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烟云》 正文 一 冲 喜 献给千千万万曾经是“可教育好子女”的中老年朋友。 (一)冲喜 长江三角洲是闻名天下的鱼米乡。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从上中游裹挟巨量泥砂,入海前在此沉淀淤积,亿万年来日进寸长,赐予华夏子孙这方沃土。 三角洲北翼的江安县,滨江临海河网纵横,大小村落宛若繁星。百万人口栽稻种麦植桑养蚕,是传统的农业县份。 上世纪六十年代,县城人口尚不足万。一条折线状七里长石板街横贯东西,分别叫东、中、西大街。数十条胡同沿大街向两侧延伸,小城骨架酷似一条大蜈蚣。 石板街宽丈许,用黄褐色花岗岩片铺就,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却被行人的鞋底打磨很光滑。梅雨季节湿漉漉象抹过油,小心翼翼走也不免摔跟斗。 城里青灰色民宅鳞次栉比,其间夹杂大小不一的商家店铺。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独轮车木轮吱扭声,小贩叫卖吆喝声,深宅庭院哭笑喧哗,合成小城特有的奏鸣曲。 与石板街平行的老城墙多处残豁坍塌。城墙根下护城河里,暗绿色河水散发着臭气。一九五八年,县人委发动职工居民中小学生义务劳动,推倒旧城墙填平护城河,在上面修起一条砂石大道冠名“人民路”。未铺沥青的路面尘土飞扬,它的宽阔敞亮仍吸引了众多机关和商家,人气渐渐超越逼仄的老石板街。县城最早的两幢楼房大会堂和县人委,不久便耸立人民中路两端,座南面北像两尊雄狮巨塑,傲视青灰色调的古城。 江安县中学校园位于县城东北角。解放前这里是闻名遐迩的佛教寺院东寺庙,香火鼎盛时期僧人近百。其核心建筑大雄宝殿建于北宋年间,殿内供奉着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贴金巨塑,罗汉金刚一应俱全。历经八百年风雨,青瓦飞檐雕梁画壁完好无损,二十四只扁鼓形花岗岩底座上,三丈多高的擎天巨柱雄姿依旧,显示出这座古典建筑的不凡气派。 “江中”的前身私立紫玉初中,创办于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是当时全县独一无二的中学。校长崔大同等一批爱国知识分子,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办学,培养出一批批有革命觉悟的青年才俊。战争年代“紫中”数度迁徙,直到解放才在砸碎了泥胎佛像后的东寺庙安身。 一九五六年,紫玉初中改公办并增设高中部,更名“江安县中学”,百万人口大县终于有了历史上第一所完中。许元绍任校长兼总支书记,崔大同为副校长。 升格完中后的最初两年,“江中”每年仅招收两个班高一新生,这些“人尖子”占全县总人口万分之一。 在“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方针指引下,许校长热衷于组织学生投入社会活动,每学期停三四周课是常事: ——五七年秋季开学不久,高中四个班开展大鸣大放。操场东侧埋设两排木桩,钉上苇席搭成大字报长廊,入口处高一(一)班学生荣子山的对联赫然在目:帮党整风责无旁贷时不我待看谁积极比写得多比揭的深一时间,同学们忙于贴大字报无心上课。两周后大鸣大放戛然而止,紧接着开展大辩论。之前写得多揭的深的风云人物,都成了向党进攻的坏蛋。 ——五八年春,“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停课一周下乡拆土地庙砸祖先牌平坟头;复课刚一个月再突击“除四害”,白天挖鼠洞夜晚掏雀窝,围着茅厕捞蛆捉蚊蝇。 ——五八年秋新学期开学即停课,全体高中生投入炼钢铁。土高炉熊熊燃烧半个月,炼出一坨坨似渣非铁黑色凝块;紧接着下农场秋翻——人推绞关钢丝绳牵引五铧犁,深翻可达一尺五,后来嫌太浅改用大铧锹挖。挖一层土铺一层稻草洒上石灰水,再挖土再铺草再洒石灰水。地头标语牌口号“深翻一丈五,来年亩产一万五”。各班比赛放“卫星”,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算小卫星,三十六小时为中卫星,两昼夜不合眼叫大卫星。这学期停课超过总教时三分之一。 ——五九年上半年,教导处布置利用晚自习突击补课,把上学期落下的课东一榔头西一棒补了补。秋季中央召开庐山会议,许校长下令再停课,下农村公社宣讲全会公报,开批判会演活报剧,誓死捍卫三面红旗。。。。。。 接连不断的停课。所有课程无法按教学大纲授课,整单元整单元被舍弃,旧课未补新课又落下,如当地歇后语所说“雨天背稻草——越驮越重”。 教学任务完不成,江安县中学却成功放出一颗“政治卫星”——五九年该校被树为省教育系统突出政治先进典型,许校长本人披红戴花,国庆赴京出席全国文教群英会。 历史车轮驶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六零届学生屡屡停课,于高考并无大碍—— 是年全国高校计划招生二十五万,而应届高中毕业生仅二十二万。为完成招生计划,各地鼓励历届生及在职人员报考。许校长河南某县当教育局长的老战友来电话,说他那里生源缺口很大,动员高二学生参考。许元绍心中不由窃喜:我这届毕业生停课不少,总比高二学的课时多吧! 不久省招办转发文件,高校招生继续实行政审录取的政策。考试成绩不言而喻无关紧要,停课再多又何妨? 毕业典礼上,许校长满怀激情地说:过去总强调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今年大家只需一种准备——就是上大学! “同学们,国家处于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党和政府仍拿出大量的钱办高等教育。你们进了大学门享受全额人民助学金,吃饭零用全包。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你们再不必象父辈祖辈脸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你们的命运由此改变!母校‘江中’带给你们美好前程,我羡慕你们更祝福你们!” 会场沸腾了。高三(一)班团支书左春荣领头呼口号:向母校“江中”致敬!永远不忘母校“江中”恩情!向敬爱的许校长致敬!一群女生相拥哭出了声。 不久揭晓的录取结果验证了许校长的预言:两个班104名毕业生,除2人体检不合格,102人参考98人录取,七成进入重点及本科院校,放了颗特大“卫星”! 四名落榜生——蒋乐生、荣子山、黄新官,黄灿,政审结论都是“不宜录取”。 八月三十一日暑假结束,新学年明天开学。 沉寂一夏的校园喧闹起来,充满了节日气氛。“热烈庆祝我校高考获特大丰收”通栏横幅悬挂学校大门上方,四只西瓜形大红灯笼,金黄色丝穗随风摆动。校门两侧迎宾牌上“迎战新学年”“夺取新胜利”十个大字龙飞凤舞,系许校长亲笔题写。 六零届高考取得如此好成绩,许元绍报请县里搞一次报喜活动。时值三年灾害中期,百业凋零危机深重,全县百姓饥馑难熬,领导正巴不得搞点喜庆事振奋民心,如同迷信说法,给久治不愈的病人冲冲喜。 下午三点,校团委书记陆新明率报喜队向县委进发,许校长亲自送行到校门口。两名威猛的篮球队员担当旗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双臂平直举国旗和白底蓝字校旗,踩着鼓点正步走在队伍前头,两个漂亮的女生搀喜报紧随其后,喜报上饰一朵红绸子扎的牡丹花,像顶着盖头的新娘。 再往后是军乐队。阳光下金属指挥棒熠熠生辉,激越的鼓点雄壮的军号交替回响。腰鼓队秧歌队殿后,轻盈的舞姿引来许多人追逐围观。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随报喜队向前缓缓移动,形成一股波澜壮阔的人流,将本不宽阔的石板街塞得满满登登。在人们记忆中,这个火红年代是捷报频传的:土高炉炼出了铁,新建工厂投了产,刚修成的灌溉渠开闸放水,更有那些越放越大的高产“卫星”:某公社小麦亩产八千斤,某大队水稻亩产超三万,粮食多得让人发愁,一天五顿饭也吃不完。。。。。。随着跃进热潮冷却,大饥荒悄然降临,县城一年多再没见过报喜队。今天冷丁爆出的闹猛场面自然引起满城轰动。 正当播音员满怀激情念完喜报,县领导拖着长腔祝贺“江中”高考丰收的时刻,大雄宝殿一角许校长办公室里,四名落榜生之一的蒋乐生,悲愤欲绝呼叫:许校长,你,真狠!一头撞向大雄宝殿擎天巨柱,倒在花岗岩底座旁血泊之中。 正文 二 “不宜录取” 从一九五八年废除高考的八年间,高校招生取决于政审结论。 政审结论分为四类:可录取机密专业(重点院校);可录取一般专业(普通本科);降格录取;不宜录取。 因此考生能否录取,录取哪类学校高考前便已内定。多少优秀学子被扼杀于未成材之时,如扬花灌浆的稻秧遭遇六月飞雪。 蒋乐生家住牌楼公社牌楼大队。外调函复中大队支部这样写道: 父亲蒋庆余系反动富农分子。土改时向工作队行贿,破坏统购统销,私藏地契妄想变天,被大队群众专政指挥部多次揪斗。 支书徐其虎签名,并写下指甲大小、歪七扭八的八个字:坚决不同意上大学。 家庭成分决定政审结论。负责外调的校团委书记陆新明很震惊——光富农成分已够受,加上罪恶累累的反动父亲,蒋乐生无疑归入第四类! 陆书记对蒋乐生并不陌生。妻子武小英担任(一)班班主任,逢学期末他总会帮忙誊写学生成绩报告单。蒋乐生功课门门优秀,总分始终居前三名,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妻子告诉他“这孩子很聪明,学习非常刻苦,在我们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家境最差成绩最好。只可惜——”妻子不无惋惜地说:“成分不好,哎——!” 一个“哎”字余味无穷。 于是他留意并认识了蒋乐生——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常穿一身带补丁衣服。血气不足的脸上,两只大眼睛怯生生的,像四五年级的小学生。 陆新明推敲外调表不禁疑窦丛生:蒋父既有如此严重问题,按当时的形势早该法办,为何仅群众专政揪斗了事?政府部门有什么结论?函调并不要求对录取发表意见,大队支书为何特意提出“坚决不同意上大学”? 陆新明把疑虑向许校长作了汇报,为防止偏差拟实地外调。许元绍沉吟半晌说:你分析得不无道理,可以再去大队争取一下。但我提醒你老陆,政审依靠当地组织,我们只认公章说话,少惹麻烦不犯错误。 第二天一早,陆新明和助手小洪骑自行车下了乡。计划先去牌楼大队,必要时再到公社进一步核实。 一九六零年农村元气大伤,一派萧条肃杀景象。百姓陷入饥馑之中,多数人家都有浮肿病人。眼下“芒种”季节,正当水稻扬花玉米吐缨时,沿途的庄稼就象它们主人一样,病恹恹又黄又瘦。烈日下旷野上,三五人群无精打采劳作,不见了跃进年代红旗招展号子震天的火热。端午前后本该粽子飘香,但河坎上苇叶无人采摘——没有糯米拿什么裹粽子? 村子里死气沉沉,没有欢声笑语,不闻鸡鸣犬吠。公共食堂烟囱不再冒烟。人们为充饥挖净了野菜掏空了“观音土”。榆树被剥净了皮,白森森骨架发出瘆人的光。惟有村口那棵一百多年树龄、据说常显灵的老榆树,树顶尚存几绺稀疏的绿叶——乡亲邻里不敢也不舍得转圈剥光它皮,老树神得以苟活不死。一列队伍披麻戴孝,嘤嘤哭泣出了村,送哪个饿死鬼去了另一个世界? 牌楼大队办公室是土改时没收的一家地主宅院,毗邻小学校操场。六间青砖小瓦屋排成倒“l”形:朝南的四间正房做办公室会议室,朝东的两间厨房牛屋作干部值班宿舍,它们与南面毛竹编的篱笆墙和东面的土墙门斗围成个小院落。这里先后挂过的牌子有:农民协会、村公所、村政府和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如今两块木牌:右首“牌楼人民公社牌楼大队”,左边“牌楼大队民兵连”。 天气闷热。陆新明和小洪汗流夹背,在门外荫凉处下了车。门斗里不断传出“将”的叫喊和棋子落地“啪”“啪”声。爬满丝瓜秧的凉棚下,八仙桌旁边两个人厮杀正欢:脸朝北这位刀条脸,下巴有条寸把长的疤,腕上戴着当时罕见的手表,白背心黄短裤趿拉木拖板,一脚着地另一只踩凳子上;脸朝南的人分头长发,脖颈长长细细的,光着上身,肉乎乎看不出肋条。他同样有凳不坐,手撑八仙桌身子前倾站立,看不见下身和脚。地上有吃剩的黄瓜蒂,几只苍蝇在上面打架。 一局结束,分头长发举起双拳欢呼:“我又赢了!”如同进了球的足球队员兴奋。 “滚,老子不跟你下了!悔棋算什么本事。”刀条脸涨得通红,双手愤然一推,棋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分头长发忙拔出香烟,划火先给“老子”点燃,然后弯下腰捡拾棋子。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观棋不语的来客。听来人说要找大队领导,分头长发指着刀条脸说:巧了,这就是我们大队支书兼大队长徐其虎同志。我叫王怀兵,支委副大队长。 陆新明跟他们握手,不无庆幸地说:真的来巧了。 院子里有口水井,旁边放着水桶脸盆。小洪打来水想洗把脸,王怀兵忙不迭说我来我来,进屋拿来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又从黄瓜架上摘下两根黄瓜,放水桶洗洗递给客人:吃根黄瓜吧,我们大队领导自己种的。 陆新明出示介绍信,告知为核实蒋乐生外调材料而来,徐其虎一听马上沉下脸,用矜持的口气反问:不相信我们的回复?要不然核实什么? 陆新明从文件包里取出外调表说:徐支书请不要误解。我们本着认真负责态度,希望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蒋乐生父亲的问题非常严重,它的起因、经过、结果,政府部门作出什么结论。。。。。。 徐其虎听得不耐烦,不等说完便打断来客的话:你意思就你们学校认真,我们大队不负责任?我们泥腿子只晓得种田,不懂外调什么来龙去脉,也没有闲功夫听你上课!你说说吧,想核实什么,一?二?三? 小洪被徐其虎的傲慢激怒了,正待发作,陆新明拿膝盖碰碰他。 陆书记翻开外调表,语气平和地说:“土改中企图行贿腐蚀干部”是破坏运动的犯罪行为,他行贿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仅仅游斗就算了? 王怀兵抢过话:当时徐支书是土改工作队长,蒋庆余送他金银首饰,无非不要划他家富农成分,被徐支书严词拒绝。 小洪追问:后来对蒋庆余怎样处理的? 徐其虎给自己点枝烟定定神说:行贿的东西不多,游斗三天认罪态度好,达到杀鸡吓猴效果就拉倒了。当然这事性质很严重。 陆新明沉吟片刻又问:破坏统购统销又怎么回事? 又是王怀兵抢答:蒋庆余串通几户地主富农,不接受分派他们卖余粮任务,煽动说‘国家叫卖余粮没让卖口粮’。富农陆疤眼自杀威胁干部,害得徐支书背了黑锅。 徐其虎瞪了他一眼。王怀兵意识到自己多言有失,佯装咳嗽起来。 徐其虎叹口气:我们基层干部奋战在阶级斗争第一线,难哪!蒋庆余埋藏田契想复辟,县报作为反面典型登出来,号召贫下中农擦亮眼睛,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猖狂进攻。大队‘群专指’把他揪出来批斗,本该报捕法办,公社书记却不同意。 陆新明和小洪倍感诧异,齐声问:那是为什么? 徐其虎阴阳怪气地说:右倾呗!大名鼎鼎的书记马祥瑞,后来不是撤职了吗! 小洪“哦”了声,似乎恍然大悟自语道:右倾与富农合穿条裤子。 陆新明追问:马书记撤了职,蒋庆余的问题应该继续追究嘛。 徐其虎恨恨骂道:追究个屁!蒋庆余从强劳队放回家,病死病活的一年多,接到你们函调那天死掉了!这样吧陆老师,牌楼大队三名支委今天两个在这,你不信直接去公社党委了解。但本人严重声明,大队支部的态度很明确:蒋庆余反动透顶,坚决不同意他儿子上大学!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葫芦开什么瓢,他虽然死了,我们对他的仇恨没有完。这是全体贫下中农的一致呼声! 徐其虎上牙紧咬下唇,刀条脸上两只眼睛锥子一般,在来客脸上放肆地盯来盯去。他站起身,手一伸作出送客的姿态。王怀兵抹一抹分头长发,满脸堆笑说客气话:食堂散了,让二位老师空肚子走,不好意思! 陆新明和小洪无奈,只得骑车赶往公社。途经一家小面馆,三两粮票一毛钱的阳春面各买一碗。正要吃,进来个又黄又瘦的女人,怀抱周岁左右婴儿。孩子的眼睛半睁半闭,细细脖颈骨瘦如柴,脑袋耷拉在母亲臂弯直摇晃。女人的手指像鸡爪,端着搪瓷碗凄凄地说:同志行行好,娃两天没吃东西,快饿死了。赏口吃的吧! 陆新明看着可怜,问小洪还有粮票吗?小洪说剩最后一斤。他从口袋摸出一元钱,接过小洪递来的粮票卷在一起,塞进女人手指缝。就在女人接过钱和粮票磕头谢恩、陆新明小洪弯腰去扶的一霎那,冲上两个十来岁脏兮兮的孩子,端起桌上两碗面条,用手捞起面条往嘴里猛塞,噎得直翻白眼,腮帮子鼓得象皮球。斜刺里又冲出三个年纪更小的,踮起脚跟夺碗碗已空了。五个孩子又踢又骂扭作一团,面馆服务员举起笤帚把他们轰了出去。骂道:这帮饿死鬼象狼,赶都赶不走。 陆新明和小洪摇摇头相视苦笑。没有粮票,只好空着肚子推车走进公社。 公社大院也是一团死寂,蝉儿在树顶叫得人心烦。个个办公室关着门,只有东头那间门虚掩着,留巴掌宽一道缝。办公桌前竹椅上,有位五十来岁戴黑框眼镜的小老头,手捧报纸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电话铃响起,小老头被惊醒了,扔下报纸去接电话:喂,你哪里啊?我是王秘书,哦,你好你好。你找林书记?林书记不在,谁?都下去了,到各大队检查工作。就我一人值班。好吧,一定转告。再见! 二人进了门,王秘书从隔壁房间拖来两把椅子,拎起热水瓶倒给两杯温吞水,难为情地说:没有茶叶,喝杯白开水吧。 秘书素称公社三把手,书记社长不在可以当家。王秘书戴上老花镜,接过陆新明递上的外调表看了看,肯定地说:这章是我盖的。牌楼大队王会计的字,其虎同志亲笔签名。——全公社十个大队支书的签名我全熟,错不了。 当时生产大队不设公章,对外文书一律由大队支书签名,公社加盖印章。 陆新明忙说:王秘书,我们来不为核实这个。外调表回复蒋庆余所有问题性质都很严重,按理早该法办,为什么没有政府部门结论? 王秘书这才明白,来人想调查一个死去的富农分子过往政治运动中问题是否属实。他面有难色地说:哎呀呀陆老师,这些事发生在下面,公社哪掌握实情?问题年代多很复杂,想弄个水落石出必须成立专案组,向大队生产队领导和知情群众调查了解,向原来的公社负责人核实,必要时还须与当事人本人对证。 见陆书记若有所思,王秘书进一步开导:你们是不是去过大队?公社原来的马书记听说过吧,调走了,走得很不开心,现在找他重提旧事,岂不自讨没趣?后来的公社领导谁愿管这麻烦事?当事人蒋庆余死了,人死了不会说话。再说即便不死又能怎样?听他的?还是听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的?时过境迁谁说得请啊?说老实话我是没有胆量,也没有精力捅这马蜂窝。饭都吃不饱,这不没事找事吗? 王秘书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有理。见陆新明和小洪听得认真,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当秘书十多年,我的原则谁做的事谁担当。大队支书签字我章照盖不误,我只负责辨别这字是不是他签的,别的管得了吗?全公社大队支书数其虎同志资格老,军区小队的。这个同志优点斗争性强。印象中统购统销卖余粮搞过火受点处分,但不久就恢复了职务。。。。。。索性不瞒你说,那天他们大队会计来盖章,我倒觉得最后签的那句“坚决不同意上大学”欠妥,老子归老子儿子归儿子,真按这话办,这孩子前程就毁了,丧天害理啊!我到隔壁请示新来的林书记,林书记考虑足有五分钟,末了敲敲桌子说“尊重基层意见,盖了吧。” 陆新明听得很专心。王秘书说徐其虎统购统销受点处分,与王怀兵讲的富农自杀威胁干部、致使徐其虎背黑锅对上号了。但与蒋庆余有无联系、有何联系仍是不解之谜。至于更复杂的问题私藏地契、群众专政指挥部揪斗问谁去?谁说得清?想起临下乡前许校长交代他“依靠当地组织、只认那颗公章说话,少惹麻烦不犯错误”的话,满腔的热血凉了下来。 王秘书叉开五指,梳梳所剩无几的秃发说:这样好吧陆老师,我不叫二位白来,再在表上注明一下,你们回去好交代。说完在外调表下方空隙处添一行漂亮的行楷:徐其虎同志系我公社牌楼大队党支部书记,1960.6.15。又盖了枚公社印章。 返校的路上二人不再说话,只听肚子里咕噜咕噜叫。 蒋乐生矮矮的个子,瘦削的身材,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反复浮现在陆新明眼前。他鼻子发酸,胸口憋的慌。 这一届毕业生最终政审结论,十九人“降格”,四人“不宜录取”。这“不宜”二字看似温柔,威力堪比杀人布告上红钩钩!当年政策炮制者文字功夫煞是了得。 以“江中”为样本推算,全国被“降格”的倒霉蛋和“不宜”的倒霉鬼超过五万,占全部考生四分之一。 正文 三 苦乐童年 “江中”六零届蒋乐生年龄最小,说起话童声细嗓,还是没有发育的孩子。毕业体检身高一米四八,体重三十二公斤。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见人总怯生生的,稚气中不失灵气。 他出生在县城以东牌楼村,上有三个姐姐乐龄乐云乐华,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乐田乐梅乐谷,有个哥哥不到一岁夭折了。生他那年父亲蒋庆余三十六岁。 蒋庆余怕这个儿子活不长,起名“乐生”。月子里吃素烧香拜佛,祁求菩萨保佑“乐生”不死。也许这虔诚感动上苍,羸弱的乐生终于活了下来。 这孩子自幼聪明,三岁便识得百余个字。父亲把白纸裁成方糕大小,用毛笔写上人手口刀牛羊,读书识字水稻大豆等字词制作成字块,每天收工再累也教他认几个字,乐生居然过目不忘。夏天晚上乘凉,一家人围着笸箩剥玉米,父亲用玉米粒当教具教他算加减,到上学时连简单的乘除都会了。他最爱听讲故事,《岳母刺字》《孔融让梨》《三国演义》《杨家将》等等,听得入迷记得也牢,过后复讲没有太大出入。这些启蒙教育激发了他强烈的求知欲,五岁进私立牌楼小学念书。 小学校离家三里远,原是本家大伯蒋四爹的私宅。两排房舍前后各四间,前排瓦屋设四个教室,最早五十多个学生,后排草房住四奶奶和堂兄蒋乐朴一家。乐生出生那年,日本兵从江安城下乡扫荡,人们四散逃命,第二年蒋乐朴从晓庄师范毕业,腾出自家房舍,办起这所小学自任校长。蒋校长喜欢乐生聪明,见他人小走不动路,嘱咐年纪大些的学生轮流背他。 自古以来,中国农民与贫穷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如影随形。蒋乐生伴着贫困和饥饿长大。无论合作化前自种自收,或加入高级社人民公社按工分分配,粮食总也不够吃,一日三餐靠“代食品”充饥。童谣唱道:“今天巴(盼)明天巴,巴到三十夜(除夕),豆腐舀舀鱼肉叉叉”。三分钱一只鸡蛋舍不得吃,缝补衣服买布买棉线,一日三餐离不开盐,每月供应二两棉籽油,火柴煤油孩子书本学杂费,所有开销全靠鸡屁股辛勤奉献。很少有人刷牙,儿女订亲结婚等礼仪场合,用毛巾蘸盐擦擦门牙就行;即便有牙刷全家共用一把,毛倒了也舍不得换,牙膏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洗衣裳用树上结的皂荚,有病不看医生硬挺,实在厉害讨个偏方,或庙上求把香灰冲水喝。。。。。。拜年时人们相互恭喜发财,年年恭喜年年发不了财。 乐生打记事起,过年都能得到一双新布鞋。一进腊月,母亲和姐姐用破布糊糨子,包上好看的“卜页”边,细麻绳沙拉沙拉钉鞋底,再买块黑直贡呢做鞋面,上完鞋面打上木楦,不比卖的鞋差。全家每人一双布鞋,过年算穿上了“新”。大年夜把新鞋放枕边欢喜得睡不着,只盼天亮穿上“踏炮仗”,那种足下生辉的感觉使人兴奋不已。因为每年只有一双,这鞋便弥足珍贵。乐生读小学初中无论寒暑冬夏,雨雪天从来打赤脚,哪怕脚丫冻得通红。鞋夹在腋窝下,万万舍不得弄湿的。 牌楼村孩子自有他们的欢乐。 清明时节是放风筝的好时光。碧绿的麦苗正串高拔节,金黄色油菜花香气扑鼻,田埂上淡紫色蚕豆花引来蝶舞蜂飞。蓝天如一块硕大的幕布,缀满了五彩缤纷的风筝剪影。四方的五星的八角的,蝴蝶形蜈蚣形漂亮极了。乐生只有个很小的风筝,用麻线绑住弯成蝴蝶状的篾片,糊上红黑黄三色彩纸做的,拴上旧袜筒拆下来的纱线,微风天气举起它往空中一抛,拽着纱线绳顶风一跑,花蝴蝶便飞上蓝天,背面衬着朵朵洁白的云。全村最大的风筝要数东庄王留根西庄陆二年的,用麻绳而不是旧袜筒纱线拴着,随风摆动的坠绳有三四尺长,八只角上装有开口葫芦,悦耳的哨音几里外都听得见。 夏日里芦苇环抱的大池塘碧波荡漾,半边水面种荷花菱角,另一半作天然泳场,一根绳索连结十几段树干作分界线。孩子们晒得乌黑,不到知羞的年龄是不穿短裤的。游泳的比谁游得快浪花高;潜水的看谁水下憋的时间长;仰泳的肚皮浮在水面象皮球;更有艺高胆大者,敢从水车横梁上往下跳。分界线另一边荷花谢了,结出许多莲蓬,菱秧下长出粉嫩的菱角。孩子们互相监督谁都不准越界——大人说莲蓬下面有水鬼,专拖馋嘴小孩,沉进塘底污泥就得死! 秋季水稻黄熟了,金灿灿的稻穗催生满田满野欢笑声。人们“嗨吆”“嗨吆”号子连天把割下的稻捆挑回家,拆开均匀铺在晒场上,接着就赶牛拉碌碡碾场了。白天下田割稻,碾场需连夜完成。一轮明月挂在灰蓝色天上,星星快活地眨着眼睛,各家晒场传出赶牛的吆喝声,和碌碡转动的吱扭声。孩子们比开运动会还要兴奋:帮大人打开稻捆铺好场,就成了散发着清香的垫上运动好场地:摔交翻跟头叠罗汉,捧起碾下的稻谷往脖子里灌,顺裤腿流淌下来,凉凉的稣稣的痒痒的。。。。。。 最壮观的是正月十五闹元宵。江安农村有元宵节炸“麻串”习俗:把麦秸捆扎在木棒或竹棍上,做成二尺来长碗口粗的火把,淋上油渣称之为“麻串”。天黑后点着围绕自家田埂挥舞,边舞边拖着长腔喊顺口溜:正月半炸麻串。麻无结菜无虫。稻谷饱麦穗沉。如果说这前三句寓意祈盼丰收,后面的话则把他们的自私狭隘表达得淋漓尽致:别人家菜铜钱大,我家菜笸箩大;别人家挑一行,不够老头老婆尝,我家挑一棵,阖家老少吃的暖和和。末了一句是最“缺德”的期盼:人家的婆娘生“叉叉”(女孩),我家婆娘生“挂挂(儿子)! 炸“麻串”时大人举火把在前,一帮小屁孩跟在后面。大人喊前半句孩子们答后半句,有唱有和有哄笑。左邻右舍遇一起,后三句就改口:“我家”一律改成“我俩家”,图的是邻里和睦皆大欢喜。 夜色渐浓,一轮满月挂中天,水银似的月光把村落田野照得半朦胧半透明。村庄里此起彼伏传出欢庆节日的鞭炮声,偶尔有烟花腾空而起,孩子们呼叫着烟花的名字:“满天星”!“九条龙”!“双蝴蝶”!旷野里上百个“麻串”在舞动,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火把燎着路边枯茅草,燃起片片火苗,腾起串串火星。。。。。。 解放第二年,政府接管了牌楼小学。新来的陈校长是教师中唯一的初中毕业生,其余教师有教过私塾的先生,有关门歇业的商号帐房,有只念五年级的乡财经小舅子。每年三四十高小毕业生,连续三年没一个考上初中。牌楼小学被称为“光头”学校。 一九五四年,十一岁的蒋乐生考上紫玉初中“备取”第三名。陈校长喜滋滋登门对父亲蒋庆余说:恭喜恭喜,你儿子取了!蒋乐生迫不及待要看通知书,校长说你是“备取”,等录取生放弃入学才能递补。蒋乐生一听哇哇哭起来。 父亲劝他莫哭,说你年纪小,不行明年重考。陈校长说别发愁,今年发这么大水,肯定有录取生不上。我牌楼小学光头帽子该摘了。蒋乐生问校长:为何人家录取我备取?陈校长道:县城周边五个乡,小学毕业生两千多,只有紫玉初中招两百个,你再多考一分就不会悬在半空了。 蒋乐生攥起小拳头,狠狠擂自己脑袋骂道:真该死!那道顶难的四则题算对了,得数点错了小数点;语文改错别字,难的我改对了,‘知到’的‘到’字却忘了改!校长说粗心啊,这两处起码扣掉两分! 这教训让蒋乐生牢记一辈子! 正当三个人有劝有哭不开交之际,门外上气不接下气跑进一个人,是去年小学毕业当老师的乡长外甥。他气喘吁吁报告陈校长,乡长舅舅接到紫玉初中打来电话,通知牌楼村蒋乐生明天去报到。洪水冲垮桥梁邮递员过不来,通知书无法送到。 五四年秋天,蒋乐生告别儿时伙伴,进县城紫玉初中读书。 从家到学校要走个把小时,三年初中一直早出晚归走读。头一学期还好,从家带点掺代食品的剩饭作午饭,或熟山芋南瓜胡萝卜充充饥;第二年统购统销派下卖余粮任务,“低标准瓜菜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掺的菜叶胡萝卜缨等“代食品”越来越多,哪有剩饭可带? 每天一早喝两大碗稀粥上路,每走一步肚子便“咕咚”一声。七里多路两泡尿一撒,人没到学校肚子便已空瘪。中午寄宿生开饭,为避免条件反射渗口水,他常拿本书到西小河沿去看,那儿几棵垂柳树荫正浓。人沉进书本,饥饿感便轻了许多。 一次捡饭票的经历令他永生难忘。 那是初二下学期一天中午开饭时刻。蒋乐生坐在柳荫下石头上,专心阅读苏联小说《古丽雅的道路》。东风吹拂,一股浓烈的饭香随风飘来直扑鼻翼。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地响,肠子拧成麻花火辣辣疼。他抵御不住饭香的诱惑,微闭双眼合上书本,张大口吞咽随风飘来的香味。涎水不觉顺口角流下,“卜哒”一声滴落书皮古丽雅俊俏的脸上。他睁开眼,忙用衣袖把书皮擦干。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身边河水也在晃动。 突然发现小河水面一团树叶上,有张火柴盒大小的牛皮纸,饭票?他一跃而起,撅根树枝钩来一看,果然是张面值一角的饭票,它具有半斤粮票和一角钱的双重价值,用它能买半斤米饭!他来不及多想,一路飞奔到食堂,把饭票举向收拾锅台的师傅说买饭。师傅见他不是寄宿生,问哪来的饭票?蒋乐生急中生智,平生第一次红着脸撒谎说:“饿得凶,借同学的。”——昧下捡来的东西毕竟不光彩。师傅盛给一碗米饭,还白舀给一勺菜汤。几分钟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奇遇仅此一次。不管如何留意和期待,小河水面再没有漂浮的饭票。 每天下午的自由活动课,同学们都去操场打球锻炼身体,他实在没有力气奔跑跳跃,猫在教室抓紧时间做作业,做完好赶紧回家,家里两头猪每天得一板篮猪草。父母亲姐姐下地干活太累,挖猪草是他主动承担的任务,作业以外的作业。 饱受饥饿煎熬,蒋乐生矮瘦矮瘦脸黄黄的,正长身体的年岁不长个。尽管如此,每学期末成绩报告单上,除体育外他门门功课全优。班主任评语每每赞他品学兼优,只是年复一年希望“家长妥善解决该生午饭问题”。 班级开学习经验交流会,班主任点他名介绍学习方法。他脸憋得通红,低着头说没有经验。老师再三启发说谈体会也行。他羞怯地嗫嚅道:我没有午饭吃,学习不好对不起肚子。 五七年夏蒋乐生初中毕业,中考名列全县第三,数学是唯一的满分,一洗三年前“备取”的耻辱。 那天他考完试,核对过标准答案赶回家。农历的月底没有月亮,乌云压顶伸手不见五指。路边稻田黑浪翻滚苍郁如墨,蛙声大作如万鼓齐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走着,忽见前方萤火虫一闪一闪,朦朦胧胧现出道路轮廓。他心里欢喜,自编打油诗吟诵起来:云天野径墨,稻海听蛙鸣。萤火舞蹁迁,照我破夜行。 一家人围坐桌边等他回来吃饭。进了家门父亲问考得如何?他抿嘴笑笑,只回答一个字:好。 他沉浸在自编的诗里,边吃晚饭边口中念念有词,推敲末尾诗句的第一个字:“照”?“引”?“助”?“伴”?对了,“伴我破夜行”好。 他觉得自己的诗有动有静意境逼真,如气势恢宏的水墨画,颇有点沾沾自喜。 父亲好生奇怪,这孩子怎么啦? 父亲小时念过三年私塾,农闲读过不少的书,熟记百首古诗。架不住再三追问,乐生把想好的诗念给他听。父亲听罢不吱声。点一锅烟神情沮丧地说这诗不好。 怎么不好?乐生很诧异。 父亲不答。少顷摇摇头自语道:萤火破夜?。。。。。路不好走哇! 此后的二十年,蒋乐生历经坎坷饱受磨难,时常忆起当年这不祥谶言。 正文 四 划成分 土改时蒋乐生家被划富农。这成分是他爷爷蒋望发倾囊而尽,又借二十块大洋高利贷“买”来的。 望发是兴家致富的能人。他家堂屋门上贴一副对联: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泰和,标榜着老汉的处世哲学。 老头是种田老把式,他地里的庄稼总比别人家长得好,诀窍无非人勤快肯吃苦,一年到头手不住脚不闲,寒暑冬夏舍不得歇一天。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蒋家常年养七八头猪,一茬接一茬从不空圈。十冬腊月人家歇工猫冬,望发和儿子蒋庆余每天下河罱泥。西北风似小刀刮,撑船的竹篙挂一层滑腻腻冰膜,握在手里疼得钻心,虎口老皮开裂外翻往出渗血。但瞅着满船黑亮恶臭的河泥,爷俩如见到金灿灿的粮食,疼痛劳累全不在乎了。 望发定下家规:大人孩子出门必先解手,绝不许“在家吃饭外头屙屎”。城里人常吃鱼肉荤腥,粪便上漂油花肥力足,父子每天摸黑起床,七里路赶进城天刚亮。掏完厕所打扫干净,担着满满两挑粪凯旋而归,再吃早饭不误下田干活。 蒋家过日子节俭更出了名。一家人衣裳都是自家纺纱织布浆染缝制,磨得锃亮的织布机用了几代人。乐生的祖母和母亲谁得空谁上机,唧唧复唧唧,婆媳当户织。老伴五十岁上得了“黄病”,脸上身上比黄纸还黄,舍不得花钱请医生,寻偏方吃了也不见好,不久肚子涨得圆鼓鼓死在织机上。 望发父子件件衣裳带补丁。暑天赤日炎炎似火烧,赤膊戴斗笠下田,背脊晒得冒油,皮肤黑黝黝又厚又硬赛老牛皮。冬天不穿棉裤只穿套裤。套裤没有前裆后腰,两条裤腿栓布带吊脖颈上,屁股瓣冻麻木了。老望发却说这样省布省棉花,干活灵巧跑路快偷不了懒。 粮食连年丰收,老望发吩咐只准吃陈粮。他说新米出饭少,饭太香难吃饱肚子。他有句口头禅——吃饭别讲究,干活不将就。老伴死后老头每晚一小杯土烧,十角花生半个咸蛋下酒。一只咸蛋切两半,头天吃一半,蛋壳扣另一半上留明天吃。 望发快六十岁身子依然壮实,挑百斤担子不比年轻人脚步慢,只是头发胡子泛了白。儿子庆余正当壮年,父子俩伺弄自家八亩地,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肥猪满圈鸡鸭成群,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每年除夕夜给孩子压岁钱,孙子十个铜子孙女五个。 老望发盘算,这两年收成好,囤里存粮不少,卖粮卖猪又攒了些钱,遇合算的须置几亩田产。别的东西是假,地是农夫的命根。 望发老汉一门心思全是种田。他不主张念多少书,“一肚子文章不顶饥”。儿子庆余小时体质差,干不了重活才念三年私塾。他顶瞧不起东邻周厚志,两个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差使,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夏收时节猫家里听戏匣子,要不骑个自行车满村子逛,惹得一帮孩子呜哇喊叫看新鲜。望发心里叫他们“二流子”。 盘算什么来什么,老望发简直乐疯了——周厚志上门问他想不想买田! 周家是附近几个庄子中的首富,上好熟田二十余亩租给佃户种,看家护院的伙计叫“大发”。小伙计本来叫水生,“大发”是周家给赐的名。每天蒙蒙亮周厚志连喊三声“大发”,伙计便应三声“到”。以此祈得周家年年发财。 周厚志六十出头,蓄山羊胡须,腰板挺直满面红光。此公精明善于算计,人称“周猴子”。他听后捋着胡须笑笑并不嗔怪:猴精猴精有什么不好? 周猴子当下进了门,眨巴眨巴眼对蒋望发说:望发兄弟,我家老大在省城谋了个差事,买下几间房过几天去上任。老二心气高,考上洋学堂要出国留学。我和你嫂子老了,老大让我们搬省城一起住。唉,双喜临门好是好,只是缺一笔钱。我打算把这里的田产房屋卖掉。 他瞄望发一眼接着说:兄弟你是周正庄稼人,田卖给你能伺弄好,卖给旁人我怕亏待它们呢!这牌楼村只有你有能耐买田置家产。 天大喜事突然降临,老望发高兴得有些发懵,猴子夸他的话让他很受用。话音刚落忙问:房子我够住,田你卖什么价? 周厚志探得蒋望发真想买田,而且急吼吼,故意慢吞吞说:这田是祖上置下的,我手上又没卖过。你买过田知晓行情,你出价吧。 前年望发确是买过三亩田。那是听说有人卖田他主动上门,二十五块银元一亩成交。如今可不一样,是你急等用钱上我家门!这年头兵荒马乱,谁有闲心闲钱置田产?便卖个关子说:哪能呢。你是卖主你要价,看我买起买不起。 嗨!多少年的邻居,我能抬你价?二十块袁大头(银元),咋样? 望发思量,周家田好又挨自家地种着方便,按说三十块也不为贵,猴子要二十看来急等用钱,砍十五块兴许差不多,要不先出十二杀杀他,省下一块就是两口大肥猪呢!他心里欢喜嘴上却淡淡地说:厚志哥,这是大事,我要同你庆余侄子商议。我老了,这家将来他当,不知能筹得几个钱呢! 望发兄弟,好事先尽你。你抓点紧,莫叫别人抢了先。人家捧来钱我不好不卖,非得留给你吧?周猴子捋捋山羊胡,倒背手走了。 蒋家父子连夜商量。儿子庆余认为眼下时局不太平,征粮拉夫抓壮丁,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半夜爬墙头打黑枪捉“财神”,买田的名声传出去,多少人眼巴巴嫉妒?手头八亩田够种够吃,过点不显山不露水安逸日子。——结论依我这田不买。 望发老汉磕去烟锅灰,又捻豌豆大一粒烟丝点火吸起来。儿子的话不无道理老头却听不进:这麽好的田这麽便宜价钱,打灯笼都难寻。眼下时局是不太平,正因为不太平田才便宜!兵也好匪也好,征粮抢钱你搬不动我田!至于有人眼巴巴嫉妒我怕逑?咱一不偷二不抢,汗珠掉地摔八瓣挣来的。买田置地是我的荣耀!老头越说越激动,烟锅把鞋底磕得笃笃响,显示他不可动摇的决心。 鸡叫三遍。蒋庆余拗不过父亲,便说你做主,儿子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进城挑粪才到家,周猴子便来打听结果。爽快答应了十二块每亩的出价——“邻居好赛金宝,兄弟得便宜了。” 接下来紧急筹款。近三年存的钱囤子里余的粮,能出栏的猪和刚下机的两匹布折算一起,约值四十多块。父子俩忙活一天,把粮食肥猪布匹全卖掉。望发想买六亩田,算算钱还差得多,咬牙找放债的于老板借二十块高利贷才凑足。 请私塾先生书写契约那天,望发老爹率一家老小斋戒沐浴,焚香点烛敬神祭祖。老头挺直了身板,跪在祖先牌位前拜了又拜,跟着私塾先生祷告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男率儿孙磕拜:望发苦熬三十载,今买周家田六亩,供子孙耕种以解衣食之需。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家宅岁岁平安,儿孙个个发迹,一代胜一代! 那年过年蒋家大小人口没有添新衣,孙女的压岁钱被免,乐生和刚出生的弟弟乐田每人只两枚铜子。 周厚志搬进了省城,老大税务署当科长,老二东渡扶桑。变卖田产的真正原因并非“缺一大笔钱”,而是两个“二流子”从收音机听到.战场失利,解放区实行土改,父子商讨作出的紧急决定。是年为民国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 蒋家买进六亩田,望发父子没日没夜干,还是伺弄不过来。 父亲,你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雇个“忙月”吧。庄稼侍弄不好难有好收成。经不住庆余再三劝,第二年开春,遇个上门打短工的半哑巴,试工两天人勤快老实,话语不多嘻嘻笑,望发才答应下来。定下一年做农忙八个月,每月二斗大麦工钱。 天遂人愿。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特别好!新买周家的六亩田,春秋两熟竟打下二十石稻麦,哑巴忙月从晒场往家挑,一担一担总也挑不完。老望发捧着金灿灿圆滚滚的籽粒乐得合不拢嘴。一会儿跑晒场看看,一会儿又爬到粮囤顶上弄弄,粮囤子挨到房顶了。 父子俩卖掉余粮,还清了于老板的高利贷,从牛市上牵回一头毛色黑亮的犍牛。 一九四九年小麦抽穗灌浆时,解放军攻占江安城。土改工作队随后进驻牌楼村。 蒋家被划富农成分。望发和庆余夫妻俩戴上“富农分子”帽子。新买的六亩田、黑犍牛和大型农具被分。圈里两口半大的猪,箱箱柜柜及几件八成新的衣服充了公。 民兵嗨吆嗨吆打着号子,从猪圈后面棚子里抬出一口杉木大棺材。四寸底五寸帮六寸厚的盖,简称“四五六”。望发老妻弥留之际,对蒋庆余说儿子啊,我苦了一世,死后只想要口好点的棺材。蒋庆余花八块银元买来上好杉木,连父亲寿材一起备下。八块大洋超过全家一年积蓄,气得望发直骂儿子“败家子”。买田钱不够时老头想拿它抵账,庆余说宁可不买田决不动棺材!望发不得不依了儿子孝心。 当下民兵要把棺材抬走,蒋望发脸色煞白,老泪纵横不住声嘀咕:我咋不早死十年,早死早埋了倒好!说着说着腿一软瘫倒在地。 蒋庆余忙掐住父亲“人中”,等老头缓过气,扑上棺材盖吼道:棺材不是浮财,不能充公! 农会组长吃不准棺材算不算浮财该不该充公,让民兵先放下,请示工作队再说。 第二天,划定的地主富农集中村公所训话。烈日当头,三十多人低头弓腰一脸茫然。徐其虎象检阅猎物的猎户,手拎敲鼓的木棒来回巡视,时不时掰掰这个扭歪的脸,用鼓棒挑挑那个低垂的下巴。来到蒋家父子前举起鼓棒,轮番敲击两颗光头:给我听好了,今后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蒋望发突觉天旋地转,“咣当”倒地气绝身亡。眼珠瞪得老牛一般,嘴角歪斜流了一衣襟的血。 他终于享用到他的“四五六”。 正文 五 敲竹杠 土改中,划分阶级成分有明确的政策界限。江安县规定人均耕地三亩以上,主要(50%以上)生活来源来自于剥削应划地主;人均耕地一点五至三亩,有少量田产出租或雇工行为,部分(达到25%)生活来源来自于剥削应划为富农;人均耕地一点五亩以下,有少量剥削行为应划富裕中农。 由于社会经济活动处于动态变化中,所有数据取土改前三年的平均值。 土改当年蒋家九口人十四亩田,人均耕地超过一点五亩,未出租土地但雇“忙月”,按政策应划富农;但按动态平均计算,三年前蒋家八亩田,新买六亩田一年半时间(此期间又增加一口人),据此折算人均耕地一点二亩;前两年生活来源全靠望发父子劳动,雇工不足一年,折算剥削率15%,属“少量剥削行为”,应划富裕中农。 到底怎么算如何定,决定权在土改工作队。 牌楼村土改工作队三名成员。队长徐其虎,小青年小李小王不到二十岁。小王高小毕业,小李李成俊念过一年初中,那年代绝对算知识分子。他们参加县集训班培训刚结业。 徐其虎不到三十岁。虽属虎名字里又带虎,并无百兽之王威武仪表,倒有几分豺狗猥琐形象——刀条脸上两眼锐利如锥,右下巴有条寸把长的疤,一发狠上牙咬下唇咄咄逼人。不分寒暑冬夏戴一顶灰色军帽,炫耀他当过军人的历史。 他父亲早年务农,闲时与人结伙从海边贩运私盐,他三岁那年被缉私队乱枪打死,母亲改嫁不久又得病归西。他好吃懒做脾气犟,身上常被继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吃的有上顿没下顿,穿的破衣烂衫件件露肉。一天遭继父暴打后,他把衣服收拾收拾,捆个行李卷身上一背离家流浪。走时偷走了继父的宝贝白铜水烟袋。 亲戚们谁都不愿收留他:一来忌讳他克父克母“命硬”,怕收留他也被“克”;二是这孩子脾气犟不听话,动不动上牙咬下唇一副恶相讨人嫌。远房光棍叔叔可怜他,带他在身边帮东家喂牛,讲好只管饭不要工钱。 结束了流浪乞讨,一日三餐应时,白天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晚上有铺有盖,徐其虎却不好好干活:草料拌不匀给牛饮水不应时,半个月牛就掉了膘。更气人的是东家有交待,夜里无论如何得轰牛起身拉尿,他怕冷懒得起,牛就尿在垫草上。早晨东家一看牛冻得浑身打颤,尿水长时间渍泡的肚皮长了癞,在木桩上蹭得血淋淋。除夕夜女佣煮好两条鱼,祭完灶神转眼就少一条。问他他说猫叨跑了,半夜里叔叔见他从料桶里拿出来吃得正香。过完年东家打发他走人。 十二岁的徐其虎重又流浪乞讨,不久被一股土匪收留,专司踩点放哨传消息之职。他人小机灵胆子大腿脚快,深得土匪头子赏识,吃香喝辣赏钱不少,落得自在快活。其间被官府捉去一回,他不肯招认同伙,差役举刀假装要杀他头,他头一偏被砍中右下巴鲜血直流。他装死倒下,半夜磨断绳索逃出来,下颔上留下这条寸把长刀疤,成为坚贞不屈的永久纪念。 瓦罐难免井上破,打家劫舍终究不是长久职业。后来官府将这股土匪剿灭,众匪徒作鸟兽散。徐其虎又一次关进大牢,那年才十五岁。 他与军区小队宋班长关在同一个号子里。宋班长大腿中枪被俘,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小其虎喂汤喂水赢得他信任,他也常讲些穷苦人团结闹翻身求解放的道理。宋班长伤口好些稍微能动,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铁钉,夜深人静摸索抠牢房墙脚砖缝。开始瞒着小徐自己干,徐其虎佯装不知;后来机灵的小徐替他望风,又主动换他歇歇帮着抠,进度大大加快了。四砖的厚墙终于抠透一个洞,再加把劲抠两天,估摸着人就能钻出去。 那一天放风气氛突然紧张,狱警当众铐走一名串通他人企图潜逃的囚犯,扬言报请上峰枪毙,宣布告发者将从轻发落。徐其虎一阵发呆暗自思忖:抠开墙洞能否逃脱很难说,抓回来必死无疑,我何不…… 当夜,三名狱警如狼似虎冲进号子,从宋班长枕下搜出铁钉,又找到墙脚抠活的砖块,不由分说将他拖出门正法。徐其虎告密有功天亮后被放。宋班长临刑前目光如两柄利剑,咬牙切齿骂他“小畜生!”的情景,多少年来一想就心颤! 徐其虎飘荡数月无落脚之地。后来灵机一动,辗转找到宋班长生前所在的区小队,以苦大仇深孤儿身份报名参军。他隐瞒当土匪的经历,只说肚子饿偷烧饼被抓,号子里给宋班长喂汤上药,如何受教育才有觉悟参军。还声泪俱下编了一段宋班长夺抢越狱被杀的故事。谁能料到这个十五岁少年是无耻的告密者? 徐其虎入伍后敢打敢拼,但土匪习气难改常犯纪律。一回到财主家征粮,趁人不备私藏一只元宝,还与帮佣的胖丫勾搭上,部队转移以为他开了小差。事情败露队长要开除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坦白认错,把私藏的金元宝交了公。 他“扑通”一声跪下:我无家可归。你们非赶我走,不出三天顽军就抓了壮丁。队长念他打仗勇敢,记一大过让他戴罪立功。当兵十二年临转业只当排副,而比他晚的“小鬼”已是团长。 土改工作队掌管划阶级成分,分土地农具浮财。 又一次斗争会结束天已黑透。徐其虎支开小王小李,蒋望发父子带进村公所西头小屋。嘿嘿几声冷笑之后,他一反常态,客气地叫父子俩坐下说话。 徐其虎话中有话:你家富得冒油啊!三年买了两回田,今天斗的哪家也比不过。停顿片刻问道:马上划成分了,你们怎么打算的? 蒋望发哭丧着脸:富什么呀徐队长!省吃俭用买了几亩薄田,欠一屁股债还清呢哩…… 儿子蒋庆余听徐其虎话音,意识到对方在盘算什么,小心试探着反问:徐队长,定成分上头有政策,还不政府说了算? 政策死的人活的。政策不靠人执行?徐其虎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倒背手在黑暗中踱步:不是政府说了算,是政府里掌权的人说了算。 徐队长,我家这个光景,是头顶日头土里刨来的,牙缝里死省死抠来的。。。。。。老望发苦苦求情。 徐其虎探头朝门外望了望,院子里死一般沉寂,他关上门,点亮煤油灯。 煤油灯火焰照亮徐其虎脸上的刀疤。他压低声音启发道:政策是条带子不是线。往下压压可以划你富裕中农,往上抬抬就划富农,划地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划成分这么大的事,我凭什么帮你们忙? 空气凝固了,煤油灯的黑烟向上方流淌。 老望发停止了哭穷。蒋庆余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徐其虎不耐烦了,拽出衣袋里怀表看了一眼,对作打恭作揖苦苦求情的蒋望发吼道:哭哪份穷,你比我还穷?买田置地买大牛,金条金元宝说不定藏多少哩!你是有钱买棺材没钱抓药吃!去吧,回家想想怎么着划算!” 临出门时,蒋望发仍苦苦哀求徐队长抬抬手,徐其虎断喝“滚!”蒋庆余沁出一头冷汗。 父子俩跌跌绊绊回到家,两只烟锅一闪一闪,唉声叹气枯坐了半宿。 望发明白徐其虎想诈他的钱财。但不理睬不打点不行,如今牌楼村他一手执天;打点吧那来金条金元宝? 庆余发狠道:父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明天我去乡里问问政策。.刚坐天下,他姓徐的就敢胡来,那不照国民党学? 万万不能!蒋望发说:古人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小鬼上门总要打发。他把烟锅在鞋底上叩叩下决心说:把乐生妈陪嫁的几样首饰送他吧,但求他往后不再难为我。 父亲,听说姓徐的要在牌楼村分田安家。往后日子长着哩,这回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嘴馋就叫门怎么得了?江山好打日久难挨呀!蒋庆余道出自己的担心。 这个家大事还是老头拍板:先顾眼前,走一步看一步。老头吩咐儿子明天送徐其虎一支银簪、一副金耳坠、一只包金戒指。 鸡叫三遍父子二人上了床。望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接一声叹气。老头这才后悔当初不该买周家的地,没有后来买的六亩田,笃定中农成分,哪会惹这麻烦? 他恨透了周猴子,邻居三十年,你老东西害怕土改分田,用便宜价钱引我上钩,害人不浅呀! 只怪自己没文化不知天下事,上周家两个“二流子”的当!自己老了庆余也不谈了,要把孙子乐生培养成文化人。。。。。。 想到孙子蒋乐生,老望发心里一阵发暖。去年腊月,儿子庆余离家进城粜米,他手捧“贵家长台照”请柬,去牌楼小学参加家长会。校长蒋乐朴对他说:发老爹,学校五个年级百余学生,数我乐生兄弟天资好。你要用心培养,别糟蹋了这块好料。 望发老汉心乱如麻。起身从屋楹椽子缝掏出个油纸包,窸窸窣窣取出包里物件,凑近窗前月光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从枕边摸出个空药瓶塞了进去,埋到床边墙脚下。极其神秘做完这一切,他仿佛了却一番心思,上床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中午,蒋庆余远远瞄见小王小李出了村,忙把三件首饰用旧手帕包上掖在腰间,三步并两步进了村公所。只见徐其虎独自一人象在等谁。他抽出首饰包小声说:徐队长,这是孩子妈的几样陪嫁,送你家小凤吧。就这么多,再没有了。 小凤是徐其虎的新婚妻子苟小凤。 徐其虎此时把小王小李支开,正是在等鱼儿上钩。见蒋庆余东张西望匆匆走来,知道昨晚的训话有了成效。他接过蒋庆余的东西掂了掂,二话不说收进抽屉,挥挥手催他快走。蒋庆余回身起誓道:天地良心,我家就这点东西。徐其虎嗯了一声忙关上门。 活到四十岁,蒋庆余头一遭干这种事,实属父命难违,比吃了死苍蝇还难受。 一场大祸降临了。由此引发的悲剧延续了三十年。 正文 六 倒打一耙 趁没人,徐其虎迫不及待查验他的成果。 哪来的金条金元宝?!一副金耳坠托在手沉甸甸,样式虽旧还值点钱;嵌宝石的戒指轻飘飘是包金,薄薄一层金皮里非银即铜;那只镂并蒂莲的银簪更不值几文。 徐其虎把几件旧首饰胡乱推一起,拿手帕一卷塞进抽屉。失望瞬间转化为怒火,上牙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 徐其虎十二岁起跟土匪打家劫舍,见过的金条金砖金元宝、金锁金镯戒指无数。只要把“财神”捆起来一吊,捏住鼻子辣椒水一灌,问声留财还是想活命?“财神”及其家人立马磕头如捣蒜,乖乖交出财宝来。蒋庆余拿来这点“货色”全然不在他眼里!他幻想把蒋家父子吊上房梁,脚下坠几块砖,富得流油的家伙会拿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唉,参军十二年受纪律约束,过不成捆绑吊打的瘾,想来手脚发痒。 徐其虎心中骂道:不把老子当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猛然想起大舅哥苟存旺几天前的一席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眼珠诡谲地转动几下,一拍桌子“有了!” 小王小李跨进门,见他们队长独自怒气冲天拍桌子,忙问出了什么事?徐其虎嚷道:岂有此理!刚才你俩不在,蒋庆余送来这么个布包。他拉开抽屉取出手帕一抖,三件首饰叮叮当当散落桌上。“他说划成分的事请我高抬贵手。我命令他拿走,他嬉皮笑脸往这一丢就跑了。” 小王气愤地骂道:混蛋!我找他算帐去。说完抓起桌上首饰往外跑。 徐其虎忙叫住他:回来!你这毛燥脾气哪天能改?我一再讲遇到事要沉着冷静,怎又忘了?来吧李承俊,咱仨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怎么办。 李承俊戴副近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土改集训全县考第三。他比小王大又念过初中,自然成熟许多。今天的事来得突然,他建议叫来蒋庆余集体训话,做好笔录形成材料,作下步处理依据。 徐其虎想按此主意肯定坏菜:蒋庆余决不会承认送礼行贿,他甚至敢当小青年的面,把昨晚的谈话一五一十抖露出来。眼下必须严防他开口道出真相。徐其虎在小王小李进门时拍桌子,装模作样开会研究怎么办,目的就想蒙蔽他们,让外人误以为他俩亲历实情。不料小李挺有脑筋,提出集体训话作笔录。 徐其虎在下一着险棋。 徐其虎的大舅子苟存旺是乡土改工作队队长。前天大舅哥透露他一个重要消息:县里即将评选年度先进,每乡有两个名额。评上先进对土改结束后任用提拔很有利。他对妹夫说:论资历你比区队长都老,不想办法努努力,土改结束你只能“踏足踏”老死村里了!土改是大运动,容易出成绩,你哪怕有一点点先进的影子,哥保准帮你报上去批下来。 大舅哥的话这两天老在耳边回响。在他眼里蒋家是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可他们不主动孝敬,找到头上又暗示又开导,费半天劲拿来这点玩意应付,可气又可恨!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就拿你送的礼告你行贿,铁证如山赖不掉!还有比这更加先进的吗?经济损失政治补。于是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拍桌子脱口而出“有了!” 当下徐其虎对小李小王说:不能打草惊蛇。你们缺乏对敌斗争经验,把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想得过于简单。小同志呀,这件事在全乡全区全县绝对够典型!必须立即上报!他口述让小李执笔写报告:某年某月某日某乡某村某某某为划成分向工作队送礼,土改工作队队长某某某,队员小某小某拒腐蚀永不沾,主动将行贿物品上交,请求上级处理。徐其虎在报告上签了字,也让小王小李签名——等于绑架他俩作证。 徐其虎连夜将报告连同首饰送到乡公所,交给乡土改工作队队长苟存旺。 油灯下,徐其虎与苟存旺边喝酒边聊天。他没有隐瞒敲诈蒋家父子的过程,咬牙切齿不无得意地说: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回我让他见见棺材!哥,这事往上一捅,我的先进手拿把掐吧? 苟存旺听完叙述大吃一惊:蒋家父子是精明的农夫,尤其儿子蒋庆余读书不少,脾气梗直很难拿捏,他担心妹夫放的这把火,打不到狐狸惹一身骚。这事目前虽没有大范围扩散,但小王小李知晓已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责怪妹夫办事莽撞,事先不同他商量。 徐其虎仗着酒劲气冲冲说:怕什么?有罪证在我手里,他敢咬我敲诈有何凭据?整不死他!哥,如今天下我们的,能由他说了算? 不,别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说过“抬抬手”之类的话,抖露出去傻瓜都能听出味道。别掉以轻心,只有这样处理。。。。。。苟存旺在乡里工作,手段自然老辣技高一筹,如此这般一席话说得徐其虎连连点头。 第二天苟存旺亲自出面,同文书一道传唤蒋庆余乡里谈话。他拿出首饰对蒋庆余和颜悦色地说,工作队执行政策不差分毫,该定什么成分定什么成分,你不必有顾虑。不应该给干部送礼,其虎同志觉悟高,他怎会受你礼呢? 蒋庆余想不到徐其虎把首饰上交,狗戴帽子装人,向上级邀功请赏。他几次想打断苟存旺,澄清他送礼并非情愿,是徐其虎暗示被徐其虎逼的,可话到嘴边难说出口,活象吃了黄连有苦难诉的哑巴。 苟存旺不容他插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人难免犯糊涂,你的东西一定退给你。你这样做说重了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影响很坏够得上法办!话说回来,本乡本土熟人熟事的,把事情弄大了不好。你老蒋有文化受人尊重,我也不想难为你,写份检讨这事到此为止。 蒋庆余只得自认倒霉。按苟存旺要求写份检讨书,承认一时思想糊涂给干部送礼,给工作队脸上抹黑,保证今后不再犯。临走苟存旺并没有把首饰还给他,他也没敢急乎乎往回要。 万万没有料到,堂堂乡干部和颜悦色让他写检讨,是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苟存旺将牌楼村土改工作队全体成员签名的报告,蒋庆余的检讨书,连同首饰装进牛皮纸档案袋,以乡工作队名义定性为破坏土改、拉拢腐蚀干部的反革命事件上报。区里开会又绘声绘色作了番介绍。三天后此典型上了县土改简报头版。 徐其虎的事迹由乡报区再报县,评年度先进已无悬念。 生活中有些事以讹传讹弄假成真,堪比下面这则幽默童话:树上有只小鸟在啄枣,掉下颗枣核恰巧砸在树下兔子头上。兔子吃了一惊抬头看,鸟儿喊“兔子哥哥快逃,山要倒了!” 兔子一听撒腿便跑,遇见山羊惊叫:“山羊妈妈山要倒了,还不快快逃命!”山羊跟随兔子,跑着跑着遇见小狗,边喘息边齐声说“小狗山要倒了,还不快逃命!”后来又叫上耕田的黄牛伯伯。。。。。。 “山要倒了”成为公认的事实。见兔子山羊小狗老牛组成的逃命队伍气喘吁吁,小鸟觉得自己的恶作剧滑稽有趣,在空中拍拍翅膀笑道:山没有倒,我逗你们玩的。 徐其虎苟存旺区领导县简报可不是逗蒋庆余玩。民兵给他戴上纸糊高帽,用绳子牵着押往乡内各村游街,逼迫他喊口号认罪:我破坏土改我有罪,给干部送礼我有罪。敲一通锣有气无力喊几声。 游街的事传到区里,公安所长根据区长指示,对蒋庆余提审定罪结案。 蒋庆余给所长扑通跪下,大声呼叫冤枉啊,公安同志! 寻死不如闯祸,蒋庆余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作了交待。所长对他迫于敲竹杠而送礼的说法将信将疑,虽无旁证但时间地点对话口气十分逼真,逻辑上也合乎情理。蒋庆余又说起苟存旺如何诱骗他写检讨,这张纸如今成了最重要的书证。所长意识到问题复杂,案子一时陷入僵局。 苟存旺一听这可了不得,真相暴露要出大乱子!他本想瞒天过海,帮妹夫弄个先进作罢,可蠢猪妹夫闹过了头。 苟存旺忙出面周旋,尽地主之谊请公安所长吃饭道辛苦。酒过三巡拍拍所长肩膀说:区领导公务繁忙,区区小事不劳大驾,还是由我乡工作队处理。“三件首饰值几个屁钱?你不信苟某处理得好?出纰漏打我屁股!” 话说到这份,公安所长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人留后路好相逢,何不送个顺水人情? 公安所长向区长汇报:牌楼村的先进典型八成有假,当事人一口咬定,徐其虎索贿在先,被逼送礼在后,说的有鼻子有眼逼逼真。 区长一听动了怒,令把事情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所长说事情复杂,个人认为没有深究必要——查出有假怎样跟上级交待?撅屁股等着挨板子?再说,县里既把典型树起来,会承认错了推倒它? 最后事情不了了之。抓典型是运动需要。失去时效的典型如垃圾,没有人关注。 徐其虎惊出一身冷汗,生怕抓他敲竹杠的典型,直到运动结束没敢在区里露面,而此前三天两头不离区长眼前转。他佩服大舅哥手腕高明化险为夷,只是积极分子没当成,煮熟的鸭子飞了。——为此他把蒋庆余恨得牙根痒! 工作队员李成俊对蒋家定富农一直持有异议,认为该户土改前三年平均剥削率不足25%,对照政策够不上富农,被徐其虎上牙咬下嘴唇好一顿臭骂:别他妈放臭屁!我说够就够。什么三年平均?再过三年都够得上大地主了!想干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想干马上滚蛋! 正文 七 卖余粮风波 土改结束,徐其虎任牌楼村村长兼支部书记。他分给自家池塘阳面的四亩好田,在蒋庆余门前盖起三间元宝瓦屋,像条横卧的大老虎。 徐家三口人,老婆苟小凤小他十一岁,长得细皮嫩肉有几分姿色。这女子天生一副好嗓子,扭秧歌打腰鼓一学便会,哥哥苟存旺提拔她做干部,嫁徐其虎生下儿子取名小虎。 一九五三年冬,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省县乡村逐级下达卖余粮任务。牌楼乡计划征购二十五万斤,按每人十五斤下达各村。 乡公所下任务时各村干部愁眉苦脸,诉说口粮尚且不足哪有余粮卖?一片悲观气氛中徐其虎发言掷地有声:我们不该向乡领导叫苦。村干部向乡里叫苦乡领导怎么办?把困难交给党中央?他拍胸脯保证,牌楼村笃定完成力争超额!会场沉闷空气为之一扫,书记乡长带头给他鼓掌。 村民会上,徐其虎对着材料结结巴巴连读带讲,宣传一通卖余粮的意义,接着宣布村公所决定:贫雇农每人卖余粮二十斤,中农村干部每人三十斤,地主富农每人四十斤,令村民小组长与村公所签任务书。他上牙咬下唇声色俱厉:任务书就是军令状,三天后各组把粮库的收条交来,哪个完不成,哼,休怪我不客气! 全村二千零九人,下达余粮征购任务三万斤。徐其虎想起土改时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限制富农的阶级路线,决定按成分派任务,这样既得到多数人拥护,又可加码确保超额。 算盘很如意。但他忽视了根本的一条:近三年年景一般,多数人家日子不见起色。过去种田交租,现在不交租但交公粮,地少人多粮食增收无几。靠掺瓜菜稀粥度日的庄稼汉,肚子都难填饱,有多少余粮可卖? 散会回家,村民边走边议论:离麦收还有三个月,粮食本来不够吃,这不雪上加霜要老命?听说别村每人十五斤任务,咱村为何这样多? 这一夜,牌楼村笼罩在惶惶不安悲怆气氛中。 几乎所有人家不约而同把存粮藏起来,怕村组干部上门搜。有的灌枕头有的藏衣柜,有的装油布口袋埋进土里。人们饿怕了,多藏几斤就少挨点饿,绞肠剜肚口水直流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中农吉雨宝煮大半锅米饭,把几个孩子叫醒了饱餐一顿。看孩子们狼吞虎咽哽咽着说:乖乖慢点吃,再吃不成了。 徐其虎决定拿地主吉大头、富农蒋庆余陆疤眼开刀。 吉大头本名吉雨春,长一颗冬瓜状长脑袋。儿子专科毕业在濠城当医生,常带零用钱孝敬他。两个女儿嫁到外乡,家里就老两口。八十斤卖余粮任务吉大头认了,徐其虎一咬牙他就浑身发抖,儿女们不至于让亲娘亲老子饿死。 陆疤眼大号陆永兴。他家从父辈起不光种田,还开了爿“陆记”肉铺。陆永兴小时生眼疾,疼得哭爹喊娘舍不得请医生。开始一只眼睁不开,后来象肚脐外翻闭不上,人们念叨这是杀生害命遭报应。 大儿子大年得过脑炎,走路象鸭子念书老蹲级(这又成为长者劝人不可杀生的佐证);二儿子陆二年倒机灵,扎的风筝全村飞得最高;三年四年是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婆费文娥年轻时有模有样,嫁进陆家后迅速肥胖,脑袋脖子一般粗,得了个雅号“大肥鹅”。 一听让卖二百四十斤余粮,陆永兴眨巴眨巴红眼嘟囔:今年我家稻子得了瘟病,收成不及往年一半,全村老小都看见的。我不动地方,你村长去我家搜,看统共有没有二百斤粮?国家号召卖余粮没说卖口粮,余粮我没有,口粮还缺两个月的哩。 噢,你在等吃政府救济。你呢?徐其虎用锥子般眼光盯着蒋庆余。 蒋庆余不紧不慢回答:我家庄稼丰收了。秋熟收稻一千八百斤,交公粮一百五,留明年种子一百,四个月八口人吃掉八百。离麦收还有百十天,省点吃一天六两还要五百斤。当干部的面我不说假话,余粮没有,政府号召卖爱国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卖二百四十斤爱国粮。 他算过细帐,所说的数字基本没有水分。徐其虎宣讲卖余粮意义他听得最认真,理解政府的困难。自报卖二百四十斤已尽到他最大努力。 你家富农,八口人三百二十斤,一粒籽不准少!徐其虎咬了咬牙。 蒋庆余据理力争:村长,你凭啥按成分下卖粮任务?你念的文件没有这一条啊!土改三年了,大家种田吃饭一律平等,卖粮也该一个标准。我卖二百四十不算少。 一律平等?你想跟干部平等?跟贫雇农平等?徐其虎咬牙切齿反问。 吉大头被放回了家。 陆疤眼拒卖余粮,蒋庆余认购不足,还要求“一律平等”,徐其虎朝民兵努努嘴:帮他们冷静冷静! 民兵反剪二人胳膊架出门,推到屋子西山头。那里备下三只水桶,桶面结了层薄冰,桶外沿冰膜滑腻腻的。 三九天滴水成冰,西北风如刀剐。民兵强行扒去两个人棉衣,拽掉鞋袜,小褂短裤“栽”在靠墙的冰桶里。为吉大头准备的桶空着没用上。 不到一分钟两个人浑身抖得如筛糠。陆疤眼象头挨宰的猪,高一声低一声嚎叫,哀求徐村长饶命;蒋庆余上牙叩下牙,呵出的气在胡茬上凝成霜,两只脚如站在烙铁上轮换踩动。他不象陆疤眼那般嚎叫,是不愿叫还是叫不出声? 屋里煤油灯下,三男一女四位村干正在打牌。徐其虎嫌陆疤眼嚎叫烦人,让民兵把袜子塞他嘴里,哭叫戛然而止。 徐其虎叼一枝烟,向同伴吹嘘他发明的游戏:“冻冰棍”不伤骨不破皮,不下力不动气,从外冻到心窝里。他狞笑着:我不信邪,不怕臭富农顽固不化。 女副村长胆子小。打完两圈牌建议徐其虎放“冰棍”回家,真冻死了人不好办。 徐其虎披上大衣出门,西北风扑面刺骨钻心。一弯冷月挂在天边,照着冰桶里两个冻僵的黑影。他来到二人中间,一手一个揪住冰冻的耳朵问:冷静下来没有?还跟我对着干吗?今天先放你们,回去想通便罢,不通明天再来! 民兵把“冰棍”从桶里拔出来,套上衣裤鞋袜。两个人上牙磕下牙咯蹦咯蹦响,不倚墙根站立不住。徐其虎挥手怒喝:“滚!” 乡村的深夜死一般沉寂,偶尔传出几声婴儿啼哭。解放后土匪消灭了天下太平了,无需看家护院也没有粮食喂养,狗成了珍稀动物,十里八村听不见一声狗叫。 地面开始凝霜,路边草根败叶像撒了一层盐末。月亮长出一圈毛边,预示着将要起风。两个幽灵趔趔趄趄移动着,蒋庆余长叹一声: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陆疤眼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如死! 蒋庆余跌跌绊绊推开家门,哆哆嗦嗦点亮煤油灯。 桌上放着儿子乐生的作业本,老师打的全是红勾,“阅”字旁边有优、很好之类的评语。全村惟有儿子考上初中,连苟小凤也羡慕不已,她摸着乐生的校徽眼馋地说:哪天我家小虎戴上它,做梦也笑醒了! 蒋庆余蹑手蹑脚找出一根麻绳,端着油灯走进房门。他想最后看儿子一眼,然后吊死房后桑树上,结束这没法过的日子。乐生睡熟了,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脸蛋,发出细微匀称的鼾声。蒋庆余鼻子一酸,泪水不由涌出眼眶:他不忍丢下儿子寻死,便熄了灯点上烟锅,一口接一口吸了起来。 自杀需要极大勇气,除非彻底绝望不会贸然赴死,稍有“念想”便会止步回头。儿子鼓起蒋庆余活下去的勇气。他正当壮年,平生没做见不得人亏心事,为何要寻短见?有多大事过不去?他相信政府政策不会错,个别人胡作非为不过是一片乌云,终究挡不住太阳,总有讲理的时候。 蒋庆余丢开麻绳捱上床。浑身真象冻结实的冰棍,只有胸口有些微暖气。 陆疤眼吊死了!天刚亮,消息在牌楼村迅速传开。 陆家猪圈门口挤满看热闹的人。陆疤眼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只好眼死鱼般瞪着,另一只象肚脐外翻的疤眼没有血色,舌头三寸多长耷拉下巴上。费文娥和四个孩子围绕死尸跪着,呼天抢地哀嚎:父呀,你死得苦啊!好人那,你丢下孤儿寡母怎么活呀?两口猫大的猪崽蜷缩在猪圈一角,瞪着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 看热闹的发出各种议论,夹杂“嗨”“啧啧”伤感惋惜的叹息。一世死省死做,临了这样,嗐,白活了!才五十一岁,哪辈再脱生人呀? 徐其虎闻讯急匆匆赶来。“大肥鹅”披头散发,双腿跪地朝他一步步挪去,连磕几个响头哭道:村长啊,这死鬼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让我咋活呀?你救救我们呀! 徐其虎成竹在胸,装模做样问:怎么搞的?什么事想不开?你们夫妻吵架了?三年四年回答没吵架。“大肥鹅”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昨晚去开会,呜呜——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的。怪我睡觉太死。天亮了我去猪圈喂猪,呜呜——人吊在横梁上,浑身冰冰凉,呜呜—— 徐其虎把一挥手:别哭了,哭能把人哭活?这尸首四脚朝天多难看,快给蒙上!一边催散众人:帮不上忙的别在这添乱,死人有什么好看?接着派村民和大年二年进城买棺材寿衣纸烛等入殓用品。叫费文娥有多少钱拿出来,不够村财经给垫。 没办法呀!死人总得发送。出了这种事,女人没见过世面孩子小,我当村长的怎能不问?徐其虎装出古道热肠,想尽快埋人了结。 见母亲和妹妹跪在地上见人便磕头,陆大年也咧开大嘴干嚎。陆二年闷声不响心里在琢磨:父亲大咧咧有话就说,不受天大冤屈怎会突然吊死?徐其虎一向霸道,为何今天菩萨心肠,不请自来跑前跑后张罗? 一行六人进城买完棺材,二年让哥哥跟村民先回家,自己去舅舅家报丧。 舅舅费文礼是县城手艺有名的理发匠。公私合营理发馆开在县人委对面巷子里,书记县长们常找他剪头。 费文礼听说姐夫开卖余粮的会,今天一早就吊死了,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他让二年问明其他留会的人,如果姐夫被逼自杀,就直接找县长书记鸣冤上告。徐其虎心狠手辣,乡长是他大舅子,找乡里肯定没用。 一上午费文娥跪在地上,用毛巾蘸热水焐丈夫眼睛,边焐边抹边祷告:他父呀,你闭上眼睛吧!又拿手巾包住舌头,掰开嘴巴硬往里塞:好人呀,把舌头缩进去吧!中午棺材到家,徐其虎令速将尸体入殓。棺材旁放一只半截子破缸,陆大年头戴孝帽,帽子后拴一绺麻辫跪在破缸旁,把一张张纸钱投进去,投一回便腾起一串火苗,随青烟升起,纸灰在半空盘旋一阵飘落下来,蓬蓬松松装满了破缸。他哑着嗓子,机械而有节奏地哭嚎:父啊你收钱呀,收钱路上好用啊! 徐其虎找来两和尚,哼哼呀呀敲木鱼念经,吩咐念完三遍经就封棺出殡。 陆二年到家天已傍黑。他象大人一样老练地说:村长辛苦了,你操心帮忙一天,快回家歇着吧。我舅舅那边的亲戚明天才到,想看我父最后一眼,今天不能出殡了。说着呜呜哭起来。 徐其虎一听急了,以村长长辈双重身份教训道:你这孩子怎这么不懂事?人死入土为安,棺材坑挖好了,抬棺材的人和绳杠也齐备。亲戚来坟上烧点纸不就行了?说着叫人强行封棺,栓绳子插杠子。 陆二年纵身一跃,趴到棺材盖上,半哭半吼道:父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好苦啊!明天亲戚们来送葬,陪我们孤儿寡母再蹲一夜吧! 大肥鹅也给徐其虎跪下来,村长啊,你就宽限一天吧。这女人见了干部就腿软,习惯以哀求口气说话。帮忙的村民也说人家亲戚没来齐,明天就明天吧。也有的说数九寒冬,尸体摆放几天无妨。 徐其虎把脸一沉,吼道:埋不埋随便,你家事到此为止,我不问了!说完悻悻离去——十五岁的陆二年砸了他的如意算盘。 正文 八 徐其虎下台 天刚黑透,陆二年闪进蒋庆余家门。 进了门跪地磕头如捣蒜,压低声音哭诉道:庆余叔,我父死得惨啊!腿脚乌紫,象冰水泡过的冻肉。庆余叔你得说实话,我们孤儿寡母要伸冤啊! 蒋庆余正发高烧,身上盖三床棉被。昨晚他和陆疤眼被逼站在冰水桶里。临分手陆疤眼说不如死,想不到真就走了!要不是看了儿子的作业本,自己同样会命归西天。活人与死人就差一口气! 兔死狐悲,蒋庆余鼻子发酸,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点着锅烟半晌不语。他内心极其矛盾:若把昨晚经过告诉二年,他去控告徐其虎私刑逼死人命,遇到为民做主的好官,陆永兴冤屈兴许能伸;遇到不愿理事的糊涂官,或与徐其虎穿一条裤子的贪官坏官,不但陆疤眼的冤伸不了,还会连累自己招来麻烦,往后的日子更难过。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陆二年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庆余叔,不看你是正派人我不来问你。说不说随你。只怕你不说,今天死的我父,下一个该是你了!说完用衣袖揩把泪愤然离去。 这话如一记重锤猛击蒋庆余的心。他唤回二年,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末了道:我不信人民政府没有王法,容他徐其虎横行霸道!上头调查我一定照实说。做人要凭良心,没有良心还是人吗? 第二天一大早,陆二年披麻戴孝进了城。舅舅领他守在县人委大门口。 县长腋下夹个包正要坐吉普车外出。陆二年撩起白孝布大褂,胸前麻辫往身后一甩,跪在车前连磕响头哭喊:县长啊,你要为民做主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完毕,末了发狠:县长不给孤儿寡母做主,我把棺材抬这里来,让全县百姓评评理! 舅舅骂他瞎说,人命关天的事县长能不管? 县长让二年站起来说话,他就是趴着不起,说孝子应派下跪。县长说人死不会复生,你要求怎样处理? 二年说那也不能白死啊!你是父母官,总不该宠着手下人胡作非为吧? 县长对理发匠说,你外甥这话太难听。舅舅连忙赔笑脸:孩子怕你不亲自过问这事没人管,你别计较。对二年喝道:闭嘴,县长就会派人处理的。 县长当即用传达室的电话摇通农工部,命马祥瑞副部长挂帅,抽两名机关干部组成工作组,对陆永兴非正常死亡调查处理。接着又接通牌楼乡,让王秘书通知老吕老苟去牌楼村,协助工作组做好善后。 电话里县长强调八个字:实事求是,严肃处理。 费理发匠不住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地说“麻烦县长”。陆二年才从地上爬起来,给吉普车让路。 马祥瑞三十出头,四方脸剪平头,穿一身半旧蓝纱卡中山装,肩上挎个黄书包。他与牌楼乡书记乡长碰过头,决定先召集村干部开会,然后询问知情人,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会议开始,村干们故意胡乱猜测陆永兴死因:有说他老婆好吃懒做,常跟丈夫吵架;有说陆大年呆傻,闹起来全家不得安宁;还有人说陆疤眼精神有毛病,说话办事不着调。马祥瑞皱皱眉单刀直入问:你们就说陆永兴的死与卖余粮可有关系? 会场顿时陷入冷寂,村干们面面相觑不吱声。 徐其虎思忖:我不承认陆疤眼被逼自杀,死者不会开口说话,蒋庆余知情必不敢说,参与的村干民兵不会说,此事便可以瞒天过海。好在死者身上没有伤痕。 好吧,我来说说。他清清嗓子:县乡两级领导在这里,我村卖余粮刚起步。这项工作意义大难度也大。前天开村民会传达文件,下达各户余粮征购任务。 乡党委吕书记见马祥瑞直皱眉头,意识到对徐其虎故意兜圈子不满,便提醒道:长话短说,你只说陆永兴的死跟卖余粮的关系。 徐其虎心里有点发毛。马部长问“可有关系”,吕书记却直截点明有关系,暗示他上级已掌握事情原委,担心他矢口抵赖陷入被动。于是故作镇静说:要说有关系也算有。 为超额完成乡里下达三万斤余粮征购任务,我们村公所决定按“二、三、四”下派任务,贫农每人二十斤,中农及村组干部三十斤,地主富农四十斤。 徐其虎见会场无异常反应,振振有词接着说:我们坚决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按成分定卖余粮任务得到大多数人拥护。陆永兴是富农,他抗拒卖余粮自杀身亡,死了活该死有余辜!应作为反面教材批判! 乡长苟存旺为妹夫口才有长进暗自高兴。为显示自己坦荡无私,提出了其他人必提的问题:你们对他采取过火行为没有? 所有村干部异口同声,连说没有没有,谁也没碰他一指头。 会议进行不下去,马祥瑞与吕书记苟乡长交换意见,去死者家里看看。 徐其虎始料不及的是,当他随工作组来到陆家现场验尸时,二年和傻哥哥掀开棺材盖,大剪刀咔咔剪开尸体上棉裤鞋袜,露出被冰水泡成酱紫色的腿脚。“大肥鹅”扯开破锣嗓门嚎啕:日他妈妈丧尽天良!三九天按住肉腿冰桶里冻,臭袜子塞嘴里不准哭,哪个吃得消啊!人心肉长的,你当村长怎下得了死手啊!逼死人偿命,我跟你拼了!说着弓下身子猛顶徐其虎胸窝。徐其虎卒不及防被顶个趔趄,连连后退骂道:妈的,这婆娘疯了! 陆大年傻人有傻力气,一听“拼命”来了劲,一把揪掉徐其虎头上的军帽,两手如鹰爪掐住他脖子按翻在地。徐其虎眼珠暴凸大年不松手,大吼“日他妈妈我要你命!”马祥瑞喝令住手,大年象不甘罢战的公牛,梗着脖子直喘粗气。 蒋庆余接受调查时,如实说了被逼穿单衣站冰水桶经过。临了保证:如有半句虚假,甘受处罚哪怕枪毙! 蒋庆余坚称自己爱国家,勒紧腰带卖二百四十斤已尽最大努力。他不赞成按成分定卖粮任务:一样的村民,在政府领导下种田吃饭。按说成分好多卖才合道理。 马祥瑞对蒋庆余的“道理”没有表态。吕书记冷冷地说:今天找你来了解情况,没叫你谈任务合不合理。苟存旺沉下脸训斥道:你放老实点。就你这种思想这态度,哪个村干治得服你?马副部长和吕书记听出此话弦外有音。 蒋庆余的腿脚也是乌紫颜色,不能站不能悬空只能躺。他感激陆疤眼,陆疤眼不死工作组不会来,徐其虎变本加厉折磨他,不寻死也会冻死。 工作组是县长点名成立的。村干和民兵听说“大肥鹅”怒斥徐支书,傻子大年当工作组的面把徐其虎掐得翻白眼,是因为蒋庆余作证说出了真相。所以工作组再次找他们谈话便不再隐瞒。人命关天谁都怕当替罪羊。女副村长表功道:我不提醒放得早,两个人肯定冻死。 工作组宣布徐其虎停职检查听候处理。 徐其虎恨蒋庆余恨得咬牙切齿。胡搅蛮缠说,是蒋庆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的话勾起陆疤眼“不如死”的念头。蒋庆余应对陆疤眼死负责!他反问工作组:说我逼死人,我拿绳套他脖子的?蒋庆余怎么不死? 徐其虎够厉害,自恃“老革命”,称他做的一切都是革命行动。责问“为什么有的人帮四类分子说话?死个臭富农有什么了不起!” 吕书记见他死缠烂打发了火:政策策略是党的生命,你老同志怎没有政策观念?你的出发点再为工作,行为却严重违法。其虎同志我不吓唬你,假如构成犯罪公安该追查了! 苟存旺从马祥瑞的脸色看出对徐其虎不满和厌恶,这将会影响对他的处理结果。吕书记发完火赶紧打圆场:亏你革命多年。工作犯点错误难免,认真检查吸取教训改了就好,谁也不会一棍子打死你嘛! 一周后乡党委乡公所联合下文:徐其虎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后果严重影响很坏。决定撤消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二年。 女副村长继任支书兼村长。全体村民按每人十六斤征购余粮,确有困难的经村民小组讨论,村公所同意适当减征,但必须确保完成三万斤任务;陆永兴丧葬费由乡财政承担。 至此,一场风波得以平息。 正文 九 美人计 徐其虎被撤职后,面朝黄土背朝天耕种自家四亩地,背脊晒蜕三层皮。苟小凤下地干活,皮肤黝黑腰也粗了不少。 不久农村掀起合作化.。邻村纷纷挂牌成立高级社,牌楼村申请入社的农户不到半数。女支书缺少领导运动的经验和魄力,除苦口婆心说服只会抹眼泪。吕书记决定开座谈会摸摸情况,必要时派工作组蹲点,再不行就换“火车头”——重新任命村支书。 苟乡长密告妹夫徐其虎,你重新掌权的机会来了!眼前须把吕书记的“三部曲”变“一步走”:座谈会上干掉女支书,无须派工作组,发动群众推举你上台。要选个打头炮的,大功告成! 座谈会上民兵排长王怀兵发言最激烈,喉咙沙哑吐沫乱飞,细长脖上青筋暴凸,象几条蚯蚓在蠕动。 王怀兵自幼丧父,顽皮不肯读书,掏鸟窝摸鱼虾,小偷小摸成了习惯。一次爬上牛二家的柿子树,拣熟透的摘下半筐,被牛二老婆用铁叉屁股上戳两个洞。 王怀兵发誓报复。大晌午钻进牛二家玉米地,在夹种的南瓜里选一只大瓜,拿镰刀切个三角口子,扦出瓜块往里屙一泡屎,原封不动塞好。半个月以后牛二丈母娘来女儿家,牛二老婆南瓜煮面为老娘贺寿,偏偏选中这只又红又大的瓜。劈开稀屎瓜瓤臭烘烘流淌满案板。牛二老婆气得满村叫骂:哪个促狭鬼干的事,不得好死!促狭鬼那年十岁。 王怀兵长大了,长脖子细腰象只大螳螂。土改分到二亩半田两床被。不久母亲死去,他让吉雨宝代他种田,白天睡觉晚上赌钱。后来政府捉赌,赌友作鸟兽散他才罢手。 徐其虎见他是可用之材,提拔他当民兵排长。此后他的小偷小摸毛病改了不少:一来补贴不比小偷小摸收益差;二来受职务约束,再做小偷有点说不过去。 王怀兵想方设法跟苟小凤套近乎。开始称呼她姨,小凤说我才比你大五岁,叫姐吧。苟小凤借给他钱做了套蓝斜纹中山装。他冬学扫盲认得二百字,也买支自来水笔别上衣口袋里。苟小凤满意地赞,弟弟象个干部了。 徐其虎被撤职后,王怀兵常登门看望,安慰他说工作方法简单不算错误,反而证明你阶级觉悟高!姐夫是老革命,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苟存旺让选个打头炮的。徐其虎叫来王怀兵:兄弟,你我出头之日来了!安排他会上“打头炮”,串通人齐轰女支书,强烈要求恢复徐其虎领导职务。王怀兵挽挽袖子,连声说我懂,我懂。 第二天积极分子会在村公所举行,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主持会议的女支书呛得边咳嗽边抹眼泪。她向乡领导诚恳检讨:我村高级社至今没有成立,拖了全乡后腿,作为支书我对不起乡领导,对不起广大村民。今天开会,讨论如何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想什么办法做通思想工作,争取一个星期内把高级社牌子挂出去。 苟乡长迫不及待接过话:一个星期?还要争取? 吕书记摇头打趣:同志姐呀,没有见你裹脚,怎成了上级批评的小脚女人呢? 会场一片哄笑声。“小脚女人”满脸通红方寸大乱。拟好的下步计划,积极分子包干钉子户名单也忘记公布。她毫无主张地说:这些日子弄得焦头烂额。我没有好办法,大家谈吧。 苟乡长瞟瞟王怀兵,示意该他大展拳脚了。王怀兵霍地站起身,抹一把分头长发,扫一眼会场激动地说:吕书记苟乡长,牌楼村拖全乡后腿,我是村组干部也有责任,但主要怪我们一把手。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支书婆婆妈妈眼泪巴查,找这个做工作找那个谈心,就是不见成果。搞运动不是幼儿园阿姨哄小孩,小脚女人不行!末了他切入正题:强烈要求上级撤换领导,请老革命徐其虎立即出山,声称这是群众的一致心愿。 王怀兵串通好的人争相发言,发言套路大体相同:牌楼村运动冷冷清清,全都怪一把手领导无方。平时最怕老婆的牛二此时也充好汉:女人不能掌舵!母鸡若会报晓,谁家养大公鸡? 一边倒的声讨挞伐,让主持会议的女支书无地自容。书记乡长隔岸观火,毫无替她说话的意思。她委屈得哭啼啼,借口头疼厉害撂挑子而去。会议由乡领导主持。 座谈会开成这样,吕书记始料不及。隐隐约约感到有只无形的手操纵会议,发动旨在推翻女支书的政变。但他不动声.擒故纵,点名徐其虎发言。 徐其虎坐在后排不显眼的地方抽烟。吕书记让发言,他干咳两声说:牌楼村运动搞得不好,拖全乡后腿我很痛心。我们都是翻身农民,党指引我们走集体化金光大道,老同志不带头谁带头?搞合作化肯定有阻力,有许多困难,阻力困难有什么可怕?感谢大家没忘掉我这个老同志。今天乡领导在场我表个态:决不辜负组织和大家信任,请吕书记、苟乡长放心! 王怀兵串联好的一帮人迫不及待鼓掌。 从内心讲,吕书记愿意徐其虎复职,搞运动需要人冲冲杀杀。他断定乡长苟存旺是这出戏的总导演,老“狗”搞阴谋颇有才干,不可小觑这厮。他本想送个顺水人情,却卖关子说:其虎同志发言态度是积极的,既然大家拥护你,说明你有群众基础。但干部任免有组织程序,不是我俩现在就能定的,是不是呀老苟? 苟存旺听吕书记点他名不禁一怔。忙点头说是,是。 会开到掌灯时分方散。徐其虎力邀两位乡领导到家吃晚饭。 苟小凤今天精心打扮一下午:香皂洗脸抹雪花膏,没有眉笔土法描眉——划着火柴浸入凉水,用火柴头上黑炭刮擦眉毛;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抹上生发油黑亮黑亮的。阴丹士林布掐腰褂子,藏青裤子齐踝骨,包裹着圆滚滚的臀部,脚上碎花袜子黑布鞋。二十七岁又生过小孩,风吹日晒皮肤不免有些粗糙,经这么一打扮依然光鲜。尤其高耸的胸部,骨碌碌顾盼有神的眼睛,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很容易惹得风流男人想入非非。 这位是吕书记吧?欢迎欢迎!吕书记苟存旺迈进门,苟小凤满面春风迎上前。 吕书记头回登徐其虎家门。早听说老徐有个小十来岁的漂亮老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忙说会散得太晚,其虎同志热情邀请,也是沾你哥光,盛情难却呀! 苟存旺问准备什么好吃的了?嗬!这么丰盛。吕书记,小凤待我从没这么热情,今天我沾你的光哩。 苟小凤乜斜她哥一眼,娇声应道:哥,看你说的,吕书记难得赏光,我拙手笨脚只会做粗茶淡饭,怕不合书记口味呢。 她象旋风厨房餐桌之间来回跑,笑吟吟往桌上端菜。屋子里弥漫着香皂雪花膏生发油和菜肴掺合一起的好闻气味。她对苟存旺说:哥呀你别吃醋,我对吕书记和你一样看待。你是我哥,吕书记跟你一起工作也算得我哥,干哥哥。哟,我高攀了,是吧吕书记?才五分钟,这女人跟书记攀上干兄妹。 吕书记也不是腼腆之人,苟小凤的靓丽打扮和伶牙俐齿让他心痒痒的。打趣道:当妹妹可以,必须陪干哥哥喝酒。 带玻璃罩的两盏煤油灯对角放在八仙桌上,照得屋子亮堂堂。四只碗八个盘子摆成荷花形:大碗盛红闷肘子、整鸡、整鱼、肚肺汤;盘子里四荤四素凉菜,香肠、肴肉、海蛰、松花蛋,红枣、莲子、藕片、花生米,虽是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四瓶洋河大曲先开两瓶,两盒锡纸“大前门”已拆封。那年代备这桌菜肴并不容易。 四个人一人坐一面,吕书记朝南徐其虎面北,苟小凤朝西与哥哥苟存旺坐对面。她不断给吕书记和哥哥夹菜,主要殷勤侍奉吕书记。 徐其虎首先敬酒,他不会斯文客套绕弯子,把欢迎书记光临、吃好喝好别客气重复两三遍;接着苟存旺借妹妹的酒敬吕书记:这杯酒三层意思:一是书记没日没夜工作,给书记解解乏;二是在书记直接领导下,本人工作顺利心情舒畅,感谢书记栽培爱护;三是前年我妹夫遇到一点小挫折,现已吸取教训,拜托书记多关心。 祝酒词第三层意思点破了晚饭主题,也在吕书记预料之中。下午王怀兵那帮人一边倒的发言,徐其虎急于粉墨登场的表态,都是这顿晚餐的前奏。吕书记是外乡人,与苟存旺搭档配合还算默契,比他大八岁的老苟对他顺从有加,口口声声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但今天的事暴露他心怀不轨,背地里善于搞阴谋。其实你跟我明说,把牌楼村领导职务还给徐其虎未尝不可,他偏来这一手,无非不愿欠我人情!你搞突然袭击,人家女支书勤勤恳恳干两年,你半个小时捧她屁股撂下台,够狠的! 吕书记有意避开这话题扫他的兴:老苟你客气。今天真的累了,大家只喝酒放松不谈工作,谁谈工作罚三杯,怎么样? 苟小凤本也想说些拜托帮忙之类的话,见吕书记下了刹车只得忍着,赶紧拉丈夫起身一同敬酒。不谈工作就不好以职务相称。来吧其虎,我俩敬一杯新高攀的吕哥哥,我先饮为敬!说完端起酒杯仰脖喝下去。 徐其虎酒量小想喝一半,吕书记不准。说不喝净就是不痛快就是吃醋,嫌小凤对干哥哥太亲热。徐其虎没法,硬着头皮嗨嗨傻笑喝干酒,右下巴刀疤开始泛红。 吕书记的确好酒量,加上新认的“干妹妹”作陪心情格外好,一扬脖子一杯酒咕咚入肚。见四个酒杯都空着,唤苟小凤:倒酒! 吕书记开始回敬:承蒙三位看得起请我喝酒,刚才大家敬我一轮。其虎同志喝两杯,老苟和小凤每人一杯,我可是三杯了,这帐不错吧?从现在开始要喝四个人一起喝。我先来!说完又一杯轻松下肚。 桌上气氛热闹起来。先是徐其虎脸红脖子粗嚷不能再喝,接着苟存旺说,书记海量无人可比。倒是苟小凤乖巧,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三位常在世面上走,有句话该早有耳闻——男人最忌讳说“不行”,女人最不该讲“随便”。男子汉宁死也不说不行!她用食指在丈夫脑门上揿一下:结婚八年,从没听你说过不行呀! 一语双关的荤段子让吕书记先是一愣,接着快活得嚷起来:好,小凤说的没错!徐其虎只得皱起眉象喝苦药把酒喝下。苟存旺不及吕书记酒量大,也一仰脖喝下去。苟小凤款款站起身对吕书记抛个媚眼:干哥哥夸奖,小妹不善酒,今天宁伤身体不伤感情。说完把酒杯喝空,用手在嘴巴前来回煽风,娇滴滴地说:这酒好辣呀! 苟乡长招呼大家吃菜,说着举起筷子。吕书记连忙制止,唤小凤倒酒,全满上!苟小凤倒满了酒,吕书记说:我敬酒向来连敬三杯以示诚意。不喝三杯都不准吃菜。说完又一杯酒下了肚。 苟存旺也不多话,只说难得书记雅兴,也把酒喝下去。 徐其虎刀条脸通红,却不敢再说不行,苦着脸把酒咽进肚子里。 苟小凤有三两不醉的酒量。对面的苟存旺不断投来鼓励的目光,她端起酒碰碰身边吕书记的空杯,嫣然一笑:谢谢干哥哥! 吕书记亲自一一斟满酒杯,提议:最后一杯,感谢主人盛情款待,干妹妹劳苦功高,大家一齐干了!四只酒杯“当”地碰响,四人同时扬起脖子喝下去。吕书记话中有话说:看来本桌不论男女,都行啊! 接着开始吃菜。苟乡长不断夸妹妹手艺,说没吃过她做得这么好的菜。徐其虎舌头发硬,也夸今天的菜味道好,结婚八年,小凤头回卖这么大力气菜做得这么香。吕书记又打趣道,只要妹妹肯卖力气,没有什么事“不行”。苟小凤满脸娇羞。 东房里睡觉的儿子小虎哭起来,徐其虎挣扎着站起身,趔趔趄趄朝房里边走边说:我不能,喝了,小凤,你陪人,慢慢喝,我,看孩子。他头脑依然清醒,走时拍了拍老婆的屁股,示意她把马屁拍好。 喝到半夜,桌上菜还没吃到一半,两瓶洋河大曲见了底。苟存旺推说头晕,叫妹妹好好陪客人,径自进西房间躺下。 玻璃罩里煤油灯焰欢快地跳跃,柔和的灯光把屋子照得通明。一下子少两个人,饭桌上骤显冷清,静得听见人心跳。忙于运动好久没回家的吕书记浑身燥热,手心沁出细汗,呼吸也急促起来。苟小凤含情脉脉望着他,咬着耳根说小妹认识你太晚了。 苟小凤又要开酒,吕书记抓住她开瓶子的手说:明天还工作,酒不能开。 一个要开一个不让,撕扯中二人不觉脸碰脸,苟小凤顺势坐到他腿上,挺起高耸的胸脯挤压他。女人身躯微微颤栗。鼻孔呼出灼人气息,眼神水汪汪饱含期待。 吕书记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他舔舔干涩的嘴唇,亲吻她艳若桃花的面庞。苟小凤捉住他手,向胸前凸起部位慢慢移动。。。。。。 只两分钟,吕书记便恢复了清醒。他猛然意识到,东房有“虎”西房有“狗”,虎视眈眈正等着瓮中捉鳖! 此地不可久留!他震惊自己落入了圈套,后脊梁丝丝冒凉气,果断推开女人站起来:酒不开,我不喝,你也别喝了。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怪英雄昏了头,就看你爱江山还是爱美人。 苟小凤眼里渗出泪滴,浮在长睫毛上。一脸无辜和委屈,喃喃地说:人家好心好意—— 吕书记顿生怜香惜玉之意。但理智告诉他,若再迟疑将大祸临头!便从裤袋掏出车钥匙,贴着她耳朵柔声道:后会有期。 出了门他没事人一样:谢谢款待,跟老苟其虎同志打声招呼,我先走。 苟小凤怏怏叮嘱他“说话算数”。吕书记点点头,踢开自行车撑脚。月光下自行车蛇一般向前游去,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苟小凤拖起床上似睡非睡的丈夫,解下围裙一摔:洗碗去!我酒多了,都为你! 正文 十 冤家对头 徐其虎上任才四天,高级社宣告成立。这首先得益于合作化大势所趋,也因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手段远非前任可比。 高级社挂牌那天,村社联合举行庆祝大会。小学校操场摆放一排排树段当凳子,足够四百余户社员入座;操场一角栏杆上栓着二十头耕牛,刷洗得干干净净,牛颈系红布带,额上盘一朵大红花。它们跟随主人来到会场,欢天喜地门儿门儿叫着。 领操台上临时用苇席搭起主席台。一块盖红布的木牌竖在台前,象蒙着盖头的新娘。台上坐着吕书记苟乡长,以及东山再起的徐其虎。 台下第一排长凳为到会祝贺取经的嘉宾席。每人胸前挂一朵红纸花。由于长条凳比树段高很多,一溜屁股横在众人前面实在不雅,只得委屈贵宾把凳放倒了坐。 庆祝会开始,吕书记苟乡长为“牌楼村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揭牌。霎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响起雷鸣般掌声欢呼声。二十头牛惊得胡乱喊叫,有几头尾巴下面象拧开的水龙头,尿水哗哗直流。 吕书记首先讲话,祝贺全乡第八个高级社成立,宣布徐其虎兼任社长。 徐其虎今天戴一顶新军帽,刀条脸刮得铁青。他检讨牌楼村合作化的进展缓慢,拖全乡后腿辜负上级期望,等于把前任女支书又诋毁一番,再次为自己树立光辉形象。然后说了些感谢乡领导关心、向兄弟社学习后来居上的话。末了表扬王怀兵等十名运动积极分子,号召全体社员爱社如家,争做模范。 庆祝会.是文娱节目表演。 快板诗《夸夸我们的徐社长》,是徐其虎授意小学校长何顺创作、为自己歌功颂德的节目。八个小学生脸蛋染得通红,手敲竹板一咏三叹,左一声敬爱的徐社长啊,右一声敬爱的徐社长啊,吕书记听得直皱眉头,苟存旺心里直骂蠢猪,他却得意洋洋咧嘴乐。 苟小凤猜吕书记准来开会,记着他“后会有期”的承诺,今天又刻意打扮一番。有何顺校长笛子伴奏,她的独唱《二月里来》、《拔根芦柴花》赢得阵阵掌声。歌毕何校长提议:下面请徐社长和苟小凤夫妻对唱好不好? 徐其虎说他是驴嗓子不会唱歌。苟小凤红着脸说想同吕书记对唱《夫妻识字》。吕书记毫不推辞欣然应允。 于是何顺宣布:徐社长这些日子太辛苦,把嗓子累坏了,下面请敬爱的吕书记和苟小凤对唱《夫妻识字》,大家欢迎! 何顺吹完前奏,一对男女非常投入地唱起来: 黑咕龙冬的天上出呀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放呀放光明。。。。。。。 这以后吕书记成了徐其虎家常客。苟小凤人前人后总把吕书记挂在嘴上,扯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徐其虎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 他深知当干部须有靠山。没有吕书记恩准他复不了职,当不上位高权重的高级社社长,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当初吕某是他与苟氏兄妹商量请进家门的,如今即便引狼入室也值得,只是常警告老婆“别太过分了”。苟小凤问怎样不为过分,他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 徐其虎提拔王怀兵当副社长,做他的助手。王怀兵隔三差五就给吕书记打电话,报告徐社长外出,请书记速来指导工作。吕书记明白这电话是苟小凤叫打的,小凤说怀兵是她靠得住的弟弟。那个时代没有手机,耽误多少有情人信息传递。 负责联络的王怀兵绝顶聪明。总觊觎大他五岁的俊俏姐姐,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一回吕书记来厮混时间不长,说乡里有事匆匆走了。他前脚刚走王怀兵贴近窗户叫门,说饿得慌讨点吃的。苟小凤一开门,王怀兵扑上连啃带咬,直嚷姐呀饿死我了!这头健壮的小公牛凶猛无比,比起故作斯文的干哥哥更让她如醉如仙。此后每逢王怀兵请吕书记来指导,弟弟都沾光享用干姐姐一回。苟小凤游离于三个男人中间,成天眉开眼笑,走路都哼着小曲。 徐其虎任命了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这是他权力运行的根基。一队队长由副社长王怀兵兼,苟小凤做会计。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徐其虎正春风得意苟存旺调走了,农工部副部长马祥瑞接任乡长。当年正是这个冤家率工作组查处陆疤眼自杀案,致使他撤职下台。 年初马祥瑞向县委打报告,农村集体化后生产关系出现许多变化,作为农大农经专业毕业生,他有志于下基层工作,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县委机关人际关系复杂。马祥瑞是外乡人,为人低调行事谨慎,但因性情爽直不说假话,不善观颜察色揣度领导心事,工作没少干并不受青睐。刚刚结束的反右斗争更使他产生莫名的恐惧,昨天亲密无间的同仁同事,自己为逃劫难或谋求晋升,转眼就可以昧良心落井下石。这种三分精力工作七分精力防人的环境令他厌倦。 组织部长向吕书记介绍,祥瑞同志专业知识丰富,人实在素质好,与他搭档是老吕你的运气!高级社成立一年多,社员不满情绪日益增多,去年有三个高级社的分配方案被推倒重来,还有的生产队派代表越级告状,要求乡领导“为社员做主”,老马调来正好雪中送炭。调苟存旺走他情愿不得,那仁兄地头蛇一个,心眼多尽玩社会经验。再说他走了,与苟小凤那层关系更好处。 马乡长上任头半个月,不要人陪独自跑遍全乡十个高级社。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他来到牌楼一队的大车蓬。 车蓬是这个地区的大型灌溉农具,直径三丈多,蓬顶苫茅草象棵硕大的蘑菇。夏天这里蔽荫风凉,水平转盘可容十多人或坐或躺,儿童做游戏,妇女纳鞋底拉家常,男人打牌下棋好不惬意。高兴了跳进池塘洗个澡,扎进深水倒个猛子,运气好抓上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叫快乐如神仙!马乡长调研活动大多在大车蓬完成的。 清早大车蓬里没有人。马乡长走得急,身上微微出了些汗,他取下肩上的黄书包,敞开衬衫拿出纸扇,坐在转盘上悠悠地扇。离他不远,一个矮矮瘦瘦穿短裤的赤脚少年面对池塘,手捧一本书正在朗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矮瘦少年朗读完,转身发现身后陌生人正注视自己,有点局促不安。他用充满稚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嗫嚅道:您是—— 大清早遇上读书的少年本就好奇,马乡长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读书感情充沛口齿清晰,加上悦耳的童音更生几分好感。他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读的可是朱自清的《背影》?蒋乐生,家就住这个队。叔叔您也知道《背影》? 一大一小两个文化人很快成了朋友。听蒋乐生说刚刚考取江安高中,乡长面露喜色鼓励道:加把劲,三年后你准是牌楼乡头一个大学生! 马乡长找来王怀兵苟小凤,想从基层干部嘴里了解建社以来的经验教训,哪些问题急需解决。二人回报去年收成不错,社员分得粮草比二队多,表白一番辛苦再谈不出什么。后来苟小凤得知来人是新任的乡长,认出他曾查处陆疤眼案,止不住一阵慌乱,说话语无伦次,眼睛也不如乍见面活泛有神。 马乡长从花名册中抽出八个人(贫农五人、中农二人、地富成分一人),通知来大车蓬开座谈会。生产队没有更适合开会的地方。 会议开始马乡长说明来意,请大家打消顾虑畅所欲言。与会者面面相觑不开口,架不住再三启发才谈了些意见,但鸡零狗碎毫无中心。最后剩蒋庆余没吱声,乡长说老蒋,我们第二次打交道吧?你有哪些意见和建议,谈谈吧。 蒋庆余扫一眼这个特殊会场,心想这是什么会呢?社队干部不参加,新乡长亲自主持,与会的人什么成分都有,让我发言是吉是凶? 高级社成立后,蒋庆余也得到《社员劳动工分手册》,他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不再被看作坏人,凭劳动挣工分,分粮分柴草过普通社员日子。但事实击碎了他的美梦:四类分子帽子照戴,每月两次训话照旧,“只准规规距距不准乱说乱动”紧箍咒天天念。今天乡长叫他跟成分好的人一起开会,当众称他“老蒋”让他发言,这使他受宠若惊,解放八年头一回啊! 蒋庆余似从梦境醒来,机会难得,我不能辜负马乡长美意!于是对事不对人提出四条建议:制定农活劳动定额及记工分标准,坚持按标准记工;每天收工验收记工分,按月公布各户工分帐,以便核对监督;年底决算须社员讨论通过;社队干部工分补贴应死级活评。 这些建议切中时弊,马乡长边听边记,不时点点头称赞有理。 在充分调查研究基础上,马乡长制定下发了两个文件——《定额记工标准》和《内部管理章程(草案)》,旨在推进高级社民主管理,保护社员群众积极性。 两份凝聚马祥瑞心血的文件广受欢迎,被赞为难得的“好经”。吕书记人前人后夸他的搭档“秀才就是秀才”。 好经须有好和尚念。凡社队干部认真贯彻文件局面开始好转,干群关系有所缓和,生产形势日渐向上;但有些社队阳奉阴违,营私舞弊暗箱操作依旧,社员纷纷找马乡长告状。令他尴尬的是,来人把文件朝桌上一摔,责问你这玩意算不算数?好象马乡长惹下多大的祸。 有章不循有令不行,决定性因素在干部。马祥瑞着手整顿社队班子,一个月初步完成改选,改选率达百分之五十。涉及人的工作比制定章程更复杂,搬掉百姓头上的“太岁”谈何容易!面对人类与生俱来的私念贪欲,集体大锅饭的痼疾靠两份文件治愈?马祥瑞纵有堂吉珂德的勇气,焉能彻底改变乱局? 马祥瑞来当乡长之初,徐其虎对曾经的“克星”成了顶头上司惶惶不安。还是苟小凤有主意,说与其躲着不如主动登门,关系越处越近,咱们跟吕书记过去不也不熟? 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夫妻俩提只搪瓷保温桶,内装煨熟的老母鸡来到马乡长宿舍。马祥瑞见二人冒雨摸黑来访既意外又感动,忙放下书让座沏茶。徐其虎照老婆调教的话先对马乡长到任表示欢迎,然后对过去犯的错误再表忏悔,最后一脸虔诚说:马乡长,我少文化是个粗人,革命二十年就是进步不快,往后还靠你多帮助! 苟小凤打开保温桶,一股热气带出香喷喷的鸡肉味。她柔声道:马乡长,你没日没夜操劳,我心疼着哩!特意煨只鸡给你补补身体。你家眷不在,往后洗被褥床单棉衣什么的我包了!夫妻俩配合默契自然熨贴,马祥瑞心里没法不热呼呼的。他真诚地说:我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还要靠同志们多多帮助。缝补拆洗我都会不麻烦。这鸡既拿来了,我这有瓶酒咱们一道消灭了它。就此一回,以后不兴这样。 三个人喝了小半瓶。马乡长见苟小凤眼神扫来扫去不对劲,想起外界风言风语便笑着说:我在县里时最讨厌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人家说我是书呆子,今天陪二位算破一回例。时候不早外面又下雨,就此结束吧。不硬不软下了逐客令。 马祥瑞每天读书很晚才睡,陪伴他的是窗外一丛翠竹窃窃私语。他喜好画国画,宿舍里贴着习作《听竹图》:一介书生头戴纶巾,持书捻须秉烛夜读,窗前竹影婆娑,有蟋蟀在鸣唱。上角题写着郑板桥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正文 十一 “变天帐” 一九五八年,“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在神州大地涌动。 破常规鼓干劲。争上游放卫星。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首气吞山河的新民歌出现在初语文课本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六月初的一天,牌楼乡召开乡社队三级干部会,吕书记传达县委扩大会议精神:紧急动员掀起新.——全民大炼钢铁确保钢铁元帅升帐!河南诞生了首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 吕书记突然提高嗓门:报告同志们一个特大喜讯:.已到了离咱们二十公里的东湾县!那里全员集体化全民军事化,就餐食堂化吃饭不要钱!县委参观学习团已北上取经,不出三天江安也要实现.! 不知何人发明发端何地,老屋泥墙和地面“千脚土”成了上好肥料。一场砸墙掘地的积肥运动风靡江安农村。 礓土有什么肥力?纯属拍脑袋瞎指挥。农户苦不堪言:用具杂物搬出搬进,老墙推倒来不及砌新墙,偷盗时有发生;下雨天屋里屋外泥泞不堪,没有落脚地方。 上级一声令下,愿意不愿意也得干。先拿地富成分人家开刀,折腾个鸡犬不宁。 这天拆蒋庆余家的墙。四个人号子连天,把断了腿的旧床往外挪,蒋庆余跑前跑后打招呼:床榫头朽了,请大家慢抬轻放,弄散了架没处睡。 “轰隆”一声巨响,东山墙被推倒,扬起一股白色烟尘。小猪羔受惊窜出猪圈栅栏,蒋妻颠着小脚去追,猪羔没影了人绊倒田梗上,爆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 清理墙脚的民兵王小四——王怀兵的叔伯兄弟,手举一个棕色玻璃瓶惊叫起来:快来看呀,我挖到个小瓶! 人们围上来,抢着夺着要看个究竟。王小四生怕被抢,把小瓶放进兜里用手捂住。众人怂恿他拿出来,看里面有什么? 蒋庆余听说挖出东西,开始以为搞恶作剧,后来见一帮人围住王小四争抢,不免紧张起来。伸手对小四说:还给我吧,我家的东西。 王小四一溜烟跑去,边跑边嚷:我交给队长! 众人围拢问蒋庆余,到底什么东西?蒋庆余说他也不知道。 蒋庆余突然醒悟:原来父亲望发老汉住东房间,莫不是他把什么东西埋墙脚下?可没听说过呀!果真父亲埋的该有个交代。哦!对了,老头死的突然没来得及留话。他心急火燎,拔腿去追王小四,边追边喊:还给我! 王小四已跑出十米开外。回头见蒋庆余追来,加快速度向生产队晒场飞奔。见了王怀兵上气不接下气:队长,快看,我在蒋庆余家,挖出个东西! 王怀兵接过玻璃瓶放眼前照照,里面似有一团东西。放耳边摇摇听见金属撞击声。蒋庆余气喘吁吁赶到,哀告道王队长,小四拾到我家东西,还给我吧。 王怀兵板起脸反问:你家东西怎么埋地下?这里装的什么? 蒋庆余满脸是汗。张口结舌回道:王队长,东西是我家老头埋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还我吧。他眼里充满惊恐不安,象做错事乞求宽恕的奴仆。 王怀兵冷笑一声:还给你?没那么容易。” 看热闹的人围拢一圈。王怀兵揩去小瓶外面泥土,旋开锈死的瓶盖,用小姆指抠出个泛黄的纸团。众人屏住呼吸盯着他一举一动,象等待魔术师揭晓最后结果。 白纸团里包着个红纸包,剥开红纸露出一枚生锈的戒指。人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叫声。蒋庆余稍作迟疑,突然连戒指带纸一把抓起,扒开人群冲出圈外。 王怀兵大喝:你作死!蒋庆余不顾一切奔逃。 王怀兵怒喝给我拿下!几个民兵应声追扑上去,把蒋庆余撂倒在地。 王怀兵把他的双臂反剪背后,掰开手夺回戒指。早有人递上麻绳,王怀兵三绕两绕,结结实实来个五花大绑。 蒋庆余被地上拎起身,杵在人群中央。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瞳仁血红眼里噙着泪,灰尘和着汗水把脸涂抹得左一道右一道。嘴唇破了,鲜血渗出来挂在下巴上。他昂起头大声吼叫:我家的东西,凭什么捆我? 蒋庆余被到大队办公室。徐其虎一见捆得粽子似的宿敌,快活得要死。 这小小的棕色玻璃瓶,的确是蒋望发九年前埋下的。 土改前夕,望发举债买下周家六亩田,请私塾先生见证写份契约,用油纸包好一直藏在屋檐下。徐其虎趁划成分之机敲他的竹杠,老头越想越气,恨透了周猴子!你家“二流子”听收音机知道要变天,把田贱卖给我真是害人不浅!老望发摸出油纸包,用铅笔在契约纸上写下“周家害人”,意在提醒子孙记住这惨痛教训。 他后悔自己没文化,光顾种田不问国事吃了大亏,发誓要让孙子乐生多读点书。油纸包里那枚戒指,是祖父留下的传家宝,姓徐的敲竹杠我岂肯送他?便扯下门楣上喜钱包好,写了“乐生上学”四个字——传家宝只用于供孙子念书! 望发找到个空药瓶,把喜钱包着的戒指再裹层契约纸塞进去,埋进床边墙脚下,这里比屋檐下椽子缝更安全。岂料这凝聚他刻骨铭心的悔恨和至死不渝期盼的一通忙活,九年后给儿子蒋庆余招来灾祸! 徐其虎捏起戒指,回忆往事愤恨不已!报复的火苗在胸中升腾。他锥子般眼光盯着蒋庆余,以嘲弄的口气说:你家哪有真金戒指? 事已至此蒋庆余镇定下来,争辩道:从我家挖的理应归我。这小瓶子我没见过,一定是我家老头埋的。 你没见过?这喜钱上面写的啥?——乐生上学?徐其虎若有所悟,阴阳怪气道:怪不得呀,戒指留你儿子上学用,当然舍不得送人了。他一拍桌子,上牙咬下唇怒斥道:别做美梦了!私藏赃物一律充公! 摆弄完戒指,徐其虎接着研究那张泛黄的白纸。这是一份按有三个手印的契约,因年代久远印油变成黑红色。 契约用毛笔楷书,确认七十二块银洋买得六亩田,且标明地界,恐无凭据立此存照。卖主买主和见证人画十字按指印。 合同下角有铅笔写的“周家害人”四个字,字迹模糊不清。 徐其虎吃了一惊,喊叫“好啊!变天账!”私藏地契不就想变天吗?蒋庆余啊蒋庆余,这回你死定了! 徐其虎狞笑一声,将“罪证”举到蒋庆余眼前。蒋庆余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汗渍干成了盐霜。他抬起肩膀蹭蹭额角,以便汗水泪水糊住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他细细辩认,终于认出这泛黄的纸头是当年买田写的契约,头“嗡”一声炸裂了,对父亲保留这张废纸无比怨恨,恨不得一口吞了它。他心里默默念叨:老爹,你把你儿子害苦了,如今我浑身是嘴也难说清啊! 徐其虎拔出香烟叼进嘴,吐着烟圈怪腔怪调问:哑巴了?怎么不说话?王怀兵一旁帮腔:快承认吧!想把地契藏多久?等蒋该死回来复辟?原先他只顾盯着戒指,想不到这张泛黄的纸头更重要。 不经意间蒋庆余瞄见,契约下角有“周家害人”四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这几个字有何用意?他凝凝神恍然大悟:是斥责周家不仁不义,叮嘱儿孙不忘买田的错误教训,绝不是妄想变天的把柄。想到这他略微轻松些。 这个“机关”此刻绝不能说破!否则就等于提醒对手毁字灭迹,更加有口难辩。于是推说一切都是父亲的事,与他无关。 折腾两个多小时,松绑的条件是写认罪书。蒋庆余蓦然想起当年受骗,写检讨承认送礼被游斗的教训,推开王怀兵递来的纸笔说:不关我的事我不写。有本事把老头从棺材里扒出来,叫他写吧! 王怀兵一蹦三尺:妈的!什么玩意?刚答应好的,解开绳子就变卦! 一番僵持后,蒋庆余写了份情况说明:上午换墙泥,王小四在我家东房父亲原来住的墙脚挖出个戒指,还有买周厚志田的契约。本人全不知情,是父亲埋的。 这份拒不认罪、连一点检讨意思也没有的说明,让王怀兵暴跳如雷。他挽挽袖子捡起麻绳,要给蒋庆余重新上绑。蒋庆余把手反剪背后:绑吧,随便!我这一堆一块交给你了!徐其虎使个眼色,王怀兵扔下麻绳悻悻作罢。 有当初逼死陆疤眼的教训,也是对新上任乡党委书记马祥瑞心存顾忌,徐其虎邪劲有所收敛。他冷笑一声说:不认罪说明你顽固不化,有罪证在此,你跑不掉! 正文 十二 群众专政 牌楼乡十个高级社一夜大合并,成立了牌楼人民公社。原来的高级社变成大队,徐其虎担任牌楼大队支书,王怀兵苟小凤也入了党。 为了强化阶级斗争,各地竞相效仿成立群众专政指挥部,其威慑力远胜过司法机关。 牌楼大队“群专指”总指挥王怀兵召集积极分子开会,为斗争蒋庆余做准备。 徐其虎到会作指示,杀气腾腾强调突出一个“狠”字!蒋庆余是阶级敌人妄想复辟的活教材,这次我们在全公社抢了先,大家要打破情面,把看见的、听说过的,怀疑的、联想到的坏事统统揭出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会上逐一落实揭发检举人,排定发言顺序。小学校长何顺、大队会计王怀贵担任记录,两名团员领头呼口号,四个民兵负责捆绑看押,万事部署齐备。 散会后王怀兵向徐其虎报告:阴历七月初七,贫农王五德和蒋庆余抬“千脚土”,天上嗡嗡嗡飞过一架飞机。蒋庆余只顾仰头看,绊了一跤差点把王掼倒。王五德骂看个逑!想你老本家了? 在人们印象中,这里只有战争时期国民党的飞机来过。 蒋庆余吓白了脸,抽出抬土的扁担要打他,举到半空没打下来。 王怀兵献计道:姐夫,蒋庆余不是把埋地契的事推给他老头么?咱来他个移花接木,把“想老本家蒋总统”改成从他嘴里说出来,这家伙妄想变天还赖得掉? 徐其虎照他当胸一拳,连夸好计策!好计策!你要教教王五德,要他把话编圆千万别说漏。顶好再找个人作证。 王怀兵说:我本想找个旁证,一想不妥,人多嘴杂容易出破绽。没关系,舌头根子压死人!如今咱们的天下,还容得蒋庆余翻天?我回去教教王五德,准行! 你告诉王五德,县里再下招工名额,哪怕一个也给他儿子留根。徐其虎拍拍王怀兵的肩夸道:你这总指挥蛮有头脑,怪道小凤姐姐说你越发成熟了。 月黑风高夜,两只黑手握在一起,兴奋得来回摇晃。 这些天外面形势如黑云压城,蒋庆余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徐其虎说他“私藏地契妄想变天”,根子还在当年竹杠没敲成结怨,这回抓住把柄定不肯轻饶。后来又听说这事登了报,王怀兵吹嘘他警惕性高成了名人。 “江中”组织高中学生下农场深翻,蒋乐生顺路回一趟家,告诉父亲看到县报上有篇加《编者按》的文章,内容牌楼公社富农蒋**私藏地契妄想变天,并附有实物照片。班上同学猜测是他家的事,象避瘟神躲着他。儿子满腹狐疑,问怎么回事? 蒋庆余本想瞒下这件事。担心儿子还小,承受不了压力。 学校里政治气氛越来越浓,蒋乐生对“阶级斗争”“成分”之类的字眼极为敏感,每一提及头皮发麻心惊肉跳。花季少年变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他告诫自己,学好功课是唯一出路,停课搞社会活动也不放松自学。左春荣会上不指名敲打他:“个别人”不关心政治,热衷于死读书;大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个别人”老气横秋;想走白专道路,我们这个时代此路不通! 高一下学期末成绩报告单上,他各门功课全部是五分,唯独“思想品德”三分;多数人操行等第“甲”,他却得的“乙”。综合评语为:“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但参加政治活动不够热心,有白专倾向。希望与家庭彻底划清界限,提高政治思想觉悟,向又红又专方向发展。”上学十年首次无缘获奖。 接到报告单他不禁打个寒战,苦苦思索迷惘不解:怎样算与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他向大红大紫的班级团支书左春荣求教,请他指点迷津。 星期天宿舍里没有旁人,左春荣躺在床上看刚出版的《红旗谱》。听完他的问题笑了笑,心不在焉说:你要向人家张嘉庆学习,背叛财主父亲投身革命。。。。。。当然,我不是鼓动你离家出走,主要从思想上划清界限。 蒋乐生愁容满面:我就是不懂怎样从思想上划清界限。 左春荣用食指点点自己太阳穴:要从头脑里把你的富农父亲当阶级敌人,勇敢揭发他的不法言行,监督他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蒋乐生仍不得要领:他向来老老实实,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法言行,怎么办?左春荣没好气地说:那是你不想划清界限!天下四类分子,哪有甘愿接受改造的?否则要无产阶级专政做什么?不是我批评你,你政治觉悟实在太低! 蒋乐生被抢白一顿愣在那里。左春荣放下书问他,还记得小学课本“疑人偷斧”故事吗?有人丢了斧子,怀疑邻居偷了。看邻居一举一动都象小偷;后来斧子找到,再看那邻居又不象小偷。你一向聪明,怎就悟不出其中道理? 蒋乐生受到启发问道:你意思是说,只要我把父亲视为坏人,就能发现他的不法行为,便有坏事可以揭发? 左春荣摆出哲学家的高深莫测姿态:政治问题首先是立场问题,俗语说的屁股决定脑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自己慢慢悟去吧,别耽误我看书。 蒋乐生终于更糊涂了。父亲不偷不摸,是勤劳朴实的庄稼汉。他省吃俭用,宁愿累断筋骨供我念书,我能昧良心,栽赃陷害他是偷斧子的贼? 。。。。。。。。。。。。 当下儿子问起县报上登的事,父亲把来龙去脉讲与他听。预感到徐其虎王怀兵要下死手,让儿子明白真相也好,稚嫩的肩膀迟早要担担子。 蒋乐生听罢安慰道:父亲,你别把问题想得过于严重。我看这事不复杂,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能判断:东西你埋的或者你知情,按理早收起来,怎会等王小四挖到?东西不是你埋的你又不知情,一人犯法一人当,凭什么追究你?顶多把戒指充公,还能怎么样?凝视着一脸愁容可怜巴巴的父亲,蒋乐生鼻子一阵阵发酸。 儿子的分析很在理,却无法减轻父亲心头压力:堂堂县报不顾事实,望风扑影煽风点火,无限上纲乱定调子,还指望谁力主正义? 蒋庆余不免为儿子担心:儿子太过聪明,分析问题又快又准。但眼看父亲蒙冤受屈自己无能为力,反比糊涂不懂事更难过!他关照儿子只当不知道这事,这个家尽量少回,天大事自有父亲扛!父亲无力带给你幸福,不能连累你给你增添痛苦! 。。。。。。。。。。。。 斗争大会如期召开。王怀兵独自端坐主席台上,桌上有只搪瓷茶缸和一个刷绿漆的铁皮喇叭筒。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分头长发抹过油,白衬衫敞领露出细长的脖子,右袖口扣子系着,左袖翻卷腕上露出闪亮的手表。 徐其虎陪同新任公社书记马祥瑞,及各大队“群专指”负责人在台下前排就坐,革命群众黑压压坐满会场。六个民兵持红缨枪在周边游动。 王怀兵抬腕看看表,徐其虎点头示意开会。 王怀兵抓起喇叭筒套在嘴上威严宣布:今天群专指召开斗争会。先宣布纪律:第一,按指定位置入座,场内禁止走动;第二,未经批准不得发言;第三,一切行动听指挥,呼口号必须跟着喊;第四,任何人不准早退。 接着照何顺写的稿子念动员令:敬爱的公社马书记,各位兄弟大队群专指领导,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富反坏不甘灭亡,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刻妄想复辟变天,我们决不答应!。。。。。。现在揭发斗争开始,谁发言? 搞群众运动必先运动群众,此话十分精辟。“群专指”开过多少动员会座谈会,找关键人个别谈话,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王怀兵话音一落,一排拳头争相举起,“我发言!”“我先说!”会场上掀起一阵怒潮。 王小四纵身一跃跳上台,把铁皮喇叭筒套在嘴上大声说:我来揭发蒋庆余! 蒋庆余被反剪胳膊押上台。两个民兵按往他的头,腰弯到九十度,身体成了阿拉伯数“7”字形。 口号声不失时机响起:打倒四类分子蒋庆余!坏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群众专政万岁! 王小四问:阴历七月初八,在你家墙脚挖出什么东西? 蒋庆余直了直身子,嘶哑着嗓子说:我老头生前埋的,我不晓得。 台下七嘴八舌喊起来:大点声!放老实点! 会场空旷不拢音,蒋庆余又弯着腰声音自然传不远。王小四向台下传声:他狡猾抵赖!说是死去的老头埋的他不知道。 蒋庆余昂起头对王小四争辩:是我埋的不早收起来,等换墙泥让你挖到? 王小四哑口无言,走近蒋庆余使劲按住头往下压,恶狠狠说:叫你抵赖! 王怀兵忙替他解围,举起戒指和一张邹巴巴的黄纸向台下展示:大家看,这是挖出来的戒指,这是他从前买田的契约。他藏这些东西就是妄想变天! 口号声再次炸响。徐其虎对斗争会开局很满意,不时与台上的王怀兵交换眼神,偷偷瞟一眼身边马书记的脸色。马祥瑞见蒋庆余低头哈腰没法说话,悄声对徐其虎说:告诉主持人,让蒋庆余站好了说话,不要总打断他。 王怀兵见马书记对徐其虎耳语什么,投来谄媚询问的目光。徐其虎示意叫王五德登台。 今天一大早,王怀兵来到王五德家,教他两遍如何“移花接木”。干部如此器重让他受宠若惊。儿子留根十九岁,真能招工进城不再受苦,让他干什么都行。 王五德从容不迫上了台。蒋庆余瞅一眼他敦厚的脸,想不到他来凑热闹。 蒋庆余与王五德从小一起长大,合作化前两家农忙时节常换工。这老兄没有多少歪心眼,就是干活有点偷懒,说话有时不着调。老婆连生五朵花,大女儿叫春兰,下面的叫盼弟、来弟、招弟、引弟,第六胎才“引”来个弟弟叫留根。儿子“洗三”(孩子生下三天洗澡)时,蒋庆余出五升米人情吃喜酒,比所有人礼都重。敬酒道:哥,你忠厚老实积下大德,菩萨赐你个大胖儿子。王五德为此感动多少年。 当下王五德清清嗓子问:蒋庆余,七月初七那天,咱俩一起抬土的对不? 蒋庆余想想说:是的,怎么啦? 王五德继续唤起他的回忆:那天飞过一架飞机对不?你只顾仰头看绊了一跤,差点把我掼倒? 蒋庆余应道:看飞机又没耽误干活,算什么错? 王五德照王怀兵教的路子,突然拔高嗓门问:我问你,你老本家是谁? 此时会场极为安静,几百双眼睛全神贯注盯着,象看他俩表演相声。王五德不等蒋庆余回话,抓过铁皮喇叭筒套嘴上,朝台下大声嚷道:蒋庆余仰头看着飞机说“老本家,我想死你了!”大家说他老本家是谁?台湾的蒋匪帮蒋老大呀! 仿佛巨石集中平静的池水。会场上嗡嗡议论声、愤怒的叫骂声四起, 王怀兵一拳砸在台上,搪瓷茶缸震倒落地,骨碌碌滚出老远。他指着蒋庆余吼道:你做梦都盼蒋总统重回大陆!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大家说怎么办? 捆起来!坚决镇压反革命!场上席卷着恐怖的巨浪。 蒋庆余一开始懵了,后来慢慢醒悟过来,对王五德栽赃陷害悲愤到极顶。他瞪着血红的眼珠抗辩道:我没有这么说!我根本没说老本家。老本家是你嘴说出来的!他顿了顿恨恨地说:五德哥,做人凭良心,血口喷人不怕遭报应?看在你儿子份上积点德吧! 他的自我辩护淹没在怒涛里。倒是王五德一听“积点德”,被雷击一般僵在那里。——他被点中了死穴。 王怀兵吼道:现在我代表‘群专指’宣布,逮捕蒋庆余! 蒋庆余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上早就备好的“现行反革命”小黑板,铁丝深深嵌进脖颈里。他脸色惨白,汗水沿塌陷的腮帮挂在泛白的胡茬上,滴滴答答滴入地下。 王怀兵一个接一个指定发言人,根据徐其虎“看到的、听到的、怀疑的、联想到的”指示,对蒋庆余狂轰滥炸: 有人揭发他破坏土改,拿首饰行贿干部,好在工作队干部拒腐蚀永不沾;有人揭发他串通陆疤眼抗拒卖余粮;“陆疤眼死你为什么不去死?”有人说他家解放前三年买两回田,绝不止藏一只戒指,挖地三尺不愁找不到;还有人揭发他向来不尿干部,要求民主管理。。。。。。 积极分子牛二揭发:有天刚下过雨,我看见蒋庆余拿铁锹挖田埂。问他为什么放水破坏生产?蒋庆余狡辩说田埂被冲坏了,他是在堵豁口。还抱委屈说好事不能做,孩子倒了不能扶,谁扶就是谁撞的——你蒋庆余爱社如家?鬼也不信! 安排发言的人揭发完毕。王怀兵见徐其虎面露喜色,马祥瑞往笔记本上写什么。 王怀兵板起脸问:蒋庆余,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庆余直起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过了片刻说: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头! 王怀兵一愣,对记录的小学校长说:把这句话记上!太嚣张了。 王怀兵请马书记作指示。马祥瑞说会是大队“群专指”召开的,还是大队领导讲吧。徐其虎说了些“好得很”之类的话,再次警告阶级敌人“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牌楼大队开了头,各大队“群专指”紧紧跟上。揪出来的人集中到公社强劳队,干埋电杆修涵洞之类的苦活,晚上挤一间小屋地铺上。强劳队有个老头,整夜咳嗽大口吐血,一透视肺已穿孔,不多日子死了。 马书记牵头成立专案组,逐个审查被揪出的人。“群专指”放火总得有人收场,王怀兵宣布“逮捕”不算数。 蒋庆余是登过报的典型人物,马祥瑞尤为慎重。他仔细研究地契的来龙去脉和纸头上八个古怪的铅笔字,王五德揭发“老本家”的场景,王怀兵徐其虎台上台下的双簧表演,联想当年他为陆疤眼死因作证,马书记心里越发有了数。个人宁冒政治风险,绝不办冤案错案!在蒋庆余案卷上批道:查无实据,拟不报捕。 蒋庆余被关押半年,一天三餐半饥不饱,超强度劳动十二小时以上,身体受到严重摧残。徐其虎吩咐看守“特别照顾”,安排他挨着咳嗽吐血的老头睡,不久染上肺结核,放回家后一病不起。 五八年国庆前夕,县城一批小工厂上马。招工指标未下天有不测风云——王五德的儿子留根参加民兵训练,投弹心一慌脱手炸飞一只脚,亏得抢救及时保住性命,招工进城自然泡汤。 王五德这个悔呀!夜深人静捶打自己脑袋骂:人在做天在看,报应啊,报应啊!悔不该听王怀兵挑唆诬赖蒋庆余,做下亏心事而今受报应! 正文 十三 一藤苦瓜 蒋乐生还是下农场前回过家,之后父亲被斗被关送强劳队一概不知。这半年他何尝不想回家看看?一是父亲叮嘱“这个家尽量少回”,二是以此表明自己与家庭划清界限——只剩一年高中毕业,前途要紧! 父亲被放回家又身染重病,才叫乐田去学校告诉哥哥发生的一切。兄弟俩一个十五一个十二,沿僻静的校园墙根慢慢走,路灯下无声哭泣着。去年秋季开始,成分不好的小学毕业生只准上农业中学半农半读,乐田成了牌楼农业中学第一批新生,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养活自己。乐田说:哥,我们家全靠你了!我初中都不让考,这辈子也就地里刨食的命! 再见到父亲他止不住泪如泉涌。父亲颧骨高高突起,两腮深陷脸色潮红,人瘦得脱了形。父亲喘息着告诉他,亏得马书记讲究实事求是,免去他牢狱之灾。否则富农成分加上判刑的父亲,给你带来多大影响?马书记恩重如山! 几年间大姐乐龄二姐乐云先后出嫁。三姐乐华参加乡民办教师招考,分配本大队代课。父亲被抓第二天,乐华自言自语说,难道群众说抓谁就抓谁?校长何顺向徐其虎报告。徐其虎大怒,擅自做主开除她民办教师,回生产队监督劳动。 接到蒋乐华的申诉,马书记派文教助理前往调查。调查报告称:一、蒋乐华是编制内代课教师,教学水平较高;二、蒋乐华怀疑“群众说抓谁就抓谁”,属认识问题,未造成不良影响,撤职开除处分过重;三、教师队伍人手紧缺,随意开除骨干教师不妥。 公社党委认同调查报告,责成牌楼大队恢复蒋乐华教师职务。 文教助理被徐其虎顶了回来:我就是不同意地富子女当教师,老子现行反革命,贫下中农子女怎放得心她教?事关阶级路线大是大非,别说你,天王老子也不行! 马书记抓起电话找徐其虎,摇两圈便停住了。来牌楼工作三年,徐其虎处处与他不合拍。此人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凶狠狡诈,品行大成问题。吕书记调走前推荐后备干部,徐其虎却是首选,说他革命资历深,斗争性强是员虎将。缺点大老粗头脑简单些。相处下来马祥瑞觉得此人头脑并不简单,有虎劲更有狼性。 最近徐其虎散布流言,对公社领导抓阶级斗争“软弱”不满:大队斗坏人,书记就坐在台下,请他做指示却不表态;其他公社揪出坏人很快上报批捕,我们这里没完没了审查,好人他做了,今后大队干部怎么工作? 马祥瑞并非小肚鸡肠的人。听到流言不想与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理论。在那个越狂热越吃香的年代,正派的秉性决定他沉默静候。 文教助理看出马书记为难,提了个折中办法解决:让蒋乐华与薛庄小学薛玉晨对调,薛老师下个月结婚,婆家住牌楼大队,调她来肯定求之不得。马书记觉得此法两全其美,让抓紧落实。 没成想徐其虎节外生枝,说调薛玉晨来没有意见,但决不同意蒋乐华再当老师!她不在牌楼大队劳动,我马上停她口粮! 徐其虎料定,没有哪个“天王老子”敢站出来替蒋乐华说话。她父亲是“群专指”揪出的坏人。有谁胆敢跟我较劲,老徐还有杀手锏——编个桃色新闻,管它真有假有莫须有,搞臭他跳进黄河洗不清! 那年代户口就是“定身符”,它与吃穿生存必需品供应捆绑一起,有城镇定量供应户口和农村非定量供应户口之分。生产大队头头象.的小君主,掌控着手下两三千人生存权。 蒋乐华必须留在牌楼大队劳动。否则徐其虎停供口粮,她将无法生存! 蒋乐生的经济来源断了。上高中以来,全靠三姐少得可怜的薪水积攒起来供他,正当妙年的姐姐雪花膏也舍不得买。 蒋乐华!明天西河湾挑泥。队长说了,不去罚工分扣口粮!王小四的喊叫声暮霭中传得很远。 王怀兵按壮劳力标准分派她任务。蒋乐华不示弱,裤腿挽过膝盖,赤脚站在冰冷的水里挖淤泥。百多斤担子压弯腰,沿巴掌宽台阶一步三颤向上爬。肩上皮磨破结了痂,汗珠掉地上摔八瓣。 一股热流顺裤腿流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蒋乐华连人带泥担子滚下渠底。正平土的引弟忙下去扶,只见她双眼微闭脸色蜡黄,地上一滩鲜血——长时间冷水浸泡加上繁重的体力活,蒋乐华提前来了例假。引弟气不过骂:王怀兵太欺人。 引弟扶着蒋乐华,一步一步捱回家,还没等换上干净衣服,王怀兵随后赶到,扯大嗓门喊:蒋乐华,出来!不到下工跑回家,罚你三天工! 引弟从屋里出来说:乐华姐身上来“那个”,人都晕倒了。你分她那么重任务,太过分吧! 王怀兵故作惊讶:啊?来“那个”了?蒋老师啊,下月来“那个”先打声招呼,我好关心你。嘻皮笑脸扬长而去。 妹妹乐梅九岁,最小的弟弟乐谷七岁,在大队小学读三年级和一年级。 成分不好不让入少先队,小姐弟自惭形秽见人不敢抬头。徐其虎的儿子徐小虎领头,带一帮调皮鬼追着乐谷唱儿歌:蒋乐谷,臭富农,大头细颈像条虫;蒋乐谷,呆木瓜,大家一起来蹾他!然后捉住他的四肢,齐喊一、二、三举过头,一下一下使劲往地上蹾。乐谷疼得如绞龙般翻滚,哭嚎着求饶。乐梅报告老师,徐小虎说闹着玩的,下回“闹玩”改到放学回家路上。他们报复乐梅告状,揪住她头发按地上一通狠揍,衣服都撕烂了。姐弟俩再也不敢上学。 乐谷长得象《红岩》里的小萝卜头,又象《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圆脑袋细脖颈大眼睛。母亲四十四岁生下他,没有母乳,两岁多才会走路。退学在家做饭洗衣,伺候生病卧床不起的父亲,用瓦盆从河里往家端水,十六盆才把缸端满。 姑母带来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她邻居的外甥住邢江县,成分好生产队里做电工,结婚八年没生育。托舅妈帮忙抱个男孩,年龄太小不会带,太大记事又怕养不住。要求两三岁顶多四岁,头脑聪明五官端正,愿出一袋小麦作补偿。上月乐谷去姑姑家,邻居见乐谷聪明伶俐,便捎信劝说外甥领养。姑母说乐谷个头小,说四岁人家准信。孩子可怜,送好人家寻条生路。 父亲不禁暗自伤悲。自知重病缠身来日不多,四十六岁生的小儿子,如今送人枉为人父!再一想,儿女们投错胎一生命苦,有人领养也算好事。母亲曲明在灶下烧火,光叹气一声不吭。 父亲问小儿子,愿不愿去姑母说的人家?乐谷两眼含泪不吱声。他自然愿过成分好不挨欺侮的日子,又小狗般恋着这个生养他的家,舍不得可怜的父母,和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父亲再三追问愿不愿意去,他只说出两个字:随你。 电工师傅约好来领人的那天,乐谷很早起了床。他一声不响把父亲枕边吐痰的豁牙碗洗净,盛大小便的瓦盆里外刷了又刷,然后跪到床上托起父亲,边喂药边捶打背脊。父亲喘息着安慰道:乐谷乖,莫哭,马上去过好日子了。到了那边要听话,不要惹人家生气。别忘记这边兄弟姐妹,一根藤上的瓜呀。 晌午,姑母陪邻居和邻居的电工外甥同来,那男人背一口袋粮食,进了门四处打探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乐谷怯怯地叫声叔叔好。电工师傅象牛市上的买主,拉过乐谷细细端详,嘴,眼,耳朵鼻子,最后翻看手背手心摇摇头:这孩子苦命啊! 姑母和邻居异口同声:到你家就不苦了。 他问乐谷:几岁了? 乐谷照姑母前天教的回答:四岁。属什么的?我属,属马。 不对啊,属马都七岁了。电工把脸转向姑母,和自己的舅妈两个介绍人。 原来姑母只教少说三岁年纪,却忘教他变换属相,因此露了馅。 到了我家,还记得这边的人吗? 忘不掉,一根藤上的瓜呀! 电工把自己的舅妈叫出门,这边姑母开始埋怨:你这孩子,平日的灵气去哪了?四岁属鸡呀!人家问你记不记得这边的人,就是不愿你记着,你还说忘不掉! 乐谷委屈地说:姑,我不会撒谎。 怪道人家说你苦命,看来你真的命苦,只怕不要你了!姑母絮絮叨叨迎出去。 电工果然说孩子蛮好,就是岁数太大,什么都记得住,领养不合适。临走从背来的粮袋里舀出两瓢,说见面是缘分,这孩子可怜,给做顿饭吧。 乐谷终于没送成人,一家人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蒋庆余见三姐受累受气心痛不已。对乐华说:父亲连累你了!离开这个家吧,走越远越好! 恰好省里来文件,动员男女青年支援新疆建设。蒋乐华第一个报了名。徐其虎当她的面把名字划去,冷笑道:支边用不着你,牌楼大队呆着吧! 蒋乐华向公社反映,马书记神情凝重,叹口气说大队不放,我也无能为力啊。 天无绝人之路。乐华姑父的堂侄叫马书魁,中专毕业后在“北大荒”农场工作。八十岁的老奶奶关注蒋乐华已久,相中了这位品貌好、出生在倒霉家庭的姑娘。 正文 十四 马书记撤职 牌楼一队开办公共食堂的头两个月,一日三餐一干两稀,放开肚皮不定量,每天每人平均消耗二斤成品粮。粮囤子很快变矮,不到国庆节,就把计划吃到春节的粮食吃光。谁心里都有数,这种吃法有座粮山也吃垮。但大锅饭不吃白不吃,你节省别人不会节省。中农吉雨宝存个心眼,吃饱了不硬撑,留碗米饭藏篮子底带回家,放锅里小火焙干,以备哪一天断顿了充饥。 社员作价入社的六口猪,两个月杀光吃进肚子。生产队猪场养十几口猪,有谁象喂自家的猪精心?猪们饿一顿饱一顿,戗毛戗刺象一群刺猬不长膘,完成春节上缴任务都难,更不要说自己吃;各家不准养鸡,一场鸡瘟公家鸡场死得精光;自留地被取消,沟头地脑原本是农户种豆种菜的宝地,如今宁可撂荒也不准种;划出二亩熟田作菜地,哪供得上全队两百多张嘴吃?菜蔬短缺便炒盆咸菜,烧锅葱花酱油汤就饭。再后来咸菜吃没了,葱花酱油汤喝光了,只能喝盐开水。 国庆节一过,马书记召开专题会,整顿全公社集体食堂。强调计划用粮不准突破,警告吃过头粮没有补充渠道,紧急刹车放开肚皮吃饭的错误做法。眼下大忙已过,多喝粥掺代食品少吃干饭。允许社员自家烧菜,比喝盐开水好。 会上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把零星空地分给社员种菜,谁种谁得益总比撂荒强。马书记强调此举不是恢复自留地,关照干部对外不声张,防止有人说三道四。在放开肚皮疯吃三个月之后,马祥瑞较早整顿集体食堂,控制粮食过度消耗,拓开全公社两万余人度荒渠道,具有极大的勇气和非凡意义。 五九年春大饥荒开始蔓延。头年秋天深翻过度,生冷黄粘土翻上地表,加上密植过头,麦苗密如牛毛,一棵麦穗只结三四个瘪粒,收成不到常年两成。各地上报产量仍互相攀比争放“卫星”,粮食上缴任务不减反增。 因为缺粮,各地食堂有一顿没一顿纷纷熄火,遇上级检查烟囱才冒次把烟。捱到腊月,马祥瑞果断下令:全公社食堂一律封门,粮囤底打扫干净,一粒不留分给社员回家自炊。领导下基层分片检查,严防干部多占多分。 牌楼公社由于行动早,度荒救灾措施得力,尽管也有人得浮肿病,非正常死亡人数全县最少。 庐山会议后,各地揪出了一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马祥瑞被撤消公社书记职务,留党察看两年工资降两级。多亏县委组织部长、曾经的搭档吕书记关照没被“双开”,下放到滨海公社当农技员。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马祥瑞的倒台祸起萧墙——县委领导桌上有封牌楼大队支书徐其虎的检举信,列举马祥瑞反“三面红旗”十大罪状:瞒报产量,恢复自留地,砍公共食堂,反对唱革命歌曲,阶级投降与四类分子穿连裆裤……县委讨论确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典型。 滨海供销社的嘎斯卡车停在公社门口,顺路捎带马农技员赴任。 马书记被撤职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三五成群,天不亮守候公社院墙外,想再看看书记最后送他一程。人越聚越多,到天亮开门时黑压压人群涌进去,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老爹呵出的热气在胡茬上凝成霜,老婆婆颤巍巍拄着拐杖,年轻人捂耳朵跺脚驱寒气,个个脸色菜黄衣衫补丁摞补丁。 好人哪,马书记真是好人哪! 为什么撤马书记职呀? 为什么?他不吹牛呗!别的公社虚报产量,马书记宁吃批评不争那个上游。 别的干部逼社员上交口粮自己升官,马书记办浮肿病康复班,救活多少人哪! 我家老头饿得睁不动眼皮,进康复班十天自己走回家,白捡条命。拄拐的白发婆婆哽咽着,擤一把清水鼻涕,撩起围裙揩眼泪。 受老人情绪感染,院子里一片抽噎声,夹杂着长吁短叹。 办浮肿病危重病人康复班是马祥瑞的创举。 冬至前后,马书记来到公社卫生院检查工作。院长回报得浮肿病的人越来越多,各大队送来的重病号每天十几个,院里住不下只得打发回去,本月死于浮肿病的已有四例,处于危险期的不下二十个。“情况严重啊,马书记。”院长无奈地摇头。 马祥瑞心情沉重,问院长有什么好法子?怎样治不死人?院长说这病因营养不良体力消耗过大引起,没有特效药。一般的病发病快治愈慢,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浮肿病发病慢,只须吃饱饭多休息,个把星期便可控制,不象急性病很快死人。 马祥瑞连夜召集大队负责人开会,部署暂停挑河挖渠等重体力活,各大队卫生室成立急救康复班,集中危重浮肿病人抢救治疗,危重病人多的根据病情分批进班。每人每天半斤粮,从公社储备粮中限量下拨,多掺些代食品保证病员吃饱。同志们,人命关天马上行动!因工作失职死人的要追究责任!临散会马书记斩钉截铁地说。 各大队危重浮肿病员康复班迅速成立。 这天中午,马书记来到牌楼大队卫生室。这里的病员老年人居多,年纪最大的王有德六十九,大军渡江当艄工曾负过伤。这些人来时脸色蜡黄,眼睛肿剩一道缝,站的力气都没有,是掺着背着或者抬来的,才吃三天饱饭,已能下地走动晒太阳。 锅开了,热气腾腾透出诱人的粮食香味。马书记揭开一看,大半锅掺胡罗卜的米饭,里面夹杂少许碎豆瓣。 开饭了。王有德眼里闪动泪花,带领其余七个人站成一排,起歌“社会主义好——预备——唱!”八个康复病员抖擞精神,齐唱当时最流行的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见马书记愕然,陪同检查的徐其虎不无得意地解释:搞任何活动都须突出政治,办康复班也是一样。所以我规定饭前先唱革命歌曲——没有社会主义,病死饿死有谁问? 他朝马祥瑞谄媚地笑笑,期待得到表扬。 病员们端着搪瓷饭盆,唱完一段还要唱第二段。尽管歌声沙哑不整齐,但每人都在用心唱,眼里闪着感激的光芒。 马祥瑞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拦住王有德说:老人家别唱了,快吃饭吧。省下力气养养身子。 回到大队部支开别人,他把徐其虎狠狠熊了一顿。骂他混蛋,荒唐,给社会主义抹黑!马书记泪流满面说:我们工作做成这样,让老百姓挨饿、得病、去死,对得起他们吗?办这班实属不得已,救一命是一命,实在救不了命,父老乡亲临死吃口饱饭也好闭眼,可你规定他们开饭前先唱歌!什么突出政治?说穿了不就是让感激你?给你唱赞歌?对你感恩戴德?你,你不仅无知,简直无耻之尤!来牌楼工作三年,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马祥瑞拂袖而去。徐其虎牙咬得格格响,颔骨上刀疤因为激愤而泛红,眼里闪着锥子般凶光。这个顶头上司如压在他头上的磨盘,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隔不久,徐其虎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决计趁反右倾铤而走险,搬掉头上这块磨盘。连夜给县委写具名检举信,列举马祥瑞反三面红旗的十大罪状。 反右倾如火如荼。踏破铁鞋无觅处,典型送上门来,马祥瑞中箭落马。 公社院子里人声鼎沸。 马书记解散害人的食堂,上头定了他的罪! 马书记分给社员零散地种,上头说他瓦解人民公社复辟资本主义。 走!去问问县里!凭什么撤马书记职? 干部好孬老百姓最清楚。马书记这样的书记我们留下! 对!上县里,一定要把马书记留下来! 人们越议论越激愤,几个中年汉子带头,向大门外潮水般涌去。 乡亲们,父老乡亲们!请留步,听我说几句话。马祥瑞穿薄薄的中式对襟棉袄,外套洗得泛白的蓝斜纹中山装,肩上背着总不离身的黄书包,左手拎一只旧帆布箱,右手提捆得方方正正的行李从宿舍走出来。头发刚理过,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露出疲惫困倦的神色。 马祥瑞放下行李,朝满院子男女老少深鞠一躬:父老乡亲们,感谢大家来送我。来牌楼乡三年我做了点该做的事,有些还没能做好。至于工作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天寒地冻快回家歇着吧,千万不要胡闹,惹下麻烦给我加罪了! 他的话说服了大家,众人的激愤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拄拐的白发婆婆挤到他跟前扑通跪下,从怀里掏出四个熟鸡蛋哭诉:恩人啊,我活七十几岁,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官!鸡蛋是娘家侄子拜年送的,给恩人路上充充饥。 白发婆婆一带头,七八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也跪下来。异口同声祷告:马书记啊,我们舍不得你走!你是大好人,观音菩萨保佑你,一生一世平安! 马祥瑞慌忙双手扶起老婆婆。他两眼胀热鼻子发酸,.辣泪水夺眶而出。他把鸡蛋塞进老婆婆围裙打上一个结,哽咽着说:奶奶,你老人家心意我领了,请回吧,乡亲们快请回吧! 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中年人提行李走在前,马书记时而抱拳,时而扬起双臂跟众人打招呼。出院门径直奔向嘎斯车再没有回头。卡车鸣响了喇叭,颠颠簸簸上了通往滨海的公路,留下黄龙般一股烟尘,公社大院里里外外号啕声一片。 正文 十五 毛山风情 马书魁不满三岁时母亲去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父亲和继母是有名望的教师,解放前在外县以教书为生。家里由马老奶奶一人作主,二十亩土地全部出租。 马家房后清澈的小河里有条大乌鱼,每天领着它一群孩子在树荫下草丛觅食嬉戏。一天马老奶奶下河淘米洗菜,那群乌鱼娃象没头的苍蝇围着她转,似乎诉说它们的母亲失踪了。邻居小孩说是个戴草帽老头钓走的,老奶奶颠着小脚追出村外,用五升米换回来放生,且说定小鱼不长大不准再钓。 老奶奶吃斋拜佛人缘好,乡亲邻里有难都能得到她接济,土改时划为地主却没挨斗。父亲对工作队长说:我拥护人民政府。土地房产一概不要,留我枝钢笔就行。他和继母被划地主成分,但没戴“帽子”。 自小失去母爱,马书魁养成孤僻木讷性格,从不主动与人交流,一天难说十句话。继母认为他不宜多读书,应当尽早工作融入社会,初中毕业便报名考取农业技术学校。毕业分配农业局当见习农技员。 一年后省厅抽调技术人员支援北部贫困县,局领导开会,动员大家写申请报告。两天过去局长找他谈话:小马你是青年团员,怎不响应号召主动写申请呢?马书魁问别人写了吗?局长说都写了,就差你一个。他便写了张三行字的志愿请调报告。 第二天上班,一张大红喜报贴在公告栏:青年团员马书魁响应上级号召,主动申请去北部贫困县工作,经研究予以批准。 临走前一天喝过欢送酒,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问同宿舍的小施:大家都写申请,为什么独独批准我? 小施说你明天就走了,实话告诉你,写报告的就你一个!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愣半天神躺下自言自语:噢,原来这样!局长说了,我是第一批,下批看谁再上当?小施说就一个“任务”,哪有下批?小马啊,哥哥提醒你一句,你太过老实了! 马书魁来到黄海之滨射阳县,每日在沙滩盐碱地奔波,海风吹得他像非洲人般黝黑。 第三年国家从南方发达省份抽调技术人员,支援北大荒农场建设。射阳农业局召开动员会,还是那套程序:号召写决心书,写请调报告。马书魁吸取了上次教训,决定观望等待。领导问他怎不写报告请调?他说不忙,大家都写了再写不迟。 三天后大红榜公布。支援北大荒的农技员共三名,马书魁榜上有名。他问领导我没写申请为啥有我?领导说不写申请只说明你觉悟不高,个人服从组织懂不懂?说着递给他一只牛皮纸信封,内装工作调转介绍信、工资介绍信、团组织关系,和一张直达哈尔滨的火车硬卧票。“收拾收拾,明晚派车送你们上火车站。” 见他默不作声,领导说了不少赞扬的话,夸他来射阳两年表现不错:我们给你做了很好的鉴定,装在档案里。马书魁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脸和不停翕动的嘴唇,往下说些什么再没听见。 登上北去的火车,马书魁还是没明白,毕业三年工作调动两次,越调越向北越荒凉越艰苦,个中原因不在他写不写申请:一是家庭成分不好,别人不愿去的地方成分不好自然优先,同行的蓝乐圃蔡传光与他差不多;二者他性格木讷,谁吃柿子不拣软的捏? 火车不紧不慢行驶,停靠六十多个站到达哈尔滨。一辆公安牌照吉普车颠簸六小时,将三名农技员接到家——地方国营毛山农场。 小兴安岭西麓、东北大平原北端,百公里内分布十四座圆锥形火山。当年火山喷发岩浆堵塞河道,形成大小相连的五个堰塞湖,便是驰名中外的五大连池。毛山农场座落在五大连池畔东北毛山脚下。 毛山农场是省公安厅管辖的劳改农场。七个分场中四个关押劳改犯,三个分场为刑满释放留场就业农工,俗称“二劳改”。 一次调来三名技术干部,且来自南方经济发达省份,场领导特派车去哈尔滨接站。吉普车抵达场部门前,党委书记孙军湖、场长于大江和副场长汪子和一齐出迎,与小马、小蔡、小蓝亲切握手,表示热烈欢迎。 汪场长陪他们吃来北大荒的头一顿晚饭:主食白面大馒头,金灿灿的玉米碴粥;酱牛肉、西红柿炒蛋、青椒土豆丝、大葱蘸大酱四个菜。汪子和抓起根尺把长的大葱揪成几截,往大酱碟里蘸蘸,喀吱喀吱吃得又香又甜。蔡传光入乡随俗,也照样子吃起来。汪场长笑道:还是小蔡进步快!不吃大葱不算北大荒人。 农场有耕地三十多万亩,周边仍有大量可垦荒地。三个农技员组成生产技术科,负责编制垦荒种植计划,培育引进优良品种,推广植保防害新技术,与机务科、畜牧科、财务科同属汪子和领导的生产线。汪场长指定蔡传光临时负责。 民谣说:北大荒真新奇,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秋天是开荒的黄金季节。先用拖拉机圈出防火道,选无风或微风天气放火烧荒。沉睡千年的甸子燃烧起来,火苗欢腾噼里啪啦爆出火星,绵延数公里火龙壮观之极。火到处野鸡扑啦啦腾空而起,野兔们东奔西突终难逃出火场,成为垦荒者锅中美味。及至荒草烧净,漆黑的焦土捻得出油,拖拉机牵引犁铧翻转耙碎,来年这里便是万顷麦浪了。 丘陵地带漫岗起伏,低洼处蓄成许多池塘,当地人叫它水泡子——这名称太贴切了,它们极像散落旷野上的明珠。岸边芦苇蒲棒柳条丛生,水面散发出浓烈的腐草气息。微微泛黑的池水里,鱼儿又肥又笨,吐着气泡懒洋洋游来游去。 休息天,小马小蓝用铁丝弯成圆圈,缝上纱布制作成网兜。把网兜伸进泡子里,悄悄靠近鱼群快速一舀,便有几条笨家伙懵懂落网。这些鱼头胖得缩进脖颈里,鳞片呈黑褐色,直到被宰杀都懒得挣扎。 民谣说:北大荒真凄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 用凤毛麟角形容农场缺女孩毫不为过。机关四十几个工作人员,除出纳员小刘和电话接线员小曲,清一色的“和尚头”,性别比畸高。那个年代没有电视,隔周一场露天电影,都是看过多少遍的黑白片,台词几乎背得下来。逢周六小礼堂举办舞会,唯一的伴奏是架旧手风琴,只有叫王长脖的就业农工会拉。 小刘小曲是“场宝”级珍稀资源,舞会上应接不暇:陪完场长陪科长,然后轮到科员干事,一个接一个地被邀请,自然没有空闲邀请别人。男青年于是自行捉对结伴,象一对对大螳螂迈动粗犷笨拙的舞步,那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来场转眼三年,小蓝小蔡相继结了婚。光棍苦啊,食堂里的窝窝头玉米碴日复一日,土豆大白菜吃的人倒胃口。蜗居单身宿舍枯燥乏味,农场自行发电,生活区九点拉闸,一人枯坐煤油灯下,简直憋出孤独症来。 蓝乐圃的新娘刘凤芝娇巧玲珑,是机务科鲁技术员的妻妹,家住农场附近屯子里。小学文化但能说会道,最大缺点是不爱干活。蓝乐圃是国家干部,每月52元工资足以提供她优裕的生活。当初姐夫老鲁提醒:小蓝家庭出身不好,谈不上有大前途,让妻妹考虑好再嫁。刘凤芝的姐姐说:老妹本身没有工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吃有喝就是有前途。 刘凤芝婚后养得白白嫩嫩。丈夫每月买给她三条“迎春”香烟,相当于两个人伙食钱。三年后两胎生下三个女儿,没有丈母娘帮忙饭都吃不上。人漂亮三分在长相七分靠打扮,刘凤芝衣裤上常有孩子屎尿斑,谈不上光鲜亮丽了。人多了开销大,“迎春”买不起,丈母娘媳妇炕上盘腿对面坐,围着烟笸箩卷喇叭桶抽,呛得蓝乐圃直流泪。 蔡传光的新娘任凤英是山东人,财务科长任大海的妹妹。老家闹饥荒,母亲得浮肿病死了,任凤英初中没毕业,跟父亲一起投奔哥哥。北大荒地广人稀,山坡凹兜有的是空地,种点什么都饿不着。 任大海安排妹妹进供销社做售货员。开始算临时工,一年后来了招工指标顺利转正。招工要求初中毕业,任大海没费劲搞来一张毕业证。物资奇缺年代一切按计划供应,火柴肥皂煤油凭票,奶粉白糖热水瓶得领导批,供销社进二百双尼龙袜每人限购两双,排后面的没买到把柜台挤散了。任大海看中售货员吃香得人缘。 蔡传光来毛山后很活跃。不光工作积极,还经常写思想回报,半年交一份入党申请。他对小马说知心话,出身不好难得入党,申请还要写的,这叫“心到佛知”。逢开大会他必带头拉歌,把气氛搞得热热的,给众人留下热情奔放、积极向上的进步青年形象。虽然临时负责生技科,但除了几位场领导,大家都称呼他“蔡科长”。 小蔡瞄上了任凤英,这姑娘容貌好朴实又勤快,在有工作的女孩中算一朵奇葩。财务科长举足轻重,娶了他妹妹对前程自然有利。主意拿定便在任大海身上下功夫,思想回报入党申请也抄送他一份,诚恳地说“你是机关支委,请多关心帮助。” 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凤英的父亲任老汉,大爷长大爷短叫的特亲热。有一回老汉去井台挑水,他夺过扁担把水挑到家,看水缸边沿有水垢,里里外外刷得干干净净,任老汉直夸小蔡没有知识分子架子,谁家姑娘嫁这女婿享不尽福。老家寄来“大白兔”奶糖,每去任家都不忘揣几块给凤英的侄儿,小家伙攒了厚厚一搭好看的糖纸。任大海妻子逗小姑子:小妹还犹豫啥?打灯笼难找,别叫人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蔡终于把任凤英追到手。任大海跟妹夫说,关门说自家话,你哪方面都可以,就是家庭出身,先天不足啊!好在你有国家干部牌子。凤英是老实孩子,有这份工作不容易,你多钻点业务靠技术吃饭,其他随大流就行,记住夹着尾巴低调做人。蔡传光听了很感动。 马奶奶请人给孙子写了一封长信,介绍蒋乐华各方面情况,叮嘱孙子马上写信求婚,“不是逼得走投无路,哪个好姑娘肯嫁北大荒?” 马书魁接信半夜没睡着觉。 长到二十五岁他还没有谈过朋友。上学时年纪小,在县农业局和射阳工作期间也没想谈。来到北大荒随着年龄增长,想谈却无人可谈:机关里两位女性,出纳员小刘热情活泼是个短粗胖,脂粉盖不住满脸雀斑;接线员小曲身材高挑,一头大波浪卷发却是个歪嘴,笑起来歪得更厉害,于是整天绷着脸显得高不可攀。就这二位“仙女”也有很高的回头率,追求她们的一个接一个,其中不乏科级干部和前景看好的新秀。物稀为贵奇货可居的原理在这里得到充分诠释。 马书魁凝视着随信寄来的蒋乐华的照片,平生第一次感到异样快慰,披衣挥笔写下第一封求爱信。把自己的经历以及北大荒的艰苦作如实介绍,挑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夹在信里寄回去。 很快盼来了回信。蒋乐华表示,路远环境艰苦都不算什么,“你吃了那么多苦,该有人陪伴照应,我愿守护你一生。”唯一的要求上班挣钱,好给父亲看病,供弟弟乐生读完高中。 正文 十六 生离死别 马书魁找主管领导汪子和,把在老家谈女朋友、希望婚后有班上的愿望作了回报:汪场长,咱场子弟校不正缺教师吗? 第二天人事科长老薛叫来小马,问他女朋友的详细情况。得知蒋乐华代课教师尚未转正,薛科长“哦”了声摇摇头:代课教师不可以商调,只好等有了指标重新参加工作。 此后二人鸿雁传书互诉衷肠,两颗朴实的心越靠越紧。 收工后蒋乐华常去看马奶奶。离开讲台大半年,倔强的姑娘吃苦耐劳从不服软。奶奶端详未来孙媳妇变得黑红的脸,抚摩她因挑担结成硬疙瘩的双肩,长满老茧的双手心疼不已,直念叨阿弥陀佛,女教书先生当男劳力,糟蹋人呐! 蒋庆余卧病不起已半年多。没有钱打链霉素针,靠雷米封药片维持,终日咳痰不断痰中带血。一日三餐见不到几粒粮,连病带饿瘦得脱了形。乐龄乐云不甘心父亲五十出头就这样等死,把父亲放躺大笸箩里,抬着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病人肺上烂几个大洞,没救了。 姑母找个据说很灵验的瞎子算命。瞎子掐掐算算说:孙瞎子算命不留情,这人顶多三个月阳寿。 马奶奶听说乐华修水渠晕倒,颠着小脚拄拐杖来探望。得知未来孙媳妇被淤泥冷水浸泡月经失调,急得连夜请人给孙子写信,要马书魁马上回来结婚,带乐华离开虎狼窝,陷在徐其虎手里性命难保! 农场那边,恰巧省厅刚下达增人指标,月底考核报批结束。人事科长老薛通知马书魁,错过机会还要等一年,叫你女朋友快来! 马书魁当即发电报,约乐华明晚六点到江安邮局给他挂电话,届时他在办公室等。写信最快需七天到,只有县邮局能打长途。 一对恋人首次听到对方声音。 马书魁让乐华做好准备,他明天动身回江安接她,只在家两天就返回,不能误了一年一次招工。 蒋乐华终于盼来了重新工作机会非常激动。书魁千里迢迢要来接她,关心体贴如暖流融化着心头的坚冰。她毅然决定,时间这么紧,书魁哥不必回来接,我收拾收拾自己去! 邮局归来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脸色蜡黄,眼珠失神,象奄奄一息的鱼,眼泪不由自主涌出来:父亲,女儿就要离家了,女儿要去工作,挣钱寄给你治病,供乐生毕业考大学。 蒋庆余挣扎着坐起身,乐华把棉衣卷成卷塞进他身后。父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待稍稍平息断断续续说道: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徐其虎说他是如来佛,我一百零八个跟斗翻不出他手心。。。。。。你年轻,自己挣前途去。我这当父亲的,对不起你们兄弟姐妹!把你们带到世上受苦受难受欺侮,连累你们,害了你们,罪过啊!父亲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浑浊的泪水顺指缝往下直流,挂在骨瘦嶙峋的胳膊肘上。 马书魁电汇来二百元路费。乐华给父亲五十元,作眼下治疗营养急用。尽管医生说父亲已无治愈可能,她仍要尽女儿一片孝心。给弟弟乐生三十元,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在即,学杂费书本复习资料最少这个数。 母亲曲明浮肿病很厉害,脸和腿脚肿得像烂冬瓜,一按一个坑。大队医生报康复班名单里本来有她,徐其虎骂富农分子康复个屁!医生说马书记会上讲了,凡危重病人一视同仁。人命关天我负不起责任。我报给你让不让进你说了算。马书记又一次检查,了解到少数危重病人因成分不好进不了康复班,责令立即纠正,曲明才拣回一命。三女儿乐华将要远行,母亲的心刀割一样疼,边流泪边悄悄做晚饭。 蒋乐生赶回家为三姐送行。三斤大米掺三十斤斩碎的胡萝卜,一碗饭挑不出几粒米,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若不是食堂解散分回点粮食,这顿饭也煮不起。油壶久已不用落满灰尘,使使劲居然空出两小勺棉籽油,饭锅上蒸一盆咸菜一碗豆瓣酱,再烧一锅青菜汤。母亲、乐华、乐生、乐田、乐梅和乐谷团团围坐。父亲倚在床上,他已咽不下干饭,一勺勺舀着乐生带回锅巴熬成的粥。今天粥里破例没有掺菜帮子之类代食品,父亲吃得特别香,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家人吃着离别的晚餐,空气凝固了一般。煤油灯焰发出淡黄色的光,把几团模糊的影子投向四壁。母亲率先打破沉寂,端起乐华还没吃净的碗,拿去满满盛上说:听说东北没有大米,姑娘再吃点吧。弟弟妹妹们也齐劝三姐多吃点。乐谷跪到凳子上,用小勺把浮在酱上的油花撇给三姐,乐华忙拨进母亲碗里:妈,给你开开味吧! 晚饭后乐梅洗碗,其余的人围坐父亲床铺前。乐华说父亲,你安心养病,不要心焦。书魁说了我一去就有班上,等发了工资寄给你住院。 蒋庆余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我用不着住院了。最放心不下的,你妈没见过世面,弟弟妹妹们还小,往后你要常来信多关照,把他们带大成人。一口痰憋在嗓眼里,父亲咳得满头大汗,终于和着血水吐出来。他把头转向儿子:乐生啊,三姐一走,往后这个家靠你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家人早早起了床,相视无语默不做声,所有安慰祝福的话已属多余。即将迈出门槛,乐华突然回转身,扑通跪倒父亲面前,带着哭腔说父亲,我走了,你多保重!蒋庆余艰难地扬扬手,平静地说快走吧,别惦记我! 父女俩心里都清楚,今天的离别便是今生的永诀! 乐生帮三姐背着行李赶往汽车站,搭长途汽车去上海,再乘坐两天两夜火车到哈尔滨,届时马书魁去接站。 汽车发动了,排气管冒出一股股蓝烟。三姐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说:乐生,好兄弟,姐盼着你录取大学的好消息! 四个月后,端午节后第二天拂晓,父亲死了。会点木工手艺的堂兄帮忙,摘下房门拼上几块隔板,钉成一口匣子状的棺材,说来比草席裹尸好听些。这一年全省每人发一尺六寸布票,一家人布票不够买一套寿衣,母亲只得选补丁少些的旧衣裳,给丈夫将就套上,破帽子旧鞋草草入殓。 堂兄就要钉盖封棺。一家人号啕声中,蒋庆余断气以后被揉抹闭上的眼睛渐渐睁开,越睁越大竟露出半个眼球,再怎么揉抹无济于事,活脱脱死不瞑目!这个勤劳节俭一生的农民,只因他比别人更会种田更能吃苦,为人处世更讲道理更守本分,命运也更加多灾多舛,五十三岁含冤而死。留给儿女四间透风漏雨的茅屋,和甩不掉的富农成分。 王小四双手叉腰通知:大队领导说死人埋到村外小河弯树丛里,不准留坟头! 夏天的小河正涨水,浑浊的河水离地表仅尺把高。埋棺材的坑一边挖一边渗水,不等覆土棺材已泡在水里。堂兄在棺材上方隆起一小堆土,说要不过些日子实沉了会出塘。一根挑纸幡的竹竿插在土堆上,孤儿寡母们趴在土堆前嘤嘤地哭。 来送葬的唯一近亲是姑姑。父亲托她多照应他的妻儿老小,说自己死已不足惜,只牵挂四个儿女没有成年,黄泉路上迈不开步!面对瞪眼不闭的死者和一群孤儿寡母,姑姑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夕阳西坠,天被染成血红。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在树顶盘旋,蚊虫嗡嗡叫直撞人脸。夜幕把死者和生者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过去多久,蒋乐生掺扶母亲回了家。 住了十八年的四间茅屋风雨飘摇。结实的土墙前年被推倒砸碎,后夯筑的墙裂开几道巴掌宽的缝;后墙外倾,用树干在外面撑着;屋顶茅草塌了不少筛子大的坑,晚上能看见星星。 东房间早年作牛舍,老望发和他的老水牛住,如今堆放杂物和柴火;双眼灶台炼钢铁时上交一口锅,如今仅剩一口,黑洞洞的灶塘象一尊独眼怪兽。母亲和乐梅的铺挨着灶台,冬天这里多少有点热气。西房间两张铺,乐田乐谷合睡一张,另一张原来父亲睡的,父亲死了铺空了。 明间堂屋里,折了一条腿的旧条几用铁丝箍着,那是土改唯一没被分掉的家具。菩萨像祖先牌“移破”时被砸,如今供着领袖像和浸过桐油的红对联,生产队收两元钱发的,是这间破屋仅存的色彩和生机。对联两侧,贴满蒋乐生十年来得的奖状,新旧大小二十多张,父亲生前让有一张贴一张。 两口盛粮食用的泥缸一口空着,另一口贮少许预分的新麦,薄薄一层盖过缸底。昨天乐田乐谷磨碎几斤,舍不得用筛子过,连带麸皮煮一锅不掺代食品的粥,好久没吃到的、满屋飘香的粮食粥啊!父亲只喝了小半碗,也算尝到新粮味道,拂晓便咽了气。 煤油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一家五口凄苦的脸。原来分隔明间和房间的薄板钉了棺材,四间破屋没遮没拦一览无遗,真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这个家象茫茫迷雾中的破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乐生想起父亲的嘱托,觉得肩上担子千斤重!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拯救这个家,他必须赢得即将来临的高考。孤苦无依的少年默默祈祷:老天开开眼,赐我一条生路吧! 正文 十七 濠城赶考 七月初骄阳似火,开始填报高考志愿。阅览室里拉起一道道线绳,上面挂满五颜六色的画页,介绍各知名高校校史、专业设置、毕业去向及招生人数,似乎在向考生频频招手:欢迎你,这里是社会名流的摇篮,培育专门人才的苗圃。 喇叭里反复播放《毕业歌》——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许校长为毕业生填报志愿亲自把关。他逐一召见考生,动笔帮政审条件好的同学调草表上的志愿——以免本校的考生之间撞车。 许多人被召见后成竹在胸志满意得,以左北大、朱清华、陆复旦称呼相互打趣。 对待政审“降格”“不宜”的考生,许元绍的所作所为则像演戏——也煞有介事看草表,也言不由衷谈看法,但不会动笔帮他们调整志愿。 蒋乐生草表上第一志愿,是别人不屑一顾的“江陵化工学院”。 许元绍看完他的草表,沉默片刻不说话。后来漫不经心问:怎不选一所好点的学校? 蒋乐生目不转睛注视着许校长,嗫嚅道:我家成份不好,不敢报高了。 他说的是实话。三年来,出身的阴影笼罩心头,一年甚过一年挥之不去。品味许校长的话,他满怀希望恳求道:你是说我可以选更好的学校?请帮我改改好吗? 此时在蒋乐生看来,校长如仙人指路,他确认的学校必取无疑。 见蒋乐生当了真,那纯净的眼神迫使许元绍急忙把话缩回去,改口说这样也行,江陵化工也不错。。。。。。侯德榜创办的,学化工很有前途。 一九六零年七月二十日,全地区一千三百多名考生集中濠城市高考。 试题不分文理类别,各科命题都不难。蒋乐生从容发挥笔下如有神,仅用一半时间便做完题目,然后反复检查以确保万无一失。他心中抱怨考题太简单,分数差距拉不开对他录取不利。那位谢顶的监考老师来回巡视,每到他跟前总有意驻足片刻,扫一眼答卷面露赞佩神色。 直到此时他仍蒙在鼓里——即使他门门满分,也终将榜上无名! 第三天中午考完,送考老师商量后宣布:下午自由活动。同学们即将各奔东西,乘此机会结伴看看濠城名胜古迹,或去城外登狼山。晚七点集合返回江安。 离市区九公里的长江边,逶迤矗立五个山头,山高虽不足百米,扼守江岸颇为险峻,其中佛教四小名山之一的狼山最为有名。蒋乐生与王朝贵黄新官一起爬狼山。 王朝贵是班级学习委员,罕言寡语性格沉稳。他家中农成分,哥哥解放前被抓壮丁,至今生死不明,母亲为此哭瞎了眼。 团支书左春荣与王朝贵同乡,初中毕业多亏王朝贵帮他复习,才考上江安高中,两人关系不错。他试探过左春荣,有哥哥的问题志愿怎样填好?左春荣支支唔唔没说出啥。他有自知之明,填的都是地质农林师范冷门院校。 黄新官的父亲是个大烟鬼,三十亩田被他一杆烟枪烧光。解放后父亲断了烟源,骨瘦如柴干不动活,投河死了。 哥哥比他大十岁,早年上海学生意,开一爿绸缎店。黄新官和母亲靠哥哥接济。他会讲洋泾浜上海话,是班上见过世面的人。 黄新官偏科独爱。前年元旦赛诗会上,他朗诵自己创作的长诗《歌颂跃进的新“江中”》一咏三叹:啊,亲爱的江中,我爱你,深情地拥抱你!。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燕尾服上打领结的装束,张开双臂如大鹏展翅般夸张动作,赢得一阵阵掌声。“诗人”名声鹊起,此后校刊不断有他的新作问世。 他怕上数学课。平面三角立体几何勉强考三分,代数从来不及格。后来向数学代表蒋乐生请教解题窍门,成绩慢慢有了提高。黄新官出于感激,送他几件自己嫌小的旧衣服,说:别嫌不好,我拿你当兄弟。 这位仁兄一贯大大咧咧,别人叫他“诗人”,无论美意揶揄他都爽快答应。出身不好的人怕填登记表,他却满不在乎,成分一栏填上“地主兼资本家”。他说父亲地主哥哥经商,单料双料都无所谓! 他填报志愿全凭兴趣,北大南师院濠城师专,清一色的中文专业。说要读就读称心的专业,不录取无所谓,像高尔基读我的大学! 开狼山的公共汽车票价一毛五。三个人舍不得花钱,一小时多点便走到山脚下。 “大暑”天酷热难耐,登山的游人稀稀落落。山路崎岖曲折,路旁阔叶树投下大片浓荫,知了躲在晒蔫的叶子下赛歌。每段台阶拐角都有个香火摊,卖香烛的老翁老妇罩在遮阳伞下昏昏欲睡,听到登山脚步,马上打起精神大声叫卖。 爬完三百多级石阶,三个好友一鼓作气登上山顶。 站在望江平台上,顿生“荡胸生层云”气概。江面宽阔无垠一片汪洋:向右看万顷波涛滚滚来不见源头,向左望后浪簇拥前浪东流而去。前方烟波浩淼,对岸烟囱飘出的缕缕轻烟依稀可辨;脚下江水拍击绝壁,浪花飞溅卷起千堆雪,发出令人心悸的阵阵轰鸣。江心两艘轮船拉响汽笛次第驶向上游,一群海鸥尾随其后上下翻飞。一条小火轮拖挂几十节木排,沿江岸向下游渐行渐远,消失在水天尽头。 黄新官张开两臂,吟诵起苏东坡名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山顶上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四大金刚威风凛凛,百余罗汉神态各异。正中供奉着如来佛祖贴金巨塑,慈祥的双目半睁半闭,凝视着普天下芸芸众生;背面观音菩萨身披霓裳,兰花指中间夹着柳枝,正蘸宝瓶水洒向苦难的尘世。 蒋乐生突然萌生求神灵保佑他录取的想法。便请来两把香,就神案上烛火点着,分别插进如来和观音面前香炉里。然后匍匐在蒲团上,虔诚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我考上大学,永世不忘大恩大德。祷告完毕恭毕敬连拜三拜。他长吁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桩重大使命。 大雄宝殿前银杏树上,一只白肚皮长尾巴喜鹊,蹦来蹦去喳喳地叫。是受菩萨差遣前来向他报喜? 王朝贵一脸喜气,说偏殿里有个老和尚为人求签占卜,求签一块外加解释两块。不去试试? 他摸出自己求得的签条,一张二指宽的黄纸,上面竖印三行黑色小字: 第四十八签中上 推车出门去远行,车轴掉耳路不平。幸遇路人来相助,风停雨止天放晴。 先难后易先苦后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蒋乐生说:其实你是杞人忧天。成份好成绩好又是班干,取个好大学板上钉钉。我有这条件就敢报清华。你太保守,尽挑些没人报的学校。 王朝贵凄然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班上无人知晓他有个失踪的哥哥。 三年来蒋乐生朝思暮想上大学。但种种不祥预感使他惶惑,陷入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的怪圈。如今考也考了,又刚刚敬过香求菩萨护佑,他惟恐求个不好的签,信呢还是不信? 他随王朝贵来到偏殿。那和尚满头银发,雪白的长眉颇有道骨仙风。他看出蒋乐生迟疑不决,慈祥地问:小施主想求签还是占卜?不要紧,信呢,则灵;不信则不灵,就当捐一块钱善款。 蒋乐生递上一块钱,闭上双眼把签筒举过头,默默祈祷菩萨赐个上上大吉的签。签筒哗啦啦颠了半分钟,仍下不了决心住手。老和尚提醒两次可以了他才停住,一支红漆写着“七十四”的竹签串出来。 蒋乐生紧张得屏住呼吸。老和尚递来的黄纸条上也竖印三行黑色小字: 第七十四签下下 隔河望见一锭金,金光灿灿燎人心。风高水冷无船渡,时运不济奈何天? 求财不得求功不成求名无榜苦果自吞 如同被雷电击中,蒋乐生脸色煞白,额上沁出汗珠,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栽倒王朝贵怀里。老和尚忙嘴里含着凉水,“噗”“噗”往他脸上喷,用大拇指掐住“人中”,连连摇头:这孩子,这是怎么啦? 少顷蒋乐生睁开眼,“哇”一声哭起来。喃喃自语道:风高水冷无船渡—— 王朝贵边替他擦泪边劝:乐生,冷静点。你呀,真是个孩子,一点沉不住气。和尚说了,你信它灵,不信—— 蒋乐生抽噎着说:我不愿信,只恐怕不得不信。 黄新官过足了吟哦古诗词的瘾,也凑来捧起签筒颠了一通,一根五十五号签串出去。老和尚找出签条,上面也是三行竖印小字: 第五十五签上上 困龙得水泥沼中,腾云驾雾凌太空。否极自当有泰来,天生我材必有用。 困龙得水遇难呈祥功成名就祖耀宗光 黄新官摇头晃脑读了两遍。对王朝贵和蒋乐生说:纯属胡扯。我若是条“困龙”“水”从何而来?否极泰来是哲学道理,天知道哪一天的事?我只欣赏最后这句,李太白的名诗救了多少绝望的人!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准确地投进垃圾桶内。 蒋乐生说:你应该信,信则灵嘛!我求了个下下签,不愿信只怕真的灵验呢! 太阳偏西,王朝贵说时候不早,快下山吧。管它灵不灵,只当场做游戏随他去了。再一个月不就有结果了吗? 一个月后,王朝贵被录取专科学校,应验了“细雨渐止天放晴”。蒋乐生黄新官成了四名落榜生中的两个。 王、蒋相信他们的签灵验,黄新官不信。最终真就验证了老和尚的话: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正文 十八 喋血 七月二十二日晚,去濠城送考的包车返回江安,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家里的日子实在难过。母亲浮肿病仍不见好,父亲去世那天,她勉强捱起床替他剃头擦身,送葬回来又躺倒了。身体有病是一方面,遮风避雨的父亲死了,母亲像趴架的瓜秧精神垮塌了。见到徐其虎那帮人,抑或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甚至一提他们名字便浑身发抖。——母亲被吓破了胆。 二弟乐田农中毕业回家,十四岁便当壮劳力使。粪桶的绳套挽一圈,挑大半担粪踉踉跄跄,鼻梁骨都累歪了,只给记半劳力工分;夜间喂牛睡不实觉,滴水成冰要起身轰牛撒尿,别人不干他要求干,只为每夜可挣一分工。 妹妹乐梅十一,小弟弟乐谷八岁,跟妇女割麦、薅草、掰玉米、拾棉花等农活。他俩手脚快不比妇女们少干,妇女记七分给他们三分。为了多挣两分工,乐谷住进渡口小窝棚,白天出工夜间摆渡,并写保证书“生死听天由命,与生产队无关。” 三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干,挣的工分不够分粮草,年终结帐需倒找生产队钱。 晒场上粮食堆成鱼脊状小丘。上风头的籽粒饱满,分给干部及成分好会咋唬的人;下风头的七成饱满度,分给四类分子人家;中间的分给一般社员。 昨天乐梅乐谷姐弟去分粮,下风头籽粒不饱自不必说,王小四撮不少秕谷添秤。乐田收工回家火冒三尺,捧起秕谷举到弟弟妹妹眼前:这秕子你们也要?说完朝乐谷脸上狠狠摔去,两个孩子委屈得哭起来。 一复秤,六十斤口粮少了整五斤!乐田眼珠通红:你们俩怎不看秤,眼仁瞎了?一个月的口粮少五斤,喝不成粥喝水!乐谷边哭边解释:我看秤的,秤花不错秤杆高高的呢。乐田吼道:呸!王小四惯用的鬼把戏,秤砣往上一托,秤杆可不翘起来? 乐梅抽噎着说:二哥,下回分粮你去吧,他们兴许不敢欺你。 乐田蹲在地上哑口无言。想想自己哪天不挨欺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锤打,放声哭道:这日子没法过!老天爷你睁开眼,天理难容啊! 母亲在床上抖得如筛糠。 父亲已过了断“七”。小河弯杂树丛里,斗笠大的土堆早实沉下去,长出稀疏的青草。竹竿依旧斜插在那里,白纸幡脱落下来盘在地上,风吹日晒雨淋变成浅灰色,活象巨蟒蜕下的皮。 蒋乐生心思全在录取结果上:能录取这个家还有希望,取不上呢?他不敢想! 日子慢吞吞过去,越到后来他越沉不住气,紧张、焦急、担忧、恐惧、茫然。熬到八月二十号,他急匆匆赶往学校打听消息——去年这时候录取通知到了。 校园一片宁静。传达室校工刘爹身穿背心短裤,脚套木屐躺在藤榻上摇芭蕉扇。见蒋乐生心神不定安慰道:快了,就这两天。今年个顶个稳取,回家等好消息吧! 又一个不眠之夜。蒋乐生似睡非睡中,见许多盖红印章的录取通知半空里飘来飘去,说不上哪所大学的,也看不见录取者何人。他踮起脚伸手去够,指尖刚刚触及,那些纸片象气球飘向空中,越飘越高越远,悠悠不见了踪影。 他心烦意乱睡意全消,下地开门出外走走。 朦胧月光下四处静悄悄,纺织娘在草丛里叫得烦人。他信步来到生产队牛棚,麦糠燃起的浓烟发挥着驱蚊功效,几头老牛正安详地反刍。劳累一天的乐田躺在地上睡熟了,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嚼蚕豆一般。 出牛棚沿小路来到大河渡口。一条水泥船静静地拴在柳树上,划船用的木锨湿漉漉的,看来乐谷摆渡刚睡下不久。人字架窝棚里铺块草席,八岁的孩子孤零零仰面朝天躺着,芭蕉扇从手里滑脱,任凭蚊虫叮咬睡得很香。 为挣价值仅二分钱的工分,两个弟弟甘愿睡牛棚住窝棚,长年累月没囫囵觉睡,他们还都是儿童啊! 与前两届一样,这年高考分数既不公布也不通知本人,只供“内部掌握”。八月二十二号,首批重点高校录取通知书寄达,三天后一般本科院校的也接踵到齐。这些录取通知书的得主全都根红苗正。 校门口玻璃橱窗里,教导处逐日公布录取结果,高校系科和被录取人名字熠熠生辉。十二年寒窗换得金榜题名,值了! 一连几天下午,蒋乐生蹲守在传达室,邮递员一到,帮刘爹收挂号信拆封登记。他的心提到嗓子眼,飞快地拆开再飞快装回信封。他在寻找属于他的录取通知书,即便未填过志愿的院校也不放过——当初他志愿表“是否服从录取其他院校”一栏全填了“服从”。 后来他发现,重点及本科院校录取的没有一个像他成分不好,心情反平静下来,由失落转为继续期盼。专科的通知书还没到,他寄希望被大专录取,管它工专、医专、师专、农专什么专都行。专科学制短,早点毕业养家糊口也好。 最后两天,大专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果然都是成分不好的同学。蒋乐生望穿秋水还是盼了空!刘爹“个顶个稳取”的包票不管用。 八月三十一日中午,金字红榜列出最后一批录取名单,下面标着一行小字:接省招办通知,六零届高校录取已全部结束。教导处。 这一届仅四个人榜上无名:除蒋乐生外另外三个人,荣子山黄灿不光成份不好,反右时被辩论过,此前复习也没太拼命,早已心如死灰不抱希望;“诗人”黄新官骑自行车出了远门,说想效仿李杜云游四方。走前双手一摊耸耸肩:取上就念不取拉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明天新学期开学,校园里活跃着师生们的身影。去县人委报喜的队伍渐渐远去。 蒋乐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天空又高又蓝,鸟儿快活地飞,蝉在树顶叫得正欢。秋后的日头很毒,照在头上麻麻的。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我醒着还是在梦里? 他象条无人问津的流浪狗,在待过六年的校园里踽踽独行:教室、阅览室、宿舍、操场,捡到过饭票的小河沿……他知道自己被惨遭遗弃,成了母校“江中”的弃儿,全国几百所高校的弃儿! 不知不觉走到教工宿舍区,他想去见见班主任武老师。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布帘,才想起她正坐月子。 他打定主意去见许校长,问问什么原因没有录取。许元绍来“江中”主政四年,性格羞怯的蒋乐生从未主动找过他,仅有一次单独交往是不久前填报志愿——许校长问怎不选比“江陵化工”好点的学校作第一志愿?蒋乐生当时极为振奋,求他给改改,他却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 校长室位于大雄宝殿的东北角。解放后泥菩萨被砸,空壳宝殿做了室内运动场。升格完中后校舍紧缺,大殿子改作教师办公大厅,东北西北两角隔出校长室和教导处。许校长调侃道:泥菩萨故居如今供奉咱们肉菩萨,老师们都是教书育人的菩萨。上百名“肉菩萨”的办公桌按年级和教研组拼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方阵,八百平米空间一览无遗。 春天粮食局局长的儿子转学来“江中”,总务处夏主任不失时机盯上去,对局长诉说老师们定量太低,饿得上不动课,能否批点黄豆补充些营养?局长说黄豆不行,批二百斤豆饼吧。老夏大喜过望,拉回食堂用水泡了,掺进大米煮饭只收一半饭票。老师们吃饱肚子,都夸老夏有办法。 不料第二天个个肚皮发胀,咕噜咕噜一个劲放屁,大厅里放屁声此起彼伏,低沉的高亢的短促的绵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熟豆饼的浓浓气味。那位颧骨象猴腚的侯老师说:乖乖隆的冬,百人臭屁大合奏,胜过新年音乐会!头发花白的生物教师凌老夫子文绉绉道:屁乃人身之气,焉有不放之理?诸君在此尽可大放特放,学子面前可要摒牢,免失为师之尊!一通“屁说”引发哄堂大笑,年轻女教师们羞红了脸笑弯了腰,索性趁乱放个痛快。 蒋乐生敲门求见时,许校长正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茶,凝视着杯中叶片的沉浮,以至敲第三遍门才听见。 一双露大拇脚趾的黑布鞋跨进门,蒋乐生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立正姿势站在他面前。 许元绍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很意外:哦,蒋乐生。有事? 蒋乐生点点头,机械地回应“嗯”。 许元绍呷口茶,放下玻璃杯指指对面椅子:坐吧。毕了业就是校友,坐下说话。 身份由学生变为校友的蒋乐生喉咙干涩,清清嗓子开门见山问:许校长,招生结束了,我怎么没有录取? 许元绍从愕然中醒来,迅速理清思路——能哄则哄不与他纠缠,快快打发了事。 应该说许校长对蒋乐生本无恶意。这个学生成绩优秀,在校循规蹈矩表现良好。他外调材料上疑点很多,从土改合作化起,其父所有问题没有政府部门结论;大队“坚决不同意上大学”的要求实属罕见。他出于保护学生的本能,同意陆新明实地调查再作争取;但是受少惹麻烦不犯错误思想支配,“认公章说话”最终将政审结论定为“不宜录取”。 高考阅卷结束,蒋乐生分数列濠城地区一市六县之首。许元绍心怀歉疚,一度产生过扼杀人才的罪恶感。 没有办法,政策决定的。夜深人静他这样宽慰自己。 蒋乐生凄楚的眼神在等待。许元绍淡淡地说:是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没取你。口气象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真的吗许校长?你也不清楚什么原因?蒋乐生瞪大惊疑的眼睛问:我填的志愿不合适?要么是考分算错了?成分不好取个专科也行啊!全国好几百所高校,就没有一家录取我? 许元绍见他情绪很激愤,有意岔开话题。倒给一杯水说:喝点水吧。瞧你嗓子都哑了。录不录取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 蒋乐生嗓子正冒烟,接过杯也不道谢,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他用手背抹抹嘴,哀伤地说:我知道这个结果难改变,但想弄明白为什么。 许元绍抓住对方弱势心态,赶忙把话说死:不是难以改变,而是根本改变不了!他顿了顿,以校长的矜持口吻教训道:蒋乐生啊,都说你很聪明,聪明人就不该钻牛角尖。钻牛角尖有什么意义? 一听这话,蒋乐生从椅子上弹起,眼泪夺眶而出:许校长,我没有钻牛角尖!全校四个人没取就有我,难道不该问为什么?好比……一个食物中毒快要死的人,总该明白中了什么毒,是谁下的毒! 许元绍象挨了一耳光,勃然变色扭歪了脸,厉声喝道:你小小年纪,怎说出这种话?你在跟谁说话?什么中毒下毒的,就你这种仇恨社会的思想,哪所大学会录取你?哪个学校敢取你? 蒋乐生仰脖喝干杯里剩下的水。他眼里布满血丝,嘶哑的声音在颤抖:许校长,请不要拿大帽子压人。我是你学生,从初三到现在,你当了我四年校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天你就把我当亲生儿子,听听我心里话好吗? 许元绍的良心受到猛烈撞击,如面对遍体鳞伤的小动物,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酱紫色脸膛慢慢恢复平静。 许校长,我很希望有像你这样一位革命干部.员父亲,但这辈子已不可能。前年大队‘群专指’批斗我父亲,后来不了了之。为划清界限我半年没敢回家……我改变不了家庭出身,唯一能做的比别人更发奋读书,学好知识报效祖国,也改变个人命运……我的家一贫如洗,高考前夕父亲病故,母亲长年卧床不起,弟弟妹妹还小,我撑不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上大学是我唯一出路……填志愿那天,你问我怎不选比江陵化工更好的学校,对我是多大的鼓舞啊!现在请你告诉我,告诉把你当作父亲的学生,我哪方面不够录取条件?你是一校之长,不问你问谁? 汗水浸透了短衫,粘在他羸弱的身躯上,根根肋骨暴凸如搓衣板。蒋乐生泪眼婆娑字字血泪,期待校长道出实情。 许元绍开始倒被这些情真意切的话打动,最后见他依然重复先前的盘问,不禁大为恼火,索性把话说绝:知道不够录取条件就行。组织秘密随便告诉你? “秘密”两个字果然奏效,蒋乐生被怔住了,一时哑口无言。少顷仍不甘心问:我考试成绩如何,到底考多少分?十二年苦读就为这一考啊! 天真的孩子在寻求心理安慰——似乎考分高,不录取怪不得自己。 许元绍为使出“秘密”杀手锏而得意。他抬腕看看手表,冷冰冰说考分没有公布吧?凡是不公布的都属秘密,说明不需要你知道……你走吧蒋乐生,我还有事,没空同你纠缠!说完抓起桌上的钥匙等着锁门。 如此的狰狞面目,如此的无赖态度,如此的强盗逻辑!蒋乐生有理无处诉,悲愤欲绝。 办公室一角,大殿子擎天巨柱油亮油亮的,下端嵌在扁鼓形花岗岩底座上。 小时后看过《杨家将》小人书。老令公兵败两狼山,悲愤交加碰死李陵碑的场景突然浮现蒋乐生眼前。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咬牙切齿吼道:许校长,你---真狠! 他瘦小的身躯豹子一样,以百米冲刺速度向前猛冲,“砰”的一声撞在柱子花岗岩底座上。十六岁少年倒下了,血从额角挂下来,象弯弯曲曲的蚯蚓。 正文 十九 代课 许元绍阅历虽深,目睹如此惨烈的一幕,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脸面上尤为尴尬。拘谨如女孩的蒋乐生,声称要当一回他的儿子,穷追不舍什么原因不被录取,让他怨不得恼不得怒不得,万般无奈只得以“秘密”拒绝作答,致蒋乐生以死抗争。幸亏人没死,事情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找来陆新明紧急商讨对策。 陆新明说蒋乐生年小体弱,回家挣工分的确难以维持生计,建议许校长出面帮他安排个工作:校长人头熟,你出面这点事不难解决,算对他的一点补偿。许元绍思忖片刻说:也好,免得他再来纠缠。 半夜里蒋乐生醒来。睁眼四顾这是哪里?白顶棚白墙壁,空气中一股浓浓的消毒水怪味。右额角针扎火燎般疼,脑袋昏昏沉沉,象灌了铅抬不起来。 灯光下有个模糊的身影,三十多岁剪平头,一手捂右下腹,正站在床头注视着他。那不是马祥瑞书记吗?蒋乐生早就想过,录取通知到手我先向马书记报喜。咦,我不是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吗?他怎么来了?。。。。。。想着想着又昏睡过去。 这里是医院外科病房。蒋乐生右额肌肉外翻,伤口深度见骨,颅骨摄片可见新鲜裂纹,昏迷不醒呕吐不止是脑震荡症状。医生说,再往中间一厘米瞳仁就会撞冒,幸亏室内助跑距离短,伤者的体重轻,否则人头撞石头性命难保。 同病房三十多岁剪平头的病友正是马祥瑞。他得的急性阑尾炎,手术时已化脓穿孔。蒋乐生对他说马书记,我不争气,没考上!言毕泪珠滚滚。 马祥瑞已听说事情原委,把他按在床上。让他闭目养神,什么也别想。 女护士端着器械盒走进病房,身后跟着来探视的校团委书记陆新明。 得知蒋乐生同室病友就是牌楼公社原来的马书记,陆新明很想弄清蒋乐生父亲问题的真相,趁马祥瑞捂着肚子出外散步的机会跟了出去。马祥瑞却反映冷淡不愿作答:木已成舟,说不说有什么用? 陆书记说不解开谜团心不安。马祥瑞凄然一笑:只怕谜团解开你心更不安。 无奈陆新明坚持要听。马祥瑞把“群专指”如何蛊惑群众捏造罪名揪斗蒋庆余,送强劳队办罪无据,最终不了了之的经过简述一遍。这位梗直的书生感慨道:一个闹剧刚收场,新一幕悲剧就制造出来! 陆新明临走安慰蒋乐生:好好养伤,许校长已报请有关部门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又说你比同届同学小好几岁,想上大学还有重考机会,有志者事竟成嘛。其实他心里明白,“重考”之说仅为了安慰,是善意的蒙蔽和欺骗。高考政策不变,蒋乐生考十回也是“不宜录取”。 几天来蒋乐生一直昏昏欲睡,清醒时马祥瑞对他说:乐生我理解你,但并不赞成你。勉励他要经得起磨练挫折,珍惜生存的权利善待生命。马祥瑞刀口拆线出院,蒋乐生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题字,马祥瑞欣然命笔,写下八个苍劲有力的字:正派为人,认真做事。 王朝贵录取到濠城师专。一开始大队在他外调函复上写道:哥哥四七年被抓丁,至今下落不明,意犹未尽画蛇添足“可能逃往台湾。”王朝贵面临灭顶之灾!左春荣念及旧情,请当大队干部的姐夫出面去掉“蛇足”,王朝贵起死回生,由“不宜”改为“降格”。这与狼山求得的签条幸遇路人来相助,细雨渐止天放晴形成巧合。 几个要好的同学临走前来向蒋乐生告别。见他眉骨上伤口都埋怨:你这是何苦?你被剥夺的只是一次机会,万幸活了下来,活着就有希望。 许元绍亲自跑教育局,为蒋乐生开来一纸介绍信,分配红旗印刷厂“红专学校”做代课教师。算县职工学校编制,厂里每月发工资22元,抵四个劳力的工分值。 红专学校成立以后因没有教材,没有统一办学制度无法上课。个中原因新上马的厂大多运转不灵,厂领导无暇顾及办学;学员视业余教育为负担,没有学习积极性。 蒋乐生象森林里迷路的孩子茫然无措——这代课教师怎么当? 上不成课也不能无所事事,否则22元工资难得拿长久。 他在厂区四处转悠找活干。给排版工当助手学习检字,帮装订车间包装成品,跟三轮车给客户送货,把甬道砖缝里小草拔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找到个与红专学校相关的活——办黑板报。他给黑板报起名《红专周刊》,标明由红专学校主办——挂名红专学校校长的工会王主席一听,笑眯眯连声说好。 黑板报虽不起眼,也算舆论宣传阵地,也必须“政治挂帅”。他请王主席当主编,自己和两名车间主任做编委。拟好的《编者按》《评论》都送主编审定,表扬批评稿件均经过核实。为增加板报趣味性和可读性,选些小常识小幽默之类三言两语补白。 缮写是他的特长。自小临摹赵孟頫的字帖,上初中时练过美术字,宋黑隶魏碑全会写。借鉴《怎样出黑板报》那本书,他用彩粉笔把板报装帧得图文并茂。逢星期一《红专周刊》换版,报架前人头攒动,工友如欣赏工艺品般踊跃。 这年年底,县工业局总工会联合组织年度工作检查,发现这块令人眼前一亮的《红专周刊》,带队的局长大加赞赏,给该厂宣传和职教两项工作加了分,支书厂长王主席都很高兴。 转眼到了春节。县总工会组织文艺会演,红旗印刷厂的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采用男女声二部轮唱,唱法新颖气势磅礴,蒋乐生的指挥技艺超群,夺得了一等奖。会演结束捧回一只镶奖状的镜框,一把盒装的紫檀木二胡。 王主席的脸笑眯眯的象朵盛开的菊花。他把二胡交给蒋乐生,还买本《怎样拉二胡》的书送他:你下功夫好好练,下次得奖还靠你。 《红专周刊》黑板报外加这次文艺会演,蒋乐生在厂里赢得不错的名声。 代课一年,他只上了一堂半截子课。 六一年夏天,总工会布置,各厂红专学校秋季开学必须开课,一律教汉语拼音,迎接全省职工普通话演讲比赛。 教学内容既明确,上级又如此重视,蒋乐生怀着久已的渴望,精心准备上好第一课。好在他对拼音驾轻就熟。 他在黑板报上对学拼音推广普通话意义作一番宣传,将声母韵母标上汉字读音,写纸块上贴到饭堂里——那是人人必去的地方。又用边角废料自制卡片,确保学员人手一套。他明白,只有上好课才算称职的教师。 终于盼来开学的日子。下午五点,下工铃声骤然响起,各车间机器停止了轰鸣。工友们脱下工作服拎着小板凳,聚集到两排厂房之间天井里。 这天井八米宽二十多米长,是整个厂区最宽阔的空间,全厂大型活动多在此举行,工友们戏称它露天大礼堂。蒋乐生把天井打扫干净,东头梧桐树下摆张小桌做讲台,倚树干架起黑板,上面用粉笔写上“庆祝红专学校开学上课”十个大字。 王主席简短开堂白之后,蒋乐生精神抖擞走上讲台,激动兴奋又未免有些紧张。他向眼前人群深深鞠一躬,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各位师傅,感谢大家牺牲工余时间来上课。今天是红专学校开学第一课,讲得不好请多提意见。 也许教师给学员鞠躬是新鲜事,场内一阵骚动。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饶有兴味等待小老师开讲。 蒋乐生对照备课笔记,介绍拼音识字和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意义,接着开始教拼音。什么是声母什么是韵母,板书范读领读,一口气教了半个小时。他信心满满扫视台下,却见许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顿感底气不足,问学员们听懂没有? 懂了。只有几个人回答,声音也不洪亮。 不懂!又不是小学生学这干嘛!什么“生母”“养母”的,妈太多了!喊“不懂”的人越来越多,夹带着揶揄和哄笑。 一位老年工友说:小蒋老师,我舌头老了转不过弯,学这玩意不行。 不当饭吃不顶钱用,不如摔两把扑克呢!几个青工不满地嘟囔。 天暗下来。“孩子放学了等我回去做饭呢。”有女工拎着小板凳站起来。 天井里顿起波澜,蒋乐生头嗡一下大了。他始料未及,手足无措说不出话。 王主席站起来喊:大家静静!坐下来好好听课。学拼音是上级布置的政治任务,全国推广普通话,不学怎么行? 蒋乐生转身板书的工夫,人群中呼啦啦走掉十来个。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诫自己万事开头难,坚持就是胜利。我花那么多功夫备课,不信讲不好。“现在我领读声母,请大家跟着一起读。波,泼,摸,佛,得,特。。。。。。” 乌云涌过头顶,天空突然变黑。不知谁喊声“快下雨了!” 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紧跟着“喀嚓嚓”一声炸雷,豆粒大的雨点噼哩啪啦自天而降。人们四散奔逃,天井里瞬间流成了河。 雨幕中梧桐树下,蒋乐生浇成落汤鸡。他象一尊石雕伫立着,任凭王主席走廊里喊叫纹丝不动。 第一课半小时便夭折了。后来回想起来,倒很感激突如其来的大雨。如此收场比学员全都走散,他独自杵在讲台上体面得多。 学员学不进“波泼摸佛”。为了应付普通话演讲比赛,王主席挑选几名文化高有普通话基础的青工,下班后让蒋乐生强化训练两小时,特批每天补贴一毛钱夜餐费。声明这钱获奖以后才发,言外之意得不到奖就免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红旗印刷厂参加国庆演讲比赛获奖。几名青工也拿到了夜餐费,王主席称赞小蒋老师“又立了一功。” 正文 二十 下放 六一年中央调整经济政策,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方针,凡五八年后进厂的工人全部下放回乡,新建的厂如多米诺骨牌接连关门。 红旗印刷厂是扩建老厂,按政策属调整单位。要把十五个徒工下放回乡并非一件简单的事:这批人虽未满师定级,事实上已成为各车间生产骨干,为工厂发展付出了辛勤劳动。他们进厂两年多,以取得工人身份挣工资为荣,重回农村挣不值钱的工分,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当初风风光光进城,如今灰头土脸回乡,早知今日不当这工人也罢。没劲! 好容易转成定量户口,一声令下就回乡,唉,捧老牛屁股的命! 几天来支书和王主席一直陪笑脸,分头做思想工作,最大限度满足他们的要求,并郑重承诺:我们厂将来要发展,形势好转添人你第一个,这事包我身上! 最棘手的是制版车间的郑巧灵。这个大队支书的独养女儿,初中文化模样俊俏,进厂不久和她师傅谈起恋爱。已约好今年中秋办婚礼,谁料晴天霹雳小郑要被下放回乡,这婚结还不结? 小郑和她男友找到负责整顿工作的支书和工会王主席,跪地哭诉道:请求领导开恩积德,看我俩勤恳工作的份上,成全我们的姻缘,不要丧良心棒打鸳鸯。 政策规定父母户口性质不同,生出孩子的户口随母亲一方。小郑的师傅城镇户口,家人不容许他娶农村户口的郑巧灵为妻,否则孩子就成了地里刨食的农村社员! 小郑眼睛红肿象熟桃子,咬牙切齿发狠:非逼我下放,就吊死工厂大门口。 支书和王主席被二人真情打动,甚至陪着掉不少泪。请示工业局领导得到答复:一个口子也不准开,思想问题靠做工作。 支书与王主席商量,这是实际问题不是思想问题。人命关天,真出事谁负责任?请示分管副县长,小郑父亲也暗中托人活动,最后同意作为特例,采取“人下放保留户口”折中办法:郑巧灵也一样办下放手续,戴红花列光荣榜离厂,但暗地里不迁户口,保留城镇粮油供应。 江安小城笼罩在恐慌气氛中。一拨拨下放人员戴红花背行李卷离厂回乡,欢送的锣鼓震得人心烦意乱。蒋乐生突然产生可怕预感:我一年才上一堂半截子课,是厂里可有可无的人。如今工厂关停并转,红专学校还办吗?政策规定五八年后招工进城人员一律下放,意在压缩定量供应人口,我是否在下放之列?工作能否保住? 这些年来厄运当头,他对坏消息尤为敏感。 他去县职工学校打听消息。问是否会被下放潮流裹挟失去工作,校长肯定地说:不可能!你是教育局分配来的,不属下放对象之列。红旗印刷厂的红专学校还要办。校长安慰他:你小小年纪心思怎这样重?厂里对你反映不错嘛。 蒋乐生吃了颗定心丸,回厂时天已擦黑。厂门口路灯下,王主席正拉着个背影的手话别,很像生产队长王怀兵! 王主席与他不期而遇,忙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塞进裤袋,吞吞吐吐跟他搭讪:小蒋老师?你去哪儿了? 他心里格登一下:王怀兵来厂做什么?他们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主席塞进裤袋的是王怀兵带来的联名信,要求下放蒋乐生回乡!上有出自他一人之手、十几个名字的手指印。 前些年,县人委批准“江中”实行军事化管理。高中部统一住校食宿,农村学生户口进城,享受粮油定量供应。徐其虎眼看蒋乐生迁走户口,心中便暗暗发誓:迟早让你迁回牌楼大队来! 去年高考,蒋乐生外调表上“坚决不同意录取”一句话,粉碎了他的大学梦。 徐其虎正得意,蒋乐生出乎意料没有回牌楼挣工分,而是留城当了代课教师! 这一年蒋家的日子渐有起色,倒找生产队粮草钱有了着落,四间破茅草屋修缮一新。而自家的元宝屋灰头土脸,屋脊断成几截没钱修。——徐其虎妒火中烧! 儿子徐小虎更让他气破肚皮!小虎十三岁,顿顿饱饭发育得人高马大,就是不肯好好念书。上五年学只读三年级,隔一年便要留一次级,成了全校有名的留级宝。这小子课堂上调皮捣蛋,下课专欺负女生小同学,老师批评他他骂老师,老师管不了交给校长,那位会吹笛子的何顺校长他也不买帐,叉腰指着鼻子警告:小心我在爹面前说你的坏话,你再拍马屁也没用! 小虎的志向是长大参军。他跟爹说读书没有用,你一天书没念不一样参军?一样当大队干部?全大队哪个不怕你?——这也叫有志不在年高。 把蒋乐生弄回来挣工分的念头折磨得徐其虎寝食难安。他发誓,要象当初对蒋庆余那样把他儿子捏在手心。夜晚他躺在床上,最乐意听猫爪下老鼠被撕咬的吱吱惨叫,从中获得极大的快慰和满足。 天赐良机!国家调整经济政策压缩城镇人口。徐其虎在公社一听这话题再无心开会,马上想到蒋乐生而极度亢奋。他预见过不了几天,蒋乐生就会垂头丧气背着铺盖回家,低眉顺眼到大队登记户口,在他掌控的牌楼大队接受监督改造。 眼看整顿已近尾声,下放人员陆续回乡,仍不见蒋乐生踪影。徐其虎坐立不安,派王怀兵进城打探消息。叫他以贫下中农名义写联名信带身边,蒋乐生不在压缩之列,就递上去强烈要求下放他回乡务农!理由他家缺劳力,母亲生病弟弟妹妹年幼,他必须回家挣工分。“眼下形势多下放一个好一个,我们这样做等于帮厂里忙,他们自然求之不得。”王怀兵就是遵照这意图来的。 这封联名信对红旗印刷厂来说如雪中送炭。县粮食局正追查,为什么下放名册十五人,迁出定量供应人口少一个?厂领导解释郑巧灵情况特殊,声言此事已报县领导同意,但粮食局口气非常坚决:压缩定量供应人口是硬指标,任凭谁无权通融。厂领导正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困境,王怀兵送来了“柳暗花明”:蒋乐生进厂前就是城镇定量户口,将他下放不正好腾出一个指标、顶郑巧灵不迁户口不转粮食关系的缺口吗? 小郑的师傅是老职工,排版车间技术骨干,加上她父亲暗中活动,县领导已默许作特例变通处理。相比之下蒋乐生来厂刚一年,比那些徒工时间更短。尽管大家公认小伙子人不错,但红专学校迟迟开不了课,教师也属多余。无论从工厂利益考虑还是成全郑巧灵的姻缘,下放蒋乐生都是顺理成章。 出身不好绝无可能招工进厂,所以这次下放对家庭出身倒没有歧视性规定。但人们早已经形成思维定势——倒霉落难的事,出身不好理应“优先”,何况他家大队干部出面要人,当地贫下中农强烈要他回去挣工分?蒋乐生好比一粒泥沙,被下放浪潮裹挟入海再正常不过。 王主席对蒋乐生的家庭,以及得到这份工作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深知这偷梁换柱做法很缺德很丧良心,将会把蒋乐生和他的家庭再次推向灾难深渊。王怀兵那天递交联名信时神态诡秘,王主席意识到其中必有奥妙,心中不由得产生怜悯和同情。然而搞政治不容许感情用事,他要顾全大局,替厂领导排忧解难要紧。 蒋乐生人事关系在县职工学校,下放他回乡必须由校方出面。厂长派王主席跑一趟职工学校,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校长对厂方的要求很惊讶。按政策蒋乐生不属于下放对象。王主席苦着脸对校长说:我厂靠印书印报纸吃饭,下放回乡的徒工都跟他攀比,骂我们厂领导瞎眼,下放生产骨干养闲人! 正说着厂长突然来了电话,说下放徒工们在厂里闹事,质问蒋乐生比他们更晚进厂为何不下放?厂长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也让小蒋老师离厂,下个月停发工资。小蒋老师有能力,要不校长你想想办法,安排他去其他厂?人反正退给你了! 厂长和王主席的双簧演得逼逼真,甩包袱一样把蒋乐生推出厂门。 红旗印刷厂以停发工资的断然手段说退就退人。在工厂下马人员下放的浪潮中,校长把蒋乐生往哪安排?他顶着烈日去找教育局长。 局长午睡刚起,脸颊上残存一片凉席印痕。听半天稀里糊涂边打哈欠边问:哪个蒋乐生?校长说就是去年“江中”毕业,高考没取、把额头撞裂的那个不幸青年。全县百十所学校,您帮忙重新安排一下?局长“哦”了声把手一挥:算了,下放就下放吧,我给过许元绍一回面子了。 弱肉强食是动物世界的普遍规律。人世间多少矛盾的化解,以损害弱者的利益了结。小人物的命运,往往取决于大人物一句话。 刚端了一年的“饭碗”丢了,蒋乐生反应倒很平静,不同于去年高考落榜痛不欲生。他变得麻木迟钝,也许信了马书记的话——糊里糊涂不明原委反而好? 王怀兵每天给厂里打电话。蒋乐生人未到家,下放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全村。 正文 二十一 走为上 听说哥哥被下放,乐田将信将疑急得不行,晚饭后进城去问个究竟。 兄弟俩相遇在厂门口。只见哥哥背着行李,左手拎装脸盆杂物的网兜,右手被王主席拉着话别。王主席把紫檀木二胡送给他,说厂里没有人会拉,你留作纪念吧。进城到厂里坐坐,喝口茶歇歇脚。。。。。。王主席依依不舍,不知良心发现还是装的。 乐田接过网兜说:哥,你这一下放,咱家日子更难过了。我、乐梅乐谷白天黑夜拼命做,还要倒贴生产队钱。你体力差没干过农活,只怕连粮草也挣不回来。 哥哥沉默不语,乐田怕刺伤他的自尊心,换个话题说工分值太低,个个出工不出力,熬日头混工分,田里打粮不多,工分哪能值钱? 哥哥还是没说话,只顾闷头走路。 乐田又说,这两天苟小凤特高兴,小曲不离嘴哼个不停,幸灾乐祸呗!王小四当群众专政副组长,小人得志终日对我们吆五喝六。哥呀,干活苦点累点能忍,死在他脚丫受气太难熬!成分不好的老的老死的死,如今该专我们这一辈人的政了! 乐田哽咽起来。十五岁的孩子矮小精瘦,由于长年挑担子,背都有些驼了。 乐梅乐谷见大哥背着行李卷进门,意识到这个家顶梁柱塌了,呜呜咽咽哭起来。 “笃!笃笃!”乐田拉开门闩,来人是陆二年。他回头看看,摇手示意不要声张。关上门悄声问:乐生回来了?我有要紧话跟他说。 陆二年体格强壮,是队里上数的棒劳力,一般恃强凌弱者轻易不难为他。成分不好同病相怜,乐田乐梅乐谷视他为兄长,有二年在场别人不敢过分欺他们。 蒋乐生见二年紧张神秘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不祥预感。果不其然—— 傍晚收工会上,王怀兵说蒋乐生就要下放回来!我们贫下中农累死累活挣工分,汗珠掉地上摔八瓣,岂容他舒舒服服挣工资?。。。。。。大队领导指示,群众专政小组要加强监督,他文化高又快到十八岁,够得上戴帽条件。四类分子帽子拎群众手里,不老实随时给戴上! 二年焦急地说:乐生你快想个主意!这帮人心狠手辣,当初乐华被整得死去活来,马书记也拿他们没办法。往后哪有你好日子过?真找个茬戴上“帽子”就晚了! 蒋乐生听得头皮发麻,脑袋嗡嗡作响。徐其虎王怀兵企图借“群众专政”之手,把下放变成监督改造,赶尽杀绝呀! 怀着对大难临头的恐惧,劳累一天的乐田、乐梅乐谷睡意全消。庄户人家每遇灾险,总习惯跪拜菩萨和祖先牌位,以求逢凶化吉消灾平安。他家菩萨像和祖先牌“移(风易俗)破(旧立新)”被砸碎了,如今供着生产队发放的主席像。四个孩子焚香跪拜齐声祷告。香烟缭绕中老人家目光菩萨一般慈祥。 灯油不多了,灯焰渐渐暗下来。乐谷提议:哥,跪到天亮也不是办法。跟姑姑讨个主意吧,我跟你去!父亲死前拜托姑姑,遇大事给孩子们拿个主意。 姑父问明原委连连叹气:徐其虎心狠手辣,一手执天干坏事无数。去年考大学毁掉你前程,再落他手只怕性命难保! 姑姑抹一把泪说:走!说什么不能落他手里。 姑父摇摇头:往哪里走?没有户口去流浪?讨饭? 姑姑满腔激愤:上大西北去新疆!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找公社要求去新疆,公社不批找县里! 不等哥哥开口乐谷说:不行的,姑姑。前年乐华姐报名,就被徐其虎栏下来。 姑父沉吟半晌道:乐生是男孩读书又多,姓徐的更不放过! 如冰水迎头浇下,蒋乐生浑身激起鸡皮疙瘩。他摸出户口转移证,迁转地址栏写着“牌楼公社牌楼大队”。 .辣泪水在眼眶打转,他毅然决然说:我宁死不回牌楼大队!万里河山不信没有我立足之地,处处无家处处家! 姑父分析:户口不落就不算牌楼大队的人。与其窝徐其虎手心憋死,不如揣着转移证出去闯,好歹比什么没有强。 姑姑一想侄儿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前程未卜,不禁一阵心酸。她抹去泪水鼓励道:唐僧九九八十一难取真经,人一生说不定有多少磨难,多少人绝处逢生过来的。 姑父叫给三姐乐华写信,看那边农场收不收人?东北地广人稀,在那里站住脚,比举目无亲到处闯强。不行再考虑奔新疆。三十六计走为上,逃离虎口留得青山在! 蒋乐华来毛山后,考核合格当上子弟小学教师,有了自己的家。 两年间江安老家三次传来坏消息,一次比一次令她悲痛欲绝:先是八十三岁马奶奶病逝;接着父亲蒋庆余吐血身亡,久病不治虽迟早的事,但她永远忘不了临走与父亲诀别的场景;去年九月,她翘首盼望弟弟乐生高考录取喜讯,最终却等来名落孙山触柱喋血的噩耗!任凭马书魁如何劝解,整整两天她以泪洗面,不吃不喝滴水未进。弟弟的前程毁了,三姐的心碎了。 好在此后乐生有了工作,懂事的弟弟来信说他长大了,三姐不必再为家里操心。想不到刚安稳一年,又被下放回乡身陷困境! 三姐心急如焚。立即回信关照,户口迁移证绝不能落入徐其虎之手,那叫自投罗网!书魁和她要想一切办法搭救他! 第二天三姐又来信,告知许多人跑“盲流”,逃荒来毛山投亲靠友,农场劳力不足,正准备收一批“长临工”,落临时户口给粮食吃。 第四天三姐写来第三封信,说书魁找过农场领导,人事科长对你高中毕业很感兴趣,答应优先录用。“你做好来的准备,这边定下立即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老天悲悯苦难人!他不由想起小时候写的两句诗“萤光忽闪闪,照我破夜行”,来信不正是破夜而行的萤火虫吗? 听说儿子要去北大荒,母亲在床上瑟瑟发抖,反复念叨那两句话:乐生你别走,你走我怎么办? 三姐离家时父亲的托付犹在耳边。他突然觉得,抛下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多么可耻!这个家象即将沉没的破船,他怎能弃船而逃独善其身? 乐田坚毅地说:我们三个没办法,趁你还没攥进他们手心,快走,走为上策! 乐梅说:也就多干苦活多受点气,还能把我们怎样?你放心走,我照顾母亲。 “哥你出去工作,挣点钱寄回来最好。你憋在家,咱家连个出气的鼻孔也没有!”乐谷人小见识却不差。 乐生张开双臂,与弟弟妹妹紧紧拥抱一起。四个弱小的身躯四颗激跳的心,八只眼睛里噙满泪水。 蒋乐生主动登门拜访王怀兵,麻痹他把他稳住,免得走前节外生枝。 进门掏出两包“大前门”香烟,装得很恭敬的样子说:我响应号召下放回乡,天长日久还靠王队长多关照。烟是发给下放人员的慰问品,算见面礼。 王怀兵一见精装“大前门”顿时眉开眼笑:你客气了。乡里乡亲的,要哪份见面礼。。。。。。乐生你不知道吧?为你的事我专门去过你们厂。 离厂前王主席对他说,厂里下放名单本来没有蒋乐生,不是牌楼大队坚决要求,职工学校不可能作出这样决定。此刻王怀兵不打自招,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家伙撒谎不打草稿:你家老的老小的小,你不上班挣工资,哪里有钱修房子?哪有钱倒贴生产队?我去是请求领导别下放你,想不到被一口回绝,说按政策办事,五八年后进厂的一个不留! “大前门”的香味刺激着王怀兵的嗅觉,他呲牙笑笑,拆开抽出一枝放鼻尖上闻闻,翘进嘴划火点着,眯起眼睛一口吸进小半截,长长的烟灰粘着不掉。 他边抽烟边东扯西拉:你从小上学,没干过体力活,适应适应就好了。牌楼大队数就你文化高,往后有动笔杆子的活照顾你。只要你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我不会难为你。对了,苟会计家小虎马上初中毕业,你帮补补课,让他把毕业证考到手。你们两家从前有点误会,上辈子人的事,一笔勾销! 一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八个字,蒋乐生顿觉寒意逼人。王怀兵提出帮徐小虎补课,便故意问:我姐当年因成分不好不让教书,苟会计不怕儿子受我影响? 王怀兵不悦:嗨!刚说从前的事不谈,怎么又来了?小虎考到毕业证能忘你好? 蒋乐生临走说:今天先报个到,家里要收拾,床铺塌了灶台坏了锅子漏了。。。。。。扁担泥筐其他农具都要准备准备。上了工就像个干的,我争取当模范社员哩! 望眼欲穿的电报来了:电汇三十元速启程上海乘船大连转车哈尔滨终点站毛山 蒋乐生在屋里失神地徘徊。真要背井离乡了?生于斯栖身于斯的老屋,我就要离你而去?。 旧条几上方领袖像左侧,贴着一幅年画《林冲夜奔》,那是去年厂工会的贺岁赠品。画面上林冲头戴红缨斗笠,身披大氅枪挑酒葫芦,身处大雪纷飞中的山神庙。他不禁心头一震:工会选购的年画均取材于历史名著,有《草船借箭》《武松打虎》《大闹天宫》《黛玉葬花》等等,为何偏送我这幅画?是偶然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第二天去汽车站买票,乘长途客车换长江渡轮到上海,从上海渡海去大连。 售票窗口贴着《通告》:接上级通知,即日起购县外长途客票须凭公社证明。1961。12。21。据说此举为防止人口外流。 正为买不到票犯愁,有人提议他乘小火轮,坐船不要证明,就是太慢。 听说三姐去东北以后没见过大米,大姐二姐心疼,省出大米糯米各十斤,又带几把苇叶好包粽子;大学梦破灭了,可他仍不死心,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全部带上,有机会他还要考大学,三年不行五年! 紫檀木二胡也带在身边,有苦有乐在琴弦上倾诉。 最珍贵的证件是照片上盖钢印的高中毕业证;最不能丢的是户口和粮食供应迁移证,证明他并非“盲流”,而且“定量”户口。 又是离别的晚餐。一家五口沉默无语,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他不让两个姐姐来送行,人来人往目标太大。一个星期没有出工,不断有人窥探他的动静。 冬天天黑得早,家家户户早早关门,村子里乌灯熄火。乐生和乐田背着行李,一声不响上了路,离八点开船差一刻钟赶到码头。 旅客越聚越多,央求服务员老头快放人上船,说再来人装不下,挤翻船了不得。大家你一支他一支敬烟,此时此地老头无疑最有权威。 跳板搭好,人们肩背手提鱼贯而上,很快塞满了船舱。 老头抽下跳板。几个黑影追来,边跑边喊别开船!等等!有两个人趁船未离岸,冒险一蹦跳上去。船身摇晃,船上齐叫快开吧!不能上人了! 上了船的没来得及上船的,态度截然不同。 老头解下缆绳,用竹篙把船帮一别,轮船向河中心漾去。 柴油机发动了,船尾冒出呛人的油烟。汽笛一声怪叫,小船在浓重夜幕中起航。 蒋乐生泪眼模糊依在舱口,向伫立在路灯下弟弟的身影频频挥手。 正文 二十二 苦旅惊魂 小火轮在河道里不紧不慢航行。下弦月尚未升起,几颗半明不暗的星星忽隐忽现。两岸灰蒙蒙的,残雪覆盖下的村舍田野向后缓缓退去。 牌楼村渐渐远去。池塘边四间破茅屋,挣扎在苦难中的母亲弟弟妹妹,沉睡在小河弯树丛里的父亲,我深深眷恋着你们! 他双手交叉脑后仰靠在椅背上,任凭眼泪无声流淌,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 天蒙蒙亮,小火轮停泊在濠城内河码头。乘公交来到越江港口,登上开上海的“江申”渡轮。下船上车下车再登船,多亏同行的落腮胡子帮提行李,早餐送给他四只南瓜饼作回报。 落腮胡子问:没有出过远门吧?带这么多行李该办托运。托运你不懂?就是把行李交给码头车站,人家开给你凭条,到目的地以凭条取行李。他凑近蒋乐生悄声问:你包里头有粮食?这东西属国家一类物资,不许带更不能办托运。千万别外露,遇上坏人弄不好害你性命! 一席话让蒋乐生毛骨悚然。他感激地点点头坦白道:就一点大米,给姐姐坐月子吃的,到了上海我把衣服和书托运,这点米不离身。 “不光不离身,人少的地方也不能去!”落腮胡子把烟蒂从窗缝扔进江里。 轮船行进到狼山脚下,悠扬的钟声从云端飘来,去年七月登山的情景记忆犹新。如来观音享用了他的膜拜,却没有保佑他,“隔河枉见一锭金”的下下签倒应验了。如今我背井离乡,成了天涯沦落人! 轮船朝东南方向顺流而下,他盘算到了上海去哪里落脚?能赶上去大连的船再好不过。头回到上海,很想看看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市,但能走还是走——他没有观光游览的闲情雅致,上海的繁华美丽与他无关,他要奔向遥远陌生的异乡寻找生路。——如果走不成呢? 几位同班同学去年录取到上海的大学,复旦交大华东政法都有。他很想迈进大学校门,看看高等学府到底什么样。哪怕在静谧的校园里走一遭,在书海浩瀚的图书馆坐一回,也算了却一番心愿。可是他不能去!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仅存的自尊使他无法接受鄙视或怜惜的目光,或许他们不会接待这个倒霉透顶的高中同学。 好友黄新官哥哥家住上海,他有那儿的地址。去年高考结束,黄新官效仿李杜遍访名山大川,花掉哥哥资助的百斤粮票二百元钱。哥哥支持他实现家的梦想。 天有不测风云。秋后哥哥被关进提篮桥,判刑送青海楚玛尔农场劳改。 黄新官失去经济来源,更不放心身体羸弱的哥哥。楚玛尔有临时工做,黄新官便去了那里,靠劳动所得养活自己,同时陪哥哥熬过漫长的刑期。“诗人”来信依然浪漫:我已开始新的采风征程,三江源头便是我的大学。 上海唯一的亲戚是表姐曲云,住小南门海潮市,据说离十六铺很近。 蒋乐生的独苗舅舅吸毒加赌钱,几年间把家业败光。老望发拒绝这位亲戚登门,怕玷污了自家门风。临土改舅舅家仅剩二亩地,收点粮食糊口,划成分被定下中农。蒋家田产被分老望发倒地毙命,舅舅幸灾乐祸骂活该,报应! 解放后舅舅无毒品吸无钱可赌,却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不愿干活,摇着把竹骨黑纸扇,自称贫下中农生来享福的命。五九年没有吃的,舅母和表姐狠心与他分家,大烟鬼活活饿死了。 上海十六铺码头一带,解放前后聚集上万来自苏北的乡下人,倒粪桶拉黄包车做杂役为生,被当地人称作“江北猪猡”。 表姐夫张二便是江北猪猡。他十六岁来上海拉黄包车,被坐车不给钱的恶棍戳瞎一只眼。解放后街道照顾他有残疾,安排进工厂烧饭,成为国营企业正式工。 张二三十岁仍光棍一条。也许前世有缘,乡下老家一朵鲜花插到他这堆牛粪上。他娶了表姐曲云疼爱有加,日子窘迫也不许帮人家洗衣服,只盼早日生下一男半女,户口随表姐落在乡下也无所谓,就当自己没来上海。 蒋乐生把写有表姐家地址的纸条拿出看。想走不成住她家,毕竟嫡亲的舅表姐。 正午时分轮船右转舵拐进黄浦江。汽笛鸣叫,统舱里昏昏欲睡的人们纷纷醒来,憋了一上午没有疯闹的孩子在舱里乱窜。江水打着旋涡向后退去,两翼波浪呈扇形散开。一群灰白色海鸥追逐浪花,发出咕咕怪叫声。 有个镶金牙的中年人指点着岸上建筑物,用洋泾浜上海话对围拢身边的人逐一介绍:灯塔、外白渡桥、上海大厦、海关大钟、市府大楼,滔滔不绝炫耀他的见多识广。蒋乐生打听去大连的海轮哪里开船?镶金牙旅客略加思索说:秦皇岛路。票子蛮紧咯,勿晓得侬买得到伐? “江申”号十六铺码头停稳,旅客们争先恐后涌出船舱。落腮胡子拎起蒋乐生行李嘿嘿一笑:还是我来,钱你看着给,家乡人嘛。 开大连的海轮确实停靠秦皇岛路码头。蒋乐生奔向售票处,想买经大连开哈尔滨的五等舱联票。售票员说三天内的票已全卖光,明早八点予售26号的。 要等三天半!这可如何是好? 售票员是个戴老花眼镜的和善老头。见他急得要哭,让把名字和想要的票登记本子上,明早八点看看,有退票优先卖给他。 蒋乐生只好乘三轮车去表姐家。车夫问明地址说:那地方弄堂小,七拐八拐的,三毛吧。 三轮车在行人和车辆的缝隙间穿行。不多时拐进一条胡同,车夫按着铃铛喊叫:三十五弄七号来人了,七号! 整条弄堂破烂不堪,都是年代久远的平房,上面加层搭建鸽笼样阁楼。碎石板地面污水横流,电线横七竖八密如蛛网。水泥电杆上拴许多铁丝,晾晒着棉被棉絮和花花绿绿的尿布片。家家门前有个敞口的红漆马桶,像迎宾的门童。 镶玻璃的木门应声推开,有个年轻女子身后双手托腰,腆大肚子走出来,仔细辨认正是表姐曲云。多年不见模样没大变,只是皮肤白皙了许多。表姐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不无戒备地问:你找谁家?蒋乐生亲热地回答:表姐,我是乐生啊! 表姐对他的到来毫不热情,甚至有些冷漠。此刻午饭刚过,对远道来客理应问吃过饭没有,哪怕是句客套话,表姐却没有问。而此时他正饥肠辘辘,昨晚上路到现在,只早晨吃两个小南瓜饼。 表姐倒给半杯温吞水,直截了当问来她家什么事?听说乘船去东北,忙问买的几时的票?看来这是她最关心的。那年代人人挨饿,亲戚之间也不讲情面。 得知没买到票,且船票予售三天,表姐急红了脸,埋怨他这么大人办事不牢靠。 乐生说他在码头上登过记,明天有退票优先卖给他。表姐态度略有好转,小声嘀咕道:只怕没有退票明天走不成。 乐生想把自己的困境倾诉一番,以求得表姐宽容和理解:他走投无路才投奔她的——蹲码头怕丢东西,住旅店既花钱又要证明,逃难之人哪有证明? 话才开头,表姐却无心听他叹苦经:念不成大学不光你一个,日子难熬不只你一家。成分不好不要怨别人,只怪你爷爷老倔头。买田置地想发财,是替子孙造孽!老倔头去阴间享福,害得你们阳间遭罪。有什么办法?慢慢捱吧! 舅舅对爷爷的憎恨不能不影响表姐的态度。 表姐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诉说自家困难却滔滔不绝:一间小屋外加小阁楼,房租占张二工资的三分之一。破房子夏天热死人冬天把人冻死;她不在乡下挣工分,靠吃黑市粮过日子,黑市粮又得一半工资;孩子生出来户口落乡下,又添张吃黑市粮的嘴。过日子样样离不开钱,张二烧饭挣几个钱?言下之意她的日子比在乡下更难过。那表情那语气,哪象跟久未见面的嫡亲表弟拉家常?倒象向居委会申请救济。蒋乐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一走了之! 她到弄堂口给丈夫打电话,让从食堂买几样熟菜带回来。明天请假串休,无论如何把来人打发走。 张二带回家一盒米饭,四样熟菜:猪头肉、油炸带鱼,炒豆腐丝和凉拌绿豆芽。他从床下摸出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盖倒给乐生一杯。见客人吃得拘谨酒也没怎么喝,便找来酒杯给自己倒满,举到乐生面前相邀:表弟,我吃过饭了,你表姐有孕在身,我陪你。表姐不管不顾责怪道:他不是外人要你陪?我晓得你一见酒嘴就馋。今朝吃饱自家的,明天省下厂里的,整个一‘港嘟’(傻瓜)! 张二对妻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喝完一杯又给表弟和自己满上,嘻嘻一笑:男人哪有不馋酒的?这酒买半年了,今天才有机会打开。来吧表弟,我替你表姐敬一杯。表姐恶狠狠瞪他一眼,他只装没有看见。 蒋乐生没喝过白酒加上空肚子,两杯酒下肚晕乎乎,就坚决谢绝张二再给斟酒。表姐眼神里透出对酒的痛惜和对张二的愤怒,他生怕夫妻俩为抢酒瓶动手。 张二喝到兴头上,趁表姐去公用厨房热饭,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话也多了起来:表弟,你只管大口吃,别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日子还行。当炊事员就是好,别人挨饿我不愁吃不饱。他一只好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班长见我忠厚老实,同情你表姐农村户口,我买熟菜只收半价,今天买饭连粮票也没有收。你表姐下月要坐月子,司务长答应送我三斤鸡蛋票。表弟啊我总结出经验,人在世上混就靠人缘好。 表姐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听到张二的话,气得骂他喝两杯猫尿就会吹牛皮!夺过酒瓶盖上盖催促道:客人不喝你陪哪门子酒?表弟快吃,我要收拾了。 蒋乐生被安排睡在堆放杂物的阁楼上。表姐家没有多余铺盖,他打开自己被子,找两本书当枕头躺下。生地方加上酒精刺激,头昏沉沉心里热烘烘,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积一层灰的窗玻璃,外面黑糊糊一片,远方几处霓虹灯在闪耀。不知谁家发生激烈打斗,传来砸玻璃的声响,男人苏北口音叫骂和女人尖利的嚎哭混杂一起。汽笛声从不远处江面传来,是轮船进港停泊还是起锚驶向远方? 天蒙蒙亮,惦记着去码头买退票,他一激灵就醒了,蹑手蹑脚收拾行李。昨晚张二说今天串休,帮他去码头搞票。他很感激这位为人厚道的表姐夫。 小弄堂苏醒过来。吱吱呀呀开门声,纷乱的脚步声,三轮车的铃铛声响成一片。“倒马桶嘞——”“倒马桶嘞——”清早头桩事,便是将马桶污物倒入收集粪便的大粪车,然后去阴沟旁放水冲洗,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刷:手持竹刷把马桶里转圈刷,顺时针刷完逆时针刷,刷完桶底刷桶帮,右手累了换左手,黑头发白头发的女人一个个弓着腰,身体有节奏晃动着,刷马桶的响声此起彼伏,胜过秋夜纺织娘大合奏。刷完了冲冲完了再刷,反复循环多遍,才泡上清水放自家门口晾。 楼下有了说话声,蒋乐生赶忙下楼。表姐头发蓬松倚在床上,门外刷马桶的是张二,他舍不得怀孕的妻子受累。过了一夜表姐态度明显好转:你人生地不熟,我叫张二陪你买票送上船。没有退票就买予售票,住两天不要紧,下回不知道啥辰光来哩。乐生猜想她准受了丈夫开导。张二进城时间长,不似表姐那么自私小气。 吃过早饭,蒋乐生谢过表姐,随张二乘无轨电车奔向秦皇岛路码头。戴老花镜的售票员一见他高兴地说:小阿弟,侬运气不错,刚好有一张今天去哈尔滨的退票,四等舱,帮侬留着呢!蒋乐生忙问多少钱?售票员说十六元八,比五等舱只贵四块还有卧具。快买了吧,予售票等三天呢!他赶紧掏钱买下。 有了船票便可以托运行李。落腮胡子说得果然对,粮食不准托运,他把书籍和衣被一起托运,大米和二胡盒随身带,上下车轻松多了。 离开船还有六个小时,张二执意领他逛几处繁华的地段。二人乘无轨先到外滩,又去南京路转了转,最后来到最高的建筑物国际饭店,乘电梯直达顶层。 薄雾中,鸟瞰被马路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的建筑丛林,十字路口信号灯变换色彩,五颜六色的汽车走走停停,行人如忙碌的蚂蚁蠕动着,一切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下午三点,钟声在黄浦江上空回响。巨型海轮“长河”号起锚缓缓驶离了码头。船尾涡轮搅动江水,像一锅沸腾的泥汤。蒋乐生站在二楼甲板上挥舞双手,向送行人群中的表姐夫告别。 正文 二十三 苦旅惊魂 “长河”四等舱客房里六张床:一对沈阳旅行结婚返程的情侣,两位出差长春的技术员,五床的军属大爷庆贺孙子周岁后回丹东,蒋乐生被称为“六床”小伙。 大家很快熟悉了彼此身份和旅行目的。“六床”却不说话——坦承他是流亡者?背井离乡去北大荒逃生? 军属大爷热情健谈。“六床”被问不过,只说原来在厂里教书,现在工厂下马了。去向只说哈尔滨换车再向北。老头一听瞪大眼睛:啥?还向北?那可是北大荒!小伙我不吓唬你,就你这小体格,去那地方够戗。眼下三九天,零下三四十度哇! 他的夸张表情和粗门大嗓吸引了众人,老头兴致大增:满洲国那会儿,我被小鬼子抓劳工去那旮修铁路,那雪!好家伙厚处一人高,浅的地方齐腰深。吐口吐沫不落地就结冰。传说男人小便须拿棍儿敲,要不家伙什粘上走不开,这话虽有点悬,但那地方大冬天确实怕人。我亲眼见过冻死鬼的模样,还救活一条人命! 新娘被“家伙什粘上”的话羞红了脸,上海的技术员惊得张开大嘴。老头连说带比划:有一天我赶爬犁拉枕木,远远看见雪地上蹲个人。我吆喝马停下一看,地上有堆马粪,那人浑身上下雪白全是霜,两只手在马粪堆上抓挠,见了我呲牙咧嘴嘿嘿笑,嘴里一个劲说:火,火,快烤火。 军属大爷象说书的,紧要关头停下喝口水:当地人讲,快要冻死的人神经错乱,拿什么都当火烤,不知道哭光会傻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甩他两耳光喝道:胡说!烤什么火!跑!跟我跑!用梢绳栓住他的腰,一头拴爬犁腿上一路小跑。——不把身上血跑热了,人救不活。 老头加快了亲身经历的述说:屯子边住一户无儿无女老俩口,跟我一样也是好心人。我们仨把冻死鬼衣服扒了,打来井水帮他擦身,折腾个把小时才恢复知觉,“哇”一下哭出声来。人冻伤了要用凉水“缓”,把骨子里的寒气“缓”出来才有救,记住没有“六床”小伙?老头叮嘱蒋乐生,似乎此去北大荒他不冻死也得冻伤。 轮船航行到江海交汇处。水面现出一条分界线,一边橙黄色长江水,另一边海水湛蓝晶莹,灯塔点点随波浪起伏上下跳动。更远处两艘舰船似动非动,烟囱拖着长尾巴,像天幕上的剪影。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大海! 你这样宽广廖阔。除去宇宙太空,世间何物如此无边无垠?万顷波涛直铺天际,哪儿是你的尽头?任凭古今豪杰伟人,在你面前也只是烟波一粟! 你这样博大深邃。海纳百川气度非凡,将尘世间美与丑、善与恶、荣与辱蓄并兼收。在你怀抱里,污垢积淀为化石,腐朽净化为神奇。 你这样永恒悠久。浪花是你美丽的眉眼,波涛是你的脉动呼吸,巨浪滔天是你的咆哮。人类争斗越千年,血肉横飞萧索秋风,有几多太平盛世?只要这个星球存在,大海将永不枯竭,精卫填海只为弘扬不死鸟精神! 面对大海,蒋乐生一吐瘀结胸中的闷气。他张开双臂奋力扩胸,吸入丝丝带咸味的海风,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夕阳把海面染得金黄,浪花轻轻拍打船舷,桅杆上旗帜猎猎作响。汽笛欢快鸣叫,向擦舷而过的船只致意。啊,生活原来这般美好! 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播送大风警报。。。。。。 半夜里风力迅速增强。波涛汹涌如暴怒的马群,追逐着嘶叫着撞击船舷,在探照灯半影里,凝成墨绿色琉璃群雕。巨浪在甲板上跌得粉碎,发出阵阵惊天巨响。 他赶紧回到床上躺下,头顶天花板在旋转,食物在胃里翻腾,一股股胃水倒返,逼近喉咙再吞咽回去。他闭上眼不敢动弹,身体失重似的没着没落。 “咔嚓”一声巨响,船头高翘船体立起来。沈阳新郎手把床栏,护住呻吟的妻子不使滚落地上;上海人占据洗脸池哇哇呕吐,开始吐晚餐食物,后来吐绿色胆汁。蒋乐生和军属大爷蹲在地上,捧着空餐盒大口呕吐,房间里一股酸臭一片狼藉。 天亮时风暴停了,大海恢复了平静。是哪位神奇画师,将天际鱼肚白染成橘黄,染成橙红,染成壮丽的火红?万道霞光蒸煮湛蓝的海水,托一轮红日冉冉跃出海面。人们纷纷拥上甲板,观赏难得一见的日出美景。大自然象性格多变的老人,昨夜滥施淫威,早晨已风和日丽,似乎知错认错,还人们一个慈祥和善面目。 “长河”驶进大连港。旅客互道珍重匆匆作别,重新选择交通工具奔向目的地。 蒋乐生挤上一辆标有“码头——火车站”牌子的公共汽车,问讯处一打听,晚六点有开哈尔滨的慢车。他加入中转签证的长蛇阵,在联票背面加盖标明车次座号的蓝印。 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检完票随潮水般人流挤上车。车厢里水泄不通,连过道厕所都塞满了人。幸好在上海托运了行李,否则很难挤上车。 列车驶离大连,他又困又乏却不敢睡,生怕装大米的提包和二胡被人顺手牵羊。甘井子、瓦房店。。。。。。列车象体力不支的老人,走十几分钟停下喘口气,稍歇片刻再接着跑。过了鞍山进入夜间运行,下车的人多上车的少,拂晓前有不少位置空着。车厢温度骤降,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呵半天气融出一孔透明,看见外面冰雪世界。 前半夜还不觉太冷,此刻浑身冰凉上牙嗑下牙,搓手跺脚也不转暖,清水鼻涕不觉流进嘴。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是否如军属大爷描述的冻死鬼? 天亮了,太阳染红右侧窗户上霜花。车厢里几乎全换成沈阳上来的新面孔。他见身边座位空着,便取下装大米的提包当枕头,二胡盒子夹在腋下,两手抄进衣袖睡了。从登上小火轮算起,离家四天没好好睡一觉。 列车在白雪皑皑的东北大平原上走走停停,第二天傍黑到达终点三棵树。 冰城哈尔滨果然名不虚传:地面上树枝上电杆横担上,公共汽车顶棚电车长尾巴上,所有建筑物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人们戴皮帽穿厚大衣,脚上毡靰鞡或大头鞋,手伸进独指棉手扪子,走起路与大衣相互摩擦,发出忽擦忽擦的声响。 蒋乐生挎着提包,腋下夹二胡盒下了车。扑面朔风噎得他喘不出气,手立刻冻麻了。没走几步摔两个跟斗,布鞋底下生出了冰疙瘩,难怪一步一滑跪倒爬起。 候车室里人山人海。两个检票口正在检票,前面的人流刚移走,后面的人潮立即填满。有限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孩子哭大人叫各地口音都有。空气里布满浓烈的烟草味。 蒋乐生来到行李处提行李。工作人员说你买的水陆联票,行李至少晚到两天。 他开始了漫长的候车室蹲守。这里拥挤嘈杂气味难闻,但有暖气不挨冻。 苦守一天两宿没挪地方。饿了啃带馊味的南瓜饼,渴了就对着龙头喝口自来水。几天不脱衣服睡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突然觉得腋窝里有东西爬,针戳一般剧痛,胳膊上随即串起一溜疙瘩,痛痒无比。 邻座是个穿光板皮袄的北方老汉,两只手也在身上抓挠看样子很难受。少顷捏出个小虫,大拇指甲对着一挤,解恨地骂道:叫你他妈的咬!蒋乐生问是什么东西,老汉恶气未消:臭虫!妈拉巴子这椅子缝有臭虫! 果不其然,老汉不大功夫又从脖颈里逮出个臭虫!半个红小豆大,颜色鲜红通体透明,胖鼓鼓象小蜘蛛,放两指甲中间一挤,伴随一股恶臭血扑哧冒出来,剩一层灰褐色的皮。老汉说这玩意毒性大,一咬一溜包几天下不去,顶他妈格厌人了! 按行李员说法行李今天该到。焦躁的蹲守即将结束,蒋乐生振奋起来。他受不了臭虫叮咬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想到外面活动活动透透气。 掀开候车室厚重的门帘,一股清新刺骨的寒风噎得他连连打嗝。昨夜下过小雪,雪粉撒在地面光滑如镜。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阶来到站前广场,将随身物品安放一棵大树下,活动活动麻木的腰肢,张开鼻翼贪婪地做深呼吸。不到两分钟,寒气穿透前后心,耳廓也失去知觉。他不愿马上回候车室,捂着耳朵绕树干跑步取暖。 这段时间没有列车到站和发送,广场上格外冷清。拐角处冒出两个人影,边走边四下张望,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踏着咯吱咯吱积雪向他逼近。 蒋乐生正专心绕树跑步,冷不丁肩上被一只手重重压住,他一个趔趄差点滑倒。扭头看来人头戴黑粘绒帽,捂个脏兮兮口罩,两眼凶光毕露,操北方口音低声喝道:站住,打哪儿来? 蒋乐生扳肩上手却没扳动,瞪他一眼反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黑粘绒帽用右手指指左臂红色联防袖标:不认识?有介绍信吗? 另一个人戴灰色狗皮帽,蓄两撇小胡子,径直奔向蒋乐生提包,隔着袋子捏捏惊喜地叫:粮食! 粘绒帽冷笑一声,阴森森说:好哇,投机倒把,跟我走一趟! 蒋乐生断定他们不是好人。搡开压在肩上的手,一个箭步夺回提包,抱在胸前趴倒地上。高喊:你们干什么? 两个坏家伙压低声音威胁:不准嚷,跟我们走! 蒋乐生抬眼一瞧,广场上一个人影没有。他大声吼道:凭什么跟你走!我不走! 他打定主意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天已大亮,用不了多久准有人来。只要不离开广场,歹徒不敢拿他怎样。 两个家伙交换眼色立即下手:粘绒帽把他从地上拎起,照太阳穴便是一拳;狗皮帽抢过提包夺路而逃。 蒋乐生眼冒金星跌倒地上,随即一跃而起朝歹徒追去。可恨脚下的棉鞋底有冰疙瘩,才几步便滑倒了。 他甩掉棉鞋,在雪地上奋力追赶,边追边叫有强盗!抓坏人呀! 两个歹徒越过开阔地向大楼背面逃。蒋乐生穷追不舍,双方总保持七八米距离。粘绒帽突然回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袖筒里亮出匕首喝道:找死?再嚷捅死你! 等他爬起来再追,坏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开来一辆公共汽车。有好心人帮他找回棉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胆忒大了!大清早敢动手抢! ——他们这是偷冷空,知道这一阵过路的人少。 ——知根知底人干的,报告公安局! 蒋乐生向公安值勤室报案,值班民警说如果破了案追回赃物,通知他认领或者寄去。他抱着一线希望,留下毛山农场三姐的地址。 再回到候车室,原来位置还空着。提包被抢,里面二十斤大米和糯米,十来只路上充饥的南瓜饼。腹中空空,带馊味的南瓜饼也没有了。臭虫咬的地方又痒又疼,连累浑身难受。 他举目无亲欲哭无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 他打开紫檀木二胡盒,想以拉琴打发时光。拉的《孟姜女》小调,琴声凄婉如泣如诉。不知何时聚拢一圈人,把他围在中央。一曲终了,喝彩声中他如梦初醒。 人们要他再拉一曲。帮他找回棉鞋的那位好心人说:这小伙的行李叫人抢了,大家帮帮他吧!顺手摘下蒋乐生头上帽子,托在手上伸向听众。 被误认作卖艺的乞丐,他羞愧得涨红了脸,头低得不能再低。有的人转身离去,多数“知音”均有所表示:向帽子里扔硬币的,投一两二两粮票的,两个佩带校徽的女大学生出手大方,竟放进五毛钱和半斤粮票。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圈下来零钱粮票居然盖过帽底,无疑雪中送炭。 得了资助真就得卖艺。他拎起二胡,转圈儿给好心人鞠躬道谢。脱掉大衣调好弦,认真拉起最拿手的《病中吟》和《二泉映月》,最后应女大学生“来个欢快曲子”要求,拉了一曲《金蛇狂舞》才收场。这次奇异经历牢牢刻在他记忆中。 从上海托运的行李下午到了。他买好票登车继续北上毛山。 再见了三棵树车站。他难忘弥漫烟味的候车室,难忘缝隙里藏匿臭虫的长条椅,大清早歹徒出没的站前广场。难忘帮他找回棉鞋的好心人,往他帽子扔硬币粮票的众多“知音”。 正文 二十二 苦旅惊魂-上 小火轮在河道里不紧不慢航行。下弦月尚未升起,几颗半明不暗的星星忽隐忽现。两岸灰蒙蒙的,残雪覆盖下的村舍田野向后缓缓退去。 牌楼村渐渐远去。池塘边四间破茅屋,挣扎在苦难中的母亲弟弟妹妹,沉睡在小河弯树丛里的父亲,我深深眷恋着你们! 他双手交叉脑后仰靠在椅背上,任凭眼泪无声流淌,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 天蒙蒙亮,小火轮停泊在濠城内河码头。乘公交来到越江港口,登上开上海的“江申”渡轮。下船上车下车再登船,多亏同行的落腮胡子帮提行李,早餐送给他四只南瓜饼作回报。 落腮胡子问:没有出过远门吧?带这么多行李该办托运。托运你不懂?就是把行李交给码头车站,人家开给你凭条,到目的地以凭条取行李。他凑近蒋乐生悄声问:你包里头有粮食?这东西属国家一类物资,不许带更不能办托运。千万别外露,遇上坏人弄不好害你性命! 一席话让蒋乐生毛骨悚然。他感激地点点头坦白道:就一点大米,给姐姐坐月子吃的,到了上海我把衣服和书托运,这点米不离身。 “不光不离身,人少的地方也不能去!”落腮胡子把烟蒂从窗缝扔进江里。 轮船行进到狼山脚下,悠扬的钟声从云端飘来,去年七月登山的情景记忆犹新。如来观音享用了他的膜拜,却没有保佑他,“隔河枉见一锭金”的下下签倒应验了。如今我背井离乡,成了天涯沦落人! 轮船朝东南方向顺流而下,他盘算到了上海去哪里落脚?能赶上去大连的船再好不过。头回到上海,很想看看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市,但能走还是走——他没有观光游览的闲情雅致,上海的繁华美丽与他无关,他要奔向遥远陌生的异乡寻找生路。——如果走不成呢? 几位同班同学去年录取到上海的大学,复旦交大华东政法都有。他很想迈进大学校门,看看高等学府到底什么样。哪怕在静谧的校园里走一遭,在书海浩瀚的图书馆坐一回,也算了却一番心愿。可是他不能去!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仅存的自尊使他无法接受鄙视或怜惜的目光,或许他们不会接待这个倒霉透顶的高中同学。 好友黄新官哥哥家住上海,他有那儿的地址。去年高考结束,黄新官效仿李杜遍访名山大川,花掉哥哥资助的百斤粮票二百元钱。哥哥支持他实现家的梦想。 天有不测风云。秋后哥哥被关进提篮桥,判刑送青海楚玛尔农场劳改。 黄新官失去经济来源,更不放心身体羸弱的哥哥。楚玛尔有临时工做,黄新官便去了那里,靠劳动所得养活自己,同时陪哥哥熬过漫长的刑期。“诗人”来信依然浪漫:我已开始新的采风征程,三江源头便是我的大学。 上海唯一的亲戚是表姐曲云,住小南门海潮市,据说离十六铺很近。 蒋乐生的独苗舅舅吸毒加赌钱,几年间把家业败光。老望发拒绝这位亲戚登门,怕玷污了自家门风。临土改舅舅家仅剩二亩地,收点粮食糊口,划成分被定下中农。蒋家田产被分老望发倒地毙命,舅舅幸灾乐祸骂活该,报应! 解放后舅舅无毒品吸无钱可赌,却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不愿干活,摇着把竹骨黑纸扇,自称贫下中农生来享福的命。五九年没有吃的,舅母和表姐狠心与他分家,大烟鬼活活饿死了。 上海十六铺码头一带,解放前后聚集上万来自苏北的乡下人,倒粪桶拉黄包车做杂役为生,被当地人称作“江北猪猡”。 表姐夫张二便是江北猪猡。他十六岁来上海拉黄包车,被坐车不给钱的恶棍戳瞎一只眼。解放后街道照顾他有残疾,安排进工厂烧饭,成为国营企业正式工。 张二三十岁仍光棍一条。也许前世有缘,乡下老家一朵鲜花插到他这堆牛粪上。他娶了表姐曲云疼爱有加,日子窘迫也不许帮人家洗衣服,只盼早日生下一男半女,户口随表姐落在乡下也无所谓,就当自己没来上海。 蒋乐生把写有表姐家地址的纸条拿出看。想走不成住她家,毕竟嫡亲的舅表姐。 正午时分轮船右转舵拐进黄浦江。汽笛鸣叫,统舱里昏昏欲睡的人们纷纷醒来,憋了一上午没有疯闹的孩子在舱里乱窜。江水打着旋涡向后退去,两翼波浪呈扇形散开。一群灰白色海鸥追逐浪花,发出咕咕怪叫声。 有个镶金牙的中年人指点着岸上建筑物,用洋泾浜上海话对围拢身边的人逐一介绍:灯塔、外白渡桥、上海大厦、海关大钟、市府大楼,滔滔不绝炫耀他的见多识广。蒋乐生打听去大连的海轮哪里开船?镶金牙旅客略加思索说:秦皇岛路。票子蛮紧咯,勿晓得侬买得到伐? “江申”号十六铺码头停稳,旅客们争先恐后涌出船舱。落腮胡子拎起蒋乐生行李嘿嘿一笑:还是我来,钱你看着给,家乡人嘛。 开大连的海轮确实停靠秦皇岛路码头。蒋乐生奔向售票处,想买经大连开哈尔滨的五等舱联票。售票员说三天内的票已全卖光,明早八点予售26号的。 要等三天半!这可如何是好? 售票员是个戴老花眼镜的和善老头。见他急得要哭,让把名字和想要的票登记本子上,明早八点看看,有退票优先卖给他。 蒋乐生只好乘三轮车去表姐家。车夫问明地址说:那地方弄堂小,七拐八拐的,三毛吧。 三轮车在行人和车辆的缝隙间穿行。不多时拐进一条胡同,车夫按着铃铛喊叫:三十五弄七号来人了,七号! 整条弄堂破烂不堪,都是年代久远的平房,上面加层搭建鸽笼样阁楼。碎石板地面污水横流,电线横七竖八密如蛛网。水泥电杆上拴许多铁丝,晾晒着棉被棉絮和花花绿绿的尿布片。家家门前有个敞口的红漆马桶,像迎宾的门童。 镶玻璃的木门应声推开,有个年轻女子身后双手托腰,腆大肚子走出来,仔细辨认正是表姐曲云。多年不见模样没大变,只是皮肤白皙了许多。表姐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不无戒备地问:你找谁家?蒋乐生亲热地回答:表姐,我是乐生啊! 表姐对他的到来毫不热情,甚至有些冷漠。此刻午饭刚过,对远道来客理应问吃过饭没有,哪怕是句客套话,表姐却没有问。而此时他正饥肠辘辘,昨晚上路到现在,只早晨吃两个小南瓜饼。 表姐倒给半杯温吞水,直截了当问来她家什么事?听说乘船去东北,忙问买的几时的票?看来这是她最关心的。那年代人人挨饿,亲戚之间也不讲情面。 得知没买到票,且船票予售三天,表姐急红了脸,埋怨他这么大人办事不牢靠。 乐生说他在码头上登过记,明天有退票优先卖给他。表姐态度略有好转,小声嘀咕道:只怕没有退票明天走不成。 乐生想把自己的困境倾诉一番,以求得表姐宽容和理解:他走投无路才投奔她的——蹲码头怕丢东西,住旅店既花钱又要证明,逃难之人哪有证明? 话才开头,表姐却无心听他叹苦经:念不成大学不光你一个,日子难熬不只你一家。成分不好不要怨别人,只怪你爷爷老倔头。买田置地想发财,是替子孙造孽!老倔头去阴间享福,害得你们阳间遭罪。有什么办法?慢慢捱吧! 舅舅对爷爷的憎恨不能不影响表姐的态度。 表姐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诉说自家困难却滔滔不绝:一间小屋外加小阁楼,房租占张二工资的三分之一。破房子夏天热死人冬天把人冻死;她不在乡下挣工分,靠吃黑市粮过日子,黑市粮又得一半工资;孩子生出来户口落乡下,又添张吃黑市粮的嘴。过日子样样离不开钱,张二烧饭挣几个钱?言下之意她的日子比在乡下更难过。那表情那语气,哪象跟久未见面的嫡亲表弟拉家常?倒象向居委会申请救济。蒋乐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一走了之! 她到弄堂口给丈夫打电话,让从食堂买几样熟菜带回来。明天请假串休,无论如何把来人打发走。 张二带回家一盒米饭,四样熟菜:猪头肉、油炸带鱼,炒豆腐丝和凉拌绿豆芽。他从床下摸出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盖倒给乐生一杯。见客人吃得拘谨酒也没怎么喝,便找来酒杯给自己倒满,举到乐生面前相邀:表弟,我吃过饭了,你表姐有孕在身,我陪你。表姐不管不顾责怪道:他不是外人要你陪?我晓得你一见酒嘴就馋。今朝吃饱自家的,明天省下厂里的,整个一‘港嘟’(傻瓜)! 张二对妻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喝完一杯又给表弟和自己满上,嘻嘻一笑:男人哪有不馋酒的?这酒买半年了,今天才有机会打开。来吧表弟,我替你表姐敬一杯。表姐恶狠狠瞪他一眼,他只装没有看见。 蒋乐生没喝过白酒加上空肚子,两杯酒下肚晕乎乎,就坚决谢绝张二再给斟酒。表姐眼神里透出对酒的痛惜和对张二的愤怒,他生怕夫妻俩为抢酒瓶动手。 张二喝到兴头上,趁表姐去公用厨房热饭,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话也多了起来:表弟,你只管大口吃,别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日子还行。当炊事员就是好,别人挨饿我不愁吃不饱。他一只好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班长见我忠厚老实,同情你表姐农村户口,我买熟菜只收半价,今天买饭连粮票也没有收。你表姐下月要坐月子,司务长答应送我三斤鸡蛋票。表弟啊我总结出经验,人在世上混就靠人缘好。 表姐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听到张二的话,气得骂他喝两杯猫尿就会吹牛皮!夺过酒瓶盖上盖催促道:客人不喝你陪哪门子酒?表弟快吃,我要收拾了。 蒋乐生被安排睡在堆放杂物的阁楼上。表姐家没有多余铺盖,他打开自己被子,找两本书当枕头躺下。生地方加上酒精刺激,头昏沉沉心里热烘烘,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积一层灰的窗玻璃,外面黑糊糊一片,远方几处霓虹灯在闪耀。不知谁家发生激烈打斗,传来砸玻璃的声响,男人苏北口音叫骂和女人尖利的嚎哭混杂一起。汽笛声从不远处江面传来,是轮船进港停泊还是起锚驶向远方? 天蒙蒙亮,惦记着去码头买退票,他一激灵就醒了,蹑手蹑脚收拾行李。昨晚张二说今天串休,帮他去码头搞票。他很感激这位为人厚道的表姐夫。 小弄堂苏醒过来。吱吱呀呀开门声,纷乱的脚步声,三轮车的铃铛声响成一片。“倒马桶嘞——”“倒马桶嘞——”清早头桩事,便是将马桶污物倒入收集粪便的大粪车,然后去阴沟旁放水冲洗,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刷:手持竹刷把马桶里转圈刷,顺时针刷完逆时针刷,刷完桶底刷桶帮,右手累了换左手,黑头发白头发的女人一个个弓着腰,身体有节奏晃动着,刷马桶的响声此起彼伏,胜过秋夜纺织娘大合奏。刷完了冲冲完了再刷,反复循环多遍,才泡上清水放自家门口晾。 楼下有了说话声,蒋乐生赶忙下楼。表姐头发蓬松倚在床上,门外刷马桶的是张二,他舍不得怀孕的妻子受累。过了一夜表姐态度明显好转:你人生地不熟,我叫张二陪你买票送上船。没有退票就买予售票,住两天不要紧,下回不知道啥辰光来哩。乐生猜想她准受了丈夫开导。张二进城时间长,不似表姐那么自私小气。 吃过早饭,蒋乐生谢过表姐,随张二乘无轨电车奔向秦皇岛路码头。戴老花镜的售票员一见他高兴地说:小阿弟,侬运气不错,刚好有一张今天去哈尔滨的退票,四等舱,帮侬留着呢!蒋乐生忙问多少钱?售票员说十六元八,比五等舱只贵四块还有卧具。快买了吧,予售票等三天呢!他赶紧掏钱买下。 有了船票便可以托运行李。落腮胡子说得果然对,粮食不准托运,他把书籍和衣被一起托运,大米和二胡盒随身带,上下车轻松多了。 离开船还有六个小时,张二执意领他逛几处繁华的地段。二人乘无轨先到外滩,又去南京路转了转,最后来到最高的建筑物国际饭店,乘电梯直达顶层。 薄雾中,鸟瞰被马路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的建筑丛林,十字路口信号灯变换色彩,五颜六色的汽车走走停停,行人如忙碌的蚂蚁蠕动着,一切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下午三点,钟声在黄浦江上空回响。巨型海轮“长河”号起锚缓缓驶离了码头。船尾涡轮搅动江水,像一锅沸腾的泥汤。蒋乐生站在二楼甲板上挥舞双手,向送行人群中的表姐夫告别。 正文 二十三 苦旅惊魂-下 “长河”四等舱客房里六张床:一对沈阳旅行结婚返程的情侣,两位出差长春的技术员,五床的军属大爷庆贺孙子周岁后回丹东,蒋乐生被称为“六床”小伙。 大家很快熟悉了彼此身份和旅行目的。“六床”却不说话——坦承他是流亡者?背井离乡去北大荒逃生? 军属大爷热情健谈。“六床”被问不过,只说原来在厂里教书,现在工厂下马了。去向只说哈尔滨换车再向北。老头一听瞪大眼睛:啥?还向北?那可是北大荒!小伙我不吓唬你,就你这小体格,去那地方够戗。眼下三九天,零下三四十度哇! 他的夸张表情和粗门大嗓吸引了众人,老头兴致大增:满洲国那会儿,我被小鬼子抓劳工去那旮修铁路,那雪!好家伙厚处一人高,浅的地方齐腰深。吐口吐沫不落地就结冰。传说男人小便须拿棍儿敲,要不家伙什粘上走不开,这话虽有点悬,但那地方大冬天确实怕人。我亲眼见过冻死鬼的模样,还救活一条人命! 新娘被“家伙什粘上”的话羞红了脸,上海的技术员惊得张开大嘴。老头连说带比划:有一天我赶爬犁拉枕木,远远看见雪地上蹲个人。我吆喝马停下一看,地上有堆马粪,那人浑身上下雪白全是霜,两只手在马粪堆上抓挠,见了我呲牙咧嘴嘿嘿笑,嘴里一个劲说:火,火,快烤火。 军属大爷象说书的,紧要关头停下喝口水:当地人讲,快要冻死的人神经错乱,拿什么都当火烤,不知道哭光会傻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甩他两耳光喝道:胡说!烤什么火!跑!跟我跑!用梢绳栓住他的腰,一头拴爬犁腿上一路小跑。——不把身上血跑热了,人救不活。 老头加快了亲身经历的述说:屯子边住一户无儿无女老俩口,跟我一样也是好心人。我们仨把冻死鬼衣服扒了,打来井水帮他擦身,折腾个把小时才恢复知觉,“哇”一下哭出声来。人冻伤了要用凉水“缓”,把骨子里的寒气“缓”出来才有救,记住没有“六床”小伙?老头叮嘱蒋乐生,似乎此去北大荒他不冻死也得冻伤。 轮船航行到江海交汇处。水面现出一条分界线,一边橙黄色长江水,另一边海水湛蓝晶莹,灯塔点点随波浪起伏上下跳动。更远处两艘舰船似动非动,烟囱拖着长尾巴,像天幕上的剪影。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大海! 你这样宽广廖阔。除去宇宙太空,世间何物如此无边无垠?万顷波涛直铺天际,哪儿是你的尽头?任凭古今豪杰伟人,在你面前也只是烟波一粟! 你这样博大深邃。海纳百川气度非凡,将尘世间美与丑、善与恶、荣与辱蓄并兼收。在你怀抱里,污垢积淀为化石,腐朽净化为神奇。 你这样永恒悠久。浪花是你美丽的眉眼,波涛是你的脉动呼吸,巨浪滔天是你的咆哮。人类争斗越千年,血肉横飞萧索秋风,有几多太平盛世?只要这个星球存在,大海将永不枯竭,精卫填海只为弘扬不死鸟精神! 面对大海,蒋乐生一吐瘀结胸中的闷气。他张开双臂奋力扩胸,吸入丝丝带咸味的海风,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夕阳把海面染得金黄,浪花轻轻拍打船舷,桅杆上旗帜猎猎作响。汽笛欢快鸣叫,向擦舷而过的船只致意。啊,生活原来这般美好! 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播送大风警报。。。。。。 半夜里风力迅速增强。波涛汹涌如暴怒的马群,追逐着嘶叫着撞击船舷,在探照灯半影里,凝成墨绿色琉璃群雕。巨浪在甲板上跌得粉碎,发出阵阵惊天巨响。 他赶紧回到床上躺下,头顶天花板在旋转,食物在胃里翻腾,一股股胃水倒返,逼近喉咙再吞咽回去。他闭上眼不敢动弹,身体失重似的没着没落。 “咔嚓”一声巨响,船头高翘船体立起来。沈阳新郎手把床栏,护住呻吟的妻子不使滚落地上;上海人占据洗脸池哇哇呕吐,开始吐晚餐食物,后来吐绿色胆汁。蒋乐生和军属大爷蹲在地上,捧着空餐盒大口呕吐,房间里一股酸臭一片狼藉。 天亮时风暴停了,大海恢复了平静。是哪位神奇画师,将天际鱼肚白染成橘黄,染成橙红,染成壮丽的火红?万道霞光蒸煮湛蓝的海水,托一轮红日冉冉跃出海面。人们纷纷拥上甲板,观赏难得一见的日出美景。大自然象性格多变的老人,昨夜滥施淫威,早晨已风和日丽,似乎知错认错,还人们一个慈祥和善面目。 “长河”驶进大连港。旅客互道珍重匆匆作别,重新选择交通工具奔向目的地。 蒋乐生挤上一辆标有“码头——火车站”牌子的公共汽车,问讯处一打听,晚六点有开哈尔滨的慢车。他加入中转签证的长蛇阵,在联票背面加盖标明车次座号的蓝印。 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检完票随潮水般人流挤上车。车厢里水泄不通,连过道厕所都塞满了人。幸好在上海托运了行李,否则很难挤上车。 列车驶离大连,他又困又乏却不敢睡,生怕装大米的提包和二胡被人顺手牵羊。甘井子、瓦房店。。。。。。列车象体力不支的老人,走十几分钟停下喘口气,稍歇片刻再接着跑。过了鞍山进入夜间运行,下车的人多上车的少,拂晓前有不少位置空着。车厢温度骤降,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呵半天气融出一孔透明,看见外面冰雪世界。 前半夜还不觉太冷,此刻浑身冰凉上牙嗑下牙,搓手跺脚也不转暖,清水鼻涕不觉流进嘴。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是否如军属大爷描述的冻死鬼? 天亮了,太阳染红右侧窗户上霜花。车厢里几乎全换成沈阳上来的新面孔。他见身边座位空着,便取下装大米的提包当枕头,二胡盒子夹在腋下,两手抄进衣袖睡了。从登上小火轮算起,离家四天没好好睡一觉。 列车在白雪皑皑的东北大平原上走走停停,第二天傍黑到达终点三棵树。 冰城哈尔滨果然名不虚传:地面上树枝上电杆横担上,公共汽车顶棚电车长尾巴上,所有建筑物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人们戴皮帽穿厚大衣,脚上毡靰鞡或大头鞋,手伸进独指棉手扪子,走起路与大衣相互摩擦,发出忽擦忽擦的声响。 蒋乐生挎着提包,腋下夹二胡盒下了车。扑面朔风噎得他喘不出气,手立刻冻麻了。没走几步摔两个跟斗,布鞋底下生出了冰疙瘩,难怪一步一滑跪倒爬起。 候车室里人山人海。两个检票口正在检票,前面的人流刚移走,后面的人潮立即填满。有限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孩子哭大人叫各地口音都有。空气里布满浓烈的烟草味。 蒋乐生来到行李处提行李。工作人员说你买的水陆联票,行李至少晚到两天。 他开始了漫长的候车室蹲守。这里拥挤嘈杂气味难闻,但有暖气不挨冻。 苦守一天两宿没挪地方。饿了啃带馊味的南瓜饼,渴了就对着龙头喝口自来水。几天不脱衣服睡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突然觉得腋窝里有东西爬,针戳一般剧痛,胳膊上随即串起一溜疙瘩,痛痒无比。 邻座是个穿光板皮袄的北方老汉,两只手也在身上抓挠看样子很难受。少顷捏出个小虫,大拇指甲对着一挤,解恨地骂道:叫你他妈的咬!蒋乐生问是什么东西,老汉恶气未消:臭虫!妈拉巴子这椅子缝有臭虫! 果不其然,老汉不大功夫又从脖颈里逮出个臭虫!半个红小豆大,颜色鲜红通体透明,胖鼓鼓象小蜘蛛,放两指甲中间一挤,伴随一股恶臭血扑哧冒出来,剩一层灰褐色的皮。老汉说这玩意毒性大,一咬一溜包几天下不去,顶他妈格厌人了! 按行李员说法行李今天该到。焦躁的蹲守即将结束,蒋乐生振奋起来。他受不了臭虫叮咬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想到外面活动活动透透气。 掀开候车室厚重的门帘,一股清新刺骨的寒风噎得他连连打嗝。昨夜下过小雪,雪粉撒在地面光滑如镜。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阶来到站前广场,将随身物品安放一棵大树下,活动活动麻木的腰肢,张开鼻翼贪婪地做深呼吸。不到两分钟,寒气穿透前后心,耳廓也失去知觉。他不愿马上回候车室,捂着耳朵绕树干跑步取暖。 这段时间没有列车到站和发送,广场上格外冷清。拐角处冒出两个人影,边走边四下张望,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踏着咯吱咯吱积雪向他逼近。 蒋乐生正专心绕树跑步,冷不丁肩上被一只手重重压住,他一个趔趄差点滑倒。扭头看来人头戴黑粘绒帽,捂个脏兮兮口罩,两眼凶光毕露,操北方口音低声喝道:站住,打哪儿来? 蒋乐生扳肩上手却没扳动,瞪他一眼反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黑粘绒帽用右手指指左臂红色联防袖标:不认识?有介绍信吗? 另一个人戴灰色狗皮帽,蓄两撇小胡子,径直奔向蒋乐生提包,隔着袋子捏捏惊喜地叫:粮食! 粘绒帽冷笑一声,阴森森说:好哇,投机倒把,跟我走一趟! 蒋乐生断定他们不是好人。搡开压在肩上的手,一个箭步夺回提包,抱在胸前趴倒地上。高喊:你们干什么? 两个坏家伙压低声音威胁:不准嚷,跟我们走! 蒋乐生抬眼一瞧,广场上一个人影没有。他大声吼道:凭什么跟你走!我不走! 他打定主意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天已大亮,用不了多久准有人来。只要不离开广场,歹徒不敢拿他怎样。 两个家伙交换眼色立即下手:粘绒帽把他从地上拎起,照太阳穴便是一拳;狗皮帽抢过提包夺路而逃。 蒋乐生眼冒金星跌倒地上,随即一跃而起朝歹徒追去。可恨脚下的棉鞋底有冰疙瘩,才几步便滑倒了。 他甩掉棉鞋,在雪地上奋力追赶,边追边叫有强盗!抓坏人呀! 两个歹徒越过开阔地向大楼背面逃。蒋乐生穷追不舍,双方总保持七八米距离。粘绒帽突然回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袖筒里亮出匕首喝道:找死?再嚷捅死你! 等他爬起来再追,坏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开来一辆公共汽车。有好心人帮他找回棉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胆忒大了!大清早敢动手抢! ——他们这是偷冷空,知道这一阵过路的人少。 ——知根知底人干的,报告公安局! 蒋乐生向公安值勤室报案,值班民警说如果破了案追回赃物,通知他认领或者寄去。他抱着一线希望,留下毛山农场三姐的地址。 再回到候车室,原来位置还空着。提包被抢,里面二十斤大米和糯米,十来只路上充饥的南瓜饼。腹中空空,带馊味的南瓜饼也没有了。臭虫咬的地方又痒又疼,连累浑身难受。 他举目无亲欲哭无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 他打开紫檀木二胡盒,想以拉琴打发时光。拉的《孟姜女》小调,琴声凄婉如泣如诉。不知何时聚拢一圈人,把他围在中央。一曲终了,喝彩声中他如梦初醒。 人们要他再拉一曲。帮他找回棉鞋的那位好心人说:这小伙的行李叫人抢了,大家帮帮他吧!顺手摘下蒋乐生头上帽子,托在手上伸向听众。 被误认作卖艺的乞丐,他羞愧得涨红了脸,头低得不能再低。有的人转身离去,多数“知音”均有所表示:向帽子里扔硬币的,投一两二两粮票的,两个佩带校徽的女大学生出手大方,竟放进五毛钱和半斤粮票。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圈下来零钱粮票居然盖过帽底,无疑雪中送炭。 得了资助真就得卖艺。他拎起二胡,转圈儿给好心人鞠躬道谢。脱掉大衣调好弦,认真拉起最拿手的《病中吟》和《二泉映月》,最后应女大学生“来个欢快曲子”要求,拉了一曲《金蛇狂舞》才收场。这次奇异经历牢牢刻在他记忆中。 从上海托运的行李下午到了。他买好票登车继续北上毛山。 再见了三棵树车站。他难忘弥漫烟味的候车室,难忘缝隙里藏匿臭虫的长条椅,大清早歹徒出没的站前广场。难忘帮他找回棉鞋的好心人,往他帽子扔硬币粮票的众多“知音”。 正文 二十四 初到毛山 一九六二年元旦清晨,列车停靠毛山——只一排黄房子的袖珍小站。 蒋乐生独自沿通往毛山农场的路影北行。天地间茫茫雪野上蠕动着一颗小黑点。 红日从东方地平线喷薄而出。傲然挺立的圆锥形毛山山头,起起伏伏的丘陵大地,稀疏的村舍树林冰封雪裹,宛若童话里的冰雪王国。村屯上空炊烟袅袅,传来公鸡喔喔啼叫。 虽是滴水成冰季节,由于天气晴朗无风,加之急着赶路并不觉太冷。鞋底上结了冰疙瘩,他不得不在路边雪厚处走。过了两个小屯,上岗下坡再上岗,几栋红瓦房和大片茅屋呈现眼前。 一群白鹅嘎嘎叫着,在宅区通道上威武地蹒跚。两个抽陀螺的红领巾领着蒋乐生,隔着栅栏喊:蒋老师,你家来戚了! 分别将近三年,姐弟相见抱头痛哭。 头发多日没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三姐帮他洗头,抚摩额上那条断眉伤疤,心疼地说“你真傻”,眼泪止不住又滚落下来。 第二天上班,蒋乐生跟三姐来到人事科。薛科长看了毕业证很满意:才十六岁就高中毕业,很不错嘛!少顷略有所思问:你也是六零届的?六零年有一个取一个,怎不考大学?我弟弟那年考取“哈工大”,下半年念大三了,前途无量啊! 蒋乐生被戳到疼处,窘得面红耳赤。迄今为止,他只含糊知道落榜缘于“成分不好”,个中详情不明就里。面对发问敷衍道:考了的,没取。 三姐蒋乐华忙解围:我弟弟成绩非常好,临高考得疟疾晕倒考场上。薛科长你听说过没有?疟疾是南方很厉害的病。唉,运气啊! 这以前同事关心弟弟录取去向,她也是编这理由应对。 薛科长应道:唔,那病的确厉害。我在部队驻防安徽也得过。见蒋乐生眼圈发红忙安慰他:能上大学的毕竟少数,天之骄子呀!不上大学也不等于没有前途。 薛科长让当场填写《志愿来场人员登记表》。并说是最后一张,特意留給他的。 薛科长看过填的表,点头称赞:都说南方出才子,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他拍拍小伙子肩膀鼓励:农场专政对象是劳改犯,其次就了业的二劳改。家庭成分对你影响不大。小马是技术干部,你算干部亲属,多吃点饭把身体长结实! 蒋乐生心里暖暖的。“干部亲属”的身份定位,意味着背了多年的出身包袱即将卸下!他像久居洞穴的人,回到洒满阳光的地面。 命运的转机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一股幸福感在胸中升腾。 志愿来场人员是“盲流”的雅称。为试用设五项条件:职工直系亲属;十六至二十五岁未婚;小学以上文化;品德好无犯罪记录;身体健康无疾患,挑选三十名组成试用队,集中到良种站劳动。试用期每天五毛钱生活费,一斤场内粮票。 其中有财务科任科长的侄子任威任武,汽车队长管大壮的弟弟二壮,农技员蓝乐圃的妹妹蓝蓉,招待所更夫老冯头的儿子冯永厚,及柳芽柳芷鲁宽勾万山等就业农工子女。浙江孤女叶小娜经孙书记特批,来投奔当医生的舅舅、就业农工牛秋石。 良种站指导员王化举受命代管试用队。他武警转业进步很快,已被列入副科长后备人选。 试用人员安排住大仓库。大家七手八脚,刨冻土烤化,掺碎麦秸和泥四处抹平,砌上火炉火墙可以住人了。 王化举让管二壮领人把仓库从中间隔开。女青年住东头,山头新扒门;男的住西头走原来的门。二壮结结巴巴说:别、费那事,隔、隔开、做甚? 众人不解。他绷着脸一本正经解释:饱暖、思、思,这、年头,饿得走、走路打晃,谁、有、那闲心?不隔,不、不碍。 说笑归说笑,二壮干活不含糊。埋几根立柱钉上横撑,树条一别抹泥巴就成:这叫遮眼不遮耳,看不见听得见,挡君子不挡小人。 有了住处,试用队人员开始干活:一组上山打柴火,二组刨粪,三组室内选种,三天一轮换。 打柴火要上棋盘山,叫山其实并无高耸的山头。绵延起伏荒地上,零零散散鼓出若干小丘。白桦树小叶杨满山遍野,树下灌木丛生。低洼地带积雪里,草根盘结而成的塔头墩星罗棋布,像笼屉上的馒头;一片丘岗探进洼地,上面坟包密集,埋着无亲属料理后事的劳改犯和“二劳改”,毛山人叫它“半岛花园”。 数九寒冬打柴火自然艰苦。每天早出晚归,午饭火烤窝窝头就咸菜,山上化点雪水喝。寒风刺骨如刀刮,脱掉棉衣干头上还冒热气。棉胶鞋里钻进雪,融化开又冻得.。遇到刮大烟泡天气,不干活光走路就够受。 刨粪也不轻松。牛粪马尿冻得像石头,许多人虎口震裂流血,好在不要顶风冒雪走远路,中午在家热汤热水。 室内选种应该说是美差,干起来也不轻松:小麦、大豆、谷子一粒一粒选,把小粒病粒破碎粒挑出去,仔细得如同绣花,时间长了眼睛生疼,脖颈和腰又酸又麻直不起身。晚上睡觉一闭眼,种子密密麻麻在脑际拱动。 俗话说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既然“志愿”来场,有活干发生活费又发粮票,哪里去寻这好事?何况三个月试用期满,分配做长(期)临(时)工,熬到招工指标下来便可转正!因此大家再苦再累并无怨言,有人提出两星期休息一天太多,一个月歇一天哪怕不歇都可以,我们有使不完的力气! 蒋乐生收到两封寄三姐家的信。一封三棵树车站公安值勤室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抢劫案告破,但粮食已被案犯吃光,可凭本信到毛山车站取回空包。 另一封乐田写的。信里说哥哥走后,王怀兵苟小凤王小四走马灯似的每天上门,追问人去哪了。我说腿长他身上我哪里知道?他们威胁母亲交代去向,否则把她吊起来!见她起不了床说不出话,怕出人命才恨恨作罢。 离家前两包烟稳住王怀兵看来是着妙棋。徐其虎一家每每从后窗口窥视,几天不见蒋乐生心生疑窦:捉进篓子里的鱼莫非逃了? 叫来王怀兵一问,回答给几天时间准备农具。王怀兵自信满满地说:懒牛上场屎尿多,没干过活怕上工。他躲过初一还躲过十五? 一九六一年最后一天下午,徐其虎往公社人保组打电话,得知蒋乐生并没有去申报落户;再查县城户口迁移证存根,有效期至十二月三十一日。 妈的!跑了?徐其虎上牙咬下唇,把王怀兵王小四叫来熊一顿,锥子般眼睛盯着他俩:脑子进水了?一点敌情观点也没有?命令车站码头分头寻找。找到就捆上!下放回乡不归家,不信我治不了你! 看罢信他百感交集象一尊泥塑。 三姐乐华得了肝炎,脸黄手黄眼白全黄,休息两星期没能上班。办公室特批一斤糖三斤鸡蛋十块豆腐补充营养。不会做家务的马书魁忙的焦头烂额:除按时上班,煎药、做饭、锯木头、升炉子、烧炕,洗尿布,喂猪养鸡、倒菜窖。。。。。。屋子冷如冰窖,毛巾隔夜冻得梆梆硬。窗玻璃冰霜日复一日越结越厚,白天也朦朦胧胧的。 土炕只热中间一溜,炕席快烤糊了,其余地方冰冰凉。蒋乐生扒开炕面,发现炕洞里塞满了垃圾,估计那个瓦匠故意使的坏。 他把炕头炕稍扒开,铁丝绑麻袋片两头掏通,清出两土篮垃圾杂物。盖上面砖和泥抹平点火一试,满炕都冒热气!三姐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乐生学会瓦匠活呢! 农技员蓝乐圃同父异母妹妹蓝蓉,和他的境遇差不多。 她家也是富农。蓝乐圃幼年丧母,父亲续弦生下蓝蓉。兄妹相差八岁命运大不相同:哥哥五五年考进中专,毕业后分配当农技员;妹妹小学毕业只能半农半读。 班上几个没考上普通中学的男孩,见蓝蓉面容姣好,哥哥常买衣服给她,穿着不似别的女孩破旧,十四五岁体态渐丰,似一朵鲜花含苞待放,便追着和她“相好”。 一天下午薅玉米地里的草。劳动委员分她的一畦草最多,累得筋疲力尽仍落在最后。临收工,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拦腰抱住她。正要喊救命那人捂住她嘴,一只手在她胸上使劲抓捏。扭头看正是劳动委员牛二愣! 牛委员是供销社主任家独苗,十六岁长得人高马大。蓝蓉又羞又恼,两只手乱抓乱挠,双脚乱踢乱蹬,不大工夫挣扎不动了。牛二愣额上青筋暴突眼珠通红,压低声音说:你依了我,往后再不分你苦活。说着停止揉捏,试图解她的裤带。 蓝蓉趁牛二愣不备,使尽浑身力气扭头咬住捂她嘴的中指。牛二愣疼得双脚跳,腾出解裤带的手掰她下巴,他越掰她咬得越紧,就象《鹬蚌相争》里蚌壳钳住鸟喙。 天暗下来,两个人在浓密的玉米地僵持着。牛二愣疼得直冒冷汗,央求蓝蓉放他脱身:不依拉倒,咬人干嘛? 泪水在蓝蓉眼眶里打转。她不敢松口也不能说话,怕松开咬住的指头,牛二愣再发飙,荒郊野外谁救她? 牛二愣毕竟还嫩,跪下苦苦求饶:我认错,求你饶一回。 蓝蓉仍不肯松。意识到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指指地头方向,示意他随她走出玉米地。蓝蓉紧紧咬住牛二愣手指,直牵到地头才松开,吐出口红红的唾沫,扬手甩他个嘴巴喝令“滚!” 牛二愣看着露骨头的手指,带哭腔骂道:不识抬举,富农女子什么了不起? 蓝蓉没有向老师报告这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不会有结果——农业中学白手起家,钉耙锄头,铁锅水桶,煤油肥皂无不有求于牛家掌控的供销社。再者一旦张扬出去,唾沫星飞溅受伤害的是她。何况牛二愣没能把她怎么样,忍了吧。 惹不起就躲。班上其他“二愣”们邪恶目光同样可怕,她担心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一个学期没念完,便称病退学。 从“农中”退学后,哥哥蓝乐圃常寄书给她,农作物栽培、畜禽饲养方面的都有,鼓励她自学,知识越多越有力量。无奈她文化浅读不懂,白天干活累的半死不活,晚上打开书本就犯困。每天日出干到日落,挣的工分养不活自己。 接到哥哥“农场收人速来”电报,蓝蓉喜从天降!连夜步行四十里赶到火车站,昼夜兼程赶来毛山,生怕错过改变命运的机会。 蓝蓉的邻铺叫叶小娜,身材纤弱面黄肌瘦,很少开口说话,目光呆滞饱含忧郁。舅舅送给她一床破军毯,才没有睡光炕席。 叶小娜去年蒙受巨大灾难。清明前后父母浮肿病相继弃世,堂叔帮她拆掉住房,变卖所有能换钱的东西,草草料理完后事。那时她在金华读卫校,医士班只差一年毕业。暑假寄居在堂叔家,浸泡在泪水里度日。 创办的这所地区卫校停办,两百多学生被迫回家。卫校录取线高出普通高中二十分,他们怀着毕业后“吃公家饭”的美梦,如今却半道失学! 叶小娜孤苦伶仃走投无路。唯一的亲人舅舅牛秋石当过国民党军医,后被俘判刑劳改,如今的身份是就业农工,领导用他一技之长,安排场卫生所上班。 小娜写信告诉舅舅,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并未寄予得到救助的希望。 想不到绝处逢生。牛秋石一次为孙军湖书记做完正骨手法,抱碰碰运气的心理,向书记谈起自己无家无室、唯一亡妹的遗孤如今失学无家可归。他拿出小娜的长信,眼露求助的神色。孙书记看完信当即表态:叫她来吧!念过两年中专,跟着你实践实践,很快就成为有用之才。农场太缺有专业技能的人才了! 人事科长给卫生所打电话,告诉牛秋石同意接受他外甥女来场。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电话里一个劲呵,呵,好,好,好,谢谢,谢谢! 王化举很喜欢冯永厚这名字。他父亲老冯头是农村车把式。毛山建场之初,就是他赶马车接来于场长等干部踏荒。去年农场成立招待所,老冯头被调来打更。招待所只有他一个正式工,打扫房间拆洗被褥用农工家属,于是人们叫他冯所长。老头起初不好意思答应,后来习惯了不叫所长他便不高兴。儿子冯永厚憨厚老实,有一张讨人欢喜的娃娃脸。他的理想是试用结束学电工,将来靠技术吃饭。 正文 二十五 才露尖尖角 春节前夕,蒋乐生得到两次展示才智的机会。 场部大门前的宣传橱窗,由宣教科电影放映员小张兼管,每月更新一次。元旦后小张回老家结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换版。 春节是一年最隆重的节日,不能让橱窗以旧面孔展示大门口。人事科长老薛向宣教科长老何推荐蒋乐生,说那小伙字写得好,不妨让他试试。 王化举接到电话,高兴地对蒋乐生说:何科长征求我意见,让你把场部的宣传橱窗搞一下。这是展示你才华好机会,拿出点本事来,也是为我们站争光。 指导员说我和你姐夫马技术员关系很好——言下之意抬举他。 蒋乐生用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将橱窗更新完毕。有在红旗印刷厂办黑板报的经历,干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毛笔写的赵体行书如书法展览,美术字标题与花边相得益彰,版面疏密有致。几处补白恰到好处——淡淡水墨勾画出蓝天下丰收的毛山,金黄色田垅、胖墩墩的粮囤、火红的拖拉机,版面充满勃勃生机和情趣。 换版后的橱窗果然引起轰动。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啧啧称羡,蒋乐生的名字被冠以马农技员内弟、或蒋老师弟弟头衔,在机关科室迅速传播。 这也证实了孙书记说的话,农场太缺人才了。 三天后,农历除夕的前一天晚上,场部会议室里张灯结彩,这里将举行机关和直属单位迎新春联欢会。两层桌椅围成大大的椭圆形,近百个座位桌上摆着瓜子糖块、拆包的香烟和北方罕见的柑橘。场地中央留出一片空地用来表演节目。受场地限制,子弟学校、卫生所、汽车队、修理厂、米面加工厂、良种站等每个直属单位只选派五个代表参加。 王化举带领良种站四名代表,在指定座位落座。他让蒋乐生带上二胡,女青年蓝蓉柳芽柳芷都化了妆,今晚要风风光光表演一番。往年各单位争相献艺,良种站除了他会吼两段山西民歌,再无其他节目可上,今年他要出一把彩捞回面子。 联欢会开始,场长于大江首先致辞。他简要总结一年来改造生产双丰收的成就,代表场领导向大家祝贺春节,便把麦克风交给主持人宣教科长老何——老何手上已积攒了不少字条——联欢由大家递字条,向主持人推荐喜爱的节目。 何科长从一搭字条里往外抽,边抽边故作神秘叨咕:头一个节目该谁的呢? 在人们热切期待中,老何照着字条慢条斯理宣读:孙书记唱的越剧红楼梦最好,是联欢会经典保留节目,请他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推荐人小蔡。 这字条确是农技员蔡传光递的。推荐节目本不要求留名,小蔡留名字无非为了博取孙书记欢心。由于大舅哥任科长提携,他被列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入了党便是名副其实的“蔡科长”了。 会场气氛热闹起来。掌声欢呼叫好声响成一片。于大江推推正嗑瓜子与汪副场长唠嗑的孙军湖:孙书记,点你节目哩! 主持人又把字条念了一遍,孙军湖笑笑道:年年唱听了不厌烦?请别的同志先来吧。 蔡传光大声喊叫:唱吧孙书记,我们百听不厌!会场上再度响起掌声。 于大江从座席里寻到子弟校女校长林白,她是孙书记以往唱越剧的搭档,当然的“林妹妹”。于场长招呼:林校长,林妹妹快来!牵着林白的衣袖来到会场中央,孙书记笑吟吟走进去。没有伴奏,两人悄悄对对音调,声情并茂清唱起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 唱得好!太短,不过瘾!再来一段!会场爆出热情的喝彩声。 两个人没法下场,只好又唱了另外一段。 林校长四十来岁,脸庞白皙梳齐耳短发,身蓝咔叽布中山装,典型中年知识分子打扮。她红着脸向众人鞠了一躬,回到自己座位上。孙军湖双手抱拳,四顾全场大声说:抛砖引玉抛砖引玉。祝同志们春节愉快,工作进步身体健康! 何科长接着宣读了推荐场长于大江唱二人转、副场长汪子和说天津快板的字条。演出顺序颇有讲究,主持人自然请领导先出场。 于大江的搭档是身材苗条、嘴巴有点歪的电话接线员小曲,去年他们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别看于场长五十多岁,嗓音高亢洪亮,旋转跳跃舞步灵活,一招一式满带架;小曲跟场长一起表演,既感荣耀又略显拘谨有些放不开,她不愿暴露歪嘴的缺陷,不她该唱时就羞怯地低下头,更显娇媚可爱楚楚动人。他们在中央空地上边舞边唱,手帕一会儿顶在指尖,一会儿抛向空中滴溜溜转,这手绝活赢得一次又一次喝彩。 汪子和跟在派出所当民警的女儿汪迎春说了一段天津快板。到中间女儿忘了词,汪子和随机应变,甩掉两小节引导她重新接上茬,多数人只顾看热闹并未觉察出来。观众对父女搭档的表演同样报以热烈掌声。 越剧、二人转和天津快板有伴奏效果才好,可惜机关和直属单位没有人会乐器。去年联欢会上,修理厂有个工人自告奋勇二胡独奏《赛马》,无奈技巧太差,声音吱吱哑哑难听得要命,不是赛马倒象杀鸡,半途手指拨弦琴弦绷断,听众大喝其倒彩,灰溜溜败下场去。子弟学校有台脚踏风琴,除音乐教师用来教学生唱歌,并不适合联欢会临场伴奏。 场部小礼堂隔周周六开舞会,伴奏的是个叫王长脖的就业农工,唯一的乐器是架半旧手风琴。逢舞会的当天下午王长脖就不上工,刮脸修面换干净衣服准备晚上拉琴。食堂给两只馒头当夜宵,在当时算不错的待遇。 春节联欢会用就业农工显然不合适,一架手风琴也无法为名目繁多的节目伴奏。正当大家为没有伴奏遗憾时,何科长宣读一条令人为之一振的字条:蒋乐生二胡拉的不错,欢迎独奏一曲。 这字条是王化举递的。会场出现一阵骚动,既为联欢会有了乐器而欣喜,也在相互打探叫这陌生名字的人是谁。见孙书记于场长露出探询的目光,人事科长老薛悄悄介绍:学校蒋老师的弟弟,刚来在良种站试用。大门口这期橱窗就是他搞的。 蒋乐生红着脸站起身腼腆地说:我拉得不好,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他打开琴盒取出二胡,想在自己座位上凑合着拉。 于场长热情招呼:坐中间来吧小伙子,你那地方小,甩不开弓子。 何科长拎来把椅子,放会场中央让他坐。第一次众人面前正规演奏,不免有些紧张,心跳不由自主加快,手臂也微微发抖。他低头避开全场陌生目光,借调弦工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第一首拉的二胡演奏家刘天华的名篇《良宵》。这首乐曲舒缓轻慢,技巧难度不算太大。他调好琴弦,向观众微微点头致意,吸一口气开始演奏。马尾弓左推右拉,琴声从琴筒向外流淌,四外飘溢袅袅不绝。渐渐地他不再紧张,操弓运指趋于流畅。乐曲.展现出狂欢之夜热闹场景,他上半个身不由自主晃动,表情生动丰富起来。一曲终了场上爆出雷鸣般掌声。“再来一首”的欢叫声此起彼伏。 他欠身鞠了一躬,把脸转向王化举,目光询问接着拉还是回座位上去? 再拉《喜洋洋》和《金蛇狂舞》,这两个曲子喜庆!王化举了解他哪些曲子拉得最好,能吸引听众。 他重新坐下用心演奏。右臂运腕推拉马尾弓,或急或缓或跳或顿有如游龙走蛇;左手四指灵巧按弦,或揉或滑或拨或颤似蝶舞蜂飞。他为自己的琴声陶醉进入亢奋状态,头颈和上半身随乐曲节奏大幅晃动。热烈奔放的旋律感染听众,许多人和着曲调节拍拍手或击打桌面。这是他学会二胡以来最得意的一次演奏,只是缺少其他乐器配合,没有扩音设备显得单调单薄。 掌声如潮一浪高一浪,蒋乐生下不来场。主持人接着宣读两张字条解了围——柳芽柳芷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和蓝蓉独唱《洪湖水浪打浪》,由蒋乐生伴奏。 柳家姐妹从老家湖南初中毕业,母亲离婚再嫁,来毛山农场投奔刑满就业的生身父亲,期望能找一份活干。父亲历史反革命罪,她俩千里迢迢来到北大荒,一份再差的工作也比看继父脸色吃闲饭强。 北方人不懂湖南花鼓戏,多数人闻所未闻。姐姐柳芽女扮男装饰刘海哥,妹妹柳芷演胡大姐,二人对唱诙谐有趣。她们长相虽一般,脸上又有上山打柴冻伤的紫瘢,但湖南女子嗓音嘹亮,身材苗条舞步轻盈,吸引了男性居多的观众眼球,掌声.迭起,连唱三段才下得来场。 下个节目女声独唱。蓝蓉平时不喜欢唱歌,音色一般唱歌爱跑调,是王指导员“机会难得”的劝告,加上有二胡伴奏激发登台勇气。她并不怯场,脸上荡漾着笑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颇有几分歌手派头。 琴声激起农技员蔡传光的表现欲,只觉得喉咙发痒,按捺不住毛遂自荐,写字条递给何科长:请蒋乐生伴奏,我唱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有伴奏和没有伴奏演唱效果大不一样,蒋乐生的伴奏为这些人的节目增色不少,联欢会气氛.迭起。 联欢晚会临散,何科长宣读最后一张字条:今晚良种站的节目大放异彩,欢迎王化举吼一段山西民歌! 根本没有这字条。是老何凭空煞有介事念的,送他个出镜机会。 王化举站起来,满面春风连连摆手:今年没有新歌,给领导同志们提前拜年,我露一鼻子吧! 只见他拿出张报纸,比量距离撕出四个洞,套在耳朵上做面具,只露眼睛嘴巴和鼻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双手比比划划做些滑稽动作,引得全场一片哄笑。 于场长高兴地说:王化举这小子今日真露脸了! 蒋乐生无疑也露一回脸,心里却感到丝丝悲凉苦涩:十二年寒窗苦读,学的知识抛却九天云外,而今拉二胡倒赚来掌声! 春节后农场设广播站,电话接线员小曲兼广播员。新买的胶木唱片里有二胡独奏曲。每天三次“毛山新闻”播完,悠扬的二胡旋律在场区上空飘荡,包括蒋乐生拉过的《喜洋洋》和《金蛇狂舞》。 正文 二十六 长临工 上 春天悄无声息走近北大荒。白昼大大延长,风不再尖利刺骨。阳坡上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滴滴答答滴水不停。路面积雪白天化了夜里又冻上,脚踏上去像踩着碎玻璃。 为促进地表升温,拖拉机牵引木耢子下地耢雪。机车过处雪野斑斑驳驳,好似蘸墨不足巨笔涂抹的痕迹。几天后积雪化净,大地袒露出黑亮胸怀,该播小麦了。 志愿来场人员试用期结束,被安排作长(期)临(时)工。 长临工系农场自行招收的工人。“长”代表非季节性长年用工;“临”指有待劳动部门审批。一般来说,长临工就等于正式工作。 就业农工的子女亲属,叶小娜去卫生所,鲁宽到米面加工厂,勾万山等全都学开拖拉机。 冯永厚一心想学电工,这是一般人难以谋到的好工种。老冯头仗着是建场元老,盯住人事科长老薛不放,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架势。 修理厂厂长看中冯永厚朴实勤快。儿子如愿当上电工,老冯头却归功他争来的。他说做人不能太老实,我赶了半辈子的车,牲口都欺软怕硬。 农场地处边远地区,没有公共汽车交通极为不便,出行全靠搭车,否则再远的路也得用脚步量。因此开汽车特别吃香,甚至赛过坐机关。 管二壮跟当汽车队长的哥哥提出想开汽车。大壮说这里的驾驶员除部队转业的,就是劳改局和场级领导的儿子,顶小的也是科级!你行吗? 二壮憋红了脸说:你、不也、科、科级吗?现、官不、不如、现管! 大壮不理睬兄弟的要求——二壮老大不小,粗手笨脚学开汽车不合适。再说车队又不是农村生产队,一队之长权大无边,想收谁就收谁。他找薛科长,说二壮在老家打过铁,分配车队当修理工。这活有技术,且享受驾驶员劳保待遇。 任威任武弟兄成分好。薛科长征求任大海意见,你两个侄子干什么好? 老任姿态很高:能受他们我已感谢不尽,有什么挑肥拣瘦的?听你安排! 薛科长试探道:咱们场还缺财会人员,要不让他们学会计?归你管也方便培养。 任大海摇摇头:不行不行,小学都没毕业文化太低。再说影响也不好。 兄弟俩最后分配七分场做监舍看守,负责登记进出监舍犯人人数,接待和监督家属探监。干好了还有提拔做管教的机会。任科长自当领情。 蒋乐生的姐夫马书魁和蓝蓉的哥哥蓝乐圃是农技员,良种站技术指导。王化举与站长平青云商量,决定把蒋乐生蓝蓉留下,一个会计兼统计一个当保管员。留下他们,良种站与生技科亲上加亲。 时下农场缺干部,少量思想好能力强的工人充实到管理岗位,叫“以工代干”。比如办事员、司务长、带班队长、会计统计保管员、代课教师见习医士等等。“代”干代久了代好了,指标下来或许有转干部的希望。 有谁不想当干部?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在任家兄弟蒋乐生叶小娜们头上。蓝蓉泪眼汪汪,恨不得给王指导员下跪谢恩。 王化举是山西平遥人,宽额头尖下巴粽子脸,白净净一表人才,今年二十九岁。妻子梁二妮大他一岁,身体强壮上山能背下地能挑,泼辣能干全村出名。王化举参军前他俩定了亲,走时二妮送他到村口,四只长满老茧的手捉在一起:化举,家里的事有姐,再苦再累姐不怕。你在队伍上好好干,等转业有了工作,姐随你去过好日子。 王化举服役的四年里,父母亲多病弟弟妹妹年幼,这个穷家全靠没过门的二妮支撑。他常写信回家,表达对二妮的思念感激和愧疚,还从少得可怜的津贴费里省出钱,买件红棉袄一条花格子头巾寄给她。 三年前临转业,父亲的病越发沉重,催儿子马上回家完婚。二妮连着三天去车站才接到他。山村里姑娘不经老,二十七岁的二妮皮肤黝黑,红袄花格子头巾早褪了色,乍一见面象几个孩子的妈,与一身崭新军装的武警班长站一起谁看都不般配。王化举心里不情愿脸上不敢表露,规规矩矩登记拜了天地——他怕气死父亲背不孝骂名。 洞房花烛夜,二妮心头如一盆熊熊炭火。她把自己脱得精光,仰在洒满花生红枣的新铺盖上。新郎坐在摇曳的烛影下,单手托腮半闭眼睛,一根一根抽闷烟。他说酒多了让新娘自己睡。二妮一跃而起发火:屁话!我睡得着吗?都说当三年兵见了老母猪赛神仙,你一走就四年,姐不如头老母猪? 王化举不回话也不动窝。二妮来了泼劲,下地拔出他嘴里香烟踩脚下,抱住他往炕上“咣当”一扔,三下两下剥掉衣服咬牙切齿:是杀是剐今天由不得你! 一墙之隔传来父亲一声声呻吟。王化举不敢声张,半推半就听凭发了疯的新娘摆布。炭火融化冰霜,二十六岁小伙发力果然厉害。一阵肉搏过后,二妮发出快活的嚎叫。 三天后父亲断了气,眼睛闭得紧紧的很安详。王化举料理完丧事,就要去转业的工作单位报到。他劝阻已收拾好东西想跟他走的妻子:那边是劳改农场,我去看押劳改犯。冰天雪地靠边境,吃大碴子啃窝窝头,你何苦跟去遭罪? 二妮不听,扑进王化举怀里一边捶打一边抽噎:好容易盼你回来,被窝刚焐热,你就忍心把姐扔家守空炕?跟着你我不怕遭罪! 王化举被她柔情感动,连哄带劝道:二妮,你是个好人,这些年为我家受苦了。爹刚走娘孤孤单单。农场现在没有房子,住帐篷蹲马架子不叫带家属,你去住露天底下?等有了房回来接你。 二妮扬起脸,目不转睛盯着他:当真?明年,明年行不? 王化举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扭过头应道:当真。 二妮扳过他头,生怕失去宝贝似的按在自己胖鼓鼓胸脯上,用训孩子的口气说: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你就是姐的命。丑话说头里,你万不能学陈世美!你学陈世美姐找包龙图铡了你!王化举被捂得喘不过气,背脊后直冒凉气。 来毛山三年,王化举一心扑在工作上。夜深人静也思念母亲和家,思念二妮,念及她的好和她的苦。可翻出那张从不示人的结婚合影,甜蜜幸福感便不翼而飞。 每月发工资他都往家寄钱,每年一次探亲假也照常回家。久别胜新婚是种享受,天天在一起难以忍受。他对二妮一再谎称没有房:农场每年只盖两栋房,我是党员好意思同人争?只怕三五年解决不了!他希望二妮失去耐心提出离婚,那样既遂他心愿,又不挨包龙图铡刀。 毛山农场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娶妻。有人要给他提亲,他只摇头不说话。 站长平青云比王化举大二十岁。西安事变第二年,他和同学从河南徒步投奔延安,进了“抗大”第三期,参加过百团大战,解放战争随陈赓打到两广云南。五三年卸任师参谋长,转业到省公安厅当副厅长。十五年间仕途象他的名字平步青云。 人生之路太顺容易栽跟头。五七年整风他头脑发热,说了不少过头话,多亏老首长护佑,没戴右派帽子但处分不轻:留党察看行政降三级,下劳改分局当科长。 老平栽了大跟头也学会喝酒。一天三顿有时上班醉熏熏的。高兴起来唱抗大校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机关领导找他谈话,他公然宣称破罐子破摔了!还“老子老子”的出言不逊。 牛顿的惯性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生之路。人走红时一顺百顺事事顺,倒霉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老平老婆所在的服装厂精简非生产人员,她不愿下车间当工人逼老平去找局长。局长称没法安排,老平走廊里大叫大嚷:虎落平川遭犬欺!这个好安排那个好安排,有头有脸的小老婆都好安排,就老子正宗老婆安排不了?别把老子当傻瓜,惹急了老子毙了你们!活脱脱《红楼梦》里那个功勋家奴焦大。 老平手中无枪也毙不了谁。他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掌握谁是谁小老婆的真凭实据。众人推推搡搡把他劝回家。他没有象焦大嘴里被塞马粪,但受到远比塞马粪更严厉的处分:开除党籍,行政再降两级,从正科降为一般干部,下放毛山农场。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平青云来毛山后反变了个人:他静下心思前想后,四十出头奔五十,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破罐子经不起摔,日子好孬还得过下去。他不再沉湎于光荣和辛酸的回忆,下决心戒掉酒,工作勤勤恳恳象头被驯服的蛮牛。 孙书记颇为尊重他,于、汪两位场长对他也很客气。考虑到他子女多家庭困难,连降五级工资凭心而论叫谁都难以承受,农场党委打报告,建议对他只降职不降薪得到批准;接着又安排他大女儿上班,老平得到些许抚慰,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王化举和平青云这对老少搭档配合默契,一个分管政工管教,一个专职管生产,良种站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单位。 蒋乐生蓝蓉加入良种站,使这个院子平添青春气息。蓝蓉是唯一的女性,明亮的眼睛柔美的声音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每当夜幕降临,兼作宿舍的会计室飘出悠扬的二胡声。 总帐会计颉颠是就业农工,这古怪名字象和尚的法号。王化举告诉蒋乐生:此人会计水平了不得,任科长和局财务处长都佩服他。你跟他好好学,定会成为高手。 蒋乐生庆幸遇上好领导,学会计又遇到高人。他管颉颠叫师傅,扫地抹桌烧开水全包,不需老头动手。 每天上午他跟随平站长下地,完成统计那摊子活。下午回办公室填报表,然后开始记帐。捧起帐本没等打开,颉颠冷冷地问:你洗手了吗? 蒋乐生回答:进屋时洗过。 颉颠以不容反驳的口气说:重洗,下回记住。 别看这老头邋里邋遢,编的凭证记的帐整洁如新,如同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阿拉伯数字一律75度角倾斜,整齐划一占半格子高度。更正的地方一律红线划消,黑红相映更显清晰美观。 颉颠看中蒋乐生聪明好学,但不应承做他的师傅:你认个二劳改做师傅,不怕别人说闲话?有时候也哼哼呀呀答应。 自古便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颉颠明白,农场眼下缺会计暂时用他,等教会了别人他就得滚蛋。下大地干活或者喂牲口,他年纪大了遭不起那罪。出于怕被“饿死”的防御本能,他对蒋乐生的求教守口如瓶,有时不得不敷衍一两句。 正文 二十七 长临工 下 师徒关系的改善缘于一场病。农工宿舍流行泻肚子,颉颠尤其严重,拉脓拉血水米不进。叶小娜随舅舅牛秋石来良种站出诊。 三个月不见,小娜脸色红润长高不少,穿白大褂脖子上挂听诊器。牛大夫确诊是急性菌痢,每人派发口服药。蒋乐生说颉颠的病情严重,央求小娜给他静脉滴注,老头很快转危为安。 深秋的一个雨天傍晚临下班,颉颠突然问他看过三国没有?乐生回答初二暑假里看过。颉颠问可记得官渡大战?他说当然记得,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嘛。颉颠又问:曹操手下有个叫王垕的会计,记得吗? 蒋乐生狐疑不解:没有呀,那年代哪有会计? 古时后钱粮官就是会计。颉颠以略带伤感的口气叙述:曹操久攻袁绍不下,面临军粮断供危险,密命钱粮官王垕大斗改小斗,一天粮食匀做三天吃。王垕明知道克扣粮饷是死罪,但主公命令不容违抗,只得遵命照办。 蒋乐生说:这钱粮官后来好像被曹操杀了。 老头点点头,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大斗改小斗兵士怨声载道。一旦发生哗变不攻自溃。曹操对王垕说吾借汝人头一用,汝妻儿老小自有吾照应。手起刀落将其枭首,人头挂旗杆顶示众。后续军粮运到,曹操重新发起攻势,将士奋勇冲锋大获全胜。你说说,王垕死的冤也不冤? 浑浊的泪水在老头眼圈里打转,蒋乐生吃惊地问:师傅你怎么啦? 于是颉颠向他袒露自己的身世:哪年哪所大学毕的业,哪年哪月进船厂,做事用心被聘为总会计师,厂长令他做假帐偷税——当时全国偷税成风,要不怎有后来三反五反?厂长说你会计水平高,做的帐出不了事,出事我负责。不了出事后他推得一干二净!这白脸曹操让我充当了一次王垕的角色! 颉颠泣不成声,胡茬上闪着泪光。来北大荒前最后一次会见,老婆哭成了泪人,捧出离婚协议对他说,为了儿子你就签了吧! 蒋乐生见他哭得伤心,安慰道:师傅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 颉颠的话象开闸的渠水:后来才知道,我离家不久老父也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宗不少!唉,我的归宿,也就是棋盘山半岛花园了。 老头沉默片刻止住泪慨叹:创办立信会计学校的潘序伦,号称中国近代会计之父,是我的大学同窗,责怪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懂得当会计危险系数高! 蒋乐生截住话问:师傅,危险系数高什么意思? 老头说,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见钱财二字的份量。要守住钱袋绝非易事!你记住,说一千道一万,犯法的事坚决不干! 颉颠借给他一本潘序伦主编的《会计学》,其中有两章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没有业务实践读《会计学》味同嚼蜡。学问学问一学二问,在颉颠这里行不通。向他请教只答一两个字“对”“不对”“可以”,或者“自己动脑筋”。老头说问人只学到皮毛,自己“悟”才明白精髓——也许他以此作为不肯施教的借口? 颉颠对乐生的业务进步喜忧参半。元旦前会计检查,任科长当他面夸他名师出高徒。老头听了虽高兴,想到徒弟学成他将被弃之不用,心中不免凄惶。 应了潘序伦大师的话,会计这行危险系数确实高。 这年的春节物资依然匮缺,猪肉少得可怜:干部基本工人及其家属每人一斤,就业农工半斤,犯人只有三两。 王化举给生技科打报告,请求淘汰两头老牛,承诺上交场部机关部分牛肉。 “秃角”“老黑”的大限到了。刽子手便是会拉手风琴的王长脖。判刑前他是大连食品厂屠宰工。血腥的职业和风雅的业余爱好集于一身,令人匪夷所思。 两头牛皆为雌性。“秃角”幼时淘气,与伙伴角斗折了一只角;“老黑”温驯,名字由“大黑”而“老黑”。它们犁地拉车多年育有满堂儿孙,如今毛色暗淡老态龙钟,站着打瞌睡躺倒了懒得起。王长脖将它俩牵出牛圈,拴在相距不远的两棵树上。它们不知死到临头,耷拉着眼皮呆呆伫立,任凭孩子们奔走呼叫一动不动。两头小牛犊撒欢儿跳前跳后,不知是谁的后裔? 王长脖摘下狗皮帽甩掉大衣,往手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拎起十二磅大锤,对准“秃角”脑门便是一锤。“秃角”像堵墙轰然倒下。刽子手抽出雪亮的长刀切下牛头,绛紫色的血汩汩流淌一地,散发出很浓的血腥味。 拴另一棵树上的“老黑”惊呆了,拖着哭腔发出声声哀号,妄图挣断缰绳逃命。刀光一闪腥气扑来,“老黑”眼里充满绝望,两行泪挂下来。它四蹄发软前腿下跪,一泡尿从尾巴根下泼洒出来。两头小牛犊早逃得无影无踪。 都说猪傻吃乜睡享一辈子的福,临死挨一刀死而无憾,眼睛闭紧紧的含笑九泉;牛劳碌一生最终同样被杀,因此含冤抱屈死不瞑目,这话不无道理。“秃角”头颅被割下,灰蓝色眼球瞪的鸭蛋大。王长脖手握尖刀,左挑右剔剥它的皮,不大功夫“秃角”光溜溜冒着热气,栽歪在自己的皮上,只等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平青云路过这,驱散围观的孩子,见等着挨刀的“老黑”流泪发抖,骂王长脖你小子真够坏的。 王长脖嘻嘻一笑:我让它陪绑! 他曾经是盗窃杀人团伙重要成员。因拒不坦白交待罪行,枪决死刑犯叫他陪绑,吓得屙了一裤子,这经历他一辈子不忘。 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长脖却己所不欲拿牲畜取乐,可悲也夫! 机关食堂拉走一百斤牛肉,蒋乐生按每斤六角五分转帐,其余全部过秤入库。 吃过晚饭蓝蓉拖个小爬犁来找蒋乐生,说指导员派咱俩去送牛肉。她手里捏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名字。爬犁上柳条筐里,有一团团麻筋捆扎好的牛肉。 蒋乐生接过名单,上面是三名场级领导五位科长,三位农技员以及站长平青云。站长的名字上标两颗星。蓝蓉说十三份牛肉每份三斤,站长家人多给双份。 蒋乐生问:给机关的牛肉不拉走了吗? 蓝蓉说:指导员让送咱就送,你管那么多干吗?快走吧,晚了人家该睡觉了。 蒋乐生算帐可不含糊:三斤牛肉一元九角五分,估计各家不一定有零钱,便从抽屉取出十三枚五分的硬币,每份收两元找五分,正好钱货两清。 家属区没有路灯黑糊糊的,只有窗帘里透出微弱的亮光。蓝蓉敲开门说明来意:要过年了,我们王指导员让送点牛肉,请收下。 那个年代人们还不习惯白吃白拿。对方接过牛肉都问几斤?多少钱?蒋乐生迅速掏出硬币递上:三斤,一元九角五,你给两块我找你五分。 到了蔡传光家,他接过牛肉,拎手里掂了掂便要关门。蒋乐生忙递上硬币说:三斤肉,一块九角五,你给两块我找你五分。 蔡传光一愣,从裤兜摸出两张一元的纸钞扔给他,“砰”一声把门关上。蒋乐生只好将硬币放在他家门口。 第二天下午,指导员把他叫到办公室。蓝蓉已经在那里,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他一进门,蓝蓉劈头问:小蒋,昨晚是我让你收钱的吗? 他说钱是我收的,一分不少。 蓝蓉气呼呼说,刚才指导员批评我不负责任! 蒋乐生迷惑不解,不知说什么好。 王化举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扔,冲蓝蓉吼道:你没让收,但你制止没有? 蓝蓉使出见风使舵本领:我说指导员没让收钱。。。。。。可能外面风大他没听见。 到现在蒋乐生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心想收钱有什么错?不收钱帐怎么平? 王化举陪蓝蓉一个笑脸,抱歉地说错怪你了,没你的事,有空我单独找你谈。 屋里只剩下蒋乐生,他不禁心里发毛,怯生生地问:指导员,我做错什么了? 王化举一脸愤怒,厉声问谁让你收钱?你请示我了吗?小帐算的很灵,给两块找五分,简直把我脸丢净了! 蒋乐生辩解道:指导员你莫生气。我备好零钱按价收款,没有多收一分。三岁小孩都懂花钱买肉,哪有丢脸一说?各家让捎信谢谢你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化举火冒三丈:谁三岁小孩?你在教训谁?跑“盲流”才吃几天饱饭,就目中无人! 蒋乐生象挨了一记耳光,热血直冲脑门:你说谁“盲流”?吃几天饱饭怎么了?算我无耻吗? “砰”一声,王化举拳头砸在桌上:你敢骂我无耻?不是“盲流”是啥?毛山农场请你来的? 蒋乐生自知失言,急红了脸辩解道:指导员我没骂你。我迫不得已才来的农场,一提很难为情。。。。。。他语无伦次,辩解不得要领。 站长平青云闻声赶来,把蒋乐生推出办公室,关上门劝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嘛? 王化举道出事情原委:中午临下班生技科蔡传光打来电话,先是阴阳怪气感谢送他牛肉过年,话一转气呼呼说,送肉的那两人太不懂事,没等付钱举着硬币找零,生怕我赖账似的。要不看你面子,这一吊蛋头子玩意扔出门喂狗!对收钱不满是一方面,他主要嫌送的肉少——老王你这事办的太差劲,三斤牛肉还要收钱,骂人嘛!咱俩哥们我不计较,只怕其他领导不开心——抠抠缩缩小气鬼谁得意? 王化举继续数落蒋乐生的不是:好心好意培养他,他目中无人自作主张。这才哪到哪?有本事那天他还认识谁?老实说我不想用他当会计了! 平青云跟蒋乐生的接触比王化举多,对他工作责任心了解更深。他儿子滇生来年高考,星期天常请蒋乐生辅导,老平自有感激之情。他对王化举说:收钱这事本身没有错,错在他未经请示。咱俩军人出身,接受任务后总要问首长还有指示没有?他只会照搬会计书本。再就是态度不对,跟领导吵吵嚷嚷,这一点决不容许!我命令他写检查,向你赔礼道歉。 王化举这才消了气,点头默认这样处理。 老平关心地问:你是明晚的火车吗?快收拾收拾吧。咳,这牛郎织女日子哪天是头?你爱人叫什么来着?二妮,孝顺闺女啊!发送完你爹照顾两头有病的妈,支撑两个家。我家滇生妈说,化举两口子两地分居苦啊!明年盖好房别再谦让了,要一间二妮农闲来住住,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老平这番知心话令王化举感动和羞愧。二妮为照顾家来不了毛山,是他对老平编的谎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常浮现脑际,搅得他心神不宁。 正文 二十八 纸里包火 上 老平批评蒋乐生工作不该自作主张。他虽承认收钱是自作主张,但辩称该做的事何需请示?拿公家牛肉送人情叫会办事? 说到伤心处他流下泪来:我受不了他拿“盲流”、“才吃几天饱饭”耻笑我! 老平给了他王化举老家的地址,让写份检讨书给寄去。蒋乐生坚持自己没有错,拒不检讨不道歉。 老平动火了:你辅导我家滇生功课蛮象回事,为人处世咋这么差!你真没有错?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就是错,自高自傲与领导平起平坐就是错,受不得半点委屈经不起批评更是错!别自以为有点文化,不会与人交往寸步难行! 毕竟“抗大”三期,毕竟当过副厅长,这顿开导如醍醐灌顶。老平以自己过往教训,启发他喜欢的年轻人: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聪明人不犯同一种错误。韩信忍胯下之辱,人无气量怎行?马上过春节,希望你长大一岁成熟十年! 蒋乐生理解平站长的苦心,写了一封道歉信,寄给回山西探亲的王化举。 年三十夜,蓝蓉同哥哥一家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给每个侄女五块压岁钱回到宿舍。嫂子一支接一支抽烟,侄女们疯闹让她心烦。 宿舍里分外安静。叶小娜又值夜班,两个中专生回老家探亲,招待所只老冯头一人守着。 蓝蓉开门拉亮电灯,炕热热的。她把自己拥在被窝,精心编织一件旧男式毛衣。毛衣是王化举的,几年没有拆洗翻新。蓝蓉从小学会织毛衣,四根竹针能织出许多花样。 从进试用队到分配当保管员已一年,随着跟王化举接触增多,蓝蓉不知不觉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感情:开始畏惧敬慕,喜欢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得到他表扬,到留心他的穿着打扮,盼关于他的好消息,最近发展到一日不见若有所失地步。 蓝蓉生性好强。接手保管员后,仓库面貌焕然一新:新做两排中药铺那样的柜子,储存数量少的珍稀良种;量多的种子装麻袋或布袋里,袋口用细铁丝拴飞子,分门别类堆码成垛;地面墙角撒石灰粉六六六粉防潮防虫,老鼠已销声匿迹;各种台账登记齐全,出入库单据完整无缺。指导员几次领平站长来检查,对她工作大加赞赏,看得出有意为她张扬成绩。想到这些她心中泛起甜蜜的浪花。 蓝蓉今年刚满二十岁。五年前牛二楞企图对她施暴的情景,想起来仍砰砰心跳。如今跳出苦海,有了一份好工作,她开始眺望未来的人生之路。最重要的是选啥样对象,将来嫁给谁?都说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头一次错投富农的胎,这回一定选好再投! 她把目光锁定指导员王化举身上:转业干部又是党员,英俊洒脱仪表堂堂,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关心她,爱护她培养她,她认准这男人是靠得住的靠山。 她以为王化举没有对象,不知道他已经结婚。她曾故意打听他为啥不把家接来,他只说母亲年纪大故土难离,压根没提有老婆的事。凭女人的细心和直觉,她断定他喜欢她——他一个人时眼神里充满忧郁,一见她便闪出快活的光,旋即触电似的迅速避开。她猜想他正在考虑是否接受她,或许对她的家庭成分心存顾忌? 于是她加大追求力度。有事没事爱在他眼前转悠,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接近他,帮他打扫兼作宿舍的办公室,拆洗棉衣棉被。她笑吟吟解释道:指导员忙全站的大事,我做这点小事算个啥?每次整理完仓库都邀请他检查指导,空旷寂静的库房里,彼此听见心跳是一种享受。 四个月前中秋节晚上,蓝蓉在哥哥家吃晚饭赏月,还喝了侄女倒的一小杯白酒。回到宿舍不愿一人傻坐,出门沿通往良种站的土路溜达。 皓月当空,北大荒寒意渐深,路旁白杨林带树影婆娑,一片树叶悄然落在头上。她突然产生去看王化举的愿望,虽说不上为何要去看他。 良种站大院最南一栋是办公室,四间土坯房从东到西依次是财会室、指导员室、站长室和会议室。西头乌灯熄火,东头两间亮着灯。蒋乐生正埋头看一本很厚的书;指导员室挂着窗帘应该有人。 四周一片静谧。蓝蓉徘徊几个来回,仍想不出登门造访的理由。她担心敲门惊动蒋乐生,回去吧又不甘心。最后她鼓足勇气,想以写信为由敲门借笔。突然指导员室门“吱扭”一声开了。她怕自己的突然出现惊着他,退到门外树影下观望。 王化举站在门口长舒一口气,抬起双臂做了几下扩胸动作,仰脸对着明月发呆。蓝蓉走近他,朝财会室窗口摇摇手,甜甜地叫一声指导员,附在他耳朵上说散散步吧?王化举由惊诧到迟疑到欣喜,环顾四外没有动静,随蓝蓉蹑手蹑脚走出大院。 他们保持二尺多宽的距离缓缓地走。话不多,话题仅限于天气晴好、月光明媚、谢谢关心、好好工作等等,不知不觉走了两个来回。王化举让以后别来找他,免得别人说闲话。蓝蓉挨着他越靠越近,来到一棵大树下突然钩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凑近他嘴唇,颤抖着说:指导员,我喜欢,上你了! 王化举忙推开她,后退一步说:小蓝,别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朗朗月光从树枝缝隙筛下来,映照着她青春靓丽的脸,睫毛上晶莹的泪星闪着亮光。她委屈地嗫嚅道:你是嫌我出身不好,怕影响前途。 王化举忙解释:不,不是的。我也喜欢你,但我,我结婚了。 蓝蓉又羞又愧,双手捂面跑回招待所。她断定结婚是他托词,不喜欢便罢,何必撒谎呢?王化举也不去追,独自在路上徘徊,直到感觉发冷才怏怏回去。 此后一段日子,蓝蓉蹲在仓库很少到这边办公室来。她脸色憔悴无精打采,心中充满哀怨屈辱。有空常站在仓库门口张望,期待她思念的身影出现,但王化举再没来过。 前几天指导员派她送牛肉,为收钱的事不分青红皂白批评她一顿。后来小蒋把责任揽过去,王化举知道错怪她感到难为情,约她“有空单独找你谈”。蓝蓉琢磨了一晚,猜测“有空”和“单独”的含义,只盼这“有空”快快到来。 想不到第二天上班,蓝蓉刚打开仓库门,王化举便迈了进来,没事一样跟她打招呼:早晨好啊,小鬼。径自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拿帐本漫不经心翻看。 受轻松气氛感染,蓝蓉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俏皮地回应稀客呀!想不到领导一早“有空”,怪道树上喜鹊叫个不停。 王化举话中有话调侃道:哎呀,喜从何来?批评错了就道歉呗。昨天错怪了你,今天登门赔不是来了。 蓝蓉自然远不止期望这个话题,她眨眨好看的眼睛话中有话:那小事我早忘了。领导该道歉的是大事,伤人家也心太狠了!两个月不理人,仇人似的。 王化举见她又动了感情忙说:小蓝别这样,不信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給她,里面夹着一张彩色结婚照:梁二妮,我小学同桌,一个村的。 蓝蓉仔细端详,着色的相片很土气。王化举穿武警制服面无表情,身边的新娘大圆脸粗眉毛厚嘴唇,红棉袄上系条花格子头巾,腰粗得象塞满棉花的麻袋,正憨憨地笑,看上去比新郎倌大五六岁。相片下角有行小字:1959。2。19。于平遥 蓝蓉把相片默默还给他,眼神里掩饰不住失望。 王化举把相片夹进工作证,用自嘲的口气调侃道:古人常说,瘦田丑妻家中宝,这女子在家我放心。 蓝蓉立即声明:指导员我可没有说,怎么“丑妻”呢?嫂子长相憨厚身体健壮,过日子定是好手。你早该把她接过来,长期分居怎么行!小姑娘随机应变,马上认了个“嫂子”。 王化举淡淡一笑:年纪不大蛮体贴人嘛!小蓝,我来向你辞行,探亲假二十天。 蓝蓉拽住他衣袖柔声道:瞧这毛衣袖口都破了,脱下来我重织一下,等你探亲回来正好穿。。。。。。指导员你对我太好了,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 王化举脱下旧毛衣递给她:善解人意的丫头!将来谁娶了你一准幸福。哎对了,招工指标下来了,过完春节就办转正。然后接着帮你申报“以工代干”。 。。。。。。。。。。。。 走廊里传来捅炉子声音。老冯头问冷不冷啊小蓝?大过年一个人猫屋里,咋不出去转转?老头对她很关心——他有意想娶蓝蓉做儿媳妇,正物色人牵线搭桥。 蓝蓉从回忆中醒悟过来,把毛衣紧贴鼻子上嗅着,似乎闻到王化举身上男子汉气息。他到家了吗?啥人啥命,梁二妮这“丑妻”好福气!少女情窦初开,她已无法把他的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 王化举元宵节也没在家过,赌气提前返回农场。回家头三天二妮哪儿不准他去,让他吃好喝好好好陪她。三天激情期一过,二妮的话多起来,没完没了喋喋不休——诉苦抱怨外加发狠:诉劳累之苦持家之苦相思之苦;怨两地分居距离太远,怨毛山农场不盖房,怨化举不把姐放心上,更怨自己命苦;三十出头了,发狠今年要生个娃,发狠秋后去毛山,管他娘的有房没房,没房自己搭窝棚,只要场长看得下去! 二妮告诉他,大队支书王化银不是东西。仗着手里有权,谁家姑娘媳妇俊俏他惦记谁,相中谁就一定要搞到手。这几年各屯新生的娃,至少十个象从他脸上扒下来的,社员背后叫他“人种”“儿童团长”! 二妮说,“人种”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惦记上了她:那天我一人在南坳自留地锄地,他骑自行车打着响铃从那路过。下了车一条腿翘在车杠上晃,一双公鸡眼盯着我前胸,涎皮涎脸说“多肥的一块地,撂荒可惜了”说着踢开自行车撑脚往我跟前凑。我退后两步叫他放规矩点!你猜他怎么说?“妹子我是可怜你。你这地总也不犁快成石板了,化举知道了说不定谢我呢!” 正危急时远处来了人。王化银上车撂下句话:今晚在家等,十点钟敲你家后窗! 姐越想越气!男人不在家女子活该受欺?天不黑姐把尿盆拿回家,又拉又尿攒了半瓦盆。黄昏后窗外传来猫叫,接着是猫爪抓挠窗纸的声音。姐壮着胆把窗户推开一道缝,窗下有个黑影果然是他!他急着要往里爬,我开大窗户端起尿盆砸下去,他顶一头的屎尿兔子般跑远了。东房间你妈问什么响?我说是野猫。 二妮眼冒火星,牙咬的格格响。想不到丈夫听完一点也不激动,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我以为啥呢,还真有人惦记你? 二妮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才省悟过来:你说我长的丑?扔大道没人捡?是这意思么?你倒是说呀! 王化举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来个错上加错:我是说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饿急了偷口野食无所谓。 二妮双目圆睁,瞪着陌生人似的冲丈夫吼道:你这叫人话?我问你,这些年你偷吃多少回野食?好哇,怪不得不接我去农场,原来你嫌我长得丑,比不上野食味好是不是? 王化举恼羞成怒:丑不丑尿泡照照不就知道,还用问我? 二妮放泼嚎啕大哭。她咬定丈夫在外有了相好的,或许已偷吃过野食。她失去理智,竟说你爹死四年了,难不成让你娘偷野食? 王化举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甩她个大耳光。二妮有的是力气,埋头弓腰一顶,把丈夫顶个仰面朝天,两个人象跆拳道斗士扭打一起。二妮被薅下一绺头发,也把丈夫脖颈挠几道血杠。直到婆婆颤巍巍跪在面前,这场血战方熄火休兵。 从这晚开始二妮不准丈夫上炕,称呼他“没良心的”。王化举冷静下来很后悔,当指导员的处理事情这么不理性,下了一着臭不可闻的臭棋! 他头脑里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陷入自责、矛盾、茫然之中。他主动向二妮寻求和解,可妻子一点也不回软,她不承认丈夫一时口误,是他没良心的真情暴露。她不听他辩解,再也不相信他的保证承诺,但坚持两条:你个没良心的敢当陈世美,我一准找包龙图铡了你;秋后一定去毛山农场,不回来接我我自己去! 她警告丈夫:我宁肯饿死绝不会偷吃野食,不信把我这儿锁上!哪天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准捏碎蛋蛋骟了你!二妮说得咬牙切齿,王化举听得毛骨悚然。脖颈上被挠的血杠很深,回场一星期才脱了痂,隐隐约约留下几道疤痕。 正文 二十九 纸里包火 中 探亲回场个把月了,王化举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蓝蓉,尤其避免与她单独接触,她.辣的目光让他既温馨又恐惧。一天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毛衣以(已)织好,我送来还是你到招代(待)所拿?”蓝蓉的笔迹,一句话两个别字。 他不希望她送到办公室来,没人的时候不好,人多眼杂也不好。同事间织件毛衣虽不算啥,多少有亲昵暧昧的嫌疑。他想趁早起锻炼时自己去招待所取,女宿舍几个丫头反正知道毛衣是他的,她们都不是良种站的人。 王化举一直保留着晨练的习惯。只要不下雨,他坚持在通向场部的土路上跑步。今天跑到第三个来回,招待所女宿舍窗帘拉了半开,估计蓝蓉已经起床。老冯头正挥舞大扫把在门前扫地,他笑着招呼道:冯所长早啊! 老冯头受宠若惊,扫帚倚在胸前嘿嘿一乐:好你个指导员,喊老冯头得了,叫啥所长哩! 王化举问:小蓝起床没有? 老冯头忙不迭回答:起了,刚才刷牙来着。扭头喊小蓝,你们指导员找你! 王化举来到宿舍门口。叶小娜值夜班刚睡下,蓝蓉穿雪白的紧身毛衣正在梳头,恰似一朵盛开的睡莲。见王化举来了放下木梳嫣然一笑,取出叠得板板正正的毛衣递上说:进来坐坐?织得不好将就穿吧。 王化举朝叶小娜铺位摇摇手,接过毛衣说了声谢谢,沿走廊出了招待所。 老冯头背后大步追上他,用巴结讨好的口气说:指导员,想求你帮个忙,肯么?老头声音不大,神秘兮兮的。 老冯头说,我那小子冯永厚去年不在你手下锻炼过?打进修理厂,跟“老八级”师傅学徒,技术进步飞快,现在独当一面了。他娘死十年,家里没女人没个人家样,我想早点给他成个家。 老头咽口唾沫,嘴巴贴到王化举耳朵上说:浑小子相中了小蓝,正愁没合适的人牵线搭桥,请王指导员当月下老,肯么? 王化举一怔:谁?蓝蓉? 老冯头只管眉飞色舞:恩那!多好的闺女,模样俊嘴甜会来事,又自带饭票。 “自带饭票”指上班的职工。那年代农场女职工少,女人大都做饭喂猪当家属,有能耐小伙娶个上班的老婆,双职工日子自然富裕。 王化举皱皱眉头问:小蓝有没有这意思?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介绍人没法当。 老冯头信心十足:那丫头贼机灵,心里肯定有数。见到我小子一口一个冯师傅叫着。有回她见我衣扣钉歪了,拿去三下两下重新钉上,还甜甜地说冯大爷,往后你爷俩的针线活我包下!你瞅瞅,这不话中有话?我寻思着你出面一说准成! 王化举心烦意乱,不想听他继续唠叨,点点头说:知道了,试试看吧。 老冯头放大嗓门:拜托你啊王指导员,事成之日请你喝酒!说着往蓝蓉的窗户瞟瞟,巴不得他的愿望很快实现。 人事科分给良种站一个“以工代干”名额。王化举取回申报表,心里就定下给蓝蓉。他找平青云象征性商量,老平说人事的事你做主,咱们站两个小青年都不错,能不能再争取一个? 王化举说名额定死了的,下次还有机会。小蒋再锻炼锻炼,这个名额给小蓝吧。老平明白他对蒋乐生心存芥蒂,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化举揣着申报表去寻蓝蓉,不知何故心突突老跳,总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天空飘着稀疏的雪花。仓库前那棵白桦亭亭玉立,枝头绽出柔嫩的新芽。树巅枝丫上筑了个鸟巢,鸟儿欢快地飞进飞出。 仓库大门铁鼻子上,挂了把大铁锁。除了通风或有车装卸种子,一般情况大门不开。大门上开个独扇小门方便人员进出。 王化举来到库房前,下意识举目四顾,前后左右没一个人影。他佯装咳嗽一声,弓腰迈进小门。蓝蓉见了他又惊又喜,忙不迭搬凳子让坐。说会计催要报表,我忙了一下午。五月份了,这鬼天还下雪。指导员好久不来,今日怎有空?她语无伦次,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王化举见蓝蓉面若桃花,紧身毛衣下双峰高耸,禁不住心跳加快。他把申报表放桌上,故意淡淡地说:没啥大事,你把这张表填一下。 这是一页16k的油印表格——《毛山农场以工代干人员申报表》。 “代干”标志着身份变换,确认她进入农场管理层,再也不要干繁重的体力活,滚一身泥巴流一身臭汗。她可以象机关里的女孩一样体面,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巨大的欣喜突然降临,她像中了举的范进,没有发疯但有点懵。 她捧着申报表宝贝似的仔细看,问王化举:这表装档案吧?要不请小蒋顺便替我填一下?她知道自己的字太差,装进档案不好看。 王化举说没有蒋乐生,站上就一个名额。 蓝蓉疑惑不解:论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小蒋和自己一样;论工作,会计比保管员要求高;论文化小蒋高中毕业,自己一年农中没念完。这名额为何给她? 王化举灵机一动说,名额很紧,良种站本来一个没有,我专门争取来的。 蓝蓉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泪水在眼圈里打转,申报表上的字迹模糊了。 起风了,半敞的独扇小门来回呼扇,发出讨厌的吱呀声。王化举迟疑着站起身说:把门插上吧,我该回去了。 蓝蓉探头向外看看,雪花漫天飞舞。她插上门紧紧搂住他,激动地说:指导员,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拿不出东西报答你。。。。。。本来想嫁你,伺候你一辈子。。。。。。你一个人太苦了,今天情愿给了你。小蓝不是浅薄之人,你可以验证! 王化举心砰砰乱跳,手颤抖着抚摩她的头发,耳朵,发烫的面颊,说这样好吗?小篮,你是个好女孩。知道心疼我。我也很喜欢你。。。。。。 他把装种子的麻袋摆平,脱下军大衣铺在上面。蓝蓉柔顺得象面条,闭着眼睛任凭他摆布,静候把少女之身献给她的大恩人。 王化举此刻完全忘掉指导员身份,妻子“捏碎蛋蛋”的警告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把她的毛衣连同里面的衬衫翻卷到脖颈,解开胸罩纽扣,两团雪白的凝脂弹出来,上面各缀一粒红樱桃。王化举眼珠血红喘着粗气,象发情的公猪铆足劲扑了上去。 禁不住皮肉撕裂的剧痛,蓝蓉“啊”地失声尖叫,旋即闭上嘴唇,脑海里突然闪现五年前反抗牛二楞的情景。此刻她并无屈辱感,自愿报恩赎债,只有酸甜没有苦辣。 一通暴风骤雨般发作之后,王化举气喘吁吁,脑门上缀满了汗珠。他放慢节奏,亲吻她的眼睛她的唇,梦呓般喃喃自语:小蓝,你放心,我会永远对你好。 突然传来敲门声。蓝蓉!开门那!好像蒋乐生的声音。 门愈敲愈急。蓝蓉一个激灵坐起身,王化举忙捂住她嘴,生怕她应答。 她下意识扯下翻卷的上衣盖住前胸,用惊恐的眼神询问怎么办? 王化举贴耳问:门插紧了? 蓝蓉点点头。她下半截光着,压在他身子下。 这里位于仓库一角,粮垛如屏风足以挡住门缝外的视线,王化举俯在她耳边宽慰道:别怕,进不来就行。干咱们的,讨厌! 难得的艳遇如此美妙,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尽兴一回?他把蓝蓉推倒,重新抖擞精神拼尽力气,以更快节奏更凶猛的动作运动起来。 门响了两下没有了动静。蒋乐生边走边自言自语:灯亮着,这小蓝去哪儿了? 王化举终于瘫倒,抽出蓝蓉身下的短裤,上面血迹斑斑和一滩粘糊糊液体。他又一次吻了她,卷起短裤揣进自己裤兜说,给我作纪念吧。 蓝蓉羞红了脸,光屁股蹬上裤子。不谙世事的女孩意识不到,大恩人在提防她。 蒋乐生回到办公室,平青云问他见到指导员没有? 他说没有。我刚才去仓库要种子耗用报表的,里面灯亮着但没有人。 老平说总机来电话,指导员的家属来农场探亲,让派车去火车站接。“你跟马车跑趟车站,我去安排他们夫妻俩住处,晚了怕招待所没有房间。” 平青云派蒋乐生去接二妮,是有意弥合他与王化举之间裂痕。年前二人口角的阴影在指导员心里远未散去,从这次上报“以工代干”就看得出。实际上蒋乐生比蓝蓉工作更出色。 有关指导员和蓝蓉的风言风语近来时有传闻,老平也影影绰绰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太正常。他认为犯生活作风错误最没出息最不值得,担心他的搭档这方面栽跟头。有心提醒他前程要紧,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捕风捉影或许会惹得王化举恼羞成怒,人好上这口就象吸食毒品有瘾,很难听进忠告和规劝。 当干部就怕犯错误,犯了错误身败名裂,这是他的切肤之痛。跟王化举共事三年,觉得小伙子总体不错,万一栽跟头就可惜了。老平向来与人为善,对二妮的到来感到由衷高兴。王化举毕竟年轻,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终究不是回事。 正文 三十 纸里包火 下 梁二妮肩挎蓝布大包,手拎帆布旅行袋,坐上马车就问:会计,我家化举呢?他咋不来接我? 蒋乐生说:指导员忙事情不在办公室。平站长接的电话,派我来接你。 梁二妮急切地问:化举他身体好吗?有没有住院? 蒋乐生好生奇怪:没有啊,好好的住什么院? 梁二妮紧盯不放:他腿没有摔折? 蒋乐生越听越糊涂。瞟一眼黑暗中二妮模糊不清的脸,甚至怀疑她精神有问题:指导员每天跑步,身体好着呢。这人太牵挂他说梦话吧? 二妮不好意思笑笑。接着打听农场分房子情况,蒋乐生说房子虽然紧但年年盖,以指导员条件分一间房子不成问题。马蹄得得,马车半小时后停在招待所门前。 老冯头早把房间打扫干净,换上新洗过的床单被套,送来热水招呼二妮洗脸,说指导员去食堂弄饭,一会儿回来。 梁二妮脱下棉衣,在走廊上噼里啪啦摔净尘土,洗头洗脸对镜子梳妆打扮一番。临来时她特意买来一盒“白熊脂”雪花膏,一瓶“双妹”生发油。丈夫是农场干部,不能丢他面子。长相老一时无法改变,打扮利索总归好些。 王化举端来两个饭盒,一个现炒的菜,另一个面条里卧两只荷包蛋。二妮突然到来使他倍感意外,一见面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惊喜:咋不先来封信?这么远路倒几次车,走丢怎么办? 二妮吃着热乎饭菜,听了丈夫的话十分受用,感动又不无自豪地说:你太小瞧姐了,这么大活人能走丢? 王化举向她解释没去接她的原因:我下地查苗情去了,今年倒春寒,下午还飘一阵子雪花。回办公室老站长说你来了,已派会计去接你。 二妮说:知道你忙,我来不误你工作。 二妮吃饭如风卷残云,两盒饭菜转眼吃得精光。丈夫要去洗碗,她一把夺过来说:这不是爷们干的活。从今天起你口里吃的身上穿的,所有家务活姐全包,姐伺候你舒舒服服,让你一心一意工作不分心。 王化举一愣,试探着问道:你打算住下不走了? 二妮把饭盒刷得叮当响:农场不就我家?我打听了,凭你的条件能分到房。秋天盖好房再分不到,你不用出面,我找领导去! 她披上棉袄把自己壅进被窝,告诉丈夫为什么急急忙忙来毛山:化举,你纳闷姐为啥突然来寻你?个把星期前姐做了个梦,梦见你带劳改犯上山砍柴,脚下石头骨碌碌滚下去,你从山顶滑下来。滑到崖边伸手抓住棵小树,树根象麦子扎的不牢,被你连根拔起,你攥着小树飘飘悠悠往下落。。。。。。好在有当四年的兵功夫,落地时头和腰身都不碍事,一条腿齐刷刷断成两截,露出白森森骨头。我吓得叫出声,醒来衣服湿透了。。。。。。 姐不敢告诉你娘,怕老人家担惊受怕。第二天去自留地种玉米,你猜怎么着?你爹坟头突然起一阵旋风,尘土草屑直转圈圈。里面清清楚楚传出你爹声音“二妮呀,化举病了,快去救救他!” 二妮的叙述活灵活现,眼里充满惊恐惶惑:这个星期姐象掉了魂,吃不下饭干活没力气,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耳边就响起你爹的话。化举,照说人了死不能复生,可大白天我真真切切听见他在坟里说话! 王化举听得汗毛倒竖。难道老父亲真的地下有灵,在阴间知晓我的秘密? 指导员专做思想工作。他知道自己思想上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只是别人尚不知晓罢了。他明知跟蓝蓉的关系好比玩火,一旦暴露必将身败名裂,而他就是割舍不下。随着时间推移,两个人感情象发酵的面团,下午终于突破他给自己设定的最后防线,不知悬崖勒马,纵身一跃而下。 王化举佯装轻松笑道:我不好好的吗,那来的病?你做梦也好,听坟堆下有人说话也好,害的叫相思病! 二妮甩开肩上棉袄一跃而起,紧紧搂过丈夫:你说的对,姐得的就这病!路上会计说你身体好好的,每天早起还跑步,姐的心才‘嗵’一声掉下来。要不你端来饭菜吃得精光?多少天姐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她涂过雪花膏的脸在丈夫脸颊上猛蹭,替他解开衣服扣,发出幸福的喃喃呓语:化举,姐三十了,姐要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娃。等成老太婆生不出来了! 王化举今晚相当配合。但两小时前仓库里疯狂折腾耗光了气力,探亲回来三个月积攒倾囊而尽,注入了如花似玉的蓝蓉体内。他的家伙什软得如鼻涕虫,怎么努力不得要领。二妮又急又气,骂他废物无用,盘问是否背着她偷吃野食了?发狠要捏碎手里两颗蛋蛋! 王化举气喘吁吁,大颗汗珠滴到二妮脸上,自怨自叹说“总不锻炼就是不行”。他避开偷吃野食的话题,知道争执起来这婆娘不好惹,宽慰她这回住下来就好了,来日方长么!一路你也辛苦,早点歇了吧。几句温情的话果然奏效,二妮生怕别人夺走似的搂紧了他,不一会发出很响的鼾声。 晚饭前,听老冯头说梁二妮要来,蓝蓉惊得说不出话。老头倚老卖老,训导心中未来的儿媳妇:小蓝啊,良种站就你一个女职工,指导员爱人来多照应点。 这一夜蓝蓉翻来覆去睡不着,下身隐隐作痛。想起仓库里情景心乱如麻——指导员是她大恩人,向他献身完全应该,这是他最渴求的报答方式。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被二妮发现可了不得,自己名声要紧指导员前途更重要,我可千万不能害他。二妮来了,指导员往后不再孤单凄苦,想到这,她为赶在二妮来前奉献自己而庆幸,亏欠人家心里总觉不安。今后把工作干好,先“代干”再转干,寻个出身好的嫁了便心满意足。她规划好下步要走的路,天蒙蒙亮才安心睡去。 蓝蓉与二妮相处得很融洽。梁姐长梁姐短的,陪二妮拉家常逛供销社。王化举到家她就识相离开。二妮也很喜欢丈夫手下这个小保管,说梁姐眼光好,将来梁姐帮你找对象,保证没的错。 一个多月后,蓝蓉突然发觉大事不好! 每月的例假过了几天没来,头昏昏沉沉老想睡,不愿吃饭吃点东西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偷偷把症状告诉邻铺好友叶小娜。小娜比她还小一岁,凭书本理论觉得像妊娠反应又吃不准,更不好意思贸然问个究竟。趁晚上牛秋石值班,领她请舅舅瞧瞧。 牛秋石通晓中西医各科,按住蓝蓉手腕轮番号脉,好久沉吟不语。最后肯定地说:你怀孕五周了。 这句话对蓝蓉不啻是晴天霹雳。她飞红了脸低下头,一句话不说。 叶小娜紧张地问舅舅,你不会搞错吧? 牛秋石摇摇头,摘下断了一条腿的金边眼镜激愤地说:这不作孽吗?哪个坏蛋干的去告他,不受惩处天理难容!他断定蓝蓉受了坏人欺侮。 蓝蓉眼里涌出羞愧的泪,恳求道:牛大夫,小娜妹妹,这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拜托了! 第二天她悄悄告诉指导员她怀孕了。王化举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他预感到丑行即将败露,提拔副科化作泡影,受处分甚至党籍不保!泼辣如母老虎的二妮怎肯善罢甘休?定会撕碎勾引她丈夫的小妖精,甚至闹出人命! 指导员善于思考:逼蓝蓉打掉胎儿,难说出口也易暴露;躲回老家生也不是办法,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就象一颗炸弹,不知何时会炸得他粉身碎骨!。。。。。。突然他眼前一亮,想起老冯头求他当介绍人的恳切神态,想起冯永厚那张憨厚的娃娃脸,他象快溺水的人抓到漂浮物——蓝蓉最自卑家庭出身,冯永厚成份好孩子会有前途。这种巧安排也对得起自己的骨血。 王化举把如意算盘与蓝蓉商量:小冯有技术,忠厚勤快脾气又好,你们成家后还不你说了算?我会一如既往关心你,照顾你。你比我幸福多了! 蓝蓉感动得眼圈发红满口应承。她曾担心被王化举一脚踹开,甚至开除回老家。 她提出想改学会计,保管员收收发发谁都会干,不如会计有专业知识,将来转正式干部更有把握。 小姑娘得陇望蜀,刚“代”上干就想着转干。王化举自然满口答应。 再过一个月,蓝蓉和冯永厚闪电般结了婚。 喜酒筵席上,王化举笑吟吟端起酒杯对来宾们说:新郎新娘早在试用队就情投意合,我只当一回现成月下佬。为这对新人的幸福,为老所长早日抱孙子,干杯! 老冯头格外高兴,舌头喝得发了硬:喜酒不醉人,大家喝呀! 蓝蓉最要好的朋友叶小娜没来喝喜酒,推说值班走不开。她断定蓝蓉出轨必有隐情,浑然不知被戴绿帽子的冯永厚真可怜。 平青云也为蓝蓉嫁人高兴,破例喝不少的酒,敬过新郎新娘又敬王化举夫妻俩;蓝蓉的哥哥蓝乐圃、嫂子刘凤芝和机务科技术员老鲁坐一桌,蓝乐圃对连襟老鲁说姐夫,修理厂归你们科领导,小冯日后还靠你多关心。说完叫妹妹妹夫给老鲁敬酒。 冯永厚由于兴奋加上酒量小,娃娃脸比醉虾还红。他悄悄问蓝蓉该管老鲁叫啥?蓝蓉乜斜他一眼嗔怪道:也叫姐夫呗,傻样! 这年腊月蓝蓉生下个男孩,舅舅蓝乐圃起名叫冯蓝辉,寓意孩子将来有个光辉前程。不久梁二妮也怀了孕,王化举暗自欢喜。 一切如此圆满。谁说纸里包不住火? 冯永厚结婚才七个月便当上爹,兴奋之余蹊跷自己咋这样能干?傻乎乎问爹会不会有人提前下了种?过了百日,老冯头见孩子宽额头尖下巴,越长越象王化举脸上剥下的,这才恍然大悟,好你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怪不得催我儿子快结婚!老头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把儿子骂一通:瞧把你烧的!你儿子随你,你就七个月从娘胎爬出来的。。。。。。别胡咧咧,你媳妇以工代干,惹恼她有你好日子过?知足吧你! 老冯头绝非省油的灯。一天傍晚喝了点酒,抱着孙子到王化举那屋串门。夫妻俩正吃晚饭,老冯头当梁二妮面对王化举说:指导员,咱这圪塔有个规矩,孩子认干爹好养活,蓝辉认你当干爹行么? 二妮收拾碗筷去了灶间。见王化举支支吾吾,老冯头板起脸补一句:这孩子越瞅越象你,是咋回事? 王化举心慌,忙把话题往别处扯:老所长,晚饭吃的什?喝二两没?“北大荒”还是“北大仓”?梁二妮腆着大肚子刷完碗,抱过孩子亲了又亲,对丈夫喜滋滋地说:瞧冯所长这孙子多白净!我先当干妈再做娘,给肚里的娃捡个干哥哥。王化举额角冒冷汗,连声讨好梁二妮:瞧把你乐的,瞧把你乐的! 老冯头突然袭击成功。他从王化举的举止验证自己的判断没错。出门撂下句话:指导员,往后孩子就靠你这当干部的干爹照应了! 冯永厚今晚值夜班。老冯头回到家,把孩子塞进蓝蓉怀里让她喂奶。蓝蓉抱着孩子进了挂着布帘的里间,刚解开衣扣,老冯头便闯了进来。她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掩上衣襟问:爹你,你干啥? 老冯头喷着带酒味的唾沫星子骂:干啥?别装正经了!奶这小野种不如奶奶我!丧妻多年的老光棍兽性大发,夺过孩子扔向炕稍,把儿媳妇压在身下。蓝蓉象戳破的皮球,挣扎着辩解道:爹你醉了。你别胡来。你孙子咋成野种了? 老冯头毫不理会,胡茬子象钢丝板刷,在她柔嫩的脸上胸脯上又扎又蹭,疯狂发泄一通。上气不接下气说:你,骗了,老冯家!欠,儿子的,还给,老子!一个月两回!这事,嚷出去,对你,没好处!说完把门使劲一摔,大摇大摆打更去了。 蓝蓉直哭到天放亮,枕巾湿透了。公爹趁火打劫与恶棍强盗无异。思前想后这事告诉谁?谁能帮她?丈夫冯永厚还是恩人王化举?都不能!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喝。想到老畜生发的狠,她将永无宁日遭受蹂躏,心象掉进冰窖里。 正文 三十一 小梦初圆 场部办公室门前,转盘中央旗杆上新装一只高音喇叭,播放着铿锵激越的新歌: ……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春天农场进行人事调整,机关干部下基层,非生产人员精简去一线。王化举趁此机会满足了蓝蓉学会计的愿望。 蒋乐生当了一年会计,被精简下试验区劳动——他没有填“以工代干”申报表。 颉颠感到庆幸又惋惜。庆幸的是蓝蓉对会计一无所知,自己一时不会“饿死”;尊他为师的蒋乐生半途而废实在可惜。 蒋乐生去还那本潘序伦主编的《会计学》,颉颠说这书是孤版,你留着,将来兴许有用,也不枉你叫我一回师傅。老头动了真情,眼睛竟有点湿润。 姐夫马书魁调离生技科下分场。汪副场长说一分场面积最大,缺少经验丰富的农技员,分场陈书记点名要你;三姐蒋乐华是老教师,去组建子弟校一分校。 蒋乐生去帮姐姐往分场搬家。三姐问你会计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被刷?姐夫说:听蔡传光讲王化举不中意你,说你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不如老蓝的妹妹。 蒋乐生叹口气道:是这个原因但不全是,会计那活不好干。下大地劳动无所谓,比在老家徐其虎手里强百倍。 二弟乐田来信,说徐其虎调换生产队会计,新来的张细扣上任伊始,便伙同队长王怀兵请“齐心酒”,收买一帮刺儿头当走卒。说如今人心散了,哪象歌里唱的“社员都是向阳花”?个个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工分,省下力气回家伺弄自留地。靠我和队长两个怎管得了? 麦收在即,张细扣让每个劳力打一条草苫给生公家晒场,不计工分;成份不好人家不分老幼一人一条。 他用这种摊派办法提高工分值,弄虚作假欺骗上级糊弄社员。 乐田不满十八岁,乐梅乐谷半劳力,母亲卧病不起,张细扣说你家必须交四条!三个孩子起五更爬半夜总算打完。张细扣收下说:再打两条送来。 蒋乐田正想问明缘故,他不耐烦地说:替我家的任务。 蒋乐田心想你家任务关我什么事? 见乐田不答腔,张细扣不屑地说:猪脑子!我还能亏你?记四十分工行吧! 蒋乐田这才明白:张细扣要他替自己家完成草苫任务,暗中给他记四十分工。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生产队会计执掌记工分大权,派苦活克扣工分常有的事,私下给谁多记更无人知晓。他们横行乡里多发端于此。 两条草苫四十分工自然不少。但蒋乐田不要偷记的工分,这种做法等于喝众人的血!人要活得光明正大。 三天后,蒋乐田等人在水田里栽秧,其中就有喝过“齐心酒”的赖二。乐田栽秧又好又快,他按规定的行距株距栽插如飞,把别人远远拉在后面。 不多时,张细扣嘴里翘根香烟来了,向田里瞄一眼大声喊:哎哎哎,给我停下! 众人直起腰面面相觑。张细扣指着蒋乐田:叫你呐! 乐田问:怎么啦? 你眼睛长裤裆里了?栽这么稀,抢工分怎么的?张细扣出言不逊意在寻衅。 乐田辩道:我栽的快但不等于栽的稀。你拿尺量嘛。 张细扣说:量什么量?我的眼睛就是尺。拔掉重栽! 乐田此时极希望有人说公道话。赖二呲牙冷笑,另外两个也不作声——他们妒忌他栽的快,更怕得罪会计张细扣。 不拔?老子替你拔!张细扣冲进水田,揪一把栽好的秧苗,劈头盖脸砸向乐田。 蒋乐田一头泥水,本能地攥起一把秧苗,忍了几忍没有出手:你,你太欺负人!你眼睛才长裤裆里呢! 张细扣一声怪叫:好哇,臭富农子女竟敢骂干部?反天了你!朝赖二使个眼色,赖二背后使个绊子,乐田仰面朝天倒下,浑身烂泥象沼泽地挣扎的鱼。 张细扣骂骂咧咧走了:跟老子犯戗!你破坏生产,我治你罪! 乐田找队长王怀兵评理。王怀兵装模做样左看右看,说栽得还可以,又说再密点也行。最后耍个滑头:栽稀了的拔掉就算了,剩下的不用拔,接着栽吧。 信尾乐田恨恨写道:哥呀,这件事我心知肚明,但苦于口说无凭。有徐其虎王怀兵张细扣这帮吸血鬼,人民公社何愁不垮?雷公菩萨不长眼,前天下暴雨劈死队里一头牛,怎容得坏蛋横行霸道? 。。。。。。。。。。。。 蒋乐生下实验区劳动以来,学会耕种、铲地、收割等农活,还会使牲口赶牛车扶犁杖。两只手长满老茧,脸晒黑了皮肤粗糙了,身体壮实心也木了。 业余时间就拉拉二胡,一本刘天华的曲谱翻毛了边。 他从小爱读文艺作品。五七年考取高中的那个暑假,他以乡间见闻为素材,习作一篇“纳凉夜话”投给《少年文艺》杂志,稿件居然被采用。编辑部寄来样刊和九块钱稿费,编委刘绍棠写了张纸条夹在样刊里,肯定他“初步掌握记叙文写作技巧,遣词造句基本功较扎实”,鼓励他多读勤练必有长进。他当即给刘老师回了信,诚恳表达拜他为师的愿望,只可惜“神童作家”被划右派再无回音。 去年他订阅《青年》月刊,这份以培养新人为目标的杂志很合他口味,诗歌小说散文报告应有尽有。每期一篇新作分析,如导师面对面授课,使他获益非浅。 夏秋两季农场没有休息天,有星期七没有星期日。“毛山戴帽工人睡觉”这条自创农谚,指毛山山头雾蒙蒙似要下雨的节奏,工人便可躺宿舍睡大觉。因此毛山戴帽成了疲惫不堪人群的热切期盼。 昨晚毛山戴了帽,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蒋乐生倚在行李上,翻阅新到的一期《青年》,激发了他写稿的冲动。 “四不清”干部戴着红帽子鱼肉乡民,是当前最危险的阶级敌人。联想到弟弟来信中的张细扣们,他心潮难平。 提纲很快拟就。分“民怨”“作恶”“清查”“较量”“青天”五个段落,描写某生产队会计张扣在大队支书徐虎包庇下,作恶多端民怨沸腾,公社书记马青天率工作组清查,退赔撤职戴“坏分子”帽子的故事。 文艺创作源于生活,他不乏生活积累。张细扣徐其虎马祥瑞等人物放幻灯一样从脑际闪过。借鉴《小二黑结婚》结构形式,三千多字草稿一气呵成。前两个段落全是真人实事,结局则出于艺术想象,表达他对正义战胜邪恶的渴望。 小说篇名几经涂改,仍空着没想出满意的名字。雨停了,窗外黑黝黝天空冒出几颗很亮的星,他沉浸在创作的冲动里,脑海突然跳出中学课本里诗经名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他兴奋得差点叫出声:就叫《捕鼠记》! 好文章是改出来的。为使过热的神经冷却,他把《捕鼠记》的草稿搁置了几天,然后开始着手修改。每天工余时间斟字酌句,达到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地步。半个月后的又一个雨天,他将稿件誊清校对完毕,打着雨伞徒步八里路赶到邮局,挂号寄给《青年》编辑部。 忐忑不安等待编辑部回音。也许付出心血太多,也许“孩子自家的好”的心理,对比刊物上新发表的小说,他觉得自己的得意之作有望一投即中,寄来的应该是用稿通知,而不是牛皮纸卷着的退稿。 一个月后果然收到编辑部回信。急切拆开,里面有份固定格式的铅印改稿通知,仅姓名稿件名称两处手工填写:蒋乐生同志:来稿《捕鼠记》收到,感谢对本刊的大力支持。您的作品基本成功但小有瑕疵,建议再作修改,本刊认为合适将予以采用。末尾是漂亮的签名——责任编辑朱小然。1964。6,19。编辑部椭圆形蓝印章。 改稿通知下方附几条修改建议。两处场景描写不当,个别人物语言与身份不符,几处遣词造句不准确,他看了觉得很有道理。 虽不是一投即中,但见到了成功希望,这使他倍受鼓舞。有如托举风筝抛向空中的孩子,眼看风筝趔趔趄趄升起,须迎风奔跑才不致于坠地。他趁热打铁,几个不眠之夜将稿件改完,又一次去邮局寄出,手捏着挂号信回执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三千多字的文章苦熬两个月,真真切切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过了半个月,宣教科长老何给良种站打电话,让蒋乐生去科里一趟。见了面老何问你是不是投稿了?杂志社来函,了解你的政治身份和现实表现,可能要用你的稿件。——你不懂得投稿要经单位审查? 蒋乐生臊红了脸连忙解释:我闲时写着玩的,不懂投稿要单位审查。问老何回信没有?他对“政治身份”很敏感,生怕影响作品发表。 何科长说宣教科一贯鼓励支持投稿,但到目前还没有人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老何又说新闻报道报告单位必须把关。你这次是作者调查,不是四类分子有公民权,就可以发表作品。 老何把拟好的回信念给他听:蒋乐生同志系我场基本工人,高中毕业,共青团员。思想进步,工作表现积极,无政治历史问题,特此证明。念完问这样行吧? 他不是团员。高一时不够入团年龄,申请书被支部退了回来;五八年以后风云突变,父亲成了县报上阶级敌人复辟变天的典型。他像小老鼠胆战心惊度日,再没有申请入团的勇气;高考落榜后饭碗尚且不保,哪有心考虑政治进步? 何科长回函没有提家庭成分,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他感激地说:谢谢何科长把我证明的这么好。只是我还没有入团,把共青团员四个字划掉吧。 老何微微一笑:没关系,思想入团就行了,这样写更有利。得了稿费别忘请我吃糖啊。。。。。。老何希望他的小说顺利发表,为农场宣教工作添份光彩。 又隔了些日子,蒋乐生正在试验区铲地。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通讯员小迟跳下车欢快地喊:蒋乐生!有你的挂号,汇款单! 他扔下锄头,接过挂号邮件拆开封皮,里面是一本崭新的《青年》杂志。扉页“小说”栏里,第三篇的黑体标题《捕鼠记》,一行虚线后是作者“蒋乐生”,括弧第28页。汇款单金额三十二元,附言第七期稿酬。 他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些年来一次次经受挫折,从未品尝过成功的滋味。他淡忘了理想,湮灭了希望,前程如迷雾般渺茫。每周星期一到星期七,繁重的体力劳动周而复始,一日三餐窝窝头玉米碴,外加八十厘米宽一席铺位,而这已来之不易!他渴望成功,哪怕一点点突破,用以驱散头顶的阴霾,扫除心理上晦气,给枯竭的青春注入些许活力。此时此刻他成功了!小梦初圆,也算给自己即将到来的二十一岁生日献礼。 不久场部门前宣传橱窗换版,“一句话新闻”栏目头条消息:《青年》杂志刊登良种站蒋乐生同志的小说“捕鼠记”,这是我场职工首次在省级刊物发表作品。 接下来的三天,早中晚三次《毛山新闻》节目里,播音员小曲把以上内容娇滴滴念了九回,蒋乐生的名字在毛山脚下回响九遍。 他去邮局领稿费。那位中年女营业员看了汇款单背面单位公章,用疑惑的眼光反复打量,才把三十二块钱递给他,对同事小声嘀咕:看不出来,这小伙是个秀才。蒋乐生脸腾地红了,快步逃出邮局大门。 他把三十块钱存进银行,有了平生第一个存折。国有国宝家有镇宅之宝,小小存折是他镇箱之宝,压在箱底五年多,直到结婚换来一台半导体袖珍收音机。 正文 三十二 凤凰飞来 随着学龄儿童逐年增多,农场党委研究决定,各分场逐步成立子弟校分校,四年级以下初小生就近上学,中心校着力办好高小班。劳改局创办的前进中学系统内招生,毛山“小升初”升学率力争居各场前列。 师资不足。地区师范分来三名毕业生——尤红山、佟小元和丛静,场内挑选出五个文化较高的工人代课,其中开拖拉机的柳芽,米面加工厂鲁宽是就业农工子女。良种站的蒋乐生,调中心校教毕业班语文。 八月是北大荒的黄金季节。天高云淡,中午艳阳高照,早晚凉爽宜人。远方山峦叠嶂郁郁葱葱,笼罩在轻纱般雾霭中。广袤的原野色彩斑斓,如巨型油画铺向天际:金灿灿小麦已经黄熟,绿油油大豆开始鼓荚,高粱抽红穗玉米吐彩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五谷芳香。 火红的“东方红”牵引康拜因,如万顷金浪里的舰船。收割机一圈圈推进,麦穗被割倒吞进腹中,籽粒从出粮口倾泻下来,流入并肩同行的“解放”车厢,风筒口飘下缕缕麦糠。机车每行百米左右,抛下四方四正一垛麦秸。收割后的田野上齐刷刷麦茬如金丝绒地毯,道道车轮印记蜿蜒其上,很像仙女织造的图案。 这天下午,南面公路驶来一辆黑色伏尔加。车内一男二女:驾车男子叫丛吉信,黑黑瘦瘦五十来岁,棱角分明的脸上右耳大部分缺损,仅残存一圈锯齿形肉窝——那是他当年参加志愿军入朝参战,被美机“油挑子”投下的炸弹炸的。为保障前线物资给养供应,他率领汽车团与敌机周旋,日伏夜行穿越于崇山峻岭间。最初和他一起出国的汽车兵停战时牺牲大半,活下来的全负过伤,更换车辆不计其数。丛团长命大,一次敌机俯冲的瞬间,警卫员纵身一跃把他压在身下,警卫员当场被炸成两截,肠子血淋淋流淌一地,他被抛到十几米外的雪坑里。医生从他身上取出十二块弹片,所幸未伤及要害,缺损的耳廓便成为这场战争的永久记念。 后排右座是妻子常秀兰,四十出头略显丰腴。当年负伤的丛团长躺在手术台上,没有麻药抠弹片三小时一声不哼。常秀兰喂饭换药抠屎吸尿,英雄团长赢得了小护士的崇拜和芳心,停战后他们在异国窑洞举办了简朴的婚礼。丈夫如今任地区行署交通局局长,妻子是市医院外科护士长。 后排左边座位上是他们的女儿丛静,黑水地区师范音美班毕业生,被专署人事局分配劳改系统,劳改局又把她分到毛山农场。父母亲今天专程送她报到。 姑娘今年十九岁。长睫毛大眼睛,整齐的牙齿洁白如玉,两条乌黑的长辫垂在微微凸起的胸前。飘逸的刘海自然卷曲的鬓发,把面庞映衬得越发白晰俏丽。 上世纪六十年代,边远地区很难见到小轿车,县团级的毛山农场只有两辆吉普。伏尔加刚停稳,办公室一溜窗户探出许多脑袋张望——哪来的大首长? 孙军湖书记于大江场长快步迎上前,与丛吉信夫妇热情握手,连声招呼丛局长,嫂夫人,一路辛苦了!丛吉信把女儿介绍给两位场领导,让她叫孙书记于场长。常秀兰纠正道:不,叫孙叔叔于叔叔!丛静红着脸,抿嘴害羞地笑笑,听爸爸话先叫孙书记于场长,又按妈妈吩咐,再叫一遍孙叔叔好于叔叔好。 宾主来到小会议室。桌上摆放着两个搪瓷面盆,里面有一个西瓜和几只香瓜。西瓜蒂上连着寸把长带叶的瓜蔓,很是光鲜水灵;香瓜皮一半金黄一半淡白。于大江操刀切瓜,西瓜还没有熟透,瓜瓤呈粉红色,籽粒半白半黑;香瓜的瓤和籽粒流淌出来,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孙军湖招呼道:别客气,来到咱毛山大屯,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们。这瓜刚摘的,没熟到时候,尝个鲜吧! 丛吉信与孙、于曾在省委党校同班学习,老朋友了。 瓜吃得差不多,丛静汰净毛巾,挨个递给书记场长爸爸妈妈擦手,又把瓜皮收拾到空脸盆里。孙军湖夸道:我这侄女好眼力,还没报到先当服务员了!转向丛吉信夫妇问:丛局长,你几个孩子呀?小静送这么远,嫂子舍得? 丛吉信摸出口袋里烟盒,递给孙、于每人一支,划着火柴先人后己点燃了香烟,扔掉火柴杆笑笑:孩子大了总要独立,有什么舍不得的?丛静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老二念初中,老三五年级,老小秋后该上小学了。 不等丈夫说完,常秀兰抢过话:为小静毕业分配的事,住一个院的行署领导都很关心。人事局长孙大姐征求我意见,问需不需要把小静留城,好帮我照顾照顾家。老丛不等我说话一口回绝,说该咋分就咋分,咱不搞特殊。孙书记于场长你们听听,人家领导一片好心,倒成了上赶着帮咱孩子搞特殊!他这个人啊—— 妻子的话带有明显的炫耀意味。丛吉信说:三个小的眼瞅大了,不能老依赖姐姐照应,丛静毕了业有自己的事业。小常总是舍不得女儿离家吃苦。 丛吉信在熟人面前习惯称呼年轻的妻子“小常”。 孙军湖解围道:这可以理解。农场比城里艰苦许多,哪个做母亲的看儿女吃苦不心疼? 于大江有话直说:现在比建场初期条件好得多。这些年分配来大中专生三四十,个个都锻炼的不错,成了各方面骨干人才,有的提拔科级,十多个入了党。当然了,一个人的进步有快有慢,全靠自己努力。 常秀兰不失时机插话:艰苦的环境能锻炼人,这道理谁都懂。不瞒书记场长说,小静分到劳改系统后,是我给你们分局朱局长打电话,要求把她分到毛山来。——老朱是我的病员,去年在我们医院切掉半个胃。 丛吉信有些惊愕地看着妻子。常秀兰不无得意瞟一眼丈夫:这事不瞒着你肯定还是不让。她对孙、于解释道:我家有老丛和你二位省委党校的合影,老丛在家也常提你们,知道你们是老朋友。我把女儿交给二位叔叔,就是想拜托你们多加关心。老于方才说进步全靠自己努力,依我看更要靠领导关心培养。 于大江一时语塞有些窘。孙军湖打圆场道:说的都对,都有道理。 “孙书记,于场长,我对丛静要求不高,一年入团三年入党,她今年十九,我也是二十二入的党。老丛当年参加哥萨克骑兵,二十二岁当上尉连长了!”常秀兰为女儿预订团票党票。 父母亲和书记场长对话过程中,丛静一直站在窗前眺望远方。略有起伏的原野五彩缤纷,蓝天水洗过一般明净。几朵白云悠悠飘过,圆锥型毛山山顶一只苍鹰在盘旋。。。。。。饱吸甜丝丝的清新空气,刚出校园的姑娘陷入遐想。听母亲当场领导面,重复几天来反复对她唠叨的话,心中很是不满,她双眉微蹙涨红了脸,半娇半嗔抗议:妈!瞧你,又来了! 丛吉信觉得妻子的要求很有些过分,但又不便当场发作,对妻子也是对自己说:小静自己会努力的,够条件自然入,没有必要拔苗助长。 常秀兰自我解嘲地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嘛!两位叔叔不是外人,当面拜托不比在电话里唠叨强?对不对啊孙书记于场长? 孙军湖换个话题问丛静:今年黑水师范几个毕业班?你是音美专科班的? 丛静答道:我们这一届三个普通师资班,一个专科班。我从小就喜欢唱歌画画,入学时报的专科班。除了与普通班一样学基础理论,专科班专门设置声乐和美术课,选学舞蹈或器乐。 于大江惊喜地欢叫:好哇!这回咱们有科班出身的文艺人才了! 常秀兰急于让女儿露一手,对丈夫说老丛,把后备箱里的琴取来,让小静给两位叔叔拉一曲。她把脸转向于大江:小静稳坐班上手风琴第一把交椅哩,老师夸她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是一架意大利巴洋120贝司手风琴,父亲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拉起心爱的手风琴,丛静身上每个细胞兴奋起来。一双美丽的眼睛神采飞扬,两叶漂亮的柳眉时而扬起时而微蹙,纤纤十指按击键盘,身体随乐曲节奏忘情地晃动。琴声在走廊回响,时而婉转悠扬时而高亢激荡,吸引各办公室的人聚集门口谛听。 她连拉了三支中外乐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花儿与少年》。于场长问能否自拉自唱?她点点头,选了一首最喜欢的苏联歌曲《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耀着灯光。。。。。。 打击可恨的侵略者/战斗更勇敢/为了亲爱的祖国/和期待的灯光。。。。。。 她眼里闪动着泪光。歌声压的很低但音色柔美。孙军湖微闭双眼,随曲调节奏轻轻晃动脑袋;于大江伸出食指在桌上敲打节拍,脚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四个人都为她的琴声和歌声陶醉,唱完情不自禁鼓起掌来,走廊上同时传来喝彩声。丛静害羞地解开手风琴背带,掏出手帕吸了吸额上的汗水,一绺鬓发粘在白晰的脸颊上。 孙军湖问她喜欢读些什么书?丛静答道:喜欢文艺作品,当代小说《家》,古典小说《红楼梦》都喜欢。我最喜欢《简爱》了,前后看过三遍。 孙军湖“哦”了一声,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书都很经典,的确值得一读。只是里面没有一个布尔什维克,是不是?建议你把阅读面拓宽些,多读些革命英雄主义浓烈的书,培养自己的.人生观,你是战斗英雄的女儿嘛! 丛吉信对女儿严肃地说:孙书记指示很重要。你喜欢的书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唱的歌也多是抒情的,批评多少回也不改。孙书记政治水平高,你以后每月写一份思想回报给他,我要常跟孙书记于场长通电话,了解你的思想动态。 常秀兰觉得丈夫的话虽有道理,但初来乍到哪能当领导面这样评价女儿?没好气地说:老丛你不要无限上纲好不好?动不动拿帽子压人!读书唱歌各人兴趣爱好不同,哪个象你,就会一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静听从组织分配下农场,凤凰往山窝窝里飞,也叫小资产阶级情调? 丛静低着头摆弄发辫,不好意思地说:妈,说什么呐? 丛吉信不再理睬妻子。对孙、于二位说:年轻人思想教育放松不得,严是爱松是害。孙书记于场长点头称是。沉吟片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县城到你们农场有五十公里吧?这段路路况太差了,三级标准也达不到。回去我们开会研究一下,尽快下拨一笔改造费用,达到晴雨天都能通车。 于大江一听两眼大放光芒:丛局长,你真是活菩萨!你不提我正想问呢。修路的事我们盼多少年了,年年打报告年年解决不了。劳改局说公路归地方管,县里说上级不拨钱没有办法。我们抽劳改犯修几个冬天,要不还没有这模样。好天坑坑洼洼暴土扬尘,一下雨赶紧拦上,死人失火也不准走车,压翻浆就把路基毁了! 丛吉信叹口气:罗锅上山——前(钱)紧啊。地区交通局有个计划,挤出点钱支持农场自建公路改造。我来这一路经过好几个农场,路况都不咋的。回去争取把毛山列入首批经费下拨单位。 孙军湖激动得抓住丛吉信的手直摇晃:又送人才又给钱,老伙计,太感谢你了!老于,叫办公室安排晚饭,中层干部都来参加,为咱“金凤凰”接风,给丛局长和嫂夫人洗尘! 晚餐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酒坊刚淌出来的滚热的草籽酒;桌上大盘小盘堆积如山:油炸榛子仁,糖拌西红柿,拔丝新土豆,青椒爆三样,蘑菇炖小鸡,猪肉炖粉条,鲶鱼炖茄子,葱白蘸大酱。。。。。。全都是农场自产。 孙书记报告“金凤凰”进毛山和公路改造费有了着落两大喜讯,餐厅一片欢腾。丛吉信对举杯祝酒的孙军湖说:你老弟太狡猾,这是怕我食言逼一步呢!没办法啊,“人质”送到你们手上,这酒没法不喝。常秀兰补一句:哎呀老丛,搭上女儿又贴钱,咱俩亏大发了!所有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各桌上科长主任纷纷赶来敬酒,感谢丛局长为毛山雪中送炭,好话说了十箩筐。丛吉信不胜酒力,喝两小杯便起身作揖辞谢。常秀兰满面春风不住声打招呼,谢谢拜托之类的话说了又说。 有人串掇林白把丛静叫这桌来坐。林校长走到丛静身边,挽着她手笑吟吟地说:你现在是我学校的人了,去熟悉熟悉那边的领导吧。 丛静在老薛和老何两位科长中间坐下,厨房特意送来一碗西瓜汁。她像听任摆布的新娘,按林校长介绍挨个儿敬酒。被敬的人干完杯,自己抿一口西瓜汁,道声谢谢,请多关照然后落坐。她的花格子衬衫,凡立丁毛料西裤和塑料露趾凉鞋,吸引众多被酒精灼红的眼球。人们小声赞叹:瞧这姑娘的模样,气质,简直仙女下凡!蔡传光的评价更富诗意:一朵带露珠的玫瑰! 正文 三十三 于连之梦 上 八月中旬,毛山农场中心子弟校开学了。 新分配来的另外两名黑水师范毕业生,一个叫尤红山,一个叫佟小元。 尤红山家住中国地图右上角最顶端的偏僻小山村。十岁入学念书,小学升初中、初中毕业念师范都是复读一年才考取的。寒窗苦读十四年,成为全乡唯一靠念书吃上“皇粮”的国家干部。 穷苦伴随他长大。母亲生弟弟得产后风死了,父亲每天生产队上工,早晚领他下河摸鱼,从五月冰河开化摸到十月封冻,摸来的鱼上集市卖。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取消集市,就到公社小镇走家串户卖。有一回治保员拦住不让卖鱼,老尤头骂道:我操!谁裤裆破了露出个你?卖钱给哑巴儿子治病也管?弟弟先天哑巴是治不好的,老尤头冷水浸泡得了风湿,走路一瘸一拐。尤红山随父亲,一发急或一激动“我操”便脱口而出。 他学习成绩一般,但很想出人头地。一天傍晚他在操场溜达,水泡子边突然传来呼救声,有溜冰儿童掉进冰窟窿!尤红山意识到机遇降临,边跑边喊“我来了!”他扑进冰冷的池水,凭摸鱼练就的好水性,潜入水中把儿童救出。不久荣誉接踵而至:学校命名他学雷锋积极分子,当选年度优秀团员,校团委改组当上宣传委员。 三年的城市生活使他留恋,城里不乏比当小学教师更好的出路。尤红山毕业谋求留城没有成功,但作出的努力还是起了作用——他没有回老家小山村,农场的前景自然更好。 与尤红山过度成熟不同,佟小元爱耍活宝。他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城镇工人。初来乍到他便宣称:母亲交待他的任务是两年内结婚,老婆必须长得漂亮,给我生五个孩子,边说边叉开五个手指,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他自己却板着脸:笑什么?笑我“魔症”?于是他获得“魔症”“大魔”的雅号,谁叫都乐意答应。 中心校六个年级七个班,五年级分(一)(二)两个班。要不是成立了三个分校,一至四年级都要设三四个班。 林校长对教师进行分工,强化三个高小班师资配备。五年级班主任包班教语文算术,(一)班佟小元,(二)班张巾帼。后者是管教科曹科长儿媳,一直教五年级。六年级蒋乐生教语文,尤红山教数学,二人同为班主任不分正副。 中心校没有教导主任,林校长亲自抓教学管理。尤红山找到林校长,吞吞吐吐表示自己想当教导主任,以便减轻校长的负担。林白瞅他一眼说不行。你虽有师范文凭,但没有教学实践,怎当得了教导主任?尤红山要官的图谋被戳穿,闹了个大红脸,心里暗骂:我操!好心当成驴肝肺!林校长的不屑眼神刻进他记忆深处。 四年级班主任杜璞,五年前高中毕业,从河南投奔留场就业的父亲,成为首个农工子女身份的教师,已连续送走三届毕业班。今年新增几位教师,她便主动让贤,说自己不堪教毕业班重任。 杜璞脸上总挂着谦卑的微笑。她有靠边走路的习惯,路哪怕再宽、再没有行人必定沿边走。胳膊摆动幅度极小,脚步轻得怕踩死蚂蚁。二十七八不施粉黛,额上爬满细密的抬头纹,一身铁灰色纱卡中山装,比两个孩子的母亲还老相。林校长很关心她的婚事,她苦笑道:我相中的人家怕受我牵连,想娶我的我又不愿嫁。我这样的不结婚也好,何必连累他人? 三年级班主任是新来的柳芽,离开机耕队当上教师表现尤为积极,每天蒙蒙亮起床,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给团小组长尤红山写思想回报:以全新姿态战斗在教师岗位,争当学雷锋积极分子,早日加入共青团。 二年级班主任李凤是随丈夫从其他农场调来的。丈夫原来开胶轮拖拉机,劳改局当科长的姨父把他调来开汽车。李凤能说会道,嗓门既高又尖。 教一年级的张芝是于大江的内妹,念过一年初中,去年从农村来投奔姐姐张荣。她很会做家务,把姐姐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蒸馒头炒菜样样行。张荣跟丈夫商量,不能老让芝儿当保姆,得给她安排份工作,提出让妹妹去当老师,于大江连连摇头:别误人子弟吧,她自己念书都不行。张荣一听发了火:教一二年级怎么不行?农工子女能当老师,芝儿还是团员呐!我跟老薛老何商量先试用,不行再下地干农活下猪舍喂猪,不沾你场长姐夫的光! 说不沾光不可能,老薛老何自然看于场长夫妇面子。张芝教了一年的学,学生家长都夸有爱心又有耐心。于大江听了高兴,嘱咐张芝不要以领导亲属自居:我们是我们你是你。你干好了没啥,干不好别人该戳我脊梁骨了! 张芝几乎包下姐姐家所有家务活,有时指甲缝里嵌着面粉,来不及洗就去上课。工作是愉快的,但也有无尽的苦恼——她得过天花,病毒留给她密密扎扎一脸麻子。眼瞅二十五岁,苦恼磨蚀了她的笑容。姐姐为她安排体面的工作,便包含弥补脸面缺陷的用心。 丛静教七个班的音乐美术,每周十四节课负担不算重。少先队辅导员按规定必须由团员担任,团小组长尤红山揽下这活,让丛静做他的助手。对她说今年我带你,明年这担子你自己挑。说完讨好地一笑,暗示培养她一年内入团。 丛静读书期间并非入不上团,但她一次申请没写。团委书记多次动员,说入团是革命青年要求进步的表现,她淡然一笑反问:不入团就不革命?她所在的专科班毕业时只有两名团员,不像普通班入团率几乎百分之百。这批少男少女以未来艺术家自居,只信奉艺术是生命,其他无所谓。 中心校只有校长林白和更夫老卞头两个党员。张巾帼超龄退了团,现有尤红山、李凤、张芝和食堂会计任凤英四个团员。尤红山是团小组长,想当教导主任遭林校长白眼,却总以二把手自居。那次不愉快接触的第二天,林白回想起自己说话太冲,跟他道歉说我直爽惯了,尤老师你别介意啊!尤红山一激动,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操!男子大丈夫,这事我早忘了! 周会上,林校长通报她到各班听课的情况。称赞蒋乐生的课讲得好,深入浅出善于启发;表扬杜璞和张芝话语亲切润物无声——传道授业解惑首先要有爱心。 尤红山没受到表扬,感觉自己不受青睐。发言时大谈一通与主题不相干的弘论:我们的教育方针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当前最大政治就是学毛著,学雷锋,学王杰。机关团支部号召团员青年积肥造肥,小学生也应参加这项活动。。。。。。 四个男教师住一间宿舍对面炕。这天晚上临睡前,佟小元突然问邻铺的尤红山:你小子带助手是假,培养感情是真。想学于连企图采花是吧?尤红山没有回应,他紧逼一步调侃道:咱俩同学三年,各方面旗鼓相当,今天本人向你公开宣战,不行哪怕决斗!别仗着你是团员,这方面也该发扬风格学雷锋! 尤红山被道破心思,急赤白脸警告:我操!少胡扯,当心传人家耳朵!佟小元得意非凡:一激你就急歪,你一撅尾巴拉几粒粪蛋我都知道。 体育教师鲁宽早已入睡。他原来在米面加工厂扛麻包,因为篮球打得好,调来教全校的体育课,带三个住校高小班晨炼,外加课间操领操。工作虽不轻松,但比扛麻包体面。 蒋乐生与鲁宽南炕邻铺。朦胧中听见尤佟二人的对话,一开始不摸头脑,什么培养感情、采花、决斗,乱七八糟的,但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在说让丛静做少先队辅导员助手的事。蒋乐生暗暗发笑:“魔怔”狡猾狡猾的! 佟小元判断没有错,尤红山近来总偷偷看司汤达的《红于黑》。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开启他的于连之梦。 尤红山来场报到那天,听说音美班丛静也分来毛山,心头不禁一震。老冯头绘声绘色,向他描述父母送丛静的盛况:就前天呗。嗬!你可没见着啊,小轿车油黑锃亮,照得见人影!比劳改分局朱局长的小车气派多了。你同学她爸是大官叫丛局长。那天食堂比过年还热闹,孙书记于场长,够级别的科长主任全去了。我帮端菜时瞅一眼,你那同学鲜亮得花儿似的,像挂历上美人儿。人家夸我家儿媳妇蓝蓉俊,哪比得上人家?土啊。孙书记说她是金凤凰! 老冯头口无遮拦满嘴喷唾沫星,对听得入神的尤红山说:我说小伙子,呃,你姓什么来着?噢,尤老师。你们同学之间可没法儿比,上午你马车上下来,扛个破麻袋包的行李卷,一头煤灰一身土没个孩子样,我以为哪来跑盲流讨饭的呢! 尤红山从老家来农场,路上走了一天两宿,一早在火车站下了车。恰巧二分场马车去拉煤顺路把他捎来。听说是新分配来的老师,便把他送到招待所,洗头洗脸换衣服才有了“孩子”样。老冯头只顾自己眉飞色舞嘴皮子痛快,没注意到尤红山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胀的像猪肝——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刺伤。 来毛山第一夜,尤红山几乎没怎么睡,老冯头的话总在耳边回响,丛静的影子闪现在脑际。黑水师范普通班和专科班不在一起,三年里他和她少有接触,每次文艺演出必有她的节目——独唱和手风琴独奏。演出结束,观众尤其男生们鼓掌呼叫:花儿,再来一个!——丛静是公认的校花。 打听到这漂亮女孩家住行署大院,父亲准是不小的干部。丛静成了他暗恋对象,尽管她是挂在中天的一轮明月。 去年初冬,校团委宣传他抢救落水儿童的先进事迹。画廊里“学雷锋积极分子、优秀共青团员尤红山”的四寸彩照赫然在目。每天他总要从画廊前踱几个来回。 一天他又来到这里。暮霭中突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伫立画廊前,路灯照亮她的面庞,是丛静!他的心咚咚乱跳,想凑上前打招呼又缩回脚步——此前从未与她面对面讲过话,在这地方主动与她搭讪未免唐突。但就此离开又不甘心。 正迟疑间丛静回过头,认出他与彩照系同一个人,说:哟!尤红山,了不起! 未等回话,她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去,水泥路面留下皮靴笃笃声。 毕业前夕,报纸上发表一篇文艺评论,批判一本叫《红与黑》的长篇小说:主人公于连出身卑微,不甘蛰伏于社会底层,大胆勾引市长夫人,疯狂追求侯爵小姐,最终实现跻身上流社会的美梦。尤红山看完怦然心动——此人不正是我的偶像吗?。 第二天他赶去书店,售货员说《红与黑》已停售;去市图书馆借,管理员说上级通知不让外借。他灵机一动亮出师范团委招牌,谎称借书是为了组织写批判文章,向管理员说不少好话,才把快翻烂的《红与黑》借出来。毕业时舍不得还,撒谎书丢了,按原价十倍赔钱了事。 尤红山尝试谋求留城工作时,头脑里就有了丛静的影子,他料定她肯定留在这个边疆地级市。那句银铃般的“了不起”使他振奋,更唤起他无限遐想。分配结果出人意料,这一届毕业生除个别人留城,其余一律去边远山区农村,丛静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踪影。 意外的惊喜从天而降!始终惦记的人重新回归视野,而且将与他长期朝夕相处。冥冥之中是谁的安排?丛静啊丛静,你是我的瑞那夫人还是玛特尔小姐? 子弟校小小一方天地,有利于尤红山丰满羽翼施展拳脚。在他办公桌上书架里,摆放着《论.员的修养》和《教育学》,折叠处用红蓝铅笔划了许多杠,向外人昭示他的孜孜不倦学而不厌。而那本以不光彩手段弄来、盖有图书馆藏书章的《红与黑》锁在抽屉从不示人,没有人时偷偷翻看。 正文 三十四 于连之梦 中 转眼任教半个学期,蒋乐生已适应了这份工作。 当年在印刷厂红专学校当教师,一年只上了半堂课,那种有劲无处使的尴尬经历使他难忘。如今林校长委以重任,让他教毕业班的语文,表明对他的器重和期望。他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全身心投入工作,星期天放弃休息,步行下分场家访,同事们对他好评如潮。 教过三年毕业班的杜老师给予他不少帮助,几次应邀听他的课,提出不少中肯意见——这缘于她与三姐蒋乐华的关系不错。 近似的家庭出身使杜璞与三姐情感相通。六零年夏秋之交,三姐日夜盼望弟弟高考录取的喜讯,最终等来触柱喋血的噩耗!她向其他打听消息的同事说,弟弟运气不好,临考得了疟疾,失去录取机会。唯独向杜老师倾诉真情。杜璞想起自己的遭遇,感情从不外露的她哭得泪人似的。她是唯一知晓蒋乐生额上伤疤来历的人。 办公室里有块《教师园地》墙报,张贴着教师们交流教学心得体会的文章,由丛静收集稿件出报。每期蒋乐生的文章见解独到文采出众,漂亮的赵体行书更非他人可比。“魔怔”佟小元宣布:本人有重大发现,咱中心校有两大漂亮,一是丛静的脸蛋二是蒋乐生的字。蒋乐生没吱声,丛静飞红了脸,抗议“魔怔”胡说八道! 边远闭塞的农场飞来金凤凰,丛静无论出现在哪里,马上成为众目汇聚的焦点。她活动范围局限于两点一线:一日三餐机关食堂吃饭,其余时间全在学校。男青年们争相与她同桌用餐,她坐哪里必定有人凑过来坐,来迟了更有人腾挪位置招呼她,同桌的不再狼吞虎咽,细嚼慢咽无非想挨着她多待一会儿。卖饭口那个整天板着脸的老屈头对她很和善,问她习不习惯吃他烧的菜,打菜勺子长眼睛似的多给她舀肉。丛静往往吃不了,剩下的同桌便一抢而光。 丛静话语不多,目光明澈如水,从不飘忽游移左顾右盼,总浮现出蒙特丽莎的笑意,与她的名字一样沉静内敛。但和学生一起她便无拘无束,开怀大笑前仰后合,能笑弯腰笑岔了气。课堂上她从来不发脾气,只要用黑亮的大眼睛一扫,马上安静下来。下课后女生们争相邀她跳皮筋,点、迈、勾、挑,跨、碰、压、踢,动作轻盈优美,欢快的童谣响起来——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孩子们都拿她当姐姐看待。 蔡传光的妻子任凤英做食堂会计,他便常借故来学校溜达,没话找话围着丛静转悠,眼神像踩点的贼。敏感的尤红山看出苗头,以开玩笑口气涮他:蔡科长心思不在生技科,媳妇走哪你跟哪,太浪漫了!蔡传光只得讪笑着离开。 丛静道:这人象绿头苍蝇,就得有除四害高手赶。 尤红山像得到了犒赏,话却弦外有音:苍蝇逐臭蜜蜂闻香,我赶的是不知趣的蜜蜂。他不想想花该他采么?言外之意只有他配当护花使者。丛静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尤红山为此兴奋许多时日。 尤红山常以机关团支委身份找人谈话,让蒋乐生柳芽鲁宽放下出身包袱,团组织大门同样对他们敞开;他把佟小元丛静找一起,恳切地说:咱仨来自同一所学校,一起为农场教育事业贡献青春,作为老同学,我非常关心你俩的政治进步。别以为入不入团无所谓,不经这个台阶,入党好比隔锅台上炕,难了! 佟小元看穿了尤红山的意图,找他和丛静一起谈话别有用心。他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说谢尤兄关心,我这就去写申请。临走一脸坏笑俯在尤红山耳朵上说:本人不当电灯泡! 丛静马上站起身,她从佟小元窃窃私语和尤红山异样眼神觉出了什么。尤红山忙说别着急,我想和你深入谈一谈。丛静只好重新坐下。尤红山又把入团的重要性重复一遍,但是显得漫不经心。他在考虑是否单刀直入,挑明喜欢她的主题?说吧,只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美丽的肥皂泡一旦戳破,幻想将化为乌有;不说吧,又不甘放弃单独谈话的好机会,与其饱受熬煎不如问个明白。。。。。。犹豫再三,他选择隐而不发,对丛静闪烁其词说,他关心她的进步存有私心,愿意见她更快成长,愿意永远关心她。 瞧尤红山不敢拿正眼瞅她、说话吞吞吐吐的紧张样子,她又好气又好笑:你以培养我入团动歪心思,也太卑鄙了!但她不愿对方过分难堪,脑袋长在人家脖子上,任你胡思乱想我自岿然不动。她略带调皮地说:哟,你关心我的进步成长我很感激,但不该有私心。你想啊,我不够条件你硬拉进团,不怕别人说闲话?不影响你自己进步? 尤红山一激动,脏话脱口而出:我操!谁说你不够条件?第一批就让你入团!看谁说闲话? 丛静惊愕得满脸绯红,愣在那里。 “啪”的一声,尤红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毛病了,以后帮我管管这张臭嘴。 丛静咯咯笑着跑开了,抛下他独自在那儿懊恼。 农场大俱乐部即将落成,除夕下午将召开庆祝大会,迎接六五年元旦的到来。宣教科何科长给林校长打电话,会议结束后请学校演几个节目,个把多小时就可以。林白把这任务交给丛静,全体老师配合。 丛静从各班挑选音乐条件好的学生组成合唱团,由她亲自教唱排练。尤红山自告奋勇想当合唱团指挥,丛静说指挥的人选定了,四年级学生胡少可,由儿童指挥童声合唱更好。胡少可的父亲是就业农工,担任过交响乐团指挥。 见尤红山满脸不高兴,丛静歉意地说:我安排你独唱。合唱结束你第一个出场,就唱《我为祖国献石油》,蛮振奋人心的。尤红山说他还要唱《乌苏里船歌》。节目单上除儿童合唱团的六首歌,还有女声表演唱《俺是公社饲养员》,二胡独奏《赛马》《步步高》,丛静的手风琴独奏《拉德斯基进行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及女声独唱《谁不说俺家乡好》。 节目单上报幕员空着,丛静说等林校长定。尤红山提笔写上自己名字说:这次活动以团小组少先队为主,不要给校长添麻烦。他这人一贯如此,不出风头心难受。 除夕的下午大雪纷飞。俱乐部外面马路上,带拖斗胶轮拖拉机排一长溜,那是各分场参加会的载人交通工具。俱乐部楼上楼下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浓浓烟味。往常主席台只有书记正副场长三位领导,今天边座添了个新面孔:五十来岁年纪,高颧骨尖下巴鹰钩鼻子,凹在眼窝里一双眼睛阴鸷而有神,秃脑门亮亮的,又短又粗的两道八字眉向下耷拉,让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人是谁? 主持会议的汪副场长宣布:待会儿有文艺演出,会场内不准抽烟,别呛着孩子们。台下马上有人嚷嚷抽烟的掐死!汪子和笑笑说,把烟掐灭,抽烟的人不能掐死。引来一片哄笑。他手指身边的新面孔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政治处主任吴半德同志,分管政工、人事、宣传、文卫和青年团工作。下面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吴主任讲话! 吴半德起立鼓掌边扫视台下,声音尖利而干涩:同志们好!我叫吴半德,转业前任空军某团政治处主任。这次我和由红录同志转业来毛山,我还干老本行,红录同志任青年干事。今后我们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油葫芦?来了个油葫芦?会场上一片嗡嗡声夹带着嬉笑。 不是油葫芦,是由红录。理由的由红色的红语录的录。吴半德笑着澄清。 台下有个矮胖年轻人,穿不带领章的新军装,霍地站起来。他转过身,圆脑袋转动大半圈,举手向全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此人便是由红录。 出于对新来领导的敬畏,会场掌声很热烈。吴半德露出满意的笑容,按手示意掌声停下:我在部队时,战友们都说我长相像一个人,像谁呢?他卖个关子,台下静场片刻,突然不知谁高喊:像林副主席!林副主席!俱乐部沸腾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象!真的象!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吴半德微微一笑:文工团请我扮演林副主席,可惜我没学过表演不胜任。他顿了顿说:开个玩笑。为的是方便大家记住我。我们大家要以林副统帅为榜样,读党的书,听党的话,照党指示办事,做党的好战士! 吴半德高调亮相,心里美滋滋的。 庆祝大会开始孙书记首先致词,于场长对全年改造生产两方面工作做全面总结,号召全场干部、基本工人、驻场武警及革命家属活学活用毛著,夺取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新胜利。 文艺演出在《让我们荡起双桨》童声合唱声中拉开帷幕。小指挥胡少可果然训练有素:他戴白手套着燕尾服,左手抚胸向观众浅浅一躬,扬起手中指挥棒,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优美的童声和手风琴伴奏配合默契,观众们着实大开眼界,无不拍手叫好。 六首儿童歌曲合唱完毕,尤红山的男声独唱,女教师们的表演唱也赢得满堂彩。蒋乐生的二胡和丛静的手风琴独奏令人如醉如痴,楼上楼下掌声.迭起。 压轴节目是丛静的独唱。尤红山报幕完毕,丛静步履轻盈走到舞台中央,面带微笑向观众鞠一躬,二胡伴奏还未启动过门,掌声便潮水般响起。第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刚落音,有人带头高呼丛老师,众人随即应和再来一个!如此循环反复,汇成有节奏的声浪。她走向台侧与伴奏的蒋乐生稍作商量,回到舞台中央红着脸说:谢谢大家鼓励,我学唱一首新歌《红梅赞》。蒋乐生已调好琴弦,点头示意可以开始。琴弓启动,悠扬的前奏引出高亢柔美的歌声: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她唱得十分动情,眼中似有万点红梅绽放。 台下观众故伎重演,又一次爆发丛老师,再来一个!的呐喊声浪。 丛静受到明星般追捧,尤红山既高兴又不心里由酸溜溜的,甚至有几分失落、沮丧和惆怅。这朵万人瞩目的鲜花如此娇美,上天真会将她恩赐于我? 出于对丛静的庇护,他赶忙招呼演出的师生谢幕,大声宣布演出到此结束。观众意犹未尽,发出不满的嘘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天。胶轮拖拉机发动起来,突突突突冒出一股股蓝色烟雾,震落了路边枝头上的雪粉。人流涌出俱乐部,竞相评论谁谁谁、哪个节目最出色,丛静的名字不绝于耳。一群戴皮帽子的小伙子,站在拖拉机拖斗上,嘻嘻哈哈尖着嗓子模仿丛静引亢高歌: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正文 三十五 于连之梦 下 冬去春来春去夏来,北大荒进入美丽的盛夏。“小升初”考试结束,毛山农场录取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前进中学今年招三百名初一新生,劳改局下属二十个农场,平均录取率仅两成。 语文成绩更加突出:全局八篇满分作文,有五篇出自毛山子弟校。 前进中学李校长给林白打电话:林校长,各家都眼馋你们哪!我招六个班新生,你一家占去半个班,吃了人家两倍半的名额!教语文的老师叫什么来着?我这里缺语文老师。刚才与你们宣教科通电话,看能不能商调给我们,不行先借用。老何说要请示吴主任和孙书记。我想了解了解他的具体情况。 林校长回答:蒋老师教学水平不错,工作也很认真。从内心讲,我舍不得放他。你们要调,我不能本位主义误人家前程。我说了不算,看场领导放不放。对,六零年高中毕业,在刊物上发表过小说。 吴半德对这件事的态度,前进中学是劳改局直属单位,上级部门要人不给不好。孙书记对老何说:这李校长阎王爷不嫌小鬼瘦,跑我这穷地方挖人!我放走蒋乐生学生和家长不骂我?跟他好好说说,等两年我人才富裕了,只要他开口,调谁给谁。 这一年,丛静佟小元蒋乐生先后入了团,丛静第一批,佟和蒋第二批。尤红山找农工子女柳芽鲁宽谈话,说支部已将他们纳入明年发展计划,继续努力不要灰心。鲁宽听后倒无所谓,早睡早起能吃能睡。柳芽把头蒙进被窝好一通哭,埋怨父亲害苦了她。 子弟校爆出两条新闻。一条杜璞老师即将完婚,对象叫苏铁铮,跟鲁宽在米面加工厂扛麻袋的“扛友”,一米八个头象尊黑铁塔,扛两百斤麻包登三级跳健步如飞。苏铁铮罕言寡语但心灵手巧,钳工手艺无师自通,机器出点故障手到病除。他与杜璞同龄又是河南老乡,哥哥和杜的父亲同在四分场农工队。 杜璞说:我这号人当教师恐难长久,没准哪一天就不用。 苏铁铮说:不叫当就不当,俺有力气养活你。 杜璞说:咱俩出身都不好,将来生下孩子怎么办? 苏铁铮说:养活大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不至于一代一代“黑”下去。 杜璞本不想举办结婚仪式,但林校长坚持终身大事不可轻慢。蒋乐华等各分校的老师也要来吃喜糖,苏铁铮的光棍“扛”友们更是欢天喜地跑前跑后,搪瓷面盆枕套床单之类礼品送来一大摞。最后商定仪式从简,只招待喜烟喜糖喝茶不喝喜酒,只拜领袖拜领导,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星期天,婚礼场地设在四年级教室。黑板上彩色粉笔画一个大大的双喜。司仪蒋乐生宣布婚礼开始,丛静手风琴奏响《婚礼进行曲》,新郎新娘手牵手步入会场。今天杜璞化了淡妆,粉色衬衫藏青长裤,比平时年轻五六岁,苏铁铮腮帮刮的铁青。林校长宣读结婚证书,一对新人致答谢词,挨个给客人点烟剥糖。佟小元自告奋勇,说他提前实习一下,与张芝对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助兴。 这第二条新闻更具有爆炸性。“魔症”佟小元宣布,他正申领结婚证,暑假去太阳岛旅行结婚。新娘便是他的入团介绍人张芝。 两个人恋情始于张芝被指派培养佟小元入团。跟张芝接触多了,逐渐有了娶她为妻的想法。 “魔症”预料,尤红山一心追求丛静必将无果而终——凤凰迟早会飞出山窝窝。婚姻大事必须务实,不能套用那个年代的口号——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张芝勤快脾气好,过日子绝对是把好手;大他三岁无妨,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更重要的她是于场长小姨子,跟农场二把手做连襟,等于于连攀上木尔侯爵那样的靠山。惟一不足是她脸上有麻子,但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不算太难看。反过来说不是这张麻脸,轮到他来坐收渔利?而现在她却情愿不得,甚至有些巴结他。再三推敲,“魔怔”觉得讨张芝为妻合算。 他把想法写信回家。双亲大人乘长途汽车赶来毛山。跟张芝见过面,母亲说这姑娘哪哪都好,要是脸上没有。。。。。。就更好了。母亲舍不得说那两个字伤儿子的心。老头子抢白道:怕啥!耽误吃喝还是耽误给你生孙子?人家姐夫可是场长,县团级!咱俩穷工人蔫头耷脑一辈子,如今儿子为咱争光,这亲能定又能定! 佟小元安慰母亲:没啥,晚上睡觉又不开灯,眼一闭我只当搂的是丛静。 这小子真是个“魔症”!亏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此前母亲常听儿子提这名字,知道是他们师范的校花。 旅行结婚回来,佟小元找到张荣:姐,我脾气急不适合做老师,当个管教干事还行。我是国家干部,改造犯人比教书更重要。张荣明白,农场管教干部有权有势,心中暗想妹婿有眼力,这个忙我得帮。人家娶我妹妹图啥? 张荣这回干脆不同丈夫商量,直接找管教科长老曹,又找人事科长老薛,调佟小元去七分场当管教干事,张芝正好筹建七分校。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安排妥帖于大江才知道。张荣跟丈夫强调这是正常人事调动,没沾你的光,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今后我不再多事,让他们过自己日子去。于大江只得认帐。 佟小元七分场上任后,分到一套又大又好的房子。他把退休的父母接来,担水劈柴种园田都有劳改犯伺候,老夫妻俩只管享福乐的合不拢嘴。张芝把他当少爷伺候,不久怀孕为佟家接续香烟。“魔症”暗自思忖:我不是比于连更成功吗? 尤红山的于连之梦却无进展。他常用含蓄隐晦的话试探,丛静要么装听不懂不予理会,要么板起脸回他,你说什么呀?扭头便走。一次吃完晚饭返校途中,他突然想效法于连触摸瑞那夫人的手,靠上前搂住丛静的腰,嘴唇向她的脸凑去。丛静刹住脚步,怒容满面喝道:你烦不烦?再这样我生气了!晚上尤红山睡不着,回味搂腰贴脸刹那间的甜蜜和激动,琢磨“再这样我生气了”的含义,庆幸她目前还没有生气。他挖空心思谋划,选择什么时机、用什么方式突破,是否胆子再大些? 突出政治气氛越来越浓,活学活用讲用会一个月内连开两次。语录本刚刚发行,由红录回部队搞来二十本,回场时胸前戴着无比珍奇的像章。场部门前转盘中央旗杆上,高音喇叭增加到三只,反复播送讲用大会录音和革命歌曲。 尤红山意识到,要想缚住苍龙必须长缨在手,他迫切需要一张党票。从此他每个月向由红录写思想回报,两个月交一份入党申请。由红录把他介绍给政治处主任吴半德。由红录拍拍胸脯,包他年内入党。 《红楼梦》里尤氏姐妹并称红楼二尤。由尤同音二人同为“红”字辈,尤红山遂尊由红录大哥,传出去被称做毛山二尤。尤氏姐妹貌美惊人,性格懦烈惹人怜爱;毛山二尤则满肚子牛黄狗宝,少不了沆瀣一气干龌龊勾当。 《红与黑》有这样的情节:情场老手柯哈莎夫王子建议于连,不妨假意追求另外的女性,以唤醒玛特尔嫉妒和寂寞,达到降伏这位侯爵小姐的目的。尤红山从中受到启发:丛静你少跟我玩高傲玩矜持,漂亮女人不止你一个,等我捕捉到新的目标稀罕稀罕你,你就会象玛特尔小姐那样,反过来央求我! 新的目标是穿一身雪白民警制服的汪迎春,她和尤红山同为机关团支委,两个人接触机会较多。尤红山虽然家住农村,但头脑活络活动能力强,汪迎春愿意接近他,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傲慢排斥。尤红山主动告诉她,他和丛静读师范时就处朋友,将来的结局嘛“应该差不多”。 受尤红山之邀,汪迎春频频光顾子弟校,和他一起找团员青年谈话,参加团小组学毛著心得交流会。校园内她那身白色警察制服如闪电般耀眼。一来二去教师们很诧异:尤红山脚踩两条船?还是汪公主插足追求他?——在此之前尤红山明里暗里传出的信息,是他在跟丛静谈恋爱。 有个阶段柳芽暗恋上佟小元,但“魔症”在她面前一本正经,什么表示也没有。后来佟小元与张芝结婚,她暗地里气的流眼泪,我咋就不如个麻子?体育教师鲁宽主动接近她,邀她打篮球打乒乓,邀她学跳健美操,两个人一起很开心。一天打完球鲁宽趁没人塞给她一张纸条。 柳芽回到宿舍展开纸条,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九个字:我想同你交朋友好吗?她被蝎子蛰了似的,把纸条扯碎塞进炕洞。从此球也不打健美操也不跳,见了鲁宽绕着走——就你那家庭,嫁给你不等于又进火坑?每天她依旧起早掏女厕所,写思想回报不间断。尤红山承诺将她纳入下年入团计划,下年就下年!等我戴上团徽非嫁个根红苗正的。柳芽叹息杜璞嫁错了人,我宁当尼姑也不嫁苏铁铮那样的! 她加紧向团组织靠拢,对尤红山由敬畏发展到巴结讨好的程度。她对尤红山说老师们背地里议论他,有说他脚踩两条船,有说汪迎春第三者插足,提醒他适当时候澄清一下。她眼泪汪汪地说:尤老师我真羡慕你!追你的尽是顶尖丽人。 柳芽的“情报”正是尤红山期待的。他最关心丛静有何反映,便问道:丛静怎么说?柳芽想了想:她不喜欢背后议论人,好象这事与她无关似的。 你问过没有,她对我看法如何?汪迎春常来她真的无动于衷?你们女同志之间应该无话不说。尤红山已经视柳芽为心腹。 柳芽说:她这人不大愿意拉家常扯闲话,回到宿舍就喜欢唱歌拉手风琴——哎,对了,这学期开学她过生日,蒋老师画了幅画送给她,她显得特别高兴,没事就对着画欣赏,称赞画得好题字更漂亮。 尤红山心头猛然一震,莫非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自从那次回学校路上他想效仿于连,搂腰贴脸遭拒绝之后,丛静一个多月老是避着他。丛静入了团,这学期担任少先队辅导员,再也不需要他培养,他找不到单独跟她接触的理由,连向她表露心迹的机会也不给。他后悔自己当初过于畏缩,一颗种子没发芽沤烂心里! 哦,看来问题的根由在蒋乐生!尤红山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手里的红蓝铅笔被咔嚓撅成两截。 正文 三十六 鱼死网未破 颉颠连滚带爬撞进王化举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说:指导员,大事不好,蓝蓉老冯头死了!满炕都是血,快去看看吧! 早晨上班蓝蓉没到,过半个小时还是没来。马车去火车站拉化肥,等着拿钱交站台费。王化举发火让颉颠去叫:不象话,几点了不来上班?女同志有了孩子就是影响工作!他当众表现出对蓝蓉迟到的不满,后半句则替她辩解迟到情有可原。 蓝蓉自当上会计工作相当努力,妊娠反映厉害吃啥吐啥,她坚持上班没歇一天。生孩子头三天躺炕上休息,后来有事随叫随到,法定产假也没有休。她明白这工作来之不易,怕一旦安排人顶替,休完产假或许会失去位置。“代”干毕竟不牢靠。 蓝蓉嘴甜,张口闭口师傅长师傅短的,不久便和颉颠处得很融洽,她希望老头把会计知识无保留传授给她。颉颠知道她是指导员安排来的,自然不敢违拗王化举的旨意。蓝蓉文化浅,学的认真但悟性差,教她点皮毛的东西,两年也不可能独当一面,远不如蒋乐生对他的位置构成威胁。 婚后蓝蓉享受丈夫的百般疼爱,也努力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下班回家丈夫蒸馍她烧火,丈夫劈柴她码堆,丈夫洗衣她晾晒。炕上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怕公爹打更挨冻,特地织了条厚围巾,又在棉裤膝盖处缝两块狗皮。 冯永厚对妻子恩爱有加,什么好东西都省给她吃,稍微重点的家务都不许她干。一个电工小学徒,招待所更夫的儿子,能讨到这么漂亮的媳妇,而且是“以工代干”,我冯永厚前世积大德了。 蓝蓉的肚皮一天天隆起,小生命常在肚子里踢腾,搅得她心神不宁。冯永厚越对她好她越觉得对不起他。有几回灯下捧住他那讨人喜欢的娃娃脸,饱含深情凝视着他,愧疚感使她潸然泪下。冯永厚发了慌问她怎么了?她借口孩子踢疼了她肚皮。小冯按住她腹部央求:儿子你轻点,你不知道踢你妈爹心疼?——他希望生个男孩。 孩子出生了,白白净净果真是男孩。 冯永厚给孩子申报完户口,喜孜孜把户口本递给她看。蓝蓉接过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冯蓝辉,男,出生日期1964年1月23日,成分贫农。户口本前两页老冯头父子都是贫农成分,只有第三页蓝蓉富农。 儿子成分好,蓝蓉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纹…… 冯永厚趴在一旁,捉住儿子的手说:瞧小东西手多有劲!咱爹赶半辈子车接着打更,我比他强点当了电工,将来儿子做啥呢?跟你一样做会计吧。 蓝蓉说不。咱儿子将来要念大书,读完中学考大学,将来当国家干部。我命苦,小学毕业不准考初中,上了个破‘半农半读’乡办农业中学,唉——她又想起自己噩梦般的经历,——牛二愣,乡供销社主任的独苗恶少,不是狠命咬住他手指,那场劫难肯定逃不过。 冯永厚曾听她说过读农业中学的往事,知道此刻被勾起痛苦记忆,忙替她揩去眼泪哄她:千万别生气,你一生气奶吊上去咱儿子该挨饿了。我们这不憧憬未来嘛,该高兴才是。 蓝蓉破涕为笑,轻轻在丈夫手背上咬一下说:谁生气了?高兴还高兴不来呢! 蓝蓉结婚生子,王化举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丑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梁二妮来农场后,没有房子先住招待所,秋天也搬进新盖的家属房。二妮壮得象头牛,种完房前园田地,又刨出一亩小开荒,圈里喂两口猪,鸡鸭成群象开了个畜牧场。王化举打趣唤她“梁场长”,二妮高兴得逢人便说她是家里一把手,化举只是个小小指导员,俺可是场长呢! 人的感情在于相处,夫妻俩如今好得象新婚的小两口。二妮把丈夫服侍到了家,进门吃现成的不说,连皮鞋都擦得照见人影,她说丈夫穿干净利索婆姨脸上才光彩。关照他把工作干好,早点提拔科级,让姐当上“王科长家的”,过一回官太太瘾。 王化举留意机关女同志的穿着打扮,也给二妮买回几身时新衣服,穿上果然洋气不少,粗眉阔嘴大圆脸依旧,看上去却顺眼许多。二妮有不穿衣服睡觉的癖好,说这样子解乏,王化举开始不习惯,后来慢慢适应了,搂着胖乎乎一堆肉蛮受用。 他克制自己不再想蓝蓉,绝不能再偷腥,以免坠入万丈深渊。每回路经大仓库,扫视中间套开小门的那两扇大门,少不得热血冲顶心跳加速,但不再刻意回味陶醉,反觉着心乱如麻——是愧疚,后悔,庆幸,还有恐惧。 他曾设想过,假如蓝蓉痴情不改继续粘他,就找人事科把她调走,理由良种站一个女同志不方便。与其他单位会计对调,仍然“以工代干”不亏欠她。任何时候保全自己第一!让他宽慰的是蓝蓉似乎也把过去忘得精光,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想不到冒出个老冯头!那天老家伙抱着孙子要认他做干爹,每句话里话中有话,可恶可怕之极!好在不久他分到房子搬离招待所,否则时间长了,传到二妮耳朵里麻烦大了!孩子长相是铁证,把孩子和他往块堆一放,一切辩解全多余。 从那以后,王化举一年没去过招待所,他怕跟老冯头照面。老头却常来良种站转悠。昨晚临下班,老头领着孙子偷偷站在财务室门外,被王化举一头撞见。老头显得有些尴尬,推说孙子想他妈,看看咋还不回家。 他让孙子叫王化举干爹,冯蓝辉奶声奶气叫了声“爹”。也难怪,刚学话的孩子没叫过干爹。王化举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好,讪笑着摸摸孩子头顶,撒开脚丫慌忙离去。老冯头在身后干笑:叫啥没有关系,爹和干爹一个样! 王化举尽量避免和蓝蓉单独接触,更没有登过她家的门。蓝蓉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脸上有泪痕。有一天颉颠不在,蓝蓉托着下巴独自流泪,恰巧王化举窗外路过,便停下脚步问咋了?她抹去泪挤出一丝苦笑,挥手叫他快走,说“没你的事”。 她并不怨恨王化举,始终如一把他看作自己的恩人,她不会说对不起他的话,做对不起他的事。二妮来了夫妻俩和和美美她高兴,她理解王化举为何总回避她,指导员的前途关系着她的前程。 她怨恨过儿子。小东西不识时务,只一次便闯进她肚皮扎下根。怨愤无处发泄甚至想饿死他,或者干脆扔山沟去。儿子的眼睛明澈如水,咿咿呀呀似乎急于与她交流,向母亲诉说他没有罪。蓝蓉泪水夺眶而出,生怕被谁抢去似的,把儿子紧紧护在胸前。熬吧,儿子成分好,长大准有出息。 一年来色鬼公爹一次又一次蹂躏她。冯永厚半个月值一次夜班,老头如期而至从不脱空。她思想斗争再三,几次话到嘴边仍下不了决心向丈夫诉说。怎么说?否认有过出轨行为还是承认?丈夫会做什么反应?这婚姻维持下去还是就此散伙?丈夫将怎样对待她儿子?她爱冯永厚,离不开那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她知道丈夫也深爱着她。倘若他一旦得知,在他之前和现在,她被另外两个男人占有过并占有着,他是头暴怒的狮子,还是温驯的阉牛? 她知道老冯头不会与她善罢甘休,这个赶半辈子大车的老光棍不会宽恕她。 她害怕这事捅出去,不消三天毛山农场就会沸沸扬扬,哥哥脸往哪搁?她最担心她的恩人,指导员将受处分,她永远对不起他! 牙打掉往肚里咽,什么都不能说! 她跟丈夫商量:永厚,请我嫂子的姐夫跟你们厂长说说,往后你别上夜班了。你不在家我睡不踏实,夜里醒来身边空落落的害怕。丈夫憨厚地回答:一个月不就两次夜班嘛,蓝辉陪你还不行?有谁愿意上夜班?咱不能为这让人说闲话。 她又说:要不让你爹把铺盖搬招待所去。你想呀,你上夜班,公爹儿媳妇在家别人不说闲话? 冯永厚不等她说完连连摇头:那更不行!招待所乱糟糟,白天怎睡得好觉?我想好了,再过三年等爹退了休,脱土坯接间偏厦,让爹和咱儿子住里面。 蓝蓉不再吱声,再往深说就捅破了。 吃过晚饭,老冯头与上夜班的儿子一道出了门。老头在招待所转了转便溜回家,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却拧不转。老头趴到窗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开门!反锁干啥?不开踹啦! 传来踹门的声响。 木板门不结实,蓝蓉生怕惊动左邻右舍,只得下炕开了门。她打算跟老头摊牌:顺从可以,但以后不许再领孩子去办公室转悠,再别跟王指导员“磨叽”。 老冯头进了门很得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哈!他剥去衣服,全身上下脱的精光。孙子冯蓝辉瞪大眼睛,用小手在脸蛋上刮:爷爷,丢!蓝蓉忙扔过被子给他盖上。 听蓝蓉说完顺从他的条件,老冯头冷笑一声:条件?屁话!到如今你还护着他,心思在那野汉子身上!我明告诉你,我非把他搞臭不可!谁欺侮老冯家我跟他没完,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甩开被子一跃而起,扯开蓝蓉衣服发疯般压上去,嘴里念叨你依得依,不依也得依! 冯蓝辉已经懂得保护母亲,边拽老冯头的腿边哭叫。老冯头一脚踹开孩子骂道:小野种,滚! 蓝蓉张开嘴,象当年咬牛二楞手指一样想咬老冯头,却被他大手捂得喘不出气。突然触到枕边有个硬硬的东西,是准备给儿子裁衣服的剪刀,晚饭前丈夫磨得锋利无比。情急之下她摸出剪刀,对准老冯头后背脊心扎进去,血象一股喷泉直冲房顶。老冯头怪叫一声,瞪大眼珠从她身上滑下,一声低似一声直哼哼。蓝蓉咬牙切齿,揪过他渐渐软下去的祸根,“咔嚓”齐根剪断…… 蓝蓉此时毫无怯意反镇定异常。自首的念头只闪现一刹那便迅速打消:犯下人命大案,她将面临无休止的审问,最终必定殃及她的恩人。与其屈辱地活不如痛快去死,她选择自行了断一了百了。 儿子哭累了,小狗一样蜷在地上睡了。蓝蓉把儿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眼泪揩净儿子熟睡的小脸,喃喃自语道:蓝辉啊,妈要走了,妈对不起你。妈只盼你长大了有出息。 她举起带血的剪刀,用尽平生力气刺向自己心窝。 艳丽的青春之花猝然凋谢,脸上凝着凄美的笑容。 最终侦查结论是:老冯头强奸儿媳妇遭杀,不齿活该;蓝蓉防卫过激,蒙羞自尽。这正是蓝蓉生前期盼的。可怜的女孩,宁死护着赐给与她“以工代干”机会的大恩人,绝不使其丑行暴露。 老冯头死有余辜,儿子冯永厚切齿痛恨,血衣也不给换,将尸体塞进薄板棺材,埋到西棋盘山“半岛花园”,让他与孤坟野鬼为伍。 蓝蓉出殡那天,冯永厚抱着儿子,父子白衣白帽披麻戴孝,木木地走在棺材前。王化举发高烧没来,由二妮代为送葬。这个善良的女人一路上嚎啕大哭:妹子啊!贞节烈女啊!你傻呀你!老畜生该杀,你万不该杀了自己啊!丢下我两岁的干儿咋办哪!蓝蓉人缘不错,站长平青云,来农场后在试用队一起度过最初时光的蒋乐生、叶小娜、柳芽柳芷姐妹纷纷赶来,为二十二岁的花季亡灵送最后一程。 蒋乐生曾被蓝蓉夺去会计“饭碗”,此时已不再怨恨她,反觉得她可怜又可悲。“蓉”又名莲花。想不到以花中君子命名、与他同样出身的同龄人结局如此惨烈! 当晚他拟就一副嵌字挽联,记在自己日记本上,算作“为了忘却的纪念”: 泪飞血溅只为了青胜于蓝玉殒香消怎守得身洁如蓉 一场感冒击倒王化举,好几天没能上班,高热不退鼻孔穿血,人憔悴得脱了形。第二年春,分局从各农场抽调一批干部,以提拔副科级作激励措施,去新建的条件更艰苦的边河农场。王化举报名请调获批,当上边河农场的王科长。 离开毛山农场前,二妮和他到草甸子上采来野花,编一只大花圈摆在蓝蓉墓上。王化举低头默默无语,二妮叹道:我干儿他娘真命苦啊! 正文 三十七 莲颂 上 蒋乐生送给丛静的生日礼物,是自己涂鸦的一幅水墨画,画面色彩淡雅生趣盎然:池边半株垂柳长丝拂水,池中带露珠的荷叶挺出三株莲茎,一朵乳白色含苞,一朵粉红色绽放,还有一枝结出嫩绿色莲蓬。右上角两个篆字“莲颂”,左侧竖排三行蝇头行书,节选自周敦颐的《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画面无署名,落款“乙巳年秋月学书”。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丛静自己的习作。 去年八月,蒋乐生和丛静同时来子弟校任教,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交往并不多。早晨见面点点头,单独相遇相互打声招呼:“吃了”“去哪儿”“回来了”?不亲密也不算疏远。 学校房舍紧张,三间办公室一大两小:一间小的作校长室,林白一个人;一间总务室,总务老李头、会计任凤英和体育教师鲁宽三个人。大办公室有四十多平米,七个班八位班主任,办公桌拼成两个方阵:靠东墙一至四年级的张芝对李凤、柳芽对杜璞;靠西墙佟小元对张巾帼、尤红山对蒋乐生。关心多培养,丛静的桌子镶在柳芽和杜璞的顶头。 每天第一节课各班上数学,其余七位老师都去教室上课,偌大办公室仅剩教语文的蒋乐生和教音美的丛静。二人各办各的公,偶尔有翻动书页的声响,仿佛另一个人并不存在。丛静偶尔想说点什么,蒋乐生回答仅一两个字,忙的时候头也不抬。有一天丛静翻阅成语词典,翻着翻着突然咯咯咯笑出声。蒋乐生惊诧地问她笑什么,她把词典举给他看,原来是词条“坐怀不乱”。她俏皮地说用这个成语形容你再恰当不过了。蒋乐生尴尬地笑笑,随口应声是吗?仍埋头自己的事。 自从见到丛静第一眼,她凝脂般的姣好面容、高雅娴静的气质便给他极好印象,立刻想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的越剧唱词。爱美是人的天性,蒋乐生把她看做美丽的化身,可远观不可采撷的一朵芙蓉。在她面前应该心如止水坐怀不乱,任何轻佻浅薄都是亵渎。 蒋乐生很早读过《红与黑》。自忖出身比于连更卑微——逃脱徐其虎的魔掌来到北大荒,有饭吃有份稳定的工作已是苦尽甘来,上流社会对他来说遥不可望更不可企及。丛静出身大干部家庭,具有玛特尔那样的高贵血统,在她面前务须保持自尊,决不能把自卑自贱写在脸上。他有点可怜对面的尤红山,眼睛总象偷腥的猫时不时瞄着人家,何苦来哉? 受小说《简爱》的影响,丛静把尊严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在她日记本扉页录有简爱崇尚的名言:人的价值等于尊严加爱。 她很反感势利和阿谀奉承,在她身上没有干部子女常见的优越感,对人谦和彬彬有礼,珍藏着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份纯真。三年的师范沉醉于作画和五线谱,只想终身当一名小学音美教师。 柳芽因为父亲是农工很自卑,觉得自己能当上教师是极大造化。丛静瞪大好奇的眼睛不解地问:父亲是父亲你是你,凭什么让你承担父亲的过错?你读过《简爱》没有?简说过,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对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 柳芽一脸迷茫,诧异地问:简是谁?他家什么成分? 丛静不知不觉中对蒋乐生产生了好感和爱慕。觉得他气质与众不同,文章和字都很漂亮。两个人都爱好音乐,他的二胡与她的手风琴完美的融合;她听过他的课,语言精练出口成章不失幽默感,比起她学生时代崇拜的老师毫不逊色。她甚至喜欢他略带忧郁的眼神,当年素描课老师讲过,忧郁也是一种美。 放暑假前学校召开总结会。这一届毕业生“小升初”成绩突出,升学率居劳改系统各农场之首,党委书记孙军湖、政治处主任吴半德赶来祝贺。孙书记深情地说:感谢各位老师的辛勤劳动。劳改农场主要任务是改造人,改造犯过罪的成年人。各位老师教书育人,使受教育儿童成为有用之才,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的工作更有意义,对社会贡献更大! 孙书记看了看表说:我还要赶个会,向各位老师告个假,这里请吴主任做代表。哎呀,又迟到又早退,我这学生不是好学生。 话音未落,停在操场上的吉普已鸣响喇叭。 孙书记走出门,突然想起一件事,让送他的林校长把蒋乐生叫来,打开校长室门说几句话。 书记召见,蒋乐生不免有些紧张。几天前林校长向他透露,前进中学想调他去教语文,不知道场领导态度如何,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孙军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随手把烟盒递给他。蒋乐生摇手谢过,紧张情绪消去大半。孙书记说咱们长话短说,你这一年书教的不错,为农场争了光,孩子们和家长都满意。人怕出名猪怕壮,前进中学想来调你。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恐怕你已知道,想听听你个人意见。 蒋乐生一股暖流涌动周身。他诚恳地说:孙书记林校长,感谢领导这么器重我。教书是我的本职工作,教好学生是我的份内事,我很感谢领导给我施展才干的机会。我是毛山农场的人,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这些不是客套话,任何人都得听组织安排。领导征求个人意见才是客套。 孙书记夸道:好,有觉悟。我读过你写的小说,水平不错,毛山有你用武之地。他把脸转向林校长:我跟老薛说了,转干指标下来优先给小蒋解决,你帮记着点。 回到会场吴半德正讲话:今天来看大家,表明场党委对教育工作的关心和重视。他讲了一通深入开展学毛选活动、全面贯彻教育方针之类的空话套话,两道向下耷拉的八字浓眉一皱,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有几个问题在这里敲敲警钟——第一要加强教师队伍建设,努力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出身不好的人更要注意;二是在学生中贯彻阶级路线,不要让就业农工子女当干部,培养什么人是立场问题!三要注意人民教师形象,不要搞资产阶级才子佳人那一套。我不反对教师谈对象,但要防止给学生带来不良影响。时间关系今天不多讲,是谁谁对号入座。有则改之无则加免,改了就好! 好似一阵秋风扫过,众人面面相觑,林校长也一头雾水。 出身不好的教师为数不少。就业农工子女不必说,家庭成分不好自然也在其中。小学生当班干部也有阶级路线?资产阶级才子佳人指的又是谁? 吴半德的这番话既好象望风扑影,又似乎有的放矢。林校长猜测,肯定有人打小报告说长道短! 事实果真如此。昨天由红录把尤红山叫到政治处,说吴主任要参加学校总结会,想通过他摸摸学校里情况。吴半德鼓励他:没关系,说吧,没人敢报复你! 尤红山便把憋在心里的恶气一吐为快:学校没有突出政治氛围,林校长除了抓教学还是抓教学;教师队伍成分复杂,出身不好比出身好的人更吃香;选学生干部不贯彻阶级路线,就业农工子女老实听话,比干部基本工人子女当选的更多;蒋乐生爱拉二胡,拉的曲子都软绵绵的,大家管他叫才子。。。。。。 吴半德停住手中的笔问:我听说你在跟丛静谈恋爱?也要注意影响噢! 尤红山喜不自禁:吴主任你也听说了?我们同学三年有感情基础,目前关系还不很明朗。正想请你做做她的工作,你的话绝对起作用! 吴半德对蒋乐生被称为才子印象深刻,会上说成了“资产阶级才子佳人”。 吴主任的警钟什么意思?蒋乐生越听越觉得荒谬离奇,他按捺不住冲动发言。小伙子过于敏感,遇事太顶真,发言直截了当不计后果。 他说:我澄清一个问题。我们班五十九名学生,出身干部基本工人家的十九个,占三分之一。无记名投票选出六个班委,其中农工子女四人,两者的比例恰好相当。那天尤老师监的票,当场宣布布当选名单。小学生都才十二三岁,有必要看家庭出身选班干部吗? 他认定尤红山在背后捣鬼,发言特地强调他监的票宣布的名单。 一时空气凝固了,人们都在看吴半德脸色。三姐蒋乐华急的直瞪眼,示意弟弟住嘴别说。林校长和杜璞也为他捏一把汗,最后那句话尤其不合时宜。 吴半德干笑一声:小蒋老师对号入座,敢于暴露思想好。据说你通晓琴棋书画,大家都称呼你才子?恕我直言,你的发言暴露你思想觉悟并不高。不要小看班干部,这是从小锻炼人培养人的机会,这个机会给谁不给谁,包含着阶级路线的大是大非,对不对? 蒋乐生急欲争辩,试图搬出孔子有教无类的观点,用以佐证小学生选班干部不应看出身,而应该机会均等。吴半德摆摆手制止他:别急,听听大家怎么说。 尤红山发言了,语气颇为沉重:我承认这次选班干失职,事先没有商定候选人,让学生自行提名放任自流。感谢吴主任敲响警钟,今后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理直气壮培养干部基本工人子女,同时也希望蒋老师配合我。 尤红山的发言解除了人们对他告状的怀疑,吴半德点头表示满意。很多时候谦卑恭顺能讨得领导欢心,而违拗抗辩即便满口是理,当时慷慨激昂过后注定是输家。所幸蒋乐生的争辩被制止了——若抛出有教无类的陈腐理论更了不得! 教师们争先恐后发言,表示牢记吴主任敲响的警钟。丛静一言未发,她在品味蒋乐生和尤红山的发言,直到吴半德问丛老师你不说说?才如梦初醒。 丛静被点了名,不得不红着脸敷衍几句:参加工作以来我学到很多东西。我们教师队伍朝气蓬勃奋发向上,各位都是我师哥师姐,我要好好向大家学习。吴主任你是革命前辈,我们一定牢记你的教导,有则改之无则加免。 吴半德一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免”心中很不是滋味,但碍于情面又不好说什么,反而言不由衷赞道:毕竟正宗师范毕业,水平就是不一样!他用讨好的口气说:你父母对你寄托很大希望,昨天你母亲还来电话,询问你入党。。。。。。 吴半德的讨好引起她极大反感。她毫不留情打断他:吴主任,我最讨厌人在我面前提我父母。我不是三岁小孩,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吴半德当众讨个没趣,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上,愠怒地瞅她一眼,冷冰冰地说:个别同志骄娇二气泛滥,小姐派头得改改呢! 正文 三十八 莲颂 下 蒋乐生暑期里独自留守学校。其余教师各自回家,没结婚的利用假期探望父母。 三姐蒋乐华有了两个女儿,小立四岁小雅两岁。一分场没有托儿所,孩子锁在家嗓子都哭哑了。学生英子住她家前排,上下学从她家门前路过,懂事的女孩回家央求母亲:我们蒋老师的孩子没人看,关在家太可怜了,妈你给带带,就算学雷锋做好事嘛。事隔不久传出闲话:有的教师阶级立场有问题,与农工家属勾勾搭搭——英子的父亲是就业农工。 蒋乐华找到分场陈书记,提出让老家的妹妹乐梅来看孩子。陈书记办事一向爽快,让写报告申办户口准迁证,并当场在报告上签意见“情况属实,请派出所支持”。一分场规模最大,陈书记是农场党委委员,有他签字汪迎春照办。 三姐把准迁证寄回老家,母亲曲明躺在床上光流泪不说话。乐梅十五岁,面黄肌瘦象二年级小学生。在生产队累死累活受苦受气不说,挣点工分分不回自己粮草,离开牌楼大队如跳出苦海上天堂。二哥乐田咬咬牙说:走吧,走一个就少一个在家活受罪。小弟弟乐谷也很懂事:四姐,你放心走,我来服侍妈。 乐田去公社人保组迁户口,却被打了回票。他把准迁证递进那个书本大的窗口,里面传出没好气的问话“哪个大队的”?乐田回应牌楼一队。 准迁证被扔出来。乐田忙问:怎不给办?那边不是准许迁入吗? 窗口露出两只蔑视的眼睛教训他:那边准迁入,这边同意迁走吗?找大队签字! 还是绕不过徐其虎这道鬼门关! 孩子们商议,硬着头皮找徐其虎一准碰钉子:三姐乐华为结婚迁户口无法阻拦,乐生哥哥怀揣户口迁移证作了漏网之鱼,他怎能痛痛快快放乐梅走? 乐谷找出一张开给供销社的买石灰证明,上有“同意卖。徐其虎”字样。生产大队以支书签名代替公章。乐谷说,把同意和他名字描到准迁证上,不就行了? 乐梅也觉得行,咱有准迁证凭什么不放? 乐田连抽两袋烟,摇摇头叹口气说:万一发现了还了得? 天赐良机!苟小凤得了疟疾,三天高热人瘦掉一圈。乐田把下蛋的芦花鸡杀了,叫乐梅煮熟给她送去。苟小凤吃完鸡对丈夫说:就放乐梅走吧,我答应她了。可怜巴巴的,去帮姐姐照看孩子有什么出息?再说女孩子你能卡几年? 乐梅沿哥哥四年前走的路线,长途跋涉三天四宿,也来到毛山农场。 三姐找来一套五年级课本,让乐梅有空自己学,不懂的地方下班后她和书魁教。三姐盘算,妹妹带孩子只是解决眼前困难的权宜之计,她想跟于场长爱人张荣那样,将来帮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没有能力让她当教师,当工人也是文化高好——三姐忘不了父亲的嘱托。 对于妹妹的到来,蒋乐生既高兴又难过。难道我们姐妹命该如此,从鱼米之乡来北大荒求生? 暑假里蒋乐生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他爱上电影,甚至异想天开打算写个剧本。年轻人梦想一举成名,只是实现野心的路径和于连不同。 这天下午,邮递员送的报纸里夹着他一封信。好漂亮的信封!娟秀的钢笔字似曾相识,右下角只有“内详”二字。信封用邮票封口,邮戳依稀可辨:黑龙江黑水。哦,丛静写来的,怎么是她?他的心不由自主乱跳起来。 小心翼翼拆开信封,两张薄薄的信纸散发出幽幽清香。信这样写的: 蒋乐生老师,你好! 想不到我给你写信吧?其实没有要紧事,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闲聊聊。你别产生什么多余的想法。我想你也不至于。 怎么样?一个人孤单寂寞吧?我也是。 回家十天了,离开适应了的环境,尤其离开朝夕相处的孩子们很不习惯。爸爸妈妈上班,每天很晚才回家,星期天也很少休息。妹妹弟弟参加夏令营,两个星期时间,去了江对岸那个绿树环抱的小城——我上小学和初中时每年暑假都去。 家里就剩奶奶和我。半年没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她耳聋厉害,对着耳朵大声嚷才听得见。不能同奶奶交流是我最大的悲哀! 你不知道,我是奶奶抚养大的,奶奶是我最亲的亲人,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里有一段我不会轻易告诉人的秘密,目前毛山农场没有谁知道。 说到秘密,我已知道你额上那道伤疤的来历,是杜老师告诉我的,她关照我不告诉任何人。杜璞老师是好人,正义善良有同情心。其实你没有必要瞒我,我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不比她差。 我很为你惋惜。上帝赐给你一副聪明的脑瓜,你就甘心被埋没? 我认为,明年你可以再参加高考:你年龄不大,成绩那么好,姐夫是农场干部,足以抵消成分不好的不利因素,考取个好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就念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巴金老舍宁有种乎? 我留心你每个月都往家中寄钱,这不要紧。你上学我替你寄,每月寄你家十块,再给你五块零用。这些钱算借给你,你毕了业还我,不算利息。 不必怀疑我为什么铁心帮你。我是真诚的,说到做到。 还拉二胡么?这些日子都看些什么书?我重读了一遍《简爱》,感动得忘记吃饭。简幼年凄惨,长大后遭磨历劫,但她不舍尊严,追求公平正义,实在令人钦佩。 这是我暑假寄出的唯一的信,谢谢你听我闲聊这么多。不必回信,见面慢慢聊。 九月一日是我二十周岁生日,若能得到你的礼物备感荣幸! 顺致敬礼! 丛静1965。8。15。 蒋乐生把这封不速之信咀嚼了三四遍。 他首先气恼杜老师,你怎能把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别人?三姐乐华也真是的,当初就不该让她知道这事。与祥林嫂拒嫁贺老六,一头撞在香案上落下的伤疤一样,额上的断眉疤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忌讳别人知道它的来由,扩散出去或许会成为别人的把柄和笑料。有几人能为之唏嘘,洒一掬痛惜的泪? 使他惊讶和感动的是丛静动员他重新参加高考。而且把报考理由和成功的把握分析得透透的,还主动提出分担经济上的困难,看来她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仅仅是“闲聊聊”。这段文字使他眼睛湿润了,不是至爱亲朋怎写得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话?高考落榜那个夏天留给他噩梦般记忆,而今丛静鼓励他重圆高考梦,他死灰般的心复燃了。 这个温柔娴静不失俏皮的女孩,开头给他下了“别产生什么多余想法”的禁令,但字里行间分明流淌着美酒般浓浓醇情,使他产生回味无穷的异样感觉。二十二岁的青涩小伙没有恋爱经历,从来没往那方面认真想过一次。他觉得那是极遥远的事,他既无资格也无条件去爱谁,更不会有人喜欢他。 这封信搅得他一下午心绪不宁,书也无法读进去。丛静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闪现,耳边飘忽着她的歌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他操起二胡,拉起她常自拉自唱的苏联名曲《灯光》,拉拉停停,停停拉拉。 等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突然对自己大喝一声:这不可能!自言自语: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纯属自作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他责怪自己庸人自扰,不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高考?痴人做梦!何苦再伤一回心?命中注定你被埋没,无所谓甘心不甘心。感谢善良温情的丛静,如今不是简的年代,这里也不是简生存的世界,她应该走出虚幻的故事,好风凭借力护佑她上青云! 不管怎样不该驳人家面子。晚上他涂鸦一幅水墨画,备作送给丛静的生日礼物,题名《莲颂》,意在赞颂她的君子品格。自比池边垂柳,把对她的欣赏敬慕和不敢亵玩深藏不露。 新学期开学了。佟小元张芝夫妇离开中心校,杜璞跟班教五(一),坐她对面的是仍教五(二)的张巾帼。两个老五年班合并成新的六年级,蒋乐生尤红山分别教语文和数学。 尤红山时时不忘暗中监视蒋乐生,窥探他是否在争夺他的梦中情人。他借口检查防火溜进女教师宿舍,伫立在丛静铺位前,死盯着墙上那幅《莲颂》细瞧。其实此画技巧一般,花花草草看不出什么含义,三行赵体小楷写得还可以。他不知道谁是周敦颐,有好几个字认不准,不禁鄙夷地骂一句:我操!当什么宝贝玩意? 突然他发现画面没有落款,似乎从中悟出破绽。好哇!假如你心里没有鬼,为啥画不署名?不就怕我知道?原来你想暗度陈仓啊! 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林校长因事委托尤红山主持。有的老师老生常谈,有的乘机批改作业,红色蘸水笔在作业本上飞快地打勾打叉。佟小元走了没有人耍活宝,空气显得很沉闷。尤红山突然提出个话题语惊四座:为了配合当前学王杰,蒋老师应当把名字改改!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王杰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蒋老师你叫蒋乐生,贪图享乐的乐贪生怕死的生。与王杰精神背道而驰,不改咋行? 尤红山出语伤人,有明显的恶意。丛静低头看报纸不理会;柳芽和新来的两个教师望着他,面露谄媚的笑容;张巾帼漫不经心问:依你怎么改?叫啥? 尤红山煞有介事想了想:叫啥呢?蒋苦死?不怎么好听,叫蒋学杰吧。这两年叫学雷学锋学杰的不少。 杜璞打趣道:名字虽说只是个符号,也不能为赶时髦随便改。你怎不叫尤学杰? 尤红山不无自豪地说:我小时候叫尤洪山,纪念发大洪水我妈把我生在山坡上。五八年考上初中,高举三面红旗改成红旗的红。一字之差意义升华了! 蒋乐生手托下巴一言未发。后来起身自语道:我去趟厕所,方便方便。 过后杜璞问他为何听任尤红山恶语中伤?他说:求乐避苦好生恶死是人的本性,现在变成封资修受批判,跟他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不说了,最大的轻蔑是无言。 每天第一节课各班还是上数学,办公室只剩蒋乐生丛静两个人。 这一节课尤红山魂不守舍,隔三差五溜出课堂,猫办公室窗下偷听,有时借口拉什么东西突然推门入内。但每次见不到一点异常,屋里两个人都默默做自己的事。 十月里秋风起,丛静眼睛发炎红痒厉害,叶小娜开给药水眼膏,嘱咐定时交替滴涂。滴药水自己还行,涂眼膏就比较困难,弄不好涂睫毛上眼皮睁不开。邻坐的李凤上课走得匆忙,没顾得帮她涂眼膏。离下课时间还早,丛静疼痒难耐招呼蒋乐生道:柳,劳驾给涂下眼膏。 上个月丛静过生日,蒋乐生送的画《莲颂》寓意颇深。她问:半株垂柳代表谁?蒋乐生坦白道:我。丛静一听咯咯笑弯了腰。从那以后没人时便调皮地喊他“柳”,他倒也乐于答应;而他依然规规矩矩称她丛老师。 蒋乐生正专心批改作文,以至于她连叫两遍才听见。他洗净手接过眼膏,小心翼翼拧开瓶盖,丛静仰脸翻开眼皮静候涂药。她柔嫩的脸颊恰似莲花瓣,脖颈里淡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二人从来没有面对面挨得如此之近,彼此都感觉到对方鼻息。蒋乐生不禁心跳耳热,手紧张得微微发抖,开始怎么也挤不出,一使劲一大截药膏堆在她睫毛上。丛静红了脸嗔怪道:你这人真笨! 话音未落门被猛然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尤红山僵在门口,恶狠狠瞪着他俩。蒋乐生本能地退后半步,自我解嘲道:我是笨,要不让尤老师涂吧。 他把眼膏递向尤红山,尤红山看也不看悻悻离去——他终于捕捉到他希望发现又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第二天刚上班,政治处主任吴半德给林校长打来电话:这股歪风邪气要狠狠刹!上班时间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不象话,谁和谁?你真的不知道?你这个校长很失职!必须检讨!绝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不容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正文 三十九 苦恋 上 校长林白是北京人。父亲开一爿杂货铺叫林家铺子。北平和平解放的那个春天,她是师范大学四年级在读生。热血青年满怀报国壮志,瞒着家人与同学一起参加干部团,投入南下大军滚滚洪流。 参军后被分配师政治部宣传处,第三年与政治部主任左殿武结为夫妻。五五年双双转业到省公安厅,老左高职低配任二处处长,与一处处长孙军湖同一楼层办公;林白被分到三处当科长。 五七年老左被划右派,送兴凯湖劳动教养。林白坚持不与丈夫离婚,被撤消科长调出公安厅,下放毛山农场做一般干部,拖一双儿女苦守苦熬三年。及至老左教养期满,孙军湖看在当年同事份上,接受他来毛山夫妻团聚,安排二分场看菜园。 俗话说夫荣妻贵,丈夫倒霉妻子必然遭殃。吴半德了解林白的家世,故而对她颐指气使出言不逊。 林白放下电话先找尤红山问明情况。尤红山不愿多说,只一口咬定他亲眼所见。林校长问,不听说你跟丛静谈对象吗?尤红山脖子上青筋暴凸:架不住有人勾引呗!林校长说,这事你应当向我反映,满天招摇影响多不好。尤红山愤愤不平:他是你的红人,你袒护他。我不怕影响,看臭了谁! 林白接着找丛静谈心,态度像母亲对女儿亲切和蔼。先谈工作上的事,又问家里来信没有,最后才转弯抹角问:听说你在谈朋友,是不是?丛静俏皮地一笑反问:跟谁?林白不得不说:过去跟尤老师,现在换了蒋乐生? 丛静的脸憋得通红,但不好意思在校长面前发作。她说:我参加工作才一年多,有人放风说跟我谈对象,无赖之人由他嚼舌头去!不当我的面胡说八道,我犯不着揭他脸皮。至于蒋乐生哪有的事?林校长你工作忙,怎有闲心理这些流言蜚语? 林白叹口气:我也希望大家一心一意教书,风平浪静的好。 丛静站起身:林校长,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林白赶紧留住她,下了下狠心问:昨天第一节课咋回事?政治处吴主任来电话,说学校个别人在办公室拥抱接吻。她的眼睛盯着丛静。 丛静顿时脸色煞白,咬牙切齿骂道:真卑鄙,真无耻!她掏出随身带着的眼膏,指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声泪俱下讲述了事情经过。末了恨恨地说:林校长,即便我跟谁谈对象,跟谁拥抱接吻,关他什么事?无赖之徒糟蹋人,采不着花就往花上吐痰泼污水,算什么东西!毕竟城市长大的姑娘,貌似文弱遇事并不胆怯。 林白跟蒋乐生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你聪明很有才干,我一直器重你。你的现在来之不易,一句话要懂得珍惜。孙书记不是有承诺吗?我以你姐姐朋友的身份提醒你,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存非分之想。凡事要谨慎,引起别人误会再澄清被动。你,也包括我,我们千万不能栽跟斗,栽了跟斗爬不起来呀! 读过心理学的林白觉察到,丛静和蒋乐生之间已暗生情愫,不过若即若离处于萌芽状态。不该发生的故事就不让它发生。女校长以人为善,出于维持自己小天地的安宁,发出苦口婆心忠告。 蒋乐生头嗡嗡作响,炸裂般疼痛。望着大姐般慈爱的林校长,连连点头称是。 教师会上林白只好泛泛而谈:教师为人师表,言行举止应该大方得体,避免给外界带来不良影响。——她没有理由责令谁检查,毕竟没有人做出格的事。 丛静和蒋乐生谈恋爱,在办公室拥抱接吻的流言象长了翅膀,一传两两传四加速度扩散,各种评论接踵而起:有人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有人摇摇头——不可能!丛静怎会在毛山久待?尤红山几个小兄弟忿忿不平——老尤白忙活了,猴子捞月空欢喜一场。大多数人看法趋向一致:这两个人肯定成不了!潜台词集中为三个问号:蒋乐生什么出身?组织上能同意?丛静爸妈瞎了眼? 流言传到一分场,三姐乐华着急上火,打电话叫他星期天务必去一趟。 他向三姐姐夫回报暑假里丛静来信、他送给她一幅画以及涂眼膏被尤红山撞见三件事。末了三姐问他:你自己怎么想的? 蒋乐生坦白:我心乱如麻,拿不定主张。 三姐坚决地说:你离她远点!她心地再善良人再漂亮,你们绝不可能成功,差距太大了哟!你就按林校长的话做,一心好好工作吃不了亏,否则会撞得头破血流!考大学无异于天方夜谈,说一千道一万,咱条件太差脑瓜皮太薄,不经碰! “脑瓜皮太薄”是她的口头语。 吃过晚饭,蒋乐生怏怏返回学校。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朵朵浮云飘过,旷野时而亮如白昼时而朦朦胧胧。回到校园只见办公室亮着灯,传出忧伤的手风琴乐曲。 敞着门,丛静正独自漫不经心拉琴,好像在等他。 他正犹豫进不进去,丛静发现了他:柳,去姐姐家了? “姐姐”前面没有加“你”字,似乎姐姐已为他们共有,蒋乐生听来分外亲切。他在飞快地考虑:告不告诉她与三姐的谈话?和盘托出还是有选择地说?他本能地想关上办公室门。 丛静制止道:别关门,咱敞开门大大方方说话,免得无赖家伙嚼舌根! “无赖家伙”此刻正在由红录那里喝茶。“大哥”问他跟丛静进展到哪一步了,他长叹一声道:孤帆远影碧空净,唯见长江天际流!说完把茶叶末狠狠啐在地上。 丛静凄然一笑:都怪我不好,不该让你帮我涂眼药。林校长批评你了?你姐姐是不是责备你了?这回她刻意在“姐姐”前面加上“你”。 蒋乐生摇摇头:我没做错事,姐姐怎会责备我。我就不明白尤老师这人咋这样?这段时间总对我憋着股劲,那天学习当众拿我名字开涮,这回又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我一个大男人不要紧,对你伤害太大了。 “柳”遇事先替她着想,丛静深受感动。她说根子在我身上,他死乞白赖追我,我不理他才迁怒于你。 蒋乐生急切辩白:我对你绝没有非分之想,只想干好工作。。。。。。你动员我明年参加高考是好心,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想放弃。 这些话囊括了林校长和三姐的提醒与忠告,饱含凄楚与无奈。 丛静瞪大眼睛惊异地问:你真就甘愿被埋没?原以为你是有毅力不言放弃的人,想不到这样没出息。你啊,太使我失望! 他中断了高中课程的复习,但没停几天又继续下去,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放弃。希望之火既已点燃,成功的把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他也不吝惜作百分之百的努力。——他无法拒绝丛静的善意,不忍伤她的心。丛静后来见他又闷声不响演算数学题,自语道这人还懂点好歹。 这以后直到放寒假,他们又回到相识初始状态,见面问好打声招呼,再没有多余的话。每天第一节课各做各的事,办公室静得没有人一样,尤红山多次窥探一无所获,心中暗自得意:一个小小动作便大获成功,对手不堪一击! 令尤红山兴奋不已的是,峰回路转希望就在眼前:由红录透露,机关支部通过了他的入党申请,已上报农场党委批准。哼,一旦长缨在手,何愁缚不住苍龙! 元旦过后,尤红山喜滋滋告诉丛静:我入党了!咱黑水师范一起来的三个同学,“魔怔”改行而去,唯有你分享我的幸福。 丛静见他闪烁其词欲言又止,索性替他把话挑明:你的意思你很幸福,只有我够格沾光对吗? 你说的对但不完全对。我有责任有义务帮助你培养你,我自信有能力让你幸福一辈子,愿为你赴汤蹈火奋斗终身! 尤红山信誓旦旦,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丛静故作惊讶扬起柳眉:哟,我又不是.理想,值得你奋斗终身?难道你不嫌弃我,一个和别人拥抱接吻的人? 尤红山语塞接不上话。想起不久前向吴半德告状,投鼠忘了忌器,整蒋乐生让她受了牵连。他一着急不打自招,说是自己胡说的,看得真真切切绝没有拥抱接吻,只为阻止蒋乐生接近她。他抓住她的小手柔声道:你打吧,我甘愿受罚。 丛静抽出手扬过头,奋力抽了他一记耳光,咯咯笑道:别怪我啊,是你让打的。打完掏出手绢擦擦手,扔地上扬长而去。 尤红山拾起手绢,捂在鼻子上嗅个不停,越想越不是滋味,当晚喝得酩酊大醉。 放寒假了。一辆吉普停在宿舍门外,司机在帮丛静往车上放行李。地区交通局工程师来毛山验收改建的路段,父亲吩咐顺便带她回家。丛静与围拢送行的老师们一一握手道别,提前祝贺六六年春节。蒋乐生最后走上前,她扑闪着长睫毛悄声问:记得欠我一封信吗? 雪花漫天飞舞。吉普车消失在迷茫风雪中。蒋乐生觉得心被掏空一样。 所有教师都回家了。和暑假一样,他独自留守在空荡荡校园里。三姐家只一铺炕,算妹妹三个大人两个小孩,没有他的宿场。离开老家四年,母亲和两个弟弟依然在徐其虎手心屈辱地活着。多少回梦里相见,醒来枕头湿一片——他有家难回。 从去年起,国家有了职工探亲报路费的政策。他心血来潮想回家看看,稍一冷静就打消这念头:每月工资除贴补家用并无积蓄,回家不算路费至少得三十五十的,囊中羞涩自然无法成行;更重要的是,当年的漏网之鱼贸然返乡,极有可能麻烦缠身。徐其虎还在台上,想不到的灾祸随时可能发生! 寒假里他象上班一样安排作息时间,早起做操跑步打球,上午复习高中的课程,计划把丢掉五年的功课重温一遍,好在过去学得扎实,复习起来并不太难。下午看书练笔写文章,准备再向《青年》投稿,苦于积累的素材不多。浏览近期刊物,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多数文章假大空,有明显编造痕迹。他只会说真话,恰恰缺乏胡编乱造本领。 晚上大部分时间拉二胡。刘天华的独奏曲,丛静送他《中外名歌二百首》许多曲子太美妙了,拉起来使人陶醉。丛静会自拉手风琴自己唱,他也学会了自拉自唱。歌声琴声飘出窗外,消散在零下三十度夜空里。 丛静临走说“欠我一封信”,分明在提醒他给她写信。有时一抬头,对面座位海市蛰楼般现出她的美丽倩影,正含情脉脉看着他。每晚临睡前思念最深,一个个镜头掠过脑际:她象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边拉手风琴边唱着歌,眼里闪着泪光;她小鸟般和孩子们一起跳皮筋,她痛苦地责怪他“太使我失望”。。。。。。好几回提笔给她写信,铺开信纸却不知写什么。想起林校长的忠告“人贵有自知之明”,想起三姐的话“你们绝不可能成功”“否则撞得头破血流”,他一次次把信纸扯得粉碎。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想她,但很难完全做到。克制得最好时刚开头便立即刹车,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书本,就象当年用读书忘却饥饿那样。 正文 四十 苦恋 中 阴历除夕的傍晚,蒋乐生孤寂和百无聊赖中又一次接到丛静来信,这使他惊喜万分。还是那种很漂亮的信封,还是娟秀的钢笔小楷,右下角依然落款“内详”,薄薄两页信纸透出幽幽清香。 柳:你好! 分别十二天了,一直没接到你来信。看来欠我的信债不打算还了。 我本不该理你、不再给你写信的,但这儿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痛苦不堪,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倾诉。再说我不是小心眼的人,非计较你没来信的错。 我哥哥(也可能是弟弟)刘柱死了!死在郊区西岗煤矿。前天拂晓夜班干完活,升井前半小时突然冒顶,他和四个工友被埋在三百米井下。五个尸体昨晚才挖出来,头都砸扁了,惨不忍睹。 我和现在的奶奶、父母亲弟弟妹妹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从小就怀疑这个秘密但不确切。直到初中毕业那年,奶奶得了重病怕活不长,才告诉了我的真实身世——我不是中国人,是她捡的日本遗孤。 四五年秋天日本战败投降。开拓团仓惶集结那天清晨,部落长命令把所有婴幼儿杀死或扔掉,一个也不准带上路,凄厉的哭叫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胆小的母亲扔下襁褓中婴儿,自己加入逃难大军;不肯扔掉的孩子,从怀里被强行夺去摔死地上。天亮后,黑水街头散落下一个个东洋花布包着的弃婴,有死的也有活的。 我和后来叫刘柱的男孩儿被装在同一只子弹箱里,放在一棵大树下。身上合盖一块黄军毯,军毯上一张白纸写着“昭和二十年九月一日大岛和子”。这张纸条一直由收养刘柱的罗锅刘叔叔保存,它记录着刘柱和我是刚出生两天的双胞胎,我们的母亲叫大岛和子。 在人们咒骂声中,活着的弃婴被好心人一一收养,那都是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啊!奶奶家邻居煤矿工人罗锅刘叔叔抱走了男孩儿取名刘柱,他老婆是寡妇,一直没生养。奶奶一辈子生下父亲兄弟五个,四个伯父成家后全都生的男孩,两代人中没有一个女娃。奶奶看我皮肤白净眼睛黑亮,不哭不闹反而冲她笑,便把我抱回家,起小名叫红莲,想给还没结婚的老五——我现在的父亲做女儿。 红莲这名字只有奶奶她老人家和父亲称呼我。你送我那幅画喻我为盛开的莲花,令我十分震惊!是偶然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二战前,父亲在江对岸那座异国城市一家汽车厂里做工。为了抗击德国法西斯,应招加入远东哥萨克骑兵,在乌拉尔前线奋勇杀敌。苏联红军挥师东北,父亲一回到家便伸出双手,把我高高举过头顶。此后直到赴朝作战前五年间,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父亲的前提条件是对方必须接受我这个女儿,因而一直没有成功。 刘柱和我住隔一个小院,我们一天天长大。他脸型和我差不多,但比我黑比我壮实,谁欺负我他都护着。我问奶奶人家为什么喊我们小鬼子,奶奶说不要听他们胡说。我问奶奶,爸爸妈妈怎还不回来,奶奶总说快了,打败美国鬼子就回来。 盼啊盼盼到父母亲转业。我们家搬进了行署大院,跟刘柱的接触少了。母亲接连生下三个孩子,父亲工作忙,我帮奶奶做家务照应弟弟妹妹,就像简小时候那样。十岁开始上学,一直到前年师范毕业。 刘柱初中没有毕业就辍了学,顶替养父下矿井。刘叔叔夫妇也不隐瞒,把他的身世全告诉了他,刘柱很孝顺,跪在地上说:“感谢二老养育之恩,我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他管我奶奶也叫奶奶,但很少登我家门,怕我母亲嫌弃他。 这些年每逢假期我都要去看刘柱。今年暑假我去过他们矿,那天他下班刚升井,别在安全帽上的矿灯还亮着。我捉过他粗造的大手,指甲缝里嵌满了煤灰,我哭了,他却坦然笑笑说:“没什么,世界上总得有人下窑洞挖煤。”满口和我一样整齐洁白的牙齿至今难忘。 刘柱哥的死讯是今天一早罗锅刘叔叔告诉奶奶的,顺便看看假如我回了家的话,去看柱儿最后一眼,毕竟我是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井口排列着五口白皮棺材。致悼词的人首先宣读最高指示: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追悼会结束,每位死者家属领到了二百一十六元抚恤金,相当于六个月工资。 我终于见到了大岛和子留下的纸条,把我们带来人世间的母亲,如今你在哪里?我给刘柱哥点上一柱香,在他棺材前三鞠躬,默默祈祷二十岁的亡灵天国里不再受苦。我把上班一年半积攒下的两百元全给了罗锅叔叔,替刘柱哥最后尽一次孝心。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捉摸!简说所有的人精神上一律平等,命运对于每个人并不公平。假如当初奶奶捡回家的不是我而是刘柱,刘叔叔捡的不是刘柱而是我,我的命运又该怎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比黄连还苦的自然是我。 柳,一见刘柱哥被石头挤扁的头,我便想起你额上的伤疤,命运对你们为何如此不公!刘柱哥无可挽回地走了,你仍有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它,切莫悲观气馁。功课复习得怎样?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春节愉快! 红莲1966。1。25。 读完信,蒋乐生心情沉重得象压着块石头,想不到她的身世竟是这样!难怪她那么善良,那么富有同情心。她痴迷《简爱》,简的精神已融进她血液中。他加深了对丛静的了解,两颗心贴得更紧。 北大荒的春天姗姗来迟。立春过去多日,冰雪毫无消融迹象。熬过漫长的寒假,新学期就要开学了。 世界上许多东西,承受的压力阻力越大,越是顽强地发生发育。譬如压在石头下的野草,往往从旁边伸出枝蔓,尽可能多吸收阳光雨露,显示出顽强奇特的生命力。事物发展有其自身规律,积蓄足够能量便产生飞跃。 丛静在蒋乐生热切盼望中回到毛山。刘柱的死给她不小的精神打击,脸色苍白,下颏瘦得发了尖。他心疼她,但想不出确切的话安慰她,只是陪她傻坐叹气,不断汰毛巾递给她擦脸,哄小孩似的对她说:别再悲伤了,以后就当我是你刘柱哥吧。 仿佛做化学实验添加催化剂,新学期开学后,他们的恋情迅速发展并逐渐公开,公众场合不再刻意掩饰,单独接触也多了起来。清晨一起打球跑步,黄昏暮霭中唱歌拉琴,星期天在一起拆洗被褥。尤红山恨的咬牙切齿:好你个横刀夺爱的蒋乐生!败倒你脚下我誓不为人! 受林校长之托,杜璞以老大姐身份分别找他们聊天打听虚实,以便校长有的放矢做工作。两个人向杜老师无保留地袒露了心迹。林白听后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十足的爱情乌托邦!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另一个糊涂透顶。 林校长找丛静单独长谈一次。这回她羞涩地承认,对蒋乐生一见倾心一见钟情,觉得他人品优秀才气过人,尤其同情命运对他不公,惋惜他的被埋没,愿尽自己一切所能帮他。“他百折不挠,我坚信他不会负我”。 林校长问她考虑没有,不担心有人干预反对你们?比方说来自家庭方面的阻力,组织上能支持吗?丛静很自信地回答: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相约不管风吹浪打,都将手挽手肩并肩勇往直前!不有首诗叫《幸福的花儿为勇士而开》? 林白想起当年丈夫被划右派,单位领导逼迫她写离婚申请的场景,她的回答与丛静今天的态度惊人相似。她打消了狠狠训斥蒋乐生的念头,小伙子内心战战兢兢,经受着渴望与恐惧的双重精神折磨。她不忍伤害两颗纯净无邪的心。 果然如林校长提醒的那样,干预和压制接踵而来。 不到半个月,由红录两次来学校,分别找蒋乐生丛静谈话。 跟蒋乐生谈话以施压为主:年纪轻轻不好好工作,谈哪门子恋爱?教师谈恋爱会对学生带来不良影响;任何时候不能放松世界观改造,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腐化堕落开始!第二次谈话时,竟恫吓警告他:奉劝你放本分一点,她是国家干部,你应当有自知之明!直说了吧,组织上认为你们不合适也绝不容许。如拒不接受挽救不肯悔改,不排除采取组织手段。开口“组织”闭口“组织”,连瘆人的“挽救”字眼都用上了。 蒋乐生坐在他对面,象一段没有生命的木头,任凭他口若悬河唾沫飞溅。后来忍无可忍,连珠炮般反问:由干事我听不懂你这些话,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教师不准谈恋爱,否则就不守本分?就腐化堕落?我们都是未婚青年,凭什么我们谈对象不合适?谁有权力剥夺我们自主恋爱?他越说越激愤,两眼通红象往外喷射火焰。只是想起姐姐的告诫“脑瓜皮太薄”,才尽力克制自己。由红录冷笑一声:听得懂听不懂都得听,你必须远离她,别跟她粘黏糊糊!这显然是最后通牒,说完夹起文件包扬长而去。 由红录与丛静谈话则恩威并施,竭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你对他有多少了解?你清楚他的家庭吗?他有什么值得你看中?家庭成分决定命运,你甘愿跳进火坑为他殉葬?你太年轻太天真太幼稚,受蒙蔽腐蚀太深,执迷不悟太可怕了!。。。。。。听说你爱读一本《简爱》的外国书,中毒太深啊!谈情说爱就是封资修,简简单单爱也不行!你撇什么嘴?我说的不对?。。。。。。你家庭很优越,人又这么漂亮,多少人对你垂涎三尺!前途无量却不知珍惜,父母知道你误入歧途多伤心? 他淫邪的目光在她胸脯上贪婪地扫来扫去,“垂涎三尺”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丛静一改平时的文静和羞涩,不断打断他的话,眼泪汪汪站起身与他激烈争辩。末了问由红录:这些话是你个人意见,还是代表组织?由红录脸一沉:是个人意见也代表组织,代表政治处吴主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下水! 不出一星期,丛静同时接到父母亲来信,一个牛皮纸信封印着地区行署交通局,一个彩格子信封落款手写市人民医院。 父亲的信一页纸没写满。大意爸爸工作忙对你关心不够。你长大了,自己的事应该自己做主,爸爸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当然更不会包办代替。但要给你提个醒:处对象必须深入了解,家庭出身不绝对但不可以忽视。你政治上不够成熟,要多向孙书记于场长他们回报请教才是。 父亲毕竟是局长,文化不高却入情入理,丛静看了很感动。 母亲的信密密麻麻写满三页纸。其精华段落摘录如下: “昨晚由干事把电话打到家里,妈妈急得半宿没睡觉。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自作主张谈对象!还记得前年送你去毛山工作,妈妈当面向场领导提出要求,一年入团三年入党?你首先要解决入党问题,我警告你,入党前不允许谈对象!” “你在跟一个姓蒋的谈恋爱?那人长相不错字写得好,会拉二胡是吧?他家地主还是富农?连国家干部都不是?你这样自轻自贱,喝了.汤吧?” “丛静啊丛静,别人家女孩找对象,都找各方面条件比自己强的往高处攀,团员找党员,中专生找大学生,一般干部找科长处长,你看你,简直下三滥!” “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家庭出身。目前他条件不如你,将来有很好的发展倒还情有可原,可他的成分决定了将来有什么前途?这个人道德品质肯定有问题——若真心实意爱你,就该远远离开你,他不可能带给你幸福,他越爱你就越毁了你!” 这封信象一串重磅炸弹,炸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最刺痛她的是末尾那句话:他不可能带给你幸福,他越爱你就越毁了你,好比一柄利刃直捅她心窝! 她咬牙把信纸扯的粉碎,雪花般抛向蓝天。耳边响起简的呐喊:让世俗和偏见见鬼去吧! 丛静转侧难眠。黎明时梦见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子,踏着碎步款款走来,操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孩子,我是妈妈大岛和子,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泣?丛静正欲倾诉,脚下浮云托起她飘然离去。妈妈,你去哪里?你可知道女儿的悲苦情? 正文 四十一 苦恋 下 一九六六年初夏,共和国万里长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五一六”通知揭开了大幕。此后十年,九州大地演绎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故事! 每天清晨到黄昏,农场场部门前高音喇叭响个不停,反复播送“两报一刊”社论,评这评那充满杀机的批判文章,以及各造反组织的声明决定。《大海航行靠舵手》和铿锵的语录歌响彻云天。唯一抒情歌曲是那首凄婉哀绝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政治处主任吴半德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叫来铁杆心腹由红录问,听早新闻没有?大革命号角吹响了,向各界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猛烈开火!政治处是全农场神经中枢,你把头脑里那根弦绷紧,历史的重任落在我们肩上! 由红录紧忙宣誓:主任放心,你指哪我冲向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再度替小兄弟尤红山进谗言:子弟校那两个人毫无悔改之意,拉琴唱歌形影不离,尽是些靡靡之音,与林白纵容庇护绝对有关。该采取组织手段了! 吴半德找到他“猛烈开火”的突破口——林白是右派分子老婆,孙军湖宠信她担任校长。点燃毛山农场革命造反烈火,拉孙军湖下马取而代之,就拿他的黑干将林白开刀。蒋乐生不过是黑爪牙,从学校赶出去! 于是他告诉由红录,要尤红山做毛山的聂元梓,贴大字报炮轰林白,矛头指向她的老板孙军湖! 因木材计划供应不足,毛山农场组建采伐队,赴小兴安岭圣女河林区,春季育林夏秋修路冬天采伐。抽调平青云等三名老干部带队,二百多就业农工整装待发。 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仅有拖拉机碾压出的便道可以出入。不封冻的季节交通阻断邮路不通,与外界完全处于隔绝状态。吴半德想这是发配蒋乐生的绝好去处,不叫流放的流放,不是软禁的软禁。 他吩咐人事科长老薛:调蒋乐生去采伐队。他的课尤红山兼,让林白代上几节,反正她不突出政治。 由红录一旁帮腔:那个蒋乐生,只有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赏识他。 人事科长老薛找来蒋乐生,表情冷漠口气冷冰冰的,说采伐队缺个会计调他去,革命工作干什么都一样。蒋乐生开始觉得意外,想起由红录“采取组织手段”的话便全明白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恳求道:学生只差一个月毕业,送佛到西天,等他们考完试我走行吗? 老薛翻了翻记录本摇摇头:不行。今天二十三号,你回去准备一下后天进山。 食堂晚饭已近尾声。蒋乐生满腹心事,草草吃完却不知道吃了啥。暮色苍茫他在回校的路上踽踽独行。抬头看见丛静的身影在学校门口徘徊——她在等他的消息。 为了避开尤红山,他们离开校园,踏上通往毛山脚下的小路。路边一丛丛榆叶梅还没有放叶,但已繁花满枝,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一听说把蒋乐生调到采伐队,进驻深山老林,丛静气愤地说:借口!什么工作需要?明明是拆散咱们的阴招损招缺德招,无赖家伙串通上头搞的鬼把戏,找他们说理去! 蒋乐生劝住她:一丘之貉,跟他们哪有理可讲? 丛静想了想提议:去找孙书记吧,他一直很赏识你。我估计这事他不一定知道,下面瞒着他搞的。你咋不问问薛科长? 一向文雅的丛静急成这样,蒋乐生心里热热的。他说老薛今天态度很反常,一个劲打官腔。晚饭时我也想过去找孙书记,再一想不是办法:他若知道说明他也同意这么办,找他反而会批评我不服从组织调动;他若不知道,擅自作主张的人想必很有能量,现在木已成舟,孙书记岂能为我收回成命,得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丛静点点头,赞同他的分析和判断。 下弦月从毛山圆锥形山头背后升起,缺损一小半但是很亮。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呈现明丽的灰蓝色。 两个人肩并肩慢慢朝前走。沉默好长时间丛静问:你跟那些就业农工呆在一起,和服苦役有什么区别? 蒋乐生哀怨激愤地说:有什么办法?我心生翅膀难高飞,徒有双腿迈不了步!离开脚下这方土地我就是黑人,没有粮食吃没有工作没有活路。我真羡慕电影里那些吉普赛人,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但浪迹天涯自由自在,哪象我,禁锢在巴掌大范围内,窒息至死也没有选择余地。难怪由红录说“你有天大本事,离开组织啥也不是”。唉,只有听凭他们摆布了。 他苦笑笑,睫毛上闪着泪光。 丛静突然扑向他,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她哭的浑身抖动,嘴里重复着一句话: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蒋乐生慌了神,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她后背,语无伦次安慰道,红莲我不怪你,我怎能怪你呢?我万分感激你!你从来不歧视我,真心实意帮我,你就是我心目中大慈大悲观世音。。。。。。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良久,蒋乐生挪开她臂膀说,走走吧,被人看见了不好。唉,这一别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再到一起。 丛静拉过他的手昂起头:怕什么?咱们光明正大,谁有权利干涉? 蒋乐生捏着她软绵绵的小手,一股暖流传遍周身。 二人不知不觉来到山脚。这是一片稀疏的白桦林,朗朗月光下树干如银色珊瑚,枝条上芽苞刚绽开,地面布满干枯的陈年落叶。林子间散布着许多褐色石龙,那是火山岩浆凝成的遗迹。 他们倚着一条石龙,坐在松软的落叶上说话。 丛静把头靠在他肩上,悲哀地说:柳,我真为你担心,深山老林那叫与世隔绝,正常人会疯掉的!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她双手捧过他脸颊,用右食指抚摩着他额角上的断眉伤疤,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老天爷啊为何如此不公,让你吃这么多苦?柳,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她冰凉的嘴唇贴在他眼睑上,似乎想把里面的苦水吮吸干净,以此表达对他的负疚和安慰。 夜寂静无声。蒋乐生把丛静拥入怀里,两颗年轻的心咚咚狂跳。他凝望着她俊俏的脸,长长的睫毛,光滑如丝的发辫,纠正她的话说红莲,你说得不对。是我连累了你。你这样纯真这样善良,我感激你一辈子! 蒋乐生说唯一的出路寄希望于高考,好在我已复习得滚瓜烂熟。明天给李校长写信索要报名表,等表格寄来,你帮我填好寄还给他。成败在此一举了。 丛静毅然地说:柳,你先参加高考,考上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不行我已想好了退路——暑假我回家,央求爸爸把咱俩调到黑水去,凭你的才能干什么不行?我向爸爸保证,我们绝不会给他丢脸。我要跪倒爸爸面前,恳求他救救我们!如今不是说有权就有一切吗?爸爸办这点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假如他真忍心不管,柳,你是服苦役的范喜良,我就是那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海枯石烂,红莲此生只属于你! 这一席话情真意切,蒋乐生听得热泪纵横,感动地说,红莲,谢谢你。 丛静脱下粗呢子风衣,铺在地面枯树叶上,然后缓缓解开层层衣衫。月光水银般流泻,映照着她美丽的身体,玉洁冰清,俨然一尊手臂完好的维纳斯塑像。她拽他依偎自己身边,喃喃低语:多好的月亮,多安宁的世界!苍天保佑毛山作证,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分离! 这是极其神圣的时刻,是他们终生难忘的第一次,压抑得太久终究爆发。两颗狂野的心紧贴在一起,忘记了恐惧和羞涩,亢奋、激动得不能自已,周身热血奔突,在撞击,在燃烧,在沸腾。蒋乐生感到阵阵眩晕和迷惑,俯在丛静耳边迟疑地说:红莲,我们站在悬崖上—— 丛静抱紧了他,脸颊热得烫人,急促地呼唤:来吧!我的罗切斯特! 枝头明月偷窥了他们的慌乱和笨拙,林间清风催开了芽苞上新叶。激情燃烧似沸腾的岩浆,从火山口喷泻不止。 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夜深了,他们手挽手返回校园。不远处有个黑影探头探脑迎面而来,差点与他们撞个满怀,正是无赖之徒尤红山! 尤红山冷笑一声问:深更半夜你们去哪了? 蒋乐生反问:你呢? 尤红山的脸几乎凑到他鼻尖,猎狗般嗅嗅:我四处找你,怕你想不开寻短见。 蒋乐生忍无可忍,退后半步抽了他一记耳光。 出其不意的奋力一击,尤红山一个趔趄,捂住嘴巴嚷嚷,你打人? 蒋乐生恨恨地说:我打的是盯梢的坏蛋,跟路吃屎的狗! 尤红山贼人胆虚,边退边说:好,好,咱们走着瞧! 蒋乐生淬口唾沫,模仿他惯用的口气说:我操!能怎么着? 丛静望着尤红山的猥琐背影骂道:这癞皮狗! 第二天蒋乐生去分场跟三姐道别。只说采伐队刚成立缺会计,平站长指名要他。三姐问他是否还恋着丛静?他难过地摇摇头,把就要溢出的泪水硬憋回去。三姐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有什么办法?——唉!死了那份心吧,怪只怪咱脑瓜皮薄。她叮嘱弟弟山里很苦,要照管好自己,姐关心不到你。说着说着也流下泪来。 他告诉三姐,林区通讯很困难,有人回农场时到你这儿传个信。我想参加高考,已拜托丛静帮我报名,有事她会找你,你把她当妹妹吧! 回宿舍正收拾行装,丛静腋下夹一包东西来了。她面容憔悴眼红红的,耳边漂亮的鬓发不见了。乐生吃了一惊,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凄楚地说,没啥,来看看你。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套绒衣绒裤,是从供销社新买来的;衣服里夹一只信封,内有她一张四寸黑白照片,一束橡皮筋捆扎的鬓发。照片上大眼睛脉脉含情望着他。背面一行小字是昨夜写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966。5。23。 她低头柔声道:山里气候变化无常,千万别着凉,生病了谁照应你? 天下什么礼物比鬓发更珍贵?蒋乐生吻了吻,默默装进贴胸衣袋里。他从箱底找出两本泛黄的杂志,递给她说:这是我仅有的一点成功记录,帮我收好。原来是一本《少年文艺》,一本《青年》,上面刊登着他的习作。 丛静抚摩着两本旧杂志说:见字如见人,写几句话吧。 蒋乐生陷入沉思,然后在杂志封面上写下: 君为红莲我是柳,柳伴红莲梦游重霄九。问讯吴刚快乐否?吴刚醉饮桂花酒。窈窕嫦娥舒广袖,携柳挽莲共跳忠字舞。天宫应无豺和虎,何似人间弹如雨! 丛静看着看着,泪珠滚落下来,猛然抱住他面颊不停地狂吻,柳,你太伤感了,快乐些,让我们快乐些吧!二人的泪流在一起,染湿衣襟一片。 正文 四十二 圣女河畔 第二天一早,两辆卡车满载采伐队物资,停靠场部门前大转盘道旁。六年级全体学生列队为他们的蒋老师送行,许多人献上从草甸里采来的野花。临毕业老师突然调走,孩子们没有不落泪的。蒋乐生从鲜花丛中探出头频频挥手:再见,同学们!车轮滚动,送行的队伍一下乱了套,跟汽车后边跑边喊:老师,再见!再见!再见!哭声呼唤声响成一片。 卡车行驶两个小时,走完一百公里坑坑凹凹的砂石路,到达林场设置的中转站。由此进山只有拖拉机碾压成的便道。 副队长老包指挥农工卸下物资,分装到拖拉机牵引的爬犁上。爬犁腿是直径二尺多的树干,底面包着厚厚的铁皮,否则七十公里山路不到头,爬犁就要磨散架。 拖拉机履带前后翻滚,牵引木爬犁在林间爬行,爬犁底与地面磨擦,发出激起人鸡皮疙瘩的噪音。每走几里便遇到一段水洼地,拖拉机在泥水里挣扎,排气管冒出团团黑烟,声嘶力竭的轰鸣声震撼山谷。水洼地填进了许多石块,机车和爬犁不至于陷的太深。 大森林中空气特别清新。不知名小鸟飞来飞去,互唱互答千啼百啭;便道两旁,针叶林青翠欲滴,阔叶树新芽满枝。红松落叶松挺拔入云,如威武凛然的士兵;白桦钻天杨亭亭玉立,象婀娜多姿的少女。林间空隙地带,枯草冒出点点新绿,各色的小花露出笑脸。溪水淙淙,浪花雪白顺着山势,一路欢歌奔向前。。。。。。 夕阳西下,林子里渐渐变暗。拖拉机哼哼唧唧大半天,翻越六七个山头,终于到达圣女河林站。 圣女河得名于中段的圣女塘。它位于小兴安岭北麓,原本是条无名小溪,流向西北注入嫩江支流纳谟尔河。圣女塘呈柳叶形,两百多米长,中间宽处超过四十米,被对称的两片山坡环抱。山坡上灌木丛生青翠葳蕤,远望如一层浓密的茸毛,整个地貌像位仰面静卧的圣女。圣女塘水清澈见底,传说它聚天地之灵气,长期饮用可益寿延年,老年人出现白发变乌脱齿再生的奇迹。 毛山采伐队选址圣女塘边安营。四顶棉帐篷围成四合院。上山第二天,平队长和蒋乐生拜访林场负责人,得知这一带人迹罕至,常有野猪黑熊袭扰,便向林场暂借一条青色狼狗守夜护院,名唤青妞。 两百多工人分成两个队,副队长老包老牛各领一队立即投入筑路:将原有便道开膛剖肚,取出里面淤泥,填进石块夯实,使路基起脊不凹陷,最后两侧挖沟排水。 修路任务限两年完工。唯一办法分段包干,完不成任务不准收工。 蒋乐生除了当会计,还负责丈量划段钉桩,协助队长检查质量,填写分段验收记录。每天他最早到现场,最后一个小组收工才能回帐篷休息。终日在工地上奔波,脸变得又红又黑,胳膊上晒蜕一层皮。 道路不通物资运不进山,一日三餐水煮黄豆窝窝头,肚子咕噜噜直放屁。后来抽两个体弱的农工采野菠菜,雨后趁涨水到塘口捞鱼,伙食有所改善。林场支援两头淘汰老母猪,杀了连肉带油一起熬,野菜汤舀上两勺好喝多了。 林区夏天蚊虫特多,蚊帽和马尾扎的“甩子”是离不开的护身用品。没有太阳的时候,成群结队蚊子往眼睛鼻子耳朵眼瞎钻乱闯,手一抹,血掺着蚊子尸体粘糊糊一片;粉尘似的小咬更无孔不入,钻进蚊帽咬得头皮钻心痒,打不到扑不灭。及至太阳升起,花背脊牛虻漫天飞舞,它们咬人时痛痒有限,等发现了它,吸饱血的肚子鼓胀象红小豆,一巴掌下去溅开一片血花。蒋乐生成天“甩子”不离手,丛静送他的绒衣绒裤血迹斑斑。 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寂寞世界,除了狼狗青妞清一色全是雄性。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女性声音格外迷人。这批农工年轻力壮,尽管伙食粗糙,工时长劳动强度大,但体内荷尔蒙躁动,依旧变着法子寻找释放机会:私下讲流氓笑话,聚收音机旁跟着女歌手鬼哭狼嚎,甚至冒被咬的危险挑逗青妞。他们一丝不挂跳进圣水塘,水面上白花花一片漂浮物,象大锅里煮熟了的饺子。圣水果然降火宁神,上岸后便不再狂躁不安。 六月十八日,收音机播出中央《决定》:教育改制,废除高校招生办法。事情发端于北京两所中学学生上书党中央,痛斥旧的招考制度,破除资产阶级政治挂帅分数挂帅。播完《决定》播放采访录音,各地学生愤怒声讨旧教育制度的滔天罪行,慷慨激昂泣不成声,汇成的声浪如山呼海啸。 这些日子蒋乐生一直心绪不宁,形势乱成一锅粥,各地忙于造反学校全都停课,今年高考还能如期举行吗?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温课备考忙活一年,希望霎时化作泡影。想起丛静期待的目光,想起帮他分担经济困难的承诺,他很想痛哭一场!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一个人独自拉手风琴抒发苦闷,还是徘徊在他们常一起散步的林荫道上?分别一个多月,不尽的思念象小动物时时啃啮着他的心。吃过晚饭他一手拿芭蕉扇,一手挥舞“甩子”来到圣水塘边。明月在云朵间穿行,池水一会儿波光粼粼,一会儿黑糊糊一片。他哼起好久未唱的《草原之夜》: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又过去半个月,回农场办事的副队长老牛返回采伐队,带来三姐乐华的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丛静写的一张纸条,寥寥数语三行字: 乐华姐:乐生进山整整两个月,也不知道情况怎样?高校招生考试废除了,下一步他作何打算?不管学校放不放假,八月初我想回黑水看看,你能不能通知他尽快回来一趟?丛静66。7。25 在办公室兼宿舍的帐篷里,老牛绘声绘色讲述他回农场的见闻:全他妈乱套了!想办事找不到人,心思都用在大字报上;场部办公室百米长廊,从东到西挂满了大字报;第一张大字报是姓尤的老师贴的,头一个揪出来的干部是林校长,剃阴阳头,天天撅着屁股挨斗。孙书记停职检查,于场长边工作边检查,都是路线错误;汪副场长出身地主,国民党蓝衣社特务关进了小号。眼下吴半德代理书记,从“老四”一下子变成“老大”,党政财文大权一把抓;劳改局派来工作组,由红录、蔡传光和那个姓尤的老师都是“领导组”的,神气得很;揪出一大批牛鬼蛇神,卫生所看病最好的牛秋石和外甥女叶小娜,一个掏厕所一个喂猪。。。。。。 仿佛听天方夜谭故事,平青云、老包和蒋乐生目瞪口呆,形势变化之快超过他们想象。蒋乐生走出帐篷小解,听身后牛队长压低声音说:有几张大字报还有这里蒋会计名字,说他是林校长的黑干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黑爪牙。 蒋乐生捏着心上人写来的纸条心乱如麻。他似乎看见她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两只大眼睛露出焦灼茫然和无助,痴痴地眺望远方的山峦。他听到她心灵的呼唤! 今天三十号,他打定主意明天下山。带来的公款快花光了,要回农场取。老平叮嘱他,农场的形势看来很复杂,快去快回不要介入。这老同志反思当年反右的教训,把深山老林当成了世外桃源。迟疑片刻又说:来前领导关照,尽量少放你下山,我才明白调你来的原因,真够缺德的!作为长辈我劝你两句:一是人在屋楹下不得不低头,二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你要把眼光放远点,遇事多动动脑子,莽撞容易吃亏。蒋乐生感激地点点头。 北方的夏天三点钟天就亮。蒋乐生从伙房取几个窝窝头,脚穿塑料凉鞋拄根木棍上了路。木棍可以防身,拄着走远路省力;塑料凉鞋刚时兴,晴雨两用不怕趟水。半路上一只鞋带断了,捡根绳头绑一绑接着走。晌午啃一口窝窝头咬一口咸菜,捧起路边溪水喝得直打嗝,到天黑漫长的山路终于走到了头。他一瘸一拐来到中转站,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脚踝磨破了皮钻心疼,衬衫湿了干干了又湿,留下一道道波纹状汗渍。 在中转站休息一夜,第二天下午终于等来一辆途经毛山的卡车。塞给司机两包“太阳岛”坐进驾驶室。老牛介绍过行情:不给烟不让搭车,一包烟坐车厢,想坐驾驶室要两包。一百公里,值得。 车轮飞转。两小时后依稀见到了毛山圆锥形山影,愈近愈加清晰。掐指算来与丛静分别六十六天,日日夜夜长相思,此刻的距离正一步步靠近。一想到马上就能重逢,他不由心跳砰砰不止。汽车上了坡,场部红瓦房赫然在目。高音喇叭正播放《造反有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招待所新来的负责人叫老崔。本场人员投宿招待所,一般都住六个人的大通炕,老崔却安排他住小间,说山里条件艰苦,让他享受一回外来客人待遇。 晚饭后洗个热水澡,疲劳顿时消去不少。自打进山一直溪水洗澡,两个月没照一回镜子,如今对着墙上大镜子一瞧,想不到自己的尊容变成这样:脸盘现出棱角,比以前消瘦许多;皮肤变得黝黑,眼角放射纹却是条条白线。什么时候嘴唇长出了一圈茸毛? 他犹豫不定:去学校寻丛静还是去杜璞老师家,请她告诉丛静我回来了?去学校懒得遇见尤红山,那家伙红得发紫谁愿看他脸色?麻烦杜老师又不好意思。正踌伫间忽听有人敲门,想不到丛静来了! 丛静一进门便扑过来,一句话不说紧紧抱住他。她刚洗过头,好闻的檀香皂味熏得他一阵眩晕。 蒋乐生问你咋知道我回来了?谁告诉你我住这儿? 她调皮地说:心灵感应呗!昨晚上梦见了,今天梦想成真。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在盼,连续三天晚饭后都来招待所转悠,她的“柳”回来只有住这儿。 她双手捧过他的脸细细瞅着,心疼地说:晒黑了,瘦多了,柳,你受苦了! 柳芽不久前入了团。写十几次入团申请,坚持不懈掏厕所两年,矢志不渝争取进步终于修成正果。她接过闪光的团徽,迫不及待别在胸前,哭得泪人儿似的。 柳芽的入团多亏尤红山支委会上力挺。两年来她给他拆洗被褥七八次,尤红山生日一次送球鞋一次送衬衫。那回尤红山被丛静笑嘻嘻抽一记耳光,醉酒吐的满床满身,也是柳芽给收拾干净。 蒋乐生被调离学校,原因不言自明。那段日子尤红山高兴得要死,他叮嘱柳芽:女宿舍就你和丛静老师,你要多关心她。态度绝对正人君子。柳芽猜想他并未死心,或许指望她穿针引线,让丛静和他重归于好? 上星期尤红山向柳芽打听,丛静最近怎样?柳芽说,这两天她胃口有点不好,你若关心她,送点慰问品正是时候。 他买了四只水果罐头,托柳芽送去却碰了一鼻子灰——丛静坚决不收。 昨天晚饭后,柳芽和尤红山一起回学校,路上她告诉他:丛静这几天情绪不高,心神不定象有什么心事,一个人总往招待所那边转悠,问她干啥她说随便溜达。 柳芽无意中又充当一回告密者——嗅觉灵敏的尤红山猜想:蒋乐生就要回来了! 三天前丛静向尤红山请假——林白被揪出来批斗学校由他负责——称家中有事想回去一趟。开始尤红山以运动紧张为由不同意,后来见她态度坚决怕搞僵,便同意给半个月的假,至今却迟迟不见她动身。对了,想必在等蒋乐生!看来这两个人王八吃秤砣,棒打不散呢! 尤红山暗自思忖,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他以领导组成员身份来到招待所,煞有介事一通问这问那,不经意间吩咐:山上采伐队的人在外辛苦,回场可以安排住小房间。老崔巴不得当好人,自然乐而为之。 鼠窃狗偷跟踪盯梢是此人拿手好戏。他在布置陷阱,想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蒋乐生回农场必定住招待所,丛静必定会来看他。。。。。。 正文 四十三 灭顶之灾 久别重逢,两个人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 丛静递给他两封皱皱巴巴的信,都是二弟乐田写来的。信封边缘起毛快磨透了,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纸。她说幸亏她发现早赶忙收起来,办公室里一传开,你看一眼他看一眼就麻烦了。 她执意要帮他洗衣服刷鞋子,端起脸盆去了盥洗室。蒋乐生在灯下看信。 第一封信写道:大队掀起了大革命.。积极分子每人一只红袖套,印上“造反派”三个字。戴红袖套的不干活照记工分,批三家村唱语录歌,糊高帽子做木牌子,押着四类分子游街。破“四旧”,捣毁近几年恢复建的土地庙,在原址挖露天粪坑,使土地爷永无立足之地;扒出埋在地下地主富农的棺材,剖板取钉修桥造船。——活着的时候剥削人,死后休想安生! 祖父母的棺材都是杉木的,底、帮、盖厚度四、五、六寸,牌楼大队数一数二,劈棺弃尸从蒋望发开始。 徐其虎十六岁的儿子徐小虎当上了生产队会计。他想出个绝主意:命令蒋乐田、蒋乐谷兄弟掘自家祖坟! 他派蒋家兄弟和另外两个社员,去扒蒋望发夫妻俩棺材,一天扒完每人八分工。蒋家兄弟不吭声也不动身,徐小虎喝道:给你们立功赎罪机会,还不快去! 派工结束徐小虎宣布:收工后各家到场院预分麦熟口粮。他斜了一眼愣着不动的蒋乐田:不服派工的别来分粮,喝西北风! 乐田乐谷兄弟喝西北风活不了,只得接受派工。来到埋葬祖父母的地方,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脚蹬铧锹一锹一锹往下挖。棺材盖露出后,他们把撬棍递给另外两个社员,央求道你们撬吧,今天的工分我们不要,全给你们。弟兄俩不忍心下手,流着眼泪走开抽烟。 晚间分粮时,大树上的喇叭正播送县广播站“新闻快讯”。其中一条说:通讯员报道,牌楼公社牌楼一队开展破“四旧”。在生产队领导教育下,富农子女蒋乐田蒋乐谷表现积极,扒出祖父母深埋地下十六年的杉木棺材,献给集体造船。他们的做法值得表扬。 受“表扬”的小哥俩,一个背着分来的半口袋新麦,一个驮着尚未晒干的麦秸,踉踉跄跄逃回了家。 第二封信写于一星期前。 一股不知起始于何方的“清浮财”风,如风暴席卷牌楼大队。结束当天游街的三十多个地富分子,脱下高帽摘下牌子拎在手里,正等待解散回家。王怀兵来到队列前,哨子一吹威风凛凛训话道:注意了!群众揭发,有人私藏金银财宝,勒令明早全部交出。主动上交既往不咎;如果继续顽抗,专政指挥部坚决采取革命行动! 第二天下午,徐小虎带领一帮“红袖套”,狼奔豕突闯进蒋乐田家,把母亲曲明团团围住。母亲瞪着惊恐的眼睛,双手抱拳连连打恭求饶,苍苍白发如霜下一团衰草。三天游街弄得她疲惫不堪,裹得很小的粽子脚跟不上队伍,不断遭受棒轰棍打,见到“红袖套”她便吓破了胆。 徐小虎吼道:你磕头也没用。识相就把金银财宝交出来! 母亲加快打恭作揖频率,颤抖着,反复吐出“没有”两个字。 革命行动开始了。“红袖套”们掏出细麻绳,拴住母亲两个拇指,另一端绕房梁上耷拉下来。一拽绳头,母亲双脚离地被悬空吊起,就象荡秋千。徐小虎狞笑道:我是可怜你人老骨头脆,不然就尝尝背吊的滋味。快交,老这么吊你吃不消! 母亲的白发垂到胸前,一开始嚎叫几声,后来不哭不叫仿佛断了气。汗水和着泪水顺着下巴滴下来,地上滴出几个豆大的坑。 “咔吧”一声响,吊着的躯体抖动了一下,母亲拇指骨断了! 乐田拉着弟弟乐谷,给眯着眼睛抽烟的徐小虎跪下:徐会计行行好。我家没有金银财宝。母亲老了吃不消,你非得吊就吊我俩吧。 嘴上还没长毛的徐小虎翻翻白眼,模仿他老子的姿势,上牙咬下嘴唇阴冷地说:你俩前天挖祖坟表现不错,今天怎么替四类分子求情了? 他吩咐手下:吊半小时歇歇,今天不招明天继续。 几个“红袖套”铺上枕头下到处翻,挥锹动镐沿墙根乱挖乱刨一气,地面象被老母猪拱过,破书烂纸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到处扔,没舍得吃的半袋麦粒洒一地,折腾到天黑一无所获。母亲呻吟道:乐谷,把麦子,捡起来,踩烂泥,没得吃。。。。。。 哨子一吹“红袖套”们撤了,徐小虎说明天再来! 所有“革命行动”第二天又重复一遍。临走仍然声称:明天再来! 弟兄俩商量不能就这样等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轮番背着母亲连夜赶往县城。两天没吃东西,脚下象踩着棉花,走几步直冒虚汗,七里路竟用了三小时。后半夜找到县人委,一家三口在值班门房守到天明。八点上班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瞅一眼母亲乌紫的手腕和耷拉下的拇指,转身去对面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回来板着脸说:回家吧,不会再吊你了。有东西嘛就该主动交,舍命不舍财,金银财宝值钱还是命值钱?乐田哭丧着脸说:有倒好了,只恨没有啊!乐谷壮着胆问:他们再吊怎么办?那人没好气回道:再吊你再来! 信的末尾乐田写道:母亲躺在床上日夜哭哭啼啼。乐生哥,两个月没收到你信,这日子怎么过? 丛静哼着欢快的小曲,端着脸盆回来了。她把洗净的衣服一件件抖开抻平,晾到房间里铁丝上。见蒋乐生一脸愁容捧着信纸发呆,安慰道:我按来信地址用你的名字寄去十五块钱,应该收到了。骨头断了多疼啊,哪能不治呢?她深叹一口气道:柳,群众运动太可怕!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你母亲那么大岁数,多可怜啊! 她推开他递来的几张人民币:谁要你还?你妈也是我妈,让我尽份孝心吧。说得蒋乐生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接下来他们讨论,高校招考废除了,先前盘算的希望之路堵死了,下步怎么办? 丛静说她已请好假,准备先回家住些日子。我瞅准了机会再跟父亲谈,央求他尽快把你调过去,地区交通局以工代干的人不少。。。。。。唉,你要是正式干部就好了,行署胡专员住我家对门,他爱人孙阿姨是人事局长,喜欢我就象喜欢自家孩子,可惜她只管干部,以工代干不行。痴情的女孩为拯救她的“柳”已动了许多心思。 丛静说她特别厌倦目前的处境。学校自停了课,没有朗朗书声,没有欢歌笑语,只有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出身好的“红小兵”成立护校队,就业农工子女全部扫出校园赶回家。 教师们日常工作除学文件背语录,就是翻来覆去批斗林校长,重三倒四几个老“问题”。她不忍心看林校长被剃阴阳头,低头哈腰大汗淋漓喷气式站凳子上。尤红山李凤等左派固然积极,连柳芽那号人也跟着发飙,口号喊的震天响,以践踏林校长的尊严表达自己对革命的忠诚。“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眼圈红红的。 林校长被关在一间黑洞洞仓库里,红小兵轮班看守,每顿一个窝窝头,一碗盐水煮菜帮。她丈夫老左煨一只母鸡送来,红小兵以“领导指示不准送食品”为由不许他靠近,一个要进两个偏不让,双方发生口角撕扯一起。尤红山带一帮人,高喊保护革命小将不准右派翻天口号,把老左扭送禁闭室,吴半德下令手铐脚镣。可怜他家的两个孩子,啃冷窝窝头喝井水,竟没人登门看一眼。 空气沉闷极了。丛静说讲个笑话你听听吧:学校开忆苦思甜会,请打更的卞大爷作报告。老卞头讲他在旧社会当长工,吃过很多的苦,小学生们无不感动得落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愁”“向卞大爷学习,向卞大爷致敬”的口号一浪高一浪。老卞头一时兴奋说走了嘴:财主也有心善的。我扛活的第三家姓梁,一家人对我很和气,平时一张桌子吃饭,年底工钱一个铜子儿不少,东家还送个猪头外加二斤肉,给我老妈守岁。。。。。。话音未落,尤红山一个箭步跳上台,揪住老卞头脖领不准再说。会场秩序大乱,尤红山说老卞头喝醉了酒,放毒说胡话,忆苦会到此结束。老卞头丢了脸,在台下梗着脖子直跺脚:谁他妈喝酒了?谁他妈放毒说胡话了?下回你小子使八抬大轿抬,爷爷再也不来,哼! 她笑的前仰后合,笑弯了腰笑岔了气,还是那么天真浪漫。 她突然捂着肚子说:对了柳,这次回家我得检查一下身体。不知咋回事,这些日子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还吐过两回。牛大夫被揪出来了,卫生所别的医生看病差劲,吃好多胃药也不顶事。肚子里象长个东西,有时还动弹。 蒋乐生一听很惊讶,安慰她说不会吧,肯定是精神作用。人思念过度会影响食欲和消化的,这两个月我也几乎没吃饱过。 她突然尖叫起来:喏喏,又动了,快来摸呀! 她用眼神示意他把门划上。 丛静倚着被子斜躺在床上,解开裤扣抓住他手按在下腹部位。蒋乐生屏住呼吸,触摸到她光滑细腻皮肤下,确有颗不大的疙瘩在动,拱一下停停,停停又拱。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蒋乐生俯在她耳边悄声问:不会怀上咱们的孩子吧?他眼里充满惊恐和惶惑。 丛静怔了一下摇摇头:不会吧?只两次就那么巧? 她坐起身异常镇定地说:真的那样倒好了。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砰”地一声,门被一脚踹开。由红录在前举起相机按动快门,把蒋乐生的惊慌神态和丛静系裤扣的动作连连摄入镜头;后面跟着两个戴红袖标的,一个管二壮,另一个瘦高个不认识。 由红录当即代表领导组宣布:蒋乐生隔离反省,丛静写书面检查。两个人异口同声问为什么?由红录双手掐腰恶狠狠地说:革命群众轰轰烈烈搞大革命,你们躲在阴暗角落乱搞男女关系! 红袖标一左一右挟持蒋乐生,推推搡搡把他押进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空屋,那是尤红山备下的隔离室。身后传来丛静带哭腔的愤怒抗议:我们什么也没做,由红录,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吴半德定下调子:丛静觉悟不高受蒙蔽,立足于批评教育;蒋乐生出身黑五类,腐化堕落道德败坏,只待丛静反戈一击,整理材料送劳动教养! 正文 四十四 俎上鱼肉 上 由红录连夜提审蒋乐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蒋乐生反而镇定从容,按照丛静的回话一口咬定:我们什么也没做。 由红录满面怒容,斥责他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指着刚冲洗出来的照片吼道:你提裤子就不认帐啊?瞧你这表情,谁看都是当场捉获的小偷。 蒋乐生瞅一眼**的照片,冷笑一声反唇相讥:由干事,我这表情不算难看。换了别人,夜深人静有人突然破门而入,一定以为遭遇歹徒强盗,不吓瘫钻床底才怪呢!他不容由红录接话,反问道:我不懂,一对阔别已久的恋人聚到一起,倾诉离愁别绪相思之苦,招谁惹谁坑害谁了?你凭什么踹门拍照?有没有王法? 他两眼血红,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由红录气急败坏一拍桌子:你太嚣张了,竟敢辱骂我是强盗歹徒!我不信你翻得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天!孙军湖怎么样?林白又怎么样?不都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奉劝你端正态度深刻反省,争取宽大处理。 “那段时期”的确是非常时期,人身安全毫无保障,说斗就斗说关就关,想拘就拘想铐就铐。蒋乐生丛静毕竟都未婚,最初对他采取的措施还算宽容:允许室外散步,允许去食堂吃饭,但管二壮寸步不离跟在后面,禁止他与丛静接触——吴半德一帮正紧锣密鼓做她“工作”,促使她回头是岸反戈一击。 妇女主任张荣奉吴半德之命找丛静谈话,启发她幡然悔悟。丛静却不从命,说追我的人多的是我理过谁?是我主动追的他。她列数蒋乐生一大堆优点,声称就是铁心爱他,而且一定要嫁给他! 张荣使出杀手锏:你考虑过他家庭出身没有?你不为自己前途着想?你父母能接受他吗? 丛静动情地说:张主任,论年龄论资历我该叫你阿姨。恳请你凭做母亲的良心,不要加入干预我们的行列。你的问题我何止考虑过百遍千遍?我没有奢望,这辈子只想努力工作,好好教孩子们唱歌画画,跟自己情投意合的人同甘共苦厮守一生。现在我只觉得很对不起他,我爱上他却把他坑得好苦!书也教不成,发配深山老林,与就业农工牛虻蚊虫为伍,哪天是个头?她泣不成声,一条手绢蘸透了泪。 张荣被深深感动了。想起吴半德交待的任务,一无所获怎好交差?经再三盘问,丛静承认与蒋乐生发生过两次关系——是他临上山之前,我觉得不这样做对不起他,并以此表明我跟定了他。我主动的,绝不怪他!她说得斩钉截铁毅然决然。 事已至此无需再遮遮掩掩。丛静索性提出申请结婚:我们既然以身相许,这婚晚结不如早结。张荣一听连连摇手,说这事我说了可不算,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晚饭后丛静独自在食堂门前徘徊。暮色中见蒋乐生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保镖”管二壮。她迎上去塞进他手里几张饭票,使个眼色道:喏,给你饭票,吃饱睡好身体要紧。然后冲管二壮开个玩笑:管师傅,拜托你这警卫员照应好他呀! 回到住处,趁管二壮去厕所,蒋乐生掏出丛静塞给他的饭票。夹中间的一张背面写满了字: 我承认有过两次关系,是我主动。我回去向父亲求救。挺住别怕! 这些字带给他些许安慰和信心。他象掉进陷阱的羔羊,获救的希望寄托在丛静身上。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悬着不踏实,不敢相信前景如她设想的一马平川。 半夜里有人砰砰敲门,靠门口睡的管二壮拉亮开关,由红录一身酒气闯了进来,把两页纸往蒋乐生身边一甩:别装睡!哼,你不承认她可交代了,你们发生过关系对吗?好小子艳福不浅啊!这么漂亮的女孩。。。。。。由红录眼珠血红,不停吞咽口水。蒋乐生想纸上瞥了一眼,有丛静手迹“责任在我”等字样。 由红录卷起材料纸训斥:昨晚你还嘴硬,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做过!”说呀,你们到底发生几次关系? 蒋乐生据实相告:那是两个月以前,分别前夕一时感情冲动。我们恋爱两年以前手也没拉过。 由红录乜斜他一眼摇摇头:鬼才信呢!停顿片刻涎皮赖脸问:这两次谁的主动?谁先脱的裤子?每次多长时间? 面对这样无耻的提问,蒋乐生鄙夷地反唇相讥:想不到你这样感兴趣。你一定遗憾没赶上,不然用相机拍下来多好! 由红录悻悻走了,管二壮兴致大发,翘起大拇指磕磕巴巴说:蒋、蒋老师,我真、真,羡慕你!把丛、丛静,这么漂、漂亮的姑娘,搞到手,叫我,枪、枪毙了,都乐意! 早起去食堂吃早饭,门口站着四个戴红小兵袖标的男孩女孩,都是他教过的六年级学生。见蒋乐生身后尾随着管二壮,一个个扮鬼脸出怪样,发出嘘声和“哦”“哦”怪叫。两个月前他们曾为敬爱的蒋老师献花送行,哭得最厉害的那女孩竟“呸”“呸”往地上吐唾沫! 大庭广众遭遇如此羞辱,他像光天化日下被剥得一丝不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些无知少年肯定受尤红山唆使,但他有口难辩,只得快步钻进食堂。但钻也枉然,身后传来有节奏的呐喊:一人领头“蒋乐生!”其余几个应答“不要脸!”“蒋乐生!”“大坏蛋!”一连两天都这样。 这一招够狠够坏够阴损,蒋乐生精神近乎崩溃。连隔离室门也不敢出了。 吴半德拨通丛静家里的电话,对接电话的常秀兰说:你宝贝女儿出事了!她不听教育竟与蒋乐生发生关系,还提出要申请结婚。当然了,政策不容许我们也绝不会批。目前情绪很不稳定。为了不干扰斗争大方向,我们决定她离职回家闭门思过,工资暂时照发。 让丛静回家一来满足本人意愿,反正学校一时半会开不了课;二者多次找她谈话,不但不反戈一击,反而口口声声替蒋乐生叫屈,责问凭什么干涉他们恋爱自由。吴半德无心与她纠缠,索性打发她走。他相信这种事家庭做工作更有效。 常秀兰如遭雷击,拿话机的手不停颤抖,一个劲“恩”“恩”答应,咬牙切齿说:明天我去,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带回来! 吴半德当即下令,让蒋乐生去七分场参加麦收,那里离场部最远便于封锁消息。事发突然说走就走,蒋乐生只得拜托管二壮,请他转告丛静他的去向。管二壮嘴上答应怎敢通风报信?锁门回修理厂去了。 与两年前随丈夫送女儿来场上班风光无限大不相同,此次常秀兰毛山之行来去匆匆,坐骑不再是乌黑锃亮的伏尔加,而是修理厂的一辆旧吉普,且约定只借半天。当局长的丈夫被揪,游街批斗半个月不准回家;她脸色青灰两眼红肿,一路上不断唉声叹气。她不打算见农场任何领导,女儿出这种事丢尽颜面;她更不想别人知晓丈夫目前的处境。 吉普车颠颠簸簸,开到毛山天已傍黑,常秀兰吩咐司机,把车停在学校院门外。见到丛静只说奶奶病得很重,想见她最后一面,特地接她回去。吴半德打电话的事只字未提。 养育她长大的奶奶病得厉害,丛静难过得不能自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泪流不止。母亲脸色这样憔悴,她以为是操劳奶奶的病所致,心疼地安慰道:妈妈辛苦了,我回去了奶奶一高兴,病准好! 她突然想起母亲难得来一趟,何不让她见见蒋乐生?她自忖她的“柳”英俊潇洒才华横溢,母亲见了人没准会改变主意喜欢他。但怎好把母亲带到隔离室,让她知道男友正在检查反省? 这么好的机会说什么不能错过!她借口去厕所,飞一样奔向隔离蒋乐生的空屋。她想跟管二壮打个招呼,趁夜色朦胧领蒋乐生见见母亲,母亲喜欢了答应了固然万事大吉,即使她不高兴不同意,这个行动也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不可动摇!她有把握管二壮能通融一回,他对她一直很和气,每次遇见总笑眯眯的。 空屋铁将军把门!里面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息,丛静的心骤然凉透!她又气又急又恨,把门上的锁拽得哗拉拉直响,心里喊道:柳,你这浑球去哪儿了?我在找你,你知道吗?急死人了! 常秀兰坐在车子里,不停看腕上的手表,心急火燎一分钟也不愿耽搁。吉普车已发动,车身抖动不知哪儿嘎嘎直响。远远见女儿失魂落魄的身影移来,三步五步一回头,似乎盼望身后有谁突然出现。她强憋怒火指着手表埋怨:你一个厕所上了半小时!丛静上了车也没有吱声。一路上母女二人各想各的心思,几乎没讲话。 吉普车半夜驶进边境小城黑水市。四层楼的行署家属院,戒备森严充满了杀气,往日大门口岗哨不见了,代之以雄赳赳气昂昂的红袖标纠察。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夜以继日方兴未艾,好几个窗口亮着灯,传出呵斥、怒骂以及玻璃物件被砸碎的声响。楼道墙上,贴满散发着墨汁臭的大字报、大字块、大横幅、大标语,昏黄的灯光下,被炮轰打倒砸烂狗头者的名字上,红叉叉很是醒目。 来到熟悉的自家门洞,从上到下竖贴的大字块是:砸烂三反分子苏修特务丛吉信狗头! 丛静按捺不住,哭喊着“爸爸!”“爸爸!”向三楼冲去。她拼命擂自家的门,开门的是妹妹丛力,光着脚趿拉一双拖鞋,站在门后暗影里呆呆望着她。她急切地问爸呢?爸爸在哪里?妹妹扑上来,搂住姐姐的脖颈呜呜哭道:爸被他们关起来了,两个星期也不让回家!前天批斗会,造反派打得他满脸是血! 奶奶惊醒了。拉亮电灯拄着拐杖下了地,拽过丛静的臂膀直摇晃:红莲,你可回来了!你爸他——奶奶不象有病,母亲接她回来,是因为父亲出事了。 母亲终于开了口,劈头盖脸问:家里面天都塌下来了。丛静我问你,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啥? 丛静这才明白,母亲早已知道她的事。 常秀兰号啕大哭,把憋了很久的怒火和怨气一古脑儿向她发泄。造反派如果知道他女儿在跟富农的儿子谈对象,岂不罪加一等?你要了你爸的老命!农场的领导教育你挽救你,你就是不听。把那个姓蒋的调离学校派上山,就是为了断绝你们来往,可你们还是搞到一起!这次他们下了狠心,要送姓蒋的去劳动教养! 丛静一言不发,胆怯地瞅一眼母亲,罪犯似的埋下头。 常秀兰从军从医多年,自然懂得攻心为上道理。缓和一下口气接着道:当然了,姓蒋的可能某些方面比较优秀,迷惑住了你。可现如今的政策不允许你们走到一起,他的家庭成分就是横在你们中间的天河!你不觉得你越爱他便越害了他,他越爱你越拖累了你?你们不叫相爱,是孽缘,作孽的缘分懂吗?孽缘结出来的必然是苦果,是自相残害! 丛静被击中了要害,扑进养母怀抱“哇”地放声痛哭。 老奶奶耳聋,听不清母女俩在说啥。她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这些挨千刀的!我儿不是阶级敌人,不是特务,他有功,是打法西斯打美国鬼子的战斗英雄! 正文 四十五 俎上鱼肉 中 七分场前年才成立,位于场部西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被称为毛山的西伯利亚。分场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外界,途中绕经一座小孤山,山上灌木丛生,常有野猪出没。在那里隔离反省无异于囚禁。 尤红山以领导组成员身份给佟小元打电话:老同学,下午给你送去一个人。对,是他。隔离反省!没地方住?就住农工宿舍,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早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将来?看看吧,那个人一旦觉悟过来,送劳教应该不成问题。你的任务看住他别跑了。来往信件?当然要扣!自杀?那就省事了。好吧,多联系,我下午都在运动办,就这个电话。 “他”指蒋乐生,“那个人”便是丛静。 佟小元表面魔魔怔怔,骨子里却精于算计,很会谋划自己的利益,但良心不坏不挖空心思整人。与蒋乐生共事一年,二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对他的文采和教学水平还是相当佩服的。尤红山追不到丛静,归咎于蒋乐生插足,佟小元很不以为然:是你自己没有于连的本事,别怪你赖他的!一家女百家求很正常。我曾经扬言与你竞争,要么你也忌恨我? 跟张芝结婚一年,日子过得心满意足。管教干事是分场三把手,穿制服戴帽徽,犯人见了必须立正,说话先要“报告政府”,他习惯了享用威风和至尊无上。张芝有时忙家务叫他帮一把,他怕弄皱制服弄脏皮鞋不愿动,声称这活不是本政府干的,妻子对“政府”也无可奈何。 蒋乐生来七分场后被安排场院干活,翻晒粮食装灌麻袋,给往粮库送粮的汽车装车,丢下耙子拿扫把,总也没有歇的时候。一起干活的都是老弱病残农工。 场院边上佟小元对他说:佟某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谁保证一辈子没有落难时候?别人不在咱俩跟过去一样还是哥儿们,有人的时候公事公办你得叫我佟干事,离开分场要写请假报告。检查一星期一交,我看都不看直接送走——替人代劳没有办法。 蒋乐生凄然一笑:如今成了你阶下囚,不喊“报告政府”够宽大的了。 奇怪的是,佟小元对“案情”只字不提。蒋乐生细想这东西够鬼的!他若问了,同情还是谴责?正采取的隔离反省措施应不应该?他的表态代表“政府”。 晚饭后佟小元领他去农工宿舍。解释道:分场房子紧,吴主任吩咐让你住这里,坏人成堆的地方委屈你了。不过没有关系,出淤泥而不染,这个道理你懂的。 最后那句话是无意间脱口而出。佟小元临调走前,尤红山带他溜进女教师宿舍,很不服气地让他评价《莲颂》好在哪里?于是他记住了画上那句话。 农工大宿舍八间屋,对面炕住二百多号人,每人二尺宽,大空膛中间没有间隔。打扫卫生烧开水的勤杂工姓袁,人称袁瞎子外号独眼狼。此人兵痞出身,专门受雇替人当兵,进兵营不等打仗就开小差,逃出去接着再干,四进四出反复循环,当过川军、伪军、**,锦州被俘又当了一个月解放军,再次携枪逃跑被判刑五年。出狱后强奸未遂再判五年“二进宫”。一只眼睛在川军打架被对手刺瞎,却吹嘘是跟日本鬼拼刺刀负的伤。 蒋乐生的行李还在采伐队,袁瞎子不知哪里弄来一套旧被褥扔给他。灰布里子灰布面,脏兮兮的,散发出一股带尿臊臭的霉味,一定是哪个埋进“半岛花园”的死鬼遗物。见蒋乐生眉头紧皱,独眼狼没好气:凑合盖吧,到这地方还讲究啥? 九点熄灯,宿舍两头各保留一盏十五瓦小灯泡,暗红色灯丝象鬼火。鼾声此起彼伏,咬牙的放屁的咳嗽的吐痰的说梦话的梦中哭泣的,抻胳膊蹬腿妨碍邻铺被诅咒的。。。。。。有人趴炕沿上卷烟,抽一口咳嗽几声接着再抽,火光一闪一闪如萤火虫。空气中弥漫着口臭脚臭汗臭,大蒜臭臭屁臭。。。。。。 蒋乐生睡不着。躺下去坐起身,再躺下再爬起,如此折腾好几回合仍无法入睡,索性披衣服出门透透气。袁瞎子蹑手蹑脚跟了出来,象在监视他怕他跑掉。 他在房前漫无目的溜达,身后袁瞎子突然开口问:你也是因为搞女人进来的?蒋乐生没听明白,回头问你说什么?袁瞎子又重复一遍。 见蒋乐生愣住不吭声,袁瞎子很得意自己的判断:我一眼就看出,小老弟眉清目秀,哪个女人不喜欢?哪象我啥事没干成还判了五年!不瞒你说老弟,老哥四十好几,还没尝过女人味呢!你划算,不判刑直接二劳改,少遭好几年的罪哟! 袁瞎子言下之意很羡慕蒋乐生,这样“进来”是交了好运。 蒋乐生停下脚步,恨不得把他另一只眼球砸冒! 瞎子以老哥自居喋喋不休:这农工队里没有好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人渣。反革命不消说,偷的,抢的,骗的,强奸的,赌博抽大烟的,杀人放火啥货色没有?你刚来不懂,这里头分帮结派水深着呢!跑单帮肯定要吃亏的。别看我这活不起眼,谁不服气我老袁?找个茬冬天叫他睡冷炕,夏天不供他洗热水,在炉子上炖点吃的我撒炉灰!人们常说瘸狠瞎毒,我袁瞎子又狠又毒,无毒不丈夫! 房山头堆着一垛烧炕用的麦秸。瞎子口气变得温柔起来,凑前一步握住他手,亲昵地说:咱们活到这份上还指望啥?快活一天两个半天,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老弟花儿一样水灵,我看你头一眼就动了心,咱自己解放自己吧! 瞎子尖起臭烘烘的嘴,胡茬直往蒋乐生脸上戳,一只手伸进自己裤裆,另一只手拽住蒋乐生的腰带,朝着麦秸垛一步步挪动。 蒋乐生又羞又臊火冒三丈,左右开弓连赏他四个耳光,喝道:瞎了你狗眼,滚!天亮你问问佟干事,老子是干啥的?老子受政府委派卧底,专门来收拾你这坏蛋的!袁瞎子四脚朝天,赖地上不肯起来。 蒋乐生出了气,回铺位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丛静。管二壮告诉她我来这里了吗?她回家没有?她父亲能听她话把我们调离毛山?她母亲不会从中阻拦?一想到她的家庭可能为这事产生矛盾引起纷争,觉得很对不起她。再有,她生的什么病?怀孕了还是肚子长了东西?如果怀孕了,能象丛静想象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要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愿服侍她一辈子,报答她的似海深情! 每星期他都给她写一封信,表达对她的强烈思念,询问他所关心和担心的各种问题,关照她遇事不要急,有话好好说,绝不可以伤害父母感情。特别叮嘱她抓紧时间看病,这比其他事更要紧!他不告诉她自己处的困境,不忍她分担自己的痛苦,精神**上遭受的折磨只字不提,信尾用“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一句带过。 一封封信如石沉大海,天天盼回信盼个空——这些信丛静一封也没收到,全被扣下锁进小组铁皮箱子里。 这天拂晓,蒋乐生从噩梦中突然惊醒。梦境就象电影里某个镜头:他和丛静从不同方向攀一座险峻的高峰,相会于近在咫尺两块鹰嘴岩上,彼此指尖都触摸得到。来呀,快过来呀!云端里响起她银铃般欢叫。她伸手来牵他,突然脚下一滑,忽悠悠跌下悬崖。空山幽谷中云雾缭绕,隐约传出婴儿的啼哭。。。。。。 昨天是九月一号,临睡前他在心中默默祝福她二十一岁生日。一个月音信全无,她一定出事了!是通常说的心灵感应,抑或有谁托梦于我? 他头疼得炸裂了似的,脑门上全是汗。邻铺老魏头趴在枕头上抽烟,见蒋乐生愣愣地瞅他,问“来口尝尝?”蒋乐生道声谢,接过纸条撒上烟末,却卷不成个儿。老魏头卷好一支喇叭筒递给他,不无炫耀地说:这烟叫“荷包香”,劲不大还有点甜,抽一口解乏又解闷。 蒋乐生点着烟吸了一口,又苦又辣但不是很呛,细细品尝,舌尖确有丝丝甜味,抽着抽着头竟然不疼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很舒坦。他的三十年烟史便从这天开始。 张芝一早开门倒尿盆,见篱笆外站着个人一动不动,定睛一看,原来是蒋乐生。他来找佟小元请假,想去黑水看望丛静。这是连抽两支“荷包香”作出的决定。 张老师,你家佟干事起床没有?我进去说会话行吗?隔离反省一个月,蒋乐生与“人渣”同吃同住一起劳动,口气变得像鲁迅笔下见了迅哥儿叫“老爷”的闰土。张芝很热情,打开篱笆门把他让进去,朝屋里边喊:小元快起来,蒋老师找你。 蒋乐生走进里间,佟小元脸朝墙弓腰躺在炕上,不知睡着了还是装睡。张芝一边推他一边叫:起来,蒋老师来了!她端来方凳请蒋乐生坐,自己弄早饭去了。 佟小元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问,几点了? 蒋乐生忙回答:六点半,吵你觉了。我想跟你请三天假。 他两只手交叉在胸前,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 佟小元慢吞吞穿好衣服,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请假理由,以同情但无奈的口吻说:不是我不理解你心情,这假绝对不能批。你想你们为这事犯的错误,隔离反省就为不让你们到一起,我怎敢批给你假去看她? 蒋乐生有些犯急:佟老师,我并不认为我们犯了多大错误。 佟小元摇摇手制止他:这个问题我不同你争,又不是我请你来七分场的对不对?退一步说,即便我看老面子批你假,谁给你办通行证?黑水地处国境,没有边境通行证寸步难行,随时有可能被抓起来,那就是涉嫌偷越国境企图投修,现行反革命!现在运动时期,比平时检查更严。 蒋乐生顿时傻了眼,象泄气的皮球垂下头,十只手指挖进头发狠命抓掐,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张芝劝道:蒋老师你别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凡事都有个结果,早知道晚知道其实一个样。我这人信命,听天由命吧! 她大概不知道丈夫助纣为虐,扣下蒋乐生四封信交给了组里。但她即使知道又能咋样?那年代能有几人不讲违心话,不违心做伤天害理的事? 佟小元见蒋乐生痛苦万状,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张芝说的对,你再急有什么用?依我说你去与不去其实一样。不是我在自己家宣传“四旧”,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你知道的,祝员外铁心把女儿许配马家,梁山伯赶去又有何用?二人楼台会泪眼相向,最终凄然作别,挽不回他的小九妹!这个蹩脚的比喻一出口,他自觉失言赶紧打住:嗨,不谈了,没吃早饭吧?头回登我家的门,在这吃点? 张芝“呸!”“呸!”朝地上吐两口唾沫,乜斜丈夫一眼嗔怪道:乌鸦嘴大清早瞎说什么?对蒋乐生歉意地笑笑:不听他胡咧咧蒋老师,老天保佑,天下有情人成眷属,你们会有好结果的。 据说媒婆说媒,总是夸麻脸的姑娘心善。理由是天花病毒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末了脸上落下永远消不掉的疤,这种刻骨铭心的苦难促使她推己及人,更有同情心,此说法或许不无道理。张芝堪称心地善良,她为蒋乐生煮一碗面条,卧两只荷包蛋,阶下囚享受了一回座上宾礼遇。 正文 四十六 俎上鱼肉 下 丛静回家一个星期也没能见到父亲。造反派对她说:见丛吉信?没门,小号关着呢!实话告诉你,局级干部数他问题严重,态度最恶劣。奉劝你们家属与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三反”罪行! 又过去一个星期,母亲打听到更糟糕的消息:父亲不知在语录本上写了些什么,多了个“现反”新罪名,不枪毙也要判无期!一家人围坐一起,从半夜哭到天明。 父亲一下子从天堂跌进地狱,做女儿的眼睁睁无力救援,丛静越想心里越难过。幸好没有早几天回来,央求父亲给“柳”调动工作,否则象母亲说的那样,更要了父亲的老命! 柳,你在哪里?你知道我要回家的,怎么一封信也不来?我们的事我把责任全揽过来,你应当清白无辜平安无事。是否你慑于那些人的淫威,悲观绝望离我而去,躲进深山修身养性独善其身?这次见面,你不是把山上的日子说得神仙般惬意? 不,绝不可能!“柳”爱我爱的很深,他绝不会负我。他的处境一定非常糟糕!母亲那天透露他可能被劳教,当时没敢问她听谁说的,凭什么?但如今的形势难说难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的遭遇不就是明证! 看来他真的被送劳动教养,失去了人身自由,这是他不来信唯一说得通的理由。柳,我害苦你了!这帮代表“组织”的家伙太狠毒了。即使不允许我们结婚,也不该丧尽天良加害于你!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身陷绝境,丛静的精神几乎崩溃。 最近不想吃东西,前晚呕吐被母亲发现,大惊失色问怎么了?头一次还是经常吐?月经正常吗?她心情烦躁反问:反胃呕吐是消化的事,与月经有啥关系?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大夫我是大夫?明天跟我去医院检查! 昨天随母亲去医院。父亲倒台母亲自然跟着倒霉,局长夫人的神韵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低着头沿墙跟走,很少有人与她打招呼,即便打也不过点点头敷衍了事。以往爽爽快快、充满巴结和敬意的“常姨”“常姐”“常护士长”称呼听不到了。 内科、验血、超声波,最后医生告诉她,诊断结果“卵巢囊肿”,须手术摘除。使丛静不解的是,每查完一处母亲总叫她先走,不让她与医生交流,显得神神秘秘。难道这卵巢囊肿是不治之症? 母亲心事重重,回到家脸色更难看。关照她手术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讲,女孩子做这种手术传出去不好听。一切我已安排好,明天下午入院,住单间病房,当护士长这点权还有!我请孙大夫给你做,他这方面实践多,不会出问题。 丈夫出事后,造反派把家里电话拆了。常秀兰穿越两个路口,去邮局给吴半德挂长途,告诉他丛静明天住院手术,续假休息两个月,要求电汇三百元住院费。 吴半德颇感意外:手术?卵巢囊肿?不会怀孕了吧? 常秀兰一时语塞,张口结舌否认“不是不是”却没了下文。半晌醒过神叹口气:我们做父母的,就是为儿女操心哪! 手术在即,丛静更加想念蒋乐生,此刻她多希望心上人守护床前!她突然想起该写信寄乐华姐姐那里,那样他准能收到。于是决定手术一拆线立即写信。 手术下午五点开始,医院各科室已陆续下了班。无影灯下三个人正紧张忙碌:戴眼镜的孙大夫主刀,母亲做他的助手兼麻醉,参加工作不久的一名小护士当下手。三个人捂着大口罩,看不清他们表情。 丛静被局部麻醉,全身**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条白布单,露出小腹将要切剖的一圈肚皮,就象砧板上即将宰杀的一条鱼。 母亲安慰她不要紧张,用带有浓烈消毒水气味的毛巾蒙住她眼睛。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孙大夫果然经验丰富,小腹切开那一刻,仿佛指甲在肚皮上划过一道杠。而后的翻找、摘除、缝合过程,腹腔内脏器被牵来拽去,肚皮象钉鞋底扎进穿出,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那般剧痛,只有些微木木的触觉。紧张气氛来自刀剪镊钳与手术盘撞击声,以及术者粗重的呼吸。 手术结束,母亲和孙大夫里间洗手更衣,小护士按铃呼唤护工把病人推回病房。丛静突然想看看,开膛破肚取出的是啥样东西?多大的囊肿折腾她这样难受? 小护士端来一个长方形白搪瓷盘,淡淡一汪血水中,有个三寸来长椭圆形肉疙瘩,象剥去毛皮的小动物。瞪大眼睛仔细一瞧,天哪!肉疙瘩有头有脸,大大的脑袋占去体积一半,手指脚趾都已分开,分明是个成型的男胎!胎儿眼睑紧闭,一条小腿搐动着,似乎还在母亲腹中淘气踢蹬!——孙大夫打算用福尔马林浸泡,制作成十四周的胎儿标本。 丛静眼睛暴凸,歇斯底里尖叫:孩子!我的孩子! 她发疯一样号啕大哭,两只脚一上一下又蹬又踹,床单滑落地上,刚缝合的刀口被撑开,鲜血流淌不止,迅速染红了包扎的绷带,身下白床单红了洗脸盆大一片,脸色也变得蜡黄。 小护士惊呆了,按住她双脚没命地叫:刀口!不能动,刀口! 骗局!还我孩子!骗局!还我孩子!她重复了不下十遍,随着挣扎力度降低,声音渐渐嘶哑微弱。 常秀兰沉着脸,把一颗乙醚棉球塞进她鼻孔,顺手捡起床单盖她身上。孙大夫又给注射一支安定,丛静才渐渐安静下来,终于昏睡过去。重新缝合,包扎,因失血过多,紧急输“O”型血三百毫升,直折腾到半夜。 这天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恰逢丛静二十一周岁生日。 西北风乍起,落叶漫天飞舞,肃杀的秋天来临了。 十几天后,蒋乐华一早上班,见办公桌上有封落款“内详”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丛静写给乐生的。她边看边流泪,吃过午饭叫乐梅把信送七分场去。 蒋乐生正在场院往麻袋灌粮食,想不到乐梅突然来到面前。几个月不见妹妹长高不少,散乱的刘海被汗水粘在前额上。 一听说丛静来信,蒋乐生心跳骤然加快,激动得几乎晕倒。他把乐梅领到场院一角,颤抖着手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伸进指头再掏,空空的没有了。展开皱巴巴的纸面,熟悉的笔体跃入眼帘。与过去来信不同,字迹潦草不堪,很多地方涂涂划划前言不搭后语。信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泪渍,不知写信人流的还是看信人滴下的。 乐生,我日夜思念的柳,你还好吗? 假如你能读到这信,说明你是自由的,我很欣慰但又很气愤,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来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不明白,我们到底触犯哪条天规,落得如此结局? 我爸关起来了,弄不好要杀头。革命几十年成了反革命。本想回来求他救我们,现在他自己没人救了! 那帮无赖之徒让我反戈一击,说揭发你就没有我的事。我说我到死都爱蒋乐生。他们骂我死不悔改错上加错,脸气的象猪肝,真好玩! 我生日那天动手术。他们蒙骗我得了卵巢囊肿,抠出来的却是有头有脸的胎儿,小腿一动一动的。乐生,那是上帝送我们的礼物呀!活生生被杀了。 二十一年前那一天,刘柱哥和我一同降生人间。二十一年后,三个月的小生命被杀了。天哪!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母亲床前长跪不起,求我饶恕她。说这么做是为我好! 我去刘柱哥坟上了。哪一天我死了也埋这里。我和他一起来到人间,还一起住进天堂,天堂没有忧伤。 该死的大夫说我精神分裂,放屁!我走哪都有一帮小孩追着唱歌跳舞。 奶奶最可怜。七十岁老太太白天黑夜守着我,怕我死。 柳,我哪天死了你不准哭,你要坚强。这辈子嫁不成你,下辈子罢。 信就这样刹住,没有署名,年月日也没写。邮戳显示日期九月十八日。 蒋乐生连看两遍,默默折起来装进信封,两行泪水凝固在脸颊上。他掏出自己缝制的小布袋,从一沓裁成二指宽的旧报纸条里抽出一张,捏一撮“荷包香”烟末卷成一支喇叭筒,划着火点燃猛吸两口。 妹妹吃惊地问:哥,你学抽烟了? 蒋乐生抹去泪水哀怨地说:心难受。他问乐梅:三姐看信说些啥? 妹妹说,她说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怪你不听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天阴得发黑,洒下几粒雨星夹带大片雪花。他穿上乐梅带来的棉袄对老魏头说:我送妹妹过了小孤山回来,佟干事问替我说一声。 兄妹俩边走边谈。乐梅说三姐不敢把你的事告诉母亲,说你工作有变动,让以后把信寄她这里。二哥来信说,自从找过县人委,母亲再没有被捆绑吊打。幸亏你寄去十五块钱,断掉的拇指接上了,让我们放心。蒋乐生鼻子酸酸的,心想母亲呀,那钱不是你儿子寄的,孝敬你的姑娘如今正惨遭不幸! 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电线杆迎风面敷上一层湿漉漉雪泥。目送妹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鬼使神差登上人迹罕至的小孤山。乱石中间,榛柴棵上结满毛茸茸榛果,那是野猪狐兔们的越冬食品。山顶上阔叶树光秃秃的,几片黄叶在风中飘摇,像老人嘴里的残牙。两只乌鸦在头顶呱呱怪叫,呼唤孩子们快快回窝。 距来信邮戳日期又是一周,此时此刻丛静你在哪里?是疯疯癫癫活着,还是去寻了和你一同来人世间的刘柱哥? 人生之路到了尽头。蒋乐生万念俱灰,与其屈辱地活,不如慷慨赴死。 他摸出衣袋里那不离身的信封,对着丛静的鬓发和照片发呆:质本洁来还洁去,神圣之物不能被玷污! 他划着火柴,脉脉含情的照片和漂亮的鬓发被点燃,在火焰里痛苦地抽搐翻卷,慢慢化成了灰烬。一缕带焦糊味的青烟,融入纷纷扬扬雪花中。 他四处寻觅,最后选中一棵柞树,离地两米高长着一根侧枝。 他搬来石头放在树下,站上去解下腰间绳头,一头攥在手里另一端向上方抛去。第一次被风吹落没有成功,再抛,绳子从侧枝上耷拉下来。 他把绳子两端挽一起结成绳套,用手抻抻够结实的。这几天场院里干活风大,腰间系根绳子好御寒,现在派上了用场。 他背靠树干,踮起脚尖双手撑圆绳套,试图把头伸进去但不够高。又找来块小点的石头摞上,站上试试正合适。他面朝风雪迷漫的黑水方向呼喊:红莲,等等我!闭眼双脚用力一蹬,脚下石块骨碌碌滚下山去。 头上的树枝晃了晃,“嘎巴”一声折断了!原来它根部被蛀了个洞。人们常说蝼蚁尚且偷生,是哪个小虫同情弱者,让蒋乐生捡回一条命! 蒋乐生重重摔在地上,定定神缓缓除下颈上绳套,用手反复揉捏被勒痛的部位。他摸出烟口袋,卷了支喇叭筒点着,自言自语道:老天爷,你不叫我死? 一片绛红色柞树叶无声飘落脚下,象一只很大的鸡爪,又象一支燃烧的火炬。雪花铺天盖地,苍天在释放它悲悯情怀,还人间一个洁白世界。 他盘算:我这样无声无息死在荒山野岭,半夜野猪们撕咬啃嚼一饱口福,到天亮外面一层炕席里面一床破棉被,把啃剩的骨架卷巴卷巴,拉“半岛花园”一埋了事。我便如脚下的败枝落叶“零落成泥碾作尘”。不,陆游笔下的寂寞梅花,纵使成泥成尘依然香如故,我却要背畏罪自杀骂名,成为不齿于人类狗屎堆遗臭万年! 不!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当年许元绍面前拼死一撞,事后反思那无谓的冲动并非壮举,是无知是幼稚,今天为何重蹈覆辙?我要活下去,为捍卫做人的权利和尊严活下去! 他想起久病卧床的母亲,想起两个未能自立的弟弟,更想起六年前,身处绝境三姐搭救他,逃出了徐其虎魔掌。。。。。。不为别的,就冲做儿子的责任和兄弟姐妹情,也要顽强活下去! 他捡起折断的树枝,凝视被蛀空的孔洞,心中不无感激 他拄着树枝站起身,象受伤的野兽,甩甩头颈抖抖身子,蓬松的雪粉洒落一地。他眼珠血红,是泪?是血?还是喷射火焰? 山脚下,七分场黑黝黝的房舍亮起点点灯光。高音喇叭里飘来凄楚哀婉的歌声: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主席/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困难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 正文 四十七 告“御状” 他回到宿舍已过了熄灯时间。袁瞎子歪在铺目养神,听到门响,蛇一样拗起头张望,没好气呵斥:把雪扫干净进来!弄一地水谁收拾? 这狗东西记着四个耳光的仇,对蒋乐生从来没有好脸色,逮机会就想报复一下。这不,想舀点热水洗洗脚,贮热水的缸空空的。勤杂工本应给晚归的人留洗脚水,袁瞎子独独不给他留。 邻铺的老魏头还不错,开晚饭时替他打了饭菜,放在他铺位炕席上。老魏头正眯着眼睛,趴在枕头上享受睡前一支烟。 急火攻心,蒋乐生半夜发起高烧,到天亮满嘴都是水泡。佟小元听到消息叫来卫生员,一测体温40多度!卫生员慌了手脚,说可能得了出血热,目前正是这种病流行季节。出血热死亡率很高,七分场条件差,快快送场部住院。 佟小元紧急请示吴半德,眼下毛山农场他说了算。 电话那头传来阴冷的声音:40度什么了不起,打一针退退烧不就行了?死个把人又能咋的?!” 蒋乐生高烧两天两夜,第三天才降了温,脸蜡黄蜡黄的,人瘦得脱了形。张芝听说后于心不忍,利用农工出去干活的机会来大宿舍看望他。瞎子见管教干事夫人大驾光临,象哈巴狗跑前跑后献殷勤,把炕沿擦了又擦请她坐。又是替她扫皮鞋上的雪,又是灌热水袋焐手。张芝说你走开,我同蒋老师有话说。一听叫蒋乐生老师,瞎子眼里闪着疑惑的光,抓起扫帚走了。 蒋乐生此时身陷绝境,张芝的到来犹如黑暗中播下一缕阳光。张芝问过他病情,又问有没有丛静的消息。他摸出妹妹带来的信递给她:她疯了。眼下不知死活。 张芝低头紧张地看信。脸色由红变白,两眼闪着泪光。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 蒋乐生摸着脖子上的伤哽咽着说:张老师,你现在是我最信赖的人。不瞒你说,不是栓绳套的树枝折了,前晚我已吊死在小孤山。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芝吓了一跳,急切而坚决地说:你千万别做傻事!主席说了,我们的同志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你聪明有才华,哪能动不动往绝路想?再说了,就凭丛静对你一片痴情,她如今得了精神病生死不明,你就轻率自寻短见? 蒋乐生长叹一声,说:“我们的同志”?可惜现在除了你,也许包括你家小元,有谁把我当同志!某些人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拔我关在农工队,我就像老牛掉进枯井,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我先后给丛静写过五封信,她竟一封也没收到。要不是这封信,她的遭遇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张老师,我真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他痛苦万分,连连摇头。 宿舍里的气味熏得张芝直皱眉头。她同情蒋乐生的处境,更为丛静的遭遇震惊。她曾设想叫姐姐出面,请姐夫于大江关心一下蒋乐生,他毕竟是一场之长。这念头一产生迅即打消——于大江目前边工作边检查,场级干部中处境稍好些,但也处于“靠边站”状态,只抓生产其余一概不得过问。再说替一个出身不好的人说话要冒多大风险!姐夫为人一贯小心谨慎,如今的大气候宁左勿右,姐姐绝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求他。 一阵静默之后张芝醒过神,站起身安慰他:蒋老师,我实在帮不了你忙。你把心放宽,多多保重来日方长!我回去跟小元说说,让食堂给你做病号饭,增加点营养。出了门又听她命令袁瞎子:给发烧的病人多备开水,炕烧热乎点。瞎子忙不迭回答好的好的,你放心。 高音喇叭又响起《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蒋乐生被触动了。这帮人把我关进农工队,就是想把我一棍子打死。我不是阶级敌人,不是牛鬼蛇神,如此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偏见还是无知?他们抓住不放的把柄,充其量只是特定条件下年轻人常犯的错,情有可原何罪之有?我不能任人宰割,坐以待毙含冤而死。我要申诉要自救,直接向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求救! 他周身热血涌动,一挥而就写好一封上访信。信封上写:北京中央革命江同志收——这位第一夫人是大革命旗手,又是一位母亲,信寄到她名下想必最合适。信全文如下: 敬爱的江同志,您好! 首先祝愿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革命人民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主席万寿无疆! 我叫蒋乐生,是毛山农场子弟校教师,今年二十三岁。我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与我的同龄人一样,沐浴着新中国阳光雨露成长。是党的培养教育,使我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和文化知识的革命青年,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一名勤奋工作的人民教师。我对我们伟大的党,伟大领袖怀有无比赤诚的热爱! 今天我怀着羞愧和沉痛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向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倾诉衷肠,吁请您救救我! 事情的大致过程这样:我与同校女教师丛静恋爱两年,却屡屡遭到单位领导的干预、阻拦和压制。我被明确告知:我成分不好,与她相爱不合适,我们必须终止恋爱关系。丛静是日本遗孤,刚出生便被遗弃,由好心的中国奶奶收养。她本人师范毕业分配农场教书,属干部编制。 今年五月,单位领导为了拆散我们,调我到小兴安岭密林深处采伐队,路邮不通与世隔绝。 我们相约海枯石烂心不变。行将久别的前夜,我们肝肠寸断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偷尝了禁果,铸下始料不及的错。每思及此我悔恨难当——教师为人师表,此举决非有远大志向的革命青年所为,损害了人民教师的光彩形象。在此我向主席他老人家请罪! 单位领导紧抓我们的错误不放,不是治病救人与人为善,而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剥夺我人身自由隔离反省,逼迫我与刑满就业农工“三同”已三个月。 丛静的遭遇更悲惨:先逼她对我“反戈一击”,以达到进一步加害于我的目的。但她坚称责任全在她,并提出申请结婚,被斥之为错上加错死不改悔。八月底她养母发现她怀了孕,谎称“卵巢囊肿”骗她住院手术,取出十四周的胎儿。因受刺激过深,目前患精神分裂症,生死未卜。 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今天我鼓起勇气写下这封信,强烈控诉对我们惨无人道的迫害! 敬爱的江同志,您是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也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恳求您敞开无产阶级博大胸怀,宽恕和挽救绝境中的我们,重回人民怀抱! 此致 无产阶级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蒋乐生1966。11。11。 写完上访信如喉中骨鲠一吐而快。告“御状”要冒极大的风险,不是身处绝境九死一生横不下这条心。旧时滚钉板才呈得上状纸,新社会进步了,两毛钱邮票寄封挂号就行。但不知这“御状”能否获得御览朱批,落到不负责任的人手里白写。 接下来几天,他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对草稿斟字酌句进行修改,生怕意思表达不清遭致误解。须知这信若被认作毒草,必将引火烧身送上断头台! 草稿原本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不明白,单位领导为何剥夺我们婚恋自由?国家到底有没有这样规定,出身不好不允许与成分好的人结婚?“黑五类”子女非得同色相恋,实现“黑加黑”的结合?党的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白纸黑字算不算数? 他反复推敲,觉得这段文字过于咄咄逼人,弄不好象那写《出身论》的遇罗克,招来杀身之祸。吴半德由红录们,或许在执行某条秘而不宣的规定。如今我偏要讨个说法,岂不是充当挑战风车的堂吉珂德? 告御状是为了求生,不能图一时嘴皮子痛快。犹豫再三把这段文字删去。 趁去场部领工资机会,他到邮局把信挂号寄出。两年前兑给他稿费的女营业员还认得他,一看信封上收信人名字,瞅了他半天没说话。 丛静,我日夜思念的恋人,一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如今你怎么样了?仍然病着还是。。。。。。等我重获自由那一天,立即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病了我伺候你,为你端茶倒水,给你拉琴陪你唱歌,治疗你**和精神上的创痛,让伤口慢慢愈合;如果你去了天堂,我要在你坟上培一锹新土,放声痛哭一场,栽棵垂柳永远陪伴你! 正文 四十八 癫狂岁月 上 毛山农场几天内成立了二十多个造反组织,称之为造反兵团、战斗团或战斗队。前面冠以单位或行业来区分,如机关直属,红教兵,红医兵,红汽兵,红机兵等等。后成立的为避免雷同,从主席诗词中撷取词组,“全无敌”“风雷激”“缚苍龙”。。。。。。个个响当当且具有诗意。 规模最大的“红色机关直属造反兵团”四十多人,成员多为机关里的革命群众。机务科技术员孟庆成被拥戴为团长。大孟上大学就入了党,哥哥是军分区政委,加上他举止稳重为人谦和,推举他当头头乃众望所归。“毛山的聂元梓”尤红山,揪斗当权派最积极的由红录蔡传光当副团长。 规模最小的造反组织叫“毛山红医战斗队”,成员仅两个人——卫生所所长赵同春和另一名年轻医生。老赵这段日子心情很纠集:军队干到农场,建场元老,卫生所所长当了十年,到头来党员都不是,副科级也没混上,他越想越窝火。思前想后对场领导很不满,这些年培养这个提拔那个,凭什么没有俺老赵的份? 造反伊始他也加入了直属团。几场批斗会总是孟、尤、由、蔡四个人轮番主持风光无限,他只有台下摇旗呐喊的份,发言得举手,得到允许还限定时间。他感到有力气没法使,便与一名年轻医生商量,严正声明退出直属团,另立山头成立“红医战斗队”。建队声明引用了三条最高指示: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声明说:本造反队目前成员虽少,也许有人嘲笑我们“二人转”,但是革命的“二人转”要占领造反大舞台!革命不分先后,觉悟有早有晚,我们将一天天壮大。愿与各兄弟造反组织并肩战斗,誓将大革命进行到底! 俱乐部门口贴着一张落款“红色机关直属造反兵团”、“红教兵革命造反团”和“红医战斗队”联合署名的海报。 兹定于今晚七时召开批斗大会,揭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孙军湖、国民党特务汪子和,地点俱乐部。欢迎各造反组织革命群众踊跃参加。1966。12。20。 “红教兵”创始人是尤红山。教师中的农工子女被关在造反团门外。柳芽申请加入“红教兵”被拒,眼睛哭得象红桃子。她哀求尤红山:让我参加吧!不就是群众组织嘛?共青团员当造反派资格也没有?尤红山吞吞吐吐说:正因为是群众组织我一人说了不算,得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才行。目前各派斗争很激烈,都怕留下队伍成分不纯的把柄。柳芽这才明白,纵有团员招牌她仍是个异类。 女校长林白最先被揪出来,七斗八斗成了死老虎。尤红山觉得学校的天地太小,每天学“老三篇”唱语录歌很乏味,隔三差五批斗一回死老虎也够无聊,开忆苦会吃忆苦饭不再有新鲜感,便将“红教兵”团长让给李凤,自己投奔“直属团”当副团长。他想跟大哥由红录结伴,共同谋求更高层次发展,但“红教兵”根据地不放,挂“顾问”名遥控指挥。 老卞头死倔死拧。忆苦会说秃噜嘴,冒出句“财主也有心善的”,尤红山把他逐出会场丢了脸面。他索性退出“红教兵”当逍遥派。背地里骂道:人模狗样想造反往上爬,不尿泡照照! 晚七点,俱乐部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主席台上并排坐着三个造反组织的六名正副团长。直属团的孟、尤、由、蔡居中,显示他们团大势众;赵同春和李凤分坐两旁边座。边座就边座,老赵心里感到得意和满足,两个人的团长也算头,乌鸦登台成了凤凰。主持人背后挺立四名戴红袖标的纠察,手挽红宝书紧贴胸前,威风凛凛纹丝不动,好比四尊泥胎塑像。 于大江、吴半德和副科级以上的当权派台下前排就坐。他们与孙军湖汪子和接触多,靠前坐方便面对面揭发;二来批斗会演示杀鸡示猴,孙、汪是鸡这帮人是猴,谁个劣谁个不劣,全都在造反头头们眼皮底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口号同样针对他们。 在潮水般口号声中,孙军湖汪子和被反剪胳膊押进会场,站在主席台下凳子上。低头!低下狗头!怒吼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两个人腰佝偻成九十度,头低得不能再低。吊在脖子下的木牌,象大钟摆晃荡不停。 今晚大会的执行主持是尤红山,这差使是他向团长大孟讨来的。受汪迎春之托,他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她父亲汪子和。 尤红山追求丛静的梦想彻底破灭,向上爬的**丝毫不减。他寻到了新的目标——汪子和副场长的千金汪迎春。论品貌论气质,汪迎春远远比不上丛静,但她的“公主”身份,一份户籍民警的好工作,在毛山小天地得天独厚,想当“驸马”的人还真不少。 他常默颂儿时钓鱼的童谣——鱼儿鱼儿快上钩,大的不来小的也将就。 汪子和被揪出来关进小号,尤红山既着急又暗自高兴。他担心汪子和真的倒台,老子倒了台女儿还有多大追求价值?后来想想不至于,历史问题不是现行,几十年熬个副场长,再不济降为科级总可以。令他高兴的是,汪子和被揪前后,汪迎春对他态度判若两人:过去在一起,难得一次拥抱不被挣脱,言语中总流露出令他压抑的优越感,鄙视他土气,生在小山沟;现在好了,每次约会都很热情,不惜眼泪汪汪恳求他:想法救救我爸,我永远待你好。她主动拥抱他,且不拒绝他狂吻。 他盘算:夹到盘子里的菜才是我的,不管汪子和今后怎样,先捞住他女儿再说! 尤红山威吓汪迎春:我侧面了解过,蓝衣社特务属敌我矛盾,漏网历史反革命,按政策要判刑!汪迎春哭得肩膀直抖,场长千金的傲气荡然无存。尤红山又解气又心疼,搂过她换成安慰口气:你也别太着急,所好汪叔叔有过结论,只怕副场长职务难保!唉,且不说将来,眼前一次次批斗,低头撅腚大猫腰难熬呀!别说汪叔叔五十多岁,你试试也吃不消。 汪迎春从他怀里挣扎着扬起头,半是指责半是命令口吻:你就袖手旁观?你这大名鼎鼎“聂元梓”咋当的?忍心眼睁睁看我爸遭罪?今后再开我爸的批斗会,你必须出面主持。你这么精灵的人,我不信没有办法保护他! 往常开批斗会,主持人念的语录少不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被斗的人自始至终低头哈腰,胳膊反举背后作“喷气式”飞机造型,稍有懈怠便招拳打脚踢。今天尤红山念的两条最高指示是:要文斗不要武斗;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他让孙军湖汪子和站直了,抬起头来好好检查接受群众批判。孙、汪如获大赦,弄不懂尤团长怎这样仁慈。 孙、汪心存感激,照着事先写好的稿子,结结巴巴宣读一通,承认犯下严重错误,对不起党的培养向主席他老人家请罪。检查结束人们争着上台发言。所有发言千篇一律:引用最高指示开头,罗列老生常谈的问题上纲上线,以“不投降叫他灭亡”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之类的警告语结束。遇上谁的发言不畅卡了壳,台下出现骚动,赵同春李凤便领头呼口号,如演砸了戏马上救场。 吴半德的发言是今晚的重头戏。省厅下派的工作组撤走后,他挂代理书记头衔主持工作,却无例外被造反派点火作检查。他心里清楚,必须想方设法赢得造反派欢心,借他们的力量打倒孙军湖,一把手宝座才坐得牢靠。 吴半德声嘶力竭发言:孙军湖执行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路线,请看—— 身为党委书记,他敌我不分认敌为友,丧失无产阶级立场,与国民党少校军医牛秋石打得火热,让他进卫生所当大夫,违反规定接受他外甥女来场当见习医生。许多同志向我反映,对此表示强烈不满。我查过党委会记录,这两件事未经党委讨论,是你自作主张对不对? 孙军湖辩解道:中央对原国民党校处级以上军政人员有政策,安置牛秋石按政策办事,无需会议讨论。他外甥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进卫生所是因为读过两年半医校,农场缺这样的人才。这事我跟大江场长通过气。——老吴我问你,既有人向你反映,你为什么会上不说,背后搞名堂? 于大江在座位上点点头,证实有这么回事。吴半德一时语塞,台下乱哄哄一片。赵同春李凤马上领头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口号声乍一停,吴半德由尴尬变得气急败坏:我再问你,二分场管菜园的左殿武何许人也?你为何对大右派关怀备至?你与资本家小姐林白什么关系?跟她对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很开心是不是?在林白把持下,子弟校贯彻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干部基本工人家孩子受压,就业农工子弟反而吃香,资产阶级专无产阶级的政,痛心啊同志们!教师队伍中那个蒋乐生,家庭出身富农成分,现在又犯了严重错误,可是你特别器重他——你许愿优先给他转干,有这事吧老薛? 人事科长老薛一怔,站起来半证实半解释说:事情是这样的,前进中学去年想调蒋乐生,孙书记为挽留他。。。。。。 台上尤红山一下子光了火,阻止老薛往下说:孙军湖不是书记了,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孙军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书记是上级党委任命的,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有那么随便? 会场掀起一阵巨浪。“不老实”“想复辟”“低头认罪”之类的吼叫此起彼伏。台上几个人除大孟还算平静,其余的无不义愤填膺,赵同春李凤忙领呼口号压阵。 两个红袖标见这阵势,扑上来按下孙军湖的头,把两只胳膊反扭背后举过头顶,腰弯成一只大,豆大的汗珠顺脸颊滚落下来。一起挨斗的汪子和吓得面如土色,这老滑头不劳红袖标们动手,条件反射般作出低头大哈腰的姿势,可比“喷气式”舒服多了。 吴半德接着批判:孙军湖对阶级敌人亲,对国民党大右派、资本家富农子女亲,对革命同志却冷若冰霜:卫生所长赵同春同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十几年,到现在党员都不是,科级也不给提;农技员蔡传光同志,响应党的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科室负责人干了好几年,还是个一般干部;骨干教师尤红山同志,爱憎分明立场坚定,却一直受你心腹林白打击排挤!类似他们受压的同志不胜枚举。假如我是党委书记,绝不允许这样的咄咄怪事发生!他一口气为台上三个造反头头打抱不平,向他们献媚讨好,急于取代孙军湖的野心暴露无遗。 几句好话令赵同春晕头转向。他涨红了脸不停地挥舞拳头,声嘶力竭领呼口号,似乎党员牌子科级干部唾手可得。岂料乐极生悲,转眼出了大错—— 他把“谁拥护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们就同他亲,谁反对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我们就同他拼!”这句很长的口号喊反了,变成同拥护者“拼”同反对者“亲”。口号乍一呼出自己先傻了,脸煞白愣在那里。跟着喊口号的人喊到一半戛然而止。短暂静默之后,会场上突然卷起狂飙——公然带头呼喊反动口号还了得!赵同春本来人缘不好,搞出个不伦不类的“二人转”造反团遭不少人奚落,在人们心目中他就不是大孟那种当官的料。不知谁大喊一声:把现行反革命赵同春揪下来!接着便是一浪盖过一浪的口号:打倒赵同春!打倒野心家赵同春!寻乐的看热闹的,故意起哄的,啥人都有。 尤红山站到主席台前沿,挥舞双臂大喊肃静!大家静一静!但没人理他。 赵同春醒过神,一副可怜巴巴模样,带着哭腔向团长大孟求救:我喊走嘴了,不是故意的。 群众运动就是群众运动。未等大孟表态,台下冲上来一群人,不由分说反扭赵同春胳膊,给他挂上一块用粉笔现写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牌子,押下台与孙军湖汪子和并排站凳子上。 台上台下乱成了一锅粥。 突然间停了电!俱乐部漆黑一团。是保险丝断了,还是有人故意拉闸?尤红山喊破嗓子无人理会。人流潮水般涌向大门口。 黑暗中吴半德抬起大头鞋,一脚踢翻孙军湖脚下凳子。孙军湖扑倒在地,紧接着又被重重跺了两脚。多亏于大江一旁护住,否则大头鞋定会踹扁他的脑袋。第二天一透视,孙军湖右侧肋骨一顺断了三根! 外号大眼皮的赵同春这回眼皮真的肿得合了缝。“红医战斗队”迅即自动解体,所长自然当不成了。他和牛秋石被红袖标看押一起掏厕所,两人都挂着“反革命”牌子,一个“现行”一个“历史”。 汪子和今晚没有遭太大的罪。散场后汪迎春找到尤红山,主动献上热烈的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