,因为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他而去,然后就是他的母亲。但父母的过早离世,似乎并没有给韩神童带来太多的负面影响,因为缺乏父母关爱的韩神童,却并不缺乏父爱、母爱,这份弥足珍贵的父爱、母爱,源自他的大哥、大嫂。韩神童是不幸的,因为父母双亡;韩神童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个无比疼他的大哥,还有一个更加疼他的大嫂。 就这样,在哥嫂的细心呵护下,韩神童幸福快乐的成长着,不知不觉间,韩神童长大了,该上学了。但上学之前,韩神童需要一个名字,一个正式的、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名字,不能是阿猫阿狗,也不能是拴住、狗剩,而必须是一个有寓意、有彩头的名字。 韩神童的大哥叫韩会,二哥叫韩介,都是“人”字头,寓意着出人头地;“会”象征着精华荟萃,“介”象征着耿介刚直,都有不错的寓意,那么,最有才华、最有希望的韩家老三,该叫什么名字好呢?这下可难坏了大嫂,她绞尽脑汁的苦思冥想,也没用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搬来了厚厚的字典,准备借助工具书的力量,为自己心爱的三弟取一个漂亮的名字。 大嫂忙得焦头烂额,七岁的韩神童看的也累。这件事,对大嫂来说,的确有点难度,看来,只有自己亲自出马、亲自搞定了。 “大嫂,不用忙了,我就叫韩愈!”七岁的韩神童用稚嫩的语音说道。 “起名是件大事,马虎不得,要跟你一辈子的!”大嫂一脸的郑重。 “愈这个字挺好呀,有超越之意,象征着超凡脱俗、超逸绝尘”,七岁的孩子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的严肃和认真。 “好,好!咱就叫韩愈!”大嫂又惊又喜,一把将三弟搂在怀里。 从此,韩神童有了一个名字,一个正式的名字,一个后来名垂千古的名字,韩愈! 神童韩愈不仅人聪明,更兼用功不辍,很快,就成为一个满腹经纶的翩翩少年。此时的韩愈,经史子集,早已烂熟于胸;诗词歌赋,那也是样样精通;至于文章,更是驾轻就熟,远近驰名。才华横溢的青年韩愈,轻松搞定了秀才、举人,于是,不到二十岁的韩愈开始收拾行囊,进京赶考。 才高八斗的韩愈自信满满,他相信,凭自己的学问,凭自己的才华,金榜题名,可以说手拿把攥;至于高中状元嘛,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甚至开始憧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与荣耀,开始想象着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的热闹与繁华。至于那些来自全国各地,跟他一样进京赶考的举子,目高于顶的韩愈压根就没将他们看在眼里! 但无论多么丰满的理想,都架不住最骨感的现实:韩愈落第了!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一个一个越过了龙门,有的还成了状元、榜眼和探花,而韩愈自己,最终却名落孙山! 现实虽然无法接受,却又不能不接受,落第的韩愈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更无法面对那个与他情同母子的大嫂,因此,他决定,留在长安,好好温习,以备再战,但再战的结果仍然让他失望。 “事不过三”,韩愈一面自我安慰,自我鼓劲,一面满怀期冀和忐忑的迎来了自己的第三次科举。结果出来了,不是韩愈想要的那种。 此时的韩愈早已身无分文,而长安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销金窟,没有那些俗之又俗的阿堵物,胸怀锦绣的韩愈也混不下去了。万般无奈,韩愈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长安,结束了为期几年的“长漂”生活。不过,韩愈并没有灰溜溜的打道回府,而是一头扎进了帝国的东都,洛阳。因为,在那里,他还有几个亲朋故旧,可以时常打个秋风,赚点外快,为来年进京赴考准备足够的资金。但韩愈作梦也不会想到,在那里,他将遇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未来的妻子,卢氏。 卢氏的父亲是一个地方官,官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关键是,卢氏家族在当地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这下子,韩愈至少不必再为那些黄白之物四处奔波,也算没了后顾之忧。更重要的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卢氏不仅人漂亮,才学好,性情好,而且她还是韩愈的粉丝,一个忠实而冷静的粉丝。 新婚燕尔,枕边夜话时,卢氏首先肯定了韩愈的才华,同时又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的夫君,连续三科不中,韩愈一定有不足之处,而据她观察,韩愈的缺点,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狂”;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自傲”;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目中无人”。 卢氏的燕语莺声听在韩愈的耳内,却不啻于当头棒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整整一个夜晚,韩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他告诉自己的妻子,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戒骄戒躁,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字”,“退之”。 不知是时来远转,还是卢氏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者卢氏的家族势力进行了暗箱操作,第二年的科考,韩愈终于榜上有名,虽然名次不是太高,不是状元,不是榜眼,也不是探花,甚至不是前五名,也不是前十名,而是第十三名。不过,韩愈总归是中了,总算应了那句俗语,“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现在,韩愈通向官场的道路还有一步之遥,博学鸿词科考试,也就是殿试。 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韩愈的殿试之路走的异常艰难,一如他的科考之路,第一年名落孙山,第二年铩羽而归,第三年折戟沉沙,别人一蹴而就的殿试,成了韩愈绕不过去的火焰山,但屡败屡战的韩愈咬紧牙关,不抛弃,不放弃,终于在第四年成功翻盘,就此迈入官场。 尽管磕磕绊绊,尽管百转千回,最终,韩愈还是如愿以偿的迈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官场。然而,宦海沉浮,前路漫漫,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是一路的山花烂漫,还是布满了暗礁险滩? 一身正气的韩愈,踌躇满志的踏入了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很快就博得了直言敢谏的美名。但卓尔不群的韩愈,在蝇营狗苟的官场,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自然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处处受排挤,处处受压制,官升的慢也就罢了,关键是韩愈还因为一份奏疏,重重的得罪了当时的皇上,德宗李适,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趁机在韩愈背后狠狠的摆了他一刀,将他撵出了长安,成为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直到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到来,新君李纯大赦天下,我们的韩大学士才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长安。 这一次,韩愈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宰相裴度。在裴度的关怀和呵护下,韩愈的官越做越大,韩愈的热情也越来越高。后来,韩愈又追随裴度,踏上了血雨腥风的淮西战场。淮西平定后,韩愈因军功升为刑部侍郎,成为朝廷的重臣。韩愈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那天的情形: 那是韩愈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天:贺客盈门,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人声鼎沸,入耳的都是谀辞如潮;彩灯高悬,映照出无尽的喜乐与祥和;美酒千樽,饮不尽的人生得意。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沉浸其中,韩愈不禁有些飘飘然,飘飘然。 突然,韩愈在如潮的宾客中,发现了一个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身影,那是他的侄孙,韩湘。韩愈不禁一怔,随即大喜过望,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湘面前,拉起侄孙的手,絮絮叨叨的问长问短,嘘寒问暖。 韩愈的激动和兴奋,我们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不但没有见面,甚至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原来,韩湘走了一条和叔祖截然不同的道路,韩愈热衷于致君尧舜,建功立业;韩湘汲汲于求仙问道,游戏人间。当韩愈在波诡云谲的官场沉沉浮浮的时候,韩湘正惬意的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沉醉于青山绿水中,甚至忘了回家的路。如今,韩愈仕途得意,自己的侄孙,多年未见的侄孙,杳无音讯的侄孙,竟然亲自前来祝贺,韩愈又怎能不喜极而泣? 韩湘的脸上挂着一抹甜甜的微笑,静静的聆听着叔祖的唠叨。当韩愈终于停止了絮叨,韩湘开口了,他问了韩愈一个问题,一个让韩愈匪夷所思的问题:您愿意抛弃眼前的功名富贵,抛弃滚滚红尘中的名缰利锁,随我一起求仙问道,去过一种如闲云野鹤,像风一样自由的神仙生活吗? 韩愈呆了,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玉树临风的韩湘,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这个人一样。自己的侄孙这是怎么了,如今的我仕途得意,如坐春风,如沐甘霖,他怎么会问出如此让人扫兴的问题? 韩湘微微一笑,翩然入席,他很清楚,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叔祖又怎么可能听进自己的劝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湘盈盈站起,朗声说要变一个小小的戏法,为在座的诸位助助酒兴,满座宾客求之不得,自然是轰然叫好。 韩湘随手拿过一个盆子,缓步走到庭院,俯身从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入盆中,然后微笑着站在盆边,顿时,满座宾客都屏住了呼吸,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须臾,奇迹果真发生了,眼光敏锐的人,已经发现一片如豆的绿芽正在破土而出。那一捧如豆的绿芽随风茁长,很快就抽出青翠的枝条,碧绿的叶子也慢慢舒展,骤然开出两朵硕大的牡丹。红花,绿叶,碧枝,随风摇曳,煞是好看。满座宾客禁不住啧啧称奇,韩愈也惊喜的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牡丹花旁,细细的端详。蓦然,韩愈发现牡丹花的花瓣上,隐隐约约的似乎还有字迹,他蹲下身,仔细打量,是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抬起头,疑惑的望着仙风道骨的侄孙,韩湘冲他一笑,作了个揖,然后飘然而去。此后,韩湘就像一抹天际的白云,不知飘向了何方。 蓝关古道勾连着桃红柳绿的长安和云水苍苍的南方,被长安贬谪的朝廷重臣,走过繁华的帝京,就踏上了蓝关古道,顺着蓝关古道走过蓝桥关,走过武关,就到了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南方。韩愈极目远望,映入眼帘的是苍茫秦岭,巍峨蓝关,韩愈的心突然一动,他懂了,他读懂了那片牡丹花瓣。 “我懂了,我懂了!”,韩愈眼角噙着晶莹的泪花,喃喃自语,“韩湘,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叔祖!”恍惚之间,韩愈隐隐约约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他迟疑的转回身,透过朦胧的泪眼,他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丰神如玉的韩湘挥挥手,作别自己的叔祖。 碧云天,黄花地,点点离人泪。白发苍苍的韩愈挥挥手,作别自己的侄孙。 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从此,他们将永不再见。 然而,他们毕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抒写了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并让后人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韩愈以其道德文章,成为百代文宗,跳跃在文人墨客的笔尖和心底;韩湘,以其潇洒的生活姿态,跻身道教八仙,活跃在市井细民的香案旁,供桌上。 正文 第八十三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二 当孤独的韩愈在泥泞的贬谪之路上踯躅前行的时候,同样孤独的柳宗元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淮西大捷,举国欢腾,当然,例外总是有的,比如说王承宗,比如说李师道,再比如说,柳宗元,一代文豪柳宗元! 作为相交一生的知己,柳宗元与刘禹锡的人生轨迹一度惊人的相似:曾经,他们年少轻狂,风流潇洒;曾经,他们春风得意,富贵荣华;曾经,他们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然而,一切的富贵荣华,宛如天上的浮云,转瞬即逝,当繁华落尽,他们又一起被撵出长安,一起踏上了漫长的贬谪之路。当然,差异总还是有的,比如说性格,刘禹锡高傲,柳宗元孤寒,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这种性格上的差异,决定了他们不同的命运。 逆境中,高傲的刘禹锡像一个斗士,从不肯低下始终高昂的头,“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该是何等的洒脱与豪迈;逆境中,孤寒的柳宗元更像一个文士,多愁善感的文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又该是何等的孤单与寂寞!“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李纯放逐了刘禹锡,可刘禹锡仍然为这个激动人心的时代而热情高歌;“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同样被李纯放逐的柳宗元,显然没有刘禹锡的豁达,而是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忧伤中不能自拔。或许,正是因为柳宗元的这一性格,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柳宗元与李纯,一个是元和年间熠熠生辉的文坛巨擘,一个是元和中兴的明君英主,却一生恩怨纠葛,再也没有化解的时候,因为,柳宗元死了。 元和十四年,年仅四十七岁的一代文豪,病死在遥远偏僻的柳州,身后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散文,还有,他和天子李纯的恩恩怨怨。 这里,我只想谈一下他的一篇文章,一篇不怎么脍炙人口,甚至毁誉参半的文章,《河间传》。因为,这篇文章中埋藏着一个预言,一个大胆的预言:李纯,曾经英明无比的天子李纯,受到了阉人的诱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也许,当硝烟散尽的时候,李纯也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河间,当然是一个地名。不过,在这里,它还真的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当然,这个女人并不真的叫做河间,只是因为她的遭遇,让人不忍提及她的真名实姓,只好用籍贯来代替。 曾经,河间是一个贞妇,一个远近闻名的贞妇。她孝敬公婆,奉若神明;她和睦丈夫,相敬如宾;她恪守封建礼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行。她是那么的温柔,温柔的像春日的阳光,照的人暖洋洋的;她是那么的娴静,娴静的像空谷的幽兰,虽然乏人问津,却依旧散发着迷人的幽香;她是那么的纯洁,纯洁的像洁白的莲花,可远观却不可亵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封建时代无可挑剔的淑女典范。 河间的名声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那些行为不检的妇女,甚至心里有过龌龊想法的少女,在圣洁的河间面前,都会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渐渐的,河间身边的女伴心态发生了变化,由羡慕逐渐演化成嫉妒,由嫉妒又逐渐演化成仇恨,最终由仇恨演变成阴谋,一个针对河间的阴谋。 阳春三月,是一个多情的季节,乱花渐欲,草长莺飞,撩动着少男少女的春心。拗不过女伴的再三邀请,更拗不过婆婆的训斥,河间,终于迈出了轻易不肯迈出的家门,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郊游。不过,此时的河间还不清楚,当她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一脚踏进了一个陷阱,一个甜蜜的、温柔的陷阱,但也是一个令她万劫不复的陷阱。 喧哗的曲江池边,有一条幽静的小道,幽静的小道尽头有一座幽静的尼姑庵,幽静的尼姑庵里有一间幽静的小屋,幽静的小屋内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年,在幽静的等待着河间的到来。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河间一踏进那个幽静的小屋,就发现了那个美丽的少年,她转身要逃,却被同行的女伴牢牢的按住。 美丽的少年优雅的站起,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河间。多情的目光像爱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刺穿了河间层层包裹的芳心。 “好美!”,河间的内心忽然闪过一丝窃喜和期待,抵抗,变成了象征性的挣扎。 少年乘势拥她入怀,将她轻轻的抱起,轻轻的放到床上。两行清泪滑过她的脸颊,河间明白,从此,她将失去她的贞洁,她辛辛苦苦守护了许多年的贞洁。 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该回家了,那些心怀叵测的少女少妇再次聚集到这个幽静的小屋,她们兴致勃勃的想象着河间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画面,或者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窘态。然而,她们错了,大错而特错。 “要走,你们走,我不走!”河间压根不想和她们见面,更不要说回家了,不是因为怨恨,更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不舍。这个春意盎然的下午,这个温柔多情的少年,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幸福和快乐,这是自己那个丈夫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予的,她怎么舍得离开? 女伴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阴谋的策划者和执行者,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把河间留下,她们独自回家,那她们将怎样面对河间的丈夫,阴谋岂不彻底败露?现在,她们只剩下一个选择,河间留下,她们也只好陪着。 这一夜,河间****放荡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夜晚,那肆无忌惮地笑声刺破了小屋的幽静,回荡在整个尼姑庵的夜空,也刺激着女伴们的耳膜和心脏,令她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这些少女少妇们轮流上阵,使尽浑身解数,苦口婆心的游说,经过长时间的软磨硬泡,终于迫使河间作出了让步:再住一夜,再住一夜就回家。这一夜,河间更是通宵达旦的彻夜狂欢,这可害苦了那些同来的女伴,陪着她度过了又一个胆战心惊的不眠之夜。 分别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依依不舍的河间哭得梨花带雨,一步一回头的踏上了马车。就在马车启动的刹那,河间发疯似得跳下了马车,飞一样的跑进了那个给了她无限幸福的小屋,一头扑进了那个破坏了她名节,也给了她极端快乐的少年怀里,一把拉过情郎那白皙粉嫩的手臂,张开樱桃小嘴,狠狠得咬了下去,一排整齐的皓齿从此深深印在了情郎的胳膊上,再也无法消除。 人,终于回到了家里,但河间的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曾经相濡以沫、你侬我侬的丈夫,如今却成为偷情的最大障碍。她指桑骂槐,她打狗骂鸡,她摔碟子打碗,她用一切方式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郁闷。 可怜的丈夫,不知道河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全部的浓情蜜意,细心呵护着这个心爱的女人,他小心翼翼的赔着不是,千方百计的逗她开心。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那颗早已离他而去的芳心。当所有的努力都成为泡影,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一个危险的选择,求神祷告,在无人的夜。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自己曾将那么温柔贤惠的妻子,一定是在外留宿的那两个晚上,冲撞了某位邪神,才变成这个样子。在那个时代,求神祷告,本来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问题是祷告的时间,是在夜间。 换一个年代,夜间求神祷告,似乎也没有什么,偏偏河间的丈夫运气不太好,不早不晚,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因为那个时代有人不喜欢求神拜佛之类的迷信活动,非常不喜欢,尤其是当这种迷信活动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偏偏,这个人的地位有点高,高的有点离谱,因为他是皇上。 可怜的丈夫当然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但为了心爱的女人,冒一次险,值!何况,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祷告,十有.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惜,那十分之一的几率,就让他摊上了,于是就变成了百分百。事情的败露,不是因为丈夫不够机密,而是因为他忽视了一个人,一个他认为绝不会告密的人,对,这个人就是河间,他最最心爱的妻子! 为了心爱的妻子,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虔诚的祷告;而她,却悄悄溜出了家门,为的是去向官府告密。于是,河间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善良的男人,被活活的鞭打致死。我相信,临死前,他心灵的苦痛,应该远远大于.所受的折磨。 除去了眼中钉,河间根本没有时间为丈夫守丧,而是迫不及待的用自己的香车宝马,将隐匿在尼姑庵的情人接回家,从此,夜夜狂欢。 一年以后,那个尼姑庵中的少年,那个毁了河间贞洁的男人,那个曾经的性感少男,在河间永不满足的索取中,已经精尽神疲、未老先衰,哪里还有半点风度翩翩的影子? 对这个曾经毁了她名节,也给了她快乐的男人,河间没有丝毫的怜悯,也没用丝毫的犹豫,而是立刻将他扫地出门。 赶走了昔日的情郎,河间的双眼,盯住了十里八乡的纨绔少年,夜以继日的.。无奈,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在永无满足的河间面前,很快败下阵来。 左思右想,河间决定开一个酒吧,当然,不是为了赚钱。当那些南来北往的酒客,一脚踏入这个春意融融的酒吧,陶然举杯的时候,他们作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正透过墙壁上的小孔,偷偷窥视着他们。每天,都有长相俊美,身体雄健的酒客,被性感妖艳的酒吧女郎请走,随她们步入香气氤氲的内室,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将是喜出望外的一夜情。 当志得意满的酒客,疲惫的从热的发烫的女人身上滑落的时候,他们惊奇的发现,河间,早已将眼睛凑近了小孔,贪婪的寻找着下一个对象。 十年弹指一挥间,昔日艳丽如花、洁白胜雪的河间,终于如花般凋零,如雪般融化,死因当然是纵欲,过度的纵欲。 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甚至有几分涉黄嫌疑的故事,赫然出现在一代文宗、道学先生柳宗元的文集当中,令后人愕然不已。因此,关于这个故事的诠释,也就有了多个版本,我相信其中的一个说法:故事中的河间,就是现实中的大唐天子李纯;那个被李纯抛弃的丈夫,就是柳宗元的化身。 当然,柳宗元绝没有想到,虽然他没有看到自己预见的结局,但仅仅几个月后的元和十五年,他一生最大的克星,大唐天子李纯,就暴毙在宫中。 当然,他也绝不会想到,赦免他的诏书,经过翻山越岭的长途跋涉,在他死后姗姗来迟,为后人留下了一声叹息,为一代文宗柳宗元,也为一代英主李纯,更为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化解的恩恩怨怨。 正文 第八十四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三 韩愈走了,柳宗元死了,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呢?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裴度,劳苦功高的裴度。曾经,裴度是李纯最为倚重的大臣;曾经,李纯是裴度最为坚强的后盾;曾经,他们君臣相得;曾经,他们戮力同心;曾经,他们精诚合作,将晚唐的颓败整治的欣欣向荣;曾经,……。可惜,这曾经的一切,都只是曾经。 作为平定淮西的第一功臣,裴度的内心,多多少少总会发生一些变化,一些微妙的变化。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立下如此大功,搁谁都难免有一些得意,翘翘尾巴也是可以理解的。幸亏,裴度是一个有分寸的人,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即使这些微妙的变化,也被李纯看在了眼里,然后将其扩大,无限扩大。 一直以来,李纯脑子里都有一根弦,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党争。权力欲极强的李纯,对任何有可能危及他权力的人和事,都是毫不留情、坚决打击,党争,更是李纯心中的最恨。无论是忠心耿耿的李绛,还是刚正不阿的韦贯之,只要被党争的流言击中,就都被李纯无情的罢免。如今,流言的主角变成了裴度,他能不能逃脱被贬谪的命运? 为了防微杜渐,为了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都扼杀在摇篮之中。裴度,你离开的时候到了,不管你有没有结党。只是,我还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将你赶出长安的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 战争还没有结束,硝烟还没有散尽,得意已经写满了李纯的脸颊。为了表彰自己的丰功伟绩,李纯决定给自己一个奖赏,一个大大的奖赏。但是赏什么是个问题,是山珍海味,还是绫罗绸缎?是奇珍异宝,还是金玉珠翠?是宝马香车,还是美人如玉?不,都不是,这些,李纯已经烦了、腻了,要赏就赏一个大的,最好既能愉悦现在,又能留存将来。这样,自己荣登仙界之后,还可以在滚滚红尘中留下一些遗迹,供后人观赏和瞻仰。同时也让后人记住大唐天子李纯重整河山的不朽功绩和大唐帝国的盛世气象。怎样才能做到这些?刻石纪功?这个,已经有了,就在淮西。青史留名,这个,肯定会的,不过那是将来的事情,我要的是现在!对了,搞一个工程,搞一个大大的工程! 李纯形象工程的第一步,就是大修麟德殿。兴致勃勃的李纯万万没有想到,这第一步就遇到了阻力。阻力来自两个人,两个算不上多么重要的人,其中一个是右龙武统军张奉国,一个是大将军李文悦,对于大修麟德殿这件事,他们有一个统一的认识:天下粗定,国库衰竭,应该休养生息,而不是大兴土木,搞什么形象工程。! 不满归不满,他们也没辙,因为在大唐天子那里,他们说话没有份量,一点份量也没有。所以,他们找到了裴度。 裴度还没有采取行动,李纯却早已洞悉了一切。愤怒之余,李纯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敲山震虎的机会,意识到这一点,李纯毫不犹豫的采取了行动,他雷厉风行的处置了那两个多嘴的倒霉鬼,将张奉国调到了鸿胪卿,削掉了他的兵权;至于那个李文悦,则直接踢出了长安。李纯要用这种方式警告裴度,以及裴度身后的文官集团,你们,最好给我乖一点,否则,哼哼! 果不其然,对于这件事,裴度保持了沉默。因为,他很清楚,这件事,有一大半是针对自己的,如果自己贸然卷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裴度保持了沉默,他身后的文官集团也保持了沉默,趁此良机,李纯一鼓作气修好了麟德殿,疏通了龙首池,兴建了承晖殿,这才志得意满,兴犹未尽的住了手。此时的李纯,完全沉浸在修建形象工程的快感中,全然不顾大臣们的感受,更没有留意群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冷的目光。 初战告捷,李纯来了兴致,他决定再接再厉,架空裴度。现在的宰相班子,几乎都是裴度的人,必须换掉!事实上,他心目中早已有了理想的人选,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个被李纯选中的人,一个叫程异,另一个叫皇甫镈。 程异是一个好人,不过,前面要加上一个限制性的时间副词,曾经。不错,曾经,程异是一个好人;曾经,程异是一个孝子,史书上说他“事父至孝”;曾经,程异是一个忠臣,一腔热血,满怀忠诚;曾经,程异是一个重义气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曾经,程异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志,他们的名字叫做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没错,程异曾经是永贞集团的干将,赫赫有名的“永贞八司马”之一。当刘禹锡、柳宗元踏上漫漫贬谪之路的时候,程异也踏上了贬谪岳州的长路,不久,他又被贬为郴州司马,算是又降了一级。 或许正是这一次贬谪,彻底改变了程异。程异,一个曾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热血青年,一不小心,一脚踹进了一个名叫政治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一直沉到了潭底。不过,沉到潭底的程异忽然之间大彻大悟,变成了一条泥鳅,在又黑又深的泥潭中钻来钻去,那可真是如鱼得水,如虎生翼。 如鱼得水、如虎生翼的程异,仕途上很快就迎来了转机,因为,他得到了一个人的赏识,这个不开眼或者说非常开眼的人名叫李巽,时任盐铁转运使使的李巽。 说来也怪,大唐帝国最优秀的理财高手似乎都集中在中晚唐,中规中矩的杜佑也就罢了,德宗时期的神童刘晏更是一位了不起的理财专家,在他的治理下,帝国的赋税收入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且,此后几十年间,刘晏一直被模仿,从来没有被超越,就连年高德劭的杜佑也不能,直到李巽的出现。 从杜佑手中,接过盐铁转运使的职位,李巽展露出其超人一等的理财天赋。任职一年,李巽就平了刘晏的纪录;两年,李巽就将这个纪录远远抛在身后;三年,他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纪录,比原纪录提高了整整一百八十万缗! 不过,大唐帝国最牛的理财高手,似乎还轮不上李巽,因为,还有一个程异,永贞余孽程异。 在李巽的关照下,程异很快离开了清冷的潇湘,翩然回到了繁华的扬州,重新做回了他多年前曾经坐过的位子,扬州留后。 在这里,程异无与伦比的理财天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这里,程异缔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他深入江表,发掘赋税来源,在他手上,“江淮钱谷之弊,多所铲革”,帝国的财政因为有了程异,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程异,就没有淮西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壮丽;如果没有程异,就没有李纯修建形象工程时的潇洒。从这个意义上说,淮西战役的最大功臣,既不是裴度,也不是李愬,而是永贞余孽程异!因此,就连一向贬抑“二王八司马”的史书也不得不承认,程异是一个对帝国有功的人。 然而,程异依然是孤立的,因为,他是一个人人侧目的永贞余孽;因为,他是一个不入清流的钱谷吏;因为,他是一个人所不齿的小人。 说他是个小人,应该算不上冤枉,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似乎的确作过某些令人齿冷的事情,比如说,在朋友背后下刀子,而他出卖的这个朋友,很可能就是柳宗元,一代文豪柳宗元。 当程异仕途上一帆风顺,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时候,他的故人,一代文豪柳宗元正在瘴烟之地苦熬岁月。为了避免客死他乡的凄凉结局,柳宗元将希望寄托在笔端。于是,一封封言辞卑微的书信飞入了长安大大小小的权贵手中。这些人,固然有他的朋友,但也不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还包括曾经攻击过他岳父的政敌,可怜的柳宗元只是希望,他们中间或许会伸出一双援助的手,助自己摆脱当前的困境。 程异拜相,本来应该是柳宗元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时机,因为,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因为,他们曾经是掏心掏肺的挚友;因为,他们曾经是同气连枝的兄弟。然而,病急乱投医的柳宗元,却没有向这位昔日的故人发出任何求助的信号。在他厚厚的诗文集中,我们也找不到任何一首两人彼此唱和的诗歌。显然,曾经的同志、朋友和兄弟,早已分道扬镳,彻底决裂。至于决裂的原因,或许,我们可以从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中找到答案。在这篇并不算太长的墓志铭中,韩愈不惜笔墨,刻画了一类落井下石的小人形象:友人得意时,他指天涕泣,誓死不负;友人落魄时,他反目成仇,落井下石。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韩愈影射的就是程异! 是的,程异就是一个小人,却是一个有才、有用的小人。毋庸讳言,德高望重的道德楷模不一定就是学富五车的饱学宿儒,比如说海瑞,就像某些人评价的那样:海瑞,你是一个好人,但毫无用处;同样,千夫所指的无行小人也未必就是腹内空空的无知草莽,比如说蔡京,其祸国殃民的卑劣行径固然是人尽皆知,但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也不得不让我们感叹:这老小子,真他妈有才! 无用的君子,有用的小人,如果你是领导,你选谁?别人如何选择,我们无从得知,反正,李纯选择了后者。 如果说程异是一个伪君子,那么,皇甫镈就是一个真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小人中的极品,是为极品小人! 程异的厚颜无耻功显然还没有修炼到极致,还需要顾及自己的脸面,行事自然也就有所顾忌。与程异相比,皇甫镈才是精通厚颜无耻功的第一高手,因为他的脸皮够厚,比城墙拐弯还厚!厚颜无耻功修炼到一定境界,脸皮厚到一定程度,就会变薄,薄到没有,皇甫镈就达到了没脸没皮的最高境界。 几年的宦海沉浮,皇甫镈敏锐的发现,李纯是一个强势的君主,非常强势。任何大臣,在李纯眼里,都只是棋子,因此,都能够视若无物。所以,只要伺候好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就不必在乎朝堂上随处可见的冰冷的目光。从此,如何拍皇帝马屁,不,应该说龙屁,就成了皇甫镈绞尽脑汁思考的问题:李纯宠信宦官,他就降尊纡贵,与太监们勾搭连环;李纯迷信佛道,他就不遗余力的举荐方士;李纯需要金钱,大笔的金钱,他就公然上书,奏请削减内外大臣的工资,这还不够,他又从民间盘剥了大批财物,将其作为羡余献给了天子;大内库房的丝织品堆积如山,很多已经陈朽,对此,李纯很头痛,皇甫镈乖巧的动用户部银两,将这些一文不值的破衣烂衫高价收购,然后供给边关的将士……李纯渴了,皇甫镈就端来不凉不热刚刚好的上等香茗;李纯饿了,皇甫镈就伶俐的递过刚刚出屉的精美点心;李纯困了,皇甫镈就屁颠屁颠的送上来枕头;李纯想女人了,你猜,皇甫镈会不会喜滋滋的送上自己的老婆?就这样,皇甫镈龙屁一个接着一个,把李纯拍的舒舒服服。 拍舒服了李纯,皇甫镈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更是有滋有味,全然不顾李纯御案前堆积如山的弹劾他的奏章。母亲死了,仍然大模大样出没于花街柳巷的皇甫镈,怎么会把这些所谓的舆论放在眼里?只要天子喜欢,就一切ok,就什么事都可以做。 这样两个千夫所指的小人,竟然同时拜相,是可忍孰不可忍!裴度怒了,彻底怒了,怒了的裴度再也没有办法瞻前顾后,他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先后三次上书,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强烈要求李纯罢免皇甫镈和程异这两个“市肆商徒”“佞巧小人”的相位,否则,他将羞于与他们为伍,挂冠而去。 裴度天真的以为,为了留住自己,李纯一定会罢免那两个小人。但是,裴度,你错了!错的很离谱!因为,他已经掉进了李纯的陷阱,读到裴度的奏章,李纯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他大笔一挥,顺水推舟的将裴度赶出了长安。 正文 第八十五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四 裴度走了,不久之后,厚颜神功修炼还不到家的程异,受不了朝堂上随处可见的冰冷目光,也选择了离开。厚颜无耻的皇甫镈大权在握,成为最大的赢家。 现在,唯一能够和他皇甫镈抗衡的人,只剩下一个崔群。然而,征伐淮西的第一功臣,尚且黯然离去,崔群,你还能撑多久? 形单影只的崔群明白,论资历,论名望,论才干,自己都无法与裴度相提并论,更无法独立撑起大唐的天空。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反戈一击的机会,等一个扳倒皇甫镈的机会,等一个帮助裴度东山再起的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 颜英殿上,李纯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事实上,他有很多困惑,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今天这一个当然属于能说的那一种:唐玄宗,亲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为何却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 崔群心里一动,机会来了。只是,机会虽好,风险却也不低。一旦打蛇不成,就会反被蛇咬,到时候,自己就是下一个裴度。然而,良机稍纵即逝,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崔群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所以,为了帝国,为了皇上,为了裴度,当然,也为了他自己,崔群决定赌一把。崔群,出击! “人人都以为,天宝十四年的安史之乱,是帝国动乱的开始。其实不然,开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罢免张九龄,专任李林甫,才是帝国盛极而衰的分水岭”。崔群的回答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从容而淡定,从容淡定中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杀气。 只要不是傻子,就一定能听出崔群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李纯就是唐玄宗,裴度就是张九龄,皇甫镈就是李林甫! 聪明如斯的李纯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听懂了,但眼下,他既不打算召回裴度,更不愿罢黜皇甫镈,暂时,也不想动崔群。所以,听懂了的李纯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悄无声息的化解了崔群致命的攻击,当然,攻击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最喜欢的皇甫镈。 看起来,崔群的攻击是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既没有扳倒皇甫镈,他自己也安然无恙。不过,崔群很清楚,他输了,一败涂地,因为,不用回头,他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在狠狠的盯着自己。 无论如何,攻击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除非有人滚出长安,无论这个人究竟是皇甫镈,还是崔群。 很快,崔群就等来了第二次机会,他相信,这一次,一定能让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滚蛋,彻底滚蛋! 机会,来自那批从皇宫大内流向边关将士的绫罗绸缎。这些所谓的罗榖缯彩,一到边关将士的手中,就随风而裂,变成无数的碎布残片在风中飘荡,宛如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漫天飞舞。可惜,镇守边关的赳赳武夫,不是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没有欣赏漫天蝶舞的雅致和情趣,他们只明白一件事:他们被人耍了,被那些来自长安的所谓大人们给耍了。 粗鲁不文的边关将士,肚子里没有文人那些七转八绕的花花肠子,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很简单,是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那种,举起手中的刀剑,砍他娘的! 哗变,就这样不期而至。这一次,颇有威望的节度使再也无力弹压愤怒的士卒,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上吊抹脖子,想一死而谢天下。消息传到长安,刚刚恢复了元气的帝京立刻笼罩上一层惶恐的气息。 不遗余力的吹牛拍马,好不容易爬上权力的顶峰,气还没有喘匀,四面楚歌的皇甫镈就悲哀的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了风口浪尖。因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地球人个个都明白,皇甫镈的罪责,想赖都赖不掉。 看来,如果没有大的意外,他真的是在劫难逃了。然而,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皇甫镈正是这样一个善于制造意外的人。 对于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辱骂,皇甫镈一点也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李纯会不会为了平息众怒,将自己推出去,作一个替罪羔羊。所以,他需要做的,就是找人帮忙,替自己背这个黑锅。出乎意料,他选中的人正是崔群。 黑锅,人人都不想背,即使你是他交往甚密的朋友。崔群与皇甫镈,至多只能算同事,至于朋友,还是算了吧,彼此恨不得一口活吞了对方,你说他们是朋友,骗鬼呢?不过,皇甫镈坚信,崔群绝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崔群没有袖手旁观,而是热情的伸出了双手,当然,不是拉兄弟一把,而是推你一下,顺便再踏上一只脚! 狗,已经站在了河边,作为同事,崔群义无反顾的伸出双手,将它推入河中,变成名符其实的落水狗,然后痛打,直到把它打残、打废,甚至打死,至少,也要把它打成丧家的狗。否则,落水狗一旦爬上了岸,还是会咬人的。只是,崔群显然忽视了一点,这条狗只是站在了河边,还没有落水,随时都可以咬人。 抱着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崔群果断采取了行动,他立马上书李纯,请求惩治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矛头直指皇甫镈。这一次,他没有注意,皇甫镈的脸上掠过一丝奸笑,阴谋得逞的奸笑。 记不清是哪位名人说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这话一点不错,同样一件事情,崔群看到的是机会,而皇甫镈看到的却是一个坑,一个用来对付崔群的坑。他相信,自己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的等待,崔群就一定会跳下去,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崔群与皇甫镈之所以出现这种理解上的偏差,是因为崔群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而皇甫镈则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至关重要的一面。不错,主意是皇甫镈出的,事情也是皇甫镈做的,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李纯的默许乃至纵容,否则,皇甫镈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而李纯之所以默许乃至纵容皇甫镈胡来,是因为他才是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因此,事情一旦闹大,心虚的不止是皇甫镈,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其实,这应该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要不是白痴,稍微有点政治常识,就会参透其中的玄机。可惜,崔群过于急切了一点,没有仔细参详其中的利害关系,就冒冒失失的上书弹劾皇甫镈。虽然,他的上书针对的是皇甫镈,但在李纯眼里,奏疏的每一句似乎都打中了他的痛处,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不那么舒服,很不舒服。 洞若观火的皇甫镈明白,现在,崔群已经跳进了坑里,自己只需要再煽煽风,点点火,然后火上再浇点油,就万事大吉,一切ok了。皇甫镈要加的油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几句话,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虽然只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句句戳中李纯的软肋:朝廷供给边防将士的衣粮赏赐,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完全是因为崔群的煽动,就这样,他为自己猎取了好的名声,却让人们将怨怒集结在皇帝您的身上。 得意洋洋的皇甫镈相信,只要自己的这番话一说,崔群就会立马滚出长安,自己也不需要再承担什么罪责,真是一举两得。 可惜,皇甫镈虽然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因为,他看错了一个人,一个他绝对不应该看错的人,这个人当然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从秉性上讲,李纯是一个强势的人,一个强势的人作了皇帝,自然就是一个强势的皇帝。你猜,一个强势的皇帝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什么?没错,当然就是有人分享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很不幸,古代的皇帝,权力远没有今天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因为,无论如何,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可能一个人治理偌大一个帝国,威武霸气的秦皇汉武不能,英明神武的唐宗宋祖不能,至尊红颜武则天不能,就连一代劳模朱元璋也不能,不用说,权力欲极强的李纯也不能。 既然不能独自治理国家,天子们只好极不情愿的将一部分权力分给属下,这些属下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强大的政治集团,那就是文人集团。这个文人集团的领袖和象征,就是宰相,他们代表文人集团掌握的权力,有一个专有的名字,叫做相权。 唐代的宰相威仪极盛,百官参见时,要行跪拜之礼,而受礼的宰相只需伸手象征性的虚扶一下即可,号称“礼绝群僚”。这让李纯很不舒服,所幸,唐代宰相不止一位,而是多达五位,这样,李纯就可以运用手中的权力和智慧,娴熟的操纵着宰相的人选,让他们既能够在自己的领导下高速有效的运转,又可以有力的钳制宰相权力的无限膨胀。在这一点上,李纯就像一个高明的骑手,有节律的控制着手中的缰绳,使得那些宰相们乖乖的收敛脾性,按照李纯的设想奋勇向前。无论是杜黄裳、李吉甫、李绛,还是武元衡、韦贯之和裴度,无一例外。因此,裴度的离开,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更不是因为他与程异、皇甫镈的明争暗斗,只是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威望实在太高,权力实在太重,让李纯感觉到了一丝丝威胁。 如今,裴度走了,皇甫镈虽然没有裴度的功绩和威望,却拥有了比裴度更大的权力,唯一能够对他有所钳制的人,只剩下一个崔群,因此,无论崔群犯了多大的错误,李纯都不会将他赶出长安,除非,除非崔群自己不开眼,触碰到李纯的底线,那个谁都不能说的不光彩的秘密。 没有赶走崔群,皇甫镈很是郁闷,但皇甫镈就是皇甫镈,他的狡猾和奸诈超过了很多正人君子。他郁闷了三天,苦思冥想了三天,然后就豁然开朗,洞悉了其中的利害,更洞悉了李纯的心事。现在,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利用李纯,赶走崔群,只是,他还需要等待,等待扼住崔群喉咙的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而且还是崔群的友情赠送! 淮西、淄青先后平定,晚唐的残山剩水,在李纯的细心打理下,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迷恋文字的大臣们开始商量着给他们的皇帝上一个徽号,好好的拍一拍李纯的龙屁。草拟徽号的时候,皇甫镈悄悄的挖了一个坑,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实际上却很大很深的坑,他小心翼翼的提出,要给李纯的徽号中增加两个字,“孝德”。他知道,书生气十足的崔群一定会和自己唱反调,只要崔群胆敢跳出来反驳,就基本死定了。 幼稚的崔群果然钻进了皇甫镈的圈套,忙不迭的跳出来反对,当然,理由似乎很冠冕,也很堂皇,“圣字中已经包含了孝和德,无需再加”。说完,崔群用轻蔑的目光望着皇甫镈,好像在嘲笑他的无知,但崔群却惊讶的看到皇甫镈笑了,是那种奸计得逞的不怀好意的坏笑,崔群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错,皇甫镈要的就是崔群的反对,至于用什么理由,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在向皇帝汇报的时候,他会抽丝剥茧,提炼出一句话:崔群给您上徽号,舍不得用“孝德”两个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勾起了李纯最最痛苦的回忆:淅淅沥沥的寒雨,摇曳的烛光,病榻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还有,兴庆宫蓦然响起的神鼓夜钟……十四年了,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侵占了他的夜晚,如今,似乎渐渐淡忘的往事却再一次清晰的浮现在眼前,而这都是因为崔群! 十四年前,他用长达十一个字的谥号表达着对父皇的愧疚,但这仍然无法让他彻底摆脱良心的谴责,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李纯对那个“孝”字,有着近乎神经质般的敏感,皇甫镈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重重的锤在了李纯内心最最脆弱、最最敏感的要害部位。这下子,崔群再也没有办法留在长安,狡诈的皇甫镈不但利用了崔群,还利用了那个聪明的皇帝。 很快,崔群就被外放湖南,任观察使,皇甫镈如愿以偿的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满朝公卿,再没人是他的对手。 不过,大权独揽的皇甫镈显然没有意识到,他并没有成为文官集团的领袖,因为,他已经站在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同时,他也成功的将君臣之间固有的矛盾推向了一个.,文武百官的心已经凉了,哇凉哇凉的!不止是对那个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更是对那个曾经无比英明的皇帝。 正文 第八十六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五 十五的月亮,很圆,很亮。我们的大唐天子李纯忽然来了兴致,一个人踱进了漫天的月光之中。 天空是圆圆的,圆圆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亮下面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弯弯的小河旁边,有一个孤独的背影,在悠闲的徘徊。 月光如流水,静静的泻在长安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静静的泻在大明宫的每一片绿瓦红墙,静静的泻在弯弯的小河傍,也静静的泻在大唐天子李纯的身上。 银白的月光像极了少女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慰着李纯躁动的内心。沐浴在月光温柔的怀抱中,所有的烦恼瞬间消融,李纯的心境一片祥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如此的良辰美景,不妨学一学李白,将孤独与寂寞和着美酒一口吞下,将烦恼与忧愁放飞在这个美丽的月夜,随风飘散到遥远的夜郎。之后,不妨再学一学王维,品味一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幽静与闲适,感受一下“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中的空灵与恬淡。 此刻,“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李纯醉了,醉倒在这个美丽的月夜,他如醉如痴的反复吟咏着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名句,久久不愿离去。 蓦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明月松间照”,“照”,“武曌”!一代女皇武曌! 是的,武曌!独一无二的武曌,至尊红颜武曌!这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代女皇,对于李唐皇族而言,却是一个梦魇,一个最最可怕的梦魇。 梦魇始于一百多年前,青天白日下,太白金星诡秘的悬挂在大唐帝国的天空,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非常不好,因为,这预示着大唐帝国的权力将会落到一个女人的手中。“牝鸡司晨”,即使在胡风浸润的唐代,也不是李唐皇族们希望看到的结果。 但事情的演变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残酷,孱弱的高宗李治匆匆撒手,他的身后,除了大唐的锦绣河山,还有四个怯懦的儿子和一堆如花似玉的女人。 值得一提的是那群女人,不,应该说是那群女人中的一个,因为,这个女人姓武,名字叫做则天。当然,她曾经还有一个名字,一个非常妩媚,非常有女人味的名字,武媚,小字媚娘。不过,无论是武则天,还是武媚娘,都不能真正让她满意,因为,她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必须要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于是,她真的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武曌! “曌”是一个新字,取日月当空,普照大地之意。更重要的是,日月并列,象征着男女平等,男人可以作皇帝,女人当然也可以。秉承着这样一个信念,她真的当上了皇帝。 毫无疑问,武则天是一个强势的女人,非常强势。在这个强势的女人面前,她那些懦弱的儿子,谁也无法阻挡她君临天下的步伐。李唐江山不再姓李,这让很多李姓皇族很不甘心,为了平息这些人一波又一波的叛乱,女皇武则天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屠刀。杀戮,血淋淋的杀戮,李姓皇族的鲜血染红了武则天屁股下的那张龙椅。 月光依旧皎洁,夜色依旧美丽,李纯却早已没有了欣赏美景的心情。因为,他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发妻,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贵妃郭氏;另一个,则是他和她共同的儿子,如今的皇太子李囿。精明强势的母亲,懦弱无能的儿子,这样的一对母子,会不会重演一百多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 李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太阿倒持”“牝鸡司晨”的悲剧绝对不能重演。为了杜绝这种危险,李纯作出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废掉那个懦弱无能的太子,一定不能让那个精明强势的女人入主中宫。然而,李纯环顾四周,却悲哀的发现,满朝公卿,甚至包括手握重兵的亲信太监,都是太子李囿的坚定支持者。 不过,还好,我还有一个最最信任的人可以依赖。 正文 第八十七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六 如果将这个世界的人类分为男人和女人,那么,李纯最信任的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一群不男不女的人。他们,拥有男人的体魄,却缺少了男人最最重要的器官。在封建社会,他们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太监。 皇帝的后宫就像一个百花园,花团锦簇,春色满园。牡丹,芍药,月季,丁香,玫瑰,百合,春兰,夏荷,秋菊,腊梅,郁金香,君子兰……一年四季,季季都有花开花谢;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春光灿烂。 百花园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每一株花草都为他而栽,为他而开,满园春光都只能供他一个人赏鉴。当然,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即使他是万乘之尊的皇帝,他也没有办法游遍百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不可能欣赏到每一朵鲜花的明媚和艳丽。即使花开正艳的时节,恰巧落入皇帝的眼中,也未必一定会引起皇帝的注意,毕竟,皇帝也是人,也会出现审美疲劳。因此,百花园中的大多数花儿,都只能孤独的盛开,寂寞的凋零,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相信你一定能够明白,我所说的其实不是花,而是人,是女人,不对,应该说是女孩子,很多很多的女孩子,很多很多既聪慧又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就是一株株香气氤氲的花草,遍植在深宫的每一个角落,她们用无数寂寞难捱的日日夜夜,期冀着哪怕一个夜晚的雨露滋润,然而,对于她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卑微的希望到头来仍然只是奢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无情的夺走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容颜,让她们的满头青丝变成了如雪的白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皇宫里的女孩子用她们的青春和生命,谱写了一段段令人唏嘘的悲剧。 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么,皇宫呢?皇宫就是监狱!令人窒息的监狱! 虽然不能雨露均沾,天子宁可让那些既聪慧又漂亮的女孩子孤独寂寞的走过花季,也绝不容许任何男人踏入他.的后花园。宫禁像一道厚厚的围墙,横亘在大臣们面前,他们,也自觉的止步在厚厚的围墙之前,因为,在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家中,也有一个自己的后花园,里面也盛开着若干朵艳丽的花儿,当然,他们,也有着类似的禁忌。 除了皇帝,任何生理正常的男人都无法走进那个姹紫嫣红的百花园,但偌大一个花园,总要有人打理,松土、除草、浇水、施肥……,这些脏活、累活,女人是干不来的,皇帝是不肯干的,也就是说,这个百花园还真的需要男人,很多很多的男人。既要求人家尽心竭力的养花、护花,又不许人家心旷神怡的赏花、采花,这似乎是一对矛盾,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不过,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古人的智慧,不知哪位古人灵机一动,一拍脑袋瓜子,有了!于是,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发明之一,太监,就这样诞生了。 失去了男人性福生活的阉人却获得了另一项重要权利,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这些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因为丧失了给别人戴绿帽子的能力,反而因此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大方的将他们洒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像路边的野草,卑微的活着,任人辱骂,任人践踏,直至悄无声息的死去,甚至留不下任何曾经活过的印记。 不过,如果你足够幸运,跟对了主子,比如说六宫之主的皇后,比如说最受宠爱的妃子,你也可以借着主子的势力,活的潇洒一些、滋润一些;如果你的运气再好一些,侍候的主子就是皇帝,人也比较机灵,深得主子的欢心,那你基本就可以作威作福,趾高气扬了。 李纯宠信的太监中,梁守谦、王守澄、马进潭、崔潭峻、刘成偕和韦元素等人,大多属于此类。当然,即使在元和年间,他们也还不是最受李纯宠爱的人,这个比他们更加牛气冲天的人就是吐突承璀,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 正文 第八十八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七 吐突承璀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不,确切的说,应该是本来应该无比幸福,实际上却无比凄惨的童年。 吐突这个姓氏,似乎不属于汉族,而应该属于某个少数民族,比如说,奚族。照此说来,吐突承璀似乎应该来自胡汉杂居的河北,或者更为遥远的阴山的某个部落。然而,事实上,吐突承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这个原本衣食无忧的奚族少年,因为家人的一次疏忽,被人从遥远的闽中拐到了陌生的长安。更加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不知经过了几次转手,吐突承璀最终竟然被送进了皇宫!当然,除了皇帝和他年幼的皇子,任何男人,包括男孩子,要想定居皇宫,都必须舍弃一样东西,相信大家都已经明白,那样东西,就是男人的命根子!吐突承璀当然也不能幸免,于是,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太监。 吐突承璀的主子就是唐顺宗李诵的嫡长子,广陵王李纯。从此,这两个天差地别的花季少年,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活,再也无法分开。他们既是君臣、主仆,又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还是可以充分信赖的朋友,有时候,李纯甚至还把吐突承璀当成了另一个自己。李纯某些想干、喜欢干的事情,碍于身份和地位,却不能去做的事情,李纯往往都会想到吐突承璀,比如说,弑父! 十五年前,在宦官俱文珍等人的胁迫下,李诵被迫将皇位禅让给儿子李纯,但彼时的长安依旧波诡云谲,暗潮涌动,局势很不明朗。精明的李纯当然清楚,自己的位子并不怎么牢靠,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李纯亮出了屠刀,可能威胁他皇位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悄悄死去,现在,可能的威胁只剩下了一个,却也是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一个,这个人就是李纯的父亲,太上皇李诵。 李纯犹豫了,毕竟,那是自己的父亲,生他养他的父亲,他曾经奉为偶像的父亲!李纯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俱文珍、刘光琦和薛盈珍,但是,他只看到一双双怂恿的眼睛。一边是权力的诱惑,一边是至亲的父皇,李纯将何去何从?那一瞬间,李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选择的艰难,他烦躁的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出去。是的,李纯需要一个空间,一个安静的空间,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处境。 或许,应该找个人,找个自己充分信任的人,商量一下,正好,这样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李纯的贴身小黄门,吐突承璀。 少年天子李纯和少年小黄门吐突承璀窃窃私语了很久,很久,终于作出了决定。吐突承璀匆匆离去,去告诉俱文珍,少年天子的决定,望着吐突承璀的背影,李纯潸然泪下:“父皇,对不起!” 几天后,太上皇李诵驾崩,下手的正是吐突承璀。不久,李纯论功行赏,参与此事的太监们都得到了丰硕的回报:俱文珍升任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薛盈珍出任右神策护军中尉,刘光琦也当上了枢密使。但是,比起他们的后辈,小黄门吐突承璀,他们就只有羡慕嫉妒恨了。这个昔日唯唯诺诺、默默无闻的小太监,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权阉。几年间,他的官位就像牛市的股票,一路飙升,内常侍、知内省事、左监门将军,最后,一举超越众多前辈宦官,成为权倾一朝的左神策军中尉,那可真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后的十几年间,李纯对吐突承璀一直是宠爱有加。元和四年,李纯讨伐成德的王承宗,统帅正是他无比信任的吐突承璀。旨意一下,长安一片哗然,清高孤傲的士大夫们显然无法接受三军统帅竟然是一个太监的事实,何况,吐突承璀还是一个资历尚浅的太监!御案上,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朝廷上,谏阻的大臣一个个神情激愤,唾沫横飞,然而,大臣的一切努力都化作了流水,吐突承璀还是浩浩荡荡的率军出发了,只是,他的官职由四道兵马使改为了宣慰使,算是李纯对大臣们的一个交代。但是,出征之日,李纯亲临通化门楼,为吐突承璀送行,算是给足了吐突承璀面子,却完全没有顾及大臣们的感受。 事实证明,这一次,李纯错了,吐突承璀真的不会打仗。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吐突承璀铩羽而归,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这是李纯唯一的一次灰色经历。虽然很难堪,李纯还是没有惩罚吐突承璀的意思,依旧对其宠爱有加。圣眷优容的吐突承璀,在群臣面前自然是趾高气扬,专横跋扈,翰林学士李绛忍无可忍,亲自跑到李纯面前告状,没想到,却惹的李纯很是不满,悻悻的说“卿言太过”! 不久,一桩受贿案的发生,再次将吐突承璀置于风口浪尖。行贿的人叫孙俦,时任羽林大将军,官不算太小,但他上进心很强,并不满足于现状,而是积极要求进步,他瞄准的目标是节度使。为了能够顺利当上土皇帝,孙俦下了血本,拿出了两万缗行贿,行贿的目标是弓箭库使刘希光,这似乎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愚蠢举动,一个小小的弓箭库使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让孙俦当上节度使?相信我,孙俦不是傻子,他真正的目标不是刘希光,而是站在刘希光背后的那个人,那个权势滔天的人,那个人就是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 可惜,这一次,纸里没有包住火,事情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案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为了息事宁人,李纯处死了刘希光。但明眼人个个心知肚明,刘希光不过是一个经手之人,是小鱼小虾,小鱼小虾的背后是吐突承璀这条大鱼,好不容易才逮住这么个机会,他们可不想轻易放过。这一回,李纯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最最宠爱的太监开脱,只好找来翰林学士李绛,悻悻的问:“我把吐突承璀贬出长安怎么样?”李绛恭恭敬敬的回答:“外人没有想到陛下您能够这样做!”李纯故作轻松的说:“他不过是个家奴,朕去之如去一毛!” 有人说,这显示了李纯作为天子的威仪;也有人说,这显示了天子对太监集团的轻慢。我想说,他们可能都误解了李纯的意思,故作轻松的话语背后,分明是隐藏不住的亲昵和丝丝的不舍。 几天之后,诏书下达,吐突承璀被贬为淮南监军。其实,吐突承璀的这一次贬黜,除了迫于舆论的压力,李纯还有另一层迫不得已的深意。 当时,武力削藩正处于关键时刻,宰相李吉甫是李纯武力削藩政策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也是李纯最为倚重的人。然而,经历过一次贬谪的李吉甫,再度拜相后性情大变,勾结宦官,结党营私,挟私报复,种种行径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也让李纯很是头痛。遍观满朝公卿,能够有效钳制李吉甫的人,只有翰林学士李绛。 然而,李绛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人,对专横跋扈的吐突承璀很是痛恨,时刻准备着抓住他的小辫子,把他往死里整,偏偏吐突承璀不争气,屁股一点也不干净,万一哪一天被李绛抓住了死穴和命门,自己也不好过于袒护。所以,为了武力削藩的大计,只好暂时委屈一下自己最最宠爱的太监,让他到外面溜达一圈,避避风头。 不料,这个风头一避就是好几年,直到李绛罢相,李纯才迫不及待的召回了吐突承璀。虽然只是几年弹指一挥间,吐突承璀就又回到了长安,接着做他的左神策中尉,但吐突承璀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李囿已经被立为太子,自己一点力也没出,出力最多的李绛、崔群,都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旦李囿登上皇位,根基尚浅的自己必将成为待宰的羔羊,没有丝毫的反击能力。所以,趁着圣眷正隆,他要劝说李纯改立太子,他理想的人选就是澧王李宽。 澧王李宽是李纯的第二个儿子,却是健在皇子中的老大,一度,李纯也很想立他为皇太子。可惜,他的母亲身份过于卑微,与家世显赫的郭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在那个“子凭母贵”的后宫,李宽根本不敢奢望有朝一日会被立为太子,事实上,满朝公卿,也很少有人打过他的主意。 可以说,没有任何背景的李宽就像一只丑小鸭,一旦有人将其变成了白天鹅,李宽一定会对这个人感激涕零,甚至有可能感谢他八辈祖宗。吐突承璀就是那个要把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人。当然,自己有几斤几两,吐突承璀心里还是有数的,要想凭借其一己之力,完成这次逆天之举,基本上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因此,要想顺利的将毫无背景的李宽扶上太子宝座,他就必须寻找同盟,同盟无需太多,一个就行,前提是,这个同盟必须拥有巨大的能量,比自己的能量还要大,还要大无数倍。符合这一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吐突承璀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一定能够说服皇帝,因为,他知道一个众所皆知的秘密,对于太子李囿,李纯并不怎么喜欢,打心底里不喜欢。 正文 第八十九章:往事冥微梦一般 八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太子李囿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细雨,愁绪也像窗外的细雨一样,连绵不绝。 六年的苦苦等待,六年的痛苦煎熬,李囿终于等来了入主东宫的那一刻。喜悦,苦尽甘来的喜悦,瞬间充盈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血管。没有人比李囿更加清楚,对于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他是如何的望眼欲穿,如今,梦想变成了现实,他又怎能不喜极而泣? 然而,短暂的喜悦过后,李囿悲哀的发现:自己,似乎高兴的有点早,因为,父皇的一系列举动表明,自己随时有被废掉的危险。一旦被废,自己的结局就只剩下一个,最悲惨的那一个:死亡。也许,死亡的不止他李囿一个,至少,还包括他的母亲,贵妃郭氏。 是的,体弱多病,生性又很软弱的李囿,一点也不像他的父皇,那样的生龙活虎,那样的英明神武。对于这个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儿子,李纯从来都不曾真正把他放在眼里,更不曾将其放在心上。他最最宠爱的皇长子李宁虽然已经死了,可他还有次子李宽,还有很多很多的儿子,大唐帝国储君的宝座,怎能交到这样一个从精神到.都无比孱弱的儿子手里。 为了给将来废立太子营造舆论,李纯找来了当时的翰林学士崔群,让他代替李宽,草拟一道让表,表明这个太子的身份,是年长的李宽让给李囿的,而在继承皇位的顺序上,年长的李宽拥有某种优先权。 李纯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崔群虽然政治上比较幼稚,但作为一个文人,崔群对文字天生敏感,何况,这绝非单纯的文字游戏,而是一个坑,一个又大又深的坑,一旦自己遵旨草拟了这道让表,他极力拥护的皇太子李囿,就注定会掉进坑里,到那时,李囿失去的不仅仅是帝国储君的身份,还有卿卿性命。当年,太平长公主就曾经试图利用唐睿宗李旦长子李成器的优先权,来撼动李隆基的太子身份。前事不远,后事之师,崔群可不想让李纯的阴谋得逞,直截了当的回绝说:嫡子李囿入主东宫理所当然,根本不存在李宽让不让的问题。李纯无言以对,此事只好就此作罢。 其实,无论是李纯,还是崔群,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此时的李囿,根本算不上嫡子,即使最宽泛意义上的嫡子也算不上!因为,李囿的母亲不是皇后。 任何时候,皇帝的正妻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后。也就是说,只有皇后的儿子才是嫡子,其他的妃嫔,不论家族势力如何显赫,也不论身份有多尊贵,都只能算皇帝的小老婆,小老婆生的儿子只能算庶子。因此,李囿也是庶子,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没有任何优先权。 事实上,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李纯才坚持不肯立后。他的心思没有白费,在元和四年的立储之争中,李纯理直气壮的搬出了“立嫡以长“的千年古训,顺理成章的堵住了文武百官的悠悠众口,冠冕堂皇的将自己最钟爱的长子李宁扶上了太子宝座,轻而易举的将满怀期冀的郭氏母子丢入了茫茫的伤心太平洋。 可惜,人算终究比不过天算,“动辄以礼”的皇太子李宁,却明显没有得到上天的青睐,两年以后,这个最让李纯满意的帝国储君寿终正寝,太子之争再次提上了议事日程。这一次,李纯试图重施故技,将次子李宽扶上宝座,可已经被忽悠过一次的大臣们不干了,他们抓住李宽生母身份卑微的弱点,抬出了“子以母贵”的法则,这一次,哑口无言的变成了皇帝李纯,毕竟,郭氏祖父郭子仪的赫赫功绩在那儿摆着,郭氏母亲是大唐帝国的大长公主,也是不争的事实。就这样,遂王李囿兴高采烈的成为帝国的储君,目送他入主东宫的是李纯那冰冷的目光。 大臣们明白,李囿的地位并不稳固,要想让他坐稳这把椅子,必须敲定郭氏后宫之主的地位。一旦郭氏入主中宫,李囿就变成了皇后的儿子,那就是嫡子,到那时,他的太子之位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撼动,就连李纯也不能,因为,即使你是皇帝,在祖制和古训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 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联名三上奏表,请求册后,这一次,他们抬出的理由是“母以子贵”。他们锲而不舍的向皇帝施压,几乎演变成一股政潮,这下子,李纯再也无法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了。但李纯更清楚,一旦郭氏成为皇后,自己将永远失去选择太子的机会,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苦思冥想之后,李纯只好采取了中国最古老的法宝之一,拖,当然,拖也要找一个理由,李纯给出的理由很狗血,很狗血,“岁犯甲午”,将自己不肯立后的罪魁祸首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天意。就这样,一直到死,李纯也没有册封皇后。在位十五年,没有立后,不经意间,李纯已经创造了一项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李囿虽然孱弱,却不是傻子,父皇的种种小动作,预示着什么,他自然心知肚明。不过,羽翼未丰的李囿,面对父皇的步步紧逼,却毫无对策,只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在,在立储问题上,朝中还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刻意拍皇帝的龙屁。太子之争,看来只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过,这潭死水,最终还是掀起了波澜,因为一个人的回归,这个人自然就是吐突承璀。 裴度走了,崔群也走了,在这之前,李绛早就走了。太子的支持者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再加上李纯小动作不断,李囿的小心脏一直在跳个不停。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心怀叵测的吐突承璀却重新回到了长安。在他的手中,握有长安一半的兵权,原本已经停滞的太子之争,忽然之间静水生澜。 回到长安的吐突承璀,频繁出入于李纯居住的中和殿。吐突承璀的每一次觐见,李纯都会和他屏人密谈,每次都会谈上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君臣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但至少有一个中心话题,是很多人都猜得到的,那就是帝国储君的问题。 谁也无法预测,在吐突承璀坚持不懈的劝说下,天子李纯究竟会作出怎样的选择;谁也不清楚,手握重兵的吐突承璀是否已经安排下伏笔,准备掀起一场宫闱之内的惊涛骇浪。太子李囿当然也不知道,不过,政治上算不上敏感的他还是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正在一步步迫近,因为,他的亲信韦绶突然被李纯撵出了长安。 韦绶是太子侍读,李囿的属官和亲信。据说,因为韦绶对李囿过于亲密,经常用美酒佳肴款待李囿,这让天子李纯很不满意,于是将其撵出了长安,发配到遥远的虢州去任刺史。其实,这是历代天子打压太子惯用的政治手腕,借口一些琐碎的小事处置东宫属官和太子亲信,通常是为了警告太子:老子还没死,你小子想接班,还得再等几年。有时,这种手段,还是一个信号,皇帝有意放出的信号,废立太子的信号! 种种迹象表明,太子李囿的地位并不稳固,一点也不稳固。皇帝传出这样的讯息,让一些心怀不轨的人蠢蠢欲动,空气中到处酝酿着暧昧的味道。李囿坐不住了,再次找到了他的母舅,司农卿郭钊。郭钊笑眯眯的告诉他,不要急,也不要慌,你只要继续尽你该进的孝道就好,别忘了,你的身后是你的母亲,你母亲的身后是我们郭氏家族! 走出郭府,李囿轻松了很多,回到东宫,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三个神秘的预言:“祝福你,遂王殿下”,“祝福你,太子殿下”,“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我,李囿,必将成为大唐天子,没有人能够阻挡,吐突承璀不能!父皇,哼,父皇也不能!”李囿双手紧握,满怀信心的自言自语。 正文 第九十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一 一炉九转,九转丹成。神仙道士柳泌终于炼成了不老仙丹,恭恭敬敬的奉献到了天子李纯的面前:那是一撮像鱼肚一样白的白色粉末,盛在一个精致的瓷钵中。 前面说过,大唐帝国的历代帝王,大多热衷于炼丹,但自从唐太宗李世民服食仙丹一命归阴后,他的子孙虽然保持了炼丹的热情,一旦仙丹炼成,却都比较谨慎,不肯贸然服食,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是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李隆基。但李纯既不是李治的粉丝,也不是李隆基的拥趸,他的偶像是李世民!当年,李世民没能抵挡住长生不老的诱惑;今天,他的粉丝,当然也不能。 这时候,起居舍人裴潾站了出来,他郑重其事的告诫李纯:按照古制,君主服食的药物应当由臣下试尝,确信没有问题,君主才能服食。柳泌进献的药物应该由柳泌先行试尝,一年以后,观察一下药效,然后再决定您要不要服食。可李纯渴望成仙、渴望长生的心情是如此迫切,怎么可能等得了一年,不要说一年,他连一个月也等不了。 很快,多嘴的裴潾就被李纯赶出了长安,贬黜到遥远的江陵去作一个小小的县令。 现在,再也没有人在耳边聒噪,李纯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一撮白色的粉末,迫不及待的倒入了嘴中! 柳泌的炼丹术属于铅汞一派,铅和汞是主要原料,再加上炼丹必不可少的硫磺,或许还会添加一些当时流行的“五金八石”之类的东东,这些令现代人闻之色变、听之咋舌的有毒物质,在当时却是有钱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谁能告诉我,这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东,聚集在人的肚子里开会,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我估计,长生不老是不用指望了,永垂不朽还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这些东西在人的肚子里越聚越多,又会怎样? 怀着一颗炽热的求仙之心,克服了服药时的种种不适,李纯坚持不懈的服食柳泌倾情打造的不老仙丹,一吃就是几个月。终于,春秋鼎盛、体壮如牛的李纯病倒了,再也无法上朝。当年,李隆基为了如玉的美人,“从此君王不早朝”;如今,他的后世子孙李纯为了羽化成仙,最终也走上了不早朝的老路,可谓殊途而同归。 李纯辍朝的几个月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的心绪一直不怎么安宁。因为,他遇到了一些蹊跷的事情,在这个山雨欲来的关键时刻,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几天之前的一个清晨,吐突承璀的私人豪宅。 吐突承璀轻轻推开一扇精致的木门,走进了红梁白壁的密室。在这间密室里,收藏着诏敕等机密文件,是只属于吐突承璀一个人的私密空间。每天清晨,他都会走进这间密室,静静的享受一段只属于自己的休闲时间。 然而,这一次,吐突承璀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平滑的砖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二尺多长的毛发,昔日华丽的密室如今一片荒芜。突兀而来的毛发,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吐突承璀瞠目结舌,寒意,彻骨的寒意,瞬间突袭了他的心脏,并迅速扩展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细血管。 识字不多的吐突承璀,模模糊糊的记得《中庸》中似乎有一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么,如果人遇到妖孽,预示着什么,难道是……?吐突承璀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呆站了半天,吐突承璀从恐惧中慢慢回过神来,他迟疑了片刻,悄悄掩上门,转身退了出来。 吐突承璀悄悄取来了扫帚,不动声色的将满地的毛发一点一点的芟除干净,然后偷偷将其掩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悄悄完成,这些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的活计,让一向养尊处优的吐突承璀很有点吃不消,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的粗气。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找人帮忙,虽然他有一大堆部下。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元和十五年的春天,吐突承璀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使其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满城风雨的核心。这会影响部下的信心,不利于他正在筹划的大计! 第二天清晨,吐突承璀忐忑的推开了密室的门。还好,密室很干净,一点毛发也没有!吐突承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或许,昨天,只是一个意外。现在,他甚至怀疑,昨天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几天后,吐突承璀的外甥偷偷告诉他,自己在大街上遇到两个秀才,他们刚刚从贡院返回,正在绘声绘色的谈论神策军左军中尉密室里的一地长毛……话还没有说完,外甥抬起头,正好看见吐突承璀惊慌失措的眼神。 接连几天,密室长毛事件,将吐突承璀折腾的神情恍惚,惶惶不安。然后,他就接到了一道圣旨,命令他即刻进宫,共商大计。 此时,李纯卧病在床已有月余,但春秋鼎盛的皇帝,病势并不怎么沉重。因此,吐突承璀并没有多想,欣然入宫。 正文 第九十一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二 元和十五年正月,李纯辍朝已经数月,卧病也已月余。 李纯躲进了大明宫的重宫深殿之中,算是与士大夫们彻底断绝了联系。宫禁,就像一道无形的围墙,将平日里自我感觉良好的大臣们挡在了宫墙之外。没有杜黄裳,没有武元衡,没有裴度,没有李吉甫,没有李绛,甚至也没有崔群、韩愈、裴潾,士大夫们早已是一盘散沙,在这个风云变色、风雨将起的敏感时刻,平日里指点江山、豪气干云的士大夫悲哀的发现:他们什么也作不了,只能充当无奈的看客。当年,汉高祖卧病不过数日,大将樊哙就敢排闼而入,可温文尔雅的士大夫不是樊哙那样的一介莽夫,因而也缺乏勇夫的勇气和担当。危机面前,他们有人选择了逃避,有人选择了摇尾乞怜,就是没有人选择雄起。 李纯卧病期间,频繁出入的只有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吐突承璀每一次进宫,都会关起门来和李纯密谈,密谈的时间越来越长,进宫的间隔却越来越短。 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储君之争中,吐突承璀充分暴露了他政治上的幼稚和感觉器官上的迟钝。弱智的吐突承璀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够左右李纯的想法,就能够左右当今的政局。显然,他没有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下,当年,自己发迹变泰的陈年往事。 当年,宦官首领俱文珍无力改变天子李诵对二王八司马的偏爱,于是,将下手的对象改成了李诵本人,完成最后一击的恰恰就是那个当时很不起眼的小黄衣,吐突承璀。如今,同样没有人能够左右李纯对吐突承璀的偏爱,那么,往事会不会重演? 或许,多多少少,吐突承璀也想到了这一点,却过于迷信自己手中的兵权。毕竟,长安一半的兵权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如果有人胆敢图谋不轨,吐突承璀一定会将他撕成碎片! 问题是,吐突承璀掌握的毕竟只是长安一半的兵权,而另一半兵权却掌握在别人手里。恰巧,这个人也有自由出入禁宫的权力,他就是吐突承璀的同类和前辈,神策军右军中尉,梁守谦。 按照惯例,左军中尉的地位应该在右军中尉之上,吐突承璀的圣眷也远比梁守谦更加优容。但是,梁守谦也有自己的优势,吐突承璀并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资历。多年来,梁守谦历任内府局令、学士院使、掖庭局令、内常侍等职,一直到元和四年,他“总枢密之任”,正式进入了长安的权力核心圈。可以说,梁守谦是一步一个脚印的的熬进了长安的权力核心圈,远非吐突承璀的平步青云可比。脚踏实地自然有脚踏实地的好处,至少根基深厚,平步青云的吐突承璀缺的恰恰就是根基,所以才死命抱住李纯的大腿,打死也不松手。 更重要的是,梁守谦还有军功。讨伐淮西吴元济的战役中,梁守谦被任命为行营招讨都监,虽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淮西战役的胜利,还是让梁守谦捞到了不少好处。翰林学士段文昌撰写的《功德铭》甚至夸张的颂扬他“灭蔡之功,十有其七”。如此丰功伟绩,让在成德战场上铩羽而归的吐突承璀自惭形秽。 正是因为其军功,回到长安,梁守谦就被任命为神策军右军中尉,手中握有长安一半的兵力,成为长安第二号太监。不过,对于自己现在的地位,梁守谦既不满意,也不甘心,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吐突承璀,是一个资历不够、根基不深的后生晚辈! 李纯卧病后,后生晚辈吐突承璀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梁守谦的眼睛,因为,禁宫内外,几乎都是他的心腹。老奸巨猾的梁守谦,用鼻子都能想明白,吐突承璀上蹿下跳的卖命表演,究竟为的什么。一旦让吐突承璀的阴谋得逞,多年屈居其下的梁守谦将再无翻身的可能,这是梁守谦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既然无法改变李纯对吐突承璀的宠爱,那就用我们手中的屠刀,改变李纯的命运,就像当年李纯、吐突承璀用屠刀改变李诵的命运一样!哼哼,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李纯、吐突承璀,你们的报应到了! 不过,我还需要一些支持,朝臣的支持,皇太子的支持,贵妃郭氏的支持。毕竟,太监就是太监,再有权势的太监,终究也还是太监,而太监是无法走向前台的。 梁守谦并没有等太久,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两个身影飘进了他的私宅。透过密室摇曳的烛光,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的面容。一个,是太子侍读,名叫薛放;另一个,也是太子侍读,名叫丁公著。 薛放和丁公著给梁守谦带来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支持!部分朝臣的支持,皇太子李囿的支持,还有,就是贵妃郭氏的支持。 在这个充满罪恶的深夜,奴才背叛了主子,臣下背叛了君主,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背叛了父亲!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 初春的深夜,寒气依然逼人。 此刻,吐突承璀正大步行进在通往中和殿的路上。 吐突承璀是少数几个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的人物之一,对于皇宫内这条进出禁宫的小路,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是的,吐突承璀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宫殿,熟悉这里的每一株松树和桂树,熟悉这里的每一朵鲜花和每一颗小草,甚至,他还熟悉行走其间的感觉和氛围。 然而,此时此刻,行走其间的吐突承璀,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树影似乎太浓了,风声似乎也有些异样,风中似乎还多了一些细微的气息,气氛也有些不对。吐突承璀疑惑的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钩残月,残月似乎也没有一丝生机,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 不对,风中那微弱的气息是人的呼吸,很多很多人的呼吸!危险,吐突承璀本能的扭回头,准备离去。 几条黑影无声无息的站在路旁,挡住了吐突承璀来时的路,黑影的背后,是更多的黑影,无数的黑影! 意识到大事不妙,吐突承璀张嘴想大声呼救,但一只黑手用力的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后,一根凉凉的、软中带硬的细丝缠住了他的喉咙。 “弓弦,是弓弦!卢从史,卢从史索命来了!”失去知觉的瞬间,吐突承璀突然想起了被他用弓弦勒死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 徒劳的挣扎,扭曲的面孔,一切都和当年的卢从史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被摁倒在地上,被弓弦活活勒死的人变成了吐突承璀,当年的施刑者。 历史怎么能够这样,这个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些,太残酷一些了吧。 右神策军的甲士拖着吐突承璀逐渐冰凉的尸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离此不远的左神策军大营,一片沉寂,酣然沉睡的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他们的护军中尉已经悲惨的死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黑影鬼魅般飘入了李纯的寝宫。 正文 第九十二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三 自从服食了仙药,铅汞化合物就开始在李纯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再加上硫磺在旁煽风点火,更是如虎添翼,孜孜不倦、夜以继日的兴风作浪。五金八石之类的东东,也趁机兴致勃勃的在李纯的肚子里安营扎寨,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开始日复一日的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实力。于是乎,李纯的肚子就成了各方势力相互激荡,相互角逐的战场,这可害苦了李纯。 痛苦,日逐一日的痛苦,逐渐消磨了李纯的健康,同时,也逐渐增大了李纯的脾气。 痛苦,无法言表的痛苦,需要发泄,匪夷所思的发泄。发泄,只有发泄,才能够让李纯的痛苦,得到暂时的缓解。 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性格的人,发泄方式也各不相同:厌恶学习的学生,其发泄方式可能是将该死的课本狠狠的扔在地上;面对无理取闹的学生,老师的发泄方式可能是将其逐出课堂;公司员工的发泄方式可能是背后说说领导的坏话;老板的发泄方式则是当面大声呵斥不听话的员工;家庭主妇的发泄方式可能是摔碟子打碗,或者喋喋不休的絮叨和詈骂;性格暴躁的丈夫,则可能高高举起拳头……至于砸玻璃,踹门,撞墙,酗酒,打架,甚至声嘶力竭的扯上两嗓子,都可能成为发泄方式中的一种。 当然,这些都是普通人的发泄方式,李纯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所以,李纯的发泄方式一点也不普通,而是很特别,很残忍:杀人! “打死他,打死这个没用的奴才!”李纯嘶哑的叫喊回荡在中和殿内。伴随着李纯嘶哑的叫喊,一个黄衣小太监被活活打死在李纯面前。至死,这个小太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因为,或许,他压根就没有犯错!或许,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眼神,一种表情,一声咳嗽,甚至一次略显粗重的呼吸,都有可能激怒暴躁的李纯,从而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几个太监无声无息的走入大殿,面无表情的抬起逐渐冰冷僵硬的尸身,然后又无声无息的退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床上的那位瘟神。 望着那个被抬起的小黄衣,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早已记不起这是第几个被无辜打死的人,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伴君如伴虎”,谁能想到,昔日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仅仅因为那一小撮鱼肚白的粉末,就变成了脾气暴躁的杀人狂魔。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缓缓爬上宫墙,将最后一缕光芒洒遍中和殿的每一个角落,金黄的阳光温柔的抚摸着每一张惶恐的面庞。即将过去的这一个白昼,对于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是那么的漫长,那么的煎熬!好在,无论多么漫长、多么煎熬的白昼,都即将过去,黑夜,可爱的黑夜即将来临。 或许,当朝阳再度冉冉升起的时候,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再也不必恐惧,更不必在痛苦中煎熬,因为,今夜,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句号。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令他们无比恐惧的人,那个可以随意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将失去他曾经鲜活的生命。当然,不会是寿终正寝,也不是因为病入膏肓,而是因为谋杀!今夜,今夜的主宰注定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另外一种更为亮丽的颜色,血红血红的红色! 那个人,那个准备用尖刀刺穿李纯心脏的人,那个即将弑杀君主的人,此刻,就躲在中和殿的殿柱后面。事实上,他在那里已经隐藏了整整一个下午。 除了僵卧在龙床上的李纯,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宫女和每一个太监,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当然也知道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止这个弑君的阴谋,也没有任何人感到任何不妥,他们只是用期冀和乞怜的目光,望着殿柱后面的那个人,希望他早点动手,早点结束这痛苦的煎熬。 正文 第九十三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四 无视那些或怂恿,或期冀,或乞怜的目光,内常侍陈弘志在殿柱后面已经呆了很久,很久。不,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他不是无视那些可怜的目光,而是压根就没有看见。因为,此刻的他正盯着一棵树发呆。那是一株桂树,一株曾经十里飘香的桂树,如今,却早已变成了一树残骸。印象中,他第一眼看见这株桂树的时候,它就已经枯萎。听宫中年纪最长的白头宫女说,这株桂树枯萎了已近百年。陈弘志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株枯萎了将近百年的桂树,怎么就没有被刨掉? 想起白头宫女,陈弘志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白头宫女给他讲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安禄山,另一个不是史思明,不是杨贵妃,也不是李隆基,而是一个宦官,一个名叫李猪儿的宦官。 李猪儿本来是一个契丹少年,日子虽然清贫,倒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有安禄山,李猪儿或许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清贫的契丹族民,自由自在的生活,默默无闻的死去。当然,历史上也不会留下他一丝半点的记忆,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然而,冥冥之中,上天似乎早有安排。命中注定,李猪儿和安禄山会有一个邂逅,正是这一次邂逅,改变了他们彼此的命运。 那时的安禄山还不是叛贼安禄山,而是帝国栋梁安禄山。为了宣扬军功,安禄山经常跑到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搞一些武装行动之类的示威游行,顺便杀几个人,劫点财物、奴隶之类的东东。那一次,他袭击了契丹族的驻地,掠回了一些契丹少年作为奴隶,其中一个最为伶俐乖巧的少年就是李猪儿。 很快,长相俊美、乖巧伶俐的契丹少年,就赢得了主子的欢心,成为安禄山形影不离的跟班。然而,安禄山有很多老婆,漂亮的老婆,一个半大小子跟在身边,总有些不便。于是,李猪儿被阉割的命运,就再也无可挽回。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安禄山突然走到李猪儿身边,将其死死的摁倒在地,然后举起了明晃晃的牛耳尖刀。 一阵剧痛,一阵来自下体的剧痛,李猪儿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晕了过去。当流血数升的李猪儿悠悠醒转的时候,发现他的主子,杨贵妃的干儿子,一代枭雄,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挽着袖子,正在小心翼翼的将草木灰敷在他下体的伤口上。就这样,被安禄山亲自操刀阉割的契丹少年李猪儿,变成了安禄山的心腹太监。其地位,大致相当于吐突承璀之于李纯。 大唐帝国是一个以肥为美的国度,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胖子,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在大唐帝国许多幸福的胖子中,有两个非常非常的有名,有名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两个最最著名的胖子中,有一个是个女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贵妃杨玉环;另一个当然是男的,就是贵妃杨玉环的干儿子,同样大名鼎鼎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没错,安禄山是个胖子,而且是个大大的胖子。当然,作为一个胖子,虽然招人待见,却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尤其是像安禄山这种大胖子。臃肿的身材必然带来的就是行动的笨拙,即使更衣这样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安禄山都需要别人的帮忙,当然,这个帮忙的人就是李猪儿。 当年,李隆基为了显示对安禄山的恩宠,给了他一个无比荣耀的待遇,赐浴华清池。与他一同享受这一恩典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李猪儿。当然,李猪儿的主要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宽衣解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的主子,安禄山。 如果没有杨国忠的步步紧逼,或许,安禄山不会选择叛乱;如果安禄山没有选择叛乱,或许,他就不会如此焦虑;如果安禄山不是如此焦虑,或许,他的双眼也不会失明;如果安禄山没有变成瞎子,或许,他的脾气不会变的如此暴躁;如果安禄山的脾气没有变的如此暴躁,或许,就不会拿李猪儿当撒气桶;如果不是安禄山无休无止的鞭笞,或许,李猪儿不会举起手中的刀…… 不过,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既不是现实,更不是历史。事实是,杨国忠逼反了安禄山,安禄山变成了瞎子,瞎子举起了鞭子,忍无可忍的李猪儿则举起了刀子。 说起来,李猪儿对安禄山的感情非常复杂,没有安禄山,他不会失去作为一个男人的权利;同样,如果没有安禄山,他也不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不是安禄山日复一日的鞭笞,李猪儿或许会怀着这样复杂的感情,尽心竭力的侍候自己又恨又爱的主子,一直到死。但一次又一次的鞭笞,将李猪儿的感激之情打得支离破碎、消失殆尽,怨恨却像雨后的春笋,滋滋的望上长。“杀了那个胖子!”或许,李猪儿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 觊觎父亲皇位的安庆绪冷眼旁观,洞穿了李猪儿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条毒计,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悄然形成。于是,在儿子的唆使和怂恿下,曾经忠心耿耿的奴才举起了杀人的利器。当年,安禄山一刀割掉了李猪儿的命根子;今天,李猪儿一刀割掉了安禄山的命,没有根子。 寒气侵人的新春,危机四伏的深夜,歇斯底里的皇帝,潜身幕后的皇子,包藏祸心的奴才。一切都是如此的相像,难道,难道几十年前洛阳的弑君惨案,将会在我的手中重演,陈弘志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正文 第九十四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五 正文 第九十五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六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的那轮下弦月是如此的无辜,如此的凄凉和如此的无奈。因为,它不仅见证了吐突承璀的死亡,而且也见证了大唐天子李纯的死亡,而这还没有结束,它还将见证另一位天潢贵胄的死亡。当然,也是死于谋杀! 他是一个无辜的人,非常无辜。无辜的出生在帝王之家,无辜的卷入皇太子之争,无辜的成为权贵博弈的工具,最后,无辜的死去。他,就是李纯的第二个儿子,澧王李宽。 不可一世的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死了,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李纯也死了,一夜之间,长安最有权势的两个大人物相继离世,计划很顺利,梁守谦很得意。现在,李囿的登基之路很平坦,很平坦,不,应该说,还有一颗石子,一颗不怎么搁脚的石子。不过,只要是石子,就有可能搁脚,阴谋即将得逞的梁守谦可不希望搁到李囿娇嫩的小脚。因此,只要是石子,不管搁不搁脚,最好的办法就是踢开。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踢开那颗不怎么碍事的石子还来得及,望着夜色中静谧的十六宅,梁守谦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险的笑容。 夜凉如水,冰冷的敲门声敲碎了澧王李宽一生中的最后一个美梦。睡意正浓的李宽完全没有察觉正在步步逼近的危险,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准备继续他尚没有做完的美梦。在他看来,敲门声或许来自隔壁,或许因为错误,总之,与自己无关。然而,杂沓的脚步声再次打扰了他的清梦,这一次,他没有疑惑太久,因为,门,他卧室的门,已经被撞开了。 几个鬼魅一样的黑衣人站在了李宽的面前,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无须看清他们蒙着黑纱的脸部,那一双双射出阴狠光芒的眼睛,以及握在手中的利刃,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剭诛!”李宽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种天潢贵胄的死亡方式。是的,“剭诛”!用藏在金屋中的利刃杀死对方!显然,“剭诛”是一种不正常的死亡方式,是一种不明不白的死亡方式,是一种让人疑窦丛生的死亡方式,同时,也是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死亡方式。当然,这种不明不白,悄无声息的“剭诛”,是天潢贵胄特有的死亡方式,平民百姓是无福消受的。看来,贵族自有贵族的悲哀与无奈,平民也自有平民的幸福与快乐。 就这样,李宽,大唐帝国的龙子皇孙,就像一缕凄苦的冤魂,在冰冷的月光下,悄无声息的逝去。 雨,十五年前那场淅淅沥沥的冷雨,仿佛还没有尽兴,再度光临了这个凄凉的深夜。嗖嗖风雨中,传来凄厉而又凄凉的呐喊声:李纯死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种桃道士归何处 七 若干年前,文风清峭的柳宗元用一篇绮丽狎邪的文字,作了一个隐晦而大胆的预言:李纯,曾经冰清玉洁的李纯,在阉人的蛊惑下犯了罪,但他最终必将丧生于阉人之手,在一次又一次的苟且之后,正如那个曾经冰清玉洁的河间。 如今,果然! 若干年后,柳宗元的至交好友,一代文豪刘禹锡,漂泊半生之后,再次回到了他们魂牵梦绕的长安,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昔日神采过人的大唐天子李纯死了,昔日煊赫一时的“二王八司马”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满面风霜的刘禹锡不由得老泪纵横。现在,能够抚慰刘禹锡内心伤痕的大概只有玄都观那夭夭之桃的灼灼其华了,然而,当满怀期冀的刘禹锡来到记忆中的百亩桃园,迎接他的却不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春,而是一派荒凉落寞的秋:百亩桃花林“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感慨良多的刘禹锡触动心事,嗫嚅着嘴唇,一字一字的吟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流传千古的七绝,结尾处仍然是刘禹锡标志性的豪迈与不羁。但整首诗正如柳宗元的《河间传》一样,隐藏着一个预言,一个刘禹锡不想直视的预言:刘禹锡隐隐觉得,种桃道士就是李纯,百亩桃花林就是大唐帝国的壮丽河山。种桃道士死了,百亩桃花林荡然无存;李纯死了,大唐天下将……? 很不幸,刘禹锡言中了。李纯是大唐帝国中兴的最后希望,一度,他似乎也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可惜,元和中兴的美梦却因为他的猝然离世而戛然而止! 对于大唐帝国而言,李世民之后有李隆基,李隆基之后有李纯,而,李纯之后再无李纯! 大唐,注定将从此分崩离析,不可遏止。从这个角度讲,郭氏、李囿母子罪莫大焉,百死莫赎! 正文 第九十七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一 李纯死了,死因当然是,误食金丹,就像他的偶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罪魁祸首,当然就是那个李纯心目中的神仙道人,柳泌。 兴唐观,是一座皇家道观,始建于那个著名的风流皇帝,唐玄宗李隆基。 李隆基不仅好色,更好另一样东西,不老仙丹。当年,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李隆基毁掉了兴庆宫和大明宫两宫的别殿,在二者的废墟上,修建起气势恢宏的兴唐观。从此,这里就成为历代帝王流连忘返的皇家道观。 可惜,兴唐观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吉祥如意:自从修建了兴唐观,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国就开始走下坡路,而且是蒸蒸日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李隆基在马嵬坡丢掉了他最最宠爱的小老婆,贵妃杨玉环;然后,丢掉了他的皇位,稀里糊涂的成了太上皇;最后,在凄凉的兴庆宫凄凉的死去。 不过,长生不老对于历代帝王都是一个诱惑,一个致命的诱惑。李隆基的结局并不会影响他的子孙求仙的激情,一百多年间,兴唐观始终是烟雾缭绕、仙气氤氲。一个又一个皇帝,一批又一批炼丹师,执着的固守在兴唐观的青铜大釜前,不厌其烦的炼制着那传说中的不死仙丹。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清晨。此刻,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道人柳泌,正苦苦守候在兴唐观的青铜大釜前,焦急的等待着又一炉不死神药九转丹成。这个被李纯奉若神明的骗子,当然不会想到,昨晚,就在昨晚,大唐天子李纯。早已经龙驭宾天,而凶手,竟然就是他!不,确切的说,是躲在幕后的某些大人物认定凶手就是他! 所以,当如狼似虎的狱卒踹开丹房的大门时,柳泌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一条沉重的铁链就已经套在了他又细又白的脖子上。随后,他就被狱卒粗暴的拽出了兴唐观,拽进了京兆府的监狱。在这里,他将有幸体验一把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刑罚艺术,板子、皮鞭就不用说了,在花样百出的酷刑面前,这些,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在这部柳泌主演的监狱风云录中,他,究竟尝到了哪些酷刑的滋味,似乎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京兆府阴暗的牢房内,我们的柳大神仙,一定品尝过一两道类似披蓑衣、烙皮肉之类的美味大餐。因为,我们的柳泌先生虽然没有吃过什么苦,却不是傻子,“弑君”是一个多大的罪过,他还是清楚的。一旦招认,自己这条小命固然保不住,恐怕就连他三叔叔、四大爷、大姐夫、小舅子这些人的脑袋估计也得搬家。柳泌明白,进了京兆府的大牢,自己这条小命十成中早已去掉了九成九,他最切实际的想法应该是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或许,还可以将自己的家人摘干净。因此,板子、皮鞭之类的一碟碟小菜,自然无法打开柳大道长那张曾经尝遍山珍海味的纤纤玉嘴。但柳泌毕竟不是神仙,也不是.员,既没有通天彻地的法术,也没有钢铁般的意志,一旦行刑者动用了披蓑衣、烙皮肉之类的大餐,柳泌一定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到那时,基本就是你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家人,对不起,不是我不想保护你们,而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结果可想而知,柳泌不但承认了“弑君”的罪行,还将每一个犯罪细节交代的绘声绘色、一清二楚,当然,这些所谓的细节,都是幕后的高人循循善诱的结果。于是乎,幕后的大人物就拿到了铁的证据,他们的皇上,他们最最敬畏的皇上,死于误服金丹,罪魁祸首,就是该死的妖道柳泌。 十二天后,京兆府接到了命令,处死柳泌的命令。在此之前,柳泌的同伙和帮凶,僧人大通,早已被活活打死。 接到命令,狱卒们很紧张。因为,柳泌是一个道人,一个家喻户晓的道人。通常,道人都是有法术的人,何况是柳泌这样一个在长安非常有名的道人。据说,道人最厉害的法术,就是施法遁形,狱卒们道听途说,知道不少类似的故事。 “知道罗思远吗?就是那个教玄宗皇帝遁形术的罗思远。”一个又高又瘦的狱卒神秘兮兮的说。 “知道,知道!那是一个传奇!” 传奇,始于李隆基向罗思远请教所谓遁形之术。不知是罗思远故意有所保留,还是李隆基天资实在有限,单独练习的时候,李隆基总会露出一些边边角角,不是一截衣袖,就是一顶帽子,参加游戏的宫人们总是很快就能找到自以为隐形成功的李隆基。 为了彻底掌握这门绝技,李隆基放下身段,向罗思远百般央求,无奈,罗思远就是不肯倾囊相授。一来二去,几次三番,李隆基终于失去了耐心,急了。一般人急了也就急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李隆基不是一般人,他是皇帝,皇帝急了,后果当然很严重。这一下,罗思远算是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失去耐心的李隆基恼羞成怒,动了杀机,不过,罗思远可不是什么普通人,所以,李隆基给他安排了一种特殊的死法,非常特殊。他让高力士用油布将罗思远裹成了粽子,然后活活压死,最后将其尸体埋在了泥土之中。 故事如果就此结束,当然没什么稀奇。不过,罗思远的故事还有下文,让李隆基目瞪口呆的下文。 十天之后,一个刚刚从四川回到京城的太监带回来一个消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罗思远还活着,不仅还活着,活的还很滋润! 不要怀疑消息的可靠程度,因为在蜀道上,这位宦官邂逅了应该早已被处死的罗思远。驴背上的罗思远依旧衣带飘飘,依旧鹤发童颜,依旧红光满面。驴背上,罗思远遥遥一揖,带笑说道:“皇帝陛下的玩笑,未免残酷了点,我不陪他玩了!” 说完之后,罗思远大笑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呆如木鸡的小太监,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还有,还有庐山的茅安道!”一个又矮又胖的狱卒接着说道。 说起来,茅安道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淡泊到从来没有在陌生人面前卖弄过自己的绝技。可惜,淡泊的茅安道收了两个不怎么淡泊的徒弟。 借着回家省亲的机会,两个徒弟终于逃脱了师父的视线范围,他们决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好好卖弄一下自己的绝技,博一个名动天下,岂不爽哉!他们将炫技的目标锁定在一个地方,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节度使牙门,镇海节度使牙门。 可惜,很不幸,镇海节度使韩滉是一个不喜欢方术,更不相信术士的人。所以,当两个人大摇大摆的来到节度使牙门后不久,就成了韩滉的阶下囚。 比很不幸更不幸的是,当这两个术士准备施展遁形术逃生时,却发现以往百试不爽的法术,今天却一点也不灵光。惊慌失措的二人这才猛然想起临行前师父的百般叮咛:千万不要在人前卖弄自己的法术,否则,法术将会失灵! 为了保命,两个徒弟不假思索的供出了师父,立意杀尽天下术士的韩滉答应,只要他们供出师父的住处,他就会把他们当作屁一样放掉。 两个徒弟还没有开口,茅安道已飘然而至。 寒暄过后,当然,只是茅安道一个人在寒暄,镇海节度使韩滉根本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茅安道一个人在那里絮叨。 寒暄过后,茅安道笑容可掬的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讨杯清水喝。但就连这小小的请求,韩滉也没有搭理。不过,道士茅安道一点也不介意,顺手拿起韩滉书案上的砚台,将里面的墨汁倒进了嘴里。随后,茅安道一转身,将满嘴的墨汁喷在了两个徒弟的身上,转瞬间,两个徒弟就变成了两只黑色的小老鼠,在偌大的节度使牙门乱跑乱钻。 还没等韩滉等人回过神来,茅安道已化作一只苍鹰,一手抓住一个徒弟,不,应该是一爪抓住一只黑鼠,冲天而起。 从此,茅安道师徒三人如鸿飞渺渺,杳无音讯。 “还有,还有……”狱卒们七嘴八舌的开始讲述自己听说过的生死关头,术士遁形逃生的故事。可是,很快他们就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柳泌的名头,比起昔日的罗思远、茅安道,一点也不逊色,如果,柳泌也像罗思远、茅安道那样遁形,我们可就惨了! 这些狱卒,这些曾经骄横跋扈的狱卒,此时,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惶恐。毕竟,他们个个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若干个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对了,还有大量敲诈勒索、横征暴敛来的金银珠宝,生活如此美好,他们可不希望因为柳泌而受到丝毫的牵连。 “各位,各位!不要担心,少要害怕!我这里有一个办法,一个古老相传,屡试不爽的办法!”一个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狱卒胸有成竹的说。 阴森恐怖的京兆府地牢内,柳泌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正咬紧牙关,抵受着全身上下不断袭来的一阵阵剧痛。 猛然间,牢房门被粗鲁的撞开,一群凶神恶煞闯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就将柳泌团团围困在中间。然后,这群人开始整齐划一的作同一个动作,解裤腰带。 柳泌一愣,还没有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酷刑,一道道带着人类体温的又腥又咸的液体就劈头盖脸的浇在了他的脸上,浇进了他的嘴里,浇在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上。 这一股股温泉,像一条条小蛇,顺着柳泌曾经白皙细嫩的皮肤蜿蜒爬行,爬进柳泌身上的每一道伤口中。柳泌的皮肤开始剧烈的抽搐,剧痛,痛彻心扉的剧痛让他禁不住剧烈的翻滚和大声的哀嚎。 然而,他滚不动,因为一双双有力的大手早已将他死死的摁在地上;他也嚎不出,因为他刚一张嘴,一个懒老婆的裹脚布已经牢牢的塞进了他的嘴里。 柳泌绝望的挣扎,然而,没有用,木棍已如雨点般落下。很快,柳泌就停止了挣扎,只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肉块,还在微微的颤动。 狱卒们放下木棒,相视一笑: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让他们提心吊胆的遁形,也没有让他们胆战心惊的苍鹰。看起来,古老相传的办法还真他娘的管用。 今夜,没有传奇。 正文 第九十八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二 当柳泌在京兆府的地牢内苦苦熬刑的时候,陈弘志,那个真正的弑君恶魔,已经揩净了沾满血腥的双手,扔掉了那把罪恶的匕首,告别了长安的绿瓦红墙,优哉游哉前往扬州赴任去了。虽然,幕后的大人物让柳泌作了他们的替罪羔羊,但,彼时的长安无疑是一个大大的政治漩涡。为了预防万一,长安是不能待了。还好,陈弘志的主子还比较讲义气,将他安排到了扬州,官职嘛,就是吐突承璀曾经作过的淮南监军。 虽然不是烟花三月,扬州最美的季节,不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实在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任何时候都是。“至今千里赖通波”的大运河,“到处春风足逗留”的瘦西湖,“处处青楼夜夜歌”的小秦淮,“二分明月一声萧”的廿四桥,“明月楼头月有光”的琼花观,“亭榭高低风月盛”的小金山,“面面清波涵月镜”的五亭桥,……无不令人心驰神往,意动神摇。不过,扬州最美的要数那些随处可见的一泓泓碧水清泉,水光摇曳,绿影婆娑,将秀美的扬州装饰的分外妖娆。难怪,“骑鹤下扬州”成为文人墨客永远不醒的梦。元和三年的科举案,使当时的宰相李吉甫成为众矢之的,长安呆不下去了,李吉甫不假思索的选择了扬州,作为自己栖息和疗伤的港湾,足见扬州在其心中的位置。 美丽的扬州还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好地方。大运河的开凿,给隋炀帝带来的是身死国灭的悲惨结局和连绵不绝的千古骂名;给扬州带来的却是几近千年的都市繁荣。你看,大运河上,百舸千帆,船影重重;大运河畔,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好一派繁华景象。唐代的扬州尤其如此,以至于当时甚至有“一扬二益”的说法。即使你不是什么文人墨客,即使你胸无点墨,即使你无法欣赏扬州的万种风情,但是扬州的都市繁华,就足以构成巨大的诱惑,让你趋之若鹜。元和五年,弓箭库使刘希光受贿案让吐突承璀站在了风口浪尖,为了自己武力削藩的大计,李纯忍痛将吐突承璀逐出长安,而吐突承璀选择的地方,也是扬州! 不过,扬州虽然美丽,虽然富庶,如果无权无势,整日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或者作一个芝麻绿豆之类的小官,整天仰人鼻息,再好的美景,恐怕也无心消受。因此,能够到扬州作官固然很重要,但,作什么官却更加重要。 监军,自从风流皇帝李隆基别出心裁的设置了这一官职,就一直掌握在那些零件并不齐全的男人手中,因为,因为他们,只有他们,才是皇帝最最信任的人。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无论是统兵将领,地方大员,只要脑袋不是榆木疙瘩,或者被门挤过,就一定会刻意与监军们搞好关系,至少不会无缘无故的招惹他们。因此,在地方,监军就好像是一个土皇帝,可以予取予求。淮南监军的治所在扬州,一个富的流油的好地方,因此,淮南监军的地位更在其他监军之上。而且,淮南监军一旦返回京城,就具有了染指护军中尉、枢密使的资格,具有了进入长安核心权力圈的无限可能。当年,迫于压力,吐突承璀被李纯逐出京城,给他安排的官职,正是淮南监军。相对于这样一个肥缺,陈弘志曾经的官位,内常侍,可以说什么也不是。因此,这一次离开长安,对陈弘志而言,与其说是贬黜,毋宁说是分到了属于他的那杯羹。 只是,我相信,白日里穷奢极欲、追欢逐乐的淮南监军,一定会恐惧黑夜。黑夜,漫无边际的黑夜,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苦涩。同样挥之不去的,还有那一丝冰凉,那是李纯尸体的冰凉,陈弘志可以揩净沾满双手的血腥,却揩不净残存在指尖的那一丝冰凉,更揩不净心头满满的恐慌。 这样痛并快乐着的日子,陈弘志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后,大行皇帝李纯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姗姗来迟的陈弘志终于也变成了馒头馅。至于死因,当然不会是寿终正寝,一个弑君的凶手怎么可能善终?他是被人勒死的,下令勒死他的人,正是当时的大唐天子,唐宪宗李纯的孙子,唐穆宗李宥的儿子,唐文宗李昂。不知死亡降临的那一瞬间,陈弘志是否曾想起李纯临终时的那句话:“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正文 第九十九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三 李纯驾崩,罪魁祸首是一个道士,一个名叫柳泌的道士;这个道士有一个帮凶,这个帮凶是一个和尚,一个名叫大悲的和尚。 面对这样一个骗鬼鬼都不信的结论,长安官老爷门的反应却出奇的一致,沉默,集体的沉默。尽管,他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事实,绝对不是。 不过,那又怎样? 在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们心中,有时候,真相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利益,永恒的利益。在他们眼中,大唐帝国就像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库,只要在这座金山的某个位置站稳了脚跟,就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那一桶金。至于这座金山的主人究竟是谁,是李纯,是李宽,还是李囿,又有多大的区别? 区别虽然不是很大,总归还是有的。比如说,作为老板,李纯就不怎么受欢迎,因为李纯太精明,性情又比较凉薄,是一个既不好糊弄也不好伺候的主。这样的主子如果受到下属的衷心拥戴,那就是大臣们疯了,或者有受虐狂。李宽,出身虽然有些卑微,却很有几分他爹的影子,当然也不好。李囿,只有李囿,才是大臣们最最心仪的主子。因为,虽然李囿也是李纯的儿子,但不要忘了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李纯的十几个皇子中,李囿恰巧就是最最不肖的那一个。精神和.的双层孱弱,使年纪轻轻的李囿少了些朝气,多了些暮气。他既没有父皇的英明果敢,也没有母后的精明干练,这样一个人作老板,下属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至少不至于像李纯在位时那么提心吊胆。更何况,在李囿被立为皇太子的过程中,他们大都或多或少的出过一些力,如今,新皇登基,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自己的功劳固然比不上梁守谦、马守澄,比不上薛放、丁公著,比不上裴度、崔群,但官位来一个小小的升迁,那还是很有可能滴,我为什么要站出来,为那个死去的皇上鸣不平?所以,他们选择了沉默,满怀期待的沉默! 当然,李纯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总还是有的,但这些平日里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将士谋臣,在帝国最最需要他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们却悲哀的发现:他们,什么也作不了,因为他们手中缺乏一样东西,一样最最重要的东西,兵权!没有兵权,说话的底气就不足,如果站出来说几句空口白牙的公道话,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搭上自己的政治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那又何必!因此,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明哲保身的沉默! 在长安,手握重兵的势力大致可以分为三股:其一是北门六军,这是一股基本可以忽略的力量。因为他们负责保卫的是京城,而不是大明宫,发生在皇宫中的明争暗斗,仿佛与他们无关,因此,他们也没有必要趟这潭浑水。何况,他们的地位远不如神策军,平日里受够了神策军的颐指气使,对于如狼似虎的神策军,他们早已习惯了服从;对于上面传出的任何指令,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接受和盲从。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依旧选择了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沉默。 剩下的两股势力,自然就是神策军的左右两军。这两股势力,仿佛长安的两只拳头,实力均衡,谁也奈何不了谁。按照惯例,左军的地位应该在右军之上,他们的护军中尉吐突承璀受宠的程度也远在右军中尉梁守谦之上。可惜,现如今,他们的首领,可怜的吐突承璀,早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一丝的温度。至于其他人,无论是资历,还是名望,都无法和右军的梁守谦、马守澄抗衡,为了自保,为了免祸,他们只有选择沉默,屈辱的沉默。 右军中尉梁守谦是这次阴谋的策划者和指挥者,右军的很多重要将领都是这次阴谋的参与者和知情者。他们自然不会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因此,他们的选择自然是沉默,得意洋洋的沉默。 长安之外,手握重兵的还有很多,他们当然就是地方上大大小小的节度使、兵马使和观察使们。长安不可一世的神策军在他们眼中,实在不算什么,但另外一些东西却令他们颇为忌惮:比如说朝廷的威严,这要拜李纯所赐;比如说太后的威望,有时候,女人真的可以顶半边天;比如说郭家的势力,这才是李宥最坚实的后盾;比如说劳师远征,历史早已不止一次的证明,劳师远征的结局往往就是惨败,很惨很惨的那种;比如说枪打出头鸟,一旦自己作了出头的椽子,却没人响应,那结局就只有一个,烂掉,而且是第一个烂掉;比如说老巢的安危,倾巢而出的后果自然就是老巢空虚,说不定就会被别的什么节度使、兵马使和观察使们来个鸠占鹊巢,岂不冤哉枉也!因此,思来想去,这些手握重兵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各怀心腹事的沉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灭亡,而是在沉默中苟且。李纯、李宽的冤魂,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远去。 正文 第一百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四 元和十五年闰正月初三,大局已定。志得意满的皇太子李宥在笑容满面的梁守谦、王守澄等人的陪同下,如愿以偿的登上了那个期盼已久的宝座。 接下来,自然是与他的战友分享胜利的果实。毕竟,这么大一块奶酪摆在李宥面前,一个人独享总有点不好意思,何况,李宥既没有这样的好牙口,也没有这样的好胃口。 最大的受益者似乎应该就是李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有参与,只是对弑君弑主的下属和奴才,采取了默许、纵容和包庇的态度,尽管他们要杀害的是自己的父亲,亲生父亲!就这样,因人成事的李宥轻轻巧巧的坐上了那个觊觎已久的宝座,成为了君临天下的人,尽管时间仅有五年。 第二个赢家就是李宥的母亲,这个一辈子没有做过皇后的女人,却因为合谋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一跃晋升为太后,而且是唯一的太后!而且,她的人生很漫长,在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做太皇太后,而且是三朝的太皇太后,君临天下近四十年。从这方面来看,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李宥,而是他的母亲,郭太后。 出乎意料,第三个赢家不是出力最多的梁守谦,而是他的下属,马守澄。论资历,论名望,论地位,论功劳,马守澄都无法与他的上级梁守谦相提并论,但马守澄也有自己的优势,是梁守谦所不具备的,他比梁守谦更年轻,可以顺便认个干妈。他认的干妈不是别人,正是李宥的母亲,郭太后。这样算起来,被他害死的大行皇帝李纯是他干爸,当今天子李宥是他干弟弟,堂堂大唐帝国的皇帝,与一个死太监成了父子、兄弟,你说稀奇不稀奇? 成了太后干儿子的马守澄上蹿下跳,使劲浑身解数巴结干妈,他发现,自己的干弟弟李宥实在不是作皇帝的那块材料,灵机一动,决定拍拍干妈的马屁,不对,是龙屁,也不对,应该是凤屁。他绞尽脑汁的写了一份奏折,怂恿干妈学习一下武则天,作一回皇帝。幸运的是,郭太后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她很清楚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如果自己非要作武则天第二,那就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死的连渣都没有。 拒绝作皇帝的郭太后收获了人气,很旺的人气,母子俩的双簧演的非常成功,所以,马守澄也得到了很多,比如说,吐突承璀留下的那个位子。就这样,马守澄一举超越他的老上级,成为长安太监的头牌。 第四个赢家是梁守谦的另一个下级,崔潭峻。说起这个崔潭峻,更让梁守谦下不来台,因为他夺走了梁守谦的位子。马守澄靠太后的裙带关系,成为神策军左军中尉,崔潭峻棋差一步,只好将贪婪的目光盯向了右军中尉的宝座。不过,这个位子上现在有人,就是他的老上级梁守谦,其难度可想而知。但崔潭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走了什么路子,硬生生将这个位子抢了下来,真是不给老上级面子。 第五位赢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曾经的太子侍读薛放和丁公著。他们,曾经是阴谋的参与者,又是李宥的亲信,还是士大夫,李宥给他们安排的职位是宰相。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罪行暴露,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拒绝了这个任命。不过,他们仍然身居高位,是李宥最最信任的大臣。 第六个赢家就是亲手操刀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内常侍陈弘志。 第七位赢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并没有参与阴谋,却被动的成为阴谋的受益者,因为他们都是曾经被李纯贬逐的朝廷重臣。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在当时都是如雷贯耳、耳熟能详的:裴度、崔群、韩愈、元稹、白居易……。李宥登基后,这些曾经被贬逐的大臣,又陆续被李宥召回了长安,委以重任。 第八位赢家还是一群人,一群数量更加庞大的人。他们也没有参与那场阴谋,却沦为这场阴谋的看客。为了奖励这些沉默的羔羊,李宥自然会给他们一颗甜枣,将他们的位置往前挪那么一星半点,至少,也会保住他们现有的官位,让他们在大唐帝国这座金山上继续得到属于他们的那桶黄金。 皇帝、太后吃肉,文武百官啃骨头,当然,是排骨,剩下的那些肉汤,当然也会有人喝。这些喝肉汤的人当然会更多,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士兵,驻守长安的士兵。事实上,李宥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犒赏长安的驻军。不过,喝汤也有区别,有人只能喝一小碗,有人则可以喝一大碗。北门六军得到的酬劳是三十缗,神策军则整整比他们多了二十缗,每人五十缗。这笔数目不算太小的酬金,在右军而言,自然是赏金;不过,对于左军而言,更多的似乎是安慰。不过,无论是左军,还是右军,对于他们的护军中尉而言,赏金也好,安慰也罢,都无所谓。 既然有赢家,自然就会有输家,赢家很多,输家自然也不少。最大的输家当然非李纯、李宽、吐突承璀这三个倒霉蛋莫属,其次就是柳泌、大悲和尚这两个替罪羊,还有就是后宫中那些可怜的女人,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杜秋。除此以外,最郁闷的输家自然就是梁守谦了,虽然他输的并不算太多,只有一点,一点而已。元和宫变之前,梁守谦官居神策军右军中尉,地位仅次于吐突承璀,是京城第二号太监。作为宫变的发起者、策划者和领导者,梁守谦理应是出力最多、立功最大的那一个,可惜,宫变后,他老二的帽子虽然摘了,但换上的却不是他日思夜盼的那一顶老大的帽子,而是沦落成了老三,因为,他有一个下级,一个曾经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下级,一举超越了他这个前辈,成为太监中的老大,这个人叫马守澄;他还有一个下级,一个曾经惟其马首是瞻的下级,一举取代了他,成为长安第二号太监,这个人叫崔潭峻。看起来,梁守谦的名次只下滑了一位,枢密使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肥差,但老二和老三最大的区别在于,老二可以和老大掰掰手腕,老三则只能沦为看客。从此,长安进入了马崔争霸的时期,梁守谦只能选择靠边站,你说他郁闷不郁闷?不过,郁闷到家的梁守谦很快就不再郁闷,因为他死了,郁闷死了! 最可笑的输家是皇甫镈,曾经的宰相皇甫镈。这个费尽心机,挤走了裴度,挤走了崔群的无耻小人,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宰相的高位,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李宥轰出了长安。这应该是元和十五年春天,唯一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也是李宥唯一比他爹高明一点的一件事情。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五 弑君者飞黄腾达,弑主者富贵荣华,弑父者黄袍加身,弑夫者母仪天下,元和十五年那个料峭的寒春,公平、正义、良知,似乎早已被冰冷的人心冻成了一个冰疙瘩,冰冻三尺的冰疙瘩。刚刚走出正月,长安就沉浸在灯红酒绿的热闹与繁华之中,人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淡忘了曾经流淌在大明宫的那一滩血迹,那一滩殷红的血迹。 不过,只要不是在寒冷的南北极点,只要不是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只要不是在或人工、或天然的冷库冰窖,再厚的坚冰终有彻底融化的那一天,人心也一样。其实,公平、正义、良知一直都在,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当层层包裹的坚冰逐渐融化,公平、正义、良知终究会破冰而出,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要父亲,还是要皇位?李宥选择了后者,于是,他成了皇帝,同时,也成了凶犯,弑父的凶犯,虽然,他的手中没有杀人的刀!可是,李宥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天爷对他是如此的吝啬,只肯给他五年的时间,用来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五年之后的长庆四年,年纪轻轻的李宥,人生却已走到了尽头。当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不知李宥有没有后悔,就像他的父皇李纯那样的后悔?当然,让李宥始料未及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不会想到,他的皇帝生涯并不怎么幸福,因为他的生活中不止有后宫的佳丽三千,更有挥之不去的梦魇和不请自来的恐惧。 是作丈夫李纯的贵妃,还是儿子李宥的太后,郭氏选择了后者。于是,在成为凶手的同时,她也变成了太后,唯一的太后。而且,不止是太后,在不久的将来,她还会作太皇太后,而且是三朝的太皇太后,母仪天下近四十年。看起来,对于我们的郭贵妃、郭太后、郭太皇太后而言,报应,似乎很遥远,遥远到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踪迹。 其实不然,对于这位史书上赞不绝口的贤德太后,上天安排了另一种惩罚方式,一种更为残酷的惩罚:她将三番五次的失去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不是三番,也不是五次,而是三番加上五次,没错,就是八次,其中还不包括她的父母兄弟。他的丈夫,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女儿,她的五个孙子,争先恐后的离她而去,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了冰冷的皇宫,独自品味孤独与寂寞,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与无奈。 当郭氏的子孙花叶凋零时,李纯的子孙却依旧枝繁叶茂,繁花似锦,于是,皇位,那个人人艳羡的皇位,轮了一圈,又回到了李纯的另一个儿子手中。 李忱是李纯的儿子,也是郭太皇太后的儿子,当然,是名义上的,嫡母。李忱的亲生母亲是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杜秋,李纯最最宠爱的秋妃。 要说李忱对郭氏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是假的,因为,这位少年天子对自己的这位嫡母,至少有一种感情是真的,那就是恨,深入骨髓的恨。当初,就是眼前这个老女人,合谋杀害了她的丈夫,自己的父亲,这个仇,朕一定会报,彻彻底底的报。 当风烛残年的老妪遭遇满腔仇恨的天子,郭氏明白,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冷泉殿,一如其名,凄凉而冷清,还有,就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李忱刻意营造的死一般的寂静。 苍老的嫠妇难堪的枯坐在清冷的宫殿内,寒气,彻骨的寒气,将她包围的水泄不通。 在不漏一丝缝隙的寒气包围中,郭氏开始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沉思。 “我错了吗?”这位苍老的妇人喃喃自语。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不该谋杀我的丈夫,更不该教唆儿子谋害他的父亲。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 “可是,我真的错了吗?”郭氏扪心自问,“不,我没有错,错的是李纯,我的夫君!” 得不到丈夫的欢心也就罢了,我可以不在乎!谁让自己的夫君是个皇帝,他可以三宫六院!他可以佳丽三千!他可以春色满园!他可以百花争艳!可是,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竟然会喜欢那个人,不要忘了,她是一个歌姬,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一个犯妇! 喜欢那个娼妇也就罢了,我可以装作看不见!可是,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戴上皇后的凤冠。我出身名门,家族显赫,还有一半皇族的血统;我谨守妇德,动辄以礼;我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我德容言功,无一不美;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正位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即使我的儿子成为了太子,依然不能? 不能母仪天下也就罢了,可是,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不能继承你的皇位?虽然他只是你的第三个儿子,但长子李宁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次子李宽的母亲又是个什么东西!她们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你立李宁为太子,理由竟然是“立嫡以长”,原来,在你的心里,我和那个卑贱的女人竟然占有同等的地位!天可怜见,李宁死了,可是,你竟然要把皇位传给那个地位更加卑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如果没有满朝文武的极力反对,我儿子怎么可能坐上皇太子的宝座! 你不喜欢我们的儿子也就罢了,可是,你既然已经将他立为皇太子,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就不应该时刻准备着将其废掉。因为,一旦成为了废太子,结局就只剩下一个,死,不但我的儿子会死,就连我也会死,我们母子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我太后的凤冠,更为了保住我们母子的性命,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所以,李纯,我的夫君,这一切,都是你逼的,怨不得别人,也怨不得我,更怨不得我们的儿子! “啪”,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一粒浑浊的液体,轻轻吻上了她的手背,她抬起粗糙的老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 “四十年了,那件事过去整整四十年了!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已经离世,只剩下我这个孤老太婆还苟活在这个世上。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冰凉的世界,活在李忱仇恨的目光里,活在凄清的冷泉殿里。” “难道,我,一代名将的孙女,大唐公主的女儿,一朝太后,三朝太皇太后,就这样屈辱的活着,直到死去,无声无息的死去?” “不,绝不。不能这样屈辱的活着,一定要抗争,虽然,我已经没有了抗争的资本和能力,但至少,我还有最后一种抗争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那就是,死!”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六 郭氏选择的死亡方式是坠楼,地点是勤政务本楼。 选择勤政务本楼作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站,郭氏自然有其道理。这里,曾经承载过帝国事业最为辉煌的盛世记忆;这里,曾经记载过郭氏大半生的生命轨迹。 一百多年前,正是大唐帝国事业最为辉煌的时刻,那时候,它的掌门人是李隆基,唐玄宗李隆基。那时候,勤政务本楼上下,不止一次的上演过同一个剧本,一曲官民同乐、君臣同乐的盛唐赞歌。 楼上,意气风发的李隆基慵懒的坐在椅子上,惬意的举起酒杯,一面摇头晃脑的吟唱:“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一面不时爱怜的看一眼身边那个心爱的女人。 光彩照人的杨贵妃正在兴致勃勃的欣赏教坊王大娘的顶竿,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这个男孩当然不是杨贵妃的孩子,甚至也不是李隆基的孩子。他叫刘宴,帝国未来的财神,也是帝国最伟大的财神,没有之一。当然,刘宴当时的身份还不是财神,而是神童,颇得李隆基和杨贵妃赏识的神童。 楼下,三十匹骏马盛装华服,正在合着音乐翩翩起舞,舞曲则是欢快的《衔杯乐》;盛装舞步的马术吸引了很多人,很多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人潮。京兆府尹崔安之不慌不忙,取出笏板,在地上划了一条线,奇迹出现了,汹涌的人潮立刻止步于这条线前,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因为那是著名的“严公界限”。就在这时,金钱,无数的金钱从天空撒落,撒了一地。 四十年前,开元盛世的辉煌早已成为永恒的记忆,但帝国的梦想并未破灭,因为,现在,帝国的总裁是李纯。陪同大唐天子李纯登上勤政务本楼的那个女人正是郭氏,此时,郭氏的地位和当年的杨玉环一样,也是贵妃,而且上面没有皇后,也没有皇贵妃,是李纯所有女人中地位最为尊崇的一个。但郭贵妃显然没有她的前辈杨贵妃那样的闲情逸致,因为,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境遇:李隆基喜欢杨贵妃,非常喜欢,喜欢到骨头里;李纯不喜欢郭贵妃,非常不喜欢,恨到骨头里。 二十多年前,再次登上勤政务本楼的郭氏,早已换了一种身份,也换了一种心情。因为,她的丈夫,那个毫无感情的丈夫,早已成了一抔黄土。现在,帝国的统治者变成了李宥,她的儿子,她也变成了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大唐帝国的皇太后,而且是唯一的皇太后。站在楼上,触目可及和触目不可及的地方,都在儿子的统辖之下,儿子又是一个那么孝顺那么乖的孩子,郭氏怎能不笑出花来? 十几年前,李宥暴毙,郭氏的职称得以再次提升,现在,她俨然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但这是一次令她伤心不已的晋级,因为,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过,还好,幸亏她还有孙子,而且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五个,五个嫡亲的孙子!大唐帝国还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是最最重要的。因此,再次登上勤政务本楼的郭太皇太后,虽然表面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可她那颗已经不怎么年轻的心脏却像开了个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有一丝得意,有一丝哀伤,有一丝惆怅,有一丝惭愧,还有一丝丝恐惧。 但更让郭氏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她将不得不几次三番的接受丧亲之痛的打击:十几年内,她的五个孙子,她仅有的五个孙子,先后离她而去,就像他们的父亲,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这样,她的心被戳伤了一次又一次。 比悲伤更强烈的是恐惧,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孙子,她的嫡系子孙再也无法把持皇位。更要命的是,皇位,那个人人觊觎的皇位,最终落在了李纯的儿子,李纯的第十三个儿子李忱的怀里。要知道,李忱的母亲可是郭氏最恨的女人,因为,正是那个卑贱的女人,从她身边夺走了自己的丈夫,尽管,在郭氏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很清楚,即使没有那个女人,没有那个叫杜秋的卑贱女人,她也一样得不到丈夫的欢心,但郭氏依然恨她,恨她恨到骨头里。当然,她也很清楚,那个女人也恨她,恨的牙根发痒,因为,正是她夺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这次,郭氏夺走的不是丈夫的心,而是他的命,虽然,他也是她的丈夫。 现在,仇人的儿子作了皇帝,郭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委曲求全的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她仍然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李忱仇视的目光,无法忍受断子绝孙带来的孤独,无法忍受李忱刻意营造的凄清。所以,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一个三朝太皇太后的最起码的尊严,她决定,死,就在承载过她一生回忆的勤政务本楼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郭氏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黄昏。勤政务本楼上暮色苍茫,白发萧萧的郭氏颤颤巍巍的登上楼梯,身子斜倚着栏杆,目光呆滞的望着街上寥落的行人,以及四周阑珊的灯火,任晚来的疾风吹起她的满头白发。 那儿,有几棵枯树,吐突承璀就是在那里被处死;那儿,是十六宅,李纯的第二个儿子,李宽,曾经在其中的某个房间内,凄苦的离去;那儿是咸宁殿,我的丈夫,李纯,就是在那儿驾崩;那儿,是勤政殿,我的儿子,我的孙子,都曾经在那儿处理国家大事,现在,变成了李忱那小子;那儿,是冷泉殿,那儿真的好冷,我实在是住不下去了……恍惚间,郭氏忽然感觉喉咙有些发痒,她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这凄厉的叫喊在冷风中回荡,回荡…… 这个黄昏,太皇太后郭氏并没有死成,不是她不想死,而是有人不想让她死,不,应该是不想让她用自杀的方式去死。因为,无论如何,郭氏都是皇室成员,皇室成员自杀,那是很不体面,很煞风景的事情。这个不想让她死,准确的说,是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的人,当然就是天子李忱。李忱及时派人制止了这种有损皇家名誉的死亡方式。 李忱拒绝不光彩的死亡,但并不拒绝死亡,当天深夜,郭氏死了,死在无限凄清里,跟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五个孙子一样,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七年后,李忱终于下诏终止了“清洗”,长安,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李忱,你,终于消停了。 李忱是消停了,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早已顽疾缠身的大唐帝国更是气息奄然,宛如一个垂危的病人,虽然不肯就死,却也只剩下几口粗气,喘一口少一口了。 “家国破丧万古悲”,李唐皇族连同他们的大唐王朝正在一步步走向衰亡,衰的是人,亡的是国!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阴风切切四面来 七 残阳似血,盛唐如梦,至于传说中的“元和中兴”则更像是梦中之梦,一个美丽的梦中之梦,仅此而已。 然而,真的是仅此而已吗? 梦是什么? 梦是炊烟一缕,虽然袅袅婷婷,却时断时续;梦是心香一瓣,虽然香气氤氲,却难觅其迹;梦是春风一习,虽然吹面不寒,却软弱无力;梦是流星一颗,虽然辉煌灿烂,却稍纵即逝;梦是高山一座,虽然风光无限,却险峻异常;梦是苍茫大海上的神仙洞府,虽然仙气弥漫,却无路可寻;梦是漫天雪地上的一只鸿爪,虽然印迹宛然,却音讯杳然;梦是湛湛蓝天上的一道彩虹,虽然色彩缤纷,却只能出现在风雨之后。 有梦,就有追梦的人。 虽然虚无缥缈,虽然前路漫漫,虽然道阻且长,仍然挡不住追梦者追梦的脚步,因为,梦,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中的李白可以一夜之间登上“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台山;“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梦中的岑参可以在片刻的春梦之中,行尽江南的秀丽江山;“陆海波涛渐渐身,一回归梦抵千金”,虽然离家万里,但孤身在外的游子还是可以在梦中回到可亲可爱的故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良人已逝,但在思妇的梦中,丈夫依旧是那个深情款款、软语温存的丈夫;斯人已渺,但在杜甫的梦中,李白依旧是那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故国虽亡,但在李煜的梦中,故国依然是那个给他无限慰藉和一晌贪欢的故国;“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烈士暮年,陆游念念不忘的依然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几千年前,屈原发出的战斗宣言,成为众多追梦者共同的意愿。为了心中那个美丽的梦,他们可以“衣带渐宽终不悔”,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可以虽九死而无悔。事实上,正是这些追梦人,正是这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追梦人,构成了中华民族的脊梁,让中华民族傲然屹立于世界! 相对于一个个具体的追梦人,“元和中兴“是一个更大的梦,更加宏大也更加伟大的梦,因为,那是整个时代的梦想,也是整个中华民族在那个时代的共同理想。为了实现大唐帝国的伟大复兴,无数仁人志士、英雄才俊,在大唐皇帝李纯的领导下,贡献出自己的热情和智慧,乃至生命:为了“元和中兴”,杜黄裳力排众议;为了“元和中兴”,李吉甫死而后已;为了“元和中兴”,武元衡血溅五步;为了“元和中兴”,裴度亲冒矢石;为了“元和中兴”,崔群苦撑危局;为了“元和中兴”,田弘正弃暗投明;为了“元和中兴”,田布浴血奋战;为了“元和中兴”,李愬和他的数千将士顶风冒雪,长途奔袭;为了“元和中兴”,李光颜赤膊上阵;为了“元和中兴”,韩愈犯言直谏;为了“元和中兴”,刘禹锡尽弃前嫌;为了“元和中兴”,数十万将士抛头颅、洒热血…… 一度,所有人都以为,梦想已经照进了现实:诸镇雌伏,江山一统,大唐帝国的春天再度翩然降临,大唐帝国的每一位子民,都将沐浴在大唐帝国的明媚春光中幸福的生活。然而,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在最最关键的时刻,“元和中兴”戛然而止,因为,李纯死了,他的继任者是李囿。 其实,李纯死了并不可怕,只要他的继任者有他一半的魄力和才干,大唐帝国的春天就不会走远。可惜,除了弑父篡位,除了体内流淌的血液,李囿和他的父皇,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不要说二分之一,李囿的魄力和才干,连他父皇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到! 说起来,元和年间大开大合的战争其实只是帝国中兴的序曲,换句话说,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的道路还很长,非常非常的漫长。可,他的继任者,大唐天子李囿,却天真的以为,他的任务就是扫尾。扫尾的方式之一,就是所谓的“销兵”。 长庆元年二月,宰相萧俛、段文昌联名上书,进献所谓的太平之策,他们提议“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长安命令天下的藩镇以每年百分之八的幅度削减军队,最终达到削弱藩镇的目的。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的举措,因为,早在元和年间,白居易就曾经写过一篇名叫《策林序》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就是对“销兵”政策的阐述。萧俛是白居易的好朋友,段文昌和白居易的私交也不错,因此,两位宰相提出的所谓“销兵”政策,其实是偷袭了白居易的创意。 “这不是一个好的创意”,当年,李纯看到白居易这篇文章时,轻易的作了判断,然后,将其扔到了垃圾堆,再也没有理它。同时,李纯对白居易有了一个印象,一个深刻的印象:白居易,是个天才,也是个白痴;写诗作文,是个天才,搞政治,是个白痴! 当然,李纯有点过分,白居易的政治才能还是有的,只不过,最适合他的官职应该是刺史之类的地方官,在杭州,白居易的地方官就做的风生水起,惬意的很。而且,在杭州,白居易还留下了数不尽的遗产,滋润着后人,这些遗产,除了醉人的诗文,还有一道长长的白堤。 不过,有一句话,李纯没有说错,“销兵“真的不是什么好的创意。虽然,听起来,这个建议似乎很合理,但,这只是抽象的合理,书生气的合理,纸面上的合理。在这个“合理化”的建议背后,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不合理:被强制遣散的兵卒走向哪里?一双双只拿得起刀枪,却拿不起锄头的大手,靠什么生存?从节度使、观察使、兵马使到普通士卒的抵触情绪,谁来协调?专横跋扈的牙军,谁来震慑?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像一团乱麻,长安,有足够的能力,解开这一团乱麻吗? 当年,李纯一眼看穿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所以,对白居易的提议,一笑置之。可惜,他的儿子看不穿,所以,李囿屁颠屁颠的的开始“销兵”,大错,就此铸成,再也无法挽回。 长安销兵是一个错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此,这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于是,在一连串的错误过后,局面再也无法收拾:成德复叛,卢龙复叛,魏博复叛,河北再次乱成了一锅粥,长安发出的指令,再也走不出长安。 不过,世上任何事情似乎都没有绝对,凡事总有个例外,翻江倒海的河北毕竟还有一汪静水,当然,也就一汪而已,这一汪难得的静水就是横海。 在波涛翻滚、巨浪滔天的河北,横海之所以能够保持淡定,只是因为横海节度使乌重胤推行的一项政策,一项与白居易“销兵”不同的政策:“分兵”。 就像长安受制于藩镇,其实,貌似飞扬跋扈的藩镇有时也受制于人,这些能够左右藩镇的人,就是节度使手下的统兵将领。 说来惭愧,拥兵自重的藩镇,节度使却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军队,相当一部分兵权都要交给几个自己的心腹,一旦心腹不再是心腹,那就变成了另一种心腹,心腹之患的心腹。如果几个统兵将领私下串联起来,集体逼宫,节度使也会肝颤,也会不得不接受他们提出的条件。当年,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反贼作了一半,发觉这条路不太好走,想浪子回头,却不料被自己的部下裹挟,不得不咬牙坚持着一条道走到黑,最后终于误了卿卿性命。而那个误了他性命的人,也就是他的女婿,却轻而易举的逃脱了死神。因为,最后关头,他用出卖老丈人领到了免死金牌,逍遥自在的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 当然,统兵将领也不安全,因为他们手中的兵权。 一般而言,节度使撒手之前,大多会对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下手,以保证自己的子孙可以顺顺当当的坐上那个节度使的宝座。新任节度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往往也会对那些手握重兵的人下手。将领们为了自保,有时也会起来造反,撵走或者杀掉立足不稳的新任节度使,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扭回头来再去对付昔日的同僚和同盟。 藩镇,就是这样乱起来的。 乌重胤的“分兵”政策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创举,因为他有效仿的榜样,那就是西汉的“推恩令”,具体作法就是:藩镇将自己很大一部分兵力分给下辖的各州,各州再将自己手中的兵权分给下辖的各县。这样一来,节度使和他手下的统兵将领能够直接控制的兵力有限,手里没有了足够的士兵,无论你是天大的英雄,还是地大的好汉;无论你是英雄转世,还是魔头重生;无论你是安禄山,还是史思明,都无法仅仅凭借一州一县的兵力,去与朝廷的十万神策军对抗。这样一来,长安固然可以“举关中之地以临四方”,恢复其应有的尊严和气势,藩镇也可以太太平平、高高兴兴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所以,李纯一看到乌重胤的奏章,立马高兴的蹦了起来,立刻下诏,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乌重胤的政策。可惜,元和宫变已悄悄降临,当元和十五年那个寒冷的春天悄然逝去,龙椅上坐着的已不再是那个大开大合、英明神武的皇帝,随他而去的,还有很多东西,比如他大力推行的“分兵”政策。 无论是乌重胤,还是李纯,都无法看到“分兵”政策在大唐帝国的天下开花结果,虽然他们一个活着,一个仙去。 “阴风切切四面来”,当藩镇复叛成为一股浪潮,不止是河北,还包括内地,大唐帝国的版图被人为的切成一个一个的小块,长安失去了“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一百多年后,名存实亡的大唐帝国终于实至名归的寿终正寝,亲手结束它生命的,正是一个本名叫朱温,后来赐名朱全忠的藩镇。 说来颇为讽刺,当年唐玄宗心目中的第一号忠臣安禄山后来成了叛贼,唐德宗赐名李忠臣的那个平叛英雄最后竟然成了逆臣,朱全忠也不甘示弱,仿佛就是为了看大唐帝国的笑话,既然你给我赐名叫“朱全忠”,我偏偏作一点不忠的事情让你看看,当然,他这一点做的有点大:不仅毒死了唐朝倒数第二个皇帝唐昭宗,还逼迫唐朝倒数第一个皇帝唐哀帝禅位,自己高高兴兴的做起了天子,改国号为“梁”,大唐帝国就此轰然倒塌。 不过,虽然生逢末世,依然有不甘堕落,怀揣梦想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他们,明知大厦将倾,却依然努力前行,为大唐帝国的复兴无怨无悔的付出,无论是鲜血,还是生命,谱写出一个个可歌可泣的篇章。当然,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名叫“鸟散余落花”的故事。 请看《日落长安远》第二部《鸟散余落花》。 正文 第一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一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大唐皇帝李纯崩。 元和十五年闰正月初三,太子李宥继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料峭春寒中,长安,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动,巨大的人事变动。 第一个倒霉的人是皇甫镈。 作为元和年间的第一小人,皇甫镈凭借其独门绝技——厚颜无耻神功独步江湖、笑傲长安。凭借其绝顶神功,皇甫镈斗倒了劳苦功高的裴度,斗倒了苦撑危局的崔群,顺顺当当的当上了宰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集团领袖。至少,皇甫镈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很幸运,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忽然迷上了吃药,吃春药,当然,也吃长生不老药。因为吃药,春秋鼎盛、身康体健的李纯终于吃出了毛病,成为一个卧病在床的病人,再也无法自如的处理朝政。大权独揽的皇甫镈趁此良机,大肆培植亲信,安插同党。 是人就有朋友,无论你是人人敬仰的正人君子,还是人人切齿的奸佞小人,无论你是千古流芳的忠臣孝子,还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都离不开朋友,就连,就连臭名昭著的秦桧也还有三个好朋友。 皇甫镈的好朋友不多,只有两个,比秦桧还少一个。不过,严格说来,秦桧的朋友不能算作真正的朋友,只是他的老婆和下属;皇甫镈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是老婆,也不是下属。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声名狼藉的皇甫镈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君子,道德君子。 祖籍兰陵的萧俛是一个高贵的人,因为他有一个高贵的出身,非常高贵。萧俛的祖上是皇族,南齐、南梁的皇族,虽然作为皇族的时间并不长,但兰陵萧氏齐梁房还有一个身份,一个高贵的身份:士族,一个数百年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一流士族。 当魏晋南北朝成为过去,当昔日繁华被风吹雨打去,当南朝四百八十寺成为迷失在烟雨中的楼台,当王谢的堂前燕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多少江东旧族如流星般滑落,只有兰陵萧氏齐梁房依旧坚守着高贵士族的一脉风流,无论朝代更迭,无论世事变迁。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萧姓宰相算不上太多,只有十一位。不过,除了赫赫有名的萧何,萧氏家族的其它十位宰相出自于同一个朝代,那就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大唐。十位萧姓宰相,几乎贯穿了大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传奇,以至于出现了“李家天下,萧家朝”的说法。而且,更加传奇的是,大唐十位萧姓宰相中,有八位来自于同一个家族,这个伟大的家族就是兰陵萧氏齐梁房。因此,就有了“八叶传芳”的美谈。而我们的萧俛就是“八叶”之一,还有两叶分别是他的曾祖和祖父。 在污浊的长安,萧俛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纯洁而高贵。可惜,纯洁而高贵的萧俛有两个不怎么纯洁,也不怎么高贵的朋友,其中一个自然是皇甫镈,另一个人的名字叫令狐楚。 令狐楚的出身算不上高贵,至少无法与他的好朋友萧俛相提并论。虽然他自称是初唐十八学士之一令狐德芬的后人,但其真实性实在让人怀疑,因为令狐楚的祖父、父亲都只做过县令、功曹之类的小官,实在算不上高贵。不过,有一样东西,令狐楚与令狐德芬倒是很像,那就是文采。 群星璀璨的元和时代,更是成就斐然:韩愈、柳宗元的散文,元稹、白居易的诗歌,刘禹锡的《竹枝词》,武元衡的五言诗,……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对了,还有,就是令狐楚的骈体文。 事实上,长安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最津津乐道的并不是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也不是白居易、刘禹锡的诗歌,而是元稹的诗和令狐楚的骈体文。因此,在皇甫镈、萧俛和令狐楚的三人小组中,出身最高贵的是萧俛,为人最奸诈的是皇甫镈,名气最大的却是令狐楚,文采飞扬的令狐楚。 一个道德君子,一个文坛巨擘,一个奸佞小人,三个毫无共同点的朋友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组合,结成了元和年间最大的朋党。 但是,他们真的毫无共同之处吗?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共同点,又怎能走到一起。因此,他们还是有共同之处的,有且只有一个,他们都是贞元七年的进士。 当年,面对李纯同年结党的忧虑,李绛言之凿凿的说,同年不过是“来自四方的人偶然同时科考登第,哪里有什么私情”;如今,正是同年,将三个本来毫无渊源、毫不相似的三个人紧紧的绑在了一起! 随着皇甫镈、萧俛和令狐楚三人政治联盟的形成,继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之后,大唐帝国的第三颗毒瘤,正式浮出了水面。从此,大唐将成为藩镇、宦官和朋党表演的舞台。至于大唐帝国名义上的主人,皇帝,则基本退出了前台。 正文 第二章: 落花飞絮成春梦 二 贞元七年三人团中,最先崭露头角的人是萧俛。凭借其高贵的出身和良好的声誉,元和六年,萧俛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光荣的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其实是一个兼职,是虚衔,却拥有惊人的能量。因为,他们是天子私人,是御用顾问和兼职秘书,他们可以天天和皇帝见面,可以自由的将自己的观点灌输给皇帝,从而影响皇帝的判断。即使圣意已决,他们仍然可以通过文字的取舍和词句的雕琢,对皇帝的旨意进行微调,你说,他的能量大不大? 更要命的是,一旦进入翰林院,往往就意味着你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政事堂,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文官集团的领袖,威仪极重的宰相。 萧俛进入翰林院不久,由于坚持不懈的拍皇帝龙屁,皇甫镈也圣眷日隆。圣眷优渥,皇甫镈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另外一个死党,文采飞扬的令狐楚,安插进了翰林院。 现在,皇甫镈笑了。翰林院六位翰林学士中,有两位是自己的人,他又怎能不得意忘形。不过,很快,皇甫镈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乐极往往就会生悲。 元和十一年,因为上书反对武力削藩的国策,萧俛的翰林学士丢了。 不久,为了替同党复仇,扳倒力主削藩的宰相裴度,令狐楚勾结宰相李逢吉,对裴度展开了猛烈的进攻,结局却是惨败,令狐楚的翰林学士也丢了。 同党纷纷落马,皇甫镈欲哭无泪,不过,胜败尚未可知,他还有机会。因为,皇甫镈很清楚,很快,他就会宣麻拜相,昂首挺胸的走向政事堂。 皇甫镈还没来得及从同党落马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打击却接踵而至,皇甫镈自以为手拿把攥的宰相有点悬,因为,有人站出来反对。这次,作梗的还是那个裴度,可恶的裴度! 得知李纯要拜皇甫镈为相,裴度接连三次上书反对,一次比一次激烈,甚至以自己罢相相威胁。 皇甫镈很沮丧,也很绝望,他很清楚,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誉、名望,自己都无法与如日中天的裴度相提并论。所以,自己的宰相位子悬了,真的悬了。 事实证明,皇甫镈没有必要沮丧,更没有必要绝望。因为,虽然他扳不倒裴度,但是,有人能,比如说,皇帝! 大唐天子李纯是一个权力欲极重的人,本来对厥功甚伟的裴度就心存疑忌,偏偏裴度又咄咄紧逼,这让李纯心里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关键时刻,心里不爽的李纯果断出手,同时也果断出脚。出手,扶好兄弟皇甫镈一把;出脚,揣老战友裴度一脚。于是乎,结局变成了这个样子:皇甫镈,拜相,算是如愿以偿;裴度,罢相,亦算是如愿以偿。 政事堂上,皇甫镈笑成了一朵花;大明宫外,裴度的背影写满了悲愤。 裴度空出的相位,皇甫镈给了他的死党兼同年令狐楚。至于他另一个同年兼死党萧俛,则成功的杀了个回马枪,重新干起了老本行,翰林学士。 接下来,皇甫镈再接再厉,扳倒了最后一道障碍,宰相崔群。 然后,李纯吃药吃出了病,从此不再上朝。 皇帝不管事,皇甫镈亲自坐镇政事堂,又有死党兼同年令狐楚从旁策应;翰林院则有同年兼死党萧俛遥相呼应,长安最有权势的两个部门都掌握在皇甫镈手中。仿佛一夜之间,皇甫镈成了长安的主宰。 翰林院在我手中,政事堂在我手中,长安在我手中,一切尽在掌握。皇甫镈笑了,得意的笑了。 可惜,他错了,错的很离谱,因为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非常简单却非常要命的事实:他之所以能够只手遮天,不是因为他的威望有多高、功劳有多大,只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不对,现在应该说是躺着一个人,李纯,大唐天子李纯。 一个人,即使是一坨狗屎,一坨牛粪,只要皇帝喜欢,尤其是像李纯那样强势的皇帝,别人就没辙,一点辙也没有。当然,前提是,那个挺你的皇帝必须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 虽然缠绵病榻,李纯还有气,不是一口,而是很多口,如果让其自然死亡,不,应该是吃药吃死,还需要一段时间,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么,皇甫镈还可以多逍遥一段时间。可惜,有人不希望李纯活着,因为他挡了路,挡了别人的路。 这里的“别人”包括很多人,很多有权势、有地位、有兵权的人。比如李纯的老婆,贵妃郭氏;比如李纯的儿子,太子李宥;比如李纯的亲信太监,神策军右军中尉梁守谦;比如李纯的臣子,侍读学士薛放、丁公著。 如果这些“别人”勾结在一起,将会拥有巨大的能量。这些能量或许还不足以杀死一个活蹦乱跳的李纯,却完全能够做到让那个缠绵病榻的皇帝去见上帝,不对,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应该是去见阎王。 当皇甫镈在政事堂威风八面的发号施令时,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却在悄悄串联、整合,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他们决定联手打猎。 他们猎杀的对象一共有三个:一个是李宽,李纯的次子,那个传说中将要取代李宥,登上皇太子宝座的人;一个是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李纯最最宠信的太监,李宽的支持者,拥有长安近一半兵力的指挥权;最后一个,当然是皇帝李纯,李宽和吐突承璀的靠山,而且是最大的靠山。至于那个自鸣得意的宰相皇甫镈,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条小河沟里的泥鳅,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懒得对付他。 于是,元和宫变不期而至,一夜之间,大唐天子李纯、左军中尉吐突承璀以及皇次子李宽相继死去,皇太子李宥昂首阔步的登上了皇位。 如果要说智商,李宥实在不是个聪明人,更无法和他英明神武的父皇相提并论,说句不好听的,他连给李纯提鞋都不配。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旁观者清”。李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冷的看着皇甫镈上蹿下跳的拙劣表演和作威作福的丑恶行径,对这个人的嘴脸看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元和十五年闰正月初三,李宥登基;初四,李宥就迫不及待在月华门外召集大臣,此时,大行皇帝李纯的尸体还没有凉透,无论是杀气腾腾的天子,还是战战兢兢的大臣,身上都还穿着为先皇服丧的素服,可李宥不管这些,他杀气腾腾的宣布,罢免皇甫镈,立即。 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这位刚刚继位的少年天子,已经动了杀机,浓浓的杀机。皇甫镈,你的相位是保不住了,下面,你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你的一条贱命,希望新天子能够将你当个屁给放了。 皇甫镈,祝你好运! 正文 第三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三 皇甫镈的运气实在不错,因为他有两个朋友,两个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还敢伸手拉兄弟一把的朋友。 与皇甫镈不同,在李宥看来,令狐楚是一个不错的宰相,非常不错。之所以产生这种判断,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令狐楚写的一手好文章,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巨好。作为皇帝,李宥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文艺小青年,凡是艺术上有所造诣的大臣,他都喜欢,比如说元稹,比如说白居易,比如说柳公权。在这些人中,根据受李宥喜欢的程度,令狐楚大致可以排第二,排第一的那个人不是白居易,而是元稹。 不过,这还不是主要原因。说起来,令狐楚博取新天子欢心的方法比较雷人,因为这个方法比较土,却实惠,这个即土的掉渣又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行贿,向天子行贿,行贿金额是十五万缗。 缗是唐代货币单位,一缗大致相当于一两白银,十五万缗就是十五万两雪花白银,这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下的数目。对于国家而言,这个数目不能算大,对于个人而言,这个数目绝对不小。那么,问题来了,令狐楚咬着后槽牙,拿出十五万两真金白银贿赂皇上,没准皇上还看不在眼里,你说,他令狐楚是不是有点弱智? 放心,令狐楚的智商很正常,非常正常,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之所以这样干,那是有原因的。原因大致有两点:其一,这钱不是他的,是掏别人腰包,慷他人之慨。话说李纯驾崩之后,令狐楚得到了一个兼职,一个很肥很肥的兼职,山陵使。所谓山陵使,就是给皇帝修坟头的,当然,是给死皇帝修坟头的。 一般而言,死皇帝都是活皇帝他爹。古人认为,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鬼也要生活,像人一样生活,所以,死人,或者说是活鬼,也需要房子。如果这个死人生前是个皇帝,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不,是很多很多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宫殿一样,不,应该说这就是宫殿,建筑宏伟的宫殿。无论帝国经济如何困难,这笔钱是无论如何是不能省的,尤其是李纯,因为他的儿子心里有愧,需要借助美轮美奂的宏伟建筑抚平良心上的不安,至少也能减轻一些罪恶感。 因此,李纯的坟头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非常浩大。作为包工头,令狐楚当然有油水可捞,事实上,他也不负众望,捞了个不亦乐乎。说起来,面对这样一个肥的流油的美差,不捞一点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问题是,令狐楚捞的有点过分,过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贪污致富的道路上,令狐楚充分发扬自由民主精神,不仅自己身体力行、率先垂范,还纵容、怂恿其部下与其一起贪污、共同致富。于是乎,国家财物变成了私人仓库,谁想拿就拿,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不仅如此,令狐楚还想当然的以为,那些工人,只要管他们吃饭就可以了,工资还是不要领了,毕竟,这么多人的工资积攒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目! 令狐楚如此肆意妄为,民怨沸腾是必然的,声名狼藉是可以预见的。不过,令狐楚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他把克扣工资的大头交给了李宥,皇帝成了最大的贪污犯,民怨沸腾又如何,声名狼藉又如何?我还不是继续当我的宰相! 这事说起来新鲜,难道堂堂一国之君还稀罕那两个臭钱,竟甘心为自己的属下顶雷?你别说,就那两个臭钱,李宥还真稀罕,非常稀罕,因为他没钱!皇帝没钱,还是帝国没钱?皇帝没钱,帝国也没钱!钱去了哪里?打仗消耗掉了。元和年间大开大合的武力削藩固然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帝国的经济却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年,为了筹钱,李纯明知程异、皇甫镈不是什么好鸟,依然不顾朝臣的反对,执意拜他们为相,就是因为两人有一个共同点:都特别擅长搞钱! 其实,令狐楚这些搞钱的伎俩根本不是什么新花样,都是他的死党兼同年皇甫镈当年用剩下的玩意。如今,皇甫镈罢相,令狐楚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空出的相位,绝对不能落在别人的头上。所以,当新天子李宥和大臣们商议候补宰相的人选时,令狐楚极力推荐了他的同年兼死党,翰林学士萧俛。 在令狐楚的极力斡旋下,萧俛如愿以偿的成为宰相。与他同时拜相的,还有一个人,一个令狐楚非常讨厌的人,段文昌,翰林学士段文昌。 讨厌归讨厌,短时间内,令狐楚还没有精力对付段文昌,因为,他接下来还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怎样保住皇甫镈的脑袋。 传说中,皇甫镈曾经和那个死太监吐突承璀勾结在一起,阴谋立那个该死的李宽为皇帝,这让李宥很受伤。受伤的李宥咬牙切齿的发誓,一定要砍下皇甫镈的脑袋,一定以及肯定!事实证明,世上就没有一定的事情,哪怕你是皇帝!令狐楚联合萧俛,又走了太监路线,终于将皇甫镈从死神嘴里救了下来。 在萧俛、令狐楚的不懈努力下,皇甫镈的狗命终于得以保全。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甫镈,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宰相,被流放到遥远的海南。在那个天之涯、海之角的地方,皇甫镈将栖栖遑遑的度过他的余生。 正文 第四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四 使尽浑身解数,令狐楚终于救下了皇甫镈,现在,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出完,他就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深陷麻烦的泥潭。 由于与皇甫镈交往过于频繁,令狐楚早已成了众矢之的,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到李宥的书案前。偏偏令狐楚的屁股还不干净,很不干净。丑事,被一件一件的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属贪污,部下盗窃,亲信勾结阴阳官,本人不仅贪赃枉法,还克扣工人工资,讨好皇帝……。 身处风口浪尖,毫无反击能力的令狐楚悲哀的发现:自己帮助了别人,却换不来别人的帮助。远在天边的皇甫镈自然无法投桃报李,近在眼前的萧俛却也是无力回天,就连费尽心机拉下水的皇帝也翻转了脸皮。看来,告别长安的时候到了。 其实,李宥对令狐楚还算不错,因为他的贬谪地是宣州。就贬谪而言,风景如画的宣州实在是个不错的去处。 元和年间,长安六部九卿的属下郎官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酒会。推杯换盏之间,有人提议玩一个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以代替流行的酒令。问题只有两个,但所有人都必须回答,谁的回答得到众人的首肯,就共同举杯,一醉方休。 平生,你最喜欢什么?又最害怕什么?面对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有人说平生最喜欢绘画和下棋,这是士大夫的雅趣,对此,赳赳武夫自然不会同意;有人说平生最害怕无知妄为的人和阿谀奉承的人,对此,那些良心有愧的人也必然不肯附和。这时,工部员外郎周愿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平生最喜欢宣歙观察使,最害怕大虫。大虫就是老虎,只要不是武松,自然人人都怕。宣歙观察使就是令狐楚贬谪之后的官职,治所就在风景如画的宣州。所以,周愿的回答得到了与会众人一致赞同。他们陶然举杯,人人酩酊大醉。 这个六部郎官人人艳羡的职位,李宥给了令狐楚这个贬谪之臣,可以说,李宥很够意思,非常的够意思。可惜,李宥够意思,满朝公卿却不够意思,很不够意思。按说,令狐楚这只癞皮狗既然已经落水,就没有必要再痛下杀手。但中国的达官显贵向来就有痛打落水狗的嗜好,狗不落水,他还不敢打,怕被反咬一口。一旦狗落了水,那就追着打,即使打不死你,也要把你摁到水里,淹死你。所以,最终,令狐楚还是没有去成宣州,因为他又一次被贬谪,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衡阳,官职是刺史。 “落花飞絮成春梦”,昔日风光一时的大唐宰相,如一只失群的孤雁,独自飞向那清冷的潇湘。 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此时的令狐楚一定会有这样的感伤,因为,他的厄运还没有结束。 让令狐楚的心情从凄凉变成冰凉的是一道制书,就是那道贬他为衡阳刺史的制书。 制书是皇帝的旨意,起草制书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私人,翰林学士。皇帝的意思虽然不能违背,但在起草制书时,翰林学士仍然大有可为,比如通过文字取舍对圣意进行细微而巧妙的调整。这种微调虽然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却很有可能使事件有个转机。 至于贬谪的制书,无论被贬谪的官员与负责起草制书的翰林学士有什么恩怨,只要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制书也往往写得比较平和。毕竟,大家共事一场,同殿为臣多年,人都要走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何况,从政是一个高危职业,谁敢保证下一个倒霉的人不是自己?谁又敢保证,贬谪之人就不能咸鱼翻身》所以,别人倒霉时,为其留有余地,一定程度上,就是为自己留了脸面。 令狐楚被贬宣歙观察使的制书,语气就比较平和。不料,等他再贬衡阳时却风云突变,制书的措辞变得异常严厉。岂止严厉,这道制书简直不是制书,而是骂书,其言辞之激烈,损人之尖酸,虽然比不上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书》和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却也将令狐楚骂了个体无完肤。什么“异端斯害,独见不明”,什么“密隳讨伐之谋”,什么“潜附奸邪之党”,什么“因缘得地,进取多门”,什么“遂忝台阶,实妨贤路”…… 令狐楚的陈年旧事被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大加鞭挞,并通过制书的形式发布到全国各地,搞得人尽皆知。虽然,令狐楚的这些丑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但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甚至穿越历史,为后人所熟知,未免有些残酷,你让令狐楚情何以堪?因此,一篇短短的制书,却字字如刀,在令狐楚的心头割开一道又一道伤口,纵横交错的伤口让令狐楚苦不堪言。 其实,制书的严厉措辞,固然让令狐楚心寒,但真正让其感到寒意彻骨的并不是制书的内容,而是制书的作者。毕竟,令狐楚树敌无数,自己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就连令狐楚也算不清楚。如果是对手借机报复,以稍泄私愤,虽然不能接受,却可以理解。但这道制书的作者,却不在令狐楚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因为,这个人不是令狐楚的敌人,而是朋友,甚至,令狐楚还有恩于他,提携之恩。 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个名人,非常有名,他有两句更加有名的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元稹。 正文 第五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五 元稹的祖上是北魏的皇族,但到他这一代已彻底没落。不过,没落的贵族依然是贵族,元稹就是一个例证。高贵的出身,俊美的外形,高雅的言行,优美的诗文,还有,那一袭胜雪的白衣,使元稹成为万千少女的大众情人。可以说,元稹是继武元衡之后,大唐的又一位美男。 贵族元稹曾经是一个神童。他虽然八岁丧父,却没有因此荒废学业,因为他的母亲郑氏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女性。在母亲的悉心教导下,元稹九岁就能提笔作文,十五岁就已经两经擢第,二十四岁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岁应制举,一举中第。不仅中第,名次还不低,他的后面有十七人,而同时登第的只有十八人,不错,元稹是那一年的魁首。在他身后的十七人名单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白居易。 少年得志,元稹宛如初生的牛犊,展翅的雏鹰,锐气逼人。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锋芒毕露的年少轻狂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官场。元和五年,元稹被召回京,就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在一个名叫敷水的驿站,无所畏惧的元稹,将见识到一种力量,一种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源自一个群体,他曾经深恶痛绝的群体:宦官,或者叫做太监。 元稹之所以有这样的顿悟,是因为一次争执,一次元稹与宦官的争执。争执的起因是一间房子,一间敷水驿站的房子。 驿站的职能之一就是旅馆,而且是免费旅馆。当然,如果你是草民一个,这样的好事就不要想了,因为这里接待的旅客只能有一种身份,那就是官员。 既然是旅馆,自然会提供客房;既然有客房,自然就会分个三六九等;既然客房分了等级,而且有都是免费,自然人人都希望住上等客房,争执,就这样发生了。 元稹到达敷水驿站的时候,上房很空出,元稹当然就当仁不让的住了进去。不巧,有人晚他一步,也住进了这个驿站。这个人是个太监,至于其尊姓大名,有人说是刘士元,有人说是仇士良,管他那,是谁都无所谓。这个不男不女的太监非常的骄横,坚持要住上房,勒令元稹卷起铺盖,滚出上房。年轻气盛的元稹自然不肯,双方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比较凄惨,当然,是对元稹而言,堂堂的监察御史不仅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被这个人妖狠狠的抽了一鞭子,一道长长的鞭痕清晰的留在元稹那白皙俊俏的脸上。 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皇帝跟前。 整件事情,从始至终都非常清楚,元稹没错,一点错也没有。如果非要找出一点错,那就是元稹不该那么年轻气盛,不该对骄横跋扈的太监说不。因此,元稹得到了很多朝廷重臣的支持,比如说李绛,比如说崔群,比如说白居易。可惜,在大唐天子李纯面前,朝廷重臣义正词严的辩白,远不如那些不男不女的怪物的眼泪更加有说服力。因此,最后的处理结果比较雷人,打人的太监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被打又被辱的元稹却被撵出了长安,成为一个小小的江陵士曹参军,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间,少年才子沉沦下僚,蹉跎岁月,任花开花落,任星移斗转,任时光流转。不过,十年漂泊,元稹并非一无所获,因为,他结识了一个人,一个非常有用的人。当然,那时的长安真正有用的人,其实只有一种,那就是太监,该死的太监。 元稹结识的这个太监是崔潭峻,当时,崔潭峻正在江陵一带任监军。在元稹的刻意逢迎下,很快,两人就接下了深厚的友情。 不过,在元稹最潦倒的时期,第一个向其深处援手的,却是令狐楚,宰相令狐楚。正是在令狐楚的周旋下,元稹终于结束了十年的江湖漂泊,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长安。要说令狐楚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就是爱惜人才。 重新进入长安的元稹,早已不是当年嫉恶如仇的少年才子。他通过崔潭峻,又攀上了另一颗大树,知枢密魏弘简。从此,他与大大小小的太监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他相信,只要坚定不移的走太监路线,他一定会攀上仕途的高峰。现在,他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机会来了,很快!机会,源于崔潭峻一次偶然的发现。 原来,天子李宥是元稹的粉丝,很早就是。早在东宫时,李宥就喜欢元稹的诗歌,非常喜欢。左右妃嫔,常常为他诵读元稹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警句,其中好几首诗歌还被李宥谱上了曲,在深宫中传唱。因此,宫中称呼元稹,既不称呼名字,也不称呼官职,而是一律叫做“元才子”。 皇帝是元稹的粉丝!偶然间得知这个消息,崔潭峻的兴奋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因为,他终于有机会报答自己的哥们了! 当元稹的一百首新诗摆在面前,李宥兴奋的忘记了呼吸。良久,他才颤抖的询问诗人大的近况。崔潭峻不紧不慢的回答:诗人就在长安,不过混的有点惨,才是一个小小的散郎。 堂堂天子的偶像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散郎!是可忍孰不可忍!升!升!升! 数月间,元稹的官职像火箭一样飙升!转祠部郎中、知制诰,很快,他又拥有了一个人人艳羡的职位:翰林学士。 上有天子宠幸,中有崔潭峻、魏弘简照拂,下有一帮太监哥们抬轿子,此时的元稹可谓脱胎换骨,旧貌换新颜。一时之间,元稹成为长安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以元稹今日之声势,伸手扶恩人一把,或许,令狐楚不至于离开长安,至少,不至于被发配到衡阳。可惜,元稹只会锦上添花或者落井下石,绝不会雪中送炭。以令狐楚如今的处境,锦上添花是不可能了,所以,元稹选择了落井下石。 其实,元稹之所以这样做,人家是有苦衷的,这个苦衷用两个字概括,就是“野心”:元稹想作宰相,作梦都想。事实上,翰林学士号称“内相”,与真正的宰相只有一步之遥。可惜,元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一步就是迈不过去。他缺少的不是皇帝的宠幸,而是朝臣的支持,因为,在长安人看来,元稹是一个品行不怎么端正的人,是一个负情薄幸的人。 《西厢记》,相信大家都很熟悉,那是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风流倜傥的张生与已故相国千金崔莺莺一见钟情,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私结连理。后迫于崔老夫人的压力,张生进京赶考,高中状元,风风光光的与心上人奉旨完婚。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非常符合中国人的胃口。因此,《西厢记》对后世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末清初大量泛滥的才子佳人小说,几乎无一例外的采用了“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故事模型。 不过,最初,这个优美的故事其实并不优美,一点也不,因为故事的结局:那时的长安,充满着诱惑。对万千少女而言,文采风流的张生是个诱惑,.的诱惑;对穷困潦倒的张生而言,根深叶茂的豪门千金是个诱惑,利益的诱惑。诱惑面前,张生尽显其俊杰本色,识时务者为俊杰。张生识时务,非常识时务。因此,识时务的俊杰张生很快拜倒在一位豪门千金的石榴裙下,没有丝毫的迟疑。至于昔日的恋人,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曾经肌肤相亲的恋人,张生毫无犹豫的将其抛弃,如弃敝履。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始乱终弃的张生竟然没有一丝的不安和愧疚,甚至还洋洋自得的四处夸耀自己曾经的艳遇,竟因此获得了“君子善补过也”的美誉。 这个故事来自于唐传奇,故事的名字叫《会真记》,故事的作者叫元稹。 长安人很清楚,那位“善补过也”的君子其实不是张生君瑞,而是元大才子元稹。 元稹的娇妻名叫韦从。韦姓与杜姓并称,都是长安五大显姓之一,当时有“长安韦杜,去天尺五”的说法。由此可见,长安韦杜两姓地位很高,高到什么地步呢?离天尺五!比高高在上的皇族,也就少了那么一尺五寸! 传奇中,张生赢得了美眷和美誉;现实中,元稹赢得了白眼和孤立。藏在深宫的皇帝和太监,可以改变他的官职,却无法改变他的孤立。 孤立无援的元稹,迫切需要改善与朝臣的关系,当然,这需要机会。在元稹看来,令狐楚罢相,就是一个机会,绝佳的机会。令狐楚已经落井,只要自己再扔一块石头,朝臣一定会重新审视自己,甚至引以为知己。因此,元稹高高的抬起脚,狠狠的向昔日的恩人身上踩下去! 结果让元稹很失望,非常失望。他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却没有换来什么,却坐实了自己薄情寡义的真面目。 那一天,正是五月,艳阳高照。正午,炙热的阳光将长安烤成了火炉,宰相们正在例行会食。中书省的官员们,偷得这难得的片刻清闲,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打开一个西瓜,准备去去暑气。正在这时,元稹笑眯眯的踱了过来,准备借机和朝臣们攀攀关系,套套交情。 瞥见元稹,官员们一个个低下头,或将脸侧过一旁,假装没有看见。只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这是颇显尴尬的元稹感到一丝暖意。 站起来的这个人是武儒衡,是已故宰相武元衡的堂弟。与他的堂兄武元衡一样,武儒衡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他之所以站起来,不是要给元稹台阶,而是要给这位天子新宠另一样东西:难堪,更大的难堪。 武儒衡夸张的挥舞着手中的蒲扇,似乎在驱赶讨厌的苍蝇,一边还念念有词:“适从何来,遽集于此!” 元稹的笑容僵住了,白皙红润的脸蛋瞬间苍白如雪,又瞬间变了了紫酱色。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四周,空气似乎也突然之间变得稀薄,他想找到几只苍蝇,不,哪怕一只苍蝇,就可以证实,武儒衡的这番话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苍蝇。可惜,不要说苍蝇,就连苍蝇毛也没有! 瞬间,元稹感觉心脏被掏空,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文 第六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六 最近,萧俛有点烦。 皇甫镈走了,走到了天的那一边,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长安。 令狐楚走了,临走之前,还被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摆了一刀。 昔日,风光无限的贞元七年三人团,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踯躅在长安,踯躅在危机四伏的长安。 当然,好消息不是没有,比如说,李逢吉的回归。 李逢吉,一个奸佞小人;萧俛,一个清廉君子。看起来,这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交情,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没有交集,但事实却远非如此。 君子与君子未必就是朋友,还有可能是敌人,比如说裴度与韦贯之,比如说韦贯之与武元衡;同样,君子与小人未必就是敌人,还有可能是朋友,比如说萧俛与皇甫镈。至于人性,更是复杂,比如说贤明宰相裴度,一度与该死的太监打的火热;比如说奸佞小人李逢吉,也曾为坚正的韦贯之出头,向那个将韦贯之撵出长安的人,那个名叫张宿的无耻鼠辈猛烈开火,甚至为此丢掉了相位。至于那个刚刚被踢出京城的令狐楚,更是复杂,很难说他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因为,除了声名狼藉的那一面,令狐楚还有另一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父母面前,他是乖巧孝顺的儿子;部下面前,他是温柔敦厚的长者;朋友面前,他是两肋插刀的知己;落魄才子面前,他是仗义援手的伯乐……你说,我们的令狐楚先生究竟是个君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因此,道德君子萧俛与无耻之徒李逢吉有一种关系,一种看起来十分不合理,实际上却非常合理的关系:朋友,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或许,还没有到朋党的程度,却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们有太多的理由成为朋友。 曾经,他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或许,目的各不相同,但他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裴度,铁血宰相裴度。为了扳倒那个如日中天的裴度,他们前赴后继的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击。在共同战斗的岁月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曾经,他们是同病相怜的难友。因为攻击裴度,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李逢吉不仅丢掉了宰相的位子,还被撵出了京城。萧俛还算幸运,虽然丢掉了人人艳羡的兼职翰林学士,总算留在了长安。同病相怜的境遇,往往能催发出同仇敌忾的豪气,萧俛与李逢吉就是如此。 曾经,不,一直都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好到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名字叫令狐楚。一般情况下,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铁杆的铁杆当然还是铁杆。 因此,对萧俛而言,李逢吉的回归实在是一个好消息,非常利好的消息,尤其是在其形单影只的时候。可惜,这个利好的消息要打个对折,或许,不仅仅是对折。 首先,李逢吉回来了,段文昌却要走了。实际上,李逢吉的回归,正是段文昌匆忙离开长安的原因。 李逢吉的回归,让段文昌很不安,非常不安,因为,他跟李逢吉有仇。 这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说起来有些荒唐,一向声名狼藉的令狐楚与李逢吉,在这类事件中,却往往都是感情受到受害的一方。令狐楚如此,李逢吉也是如此。令狐楚提拔了元稹,却被其狠狠的蹂躏了一番;李逢吉提拔了段文昌,结果会怎样? 放心,段文昌不是元稹,他还没有元稹那么薄情寡义,他只是在李逢吉与裴度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选择了旁观。 那是一场惨烈的决斗,敌我双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的难解难分。在这关键时刻,只要还是个人,还有点用处,都被拉了出来炸碉堡。 在这场大决斗中,段文昌是李逢吉的一张牌,一张王牌。李逢吉天真的以为,只要在斗争的关键时刻,打出这张王牌,就将搞定一切。因为,一直不怎么显山露水的段文昌,实际上拥有巨大的能量。 可惜,这一次,李逢吉看走了眼,因为,段文昌是一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谨慎的段文昌经过仔细的观察,得出一个审慎的结论:李逢吉发起的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他决定,等等看,先。 事实证明,段文昌的眼光相当准,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李逢吉败了,惨败!作为惩罚,惨败一方的主要干将李逢吉、令狐楚先后被赶出了长安,明哲保身的段文昌因为没有贸然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受到任何的牵连,依旧作他的翰林学士。不久,又四平八稳的登上了宰相的宝座。 可是,出来混,有些债,总是要还的。如今,李逢吉回来了,段文昌隐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因此,一向小心谨慎的段文昌决定学习一下三十六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段文昌与萧俛算不上朋友,但他们的政见大致相同,因此,与段文昌共事,萧俛比较踏实,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扯他的后腿。如今,段文昌就要走了,萧俛有些伤感。 不过,真正让萧俛烦心的,不是段文昌的离开,而是段文昌推荐的宰相候选人:牛僧孺和元稹。牛僧孺也就罢了,元稹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至于原因,相信大家都清楚。 段文昌走了,接下来上位的很有可能是元稹,萧俛很郁闷。 李逢吉回来了,只是因为他曾经当过李宥的老师。李宥将自己的老师召回京师,只是碍于师生的情面,却并没有重用的意思,因为,这对所谓的师生,感情其实很淡,非常淡。所以,李逢吉得到的只是一个兵部尚书的虚职。这种职位通常都是用来赏赐那些即将引退的老臣,或者像白居易那样无缘拜相的重臣,算是一种安慰。看来,李逢吉很难帮上自己。所以,李逢吉的回归,根本无法安慰孤独的萧俛,萧俛依旧很郁闷。 但真正让萧俛郁闷到家的,是另一个人的到来,这是一个名叫王播的人,他曾经的官职是节度使,西川节度使。 曾经,王播是一个书生,一个落魄的书生,落魄到需要蹭饭吃的地步。 王播蹭饭吃的地方是一座寺庙,名字叫慧昭寺,王播就寄居在慧昭寺的木兰院。那时候,寺院香客不多,还算清静。虽然生活简朴,餐餐都是青菜豆腐之类的素食,但对于一个贫寒书生而已,实在是一个安心读书的好地方。 寺院里有很多和尚,每到用餐的时候,寺院就敲钟为号。听到钟声后,贫寒书生王播就混迹在一众僧侣之中,吃一点免费的素斋,对付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继续埋头读书。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滑过,僧侣们对这个吃白食的家伙渐渐失去了耐心,决定羞辱一下这个抢了大家斋饭的家伙,然后让其滚蛋。 这一天,寺院的钟声比往常晚了一些,但沉醉于书海的王播并没有发觉。钟声响过,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急匆匆的来到斋堂,却发觉碗盆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 王播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僧侣们嘲笑的目光。 王播没有生气,也没有羞愧,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回到自己的住处,王播拿出纸笔,在寺院的墙壁上,题了两句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阎黎饭后钟”。然后,收拾好行装,飘然离去。 光阴荏苒,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落魄书生却早已是位高权重的高管显宦。这一天,春风得意的王播旧地重游,来到了曾经让他难堪的慧昭寺。他惊奇的发现,当年自己在寺院墙壁上题写的两句诗,早已经被精心的用碧纱护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大小僧人阿谀奉承的笑脸,王播再次苦笑着摇了摇头,提笔续上了两句诗:“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一度,家境贫寒的王播是一个正直的官员,非常正直。他所到之处,无不政绩斐然,颂声一片。贞元末年,王播得罪了权势熏天的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令,与他同时被贬的,还有素有坚正之称的韦贯之。 权奸的打击报复,仕途的艰难,并没有消磨王播的雄心壮志。到达三原后,他抑制豪强,发展经济,政绩卓著。从此,王播走上了青云之路,官职一路升迁,从一个小小的三原令一路飙升到礼部尚书。元和六年,王播得到了一个最肥的兼职,诸道盐铁转运使,开始掌握帝国财政。 可惜,好景不长,王播被排挤到西川任节度使,不仅失去了礼部尚书的官位,就连兼任的盐铁转运使也被别人抢了去。抢走他官位,将他踢出长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皇甫镈,钱谷吏皇甫镈;一个是程异,永贞余孽程异。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贬谪成了王播人生的转折点。曾经刚直不阿的王播,曾经铁骨铮铮的王播,曾经嫉恶如仇的王播,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为过去;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搜刮地方的王播,是一个逢迎权贵的王播,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王播。 如今,彻底堕落的王播回到了长安,带着大量的金珠货币,他要谋求的职位,是政事堂的宰相。 王播与皇甫镈是死敌,皇甫镈与萧俛是死党,所以,萧俛义愤填膺的站出来,极力阻挠王播拜相。你别说,萧俛的阻挠还真的有用,王播最终没有得到他垂涎三尺的宰相。不过,效果虽然有,但也有限,因为,王播还是留在了长安,他得到的官职是刑部尚书,同时,还有一个兼职,他曾经干过的兼职,盐铁转运使。 只要不是瞎子,不,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王播拜相,缺少的只是时间。 萧俛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将来的政事堂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左边站着元稹,令狐楚的死敌,当然也就是他萧俛的死敌;右边站着王播,皇甫镈的死敌,当然也就是他萧俛的死敌;中间站着裴度,李逢吉的死敌,当然也是他萧俛的死敌。看来,如果自己不早早退位,早早晚晚会被自己的政敌轰下来。 与其憋憋屈屈的霸着相位,不如潇潇洒洒的离去。 知己半凋零,政敌满朝堂,失望的萧俛恋无可恋,毅然辞去了宰相,飘然离去。 至此,烜赫一时的贞元七年的三位进士同年,终于风消云散,再也没有掀起大的风浪。 正文 第七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七 元和十五年的政事堂,成了真真正正的流水衙门,不,应该是菜市场:皇甫镈、令狐楚、段文昌、萧俛、元稹,对了,还有王播,你上我下,此起彼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却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谓江山代有宰相出,各领风骚一百天! 政事堂上,帝国的二把手们乱成了一锅粥,那么,帝国的一把手,我们的皇帝,究竟在干些甚呢?答案很简单,也很雷人:玩,变着花样的玩! 对于父皇的死,李宥并不怎么悲痛,不,是一点也不悲痛。战战兢兢的等了十五年,李宥对自己的这位父皇,只有畏与恨,哪里还有什么敬与爱! 虽然并不悲痛,但样子改装的时候还得装,比如说,服丧。反正,漫长的十五年都已经熬过来了,也不必在乎这短短的一两个月。 话虽这样说,一个多月的等待,还是让百无聊赖的李宥憋坏了。 就这样,服丧期间,漫不经心的李宥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元和十五年闰正月二十四日,服丧期满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李宥的人生词典里,满满的只剩下一个字:玩。 元和十五年二月初五,李宥宣布大赦天下。之后,憋坏了的李宥就迫不及待的在城楼上摆下了大量的乐舞和杂戏,开始美滋滋的享受当皇帝的惬意时光。 元和十五年二月十五,李宥充分发扬与民同乐的崇高精神,亲自跑到左神策军大营,兴致勃勃的参观了军队中的娱乐表演,摔跤和杂戏。 元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李宥征发两千名将士,只是为了干一件事,一件别人看来毫无意义,李宥看来却比天还大的事,疏浚鱼藻池。 鱼藻池是一个皇家池塘,既然是池塘,里面自然有雨也有鸭。鱼,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观赏的;鸭,也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射杀的。射鸭的人可能是皇帝,可能是太监,更有可能是女人。宫里的女人除了皇帝的老婆,似乎就只剩下宫女。不错,这些射鸭的女人就是宫女。 没错,这是一个游戏,一个盛行于唐代皇宫中的游戏,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游戏,一个训练女人杀生的残酷的游戏。可是,皇帝们喜欢,李宥更喜欢。为了满足自己欣赏“鱼藻池边射鸭,芙蓉苑里看花”的.,他不顾群臣的极力反对,我行我素的疏浚了早已荒废的鱼藻池。 元和十五年九月九日重阳节,不顾父皇尸骨未寒,不顾群臣的苦苦劝谏,李宥在皇宫主持召开了盛大的节日聚会。 元和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李宥忽发奇想,要到华清宫去游玩,被宰相们谏阻。二十二日,天还没亮,李宥就悄悄从小道溜出皇宫,一溜烟似的到了华清池,直到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才心满意足的回宫。 以上种种,只是李宥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事实上,他每天都在玩,游乐、打猎、歌舞、女色,对了,还有马球、射鸭、斗鸡、赛马,总之,只要是玩,就没有他不上心的。 当然,我们的大唐天子不止玩这些俗的,还喜欢玩雅的,不要忘了,李宥还是个文艺小青年。令狐楚的骈体文,元稹、白居易的诗歌,对了,还有柳公权的书法,他都喜欢。因为喜欢他们的诗,喜欢他们的文,喜欢他们的书法,李宥就升他们的官,随心所欲的升他们的官,令狐楚、元稹先后成为宰相,白居易离宰相也就一步之遥。 现在,浩浩荡荡的皇恩,像一块又香又甜的蛋糕,狠狠的砸在了柳公权的身上。 众所周知,柳公权是一个名人,非常有名,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看来,李宥虽然贪玩,眼光却相当的毒,毒的出奇,从令狐楚到元稹,从白居易到柳公权,都是后世响当当的名人,比李宥有名的多。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柳公权由一个小小的夏州观察判官一跃成为右拾遗、翰林学士。 皇恩浩荡,一步登天的柳公权感激涕零,决心用实际行动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有人选择阿谀奉承,有人选择逢君之恶,当然,柳公权也有自己的选择,一个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大唐帝国的选择。 “你的书法那么传神,为什么?”闲来无事,李宥很好奇。 “心正则笔正”,柳公权从容不迫的回答。 李宥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傻,当然听得出柳公权是在笔谏。所以,听到柳公权的回答,李宥羞得满脸通红,默然不语。 其实,像柳公权那样犯言直谏的人不是没有,不但有,而且还很多,比如说监察御史杨虞卿,比如说衡山人赵知微,比如说拾遗李珏,比如说谏议大夫郑覃、崔郾,……。最搞笑的是谏议大夫郑覃和崔郾,由于李宥闹的太不像话,身为谏官,他们有必要做些什么,于是,他们又联合了三个同事,跑到皇帝面前,准备犯言直谏。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嘁嘁喳喳的说了一大堆,好不容易嘁喳完了,李宥扭回头,对他身边的宰相说了一句话,就让郑覃等人彻底晕倒:“这些是什么人?” 身为皇帝,竟然不认识身边的大臣,何况还是专管进谏的谏官,面对这样一个活宝,我直接无语。 混蛋!混蛋加三级!不,加九级! 正文 第八章:落花飞絮成春梦 八 贪玩与奢靡好像一对孪生兄弟,总是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对于李宥而言,尤其如此。 还记得那个传说中的亡国之君隋炀帝吗?为了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欣赏奇异的琼花,隋炀帝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开凿了“至今千里赖通波”的大运河。要说皇帝就是皇帝,无论多难的事情,都能够心想事成。心想事成的隋炀帝不仅如愿以偿的到达了扬州,还留在了那个美丽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根本就回不来。因为,他死了,被部下杀死了,而死人是回不来的。 比起隋炀帝,李宥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道行,因此,到没有干出类似开凿大运河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不过,生性奢靡的李宥每天不是喝酒,就是设宴;不是斗鸡,就是射鸭;不是疏浚鱼藻池,就是摆驾华清宫;不是打马球,就是玩女人……银子,大把的银子,如淌水般流出,李宥一点也不心疼,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李宥自己花天酒地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要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奢华。这里的别人,首先是他的母亲,郭太后。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他的亲妈,无论怎样,想让自己的亲妈过的舒服一点,豪奢一点,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误。至少,说明李宥这孩子孝顺,当然,李宥孝顺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后。至于那个即将烂成泥巴的父皇,哼哼,对不起,朕没有那个心情。 让母后陪着他极尽奢华也就罢了,关键是李宥是一个颇具平等意识的孩子,所以,他希望,大臣们和他一样,都过上好日子,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李宥选择了赏赐,无节制的赏赐,金银珠宝说赏就赏,连个嗝也不打。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家辛辛苦苦的给你扛活,给你卖命,还不是为了让老婆、孩子的日子过得一舒服点!只有让他们时不时的发点小财,赚点外快,来点意外之喜,他们干起活来才有劲不是? 君臣、母子一起奢华也就罢了,只要你有钱,别人既管不了,也不敢管。问题是,没钱,不是皇帝没钱,是国库没钱。当然,国库再怎么没钱,也不能让皇帝缺钱,偏偏,李宥同志又是一个特别能花钱的主。长此以往,帝国的财政怎么受得了? 既然没钱,那就想办法让它变得有钱。你别说,办法还真有,而且有两个:一个是开源,另一个,自然就是节流。 所谓开源,当然就是增加收入,这多出来的钱从哪来?当然是从老百姓的腰包里来!既然你是大唐的子民,就要听从大唐的召唤,让你交钱就交钱,让你交多少就交多少,只要饿不死你就ok了,哪那么多废话! 所谓节流,节的自然不是满朝公卿,不是皇太后,更不是皇帝。那么,究竟节的是些什么人呢?当然是那些苦哈哈的大兵。诸镇雌伏,四海升平,还养那么多兵干什么?吃闲饭啊?帝国财政那么困难,干脆让他们退伍算了,对了,不用安排工作,让他们自力更生就好! 时光如流水,不舍昼夜,不知不觉间季节已变换。随风摇曳的落花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漫空飘舞的飞絮大概也早已随风直到夜郎西,元和十五年还没有过去,大开大合的“元和中兴”也早已事如春梦了无痕。 正文 第九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一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再开,在李宥肆无忌惮的狂欢中,长安,迎来了长庆一朝的第一个春天。 元和十五年,那个滴血的春寒,正被人或真或假的忘却,现在的长安,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当然,是虚假的繁荣。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晚唐,这是一个欢乐与凄凉相互交织的晚唐:牡丹花圃内,处处是深深浅浅的红;平康里内,处处是偎红倚翠的无赖少年;朱雀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酒席宴上,时时可见酒酣耳热的贵游少年。 觥筹交错的欢饮过后,自然是海阔天空的闲谈,闲谈的焦点自然就是今年的春闱:各有千秋的举子,谁会金榜题名,谁会独占鳌头,谁买通了考官,谁打通了关节,谁才高八斗却要名落孙山,谁才智平庸却能越过龙门。 春天来了,段文昌却要走了。 唐代宰相有很多,非常多,足足有574位之多。不过,出身寒门的却不多,不是不多,是很少,少的可怜。很不幸,段文昌是其中的一个。 没有青史留名的祖先,没有声势显赫的家族,没有富可敌国的家资,没有翰墨飘香的家传,年轻时候的段文昌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浪迹天涯的凄惶;有的,只是穷困潦倒的凄凉;有的,只是一颗不肯妄自菲薄的心脏。 一套仅可蔽体的衣衫,一双七孔八洞的破鞋,一个四海漂泊的青葱少年,一个落魄江湖的青年书生。段文昌的青葱岁月,只有无处话凄凉的灰色记忆,没有聊发少年狂的甜美回忆。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酒肆中,踉踉跄跄的奔出一位青年,半是清醒半是醉的青年。青年是一个书生,衣衫褴褛的书生。雨后初晴,道路甚是泥泞,书生走的很是吃力。 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门前,气喘吁吁的书生停下了沉重的步伐。他从容不迫的褪去鞋袜,旁若无人的走到路旁的水洼,开始洗脚。一边洗,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有一天,我当上节度使,一定要买下这座宅院”。周围,却传来了肆无忌惮的嗤笑声。 后来,这个落魄的读书人辗转来到了成都,栖身于西川节度使的幕府,总算有了比较舒适的生活。可惜,好花不会常开,好运不会常在,很快,这个落魄的读书人就卷入了西川节度使刘辟的叛乱,身不由己的成了叛臣贼子。 当高崇文势如破竹的杀入西川,当骄横的刘辟沦为可怜的阶下囚,他的那些属下却都吃了他的瓜落。他们一个个素服麻鞋,衔土请罪。所幸,高崇文是个明白人,他很清楚,这些书生只是被刘辟裹挟而已。所以,对于这些战战兢兢的所谓叛臣,高崇文不仅好言安慰,还厚赠路费,让这些名士得以顺利的回到长安。同时,高崇文还慷慨的草拟表章,向天子举贤荐能。 可惜,高崇文的推荐名单中,独独少了那个书生的名字。不是因为鄙视,而是因为尊敬。面对这个落魄的书生,高崇文恭恭敬敬的作出了大胆的预言:“君必为将相,未敢奉荐”。 正文 第十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二 花开花又谢,花谢花再开,时间如流水,流过了一年又一年。当年,那个贫困潦倒的落魄青年,如今,已成为政事堂的宰相。这足以证明,高崇文不仅打仗在行,看人,也很准,贼准。这个潦倒半生,最终却位极人臣的书生,当然就是段文昌。 或许,曾经的贫困,给段文昌留下了太多屈辱与辛酸的记忆,他要用加倍的豪奢,来洗刷当年的种种不堪。当年洗脚处的那座大宅门,果然被其一掷千金的买了下来,算是兑现了当初的誓言。当然,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在水洼中洗脚,取而代之的是在金莲花盆中濯足。 洗脚讲究,吃饭更讲究。除了皇帝的御膳房,段府的“炼珍堂”大概应该是长安最好的厨房,应该没有之一。炼珍堂内役使着一百多名婢女,由最有经验的老婢担纲,被尊敬的称呼为“膳祖”。这里的最有经验,不是笼统的一句话,而是有具体而严格的规定:四十年的工作经验,一点也不能马虎。一百多名婢女中,得到“膳祖”认可的只有区区九个。精于饮食的段文昌还得意洋洋的著书立说,宣扬自己的饮食心得。 洗脚讲究,吃饭讲究,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有讲究:比如说,出入公堂,如果没有锦绣铺地,段文昌那双曾经踩过烂泥的贵脚绝对不会落下。 段文昌还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从俗到极致的真金白银,到雅到极致的古玩字画;从色彩绚丽的锦衣华服,到精巧细致的小巧饰物;从年方二八的俊俏佳人,到眉清目秀的如花歌童,段文昌无一不好。 段文昌的穷奢极欲自然招来了诸多非议,《旧唐书》毫不客气的批评他“奢侈过度,物议贬之”。面对如潮的批评与非议,段文昌一点不在意,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反驳:“人生几何,要酬平生不足也。”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说不定什么时候,两腿一蹬,就此玩完。人生如此苦短,若不及时行乐,我上半辈子受的苦、遭的难,岂不白挨了!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吃过的苦,你们吃过没有?我受过的罪,你们受过没有?如果没有,哼,我就知道没有,那就一边呆着去,哪凉快就去哪,少在这儿裹乱! 段文昌的宰相生涯并不算太长,还不到一年,不是因为不想干了,而是因为,李逢吉,他的冤家对头李逢吉,要回来了。 李逢吉与段文昌有太多的恩怨与纠葛。其实,文采风流的段文昌早就有望进入那个人人艳羡的翰林院,成为天子的死人。可惜,宰相中有人反对,反对的这个人不是李逢吉,而是韦贯之。反对的原因有两个:段文昌的岳父是刚刚遇刺的武元衡,韦贯之与武元衡政见不同,是政敌,关系一直都不怎么和谐,这是其一。其二,段文昌是个才子,才子自然风流,风流就会好色,好色者往往也重财。韦贯之是个君子,不折不扣的君子,好色重财的段文昌自然很难赢得君子的青睐。直到韦贯之罢相,李逢吉立刻推荐他成为光荣的翰林学士。因此,李逢吉对段文昌有恩,提携之恩。 元和十一年,李逢吉与裴度展开了殊死的较量,那场生死攸关的较量中,心思缜密的段文昌果断采取了置身事外的态度,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恩人兼好友被敌人蹂躏。结果,段文昌平安度过了那次危机,李逢吉和令狐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只好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说起来,段文昌的行为似乎算不上告密,但在李逢吉的眼里,却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 如今,李逢吉就要回来了,段文昌隐隐感到了不安。 其实,在别人看来,李逢吉虽然回来了,得到的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似乎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看起来,李逢吉好像一条已经被腌制成鱼干的咸鱼,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或许,四平八稳的混到退休,拿一笔不菲的退休金,然后走人,应该是李逢吉最好的选择。事实上,他似乎也别无选择。 段文昌却不这样认为,作为曾经的好友,段文昌很清楚,自己这位曾经的好友究竟是什么货色。他了解李逢吉的能力,玩弄阴谋诡计的能力,他也很清楚李逢吉的秉性,睚眦必报的秉性。如果继续留在长安,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不知不觉间跳入李逢吉为其精心设计的陷阱,成为别人案板上的一块肉、一条鱼。到那个时候,变成咸鱼的就是自己,而且真的再也无法翻身。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急流勇退,反正,我已厌倦了长安的是是非非。不过,首先要找好退路,长安不能没有可以互通款曲的自己人,元稹、牛僧孺应该都是不错的人选。 与萧俛一样,段文昌是李宥登基后的第一个宰相,如果不是段文昌去意已决,李宥还真舍不得放他离开京城。作为补偿,段文昌得到了那个他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地方,露湿花重的锦官城。 长安的千叶牡丹固然让人心旷神怡,西川浣花溪畔的寒竹碧沙却更适合他引退后的富贵生活。何况,西川还有一个薛涛,风情万种的薛涛,风华绝代的薛涛! 或许,还有一丝丝留恋;或许,还有一点点不舍。不过,段文昌的心情是愉快的,没有遗憾,没有伤感。现在的前任宰相,箱子里满满的都是金银和字画,足够他维持奢靡的生活。轻快的收拾着行囊,段文昌开始憧憬即将在西川开始的幸福生活。 段文昌作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心情,竟然会因为一个举子而改变。 临行前,一位举子,一个名叫杨浑之的举子,小心翼翼的敲开了他的朱门,送给他一笔不菲的财富,只求他帮一个忙,一个小忙:“通榜”。 正文 第十一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三 和高考一考定终生不同,唐代科举考试往往在考前就定了终生。因为,唐代科举有很大空间,可以人为操作的空间。 与明清科举不同,唐代科举的卷子是不密封的,试卷的主人姓甚名谁,乃何方神圣,主考官一目了然。这种情况下,摆在主考官面前的这份试卷,卷面上的诗文水平如何,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因为,这,只是一个参考。作为主考官,他们需要考虑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说举子的声望、文名,比如说举子背后的家族,比如说别人的请托。 这里的别人当然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些非同一般的人,不是权贵,就是名流,甚至可能是公主或者王爷,他们的推荐就叫做“通榜”。比如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就是一个热衷于“通榜”的人,他推荐的举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群体,叫做“韩门弟子”。 关于通榜,有许多故事,浪漫的故事。 那一年的京兆府试,大名鼎鼎的诗佛王维还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葱少年。不过,对于这次考试,王维很自信,自信满满,势在必得。当然,王维的目标不是简简单单的考上,他瞄准的是那一年的“解头”,也就是第一名。王维的自信是有道理的,非常有道理。因为他的才华,更因为,他有关系,通天的关系。 王维的关系是一位王爷,岐王,就是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中的岐王。岐王的名字叫李范,李范的爹地是皇帝,就是唐睿宗李旦,不过,这时,已经翘了辫子。现在的皇帝,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唐明皇李隆基,李隆基是李范的哥哥,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你说,这关系是不是通了天? 信心满满的王维被岐王兜头泼了一瓢凉水:第一名?你!没戏!因为,解头的位置早已经被别人占下了人。这个别人,是一个名叫张九皋的举子,这个人的文采还算说得过去,当然,跟才华横溢的王维没法比。不过,张九皋有一个哥哥很牛,牛的没边,因为他的哥哥名叫张九龄。张九龄是开元年间的名相,威望不是一般的高。不要说小小的主考官,就是李隆基本人,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不过,你要是以为,张九皋的后台,就是他的哥哥张九龄,那就错了,大错而特错。因为,除了哥哥,张九皋还有一个后台,一个更硬的后台。这个后台是个女人,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因为她是公主,玉真公主。 如果要给唐代公主的权势作一个排行,玉真公主大致可以排在第三,排在前两位的分别是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因为玉真公主不够厉害,而是因为排在前面的那两位实在是太过生猛,因为,她们都是只差那么一点,就登上皇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女皇帝的人。 玉真公主是武则天的孙女,李旦的女儿,李隆基的妹妹。看起来,玉真公主与李隆基的关系,应该和李范是一样一样的,半斤八两。其实不然,因为玉真公主和李隆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关系那叫一个亲密,远非岐王所能望其项背。 望着一脸失落的少年才子,怜才心切的岐王沉吟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一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和岐王一样,玉真公主是一个文艺女青年,经常搞一些文艺沙龙之类的聚会。非常巧,五天之后,玉真公主府内就会有这样一个大型的文坛狂欢聚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渐渐达到了.。在岐王的召唤下,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怀抱琵琶,姿态潇洒的出现在一众大腕面前,一曲新谱的《郁轮袍》,宛如“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感染了满座高朋,玉真公主更是如醉如痴,久久不能自拔。 岐王越众而出,走到玉真公主面前,故作神秘的说:“王维的琵琶,还不是最美妙的!” “那是谁的琵琶?”玉真公主惊喜的抬起头,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是王维的辞章!”岐王笑眯眯的说。 此时,王维已伶俐的掏出藏在怀中的诗篇,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刚刚读了几首,玉真公主就面露惊讶之色。他告诉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些诗,她见过,因为,这是她儿子和张九皋这些人经常诵读和模仿的佳作。我以为,如此雅致的文字,一定出自古人之手,想不到这些诗的作者竟然如此年轻,如此潇洒。 时机成熟,岐王立刻将话题转到了今年京兆府的考试之上。 玉真公主转过头,询问王维是否已经入闱。 岐王一声叹息,不无遗憾的说:可惜,今年,您已经推荐了张九皋。 玉真公主轻轻一笑,认真的说:我会尽力的! 那一年,王维用一首《郁轮袍》,换来了志在必得的解头。 正文 第十二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四 杜牧入闱那一年,推荐人是吴武陵,太学博士吴武陵。吴武陵这个名字,如果你感到陌生,不必过分内疚,因为,这很正常。不过,他有两个朋友,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如果你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熟悉,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你是文盲,要么你不是中国人。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 那是一次宴会,一次权贵、名流云集的宴会,东道主是崔郾,那一年科考的主考官。 吴武陵是一个博士,也是一个名士。既然是名士,自然就有名士的做派。比如说,那次高朋满座的宴会,无名氏,不对,应该是吴名士,吴名士的坐骑有点特立独行,因为那是一头驴,还是一头瘸腿的驴。 尽管如此,听到吴太学驾到的消息,崔郾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出来,毕竟,吴太学是个名士,而名士往往都是惹不起的,崔郾不想惹这个麻烦。 没有嘘寒问暖,一跳下毛驴,吴名士就开始背书,什么书?《阿房宫赋》,杜牧的《阿房宫赋》。 背完了,吴名士歪着脑袋问崔郾:“喜欢吗?” “喜欢!” “这里有原稿,要不要?” “要,当然要!” “那就拿状元来换!” “不行!状元早就名花有主!” “那就探花!” “不行!探花也早就花落别家!” “那就第五名!” “不……” “把《阿房宫赋》还我!” “行!” “是,不……行,还是,行?” “行!” 回到宴会大厅,崔郾满面春风的宣布:“刚刚,吴太学帮我选定杜牧为本科的第五名!” 满座宾客无一人作答,只是纷纷摇头,表示反对。 原来,在这些高朋眼中,杜牧是一个另类。对杜牧放荡不羁的个性,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充满了不满和不屑! “既然我已经答应了吴太学,即使杜牧是杀鸡屠狗的屠夫,也只好随他!”崔郾说的很诚恳,非常非常的承恩。 满座高朋纷纷点头,表示理解。同时,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好,杜牧毕竟不是杀鸡屠狗的屠夫。 就这样,杜牧用一篇《阿房宫赋》,换来了那一年的进士,而且名次还不低,是第五名! 当然,要想得到权贵、名流的青睐,进而为之奔走效劳,并不容易。这,需要一些东西,比如说,才学,真才实学。为了像王维、杜牧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举子们便把自己平生最最得意的诗文编辑、誊清为卷轴,投献给他们物色好的权贵,或者名流。这种风尚,叫做“行卷”,投一次不够,隔日再投,叫做“温卷”。 最浪漫的行卷故事,主人公的名字叫卢储。 卢储行卷的对象是李翱,尚书李翱。不巧,卢储投赠诗文的那天,李翱正好外出,卢储的行卷落在了李翱千金的手中。这位年方及笄的李小姐家学渊源,是个才女,细细诵读完卢储的诗文后,李才女作出一个大胆的判断:这个人,一定会是来年的状元。不巧,或者说,恰巧,李翱回来了,听到了爱女千金的自语喃喃。 几天后,李翱就托人求婚,求婚的对象,当然是女儿心目中的状元郎,卢储。 第二年,卢储的洞房花烛夜,正是其金榜题名时。而且,正如其娇妻所断言的那样,是状元。集大小登科于一身的状元郎兼新郎卢储,情不自禁的写下了一首催妆诗:“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读完这几个故事,如果,你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在气象恢弘的大唐,只要你有真才实学,考中进士,应该不会太难。那我只能告诉你:你很可爱,因为,你很天真,天真的可爱! 那些浪漫故事的背后,还有一些东西,一些不怎么浪漫的东西,一点也不浪漫:少年王维出自太原王氏,那是一个号称“银质金饰”的名门望族;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声名显赫的元老重臣,门生故吏遍布长安;卢储来自范阳卢氏,“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至于他的恩师兼岳父,尚书李翱,更是出自天下第一的陇西李氏。总之,这些所谓的浪漫故事,只发生在豪门之间,与寒门子弟无关。 正文 第十三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五 杨浑之有一个不错的出身,非常不错。其家世,可以追溯到西汉的四知先生“杨震”。此后,弘农杨氏名人辈出,不绝如缕。杨浑之的父亲杨凭,叔父杨凝、杨凌都以擅长诗文著称,是当时公认的诗文名家。当年,杨凭三兄弟同时中第,时人号曰“三杨”。三杨既是手足,又是同年,一时之间传为美谈。这还不算什么,因为,杨浑之还有一个姐夫,一个更加有名的姐夫,这个比三杨名气还大的人,就是柳宗元,一代文宗柳宗元。 杨浑之身边有四位文坛大家,与他们交往密切的也都是此道中人。按理说,就是熏,也能把杨浑之熏成半个家。可惜,老子是英雄,儿子未必就一定会是好汉,甚至有可能是孬种。杨家的梧桐树上,偏偏就飞出了一只瞎家雀。 这个不给祖宗长脸的瞎家雀,当然就是杨浑之。虽然,身边人都很有学问,偏偏杨浑之就是没学问,虽然不是文盲,可也好不了多少。 虽然没有继承父亲的学问,可是父亲的其它东西,杨浑之还是继承了一些,比如说,字画,名人字画。 杨浑之的父亲,不仅是个诗文大家,对书画也有相当造诣,凭借其卓越的艺术鉴赏力,杨凭收藏了许多字画,许多名人字画,许多被《书断》、《画吕》评为神品的名人字画。 这些名人字画,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或许一文不值,还不如一斤萝卜两斤葱。对于杨浑之而言,似乎也不怎么重要,至少,不如一个进士重要。因为,他正准备用这些名人字画为自己换一个进士。 将长安的权贵、名流仔细过了一遍筛子,杨浑之锁定了行卷,不,应该说是行贿的目标:段文昌,宰相段文昌。当然,作为一个举子,他不可能知道,很快,宰相段文昌就将变成前宰相段文昌。如果他知道这些,不知还会不会这样做? 虽然学问不咋地,杨浑之看人很准,至少,将段文昌看了个清透。 当第一幅卷轴缓缓打开,段文昌就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那出神入化的每一笔、每一划。大师的灵感死死抓住了他,他,再也无法移开那一双炙热的目光。 望着失魂落魄的段文昌,杨浑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自己已成功诱惑了段文昌,进士,正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良久,良久,段文昌才缓过神来,依依不舍的卷起卷轴,带着一种失态后的愧意,热情的招呼杨浑之落座。他还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拥有这些神品字画,对付送了如此一份大礼,所求之事一定很难,很难。 当对付说明来意,段文昌笑了,心满意足的笑了。因为,他知道,现在,这些字画,这些堪称神品的字画,将属于自己,真正的、永远的属于自己。因为,在段文昌眼里,杨浑之的请求,不过是一碟小菜,小菜一碟。 段文昌笑了,杨浑之也笑了。现在,进士,离自己又近了一步,一大步。 杨浑之走了,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段文昌迫不及待的打开那些字画,开始欣赏,贪婪的欣赏。 世代显宦的杨浑之,利用手中的资源,成功诱惑了当朝权贵。 正文 第十四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六 出身寒门的段文昌,为了一己私欲,抛弃了其他寒门子弟的利益,成为世家子弟驱使的工具。现在,段文昌只需要一封信,一封写给主考官的推荐信,就万事大吉。他相信,主考官不会不给他面子,因为,主考官的名字叫钱徽。 钱徽来自江南,世代书香。他的父亲,名叫钱起。那一年的科考,钱起凭借一句如鬼谣般空灵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而名满天下。 凭借父亲的名望,还有,自己的才华,钱徽顺利的进入翰林院,成为炙手可热的翰林学士。可惜,元和十一年,他冒冒失失的上书皇帝,反对削藩,结果触怒了李纯,丢掉了香喷喷的翰林学士。从此,钱徽的仕途陷入了低谷。 段文昌拜相会,钱徽才慢慢走出了低谷,升任礼部侍郎,主持这一年的春闱。因此,可以说,段文昌对钱徽有恩,提携之恩。有了这重渊源,段文昌相信,钱徽一定不会扫了自己的面子。可惜,段文昌忘了,当年,自己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恩人,李逢吉的。 那是一个清晨,一个寒气还没有散尽的清晨,长安礼部南院的东墙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因为,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大家都是举子,同是前来看榜,但他们的心情却各不相同,用冰火两重天形容,似乎也不算过分。有人胸有成竹,有人忐忑不安,有人趾高气扬,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期盼中带着一丝忐忑,有人绝望中带着一丝期盼。 熙熙攘攘的看榜举子中,也有杨浑之的身影,此刻,他正一脸轻松的准备欢呼自己的胜利。只是,不知为什么,杨浑之一脸轻松的背后,似乎还有一丝丝的担心和焦虑。大概,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人之常情,杨浑之喃喃的自我安慰。 榜终于登上了东墙,十四位进士的名单,千呼万唤的出现在一众举子面前。 不出所料,十四位进士背后,无一例外地都站着一个赫赫有名权贵和声势显赫的家族。不过,可惜,里面没有杨浑之的名字。 杨浑之落榜了! 怎么会这样!失落,写满了杨浑之的脸颊。 怎么会这样!寒鸦,飞进了段文昌的眼睛。 段文昌是一个文人。文人不一定轻生死,却往往会重然诺,所谓一诺千金是也。何况,为了这一诺,杨浑之付出的又何止千金! 段文昌不但是一个文人,还是一个敏感的文人。一个敏感的文人,往往容易受伤。当年,一次寻常的酒宴,一个醉醺醺的进士,一个名叫薛大白的进士,直呼了别人的名字。第二天,段文昌的宴客名单中就少了薛大白的名字,不是暂时,而是永远。因为,段文昌认为,这是一个缺乏教养的人,不值得交往。何况,这一次,钱徽扫了他的面子,狠狠的扫了他的面子! “钱徽,既然,你不给我面子,那么,我就扯断你的里子!”段文昌咬牙切齿的暗暗发誓。“钱徽,我要让你明白,一个宰相,即使是一个已经去位的宰相,依然有能力,让你再次跌入深渊。我发誓!” 第二天,段文昌入宫辞行,李宥在大明宫别殿亲切接见了自己的第一位宰相。话别后,段文昌并没有按照惯例就此离开,而是貌似轻描淡写的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听说,今年取中的十四位进士,并没有真才实学,都是滥竽充数的家伙,只是因为,他们是大臣子弟,才得以蟾宫折桂。 李宥很惊讶,也很失望。堂堂的科举考试,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见多怪的李宥立刻招来了当值的翰林学士,元稹和李绅,求证事情的真伪。 段文昌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暗暗窃喜。因为,昨天,他已经悄悄拜会了这两个人。 正文 第十五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七 发起攻击前,段文昌做过周密的分析。 段文昌很清楚,攻击一旦开始,站在他对面的,绝不仅仅是钱徽一个人,他的背后,还有十四家权贵。别家也就罢了,虽然算不上软柿子,他段文昌还是敢捏上那么一捏的。不过,其中有几家,具体地说,是四家,段文昌是不太想捏的,因为他们不是软柿子,而是铁柿子,捏起来手疼,非常的疼。 长庆元年科考案权贵排行榜第一名:裴度,前宰相裴度。裴度所在的闻喜裴家是一个很牛的家族,非常的牛,数百年气运不衰。三百多年来,闻喜裴氏先后走出59位宰相,59位大将军,14位中书侍郎,55位尚书,44为侍郎,此外,还有常侍11人,御史10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25人,刺史211人,太守77人;封爵者公89人,侯33人,伯11人,子18人,男13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3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驸马21人,公主20人。正史立传及在列者,不下600人,名垂后世者有一千多人。这样一个声势显赫的顶级豪门,任谁都不想与他们为敌。 裴家牛,裴度更牛,牛的没边。从淮西戡乱到卧镇北门,裴度历事七朝,四度拜相,威震四方,是继郭子仪之后,最威风八面的朝廷柱石级人物。你说,裴度好不好惹?不巧,裴度的儿子就是卷入科考案的十四位进士之一。 长庆元年科考案权贵排行第二名:李宗闵,中书舍人李宗闵。要论身份,四位权贵中,最为尊贵的是李宗闵,因为,李宗闵是皇族,正儿八经的宗室之后。曾经,李宗闵有一个伯父,一个非常有名的伯父,至少在当时非常有名,因为当时他是宰相,他就是李夷简。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宰相李夷简的弹劾,杨浑之的父亲杨凭被撵出了长安。如今,杨浑之进士落第,李宗闵的女婿苏巢却雁塔题名,富贵穷通,一荣一枯,对比是如此的鲜明。杨浑之的字画,虽然没有为他换来翘首企盼的进士,却因为段文昌的奋力一搏,将苏巢从进士行列里一脚踹了出来,也可算是对杨浑之的一种补偿。字画,价值不菲的名人字画,毕竟还是没有白费。如此说来,杨浑之还不算特别败家。 未来几十年,长安,李宗闵将是炙手可热的的风云人物。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一批所谓的青年才俊,为了共同的利益,孜孜不倦的卷入党争的泥潭,李宗闵也因此成为“牛李党争”的代表性人物。不要误会,李宗闵不属于李党,而是牛党。名义上,他是牛党的二号人物,实际上,他才是牛党真正的领袖,精神领袖。 长庆元年科考案权贵排行榜第三名:郑覃,谏议大夫郑覃。郑覃所在的荥阳郑氏北族第二房,是山东最高贵的士族之一。 在山东,乃至全国,这都是一个赢得广泛尊重的家族,不是因为高官显宦,而是因为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朴素的家风。当然,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家族,高官自然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事实上,到中唐为止,这个家族已经先后走出了六位宰相,其中也包括郑覃已经故去的父亲,郑珣瑜。 与出身寒门,却极尽奢华的段文昌不同,大大的不同。虽然出身清贵,少年郑覃却是一个甘于清贫的人。即使,在不久的将来,继父亲之后,成为帝国的宰相,却依然固守着那一份清贫,清贫到令人发指,哦,不,应该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家无媵妾,破屋数椽,简陋如故,也就能遮遮风,挡挡雨而已,说它是宰相府邸,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郑覃擅长的是稽古守正的经学,进士科擅长的诗词歌赋,却实在不怎么在行。不过,郑覃并不反对科考,因为,他,还有他的家族,需要靠进士入仕为官,借以保持家族的名声,以及政治地位。 卷入科考案的既不是郑覃的儿子,当然,也不是女婿,而是弟弟,嫡亲的亲弟弟。弟弟的名字叫郑朗。传说,科考前,郑朗到青龙寺游玩,邂逅一位高僧。高僧一般都会相面,相的还很准,贼准。高僧告诉郑朗,今年的进士,你没戏!就在几天前,郑朗高中进士,贺客盈门,却不见那个僧人的身影。当然,对此,大度的郑朗不会在意,一点也不在意。不久之后,郑朗的进士得而复失,那位僧人却兴致勃勃的前来贺喜。他告诉郑朗,今年,你如果中第,将不吉利,很不吉利;如果落第,那就说明,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将来,位极人臣的将来。后来,郑朗果然继承了父、兄的衣钵,成为帝国的又一位宰相。 这是一个算不上优美,却很让人回味的故事。究竟,郑朗的被黜,是上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宿命,还是郑氏家族自说自话的遮羞布? 长庆元年科考案权贵排行第四名:杨汝士,右补阙杨汝士。在长安,弘农杨氏有三个分支,三个势力非常庞大的分支:履道坊的杨凭,新昌坊的仆射杨于陵,还有就是右补阙杨汝士这一了。 很巧,弘农三杨先后与科考舞弊搭上了关系。杨浑之就不用说了,作弊失败,黯然收场。归根究底,杨浑之,就是个打酱油的。不过,如果没有这个打酱油的,或许,就不会有长庆元年的科考舞弊案。如果没有这次科考舞弊案,历史必将是另外一种样子,至于究竟是什么样子,历史没有真实发生过,因此,无人知晓,总之,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见,杨浑之虽然是个小人物,却是影响了大唐历史的小人物,就好像一只蝴蝶,轻轻的挥动一下翅膀,却可能最终导致千里之外的一场飓风。 元和三年策论案,挂名副主考杨于陵无辜躺枪,被冤哉枉也的赶出了长安,成为一条遭殃的池鱼。如今,十三年过去了,长庆元年的科考舞弊案,同为杨震后裔,同为弘农杨氏的分支,同为挂名副主考,杨汝士同样变成了遭殃的池鱼。哎呀,我说溜了嘴,杨汝士可不是池鱼,既不冤哉,也不枉也,因为十四名进士中,有一个人,名字叫杨殷士,是杨汝士的弟弟,嫡亲的弟弟。不过,似乎也不应该说他是罪有应得,而应该说是罚不抵罪,因为,杨汝士和其他人不同,他是惯犯。 杨震很清廉,杨汝士很贪婪,一点不像他的祖先。贪婪的人大多喜欢一条道,生财之道。生财之道有很多,有正道,也有邪道。正道有很多,邪道更多,比如说,坑蒙拐骗偷。可惜,杨汝士就是一个不走正道,专走邪道的家伙。当然,作为帝国高级官员,虽然是走邪道,也要走出水平,走出风采不是。杨汝士的邪道走的那是相当有水平,相当有风采,因为他喜欢上了科举这块肥肉。而且,杨汝士不仅自己走的风生水起,还把他两个弟弟拉下水,时人称之为“三杨”。 唐代科举的透明度相当高,当然,这个透明度是对主考官而言,是对豪门世家而言。对于那些寒门子弟,那是相当不透明。为了给那些热衷功名的举子大开方便之门,“三杨”以无比饱满的热情,全身心的投入到科考舞弊的事业中去。他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共同在科举中上下其手,操纵科举结果。在热情帮助无数有财却无才的举子高中进士的同时,杨氏兄弟自然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时的长安,有五个人热衷于为举子通榜是出了名的。五人中,排在第四位的是苏景胤,排在第五位的是张元夫,排在前三位的当然就是杨家那哥仨了。长安里坊,一度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要趋举场,先问苏、张;苏、张尤可,三杨杀我”。就这样,在三杨苏张等人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迫使寒门子弟望考兴叹,颓然而返。 四位权贵,四家豪强,只要得罪了他们一家,就可能被碾成粉末,何况,这一次,是四家一起得罪。因此,段文昌很清楚,自己得罪不起。 事情似乎卡住了,要出这口恶气,就势必得罪那几家豪强;要想不得罪豪强,似乎只剩下一条路,息事宁人,受点闷气,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段文昌不是说忍就能忍的人,所以,他决定,找几个联邦。 所谓联邦,在段文昌的字典里,是这样解释的:打仗的时候,联邦是急先锋;撤退的时候,联邦要帮着背锅,黑锅。 段文昌选中的联邦有两个,一个是元稹,一个是李绅。 正文 第十六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八 选择元稹作联邦,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险,是真险,险到了极点;妙,也是真妙,妙到了极点。 元稹很孤独,孤独到只剩下自己的影子。曾经,他有两个上级,非常赏识他的上级。一个是裴垍,不过,现在,裴垍坟头上的树木,已经可以砍下来作房梁;另一个就是令狐楚,不过,在令狐楚四面楚歌的时候,元稹果断的背叛了他。元稹天真的以为,背叛了令狐楚,可以拉近自己与群臣的关系,但是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因为,在士大夫们看来,一个背叛了自己恩人的人,实在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交往。 孤独的元稹当然不甘于孤独,所以他开始寻觅。寻觅什么?当然是,知己,或者换一个名次,叫做同伙。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元稹却始终难觅知音的踪迹。不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元稹,不经意间一回头,却惊喜的发现,“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怎么也寻不到的知己,却在灯火阑珊处向他招手。 知音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对了,就在翰林院。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仿佛王谢堂前的双飞燕,齐刷刷飞到了自己的面前。 元稹的知音姓李,两个都姓李。一个是李德裕,一个是李绅。他们与元稹至少有两个共同点:同为翰林学士,同样孤独。 三个同样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朋党,它的名字叫“翰林三俊”。 如今,元稹是一个说话管用的人,非常管用。他是翰林学士,他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他与魏弘简、崔潭峻等当红太监合穿一条裤子,他的同党李德裕和李绅都是天子新宠,这些都是在李宥面前说一不二的人。因此,元稹的话,李宥很爱听,非常爱听。 如果元稹能为我所用,必将是一柄利剑,无往而不利。不过,这也是把双刃剑,一旦使用不当,很可能还会伤了自己。 问题是,元稹肯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 段文昌对元稹有恩,提携之恩。不过,联想到令狐楚同学的悲惨遭遇,自己与元稹的这点交情,似乎靠不住,非常靠不住。何况,被告席上站着的几位大佬,似乎与元稹也有交情,而且似乎还不浅,至少比他段文昌还要深。裴度之于元稹,曾经是呵护有加的长官;钱徽之于元稹,曾经是关系融洽的上级;李宗闵之于元稹,曾经是过从甚密的知己。如果元稹讲交情,段文昌还真不敢拉他下水。 交情不靠谱,好在,还有别的,比如说,利益。 经过细致的分析,段文昌得出一个结论,一个非常清晰的结论:攻击,一旦开始,元稹一定会从中获利,获利甚丰。至少,元稹会这样认为,因为,元稹是个官迷。 元稹是个官迷,要求进步的.非常强烈。官做到他这种程度,如果再要求进步,只剩下一个可能:进入政事堂,成为万众瞩目的宰相。 因为群众测评不及格,早该进入政事堂的元稹就是进不去。如今,相位又有了空缺,元稹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不过,元稹有一个竞争对手,实力非常强劲的对手。曾经,他和他是好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那又怎样,谁让他挡了我的路。这个挡了元稹拜相之路的人,就是李宗闵,中书舍人李宗闵。 现在,李宗闵卷入了科考舞弊案,机会来了,元稹当然不会放过。李宗闵,老朋友,对不起了!我要作宰相,而你只能滚蛋。 段文昌要报复钱徽,元稹要打击李宗闵,二人一拍即合。 正文 第十七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九 段文昌的第二个联邦是李绅。 李绅来自赵郡李氏。这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大名鼎鼎的“海内四姓”之一。在气度恢弘的大唐,这也是一个盛产宰相的伟大家族,终唐一世,先后走出17位宰相。李绅的高祖李敬玄就是十七位宰相之一。不过,到了李绅的祖父、父亲,家道已经中落很久很久了。不仅如此,李绅的父亲还是个短命鬼,早早就撇下了孤儿寡母,自己跑到阴间享福去了。李绅在母亲的抚养和教诲下,渐渐长大成人。 或许因为营养不良,李绅身材比较矮小,因而被人戏称为“短李”。不过,科学证明,凡是浓缩的都是精华,身材矮小的李绅却精悍过人,尤其是诗歌,写得更是贼拉拉好。 在名家辈出的元和诗坛,李绅诗歌的总体成就或许比不上元稹、白居易、刘禹锡、韩愈和柳宗元等诗坛大哥大。不过,如果每人限定一首诗歌,放在小学生中间,作知名度调查,估计李绅有可能排第一,至少,也是并列第一。因为,李绅的那首诗相当有名,名字叫做《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此看来,李绅还是一个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人,没错。不过,前面要加上一个时间状语,叫做“曾经”,或者“偶尔”。 才华横溢的李绅顺顺当当的考中了进士,可惜,却只得到一个国子助教的位子,这是一个枯燥却没有前途的职位。在长安,没有背景的李绅,前途似乎很黯淡。前途黯淡的李绅,心情也不明朗,一点也不明朗。于是,乘兴而来的李绅,意兴阑珊的回到了草长莺飞的江南,回到了虎踞龙盘的金陵。 当时的金陵是李錡的天下,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镇海节度使李錡。李錡虽然很骄横,却也喜欢招揽名士,恰巧,当时的李绅已经是一个颇有些名气的诗人。因此,李錡想把他罗致到幕府,可惜,李绅拒绝了,很干脆。 李绅的拒绝,令李錡很难堪,也很难看。李錡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因为,李錡动了杀心。虽然在长安做过官,虽然大小是个名士,虽然李绅不能算是普通人。可是,作为一镇诸侯,李錡要想杀他,似乎也不太难,似乎比碾死一只臭虫,也难不了多少。所以,听到风声的李绅只剩下一个选择:逃。 离开了长安,又逃离了江南,李绅,成了浮萍,四处漂泊,直到李錡被摘去了脑袋。 元和宫变之后,李绅终于回到了长安,走进了翰林院。在那里,孤独的李绅,遇见了同样孤独的元稹,还有更加孤独的李德裕,总算是找到了组织。 成为举足轻重的翰林学士,曾经贫寒的李绅像段文昌一样,忘记了曾经的贫寒。在长庆元年的这次科考中,他同样被收买,成为世家子弟的说客。可惜,他的命运和段文昌是一样一样的,钱徽没有卖他面子,他推荐的人选落榜了,竟然! 如果没有段文昌,李绅或许会选择沉默。在沉默中等待,等待报复的机会。段文昌的发难,使李绅明白,机会来了,就在眼前!所以,他已无须等待。冲锋! 搞定了元稹,搞定了李绅,段文昌笑了,得意的笑了。现在,他已确定,自己,胜券在握。因为,元稹、李绅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非同小可的人,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同党,翰林学士李德裕。 与李绅一样,李德裕也出自那个伟大的家族,赵郡李氏;与李绅不一样,李德裕有一个爹地,非常有名的爹地。因为,他的爹地曾经是李纯最最器重的宰相,到死都是。或许,你已经想到,这个人只能是李吉甫。 说来惭愧,威风八面的父亲,对李德裕的仕途,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相反,李德裕还吃了不少瓜落,他父亲的瓜落。 父亲李吉甫在朝为相的那些年,李德裕遵循大臣子弟回避的原则,离开了长安,同时,也离开了科举,在天南地北的幕府间漂泊。直到元和十四年,李德裕才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好在,李宥对李吉甫的印象还不错,对李德裕也是青睐有加,不仅让他进入前途无限的翰林院,还慷慨的赏赐他金鱼紫带,宠爱的让人羡慕嫉妒恨。 可惜,和元稹、李绅一样,李德裕在长安的履历是一片空白。不仅如此,他的父亲,他那已经死去多时的父亲,却仍在无休无止的为他设置障碍。元和宫变前后的长安,政事堂变成了跑马场,宰相们走马灯似的换,可换来换去,换去换来,无论谁上台,都不肯正眼看李德裕一眼。因为,他们大概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李吉甫的政敌,他们都曾经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反对过李吉甫的武力削藩。 元稹、李绅和李德裕,在大致相同的时间离开长安,又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回到帝京,一同进入翰林院。元稹没有声望,李绅没有背景,李德裕没有同年,人前风光无限的他们,人后却都在独自品尝一杯叫做孤独的苦酒。在翰林院那些寂寥的时光里,落寞将他们拴在了一起,紧紧的拴在了一起。 如今,元稹和李绅已经发起了冲锋,作为同党的李德裕又岂能袖手旁观?何况,那个李宗闵,那个中书舍人李宗闵,曾经攻击过自己的父亲,如今,又成为元稹拜相的障碍,最大的障碍! 正文 第十八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 复试在子亭进行,史称“子亭复试”。 “子亭复试”的主考官有两个。一个是王起,中书舍人王起。另一个是白居易,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这是一个吊诡的组合,非常吊诡。 依照惯例,复试之类的活计,一般都由翰林学士效劳。可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六位翰林学士中,两位是原告,还有一位躲在暗处打黑枪。或许,为了公平起见,李宥启用了王起个白居易。然而,这个组合真的能体现所谓的公平吗? 王起,曾经做过李德裕父亲的掌书记,与李德裕走的很近。另外,王起还有一个哥哥,叫王播,原西川节度使王播。王播曾觊觎宰相宝座,当时的宰相段文昌曾大力举荐。你说,他会倾向于谁? 白居易的情况比较复杂。 白居易有一个老婆,姓杨;杨氏有一个哥哥,嫡亲的哥哥,叫杨汝士。白居易与杨氏的媒人叫杨虞卿,杨虞卿有一个密友,叫李宗闵。绕吧?别急,还有!曾经,白居易有一个同事,翰林院的同事,名字叫钱徽。曾经,他们诗文唱和,还留下过“连辅青缣被,对置通中枕”的佳话。 看起来,白居易应该是被告的同情者。实际上,未必! 首先,从其一贯表现看,对于自己与杨汝士的这层亲戚关系,白居易似乎并不怎么看重。至于媒人的密友,更是何从谈起?白居易真正在乎的,似乎就只有钱徽,那位曾经的翰林院同事。 其次,与被告扯不断、理还乱的白居易,和原告的关系也不简单,非常的不简单。站在明处的三位原告,都是白居易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关系还不错的段文昌;一个是关系很不错的李绅;还有一个,是关系非常不错的元稹。 白居易与元稹,既是同年,又是密友。 白居易与元稹是同年,而且是双料同年,因为,他们既是贡举同年,又是制举同年。想想当年萧俛、令狐楚和皇甫镈三个天差地别的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你就会明白,同年有多重要! 当曾经的同事遭遇曾经的同年,白居易感情的天平倾向哪里,是个问题。 白居易与元稹是好友,诗文唱和的文友,推杯换盏的酒友,无话不谈的挚友,共同发起新乐府运动的战友。 当好友遭遇好友,白居易感情的天平,又将倾向何方? 因此,事在两难的白居易,最有可能的选择,就是中立,如果不是更倾向于原告的话。 中立就好!毕竟,我们还有王起! 看起来,两位主考官,一个是原告的同盟,一个是被告的亲戚,公平,公平的很! 我相信,这样一个吊诡的组合,这样一个天才的创意,一定是元稹的手笔。因为,李宥,我们的少年天子,实在没那么聪明!你就是把他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天才的创意。 正文 第十九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一 只要是考试,就会公布成绩,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当然,子亭复试也不例外: 十四名进士,三名合格,勉强合格;十一名,水货,黜落。作弊罪名成立,证据确凿。 这是一个公允公正的结果,貌似! 一直以来,我们的思维都存在一个误区:作弊的都是水货,作弊的世家子弟更是水货中的水货。由此,我们很容易推导出一个结论:作弊的都是水货,作弊的世家子弟更是水货中的水货。十四位进士都作了弊,十四位进士都是世家子弟。所以,十四位进士都是水货,水货中的水货。拿这个结论去套子亭复试的结果,我们很容易想当然的就认为结果合情合理,公允公正。 然而,作弊的就一定是草包,是水货?世家子弟就一定是草包,是水货?未必,尤其是在唐代。 唐代科举制度还不够完善,不是不够完善,而是很不完善。制度的不完善,为作弊提供了无限可能。行卷、温卷、请托、通榜,这些专属于唐代科举的名词,无论它们背后流传着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与佳话,无论它们催生出多么辉煌灿烂的文化,都无法掩盖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些故事的主人公,这些文化的创造者,实际上是在作弊。 唐代科举的录取规模不大,不是不大,而是很小,小的可怜,只有区区的十几个名额。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科举精英,任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使你满腹诗书,即使你文采飞扬,即使把你的才学抠出来,称上那么一称,比曹子建还多那么一斗半斗,你,依然没有把握,必胜的把握。 要想在惨烈的厮杀中趟出一条血路,你将不得不乞灵于权贵,能够左右考官的权贵。因此,有唐一代,科举作弊是一种常态,是一种潜规则,除非遇到像韦贯之那样不接受任何请托的另类。当然,这里所说的作弊,不是指夹带之类的小儿科,而是指披着浪漫外衣的行卷、请托和通榜。当行卷成为一种风尚,当请托成为一个必须,当通榜成为一股潮流,不肯与世沉浮的举子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落榜,百分百落榜。 作弊,还有一线生机;不作弊,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来自于全国各地的科举精英,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拉关系、走后门,于是乎,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 因此,在唐代,作弊者未必就是水货,其中也不乏真品、精品。腹内草莽的杨浑之固然需要贿赂权贵,才大如海的王维也不得不借重于公主的推荐,就连放荡不羁的杜牧也只好放下身段、乞灵于名流的通榜……。 至于世家子弟,元和年间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比如说杜黄裳,比如说李吉甫、李绛,比如说武元衡,比如说裴度,比如说令狐楚,比如说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 由此,我们读出一个结论:作弊的十四位世家子弟,可能有草包,也有水货,但,应该也有真品,甚至精品。可是,复试的结果显示:十四位进士,十一个草包和水货,其它三个比草包好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概率不能说没有,可是微乎其微,何况,主考官是才华出众、曾经做过翰林学士的钱徽。 复试有问题,复试的结果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对于这样一个结果,裴度们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和异议? 问题就出在那一诗一赋上,更精确的说,问题就出在那篇赋上! 那篇赋的题目是《孤竹管赋》。孤竹管的意象出自儒家经典《周礼》上的两句话:“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於地上圆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和“孤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至日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祗皆出,可得而礼矣。” 《周礼》是儒家经典,《三礼》之一,也是唐政府明文规定的《九经》之一,孤竹管出自这样的经典,似乎也算不上冷僻。可参与复试的十四位新科进士,竟都茫然不知出处,只好胡乱涂鸦,敷衍成篇,往往下笔不足千言,离题却已万里,跑题都跑到天上去了。如果,李晨生活在唐代,一定会兴高采烈的跑到十四位可怜虫面前,大声呼喊出“奔跑吧,兄弟!”的标志性口号。 这样的结果,似乎恰恰验证了十四位进士都是草包,都是水货的结论。不过,我还是那两个字:未必! 正文 第二十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二 唐代进士科、博学鸿词科考试,赋题大多来自《九经》。所谓《九经》,是指唐政府规定的九本儒家经典,分为大经、中经、小经三类。大经包括《礼记》和《左传》;中经包括《诗》、《周礼》、《仪礼》和《易经》;小经包括《尚书》、《公羊传》和《谷粱传》。不过,《九经》的出题频率明显冷热不均,最热门的是《礼记》,其次是《尚书》,然后依次是《周易》和《左传》,《周礼》、《诗经》和《仪礼》则属于冷门,至于《公羊传》和《谷粱传》则连冷门也算不上,因为从来就没有出过。 现存八十个唐代省试赋题中,只有三个来自《周礼》,分别是贞元八年的《明水赋》,元和十年的《乡老献贤能书赋》以及子亭复试的《孤竹管赋》。其中,贞元八年的《明水赋又见于《礼记》。也就是说,除了《孤竹管赋》,真正只与《周礼》有关的赋题只出现过一次! 小概率事件,绝对的小概率事件! 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是人为操纵的结果。出题者设了一个局,对大多数举子而言,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一方面,赋题出自《周礼》正经,不能说偏冷生僻,你猜不出问题,只能证明你的学识浅薄,怨不得别人。有什么委屈,也只能在肚子里憋着。 另一方面,赋题出自《周礼》,是不偏之偏。因为考什么,学什么,古今皆然。《周礼》在出题者这里是冰疙瘩,在举子那里,自然也成不了香饽饽。许多举子点灯熬油一辈子,只研究一部经书。显然,这部经书可能是《礼记》,或者《尚书》,却绝不会是《周礼》!因此,对大多数举子而言,《周礼》是软肋,致命的软肋。这一点,只要在科场中混过的人,个个心知肚明。 对不起,出题者就是奔着你的软肋去的,明显的对人不对事! 出题者,名义上是皇帝,问题是,只知道疯玩的李宥未必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即使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也未必肯动这样的脑筋。这个光荣的任务,自然就义不容辞的落到了翰林院的手中,而翰林院是元稹、李绅和李德裕的天下。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玩死你。 “小样,玩不死你!”我仿佛看见,元稹俊俏的面庞上依稀闪过一丝阴险的笑容。 头顶作弊的光环,被无情的黜落,仕途瞬间黯淡。有谁体味过从天堂跌入地府的痛楚,如此真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十一个被黜落的举子,都将是长安的“风云人物”。他们,必将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觥筹交错时的笑料。 这不公平! 十四名举人通过请托等不正当竞争手段,窃取进士,对其它举子而言,当然不公平。不过,当请托成为一种习气,成为一种风尚,成为一种潜规则,他们,又能如何选择? 正义的嘴脸下,掩盖着险恶的用心和龌龊的目的,元稹毫不客气的将十四个举子装进了网里,没有丝毫的愧疚。当然,元稹的目标不是这些小鱼小虾,而是他们背后的那条大鱼,李宗闵,中书舍人李宗闵。 这不公平!对十四位举子而言,这不公平!因为,除了勉强及格的那三位,其他人将很难再有机会,翻身的机会。 不过,还是有人翻了身。而且不是一个,至少是两个。第一条翻身的咸鱼是裴譔,裴度的儿子。裴譔能够翻身,不是因为他有多牛,而是因为他的老爸很牛。 裴度威望很高,高到什么程度?有时候,就连皇帝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死了的李纯是这样,活着的李宥也是如此。复试的结果呈上去,李宥大笔一挥,就给了裴譔一个进士,特赐进士!你说,裴度牛不牛? 不过,人生的路,还是要自己走,即使你爸是李刚,也有栽跟头,或者翘辫子的时候。所以,靠天靠地靠父母,都不如靠自己。靠老爸的面子,裴譔的进士失而复得,不过,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唯一能够在历史上留下这么一笔两笔的事迹,也就是长庆元年的贡举案了,虽然不怎么光彩,毕竟,还是让很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 第二条翻身的咸鱼是郑朗,谏议大夫郑覃的弟弟。 说来惭愧,郑朗出自山东的经学世家,却猜不出来自《周礼》的问题,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这种情况的出现,只能有两种可能:第一,郑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第二,题目有些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偏,而是专门针对应试举子的偏。 那么,郑朗究竟是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呢?是,也不是。郑朗是纨绔子弟,不假;郑朗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真。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郑朗用其一生的华丽演出,郑重宣告:我,郑朗,不是水货,更不是草包。 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进士,丢了。郑朗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安,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只有坚定的信念:长安,我一定会回来的! 离开长安,郑朗跑到了湖北襄樊,成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柳公绰的幕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郑朗干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很快,他就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回到了曾经带给他无限屈辱的长安。 在长安,他得到的第一个官职是右拾遗。此后的数十年间,郑朗的官越做越大。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他都政绩斐然,好评不断。三十五年后的大中年间,继父亲郑珣瑜、叔父郑余庆和哥哥郑覃之后,郑朗昂首阔步的迈入政事堂,成为文官集团的领袖,在这个伟大家族的荣誉博上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郑朗,这个曾经被长安鉴定为庸才的人,这个曾经深陷不名誉泥潭的人,这个曾经被长安当作话柄和笑料的人,用三十五年时间,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华丽蜕变。 正文 第二十一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三 那次复试,诗歌的题目叫做《鸟散余落花》,出自谢眺的《游东田》:“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这首诗来自李善注《文选》卷二二。《文选》是唐人最钟爱的写诗作文的范本,算不上生僻。谢眺是南北朝著名诗人,《游东田》也算其代表作之一。因此,这个诗题即使算不上大热,也绝对算不上冷门。如此看来,元稹还算厚道,还没有赶尽杀绝,只要你能够闯过赋题那道鬼门关,就可以逃出生天。 实际上,最大的可能是:元稹,想捞一个人,保护他顺利通过复试。这个元稹想保的人,正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郑朗,谏议大夫郑覃的弟弟。 郑覃与李绅、李德裕一直有交情,非常不错。多年以后,这三个人还紧紧走到一起,组成了一个实力庞大的朋党:“李党”。 郑覃与自己的两个同党都有不错的交情,元稹不得不卖这个面子。不过,既要确保郑朗过关,又要确保大多数人不过关,似乎是个问题。 郑氏兄弟来自山东的经学世家,诗赋并不怎么在行,经学却是其传统强项。元稹相信,家学渊源的郑朗应该猜得出来自《周礼》的问题。 可惜,元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郑朗虽然来自经学世家,却更加痴迷于科举,为了科举,早已将《周礼》束之高阁,甚至有可能都丢到太平洋去了。 于是,郑朗还是落榜了,出乎元稹的意料。 据说,孔温业的《鸟散余落花》诗是子亭复试的压卷之作:“美景春堪赏,芳园白日斜。共看飞鸟好,复见落余花。来往惊翻电,经过想散霞。雨余飘处处,风送满家家。求友声初去,离枝色可嗟。从兹时节换,谁为惜年华。” 说老实话,这首诗歌并不高明,非常的不高明。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孔温业的压卷之作,都无法与谢眺的原作相提并论,与一流唐诗相比,更是有云泥之别。不过,如果我们把它放到特定的群体去考察,在唐人试律诗中,这首诗还算凑合,相当凑合。 如果说唐诗是一串光彩夺目得到项链,由无数颗晶莹剔透的钻石组成。那么,其中,总有一颗或者两三颗不那么璀璨,唐人试律诗就是其中不怎么晶莹,也不怎么剔透的一颗。 在那个诗歌的巅峰时代,科举考场内却没有诞生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佳作。唐代近三百年的科举,真正名动天下的考场佳作似乎只有六句,注意,是六句,不是六首,还凑不成一首完整的律诗。 六句中的四句来自祖咏的半首《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可惜,祖咏只完成了这么四句,就意尽搁笔。剩下的两句来自钱徽的父亲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外,考场上就再也没有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名篇佳作。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繁琐的考场规矩,巨大的精神压力,紧张的时间长度,都最大限度的限制了考生的正常发挥。在这样苛刻的条件下,渴望其佳作纷呈是不现实的,非常不现实。子亭复试的要求更加严厉,意义更加重大,考生的心理压力更加山大,能够顺利完篇已属阿弥陀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思想性和艺术性? 其他十三位举子的诗歌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李宥措辞严厉的上谕,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对考生诗歌的批评,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断:十三位举子的诗歌,或许比不上孔温业的压卷之作,估计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应该能够及格。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如果没有请托,十四位举子或许中不了进士,但也绝不是腹内空空的草莽。 与平淡如水的诗歌相比,“鸟散余落花”这个诗题似乎更耐人寻味。谢眺的《游东田》是一首以写景为主的纪游诗,全诗描写诗意江南,绝美初夏,美景良辰,赏心而悦目;景幽人雅,恬淡而冲和,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喜悦。“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尤为生动而传神。上句写小荷尖尖,莲叶田田,游鱼如织,嬉戏其间,颇有“鱼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的神韵,而更富有动感。下句写飞禽振翅,鸟鸣间关,花落无声,漫舞轻扬,微风拂过,花香弥漫,可谓绝美风景。此情此景,想想也是醉了。 子亭复试将“鸟散余花落”从全诗中剥离出来,又将“花落”改成“落花”,意象似乎还是那个意象,却没有了原诗那种淡淡的喜悦之感,还平白地多了一些萧瑟之意。 景色依旧,心境不同,意象也就大不相同。同是落日黄昏,有人从华丽中体味到的是悲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人则从凄凉中体味到华丽:“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李宥,或者说元稹,无意间拈出的这个诗题,似乎成了那个时代的写照。当大唐帝国逐步走向衰落,再也无法逆转时,一句“鸟散余落花”以区区五言,高度凝结出一个时代的颓象。在那个最没有诗意的艰难时代,竟然因之有了一个诗意的总结,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讽刺,一个诗意的讽刺。 正文 第二十二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四 从某种程度上看,子亭复试更像一场裁决,一场法律裁决。裁决的结果很明显:舞弊罪名成立,证据确凿,主考官钱徽在劫难逃! 看起来,身处漩涡中心的钱徽成了一只羔羊,一只待宰的羔羊。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狗急了还会跳墙,那么,钱徽急了又会怎么样? 放心,钱徽没有急,一点也没急。正相反,他很冷静,冷静的令人窒息。其实,钱徽手里还有牌,王牌,鱼死网破的杀牌。钱徽手里的所谓“王牌”其实是两封信,两封请托信。两封请托信的主人,一个是段文昌,另一个正是李绅。 不过,钱徽依然冷静,冷静的让人抓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打出这两张王牌的打算,不是暂时没有,而是一直没有。虽然,李宗闵、杨汝士隔三岔五的就跑到钱徽面前,不遗余力的鼓动他将两封信公之于众,把原告也拖下水。不过,无论他们如何的慷慨激昂,如何的巧舌如簧,钱徽就是不肯,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冲动是魔鬼”。 拒绝冲动的钱徽冷静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得出了一个清晰的结论:对方谋定而后动,必有后手,即使自己把两封请托信捅出去,也未必能对段文昌、李绅等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可能招致对方更加疯狂的报复。所以,冷静下来的钱徽决定,来个毁尸灭迹,哦,不,是毁信灭迹。他希望,能够借此换来对方的宽恕。 当跳跃的火苗将王牌变成灰烬,钱徽得到了预期的结局:他,被逐出长安,贬为江州刺史。对科考舞弊而言,这是一个算不上严厉的处罚,远远算不上。何况,贬谪没多久,他便内迁华州,仕途再次走上了正轨。 此后的几十年间,长安政坛波诡云谲、风云变幻,钱徽却无惊无险的度过了自己的宦海余生。不能不说,钱徽是一个明智的人,非常明智,因为,他懂得及时抽身的道理。 涉案的几家权贵,结局却各不相同,耐人寻味的各不相同: 裴譔的进士失而复得,裴度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除了名誉受损,裴氏父子失去的其实并不多,一点也不多。当然,这不是侥幸,而是实力,不是裴譔的实力,而是他爹地的实力,连皇帝也不得不作出让步的实力。 出自山东经学世家的郑朗没有裴譔的好运,他被黜落了。不过,参与作弊的郑覃却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依旧做他的谏议大夫。如果说,裴度逃脱惩罚,屏的是实力,郑覃靠的则是另外一样东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非常管用,它的名字叫关系,郑覃与翰林三俊的关系。 作为元稹的竞争对手,中书舍人李宗闵被毫不客气的赶出了长安,当然,他的女婿苏巢也丢掉了曾经握在手里的进士。与钱徽一样,李宗闵得到的官职也是刺史;与钱徽不一样的是,他的贬谪地是剑州,一个遥远而荒僻的地方。 说起来,李宗闵还真是可怜,非常非常的可怜。因为,他在同一条河里,跌了两次跟头,大跟头。元和三年策论案,意气风发的李宗闵,在策论中攻击了当朝权贵,结果被无情的剥夺了还没有捂热的进士头衔,只好灰溜溜的离开了京城。此后,十余年的宦海沉浮,磨平了他的棱角,同时,也腐蚀了他的灵魂。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进士,如今,已蜕变为随方就圆的官场油条。 失去了灵魂的李宗闵,靠出卖自尊,搭上了宦官这条线,并借此换来了官位和资历,并开始暗中觊觎宰相的高位。可是,很不幸,因为,甜蜜的梦总是那么容易醒,他再次堕入了深渊,而且还是因为科举。上一次,被剥夺进士的是他李宗闵;这一次,相同的命运落在了他的娇客苏巢的身上。不过,这一次更惨,因为这么一闹,李宗闵不仅丢掉了即将到手的宰相,同时也丢掉了已经握在手里的中书舍人的高位,还丢掉了继续留在长安的资格。 长庆元年贡举案,李宗闵输了,输的只剩下一条裤衩。看起来,对李宗闵而言,宰相,似乎是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不过,小李啊,不要灰心,也不必丧气,因为,风雨过后,总会见到彩虹。 正文 第二十三章:落花啼鸟纷纷乱 十五 作为李宗闵的死党和密友,杨汝士紧随盟友的步伐,一前一后的离开了长安。不过,他得到的官职更低,是县令,小小的县令。曾经呼风唤雨的长安权贵,如今跑到偏僻的开江去做一个小小的县令,你让他情何以堪? 作为攻击的发起者,段文昌神清气爽的离开了长安。在他装满金银珠玉的宦囊中,还有一幅幅来自名人的字画,价值连城的名人字画。远离了长安的是是非非,也就远离了公众的视野。远离了公众视野,也就最大限度地规避了被对手反攻倒算的风险。现在,段文昌可以笑了,心满意足的笑了。 是的,段文昌很得意,因为他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击,既如愿以偿的出了胸中那口恶气,又成功脱身,避免了对手的反击,还捎带脚发了一笔横财,一笔大大的横财。你说,他会不会乐开了花? 没错,段文昌才是长庆元年贡举案的受益者,而且,是唯一的受益者。只是,害苦了他的联邦,傻乎乎的元稹,还有,同样傻乎乎的李绅。 利用天子的宠爱和信任,元稹和李绅联手攻击了李宗闵和杨汝士,如愿以偿的将自己的政敌驱逐出了长安。只是,志得意满的他们,蓦然回首,却惊喜的发现,他们得罪了一个人,一个绝对不该得罪的人,裴度。 其实,得罪一个裴度也就罢了,虽然会有麻烦,很大的麻烦,但他们上面毕竟还有天子,有天皇老子罩着,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在得罪裴度的同时,元稹和李绅还得罪了其他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一大群,因为那是一个阶层,一个拥有很大势力的阶层。士大夫阶层。因为,从根本上讲,整个士大夫阶层都是科考潜规则的受益者,元稹和李绅是规则的破坏者,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从此,在长安,本就孤立的元稹和李绅,处境将更加的艰难。 这是一场无事无非的官场倾轧,控造双方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企图。参与作弊的被告,固然应该受到谴责和惩罚。请托未遂,恼羞成怒的段文昌和李绅,似乎也难言正义。只有元稹,披着一层正义的外衣,但其目的似乎更加的龌龊和卑劣。 无论如何,因为钱徽的隐忍和担当,无事无非的长庆元年贡举案,至此终于告一段落,似乎并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长安,将再次归于宁静。其实,不然,争斗并没有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从此,长安官场成了名符其实的战场,官官相斗的战场。从此,大唐帝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官挤官、官斗官的时代。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我斗你,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馋动谄,刀枪固然可怕,馋谄尤其难防。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争斗中,长安,不可避免的走向堕落,整个士大夫阶层的集体堕落。 不过,现在,我们不得不暂时把目光移开,去关注遥远的河北。因为,河北,永不消停的河北,出事了,出大事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一 权力是什么?权力是一杯美酒,酒香四溢,满满的全是诱惑;权力是一瓶毒药,无色无味,却能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你的肺腑。 权力是一杯羼杂着毒药的美酒,如果禁不住美酒的诱惑,就会喝下权力给你种下的毒,无可救药的毒。 刘总,卢龙节度使刘总,就曾喝下过这杯酒香四溢的毒。如今,毒液已经游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折磨着他的每一个夜晚。 十年前的元和五年,为了爬上卢龙节度使的位子,刘总不惜弑父杀兄。可当他如愿以偿的登上权力的最高峰,却忽然悲哀的发现:他并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因为,他失去了一样东西,对每个人都不可或缺的东西,睡眠。 那是一个亮丽的午后,阴谋,不,是谋杀,却悄然发生。刘总用一碗糖浆,要了老爹的老命;又用一根木棍,结束了大哥的小命。犯下滔天罪孽的刘总,却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顺顺当当的坐上了父亲的位子。 在河北,在充分胡化的河北,人们信奉的是暴力和鲜血,相信的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的哲学。他们,根本不在乎刘总弑父杀兄的逆伦罪行,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精神领袖,一代枭雄安禄山、史思明,还不是都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同为弑父凶手的安庆绪、史朝义,还不是一样被他们顶礼膜拜,甚至和被他们杀死的父亲一起,成为河北人心目中的四圣? 长安,倒是想在乎,可惜,鞭长莫及。当然,就是鞭子够长,他们也在乎不起。因为,彼时的长安,正深陷战争的泥潭,长安,实在没有能力,再挑起一次战争。因此,在乎不起的长安只好装聋作哑,用不断攀升的官位和荣誉,笼住这位弑父凶手的野心。 河北,可以不在乎;长安,可以装作不在乎。可是,刘总,却不能不在乎。因为,噩梦,像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他,占据了他的每一个黑夜,夺走了他曾经健康的睡眠。 青天白日,刘总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午夜梦回,刘总却总被恐惧折磨的心力交瘁。就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刘总,硬是被活生生的分成了两个:一个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大唐节度,一个是忽魂悸以魄动的杀父狂魔。 刘总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了。为了寻求心灵的宁静,他将急切的目光瞄向了释迦牟尼的徒子徒孙。 卢龙节度使牙门,忽然变成了寺院。重金聘请的数百高僧,取代了披坚执锐的武士,在刘总周围筑成一堵人墙,不,应该是一堵佛墙。他们,似乎只有他们,才能安慰刘总那颗脆弱的心。可惜,佛法虽然无边,却驱不走心底的恶魔。彻夜不息的沐浴佛音,却依然无法给他带来渴望中的睡眠。刘总明白,或许,自己只剩下了一条路,一条赎回自己罪孽的路:放弃。放弃富可敌国,放弃生杀予夺,放弃樽中美酒,放弃怀中姬妾。总之,放弃一切的一切,只求能够敲敲木鱼,念念阿弥陀佛。 对于那些罪孽深重的悔过者,遁入空门或许是最理想的选择。“人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斩断了三千烦恼丝,也就斩断了尘世的种种过往,包括滔天的罪孽。青灯古佛旁,曾经的罪犯换上一身淄衣,就仿佛抖落了尘世的所有罪孽,可以寻求到精神上的安宁和良心的安定。 长安,李宥收到了一道奏折,一道来自卢龙的奏折,一道节度使请求出家为僧的奏折。曾经,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刘总;曾经,为了权力弑父杀兄的刘总。如今,他祈求的只是睡眠,没有噩梦纠缠的睡眠。为此,他甘愿放弃一切,包括他曾经爱你爱到骨头里的权力。 长安,身背同样罪孽的天子,同样夜不能眠的李宥,体贴的为另一个弑父凶手出了一道题,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出家为僧,异地为官,还有,就是入朝养老。 不过,诏书还没有到达幽州,刘总已迫不及待的削去了一头华发,俨然成了一位出家的和尚。因为,如今,刘总只剩下一个愿望,逃离这座城。这座城,曾带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座城,曾将他拖向恐惧的深渊。好在,一切即将过去,就在不久的将来。 刘总恐惧鬼魂,刘总害怕亡灵,可他的将士们却既不恐惧,也不害怕,更不理解。他们团团包围了节度使牙门,风雨不透,水泄不通,目的只有一个:留住刘总,他们的首领。 关键时刻,刘总充分体现了他的决绝,还有,残忍:他再一次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当然,是最后一次。面对苦苦阻挠的下属,刘总毫不犹豫的举起了手中的刀,屠刀。 夜色沉沉,马蹄声声,驮走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从此,红尘滚滚,少了一个阴贼险谲的枭雄。 从此,寂寂禅房,多了一个叫做大觉的僧人。 不过,刘总,用自己最后的残忍证明:他不配叫做大觉。因为,他不是一个觉悟者,一点也不是。他忏悔的,只是弑父杀兄的逆伦罪孽,而不是杀戮本身。任何时候,只要有人挡了他的路,他依然可以毫不愧疚的举起手中的屠刀。 如此悔罪,如果有一个好的结局,那就只能说明,老天爷不开眼。 几天后,在定州,人们发现了刘总。不,不对,应该是大觉和尚。不过,是谁都已经无所谓,因为,那已是一具尸体,一具冰冷的、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刘总,最终,还是得到了他苦苦追求的安宁,最最彻底的安宁。 正文 第二十五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二 遁世前,刘总决定做点善事,为长安,为河北,当然,更为自己。 刘总一生中的最后一道奏折,除了一个请求,还有一个建议,一个关于卢龙的建议。 在强藩林立的河北,卢龙依然很大,也依然很强,强大到足以排到前三,既是河北前三,也是全国前三。对于长安而言,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致命的威胁。既然是威胁,就要想办法消除,即使不能消除,也要尽量削弱。削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切割。刘总的建议之一就是切割,将一个完整的卢龙切割成三块:瀛洲和莫州一块,大本营幽州一块,其它四州又是一块。 瀛洲和莫州是三个环节中相对较弱的一环,刘总计划将二州观察使的位子交给一个自己人,他的妻党,京兆尹卢士枚。刘总自己虽然看破红尘,自觉自愿的去吃青菜豆腐,可那些小弟跟着他南征北战、东挡西杀不容易,很不容易,总要给他们找碗饭吃。即使不能像以前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总要让他们能够喝上一碗香喷喷的肉汤吧。卢士枚虽然没有多么杰出的才能,没有多么高超的见识,但威望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只要其他两地不出什么岔子,卢士枚应该还能镇得住场子。 孤立地看,平州、蓟州、妫州和澶州的实力并不算很强,可四个州联合在一起,实力就绝不能小觑,因此,四州的最高长官很重要,也很难找。因为,他必须同时满足四个条件,缺一不可:要有威信,镇得住场子;要有才干,能够应付各种突发事件;要忠诚,对长安的绝对忠诚;要有背景,深厚的河朔背景。这样的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未必找得到,所幸,刘总找到了,这个人就是薛平,出自名将世家的薛平。 薛平的曾祖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薛平的祖父是薛讷,威震西陲的名将薛讷;薛平的父亲是薛嵩,安禄山麾下三大猛将之一的薛嵩。可以说,薛家从薛仁贵开始,就开始跟河北打交道,到了薛平这一辈,简直就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所以,薛平有背景,浓厚的河朔背景。 薛平的曾祖和祖父,都是大唐帝国的忠臣名将。至于他的父亲薛嵩,虽然一度选择了反叛,不过,最终还是回归家风,开始死心塌地的效忠朝廷。世沐皇恩,薛平对长安很忠诚,绝对的忠诚。 有背景,很忠诚的薛平,还很有威信,尤其是在河北,威信极高。关键是,他不但有威信,还很有才干。论威信和才干,在当时的藩镇中,薛平大致可以排在前十名,全国前十名。 其实,不管是卢士枚,还是薛平,在刘总的眼里,都不是关键,张弘靖才是。 张弘靖有一个华丽的出身,非常华丽。他的父亲,做过宰相。宰相位极人臣,又是百官领袖,官做到这种程度,不仅光宗,而且耀祖,祖坟绝对冒青烟,值得大书而特书。 不过,对张家而言,这不算什么,因为,张弘靖父亲的父亲,也是宰相。人家不但是宰相,而且还是一代名相。 张家男人厉害,女人也牛,非常牛,比如说,张弘靖的母亲,苗氏。苗氏很牛,牛到在当时朝廷命妇中,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因为,他的父亲、公公、丈夫,还有儿子,先后成为宰相,你说她牛不牛? 更牛的还在后面。当年,苗氏不顾丈夫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落魄书生韦皋。事后证明,这是一个睿智的选择,非常睿智:后来,韦皋成为西川节度使,被封为南康郡王、太尉,威震西南二十余年。因为有了韦皋,张家本就发达的关系网络更加庞大。据说,此后,所有的名门高第,再也不敢看不起自己贫贱的女婿。 爷爷是宰相,外公是宰相,爹爹还是宰相,张弘靖可以说生活在宰相窝里。出身宰相世家的张弘靖年纪轻轻就表现出非凡的气度,得到了不少人的赏识,比如说宰相杜鸿渐,比如说几朝元老杜佑。他们都曾作出过大胆的预言:张弘靖,一定能够成为宰相,一定以及肯定。 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很准,贼准!因为,张弘靖果然继父、祖之后,成功上位,成为帝国的又一个宰相。难怪新乐府运动的干将之一,著名诗人王建曾经写诗赞颂曰:“传封三世尽河东,家占中条第一峰”。河东张家一时之间名声大噪,被人羡慕嫉妒恨的尊称为“三相张家”。 其实,刘总看中的并不是张弘靖的家世,而是他的履历,确切的说,是他离开长安后的履历。 元和十四年,因为反对武力削藩,张弘靖被迫离开了长安,先后就任宣武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这是两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摊子,宣武节度使韩弘喜欢严刑峻法,河东节度使王锷喜欢聚敛钱财,两地民间都颇有怨言。张弘靖到任后,凭借其廉洁谨厚和宽容大度的人格魅力,很快就赢回了当地的军心和民心。 河东和河北是邻居,与卢龙更是只有一山之隔,张弘靖的名声自然会随风飘扬,传到了河北,传到了卢龙,也传到了节度使刘总的耳朵。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刘总正在为卢龙节度使的人选问题伤脑筋,大风就刮来了张弘靖这个名字。就是他了,刘总一拍大腿,兴奋的原地转了三圈。他相信,张弘靖就是那个他要苦苦寻找的人;他相信,这位前任宰相的儒雅气质,一定会对那些桀骜不驯的赳赳武夫产生影响,就像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所以,刘总放心大胆的将老巢幽州,还有恒州和沧州,交给了他最尊崇的那个人,出自“三相张家”的帝国前宰相张弘靖。 正文 第二十六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三 三分卢龙是防范,防范可能的反叛,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直以来,河北和长安就不怎么对付,很不对付。从窦建德到安禄山,从田承嗣到王承宗,从安史之乱到四王二帝之乱,河北,给长安找了太多的麻烦。尤其是天宝裂变之后,河北早已养成了自行其是的习惯,向来不把皇帝当干部,直到强势君主李纯的出现,才重新将藩镇置于掌控之下。不过,元和年间大开大合的武力削藩,并没有使强大的河北伤筋动骨,卢龙更是毫发无伤。卢龙很清楚,麾下数万躁动不已的骄兵悍将,就像数万嗜血成性的恶狼,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酿成兵变。 对了,卢龙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骄兵和悍将。没有骄兵,悍将就成了光杆司令,也就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没有悍将,骄兵就是无头的苍蝇,也成不了气候。所以,一定要兵将分离,只要将骄兵和悍将隔开,卢龙的和平就指日可待了。兵,当然不能动,那就动将。卢龙最骄横跋扈的悍将就是都知兵马使朱克融,只要将朱克融,还有他的亲信,调到长安,置于天子脚下,卢龙就安全了。 当然,内心深处,刘总还有一个愿望,一个美好的愿望。他希望,对朱克融,长安可以以礼相待;他希望,对来自河北的英雄们,长安可以用高官厚禄笼络住他们;他希望,对双方曾经的血腥记忆,长安,可以用象征身份与地位的朱衣金带,悄无声息的掩盖;他希望,通过双方的共同努力,能够拉近长安与河北的心理距离;他希望,能够借此良机,重新培养河北对长安的认同感。 三分卢龙,兵将分离,或许算不上什么新的创意,因为这一招,当年的李纯就曾经用过。当年,李纯就曾利用这两记重拳,彻底解决了淄青。从此,终唐之世,淄青再也没有搞出什么大的动静。 虽然不是首创,虽然只是照猫画虎,虽然纯属抄袭,不过,依然有效。因为,刘总考虑的很周到,实在是太周到了。长安,只要心领神会就行了。 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布置,请注意,是几近完美,不是非常完美。因为,刘总的计划有一个错误,一个算不上多么严重的错误,只要长安不再犯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乃至第n个错误,那么,刘总的错误,或许,就算不上什么错误。 无论如何,刘总走了,刘总终究还是走了。在他身后,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局面。当然,还有数万躁动不安的虎狼之师。 刘总堪称完美的计划其实并不完美,因为,他看错了一个人,一个最不应该看错的人:张弘靖,即将履任的卢龙节度使张弘靖。对于幽州而言,张弘靖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 合不合适,对幽州而言,与人品、学识和威信无关,而与另外一些东西有关,比如说背景和气质。不巧,与此无关的人品、学识和威信,张弘靖一样不缺;与此有关的背景和气质,张弘靖一样也无。不是没有,而是格格不入。 如果认真追究,张弘靖与幽州还真有点渊源,严格说来,张弘靖应该算是幽州的后裔。不过,那已是隋朝的事了。乡下人进城,三代以后,乡下就已经成为一个概念,或者档案上的一段文字。张弘靖也一样。对于幽州,张弘靖只剩下一个地理概念,以及家谱上的一行文字,其他,则一切皆无。因此,说来可笑,作为幽州后裔,张弘靖竟然没有背景,关于幽州的背景。 天宝之后,张弘靖之前,驻节幽州的节度使,大多来自幽州,只有一个例外,这个创造了历史的人叫王缙。王缙来自一个名满天下的家族,有着银质金饰美称的太原王氏,而且,王缙还有一个同样名满天下的弟弟,亲弟弟,唐代大诗人王维。不过,来历山大的王缙,在幽州却吃不开,一点也吃不开。仅仅三个月后,王缙就被挤回了长安。那么,张弘靖呢?他,在幽州,能够坚持多长时间? 淮南又大又甜的橘子,一旦被移植到淮北,就会变成又小又涩的枳子;岭南如火如荼的荔枝,一旦被请入长安的皇宫,就只会枯萎和死亡。海底称王的蛟龙,一旦游到浅滩,就会受到鱼虾的嬉戏;百兽之长的老虎,一旦落到了平阳,就会被看门狗欺侮。一切生物,只要离开了他熟悉和适应的环境,就会失去生机与活力。人也一样,王缙如此,张弘靖也一样。 正文 第二十七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四 不熟悉,不适应,不喜欢。这是张弘靖踏入幽州最直觉、最感官的第一印象。不熟悉幽州的一草一木,不适应幽州的风土人情,不喜欢幽州的粗鲁无文。 其实,人与其它生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可以慢慢的适应。实在适应不了,还可以逃离,比如说,王缙。问题是,张弘靖不是王缙,他不想逃离,也不想适应,他只想逃避。 儒雅的世家子弟,粗鲁的幽州兵将,宛如两根并行的铁轨,永远没有交集。如今,长安硬生生的将他们放在一起,对此,张弘靖很不舒服。为了尽可能的避免与那些讨厌的幽州下属接触,他选择了深居简出,大约十天左右才会在节度厅露一下头。就连这十天一次的升座理事,张弘靖也总是草草了事,与其说是理事,不如说是一场不得不走的仪式。至于节度使的其它事物,比如,巡视军营、接待将领等等繁琐的军务和政务,张弘靖都交给了自己从长安带来的属下和幕僚。 一扇大门,将张弘靖和幽州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翰墨飘香的世界,一个是五味杂陈的世界。 在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的幽州,张弘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张弘靖可以飨美酒,可以品香茗,可以赏诗文。当然,也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书画世界。张弘靖的祖父,张嘉贞,不仅是一代名相,还是一位著名的书画收藏家,他自己的笔墨丹青“不因师法,而天资雄劲”。张弘靖的父亲,张延赏,书法也是超级的棒,人称“妙合钟张,墨迹高古”。至于张弘靖本人,比起自己的父、祖,一点也不逊色,被时人誉为“书体三变,为时所称”。只有这个小院,这个翰墨飘香的小院,才能够让张弘靖暂时忘记长安,忘记幽州,忘记一切。 小院之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粗蛮的世界。不修边幅的衣着,骄横野蛮的动作,肆无忌惮的眼神,粗鲁无文的言谈,旁若无人的狂笑,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儒雅的张弘靖无法接受,更难以释怀。对了,外面的世界还是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不,更准确的说,应该说是怪味杂陈的世界。从一张张粗俗不堪的嘴里蹦出的不止是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各样不堪入鼻的味道:大蒜的味道,韭菜的味道,萝卜的味道,劣质烟草的味道,高度烈酒的味道,夹杂着各种臭气,比如说口臭、狐臭和腋臭,当然,还有体臭,以及大汗淋漓之后的汗臭。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张弘靖走不进那个世界,那个幽州人的世界。 同样,幽州,也走不进这个世界,他们新任长官的世界。 华丽的衣着,精美的香车,傲慢的眼神,雍容肃穆的举止,郁郁寡欢的神情,以及深居简出的做派……呈现在幽州面前的张弘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另类。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的新任长官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幽州心目中的节度使,不是这个样子,绝不是。 他的衣着不会如此光鲜亮丽,因为他不会刻意用衣着这样的生活细节强调等级;他不会乘坐装饰精美的香车,因为他喜欢骑在高头大马上纵横驰骋;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不是淡淡的香气,而是跟他们一样的汗臭和膻气;他不会舞文弄墨,因为他喜欢舞枪弄棒;他不会浅尝细品,因为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不会深居简出的玩深沉,因为他喜欢和兄弟们混在一起。总之,他们的节度使,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眼前的这位长官,他们的新任节度使,却是如此的不同,不同到与幽州,乃至整个河北都格格不入。 因此,张弘靖不适合幽州,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刘总犯下的一个错误。虽然这个错误不算太小,可也没有严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只要长安不再犯下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乃至第n个错误,局势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惜,长安,并没有发现这个错误,更谈不上制止。相反,长安,紧接着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正是这个错误,将刘总的第一个错误无限放大,最终导致严重的后果。 宰相们经过合议,一致认为:张弘靖是一个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人。为了充分体现这种尊敬和信赖,他们决定,交给帝国前宰相一个相对完整的卢龙,而不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幽州城。因此,张弘靖实际得到的,不仅是幽州,还有平州、蓟州、妫州和澶州。刘总计划中的重要棋子,制约幽州的重要棋子,薛平,出局! 大错已经铸成,不过尚可补救,只要,长安不再犯第三个错误。 很不幸,偏偏,长安已经犯下了第三个错误。 正文 第二十八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五 安史之乱结束了,却结束的很不彻底,河北,依旧掌握在安禄山部将的手中。至于幽州,安禄山的老巢,就落入了李怀仙的手中,因为,李怀仙曾经割下了史朝义的人头。不过,李怀仙并没有得瑟太久,因为他有三个部下,三个姓朱的部下。李怀仙的这三个部下,一个叫朱希彩,另外两个是兄弟俩,一个叫朱泚,一个叫朱滔。 三头猪,不,应该是三个姓朱的将领,凑在一起一合计,感觉有点不对:你说,俺们三个都是天蓬元帅下凡,凭什么要听那个姓李的吆喝,难不成他是太上老君不成?干脆,弄死他得了,只要弄死了李怀仙,俺们可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说干就干,三头猪,你看,我又说错了,应该是三个姓朱的将领,联合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李怀仙。可惜,干掉了李怀仙,他们却没有成为翻身的农奴。因为,长安,派人接替了李怀仙的职务,这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王缙,前宰相王缙。不过,三朱一点也不郁闷,一个小小的王缙,他们还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如果识相,赶紧滚蛋,还能落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不识相,哼哼,土生土长的李怀仙都被我们弄死了,何况一个来自长安的外乡佬! 王缙很识相,非常识相。三个月后,王缙就弄明白了幽州的规则,当然,是潜规则。因此,王缙选择离开,果断又潇洒的离开。对了,临走之前,还要犒劳一下幽州的兵卒。 王缙走了,宛如一只鸿雁,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潇洒的背影后面,有一个空出的位子,卢龙节度使的位子。 耍了无数花招,费了无数心思,三朱终于得偿所愿。但是,节度使的位子只有一个,它属于朱希彩。 晚唐节度使的权力很大,大的无边无沿,无论军务,还是政务,权力都很大。至于来自长安的圣旨,那也是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拉倒。因此,节度使就是地方的半壁天子。朱希彩,登上了权力的顶峰,终于。只是,他不会想到,下面,还有两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他,盯着他的位子。当然,两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他昔日的盟友,朱泚、朱滔兄弟。 人,一旦拥有了权力,生杀予夺的权力,难免就会得意。人,一旦得意,难免就会忘形。人,一旦得意忘形,难免就会犯错误。朱希彩就犯了错误,很严重,严重到性命不保的程度。 大权在握的朱希彩很兴奋,兴奋的发狂。他天真的以为,老天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至少,和长安的天子是并列老二。于是,他开始恣意妄为,对百姓,他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对部下,他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挥鞭就抽,举刀就砍,根本就不拿自己的部下当人看。 朱希彩的所作所为,充分证明了一个真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朱希彩,就是一头猪,而且是一头野猪,又凶又蠢的野猪。因为,他弄错了一个事实,一个其实非常简单的事实:老天爷是老大,这没错,一点错也没有。可惜,他不是老二。长安的天子拿他没辙,这也没错,一点错也没有。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的权力,来自部下的拥戴。如果没有部下的拥戴,他只是一头猪,什么也不是。作为部下,他可以干掉自己的长官;同理,他的部下也可以干掉他。事实上,他们真的这么干了,所以,朱希彩死了。 死了一头猪,还有两头。现在,卢龙节度使的宝座粘在了朱泚的屁股上。 接连干死了李怀仙和朱希彩,还撵走了王缙,动静搞的有点大。朱泚的心有点虚,非常虚。所以,他决定,讨好一下长安,先。于是,他的弟弟,朱滔,带着三千将士来到了长安,参加一年一度的防秋。 秋高气爽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对长安而言,也是准备打仗的季节。因为,每年这个时候,边疆的胡人都会大举入侵,目的当然是抢和劫:抢粮食,抢财帛,当然,也劫女人。 胡人要抢,长安自然要防。因此,每年送爽的金风,就成了准备战斗的信号。每年这个时候,长安就会征发诸军,打击入寇的胡人,这就是所谓“防秋”。 这事要搁到以前,似乎也算不了什么。无非是征集一部分军队,跑到万里之外的安西待一段时间而已,其他的,就没长安什么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安史之乱改变了一切,因为,吐蕃趁乱切断了河西走廊,沟通长安与安西的河西走廊。从此,吐蕃可以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掳掠到长安;从此,长安将不得不在凤翔,与长安近在咫尺的凤翔,防秋。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长安能够调动的部队不多,实在是不多。因为,安史之乱后,河北,表面臣服的河北,就再也没有参加过防秋。 朱滔带来的三千人马当然不算太多,关键是幽州表现出的一种姿态,示好的姿态,很让长安兴奋。因此,在长安,朱滔得到了礼遇,非同寻常的礼遇。不过,朱滔是个明白人,他很清楚,自己属于幽州,不属于长安。长安虽然繁华,却是一个重门第和科举的地方,自己没有显赫的出身,大字也不认识几个,更不要说进士及第了。因此,在长安,自己注定将无所作为。所以,防秋一结束,朱滔就迫不及待的返回了幽州,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彷徨。 回到幽州,狡猾的朱滔开始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不停的吹嘘长安的富丽与繁华。在弟弟不间断的忽悠下,朱泚果然动了心。第二年,朱泚美滋滋的带队去了长安,他要好好领略一下帝京的风光。 朱泚前脚刚走,朱滔后脚就开始动手,不,是动刀,屠刀。二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朱滔笑了,笑容很灿烂,也很阴险。 消息传到长安,朱泚哭了,哭的天昏地暗,哭的日月无光,因为,死的全是他的亲信,手握重兵的亲信。现在,他在幽州的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看来,我被自己的亲弟弟给涮了,涮的只剩下骨头渣子。 事到如今,如果回到幽州,最好的结局,无非是成为弟弟的傀儡;如果留到长安,就将会成为有职无权的寓公。傀儡,还是寓公?当然是寓公! 从此,朱泚留在了长安。 从此,兄弟二人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从此,他们人生迥异。 长安,朱泚成为有职无权的寓公,如龙翔浅底,如虎落平川。朱泚,空有一番凌云志,却只能暂凭杯酒长精神,结果却只能是举杯浇愁愁更愁。 难道,就此了却残生?朱泚不甘心,很不甘心,他想再搏一把,不过,这需要机会。很快,机会来了,叛军攻破了长安。朱泚很兴奋,他以为,这是一次机会,一次绝佳的机会。于是,他莫名其妙的加入了叛军,又稀里糊涂的当上了皇帝,不但踏踏实实的过了一把皇帝瘾,还压了只敢称王的弟弟一头,心情那就一个爽。不过,当皇帝是要付出代价的,当这场闹剧终于散场的时候,我们的朱皇帝只能可耻的死去。而他那只敢称王的弟弟,还可以继续风风光光的做他的节度使。 纵观朱泚一生,我们可以做如下鉴定:朱泚,就是一头猪,一头蠢的不能再蠢的笨猪。 幽州,朱滔成为前呼后拥的节度,如鱼得水,如龙在渊。人生得意须尽欢,朱滔虽然粗鲁无文,却并不妨碍他举起金樽,欣赏美人轻歌曼舞落花前。 在幽州,朱滔约等于无敌。不过,无敌的朱滔最终还是遇到了敌人,而且是他无法战胜的敌人,死神。死神不仅夺走了他的性命,还夺走了朱家在幽州的统治,暂时。 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们,也可以盖棺论定了:朱滔,就是一头猪,而且是长满了刺的豪猪。谁离他最近,他就扎谁。 只是,无论是笨猪朱泚,还是豪猪朱滔,他们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侄孙和孙子,朱克融,将会追寻他们的足迹来到长安。只是,与祖父和伯祖父相比,朱克融很不走运,因为,他将在长安遭受令人难堪的尴尬和冷遇。 正文 第二十九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六 来到幽州,张弘靖只主动做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挖坟掘墓,而且只挖了一座坟。只不过,坟墓的主人比较特殊,非常特殊,因为,他的名字叫安禄山。 在幽州,在卢龙,乃至在整个河北,安禄山不是叛贼,也不是人,而是传奇,是神话,是神,战神,袄神,光明之神。 安禄山的母亲叫阿史德。实际上,阿史德只是姓氏,不是名字。至于他的母亲究竟叫什么名字,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阿史德是个巫婆。巫婆有一项本事,无人能及,那就是装神弄鬼。 据说,据阿史德自己说:某个漆黑的夜晚,她曾虔诚的向轧荦山,突厥的斗战之神,祈祷。果然,她神奇的怀孕了。阿史德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就是轧荦山,突厥的战神。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轧荦山的爹地就翘了辫子。至于他爹叫什么名字,别问我,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或许是一个康姓胡人。 没了男人,阿史德只好改嫁,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突厥的将军,叫做安延偃。于是,轧荦山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一个深刻影响了大唐历史的名字,当然,是不好的影响,非常不好,因为,这个名字就是安禄山。 如此看来,这个安禄山乃突厥战神转世,很可能跟孙猴子是亲戚。因为,安禄山是斗战之神,孙猴子是斗战胜佛,你说,他们是不是亲戚? 其实,阿史德的谎言既不新鲜,也不稀奇。因为,类似的把戏,在中国历史上,不知已经上演过多少次。比如说,简狄吞下燕子的卵,生下了商朝始祖契;比如说,姜嫄踩了巨人的脚印,生下了周朝的始祖稷。 尽管不新鲜,尽管不稀奇,河北,还是信了,信的真真的。因为,阿史德临盆的那一天,有异象,非同小可的异象:那一天,诡异的天光照亮了柳城的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那一天,百兽齐鸣,百鸟齐歌,禽兽的嘶鸣响彻大地。神秘的天光和鸟兽的嘶鸣声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他,就是未来的一世枭雄,安禄山。 很多年后,安禄山成为威震一方的范阳节度使,当年,他那个巫婆妈咪设计的那个诞生场景光怪陆离,给了安禄山很多的灵感和启发。 在河北,九姓胡人大多信奉一个神秘的宗教:袄教。在幽州人,九姓胡人心目中,袄神就是无所不能的光明之神,吉祥之神。经过锲而不舍的忽悠和洗脑,安禄山终于让河北相信:他,安禄山,不仅是斗战神,还是袄神,光明之神。 忽悠完了河北,安禄山进一步将忽悠升级,开始忽悠他的老板,远在长安的唐明皇李隆基。在送往长安的奏章中,安禄山煞有其事的告诉自己的干爹:那一年,营州闹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吞噬着禾苗。安禄山亲自向天祈祷,结果,两天后,北方飞来了成群的大鸟,将漫山遍野的蝗虫吃了个干干净净。 长安,当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却只是一笑置之,任其在河北越传越神,越传越神。终于,爆发了那场改变大唐帝国走向的叛乱。 最终,安禄山还是死了,死在自己儿子和最亲信的太监手中。不过,在河北人心中,安禄山是不会死的,他只是回到了天上,继续作他的袄神。所以,安禄山虽然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估计骨头都已变成了化石,但他依然是河北人心目中的神,一直都是。因此,安禄山,被长安定性为叛贼的安禄山,在河北,却依然享受着香火供奉,从未间断。 祖籍幽州,世居河东的张弘靖,其实应该算作长安人,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他长安出生,长安长大,自小到大,受到的都是长安的教育。长安告诉他:安禄山是一个反贼,一个十恶不赦的反贼。他信了,似乎这也没错,一点错也没有。可是,他不清楚,在河北,在幽州,对安禄山还有另外一种评价,与长安,与河北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的评价。 张弘靖是一个标准的传统文人。他温柔敦厚,待人和善,喜欢无为而治。这一切,都符合长安对于文臣的期望,也让他在汴州、在太原收获巨大的成功。无论是弘武节度使,还是河东节度使,他都做的风生水起,好评如潮。也正因为这一点,刘总才选择了张弘靖来治理幽州。 然而,温柔敦厚不代表没有脾气,待人和善不代表心中没有爱憎,无为而治更不代表随心所欲。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个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或许,张弘靖可以容忍幽州的粗俗、傲慢,以及无礼和无知。但他依然有自己的底限,依然有他无法容忍的东西:当他发现安禄山的坟墓完好无损的时候,当他发现一代反贼依然安享人间血食的时候,当他发现安禄山、史思明依然是河北二圣的时候,他出离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张弘靖决定,出击。 他决定,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幽州,告诉卢龙,告诉河北:安禄山,你们顶礼膜拜的安禄山,不是什么传奇,也不是什么神话,更不是神!什么战神、袄神、光明之神,不是,统统不是!他只是一个反贼,一个应该被万人唾骂的反贼,一个应该被掘墓鞭尸、挫骨扬灰的反贼。 众目睽睽之下。张弘靖,掘开了安禄山的坟墓,将其曝骨荒野。 没有吵闹,没有抗议,没有哗变,幽州人出乎意料的保持了沉默。张弘靖笑了,看来,我这样做就对了。 可是,他错了,错的很离谱:幽州人之所以没有反抗,是因为他们清楚,天下,是如何评价他们的真神安禄山的,所以,反抗是没有用的。 沉默,沉默!在沉默中,幽州积聚着敌意和怒火,终有一天,这敌意,这怒火,会喷薄而出。而幽州,最不擅长的就是忍耐,因此,火山爆发的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张弘靖,亵渎神灵的张弘靖,你终究会得到报应,而且很快,现世报。 张弘靖不清楚,自己已经重重的得罪了幽州。而他的属下和幕僚也不明白,还在不停的向火上浇油,向锅底加柴火。 正文 第三十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七 张弘靖最器重的下属是判官韦雍。 在我们的故事中,韦雍是个没有履历的人,因为史书上没写。不过,或许,他应该来自高贵的“京兆韦氏”,最不济也是个世家子弟。因为,张弘靖的幕僚大多来自名门望族,其中还包括后来名扬天下的李德裕。 说起来,韦雍与张弘靖其实不是一路人,因为他们个性迥异,年龄也有差距。韦雍放荡不羁,张弘靖文雅内敛;韦雍喜欢张牙舞爪,张弘靖喜欢挥毫泼墨;韦雍是得志便猖狂的青葱少年,张弘靖是温柔敦厚的慈祥老人。如果是在长安,在洛阳,在汴州,在太原,在河北之外的任何地方,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都很难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可惜,这里不是长安,不是洛阳,不是汴州,不是太原,而是河北,是卢龙,是幽州。 在雄伟却不怎么繁华的幽州,人地两生的张弘靖感到了孤独,深不可测的孤独。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张弘靖苦苦寻觅着可以一诉衷肠的知己和知音。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张弘靖能够常常见到的故知,无非就是他的幕僚和下属。虽然他们性格迥异,但依然不妨碍他们产生深刻的心理共鸣,因为他们有太多共同的地方: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那是帝国的心脏,长安;他们都打心眼里瞧不起幽州。也许,只有跟他们在一起,张弘靖才会产生回到长安的错觉和幸福感。 因此,在幽州,张弘靖给了那些幕僚和下属太多的宽容和放纵,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溺爱自己淘气的子女一样的宽容和放纵。 张弘靖的宽容和放纵,让少不更事的韦雍们行事更加的张狂,更加的肆无忌惮。他可以站在幽州的骄兵悍将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讽刺他们:如今是太平盛世,你们这些人只会弯弓搭箭,有个屁用!还不如只认识一个“丁”字。 韦雍们的张狂,幽州忍了;韦雍们的讽刺,幽州也忍了;韦雍们骂他们是蠢猪,是笨鹿,是呆鹅,幽州还是忍了。因为,对长安,幽州还心存畏惧,当然,这是大行天子李纯的功劳。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句名言,至理名言。不过,至理名言也有失灵的时候,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家伙,你忍一时,他就会张狂一世;你退一步,他就会进十步。《水浒传》中的林冲忍了何止一时,退了何止一步,高太尉还不是一样步步紧逼,甚至一定要置我们的林大教头于死地!林冲的忍和退,何曾换来传说中的风平浪静和海阔天空!恰巧,韦雍就是一个喜欢步步紧逼的人。虽然,高太尉是百分百有心,韦雍大概要算作无意,但效果却没有什么不同:高俅逼反了林冲,韦雍终究会不会逼反幽州? 人不风流枉少年。韦雍们大多是青葱少年,他们不想辜负自己的少年时光,所以,他们喜欢风流,很喜欢。 其实,风流也就罢了,来自长安的文人雅士谁不风流?关键是,韦雍们还是夜里欢。 每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是这些长安少年呼朋引伴、大开筵席的时候。觥筹交错之际,自然少不了猜拳行令、笑语喧哗。当然,更加少不了的是酒和女人。金樽在手,美酒入喉;佳人在怀,脂香扑鼻。这些来自长安的轻狂少年,自然会意乱情迷,如癫似狂,浪声谑语,回荡在寂静的幽州城,久久不能散去。 夜半时分,曲已终,人将散。醉意朦胧的长安少年,跨上金鞍银辔的高头大马,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归家的路。马蹄得得,踏醒了幽州的夜,踏碎了无数幽州人的梦。 扰民!严重扰民! 其实,扰民不算什么!扰了也就扰了,那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又能其奈我何?问题是,他们不仅扰民,还扰兵。 年少轻狂的少年郎,将长安的奢靡夜生活,任性的搬到了幽州。可惜,幽州不是长安,长安的黑夜可以亮如白昼,幽州的黑夜只能是黑夜,不会“银烛树前长似昼”。当那些醉态可鞠的长安少年骑上高头大马,兴尽晚回家的时候,需要白昼。即使没有白昼,也要制造出白昼。就这样,无数幽州士卒,只能哆哆嗦嗦的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忍气吞声的举起手中的火把,为那些乘兴而归的酒囊饭袋照亮归家的路。 扰兵也就罢了,虽然幽州士卒的脾气都不太好,似乎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拔刀相向。关键是,长安少年的这些举动还违规,很严重的那种。 正文 第三十一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八 幽州是一座边城,重兵驻守的边城。 大军夜间宿营的时候,要时刻提防敌人的偷袭。因此,即使在睡梦中,将士们的神经也不敢稍有放松。 黑夜,漆黑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万籁俱寂。不过,越是寂静的深夜,越容易出问题,将士的神经也就绷的越紧,一有风吹草动,往往就会草木皆兵。黑夜中敌我不辨,将士们以为敌人摸黑偷袭,往往就会互相践踏,甚至将手中的兵刃乱挥乱舞,很容易造成误伤,这就是所谓的“夜惊”,也叫做“营啸”。因此,军营最最重视的就是夜间的安宁,任何稍微异常的动静,都有可能引发骚乱甚至灾难。所以,夜间喧哗,是犯了军中大忌。 几年前,有一个狂生,名叫崔膺,是大将张建封的座上宾差一点就因为营啸丢掉那条小命,只差那么一点点,一丢丢。 那是一个深夜,估计是喝了点小酒,崔膺同学狂性大发,兴之所至,竟然在军营中引吭高歌。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愤怒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手中挥舞着兵刃,叫嚣着要把那个犯了忌讳的狂生碎尸万段。总算张建封反应敏捷,提前把崔膺藏了起来,否则,非被当场撕成碎片不可。 第二天,酒席宴上,监军宦官突然笑眯眯的对张建封说:我们是朋友,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既然是好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忙,你说,对吗?张建封想也没想,就频频点头。 既然我们互帮互助,互亲互爱,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玩一个游戏。 当然。 我们,我和你,互相满足对方一个请求,无条件没满足!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 好,我的请求是把崔膺交给我! 张建封一惊,看来,人家还是不肯放过这个狂生。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无收回的道理。 好,我答应你。 监军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建封从容的对监军说:我的请求,你要不要听? 当然! 把崔膺还给我! 监军一愣,知道自己被张建封给绕了进去。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座诸将,都被两人逗乐了。 笑声中,满天乌云散去,崔膺总算捡回了这条小命。 当年,崔膺偶一为之,就差点丢了小命。如今,韦雍们却夜夜笙歌,浑不将所谓的营啸当回事。而那个上了年纪的节度使,却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领导没发话,韦雍仿佛得了圣旨,开始更加起劲的折腾。 作吧,韦雍,你就作吧。人不作死,又怎么会死! 无论是张弘靖,还是韦雍,都不会想到:如今,幽州,人人都成了爆竹。现在,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够炸响整个幽州。 很快,火柴来了。友情提供者,正是韦雍。 正文 第三十二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九 那一天,是长庆元年的秋。秋风正紧,秋意很浓,秋叶落成了堆。 秋高气爽的季节,是纵马驰骋的季节,尤其是在幽州。 此刻,一匹骏马正从幽州街道上掠过,如风一样掠过。 拐角不远处,韦雍和他的前导卫军正沿着街道迤逦而来。 互相,他们都没有看到对方。 韦雍和他的前导卫军大摇大摆的走到十字路口,才忽然发觉四蹄腾空的骏马。 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在他们看来,一场惨剧,一场马踏联营的惨剧将不可避免的悲惨上演。 惨剧没有上演,因为骑手与马的配合已经达到了传说中的最高境界:人马合一。 说时很迟,那时很快,就在那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骑手一提马缰,那匹马前蹄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后蹄却纹丝不动的钉在地上。直到那些处于危险境地的士兵纷纷作鸟兽散,那匹马的前蹄才重重的砸在地上。 自始至终,骑手就像长在马背上一样,不要说屁股从来没有离开过马鞍,就连多余的动作也一个皆无。 沉寂,四周一片沉寂。 片刻之后,掌声,欢呼声,喝彩声,如雷鸣般响成一片。 惊魂甫定的韦雍脸色煞白,气急败坏的吩咐手下,将那个肇事者拿下,马上。 肇事者是一个幽州的小兵,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没有丝毫的挣扎和反抗,任由韦雍的手下将他绑成了一个粽子,摁倒在泥土中。 围观百姓虽然感到惋惜,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冲撞节度判官,不是小事,惩罚,在所难免。 两个凶神恶煞,手握椴木大棍,站在肇事者面前。 看来,韦雍要当街施刑,而且是杖刑。 在长安,杖刑很流行。不过,在幽州,杖刑却是说不出的痛。因为,当年,前任节度使刘总,就是利用杖刑,处死了自己的哥哥,亲哥哥。从此,内惭神明的刘总,就对杖刑有了不能宣之于口的恐惧和厌恶。整个幽州,也因之恨上了杖刑。 围观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幽州喜欢马,喜欢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更崇拜马术高超的英雄。肇事的幽州小兵,用他高人一筹的控马技术,赢得了围观者的喜爱和崇敬。他们,不忍心,不忍心目睹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不仅要当街受刑,还要当街受辱。 很快,几个闻讯赶来的幽州将领,走到韦雍的面前,为肇事者求情。他们告诉韦雍,幽州讨厌杖刑,希望他能换一种惩罚。 求情,没有丝毫效果。相反,还招致了韦雍疾言厉色的斥责和劈头盖脸的詈骂。韦雍不在乎幽州,更不在乎幽州的风俗。他在乎的,只有长安。他还清楚的记得,长安,有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杖刑的故事,一个已经成为美谈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柳公绰。 柳公绰是一个文人,却是一个不一样的文人。作为文人,他对诗文并不怎么在行,却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一级的棒。在当时,字写得比他还棒的人,大概只有一个,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亲弟弟,柳公权。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柳公绰的行事风格,颇有点武将的特色。当年,淮西叛乱的时候,身为文官,柳公绰却主动请缨,将吴元济折腾的神经衰弱。经此一役,柳公绰威名远播,一跃成为淮西士卒闻风丧胆的白面判官。 很快,柳公绰奉调回京,官运亨通,很亨通。 故事发生的时候,柳公绰刚刚得到了一个官职,一个位很高、权很重的官职,一个韩愈也曾得到的官职,京兆尹。 当年,贾岛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前导,结果却留下一段佳话,一段有关风雅的佳话。如今,有人同样冲撞了京兆尹柳公绰的前导,同样留下了一段美谈,却是一段有点血腥的美谈。 长安街头有三霸:中使,闲汉和神策军。中使就是宦官,宦官就是太监,太监就是被割掉是非根的男人。至于这些人能够在长安街头横冲直撞,无人敢惹的原因,地球人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至于闲汉,其实就是泼皮无赖,贱命一条,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谁要是招惹了他们,自然就麻烦不断,烦不胜烦。神策军的主子是太监,小太监的主子是大太监,大太监的主子是皇帝。招惹了神策军,太监就会很不高兴。太监不高兴,皇帝就不自在。皇帝不自在,你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大唐有很多聪明人,聪明人的特征之一就是明哲保身,不惹麻烦。如果麻烦来了,还可以绕着走。因此,如果长安三霸犯了事,只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官员们往往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了了之。 冲撞柳公绰的正是神策军的一员小将,长安三霸之一。跟别人一样,柳公绰也睁着一只眼;跟别人不一样,柳公绰的另一只眼也睁着,睁的比第一支眼还大。所以,不顾部下的再三劝阻,柳公绰毅然决然的当街杖杀了那个撞在枪口上的神策军小将。 这件事,在长安轰动一时,柳公绰也因此再度成为长安的风云人物。 不过,也有人担心:柳公绰,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果然,这件事让皇帝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当时的皇帝是李纯,一代英主李纯。 事后,李纯气势汹汹的责问柳公绰,你怎么敢杖杀神策军的人。 龙颜大怒!可柳公绰并不慌张,一点也不慌张,只是从容不迫的回答:那个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侮辱的绝不是我,而是陛下的法律。我杖杀他,只是为了维护陛下法律的尊严,可不是针对神策军。 柳公绰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一点缝隙也不留。 李纯很无奈,只好悻悻的问:既然杀了,那,你为什么不上奏? 柳公绰很无辜:决断,是我的权力;上奏,不是我的义务。我只行使我该有的权力,绝不越俎代庖。陛下,您还是问问那些应该上奏的大臣吧! 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李纯也无可奈何。柳公绰逃过一劫。 看来,柳公绰不是不聪明,而是,在某些时候,他不想聪明,像大多数人那样的聪明。 这件事,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可以说是家喻户晓,韦雍对这个典故也是耳熟能详。 当年,柳公绰杖杀的是神策军的将领,皇帝都拿他没办法。今天,我杖责的只是幽州的一个小兵,又有何不妥? “扑”“扑”,椴木大棍上下翻飞,将肇事者打的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韦雍走了,一摇三晃的走了。以他的智商和眼光,当然不会看到,那四处飞溅的鲜血,星星点点的都变成了火苗,愤怒的火苗。 一束束愤怒的小火苗,飞进了每一位幽州将士的心底,点燃了一颗颗爆竹。 哗变即将发生,发生在无星也无月的深夜。 正文 第三十三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十 那一夜,秋风瑟瑟。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 今夜,幽州大营并不像往常那样寂静,一点也不寂静。幽州将士们成群结队的聚在一起,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行动。 答案很快揭晓,因为大营内传出了声音,震耳欲聋的声音,山呼海啸的声音,地动山摇的声音。无数士卒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向张弘靖的节度使牙门,手中还挥舞着兵器。 卢龙兵变了! 张弘靖的节度使牙门有牙兵,一百多位。就这么点人,在铺天盖地的幽州将士面前,约等于零。何况,那些如狼似虎的骄兵悍将,一个个张弓搭箭,握枪持棒! 抵抗,就是个死;投降,还有条活路。事实证明,张弘靖的牙兵都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好汉!就这样,一百多名牙兵,齐刷刷的扔掉了手中的兵器,任凭叛兵将他们的长官,卢龙节度使张弘靖,带出了牙门,关押到蓟门官。 白天还是幽州之主,晚上,就变成了阶下囚。张弘靖很窝囊。不过,比起他的下属,张弘靖其实很幸运,非常非常的幸运。因为,韦雍和他的同僚们都已经被乱军砍成了两截。至于韦雍,更是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人体部件。 判官张彻是个忠厚长者,非常忠厚,在军中的口碑非常好。因此,叛军们打算放过他。可惜,那一瞬间,张彻的脑袋仿佛进了水,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找死的节奏。 其实,张彻之所以被杀,只是因为一句话,一句惹怒了叛兵的话:你们反叛朝廷,很快就会族灭。最终,这句不知是劝诫,还是威胁的话,让疯狂的乱兵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丢丢的理智,刀剑齐下,张彻就这样被剁成了肉泥。你说,张彻冤枉不冤枉? 夜色渐渐褪去,乱兵们慢慢恢复理智。 冷静下来的乱兵,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悔意。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缺少一个大哥,带头大哥。 后悔归后悔,他们却并不怎么惊慌。在他们看来,昨夜的小小骚动不算什么,实在不算什么。因为,自从安史之乱起,河北就已经习惯了哗变。在河北,在卢龙,在幽州,以下犯上也是一种传统,一种不同于长安的传统。 所以,他们只要取得谅解,张弘靖的谅解。他们就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张弘靖,已经成为囚徒的张弘靖,也可以继续作他的卢龙之主。他们实在想不出张弘靖拒绝的理由。 大致说来,这种想法没错,如果卢龙节度使不是张弘靖,而是薛平。或者了解河北的任何将领。因为,他们了解河北,也明白河北以下犯上的传统。因此,他们铁定会毫不犹豫的接受乱兵的忏悔,以一种非常务实的姿态。 可是,张弘靖不是薛平,他没有河朔背景,他不了解河北。而且,张弘靖还是一个传统文人,非常传统。以下犯上的叛乱,他无法接受;刺刀威胁下的宽恕,也不符合他内心信奉的原则。 因此,面对乱兵的忏悔,张弘靖选择了沉默,高贵的沉默。 沉默就是拒绝。 张弘靖以为,至少,他维护了尊严,一个文人的尊严。可是,他错了,因为他丧失了一个机会,一个挽救时局的机会,而且是最后一次机会。 得不到张弘靖的谅解,乱兵们转而选择拥立新帅。这不稀奇,一点也不稀奇。因为,一百多年来,河北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自己的带头大哥当然自己做主。长安,遥远的长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替我们作决定?带头大哥虽然不好找,但只要认真去找,总会有的。刘总,已经弃我们而去,刘家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可是,离了他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的诸。没有刘家,还有张家、王家、李家、朱家。对,朱家,就是朱家!在刘总和他的父、祖之前,卢龙节度使的宝座属于朱家,属于朱滔。虽然朱滔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朱滔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幽州。对,就让他做我们的老大! 见到朱洄的一刹那,乱兵首领的心就凉了半截,哇凉哇凉的。因为,朱洄已经老了,不仅老了,还病了,病的很严重,行将就木的那种。 望着一脸失落的下属,朱洄笑了,笑的很得意,也很诡秘。“我,虽然不行了。可是,不要忘了,我还有儿子!” “知道您还有儿子,可他不是在长安呢吗。远水可救不了近火啊!” 朱洄又笑了,笑容依旧很得意,也很诡秘。“不,他不在长安,而在幽州,就在我家里!” 屏风后面,转出了失意归来的朱克融。 正文 第三十四章:蓟北黄云满眼愁 十一 当张弘靖和他的属下,经过雄伟的蓟北城楼,浩浩荡荡的进入幽州的时候,一匹快马也刚刚经过此地。不过,不是进入,而是离开。 马上的那个人就是朱克融。 张弘靖,朱克融,就这样擦肩而过。他们,一个来自长安,却要进入幽州;一个来自幽州,却要前往长安。他们,究竟谁才是幽州的主人,究竟谁才是长安的客? 事实已经证明,张弘靖,不适合幽州。幽州,也不适合张弘靖。那么,朱克融呢? 临行前,刘总为朱克融描绘了一幅前景,一幅美好的前景。在刘总绘声绘色的描绘下,朱克融忽然有了一种心动的感觉。他决定,服从刘总的安排,前往长安,领略一下帝国之都的丰姿和丰彩。 这情形,像极了当年的伯祖父,朱泚。当年,正是在别人的忽悠下,朱泚兴冲冲地离开幽州,来到长安,却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忽悠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克融的爷爷,朱滔。如今,被忽悠的人换成了朱克融,莫非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朱滔是虚心假意的哄骗,满嘴跑火车,却没一句实话;刘总是真情实意的忽悠,没一句假话,至少,刘总是这样认为的。 兴致勃勃的赶到长安,朱克融迫不及待的踏上了中书门下政事堂的台阶,满腔热情的请求领导给他安排工作。 政事堂的官员不紧也不慢,不冷也不热,翻来覆去,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一个字:“等”! 等就等呗,反正我从幽州带了足够的盘缠,钱够花。可是,不知为什么,朱克融的内心却掠过一丝丝不安。难道是因为那个官员的眼神?对,就是眼神,满怀鄙夷、讥笑和嘲讽的眼神。甚至,似乎还要一丝敌意的眼神。 三天过去了,没有消息;五天过去了,没有结果。 朱克融的内心有点不安,他,再次来到了中书门下政事堂。这一次,他得到的答案还是那个字:“等”! 又是三五天过去了,依然是杳无音讯。 朱克融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答案:“等”! 就这样,朱克融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初一等到十五,从月初等到月末,直等到花儿也谢了,还是没有等到那纸任命的诏书。 在漫长的等待中,朱克融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安,并不欢迎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钱已经花光了,朱克融只能节衣缩食,算计着过日子。即使如此,他还是吃不上一顿饱饭。谁能想到,昔日一掷千金、呼风唤雨的阔少,如今竟然要忍饥挨饿、低声下气的过日子?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这一百多斤,就搁在长安了。所以,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如果没有结果,我就……我就怎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不过,长安还算够意思,最终还是给了一个答案。朱克融果真不用再等了! 宣布结果的那个官员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 “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长安,不需要你!” 那一瞬间,朱克融懵了,彻底懵了。等来等去,就等了这么个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将我召来? 朱克融二话没说,转身离开了政事堂。身后,传来了肆无忌惮的讥笑。 当天,朱克融就离开了长安,满怀屈辱的离开了长安。 望着朱克融离去的背影,长安的大小官员露出了一丝阴笑。 几天前,他们接到了从幽州传来的消息:张弘靖,顺利就任。幽州,风很平,浪很静,平静的就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任何的涟漪。既然如此,朱克融留在长安就没有必要。何况,一个粗鲁的武夫,一个来自幽州的粗鲁的武夫,凭什么留在长安,凭什么和我们,饱读诗书的我们,成为同事?他配吗?不配,当然不配! 长安那些主事的官员,就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猪。因为,他们又犯了一个错误,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可以用俗之又俗的四个字概括,叫做放虎归山。 朱克融回到幽州不久,兵变就发生了。群龙无首的叛兵找到了朱克融,如获至宝,立刻将其奉为带头大哥。 半个时辰后,朱克融带人闯入了蓟门馆,趾高气扬的宣布:我,朱克融,现在是卢龙节度;你,张弘靖,现在是囚徒,我的囚徒! 几天后,瀛洲发生兵变,士卒逮捕了卢士枚,还有他的幕僚,一起押到了幽州,和张弘靖囚禁在一起。这下可好,刘总布置下的三颗棋子,三颗最最重要的棋子,一颗被长安拿掉了,另外两颗则成了难兄难弟。都说人算不如天算,果然。 显然,刘总过高估计了长安的智商,在他那里,用鼻子都能想清楚的问题,长安整来整去,整去整来,就是整不明白。最终,演变成这样一个烂摊子。 “燕南春草伤心色,蓟北黄云满眼愁”,幽州给长安出了个大难题,让帝国颜面扫地。局势依然如此,那就打吧。对不起,打不了!因为,成德,卢龙的好邻居成德也出事了,出大事了,就在卢龙兵变之前。 正文 第三十五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一 元和十五年十月,从成德传来一个消息,一个让长安喜忧参半的消息:王承宗死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了! 一直以来,王承宗都是长安最头疼的敌人,没有之一。 此刻,这个令长安头疼的敌人,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 曾经,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的人,与长安龙争虎斗了十年,不断挑衅着长安忍耐的极限。曾经,忍无可忍的大唐天子李纯,两次发动讨伐成德的战争,却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直到长安先后平定了淮西和淄青,王承宗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不过,这个人,这个一世枭雄,始终都是长安的心腹,心腹之患的心腹。 如今,死神带走了这个曾经骄横跋扈的枭雄,也带走了天子李宥的隐忧,少年天子年轻的小心脏乐成了一朵花。 对长安而言,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成德彻底收回的机会,只要派一个自己人去取代那个死鬼。可是,成德会答应吗? 成德的首任节度使不姓王,姓李,叫李宝臣。其实,李宝臣本来不叫李宝臣,甚至也不姓李。他姓张,叫张忠志。不过,张忠志本来也不叫张忠志,甚至也不姓张。至于他本来姓什么,叫什么,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奚族少年,而且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后来,一户姓张的人家收养了他,于是,他就姓了张。 虽然来历不明,是个野孩子。不过,张忠志很能打,冲锋陷阵很有两把刷子。很快,他就成为安禄山麾下的三大猛将之一,不久,又荣升为安禄山的干儿子。既然成了人家的干儿子,自然要为干爹出力。安禄山造反的那些年,张忠志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的杀人,兢兢业业的放火。摧城拔寨,无所不能;烧杀掳掠,无不精通。正可谓天字第一号凶神恶煞。 叛乱,理所当然的以失败而告终,倒霉的却只有安禄山父子和史思明父子,其中还不包括他们的干儿子,张忠志就这样逃过一劫。事实上,张忠志不仅逃过一劫,还成功的分到了一杯羹,一杯肉很多,汤很浓的羹。当然,这杯羹就是成德。 天宝之后,大唐肌体内藩镇林立,蔚为壮观,河北更是当仁不让的重灾区。卢龙、成德和魏博,这三个河北实力最为强大的藩镇,更是重中之重,号称河朔三镇。其中的成德就归了安禄山的干儿子,张忠志。哦,不,现在,他叫李宝臣,是大唐天子赐予的名字。 换了一个名字,张忠志,不,现在应该叫李宝臣,就像换了一个人,开始享受人生。孰料,温柔乡反而成了李宝臣的英雄冢。很快,李宝臣就快马加鞭,赶去阴曹地府报到,继续追随他干爹去了,留下一个人人垂涎的成德,还有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在武力至上的成德,一对孤儿寡母,老老实实地在家过日子,说不定还有人找上门来欺负。偏偏,他那个宝贝儿子李惟岳还惦记父亲的宝座,结果招来长安的大举讨伐。契丹英雄王武俊趁机窝里反,要了李惟岳的小命,最终坐上了成德节度使的宝座。这个王武俊不是别人,正是王承宗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爷爷。 王武俊将位子传给了儿子,儿子传给了孙子。这孙子不是别人,正是王承宗。 王承宗这孙子运气不太好,因为他遇上了李纯。李纯一上任就开始折腾,折腾着削藩,而且是武力削藩。 如果让李纯削藩成功,就意味着祖传的金饭碗,将在他王承宗手里被打破,王承宗不甘心,非常的不甘心。所以,他就四处煽风点火,反对削藩。 一个要削,一个不肯,于是,长安与成德,李纯与王承宗就开始互掐。这一掐,就是十年。结果是李纯没赢,但王承宗,却输了。虽然输的很体面,不过,输了就是输了,甭管体面还是不体面。 虽然,长安与成德的两次正面对话,均无疾而终。不过,在其他战场,长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十几年来,李纯一面拍苍蝇,一面打老虎,忙了个不亦乐乎,不过,成就却也斐然,相当斐然。苍蝇,固然拍死了不老少,老虎也打了个七零八落。帝国最大的五只老虎中,卢龙的刘总,因为身背弑父杀兄的罪孽,早已自废武功,成了一只病猫。魏博的田弘正成了长安的帮凶,调转枪头,向着昔日的盟友狠狠的扎了下去。淮西的吴元济,脑袋被切了下来,至于是被长安当球踢,还是给李纯作了夜壶,却不得而知。只剩下成德的王承宗和淄青的李师道还在黑暗中徘徊。 王承宗忽然感到大事不妙,因为,他很清楚,李师道,绝对是一个无法依靠的人。因为,在王承宗眼里,李师道就是一个笨蛋加三级的窝囊废,早早晚晚会步吴元济的后尘。他李师道可以死,我王承宗却还没有活够。 与其等着挨刀,不如早点想辙。现在,长安正忙着对付李师道,还没有腾出手来,不过,李师道那个笨蛋,估计撑不多长时间。李师道败亡之日,就是他王承宗倒霉之时。不如,趁长安没空搭理自己,主动投降,或许,还可保住自己吃饭的家伙和手里捧着的金饭碗。至于子孙,金饭碗、银饭碗是不用想了,捧个铁饭碗还是可以的。反正,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甭管金饭碗,还是铁饭碗,总比父子三人一起去菜市场要好得多。 最终,在田弘正的斡旋下,长安和王承宗达成了和平协议。长安保住了王承宗的脑袋和官位,王承宗则投桃报李,主动割出两个州,还给了长安。同时,王承宗还咬了咬后槽牙,将两个嫡亲的儿子送到了长安,作为人质。 不出王承宗所料,李师道果然没撑多长时间,很快就成了长安的刀下亡魂。不过,还是有一件事,大大出乎王承宗的意料之外:李纯死了!春秋鼎盛的大唐天子李纯,忽然之间就驾崩了! 现在,王承宗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李纯这么快就会翘辫子,自己还不如再坚持一下。阳光总在风雨后,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只要熬死了李纯,李宥那个小王八羔子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如今,后悔也晚了,因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被长安攥在了手里,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会变成绝户,而且是老绝户。算了,就这样吧! 因此,王承宗很郁闷,郁闷的要用头撞墙。不过,郁闷来,郁闷去,王承宗就不再郁闷了,不是想开了,而是想不开,郁闷死了。 此刻,这个憋屈死的一代枭雄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不过,棺材之外的恒州,却已是暗流涌动。 正文 第三十六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二 自从安禄山开启了反叛之门,河北就形成了一种惯例,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惯例。我们自己的长官,我们自己说了算,与长安无关,成德尤其如此。就连李纯,那个所谓的中兴之主李纯,也无法阻止王承宗成功上位。想想当年,被打得灰头土脸的吐突承璀,成德将士就觉得过瘾。 如今,王承宗死了。谁来接替他的位子,自然还是我们说了算。 不过,人选是个问题,还是个大问题。 父死子继,天经地义。王承宗有儿子,虽然不多,却也不止一个。可惜,他们都在长安,远水实在解不了近渴。看来,他们,是指望不上了。 好在,除了儿子,王承宗还有别的亲人。比如说,王承元,王承宗的弟弟,最小的弟弟。 就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生拉硬拽的走向前台,历史的前台。 在成德将士眼里,王承元,这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少年,这个少不更事的纨绔子弟,就是李师道第二。他们,可以轻易的将他捏在手里,就像捏住一块泥巴,想圆就圆,要方就方。 可惜,他们低估了王承元。因为,王承元就是王承元,不是李师道第二,跟李师道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一根藤上可以结出两个完全不同的瓜,何况,王承元与李师道压根就是两根藤上结出的瓜? 他们让他做老大,王承元不肯。不是虚伪做作的不同意,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愿意。因为,王承元很清楚,哥哥的那些部下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和东西。如果遵从他们的意愿,成为成德老大,就形同割据,那就等于公开跟长安叫板。成功了,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失败了,死的却只能是我一个,换个主子,他们还不是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当年的李师道,不就是这样被自己的部下玩死的吗? 是的,当年,李师道就有这样一群部下。推举李师道做老大的,是他们;鼓励李师道与长安死磕的,也是他们;最后,切下李师道的榆木脑袋,向长安邀功请赏的,还是他们! 李师道很傻很天真,被部下卖了个好价钱,本人却还蒙在鼓里。王承元不是李师道,既不傻也不天真,他不想作李师道第二,所以,他也不想作老大,尤其是成德的老大。 一方生逼,一方死扛,双方僵在了那里,局面有些尴尬。尴尬中,形势却在发生变化,悄悄的发生变化。危险,正在悄无声息的逼近那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 一丝寒意,一丝彻头彻尾的寒意袭遍全身。一瞬间,正在苦苦挣扎的王承元楞了一下。寒意来自威胁,.裸的威胁。而威胁来自目光,冰冷而凶狠的目光,不是一道、两道,而是无数道。如果再不想辙,王承元相信,自己将被这些凶神恶煞撕成碎片,然后生吞活剥,一点骨头渣都不给你留下。 人急智生,身处险境的王承元临危不乱,想起了一块挡箭牌,监军太监。拜李隆基所赐,那时的监军都是太监,太监来自长安,代表着天子旨意。长安,当然不希望自己作成德的老大,代表长安的太监自然也不会同意。 太监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胆子很大,胆大包天,皇帝都敢杀。有时胆子却又很小,胆小如鼠,说话都带着颤音,不是美声唱法中的颤音,而是真实心理的自然流露。这时的这个监军太监,显然属于后面那一种情形。 为了保命,监军太监站在了人多势众的那一方,同意王承元上位。得,挡箭牌失效,不仅失效,反而还变成了催命符。 万般无奈,王承元不情不愿的坐上了那把哥哥曾经坐过的椅子,如坐针毡。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承元悄悄换过来一个家僮。 成德通往长安的驿道上,一匹快马正风驰电掣般飞向长安。 谁会注意,王承元的身边少了一个家僮? 正文 第三十七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三 成德,还在小心翼翼的隐瞒王承宗的死讯。长安的圣旨,却在不经意间,翩然而至、当然,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将消息卖给长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老大。 王承元,那个勇敢的告密者,终于得偿所愿,离开成德,换个地方,继续作老大。 可是,想走,没那么容易! 得知他们的老大就要离开,成德将士呼啦啦围了上来,将王承元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成德将士的表现,就像北京的桥,千姿百态:有晃荡脑袋瓜子的,也有使劲跺脚丫子的;有伸胳膊的,也有挽袖子的;有挤眉弄眼的,也有抓耳挠腮的;有大声喧哗的,也有哭天抢地的……现场一片混乱。 哗变,一触即发! 这一切,都在王承元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如此的盛情挽留,都是拜那道圣旨所赐。那道该死的圣旨宣布,前来接替王承元的人,是田弘正,原魏博节度使田弘正。 王承元想不明白,长安,为什么要作这样一个糟糕的决定,糟糕透顶的决定。 田弘正不适合成德,就像张弘靖不适合幽州一样。因为,成德与田弘正有仇,仇深似海的仇。在成德将士的眼里,田弘正是凶手,杀人如麻的杀人凶手。 当年,成德不尊王化,田弘正曾参与讨伐,杀人无算,仅南宫一役,田弘正就斩下两千多颗首级。 成德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不是父子,就是兄弟;不是亲朋,就是好友;不是乡党,就是近邻;不是同族,就是姻亲。可以说,随便拉出一个,照他脸上打一拳,都会有一大帮人,拿着菜刀给你拼命。何况,死在田弘正手上的亡魂不下两千人,死了儿子的父亲,死了父亲的儿子,死了哥哥的弟弟,死了弟弟的哥哥,死了朋友的朋友,死了族人的族人,死了乡党的乡党,死了姻亲的姻亲。他们,怎么可能容忍,一个仇人,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来作他们的老大? 长安,那个笨蛋天子,还有那群蠢驴宰相,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 看来,长安,还真的就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否则,他们也不会巴巴的将田弘正,将最忠心耿耿的田弘正,送入成德的虎口。 不过,现在,王承元可管不了那么多,他需要做的,就是脱身,尽快,越快越好!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面对群情汹汹的部下,王承元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们趋于寂静:“我,不想作李师道第二!” 成德的将士就是这样想的。 有些事,可以想,也可以作,就是不能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比如说让王承元作李师道第二。 如今,阴谋被戳穿,再纠缠就没意思了。所以,成德将士停止了喧哗。 不过,要想彻底解决问题,仅凭一句话是不够的,远远不够。这件事,成德将士很受伤。被王承元欺骗,被长安忽悠,最后又弄了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来作老大,搁谁也受不了。因此,王承元要想成功脱身,就必须安慰一下成德将士受伤的小心脏。安慰,空口白牙的说两句漂亮的安慰话是不行的,成德将士比较直,他们喜欢实惠,最好是花花绿绿的钞票。 二十岁的王承元做事一点也不含糊,一咬牙,一跺脚,将王家在成德的产业卖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作为安慰奖发给了成德的将士。官阶无论大小,见者有份。王承元的这一举措收到奇效,看在钱的面子上,大部分成德将士心满意足,回家洗洗睡了。 当然,任何时候,都少不了二杆子。阴谋已经被戳穿了,钱也拿了,这些二杆子就是不肯走。不走也就罢了,在这里给王家看家护院,也还不错,关键是,他们不走的目的,就是不是王承元走。这些二杆子的典型代表,就是牙将李寂。 面对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王承元哭笑不得。 为了尽快离开,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谁也不敢保证,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会不会再起波澜。一抹杀意,一抹残酷的杀意,掠过王承元年轻俊俏的脸庞。 王承元走了,终于走了,留下几棵血淋淋的人头,如释重负的走了。 临行前,我想对王承元说两句:王承元,其实,你想多了!因为,虽然现在还是元和十五年,可此时的长安早已不是彼时的帝京。长安,早已没有足够的智商和能力,制裁任何一个敢于叛乱的河北藩镇。所以,如果留在成德,你,绝不会成为李师道第二。至多,也就是王承宗第二。说不定,你会比你的哥哥更加滋润。 王承元走了,田弘正来了。 如果说,张弘靖就如幽州,迎接他的目光是狐疑的话。那么,田弘正进入成德,迎接他的目光,就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仇恨,咬牙切齿的仇恨。 无论如何,成德与长安的第一轮交锋,长安取得了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既不光彩,也不彻底。事实上,与其说是长安的胜利,不如说是王承元的胜利更为切合实际。与年仅二十岁的少年王承元相比,已经二百多岁的帝国,幼稚的像个孩子。 如今,王承元走了。接下来的路,长安需要独自继续走下去,没有了王承元的帮助,长安,还能不能走好剩下的路? 正文 第三十八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四 藩镇对调的旨意刚刚下达,左金吾将军杨元卿就一跃而起,快步走向中书省的政事堂。 杨元卿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一直都是。因为,他生错了时代。 从气质秉性上分析,杨元卿更像是从遥远的战国穿越到大唐的狂生和烈士。他喜欢指点江山,喜欢粪土诸侯,喜欢壮游天下,喜欢四海为家。或许,琴棋书画诗酒茶,一萧一剑走天涯,才是他最喜欢和向往的生活。 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人,仕途一定不会太得意。实际情况是,的确如此。何止仕途不得意,杨元卿的一生仿佛都不怎么得意。 杨元卿有一个不幸的童年,非常不幸。因为他是一个孤儿,一个无父也无母,无兄也无弟,无姊也无妹的彻彻底底的孤儿。不过,造物主还真是神奇,因为他让一根浸满苦水的枯藤结出一朵热情奔放的花。 弱冠之年,了无牵挂的杨元卿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路之上,他手挥目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任别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 虽然被视为狂生,虽然背后总有异样的目光,杨元卿不在乎。因为,他相信以及确信,自己是一匹志在千里的伏枥老骥。现在,他缺少的,不是才学,而是伯乐,善于发现人才、重用人才的伯乐。 一路走走停停,杨元卿一路走到了蔡州,不走了。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成为吴少诚酒席宴上的常客。 座上宾的感觉很奇特,杨元卿爱上了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不走了,就在这,在淮西,在蔡州,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你别说,这工作,杨元卿做的很成功,不仅娶了妻,还生了子。而且,杨元卿还很能生,不,是他的老婆很能生,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大胖小子。生平第一次,杨元卿忽然有了家的感觉;生平第一次,杨元卿忽然发现,有妻有子的生活原来如此让人留恋。 这时候,另一个伯乐找上了门,这个伯乐的来历很大,因为,他来自长安,是长安的宰相,说话最管用的那一个,李吉甫。 李吉甫希望,杨元卿,可以利用自己的客卿身份,说服吴少诚,归顺长安。宰相如此器重,杨元卿很感动,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 从此,大庭广众之下,稠人广坐之中,人们总能看到杨元卿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而中心议题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归顺。 那时候,淮西很强,帝国很弱。因此,淮西将士压根就没将长安放在眼里,他们,想的是割据!杨元卿的演讲让他们很反感,反感到要杀他的地步。幸亏,杨元卿遇到了救星,节度判官苏肇。如果没有苏肇或明或暗的救助,或许,杨元卿早已是青山有幸埋忠骨了。 不过,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当吴少诚、吴少阳相继死去的时候,当吴元济成为淮西老大的时候,当割据一方成为既定方针的时候,吴元济决定:动手,铲除异己。 这份非我族类的名单上,杨元卿排在第一位。 这一次,苏肇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也是吴元济要铲除的异己。 没有人救得了杨元卿,看来,这一次,他死定了! 杨元卿没有死,苏肇死了,杨元卿却没有死。人救不了他,老天能。 吴元济展开血腥杀戮的那一夜,杨元卿不在家,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他的老婆和四个儿子没有这样的运气,统统作了吴元济的刀下鬼。 吴元济将他们滚烫的热血,残忍的涂在箭靶上,仿佛在昭告淮西那些心怀长安的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就这样,杨元卿永远失去了他的妻儿。一夜之间,杨元卿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孤苦无依的童年。 栖栖遑遑的离开蔡州,孑然一身的杨元卿来到了长安。 正文 第三十九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五 长安,那个赏识他的伯乐早已故去。不过,长安,还是接纳了他,还很热情。 妻死子亡的惨剧,或许会让杨元卿的人生了无生趣,却绝对无法改变他的气质和秉性。杨元卿,依旧是那个气质疏狂的杨元卿。在长安,他依旧慷慨激昂,屡有奏议。孰料,却招来了一片非议。 长安,最初的热情逐步冷却,最终凝固成淡然,以及冷漠。 在长安,杨元卿成了一个有他不多,无他也不少的闲人。 不过,杨元卿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在李纯眼里,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非常有用。因为,杨元卿就是一块招牌,一块活着的招牌。他惨痛的经历,无时无刻不在向天下人昭告着淮西的残忍,以及长安的度量。 对这样一个招牌式的人物,李纯自然会给他一碗饭吃,当然,是一碗闲饭:左金吾将军。这是一个听起来很威武很霸气的官职,其实既不威武,也不霸气。因为,这是一个有名无职的闲差,可以领工资,却不用干活。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也不错,还落个清静。但对气质疏狂的杨元卿而言,却更像是一种折磨。 在星光熠熠的元和时代,满腹经纶的杨元卿,却因为个性使然,始终是郁郁不得志。到了寒气渐生的长庆朝,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个性决定命运,果然! 不过,杨元卿是一个注定耐不住寂寞的人。所以,当藩镇对调的旨意下达的时候,杨元卿再也按捺不住,脚步匆匆的来到政事堂,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宰相面陈厉害。他要告诉他们,田弘正,心怀忠义的田弘正,不适合作成德的老大,一点也不适合。 可是,位高权重的宰相,谁会在意一个失意者的梦呓?杨元卿苦口婆心的意见和建议,在这些大人们面前,全都变成了耳旁的秋风,以及茶余的笑谈。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宰相们看来,魏博与成德同属河北,又是近邻。田弘正到成德,可谓人地两宜。怎么会不适合? 万般无奈,杨元卿只好上书天子。 可是,我们的大唐天子,李宥先生很忙,忙着花天酒地,忙着穷奢极欲,哪里还有时间,拜读一个失意者的奏章?何况,即使有时间,也不一定有兴趣。 奏章被这样落到了宰相们手里,宰相大人们拿起奏章,发现了杨元卿的名字,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嘴边掠过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讥讽的笑意,随手丢在一边。 悲剧,似乎已无可避免。 举世皆醉的长安,杨元卿是一个清醒者,孤独的清醒者。清醒者是悲哀的,因为他可以预见悲剧的结局,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或许,上天安排杨元卿来到滚滚红尘,就是希望,他,杨元卿,将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见证一个时代的衰亡。 痛定之后,长歌当哭。然而,生逢末世,触目皆是错,痛,又怎么会定? 夕阳西下,杨元卿孤独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被拉的很长,很长。 正文 第四十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六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田弘正的心在滴血。 田弘正很清楚,此去成德,宛如老虎掉到了狼窝,结局不想可知。 既然前路艰难,吉凶莫测。那么,干脆,不去?不,田弘正不能不去,不是不能,是不肯。因为,田弘正是一个胸怀忠义的人。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么可能违背来自长安的旨意?无论它是多么的荒谬和无知。 在河北,田弘正是一个另类的人,非常另类。 在魏博,田弘正一支,虽然与田承嗣同族同宗,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田承嗣一支,代表着河北,基因里跳跃着反叛的种子。田弘正一支,经过长安的嫁接,心脏里跳动的是忠义的血液。当年,因为胸怀忠义,田弘正的父亲,田廷玠屡次进谏,招致魏博节度使田悦的猜忌,为此,田廷玠性命几乎不保,最终,竟忧愤而死。对了,当时,田弘正还不是现在这个名字,他的名字叫田兴。因为胸怀忠义,一度,田兴也曾面临父亲当年的窘境,依靠装病,才逃过一劫。因为胸怀忠义,被部下推上老大位子的田兴,脚跟还没有站稳,就宣布效命长安,全然不顾身处四战之地的险境。 如果没有田兴,或许,在河北,李纯将无所作为;如果没有魏博,或许,元和中兴,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对于田兴的归顺,李纯很兴奋,赐给他一个崭新的名字:田弘正。希望他能够弘扬正气,弘扬正义,弘扬正道。田弘正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现在,为了这个名字,为了先皇的信任和期待,田弘正决定,去成德。他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将成德引向正道。同时,也为自己从九条死道中拼出一条生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怀着悲壮的心情,田弘正踏入了成德的土地。陪同他一起前往的,还有魏博的三千亲兵。 田弘正不是傻子,要想在成德有所作为,首先必须保住自己这条老命,三千亲兵就是他的护身符。 可是,问题来了:三千亲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们需要穿衣吃饭,需要军饷,那么,谁来养活他们?魏博?他们驻扎在成德,凭什么魏博掏腰包?成德?成德没有他们的编制,凭什么支付他们的工资?思来想去,田弘正还是没辙。最后,他不得不上书长安,希望长安能够帮他解决这个麻烦,大麻烦。 对田弘正而言,三千人的给养是个大麻烦;对长安而言,却只是一个小kiss。虽然,帝国很穷;虽然,财政很困难。但帝国终究是帝国,随便哪里挤一挤,问题就解决了。 问题是,长安不想挤,更不想解决这个问题。户部侍郎崔倰潇洒的大笔一挥,就轻而易举的拒绝了田弘正的请求,连个哏都不打。在大傻瓜崔倰看来,田弘正既然是成德的老大,成德自然就会派亲兵保护自己的长官。田弘正此举,不仅没有必要,还甚是荒唐,荒唐的可笑!不准,坚决不准! 显然,这头蠢驴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成德与田弘正有仇,仇深似海的那种。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能全怪这头蠢驴。因为,在他之前,长安的天子,还有大唐的宰相,似乎也没有想起。否则,田弘正就不会来到成德。而且,宰相们似乎比崔倰这头蠢驴还蠢,蠢到有人提醒,还不管不顾的地步。 可怜巴巴的田弘正一连上了四道奏折,天天望眼欲穿的期盼着长安得到好消息。可这好消息,却宛如黄鹤楼上的黄鹤,一去不复返。只剩下,成德上空的白云,千载空悠悠。 挥手送别三千亲兵,孤独如潮水涌上田弘正的心头。从此,他的生命,将时刻面临着刺刀的威胁;从此,他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随时都可能被冷箭洞穿;从此,他将抱着必死的决心,度过在成德的每一天。 田弘正,你后悔了吗?为这样一个无能的朝廷效命,你后悔了吗? 我相信,没有。因为,田弘正是一个胸怀忠义的人,至死不休! 正文 第四十一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七 王承元走了,田弘正来了,王庭凑笑了,是阴谋即将得逞的奸笑。 王庭凑是一个胡人,一个阿布思人。 据说,王庭凑不是凡人。因为,关于他,有许多神奇的传说。不过,我不信,一个也不信。 据说。王庭凑出生的那一天,他家的屋顶上,落满了一种神奇而可爱的神鸟,鸠鸟。相传,当年,这种可爱的神鸟,曾经救过刘邦的命。后来,刘邦还把它们刻在拐杖上,赐给那些年高德劭的老人。这种拐杖,就叫做鸠杖。 我们应该还记得,当年,李怀玉的牢房里,曾经出现过另外一种神鸟,青鸟,“青鸟殷勤为探看”的青鸟。 如此看来,王庭凑未来的官运,应该和李怀玉差不多,至少,似乎也应该弄个节度使当当。没错,现在,王庭凑那贪婪的目光已经盯上了成德节度使的宝座。 不过,我怀疑,落在王庭凑屋顶上的鸟,应该不是神奇而可爱的鸠鸟,而是另外一种和它很相像的鸟,当然,是字形比较像,那就是传说中的鸩鸟。 相传,鸩鸟以毒蛇为食,体内积蓄了大量的毒素,是一种剧毒无比的毒鸟。只要拿起他的一根羽毛,轻轻在酒杯中一划,一杯酒香醇厚的美酒,瞬间就变成了可追魂夺命的毒酒。 有时候,已经说过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俗话,也未必正确。比如说,最毒妇人心。因为,王廷凑的心似乎比任何狠毒的妇人心还要狠毒,狠毒一千倍,一万倍。不错,王廷凑就是那只传说中的鸩鸟,剧毒无比。 据说,王廷凑生而异相,“骈肋”。根据孔子后裔,初唐大儒孔颖达的考证,所谓“骈肋”,就是肋骨连在一起,宛如一块。如此看来,实际上,这就是一种病,或者说,是残疾,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据说,当年,威名赫赫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就是“骈肋”。看来,王廷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野心还不小,因为,他要像当年的重耳那样,做一个威震一方的霸主。 据说,长庆元年二月,王廷凑偶遇一个道人。道人神秘兮兮的告诉他:你面相尊贵,必非凡人。而且,你的两个鼻孔内呼出的浑浊气体,一成龙形,一成虎状,龙虎之气相交,预示着你一定会称王,而且很快,就在今年的秋天! 显然,这是一个草草编就的谎言,目的,当然是为即将进行的抢班夺权,作一些必要的舆论准备。这个桥段,显然抄袭了李唐创世神话,除了地名和人名,几乎就没有什么改动。因此,这个故事的版权,理应归属于它最初的发明者,李渊。琼瑶打赢了官司,成功维护了自己的版权。李渊,你有没有兴趣,打一场官司,维护一下自己的版权? 就是这样几个毫无新意的谎言,用来骗骗鬼,似乎还勉强说得过去。用来骗人?还是省省吧,该干啥干啥去,不要听这个阿布思人瞎白话,那简直是浪费时间。 不过,这个世界很奇特,因为,这几个连鬼都未必会信的鬼话,人,竟然信了,信的乎乎的。至少,成德的将士们信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八 当然,除了这些虚的,王廷凑还有干货,聚敛人气的干货,那就是身份。说来惭愧,王廷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他是契丹英雄王武俊的儿子,王承宗、王承元兄弟的叔叔。 这就怪了,一个阿布思人,怎么会是一个契丹人的儿子?这还来问,你什么智商?当然,是,干儿子。 干儿子也是儿子,多多少少总还有些号召力。尤其是当王武俊的亲儿子,亲孙子都不在成德的时候。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很快,东风来了。 这个像诸葛亮一样神奇,能够借来东风的人,来自长安,来自大明宫。没错,这个人就是李宥,大唐天子李宥。当然,李宥一个人唱不来这出大戏,如果没有部下的通力配合的话。 李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一点也不小气。这一点,只要看一下他毫无节制的赏赐,就可略知一二。只是,虽然,他并不小气,却不够聪明,一点也不聪明。不是不聪明,而是有点笨和蠢。比起他的死鬼老爸,李宥的智商就是一个娃娃,不,连娃娃也不如,简直就是一个傻子,傻的令人发指。 王承元的离开,让成德将士很伤心,伤心的不得了。为了抚慰成德将士的情绪,李宥慷慨的表示,他要赏赐给成德一笔钱,一笔数目不菲的钱:一百万缗。 只是,慷慨的李宥,压根就不清楚:帝国,没钱!甭说一百万缗,就是十万缗,甚至五万缗,都拿不出。 既然缺钱,那就筹吧,赶紧,立刻,马上。别忘了,成德将士还在眼巴巴的等赏钱呢! 偏偏,负责筹钱的官员,是个慢郎中,办事比较拖拉,不是一般的拖拉,而是非常非常的拖拉。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不要说赏钱,就连赏钱的毛也没有。 赏钱迟迟不到,田弘正很发愁,成德将士很不满,王廷凑很得意。 虽然,王廷凑是一个胡人,却是一个喜欢读书的胡人。不过,他爱不释手的书,永远只有一本,它的名字叫《鬼谷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一本记满了各种阴谋诡计的书。从这个意义上说,鬼谷子,应该算是个阴谋家,第一流的阴谋家。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这些搞阴谋的行家里手,都是他老人家的入室弟子,最最得意的入室弟子。 不过,如果鬼谷子泉下有知,一定会迫不及待的从棺材里爬出来,兴高采烈的手下王廷凑这个弟子,这个隔世弟子。因为,就搞阴谋的智商和水平而言,王廷凑才是鬼谷子最得意的弟子,最能领悟其精髓的衣钵传人。 现在,成德就是一个炸药桶,只需要扇扇风,再点个火。“砰”,就炸了。到那时,那个田弘正,那个讨厌的田弘正,一定会被炸成粉末。所以,我,该出场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长使英雄泪满襟 九 “朝廷赏钱迟迟不到,一定是田弘正在从中作梗!” “田弘正黑了朝廷的赏钱!” 比起苏秦、张仪,王廷凑的舌头,一点也不逊色。几句居心叵测的挑拨,火,成德将士心头的怒火,就被他点着了。 接下来,王廷凑要做的,就是幕后策划,居中指挥。这一点,比起孙膑、庞涓,王廷凑似乎也不遑多让。 一个晚秋的深夜,天上挂着一轮冷月。冷月很冷,可,人心,更冷! 如狼似虎的成德将士,挥舞着屠刀,几乎没有收到任何阻碍,就轻而易举的攻入了节度使大厅。 刀光剑影中,死神在翩翩起舞。面对血淋淋的屠刀,田弘正的脸上掠过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那一抹僵硬的笑容,既是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是无力回天的凄婉。 在将士的簇拥下,王廷凑昂首阔步的进入了节度使大厅。他只看见,四处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天上那一轮冷月。 与田弘正一起遇难的,还有他的幕僚和家眷,一共有三百多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以生死避趋之。田弘正,你是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当之无愧的英雄。 还记得杜甫的那两句诗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出身未捷身先死的田弘正,令后世的多少英雄,为之扼腕,为之叹息,为之涕泪满衣裳! 在刀剑的威胁下,监军太监的表现证明,太监中也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好汉!不肯吃眼前亏的太监好汉,只好哆哆嗦嗦的写了一道奏章,一道恳请长安册封王廷凑为成德节度使的奏章。 恼羞成怒的长安,断然拒绝了这个无理更无耻的要求。 这时候,直到这时候,李宥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寂寞了许久许久的人。杨元卿,郁郁不得志的杨元卿,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不仅得到了一条御赐的白玉带,还成为一镇诸侯。就这样,杨元卿,从有职无权的左金吾将军,一跃成为泾源节度使。 风光,杨元卿风光了,终于!只是,这一切的获得,却是以一种他最最不希望的方式。为了帝国,杨元卿宁愿不做这个节度使,也不希望成德出事,更不愿意看到田弘正喋血。 几天后,成德又传来一个消息,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以大将军王俭为首的五位成德将军,密谋暗杀王廷凑。这点小儿科的阴谋,在大阴谋家王廷凑面前,就是一碟小菜。结果,五位成德将军和他们麾下的三千士卒,全部遇害,一个也没有剩下。 大战,已如箭在弦。 难道,元和中兴,来的如此艰难的元和中兴,就这样终结了?是的,终结了!一个时代,一个令人怀念的中兴时代,就这样终结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一 卢龙乱了,成德也乱了。河北三大强藩,已经乱了两个。只剩下一个魏博,在瑟瑟秋风中哭泣。 那么,硕果仅存的魏博,究竟在忙些什么?前面已经说了:哭泣。 仿佛一夜之间,魏博多了一条河。因为,魏博,早已悲伤逆流成河。 哭声四起,纸钱飞扬。魏州,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之中。 不过,泪奔只能宣泄情绪,却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泪水,挽不回逝去的仁慈老帅。同样,泪水,也淹不死那个嗜血的杀人恶魔。 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寝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复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复仇! 复仇的策划者和发起人是李愬,时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当然,也是当年那个风雪蔡州城的一代名将,李愬! 单以出身和血统而论,李愬与田弘正不是一类人。一个,来自长安,身上流淌着李唐皇族的高贵血液;一个,来自河北,身上沸腾着边境胡儿的热血。一直以来,长安与河北,就像一对宿敌,彼此不能相容。从长安来到河北的张弘靖,最终沦为囚徒;从河北来到长安的朱克融,就只能沦为乞丐,最后,还被人扫地出门。 然而,从本质上讲,他们,李愬与田弘正,其实是一类人。一样的骁勇善战,一样的用兵如神,一样的文质彬彬,一样的儒雅蕴藉,一样的忠君爱国,一样的恪守道德。因此,最终,一个来自长安,一个来自河北的他们,却成了惺惺相惜的英雄,成了相互敬重的好汉,成了寡淡似水的君子之交,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成了感情甚笃的兄弟。而且,他们,曾经,还是战友,并肩作战的战友。 淮西一役,田弘正遣子出战。田布连战连捷,杀的淮西的骡子军人仰马翻,不,应该是人仰骡子翻。就这样,田布,以区区三千人,牵制了淮西的大批精锐。可以说,如果没有田布,或许,就不会有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奇迹。淄青一役,田弘正与李愬,一南一北,杀的平卢军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可是,如今,田弘正,这位已是迟暮之年的英雄,没有死于血雨腥风的战场,没有死于两军对垒的厮杀,却死于长安的昏庸与无能,死于成德的阴谋与诡计。 对于长安的昏庸与无能,作为臣子,我无能为力。对于成德的阴谋与诡计,作为战友,我,李愬,一定会为你复仇,毫不留情的复仇! 田公,一路走好!你的仇,我来报! 不巧,李愬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很严重。 不过,病了又如何?病情严重又如何?难道,就因为我的病,就不报了吗? 不,仇,一定要报,必须!即使以命博命,田公的仇,也要报。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一定出现在为田公复仇的战场上! 一身缟素,步履蹒跚的一代名将李愬,颤巍巍的出现在魏博全体将士面前。 站在魏博全体将士面前的李愬,宛如换了一个人,就好像又回到了生龙活虎的青年时代。李愬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的开始了他的演讲,他平生最最重要的一次演讲。当然,也是这位一代名将的谢幕演出。 田公,任节度使七年,为魏博带来了什么? 礼义廉耻,伦理道德! 丰衣足食,安家乐业! 可是,如今,田公,我们最最仁慈的老帅!离开魏博,不过区区数月,就遇害了!而且是明目张胆的公然杀害! 这是鄙视,对魏博的鄙视,不加修饰的鄙视! 这是挑衅,对魏博的挑衅,.裸的挑衅!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忍吗? “不能!”魏博将士,山呼海啸般发出同一个声音。 这是一次成功的战前动员,就像李愬每一次战前动员一样。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战前动员,空前的成功。因为,这些话,发自肺腑,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因为,这些话,切中心声,字字句句都切中魏博将士的心声。 魏博,士气高涨,三军集结,整装待发。然而,上天,却不肯遂人所愿。因为,李愬的病,越来越厉害了。 李愬,一代名将李愬,曾经风雪蔡州城的一代名将李愬,曾经横扫六军如卷席的一代名将李愬,如今,却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从此,李愬,再也不能驰骋沙场,再也不能跃马扬刀,再也不能亲冒矢石。甚至,如今的李愬,就连简单的行走,也变成了一种奢望,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缠绵病榻的李愬,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凄凉,一丝悲怆。 对不起,田公,我食言了! 就在此时,圣旨,来自长安的圣旨,到了。 李愬,被迫离开魏州,就近,前往洛阳,养病。 临行前,李愬的目光缓缓从魏博诸将的脸上划过。他发现,他悲哀的发现:魏博,竟没有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正文 第四十五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二 谁?谁能为田公复仇?李愬在痛苦的思索。 忽然,一个名字钻入了他的脑海。李愬的眼前一亮,或许,这个人,应该能够完成自己的重托。 可惜,这个人不在魏州,也不在魏博,而在成德,就是那个早已叛乱的成德。成德治下有一个州,名字叫做深州。深州的刺史,叫做牛元翼。 对,就是他,牛元翼!李愬相信,这个出身赵州的猛将,一定可以复仇,为田公,为长安。当然,也为了李愬自己。 可是,如今的深州,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一座彻彻底底的孤城。虽然,牛元翼是一柄好刀,一柄削铁如泥的好刀。可是,身处重重围困之中,即使是一柄好刀,也很可能被折断,而且,似乎也费不了多大力气。 所以,牛元翼需要支持,魏博的支持。以及,长安的支持。长安,李愬左右不了。那么,魏博呢?谁能指挥魏博? 李愬想到了一个人。似乎,只有这个人,才能够指挥魏博。可惜,此时,这个人不在魏博,而在遥远的辽阳。 鞭长莫及!病中的李愬重重的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的人,踉踉跄跄的走进了魏州城。他,身穿重孝,赤着双脚,一边着急忙慌的赶路,一边嚎啕大哭。 这个人,就是李愬想到的那个人。他,就是田布,辽阳节度使田布,田弘正的第三个儿子,田布。 看到田布的一刹那,李愬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 有田布在,有牛元翼在。田公,你的大仇,一定能报,一定! 很快,我,就会下去陪你。陪你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两个月后,李愬,一代将星李愬,陨落于牡丹之乡,洛阳!可惜,洛阳,没有牡丹盛开,为这位一代名将,送上最后一程。因为,那是,正是肃杀的冬。 当然,李愬绝不会想到:他,永远看不到那一天,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因为,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永远!不是因为王廷凑命短,相反,他,命很长,长到让人无法忍受。也不是因为牛元翼不肯尽力,相反,他很尽力,尽力到无可挑剔,也无可指责的地步。更不是因为田布不尽心,事实上,田布,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命都可以不要,田布,又怎么会不尽心? 至于原因,说出来心寒,不说,又憋得慌。算了,还是笼统说一句:这件事,三分天注定,七分在长安。 长安,昏庸无能的长安,醉生梦死的长安,追权逐利的长安,苟延残喘的长安,让它的臣子们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绝望,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对大唐的臣子而言,失望乃至绝望的感觉,这不是第一次,注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正文 第四十六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三 应该说,田布,也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他应该和那个杨元卿来自同一个时代,慷慨悲歌的春秋与战国。不过,从气质秉性上看,他们其实是两类人。杨元卿,更加张扬,很像特立独行、义不帝秦的鲁仲连;田布,则更加执著,更像易水悲歌、舍身刺秦的的悲剧英雄,荆轲。 当,田弘正还不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时候;当,田弘正还是田季安麾下一员裨将的时候;当田弘正还不叫田弘正,而叫田兴的时候。田布,年纪轻轻的田布,就准确预见到了田季安的结局,行将败亡的结局。胸怀忠义的田布,曾经不止一次的劝谏自己的父亲,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归顺长安。这,也是都知兵马使田兴的夙愿。从此,一对胸怀忠义的父子,两颗恪守人臣本分的赤胆忠心,紧紧的跳在了一起。 当嗜血成性的田季安终于败亡的时候,当田兴被推选为魏博老大的时候,当田兴被朝廷赐名田弘正的时候,田布,田弘正的第三个儿子,得到了父亲的信任,无比的信任。因为,他们,不仅是父子,而且,还是同路人。 淮西一役,田布率麾下亲兵,前后十八战,连战连捷。号称淮西精锐的骡子军,在田布和他的三千亲兵面前,不堪一击。从此,田布一战成名,威名远扬。 田弘正移镇成德的那一天,田布,也离开了魏博。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成为老大,河阳的老大。在外人眼中,那一天,是田氏父子最为荣耀的一天。无论如何,父子双双就任节度使,而且还是在同一天,不能不说,这是一种荣耀,至高无上的荣耀。这荣耀,是他们该得的。只是,长安的那群蠢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田弘正推入成德这个虎狼之窝。 那一天,人人羡慕嫉妒恨的田氏父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前面,等着他们的,是无言的结局。这个结局,无论是对长安,还是对田氏父子,都不能说是一个喜剧的结局。只是,就连田氏父子也不会想到:魏州一别,即是永别。从此,父子二人将天各一方;从此,他们将无缘再见。再见时,已是黄泉,冰冷的黄泉。 噩耗传来的时候,田布,没有惊诧,只有悲哀和愤怒。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遣散了童仆和随从,遣散了歌伎和鹰犬,遣散了一切身外之物,单人匹马,赶回魏州。 临行前,面对闻讯赶来送行的妻儿和宾客,田布,只说了一句话,四个字:吾,不还矣! 田布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仇,他,报不了!因为,他了解长安,更了解魏博。 魏博,是个好地方。因为,那里很富,富甲天下的富。 富裕,当然是好事。至少,在那个时代,不愁吃、不愁穿,也是一种幸福。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有时候,富裕也未必是好事。 生活安定,衣食无忧的人很容易满足。人一旦心满意足,就很容易安于现状。人,如果安于现状,就会不思进取。人,一旦不思进取,就很容易产生一种不好的东西,惰性。一个人,是如此。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也是如此。魏博将士的身上就有这种惰性,很严重的那种。 魏博,不是不能打,相反,他们很能打。当年,田承嗣执掌魏博的时候,魏博,身处四战之地,依然能够笑傲长安,称雄河北,如果,打仗,没两把刷子,是很难做到的。 问题是,要想让魏博将士拼命,甚至是拼老命,不太容易,很不容易。大致说来,魏博将士拼命,只有两种情形:要么,是外地入侵;要么,就有利可图。复仇,是不在其中的。 田弘正遇害,他们很气愤,这是真的;李愬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们很感动,这,也是真的。可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就要让他们劳师远征,去进行一场无利可图的战争,大致就是做梦,而且是白日梦。如果,李愬能够趁热打铁,立刻率军出征,或许,他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当然,这段时间,也不会太长。偏偏,李愬病了,再也无法上阵杀敌,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瞬间一落千丈。 李愬,在魏博的时间不长,又在病中,对魏博并不怎么了解,因此,对复仇,充满了信心和期待。田布是土生土长的魏博人,对魏博可谓了如指掌。所以,他很清楚,靠这支军队复仇,八成,不靠谱。再加上长安的瞎指挥,这事,有九成不靠谱。 九成不靠谱又能怎样,只要还有一成希望,甚至毫无希望,田布,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不遗余力的去做。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明知杀不了王廷凑,还是要杀,拼尽全力的去杀。如果,实在杀不了仇人,那就杀死我自己。总之,田布,堂堂大丈夫田布,绝不会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之下。 带着决绝的悲壮,田布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河阳。 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九死而不悔。这,就是田布! 悲哉,田布!壮哉,田布! 正文 第四十七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四 长庆元年冬,三万魏博将士,浩浩荡荡的杀入了南宫。几年前,就是在这里,田弘正歼敌两千,从而与成德结下深仇,浓的化不开的深仇。如今,追随父亲的脚步,田布也来到了这里。那么,在这里,田布又将遭遇怎样的结局? 那一年的冬天,天特别的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冷。天冷,人也冷,人心,更冷! 出征前,为了让魏博的三万大爷,心甘情愿的上路,田布下了血本。田家在魏博的全部产业,被田布一股脑的打包处理,换回十几万缗的钱财,田布眼也不眨,全部赏赐给了部下。还有,就是工资,月俸千缗的工资,田布,一个子也不留,全部交给了那些贪婪的下属。 田布,已经倾其所有。可,他的部下并不满意,一点也不满意。因为,这点钱,这么多人一平均,实际拿到手中的,实在不算多,一点也不多。不过,为了那位仁慈的老帅,为了李愬慷慨激昂的演讲,为了田布那一番孝心,我们也不好计较太多,那,就这样吧,出发。 就这样,三万大军心不甘、情不愿的踏上了征程。 这样一种状态,战斗力可想而知。不过,你想多了,因为,仗,没打成。 我说过,那一年的冬天,天特别的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没来到。来到的是怨气,与日俱增的怨气:一路跋山涉水,一路顶风冒雪,只是为了打一场无利可图的战争!值吗?不值!这就是三万魏博将士的心声。不过,还好,田布的威望还在,他们,还不敢太放肆。有怨气,也只好憋着,或者,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私下开个小会,痛快痛快一下嘴皮子而已。 不要慌,麻烦,才刚刚开始。 与魏博一起出征的,还有几路人马。他们,不是田布,与成德没仇。所以,他们不慌,一点也不慌,远远的跟着就行了。田布胜了,他们可以分杯羹。成德胜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总之,田布,是来玩命的!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于是,田布就成了一支孤军,深入敌后的孤军。 孤军也就罢了,关键是缺乏军需。按照惯例,节度使出征,军需一向由长安供给。可是,那年的冬天,雪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个不停。虽说瑞需兆丰年,可来年的收成,实在无助于魏博现在的处境。因为天气很糟糕,道路很泥泞,军需,很难按时运到前线。即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运来一些,也被落在后面的军队一扫而空。魏博,孤军深入的魏博,连一粒米、一棵草也得不到。 人,没有粮食可以吃;马,没有草料可以喂。这仗,还怎么打?万般无奈,田布只好下令,暂时借调一下魏博的军需。没成想,这个被逼无奈的命令,却宛如那颗激起千层浪的石子。 魏博将士怒了,火冒三丈的怒了。他们气势汹汹的跑到中军大帐,理直气壮的责问他们的主帅:我们,为长安拼命,无利可图也就算了!凭什么,要我们自掏腰包? 原来如此!原来,为他们的仁慈老帅复仇,是长安的事,与他们无关! 麻烦,一个接着一个,粮草没到,另一样东西却到了,接二连三的到了,这样东西,就是圣旨。 圣旨,来自长安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如蝴蝶般翩然来去。内容,却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催促,催促他们尽快出战,尽快凯旋。因为,长安的国库,已经空了。长安,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所以,长安的天子和大臣们都希望,尽快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冰天雪地里,满腹牢骚的魏博将士,听到来自长安的圣旨,毫无体恤之情的圣旨,彻底爆发了。最终,来自长安的圣旨,引发了一场十八级的大地震,魏博将士的心,凉了,彻底凉了,比黄花菜还凉!为了聚拢人心,田布所做的一切努力,转眼之间,就成了一碗汤,一碗泡汤。 面对群情汹汹的部下,田布也已经束手无策。无奈,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一个人。曾经,这个人是他的心腹;如今,这个人是他的先锋,掌握着魏博大部分精锐的先锋。可是,这个被田布视为心腹的人,却一脸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个关键时候,不肯挺身而出的人,叫史宪诚。 史宪诚是一个奚人,后来作了一户史姓人家的干儿子,于是,就姓了史。 在河北,收养干儿子,似乎是一种时尚。虽然,不能说,家家户户都有干儿子,可以差不了多少。不过,既然是干儿子,自然就比不上人家的亲儿子。所以,要想得到干爹的青睐,作干儿子的只能拼命干活。在河北,在胡化的河北,最司空见惯的活计之一,就是打仗和抢劫。因此,一般而言,干儿子都很能打。比如说,前面提到的张孝忠;比如说,刚刚提到的史宪诚。 史宪诚的干爹,估计不是什么牛人,无法给儿子们提供一个美好的前程。亲儿子尚且不能,就更甭说干儿子了。所以,虽然,史宪诚很能打;可是,他依然需要一个靠山,一个赏识他的靠山。史宪诚很幸运,因为,最终,他遇到了属于自己的伯乐,这个人,就是田布。淄青一役,正是由于田布的极力推荐,史宪诚才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官职,先锋兵马使。并且,借此良机,史宪诚一战成名。正是因为有了这层渊源,田布,才将其看作自己的心腹。复仇之战,田布,毫不犹豫的将先锋印交给了史宪诚。从此,三军精锐,尽在其手! 正文 第四十八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五 可惜,这个被田布视为心腹的人,却生了二心。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有机会取代田布。几天来,史宪诚一直在兢兢业业的散布谣言,煽动将士的不满情绪。正是由于他坚持不懈的煽风点火,才有了魏博将士与田布的集体对立。 望着歇斯底里的部下,望着一脸淡然的史宪诚,田布的心,仿佛被利箭洞穿,钻心的痛! 仗,还没打,三万大军就在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凛冽的寒风中,田布转身离去的背影,是如此的孤独与凄凉。 只剩下孤家寡人的田布,狼狈不堪的逃回了魏州。 第二天,在魏州,田布紧急召开全体军事会议。他希望,能够凭借最后的努力,重新拾起已经碎了一地的人心。 可是,史宪诚没有来,而且还带走了大部分精锐。魏博的三万大军,站在田布面前的,只有区区八千人。不过,这仅有的八千人马,也并非田布的忠实拥趸。他们的统兵将领,不是来听田布训话的,而是来给田布出题的,是一道选择题,二选一的选择题:要么,割据,像卢龙、成德那样割据,我们挺你,挺你到地老天荒;要么,复仇,您一个人去,我们,就不伺候了。 扫了一眼不可一世的部下,田布缓缓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间陋室,那间为父亲守孝的陋室。 陋室内,一灯如豆。摇曳的灯光中,田布一脸的平静。 这个结局,早在田布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结局,来的如此之快。不过,也好,这样,自己就能够和父亲团聚了。从此,父子再也不分开,永远也不会分开。 田布平静的取出纸和笔,开始给长安写奏章,他一生中最后一道奏章。 很快,奏章写完了。放下手中的笔,田布平静的抽出身上的短刀,缓缓的刺向自己的胸膛,嘴边,还带着一丝惨淡的笑容。 田布自戕,噩耗在风中四散传播。很快,传到诗人李涉的耳朵里。乍闻噩耗,李涉沉默了良久,最后一挥而就,写出了一首诗,《哭田布》:魏师临阵却抽营,谁管豺狼作信兵。纵使将军能伏剑,何人岛上哭田横。 田横,不生在战国,却比易水悲歌的荆轲更加的震撼和悲壮。因为,田横的身后,站着五百名壮士,生死追随的壮士。生,随他而生;死,亦随他而死! 虽然都姓田,可是,田布却远没有他的前辈那么幸运。因为,田横的身后,是五百名生死追随的壮士;田布的身后,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田布这种人,生前,活得很傻很蠢很天真,很苦很累很孤独。可是,在他们身后,却忽然伟大起来,热闹起来:啧啧称赞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顶礼膜拜者亦有之。 可是,田布走过的路,依然没有人去走。因为,这条路,太难,太难! 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因为他们走过的路,实在太难! 独闯狼穴的田弘正是英雄! 自蹈死地的田布是英雄! 困守孤城的牛元翼,也是英雄! 正文 第四十九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六 自杀前,田布写就的那道奏章,被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奏章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恳求长安,不要再把牛元翼丢在风中。 很不幸,最终,长安,还是把牛元翼丢在了风中,丢在了凛冽的寒风中。 赴洛阳养病前,李愬派人给深州刺史牛元翼,带来了三样东西:一根玉带,一柄长剑,还有,几句话:这,不是一柄普通的宝剑。因为,它曾见证过许多荣耀的时刻。当年,我的父亲,李晟,带着它,血战长安,最终击败了朱泚的叛乱。当年,我,李愬,带着它,风雪蔡州城,最终生擒了吴元济。如今,我希望,你,牛元翼,能够带着它,破阵杀敌,续写传奇。 牛元翼很感动,也很激动。他高高举起玉带和长剑,目光缓缓扫过深州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他,对着魏博的方向,发下慷慨激昂的誓约:愿尽死力! 话虽如此,破阵杀敌,那是后话。眼前,最最要紧的,就是守住这座小小的深州城。牛元翼很清楚,留给深州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他应该加紧备战,加固城防。 可是,他错了。留给深州的时间,不是不多,而是压根就没有。 很快,王庭凑就到了。同他一起前来的,除了成德的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样东西,一样威力无穷的东西:冀州弓弩。 在冷兵器时代,弓箭的杀伤力,绝对不能小觑。因为,它可以不用短兵相接,就能够有效的杀伤对手。既消灭了敌人,又保全了自己,何乐而不为? 冀州弓弩,是弓箭中的战斗箭,杀伤力相当的惊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冀州弓弩,就是弓箭中的航空母箭。 很快,深州将士就将亲自领教这种航空母箭的恐怖,以最血腥、最惨无人道的方式。 箭雨,一轮又一轮的箭雨,铺天盖地般砸向小小的深州城。 伴随着一声盖过一声的惨叫和哀嚎,来不及找好掩体的士卒,被破空而至的长箭,一个又一个洞穿。由于巨大的惯性,长箭的飞行速度,似乎并没有因为命中目标而有所减缓,而是带着一个个半死不活的人肉串,继续飞行,直到“砰”的一声,插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被钉在城墙上的人肉串,却不能就死,只能徒劳的扭动身躯,伴随着痛苦的惨叫。惨叫声会越来越弱,越来越肉,由惨叫变成有气无力的轻呼,由轻呼变成微弱的呻吟,由呻吟变成粗重的呼吸,粗重的呼吸一点点变弱,直至没有。而新的惨呼,又会不断响起,刺激着深州将士的耳膜和神经。 城墙上,钉着一个又一个死人,或者是将死之人。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怖。 地狱,人间地狱!不!地狱,即使是十八层地狱,也不如这里恐怖,远远不如。 深州将士的胆被吓破了,几乎所有人,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跑。赶紧,马上,立刻,跑!跑的越远越好,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可惜,他们的双腿,却怎么也不肯听大脑的指挥,只是呆在原地打颤,就是不肯挪动一步半步。 一道寒光闪过,牛元翼抽出那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停下时,三尺青芒指向城下,指向城下的黑压压的叛军。 牛元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深州所有将士的最前面。然后,如山停岳峙般站定,手中长剑再度高高挥起。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雷万春,身中数箭而岿然不动的雷万春。 那柄剑,那柄高高举起的长剑,瞬间击碎了心中的懦弱和恐惧。血性,男人的血性,军人的血性,回到了每一个深州将士的体内,还有心头。 决战,与叛军生死对决。虽然众寡悬殊,也绝不后退。即使死,也要死在深州。 正文 第五十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七 冀州弓弩虽然很牛,很威武,很霸气。但是,弓弩就是弓弩,它轰不倒深州的城墙,也射不开深州的城门。所以,要想破城,还得需要云梯,还的需要有人去爬城墙。 在气势磅礴的箭雨掩护下,叛军蜂拥而上,争先恐后的去数深州城墙的砖头。他们以为,深州将士早就被吓破了但,估计会有不少人吓得尿了裤子。因此,在他们眼中,爬城墙,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体力活,基本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如果第一个爬上城墙,那就是中了头奖,功劳大大的。而这,似乎只是举手之劳。真是便宜,现成的便宜。现成的便宜,白捡谁不捡,不捡的那是傻子。 可是,事实证明,他们错了,错的很要命。因为,战场,不允许犯错。一旦犯错,就很有可能会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不是可能,是一定。所以,我前面说,错的很要命,不是形容,也不是修饰,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命! 在牛元翼的率领下,深州将士像疯了一样扑向爬上城墙的叛军。此刻,他们早已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胆怯,甚至也忘记了生与死。现在,他们只剩下一个念头,堵住,一定要把叛军堵住!哪怕是用尸体去堵,也要堵住。 几乎每一出缺口,都有几百人在混战,在肉搏,血肉模糊的肉搏。 恐惧,慢慢来到了叛军这一方。 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城下观战的王庭凑懵了。想象中的屠杀和围猎,忽然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砍和互杀。小小的深州城,一个弹丸之地,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 伤亡的数字在不断增加,进展,却几乎为零。 仗,不能再打了! 作为鬼谷子的隔世弟子,硬碰硬不是王庭凑的风格。阴谋诡计,才是他的强项。 扫了一眼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王庭凑皱了皱眉,气急败坏的吐出一个字:“撤”! 撤退前,王庭凑凝视着小小的深州城,足足有一分钟。一边,还在喃喃自语:深州,我会回来的!牛元翼,你等着!破城那一天,我一定要让你,你们,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 城墙上,牛元翼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兵,直到他们彻底的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外。他疲惫的转过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关,闯过去了,终于闯过去了。 这时,就在这时,一道圣旨轻盈的飞到了深州,飞到了牛元翼的手中。 对牛元翼而言,那道圣旨,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不过,却是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好消息。 牛元翼升官了! 长安从成德分割出两个州,分别是深州和冀州。然后,将这两个州交给牛元翼打理。于是,深州刺史牛元翼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深冀节度使牛元翼。 不过,这个官升的毫无意义,因为,冀州已经沦陷了。而且,恰恰因为冀州的沦陷,才让牛元翼,让整个深州,都吃足了苦头,冀州弓弩的苦头。换句话说,所谓的深冀节度使牛元翼,真正能够管辖的其实只有一个深州,一座强敌环饲的孤城。如此看来,深州刺史也好,深冀节度使也罢,其实没什么区别,一点区别也没有。 不过,牛元翼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援兵。他知道,深州的东面、西面和南面,都有朝廷的大军集结。援兵,应该,很快就到。到那时,看我牛元翼破阵杀敌的手段和勇气! 此时的牛元翼,大概就是连做十几个晚上的梦,也不会梦到一个事实,一个残酷的事实:援兵,不会到来,永远不会!因为,援兵,遇到了困境,与田布类似的困境。 正文 第五十一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八 牛元翼是长安的忠诚者,而且特别强悍,强悍到就连嗜血狂魔王廷凑也只能暂避其锋芒的程度。 可惜,牛元翼只有一个。 放眼河北,将大大小小的节度使、观察使、刺史,仔仔细细的过一遍筛子,你会悲哀的发现:在河北,牛元翼之外,再无牛元翼。 于是,长庆元年的那个秋天,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多事之秋。不但多事,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成德节度使田弘正遇害,成德,反了。卢龙节度使张弘靖被囚,卢龙,反了。接下来,叛军的铁蹄几乎踏遍了河北的沟沟坎坎,莫州、冀州、瀛洲、相州、易州,还有蔚州,先后遭到蹂躏。他们的长官,刺史,还有一个观察使,要么成了死尸,要么成了俘虏,要么成了失踪人口。河北,整个河北,都在叛军的铁蹄下喘息,喘息。喘息,你懂吗? 秋风起,秋意浓。河北的秋风秋雨,愁杀人。 在这个秋意甚浓的季节,牛元翼和他的深州,大概是唯一绚烂的亮色。可是,不要忘了,当萧瑟的秋成为过去,接踵而至的,不是明媚的春,而是肃杀的冬。 长庆元年的冬,是彻骨生寒的冬:一代名将李愬黯然离世,风雪蔡州城成为永远的过去。三万魏博大军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田布,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朝廷的各路征讨大军,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坚守,就连元和中兴时的一代名将李光颜也不例外。 各路征讨大军中,一直在战斗的,大概就只剩下杜叔良一个人了。 不要误会,这人不是什么好鸟,而是一个蠢蛋,一个地地道道的蠢蛋。曾经,这个蠢蛋得到过灵武节度使的美差,却因为不称职,非常非常的不称职,被罢了官。杜叔良,这个被免职的超级蠢蛋,开始坚定不移的走太监路线。很快,他就得到了左领军大将军的高位。当河北狼烟四起的时候,这个蠢蛋以为机会来了。如果能够到河北潇洒走一回,说不定能狠狠的发上一笔。要知道,发战争财,其实很容易,非常非常容易。 在太监们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杜叔良如愿以偿的踏上了河北战场,先后担任过深州行营节度使和横海节度使的要职。 蠢蛋的特征之一,就是总认为自己很牛,别人很草鸡,至于那个传说中的河北,更是草鸡中的草鸡。临行之前,自我感觉良好的杜叔良,大言不惭的对李宥夸下海口:“贼,不足破!” 正文 第五十一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九 踌躇满志的杜叔良,雄赳赳气昂昂的踏入了河北。然后,很快,牛气哄哄的蠢蛋,忽然之间,变成了草鸡,草鸡中的草鸡。因为,在河北,他所擅长的拿手好戏,统统失灵。本来,杜叔良有很多绝技,比如说阿谀奉承,比如说溜须拍马,比如说:我送你金钱,大大的;你,听话,乖乖的。正是这些独门绝技,使他在长安呼风唤雨,基本可以横着走。可惜,这里不是长安,而是河北。在河北,杜叔良这些鸡零狗碎的所谓绝技,根本派不上用场,一点用场也派不上。河北,崇尚的是强悍的武力,无畏的勇气,还有阴险的诡计。这些,杜叔良一样也不会。 狡猾的王庭凑很快瞧出了端倪,杜叔良,是个蠢蛋!同时,也是一块肉饼!一块没有骨头,也没有刺,只有肉的香喷喷的肉饼。这么诱人的美食,不咬上那么一口两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乎,胆小如鼠的超级蠢蛋杜叔良,就成了王廷凑永远的目标,追逐和攻击的目标。因此,杜叔良一直在战斗,一直在战斗。当然,与战斗如影随形的,就是逃跑,一边战斗,一边逃跑。最惨的那一次,是在博野,杜叔良大军遭到毁灭性打击,杜叔良发挥其一贯的逃跑功夫,在丢下七千多具尸体和象征节度使权柄的旌节之后,最终实现了完美的胜利大逃亡。 你说,就这货,除了给河北增添笑料和话柄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就这样,几路征讨大军,眼睁睁的看着叛军,在河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就是不出头,打死也不出头。 说句公道话,其实,他们是有苦衷的,迫不得已的苦衷。真的有苦衷,不是托辞,也不是借口。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战斗。不要说打仗,就是日常的军事训练,也没有力气。 说到底,都是粮草惹的祸。不,是粮草不继惹的祸。 冰天雪地里,数万大军人也困,马也乏。当然,问题的关键不是困,也不是乏,而是饿!每天,每个人只能领到一勺米,一勺陈米。为了煮熟这可怜巴巴的一勺陈米,他们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仔细搜寻着可以生火做饭的柴草。 除了饿,就是冷! 没有粮,也没有衣。长庆元年的那个冬,很寒,《零下三十八度》的寒。风刀雪剑严相逼,我却只有一袭单薄的衣。风度是有了,温度却没了。 本应操枪持棒的士卒,忽然之间,变成了饥寒交迫的奴隶。你说,这仗还怎么打?没法打,所以,只好不打。 这可苦了牛元翼! 王廷凑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些龟缩着不肯露头的人,其实,打仗都有两把刷子。不是软乎乎的柿子,可以随便捏。既然他们不来惹我,最好,我也不去招惹他们。以免捉不住狐狸,却沾上一身的骚气。幸好,还有杜叔良。 烧杀掳掠烦了,累了。闲暇无事的时候,就陪杜叔良玩玩游戏,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终于,杜叔良被玩残了,玩废了。王廷凑没得玩了,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了牛元翼,那个让他灰头土脸、铩羽而归的牛元翼。 左思右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打!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牛元翼?对了,把我的好兄弟,朱克融,也叫上。我们两大藩镇,伺候一个小小的深州城,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你,牛元翼! 深州,再次被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距离上次,王廷凑撤围而去,不多不少,半个月,刚刚好。 正文 第五十二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 长安,千里之外的长安,与天寒地冻的河北相比,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没有萧瑟的秋,没有肃杀的冬。长安,只有明媚的春,只有火热的夏。 明媚的春在皇宫。 尽管河北乱成了一锅粥,尽管忠臣义士迭遭杀戮,尽管河北最后一颗忠义的种子还在困守深州,尽管前线将士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尽管帝国的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尽管…… 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左右李宥的心情,吃喝玩乐的心情。 大明宫的每一个夜晚,不是花天酒地的皇宫夜宴,就是春意融融的鸳鸯帐暖。无论帝国多么艰难,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李宥却总是依然故我。 一只金樽,一瓶绿酒,一首清歌,一曲妙舞,一场烛明香暗的夜宴。灯前美人舞,醉后佳人歌。这就是李宥的生活,夜生活,夜夜如此的夜生活。每每兴尽之后,曲终人散之时,窗外却已是曙光初现的晨。 当旭日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的大唐天子,却刚刚沉沉睡去。 当我们的大唐天子睡眼惺忪的睁开一双龙目的时候,日头,早已在三竿之外。 既然醒了,那就洗洗睡吧。哎呀,你瞧我这张嘴,老是说错话。应该是,那就赶紧起床,洗洗上朝去吧。早朝虽然已经过了,午朝刚刚好。 起床?笑话!丽人在怀,春意融融,你让我起床?此情此景,你起一个试试!哦,对了,朕差点忘了,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些事,你不懂! 好不容易从龙床上爬起来,洗洗涮涮,该用膳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早餐,还是午膳,总之,就是该吃饭了。 饭罢,已是午后。 陛下,您应该批折子了!您御案上面的奏章,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批折子?笑话!朕这么忙,哪里有时间批什么折子?那些宰相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折子,让他们去批。这是玉玺,你先保管着,宰相们批完折子,你就负责盖章。对了,盖完章,记得把玉玺还给朕。朕的记性不太好! 下午时间很短,也很宝贵,千万千万不能浪费。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吧!玩什么呢?让朕想想。 划船?不好,头晕! 射鸭?昨天刚玩过,有点怕怕的。 蹴鞠?朕不太会踢。 围棋?那玩意太伤脑筋,不玩! 对了,马球! 马球好!人多,热闹!而且,一下午的时间,打场比赛,刚刚好。 你们几个一组,剩下的你们几个跟朕一组,咱们好好的打一场马球比赛!赢了的,朕有赏!输了的,也有赏! 对了,身边没钱了!那个谁,你去把管钱的那个官叫来! 你,就是那个管钱的官?叫什么来着? 算了,算了,别说了,说了,朕也记不住!对了,朕要打赏,你去支一万缗钱来! 陛下,前方战事正酣,国库有些吃紧! 前方战事重要,还是朕重要? 这…… 这什么这!当然是朕重要!不要忘了,朕是皇帝! 算了,算了!既然前方打仗需要用钱,那就少要点!就五千缗吧,不能再少了! 这,就是大唐天子李宥的生活,白天的生活,天天如此! 当然,聪明的你,一定看得出,我的叙述有点夸张。不过,我再怎么夸张,与李宥的真实的生活,相去也不会太远。随心所欲的奢靡,毫无节制的赏赐,最终掏空了本就有限的国库。长庆二年的春天还没有到来,长安的大人们就惊奇的发现:仗,没法再打了。因为,帝国,没钱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一 仗,打不下去了。怎么办?凉拌。仗打不下去就不打,议和就是了。 于是,有人站了出来,很公允,当然,是貌似很公允。貌似很公允的说:王廷凑杀害了田弘正,罪恶滔天,必须讨伐!至于朱克融,他只是囚禁了张弘靖,似乎可以原谅。他,不就是想做卢龙节度使吗?给他就是了,反正又不花咱们一分钱! 李宥,同意了! 于是,叛贼朱克融成了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卢龙节度使。 过了几天,又有人站了出来,说:王庭凑虽然罪大恶极,但只要他答应从深州撤围,似乎也可以谅解。既然朱克融可以作卢龙的节度使,王庭凑为什么不能做成德的节度使,为什么不能? 李宥想了想,又咨询了一下他的偶像,元稹。然后,答应了! 于是,双手沾满仁人义士鲜血的杀人狂魔,王庭凑,堂而皇之的成了帝国的节度使,成德节度使! 合议谈成了,深州的围,却没有撤。裴度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朱克融。而王庭凑,反而加快了攻城的步伐。 元和二年某个初春的夜晚,长安与河北的密谈,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得知消息的魏博节度使田布万念俱灰,自戕于陋室。六天后,他的心腹,他曾经的心腹,史宪诚,满面春风的接掌了魏博。 关于这个史宪诚,我还想多说两句。因为,他的结局很讽刺,也很悲剧。据说,史宪诚到了迟暮之年,在儿子的游说下,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决心从此以后矢志不渝的效忠长安。得知消息,他的部下二话没说,挥刀切下了他的脑袋! 从此,河北,偌大的河北,竟再也容不下一颗忠诚的心! 火热的夏在朝堂。长安的冬天其实很冷,但朝堂却实在是热,热闹的热,热火朝天的热。这么热闹,干什么呢?吵架!吵什么呢?除了正事,什么都吵。昨天,你骂了我二姐夫的侄子的小舅子,今天,我就骂你!昨天,你攻击了我同年的好友的老乡,今天,我就攻击你!什么陈芝麻烂谷子,还有发了霉的茄子西红柿;什么鸡毛蒜皮,还有擀面杖烧火棍,逮住什么吵什么,不吵他个鸡飞狗跳驴打滚,绝不收兵。 相信,你已经知道,我要说得是什么了。对,党争,就是党争!无是无非、无对无错的党争! 党争的烂事很多,不过,我们还是要先放一放。因为,深州,牛元翼已经撑不下去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二 从长庆元年的深秋,到长庆二年的暮春,在叛军的重重围困之下,深州,一座小小的弹丸之城,已经足足坚持了九个月! 如今,深州已是一片孤城,没有万仞山。只有叛军,密密匝匝的叛军。 深州,一座小小的弹丸之城,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孤城,宛如惊涛巨浪中的一叶孤舟。深州,你还能坚持多久? 支撑多久,都已经毫无意义。和议已成,援兵,长安的援兵,注定不会出现,再也不会出现。长安,就这样抛弃了深州,抛弃了牛元翼! 从田弘正到田布,从田布到牛元翼,长安抛弃了一个又一个忠臣义士。事实,血淋淋的事实,浇灭了某些藩镇仅存的一丝忠义之心。从此,河北,整个河北,不,甚至可是说,是帝国的所有藩镇,将再无忠臣义士! 几十年后,当帝国再度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时候,长安的天子再次将乞求的目光投向藩镇,藩镇们却都冷漠的转过身去。他们,还清楚的记得,当年,田弘正是怎么死的!田布是怎么死的!牛元翼是怎么被抛弃的! 迎着凛冽的寒风,矗立在深州城头,牛元翼忽然想起了张巡,死守睢阳的张巡。难道,自己就要成为下一个张巡? 不,当年,张巡的死有意义,有价值。因为,他成功绊住了叛军前进的步伐,为帝国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可是,我呢?除了像张巡一样的悲壮,我还剩下些什么?没有意义,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这样的死,纵使悲壮,纵使惨烈,也于事无补。不!我要活着,我要留住我这有用之身,去完成李愬的重托,不管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抛弃妻子,牛元翼单枪匹马,杀出了重围,逃往山南东道。 牛元翼很生猛,也很彪悍,叛军拦不住,死活拦不住。 牛元翼的部下也很生猛,也很彪悍,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所以,最终,他们还是被困在了城里。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攻破了深州城,却单单走了那个罪魁祸首牛元翼!王庭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不是严重,是严酷:以大将臧平为首,牛元翼的部属一百八十多人,被一个不剩的押到了临时搭建的刑场,一个一个的斩首。 那一天,从日出一直杀到了日落! 血,仁人志士的血,在深州,流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河! 大街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百八十多具尸体,一百八十多具无头的尸体! 天上,苍鹰在盘旋! 地狱!擅长制造人间地狱的王庭凑,再次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鉴于王庭凑先生杀人放火不容易,一次又一次的制造人间地狱尤其辛苦,长安决定,赏!重赏!于是,杀人凶手王庭凑从长安那里得到了一个官衔,一个名叫检校司空的官衔。 这,基本就是唐代官员的最高荣誉,虽然,只是一个虚衔。 在此之前,另一个杀人凶手朱克融,早已得到了同样的职位。 河北之役,至此结束。除了淋漓的鲜血和满目的疮痍,就只剩下一段伤痛的回忆,令后人不忍触及的伤痛的回忆。 不过,历史终究是历史。不论是气势恢宏的盛唐,还是无限凄美的晚唐,都是历史,活生生的历史。既然是历史,而且是活生生的历史,我们就只能直面和正视这段历史,别无选择。因为,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历史,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正文 第五十五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三 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阅读最新内容。战争结束了,劫难却还没有完,远远没有。因为,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人间注定将是一片灾难。战争的多米诺骨牌一旦推倒,叛乱就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迅速的蔓延。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抑或是上天的某种警示元和一朝的功臣、重臣,一旦迈入寒气渐生的长庆一朝,就开始流年不利,集体走背字。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元和年间的名相,在长庆一朝仍然活跃在政坛的,有三位,分别是裴度、张弘靖和崔群。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首先倒霉的就是朝廷的柱石级人物,裴度。长庆元年春,裴度卷入贡举舞弊案,儿子的进士身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看起来,裴氏父子什么也没有失去。实际上,却失去了裴度最最看中的面子。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接下来倒霉的就是张弘靖。在元和年间,无论是出将,还是入相,出身“三相张家”的张弘靖都做得游刃有余、风生水起。可是,李宥登基不久,张弘靖的噩梦就开始了,因为,他被派到了幽州,成为卢龙节度使。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一连串的失误之后,张弘靖沦为了囚徒。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张弘靖被幽禁,张文规,他远在长安的儿子,却龟缩在长安,死活不肯出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听之任之的姿态。那一刻,“三相张家”的金字招牌轰然坍塌。此后,好不容易结束了幽禁生活,张弘靖又马不停蹄的踏上了贬谪之路。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然后就是崔群。从某种意义上说,崔群是李宥的恩人,大恩人。当年的天子李纯,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很不满意,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废掉他的太子身份。如果不是崔群多次据理力争,甚至公然抗命,估计李宥早就变成废太子了。一个被废了的太子,结局往往都不会太好,最可能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这么看来,说崔群是李宥的救命恩人,似乎也不算太过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裴度罢相后,又是崔群苦苦支撑,与皇甫镈斗智斗勇,虽然最终败下阵来,却在客观上为元和宫变赢得了时间,是皇甫镈另立太子的阴谋胎死腹中。而这,基本上等于又救了李宥一次。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李宥对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也是念念不忘,还曾公开流露过感激之情。所以,我一直很奇怪,李宥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大恩人弄回长安,甚至再度拜相。崔群的政治才能,或许比不上杜黄裳、武元衡、裴度这些政坛高手,但比起如今的宰相群体,高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甭管怎么说,反正崔群就是没有回到长安,就这样在江湖上漂着。漂着,漂着,就漂出了事。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出事的时候,崔群的官职是宁武节度使。河北叛乱,宁武奉命出征,领头的是大将王智兴,节度使崔群留守。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这是一个要命的安排,几乎要了崔群的老命!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长庆二年春,长安与河北达成协议,仗打完了!其实,也没怎么打,就是吃了几个月的烂谷子,喝了几个月的西北风,享受了一百多天的冰雪浴,免费看了几出杀人屠城的真人秀而已。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估计是心里憋屈,王智兴既不打招呼,也不听招呼,自顾自的回到了宁武。当然,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三千将士。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前线将士凯旋,崔群忙不迭的派人迎接,并请求他们放下手中的兵器进城,去吃热乎饺子。没想到,王智兴不答应,因为,他不想吃饺子,他想吃人,不,是杀人。还没等崔群缓过神来,王智兴就一鼓作气的杀进了徐州城。进了城,王智兴二话不说,在连续诛杀了十几个异己之后,将崔群和监军太监放逐回了长安。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崔群,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打死也不会想到,再次回到朝思暮想的长安,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阅读最新内容。 正文 第五十六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四 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阅读最新内容。望着崔群步履蹒跚的消失在远方,王智兴开始打劫,疯狂的打劫!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徐州附近有条河,一条人工挖掘的河,京杭大运河。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大运河岸边有个漕院,漕院里有很多很多好东西,比如说钱财和粮帛。大运河上停着很多船,有藩镇进贡的贡船,也有过往商旅的商船。无论是贡船,还是商船,船上都有很多很多的好东西。王智兴二杆子精神大发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统统劫了个七零八落。劫完了,歇歇吧,毕竟,杀人放火不易,也怪累的。偏不,因为,王智兴持续作战的能力很强,也不坐下喘口气,就气势汹汹的杀奔濠州。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濠州刺史不是牛元翼,守不住,所以只好跑路。这下子,可苦了濠州那些富商大贾,被王智兴毫不客气的抢了个七荤八素。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到了也该好好歇歇吧的年龄,却摊上了这么一档子事!你说,崔群窝火不窝火?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活人倒霉,死人也不安生。比如说,王锷,前宰相王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其实,王锷也不是什么好鸟。因为,他最擅长的本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敛财。作了一辈子的官,敛了一辈子的财。后来,不敛了,因为,他死了,死人是不会敛财的。辛辛苦苦的敛财,敛了一辈子,积攒下的万贯家私,也没带走多少,统统留给了他的儿子,德州刺史王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有时候,钱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乱世。如今,正是乱世,乱的不能再乱的乱世。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与王锷一样,横海节度使李景略也是贪财的人。不过,他的方式更直接,也更快捷,一个字,抢!见财起意的李景略,唆使部下杀死了王稷。当然,还有王稷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叔、四大爷。总之,除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儿,王稷全家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王家的万贯家财,一个不少的落入了李景略的腰包。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事后,李景略痛心疾首的上书长安,满怀愧疚的告诉李宥:德州,和其它地方一样,也发生了叛乱,德州刺史王稷壮烈殉国,满门遇难。身为王稷的长官,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下属,实在是不好意思。陛下,您处罚我吧!要不,罚我一个月俸禄,您说怎么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然后,不好意思的李景略很好意思的娶了王稷的女儿,当然,是做小妾。你说,王锷如果泉下有知,是会气的活过来,还是会气的再死一回?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名相倒霉,其实,王锷也应该算名相,有名的奸相。名相倒霉,名将的遭遇更惨。因为,名相丢的是脸面,名将丢的却是自己的身价性命。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元和年间,功勋卓著的名将,除了早逝的高崇文,大概还有四位。他们分别是田弘正、李愬、李光颜和田布。这些元和年间威风八面的一代名将,迈入长庆朝的年轮,仿佛就是为了印证一句话,八个字: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虽然英年早逝,毕竟,李愬还算是善终,应该是四大名将中结局最好的。田氏父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田弘正满门遇害,田布报仇未果,自杀殉父,一个死的惨烈,一个死的悲壮。四大名将,只剩下李光颜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到了长庆二年的春。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可是,上天让李光颜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砸碎他一代名将的金字招牌。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元和年间的四大名将,田弘正儒雅,是第一儒将;李愬善谋略,是第一智将。至于李光颜,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猛,应该是元和年间的第一猛将。可是,在河北之役中,这位昔日的第一猛将,却变成了名符其实的缩头乌龟,老老实实地守了几个月的军营。然后,战争就结束了。这也就罢了,毕竟,当时的客观条件在那儿摆着,不出战,很正常。虽然谈不上光彩,可也不算太难堪。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可是,不久之后,真正让他难堪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不满长安的安排,一向军纪严明,骁勇善战的李家军,忽然在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对此,李光颜又惊又惧,又气又怒,受不了打击,病了!从此,再也没有雄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名相凋零,将星陨落,长庆二年的春天,没有一丝一毫春的气息,有的只是彻骨的寒。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阅读最新内容。 正文 第五十七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五 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阅读最新内容。当前userid:,当前用户名:''长庆二年的春天很冷,令人心寒的冷;长庆二年的夏天很热,遍地狼烟,处处烽火,又怎能不热。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接下来倒霉的是李愿,宣武节度使李愿。其实,李愿是个还算不错的将领,勉强也可算作优秀。不过,比起他的父亲李晟,比起他的弟弟李愬,那就差远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长庆二年七月,宣武乱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牙将李臣则登高一呼,宣武将士群起而诺。这下子,李愿的节度使是做不成了,至于能不能保住性命,就要看其逃跑的速度和技能了。事实证明,李愿不愧是将门虎子,逃跑的技术那是没的说。因为,李愿不仅成功上演了胜利大逃亡,还捎带手救出了儿子。只可惜,他那风韵犹存的半老娇妻,却成了叛军刀下一缕冤死的芳魂。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宣武兵变,浙西观察使窦易直慌了!他担心,自己的部下也会有样学样,也给他来个兵变。到那时,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为了防患于未然,窦易直决定行动起来,让可能的叛乱胎死腹中。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窦易直行动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发钱。当然,不止是金银,还包括衣帛等财物。将发未发之际,有人说话了:这样不好,容易引起将士们的猜忌。窦易直一听,也对。于是,取消了犒赏。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问题是,消息已经透了出去。浙西将士兴高采烈的等了好几天,竟然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将士们不干了,合着您老是拿我们开涮呢!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既然如此,那就对不住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浙西也哗变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诸多兵变中,以宣武闹的最凶,后果也最严重。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三省官员和宰相们做到了一起,不是喝茶聊天扯闲篇,而是讨论如何处置宣武的叛乱。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宰相杜元颖,对不起,是前宰相杜元颖,语不惊人死不休:放弃!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我们的杜大人不仅观点新颖,论证还特充分,充分的匪夷所思:一个节度使二旌节,不过数尺之费,给他就是了!卢龙、成德、魏博,不都是这样解决的吗?多一个宣武,又有什么关系!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原来如此!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只是,我的宰相大人,您大概已经忘了:在您的英明领导下,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帝国的宰相有六位,而且还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何况您们上面还有上级,责任让您一个人扛,是不是有点委屈?不过,您既然自己跳了出来,说您几句不为过吧?就凭您刚才那番话,让您作为代表,听听群众的呼声,应该不算冤枉你吧?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好了,现在说正事。我的宰相大人,大概您已经忘了,正是在您们的英明领导下,河北已经丢了,囫囵个的丢了;关中也早已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丢了个七七八八。如果再丢了宣武,帝国还是帝国吗?长安,吃什么?穿什么?花差花差什么?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不要忘了,宣武的治所是汴州。汴州是重镇,大运河上的重镇。如果丢了汴州,江南白花花的大米,滑溜溜的丝绸,亮晶晶的真金白银,怎样运到长安?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您还记得吗?几十年前,长安闹米慌,饿殍遍地,几乎酿成兵变。如果不是运河送来了江南的三万斛米,说不定,帝国早就没了。什么?你不记得?那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可是,身为宰相,你就不会多读点史书,学学人家是怎么处理朝政的?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对了,再告诉你一个人,这个人你肯定不熟,不是不熟,是压根就不认识。因为,他比你晚了一千多年。不过,他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好好记住:在与河北的殊死较量中,长安,能几次大难不死,就是因为有大运河!所以,你们,大唐帝国,应该感激一个人,一个名声不太好的人,杨广,隋炀帝杨广!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他叫陈寅恪,是个大学者。什么?你不懂学者是个什么东东!算了,算了,告诉你,你还是不懂!你只要记住,这是个名人,大名人!比你有名多了,也比你有学问多了,就可以了。即使你脑子比较笨,记不住人家的名字,也没关系,反正陈老先生也不缺你这一个粉丝!所以,你,只要记住他说过的话,就行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杜元颖转身走了,我的话,他当然没有听懂,更听不进去。因为,最终,长安还是给宣武的那个叛贼送去了旌节,象征节度使权威的旌节!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阅读最新内容。当前userId:,当前userName:'' 正文 第五十八章:何人岛上哭田横 十六 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阅读最新内容。当前userid:,当前用户名:''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总要有个总结。仗打成这个样子,功劳是不用想了。可是,责任呢?谁来扛?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皇帝吗?开什么玩笑!皇帝怎么会有错?皇帝怎么肯认错?皇帝是没错的,除非他自己想认错,或者不认错也不行的时候,他才会有错。何况,我们的大唐皇帝,李宥同学,根本就没怎么干活,不干活怎么会有错?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皇帝没错,那么宰相呢?宰相有没有错?有,当然有!不过,作为领导,责任当然不会太大,找两个人作代表意思意思就行了。崔值、杜元颖,你们两个,宰相就不要作了,不过,也不必离开长安,毕竟,长安的肥差有很多,随便给你们找个差事就行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皇帝没责任,宰相只负领导责任。那么,谁来负主要责任?这还用问,张弘靖啊!不过,张弘靖这人不错,人缘也挺好的,处罚可不要太重哟!那就贬为抚州刺史吧。那个地方风景还不错。过两天,风头静一静,就把他弄回京城,岂不是好?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宰相也撤了,张弘靖也贬了,本次总结大会的第一项议程至此结束。下面,进入本次总结大会的第二项议程:论功行赏!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论功行赏?论功行赏!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看来,长安还没有混蛋到家,还能想起田弘正、田布、李愬以及牛元翼这些仁人志士!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我说,哥们,你想多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国家局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田弘正那些人还想要论功行赏?作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有资格得到奖赏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李宥!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李宥要啥有啥,还能赏他个啥?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尊号!象征皇帝荣誉的尊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翰林学士白居易大笔一挥,代表文武百官草拟了一份奏章,请求为李宥上尊号。本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原则,在下择其精要,恭录如下:“伏以陛下自即大位,及兹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仁和一薰,犷骜尽化,可不谓睿文乎?削平天下,震耀八荒,北虏求婚以禀命,西戎乞盟而纳款,威灵四及,奔走来宾,可不谓神武乎?陛下以万乘之尊,四海之富,供养长乐,道光化成,推而致之,可塞天地,可不谓孝德乎?故臣等敢冒死稽首,上尊号曰‘睿文神武孝德皇帝’。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牛!牛!真牛!大文豪就是大文豪,不但诗写的漂亮,奏章尤其精彩!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在我们的白大诗人笔下,李宥俨然成为古往今来第一明君。上可比肩三皇五帝,下可追武尧舜禹汤。什么秦皇汉武,什么唐宗宋祖,什么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什么爱新觉罗·玄烨,统统玩去。这些人,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们伟大的“睿文神武孝德皇帝”,李宥。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喂,你!对,就是你!谈论这么庄重的问题,能不能严肃一点!纠正你一个错误:人家早就不叫李宥了,自从当上皇太子就不叫了!现在,人家叫李恒!平常你李宥、李宥的叫,也就算了,懒得跟你计较!这么严肃庄重的场合,怎么还喊我李宥!小心,我跟你翻脸!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好!好!好!今天,我就喊你李恒!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不过,为了深刻领会奏章精髓,我们还是要对白大学士的神来之笔,作一简要剖:。吃喝玩乐,不理政事,所谓“无巾车汗马之劳”是也;数万大军,眠冰卧雪,龟缩不出,所谓“无亡弓遗镞之费”是也;战之不胜,委屈求和,颜面扫地,所谓“仁和一薰,犷骜尽化”是也。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不要慌,下面还有:所谓“震慑八荒”“威灵四及”,即明君所不齿,李纯所不屑之公主远嫁是也;所谓“以万乘之尊,四海之富,供养长乐”,即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且弑君杀父之凶手是也。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如此睿文!如此神武!如此孝德!如此丰功伟绩!想想,也是醉了!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说实话,白居易的人品还算不错,至少,比起他那个莫逆之交元稹,白居易要高尚的多。不过,这道奏章,却实实在在的有玷盛德。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希望白居易的粉丝不要骂我!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皇上如此,大臣亦如此,朝政更是如此!大唐,还怎么接着往下混? 此小说来自逐浪网幸亏,我们还有裴度!然而,裴度还是以前那个裴度吗?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阅读最新内容。当前userId:,当前user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