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星辰坠》 正文 第一章 夜家的年轻人 梦阳夜国都城,不夜城。 “哼,夜家竟然出了这样的废物!”一道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响起。说话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穿着华贵秀美的淡蓝色绣金长袍,袍子胸口处用银线绣了一朵绽放的的风信子。在梦阳朝夜国,谁都知道这朵蓝色的风信子代表着怎样的权势。少年的声音很响亮,传遍大半个街道,人群中不乏有想看热闹的。可看到少年身上的风信子家徽和背后站着的两名冷酷的侍卫,伸长的脖子紧忙缩回去,悄悄的离开。说话的少年并不在意人群的反应,只是脸上带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刻薄,死死盯着另一个少年。 被骂的少年低着头,怯懦地呢喃道:“我不是废物。。。。。”他苍白的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眼睛中涌起一层雾气。说话间,小手抓住了他身边一名武士的手,仿佛在寻求帮助,泪眼汪汪地看向武士,轻声叫道:“雍魁叔叔。。。。” 这名叫雍魁的武士也很无奈,他虽是这名少年的侍卫,但毕竟只是一名下人,而另一边的孩子的身份却不是他能奈何得了。他用力握着少年的手,沉声道:“星辰少爷,别在意这些。您注定是夜家未来的主人,不用在意这些。。。。。” “夜家主人也轮不到这个胆小鬼来做。要不然迟早会毁了夜家!”少年的声音愈加刻薄。被叫做星辰的少年颤抖了一下,眼中的雾气汇聚成泪珠,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更紧地抓住雍魁的手。 雍魁躬身行礼,对那名趾高气昂的少年道:“星寒少爷,请注意您的身分,星辰少爷是国主的儿子,家族法定继承人——” “闭嘴——”夜星寒打断他的话:“国主,国主,国主。难道只因为你主子是国主正室的儿子,不管多没用都要把夜国交给他吗?哼,我夜家以武立族,难道就要要让这个连刀都举不起来的废物掌管夜国?” “我不是废物。。。。。”夜星辰瘦弱的身子在华贵的广绣金边长袍中抖得愈发厉害,胸襟上绣的那朵风信子也如同在风中般摇晃。 “如今北方蛮族杀来,估计这个废物只会担心自己会不会丢了小命?哈哈。。。。,胆小鬼,蛮族人才不会杀你,贵为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儿子,他们更乐得让你做他们的奴隶,做最下贱的苦力。。。。”夜星寒俊朗的面容刻薄又扭曲。这些年来,他从他父亲那里了解到很多关于家族权利传承的事情。夜家毫无疑问是梦阳朝贵族中最超然的存在。夜国国主夜明山在朝廷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尤其是当朝神罗皇帝年老昏聩,对掌握整个帝国的夜明山愈发器重。父亲时常说,夜国国住之位他夜明山根本不配得到,无论是头脑,武艺,胆识他都超越夜明山,只因为夜明山出身宗家,他出自分家。。。。。。,每想到这些,父亲就忍不住愤恨,渐渐地,夜星寒也继承了父亲对宗家的不满,尤其是对宗家这个法定继承人,夜星辰。 “废物——”夜星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看着夜星辰颤抖畏缩的样子,愈发来气。 “把你刚才的话在说一遍!”一道语气森然冷冽的声音响起。来人披着花纹繁复精致的鱼鳞细甲,头戴狻猊纹饰盔帽,顶端洁白的翎羽迎风飘荡。身下是一匹极高大的赤电马。火红的马鬃似乎从未修剪过,张扬霸烈地肆意飘舞,仿佛一面火红的旗帜。马蹄被用牛皮毡包裹至膝——显然是为急行军准备的,也因为如此,来人才能御马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接近。 “少将军”雍魁呼吸一滞,连忙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礼。来人是夜家宗主侧室的儿子,夜渊鸿。家族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位。 夜渊鸿安坐在马背上,对着雍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回礼。他冷冽的目光在低头啜泣的夜星辰身上停留许久,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隐隐暴起。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趾高气昂的夜星寒不复刚才的傲慢,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家族年青一代第一人,单从气势上就压他一大截。静得可怕,就就连身经百战的的雍魁也感到一股只有千军万马相峙时才有的压抑。甚至不敢眨下眼睛,也许扎下眼睛的功夫,刀锋就会从颈处将头斩下。 夜渊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夜星寒,面无表情,隐在盔帽阴影中的眼睛亮的可怕,目光像是裹挟这整个冬天的寒冷,摄人心魂。夜星寒忍不住颤抖一下。一瞬间,他竟生出转身就逃得念头,可身子似乎不听指挥,动弹不得。 “驾——”夜渊鸿策马而来,目光始终盯着夜星寒,冷声道:“夜青山的儿子,夜星寒?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毫无感情的声音冷酷如刀。 “我——”夜星寒仰视着已到自己身前的夜渊鸿,声音哽在喉咙里,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慌。赤电马腥烈的鼻息呼在他脸上,灼烫如火。他想缩到自己的侍卫身后,可那两个平时耀武扬威的武士此时也动也不敢动 “啪”得一声响夜星寒惨叫着捂着脸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夜渊鸿冷漠地看着他,举着马鞭,像挥刀一样抽在他脸上军伍的力量怎会小,夜星寒脸上的鞭痕很快渗出殷红的血,可能要留下一辈子的疤痕 夜渊鸿不理会他的惨叫,面容平静冷漠如同身上的冷钢鱼鳞甲他端坐在马背上,冷声道:“辱骂未来的国主,这罪行足以令你截去舌头,一辈子做个哑巴哼,今天抽你一马鞭的是我夜渊鸿,因为你骂的不仅是夜国未来的主人,还是我的弟弟” 他的声音很大,半条街的人都能听见无疑,夜星寒的颜面尽失也是因为夜渊鸿太强势,这个夜家年轻一代最显赫的翘楚是缥缈城的明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夜渊鸿远比夜星辰有才华掌管这个豪族可那只是他们的想法,夜家权利的继承就是如此不尽人情当代家主的正室妻子的长子继承权利,夜渊鸿不论多么杰出,他是家主侧室的儿子,只能算是分家可他从未抱怨过,或者说他抱怨过,已经接受这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夜渊鸿掉转马头,来到底着头的夜星辰身前翻身下马,也低头看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刚十八岁的他身材高大强壮,站在瘦弱的弟弟面前,像父亲和儿子般他蹲下身,伸手捧着弟弟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脸,柔和得笑着为他拭去泪痕刚才的冷漠绝决不复存在,像最温暖的春天 “星辰不哭,你不是废物,你是家族未来的主人啊”夜渊鸿笑着说“哥哥已经教训过他了”他看着弟弟,觉得那张脸只有神才有资格拥有他这么拥护这个所有人眼中都觉得没用的弟弟是有原因的 他记得十年前,父亲娶了一个绝顶美貌的女人那女人一出现,仿佛一轮盈月升起,整个星空都暗淡下来帝都的名门贵族都以为父亲只是纳一名侧室,没想到父亲当天就宣布废除他的母亲,凌云瑶的正室之名,改立这个女人为正室同时,也宣布废已经8岁的夜渊鸿家族继承人之位夜家未来的主人,将是这个女人的长子而他,以后只能算是分家弟子 这一决定令整个帝都震动,表现最激愤的就是凌家凌家的家主是朝中左丞相凌风烈,也是凌国国主他气势汹汹的带人来夜家,责问夜云天为何如此对他女儿在名门贵族中,从正室降为侧室,这是很另女方丢脸的事令凌风烈愤慨的还有一层原因他是野心家,他嫁女到夜家也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已是帝国左承相,夜家是世袭的大将军,控制所有军队,凌家与夜家几乎瓜分了帝国的文武权利但他还不满足,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权倾朝野,军权和行政权都归于凌家,而皇权将作为他间接控制这个国家的傀儡。 为此,他不惜嫁女。只要他的外孙夜渊鸿继承家主职位,等若他的计划成功。可如今女儿被谪为侧室,连带着外孙的家族继承人之位被废除。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怎能不让他震惊? 夜明山的态度更加耐人寻味,他面对怒气滔天的岳丈大人,不温不火地说,只是想让未来的家族继承人拥有最强的体质,拥有能凌驾众生的能力。 凌风烈指着他大骂,你以为你娶得女人是天上的神吗?种马如果是一匹驽马,母马再怎么换也生不出好马驹子。一向儒雅温和的凌风烈暴怒得口不择言,连带着女儿一同大骂。 将相不和,于国不利。最终这场风波由皇族出面压下。皇帝在两位重臣之间翰旋。但他们之间的嫌隙随时间的推移有增无减,不仅是因为颜面,还有凌风烈对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那深深的悲愤。这也是赤那思族入侵,以夜明山为首的武将主战,以凌风烈为首的文臣主和,意见难以统一的根本原因。掌握国家最高军事权利与掌握国家最高行政权的首脑之间积怨太深,以至于梦阳国面临灭顶之灾。更引发了后来林夕皇帝继位后,针对军权与行政权的一系列变革。 可笑的是,夜明山与新任正室的儿子并没有什么最强的体质,凌驾众生的能力,这个叫夜星辰的男孩孱弱得连刀都举不起来。对于以武立族的夜家来说,这难免令人诟笑。在众人看来,夜明山这一步棋似乎错的离谱,既得罪了朝中左丞相,又要把家族权利交给一个废物儿子,以至于几大分家都对夜明山的头脑产生怀疑,觉得他被那个女人——倾国倾城的美貌迷了心窍。只是夜明山从不在意这些闲言秽语,他把这个儿子当做掌上明珠,悉心培养。 夜渊鸿也怨恨过父亲,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被远不如自己的弟弟生生剥夺,换了谁心里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是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弟弟。只是后来他了解一切后,才心甘情愿地将夜星辰奉为家族继承人。 当弟弟夜星辰出生,并被立为夜国世子后,父亲拍着他的肩问:“很不甘心是不是?” “嗯”。年幼的他赌气地说“大家都说我连一个废物都不如,说我什么都不行”! “你也觉得你弟弟没用?”夜明山扬起锋利如刀的眉毛,一脸怪笑地问。 “才不是,不论马术,刀术,射术,披甲冲锋,我都是夜家年轻一代中最强的” 夜明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对于以武立族的夜家来说,身体的强壮是根本。在这一点上,夜星辰远不如夜渊鸿。但他知道,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武力,不是人为能掌控的,这种至强的力量甚至连想一想都是亵渎。而他,就要把这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收到夜家麾下。 “我的孩子,你觉得人能达到的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最能撼人心魂,让人如同蝼蚁般不堪的力量是什么?”夜明山换了一个语气问道,近乎虔诚的崇敬。以他梦阳国大将军的权势,竟也有要崇拜的存在。 “嗯,应该是最强重骑兵赤那思族轰烈骑吧!他们从高处居高临下的狼潮冲锋,”幼小的他想想那野蛮的草原人挥舞着五尺多长的斩马刀,骑在把梦阳国本地马种比的像一匹驴子的骏马上,嘶吼着,戾啸着,用重骑兵轰轰烈烈的气势碾过一切阻挡,只觉得这就是最伟大的力量。 夜明山听了儿子的话,摇头笑了笑,说:“孩子,你还无法理解。这世间最可怕,最强大的力量,是咒术。掌握咒术的人,抬手间翻云覆雨,天崩地裂,甚至能超脱世间,永生不死。一名咒术师足以对抗一支万人队,与之相比,普通的军力算什么?赤那思族的狼潮冲锋又算什么?”夜明山一脸憧憬向往地说道。 “可是父亲,据儿子所知,世间最后一支咒术师血脉在三百年前就被我梦阳朝开国皇帝万俟流年率军剿灭,从那时起,再无咒术师踪迹”夜渊鸿说道,突然仿佛有所顿悟,压低声音小心问道:“难道,新王后是咒术师?“ 夜明山笑着点点头,说:“白颜的血统甚至比当朝皇帝还要高贵。她是咒术师一脉最后的女神。我要用联姻把咒术师的血脉并入我夜家。我要让我的儿子,拥有咒术师永垂不朽的力量” 夜渊鸿明了了,难怪那个女人不喜欢笑。与她而言,凡尘间又有什么值得她倾城一笑?流落凡间的女神又怎会为俗人动容。可是,一想到她冷如冰霜的面容,幼小的夜渊鸿心底里就涌出一股寒气。也许,强留下如此高傲的女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问道:“父亲,您和王后之间有爱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父亲当时怅然若失,一脸苦笑的样子:“爱?我怎么有资格对她说爱?我身为夜国国主,梦阳王朝镇天大将军,可我还是在那个女人面前什么都不算啊。她就是行走在云端的神,我只是有幸能近距离一睹神容颜的凡人啊!我怎么敢奢求神的爱?孩子,记住,神没有怜悯,没有爱,他们的胸膛里,不是跳动的心脏,而是冰冷的毒蛇啊!” “孩子,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作为夜家的男儿,我们必须学会承受。父亲承受了你外公,当朝左丞相凌风列的压力,承受了满朝文武的流言蜚语,只是为了能强化我们夜家的血脉,而你也要承受这失望,沮丧,甚至不甘愤怒。只有如此,我夜国的蔚蓝风信子才能常开不败。”说着,他蹲下身来,手扶在夜渊鸿肩上,凝声问道:“你弟弟身体将会十分孱弱,在他体内咒术的力量觉醒前,你都要保护好他,甚至为他去死,你能做到吗?” 夜渊鸿望着父亲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子夜星辰的寒光在闪烁。他从没有觉得父亲给了他如此大的责任,父亲扶在他肩头的手如山岳般沉重。他深吸一口气,胸前衣襟上的蔚蓝风信子随着他起伏的胸膛跳动着,声音铿锵坚决地说:“我会用我的一切保护好星辰,甚至是生命!” 父亲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满脸柔和,笑着看他的长子。那时候才六岁的夜渊鸿已经感觉到父亲更爱的是这个叫白颜的女人的儿子。只是他不能抱怨,不能失落,如万古不移的礁石般守护这个孱弱的弟弟。 转眼间十二年飞逝而过。如今十八岁的夜渊鸿已经身披鱼鳞细甲,骑着高大的赤电马随父亲并肩作战。他捧着夜星辰精致的脸,柔和的为他拭去眼泪。“长得真像那个女人啊。”夜渊鸿暗叹道。 “哥哥,我不是废物——”夜星辰哽咽着说,瘦小的身躯颤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不要哭,星辰,你今年才十二岁啊,等你成人礼后,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你是梦阳朝夜国的世子,未来夜国国主,要接替父亲成为十万轻甲步旅的统帅,王朝的镇天大将军。那时候,如果谁再说你是废物,你就砍下他的头颅,让他血溅十步。我们夜家的男儿不是谁都能用那卑贱的口就能评头论足的。”夜渊鸿说这话时依旧是温暖地笑着,语气中浓浓的杀机却像毒药般晕开,明朗的笑容透出一股邪气,初秋的天地间仿佛都因他多了一股萧瑟。 夜渊鸿最后拥抱了弟弟下,然后翻身上马,身后的大麾随风翻卷,在钢铁铠甲的武装下威严得像天神派来的神将。他牵动赤电马的笼头,纵马向夜国校场奔去。只留下一个令所有人向往的背影供人缅怀。 夜星辰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兄长,在他童年的印象中,除了父亲与母亲,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哥哥了。每当他们两双黑眼眸对视时,他都会升腾起一股温暖的感觉,好像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危险了。这个夜家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在父亲忙于国政时,更多的为他填补了哪些空白。只是再也回不到曾经了。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下失去了这个挚爱的哥哥。 正文 第2章 赤那思 梦阳王朝北部,金佛关。 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像毫无瑕疵的水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秋麦成熟的沁甜气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的诱惑力无与伦比。赤那思族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端坐在高大骏健的马背上,鼻翼轻轻张动着,贪婪地将秋麦的香甜气息收拢进腹腔。身着未经硝制的狼皮甲,一根根狼毫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黝黑的面容平静坦然,碧蓝色的眼睛迷离空旷,像最纯净的天空。这让他威严的样子倒有几分游吟诗人的感觉。 “这就是南方的沃土啊!麦子长得比秋草还高!”君王将斑白的长发拢到脑后,任其随风飘荡。他挥挥手,道:“传我令,所有武士三人一排,沿单路行军,不得肆意纵马践踏麦田。违令者斩。” “是”。一名黑甲武士纵马回撤,像后方大部队奔去。 “父王,儿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麦子!”一名脸庞红润,同样穿着狼皮甲的少年武士兴奋地说:“比咱们草原上的燕麦还要高很多!” “苏日勒和克,我的儿子!我这也是第二次走出草原来到这里!上一次来时,还是三十年前我是王子时候,我的父亲带着我,就像现在我带着你一样。荒和山脉把极北草原与南域分割开,一道山岭的南北就是乐园与地狱的差距啊。”君王的眼睛像饱足的狼一样微微眯起,笑着说道。 “父王,儿子不明白,这里的麦子这么多,可以磨成多少面粉啊,这里的土壤肯定很肥沃。为什么我们不能将牛羊赶到这里来放牧?儿子在夏天大旱中看到很多牛羊还有牧民都渴死了,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放牧?”苏日勒和克用牛皮靴踢了踢马腹,让自己的马与父亲的马齐头并进。他们身后还有一百多名鳞甲铮铮的武士。铁甲下的面容冷酷沉着,眼睛闪着比马鞍旁的斩马刀还要雪亮的光。 “呵呵,我的儿子。荒和山脉以南是一个叫梦阳的地方,那里的皇帝可是很小气的。他们的皇帝都狡猾得像狐狸,那里愿意把这么肥沃的土地交给我们放牧。南方人都贪婪狡猾,你看,这里的麦子都是今第三季了,他们连土地都要这样榨取,不给一点歇气的时间,更何况咱们这些被叫做蛮子的草原人?每年从南方来的商人也是如此,从我们的草原上搜刮皮毛黄金,开价时狮子大开口,交易时眼尖得像天上的隼,生怕不能得到更多的财富。贪婪的南方人那里会给我们这些蛮族人活命的机会?”君王的语气渐冷,他想起小时候食物不够吃时,自己母亲被饿死的惨状。他贵为赤那思族的君王,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领袖,并不像南方的贵族高高在上,光鲜艳丽。抛开君王这个头衔,就是一个普通的牧民,看到族人挨饿受苦,他也不好受。 “那我们这一次征战是不是要打下这片土地?强迫梦阳把这一片土地划给我们赤那思?”苏日勒和克握紧马缰绳,像小狼一样狠狠地说。 “哈哈,少汗的野心比狼还大!”一名蓄着络腮胡的中年武士笑道,其他武士也随声大笑。 “儿子说错了什么吗?”苏日勒和克不明就里,只能略显尴尬地挠挠头。 君王也笑了,不是嘲讽之色,眼睛深处有着淡淡的赞赏。他乐呵呵地说:“让苏和将军给你解释吧!” 苏和。赛罕是草原最强铁骑轰烈骑的将军。他刀法一绝,可徒手博狼,甚至敢骑暴烈的儿马子。一脸络腮胡子下是草原牧民典型的红色面庞。与其说是将军,更不如说他像个烤肉串的师傅。 “是,君王”苏和恭敬道。“少汗有所不知,梦阳王朝有五大诸侯国,都为梦阳王朝开国皇帝万俟流年在三百年前分封的,传承至今。其中以夜国最为强势,夜国国主夜明山为梦阳镇天大将军,一代名将,其手下握有十万轻甲步旅,可布出绝世枪阵。枪阵之威甚至可与咱们草原最强铁骑轰烈骑争锋。仅仅是夜国,就算举我族全部兵力都不敢说必胜,更何况还有其他四大诸侯国虎视眈眈?所以刚才少汗的话,还是收回吧,等少汗长成一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那样的大英雄,属下再率领轰烈铁骑跟随少汗纵马踏破梦阳的城关。” 卓力格图。赤那思是赤那思族百年前的一位英雄,他一生战功赫赫,令南方闻风丧胆的蛮族轰烈铁骑就是他创建的。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一度率兵打到梦阳王朝帝都缥缈城,强迫当时的梦阳安阳皇帝签下协约,尊赤那思为上国,年年供奉五十万镒黄金,无数丝绸茶叶,纸张,杂货还有女人。在卓力格图的领导下,赤那思族近百万族人真正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直到卓力格图老死,梦阳国力逐渐恢复,才撕毁协议,两国重新对立。但卓力格图无疑是整个草原上的英雄,梦阳甚至是梵阳王朝都不愿谈起的恶魔。直到百年后的今天,牧民们放牧时在马背上弹奏马头琴时,都是在歌颂卓力格图。赤那思。草原上的战神。 “孩子,我们这一次出兵的目的是抢下足够多的粮食。夏天久旱冬必雪,今年的白毛风肯定要来的早,也会比往年更猛烈。到冬天白毛风一过,草原上就是两尺厚的雪,草全被埋在雪下面,等秋天囤的秋草吃完,牛羊就得饿死,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可草原太贫瘠,只能养活那么多人,不出来抢怎么活下去?粮食不够吃时肯定又会内乱,十几个部落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奴隶。与其大家自己内斗不如团结起来一起抢南方人,大家都能活命。”君王说着说着竟有些悲凉起来,草原上的人啊,为什么不能活的像南方人那样轻松?他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默念着:“长生天啊,保佑你的孩子们!” 苏日勒和克沉默了,草原上现在的状况他很清楚。今年夏天的干旱五十年一遇,不少草场连囤积的秋草都打不出来。想起南方来的肥胖商人眯着小眼睛榨取他们每一毫黄金,贪婪索取,心里就难以抑制愤怒。这次出征也是父亲和几大部落首领商定的结果,轰烈骑八万多骑兵全部出动,甚至每一家牧民都派了男人参战,总兵力达十八万,这已经是赤那思族近六分之一的人口。这股力量足以摧毁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可这些钢铁盔甲武装的武士归根结底只是穷苦的牧民,他们没有野心,只想让族人过上好日子,跟随君王离开熟悉的草原,将血泼洒开,咆哮着,嘶吼着,如野兽般厮杀,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南方贪婪的皇帝征战是为了野心,为了权术。赤那思族拥有最强的重骑兵,征战只是为了活下去。谁对谁错?苏日勒和克年轻的脑瓜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想法,也如父亲那样抬头看着无暇的天空,轻声道:“长生天” 轰烈骑将领苏和道:“君王,再五十里就是金佛关了,过了金佛关就是临水郡,我们是不是加紧行军?” “不,就这样慢慢赶路”君王挺直了腰杆,说:“让武士们多看一看梦阳的风景吧,毕竟草原上除了草就是沙石。看完了金色的麦田,就该看鲜红的血了。”他粗壮的脖子转过来,眼睛陡然间精光爆射,看向苏和将军,说:“贪婪的梦阳人估计已经知道北方的狼来了,就让他们等待吧,等待吧。临死前的等待最漫长,最锥心。也该让那些可怜的狐狸颤抖着等待狼吻从脖颈处咬下了” 苏和在君王锋利的眼神中读出一股危险的讯号,他连忙躲开君王的目光,那种鹰一样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猎物。他抚了抚马鞍旁的刀,这才觉得安心些。再回首看了看金黄的麦田,暗暗叹道:“也该看血了!” 夜国校场。 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站在祭天台上,将腰间的湛泸剑抽出来,凝视光亮如镜的剑身。这是梦阳王朝开国皇帝万俟流年分封诸侯时,赐给夜国的宝剑,一直传承至今。“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只眼睛。这把通体黑色浑然无迹的长剑让人感到的不是它的锋利,而是它的宽厚和慈祥。它就象上苍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湛泸剑是一把仁道之剑。 夜明山看到明亮的剑身上照应出自己的容貌,锋利入鬓的眉毛皱成一团。华贵的湛泸剑就像现在积弱的梦阳,看似强大锐利。实则不堪一击。如今比狼还凶残的赤那思族近二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南下征战,臃肿的梦阳皇室又该怎样面对?皇室一代不如一代,当朝神罗皇帝年逾六旬,已经没有心力奋起一战。夜明山不由得想到一只肥羊被狼群围住,陷入囹圄,没错,现在的梦阳就是一只肥羊。 “父亲,儿子愿为您分忧解难。”夜渊鸿说道。看到父亲紧缩的眉头,不由得心中一紧。父亲太累了啊。身为夜国国主,梦阳镇天大将军,整日在朝中勾心斗角,谁人不累? “狼来了,羊会怎么办?”夜明山问道。 “父亲是担心赤那思族?儿臣以为大可不必担心那群蛮子,我梦阳幅员万里,国力强盛,更有凌风烈和父亲这样的旷世忠臣为辅。皇帝更是让父亲掌管十万轻甲步旅,以我梦阳轻甲步旅为刃,再以帝国丰厚底蕴为依仗,大可将蛮子重新赶到荒和山脉以北去。”夜渊鸿不假思索的说。 夜明山看了看他的长子,没有说话。只是屈起左手中指在剑脊处弹了一下,剑一阵铮鸣声清脆悦耳,宛如仙乐。许久,剑身才停止颤抖,在他的一弹之力竟在剑身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凹痕。许久,他才哀叹道:“你轻敌了!” 仅仅四字,却满是悲悯之意。夜渊鸿如遭雷殛,像湛泸剑一样颤抖片刻,不过立刻又稳住身形。父亲语气中的悲悯,更像是失望,一直以来夜渊鸿都在努力让父亲能认同他。不论是剑术,骑术射术,还是经纶诗赋都要做到极致,为的是让父亲能更多的关注他。尽管他被誉为夜国年轻一代的翘楚,甚至帝都都有无数名媛都仰慕他。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够。没有什么比父亲这样失望的语气更令他难受的了。他低下头,说道:“儿臣知错!” “不,你没错!我反倒希望皇室能有你这样轻狂又霸道的气势。”也许是感觉到儿子心中的不安,夜明山的目光柔和了很多:“万俟家一代不如一代啊!” “啊?父亲,您。。。。。。。。”夜渊鸿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虽然父亲贵为一国之主,可夜国毕竟是梦阳的诸侯国,要拱卫梦阳皇室,以万俟家为尊。父亲这句话无异于叛逆,若传到缥缈城皇族耳中,难免又是一场风波。 “皇帝老了,没有心力奋起一战,而今又重病在榻,不理朝政,朝廷政务基本都是左丞相凌风烈在负责。从我国斥候探到赤那思族大军翻过荒和山脉到敌军行军至帝国门户金佛关,已有二十天之久,我多次上书说将兵力推至金佛关,得到的指令仅仅是四字‘静观其变’。哼,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倒不如说是软弱畏战。如果‘静观其变’是凌风烈的意思,那还不足以让我头痛,就怕是皇帝心里软弱,想息事宁人。如果是这样,我这个作臣子的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名分上我是一方诸侯,你外公凌风烈的话我可以不当一回事,可违抗皇帝的话,就会把我夜家推向风口浪尖,众矢之的。”夜明山语气渐冷,依旧保持平和地说。 “那我们把军队先开到金佛关,再向帝都禀明,也不可以吗?您是镇天大将军,有权调动整个帝国的兵力,甚至可以将别的诸侯国的军队调来。我们来不及再等皇室的应允,敌军应该已经快到金佛关了。”夜渊鸿说道。 “你还是把政治想得太简单了。”夜明山将湛泸剑收回鞘中,说道:“自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赐予夜家可任意调集军队的特权这三百年间,你知道不经皇室允许调动军队的次数有几次?一次都没有。尽管这是开国皇帝下放的特权,尽管夜国已经是超然的存在,可随意调动军队的牵连太大。单不说皇室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仅是凌国,申国,秋月国,梁国国主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寝食难安的威胁。这个权利起的是一个威慑作用,以夜国强大的兵力威慑其他四大诸侯国,以四大诸侯国监视夜国,皇族在缥缈城统筹帷幄。你没注意到吗?其他四大诸侯国的总兵力加起来是十四万,而我夜国轻甲步旅就达到十万。不得不说,开国皇帝的智慧如神似妖,五大诸侯国相互牵制拱卫皇室的格局保持了三百年,依旧有效。”夜明山转过身,像老师一样细细分析着,他希望他的长子也能洞察帝国的格局。因为他迟早会老去,权利会移交给年轻人,若是太天真,夜国难免会处于劣势。 “那就任由赤那思族突破金佛关?若金佛关挡不住他们,那敌人的军队将再无阻拦,赤那思族的轰烈骑会像碾子一样碾过人口重镇,洗劫,屠杀,淫辱,焚烧。难道就任由这样的事发生?”夜渊鸿突然感到口很干,感到说话都无比艰难,仿佛这样暴虐的惨状就发生在他眼前。让他冰冷僵硬,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难以承受之重。 夜明山笑了笑,淡淡地说:“孩子,你还是心太软。不死人,不见血,帝都那群韬光养晦的文臣是不会有所震动的。只要刀还没有架到他们脖子上,他们都不会在意。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着急?我迫切希望赤那思族再出一个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那种神魔一样的人物,好好压一压他们那可笑的贵气。帝国积弱太久,再不输点狼血,就该全变成羊了。” “可是,父亲——” “不能理解是吗?没关系,等你的阅历足够多,心智足够强大时,你就会知道生与死,爱与恨,强与弱,谎言与至理,这些如同白昼与黑夜可又同为一体的事物之间的联系。你现在,还是太年轻。”夜明山直视着儿子的眼睛,嘴唇勾勒出一个平静如神祗的笑容,说道:“现在不要强迫自己想这些,心智不像剑术,马术这样可以练出来,只有你一年一年长大,阅历充实,看惯了大喜大悲,得到与失去,你自然就会变得沉静,就像子夜的星光,没有什么再值得你动容。” 夜渊鸿会想着父亲的话,低头思索着,没有说什么。父亲总是这么睿智,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伟岸恢弘?这就是自己十八岁与父亲四十岁的差距吗?他想象不到。 “来校场前,见过星辰吗?””夜明山问道。 听到这,夜渊鸿心猛地沉了一下。狠狠地说:“父亲,夜青山家的小子夜寒星骂星辰是废物,儿子用马鞭在他脸上抽了一鞭子。” 夜明山的面容一下子冷了起来,仿佛是极北冰原中的磐石。扣在湛泸剑镡的拇指将剑从鞘中推出三寸,冷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夜青山不会把你怎么样,他的儿子出言不逊,你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清楚,我才是夜国的主人。” 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慑人的气势倏然间又消失了,面容重归祥和,说:“估计,星辰又哭了吧!” 夜渊鸿苦笑一声。说:“嗯,哭的一塌糊涂。都十二岁了,还和个姑娘家一样,爱哭。” “呵呵,没关系,我夜国未来的人中之龙,迟早是要一飞冲天的,等他体内咒术的力量觉醒,我想,夜青山他们几大分家想哭都哭不出来!”夜明山丝毫不在意地说。他的小儿子有着怎样的力量他很清楚,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他抬头看向蔚蓝的天际,喃喃道:“我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必将常开不败。” 神罗二十九年秋,九月十三日。赤那思族穿过帝国门户金佛关,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关口,接着人口第三大郡临水郡惨遭屠戮。十三万草原人血洗了城阙,带走能找到的每一镒黄金,留下的是狼藉的尸体和浓浓地血腥味。整个梦阳王朝朝野震动,可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梦阳国依旧按兵不动,继续任由敌军向帝都推进。重病的神罗皇帝将决策权交给左丞相凌风烈和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文臣与武将之间的争论无休无止。就在他们毫无意义的争论中,一个又一个城阙被狼吻撕咬,帝国惨遭罹难。 正文 第3章 妖异男子 梦阳夜国都城,不夜城。 “星辰少爷,走吧,该回去了!”雍魁牵起夜星辰的手,向夜家府邸方向走去。夜星寒也已经被他的侍卫带走。这件事估计又要闹腾一阵子了,雍魁暗暗想到。不过他只是一个退伍的武士,主人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他操心,可星辰这样软弱的性格将来迟早要吃亏的。雍魁的妻子死的早,也没有孩子,他更多的把这个小主人当成自己的孩子。当然这只是他心里偷偷想想而已,他怎么有资格对这个孩子说爱?他注定要和他父亲一样成为夜国的国主,,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他更多的是喜欢这个孩子的乖巧懂事,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别的贵族孩子的骄纵。在战场上厮杀过的雍魁总能在这个孩子这里得到些许慰藉,那种温暖的关怀。 “星辰少爷,您不用在意刚才那些孩子的话。他们说您是废物,只是嫉妒您而已,就像一群乱吠的狗。您不必在意!”雍魁低沉的声音带着如父亲班的慈祥,宽慰道。 “我有什么值得他们嫉妒的?”夜星辰沮丧地说。“渊鸿大哥在我这么大时就能拉开四十斤的弓,我连斩马刀都挥不起来,难道他们嫉妒这个?” “呃————”雍魁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不知道国主为什么这么极力推崇夜星辰,每次见到国主提起这个小儿子,总觉得国主语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骄傲。国主可是一个很沉稳的人,可他总觉得国主在期待什么,他实在想不出来国主在期待什么。 “看吧,雍魁叔叔,你也说不出来了。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想要我放弃夜国世子的身份。大家都觉得渊鸿大哥比我有资格,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这个世子的位置是从哥哥那里抢来的。我都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夜星辰低着头说道,任由雍魁牵着向回走。 雍魁这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孩子太懂事了,有时候都让他觉得心疼。他连忙说:“少爷,别这样想。您是夜家的男子汉,夜国世子是你与生俱来的身份,您不用觉得歉谁的,天赐予你的荣耀,不是谁都能夺走。” 孩子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低头走着,他都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妈妈总说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包括你这样说也是在安慰我吧。”孩子略带赌气地声音满是沮丧的音调。“渊鸿大哥跟着爸爸到校场去了,这下更没有人会搭理我!哥哥说会保护我道永远,我什么时候才能保护别人?’”” 猛然间,雍魁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就像被人用手扼住,满是窒息的晕眩感。他将夜星辰的手甩开,双手握住自己的脖子,脸色变成青紫色,他努力大口大口地吸气,可总不能连贯地呼吸。他无力的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星辰惊恐地跪在雍魁身旁,不知所措。他看向四周,大声呼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没有人来帮他,不夜城熙攘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过,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们,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武士倒下了。星辰突然发现,周围静的可怕,除了雍魁的喘息声和他的呼唤声,再没有什么声音了。那些路人明显在张嘴说话,可就是没有声音传过来,街旁叫卖的小贩手里挥舞着自己的商品扯直了嗓子叫卖,却听不到在叫卖什么。“怎么会这样?”他伸手想拉扯旁边一个路人寻求帮助,可自己的手就像穿过一片雾气一样从那人的体内穿过,路人没有丝毫察觉。“到底怎么回事?”星辰恐惧的喊道。他的声音回响了片刻散去了,只有雍魁嘶哑的喘息声。雍魁的眼珠已经微微暴起,紫青色的脸庞诡异又可怕。 星辰抬起头,目光与一个人对上了。他出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能看到他们了。他看着那个人叫道:“请帮帮我们——” 那个人身材瘦高,穿着腥红色的长袍,袍子将他的身体紧裹着勾勒出如剑一样挺拔的轮廓。他面色白皙,眼睛又细又长,微微翘起的眼角让他看起来正在微笑,可薄薄的嘴角扯出的笑容分明是嘲讽之色。他没有穿靴子,光着脚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不,不对。星辰突然发现那人的脚离地面有好几寸距离。他就这样踩着虚空一步一步走来,同样猩红色的长发在脑后飘荡着,没有风,可那头发舞动得张狂。 “你空有这样的血脉了!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片星空传来,空灵又缥缈。那人走到星辰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狭长的眼睛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星辰看着他,若不是他裸露着的胸膛平坦,肌肉轮廓分明,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是男人还是女人。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是说道:“请你救救他——” “你自己不能救吗?”他依旧妖异的笑着,定定地看着星辰。 “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没有没有人能看到听到我们。没有人能帮我——” 男人不笑了,他俊美异常的面容陡然间冷酷无比。他狭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暴戾的气息席卷而来:“难道咒术就没落到如此地步?你体内流淌着这么纯净的血脉,却连这么低级的幻术都解不开?”猩红的长发舞动得更加猛烈了,暴张的眼睛状若疯狂。“难道从一开始你都没有发现自己走进了幻术中?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幻术?”他屈起右手食指,结出一个手印,轻轻挥了挥手,周围的场景幻化了,来来往往的人流,叫卖的商贩,街道两旁的店铺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微红的枫林,而不夜城在遥远的后方。夜星辰认出来了,这是不夜城北郊的乌啼枫林。 男子再次挥了挥手,解除了雍魁身上的禁制。雍魁匍匐在地上,总算能顺畅地呼吸,接着他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这个幻术从你那个哥哥离开后就加持道你们身上,你以为你在城市的街道中走路,其实你已经被幻术引到了城外。我故意留下一个破绽,时间。你难道没有发现回家的时间比平时要长?这么明显的破绽,你看不出来?那个武士被我加持了虚空禁锢术,算是低级的咒术,你也束手无策吗?”妖异男子低垂着眼看着脸上挂满泪花的夜星辰,满是鄙夷的神情。他的声音不再那么缥缈空灵,反倒像离群的野狼般低沉嘶哑:“我一直在找我的同类,一直找啊找,终于发现你的气息,不会有错的,你体内咒术师的血脉比我的还要强。可你怎么连这么低级的幻术都解不开?就你这样子还想保护别人,哭哭啼啼的软弱小孩,刚才你连你的武士都救不了,你还能救得了谁?” 没错啊。夜星辰黯然的想,刚才雍魁都快死了,可我除了大喊大叫再什么都做不了。他抬起手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直视妖异男子状若癫狂的眼睛,泪模糊了他的眼,眼前这个妖异的男子像远古的图腾般威严伟岸。他只能痴痴的看着这个人,仿佛只有这个人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他迷迷蒙蒙得想起夜渊鸿大哥,父亲,还有母亲,想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想起从小到大的经历,那些人,那些事突如其来的从脑海深处跳出来,有的甚至他都遗忘了好久,可就像不用思考般的跳到他眼前。他只觉得以前自己认识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毫无意义,只有今天见到的这个妖异的男人才是值得铭记的唯一。 直到他的母亲的影迹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时,那种迷茫的,不用思考的感觉才消失。妖异男子大叫一声,声音凄离得像折翅的鹰。他的声音在萧瑟的枫林中回响着,像一首难解难分的安魂歌,可那苦痛之情谁都能听出来。 许久,男子才平静下来,他再次看着瘦弱的孩子,眼睛重新变得细长明亮,仔细的端详着孩子精致得宛若一触即碎的薄胎青釉瓷器般的脸庞。“真像啊!”他的声音柔然温婉地说,“你长得真像你妈妈!”就在刚才,他对这个孩子使用了摄魂之术,直接从孩子脑海中读取记忆。竟然发现了那个找寻了不知多少春秋的女人。“她竟然会嫁给凡人?难道凡间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能为她打下整个天下,那么我就要重新夺回天下,迎接你回归。!”男子暗暗想到,修长白皙的手握成了拳头,骨节响动,宛如崩雷。 男子蹲下身,用手托着孩子的下巴,微笑着说,“原来你的血脉还没有觉醒啊!没关系,在你的咒术师血脉觉醒前,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还有,在觉醒之前,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血统,否则,就是杀身之祸,明白吗?” “嗯。”夜星辰畏惧得点点头。 男子站了起来,高挑的他与瘦弱的男孩四目相对,像是神与凡人的对望。他猩红的瞳孔与孩子漆黑得像星空般的眸子对视着,像隔着遥远的时空静静得守望。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再次与那个女神的孩子对视时,孩子已经是整个世界的一方帝王,而他却像阶下囚般祈求孩子的原谅。只是命运的轨迹早已被上天的神写就,而每一个人只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无法回头。 男子再次笑了笑,笑得真挚明亮。他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梦梵。”接着化为一道红光,向遥远的天际飞去。 夜星辰呆呆的看着男子飞走,“这是神吗?”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在梦境中。在他下一次遇到那个身着猩红长袍的男子前,他都以为自己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是在梦中。从夜渊鸿抽了夜星寒以马鞭后,他都是在做梦,梦中有一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男子,在乌啼枫林里对他说着奇怪的话。因为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雍魁不记得他们怎么从不夜城走到北郊的乌啼枫林,也不记得自己难以呼吸差点死掉。星辰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言,这样慢慢淡忘。直到他再次见到那个妖冶的男子,再回想起他们第一次的相见,只觉得那像极了一个命运的指引,一个灵犀一照的预言。 正文 第4章 三皇子 梦阳,帝都缥缈城,紫銮殿。 “禀三皇子,赤那思族轰烈骑已推进至临水郡,若临水郡不支被攻陷,敌军铁骑推进至帝都只需十五日。”一名黑衣斥候单膝跪在恢弘的云母石地面上,双手抱拳,恭敬道。 穿着雍容的绣金广袖长袍的三皇子万俟君长叹一口气,他从大殿最高处的王座上起身,沿雕着威严的饕餮兽纹的白玉石阶走下来,手扶着两人合抱粗的紫金琉璃龙纹柱,目光无限悲悯的看着铁青色的夜幕。漫天星辰寂寥的闪着清冷的光,月亮和星空的光辉穿过大殿穹顶,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上一层水银般的光晕,看起来圣洁又美好。陡然间,他的手握成拳头,狠狠的砸在冰冷的柱子上。一瞬间,强烈的痛楚席卷而来,像是一把把灼烫的刀,从拳头一路割下来,沿着经脉,直抵心脏。与其说是手痛,可心中的悲痛更甚。血从拳上的伤口处缓缓淌出,沸沸扬扬地泼洒而开。 两名宫人慌跑来,细声道:“殿下,——殿下要保重身体啊!” “保重身体?”万俟君冷声道“你们这群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废物。”他看向斥候,问道:“那群蛮子如何处理降兵和百姓的?” “屠城。男子高过马刀者皆杀,年轻貌美的女人和小孩留作奴隶!”斥候的声音如机括般沉稳有力,仿佛这残忍的是与他无关。 “听到没有?”万俟君冷冽的眼睛流转出慑人的光,死死地盯着两名唯唯诺诺的宫人,“我梦阳的子民在被人杀戮,我恨不能挽救他们于水火,这点小痛不能缓我心中万分之一愧疚。你们这些废物又怎会理解?” 宫人慌忙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再说话。缥缈城皇宫的四位皇子中,只有这位三皇子有这样让人窒息的气势。太子万俟昌隆,好书画诗赋,待人温和,却帝王之气中欠。二皇子万俟鸿运流连女色,在帝都声名远扬,有辱皇族之风。四皇子万俟泽瑞年方十六,还在跟随太子太傅研修经纶礼法,皇族典籍,未显锋芒。只有这个三皇子万俟君凌厉如刀,霸气如虎,年轻而血勇,傲气而骨铮。帝都之人谈起皇族四子,必先提及三皇子万俟君,足以见其威势。 “王朝存亡之际,夜国镇天大将军何在?他那十万轻甲步旅在干什么?申,南梁,秋月守着他们的兵马又在干什么?太子手中的几万羽林禁卫军在干什么?就看着蛮子随便杀人吗?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万俟君看向另一人,他的老师,前左丞相李胜雄。 李胜雄年逾六十五,乃一代忠君之臣。他在职期间,推动帝国进行一系列商业变革,开两郡商会,主营海盐和丝织。此举让梦阳十数年间积累了令人眼红的财富,且李胜雄改革税法,梦阳国民的生活富足又美好。对于这位老师,万俟君也是满心尊敬。 “三殿下,目前朝中分为两派,武将主战,文臣主和。今陛下重病,群臣无首,文臣与武将意见难以统一,此乃关键。只是主和的文臣一派以左丞相凌国国主凌风烈为首,主战的武将以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为首,要让这两人站在同一阵线上,难,难,难!”李胜雄连说三个‘难’字。“前几日上朝时,两派争执不下,几欲刀戈相见,若非羽林禁军来得及时,恐怕文臣们都已经血溅朝堂了。” “我也觉得文臣当全部杀掉!”万俟君声色凌然道。紧咬的牙关让他刚毅的面容有几分戾气。猛然间,他仿佛察觉到什么,看向前方束手而立的李胜雄,忙拱手道:“老师请恕学生出言不逊!” “罢了罢了!”李胜雄摆摆手道,他苍老的声音在喉咙里有些沙哑。这位老臣看到梦阳如此不堪也是有心无力。他以经卸去左丞相之职,并没有实权,能做的也只是在朝堂之上靠在位时留下的声望说几句“以子民为重”。可这话很快就被文臣与武将的争执声淹没,显得无比苍白无力。他并不在意万俟君出言不逊,作为师长,他太了解这个学生了。这个与众不同的三皇子有着炽烈的爱心。他爱梦阳,爱每一个子民。这个从小失去母亲,失去身为梦阳皇帝的父亲关爱,受到兄长排挤的皇子对这个国家的爱无比浓烈深沉。这让他都隐隐不安,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太强烈的爱反而让人难以承受。 “老师,您主战还是主和?”万俟君拉紧了肩上的大麾。梦阳的初秋夜晚凉意沁骨,尤其是帝都缥缈城,地处湿润洼地,水汽较盛,是故有‘缥缈’之称,更显阴寒。 “和!”李胜雄不假思索道。“今陛下病重在榻,群臣心中惶惶不安,且太子有逼宫篡位之嫌,此时实在不宜举国之战。” “哦?万俟昌隆等及了吗?父皇眼看活不成了,父皇死后,皇位自然就是他这个太子的,这么着急得夺位啊!”万俟君桀傲地笑了笑,满脸不屑之色。 “不是太子着急,是太子怕二皇子和殿下着急夺位。今帝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在野心家眼中正是翻身上位的好时机。太子的位置也不稳啊,他现在比谁都着急,着急陛下还不死,又着急陛下真的驾崩自己又掌握不了局面。左丞相凌风烈也是奸诈狡猾之辈,他坚持主和也是为了暂时让局势在文官手里掌控,若是支持一战,无疑,武将将接管帝国权利。他怕镇天大将军得权后威胁到他,毕竟当年大将军废除他女儿凌云瑶的正室之位,闹得太大了。至于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绝世名将’的称谓他当之无愧,老臣以为,三皇子有必要拉拢镇天大将军。”李胜雄的头脑绝对称得上‘胜雄’二字。尽管已经离开左丞相之位多年,可帝国一毫一厘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时他对帝国局势分析无比透彻,尤其是他最后那句建议,让万俟君眼前一亮。 “如今局势不甚明朗,若是奋起一战,谁也不知道帝国会走向何方。不要忘了,梦阳要面对的,不止是北方的赤那思,还有东方的梵阳王朝。梵阳王朝可比北方的狼群更可怕。所以,此时以不变应万变是乃上策。能避免战争最好,望三皇子能冷静面对局势变化”李胜雄躬身行礼道。 “那被杀的国民怎么办?他们在敌人刀下惨死,我们这些贵族掌权者就用他们的赋税内斗?不发一兵一卒,眼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吗?”万俟君双手握成了拳头,凝视着他的老师,冷冷质问道。 “殿下,强者都有保护弱者的**,当强者骑在战马上,睨视前方,举着刀咆哮冲锋时,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战马正踩在弱者的尸骨上前行。有时候,不作为反而是一种保护。与其把我帝国男儿送到战场上,不如舍弃几郡人口以求大局安定,蛮子们只是来抢黄金粮食女人,若我梦阳以帝王之姿赐予蛮族人他们想要的,让他们感恩戴德,为我梦阳所用,此举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上策!而黄金粮食损失一些,对于我梦阳来说,不算什么”。 李胜雄突然发现万俟君的笑容如此怪异,嘴角扭出的笑容满是嘲讽之色,眼睛里的光在凄冷的月光下灼烫如火。他突然觉得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学生如此陌生,就像是另一个人格在他体内觉醒。他连忙转开目光,不再与那双灼烫的眼睛对视,好像怕被那火热灼伤似的。 “老师,请再次恕学生直言,您和深宫中那群废物没什么两样。”万俟君走到李胜雄身前,死死盯着老师的眼睛。“不作为?舍弃几郡人口以求安定?帝王之姿?我梦阳就像给蛮子上供称臣的下国,帝王之姿何在?”他几个问句都是咆哮而出,李胜雄的胡须都被万俟君暴怒的气息卷开。万俟君依然死死盯着他,在那暴烈的气息下,他甚至不敢将胡须整理好,就那样狼狈的被自己的学生盯着。 李胜雄呆住了,何曾几时,这个依着彬彬有礼的学生对他咆哮?何曾几时,这个学生用如此敌意的目光看自己?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了,好像一下子要老去。他目光黯淡了,默默的整理了下胡须,躬身行礼道:“老臣心智报复不及三皇子十之一二,难当殿下师长之职,望殿下能给予老臣自由身,允许老臣解帽归田。”话罢,李胜雄躬身再拜。然后转身离去,他苍老而略显佝偻的身躯在寂寥的月光下显得如此落寞瑟然。一代名臣黯然至此,难免令人心痛。 万俟君看着他略显蹒跚地离开紫銮殿,猛然间心里一阵悸痛。“老师——”他叫道,可李胜雄的身影已经融入黛青的夜色中,他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唤,或许老师就是听到也不会回头。这个教他政术礼法的老师,在他孤单时给他安慰的老师,一直在身边的老师,就这样在他的伤害下黯然离开。 “啊————”万俟君忍不住仰头大喊出来,声音苍凉悔恨,眼角竟然湿润起来。两名宫人在这样悲伤的喊叫声中如暴风雨中的扁舟摇摇晃晃。紫銮殿中凄厉的声音回响不绝,他的身影在月色中凄婉哀伤。就在这时,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夜幕中传来,“三皇子这样大喊大叫可有失皇族身份哦!” “谁?”万俟君冷声道,猛地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瘦高男子正一脸邪笑的看着他。 正文 第5章 苏醒 “你是什么人?”万俟君挺直身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鹰一样尖锐的目光直视着陌生的猩红长袍男子。但还是感到些许慌乱,这里可是梦阳的皇宫禁地啊,这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潜入宫中?他斜眼看了看挂在紫金龙纹柱上的剑,不动声色的向那里挪了挪。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的看着万俟君。他猩红色的长发在大殿中的雾气中萦绕流转,暗红色的瞳孔在夜色中荧光闪闪,更令人吃惊的是,男子**的双足竟凌空而立,悬浮在地面半尺之上。他向前走了几步,猩红的袍子像逆风的火焰飘荡在身后,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浮现出亮银色的光晕,男子低头看着万俟君,像俯视众生的神一般。 “三皇子殿下,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只是我迫切的想将我的一切奉献给三皇子和伟大的梦阳帝国,所以我走了很远的路,千里迢迢的赶到这里求见三皇子。”男子低头深鞠一躬,温文尔雅的说。 这下是万俟君俯视着他了,只是他看不到男子低垂头颅上是什么表情。但那恭敬的姿态很容易让人心头一松——谁不喜欢被敬仰的感觉?可万俟君决不是那样心智鲁莽的人,他绣金广袖袍下的身体紧绷着,像一把上紧弦的弓,隐在袖中的手搓指成刀,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他也笑了,不似男子那带着邪魅之气的笑容,而是皇族那与生俱来的雍容浅笑。声音低沉温和地说:“你要奉献你的一切给我?可你又拥有一切吗?” 男子挺身而立,缓缓落到地面上,平视着万俟君,说:“我没有名字,殿下可以叫我修罗。”他袒露的胸膛散发着炽烈的热气,配着他一身猩红色长袍,就像在燃烧般。“我说要奉献我的一切给您,自然会向您证明我的实力。可是我们要谈的是关乎帝国存亡的大事,是不是先让无关紧要的人离开呢?” 万俟君直视着那双充血的暗红瞳孔,仿佛要直看到这个自称‘修罗’的男子的心里。只是修罗狭长的眼睛笑得那么真挚安详,像面具一样的笑容让人无法看透。他转过头,对两名宫人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唯唯诺诺的鞠躬行礼,缓缓退下。 “修罗可是神话传说中掌管杀戮的邪神,你敢这样称呼自己,勇气可嘉。不过,取这个世人避讳的名字,不怕遭人诛杀吗?”万俟君坦然走到挂着剑的柱子旁,从容的卸下宝剑,配在腰间,左手很自然的搭在镶玲珑白玉的剑柄上,威严的看向修罗。 “邪神也是神,更何况还是掌管杀戮的呢?凡人愚昧,只会对自己无法逾越的力量躬身行礼,就像刚才我对三皇子行礼一样,哪里会有诛杀之心?既然如此,那些不如我们的人怎么说,怎么想,与我们又有何关系?就像绵羊再怎么哀号,都不会改变被狮子咬死的宿命,我们又何必放在心上?”修罗薄薄的嘴唇唇线分明,扭出的笑容在他那俊美异常的脸上竟有些勾魂夺魄的意蕴。他笑盈盈的看了一眼万俟君搭在剑上的手,沉着的说。 “哦?有意思。”万俟君也笑了,“不会有诛杀之心吗?” “噌————”,一抹寒光闪过,在月光下激射出明亮的光华。一瞬间,万俟君毫无征兆地出剑,剑如劈山之势,从修罗脖颈左侧斜砍而下,锁骨断裂的脆响在空旷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经修罗锁骨的阻隔,剑势一顿,剑锋却依然在万俟君的大力下割至心脏处。滚烫的鲜血飞溅数尺高。此时的万俟君一脸冷冽,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修罗,他并不信任。不过唯一令他惊奇的是,既然这个修罗能无声无息的潜入皇宫,那么避开他这一剑应该是闲庭信步的事,可没想到竟会斩中。 他再看到修罗的表情,彻底惊呆了。修罗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依旧是和煦的笑容。他退后几步,将剑抽出来,抖动剑身将血渍甩净,神色肃然的盯着修罗。 “呵呵,三皇子的剑术堪称一流,就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修罗说得淡然尔雅。此时他的左臂几乎整个被卸下来,只有左侧胸膛还有些皮肉将之与身躯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从伤口处看到跳动的心脏,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有少许鲜血从伤口动脉涌出,看起来森然又恐怖。 “我说过,会向三皇子证明我的实力,既然如此,请三皇子赏脸观看吧!”他微微晃了晃身躯,悬挂的左臂颤巍巍的抖动着。他仰起头,脊背后仰得像一张弓,月光将他精致的脸庞照亮了,接着,从他袒露的胸膛处浮现出一层红色的咒文,整个人萦绕着一层红色光晕。咒文从胸口处开始蔓延,直到爬满全身。左侧胸膛的巨大豁口在这光晕下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愈合,可以清晰地看到骨骼,筋脉,肌肉缓缓蠕动着,生长着。仅仅不足十息时间,巨大的创伤就愈合如初,红色光晕也渐渐暗淡下去。修罗挥动了下左臂,满意的笑了,说:“这在我掌握的力量中,只算是雕虫小技。” 万俟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已经猜到这个男子的身份。修罗的左臂完好如初,若非他左臂的衣袖被斩裂,还有地面上殷红的鲜血还散发着腥甜的味道,万俟君甚至都怀疑自己有没有斩中他。这个如妖似魔的男子,一定是传说中最神秘的咒术师。不过咒术师已经很少见,当世还存活着的咒术师不足双手之数。可每一个咒术师都有翻天覆地的力量,他们可以飞天入地,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可以令天地崩裂,星坠大地。这群人掌握着超越自然的巅峰力量,无法用世俗规律来衡量。难道自己真的碰上了一个咒术师? “三皇子,刚才我不是躲不开你的攻击。只是想表达我的诚意,我知道您还不信任我,想让别人相信自己的方法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对方,任由处置。我是一名咒术师,但我还不是最完美的,我依然有弱点——心脏。若心脏被破坏,我也会死。您刚才那一剑,已经割到我心脏了,再稍加一寸,我必死无疑。若真被三皇子杀死,我也不会后悔,毕竟,我已经经历了数百个春秋变幻,看惯生死轮回,只想再经历一下凡人纵横天下,兵戎交戈的的壮烈。能在一把钢铁锻造的利剑下授命,也算了了一个心愿!”修罗此时的神情无比坦诚,像是在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说话般,真挚的感情很自然的流露出来。那股邪气的张狂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庄严典雅的贵气。 万俟君冷冽的面容稍稍化开了,他将剑收回鞘中。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说道:“我刚才也不是真的想杀你,我以为你既然能安然潜入皇宫,那么躲开我这一剑也应该不是难事,没想到——” “三皇子不必这么说,我反倒欣赏三皇子刚才的杀伐果决。我诚心想辅佐三皇子上位,就如君臣一般,君王想让臣子死,臣子就不得违抗。我在下定决心来凡世前,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毕竟咒术师不是无敌的。”修罗躬身道。 “你为什么要辅佐我?为什么不去辅佐太子或是二皇子?他们在缥缈城拥有比我大得多的权势。你把宝押在我身上,估计要亏大了”万俟君斜倚在柱子上,剑眉下的眼睛精光闪动,好像要把修罗看穿一样。 “今梦阳外忧内患,皇帝病重,眼看驾崩,若要辅佐,只能从四位皇子中做出选择。我修罗倾世之才,又怎会栖居庸人篱下?太子万俟昌隆,二皇子万俟鸿运,皆庸才。四皇子年幼,难以堪当大任,唯有三皇子是可辅佐之人。且我身为咒术师,测字观命之术也有几分造诣。太子和二皇子,昌隆鸿运,只是盛世之景。可当今已是乱世,他们只能为盛世锦上添花,却不能在乱世力挽狂澜。而三皇子,单名一‘君’。君临天下之势已隐隐而出,不为盛世添锦绣,只求乱世定八荒。我自认为,您,三皇子,才是乱世中的霸主,值得我修罗交命相辅的帝王。”修罗的张狂又回来了,但万俟君已经不再抵触他的张狂,相反,他正低着头静静地沉思。修罗没有打搅他,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修罗对自己极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万俟君不是甘愿居人之下的人。 万俟君抬起头,目光闪烁迷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嘶哑,说道:“自从母后死后,再没有人这么肯定过我的价值了。万俟昌隆和万俟鸿运一直在排挤我,一直一直都想找机会除掉我,甚至连弟弟万俟泽瑞也看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那里做错了。我一直在畏缩,在躲避,我不和哥哥弟弟们争什么,把机会都让给他们,只想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紧张的关系,甚至没有发现我的野心都被消磨殆尽。”他扭头看着雕刻着饕餮兽纹的汉白玉石阶,看着那狰狞的,象征贪婪野心的饕餮,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笑得无比恣意,因大笑而曲扭的面容如饕餮兽纹般暴戾,张狂之势更甚。空旷的大殿回响着他压抑十几年的笑声,尖厉又张狂,这一刻,仿佛一个妖魔在万俟君体内苏醒,冲破他心中的枷锁,探出头来贪婪的闻着空气中的味道,那妖魔慢慢的膨胀开,充斥进万俟君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待笑声散去,修罗缓缓的单膝跪倒在地,低垂着头,沉声道:“陛下,决定了吗?” “嗯。”万俟君点点头,此时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压抑的太久,连我原本的梦想都快忘记了,我的梦阳,要靠我来守护。若不是你那一席话点醒我,恐怕一直都会这么浑浑噩噩,妄自菲薄————,等等,你刚叫我什么”万俟君的目光陡然间凌厉如刀,逼视着修罗。 “陛下。”修罗立起身来,直视着万俟君,轻声唤道。他暗红的瞳孔与万俟君戾气的眼睛对视住。这一刻,未来的林夕皇帝与未来的辅国大国师真正并肩站在一起,开创了一个让后人叹为观止的伟大王朝,却也掀开了历史中最血腥的一页。 “陛下,除了我的生命,我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我还有一句话,希望您能铭刻在心。”修罗说道,“杀之一人而为罪,杀之万人而为王。” 万俟君的身体僵了一下,眉宇间的神色更加凌厉,他穆然道的说:“先生的话,我自会谨记在心。” 正文 第6章 浸血的皇位传承 梦阳,帝都缥缈城,龙炎殿。 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黄金镶玉龙床上,一位老人斜倚在床背上,用华贵丝绸织造的袒衣在大殿明彻的火光下闪着亮光。老人身上盖着虎裘大麾,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安详之色。他双手交错在一起,抚着大拇指上戴着的亮银紫金扳指——梦阳皇族最高权力的象征。这位老人就是当今梦阳神罗皇帝,他昏暗的眼睛看着床边坐着的另一位老人,微笑着倾听着。 “陛下,您真的要把皇位传给太子吗?”老人看着他,花白的眉毛皱在一起。 “爱卿,你似乎情绪不太对!是不是皇宫有什么棘手的事?”皇帝轻咳一声,抚了抚胸口,却依旧是安详淡泊的神情。 “陛下,请恕臣下直言,传位于太子,帝国必毁!”这位老人赫然是刚从三皇子紫銮殿离开的李胜雄。他神色肃穆的说:“太子不是能统御一方的帝王之才,他性情软弱又飞扬跋扈,有野心却无头脑,渴望权力却不会驾驭权利,即使陛下真的把帝国拱手让给太子,说句不好听的话,烂泥扶不上墙,帝国必毁。” “呵呵,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我怎么会不清楚!”皇帝淡淡一笑说道,仿佛并不在意李胜雄的话。 “陛下,臣跟随陛下至今已有三十五个年头,梦阳对臣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陛下应该很清楚,臣今日冒死进言,请陛下在皇位传承上再做斟酌,太子,不是帝王之才。”李胜雄突然站起来,然后跪下身,神色严肃无比地重重磕头道。很难想像一位年逾六十五的老人竟能行动如此迅捷。 皇帝怔了怔,颤巍巍的伸出手,在床上努力探出身子扶起李胜雄,哀叹道:“爱卿这是何苦啊!我们都老了,不再年轻了,活着的价值也不多,也只有自己珍惜自己啊!”他从龙床上坐起来,示意李胜雄也坐在旁边,说道:“咱们相交多年,之间早已不是君臣,不论你说什么,大可直言不讳,不必计较这些凡俗礼节。”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太子,不可传位。”李胜雄苍老的眼睛此时无比明亮,目光果决凌厉,这种目光只有长期身居高位,指点江山才能流露出。由此可以看出当年担任左丞相的李胜雄何等英杰。 “太子的事情,我都知道。对于昌隆,我寄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也是先前太骄纵他了。如今,他的宫殿中蓄养着十几个预言师,还不是算我什么时候死掉。私自挪用国库黄金买名家书法字画,日日笙歌宴舞,醉酒失仪,毫无一朝皇储之风,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很期待我这个大儿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只是,他令我失望了。真正的帝王不是靠这种偷偷摸摸的等待而上位,哪怕他持着刀逼我退位也比日夜守着预言师询问我什么时候死强。只是现在太乱了啊,若在赤那思大军来犯之时,我废去太子皇储之位,整个帝国就不光下层百姓混乱,帝都贵族高层也会一片大乱,此事牵连太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神罗皇帝的语气里是一种有心无力的衰弱感,一朝皇帝竟因儿子落得如此失意,李胜雄也不免心酸。 “陛下是把太子当成一面旗帜,让群臣暂时以太子为首?可陛下,若这次赤那思族的事真就这么过去了,太子的声望必会水涨船高,人人皆以太子为马首是瞻,皇位还是难免落到太子手里啊!”李胜雄说道。 “我活不长了,如今群臣无首,只有先靠太子一朝皇储的名望把群臣聚拢在一起,若现在就废太子,申国国主凌风烈首先就会坐不住,他这些年在太子身上投的注太大了。支持二皇子的秋月国也会坐不住,他们会认为这是个翻身的好机会,同时,控制两郡商会的南梁国也指不准出什么乱子。实在是牵扯太大,每一个都足以让梦阳元气大伤!”皇帝头靠在床背上,抬头看着大殿高高的穹顶,叹息道:“若再年轻二十岁,哪里会落得如此境地?我万俟武的神罗之称可不是白来的,只是,岁月不饶人啊!” “陛下,臣刚从三皇子哪里过来!”李胜雄说道,想起这个学生刚才的粗鲁,老人就一阵心寒,可当下不是私人恩怨纠葛之时,以大局为重才是最重要的。 “君吗?他怎么样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了,心里想的慌。”皇帝的目光突然柔和很多,昏黄的眼珠泛着琥珀的色泽。 “陛下,臣以为,三皇子才是当立之人,帝王之才。”李胜雄直言道。此时他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臣担任三皇子老师一职十数年,三皇子心善仁德,他对梦阳爱的深沉,就算三皇子不是开国皇帝那样的伟大人物,但一代明君的称谓三皇子定能担当。” “这个想法我也有啊,可是爱卿,君在大臣中没有声望,此时立他为太子,帝都更加混乱。”皇帝也没有什么顾忌,直言道。“其实,自从十年前,君的母后,文惠皇后死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在那短时间没有给他过什么,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他长得太像他母后了,见到他我心里也很乱,所以一直以来都避而不见,免得又思念文惠皇后,只为了我心里能好受些。可这个孩子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吗?自己的儿子定定地盯着我,就是一句话也没有。我对君的冷淡也引得昌隆和鸿运对君的排挤,文惠皇后在时,我整日与他们母子在一起,文惠皇后死后,他们把心中的愤懑全发泄在君身上。这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知道,我的儿子,万俟君,心里是恨我的。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李胜雄默默地听着,这些话他从没有在皇帝口中听到过,也许是年老了,心里的遗憾愈发压抑,不一吐为快,恐怕死都不会瞑目。帝王家也不是神仙乐园啊,照样有寻常百姓家的伤感离恨,至亲之间谁又能真的释怀呢? 皇帝不说话的,又咳了几声,神情也委顿下来,静默的看着大殿中紫铜鼎炉中淡紫色的龙息香袅袅升起,萦绕在龙炎殿中。他鹰一样的眉头皱紧着,仿佛在做着决定般。许久,他才说道:“我的四个儿子,长子万俟昌隆,次子万俟鸿运都不是帝王之才,四子万俟泽瑞还太小,无法担任大责,也只有三子了。爱卿,你现在就起草一份诏书,废太子之位,立三皇子为储君。” “陛下,您不是说,此事牵连太大,要慎行为之吗?”李胜雄也为皇帝突然改变决议而震惊。 “等赤那思这件事过去了,我在朝堂之上再宣布这件事。那时候,外敌退去,内患我再一个一个处理。”皇帝神色陡然间变得凌厉无比,像是突然恢复年轻般,那种霸烈的气势仿佛又回到曾经纵横天下的神罗之威。“这即算是为君继承皇位扫清一些阻碍,也算是为我这么些年对他冷淡的补偿吧!”皇帝苦笑着叹息道。 李胜雄也长叹一声,不过他是释然的叹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令皇帝改变决议,他原以为要费一翻口舌的。他起身而立,走向龙炎殿的书房,开始起草诏书。皇帝卸下左手拇指上的亮银紫金扳指,将之举到眼前,看着上面镂刻着的铭文,一个花纹繁复的‘梦’字。幽幽的自语道:“大梦不醒,终成空啊!” 不多时,李胜雄捧着诏书回到皇帝身边,皇帝端详了片刻,说道:“加盖传国玺印,待赤那思族退去,再昭告天下。” “是,陛下。”李胜雄躬身道。帝国未来的皇帝就这么决定下来,他的心里也难以平定。他看向神罗皇帝,皇帝眼里是满满的安详,做完这个决定仿佛了了他最后的心愿,从此在无牵挂。 龙息香的紫气淡淡晕开,迟暮的帝王和忠耿的老臣像年轻时那样静静坐在一起,期待着帝国能屹立不倒,看着玉玺蘸着鲜红的印泥盖在丝帛诏书上,两人的眼角竟都渗出浑浊的泪珠。 龙炎殿外。 “三皇子,夜已深,陛下身体有恙,请三皇子明日再来吧。”殿外的侍卫单膝跪在地上,神色无比恭敬道。 “此事很急,我必须立刻面见父皇。”万俟君神色冷漠的睨视着侍卫,声音决然的说。他身后站着一脸浅笑的修罗,修罗手中捧着两个檀木匣,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让开,父皇若怪罪下来,我替你们顶着。”万俟君闪过侍卫,推开龙炎殿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他的面容像覆了一层寒霜,如刀削斧劈的脸上是一种狂热又冷酷的表情。就是这样极端的两种感觉出现在同一张脸上。他向父皇的寝处走去,每走一步,血就像冲到他脸上一样,耳膜嗡嗡作响。他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头,脑海中回想着那句“杀之一人而为罪,杀之万而为王。” 到了,他默默的站着。两名侍女恭敬地行礼,他问道:“父皇是否安寝?” “还没呢,陛下正与人说话。”侍女答道。 万俟君点点头,推开华贵的门帘走进去,看到老师和父皇坐在一起,不由得怔了怔。然后跪下去,低头说道:“儿臣深夜叨扰,请父皇赎罪。”然后转向李胜雄,说道:“学生见过老师。”他身后,一身猩红长袍的修罗也单膝跪下,脸上依旧是那样面具一样的笑容。 皇帝也很惊异,这么多年了,这个他一直感觉愧疚的三儿子第一次主动见他。一瞬间,巨大的喜悦感潮水一样涌来,身为帝王的他都语无伦次起来:“快快请起,我们父子见不必多礼。”他看着万俟君站起来,端详着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着这个儿子,竟然都这么高了,而且越来越像他死去的母亲。只是儿子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让他又一阵心寒。 “儿臣深夜打扰,是想请父皇看一样东西,陪父皇说几句话。”他转身从修罗手中接过木匣,一时间,龙息香竟有股血腥味隐隐透出。他不顾父皇的惊诧,打开木匣,将之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怔怔的看了片刻,突然惨叫出来:“啊————”木匣里赫然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凝固的表情是死前的惊恐,睁得大大的眼睛突暴出来,血迹斑斑,森然可怖。万俟君挺直身子站着,看着父皇的神色,嘴角浮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父皇,现在,把皇位传给我吧,您没有选择了,两位哥哥,都死了。”万俟君的声音沉稳之极,也冷漠之极。 李胜雄忍不住干呕一声,他是文臣,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他看着万俟君,这个几个时辰前还恭敬的向自己请教帝国局势,彬彬有礼的学生,现在竟举着哥哥的人头逼迫他的父皇退位,那冷冽的神色,仿佛被妖魔附身般陌生。而他们刚刚决定把皇位传给他,现在竟是如此局面,是上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啊。他愤怒,无尽的怒火在他胸中汹涌而出,李胜雄指着万俟君,声色厉荏地说:“你,你,你竟然杀弑兄长——” “这是我万俟家的家事。”万俟君只是盯着皇帝,看都没看李胜雄一眼,冷漠的像三九天的寒风。 皇帝平静下来,突然笑了,“很好,真的很好,我万俟家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还有这样血勇杀亲之人。君,我的儿子,你杀了你的哥哥们,我很高兴。你证明了你自己的胆量,你比万俟昌隆那个天天盼着我死的废物强太多。你想要皇位吗?你想要皇位是吗?”老人猛地从床上站起来,一把扯过万俟君的长袍前襟,力气大的可怕像突然恢复年轻时的神武般。万俟君像羊羔一样被他干枯的手指攫住,他还想挣扎,可他完全动弹不得,不受控制般得被拽到皇帝面前。他右手攫住万俟君的脖子,左手举着一片丝帛诏书,老人暴怒的吼着:“看啊,看啊,看到了吗?就在你杀死你哥哥们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把皇位给你了,你看到了吗?”老人像狮子一样咆哮着,嘶哑的声音像垂死的兽。 万俟君呆住了,他仿佛脱力般任由老人摇晃着,依然看清了诏书上盖着鲜红印章的皇位继承人,是他的名字——万俟君。 “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着世间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上皇帝吗?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人?那样就再没有谁会和你争权力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正盯着你的缥缈城,他们会冲进来砍下你的脑袋,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们和你哥哥们的头颅堆放在一起,你,你,……” “噗——”暗红的血从老人的口鼻中喷出,老人鹰爪一样的手没有力气了,他捏着万俟君脖子的手慢慢松开,眼睛黯然失色,枯瘦的身子倒在万俟君怀里,生命力正从他体内流失。他努力张大眼睛,死死盯着万俟君的脸,颤抖得伸出干瘦枯槁的手,抚着万俟君的脸庞,声音变得无比柔和,说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万俟武啊,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濒死的老人出现幻觉,他的瞳孔倒影出大块的血斑,竟将自己的儿子当成已死多年的妻子。 万俟君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消瘦如骨的老人,冷寂的心忽然间又软了下来。他努力微笑着说:“是我,是我,我没有忘记!”说着他俯下头,轻吻老人的额头。老人的面容整个化开了,像是一朵鲜花在脸上绽放,他微笑着,眼睛缓缓闭上,轻扬得得嘴角是满足的笑意。看着父皇在自己怀了慢慢死去,万俟君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爱过,恨过,依赖过,疏远过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他紧抱着父亲的尸体,放声大哭,就像幼年时失去母后的那个纵情大哭的小孩。 神罗二十九年秋,九月十五日深夜。神罗皇帝驾崩,同一天,太子万俟昌隆,二皇子万俟鸿运也离奇死亡。万俟家的男人只剩下万俟君与年仅十六岁的万俟泽瑞。偌大的梦阳王朝落在了万俟家最后能担当重任的万俟君身上。 万俟君抱着父亲的尸体静静地坐了一夜,他怀抱着父亲的遗体,念叨着母亲,父亲还有童年的一切美好回忆。缥缈城还是那个缥缈城,只是那些年陪伴他度过最美好童年的至亲现在都已不在。 他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传国诏书,悲伤的凄惨一笑,然后将代表整个帝国传承的诏书揉成一团,仔细的用之为父亲拭去脸上的血渍。未来的帝王终于从老皇帝手中接过华丽的琉璃龙翔袍,谁又知道握住权利后,留在手中的,只是暗红暗红的血呢? 正文 第7章 血色开场 梦阳镇天大将军身披铮亮的火漆黄铜重铠,神色像身上的甲片般肃穆严峻,他凝视着手中的诏文,幽幽叹息道:“帝国变天了!” “父亲,出什么事了?”夜渊鸿也是身着明光重铠,他脖子处还戴着一个金质的守命锁,锁子小巧精致,上面雕刻着象征夜国的风信子。这是夜国的传统,男孩子成年后就送他一个小锁子,把他的命锁住,这样阴间那些小鬼就带不走他。还有一个原因,夜国尚武,男孩子都以从军为荣,有了这个小锁子,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死了家人也能辨认出尸体,好做到尸骨还乡。夜渊鸿贵为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儿子,也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既然出身在夜家,就应该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觉悟。 夜明山古铜色的面容刚毅果决,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神色肃穆地说:“帝都刚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他刚接到这条消息时,只觉得脑袋一大,皇帝一死,群臣必然大乱,各种不稳定的因素将像毒瘤一样扩散开,会将梦阳传承三百余年的底蕴侵蚀殆尽。但更让他震惊的是诏书的下文:“命梦阳镇天大将军统御十万轻甲步旅,携南梁国,申国轻骑兵,痛击外敌。务必将敌军异族阻拦与帝都之前,望大将军奋英忠烈,永定梦阳。“ “帝都允许开战了?难道是外公改变主意了?还是太子下的诏令?”夜渊鸿心里一阵兴奋——总算能去战场厮杀了。 “哼,都不是。”夜明山冷冽地说,“太子和二皇子都死了,发布诏令的是三皇子,三皇子现在是梦阳的皇帝了。” “什么?”夜渊鸿瞬间惊呆,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三皇子弑杀兄长父亲才得以上位。他见过三皇子万俟君,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总是温和地笑着,面容里有着淡淡忧伤,与他交往,总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欢愉。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狠戾到弑杀兄长,谋权上位?他实在想不到。 “三皇子这个人味道不对,我想不论是帝都的贵族还是我们几大诸侯国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结果,哼,我不认为万俟君能掌控住局势。他先前根本就与大臣们没有来往,又怎么能得到支持?他这是一举打破梦阳现在微妙的平衡,眼下对抗赤那思族要紧,群臣还能暂时收敛点,估计赤那思族一退去,整个梦阳必将大乱,甚至几大诸侯国将会谋逆。”夜明山神色严峻的说。尽管夜国超然于诸侯国,但还是要为夜国和梦阳的未来提早做打算,毕竟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就像没有人预料到最后夺权的竟是三皇子。 夜明山抽出黑亮的湛泸剑,看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声音铿锵的说:“传我军令,三军开拔,务必将敌人阻隔于帝都之前。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涨,梦阳安定太久了,整个帝国原本存在于骨子里的血性都被消磨殆尽。执掌征战的神终于要让钢铁的洪流肆虐开来,让血与火的猩红炽烈点亮属于武士的荣光。 梦阳,伊宁城。 赤那思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在高高的城楼上策马而立,伴着火光看着城池中纵横的轰烈铁骑,黑甲黑马的重骑兵挥舞着五尺长的斩马刀,臂膀每一次挥动,都有几个人头就着猩红的血肆虐得飞扬起来。充耳都是惨叫声与马蹄声,纵横疾驰的骑兵穿梭在伊宁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举着火把投向建筑物中,城市高耸瑰丽的楼阙被烈火覆盖,整个城市上方的夜空被灼烧成夕阳般的血红。 “君王,我们已经杀死了全部守城士兵,这是城主的人头。”一名轰烈骑斥候虔诚的跪在地上,深深的拜伏下去,被凝固的鲜血纠缠成几束的头发垂在地上,他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一个双目怒争的人头。那头颅脖颈出还有血顺着轰烈骑斥候的手臂沿着铁甲上的花纹淌下。 君王看着那血腥的人头,玩味着他死前最后的神情——惊恐?愤怒?还是不甘?但最终都可以把这些表情归为一个‘恨’字。怒争的双眼在火光下还闪动着光亮,他紧咬的牙关让他因痛苦而曲扭的脸多了一份狰狞。死前的表情最能暴露人的内心,这种不甘,愤怒,还有恨意让火光滔天的夜晚突然变得森然起来。 君王转过头,遥望着城中的乱景,沉思片刻说道:“传我令,男子高过马刀者全杀,女人留下一半,小孩老人全杀。” “屠城令?父汗这可是二十万人的大城啊——”苏日勒和克颤抖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 君王没有理会儿子的反应,只是目光悠长地凝望城池,说道:“苏日勒,不要同情弱者,也不要被血腥蒙蔽了你的头脑。有人欢笑就会有人哭泣,有人举起刀就会有人掉落头颅,有人被神眷顾就会有人被神遗弃。而现在,神正和我们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可是屠城令——”苏日勒和克的声音战栗着说道,阻拦斥候的的手无力的伸着。 “不要只想着敌人,孩子,想想我们的武士和穷苦的草原人,他们跟随着君王离开熟悉的草原,去厮杀,去流血,只是想让族人过的好一些。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打了胜仗就让他们开开心心地杀人,抢黄金和女人,这些比虚伪的南方人那狗屁仁义道德实在无数倍,只要族人们开开心心地,就由着他们吧。”君王伸出马鞭压下苏日勒和克的胳膊,说道。他皲黑的面容平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湖水,却让人感到一种只有面对浩瀚的大海时才有的渺小感。此刻君王就像威严的腾格里(在古代蒙古语中代表天)般,让人无法违逆。 “孩子,你还是心软了,你内心深处对鲜血,杀戮和死亡还存在着恐惧。你是我的儿子,你将来要接替我的帐篷和牛羊,还有长生天赐予我赤那思家族的权利。你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咱们正在做怎样的大事吗?梦阳的史官会记下我们,他们会颤抖着握着笔记下我们的名字,千百年后再读起,他们的子孙后代还会如他们面对我们时一样颤抖恐惧。我们,草原上的狼,正在软弱的梦阳人心中刻下千古不灭的印记,我们就是在做这样的大事。”君王抽动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说道,仿佛空气中的血腥和烧焦的味道像馥郁的酒香般令他迷醉。 屠城令已经被斥候传递给每一个武士,空气顿时像沸腾般狂热起来。武士们抹血的面容模糊曲扭,只有牙齿的洁白还是分明的,那表情就像妖魔在咆哮。 一名武士揪着一个少女的头发,将她拖到街道上,他伸手去撕扯掉少女身上鲜红亮丽的裙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来,少女死命挣扎,喊叫着,双腿在地上拖出鲜红的血丝。武士摸了摸少女的脸颊,咧嘴笑了,可他的笑声突然变成惨叫,少女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武士恼怒地将她的脑袋砸在地面上,伸手抽出斩马刀,手起刀落,少女的头翻滚好远,猩红的血在地面上泼开一大滩,映着她鲜红的衣裙,如火焰般肆虐跳动。 周围挥刀的破空声,刀锋斩进骨肉中钝响声,还有梦阳人的惨叫声在月亮下交汇成悲烈的乐曲,大地上暴虐的一幕在血色中开场。草原上淳朴的牧民披上盔甲后就变成杀人的妖魔,这不是他们的错,事实上谁也没有错。苍生的这盘棋局不是凡人能掌控的,就如君王所说:有人被神眷顾就会有人被神遗弃。而神此刻正盯着这一片大地,玩味着人们最难以抑制的绝望和疯狂。在神眼里,所有的生命都不值得怜惜。 君王淡淡的说:“这还只是开始。”他的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苏日勒和克看不下去了,索性将眼睛闭起来,那惨叫声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冲进他耳中,令他难以承受。 君王看了眼他的儿子,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苦笑这嘟囔一句:“臭小子!” 这时,又有一名斥候纵马飞奔而来。马背上是一个年轻的黑衣武士,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君王,说不出话来,嘴角却有猩红的血沫涌出,就那样坐在马背上不下马跪拜,也不说话,只是眼睛瞪得像牛一样看着君王。君王身边的武士纷纷抽出刀来,将君王围护在中间,提防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斥候。 苏日勒和克睁开眼了,他见过这个年青斥候。他会用草原上最常见的金针草编漂亮的草帽,会用手含在嘴里吹出悠扬的曲调,还能在赛马节上骑着亲手养大的马将第二名甩开六七个马身,是一个很招姑娘喜欢的小伙子。此刻,这个小伙子暴张的眼睛像是看到最恐怖的事情般呆滞。年轻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想让呼吸平顺下来。 君王推开身边护卫的武士,走到马背上的斥候前,亲自为他掌马,伸手扶着年轻斥候,像把他从马背上扶下来。年轻人的目光突然呆滞住了,胸膛也不再起伏。“噗——” 一口鲜血喷出,年轻人从马背上栽下来,跌倒在君王的怀中。他用最后的力气盯着君王,断断续续的说:“夜——夜————,一百——五十里——远——”,接着眼睛失去了神采,空洞的眼睛盯着天空中的明月,和草原上一样明亮皎洁的月亮在异国他乡为这个年轻人披上素纱一样的光华,让他静静地安息。 君王和武士们这才发现年轻斥候背后并排扎着五支利箭,暗红色的血早已凝固,箭羽都已经被染成红色。年轻斥候耗尽最后的生命力,将消息传达到君王耳中,他的任务完成了,死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满足的笑容,就像在赛马节上赢得第一名一样开心的笑了。 君王目光无比沉重的用手拂过年轻斥候的脸,让他睁得圆圆的眼睛合上。他默默的为年轻斥候拔出背上的箭矢,说道:“找个美丽的地方,埋了他。” 他低头在月光下看着森然染血的箭矢,锋锐的箭簇上根根倒刺在暗红的血下像毒蛇的芯子般歹毒。君王严肃凛然的说:“夜国的轻甲步旅来了,让武士们整装上马,准备用我赤那思无敌的轰烈铁骑碾碎胆小软弱的梦阳步兵。”说着,君王将手中的五支箭整个折断,狠狠的掷在地上。 正文 第8章 轰烈骑 梦阳,伊宁城东郊。 夜渊鸿身下的赤电马筋肉紧绷,马鼻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像云雾一样缭绕开。他身子在马背上颠簸着,面容笼着冰雪一样冷冽的寒意,这是他第一次披上铠甲跟随父亲上战场,而且要面对的是大地上最可怕的赤那思轰烈骑。轰烈骑是什么他很清楚,那种重骑兵根本就是战场上的绞肉机。单是轰烈骑骑兵那层堡垒一样的重型铠甲绝对能防御住六尺长战弓射出的箭,而且草原武士自身的体重,铠甲的重量,再加上马铠的重量,也只有草原上号称‘天神之足’的高云马能负着如此可怕的重量纵蹄狂奔,其冲击力不亚于小型破城锥(古代一种轰击城门的机括),而他们所率领的轻甲步旅就是要面对这样的骑兵队伍。 夜国十万轻甲步旅作战,三百步时长弓手引弓长射,以箭雨杀伤敌军锋锐;近身长枪手以一丈三尺长的破甲枪对战;若遇敌军真的冲至步兵中,则结“枪阵”以御敌。当年跟随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征战的夜家先祖,就是以枪阵之威生生为梦阳撕下一大片版图,因此才分封诸侯,被皇帝赐字“忠武”。也正是因为梦阳轻甲步旅的枪阵的存在,梦阳其余四个诸侯国才能安生的拱卫皇族,东方的梵阳王朝才不敢轻易对梦阳动兵。梦阳夜国的枪阵几近无敌,也是一百年前,赤那思族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才打破枪阵无敌的神话。 卓力格图没有用什么巧计谋略来克制轻甲步旅,他从草原上挑选最强壮的武士和能与狼群搏斗的战马,花重金打造一批精铁铠甲,用之武装起后来威震天下的重骑兵——轰烈骑。刀劈在精铁重铠上只留下一道白痕,武士带上面甲后刻印完全抵御轻甲步旅的长弓劲箭,号称“天神之足”的高云马高速冲锋,配合武士的重铠和战马刀,完全压制任何步兵战种。若非当初夜国拼尽十万轻甲步旅,可能现在缥缈城的主人就非万俟氏,而是草原上的君王,赤那思氏。 现在年轻的夜渊鸿就要面百年前的战神留下的军队,不由得感到一丝害怕。他银月色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贴在面颊上的护额铁让他紧张的心情能平复些。他身边还有三千骑轻骑兵纵马疾驰,战马的蹄子扬起的沙尘逶迤激扬,旗手高举着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大旗,旗帜被风卷的猎猎作响,没有人说话,马蹄声已经表明了他们一往无前的决心。夜国以轻甲步旅为主,但也有骑兵,这些骑兵不是冲锋破阵,而是在战场上化身为一支箭,一支高速飞行的利箭,直指敌人的统帅。而夜渊鸿就是这支骑兵的统领,他们没有轰烈骑兵的重铠,只穿着象征性的熟皮甲,完全舍弃任何可能让战马速度受到影响的防御性装备,他们整支队伍就是一只箭,一支决定战局的利箭。 夜国这次派了七万轻甲步旅,占到夜国总兵力的一般,同时凌,申,南梁,秋月等诸侯国也派遣了近十万兵马。总兵力虽然与赤那思族武士接近,但养尊处优的梦阳武士在战场上的战力无法和剽悍的赤那思武士相比,也只有靠绝世名将之称的镇天大将军以谋略定胜负了。梦阳的人民本身就生活富足,谁愿意当兵去战场上卖民命?可赤那思族的牧民,握着刀就可以杀敌,骑上马就能冲锋,他们体内流淌着好战的血,草原的凶险把他们锻造的像嗜血的狼,甚至他们的冲锋都叫做‘狼潮式冲锋’。 “大将军率领大部队在后方开进,我们必须拖住敌人的第一轮冲锋,为大部队结阵留下时间,若让敌军铁骑冲入未成阵型的步旅中,我们必败!”夜渊鸿大声说道,他的声音在密集的马蹄声中依然清晰可变。听到自己的声音,夜渊鸿心头松了一下,还好自己的声音中没有流露出恐惧的情绪,他作为这三千骑兵的统领,自不能有些许畏惧,否则士气大减。可是,夜渊鸿苦笑一声,这样的三千人轻骑兵,也许瞬间就会被赤那思轰烈骑的钢铁洪流吞没吧。 他再奔腾的马背上抬头看了看盈月高悬的夜空,按现在这速度,估计黎明前就能到伊宁城,就能面对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轰烈骑。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一抹朝霞的红晕,在黛青色的夜幕中宛若血玉般温软动人。马蹄声如奔雷,追逐风的骑兵们真的像箭一样直射而下,也真如箭一般,一去不回头。 骑兵们爬上了一道缓坡,到达坡顶就能看到伊宁城了——这个正被狼群噬咬的城池。爬坡时的风卷得旗帜翻滚如流云,夜渊鸿在马臀上加了一鞭子,他身子伏在马背上,不知道怎么得,心里竟涌起那样强烈的不安。他大喝一声:“拔刀。”骑兵们的刀摩擦着刀鞘的声音在马蹄声中尖锐刺耳。握着包裹小牛皮的刀柄,夜渊鸿这才安心一些。他抬头看向坡顶,坡顶平缓,却像是埋伏着一个恶魔般令人不安。就像是掀开石头,猛然间看到一条盘踞着的蛇张着大口咬来般,蘸着毒液的獠牙隐隐闪光——就是这样令人不安有厌恶的感觉。 突然间,大地震颤起来,就像是有星星坠落大地般。骑兵们的马长嘶不绝,纷纷撤住脚步,战马漆黑的眼睛在月光下的光分明是恐惧不安,不愿意再向前走一步。坡顶,一面旗帜缓缓升起,飘荡的旗帜上是一匹白狼,举旗的人骑着高大的高云马,左手举旗,右手举着火把,他的面容是草原人典型的绯红色,眼中的寒光却像狼一样凶狠凌然。他一人一马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隔着不足三百步正咧着嘴嘲讽的笑着。真的是一个让人吗?夜渊鸿不敢贸然推进,只能举着刀小心的防范着。 大地的轰鸣声愈加猛烈,震得他们肺腑颤动。前方坡顶上涌出一群威严的铁甲武士,他们的精铁铠甲在月光下闪着暗淡的光——原本明亮的铁甲已经被长年累月的血垢染得暗红。就是这样一群身上散发着浓浓杀气的人像一道钢铁长城一样横在坡顶上,阻隔了他们的去路。白狼大旗被执旗的武士高高举起,那条雪白的苍狼在风中奔跑跳跃,与钢铁盔甲武装起来的武士那仿佛山岳般的静不同,奔跑着的白狼让这三千轻骑兵觉得自己像是陷入狼窝般恐惧。 “怎么可能?”夜渊鸿低声惊诧的自语道。敌人仿佛提早知道他们会来,一直在这里等待着。难道是那个赤那思族斥候?他不禁想起那个勇敢的黑衣斥候,他朝那名斥候射出五箭,务必要杀死他,原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能活着把消息传递回去。夜渊鸿低叹一声,果然是勇敢的人。 “轰烈骑啊!”有人暗叹一声。这就是天下最霸道的赤那思轰烈骑兵,静时如山岳,动时轰烈如奔雷。他们每一个武士都像钢铁皇帝般威严,体内都流淌着狼一样好战的血。这群仿佛战神附体般的武士骑在“天神之足”的高大战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隐在盔帽中的眼神不知是冷酷,决绝,还是略带同情的嘲讽?轰烈骑的武士把挂在马鞍上的斩马刀举了起来,只听到如雷霆般的一声呼喝:“轰烈骑们,碾碎他们!” 居高临下的轰烈骑狼潮式冲锋一直在夜渊鸿心里是无法抵挡的力量,如今竟然真的遇到了,原本想与草原上的武士一决高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竟然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狼潮开始冲锋的那一瞬间,着三千骑兵的勇气和力量仿佛被整个抽空,就那样呆呆的等着滚滚铁流汹涌而来。 冷冽雪亮的五尺斩马刀被月光照成修狭的一束,三百步的距离被轰烈骑的极速和居高临下的冲锋拉扯的仿佛近在咫尺,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五尺刀锋上的寒意。重骑兵如雷霆怒潮一样的迅猛冲锋裹挟起来的风割面疼,夜渊鸿狠狠咬了舌尖一下,尖锐的刺痛让他的头脑清醒很多——现在绝不是发木的时候,否则,死。他深吸一口气,高声暴和出来,举起马刀,直指前方,“冲锋——”三千骑兵在他舌绽惊雷般的叫声中如梦方醒,毕竟身为武士都有着与生俱来的荣耀,谁也不是甘愿任由人宰割的懦弱之辈。轻骑兵们面对轰烈骑海潮一样的冲锋,升腾起高昂的战意,他们高呼着,咆哮着,迎着雪亮的刀光,将心底的勇气化为最狂热的厮杀。 钢铁的黑色洪流与三千轻骑兵交融在一起,兵刃交击的响声顿时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重骑兵面对轻骑兵本身就具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可谁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重骑兵近身作战的唯一弊端就是动作的不连贯性,毕竟几十斤重的铠甲的制约力量不是谁都能轻易规避的,再加上轰烈骑武士的五尺斩马刀,一刀若挥空,必然会留下破绽,这就是轻骑兵们唯一能杀死敌人的机会。而且轻骑兵的刀只能刺,挥砍只会在重铠上留下一道白痕,擦起火花的时候很容易崩碎刀刃,无法杀伤敌人。而刺击的力量可以最大限度的集中一点上,重铠也不是严丝合密的,胸甲与头盔间必然有薄弱的接缝,只要能瞄准,轻骑兵们的刀刃将刺进轰烈骑的脖颈中。 夜渊鸿与众不同的月白色铠甲彰显出他统领的身份,他正从一名武士脖子中抽出马刀时,一声雷鸣般的吼声响起:“轰烈骑将军苏和。赛罕来战你。”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柄巨大的刀迎头砍来,刀刃破空的声音激起尖锐的蜂鸣声。夜渊鸿奋力举刀迎上,只觉得胳膊被震得生疼。苏和。赛罕,这个人他听说过,赤那思族最强的武士之一,统御整个轰烈骑数万铁骑,夜渊鸿自认为没有战胜对方的力量。 只是他不能失了威仪,既然来者已经自保身份,他也应该说出自己身份:“梦阳夜国,夜渊鸿。”他年轻的声音铿锵有力,那坚定的声音中很自然的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自信从容。 苏和粗犷的面容惊奇了一下,瞬间变得像发现猎物的野狼一样兴奋:“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儿子吗?啊哈哈,小子,遇到我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我们伟大的君王需要你这样高贵的人做他的奴隶。。。。。。” “哼,我梦阳的男儿,谁的奴隶也不做,你们这些蛮子,滚回荒和山脉北边的草原去吧。”夜渊鸿毫不退让的嘶吼道,说着举刀就上。 “好,年轻的梦阳武士,我欣赏你的骨气。我会让你以一名武士体面的死去。”苏和不怒反笑,高声喝道,也举起刀来。 夜渊鸿的马并没有在苏和身前作片刻停留,他用刀脊猛抽马臀,挫身闪过苏和的斩马刀,飞一般的朝赤那思的后方掠去。他已经分析过局面了,这三千轻骑兵根本挡不住敌人,惟一的机会就是生擒那个穿着雍容的狼皮甲,一直站在高处像俯视众生的神般威严的的人——赤那思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夜渊鸿并没有见过他,但能在乱军之中如此气定神闲的,也只有至高无上的草原君王了。是以,他决定不惜一切的擒拿住那个人。 君王身边没有多余的武士,大部分还在伊宁城掠夺者。此时他和他的儿子苏日勒和克眼看着夜渊鸿敏捷得闪过一名又一名武士,直朝他们杀来。一人一马一柄刀,夜渊鸿的气势一瞬间攀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他嘴抿的紧紧的,眼睛直盯着君王,仿佛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二人就是惟一的存在,而君王就是他眼中的唯一。战场上的厮杀惨叫声与他再无关联,擒住这个君王就是唯一的愿望。 君王低声笑了笑,赞叹道:“原来梦阳也有这样勇敢的武士啊!”他抚了抚苏日勒和克的脑袋,说:“看着,父亲怎么击倒那名武士。”说着,他大步向前走了几步,挺直身子面对着疾驰而来的夜渊鸿,嘴角的笑容像狼王般轻佻自信,就那样赤手空拳的面对着那柄寒光闪动的刀。 正文 第9章 渊鸿陨 夜渊鸿的马术在梦阳王朝年轻人中绝对算得上翘楚,他像一阵风掠过战场,无法触及他的身形,轰烈骑兵的斩马刀挥下的瞬间,只看见一道虚影在璀璨的刀光下闪过。他面容冷峻的像三九天的寒冬,星空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挺身而立的赤那思君王。君王站在那里,像亘古不移的山岳,只为等夜渊鸿纵马踏来。他只身一人,却像千军万马嘶吼咆哮般气势非凡,斑白的头发逆风飞舞,嘴角的浅笑淡若花逝,熊一样强壮的君王的笑容竟有佛家静看沧海变桑田的了然。 几名与君王相隔不远的轰烈骑兵发现了他的意图,遽然驱动高云马向夜渊鸿奔来,急冲十数步,猛地勒紧马缰绳,高达神骏的高云马长嘶一声,以后蹄支撑起身子,前蹄高高举起,几个碗大的马蹄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夜渊鸿在自己的马上加了一鞭子,冲锋的速度更快了,仿佛没有看到那些钉着坚硬蹄铁的马蹄。这一往无前的气势甚至令几名轰烈骑兵都动容起来。若再草原上,这样神勇的武士必然会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只是这是战场,他们是敌人,不可心存半分疏忽和仁慈。 几名轰烈骑武士看到敌人那张还有点孩子气的脸上决然的神色,竟有些不忍心看到马蹄将他的头颅踩碎。甚至有人都把头侧过去,不愿意再看。只是他们还是小看了夜渊鸿的果决,他不但没有躲避,甚至连用胳膊护住脑袋这个最本能的动作也没有。反而身子在马背上挺得直直得,握刀的胳膊努力张开,倏然间挥下,雪亮的刀光裹挟着凌厉的气流从马腿处闪过,几匹骏马惨烈的长嘶一声,沉重的马身重重的倒下去,连带着几名重铠武装的轰烈骑兵也被压下去。 夜渊鸿没有顾得上看几名阻拦他的骑兵,他知道自己的武士正在被杀戮,为速度舍弃几乎全部防御性武装的轻骑兵不论是战力还是意志力都不如轰烈骑。三千轻骑兵像是淹没在滚滚的铁流中,又像是被铁犁犁过的土地,翻卷起猩红的血肉和惨白的骨茬。他没有时间再犹豫,君王身边没有护卫,只有那道山岳一样的身影矗立在那里。不足五十丈了,只要几个呼吸的时间,只要几个呼吸——。夜渊鸿紧张地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屏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要是父亲看到自己这么勇敢的冲向敌人的最高统领,是不是会认同他呢?他没有逃,没有想过闪避,心中只有满满的果决,只想把锋锐的刀刃斩进那个君王的身体里——这样他就赢了,甚至可能会促使赤那思族全军撤退,这是多大的功绩?只是他的父亲看不到,他看不到自己正在做怎样的事。 坚毅的面容又柔软了起来——也许,父亲会说鲁莽吧。有时候他那么严格的要求自己,拼命锻炼身体,提高战斗力,做到同龄人最强,若能换到父亲一句称赞的话,就觉得一切都很值。甚至就是想这么严苛的要求自己好让父亲心疼,让自己觉得父亲不是只关心夜星辰。 可父亲不在这里,他看不到自己的儿子正在面对什么!夜渊鸿活下去的渴望强烈起来,他必须要擒住君王,他还想再跟随着父亲,守护夜星辰——-活下去的渴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仿佛身体每一个细节都颤抖着,挣扎着要活着,不容许他死在这里! 马刀高高举起,月亮的光辉激射在刀身上,又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只有一个马身的距离了,他甚至能看到君王脸上的皱纹,能看到他纷飞的斑驳发丝,但也看到了君王脸上那自信又略带悲悯的眼神——君王平静得令他都慌张起来。 君王动了,一直静峙如山岳的君王不退反进,刀斜斜的斩下,快得找不出轨迹,他肌肉虬扎的身子柔软得像一条蛇,竟将腰身后弯成弓形,刀就那样从他的面前擦过,险之又险,甚至斩下君王的一缕发丝。但斩下的这缕头发是君王给他的唯一机会了,夜渊鸿的能力之能触及君王的一缕发丝,他不禁苦笑一声:“能成为狼一样剽悍的赤那思君王,怎么可能轻易杀死?” 君王直起身子,右手张开,大喝一声,厚实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马身上,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力量将夜渊鸿连带战马的冲击力淹没。马身玉山轰倒般萎然倒下,夜渊鸿借力从马身上高高跃起,双手握刀,像一只鹰隼俯冲而下,以力劈华山的气势将刀挥斩下来。 君王大喝一声:“好——”他眼睛爆射出兴奋的光芒,好像又回到当初年轻时驰骋沙场的热血感来。他挫身而下,缓缓的伸出手,像是在摘草原上最娇嫩的花般,就在那毫厘之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夜渊鸿气势如虹的刀制住。慢,快,这怎么可能?夜渊鸿仿佛走进一场最荒诞的梦魇,他无法描述这是什么感觉,就像看到冷的火,硬的水般——君王缓慢地伸出手,看起来毫无力道,可就这样接下他雷霆万钧的一刀。他自认为自己的刀够快,力量也够强,却没想到在赤那思的君王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君王没有再给他时间,制住刀的同时,他骨节粗大的左手就握成了拳头,狠狠的冲他胸口砸过来。像是被一截粗短的破城锤撞在胸口,夜渊鸿的身子向后飞跌出去,嘴里喷出一串猩红的血花,在清冷的月光中照应成黑色,像在水中晕开的墨般迷离梦幻:“我就要死了?”他眩晕中朦胧地想道,接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护卫的轰烈骑兵终于终于冲了过来,在夜渊鸿冲出战场直逼君王时,梦阳的轻骑兵就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用尽浑身解数尽可能多地拖延住轰烈骑兵,为夜渊鸿擒拿君王腾出时间,待重骑兵们摆脱幽灵一样紧缠他们的轻骑兵们时,君王已经以其傲人的战力解决了胆敢冒犯君王之威的敌人。梦阳的骑兵顿时失去最后的意志力,举刀的手也软弱了许多——统领被擒,他们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败局已定。 不等夜渊鸿从地上爬起来,数柄斩马刀已搭在他脖颈出。君王站在不远处依旧是浅浅的笑着,既是嘲讽,又含悲悯,琥珀色的眼睛泛着狼一样不容侵犯的威仪。赤那思的主人再一次用霸决的武力捍卫了自己天神赐予的尊严,这个头发斑白的男人胸膛中不是血肉,而是熊熊燃烧跳动着的火焰,足以将整个南方烧灼成不长寸草的焦土。与之相比,夜渊鸿还是太年轻,太年轻。自始至终,君王都是淡淡的笑容,不怒自威,这种淡泊的姿态下,夜渊鸿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用火柴棍一样的刀去挑衅巨人,结果被一巴掌拍飞好远,可笑又可怜。 君王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让年轻的武士起来,他有胆量乱军中之向我杀来,已经为他赢得了活下去的资格,就让他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我轰烈骑兵碾碎吧,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战场上的皇帝。”接着他转身走向双手扶着白狼旗的苏日勒和克,说:“孩子,你只有摆脱心中的恐惧,向父亲那样勇敢的面对敌人,杀伐果决,将来才能统御草原啊!” 苏日勒和克没有看他英武的父亲,只是盯着那名被轰烈骑兵制住的年轻梦阳武士——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敢与父亲正面对抗,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可心里又难过起来,父亲会杀死他吗?不由得,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君王看着儿子如此,面容不由得憔悴几分:“这个将来要统御整个草原的孩子,心里还是不够果决啊!竟然对敌人心存同情——王者之大忌!”眼看自己一年一年的老去,这个唯一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苏日勒和克又将目光转向战场,此时三千梦阳骑兵已经死伤殆尽了。轰烈骑兵们下手极稳,手起刀落间,滚滚人头混杂着飞溅的血花四散而起。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残烈的场景,两方的骑兵高速的撞在一起,溅起一串妖冶的血花又分开,仿佛那不是血肉,而是脆弱的泥偶。生命在战场上连卑贱的草都不如,残肢,头颅,还有战马的哀鸣,这就是战争吗?他不由得感到恶心起来,伸手捂住嘴巴,大口得吸气着,可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涌进胸膛中,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君王脸色铁青的看着儿子,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冷酷又失望,不再温和地笑着看着儿子,他用最冷酷的声音说道:“感到恶心了?”森然的声音像是碾碎骨头的磨盘般骇人,“苏日勒和克。勃日帖。赤那思,我很失望。你是我的儿子,你继承了我赤那思族的血肉,却没有继承赤那思的勇气,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苏日勒和克伸手擦去下巴上的秽污,看向父亲,从没有见过父亲这么严厉的看着自己。父亲刚才叫他全名了,只有敌人间才会称呼对方全名,父亲铁青的面容。冷漠的语气,竟是如此陌生。也许自己真的让父亲失望了,乱世中的帝王不容许有同情心,他们就是行走在云端的神,怎么可能为凡人心存同情? 君王叫道:“把他带过来!” 几名轰烈骑兵押着夜渊鸿走来,他硬挺着不跪下去。一名骑兵重重的踢在他腿弯出,迫使他跪下。 君王居高临下的看着夜渊鸿,声音低沉沙哑的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年龄。”不容反抗的声音带着重重的压迫感。 “夜渊鸿,十八岁。”他挺直了身子,像兽一样桀骜的看向君王,大声说道。 苏和。赛罕淳朴的脸上写满惊诧,说道:“年轻的梦阳武士,你再次赢得了我的尊重!”说着,统御六万轰烈骑的将领,竟脱下盔帽像他鞠躬行礼。 君王淡淡的说:“勇敢的敌人只能尊敬,不能同情。你的父亲,镇天大将军能有你这样的孩子,他值得骄傲了!” 苏日勒和克看向夜渊鸿那染血又桀骜不屈的面容,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大啊!他不由得感叹出来,自己真的不如他。一样是十八岁,这个叫夜渊鸿的人比自己强太多。 君王不再说什么,他从一名轰烈骑兵腰间抽出斩马刀,递到苏日勒和克面前,冷漠的说:“杀了他!如果不想再让我失望,就杀了他,斩下他的头颅!” 苏日勒呆呆的接过刀,惊慌的看着父亲,有看看夜渊鸿,动也不敢动——他从没有杀过人!虽然他杀过牛羊,可真的要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做不到。 “拿着刀会颤抖,看到敌人将死会同情,看到鲜血会恐惧,你是我赤那思族的嫡系子孙吗?、”君王冷冰冰的声音将这一方天地冻结成冰窖般,“你是我的儿子,我奋武一生要捍卫属于我草原的荣光,我的儿子却为梦阳人心存同情?你迟早要接过我的帐篷和牛羊,还有我们草原上无数穷苦牧民的膜拜,你能保护的了他们吗?懦夫——”君王最后两个字是咆哮而出的,周围的轰烈骑兵们纷纷震颤的一下——这就是君王的威严。 “父王,不要再说了——”苏日勒和克猛地将刀挥起,斜斜斩过,沉重的刀锋劈断了脖颈骨,夜渊鸿的头颅高高飞起,睁得大大的眼睛迎着他再也看不到的星空,哽在已断的喉咙里的声音再也发不出了。若是可以,渊鸿一定要把自己心中的声音呐喊出来:“——星辰——”知道最后一刻,夜渊鸿心里还是挂记着自己深爱的弟弟,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苏日勒和克无力的松开手,沉重的刀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嗡鸣声。他无力的跪下去,双插在头发中,紧闭的眼睛渗出一串串泪花。恍惚间,他听到君王重新变得柔和的声音:“孩子,你要强迫自己习惯着种感觉,记住,这是你第一次杀人,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拂晓的天空明朗起来,微凉的秋风卷起微甜的血腥气渐渐晕开去。苏日勒和克只觉得自己再也不要重复这种感觉。 正文 第10章 林夕皇帝 梦阳,缥缈城,星坠殿。 奢华的大殿中,群臣被召集起来,此时大殿高处那金光闪闪的宝座的主人还没来,他们三五成群在一起切切私语。不时地有位高权重的大臣走进大殿中,立刻有谄媚之辈上前恭维,帝国天变了,谁都想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为自己找到一个强有力的依仗,免受砧板鱼肉之苦。不知谁说了一句:“左丞相凌大人来了。”一群大臣立刻围了上去,笑脸相迎,躬身行礼,奉承之词不加吝惜。 “凌大人早啊,久闻凌大人帝国之栋梁,四海之福泽。是我梦阳千世难遇的忠贞之臣,还望凌大人以后多多提携,多多包涵!” “是啊,是啊!凌大人身居左丞相之高位,又是凌国之主,定然飞黄腾达,垂名青史。若是谁人问我梦阳大义之人,皇帝之下,唯有凌大人——” 凌风烈捋着胡须,笑呵呵的说:“各位实在是高看凌某了,凌某何德何能,怎能与我梦阳的皇帝相比?各位都是梦阳的栋梁之才,大家以后多多熟络熟络,共谋我梦阳千秋盛世。” 凌风烈此时心情大好,自赤那思族入侵梦阳以来,他的心情还没有这么好过。他潜伏在皇帝身边的探子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这是他苦等多年翻身上位的好时机。老皇帝辞世,皇位必然传承于太子万俟昌隆,而他身为太子的老师,必然会被封为帝师。说实话,太子并没有当帝王的才华,但这样更好,帝国的事务都得交由他处理,甚至可以借此架空皇帝的权利。只要他控制住皇帝,促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那镇天大将军算什么?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算什么?南梁,秋月,申几大诸侯国又算什么?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满脸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皇帝驾崩这件事还没有向群臣宣布,如今赤那思族大军横行于梦阳,待敌人退去再昭告天下皇帝驾崩一事,如此不至于帝国动荡。这次召集群臣,估计也是太子安排的,一想到太子那庸碌无为又飞扬跋扈的样子,凌风烈的嘴角就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容。你自以为是一朝之主,却是我凌风烈掌中之偶;你以为你梦阳鼎立万世,可我凌国却凌驾与你梦阳之上。这个乱世是谁的舞台?只有胸膛中跳动着火焰的人才有资格奋武逐鹿,太子万俟昌隆,还不够看! 这时一名宫人站在大殿宝座旁,中气十足地拖长声音说道:“三皇子驾到。!” 三皇子?凌风烈的眉头皱起来,怎么是三皇子?凌风烈几乎对这个三皇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三皇子与太子二皇子还有四皇子关系很不好。三皇子平日也不与大臣们来往,在人眼中,三皇子万俟君与世无争,温和平正,没有帝王家的凌厉霸道。现在怎么是三皇子驾到?难道是三皇子和太子和好?老皇帝驾崩,难道让万俟家的年轻人团结起来了?凌风烈猜不透,想不明白。 万俟君缓缓地从后殿走上来,穿着雍容华贵的琉璃龙翔袍——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之在身。冕旒金冠前方的珠帘遮住了他的眼睛,珠帘下的面容略显苍白,只是嘴角那丝淡漠的笑容将他的气质衬得犹如天上的神。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猩红色长袍的男子,男子面容妖冶,一头血红的长发恣意飘荡,**的胸膛像是散发着灼灼的热量。两个人一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像是两颗明星升起,整个星空都暗淡了下来。 万俟君走到星坠殿最高处的宝座上,缓缓坐下——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原本属于他父皇的座位上。一想到父皇口吐鲜血的惨状,万俟君心中就隐隐作痛起来。只是已由不得他再痛哭流涕了,偌大的梦阳将由他来掌管。作为梦阳的新皇帝,他必须坚强,像最坚韧的钢铁般将心中的柔情收起,再不软弱。 他端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明就里的群臣,就像是捕猎者在高高的山崖上俯视着一群麋鹿般。他没有理会群臣的迷惑,也没有多做解释,就那样端坐着,冷漠得在冕旒皇冠下睨视着群臣。终于有人反映过来了,躬身跪倒行礼:“拜见三皇子!”群臣连忙效仿,齐齐跪下道:“拜见三皇子!”凌风烈恼怒的看了看周围将身子躬成大虾一样的群臣,却发现只有自己还直挺挺的站着。抬眼一看,三皇子隐在冕旒皇冠珠帘后的的眼睛闪着逼人的光,正盯着自己,那不带感情的俯视几乎要让他灵魂出窍了,从没见过一向平正温和地三皇子竟会有如此慑人心魂的气势。他不禁心虚起来,垂下眼睛,也跪下来,沉声道:“拜见三皇子!”他是最后一个跪下的,整个大殿只有他的声音回响不绝。 万俟君看着群臣恭敬的向自己跪拜行礼,心里觉得有什么在膨胀,那种感觉让他都飘飘然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世间万物的法则,这是之前软弱的他从没有过的感觉。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双手紧紧扣着宝座的扶手,头高高扬起,恣意又狂放的笑了。他满心狂热的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笑声里的张狂之势更甚。 笑声散尽,万俟君才挥手道:“诸位平身!”待群臣直身而立,毕恭毕敬的站好,他说道:“今日召集诸位来宫中议事,略加仓促,请诸位多加包涵。只是当今梦阳内忧外患,不得不将诸位召集至此,共商国是!” 群臣一阵切切私语,不知道究竟为何!三皇子身着象征皇帝的琉璃龙翔袍带给他们太多疑问,只是他们是臣,不敢把心中所想表露出来,只有凌风烈低着头,脸色甚是难看。以他猜测,已经料到发生了什么,他实在没想到深藏不露的三皇子竟能果决如此。 “先皇驾崩,太子与二皇子也相继意外身故。如今,我是梦阳的皇帝,我将率领梦阳击退强敌,共同捍卫我梦阳的帝王之威。”万俟君声音坦然地说,提起两位哥哥的死,他竟没有半分慌乱,仿佛杀死两位哥哥的人不是他。 这时,群臣彻底炸开了锅,谁也平静不下来,皇帝与太子,二皇子同时死去,料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巧合。凌风烈手握成拳,颤抖得暗暗说道:“万俟君,你够狠!”他借势上前一步,躬身说道:“三皇子,先皇驾崩,太子和二皇子亡故,此间有太多蹊跷。陛下九五之尊,太子一朝皇储,皆为我梦阳之根本。臣以为,当前应尽快查明其间因由,为陛下与两位皇子们平反昭雪!” 万俟君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说道:“没有什么好查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原因。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 一瞬间,星坠殿像是有寒风掠过。金碧辉煌的大殿升腾起一股寒意,群臣呆呆的看着满脸笑容的万俟君,说不出话来。那淡淡的笑容风轻云淡的说自己杀害父兄的,真的是那个待人温和有礼的三皇子吗? 凌风烈原以为他会说些推脱之词,没想到三皇子竟会如此轻易坦白真像,难道他不怕群臣不忿,惹得众怒吗? “今帝国强敌环伺,虎视眈眈,父皇年老病重,无力抵挡强敌,太子与二皇子皆不可担当皇帝重任,只有我,万俟君才是救世之主。为此,我不惜弑兄逼父,只为我梦阳万世永昌。不服我的,可以站出来,我会让你们看到我的手段!”万俟君桀骜地说,声音里的霸意隐隐而出。 凌风烈愤恨的握紧拳头,现在只能忍,只能忍。太子这个棋子被毁,令他心痛无比。身居左丞相高位已久,他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早已出神入化,立刻一脸正色的说:“三皇子为我梦阳之安危,不惜大义灭亲,此乃奋武忠烈之气。臣对三皇子心服口服,愿为三皇子马首是瞻,共谋我梦阳鼎盛万世。”见左丞相凌风烈如此,群臣也纷纷跪伏下来,说道:“愿为三皇子效忠余烈,共谋我梦阳鼎盛万世!”一时间,星坠殿高呼声四起,群臣纷纷向这个帝国的新贵低下头颅。 万俟君死死盯着凌风烈,不说什么,他已经注意到这个凌风烈才是群臣的头领。群臣并不是心服口服的敬他,而是跟随着凌风烈才敬他。一瞬间,心中的杀意暴起,想手刃之与高堂。 这时,修罗递过来一个眼神,轻轻的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修罗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万俟君平静下来,缓缓点头。对这位修罗的建议,他不会轻易忽视。 “今我于星坠殿向诸位宣布,我为梦阳新任皇帝,封号‘林夕’。改年号‘缥缈’,待外敌退去,再昭告天下,行登基祭天大典!”万俟君突然间无比虔诚,他说出“林夕”二字时,声音竟哽咽了一下。谁也不知道,“林夕”二字在他心里又什么样的地位,“缥缈”这个年号又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需要让无关紧要的人知道。他隐在琉璃龙翔袍中的手握成拳头——我的梦阳,只有我来守护! “拜见陛下!”群臣跪伏再拜。众臣俯首,前额贴在地面上,敬仰又虔诚。 万俟君站了起来,上前走了几步。修罗紧跟而上,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默然的受着众臣的跪拜之礼。 修罗幽幽的说“谁真的能以德服人,谁又能大爱于世?谁能执剑称王,谁又甘心俯首称臣?”说着也跪伏下去,恭敬的说道:“拜见陛下!” 万俟君将双手举到眼前,白皙的皮肤在大殿中明亮的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根本就不像是男子的手,倒有几分风尘女子执扇抚琴的柔媚。倏然间,双手握成了拳头,手背上攀附着淡青色的血管,“就是就是这双手啊,杀死了我的两位哥哥,逼我父皇退位!”他喃喃道,眼神中的光泛着无奈,又有几分惆怅“可是,注定还要死更多的人,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梦阳!” 自此,梦阳的林夕皇帝正式走上历史的舞台,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能走多远,能否在赤那思滚雷般的轰烈铁骑下,如神武的开国皇帝般用血与火捍卫属于梦阳的帝王之威。 正文 第11章 又一颗乱世的火种 “大将军——”,一名背后插着令旗的黑甲斥候高声喝道。“前方五十里出发现敌军。” “是轰烈骑吗?”夜明山平静地问道。他骑着漆黑的逸群马,月白色的盔甲在月光与朝霞的光辉下泛着寒光。貔貅纹饰的盔帽上插着一支洁白的翎羽,柔软的毛羽摇曳在风中,背后的银白丝锦大麾为他的英武平添了几分云卷云舒的飘逸。 斥候宛若磐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翳。想起那黑甲铮铮,烈马雄雄的草原重骑兵武士,还有五尺长的斩马刀,斥候就一阵心悸。他无法向将军描述清轰烈骑是什么,没有亲眼看到那些骑兵如同滚雷般在大地上肆虐的人,根本想象不出赤那思的轰烈骑有多可怕!但他还是强忍心中的惊悸,声音沉稳如机括般说道:“是——” “传我令,放慢行军速度,全军戒备!”夜明山遥望远方淡蓝色的晨曦微光,向斥候下令道。 “大将军为何下令放慢速度?难道不知道帝都对北蛮入侵之事有多看重?今敌军正于我朝王师前逶迤挑衅,大将军理应奋勇出击,才不弱我朝威仪。难不成大将军畏惧北蛮,不愿为我梦阳出力吗?”一旁肥胖的监军钦差使脸上的肥肉颤抖着,骑在马上连呼带哧道。监军钦差使,为皇帝钦点任命,主要随军出征,负责检查军队,清点死伤损耗,俘虏缴械。多为朝廷宦官,养尊处优,胆小又傲慢,自命高贵,看不起军营士兵。 夜明山没有理会钦差使,继续说道:“命长弓手列于阵前,枪手跟上,刀牌手压阵,缓步推进。” “夜将军,你——”钦差使胖的微眯起来的眼睛难得能张得这么大,嘴角两撇淡淡的唇髦可笑的抖动着,白胖的脸涨得通红——何人敢这么轻视过他? “还有,少将军所率领的三千轻骑兵可能遇到了轰烈骑,生死不明。“斥候说道。 夜明山的面容僵了一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血管突突的跳着,如刀削斧劈般的脸颊上满是风雪般的冰冷。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有些颤抖,声音却依然平静有力的说:“我知道了!” “大将军,本钦差使为皇帝钦点,你敢把我不放在眼里,难道要皇帝亲自驾临才————” “钦差使大人,奉劝您一句,把脑袋缩在脖子里,少说话,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就身首异处了。”夜明山冷然打断他的话,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催马离开。 胖胖的钦差使气愤的咬牙道:“本钦差回帝都非得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不可!” 夜明山的马已经在几丈开外了,他的声音像穿透浓雾的号角般冷冷的传来:“那前提是,你要能活着回帝都才行。。。。。。”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看着默不作声的儿子,隐隐有些心痛——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比喂给他毒药还难受吧!他在极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经常看到苏日勒默默的嗅着一朵花,眼神迷离闪烁,那神情像是天阙中的神明在他耳畔低语;也见过他赶着牛羊多走十几里路就为绕过一片格桑花从;还见过他在杀羊时把羊眼睛蒙起来,尽量做到一刀毙命。。。。。。。,这个注定是草原之主的孩子拥有太多仁慈,可乱世之中,仁慈太多就是软弱,软弱的君王只会把甘愿追随他的人引向绝路,君王要捍卫草原,保护草原上穷苦的牧民,要靠积了几百年血垢的斩马刀杀出血路,容不得半点仁慈,这个孩子还是不明白啊! 君王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浅灰的天空——朝霞与夜空割据了天空,最后几颗星辰还在挣扎着闪动光芒,东方的天际妖冶似火,大地之上一群铁甲铮铮的武士正准备再次用至高无上的武力捍卫腾格里的荣光。君王突然觉得自己很老了,仿佛就快要死去般。事实上他才五十五岁,可草原之上的人民大都命短,贫苦的草原上能活六十岁就算长寿,君王不知道自己还能带领这些胸膛中正在燃烧着烈焰的铁甲武士纵横几时,或许这次征战回去,就该准备后事了。可自己的儿子,苏日勒和克,能担当君王的重任吗?‘君王’二字的份量,可是草原上几十代英雄用尸骨堆砌起来的啊! “父王,您对儿子很失望吧!”苏日勒和克的声音很突兀的响起来,他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骑在马背上,这是他杀死夜渊鸿后的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次开口。 君王怔了怔,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要是大哥还在的话,您一定不会这么劳累。大哥在印象中,比我强得多!”苏日勒和克声音像是离群的孤狼般,沙哑沉重。 君王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浮现起另一个儿子的面容——那个被腾格里早早看上并收走的儿子蒙都拉图。赤那思。蒙都拉图最惹人注意的就是那双眼睛,那双比草原上最明澈的湖泊还要透亮的眼睛,穿过那双眼睛,可以看到一个草原男孩心中能焚天烧地的决心。依稀还记得蒙都拉图那时候常说的:“给我时间,我就是第二个卓力格图。赤那思。我要带着我赤那思族的铁骑,把荒和山脉以南的梦阳和梵阳踏成最辽阔的牧场。让梦阳和梵阳王朝的都城升起我赤那思族的白狼旗!”他说这话时没有声色厉荏,没有高呼大喝,就像与人打招呼般自然平静。可谁都不会嘲讽他不知天高地厚,谁都不会质疑他的话,这个年轻人总会用他那天空一样幽静高远的目光,将人引进他心中的一片净土王国。 可惜,那个被神垂青的孩子还是被神匆匆收走,也许是神怕这个孩子将来真的取代他在世人心中的位置。须臾七年如白驹过隙,那个被狼群围攻的孩子在独自杀死上百条恶狼后,将自己的决心和生命定格在十六岁。若是蒙都拉图还活着的话,那君王的位置就可以安心交付给他了,君王想到,而自己也可以赶着一小群羊,像草原上最普通的老牧民,骑在一匹瘦马上,带一壶草原上能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的烈酒,伴着马头琴的小调,静静地在夕阳中轻声唱着,唱着。。。。。。。 一时间,君王眼睛湿润起来,这个狼一样勇猛的男人强大到能一掌拍倒一匹马,软弱时竟像一只折翅的鹰。君王抬起头,斑白的长发凌乱的被风吹到脑后,泪眼朦胧地看着铅灰色的晨曦天空,马缰绳松松的握着,就这样任由战马带着向前走,胸膛中燃烧着焚毁天地之火的君王此刻竟心灰意冷了。 “父王,儿子明白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您苦苦支撑着赤那思族,只是为了给儿子的成长留出时间。几位大伯一直在等您退位,然后儿子继承君王之位后,就是他们刀下的羊羔了。这些我都知道。”苏日勒和克说道,他的目光涣散又迷离,只是声音中多了几分果决。“儿子并不怕杀人,只是不喜欢杀人。可儿子明白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不管多厌恶,都要做下去。我是赤那思君王的儿子,我拿起刀的时候不是为了我能活下去,而至为了族人。我们活下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子现在才明白。”苏日勒和克说道。 “父亲,儿子已经十九岁了,不小了。就让我担负责任吧!”苏日勒和克看向父亲,圆圆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牙齿咬着嘴唇,神色坚决。他真的准备好了,从他斩下那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梦阳武士的头颅时,他就下定决心,即使要成为妖魔,也心甘情愿。 恍惚中,君王看着小儿子苏日勒和克。他直视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最明澈的湖泊,仿佛看到能烧毁天地的火焰正从儿子的心中升腾起来。刚才心灰意冷的他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好像那个被天神带走的儿子又活过来了,自己总算能将整个草原的重担安心的交付给他了。君王干裂的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自己总算能像草原上最普通的老牧民一样静静地在夕阳中放牧,静静地弹着马头琴小调老去了。。。。。。。。 他激动的热泪盈眶,翻身下马,搂着儿子的腰肢也将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手捧着儿子的脸颊,颤抖得说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君王将已经比他还高的儿子紧紧抱住,父子两相拥在晨曦的微光中,像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星辰般。君王不知道自己上一次这样拥抱儿子是什么时候,此刻他什么也不管了,自己给予厚望的儿子终于长大了,就算是他这次死在梦阳的国土中,又有什么用好遗憾的? 赤那思的老君王与还未加冕的新君王终于并肩站在一起。草原上从来不缺英雄,每颗草根下都有一个英雄的灵魂在低鸣,草原上缺的是那能用心中的烈火烧灼天地的引领者。团结在一起的赤那思族人,那轰雷般的力量足以撼天动地,另天上的神都为之动容。 这一刻,赤那思未来的‘尊武王’终于决心拿起刀剑,用赤那思骨子里的血性点燃乱世中最浓烈的一抹狼烟。未来的帝王们纷纷成长起来,一世罹烬,又容得下谁人哀转柔肠?刀剑在手,谁又能不染猩红?帝王,当以乱世为棋局,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看谁主沉浮,谁又陷入永无翻身之日的惨境? 神罗二十九年秋,九月十八日。 赤那思族的轰烈骑终于与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对峙上了。铁甲铮铮的草原武士和满腔热血的梦阳步旅决心用手中的刀剑鞭笞天下,这是自百年前赤那思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侵略梦阳以来,两方最大规模的一次碰撞。赤那思的重骑兵轰烈骑在整整一代梦阳的男儿心中烙下挥之不去的梦魇,梦阳的武士也在北方的狼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殇。乱世的火种终于点燃了第一抹狼烟,罹烬的一世正式拉开帷幕。 正文 第12章 镇天大将军的狂怒 神罗二十九年,九月十八日。梦阳,伊宁城东郊。 夜明山抬头,蔚蓝风信子大旗随着秋日清晨的风卷动着,旗上一个大大的‘夜’字笔意含蓄温婉,却像一片锦绣山河后埋伏着千军万马般,让人凛然生寒。灰蒙蒙的天空下,夜国的七万轻甲步旅结成十二个方阵,缓缓地向前移动。他立马在阵型侧面的一处山头,左手拇指将湛泸剑从鞘中推出数寸,右手握着金黄色的令旗,正眺望远处的地形山势。从斥候发现赤那思轰烈骑的行踪后的这两个时辰,大军就保持这样严整的阵型缓步推进。 伊宁城东郊是一道莽莽青青的低缓山梁,夜明山看见那道缓坡,眉头微皱——若是敌人埋伏在山梁后,几万铁骑整个居高临下的冲锋下来,这七万轻甲步旅定难抵挡。他挥动手中金黄色的令旗,示意中阵减速,两侧方阵加快速度,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变换阵型,成鸟翼合围之势收拢起来。长枪手和长弓手占据中央位置,以便在敌人冲阵时从正面给予雷霆一击。 肥胖的钦差使悄悄的靠近夜明山,咽了口唾沫,小眼睛可怜的眨巴记下,凑过来问道:“夜将军,我们在这里安全吗?蛮子们不会杀过来吧?” 夜明山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战场上没有安全的地方,只有随时都会死的地方。” 钦差使左右看了看,他来时身边跟随着二十名皇宫羽林禁军,可在这几万人的大军面前什么也不是,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说道:“大将军能否为本钦差加派些护卫——” “我的武士都是要上战场冲阵杀敌的,不是你的贴身侍卫——”夜明山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面。 “你——”钦差使脸色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看,甩了甩袖摆,讪讪地离开了。 这时,副将悄悄过来,说:“将军,属下发现少将军的部队了,全军覆没” 夜明山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副将,直视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一丝说谎的迹象来。可这位忠实的副将眼睛平静得与将军对视着,没有丝毫躲避隐藏,坦然又淡定。夜明山的耳朵里,‘全军覆没’几个字隆隆回响,像是在他的思绪中发生了一场地震。可他是帝国的镇天大将军,此时不是柔情寡伤的时候,几万人的部队掌控在他手中,不可一时热血冲昏头脑。他很后悔,不该让渊鸿带领三千轻骑兵拖延诱敌。可此时后悔无用。他长吸一口气,平静得说道:“知道了!” 副将看在眼中,竟有些许不忍。他知道将军在担心儿子的安慰,可军法无情,将军也只能把担忧埋在心里。他躬身说道:“少将军年少有为,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将军大可放心——” 夜明山摆摆手,示意他保持安静。他月白盔帽下的面容比盔甲还要严肃,正侧耳细听着,眼中的阴翳越来越重。他翻身下马,头贴在地面上,仔细地感受着。然后说道:“有人在行军,十里之内!可以肯定是重骑兵!”武士们一般都能够感受地面的震动来判断敌人的速度和人数,轻骑还是重骑兵,将军正是借此判断出是赤那思的轰烈骑来了。 “来的好快!”将军重新骑上马,沉默片刻,说道:“鸣镝!” “是”副将抽出腰间一张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长矢带着尖锐的啸叫声刺入苍穹。这是令军队布开防守之势,严阵以待的命令。 将军看着那道山梁缓坡,神色愈加严峻了。此时军中沉重的犀角号被吹响了,长弓手已经五人成列一字排开,半蹲下身子,张弓搭箭,斜指天际。长枪手跨步迈进,一丈三尺的钢制长枪被放下来,平指前方,列于弓手之前。刀牌手举盾掌刀与长枪手隔人而立,随时准备用盾牌抵挡敌人的冲锋。这是夜国轻甲步兵最强的防御阵型之一。夜明山没有采用攻击阵型,因为没有什么军队有比赤那思轰烈骑还要暴烈的战力,更何况轻甲步旅的作战能力与轰烈骑武士还有本质上的差距,若舍弃防御与敌人硬拼战力,梦阳将毫无胜算。 此时所有士兵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阵阵轰鸣,地上的沙砾被震得上下跳动着,像士兵们的心脏般。长弓手的弓弦紧绷,快被拉断般,阵型前方的长枪手也不禁冒出冷汗——他们要面对的是战场上的皇帝,最可怕的轰烈骑。梦阳武士们睁圆乐眼睛盯着那道山梁,在晨曦的光芒中,山梁仿佛是兽的脊背,随时都会扭过头来将他们一口吞掉。近了,马蹄的轰鸣声如若奔雷,已经可以看到山梁后方的滚滚烟尘。 夜明山纵马冲到阵前,凝望着不远处那杀气割面的轰烈骑兵。他眼看着一面白狼大旗从山梁后缓缓升起,在此时的光亮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白狼那腾云驾雾,回首嘶吼的狠戾形象。夜明山浑身一凛,他在风雷般的马蹄声中竟然听到了歌声。 “君王如太阳,高高照东方,威德之所被,煜如天下光。 为我赤那思,手把旌与旗,下不见江河,上不见云霓。 天亦无神明,地亦无灵祗。上天与下地,俯伏肃以齐。 何物蠢小丑,而敢当马蹄?” 几万名来自极北草原的武士高声唱着这首战歌,气势一瞬间爬到一个高不可攀的境界。黑甲黑马的武士右手握刀,左手勒马,反复唱诵着这首战歌。轰烈骑的骑兵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混杂着钢铁腐锈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他们像一片黑色的洪水,肆虐着,咆哮着,准备居高临下以雷霆之势将下方这几万步旅吞没。在轰烈骑一往无前的气势下,真如“何物蠢小丑,而敢当马蹄?”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骑马站在轰烈骑前方,俯视着下方严阵以待的梦阳步旅。他眉头微皱,脸上却露出笑容:“好,好,好。不愧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布阵防御之能古今一绝。” “也许是梦阳别的将领吧,这个夜明山没那么神!”苏和。赛罕将刀高高举起,直指天际说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位轰烈骑统领心里是畏惧梦阳镇天大将军的,他实在不愿意对抗梦阳的步旅之阵。 “不必心存侥幸,来人是梦阳倾世名将夜明山本人无疑,能从容面对我族铁骑,布下如此严整阵型的,只有夜明山了!”君王说道,他看见梦阳的士兵们紧绷着身子站着等候他们的冲锋,就觉得一阵热血沸腾。:“等吧!等吧!可怜的孩子们,狼就要来了。” “父王,按照我们草原上的礼节,也要对梦阳人叙礼再战吗?”苏日勒和克也拿着刀,腰后别着一张短弓,马鞍旁挂着箭袋,全服武装的静候着冲锋的命令。他的脖颈处还挂了一个精致的小金锁,锁子上刻着一朵美丽的风信子,风信子下刻着两个个袖珍小子‘渊鸿’。这是夜渊鸿的遗物,苏日勒和克将之作为自己长大的纪念物留在了身边。 “那要看敌人是什么人了,如果只是蠢物小丑,一脚踩过去也就罢了,可对方是梦阳绝代名将夜明山,这就另当别论了。这等人物,谁都想亲眼看着他死去,镇天大将军可不是那种在乱军中稀里糊涂死去的人。”君王笑着说道。“苏日勒,跟我去向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先行叙礼吧。” 君王纵马加鞭,从山梁上冲上去,苏日勒和克紧随其下。苏和。赛罕放心不下君王,一招手,也带了几名轰烈骑武士冲了下去。 夜明山看到山梁之上冲出数骑骑兵,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赤那思的狼王竟然会讲礼节?我原以为他会直接挥军冲阵呢!”不过他还是心中一紧,对于轰烈骑来说,无所谓什么立足不稳,蓄势待发,轰烈骑骑兵任何地形任何时间都能组织起有效的冲锋,这才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夜明山纵马迎着赤那思君王奔去,身后只跟了两名亲卫。他看到君王斑白的长发随风飘荡,脸色是草原人常见的皲黑,只有那双眼睛是火一般明亮,看到那双眼睛,谁都明白这个男人体内流淌着怎样的血。隔着数丈,夜明山就拱手行礼,道:“来者可是赤那思族至高无上的君王?” 那个山岳一样伟岸的男人穿着狼皮甲,脸上是磐石一样的严峻,沉声道:“梦阳镇天大将军?”随风传来君王的声音,竟有刀戈相击的鸣金声。 “晚辈无功无绩,竟能让君王挂记,实在有愧!” “镇天大将军是倾世名将,不必谦虚,梦阳能拿的出手的将领只有将军了吧!也不知是将军的威名把别人压下去了,还是梦阳真的后继乏人?”君王说话毫不留情面,草原上的武士大都粗俗耿直,可君王勃日帖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研习南方的典籍文书,因此他才比一般的蛮族武士勇猛中多了几分睿智,目光也长远的多。他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针锋相对的时候自不会留颜面。 夜明山从容的笑了笑,问道:“君王想要什么?君王如何才能退军?” 君王楞了一下,他原以为夜明山会因他诋毁梦阳而争辩些什么,可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他也笑了,说道:“只要你们的皇帝割我两郡之地放牧,我自会退去。我不为一统天下,我只是想让我的族人活的好一点而已。草原,太贫苦了。” “我想君王的胃口太大了吧!”夜明山抚了抚湛泸剑,“君王爱惜自己族人,不惜发动战争。可屠杀我梦阳人民时,有没有想过他们谁人爱惜?”他的目光凌厉起来,狠狠的看着君王。 君王笑了一下,眼神也冷下来,:“我原以为梦阳镇天大将军是能点燃乱世狼烟的豪雄之杰,没想到,只是个为皇帝着想的走狗啊!” “我不是为万俟家的天下着想,我只是不忍看到我梦阳人民被屠之如猪狗!”夜明山丝毫不让的说道。 君王仰天大笑,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般,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起来:“屠之如猪狗?这世上,你,我,包括你们梦阳还有梵阳的皇帝,我们在神眼里,都是猪狗!”君王的声音无比阴森,像是来自深渊的阴风,听得人心中一悸。 夜明山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死死地盯着君王身边的苏日勒和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小金锁上。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难以抑制的狂怒正在他胸膛里汇聚,几欲爆发。苏日勒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畏惧,但想到自己是要接替父王君王之位的人,立刻又狠狠的瞪回去。 君王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胸前的小金锁上,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摆了摆手道:“你的儿子很勇敢,没有辱没镇天大将军的威名。他用自己的鲜血唤醒了另一位年轻君王焚天灭地的决心,死有所值!” 夜明山握着马鞭的手骨节苍白,隐在月白银盔下的面容冷若寒霜,眼睛几欲睁裂,他用最可怕,最森然的声音说道:“那在战场上,我就要屠你们如猪狗————”说完勒马回到梦阳步旅阵前,将湛泸剑抽出来,剑尖指天,将满腔怒火化为一声长啸,震动九天。 正文 第13章 冲击 苏和一边把一寸宽的熟牛皮带缠在刀柄上,一边看着缓坡下梦阳步旅严整的阵型,眉头紧蹙在一起,说道:“君王,直接冲锋吗?” 君王把斑白的头发拢到脑后,说:“哼,南方人都以为轰烈骑兵只擅长近身马战,可我草原上的武士在辽阔的草原上目力可与鹰相媲美,又有什么用理由不利用呢?”说着君王从马鞍左侧取出一张精美的短弓,一张草原上从来没见过的双曲反弯复合弓。他抚着黝黑的木质弓身上的纹理,满眼笑意。“这是我们赤那思族无法制作的武器,都是刚才从贪婪的南方人的城阙中搜出来的。现在用来对付南方人,也算物尽其用。”君王将弓递给苏和,说道:“试试” 苏和伸手握住了那张仅三尺长的弓,感受到自己的手与弓弣的曲线完美的贴合在一起,不由得暗叹一声。他想试着拉开弓,被君王君王伸手制止了。君王递给他一个亮银色的铁抉(古代弓箭手拉弓时为防止拇指被弓弦割伤的防护用具),“带上这个” 他狐疑的接过铁抉,翻在手心里看了片刻,将之戴在右手拇指处。君王说道:“这张弓很硬,弓弦上的很紧,不用这个,拉弦的拇指很容易被割断!” 苏和运足臂力,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弓弦却只被拉开近两尺。他惊异中收弓,眼中的疑惑迅速变成了狂热,络腮胡子兴奋的在他下巴上抖动着:“君王,如果我们的武士都武装上这样的弓,那在冲锋时先放一轮劲箭,杀伤力绝对厉害。刚才我试了下,我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拉开这张弓,而且弓身只有三尺长,携带也方便————”苏和都没有发现自己都语无伦次起来。 君王淡淡的一笑,说:“南方的手工艺是咱们草原人没法比的!这种双曲反弯复合弓最大限度的利用了弓身的张力,若是咱们草原上的单弯弓要达到这样的张力,弓身就必须加长到五尺到六尺,箭矢也相应的要加长,对于已经身披重甲的骑兵来说便是负担。咱们草原上的武士哪一个不是好猎手?射术本就在话下,只是草原上的弓太笨重才没有武装在轰烈骑上。我们刚才在伊宁城搜到这样的双曲反弯复合弓近五千张,箭矢三十万支,我已经全部下发给轰烈骑了,马上冲锋时,让这装备了这种弓的武士做先锋——” 苏和憨厚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想象着轰烈骑的武士高速冲锋时,一轮毒蜂一样的箭狠狠的扎过去,对方人仰马翻的惨状。不等敌人缓过劲来,轰烈骑狂野的冲锋再狠狠践踏他们一翻————,想到这里,苏和竟‘呵呵’笑出声来,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 君王看到自己的得力干将这幅模样,也不禁好笑。他低头看着这张精美的双弯复合弓,喃喃说道:“南方人有这样的武器,却没有能驾驭它们的武士;我们有强大的武士,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武器。我们的武士,哪一个不是从父辈手中接过的锈迹斑斑的刀和铠甲,一代又一代,传承不息?梦阳,软弱的梦阳人没有资格守护这一片锦绣河山啊” 君王回头看了看身后铁甲铮铮的武士,他们都一脸狂热的盯着君王,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武士或的面容或沧桑,或年轻,他们都沉稳的握着刀,安静的等待着君王的指令。‘天神之足’的战马啾啾的打着响鼻,战前的气氛将它们好战的血统激发到极致。 “我只要我的武士能活着回到故乡,仅此而已!”君王像在立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声音无比肃穆的说道。 他翻身上马,举起自己的刀,身边的苏日勒和克和苏和也拔出了刀。君王将自己焚天灭地的决心化作最豪迈的一声呐喊:“杀——”,几万名钢铁武士像滚滚沸腾的铁流飞瀑一般居高临下的冲下去,整个大地都轰鸣起来。 夜明山沉着的举着令旗,看到轰烈骑兵裹挟着割面疼的杀气狂涌而来,迅速将旗帜挥下。战阵最前方的长弓手眼睛像鹰隼一样眯着,锋锐的箭簇上倒钩如毒牙般闪着寒光,他们看到将军的指令,将箭矢斜指向天际,只要一声敌人踏进箭矢的射程之内,一定就会有漫天箭雨迎接他们。轰烈骑兵全身都是重甲,弓箭对他们的杀伤力不大,主要是为了射杀战马,虽然战马也有马铠相护,但都为铁片连环相缀而成,三百步内弓箭就可以射穿。 梦阳的战鼓声敲响了,在雄浑的鼓声中,武士们仿佛灵魂出窍般的麻木了,此时他们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就像完全将自己的灵魂交给神明的狂信徒般,只有慢慢的杀戮**。轰烈骑的武士没有呐喊嘶吼声,只有马蹄高速奔跑的轰鸣声;梦阳的步旅武士也没有声色厉荏的咆哮助威声,只有战鼓擂响的震动声。在对峙开始之前,他们就已经不再是人了,他们的灵魂正漂浮在天际,看着他们的躯体蓄足了力气准备冲击在一起。战场之上,谁都不能独完。 “射——”夜明山高声喝道,梦阳的长弓手齐齐放箭,弓弦齐振的蜂鸣声竟汇聚成闷雷一样的巨响。数万支利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划过虚空,优美的轨迹,遮天蔽日的箭雨,箭矢穿过天空的蜂鸣声——竟是如此撼人心魂的壮景。梦阳的长弓手一轮射完,不足一息的时间内又完成了从箭囊中取箭,张弓,瞄准这一连串动作。“射——”又是一声号令,第二轮箭雨根本不留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蜂拥飞去。这就是夜明山训练出来的武士,也是轻甲步旅的第一把利刃,以毫不留情的轮番箭雨狂野的压下敌人嚣张的气焰。 赤那思的轰烈骑顶着箭雨依旧保持着高速的冲锋,箭矢的铁簇撞在重型铠甲上,擦出一溜火花,又滚落下去。轰烈骑的重铠足有一寸厚,基本可以抵御所有弓弩和劈斩的攻击,这是轰烈骑可以舍弃防御,奋身用沉重的五尺斩马刀大开大合的劈砍的原因。可是依旧有箭矢从铠甲与头盔间的接缝处射进脖子中,中伤的武士无力的栽下去,被滚滚烟尘覆盖。他们威严的头盔遮住了他们僵直的面容,为他们留下了作为武士最后的荣耀。受伤最重的就是战马了,不时地有战马栽倒在地,连带着马背上的武士一同贯在地上。 君王率领骑兵冲在最前方,他只是穿着象征性的狼皮甲,没有轰烈骑兵身上那层厚重的铠甲,却丝毫不畏惧纷飞的箭矢。他挥刀荡开正面飞来的箭矢,眼中的光像是失去理智般的疯狂,完全不在意自己可能会被贯穿。距离梦阳的战阵只有两百步了,他挥刀大喊道:“武士们,展现你们马上骑射的本事把,让梦阳的羊们颤栗吧——” 射术,静止的武士一击命中静止的靶子,为下;静止的武士一击命中移动的靶子,为中;移动的武士一击射中移动的靶子,为上。草原上的好猎手骑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可以命中疾驰的野狼,披上重铠的武士自然也具备这样的战力。轰烈骑前锋骑兵从马鞍侧取出双曲反弯复合弓,张弓搭箭,戴着铁抉的拇指将弓弦扯开,略加瞄准便射了出去。梦阳的长弓手是斜向天际的漫射,靠密集的箭雨杀伤敌人,而持有劲道霸烈的双曲反弯复合弓的轰烈骑是平射,比之拥有更大的穿透力,五千张弓的杀伤力也可以发挥到最大。 夜明山看到轰烈骑拿出弓的那一刻,眼睛就震惊的暴睁开来——轰烈骑是不用弓箭的啊!疾驰的马背上,六尺长的弓只能是拖延骑兵冲锋的累赘。不对——不对——,夜明山注意到了,轰烈骑手中的弓不是草原上那种做工粗糙的单弯长弓,竟然是只有伊宁城能制造出的双曲反弯复合弓,仅三尺长的劲弓挂在马鞍侧处不怕别伤旁边马匹的腿………。夜明山的手握成了拳头,这是他的疏忽,既然伊宁城被破,他就应该想到敌人可能会利用这种威力武匹的劲弓。也许是太挂记夜渊鸿的安危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地方都疏忽了——,他立刻挥动令旗变阵,刀牌手上前举盾顶上,将弓手与长枪手护在巨盾下。 轰烈骑的劲箭直直射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梦阳步旅狂怒暴喝一声,却摆脱不了被贯穿的命运。双曲反弯复合弓足有七百余斤的张力,可以将箭矢推到一个肉眼难辨的速度,甚至有箭矢贯穿青铜巨盾,射中盾牌后的梦阳武士。一名步旅武士没来得及藏身在巨盾之后,他看到箭矢直直的冲他飞来,却来不及闪身躲避,不甘,愤怒,恐惧都化为一声吼叫,毒蛇一样的箭矢从他口中射入,贯穿后脖颈射出,箭簇上挂着些许筋肉,暗红的鲜泉涌用而出。他眼睛迅速灰暗失神了,生命力正迅速从他体内流失,无力的栽倒下去。 没有人注意到一名武士死去了,他只是这战场上死去的一个人,渺小如沙。战场上生命贱如草,一场大战死伤十万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没有谁会为一个武士的陨落所动容,这就是战场,这就是罹烬。 轰烈骑的劲箭对梦阳的杀伤力大得多,劲弓平射下,正面的战阵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后方的武士奋不顾身的捡起同伴死去后留下盾牌顶上,以维持阵型的完整。梦阳的长弓手只有射了两轮箭雨便被轰烈骑的马上骑射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绝对实力的差距,不是可以轻易弥补的。 轰烈骑兵只有五十步远了,箭雨已经没有用。马上就要迎接轰烈骑狂野的冲击,这时夜明山第三次挥动令旗,以巨大铜盾拼凑起来的防御在极快的调整,君王看不清巨盾后的变化,但从盾墙的波动中可以看出梦阳武士在不断加固盾墙。而后第二层盾墙垒在第一层之上,盾墙达到了两人的高度,数千杆长枪从盾墙的缝隙中透出,枪锋直指轰烈铁骑,凶险的闪着寒光。 君王无法想象这道由青铜巨盾和长枪组成的防御有多坚固,如果不能冲击开这道防御,骑兵肯定会因为自身的冲力被突出的长枪贯穿。但已经无法回头了,仅仅十步的距离,草原战马两步就会跃至。君王给马加了一鞭子,高云马呼哧着冲锋,迎着铜盾城墙高速撞上——‘轰’一声巨响,盾墙凶险的向内凹陷下去,像是受到挤压的皮球般。幸然,盾墙没有被冲击开,一丈三尺长的破甲枪贯穿了最前方的轰烈骑兵,猩红的血泼在青铜巨盾上显出妖异的暗紫色,血腥气浓浓的晕开。 阵中的夜明山长舒一口气,他对他的战阵有很大的信心,只是从没有正面面对过狂野的轰烈骑,看到这场面,他悬着的心不由得一放下来。 君王愤怒的大吼一声,这一轮冲锋死伤了不下千人,这是轰烈骑从没有过的损失。铜盾城墙严实的将他们阻隔在外,后续的骑兵撞在盾墙上,依旧摆脱不了被破甲枪贯穿的命运。两人高的盾墙下,很快就堆了一层死尸,鲜血如河流。 “好,很好,夜明山你的乌龟阵没有让我失望,真的很好————”君王暴怒的说道,面容可怕的曲扭起来,他纵马后退几十步,然后掉头,再次高速冲锋而来。 正文 第14章 梦阳殇 夜明山高举着令旗,看着前方冲击而来的轰烈骑骑兵,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步旅面对骑兵的确没有优势,可是若能结成战阵,就连轰烈骑这种人间不应该存在的军队也无可奈何。他用事实证明了轻甲步旅的威力,可是他怎么可能仅仅限于‘抵挡住’呢?如果只是防御无敌的话,他又怎能拥有‘镇天大将军’的封号?夜明山举旗的手像战刀一样凌厉的挥下,战阵再变。 两人高的青铜盾墙开始收拢,两翼的盾墙慢慢挺近,整个盾墙像鸟翼般成合围之势。一个巨大的‘凹’字型战阵像吞噬一切的巨口般将轰烈骑兵一口吞掉,盾墙后的梦阳武士顶着巨盾慢慢推进,长枪手利落地在铜盾之后发动刺击,轰烈骑难以逃脱被洞穿的命运。夜明山满意地看着轰烈骑像笼中之兽般咆哮嘶吼,脸上的笑容愈发冷酷,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慢慢的将这群桀骜的蛮子逼入绝境,慢慢的将他们陷入永无翻身之日的死境。 盾墙已经形成三面合围之势,轰烈骑兵依然不顾一切的从为他们留下的那一面中冲来。他们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囹圄。冲锋在最前方的骑兵不可抑止的被盾墙缝隙中突出的破甲枪洞穿,战场上黑甲的武士尸体铺了一层,血腥气升腾而起,浓烈的让人心中生寒。梦阳的步旅战阵的威力在于整体性的配合,轰烈骑的威力在于武士们自身那无匹的战斗力。可真正在战场上遇到,单兵作战的轰烈骑兵反倒不如配合严整的梦阳轻甲步旅。 “喝——”梦阳步旅每向前推进一步就大吼一声,盾墙缓缓向前推进着,一点一点将轰烈骑蚕食掉。一时间吼声镇天,梦阳的武士发现传说中无敌的轰烈骑在战阵之威下竟处于劣势,立刻斗志高昂起来——轰烈骑并不是绝对的无可匹敌。 君王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都是梦阳那犹如乌龟壳般坚固的盾墙,而自己的骑兵正被那乌龟壳挤压着。盾墙下的轰烈骑尸体已经不下数千具,心中的怒火狂暴的炸开。苏和举着沉重的斩马刀,隔着数丈喊道:“君王,我们被包围了——”君王置之惘闻,狼顾鹰视着周围,他还是小看了梦阳轻甲步旅的战阵之威。仿佛灵犀一闪般,他抬头看到了站在梦阳战阵中心高台上指挥的夜明山,两人的目光遥遥相望。夜明山的面容是那样冷漠,仿佛这场杀戮与他无关般,像是执掌生死轮回的神,悲悯又不屑的睨视着君王和他的钢铁武士。夜明山紧紧盯着君王,冷漠的目光中闪着狠戾的光,他居高临下的站在战阵中心的高台上,俯视着君王,右手搓指成刀,抬到自己脖颈处,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嘴角曲扭出一个杀机四伏的笑。 君王想起刚才战前行礼时,夜明山咆哮而出的那句:“那在战场上,我就要屠你们如猪狗————”,不由得心中一凛,他还是小看了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原来南方也有这样可怕的将领啊。他们赤那思族的将领是勇,而这位镇天大将军却是谋。那像星空般深不可测的智慧将一群普通的步旅打造成无敌的战阵,可怕,真的很可怕。 可是,自己发誓要将这些跟随自己远征梦阳的武士活生生的带回极北的草原的啊。他们卸下盔甲后,只是普通的草原牧民,是父亲,丈夫,儿子,是家里的支柱,怎么可能让他们全部葬身此处?君王默默的想到,他愤怒,心底里的怒火将他的热血点燃到极致。他长啸一声,声音凄厉的像月夜下的独狼。 君王后退几十丈,再次不顾一切的纵马冲来,仿佛没有看到两人高的青铜盾墙和森然染血的破甲长枪。他的眼睛此刻变得充血通红,像是杀红眼的猛兽,高云马发了情般狂奔,疾驰若箭,眼看要撞上盾墙时,君王猛地勒马,马身人立而起,前蹄高举,借着高速的冲锋,马前蹄狠狠地砸在铜盾上。铜盾在这一砸之力下竟然产生了深深的裂纹,盾后扶盾的梦阳武士手臂被震得筋骨寸断,瘫软的倒下去。盾墙在君王的冲击下像水面上的波纹般晃了晃,后续的梦阳武士立刻顶上,维持盾墙的防御。 陷入绝境的赤那思的轰烈骑兵见状纷纷效仿,他们跟随在君王之后,一轮一轮的用马蹄冲踏盾墙,像激流冲击礁石般,不留丝毫喘息之机。不时地有梦阳步旅武士被狂野的冲击力震伤,口吐鲜血而死,盾墙后的尸体也高高的堆起来。轰烈骑兵每一次冲踏盾墙都会大吼一声,尽管还有很多武士被破甲枪贯穿而死,可这是他们发现的最有效的冲击梦阳战阵的手段,此时他们什么也不管了。必须不惜一切顶住梦阳步旅的推进之势。 骑兵不断的抽打着身下的坐骑,平时谁忍心这么狠命的命令马儿加速?可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若不快点冲开梦阳战阵,死去的就会是他们。如果他们能毁灭这坚若磐石的防御,那么扫平南方就不再是梦想——毕竟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是梦阳最强大的武力。只要能击溃他们,梦阳锦绣河山将会变成他们最辽阔的牧场。甚至可以一直打到梦阳的缥缈城,像一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那样,逼迫高傲的梦阳人低下他们不可一世的头颅,成为赤那思骑兵铁蹄下的‘下国’。 夜明山的眼睛寒光愈加凌冽,赤那思族果然是狼啊!被逼急的狼根本不顾后果,青铜巨盾上的血垢积了厚厚的一层,都快被染成黑色,破甲枪上的尸体串在一起,诡异又恐怖。可轰烈骑兵仿佛发疯般,丝毫不在意这些,依然冲锋着,用马蹄冲踏着盾墙,不时地有铜盾被踏得裂开!夜明山的心又紧张起来,轰烈骑的重甲加持的冲力太可怕了,盾墙能撑住吗?盾墙是他对抗轰烈骑的唯一手段,若盾墙被破,梦阳的步旅就是轰烈骑屠刀下的砧板鱼肉,再无胜算!想到这里,他的拳头又紧握起来,面容的寒霜更冷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君王身上,想起他刚才说的:“你的儿子很勇敢,没有辱没镇天大将军的威名。他用自己的鲜血唤醒了另一位年轻君王焚天灭地的决心,死有所值!”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将那人整个撕碎。渊鸿,自己的渊鸿就这么死了?如此年轻,就死了?一直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在他心里,渊鸿和星辰一样重要!也许渊鸿在死去的那一刻都还埋怨着他吧!梦阳威名赫赫的镇天大将军此时竟无比软弱!他看着那个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举刀劈砍冲击的君王,看到他脸上狠戾的表情,竟有种无力感,不能亲手手刃仇敌的无力感。此时他不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只是一个想为儿子报仇的父亲。。。。。。。。 君王在咆哮,在嘶吼,在冲击,身下的高云马喘得连肺泡都快喘破了,依然疯狂的抽着马臀,强迫战马加速——又一次冲击,也许是天上的战神被他的赤诚神勇所打动,马蹄终于将一块青铜巨盾踩破后,竟连盾后的人也一起踩死。破碎的铜盾边缘锐利锋芒,直直的扎进马腹中,马的内脏一咕噜滚出来,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忠诚的战马都保持着冲锋的姿态。马儿修长的腿被自己流出的肠胃绊住,跌倒在破碎了铜盾的战阵缺口处,梗在那里让后续替补的武士慢了一步!草原上的狼总能在毫厘之间杀死猎物,更何况比狼还要迅猛的草原武士?君王一步跳起,斩马刀高举着,纵劈而下,竟将一名梦阳的武士从颅顶到腿间生生劈成两半。君王彻底展现了他狼性的一面,五尺斩马刀大开大合,左右来不及反抗的持盾武士纷纷被腰斩。战阵的缺口在君王以命相博的奋勇下迅速扩大成几人宽。君王持刀挺近战阵中,后续的骑兵从缺口处如潮水般涌入。 夜明山脸色大变,他大吼一声,“顶住缺口,分割包围冲进来的敌人——”他的命令被生生打断,一支利箭毒龙一样朝他飙射来。他扭腰闪步,身子一侧,猿臂轻舒,伸手将那支高速飞行的箭矢握在手中。箭杆刮破了他的手掌,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夜明山遥遥看去,赤那思那狼一样浑身染血的君王正在一百步开外的地方持弓看着他。君王脸上满是鲜血,只有他咧嘴而笑时露出的牙齿还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噬人恶魔。 隔着百步,君王大吼道:“镇天大将军可敢与我一战?”君王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隔着百步穿过了嘶吼声,惨叫声,兵刃相击的金镝声。他就那样左手持弓右手握刀的站在那里,梦阳的武士将他团团围住,可就是没有人敢冲上去与君王厮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此刻像神魔一样伟岸挺立,站在那里竟引得人忍不住要跪拜下去。轰烈骑的武士看到君王勇猛若此,纷纷从君王破开的豁口冲进来,梦阳的战阵开始崩溃了。 夜明山从腰间抽出湛泸剑,剑指君王,气焰更加旺盛。镇天大将军的威名可不是庸人能当,夜明山自身的武力也是凌厉霸道的。他一步一步从高台上走下来,死死盯着君王,一言不发,可凌厉的眼神已经把他想说的话全表达出来了:“势要杀你——” 此刻梦阳战阵彻底溃败在轰烈骑的冲踏下,君王攻破的缺口成为了千里之堤的蚁穴。森然染血的黑甲武士毫不留情的在战马上居高临下的横劈竖斩,收割着梦阳武士的生命。战场彻底成为了地狱杀场,残肢与热血纷飞而起,如此曲扭诡异。步旅们除了人数占优势外,无论斗志,勇气,战力都不如轰烈骑兵们。他们就像是一只只绵羊,干嚎着等待屠刀从脖颈处斩下。养尊处优的梦阳武士远不如出身寒苦的草原武士,他们只会在顺境中锦上添花,却没有在弱势时奋起一战的心力,他们缺少那种彪悍的骨气。。。。。。。 钢铁皇帝们纵情的驰马斩杀,站立着的梦阳武士,就用刀斩杀,躺下的,就纵马冲踏。没有同情,没有犹豫。任由梦阳人的鲜血泼洒在自己的铠甲上,无非是子孙们接过刀与铠甲时,多了一分血腥气而已,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他们伟大的君王的话来说,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正在给梦阳人心中留下千古不灭的‘殇’。千百年后的梦阳人提起,依然会恐惧战栗,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 浑身是血的苏和举着劈砍卷刃的刀,声嘶力竭的吼道:“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正文 第15章 火红枫叶 “败退者斩——”梦阳的一名千夫长挥舞着战刀嘶吼道,所有人都在他森然的声音下颤栗发抖。面对铁流一样的轰烈骑,每一个梦阳步旅武士都有着来自内心深处的惊恐,他们听说过一百年前卓力格图时代轰烈骑疯狂屠城的传说;也听过轰烈骑处理俘虏时,让俘虏躺下,数万铁骑纵马践踏而过,留下难以辨别身份的肉泥;也听说过轰烈骑平时出征时,只带着铠甲和刀,不带粮食,因为他们饿时就是吃人的妖魔————,种种可怕的传说从梦阳武士的心底里爬出来,肆意摧毁梦阳人最后握紧刀剑的勇气。 “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一名披头散发的年轻步旅武士丢下刀,双手抱着头,惊恐的捂着耳朵吼叫着从战场上疯狂后逃。他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在逃向那里,只要能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都好! 年轻的武士就要从夜明山身边驰过,夜明山握剑的手一紧——他知道军令的严肃,如果此时不斩下这个败退武士的头以立威,将不会再有人跟随他抵挡。可是这是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啊!看起来才十六七岁,他也许是第一年入征,甚至是因为贪恋武士威武的装束才参军的,根本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可是看到周围这么多人就那样变成残骸碎骨,他年轻的心怎么能承受?夜明山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真的害怕了,他理所当然的害怕了,难道就要斩下他的头颅吗?夜明山不光是镇天大将军,他还是夜国国主,这个年轻武士就是他的子民,也许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妻子在等他回去,难道就真的要杀死他吗? 一向沉稳果决的镇天大将军这时竟然犹豫了,可能是太久没有打仗,原本果决的心在安逸中变得优柔!也许是——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去,更加不愿意看到年轻生命的陨落——。年轻的步旅武士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了,他飞奔而过时带出的风激在夜明山的脸上,夜明山一下清醒很多,他立刻后悔了——这是战场啊!怎么可能允许影响士气的逃兵存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猛地回过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抹猩红色的鲜血。他来不及闪过,滚烫的血泼在他的脸上像大雨一样!那个大孩子武士的头已经滚落了,无头的尸体还借着冲力继续向前跑了几步才倒下。 斩下逃溃武士头颅的刀握在一名脸色严峻,下巴是一层铁青色的中年千夫长武士手中。他向将军点点头,说道:“将军,敌人的君王只有您能抗衡,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已经有两个百人队死在那个魔鬼手中了。我带武士们再冲锋一次,掩护您到那个妖魔身边。将军,只要能杀死那个魔鬼,我们就赢了——”千夫长神色坚决的看着将军,眼中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凛然。 将军看向那个年轻溃逃武士的尸体,他无头的躯干还突突的冒着鲜血,将军满是鲜血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有漆黑如无月的子夜般的眼睛是悲悯的闪光。千夫长顺着将军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说:“他是我儿子,可我们刘氏的男子汉不能有懦夫——” 将军震颤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他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向果决霸气的他仿佛在见到太多白发送黑发后变得优柔了。他抬头看去,君王那个如妖似魔的身影在人群中疯狂起跃跳蹿,他一手一把斩马刀,身子像陀螺一样旋转着,飞速旋转的刀锋毫无阻拦的割断梦阳武士的腰肢。‘绞肉机’,将军脑海里跳出这个词。那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他斑白的头发被鲜血凝成几束,恣意的在脑袋上荡动着,嘴里嘶吼着‘杀杀杀’。 将军长吸一口气,空气中凌然的血腥气灌进胸膛中,仿佛比烈酒还有效。将军感到体内一股热气在升腾,胸膛中有烈火在翻滚,手中的湛泸剑有嗡嗡的蜂鸣声,他好像又回到当年还是一名小兵的时候,在战场上砍杀嘶吼,用敌人的人头垒砌起阶梯,踏着走上‘镇天大将军’的荣光殿堂。他将湛泸剑插回剑鞘,将肩上的已经被鲜血泼成暗红色的织锦大麾解下来。卸下了插着洁白翎羽的貔貅兽盔,甚至连会影响他的护腕,腿甲都一同卸下,只留下了胸甲。他再次抽出湛泸剑,又从地上捡起一把厚重的战马刀,眼睛中的光也变得暴戾狰狞。 夜明山此时不像是将军,倒像个冲锋陷阵的步卒。此刻梦阳的阵型已经完全被轰烈骑冲毁了,只有靠梦阳武士的爆发力才有可能挽回局面,也仅仅是有可能而已。夜明山举起刀剑,将胸膛里的万丈杀机化成镇天怒吼:“跟随我,杀——”声音像是黄钟大吕般震慑心魂。原本麻木怯弱都准备放弃抵抗的梦阳步旅像是被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重新举起武器,跟随在将军身后,向那群马上的钢铁骑兵冲去! 骑在马上的苏和猛然间发现梦阳步旅变得不一样了,那些原本消极的步旅陡然间像是发情般迅猛。他们舍弃了马刀,长枪和弓箭,纷纷从靴子中抽出一尺长的短剑,三五人一组围攻一名骑马的轰烈骑,像是一群蜜蜂。短剑重量轻,挥舞起来迅捷无比,寒光闪烁的像阳光中投下石子的水面。与之相比起来,轰烈骑武士挥动沉重的斩马刀时,动作的连贯性明显逊色的多。步旅们在马间穿梭着,他们训练过如何马下对抗浑身披甲的重骑兵,重骑兵全身都是重铠,甚至连战马都披着马凯。他们的弱点在于马腿,斩断马腿,轰烈骑只能下马近身战斗,失去了马上居高临下斩击优势的重骑兵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重铠甚至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整个战场上,梦阳的武士与赤那思的武士胶着在一起。完全就是靠人命在耗,君王看到自己的武士一个一个从马背上跌倒,被梦阳步旅一窝蜂的围攻致死,内心深处的杀机更盛。他丢下左手中已经卷刃的斩马刀,一把扯过一名步旅武士,毫无犹豫地挥下刀,刀锋从左颈而入,斜斩而下,又从右侧腰斩出。武士的上半截躯体滑下去,他看到自己下半截腰肢在咕噜冒血,肠子和各种脏器一股脑流出来,竟嘶吼起来。君王周围的武士打了个寒战,纷纷后退几步,举着刀与君王对峙着。数十名武士没有一个人敢再次冲上去,那名被斩为两截的武士还没有死透,他哭号着用双手抖搂住脏腑,凄厉的叫着。那悲怨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魔咒,一下一下敲打着周围幸存武士的意志力。 君王一人傲然挺立,将五尺大刀扛在肩头,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凶戾的光,不带丝毫感情的环视着周围的武士。他身边三十步范围内,仿佛就是以他为中心的宇宙般,再无什么能与之抗衡的事物了。这个年过半百的君王放下刀剑时是和蔼的,仁慈的,可握住刀剑后,就是嗜血的魔鬼,没有谁能阻拦他的锋芒。 倏然间,像是有风掠过。裹挟着血腥气的风像极北深冬的的白毛风般割面疼,君王的眼睛都忍不住闭了起来。紧接着是一柄刀扑面砍来,刀带着比风还要凌冽的杀气不留丝毫寰转的斩下。君王不敢相信有人能把五尺战马刀挥动的如此迅疾,他几乎靠本能挥动自己的刀挡了一下,因为敌人的刀太快了,仿佛身边全是敌人的刀,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抵挡,只有听天由命的挥刀——“嘭——”一声巨响,刀刃交击,竟是闷雷般的炸响。君王觉得自己握刀的手都快被反震之力震断,他相信对手也绝不好受,可他错了。对手似乎没有感觉般,又是凌厉霸道的一次斩击,不过这次是剑,通体黝黑却花纹繁复华贵的一柄利剑。 君王笑了,剑自从出现以来,一直不是战场上的主流兵器,它重量轻,抵挡不住劈斩,也很难斩杀敌人。现在竟有人用剑攻击他?君王顿然觉得很可笑——可他的笑声生生被惊恐堵在胸口,那黑色的剑刃竟如同割裂羊皮纸般斩断他的五尺斩马刀,他甩掉余下的半截刀刃,扭身错开,剑锋堪堪从胸前划过,割裂了狼皮甲,在他胸口留下一条血槽。君王惊,君王怒,君王难以置信——这是他这一次踏上南方以来第一次受伤,他站定身子看向来人,想看清是那一个如此神勇,竟然能伤到他。 君王望去,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那么厚重,仿佛将整个星空的重量向他压来,压得他几欲窒息!“夜明山——”君王嘶吼着叫出这个名字,眼前伤他的正是梦阳的倾世名将。他又一次小看了这个封号‘镇天’的男人,能当上梦阳的镇天大将军,除了拥有傲视古今的布阵之才,自身的武力又怎能小视?君王看向夜明山左手的湛泸剑,就是那把剑伤了自己?君王不知道这把剑有多名贵,梦阳开国皇帝赐下的利剑,有怎能用常规来衡量? 夜明山没有多浪费口舌,左手湛泸剑,右手斩马刀,一双眼睛漆黑得没有丝毫感情。他毫不犹豫的攻击上去,刀剑在他手中仿佛不是冷冰冰的金属,而是剧毒的蛇,是炽烈的火,君王连忙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也奋不顾身的迎上去。所有人都避开这两人,此时这一小片天地是属于镇天大将军和赤那思君王的,任何胆敢冒犯的人毫无疑问会被两人的气机绞杀成碎屑。 君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和人类对战,在夜明山手中,五尺斩马刀似乎没有重量,被他挥舞得像是一阵风,可每一次兵刃交击都觉得沉重如雷殛;;而另一只手中的湛泸剑看似轻盈飘逸,却像巨山向他压来。君王原以为勇士就是靠大力的劈斩,一往无前的气势决胜,可从没有见过有人能在生死之巅的决战中如此安定从容。夜明山的面容沉静的像是清澈的湖水,眼睛漆黑得像子夜的苍穹,内敛的气息又像是宇宙深处的黑洞,任何挑衅,张狂在他面前会被吞噬的消隐无踪。君王此时就是这样的而感觉,曲扭怪异的感觉令他如处杀机四伏的梦中。 梦阳步旅和赤那思轰烈骑依然胶着着,在梦阳武士眼中,轰烈骑没那么可怕了;在轰烈骑武士看来,梦阳武士也不是任由他们践踏的羊羔。双方都在以命搏杀,战场上横尸遍野,食腐的秃鹫在高空中盘旋着,清晨的微光在血光的掩映下显出绚烂的猩红色。 就在这时,梦阳后方的天空飞出一支鸣镝响箭。锐利的鸣镝声穿破战场的厮杀声音,鸣镝箭在天空中爆裂开,发出一阵亮光。满脸是血的的武士们麻木又茫然的仰头看着天空中那道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的光芒,像是看到了神祗般,握着兵刃的手不由得松了下来。 梦阳阵营后方传来一阵号角的轰鸣,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一队轻骑兵高速向战场冲来,领头的骑兵举着高高的大旗,旗帜上是一片火红的枫叶标志。不知有谁振奋的喊了一句:“兄弟们杀啊!我们梦阳的援军到了!” 正文 第16章 秋月国主的野心 苏和端坐在马背上,通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远处飚来的的一队上万人的骑兵。那杆火红枫叶大旗飘逸如火,像是血染而成的。苏和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嘴唇上的血渗到舌尖上,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晕开。他啐了口唾沫,恨恨的骂了一句:“该死,梦阳秋月国的轻甲枪骑!” 他举起斩马刀,大吼道:“武士们,又来了一群羊羔。握紧你们的刀,杀——”轰烈骑们像是杀红眼的兽,战马也跟着疯狂的武士激起好斗的血脉。近四万铁骑再次整起队形,高举武器咆哮着,向奔雷一样像秋月国轻甲枪骑碾去。 轰烈骑已经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可他们的冲锋依旧撼人心魂。正如夜明山所了解的那样,这群骑兵无所谓什么立足不稳蓄势待发,他们随时随地都能组织起有效的冲锋。他们总能像滚落在大地上的闷雷,轰烈间碾碎一切。 黑甲黑马的武士们像一股黑色的浪涛向那杆火红枫叶大旗冲去,毫无犹豫。梦阳轻甲枪骑的武士像是面对一条蜿蜒游动的黑色蟒蛇,那一柄柄铮亮的斩马刀就是蟒蛇的獠牙,等待着将他们一口吞下。可那杆火红枫叶大旗在他们前面冲锋着,武士们不敢撇下大旗自己逃开,因为掌旗的是他们的国主丰中秋。若是国主不幸出什么意外,他们这一万人,包括在秋月国的家属,都将作为陪葬者。是以他们只能跟在国主后面冲锋,冲锋,不顾命的冲锋。 举旗的武士大声吼道:“骑枪手,掷!”一声令下,上万杆丈许长的铁头木杆长枪遮天蔽日的向轰烈骑们激射而去。秋月国轻甲枪骑人数只有一万人,他们战力并不是很强大,可是每一个枪骑武士都能徒手将二十斤的长枪投到二百五十步远。或许在平日不算什么,但面对轰烈铁骑,这就算神技了。轰烈骑的重铠可以抵御七百斤张力的硬弓所射的箭,主要是箭身较轻,穿透力不够。可这长枪就不同了,重达二十斤的长枪高速激射下足以贯穿铁甲。对轰烈骑的杀伤力不容小视。 冲在最前面的苏和猛地勒住马,强大的惯性几乎要把他甩出去。他用腿死死夹住马腹才勉强稳住身形。苏和的眼睛中倒影出密密麻麻的光点——上万柄长枪锐利的枪锋在朝阳下激射出的冷光。他用最凄厉,最森然的声音嘶吼道:“退后,停止冲锋——” 太迟了。近丈许长的枪毫无悬念的贯穿最前面的轰烈骑武士,战马顿时慌乱起来。苏和勒马退后着,一柄长枪从他的马前胸出贯入,从马腹中贯穿而出。战马嘶鸣一声,如玉山推到般。他也跌落下马,眼看着自己将被贯穿时,几名轰烈骑武士冲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躯体为苏和挡住飞来的长枪。武士们的血溅在苏和脸上,苏和的眼睛愤怒的暴睁开来。这些人是为他死的,他是轰烈骑的统领,这些武士跟随自己和君王离开草原,带着亲人无限的牵挂背井离乡,如今却要他们埋骨他乡吗?苏和脸上的血混合着热泪躺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渺小无力,什么也改变不了。 长枪的锋芒过去了,他从掩护他的轰烈骑武士的尸体下爬出来,环视四周。此时战事胶着,梦阳轻甲步旅竟能与轰烈骑骑兵勉强战平。可轰烈骑毕竟是战场上的皇帝,取胜是迟早的事,草原武士都拥有狼一样的耐心和耐力。可现在这一万人的轻骑兵无疑是扭转战局的奇师,助敌人之威,灭己方之志。苏和忍不住怒气冲天,只要多半个时辰,只要再有半个时辰,梦阳这几万轻甲步旅一个人都活不了。现在轰烈骑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只能暂时退兵。 轰烈骑损失了近一万人。这对于总兵力仅四万的轰烈骑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损失。苏和看向仍然与夜明山激战的君王,心又放了下来——只要君王不死,轰烈骑的威名就不会倒,君王才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他强忍心中的怒火,吼道:“轰烈骑,撤军!” 苏和不是鲁莽称雄之辈,他知道轻重,现在轰烈骑损失很大,只有先退避下来才有机会东山再起。这次本来都有机会灭掉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的,只是秋月国着一万轻甲枪骑太突然。现在最好的方法是退回伊宁城,城内还有赤那思近十万军队,自保足够! 黑甲的轰烈骑武士没有立刻撤退,他们纷纷解下战死的武士身上的铠甲和斩马刀——这些还要带回去传承给赤那思的年轻人们。他们这群生长在苦寒之地的牧民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轰烈骑武士们没有战友逝去的悲伤,他们面容像染血的铠甲,眼神冷漠中又有着火一样的炽烈。他们就连撤退也是轰烈如雷,丝毫没有颓废之感。 君王和夜明山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君王甩开手中折断的第四把斩马刀,抽身后跃,又捡起一柄刀,继续迎上去。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君王不惧反喜,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与人对战过了。他很兴奋,似乎又回到年轻的时候,那种仿佛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牛的活力感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节都变得生机勃勃。夜明山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沉静,像是深邃的夜空,让人直欲迷失在其中。手中的刀剑仿佛是狠毒的蛇,丝丝的吞吐着毒信子。 梦阳剩余的步旅武士聚在一起,默默的看着将军与人搏杀。他们崇敬的目光像是在看向最神圣的神祗,夜明山镇天大将军的威名在武士的心中根植已久,能亲眼看到将军打斗的场面,他们觉得是今生最大的荣耀。同样,轰烈骑武士们也遥遥望着他们的君王像苍鹰一样挥动着臂膀,将一个草原武士心中满满的狂热像燎原之火一样铺展开。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变成了这两个人的,偌大的战场像是布景凄凉的舞台,任凭他们挥动兵刃,将空气割开,将血泼开,将胸膛中的火焰炸、开。 秋月国主丰中秋也遥望着这两人,他的脸色很难看——夜明山和赤那思君王的决战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也许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超越这两个人。可他怎么甘心居人之下?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但他有缜密的心思,他有的是计谋。勇者打天下,将锦绣河山用血泼过后再支离破碎的踏在脚下。而智者谋天下,千万里之外运筹帷幄,挥斥方遒,一计定八荒。他自认为自己是这样的智谋之才,他,丰中秋也有一颗逐鹿群雄的心!他这次亲自赶到战场,只是想亲眼看一下夜明山死了没有!在梦阳压在他头上的有三个人,皇帝着自然不用说,其余两人,就是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和凌国国主,左丞相凌风烈。他丰中秋要想上位,就必须越过这两人。可是见到此时像神魔一样神武的夜明山,他的心一下子又沉重起来。自己已经四十九岁了,不再年轻,若再无半分进展,将会失去最后的机会。 此时是多么怪异的一副景象,三方军队,十数万人,盯着两个人在看。仿佛整个天下苍生在那两个人兵刃交击间震颤,碎裂,那两个人就像是这个世上的唯一。。。。。。。 “国主,国主,机会!”一个三十余岁文质彬彬的男人悄悄凑过来,在丰中秋耳边低语道。 “哦?先生有何高见?”丰中秋一脸真挚的看着这名男子,这是自己发现的一位人才,此人才思敏捷,目光锐利,总能在一团乱麻时为自己指引方向。秋月国也是在这个人的帮助下才强大起来,若无这个叫做陆妙柏的男人,也就不会有秋月国的现在。 “就看国主的胆量有多大了,只要国主胆量够大,我可以保证,今日是我秋月国翻身的好时机!”陆妙柏嘴边两撇小胡子随着他嘴唇的动作上下翻飞,煞是可爱,但他眼中的阴蛰却是无法掩盖的。“国主,此时可用乱箭射杀赤那思君王,只要赤那思君王一死,敌人群龙无首,必然后退。您将是这次勤王战中最大的功臣,您可以藉此大功要求皇帝犒赏三军,顺利带军进入帝都。只要我们的军队进入帝都,后面的事将一切顺利!” 丰中秋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幽幽说道:“先生的确大胆!要是敌人的君王死了,剩下的蛮子发疯杀来怎么办?咱们这一万人在发疯的轰烈骑面前可不够看啊!还有,乱箭射过去,难免会射杀夜明山,他死了的话,皇帝和满朝文武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妙柏淡淡的笑着,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在马背上看着丰中秋,等待着他的决断。 丰中秋的眼睛也渐渐冷下来,他轻声说道:“莫非先生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要把他们两个全部杀掉!”陆妙柏的声音突然变得阴狠起来。“赤那思的君王死了,完全可以把夜国的轻甲步旅当做挡箭牌顶住轰烈骑,顺便把夜国的底蕴消耗掉。至于镇天大将军死了引起朝中大臣和新皇帝对您的不满,我以为,根本不必在意。只要咱们秋月国的军队到达缥缈城,皇帝算什么?群臣算什么?全部杀尽,他们又还能说什么?国主,成败就看您的胆量了!” 丰中秋默然的看着依然在对战的两人,眼睛里的光也冷下来。他真的太想得到权力了,一个秋月国根本满足不了他。只有整个梦阳王朝甚至是梵阳王朝在他的麾下才能有足够的成就感!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吼叫出来。可是在那两个神魔一样的男人兵刃交击声中,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国主,这是你惟一的,也是最好的上位机会”陆妙柏盯着国主说道。 国主喃喃道:“惟一的?最好的?我懂。。。。。。。”他振奋起来,仿佛下定决心后整个人一下子都轻盈好多。他招招手,一名百夫长立刻过来,跪下来听令。“带着你的百人队,长弓远射,不用隐瞒什么,把我们去年从伊宁城中买来的双曲反弯复合弓拿出来,务必要射杀那两人!”国主用马鞭指着战场中央的夜明山和君王,下令道。 百夫长震颤了一下,他说道:“国主——那可是镇天大将军啊!” 丰中秋森然冷冽的说:“没错,我就是要他死。。。。。。。。” 正文 第17章 暗流涌动 百夫长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镇天大将军与赤那思族的君王狂风骤雨般的对决。国主真的要连大将军也杀吗?镇天大将军可是一国之主啊,统领整个帝国兵马,就算是皇族也不会轻易对镇天大将军有什么杀心。他咽了口唾沫,脖子处的喉结颤动着,看了看国主,丰中秋的面容异常平静,可是眼中的光却是刀锋一样的的凌厉,仿佛带着整个三九天的寒冷。百夫长不再犹豫,他只是国主手下的一名百夫长,听从国主号令是他的职责所在。是以,百夫长招招手下令,他的百人队立刻跟上来。一队人挽着强弓悄悄地向战场中浴血搏杀的君王与大将军靠近 秋月国的兵力不算强大,因为地处梦阳境内湿润温和地地域,农业种植也在诸侯国中数一数二,帝国国库粮仓基本上就是靠秋月国产的粮食来填满。其他诸侯王总偷笑秋月国主为‘梦阳的奶妈’,说他们秋月国的武士握武器的姿势都带着庄家把式。丰中秋每每听到这下风言风语,总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好在丰中秋有了陆妙柏这个奇才,秋月的国力才不至于在五大诸侯国中垫底。近几年发展起的轻甲枪骑的战力已经不容小视,丰中秋最想看到的就是,他这个‘帝国的奶妈’有一天站在帝都缥缈城的星坠殿上,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时,那些曾经嗤笑过他的人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他迫切的想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些自命不凡的小丑们。。。。。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愈发寒冷了。他咬着牙说:“先生,只要你能助我当上皇帝,我可以割你一郡作为报答” 陆妙柏呵呵笑出声来,很难想象他一名文士竟能在杀机四伏横尸遍野的战场上笑得如此从容。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丰中秋脸色一紧,刚欲下马将先生扶起,可陆妙柏旋而又直起身子,伸出手展示给国主。他手中握着一把暗红色的泥土,腥烈的血腥味浓郁,他手指搓动着,泥土从他的指缝间流落出来,又掉在地上,与猩红的大地交融,难以分辨。他把被泥土染得鲜红的手张开,看着国主,说道:“国主,您看,我们所做的事,不过是大地上的一捧泥土,海洋中的一滴水珠,对于茫茫天地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我们却可以用双手改变些东西,留下些存在过的痕迹,这样匆匆几十年,在世间也不算惘然!对于梦阳的三百余年历史来说,我们这一世实在太短暂。如果再追溯到梦阳王朝前的那些历史,上下几千年,我们又算什么?所以不要贪恋太多,哪怕只能把握住一瞬间,也不算白走一遭。” 丰中秋看着陆妙柏的手倏然间握紧又张开,像是想握住流逝在指间的风般。他不理解陆妙柏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理解自己对于茫茫天地来说是多么卑微的存在,即使他身为尊贵的秋月国主。他总觉得自己只要敢想,敢做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他不理解陆妙柏的话是想让他对世间的一些力量保持谦卑的姿态。可他不懂,始终没有理解。直到林夕皇帝后来带着令天神都畏惧的风雷骑攻破秋月的都城,将雪亮的剑架在他脖子上时,他才知道自己太贪婪了,他终于明白陆妙柏今日的这一番话,可是上天已经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直到死前的那一瞬间,他再无狂妄,再无当初意气风发的愤慨,如果可以,他愿意做一辈子‘帝国的奶妈’。直到死前,他才意识到,陆妙柏握住那一把泥土不是为了让例子更生动些,只是为了让他看清握住泥土后,握住这个天地间的权利后,留在掌心里的,只是暗红暗红的血。。。。。。。 “镇天大将军,你是一名真正的武士。如果这不是战场,我想我会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君王铿锵举刀,狠狠的与夜明山的湛泸剑抵在一起。他染血狰狞的脸与夜明山平静得面庞凑在一起,沉声说道。 夜明山也举着剑,与君王的刀抵在一起。他看着那张苍老却因鲜血而显得生机勃勃的脸,淡若花逝的说:“有可能吗?我没忘记我的儿子是谁杀的。。。。。。”他说话时,握剑的手猛然发力,仅一寸余宽湛泸剑竟割开斩马刀,一点一点将自己黑亮的剑锋割近君王。君王绝不是犹豫之辈,他竟伸手握住了湛泸剑锋,防止夜明山完全将斩马刀割成两截。 两个人此时竟是在比拼力量。君王自信没有人能在力量上胜他,在极北的草原上,他能一手推到烈马,能双拳打晕一头犍牛。。。。。。没有人能抵御他比泰山还要厚重雄浑的力量。可是,眼下夜明山竟隐隐在力量上压他一头,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 湛泸剑黑亮的剑刃割裂了君王的手掌,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去,在剑镡处聚成一洼,又流到夜明山手中。君王都能映着黑亮的剑身看清自己此时的脸有多么狰狞,与夜明山沉静的面容是鲜明的对比。两人就这样用刀剑对峙。 猛然间,战场上响起一阵抽冷气的声音,接着是令人惶恐的死寂。战场上十几万人似乎都变成了顽石,周围安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不,是有比呼吸声还要尖锐的声音,是箭矢破空的声音,那尖锐的啸叫声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从肉壳了生生逼出来。镇天大将军和君王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竟是密密麻麻的箭,带着倒钩的箭矢箭簇已经部分锈腐,被这样的箭射中,即使当下不死,也会感染铜毒引起败血死去。 君王和将军无法闪避,他们任何一个离开,在箭矢飞来前,都会有刀或剑割开另一个人的身体。两人就像被定住般,只能看着箭矢极速飞来,将他们扎成血筛子。 “将军——”梦阳的武士们齐声喊道,他们声音带着那样强烈的悲愤,若是知道谁在放这样的暗箭,非要将之装入皮革中,纵马轮番践踏而死。谁也不知道没有镇天大将军的梦阳能不能抵御赤那思的攻击,若说皇帝死了,只是上层震动,那么镇天大将军死了,震动的将是整个梦阳。 苏日勒和克满身是血,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箭矢扎向他父王,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了草原的牧民甘愿拼尽最后的气力,还想着回到草原上,骑着一匹瘦马喝着烈酒唱着马头琴小调去放羊呢。难道就这样死在梦阳的异国他乡?苏日勒和克年轻倔强的心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那个被箭矢盯上的老人是他的父亲啊!他像豹子一样动了,整个人都带起一阵旋风,几息之间就跑到十几步开外。他从地上捡起梦阳轻甲步旅遗留下来的青铜巨盾,上百斤的盾牌被他高高举起。他大吼道:“父王,接着——”然后将铜盾掷了出去。 铜盾直直的朝君王身前飞去,君王握着湛泸剑的手松开了,湛泸剑阻力大减,瞬间截断了斩马刀,然后割在君王右肩上。君王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铜盾,将之立在身前,自己蹲身藏在盾后。肩头的剧痛让他杀意冲头的脑子清醒了很多,他看到夜明山整个身子暴露在箭雨中,琥珀色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悲悯起来。。。。。。 夜明山驻剑而立,眼神黯淡下来,他苦笑一声,难道就要这样死去吗?他还没有看到星辰成长起来!还没有让夜国的风信子开遍天涯!还没有再看哪个美得像天神一样的女人最后一眼,就这样死掉?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箭矢密密麻麻,绝不会失手,这也是敌人的杀局,不留死角的刺杀。。。。。突然间,将军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的向后飞去,他讶然回首,竟是君王苍老的面庞。君王用血淋淋的手扯住将军的衣服,将他一同拽到盾牌的防护之下。刚一藏好,盾牌之上就是箭矢撞击的声音,两个对立阵营的将领就这样藏在一起,共同躲避死神的威胁。 “为什么-——”将军看着君王的脸,颤声问道。君王有一万个理由让他死的啊。。。。。。 “呵呵,不为什么!”君王笑了,他像一个淳朴的牧民,笑得坦诚率真“我只是觉得你死了,世界就会寂寞好多!你堂堂镇天大将军竟死在乱箭之下,想想都觉得可笑!” 将军听了怔了一下,旋即也笑了!他说道:“我竟是被敌人救了,这才是真正的可笑吧!” “哦!——哈哈——”君王和将军相互看着对方,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在青铜巨盾下畅快淋漓的笑了! 这就是英雄相遇吗?要么惺惺相惜,要么刀剑相向,乱世中的英雄们就这样唐突的相遇,兵刃相向间,就错过一生的沧桑。英雄们,注定都是寂寞的啊!若无战争,英雄们可能会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可话说回来,要是真没有战争,也就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英雄了! 箭雨停了,恍惚中的武士们发了疯般冲过来,梦阳轻甲步旅与轰烈骑们第一次这么一致的做同一件事。他们似乎忘记了对方刚才残杀过自己的同伴。梦阳的副将颤抖得掀开铜盾,看到满身是血的将军和君王相对而坐,面带笑容的交谈着,嘴巴吃惊的张的大大地。苏和和苏日勒和克也是大吃一惊。他们原以为这两人绝对会不死不休,竟能像朋友一样交谈,实在大出他们意料。也是啊,英雄心中的寂寞,又有几个人明白? 君王走到轰烈骑的阵营中,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散尽,他沉声说道:“收兵,退回伊宁城修整!”说完,他回头看了眼夜明山,嘴角浮起一个安详的笑容来!然后骑在战马上,带着轰烈骑离开了。 大将军也笑着对他挥挥手,像是朋友间的告别!然后,他的面容瞬间变得像冰一样冷,转身盯着不远处站在火红枫叶大旗下的丰中秋,眼中是不加丝毫掩饰的杀机。梦阳剩余的四万多轻甲步旅武士也齐齐看向丰中秋,他们暴怒的目光简直能将那一万名轻甲枪骑洞穿!杀机四起! 丰中秋颤抖得伸手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在那样凶戾的目光下,他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扭头看着陆妙柏,面容恐惧的曲扭着,颤声问道:“先。。。先生,现在该。。该怎么办?” 陆妙柏没有理会他,反而笑着拱手,遥遥看着镇天大将军,高声道:“久闻大将军镇天之威,今日能得以一见,实在是三声有幸。刚才我家大王竟没注意到与敌人君王决斗的是将军,差点误伤,请将军海涵。也怪我们大王为皇帝除敌心切,惹得将军差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小人代我家大王向将军赔罪了!”说完弯下腰,深深的鞠了一躬! 丰中秋听了,下马拱手道:“大将军,刚才多有冒犯,只是为了帝国安危,方才丰某鲁莽了些,令大将军受惊了。” 夜明山慢慢收起脸上的杀机,遥遥看着丰中秋和陆妙柏,嘴角扭出一个嘲讽的笑,轻声说道:“哼,狡猾的狐狸” 正文 第18章 诏令 梦阳帝都,缥缈城,星坠殿 白胖的宫人拖长声调中气十足地说:“前方捷报。镇天大将军率夜国轻甲步旅和秋月国轻甲枪骑于伊宁城东郊与蛮族一战,大获全胜,歼敌无数,灭敌嚣焰,扬我国威。梦阳千秋万世,鼎立不衰,日月护佑,皇运无极——” 星坠殿上,群臣齐齐跪拜下来,对着大殿上斜倚在黄金宝座上的身影叩首伏拜。领头的左丞相凌风烈带头高呼道:“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群臣也跟着凌风烈高声赞颂着,一时间大殿中‘皇运无极,凌风烈烈’的赞颂声寰转不绝,绕梁不息。 斜倚在王座上的林夕皇帝穿着华贵的琉璃龙翔袍,冕旒金冠那白玉珠帘下的面容苍白淡漠。他俯视着群臣,像居高临下的神,无喜无悲,冷漠的像一块金石。他没有理会群臣那气势恢宏的恭维话,只是嘴角泛起一个冷漠的笑:“真好听!”林夕皇帝的声音很轻柔,像是秋月国最巧手的织女用蚕丝织出的锦缎,可声音里的冷漠像极北之地耸入天阙中的高山上那寂寥的雪线。群臣忍不住打个冷战,跪伏在地上,头颅低垂着,不敢抬头看向皇帝。 他们能在梦阳帝都担任官职,那一个不是官场老手?心思慎密,油腔滑调,极善见风使舵,可自林夕皇帝加冕帝位以来,他们始终摸不清这个帝国新贵的脾气。林夕皇帝总是安静的像仲夏子夜时分的苍穹,而他们就像星空下遥望茫茫宇宙星空的凡人,渺小的他们总是会迷失在皇帝那深邃的能容下整个星空的眼睛中。皇帝有时会静静地看着天空,高兴时会将右手拇指上的亮银紫金扳指摘下来,放在眼前静静端详;还有时在老皇帝冰冻的遗骸前长立数个时辰——皇帝过下令,待外敌退去后,要为老皇帝举行一场浩大的葬礼。他从不让侍卫或大臣跟随,伴他左右的,只有一个神秘的穿着猩红长袍的‘妖人’。 凌风烈明显感觉到万俟君变了,他的眼中看不到过往的影子,只有满满的自信,那种毫无由来的,近乎于狂妄的自信!凌风烈可以肯定,原本脆弱敏感的三皇子变成现在这个杀伐果决的林夕皇帝,一定有那个自称‘修罗’的男子关系!他看向修罗时,只觉得一阵不安,就像看到最不吉祥的事物,甚至想一想那个俊美的令人分不清男女的妖人都会让他心底生寒。而且,这个修罗很大程度上在削弱他在皇帝身边的地位。 他,帝国左丞相,本应是皇帝身边最贴近的大臣,可自从林夕皇帝继位以来,皇帝一次都没有单独召见过他,他和别的大臣一样都被皇帝冷落了。有时候他跪伏在星坠殿冰冷的纯白云母石地面上,总会不由自主的浮想起“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也许,待赤那思族退去后,首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一群大臣。既然林夕皇帝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放过,对他们这些大臣又有什么感情呢?想到这里,凌风烈就烦躁起来,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要让这场战争拖得久些,好留足够的时间准备,或者,除掉林夕皇帝——此人不死,他寝食难安! “凌风烈,你似乎有话要说?”林夕皇帝的声音从高高的大殿王座上传来,依旧是那样的轻柔,眼睛深处仿佛有火焰在跳动,正死死盯着凌风烈。那凌冽的声音像一条冰凉的毒蛇一样顺着凌风烈的脊背爬下去,顿然是一阵灵魂出窍的惊悸! 先皇在位时总会叫他爱卿,即便生气也只是叫他凌丞相。可这万俟君自当上皇帝后,在群臣面前对他直呼姓名,不留丝毫面子,总令他难堪。可他也只能暂时顺服,不敢忤逆,他怕万俟君真的将他直接杀死在朝堂上——。他只是恭敬的跪伏着,将头低的更下,额头都贴住云母石地面。可周围竟隐隐传来哄笑声,凌风烈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为何要笑?他慢慢抬起头环视四周,发现群臣念完“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后都已经站起来了,只有自己想着要如何颠覆皇帝,依旧长跪不起。他老脸一阵发烫,忙站起身来,轻咳一下,掩饰了下自己的尴尬! “哼”皇帝轻笑了一声,睨视着他慌张的整理袍服,像在看一个滑稽地小丑。凌风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群臣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股戏谑,他们也乐得看这个一直压他们一头的左丞相出丑。一开始很多人都想攀附左丞相,希望能靠左丞相在皇帝身边的地位为自己留下一条出路。可他们发现新皇帝并不待见左丞相,也就不那么把凌风烈当回事了。 人心就是这样,不可揣测,不可估量。也许看着你谄媚的笑的人,心里却想着如何除掉你!也许供奉你的人,却在垂涎自己的权贵和娇美的妻子。世间万恶,来源于心,此话不假。 凌风烈突然明白了很多,像是顿悟,又像是醍醐灌顶般,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在脑海中成型了。他苍老面容上的笑容不由得缓和下来,也深邃起来。 凌风烈没有注意到,站在林夕皇帝身后的修罗正死死盯着他。也许他有什么想法能瞒着皇帝。却瞒不住修罗。在咒术师神秘的摄魂术下,一般人的脑子藏不住任何秘密!修罗妖媚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狭长的凤眼泛着涟漪,若即若离的看着凌风烈。他轻声在林夕皇帝耳边说道:“老家伙在打你弟弟的注意呢!” 林夕皇帝扭过头,看着他,面容上的寒冷终于融化了些:“泽瑞?他才十六岁,太小了,我不想让他卷进来!我不想再让万俟家流血,家族的男人经不起损失了——知道凌风烈想让他做什么吗?” “老家伙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刚才他在尴尬中一瞬间想到四皇子,接着情绪就缓和下来,摄魂术也中断了!”修罗耸耸肩,说道! “哼,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万不得已,泽瑞一样可以杀掉!与我的梦阳比起来,一个弟弟算什么?”皇帝淡淡说道。眼神中的寒光盛了些。 修罗怔了怔,旋即笑了。他的面容柔美的像皎洁的盈月,说道:“陛下,现在的您,就是行走在云端的神,因为神心中,没有丝毫仁慈。。。。。。。。” 皇帝面容突然有些沮丧,那种令人看着心痛的沮丧就这样出现在人人畏惧的皇帝脸上!他眼睛中似乎有晶莹的泪珠闪动,就那样沮丧,茫然,无辜的看着修罗,修罗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可皇帝那一瞬间的软弱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平静得水面上投下的石子,泛起一层层涟漪,又重归平静。他不再看修罗,重新看向群臣,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果决! 修罗的心搐痛起来,也许,这些对于才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真的是太过于残酷了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帝王,万民敬仰,只能带着面具维持体面地尊严,即使心中悲痛的要死掉,也要淡漠如斯。帝王,不容许有丝毫软弱被人看出。 林夕皇帝在星坠殿俯视着他的臣子们说:“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真好听!哼,从赤那思族敌人九月十三日穿过金佛关到现在,一共五天,我梦阳临水郡伊宁城中二十万子民被杀,还有周边小城死伤难以计数。三天前,我继位后废除禁军令,准许镇天大将军迎击敌人,这才勉强为帝国留下些颜面,没让蛮子觉得我梦阳软弱无能。”说到这里,皇帝停了下来,垂眼看着凌风烈,眼中是冷冽的寒光。 群臣也跟着皇帝看着凌风烈,因为‘禁军令’就是凌风烈立下的,皇帝显然对这件事很不满,借此指出来。冷冽的目光针扎一样,丝毫不给凌风烈的老脸留寰转的余地。 “凌风烈,给他们说一下昨日的战报!”皇帝说道。 “是”凌风烈毕恭毕敬的鞠躬,说道:“据我梦阳斥候报,镇天大将军军威浩盛,率轻甲步旅结成无敌战阵,与敌人轰烈骑决一死战。大败轰烈骑,敌人死伤无数,已经退守伊宁城了。如果他们受陛下威仪之慑,不敢再有半分轻举妄动。我梦阳万世之谋,不是边陲蛮子能轻易撼动的。” 皇帝轻声笑了,笑得那样冷,说道:“大败轰烈骑?敌人依仗轰烈骑之雄,横行霸道,幸好镇天大将军率领夜国轻甲步旅殊死抵挡,才拖住轰烈骑推进的步伐。这一仗,轰烈骑损失近六千骑,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也死伤近三万人。每五个梦阳步旅武士才换一个赤那思族武士的性命!惨胜!何来大获全胜之说?‘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这样的鬼话,还是留到敌人从梦阳撤军时再说吧!”皇帝淡漠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臣子们的耳朵中。 的确,梦阳在赤那思入侵初期的无所作为的确很令人窝火,稍微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戳着他们这些文臣的脊梁骨说一句懦夫。可民怨再沸腾,与他们这些处庙堂之高的臣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活得好,那些贱民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是皇帝在责备他们啊,大臣们都偷偷的在吞口水,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吧他们都杀光。对于这个新皇帝,他们畏惧多余尊敬——敢弑杀父亲与兄长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凌风烈更多的是震惊,他以为自己身为左丞相,扮演者皇帝眼,口,鼻的职责,皇帝要获取信息都要从他这里了解。在战场上的信鸽带回监军钦差使的战报时,他故意加以粉饰然后再上表皇帝,看起来像是梦阳大胜一样。可皇帝虽然深处皇宫,可对战场上的信息掌握的比自己还清楚!这让他犹如芒刺在背!战报不属实这件事说小了就是希望皇帝能高兴一下,一表忠心;说大了就是欺君之罪,死罪!凌风烈额头又冒出冷汗来! 皇帝没有多加理会他,继续说道:“已经探清,这次敌人带来四万轰烈骑,还有一五千万‘隼骑’再加上十万多普通武士,总兵力十六万。我们只是面对了前锋轰烈骑,损失就如此大,要是敌人全军压来,我们如何抵挡?”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四万轰烈骑啊,绝对是能横扫一个诸侯国的战力。当年卓力格图也不过是靠几万轰烈骑一路从荒和山脉打到帝都,如今竟有四万轰烈骑和十万多普通武士。赤那思君王甚至连‘隼骑’都带来了,难道君王想要的是。。。。。。梦阳的缥缈城吗?隼骑比轰烈骑更可怕,轰烈骑杀来,起码轰轰烈烈,手起刀落才杀人。可隼骑的马上骑射,暗箭伤人,死了都不知道箭矢从什么地方飞来的! 皇帝没有等待臣子的焦虑平复,他站起来,琉璃龙翔袍飘荡如云,下令道:“诏令,传申,秋月,凌,夜。南梁五国诸侯王带军来帝都勤王,不得延误!” 凌风烈的眼睛猛地张大了,万俟君想干什么?诏那几国诸侯王带军来帝都勤王,无异于引狼入室。万俟君就不怕吗?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挺立于高堂上的身影,与万俟君的目光对上了,只见皇帝眼中是满满的自信,仿佛天地都在手中掌握般。他又低下头,不敢再看向皇帝,像怕被那双自信的眼睛的寒光刺伤眼睛。 正文 第19章 梦阳与梵阳 梦阳,帝都缥缈城,星坠殿 下完诏令后,皇帝宣布退朝,大臣再次跪伏下去念着歌颂皇帝威德的话。凌风烈也跟着跪下去,他的嘴角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万俟君,你还是太年轻!你根本不知道几大诸侯王的野心有多大。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心甘情愿带着军队千里迢迢赶到帝都帮你对抗赤那思吗诸侯王们想要的,是缥缈城星坠殿上的黄金宝座,还有皇帝身上的琉璃龙翔袍! 梦阳五大诸侯国,夜,凌,申,秋月,南梁,暗中相互对抗,皇族自身掌握的军力并不强大,几乎每一个诸侯国都有横扫帝都的能力,可帝都这个地方太敏感,任何一个诸侯国若派遣大军到帝都附近,都会遭到其他几国无情地联手绞杀。所以梦阳建朝这三百余年间皇族与几大诸侯王才能相安无事。但诸侯王们一直都在找机会将爪牙伸向帝都,他们都垂涎万俟家的地位。野心家,区区一方诸侯怎能满足?偌大天下谁都想要! 万俟君诏令几国诸侯王率军来帝都勤王,诸侯王恨不得马上飞到帝都,就嫌四条马腿还不够。可以光明正大地率军队来帝都,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几大诸侯王中,夜国国主夜明山身为镇天大将军,对皇室说不上太愚忠,但夜国是诸侯国中最强大的一个,夜明山这个人对权利也没什么野心,神武皇帝当时就对这个人很依仗。而其他几人,秋月国国主丰中秋,申国国主申谷云,南梁国主梁凡之哪一个不是奸雄之辈?万俟君竟敢把这几人同时聚到帝都,哼,估计还没等到赤那思的大军来,万俟家的梦阳就已经易主了。而他,凌风烈,身为凌国国主也乐得看到这场面。 凌风烈低低的笑出来,苍老的脸上就连皱纹都多了一些活力。刚才灰暗的心情也一下子开朗好多。他暗暗想到,万俟君,梦阳的黄金王座不是谁都能坐稳的,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万俟君默默看着群臣离去,他清冷的目光注视着凌风烈的背影,眼中的杀意是不加掩饰的浓烈。他轻声说道:“待赤那思退走,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这个凌风烈!” “不过,陛下,动了一个凌国国主,其他诸侯王会怎么想?”修罗虚无缥缈的声音说道,他没等皇帝回答就继续说道:“他们会认为皇帝对诸侯国有了敌意,凌国国主是第一个,他们可能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可能会联合起来对抗皇族,若是真的到了那种地步,缥缈城也挡不住他们了!” “哪又怎样?我自从继位后就已经决定,梦阳境内只有我万俟家凌驾与众生之上,不需要其他诸侯王与皇族平起平坐。梦阳就是梦阳,再无夜国,凌国,南梁。。。。这些诸侯国之分,皇权将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利,万俟家是这个帝国惟一的统治者!”皇帝静静地说到。他的目光是那样迷离梦幻,如此惊世骇俗的话就这样被他风轻云淡的说出来,谁听了都会暗叹一声霸道! 修罗邪气的笑了,他真觉得自己把赌注下在三皇子身上实在是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之一!万俟君的霸气和他的邪气正好对路。可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一统的梦阳啊,还有遥远的东方那一片繁华的梵阳,他都想要。他满心狂热得想看到自己有朝一日捧着一个完整地天下放在哪个女人面前时,她那张完美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当初没有完成的,有他来完成。如果可以,他愿意得到整个天下后,将之潇洒的丢弃,带着哪个完美如神的女人回到南方的森林,就像几百年前他还是个小男孩时,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在森林里唱着咒术师的歌谣,一直一直那样无忧无虑的过下去。 可人都会变啊,几百年前高贵完美的神都会下嫁给凡人,甚至有了孩子,在夜国不夜城见到的那个叫夜星辰的小男孩,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多么像她啊!想到她竟然会下嫁给凡人,修罗就觉得一阵心痛,一股辛酸的感觉浓烈的从鼻腔里涌出来,忍不住想抱头痛哭!可他不能哭啊,他已经不是那个在森林里腼腆的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了,他是凌驾于所有生命之上的咒术师,不死不灭的咒术师,和女神拥有一样的血统啊!他怎么能软弱的哭出来?可是,如果真的忍不住了,将头仰起来看着天空,眼泪会倒流回去吗? “先生,我有事情请教你!”皇帝从旁边的紫檀木圆桌上拿起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盏,斟满后递到修罗面前,示意他坐下来。万俟君也为自己斟满酒,啜饮一小口,说道:“先生是咒术师,已经存在了数百年,那先生可知道三百年前,梦阳建朝后二十年间的历史吗?我翻遍史书也没有找到关于那段时间的记载!” 修罗扬起一根锋利的眉毛,略显诧异的看着他。然后目光有柔和下来。他也品了一口酒,感受到这种珊瑚红色的酒中清淡的玫瑰香,混合着蜂蜜的馥郁甜味,竟是许久都没有品尝过的熟悉的味道!他暗红色的眼睛倒影着晶莹的杯盏摇晃着杯子中剩余的酒,说了句:“南方的蜂蜜玫瑰酒!” 万俟君点点头,:“先生果然见多识广,这酒就是从南方‘觅露森林‘深处的部落买回来的,这一杯酒,等价于同样重的黄金了!” “觅露森林吗?”修罗看着他,眼中是一种狂喜之色,他暗红的眼睛微微暴突,似乎有些癫狂,觅露森林这个词触动他最深处的回忆,像是干枯许久的泉眼中又有清泉汩汩冒出。他想起迷路森林深处的龙舌兰,霜翼蝶,花尾斑斓兔,还有大树上的小木屋,淳朴的森林部落族人,眼中的光迷离闪烁,整个人都因他猩红的衣袍而显得落寞起来。不过,在他得到天下之前,记忆深处的那个天堂般的森林他是不会回去的。没有女神的觅露森林什么也不是——! 修罗仰脖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像是饮尽了三百年的沧桑。暗红的酒液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流到他**的胸膛上,像是神秘的图腾符咒般。然后他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不复刚才身处回忆的迷蒙梦幻。他邪邪的一笑,说:“陛下,知道为什么荒和山脉南方这一片沃土会有梦阳和梵阳两大帝国?这两个名字就不会有什么关联吗?” “先生明示!” “其实不仅是梦阳建朝后的二十年历史是缺失的,梵阳王朝也是如此!梦阳和梵阳,就是同时建朝的!至于两朝开国皇帝为什么会叫自己的帝国为‘梦阳’和‘梵阳’,我想没人能猜出来!”修罗为自己又斟满一杯酒,他故意将酒壶高高举起,看着珊瑚红色的的酒流成一条细线,玩味着说。 “史记中说,我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的梦想就是,成为像太阳一样伟大的人。所以才叫‘梦阳’——” “嗯?啊?——哈哈——”修罗竟笑出声来,拉成一道细线的酒因他的颤抖也晃动起来,许久他才平复,放下酒壶,说:“那个这么写的记史官应该从坟里挖出来鞭尸,扯——”修罗的笑声高亢又邪气,直视着万俟君说“梦阳,梵阳,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万俟君的面容僵住了! “三百年前的天下,是靖熙王朝末代。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一对好朋友,狂妄,不羁,胸膛中跳动着的不是心脏,是火焰!他们在南方游历时,遇到一个女人,不,一个女神!女神从没有见过森林外面的世界,就跟着他们离开了森林,在凡尘中流落!他们三个在一起很长时间,是朋友,后来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都喜欢上了她!就是你们凡人所说的‘爱’!可他们怎么有资格对神说‘爱’?他们都不敢想象从自己卑微的口中对神说出‘爱’这个字眼时,神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两个人变得很落寞,很失落很沮丧——你们凡人的感情真复杂!”修罗略带嘲讽的说:“两个惶恐不安,生怕神一眨眼就消失的年轻人偷偷商议,这样的女人,只有以整个天下为红妆才有资格追求!于是他们决定,就此分离,谁先推翻靖熙王朝,得到整个天下,谁就有资格追求这个女人!他们悄悄离开了,然后各自高飞,女神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们突然消失了,那两个带自己离开幽暗的森林,挽着手面对初升的太阳说不离弃的朋友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女神第一次有凡人的心痛感,她也感到沮丧,落寞,自己一个人回到南方精密的森林中,就像从没有离开过,依旧高贵,依旧完美。只是部落里的族人们问她,森林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神就会摇头低叹,说外面的世界很华美,那些城阙中又很瑰丽的高楼,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有很多的人,最让人难忘的是,有让人难以分辨的谎言!” “再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他们离开后,各自发展起军队,勾心斗角,杀戮纵横,两个年轻人心里都想着那个完美的女神,想着将整个天下拱手捧着递到她面前!五年后,靖熙王朝破灭,大陆上崛起了两个全新的帝国,流年王朝和景澜王朝。他们就像在玩一场游戏,一个斗兽场,关着几十只兽,要相互残杀,每杀死一个,其他的就会瓜分它的尸体,从而变得更加强壮!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最强大的兽,都想着杀死对方,却顾念着当年的情谊。他们终于忍不住,相互攻伐,整个流年王朝和景澜王朝初期,就是靠人命和刀剑堆砌起来的。一战死伤十万人,两个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恨不得快点杀死对方,吃掉对方的尸体,变成最强大兽!这样的战争持续了二十年,整个大陆上的人口锐减六七成。两个人这才发现自己都老了,没有心力再拿起刀剑点燃狼烟,厮杀这么多年,那个完美的影子也凋零了吧!想通这一点,两人才发现自己错的多么离谱!于是又和解,向全天下发布号令,寻找那个女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们又回到当初那片森林,寻找她!找到后,他们发现她依旧如昔日那样美好,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凝固着,几十年过去了,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而他们都两鬓斑白!神微笑的对他们说,欢迎来到觅露森林!就像三十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样温和礼貌——她已经想不起他们了,或者说,是故意忘记的!” “悲戚”,皇帝淡淡的说! “两个帝王,穷极一生去追求一个神,很愚蠢是吗?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吧!他们愤怒,愤怒她当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纯血统的咒术师,不死不灭的咒术师!帝王的愤怒,自然要用铁与血来平息,两位皇帝挥军踏入那片森林,血洗了最后一个咒术师部落,残存的咒术师不足双手之数,女神也在那场战争中消失了。他们回到自己的王朝,想起当初他们还年轻时,一同看着朝阳挽着她的手说永不离弃,只觉得大梦一场!于是他们各取女神名字中的一个字,改朝代为‘梦阳’和‘梵阳。梦梵,神的名字。两大王朝约定,永不征战,这个约定一直持续至今!也就是说,梦阳王朝的前身是流年王朝,万俟流年在下令改换朝代名时,销毁了流年王朝那二十年的血腥历史,所以。。。。。。。。。” 万俟君有些失神了,他喃喃道:“这是。。。真的吗?” 正文 第20章 大计 “估计就算是真的把这些公诸于世,都不会有人相信!盘踞在大陆上的两大王朝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建立起来的,滑天下之大稽!”皇帝幽幽的说,语气里是深深的叹惋!英雄自古多情,还是红颜为乱人间!这些都不重要,如果为爱能一推翻一个王朝,为爱能伏尸万里,这样的人谁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句‘勇烈’。 “陛下在想着那个女人红颜祸水吧?”修罗将水晶杯盏举到面前,视线穿过透明的杯身看着皇帝问道! “先生妙算!”皇帝知道修罗能够读取别人的思想,虽然不喜欢这样,但也没有多争纠什么,任由着修罗! “红颜祸水?哼,不得不承认,你们人类的语言很精妙!如果把她写进史书中,估计后世之人读起来都会骂一句祸水吧!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神跟着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离开觅露森林,她在凡世中什么都不会,她不知道凡世中的人心比森林中最凶猛的兽还要可怕!她分不清友情与爱情,只是对那两人心存依赖!神没有如风尘女子那般娇首弄姿,甚至连取悦别人也不会,都是你们凡人,都是你们卑微的凡人妄想得到她,她绝不是什么红颜祸水,她,她只是一个单纯完美的…神啊!”一向阴柔内敛的修罗竟有些激动,他暗红的眼睛直视着皇帝,像是有血泪要滚出来!然后修罗将头仰起来,静静地看着缥缈城上那云卷云舒的九月天空。真的啊,如果想哭,将头仰起来,眼泪就会倒流回去! 皇帝了然!他猜到修罗对那位神的感情了,不管是爱或是其他,邪性的修罗都在心里把她供奉的很高很高,不容丝毫亵渎!他理解这份狂热的感情,就像有人若说他逝去的母亲,前文惠皇后蒙诱皇帝祸乱朝政,他一样会激动,甚至灭其九族。可是,如果修罗的是出于憎恨才来辅佐自己,那当他得到天下后,修罗是不是会除掉他呢?毕竟他的骨子里流着万俟流年的血,而万俟流年当年伤害过他心中的神,甚至挥军杀戮过他的族人! “陛下多虑了!”修罗将杯盏放下,真诚的说“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只是想把当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没有完成的事做完而已,我对权术没什么野心,只是想证明一下,我修罗,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神后面需要她保护的孩子,我也长大了!凡人能给他的,我一样能给我只是想看到一个一统的天下,不再是梦阳或梵阳,只有一个永恒的帝国,梦梵王朝!即使她看不见,即使她不知道,我都会完成这件事,算是执念吧!就仿佛不做成这件事,死了灵魂都得不到安息!”她能看到,她会知道的!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倔强的在心底里回响着,在夜国不夜城看到的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不正是她的吗? 皇帝和修罗静默的相互看着,子夜般漆黑沉静的眸子和暗红充血的眼睛对视着,像是要直接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样!两个人凌冽的目光在交织碰撞,整个高旷的星坠殿像突然进入了寒冬,空气如凝固般沉重! 许久,皇帝温和的笑了,整个大殿也涣然冰释,他又为修罗斟满酒,递到他面前,说:“先生,我之前一直想着只要梦阳能富强一统,就算了了心愿。如今又先生辅佐,那一个梦阳算什么?梵阳也应该并入我梦阳的版图,这片大好河山本身就是一体的,何必再有梦阳梵阳之分?此中大计,愤一世之力又如何?只求一了心愿,不惘然失恨!” 修罗薄如刀锋的嘴角斜斜扬起,像是在嘴边绽开一朵娇嫩的花,他举杯说道:“陛下之心,宏大如苍茫宇宙!我自当肝脑涂地,也要辅佐陛下一统大好河山!” “哈哈哈哈——”皇帝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琉璃龙翔袍像鹰的翅膀一样鼓荡着,飘摇着,看起来张狂又得意,意气风发的皇帝年轻的脸狂妄的笑着,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容曲扭的像贪婪的饕餮兽纹! 修罗怔怔的看着皇帝那张兴奋而涨红曲扭的脸,那高亢的笑声锥子一样扎进耳朵里,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皇帝张狂的笑声仿佛有极大的魔力,竟让身为咒术师的他都觉得一阵晕眩!他仿佛又回到自己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怯懦的藏在觅露森林的大树后,那时他的眼睛还是纯净的黑色,就那样怯懦的看着两个张狂又霸道的年轻人带着他心中的女神离开森林,而他满眼泪花!三十年后再见到那两个不再年轻的人,头发斑白的他们依然霸气张狂,挥军踏进他们的森林中,肆意杀戮,而他,还是那样怯懦的躲在森林里的树后面,满眼泪花的看着部落里的族人死去,一个一个被铮亮的刀锋斩断,而他的女神也消失不见了,留下他三百年的苦苦觅寻。 修罗仰着头,猩红色的头发飘荡如火,沉静的笑着,像是有一朵鲜花在他俊美的脸上绽放开,眼中却是涟漪旖旎,若有雾气在汇聚。他直视着皇帝,看着他张狂的笑脸,眼角滚出鲜红的血泪,他就那样微笑着,流着泪看着皇帝,像是在看最好的情人一样——可心里却滔天杀意。。。。。。。 命运之神或许就是这么残忍,三百年前的离殇注定要后人来补完。灵犀一闪间的念头就是伏尸万里的哀伤,没有对与错,就像是蛮荒年间毫无理由的厮杀,或是只为了生存下去,或是为了报仇雪恨,亦或只是为了一时之快!谁又能独善其身? ———————————————————————————————————————————————————————————————————————————————— 历史 梦阳林夕七年,皇帝诏史官记史。史官问皇帝‘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什么’,皇帝孑孓一身坐在星坠殿的黄金王座上,用手支着额头,看起来疲惫又烦倦,还不到三十岁的他鬓角斑白似雪。他轻声说道:“遇到辅国大国师修罗!若不是他当年那句‘杀之一人而为罪,杀之万人而为王’点醒我,我估计依然只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三皇子,修罗于我,如师如友,若无修罗,就无今之梦阳!” 史官奋笔疾书,笔意纷飞如燕,龙走蛇形!“那最不幸的事又是什么?” 皇帝怔了一下,眼睛不再没有焦点的看向远方,他垂眼俯视着跪在大殿中的两名史官,目光犹如箭矢离弦!史官瞬间觉得灵魂像是被生生剥离体外,心悸如死。许久,皇帝才幽然叹息道:“还是遇上辅国大国师修罗!此人如妖似魔,心思慎密,难以看清。因他,我杀了哥哥们,逼死了父亲,截断弟弟双手,杀害几大诸侯国国主全族。后又杀害李胜雄恩师,还有。。。。。很多很多。。。。。根本不需要死的人!还因他,我和白颜皇后之间才有如此多的曲折哀伤,此人引得我家破人亡,使我梦阳罹烬一世,我恨当年竟取信此人。。。。。。。”皇帝的声音悲怨哀伤,没有了往日挥斥方遒的果决,看起来软弱无力。 可是转而间,皇帝又凌冽的像三九天的的寒风。往日的霸气果决像妖魔附体般回来了,他的眼睛中似乎又火焰在跳动,说:“可是,当初我若不听从修罗的话,我梦阳可能已经被赤那思铁骑踏平,死的就是百万之民。若不杀掉几大诸侯王,乱党专政之害更甚,若我不化为妖魔,又怎能威震梦阳,永定安康?‘杀之一人而为罪,杀之万人而为王’,这句话自古就是帝王刻在骨子里的魔咒啊,只是修罗点醒了我而已!错不在他,只是命运之神的志意谁也不能违背!” 史官猛然间觉得这个强硬果决的皇帝其实也是个柔弱的人,只是他是皇族最后的男人了,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要带着面具披上琉璃龙翔袍。以坚硬煞人之面具掩住脆弱敏感的心,自古有为的帝王,那个不是如此?琉璃龙翔袍看似鲜艳亮丽,可它的重量不是谁都能担负的。 史官对这段历史如此记叙:林夕帝,年二十称帝,拜妖魔为相国,奋武余烈,穷兵黩武。弑兄父以上位,啖忠烈之傲骨,凛寒人心。帝之在位,无蛮族冒犯,无乱民祸乱,安泰久居,民之福泽。然帝相以妖魔,偌大梦阳,罹烬殍尸,不得善终!” 史官将之呈上林夕皇帝,帝大怒,杖杀记史官于朝堂。可皇帝并没有掩饰这份历史,记载这几句话的宗卷公然陈于帝国书库中,后世之人皆可翻阅。罹主之名自此传开! —————————————————————————————————————————————————————————————————————————————————— 皇帝终于平息了笑声,满脸真诚的看着修罗说:“待赤那思退去后,我要拜你为辅国大国师,位列众臣之首,昭告天下,加爵封地!” 修罗眼中的雾气消失了,就像那一瞬间的软弱从没出现过,他邪气的说:“我很贪心的哦,陛下要是拿不出满足我的爵位,我可是会说您小气的!”他呵呵笑道,然后正色道:“陛下可有所决定,该如何应对赤那思族和几大诸侯王围城的局面!” 皇帝也收敛张狂,说:“帝都是个谁都想要的地方,我们处在皇宫中心的星坠殿中,不过赶狮驱狼而已,就看那一个比较强壮,值得咱们联手!具体如此,先由先生出手,秘密杀死五大诸侯国中最弱小的一国之主,我想不是难事吧?”皇帝看着修罗说道,他其实也想借此看到修罗的真正实力!咒术,究竟强到何种地步? 修罗莞尔一笑,点点头,说:“陛下要谁三更死,修罗保证他活不过五更!” “嗯“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栽赃陷害,移花接木,让诸侯国和赤那思间相互猜疑,相互厮杀。命夜国轻甲步旅严阵以待,稳住赤那思,待其他四大诸侯国元气大伤时,再压上皇宫中的四万羽林禁军,一鼓作气,大杀强敌!不过,万一需要先生杀死敌方首领,还望先生鼎力相助!” “陛下鬼才!”修罗称赞道,“由我去暗杀敌方统领,引起慌乱,带敌人群龙无首之时,全军压下,此计可行!”修罗不得不佩服皇帝的心思,才二十岁的皇帝,狠戾的像是封印在地狱二百年的恶魔,森然可怖,不过,修罗真的太喜欢他了!他需要的,就是这样有胆量有谋略的人,要不然,还有谁值得他辅佐呢? 正文 第21章 申国世子 梦阳神罗二十九年秋(林夕皇帝还未正式登基昭告天下,所以还是神罗历),九月二十二日。 在镇天大将军于伊宁城东郊与赤那思一战后,梦阳又与与赤那思进行数场大战,均告负。一般的梦阳地方军队无法抗衡暴烈的轰烈骑,轰烈骑所过之处就像恶狼撕咬过般,也正如赤那思君王说的那样,梦阳除了镇天大将军夜明山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将领了。梦阳人的生活太过于富足安逸,以至于当兵从军对人民都没有吸引力,有的武士不过是为这身威武的武士装束才拿起刀,心底里没有厮杀时的果决勇烈,真正到战场时,只能徒遭杀戮。而贫苦的草原武士,那一个不是在忍饥挨饿与狼群争食才长成强大的武士的,再加上暴烈的草原刀法,草原的武士在隔人战力上完全压过梦阳武士。梦阳那样的武士,只适合打顺仗,己方取得优势时,尽显威风,极尽锦上添花之事。若敌我旗鼓相当或自身处于劣势时,只是砧板鱼肉而已。 赤那思这一次远征梦阳显然下了血本,单不说十万普通武士,仅仅那四万多轰烈骑就是能横扫一方诸侯的力量,更别说比轰烈骑还可怕的‘隼骑兵’。用君王勃日帖的话说,就是每家帐篷都至少出一个能拿得起刀的男人,狠狠抢梦阳一次,至少要得到能让草原牧民能舒舒服服过三个冬天的黄金和粮食。其实这些杀气凌人的武士们卸下盔甲后,就是普通的牧民,是支起自家帐篷的栋梁,是丈夫,是儿子或是父亲,他们一代一代从父辈手中接过刀和铠甲,就那草原上最顽强的野草一样,顽强的活了下来。 经过几番大战,赤那思已经将战线推进到帝都前的云岚山,这道山脉就是帝都最后的屏障了。翻过云岚山就能看到最华美的城阙——缥缈城。君王小得时候经常听他的父王说,梦阳的缥缈城和梵阳的祥泉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了,梦阳的帝都缥缈城,有几十丈高的楼阙,琉璃和白云母石的楼阙白天在太阳下时金光璀璨,夜晚时楼阙被火红的灯笼点缀的像一座座仙府,月亮和星光都只能算是这座城的陪衬。站在城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梦阳的皇宫,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星坠殿足有八十丈高,站在大殿顶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辰,那里就是梦阳皇帝住的地方。每当遇到缥缈城奇景——云海时,整个缥缈城就笼在一层朦胧地雾气中,像是倾容颜倾城的绝美女人遮容的丝纱,出尘梦幻,如缥缈的仙境。这也是缥缈城的‘缥缈’来由了。 此时赤那思十数万军队正分两路向缥缈城逼近,君王带着轰烈骑和五万普通武士沿云岚关通过山脉,苏和将军带着‘隼骑’和剩余五万多武士从山间修葺的粗糙的山路向缥缈城挺近。 君王骑在马上,南方温和的气候让他觉得很舒服,他脱下狼皮甲,袒露出胸膛,胸前有一道约莫半寸深的剑伤,一直从左肩划到右侧腹。君王强悍的身体上有无数伤口,他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弄到的,唯独这一道剑伤会让他记忆犹新。他抚着胸前已经裹上白纱的伤口,黝黑的脸上是一会种感慨的笑容:“夜明山,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原来梦阳也有这样令人尊敬的英雄!”乱世中的英雄们相遇,那一个不惺惺相惜呢?可这是战场啊,他们注定成不了朋友! “会很快再见的”君王抬头看着天际那一行大雁,想起那个眼中能装的下整个宇宙星空的梦阳将军,他已经日显衰老的身体就沸腾起来!如果可以,他愿意披上铠甲,再率领轰烈骑冲击一次梦阳的战阵,看看究竟是谁更厉害!君王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原本沉稳的心也有了争强好胜的**! 君王环顾四周,云岚山脉并不像荒和山脉那样高耸巍峨,像屏障一样将梦阳和极北草原分隔开来。因为荒和山脉的阻挡,南方的水汽和暖风吹不到北边,所以北边总是干旱的,植物也是以低矮耐寒的裸子植物为主。夏天草原也比南方要热的多,冬天也更加寒冷。一道荒和山脉就把南方与北方划分为地狱与天堂,草原上历代的武士都梦想着能到荒和山脉以南的肥沃土地上放牧,为此不惜征战流血。云岚山只是一个低矮的土山,山上青青茸茸的草木已经泛出秋日的黄色,在蓝天下色彩鲜明,竟是别样的美,君王在草原上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我正在创造历史,自战神卓力格图后的这一百年,我是唯一一个打到梦阳帝都的君王!”君王这句话是对他的儿子说的,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儿子更令他高兴的了。自己的苏日勒终于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在伊宁城那一场恶战中,苏日勒自己杀了二十多个梦阳武士,尤其是秋月国国主用箭矢偷袭时,苏日勒冷静的用青铜巨盾救自己一命,这让他对这个儿子的好感又提了一层。 “父王,梦阳似乎没那么厉害!除了那个镇天大将军的枪阵外,我们这几仗几乎没什么损失!”苏日勒碧蓝色的眼睛像草原上最明澈的湖泊,朱砂一样的嘴唇泛起一个从容地笑。 “孩子,不要轻敌!我估计梦阳是想在他们的帝都前做最后一战,要知道我们上一次遇到的只是梦阳的夜国,还有秋月,申,凌,南梁的诸侯国未派出兵力,那些加起来,才是梦阳真正的实力。下一场大战可能要死很多人,但如果我们能打赢,那么,整个梦阳的财富都是我们的!”君王笑着说道。 “那父王,您没有想过当皇帝吗?如果您是皇帝,我们整个赤那思族都可以离开草原,到南方生活了。”苏日勒和克说道,他的眼神中是无限憧憬的迷蒙色彩!他自从跟着大军远征梦阳,就被梦阳的繁荣瑰丽吸引了,他年轻的心仿佛被狠狠的冲击了一样,越发觉得草原不适合停留,尽管他是草原人,骨子里的血是草原一代又一代先祖传下来的,可他更期待南方那种富足的生活!这也是他后来成为“尊武王”后频繁南征的原因吧! 君王听了他的话,神色复杂的看着儿子说:“你知道吗?当年战神打到梦阳的帝都时,只要他想,皇帝之位就是他的,可知道战神为什么只是和梦阳签下条约,然后回到草原吗?神创造了世界,创造了草原,森林,沙漠,湖泊,海洋,天空还有宇宙星辰,也创造了万般生物,创造了咱们游牧的赤那思族人,南方耕种的梦阳和梵阳人,还有最南方的神秘森林中的咒术师们,甚至还有西方的那些长着翅膀的翼人!我们是腾格里天神创造出来的啊,就该呆在草原上。我们只能在草原上游牧,就像南方人只能在南方耕种一样。我们可以离开草原去毁灭南方的梦阳和梵阳,却不能在它们的废墟上重建,那是南方人的土地,我们生活在那里是要遭天谴的啊!孩子,有些东西我们只能看,不能碰,要不然付出的代价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起的!”君王的语调有些异样,他知道说着些苏日勒肯定不会理解,但他是未来的君王,不能让他带着族人犯这个致命的错误! 草原上每个武士都有一个理想,就是把南方瑰丽富饶的城阙踏成最辽阔的牧场,可那只是梦想,就算赤那思真的有那样的武力击溃梦阳,也不会长久的留在南方,因为那片土地没有最辽阔的牧场,没有与天相接的青草。那样的地方,赤那思族人是活不下去的。 苏日勒默默的看着父亲,他还是想要这一片土地,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生去征战。都是人类啊,为什么草原上的牧民就要挨饿受冻?草原上一年的产出不过两百万镒黄金,南方仅仅一个郡就有三百万镒的产出,实在没法比,他不甘心就这样下去。如果要改变点什么,就从他开始改变吧! 老君王与未来的年轻君王并肩行走着,他们身后是数万的赤那思武士,这样一群心里狂热似火的人,正在改写天地。远处缥缈城中的楼阙仿佛在沉重的马蹄声中震颤,震颤的等待着乱世的狼烟升起。罹烬的一世,谁能独完? “君王,君王,一个梦阳人求见!”一名赤那思武士跑过来,恭敬行礼,对君王说道! “哦?梦阳人?他们不是躲避不及吗,怎么敢主动出来了?”君王略显诧异的说道,“有意思,真有意思,带过来!” 几名武士持着明晃晃的斩马刀,杀气腾腾的围着一名梦阳男子。对于贪婪地南方人,草原上的民族始终是憎恨的,尤其是梦阳的贵族!在草原人心中,梦阳人就是肥胖的,挤着小眼睛四处搜刮黄金的仓鼠,难生好感! 来人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眼神深邃沉静,白净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穿着华贵的广袖流苏长袍,就连脚上靴子的搭扣都是用黄金铸造的。他远远站着,注视着君王,用草原上的礼节双手抱在胸前,弯腰行礼:“能见到伟大的君王,是我的荣幸!” 君王没有说什么,就那样端坐在马背上,琥珀色的目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君王**的胸膛上肌肉轮廓分明,隔着十几步远都能感受到他那炽烈的热量。君王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族人和蔼仁慈,对敌人冷漠霸烈,所以他才能受人尊敬,被捧得很高很高。 梦阳人平静得与君王对视着,脸上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君王没有说什么,就那样冷冷的睨视着他,那凌厉的目光仿佛都有了重量。周围的武士都感到惊奇,因为从没有人在君王这样说的目光下坚持这么长时间,还气定神闲面带微笑! 不知过了过久,君王才说道:“你很勇敢,梦阳人,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姓‘申’,名‘凡双’。”来人仿佛在等着君王问他一样,君王不开口,他也不说话。 “申姓应该是你们梦阳的贵族姓氏吧!”君王眉头轻皱,冷冷的看着他说。 “没错,家父正式梦阳申国国主,申孤岚。也是家父派我来见伟大的君王的!”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幽静的深涧中潺潺的溪流,很容易将人引导一种高远的意境中。 “父王,这个人一直盯着你的脸看,儿子担心他是梦阳派来的刺客!”苏日勒和克轻声在君王耳边说道,他的声音很轻,隔着近十步远的人不可能听到,可是—— “少王子不必怀疑我,我是代表家父的名义与伟大的君王商谈申国和贵族结盟之事,至于我为什么要盯着君王的脸,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申凡双的面容略略有些悲伤,“我十岁那年不幸双耳失聪,只能靠观察人的嘴形才能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并无冒犯之意!” 君王看了他许久,面容才稍稍缓和下来,说:“申国世子吗?不得不说一句敬佩!” 申凡双静静地站在那里,头发上的发带随风飘扬着,华美的广袖流苏袍衬得他像一尊神,就那样面带微笑面对着君王和他身后的近十万杀气腾腾的武士。 正文 第22章 盟约 你的话,能代表申国国主的意思吗?”君王挥手让围着申凡双的武士放开他,神色依旧凌然的问道。 “可以!只要是不牵扯到底线,我都可以代表家父决断!”申凡双温和的说,他白净的脸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看久了就会让人觉得笑容很生硬,就像是面具一般。 “你们的底线又是什么?”君王缓缓说道,眼中的光芒更盛了。 周围的风似乎都随着君王的气势凌厉起来,武士们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紧,君王带给他们的压力就像从四面八方挤压来般。原本和煦的秋风都带着一股萧然肃杀的气氛,云岚山上温婉的景致突然间杀机四伏起来。 申凡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朱红的舌尖轻添嘴唇,像是在品味最馥郁的美酒般说道:“我们的底线啊,当然是梦阳的皇帝之位喽!” 君王神色复杂的盯着他,表情像是凝固住了。 “君王不必怀疑,每个人都想站在高处俯视一切,谁又真的甘心居人之下呢?梦阳自建朝以来,一直是万俟家独领风骚,其他诸侯王就像支撑高楼的柱子般,拱卫着万俟家。我们已经被压了三百多年了,如今这么大好的机会,谁会忍心放过?万俟家的梦阳已经日薄西山。我想,不止是我申国,其他诸侯国也想脱离梦阳自成一体,或者,把万俟家踩在脚下,坐拥皇帝之位!”申凡双平和地说,笑容更加动人了。 “你知道吗?我们草原上的人最恨的就是——叛徒!”君王的语气渐冷。 “哈哈哈哈——”申凡双笑了,他精致的面容像是被蜡烧灼,变得曲扭又怪异,大笑的他像是突然有了魔力,仿佛整个天地都要向他跪拜下去。“叛徒?不,君王,我们不是叛徒,我们只是开始忠于自己了而已,忠于自己心中的理想,忠于那份想站在高处俯视一切的强烈愿望。我们一直在等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伟大的君王,估计您还不知道吧,梦阳的皇帝,五天前已经死了。我们等得就是这个机会——” 君王惊呆住了,一向古井无波的他此时竟然呆住了,他的声音里是难以平复的惊诧——“梦阳神罗皇帝死了?那个叫万俟武的男人竟然死了?”君王的声音里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真切的悲伤,他原本做好准备,与这个叫万俟武的男人在他们梦阳的城下打一场最轰烈的仗。在过去几十年里,他脑子中始终记得梦阳这个凌厉的像一把刀的皇帝。他至今都记得自己还是赤那思的王子时,跟随着父亲远征梦阳,那个亲自披甲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皇帝留给他太多震撼。君王黯然了,毕竟上一次见到梦阳神罗皇帝时是三十年前他还是赤那思王子的时候,如今他已经是赤那思君王,梦阳神罗皇帝也应该年逾六旬了。暮年的英雄,总令人心中黯然伤悲。 “伟大的君王,您难道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吗?我知道,极北的日子不好过。今年大旱已经让草原伤了根本,如果不远征梦阳,那冬天的白毛风会将赤那思全族吞噬殆尽,我说的没错吧?”申凡双说道,他话说的很慢,声音很响亮,留给君王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君王抬起头,眺望着远处雾气萦绕的缥缈城,瑰丽的星坠殿如凌霄之剑般耸入云端。高大的城墙将缥缈城拱卫的严丝密和,草原上多少代远征梦阳的英雄都把尸骨埋在划青灰色的城墙下,他突然很想到缥缈城中去,看看他梦想中的城池是什么样的,看看星坠殿里是不是像传说那样有一座黄金铸造的宝座,甚至想自己坐上去试一试………可是在完成自己的梦想之前,他必须先确保族人的利益。 “我们的武士在拼杀,在流血,那又能得到什么?”君王粗壮的脖子上泛起粗大的血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将族人引向毁灭,与梦阳结盟,谁也说不出会是什么下场。 “伟大的君王,只要您用赤那思无敌的轰烈骑冲开梦阳的城门,并扶我申国国主为皇帝,我们会分您梦阳两成的财富!”申凡双昂起头,大声说道。他脸上带着一种赐予的高贵感,赐予赤那思帝国两成的财富。 苏日勒和克倒吸了一口气——好大的手笔。两成的财富,听起来不多,但梦阳三百年的底蕴实在是太大了。只是两成就足以让赤那思安逸的过好多年,甚至可以润泽到他之后的君王统治时期。苏日勒看着父亲,眼里也有了期待,透过他海蓝色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心中的狂热。 “孩子,清醒些!”君王看着苏日勒和克,威严的说,声音沉重如雷殛。他说这话时用了赤那思族语言,显然不想让申凡双通过嘴形看出他在说什么。 申凡双的脸上依旧是面具一样的笑,但眼神却冷了下来——君王还是不信任他。他低估了北方的狼的耐心。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和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对视着,仿佛要将他看穿般。然后君王神色严峻的说:“五成!我要五成!我的武士的性命,没那么不值钱!” 申凡双凝视着他,脸上那层面具一样的假笑消失了。许久,他用最阴森,最可怖的声音说:“君王,您的胃口太大了,您没有诚意。如果您再这么下去,我可以保证,您的武士都不能活着回到草原!” 君王没有在意他的威胁,不怒反笑,说道:“是你们没有诚意!仅仅动动嘴皮子就要我的武士为你们称帝的野心埋骨?哼,梦阳人都这么狡猾吗?或者,异想天开!” 申凡双沉默着,在做出决定。 君王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缥缈城的城墙有二十丈高,九丈厚,城门铜铸,用铁芯加固。城墙外围是宽十五丈的护城河,只有城东西南三面有吊桥可通过,平时用机括才能放下。城墙上有巨型冲弩,火油,滚木;攻城云梯若达到二十丈长,就会因自身重量而折断,这样的城池攻下来要死多少人?我这次远征梦阳又带了多少人?梦阳人,你知道吗?如果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我何必把族人往死里带?” “原来君王担心这个?呵呵,看来我们还是没有相互理解。”申凡双重新把笑容挂在脸上,声音圆滑柔腻的说:“我们并不是要求您攻破缥缈城,这的确不太不现实。我们只是希望您能牵制住其他诸侯国的兵力,尤其是夜国的轻甲步旅。缥缈城的城门会由我申国安插在帝都的人打开,到时候其他诸侯国没有力量再抗衡我们了,而我申国和赤那思族共同分享梦阳。我们要权利,而财富,是你们的。我可以承诺,给您三成甚至更多,但五成财富实在……”” 君王心里终于舒了口气,仅此而已吗?虽然他很想去缥缈城看看,但还有没有想过要用十几万族人的命去填。他没有那份魄力,也没有那样的冷血,他没有忘记自己这次远征的初衷——抢到足够多的粮食和黄金,在冬天之前带回去。只是这样而已,他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只要族人平安就够了。 “君王,如若您还是心存疑虑的话,我可以以质子的身份留下来。我身为申国当代国主的儿子,是申国的世子,也是未来的申国国主,我留下来当人质,若果我申国有什么违约的地方,任由君王发落!”申凡双此时的语气十分恳切,他双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君王神色复杂的而看着他,不知道君王在想什么。就连苏日勒也看不透,他甚至都想代父王答应下来——吸引力真的太大了!苏日勒焦急的看着父亲,握着马鞭的手都泛起小蛇一样虬扎的青筋。 许久的沉默,君王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缥缈城啊,谁想得到它都不得不好好估量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当年的战神卓力格图几乎把一代草原武士都埋在缥缈城的城脚下,才强迫梦阳向赤那思称臣。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好,君王不愧是草原上最勇烈的人。”申凡双鼓掌道。或许是他听不到自己的掌声,拿捏不好力量,所以听起来格外响亮。‘啪啪’的声音在幽静的云岚山中惊起一群山雀。他仰头看着纷飞的山雀,淡淡的说:“帝都的人儿啊,就像这群受惊之鸟一样挣扎逃蹿吧!” 他走到君王马前,谦恭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帛卷,说:“请伟大的君王在我们的盟约上签下名字吧!“ 君王从他手中接过精美的丝质帛卷,看也没看就撕成碎片。申凡双的心咯噔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惊惧——他知道赤那思人残暴的秉性,这一刻可能与你和颜悦色的说话喝酒,下一次就会跳起来割下你的脑袋。 君王将手中的丝帛碎片扬到风中,任其飘散。他居高临下,威严的审视着申凡双,说到:“我的武士的性命,不是一片薄薄的纸能承载的起的!”他伸出厚实粗糙的右手,说:“击掌为盟!” 申凡双惊异的说:“仅此而已吗?”在梦阳和梵阳,谁都知道双方的约定最好有书面协约,免得哪一方违约又无据可查。他还是用世俗的心去度量心胸能装的下整个旷野的草原人了。看着君王伸出的手掌,其上皱纹纵横,常年握刀留下一层厚厚的茧子,他还是将自己白皙的手掌印上去。掌心相合,代表盟约达成。申凡双不知道这是草原上最高规格的盟约了,击掌为盟,击掌的那一瞬间,会惊醒天上的神,神在那一瞬间就会成为盟约的见证,万古不悖。 君王目光迷蒙的盯着远处的缥缈城,“这座城里面,到底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道。 “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一手遮天的权利!”申凡双语气铿锵有力的说,嘴角的笑容更加雍容神秘。他仿佛已经看到申国凌驾于万俟家之上,多少年的压制,总算翻身在即,申凡双闭上眼睛轻嗅着,脸上是一种狂热的贪婪。 他没有发现君王正冷冷的而看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绞碎般。 正文 第23章 皇族诏令 梦阳,夜国,不夜城 整个夜国王宫弥漫着阴郁的哀伤,王宫从前殿到中殿的门檩上悬挂着洁白的挽纱。青灰色的夜空孤月高悬,照在小步快走的宫人脸上显出瘆人的死白色。王宫压抑的气氛仿佛让苍凉的夜色都有了重量,直直的向人们心头压来。夜国王宫没有缥缈城的皇宫那样恢弘的气势,但那些披甲执戈的宫廷侍卫却让雍容靡软的王宫多了几分肃杀的感觉。以武立国的夜家不喜欢那种过于奢靡彩艳的装饰。只是今夜的宫廷侍卫的左臂上多了一道白色挽幛,在轻甲的色泽下分外明显。 此时夜已深,中殿却火光摇曳明亮。除了大殿最高处属于国主的位子没有人外,别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不,只有一个地方例外——离国主的位置最近的地方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们周围五步范围内都没有人,仿佛那一片范围是属于他们的领地,人们刻意避开他们。 女人安静的依坐在简朴的桃花心木椅子上——整个大殿中坐着的只有五个人,其中只有她一个女人,而其余人只能站着。女人身后的九支鹤嘴铜灯上的火苗欢快的跳动着,她秀亮的长发在明亮的火光下闪着宝石般夺目的光,脸上也是一层温软的光晕。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仿佛天上的盈月星光都要暗淡下去!她看上去很年轻,细腻的脸光洁动人,像南梁国最巧手的陶工作出的薄胎白釉瓷器,带着一触即碎的美感。珊瑚红色的眼睛微眯着,像是睡着了般。那精致的五官仿佛是天神刻意给她的,男人们想看却又不敢直视——这样宛若天神的容颜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甚至女人们都会迷失在那精致美丽的容颜中。 ‘红颜祸水’这个词或许就是为这个叫白颜的女人创立的。她刚嫁入夜家时,国主当即立她为王后,原来的王后,凌国公主凌云瑶被谪为侧室嫔妃,连带着凌王后的儿子夜渊鸿的世子之位一齐被废。此事引得凌国国主大怒,凌国与夜国关系一度很紧张,甚至到了兵戎相接的地步。若不是皇族出面,估计都会打起来。‘红颜引得英雄泪’,甚至有人觉得国主在那个女人面前都是一种低微讨好的姿态,没有了一朝之将的风度。 王宫中满是这个女人的流言,有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女,有人说她是妖精,是狐狸变得!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个女人不正常,不论是美貌还是气质,都不会是正常人能有的。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个女人似乎不会变老!她十二年前被国主立为王后时,整个夜国沸腾了——谁也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女人。可十二年过去了,国主的鬓间都有了白丝,大王子夜渊鸿和世子夜星辰也长大了,可这个女人依旧如此年轻,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凝固着,连同她绝美的容颜一起不朽。 还有世子夜星辰出生那年,住持祭祀礼仪的长门高僧为王后和世子诵经祈福,国主让高僧算一下世子今后的命运。大和尚百般推辞,他结结巴巴的说,世子是神明转世,不可算,凡人若干涉世子的命运,必遭天谴。国主身为帝国镇天大将军又怎么会相信神明这样的鬼话,他极力要求高僧占卜一卦,高僧竟痛哭流涕,大呼‘吾命休矣’。他将签筒递到这女人面前时,女人微笑的抽出一根签,她看着大和尚,笑容像是最美最安详的雪山,可珊瑚红色的眼睛中却是冰冷的寒光,朱红色的嘴无声的张合着,似乎在说些什么。长门高僧没有往日诵经念佛度命安魂的从容,像是面对最凶戾的恶魔般唯唯诺诺的在王后面前低着头。女人漫不经心的抽出一根签子,然后递给长门僧,高僧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看了看签子,眼睛惊恐的张大了,还不等国主问结果如何,高僧仰头喷出一口暗红的血,双眼暴睁着,死不瞑目!国主从高僧的手中取过沾血的签子,赫然是一个大大的‘罹’字。 国主不许当天在场的人把这件事说出去,可王宫中的不安却在蔓延,大家都说王后生了个妖孽,王后怕高僧算出些关于她的秘密,故用妖术害死高僧……。可国主不在意这些,依然将王后的‘孽种’立为世子。好在世子一年一年长大,除了身子弱些,就是一个很讨人爱的孩子,所以关于这个孩子的言论才平复下来。 此时这个女人的穿着素白色的织锦华服,裸露的双臂像牛奶般整个的从袖口中倾出来,泛着玉质温软柔和的光晕。她的手拉着男孩的手,孩子安安静静的站在她身边。两人像行走在云端的神祗般令人不敢轻易注视。周围的喧嚣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就如此安静的在这片小天地中。 夜星辰知道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因为他的哥哥夜渊鸿死了。他始终不能相信这件事,明明几天前哥哥还骑在高大的赤电马上,狠狠的抽了夜星寒一马鞭为他出气的啊!那不是夜星寒嘛,那道红亮的伤疤正像蜈蚣一样狰狞的盘踞在他脸上呢!夜星寒看着夜星寒的脸,忍不住同情他起来。雍魁叔叔说,那道伤疤可能一辈子都下不去!夜星辰珊瑚红色的眼睛竟涌起一层雾气——他就是这样容易动情的孩子,开心了就会笑,委屈了就想哭,眼泪在眼眶打滚也不去擦拭,任由着顺着脸蛋滚下来。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夜星寒回过头来,看到瘦小的夜星辰正在看他。他想起那天在街市上被夜渊鸿狠狠抽了一马鞭,让他颜面大失。当时就是因为这个宗家世子。夜星寒忍不住愤怒,他颤抖得伸手抚了抚脸上的疤痕,眼神也变得狠戾起来,死死的盯着夜星辰。他的手搭在腰间的短刀上,直欲冲上前去。可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仅一手之力,就压得他动弹不得。他抬起头,看到手的主人,刚升腾起来的怒气一下子平复下来,“父亲!”他失声叫道! 夜星寒的父亲夜青山,当代夜国国主的亲哥哥。从样貌上看,两人长得并不像,夜明山让人一看就觉得是正派,很容易让人亲近起来。而夜青山总是目光阴蛰的看着别人,就像是含着毒信的蛇,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此时他的脸色很难看,毕竟自己的儿子被打成这样,作父亲的怎么会好受?他摇着头说道:“现在最好冷静下来,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仇,自然会报的,夜渊鸿就是个开始!”说着他冷冷的看着依偎在王后白颜身边的夜星辰,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憎恨。 夜星辰对上了他叔叔的目光,畏缩了一下,把母亲的手拉的更紧了。他瘦小的身子颤抖着,长袍前襟的风信子随着他摇曳着。他轻声唤道:“妈妈……” 白颜王后狭长的眼睛睁开了,回过头宠溺的看着儿子,说:“不用在意,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们啊,只是羡慕你,或者说是嫉妒!” 还是这样说!夜星辰黯然低下头,总说他们是嫉妒是羡慕,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那些人嫉妒的,他总会发现有人用那样混含着或厌弃或憎恨或者说嫉妒的目光盯着他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只能脆弱的低下头回避着。说起目光,他又想到那双暗红暗红的眸子,那张狂飘舞的红色头发和猩红的长袍,还有那邪气的笑脸。他真想告诉母亲那天在乌啼枫林见到的那个说他是咒术师的妖异男子,可妈妈会相信吗? 要是渊鸿大哥还在就好了,他肯定会相信的。他一直都是那样,会轻柔的捧着自己的脸说着让他心头一暖的话……可是,他死了,真的不在了!他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哥哥时,那张扬的赤电马马鬃飞扬的像一面旗帜,哥哥骑在马背上,穿着细密精致的冷锻鱼鳞甲,头盔上的白色翎羽衬得他无比神勇——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今后只能从回忆中感受那最后的温存了! 这就是死亡吗?夜星辰十二岁的脑瓜怎么能承受这么沉重的事情,眼泪又忍不住汇聚起来。幼年的夜星辰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甚至会为一株小草动容。后来,当他成为梵阳王朝的北辰将军时,他再次回想起小的时候,才明白那是因为无法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所产生的愧疚!那时候她谁也保护不了,只有用眼泪一遍一遍缓释心中的愧疚。 “安静”一个苍老但气息悠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一位老人站在大殿前,他双手举到胸前是以所有人安静下来。老人身着夜家传统的蔚蓝色长袍,衣襟前用金线绣着一朵绽放的风信子。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老人面色红润,鹤发童颜。他是夜家辈分最高的人,当代国主的父亲,被尊为大长老。国主不在时,大小事务都由他决断。 “今夜唐突把大家召到大殿中,实在情非得已,只是此时关系到我夜家乃至整个梦阳王朝的安危,所以请大家多多见谅!”老人花白的头发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随着他说话而抖动着,看起来威严之极。大长老在家族中的权力仅次于国主,甚至国主有些事情上都得听从大长老的,毕竟大长老是国主的父亲。 “首先,刚得到消息,我们家族年轻一代的翘楚,云瑶王妃的儿子,夜渊鸿为国捐躯!这是我们家族不可估量的损失!”老人神色悲戚的说道。这是他最宠爱的孙子啊!才十八岁就死去了! 大殿中顿时静默了!毕竟都是自己的族人,就算是平时再怎么不和,这种场合大家也都会拿出贵族应有的风度。一声低低的抽泣声响起来,声音里的悲伤不由得令人心中一软,那是凌云瑶,她的儿子死了,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丧子的母狼,悲戚哀伤。 大长老叹了口气,说道:“好了,云瑶。不要太难过,渊鸿是个男子汉,他为家族的荣誉战死,你应该……” “……啊!”凌云瑶双手抱着头尖声叫起来,硬生生的打断大长老的话。她此时看起来有些癫狂,眉眼上涂得黛粉被泪水模花了,眼泪混着青黛色的眼妆流下来,在她的脸上划下两道黑色的泪痕——就像地狱深渊的鬼一样。她踉踉跄跄的从人群中挤出来,伸手指着大长老,狠狠的嘶叫道:“你闭嘴——你——都是你们,非要渊鸿去战场——都是你们——逼死他的——”凌云瑶的手依次指着大长老和几大分家家主,眼神悲凉又狠戾。 “哼,男孩到了十八岁成年后必须在军队服役三年,这是我夜家祖宗立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乱!”夜青山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抚着下巴,脸上是揶揄的假笑说道。他的声音圆滑腻味,像最甜腻的糖浆般,但声音中的嘲讽是谁都能听出来的! 他身边的儿子夜星寒也残忍的笑笑,说:“这叫运气不好!或者叫,活该!”他脸上的刻薄在那道伤疤的映衬下更显曲扭。 凌云瑶死死盯着他们父子,嗓子里的哽咽变成一声凄厉的嘶叫。她怒吼一声,向大殿外奔去!大长老脸色很难看,连忙招呼两个宫女说:“跟上去看看,别让王妃出意外!” 夜青山嘴角撇过一丝冷笑,转头看着白颜王后和夜星辰说:“王后,您说,您的儿子十八岁时,会不会也这么不幸呢?英年早逝总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啊!您说是不是?呵呵!”还是那圆滑柔腻的声音,甜的让人腻味。 白颜并不生气,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仿佛一朵娇媚的花儿在她脸上绽放,所有的不美好都在那一笑中涣然冰释了,剩下的,只有那笑容的美好。 夜青山脸色阴沉的小声骂了一句:“卖笑的婊子——” “够了——”大长老叫道,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他恨恨说道:“都给我闭嘴!”他看着夜青山的目光犀利凌冽,很难想到一个老人竟有这样霸道的气势。老人狠狠剜了这个儿子一眼,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皇族要求五大诸侯国派兵去帝都勤王抗敌。要求各国将本国世子送到皇宫,待战争结束后再送回!” 这下大殿彻底安静了,所有人将目光转向瘦小的夜星辰,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正文 第24章 嗜血修罗 大殿静默了好久,所有人都看向夜星辰,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推到冰天雪地中。于是畏缩了一下,想躲闪到王后身后,把母亲的手抓的更紧了。王后抚了抚他的脸,柔和一笑,说:“没事的!” “皇族是什么意思?”白颜王后转过头直视着大长老,冷冷的问道。很奇怪,她的声音很轻,却传遍了整个大殿,那声音仿佛直接在人们脑海中响起一样,说不出的诡谲。 夜青山阴沉的面容闪过一丝揶揄,说道:“很明显,皇族不相信诸侯王,怕诸侯王带那么多兵力谋反,扣押下世子起码能起点约束作用。”他看着皇后,也只有他一人敢这么肆无忌惮的看着王后了,轻浮的说:“难道王后以为皇帝诏世子去是封官拜爵吗?” 王后没有理会夜青山,夜青山继续说道:“不过,要是诸侯王们真的要反,就算是牺牲掉一个世子算什么?一个世子没了还可以再立一个,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不是吗!万俟家还以为自己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存在?哼,老皇帝已经驾崩了,太子和二皇子也离奇死去,现在住持大局的是三皇子,万俟家的男人只有三皇子和四皇子了,现在的万俟家,只是一息尚存的狮子,诸侯国们等这一天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有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估计三皇子是想给自己拉个挡箭牌,才诏令各国世子!哈哈,天真!” 大家看向夜星辰的目光又变的同情起来,夜家都知道这个新世子很软弱,可这么小就要送去做人质吗?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应该放着风筝在草地上奔跑,捧着糖葫芦听大人讲故事,怎么能卷进黑暗的官场斗争中虽然夜家人对王后白颜并不怎么看好,可这个世子很礼貌,很文静,很讨人喜欢。谁也不愿意他这么小就卷进去。 大长老叹了口气,看向王后,说道:“放心吧,皇族会保全世子的,要是世子出什么意外,我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都会灭了万俟家。我们夜家的男人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情还是很不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说出实情,否则夜家会上下大乱。现在国主不在,只有先稳住家族了。 夜星辰突然觉得很倦很累了,他听明白大长老的话,他要被带进皇宫中作为人质控制起来,防止父亲率兵反叛。必要地时候,甚至可以把他杀掉——就像渊鸿哥哥那样死掉吗?听说渊鸿哥哥是被人用刀斩断头颅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把自己羚羊般好看的脖子缩了缩,白净的面庞上渗出冷汗。仿佛有人用刀尖顶着他的后脖颈般。王后感觉到孩子心中的不安,对着他笑了笑,温暖的笑容美好如春。 大长老看着夜家的人,说道:“好了,事情就是这些。国主来信说,大王子的遗体会尽快送回来,待赤那思退去,祭祖大葬!”然后夜家人纷纷对大长老鞠躬行礼,恭敬的退去。大长老寻而看向王后,以微不可查的幅度对她摇了摇头,王后立刻会意了。 待人走尽,大殿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王后和夜星辰留着,大长老从王座前走下来,神色悲悯的看着王后,竟深深鞠了一躬。他消瘦的身体像弓一样弯着,神色无比歉疚。王后诧异片刻,随即站起来,伸手将大长老扶起,俏美的如天神般的容颜悲容微露,声音也不似刚才那样高寒冷漠,竟有江南水乡般温婉动人:“大长老您这是为何?” 大长老苍老的面容不复刚才的平静威严,反而有些激动,说道:“老朽刚才没说实话,皇族的诏令并不是要求所有诸侯国都把世子送到帝都,只要求我夜国世子!”大长老不安的说:“难道是国主叛变被帝都察觉?不绝对不会,我的我儿子我很清楚。那会是什么原因?”大长老弯腰牵起夜星辰的手,慈爱的看着他。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格外喜欢,甚至超过了对夜渊鸿的喜爱。 王后宛如天鹅般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安,黛眉弯月一样蹙起,珊瑚红色的瞳孔流转出不安的光,她转向夜星辰,问道:“星辰,最近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古怪的人?” 星辰的脑子里一下全是那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身影,那邪气的笑容和张狂舞动的头发。可那个人说过,不要说出去,否则就是杀身之祸。孩子的眼睛像阳光下的琉璃般闪着不安的亮光。他摇摇头,说:“不,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殿外的夜风吹进来,九支鹤嘴铜灯上的火光摇曳跳动。三个人的影子被怪异的曲扭拉伸,绣着风信子的帘幕像水波般晃动着,整个大殿都阴森起来。 孩子惊慌的看着他的爷爷和母亲,强装镇定的说:“真的,什么也没有!” 可王后正盯着他的眼睛,两人都有着珊瑚红色的眼睛,眸子里的光交织在一起。透过孩子明澈动人的眼睛,白颜分明看到一个猩红色的身影正邪气的笑着,在孩子眼睛后张狂的晃动。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仿佛封印在心灵深处的一个妖魔突然惊醒,王后失神的说:“竟然,竟然是他——” 三百多年前的记忆像兽一样向她扑咬过来,完美如神的王后眼睛中分明是晶莹的泪花。 —————————————————————————————————————————————————————————————————————————————————— 缥缈城外,南梁国大营。 南梁国国主姓梁,名谷之。他正站在军营大帐中看着悬挂起来的缥缈城城防地图。四四方方的缥缈城中心是星坠殿,就是星坠殿的皇帝一声令下,他就要带着南梁国的男儿来帝都勤王赴死吗?南梁国主那张朴实的脸上满是不忍,他没什么野心,只想偏安南梁一隅,国民安逸的耕种,烧制瓷器,加工玉器,国家上下安居乐业,这就够了!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乱世之中,怎能容他独秀于林? 国主叹了口气,这次带来了三万步旅,他不求勤王立业,进京封赏,只愿这些武士能活生生的带回去——这世上还有比埋骨他乡还要凄惨的事吗?他仰头看着地图上的云岚山脉,据斥候探回的消息,赤那思族十几万大军已经在山中了,不久就会到达缥缈城前。那十几万军队中,仅仅四万多轰烈骑就足以荡平他的武士了!轰烈骑是什么概念?那些黑马黑甲刀枪不入的草原武士挥动五尺斩马刀时,分明就是战场上的皇帝!轰烈骑出战,为的不是胜负,他们只为了荣耀,为了作为战场上无敌的皇帝般的至高荣耀。 “轰烈骑啊!”国主喃喃自语道!眼神满是疲惫,才四十多岁的他已经头发斑白了。他想起那些关于轰烈骑骇人的传闻,忍不住下令想带大军回返南梁。可他不能,那样就是违抗皇命,是死罪。其他诸侯国事后肯定不会放过他,诸侯国间的斗争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凌国,秋月,申国都曾拉拢过他,但都被他拒绝了——这种事请参合越多越危险! 他抚了抚腰间佩带上挂的那个玉质平安符,已经十四岁的女儿在他出征前送他的。他将平安符捧起来,低头看去,眼睛不禁又温柔起来,温润的白玉多像女儿粉嫩嫩的脸蛋啊!那个丫头现在估计已经睡了吧,毕竟都快子夜时分了。想起女儿,国主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的夫人去世的早,全是这个女儿带给他慰藉,他也对这个宝贝女儿十分宠爱!国主此刻真想立刻赶回去看看她! “管他什么皇族!到时候就带军队做做样子,打完后立刻回国,我也不要什么封赏……”国主脸色阴郁之极,神色严峻的自语道。他没什么野心,只要国人平安无事就好。 “梁国主对陛下的事这么不上心可是死罪哦!”一道缥缈虚无的声音传来,冷的像三九天的寒冰。 “什么人?”国主抬起头,怒目而视,只见一道猩红色的身影像鬼魅一样漂浮在空中,那是一名男子,妖异的面容挂着盈盈如月的笑,他猩红色的长发火焰般跳动飘舞着。 “莫要装神弄鬼!”国主从腰间抽出佩剑,向那道身影斩去。剑影破空而下,眼看就要斩中那道身影——须臾间,影子竟突兀的消失了,对,就是消失!国主收住剑势,狼顾鹰视的看着周围,营帐中再无那个猩红色身影,国主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在看哪里啊?”那道缥缈的声音竟从身后传来,妖异男子站在国主身后,下巴搭在他肩上,轻笑声是满满的讽刺之意。 国主微微扭过头,看到那张白皙的脸正搭在他肩头,完美的简直分不出性别,可那头猩红色的长发实在邪异得令他难生好感。借着收剑的力道,他果决的反手握剑,顺势向后刺去。国主很自信,刚才那一剑能让他逃过,这一剑绝不会失手——刺击永远比斩击更快。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剑仅推出半尺就再难推进分毫,他回头一瞥,竟发现男子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剑,死死的制住。他的力道有多大?可自己全力刺出的一剑竟然被人用两指制住,怎能不让他惊惧? “啪——”一声脆响,男子仅用两指折断宝剑,接着捏住断剑,将剑锋抵在他脖颈出,国主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都能感觉到冰冷的剑锋上那骇人的冷酷杀机。可妖异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他**的胸膛上散发出的炽烈力量又让国主如火中烧。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同时出现,他只觉得自己走进一场梦魇中。 “你是什么人!”国主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因为剑尖抵在脖子上就慌乱。这就是一国之主的威仪。 “我啊!我是谁呢?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修罗’啊!”男子笑呵呵的说,白皙的面容竟有种风尘女子的韵味。 “妖孽!是蛮族派你来的吗?” “蛮族?不不不,不是蛮族!呵呵,派我来的人估计你怎么也猜不到!派我来的人,正是当朝皇帝啊”修罗阴寒的说。 国主的眼睛张大了,满是难以置信! 修罗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伸出左手,点在国主后脖颈上。国主突然发现自己竟动也不能动,像僵住了般,四肢里沉重的像灌满了铅,又像是山岳正压在他身上。修罗转到他面前,脸上是明媚的笑容。白净俊美的脸满是盈盈笑意,国主这才发下这个人的眼睛是野兽般的通红!修罗捏着断剑,剑尖向下刺去,锋锐的剑锋入肉一寸,然后他缓缓的从国主的脖子向下划去,顺着锁骨,胸骨一路划下……锋利的剑锋顺利的割开皮肉和骨头,再到腹腔……国主痛苦的吼叫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下分外尖锐,营帐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闻声而来的梁国武士立马赶过来。 “切断胸骨,接着是腹腔膈膜,划开小腹,不能伤了肠子,要不然视觉效果不怎么好……”修罗看着国主被剖开的身躯,喃喃自语道,那神情像是在玩最好玩的游戏般。国主的脸已经曲扭的没有人形,可他的身子还是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修罗用剑割下去…… “国主,国主——“闻讯赶来的南梁武士掀开营帐,赫然看到一个妖异的红发红袍男子正用断剑划开国主的胸膛和腹腔,所有人都惊呆了_——谁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手段。 修罗仿佛没看到十几名武士冲过来,依旧沉醉在玩弄国主的快感中。嘴里喃喃道:“好了,保持住,别乱动哦!”他将断剑扔掉,此时国主从脖颈到小腹都被切开了,修罗左手伸到他的胸膛中,右手伸到腹腔中,接着双臂猛地一震,国主的腑脏被生生撕扯出来,“啊——”他惨叫一声,接着猩红的血泼出来,溅了修罗一身。修罗左手捏着一个心脏,右手扯着一把肠子,真如噬人的恶魔修罗般。国主的身子还站着,他满身是血,眼睛已经失去神采,只有腰间玉质的平安符上光洁如初——上乘的美玉是不会染上污渍。 修罗转过身,满是血的脸上对着武士们绽开一个笑容,洁白的牙齿闪着亮光,国主的腑脏还在他手中,随着他这一转身,国主的尸体轰然倒地。修罗看着惊慌失措的武士们,声音无比轻柔的说的说:“杀人者,申国死士也!” 正文 第25章 嫁祸 漆黑的夜空中,铅色的云重重压来,盈月的银辉在云朵周围镀上一层光晕,柔和又美好,可看在梁安之眼中,那块被月光照亮的云就像是人死后散开扩大的瞳孔,正空洞的盯着他看。低低的云朵似乎朝他心头直直压来,因为离家在而阴郁的心情更加不安,或者说今他夜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将的直觉,身为南梁的流虎将军,他不得不小心一点,为将者,率千军万马纵横肆虐,伏尸容殇只在一念间,容不得半分大意。 他不禁将肩头的火红大麾拉紧些——缥缈城的秋夜远比南梁阴冷,尽管营帐之间点着牛油火把,但那股阴凉的湿气还是渗着铠甲的缝隙蹿进来。周围很安静,南梁的武士们长途奔袭到帝都已经很累了,他们也顾不上要面对的是最可怕的轰烈骑,一个个睡得很死。方圆一里之内都是南梁的营帐,流虎将军骑在青鬃战马上,看向营帐中心最高大的帐篷——只有那顶帐篷中还是灯火通明。将军不禁动容,暗暗叹道:“国主真是操劳不息,夙兴夜寐啊!”想起在梁国时,国主爱民爱国亲力为之的样子,将军就一阵心暖:“国主真是个好人!” 他从马鞍取下酒囊,狠狠喝了一大口,想将寒气驱散些。无奈南梁的麦酒酒力实在低微,仅仅在入口那一瞬间有些许辛辣,待咽下去后只剩下麦子的甜香。将军恼火的嘟囔一句粗话,要是有草原上最烈的‘白月醉’就好了,那种蛮族人酿的烈酒能像烧红的刀子一样从喉咙一路割到胃里。可是那种烈酒在帝都都卖到数金钿一壶,他实在是买不起,胆大的商人冒着被蛮族人杀死的风险才从荒和山脉以北的草原上买回来那种烈酒,价格自然高很多。将军又喝一大口麦酒,想象着那是草原的‘白月醉’,脸上满是陶醉的表情—— “啊——”一声凄惨的叫声像兵戈交击般突兀的划破死寂的夜,将军一脸的陶醉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循声望去,似乎是国主帐中传来的。将军心头一颤,难道是有人行刺?他忙在青鬃马臀上加了一鞭子,马步蹁跹如电,飞也般像国主的帐中飚去。 陆陆续续有被惨叫声惊醒的武士睡眼惺忪的从帐中爬出来,将军心急如焚,嘴里吼道:“都他妈给老子滚开——”青鬃马灵活的从人缝间闪过,还是有几个武士被疾奔的战马撞到,现在将军管不了那么多,国主要紧。他尽力伏在马身上,以减少身子带来的阻力,脑子却想起国主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儿——要是国主出什么意外,他怎么对那个小仙子般的女孩交代?将军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神智清醒些,他后悔喝那么多酒了。 到了,还不等马停稳就从马鞍上翻身跳下来,强大的冲力让他翻了几个大跟头才稳住身形,魁梧的将军踉踉跄跄的跑起来,看到国主帐内挤着很多武士,心不由得一沉,那种不安更加强烈。他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一脚踹开挡在他身前的武士,扑到最前面——瞬间惊呆了! 那是国主吗?只见大帐一丈高的顶棚上都溅上了暗红的血,血迹正下方躺着一个,一个都不能说是尸体的东西。那人仰面躺着,四肢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向外拉扯着般怪异的伸着,脸上的表情曲扭狰狞,双眼暴张着,散开的瞳孔像极了刚才看到的云朵。顺着他曲扭的面容向下看去,将军忍不住捂住嘴!只见他从颈窝到小腹整个被人划开,胸腔里的腑脏和肠胃凌乱的被扯出来丢在身旁,暗红的心肺和滑腻的肠子红白分明,像是有一个魔鬼破开他的肚子从体内爬出来一样。 将军忍住心中的潮意,可看到那堆花白的肠子,胃里一就阵翻涌。他推开呆若木鸡的武士们,大步走到国主身前,蹲下身用手拂过国主暴张的眼睛。死不瞑目,死无全尸,如此善良仁爱的国主竟惨遭如此毒手,将军觉得心里一团火焰正在膨胀,在燃烧,直欲将他胸膛烧穿。他声音阴森冷酷的问道:“有谁看到凶手是谁?”他的手捏成拳头,粗大的骨节一阵爆响。 一名武士木木的说:“是一个红头发,穿红色长袍的男子。他说他是申国死士!” 将军眉头皱起来,申国死士?难道真有这样一群人?相传申国培养了一批杀手,他们直接受命于申国国主申孤岚。这批武士人数不多,仅三百余人。可每一个都是食死之徒,他们被训练像是人形的工具,申国国主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包括自杀这样的命令!传说这些个杀手都身手了得,徒手碎虎裂豹不在话下,飞檐走壁更是不所不能。可这么多南梁武士,就留不住一个杀手吗? 将军蹲在国主狼藉的遗体前,抬起头环视着周围胆战心惊的武士们,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魁梧壮硕的身体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着,他一字一顿的说:“你们——这么多人——都留不住敌人吗?” 武士们纷纷低下头,这位威严的将军愤怒起来的狂暴没有谁能承受得起。他那狰狞的面容可怕之极,甚至没有人敢和将军的眼睛对视。若说平日的将军就是一个耿直的汉子,那暴怒的将军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见过将军在战场上疯狂砍杀的样子,脑海里只有‘无敌’二字。梦阳的名将中,论谋略,首推镇天大将军夜明山;若论勇武,他们的流虎将军绝对是数一数二。一名武士小声道:“禀将军,凶手最后变成一道红光,飞走了。速度太快,我们——我们——”说道最后,这名武士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如蚊蚋般微不可闻! 将军豹子一样扑起来,鹰爪般的手拽过说话的武士,几乎与他脸对着脸,狠戾的咆哮道:“你他妈说清楚,变成一道红光,神仙啊?想框老子?信不信老子活撕了你!”暴怒的将军几乎失去理智的怒吼道,那名像小鸡一样被他拎起来的武士差点晕过去。 “将军,真的,我们正准备冲过去拿下凶手,他就那么一下变成一道红光飞到外面不见了,小的们看得清清楚楚,绝无哄骗将军的意思!”另一名武士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想起那个森然染血的俊美面容咧嘴一笑露出的雪白牙齿,武士们就有种魂魄出窍的晕眩感——生命在那个妖魔手中连根草都不值吗?他们看着国主狼藉的尸体,只觉得那个妖魔毫无人性,玩味死亡的人,怎能以常理度量? 将军松开那名武士,叹了口气,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以表歉意,易怒是他的缺点,但事后敢作敢当勇于承认错误又是他的优点。了解他的武士们并不在意什么,毕竟这个将军还是很值得以命相交的。 将军磐石一样坚韧的面容寒霜渐起,他说道:“召集所有千夫长以上的将领,搜遍方圆也要找到凶手!” “是!”随着将军的镇定,武士们也有了主心骨,不像刚才那么惊慌失措了。他们恢复身为武士的坚定,双手抱拳行礼离开。 待人走尽,将军徒自面对国主狼藉的尸体,喉咙中竟哽咽起来。看惯生死的将军此刻竟有些难受,不是因为看到国主的死相恐惧,只是觉得很辛酸,国主啊,多么好的人,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吗?他看到国主腰带间挂的白玉平安符,鲜血并没有沾染到那上面,依然像少女白皙的脸颊般细腻温润,在暗红的血迹中竟是那样动人。将军失神了,他仿佛看出征前那个的善良的小女孩踮着脚将之佩带在她父亲的腰间,厥着嘴要父亲早日回来。国主的小女儿幼年就失去母亲,现在连唯一的父亲也失去,他又该怎么给她交代。将军自己都不敢面对那个可爱如同天神般的容颜。 他颤抖得伸出手,将白玉平安符摘下来,小心的摸出手帕拭了拭,然后藏在贴身处,这个东西他要带回南梁国的,连同杀害国主幕后黑手的头颅。只有这样,他的心情才能平复些,愧疚感才不至于让他癫狂。 将军仰头怒号一声:“申国,我南梁三万枪甲武士与你们不死不休!” 蕴含暴怒的声音像雷霆般在他舌尖绽开,响彻整个夜空。将军的愤怒点燃每一个南梁武士的斗志。原本只是想做做样子的军队陡然间变成一支利箭,一支淬了毒的凌厉箭矢,任何胆敢阻碍他们的人都会被无情贯穿,直到洞穿敌人的心脏。国主之死非但没有杀伤他们的锐气,反而激起南梁武士心中无限的愤慨,这样的军队不再是散兵游勇,他们的双手可毁天灭地,可气动山河,可以让天上的神都为之动容! 沸腾的夜,凄凉的月,激昂的人!乱世缥缈的狼烟在南梁武士手中点燃,可他们注定是伏尸枯骨,注定是一场容殇。诸神摆下的战场并不是靠激愤和勇气就能杀出一片柳暗花明。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风沙四起,尘埃遍野,便折戟扬刀,杀一个回马,无妄的人们这才发现已陷于永无翻身之日的险境。 盈月中,一个俏然挺立的身影站在南梁国主高大的帐篷顶上,飘逸的长袍被夜风吹得像舒卷的云。那道身影逆光而立,在明亮的月辉里显为墨一般的黑色,月光在他的剪影轮廓上镀了一层银边。他低头俯视着无数愤慨的武士持着刀剑嘶吼咆哮着,嘴角掠过一丝嘲笑。接着他暗红的眼睛眯成月牙般的一道缝隙,虚无缥缈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样才对嘛!只有先愤怒起来才好看,就像斗兽前,都会让野兽先亢奋起来!那么,南梁是第一头兽,那下一个是谁呢?真的……好期待!” 他将沾满鲜血的手举到嘴前,伸出舌头轻轻舔着,鲜血已凝固成痂,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晕开,脸上的表情像是个偷吃蜜饯的孩子般甜蜜满足。 正文 请假2012.07.17 暂停一天,不好意思,明天补回 正文 第26章 手足 梦阳,金銮殿。 皇帝盘腿坐在龙凤衔珠纹饰的宴几前,左手肘搭在宴几上扶着侧头,右手握着杯盏,静静的凝视着对面一个年轻的身影。他的目光越过满桌的山珍海味,直直的盯着那个人,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注意了。虽然成为皇帝时间不长,但林夕皇帝的威势已经不是一般人就能抗衡的了,放眼望去,八荒**间,能值得他在意的也不过那寥寥数人。的确,他很年轻,可年龄有能代表什么?有人年纪轻轻就凌高四望,以求一败;有人妄活半百之载,颓然侯死。天空中的雄鹰以翱以翔,年轻的心里若装着整片蓝天,谁又敢因之年轻就轻视? 对面的那个人在皇帝慑人的目光下像一株寒风下的秋草,华贵的袍子下的身躯很明显在颤抖。他的脸看起来都不能说年轻,甚至算是稚嫩,唇间还长着淡褐色的绒毛,他的嘴紧紧抿在一起,唇线分明。和皇帝一样,他也有着漆黑如夜的眸子,却少了皇帝眼中那团明亮的火光,像是少了生机一般,目光低垂着盯着眼下的酒盏。额前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根下渗出细密的汗珠,痒痒的在脸上爬过,也不敢伸手去擦,只能脸上的肌肉搐动着,表情古怪之极。 “呵呵!”林夕皇帝淡淡一笑,探出手臂,隔着桌子想伸手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汗珠。还不等皇帝修长白皙的手触碰到他的脸,那人就惊恐的失声叫了出来,躲躲闪闪的避开皇帝的手。皇帝的神情很明显的黯然下来。 “不必紧张,你我兄弟间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过饭了,今日只是想与你聚一聚。毕竟,万俟家的男人,只有你我了!”皇帝不再看弟弟,握起白银镶玉酒壶,为他斟满酒,推到他面前。 此人正是林夕皇帝的弟弟,梦阳的四皇子万俟泽瑞。他的目光始终躲躲闪闪,不敢和他的哥哥对视!他不知道那双漆黑的眼珠会不会陡然间射出凌厉的毒箭,将他洞穿。万俟泽瑞木木的看着眼前的酒盏中依然晃动的液体,不禁升腾起一丝寒意——会有毒吗? “喝——”林夕皇帝突然面容狰狞的吼道,声音大的像是一头狮子在咆哮,万俟泽瑞猛地一震,紧忙抄起眼前的酒盏,杯中的一些酒液泼洒出来,溅在他手上,又顺着指尖滴下来。随之而下的,还有他眼中的泪花。他感到莫大的委屈和失落,真的如这个哥哥说的,他们,是万俟家最后的男人了。父皇和大哥二哥都死了,死在眼前这个人手里,死在他亲哥哥的手里。 皇帝的锋锐的脸又柔和下来,就像一块冰眨眼间又变成一泓明澈的弱水般。他温柔地笑笑,说:“你以前在父皇面前不久是这么呼喝我的吗?怎么,不喜欢?”说着皇帝将他的酒一饮而尽,漆黑的眸子泛着回忆的色泽,像老旧的信纸般。他喝的太猛,一些酒水顺着下巴滴下来也没有擦,皇帝竟像街井厮人般不管不顾。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想起以前的我啊!和你们,昌隆和鸿运在一起时,我就是这样被高声呼喝的对象,甚至你们殿中的奴仆都敢对我使眼色。呵呵,可惜,他们都不在了!”皇帝说道。 万俟泽瑞的眼睛猛地长大了,含着泪珠的眼睛盯着哥哥,颤抖的说:“你把他们,把他们都……”‘杀’这个字梗在喉间,始终说不出来!‘杀’是什么?他没见过,跟随太子太傅研习古籍时,都只是‘仁爱礼仪孝忠’这样的温和的词句,何时听过这样杀气腾腾的字眼,更何况要他亲口说出来——他还只是个软弱的孩子啊! “——杀了!对,没错,连带他们的宫奴仆从,一个没留!“皇帝轻描淡写的说。 “你,你——你会杀我吗?”万俟泽瑞终于问出了他心中最着急在意的问题——生的越富贵,越容易怕死,这句话是真的!他还很年轻,根本不想死! 皇帝看着他,面带笑容,目光却冷了下来。“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会为你封侯加爵,让你成为一方亲王!只要你听话!听我的话!” “哥哥是要赶我离开帝都吗?”万俟泽瑞问道,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被眼泪模糊地眼睛没有看到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那种来自于心底的厌恶,就像对面的不是他亲弟弟,而是别的什么仇人或者恶心的东西。 “吃菜!这些是咱们兄弟们都喜欢吃的,来,五色炙肉串,全是南梁国新上供的小牛犊做的!”皇帝徒自用筷子夹起美味诱人的菜肴放到弟弟面前,不顾他的泪眼朦胧。“我记得那时候在一起吃饭,为这最后一块五色炙肉串,你生生踢断我一条胳膊。那年你九岁,我十二岁吧?你和万俟长隆和万俟鸿运笑着看我疼的在地上翻滚时,我也是这样在哭吧!” 皇帝的脸很平静,那段伤痛的回忆像深埋在井中的妖魔般拨开层层垒土爬出来,狠狠的噬咬着他的心。那久远的回忆无关悲伤,无关爱恨,甚至连当时的痛楚都无关紧要了,皇帝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伤心事一样,冷漠的令人心寒。 “你十一岁那年,跟着昌隆和鸿运潜进我母后的祠宫,将她的灵位和金身塑像一同烧毁,然后在父皇面前众口铄金污蔑是我做的,父皇差点下令挑断手脚筋逐我出皇宫时,你笑得很开心,我也哭的很难看吧!”皇帝淡淡的说。万俟泽瑞抖得更厉害了。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恐怕你都忘了吧?我是三皇子,和你们一样,是皇帝的儿子,可我那时候更希望自己生在平民家。起码,不用承受这样的手足之情!”皇帝站起来了,他高大的身子像山一样矗在万俟泽瑞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万俟泽瑞突然发现哥哥长高了很多,不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的三皇字。他眉宇间也没有当年那种茫然无措的神情,而是像燃烧着一团烈火般,近乎疯狂,近乎执着。他有种预感,哥哥胸膛中跳动着的烈焰迟早会烧毁整个天下,还有,烧毁他自己。 “哥哥——”他低低的抽泣起来,头低垂着。 “哥哥,哥哥?”皇帝撇撇嘴,“你现在一声一声哥哥叫的这么好听,恐怕也只是因为我穿着琉璃龙翔袍成为帝国皇帝吧?只是对掌握生杀大权者来自心中的畏惧,骨肉至亲,手足之情,我感觉不到!” 说着皇帝猛地弯下腰,伸手揪住弟弟的衣领,生生将之拎起来。已经十六岁的万俟泽瑞像只小猫一样被他抓在手中,皇帝把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四目相对,近的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毛孔肌理。他凶戾的说道:“你记住,不管心里再怎么怨恨,再怎么不甘,也最好给我压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现在我是帝国的皇帝,我给你什么,你才能得到什么。没有给你的,你只能看,不能碰。若不是像为万俟家留下一条支脉,本该连你一块杀掉的——可是……毕竟你是我最后的亲人,杀了你,我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说着说着,皇帝声音中那股铿锵火烈的语调变了,竟带着淡淡的感伤。仿佛偌大天地间只有他一人颓然流浪,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哪里才是安居之所,放眼望去,一片荒寂苍凉。注定要展翅飞翔在天上的雄鹰,其实就是漂泊的着无依无靠的脆弱心灵;带着面具站在云端供人仰视的神,卸下面具后又是怎样的容殇狼狈?此种苦痛,谁人可知——帝王,也是很寂寞的啊! 万俟泽瑞像是浑身的力气被剥离了般,胳膊软软的随这个哥哥的摇晃而摆动着。何曾几时,哥哥变得如此陌生?他眼前闪过当年他们一起挤兑这个哥哥时的场景,突然意识到,那时候哥哥的眼中没有丝毫怨恨,沉静的像亘古不变的星辰。甚至哥哥痛苦的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时也是安安静静的流着眼泪,不哀嚎,不讨饶,就像是这一切本该他承受一样!软弱又可憎!可谁又能猜到就是这个人握住了梦阳的权利把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命脉! 皇帝慢慢将他放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熟悉又陌生的动作,至少在文惠皇后死后,他们兄弟间再无这样亲昵爱抚的动作了。皇帝的手徐徐从他头上落下,像是穿过了数十载的光阴,寂寥又伤郁。接着皇帝转身走出去,静静的看着金銮殿外苍青的夜空,朦胧月色在他脚下拉出狭长的影子,也只有脚下的影子与他相伴着不离弃。 “哥——”万俟泽瑞轻声唤道!隐约间,他看到月光下道倒苍苍然的身影,竟有些心痛起来!事实上他只比自己大三岁啊!整个帝国的压力都在他肩上,谁人可知有多重?他知道哥哥杀死万俟昌隆和万俟鸿运的原因,赤那思太强了,懦弱无为的他们在父皇重病的情况下无法掌控大局,却又会百般阻碍,杀之也是情非得已!若是后世之人读起这段史,也会说声‘大义灭亲’吧! 皇帝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琉璃龙翔袍宽大的袖子像鸟翼般呼展着,鼓荡起阵阵清风,吹拂在他泪痕斑驳的脸上凉凉的,凉凉的,带些刺痛。只听见皇帝淡淡的说道:“呆我杀败赤那思后,国内安定,我封你龙安王,你就呆在梦阳最富饶的地方,永远也不要回缥缈城了!” 万俟泽瑞的声音幽怨的说:“是,哥哥!” “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叫我‘陛下’就行了!”皇帝冷漠的说。 “是,陛下!”一声‘陛下’,万俟泽瑞觉得距离一下子远了起来,月光下那道穿着琉璃龙翔袍的华丽身影像神一样梦幻美好,隔着飘渺城经年不散的雾气,万俟泽瑞简直分不清那人究竟是他的哥哥,还是日后焚天灭地的妖魔?他黯然的离开了,与皇帝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哥哥脸上也是泪痕斑驳。 正文 第27章 蛊惑者 微凉的泪顺着万俟泽瑞白净的脸上滑下来,他一个人在寂寥的皇宫中阁宇间游走,孤独的像被种群抛弃的兽。泪痕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着凌厉的光芒,像是脸上镶了一层细碎的钻石。他木木的走着,双眼空洞失神,华贵的金丝银扣靴子在皇宫平整的地板上踩出沙沙的响声,整个人像是得了失魂症般落魄。年轻的脸庞仿佛弹指间衰老很多。 “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叫我‘陛下’就行了!”哥哥那冷漠的声音还在耳边隆隆的回响,这么下,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就断了吗?他们都姓“万俟”,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仅仅是一个穿着琉璃龙翔袍,就要有尊卑高下之分?他并不怨恨这个哥哥杀害大哥,二哥还有父皇,情势所迫,梦阳内忧外患由不得选择。只是他这个最小的皇子短短一夜间失去这么多亲人,谁能给他庇护? 还有哥哥冷冽如刀的眼神,拎起他狰狞咆哮的样子,像是面对最痛恨的仇人般。也许哥哥真的想过杀自己,正如哥哥说的,若不是见他是万俟家仅剩的男人,早就连他也杀了。在哥哥心中,其实是憎恨他的吧!自己和大哥二哥当年做过很多伤害他的事,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许只是因为好玩,或许,根本就没有原因…… 万俟泽瑞抬起头,最明亮的一抹月光将他的脸照亮,缥缈城的雾气像似乎粘稠起来,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畅通。他觉得很冷很木了,像是被浸泡在一池冷水中。偌大飘渺城皇宫,再无他栖身之地吗?待赤那思族退去,哥哥就会把自己还有母后分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从此再无相见?一瞬间,他都有些自私的想让赤那思能把这场战争延续的时间能长一些,就算是攻破了缥缈城也好,敌人肯定会杀死所有皇族成员——能和惟一的亲人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遗憾啊……。他突然摇摇头,像是想把这个念头甩开一样,作为一朝皇族,统御梦阳三百载的万俟家后人,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 “哥哥会赢的……”他默默的想到,也许没有一个皇帝刚上位就面临敌军压城的灾难,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哥哥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看到他眼中燃烧的那一团火焰,仿佛要焚天煮海般。的确,这个一向畏缩退让的哥哥变了,父皇的死让他变得高大起来,也变得疯狂起来,还有,变得陌生起来!哥哥穿着琉璃龙翔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那华美高贵的身影像行走在云端的神,只会带着雍容淡漠的浅笑,悲悯的看这个落寞德人间,和现在的他相比,自己又算什么?算什么? 步子变得踉跄了,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高高的宫墙将天空割成令人压抑的小块,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笼子中。他忍不住沮丧起来,慢慢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臂弯中,呜呜的哭起来。幽幽的啜泣声迂回在清冷的夜空,莫大的委屈毫无由来的降落在他头上。接着,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他跪倒在地上,手抱着头,拼命将头埋在胸口,扯的后脖颈上耸起突兀的脊柱骨。莫大的悲伤和莫大的委屈毫不留情的将他淹没,偌大缥缈城,偌大梦阳,他还有什么?除了四皇子这个称号外,他还有什么?不,现在他连四皇子都不是了,哥哥已经是皇帝,皇子的称谓将属于哥哥将来的孩子们,而他,只算是一个亲王…… 呜呜的哭泣声寰转不绝,似乎要将天地都用这股冰凉的悲伤连接起来…… 一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处闪现出来,他穿着带兜帽的大麾,兜帽将他的脸隐在墨黑的阴影中,一缕银白的头发从兜帽中露出来,神秘又高贵。他的背略微佝偻着,步子也缓慢沉重,像是个老人般。那人静默的矗立着,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痛哭的万俟泽瑞,许久,才冷冷的哼出一句话:“万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哭的像什么样子!” 万俟泽瑞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织,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嘴唇颤抖的说:“老师!” 来人正是凌国国主,王朝左丞相,太子太傅凌风烈。他苍老的面容里甚至每一丝皱纹中都刻着蔑视和厌恶,他声音铿锵的说:“你是万俟家的苍鹰,注定要在云端上飞翔,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说着他弯腰拉着万俟泽瑞的一条胳膊将之拽起来——很难想象一个老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摸出手帕为万俟泽瑞拭去脸上的泪痕,扶着他的肩头轻轻摇晃他几下,努力让这个失意落寞的年轻人振作起来。 凌风烈伸出修长枯瘦的食指,戳了戳万俟泽瑞的胸口心脏处,沉沉的说:“你的血肉是万俟家历代皇帝传下的,你难道只是继承了一幅高贵的皮囊?万俟家开国皇帝当年愤武勇烈的气概呢?埋骨十万铮铮武士只为了执掌天下沉浮的血勇之气呢?嗯——?” 万俟泽瑞默默看着老师,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委屈的光,但在老师的威严下,他连哽咽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的看着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心里他是敬畏这个老师的。 “老师曾给你讲过《图蒙政典》第十三篇是怎么说的!”凌风烈严厉的问道,苍凉的夜空下,竟有种师生对坐探讨先贤名著典籍的意味。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欲胜人者先自胜,欲卑人者先自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为帝者兮,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万俟泽瑞流利的背诵着,这些先励志着图强的话语和哥哥万俟君的身影重合了,难道不是在说这个哥哥吗? 凌风烈凝视他片刻,说道:“看来你只是死记硬背,略懂皮毛,丝毫未理解先贤诸子这些典籍的精髓。若能有半分先贤风骨,又怎会在这里抱首哭号?老师教你的都是帝王大道,是用来统国治家的,只要能领略其中精髓,你也能成为我梦阳开国大帝流年皇帝那样威震宇内的明主。只是,你若心智不坚,老师能有什么办法?要记住啊,你姓‘万俟’,是这片大地上最高贵的姓氏,你要像创世神一样站在顶端挺起胸膛供人仰视,怎么能容许自己哭的如此柔弱?”他的声音丝毫没有书生的酸腐之气,满是身居高位者的挥斥方遒的大魄力,万俟泽瑞都不可抑止的怔在老师慑人的气魄中。 “老师,我不是……只是哥哥杀了父皇和两位哥哥,如今只有我和哥哥是万俟家仅有的男人了,觉得,觉得……”他说不出那种辛酸痛苦的感觉,那潮水一样的悲伤似乎会从他每一个毛孔渗进来,狠狠的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凌风烈沉默许久,说:“……觉得被遗弃,是吗?” “嗯……” “哼,这就是你和万俟君的不同,都是神罗皇帝的儿子,一个能血勇杀亲,一个只会哭哭啼啼,这怨得了谁?只要你的胆量够大,披着琉璃龙翔袍,站在星坠殿黄金王座前的人就是你啊!”凌风烈幽幽叹息道。 “老师是说学生也应该像哥哥那样杀死其他哥哥和父皇,然后……”他失声叫道。双手猛地抱住头,似乎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他后退几步,双眼睁得圆圆的,漆黑的瞳孔像是看到最可怕的事情般空洞失神。“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愚昧,懦夫!”凌风烈吼道,他的声音竟如风雷般炸响开来。“你以为你哥哥会顾念手足之情吗?他是魔鬼啊,他杀死自己哥哥和父亲,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留着你一条命只是为了给梦阳王朝留一个火种,他身为梦阳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的皇帝,要面对的是最可怕的赤那思轰烈骑和无数蛮族武士,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你知道吗?留着你一条命,只是为了在他死后继承皇位的还是姓‘万俟’的人。待赤那思族退去,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啊!那时候你将是唯一能与他争取正统皇位传人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万俟泽瑞木木的听着,似乎老师的话在将他的脑子绞碎般痛苦。许久,他才缓缓的说:“他让我活着,只是让我随时赴死?或者随即接替他这个烂摊子?他让我活着就像圈养着一头待杀的猪……” 凌风烈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后,他才冷冷的说:“我很高兴你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接着他走进万俟泽瑞,直视他的眼睛说:“不光是你,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一批老臣都会死,你哥哥是个做事不留余地的人物,他会坚持斩草不留根,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他已经被他身边那个红色的妖魔蒙蔽了头脑……” 凌风烈用最森冷的声音说道:“万俟君以妖魔治国,偌大梦阳,再无安居之地……” 万俟泽瑞魔怔了般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刚才哥哥对他说的,‘待赤那思退走后,封他为龙安王,永不要回帝都’——只是在骗他吗?赤那思退走后,怎么会容许他在远离帝都控制的地方发展壮大呢?全是在骗他——!“你记住,不管心里再怎么怨恨,再怎么不甘,也最好给我压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现在我是帝国的皇帝,我给你什么,你才能得到什么。没有给你的,你只能看,不能碰。”哥哥凌厉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得他体无完肤,很累很委屈的感觉啊! 凌风烈隐在兜帽下的脸满意的笑了,这就是他的目的。他像一位慈父般上前拥抱住了万俟泽瑞,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都能感受到孩子那狂跳不安的心脏,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慈祥,说道:“孩子,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你不嫌弃,就把老臣当做亲人吧!毕竟,偌大梦阳只有你一个人的确不好受,那些缺失的,老师给你补回来——” 万俟泽瑞觉得像是有温暖的火环围绕着他跳动燃烧着,驱散了寒冷坚冰,竟是莫大的喜悦和欢愉接踵踏来。他们都是被哥哥逼迫的人啊,聚集在一起竟有同命相连的感觉。寒冷的夜色中,他竟有些晕眩。他嘴角泛着笑,竟轻声唤道:“父亲,父亲……” 凌风烈呵呵的笑着,他将万俟泽瑞的头埋在他胸前,轻柔的拍抚着他的背,可隐在兜帽中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冷漠的像冰。他嘴角泛起一个淡漠的笑容,依旧温和慈祥的说:“孩子,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威胁。我凌风烈哪怕倾尽气力,都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万俟泽瑞一瞬间竟幸福的说不出话来,他头贴着凌风烈的胸膛,像依偎在大鹰翅膀下躲避风雪的雏鹰般,眼中渗出幸福的泪珠! 正文 第28章 申孤岚之心 梦阳,缥缈城郊,申国大营外 夜色下的南梁国武士隐蔽在缥缈城郊外茂密的林子中,像是黑色的幽灵般,他们静默的看着不远处火光明亮的申国营地,澎湃的杀意在武士们的胸膛中酝酿成能摧城毁地般风暴,直欲席卷向前方,吞没一切。国主竟然被申国死士在营帐中刺杀,武士们心中都万分愤慨。梁谷之身为一国之主,并没有太大野心,在他的统治下,南梁国虽偏安东南一隅,与广袤无边的觅露森林为畔,可人民大都以种植,烧制陶瓷为生,有‘碧穹魄’之誉的南梁陶瓷甚至销往梵阳王朝,所以整个南梁国算是最富裕幸福的国度。乱世之中,这样的美好之国谁不想常住其中?是以,南梁国民对高高在上的国主与其说是敬畏,倒不如说是爱。 国主被杀,无疑触怒了整个南梁武士,他们不在乎什么勤王杀敌立功建业,也不在乎什么梦阳皇室,只想为国主报仇!皇族的恩泽再怎么宏大,也不会泽及他们偏远的南梁,南梁武士心中,国主大于皇帝!没有皇族的宠幸,南梁反而比其余诸侯国过的更好。可国主竟在缥缈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被申国——同为梦阳诸侯国的申国刺客刺杀,这让满腔热血的南梁武士怎么忍受? 流虎将军梁安之铁塔般矗立着,凝视着申国的营帐,这个像熊一样强壮的武士使用的武器竟是有七十余斤重的狼牙棒,只见森然的尖刺真如狼牙般闪着寒光。在战场上,锁子甲是最常用的防具,尤其是夜国打造的赤铜锁子甲,重量轻,环环紧扣,无比坚韧,可以抵御一般的弓箭和劈砍,虽然无法和赤那思轰烈骑的重铠相比,但在梦阳几个诸侯国间算是最强大的防具。几大诸侯国几乎都给部分武士装备了赤铜锁子甲,对于这样的防具,流虎将军并不觉得有什么高明之处,他训练的武士不光有绝世的刀术,还能使用这种尖锐的钝器——狼牙棒的一砸之力下,绝对可以隔着锁子甲砸断敌人骨头。尤其是将军自己的狼牙棒,连赤那思轰烈骑的重铠都能砸开。 来缥缈城之前,将军还向国主信誓旦旦的说要和赤那思轰烈骑的将军苏和。赛罕对决,要隔着轰烈骑的乌龟壳铠甲将之砸成肉末,甚至要在乱阵前取下赤那思君王的人头以效国主,国主扶着他的肩笑呵呵的说:“本公能得如此神威的流虎将军,我南梁定能传承不败,人民和乐安康!得将若此,吾欲何求?”想到这里,铮铮七尺男儿的将军竟又感到一阵心酸,铜铃般的眼睛就仿佛看到国主被人开膛破肚的惨状。他将狼牙棒紧紧握着,仿佛要将精铁夹钢的狼牙棒捏碎一样,朱红的嘴唇也颤抖起来。 将军没有向帝都禀报这件事——现在帝国以赤那思为首要敌人,来不及管一个小小的诸侯国国主的死活!可是若是让申国在勤王中大放光彩,战后定会受到皇帝嘉奖,到那时报复就很难很难。将军一向看不惯那些迂腐城府的帝都贵族还有满心权利的诸侯大国,因此决定趁申国立足未稳,先下手为强,让申国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南梁虽是小国,但也不是谁都能欺压的! 南梁主要以步旅为主,三万余名南梁武士趁着夜色悄悄从缥缈城西侧的南梁大营行军到申国营地,没有太大声响。心中装着焚天煮海之怒的武士们像黑色的海浪,正在积蓄力量,汹涌成最壮烈的怒浪,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敌人吞没! 将军摸出怀中的白玉平安符,黛黑的夜色下,玉符泛着温软的光辉。他将玉符拿到唇前,轻轻亲吻了下,玉石特有的冰凉顺着将军炽烈的唇蔓延下去,顿然感道平和许多,可玉符上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又让他狂躁起来。他凝视着玉符,眼神是冷冰冰的杀意! 申国大营。 申国国主申孤岚还没有睡下,虽然此时已经丑时三刻,可国主的头脑依旧很清醒。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夹杂着斑白,眼角也生出皱纹,面容已经有了年近半百的沧桑,可那双眼睛却是狮子般的尖锐,像是一把凌厉的刀子,直欲将人的肉生生剜下来一块。他朱砂般的嘴唇微微扬起,泛着从容的笑意。一旁的谋士躬身拜礼,说道:“敢问国主何事如此开怀?” “呵呵!”国主将手上的公文放在案桌上,说:“我儿凡双已经取得赤那思君王的信任,赤那思已经与我国结盟,待其余诸侯国与蛮子的军队消耗差不多时,本公就与缥缈城内的潜藏的武士里应外合,从内部打开缥缈城,绞杀帝都所有大臣贵族,再把万俟家的狗崽子从星坠殿上的黄金王座上拉下来,本公要踩着万俟君的脸走上黄金王座!”国主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他是一个很沉稳的人,可想到自己也有穿上琉璃龙翔袍的一天,就忍不住想仰天长啸。 每年申国向帝都进贡时,他都要跪伏在神罗皇帝万俟武的脚下,这对于心中能装下整片苍穹的他来说怎么能忍受?可他不敢多说什么,甚至不敢在脸上表露出丝毫不满——神罗皇帝当年可是亲自带着军队面对三十年前的赤那思君王啊!那个身披黄金铠甲手握宝剑肆意劈斩的身影始终像梦魇般挥之不去!神罗皇帝可是将整整一代赤那思和梦阳年轻人埋葬在缥缈城下,只要那个神魔一样的男人还在,他就不敢违抗。可是现在,他死了!神罗皇帝死了,噩梦结束了!这是天赐给他的莫大机遇! 谋士神色谦恭,:“恭喜国主,贺喜国主!可是赤那思生性野蛮残忍,与他们为谋,不亚于与虎谋皮!我们——” “哼!那群蛮子只是些想要钱的穷光蛋,他们也妄想皇帝之位?滑天下之大稽!凡双说承诺分给他们帝国三成财富,也不怕撑破他们肚子!本公一个铜钿都不会给他们!待攻下缥缈城,直接将他们在城中围杀,赤那思是我梦阳自建朝以来最大的敌人,不剿灭他们,本公的皇帝之位也坐不稳!”申孤岚狠狠的说,眼睛闪着危险的冷光! “可是毕竟我们与之签订盟约,若传出去,难免令天下之人取笑,更甚至今后我梦阳都要比梵阳矮一头,国主若想要整个天下,必须取信于天下!否则,难安民心”谋士忧心忡忡的说。 “可是那个蛮子君王是头猪!竟没有签下书面盟约,而是什么击掌为盟?击掌?哈哈哈哈,他们竟企图用这样小孩子过家家的手法约束盟约?不是猪是什么?没有书面盟约,我们何必将他们当做盟友?利用完毁掉就是了!赤那思,就像万俟家一样,没有存在的理由!”申孤岚讥讽的说道,自信又疯狂! “可世子还在他们手上,如果我们如此行事,世子的安危难以周全啊!”谋士说道! 国主的神色黯淡下来,声音也不那么高亢,像是一下子老了,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凡双!十岁那年竟嫌他背不过功课罚他淋雨,结果害得他发烧昏迷,醒来后这孩子就再也听不到声音了。我……我愧为其父!”提到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申孤岚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也不用‘本公’自称,而是改为‘我’。 谋士心里清楚那件事,国主生来爱好乐音箜篌,甚至收编了三十二人的歌妓,每日处理完国事后就在庭阁中听歌女们吹奏箜篌小调。可自从世子失聪后,国主再也不去听箜篌了,更多的时间是在陪伴世子,他心里对这个孩子是愧疚的。奈何这个孩子像是被神亲吻过,竟学会了看人的口形理解别人说的话,申国上下都知道‘公子凡双,举世无双’!这令国主又惊又喜,对这个儿子的爱远超其他的儿子。 国主淡淡的说:“凡双一定要保他无事,实在不行,就算是倾尽梦阳财富,本公也要救他回国。他是我申孤岚的儿子,也是将来梦阳的主人!我申孤岚是乱世枭雄,若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好,本公还怎么构建王朝霸业?”说话间,国主大袖一挥,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纵横肆虐般,王霸之气隐隐而出!袖子带起的清风吹得灯火摇晃,国主半边脸隐在暗处墨黑深邃,半边脸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天神与魔鬼同时苏醒般,忍不住要让跪伏下去叩拜。 “禀国主,属下有要事相见!”突然间营帐外一个武士大声说道。 “进来!”国主眉头稍皱的说。 那武士掀开帘子,大步流星的走上前,跪伏下去说:“国主,我们有三队斥候失去联系了,其中有一队是死士队!” “哦?竟有这种事?”国主的神情肃穆起来,死士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绝对忠心耿耿,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另潜伏在南梁营地的斥候发回消息,南梁国主被杀,南梁武士倾巢出动,行军方向是我国大营!”武士沉声说道。 “什么?”申孤岚怒拍桌子吼道,他刚听到南梁国主被杀时还想着欢呼一下,可一听到南梁武士向他们逼近,心一下子进了起来。他伸手按压着太阳穴,想了片刻,说道:“有人嫁祸,绝对有人在嫁祸!会是谁?凌风烈那老狐狸,还是丰中秋那个庄稼把式?” 谋士在旁说道:“国主,当务之急是让全军起来,整装迎敌啊!此时敌暗我明,不得不小心为妙!” 国主神色冷的可怕,说:“鸣镝,拿我战甲来,本公未老,还能再杀进杀出百余回,区区离间计就妄想本公服软?哼,未免太小看本公!” 国主铿锵的说道,整个人像狮子般雄立而起,谁也不能小视这个男人,否则就是炼狱之灾。 正文 第29章 又见妖异男子 漆黑的林子中,流虎将军挺直身子,副将牵过战马,他鹞子般翻身上去。将军身上披着带着狰狞兽纹的黑色漆甲,战马也披戴马铠,一人一马看起来像是吃人的兽,铠甲耸起来的棱锋利尖锐,谁也不敢小觑。 将军招收下令,两排排五千人武士整齐地举起长弓搭箭拉弦,弓被扯成满月状,饱含杀机。接着另一队武士上前,举起火折子将长薪箭矢前的牛油点燃,箭矢瞬间变成火箭。对方的营帐扎得密集,帆布制的营帐点火就燃,趁敌人还在沉睡火攻下手偷袭,不可谓不狠毒,只是这算什么?与国主的死相比又算什么?流虎将军冷冷的看着三百步远的申国营帐那个,没有丝毫同情。 申国营帐间巡逻的武士发现这边林子中竟燃起了火光,立刻意识到有危险,他扯起嗓子吼道:“敌袭——”申国武士的声音像沉重的轰雷在炸响,却也成为了南梁武士放箭的号令。密密麻麻的箭矢像火蛇般肆虐着带着啸叫飞到申国营帐间,一个个帐篷瞬间升腾起灼热的火焰。天空都像是被点燃般,月亮在火光下透着血一般的红,星辰也黯淡下来。 将军隐在盔甲下的面容狠狠的笑着,火光滔天,像是炼狱中惩处恶魔的劫火。将军想象着申国武士在火中挣扎,尖叫,哭号,心中的愤怒才隐隐平复下来。可许久,火光滔天的申国营地都安静如死,甚至连人影都看不到。将军的心又紧了起来——又是那样强烈的不安感觉,像是有一条毒蛇正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等待机会窜起来顺着人的脖子咬下去。 “全军戒备——”将军举起狼牙棒吼道,人头大的狼牙棒头在火光的照映下闪着金属的寒光,倒像是远古的妖魔头颅。将军的声音刚一停止,隐隐传来一声机括的嗡鸣,‘嘣’的一声,接着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擦着将军的脑袋掠过去——将军几乎是凭着运气才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黑色闪电刺入旁边一名武士的身体,巨大的力量带着那名武士向后飞去,死死的钉在一颗大树上。那名武士嘴角泛着血沫,凄厉的叫出来。他胸口是一杆四尺余长的黑色箭矢,算上进入他体内的还有没入树干的部分,这支箭竟有惊人的五尺余长。箭杆也比一般的箭矢粗很多。 将军凝视那名死去武士,声音阴沉的说道:“弩——,竟然是弩!”他意识到刚才那声机括的脆响是什么了,机关弩发射箭矢时,内部机括的鸣叫声。将军的心瞬间沉到冰冷的海底——敌人早有准备!一般的军队都是配备长弓,以梦阳伊宁城造的双曲反弯复合弓为上品,很少有人会以弩为制式装备,使用弩装箭瞄准再发射所用的时间,一个好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两支甚至三支箭。虽然弩是机括发射箭矢,省力而且射出的箭矢力道大,射程远,可在战场上效率太低,而且弩的造价也是弓的五倍多。因此弩多用于偷袭,伏击。由此看来,申国武士早有准备,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就在将军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这几息时间,申国的弩箭像蝗虫般肆虐而来,一道道黑色闪电直直的洞穿铠甲,穿过武士的血肉,再带着人倒飞出去,钉死在地上或树上。 机括的声响‘嘣嘣’不绝,像是恶魔在推动磨盘碾碎人的骨头般。南梁武士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机括射出的弩箭甚至可以贯穿两三个人再一股脑钉死在树上!原本是为隐蔽起来偷袭申国的树林竟变成了南梁国的墓场。 流虎将军咆哮道:“找最进的树躲在后面!”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战马庞大的身子被射的像箭篓子般骇人。仅仅几息的功夫,南梁国的武士已经死伤过两千人。将军忍不住恨恨的骂了一句。 箭雨平息了,紧接着是战马冲锋的隆隆声。一队骑兵成月牙状包围过来,他们都穿着火红的赤铜铠甲,整个队伍就像一条剧毒的赤练蛇,蜿蜒游弋着缠绕过来。将军倒吸一口,竟是申国最强的火烈骑兵。原以为申国对勤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会太上心,没想到申孤岚竟然把火烈骑都带来了,难道,申孤岚想要的,是缥缈城吗? 流虎将军知道不能再犹豫了,若是这火烈骑完成包围圈,他们这些人全都会死!他从树后闪出来,吼道:“冲出去——跟随我!”南梁剩下的两万多人从树林中向四面八方冲去,争取在敌人包围圈完成前杀出生天。 一声狮子般的吼声从申国骑兵中响起,赫然是披着火红战甲,手握开山刀的申孤岚。他和镇天大将军夜明山都是军伍出身,原先都是领兵将领,所以他往往都是亲自上马厮杀!申孤岚威严的像一尊神,怒狮般吼道:“一个不留——” 将军看着他,举起狼牙棒直冲上去,吼叫道:“卑鄙小人,残杀我南梁国主,罪该万死!” 申孤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径直举刀上前。两人像战神一样撞在一起,他们身后,火红的骑兵与黑甲的步旅也冲击在一起,溅起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被烈焰烧灼的通红的天空上,一道剑一样挺直消瘦的身影伫立在虚空中。他微笑着看着下方惨烈的战场厮杀,苍白的脸上竟是欣喜若狂的笑意。暗红的眼珠盯着悲惨的战场,滔天的火光和血光几乎和他猩红的长袍融在一起!袒露的胸膛上兴奋的起伏着,像是在贪婪地吸进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看着战场,微笑着说道:“还是申国这头兽比较聪明,不用教就知道该怎么做!斗兽嘛,不先亢奋起来怎么会有意思?”接着他回过头看了看云雾缭绕的缥缈城,整个城像是在夜空下静静的沉睡,星坠殿那金碧辉煌的穹顶像星辰般明亮。他温柔地说:“那个姓夜的小家伙应该已经被接到帝都了,我需要验证一件事,一件天大的事——”说完他化为一道红光,倏然向帝都飞去。 梦阳,缥缈城皇宫。 夜星辰跟在一个白胖的宫人身后,紧张地走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紧张,不害怕!不紧张,不害怕——” “小家伙念叨什么呢——”走在前面的太监回头看了星辰一眼。那白胖的面容没有一丝胡须,像刚蒸出来的馒头。那人的声音也很奇怪,软软的,柔腻的,尾音总是像歌女说话时微微上翘,而且拖得很长!太监继续说道:“小家伙一会可要恭敬点,要见你的可是咱梦阳的护国大国师,可别像在你夜国一样随便,要是惹大国师生气了,会砍掉你的头!懂吗——” ‘砍头——”夜星辰的心又咯噔一下响,就像渊鸿哥哥那样吗?就那么一下,脑袋就飞起来了? 不过这太监还真有趣,说话像个女人,长得也像个女人。夜星辰在夜国没见过这种人!夜国王宫没有太监——国主夜明山讨厌这种不阴不阳的家伙,说这种人是‘人妖’! 夜星辰华贵的蔚蓝风信子长袍轻盈的在身后飘荡,缥缈城的皇宫远比夜国的王宫华丽,那高高的殿堂直入云端,妈妈经常说:云端里有神,只有神才能在云端行走!真的有吗?他好像站在最高的宫殿上看下云朵中到底有什么!若是说神,也许自己已经见过了!那个诡异的穿着猩红袍子的男人也许就是神——!不,那是假的,肯定是幻觉,绝对是假的!星辰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倔强的响着,那天肯定是在做梦!可事实上,见到那个诡异的红发男子仅仅是十天前的事情,星辰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个人说自己是咒术师,他查了关于咒术师的典籍,可一无所有!仅仅在《寰宇奇闻录》里发现一小节:“咒术师,当鬼神莫测也!传咒术师执掌天神之力,可引动天罚劫雷,洪水狂风,亦可乘云驾雾,为世间诡道之人。其力不可以常理衡量,一对百,一对千,甚至以一己之力抗衡万人大军!”再还有一句话就是咒术师已经在三百多年前几乎灭绝了! 刚开始看到关于咒术师能力的描述时,星辰心里一阵激动。这样伟岸的力量他也很想拥有。可他很快就失望了,那个红袍男子一定是在骗他。如果他是咒术师,拥有那样可怕的力量的话,怎么可能连骑马拉弓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孩子心中的的紧张不安慢慢平静下来,静静欣赏着缥缈城中巍峨华贵的皇宫。大大地宫殿足有夜国王宫十几倍大。他真的快迷失在这片殿宇中。要不是有这个‘人妖’引路,估计转到天黑他都走不出去。与那高大的殿宇相比,他渺小的像一只蚂蚁,像融进大海的一滴水珠,甚至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片虚空,毫无意义的虚无! 这是未来的梵阳北辰将军第一次进入梦阳缥缈城的皇宫。自这一天后,在他的梦境中总会出现那缥缈的云雾缭绕之城,还有那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星辰的高大殿宇,最高的那座殿宇叫‘星坠殿’,这些他都在心里牢牢记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宫殿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中就已经注定他要和这座宫殿难以分割,就像是命运的灵犀一照,将他的人生轨迹和这座殿宇交错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十数年后,已经成为梵阳王朝北辰大将军的夜星辰再次踏入这座殿堂,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胆小的念叨:“不紧张!不害怕!”的小男孩了,他带着整个梵阳王朝的狂热,一颗席卷天下的决心,还有满满的一腔愤怒踏着鲜血走上星坠大殿,而大殿的主人在乞求他的原谅…… 当然,这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现在的夜星辰还是难免有所紧张。,他几乎小步跑了起来。跟随着太监拐过一个弯,又是一座殿宇!殿宇的牌匾是三个金色的大字:“修罗殿”。殿宇前的石阶上,一个身着猩红长袍,胸膛袒露的男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那猩红的头发无风自动,像轻盈的云雾。男子白皙的面容展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像是一朵娇嫩的花在他唇上绽放,暗红的瞳孔笑得弯成月牙儿。他轻柔地说:“嗨!小家伙,我们又见面了!” 夜星辰惊恐的盯着他,再也走不动了! 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正文 第30章 血脉之力 感觉脑袋快炸开,夜星辰呆呆的看着那个宛如神魔一样的男子,那精致的面容,清浅的微笑,剑一样笔直的身躯,如缥缈浮云般的猩红长袍,还有袒露的胸膛……如果这是梦,未免过于太真实了!孩子在心里一直想否定这个人的存在,那天只是他和雍魁叔叔一不小心走到不夜城郊外,雍魁叔叔差点被窒息而死也是错觉,还有,还有那个穿着猩红长袍的妖异男子都只是他的幻境……可现在,那个慑人心魄的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他只觉得自己又走进一场荒诞的梦境中。 太监见到妖异男子连忙跪下去,叩首说道:“禀告大国师,夜国世子已经带来了!”说着他扯了扯夜星辰的袖子,想让夜星辰也跪下来。太监的神色很慌张,若说对于梦阳现在最有权势的掌控者,无疑就是林夕皇帝和护国大国师。皇宫上下对林夕皇帝是一种由心而起的敬畏,是对于皇族的敬仰。可这个修罗大人,人们总是感到恐惧,就像是面对来自地狱深渊的凶魔,尽管这个护国大国师总是笑咪咪的,可看久了就觉得像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糖浆,里面兑着邪恶的毒药…… 孩子孱弱的身子禁不住太监的拉扯,摇摇晃晃的就要跪倒下去。修罗狭长的眼睛微微流露出愤怒,修长的胳膊轻轻一挥,一阵柔和的风萦绕着孩子,将他的身子托起来。接着他的再次挥动手臂,却是像战刀一样凌厉迅猛的挥下,无形的罡风像涟漪一样晕开,破空掠去,太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脖子就被无形的利刃劈斩开。猩红的血涌泉般泼洒开,升腾起一片血雾。修罗低低的笑了一声,说道:“我尊贵的咒术师族人怎么会是你这样卑贱的人能伸手触碰的!”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夜星辰,孩子清澈的珊瑚红色的眼睛与他暗红充血的瞳孔对视住,夜星辰惊慌的叫了一声,踉跄着平跑到离太监还在突突冒血的尸体远远的地方。他明亮的眼睛汇聚起一层雾气,太监白胖的脑袋骇人的滚动着——刚才他还说着要是对大国师不恭敬,就会砍脑袋,果然就被砍了。孩子只觉得脑海里嗡嗡炸响,华丽的皇宫陡然间变得阴森起来。 修罗轻声笑了笑,缓缓走过来,依旧是赤着脚,踩着虚空,像幻妙的神祗。他走近孩子,伸手托着孩子的下巴,温柔的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请原谅我这么鲁莽的邀请!请来我的宫殿一叙!”说着他微微弯腰躬身行礼。他的语调也多了一种贵族的气息,雍容华贵,让人听得如沐春风,可孩子眼角偶的余光瞥到太监那沾血的白胖脑袋,心里就升腾起一阵恶寒。他甚至想转身就逃,可身体动也不能动。 修罗挽起孩子的手,带着他向大殿中走去。瘦高的他身材苗条高挑,孩子的个头才到他的腰部,看起来像父亲和儿子般。不过说实话,如果夜星辰也有一头猩红色头发,两个人的面容真的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一样的瘦,一样有一种摄人心魂的气质。其实没一个咒术师都是这样的,神秘,高贵,在世俗之人眼中完美如神! 走进大殿,修罗亲自把星辰扶到紫檀木的扶手椅上,为之倒上一杯花茶,他看着夜星辰,说道:“年幼的咒术师不允许喝酒,因为酒水会大大延迟血脉之力觉醒的速度!”他将冒着热气的濯银杯盏送到孩子手中,微笑着说:“不过这些古老的规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咒术师一脉在三百年基本上死伤殆尽……” 夜星辰看起来木木的,他总忍不住想回头看太监那断头的尸体,胃里却一阵翻腾!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濯银杯子,冰凉的双手才觉得一阵暖意。孩子说不出话来,他努力缩着身子,像将自己缩小成一个点儿,这样既没有人能找到他,他也就不用害怕了。 修罗自己也坐下来,与夜星辰正对着。他看孩子的目光像是父亲在看儿子,又像是哥哥在看弟弟,还有,像是在看情人般……。他红润的唇轻轻张开,说:“夜星辰……,我特地找你过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孩子老实的摇摇头。 “呵呵,不用害怕!我不会杀拥有这么高贵血统的你,只是你父亲的血脉对这高贵的血统是一种玷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他喃喃说道,像是在看一尊美好的雕像一样看着星辰! 也不知道是这一杯热茶的作用还是孩子已经习惯了那淡淡的血腥味,他看起来不那么慌乱了,可眼神还是带着那样柔弱的,仿佛一触既碎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怜惜。修罗突然有些后悔突兀的杀死那个太监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自己当时十几岁时看到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带着数万武士踏进觅露森林厮杀族人时,也不是这么惊恐地躲在森林中,呆呆的看着族人一个一个死掉。 他神色突然变得很真诚的说:“我叫修罗!上一次见到你时,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很……”他伸手抚了抚下巴,像是在考虑用什么词来形容般。 “……很扯!”孩子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句。紧接着他就后悔了,慌忙抬头看着修罗,生怕他生气!‘扯’这个词是雍魁教给他的,雍魁总是说谁谁谁很扯,扯就是很不入流,不被人认同的。 “哦?扯?哈哈,小家伙真有意思!”修罗微笑着说,他精致的面容像镀上一层阳光般动人。接着他神色一凛,说道:“我需要验证一件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 夜星辰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现在不那么抗拒这个妖异的男人了,反而觉得他很亲切,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像是很久很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般。 修罗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冰凉如水。他的食指点在夜星辰的额头处,星辰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沿着额头蹿进身体中!他握紧拳头,努力抵御那刺痛。他的小脸皱在一起,眼睛紧紧闭着,牙齿咬着嘴唇,似乎那股刺痛感有生命般,在他体内游弋,又像是一把尖刀,肆意在他体内分割游走,将皮肉与骨骼剥离开。虽然没有血流出来,但真的很痛。 修罗此时的惊骇之情无法用语言描述,他只感到孩子体内像是蛰伏着一头巨龙,虽然还在沉睡着,可那威势依然将他的力量融化吞并。这股暴烈的咒术力量甚至比他的女神,当年咒术师一脉的神祗还要强!他的眼睛写满惊骇,仿佛看到了妖魔般,喃喃自语道:“这根本就是违反世界观的存在啊……按理来说,咒术师和外族通婚后,后代的力量会稀释至少一半,可现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着分明就是第二个梦梵神,甚至要超越那个神的力量。 他收回手,知道事情比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原本只是想检验一下女神的孩子究竟继承了他母亲几分力量,可结果令他惊恐……,孩子没有觉醒的力量只是冰山一角,那力量强大到他都要动容。他看着眼睛依然闭着的孩子,说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这才对啊!神怎么会和凡人结婚,看来你的父系家族也不一般,要不然怎么能将咒术师的力量完整的保存到下一代体内,甚至还会强化……!夜姓,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家族?真好奇……!”修罗心里已经默默记下这个姓氏,他一定要搞清楚着里面的因由。咒术师的人数之所以这么少,其中寿命长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咒术师只能族内通婚,但他们那一族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咒术师,有血脉力量强的,也有弱的。为了避免咒术力量被稀释,一般咒术师都不会结婚,这才使得三百多年前,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用十万大军几乎将咒术师一脉上下一百余口人几乎全部屠尽! 修罗突然打个寒战,世上出一个神就已经天理难容,难道女神想让世上再多出一个力量和她一样强大的恐怖存在吗?可怕的野心,梦梵神的力量有多强他是知道的,能被尊为‘神’,怎么可能没有强大的力量?修罗一下子感到世间局势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好,夜姓……,我一直想恢复咒术师一脉,苦于担心咒术力量在下一代体内稀释,如今竟然有夜姓这个姓氏,真是天助我咒术师……” 孩子终于清醒过来,此时刺痛感已经消失不见,顿感舒泰。他抬起头,刚好目光与修罗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双暗红暗红的眼睛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感觉,还有淡淡的敬畏。他张口道:“有什么问题吗?” 修罗凝视他好久,似乎要将他看穿般,就那样神色凛然的看着他,目光隐隐含着戒备和敬畏。星辰只觉得那刀子一样的目光要将他的身体刺穿般。像是一个轮回那么长,修罗才露出淡淡的微笑,重新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没什么,你,我,还有你的妈妈,我们都是行走在云端的神。我们想让星星坠落,它就会坠落,想让大海干枯,海洋就会干枯。只要我们敢想,就会实现。明白吗?我们是至高无上的,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我们跺跺脚整个大地都会颤抖,知道吗?”说着说着,修罗竟激动起来,咒术师当年的荣光每一个咒术师都想让它重现于世。 夜星辰歪着脑袋看着他,这些话在《寰宇异闻录》里都有记载,他原以为那是作者随便杜撰的,可真真切切的从一个人嘴里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话,还是忍不住震惊。 修罗看到孩子这副样子,轻叹一口气:“现在对你说这些还是有些早了,不过这是你的命运,迟早都要面对。可是不要觉得这是好事,太强大的力量若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意志力,还是什么都不是啊!” 他看到孩子歪着脑袋想看耍把戏的艺人般看着他,楞了一下,他知道孩子没听懂,于是忍不住也说了一句:“——扯……” 可是夜星辰的眼睛猛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他兴奋的说:“你刚才说咒术师只要敢想,就会实现,对吗?那你能让死人复活吗?就像刚才那个白面太监那样,脑袋被砍掉的人,你能复活他吗?” 修罗神色突然变得严峻了,他狭长的眼睛完全张开,暗红的瞳孔充血的厉害,他看着孩子期待的目光,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仿佛若是拒绝这个孩子,就是天大的罪孽般!他缓缓的点点头,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 正文 第31章 守护 “你说真的吗?可以救活?”夜星辰扬起那精致的像是一触既碎的白釉薄胎瓷器般的脸庞,紧紧的盯着修罗,脸上是热切的希冀之色。修罗觉得像是夏日最明亮的一抹阳光照在自己脸上,竟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个孩子。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做事毫无底线。可他就是无法拒绝这个孩子,不愿意看到他沮丧的样子,仿佛伤害这个孩子就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了。 修罗垂着头看着孩子,低低的苦笑一声,像是风中幽幽的叹息:“我该拿你怎么办?”接着他也看着孩子,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说道:“我会试一试,但不要报太大希望,毕竟头颅被砍下来,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伤害!我没有把握彻底救活,弄不好,人就会变成一具只会行动不会思考的的行尸,你不怕?” 修罗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婉转,可是孩子眼神黯淡下去的那一瞬间,还是让他的心搐痛起来。他抚了抚孩子的脑袋,温和的说:“有时候让已死之人复活并不是好事,如果他们是很勇敢,很自豪的从容赴死,那强行唤回他们不是在亵渎他们的勇气?已死之人不必追,重要的是逝者安息,而你,活着要坚强……” “可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谁也保护不了!”孩子低沉的声音像是风的低语。 大殿中一瞬间静的可怕! 修罗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幻化了,他重新回到三百多年前时,自己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藏在觅露森林中的大树后面,眼睛圆圆的睁着,看着无数雪亮的刀刃举起再挥下,猩红的泼洒开来。他看到部族中自己喜欢的女孩被狂暴的梦阳和梵阳武士压在身下,他们撕扯着她的衣裙,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女孩修长白净的腿用力地踢着,立刻有人也按住她的双腿。她的衣服一片一片被撕扯开,露出光洁的胸脯和挺拔的腰,心急火燎的男人凑在她身上,抓着她的头发咬她沾了血迹的唇。 躲藏在树后面的修罗透过男人们的缝隙看到女孩的眼睛,就像那个夜晚的上弦月的光辉,凶猛愤怒,却不堪一击。 那是绝望么? 修罗渴望握着刀剑杀死所有闯进觅露森林的武士,渴望看到他们的血流出来,渴望整片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可那只能是他想想而已。他年纪还小,身体无比孱弱,咒术师的血脉力量还没有觉醒,只能躲藏起来——他要活下去,作为咒术师传承下去的火种!他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出血,腥甜的味道从舌尖像毒药般晕开——也是从那一天起,他迷恋上猩红的鲜血味道! 女孩突然间不再挣扎,不再喊叫,眼睛像死了般睁着!只有男人们的喘息声像尖刀穿过觅露森林常年翠色的林隙扎进他耳朵里!弦月之光下,女孩的眼神空洞失神,安静如死,眼角的泪痕却泛着星辰般璀璨的光。 大概是武士们觉得腻味了,一名赤衤果上身的武士拽起女孩乌黑秀丽的头发,女孩像是绵软的布娃娃,悬空的身子如同被风吹过的柳条般摆动着。接着刀光一闪,女孩那赤衤果的身子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上,脖颈突突的冒着血,而女孩纯美的头被武士抓在手里,美丽的眼睛还在睁着,倒影着她再也看不到的星空,顺着脸颊淌落的泪痕像伤痕一样永远刻在幼小的修罗心里!她死了,就这样屈辱的死了…… 屠杀持续了数日,两大王朝的开国皇帝铁了心要让着一百来人的咒术师部族灭亡,压上十万武士攻打觅露森林,虽然咒术师很强大,但持续不断的进攻还是让部族损失惨重,觅露森林葬送了十万武士和几乎全部的咒术师。待森林恢复平静后,修罗从躲藏的大树后走出来,几乎每一步都会踩到尸体。他看到被咒术切割成碎片的武士,看到身上被插满刀剑的咒术师,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那被斩下的头颅,看到被血泼成暗红色的大地……整片天空都是猩红色……。他捧起女孩绝美的头颅,帮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擦拭尽脸上的血渍,然后轻柔地将自己的唇印在女孩冰冷的唇上。那一刻修罗只想哭,只想哭到天地都崩碎,哭到星辰都陨落…… “哭有什么用?”一个声音淡淡的说!修罗抬起头,看到梦梵神那冰冷的面容,那染血的身影像神祗一样站在他面前,神常穿的一袭白袍被血染成暗红色——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一万?两万?还是更多! 神俯视着他,看着他雾气弥漫的眼睛,说:“你谁也保护不了,我也是!只能看着部族被灭!没有丝毫办法,今后我不再是咒术师的女神,部族全灭了!咒术师已经不存在!男人的谎言是多么黑暗……”说着梦梵神转身离开,这个神祗一样完美的,会令整个大陆的君王为之疯狂开战的女人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修罗怀抱着女孩的头颅,对着梦梵神的背影喊道:“求您回来,神!您若是抛弃咒术师女神的身份,咒术师才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愿意跟随在您身后永远守护觅露森林……” 神的身影停留了片刻,只听到一句满是怨恨的话穿过浓浓的血腥味传过来:“你愿意跟随我?这是你的承诺?那就把整个世界先握在手里再对我说这样的话吧!在这之前,你的话我一样不会相信……”然后神真的就这样离开了! “你谁都保护不了……你谁都保护不了……你谁都保护不了……”神的声音在耳畔久久不能散去,萦绕在耳畔像是最浓重的雾气。他木木的看着怀里的女孩头颅,沮丧的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心要将世界握在手中,扼住世界的咽喉,让整个大地颤抖,让高贵的梦梵神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你谁都保护不了……这是你的承诺?那就把整个世界先握在手里再对我说这样的话吧!在这之前,你的话我一样不会相信……”神冷冷的话语隔着三百年依旧清晰可闻。修罗的手握成拳头,手背上泛着淡淡的青筋。他咬着牙说出这样的话:“我会站在云端,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 修罗看着这个精致的孩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软弱,忧伤,还有无奈!他需要一个信念,一个支撑他成长起来的信念!一个不管天地崩碎都矢志不渝的坚守的信念! 他扶着孩子的肩膀,认真的说:“你不是谁也保护不了!你只是暂时没有力量保护别人!你需要生长在别人的保护之下也不是你没用,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力量觉醒的那一刻,大地都会颤抖!他们愿意为你挡住箭矢刀枪,甚至愿意为你去死,只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迟早会站在云端,迟早会以你为荣!而你要做的,就是在他们的守护下好好活下去,然后在你力量觉醒的那一刻,杀尽当初那些让你苦痛的人,为那些为你死去的人报仇,不是吗?” 修罗暗红的眼睛无比真挚,说这些话时没有那种圆滑细腻的感觉,像是夏日的雨点般清脆滴落,这些话,就是这么多年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啊!要不然每天睡梦中都会出现那高举的刀剑,纯美的头颅,漫天的猩红色……这些迟早会把他逼疯的…… 孩子缓缓地点点头,眼睛重新明亮起来!起码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没用下去,龙盘深涧,焉知经年之后翔宇云天,震动山河;乾坤颠倒,必将日月星光披戴在肩,永世不朽。这也是那些保护自己的人像看到的吧……。 “我需要时间长大”孩子心里说道,“我不是没用,只是我还没有长大而已!待我站在云端的那一刻,天地都要颤抖不是吗?” 自此,这个念头扎根在未来的北辰将军心中,成为一方帝王后的他真的会举手投足间让群星都动荡不安!有人说北辰大将军是一个生性冷漠刻薄的人,只有夜星辰自己明白,要想保护自己爱的人,只有冷硬下来,不惜妖魔化自己,哪怕再恐惧都要带上面具伪装成强大果决的样子!若是软弱,哪怕掌握再强大的力量也徒然无功。 修罗用摄魂术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个念头在孩子脑子中扎下根,他微笑着说:“你是被天神祝福过的孩子,迟早会站在天上俯视着这个落寞的人间!每一个伟大的人不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孩子仰起头,看着修罗说:“我妈妈也这样说过,她说我会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可我一直不信,现在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存在了……”修罗透过孩子纯净的珊瑚红眼睛,分明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锦袍,完美如神的女人在冷冷的看着他! 他不禁心底一寒,神的威严三百年后依然未变……看来女神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 修罗低低的笑出来,‘我谁都保护不了吗?我会把世界握在手中,恭迎您回到觅露森林中,这是我的承诺!’这些誓言顷刻间神圣无比,也沉重千钧。他邪邪的一笑,低语道:“只是要死很多人而已,甚至比三百年前埋骨在觅露森林的人还要多……,可是,谁在乎呢?” 正文 第32章 野心之论 梦阳,缥缈城郊区,申国营地 空气中是浓浓的焦糊味道,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穿着火红铠甲的火烈骑兵,也有黑甲步旅的武士,有的武士甚至死了都还握着武器,任凭活下来的战友怎么扳动也无法取下来。 月光下,跪着一排排被捆绑起来的黑甲的武士,最前面那个强壮如熊的武士赫然是南梁国的流虎将军。他胸口有一道恐怖的伤口,直直的切进身体中,白色的肉翻卷着,让人看着就心中发寒。南梁国完了,他悲愤的想道!南梁的武士几乎全军覆没,跪在这里的是剩余的还活着的,也是所有职位在百夫长以上的武士。这几百名南梁百夫长以上的武士跪在月光下像是一座座墓碑,影子被月光拉的好长,他们面容或平静,或后悔,或恐惧,或者是余威尤烈的狠戾…… 本来南梁国与申国还是有一拼之力的,甚至流虎将军梁安之差点就要杀死申国国主申孤岚,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就在两国武士激烈拼杀时,冲出来一支彪悍的队伍,虎狼一样的队伍,战神一样队伍——赤那思最强骑兵轰烈骑!轰烈骑来的人数不多,只有区区五千人。可在这几万人厮杀的战场上,五千轰烈骑完全可以肆意纵横驰骋,他们就是战场上的皇帝,所到之处,万臣俯首! 将军想伸手捂住胸口的刀伤——飞快流失的鲜血已经让他感觉到一阵阵眩晕,可他稍微一动,脖子上架着的刀就加重了力道,冰冷的刀刃割进皮肉中,尖锐的疼痛感反而让缺血的头脑清醒下来。握着刀的火烈骑的武士在他后腰上狠狠踢了一脚,骂骂咧咧的说:“给老子老实点,管你是什么南梁狗将军,不老实老子劈了你——!”这一脚力量极大,将军身子前倾着趴伏在地上,肮脏的泥土粘在胸前巨大的伤口处,像撒了一把盐一样剧痛,将军忍不住哼叫一声。可立刻又是一脚,这一脚踩在他头上,他的脸重重的磕在地上,刚想发出的惨叫声就生生断在喉咙中。 堂堂南梁流虎将军何时受过这种侮辱?他铜铃一样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犍牛一样有力的腰肢猛地发力,脚踩在将军头上的火烈骑武士发现自己的腿被将军的头顶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加大力道,重重的踩着将军的头。两个人竟是比拼起力道!可将军是跪伏在地上,以及其怪异曲扭的姿势对抗者居高临下的申国武士!将军竟隐隐占优——申国武士只觉得脚下踩的不是人,而是神魔,是远古的巨龙。 将军终于挺直腰杆,胸前的伤口绷得紧紧地,鲜血涌得更加厉害,可将军似乎不觉的痛,扭过头面容狰狞的盯着踩他的申国火烈骑武士!只见将军的眼睛怒睁如铃,面容像魔鬼一样狰狞,看得那名武士心中发毛,觉得像是被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恶鬼盯上一样。竟被吓得踉跄后退几步。周围跪伏着的南梁百夫长以上的武士都看着他,发出轻蔑的笑声。 火烈骑武士被激怒了,明明是他手里拿着刀,却被一群捆绑着的俘虏嘲笑,这在武士眼中是何等屈辱的事情——他快步上前,刀架在将军的侧脸处,狠狠地说:“再他妈不老实,老子割掉的耳朵……”将军没有理会他,只是抖了抖身子,将身上的沾的泥土抖落!然后从容地闭上眼睛,没有说一句话,面容平静的像亘古不变的山岳。火烈骑武士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窜上跳下的小丑,拼命哗众取宠像惹人注意,可根本就没有人理会他…… 武士勃然大怒,多年身为武士的荣耀仿佛一瞬间被这个将军的从容碾成齑粉。他想要的是南梁的败军之将跪在地上哀求他,可怜的求他…… 他恼怒的将刀举起来,直欲劈头朝将军难带砍去——猛然间,武士只觉得一阵恶风扑面袭来,不等他反应过来,接着就是一记重重的一耳光将他抽得翻飞出去。武士的半边脸瞬间肿的老高,紫里透红。他踉踉跄跄的稳住身子,刚欲大骂出来,赫然看到一个身穿火红漆甲的中年武士!武士斑白的头发斜斜的飘扬着,狮子般尖锐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狠得像是野兽。 武士捂着肿起来的脸,看清来人后,连忙跪下去:“属下拜见国主!” 没错,这个身穿火红漆甲的武士正是申国国主申孤岚,他凝视着那名武士,像是想将他的灵魂生生从肉壳中逼出来一样。武士颤抖的不敢抬头,国主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你想干什么?”申孤岚冷冷的看着那名武士,“败军之将,虽败犹荣,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这是武士存在的基本信条之一,你刚才那是想干什么?” 武士跪伏在地上不敢说什么,不是他想不出辩驳的话,而是国主那慑人的气势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完全可以说:‘只有战死的武士,没有受降的将军’——或者‘战死沙场才是武士最终的归宿’……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国主面前,他刚才那虚荣浮夸的自尊心瞬间烟消云散——与国主比起来,自己什么也不是啊! “好——”又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个声音粗犷伟岸,像是草原上的犍牛低低的哞叫声。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黑暗中闪出来,只见来人穿着严丝合缝的黑色重铠,腰上是一把沉重的五尺斩马刀,黑甲上的兽面纹饰狰狞可怖。这个武士下巴上蓄着络腮胡,面容是草原人常见的红润之色,头发编成一束一束的——竟是赤那思族人! “苏和将军——”申孤岚看间来人,淡淡的说,:“不知道将军为何叫好?本公愚昧,不知将军可否赐教?” 这个人正是威震四海的赤那思轰烈骑将领苏和。赛罕。他走到申孤岚身旁,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看着国主,说:“我原以为南方人都是狡猾奸诈之辈,用尽心思算计,没想到还有申国主这样信奉武士信条的人!” “大胆,竟敢如此对国主说话?”一旁的谋士跳上一步看着苏和将军。 苏和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谋士得寸进尺,更上前一步说:“我天朝人杰地灵,物华丰美,开泰安乐,祥瑞和吉,其中大道之理其实区区边陲蛮夷可以评头论足?不过蛮子而已——” “噌——”苏和将军看着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谋士,左手搭在刀柄上,拇指将腰间的五尺斩马刀从鞘中推出三寸,雪亮的刀刃激射出的光芒照在谋士的脸上,谋士像是被开水烫了般跳到国主身后,缩着头不敢再说什么,额头上直冒冷汗! 国主伸手护住谋士,看着将军说道:“真正的武士是什么?真正的武士都是独行侠,他们仗着武器独自行走在天涯山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中豪气冲天。这些——”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火烈骑武士,“都不是真正的武士,只是一些兵卒而已。可兵卒若是无军纪,和市井的流氓混混有什么区别!又怎能驰骋战场,开创王朝霸业!”说这话时,国主的眼睛像是烧红的炭般炽烈,仿佛一双眼睛可以焚天煮海般! “申国主的野心可怖!”苏和面无表情的说道,:“只是我不懂的是,梦阳和赤那思在征战,为什么同为梦阳诸侯国的申国和南梁国打在一起?我们极北草原总共有六大部落,平日也是征战不止,可我们伟大的君王决定远征梦阳时,各个部落的人心都很齐!而梦阳人,为什么在王朝存亡之际要自相残杀?” 申孤岚也是面无表情,他看着天空上的星辰说道:“将军其实已经说出答案了,正是‘野心可怖’!”他火红漆甲后的织锦大麾随风飞扬,飘逸如神:“我们梦阳没有将军那样广阔的草原,蔚蓝的天空,将军的故乡,明澈的蓝天草原一眼望去,只觉得心胸一阵开阔,即使想征服,心中也会升起无力感,与茫茫无边的草原相比,人实在是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可我们梦阳满是高宇楼阙,人的视野被那砖瓦建筑阻隔,无法看到遥远的地方,压抑太久,就越发想去看看远处的风景,可真的冲过去后,发现还是楼阙,然后再向前扩张,依然是单调的建筑。我们像一只只困兽,可心却想飞到远处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这样的心,就叫野心——身子被困着,怎么也走不了,久而久之,就会变得疯狂,变得不顾一切。再说,我国和南梁国的拼杀与梦阳新任皇帝弑杀两个哥哥和父亲以登上皇位相比,不过小打小闹而已——” 将军沉思片刻,说道:“有道理——” “赤那思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不也是因为草原上的风景太单调了,才挥军南下,不过是想看看梦阳繁华的城郭而已,也算是野心!野心就是,厌倦了一个地方,想要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不惜征战杀戮也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愿望!本公不满足于只看着申国的那一片土地,还想要看看南梁的风景,甚至是凌国,秋月国,夜国甚至是缥缈城的风景,仅此而已!”申孤岚说的云淡风轻,可周围的武士都因为他的话变得静悄悄的,甚至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苏和看着这个已经头发斑白的武士,眼神经是一种淡淡的钦佩! “逆贼,你残杀我南梁国主,就算我身死也不会放过你——”跪伏着的流虎将军狠狠地看着申孤岚咆哮道。 “唉——”申孤岚叹息一声,“你们国主的死与本公无关,是有人嫁祸于我申国!” “呸,谅你巧舌如簧也摆脱不了谋害一国之主的罪名,还有,私自勾结外敌!这些要是禀报帝都,皇帝定会斩你九族——” “苏和将军是我们的盟友,本公只是想与赤那思的君王公分天下,万俟家衰微,已经不能再掌管这一片河山了!其实本公一直欣赏流虎将军的勇猛,若将军愿拜与本公麾下,本公可也送将军一番大富贵——”他像是燃烧着的眼睛看向流虎将军,没有一丝造作的痕迹,满是真诚的说:“不知道将军可否愿意?” 流虎将军不说话了,死死的盯着申孤岚,铜铃般的眼睛满是复杂的神色! 正文 第33章 父与子 “流虎将军不必怀疑,我申孤岚一向为贤是用。梦阳几大将领中,镇天大将军这种倾世名将本公今生不可求,可流虎将军之才不下于镇天大将军,本公若是得大将军,纵横梦阳荡平梵阳不过是弹指间就可完成的事情。到那时本公建立新的王朝,流虎将军也就是开国名将,载入青史,难道将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申孤岚的火红漆甲在月光下泛着明光,整个人像是在燃烧般。突然起风了,他背后的织锦大麾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战场上的十万旌旗雷动。 流虎将军先是低低一笑,接着是仰天大笑,那肮脏的脸上的轻蔑之色分明。震天的笑声像是海上最狂暴的海啸,他低低的说:“我恨不能手刃你于战场,若再有机会,我定将你擒拿住装在马革中纵马轮番践踏而死……我恨……!”将军的骨气依旧未折,整个人像染血的宝剑锋芒迫人!他的眼睛怒睁着,轮番看着申孤岚和苏和。赛罕,恨恨的说:“若不是你这小贼和蛮族勾结,我何尝会败?若不是你这逆乱之臣,我梦阳王朝何苦受蛮族欺压?啊?蛮族人,你们也不要得意,我梦阳不是轻易就能被打败的,我梦阳几大名将之威,又是你们蛮族能撼动?” 苏和。赛罕垂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梁安之,他胸前那倒巨大的刀伤是自己那五尺斩马刀留下的。他一直以为梦阳的将领都是靠谋略阵法尚上位,不会亲自上阵厮杀,可这位流虎将军的勇猛甚至和他们伟大的君王相提并论。要不是他和申孤岚联手夹击,可能跪伏在这里的就是他们了……他从心底里敬佩这个勇敢忠诚的将军,可是这是战场啊,他不可能因为敌人的勇猛忠诚就放过他……而且他只是受君王之命来援助申国,最后的决策权还是子在申孤岚手中……静默许久,他将右手抱于胸前,弯腰像流虎将军行礼,正如君王所说的,勇敢地敌人,只能尊敬,不能同情! 申孤岚的表情依旧是那样淡泊冷漠,没有丝毫愤怒或失望——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早已练至臻熟。只听他叹息一声,说道:“本公诚心想让将军留下一段倾世佳话,可将军还是对本公的误解太深。本公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梁国主的死并非本公所为。也罢,既然如此,在将军眼中本公是乱臣贼子,那本公就做一个乱臣贼子的样子吧!”说着他对着火烈骑的武士们挥挥手,然后转身不再看他们了。 苏和知道申孤岚的意思,也是叹一口气,然后说道:“英雄的陨落总是让人伤感的……” 流虎将军依旧是轻蔑一笑,闭上眼睛!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后悔,就那样从容的等待刀锋从脖颈处斩下!胸口巨大刀口的疼痛感撕心裂肺般难以忍受,将军甚至想着能早点结束。他身子禁不住的晃动了下,怀中的白玉平安符滚落出来,温润精致的玉质平安符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将军终于忍不住伸出泪水——自己终究没有为国主报仇,也没能接替国主守护那个可爱的孩子……自己终究是什么都做不了! 下一刻,将军只觉得脖子一轻,然后自己飞了起来,视线在旋转幻化,他瞥见自己的无头的身子血如泉涌,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百多南梁的百夫长以上的武士全部被斩首,刀光闪落间竟像是上闪电银蛇在肆虐,血腥味浓浓的晕开,空气中的味道令人窒息! 申孤岚下令道:“将这些武士好好安葬,覆上我申国的赤炎国旗,让他们脚朝着南梁国的方向,这样他们的魂一坐起来就面对的是回家的方向!去请法师做法事,唱安魂歌!为他们送行” “是”火烈骑的一名千夫长应允道。 苏和诧异的看着申孤岚,说道:‘申国主为何如此?你不是下令杀了他们吗?为何又要如此对他们?” “值得敬佩的武士暴尸在烈日风沙下总是令人伤感的,本公只是希望自己战死沙场后也能被敌人好好安葬。虽然他们是本公杀的,可王朝霸业与个人恩怨无关!既然已死,就对他们保持尊敬吧,或者说对死亡心存敬畏。若是人人都连已死之人都不放过,那才是天下大乱啊!”申孤岚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盈月说道,月光下他斑驳的头发闪着银光,已显沧桑的脸庞是落寞的神色,任谁看到纵横沙场的申国枭雄竟有如此一面,都不会相信只是他们认知的申孤岚。 苏和环视周围,穿着黑色与火红色盔甲的武士尸体纵横交错在一起,在月光下突兀的像野兽的脊梁。他说道:“申国主要让自己的武士埋骨他乡还是安魂故土?” 申孤岚长叹一口气说:“申国距此地太远了,骑最快的马都要七天路程,本公无力带他们的遗体回返,就埋骨在着缥缈城下吧,让他们和各个时代的武士埋骨在一起——有谁知道缥缈城的墙根就是用尸骨垒砌来的呢?” 接着他转过头,狮子一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苏和将军,说道:“虽然他们是埋骨异乡,可本公要将整个大地都并入我申国国土中,到时候这里也是我申国的国土,我的武士也无所谓埋骨他乡。我申国的赤炎大旗要在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飘扬!” 苏和从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眼里看到的是一片炽烈的决心,他毫不怀疑申孤岚说这话的分量——说是王者霸者也不为过。这个人的胸膛中,像自己的君王一样装的是要焚烧天地的烈焰,就像申国的赤炎大旗,翻卷着将任何胆敢阻挡他的人舔舐成灰烬。 苏和再次在脑海里浮想处‘野心可怖’这几个字!他不知道君王与这样的人合作是不是太冒险,可在这样的人身边有会感到一种兴奋,一种莫名的热血感。正如申孤岚刚才说的,草原的辽阔碧绿和蔚蓝无边的天空很容易让人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就像挥舞着沉重的刀剑却不知到要将力气使到什么地方,茫茫然的失魂落魄! 申孤岚的目光缓和下来,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说道:“本公的儿子凡双在贵族成为——嗯——客人了?不知道现在如何?” 他说‘客人‘这个词时眼神明显的凌厉起来,可转眼间又恢复那种梦阳贵族特有的雍容神韵。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作质子留在赤那思大军中,赤那思大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子,自己最珍爱的儿子难免受到委屈,要是凡双在赤那思出什么意外,他会倾尽国力报复赤那思…… “贵国双世子的确有申国主的风采,谈吐举止都令人耳目一新,双世子在军中教导我赤那思王子文书礼法,啷个年轻人也很谈得来!君王已经下令让一支百人的轰烈骑和二十人的隼骑专门守护世子,世子的安全申国主大可放心。在我族与贵国冲破梦阳的帝都,拿到属于我赤那思的东西后,定会交还申国主一个完好无缺的世子!”苏和说道。“也是世子让君王发兵援助贵国对抗南梁的偷袭——”其实申凡双在赤那思军队中并没有太多自由,可那个年轻人竟像未卜先知般说南梁要偷袭申国,这一点连君王都很惊奇。 想到在赤那思的大帐中,那个神祗一样的,眉宇间带着淡淡忧伤的俊美年轻人信誓旦旦的坚持说自己父亲有危险,请君王发兵援助——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无的放矢,因为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直至年轻人立下军令状,以自己的鲜血为印,才说动君王,这几乎是在用命在赌,若是谎报军情,按令当斩立决! 这个年轻人和他父亲一样,也不是简单的小角色啊! 气势如狮的申孤岚说道:“世子,质子,只有一字之差!本公希望,我的儿子,我申国的世子像在自己的国家一样,安全无忧。若是本公的儿子有半点损伤,本公可以保证,你们整个赤那思会像这匹马,死无全尸!”猛然间,他抽出腰间的佩剑,锋芒的剑光直直落下,披着马凯的战马竟被生生腰斩,连马鞍都被斩成两半儿,马儿的身子喷涌起可怖的血雾,它断掉的身子还没有死透,悲伤地嘶鸣着。 剑本身就轻,要腰斩一匹战马,连同马鞍马铠一同斩断,这要多大的力量?申孤岚的武力像他的人一样霸道! 苏和并不退让,说道:“我们伟大的君王已经与贵国世子击掌为盟,这是我赤那思最高规格的订盟了,只要申国主不食言,把我们赤那思当朋友,我赤那思就会誓死保卫世子的安全。而申国将永远是我赤那思的朋友,我们草原的帐篷中,随时都会有‘白月醉’欢迎你们!贵国世子的安危,还有我们两方的盟约,全在国主一念之间……希望申国主仔细斟酌。”说完,苏和转身像轰烈骑的队列中走去,他翻身上马,在钢铁铠甲的武装下,威武的像一尊战神,他再次深深的看了申孤岚一眼,调转马头,带着五千轰烈骑返回赤那思的营地! 申孤岚眼神冷冽的看着这些重骑兵皇帝离去,马蹄的轰鸣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那匹被自己斩断的战马终于在最后一丝血流尽后死去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浓。一旁的谋士又跳出来说:“国主,国主,这群蛮子太势大了,丝毫对国主没有尊敬之情,小人以为……” “赤那思是与梦阳开战,与梦阳在一个等级,他们的君王就像是梦阳的皇帝,而这个苏和就像是皇帝的使者,而本公只是一个诸侯,按理来说,等级比本公还要高些!”申孤岚打断谋士的话,说道:“罢了,本公迟早有一天也会坐上皇帝之位,前提是,我的儿子必须平安无事!” “飞鸽传书,让留守国都的大王子申凡寒立刻带大军从国都出发,荡平南梁国,现在南梁的国主和流虎将军都死了,南梁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就先把南梁的土地并入我申国吧!” 谋士微微一惊,立刻就释然了——要是不这么做才不是国主的风格!他点头应允道:“国主神明!” 赤那思军营某个大帐中,申国世子申凡双看着一盆水,水面上竟倒影着他父亲的影子,水面上的的影像竟是申国与南梁大战的战场。最后画面定格在申孤岚斑白的头发飘扬着的样子——这场大战还有申孤岚和苏和的对话他都用这样的办法关注着。他看着水面上父亲的影子,天神一样俊美的脸上是令人心痛的悲伤。他伸手点了下水面,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申孤岚的影子模糊了起来。 申凡双温柔又悲伤的喃喃道:“父亲,父亲——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一直都知道啊” 正文 第34章 月心 梦阳,神罗二十九年,九月底。申国大王子申凡寒受其父申孤岚之命,率本国火烈骑及数万武士浩浩荡荡的打破南梁的都城之门。南梁所有梁姓王族成员全部被杀,不论男女老幼,只要姓氏为‘梁’,皆斩首。南梁的都城上升起了申国的赤炎大旗,申国没有丝毫犹豫的用实际行动昭告天下,南梁的国土已经属于申国,自此,梦阳再无南梁之国,五大诸侯国也减少至四个!这是梦阳自建朝以来的三百年间,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人人都为申国的胆大而心寒,同时也在看皇族有什么反应。若这件事皇族处理不好,无疑会在梦阳人民心中的地位大降。野心家也乐得看到万俟家衰落下去! 大王子申凡寒人如其名,那阴蛰的眼神让人一看就觉得像是被困在万年寒冰中,心中就会升起一层寒气。和他父亲的狂热霸气不同,申凡寒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条潜藏不露的剧毒之蛇!他大马金刀的坐在高台上,垂眼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一排排梁姓成员,眼中闪着凌冽的寒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真如在搜捕猎物的毒蛇般!然后挥手说道:“杀了——” 几名行刑的武士在兽环斩首大刀上喷了一大口酒,左右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骨节噼啪作响的声音!顿时跪着的梁姓人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想-_——死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申国狗贼,老子来世定不放过你——”…… 申凡寒懒散的坐在高台上的椅子上,对这些或咒骂或哭号的声音置若罔闻,阴蛰的脸上是慵懒又刻薄的笑容。他伸出戴着华丽丽的金戒指的指头,挖了挖耳朵,眼睛微闭着,缓缓说道:“等等,把叫骂最凶的人舌头割掉——快死的人都不得清净” “是,大王子!” 底下的武士抽出皮靴中的直刃匕首,走到一名扯着脖子叫骂的梁姓成员面前,狞笑着将匕首对着那人嘴刺进去,然后转动匕首,那名梁姓男子的脖子泛起一道道青筋,眼睛睁得涨圆。武士倏地抽回染血的匕首,随之而出的还有一节粉红色的舌头,滑软带血的坠落在地!梁姓男子手臂在背后绑着,嘴巴里满是血,呜呜的哀嚎着,可是声音只是梗在喉咙间的呜咽,没办法再说话了。周围的梁姓成员瞬间安静下来,惊恐地看着握着带血的匕首狞笑着的申国武士! 申凡寒淡淡一笑,嘴角斜斜的扬起,阴蛰的脸上像是幽深可怖的峡谷!他抚着下巴,冷笑着看着下面那些梁姓成员,轻声道:“这才对嘛!毕竟是快死的人,就安安静静的跪伏在执掌你们命运的人面前,满心惶恐的等待刀刃劈开脖颈的骨头,这才是你们这些失败者该做的!哼,南梁已经不存在了,你们这些姓氏为‘梁’的人,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现在我申凡寒就是你们的主宰,哪怕皇帝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他挥手道:“杀,一个一个杀,慢慢来!我们一起欣赏……” 底下的武士得令,沉重的兽环斩首大刀被高高举起,雪亮的刀刃在阳光下激射出夺目的光彩,反射出的光直直的照在申凡寒阴沉的脸上。他的脸被照的亮极了,像是闪着光彩的黄金般,可刻薄的笑容是与这阳光毫不相干的阴冷!“噌——”刀刃落下去,一名梁姓成员的脑袋斜斜飞起,如喷泉的血柱喷的老高!其余人不敢大声说话,这能小声的抽泣着。 申凡寒满意的看着这场景——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尤其是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自己的话就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可这种感觉只有父亲不在时才能轮到他来体会。想起那个狮子般穿着火红盔甲的男人,申凡寒就觉得像是有一座万钧大山朝自己劈头盖脸的压下来!与父亲那磅礴的气势比起来,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是啊! 也只有等到父亲退下申国国主之位,他成为实际掌控者后,次啊能光明正大的体会这奇妙的感觉!可另一个影子又浮现出来——那个天神一般俊美的,眉宇间总是弥漫着淡淡忧伤的弟弟,申凡双! 人人都知道,‘世子凡双,举世无双’申凡双虽然耳聋,可拥有看人口形理解人说的话的能力!人们都称赞为神技!而且申凡双待人温和有礼,不倨傲,不张扬,‘颇有帝王之风’这是申国一位有名的先生说的。可他实在不能接受父亲立一个听不到声音的聋子为世子!特别是自己还是这个聋子的哥哥!在梦阳,无论是皇族还是王族,都是长子为尊,接替父亲的财富和权利,唯独自己的父亲,申国国主申孤岚偏偏立这个二儿子为世子!这令本身就心胸狭小的申凡寒愈发难以接受! 他很多次的想,或许是父亲还因为申凡双十岁那年,惩罚他站在大雨中淋雨,害的他耳聋而心存愧疚,特地给申凡双世子之位以安抚其心,到父亲老时,国主的位子还是会还给自己的!也许这样想想能让自己的愤懑能平静些,可这些年以来,父亲对申凡双愈加宠爱!不断赐马赐剑赐黄金,诸多赏赐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外人! 尤其是这次皇帝昭命诸侯国带军来帝都勤王之事,本应该是长子跟随在父王马后出征作战,幼子留在家里守卫门户。可父亲偏偏要带着申凡双,留下自己看门!“我怎么可能不如那个废物?”他恨恨的咬牙道!可想起弟弟那张淡然恬静的脸,他在心中膨胀起来的怨恨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般瘪了下去——全然的自惭形秽!自己的气质,风度真的无法和申凡双比啊!也许弟弟身上那气质就是王者之气! 申凡寒揉着太阳穴,眼神冷冷的看着下面的近百名梁姓成员,此时被砍下脑袋的已经过半,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可申凡寒就是喜欢这种腥甜的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慢慢的变红了!目光也迷离起来! 父亲飞鸽传书来的信中,大加褒扬了申凡双,据说申国已经和赤那思订盟,赤那思君王答应帮助申国夺得皇帝之位,申国终于要结束被皇族踩在脚下的时代——可这都是弟弟的功劳,都是弟弟一个人与虎狼般的赤那思人谈妥的,甚至申凡双留在赤那思大军作为人质——弟弟的作用已经不是他能比拟的,或许当初父亲根本就是想将国主之位传给申凡双!在父亲眼中,这个小儿子的作用更大——如果父亲真的能夺得皇帝的位置,那么申凡双就不是区区一诸侯国的世子,而至一个王朝的太子,继承的是皇帝之位!这让他怎么忍受! 他狠狠的将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地嵌进肉中也浑然不知!眼中是一种疯狂又狠戾的凶光!“我的——本该是我的——”他狠狠地自语道,“申凡双算什么东西?算什么?只是个聋子而已,只是个聋子啊!我连聋子都不如吗?” 他伸手揪住自己耳朵,像是要把耳朵生生揪下来一样!如果当初聋的是自己,父亲宠爱的就是自己吗? 刑场上横七竖八全是无头的尸体,鲜血汇成暗红的一汪。南梁地处南方温热带,虽然已经是秋季,可苍蝇还是嗡嗡乱飞,不时地落在尸体上,叮着血迹,看起来恶心又恐惧! 只剩最后一个小女孩了,她大大的眼睛睁着,看了看自己周围无头的族人!她也姓梁,也要变得和这些人一样吗?小女孩其实长得很可爱,脸圆圆的,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可身上的血迹与她精致的面容毫不相符!武士握着刀的手扬起来了,刀光逼出来的光冷冽的照在她脸上——就要死了吗?她抬头看了眼武士手中比她人还高的斩首大刀,慢慢闭上眼睛,神情安详又恬淡——就要见到父亲了,父亲已经死掉,自己也死了的话就能见到他了!孩子想到着了竟露出微笑来!仿佛最明媚的一抹阳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荧光般的柔光! 武士的刀挥不下去了,杀人不眨眼的他看到女孩柔和笑脸竟如遭雷殛般——要自己砍下这么可爱的孩子的头颅吗?他怎么能做到?怎么能做到? 女孩依然微笑着闭着眼睛等待刀锋斩落下来,心里默默地念着父亲,父亲!没有恐惧,没有不安,只有满当当的安详……武士的刀迟迟没有挥下,高举斩首刀的胳膊竟颤抖起来……。他慌乱的回过头看着坐在高台上的大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 申凡寒站起来,整了整衣袍——有意思,他暗笑一声,这个女孩有意思!他缓缓地向女孩走去,眼睛是一种逼迫的光芒!一个小女孩竟无视他的威严?难道自己已经落寞到这种程度了?连个小女孩都敢无视自己? 他走到女孩面前,一把推开握着刀不知所措的武士,俯视着这个临死还在微笑的女孩!神色愈加阴沉了。这个女孩的笑容是在打他的脸! 女孩感觉到阳光被人遮挡住,慢慢睁开眼,看到申凡寒正冷冷的看着她,怯怯的叫道:“大哥哥——” “嗯?”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化为齑粉,女孩柔和的声音像沉重的木雷般碾过他的心,竟是别样的震撼! 他看着女孩,说道:“快死了,不怕?” “怕,可一想到死了就能见到爸爸了,就不那么害怕!”女孩弱弱的说道! “你爸爸是……?” “他是南梁国主,叫梁谷之!爸爸带着好多叔叔出去打仗了,要我乖乖在王宫里等他回来!可我看到大哥哥带着么多人冲进梁都城来,就知道爸爸已经死了,而大哥哥是来杀我们的!”女孩说道,她的语言天赋比同龄女孩强的多,仅仅十二三岁就能说很长的句子了!接着她歪着脑袋一笑,说:“我刚开始在城楼上看到大哥哥带着很多叔叔们来梁都城,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呢!” 原来是南梁国主的小女儿,听到她那样说,申凡寒竟心软了起来!也许小女孩的样子太可爱了,也许是她的话不禁让人心中一软,申凡寒竟不忍心杀她。他穿着华丽干净的袍服,站在血污遍地的刑场中,像降落尘世的神明!就那样看着小女孩,而孩子柔弱的眼神令他那样伤感! 罢了罢了! 他抽出匕首,割开绑着女孩的绳子,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抱起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月心。梁月心!” “是‘欣赏’的‘欣’么?”申凡寒抱着女孩离开刑场,缓缓向外走去。 女孩在他怀里柔和的一笑,刹那间春暖花开,说道:“不,不是,是‘心脏’的‘心’!” 申凡寒愣了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间停了一下,接着又澎湃的跳动起来!他紧紧的将女孩搂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而一颗心脏正在狂乱的跳动! 就这短短的一瞬,申凡寒就下定决心好好保护这个女孩,或许‘农夫与蛇’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而原本是条阴蛰毒蛇的申凡寒就因刹那间的心软当了农夫的角色,而怀里的柔弱女孩,恰恰是一条缓缓蠕动的蛇! 正文 第35章 面见林夕帝 新人求红票,求点击,求收藏,求评论,求围观,各种求!要是今晚11点前点击上1000,连夜加更2章。豁出去了 —————————————————————————————————————————————————————————————————————————————————————————————————————————————————— 梦阳,缥缈城,龙炎殿前厅。 秋月国主丰中秋抚着龙炎殿前厅中两人合抱粗的紫金盘龙柱,眼中的光是饿狼般的贪婪——这样豪华的纹饰,也只有这一片悠悠神州之主的万俟家能享受了!话说回来,万俟家也不过再两人而已,一个二十岁的林夕皇帝,另一个才十六岁,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掌控这一片大地的财富和权利!天下,有才者得之,有德者居之,那个令人战栗的神罗皇帝已经死去,如今的万俟家已经没资格再盘踞缥缈城龙翔九天。再加上赤那思的虎视眈眈,万俟家的梦阳,也该易主了吧! 虽然不想再受皇族控制,不过一接到皇帝的诏命,他还是立刻赶到缥缈城皇宫——他迫切的像看到伟大的神罗皇帝的儿子,现在的林夕皇帝,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是怎么样的表情,是恐惧,是慌乱,还是发自内心的不安?一想到这里,丰中秋的心情就一下子愉悦了,连下巴上的小胡子都生动起来! “不知皇帝突然召见本公是为何?先生可知?”丰中秋捋了捋小胡子,看着陆妙柏说道! 陆妙柏淡淡一笑,说道:“无非是想拉拢主公的心,加以封赏而已!林夕皇帝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诸侯王了。诸侯王族对皇族的敬畏在一代一代的衰减啊!呵呵,主公可知,申国申孤岚暗杀南梁国主梁谷之,再设装备重弩的火烈骑埋伏南梁两万武士,南梁军队中百夫长以上武士全部斩首,就连有‘流虎’之称的梁安之将军都被杀了!而且,申孤岚已经派军队攻破了南梁都城,现在,梦阳已经没有南梁这个诸侯国了,甚至连‘梁’这个姓氏都不存在……” “哼——”丰中秋嗤笑道,“申孤岚也是个笨猪!流虎将军之威,不下于镇天大将军,竟被他杀了。若要是本公,必将花尽一切拉拢流虎将军!我国不缺谋士,缺的就是一位名将啊!” “不然!国主可知名将风骨?据斥候报告说,流虎将军是为南梁国主报仇雪恨才率兵夜袭申国,却被申国反袭!君臣之间到了这份上,那就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了,是朋友?是兄弟?我们这些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流虎将军绝不是叛主卖荣之人!战死才是这种峥嵘武士的归宿!”陆妙柏并没有看向国主,只是环视着龙炎殿华丽的装饰,可眼中却并非那种乡下土豪突然进了皇宫的的贪婪短见之感,而是面带微笑,眼神轻佻的——非大富贵出身的人,绝不会在如此华丽堂皇之地能这么从容淡定! 丰中秋一直没有查清这个陆妙柏的出身,这个谋士总是这么高深莫测,似乎对任何事都不那么上心,可任何事对他来说都是迎刃而解般轻易!自从认识这个陆妙柏以来,秋月国的国力在他的一系列政策下强大起来,而陆妙柏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封赏………这些表现让丰中秋对这个谋士越来越依仗,而陆妙柏的种种决策也没让他失望过…… “其实皇族这次将各诸侯王召到缥缈城勤王本身就是个错误,夜国先不说,南梁覆灭了也不说,单单申孤岚和主公您都不会忠心的为皇族出力,更何况还有身居左丞相高位的凌风烈?诸侯王们可是天天盼着有机会能带着大军陈兵缥缈城下!就算是几大诸侯国加起来都不敌赤那思的轰烈骑和隼骑,可赤那思要的是什么?他们不要皇帝之位,否则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图早就把梦阳的帝都踩成牧马场了!他们要的只是财富,而梦阳最不缺的就是黄金!只要能逼下万俟家的皇族之位,无非就是献给赤那思君王些财富而已,待某一个诸侯王坐上皇帝之位后,休养生息十几年财力又会恢复!这笔交易划算的很呐!财富,永远是权利的衍生物!” 丰中秋仔细想着陆妙柏的话,越想越觉得在理!他也看着龙炎殿中的华丽装饰,多想能将这一切拥入怀中的人是他啊! “再说这次林夕帝召见主公!”陆妙柏收回目光,转身面对丰中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说道:“主公想过没有,申国的火烈骑再怎么强,那可能那么轻易地全歼流虎将军的军队?流虎将军可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就能解决的小角色啊!火烈骑有三万人,流虎将军的黑甲步旅有两万多人,可就算是拿人命去耗,也不可能短短一个时辰就全歼黑甲步旅,主公都不觉得蹊跷?”、 丰中秋的脑子像是要炸开了,这么明显的一个问题,他竟然忽略掉了……他看着陆妙柏,越发觉得没有这个谋士,秋月国将在梦阳寸步难行…… “如果申国的火烈骑真的这么可怕,那与申国相邻的我国又怎么可能相安无事?”陆妙柏的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 对啊!如果申国的火烈骑这么可怕,足以和赤那思的轰烈骑相媲美了,那横扫梦阳绝不是难事——莫非——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轰击在他脑海中,掀起惊天骇浪!“难道,难道是轰烈骑!赤那思和申国联手了?”他的声音因为惶恐变得苍软起来,都不像是他的声音! “嗯,国主英明!我国斥候在申国和南梁的战场上发现了碗口大的马蹄印,深达二寸多,基本可以肯定是轰烈骑的天神之足,高云马留下的!”陆妙柏叹了口气说道:“本来我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建议国主和赤那思联手,只是在伊宁城东郊时,镇天大将军和赤那思君王交战,我起了杀心,想将两人全部杀死,不料失手!现在赤那思对我国肯定有敌意,结盟已经不太可能!” 丰中秋也微微叹一口气,如果能得到赤那思轰烈骑的支持,梦阳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吗?一招失手,满盘皆输!就像扣错纽子时,往往只有扣到最后一个才发现全错了……改之晚矣。 “主公不必失望,这是妙柏的失策,自然要想办法弥补!待会就看林夕皇帝是什么态度吧!妙柏好定出一个万全之策——” 突然间,龙炎殿外响起脚步声,两人以为是林夕皇帝驾临,皆弯腰躬身行礼!却听到凌然窝火的笑声“呵呵,这不是秋月国的哪位——呃,大家都怎么说来着?庄稼把式……对了,丰国主,丰中秋丰国主!哎呀,我老眼昏花了啊!” 丰中秋的眼睛瞪得都快飞出来,他鼻翼张动着,像是一只气短的牛,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庄稼把式’,咬牙切齿的说道:“凌风烈凌国主,左丞相凌大人,您居然还没死啊……” 凌风烈穿着墨绿色的绣凤祥云袍,上好的秋月国出产的锦缎布料绝对是出自最巧手的织女,这种缎子在帝都能卖到数十镒黄金一匹,一般的贵族都用不起!凌风烈身材清瘦,白色的头发和胡须颇有仙风道骨!与之相比起来,丰中秋自己打扮得就像个乡下庄稼汉!他呵呵笑道,说:“我凌风烈虽然已经一身衰骨烂皮,可忠心未泯,不看到外敌退去,哪会安心死去?倒是丰国主,正直壮年,却不见有何建树,帝国天变灾难,怎么不见丰国主力挽狂澜,摧城拔寨呢?” 陆妙柏拉住丰中秋的衣摆,微微摇摇头!丰中秋会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咬咬牙说:“凌风烈算你巧舌如雀,可皇帝之位,绝对轮不到你这个老家伙做!” 凌风烈眼睛犀利如锥,寒光一闪!可旋即又笑了,他心里暗暗说道:“我当然不会作皇帝,做皇帝的,是姓万俟的人!”他眼前浮现起那个哭着的,软弱的四皇子,万俟泽瑞来! 这是,中殿的大门豁然洞开。一名宫人闪身而出,拖长声音喊道:“陛下有旨,召秋月公爵进殿面圣!” 丰中秋一摆衣袂,大步就像中殿走去!凌风烈皮笑肉不笑的说:“丰国主在陛下面前说话可要小心啊!新陛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哦!” “用不着你操心!”丰中秋不耐烦地说,听说新皇帝是三皇字万俟君,二十岁的楞小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怕的只是神罗皇帝,现在神罗已死,偌大缥缈城,值得他担心又有几人?他的目光突然与陆妙柏对上了。这个他信赖的谋士眼中却也是‘小心为妙’的神色,他的心又谨慎起来! 他走进中殿,领路的宫人将大门关上,他不禁回头看了看,身子震了一下!宫人白胖的脸堆满笑意,说:“丰国主,陛下在前面等着你呢!可别让陛下等太久,要不然,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哼——”他捋了捋小胡子,甩开宫人,大步流星的走去。 前方高高的宝座上,一个穿着华丽琉璃龙翔袍的男子正冷冷的看着他,嘴角飞扬着淡淡的笑。狭长幽邃的眼睛像子夜星空般深邃!虽然很年轻,却像混迹官场多年般从容淡泊!龙炎殿琉璃的穹顶豁口处,透下一束金色的阳光,当好打在皇帝身上,琉璃龙翔袍闪着璀璨的金光,林夕皇帝像神祗般神圣美好,俯视着脚下的众生! 丰中秋被皇帝这股气势震慑住了,竟是像面对神罗皇帝般,不,比神罗皇帝还要凌冽的气势!就像走进了泥潭里,举手投足都变得无比艰难,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皇帝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男子,那头火红的长发无风自动,飞舞的张狂。那俊秀到分不清男女的脸上是邪气的笑。他用只能皇帝听到的声音说道:“来了哦!” 林夕皇帝垂眼看着他,朱唇轻启,高亢的声音在空旷的龙炎殿隆隆回响:“丰中秋……秋月国主……是吗?” 正文 第36章 秋月伏 依旧是冲击1000,今晚7点前,点击上1000,加更两章,豁出存稿了,点击每上100,加更一章。。。。。。。。 丰中秋竟在颤抖,他下巴上的小胡子抖得越发厉害。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个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的璀璨夺目的身影!甚至不敢畅快的吸气,整个人就屏着呼吸,拱着腰,小步快趋的赶到林夕皇帝的王座下!在缥缈城皇宫中,星坠殿是早朝和议政的殿堂,而龙炎殿是皇帝平日居住处理公文的地方,所以王座没有星坠殿的黄金王座高大华丽!可因为那个穿着璀璨琉璃龙翔袍的影子,整个龙炎殿像是升起一轮烈日般光华夺目!而丰中秋觉得自己就像个长期躲藏在黑暗中的蜉蝣,猛然间被暴露在阳光下,快要被晒化般! 他原本对年轻皇帝的轻视和硬气一下子没了,恭敬的弯腰行礼,道:“臣,丰中秋,拜见陛下,吾皇‘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他弯下腰去,跪地叩拜!脸上的肌肉颤抖着,额头渗出细细地汗珠!那姿态甚至比面见神罗皇帝还要毕恭毕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皇帝竟有这样慑人心魂的气势…… 林夕皇帝微眯的眼睛张开了,眼中流转的光像是日月星辉般……他嘴角轻佻的一笑,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像个青壳大虾一样的丰中秋!许久,说道:“平身——赐座”高亢的声音在龙炎殿中隆隆回响! 丰中秋站起来,再鞠一躬。隐在大殿角落的宫人闪身而出,捧着紫檀木白玉饰纹的无背圆凳小步跑来,恭敬道:“大人请!” 丰中秋的脸狠狠地抽了下——这种华贵的凳子在他眼中已经是绝佳的艺术品,甚至有钱也买不到,应该用水晶匣子装起来珍藏才对。可林夕皇帝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让自己坐下……奢侈啊!奢侈—— “怎么,秋月公对我可有什么不满?”皇帝凝神看着他道。 “哦,不,没有,臣不敢……”丰中秋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挽起袍子下摆坐下,在皇帝凌然的气势下,他决定自己就像是被拔了毛的癞皮狗…… “秋月公不要紧张,我能单独召见你,定然不是什么坏事!”皇帝苍白的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说道:“如今帝国的情势你也应该知道的,先不说赤那思,单就从申国公申孤岚灭南梁之事,你有什么见解?” 丰中秋略微思索片刻,想起刚才陆妙柏说的话,他在考虑要不要把申国与赤那思联盟之事说出来,虽然只是猜测,但基本可以肯定了!他狠下心,要把申国推到风口浪尖。于是说道:“臣有重要之事向陛下禀报,臣的斥候查探到,申国主申孤岚野心勃勃,与蛮族赤那思私下结盟,妄图推翻陛下宏图之治!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申国不除,只怕梦阳比赤那思入侵还要危险!南梁就是一个例子,申国伙同赤那思暗杀南梁国主,申国火烈骑与赤那思轰烈骑联手灭了南梁勤王的两万多大军……贼心包天啊” 皇帝旁边的修罗嗤笑一声,脸上是戏谑的神色!修罗邪气的笑容在他精致的脸上是那样动人,人是谁杀的,他最清楚! 林夕皇帝脸色依旧平和,说道:“哦?竟有这事?”隐在冕旒金冠的珠帘后的脸是高深莫测的笑——其实诸侯王们的计谋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有的事情,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丰中秋坐不住了,他起身再拜,说道:“臣以为,陛下应该集各国之力剿灭申国,申国公之心,实乃乱臣贼子啊……” “乱臣贼子么?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龙炎殿一下子像突然进入了冬天。“是谁未得诏令私自带一万轻甲枪骑奔赴帝都?是谁在伊宁城东郊一战中暗图射杀镇天大将军?是谁?嗯?” 丰中秋哆嗦了一下,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些,可皇帝语气中的愤怒和杀意是那样明显。他微微抬起头,目光与皇帝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对上了,皇帝的目光凌冽的盯着他,赶忙又垂下头。他想起刚进龙炎殿是,凌风烈那句话:“丰国主在陛下面前说话可要小心啊!新陛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哦!”难道,皇帝真的对自己起杀心了? 他不敢说什么,大殿一时间静悄悄的,空气仿佛一下子重了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秋月公不必紧张,谁是乱臣贼子我心中有数,只要秋月公专心为我做事,听从我的命令,前面的事情,我一概不追究!!现在帝国存亡之际,我怎么忍心杀秋月公这样的栋梁之才,你说是不是?”皇帝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丰中秋绷紧的脊背也松弛下来了。 “臣必当为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这样的话不必说了,太过好听,可不实际就是废话!”皇帝摆手打断他的话。“我要你做一件事,只是一件事而已!我要你立刻带着你的一万轻甲枪骑返回秋月,暗中将大军推到申国和秋月的边界,最迟在十月三日将大军布置好!待我梦阳正式与赤那思大战后,申国无暇顾及本国,你就率大军荡平申国!” 丰中秋惊了一下,刚想说什么,皇帝又打断他的话:“注意,我说的是大军,不是你这区区一万轻甲枪骑,我要你把秋月的全部兵马压到申国与秋月的边境上。你这一万轻甲枪骑面对申国,哼,他们的火烈骑踩都能踩死你们,我要你的全部四万枪骑和三万步旅武士都压到边境……” 如果说刚才丰中秋只是恐惧,那现在就是震惊……他这次勤王的确只带了一万轻甲枪骑,而且他对外宣称也是全部兵力!他想让自己的国家保存实力,好在之后夺取皇位上有足够的筹码!这些年来,他依照陆妙柏的意见,暗中发展军力,秋月国的兵力已经达到七万多,除了夜国外,兵力比其他诸侯国都多。他原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些最高级机密,可今日被皇帝一语道破,怎能不让他震惊! “当然,我不会让秋月公白白出人出力,若是能灭掉申国,那么我承诺,将申国的国土全部划给秋月公。现在的申国可不单单是一个申国,还包括南梁的国土,我一并给你!到时候梦阳五大诸侯国的国土,有三个都是秋月公你的,而且加封秋月公为九阳侯,万世不替!呵呵,如何?”皇帝雍容浅笑着说。 丰中秋的脑袋快炸开了,一时间巨大的喜悦感冲击着他的头脑!三国国土啊,一年能出产多少金镒?到时候哪怕自己独立出梦阳发展为一个王朝都不是梦想,他不禁觉得飘飘然,叩头拜下,说道:“臣领命!” 林夕皇帝轻笑一声,说道:“秋月公可以退下了,祝秋月公旗开得胜,为我梦阳再添荣光!” 丰中秋低头行礼,恭敬的退后离开!他晕乎乎的,只想笑,量谁知道皇帝允诺给他这么多都会眼红吧,哈哈! 待他走出龙炎殿中殿,修罗嘲笑一声,戏谑的说道:“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还真是庄稼把式啊” 皇帝幽幽叹道:“我只会给他这么多,如果他知道满足,这么多的土地和财富能让他还有他的子孙舒舒服服的过下去!可如果他不满足,还想要更多,我会让他失去全部……” 修罗淡淡的说:“其实陛下心里是不管他会不会满足,都不会放过他!秋月只是埋给申国的一个陷阱,利用秋月灭掉申国后,下一个消失的就是秋月!陛下刚才的承诺,只是说说而已吧” 皇帝没有说什么,他苍白的脸上平静地像结冰的湖面。只是轻声对暗处的宫人说道:“召凌风烈进宫!” 修罗挺身如剑,暗红的瞳孔斜视着他。突然间觉得,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很可怕!他可怕的地方不是霸道的气势,也不是蔑视一切规则的狂妄,而是那总能在人心中柔软处狠狠一击的深沉。他笑了笑,不过他还是很欣赏这个人,林夕皇帝,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他也很期待啊! 龙炎殿前厅,丰中秋满面红光的看着凌风烈,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不加掩饰,他努力用他认为最轻蔑,最伤人的目光剜了凌风烈一眼,带着陆妙柏离开了! 凌风烈摇头叹息一声,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唉,庄稼汉得了一点点好处就洋洋得意,熟不知皇帝的恩赐那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宫人出现在他身后,恭敬道:“丞相大人,陛下召见您!” 凌风烈整了整华贵飘逸的墨绿色绣凤祥云袍,深吸一口气——每次面见皇帝都会有这种心悸的感觉,就连以前面见神罗皇帝兜帽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大步向龙炎殿走去,大门洞开的龙炎殿真像的长着巨口等他进入的恶龙般! 只要你万俟君打败赤那思,磨灭各个诸侯国,就是你梦阳易主之日!他恨恨的想到,他要扶四皇子万俟泽瑞为皇帝,到时候他凌风烈挟天子以令诸侯,乐得逍遥快活!万俟泽瑞的梦阳的皇帝,而他凌风烈就是万俟泽瑞的皇帝,握着天下命脉的人还是他!而这些争执不休的诸侯和自命不凡的林夕皇帝,都是他的嫁衣。想到这里,凌风烈的心情就好了起来,每每皇帝对他冷言冷语的挤兑时,他就这么想着安慰自己。 “凌风烈,你来了——”一声冷笑针扎一样传来。凌风烈抬起头,看到高台上皇帝雍容的样子,忍住心中的不忿,弯腰跪下去,说道:‘臣,叩见陛下!” 皇帝依旧是笑,可笑容不再是那种雍容的浅笑,而是一种深邃的,像是打量猎物的笑。凌风烈不禁抽了一口冷气——皇帝的脾气他依旧摸不清,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变数。 只愿能保住性命吧!他暗暗想到! 正文 第37章 幻境之悲 求点击求红票求收藏求围观各种求啊,,,,,,,,,,,,,,, 皇帝看着跪伏着的凌风烈,目光深邃而阴沉,白皙的近乎透明的面容是雪山一样的寂寥。他没有让凌风烈起身的意思,就那样冷冷的看着他拱起的脊背,凌风烈在颤抖,他的身子止不住的抖着,仿佛华丽丽的长袍墨绿绣凤祥云袍中被塞满冰块。 大殿中的的铜炉中焚着龙涎香,袅袅的香烟缭绕起来,凌风烈竟觉得有些发晕!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平身吧!”皇帝终于开口道! “谢陛下!”凌风烈整了整袍服,说道! “坐——” 凌风烈再次躬身,走到刚才给丰中秋准备的紫檀木镶玉无背圆凳前坐下。他隐在袖中的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知道皇帝是故意让他跪那么久的!这个林夕皇帝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自己敌意很深。只是现在帝国正处于危机中,很多事情不好直接拿到台面上,待赤那思之事了结,皇帝肯定要对自己下手,不过那时候,也是他对皇帝下手的时候…… “凌风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林夕皇帝左手肘搭在宝座扶手上,用手支着额头,就那样略显疲惫的看着前方。他漆黑的眼睛没有焦点,看起来空洞又失神,像是充斥着缥缈城经年不散的雾气般。 凌风烈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回答道:“此乃龙炎殿,是梦阳历代皇帝的行宫和处理公文的地方!据传我梦阳开国的流年皇帝出行塞外,遇一恶龙,流年皇帝奋起屠龙,刨开龙肚,得一宝珠,呈赤红色,入手温热,百步范围内温暖如春,皇帝将之安置于此殿中,久而久之,流年帝的风寒之症竟痊愈!流年皇帝大悦,亲笔为此殿题‘龙炎’二字,不过经过两百余年后,那颗龙珠的效力渐失,后在一百年前被蛮族的卓力格图。赤那思抢去,至今下落不明。还有,帝当年屠杀恶龙后,剥下龙皮,经数年织纺,坠以琉璃碎金,才做成陛下身上的‘琉璃龙翔袍’啊!” 林夕皇帝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缥缈的,他幽幽的说:“没错,这就是龙炎殿!你所说的殿名和琉璃龙翔袍的来历也没有错!可是重点不是在这里啊!” “不知陛下所指何意?”凌风烈说道。 “呵呵,这里啊,这个龙炎殿是我捧着两个哥哥的人头逼死我父皇的地方,我想说的是这个——” 凌风烈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金色的大殿一瞬间变得阴森起来。他仿佛又看到神罗皇帝三十年前举着宝剑在战场上面对赤那思纵横拼杀的壮景——那个神魔一样的皇帝据说是最接近流年皇帝的一位帝王,尽管已经死了可依然会让人心悸——余威尤烈啊!可是,那个让人觉得像高山一样不可超越的男人是被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亲儿子逼死的,凌风烈只觉得身上泛着恶寒,阴冷之极! 突然周围的景象幻化了,空中仿佛像水纹般泛起阵阵涟漪!他们就像是身出于一片乳白的雾气中,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凌风烈用手扶着头,感到阵阵眩晕,还有些许恶心!片刻眩晕感消失了,周围的雾气也散去,待他回过神来,猛然间发现自己正和林夕皇帝还有那个修罗并肩站在一起,周围也不是龙炎殿空旷的中殿了,而是龙炎殿中一个瑰丽的居室。窗柩外的天空顿然间已是漆黑的夜空,可刚才还是阳光高照的啊。他不解的看着皇帝,刚欲发问,林夕皇帝清冷的声音就响起来,“站着别动,看着前面!” 凌风烈转过头循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刹那间呆住了——竟然是神罗皇帝,还有前左丞相李胜雄。难道神罗皇帝没死?他连忙一整衣袍,直欲跪下去行礼——即使神罗皇帝年老了,可威势依旧不是常人能轻易抵抗的!可旁边的林夕皇帝和修罗竟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看着垂危的神罗皇帝靠在黄金镶玉的龙床上!神罗皇帝斜倚在床背上,身上盖着虎裘大麾,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安详之色。他身上华贵的丝织袒衣在明亮的灯火下闪着光亮,看起来那么真实! 可神罗皇帝只是和李胜雄谈笑着,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房间里突然多出来三个人,还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凌风烈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跟着皇帝静静的看着。他听到神罗皇帝和李胜雄在说皇位传承的事,听到神罗皇帝对三皇子万俟君的感情,直至听到神罗皇帝决定将太子之位转给三皇子……两个人的对话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缥缈幻妙,可依旧像雷殛一样砸进凌风烈的脑海中。他怎么也想不到,神罗皇帝真的把帝位传给三皇子,三皇子明明是最不受神罗宠爱的皇子啊…… 他看着李胜雄起草了皇位传承的诏书,两个老人满眼泪花的在诏书上加盖传国玉玺!接着居室的绣金门帘被掀开,凌风烈再一次被惊呆——进来的人竟是三皇子和那个红发的修罗,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甚至连眼角的皱纹都绷紧了。他的目光在进来的那两人与身边与并肩站在一起的林夕皇帝与修罗游移不定——难道是妖魔吗?怎么会有两个三皇子和修罗? 新出现的两人同样没有注意到居室中还大刺刺的站着三个人,凌风烈看了看身边的林夕皇帝,林夕皇帝的神色依然平静,只是漆黑如夜的眼睛里装满悲伤,一向果决霸气,威势逼人的林夕皇帝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林夕皇帝静默的看着‘自己’捧着木匣邪笑着逼着父亲,神罗皇帝苍老的面容写满震惊…… 凌风烈突然意识到,这是幻境,他们正在过去的幻境中,是林夕皇帝杀死他两个哥哥逼死神罗皇帝的那个夜晚…… 神罗皇帝愤怒地像一头狮子,拽着万俟君的衣领愤怒地摇晃着,万俟君像风中的柳条般摇摆。神罗皇帝咆哮着:“……你想要皇位吗?你想要皇位是吗?……就在你杀死你哥哥们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把皇位给你了,你看到了吗?”老人把刚起草好的诏书拿到万俟君的眼前,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将这一片天地烧毁…… “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上皇帝吗?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人?那样就再没有谁会和你争权力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正盯着你的缥缈城,他们会冲进来砍下你的脑袋,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们和你哥哥们的头颅堆放在一起,你,你,……”神罗皇帝说不下去了,他的口鼻突然中喷出暗红的鲜血,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他倒在儿子怀中垂然死去,临死时甚至出现幻觉,把自己的儿子当成已死多年的妻子…… 三皇子静静的抱着神罗皇帝的遗体,无言的悲伤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炸裂开来。只见他将代表帝国皇位传承的诏书揉成一团,用之拭去神罗皇帝脸上的血渍…… 这是林夕皇帝开口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低沉,像是喉咙被人割开般,声音里那潮水一样的悲伤谁都能听出来,“修罗,够了……” “嗯!”红发的修罗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念道:“解”。周围再次升腾起乳白的雾气,场景重新变得幻化虚无,像是在急速坠落般。凌风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抱着父亲尸体哭泣的年轻人,看着他的软弱和泪水,看着他被雾气笼罩,消失不见——他总算懂了些林夕皇帝了! 周围又变得明澈了,皇帝依然是那样疲惫的斜倚在王座上,手支着额角,大拇指揉压着太阳穴。他的眼睛微闭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凌风烈坐在凳子上,感到背上已经被汗湿,袒衣贴在脊背上,说不出的难受。就进入那样短短的幻境,竟这样耗费人的心神,疲惫至极! 林夕皇帝说道:“凌风烈,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的皇位是靠杀死父皇和哥哥们生生抢来的,可你错了!传位于我,是先皇的懿旨,我的皇位来的正统!只是我太心急了,还不等父皇昭告天下就下手,正如父皇所说,我以为我够狠,可不杀光所有不支持我的人,我的皇位依然不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着,皇帝的眼睛睁开了,目光犀利如刀!那眼神与幻境中那个抱着父亲的尸体痛哭的年轻人判如若人! 凌风烈感到自己像是被皇帝目光洞穿,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皇帝心中的杀意,赶忙从凳子上下来,跪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想说点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恐之中,只能说一句:“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皇帝的笑容像最明亮的一抹阳光,狭长漆黑的瞳孔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冷冷的,狠狠的!“你帮我照看我的小弟弟,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 凌风烈跪在地上颤抖着,皇帝的话让他最后一丝沉稳化为齑粉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安的念叨着:“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却被皇帝查知的通透…… “泽瑞已经十六岁了,不小了,可他的心还很柔弱,还判断不清是非……尤其是父皇死后,这孩子越发慌乱……我不想让我万俟家的男人再有什么损失,所以……你要是想在泽瑞身上做什么文章,最好还是停止下来!我很爱我的弟弟,毕竟他和我万俟家最后的男人了,也是我仅有的亲人……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别想着用泽瑞来要挟我,与我的梦阳比起来,一个弟弟还是可以损失掉的。但是,如果我的弟弟真的因为你而有什么损失,我会杀尽所有‘凌’姓和与‘凌’姓之人有关的人,不管男女老幼,统统杀掉,一个不留,你明白吗?”林夕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缓步走到凌风烈身前,而凌风烈还是跪伏着,额头抵在地面上,他不敢抬头,怕被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盯住,就像是被死神盯住般…… “抬起头,看着我——”皇帝说道。 凌风烈慢慢抬起头,看到这个穿着他做梦都想得到的琉璃龙翔袍的男子,他的身上似乎度散发着光芒,整个人就像是众神的国度中走出来的天神,满天星光都会披戴在他肩上,可他俊美刚毅的面容现在却是像被蜡烧灼过,变得狰狞凶戾:“记住,不要犯错,否则,一个不留……” 凌风烈颤抖的更厉害了,只管叩头,道:“臣不敢,臣不敢……” 正文 第38章 心不在焉 龙炎殿中,林夕皇帝张开双臂,手随意地搭在王座的扶手上,苍白的皮肤让他显得疲惫很多,自从当上皇帝的这半个月来,基本上没有好好休息过。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尤其是他这个半途接受帝国的皇帝,再加上赤那思和各个诸侯王的烂摊子,就算是铁人也会支持不住! 不过现在南梁被灭,凌国和秋月短时间不会再有什么风浪,他召见丰中秋和凌风烈的目的就是稳住这两人!夜国国主夜明山不是野心之辈,虽对皇族岁说不上忠心耿耿,可对皇位也没什么觑觎,而且夜国将是这次对抗赤那思的中坚力量,依仗太多……唯一不安定的就是申国,申国公申孤岚,究竟是怎样的男人?如此果决的就将南梁灭掉,屠尽所有梁姓之人,此人的狠戾,不得不让他小视。申孤岚,的确是枭雄。而且申国已经和赤那思结盟,就更应该加以防范! 林夕皇帝看起来真的很累了,他的苍白的皮肤已经显出淡淡的灰白色,略显病态。每每臣子们退去,皇帝就不由自主的卸下那层冷硬张狂的面具,眉宇间的悲伤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溢出来。他像软了一样瘫坐在王座上,琉璃龙翔袍的闪光越发照的他面色苍白。谁都想穿上这件世间最华丽长袍,可他们都不知道这件袍服有多沉重,就像把一个王朝的重量整个压在身上!若不是自己太爱梦阳了,他真想把这件袍服交给别人。 修罗笔挺的站在皇帝身后,就像万古不移的礁石,今后他们很长时间都会并肩站在一起,主宰这个人间的沉浮…… “修罗,我要你做一件事情。”林夕皇帝双手合十指尖顶着下巴,狭长的眼睛流露出老谋深算的寒光——也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对敌人毫无死角的算计……“今天九月三十日,立刻整顿缥缈城中的三万御林军武士,打开国库,父皇为我留了很多武器!一万武士用机括连弩武装,每人发二十支穿云矢!剩下的两万武士装备双曲反弯复合弓,每人发五十支狼牙箭!随时准备待命!” “给镇天大将军修书一封,让他布置所有轻甲步旅集结缥缈城,做出要大举进攻赤那思的样子,做的要像一些!只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也就是十月三日,必须布置好枪阵……然后给秋月国发出消息,说我们已经牵制住申国和赤那思的军队,要他立刻全军攻击申国……暂时就这样定下……”林夕皇帝的眼睛眯起来,流转出慑人心魄的寒光! 修罗怔了下,立刻领会皇帝的意思。“陛下是要让秋月国……” “没错,我根本就不打算真的进攻赤那思,申国和赤那思的联手太强了,即使压上我们的全部人马也不一定能取胜,还不如让秋月国充当炮灰,削弱他们火烈骑和轰烈骑的力量。不管是哪一方胜利,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你其实没说错,我对秋月公的承诺若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在我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所有的诸侯国都一样,我万俟君要从这一代开始结束诸侯分封制!人都有私心,诸侯王在自己的国家里就是皇帝,诸侯国的国民相对于皇帝来说,更敬仰国主!这种事,我不允许再继续下去,万俟氏才是梦阳真正的皇帝,梦阳上下,唯尊万俟!、”林夕皇帝说道,淡淡的声音里的坚决让人无法怀疑他的决心。 “我知道了”修罗邪气一笑说道。 “还有,那三万御林军压到夜国轻甲步旅之后,随时准备出击,但不仅是针对赤那思,还针对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与赤那思的决战之后,若是其他诸侯国兵力大衰,不足以再对缥缈城有什么威胁,那夜国的镇天大将军和他的轻甲步旅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皇帝轻轻地说,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将数十万武士的命运决定下来,神色依旧像磐石般冷硬,仿佛那流血漂橹狼烟熏天之景与自己无关。 狠!修罗心中暗暗叹道。林夕皇帝做事的风格越来越果决,可乱世之中,杀伐果断的皇帝才有资格问鼎天下。他甚至想将战火燃烧到可以焚天煮海的程度,想看看那天边是什么样的景致,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海角天涯? 林夕皇帝坐直身子,琉璃龙翔袍反射的阳光照得刺眼。“我累了,休息一会,你着手开始准备吧!” 修罗点点头,刚准备离开,眼角撇到皇帝的倚在王座上,眼睛紧闭,胸脯缓缓起伏着,已经进入梦乡。他轻声道:“琉璃龙翔袍看起来华美精致,可它的分量,是能活活压垮一个人的啊” 龙炎殿外,秋日夕阳柔和似锦,缥缈城的天空难得明澈起来,可蔚蓝的苍穹之上的神明又怎么会在意脚下的战场?在神的眼中,世人都不无辜! 梦阳,缥缈城外,云岚山,赤那思大营。 赤那思君王的帐篷像一个小小的宫殿,厚厚的牛皮毡紧紧地扎在桦木杆上,又用铁链呈四面八方固定在地上,就算是再大的风都不会刮走这个帐篷。帐篷顶上盖着白色的遮雨油布,与云岚山的莽莽青青和秋日天空的蔚蓝交映在一起,别样的动人。可美景下一个个肌肉壮硕的赤那思武士还有明晃晃的斩马刀又添了几分肃杀。帐篷顶高高的旗杆上,白狼旗随着柔风翻卷着,狼毫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看起来真像一匹活狼在奔腾飞跃,直欲将前方的一切撕咬在狼吻之下。 大帐内,十几个艳丽的女奴身着轻纱围着火堆跳着草原上狂野的舞蹈,一个男奴隶在火堆上架起剥了皮的羊羔,美丽的羊羔头仿佛还有生机般,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只有一道缝隙,可温润的眼珠却是柔和的亮光。大帐里飘散着馥郁的酒香,草原武士毫不吝惜的捧着濯银酒杯痛饮在缥缈城能卖到数金钿一坛的‘白月醉’!烈酒的香味仿佛要将人的脾胃都沤得熏醉。 君王**上身坐在大帐最前的案桌后,他的手两边分别是王子苏日勒和克和申国世子申凡双,再下来就是轰烈骑将军苏和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将军。他握起酒杯,看向申凡双说道:“世子料事如神,我眼拙了,若不是世子敢于立下军令状,贵国可能已经被南梁国大伤元气——可惜世子乃一国王储,否则我真心想请世子做我赤那思的大巫师!”说着,君王将酒杯轻举,点头示意下,仰脖将满满一杯‘白月醉’饮尽。 大帐中的武士将军们一起举杯敬向申凡双,不管出于面子还是真心,这些草原武士的狂野还是令申凡双感慨。他握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烈酒的香气熏得他想流眼泪,可还是如草原上的武士般一口将之饮尽。白月醉像烧红的刀子,一路从喉咙间割到胃里,在体内燃烧成一团火焰,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变成浓烈的酒水了。 周围的武士纷纷叫好。苏和将军说道:“双世子可比一般的梦阳人强多了,一般南方人这么一酒杯白月醉下肚就叮叮大醉,双世子却依旧气定神闲,我苏和佩服,再敬世子一杯。”说着又抄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狂饮而下。 申凡双天神般的面容露出苦笑,说道:“苏和将军过奖了,我也不过是硬着头皮而已!”话虽这么说,可喝酒丝毫不含糊,依然是一饮而尽!其他将军见状,纷纷举杯要敬申凡双,脸上不约而同的是坏坏的笑容——能把客人灌醉是草原上好客的体现!申凡双瞬间面如苦瓜,求助的看向君王。 君王呵呵笑道:“你们就算了,别把我的客人灌醉了,这是读书人,不是我们这些蛮夫武士能比的。” “君王此言差矣,读书人,武士,商人,农夫,织女,陶工,牧民,渔夫……在茫茫天下都是人,没有丝毫区别;在战神眼中就是血肉炮灰,也没有区别;众生的棋盘上,我们平等如一!若不是申凡双酒力低微,定会陪诸位大饮三日……”申凡双从容地说。 君王的眼中露出惊色,旋即又笑了,说道:“双世子的见解独到,的确啊,我们草原人信奉腾格里天神,而狼是腾格里的使者,‘赤那思’在草原的古语中就是‘狼’的意思。每个草原人死后,都会脱得赤条条的送到葬场去喂狼,生时有高下贵贱之分,死时都一般般的以肉躯喂狼,生有高下,死无贵贱。每个人出生和死去时候都没有区别,只有活着的那几十载有所区别,可终究尘归尘,土归土,何必看那么真?” “君王明察!”申凡双优雅地一笑。 “双世子颇有申国主的风范,申国主身披重铠纵马厮杀的神武不下于任何一个赤那思武士,果真怎么说来着……对了,虎父无犬子!就是虎父无犬子!”苏和喝的红光满面的说。 “呵呵,莫不是苏和将军神武击溃南梁的叛贼,可能我申国还不会去的这么大战绩,说起来,还是仗着将军的英勇!”申凡双很会说话,听得将军心里很舒服。 君王站起来,胸膛散发着炽烈的热气,豪气冲天的说,:“歌舞……酒肉,今日与申国的贵客不醉不休!”他苍老的面容呵呵的笑着,放下刀剑的君王就是个草原上好客的牧民,可威势依旧如染血的铁甲。 十几个身着轻纱的舞女翩翩起舞,纱衣飞扬,遮挡不住衣袂下雪白的肌肤,帐中的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歌舞的奴隶唱着草原上的长调赞歌,武士们大口喝酒吃羔子,喧嚣声震天。每个人都融进着欢乐的气氛中,在与梦阳的大战前能这样轻松地歌舞酒肉,每个武士都纵情起来,可申凡双的眼神却黯淡了,整个人像石头般静静的坐着,安静的小口啜饮白月醉,仿佛这场盛会与他无关——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融进这群武士们的欢乐中。 这只是几十个人无声地在喝酒,在歌舞,在寂寥的欢笑。与他而言,只是一片死寂的安静而已,再无什么值得他欢笑了。 他看到君王也只是垂着头徒自喝着酒,看来心不在焉的,不止他一个啊! 正文 第39章 歌舞者 申凡双一袭白衣胜雪,乌黑的发丝被一根蓝色的丝纱发带绾成一个结,修长笔直的眉毛斜斜入鬓,眉眼甚是清秀。可那眉宇间那雾气般的忧伤让这张完美的脸愈发让人怜惜……与大帐中这群狂欢的赤那思武士们比起来,他安静恬淡的像异空间的神祗。他听不见武士们的欢笑声,头脑中的那死寂的安静总能让他更加聚精会神的思考问题——或许这是耳聋后最大的收获。 他看向年老的君王,那壮硕如熊的身躯坐在那里像一座小山。君王的头低垂着,斑白纠扎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可那股沧桑忧虑之感依旧透过大帐馥郁的白月醉香气传递过来。申凡双捧起自己的濯银酒杯,走到君王身旁,和他并肩坐下,其实他和君王一样都是盘腿坐下,可他的个头才到君王的肩膀处。 君王的头依然低垂着没有抬起来,只是将遮住面容的乱发撩拨到脑后,露出一张荒漠般的侧脸——他知道申凡双是靠观察人的嘴型来理解别人说话的。低声说了句:“双世子?怎么不和他们狂欢呢?我的儿子苏日勒和克可是非常喜欢你啊!” 申凡双无声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动人极了,真如缥缈城中那青楼的风尘女子般。说道:“在这里凡双是客,君王是主人。主人心中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客人怎么能装作不知道呢?” 君王眼中略显诧异,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干裂的嘴唇也笑了一下,可这一笑让已经结痂的嘴唇又绷开,渗出些许血迹。君王添了添,说道:“也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有些事情只有你站在那个位置后才能懂,等双世子成为一国之主或者成了梦阳的皇帝,自然就明白了。身居高位看似光芒耀眼,可其中的压力有多大,又那是看客能明白的?” 申凡双依旧是高贵的一笑,仿佛夏日最和煦的熏风。说道:“君王不妨给凡双讲一讲,凡双自认为读书万卷,明了诸多事理。也许能为君王排忧解难也说不准……” “哦?”君王呵呵一笑,伸手去握桌上的酒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也好,说说就说说,世间之事,也许就是你们南方人说的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终于抬起头,沧桑黝黑的脸看向周围依旧狂歌纵舞的赤那思武士,眼神迷离惆怅:“双世子是不是觉得我这些武士很傻很没头脑,到这种时候还能狂笑出来,还能纵情的歌舞?大口吃着羔子?就像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 申凡双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种问题,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君王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这些血肉之躯能欢笑的时候不多了啊!现在都到缥缈城下了,他们已经跟随我离开极北两个月,一路上死了多少人?暴尸在外的武士有多少?死无全尸的武士又有多少?数不清啊!眼看就快十月份了,从缥缈城赶回极北草原又得一个月,最迟要在十一月中旬赶回去,否则白毛风一起,茫茫草原就是一片白,风大的能刮走一头牛,整个军队都会被雪埋住。留在草原的老人女人还有孩子粮食要是接不住也会饿死冻死,一场白毛风冻死几十万人的事不是没有过,就怕这样的风被我这一代的君王碰上,到时候族人惨遭罹难不说,我们这次远征梦阳也毫无意义!武士的血就白流了!” 君王的面容露出苦涩,“他们也知道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等他们的可能是敌人的弓弩刀剑,可能是惨死沙场,可能是归途中的狂风暴雪,也可能是回到家乡时亲人已死的剧痛……他们脸上的笑容,有几个是真心的啊?他们哪一个不是带着满满的牵挂离开草原,把自己的血泼在梦阳的土地上?只是为了得到足够的粮食,足够的金镒,梦安安稳稳的度过极北五个多月的寒冬,仅此而已!” 申凡双沉默了许久,他清秀的眉宇蹙在一起,原以为赤那思人就是未开化的蛮子,是一群一言不合就刀剑相交的野蛮人,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也只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在梦阳人心中,赤那思人就是妖魔,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而在赤那思人眼中,梦阳人就是贪婪地,一味榨取黄金的奸商……双方的嫌隙都太深了,几百年间积淀的仇怨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说清的,也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轻易平复。注定要将整整一代的梦阳和赤那思的武士埋骨黄沙,才能让人有所觉悟。像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图。赤那思,靠四万多轰烈骑从北方一路杀下来,接连屠城,坑杀,火焚……足足近百万梦阳人惨死,这让当时的安阳皇帝吓破胆,与赤那思签订臣服协议,两族这才过上几十年相对平安的日子。可平和之下,又有多少梦阳人咬牙切齿要复仇洗刷耻辱?又有多少赤那思人想再如战神卓力格图般,纵马踏破梦阳的关,再次让不可一世的梦阳贵胄拜服在狼族的马蹄下? 一代又一代,狼烟不息。 作为梦阳人申凡双一时间竟不知道支持哪一方?他心里是希望梦阳败的,准确的说是万俟氏的梦阳打败,可一想到赤那思武士的凶戾厮杀,他又忍不住为梦阳捏一把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月醉的酒香深入腹中,又从身上最微小的毛孔渗出去,整个人就像是被美酒浸过。 君王低声道:“我不懂你们梦阳人,你们梦阳有精良的武器,与数不清的金钱,甚至一个诸侯国的财富币我们整个赤那思六部加起来都多,你们为什么还不满足?你们梦阳的神罗皇帝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为什么他死后你们这些诸侯臣子要夺他儿子的皇位?你们已经过的很好,怎么还不满足?” 申凡双也喝了一口酒,说道:“也许,梦阳就是因为生活太富足,没有什么事好担心的,人们就有这么多的心思谋取上位,野心可怖!赤那思人自己吃饱肚子都是问题,自然没那么多精力夺什么天下吧!” 君王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他的武士们围绕着火堆和身着轻纱的舞女们跳动着,欢唱着。他静静的看着,脸上的笑容却是荒漠般的苦涩,他突然大声吟唱起来起来:“ 剑指青山山欲裂, 马饮燕江江欲竭。 精兵百万下梦阳, 干戈不染生灵血。” 竟是一首战歌,君王豪放的吟唱与武士们的歌舞竟交融在一起,武士们不约而同的看着君王,接着随着君王的节奏舞蹈起来,那肌肉突贲的身躯围绕着火堆欢舞,火上架烤的羔子已经成了诱人的金黄色,着场景竟像是在祭拜天上的神明,又像是远古的图腾复生,重新展露峥嵘头角…… “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燕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梦阳,干戈不染生灵血……”申凡双也跟着的吟唱起来,他清澈的嗓音像是君王的回音。这一次他真的被这群武士的气势感染,赤那思,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残暴啊……他们都只是想在众神布下的战场上活下去的可怜生灵,梦阳人何尝不是? 大帐中的歌舞愈来愈盛大,大帐外的武士们也跟着歌唱着,跳动着,他们纵情的扯开束缚他们的甲胄,捧起整坛白月醉灌下喉咙,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胸膛中也不管不顾。整个赤那思军队就像癫狂了般……有的武士卸下盔帽,欢快的甩着头上的辫子;有的举着斩马刀舞着草原上狂放的刀法;有的则安安静静的站着,凝神看着北方的天空,嘴里喃喃念道着…… ,大帐顶端的桦木杆上那张白狼旗在风中猎猎飘舞,赤那思的精神图腾以奔跑的姿态昭示着赤那思人不屈的信念,白狼深邃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身下狂欢的赤那思武士,狼蹄似踏云逐风,在蔚蓝的苍穹奔跑,奔跑…… 君王笑了一声,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珠,说道:“这些孩子们还是老样子,有酒就会跳舞,有羔子肉就会欢歌,即使是身在异乡也毫不在意,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除了欢歌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申凡双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此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也经常跟随父亲的军队出征,可申国的火烈骑与赤那思的武士比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些勇气?少了些勇武?或者说,少了心中最淳朴的感情?他不知道,他此时觉得没有一个军队能阻挡这群欢歌的武士,尽管他们来自贫寒的极北,尽管他们只是来掠夺黄金和粮食的,尽管让他们连刀与铠甲就是从祖辈手中一代一代接过来,锈迹斑斑的……可就是这样一群人点起了乱世的狼烟的,用鲜血将战场的黄沙泼成一滩泽国…… 君王终于转过头看向申凡双,那眼神狠戾如狼,甚至能看清眼珠周围那一丝丝毛细血管。他低沉的声音像擂响的青铜夔皮战鼓:“双世子,请你给申国主修书一封,我们将在后天,就是十月二日开始进攻缥缈城,我们不能再等下去,必须尽快回到极北。如果他想得到他想要的,就尽早准备好。还有一句话,虽不好听,可希望双世子不要在意,将之加在信后,那就是,望申国主勿要将我赤那思的武士当替死鬼,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我会留出可以灭掉一个诸侯国的力量,不要试图欺骗我们,否则,申国将会从大陆的版图上消失!” 君王死死地盯着申凡双,脸色阴沉的可怕。申凡寒虽然听不出君王语气中的冷酷。可那眼神流露出的意思绝对不会出错,他想起那日君王撕毁书面盟约,只与自己击掌为盟时的话语:“我的武士的性命,不是一片薄薄的纸能承载的起的!”这位君王把自己武士的性命看的比什么都贵重,又有哪一个帝王还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和煦一笑,说道:“君王放心,如果我父亲不遵照盟约,意图独吞大利,我会放弃申国世子的身份,跟随君王去极北做赤那思的巫师,哪怕君王灭掉申国,我也不会有丝毫阻拦……” 尽管申凡双能算准未来的轨迹,可一语成谶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个允诺,就是命中注定的灵犀一照! 正文 第40章 星辰轨迹的预言 神罗二十九年,十月一日。 梦阳,夜国,不夜城。 夜国作为诸侯国中武力最强的一个,毗邻帝都缥缈城,目的就是随时能捍卫帝都的安全。所以说夜国是诸侯国中最超然的一个,每一任皇帝都会费尽心思与夜国国主搞好关系。夜国国主不仅是一方诸侯,还是王朝的世袭大将军!大将军之威就体现在一个‘大’字,梦阳几大名将中,唯有夜明山一人为‘大将军’,有统御帝国所有兵马的权利。在朝堂之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然树大招风,神罗皇帝时,总会有关于镇天大将军的风言风语,有人说夜国与帝都距离太近,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可能对帝都是一个巨大威胁,但夜明山这么多年依旧对皇室保持恭敬地态度,皇族对其也是赐马赐剑,允许其骑马入宫,觐见皇帝免行跪拜大礼! 种种恩赐让别人看的眼红。 夜国唯一一次危机是十三年前,国主夜明山废除凌国国主凌风之女凌云瑶的王后之位,还有夜渊鸿的世子之位,改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王后之事,这件事令身居左丞相高位的凌风烈大怒,他甚至扬言要将夜国在梦阳除名,废除夜明山的大将军之位,人人都以为夜国要有大动荡,可当时的神罗皇帝出面硬是把这件事生生压下来。夜明山的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反而令凌风烈灰头土脸,自此两位国主,文臣与武将之首之间的嫌隙每一刻都在加深。 拜将台上,夜明山身披月白战甲,白色织锦大麾迎风飘荡,他刚毅的面容浮着一丝阴影,眼神也比平时阴郁些。他端坐在战马上,俯视着拜将台下一列列武士齐齐向缥缈城开去。马上就要真正的大战了,就像一百年前的与草原的战神卓力格图大战一样,这些武士能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 一名车迟校尉半跪在夜明山马前,声音铿锵的说道:“禀大将军,驻守伊宁城的斥候来信,还是没有找到少将军的遗体!” 夜明山脸上的肌肉危险地搐动了下,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暴起可怖的青筋,他没有看向校尉,依然看着下方迅步前进的武士,只是冷冷的说道:“继续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要不然。你们都不用回来了……” “是。”校尉没有迟疑,也没有对将军的话有什么质疑,转身就向自己的马走去。 副将听出来将军声音中的异样,看着将军眼中的阴郁和下巴上铁青的胡渣,只觉得一阵心痛。或许没有什么事情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苦地了,更何况是那样优秀的孩子,仅仅十八岁,刚刚成年而已…… “江曲,先遣部队和粮草箭矢已经到缥缈城了吗?还有防御的木楼,盾墙,火油,滚木,都可准备妥当?”将军刚才的阴郁一下子全没了,重新变得像磐石一样坚韧,声音果决如雷。 夜江曲是副将的名字,他是夜家支脉的一个弟子,三十岁上下,为人很有才气,对夜明山也很忠诚。“按将军的意思,三道盾墙已经准备完毕,缥缈城东西门各布置了十座木楼,南门布置了十五座。缥缈城城楼上全是火油和滚木,只要敌人没有破城锥这样的重型攻城机括,我们绝对可以撑住……而且破城锥这种东西只有申国才有,也只有申国境内有那种能长到近十五丈的巨树,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 将军的脸色没有轻松下来,只是从腰间锦囊中抽出皇帝的诏书,递到夜江曲手中吗,说道:“看看吧!” 副将迟疑的接过华贵放光的金色锦帛诏书,小心地展开,一行一行的读下去,眼睛张得圆圆的,写满震惊。他嘴巴半天合不上,目瞪口呆道:“申国,申国和赤那思结盟了?申国国主想干什么?那这么做是在将申国推向风口浪尖啊!” 夜明山冷笑一声:“申孤岚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不在乎申国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对他来说,梦阳的每一个角落都应该属于申国。他渴盼这一天已经很久,这次赤那思侵略梦阳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要是他不这么做我才会觉得奇怪……申孤岚,不是那种一个小小的诸侯王就能填满胃口的小角色,那种人,只有用整个天下衬托才行!” “将军,没有火烈骑与赤那思的轰烈骑抗衡,我们会打得很艰难啊,伊宁城一战,我们的步旅武士几乎是五个人才换一个轰烈骑的武士性命,这次虽然有缥缈城的城墙作为依仗,可……”副将不由得打个寒战,想起伊宁城东郊一战时,那群黑甲黑马的重骑兵挥舞着五尺长的斩马刀纵横劈斩的凶戾场景,就感到胸膛里被然塞满冰块一样冰冷窒息。 “江曲,此消彼长这个道理你应该懂,这下我们不仅要面对赤那思轰烈骑,还有申国的火烈骑,甚至还要加上隐在暗处还没有露出毒牙的‘隼骑’。全都是骑兵,我们的步旅战阵已经处于劣势。”夜明山凝重的说道。“不过帝都的命令是十月三日之前将战阵布置好,做出佯装大举进攻赤那思的样子,虽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感觉皇帝开辟的战线不止缥缈城这一条。斥候探报,秋月国的丰中秋已经带着所有兵马回返本国,而且大军压在申国与秋月国的边界上,江曲,你不觉的这之间有什么蹊跷?” 副将沉思片刻,说道:“最近申国公暗杀南梁国主,斩杀所有南梁武士,又派遣本国留守的武士攻破南梁的都城,斩首所有梁姓成员……丝毫没有把皇族放在眼里,皇族对申国起杀心了。我们牵制住赤那思和申国大军的时候,就是南梁大举进攻申国之时,到时候申国无暇顾及国内,必遭灭尽!将军,可对?” 夜明山抬头看向天空,十月的苍穹还是蓝的那么纯粹,像是最无暇的冰块!他叹息道:“你的分析看起来符合大局的走向,可你还是没有看穿皇族的意图!皇族的命令是‘佯攻’,目的就是让申国火烈骑有气力回返本国,以火烈骑的速度,回返申国援救完全赶得上!要被灭的不是申国,而是秋月国!” 副将怔了怔,似乎很难接受这一条。他艰难地说道:“那这样对皇族有什么好处呢?只会失去一个帮助帝都抗衡赤那思的强援……” “江曲,不要想的太天真,不论是申孤岚还是丰中秋,在皇族眼中都不是好东西,申孤岚的野心天下皆知。而丰中秋在伊宁城时,妄图把我和赤那思的君王一起置于死地,安得也不是好心啊!对皇族来说,无论他们谁死,都是好事!!”夜明山说道。其实他平静的眉宇下是翻天覆地的惊疑,南梁被灭时,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像是默许了一样。现在又给申国和秋月国布下这样一个局,注定还要灭掉其中一个,那其他诸侯国会不会是第三个,第四个……?也许这次赤那思侵入梦阳已经让新任林夕皇帝意识到诸侯国的野心,想借赤那思的契机灭掉诸侯国……,可林夕皇帝那里来的这么大的底气同时与赤那思和几个诸侯国周旋?仅仅是靠缥缈城的三万多御林军吗?可那三万人放在战场上根本不够看啊! 夜明山茫然了,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忠于皇族是不是对的?也许皇族已经对自己磨刀霍霍——毕竟统御帝国所有兵马的权利太大了,皇族也会不安稳吧。不过,还是先渡过眼前这一关再说。后天,十月三日,就要开始正式对赤那思开战了! 他努力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是,继续对副将说道:“申国火烈骑回返本国援救时,我们这边的压力会大减,缥缈城的安全就能有更大的保证。皇族这一个决定一举两全!这个林夕皇帝,头脑冷静的很啊!可怕,的确很可怕!” 副将迟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怎么了,江曲?”将军笑着问道。 “将军,我们这样为帝都皇族卖命,究竟有没有意义?就连您的儿子,渊鸿少爷都战死沙场,我们随时都会死去,还有无数武士的性命,要埋骨在缥缈城下,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到底有没有意义啊?”副将的声音竟有股幽怨,悲愁伤感!看惯了腥风血雨的他一瞬间优柔起来。 将军低低的笑了一声,:“有没有意义呢?有没有意义呢?我也不知道啊!”说着他大袖一挥,指着拜将台下面的雄雄步旅,“这些,都只是垒起帝王王座的基土!我梦阳开国的流年皇帝也是靠几十万人命才盖起梦阳这座瑰丽宫阙的,若问有什么意义,现在的梦阳就是意义!若是我们战死,后人还问意义何在,他们就没有资格再自称是梦阳人!我们,不管是皇帝还是兵卒,都只是梦阳的一块砖瓦而已!梦阳的繁华靠的是每一个人,若问意义,仅此而已!生又何苦,死有何惧?” 副将思索片刻,面色舒缓下来,说道:“属下明白! “去吧,你也出发前往缥缈城,我即刻带领剩余武士前去!”将军缓缓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疲倦——夜渊鸿的事,他还是很难释怀啊! 副将领命离开,拜将台一下子空旷起来。底下雄浑的武士的脚步声震天响!将军木木的看着,幽幽叹了口气,罹烬的一世,几人能独完?谁也逃不掉的! 猛然间,周围一下子死寂起来。拜将台下的武士们在行军,可没有了震天的脚步声,战马张着嘴在嘶鸣,可听不到马鸣声——就像是走进最荒诞的幻境中。夜明山没有慌张,这种事情他经历过,他知道是谁来了! “你又要出征了!”一个清寒的女子声音,像泠泠的流水声,又像是清脆的风铃声,可声音里那股寒冰一样的冷冽却无比慑人心魂。 将军回头看去,没错的,是她,那个完美的神,神秘的咒术师,在世俗面前一展容颜都会让整个大陆的帝王不惜为之发起战争的女神,也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可只是名分上而已,他怎么可能拥有那样完美的女人?那绝世容颜美的像夜空中皎洁的盈月,可高贵的气质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想!将军的目光很快的移开,他甚至不敢多看这个女人一眼!只是缓缓说道“对,皇族的诏命!” “本该带星辰来看送你的,不过那孩子从帝都回来后一直不高兴。他被我向你提过的那一类人盯上了,孩子心里很害怕!他让我告诉你,他很爱你,要平安回来,不想失去哥哥后,连你这个父亲也失去!”王后的声音依旧清冷,她就站在离将军一丈远处,绝美的容颜平静似水,根本不像妻子与丈夫…… 将军动容了,那个爱哭的星辰,自己能活到他化龙飞天,翔舞九州的那一天吗?可他是大将军啊,此时怎么可以儿女情长,优柔寡决?他强迫自己也冷冷的说:“知道了,告诉他父亲会平安回来看他!”不知怎么,将军的声音竟颤抖起来! “还有一点,有咒术师会参战!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三百年成长到什么地步,但你们凡人的军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而且,因为我的缘故,你可能会被他杀掉!我昨天晚上算了一晚上星象,几个代表战争的星星运行的轨迹都昭示着梦阳最高的将军会战死!”王后淡淡的说! “是么?”将军低低一笑,没有慌乱,没有不安,寂寥的说:“我争取活下来吧!我迫切的想活到能看见星辰站在最高处俯视众生的一天啊!” “咒术师要杀人,没有谁能活下来!不过,我会阻止他!!!他若是真的对你下手,我会出手阻止。虽然会违背星辰运行的轨迹,不过……你当初帮了我,算是还你吧!”话音刚落,她就倏然消失了,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周围的声音又恢复了,各种声音像爆炸一样充斥进将军脑海中,他目光迷离的喃喃道:“你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人间啊!” 正文 第41章 战前 新人求红票,黑票,点击,评论,收藏推荐,什么什么的…………各位大神还在吝啬你们手中的点击,点评,收藏,红票,推荐么?你们坚定地说:“不,绝不!” 十月一日,黄昏。 缥缈城,华丽丽的缥缈城,被誉为‘梦阳之心’的缥缈城,此刻像是一位娇娆的歌女披上坚甲般,在暮色下倒像是一头森然然的兽。云雾缥缈绕城而萦,星坠殿直插云霄,零星的星辰寂寥的闪着微光,天边一轮夕阳大红似血,一勾残月濯濯银辉,缥缈城的黄昏之景,竟是诸神才有资格欣赏的瑰丽玄妙。 原本娇娆的缥缈城墙前,加筑起高高的盾墙,竟达三道之多。这种由百年老树和钢铁绞成的盾墙坚固无比,不惧冲击和火烧,只要不是破城锥和犀角冲这样重型攻城机括,普通的冲击都可以挡下来。最外层的盾墙十丈高,后层加至十二丈,最内层更是达到骇人的十五丈高。盾墙正面是一米余长碗口粗的三棱尖刺,排布密密麻麻,盾墙上方能站两排武士,可轮番连射,盾墙后方则是武士们驱使盾墙的动力装置,就是靠着梦阳人精密的机括制造技术才能让这样重达万斤的庞然大物灵活运转。 盾墙间还有高高的木楼,木楼高达三十丈,因为太高,都是两节桦木杆咬合交接成的,用钢钉铆得结结实实,木楼上排列着五架重弩,弩弓长达一丈,弓弦有拇指粗,若不是靠着机括的精巧,没有谁能拉动这样的弩弓,陈列在旁的弩矢像一杆杆枪矛,矢尖是精钢制成的尖棱状,排布着一道道倒钩。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重弩发射出的箭矢威力如何,至少洞穿一匹高云马不成问题。木楼的作用在于居高临下的控制全局战场,以重型箭矢威慑敌人。细细一数,这样的木楼在缥缈城周围竟达到三十五座之多。也只有梦阳有这样雄厚的财力和人力来制作这样威力奇大的机括了。 缥缈城墙之上,堆满丈许长,布满尖刺的滚木还有一翁翁的火油。已经有武士架起大锅点起火堆将油煮沸,若是盾墙和木楼真的挡不住如狼似虎的赤那思人,那这二十丈高的城墙和尖利的滚木,沸腾的火油将是缥缈城最后的依仗! 城外是紧张森严甚至称得上狰狞可怖的防御工事,缥缈城内都蒙上一层阴翳。往日欢快的笙歌夜舞消失不见,整个城内的街道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缥缈城向来是夜夜欢歌至晨曦的不夜之城,可黄昏时分就死寂到这种程度的场面却是这么多年来从没出现过的诡谲。高大瑰丽的宫阙轮廓上装饰的小灯笼都熄灭下来,那在暮色中显为黑色的宫阙轮廓倒像是兽的脊梁。繁华似锦生机蓬勃的缥缈城此时竟透着一股子死气,满是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躲在家里关紧家门的梦阳人脑子中一遍一遍的回想着老辈人流传下来的关于卓力格图。赤那思带着妖魔般的黑甲武士疯狂屠城的可怕传说。他们在小的时候都会听到自己的爷爷或奶奶讲安阳皇帝时,卓力格图攻破缥缈城门,将城内的男人小孩疯狂砍杀,女人抓去做奴隶,备受凌辱。将贪婪地商人们的脑袋和心脏挖出来堆放在一起,倒上羊油点燃焚烧。他们搜刮尽缥缈城内所有金钱,连一个铜钿都不放过,不能带走的就焚烧掉。那段日子中,缥缈城无分黑夜白天,因为熊熊烈焰炙烤中的天宇被浓烟遮蔽,日月之光微弱萤火。 想起那段昏天黑地的残忍场景,富足安康养尊处优的梦阳人就牙关打颤。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能作什么,除了双手抱着头眼睛紧闭着,颤抖着缩在墙角乞求缥缈城二十丈高近十丈厚的城墙能挡住妖魔般的赤那思人外,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梦阳人一向看不起参军的武士,在富足的人眼中,那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到行伍中混口饭吃,是做下作的谋生手段,可他们现在觉得那些握着刀披着战甲面色狰狞凶戾的武士是多么亲切,甚至他们那一口粗言秽语如同市井混混的说话风气也听着顺耳起来。 危难面前的人性,才是最真实的人性!生死之巅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才是摧人意志的破城之锥! 镇天大将军在缥缈城正门上城楼上远眺着,视线从一层一层盾墙缓缓移到云岚山的莽莽青青中,神情略显忧虑——狼群正在那些大山中舔舐爪牙,准备天黑后出来觅食。他原本觉得凭借缥缈城的城墙和盾墙木楼足以和赤那思周旋,却不想申国已然背叛梦阳投向赤那思,那申国绝对会把自己最拿手最精良的破城锥,犀角冲,还有投石机借给赤那思人,那绝对是一场苦战,他甚至都不敢说必胜。梦阳名将之首的夜明山,统御十万轻甲步旅,兵符可调整个王朝兵马的镇天大将军此时竟泛起无力感,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是梦阳现在的军魂,他若是都流露出畏战之心,那肯跟随他真心对抗赤那思的武士还有几个? 他从腰间锦囊中抽出林夕皇帝的诏书,金光闪闪的诏文铁画银钩,透着皇家独有的风韵,右下角的鲜红蠡印血一样眨眼——就是这一纸诏文,就要带着十万多武士从容赴死吗?或许是太久没面对过这样这样阵势的战争,将军的心优柔很多;或许是因为夜渊鸿的死将他心中最后的坚硬轰成齑粉……直至现在,连渊鸿的遗体都找不到,就那样在苍茫的黄沙战场上风吹雨淋鸦鹫啄食,直至血肉模糊白骨尽露再无法分辨么? 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将军身上月白的甲胄在黄昏斜阳下泛着金属的光泽,胸前繁复精美的花纹让这具甲胄凭空变成一件艺术品,他左手按着腰间华贵的湛卢剑,右手紧紧捏着那一纸诏书。头上盔帽定插着雪白的雁翎,身后的织锦大麾在猎猎飘荡。将军就这样徒自站在缥缈城的城关上等待大敌的降临,身躯像锋芒迫人的战刀般,像是亘古不移的星辰。 拄剑而立的将军遥望云岚山,那片锦绣山川此刻埋伏着千军万马……将军神色严峻的凝视着,他知道大山之中也会有一个像他一样凝冷的目光,遥望缥缈城的楼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狼一样的,是凶戾的,是能吐出焚天毁地的火焰的,是杀人者的…… 将军左手拇指扣住剑镡,将湛卢剑推出三寸,他低头看着黑亮的剑身上自己的倒影,面容被盔帽围衬得像钢铁的帝王,眉心处的护额铁将他的脸阴阳分割,一半在夕阳下光亮闪烁,白皙光明;另一半在黄昏下是深邃的阴影,像神明与魔鬼同时在将军脸上出现!他将湛卢剑转动了一下,激射出的光芒竟化成那个完美女神的娇媚面孔,又幻化成夜渊鸿那张阳光活力的容貌,将军心烦意乱的闭上眼睛,仿佛闭上后这些他脑子中的幻想就不会这么真实清晰的浮现出来。接着他再次张开眼,湛卢剑倒影处的面孔变成了星辰,那个孩子眼角挂着泪痕,嘴边却是动人的笑,仿佛那个柔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爸爸,你要平安回来啊,我很爱很爱你……” 将军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笑容…… 诸神以人间为战场,以生灵为灰烬,自是以残酷为欢乐,怎会是区区人类能驾驭? 梦阳定下的进攻时间是十月三日丑时,可北方的狼已然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他们已经准备天黑后就睁开森绿的眼睛张开狼吻将獠牙从猎物的脖颈间咬下去。他们已经控制不住那股杀戮的火焰,迫切的想在梦阳甚至是大陆上最瑰丽的城阙上点起乱世最浓烈的一抹狼烟…… 十月一日,夜,子时。 君王骑在草原雄健的高云马上,他身边是身背重甲的轰烈骑将领苏和。赛罕,还有他的儿子苏日勒和克,这个孩子总算是长大了!君王满意的笑着看着他——握起刀时自己就不是人,是鬼,是神,是屠夫?这个孩子总算能做到了。君王已经决定回到极北后将君王的位置让给儿子,不过这件事将会很难……对梦阳的征战中,六大部落还能一心在一起,可牵扯到君王传承这件事上,几大部族首领就不会那么轻易妥协了。可是,君王抚了抚马鞍旁的斩马刀,心一下子火热起来,先将梦阳无尽的财富掠夺会赤那思再说吧!大不了,把不服苏日勒和克的几大部族用赤那思族的轰烈骑碾压一遍而已! 苏和靠近君王,轻声说道:“君王,前锋是一万轰烈骑骑射手,正攻缥缈城的南门,后续是五万普通武士和一万轰烈骑。其余轰烈骑攻击东门,‘隼骑’负责战场游射,狙击敌人将领级别人物,申国负责攻打西门,整体安排就是这样了!” 君王摆摆手,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泛着莹莹的光辉:“这些无关紧要,我只要缥缈城,仅仅是缥缈城!” “还有,双世子告诉我,说是梦阳有重型机括,木楼和盾墙,这两样是专门对付轰烈骑冲锋的……” “重型机括……”君王的神色凝重起来,木楼和盾墙,他也只是听自己的父亲讲过而已,那种十几丈高的盾墙沉重无比,正面布满尖钉,当年卓力格图几乎耗死整个轰烈骑的武士性命才冲开盾墙封锁;还有木楼,那种高高的塔楼直插云霄,上面的重弩居高临下射杀,可洞穿轰烈骑的重铠……梦阳的武士战力很弱小,可是他们有巧手的匠人和参天的大树,能造出精密威力极大的机括。两边的力量差距才不显得那么大…… 难道还是要用人命去填吗? 苏和看着君王眉头紧锁的样子,憨憨的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说:“双世子又说了,他父亲已经借给咱们五架破城锥和犀角冲,也是重型机括,威力大的惊人!已经摆在云岚山下了,就等咱们下山取来……” 君王一下子明白自己的爱将是故意逗他,惹他担心了,他笑着伸手在苏和脑袋上削了一巴掌,两人还有周围的武士都哄笑起来…… 这样一群正在干着让梦阳的记史官惊颤到连笔都握不住的武士们此时笑得那样恣意纵容,像是漫天诸神都被他们的笑声感染般——可那一张张笑脸下的阴翳无法掩饰,再刚烈的武士,死战前多少都会紧张会害怕,可是,除了恣意的笑出来,用狂放的笑声驱散心中的慌乱,平静地面对死亡降临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正文 第42章 隼骑 新人求红票求点击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谢谢支持 梦阳,缥缈城,星坠殿。 林夕皇帝倚在大殿的紫金盘龙柱上,握着手中的探报,浅笑道:“狼群出动了,比我想象的提前一天!这下子镇天大将军的麻烦大了!”他的笑容轻巧浅薄,丝毫不在意那是十万人的军队面临着危险。 修罗也只是轻笑一声:“陛下都不心疼自己的将领么?弄不好,是会死掉的,要是镇天大将军没了,陛下的缥缈城可就不再是陛下的了哦!”他的笑容依然是邪气的,仿佛在嘲讽世间所有规则至理。哪怕是世上最高的山岳崩碎在面前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哼,不管是他们哪一方灭亡,对我来说都是好事!因为在我眼里,他们每一个都不该活着,梦阳高高在上的只应该有一个万俟氏,再无其他敢从我万俟家手中夺天下的乱臣贼子!”林夕皇帝远眺着黛黑的夜空下漆黑一片的缥缈城,他比夜色还幽黑深邃的眼睛闪着诡异的亮光,像荧荧的鬼火,似乎他心中焚天煮海的火焰要从眼中喷射出来! “乱臣贼子么?”修罗笑着说,神色愈发深邃,“陛下有没有想过,靖熙王朝末年,妄图推翻靖熙王朝建立新王朝的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是什么?在靖熙王朝眼中他们就是乱臣贼子!靖熙的史官会用金石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磐石上,摆在市井中,万世唾骂……可靖熙王朝终究是灭了,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就理所当然的以帝王自居,那些关与他们是乱臣贼子的言论终究是被他们销毁,换成歌颂开国皇帝功德的诗篇!这就是历史!要问历史到底是什么,无非是强者的一面之词,弱者甚至连名字都不配留下来!陛下若是怀疑,在城中随便找个平民问他们靖熙王朝,他们都不会知道,甚至闻所未闻!传承五百余年的靖熙王朝,璀璨辉煌的靖熙王朝,就这样被更辉煌的梦阳和梵阳埋没,这就是历史!陛下,您明白么?”修罗的眼中光芒灼灼,紧紧盯着林夕皇帝,似乎要直直看到他的脑海中! 林夕皇帝的面容沉静下来,眼中的火焰也不那么狂热!他沉默着,静静的思索着修罗的话!也许真的是他太自大了!也许父皇留给他的家底太过于殷实!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妄图夺取皇位的诸侯国还有从北方杀来的赤那思族,他想起父王死前声嘶力竭的吼出来的话:“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正盯着你的缥缈城,他们会冲进来砍下你的脑袋,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们和你哥哥们的头颅堆放在一起,…………” 现在身为梦阳的皇帝,在自己眼中,那些人是乱臣贼子!若是他们真的毁灭梦阳王朝,那加持于那些人之上的一切罪名都毫无意义,而原本是叛乱贼子的人会又变成新王朝的创建者,是何等彪炳千秋的功绩,定会为后世称颂!而自己,只算是一个可怜的王国之君而已……那自己杀死哥哥,逼死父亲,众叛亲离将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林夕皇帝的呼吸窒住了,他甚至不能畅快的吸气,琉璃龙翔袍下的胸膛中,心脏撞着肋骨沉沉的跳动着,血一下一下往脸上涌,耳朵里满是闷雷般的轰鸣声……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炸开,像积淀已久的毒药沿着经脉蔓延开去,他俊美刚毅的面容变了,变得狰狞可怖,仿若一头贪婪地饕餮恶兽——就像修罗第一次见到还是三皇子的他那晚上,那样恣意狂笑,好像有妖魔从他体内苏醒……整个人都变得可怕之极…… 修罗只是环抱着胳膊,静静的看着皇帝像一头鬃毛渐渐竖起的野兽,变得愤怒,变得狂暴……他似乎就是在等皇帝这样的变化,与他而言,只有这样凶狠可怕的人才有资格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鞭笞天下……就是要心中那满满的烈焰烧灼尽世间一切^…… 皇帝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我的梦阳,谁也别想得到,那些想杀我的人,觑觎我的缥缈城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人人都以为我万俟君只是最不得宠的三皇子,可怜又可憎,可如今就是我这样可怜可憎的人穿着琉璃龙翔袍站在星坠殿中号令天下,他们眼红?他们想抢夺?来啊!我会一个一个杀死他们……”说着皇帝手握成拳头咚咚的敲着胸膛,声音宛若惊雷,林夕皇帝一该往日的阴冷淡漠,此时变得像一团烈火,直欲燃烧尽一切,他的声音在星坠殿隆隆回响,直欲将天上的星辰都震落下来。 “陛下,您要想巩固自己的皇位,让梦阳真正万世不替,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军力,直属皇族的军队!诸侯国再强,都不会全心全意为皇族出力流血!流年皇帝当年分封诸侯,也不过是为了慰劳跟随自己征战数十载的大将谋士,不想自己做了皇帝冷了人心!可一代一代的诸侯王对皇族的敬畏越来越淡,现在都敢直接向皇族挑衅……诸侯王应该消失了,而诸侯王消失后,陛下就创建自己的军队吧!最好是重骑兵,以梦阳皇室的财力,打造一支十万人的重骑兵应该不成问题……如此,不仅今后拱卫梦阳要靠他们,踏平梵阳也要靠这支重骑兵,他们要比轰烈骑更霸道,更有气势,更能彰显陛下气吞天下的决心……”修罗也收起自己懒散的态度,变得严肃庄重,他暗红的瞳孔中跳动着火光,唇线分明的嘴说着将来会让整个世界震颤的话语…… 未来纵横宇内,为梦阳扩张无限领土的‘风雷骑‘第一次被人从历史的沙砾下挖掘出来,两人都没想到,就这样轻巧说出的话,却缔造出了一直让战神都战栗的军队…… 林夕皇帝终于平静下来,他伸手扶着紫金龙纹柱子上繁复的花纹,说道:“最后一战,我会亲自上阵……我父皇当年就是亲自握着刀在赤那思的武士中厮杀,才创下‘神罗’无上威名,我若是想和父皇一样被世人认可,只有让他们看到我的决心,我无上的武力……我要让他们臣服在我的威严下,而不是臣服于我皇族的血统……” 修罗邪气的一笑,张狂的说:“修罗会护卫陛下的安全,有修罗在,没有谁能伤的了陛下分毫……”他低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低低一笑,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觅露森林的大树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的人被杀死的小男孩了,这三百年来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这双手不再是用来擦拭眼泪的,而是要将天下揉捻成碎片! 星坠殿外的黑夜苍穹深邃无月,黑压压一片向人的心头压来,远处的云岚山中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排成一线向缥缈城游弋来!星坠殿上的林夕皇帝分明觉得那像是一条火龙,嘶吼着向缥缈城窜来……他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头,脸上是寒冰一样的冷酷,眼中却在灼灼放光,只听他低低的说了一句:“在缥缈城的墙基下,再垒砌起一层尸骨吧……” 缥缈城外 第一道盾墙之上,几个守夜的夜国轻甲步旅武士围坐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一名一下巴胡茬的武士说道:“妈的!轰烈骑啊!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碰上轰烈骑,不知道是老子倒霉还是上辈子造了孽……”十月的缥缈城深夜已经寒意沁人,武士说话时嘴里吐出一串白雾,在盾墙上的火光下白亮闪烁。 “哼,老王就你胆子小……轰烈骑是什么?也不就是穿着厚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么?有什么好怕的,这样的敌人弄死一个割下脑袋算多少军功?怎么着还不值一个银钿,十个脑袋就是十个银钿,这下退伍后回乡下就能讨个漂亮亮媳妇,骑着五花马载着媳妇满乡转,眼红死那些当年胆小的不敢一起参军的痞子们,活该他们现在还光棍!”这个说话的武士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鼻翼也缺了一块肉,样貌狰狞可怖,可他整个人透着一股豪气,谁见了他都会被他的气势感染。说着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个东西来,他手握的紧紧地,仿佛握着他的命脉般!他的目光洋洋得意的高挑着,一脸得意得环视整个身边几个同伴,似乎再等着他们发问! “这是什么啊?”终于有个年轻武士忍不住开口问道!其余几人也都眼馋的催他张开手,好让他们看清那是什么! 刀疤脸武士仿佛就在等这样的效果,他憨憨一笑,将手徐徐张开,像是怕风把自己手心里的宝贝刮走,又像是怕它自己飞走!躺在他手心中的,赫然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金钿,还有六七几根银色的银钿。 “哎——呀妈——妈呀!金——金的——我竟——竟然看到——看到——金——金金子了!”一个说话结巴的武士瞪圆了眼,此时看到金子眼中放光,激动的说话结巴的更厉害了!说着他伸手就朝刀疤脸武士手心探去—— 刀疤脸武士忙将手缩回去,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挡着结巴武士的手,说道:“哎——哎——哎——只能看,不能碰……我还要靠这些钱回家娶媳妇呢!” 武士们都发出唏嘘声,却掩饰不住那丝羡慕! 刀疤脸武士小心地将钱塞回怀里,又是憨憨一笑,说:“这枚金钿是我在伊宁城东郊时,割下一个轰烈骑百夫长的脑袋,将军赏给我的!将军还说了,要是能割下千夫长的脑袋,赏十个金钿呢……” “十……十……十…个……金金……钿……?”结巴说话越来越结巴了!“一个脑……袋……袋就就就……就十个?” “结巴说话别喷口水,就你还想一个脑袋十个金钿?指不准蛮子那边也是按脑袋算钱了,就你那德行,十个你那脑袋换一个铜钿就不错了……”那个说话脆生生的年轻武士不留情面的讥讽道! “就是,咱在算计蛮子的脑袋,蛮子估计也算计咱脑袋呢!我不求能斩蛮子多少脑袋换多少钱,大战完毕后只要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我就满足喽!”坐在盾墙顶上角落里的一个年龄最大的武士说道! “老刀疤子,人家说伊宁城咱梦阳大获全胜,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上面瞒着咱们什么……”年轻武士问道。 “大获全胜?上面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哼,狗屁大获全胜,还不是兄弟们用命填出来的,实话说吧,伊宁城一战,差不离是五个咱轻甲步旅换一个蛮子轰烈骑武士的性命。轰烈骑能死四千多近五千人,咱轻甲步旅死了两万多人,不敢算啊!就连大将军的儿子,渊鸿少将军都战死了!大将军和蛮子的君王大战一场,我就搁那看着呢,那家伙,那……唉……就不像是人在打斗啊!大将军都差点死掉……”刀疤武士想起伊宁城时,那仿佛沸腾的铁流一样的轰烈骑,心中就打个寒战。那是战场上的皇帝啊,根本就所向披靡!还有赤那思哪位神魔一样的君王,要不是怀中的金钿还能让他安稳下来,他真想当逃兵卷铺盖滚回乡下去!可富贵险中求,就是这个理! 武士们纷纷感慨,沉默着不说话了。他们只是战场上炮灰而已,没有权利主导自己的命运,只能期盼神恰巧无聊了,能护佑他们一下吧! 结巴武士挪动屁股坐在刀疤脸武士身边,一脸谄媚的笑道:“老——老--疤子哥,再再——再给我我——讲一讲——讲轰——轰烈骑吧——吧!” 刀疤武士坐在那里伸个懒腰,说:“讲什么轰烈骑,你还真想割他们千夫长的脑袋换十个金钿?傻小子,你能把你脑袋稳住就行了!他们那五尺斩马刀一挥,就算是一排你都得被砍成两截喽!”说着他张口打个哈欠,嘴巴张的大大地! 结巴恼火的瞪了刀疤武士一眼,真想给他张的像蛤蟆一样的嘴里唾一口! 下一刻,刀疤武士的哈欠声生生被断在喉咙中,他的双眼猛地睁得圆圆的,嘴里“噌——”的探出一截挂着血肉漆黑箭矢,连带着扑出一束暗红的血花!锋利的倒钩箭镞闪着妖冶的血光,像毒蛇的信子……刀疤武士的眼睛迅速灰暗了,身子一栽,无力地向前扑倒过去! 结巴倒抽一口冷气,愣了几息功夫,接着他用最凄厉,最森然,也是有生以来最流利的声音喊叫道:“死人啦——” 凄厉的声音划过夜空,像午夜爬出井底的女鬼呜咽声! 其他几名武士连忙趴在盾墙的沿上向下望去,只见盾墙前方三百五十步远矗立着几骑轻骑,他们都握着熟钢和牛筋打造的长弓,神色桀骜不屈。嘴里叼着火把,这样拉弓时才能腾出双手,闪亮亮的锁子轻甲在火光下闪着钻石一样的辉光!那双像鹰一般锐利,像在盯着自己的猎物!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他们每个人额头都带着‘隼’形的护额,苍隼尖锐的嘴弯出一个危险地弧度! 领头的那个神秘骑兵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嘴角是残忍地笑,就是这个人三百五十步远引弓长射,一箭洞穿老刀疤子后脖颈,箭头再从嘴里探出来…… 那个一直在角落坐着的年老武士认出来这是什么人了,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说道:“隼骑,是赤那思的隼骑啊!”他颤抖的向后退去,叫道:“离盾墙边远点——快鸣镝通知所有人敌人来了——” 几人匆匆离开盾墙,赶忙去放响代表敌人进攻的长镝响箭! 老刀疤子的尸体迅速冰冷了,他怀里的金钿和银钿滚落出来,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难以分清!只有后颈上那支漆黑的箭矢尾羽还在危险地颤动着…… 正文 第43章 杀 几名隼骑兵像神秘诡异的幽灵,他们尖锐的眼睛不屑地看着梦阳加筑的高高的盾墙——在高傲的隼骑眼中,这只是胆小懦弱的体现,不敢与敌人正面厮杀,只有龟缩在防御工事中……既然肩负了‘武士’的称谓,就应该有武士的气概,若只是这样被动地防御,就算胜了,也只是胜之不武,依旧有负于‘武’字! 隼骑兵身下的战马清一色的黑骠高云马,只有半截腿直至马蹄是雪一般的白,这种马比一般的‘天神之足’更迅猛,一般的高云马尚且能载着负重极大的轰烈骑武士狂奔冲锋,这种血统更优良的‘踏雪高云’能载着只穿着锁子轻甲的隼骑武士像一阵狂风掠过战场!高云马号称‘天神之足’,这种‘踏雪高云’在草原被誉为‘逐风之神’。一匹‘踏雪高云’在草原上能换五十个奴隶!也只有隼骑这样高贵无匹的武士才能装备同样高贵的雄骏了!隼骑的人数不多,只有区区数千人,可他们每一个都是神射手,只从那个领头的隼骑武士三百五十步远引弓长射洞穿老刀疤子后颈就可见一斑!隼骑出手,绝不会失手!这是他们最可怕地方。 几名隼骑手中的弓同样是双曲反弯,可是比伊宁城独有的双曲反弯复合弓长了一尺多,熟钢煅成的弓臂比木质的弹性更好,弓臂末端被磨成刃状,锋芒迫人。握在手中近身可以当做弯刀使用。这种弓的弦也粗很多,绷得很紧,配合巨大的双曲反弯形的弓身,张力达到可怕的九百斤,这样射出的箭才不会发飘,飞掠三四百步洞穿力依旧惊人。可这些从小训练使用这样强力弓的隼骑武士们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骨骼都变形了,甚至连脊柱也歪扭了,但战力依旧惊人! 这种威力可怕的弓名为‘龙舌’,名字甚至还是梦阳人起的,当年卓力格图。赤那思带领那时候的刚刚建成的轰烈骑和隼骑直接杀到缥缈城中,整个梦阳王朝剧烈动荡,数十年才缓过劲来!从此,赤那思的两支军队被生生刻在梦阳人心里,轰烈骑和隼骑,惊魂为散的梦阳人将赤那思轰烈骑的刀唤为‘斩马’,隼骑的弓为‘龙舌’。 这两个名字被梦阳的商人们传到草原后,卓力格图大声叫好:“梦阳的羔羊竟能取出有如此浓烈杀伐之气的名字,出人意料,轰烈骑和隼骑就是我战神的两条臂膀,以后轰烈骑的刀就叫斩马,隼骑的弓就叫龙舌!告诉你们的安阳皇帝,他起的名字我很喜欢,明年的进贡可以减少一成!哈哈哈哈……” 卓力格图这些张狂的话都被赤那思的史官记在《极北列王传》中,直至百年后的今日都明鉴可查。 ‘嗖’的一声。梦阳的阵营上空窜出一支鸣镝响箭,箭矢在空中炸裂开,放出耀眼夺目的炽烈白光,鸣镝响箭在夜空中炸裂成一轮耀眼的小太阳,箭矢下的盾墙和木楼展露无遗,领头的隼骑武士尖锐的眼睛看了那些木楼一眼,嘴里喃喃数着。接着他调转马头,消瘦的侧脸隐约露出骨骼的轮廓,深凹下去的眼睛幽邃冷冽,说道:“回去吧!君王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已经探清梦阳的绵羊们布了三道盾墙,三十五座木楼……!” “是,阿拉坦仓大人!”几名隼骑武士跟着他调转马头,向赤那思大军的方向掠去! 阿拉坦仓是隼骑的首领,是和轰烈骑首领苏和。赛罕齐名的草原大将,他只听命于君王。整个隼骑兵都是君王的护卫军队,平日中这些鬼魅一样的神射手可能就是些羊倌,牛倌,牧马者,可君王的诏令发出后,他们会牵出平日舍不得骑的‘逐风之神’,取出养护得明亮完美的锁子轻甲,拿起杀伐之气缭绕不散的龙舌弓,将象征草原武士荣耀的隼形护额佩戴上,眼神也一改温和憨厚,神色冷冽似鹰隼——这就是隼骑,比轰烈骑还可怕的隼骑! 几骑轻骑飞掠过厚重的黑夜,向狼群飞奔而去。 梦阳阵营中,整个梦阳的军队在那支鸣镝响箭惊魂的爆炸声中沸腾开来。千夫长们吹响牛角号唤醒熟睡的武士,近十万的武士飞快披甲拿刀,握起弓箭冲到盾墙和木楼上去。 一夜未眠的镇天大将军神色阴沉,帝都给自己的命令是十月三日佯攻赤那思,好削弱申国和和赤那思联手的力量,可现在赤那思已经攻来了,足足提前了一天……若不是自己提前就布置好这一切防御工事,梦阳难免被杀的狼狈!草原的恶狼终究是失去了耐心,他们迫不及待的想将梦阳撕咬在狼吻下……这是百年前战神卓力格图以来,缥缈城第二次面临赤那思铁骑的冲击! 他和夜江曲站在缥缈城南门城楼上,整个南门外的火把全被点燃了,黑夜犹如白昼!缥缈城经年不散的雾气遮住了钩月,沉沉的压下来。似乎要下雨了,将军觉得有些闷热,或者说整个大军的沸腾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点燃起来。他想起伊宁城东郊时,那个年过半百的君王大开大合的挥刀砍杀——又要遇到那个人吗?将军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可又有些失落,他们都是乱世中的英雄,可是不同的阵营不同的立场怎么可能惺惺相惜? 他杀了渊鸿,夜明山忿恨的想,君王那时候的声音还在清晰回响:“你的儿子很勇敢,没有辱没镇天大将军的威名。他用自己的鲜血唤醒了另一位年轻君王焚天灭地的决心,死有所值!”夜渊鸿陨落的着些日子以来,将军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额头上的血管在突突直跳,几欲炸开,他无法控制心中那份狂暴的怒气…… 可那个君王最后救过他,丰中秋想将他们一起射杀,最后还是君王救了自己。‘只觉得你死了世界会寂寞好多’,这就是君王的想法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从容似饱足的狼,砍杀时如怒狮,这样的男人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 将军不知道这一次相遇,自己会不会下杀手……也许自己也会和君王一样,觉得对方死了整个世界会寂寞好多……这就是乱世中旗鼓相当的英雄们! 将军手按在湛卢剑上,这样心里能平静些。握着剑的那一瞬间,他就是忘死的武士,和战场上的兵卒没什么不同…… 忽然间,将军觉得脚下的城楼在震颤,前方浓重的黑夜中似乎有千百头巨象踩着大地奔跑,大地在震颤,在碎裂……一阵机括运转时的摩擦声透过黑夜传来,像巨人在活动关节,像恶龙在牙关咬合,嚼碎猎物的骨头…… 他挥手下令道:“再放一支鸣镝响箭!” “是,将军”副将从腰间抽出角弓,伸手扯去响箭前段的引线,迅速张弓搭箭。响箭带着尖锐的啸叫声掠向天空,在空中炸裂成小小的太阳,照亮前方未知的黑夜…… 亮光下赫然是几具数丈高的破城锥,还有更高大的犀角冲!每一具庞然大物都是靠十几头蛮牛拉动着,后面还有上百名蛮族武士一起使力才推动起来!这些破坏防御工事的利器缓缓向缥缈城逼近着,后面还有更可怕的赤那思君王和他的轰烈骑还有鬼魅隼骑! 破城锥,犀角冲都是大型的机括,这种威力极大的机括相传耗费几代工匠才制造出来,只有申国牢牢掌握这种大型机括的制造技术。破城锥更像一架巨型弩,但是没有弩弓,一根一丈粗的巨树被刨成中空的,内置弹射装置,锥矢就是一截一米余粗的大树,削平树节,前段固定着锥形的箭头,靠机括的力量将锥箭弹射出去,锥箭后连着坚韧的铁索,一击便能洞穿城墙,然后从尾部弹出一对倒刺,卡住城砖,再绞盘使力收回铁索,城墙在机括的大力下便会轰然倒塌!犀角冲只是将锋锐的锥箭换成一截沉重的,精铁煅成的犹如犀牛巨角般的钝锤,一击轰出后不会收回,靠大力撞开城墙! 只是破城锥和犀角冲都只对一般的中小型城墙凑效,对于缥缈城这样数丈厚的城墙还是不够看。当年流年皇帝下令造这座巨城的时候对城墙严加要求,为的就是提防有人用重型机括破开城墙,故此缥缈城也是被人誉为最安全的城。 申国这里将破城锥和犀角冲借给赤那思,是为了让其用之破开梦阳的三道盾墙,否则赤那思的武士无法纵马接近城门,回到一百年前,卓力格图也不用将几乎所有轰烈骑的性命搭上来进入缥缈城了。其实当年真正跟随卓力格图杀进缥缈城的武士只有区区二百来人,可他们都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是顶着同伴的尸体才活下来,是残暴的杀人者!他们屠尽所有皇宫大臣,揪着皇帝的袍子将斩马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强迫他签订臣服的盟约。安阳皇帝甚至让太监将皇帝象征的琉璃龙翔袍藏起来,免得被赤那思人抢去,若是如此,安阳皇帝死了万俟氏的祖宗阴魂都不会放过他…… 而卓力格图面对皇宫的富丽堂皇却神色平静异常,只是下令让自己的武士能抢多少就抢多少,而他只是在狼藉遍地血流成河的皇宫中游转着,似乎在欣赏着美景。他带着四万多轰烈骑一路上从北方杀过来,攻破缥缈城的城墙,最终什么都没取!仿佛倾尽全力杀进城中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胆气!甚至看到貌美如玉的皇后,都只是淡漠的抽出一截白绫,对其说道:“若不想沦为别人的玩物,就自己了断吧!” 草原的战神好像只是为了将梦阳人的贵气,高傲狠狠地碾压一遍……为梦阳的锦绣河山泼上一层血色,让街市间金钱的铜臭味中再加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或者说,只是用这种手段来纪念自己的梦阳缥缈城之行! 君王冷冷的看着缥缈城的高达楼阙,无视那层层盾墙和耸立的木楼!他是一百年前卓力格图以来又一个兵临城下的君王。他看到缥缈城中瑰丽的星坠殿了……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小时候经常给他讲的,只要伸手就能摘到星星的宫阙么?如今五十七岁的自己终于亲眼看到了,儿时的梦想匆匆一念,到如今实现梦想,竟已经度过近一甲子光阴…… 君王感到血热了起来,他解下马鞍旁的斩马刀,将之举过头顶!周围的武士都狂热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胸膛中汇聚起炽烈的火焰,将他们心中最深的渴望喊出来,他们激动地将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了些,高云马都亢奋的刨着蹄子,低低的嘶鸣着…… 君王终于将自己还有武士们心中最可盼,最期待的声音吼出来—— “杀——” 霸意惊天! 正文 第44章 惨烈的开始 夜明山眯着眼看着狼群般的赤那思武士呼啸着杀来,没有言语,他转身亲自抄起鼓槌,双臂连震,大力擂在城楼上的青铜夔牛皮战鼓上,战鼓发出轰雷巨响,‘咚咚’的鼓声把被赤那思人震慑住的梦阳武士唤醒。沉重的战鼓如若黄钟大吕,像是穿过千百年光阴悠悠传来,暴烈的声音粉碎武士们心中的恐惧,也将他们的理智轰成齑粉。 夜江曲高举令旗,大喝一声:“弓起……”。盾墙上的武士听令纷纷拿出弓箭,他再一次吼道:“月张……”武士们搭箭张弓,一米余长的弓被扯成盈月状,他们眼睛锐利的看着骑着战马轰轰烈烈杀来的敌人。数万匹战马的马蹄砸在地上的的震颤让整个盾墙都些微摇晃,可武士们依旧目光锐利的瞄准着,战鼓雄浑的声音让他们忘记了对方是可怕的轰烈骑,无可匹敌的重骑兵皇帝…… 轰烈骑高速推进者,在翻过帝都天然屏障云岚山后,就是缥缈城周围一望无际的平原,整个大地都是可供战马肆意纵横捭阖的舞台!连日窝在云岚山崎岖山地的天神之足像是发了情,仿佛是要把这些天在山间压抑的僵硬的肌肉舒展开,将渴望奔跑的强烈愿望都发泄出来……战马的鼻翼猛烈张动着,嘴里吐出一串串热气,在缥缈城冰冷的夜色中迅速化为一串水汽,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出炽烈的红色——此时战马倒像是一头头喷火的远古怪兽…… 轰烈骑武士们浑身铮铮铁甲,头盔上的铁花纹面罩将他们的面罩隐在黑暗中,只有双眼处的两个豁口可以看到一对对暴虐的眼睛……冲锋在最前方的轰烈骑的斩马刀都挂在马鞍上,他们手中握着伊宁城制造的双曲反弯复合弓,都是上次伊宁城屠城时的战利品。高速移动的战马马背颠簸的并不厉害,这也是赤那思高云马名贵的地方之一,高云马马身较长,马腿略短一些,可后腿的爆发力强劲,一步蹬出就是一丈多远!前锋轰烈骑武士张弓搭箭,箭锋斜指向盾墙上的梦阳武士,锈蚀的箭镞闪着寒光,森绿的铜锈是一种强力的毒药,被这种箭矢射中的敌人,即使当下不死,之后也会死于铜毒引起的败血症,死的反而更凄惨。 镇天大将军的鼓声擂得更加嘹亮沉重,将军的鼓声总有一种让人血液沸腾的感觉,似乎将心中的畏惧,胆怯,消极统统磨灭,只有满满的杀戮渴望……随着轰烈骑的逼近,青铜夔牛皮战鼓越来越急促,终于,夜江曲副将将最后一个号令吼出来:“齐射——” 身处十余丈高的盾墙上的梦阳武士纷纷将扯紧的弓弦放开,箭矢斜斜的向下掠去,密密麻麻的箭矢遮蔽天日,就算是今夜没有这么浓重的云雾,也会看不到月亮了吧!夜江曲令旗再挥,他金石交击铿锵的声音再次响起:“弓起……,月张……,齐射……”竟是没有丝毫停歇的下令。梦阳的轻甲步旅武士们都掌握着连射的本领,这种飞速的连射对弓手的臂力是极大的考验,也是极其消耗箭矢,几息的功夫就射出三轮箭矢…… 轰烈骑武士无惧箭矢,他们厚厚的战铠基本可以抵御箭矢和劈斩,唯有劲弩和长锋破甲枪的刺击可洞穿这一指厚的乌黑精铁铠甲。相传卓力格图当年打造轰烈骑时,光是这一具具甲胄就耗尽了贫寒的游牧民族所有积蓄,战铠比武士们的性命更金贵,轰烈骑的武士死了,尸体哪怕不带回来,这具战甲可是一定要收回的,因为还要传给下一代年轻武士,轰烈骑璀璨的荣耀就是承载在这一具具铠甲上薪火相传,代代不息!在赤那思眼中,能成为一名轰烈骑武士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因为就是第一代赤那思武士跟随者战神卓力格图狠狠地踏碎了梦阳人高高在上的尊崇,这是每一个被叫做蛮子的赤那思人心中最强烈的渴望! 箭镞擦着铠甲,蹿起一串串明亮的火花,在黑夜中亮的耀眼,最前方持弓的轰烈骑们冒着箭雨将张满的弓射出去,逆着梦阳的箭矢,像一条条毒蛇向梦阳步旅射去。夜江曲令旗一挥:“退——”盾墙上的梦阳武士齐齐后退一步,闪身到盾墙后,避开轰烈骑的箭矢。可依旧有人中箭,双曲反弯弓的强力体现得淋漓尽致,中箭的梦阳武士几乎被急速的箭矢连带着飞出去。一名步旅武士退后不及,被射中左胳膊,他咬牙忍痛,伸手握住箭杆,奋力将之一把拔出,可更强烈的剧痛一瞬间将他的意志淹没——箭镞上竟是一圈森然的倒刺,倒刺勾着一大块血肉生生撕下来,武士的胳膊赫然留下一个血洞,露出森森白骨。武士瞬间痛昏过去,右手紧握着的箭矢上还连缀着他撕下来的皮肉,场面可怖之极。 一名百夫长跑过来,并不是关慰这名重伤昏迷的武士——战场上这种事太多了,容不得为一个受伤的人动容。百夫长掰开武士的手,将那支箭矢取下来,箭镞上的血肉筋肌危险地颤动着。他惊异于这支箭矢的可怕威力,故此要好好看一下!伸手将这块血肉摘下来,仔细观察着箭矢,这种箭矢不是通常的狼牙箭,狼牙箭都是直线菱形箭簇,可这支箭矢的箭簇除了比狼牙箭长了近一寸的直线箭簇外,还多了一圈逆向倒刺,射进体内后,倒刺会勾住筋肉,如果硬往出拔的话会连带着撕开一大块肉。可百夫长突然打个寒战,他发现箭镞中竟是精铁夹铜的,铜已经腐锈,露出森森的绿色,他失声叫出来:“铜毒——” 铜毒引起的坏血症会让人生不如死,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腐烂,虽不会当下致死,可生不如死的剧痛让多少人难以忍受,愤愤然自尽以求解脱。 百夫长看了看昏倒的武士一眼,那还是一张同年轻的脸啊,饱满活力!可百夫长的神色是悲戚的痛楚,他知道不这么做的话等待着个人的会是怎样的折磨……他抽出自己的直锋匕首,猛然挥下,将武士被射中的胳膊整个砍下来。接着随军医生赶来为他止血,将之抬离盾墙上! 百夫长默默看着昏迷的武士离开,稍感欣慰了些——虽然损失了一条左臂,可这个年轻人能活下来了,战场上,只要能捡回一条命,就是莫大的幸运了吧!接着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对他的百人队喊道:“继续,继续射击,不想和他一样就努力杀退敌人……,后面就是缥缈城,就是伟大的皇帝陛下和你们的家人了,我们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的话像是一点星火落在干草上,方才还为受伤武士惊心胆寒的百人队重新燃起斗志,他们真的是没有后退的余地。武士是什么?就是一些随时赴死的工具,现在是梦阳最危机的时候,他们没有理由退缩……他们不想让百年前赤那思屠城的惨剧再演。整个百人队的武士闪身而出,冒着赤那思的箭雨将自己箭囊中的箭矢还有胸膛中满满的怒火一股脑的倾斜出去…… 百夫长默默站在他的队伍后方,紧握着腰间的战刀——他不是畏战,只是现在还不是他出战的时候,能当上百夫长自然拥有比一般士卒更强大的战力,他们百夫长以上的武士是最终与赤那思近战的主力……而现在,他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嘶吼,咆哮,将自己最后身为武士的荣耀点燃,照亮暗无天日的乱世浮屠! 浩浩荡荡的轰烈骑后方。 苏和掀开脸上的面甲,面色狰狞的嘶吼道:“最前方冲锋的轰烈骑,吸引住梦阳的箭矢,给后面的推动破城锥和犀角冲的武士争取时间!”他焦急的看了眼后方缓慢移动中的沉重机括,十几头犍牛沉重的拖着,那犍牛都是上千斤重的战牛,牛角像弯刀般扭着,甚至牛角尖都绑着尖锐的匕首!这是君王本来用来拖黄金和粮食用的,现在用来拉机括刚刚好,等机括到达正确位置后,放了它们让它们冲击梦阳的步旅武士战阵也很好实!机括前面是十几头套着绳索的犍牛拉,后面是上百个光着膀子肌肉突贲的赤那思武士奋力推着……就这样速度依然很缓慢——申国制造的重型机括实在是太沉重! 苏和真的急了,破城锥的射程是一百步!只有距离梦阳的盾墙一百步内才能发挥出破城锥的威力,否则在三道盾墙的阻碍下,他们根本没机会接近缥缈城的城墙!可现在距离梦阳城墙第一道盾墙还有数百米……这数百米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啊? 他挥动斩马刀,命令道:“每架机括旁去两个百人队,用你们的身体为推动机括的武士遮住箭雨……!”只好如此了,那些推动机括的都是最强壮的武士,这种费力的事情不能穿着重甲,重甲只会成为阻碍!可赤膊上阵的武士们进入梦阳箭矢射程范围之内,无疑会变成血筛子…… 苏和狠狠的咬着牙,看着梦阳的武士站在盾墙上居高临下的连射,他声音像低沉的狼:“等着吧,梦阳的懦夫们,等我们的破城锥破开你们的乌龟盾,定杀的你们片甲不留,我赤那思的武士,没有白死的……” 一匹黑骠白蹄的神骏冲到苏和马前,来人额头带着隼形护额,整个人消瘦阴蛰的像一只鹰鹫!赫然是最神秘可怕的隼骑首领阿拉坦仓。他直视着苏和,说道:“君王要我提醒你,防范梦阳的木楼,木楼上重弩的射程是普通弓箭的两倍……” 苏和惊诧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着缥缈城周围的盾墙间高耸入云的木楼,那些就是无可触及的制高点,可居高临下控制整个战场!如果射程果真是普通弓箭两倍,那……他们已经进入木楼重弩的射程了…… 木楼上,十几名梦阳武士已经在重形巨弩的膛中装置好碗口粗,一人多长的弩箭。他们已经接到将军的命令,要尽力阻止赤那思的机括接近盾墙,只要射杀掉那些拉动机括的犍牛,就算成功了大半!、 五架并排放置的重弩调整好角度,乌黑的弩箭瞄准了那些缓缓移动的机括,这种重型巨弩的精度很高,不会受到风力干扰,对于缓慢移动的目标,只要瞄准,绝无失手! 领头的梦阳武士看了那些巨大的机括,冷笑道:“这么明显的目标,用作靶子未免太掉我梦阳武士的身份了吧!”接着他下令到道:“射——”几名武士扳动重弩的机关,弩箭急速飚射出去,像五道乌黑的闪电,梦阳武士首领含着笑,说道:“区区蛮夷,肆虐敢尔?” “嗷——”一声惨厉的叫声。几头拉动破城锥的犍牛被碗口粗的弩箭洞穿,弩箭几乎是将犍牛钉在泥土中……被射中的犍牛的惨叫引得其他犍牛也慌张起来,它们纷纷四散逃开,一时间破城锥再无法移动分毫……几个控制犍牛的武士连忙上前安抚惊慌的犍牛,可更多的弩箭一排一排飞来…… 苏和看着阿拉坦仓,嘶吼道:“想想办法……” 阿拉坦仓面无表情的看着五百多步远,高达三十丈的木楼,薄薄的嘴唇动了动,沉声道:“苏和将军你只管前进,我会和我的隼骑为你们杀出一条血路——”他手一挥,上百匹黑骠白蹄的踏雪高云载着桀骜的隼骑武士跟着他向前冲去,像肆虐而过的风。 正文 第45章 扫清阻碍 缥缈城西门。 申孤岚狮子般的眼睛看着南门上升起的鸣镝响箭,嘴角泛着冷笑。响箭的爆鸣声隆隆传来,他沧桑的脸被响箭爆炸的光亮照亮,火红的漆甲像燃烧的火焰,他使劲勒住已经亢奋起来的战马,说道:“赤那思的君王开始进攻了……” “国主,我们是不是也该进攻,和赤那思形成合围之势,联手压制缥缈城……!”谋士在旁建议道。 “不,本公在等,等安置在缥缈城内的棋子……本公在等我精心布置在缥缈城的死士们从内部打开缥缈城的大门……”申孤岚淡淡的说,并不为自己盟友的苦战而动容。“缥缈城现在被三道盾墙围护着,要是强攻,本公的军队没有半点好处。现在赤那思的大军压在南门和东门上,本公的火烈骑就这样暗暗潜伏着,让缥缈城的守军觉的西门不会有敌人进攻,他们会抽调西门的人手增援南门和东门,西门的守卫会更加薄弱……本公只是在等最合适的时机,将所有胆敢阻碍的人一举拿下……呵呵,在本公眼里,所有非我族类的,都是敌人,阻我霸业,全都杀尽!” 申孤岚的话语总分是这样霸气凌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人依旧有站在云端的决心。他是鹰,高高的飞在空中,羽翼遮蔽苍天,背负日月星光,世间之人即使仰头也只能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的点,可这只鹰振动双翅盘旋着落下来捕食时,人们才发现这是何等的庞大,可巨鹰的爪子已经扼住他们的脖子,锋利的钩喙撕开他们的咽喉……申孤岚就是这样的人物,就算只是在心里想想也会凌然生畏的乱世之雄! 谋士拱手拜道:“国主英明!”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不配做国主的谋士——谋士,以智为谋,千百里运筹帷幄,毫厘间纵横捭阖,俯瞰全局,挥斥方遒!可这些谋士该有的国主一样不缺,甚至比一般的谋士还要优秀很多,自己自认为饱读兵书,目光锐利,可国主总会看的比他更远,目光更加敏锐,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总有种沮丧感,就像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只是个吃白食的客卿…… “子夏,只要西门的死士从内部打开缥缈城的大门,待本公杀进城后,和赤那思前后夹击,消灭夜国的军力,但本公到时候会与赤那思决战……” “国主,不可啊,万万不可……世子殿下还在赤那思人手里,如若国主真和赤那思撕破脸,世子殿下性命不保不说,若未能歼灭赤那思大军,那我申国定会遭到蛮子们世世代代的疯狂报复……草原上的牧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欺骗——国主三思啊……”谋士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恳切的说道。 申孤岚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神色冷峻,却又是一种狐狸般的,老谋深算的目光。在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他将手慢慢移到腰间的战刀柄上,对于申孤岚来说,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抽刀纵劈是最合适的,可长久的静默后,他又将手从刀柄上移开,语气冷了很多,继续说道:“……本公带大军与赤那思决战,子夏,到那时本公给你一支千人队,你去皇宫,将现在的林夕皇帝还有万俟家的余孽全部杀尽,不求活捉,只要杀尽……”说着他调转马头,融入深邃的夜中…… 子夏额头渗出冷汗,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仿佛国主说话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 “杀皇帝么——”他喃喃说道!心中是无尽的恐惧。 “子夏,记住,你若是想给本公证明你的能力,就做好这件事。你要知道,本公现在还留着你,只是因为你下得一手好棋,仅此而已……”申孤岚决然的声音从黑暗中悠悠传来,谋士子夏只觉得他最后一丝胆气须臾间化为灰烬。 阿拉坦仓趴伏在踏雪高云的背上,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轰烈骑间快速穿梭着。他尽力将身子下压,将头掩护在马脖子后,周围的箭矢堪堪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去——他知道被射中是什么后果,隼骑为了保持机动性,都只是装备着轻质锁子甲,被梦阳的复合弓射中,无疑会是被洞穿的下场。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梦阳的木楼对后面搬运破城锥的武士威胁太大,他必须杀死控制木楼重弩的梦阳武士。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数百名隼骑武士握着弓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像他一般,极力压低身子,保持高速的冲锋。 他们周围的轰烈骑武士自觉地为他们让开路,甚至挥刀为他们拦下飞来的箭矢,赤那思人在战场上能保持很高的默契,这也是他们人数虽然少,却战力惊人的原因之一。“啊——”一声惨叫,阿拉坦仓瞥到一名隼骑武士被箭矢洞穿,武士滚落下马,后面的战马避之不及,打了熟蹄铁的马蹄接连跺在武士身上,中箭坠马的武士瞬间变成一滩分辨不出形状的血泥…… 失去主人的踏雪高云低低的嘶鸣一声,却依旧跟着大部队。阿拉坦仓看着空空如也的马鞍,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刚才这匹马上还坐着一个和他们一起并肩作作战的武士,现在转眼间却已不再。他是隼骑的首领,自己的武士落得如此下场,愈发难以释怀!隼骑本身人数就不多,大家都相互熟识,平日也都一起放羊喝酒打诨吃羔子,感情深厚,可隼骑武士们现在没有时间悲伤,在疾驰的战马上甚至连眼泪都迅速被风吹干……咸咸的眼泪渗到草原人常年风吹日晒而皲裂的面庞中,竟是割面的疼。阿拉坦仓神色阴沉的抬头看了眼前方居高临下喷吐着弩矢的木楼,甩臂狠抽战马一鞭,冲刺得更快了些。 阿拉坦仓左右挥了挥手,数百人的隼骑立刻分为十几队,每个小队都朝着一个木楼冲去。之前阿拉坦仓已经探清,南门这里的木楼有十五座,每座可以安置五架重弩,超远的射程对移动缓慢的破城锥来说是致命的威胁。若是不将控制重弩的武士杀死,那破城锥很难移动到盾墙前,轰烈骑的死伤会更大!这是谁都忍受不了的。 盾墙上的梦阳武士注意到这一队高速冲刺隼骑武士,纷纷将弓箭对准他们射过来。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像草原上百年不遇的蝗灾般肆虐而来,后方的苏和。赛罕脸色大变,赶忙命令道:“前方轰烈骑,掩护阿拉坦仓将军,将隼骑的武士围护起来,用你们的身体挡住箭雨……”他的声音那样急切,似乎喉咙都快被自己吼叫的撕裂开。轰烈骑得令,几个百人队分别掩护一个隼骑小队向木楼下冲去。 阿拉坦仓在狠抽战马,平日里金贵的踏雪高云何时受过这种抽打,亢奋的跑的更快些,踏雪高云的步幅极大,步子的频率也比一般的战马快的多,可阿拉坦仓还是觉得只有一百步远的木楼依然遥不可及。他身边的隼骑武士不时地中箭倒下,滚落在马蹄下化为肉泥,连尸骨都找不到……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闪着寒光,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执着马鞭,还有背上的的龙舌弓……这些压在他身上仿佛有千钧重,负载着阵亡武士满满的遗憾的悲苦…… 周围多了些黑甲铮铮的轰烈骑武士,他们将隼骑武士围在中间,用身上的铁甲和手中的斩马刀挡开箭矢,箭簇与铁甲擦出来的火花在黑夜中分外明显,不时地有箭矢从轰烈骑头盔与甲胄间的接缝射进去,直接扎进脖子中,中箭的武士连叫声都无法发出来就滚落马去!每一个陨落的武士都让阿拉坦仓觉得心如刀割。他是对敌人凶狠毒辣的苍隼,可自己的族人惨死,这让他分外难受! “再快些——再快些——”阿拉坦仓狠狠地抽着战马,踏雪高云几乎要把肺泡喘出来。他这一小队的武士只剩下十来个人,每一个隼骑武士死去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损失——能拉动龙舌弓的武士都是从小就在训练,九百斤的龙舌弓不是谁都能轻易拉开的…… 又一个隼骑的武士中箭死去,阿拉坦仓觉得快要疯掉了……他从马脖子后起身,已经接近木楼了,可头刚一从脖子后闪出来,一支狼牙箭就呼啸着直直的向他眉心飚射过来……要死了么?阿拉坦仓最后的想到,他甚至都闭上眼睛,这支箭毫无疑问会洞穿他脑袋。 铮铮金属交击的响声,阿拉坦仓只觉得额头快裂开般痛,可他还有神智,清醒异常……是隼形护额,是隼骑兵的标志,隼形护额保住了他的命!阿拉坦仓顿时觉得狂喜,像是死囚突然被豁免了般。他兴奋地吼叫着,声音像空中的鹰盘旋时的唳叫…… 到了!阿拉坦仓不等减速就从踏雪高云上跳下来,熟稔得在借力在地上翻滚几圈,待挺稳时,身体已经在木楼正下方,箭矢再无威胁,剩余的隼骑也是如此下马,可连带将军在内,只剩下四名隼骑。一名掩护他们的轰烈骑武士掀开面甲,露出一张草原人特有的绯红的脸,说道:“阿拉坦仓大人,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就要靠大人自己了。您是我赤那思的鹰,你要活着回来!”说着他手放在胸前,低头致意。其他轰烈骑武士也同样行礼。也许这就是诀别了! 阿拉坦仓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他已经麻木,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剩下的,只有强烈的能将自己燃烧起来的杀意。他抬头看了眼架子上高近三十丈的木楼,将弓和箭囊固定在腰带上,敏捷的攀着桦木杆的架子向上爬去…… 木楼上,梦阳一名武士兴奋地叫道:“看到没,看到没?老子只一下就射中那头犍牛——看见没?啊哈哈……”张狂的笑声在夜空中分外明显。“再来,快给我填装好弩箭,老子要再射一发,绝对一击命中……”说着他调整好重弩角度,脸上痞子般的笑着。 他眯着眼瞄准着,伸手去扣动扳机。猛然间,一股恶风擦着他的脸掠过,一支漆黑的羽箭将他要扣动扳机的手钉在重弩上,他愣了愣,接着才面貌痛苦地惨叫出来。他回头看去,一个消瘦阴蛰的男子正冷冷的打量着他,男子额头的隼形护额为他添了几分英武,可那凹陷的眼睛愈发深邃冷酷,只见他手里那张熟铁弓弦还在振动着。 梦阳武士捂着手,哭丧着脸对身边几个武士下令道:“上啊!干掉他!把他拿弓的手给我剁下来——” 周围的武士从腰间抽出刀,狞笑着向阿拉坦仓包围过去,木楼上只有这么大的地方,周围就是近三十丈的高空,他无处可逃。可他们疑惑的是,敌人并不慌张,似乎根本就没有逃跑的念头。他们举起马刀,直欲向他脑袋劈去,可只将刀举过头顶,就再也动不了了。只见梦阳武士胸前都插着一支黑尾羽箭,他们直直的向后栽去,眼中失去神采。接着剩余的三名隼骑跳出来,刚就是他们出手射杀几名梦阳武士…… 阿拉坦仓面色不变的走到那名手被钉在重弩上的武士,接着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恶魔般的玩味的笑。 梦阳武士惊恐地看着他,失声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阿拉坦仓示意了下,几名隼骑将中箭死去的梦阳武士从木楼上踢下去,三十丈的高空中看去,他们的尸体迅速消失成一个点,融入夜色中坠落下去。 梦阳武士更怕了。他跪在地上,对着阿拉坦仓狂磕头,:“大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阿拉坦仓蹲下身来,这样与梦阳武士眼睛相平。他的笑容更明显,整个脸上像展开一朵草原上最美丽的格桑花,可那双深陷的眼睛毫无笑意!冰冷似铁!他的笑容在梦阳武士眼中像是死神的笑!阿拉坦仓左手按住他中箭的手,右手握住箭杆转动着,武士痛苦地惨叫出来!他的脸因剧烈的痛楚皱缩在一起,惨不忍睹。阿拉坦仓依旧是笑着看着他,只是眼中的寒光更盛,接着他猛地拔出箭矢,这种箭簇带着倒钩的箭矢挂着梦阳武士手上的肉狠狠撕下来,梦阳武士的手变得只有森森白骨和些许软筋还攀附在上面。阿拉坦仓起身飞起一脚,踹在梦阳武士脸上,将他踹下去。梦阳武士死命喊叫着,他的声音在坠落中迅速减小,直至消失。 与这座木楼隔了几十丈远的另外几座木楼上,隼骑武士都成功控制了木楼,他们效仿阿拉坦仓,将梦阳武士从木楼上扔下去。 阿拉坦仓的眉宇稍稍化开些,死了这么多同伴,总算是成功了。阻碍赤那思机括移动的最大阻力被消灭掉,接下来只要破城锥破开梦阳的盾墙,就是轰烈骑纵横肆虐砍杀的时候了。他凹陷的眼睛遥望轰烈骑后方缓慢移动的巨大机括,锋利的嘴唇喃喃道:“苏和将军,接下来看你的了——” 正文 第46章 腥烈 夜明山神色不安地看着城前盾墙下密密麻麻的轰烈骑与盾墙上的梦阳武士强弓对射,在身为绝世名将的夜明山眼中,着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轰烈骑的强弓难以射中居高临下在盾墙后掩体的梦阳武士,可为了还击,梦阳武士不得不持续射出狼牙箭,可狼牙箭同样无法射穿轰烈骑的铁甲,难以有效杀伤敌人……双方这是在交换箭矢么?夜明山突然这样想到,可这个想法未免太过于荒谬可笑! 他手中正捏着一支赤那思武士用的箭,这是刚才一名百夫长呈上来的。赤那思的箭竟比梦阳武士的箭还要贵许多,他将手中的箭矢拿到眼前,仔细端详那森然凶险的箭簇。他转动箭杆,箭簇也随之旋转着,直而细的主箭簇比梦阳的狼牙箭箭簇长了近一寸,可却多了一圈凌然的倒勾,被这种箭射中,决不能硬拔出来,只能从后推动箭杆,顺着箭簇的倒钩,让整只箭贯穿人体而出。若是硬拔,箭簇上的倒钩会勾着中箭部位的血肉整个撕下来,伤口就不是一个箭口,而是一个血洞,一个肉窟窿…… 这还不是最阴险的地方……箭簇上闪着绿莹莹的铜锈光泽……箭簇竟不是纯精铁,而是精铁夹铜……这样的箭簇当然是脆了很多,加上比一般箭簇长了近一寸,易折断,可铜锈蚀后就会让箭带上铜毒,只要被这种箭擦破皮渗出血就难逃败血症的魔爪……败血症啊……将军心中陡然间涌出一股寒潮…… “没想到,竟能在战场上看到这种箭,这种‘蜂尾’……”他说道,眉宇间是沉沉的阴霾。 副将夜江曲看了箭矢一眼,说:“这种箭的造价太高,造一支这样的箭起码要五个金钿,而且箭簇夹铜,长而易折,无法回收再用……这种蜂尾箭根本不是极北赤那思人能消耗得起的,属下唯一知道的就是东方梵阳王朝的‘傲羽长射’装备着这样的箭,不过傲羽长射也不过区区三千人,每人只有十支这样的箭,箭的品质还不如现在所见的这支蜂尾……” “申国……”镇天大将军冷声说道,“是申国的给赤那思的箭矢……十二年前申孤岚从我手中买了五万斤精铁和一万斤铜矿,刚好是做这种蜂尾的铜铁比例……那时候夜国与凌国因为废黜王后的事差点开战,我和申国公私下约定,夜国卖给申国这些金属材料,万一凌国与夜国开战,申国出兵帮夜国对抗凌国……”将军淡淡的说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申国公从十二年前就已经开始预谋要反么?这么多年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实力,拿出犀角冲,破城锥这样的重型机括,与赤那思结盟,还有这蜂尾……申国公……野心可怖! 夜明山突然怔了怔,赤那思和梦阳这样燃烧般消耗箭矢,绝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肯定会有什么目的。连忙语气急促说道:“快,再放一支鸣镝响箭……看看赤那思后面的部队有什么动作……”他盔帽下眼睛看着浓浓的夜色,位未知的黑暗下到底潜藏着怎样的妖魔……会不会一口将他们全部吞掉? “嗖……”响箭窜上天际,像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嘭’的炸裂开来,刺眼的光照亮天空浓浓的阴云,还有整个缥缈城南门的战场—— “这是……”将军和副将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在响箭的亮光的照耀下,五架破城锥整齐地排列在盾墙前一百步处,赤那思的武士已经开始在运转机括了……拉动破城锥的上百头头犍牛死伤大半,还有赤着膀子的蛮族大汉挥舞着拳头庆祝破城锥成功到达位置…… 夜明山脸色大变,吼道:“木楼上操纵重弩狙击敌人的武士呢?”他抬头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木楼上看去,分明看到一个面颊削瘦,眼窝凹陷身着锁子甲的男子正阴厉的盯着他,而男子额头上的隼形护额在响箭的光亮下,像一尊正准备猎食的雄鹰…… 苏和。赛罕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尽管死伤这么多武士,可只要破城锥能到位,破开梦阳人的盾墙,就可以尽情宰杀梦阳的羔羊。多亏先锋的轰烈骑牵制住梦阳的强弓长射,还有阿拉坦仓控制住木楼,他们才能顺利地将破城锥运到这里。 他将手上的斩马刀握的更紧些,大吼道:“最两边的破城锥轰击第一层盾墙,接下来的两架破城锥轰开第二层盾墙,最后一个轰开最里层的盾墙,其余轰烈骑武士,握紧你们的刀,前面就是梦阳最丰饶的城,杀进去,无尽财富,最丰美的女人都是你们的……” 仿佛卓力格图当年的壮举正在他们手中重演,成功了,他们也将是与卓力格图并肩的人,被吟游的牧马人用马头琴伴着草原长调歌颂着,万世流传!轰烈骑的武士发狂般的吼叫着,声音好似雪夜中的狼嚎,梦阳的武士瑟瑟发抖起来,他们实在没有勇气与这样的武士对战。梦阳的武士,都只是靠平日的操练来维持战力,甚至操练的武器都只是木刀,去掉枪头的长杆,根本没有杀戮的残暴感。他们穿着华丽的衣甲,整齐地站在一起,看似气势磅礴,实际上给人一种绣花枕头的感觉,华而不实,一击即溃。而赤那思的武士,日日夜夜都随时准备厮杀,与恶狼厮杀,与别的部落厮杀……他们没有章法,握起刀就是大开大合的纵横捭阖,可那股森然杀气是不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 赤那思武士的眼神,是杀人者的眼神。梦阳那些不受苦寒的人又怎么能抗衡? 机括在运转,苏和狂热的看着破城锥巨大的生铁锥箭像毒蛇昂起头般,听到机括内部齿轮运转的摩擦声,轰烈骑的武士觉得都快要燃烧起来……他们要用蛮族的铁和血焚毁掉那座城池……几名强壮的武士在扳动机括的铜质把手,他们看着巨大的弹射装置缓缓绷紧,那机括嘎嘣作响的声音间在积蓄巨大的力量,要把这上千斤的锥箭推进到足以洞穿一层盾墙的速度。 苏和的掌心在冒着汗,缥缈城十月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可他觉得身体很热很热,像灌下整整一坛白月醉般!再快点吧,机括在铮鸣,它会像一条巨龙般撕碎梦阳的防御,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尽情的将斩马刀从梦阳人的脖子上挥下去…… 刚才那支鸣镝响箭的爆炸闪光下,盾墙上的梦阳武士看到那五架庞大的破城锥,已经吓破了胆。他们还能站在这里与轰烈骑对射,全是因为仗着盾墙之威,现在敌人正用破城锥对着他们,这让梦阳武士觉得像是末世之日快要降临!他们纷纷从盾墙上跳下来,什么也顾不上!百夫长们抽出刀嘶吼着:“败退者斩——败退者斩——”,可也无济于事,兵败如山倒,梦阳最外层盾墙的武士已经失去斗志。 最外边两个机括的弹射装置终于扣紧了,整个机括像积蓄着雷霆之力的巨兽,苏和摇摇看了前方一眼,那盾墙上面长达一米余长的三棱形尖刺闪闪发光,他一下子想起伊宁城时,死于梦阳的枪盾战阵上的数千轰烈骑武士。现在是为他们安魂的时候了,赤那思武士的性命,不是白白丢掉的…… 控制机括的武士都殷切的看着他,等待他下最后的命令,苏和觉得盔甲已经再也容纳不下他心中的狂热,他大声吼道:“放——”。武士们齐齐松开控制机括运转的铜质把手,破城锥被反推之力推得后退数丈,尺许粗的锥箭像毒龙向前刺去,锥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横跨百步,巨大锥箭后拖着碗口粗的锁链,可以靠绞盘将盾墙拖拽开来。 轰的一声巨响,锥箭毫无疑问顺利洞穿厚重的盾墙,突刺进盾墙中的锥箭前段弹出一圈倒钩,紧紧扣住盾墙,后方操纵机括的武士赶忙联手扳动绞盘,将锥箭后的铁链收紧。盾墙像纸片般在裂开,在绞盘的回收下,铁链被绷得紧紧的,被锥箭洞穿的那块盾墙整个被拖拽开来,固若金汤的盾墙生生撕开一道豁口。 还没完呢! 惊魂未定的梦阳人还不等回过神来,第二架破城锥轨迹如钩月,划过苍黛色的天际,直直洞穿盾墙右翼,赤那思武士兴奋地转动绞盘,梦阳整个第一道盾墙彻底崩溃。苏和感慨道:“这就是南方巧手的匠人做出来的机括么?可怕,真的可怕……” 盾墙露出两个巨大的豁口,潮水般的轰烈骑武士用刀背抽打着身下的战马,战马嘶吼着咆哮着向梦阳盾墙内冲去。掩藏在盾墙后的梦阳武士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一向坚不可摧的盾墙竟就这样被毁去,惊魂未定的梦阳武士就像躲藏在阴暗潮湿的石头缝中的小虫子,现在石头被人一把掀开,暴露出来的他们只有惊慌得乱蹿。 轰烈骑马蹄的轰鸣声掩盖住梦阳人的惨叫声,他们驱马快速赶上逃窜的梦阳武士,手起刀落间就留下一具具无头喷血的尸体。第一道盾墙与第二道盾墙间隔了十丈左右,第二道盾墙上的武士木木的看着下面轰烈骑的武士追逐着自己的战友砍杀。慌乱的步兵无法抗衡高高在上的重骑兵皇帝,他们挤在一起拼命逃窜,可两边都是盾墙,留给他们的只有仰头的一线夜空,还有身后嘶吼着挥着斩马刀的赤那思武士。 夜空中一轮钩月勾画出浓浓的绝望。 苏和一马当先的冲过来,看着包头鼠窜的梦阳武士,斩马刀一挥,吼道:“纵马踩过去,我们没时间一个一个去砍……” 轰烈骑高大的战马神骏亢奋的扬起蹄子,碗口大的马蹄力道也大了许多。在草原上,一匹良种战马一跺之力下,能踏断一匹狼的脊梁,更何况现是载着沉重铠甲的轰烈骑战马。 像黑色的洪水咆哮来,更像是海啸席卷过大地。梦阳武士被疾驰的战马撞到,接下来等他们的就是重锤般的马蹄。一名被踩中胸口的武士滚到洪烈外面,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他整个胸膛凹陷下去,嘴里在喷吐鲜血。他感觉折断的肋骨戳到肺叶和心脏中,无法呼吸,无法在感受到心脏的跳动……眼中慢慢在失去神采。他想哀嚎,想将自己的痛苦喊出来,可嘴巴只能无力地张着,涌着血沫,说不出一个字。 “咦——”一名轰烈骑发现了他,武士驱马过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名重伤的武士。透过他面甲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双杀红的眼睛,毫无人性,像最凶残的野兽。轰烈骑武士兴奋地大笑一声,在头盔下声音沉重如雷。 他勒紧马缰绳,高云马嘶鸣着将前蹄高高举起,马身像巨山般落下来,打了蹄铁的马蹄重重跺在梦阳武士的头部,那颗头颅像炸裂开般碎在马蹄下,白而滑腻的脑浆四散着飙出来,夹带着暗红的血,还有森白的头骨碎屑,他的脑袋被战马踩碎成一个极规则的圆,散布着脑袋的零碎。梦阳武士的身体痉挛了一下,手脚无力地伸展开来,从上而下看去,武士的身体像茎干,手脚像展开的枝叶,而碎裂的头像一朵妖娆的花,一朵散发着腥气惹得苍蝇飞舞的死亡之花…… “哈哈哈哈——”轰烈骑武士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唳笑着向下一个梦阳武士冲去。 缥缈城经年不散的雾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烈气息! 正文 第47章 噩梦,全灭 “这是战争么……?” 梦阳的武士木木的攥着刀呆若木鸡般看着疾驰而过的轰烈骑武士恣意纵马踏过,一瞬间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神抛弃了,或者说神自从他们遇到这样世间本不该存在的骑兵时,就已经决意不再管他们。 战场上,狂热的轰烈骑就是神。 镇天大将军面色依旧平静地站在城楼上俯视下方惨烈的战场,看不出喜怒,甚至看不出一丝感情,整个眸子像是一个激流翻涌的漩涡,把一切都要翻卷着吞噬进那样的眼睛中。月白的甲胄下的身躯像极北雪山般泛着冷气,副将夜江曲都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镇天大将军总是如此沉稳冷静,可那平和的面容下正酝酿着怎样的狂风暴雨,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将军心中的怒气爆发出来时,谁都无法承受得住,镇天大将军的‘镇天’之名不只是说说而已。 “很好,真的很好……”将军嘴角泛着冷笑,他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看着轰烈骑肆无忌惮的纵马踏过梦阳的武士,留下一滩滩骨肉尽碎的血泥……将军的面容依旧很平静,语气中却是刀斧般铿锵有力,杀意十足。 “哼——以为有申国的机括就能破开我的防御么?未免太自大……”将军冷笑着说“传令,舍弃第一盾墙,第二道盾墙向前推进,与第一盾墙咬合住,困死里面的敌人。第三盾墙也推进,顶住第二道盾墙,两道盾墙合并在一起,他们的破城锥再无用武之地!” 夜江曲怔了怔,脸色一变,说道:“将军,这样不妥。第一盾墙和第二盾墙间还有我们的武士,如此贸然推进会连咱们自己的武士一起困死在里面……” “他们活不成了……”将军淡淡的说,声音透着一股隐忍着的悲戚。“如果派兵救他们,损失会更大……,按我的命令去做,会让他们的死有点意义!” 副将的心突然很沉重,这就是小兵们的命运么?为了大局的胜利,必要地时候可以舍弃掉……他扭头看了看下方战场上夹在轰烈骑滚滚铁流中的梦阳武士,一阵悲凉感涌出来,那样强烈的酸楚将他毫无防备的淹没——自己不就是从小兵一步一步靠战功杀出来的?虽然自己是夜家分支弟子,可每一个夜家男孩子成年那年开始必须在军队中历练三年,他深深地知道哪些最底层的兵卒武士渴盼的是什么……无非是能吃饱,能赚到钱,能活着回到家乡,仅此而已!现在就要亲自杀死他吗? 副将抬起头,正好撞上将军深邃的眸子,将军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威严,像巨山整个的劈头压下来。军令如山——他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腰间的牛角短号,鼓起腮帮子吹响短号。 梦阳的武士都训练过通过号令来判断是什么样的命令,尤其是这样靠多人控制的重型机括,不同的号声代表不同的指令,整个军队可以协同调控操纵机括。像现在副将吹出的由低到高的号音就是让三道盾墙咬合并拢,第二道盾墙与已经被破坏的第一盾墙咬合,困死里面的敌人。 起初梦阳的武士听到这样的号令都楞了一下,他们看到第一盾墙和第二盾墙后还有梦阳自己的武士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真的听到这样的号令,他们抬头向站在城楼上的将军看去,将军像一柄寒气凌然的战刀般锋芒迫人,背后的织锦大麾猎猎作响。每个武士都看到镇天大将军的眼睛了,那双不容置疑的,威严的眼睛,仿佛那双眸子里就是宇宙,就是整个星空。 将军的心意已经很明了了。直到副将将这样的号令吹响第二遍,低沉的牛角短号声音像一截沉重的犀角冲,狠狠地撞向惊诧的梦阳武士,整个大军如梦方醒。 前方第二盾墙上的千夫长挥泪吼道:“第二盾墙,向前推进,与第一盾墙咬合,绞死里面的敌人……” 没有人再犹豫,这就是军令。出生入死的武士能看出来下方那几千名梦阳武士已经活不成了,在暴虐的轰烈骑眼中那根本就不是与他们对战的敌人,只是一群一脚踩过是死是活由天而定的蝼蚁而已。 苏和狠狠地笑笑,隐在盔帽下的的声音低沉嘶哑:“要踏着蚂蚁走过去,而不要其性命,这之间的力道可是很难把握好的!”他的战马再次人立而起,沉重的马蹄重重剁下,将梦阳一名武士踏在蹄下,武士的口鼻喷出一股股暗红的鲜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对于这些败逃的梦阳武士,他甚至提不起兴趣挥刀砍杀,就这样驱使战马踩过去,**裸的蔑视…… 他掀开面甲向缥缈城的南城楼看去,那就是梦阳帝都的门户了吗?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要从哪里杀进去,得到梦阳几百年积累起来的财富,让族人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这就是他们征战的目的——仅此而已。 让整个南方震颤的轰烈骑和隼骑,浩浩荡荡的骑着能把南方人的战马比的像头驴的骑兵帝王从北方杀下来,只是像一群兵匪一样抢钱抢粮抢女人?如果历史真的这样记下来估计后世会被笑死,可事实就是如此,贫苦的草原人只是想活得更好一些而已,就是这样简单。他们的心辽阔的像一望无际的草原,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空,他们是一群在苍穹中逸飞的鹰,可饥饿时就会从天空中盘旋着,唳叫着飞下来,羽翼鼓荡出割面疼的狂风,所有生灵都只能匍匐着等待苍鹰的利爪和锋利的喙撕开喉咙…… 苏和的目光像是被拉扯着般,猛然间他看到高高的城楼上那到战刀一样迫人的身影,织锦大麾猎猎作响,似旌旗万千翻涌澎湃。城楼上的火把在他月白的盔甲上镀上一层火红的光华,整个人就那样凌凌然的站着,似乎他就是天地间惟一的光源,就连日月星辉都要黯淡下去。梦阳的镇天大将军……苏和的心又紧张起来,先前对梦阳人的蔑视不得不被心中的理智压下去……梦阳,也是有这样令人生畏的英雄啊! 镇天大将军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苏和。赛罕,然后微微一笑,淡若花逝的微笑却像锦绣河山埋伏着千军万马般。苏和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拉下面甲,将自己的面容隐在面甲后,他实在没有胆气与那个人对视,他只是一个武夫,徒有武力而已,可对方不仅武力在他之上,那份睿智从容更是令他觉得十方天罗都是杀机。不得不重视。 苏和突然有种感觉,他们就像是肆无忌惮的在巨龙眼皮底下捕食,巨龙随时都会讲他们一口吞进,只是巨龙现在还在以玩味的心在看着他们,若是它厌腻了,就是他们所有人的死期。 他高呼一声:“再将这群梦阳人碾压一遍,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轰烈骑……”苏和已经决定,将这群梦阳人杀尽,无论如何都要带这一万多名先锋武士们回返大部队,他只觉得身处于这狭窄的第一盾墙与第二盾墙之间,有股令人难耐的压抑感,抬头仅仅是两道盾墙间的一线天空,就像雄鹰被困在笼子中一样…… 猛然间,战马不安地嘶鸣起来。坐在战马上的苏和感到马蹄下传来的震动声,或许是他和他的战马正静止着,这份大地震颤的感觉他感受得更加清晰。而其他正驱马纵横奔驰的武士还没有意识到脚下大地在震颤,在嘶鸣,仿若有一个巨人要破土而出,将他们整个埋没…… 他不安地抬头望去,两道高高的盾墙间的天空怎么变得窄了?轰鸣声越来越响,一阵机括运转的声音像正在碾碎人骨头般瘆人。他惊异的发现,十二丈高的第二盾墙竟向第一盾墙合拢而来,那大地的震颤声音分明是机括运转时推动上万斤的盾墙时的声音……越来越狭窄,天空几乎只是一条窄窄的缝隙…… 这是要将他们一口咬尽么?苏和惊恐地想……一万多轰烈骑啊,不是他们能损失得起的…… 苏和拼命吼道:“撤,撤出去,离开这里……” 还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中无法自抑的轰烈骑们根本没发现自己身处危险中,而苏和将军咆哮出的提醒声被武士们的欢呼,梦阳武士的惨叫,还有大地的震颤,机括的轰鸣声淹没。第一盾墙和第二盾墙就像正在合拢的巨口般,他扭头看到缓缓逼近的第二盾墙上一米余长的三菱尖刺——毫无疑问会被洞穿的…… “停下,快停下……”苏和咆哮道:“所有武士立刻离开这里……”他感到声带快要撕裂开来,脑子里轰隆炸响,他不敢想象这一万多轰烈骑死在这里会是多大的损失……这是几代赤那思人都缓不过来的…… 他看到镇天大将军那面无表情沉默冷硬的面庞,心中的寒气一下子涌出来,狠狠地将他包围……这就是惹恼这个男人的后果么?镇天大将军,天都要镇压下去? 两边盾墙距离越来越近,轰烈骑们终于发现他们的处境多么凶险,战马在压抑狭小的空间了不安地嘶鸣着……幸存的梦阳武士突然哭号起来——他们知道上峰已经不再管他们了,要将他们连同轰烈骑一起绞死在这里……“不——不——我不想死啊!”有人声嘶力竭的喊道,接着整个都是呜呜的啜泣声! 轰烈骑再也顾不上踏死梦阳武士了,他们调转马头飞速向刚才破城锥在第一道盾墙上贯穿出来的那两个豁口冲去——那是惟一的出口了!逃不出去,他们都得死!这上万斤的盾墙会在机括的推动下用尖刺将他们扎得通透,将他们绞成肉泥…… 到底在什么地方?苏和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心里想着这是多大的落差?方才还在纵横嚣张的恣意踏杀梦阳的武士,现在他们又成了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师……这是腾格里天神对他们自负轻敌的惩罚吗?未免太过沉重…… 苏和回头看去,轰轰烈烈的骑兵疯狂的在抽打战马,通灵的马儿理解主人心中的急切,舌头吐在外面狂喘着气……可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二层盾墙整个的压过来,最外边的武士惨叫着被盾墙上的尖刺贯穿,一米余长的尖刺串着武士喷血的尸体继续挤压过来,武士们慌张的咆哮着,狠命抽打着战马,可出口在哪里呢?还是看不到。轰烈骑们挤撞在一起磕磕绊绊的沿着狭窄的通道奔跑,不断有人被钉死,被挤死……轰烈骑一直坚不可摧的铠甲在梦阳人的机括面前像纸片一样,毫无用处。 只能容两排骑兵并排通过了,被贯穿的战马还未死透,哀伤的嘶鸣着,听起来像幽幽的招魂歌,瘆人恐怖。后面自觉无望的轰烈骑武士举着刀嘶吼咆哮着,垂死之兽,也不过如此吧!抬头看去,天际只有一道缝隙……苏和绝望得想,要死掉么? 又有一大批武士被挤压死,盾墙上全是轰烈骑的尸体,有的被挤压变形,身体突突冒血,脏器抖搂着流出来,发着惨烈的死光。盾墙后面驱动盾墙的梦阳武士兴奋地高声叫着,这一刻他们就是杀神,就是掌握这群桀骜骑兵命运的主宰,刚才对将军命令有所质疑的人都打消疑虑,让自己的同伴死的有意义些,这就不算枉然,战场就是这么残酷…… “是出口,是出口……”苏和的心中有了希望,他用力用脚踢着马腹,马儿也似乎闻到第一盾墙豁口处流进来的新鲜空气——现在这一线空间中满是血腥味,窒息浓郁。他回头看去,只有勉强数百来人还紧跟在他后面奔跑,其他武士都死了。都死了……一万多轰烈骑就只有这些了么?他实在不敢想象君王得知这个消息会暴怒到何种程度,君王生气起来的时候会握着刀忘乎所以的砍杀,而所有人在发狂的君王面前都只能跪在地上等待刀锋从脑袋上砍下来…… 战马长跃一步,竟是惊人的四丈多远。苏和几乎铠甲与盾墙上地尖刺摩擦着冲出来,他刚一出来,第二道盾墙就彻底与第一道盾墙咬合住,一阵令人心悸的惨叫声传出来,最后几百个轰烈骑也被吞噬掉。 苏和掀开面甲,脸上已经失去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如死。他坐在马背上木木的喘着气,盾墙里轰烈骑的惨叫声还在传出来,豁口处散发出腥烈的血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像是正站在地狱门前,里面的恶鬼正在撕扯着罹难的武士…… 一万多轰烈骑全灭!!一场噩梦!!! 这对于人数只有四万余人的轰烈骑来说是无法估量的损失,只有将领苏和。赛罕捡了一条命回来。 苏和再次看了城楼上那个锋芒迫人的身影,只见那人淡淡的对他微笑点头致意。这就是梦阳最可怕的将军么?如此轻描淡写的杀死一万多轰烈骑?苏和觉得自己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调转马头,向后方的大部队奔去。 那里,他的族人们木木的看着他们引以为豪的轰烈骑覆灭得只剩一个将领,心中是恶鬼噬咬般的悲痛恐惧。 城楼上,副将夜江曲举起一张精铁长弓,搭上箭对着苏和的后心拉开弓——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击命中—— 可是将军扭头看着他,伸手压下他擎弓的胳膊,对他摇摇头。 他感受到将军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是多么有力,不容违抗的威严。他看着将军侧脸,说道:“将军……” “放他一条生路吧!让他活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他一生的噩梦,至死都会铭刻在他心里,被他带进坟墓中!他想忘记着一切,可这些回忆会在他睡梦中浮现出来,狠狠的撕咬他的灵魂。作为轰烈骑的将军,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痛苦的呢?” 将军毫无感情的声音穿过空气中的血腥味传来,残忍可怖。 正文 第48章 冥冥中的规则之神 天空中,两个凌然的身影竟悬空而立。他们像居高临下的神祗,冷冷的看着这个惨烈的人间。 “这就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么?”红发的修罗眯着细长的凤眼俯视着下方那矗立在缥缈城南门城楼上的伟岸身影,轻声说道。“果然威势迫人,轻易杀死上万人,依然面不改色。可怕可怖,又可恶至极!” “何来‘可恶至极’这一说?”林夕皇帝竟也站在虚空中。细细看去,他的周身萦绕着一圈圈气流,气流托着他的身形站在空中。这自然是修罗的杰作。 “杀人如屠狗,眼睛丝毫不眨,心思果决,就算是自己的武士该杀的时候也毫不手软,这样的人,不可恶么?”修罗邪气的说,接着他莞尔一笑,表情生动妩媚,对,就是妩媚。他精致的面容都能将帝都风月之所中最美貌的女子比下去。可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的气质难以让人亲近起来,仿佛他周身都是壁垒,任何像靠近他了解他的人都会被那层无形的壁垒推挤出去。可他总能将别人的心思看穿,眼神总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掌握感。 皇帝看了他一眼,说道:“按你的说法,我不也是这样可恶可怖的人么?”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悦,事实上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像三九天中的寒风,只是凌人的冰冷。 “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人!做事果决,没有顾忌!我们想要成大事,就必须摒弃心中的善恶观,是非观!我们就像布下整个棋局执掌天下的神灵,看着他们厮杀。处于劣势的,我们支援他;过于强大的,我们削弱他;我们就要成为这样的存在,协调整个天下力量的平衡,握紧天下的命脉……”很难想象修罗消瘦的身形中竟能凝结出这样的气魄——就像是现在头顶的这片天空,漫无边际,庞大浩瀚,无法揣度! 皇帝没有再看向他,只是徒自说道:“为什么要调控世界力量的平衡呢?将其他的力量都毁灭掉,并入我的力量中好了,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我们要成为这个人间的神灵,有何必将小人物的生死挂在心上?全部毁灭掉,又有谁能说什么?” 修罗窒了窒,他细长的眸子瞬间张开了,露出一双血红的瞳孔,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他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心思?以前他的脑海中可是没有这样霸道可怕的想法的啊!这是改变吗?或者说,这就叫‘野心’?野心的萌芽?‘全部毁灭’,然后再重建么?毁灭,新生,这是造物神才有的能力,难道他想僭越为神的威严? 皇帝还是不明白啊!这个世界有些力量是应该保持谦逊的态度,它可能看不到,感觉不到,可却在冥冥中操纵着世间万物的运行法则,不容亵渎。任何胆敢逾越分毫的人都会受到那规则毫不留情的惩罚。皇帝太年轻,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世间至高无上的规则,规定了万物的生死轮回,规定了春夏秋冬时间的交替,规定了万物存在的合理性,不容置疑,不容破坏! 这些至高无上的规则对他们这些咒术师来说感受最是深刻!他们可以观测星象,可以通过星星的轨迹来预测会发生的事。可以发动出违背世界观的咒术……这本身就有是僭越世间规则的行为。每当他们观测星象作预言,或者发动咒术时,都会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睁盯着他们的脊背,看的他们心中生寒——在那个冥冥中操纵一切的神灵眼中,咒术师就是这样一群在规则之外的生灵。所以他们就应该世世代代生活在觅露森林中。 可三百年前咒术师的女神违背那个神明的意志,跟随两个年轻人类离开森林,将自己倾国倾城的美貌还有无与伦比的咒术展露在俗世面前,惹得神明大怒。于是才有当年觅露森林被两位倾世帝王十万大军踏平,咒术师几乎全灭的悲剧吧。这就是神的意志,违背了,就是毫不留情的毁灭。 可是,这些算什么呢?修罗邪气的笑笑,想到。他已经长大了,可以承受一切了,他的双手不再是用来擦拭眼泪的,而是要握住苍生的命脉,将整个天下捧在手中,呈在那个女神面前,然后将之潇洒地摔碎,向神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保护不了的废物!然后带着神回到觅露森林中,重新将咒术师繁衍发展起来!这就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只要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谁也不会告诉!就算是林夕皇帝,这个今后将会与他一起并肩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的人间的人也同样不会告诉。 “在我心里,皇帝不过是高级些的棋子而已……”他这样想到,心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林夕皇帝淡淡的说:“尽管镇天大将军是忠臣,是一心辅佐我的大将,‘倾世名将’的称谓这个人当之无愧,就连我之前的老师都说要千方百计拉拢这个人!可是,拉拢这个人无疑会让他觉得我们对他有所依仗,会让他越发难以控制,这种事,我绝不允许发生。没有谁能制约皇族,皇族就是梦阳至高无上的存在,我要的是臣服,而不是依仗!这个人,还是要杀死!否则,我寝食难安!”他的声音依旧是毫无感情,铿锵有力,像下方正绞碎赤那思武士的盾墙机括般。 修罗不笑了,他的脸一瞬间安详恬淡,带着一种一触既碎的美感。那双暗红的眸子在慢慢黯淡下去,就像个受了惊吓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就那样萧萧瑟瑟的站在夜空中,猩红的长袍被夜风吹得飘摇动荡起来,袒露的胸膛不安地起伏着,唇色分明的嘴喃喃念叨着:“要杀死那个女人的丈夫么?我能做到吗?她会不会感到伤心啊……” 赤那思阵营。 苏和卸下盔甲,头发凌乱的飘散着,他面对着君王跪下来,悲戚的说道:“君王,苏和输了,苏和没有能为您带来胜利的好消息,反倒是那先锋的轰烈骑武士全军覆没。请君王责罚……”说着他重重的对君王磕头,额头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点上都有鲜血迸溅出来。 他惊魂未定的跪伏着,额头抵在地面上,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君王的愤怒是何等可怕!一万轰烈骑啊!就这样整个的死掉……根本不是赤那思人能损失的起的!人死了不说,那些珍贵的甲胄也没能拿回来,估计回去后那些觊觎君王之位的汗王们又要拿这件事做文章了——自己今天给君王惹的祸实在是太大! 他闭着眼睛,默默等待着,等待君王的咆哮,等待君王的暴怒,甚至已经心灰意冷的等待君王的刀刃砍在自己脖子上…… 高大魁梧的君王翻身下马,他俯视着自己的爱将颤抖的跪伏在地上!纵横沟壑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有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没说什么!他就那样站在苏和身前,低头看着他,周围的赤那思武士都默不作声的站着,静静的看着他们。没人敢说话,谁也指不准这一刻还平静如水的君王下一刻会不会跳起来握着刀砍下所有人的头颅,暴怒中的君王就不是人,是神?是鬼?是妖魔?反正就不是人! 君王依旧是平静的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他琥珀色的眼睛像最温润的羊脂,柔软的狼皮甲翻出来的晶莹狼毫闪烁动人。苏和突然有些不适应着突如其来平和,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死在君王手中的准备……哪怕君王现在对着他咆哮对着他嘶吼,将斩马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比这令人不安的沉静让他心里好受的多。 他颤抖的抬起头,刚好与君王琥珀色的眸子对在一起,君王的眼睛没有想象中暴怒的火焰和疯狂的杀意,相反,平和的像春天极北草原中最明澈的湖泊,最透明的天空!君王嘴唇抖动着,说道:“苏和,起来吧!起来吧……”君王声音嘶哑着,甚至有些哽咽,竟是久未有过的温和! 苏和不敢,他是有罪之人,不配与至高无上的君王顶着同一片天空,于是将头低的更下了! “呵呵!”君王竟笑了,笑容就像在寒天冻地中喝了美美一口烫过的白月醉般满足温柔。他蹲下身去,蒲扇般的大手捏着苏和的肩膀,像抓羊羔般将他提起来,说道:“我赤那思的公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只不过是死了点人就让你吓成这样了!” 苏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认知中的君王吗? 君王扶着爱将的肩,说道:“你以为我会杀你吗?” 苏和把头转过去,没有看君王,什么也没说,可他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从眼中一看便知! 君王依旧是笑笑,他这个爱将的脾气,自己当然是很清楚。他皲黑的脸上刻满沧桑,淡淡的说道:“我老了,已经不再年轻,刀握得久了胳膊都会感到酸痛,今后能依靠的,就只有苏和你还有阿拉坦仓了。”说着他头一歪,嘴巴冲着阴蛰的隼骑首领呶了呶。阿拉坦仓面无表情的对苏和点点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能这样简单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要是杀了你,我还能靠谁?当年不得已杀掉兰木扎布,已经是我一生的心病,同样的错误我不想犯第二次!”君王说着在他胸口锤了一拳,“苏和,我最勇猛的武士,不用感到沮丧,只不过是损失了一万多轰烈骑而已,当年伟大的战神卓力格图攻破缥缈城几乎把整个轰烈骑都葬送在缥缈城的墙基下,我们不也是缓过来了么?现在只是开始,还不是结束!知道吗?” 苏和怔住了,他眼中涌起一层雾气,看着君王。的确,这个一直威严的君王老了许多,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和被岁月还有草原上的风沙刻画出深深的沟壑。君王已经五十五岁了,在贫寒的草原这已经算是长寿!也许一个寒冬挺不过去,就魂归腾格里! 君王依然是笑笑说:“知道么,要是没有你和阿拉坦仓,我是不会发动对梦阳的战争的!可我赤那思偏偏生了你们这样的武士作为翅膀,我北方的狼才能一飞冲天!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难不成恶狼就变成小狗了!”说着君王自己都乐呵呵的笑开来。“你不必自责!今后我仰仗你的地方还很多,甚至苏日勒会去继承君王之位也需要你们的支持,否则那些汗王是不会心服的!好了,我赤那思的狼,露出你的牙齿,再次撕开梦阳人的喉咙吧!” 苏和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的不安惶恐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终于难看地笑了! 正文 第49章 赤炎大旗 缥缈城西门。 熟钢绞成的城门前站着几十名铁甲铮铮手握战刀长矛的梦阳守城武士,他们笔挺的站着,面色阴沉森然,豹子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严谨的守卫着西门入口。在漆黑的街道上,看起来像是一群来自异度空间的妖魔。他们都是最精锐的武士,每一个都可以一敌十。而他们的任务是死死守住西门,不放任何一个人进来,也不放任何人出去。 沉重的城门是靠机括和绞盘带动锁链带动运转,即使靠最强壮的武士也得好几个人合力才能拉动机括。控制机括的开关是一个铁制扳手,扳手末端连带着一套精密复杂的联动装置,只要将扳手扳动,就能控制城门的开合。同样,若是将扳手砍断,城门再无打开的办法,只有靠工匠们强行破坏机括重新制作一套联动装置才能重新启用。 此时城外很平静,平静的令人不安。 这些武士守在这里的目的还有一个,若是城外盾墙中的武士抵御不住敌人的进攻,想退回城中守卫,绝不给他们开门。虽然武士们心里都很疑惑,可命令不容违逆,因为发布这样命令的正是帝国最高权利的皇帝,战前皇帝亲自召见他们的百夫长,下达这样的命令,要他们务必执行。 这是断送自己战友的退路。 可帝王的心思他们不可揣度,他们的能做的只是遵守命令!现在是帝国存亡危机之时,更应该严格遵守命令。这是身为武士最基本的信条。 周围很安静。昏暗的街道没有往日花灯通明花红酒绿的喧嚣竟有股荒凉的味道,家家户户门都紧紧关着,他们不敢点灯,他们知道城外的狼群正试着冲开缥缈城的大门,若是狼群攻破缥缈城大门,等待他们的只有最严酷的死亡!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蜷缩在安全的角落里,祈祷着武士们能顶住疯狂可怕的赤那思人……就算顶不住了,哪怕那群魔鬼将所有的金钱抢走,只要别伤害他们的性命就行,可长辈们说的那些关于轰烈骑屠城杀人的可怕传说不断地从心底里涌出来……他们觉得在这样的城中都快被逼疯了! 森严威武的武士们同样神经绷得紧紧的,几欲发疯!他们时不时的看到南门的天空中炸开一支鸣镝响箭,响箭的爆炸声才能传大半个缥缈城,还有好几下猛烈地撞击声,似乎是重型机括轰击盾墙的声音……想到这里,武士们的心就涌起深深地不安,若是敌人用重型机括轰击西门,靠他们还有城外那几千人的薄弱防守,肯等挡不住赤那思的滚滚铁流。 若是失守了,即使赤那思人不杀死他们,也逃不过皇帝的愤怒!他们听说这个皇帝可是连他亲哥哥都敢杀,连他的父亲都敢逼死…… 突然间,街道上闪出上百人,他们就像是突然间从虚空中冒出来的一样。这些人穿着同样的制式衣甲,看起来像是自己人!这群突然出现的梦阳武士整齐地走过来!为首的一人搓着手哈了一口气,熟络的冲这些守城的武士说道:“兄弟们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让兄弟们在这里守城,实在不容易啊!” 守城武士首领见是自方的武士,也放下心中的戒备,说道:“呵呵,没办法,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不守城,谁来守啊!” 那名首领笑道说道:“是啊!大家天南地北的离开家乡出来参军,无非是家乡里遭了灾活不下去,来军伍中找口饭吃,谁知就这么倒霉的,竟碰上这么多年不见的蛮子!现在只能盼着镇天大将军能挡住蛮子了,否则我梦阳江山,必遭涂炭呐……” “呵呵,兄弟是哪里人啊?”守城武士首领笑着问道,“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们这一队守城卫兵大部分都是缥缈城本地人,平是离家也近……” “唉……我们就是些离家在外的孤魂野鬼罢了!”首领摆手笑道,他的咧嘴笑着,露出森白的牙齿的鲜红色的牙床,在火把的光亮下莹莹闪光。 守城卫兵首领看到他的笑容猛然间心中升起寒气,心中暗自忖道:“孤魂野鬼……哪里有这么说自己的……”,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还是心存敬畏的,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离得近了怕染上邪气。看着这个武士的笑容,那森白的牙齿和血红的牙床,武士心中不由得就想到丧尸,吸血鬼什么的……他真想一把就拔出刀来,捅进那个武士的口中。 武士首领依旧是笑着,伸手指着他身后那上百人队伍,说道:“上面知道大家守城不容易,特意加派我们来换防,后半夜你们再来换我们的班,以后咱们两队人轮流守夜!” “真的么?”守城武士也搓着手,哈出一口热气,暖着已经僵硬的手指。他呼出的气在缥缈城的夜色下凝结成一串水汽,升到空中,与缥缈城上空经年不散的雾气融在一起。“真想回去喝一口白月醉暖暖身子,这缥缈城什么都好,就是湿气太重,要是在外面站的久了,将来老了非得得风寒腿不可……要是能喝一口白月醉就好了,虽然上面发的酒里兑了一半水,可有总比没有强啊!”武士一听能换防回去休息,心中的阴霾一下子消失,话也多了起来! “呵呵,回去睡一觉,别睡过了就行,后半夜你们再来换防!可别让我的兄弟们冻着了……” “那自然没问题,哎,兄弟是哪个千夫长大人帐下的?怎么以前没太见过……”守城首领爽朗的问道。 这个武士首领的表情僵了下,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接着又笑道:“我是燕山大人帐下第三队的,也是临时得到命令才来换防……” 守城武士首领捕捉到他眼中刚才一瞬间的犹豫,狐疑到:“燕山大人的千人队整个都在南门战场啊,现在那里战事吃紧,燕山大人就这么把你们抽调下来了?” “哦?这个……不过我们就是接到这样的命令才来的,这不是燕山大人的手令么!”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对着守城武士首领展开,上面的确有一个鲜红的蠡印“燕”字。 守城武士更加疑惑了,说道:“我们都是接到皇帝陛下的诏令才来西门守城的,而且陛下特别关照我们要严加看守,兄弟你也应该有陛下的手谕吧!” 武士首领笑呵呵的面容突然变了得冷酷如死。他将帛书彻底展开,露出最里面包裹着的匕首,伸手握住,狠狠地对着守城武士首领的脖子扎去,锋锐的匕首顺利割开武士的喉管和颈部动脉,血一下子涌出来!武士首领顺势勾住守城武士首领的脖子,又恢复笑眯眯的样子,小声在他耳边说道:“你问的,太多了……”两个人看起来亲密的就像朋友一样,可守城武士首领的气管被割断,无法发出声音,身子也被行凶的武士首领制住,无法动弹,只能鲜血流尽而死! 后面的守城武士只见他们首领和这支换防的队伍首领热络的聊着,两个人胳膊勾着脖子看起来似乎很投机,也没什么怀疑。只是听到能换防回去休息,心里轻松了好多,心里想着这群兄弟真够意思! 武士首领依旧架着守城武士的尸体,笑眯眯的言语着,暗中悄悄对着自己带来的武士使了个眼色。那些武士走上前来,准备接替守城工作。守城武士都放松下来,笑着看着那些武士靠近,毫无防备。 天空中钩月盈盈,青黛的云雾缥缈轻盈。 “噌——”一阵刀入肉的钝响,几十名武士瞬间变成一具具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喷涌出来的鲜血汇成肮脏的一洼!武士首领丢下手中的守城武士尸体,依旧是笑得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鲜红的牙床,说道:“一群蠢蛋,让你们回去睡觉就回去睡觉得了,非废话这么多!” 其余武士都静默的站着,像一尊尊石人,他们都一手弯刀,一手一个武士的头颅。在夜色下分外恐怖瘆人。 武士首领挽起袖子,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说道:“把这里收拾掉!”他挽起袖子的一瞬间,小臂内侧的一个刺青展露无遗,在跳跃燃烧的火把下,那个刺青分明是一个笔意苍劲的‘申’字! 缥缈城西门突然打开了,城外盾墙上百无聊赖的武士纷纷回头看着洞开的城门,只见一队武士落魄仓皇的窜出来,最前面一个浑身是血的武士撕心裂肺的吼道:“南门撑不住了,敌人快攻破城门了,镇天大将军命令,速去南门支援!”说完,这群浑身是血无比虚弱的武士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盾墙上的武士听到这个消息,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难怪西门迟迟等不到敌人,原来敌人集中所有力量去强攻南门了。现在南门不支,他们决不能坐视不管。更何况大将军已经下令要他们去支援南门。 武士们纷纷从盾墙上下来,握着武器去向南门方向奔去。缥缈城太大,只怕他们还嫌两条腿跑不快。可他们不能等待,不能迟疑,若是缥缈城被攻陷,等于梦阳算是完了,而他们都是亡国奴!他们在城中的亲人都会惨遭涂炭…… 很快原本守卫森严的西门盾墙上空无一人,那群报信的武士又从地上爬起来,跟没事的人一样。他们急速奔跑到盾墙下,上百人合力扳动盾墙机括,将沉重的盾墙打开一个豁口——盾墙平时都是数千武士一起驱动,而他们一百来人只能打开一小块而已。不过,只要一小块豁口就够了,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接着只见一个笑起来露出两排森白牙齿和鲜红牙床的武士从腰间抽出一支响箭,对着天空发射出去。这种响箭比南门使用的响箭声音和光亮弱了不少,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响箭炸裂开来,放出红色的闪光。西门外的阴暗树林中枝叶骚动起来,树林中的燕雀成群的被惊醒,慌乱的鸣叫着向天空中飞去。树林不安地震颤起来,像是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破土而出。 马蹄捶动地面的震颤声……阴暗的森林中冲出一匹匹雄骏,战马鼻翼张合着,亢奋的用蹄子刨着土地。只见马背上坐着一个个面色森严的武士,每个武士都穿着火红的铜甲,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最前方一个头发斑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武士威严的像一头狮子,他眼角已经生出细密的皱纹,可眼睛似乎是一块烧的通红的炭,散发着焚天煮海的炽烈气息。他伸手握住腰间的刀,缓缓地拔出来,刀刃摩擦着刀鞘的‘刺啦——’作响,随着这个威严的武士拔刀,周围骑兵们的气势也越来越高涨,直欲将整个天空都用他们身上火红的铠甲照亮。 中年武士的刀终于拔出来了,他看了自己的刀一眼,说道:“把本公的旗展开,现在没必要躲躲闪闪的了!” 旁边执旗的武士胳膊一抖,手中长杆上的卷起来的大旗舒展开。旗帜上,火红的火焰好似在跳跃燃烧,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申国的赤炎大旗第一次在梦阳的帝都展开,它会烧尽一切,烧得梦阳的史官都不敢将这样的历史记下来! 可历史就这样在**裸地上演,谁也无法逃避! 正文 第50章 风云再起 缥缈城南门。 高而沉重的盾墙依旧坚挺强大,第一道与第二道盾墙表面的木质纹理中渗出暗红暗红的血,两道盾墙间咬合着上万名轰烈骑的尸体还有那铮铮铁甲,整个像被咬碎了般。轰烈骑啊!这可是让南方人心惊胆寒了上百年的重骑兵皇帝,如今上万名轰烈骑的尸体就像猎物般被叼在巨龙嘴里!而驾驭巨龙的人,站在巍峨的楼阙上,像亘古不移的山岳,将月华星辉披戴在肩! 镇天大将军看起来依旧是那么淡然,仿佛一举杀死那么多轰烈骑的不是他!这么大的战功,无疑会被皇帝重重封赏,可镇天大将军的面容沉静如水,安静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蒙,可又像刀子一样穿过浓浓的夜色,与战场上的杀机搅在一起——杀机更胜,目光更寒。 之前被轰烈骑吓破胆的梦阳武士此时都激昂起来,他们握刀时的眼神变得建议起来,身体绷得紧紧的,神色肃杀又刚强,再也看不出怯懦畏缩——这种士气上的变化远比杀死一万多轰烈骑来的更有意义!因为杀死一万多轰烈骑不会对赤那思有太大的打击,反倒可能会引起敌人更疯狂的反扑,可己方士气变得高昂起来,着对整个战局有逆转性的改变。 将军转身看着身后缥缈城华丽高耸的楼阙,神色迷蒙梦幻。他的职责就是守住这片城池,这是梦阳的心脏,只要这个城还没有被攻破,那梦阳就亡不了……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了么?将军黯淡的想到,传承三百年的梦阳王朝现在就是在‘存’与‘灭’的路口上徘徊,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抗争就是灭亡,就是整个王朝的覆灭……这个代价谁也承受不起。他知道每个政权被灭时,最先死的都是掌权者和各大贵族……,这些是必须杀死的!平民反倒还能平安点。 可这次的敌人是赤那思啊!这是一群在极北草原的天空中奔跑的恶狼,他们是‘蛮’的的继承人,在赤那思眼里无分什么贵族平民,只有活人和死人!将军忘不了当年卓力格图翻过荒和山脉一路杀下来时,沿途屠城残杀的凶行……在赤那思眼中,荒和山脉以南就是粮仓,是金库,或者是擦洗刀剑铠甲上铁锈味的血池…… “这些都不重要……”将军将腰间的湛卢剑推出又还鞘,剑镡与铁制镶濯银的剑鞘撞击声铿锵有力,在夜空中激昂回荡。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缥缈城,只要城还在,梦阳就完不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冷的雾气混杂着血腥气一起涌进胸腔,将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向天空,雾气压得很低很低,月亮河星星几乎都看不见了。 “快下雨了吧……”副将夜江曲低声说道!“缥缈城的秋天雨水反倒比夏天还多,一场接一场,每下一场雨,天气就冷一分,到十月底十一月初就是冬天了。冬天的缥缈城就是另一副景色,城的上空还是缥缈的云雾,可这些瑰丽的楼阙上全都凝结上一层冰,晶莹剔透的,冰凌沿着角檐倒挂下来,人们都担心冰凌断了掉下来戳到人,想用杆子把冰凌打下来,可冻得太结实,反倒把竹竿打断了……呵呵,这些冰通常都是一夜间冻住的,今天还是云雾绵绵,睡一觉醒来推开门一看,周围全是晶莹的冰,整个城都是雪白闪烁的……!” 将军静静的听着,嘴角泛着笑意,温柔又淡然,不是那种杀机四伏的冷笑,真的像一圈圈弱水涟漪在他脸上泛开般。这是在从夜国出发到缥缈城以来,将军第一次真心的笑出来。他眼角的锋利也柔软下来,闪动着莹莹的亮光,唇线也不抿的那么紧了…… “缥缈城其实最美的就是冬天了,春夏秋三季的景色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夏天的云雾更盛一些而已,看多了就会觉得晕。只有冬天,水汽云雾都被冻在楼阁上,就连城墙都会被冻上一层冰,整个缥缈城像是个大冰雕,晶莹剔透。尤其是皇宫中最高的星坠殿——看起来好像一整块冰接着天地一样……要是出了太阳就更美了,冰化不了,反倒阳光被反射的七彩斑斓,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看起来,看起来……”夜江曲努力翻着眼睛在脑子里搜索着能描述这种景致的词语,脸都皱的变形了! “看起来就像仙境吧……天神住的宫阙也莫过于此了……”将军淡淡的说。 “对,对,就是仙境……!”副将恍若大悟,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没想到下手重了些,声音很响亮。被拍了一巴掌的地方迅速变红了,他略显尴尬的揉了揉额头,苦笑道:“属下念书不多,一时半会想不出词来……” “呵呵……”将军看着自己的副将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自从渊鸿死后,他都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毕竟镇天大将军单是这个名号都有千钧重,再压上赤那思的十数万大军,像是整个天地都向他一个人压过来。 夜江曲看着将军开怀的样子,终于觉得自己做成一件大事了!他很尊敬这个将军,心里对这个将军不止是忠诚,还有爱戴,发自内心的爱。 “江曲,你现在是什么军衔?”将军问道! “嗯?”他楞了一下,没想到将军会这么问,但还是说道:“禀将军,属下现在是‘昭武校尉’!” “昭武校尉……么?不高也不低的军衔啊……” “属下不才,参军这么多年,也没获得过什么战功,没办法与大将军您还有‘流虎将军’‘炽焰将军’这些倾世名将相比!要不是出身夜家,看在大将军您的面子上,属下可能还只是个百夫长呢”夜江曲坦诚的说道。 “呵呵,不要妄自菲薄!你跟我这么多年,你的才华还有心智,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他看着夜江曲说道:“回头我给陛下上书,册封你为‘云麾将军’吧!” 夜江曲的呼吸窒住了,‘云麾将军’在梦阳的军衔中排第三阶,只在‘镇天大将军’还有‘流虎将军’‘炽焰将军’等之下。他等若是一步登天,云麾将军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可他又从瞬间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梦阳要是败给赤那思了,那什么军衔,什么地位,什么荣耀全都没有意义…… 镇天大将军低低的笑出来,他从自己的副将眼中看出他是怎么想的,说道:“没错啊……要是我们输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包括我这个镇天大将军,都得死。”说着他撮指成刀,在自己脖子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战死的将军和士卒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让史官执笔记下,留个虚名而已……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能从刚才封你为云麾将军的喜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面对的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没有狂妄自大,这份心智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知道么?”将军说着。 “这是考验我吗?”夜江曲暗自忖道。 “若是能打胜,你就可以骑着骏马,披着铠甲威武的穿过缥缈城的大街到皇宫星坠殿接受皇族的册封,还可以留在帝都等冬天了看一看缥缈城冰天雪地晶莹剔透的样子,看看仙境是怎么样的华美……要是输了,我们就死掉了吧,只是在缥缈城的墙基下再多一层尸骨而已,再怎样华丽的景致都与我们无关……规则就是这样残酷,就看敢不敢玩,能不能玩得起了……仅此而已!”将军声音像缥缈城的雾气般模糊缥缈,像穿过千载光阴跨过宇宙亘古的沧桑悠悠传来,可在夜江曲耳中又像轰雷炸响…… 夜江曲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的说:“只要将军能活下去,属下再什么也不在乎了……” 将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身形萧然的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的狼群…… “苏和,我给你两万轰烈骑,还有五万普通武士,再加上所有的隼骑……你敢冲阵么?”君王说道,他边说边深深地吸气着,仿佛要让馥郁的血腥味透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节中。 “够了,君王,这么多就够了!苏和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要是苏和再失败了,君王就用刀砍下我的头——” “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我赤那思的公狼可不会在战前就说什么战败了就怎样的话!败了就败了,我们没有必要将自己逼到和战神同样的高度,南方的兵书上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没什么可丢人的,每年赛马节还都有被第一名甩整整一圈出来的……没什么大不了!”君王说道,他宽阔的胸膛肌肉突贲,在阴寒的夜色中散发着炽烈的温度。 “是。君王!”苏和心中一暖,感激的说道。他本已经是赤那思的罪人,领导失误致使一万多轰烈骑战死,这个罪名足以让他受‘囊刑’而死! 囊刑算是草原上最残忍的死刑方式了……将犯罪的人装在马皮中,缝好扎紧,让御马的武士轮番践踏,还不是一下就致死,而先是让马踢,沉重的马蹄能踢得人吐血;再是让马去踩,把人的骨头踩得粉碎碎,最后才是烈马轮番践踏,能持续半个时辰。死刑结束后,在马皮中的犯人就变成一堆血泥,然后倒进极北最大也是最美丽的‘还日拉娜河’中,河里的鱼会翻滚出来将那堆血肉吃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这次犯得错,要是让那几个汗王知道了,非得逼迫君王将他处以死刑不可……毕竟他是轰烈骑的首领,是君王最强力的臂膀,能至他于死地,无疑对君王是个致命打击……那几个汗王也乐得这样。轰烈骑的存在总是让那几个大汗王觉得身边睡着一头狮子一样…… 只有漂漂亮亮的打一场胜仗,将梦阳无尽的财富带回去堵住那些胆小自私的汗王们的嘴,才能巩固赤那思氏在草原的地位,也能让草原上的部族将他们对君王的畏惧和尊敬转嫁到少王子苏日勒和克身上。君王真的老了,要是少王子还不能成长起来,君王一死,其他几个汗王必反…… 君王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把这么多男人交给你了,苏和,你是我最信任的将军,用我赤那思的狼血,染红这片城池吧……我也会跟在你的马后,杀出一片天空……” 苏和看着君王,真想大声吼出来。他压住心中的狂热,把这份能把天烧红的狂热留给梦阳人吧! 可周围的赤那思武士举起手中的刀剑狂呼起来,刀剑指天天欲裂,气势奔腾如雷。这些草原的骄子没有因为一场小小的挫折就失去斗志,反而激起他们体内好战的血,要荡平这座城来祭奠他们埋骨在这里战友…… 数万武士再次浩浩荡荡的集结起来,向缥缈城的盾墙冲去。 夜空中。 林夕皇帝看着身下密密麻麻的赤那思武士,嘴角泛起满意的笑容,说道:“不愧是信奉狼图腾的民族,果然霸烈!”接着他看向修罗,说道:“你觉得镇天大将军还能顶住吗?” 修罗的嘴角斜斜的扬起,懒散的说道:“没问题,现在第二盾墙和第三盾墙抵在一起,破城锥再无作用。就算是盾墙被破,还有缥缈城二十多丈高的城墙……” “呵呵,那就帮赤那思一把吧!帮他们打破镇天大将军的盾墙……”皇帝说道,他的眼中是灼灼的光,“不是说‘我们就像布下整个棋局执掌天下的神灵’么,那么就支援弱的,削弱强的,维持他们的力量平衡,让他们相互消耗大一些……” “还有,”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修罗,眼神凌冽冰冷:“我也很想看一看咒术师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修罗狭长的眼睛涨圆了,暗红的瞳孔都快渗出血来。他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可眼神毫无笑意,冷冷的看着皇帝…… 许久,他才重新恢复懒散的神态,说道:“没问题,陛下,会让您看到的……” 正文 第51章 焚城 今天爆了,5000字大长章,不要吝啬手中的票票哦,砸过来吧,有多少我都不嫌…………呜呜呜 大地在震颤,可以清楚的看到血迹斑斑的土地上尸骸和刀剑在跳动震颤。轰轰烈烈的赤那思轰烈骑再次滚滚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愤怒地擂着大地,竟像沸腾的钢水,铠甲铮铮依然不屈。武士们急速推着,他们没有嘶吼,没有咆哮,战场上只有战马奔腾还有沉重的破城锥向前推进的声音。 阴沉的云雾彻底遮蔽住天空,此时的黑暗浓稠的像是有了重量。 镇天大将军扭过头对副将说道:“派几个武士,每隔二十息向天空四方放一支鸣镝响箭,我需要时刻掌握敌人的动向,刚才不知不觉间被敌人将破城锥推进到盾墙前这样的失误不允许再出现。” “是,将军!”说着他一招手,旁边一名百夫长立刻跑过来领命。 将军的脸色依旧是很平静,不管是第一盾墙被破数千武士惨死,还是一次就绞杀上挽轰烈骑武士,亦或是再次面对气势汹汹的赤那思敌人,他都是这样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动容的。他就是这方天地间惟一的主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的光芒所照之处,万生臣服,这就是镇天大将军‘镇天’之处! 可将军此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知道敌人的君王是怎样的人,那个头发斑白可胸膛中似乎是永不熄灭的烈火的老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他看着城前那些黑甲铮铮的轰烈骑武士威仪的军容,似乎刚才一万多轰烈骑的惨死没有对他们的士气有什么影响,反倒激起赤那思武士骨子里的杀性,那来自极北最原始,最腥烈的‘蛮’……而他手中安逸软弱的梦阳武士就要面对这样一群可怕的敌人!第一次能仰仗机括抵挡敌人,第二次还可能么? 还有,从夜国出发来帝都勤王之前,那个神一样的女人的预言……会有人对他下手,还是最可怕最神秘的咒术师……‘咒术师要杀人,没有谁能活下来!不过,我会阻止他’,这是那个女神的话。算是她对自己的承诺么?她承诺会在危险地时候出手救他……将军阴郁的想到,可那无关爱情,她只是在报答自己当初帮助她的恩情……“还是这么爱憎分明啊……”虽然那个女神是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绝没有所谓的‘爱’,他能清晰地感到神对周围每一个人的防备和排斥,除了她的孩子,那个柔弱的夜星辰。而自己,作为夜星辰的父亲,也在那个被排斥的范围之内……他能感觉到! “这样的女人,不该出现在世俗中!她的容颜,足以引起整个大陆的帝王为之发起战争!那种程度的战争根本不是现在这样就能比拟得了的……毕竟红颜祸水,祸的是整个天下!”将军默默想到。他的铠甲依旧坚固凝冷,可整个人的气势都柔软下来,眉宇间满是柔情。就是为这个女人,他废掉原本的王后,凌国国主凌风烈最心爱的女儿,凌云瑶的王后之位,引得凌国与夜国交恶……值得么? 那个注定要站在云端俯视整个天下的孩子,夜星辰是不是长大了还那么爱哭泣?那孩子是夜国的世子啊,是未来的‘镇天大将军’,仅次于皇帝的权势要被他握在手中,可那个孩子瘦弱的肩膀能担负起来么?将军想不到那么远了!如果可以,他愿意时间就这样定格住——自己永远是镇天大将军,夜星辰永远是夜国的世子,就那样小小的,懂事又可爱,这样他就能永远守护在那个孩子身边了…… 他对那个女神说过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咒术师的神秘之处——那个女神认识已经超过十二年了,可十二年间她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时间在她身上是静止的。他像变得和她一样,这样就能永远陪着夜星辰……可他刚一说到‘永远’这个词,神就冷漠的打断他的话:“‘永远’么?你们凡人了解什么是永远?不要用你们一时的心血来潮去许下‘永远’这样的承诺……你们的灵魂承受不起!……凡人的骗局是多么黑暗……” 将军苦笑一声,这就是那个女人啊,只可以去看,去仰视,不可以伸手触碰,若妄想得到,就是一场镜花水月! “嘭嘭嘭……”天空中连续的炸响鸣镝响箭,五支响箭爆炸时耀眼的白光将整片战场都照亮了。浓稠的黑夜被撕裂,就连巍峨的缥缈城的楼阙都被照亮。将军被惊醒过来,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感让绵乱的思绪清晰起来——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现在眼前的敌人才是最重要的!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冰冰的空气顺着喉咙爬进胸膛中,像一条冰冷的蛇,他再次哆嗦了一下。 轰烈骑已经冲锋到盾墙之前了,这次他们没有贸然冲进去,而是握着刀静静的在等待着。盾墙上的梦阳武士挽起劲弓连连射箭,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密密麻麻的箭矢飞蝗一样掠过天空,扎向轰烈骑武士们。可侧面射中的箭矢被铁甲划开,而正面的的箭矢都被轰烈骑们用斩马刀挡开。他们是在等待,等己方的重型机括打破梦阳的盾墙,就能进如传说中满是黄金的缥缈城了…… 现在只有三架破城锥了,苏和看着那些泛着寒光的破城锥锥箭,心里反倒能踏实些。他们什么都不比梦阳人差,就是制造机括的技术不如梦阳人……要是梦阳没有那些该死的盾墙,他们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可战场上没有‘如果’怎样怎样……一巅一毫都是生与死的落差,容不得侥幸。 他吼道:“破城锥对准第一道盾墙上的豁口,直接轰击第二盾墙,两架破城锥同时轰击,最后一架破城锥留着轰击第三道盾墙!” 武士得令,扳动机括的发动装置。机括内部的弹射装置嘎吱作响,里面的弹簧在积蓄巨大的力量。苏和只觉得那力量比自己家乡的还日拉娜河发洪水时的力量还要大。听得他都热血沸腾起来。 轰烈骑武士们在等,等着破城锥洞穿梦阳的盾墙,好让他们与梦阳的军队正面厮杀。他们狂热的看着粗大的锥箭划过天空,头颅也随着锥箭的轨迹转动着,隐在面甲下的眼睛闪着疯狂的亮光。他们将手中的斩马刀握得越来越紧——只要盾墙被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进去,砍下能看见的每一个梦阳武士的头颅…… 梦阳武士依然在射着箭,几个千夫长们高声吼道:“不用怕,盾墙不会破,继续用箭压制他们……” “轰……”沉重的锥箭撞在盾墙上,长达数百米高十数丈的盾墙可怕的震颤着,武士们不得不抓住身旁固定的东西以稳住身形。只见一尺余粗的锥箭扎在盾墙上,可怕的颤动着。赤那思的武士开始转动破城锥发射架上的绞盘收紧锥箭后连缀的铁索,十几个武士拼命发力,可锥箭竟很容易就从盾墙上拉下来——锥箭尖端的倒钩居然没有弹出来卡住盾墙,不,不对,锥箭根本就没有贯穿盾墙,苏和惊恐地发现这个现实。 第二盾墙都没有破开,何谈破开第三盾墙?人的身高毕竟有限,站在地面上视角无法发现高达十数丈的第二和第三盾墙已经合并到一起!两道盾墙合并起来完全可以抵御这可怕的穿透力,镇天大将军只是简单的改变了盾墙的位置排列就让申国提供给赤那思的重型攻城机括再无作用! 城楼上,镇天大将军依旧是淡然的笑一笑,冷冷的看着城下的敌人瞬间变得慌乱。 苏和。赛罕暴怒的抽出刀砍进破城锥的木质结构中,坚硬的楠木竟被生生砍进一尺深,他狂怒的咆哮着,本想大杀梦阳人洗刷方才一万多轰烈骑惨死的耻辱,可现在连敌人的防御工事都破不了,就像蓄满力却一刀挥空般沮丧失望!他的声音像雪夜中孤寂的狼,哀怨愤怒又疯狂! 天空中的响箭接连炸响,耀眼的光亮将黑夜照的通亮。梦阳的武士看到赤那思的机括再无用处,激动地欢呼起来。他们高昂的声音汇成轰隆奔雷,最后所有梦阳武士都高声齐吼起来:“喝——喝——喝——”声音洪亮高昂,直欲震上九霄! 赤那思武士木木的看着梦阳的武士,那轰雷一样的呼喝声听起来就像对他们的嘲笑……有人想起草原上最早的时候,牧民为了驯服狼作为看护家畜的帮手,就是像这样十几个猎手围住一匹孤狼高声大喝,吓破狼的胆气,然后带回去慢慢驯养,最后狼就变成草原上的猎狗…………现在梦阳人的高呼声多么像那样的场景啊! 终于有武士忍不住了,他举起手中的斩马刀高声嘶吼着,草原上的人声色都是嘶哑沉重,这样低沉的嘶吼声像最凶猛的野兽……仿佛草原上的狼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住腿后的嘶吼声,接着赤那思的武士们都这样嘶吼着,那些跟在轰烈骑后的几万普通武士没有重铠护身,只见他们粗壮的脖子上扯起小蛇般的的青筋,脸都涨的通红,神色中的戾气愈盛。一瞬间梦阳武士的声音竟被生生压下去,他们似乎被那嘶吼声中的杀意镇住胆量,那听起来就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某种择人而噬的恶兽。 他们的嘴无力地张合着,就是发不出来声音,只能任凭赤那思武士的嘶吼声灌进来,吓散他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斗志! 猛然间,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再无半点声音。战场上十几万武士仿佛觉得耳朵突然聋掉了,听不到半点声音。周围的同伴张着嘴在嘶吼咆哮,战马在不安地跺着蹄子,天空中的鸣镝响箭爆炸出耀眼的亮光——可都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仿佛整个世界一瞬间这种叫做‘声音’的物象被造物主生生剥离出去。 死一样的寂静压得人直欲发疯,一阵令人心悸的恐惧从每个人心中升起! 镇天大将军意识到是什么了,他将腰间的湛卢剑抽出来,说道:“咒术师……”可嘴巴只是无形的张合着,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来! 这样的场景在那个女神那里也感受过!这叫‘静笼’,是咒术师最基本的咒术之一,这个咒术最表象的作用就是造出一个安静的环境,只有施术者和施术者允许的人的声音发出来,可以避免谈话内容泄露,这种程度只是做到了‘静’;而咒术力量强大的咒术师发动‘静笼’时,一瞬间的死寂会将人压抑的像囚禁在狭小笼子中的鸟,会让人情绪失控,变得慌乱无措,这种程度就是‘笼’!若是配合‘无光’和‘息绝’,这些瞬间封断所有感官的咒术能直接将人逼疯…… 看来她说的是真的啊!果然有咒术师参展了,会是来杀自己的么?将军想到,他握着剑摆好架势,在原地转着圈环视着,很紧张很紧张。可是那个女神的声音在脑中又回响起来:“我会出手保护你的……我会出手保护你的……”将军的心又稍稍平静些了。 天空的颜色变了,黑暗的天空顿时变得通红,像火焰在燃烧跳动着般。一个消瘦如剑的身影出现在梦阳的盾墙前,那个身影穿着猩红的长袍,还有一头猩红的妖异的头发,整个人透着一股邪气,那张脸是如此完美,好像天神尽其所能将世间最美好的五官都安放在他的脸上……若不是袒露出的胸膛肌肉线条轮廓分明,几乎看不出这个妖冶的神秘人是男是女…… 那个男子头顶的天空整个在翻滚,像被煮沸了般。低低的云雾翻滚出红色的光照,像在燃烧跳跃的火焰,散发着炽烈的热量。很奇怪的感觉,在梦阳十数丈高的盾墙前,在赤那思无敌的轰烈骑前,这个男子的身躯那么渺小,几乎可以看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儿。可就是这个点似乎凝结着宇宙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神圣,所有的威严。或者说,这个男人就是宇宙,就是亘古以来最永恒的唯一!谁也不知道那具消瘦的身躯中汇聚着多么可怕的力量,就像一整片茫茫大洋在咆哮翻涌,就算这个站上上所有的武士集结在一起,也逃不了被毁灭的命运……就是这样一种可怕又荒诞的感觉。 终于,战马支持不住了,高傲的天神之足不顾背上主人的命令,伏下前蹄跪下去,马背上的武士也恍若失魂般的跪下来,对那个笔挺的身影跪拜行礼,像膜拜世界最高贵的神祗……梦阳的武士扔掉手中的弓箭,随之跪伏下去! 万人拜伏! 整个战场除了那几个将领外,其余人都对着那个神秘男子的身影跪拜下去! 男子似乎没有看到这些人虔诚的跪拜,他的眼睛角低垂着,完美如神的面庞安静淡然,唇色分明的口中喃喃自语,声调诡异奇妙,像远古祭祀神灵时那玄妙的咒语吟唱……可此时他才是那站在云端俯视苍生的神…… 男子动了,他的身体猛地向后弯成弓形,身体的线条绷得紧紧地,像一张拉满的弓,赤裸的胸膛挺起来,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炽烈的红光。他的身体弯的那么厉害,几乎腰肢都要被折断了,他的躯体像远古的图腾,在燃烧,在散发火焰。只见他身边的土地被烧灼的焦黑…… 接着男子挺直身子,他的眼睛张开来,瞳孔竟是血红血红的,他伸出一条胳膊,指着高高的盾墙——渺小的他指着十数丈高的盾墙?看起来很可笑,可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男子锋利如刀的嘴唇轻轻开合着,柔和得像在亲吻最娇嫩的花儿。可这一次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到男子说什么了,那声音像在每个人耳中炸响一样…… “焚城——” 一道红炽的火焰从男子指尖涌出来,接着火焰变幻成一只凤凰的样子,唳叫着冲向盾墙,火凤凰撞在盾墙的一瞬间发出巨大的爆炸声,耀眼刺目的红光照的所有人睁不开眼,爆炸席卷出来的炽烈气流直接将离得近的武士吹成齑粉,连铁甲和斩马刀都烧的毫无踪迹…… 翻滚的热浪在嘶吼,在涌动,仿佛要将天空都烧出个窟窿。那死一般的安静也消失了,爆炸的声音震得人脑袋嗡嗡炸响。 不知过了多久,气流终于稳定下来,天地重新回归黑夜,红炽的光连带着妖异的男子都消失不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出现过,可那块被烧成焦黑色的土地那么刺眼,空气中那焚天煮海的温度还是那么灼人…… 惊魂未定的武士们抬眼看去,倒吸一口气,温度还没散尽的空气吸进喉咙中烤的他们直咳嗽,可眼中的光是那样惊恐——只见高大又坚不可摧的盾墙整个被烧出一个数百米长的缺口,就连盾墙后的缥缈城墙都被烧得龟裂开,盾墙上的数千梦阳武士连灰烬都没剩下…… 不知是谁最先清醒过来,翻身跳到战马上,举起刀吼道:“杀进去,杀进去……”整个赤那思武士狂喜得向盾墙的巨大缺口冲锋着,迎着惊魂未定的梦阳武士杀去。 另一块夜空中,一个容颜绝伦的女人眉宇间是淡淡惊诧,轻声说道:“三百年过去了,你变得,这么强大了么……” 正文 第52章 君王与将军 新人求收藏求红票求关注求推荐求打赏各种求…………………… “焚城……焚城……”将军喃喃自语道,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神秘男子无与伦比的力量中。的确,那副场景太可怕了,甚至匪夷所思,一个人竟然瞬间摧毁连重型机括都无可奈何的盾墙,甚至连盾墙后的二十余丈高近十丈厚的缥缈城城墙都烧的龟裂开来。将军看着那段城墙上可怕的裂口,心里的寒意愈发凌然……这就是咒术师的力量么?想要杀他的,就是这样一种人?不,不是人,这已经超过‘人’的范畴,那个男子吟唱咒语时所汇聚起的力量像是宇宙中永恒惟一的存在,任何力量都要对着他拜服下去,这是……神? 赤那思族武士的杀声震天,轰烈骑武士兴奋起来,他们边冲锋变吼叫着:“腾格里神——腾格里神……”武士们将刚才那个神秘男子当做他们的创世神,那是神灵在护佑他们,神灵为他们打开破通往缥缈城的阻碍,此时神正与他们站在一起,共同摧毁这座城。 战场后方,君王勃日帖端坐在战马上,看向旁边擎弓而立的阿拉坦仓,问道:“刚才那是什么?阿拉坦仓,你觉得呢……” 阴郁沉默的隼骑首领把自己手中的龙舌弓握得更紧些,仿佛握着武器就能安心些,许久才说道:“不知道,神或者魔鬼,说不清!不过,他刚才是和咱们站在一边的,就是我们的神,梦阳人的魔鬼……可神的心不可揣测,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我们的魔鬼,梦阳人的神……” 君王抚了抚自己战马的马鬃,这是他的第二匹战马了,第一匹战马在伊宁城冲击夜国的轻甲步旅的枪阵时已经死掉,缓缓说道:“我突然觉得有人在主导这场战争,他们刻意在调配各方力量的平衡,我们的梦阳间的厮杀,他们正低头看着呢!甚至连同梦阳诸侯国间的博弈都在那个主导者的控制之下……可会是谁呢?”君王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东方的天际微微亮了一些,云雾呈现淡淡的乳白色,接着又转过头看着北方的天空,目光悠远沉静,似乎想跨过万千里距离,看到他们家乡的草原。 “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回草原吧!”君王说道,“我觉得很不安……其实我们应该杀到缥缈城下就收手,我们沿途抢的粮食黄金已经足够我们应付过这个冬天……梦阳对我们已经保持的极度的克制,只要我们不动缥缈城,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最终还是起了贪念,妄想杀进缥缈城中,创造和战神卓力格图一样的辉煌。若果没有申国联手,我想我只会在缥缈城外震慑一下梦阳就走……可现在……” “骑虎难下!”阿拉坦仓简单地说道!他的话一向如此简洁,可往往最能一针见血。 君王扭头看着自己的大将,阿拉坦仓的眉骨凸出来,显得眼窝深陷,那双休息不足而稍微浮肿的眼睛愈发阴沉,可整个人就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冷不防就会一口致命……在茫茫极北草原上,也只有阿拉坦仓会这么淡漠的对君王说话,可君王从来不恼,用君王的话说,就是:“阿拉坦仓是我赤那思的雄鹰,要飞在天空中,是离腾格里最近的武士……” “骑虎难下!……”君王喃喃说道。是啊,梦阳绝没有表象这么柔弱,当年梦阳的始皇流年皇帝还不是靠着为他打下天下的众多武士们一直北上,杀到还日拉娜河南岸,将整个草原用血浇了个遍;还有一百五十年前的天代皇帝,直接将整个草原蛮族杀的分裂成六大部落,直至现在的赤那思还有其余几个部族;还有梦阳上一代的神罗皇帝,那个会披着坚甲握着重剑在数万人的战场上忘我砍杀的武士,只是自己那时候还是赤那思的王子,跟着自己的父王来到梦阳,当时的自己还没有胆气与那样武士对决,现在自己成为君王了,年龄也大了,而神罗皇帝却也老死了…… 太过强大的英雄也是不允许在世间出现太多! 君王不再犹豫,他甩甩头,凌乱的长发荡到脑后,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主导谋划这场战争,只要他能带着他的武士回到极北的草原,就算是成功。既然骑虎难下,那就杀死老虎,老虎都会是自己的战利品。 他抽出刀,身后上千名护卫的武士也跟着他抽出刀,一瞬间斩马刀上泛起的寒光让本已经很冷的温度又低了几分!君王缓缓举刀,**的胳膊上肌肉突贲,暴起的血管几欲炸开,吼道:“冲锋,缥缈城就在眼前!” 这一队由赤那思君王带领的悍骑像一支箭一样扎向梦阳的心脏,谁也不知道此时已经心灰意冷的梦阳武士能撑几时!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夜江曲焦急地问道。 夜明山的脸色很难看,愤怒中又有一股无力感!无力地愤怒,这是绝望么?若不是他将手中的湛卢剑握得那样紧。副将都以为将军要放弃了!可将军的眼神变得如此凌厉逼人,方才的淡然恬静瞬间被一股狂野的杀意摧毁,此时的将军倒更像一个狂热的赤那思人。只见将军将织锦大麾摘下来,说道:“江曲,擂响青铜夔皮战鼓……”声音也是寒气逼人的,副将听得心里直打颤。 将军向城楼下走去,顺手从一名武士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左手刀,右手剑——伊宁城一战时,将军就是以这样霸绝的武力迎战赤那思的君王,武士们看到自己的将军也浴血奋战,气势也会拔高许多。 城下,梦阳武士已经和轰烈骑武士交织在一起,虽然轻甲步旅面对重甲骑兵不占优势,可梦阳武士总会三五个配合在一起共同迎战一个敌人。这些武士中很多都是从伊宁城一战之上撤下来的,了解轰烈骑的弱点。总会有一个长枪手手持破甲枪与敌人周旋,破甲枪长度两米二,枪头沉重,多为三锋直棱,锋上有血槽。这种枪的穿透力极强,若是直接被武士掼出去,就是轰烈骑的重甲也会被洞穿,再加上两米二的长度,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轰烈骑居高临下大力劈斩的优势。而其他几名武士会劈斩马腿,迫使轰烈骑武士下马,如果一名轰烈骑被逼到马下,基本上败局既定,失去马上居高临下大力劈斩的优势,沉重的甲胄反而是影响武士活动的阻碍,迟早要被梦阳武士的灵活围攻累死拖死。 不过这也显现出梦阳武士悲哀的一面,非得要数名武士才能与敌人战力持平,最后算下来梦阳的死伤更大。这也是伊宁城一战时,轰烈骑仅死了数千人,而夜国轻甲步旅伤亡两万余人……绝对战力上的差距,还是很难弥补的…… 轰烈骑忘我的砍杀着,他们的唳叫声亢奋之极,似乎要把那一万多惨死的轰烈骑武士的神勇也发挥出来。 一名千夫长独自一人在迎战一名轰烈骑,能当上千夫长的武士都是身手过人,他竟能一手握着破甲枪的尾端,直直的将枪推出去,破甲枪的枪势如同毒龙,嘶吼着向那名赤那思武士胸口掇去。千夫长在出枪的瞬间,身体像弓一样向后弯着,右手握住枪的末尾,整个人和枪竟像一张拉满的的弓,千夫长的身躯是弓,两米二长的破甲枪是箭矢,出枪的瞬间,枪如离弦之箭,腰肢挺直的那一刻爆发出的力量竟将重达二十余斤的破甲枪推进至如此可怕的速度。 轰烈骑武士沉重的甲胄锢在胳膊上,沉重的斩马刀没能及时收回挡住这一枪,就算是刀势能收回,恐怕刀也会被这一刺击穿吧!轰烈骑武士隐在面甲下的脸狰狞不甘,他愤怒地咆哮声生生断在胸腔中。破甲枪毒龙般的刺击毫无疑问洞穿他的铠甲,三锋的枪头将他的胸膛中的腑脏都震碎了,鲜血顺着三锋枪头上的血槽流出来,绽开一朵刺眼的血花。 他凄厉的喊叫着,声音惨烈无比,周围交战的武士们都停下来回收看向这边这两人。梦阳的千夫长嘴角闪过残忍地一笑,握着破甲枪末端的手腕大力一转,没入轰烈骑武士胸膛中的三锋枪头也随之旋转,竟将武士胸膛绞出一个大洞。千夫长收枪,轰烈骑武士轰然坠马。整个过程连一息时间都不到。 千夫长弯身如弓,长枪为箭,再凌烈出枪,枪势如龙,贯穿轰烈骑重甲后大力搅动枪杆,震碎起腑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间却杀气凌人。不得不让轰烈骑武士小心,偌大梦阳,怎可能连英雄都没有呢? 千夫长的惊人武力立刻引来两名轰烈骑武士围剿过来,五尺斩马刀大开大合,撞在破甲枪的枪杆上,震得千夫长的胳膊都粉碎般的剧痛,他咬牙坚持着——身后就是缥缈城,他们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从刚才盾墙被那个犹如妖魔的男子毁去后,他们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依仗,现在只能背水一战!他是千夫长,是战场上的绝对精英,身为武士的荣誉感也不会容许他有半分退缩。 “当——”的一声响,千夫长的枪被一名右翼进攻的轰烈骑击开,破甲枪太长太沉重了,千夫长的身子被枪势带的一起歪过去,整个侧身都是巨大的空挡。另一名轰烈骑顺势抓住机会举刀砍下—— “没有回转的余地么?”千夫长眼看着轰烈骑的斩马刀破空斩下,默默想到,他的身子还被枪势带着歪扭着,无法调整身形避开这一刀,这一必杀的一刀! 猛然间,离得最近的一名梦阳武士像豹子一般敏捷的冲过来,补在千夫长侧身的空挡处,迎着轰烈骑带着惨烈鬼啸劈下的斩马刀举起手中的刀,横刀架住轰烈骑霸烈的刀势,保住千夫长一条性命。 可轰烈骑马上居高临下的一刀力气实在太大,这名梦阳武士被击的单膝重重得跪下来,痛苦的轻哼一声!两刀交击,梦阳武士的刀弯刀微微一震,崩断了。轰烈骑武士提起战马,随着战马马蹄落下,他借力再斩,一刀把那个梦阳武士的头颅从中央劈成两片儿。 野兽般的狂怒笼罩了千夫长的心,他迅速后退几步,与围攻他的两个轰烈骑拉开距离,接着再次蓄势如弓,破甲枪狂啸着向轰烈骑武士胸膛掇去,枪势暴烈,再次贯穿轰烈骑的重铠,与刚才的动作一样,猛烈地转动枪杆,三锋枪头在轰烈骑胸膛中绞出一个洞。他没有拔出长枪,欺身而上,劈手夺下这名轰烈骑武士手中的斩马刀,然后迎着另一名轰烈骑的刀势斩去。他双手握刀,由下而上斩击而出,斜斜的将战马巨大的马头砍下来,战马轰然倒地,连带着马背上的轰烈骑武士一同贯下来。武士挣扎着从沉重的马尸下抽出被压住的马腿,可千夫长不会再给他机会了,只见沉重的斩马刀对着他的脖子砍下来,准确的砍进胸甲与头盔的接缝中,轰烈骑武士的脑袋如同他的战马被斩下,高高的抛到天空中,无头的尸体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断开的脖颈出喷出一丈高的血柱,像一道猩红的喷泉。 千夫长抹了把自己脸上的鲜血。回头看了那个替他挡了一刀的梦阳武士,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替他挡刀的武士样貌,但他明白只是一种妄想。他默默笑笑,被血染脏的笑容分外落寞。 可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睛痛苦地涨圆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是他死前最后的表情。他艰难地回过头去,一支漆黑的箭杆洞穿他的后心,洁白的箭羽被他的血染得猩红,他无力地扑倒下去,与战场上众多残骸融合在一起,为缥缈城的墙基再添一层尸骨…… 只见他身后一个神色阴蛰的武士握着一张大弓,高高的眉骨下的眼睛深邃冷漠。大弓的弦还在振动着,嗡嗡的蜂鸣声如同死神的索命曲。 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说道:“阿拉坦仓,我很看好这名梦阳武士,还想与他过两手呢,既然能以一己之力杀死三名轰烈骑,就肯定能让我这个老家伙血管里的血热起来……,唉,就这么下死在你的弓下了么?” 阿拉坦仓面无表情的放下手中的弓,端坐在马上,看着君王的身后,呶呶嘴,说道:“君王,您后面那个应该更适合您来点燃体内的狼血吧……” 君王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甲胄的身影一手提着一柄刀剑的走过来,来人那双眼睛是星空般的沉静,面色平静淡泊,在血腥的战场上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可他走过来时,周围激战的武士都不由得给他让开路,仿佛那个武士周身冰冷的杀意会割伤他们般。 君王赤裸的胸膛亢奋的挺起来,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着,沙哑的说道:“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果然又见面了!” 正文 第53章 三方帝王 新人求鼓励求红票求支持求收藏求点击求打赏各种求啊…………呜啦啦啦 君王和阿拉坦仓并肩站在一起,两人一个高大强壮魁梧如牛,斑白的头发舞得张狂;另一个消瘦却肌肉虬扎,身上亮银的锁子甲衬得他像一柄锋利的刀。而两人都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目光灼灼的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的身影,君王兴奋的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唇上渗出的血迹在忙舌尖晕开的腥甜的味道让君王的头脑模糊起来,只剩下慢慢的战意,他渴望将手中的刀斩进眼前这个一袭月白铠甲的武士体内——他还没有忘记伊宁城时,自己在这个可怕的敌人手中折锋的耻辱。他伸出左手,抚了抚胸前那个从右肩锁骨一直斜斜到左腹的剑伤,那是他来梦阳后第一次受伤…… 事实上伊宁城时两人的交手并没有分出胜负,若不是丰中秋中途妄想暗中截杀君王与镇天大将军,两人定还会打个天昏地暗。可君王的尊严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竟会伤在别人手中,他是赤那思的君王,是整个草原最强大最具有权势的男人,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会跪伏在他马下叫他‘至高无上的君王’。怎么会容忍自己在一个梦阳人手中受伤? 这次决定强攻梦阳也是期待能与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再决战一场,在茫茫草原独孤求败的日子太长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血管里的血越来越冷,迫切的想找一个旗鼓相当的人重新点燃体内的狂热…… 君王浑身肌肉紧绷,斩马刀被他提起来,横在胸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狼一样泛着莹莹的光,瞳孔缩小成一个点,目光越发敏锐。他粗壮的腿半弯下去,裸露在外的小腿肌肉突贲,蓄满爆炸性的力量,仿佛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像一只巨鹰般俯冲下来,将敌人的脖颈撕碎。他犍牛般强壮的腰肢低低的弯着,眼神凌冽霸道。 阿拉坦仓默默的向后退去,他左手握着弓,右手已经摸到一支蜂尾箭,随时都可以扯满弓搭箭射出,这一串动作对于他来说早已熟稔于心。他额头的隼形护额的前段是鹰隼带着弯钩的嘴,冷光逼人,护额下眼窝深陷的眼睛寒气逼人,谁也无法保证这位深沉的隼骑首领会不会突然出手……可当这位隼骑首领出手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他的龙舌弓从来不会失去准头……他就那样站在一旁,无疑会是一个可怕的威胁。 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双手的刀剑在齐震,发出嗡嗡的蜂鸣,看到这个强大的君王,他同样是满心的狂喜,无关帝国存亡家仇国恨,仅仅是一个武士遇到与自己平分秋色的对手时那种极度想一争高下的愿望……或许正如君王说的,如果他们不是不同阵营的敌人,他们肯定会成为朋友,着或许是君王在丰中秋的乱箭之下救出自己的原因吧! 可另一件事请又像妖魔一样挣扎着爬出来,狠狠噬咬着将军的理智——渊鸿,自己的渊鸿,就是死在眼前这个人手中……每次想到这里,将军就会觉得冰冷的悔恨狠狠地将他淹没,为什么自己当时会同意夜渊鸿自己带着三千人的轻骑做先锋呢?三千人的轻骑在赤那思的轰烈骑面前什么也不是啊!也许是当时那孩子生气勃勃,因兴奋而涨红的脸感染了自己吧!自己年轻时时也不是渴望能带着威武的武士纵横沙场么?于是就轻易答应渊鸿给了他三千轻骑…… 有些事做错了就是一生的遗憾,或许将军今后都会活在悔恨的梦魇中。 一瞬间疯狂的暴怒吞噬了将军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离君王还有十数步远,他猛地发力起跳,竟是惊人的高度,月白的铠甲在周围的火光下亮得刺眼,在半空中像一轮耀眼的太阳,只是冰冷的铠甲泛出的光远不如阳光温热,寒意沁人。 还不等君王反应过来,乌黑的湛卢剑和沉重的开山直刀就斩在君王横挡在胸前的五尺斩马刀上,借着那一跃而下的冲力,君王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踉跄着后退几步。抬眼看去,斩马刀的刀脊生生被斩出两个豁口,君王只感到胳膊被震得麻痛。他的眼睛眯起来,当时在伊宁城时,夜明山就是双手刀剑与自己争锋的,可没想到这次他连招呼不打就突兀出手,君王看向夜明山的眼睛,那双星空般的眸子毫无神采,仿佛所有的光源都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吸进去,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杀意无比真实,君王低低的一笑,轻声道:“这样才好啊……” 夜明山一击斩下后,迅速掉转身形,再次冲来,左手的直刀斜斜的向君王的脑袋掠去,右手的湛卢剑毒龙般向君王小腹刺去——毫无章法却是最简单直接杀伤力最大的打法!双臂连连舞动,每一击都是杀意十足,兵刃交击间,火花迸溅,没有留下任何喘息和寰转的余地!君王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稍稍松一口气,那蕴含大力的兵刃就会截断自己的刀,斩进体内! 君王一直以为南方人的武学是一种由一招一式或一套连贯如行云流水的动作所组成的所谓的‘正统武学’,这是一种儒雅的,赏心悦目的却又不失风度的武学!这种武学正大而温和,杀性不重招式间杂有仁念。而他们这些蛮夷赤那思族的武学却是无招无式,应手而生,应心而出,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这是一种只求目的不求美观的攻击招式,说它是武学倒不如说是屠鸡杀狗的把式。因为他只注重杀生,出手必杀,不求花俏。当然也是一种只求实效的搏击方式,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他们赤那思人的武学练习方式也不同于前一类,这只能在残酷的搏杀中寻找经验,得出的最强杀招。这也是赤那思人战力惊人的根本原因! 可这个出身高贵雍容华丽的镇天大将军所使用的招式反倒比他们赤那思人的招式更加野蛮霸道,一双刀剑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却气势绵延不绝,就像他们极北最宽阔的还日拉娜河爆发洪水时的场面,不可阻挡,不可硬捍。君王从刚才被镇天大将军先声夺人后,一直处于防守的劣势,或许他真的老了,握刀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酸。 十几步外的阿拉坦仓的目光愈来愈阴沉,他看出君王的劣势了,君王应该一开始就用赤那思的狂暴刀术将镇天大将军的气势压下去,可全被夜明山那一跃而下的斩击破坏,一步失足步步皆失!他的心为君王提了起来,甚至已经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一支蜂尾来。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交战在一起的两人,在他心里已经计划好,只要君王有危险,他就会毫不犹豫将这支箭送进那个镇天大将军的心脏…… 周围激战的武士们纷纷避开这一块区域,他们不敢侵入君王与将军交织在一起的杀气,在他们眼中。这两人就是濒临决溃的堤坝,在这两人面前他们不敢有任何动作,仿佛稍一乱动堤坝就会溃堤,蓄着万夫难匹之力的洪流会瞬间将他们吞没……这样的人只能去膜拜,不可妄图比肩! 刀剑带着啸声掠过,君王的脸顺着刀势扬起来,宽脊直刀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去,甚至能感受到刀背上的寒气,还有那股积在刀的缺口中那血垢的味道,君王的头发随着脑袋的扬起也飘荡起来,直刀利落的斩下一缕乱发,飘飘扬扬的散落下来!君王不会怀疑若是他方才动作慢半分,自己的脑袋会随着那缕发丝一同落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己是草原上最强大的男人,难道在梦阳的土地上就如此不堪么? 君王愤怒地咆哮一声,像暴怒的狮子,吼声震得周围人耳朵嗡嗡炸响,几欲眩晕。镇天大将军的气势猛地一顿,在那样暴烈的吼声下,他也无法自抑!双手的刀剑之势瞬间被阻隔,就在那气势中断的一瞬间,君王右手单臂擎刀,狠狠地挥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斩向将军的腰间,只要这一刀斩中,甚至能斩开镇天大将军身上的月白铠甲,将之生生腰斩……不过若是梦阳堂堂镇天大将军就这样死掉了,未免太过于可笑…… 将军的直刀迅速格挡在腰间,可君王的巨力沛足,沉重的五尺斩马刀竟将直刀生生击碎,像被一截犀角冲撞在腰间,将军被扫开好远才缓住身形。君王虎踞龙跃,斩马刀劈手挥下,他的刀锋斩向将军失去直刀的左侧,他算准将军右手中的剑来不及回当,就算能来得及,右手挡左方的斩击也会很蹩脚,难以发挥大力,而自己的的纵劈绝对能压着将军的剑一同斩下去…… 这是君王必杀的机会,他想这一击就结束战斗,因为他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胳膊的酸痛感越来越强。 将军的身子还未站直,他看到刀锋挂着狂风斩向自己的脊背,的确,自己失去直刀的左手无法抵挡这一刀,而君王就是抓住他的死角……这是一个必杀的死局,至少对大部分人都是……而将军就算那位数不多的‘意料之外’中的人吧!他的眉宇间不见丝毫慌乱,握剑的右手手腕一震,湛卢剑在那微小的动作间被递到左手,将军反手握剑,剑刃准确的架住这霸绝的一刀,可君王这一刀的力量太大,将军控制不住,被压得跪下去! 君王稍稍感到意外,反倒用更大的力量向下压去,将军反手握剑,也是以大力在抵抗,他知道,稍一松懈,君王沉重的斩马刀就会将自己活活劈成两片儿! 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用了多大的力气,更震惊的是君王,他是站直的,居高临下的双手劈刀,压着他的的体重一起斩下,而将军是跪在地上支持着,右手支着大地,左手反手握剑与他抗衡还不弱于他!怎能不让他震惊?他对镇天大将军的敬佩越发深沉!梦阳的英雄也不能小视,或者梦阳从来不缺英雄! 他看不到将军脸上有什么感情,平静,深邃,没有平常人发力时的声色厉荏,无法从那张平和的脸上看出深浅,就像面对着一个无底洞般……不知道下一刻就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力量…… 两人这样僵持着,一旁的阿拉坦仓幽邃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脸上的杀机极盛,他一直捏在手中的蜂尾箭眨眼间搭在龙舌弓上,修长却肌肉线条轮廓明致的胳膊瞬间将弓扯满,满弓如月,箭如飞虹! 君王低声咆哮道:“阿拉坦仓,你要干什么?”说话间压制的力道更大些! 阿拉坦仓仿佛没有听到君王的话,张满的弓已经抬起来,直至前方!但他的目光焦点却不在君王和将军之上,而是他们身后的某一个地方!只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缓步走进,君王和将军一同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火红漆甲的中年武士冷冷的看着他们,武士的头发一丝不苟,虽然夹杂着斑斑白发,却给人一种狮子般的威严!最醒目的是武士那双眼睛,那双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炭般的眼睛,灼人刺眼!武士身下的战马马鬃张扬似一面旗帜,狂野又霸道! 火炭般的眼睛盯着僵持在一起的君王和将军,脸上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 将军的心像坠落般沉入谷底,他嘴唇轻启,无声的说道:“申孤岚……” 正文 第54章 强敌环伺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狠狠盯着那个骑在马鬃张扬如旗帜男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他是从梦阳的阵营中走出来的,那就是梦阳的人,就是敌人!他能感到这个男人气势的霸道绝不逊于他或者镇天大将军,就像一头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而他们都是侵入狮子领地中的敌人……不,对狮子来说无分什么敌友,而是猎食者与猎物! 这个一身火红漆甲的武士无视阿拉坦仓对准他的箭矢,依然缓步向僵持在一起的君王和将军驱马而来!一时间没有人敢动,僵持在一起的君王和将军不敢乱动,拉满弓的阿拉坦仓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这个突兀出现的武士会是怎样可怕的敌人。只有将军心里清楚这是个怎样的人,申孤岚已经背叛梦阳了,他是赤那思的盟友,这个心中燃烧着火焰的男人决意联合北方的狼和申国的烈火将梦阳烧的通透! 将军心间冰冷! 一个赤那思君王尚与他不相上下,现在多了一个同样可怕的申孤岚,将军看不出自己的胜算在哪里…… 申孤岚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向被君王压制着的将军,嘴角泛起冷笑,将手中的白鹿刀提起来。白鹿刀和镇天大将军手中的湛卢剑一样,是申姓先祖跟随梦阳开国流年皇帝征战立功,分封诸侯时先皇赐下来的宝刀,刀身雪亮,入手冰冷沉重,代表着无上的武力! 他忽的纵身而起,申孤岚魁梧的身子竟蹲在战马的马鞍!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见申孤岚双脚一蹬,在离地一米半的马背上借力,腾空而起。穿着火红漆甲的巨大的身影好似从星空中坠落的正在燃烧的陨石,以万夫莫当之势擎刀压下来!申孤岚雷霆般大吼,白露刀凌风斩下来! 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打法了,没有豪迈的放马冲锋,而是像街井上的年轻人般不择手段,只要能胜就是王道!从马背上跃起的申孤岚竟凌空两丈高,压着自己的体重和白鹿刀的锋芒一起斩下来,这样雷厉风行的一刀足以将一个轰烈骑从头顶连带着战马一起纵劈成两半儿!霸道的气势如瀚海碧天一般,令首当其冲的君王和将军几欲窒息! 申孤岚的火红大麾在身后狂舞,随着身子下落的急速,大麾像战场上逆风而起的旌旗,响声猎猎!他的眼中好似在燃烧的火炭,白鹿刀未至,刀上的罡风却割得人生疼!这一刀足以和天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刀像媲美,仿佛整个世界轮回九转这么多岁月,就是为了让这一刀重见天日! 将军和君王还在僵持着,被君王的斩马刀压制在地上的将军终于变了脸色,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嘶吼声,仿佛一只垂死的兽!申孤岚的这一刀绝对能将自己连带君王整个的劈开……不管是刀剑还是铠甲肌肤血肉骨骼,只要是阻碍这柄霸绝之刀的物象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斩断…… 须臾间,白鹿刀的锋芒已近至一米处,君王已经感到雪亮的刀锋上寒气像缥缈城的雾气般沁人!掌刀的武士并没有连君王一同砍去,刀的轨迹分明是斩像镇天大将军的头颅——这么无与伦比的一刀,仅仅是为了劈斩开一刻人头么?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君王陡然间暴怒起来,嘶吼道:“阿拉坦仓,杀了他!” 一直蓄势待发的隼骑首领不再犹豫,绷紧的弓弦瞬间弹开,蜂尾箭鬼啸着射向申孤岚,箭矢推进的速度极快,龙舌弓的威力并不弱于白鹿刀或湛卢剑这样的绝佳兵刃!正在下落的申孤岚只觉得一道黑色的光线向自己的额头掠来,紧紧十数步的距离,箭矢眨眼间就会到。他身子在空中,没有受力点,闪身躲开这一箭根本不可能,除非他放弃这一次杀死夜明山的绝佳机会! 心有不甘,可无法改变! 申孤岚怒吼一声,将白鹿刀劈斩的势头生生止住,他感到手臂一阵剧痛——是扭伤了么?要改变这么大力一刀的轨迹,竟连出刀者的手腕都会扭伤!没有丝毫犹豫,他将白鹿刀侧方在额前,毫厘之巅,蜂尾箭的精铁夹铜箭镞撞在刀身上,申孤岚沉重魁梧的身子竟被这一箭撞得生生在空中移开一米多,然后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 他的狮子般威严的眼中写满愤怒,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杀死梦阳的镇天大将军的机会,就这样被废!他怎么也想不到干扰他的人是自己的盟友,是梦阳的敌人,申孤岚只觉得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将自己包围!霸绝的一刀,就这样作废么?接着他盯着阿拉坦仓,看着他手中那张还在振动的大弓,心里又胆寒起来!弓箭的威力竟能大到如此地步么? 君王不再压制将军,他缓缓地卸下自己压在斩马刀上的力量,然后慢慢向后退去!将军也直起身来,他额头上伸出细密的汗珠,感觉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阿拉坦仓不动声色的再抽出一支箭,轮番指着申孤岚和将军,只要他们谁敢乱动,他手中的蜂尾箭就会扎穿谁的脑袋! 四个人就这样僵持在一起,这个天下不论武力还是权利财富都是站在巅峰的人汇聚在一起,谁知道会炸开怎样的火花! 申孤岚面色阴沉的看着阿拉坦仓一眼,冷冷的说道:“赤那思的苍鹰,隼骑首领阿拉坦仓,你的龙舌弓的确可怕,本公的头颅都要被你的箭射穿!” 阿拉坦仓同样冷漠阴沉的说:“我是伟大君王头顶上的鹰,谁胆敢冒犯君王的威严,我会从天空中俯冲下来啄瞎他的眼睛……” 申孤岚的面色更阴沉了,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将军将湛卢剑举起来,凌然的说道:“申孤岚,你决意要背叛梦阳,背叛万俟家么?” 君王的眼睛亮了一下,原来这个霸绝的武士就是申国国主,那个俊美又略带忧郁的双世子的父亲…… “背叛?背叛梦阳和万俟家?”申孤岚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朗然说道:“不,本公只是要忠于自己而已!为何万俟家可以坐在那片宫阙中笑看天下沉浮?”说着他调转刀锋,弧度优美的白鹿刀指着皇宫中耸入云端的瑰丽星坠殿!接着他空出的左手指着周围正在激战在一起满身是血的武士们,说道:“只是一张勤王的诏书就要几大诸侯国带着自己国家的大好男儿来帝都送死?本公不甘,本公不甘……夜明山,你也是一方诸侯,你会觉得甘心么?” 长久的沉默,周围武士们嘶吼咆哮金戈击鸣的声音分外刺耳!君王感到些许压抑,申孤岚说的话正是他心里想说的,若不是为了让草原上更多的族人能活下去,他才不会千里迢迢带着自己的武士来梦阳送死…… 将军低低的嗤笑一声,说道:“申国主不用说的这么好听!有些事情你我心里都清楚,你真的在意这些武士的生命么?你有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的?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血泼洒开来,为的就是身后这座城,为城里的人和皇族!缥缈城的墙基不就是这样垒砌来的么?申国主如今你却为自己的野心引狼入室,就不怕天下唾弃?” 申孤岚冷笑一声,:“我申孤岚的确狼子野心,可这个天下不是谁都能坐拥得起的!当年万俟流年仅靠一柄剑一柄刀还有几十名死心塌地的武士打下梦阳的浩瀚江山,靠的是至高无上的武力,可如今的万俟家,还有什么?我只看到没有神罗皇帝的梦阳都被赤那思杀到帝都城下毫无招架之力,万俟家守不住这一片江山了,为何还要忠于他?秋月国反了,凌国也反了,我申孤岚还要帮着万俟家么?为什么本公不能也靠武力夺下这一方天下?啊?” “荒谬……说的你和改朝换代的英雄一样……我们是臣,是梦阳的诸侯,现在梦阳有难,就应该誓死拱卫梦阳,为皇族孝忠……” “愚忠!”申孤岚冷冷的打断他的话!白鹿刀倏地指着将军,说道:“我申孤岚,是乱世的霸主,我的心,你们岂知?”接着他看向冷漠苍老的君王,说道:“在下申孤岚,申国国主,方才多有得罪,请君王包涵!” 君王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伸手压下阿拉坦仓擎弓的手臂,说:“辛苦你了!”他知道这种龙舌弓的张力有多大,紧紧能拉开这张弓所要的巨力都惊人,更何况要长时间拉开弓保持戒备的姿态! 申孤岚接着说道:“君王,本公带了三万名火烈骑武士,已经从西门杀入,现我申国与君王赤那思族前后夹击,剿灭敌人,一同进入缥缈城皇宫中!本公得皇座,君王得财富,自此梦阳与赤那思两邦交好,永世为盟,如何?” 君王环视着激战流血正在死去的赤那思武士,心中突然感到很累很乱了。他想赶紧结束这场战争,回到草原上去!这里虽有瑰丽的城阙,虽有无尽的财富,可没有草原上最原始最质朴的美好!他对申孤岚点点头,将斩马刀举起来! 夜明山看着申孤岚,再看着君王还有阴狠的阿拉坦仓,只觉得自己身陷囹圄中! 缥缈城南门后,战马嘶吼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无数穿着火红铠甲的申国骑兵冲出来,抵在南门口。一面面申国的赤炎大旗张狂的挥舞着,上面一个大大的‘申’字笔意张狂,好似要灼尽天下般! 从高处看去,火红铠甲的申国火烈骑和满身黑甲的赤那思轰烈骑将银色轻甲的梦阳步旅武士夹击在中间,像洪水冲刷着堤坝般! 天空上。 修罗邪笑道:“陛下,镇天大将军可是对您无比忠心呢!” “是吗?”林夕皇帝冷漠的说,“可我还是觉得不安,梦阳就像个笼子,关着好几头野兽,就算是最强的野兽温顺的窝着,也难免会有发怒的一天!一个不好,就是我这个驯兽师的末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野兽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他垂眼看着身下红,银,黑分明的三方势力,嘴角泛出冷笑,说道:“杀吧,杀吧,呵呵!” 他对修罗说道:“回去吧,也该安排那三万多御林军出来了,让他们压在战场后,不管是申国,夜国,还是赤那思,都不会放过!梦阳是万俟家的,他们也妄图得到?” 正文 第55章 兄弟间 缥缈城南门战场,申国三万火烈骑,赤那思三万多轰烈骑围杀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战场一片混乱,厮杀声,战马嘶鸣声,还有兵刃交击声以及鸣镝响箭的爆炸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经年惨烈的修罗炼狱!夜色中,武士们的面容狰狞,鸣镝响箭在空中爆炸时,耀眼的白色亮光将他们血迹森森的脸庞照亮,分不清那鲜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武士们的脸在鸣镝响箭的光下照亮的那一瞬间,森白的牙齿和鲜红的牙床在他们脸上分外可怕。武士们大力擎刀的时候呼出白亮的雾气,像在喷涂烈火般! 而皇宫中,依然是一片祥和,起码表面上是祥和的! 掌时的宫人击鼓报时道:“卯时三刻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已经泛白的夜空中浩浩然回响!接着其他宫人也跟着喊起来,一时间,宫人们的声音将南门战场上的厮杀声都压下去了! 龙炎殿。 林夕皇帝只穿着袒衣,他双臂张开,两名宫女将软鲨鱼皮的内甲裹在他胸前,然后拉紧软甲侧腰部的系绳,柔韧的软鲨鱼皮与皇帝的身体很好的贴合着,勾勒出他强壮的腰肢。小腹的肌肉轮廓分明,随着他的呼吸,宽阔的胸膛也起伏着,浑身散发着剧烈的张狂之气! 这件软鲨鱼皮内甲是神罗皇帝当年去西海游玩时,在船上看到海里有一头鲨鱼一直尾随着,于是神罗皇帝下令抓住鲨鱼,剥下它的皮,带回来做出这件软鲨鱼皮内甲!那时候文惠皇后还没死,万俟君也是最受宠爱的皇子,所以那一次皇帝特意带他一起去西海游玩……想起那时候,林夕皇帝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件软甲父皇也穿过……当年父皇也是穿着这件贴身的软甲为保卫梦阳而战,现在自己和要穿上这件皮甲了啊!他伸手抚着胸前的鲨鱼皮,感受着那皮子上柔韧的质感……像拂过父皇在世时的所有沧桑! 接着宫女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那件金光闪闪的黄金战甲,铠甲是濯银打底,镶以黄金,再靠夜国最高超的蚀刻技术雕琢上花纹,与其说这是一件战甲,倒不如说是艺术品!这件铠甲并不重,不过它的防御力和赤那思的轰烈骑重铠没什么区别,甚至比轰烈骑更胜一筹!当然,因为银和金的韧性太强,所以这件黄金铠甲的抗穿透力不强,所以才会在里层加穿一件软皮甲,箭矢能射穿铠甲,它的穿透力会减弱很多,但在穿过皮子时,会被咬死在柔韧的鲨鱼皮中,保护力更强! 宫女熟练的将铠甲的各个部位扣在新皇帝身上——神罗皇帝时,她们就是专门看管这件黄金战甲的宫女,如今只是效忠的人变了,她们的职责依然没有改变! 最后一只腕甲扣在皇帝手腕上,腕甲扣合住的脆响在空旷的龙炎殿回响不息,他整个人在金色的战甲中宛如战神,火红色的大麾与金色的铠甲相映,皇帝竟像太阳般耀眼! 这件铠甲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吧!皇帝也是第一次穿上父亲的战甲,他拼命想从铠甲上找到一些父亲的痕迹,无论是味道或者体温都好。可耀眼的黄金战甲上只有尖锐的金属味道,冰冷的的金属贴在契身的鲨鱼软甲上,掠夺者他的体温,皇帝的肌肉紧张起来,颤抖的打个冷战,好久才缓过来! 其实这件战甲的象征意义大于实战意义,若真的穿着这件战甲在战场上厮杀,无疑会遭到无数敌人疯狂的攻击吧!可当年神罗就是穿着这件耀眼的铠甲亲自在战场上握着刀剑纵横捭阖,才奠定自己‘神罗’的声号!如今林夕皇帝也要这样效仿父亲的做法了,他希望父亲当年穿过的战甲能保佑他吧! 他从宫女手中接过黄金兽盔,上面插着三根碧绿的孔雀尾羽,整个兽盔看起来完美动人。皇帝看着兽盔,将之捧到最前,闭上眼睛,嘴唇贴在冰凉的兽盔上,他轻声念叨:“我快死了……”接着将兽盔戴在头上,乌黑的又发被兽盔遮住,仿佛最后丝柔软被隐藏,皇帝彻底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神灵,可兽盔上那狰狞的饕餮兽纹又给盔甲增加了几分戾气——毕竟是盔甲还,是要穿上上战场上的,不仅仅是普通的艺术品而已! 这时一个身影从前殿走进来,他脚步压得很轻,似乎怕惹得皇帝心烦般! 林夕皇帝看到来人,面色微微一变,挥手让两个宫女退去,整个龙炎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哥哥——”来人轻声叫道,他抬头了皇帝一下,呼吸窒住了——他仿佛看到了父皇般,那个威严的神罗皇帝,战神般的父亲仿佛重新站在他眼前,黄金战甲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竟是刺目的痛。他与皇帝的目光对上了,饕餮兽盔下,皇帝的眼睛威严的像一只猛虎,眼角微微向上翘起,乌黑的眼睛冷漠的盯着他。 一瞬间,仿佛顶不住皇帝身上的气势,万俟泽瑞噗通得跪下去。头低垂着,不敢再抬起,仿佛怕被皇帝眼中逼出来的光扎伤——虽然他是皇帝的弟弟,可皇帝对他的的恨远远大于爱!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他慌乱的说道:“臣弟拜见陛下……!”他想起来哥哥不再让自己叫他哥哥的!他低垂下来的面容满是惊慌的表情,身子不断颤抖,额头紧张的渗出冷汗来!从袍子的振幅都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多么厉害! 皇帝就那样冷冷的站在不远处看着弟弟跪在那里瑟瑟发抖,龙炎殿的火光照在他凝冷璀璨的盔甲上,他站的那一块地方仿佛都变得明亮许多。皇帝默默叹一口气,眼中的冰冷稍稍融化些,说道:“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他看着万俟泽瑞低垂着头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脸上的表情略显呆滞慌乱,不禁皱起眉头说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万俟泽瑞小声嗫嚅道:“城外大战,臣弟无心睡觉!梦阳是我万俟家的,如今梦阳存亡之际,臣弟睡不着……听说陛下要亲自出征,想来看看,臣弟不想让陛下出什么意外……” 林夕皇帝的神情道显得惊讶了,他实在没想到万俟泽瑞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来见自己。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简单软弱的三皇字万俟君了,只见他饕餮兽盔下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冷笑,说道:“‘不想我出意外……’,哼,你应该是巴不得我死在战场上吧……我死了,梦阳不就是你的了么?呵呵,我亲爱的弟弟,你说哥哥说的对吗?” 万俟泽瑞好像被他的话吓到了,脸色顿然变得更白了,慌乱的向后退了一步,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臣弟不敢,臣弟不敢……” 林夕皇帝冷冷说道:“呵呵,不用慌张,你一直都很会说话,在咱们兄弟四个中,你年龄最小,却最会讨父皇欢心……你在想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秘密与谎言,你就是这样在父皇膝头成长起来的,你嘴里说着‘不想让陛下出什么意外’,可心里盼着我在战场上回不来,是不是……?” 他的眼睛灼灼泛光,死死地盯着万俟泽瑞,万俟泽瑞在这样可怕的眼神下几乎不能呼吸,甚至说不出话,不能思考!他只能颤抖的站在那里瑟瑟发抖……自从这个哥哥杀死父皇和哥哥后,他总是对这个哥哥心存敬畏,不仅是因为他是皇帝,自己是臣子的上下关系;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怖感,仿佛在这个惟一的哥哥面前什么都不属于自己,甚至连性命都会随时被剥夺…… 林夕皇帝刻薄的一笑,说道:“弟弟,不要试图欺骗我,在我眼中,你还很稚嫩,知道么?”说着他走到万俟泽瑞身边,扶着他颤抖着的肩膀,盯着那双同样乌黑却写满慌乱的眼睛,说道:“是凌风烈派你来的吧……?” 万俟泽瑞像是突然被电激了一下,整个人打个冷战,仿佛缥缈城夜空中的雾气填满他胸膛,看着哥哥金光闪烁的铠甲,木木的说不出话来。 皇帝从从万俟泽瑞的神情中已经了然,接着说道:“我愚蠢的弟弟,你最好乞求我能活下来,因为我活着,你才能活下去。你知道有多少人盼着杀光姓‘万俟’的人吗?他们都在缥缈城外厮杀着,如果梦阳战败了他们会冲进来砍掉你和我的脑袋,挖出我们的心脏,抢走这一切,父皇留给我们的这一切,你知道吗?” 万俟泽瑞怔住了,此时皇帝的神色不那么冷漠了,甚至有些谆谆教导的意蕴,真的像是兄长在给弟弟讲道理般。他的神情依旧是木木的,可皇帝的战甲泛出来的金光似乎温暖了好多,或许在这个冷漠残暴的哥哥心里,还是保留着一丝兄弟手足的情谊吧! “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顺顺利利的坐上皇帝的宝座么?太天真了……现在申国申孤岚,秋月的丰中秋,还有那个对你好的凌国国主凌风烈,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想抢万俟家的江山,你知道么?”皇帝声音似乎有些悲戚,泛着一种无力的味道。的确,就算是神罗皇帝当年年轻的时候都没有面对过这样内忧外患的严峻局面,而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要与这么多可怕的对手激斗,量谁都会觉得有心无力吧。 “我愚蠢的弟弟,你要知道,我死了,你就是梦阳最后一个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了,可你能保住皇位吗?你能打得过那些虎狼一样的觊觎我万俟家天下的敌人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只要我一死,下来死的人就是你,而且杀你的必是凌风烈,因为凌风烈暂时不敢对我下手,他要靠我对抗赤那思还有申国的敌人,可我在解决掉城外的那些人后,就会杀死凌风烈……你就这样告诉他,原话转告给凌风烈……!” “还有,凌风烈派你来是想知道我要干什么的吧?呵呵,我可以告诉你,皇宫内的三万御林军我会整个压在战场上,而且我要亲自出征……所以你就盼着我能活着吧!至少让我能活着打败赤那思和申国,而我死了,你和凌风烈都活不成……”说着他扶在弟弟肩头上的手猛地加力,万俟泽瑞疼的浑身一激灵,丝丝倒抽着冷气!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皇帝抓着肩膀。 “现在回去吧,把我刚才的话转告给凌风烈!好好睡一觉,眼睛闭上……要是今晚哥哥不能挡住外面的敌人,你能在睡梦中被杀掉也好啊……起码不用看到这些惨剧……”说着,皇帝一把将他推开,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弟弟。 他隐在饕餮兽盔下的面容是天神般的忧伤,其实在心里,他还是很挂念这个弟弟的……只是自己必须强硬起来!坐在皇位上的强者,都是要失去所有的人性,亲情的魔鬼啊……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啜泣的声音,转身看去,那个孩子已经落寞的离开了,留给他一个萧瑟的背影。 皇帝的手握成拳头,喃喃道:“其实,我心里还是爱你的啊!” “看出来了!”修罗突兀的显现出来,懒散的说道。“毕竟是陛下最后的亲人了……偏爱点也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收起脸上的悲伤,重回冷酷,看着修罗,冷漠的打断他的话,说道:“如何?” “三万四千名御林军全部用连弩武装,只待陛下调遣!” 皇帝淡淡一笑,说道:“是么?这就是属于我的最后依仗了,三万四千御林军……” 正文 第56章 神罗?林夕? 缥缈城南门。 申孤岚忿恨的将白鹿刀从一名梦阳步旅武士胸膛中拔出来,疯狂的吼叫一声:“软弱……”,他原本梳理的一丝不乱的头发此时已经散开,血迹喷溅在他脸上,显得异常恐怖,火红漆甲像燃烧般。 他一边发狂的砍杀着,一边回想着刚才与君王见得对话。 他对君王说:“伟大的赤那思君王,你我联手,杀死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没有了夜明山,梦阳的军队会不攻自破,我们也能顺利入住缥缈城……” 申孤岚原以为他的提议不用考虑就会得到认同,这也是杀死夜明山的最好方法!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君王本人与夜明山单独对抗都绝无必胜的把握,毕竟夜明山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武力最强的男人,谁也不能小看他。 可那个看起来狂暴凶蛮的君王却摇摇头说:“天底下的英雄都是很寂寞的啊,死一个少一个……” 英雄么?申孤岚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愤怒开来,什么英雄?什么叫英雄?他不懂这些,也不在乎什么手段,在他眼里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取胜就是王道!为此他不惜联合赤那思,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压在赤那思做质子,不管是成还是败,他已经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在他眼里看来,只要能杀死夜明山,割下他的头颅卸下他的月白战甲挑到旗杆上绕城示威,梦阳的军队肯定会斗志全无溃败而逃,也不必这么苦苦作战!这么简单地方法白痴君王竟给他说什么:‘英雄怕寂寞……?’ 站在最高处的帝王,怎么会怕寂寞?站在最高处,默默地的俯视天下,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中,胸膛里坚如磐石,怎么会怕寂寞?归根到底还是软弱…… 原本他那刚开始在君王压制着夜明山时的霸绝一刀本是必杀的一刀,那个愚蠢的君王下令让阿拉坦仓放箭干扰了……难道君王和夜明山是朋友么?难道君王就不想尽快除掉这个敌人? 君王拒绝他的提议后转身就回到赤那思的大部队中,而夜明山脸上依旧是那样惹他厌烦的笑容,似乎对君王的选择早已明了。只听他说一句:“英雄自然是惺惺相惜的……”也回到自己的阵营中去……他已经失去了杀死夜明山的最好机会! 现在三军打得火热,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一丝光彩,快天亮了!他们已经杀了整整一夜,申孤岚知道夜国轻甲步旅的溃败是注定的,只是他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少了一环,他一边纵马在冲锋陷阵,脑子一边在极力思考着。凌国没有派出军队,这个并不奇怪,因为凌国本身就无屯兵的权利,毕竟凌国公凌风烈身为左丞相,这个位置已经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凌国与帝都毗邻,当初流年皇帝分封诸侯时,就下令不许凌国屯兵,免得生出叛心。 而还少了什么呢?灵光一闪间,申孤岚想到秋月国!迟迟没见到那个庄稼把式丰中秋,现在帝都这里乱成一团,满是鲜血味,他不相信那只嗜血的苍蝇不会飞过来叮两口!的确,在申国强大的兵力面前,秋月国的那几万虾兵蟹将不算什么,可现在战事胶着,要是他们三方都死伤惨重之际秋月国杀出来,无疑是一支奇兵……申孤岚不由得心中一紧——丰中秋一向都是很耐心地人,不得不防啊! 猛然间,又一个阴影浮上心头。现在火烈骑都在帝都这边,申国国内只剩下几万步旅,而且申国吞并了南梁的国土,很多地方都有待加强,要是秋月舍弃帝都转身谋取申国的国土,那秋月将合并申,南梁还有自己本国的国土——梦阳一大半都会划归到丰中秋麾下——那么直接脱离梦阳自立为帝不也是很好的方法么? 想到这里,申孤岚真的有些发慌,帝都只是一个象征,象征梦阳至高的统治权,夺得帝都就等于得到一半梦阳!可是,土地才是最实在的,要是被丰中秋得到大半梦阳的土地,自己得到帝都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申国大王子申凡寒在驻留着,申凡寒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颇具自己的霸绝之风,加上他的果决还有头脑,就算丰中秋想一口吞掉申国也得好好掂量一下!申孤岚定下心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帝都战场,灭掉夜国的主力,那自己夺得皇位的道路上又少了一个大敌! 他抬起头,一把扯掉背后的火红织锦大麾,大麾的已经被鲜血浸透,沉重的再也舞动不起来,然后将之掷到空中,仰头看去,天空的黑暗又透明了些,东方的天空泛白,已经可以看到头顶上缥缈的云雾了——竟杀了一夜! 战场上的厮杀声正烈,武士们几乎麻木掉,分不清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做什么,只是一味的砍杀,武士们剧烈的撞在一起,溅起妖冶的血花再分开,残骸断肢随处都是,还有一群乌鸦正啄食着尸体,小小的黑眼睛冷漠的看着厮杀的人们。这群食腐动物就是喜欢这样的场面,尸体越多,它们吃的越饱!一大群乌鸦在刀光剑影中惬意的踱着步子,仿佛着炼狱般的场景与它们无关。 终于,一束最明澈的阳光穿过缥缈城的阴云穿透下来,直直的照在南门的城楼上,白色的光芒穿过云雾照出明亮的一道光路,可落在城楼上时,却像液态的黄金迸溅开来般璀璨耀眼,仿佛天地间都因此明亮起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幅场景,宛如神迹,仿佛那一束朝阳正是为这一刻照亮南门城楼的金色而透下来。那金色光芒璀璨夺目,刺眼的光芒几乎不能让人直视,不仅仅是因为刺眼,而是那股宛若天神的威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万恶难赦的罪孽。 战场上厮杀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呆滞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神采,漠然的眼睛被金光照亮了,像漂泊多年无依无靠的人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信仰,自己心中的神明! 几位帝王级的人物都瞠目结舌,也许普通武士认不出那是什么,他们绝对不会认不出!那是梦阳神罗皇帝的战铠,是最至高无上的象征,也是最令人窒息的华贵象征! 当年神罗皇帝不就是穿着这件金光闪闪的铠甲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杀出‘神罗’的赫赫威名? 当年不正是神罗皇帝将三十年前侵犯梦阳的赤那思君王杀的打败,让其连帝都都没到达? 当年神罗皇帝不正是穿着这件战甲坐在星坠殿的王座上接受他们这些诸侯的进贡朝拜么? 可是那个号‘神罗’,姓‘万俟’名‘武’的男人已经死了啊!他死了,不再了,这个世间再没有神罗皇帝这个人啊!所有人都觉得像看到神般。君王喃喃念叨道:“就是他,就是他啊!”他一直想着能与三十年前自己还是赤那思王子时见到的那个神魔一样的男人对决一次!三十年前自己还很年轻,没有胆量向他挑战,三十年后自己已经是君王了,是与那个男人同一高度的帝王……可神罗皇帝却已经老了! 可高高的城楼上那个身影分明是神罗皇帝啊!那黄金战甲,饕餮兽盔,还有三根诡谲的孔雀尾羽,这一切都证明是神罗皇帝无疑!可一个声音不停的在君王心中响起:“他不是死了吗?” 另一方,申孤岚疯狂的长大眼睛,黄金铠甲激射出来的光刺得他像流眼泪,甚至眼前的景象都产生幻化,可他必须确认那到底是谁!他实在没胆量面对神罗皇帝……那个神魔一样的男人根本不是人力就能忤逆得了的!他狮子般的威严终于变得像受惊的小猫般慌张,疯狂的吼道:“不可能,神罗死了,我在缥缈城中的死士已经确认过,他死了……神罗皇帝万俟武,死了………………”整个战场因这个耀眼的身影的出现变得一片死寂,而申孤岚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分外刺耳,啄食死尸的乌鸦也被惊得团团飞走!仿佛只要他这么一否定,这个耀眼的身影就不可能是神罗皇帝! 夜明山嘴角的笑依然未变,只是眼神冷冽了许多,他知道那是谁,现在还有资格穿上先皇铠甲的无疑就是林夕皇帝了。只是他没想到林夕皇帝会这么张扬的来到战场,他这样无疑会大大提高梦阳武士们的斗志,但也会成为敌人攻击的首要目标……“算是破釜沉舟了么?”将军喃喃自语道,不得不承认,林夕皇帝和他父亲一样狠,也许他也是想象神罗皇帝一样,靠无上战功来奠定自己的地位! 在人们眼中,三皇子可能就是一个软弱无为的形象,可压制他的神罗皇帝和太子,二皇子都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他亲手杀死,林夕皇帝必须要让世人畏惧他的血统变成畏惧他的威严。现在朝廷中,群臣已经被新皇帝的冷酷狠戾镇住,毕竟逼死老皇帝,杀死太子河二皇子这事在帝都名门贵族中不是秘密,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天下人民间塑造出自己铁血的形象! 阴云缓缓飘动,那一束朝阳又被云层遮住,闪耀着像液态黄金般光彩的身影明晰起来。万人目光下,那黄金战甲下的面容平静似水,饕餮兽盔的狰狞无法掩饰那张年轻又清秀的脸。威严的战甲衬得他像一尊神,可眼中的光彩却是恶魔般的乖戾,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佩剑,大声吼道:“梦阳的武士,我会和你们一同战斗,誓死守卫梦阳和缥缈城……” 城下的武士们纷纷高举兵刃,疯狂的呐喊着,眼中渗出激动地泪水——他们的皇帝和他们在一起,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呢?要知道有的人穷极一生,也是见不到皇帝一面的啊!这是他们莫大的荣耀! 申孤岚刚才的慌张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张狂的大笑起来,凶戾的嘶吼道:“林夕皇帝?你不是神罗,不是神罗,林夕皇帝,继位还不到一个月的皇帝,你已经失去梦阳了……” 正文 第57章 秋月围城 历史上,谁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整个天下地位,权势,财富最高的人都聚到梦阳的帝都!不论是赤那思的君王,还是夜国与申国国主,亦或是梦阳至高无上的皇帝,都决意为这一片土地上泼洒开最浓重的一抹血色。的确如君王所说的,他们正在做着连史官都不敢轻易记下的大事,是后世之人想想都会脊背发凉的大事! 高高的城楼上,林夕皇帝可以看见下方炼狱战场上每一个武士的神情,他看见梦阳武士脸上那一抹激动,仿佛因厮杀而麻木起来的面容都化开了!皇帝现身的那一刻,就像暖暖的阳光照在坚冰上,冷硬在消融!梦阳武士们知道自己不会是无谓的在流血在死亡,他们的皇帝,整个帝国最顶端的帝王正看着他们,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守护这座城池! 申孤岚的心膨胀起来,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亢奋过。不是神罗皇帝,不是那个神魔一样可怕的男人,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要能杀死皇帝,剥下他的铠甲,斩下头颅挂在缥缈城的城楼上,是多么伟大的荣耀,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暴喝一声:“火烈骑听命,谁人能杀死皇帝,斩下人头,本公重赏黄金千镒,封地万亩……” 火烈骑的武士霎时间呆住了,要杀的人是皇帝吗?皇帝,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遥远而高贵,现在要杀皇帝吗?不过立刻就有人跟随着申孤岚的高喝声吼叫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是申国的子民,更多的是效忠国主!皇帝对他们来说过于缥缈遥远,皇帝只是每年下发一道诏书就要他们将大半的收入纳进入国库的统治者,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诸侯国的子民对皇族更多的是敬畏,而不是死心塌地的爱!当皇帝与自己的国主只见做出抉择时,他们更多的会偏向国主的命令,更何况国主会给那么多的赏赐? 火烈骑的武士已经不在意什么皇帝皇族,参军无非是为了找口饭吃,而国主已经下令,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犹豫!他们将刀举起来,火红的漆甲映出一片刺眼的猩红色,猎猎舞动的赤炎大旗翻卷如正在燃烧的云,无比体现着这群来自梦阳风气最剽悍之地的武士们张狂的气势! 申孤岚最满意的就是自己武士这种狂热的气势,气势是一种很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无时不刻不再影响着战争的进程。斗志高昂的武士与士气低下的武士只见的战力差距很大,这也是战场之上无时不刻要激起武士们斗志的原因!不管是梦阳刚开始的擂鼓鸣号还是鸣镝响箭,亦或是现在皇帝御驾亲征,都是为了提高士气! 可是,战力的绝对差距不是靠虚无缥缈的士气就能弥补得了!申孤岚微微有些得意,火烈骑的战力与赤那思的轰烈骑都可以一争高下,弱的一方士气高昂起来无非是让战争进行的更惨烈些而已,再无他用! 他举起白鹿刀,以刀身拍击马臀,率先冲锋出去。他刚一动,立刻就有无数夜国轻甲步旅围过来阻隔他们,只见夜明山也骑在战马上,冷冷的看着他,说道:“现在就心急着要对陛下下手么?” 申孤岚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说道:“夜明山,万俟家衰微了,神罗皇帝不再了,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守着这片江山,你还看不出来么?”他大刀一挥,激起罡风呼啸,说道:“本公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乱臣贼子这等骂名,可这算什么?与梦阳的江山比起来一个骂名算什么?与其说本公是错的,倒不如说你逆局势而行错了?啊?”他的声音像战鼓一样激昂有力,可声音中透着几分令人不安地张狂! 夜明山沉静的看着他,说:“逆局势而行?你觉得梦阳真的没救了么?可我只知道,我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我必须守卫梦阳,守护缥缈城……“ ”愚蠢……亏你镇天大将军,坐拥梦阳十数万大军却毫无心智抱负!”申孤岚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道! 此时夜国的枪阵已经布好,一人高的青铜巨盾密实得得排布在一起,两米二的破甲枪森森然对着火烈骑的武士!这是轻甲步旅的最强防御阵型,在伊宁城时,就连轰烈骑的冲击都能抵挡下来。申孤岚面色阴沉的看着排布整齐地轻甲步旅,收起小视之心。 毕竟夜明山的轻甲步旅枪阵纵横梦阳,而他的火烈骑绝无必胜的把握! 夜明山已经将湛卢剑握在手中,做好迎战申孤岚还有他的火烈骑的准备。 猛然间,天空中传来一声唳叫,只见一只猛禽盘旋着飞下来。这是一只迅猛的雪鹰,周身上下都是雪白的,只有申国产这种雪白如玉不染纤尘的血鹰。而会驯鹰的几个大师都被蓄养在申国王宫中,专为申国贵族驯养这种名贵的禽宠。这种鹰的飞行速度极快,因此也被用来传递信件。 申孤岚仰起头,眉头一下子紧紧锁起来,他辨别到这只雪鹰头顶那一束黑羽,是大王子申凡寒的雪鹰。那支驯服的鹰盘旋着落下来,申孤岚平抬起白鹿刀,雪鹰扑扇着巨大的翅膀落下来,低低的鸣叫一声。 申孤岚伸出空闲的手解下雪鹰脚上的的竹管,展开卷在里面的信,心里只觉得一阵不安! 信很短,只有区区六个字“秋月围都,速回!”可信的右下方那个猩红的蠡印分外显眼,他颤抖着将信揉成一团,心里只觉得怒气在翻涌爆炸! 雪鹰轻轻啄着他握刀的手,鸣叫着要主人奖赏它吃的,毕竟从申国国都飞到缥缈城起码一天一夜,可申孤岚那里有心情再管雪鹰?他右臂大力一阵,站在白鹿刀脊上的雪鹰一下子惊飞起来。申孤岚脸上闪过一丝杀意,握刀的手猛然挥下,白鹿刀轨迹如虹,那支雪鹰还没飞起多高,瞬间被锋锐的刀芒从正中劈开,像斩开一个血囊,雪鹰原本美丽的白色羽毛被沾染的污浊又肮脏,噗啦啦的跌落下来。 申孤岚狂怒的仰头怒吼,吼声直冲天际。他扬起的脖子撕扯起虬扎的青筋,面色变得森然恐怖,整个人像恶魔般狰狞。 申国?缥缈城?哪一个更重要?毫无疑问是申国,就算他能顺利拿下缥缈城,失去了大本营还有什么意义?夺下缥缈城并不意味着就真的得到梦阳,可失去申国本土就意味着失去一切,那是申国众多先辈三百余年的经营! 而这些忠心耿耿的火烈骑武士若是知道自己的故乡被攻破,家人被杀,还会忠于自己么?想起那些死在缥缈城下的武士,他们不能还魂故里,难道连他们的亲人也保护不了吗?申孤岚想起自己那时候狂妄的话语:“虽然他们是埋骨异乡,可本公要将整个大地都并入我申国国土中,到时候这里也是我申国的国土,我的武士也无所谓埋骨他乡。我申国的赤炎大旗要在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飘扬!” 可此时他感到莫大的愤怒和莫大的绝望狠狠地包围了他!这是一向张狂如狮的他从没感受过的感情。 申孤岚调转马头,冷冷的看了夜明山一眼。那个人脸上的浅笑依然是那么淡定,可看在君王眼中觉得分外惹人讨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大刀一挥,对身后的火烈骑说道:“撤……” 火烈骑武士没有多做迟疑,跟在申孤岚马后离开了。三万多火烈骑杀气腾腾的冲出来,又慌慌忙忙的离开,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也许是一向风靡雷行是火烈骑最窝囊的一次出征了! 夜明山翻身下马,拾起被申孤岚揉成一团的短信,展开后读起来。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带上一股嘲讽的韵味!他挥手对身后的轻甲步旅武士说道:“给申国公告别!” 众武士齐声喊道:“申国公一路走好!申国公一路走好……”刚开始是几百人在喊,接着分布在战场上的数万轻甲步旅一起高声喊道:“申国公一路走好……” 浩荡的声音经久不息,随着微凉的秋风赶在申国的骑兵大队后。申孤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浩大的声音无非是想羞辱他一番而已,可如今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子,还有什么办法?花了那么大代价,借给赤那思五架破城锥,数万支蜂尾箭,还有自己的儿子,申国的世子。缥缈城现在得不到了,申国本国决不能有失,否则他再一无所有。他的战马在狂奔,颠簸的马背上都感到自己的腑脏都要颠出来——这是常年征战马上的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瞬间,又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就这么离开,那押在赤那思中的申凡双该怎么办? 申孤岚觉得自己此时是这么无助,失去缥缈城,失去皇位,连最心爱的儿子都要失去了么? 心烦意乱中的他只是闭着眼,沉沉的叹一口气,狠狠踢着马腹让战马加速。狮子般的申孤岚恶狠狠的说道:“该死的庄稼把式……你有种……”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远远的看着申国的火烈骑蜿蜒如蛇的离开,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他黝黑的脸上是一种淡看云卷云舒的漠然,似乎不为这个盟友的落荒离开而有半分动容。 阿拉坦仓擎弓而立,阴翳的说道:“君王,看来我们的盟友已经逃走了!” “嗯!申孤岚这个人,只是张狂贪婪野心可怖的小人,我不喜欢!”君王淡淡的说,嘶哑的声音透着一股蔑视,说道:“这样的男人就适合这样的乱世,我们都在攻打缥缈城,他为的是他的野心,而我只是为了让我的族人能安稳的度过这个冬天……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什么损失!” 接着他转过头来,狡黠的一笑,说道:“不过申孤岚的儿子还在云岚山大营中,按那个年轻人允诺下来的话,是不是我赤那思要得到一名杰出的大巫师呢?” 君王看着前方的战场,目光落在那个身穿黄金战甲的身影上,轻声道:“再试最后一次吧,如果梦阳人能顶住我们勇猛的武士,那咱们就极北吧!毕竟目的已经达到了,沿途抢下的黄金粮食足够咱们度过这个冬天了!” “君王不想和梦阳的新皇帝打一场么?”阿拉坦仓说道。 “呵呵,试试吧!不知道神罗皇帝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几分勇猛啊……”君王将斩马刀抗在肩头,平和的说道。 云岚山赤那思大营中。 一个黄铜水盆中装着满满的水,水面上清晰地倒影着缥缈城瑰丽的楼阙,还有那方残酷的炼狱杀场!甚至连战场上武士们狰狞的面容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只是在小小一盆水中,每个人都像蚂蚁般。不过纵观战场全局绝对没问题。 苏日勒和克看着申凡双面前的那盆水,说道:“真神奇……双世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俊秀的申凡双没有看向他,读不出他的唇形是怎样动作,也就不知道他再说什么。申凡双俊秀的脸上满是悲伤,眼中落下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珠,打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他看到父亲带着火烈骑浩浩荡荡的离开战场了,他已经被抛弃了么? 水面被泪珠打得波纹旖旎,再看不清什么了。 苏日勒和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来自蛮荒的草原,没读多少书,也不太会说话。他也能分清刚才水面上那队火红铠甲的骑兵仓皇的离开,申国国主退出了,也就意味着盟约作废,没有申国作为筹码,这个年轻人已经失去价值了!现在他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质子了! 苏日勒觉得他已经知道他难过的理由了,毕竟被自己父亲抛弃下来谁都会觉得难过。 可是,申凡双喃喃的念叨道:“父亲,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啊!那是个圈套…………” 正文 第58章 梦梵神与修罗 “陛下,申国的火烈骑离开了……看来您的计划很成功!”修罗说道,他降落在林夕皇帝身边,与他一起站在城楼上,看这个惨烈的战场! 林夕皇帝淡淡的说:“丰中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帝都不容易得到,得到了也不是他区区一个庄稼把式能守得住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没有资格染指缥缈城,还是乖乖做他的乡下诸侯吧!” 修罗**的脚往前踏出几步,站在城楼边沿,俯瞰整个战场。晨曦微光渐亮,十月的秋风掠过他猩红色的长发,飘洒如瀑,他俊美的脸上是一种欣喜若狂的神情,像是看到世间最壮丽的风景般。他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袒露出的胸脯肌肉结实,身子微微后仰着,贪婪地吸着早晨的空气,脸上是陶醉的表情。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可他只问道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焦糊味。他不禁皱起眉头来,说道:“你很享受?”说着他抬手一指正在激战的战场。 “嗯,只是喜欢,说不上享受!”修罗依旧那样深吸着气,晨曦的光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宛若温润的羊脂玉,甚至能从那白皙到透明的皮肤下看到隐隐流动的血管。他继续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就十几岁吧,看到过上超过十万人的战场,全都是死尸!我爱的人,我的亲人,我的家都被尸体埋了,那时的我还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场景,哭了很久!现在不一样了,我这双手不再是用来擦拭眼泪的,而是要帮助陛下握住整个天下的!甚至我也参与到造成眼下这样造成这样壮烈的中来,这让我很开心!”说着他转过头来对着皇帝笑了一下,表情动人柔美,绝美的五官很自然的在他的脸上化开,狭长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线,那神情看起来像一杯热气腾腾的糖浆! 皇帝不自觉的将头转过去,故意不去看那张完美到分不清性别的脸! 修罗仿佛能读出皇帝的心思,轻声笑了笑,说道:“陛下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吧!” 林夕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隐在饕餮兽盔下的目光阴翳了些,说道:“帝国内忧外患,父皇还未发葬,不敢谈及儿女情长!” 修罗不再说什么,重新闭上眼享受着秋日早晨的微风。他猩红的长袍轻轻舞动着,双臂展开,风儿温柔地从他耳畔掠过,像最温柔地低语。而下方的赤那思与轻甲步旅激战正酣,却无法打扰修罗那享受的神情,就像在另一个次元中神祗无所谓低一等的次元发生什么!即使他们在哭号求助神也不会有半分动容,因为高高在上的神胸膛间是冷冰冰的铁石! 林夕皇帝抽出腰间的佩剑,说道:“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杀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我去杀赤那思的君王!”说着转身就向城楼下走去!腰间的剑鞘随着步子磕在腿甲上,发出阵阵击鸣声。 修罗淡淡的说:“为何不让我把他们都杀死?这样不省事很多么?” 皇帝停下脚步,声音黯然的说:“我现在穿着父皇的甲胄,也想像父皇当年那样勇敢地面对一次……”风吹过他时,饕餮兽盔顶部的三根孔雀尾羽轻轻摇曳着,他的略带悲悯的声音就这样在晨曦的风中晕开了,可那股倔强还停留在微凉的风中。 他没有在多说什么,大步向城下战场走去。只留下一个英武的背影,右手将剑握得更紧些! 修罗眯起来的眼睛猛地张开了,暗红的瞳孔没有那份懒散与乖戾,扭头看着皇帝渐渐隐在城楼甬道中的身影,说道:“‘勇敢地面对一次’么?可你的声音中分明还有着怯意啊!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呢……?” 高高的城楼上只有他一个人了,落寞又萧条。他瘦高的身子挺得像剑一般,脸上是无比肃穆的神色。他将手按在胸口,感受着心脏撞击在肋骨上,轻声道:“那让我也勇敢地面对你一次吧!梦梵神!” 镇天大将军依然是双手刀剑,湛卢剑的锋芒切开轰烈骑的重铠绰绰有余,他像跳舞一样原地旋转跳动着,手中的刀剑舞出一个完美的圆,而被这个圆围拢进来的一切都被锋芒迫人的兵刃旋转切割成碎屑!一名轰烈骑武士知道近身战斗绝对不是镇天大将军的对手,他策马冲锋时,舍弃手中的五尺斩马刀,俯身探下,从战场上拾起一杆二米二长的破甲枪。武士放开马缰绳,双手端平长枪,破甲枪锐利的枪头泛着寒光直指将军,没有武士马缰绳束缚的天神之足亢奋的奔跑起来,竟比平日更快乐几分。只见持枪的轰烈骑武士像一支飚射的箭向镇天大将军掠去! 将军的表情略微悲悯起来,他不进反退,在破甲枪的锋芒离自己还有一丈距离时,脚尖猛力一点,细微的动作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整个人腾空而起,跳跃近两米高,将军双臂展开像一只迅猛的鹰隼。轰烈骑武士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这是人么?能跳起两米高,还是人么? 将军的身子在空中无比轻盈,沉重的甲胄仿佛没有重量般。他旋转着,刀剑也随着他转动。接着一道闪光后,天神之足带着无头的武士尸体还向前奔跑着,而隐在面甲下的武士头颅打着旋儿飞向空中,泼洒出暗红的血。将军稳稳地落地,整个动坐潇洒如风,轻盈如燕! 整个梦阳最强的男人,不愧于镇天的称号! “将军,将军……”副将夜江曲杀出一条血路,赶过来喊道:“陛下,陛下也参战了!” 夜明山的脸色登时变了,隐隐发怒道:“胡闹……怎么不拦住陛下,万一陛下出什么意外,梦阳就完了!我们能担负得起着责任么?” “属下拦了,可陛下说,‘若不亲自杀敌,何振神罗风骨?阻拦者斩!’,属下不敢触怒帝威,只得……” “派最精锐的武士保护陛下,用人墙将陛下围得死死地,风都不准接近陛下丝毫!快去!”夜明山打断他的话,低声命令道! “属下已经派了三个百人队了,都是将军亲自调教出的精锐!”夜江曲说道! 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没想到林夕皇帝才二十岁就有如此胆气。原以为皇帝来战场只是为鼓舞士气,没想到竟会亲自参战!难道是真的想继承神罗皇帝的威势?靠铁血杀出自己的天空?未免太过冒险!战场上这一可也许好生龙活虎着,下一刻就是一句眼神涣散慢慢变凉的死尸! 将军还是感觉不放心!他的兵都是轻甲步旅,难以阻挡赤那思轰烈骑重骑兵的冲击,他要亲自过去带陛下离开战场!作为皇帝,他只需要站在高处让他的臣民们看到自己的帝王正与自己在一起就够了,没有必要也将自己的性命交由无情地战神! 他抬眼看去,那道金色的光芒在一片猩红色中纵横,皇帝的武力竟是如此了得!只见林夕皇帝将手中的剑舞得在周身形成一道密实的铁幕,剑招有着一股皇室特有的雍容大气,还有一股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凌冽杀机。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就算是赤那思轰烈骑最恐怖的狼潮式冲锋都无法撼动他那份帝王式的华丽!根本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倒像是混迹官场许久的枭雄。 可是林夕皇帝是万俟家仅有的能继承皇帝之位的人了,要是林夕皇帝死了,难道要让四皇子万俟泽瑞继承皇位?万俟泽瑞不论是年龄。心智,手段都远远无法和他的哥哥相比。将军不容许皇帝有半分差池,他握紧刀剑大步向前冲去,想赶到皇帝身边。 猛然间,一只手从左侧伸过来,迅捷无比。那是怎样一只手啊,白皙,修长,皮肤宛若透明,好像能看到皮肤下的血色!那只手的主人是何时出现在将军身边的?谁也没有看清,就像是须臾间突兀的显现出一个猩红色的身影。又像是亘古以来那只手的主人就等在那里,等了千百年,就为等将军的到来。 那只完美的手慢慢的接近将军的脖颈,手的动作看起来那样轻柔,仿佛在采摘一朵最娇嫩的花儿,动作无比缓慢,像是在看慢动作。可将军发现自己的动作比那只手还慢,每移动一分都像是有千钧巨石压着自己。那只手一寸一寸的接近,修长的手指弯曲起来,形成鹰爪手的样子向将军的脖颈抓来。将军的动作还是无比缓慢,甚至说动也不能动。 那只手似乎带着莫大的压迫力,随着手的动作,将军身上的月白铠甲裂开来了,胸口的甲胄像风化的花岗岩般裂开,露出一道道裂缝。那只手越来越近,将军的铠甲一寸一寸裂成碎片从身上剥落下来,缭绕在那只手边又化成齑粉消失了! 终于,嘭得一声响,将军身上的铠甲彻底崩裂开来,整个上身暴露在空气中。可是还没完,那只手离将军的脖颈只有半尺距离,将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死死地压制住,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甚至能感到心脏撞击膈膜的振动。那只手还在慢慢逼近,将军依然动也不能动,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那只手在剥夺属于自己的一切! 手终于触碰到将军的脖子了,那只修长的手像一截插在雪中的钢铁,有力,冰冷。一瞬间,火烧般的剧痛将将军的神智淹没,那只手触碰到将军脖子的皮肤那一瞬间,将军身上的皮肤寸寸崩开,一股股血箭从伤口中飚射出来,将军变得像一只猩红的海胆般可怕。 将军想喊出来,这种剧痛比凌迟还要难以忍受,浑身上下不下数万道伤口,每一道都是深达一寸,不致命,却剧痛无比、可他发不出声音来,那只手紧紧捏着他脖子,虎口抵在喉结上,声音被死死压制在喉咙间。那只手将将军生生提了起来,然后扳着他的脸面对着手的主人! 将军被鲜血模糊地眼睛只看到一张妖娆的面容,猩红的头发火焰般舞动着,那人袒露的胸膛浮现出鲜红的铭文,怪异的符文密密麻麻爬满那人的全身!将军的眼睛露出震惊的神色——竟是那个神秘的咒术师,帮助赤那思以‘焚城’之术破开三道盾墙的可怕咒术师,或许,这就是白颜说的要杀他的咒术师吧! 那人身材瘦高,眼睛中流露出寒光,就那样用纤细的手臂单手将将军提起来,将军浑身的鲜血贱了他一身,无非是让他身上的猩红长袍红的更妖冶些而已——也许那件猩红长袍就是用血染成的。那人轻声自语道:“神,你还不出来么,难道像看着他死在我手里?” 他的手再次发力,将军身上又一次崩裂开,刚才那这是将表皮崩裂开,那这次就是肌肉整个裂开,伤口直达骨骼,活生生的千刀万剐之痛。将军像破烂的大玩偶一样被提在手里,那人嘴角满意的笑了一下,故意晃动手臂,将军也随着无力地摆动着,像被剥了皮在风干的羊肉。 那人的手松开些,抵着将军喉结的力量小了些,将军总算能顺利地发出声音了,“啊——”凄厉的惨叫顷刻间发出来,可只是短短的一刻,那手又握紧,将军的惨叫声生生断在喉咙间。 周围厮杀的武士们仿佛没有看间他们的将军正被别人掌握在股掌中,即使他们离将军和神秘人只有几步远,这一片空间似乎被隔离开来般,没有人能看到听到感觉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连刚才和将军说过话的夜江曲也只是摇摇头,仿佛记忆被清空了般。 神秘人叹了口气,说:“难道,真要我杀了他吗?”他的手力量更大了,将军的脸变成青紫色,嘴唇乌黑。谁也没想到这个高瘦的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将军的思维像是呆滞住了,他脑海中最后浮现出来的是离开夜国出发前往帝都时,那个女人对自己说的:“我会保护你的,我会保护你的……”接着夜星辰和白颜的样子浮现出来,他的思维模糊起来,慢慢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空气中突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将军的思维又活动起来,“是你么?是你么?……”模糊地视线中,他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光芒,还有那绝美倾世的容颜,这是他昏迷前看到最后的影迹,将军嘴角泛起笑意,“你还是来了啊!” 修罗嘴角是斜斜的笑容,脸上是一种欣喜激动又张狂甚至还有一份畏惧。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斩下的右臂,那里露出森白的骨茬还有暗红的肌肉筋腱,却没有血流出来。接着他看向前方那个俏然的身影,一袭纯白的广袖长袍胜雪纯美,绝世的容颜足以颠覆这个人间。她同样的高瘦,横抱着已经昏厥浑身是血的将军,将军身上的血染脏了她的长袍也浑然不在意。从那张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种难以接近之美!只有流转着光芒的凤眼散发出浓浓的杀机。 女神将还抓着将军脖子的断臂取下来,掷到地上,断臂嘭得爆发出一团火焰,烧成灰烬了。女人怀抱着将军,娇柔的她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看起来分外别扭,可是却不能让人有丝毫置疑,仿佛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修罗看着自己断手的灰烬,眼中流出滚烫的泪水,喃喃道:“神,神,我终于看到你了……” 女神没有理会他,只是眼神里的冰冷刺骨的痛。她怀抱中的夜明山身上的伤口以肉眼能辨别的速度在愈合,她缓步走到一处空地,把将军轻轻地放下来,然后一瞬间,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凌冽的杀意将这一片天地中的万物绞成齑粉,冷冰冰的看向修罗。 正文 第59章 再也回不去了 三百载悠悠岁月弹指而过,当年之神已然成为人母,岁月没有消磨她丝毫容颜,依旧唯美动人。今为一个世俗之人与自己针锋相对,丝毫没有寰转余地,修罗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这样的失落感。他看着神柔美的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三百年前那个躲在森林中看着那些武士肆虐杀戮的孩子,一股强烈的酸楚感从他鼻腔里狠狠地涌出来,一瞬间竟像大声哭出来。 三百年前,他还只是一个见证族人全灭的软弱孩子,三百年后俨然是站在世界最顶端,纵横捭阖,执掌天下风云变幻的枭雄。着三百年间他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么多年魂牵梦绕的人儿就站在自己眼前,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先前准备的高傲,自信,从容,全在神那凌冽的杀意下化成齑粉。就像三百年前,自己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跟在神后面在觅露森林中采蘑菇,挖药草……神稍稍有点不开心自己就会觉得惴惴不安,仿佛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才惹得神心烦,实际上神心里很疼爱他这样的孩子! 她是咒术师的女神,是最高贵的守护神! 修罗颤抖的将仅剩的左手举到眼前,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暗红暗红的鲜血已经凝结,随着他的动作血痂碎裂成粉末散落下来。也许自己脸上也是满是血迹吧!三百年不见,神融入到了凡世的生活中,成为人妻,成为人母。而自己变得冷厉,乖僻,残忍……都已不是当年的对方,都变了……就算是能把神带回觅露森林,还会像以前那样平和的生活么? ‘物是人非’就是这样一个残酷而现实的意思吧! 觅露森林里的金银花,龙舌兰,彩翼蝶,斑斓兔还有好几人环抱粗的千年老树,人们在树上搭得小木屋,用森林中最甘甜的泉水和馥郁的蜂蜜还有火红如唇的玫瑰花瓣酿成的玫瑰蜂蜜酒……这些柔美的事物多少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三百年的夜晚中出现多少次了?他记不清!可是这些唯美梦幻的梦境最后都被嘶吼的武士,泼溅的鲜血,少女的惨叫,还有那绝望如死的眼神取代……每每这时,他都会惊醒,满眼凄厉的猩红色…… 三百年间他多么想见到神,他从没有忘记过神满身鲜血神色冷漠的说:“你谁都保护不了……你谁都保护不了……你谁都保护不了……”他不是谁也保护不了啊,他只是那时候没有勇气,现在他又那个胆量了,就算是瞬间杀死上万人也不会丝毫同情,他已经变成嗜血的修罗了……可神也变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苦苦寻觅有意义么? 他仰起头,看着灿烂的朝霞,淡淡的红色光晕落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状若醉酒的绯红色!也许真的只要把头扬起来,眼泪就不会落下来!可那份痛楚感依旧毫不留情的将他贯穿!自己在神面前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胆怯懦弱的孩子! 可是看着神那冷漠凌厉的面容,心中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来。就像一个潜藏在石洞里的恶魔,自己每天都在洞里边填埋着土石,想将恶魔深深地埋在下面,永远不要出来。可恶魔就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冲破封土,跳在他面前对他最着鬼脸,嘲讽他最软弱的恐惧和绝望。 “我是修罗……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保护不了的爱哭鬼……”他声音嘶哑着说道,不似往日的懒散强调,像是脖子被撕裂开一样。他疯狂的挥舞着仅剩的左臂,仿佛要将什么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甩开一样。 一阵令人心悸的吼声从他喉咙里发出来,整个大地都在那样饱含愤怒绝望地吼声下震颤。周围离得近的武士们的一瞬间昏厥过去,不省人事,耳口鼻被震得流出猩红的血来。 “你依然很软弱……”神淡淡的说。她的脸上看不出感情,那张脸美的像面具,唇线抿得紧紧地,完美的脸颊像极北经年不化的纯美雪山,美的令人震撼,美的令人心寒! “哈哈……”一串尖利的笑声,修罗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脸上的斑斑血迹衬得他如同地狱中的魔鬼。“我很软弱?神,你看到了么?这都是我造成的,这场战争是我在幕后推动的,我可以看着这么多人死去,没有半点恐惧,难道还软弱么?我能掐着那个男人的脖子在他身上割开上万道口子,逼你出现在我面前,这还是软弱么?我是修罗,是最可怕的恶魔,我——不——软——弱!”他最后几个字是一个一个吼出来的,边说边握拳在自己**的胸膛咚咚的敲着,狰狞的脸上是曲扭的模样,可是右臂的断出疼痛感更加剧烈。 梦梵神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疯狂的样子,那双珊瑚红的眼睛冰冷淡漠,似乎并没有因为修罗的疯狂有分豪动容,就像是在看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她纯白的纱裙轻盈舞动,三千发丝飘舞如墨云,在腥烈肮脏的战场上分外出尘。她就那样冷冷的看着他,看他时而安静,时而仰头叹息。时而疯狂嘶吼,时而铿锵的捶着胸膛咆哮……在那样淡漠的眼神下,修罗觉得三百年的别离只是一场淡若花逝的梦境,一直苦苦追寻的神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场梦也就破了,毫无意义…… 他叹息一声,落寞的说道:“神,我们回去吧……回觅露森林,再也不出来了,和三百年前一样,好么?” 他暗红色的眼睛没有那份诡异,仿佛找回儿时那份纯真,弱弱的语气近乎央求,就像三百年前想让神为他摘一朵紫玉罗兰花,轻拽着她的裙摆,眼神满是渴求。只是现在他个头已经比神高了,可那央求的语气依然像三百年前自己还是小孩子时一样。 神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柔和,珊瑚红色的眼睛不那么冷漠了,似乎有莹莹的光在闪动,泛着回忆的色泽!接着她动了,一步一步的向修罗走过来,白色的裙袍被风吹到身后,神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修罗的眼睛一瞬间长得大大地,好似在梦中一样——神在笑,她在笑啊!和三百年前那温婉动人的笑一模一样,要是放在大陆上,多少帝王会为这一个笑容埋尽尸骨?倾尽兵戈之力? 神就这样走过来,慢慢靠近他。莫大的喜悦感将他环绕着,神真的要和自己回去了么? 梦梵神笑得那样温柔,像整个大地的鲜花都在这一笑间绽放,温暖如春。她停在他身前,仰头看着他完美的脸,接着伸出手捧起他刚被自己斩断的右小臂,朱唇轻启,柔和的咒语从齿间萦绕出来,断臂在生长,可以从断茬中看到新的白骨穿刺出来,上面迅速攀附上筋脉,接着暗红的肌肉也生长出来,最后整个手臂生长出来后,表面凝结成温润如玉的皮肤。 修罗的心雀跃起来。神真的回心转意了么?刚他一直不能再生手臂,是因为神压制着他的咒术力量,强的咒术师面对较弱扥咒术师往往能压制对方的力量,差距越大压制效果越明显。现在神主动为自己治好手臂,莫大的喜悦感冲的他头脑发昏,嘴角也泛起笑容来。 突然地,梦梵神靠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他,就那样突然地拥抱过来。他的呼吸窒住了,动也不能动。他感到神轻轻放在他背上的双手传递出来的温暖,感受到她呼在自己耳边像夏日最和煦的熏风般的气息,甚至感到神贴在自己**胸膛上那与自己同步的心跳…… 竟是和少年时一样的感觉,小时候自己多少次被神这样拥抱着穿过觅露森林的小径,涉水走过激流的小溪……只是现在自己已经比她高了,再被她像孩子一样抱起来已经不合适了。 他颤抖的将自己的手贴在梦梵神的背后的头发上,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中,一瞬间,那股玉兰花般的香味将他的所有感官埋没,他再无张狂,再无邪气,就像大海中经年不移的礁石般永恒。 他忍不住将梦梵神抱得紧些,仿佛生怕下一刻就会失去她一样。两个人儿就这样在厮杀的战场上紧紧相拥,也许冥冥中的天神终于垂青他三百年来的苦苦寻觅,莫大的喜悦感让他都流出眼泪来。 他轻声念叨着:“神,我们回觅露森林吧!再也不出来,好么?” 他心脏在狂跳,他在等待神的话。只觉得神呼在自己耳畔的气息那样温柔,似乎将他心中最坚硬的冰都融化了。 那个柔柔的声音淡淡的在他耳畔响起:“我为什么要回去呢?傻孩子,凡世这么繁华,我为什么要回那幽暗阴冷的森林呢?”她轻声笑起来,声音如风铃般动听悦耳。“再说,那里已经全是尸骨了,还有回去的价值么?” 修罗僵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凝固住,心脏也骤然停下来。 梦梵神依旧环绕着抱着他,轻轻地说:“所以我才说‘你依然很软弱……’孩子,你要学的还很多!你在凡世这些年,难道还没学会一种叫‘谎言’的东西么?” 她的声音那样好听,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像针扎一样难受,仿佛有什么在心中碎裂开来…… “你看你这么轻易地让我靠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俏媚的脸搭在他肩头,咯咯的笑出声来,声音说不出的诡谲。 剧痛席卷而来,修罗觉得背上一阵剧痛,痛彻心扉! 梦梵神依旧轻声说着:“我触碰到你的心脏了……”那带着玉兰花香的热气呼在他耳边,痒痒的。 只见神修长白皙的手指像锋利的匕首般插进他背中,指尖穿透皮肉,贯穿左侧肩胛骨,正触碰着他的心脏。剧痛,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想喊出来,想将心中的委屈,痛苦都喊出来。可是神的空出的右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埋进那让人眩晕的花香中,他动也不能动,甚至连大口吸气都不能…… 神的手像刀子一样划破皮肤肌肉,整个手掌都没入他身体中,手指弯曲与手掌像笼子一样将他的心脏握住……声音依旧是那样柔美,说:“咒术师最重要的就是心脏,现在你的心脏在我手中呢……!”接着神的手握紧了,一瞬间心脏快要碎裂开来,剧痛难以忍受,修罗终于咳出一大口来,溅在神的肩膀上! “放心,我怎么会杀你呢?是不是?你是仅存的咒术师了,我不会杀你的……”神轻柔地说,“在我眼里,你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你要记住,人是会变得。三百年间我变了多少?你又变了多少?都满目疮痍,再也不是以前的彼此,还能回去么?我们都回不去了,只有大步向前走,就算前面是悬崖,也不可能回头!”梦梵神就这样淡淡的说,第一次从她的声音中听出那样的伤感,那样撕心裂肺的苦楚…… 她缓缓地收回手,立刻,修罗的鲜血从后背那个直达心脏的血洞中飙出来。她将同样沾满鲜血的手捂在他背后的洞上,治愈的力量顷刻间将那个血洞修复好,可是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修罗无力地在神的怀里靠着,再也没有力气抱紧她,心中只剩下满满的冰凉,比极北最高的雪山还要冰凉…… “学会凡世中的‘谎言’吧!只有学会了,你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得游刃有余……!”这是神在他耳畔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神猛地将他推开,修罗大步退后几步,神情委屈又难过,鼻子中的酸楚感越来越强烈了。 他呆呆的看着神的背影,伸手捂住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感还在啊!身上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只留给他一具血肉之躯,他忍不住跪下来,捂着脸嚎啕大哭……三百年的苦苦寻觅就这样的结果吗? 滔天的哭声与战场上惨烈的厮杀交汇成幽幽的安魂曲,修罗的脸埋在手中,不管也不在乎周围是怎样的杀声震天,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了!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又有什么重新生长起来。谁也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直喃喃的说:“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很可怕的,能将整个世界淹没的怨恨…… 正文 第60章 赌局 新人求票票求推荐呜呜呜………… 林夕皇帝大步冲刺着,手中的宝剑染血,森然锋芒。身上的黄金铠甲也沾染上斑斑血迹,暗红的血迹在金色下显出一种妖异的紫红色。饕餮兽盔也沾满血迹,真正的狰狞可怖,他大步向前冲着,周围护卫的数百名梦阳武士围绕在皇帝周围,他们已经接到命令,要誓死保卫皇帝!可皇帝总会冲到最前方,毫不退让的与敌人霸烈的轰烈骑武士厮杀。 事实上梦阳王朝没有旗帜,梦阳麾下有五大诸侯国,夜国是蔚蓝风信子大旗,申国是赤炎大旗,凌国是碧云旗,秋月是火红枫叶旗,南梁已经被灭不提也罢。而这个帝国最高统治政权却没有旗帜,所以在帝国存亡之际,皇帝的出现远比什么封赏要有意义的多,奋战的武士们会知道自己的皇帝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林夕皇帝手中的宝剑是不逊于湛卢剑,白鹿刀这样绝世兵刃的武器,此剑名为‘宵练’,这柄剑当年被流年皇帝铸造出来时,就代表了帝国的最高权势,与传国玉玺,琉璃龙翔袍在同一个地位上,因此这柄剑也代表帝国的传承,往往是从上一代皇帝传到下一代皇帝手中。这柄剑长一米又二分,剑镡用紫鎏金铸成龙首形,龙口张开,剑刃就从龙口整个吐出来,百炼钢繁复弯折打锤后,自然形成的花纹繁复华美,剑锋下阔上窄,剑脊薄却坚韧无比。 当年宵练剑诸成,流年皇帝试过后,龙颜大悦,特地题字:“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剑就取名为‘宵练’,以镇我梦阳!”自那之后,这柄宵练跟随流年皇帝杀上极北,一直将草原蛮族打到还日拉娜河北岸;再有震岳皇帝持着这柄剑御驾亲征,于一百五十年前再次越过极北,将蛮族打得分裂成现在的六大部落;最近的就是神罗皇帝用这柄剑阻击三十年前的赤那思大军,与赤那思的君王一战成名,奠定自己‘神罗’的威名! 现在,林夕皇帝正握着先辈们用过的宝剑纵横厮杀,他甚至梦闻出渗在剑身中积蓄了几十代的鲜血味道。他拼命冲向前方,眼睛死死盯着那杆白狼旗,那杆旗下正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像山岳般静立着,肩头扛着一柄五尺斩马刀,似乎特意站在那里等着他——算是挑衅吗?**裸的挑衅,像看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样看着他冲过层层封锁然后站在他面前?皇帝心中的暴怒不可抑止! 身边护卫的梦阳武士一个个倒下去,轰烈骑总是每十骑并排冲过来,像一个铁筛子,每次都会刮下十几个梦阳武士的尸体,不等梦阳武士们摆好阵型,第二波轰烈骑又冲来,眼看着快到赤那思君王面前了,可身边护卫的武士也死的没几个——他们就是在用自己的命铺就皇帝前行的道路,皇帝回头望去,身后是一道由穿着银白轻甲的梦阳武士尸体铺成的道路。他沾满鲜血的脸上泛起一阵苦笑,贪婪地看向黎明中的缥缈城,那高耸入云的楼阙,那繁华瑰丽的的街市,那厚实坚固的城墙……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了。 他拼命想多看一会,将这座城牢牢地铭记在心里,也许这一次真的会死掉,再也看不到了……虽然他从小生长在缥缈城皇宫中,可是从来没有站在城外的高地上看看缥缈城的全景,特别是冬天的缥缈城,那晶莹剔透仿佛一个大冰雕一样的巨城在冬日斜阳柔柔的光辉下显出七彩斑斓的光晕,那些瑰丽高耸的楼阙像仙境中仙人居住的府邸,这才是真正美丽的缥缈城啊……可惜自己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 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皇帝回过神来,就在他刚这一闪念间,最后几名武士也倒下来,轰烈骑武士高傲的乘风掠过,挥手砍杀凌厉无比,只见那几名梦阳武士胸口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几乎要把上半身整个砍断下来,只有脊柱和半截后背连着,鲜红的肉翻卷出来,狰狞可怖的刀口像一张张嘲笑他的嘴般。 皇帝抬起头,看到那个苍老却伟岸魁梧的赤那思君王。他右手扛着五尺斩马刀,左手扶着一杆白狼旗,狼皮筒子在风中奔腾跳跃,风儿将白狼的皮毛梳理的很柔顺,可空洞的狼眼中那股狠戾依旧让人心悸。 赤那思的君王就那样站在前方的石头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他魁梧宽阔的胸膛起伏着,似乎在积蓄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君王凌乱斑白的头发干枯张扬,舞得狂乱,苍老黝黑的脸就像草原上最脏最贫苦的牧民,草原的风沙吹进他脸上的皱纹中,显得愈发黝黑肮脏,可就是这个老人正发动着让梦阳震颤的战争!高贵的梦阳贵族在残暴的草原蛮族面前竟孱弱的像个婴儿,这是莫大的讽刺吧! 林夕皇帝举目望去,四野都是狂暴的赤那思武士,他们将君王与自己围在中间,特回头瞥了一眼,那条又尸骨铺就的道路已经被黑甲铮铮的轰烈骑武士取代——他被包围了!现在整个战场不光是武士们在厮杀,还有两方的帝王要做最惨烈的搏杀……皇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取胜,能不能继承父皇的意愿?现在自己身陷囹圄,是死境吗? 他将手中的宵练握得紧紧的,粘稠的血让他握剑的手发滑,可这样能安心好多。 君王终于笑了一下,黝黑的脸显得曲扭怪异,低沉嘶哑地说:“梦阳的新皇帝,神罗皇帝的儿子,是么?” 不等君王的话音落地,林夕皇帝倏然间将剑平举起来,剑尖直指君王。就这一个动作,周围的赤那思武士立刻举起手中的斩马刀,还有几十名隼骑武士抽箭张弓,蜂尾箭的箭镞上那闪着绿莹莹的铜毒像毒蛇的牙,只要他稍有乱动,立刻就会有数十支箭,上百柄刀将他杀得零碎。 可是面对这样千钧一发的局面,林夕皇帝竟放声大笑起来,他年轻的脸庞是不顾一切的张狂,在数百把刀,数十支箭的威胁下,他竟笑得如此从容大度,不乱不惊,帝王的雍容感激发的淋漓尽致。周围身体绷紧的武士们在皇帝那样的笑声下竟显得不知所措起来。这个一身黄金战甲深入包围圈的皇帝一下子形象高大起来,就连赤那思的君王那琥珀色的眼睛都露出凝重的光来。 君王知道那不是绝望的笑,不是在存亡关头为自己打气助威才笑,恰恰相反,那笑声中是满满的自信,是一种执掌天下权利命脉的人才能有的绝对自信,即使下一刻就会被刀剑弓弩绞得零碎,可在那满满的自信中,武士们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一头远古的巨龙!而自己手中的武器在巨龙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可笑。 君王的神色终于严峻起来,他一直觉得这场战争有人在幕后推导,在按照某个人的意愿进行,可一直想不出是哪一方势力,现在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可这个答案未免有些太令他震撼! 林夕皇帝依旧平举着宵练,剑尖的锋芒在朝霞下流转出斑斓的光!他的笑声平复下来,说道:“你觉得胜券在握了么?蛮族人?” 他消瘦的脸庞是一种狂热的笑,声音高亢的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能一路顺利打到缥缈城?为什么几个诸侯国会齐聚帝都,为什么你们的盟友申国会突然逃离战场?哈哈,这些都在我的掌控中!” “不管是你们赤那思,还是梦阳那几个诸侯国,凡是妄图谋取我梦阳江山的,我一个都不放过!秋月国已经被灭,申国也不久了,而你们正在消磨夜国的军力,你们自身实力也在消耗,最后只剩下些虾兵蟹将,我合手即拿……”林夕皇帝张狂的说,他漆黑的眼睛中写满张狂,仿佛要将天空与大地都用他的张狂连接起来! 君王的神色愈发冷酷,他的确感到不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他感到一种致命的威胁,比当年自己还是赤那思王子时候跟随自己的父王看到那个可怕的神罗皇帝还要不安的感觉!神罗皇帝时那惊世的武力令人震惊,而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现在的梦阳皇帝是靠那诡谲的心思,还有缜密的掌控力……他经常读南方的书,知道‘心机’永远在‘武力’之上! 他抬头看去,梦阳的城阙在晨曦中的光那样柔美。高耸的楼阙瑰丽的像是梦中,早晨的雾气在柔和的霞光下越发柔和,多么美的一座城啊……可是君王也知道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就像草原上看到一片美丽的水泡子,千万不要急着跑过去,因为水泡子周围可能是一片烂泥滩,一脚踩上去就会被软泥埋掉,越挣扎陷得越深,把你整个人埋掉以后,烂泥滩上又是花草丰美,一片安详,可下面早已尸骨成堆! 君王淡淡一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缥缈城内埋伏着重兵,不管是我赤那思还是你们的夜国,不管是谁赢了,只要踏进缥缈城,就会将我们杀的干净吧!” 林夕皇帝残酷一笑,说道:“没错,三万八千名御林军,配备连弩机括,可十支连发,机括射出来的弩箭完全能穿透轰烈骑的铠甲!呵呵,当然,究竟威力如何,进城试一试就知道了!” 君王叹了一口起,说:“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要你的缥缈城,我只是想近距离的看一看,看看这座城究竟是不是像我父王当年对我说的那样瑰丽恢弘。现在看到了!我很满足!而且我们已经抢到足够的黄金和粮食,即使不打破缥缈城也足以度过这个冬天……我也根本没有准备夺取你的皇位……” 林夕皇帝的表情怔了怔,没说什么。 君王继续说道:“若不是申国要与我们联手,我只会在云岚山上看看缥缈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一眼就会带着我的族人回家!可申国的出现让我的心活跃起来,很想做成和一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一样的功绩……看来是我贪婪了……可我的族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就这样带他们回去,他们心里不会甘愿,也没法向死去的武士亲人交代。所以,我以赤那思君王的身份向你挑战,如果你赢了,我带着我的武士们离开!” “如果我赢了,那就让我进城看一看吧……不会看太久,毕竟我已经老了,这里阴冷潮湿的环境我很难忍受……”君王淡淡的说。 林夕皇帝嘴角扯起冷笑:“说的好像你已经胜券在握一样。既然是对决,这点彩头怎么够呢?你我都是站在顶端的帝王,就要有帝王的气势……” 君王愣了愣,一个小他几十岁的年轻人在教训他要有帝王的气势?? 林夕皇帝高亢的声音响起来,脸上的表情像他头上的饕餮兽盔般狰狞可怖,漆黑的眼睛是焚天煮海的张狂:“我赢了,我要砍下你的头,挂在你的白狼旗上,你们这些武士一个都不要回去了,全都得死在缥缈城下!” 周围的赤那思武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怒张,斩马刀和弓箭随时都会以雷霆之势攻击过来。 “你赢了,你就砍下我的头,卸下我的黄金铠甲,拿上这柄剑,缥缈城就是你的了……”林夕皇帝的眼睛眯起来,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边是轻浮的笑意! 君王看了他许久,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狂妄的年轻人,想看出他何来这么大的口气和狂妄,还有这种将整个帝国做赌注的胆量。其实他是不用这么费尽周折的,只要他下令,周围的武士就会瞬间将这个皇帝杀死,可有一种感觉让他不能这么做,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像伊宁城时自己鬼使神差的在丰中秋的乱箭之下救了夜明山一样! 许久,君王才轻笑道:“我这个老家伙的血已经热起来了,我接受你的挑战!”说着将肩上的斩马刀放下来,提在手中! 历史。 后世的史学家写这段历史时几乎快吓尿了,两个帝王级的人物当真以数十万人的性命,无数财富,两个大陆上最强大的权势存灭作为赌注!这场豪赌谁也输不起,输了就是一个帝国的消亡。史学家们甚至想将这两人写成‘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样将人命视为草芥的惊天赌博。 万幸的是,这场赌局两个人都没有赢,林夕皇帝和赤那思君王在武力上不相上下,林夕皇帝试图以自己年轻力胜气脉悠长拖垮君王,可君王看到林夕皇帝的武力不下当年的神罗皇帝,竟是愈战愈勇,丝毫不让!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激战的时候,仅仅是气机都让周围的武士崩溃在地上!帝王之间的战斗,他们连围观的胆气都没有,或者说他们没有资格围观! 双方激战了近两个时辰,皇帝雍容华贵的招式面对君王霸绝狂暴的刀法丝毫不逊。整个战场数十万武士都能看到天幕下那绚丽的刀光剑影下那两个神魔一样的身影,他们甚至想放下刀剑对那两个身影跪拜下去。与那样的人相比,他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最后的结果是,君王的左手被宵练斩下,而林夕皇帝在斩下君王左臂时后,小腹被君王那五尺战马刀贯穿!双方均体力不支倒下!而老君王强撑着坐起来,看着林夕皇帝无力地趴伏在地上,捂着断臂处,激动地大笑道:“果然不弱于你父亲,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这位君王似乎并不为自己断了一只手而难受,反而心中一阵豁达,像是圆了他多年的一个梦想。 他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送梦阳皇帝回去,鸣镝退兵,返回极北!” 然后这位威严的君王在阿拉坦仓的搀扶下上马,缓缓向云岚山的大营走去。黑甲铮铮的赤那思武士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数万具死尸。 而林夕皇帝在这一战中也创下了自己的威名,他敢赌自己的人头,赌整个梦阳的存亡,赌三百年来梦阳诸代帝王的积累,当真是果决过人!没有人敢想象林夕皇帝要是失败了会怎样,恐怕是梦阳缥缈城的破灭吧!若真的让赤那思人挑着皇帝的铠甲人头进城,恐怕这世间并立的梦阳与梵阳王朝只剩下一个梵阳吧! 一世罹烬全系由林夕皇帝一人之身! 因此史学家记下这场战争时,在林夕皇帝的大名下写了‘罹主’二字!这两个字体现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威势,霸气,果决,还有对梦阳不惜一切的狂热! 自此,梦阳遭遇的最严峻的一次外敌入侵结束,但对有些人来说才刚刚开始,历史就是这样寰转轮回,无始无终! 正文 第61章 焚 神罗二十九年,十月三日,晨。 缥缈城中一夜无眠的人们在城外的厮杀声,惨叫声,鸣镝响箭的爆鸣声,重型机括的轰击声中心惊胆寒的过了一夜。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尽量将自己安置在角落里,缩成一个自认为有安全感的姿势。等他们的或许是皇帝班师回朝的凯旋之师,也可能是赤那思人狂暴凶戾的重骑兵。 令人心悸的厮杀声随着东方慢慢明澈的天空渐息下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柩照进人们家里时,像撕裂黑暗的利刃,暖暖的阳光似乎将人们心中的恐惧晒化开来。他们听到城外数万武士在高声喊着‘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这是在赞颂皇帝功德的。缥缈城中的人们知道,他们安全了,妖魔般的赤那思人已经退去,梦阳安然! 于是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跪倒在宽阔的街道旁,低垂下头路,等待回皇宫的皇帝经过时,能目睹皇族的威容。这可能是他们这一生仅有的能见到皇帝的机会。 战场上。 像是修罗杀场般,整个缥缈城南郊满是碎裂的尸骸。三道盾墙碎成木块,木质的纹理中渗着暗红的血迹,残缺的战刀,破碎的衣甲,哀鸣的战马,静默的武士,这一片战场似乎弥漫着云雾般的哀愁。 林夕皇帝挣扎着坐在武士们临时为他搭起的座位上,身边满是护卫的武士。武士们像剑一样笔挺的站在皇帝身边,脸上是肃穆和敬畏的神色。他们不由得偷偷看着皇帝,看他那张年轻又疲惫的脸,只觉得与之相比,自己什么也不是! 若说刚开始时武士们敬畏的他皇族的血统,那么现在就是拜服他无与伦比的武力!皇帝与赤那思君王对战的那么长时间里,他们能觉得宝剑与战马刀交击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震颤着他们的灵魂。武士往往都会敬服比自己强的武士,他们对林夕皇帝心中不止是‘敬’,还有发自灵魂的畏惧, 皇帝的宵练剑靠放在身边,华贵的宝剑向他身上的铠甲一样染血森然。而他整个人虚弱的斜靠在武士们临时为他准备的宝座上,目光朦朦胧胧的。 刚才修罗已经将他小腹那道被斩马刀贯穿的可怕伤口治好,但还要静养数月,毕竟伤得太重。但刚才修罗的神情很古怪,很落寞的样子。没有平日焚天毁地的张狂,也没有那股邪气,整个人就像完全变了一样。他静静的施展咒术帮自己治好伤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他没能杀死镇天大将军,然后就飞回皇宫了。 可皇帝明显能察觉到修罗变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失去心中最宝贵最宝贵的东西……一种失无所失的感觉。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并肩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的人间!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皇帝下令,将战死的赤那思武士尸体堆放在一起,覆上火油点燃。梦阳武士堆放在另一边,本应该是分辨出每一具尸体,然后送回家乡的,只是尸体太多了,若是一一分拣估计等腐烂掉也分拣不完。皇帝已将让武士们登记战死者的名字,给他们家人抚恤,也只能如此了。 那些肌肉突贲的赤那思武士尸体被剥下铠甲,赤条条的堆放在木柴上,梦阳武士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尸堆,层层堆叠起来,接着覆上一层木料,浇上火油,再往上摆一层尸体。梦阳的武士也是如此摆放。 皇帝静静的看着武士们行动着,眼神是迷离的光!他叹息一声:“死了这么多人啊……逼我想象的还要多。”这就是战争,动辄死伤十万人,而帝王就站在尸骨上接受人们的膜拜和敬畏。神灵布下的战场谁也不能独完,只有将自己化身妖魔,投身到那样残酷的战争中。 许久,两座尸山堆砌完成,明显可以看到梦阳武士的尸山比赤那思武士要高大许多。只是梦阳武士的尸体上或者是一道巨大的刀口,翻卷着暗红的筋肉,或者是直接被斩下头颅,死无全尸。尸山最顶上分明是一堆金字塔形的人头。而赤那思武士,最下边那几层是被镇天大将军用第一和第二盾墙咬合绞杀的,全都是血肉模糊,分不清面容,其余的都只是身上有一道致命伤口,倒还能分出面容。在就是战马的尸体,堆放在赤那思武士尸体下。 此时太阳已经正当天空,缥缈城上方的云雾明显的消散一些。这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是生长的力量最强充斥整个世界的时候,死亡的气息也因此退避散开,怨恨的灵魂不会趁机作祟,所以南方诸国的葬礼都习惯于安排在正午开始。 存活的武士整齐的站在尸山周围,低头默哀。他们每个人都是面色枯槁憔悴,神情悲悯,嘴唇抿得紧紧地不出声。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是从鬼门关挣扎着爬回来的,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就这样堆放在一起,这些人可能是他们的战友,甚至朋友,兄弟,亲人。巨大的尸山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像鬼神的画符,令人恐惧慌乱。年轻些的武士无法忍受的这样的惨景,低低的啜泣起来。 这是镇天大将军走过来,单膝跪下,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林夕皇帝疲惫的垂眼看着他,他想抄起旁边的宵练斩下将军的头。他小腹的剧痛让他动也不能动。方才修罗没能在两军激战时趁乱杀死他,现在就不好下手了,己方刚取得胜利就以‘或许会有叛心’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杀死大将,难免会令天下人心寒。现在已经失去杀死他的机会了,只有等以后,而且还必须重重封赏才行 将军站起来,看着皇帝,年轻的帝王和镇天大将军对视着,眼神都是如寒冰般的冷。或许将军已经意识到皇帝对他有杀心,总之两个人只见绝对不会那么和睦,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在两个人之间出现。 皇帝想站起来,可刚挣扎着扶着座椅扶手起身,就被小腹的剧痛扯走全身力气,又跌坐下来。周围的武士连忙将皇帝搀扶住,皇帝面容苍白如纸,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君王最后贯穿他的那一刀伤了他元气!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的剑!” “陛下,您的伤还……” “我的剑!”皇帝的声音果决威严,不容置疑。 武士只好从旁边拿过宵练剑,恭敬地递到皇帝手中。林夕皇帝拄着剑站起来,甩开想扶着他的武士,慢慢地走下高台,站在尸山前。 镇天大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佩服与皇帝的毅力。其实他自己也是身受重伤,刚才被那个神秘的红衣咒术师割开上万道伤口,这就是千刀万剐之苦了。白颜治好他的伤后就离开了,而他现在也是强忍着痛楚。皇帝与将军都是在忍受,梦阳就是他们这样强撑起来的。 皇帝面无表情的说:“开始吧!”他站在尸山前,身体挺得笔直。他身后存活的几万梦阳武士整齐地站成方阵,神色肃穆,一声不吭。 将军点点头,对身后的副将夜江曲还有几位校尉说道:“点火!” 他们接到命令,各自点燃火把,然后接近尸山,全力掷出火把。火把落在泼了火油的尸山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翻涌跳动着,很快将尸山整个卷进烈焰中。暗红的火焰熊熊跳动着,火焰末端跳着如墨的黑烟。两座尸山迅速化成黑烟滚滚的火山。 燃烧尸体的味道奇臭无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吐出来。 可没有人敢动,因为最前面的皇帝不动。 林夕皇帝像石头般站着,尸山的温度炽烈,尸体被烧得发出‘刺啦’的声音,那是尸体上的脂肪在燃烧,恶臭熏天。可皇帝全然不觉,就那样静默的站着!他站得最近,看到他的背影,武士们都觉得他像是快被火焰与浓烟卷进去了,可对于高温与恶臭,他全然无觉,只给身后的武士留下一个坚毅如磐石的背影! 不觉间,皇帝在武士们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高高在上的,至尊无上的皇帝是在意他们这些小兵的生命的! 黑烟蔽日时,皇帝突然放声大喊起来,声音嘶哑低沉,像野兽的咆哮,像哀伤的怨歌。气脉悠长的声音围绕着火焰旋转升腾,让每个人心里像插着一把刀子。皇帝吸了一口气,结果呛人的黑烟涌进他喉咙中,脸色一下子变得潮红,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将军还有周围的武士赶忙上前,可是皇帝伸手阻拦住他们不让靠近。皇帝直起腰,只是死死的盯着跳动升腾的火焰,神色冷漠,却透着令人压抑的不安。 只有将军瞥见了,林夕皇帝眼中已是热泪盈眶。绝不是被浓烟呛得,因为那哀伤的神色分明如潮水般翻涌不息。 接着皇帝再次嘶吼起来,奔雷般的声音涌出来的一瞬间,跳动的火焰似乎都静止下来。寰转的嘶吼声直上云霄,激起层层云浪翻滚不息。 终于有一个武士忍不住了,他呜呜的哭起来。或许是战场上凶狠的厮杀吓到他了,或许是正在燃烧的尸山中有他的朋友亲人,亦或许皇帝哀伤的嘶吼触到他心中本已危如累卵的悲伤,他就那样大声的哭起来。 将军身边的亲兵大怒,冲到那名败坏军纪的武士前,拽着他的衣领,伸手就要一耳光掴上去。可他看到那名武士脸上盈动的泪光和哀伤的神色,高举起的手掌怎么也落不下来,是啊,或许方才激战时一个不小心,现在躺在火堆里被点燃的就是自己了,谁心里不恐惧呢?亲兵重重的叹息一声,回头看向将军,再看向嘶吼的皇帝——两人都不在意这名武士的哭泣。将军特意回过头,看着亲兵,对他摇摇头。 亲兵放下高举的手掌,拍拍那名哭泣的年轻武士的肩膀,转身走开。其他武士心中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们面对可怕的赤那思人活下来了,他们劫后余生,现在哭泣出来,又有什么丢脸的呢? 皇帝的嘶吼声,武士的啜泣声,还有尸体燃烧的刺啦声交汇在天际,随云而上,经久不息! 将军看着那滚滚的浓烟和跳动的火苗,淡淡的吟诵道:“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矣。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矣。亡矣丧矣!不可复见矣!故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矣。” 尸山烧了许久,最终化成一堆灰烬,皇帝下令将这些骨灰收集起来,洒在云岚山的密林中。可大地上依然充斥着腥烈的味道,鲜血渗入泥头中,直到十一月份缥缈城迎来第一场雪,整个战场被白雪覆盖,一片洁白,这才将那股浓重的腥味盖住…… 正文 第62章 巫师 云岚山,赤那思君王帐中。 君王的断臂已经封住血管,起码不会因鲜血流尽而死了。他身旁的苏日勒和克神情痛苦地问道:“父王……还痛吗?” “呵呵,傻小子,断你一条胳膊试试看!”君王笑道。 苏日勒舒了一口气,起码父王的语气很平和,没有因为失去手臂还没能打下缥缈城而一蹶不振。不过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而且他们马上就要返回草原的家乡了。离开了快三个月了吧,不知道家乡那些玩伴都怎么样了…… 君王看着苏日勒和克年轻饱满的面庞,眼前又浮现出林夕皇帝那张张狂的笑脸来。那个年轻的皇帝只比苏日勒大不到两岁而已,可两个人不论武力还是心智都是云泥之别,要是自己回去把君王之位传给苏日勒,他能不能成长为一个与梦阳新皇帝比肩的人呢?梦阳虚弱的时候,他们这群北方的狼会轰轰烈烈的杀下来,同样,他们虚弱时,南方的梦阳是不会放过可以打压他们的任何机会! 君王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断臂,宵练剑斩下来的切口很平整,端口已经覆上药膏包扎好了,只是自己的战力已经大打折扣,今后的路可能会很不好走。几个汗王可能借此逼位,自己能安心得将君王的位置交给苏日勒么? 幸好还有苏和和阿拉坦仓两个大将在,但轰烈骑已经损失了近一半,必须好好休养生息才行。 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君王抬起头问道:“申国双世子呢?” “父王不会真的要杀他吧?”苏日勒小心地问。两国同盟,一方却私下从战场上逃走,这已经是违背盟约的事了,按照规矩,对方押在己方的质子当斩首。 君王用仅剩的右手拢了拢头发,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亮光,说道:“双世子是个人才,我真心不愿意杀他……仅仅他预测事情的能力,就比族中的巫师强太多。哼,族中那几个只会吃羔子喝酒烂醉的巫师连今年大旱都预测不来,留着还有什么用?” 苏日勒想起那几个神神叨叨,白天在帐篷中睡大觉喝酒玩女人晚上就出来找个背风地方躺着看星象的巫师就想笑。每次父王让他们预测吉凶,那几个糟老头都会点一盆火炭把牛膝骨扔进去烧,满帐篷都是牛骨头味,然后捧着烧裂开的牛骨头,凑到眼前盯着那些古怪的裂缝看老半天,才说‘大吉’。好像每次父王让他们预测时运他们都会说大吉,大吉,可结果总有祸运出现。 君王淡笑着说:“好像战前双世子说,要是他父亲毁约,就放弃申国世子的身份,跟随我们回草原做巫师的……申孤岚的确是正激战着就独自带着他的武士撤离战场,这下该怎么算呢……” 大帐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走进来,那眉宇间淡淡的忧伤让这个年轻人更加动人。他迎着君王和苏日勒和克的目光走进来,跪倒在地上,说:“伟大的君王,我谨代表我父亲像您表示歉意,若不是他中途退离,您或许也不用受这样的痛苦……” 君王楞了一下,看着那个天神般的年轻人,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申凡双继续说道:“我不会违背当初对君王许下的诺言,凡双愿意跟随君王去极北做巫师,但凡双还有个不情之请……” “哈哈,我赤那思的大巫师……只要你愿意做巫师,你的要求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但说无妨!”君王心胸一阵豁达,他原以为申凡寒不会跟他回极北,毕竟那里太苦了……这样出身高贵的人儿不会喜欢那里贫寒的环境和剽悍的民风! 不过在草原民族眼中,巫师是个无比高贵的存在,因为只有巫师在能读懂天象,能听到腾格里说出的话,能理解星空诸神的意志,为草原蛮族指出一条明路。 当年战神卓力格图也是听取那时候一名大巫师的话,下决心搜罗蛮族上下所有黄金,买来南方最优质的金属,打造一批重甲,战刀还有长弓,创建最强的蛮族骑兵轰烈骑,还有诡秘可怕的隼骑射手。仅仅是这批装备就耗尽赤那思所有积蓄,算是倾尽权财。然后毅然南下远征梦阳,胜了就是一片安康,草原祥和,败了就是整个赤那思的覆灭。 出征前夜,大巫师观天而算,说:“卓力格图君王远征必胜!” 或许是这句‘必胜’支持着卓力格图,或许是卓力格图认为让他取胜是腾格里天神的意志,拼尽四万多轰烈骑终于杀进缥缈城,将刀架在当时梦阳的安阳皇帝脖子上,让他签下了臣服赤那思的协约。之后二十余年里,梦阳年年得向赤那思进贡数万镒黄金财宝,各种瓷器丝绸,还有草原人无法制作的机括玩意儿,整个草原部落因为卓力格图这次豪赌而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定,因此卓力格图被草原上的人奉为‘战神’,甚至牧民的马头琴小调弹奏的都是卓力格图的事迹。 当卓力格图暮年之时,躺在床上渐渐安息,他回响起自己这一生最大的事迹,就是一直南下,杀到梦阳的帝都,将草原民族的腥烈疯狂的‘蛮’带进梦阳人高贵华丽的大殿中,让梦阳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他叩首称臣。但战神最终还提了一个人,就是当初劝他倾尽全族财力打造轰烈骑的大巫师。战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没有大巫师传达腾格里天神的旨意,我也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君王!” 从那时起,巫师在草原部落的地位更加超然,草原部落相信巫师能带来腾格里天神的旨意,能告诉他们凶吉,是能与腾格里天神对话的人。甚至在他们心里巫师就是腾格里的使者,是主宰星辰轨迹的至高存在。 在草原部族中,人们对巫师的敬畏仅次于君王,甚至那几个汗王的地位都无法与之相比。 现在申凡双已经答应做赤那思的巫师了,那君王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在草原,君王需要巫师巩固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而巫师需要君王给他必要的保护!两个人相辅相成,共同站在草原的权利之巅。 申凡双抬起头看着君王,眼中的神色是迫切的恳求,那张白净俊美的脸仿佛一瞬间绽放出光芒来,说道:“伟大的君王,我父亲突然离开战场是有他的苦衷,申国被秋月偷袭了,父亲着急赶回去援救。这是梦阳皇帝特意安排好的,就是为了削弱父亲与您之间的同盟联系,调虎离山,减轻缥缈城的压力……” “呜……”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果真是哪个年轻的皇帝,他是在掌控整个局势么?整个梦阳的战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这样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心机,未免太过可怕…… “君王,我希望,我恳请您能派兵提醒一下,帮助一下我父亲……那是个圈套,让他不要回申国去了,申国……申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申凡双的语气是真切的恳求,他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申国世子,没有兵权,能做的只有依靠这些赤那思武士的力量…… 君王看了他许久,脸上是耐人寻味的神色,缓缓说道:“双世子,现在的局势已经是这样了,我的武士刚刚大战结束,他们急的赶回家乡看看亲人们怎么样了。而且已经和梦阳的皇帝达成协议,不再征战……我的武士已经没有心力再战斗……”说着君王表示爱莫能助,耸了耸肩,结果断臂处可笑的举着,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失去手臂的生活。 申凡双紧张地盯着君王的嘴唇,生怕漏掉什么。他焦急地说:“君王,不要您出兵帮我父亲夺回申国,只要提醒他一下就可以……我父亲一向都是很张狂的人,他的野心太大了……我怕他冲动丢了性命……活着比什么都好啊……”申凡双语气都焦急起来,说话语无伦次。 君王的神情黯然了一下,说道:“你是好孩子,不过你还是不懂你父亲。他是枭雄,是要纵横在大陆的帝王级人物。只有乱世才是他的舞台……与其让他放弃申国,苟且偷生,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既然失去了申国,那就应该再夺回来……与冲动无关,与热血无关,可能就是满满的期望吧……申孤岚,不是一个喜欢安逸的人……那种人就适合这样的乱世……” 君王叹息一声,说道:“苏日勒传令苏和将军,点五千轰烈骑,每人配两匹天神之足,加紧赶往申国……记住,不要在战场牵扯太深,我们大部队先赶回极北,让苏和之后赶回来……” 苏日勒和克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帐篷。 申凡双激动的连声说:“谢谢……谢谢……” 君王摆摆手,说道:“我的大巫师,不用说谢谢。你在草原上是和我并肩站在腾格里之下的人,我们要接受百万草原人民的膜拜。等回到极北,我会为你举行加封巫师的典礼……我准备让你加封巫师和苏日勒继承君王的大典放在同一天,所有的部落都会聚到一起,他们会跪在你们脚下高声赞颂着‘长生’的诗篇……” 申凡双再次跪下来,低头行礼道:“谢君王……”接着他抬起头,直视着君王琥珀色的眸子,认真的问道:“若是凡双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的话,君王是不是会直接将我杀死呢……”他歪着头,像个好奇的孩子,眼中的神色是令人揪心的执着,就那样看着君王的眼睛。 君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申凡双站起身来说道:“其实,人们敬仰的只是力量,只有拥有了世人所没有的力量,他们才会跪伏在你脚下叩首行礼……若是一无是处,估计在哪里都会被当做蝼蚁般一脚踩过,是生是死只能看老天的心情吧……说到底,还是力量啊……没有强大的力量,连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都没有,难道不很可悲么?” 申凡双弯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大帐,他纯白的衣袂在掀开帘子的那一刻被风卷了起来,飘然如仙,只见大帐外耀眼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像是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他优美的剪影,竟是天神般的完美…… 君王突然觉得,申凡双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仅仅是那超然的气质,就足以搅的天下大乱…… 不知道强留下这样的人作赤那思的大巫师,到底是富是祸…… 正文 第63章 气焰嚣张 梦阳神罗二十九年,十月三日,秋月国主借着申国主力全在缥缈城的契机,以迅雷之势杀进申国都城,囚禁申国大王子申凡寒。申国除了正往回赶的申孤岚外,再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申国都城。 此时申国都城满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申国靠北,此时已经可以感受到来自北方极寒地的冷意,还有裹挟着沙粒的北风吹得整个天空都是昏暗的黄色。 都城王宫中。 丰中秋满脸喜色,坐在申国国主的宝座上不住地扭摆着,好像在看自己的身材是不是与这个宝座完美的契合在一起。他一改以往亚麻色的粗布长袍,换上申国国主的一件深蓝色长袍,长袍的材料甚至是他们秋月国最贵重的,每年向帝都进贡的锦帛——丰中秋暗暗骂了句:“真他妈会享受!” 他抬起头环视着华丽的宫殿,嘴巴半张着,好像被眼前这样完美的宫殿震惊住了一样。他秋月国的王宫……都不能说是王宫,就是乡下人比较高大一些的房舍!每每见到这些华丽完美的宫阙时,他就忍不住想骂,可以说是眼红吧!他丰中秋从来不是一个心胸豁达的人。 旁边站着的陆妙柏根本没有为申国这样完美的宫殿有丝毫动容,像是看尽世间浮华般。只是他目光落在沾沾自喜不能自抑的丰中秋时,眼中是深深地悲哀!目光短浅之辈,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陆妙柏有些觉得自己真心辅佐错人了…… 只是现在他是丰中秋的谋士,丰中秋是他的主公,有些事,他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尽心辅佐。 丰中秋翘起二郎腿,伸手抄起宝座旁的濯银酒盏,张口就灌下去。白月醉的酒力将他的脸皮得赤红。他酒气熏熏的垂眼看着宝座下的地面上捆绑着的人,大咧咧的说:“抬头,看着本公!” 绑着的那个人赫然是申孤岚的长子,申凡寒。只见他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峡谷般幽邃的面容表情狠戾,那阴蛰的眼神让人一看就觉得像是被困在万年寒冰,心里顿生寒气。申凡寒狠狠地盯着丰中秋,牙齿紧咬着嘴唇,都滴出血来,就像噬人的恶鬼般。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孩睁着一双圆圆如月的眼睛,畏惧的看着酒气熏天的丰中秋。也许是太害怕了,她抓着申凡寒的小手颤抖着,指甲都扣进申凡寒胳膊的肉中。 丰中秋在那样可怕的眼神下猛地一激灵,那感觉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他放下酒盏,拖长声音懒散的说道:“申凡寒,申孤岚那狗东西的长子,你应该还有个弟弟叫申凡双吧……听说是个聋子,他人在哪里?” 申凡寒不回答,只是眼中的冰冷愈来愈盛,像是有冷风嗖嗖的从那双眼中吹出来。 “挺硬气……这个小家伙是谁,没听说申孤岚还有女儿。难不成是申孤岚私生的女儿?”丰中秋指着梁月心问道,看着梁月心那粉嫩的脸蛋,还有那怯生生的神情,丰中秋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怪笑着说:“她是南梁国的小公主吧……不过南梁已经不存在了!还是你申凡寒带着人灭了申国,杀了南梁梁姓一百余口成员。为什么偏偏留下这个小女孩呢?申凡寒,你说是不是想把小女孩养大了当个小妾什么的,啊?” 说着嘎嘎狂笑起来,整个宫殿都是丰中秋尖利的叫声。自从以迅雷之势攻进申国都城,坐在申孤岚的宝座上后,他的心就很狂乱,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掌握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变化好多,权利,金钱,土地……这种种的一切,他丰中秋已经不缺了。甚至时机成熟后,他丰中秋都可以带着南梁秋月还有申国三国的土地脱离梦阳,自立为帝,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飘飘然起来。 他一边为能羞辱申凡寒而沾沾自喜,一边回头看着他的谋士,好像是希望陆妙柏能赞同他的话一样,可陆妙柏的眼神是那么深不可测,看不清那双眼睛下埋藏着怎样深邃的想法。他回过头,继续将目光落在申凡寒身上,陆妙柏终于在他身后有了一些表情,不是赞同,不是高兴,而是深深的厌恶。 丰中秋坐起来,伸手招道:“来来来,小姑娘过来,到叔叔这里来……”他的脸在白月醉狂野的酒力下变的绯红,眼神也迷醉起来。 梁月心怯怯的抓着申凡寒的胳膊不放,圆圆的眼睛躲闪着丰中秋迷醉的目光,她拼命想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缩到申凡寒之后。可她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妖魔盯住了一样。 申凡寒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挺起腰肢大吼道:“丰中秋,你他妈庄稼把式,休想打月心主意……”自从将梁月心从那残忍地屠场带回来后,他就决心保护这个女孩,与世俗的爱无关,与情无关,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护她那张天真的笑脸,或者是为守护她那甜甜的一声‘大哥哥’。虽然他是一条毒蛇,可也会有心软的时候,而梁月心就是让他瞬间心软的那一个存在。 丰中秋迷醉的眼睛顿时长大了,瞳孔像野兽一样发散开,充满整个眼眶,眼睛一片漆黑。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可怖……这一生最恨得,莫过于‘庄稼把式’这四个字。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奔到申凡寒身前,飞起一脚踹到脸上,申凡寒嘴角涌出血来,身子倒飞出去,撞在宫殿的柱子上,咚的一声响,瘫倒在地上。 丰中秋脸上的神情愈加狰狞,他伸手捏着梁月心的脖子,提起她瘦小的身子走到申凡寒身前。他低头俯视着申凡寒,只见他满嘴都是血,半口牙都被踢掉了,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神冰冷沁人。丰中秋狞笑着将梁月心捏着脖子凑到他面前,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掐着女孩,女孩的脸显出可怕的青紫色。 他狂笑着,整个大殿都是他瘆人的笑声。他狠狠地说道:“申凡寒,看到了么?她现在在我手上……我是庄稼把式么?现在申国是我的,申孤岚的一切都是我的,就连你的命都是我的,连你的小妞都是我的……哈哈哈哈……”他张狂的笑声瘆人又疯狂。 他的手掐得那样紧,月心的脸紫青,嘴唇也变成乌黑色,眼睛里泪水连连,却连痛苦地叫声都发不出来。看着孩子的样子,丰中秋笑得更欢乐,似乎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申凡寒无力地说道:“放开她,放过她吧,她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么?十二三岁被卖到妓院的多得是啊……难道你不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才留着这个小女孩么?”丰中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弓着身子,一手捏着月心,一手捂着肚子笑起来,说道:“想让我放过她,那就求我啊……你求我啊……” 申凡寒看到月心不能呼吸,几欲窒息的样子,神色无比痛苦。他看到孩子的四肢在无力地抽搐——这是濒死的反应,忙翻身跪起来,狂磕头道:“求你放过她吧……”他头磕得那样重,额头间迸出血花,在白色的地面上开出一朵血花。 丰中秋看着申凡寒额头上那道鲜血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下巴再滴落到地上,竟楞了一下,接着又爆发出变态的笑声,:“哈哈……真在求我啊……对,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至高无上的感觉……哈哈哈哈……”他的手依旧捏着月心,眼看着孩子已经翻起白眼了。他就那样仰头狂笑着,面容疯狂。 “求求你放过她吧……”申凡寒再次磕头。 丰中秋慢条斯理的说:“看来你真的是在乎这个小丫头啊……我怎么会为难她呢,对不对?”说着他将胳膊平举,然后松开手,孩子扑通一声跌落下来。申凡寒的胳膊被反绑则会,只能笨拙的用下巴噌着孩子的脸,感受她的气息——万幸,还活着!他心都快滴出血来,心里暗暗下决心定要杀死这个张狂的庄稼把式。 丰中秋再次尖利的笑起来,像一只疯狂的老鹰。他弯下腰一把抓住月心的头发,狠命一扯,女孩身子被拽着头发甩出去,然后是令人心惊的惨叫声,孩子飞出去数米远,拦腰撞在大殿的柱子上,不省人事。只见丰中秋手中还攥着女孩的一缕头发,发根连着一大块头皮,滴滴的血顺着头皮滴下来,而女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头部渗出一大滩血来。 丰中秋将手中那缕头发丢到地上,轻蔑的笑了一声。然后从腰间抽出佩剑,走到女孩前,一脚踩在她头上,剑尖直指孩子母鹿般漂亮的脖子,直欲刺下去。他扭头看着双眼血红,眼眶都快瞪裂开的申凡寒,只觉得心里一阵受用。不知从何时起,他喜欢毁掉别人最心爱的东西,看着那些人绝望冰冷满是死气的眼神。 他嘴角斜斜的飞起一个笑容,不由得让人觉得心里一寒。说道:“来,看着她死掉……”剑尖已经抵在月心的脖子上了,锋芒的剑刃寒气逼人。 申凡寒狠狠的盯着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月心那缕被扯下来的头发被他叼在嘴里,他在挣扎,想挣开束缚他的绳子,无奈实在是绑得结实。 他看到月心笑了,她脸上那可怕的青紫色已经褪去,粉嫩的脸上笑容明亮,丝毫不在意丰中秋的利剑随时都会刺穿她的脖子。申凡寒震颤了一下,这不就是那天在南梁的都城行刑时的笑容吗?没有绝望,没有悲伤,全是明亮温暖的笑容。孩子清澈的眼睛对上申凡寒的目光了,她的嘴无声的张合着,可申凡寒依旧从她的唇形读懂了意思:“大哥哥……”他的心都快裂开——自己当初决意保护她不就是为这一个明亮可爱仿佛世间最美好的笑容么?不就是这一声怯怯的‘大哥哥’么? 月心被扯开的那块头皮渗出血来,斑斑血迹顺着额头流下来,那道鲜血糊住了孩子的眼睛,那明澈的目光全是刺眼的猩红色…… 丰中秋握剑的手举起来了,对他来说,杀掉一个已经名不副实的南梁公主没什么大不了,但能看到申孤岚的儿子满脸痛苦的样子,这就值了! 到时候抓住申孤岚时,再在申孤岚面前杀掉申凡寒,又能欣赏那脸上的绝望痛苦地神情……多么完美! 他这个庄稼把式就是在做这样令人心里发寒的事,看以后还有谁敢轻视他,敢说他是‘庄稼把式’! 剑尖像毒牙般,丰中秋终于出剑了! 可猛然间,他的手腕被握住了,剑再也无法推进分毫。他刚想恼火的叫骂,结果看到陆妙柏那张文气却面无表情的脸,他正握着自己的手腕,阻止自己的剑刺穿小女孩的脖子。丰中秋从没有想到,陆妙柏的力量会这么大! “怎么……”丰中秋没好气的问道! “臣觉得,现在没必要为一个小小的丫头和这个申凡寒大动干戈……毕竟申孤岚还活着,他的火烈骑应该已经快回来了吧!说不定,还有赤那思的轰烈骑……申国和赤那思是同盟,赤那思未必不会出兵……”陆妙柏面无惧色,沉着的说道。 听到火烈骑和轰烈骑,丰中秋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白月醉的酒力好像一下子被这两个词压下去。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说道:“也是……那就收拾完申孤岚,小的老的一起杀掉!”说完桀桀的笑起来,转身离开宫殿了。 陆妙柏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梁月心,再看了一眼满脸血迹的申凡寒,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分悲痛!说实话,他是看不起丰中秋的…… 可是没办法,他也是奉命在行事,并非因为丰中秋,而是受一个比丰中秋权势更大的人的命令才来到秋月国…… 他叹了口气,说道:“来人,将申公子和梁公主松下去疗伤,好好看护起来!”然后他苍茫的眼睛看着宫殿的天空,看着那一行南归的鸿雁在云端渐行渐远…… 正文 第64章 圈套 求红票,求支持…… 申孤岚狠狠地抽了战马一鞭子,迫使它继续加速。马儿猩红的舌头吐出来,嘴里喘着粗气,腥烈的鼻息裹挟着浓重的汗味,几乎要把骨髓里最后一丝力气跑出来,可还是达不到主人要求的速度……也许是申孤岚此时心太急了! 这是受到申凡寒的求救信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十月七号。整个火烈骑除了必要地下马睡觉休息外,全都在不分昼夜的赶路,可申国距离帝都的距离还是太远,希望申凡寒能撑到他回来的时候吧! 三万人的火烈骑轻装回返,速度极快,只见一溜火线像耀眼的流星般划过大地,整个大军没有人说话,只有战马钉了蹄铁的马蹄擂动地面的轰鸣声。武士们的心情都很沉重,眼看着缥缈城就在眼前却要撤回来,肯定是家里出事了。这些铮铮汉子心里都不好受,毕竟大家参军无非是为了家人能吃口饭,能在乱世中活下去,仅此而已!要是家乡亲人出什么意外,那还会有人继续忠心耿耿的跟随申孤岚卖命么?这也是申孤岚不惜舍弃缥缈城与赤那思毁约都要撤回申国的原因!毕竟这三万火烈骑是自己最大的依靠——申国能处于五大诸侯国中靠前的地位,就是靠这足以与赤那思轰烈骑有一拼之力的火烈骑! 申孤岚抬眼望了望旁边掌旗的武士手中那面猎猎作响的赤炎大旗!张扬的大旗逆风而展,那火红色仿佛要将天都烧穿……这是他毕生的信念……申孤岚阴郁的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已经不是鼎盛之时,现在也只能靠心中这团还在燃烧得得火焰支撑起自己这份狂妄!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他原以为神罗皇帝死后,再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可镇天大将军夜明山,赤那思君王,轰烈骑首领苏和赛罕,还有那个阴蛰的像条毒蛇的隼骑首领阿拉坦仓……这些都是武力不弱于自己的英雄。申孤岚突然泛起一种以前从没感受过的无力感,仿佛偌大的天下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想喊出来,像将心中的忿恨,不甘,暴怒都从这一声喊叫中发泄出来。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那座城,为了城中的皇宫,为了那琉璃龙翔袍……眼看都要到手了,就被那个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得起过的庄稼把式搅黄喽……丰中秋是什么东西?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只是的乡下土豪而已,也妄想得到自己的一切?不怕撑破肚皮? 申孤岚冷笑一声,眼睛闪着犀利的光,像是要隔着遥远的时空将那个庄稼把式用目光绞碎般!自己虽然不复当年鼎盛,但拿下一个小小的乡下土豪还是有把握的,毕竟火烈骑还没有什么损失,这三万人的火列悍骑就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正是这火烈骑,才没有人感小视申国…… “丰中秋……”申孤岚从牙关中挤出这几个字,他的声音被奔腾的战马甩到身后,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寒意,冷冷的语气像脊背上爬过了一条冰冷的蛇,毛骨悚然! 他俯下身来,尽量压低身子,减少风对自己的阻力,又狠狠地用白鹿刀刀背在马臀上拍了一刀,战马嘶鸣一声,四条马腿换的更快了! 旁边,谋士子夏吃力地催马赶到申孤岚旁边,他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颠簸的战马颠地凌乱,眼睛也被风吹的张不开来,含着满满的泪水。他大声喊道:“国主,属下以为这里面有诈……会不会是敌方的引诱……?”他的声音本身就较为尖利,在急速的奔驰下,声音飘忽不定,朦朦胧胧的! 申孤岚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那封短信时凡寒的笔迹没错,而且加盖了传国的蠡印,送信的雪鹰也是凡寒的‘绯顶’无疑……” 谋士似乎找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语,可他的表情还是满是疑惑,这种感觉就像是前方有一座深渊,而他们这一队骑兵正加速冲向深渊……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么感觉,也许是战争的残酷让他变得敏感脆弱了吧…… 他偷偷瞄了一眼国主手中的白鹿刀,不禁咽了口唾沫。申孤岚的脾性他是清楚的,在狮子发怒时最好不要多说话,否则一个不小心,狮子的血盆大口就会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咬下来!他慢慢放慢马的速度,绝不敢超越国主的马,甚至连并驾齐驱都不能,因为在申国,申孤岚就是皇帝! 不过他也挺庆幸能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若真的开战,他的任务就是带一个分队去皇宫寻找皇帝……这种事请,他绝对不敢做,甚至连想想都是令人头皮发炸般的可怕……也许是自己读书太多,那些忠孝礼仪敬已经深深地融进他的灵魂中,而申孤岚从小就是习武出身,没有那么多酸腐书生的儒气,杀伐果断,霸烈如狮。这也是他们两人一个是主,一个是仆的根本原因。 有些人生在世上就是为了闹得天下大乱的,没有什么能束缚的了他。申孤岚就是这样的人。谋士子夏很清楚!想起申孤岚那时候说的,若不是自己下得一手好棋,早将自己杀了祭刀…… 可申孤岚最大的缺点就是易冲动,从他的棋风中就能看出来。申孤岚的棋,往往不注意整体布局,只是中盘时局部的杀伤力强劲,却不能持久……说难听点,申孤岚还是个靠着一腔热血在打拼的愣头青,只注重眼前的战局,不注意整体的局势变化,往往搞得自己很被动。这是申孤岚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缺点! 希望这次,不是暗中的敌人布下的大局吧…… 申国都城看起来一片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兵临城下的危机感,申孤岚勒住马,抬起手来,后面数万火烈骑听令停下来。城门外的的空地上一时间全是战马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马儿的柔顺的毛被汗水粘连在一起,就连马尾都纠结在一起,像根大毡棒子! 申孤岚抬头,看着城楼上那面高高的赤炎大旗,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地笑,看来自己的儿子不负父望,当真将都城保护下来了!那面大旗在城楼上飘荡着,城楼上守城的武士身着申国象征性的赤红铠甲,威严的来回巡视着。 城外聚集这么多铠甲铮铮火红似血的武士,早引起守城卫兵的注意,只听城楼上有人喊了一句:“是国主大人麾下的么?” 遥遥的声音传来,听不太真切,可申孤岚的心情已经好了一大截!只要都城保卫住了,一切都还不算迟!三百年前自己的祖先也不久一把刀一群汉子跟随流年皇帝打下这么大一片天下么?自己还有城,还有人,还有这些愿意跟随他征南战北的武士,那东山再起就不是奢谈。 他深吸一口气,喊道:“打开城门,本公要进城!”说着旁边掌旗的武士很配合的将手中的赤炎大旗展开,旗帜上那个笔意张狂的‘申’字凌乱而张扬。在昏黄的天际下显得那样炽烈,好像那就是世间惟一的光源。从北方吹来的混杂着沙粒的风掠过这面赤炎大旗时也似乎不显得那么寒冷了。 城楼上的武士迅速跑下去,那扇厚实的大门豁然洞开。从大开的城门中看进去,迎面就是一块能容纳数万人的校武场。一方面,这是平日申国训练士兵的地方,另一方面,若申国与别国爆发战争时,这样的校武场陈列数万武士,在敌人好不容易破开城门立足未稳时可以给予迎头痛击! 现在南门这个校武场是最大的,西门和东门也有同样的校武场,只是小一些而已,但作用上没有任何区别。校武场后方才是通向城市主干道的入口,而都城最北方坐北朝南的,就是申国王宫。 申孤岚双腿夹了夹马腹,战马的鬃毛张扬的飘荡起来。他以帝王般的姿态挺起胸膛向自己的王国走去,身后的火烈骑武士看到都城平安无事,马背上颠簸几天的紧张心情也舒缓下来,嘴角泛起轻松的笑……虽然他们没能拿下帝都,没能帮助国主夺下皇帝的位置,不过好歹能回家见到自己的亲人了,这一点,是这些游荡在外的铮铮武士们心中最温软平和的港湾! 谋士子夏看着平静地申国都城,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这种平静地感觉就像是掀开一块石头,下面蛰伏着一条剧毒的蛇朝着自己的脖子咬过来!对,就是这种感觉,很不安很不安!他想凑过去对国主说一句‘小心有诈’,可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这些火烈骑武士此时心情大好,能回家见到亲人的温馨感让他们卸下最后一层警惕!毕竟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战马的缰绳都松松的握着,刀也收到斜挂在马鞍侧处的鞘中,快要见到家人的喜悦让这群债战场上厮杀狠戾阴郁可怕的武士重新有了作为普通人的感觉。 可谋士子夏看到这样的场面,心中就有一种阴云笼罩的感觉。仿佛所有人都像被魔咒控制了一样,在微笑着走向悬崖,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地。他看不下去了,鞭子抽了战马一下,快速冲到申孤岚马前,面色沉重的说:“国主,属下心中感到很不安,谨防有诈,谨防有诈啊!” 申孤岚狮子一样威严的的目光从他胯下的战马慢慢上升到这个瘦的像猴一样的谋士身上,他的眼睛那样冰冷,仿佛有风雪要从那双瞳孔里面飞出来一样。从帝都着一路上披星戴月地颠簸回来已经让他操碎了心,现在难得能轻松一下,这个人就非要破坏这轻松欢愉的感觉么?他不相信这是圈套,也没有勇气相信这是圈套……或者,这根本就不是圈套! 申孤岚面无表情的说道:“子夏,你是读书读坏了了脑子吧……如果你觉得不放心,那就不要进城了,呆在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那样冰冷,一股王霸之气隐隐而出,丝毫不给这个谋士半点回旋的余地! 子夏明白这种没有丝毫人性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只要他多说一句,国主的刀就会以雷霆之势当头劈下,连人带马斩成两半儿…… 申孤岚不再理会他,径直带着火烈骑进入城中。他的战马刚一踏进城门时,城墙上的武士跪下来,齐声喊道:“恭迎国主回归,恭迎国主回归……”浩大的声音喊得申孤岚不由得笑起来……在申国,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 火烈骑们鱼贯而入,武士们的脸上都饱含笑意,马上就能见到家人了,这种喜悦感充斥着他们的脑袋!他们这是在回家啊! 最后一匹火烈骑战马踏进城中了,那声势浩大的‘恭迎国主回归……’的声音更加浩大起来,直欲将天都震开! 子夏的眼睛睁圆了,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这些高喊‘恭迎国主回归’的绝不是申国本地的口音,分明是声音绵软些的秋月老腔!申国靠近极北荒原,一到春夏极北干燥的风沙就吹过来,空气混浊,所以人们习惯带着口罩围巾说话,声音都较为低沉,切带些瓮声瓮气!可现在这些人,语气清朗,吐字明快,只有水源充足,盛产稻米的秋月人能有这样的腔调! 这些人是秋月的武士在冒充的! 他不能再等,赶忙加了一马鞭,快速向城门冲去!必须要提醒国主……可是还不等他的战马靠近城门,一尺余厚的城门突然哐的一声关上了,带动城门运转的机括链条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动声。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恶魔的大口合拢了一样。 子夏仰头看到城墙上的赤炎大旗突然全被撤下去了,接着一面新的大旗在城楼上徐徐升起……那面旗上的图案分明是一片火红的枫叶…… 正文 第65章 林夕帝的危机 梦阳,缥缈城,星坠殿。 “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群臣跪拜下来对高高在上的林夕皇帝叩首行礼。这群帝都大臣此时心情都很忐忑,只是把头低下来,不敢看向皇座上那个冰冷如剑的身影!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他们都懂!能在帝都这潭浑水中混的生龙活虎,这其中的为官为人之道可是熟稔的很!之前赤那思入侵梦阳,新皇帝无暇顾及他们,而且他们也不看好这个新任的年轻皇帝……毕竟梦阳太庞大了,不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能掌控得了的!甚至他们曾想过与赤那思秘密求和,献上大量财宝,只求能安定下来!而且在与赤那思的战争中,全是皇帝在运筹帷幄,他们没有出半分力气…… 他们也听说了林夕皇帝与敌人的君王生死大战,以整个帝国的存亡作为赌注,最终以不分胜负结束,赤那思君王已经带着蛮族武士离开了!那场战斗中,皇帝和敌人君王是天地间惟一的主角,仿佛所有的星辰日月都在围着这两个转动……甚至是比神罗皇帝还要可怕的武力,神罗皇帝不就是当初靠着宵练剑在敌人的军队中恣意厮杀,创下自己‘神罗’的无上威名! 一个神罗皇帝让梦阳鼎盛了近三十年,现在比神罗皇帝还要可怕的林夕皇帝呢?他们想不到那么远了……先将自己再皇帝心中的印象改观了最重要,毕竟新皇帝的脾气他们一直摸不清楚,而且皇帝喜怒无常,做事不留余地,这一点他们也没办法!若是皇帝铁了心,将他们这些老臣一股脑全杀掉也不是没有可能!敢杀自己的哥哥和父亲,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群臣颂完‘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这样的话后,依然跪伏着,头抵在华贵的汉白玉雕砌的地面上,不敢起来!皇帝似乎也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就那样用手支着头,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像青壳大虾般弓着身子。华贵的琉璃龙翔袍闪着璨若星辰的光芒,皇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狭长漆黑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冰冷如冬。 只是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毕竟赤那思君王最后贯穿他小腹的那一刀着实伤了他元气,若不是有修罗这个逆天的咒术师,可能自己已经死了!苍白且发灰的面色下,他的唇色愈加鲜红,像是要滴出血来,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神秘华贵的吸血贵族! 他低头看着最前方跪着的凌风烈,构想着要不要立刻就杀了他?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凌风烈身上,毫不带有人性的目光简直要将人的灵魂生生逼出来……就算是神罗皇帝当年也没有这样逼人心魂的目光! 凌风烈的身子震颤了一下,头低的更下了,似乎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许久皇帝才移开目光,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迫切的想看一下自己的弟弟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自己那个亲爱的,惟一的弟弟,能不能也心硬起来……真的好期待,万俟家的男人,不应该这样软弱…… 皇帝轻声道:“宣镇天大将军进殿…” 大殿外的宫人拖长声音道:“宣镇天大将军进殿……”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秋日的天际下回响不绝。 ‘咔哒咔哒……’的响声传进来。将军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他身上是泛着金属冷光的月白战甲,雪白的织锦大麾鼓荡在身后,他每走一步,腰间的剑鞘都会在腿甲上磕一下,铿锵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竟有一股战场上金戈交击的感觉,将军身上那种威严隐隐而出,像战刀一样锋芒迫人。 他平静地脸上同样看不出悲喜,仿佛凡人的表情与他无关,他就那样平和的看着皇帝,深邃的眼中仿佛能装的下整个星空宇宙!皇帝与将军就那样相互看着,可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防备,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将他们划分开来了! 将军低下头,将身后的织锦大麾一甩,就要跪拜下去。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军此次为梦阳立下汗马功劳,就不必行跪拜礼了!”皇帝的声音难得温和起来,脸上也有了一分笑意! 将军微微鞠了一躬,不亢不卑的说:“谢陛下!” 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跪着,除了皇帝外,只有将军一个人站着,这在群臣中有怎样的影响?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在梦阳最危急之时,全靠将军和皇帝力挽狂澜,这是他们心里都清楚的……无疑镇天大将军的地位会更加超然,而且新皇帝上任,梦阳刚刚遭受荼毒,百废俱兴,镇天大将军绝对是皇帝最值得依仗的人! 凌风烈的手在袖袍中握成了拳头,下巴上的胡须颤抖着……看来朝廷中他左丞相与镇天大将军平分权利的局面是结束了……不过自己手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棋子,现在下定论还是为时尚早! 皇帝淡淡一笑,道:“镇天大将军是梦阳之栋梁,能得到将军这样的倾世名将,是我最大幸运……若是没有将军,此次赤那思进犯,恐怕难以善终,而这些人,恐怕会全被杀死……”说着他袍袖一甩,仿若挥斥方遒,荡起的冷风吹过群臣的后脖颈,凉意沁人!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皇帝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但他们不敢反驳,也没理由反驳,因为这是事实。若是缥缈城被攻破,首先被杀死的,绝对是他们这些贵族高官! “是陛下的福泽,梦阳才能开泰昌盛。臣亲眼目睹陛下与赤那思君王的战斗,臣只觉得陛下不论武力胆识心智都是足以与开国皇帝相媲美的绝世帝王!也是陛下以身涉险,御驾亲征,鼓舞全军士气,我梦阳才能扭转乾坤,反败为胜!”将军丝毫没有动容,声音极其沉稳,依旧保持不亢不卑的姿态,身子像战刀一样笔挺。 两个人竟在相互赞颂,看起来无比和谐,群臣心中已经了然——林夕皇帝与镇天大将军两人定会为梦阳开创出最华美的篇章……可是跪伏着头不敢抬起来的他们都没有发觉,皇帝与将军相互看着的眼神都是那样的冷冽,仿佛将一个冬天的寒冷都容纳进他们的目光中,那种眼神毫无感情,脸上虽然有温和的笑容,可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冰冷如同淬了毒的箭镞! 皇帝与将军两个人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感……只是暂时还没有爆发出来。将军没有忘记那个穿着猩红长袍的神秘咒术师在自己身上割了上万刀差点死掉的事情……他怀疑那是皇帝派出来的,因为他在皇宫中听说过一个神秘的红衣男子在辅佐皇帝…… 皇帝依旧是笑着,说道:“将军这次立下大功,当重赏封赐!封赏黄金万镒,日月紫壁一副,翡翠珊瑚树雕一架,准许骑马入宫,再加封‘九锡’!” 皇帝的声音那样缥缈,可最后‘九锡’二字时所有人心里都狠狠揪了一下,九锡啊!这是最至高无上的赏赐,梦阳从开国三百余年以来,受过‘九锡’封赏的不过三人,几乎每百年才会有一人能受九锡之赏,可见其高贵程度。 九锡,其一是车马,指金车大辂和兵车戎辂,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其二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双;其三乐则,指定音、校音器具。其四朱户,指红漆大门;其五纳陛,指登殿时特凿的陛级,使登升者不露身;其六虎贲,守门之军虎贲卫士若干人,或谓三百人;其七宫矢,指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其八斧钺,能诛有罪者;其九曰禾巨鬯,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 九锡大赐啊!群臣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将军一眼,他们都跪在地上,只有将军站着接受皇帝的封赏,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言而喻!在皇帝心中,镇天大将军无疑是最重要的臣子。 将军弯腰鞠了一躬,沉声道:“陛下的封赏,臣诚惶诚恐,不胜荣辱,但臣恳请陛下将之换成金钱,让臣带回去分给流血出力的武士们,毕竟,他们才是这次梦阳能取胜的关键!” 皇帝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似乎有莹莹的光在流转。他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在缥缈城南门外焚烧阵亡武士遗体的场景,对啊,他现在能稳稳坐在星坠殿的皇座上,还不是靠那些武士的尸骨奠定根基么?他看向将军的目光变了一些,似乎有些被感动了! 他淡淡的说:“将军有如此心胸,准了!” “谢陛下!”将军再次躬身。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林夕皇帝终于说这句话了,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那样跪着实在不好受!可他们不敢有丝毫怨言,因为皇帝的宵练剑就靠在皇座旁边…… 凌风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陛下,今大敌已退,帝国安定,陛下是否要行祭天登基大典呢?” 林夕皇帝是弑杀父兄上位,还没有正式祭天登基,因此史官纪年仍然是按照‘神罗历’,正式登基后,将会以‘林夕历’开始纪年。而且目前他的皇帝身份还没有昭告天下,只是帝都高层们知道。 “哦?凌风烈,这么心急么?”又是那种浓浓的嘲讽强调,林夕皇帝对左丞相凌风烈说话一向不留情面,这之间那不善的语气谁都能听出来。 凌风烈沉住气,说道:“臣只是为陛下的威名着想,陛下还未行祭天登基大典,身着琉璃龙翔袍,居以皇帝身份,难免被世人诟病,有损陛下威仪……” “可是现在皇帝是我,掌控梦阳的人是我,世人又能说什么呢?皇帝的位置不是靠嘴说一说就能得到的……不是么?”林夕皇帝笑笑说道,可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的笑声寒意逼人,若不是面对的人是梦阳最至高无上的掌控者,他们真想夺门而逃。 凌风烈被堵得一窒,竟无言以对,皇帝锥子一样的目光直直的扎在他身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得姗姗退下。新皇帝似乎对凌风烈成见很大,不过大家也乐得这样,神罗皇帝时,凌风烈很受重用,几乎所有人都巴结羡慕,唯恐奉承不及。现在被旁落了,群臣也乐得看到当初压自己一头的左丞相吃瘪,人心歹毒就是如此! 林夕皇帝说道:“帝国只是外敌退去,内患还未解除,所以登基大典不着急。不将梦阳上上下下安顿好,我怎么能安心行登基大典?先皇还未发葬,如何登基?”他说的内患自然是指秋月和申国,他已经派出修罗去那里了,必要时侯由修罗出手,申国与秋月绝对不能留下来,申孤岚和丰中秋都是饕餮贪婪之辈,留下只是觊觎皇帝之位的祸患! 不过,皇帝将目光再次落在凌风烈身上,凌风烈身后的凌国是不是现在就灭掉呢?毕竟凌国没什么军力,随便派出皇宫中的御林军就能灭掉……不过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凌国,那个人就是凌国世子,凌风烈的儿子,凌俊波! 毕竟是自己成为皇帝前仅有的朋友,不想再轻易失去了……皇帝立刻否决了直接派兵荡平凌国的想法! 那就缓一缓吧……!皇帝将目光从凌风烈身上移开,那个道貌岸然的左丞相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整个凌国刚才在鬼门关已经转了一圈了。 “今日召见各位,主要是封赏镇天大将军,今晚在宫廷举行庆功宴,各位都要参加!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皇帝摆摆手说道,声音中带着一股倦意。不知道是不是宫殿穹顶透下来的阳光的缘故,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能看到皇帝皮肤下面暗红的血管,他的眼睛也陷下去一些,眉骨下留下浓浓的阴影。也许真的死太过操劳。 群臣纷纷鞠躬,齐声喊道:“谢主隆恩!”接着弓下身子,慢慢向后退去,鱼贯离开。 林夕皇帝站起来,感到一阵晕眩,他皱起眉头摇摇头,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啊……猛然间小腹一阵剧痛,他伸手捂住腹部,只觉得一阵湿湿的感觉。他抬起手放在眼前,发现手掌中已全是是暗红暗红的血——小腹那个被君王斩马刀贯穿的伤口竟然崩裂开了! 他跌跌撞撞的退后几步,接着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眼前一阵黑暗,浓浓的黑暗似乎将他整个包围起来了。 最后面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几名大臣听到异响,回过头来,只看到皇帝眼睛翻过去,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眼白,整个人无力地倒下去,像一个断了线的大玩偶! “陛下,陛下……”群臣一下子围上去,扶住已经不省人事的皇帝,有人高声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乱,整个乱了! 刚才还被皇帝威势压迫这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们一下子高昂起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他们的嘴角挂着笑意,相互对视着,交换着彼此的眼神!好像闻到血腥味后昂起头来的一条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的表情都异常精彩,仿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这场面,就像是一个被压制已久的妖魔突然在所有人体内同时苏醒了般…… 只有镇天大将军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正文 第66章 绝望之狮 “陛下情况怎么样?”凌风烈拦住刚刚为皇帝治疗出来的老太医,神色严峻的问道。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激动过,这分明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谅你林夕皇帝威严堪比神罗皇帝,谅你能与赤那思君王巅峰一战,谅你能平定蛮夷,可现在皇帝身体垮了,终究是为别人做嫁衣。凌风烈枯瘦的手紧紧攫着老太医的胳膊,眼眸张得圆圆的,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绷紧开来。他的眼神凌厉严肃,死死盯着太医,生怕漏过分毫细节。 老太医轻声叹了一口气,他摊开手掌,凌风烈分明看到一手的鲜血,可鲜血的颜色微微发蓝,像是毒药般。太医颤巍巍的说道:“败血症,陛下的伤势太重,赤那思人的斩马刀五尺长,刀锋最前段近一尺宽,且锈迹斑斑。陛下小腹被贯穿,伤口巨大。虽然大国师施展神术愈合了硬伤,可刀上的铁锈之毒已经侵到血脉中,我也只能暂时用药压下铁锈之毒的威力,但……” “你只要告诉我,陛下能撑过去么?”凌风烈急了,抓着老太医的手猛地发力,很难相信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能有这么大的爆发力。 太医怔了怔,似乎被丞相可怕的样子吓到,他吞了口唾沫,喉结在苍老皱褶的脖颈中上下动了动,许久才说道:“五五分……” 凌风烈终于松开手了,神色有些呆滞,喃喃道:“五五分么……”还是有风险啊,现在是林夕皇帝最虚弱的时候,而且那个神秘可怕的大国师不在,是不是要提前把四皇子这个棋子推出来?他的手在袖袍中握紧又张开,指甲深深地扣进肉中也浑然不觉。只是已经显得有些混浊的眼睛闪着诡谲的光芒…… 他想起新皇帝在朝堂之上在那么多帝都大臣面前毫不留情的嘲讽挤兑,想起那些神罗皇帝时像狗一样围在他脚前打转的臣子,想起现在趋炎附势之辈对自己的不屑一顾……这种种强烈的反差让的肺都要炸开来。他的脸可怕的搐动着,眼中的阴翳愈来愈浓重。 “必须下手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凌风烈暗暗下决心。若是皇帝恢复过来,肯定会对他下手,以凌国薄弱的军事实力连皇宫的御林军都抗衡不了,更何况还有夜国这样的军事强国虎视眈眈。提到夜国,皇帝赏赐的‘九锡’着实是令他眼红,这种赏赐,绝对是青史留名! 老太医鞠了一躬,道:“丞相大人,若没什么事,小人先下去了……”说着他躬身向后退去,推开龙炎殿的大门离开。 凌风烈木木的看着皇帝阁房门上华贵的金丝织锦门帘,上前走了几步,颤抖的伸出手,想掀开帘子看看皇帝。他的胳膊刚伸出一半,就被一只铁钳一样有力地手制住了。那只手的力量那样大,几乎要将他的胳膊捏碎。凌风烈惊怒得回头看去,只见一身戎甲的镇天大将军正冷冷的看着他。 将军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感情,冰冷决绝,像是在战场上凝视着敌人般。那股倾世名将的威严感瞬间将儒气的凌风烈压制住了,凌风烈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被制住。 他惊怒到:“大将军想干什么?” 夜明山的眼睛平静至极,眉宇间一股正气油然而出。仿若能容下整个星辰日月的眼眸光芒沉沉的压下来,嘴角轻笑一声:“丞相大人,是你想干什么?” 镇天大将军与左丞相凌风烈不和,这在缥缈城中不是什么秘密。这事还得从夜明山废除当时的云瑶王后正室之位说起,凌云瑶是凌风烈最宠爱的一个女儿,算起来凌风烈还是夜明山的岳丈大人。不过夜明山与凌云瑶的婚姻政治的成分更多一些,而且两人分别还是夜国和凌国的国主,两大诸侯国之间也因此关系紧张,甚至连基本的贸易交往也是在近几年才恢复起来的。现在两人这样针锋相对,自然谁都不会示弱。 林夕皇帝吐血昏倒,立刻就从星坠殿转移到龙炎殿,诸多大臣一已经离开,现在龙炎殿中只有凌风烈和夜明山两人。两个人的争锋没有谁能看到。 将军笑道:“丞相大人坐镇朝堂太过操劳,应该回去好好休息才行啊!” 凌风烈猛力甩开夜明山钳制自己的手,揉着差点被捏碎的胳膊,冷声说道:“为帝国操劳,是本丞相的职责,必当不辞辛苦,夙兴夜寐。倒是将军刚从战场上厮杀大战,身心俱疲,才应该回去好好休息。更何况陛下赏赐下‘九锡’大礼表彰将军赫赫功勋,将军更应该满心欢喜载誉而归才对啊!” 将军修长的双臂抱在胸前,风度翩翩的说:“明山作为帝国的镇天大将军,更应该在陛下危难时身先士卒,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以防奸人趁陛下虚弱之际有所图谋,做出逆乱天下伤天害理之事。丞相,觉得明山的怀疑对么?” 看着将军笑眯眯的眼睛,凌风烈只觉得自己的心思瞬间被看穿了。他能听出将军话中有话,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称雄的时候,目前只能忍,忍住!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将军一片赤诚,着实是令本相感动……梦阳能鼎力三百余载,全是仰仗将军这样的栋梁……” “呵呵,既然丞相大人这样说,那明山更应该为陛下的安全着想……”将军的笑容更加灿烂,可笑容里的嘲讽之色愈加浓重。“江曲……” 站在宫殿角落的副将夜江曲立刻跑过来,应声道:“是,将军!” “调派三百精锐武士,守护龙炎殿,除过太医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陛下。”将军命令道。“陛下的阁房前也加派两个武士,时刻不得离开陛下!” 凌风烈的呼吸窒住了,眼神一下子阴沉起来。这是**裸的挑衅么? 将军笑着说道:“丞相大人见谅,现在帝国刚刚击退赤那思人,百废俱兴,陛下的安危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我们都是罪人啊!”说罢就转身离开龙炎殿去,副将也跟着离开,转身时不忘狠狠剜凌风烈一眼。副将也是夜姓子弟,自然是和将军站在一边,将军和凌风烈之间的矛盾他能清楚地感觉到。 凌风烈头低着,眼睛暴怒的长着,简直快滴出血来。他狠狠地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夜……明……山……”牙齿间仿佛要咬金嚼银般。 距帝都千里之外的申国。 申孤岚看到城楼上那面红色枫叶大旗恣意飘荡,心一下子冷了起来。他身后三万多火烈骑武士全都从马鞍侧处抄起战刀,眼睛里原本回家的温馨感瞬间恢复武士的冷酷狠戾。身下的战马似乎也因为这压抑的气氛紧张起来,蹄子不断刨着下面的沙土地。 申孤岚环顾四周,刚才打开的城门已经关住了。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将这块校武场围城一个密不透风的瓮般,他突然想到一个词‘瓮中之鳖’。刚才还满心欢喜,现在又沦为瓮中之鳖? “嗖……”一支鸣镝响箭射向天空,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他们一阵心悸。鸣镝响箭一般有两种作用,一是夜间战斗照明,此时是白天,虽然天空阴沉,但还是能看清周围的。那只能是第二种作用——信号! 爆炸声音刚过,一阵令人不安的骚动声音,周围的高墙上突然闪出一个个持弓的武士,都是秋月国的精锐。他们站起来的一瞬间就将箭囊中的利箭搭在劲弓上,满弓如月!箭矢分明是申国特制的‘蜂尾’,那闪着莹绿色铜毒的箭镞根根直指申国武士。 申孤岚暴怒的吼了一声,手中的白鹿刀直指向天,像是要将天空劈开一个窟窿般。这种情况只能说明申国被秋月攻占了,秋月的武士就在这里埋伏着自己。想起刚才这些武士高喊的‘恭迎国主回归……’还引得他一阵兴奋,可转眼间就成了这种情况,这分明是在抽他耳光…… 后悔,很后悔的感觉!刚才没有听取子夏的话,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可世上有后悔药卖吗? “哈哈,申国主,别来无恙……”一阵张狂的笑声揶揄的笑道。 “丰中秋……”申孤岚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城楼上的身影,“庄稼把式……该死的!”这个他一向都瞧不起的庄稼把式现在都敢这么嚣张得对自己说话了吗?他阴翳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满面春风得意的身影——那个庄稼把式竟然穿着他的衣服,那件花费寻常人家一年收入的鎏金紫锦袍——那是凡双在他几年前生日时送的,自己一直都舍不得穿…… 一想到申凡双,这个乱世枭雄的眼睛就黯淡下来——现在自己已经算是撕毁盟约了,赤那思蛮族人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作为质子,凡双估计已经被粗野的蛮族人杀死了吧……一想到这里,申孤岚的心就一阵剧痛,好像很累很累了,如果倾尽一生就是如此下场,还不如当一个平民,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也好啊…… 一向霸烈如虎的乱世枭雄此时竟然深深的难受起来,在现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境况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经历毫无意义,像是追逐瑰丽缥缈的海市蜃楼,到头来只有自己孑孓一身,空对一座荒芜的废墟! “啊……”申孤岚突然放声吼叫起来,他身后那三万火烈骑武士也跟着嘶吼起来,困兽犹斗!火烈悍骑毕竟是南方战力最强的军队,绝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庄稼把式,可敢和本公一战?”申孤岚字字铿锵的说,狮子般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寒光。 “哈哈,你当本公是傻子,与你这草莽武夫一战?本公是嫌命长么?你看看,现在两万多武士,一万是双曲反弯复合弓,另一万是秋月长枪,这些足够把你们这些火烈骑扎得通透!本公何必与你一对一决战?”丰中秋得意嚣张的大叫起来。 “卑鄙小人……” “本公是卑鄙,就是卑鄙了,你还能怎样?你死了,谁又能说什么!你知道是谁让本公这么做吗?实话告诉你,是梦阳的皇帝特地钦点本公灭掉申国!陛下一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你联合赤那思不卑鄙么?流年皇帝定下来的历法,通敌卖国罪,灭——九——族!”丰中秋的眼睛疯狂的涨圆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 “哼,没想到你也是皇帝身边的一只狗!”申孤岚往地上啐了一口。 “走狗?不,本公吞并你申国的土地后,就掌控秋月,南梁,申国三国领土,占据大半梦阳,本公要自立为帝,自立为帝!哈哈,申孤岚,你费那么大的劲赶到缥缈城什么都没有得到,本公只是稍加捭阖,就得到大片领土!与土地相比,一个帝都算什么,本公称帝后,自己建一个帝都,比缥缈城还要宏伟,就叫‘中秋城’,以本公的名字命名,而你,只是的垫脚石,只是个垫脚石!哈哈哈哈……”丰中秋恶狠狠的说道,声音极尽张狂得意。 “垫脚石?”申孤岚喃喃自语道,他回顾四周,果真如此啊!周围高墙上那些持弓握枪的武士手中那锋芒的武器闪着寒光,只要一声令下,自己和这三万火烈骑再无生路……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纵然自己是乱世枭雄,拥有南方战力最强的火烈骑,可死了,就真的毫无意义,只是这个庄稼把式上位的垫脚石。 可他不甘,不甘啊! 他仰起头,怒啸连天,哀怨的声音直欲撼动山河!这是乱世之狮最后的怒吼! “可怜我儿凡双,可怜我儿凡双啊!”申孤岚眼角竟渗出泪来,连日的大战奔波让他身心俱疲,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似乎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心中那股张狂的火焰在渐渐熄灭。而自己最珍爱的小儿子深陷蛮族囹圄,怎能安心? 丰中秋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说道:“狮子绝望了么?” 他的手举起来,包围圈的武士举起手中的弓箭长枪,就等他一声令下。 他的手像战刀一样凌厉利落的挥下,只听一阵箭矢破空的声音令人心悸,飚射的蜂尾箭和破甲枪破空而去,直直的扎向垂死的狮子们。 三万余火烈骑不甘的刀向青天,喉咙间发出最绝望最惨烈的嘶吼声! 正文 第67章 申国覆灭 历史。 梦阳神罗二十九年,十月八日。号称南方最强骑兵的申国火烈骑覆灭,这群可以与赤那思轰烈骑争锋的骑兵帝王在自己国都的校武场被提前准备好的秋月国武士围杀。秋月国主甚至没有多给申国国主多余的时间,因为申孤岚是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角色,秋月国主不敢给其任何喘息的机会,对于南方的狮子,任何反扑的机会是致命的。所以胆小的丰中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命令麾下的秋月武士用申国武库中搜来的双曲反弯复合弓和破甲枪居高临下射杀三万火烈骑。 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可是却惨不忍睹。偌大的校武场都是火烈骑的惨叫声,这群铮铮汉子就在自己的国家都城被灭杀,每个人都是被数十支蜂尾箭扎得通透,身上还插着数柄破甲枪,甚至连战马都未能幸免。几乎都是贯穿伤,绝无生还可能。 待火烈骑全部倒下后,胆小的丰中秋下令找出申孤岚的尸体,只有亲眼看到申孤岚的尸体他才能安心。在他心里,申孤岚,夜明山还有赤那思君王这些人是他永远无法愉悦的鸿沟,只有用这种卑做的手段才能得以上位。为此他不惜任何手段。 秋月武士进入校武场中,血雾弥漫,沙地都被鲜血凝结成块。他们本想在层层尸体中翻找申孤岚的尸体,却发现校武场正中一个身影依然挺立,一手举着长刀,一手握着申国的赤炎大旗,仰面向天状若嘶吼,甚至脖子上的青筋都若隐若现。秋月武士们小心翼翼的接近那个身影,赫然发现是申孤岚! 见到申孤岚的秋月武士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身上密密麻麻扎满蜂尾,甚至连头颅,脸上都是箭矢,整个人被扎得像一个奇形怪状的植物,最可怕的是腹胸被破甲枪贯穿,整个一个透光见血的大洞,那火红漆甲都碎裂开来。可令人惊奇的是申孤岚没有倒下,就那样扶着申国的赤炎大旗傲然挺立,右手中的白鹿刀指向天际,好似要以雷霆之势当头劈下来般。那面赤炎大旗在腥烈的风中猎猎作响,虽然被箭矢扎得满是窟窿,但赤红的大旗上,那个笔意张狂如铁画银钩的‘申’字依旧威势逼人。 虽已身死,余威尤烈! 秋月武士小心的一步一步靠近,生怕这个满身箭矢的可怕人物突然跳起来将他们杀的干净!申孤岚的武力在南方都是传奇,只有镇天大将军能压制其一头,是以这些武士不得不小心。 申孤岚身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在沙地上腾起一小片尘雾。斑白的头发散落开来,倒像是一个阿修罗恶鬼般,尤其是正扎在头上的箭矢伤口中渗出一道白色的脑浆,与红色的血混在脸上更显恐怖,他的眼睛没有合上,就那样冷冷盯着前方,眼中是狮子般的威严。他周围全是躺下的尸体,只有他一个还擎刀执旗傲然挺立,诡谲之气更重! 秋月武士小心的靠近,腰肢供得像张满的硬功,只觉得这个已死的武士值得他们跪拜下去叩首行礼,相比而言,自己的国主当真是小人。可他们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们是秋月人,丰中秋才是他们俯首帖耳的主上。 “他死了没有?申孤岚死了没有啊?”武士们身后传来一阵嚣张的叫声,但声音中那股紧张的声音依旧能听出来! 武士们回头看去,丰中秋用袖摆掩着口鼻走过来,身边跟着一脸淡漠的陆妙柏,一大帮护卫的武士围在两人身边,生怕异变突生。 “你,给本公看看他死了没!”丰中秋拽着一个护卫的领子抛到申孤岚脚前,护卫一轱辘翻起来,胆怯的看了国主一眼,迎来的却是两道凌厉逼人的目光,他颤抖的爬起来,小心的伸手探到申孤岚鼻子下,心中暗骂国主胆小:“都被你整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活下来?” 护卫看着申孤岚威严的面容,虽然脸上污迹斑斑,可那股气势还是令他心中发寒。他清清楚楚的感到申孤岚的鼻子中没有丝毫气息,回过头对丰中秋说道:“国主,他死了!” “啊?哈哈,庄稼把式?本公庄稼把式?”他袍袖一甩,潇洒地挥开护卫的武士,大步走到申孤岚面前,一脸讥讽的说道:“本公庄稼把式?你这头南陆雄狮还不是死在本公手中?啊!” 他站在申孤岚身前,胸膛挺起,可个子还是比申孤岚低了一头。梦阳贵族中都说秋月国主是庄稼把式,绝不是无的放矢,丰中秋真么看都像是个农民暴发户,没有帝都贵族的雍容,没有英武将领的勃发之气,更无法赶上皇族那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整个人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贵族! 他伸长的脖子往回缩了缩,看到申孤岚的白鹿刀直指天际,直欲朝他脖颈劈过来,就有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缩脖子的动作真像一只乌龟,可那双眼睛瞬间贪婪起来,颐指气使道:“你,把他手中的刀拿过来!” 丰中秋早听说申国国主申孤岚的武器是一口名刀,名为‘白鹿’,是流年皇帝当年分封诸侯时,封赏给申国先祖的。而他们秋月先祖只是得到较为肥沃的土地——庄稼把式的称谓就是这样来的。这怎能不让他嫉妒? 秋月武士恭敬的双手递过刀,丰中秋迫不及待的将刀握在手里,白鹿刀入手沉重,刀柄用硝制过的鲨皮和金线包裹,与手掌纹理很好贴合,这样即使手中粘上鲜血也不会打滑;刀镡整个是濯银铸成的鹿首,分叉的鹿角古朴华贵,鹿眼的位置镶了两颗切割精美的水玉,更加华贵。而长达一米二的刀身雪亮,刀侧那两道血槽极富装饰性,而刀前段的弯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在阳光下激射出璀璨的光华。 丰中秋伸手抚过白鹿刀,感受到那种寒意彻骨的阴森感,拇指在刀刃轻轻滑过,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从指尖传来——拇指只是轻轻一抚就被划破!他不禁叫道:“好刀。好刀啊……” 他抬起头看着申孤岚依然挺立的身子,那高举的右臂空空的,没有再拿着什么,只是左手扶着的申国赤炎大旗依旧凌风烈烈。丰中秋嘴角泛起冷笑,毫无征兆的手起刀落,一道亮光闪过!白鹿刀的锋芒斩断那杆大旗,劈斩开申孤岚的脖颈,连同高举的右臂一并斩下来。那颗头颅打着旋儿飞到空中,再轰然落地。 猛然间,丰中秋爆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声——极尽张狂得意之态!似乎从攻占申国后,他的脾性一下子变了好多。那个高高在上以前令他无比畏惧的申国都被攻陷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似乎一下子从这件事中找到了自信,不那么畏首畏尾,甚至连陆妙柏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他得意地笑着,一脚踹到申孤岚无头的尸体上,将之踹倒在地上,然后弯腰捏着那颗头颅上斑白的头发,得意的将头颅拎在手中轮了两圈,张狂的笑声像是恶魔般。丰中秋身边的武士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份厌恶的神色——作为武士,申孤岚是值得敬佩的,可落得如此下场,他们看着也心酸。国主的手段,未免太过歹毒。 头颅上的血迹溅在陆妙柏白色的长袍上,这个谋略过人的文士眼中也闪过一份憎恶。 丰中秋就这样一手握着白鹿刀,一手提着申孤岚的头颅,大笑着向申国王宫走去,嘴里张狂的声音撼天动地。 申国王宫。 这是申凡寒的宫殿,现在已经被重兵把守,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申凡寒挣扎着坐起来,慢慢爬到梁月心身前。那孩子头上那块被撕裂的头皮已经被敷了药用白纱包起来,但可以肯定那巴掌大的一块头皮是不会再张头发了,这对于一个漂亮的女孩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这个眼中容不得半点污浊单纯可爱的孩子心中会留下怎样的阴影,谁也说不清楚! 孩子还在昏睡,可以看见她眼角渗出莹莹的泪水,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正做着噩梦。甚至是申凡寒以合上眼睛,脑中都满是丰中秋那张狂得令人心悸的笑声。他看着大殿门口那几十个全服武装的武士,知道没有逃走的可能,只能这样呆着了。 希望父亲能及时回来援助吧!申凡寒都有些万念俱灰——就算是父亲真的能救下他来,也难逃父亲的责罚——尽然被庄稼把式攻占都城,这样的大罪,父亲绝不会轻易饶恕! 想起父亲发怒时像狮子一样,他就觉得心中一阵心悸! 宫殿外的武士突然齐声感到:“拜见国主……” 申凡寒一下子紧张起来,将月心紧紧抱在怀里,眉宇间满是警惕的神色! “哈哈……大王子过的好么?呦,抱得挺紧啊——”丰中秋大步走进宫殿,满脸令人厌恶的笑。他看着紧紧抱着月心的申凡寒,眼中满是龌龊的光。 申凡寒的眼睛瞬间长大了,他看到丰中秋手中的刀,那分明是父亲的‘白鹿’啊!怎么可能落在丰中秋手中?他实在不敢想象父亲输了…… 丰中秋循着他的目光,笑呵呵的说道:“不必惊异……”说着他背在身后的左手转过来,扔了一个东西过来。那东西咚咚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入申凡寒眼帘。待他看清那是什么时,一阵晕眩感将他狠狠淹没,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劈天盖地的压下来,直欲将他揉捻的粉碎! 那双目怒睁,头发斑白的样子,分明是父亲的头颅——他至死都未能瞑目么? 申凡寒颤抖着,他在颤抖……像是被剥光了推到冰天雪地中了一样,无法言语的痛苦不留丝毫余地地将他淹没……那个敬畏的,可怕的,威武的,甚至一直在他心中都是战无不胜的父亲就落得如此下场?头颅被割下,武器也被别人当做战利品……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丰中秋看着申凡寒的样子,心里真的很受用。他嗤笑一声,说道:“你似乎不受你老子爱啊……呵呵!” 申凡寒的头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抬起来了!狠狠的嘶吼道:“你说什么?” 旁边护卫的武士立刻上前,飞起一脚,踹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申凡寒紧紧将月心抱在怀里,用身体完成一个球形,江南孩子围在怀中,任由自己在地上翻滚,生怕磕碰到孩子。 丰中秋冷笑道:“你现在还以为可以对本公大喊大叫么?现在这片土地的主人姓‘丰’,不再姓‘申’,你也不是什么申国大王子,只是一个可怜俘虏而已!既然是俘虏,就该有俘虏的样子,不是么?” 他看到申凡寒不甘,愤怒,绝望,痛苦的神情,心里真的很受用。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唇上那两撇小胡子显得奸诈起来。他嗤笑道:“你知道申孤岚那老贼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申凡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嘴唇哆嗦着!父亲会说什么? “他喊得是‘可怜我儿凡双……’,临死前关心的竟是那个聋子儿子,丝毫没有提及你这个长子,似乎,你们兄弟间,申孤岚更偏袒申凡双啊!呵呵,难怪你是长子竟然没有得到世子的封号,原来,根本不得父亲宠爱啊……可怜,可怜啊!”丰中秋大笑着说道,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折磨人内心深处最柔弱的那一块的感觉,折磨他身边的人,看着他痛苦却毫无办法的样子,那感觉真的很受用!那绝望,空洞,愤怒,憎恨,仇怨的神色,看在他眼里真的很受用啊!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申凡寒喃喃道:“父亲在意的是……凡双么?在意的是凡双……”他像傻了一样,眼睛没有焦点,木木的盯着申孤岚的头颅,那头颅上的未能瞑目的眼睛同样空洞失神,两双眸子就那样对视着,只是已是阴阳两隔,是生与死的遥远距离…… 丰中秋仰头大笑起来,得意极了。他转过身来,对陆妙柏说道:“先生,申国这里暂时交给你,本公现在回秋月,先生务必统计处申国人口,国库,土地,年产这些账务;本公要尽早将申,南梁,秋月三国的土地合并在一起!早日完成称帝大计!” 陆妙柏的神色极其平静,弯腰鞠躬,说道:“妙柏谨遵国主!” 丰中秋满意的点点头,大步离开。 陆妙柏恭送他离开宫殿,接着回头看着喃喃自语,六神无主的申凡寒,眼中是满满的悲悯,沉沉的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正文 第68章 鬼魂 一个猩红的身影落在申国都城的校武场中,没错,就是那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的。他**的双脚踏在满是尸体的校武场上,白净俊美的脸满是三九天的冰冷。他的身影那样柔美,像江南水乡最温婉的女子,完美的脸庞几乎分不清性别,可那头张扬妖冶的红发和轻佻起的冷笑为他平添了几分邪气。他**的脚踏着尸体走过,丝毫不在意周围惨烈宛如阿修罗地狱般的惨景,反而有些享受这种馥郁的血腥味,因为他的名字就叫‘修罗’。 从飘渺城战场面对梦梵神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变了,暗红的瞳孔中多了一份决然,多了一份癫狂!这几天以来,他总会伸手抚着心口,感受心脏有力的跳动着……他忘不了自己苦苦寻觅三百载的女神会如此对他……那个温暖如春的拥抱,那柔和的像夏日最和煦的熏风般的话语:“你在凡世这些年,难道还没学会一种叫‘谎言’的东西么?……我触碰到你的心脏了……咒术师最重要的就是心脏,现在你的心脏在我手中呢……!可是你要记住,人是会变得。三百年间我变了多少?你又变了多少?……”这些话语总会像刀刃一样涌现出来,将他围绕起来,温柔的旋转切割,直至体无完肤! 三百余年前,在迷路森林中那让人呼吸呼吸一窒的柔美回忆,那些支持他走过三百年悠悠岁月的美好回忆,仿佛在一瞬间蒙上一层血色,整个天际都是令人压抑的绯红色……回忆逐渐燃烧,曾经纯真的画面,残忍的温柔出现。清晨安安静静的林间小道,夜晚在森林最高的树上仰望星辰,看哪颗星星升起,哪颗又坠落,在秋天捡起一片片金黄的落叶……这些自己少年时拉着神的手经历过的美好回忆在慢慢粉碎啊…… 修罗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惨烈的校武场游荡,他的身影和这些穿着火红漆甲的武士尸体融合的如此完美,可又显得格格不入,俊美锋芒的脸是一层冷霜,苍白的能看到下面的血管般。好像随着他的到来,整个校武场多了一分灵异。 他走到一具无头的尸体前,觉得很熟悉很熟悉,这个人他认识。他蹲下身子,仔细感受着这个浑身插满凤尾箭,胸膛被破甲枪贯穿的无头尸体的气息——最后在口中喃喃道:“申孤岚……”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控制申国和秋月国之间的争斗,可惜了申孤岚这个乱世枭雄!原以为死的会是丰中秋,没想到……修罗嘴角泛出淡漠的笑来,对他而言,谁死了都无所谓,毕竟国主死了,还会有新的国主,就算是皇帝死了,也会有新皇帝顶替,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抬起头,看着申国王宫的方向,觉得还是去看看吧!他得确定申国到底还存在不,毕竟申孤岚死了还会有世子什么的顶替国主的位置!于是整个人凌空飞起来,像一支猩红染血的箭矢极速掠去。 申国王宫。 “大哥哥……”梁月心的眼睛已经张开了,闪烁着莹莹泪光,动人可爱的眸子看的人都心疼起来。孩子刚一恢复意识,就被头上的疼痛淹没——那块被撕扯下来的头皮还没有长好,这种剧痛不亚于剥皮,一个小孩子怎么承受。 申凡寒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嘴巴不自然的一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说道:“没事的,会没是的……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 孩子从他怀抱中探出头来,却看到地上滚落那颗人头——申孤岚的人头,不觉得失声叫出来!申凡寒脸连忙将孩子的脸重新埋在怀抱中,不让看到那血淋淋的狰狞人头。他能感觉到孩子弱小的身子颤抖的那么厉害,毕竟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死’这样的东西过于残酷了。 申凡寒木木的说:“那是哥哥的父亲,他被杀死了……再没有人能来救我们了……”想到自己战无不胜的父亲竟然会被杀死,这样强烈的痛楚毫无来由的的将他包围的要窒息。 可这是事实,申国败了,申国不存在了,而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俘虏而已! 孩子显然已经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申凡寒只觉得孩子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指甲扣进他胳膊的肉中,一阵生疼。孩子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中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光,她白净的脸上绽放开一个动人的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这个孩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申凡寒突然觉得怀抱中的这个小女孩很恐怖,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看到她白净的脸上那动人的微笑,觉得很不祥,心中很不安!孩子头上的纱布有些许鲜血渗出来,殷红殷红的,头发也有些许凌乱,可她的脸上笑得那样动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魅惑感!申凡寒想把她放开,可孩子将他的胳膊抓的那样紧,那指甲几乎整个插进胳膊的肉中! “大哥哥,人都死了,我心里真的好高兴,真的……”孩子声音柔柔的在他怀抱中喃喃道,像是在低语,又想是在说梦话,声音缥缈朦胧。可孩子话语中那浓浓的血腥味却怎么也无法忽略…… 申凡寒的心一下子冰冻住了,空旷无人的大殿中阵阵阴风吹过,从宫殿大梁上垂下来的帷幔轻轻摇摆着,说不出的诡谲,好像后面有人在摇动着帷幔般。冷风从他领口窜进来,胸膛一阵冰冷。他紧张的说:“月心,月心,哥哥抱累了,你先下来吧……” 孩子没有松手的意思,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她的脸蛋贴在他的胸膛上,好像在听他的心跳,依旧喃喃道:“我好像看到我父亲了,他被人剖开胸膛肚子,里面的内脏都流出来了,还在滴血……我看到爸爸在对我笑呢……我还看到我叔叔了,他的脑袋被刀砍下来,他的手捧着头,那颗头正对我笑呢,还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哦,对了,叔叔的舌头被人剜下来了……还有梁月皓堂兄,他也对我笑呢,可是脑袋和叔叔一样都被砍掉了……还有……” 申凡寒听得阵阵心惊,除过南梁国主,那些人不都是他看着一个一个在南梁行刑斩首的么?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低头看着将脸埋在他胸前的月心,心里只剩下恐惧…… “看,那个是我姑姑,都是她平日教我弹筝吹笛子……可是姑姑的手要捧着脑袋啊,腾不出手弹筝吹笛子,她在叫月心名字呢……”孩子还在说着,随着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申凡寒觉得周围全是呜咽声,似乎有谁在低声哭泣,不,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他看不见他们,可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围着他们走动,在低声呜咽…… “姑姑说她的手中全是血,弹不了筝,因为沾了血的手在弦上会打滑,她还说她的头发都被血沾住了……姑姑平日最爱惜她的一头长发……还有叔叔,可怜被人把舌头剜除来,现在只能呜呜的叫唤,说不出话来……” 申凡寒还记得行刑场上,那个叫嚣最厉害的梁姓男子,自己下令割掉他舌头……周围真的有哑巴似的呜咽声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场最恐怖的梦靥中,这是一场噩梦,是最可怕的噩梦…… “爸爸……”孩子终于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嘴里说道:“大哥哥,爸爸正在你身后呢……” 申凡寒还没有反应过来孩子在说什么,只是她仰起头的那一瞬间,看见孩子原本明亮乌黑的瞳孔变成令人心悸的乳白色,好像整个眼球失去了瞳仁,只剩下眼白……这双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浓雾,孩子原本白净的脸变得绯红,不,是血红,红的都快滴出血来……赤红的皮肤,惨白的眼眸,这是鬼么? 终于,他反应过来孩子刚才说的话了,费解的重复道:“你爸爸在我身后……?” 可能孩子是被刚才丰中秋的吓到了,神智不太清醒吧!他这样想到,看到孩子绯红的皮肤和惨白的眼睛,也许这是什么疾病,毕竟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很可爱很懂事的…… 他回过头看了看,只看到那随风飘荡的帷幔,并没有什么人,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可能是自己最近太紧张了,再加上父亲的变故,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爸爸,你别动大哥哥啊!你的手上全是血!”月心怯怯的说道,:“爸爸,你说话啊!大哥哥,爸爸要抓你……” “什么?”申凡寒抽了一口凉气,他再次回过头看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个帷幔摇晃的更厉害了些而已! 可是紧接着,他觉得脖子像是被什么箍住了,很冰很冰,刺骨的冰冷。那东西捏的那么有力,他觉得喉结都快被捏碎了…… “爸爸,放开大哥哥啊……姑姑,不要,不要啊……”月心焦急的叫起来,脸上的绯红色越来越重,直欲滴出血来,眼中的乳白色月越来越浓,像是纯白的牛奶般! 申凡寒觉得有人正在掐自己的脖子,他大力甩开怀中的月心,伸手想掰开掐着自己脖子的东西,果然,真的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掐自己,只觉得手间触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相是冻僵的人手,可那双手如此有力,他脸呼吸都不能! 还有人?申凡寒觉得另有一个人试图控制住他的手,不让他掰开正掐他脖子的人的手!两个人,或者是鬼吗?申凡寒从没有这样恐惧过,他杀过不少人,向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现在这样诡谲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被他甩开的月心挣扎着爬起来,嘶叫道:“姑姑,放开大哥哥,爸爸,你们放手啊……还有叔叔,不要这样……呜呜,月心不想看到大哥哥死……” 申凡寒感到自己四肢都被人用力向四面八方撕扯着,脖子上掐的那只手更有力了,可就是看不见是谁,好像周围全是幽灵,是鬼魂,在嘶吼,在呜咽,在咆哮,在向他索命……身子都快要裂开了,这不就是车裂之刑吗? 他的意识在渐渐模糊,眼前的东西也模糊起来,他的身子被周围那些看不见的鬼魂拉扯得悬空起来,脸色是可怕的青紫色,脖子上浮起小蛇般的青筋,脸色越来越难看!想叫却又叫不出来,脑子中的思维越来越模糊…… 就像一只正在被献祭给神灵的牺牲物。 宫殿外的武士听到里面的异动,踹开宫殿门大步走进来,骂骂咧咧的说:“叫唤什么,叫唤什么……” 可他们的声音瞬间梗在喉咙间,眼睛惊恐的睁得浑圆! 那是什么?他们的目光落在浑身赤红,眼中是一片森白的月心身上!就像一只浑身在滴血的恶鬼!可那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这两个武士吃惊的是,申凡寒竟然悬空漂浮起来,四肢伸展的那么开,像是要被扯开来一样!而且他脸上的颜色分明是窒息般的青紫…… “快,快去禀报陆先生,快去……”一名武士说道! “嗯…哦……好!”说着另一名武士慌张的跑出去! 剩下的这名武士从腰间抽出刀,紧张的将刀握得紧紧的,刀锋向着那诡谲的场景,随时防备着。 大殿中只有梁月心在喃喃的说:“不要杀大哥哥啊,不要啊……” 正文 第69章 回魂师 “到底是什么?”申凡寒终于从喉咙间挣出这样一句话,他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鬼魂撕扯着,直欲裂开,甚至筋脉间都发出咯吱的响声。那些看不见的拽着自己的东西很冰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却没有蛇的滑腻感。很难描述这是什么感觉。 申凡寒觉得思维模糊开来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的眼珠上出现大块猩红的斑点——这是人濒死前的反应,他的舌头从牙齿间流了出来,竟也是鲜红的,像舔舐过鲜血般。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他仰面朝天悬在半空中,看到宫殿顶部那些梁柱都在打旋,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有剩下来那个武士举着刀,牙齿打着寒战,哆哆嗦嗦躬身站着。还有浑身赤红,双眼惨白的月心哭泣的声音:“爸爸,叔叔,姑姑……还有你们大家不要杀大哥哥啊……呜呜!”孩子的声音哀怨又无助,只能这样撕心裂肺的喊叫! 申凡寒的脖子被攥得紧紧的,手臂,双腿似乎在被好几个人拉扯着,它们好像要将自己分尸掉……他的视线和思维都越来越模糊,可是又听见一些声音,模糊的视线有能看到一些东西了……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听到咒骂声,威胁声,惨叫声,嘶吼声……眼前模糊的景象中好像有近百个人在飞舞,在围着他旋转,在肆意的嘲笑,他们全都没有头,只是一个血淋淋的身子在飞舞,脑袋就那样被捧在手里,呲着牙对他惨惨的笑……鬼啊!真的是鬼!申凡寒想喊出来,可是声音怎么也出不来。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简直要将他脖子的骨头捏碎了……、 他努力将头后仰,终于看到那个掐着自己脖子的人了。竟然真的是南梁国主梁安之,他的头还在脖子上,只是令人恐惧的是他从脖子开始,直至下腹被人整个用刀剖开,里面的内脏凌乱的流落出来,心肺,肝胆还有森白的肠子,那些脏器正抵着申凡寒的头顶。他朦朦胧胧的也看到那些拉扯着自己四肢的人了,竟然都是没有头的尸体,他们的头颅在空中飞舞,呲牙咧嘴的对他惨笑。 “哈哈,我们梁姓子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纳命来吧!”“使劲,把他的胳膊扯下来,国主,掐死他……”“就是你灭了我南梁,杀了梁姓成员近百口人,现在偿命吧……”这些鬼魂的声音那么惨然瘆人,申凡寒几乎快要被吓死了! 这些人,都是他下令斩首的!现在是向他来索命的!这些都是鬼魂啊! 他听说过一些鬼怪的传说,活人是看不见鬼魂的,也听不见鬼魂的声音,只有快死的人才能看清它们,看的越清,说明自己也快死掉变成鬼魂了……难道自己也要死了么?申凡寒惊恐地想到! 到底是为什么,鬼魂不是阴曹地府的东西么,怎么会找上自己?难道是因为月心?那个孩子现在满身赤红,眼睛是令人恐惧的森白色,难道是因为这个不详的孩子? “啊……”申凡寒惨叫一声,他的左腿被生生撕下来了,鲜血狂飙出来,他看到从自己腿上升起一片云雾,凝聚成自己腿的样子——那就是自己的部分灵魂吗?周围飞舞的那几十个鬼魂立刻扑上去,举着被斩断的脑袋张开口咬去——它们在吞噬那个腿形的灵魂! 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妙柏和一众武士赶来了。刚一踏进这座宫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紧接着陆妙柏和武士们都惊呆住了——只见申凡寒离地半人高,四肢,不,现在只剩下双臂和一条腿向外张着,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地上还散落着一条腿,好像就是被那样生生撕扯下来的! 陆妙柏还看到月心那浑身赤红,双眼惨白的样子。他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这是什么怪物啊?” “啊……”有是一声惨叫,只见申凡寒的右臂被撕扯下来了,鲜血飞溅好远。他们活人看不见这些鬼魂,可濒死的申凡寒看的清清楚楚——自己手臂那部分灵魂的碎片也被吞吃掉了——这些向自己索命的鬼魂要将自己整个吞吃掉? 陆妙柏不能再等下去,再不救人,估计申凡寒会鲜血流尽而死!他转头看着身后的武士,挥手道:“上,务必救下申公子!” 武士们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有三十人,人多才有胆气,才敢面对着灵异恐怖的场面!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这样诡谲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人们对鬼魂妖魔这类东西天生就有一种胆怯畏惧!武士们从腰间拔出刀,慢慢向申凡寒围去!而陆妙柏慢慢像那个浑身赤红的梁月心身边走去!他感觉,这个孩子才是这场噩梦的根源! 可一瞬间,他们都动不了了!宫殿外面像海啸一样涌进一阵凌冽的压迫感,好像整个星空宇宙朝他们压过来,所有人都感到像是被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般,或者说他们身边的空气突然有了重量,正死死地禁锢着他们的行动! 武士们费力的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妖艳的红衣男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男子俊美的脸那桀骜的笑容是一种吃惊却不胆怯,甚至还有些欣赏的意蕴。随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进,陆妙柏和这些武士们的压力越来越大,终于有人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去。四肢撑着地面才得以抗衡这股可怕的压力,一个个武士都支撑不住了,纷纷丢下刀剑四肢着地跪下来,要不然这股压力会将他们的膝盖压碎。 陆妙柏艰难的抬起头看着这个神秘的红衣男子,像是想起什么般,说道:“阁下可是梦阳大国师?”他听说新皇帝任用一个喜好穿猩红色长袍的男子为国师,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甚至连左丞相凌风烈都不及起在皇帝身边的地位。 男子自然是修罗,只是没有说话,嘴角泛着淡漠的笑容,俊美的脸上是温和如春的笑。可那双暗红狭长的眼睛没有丝毫笑意,逼出冷冽至极的光芒来。男子的目光落在浑身赤红的梁月心身上,又看了看支离破碎奄奄一息的申凡寒,嘴角的笑容越来越高深莫测。 接着他的目光扬起,看着宫殿的空中,一一扫视着,似乎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申凡寒头部位置,像是在打招呼般说道:“你好哦!记得你是南梁国主吧,呵呵,又见面了,那样杀死你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陆妙柏觉得这个人是疯子,自言自语说这些听不懂的话! 可在修罗眼暗红的眼中看来,这座宫殿中满是鬼魂,他能看到那些常人眼中无法看见的鬼魂。全都是无头的恶鬼,散发着剧烈的怨气。只有那个掐着申凡寒脖子的那个鬼魂他认识,那个人还是他杀死的呢! 申凡寒觉得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松开了一些,那些拉扯自己肢体还有漫天飞舞啸叫的鬼魂也停下来,捧着脑袋盯着新出现的那个红衣男子,似乎心存忌讳。难道是更狠的? 模模糊糊中,申凡寒听到掐着自己脖子的鬼魂嘶哑的说出话来:“我记得你,是你杀了我……” “没错!”修罗淡淡的笑道:“想报仇的话还是放弃吧,你们这些小鬼,我瞬间都能将你们毁灭掉……” 南梁国主的鬼魂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可掐着申凡寒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呵呵,不用怕!我是来看热闹的,你们继续,继续杀死那个人,我不阻拦!”修罗依旧是淡然的浅笑,对着那些鬼魂点头致意,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红衣男子的允许,鬼魂们再次啸叫着将申凡寒团团围住,张口噬咬着,撕扯着!他们只是带着怨气的死灵,只是为了复仇,杀死这个仇人,吞吃掉他的灵魂,自然就会消散。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返人间的。 申凡寒痛苦的喊叫着,月心也喊着‘不要杀死大哥哥’,可这些满心仇怨的鬼魂怎么会停手? 就这样,在这么多人眼前,申凡寒的四肢被扯下来,甚至连脑袋都被整个拧掉!陆妙柏和这些武士们动也不能动,只能四肢着地跪在地上抵御着这个红衣男子带来的压力,眼看着申凡寒变得支离破碎,被噬咬撕扯成碎片,脏器肢体零落一地,蔓延开一串殷红的血来。这场面诡异恐怖至极,也血腥的令人肠胃翻滚。 只有修罗能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申凡寒的**被撕裂开时,与之相对的灵魂也变成碎片,接着那些怨念的鬼魂一拥而上将申凡寒的灵魂吞噬下去……真正的‘做鬼都不会放过!’ 鬼魂忌讳的看着修罗,可修罗并不为之所动,依旧是双臂抱在胸前,冷漠的看着他们。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壁垒似乎被生生打破了,就这样相互看着。 南梁国主的鬼魂说话了:“你杀了我,我没有能力向你报仇,所以我不怨恨你。我想给我女儿说几句话,你不会出手么?” “请便,我修罗实在对你们这样的小鬼提不起兴趣,倒是那个小女孩有意思的很,我可以代你照顾她……呵呵!”修罗门轻佻的笑道。 “真的么?你愿意照顾她?”国主鬼魂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毕竟月心才十二岁,兵荒马乱的天下这么娇弱的女孩怎么能好好地成长起来?要是这个男子能照顾最好,虽然知道这个男子不是好人,可现在也没什么办法…… 国主鬼魂飘到哭泣的月心身边,他恐怖的样子让孩子一阵颤抖,在亲眼目睹申凡寒被撕成碎块后,孩子更加慌乱起来。鬼魂无奈的将自己流露出来的脏器扒拉开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月心,爸爸马上就会消散掉,不要害怕!以后你就跟在这个哥哥身边,要好好活下去,知道么?” 孩子惊恐的点点头,眼白空洞森然。 鬼魂似乎有些激动,想弯腰抱抱自己的女儿,可孩子使劲将他推开,不愿意让他碰。孩子的表情分明是无以加复的恐惧,还有难过,甚至带着些厌恶……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子,国主鬼魂的神情黯淡下来,冰冷的悲伤如潮水般翻涌。 他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可孩子躲闪的后退避开他的手,不想被碰到。国主鬼魂脸上只有苦笑,现在自己鬼里鬼气的,当然会吓坏孩子。也罢,他本身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马上就要消散了,至于这个牵挂不下的女儿,就希望她能坚强的活下去吧。 他转身飘去,和身后那些断头鬼魂汇合在一起,身子慢慢变淡,回头看了女儿最后一眼,可是这不是月心最美的时候了。孩子赤红的皮肤,惨白的眼睛,还有头上那个包着纱布的伤口……可是活人与死人之间的隔膜他也无能为力,只有在心里为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儿祈福了…… 最终这些鬼魂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申凡寒那一滩血肉…… 陆妙柏和那些武士看不见鬼魂,不理解到底怎么了。只是从哪个神秘红衣男子口中的话语能感到些许实情,可未免太令人毛骨悚然……鬼魂啊!着怎么能让他们平静? 修罗看着梁月心,慢慢走过去,牵着她的手,说:“以后跟着我,如果我没看走眼,你就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回魂师’!呵呵,如果再能找到‘预言师’,那么‘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就能齐聚,到时候整个苍天大地都是我们脚下的战场,就算是天上的神,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他摸着孩子赤红滚烫的脸,脸上的笑容像是在看最美丽的物象,嘴里喃喃道:“我们是行走在云端的神啊,真的好期待……” 陆妙柏只觉得这是一场梦魇,是一场最荒诞可怕的噩梦…… 正文 第70章 万俟泽瑞的抉择 南梁小公主已经平静下来,她身上赤红的颜色正在慢慢褪下,森白惨然的眼睛也恢复明亮动人的黑色瞳孔。小脸重新变得粉嫩动人,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只是孩子的眼中满是泪水——刚才那些会是纠缠她一生的梦靥,永远都甩不开。毕竟才十二岁,太小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心性都会大大改变! 孩子始终低着头,眼睛是令人心疼的空洞,受过惊吓的孩子竟惹得修罗都心疼起来。他低头看着这个女孩,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个孩子的身影——那个同样软弱可爱的夜国世子,夜星辰!他不敢想象造物神为什么要这两个孩子同时出现在世上,难道真的是想让天地大变样么?能操纵亡灵的回魂师,能毁灭万物的咒术师,能预见未来的预言师,这样三个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堪比神灵的存在真的要同时出现在世上么?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可是现在就是有一个活生生的‘回魂师’在自己眼前啊!咒术师甚至也有三个了,而预言师呢? 修罗忍不住心中泛起一股寒意!可转眼间又泛起冰冷的笑意……天下大乱又有什么,他期待的,不就是一世罹烬么? 就算是南梁国主的鬼魂不说,自己都要把这个孩子照顾长大,回魂师成长起来也是很可怕的,甚至不下于咒术师……而最伟大的预言师,那根本就是不该出现的人物!这三大秘道种族,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三才! 修罗心中已然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可能要耗费很多年,会死很多人,可是谁在乎呢?三才聚集在一起,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事,谁也不知道! 他牵着月心的手,转过身来看着那些依然死死支撑着巨大压力秋月人。他凌厉的目光在那些普通武士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陆妙柏身上!他‘咦’的叫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人,你身上的气息绝不是梦阳人能有的……” 陆妙柏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无比震惊——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啊!难道就这样被人轻易发现了?他艰难的抬起头,盯着傲然而立的修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是什么罪,不是他能承受起的,甚至不是以‘死’就能逃脱掉罪名的! “竟然是梵阳人……一个梵阳人在梦阳的诸侯国作谋士,真是有意思……不过,我暂时不会管,因为帝都的事情还很多……而你只是合手既拿的蝼蚁而已,你这样的小打小闹对大陆的局势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还是忠告一句,让你背后的势力趁早做好准备,短则五年,多则十年,必将爆发整个大陆范围的战争,不管是梦阳,梵阳,赤那思,甚至一些不出世的神秘部族都会加入战争……呵呵,不要败得太难看哦!”修罗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迷失在那俊美的容颜中,不过那双狭长的眼睛总会像要逼出利箭一样,让人不敢忤视。 陆妙柏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像是一个透明的水晶壳,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他甚至能觉得这个神秘的红衣男子能看到他脑壳下的脑子是怎样运转的……甚至能直接看到他心中所想,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无法掩饰任何事情! 咒术师的摄魂术又是他一个凡人能理解的? 自己是梵阳人,受用与梵阳王朝,来到梦阳以求上位,为的是将来梵阳和梦阳战争时,能有个接应……这是他誓死都不能说的秘密啊…… 修罗看了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的没错,倏然间他挥动手臂,指尖蹿出一条明亮的火蛇,火焰是炽烈的白色,温度高的吓人,火蛇席卷着围绕着那些动弹不得的武士噬咬过去,随着一声声惨叫声和肉被烧焦的味道,只留下一具具烧的焦黑的尸骸。大殿中满是脂肪烧焦的恶臭…… 陆妙柏趴在地上,惊恐的屏着气,心脏咚咚狂跳。他瞥见那些焦黑的尸骸,心中的恐惧无以加复。他想说点什么,想大声喊出来,可声音像是被那恐惧死死压在喉咙间,明明是吼叫声,发出来的却是梗在喉咙间的阵阵咕噜声。 修罗潇洒地将火蛇从指间收进体内,火蛇顺从的攀着他的腿绕着他的身子爬上去,修罗像是感觉不到那炽烈的温度,任由火蛇盘在自己身上。然后那条火蛇渐渐隐进他体内。 他浅浅一笑,道:“刚才这些武士听到你是梵阳人了,我只是为你保守秘密而已……见谅!” 说着他牵着小月心的手,从满是尸骸的宫殿中走过去,两个人就那样从尸骸中走过,留下令人惊心动魄的恐惧。 终于,那加持在陆妙柏身上的巨大压力消失了,他一下子像被抽尽全身力气般一瘫软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畅快的呼吸过了。他的额头渗出晶亮的汗水,顺着眼角流进眼中,竟是如此蛰痛,可是他脸伸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他强撑起脑袋,看了周围这么多具焦黑辨不清容颜的尸体,阵阵恶臭狂涌进鼻腔,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吐出来了! 飘渺城王宫,文渊阁。 凌风烈端坐在扶手靠背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三锋匕首,脸上的神色凝重肃穆。他对面是脸上稚气未脱的万俟泽瑞,他沉默的看着自己的老师,这个这么长时间一直照顾自己的人。可是那把匕首仿佛让他们之间多了一些什么,一些很尖锐的,像毒药一样致命的东西。 “老师,哥哥打赢了……”他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说道。 “嗯!”凌风烈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那赤那思人退去了,我们不就安全了么?”他继续问道。 凌风烈把玩匕首的手停下来了,他将目光从匕首上移到万俟泽瑞脸上,虽然他已经苍老的眼袋下垂,眼睛也浑浊起来,可那凌冽的目光像是和匕首泛出的光一样让人心中生寒。 “是啊!一些人安全了,另一些人就遭殃了……有人欢笑就有人哭泣,有人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有人得跪伏下来叩头行礼……世间之事就是如此。现在就是我们遭殃的时候了……”凌风烈沉沉的说道。他的声音生硬的像冰天雪地中的磐石,可那股森森然的寒意怎么也掩饰不了。 “老师还是觉得哥哥会杀了您么?” 凌风烈的目光越过那把寒光闪闪的三锋匕首,直直的盯着他,就像在看最无助的生物般悲悯同情,说道:“你哥哥不止会杀我,还会杀你……”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钢爪攫住了!万俟泽瑞的身体僵硬的动弹不得。 “万俟君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干预到他的皇帝之位的人,这几大诸侯国国主,都是会觊觎他皇帝之位的野心家,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南梁国已经被灭了,申国也不在了,凌国根本没有军事力量来应对,至于秋月这个庄家把式,皇帝当然也会灭掉!最后的夜国,军事实力最强的夜国,我只能说看它能在皇帝的压迫下承受多长时间,只能这样说而已!” 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搭在万俟泽瑞的肩头,说道:“而你,和他一样姓‘万俟’,你们是神罗皇帝最后的血脉,他死了你就是皇帝,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谁也无法忤逆。可是,你觉得你哥哥会顾念手足之情吗?要知道,你是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在整个梦阳的天下和你这样一个弟弟之间按,他会怎么选?” 万俟泽瑞的神情黯淡下来,他知道在哥哥心中是狠自己的,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有万俟昌隆,万俟鸿运对哥哥的伤害太大了。赤那思入侵那一段时间,若不是哥哥想为梦阳再留下一条血脉,本该连他一起杀掉的!现在赤那思退去了,自己的价值也到头了么?可哥哥那个时候说过,要将他分封到很远的地方,让他远离帝都的…… 想到这里,他突兀的说了一句:“哥哥是不会杀我的,他说我只要听他的话就不会杀我,他说过我是他弟弟,是唯一的亲人……”可是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蚊呐,他自己都不敢确信他说的话…… 凌风烈叹了口气,说到:“不要再否认了,我们都会被他杀死的。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说的话,还指望说服别人么?” 万俟泽瑞觉得喉咙很干很干,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再说。他定定的看着凌风烈手中的匕首发呆,想象着将那把匕首插进哥哥胸膛中鲜血四溅的样子。可他立马甩甩头,像是想将这个想法从脑袋中甩出去——这样的想法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可怕!可是又禁不住怀疑,哥哥说会放过他,说的是真的么? “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叫我‘陛下’就行了!”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出现过多少次了,哥哥决然的声音,毫不留念的话语生生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这种被遗弃的感觉让他像沉入深渊的花岗岩,再无人过问。 凌风烈说道:“孩子,这很残忍,但你必须做到,想活下去,就杀了他吧……他现在病的很重,很虚弱,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说着他将那柄雪亮的三锋匕首递到万俟泽瑞面前,眼中的寒气更浓了。 “啊?不,老师,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万俟泽瑞拼命后退,想离那柄匕首远一些。可是凌风烈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举着匕首一步一步向他逼来。他只能后退着,后退着……直到推倒墙根,再也无处可退。而凌风烈的匕首离他的眉心只有一寸远,可以感受到金属的匕首尖上那凌然的寒气,眉间一阵晕眩的感觉…… 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 “看到了么?你现在已经无处可退了,你哥哥已经将你逼到绝路了,你后面是坚硬的墙壁,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走?而现在你面前有一把匕首,你是选择坐以待毙还是杀死你哥哥,亦或是杀死你自己,选择权在于你!”凌风烈说道,声音像在咬金碎银般铿锵:“不用有所顾忌……难道你不想为你的父亲,哥哥们报仇么?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个魔鬼啊,杀了他,等若是为冤死的神罗皇帝还有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报仇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担负怎样的责任?你是神罗皇帝的儿子,你姓‘万俟’,难道你连最后的血性都没有,要在嗜杀生父兄长的人脚下匍匐着过活么?” 凌风烈的眼珠微微暴突起来,样子有些疯狂,他猛地将匕首刺向万俟泽瑞,他将眼睛紧紧闭上,等着那把锋利的三锋匕首将自己贯穿,可是只听‘咔嚓’一声,匕首插进他耳边的墙壁中,牢牢地钉住。 凌风烈松开手,匕首留在墙中,浑浊的眼睛看着万俟泽瑞,说道:“孩子,你哥哥现在谁也不相信,没有人能接近他,只有你还能靠近他些。我们,包括老师,还有你自己的命,都掌握在你手里……杀了他,亦或是被他杀,取决于你,生死不过朝夕间……”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苍老衰弱又蹒跚的背影。 万俟泽瑞终于忍不住了,小声的呜呜哭起来。他的脸上全是泪光,身子无力的顺着墙壁滑下,曲起双腿,双臂环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哭泣起来。呜呜的啜泣声在文渊阁中久久回响,像最哀怨的挽歌。他努力将头低下埋在膝盖间,好像只要这样,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可插在墙上的那柄匕首依旧闪着歹毒凶恶的光!依旧是杀气逼人! “啊……”他的喉咙间挣出一声最凄厉的喊叫声,像被逼在悬崖旁无路可退的野兽。活下去的愿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他站起来,没有管脸上纵横肆虐的眼泪,伸手将插在墙上的匕首抽了出来。匕首被他拿到眼前,雪亮的三锋匕首上倒映出他泪痕斑驳的脸来…… “我不想死!”久久的沉默,终于嘶哑的说出这几个字来! 正文 第71章 优柔 梦阳飘渺城炎殿外。 “属下拜见四皇子!”殿外一队武士齐齐单膝跪拜下去,低头行礼道。 万俟泽瑞默默地看着这些武士,点点头,对那名首领武士说道:“我要进去看看哥哥……”他说‘哥哥’着两个字是,声音明显的颤抖了一下——那个时候哥哥已经说了他是皇帝,而自己是臣子,以后不用叫‘哥哥’,称呼‘陛下’就够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明显的黯淡下去,可又有一股决然的气势升腾起来,一种尖锐锋利像刀戈一样的情绪! “回禀四皇子,镇天大将军有令,除过太医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陛下!”首领武士沉声回答。 万俟泽瑞的眉头稍稍皱起来,不满的说道:“哥哥病重,难道我这个亲弟弟都不能见见自己的哥哥么?难不成大将军是想软禁陛下?” 首领武士呼吸一窒,连忙将头低下来,急急地解释道:“回禀四皇子,大将军只是为了陛下的安慰着想,绝无谋逆之意。现在强敌刚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不用说了……”万俟泽瑞叹了一口气,面容悲戚,苍白的脸颊有些憔悴——竟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落怜。仔细看他的眼睛,还能看到流泪的痕迹。他幽幽的说道:“我只想是看看哥哥而已,要是大将军责备,我亲自向将军解释。” 他的声音淡然决然,带着皇族特有的颐指气使,还有那一份不容驳悖的威严,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好像从他将那柄三锋匕首握在手中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匕首冰冷的金属质感压下他所有的感情,只剩下满当当的决然!可是又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哥哥决定杀死另外两名哥哥时,是不是也和他一样? 首领武士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四皇子,可迎上来的却是两道清冷的眸光,冷的像是战场上那些赤那思人射来的‘蜂尾箭’,好像要直直的插进人心间……身经百战的武士竟有些心悸,将头缓缓垂下,说:“四皇子,陛下还很虚弱,希望四皇子不要多做停留,以免打扰陛下!” 说着他向身后铠甲铮铮的武士招招手,武士们迅速让开一条路,让万俟泽瑞过去。首领武士弯腰鞠躬,说道:“四皇子,请!” 他面无表情的走过去,突然想笑——他被称为‘四皇子’,现在他要去看望‘陛下’,皇帝与皇子不是父子关系么?可自己是要看自己的亲哥哥啊……呵呵,乱了,有些混乱了!也许真的如凌风烈说的那样,赤那思现在退去,陛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讲他们这些先皇留下来的人都清理掉,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哥哥可能比任何人都懂。 可是真的好想笑,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有了光彩,阳光照在他脸上也动人起来。他的手搭在朱红色的龙炎殿大门的铜质螭兽门环上时,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他不就正在做着哥哥当初做的事情么?父皇不也是在这间宫殿中被逼死的? 苦笑,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啊……万俟君带着两个哥哥的人头踏进这座宫殿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梦阳的天下。而自己带着匕首踏进这座宫殿,只是为了能活下去不被杀死!仅此而已1 手臂缓缓使力,宫殿的大门豁然洞开,露出龙炎殿里卖弄雍容华贵的装饰,还有那些高高的支持着宫殿穹顶的紫金龙纹铜柱。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去了,在没有什么迟疑犹豫,仿佛今生剩下的时间都投入到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中去…… 龙炎殿中的阁房。 林夕皇帝虚弱的躺在龙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呈现可怕的死灰色,脸上血色全无,若不是呼吸时胸膛微微有所起伏,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已经死掉了。床周围的地上摆着四个火盆,老太医蹲在旁边伺弄着火盆,不让皇帝感觉到冷。可现在才入秋不久啊,并没有多么冷的,只能说皇帝的身体现在太虚弱了吧。 那个亲自上战场与赤那思的君王对战的林夕皇帝现在竟像个垂死的病人,这个反差未免太大了。他原本刚毅饱满的脸颊深深的凹下去,眉骨也突出很多,眼窝看起来像西域人般深陷——竟能从脸上看出骷髅的轮廓。仅仅才多久,皇帝就被铁毒败血症折磨的不成人形。 老太医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能乞求着天神能垂青一下这个命途多舛的帝王了,毕竟皇帝死了,他这个太医无所作为必将作为陪葬牺牲!可是败血症啊,这是多少代医生束手无策的病症。战场上很多武士都只是受了伤,可依旧没有活下来,死的反而更痛苦,就是因为败血症! 武器的铜铁锈蚀产生的铜毒铁毒进入体内后,会从破坏人的经脉,会从伤口开始慢慢坏死掉,只有一刀一刀割掉坏死得肌肉,可是铁毒铜毒往往都已经扩散开来,越割伤口越大,大部分最后竟是活活疼死,只有少数人能勉强活下来。活下来的人年年入秋入冬后,身体关节都像钉了烧红的钢钉般,疼痛难以忍受。所以说武士最害怕的就是败血症,有的武士宁愿受伤后立马断肢都不愿意染上败血症。 正式因为如此,许多军队都刻意使用铁毒铜毒,像申国的‘蜂尾箭’,赤那思那传承数代锈迹斑斑的斩马刀…… 可皇帝是被一柄五尺战马刀贯穿小腹,铁毒直接被送到肠肚中,想截肢保命都不能。太医只觉得这是上天让这个年轻皇帝命至于此! 此时的飘渺城皇宫中,大臣们都在关心皇帝的病情,当然不是好心好意的关心,而是看着这个传奇一般的皇帝能挺过去不!任你林夕皇帝血勇杀亲,任你气势逼人压迫的群臣喘不过气来,任你能力抗赤那思君王打退蛮族人,功德堪比神罗皇帝。可这个上任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现在病的快死掉,死掉了就什么也不是了。甚至会成为一个笑柄,当了不到一个月皇帝就死掉,这恐怕是创纪录了。 帝都大臣们心中都是满满的期待,期待能恢复神罗皇帝以前的制度,神罗皇帝不在了,不是还有个四皇子么,年龄小不懂事易于控制,这不更好?大臣们心中似乎有一个妖魔同时苏醒了,津津乐道的期盼皇帝快些死掉,全然忘了是谁打退可怕的蛮族人,保下他们的命。世间人心冷暖可见一斑。 甚至镇天大将军已经调来御林军驻守皇宫,以免奸臣作乱。飘渺城的气氛竟比赤那思武士兵临城下更加压抑! 而皇帝正躺在这里不知死活啊,梦阳和皇帝的命运牵绊在一起,看不到未来!也许前方就是深渊,可没有什么办法,大势所趋就是如此。 火盆里的炭火突然一阵晃动,太医惊异的叫了一声。随即看到阁房的织锦门帘被掀开来,赫然是四皇子万俟泽瑞。老太医连忙起身跪拜下去行礼,四皇子随意的挥挥手,示意其不必出声,然后目光落在床上的皇帝! 这还是那个穿着父亲的黄金战甲,握着宵练剑在战场上冲杀的林夕皇帝么?一瞬间竟感到莫大的心痛,这才短短几天,哥哥就消瘦得像一具骷髅,皮包骨头的样子恐怕连父皇的战甲都撑不起来…… “陛下怎么了?”他看向太医问道。 太医低头只说了三个字:“败血症”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也沾染上这样的恶疾般,毕竟败血症是每个医生都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 “没有办法么?” “回四皇子的话,陛下当时被一柄五尺斩马刀贯穿小腹,铁毒深入血脉,现在已经病入骨髓,且陛下最近操劳过度,已是强弩之末——” “——有办法么?”万俟泽瑞沉声问道。 “小人正在想办法,正在想……”太医为唯唯诺诺的回答道,急的额头都渗出汗来。别看这四皇子年纪小,可当年跟着太子还有二皇子没把皇宫折腾个遍,而且四皇子嘴巴巧,总能让神罗皇帝乐呵呵的笑,就算闯祸神罗皇帝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四皇子有时候更加肆无忌惮…… 万俟泽瑞看着哥哥虚弱的不成人形,知道太医气其实没有什么办法……败血症他是知道的,其实就是不治之症。难道这就是他最后一个亲人的下场么?关键时刻顶住压力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击退大敌,然后就落魄的饱受败血症折磨等死?一阵暴怒突然涌出来,这是一种血肉至亲间才会有的感情,他狂怒的脸都曲扭起来,上前一步飞起一脚将老太医踹翻在地,暴喝一声:“留着你有什么用?” 老太医痛叫一声翻滚出去,不等他稳住身形,万俟泽瑞接着再一脚踹过去,吼道:“滚,滚远点,没用的东西!” 老太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翻起身子跪下磕头道:“小人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滚……”万俟泽瑞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衣袖一甩,冷声喝道。 他垂下的手碰到腰间的匕首上,坚硬的金属让他的暴怒瞬间清醒下来,像来时一样突然——自己不是来杀他的么?为什么会为哥哥落魄到这种下场伤心愤怒?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啊……为什么又会优柔起来?哥哥死了,他不就安全了?而且也能为父皇和大哥二哥报仇……可是自己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仔细看着被败血症折磨虚弱不堪的哥哥,真的没法将现在的他和几天前那个穿着黄金战甲头戴孔雀翎饕鬄兽盔联想在一起。一阵心酸感翻涌出来——这是他唯一的亲人,除他之外最后一个姓‘万俟’的人。突然想起哥哥那个时候说的话:“……毕竟你是我最后的亲人,杀了你,我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或许,在哥哥心里,还是在乎自己的…… 现在他昏睡不醒,此时不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么?杀了他,琉璃龙翔袍,星坠殿的黄金王座,整个梦阳的锦绣河山都是自己的了,为什么自己还要犹豫? 也许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当皇帝吧……一直以来他都是兄弟间最小的,父皇宠爱,哥哥们偏袒,一直觉得做一个四皇子就挺好的,国政什么的都交给父皇的太子就好,他就是一个皇宫中最无忧无虑的人。可是真的杀了哥哥,自己能支撑起梦阳么?那华丽的琉璃龙翔袍会不会将他压垮?他没有父亲和万俟君那样的勇气啊…… 右手已经将匕首抽出来了,可自己怎么能做到?匕首冰凉的柄让他心里都生出寒意,之前那些决心坚定仿佛一下子变成齑粉了,只因为看到哥哥这样憔悴虚弱的样子。他心里还是很顾念兄弟之情的,尤其是现在皇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想帮哥哥将扫到眼前的乱发撩开,于是伸出左手去,他动作无比轻柔,好像怕惊醒到哥哥。 须臾间,他的手再也伸不下去了——因为皇帝的眼睛突然张开,那双凹陷在眉骨中漆黑如夜的眼睛目光无比冰冷,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了…… 万俟泽瑞只觉得那双眼睛中的神色是恶魔才会有的阴厉,连最后一丝人性都看不到! 正文 第72章 唯一的亲人 虚弱如柴的皇帝看着万俟泽瑞,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眼神无比冷漠凌厉,躺在床上逼视着弟弟。他的目光落在弟弟右手的三锋匕首上,火盆中燃烧跳动的炭火照在雪亮的匕首上,激射出最明亮的一抹光彩。那光芒又反射到皇帝脸上,这让他死灰的脸色有了一分活力。皇帝乌青的嘴唇微微张合着,说道“我亲爱的弟弟,你拿着匕首,是要用我的血来祭奠父皇和两位哥哥的灵魂么?”他的声音孱弱的像滴在水中的墨,渐渐晕开散去,扯成细细的墨线。 万俟泽瑞的眼睛突然滚出泪水来,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的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声音嘶哑的说道:“我不杀死你,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么?” 他用袖子去擦眼泪,可眼泪又顺着华贵的银丝织锦袍服滚落下去:“你已经是梦阳的皇帝了,你杀死大哥二哥,逼死父皇……梦阳还有谁能当皇帝?只有你了,不会有人和你争!我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是你的,我从来没有想要过,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为什么啊?”他想个孩子那样跳着脚,挥舞着双手。流着泪,哭喊着,“停手吧!哥哥,停手吧!” 林夕皇帝沉默的看着他,微微摇摇头,眼中的神色谁也说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讽,像是怜悯,像是怜惜。万俟泽瑞哭的没力气了,顺着床沿慢慢滑下去,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三锋匕首被丢在一旁,闪着璀璨的亮光。 “泽瑞,我的弟弟,你要我怎么说你?”皇帝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现在拿着匕首的人是你啊,你为什么要流眼泪?只要抬起手来用匕首扎进我的喉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为什么还要痛哭流涕?你已经十六岁了,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可你心里还是个软弱的小孩啊!”他的声音轻柔的说道“你刚才能大声的要太医滚,嘶吼着骂太医是没用的东西,可你除了大吼大叫还能做什么?你自己又有什么用,能对得起‘万俟;这个姓氏么?你只能在这里吼叫在这里哭……” “你真让我失望……”皇帝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怒容满面,放声大吼:“你是万俟家的后代,你是皇族人,你本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守卫这座城,守卫这个伟大的王朝!我是你哥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前面为你挡住刀剑,万一我支持不住死掉了,你随时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宵练剑穿上琉璃龙翔袍支持起这个帝国,可你只会在这里哭泣,你说你自己又有什么用?” 万俟泽瑞呆呆的望着哥哥。他看得出那愤怒不是伪装的,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在这一刻喷薄出来,像是暴烈的风雪刮在他脸上! 万俟君,这个心深的像一口井的男人,可以笑着杀死两个哥哥,捧着他们的头逼死父亲,却又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皇帝叹了口气,费力的用手支起身子,靠后坐了坐,脊背靠在龙床的靠背上。他伸出干瘦紫青的手支着额头,仿佛极疲倦了,“你和万俟昌隆,万俟鸿运那样软弱的人,有什么力量守护梦阳?这是乱世,权利只能握在最强的人手里!” 万俟泽瑞慢慢抬起头,迎着皇帝暴风雪般的目光看上去,那双凹陷的眼睛像是个风眼,里面嗖嗖的蹿出寒风,冷到他心里——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哥哥有这样冷冽的目光,可怕之极。 “软弱的人,永远……都没有用!”皇帝抛下这句话,里面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万俟泽瑞泪痕斑驳的脸上无比悲伤,他哽咽着说道:“哥哥,你会连我都杀掉么?” 皇帝威严的睨视过来,兄弟两的目光对住了,一瞬间突然变得像亘古一样漫长。他想说:‘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杀你!’想说‘杀了你我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想说‘我还是很在乎你这个弟弟的……’。可他现在很累很累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刚才那些话抽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喉咙里像是梗着铁蒺藜,稍稍一开口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弟弟脸上那斑驳的泪痕实在是令他厌恶——他讨厌这样廉价而无意义的泪水!也许是这么要求太过苛刻了,可他自己不是从小时候母后去世后,在没有哭过么……现在泽瑞已经十六岁了,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啊!就算是把皇帝的位置让给他,他也不一定能保住…… 许久的沉默,只有火盆中的炭火在噼啪作响。万俟泽瑞脸上的神色是无比的期待,仿佛在期待着皇帝说什么宽慰人心的话。可是—— “我记得以前我说过,我是皇帝,你是臣子,不用再叫我‘哥哥’,叫陛下就行了……”皇帝淡漠的说道。 心好像一下子从空中坠落到深渊。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问的是哥哥会不会杀他啊,可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眼泪再一次充满眼眶,漆黑的眸子闪着晶莹的亮光。 “是凌风烈让你带着匕首来见我的吧……是他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他还有你么?”皇帝说道,但没有等万俟泽瑞回答就继续说道:“你不是一个有胆量握紧刀剑的人,甚至连碰触的胆量都没有,内心软弱,意志又不坚定,容易被人迷惑!这柄匕首也是凌风烈给你的,他估计对你说杀了我,辅佐你当梦阳皇帝,可是你觉得自己到时候是万人拜服的帝王,还是受人操纵的玩偶?” 皇帝的话一下一下的锥进他心里。 “帝都这群大臣我起码会杀掉大半,你以为我的皇帝坐的安稳么?不狠起来,我也不过是个玩偶而已,可就是因为我做事不留回旋的余地,所以才没有人敢忤逆我,可是我亲爱的弟弟,你能做到么?” “握着匕首却会哭泣,决心杀死我却在优柔,你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才决定杀我,还是凌风烈要求你这么做?这个问题我很好奇!”皇帝依旧直视着他,淡漠的说道。 万俟泽瑞的嘴唇哆嗦着回答:“是凌风烈让我杀了你,他说,不杀了你,你就会杀了所有人……” “哼,果然是这个老狐狸啊……”皇帝冷冷一笑。很奇怪,明明无比虚弱,可皇帝的威势依旧是不容忤逆的强大。 “现在选择吧,你决定是杀了我,心硬起来自己做皇帝,还是回去乖乖做我的弟弟……这个由你选择,你应该可以看到,我现在连动都不能!现在杀了我,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皇帝说道。他像是在怂恿般,鼓励弟弟拿起匕首杀死自己,仿佛生死不过朝花夕落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万俟泽瑞呆呆的看着他,眼看着一滴眼泪顺着哥哥的眼角流出来,顺着脸流进嘴角。只见皇帝伸出舌尖舔了舔滚到唇边的泪,脸上是无端的落寞——竟是从没有过的安详,那股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气势不见了,此时的皇帝竟像个垂然等死的老人…… 他伸手从地上捡起三锋匕首,冰凉的触感让他忘了自己是谁,脑子里满是刚才哥哥说的话:‘软弱的人,永远……都没有用!’——“我不软弱”他嘶哑的说道,那低沉如兽的声音与他年轻俊美的表情毫不相符。 “那就证明给我看,你不软弱!”皇帝看着他握着匕首站起来,嘴角泛起微笑,竟是在欣赏般,欣赏弟弟的勇气,甚至还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将匕首刺进他心口。 “可你是我最后一个哥哥啊……杀了你,我还有什么?”万俟泽瑞的声音悲戚的抛出这样一句话,竟和当初哥哥说的话一样。他们都只是彼此的唯一了,不管是谁死了,都会是无边的孤独! 皇帝的眼神呆住了,血色全无的脸庞有了一些神采,像是最明亮的一抹阳光投在他脸上,整个人仿佛都透明起来。他的嘴唇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万俟泽瑞没有等着听他说话,只见他将匕首扔到地上,坚硬的匕首在地上咣当的声响像是沉沉的雷声,擦起一束金色的火花,然后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兀自大步向后走去。 他伸手掀开金线织锦门帘,停住了,转过身子说道:“亲爱的哥哥,祝你早日康复……我没有胆量杀死你,也许正如你说的,我就是这么软弱,可是我已经软弱这么多年了,我不后悔!”话罢,穿过门帘离开了。 皇帝看着帘子垂下来,晃动了片刻又重归平静,眼中的眸光似乎也跟着晃了晃。接着他低垂着头,后颈露出一个明显的脊椎骨,眼睛中大滴大滴的泪滚出来,在炭火的光芒下闪着星辰般的光,泪珠从他的下巴处滴落下来,像是坠落的星辰! 皇帝嘶哑的自语道:“你不是没有胆量啊……你只是还顾念着手足之情而已……我愚蠢的弟弟,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啊……” 接着他大声吼道:“来人……”苍凉的声音像鸣镝响箭般在大殿中炸响,也许是这一声喊得太卖力,皇帝剧烈的咳嗽起来,腰肢弯的像一张快崩断的弓。 大殿外的武士急忙跑进来,跪倒在地,低头待命。 皇帝捂着嘴依旧在咳嗽,眼中却是灼灼的光,他断断续续的说:“传我口谕,镇天大将军立刻率军去文渊阁捉拿左丞相凌风烈,就地处决,格杀勿论。昭告天下,左丞相蛊惑万俟泽瑞亲王,试图谋逆王位,将左丞相的头挂在星坠殿前的旗杆上,以儆效尤!之后命大将军立即带领夜国轻甲步旅荡平凌国!” 武士被这样的命令惊住了,这是要杀左丞相啊,这是帝国权力最大的臣子,是皇帝最坚实的臂膀。当朝左丞相凌风烈是神罗皇帝时的老臣了,还是凌国国主,就要这样杀死么?现在已经少了南梁这个诸侯国,又要灭掉凌国么? 武士的犹豫让皇帝暴怒起来,或许他对自己的弟弟有最大限度的宽容,可是对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就没那么大的耐心。他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咆哮道:“没听到我的话么?快去,滚……” 武士们赫然想起来这可是在战场上亲自厮杀,与赤那思君王不分高下的帝王啊……这让他们一下子清醒起来,连忙说道:“是,陛下!”一队武士立刻出去传令给将军。 只留下皇帝一个人了,他虚弱的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好像再也不要醒来。 正文 第73章 凌风烈之死 缥缈城文渊阁。 凌风烈暴怒的一耳光掴在万俟泽瑞脸上,他花白的头发凌乱的飘舞起来,苍老嘶哑的声音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他,不杀他我们都会死,都会死啊……万俟君是个魔鬼……他不会放过我们——” 万俟泽瑞的脑袋被掴得摆出去,身子踉踉跄跄得后退几步。他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竟夹带着斑斑血迹,然后缓缓转过头,凝视着凌风烈,眼睛亮得吓人:“哥哥不会杀我,只会杀你,而你,一直都在利用我而已!”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分不用驳辩的自信。而且他的目光也变了,不再是以前那样唯唯诺诺,反而泛着像野兽般的亮光。 凌风烈竟被这样的目光震慑得后退一步,满脸惊慌——这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林夕皇帝不是经常将这样凌厉似刀,狠戾如兽的目光投到他脸上么?似乎从他当上左丞相在皇帝身边共事时起,神罗皇帝经常会有这样摄人心魂的眼神!神罗皇帝的儿子们也会有这样威严可怕的神色——这就是皇族么? 万俟泽瑞嘴唇微微张合,扭出一个淡漠的笑容,说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想谋图我万俟家的天下?要知道你现在的地位权利还是我万俟家给你的,你只是我们皇族的一条狗而已,你以为你算什么?”万俟泽瑞仿佛找到了自我,以前他对凌风烈总是以学生自居,恭敬有加,现在看破他的真面目后,不会再客气。而他也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了皇族那份横扫**的威严。 凌风烈的脸色难看的像吞下一只苍蝇,脸色难看的可怕,他想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一个百人队武士快步冲进来,将凌风烈和万俟泽瑞团团围住。领头的武士是镇天大将军的副将,夜江曲,他恭敬地对万俟泽瑞鞠躬行礼,然后高声喝道:“陛下口谕,左丞相凌风烈蛊惑四皇子,刺杀陛下,谋图皇位,其心叵测,就地处决!” 凌风烈一下子呆住了,仿佛很难接受这件事,可武士们那明晃晃的马刀就在他面前。武士脸上的神情狠戾,全然是不久前从缥缈城南门战场上撤下来的,杀伐之气滚滚而来。他的脸曲扭起来,大声叫道:“本丞相在前朝神罗皇帝时就忠心耿耿,怎么会谋逆陛下,你们假传陛下口谕,这是死罪。斩杀一朝丞相这样的事情,陛下怎么可能传个口谕?你们拿出陛下的圣旨来,要么就让本丞相面见陛下!” 夜江曲有些为难,毕竟这是左丞相啊,而且还是凌国国主,他们这样带着刀过来已经是硬着头皮了!总不能就这样一刀砍过去吧!再说凌风烈一直都是一个忠臣,怎么会突然就谋逆? 被武士们包围的凌风烈站的笔直,脸上是大义凛然的神色,双手隐在袍服中拱手胸前。面对上百把战刀依旧面色平静,倒让武士们心惊起来,谁也不敢上前。夜江曲也怕要是真的有人假传圣旨,要不是这个命令是大将军下达的,他会觉得这道命令荒诞的可怕! 一朝丞相啊,哪里有这么仓促杀死的?何况现在正是帝国重建的关键时刻,杀掉一个丞相是多么大的损失? 就在夜江曲犹豫不决时,后方有一个声音响起:“陛下来不及下达圣旨,直接传口谕,是因为陛下要杀你的心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纵横捭阖于战场般铿锵有力,武士们浑身一凛,立刻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大将军!” 凌风烈眯起眼睛沿着将军,嘶嘶说道:“夜明山,我要见陛下!” 夜明山淡淡一笑,说道:“放心,我会将你的头带给陛下的!” “你……”凌风烈愤怒起来,。 “呵呵,陛下已经下令大军踏平凌国,梦阳又少了一个诸侯国啊,丞相大人……你精明一生,如今与陛下为敌,实在是最大的败笔。林夕皇帝不是你能驾驭的帝王!我们都低估他了!不过,也没有办法,陛下的命令,我不得不遵守,即使你是我的岳父,也不得有半分怀柔……”说着他头一扬,武士们立刻靠上去,举起战刀,准备一刀斩下。 得到大将军的允诺,武士们不在犹豫,毕竟在他们心中,大将军的命令比皇帝的命令更值得信服。将军上前一步,将面无表情的万俟泽瑞拉到自己身后,这个孩子冷眼看着凌风烈在兵刃的冷芒下躲躲闪闪,神色无比淡漠。将军心中一凛,这种表情连他都心悸起来——难保这个四皇子不会再成为一个杀兄夺位的皇帝…… 算了,这是万俟家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将军想道。 凌风烈木木的呆站着,四面八方都是雪亮的刀芒,像一个钢铁的牢笼将他团团围住,绝无逃生的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么?他一生都很自信!从一个地方小吏一步一步走到左丞相的位置,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就是这种落魄的下场?权利的命脉他也想握住啊,这有错吗?没有错,谁也不能说他错了,可现在要死掉,真的很不甘心!还有他身后的凌国,也要被灭掉?传承三百余年的凌国,老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的贪婪上?自己失败了,就要用凌姓所有人的姓名来做代价?未免太大了,他承受不起…… 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将军淡然道:“陛下答应留下凌国世子凌俊波一条命,还有你的女儿凌云瑶都可以活下去,其他人全部杀掉……” “哈哈哈……”凌风烈怒极而笑,吼道:“你以为你忠心耿耿就能让那个狗皇帝打消灭掉你的念头吗?夜明山,你这么卖力拼命打退赤那思,为皇族效力,无非是想获得新皇帝的好感,保住夜国么?告诉你,这个皇帝就是个魔鬼,他以妖魔治国,所有人下场都很惨!南梁被灭,申国也不会存在,我凌国消失掉了,秋月更不会长久,而你夜国掌握横扫大陆的军力,你以为皇帝会安心让你继续存在下去么?你的下场比我更惨,你等着吧……” 将军面色悲悯的说:“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吧……我是帝国的大将军,我只遵守皇族的命令!仅此而已……至于下场,我没想过……”其实是不愿意想吧,政治上的惨烈,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动辄灭门诛九族,牵连的是整个家族,这样的下场谁也不愿意多想。 将军将身子转过去,不再看向凌风烈。尘归尘,土归土,终究只能如此! “夜明山,迟早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更惨,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他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断掉了,副将利落的斩下丞相的脑袋。可是他凄厉的叫声还在文渊阁回响着,像是冤魂在叹息。 将军吩咐道:“按照陛下的命令,将丞相的头挂在星坠殿前,以儆效尤。让大学士起草诏书,宣布凌风烈谋乱朝纲,妄图夺取皇位,以就地格杀!” 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万俟泽瑞,只见孩子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冷漠至极——这个文质彬彬的孩子脸上的表情竟是看尽世间浮华般深邃落寞,像是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掉,又像是他根本就不需要整个世界,一个人过活就够了。孩子转过头来,看了将军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他脸上那块被凌风烈掌掴的地方还是淤青的,可眼睛空洞像是什么都看不到,眼睛没有焦点,恍然失神! 将军微微叹了口气,皇族,也不见得就是那么荣华富贵,安逸如仙啊!‘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道理,平民百姓家一定不会有一个哥哥杀死另外两个哥哥逼死父亲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和这个哥哥作伴的事情吧…… 他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金色的秋日阳光透过浓浓的雾气照射下来,透过文渊阁那金色的琉璃穹顶映着地上的鲜血,红的妖异。一代老臣凌风烈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眼死死睁着,未能瞑目。他花白的胡须和头发也沾上自己的血迹,就像脏了的雪,再怎么纯白,终究是被玷污了,只能如将军所说的,尘归尘,土归土,就此终了。 龙炎殿。 “你回来了……”皇帝有气无力的说道,嘴唇愈发紫青得可怕,像是中毒了般。“申国怎么样了?” “呵呵,陛下已经一只脚踏上黄泉路了,还不忘朝政么?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啊,尤其是陛下这样的九五之尊,更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修罗淡淡的笑道,妖异的面容像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浆。 他站在那里,消瘦的身体像一杆标枪。狭长妖异的丹凤眼暗红似血,朱红色的嘴唇扭出的笑容愈发深邃,“看来陛下的计划也进展很顺利嘛,我回皇宫经过星坠殿时,看到凌风烈挂在殿前的人头了……啧啧,陛下当时说过只要赤那思一退去第一个就会杀掉他,果然雷厉风行!” 皇帝死灰的面容露出悲色,他靠在龙床背上,头半仰着,哀叹道:“龙有逆鳞,不容抚触……我的逆鳞就是这个弟弟,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他,但毕竟是最后一个亲人了……凌风烈算计泽瑞,就是触碰我的逆鳞,我不杀他杀谁?”皇帝的身体情况很不好,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已经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说话时也吭哧吭哧喘着气。“与赤那思帝都大战前,我警告过他,不要试图打泽瑞的主意,否则一个不留……我已经派出军队荡平凌国了,梦阳的诸侯国太多了……” “呵呵,恭贺陛下,申国已经被灭了,申孤岚也已经被杀……现在那个庄稼把式一个人独占南梁,申,秋月三国之土,版图跨越大半梦阳,陛下是不是……” “很好,这样就够了,丰中秋不是什么威胁,一个扛着耧耙种大田的乡下土豪而已,我从没放在眼中过!”林夕皇帝毫不在意的说,尽管很虚弱,可声音中那股横扫**气吞八荒的气势依旧凌然。 修罗想告诉皇帝丰中秋身边那个谋士是梵阳人,丰中秋背后可能有梵阳王朝的支持。可转念一想,自己要的不就是天下大乱么?那就再多些不安定因素才好,不是更刺激么?呵呵! 皇帝终于转过头来,已经憔悴扥深陷下去的眼睛闪着星辰般的光,说道:“你不会眼看着我死掉吧……败血症,很不好受!” 修罗脸上的笑容更加幽深,像是一口古井中扔下一块石头泛起的圈圈涟漪。他的声音无比圆滑,像是含着来自南方森林中最馥郁的蜜糖。“败血症,我是知道的……陛下,我在治好您腹部的伤口时,故意没有祛除铁毒,就是想看看那些觊觎陛下皇帝之位的人在您最虚弱时会有什么动作……果然啊,就有凌风烈这样的乱臣作祟,这下陛下不是有理由杀死他了么?呵呵,您的败血症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啊……” 皇帝看着他温柔婉约的像江南水乡般明亮动人的笑容,突然觉得那像是一片森森墓地般可怕,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寒潮来…… 正文 第74章 各方之状 修罗迎着皇帝凌厉的目光,耸耸肩,淡然一笑,说道:“陛下不用担心,败血症对俗世的一声来说可能是不治之症,对于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不用担心!” 皇帝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神凌厉无比,像是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漆黑的眸子中幽深的像两个看不见尽头的隧道,就那样冰冷的看着修罗。暗红的眸子与漆黑如夜的眼睛对视着,仿佛都要用目光将对方切割成碎屑。 许久,皇帝才幽幽的说:“我没有想到,你连我也算计在内,真的没有想到……” “呵呵,原来陛下是担心这个……放心,当初我决心要辅佐您做这个乱世的帝王,就绝对不会让您有什么意外。我们是要执掌天下命脉的神祗,怎么能轻易死去?我是咒术师,有把握掌控好这一切,陛下是梦阳的帝王,难道没有胆量以生命作为赌注么?”修罗依旧是这样不紧不慢的说,“请陛下相信我,我们是并肩站在一起的神,只要修罗还活着,陛下就不会死……” 皇帝看着他,眼神犀利无比,仿佛要看穿他脸上那蜜糖一样的笑容,直直的看进他心里。许久才在憔悴死灰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却露出两排已经变得乌黑的牙床,像是一具已死去多时的尸体! 只听皇帝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相信你!现在偌大梦阳,支持我的人,只有你了!” 修罗怔了怔,他从这句话里分明听出了无边无际的落寞与孤独。 大殿里燃着的龙涎香袅袅飘荡,熏香的味道让皇帝的头脑愈发混沌,他真想就这样躺下去再也不起来,甚至想和父亲一样安静的躺在棺椁里,静静长眠,不听,不想也不问这些繁杂的事物。可是,他要是真的不管了,梦阳该何去何从?他胸膛里跳动着的,不是心脏,就是一团焚天炙地的烈火。那个时候不是还想着要统一梦阳与梵阳么?现在只觉得一阵无力感,就像自己在茫茫草原上进行一个人的征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死在途中也不会有人知晓……就是这样一种无力感。好像和赤那思君王大战后,看到那么多死去的武士,就变得优柔起来,顾忌也多了起来。 修罗敏锐的察觉到皇帝心中的犹豫,眉头微微皱起,要站在最顶端的人,怎么可以有这样优柔的情怀? 皇帝转眼间目光由木然变得凌厉如刀,直视着修罗,说道:“快治好我的败血症吧!事情还有很多,秋月,夜国要灭掉,我才能安心埋葬父皇,行登基祭天大典。接下来就是修养生息,着手准备梦阳的对外扩张……自从一百年前卓力格图打进缥缈城后,梦阳在没有强大起来过。这种场面,我要终结!” 修罗的心一下子放开了……原来皇帝不是优柔啊,他心里的张狂比自己的更盛,这样更好,更好…… 他淡淡一笑,说道:“陛下,您真的是天神都会嫉妒的英才,修罗今生最大的荣耀,就是能与陛下一起书写历史!” 皇帝头朝天,扯得脖子上青筋绷紧,淡漠的说:“不要说这么多了,我只是一个凡人,能活五六十年就不错了,我只想在短短几十载里做些事情,不枉然一生,就够了……” 修罗暗红的眼睛猛地张开了,朱红色的嘴唇轻轻张合着:“只有几十载生命么?我明白了……”他歪着脑袋看着皇帝,猩红色的长袍飘逸如同火焰,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第二天。 所有来星坠殿上早朝的大臣都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颗人头挂在大殿牌匾下。那花白的须发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眼睛死死张着,脖子上的断处还在滴着暗红的血。斑白的长发绑在牌匾下,就那样悬挂着,空洞的眼睛无神的注视着底下经过的群臣,森然可怖。 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左丞相凌风烈的人头。 大臣们都忍不住将自己的脖子往官服领口中缩了缩,像是怕自己的脑袋也被整个砍下来一样。他们知道新皇帝不喜欢凌风烈,可没想到就这么突然的将他杀死,还将人头挂在星坠殿前!可怕,做事不留丝毫寰转余地。 看着那颗挂在头顶的血淋淋的人头,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皇帝的意思——杀鸡儆猴。原本他们还指望趁着新皇帝重病好好缓口气,甚至想着皇帝暴毙,接着文弱的四皇子上位,他们便可以左右皇帝控制整个梦阳……可现在看来,林夕皇帝根本不像虚弱的样子,杀伐之气浓烈如酒,像一把悬挂在头顶的铡刀…… 一朝丞相啊,连审问,记案,交由刑司府这些基本程序都没有,就这样血淋淋的杀掉,皇帝做事当真是毫无顾忌。群臣交换一个眼神,明白帝国天变了,再也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既然杀一个地位极高的丞相毫不犹豫,那他们这些大臣们呢?杀死他们,也会有别的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 他们惴惴不安的走进星坠殿,恭恭敬敬的站了两列,等待皇帝出现。可是只有一个近侍太监手举着圣旨捧过头顶。见到甚至犹如面圣,这个规矩他们知道的。于是纷纷跪下叩首,听候诏令。 太监拖长声调,语气圆滑柔腻。“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左丞相凌风烈蛊惑四皇子,妄图谋取帝位,其心叵测。今斩杀悬首示众,以儆效尤。且凌风烈身为左丞相,其心险恶,诛灭九族,剥夺其世袭诸侯之位,凌国之土归为皇族,以扬梦阳之法……” 群臣彻底惊呆了。灭九族啊,甚至连凌国都被灭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很清楚——新皇帝做事真的很狠戾!‘伴君如伴虎’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深入人心过,好像眨眼的功夫,皇帝就会将他们撕成碎片。他们都小看了这个才二十岁的皇帝了,原以为神罗皇帝死后,他们就不用整日活在那惴惴不安中,可这个林夕皇帝比他的父亲做的更狠,甚至不讲理!毫无情面可言。 有人小声说道:“又一个诸侯国被灭了……这是第三个了!” 群臣再次意识到可怕,自梦阳建朝时起,流年皇帝分封五大诸侯国,一直拱卫着帝都,三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可林夕皇帝一上位,先后南梁,申和凌三大诸侯国被灭。现在只剩下夜国和秋月国,如果皇帝真的铁了心,这两个诸侯国难保不被灭亡的命运。 或许是林夕皇帝已经意识到,三百年过去了,皇族对诸侯王的号召力日渐衰微。原本建立在诸侯王对皇族的敬畏上的威势越来越衰弱,从这次赤那思进犯梦阳就可以看出来!各个诸侯国都心怀鬼胎,妄图趁乱自己谋图上位!皇帝对他们已经失去耐心,正一个一个拔出这些不安定的诸侯王! 可这是流年皇帝当年分封的诸侯国,已经存在了三百载,就这样说灭就灭?未免太过可怕了些,如果在林夕皇帝眼中,一个诸侯国灭掉都不算什么,那么他们这些大臣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有跪伏在地上的帝都大臣们相互看了看彼此,眼中闪过一份忧虑的光。 两天前他们还兴高采烈的期盼昏迷的皇帝能重伤死掉,他们好弹冠相庆,如今事情竟会到这种地步。就像看不见的恶魔正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他们笑一样,看不见恶魔的影迹,却能听到那阴厉的笑声,还有他们胸膛中那擂着胸膛一下一下撞击着的心脏。 没有人说话,这群傲慢自大的帝都大臣终于在林夕皇帝铁血的手腕中地下傲慢的头颅。星坠殿外的牌匾上,凌风烈的高悬着的脑袋依旧眼睛死死睁着,看着缥缈城云雾袅袅的天空,怎么也合不上! 距帝都五百余里的地方。 苏和赛罕率领的五千人轰烈骑终于赶上撤离的赤那思大部队。他的马赶上最前面君王的战马,低头行礼,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吭哧吭哧喘着气。 君王只剩下一条手臂了,可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沮丧的神色——能站在缥缈城前与梦阳的皇帝酣战一场已经了了他的心愿。三十年前自己还是赤那思王子时,跟随自己的父王远征梦阳,看到当时的神罗皇帝纵横捭阖,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今自己成为君王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战士,有了胆量挑战挑战神罗皇帝,可那个皇帝已经老死! 可那个年轻的林夕皇帝终究是让他这个老家伙血管里的血沸腾起来,这就够了。就算是埋骨在飘渺城下,他也不会有什么失望的,死而无憾! 君王端坐在战马上,回头看着身后绵延数里的武士还有牛车,武士们怀里都是沿途抢来的黄金财宝,牛车上满载着粮食。虽然赶路的速度比不上来时,可是武士们都很兴奋,毕竟他们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个冬天了。今年夏天大旱已经让贫苦的牧民损失了大批牛羊,若不远征梦阳,只能在冬天被白毛风冻死饿死! 苏荷终于喘过气来,面色绯红。说道:“君王,我和武士们还是没赶上,申国火烈轻骑速度太快,我们赶到申国时候,申国的赤炎大旗已经变成秋月的枫叶大旗……” “申孤岚呢?”君王问道。他更好奇这个狮子般霸绝的男人会是什么结果,此次梦阳之行,他了解到南方也有这样武力惊人的英雄,夜明山算一个,申孤岚算一个,林夕皇帝也算一个。还有那个帮他们破开梦阳盾墙的神秘红衣男子,这个无疑是最可怕的存在! 苏和不安的看了看远处神情忧郁的申凡双,压低声音说道:“申孤岚和他的火烈骑全灭,申孤岚本人也被斩首……我们赶到时,只能远远看着梦阳的秋月武士将尸体从申国都城里拖出来扔到乱葬岗里。我和武士们晚上去乱葬岗里找了找,发现一个穿着申孤岚火红漆甲的身子,没有头,不过可以肯定是申孤岚。” 君王仰起头,长叹一口气道:“英雄们就是这样陨落的么,一塚枯骨,一抔黄土。随身的,只有铮铮铠甲?” “申孤岚还有一个长子,叫申凡寒,不过也死掉了,听说死的很可怕,好像是鬼魂作祟……属下也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申姓贵族,还活着的只剩下双世子了!”苏和继续说道。 君王也转头看了看那个低头不语的俊美青年,说道:“还是告诉他吧……这种事情瞒不住的,双世子是个很坚毅的人,会看开的!申孤岚和申凡寒都死了,那梦阳对他就再无牵挂。他就会踏踏实实的跟我们回极北草原当大巫师,呵呵,这也算是此次远征梦阳一大收获吧……” 接着君王单手从马鞍上解下盛着白月醉的酒囊,饮了一大口烈酒。那馥郁的酒香顺着喉咙烧进胃中,把左臂断处的剧痛压下去些。他苍老黝黑的脸露出笑容,牙齿洁白如雪。他轻轻哼唱着草原上牧马人的长调民谣,像一个满足的老牧民悠然自得,心中在没有什么牵挂。 正文 第75章 林夕元年 梦阳,神罗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 皇宫的祖庙地宫中安置着梦阳历代皇帝的灵位和骨灰。从三百年前的建国皇帝开始,上上下下近二十余位皇帝的灵位安置在一起。紫檀木的灵位上是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名字,有左至右排布下去。 最右边的灵位是上以紫鎏金烫出来的字迹‘流年帝万俟流年’,这就是梦阳的开国皇帝之位,接下来的分别是‘九阳’‘碧海’‘清雪’一直到倒数第四个灵位,竟是以朱砂写成的名字‘安阳帝万俟庚晨’,稍稍懂点梦阳历史的都知道这个皇帝是多么失败的一位皇帝,以皇族的屈辱成就当时赤那思君王卓力格图的‘战神’威名。甚至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位皇帝,想起一百年前那样屈辱的历史,人们就忍不住扼腕叹息。 安阳皇帝竟被赤那思人杀进缥缈城中,甚至杀到星坠殿下,以刀架在脖子上签下臣服与赤那思年年进贡称臣的条约——差点就是亡国之君。所以他的名字被后人以猩红的朱砂写在灵位之上。就是为了让后世之帝不忘国耻。 而一排灵位中,最末尾那个最新的灵位竟也是用紫鎏金烫出名字,那几个字赫然是‘神罗帝万俟武’,华贵的紫鎏金在地宫明亮的烛火中闪着璀璨如星汉的光辉。皇族祖训中规定,只有对帝国做过伟大贡献的皇帝死后才能用这种华贵的紫鎏金烫出名字和封号,三百年间,也只有流年皇帝,碧海皇帝等为数不多的几位帝王能有这样的殊荣。 可神罗皇帝驾崩后,他的继位者,林夕皇帝也要求为父亲用这样的紫鎏金。司礼官甚至长跪不起反对皇帝的决议,因为神罗皇帝晚年确实做得不够好,赤那思入侵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尽管神罗皇帝早年时战功赫赫,亲自上阵杀退当时入侵的赤那思人,又先后推行变法,梦阳因百年前的卓力格图赤那思而萎靡不振的经济总算是恢复到百年前的水平,可谓是功绩显著。可这次赤那思入侵也是因为皇帝年迈无所作为才引起的,生灵涂炭,帝都惨遭罹烬,因此司礼大臣奏表说不能用和开国皇帝一样的灵位。 林夕皇帝看了那道奏表,脸上的神色异常难看,当庭命令武士杖杀司礼大臣。年近五十的司礼大臣就这样活活被打死在星坠殿的黄金王座下,而群臣也没敢说什么。凌风烈的死已经让他们意识到新皇帝不容忤逆,有时候少说话反而能保住命。所以皇帝下令杖杀司礼大臣时,竟没有一个人求情,都低着头听着军棍挥动时‘嗖嗖’的破空声,还有司礼大臣的惨叫声……而皇帝就那样带着雍容典雅的微笑,啜饮着酒盏中的白月醉看着司礼大臣被杖杀与朝堂。 他要的,就是这样绝对的掌控感! 而现在,年轻的帝王正跪在地宫祖庙这些先祖灵位前的蒲团上,神色带着淡淡的悲伤。他也是皇帝了,自封为‘林夕’皇帝!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向别人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用‘林夕’作为年号。但从字面上看,这两个字的确没什么意义。可对于这个年轻的帝王来说,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是‘梦’,而‘梦’破碎了,就是‘林夕’。 他所坚守的,就是一场破碎的梦。 自从他的母亲,当时的文惠皇后去世后,他懂事了很多。从不和哥哥弟弟们争什么,包括父爱。他只是卑微地想,只要父皇存在着,他们兄弟四人就会团结在他身边这就够了。他们兄弟四人会像捆成一捆的箭,没有谁能摧毁他们,。自己那样卑微地爱着哥哥弟弟还有父皇,只是希望他们也能关心一下他,让这座大大的宫殿不这么冷。可自己错了,父皇是威名赫赫的神罗皇帝,但随着儿子们的长大,他也老了。他渐渐地把权力倾斜向大哥万俟昌隆。毕竟他是储君。这没有什么可质疑的,那个时候他只是许下愿望,如果大哥继承皇位,就继续跟随大哥,只要大哥对他满意,他们就会继续认他这个弟弟。哼,那是侯的自己错的真离谱。牵涉到皇位传承这样的大事,区区兄弟之情算什么? 太子万俟昌隆,二皇子万俟鸿运,他们一直在削弱他的权利,排挤他在神罗皇帝身边的地位,生怕他强大起来。他们心中是怕这个弟弟的,包括父皇也不再关心他这个失去母后的三皇子。父皇老了,他没有足够的威势再压制哥哥们还有帝都大臣们的野心,他那个天真出的愿望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这次赤那思族进军梦阳国,偌大的帝国竟被敌军把战线推进至帝都前。父皇没有年轻时的奋起一战的魄力,国家太富有,像一个举步维艰的胖子。哥哥们胆小如鼠,无所作为。自己的梦阳只有他自己能守护。那个跟随在哥哥们马后的愿望也破灭了。就像一场梦破灭,‘梦’字拆开,不就是‘林夕’么?他的梦破碎了,现实只能由他自己承受。他必须强大起来,梦阳谁也不能夺走。为了梦阳,他可以毁灭任何人。 ‘林夕’只是破碎的‘梦’而已! 皇帝跪在那些灵位前,面容悲怆平静,没有往日的冷酷淡漠和皇族那种雍容华贵的感觉。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变得空灵了。可看见他的眼睛的人,都能从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中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和落寞,还有冰封千里的决然。好像这个世界上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意,没有什么事情好关心,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没有目标的游荡,一条落单的鬼魂。 祖庙地宫这些灵位前,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肩头的压力多么大,也知道一个亡国之君是多么不可饶恕——三百年的传承决不能断在他手中,这是他成为皇帝后的底线。接下来,就是梦阳对外的扩张,他要整片大陆不再有什么梦阳梵阳赤那思之分,要的是整个大陆的一统! 修罗已经为他治愈败血症,可是身上还是有疼痛的感觉。这种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异常清醒,状态前所未有的好。他在自己先祖的灵位前,心中只有满当当的自信!他渴望用铠甲和刀剑重新划分大陆的版图,这个愿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似乎自从他与赤那思最强的武士战得不分胜负后,一下子找到了自我——原来他也是这个级别的人物!同样可以执掌天下命脉,笑看星坠月浮,将日月星辉披戴在肩,举手投足间,天地动容。 这样自信的感觉下,他只觉得自己过去这二十年全白活了,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 皇帝隐在袍袖中的握我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中也浑然不觉的痛,心中只有满满的狂热。胸膛中的火焰好像要将整个天地都烧成灰烬般,可是整个天地都好像容不下他那狂热的火焰。 紫檀木的灵位,燃烧跳动着的烛火,安静不语却满心狂热的帝王……整个地宫说不出的诡谲。林夕皇帝身上那股气势好像连牛鬼蛇神都不愿意靠近,稍一接近,那胸膛中的火焰就会将其点燃,像地狱炼火一样炽烈可怕。 安静的地宫想起一阵门闩摩擦的声音,那个常年打扫地宫的老仆人躬身道:“陛下,大国师已经准备好登基大典之事,大臣贵族们都在等着您。” 今天是他登基大典的日子。皇帝略略抬起头,“嗯”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整理好袍服,大步走去。经过老仆从时,他看着老人皮肤苍老皱褶的面容说道:“看守好这里,我不能常来,这里的打扫上香之事就交给你了……这么多年来,都是你在守护这里,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不必拘谨!” 老仆人浑浊的眼珠看着皇帝,撅起的嘴巴看起来像金鱼,说不出的好笑。可老人的声音像斧钺般铿锵:“老奴不要什么奖励,老奴从‘安阳皇帝’开始驻留在万俟家的地宫,到陛下您已经是第五位皇帝了。老奴能和这些梦阳伟大的皇帝在一起是老奴的荣耀,怎敢奢求赏赐?若真要什么赏赐的话,老奴只要陛下能给梦阳一世安宁,这就够了!” 皇帝心中一凛,安阳皇帝开始,那不已经过了一百年了么?这个老人究竟活了多久?为什么他在皇宫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老人?也是自己来地宫慰告父皇在天之灵时,才第一次看见这个老人的啊。 皇帝看着他执着神情,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说道:“一世安宁么?恐怕我给不了……我想要的是整个天下,所以会有战争,会有死人,死很多很多人。一世安宁我给不了……” 老人没有说什么,蹒跚的从皇帝身边走过,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慢慢的打扫开来。他看起来就不像是在打扫,倒像是双手支着扫帚不让自己倒下去——这个老人看起来随时都会死掉一样。可他浑浊的眼睛在地宫昏黄的烛火下闪着亮光,亮的可怕。只听他嘶哑的说道:“那老奴就一辈子呆在这片地宫里,与万俟家的先祖为伴,不理会您所说的那一片天下的战乱纷争……只要这里宁静安详就够了!” 老人的话语听起来有些顶撞自己的意蕴,若是平日,自己定会下令处死。可皇帝竟对这个老人生出不忍来,毕竟这个老人年龄太大了,他几乎是梦阳这一百年来活着的遗迹了,谁活着都不容易,更何况一个整日待在昏暗地宫中的垂死老人? 罢了,罢了!皇帝叹了口气。他转身踏着石阶向地面上走去,可老人突然叫住他,说道:“敢问陛下,当年梦阳第四位皇帝,就是那个率领三十万大军杀到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的碧海皇帝,与百年前让赤那思人杀到缥缈城皇宫的安阳皇帝比起来,哪一个算好皇帝?” 林夕皇帝抬起的脚落不下去了,他缓缓收住脚。外面的阳光透过地宫石阶的通道照进来,刚好勾勒出皇帝那挺拔的轮廓。琉璃龙翔袍在金色的阳光下璀璨闪灼,光华灼灼。好像那道阳光是特意为皇帝照射下来的,皇帝大病初愈的脸上还泛着死灰,可秋日阳光照在他脸上,泛着钻石般的光彩,好像是这个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了。 他头也不回的轻声说道:“碧海皇帝,只能算是不错的皇帝,他带着三十万梦阳武士北伐,死伤二十余万,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不到十万人。可是他只打到还日拉娜河南岸,将草原蛮族打得分散为六大部落,赤那思就是其中最大的部落,草原蛮族花了五十年才缓过劲来,算是了不起的功绩。可梦阳也掏空了国库财力,几十年都没有恢复。而碧海皇帝最终也是得了草原上的鼠疫,死的凄惨。所以他只是个一般的帝王。”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然,又像是愤慨,冷冷然说道:“至于一百年前那个安阳皇帝,是我万俟家的耻辱,他根本不配‘万俟’这个姓氏,不提也罢!”说完一甩衣袖,沿着石阶逆光而上,离开地宫。地宫外已经准备好马车来接皇帝去参加登基祭天大典。 老人扶着扫帚僵住了,看着透过地宫穹顶射下来的阳光发着呆。在昏暗的地宫中待得久了,好像变得怕光起来。然后老人放下扫帚,蹒跚的走到那些灵位前,伸手扶着其中一个,他干皱的像橘子皮般的手扶着那个灵位上朱红色的名字,不禁的老泪纵横。 历史。 历史上这一天是林夕皇帝正式即位的日子,可事实上林夕皇帝已经接管这个帝国近一个月了。只是赤那思的进犯让这个年轻的帝王仓促的接过皇帝的袍服,而这个帝王将琉璃龙翔袍出人意料的穿的很好。可打退赤那思人保住缥缈城的功绩未能掩盖住皇帝嗜杀的一面,今后的几年中,他先后杀死帝都中神罗皇帝那一代的大臣,换上自己培养出来的心腹,先后被杀死的大臣不下千人,且还诛连家族。 尽管皇帝从不解释为什么不但要杀死那些已经表示臣服自己的大臣,而且还要杀死那些与政治官场无关的大臣们的亲人。可史学家大胆猜测皇帝是怕那些活下来的人会对自己生出厌恨,将来报复自己。因此干脆斩草不留根。其实他心里是软弱的,很怕这些被自己杀死的人。可缥缈城上方的云雾中那些哀嚎的亡灵夜夜都是皇帝的梦魇,多少次皇帝都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可是林夕皇帝是梦阳历史中战功最显赫的一位帝王,这个谁也无法否认。他用他的宝剑恣意为梦阳划归土地,划来草原的无数牛羊,划来南方珍贵的木材,划来西方无尽的黄金矿山……梦阳人的生活极大地富足起来……可他的宝剑所指的地方,满地都是尸骨,有跟随他征战的梦阳武士尸体,也有那些无辜的被卷入战争的可怜人。 每当人们提起林夕皇帝时,都会打个寒战小声说一声‘罹主’,接着守口缄默,再不愿意多说半个字。人们对这位带给他们无尽财富和荣耀的帝王没有爱戴,只有满满的畏惧! 多年以后,林夕皇帝濒死之时,身边竟连围在床榻的亲人朋友都没有,只有唯唯诺诺的宫人和跟随自己一生的宝剑。他再次想起自己登基那一天,在祖庙地宫中,那个老人问他,‘碧海皇帝和安阳皇帝哪一个算好皇帝?’,其实他一直都错了啊,那个被自己批驳的一无是处的安阳皇帝都比自己在世人心中好无数倍,尽管安阳皇帝差点做了亡国之君,而自己战功赫赫,威名传及四海宇内。 神罗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是梦阳神罗历的终结。 也是林夕元年的开始。 林夕元年,十月十五日,林夕皇帝正式登基,昭告天下,八方来朝。 正文 第76章 狂妄之主 秋月国王宫。 不得不承认,梦阳的贵族们将丰中秋唤为庄稼把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单从秋月王宫就可以看走出来,秋月国的王宫没有缥缈城皇宫那样大气,也没有那份王族的华贵感,倒像是村落中比较高大的农舍。砖瓦结构的王宫看起来颇为寒酸,就连守卫在门口的卫兵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个萎靡不振刚从田间劳作完毕的农夫。 不过秋月国的农业与别的地区比起来,确实是很发达。秋月的地理位置靠南,气温湿润温和,别的地方稻米只能一年一熟至多两熟的程度,而这里的稻米可以达到一年三熟。雨季时雨量充沛,即使是冬天,这里也不会太冷。而秋月较北的地方,光照充足,极适宜小麦种植。梦阳国库粮仓几乎七成都是靠秋月的粮食填满的。 梦阳几大诸侯国中,互有分工,夜国主要就是钢铁冶炼,兵器农具制造等;南梁主要丝织蚕桑和瓷器烧制还有玉石加工;申国是靠近北方,土地贫瘠,可是申国境内有很多矿山,包括几大金矿和银矿;凌国倒是没有什么特色,可是梦阳的粮库,武库,金库等都设在凌国。至于秋月,就不必再说,‘梦阳的奶妈’这一称呼已经表明它在帝国中的作用。 可现在申国,南梁,凌国都已经不存在了,梦阳三百年来从未变过的五大诸侯国拱卫帝都缥缈城的局面结束。只有秋月和夜这两个诸侯国还存在着。 秋月王宫内,丰中秋捋着小胡子,笑眯眯的环视着周围金光璀璨,银光濯濯的各种金银器,还有诸多温润的玉质饰件。这些都是从申国和南梁王宫中搜刮来的,甚至是每年进贡给皇族的等级,单这一件拿出去卖,就可以让一个平民家庭一月成为富足人家,衣食无忧过半生!梦阳虽然富足,可是贫富差距很大。贵族在奢华的府邸中喝酒赏乐骑五花马穿锦缎袍服。可有些平民甚至得饿死,而且死了也不会有人管,顶多是街坊邻居看不下去了,用席子卷起来草草埋在乱葬岗中。 可这些华贵的黄金白银玉石饰件在寒酸的秋月王宫中看起来分外格格不入,就连丰中秋那身华贵的淡紫色绣蟒窄袖长袍穿在身上也格外不着调。甚至坐在他屁股下的王座都是硬生生从申国王宫中搬回来的。可丰中秋已然很满意——这种奢华的生活是他梦寐已久的! 他啜饮着美酒,大马金刀的坐着,说道:“先生看这些金银器皿,想要什么尽管拿,不必客气。本公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全是仰仗先生!” 陆妙柏白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对这些黄金白银丝毫不动容,好像是见得多了看一眼都觉得倒胃口般。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妙柏无功不受禄,不敢奢求主公赏赐!且申国大王子申凡寒和南梁小公主在妙柏眼皮底下自杀,也是妙柏看护不周!”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他自然是不会告诉丰中秋关于修罗的事情,那个妖异的男子就连他都深深的忌讳,竟然知道他是梵阳人,好像什么秘密在把那个人眼中都不是秘密般。他只是告诉丰中秋说申凡寒知道自己无法逃脱,杀死南梁小公主后自杀了!全然隐去那个妖异的红袍男子! 丰中秋很大度的挥挥手,说道:“先生不必这样说,毕竟他们迟早都是要死的,只是算他们聪明,自杀了,可以死个痛快。要是落在本公手中,绝对会以凌迟之刑加持于身,让他们备受折磨……听说凌迟之刑可以把人割几千刀都不死,呵呵,真想试试看!” 他的语调那样平淡,好像在问今天是否吃过饭了一样平静自然。可听在陆妙柏耳中却引得脊背一阵泛凉! 陆妙柏从袖中抽出一道金箔纸,说道:“这是昨日从飘渺城传来的诏书,昭令您前往帝都参加林夕皇帝的登基大典!” 丰中秋的脸色刷的变了,从陆妙柏手中接过来,看了一眼,嘴角泛着冷笑,道:“林夕皇帝?哼,乳臭未干的小毛娃还当皇帝?还真当自己是神罗皇帝?是流年皇帝?是碧海皇帝?哼,还不差点做了安阳皇帝那样的窝囊废!就凭一纸诏书就要本公屁颠屁颠跑你跟前参加什么登基大典?把本公当什么人了?” 嘴上虽然说得很硬气,可是想起那次自己到皇宫中面见林夕帝时,那个穿着琉璃龙翔袍的年轻人有着无比凌厉的眼神,自己在那样的目光下像是一只被烫掉毛的癞皮狗,甚至,甚至什么也不是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那个皇帝时候,比面对神罗皇帝还要害怕,尤其是直视那双眼睛时候,漆黑如同无月的夜空,好像要被那双眼睛吞噬掉一样。 他将手中的黄金箔纸揉成一团,嗤笑道:“以后,皇帝的诏书在本公这里就是一团废纸……” “还有一件事,左丞相凌风烈被杀了……”陆妙柏说道。 丰中秋手中还在揉捏那团金箔,眼神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大声叫道:“凌风烈被杀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就被杀了么?” “皇帝以谋逆罪诛杀凌风烈,且连同凌姓成员全部杀掉了……下令诛杀左丞相时,皇帝甚至没有起草圣旨,也没有通知司法大臣,直接派出武士将凌风烈斩首在文渊阁中,首级悬挂在星坠殿上……” 丰中秋不由得打个寒战,说道:“那就是说,凌国也消失了?”他都没有听出来自己的声音里那颤抖中带着怎样的恐惧。 “嗯,也就是说,梦阳现在实际剩下来的诸侯国,只有秋月和夜国了!”陆妙柏淡淡的说。 三百年的格局在短短的一个月里被打破,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就这样在他眼前发生了!满屋的黄金白银照的他眼睛生疼,他忍不住伸手按压着太阳穴。 “现在本公手中掌握着南梁,秋月,申三国领土,占据一半梦阳。不如我们脱离梦阳,自立为帝,先生觉得如何?”丰中秋说道:“这个想法本公已经在脑中酝酿很久了,一直没有实施过,主要是秋月实力不济,现在不一样了,本公也有足够的资本。难道还要听从万俟家的命令么?” “他们皇族一纸诏书下,本公就要带着武士跑去勤王送死?又说让本公回去把全部武士都压在申国边境一举压下,最后再封个万世不替的九阳侯?现在又送一张纸说皇帝要登基了要来参加大典?为什么皇族就这么飞扬跋扈,就非要凌驾在本公头上么?本公一直都是他们口中的庄家把式,那些帝都的贵族在背后都叫唤本公为乡下土豪,这些都是知道的!当年万俟流年分封诸侯,我丰姓先祖没有跟随流年皇帝出征,只是负责粮食补给,最后按照军功封赏,只能分块农田?…………”丰中秋眼珠微微有些暴起,看起来分外激动,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作为一国之主,一方诸侯,被别人小视,成为庄家把式的感觉的确不好受!他握着酒盏的手不断颤抖着,酒水都飞溅出来些。 陆妙柏只是站在被那里静静的听着,脸上的笑容是深不可测的微笑。在他眼里,丰中秋是个很平庸的诸侯王。他来梦阳辅佐这个诸侯王的原因也的确是听从身后来自梵阳的势力,对这个诸侯王说不上在意,但也不怎么厌恶。只是自从丰中秋攻占申国后一下子变得乖戾起来,甚至可以说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无比狂妄! 这只是在自取灭亡而已! 他淡淡一笑,说道:“敢问国主,您还记得属下在伊宁城时,对您说的话么?” 丰中秋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说道:“先生那个时候说,我们人生在世很短暂,要抓住机会改变些什么,不能惘然一世……先生是支持本公称帝么?” 陆妙柏微微一笑,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着他。然后深鞠一躬,说道:“一切由国主掌控!” 丰中秋开怀大笑起来,一直以来。如果他有什么想法,陆妙柏能够支持,那么这个想法就会很成功,如果陆妙柏反对,就说明这个想法不好!而且这个谋士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这也是秋月这些年富强起来的原因之一。陆妙柏功不可没!现在陆妙柏已经并没有反对自己称帝,那就是说,这个主意没问题!毕竟他已经掌握这么大片的领土,有足够的资本与皇帝平分天下! 他站起来心情大好!称帝,多么令人激动人心的事情!自己以后也是皇帝了么?该用什么年号呢?这个还没想好,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他大笑着离开宝座向外走去,亢奋的像一匹种马! 林夕皇帝昨日登基称帝,他今天脱离梦阳称帝,这是在打皇族还有那些帝都贵族的脸!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呵呵,心情真的很好!丰中秋的眼睛笑得都眯起来,唇边那撇小胡子看起来愈发惹人发小。那嘴脸真的像是一个乡下暴发户! 陆妙柏就站在那里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着。他已然对这个国主失望起来!贪心,狂妄,目中无人……丝毫没有帝王的气度,为人心胸狭窄歹毒,仅仅是在申国时候,折磨南梁小公主让申凡寒看着痛苦那一招已经让他对这个国主生出‘小人’这样的印象! 他知道,林夕皇帝对丰中秋的底线就是三国之主,封为九阳侯。如果丰中秋能够满足,那他的地位就能保留。可现在丰中秋在挑战皇帝的底线,那就是在自取灭亡了!就算是坐拥三国之土,也挡不住夜国的轻甲步旅啊! 新皇帝不会给你发一道诏书说要来讨伐你,可能今天刚称帝,晚上大军就会浩浩荡荡的开过来,将之毁灭殆尽!林夕皇帝是什么都不顾及的人,是要用刀剑与铠甲扫清一切的霸主! 而他自己,已经对这个国主失望了!那就返回梵阳吧!梦阳的局面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了,还不如提早返回梵阳,将梦阳的局势禀报上去,提早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句:‘一切由国主掌控’是在将丰中秋推向深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不这么说,丰中秋的狂妄都会毁了他自己啊! 其实有一点他错了,就算是丰中秋安安稳稳的当他的三国之主,林夕皇帝都不会放过他!帝都中的帝王已经在调兵遣将,那些刚和凶猛的赤那思人大战过的武士正在路上,刀剑铠甲上的血迹还在散发着浓郁的腥味,要将这个狂妄的诸侯王那春秋大梦打碎成齑粉 正文 第77章 棋局 夜国都城。 一名黑衣斥候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的说道:“将军,属下还是没有找到少将军的尸体……整个斥候军团和将军派来的五千步旅武士已经找了快二十天,什么也没有发现!” 难得一见将军卸下铠甲的样子,换上一袭月白长袍,乌黑如瀑的头发用蔚蓝的发呆束在脑后,眉宇间那股英挺少了杀伐之气,看起来像是个文质彬彬的学士。将军踏着丝履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阴郁。他凝视跪在地上的斥候,说道:“五千人加上一千多斥候,连那么一片战场都搜索不出来么?” 斥候听出将军语气中那份不满,连忙将头低下来,声音颤抖的回应:“将军,属下们已经将伊宁城战场掘地三尺了……的确没有少将军的遗体!不过,也可能……”斥候的语气有些犹豫,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说下去!”将军微微眯着眼,摆手让他不要有所顾忌。 “也有可能是少将军的遗体已经**,就算是属下们找到了,也辨别不出……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之多,而且伊宁城下了好几天雨,战场那些来不及撒白灰掩埋的尸体都长虫了……”斥候说道,小心的抬起头看了眼将军!梦阳中,所有武士敬畏镇天大将军大过于畏惧缥缈城皇族。 将军神色黯然下来,这么多天都找不到,应该是已经腐烂了吧……可将军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侥幸——要是渊鸿还没死呢?可呢个君王已经告诉自己,夜渊鸿是被斩首的,必死无疑!连渊鸿胸前的保命锁都落在赤那思王子手中…… 身为父亲,想起自己的儿子的遗体在乌鸦满地,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慢慢腐烂,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虽然那样下场的武士不在少数,可将军心里就是过不去那个坎,他心里是很爱很爱这个儿子的!一直以来,他都想为这个长子做些什么补偿——小时候不懂事,废黜他的世子之位,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个孩子长大了,懂得的事情多了起来。知道罢黜自己世子身份意味着失去整个夜国,失去世袭大将军的地位! 原以为他们父子间,还有渊鸿与星辰兄弟间关系会紧张,可这个长子出人意料的懂事,从不和弟弟争什么,不哭不闹,像是认命了般。可是夜渊鸿越这样,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就越难受,越想为孩子补偿些什么!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将军突然觉得很累很累,甚至比与十万赤那思武士大战过后还要累,连拳头都握不紧!一种失无所失的感觉。就算是自己是权倾朝野举手投足间山河动容的镇天大将军,就算自己能与赤那思的君王杀的难解难分,就算自己功勋赫赫受了皇帝的‘九锡’大赐名垂青史,可自己的儿子现在死了,这些还有意义么? 他虚弱的说道:“再找找吧……”声音里的疲惫感听得斥候心中都酸楚起来。在峥嵘铿锵的武士,都会有辗转柔肠的时候。愈是坚硬兮,愈是柔情时。 斥候站起来鞠躬退下。空空的大殿中只有将军的甲胄和宝剑,十月的秋阳流转出的光像是融化的黄金,可将军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像是周身都是冰冷的雪窼……大战之后,身心俱疲,还有满心冰凉…… 将军慢慢的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来回走着,像是困在这方天地中的囚徒,走路也没有往日那种虎踞龙跃的潇洒感,像是老了很多。他第一次有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自从赤那思入侵以来,这个三皇子万俟君横空出世,杀死太子和二皇子,逼死神罗皇帝以上位,渊鸿陨落,伊宁城与赤那思第一次大战,秋月国试图刺杀他与赤那思君王,然后南梁国主被刺杀,接着申国灭了南梁,申国又与赤那思结盟,再下来申国与赤那思攻打帝都,大大小小的战斗,还有那个掐着他脖子在自己身上切割开上万道伤口的神秘红衣男子,到现在的凌风烈被杀,凌国被灭…… 这些事情一下子涌出来,好像是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可始终不知道是谁。他不敢想象真的有人在以整个梦阳的版图为棋盘,在布下一个惊世大局。在这个棋盘里,那些诸侯王,帝都大臣都是棋子,可有可无的棋子,就连自己这个镇天大将军都是棋子。好像生命的轨迹在别人手中掌控着,没有办法违抗。 透过这些事情,他隐隐能看出些轮廓——有人想灭掉所有的诸侯国,让梦阳归于皇族的统治!毕竟,诸侯国的国主们跃过皇帝在笼络人心,在皇帝眼中就是叛心!难道真的是林夕皇帝在掌控着一切么?将军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年仅二十岁,一个月前还是个不被看好的三皇子的年轻人有这样的心智魄力?甚至将军觉得皇帝都是个棋子……有人想利用皇帝先控制梦阳,再以梦阳为根据扩张么? 梦阳的位置其实很特殊,北面是荒和山脉,翻过荒和山脉就是极北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那条被蛮族人奉为神河的还日拉娜河。南面是无边无际的森林。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森林中有怎样可怕的存在,三百年前的梦阳开国皇帝带着十万武士踏进那片叫做‘觅露’的森林,最后只有不到一千人护卫着流年皇帝回来,而流年皇帝在回来一个月后就郁郁寡花死掉了……梦阳西面是海,据说海中也有很多神奇的种族,一些海岛上甚至有数不清的财富,而海的另一边,还是一片大陆,甚至是可以与这片大陆比肩而论的繁华之地。至于梦阳的东面,就是梵阳了,梵阳王朝,实力不下于梦阳的王朝。 一般来说梦阳王朝,梵阳王朝,赤那思部落,这三方就代表这片大陆的全部了。而梦阳就处在这样与四面八方接壤的位置中,得到梦阳,完全可以以此为踏板向四面八方扩张! 可问题是,谁在规划这一切呢?将军实在想不出来是谁在暗中推动这样可怕的事情。好像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切,已经死了那么多大臣诸侯王,眼看着梦阳的诸侯国只剩下夜国和秋月了,任何胆敢忤逆那个幕后之人的都会被杀戮。这实在太可怕了,将军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渺小的像是一粒尘土,一颗沙粒。 申孤岚,凌风烈,梁安之,还有退去的赤那思……这些乱世英雄都只是棋子么?那这局棋难道像夜空一样浩大么?他们就是那一颗颗星辰,有星星升起来,就会有坠落的……而自己死去的儿子,连的棋子都算不上,就像是一个无知少年兴冲冲的举着武器加入成年人的战团中,结果被横飞的箭矢无意中命中,惨淡结束性命……毫无意义。 将军很想喊出来,可喉咙像是被一个爪子狠狠的攫着,发不出丝毫声音。有一种无比厌世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去看,去听……就想一个人躺在原野中静静面朝天空安睡,而身边的野草就在他睡着的这一会儿生长,抽芽,开花,然后花落,再变得枯黄,最后覆上一层冰雪……一遍一遍的轮回……而他就这样安睡着,等醒来时,世间匆匆已过百年,沧桑变迁,这些人这些事都变成黄土枯骨,只有自己一如往昔……可这只能想想而已……只能是想象而已。 像是有光芒照在他身上,将军转过身看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逆光站在大殿门口。柔和的秋日阳光在这个瘦小的身影周围打上一圈金黄的光晕,如瀑的长发随着柔和的风飘舞着,阳光照在那青黛的发丝上反射出七彩的色彩。那个身影站在那里,手扶着宫殿的朱红大门,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将军,像一尊无比美好的神祗。那股高贵的气质,甚至比皇族都贵气许多。 只听一个小小的声音柔柔的唤道:“爸爸……” 一瞬间,将军觉得身边冰冷的雪窠一下子融化了,周围温暖如春。像是围绕着温暖的火环,刚才那无比消极的厌世感也消失不见,只有满满的安详静谧。 将军阴郁的面容流露出温和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脸上像是一朵花在绽放开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来,笑道:“星辰,来……” 孩子满满走进来,精致的面容让将军一下子想起那个女神——两个人长得太过相像,甚至将军觉得星辰长大后,绝对会拥有他母亲那样的容颜……可将军心中又泛起一股心悸感来。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浑身猩红色长袍的妖异男子,那同样精致的面庞,尖利的笑声,暗红的瞳孔……而自己在缥缈城南门战场上就那样无力的被那个红衣男子捏在手中,切开无数伤口…… 星辰和那个红衣男子长的也很相似……尤其是那股高贵的气质……世俗中的帝王都无法比拟的高贵感…… 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将军眼前突然觉得那个女神,红衣男子,还有星辰……他们三个都是一样的,都是神秘强大的咒术师,是行走在云端的神祗,而他这个凡人怎么奢求能得到神的垂青? 可孩子还是一步一步走来了,伸出纤细的胳膊,柔声叫着:“爸爸……”将军只感到心中一阵慰藉,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他的儿子,流着他夜家的血!谁也夺不走这个孩子。 将军呵呵的笑着,伸手扶住孩子的腋窝,将他高高的举过头顶原地旋转着。孩子欢乐的笑声像风铃一般悦耳好听……将军满足的笑着,这种久违的人伦之乐多久都没有感受过了?整日握着刀剑,身披铠甲,连心都冷硬起来,这种温馨感让他觉得这就是仙府之境! 他慢慢将孩子放下来,孩子兴奋的脸色绯红,头发也凌乱起来。抱着他的腰咯咯笑着,这个十二岁的小儿子就是这样简单,有人陪他他就会快乐的笑,没有人时候,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玩,从不哭闹。将军有些黯然了,平日他很忙的时候,都是夜渊鸿在陪伴这个孩子,现在渊鸿不再了,星辰心里也很不好受吧……看到孩子现在兴奋的笑脸,将军突然一阵心疼! 这个孩子将来可是要站在高处万人敬仰的神祗啊!将军只能期盼这个孩子能快点成长起来…… 夜星辰白皙的皮肤像一块羊脂美玉,脸上的笑容是涟漪般动人。这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了吧! 将军的手扶着星辰的脑袋,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大殿门外又站着一个佻佻挺立的影子。那双清寒的眼睛直视着将军,完美无瑕的面容像极北那终年不化的雪山。孩子扭过头去,对着那个身影叫道:“妈妈……” 孩子脸上无比兴奋,因为他们三个人很少呆在一起过,尤其是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时候。现在爸爸妈妈都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可是白颜王后对着星辰招招手,露出一个不染纤尘的笑,说道:“星辰,过来,出去玩一会……”她的声音难得能这么柔和,只有对星辰说话时才会这么柔声细语吧。 孩子欢乐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些,有些奄奄的‘哦’了一声。送父亲怀抱滑出去,冲着父亲招招手,跑着离开了。 将军看着夜星辰的身影融进大殿外金色的阳光中远去,然后看着清寒的白颜,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白颜的出现一下子将他从刚才的快乐中扯回现实,那股沉重,倦怠,厌世的感觉又将他包围起来。 白颜淡漠的声音想起来,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对你说清楚,也许你就能明白这一切是谁布下的局,还有你是多么不足为道……你不可能阻止,我只想要你和星辰活下去,其余人的生死,我不过问!” 她的声音像是锋利的冰凌,直直的锥进将军耳中。隐隐约约,一股恐惧感抵着将军的心脏,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撞着胸膛,跳的那么有力! 正文 第78章 苍白的容颜 将军站在空空的大殿中,看着女神无暇的面庞。可怎么也感觉不到美好,这个女神一直都这么高深莫测,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也许井中是一眼醴泉,也许井底压着一个妖魔。说不清,也看不透。尽管他是帝**衔最高的将军,但在这个女神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心中泛起一股只有面对瀚海星空时才有的渺小感…… 他看着女神站在逆光中,窈窕的身影像是壁画中走出来的仕女般。虽然只是个剪影,但是将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帝王般的俯视。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交由给渺渺无边的星空之神,或者说,交给她即将要告诉自己的残酷事实中。 白颜面容姣好,可那股冰冷的气质让她周身多了一层难以打破的壁垒。她开口说道:“如果要你舍弃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地位,舍弃这一切大富大贵,安安静静在深山中隐居,你能做到么?” 将军怔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的答道:“不,不会。夜国,夜家,还有镇天大将军的地位,这是夜氏先祖三百余年的积累,我身为夜国国主,夜家的家主,怎么可能放弃这些……并非我贪图富贵,只是这些都是夜家三百年中几十代人打拼出来的——”将军似乎有些着急,全然没有在战场上那样淡泊宁静,冷漠沉着的大将风度……或者说,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一切沉着冷静淡漠都不复存在…… “够了,不用说了!”白颜轻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很轻很轻,却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威严。“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退出这个局!那么,你就要做好随时被杀的准备……杀你的人或许是皇帝,或许是赤那思人,或许是神秘的敌人……”她一步一步走过来,雪白的裙裾在身后飘舞,大殿中美没有风,可她的衣裙舞得张扬,像是战场上猎猎作响的旌旗。 她在将军身前一尺处停下来,仰头直视将军漆黑的眸子,朱红的嘴唇微微开合,喷薄出玉兰花般的清香气息。“或者是被我杀死……” 将军的呼吸窒住了。他看着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透明纯净,可是这种红色的瞳孔又和缥缈城南门战场上,那个掐着自己脖子的红衣男子的眼睛重合起来……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甚至气质都无比相似,那种不容侵犯,不容亵渎的高贵感。即使满身满手鲜血,也不会对这种高贵感有丝毫玷染…… 白颜脸上没有那种邪气的笑,可将军只觉得自己心中满是冰冷……他忍不住后蹬蹬退后两步,和白颜保持距离,生怕她伸手掐住自己脖子,然后自己身上铠甲片片粉碎,肌肤被切割开上万道伤口…… 她终于笑了一下,一瞬间倾国倾城,整个大殿好像都明亮起来。“你害怕了么?没有骗你,未来的战争中,会比现在更残酷可怕。不止是凡世的武士军队,还会有各种神秘的部落,甚至有咒术师这样不该出现在俗世中的存在。不,应该说咒术师已经决心参战!” 白颜的面容有些黯然,那一瞬间出现在她脸上的落寞感绝对会令所有人都觉得心中怅然若失。她只是想起那个人了,那个找寻自己三百余年的人。当年那个捧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的头颅痛哭流涕的孩子,已经变成一个阴狠的角色了么?她将自己的手抬起来,举到眼前,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她的指尖明明触碰到他的心脏了,炽烈搏动!可自己明明是伤害了他,告诉他最毒不过谎言,而他苦苦寻觅三百载的人已经变了…… 腥红色的长袍,腥红色的头发,猩红色的瞳孔,猩红色的唇,还有猩红色的狂热…… 亲手毁掉支撑那个人三百年的信仰,会让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不到……那就给未来增加一些变数吧,反正梦阳,梵阳……不就是她心中的战场么? 将军坚定地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字字铿锵,仿若碎金断银般:“我不在意会不会死,我誓死与夜国共存亡!”他漆黑的眸子里的光像是凝冷的刀芒。 白颜不再劝说,只是点点头。其实如果将军刚才若是选择离开战局去隐居生存,她才会觉得意外,觉得是看错人了。她的脸柔和些了,不再那么锋芒。 “缥缈城战场上,那个要杀你的人是咒术师,现在在为你们的皇帝做事。这一切都是他在掌控,从三皇子杀死太子和二皇子再逼死神罗皇帝这件事开始,到后来的南梁国主被杀,嫁祸于申国,借申国之手灭掉南梁。还有秋月国突袭申国,申国国主和火烈骑被全灭这件事也是那个咒术师计划好的。至于凌国被灭这件事,虽然是皇帝亲自下令,但还是有那个咒术师的影子!”白颜淡漠的说,好像这一切不管她的事一样。 将军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发寒,真的有人在操纵这些事情么?摆这么大的棋盘,甚至连鼎立三百余年的诸侯国都是棋子么?那么这个可怕的咒术师想要的是什么,是整个梦阳吗? “他不是想要一个梦阳,他想要的是梦阳和梵阳全部!”白颜说道,她也是咒术师,当然能够一下子看出将军在想什么。 将军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很粘稠,几乎不能在顺畅的吸气。心中沉重的像是灌满了铅块,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梦阳和梵阳全部的天下?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 可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涌现在将军心中——这个女人平日很少出去,在王宫中几乎不与外界有什么联系,可是为什么她对帝国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将军突然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他没有忘记白颜也是咒术师这个事实…… 他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问道:“那个咒术师总该有个理由吧……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用整个天下当做棋盘摆着样的棋局!”将军想说这样太过于残忍了,要知道高层一个细微的决策,会引起下层平民的剧烈震动,更何况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局。 白颜惨淡的一笑,说不出的落寞凄凉。她想说修罗是为了她自己才这样做的,想说那个原本软弱单纯的孩子变得这么嗜血邪恶只是为了强大起来接她回到觅露森林中,想说她的名字其实不是白颜,而是梦梵,这个大陆的两大帝国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想说早在三百年前她一样爱笑爱说话单纯天真,现在也变得冷漠决绝,戴上坚硬的面具…… 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这两个影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些尘封的记忆像是挣脱牢笼的野兽朝她狠狠的噬咬过来……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来到觅露森林时,张狂轻浮,神色轻佻。他们带着她离开幽暗静谧的,在繁华的城市间游荡,在青芒芒的草原看还日拉娜河上碎金般的夕阳涟漪,在极北的雪山上看初升的太阳,拉着手说再也不分开。他们三个人就是最好的朋友。而她自己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这种凡世的美好是幽暗的森林中没有的。 他们说不会离开,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突然有一天,他们都消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她一个人疯狂的跑到那些他们去过的城市中,去草原上一起看夕阳的还日拉娜河边,在雪山顶上寻找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找到。梦幻空花,镜花水月一场。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落差,幽暗的森林中没有这样难以分辨的谎言,没有这世间百般浮华,甚至没有流年与景澜这两个人……她最终落寞的回到觅露森林中,就连笑容都有阴影。决心忘记这些。强烈的落差感让她无比沮丧。那个时候他们说森林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怎么样美好,可没有说外面的世界有难以分辨的谎言…… 直到二十年后他们再一次出现在觅露森林中,两个人已不是当年那个张狂轻浮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华贵的金丝袍服,身边跟着威武的护卫,俨然是一方帝王……可他们的头发花白,容颜不复,岁月的侵蚀不留丝毫寰转的余地,而她自己容颜依旧完美无瑕。两个帝王像看妖魔一样看着她,浑浊的目光难以置信,像是看到世间最荒诞的谎言——他们将她当做妖魔了! 接着就是他们带着十万武士踏进觅露森林,伏尸十万,毁灭掉最后一个咒术师部族! 接下来,她悲愤中撕毁‘梦梵’这个面貌,以‘白颜’的名字重新出现。白颜,苍白的容颜,仅此而已…… 而那场血腥杀戮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男孩,也撕毁了原本的面貌,以‘修罗’的身份出现在世间。摆下这样一个棋局,布下天罗地网…… 在缥缈城时候,她那样伤害修罗的心,无非是想让他感受一下当年她自己被欺骗的感觉……修罗做事会越来越狠戾,这样不是能更好的报复当年的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么?呵呵,真的很愉快…… 白颜上前一步,逼视着将军,冷冽的说:“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如果你下定决心要留在局中,那就做好随时被杀死的准备……在这盘局里面,就连你们的皇帝很难保证不死。要是有回魂师,预言师这样的人物加入战争,恐怕你们凡世的力量根本就无法抗衡。这个布下棋局的人不是为了建立新的秩序,他只是为了毁灭,只是想将天下当做战场,看伏尸千里,看烽火连天,就是这样的目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目的……” 她的声音无比冷酷,那股冰山一样的寒冽逼得将军动弹不得。她从来没有对将军这样说过话,虽然有些冷冽,可声音中那股急迫的感觉还是明晰。 这是在关心他么?将军木木的想到。她让自己退出战局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这是关心他么? 可是将军怎么能退出,他离开了夜国怎么办,夜家怎么办,梦阳怎么办?他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他要是离开了,梦阳该如何维系?这是一种责任啊!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直视着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目光不在闪躲,终于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一样睨视着白颜,说道:“星辰呢?星辰怎么办,他和你一样是咒术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让我带着星辰一起离开去隐居?” 白颜冷冷的盯着他,朱红的嘴唇弯出一个笑,直逼将军说道:“星辰将来是比我还强大的咒术师,你难道想让他像一只宠物一样苟活?他生在乱世,有这份力量,就应该站出来,而不是躲在他父亲身后收到庇护……更何况,他的父亲根本没有庇护他的能力……” 丝毫不留情面,话语锋芒,语气冰冷。 将军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在碎裂。他声音颤抖起来,说道:“你……你让星辰诞生在这个世间,就是要他在适合的时候奔赴战场,就是要他做你的工具么?” 白颜的神色一凛,冷声喝道:“够了……”她珊瑚红的眼睛泛着寒光,隐在雪白衣袖中的手结出一个手印,一瞬间,周围像是有无数刀刃在飞舞,将军耳中只有尖锐的啸叫声,接着一阵疼痛感涌出来,他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刀刃割开一道道口子,鲜血飞扬起来,猩红如火。 他轻哼一声,面色不变,冷冷的逼视着冷漠的白颜。他依旧说着:“星辰的性格不适合这样惨烈的战局,不要让他卷进来……” 白颜走近他,伸手按在他胸前的伤口上,缓缓压下去,剧痛席卷了将军的神经。她突然变得无比可怖,面容依旧姣好,可那眼神像是染血的宝剑,锋芒迫人。她看着将军,缓缓说道:“不要以星辰的父亲自居,那个孩子成长起来后,你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他属于乱世,属于这个时代,他的降生就是要参与到这场旷世之战中,这是他存在的意义!不要用你那可笑的父爱将星辰庇护成一个软弱胆小的弱者……!” 她的手沾着将军的鲜血,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顺着胳膊流下去,染红雪白的袖袍。她的气质一下子变了,不再那么冰冷出尘,反而像是一个嗜血的魔鬼…… 白颜的手缓缓放下来,指尖还残留着将军的鲜血,静静的说:“你没说错,我让星辰降生,就是为了让他在适当的时候加入到这场战局中……因为我一个人没有把握能打赢,其实那个咒术师布下的局是为了我,这其中的仇怨你不必知道,将来我很可能会是一个举世为敌的下场……而星辰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当然我还有你,可是你只是个人类啊……我不奢望你能帮我多少,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够了……” 她悲戚的声音冷冷的回响,然后转身就走出去,将军看到她指尖那滴鲜血终于滴落下来,随着鲜血滴落的,还有一滴晶莹的泪。 将军低下头看着胸口已经愈合的伤口,伸手将一点血迹蘸在手指上,看那猩红的颜色,仿佛又看到那珊瑚红的眼睛,还有她转身离去那一瞬间眼中噙满的泪…… 正文 第79章 帝王之怒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十九日。 浩浩荡荡的赤那思人终于离开梦阳的人口密集区,满载黄金财富粮食的极北狼群慢慢向巍峨的荒和山脉行进。一路上武士们眼中尽是欢愉的满足感,夏天的大旱让这些贫苦的牧民吃足了苦头,若是不来抢梦阳的金钱粮食,上百万草原人绝对活不过这个注定严寒的冬天。 赤那思这一行死了近四万人,其中一万多是珍贵勇武的轰烈骑武士,这样的损失至少要整整一代草原蛮族的年轻人才能缓过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轰烈骑武士。首先能肩负起那么沉重的铠甲就是很难得了,其次还要能挥舞起那五尺斩马刀……一般人挥舞那样沉重的战刀很容易会扭伤手腕,只有强壮的武士从小就开始训练,才能运用的得心应手,最后就是要能驾驭得了天神之足这样的蛮族雄骏。 若能成为轰烈骑的一员,那么这个蛮族武士的整个家庭都会一跃成为上层人,虽然地位比不上贵族,但已经比一般牧民家庭超然很多。很多奴隶都是选择成为轰烈骑武士来改变现状。轰烈骑就是草原上的重骑兵皇帝,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赤那思部落也是靠着这四万多轰烈骑才能死死压制其余几大部落,被供奉为草原之主。 可这次轰烈骑的损失真的很大很大,那一万多被镇天大将军绞死在盾墙中的武士连铠甲都没能收回——轰烈骑武士死了不要紧,但铠甲和斩马刀是一定要收回的,这些珍贵的甲胄比武士的命还要金贵。武士死了还可以再训练,铠甲损失了,就是无可挽回的损失。这四万具重型铠甲都是一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花尽蛮族所有金钱从贪婪的南方人手中买来最好的钢铁,请最好的南方铁匠打制,每一具铠甲的花费都在上百镒黄金,根本不是贫苦的蛮族人能消耗得起。若是当年卓力格图没能打赢当时的安阳皇帝,那么草原上的蛮族人注定会灭绝。 幸好这次抢到足够多的黄金,恢复损失的轰烈骑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钱,什么事都不成问题。蛮族有最剽悍最强大的武士,可就是装备不如南方人,尤其是无法抗衡南方巧手匠人做出的机括,否则,他们早已用草原上最烈性的战马将梦阳的城关踏成最辽阔的牧场!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北方的天际,绵延不断的荒和山脉像巨兽的脊梁,铁青色的山体在极北蔚蓝似海的天际下散发出沧桑的气息!这道盘亘在北方与南方间的山脉是阻隔草原蛮族的天然屏障,也是南方人的依仗!历史上这么多年以来,早在梦阳之前的靖熙王朝,这道山脉就成了蛮族人染指富饶丰美的南方土地最大的阻碍。翻过这道山脉就是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可是蛮族人都舍不得让骏马的蹄子踩踏南方的田地,虽然不是他们的,可就是舍不得……在长期吃肉的草原人眼中,粮食是与黄金等价的东西。 君王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已经能看到荒和山脉了,只要翻过大山,就是他们熟悉的草原!那道山的背后有莽莽青青的嫩草,有清澈明净的还日拉娜河,从极北雪山融汇下来的河水是草原上酿白月醉的不二选择,还有草原上最美的天空,蓝的像南方那晶莹剔透的孔雀石。现在是秋天,牛羊都养足了膘身上长着厚厚的毛抵御寒冷的冬天,淳朴的牧羊人握着长鞭散漫的赶着羊群,迎着裹挟了秋草微辛香气的风唱出草原上流传千年的长调……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武士们卸下头上的盔帽,任凭来自北方家乡的风吹拂头上的乱发——对他们这些活下来的武士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君王开怀的咧着嘴笑着。 可他的目光落在申凡双身上时,笑容就慢慢从脸上消失了。这个年轻人剑锋一般英挺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湖般悲伤。在君王印象中,梦阳人的瞳孔都是黑色的,可申凡双的眼睛黑的凝重,黑的凄美。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他好像可以看见冬天时,数尺厚的大雪覆盖整个草原时的萧条寥落感,看见那股裹挟着雪花的冰冷悲伤席卷而来…… 苏日勒和克循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看见那个一个人骑在马背上的落寞身影。他悄悄靠近君王,小声说道:“父亲,自从苏和将军告诉双世子他父亲阵亡的消息后,他已经连着两天都是这个样子了……”尽管知道申凡双是聋子,而且隔着好几个马身,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话,可还是不由得压低嗓音。 君王轻叹一口气,说道:“我特意关照苏和将军,告诉他真相时候不要说出全部,只要告诉他申孤岚是英勇战死就好……可总觉的双世子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父亲和哥哥死的凄惨……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这个年轻人总让我觉得像是星空一样浩大,甚至他能够预知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天会放晴,什么时候世界会毁灭,什么时候星星会坠落……这种感觉从刚开始遇见他时候就有了,所以我才会邀请他来当我们的大巫师!” 苏日勒和克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次与这个高贵的梦阳贵族在一起时,他总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粗糙的皮肤,破旧的羊皮袄,蹩脚的交际水平……无法与申凡双相比,尤其是那气质,他总羡慕申凡双漂亮的衣袍,看起来无比高贵,可他知道,就算是把那身雪白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改变不了他牧民的气质… 好像感觉到君王和苏日勒和克的目光,申凡双抬起头来,对着他们笑了笑。明朗的笑容像还日拉娜河中溅起的雪白浪花,可从那笑容下分明能看到浓浓的阴翳,像被阳光照亮的乌云。 君王转过身来不说什么,他对苏日勒和克说道:“以后你多陪陪双世子,也不要叫他双世子了。毕竟申国已经不存在,他这个世子也有名无份……再提起也只是伤心事。 苏日勒和克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他露出一个坏笑——如果申凡双跟着他们吃几年手抓牛羊肉,穿皮袄,喝烈酒,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变得豪放粗野?那贵族气质也变得和一个放羊的牧民一样?张口就是粗话?想到这里,他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嘴巴都合不上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苏和赛罕看着苏日勒和克的样子,面露担忧之色,悄悄凑近君王,小声说道:“君王,王子不会喜欢上那个长的像女人一样的南方人了吧……您看您要他多陪陪双世子,王子笑的多开心……这两个男的在一块多别扭……” 君王瞥了苏日勒一眼,果真看到他咧嘴呵呵傻笑的样子。这个小子不知道想什么事情开心成这样,说道:“他不敢的……要是真两男的走一块,额尔德穆图汗王的女儿,雨蒙额尔德穆图都不会放过他……那姑娘像母狼一样,苏日勒是怕她的!” “嘿嘿……”苏日勒还在傻傻的笑着,像是你在梦游一样。不时地瞟一眼申凡双,想象他换上草原上硝制过的皮袍的样子,不过申凡双是要当大巫师的,巫师的袍子像草原女人穿的马步群,想到这里笑的更欢了。 君王终于看不下去,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对苏和赛罕说道:“你还是过去照那小子的头拍一下去!” 苏和咧嘴一笑,隐在大胡子后的嘴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可那双仓鼠一样的眼睛也放着狡黠的亮光。他催动战马靠过去,搓着双手,满脸坏笑。接着不露声色的举起手来,对准依然傻笑的苏日勒拍下去—— “哎呦……”猝不及防的苏日勒被这一巴掌拍的跌下马去,周围的武士看着狼狈的苏日勒和克,都朗声笑起来。 朗朗的笑声在秋日的天空中盘旋回响,这群极北的悍勇之士终于可以开怀的笑了。 而梦阳飘渺城皇宫中的气氛远没有这些武士们欢快。 面无表情的林夕皇帝的眼睛闪着危险的光,黄金王座前跪着两列噤若寒蝉的大臣。没有人敢说话,因为皇帝此时心情很糟糕。他们能做的只有跪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等待皇帝的愤怒慢慢平复下来。 皇帝手中握着一封奏章,他的目光顺着奏章的字迹慢慢移动着,眼中的寒冷愈来愈重,像是锋芒的箭矢。大殿中的压抑感在沉默中愈来愈沉重,就像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又像一张弓弦绷紧的弓,松开弦的那一瞬间,飞射的箭会贯穿一切。 终于,皇帝暴怒的咆哮一声,将手中的奏章重重的摔在地上。怒狮般的声音在大殿中轰隆回响,又像夏天的闷雷升,震人心魄。大臣们在皇帝暴怒的声音中瑟瑟发抖,像是风中的蜘蛛网。 林夕皇帝狠戾的说:“丰中秋竟然要脱离梦阳,自立为帝?竟然妄图带着梦阳大半领土自立为帝?妄图分裂我梦阳,此罪当诛。立刻诏令镇天大将军,我要秋月国看不到今年的雪,要看到丰中秋的人头摆在我面前……” 底下的大臣相互看了看,交换一个不寒而栗的眼神——果然,第四个诸侯国要消失了!林夕皇帝真的改变梦阳三百余年的制度么?是不是处理完这些诸侯国,就要开始对他们这些大臣下手了! 还有人想的是镇天大将军又要功名显赫一回了。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在这次对抗赤那思族的战争中立下大功,已经受了皇帝的‘九锡’大赐,这是最高的封赏……现在又有立功的机会,以后整个朝廷中都是镇天大将军的天下。而且凌风烈已经死了,在无人能与镇天大将军匹敌,那些曾经与左丞相凌风烈站在一边挤兑镇天大将军的人肠子都悔青了…… 再有一些人指望着皇帝能再立一个丞相,可看起来皇帝根本没这个意思,到现在都没提过再立丞相的话,那些觊觎丞相之位的人也只能暗暗眼红。 皇帝站起来,冷冷说道:“我要亲自带着大军灭掉秋月,我要看着秋月公死,这就是背叛梦阳,背叛我的下场……” 话罢,他离开大殿,留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的臣子们。可所有人都能从皇帝毅然决然的眼神中读出他要灭掉秋月的决心,这个年轻的皇帝做事毫不留情,雷厉风行。这种决然的风骨,是多少代皇帝都没有过的。可皇帝越果决,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越惊心,因为在这样做事如风雷的皇帝面前,他们毫无用处。对于毫无用处的人,帝王又怎么会容忍他们存在长久呢? 正文 第80章 将军的迷茫 秋月国的都城这几天都很热闹,准确的说是秋月的贵族很热闹,因为他们的国主决定脱离梦阳,自立为帝。挟南梁,申国,秋月三国之领土,上拜皇天,下祭九幽,定朝代为‘秋月’,在林夕皇帝正是登基梦阳的皇帝后,丰中秋这样做无疑是与梦阳的新皇帝划清界限。秋月的贵族和他们的国主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庄稼把式。他们哪一个不是拥有万亩良田,个个都是粮食种的好,被赏赐提拔上来的。可心里还是觉得农民出身,倍感愤懑。现在带领他们靠种田发家致富的国主要自立为帝了,他们就是开朝大臣,这个可是流传子孙万代的彪炳之功。 而秋月的平民百姓则是在看热闹,在他们眼里,老老实实把土地侍弄好就是最大的成就!对于国主决定脱离梦阳,自立为帝这件事,他们也不是很热心,反而有些厌嫌国主占用他们抢割秋稻的时间来布置隆重喜庆的排场。要赶在月底前将所有稻子割完碾好入库,紧接着就好开始秋月北边的冬麦种植,一天都耽搁不起。可国主还是豪爽的宣布,举国欢庆三日,届时商不经营,工不劳作,农不出田,而且每家凭人口发钱,一人三十银钿,可朴实的农民还是觉得只有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最实在,拿了国主发的钱却不领国主的情…… 于是就有人背地里骂丰中秋当了这么多年国主,早忘了当年种庄稼的本事,这叫忘老本误时辰,是庄家人眼中最不可饶恕的。 丰中秋称帝,无非是见了他原本叫‘国主安好’改成‘陛下安好’,再没有什么变化。按理来说这下子秋月都城就是帝都了,可去过飘渺城的商人们看着秋月国都低矮的土坯墙和泥砖麦茬盖得房子,就觉得特丢份。梦阳帝都飘渺城建于三百年前的流年皇帝时,飘渺城南北六十里,东西四十里,仅仅城墙就有二十余丈,城内直入云霄的楼阙千千万,尤其是飘渺城皇宫,那是整个大陆上最宏伟的宫阙,可秋月国都呢?这座小城其实是这些诸侯国国都中最小最寒酸的一座,从城这头起,骑上一匹老马点一袋烟,马还没跑出汗就到城的那一头了。 可就是这样一座寒酸的小城现在张灯结彩挂满大红绸子大红灯笼鞭炮声响得不停,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国主要迎亲纳妾了。而都城王宫中,大大小小的金银饰品,各种玉器翡翠,还有无数绫罗绸缎一股脑的挂在王宫破旧的屋檐墙头上,颇像一个土匪山寨干了一大票现在把赃物拿出来亮一下,炫耀一把,满足一下心中的虚荣。 可那些闪亮亮的金银宝石,绫罗绸缎在这样的小城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毫不搭调。根本没有皇族那种高贵感,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只觉得像一个暴发户在肆无忌惮的炫富,可丰中秋就喜欢这样,他穿着金色的龙服在王宫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看着忙碌的仆人们将一件件饰品摆好。 他笑得眯起眼睛,嘴巴都合不住,不时地张开双臂看着身上闪亮的袍子原地转着圈……可再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梦阳皇帝身上的琉璃龙翔袍,秋月的织工织不出那样的锦缎,于是他就要织工们在这件袍子上用金线秀一条腾空而翔的龙,然后才满意的穿在身上。没读过多少书的丰中秋不知道皇帝身上的琉璃龙翔袍是用一张龙皮纺织整整五年才制成的,哪里是靠模仿就能模仿来那雍容华贵的气质? 丰中秋很豪气的看着周围满当当的财富,只觉得一阵满足。这是多么宏伟的业绩,他现在开始就要记史官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记载下来,‘丰’族要一跃成为皇族,从此以后大陆上将会有三大王朝,梦阳,梵阳,还有一个秋月王朝。再也没有人可以叫他‘庄家把式’,想想都觉得一阵激动。 丰中秋想和陆妙柏商量一下祭天登基的具体细节,可怎么也找不到人。可能这几天国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个谋士出宫玩去了,秋月的姑娘虽比不上帝都,可也是风韵诱人的。男人嘛,呵呵,想到这里,丰中秋已经决定,称帝后,要搜罗天下美女伺候他,听说夜国国主夜明山的妻子绝色天香,倾国倾城,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 可是得意洋洋的国主不知道,陆妙柏已经在他决定脱离梦阳称帝的那天夜里,悄悄带了五十名亲卫武士出城了,沿商道一路返回梵阳王朝。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明,因为这个谋士知道梦阳林夕皇帝身边有怎样可怕的存在,那个诡异的红衣男子很可能是古老典籍记载中的咒术师,今天丰中秋称帝,可能第二天就会不知不觉被杀死在梦中…… 而且他对这个国主很是失望,丰中秋这个人太过于浮躁,稍稍有点功绩就沾沾自喜,目中无人。他刚开始接受身后势力的命令,来梦阳辅佐一个诸侯国,作为将来梵阳向梦阳扩张的跳板时,就选择最落后实力最弱的秋月国。在他的努力下,秋月俨然成了能与申国,南梁这样的诸侯国争锋的强国,可近来赤那思入侵梦阳,秋月趁机灭掉申国,丰中秋的野心一下子大了起来,就连他的话都听不下去。尤其是在申国王宫中时,做事狠戾,手段阴狠,根本不是一个体面地诸侯王该做的事,现在丰中秋妄想称帝,这件事是皇族眼中的大忌,但不说梦阳皇族不会放过他,就连梵阳都不会容忍第三个王朝出现在大陆中。 丰中秋执意要自取灭亡,他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毕竟他离开梵阳也有十数年,现在是回家。至于丰中秋额死活,他不会再过问。 这个丰中秋深深仰仗的谋士就这样离开了,甚至国主赏赐他的钱财都一分未动,就那样匆匆离开。 而秋月国都门口此时军防松散,丰中秋竟大意到允许这些武士都可以放开喝酒玩乐的地步。就连最基本的守城卫兵也被撤下来。丰中秋自然想过皇族的愤怒,可梦阳刚刚结束和赤那思的大战,军力还未恢复,不会这么快就来。他低估了梦阳的军力,低估了梦阳的实力,更低估了皇帝杀他的决心。 可现在的欢歌笑语已经让他麻痹了,看着王宫中满满的金银财宝,丰中秋无比满足,他呵呵笑着打算回宫小憩片刻,准备一会的登基祭天大典。 也许在梦中都会是他的皇天大梦。 秋月周围没有什么大的山峦,一望无际都是平缓的田地,秋天的秋月就像铺了一层金沙,微风拂过,整个都是翻滚的金色麦浪,更像液态的黄金。可是从天空向下看去,一队武士像一支贴着地面高速飙射的利箭,将这片金色的田地切割开来,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浑身月白银甲的武士举着上千面蔚蓝风信子大旗,高速推进的武士带起的狂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旗子上的‘夜’字笔意张狂,带着与这片祥和田地毫不相符的杀意。 这些武士都是和凶猛的赤那思人厮杀过的,他们面对过申国的火烈骑,面对过赤那思的重骑兵皇帝们,遇到过鬼魅般的隼骑,可他们都顽强的活下来了!劫后余生的武士此时来到秋月的大地上纯粹是为了享受厮杀的快感,全然没有大战的紧张气氛。 这一队一万余人的轻甲步旅武士奔行极快,虽比不上战马的速度,可这样缓缓的接近目标却能带来更大的威慑力,毕竟他们不着急,着急的应该是即将成为砧板鱼肉的秋月人……可笑的是,已经可以望见的秋月都城似乎张灯结彩红绸高展,像是在迎接他们的到来一样。城墙上连基本的守城武士都没有,这难免让心中血勇之气高涨的武士们有些失望。 在最前面骑马的镇天大将军披着月白战甲,墨黑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光。他的气质总是这样让人仰慕。卸下战甲有儒生的风度优雅。披上战甲骑上战马就有一股战刀般锋芒迫人的气势。仅仅是一人一马立在那里,就能慑住千军万马! 可现在的将军眼中却有浓重的阴翳,看起来整个瞳孔都发散开来,眼眶一片漆黑。诡谲可怖。将军知道这是第四个诸侯国了,秋月灭掉,梦阳只有他夜国一个,林夕皇帝会让他独存么?皇帝会容许他掌握十万轻甲步旅雄踞在飘渺城之西么?更何况他是梦阳五十年来布阵第一人,靠着卓越的阵法足可以让劣势的轻甲步旅对抗赤那思的轰烈骑!若说皇帝时梦阳的帝王,那么他就是梦阳所有武士心中的军皇,在军队中,镇天大将军这个名号有着比林夕皇帝更强大的号召力,皇帝会容许他长久的存在么? 将军不由得想起当时杀凌风烈时,他死前嘶吼着说出的话到现在还锥得他头痛。的确,他意识到新皇帝的意志,新皇帝决心要打破梦阳三百年的诸侯分封制,要建立皇权至高无上的政权,可皇帝的做法过于雷厉风行,全都是杀死。这几个诸侯王,哪一个不是斩首灭族的?他这么长时间忠心耿耿的辅佐林夕皇帝也是为了在皇帝心中留下好印象,能保住夜国的存在。他手握重兵,却没有觊觎皇位,这一点无疑能为他在皇帝心中带来好感。至少皇帝现在对他没有敌意,而且‘九锡’大赐更加稳固他的地位,皇帝应该不会再对他下手了吧! 可这只是他的猜测,新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帝王,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刚才可能笑眯眯的对你进行封赏,下一刻可能就会命令人握着武器将你斩首示众!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规避风险,就像走钢丝的艺人,小心翼翼,可难保没有掉下去的一天。钢丝在高高的空中,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星辰日月,看似风光无限好,可身下就是无底深渊。万一真失足掉下去了,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将军松松的握着缰绳,低头看着快步奔腾的战马下向后掠去的大地,不由得眼神迷离梦幻。他不知道是他在前进还是大地在后退,亦或是周围这些都是梦幻空花,都不真实,身后这些武士也都是幻象,整个苍茫大地上只有他一个人披着战甲骑着战马在奔腾,在对着看不见的目标冲锋。高举着宝剑,嘶吼着,面容扭曲,咆哮的声音如若惊雷。 可他就保持着这样豪勇的冲锋姿态下去,一直冲着,冲着,周围的春夏秋冬阴阳轮回在交替,星月交接!最后他清醒过来,原来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匹老弱的瘦马和已经被岁月侵蚀的体无完肤的自己…… 将军的心乱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坚持什么,是坚持皇族?坚持自己身为梦阳镇天大将军的责任感,或者是坚持那个女神和夜星辰? 可皇族可能会杀死他,夜国现在也岌岌可危,那个女神依然不可接近,就连星辰都和他有了距离感,自己还能坚持什么? 毫无目的的举着宝剑披着战甲,却不知道坚守的什么,这可能就是最大的悲哀了吧…… 将军仰头看着猎猎作响的旌旗,那朵蔚蓝风信子在风中摇曳,无比自由飘逸,将军突然想停下来,好好看一下周围的风景,感受一下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可手中沉甸甸的宝剑又将他撤回残酷的现实——他是要征战的,这片美好的风景终究会蒙上一层暗红的血,而他的眼睛也会变得兽般猩红! 正文 第81章 丑态百出 秋月都城,正午太阳高悬。秋日金色的阳光泼洒在都城的轮廓上,各种大红绸缎装饰的建筑镀上一层喜庆的金色。王宫中央的空地上,一列列武士兴奋地披红带金,手握礼杖拱卫在空地中心的祭台下。 丰中秋一身俗气的金缕衣袍,拉着一名宫人,问道:“陆先生人呢?还没来吗?” 宫人吱吱呜呜的说:“奴才已经派人找了,应该快来了!” 丰中秋用手掌遮住阳光,看着天际,说道:“快到正午了,本公要准时时登基,这么多大臣都在等着本公,如此重要的日子,陆妙柏竟然不来参见!”他的语气不满起来,以前他对这个谋士可是相当尊重的,可是自从他灭掉申国,杀死申孤岚后,觉得自己没有陆妙柏也可以做成大事,对陆妙柏也渐渐不放在眼中。可他不知道,陆妙柏已经抛弃他了。 这个来自梵阳的神秘谋士看到秋月败局己定,而丰中秋并不是一个值得交心辅佐的人…… 秋月国都没有帝都那样的高楼巨厦,也没有迷迷蒙蒙的飘渺云雾,天空看起来无比明澈。湛蓝的天空,金黄的田野,温暖的阳光,一切都美得那么纯粹。而这座土坯泥砖构成的都城看起来却像是破坏整体美感的污点,让人忍不住想抹除掉,以保持这份纯粹的美感。尤其是现在这样张灯结彩,红绸飘展的样子,更不和谐。 说是登基,却没有皇宫那样瑰丽的殿宇宗庙,也没有体面雍容的贵族大臣,更没有万民朝拜的盛况,只有庸俗耀眼的金银饰品和唯唯诺诺的乡下土豪。可丰中秋依旧红光满面,脸上洋溢着自得的笑容。今天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仿佛他从诞生到世间再到今天之前这么多日子都是白过的,全都没有意义,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的到来。再也没有人敢说他是庄家把式,敢说他是梦阳的奶妈,敢当着他的面啐一口唾沫骂他乡下土豪。现在他龙袍加身,站在数丈高的祭台上头顶青天,他也晋升成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不再是一个小小的诸侯王,而是至高无上,万民朝拜的皇族! 小小的王宫中央空地上,摆满了各种金器,外围摆着稍差点的银器。用丰中秋的话来说,就是金银加身,这些财宝只有他能享用,将来要跟着他一起埋在墓地中,谁也休想染指。可他不知道这些器皿摆在祭天登基的场合中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尾。最中心的‘九鹤驾云行’黄金雕塑,飘逸出尘,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却是葬礼上用的礼器;旁边的‘金童抱锦鲤’也相当华贵,整个童子就是用纯黄金铸成,而金童怀中的锦鲤则是用一整块血玉雕琢,这件几乎就是皇族收藏的水平。可这件‘金童抱锦鲤’寓意是‘早生贵子’:再另一边一口数米高的青铜兽面纹大鼎,看起来古朴苍然,鼎身饱满浑圆……可是这件大鼎是从申国搬回来的,在申国,这口鼎被用来当做刑具,将囚犯装在鼎里活活煮死………… 这些寓意繁杂混乱的器皿被丰中秋一股脑的摆放在一起,要是让帝都的司礼大臣看到,定会仰天喷出一口老血,大叫天道无眼啊…… 没读过多少书生下来就被上代秋月国主扔到田地中学种地的丰中秋只觉得这些金银玉器在阳光下明晃晃闪亮亮很是好看。黄金白银特有的那种光泽对他像是有无穷的魔力,只有有这些财宝,就是让他当场血溅十步血染青天也无怨无悔。他真心喜欢这种感觉。 旁边的宫人悄悄说道:“国主,午时已到……” 正喜气洋洋咧嘴笑的丰中秋突然脸色一变,剑眉怒立,眼中闪着愤懑的光。抬手间就一耳光掴到宫人脸上,这一耳光极响,宫人被打得原地转了两圈栽倒下去,半边脸飞快的肿起来,现出瘆人的紫青色,嘴角也渗出血来。 宫人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弓着腰恭敬的站在国主身旁,动也不敢动。原本就不结实的槽牙一下子被打掉了,混着鲜血含在嘴里,不敢吐出来。他一脸无辜的看着国主双目怒睁死死盯着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丰中秋手插在腰间,恶狠狠额说道:“咽下去,不许吐!否则本公割了你舌头!” 宫人眼中含着泪花,伸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鲜血,咕噜,将口中的鲜血和老槽牙吞进肚中。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丰中秋突然又呵呵笑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脸上狰狞的戾气突然变得无比温和。他拍着宫人的肩膀,笑呵呵的说道:“这才对嘛,以后听本公的话,本公可以考虑让你当个丞相什么的。知道梦阳的丞相凌风烈么,多么嚣张,在朝廷中就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以后你乖乖的,本公就让你当我秋月王朝的丞相,以后你就叫‘凌风烈’了,原先的名字不准再用。以后见了本公都要下跪,头贴着地,将本公的脚捧到你头上!代表你对本公的忠诚,你就是本公最忠实的狗奴才,知道么?” 宫人看着国主癫狂的笑脸,不敢说什么。只有唯唯诺诺的点着头。 丰中秋笑呵呵道:“凌风烈,知道刚才本公为什么打你一耳光么?因为你嘴贱,叫错了!本公马上就是皇族了,要叫陛下!还叫什么国主!刚才打你那一耳光就是要你记住!” 他大声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湛蓝的天空中回响不觉,听的人头皮发炸。接着他歪着脑袋看着宫人招着手,说道:“凌风烈,来,跪下来,爬到朕脚边,来……像只狗一样爬过来,亲吻我的鞋尖!” 宫人踌躇着不知所措,呆呆的看着丰中秋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下去,又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他被掌掴的脸疼的嘴角扭起来,混着鲜血的唾沫顺着嘴角流下,看起来狼狈至极。他看到国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敢造次,只得乖乖的跪下去,四肢着地慢慢爬到丰中秋脚边,然后低下头,嘴唇贴在他的鞋子上。 丰中秋看着他的样子,大声笑起来,像一只噪聒的乌鸦。他边笑边说:“凌风烈,你也有这么一天,你也有这么一天跪在我脚前,哈哈哈哈,你这条狗也有今天啊!” 他蹲下身子,伸手按着宫人的脑袋将他死死抵在脚面上,揉搓着他的头发,说道:“呵呵,就这样,就是这样!朕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所有以前看不起我的人都是我脚下的狗,我高高在上赐予你们想要的一切!” 他站起来,说道:“再找几个人过来!快去!” 宫人艰难的站起来,诺了一声,弯腰鞠躬行礼,匆匆跑开了。不一会,又有三个宫人小步快趋赶来。他们躬身而立,毕恭毕敬的站在丰中秋面前。 丰中秋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走到第一个宫人面前,说道:“抬起头来!”他看着宫人白胖的不长胡须的面庞,说道:“知道镇天大将军不?” “奴才知道!” “相当不?”丰中秋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 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左右看了看,发现同伴都低着头,不准备帮他应付。于是只能唯唯诺诺的说道:“想……”颤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恐惧。 “你还真敢想……”丰中秋哈哈大笑,伸手拍着宫人白胖的脸,啪啪作响,看着宫人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笑得更加张狂乖戾:“以后你就叫夜明山了,封号镇天大将军!你就是我秋月王朝统御三军的大将军,所有军队都得听你指挥。不过,你在朕眼里就是个狗奴才,以后见了朕要下跪,知道么?夜明山?” 宫人的脸被拍的一阵颤动,点头答道:“知……知道了!” 丰中秋满意的点点头,走到下一个宫人面前,说道:“你,朕看你很顺眼。朕要你当,当谁呢。当梦阳的皇帝,林夕皇帝万俟君……哈哈,以后你就叫万俟君了,见了本公要下跪,说奴才给主人请安,知道不?你们都要跪下来这样说!”他一脸跋扈的神色在阳光下分外惹眼,祭台下的群臣不明就里的看着国主在高台上手舞足蹈,时而兴高采烈哈哈大笑,时而满脸怒色大打出手。而三个宫人唯唯诺诺的时而下跪时而鞠躬,不知道在搞什么把戏。 丰中秋仰起头,看着天空,双手负于身后,站在台前颇有登高而望指点江山的豪气。他背对着三个被赐了新名字的宫人,仰天喝道:“凌风烈,夜明山,万俟君,还不给朕跪下!” 三个宫人相互看了看,忍住一把将丰中秋推下去的冲动!然后齐齐跪下去,趴伏在地上,说道:“奴才给主人请安!”那个被掌掴一巴掌的‘凌风烈’口齿不清晰,支支吾吾的声音破坏三个人和声的整奏感,丰中秋不满的转过身来果断将之一脚踹翻,不留丝毫情面。骂骂咧咧的道:“没用的夜明山……,连请个安都请不好,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被踹翻在地滚了好几圈的宫人原本肿胀的脸在地上蹭了好长一溜,捂着脸痛苦不跌的哭丧道:“回陛下,奴才是凌风烈,不是夜明山啊……” 可丰中秋没有听到他的话,已经大摇大摆迈着四方步走到祭台的另一边了! 一名主管祭天祈雨的大臣朗声叫道:“午时到,行登基祭天大典!一祭祭皇天!”祭台边的武士擂响沉重的牛皮战鼓。沉闷的战鼓声在这片纯净的秋日天宇中像锯床腿,毫不搭调。本来是要用‘夔牛青铜巨鼓’的,可丰中秋没有,只能用战鼓临时代替。夔牛皮坚硬却柔韧,任凭武士如何大力擂击都不会破裂,鼓声洪亮如雷,响亮震天。而用牛皮战鼓,武士不敢放开敲,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鼓敲破了,所以声音沉闷压抑,调动不起人们的情绪。 丰中秋站在祭台上,伸手接过祭酒官递来的酒水,对着湛蓝的天空泼出去。晶亮的酒水泼洒开来,在湛蓝的天空中拉车成一个无比绚丽的形状,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璀璨的光亮。闪闪的亮光像是一片星幕,璀璨闪耀。 接着酒水在下落时慢慢散开成一片雾气,在秋日不算太烈的阳光下不等落地就升腾的无影无踪。空气中秋日稻米的馨香中多了一股酒水的馥郁的香味,沁人心脾! “二祭祭后土!”沉闷的牛皮鼓再次响起。 丰中秋再次接过祭酒官手中的酒盏,将满满的酒洒在祭台的大地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马上就要到最后的时刻了。 “三祭祭万民!”战鼓再次擂响。丰中秋接过酒盏,正要将酒水倾倒出去时,突然感到脚下的祭台一阵晃动。他连忙趴伏下来,慌叫道:“地震了么?” 祭台下的大臣们都慌乱的东张西望,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就像有无数头愤怒的大象在跺脚。那种逼入灵魂的震颤像是战场上纵横捭阖的轰烈骑武士。 终于有人意识到什么了,撕心裂肺的吼叫:“有人……有人在轰击城门……” 丰中秋站在高台上,看着城门方向,瞬间惊呆了。 城外像是一片银白的海洋,银色的甲胄在阳光下激射出冰冷的杀光。银色的怒浪在一下一下冲击着秋月脆弱不堪的城门,上千面绣着蔚蓝风信子的大旗像是银白怒浪卷起来的浪花。大地还在震动着,丰中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满脸惊恐:“夜夜夜国,打着蔚蓝风信子大旗,是轻甲步旅,是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夜明山来了!” 一旁那名宫人赶忙跑过来,跪下去磕头道:“奴才是夜明山,奴才给陛下请——” “滚——”丰中秋不等宫人那个‘安’字吐出来,就一脚踹他脸上,将之踹翻在地。 丰中秋只觉得世界末日来了,皇帝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这该如何是好“陆妙柏呢,陆妙柏……”他嘶吼道,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可混乱的人们乱成一团,根本没人理会他。 正文 第82章 秋月城破 秋月王宫下的大地在震动。 祭台上的丰中秋和下面观礼的大臣们的脸都变了色。这可怕的声音仿佛巨人在跺足,步步紧逼。这一声一声可怕的轰鸣声震颤着人们的灵魂,没有人知道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这不是地震,震动里藏着绝大的危险。人们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像是战马奔驰而过的铁蹄声,可远比战马的声音沉重。 下面的臣子们看不见城外发生了什么,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的丰中秋可是看的无比清楚,只见上千名月白甲胄的步旅武士抱着一根一米余粗,两丈长的撞城木轰击城门。而连带着城门的土坯墙在这样沛莫能当的巨力下分崩离析,一道道可怕的裂痕出现在本不坚固的城墙上,可能城门还未轰破,周围的城墙就被轰开了。 震动越来越剧烈,广场中上的石板缝中一股股灰尘上窜,遮蔽了天空,看起来像是从地缝中爬出来的鬼魂。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城门的方向,那里的灰尘蔽空,阳光照在烟尘上模糊了视线。 和丰中秋一同在祭台上的一名宫人看着远处那些怒潮一样的夜国轻甲步旅武士,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看到最可怕的妖魔。他突然抱着头嘶吼道:“是……是……镇天大将军的轻甲步旅,我看到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大旗了……”惨烈的声音像是被狮子叼在口中的斑羚,他喉结剧烈颤动,所有人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绝大的恐惧,那恐惧是种在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扑出来可以把人心撕碎。 宫人挥舞着胳膊,野狗般上蹿下跳。他想要逃走,却找不到路,祭台悬空数丈,他不敢跳下去。他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嚎哭,随即全身颤抖着跪下,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可笑的是他刚刚还被丰中秋赐名为‘夜明山’,在梦阳,哪怕是刚懂事的小孩都知道‘夜明山’这三个字代表怎样的权势,这是梦阳拥有最强大武力的男人,甚至在整个大陆上都是纵横捭阖的人物。 可现在真正的夜明山来了,甚至比皇帝来了还要令这些大臣们惊恐。夜明山,这是军皇啊,军队中的皇帝,他所来的地方,就是浮尸千里,流血漂橹的惨景。随着与赤那思的战争结束,在帝都那场大战的消息也传到这些偏远诸侯国中。人们已经有所耳闻镇天大将军绞杀上万名轰烈骑,生生以步旅的弱势之师抵挡住赤那思铁骑冲击的战绩。而且镇天大将军还受到皇帝的‘九锡’大赐,唯有战功卓绝者才有资格受此封赏。被誉为梦阳五十年来布阵第一将才,他的到来怎么能不让这群逆乱之臣恐惧? 这些大臣们都知道他们国主自封为帝这次绝对会激怒皇族,只是他们也知道帝国刚刚与赤那思大战,国力空亏,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等梦阳恢复后,他们秋月王朝就会昌盛起来,到时候也不会再畏惧皇族。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镇天大将军来的这么快,丝毫不给他们留任何享受的机会…… 那名惨叫的宫人那凄厉的声音终于散去了,像是一个恶毒的毒蛊在群臣中崩开,蛊虫纷纷窜进大臣们的身体中,大臣们慌作一团,凄厉的喊叫着疯狂逃命。镇天大将军的手腕他们是知道的,要是能死在乱军中还算是好的。可要是将军将他们生擒后交给皇族就是生不如死的惨剧。林夕皇帝的残虐他们都是清楚地……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可怕的轰击声像是直接轰在人们心里,将那层脆弱的防线轰成齑粉。 大臣们抱头鼠窜,相互撞在一起,王宫这片小广场上摆满金银饰品,此时反倒成了阻碍。还有些大臣舍不得这些珍宝,将能带走拿着顺手的财宝揽进怀中,塞进腰带里,甚至将那些比黄金更珍贵的宝石挖出来,扔下一个空空的黄金底座。乱,乱作一团!在镇天大将军的威压下,这些乡下土豪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任凭丰中秋在祭台上怎么喊也稳定不住乱成一团的群臣。 “你……你……放下本公的黄金,放下,敢碰剁了你的手!”丰中秋站在高台上指着一个想带走那座‘金童抱锦鲤’的大臣嘶吼道。下面的几个大臣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他们再相互看了看,交换一个眼神,接着几人无视愤怒的丰中秋,合力将那座沉重的‘金童抱锦鲤’金雕抱起,一溜烟逃走。 丰中秋愤怒的嘶吼起来,像一头气短的公牛。大难临头各自飞么?平日对这些大臣们的俸禄还少么?难道这个时候都没有人出来帮他一把?陆妙柏呢?他在哪里? 慌乱的丰中秋一把扯过一名宫人的衣领,将他畏惧的脸扯到自己眼前,对着他咆哮:“守城的卫兵呢?本公的轻甲枪骑呢?人呢?先给本宫把这些贼子们杀光……”他愤怒的一甩衣袍,指着祭台下哄抢金银饰品的秋月贵族。 宫人被国主像小猫一样捏在手中,唯唯诺诺的回答道:“回陛下,您命令卫兵和轻甲枪骑大休三日,以庆国主登基大庆,士农工商皆如此……” 丰中秋的脸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看。他一把将宫人丢到一边,双手插在头发中愤怒的哀嚎起来!难道真的就没有人再帮他了么?这些大臣现在只顾自己,根本很不在意他这个国主,而陆妙柏,陆妙柏可能也已经提前离开了。这个谋士一直神机妙算,估计已经算出皇族会出兵,已经逃走了么? 他站起来举目四望,竟是一片苍凉。凌乱的人们,慌乱的尖叫声,凄惨的嘶吼……末日么?原本自己登基的宏图伟业在镇天大将军的威势下像肥皂泡般破裂,梦幻空花? “轰隆……”一声巨响,城门终于在武士们的大力冲击下垮塌,升腾起的尘土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仰头冲天。城墙上那道巨大的豁口像决堤的大坝,月白甲胄的武士像洪水一样涌进来。上千面蔚蓝风信子大旗将这些血勇的武士与湛蓝的天空连接在一起,要是被草原蛮族看见了,他们会说这是腾格里天神在护佑这些无畏的武士,只要天空不会崩裂,这些武士就不会失败。 冲在最前面的是几百骑兵,这些骑兵中那面最大的军旗无比显眼,在那面旗帜中,不仅绣了一朵蔚蓝风信子,还有一个铁画银钩的‘夜’字,谁都知道这面旗帜下的武士是谁,那是整个梦阳都难以望其项背的镇天大将军,是倾世的军皇。 丰中秋呆呆的看着银色的洪烈涌进秋月的街巷中,一些稍有抵抗的的秋月武士还不等扯开嗓子叫出来就被数十把利刃绞成碎屑。浩浩荡荡的轻甲步旅武士握着破甲枪,一人高的青铜巨盾以万夫莫当之势像秋月王宫涌来。 就算是秋月的武士还在值守,恐怕也挡不住这样的武士吧。这些和赤那思最可怕的轰烈骑正面对抗过而存活下来的武士带着浓浓的煞气,像经受最炽烈的炼火捶打过的钢铁,泛着凝冷逼人的寒光,煞气森森。 丰中秋感到天空在旋转,整个世界都不真实,滔天的杀声震得他一阵晕眩。今天是自己登基的日子啊,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林夕皇帝真的就不给他任何机会么? 他看着秋月上方湛蓝的天空,明澈的天空只有几丝若有若无的云。站在云端的,只有梦阳皇帝,梵阳皇帝,赤那思君王,军皇夜明山这样的人物吗?他只能站在下面仰视着?现在自己也有机会行走在云端,将日月星辉披戴在肩,这些人就这么着急将他踹下去? 一股疯邪的怒火升腾起来,丰中秋只觉得自己都要燃烧起来!他能杀死申孤岚这头狮子,能将三大诸侯国的领土收归自己麾下,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不甘人下的心。都已经到了祭天大典这一步了,他怎么会放弃? 他不再理会那些疯抢祭台下财富的大臣们,转身对司礼官说道:“继续行登基祭天大典!”那声音突然变得沉稳有力,声调中带着一股悲怆,更有一股壮烈,一种义无返顾的执着。一瞬间,司礼官觉得国主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 司礼官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三祭祭万民,民之福祉,苍天可鉴!”这一次没有低沉的牛皮战鼓的声响,只有不断逼近的夜国武士的厮杀声。而丰中秋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站直了身子,像末日的救世主,又像矗立在岸边千百年的礁石,静静的承受大海怒潮的侵蚀,亘古不移。 丰中秋肃穆的将手中的酒杯倾倒,醇香的美酒沿着酒盏的沿滴成一溜细线。登基三祭,总算完成了。 司礼官仰起头,气沉丹田,吸了一大口气,以最洪亮的声音喊道:“祭天大典毕,新帝诞,秋月立,吾朝吾皇,万世不替。日月煌煌,星辉熠熠,极海涛涛,苍天冥冥,新帝之成,万民来拜……” 可是没有万民拜服的场景,只有尖叫哄抢的大臣,也没有洪亮的鼓声,只有武士的厮杀声。可丰中秋的面容难得刚毅奋烈,像是一张绷紧弦的硬功。他要的就是‘新帝诞’这句话。从此后他也是皇族了,也和‘万俟家’一样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从此以后他‘丰’姓的子孙也就是皇子贵族,再也不是什么可怜的遭人蔑视的庄稼把式……没有谁再能瞧不起他,没有谁再敢叫他庄稼把式,叫他乡下土豪…… 丰中秋临台而立,张开双臂,金黄的衣袍在风中舞动,像是一只即将飞天的凤凰。他的眼睛闭着,好像在嗅着风中的稻香,庄严典雅。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这么贵族的气质。 可司礼官只闻到浓浓的尘土味和一丝血腥味。 突然间,刚才那些哄抢财宝欲要离开的秋月大臣每人被几名夜国武士押着退回来,武士们踢向他们腿弯迫使他们跪下,将他们猥琐的脑袋押着垂下。大臣们小心的抬起头,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国主,那份飘逸出尘的感觉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国主好像变了一个人! 大臣们想开口向国主求救,尽管刚才是他们胆小怕事的哄抢财富妄图保命,可自己的姓名要紧啊……可还不等他们发声,脖子就被两柄刀交叉着锁住,只要稍稍一动,脑袋就会被剪下来。牙刀的忍贴在他们脖子上,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只能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银白甲胄的武士越来越多,将这片小广场围的像一座牢笼。锋芒的武器直指祭台上的丰中秋,相隔数十步,杀气割面疼。丰中秋只觉得血一下一下往脸上涌,脚下一阵虚浮,差点倒下去。他突然想起申孤岚当时在申国都城的校武场中被上万名武士用弓弩长枪指着,依旧豪气冲天,甚至被数十只箭矢贯穿而死也屹立不倒。自己过真不如申孤岚啊!他暗暗苦笑。 银白甲胄的轻甲步旅武士齐声大喝一声,浩大的声势惊得丰中秋一阵气血浮躁,差点一头栽倒下去。然后包围着祭台的武士们分开一条道,只见几面飘荡开来的蔚蓝风信子大旗排众而出,掌旗的武士骑在马鬃从未修建过的雄骏上,纯黑的马鬃也在风中飘舞,这样的战马堪称马中的贵族。 而最前面那个跨在马上的武士,披着月白的战铠,头上的盔帽上白翎逐风,身后的月白织锦大麾飘逸如云卷云舒。盔帽下那双漆黑如夜的瞳孔像两条深邃的黑洞,从里面喷播出三九天般的寒冷! 丰中秋看着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瞬间被逼出体外。他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夜……夜明山……” 正文 第83章 丰中秋之死 祭天台上的丰中秋原地转着,看到周围都是手持兵戈的武士,可他此时的气度无比平静,竟是少有的沉着。他冷冷的俯视着镇天大将军,眸子里的光带着老鹰般的锐利,毫不退让。周围静的可怕,上万武士围着这一块小广场,他们沉沉的呼吸着,像是感到渗出的汗令手中的武器打滑,于是武士们将手握得更紧些,手背上泛起小蛇般的青筋! 煞气从这些武士身上散发出来,直直的逼着丰中秋。那股浴血奋战劫后余生者才有的凌烈气势逼得丰中秋感到窒息。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没有听命于他的武士,没有陆妙柏这个令他心安定的谋士,只有他孑然一身站在高台上,龙袍加身,头顶青天,面对万千武士。 困兽么?他仰头看到天空中一群南归的大雁,自由地划过天空,要是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该有多好……听说东方的海岛上就有这样长着翅膀的羽人。可是月白甲胄的武士手中那一张张硬弓会还不等自己飞上天空就会将自己射成血葫芦……再要么能有什么办法?天神会来救他么?自己小时候经常在秋月美丽的夜空下躺着看星星,他知道天神的宫阙在最明亮的那颗星辰上,自己经常对着那颗星星跪下来祈祷,神会不会怜悯他小时候的虔诚,垂青他,救助他? 应该不会吧!他低头苦苦笑了。那只是自己小时候的妄想而已。自己慢慢地长大,知道即使是农民们杀好牺牲牛羊献祭神明以求丰收,也难保一年风调雨顺和乐安康。神就是站在星辰云端高高在上,垂眼看着这个人间,不管发生什么都与神无关,因为在神的胸膛中不是跳动着的心脏,而是冰冷的铁石。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他仰望星空的时候再没有小时候那份纯粹,没有了虔诚的祈祷,只是黯然的看着冥冥闪烁的星空,看那颗星星升起,又有哪颗星星落下。也不相信神会保佑他们这些凡人,在神眼里,众生都不无辜。死了他一个丰中秋和留下他一条命有什么区别呢?世界终究还是会继续运转下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天神怎么会怜悯他呢》怎么会出现救他呢? 他哑然失笑!这个时候竟然产生这么多纷杂荒唐的念头,竟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竟指望渺渺不可寻的天神来救他逃出囹圄,怎么会这么可笑? 其实这就是绝望啊! 明知无望,却固守仅存的坚持,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瞥见万里风沙之上,狼烟飘渺,碧空染血,触目惊心。 突然一阵洪亮如惊雷的号声打断他的思绪。这声音雄浑霸烈,像是边疆雪夜中嚎叫的苍狼,又像是仰头咆哮的怒师,还像是龙翔九天的嘶啸。摄人心魂的号角声让整个广场上的武士都心中一紧,这号声甚至比战场上的鼓声都令人狂热鼓舞。 中间的武士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道三尺宽的豁口。豁口中走出一队披着金色战甲的武士,魁梧高大的武士甚至比赤那思那些吃牛羊肉,喝烈酒长大的蛮族武士还强壮。他们统一金色的华贵战甲,黑发在头顶梳成一个髻,从头盔顶上的缺口中露出来,束之以金色丝带。肩头挎着巨弓,弓弦紧绷,弓身上的花纹繁复贵气。腰间配着一口牙刀,刀脊上的锯齿像野兽的牙,如若被这样的牙刀砍中,再奋力一拉,就算是甲胄下的皮肉也会被撕下来。武士们手中握着的武器则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长枪,枪锋三刃,枪缨猩红如血,透着逼人的杀意。 这一队金色甲胄的武士在秋月的阳光下逆光而行,那苍然的剪影像是从古代壁画中走出来的。武士们步幅极大,健步如飞,身后的火红大麾飘摇猎猎,霸烈的气息滚滚而来,没有人怀疑这队武士的实力,他们的战力像身上的黄金甲胄一样璀璨。 丰中秋看着这队武士像金色的利箭一样逼过来,心一下子沉到深渊中…… 这是羽林禁军,是皇族的专属军队!只有皇帝可以调动他们,和骑兵中的皇帝轰烈骑一样,梦阳的羽林禁军就是步兵中的帝王,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就不是为了战斗而厮杀,仅仅是为了永垂不朽的荣耀。这些武士的战力像身上的甲胄一样耀眼,勇气像长枪一样无匹,决心比离弦的箭还要坚决。这就是梦阳最顶尖的军团。 现在羽林禁军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是皇帝派来的!林夕皇帝决意要杀死他么丰中秋突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像是溺水的人般,木木沉沉的滑向深渊。 金甲武士们停住脚步,然后转身,两列武士夹出一条道路,看起来像是黄金铺筑的般。这些皇族御林军有着惊人的默契,整齐得躬身,单膝跪下来,低头行礼,目光坚定如万古不移的礁石, 雄浑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像是在大地上滚动的木雷,压垮一切胆敢阻碍的事物。接着,周围银色铠甲的武士纷纷跪下,眼神狂热,镇天大将军也下马——他是不必跪下的,受到‘九锡’大赐时,其中就包括不必再向皇族行跪拜礼。只是还得恭敬地低下头! 真正的万民拜服! 丰中秋的呼吸窒住,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的祭天登基大典连梦阳皇帝一次出行的盛大场面都比不上,可笑自己还这样洋洋自得!一个镇天大将军的出现已经摧毁了他的全部,可现在更可怕的人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吗? 两列金甲武士夹出的道路中,走出四个**上身的彪形大汉,他们皮肤古铜,肌肉凸贲,竟是比金甲的羽林禁军还要魁梧几分,这样强壮的人足可以一掌拍翻一匹马,就是靠着蛮力也可以荡平几个百人队!四个大汉面容狰狞,鼻子中间穿着一枚黄金鼻环,身上满是花纹繁复的刺青,铮铮然如同雕在肌肉上的浮雕,栩栩如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四个大汉**的上身上的刺青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四大方位!人们说梦阳的皇帝支撑起了梦阳,而这四个大汉支撑起了皇帝。 只见四个体型无比强壮的武士肩头扛着一个紫檀木巨撵,巨撵之上有九阶台阶,呈金字塔状,顶端是一尊气势宏伟的黄金王座,当然不是星坠殿中的王座,这是另外一个,稍小一点,可气势依旧逼人。王座后站着两名执扇的宫女,皆是倾城容颜。而王座上那个男子才是最令人心惊动魄的! 林夕皇帝,这个一上任就以铁血暴虐而昭名的皇帝现在就坐在皇座上,气度雍容华贵,苍白俊美的面容像传说中的吸血贵族。他目光冷冷的,不容冒犯,像闪着寒光的箭矢,虽然丰中秋站的比他高,可还是需要从心里对他仰视!他不说话,就那样冷漠的看着丰中秋,更像在看一具尸体,毫不带感情的睨视。 四个大汉扛着这样一座巨撵前进着,这座撵足有数千斤重,可他们步伐依旧稳健,而巨撵上的皇帝沉着如同星辰! 有的人生来就是贵族,即使衣着褴褛也掩不住那贵族的气质,而有的人就算是披上金缕玉衣,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俗气。气质是一个人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东西。 丰中秋穿着黄金丝线制成的袍服,看起来依旧那样土气,林夕皇帝只是穿了一件出行的长袍,依旧是帝王般的威严。这就是气质,是一个人生下来就深深蕴藏在骨子里的,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四个大汉在夜国武士的包围圈最前面停下来,皇帝看着镇天大将军微微点点头,接着衣袖一挥,示意跪拜着的武士们可以站起来了。然后他冷冷的看着披头散发的丰中秋,淡淡一笑,说道:“秋月陛下好生威武,今日是陛下的登基之日,梦阳帝国向秋月皇帝送来祝贺!”接着他伸手鼓起掌来,‘啪啪’的掌声在死寂的小广场上分外响亮。丰中秋脸上的肌肉搐动了下,他分明听出皇帝语气中的讽刺,这种揶揄比打他脸还让他难受。 他身边那个宫人一直哆哆嗦嗦的站着,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转身闭着眼向前跑去,接着从离地数丈的祭台上坠落下去,砰地一声,地上腾起一片尘土,像是被摔破的血囊,宫人身下满是暗红暗红的鲜血。丰中秋的脸色更难看了,刚才他还给这个宫人起名字叫‘万俟君’,现在真正的镇天大将军和皇帝都来了,自己这些人像一群过家家的小孩子,可笑至极。 这是梦阳三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闹剧吧! 丰中秋刚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凌然的声音赫然打断他,说道:“丰中秋,我当初在帝都承诺过,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将申国和南梁的国土一并给你,封你做九阳侯,万世不替。可你还不满足么?”皇帝的语气冰冷如冬,又像是滚烫的链条,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脸上,刚才他完成祭天大典后的自信,气度一下子被抽走了,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帝,在伊宁城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地俯视激战在一起的镇天大将军和赤那思君王;在申国国都的时候,他还是这样俯视着梦阳的狮子申孤岚。现在,他同样站在高处俯视着梦阳的皇帝,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底气再张狂! 皇帝扭过头,看着那近百名被武士们压制着的秋月大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他冷漠的说了一句:“杀了!” 武士们没有迟疑,绞在大臣们脖子上的刀快到甚至没有给这些胆小懦弱的大臣们说一句‘陛下饶命’的机会。只见一道道血柱从碗口大的脖子中喷出来,在阳光下像跳跃的烈焰般,升腾近一丈余高。接着鲜血落下来,持刀的武士们静静的站着,任凭血雨当头洒下来,染红了铠甲,染红了坚毅的面庞,染红了人们的眼! 一具具无头的尸体瘫软下去,丰中秋直欲跪下!就这样一瞬间,眨下眼的功夫,秋月的主干全部都死了!整个秋月王宫的大臣都变成无头死尸,他觉得这不是在斩这些大臣的头,而是将整个秋月斩首!秋月已经被摧毁! 皇帝淡淡一笑,对于他来说,杀多少人都无关紧要,因为自从他穿上琉璃龙翔袍那天开始,就注定要杀死越来越多的人!回头看去,尽是淌血的足迹,不可能停下来了。 丰中秋努力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可他依旧眼前发黑,身体在摇摆,腿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终于喊出来了:“万俟君,你个狗皇帝,你妄图破坏流年皇帝制定的诸侯分封制,且嗜杀兄长父亲,先皇就是死在你的手中!你罪当万死,竟用着神罗陛下的大撵作威作福,你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神罗皇帝?”喊出这些话后,他终于稍稍舒了口气,起码声音中听不出多少恐惧! 可皇帝没有反驳他什么,只是微笑着,可他的笑容无比冰冷,看不出丝毫暖意。笑容像是粘在脸上的面具,撕下面具,就是滔天的狂怒。 丰中秋吸了一大口气,对着周围的武士们喊道:“你们都是梦阳的栋梁,是帝国的依仗,难道要听从这个暴君的命令么?他只会将你们引向战争,将梦阳带入灭绝!如果你们还是铮铮血性男儿,就杀死这个暴君,为先皇报仇!……”他最后的声音苍劲有力,像是悠悠的洪钟,很能调动起人们的情绪。 他环视着四周,满心期待的看着那些武士们,他相信会有人站出来响应他的,他一直都很自信!可周围的武士静静的持着武器对着他,没有期待的一呼百应的场景,甚至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看到皇帝的表情了!他的笑终于不那么冷,可却多了一股嘲讽,一股像是在看小丑叫嚣的讽刺! 丰中秋直指皇帝,吼道:“万俟君,没话可说了吧!你心思歹毒,万民皆诛!你……” 皇帝依旧是笑着,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杀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果决,不会留情。 丰中秋突然说不出话来,皇帝的那两个字虽然声音很轻,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看到四名穿着黄金铠甲的羽林禁军已经踏上祭台了,慌乱的吼道:“我是秋月的国主,你不能就这样杀了我,你应该先把我交给司法大臣,再进行审判,不能就这样杀了我啊……”他的声音很没出息的都带了哭腔,他真的很怕死,真的不想死! 他慢慢向后退着,身后就是悬空数丈,再无退路。四名羽林禁军半月形将他围住。不,他不想死啊!他刚刚成为皇帝,他是秋月王朝的皇帝,怎么可以这样死掉? ‘噗……’甚至没有看清羽林禁军武士是怎样出手的,太快了。只见一人多长的长枪扎进他的胸膛中,枪锋的血槽里喷出一股鲜血。那名武士收回长枪,枪锋的倒锋勾着他胸膛中的筋肉,将他的身体也生生从祭台边缘拉拽回来。 接着背后一阵剧痛,两名武士的长枪从后背搠进去,武士们手臂瞬间发力,丰中秋的身体被挑起来,面朝天空,暗红的鲜血顺着金色的长枪留下来,染红了武士们的金甲。另两名武士也走过来,长矛搠出,锋芒的枪锋贯穿丰中秋的胸膛探出来,鲜血顺着枪锋的血槽喷出一朵血花。 四名金甲的禁军武士用长枪将丰中秋的身体挑在空中,凄厉的惨叫声在广场上回响,像恶鬼的嘶吼,听的人头皮发炸。可皇帝依旧是淡笑着看着,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杯盏,就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啜饮起来。 祭台上的丰中秋四肢无力地耷拉在身体边,胸膛被四柄长枪贯穿,挑在半空中。腰肢弯出一个诡谲的弧度,像一轮新月,又像是远古的神秘图腾。他最后一点思绪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被献祭。祭台上的自己正在被用来祭天啊。周围上万名武士静默的看着,严重没有丝毫同情,真的如同在看被宰杀献祭的牛羊般无情。 上万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丰中秋被这样挑起来杀死,这种沉默的压抑让人觉得心寒。 林夕皇帝突然站起来,向大撵下走去。两边的羽林禁军武士立刻走上前来,一人握住枪颈,一人握住枪尾,从站直到半跪依次列开,为皇帝铺出一条阶梯。皇帝看着被挑起的丰中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边走边抽出腰间的宵练剑,故意抽的很慢,剑身与剑鞘之间的摩擦声像是在用小刀刮着人的骨头,刺啦刺啦的声音合着丰中秋的惨叫声分外刺耳。 皇帝终于站在武士们面前了。四名武士慢慢讲丰中秋的身体放下来,他的口鼻中全是血,奄奄一息,神智也快模糊不清了。皇帝将宵练剑搭在丰中秋脖子上,微笑着看着他。 他手中的剑使力了,宵练剑的锋芒慢慢割开丰中秋的脖子,他故意很慢的切下,慢慢的割开丰中秋的脖子,死亡,也要慢动作的进行,好好欣赏,静静品味。 丰中秋痛苦的嘶吼,几乎是在哭号。他拼命扭动脖子,可随着他的动作,脖颈的皮肉更快的断裂在宵练剑的锋芒下。一名羽林禁军武士伸手攥住他的头发,死死制住他的头,不让再乱摆,皇帝将宵练剑的锋芒一分一分切割进去,看着鲜血从脖颈的大动脉中喷涌出来。这是对丰中秋觊觎皇位的惩罚! 丰中秋的脖子已经被斩开一半了,突然他想起来,当时在伊宁城时候,陆妙柏捏起一把被鲜血染红的泥土,说着人生在世几十载,能留下些什么就不算枉然……那些话突然清晰起来。其实陆妙柏握住那一把泥土不是为了让例子更生动些,只是为了让他看清握住泥土后,握住这个天地间的权利后,留在掌心里的,只是暗红暗红的血。。。。。。。那些话其实是在告诉他不要贪婪,不要奢求太多……皇帝之位不是他能要的起的啊!他一直都理解错了,一直都错了!直到死前在意识到自己错的这么离谱啊…… 终于,皇帝的宵练剑彻底挥下,丰中秋的头从勃颈上落了下来,接着,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中…… 正文 第84章 夜渊鸿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十八日,秋高气爽。 秋月国所有贵胄大臣皆被斩首,国主丰中秋穿着华贵的黄金长袍被钉在四柄长枪上,林夕皇帝亲自斩下了他的脑袋,表明皇族对他僭越称帝的愤怒与不满。事后,林夕皇帝命令将丰中秋的所有财产分散给秋月的平民,安抚民心,申国与南梁等过皆如此。而后,丰中秋的头颅与身体被挂在秋月破败的都城旗杆上,以儆效尤。可晚上时候,丰中秋的遗体被人悄悄取下,运到一处隐秘的地方安葬,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连墓碑都没有。一代诸侯王落得如此下场,难免令人神伤。有人说取下丰中秋尸体的人极像一直没有出现的陆妙柏,又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 可历史就是这样子,模模糊糊,难以说清。 之后,林夕皇帝将几大诸侯国设立为郡,名称不变,只是将‘国’改为‘郡’,郡主都为对皇族忠心耿耿,新选拔出来的年轻大臣。由皇帝直接统辖,林夕皇帝不会再让诸侯王作乱这样的事情发生。诸侯王就是诸侯国中的皇帝,人们对诸侯王的敬畏大于对皇族的敬畏。而诸侯王僭越过皇族收买人心,就是叛心。这一点林夕皇帝不会再继续下去,这也是他灭掉几大诸侯国如此坚决的原因。 而这些郡主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诸侯王们的宝库,将诸侯王积淀几百年的财富散发给平民,以林夕皇帝的名义散布财物以宽慰人心。人们的生活比诸侯王统治时期富足了很多,而且皇帝颁布诏令,今后三年减少赋税至五成,休养生息。于是原本担忧皇帝直接管理他们会课以重税的人们都安心下来,欣然接受了皇族直接统治的事实。并没有预料中的平民们暴乱,违抗帝命的事情发生。 从草原赤那思族退去已经有半月之久,可这半个月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人们只觉得深深的恐惧。半个月里,申国,凌国,秋月国先后被灭,其国主多为斩首下场。此时的诸侯王只剩下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每日前去拜访的人多的能踏破门槛,生怕准备的礼物还不够金贵,殚精竭力想与夜明山攀上关系。此时的夜家是梦阳最超然的存在,所有人都相信皇帝不会对夜国下手,毕竟镇天大将军是梦阳五十年来步战第一人,是梦阳的军皇! 梦阳的重建工作进展很顺利,毕竟神罗皇帝为林夕皇帝留下了殷实的家底,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而根据斥候探来的消息,赤那思人已经离开梦阳境内,正向荒和山脉前进。一切看起来都重归平静,梦阳似乎恢复到神罗皇帝的盛世之时,人们难得享有这样的平和,甚至觉得这是林夕皇帝新登基,天神护佑梦阳的结果,心中对林夕皇帝的敬畏又多了一层。 平民百姓都是平庸的,他们地位最低,生活最简单,是被统治者,甚至是死掉也不会有谁惊奇。可这些百姓却是一个帝国的根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是这个道理。平民百姓们在赤那思围城时候慌乱,恐惧,不知所措,此时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引领人们战胜强敌,这个人就会成为百姓们心中全部的信仰,他会被千万人死死跟随!而林夕皇帝就是这样一个人,最艰难的时候他亲自披甲持剑站出来,御驾亲征,已经在平民百姓心中留下一个威严的形象!而且他高贵的皇族血统更令人们死心塌地的信仰跟随。 所以不知情的人们对梦阳由神罗向林夕的过度还是很满意的接受了,帝都对梦阳平民颁布的诏书是,神罗皇帝年老体弱,罹疾而逝,而太子悲伤过度暴病死去,二皇子涉嫌与外敌勾结,被司法大臣审判正法!人们一阵唏嘘后,更多的是庆幸——太子与二皇子都不在了,幸好还有三皇子能力挽狂澜,挽救人们于水火中,心中对林夕皇帝能顶着丧失父亲与兄长的悲痛,站出来支撑起梦阳的勇气又多了一分敬重。 这就是站在最高处的统治者,通过舆论引导平民情绪的走向,将自己的统治能贯彻下去,将平民对皇族的敬意深入骨髓!林夕皇帝是成功的,而对于失败了的两个哥哥,同是神罗皇帝儿子的万俟昌隆和万俟鸿运,这两个同样拥有皇族血统的失败者就这样埋没在扭曲的历史中,再也没有人能想起他们。 此次‘神罗末年之乱’就这样平复下来,可之后的‘林夕初年血案’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 新的皇帝已经牢牢坐稳了星坠殿的皇座,而幼年的帝王们还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的抽芽成长。 夜国国都,不夜城,王宫。 威武的武士守在王宫入口,身后的殿宇纯白明亮。在梦阳这么多宫殿中,帝都的皇宫是阔气华丽的,带着皇族与生俱来的高贵感。而夜国不夜城的王宫,则是纯白明亮,像是冬天中第一场雪,白的一尘不染,白的惊心动魄!有人说这座王宫就是三百年前的夜家先祖为了当今白颜王后建立的!一样的纯粹之美,一样的不然纤尘。 近来宫中的气氛很是压抑,大将军的长子,夜渊鸿少爷战死沙场,时隔一月之久还是没有找到遗体,大将军已经放弃了,决定以衣冠冢的形式为大王子举行葬礼。宫中的宫人宫女都在紧张忙碌着筹备葬礼,而大将军从秋月国回来后这几日一直在陪小王子夜星辰,好像要将心中对大王子的遗憾全都弥补在小王子身上,对小王子更是宠爱有加。 大将军兵戎一生,很少有能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现在帝国之乱已经平复下来,将军也能好好陪陪妻子孩子,只是心中的悲伤还是会突然涌出来,将他狠狠淹没,引来一阵心酸。将军卸下盔甲时,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剑融化成一团柔软的水,眉宇间的英气变得文雅起来,面容宁静略带悲伤——看惯了生死的人,总会在平和的时候变得安详静谧,眼神带着淡淡的感伤,因为不必在和战场一样压抑自己的感情,这时候,武士们才真真正正的能被称作‘人’…… 但没有人愿意向大将军提起这些伤心事,他们很顾念大将军的感受。毕竟大将军在王宫里待人很是温和,功高而不傲,威严而不骇,是以人们对将军更多的不是畏惧,是爱戴。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蹒跚的走向不夜城王宫大门,引得周围人一阵唏嘘。这是梦阳镇天大将军的王宫啊,镇天大将军的府邸怎么能穿成这样去冒犯,要知道好些位高权重的帝都大臣都是捧着金贵的礼物在王宫前排了好长的队等着能见大将军一面,可这个衣着破烂的人就这样轻易闯入,不是找死么? 两名武士相互看了一眼,上前一步,手中的破甲长枪直指这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身影,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夜国王宫?” 枪锋直指这个蓬头垢面的人,破甲枪沉重的枪锋像毒蛇的信子,没有人会认为这些武士会手下留情,若是这个人再往前走一步,两名武士绝对会毫不迟疑的将破甲枪顺着他的胸膛搠进去。 可这个人像是没有听到武士的叫喝声,依旧缓缓的蹒跚走去,他的头低垂着,感觉头都快从脖子上掉下来般,纠结成一束束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浑身很脏很脏,像是很多天都没有洗过澡,身上飘出一股臭味。可并不是多天没有洗澡那种脏脏的汗臭味,武士们皱起眉头,这种味道对于上过战场的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也再厌恶不过了——是尸体腐烂时的臭味。 那人依旧一步一步垂着头向王宫中走去,无视手持兵戈的武士。两名守卫武士终于不能再等待下去,暴和一声,手中的破甲枪以毒龙之势向前搠去。可是这个人的头突然抬起来了,垂在眼前的头发一下子被甩到脑后,露出他的面容来。 一瞬间,两名武士呆住了,可已经大力搠出的枪势无法收住,‘噗噗’,锋芒没入血肉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顺着破甲枪的枪锋上的血槽喷涌而出的血腥场面,只有一小股已经发黑的血滴落下来,这股血似乎比正常的鲜血粘稠得多,滴在纯白的王宫石阶上。 武士呆呆的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人那张脏兮兮的脸,虽然满是泥土,可他们还是能认出来,这张英挺的面容和大将军是多么相像啊,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张扬,年轻而有活力。虽然这个人的眼神有些呆滞,目光浑浊,可绝不会有错,是大王子夜渊鸿无疑。 这个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喉咙撕开了一样,嗖嗖漏风,听的人背后一阵冰凉,像爬了一条冰冷的蛇!“我是夜渊鸿……” 武士的大脑一片空白,上万武士都没有找到大王子的尸体啊,现在大王子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怎么不让他们震惊? 他们手握着破甲枪,不知所错,一名反应稍快点的武士赶忙说道:“少将军别乱动啊……属下这就去为您找军医,千万不敢乱动……”他知道破甲枪的威力,这种沉重的三锋长枪戳进去就是一个血窟窿,且不能贸然拔出来,和‘蜂尾箭;一样,直接把出来的话,枪锋上的倒刃会勾着筋肉整个撕下来! 可夜渊鸿嘶嘶的说道:“不用了,我要进去……”说着,他一手握着一把枪杆,手臂使力,身子向后退去——生生将沉重的三锋枪头拔出来。只见他小腹留下两个拳头大的血洞,暗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在地上滴了一大滩,可怕之极。 武士惊呆得说不出话来,木木的看着夜渊鸿从他们间穿过。然后他们也跟着跑进去,大喊道:“少将军还活着,少将军回来了,快通知大将军……” 这一声震动了整个宫廷,因为这么久一直没有找到夜渊鸿的尸体,大家心里都还存着侥幸。只是将军没有告诉他们夜渊鸿是被斩首的,必死无疑。现在夜渊鸿回来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一大群奴仆迎上来,不少人看到这个肮脏的身影和他身上那两个血窟窿都捂住嘴说不出话来,一些胆小的宫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人们都觉得这种味道下有些窒息,那种腐肉的味道…… “真是少将军啊”“大少爷终于回来了……”“快去请医生……”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围的水泄不通。 “让开让开,大将军来了……” 人们纷纷侧身让开一条路,躬身行礼。只见一袭白袍的将军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将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漆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与夜渊鸿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睛对视在一起,嘴唇哆嗦着——真的是他牵肠挂肚的儿子么? 他从上而下打量着,脏脏的却英气的脸,纠结的乱发,还有小腹滴血的伤口,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真是他的儿子么?他伸出手,隔着好几步,好像想摸摸夜渊鸿的脸…… 夜渊鸿终于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青黑的牙床和森白的牙齿,全然不像以前那个阳光的男孩子,倒像是一具死尸。将军突然想抽出剑斩下去——太过阴森了。 可夜渊鸿嘶哑的叫了一声:“父亲,我回来了……” 将军心软下来,不管是什么,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他走过去,将这个个头快赶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虽然腐烂的味道有些冲鼻,可将军还是满脸笑容。欣喜若狂的感觉就是这样了吧。 越过人群,一袭白袍的王后正冷冷的望着父子两。白颜王后的眼中的神色无比复杂,脸上的表情深邃冷漠,却不影响她绝美的容颜。她喃喃自语:“是一具死尸,可却有灵魂……是强行从冥间召唤回来的?回魂师么?……” 正文 第85章 妖魔作乱? 大将军神色肃穆的看着从夜渊鸿房间出来的军医,沉声问道:“如何?” 军医是一个年仅半百的中年人,平日若有战事会带着精通医疗的医生们随从出征,对这些外伤极为精通。军医一向都很沉稳,可从夜渊鸿房间出来后,神色却显得些许慌乱,甚至有些恐惧。 他看了看周围的宫人仆从,又看了看将军,递过来一个意蕴深长的眼神。将军立刻领悟,说道:“所有人退下!”仆从虽然看到少将军回来了,很是高兴,可对于大将军的命令还是很恭顺,纷纷退去。 只有夜星辰紧紧扯着父亲的衣摆,说什么不离开,眼里噙着泪花,执意要留下来——他和夜渊鸿只见兄弟之情还是很深的! 将军手搭在他的肩上,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安心下来。接着看向军医,目光又变得冷冽严肃,沉声道:“现在说吧!” 军医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将军随属下来!”他推开夜渊鸿的房间,蹑步走进去。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光从窗柩射进来,被窗柩上的格子分割成一道一道的,在地上投下一块块金斑。在夕阳的光下甚至可以看到空气中飘散的微小灰尘,可除了这几道阳光外,整个房间就是阴暗一片,而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尸臭的味道愈加浓烈,倒像是一座森然的坟墓,而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就是一具正在缓慢腐烂的尸体。 将军右手拉着夜星辰的手,左手搭在腰间的湛卢剑上,这才稍稍安心些,他总觉得渊鸿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种鬼神莫测的感觉。他感到孩子的手在发抖,于是有力的回握着,低头看了他一眼,让孩子安心下来。 走到床边,看着大儿子沉睡的侧脸,目光稍稍柔软下来。夜渊鸿脸上的污垢已经被清洗干净,露出本来的容貌,可明显瘦了很多,脸颊深陷,甚至可以看到一分骷髅的轮廓。黑发凌乱干枯的梳理在脑后,看起来受了好大的罪!将军看到他露在被子外的双脚,满是淤青和划痕的血迹,难道孩子就是从伊宁城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将军登时心痛,伊宁城到夜国足足数千里,就是最精锐的斥候连换三匹雄骏都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奔劳,这个孩子才刚成人不久,就是靠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回来?将军在心里算着日子,足足一个多月了啊!他没想到,杀上万人眼睛不眨的自己竟也会心痛欲死。 军医拱手而立,说道:“将军,属下一直都是有话直说,如若冲突的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先生不必客气,有话请讲,不必顾忌!”将军说道:“我的儿子已经失去过一次了,现在能回来,是天神的福泽,如果真有什么意外,我……我也认了!”铮铮梦阳镇天大将军说话也哽咽起来! 军医点点头,说道:“将军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也知道死人腐烂时的味道!您现在感觉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将军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到底是什么?他看着渊鸿沉睡的侧脸,那锋利的眉毛和自己年轻时的一样,斜飞入鬓,眉宇间满是年轻人才有的张扬,活力,热情……可现在苍白发灰的脸上满是沉沉的死气,甚至连身体都有了腐坏的味道!这怎能让他接受?既然身体都腐坏了,那还能称作人吗?这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恶心的僵尸? 军医示意将军镇定,他伸手撩开遮到夜渊鸿下巴的被子,露出他修长如同雄羚羊的脖子,说道:“将军请看,少将军这里有一道疤痕,这是少将军的致命伤!” 虽隔着这么远,但将军还是很清楚的看见夜渊鸿脖子上那道巨大的疤痕,像蜈蚣般狰狞可怖。造成这道疤痕的兵器足可以割开一半脖子,他很难想象这样子的人还能活下来? 军医又拨开夜渊鸿耳边的头发,说道:“这道伤口首尾相连,在少将军脖子上是一整圈……这么给您说吧!少将军的头被人整个斩来,接着又拼合在一起,匪夷所思的是,伤口竟然痊愈,留下这道伤疤……理论上来讲,人的头被斩下,瞬间就死掉!少将军现在身体隐隐有**气息传出,属下基本可以肯定,少将军其实是死去多日,然后又被救活,所以才有肉身**味道。至于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这个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将军的脑子懵了,感觉像是下楼时一脚踩空般……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坠落!周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而他就在黑暗中无休止的坠落! “先生确定?”将军的声音在颤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有那样浓重的惧意。 军医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再看!”这次他将夜渊鸿身上的被子整个掀开,露出小腹那两个破甲枪造成的巨大伤口。伤口已经被白色的纱布包起来,可血迹还是渗了出来。军医说道:“据两名卫兵说,少将军的胸膛被刺中后,像是没有感觉到痛,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跟没受伤一样!而且,将军可以看到,少将军的血已经发黑且粘稠很多,牙床也变得乌黑充血,这些都是尸身腐烂时的征兆!所以,属下基本可以断定,少将军是被大神通者以秘术救活……至于少将军现在是人是鬼,属下也说不清,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屋外的夕阳沉下去,黑暗彻底笼罩下来。黑暗中的几人像是面对着一个可怕的恶魔,全都屏着气不说话,只有夜渊鸿沉沉的呼吸和几人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压抑的可怕! 夜星辰看着哥哥沉睡的侧脸,脑子里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个一身猩红色长袍,叫做修罗的神秘咒术师!他记得想那个人请求过将哥哥救活,可是他说可能会成为一具行尸……行尸是什么他是知道的,从飘渺城皇宫一回来他就翻阅典籍查看关于行尸的资料。行尸就是没有意识,只会攻击人的僵尸!难道哥哥现在就是这样的存在么? 军医接着说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无比尖锐,周围很静,只有他说话的声音,分外诡异!“现在,少将军可以说是个活死人,他的肉身已经变得有些许腐烂,可心脏还在跳动,还有气息,甚至能清楚的分辨出周围的人,就是说,起码思维是完好的!所以可以排除‘行尸’的可能!” “行尸?” “就是没有意识,不会思考,只会凭本能抓咬活人的尸体!”星辰突然说道!说完他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这些!他是个很胆小的孩子,连宫中的老仆人讲的民间鬼故事都不敢听,可刚才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说了出来! 将军略显诧异的看着小儿子,也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 军医对着夜星辰鞠了一躬,说道:“世子博学!行尸正是如世子殿下讲的那样!” “不是行尸,就是说我儿子恢复了,和正常人一样?”将军弯下腰,将被军医掀开的被子重新为儿子盖好,眼神悲悯的说道。他的手触碰到渊鸿的脸,只觉得一阵冰凉! “嗯,属下有把握让少将军的身体恢复!毕竟少将军身上的生气已经比死气大了些,只要慢慢调养,恢复绝对不是问题!但是将军,少将军的情况还是不要告诉外人为好!毕竟,这样的事情太过惊悚,唯恐有人说‘妖魔乱国’,有损将军威严,到时候引起暴动就不妙了!而且如今帝国新皇帝上任,最看重神明福泽,这样的妖魔诡谲之事若是被皇族知道了,恐怕……”军医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话语中那份严肃像周围的黑暗一样压抑。 将军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能分得清轻重,他点点头“谢先生提醒,只要先生能救好我儿,什么样的报酬都可以赠与先生!这几天我都在为渊鸿准备衣冠冢,如今我这个儿子失而复得,哪怕举世为敌,我都要保下他!我能从赤那思人手中救下一个梦阳王朝,救得下上千万人,难道现在就不能救下我的儿子么?”将军的声音中满是寒气,像是凝冷的箭矢,他的手紧紧攥着,手背上泛起可怕的青筋,将者的霸烈之风隐逸而出。 军医点点头,说道:“将军,有一句话,属下觉得有必要说出来!”军医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光,说道:“还是要做好随时除掉少将军的准备,属下总觉得少将军这次能回来,是有人在背后作祟,我们还不可知那人究竟是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但提早做好准备没有坏处!若是他在少将军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呢?不得不防啊……” 将军看着沉睡的儿子,沉沉的应了一声!突然觉得这一刻莫大的喜悦和莫大恐惧围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几欲窒息!自己原以为就这么失去儿子了,可他竟然活着回来!但夜渊鸿身上这股尸臭味,还有那道斩断脖颈的伤口登然间让将军心中一阵悚然,鬼神作乱?将军不敢想象! 可无论如何,自己的儿子,一定要救回来!他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遥远的飘渺城皇宫,修罗殿中。 一袭红色长袍的修罗笑眯眯的看着那个女孩,像是看到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他朱红的嘴唇泛着涟漪般的微笑,说道:“月心,你年纪这么小,可这么快就能掌握控制亡灵的能力……真的让我太高兴了!” 被叫做月心的女孩正是幸存的南梁国公主梁月心!她也被换上一袭猩红的袍子,小小的身子裹在轻盈的长跑中,无比高贵神秘!自从跟随这个叫做修罗的人后,她总会觉得莫名的兴奋,可具体哪里让她这么高兴,她也说不出来! 修罗说,从他们第一次遇见那天起,她以前的生活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他要带自己站在最高处俯视这个人间!他们都是站在最高处的神,要握住这个世界的命脉,将整个天下捧在手心中! 说实话,仅仅十二岁的自己根本不明白这些话有怎样的意义,也不知道修罗对另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说过同样的话!她只知道修罗是一个咒术师,而自己是回魂师,若是再能找到一个预言师,他们聚在一起,就叫三才!可‘三才’这个封号有什么意义,修罗没有告诉她,只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长大了就有资格知道了! 修罗也很神秘,脸上总是淡淡的笑容,白净的脸上那干净的笑容很美,暗红如火的长发在脑后飘逸着,消瘦如剑的身影笔挺,看起来像是最杰出的画师画出来的仕女图!可修罗是男的,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妖孽?若是修罗是个女人,足可以迷倒整个大陆的男子!这就是她对修罗最大的感觉! 她伸手摸了摸头,那片被丰中秋撕掉的头皮已经重新长出头发了,刚开始时候,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头上巴掌大的一块头皮被撕掉,露出一大块伤疤来,还暗暗觉得难过——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头长发了!原本决定今后都在头上围一块纱巾在出去见人,可修罗像变戏法一样让她头发长出来,顿时让她高兴了好几天,也对修罗亲近起来! 她就是这样,没有了亲人,谁对自己好,她就会跟着谁,不论是申国的申凡寒还是现在的修罗,都是如此! 可她不知道,其实梁国国主,她的父亲梁安之,就是被这个人开膛破肚而死!而修罗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此时这个杀死自己父亲的人就这样笑着看着她,像是一片水泽,看起来水草丰美,鸟语花香,可一踏上去就会陷入泥潭中,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直至被完全埋没!修罗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很迷人,很完美,让人觉得传说中的神也不过如此;可有时候又能让人觉得心中犯寒,尽管他脸上带着笑,可暗红的眼睛没有丝毫笑意,更像是一杯兑了毒药的糖浆……没错,修罗就是这样的人。 修罗慢慢走过来,抚着她的脑袋,笑眯眯说道:“有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小孩子曾经求过我,让我复活一个死人……可是我呢,只能让尸体自由行动起来,做成一具行尸,无法恢复灵魂……一直都很头痛,幸好有你啊!呵呵,真好,要是没有你,就要让那个爱哭的小男孩心痛好久,看到他哭的样子,我也很难受啊!!” 月心看着他,没说话!她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想说。修罗说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那个人是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男孩的哥哥,他很爱自己的哥哥,就像自己很爱她的爸爸一样。可惜死在战场上了,修罗找到了他哥哥的尸体,用咒术将那个人断掉的头和身子连接在一起,自己召唤亡灵,将灵魂融合进去,这样就算是复活了! 她也想过复活自己的父亲,可她知道父亲的身体已经烂掉了,变成一具骷髅,变成一抔黄土……想到这里,就很难过很难过,就像心里有蚂蚁在撕咬着一样! 修罗默默为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蜜糖,说:“飘渺城的秋天,晚上很阴冷,来,喝下去吧……过几天,我们就去夜国看看那个和你一般大小的男孩子,看看咱们给他的礼物喜欢不喜欢……,呵呵!” 她从修罗手中接过杯盏,热气腾腾的蜜糖那馥郁的香味让她整个脾胃都沁香起来!她感动的看着修罗,全然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话!小孩子的心思总是这么简单,谁对她好,她就会跟着谁,只觉得只要修罗能陪在自己身边,就算不能复活父亲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修罗看着孩子小心的喝了一口烫人的蜜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美好!毕竟,孩子的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啊……这正是他想要的啊! 正文 第86章 兄弟杀 夜国,不夜城。 “哥哥——”略带调皮的声音清脆的叫道。 “嗯!”回答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大病初愈的棉柔感。 “哥哥!”那声音又叫道,柔和清爽的风中似乎都带着孩子的快乐。 “嗯!!” “哥——哥……!”叫声又变换了一个声调,故意装的低沉嘶哑,像是野兽的低吼。 “呃,怎么了星辰?” “哥哥——哥哥——哥哥……”夜星辰咯咯的笑起来,那股孩子特有的顽皮,竟一声接着一声叫的不停。 显然是有些头痛了吗,回答的声音也带了笑意,说:“你这是在鬼叫魂吗?我的魂都快被你叫出来了哦!” 孩子的笑声一下子戛然而止,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他想起那天军医说的话了,哥哥是被人强行将复活的……再把魂叫出来,哥哥不就成行尸了么?想到这里,夜星辰一下子安静下来,神色也有些慌张。 察觉到弟弟的不安,躺在花丛中的夜渊鸿扭过头来,看着他清秀的眉眼,说道:“怎么了?突然不说话啦?”经过这几天的调养,夜渊鸿的气色恢复好多,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尤其是身上那股腐烂的味道消失了。只是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尤其是胸口那两个破甲枪造成的血洞,恢复起来还有些时日。 “没……没什么!”夜星辰跪坐在那里,脸上虽在笑着,可面容有些发白! 夜渊鸿仔细看着弟弟,看着那双珊瑚红的眼睛,像猫眼石一样温润的眼眸里的光满是柔和的光,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来!粗粗一算,从先前前在王宫外面抽了夜星寒一马鞭那次见了星辰最后一面,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两兄弟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尤其是传言自己死了的消息!估计星辰很难过很难过吧! 生与死的距离,怎么能轻易释怀?现在短短一个多月后再次见到,竟像是隔了整整一个轮回那么久。但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还是没有变,真好啊! 夜渊鸿将双手交叉在一起,枕在头下,看着天空中那宛若透明的蓝。身边满是略微发黄的蔚蓝风信子,辛香的味道窜进鼻腔,这种感觉真好!劫后余生吗?算不上,如果说是死后复生又有些恐怖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是很高兴很高兴!他记得自己是被斩首死掉的,被那个软弱的赤那思王子苏什么日勒的杀死,可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或许是梦吧!第一次上战场,太紧张了,其实那些可能都是自己的幻觉!可他脖子上那圈蜈蚣一样的伤疤又时刻提醒着自己那些是真的,不是梦!自己带着三千名轻甲轻骑作先锋,遇到赤那思轰烈骑大部队,然后激战,激战,试图刺杀赤那思君王……再被擒住,最后斩首……这些事情都清清楚楚的能想起来!甚至最后那沉重的五尺斩马刀落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间的剧痛也能想起来,可之后呢?之后自己究竟是怎么复活的,怎么一步一步走回来,从哪里出发的,这些记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 他模模糊糊只记得一片猩红色,猩红色的血,猩红色的长袍,猩红色的头发,还有猩红的仿佛要滴出血的眼睛!他甚至分不清这仅存的记忆片段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靥中! 但愿只是梦吧! 若是真的,那自己不就是妖魔了?他忍不住打个寒战!世人对妖魔作乱这样的事情深深忌讳,若不是父亲是帝国镇天大将军,恐怕自己就算能活着回来,也会被当做魔鬼绑起来,再绑上一块大石头沉到井里去!然后将井整个填死,永无翻身之日!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啊! 突然,几捋风信子被扔到脸上,正发呆的夜渊鸿一下子惊醒过来,不解的看着弟弟!夜星辰板着脸,故意瓮声瓮气的说:“想什么呢?哥哥你不理我我就把你一个人丢这里!然后给爸爸说你又犯病了,然后把你关在屋子里到明年开春再出去……” 说着说着,夜星辰的脸再也板不住了,终于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明亮的笑容像是一轮盈月,温软美好,好像整个星空都黯淡下来!可是看着弟弟的笑容,那白皙清秀的样貌,夜渊鸿突然觉得胸膛中一下子被塞满了寒冷的冰,周围的阳光仿佛也变成凌厉的剑芒,直欲将自己切割成碎片! 脑海里那个模糊的猩红色身影又浮现出来了,像是一个浑身染血的妖魔!夜星辰的容貌与那个猩红的身影莫名的重合,周围像是幻化了!夜星辰那张清秀的脸好像突然变得冷酷无比,那头黛青的发也瞬间变成血色,他咯咯的笑声听在耳中仿佛也变得刺耳尖利,高亢而张狂! 夜渊鸿的眼睛瞬间变得无比慌乱恐惧,他翻身坐起来,习惯性的去摸腰间的宝剑,可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穿铠甲,自然也就没有配剑。可眼前满是猩红色,一个猩红色的魔鬼正在对着自己冷笑,怎么办?怎么办?夜渊鸿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伊宁城那惨烈的战场上,周围满是同伴们的残肢断体,满是鲜血,满是断裂的兵器铠甲,他不安的抬头看天,天空仿佛也是猩红色的,无边无际,全都是让人癫狂的猩红色…… 他站起来,仰天嘶吼,奋力吼叫出来,将自己心中的不安,恐惧全都吼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可眼前那和浑身猩红的恶魔还在对着自己冷笑啊,他的剑呢?他的剑在哪里?他要杀死这个猩红色妖魔,一定要杀死! 夜星辰畏惧的看着哥哥突然变得狂暴狰狞,看着他站起来,身体后仰着,像是一张拉满如同上弦月的巨弓!哥哥在咆哮,在对着天空嘶吼,声音像是一头雪夜中的孤狼!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雍魁叔叔!”星辰对着花园外叫道!雍魁是一名很强大的武士,专门负责保护夜星辰的安全! 夜渊鸿的吼叫终于停下来,剧烈的吼叫声震得夜星辰耳朵嗡嗡发响。夜渊鸿站起来的身子像是一座高高的铁塔,他低下头看着夜星辰,可在他的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猩红色的身影,就是这个猩红的恶魔给了自己无数的痛苦,给了自己永不觉醒的噩梦,只要杀死这个恶魔,自己就平安了,这一切就结束下来了! 他倏然间出手,竟是一式虎爪,手掌间带着凌厉的罡风,一把就掐住夜星辰的脖子,瞬间发力,将夜星辰整个提起来,手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孩子的面色立刻变得涨红,几欲窒息!他挣扎着叫道:“哥哥……哥哥!” 可回应他的只有夜渊鸿喉咙中那嘶嘶的叫声:“杀了你……啊……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的面容像野兽一样狰狞,在他的眼中,自己已经掐住那个猩红的魔鬼了,没有剑怕什么,他自小就练得一身力量,单手百斤不是什么问题!可绝对不能放过眼前这个带给他无尽噩梦的恶魔! “杀了你……”夜渊鸿的声音无比尖利刺耳,像是两柄带着锯齿的牙刀交击在一起,锯齿在相互碰撞!他伸出空着的左手,一同掐上去,执意要掐死这个‘魔鬼’! “哥哥,哥哥!”星辰的声音变得无比微弱,微不可闻,眼看着就快要死去! 癫狂的夜渊鸿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幻觉中,他甚至分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整个人正剩下满满的杀戮**,杀死眼前的猩红色妖魔!可他要掐死的是自己的弟弟啊! 就在这时候,雍魁终于冲进来,瞬间的惊惧后,他果断上前,一手捏住夜渊鸿的肩窝大穴,另一只手去抢夺被掐住的夜星辰,同时高喊道:“卫兵,卫兵快来人!” 被捏住肩窝的那一刻,夜渊鸿整个手臂脱力,雍魁敏捷的接过几近昏厥的夜星辰!然后出掌击在夜渊鸿胸膛上,他的力量拿捏很好,只是将夜渊鸿击得倒飞出去,没有伤到他!毕竟是大将军的长子,真出了意外就不好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夜渊鸿会对夜星辰下这样的死手,他们兄弟两的感情不是一向都很好么?可看着癫狂的夜渊鸿似乎并不太正常,也许另有隐情吧! 夜渊鸿翻身跳起来,摆出架势,狰狞的看着抱着夜星辰的雍魁,眼里满是杀光。 在这样狠戾的目光下,雍魁被盯得心里发憷,从没有见过大王子有过这样可怕的表情过,像是被妖魔俯身了般。 夜渊鸿只看到那个浑身猩红的魔鬼从他手中挣扎出去,继续对着他尖声嘲讽…… “大王子!清醒一点!”雍魁大声吼道! 卫兵终于冲进来了,他们踩着满是蔚蓝风信子的花园,慢慢向夜渊鸿围去,脸上多少都有些惊慌,他们拿着武器,对着的可是镇天大将军的儿子啊! 雍魁沉声喝道:“全都扔掉武器,莫要伤了大王子!” 武士们得令,徒手向夜渊鸿围去,夜渊鸿像被包围的野兽一样慌乱的向后一步一步退着,不安的看着周围的武士!!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嘶吼声,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人性 一个武士悄悄绕到夜渊鸿身后,猛地伸手抱住他,双臂牢牢环绕着,将夜渊鸿的双手箍在身体两侧,其他武士趁机上前,死死制住夜渊鸿。夜渊鸿不甘的嘶吼着,眼神满是澎湃的杀意! 雍魁大步上前,一耳光打在夜渊鸿脸上,说道:“大王子,清醒些!你要杀的,是你的弟弟啊!” 夜星辰心有余悸的看着被武士们死死制住的哥哥,像小猫一样缩在雍魁怀里,叫道:“哥哥,哥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心里很确定哥哥身上绝对是发生了什么,这绝不是哥哥的本意,哥哥绝不会杀他…… 雍魁这一耳光抽的极响,夜渊鸿的头转了过去,头发也乱了起来。像是眼前这个猩红的世界一下子被这一耳光抽碎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脸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压下脑中的癫狂,眼睛总算明澈了些,一副大梦方醒的样子。他不解的看着周围制住他的武士,还有满脸怒容的雍魁以及缩在雍魁怀里的夜星辰! 雍魁冷声喝道:“大王子,您刚才,差点掐死了你的弟弟!”他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夜渊鸿,声音里满是寒意,雍魁是看着星辰长大的,在他眼里,夜星辰比夜渊鸿更重要! 夜渊鸿瞬间惊呆了,他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像杀死那个猩红的妖魔啊,可星辰脖子上分明还有紫红的掐痕。难道刚才他把星辰当做妖魔掐住了?怎么可能?他看着无辜的星辰,这个他挚爱的弟弟此时眼睛闪着惊恐的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夜渊鸿一瞬间心痛了,感到他们兄弟间一下子远了起来,陌生了很多!他想伸手摸摸星辰,想抱起他,可周围这些禁锢他的武士死死将他制住,不让他乱动分毫! 雍魁接着说道:“大王子,这件事属下会交给大将军处置!由大将军亲自决断!” 夜渊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任由武士们押着前往大将军的宫殿去! 正文 第87章 将军的决心 镇天大将军宫殿中气氛压抑的可怕,感觉就像是在酝酿着火山喷发般的力量,若真的到了喷发的那一刻,这周围的一切都会被毁灭掉。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感觉周围一下子变成猩红色,天空是猩红的,大抵也是猩红的,我的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全是碎裂的兵甲……我像是在做梦一样,把星辰当做一个浑身猩红色的妖魔……我以为只要能杀死这个妖魔,就能结束这一切,可我没想到是星辰,我差点杀了星辰!……我差点杀了他”夜渊鸿站在那里,被两名卫兵压制着。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感到喉咙里很干很干,嘴里也满是苦涩的味道,说话都有些艰难!可他不得不说,因为周围这么多家族高管度在看着他,眼神满是戒备! “胡言乱语,一派疯言!”分家的夜青山冷冷的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来!“谅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逃不了谋杀世子的罪名,什么猩红色,什么妖魔,全是你妄图逃脱惩罚的荒诞借口,若是世子死了,对谁好处最大,不就是你夜渊鸿吗?星辰世子死了,你的世子之位就会重新恢复,夜国之主,世袭镇天大将军之位不都是你的吗?嗯?” 夜渊鸿愤怒的抬起头看着夜青山,这个在家族权利仅次于父亲的叔父总是对他存在着敌意,似乎这次敌意愈加深切!是因为他一个多月前抽了他儿子夜星寒一马鞭么?不,不对,很久以前这个叔叔就对他父亲这一脉存在很深的敌意!这次夜青山是找到一个借口了,决心将他推进永世不得超生的深渊中么? 他狠狠的嘶叫道:“我没有想杀星辰,我只是……只是突然间不受控制了!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想杀死那个浑身猩红色的妖魔,那个脸头发,眼睛都是猩红色的魔鬼!” “哼!荒谬!”夜青山刻薄的说道!接着他头转向坐在最高处的大将军,说道:“国主,臣弟觉得大王子心怀鬼胎,蓄意谋杀世子,理应剥去其军衔,监押起来,再由司监大臣详细审理!我夜家历法中,谋害世子,是死罪!” 其他的家族重臣纷纷点头,悄声符合着夜青山的话!大殿中的气氛诡异之极,所有人都仿佛站在夜青山这边,眼里满是期待的看着大将军怎么做!丝毫不感到着急,倒像是在看热闹!毕竟,他们觊觎大将军的位置已经很久很久了,无奈镇天大将军的地位越来越高,自从凌风烈被杀后,朝廷中再没有人能左右他,而且这次抵抗赤那思有功,皇帝甚至封赐九锡大赏,这让这些夜家重臣们心有不甘! 这次夜渊鸿竟然要掐死夜星辰,他们也乐得看到宗家的两个少爷自相残杀,尤其是一个还是王国的世子……这样事情就更有趣了,不管大将军怎么判决,也难免落下庇护的把柄! 可他们不知道将军心中有多震惊!只见将军坐在在高台上,漆黑的眼眸中满是难以言状的光,他看着被卫兵押着的大儿子倔强的神态,不知道该说什么! 夜渊鸿口中那猩红色的天空,猩红色的头发,猩红色的眼眸,猩红色的身影……这些在他的梦中出现过多少次?飘渺城一战中,那个浑身猩红色神秘男子用诡谲的咒术生生破开三道盾墙的防御!他施展咒术时候天地失色,万众拜服的宏大场面现在还清晰可见!甚至,自己也被那个猩红色的男子掐住脖子过! 难道是那个神秘的红衣男子救活的渊鸿么?到底是为什么? 将军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脖子,就是这里啊!他指尖抵在喉结上,强忍着心中的惊恐!那种生命被别人掌握在手中的感觉真心不好受,他到现在还能回想起身上被切割上万刀,鲜血飞溅数步远的样子!那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男子脸上,手上全是鲜血……而自己眼睛中也溅入鲜血,看向天空时,整个天空不也是猩红色的么? 他知道哪是什么感觉!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惧! 将军半晌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夜渊鸿!突然一股无比强大的疲惫感涌出来,很累很累,很沮丧的感觉!就像被别人握在手中,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感觉!他自己,星辰,现在还有夜渊鸿!他们父子三人都遭遇过那个神秘诡谲的红衣男子!而那个男子是整个大陆布局的掌控者,他在为林夕皇帝做事啊!将军很难不怀疑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身为仅次于皇帝权利的镇天大将军此刻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渺小的就像一枚棋子,一颗沙粒…… 原以为自己站在帝国的最高处,就能了解一切,就能不惧一切!可划开这个空间后,探出头来,外面还有更大的未知空间,一片更广袤的黑暗。里面蕴含着最可怕的未知,像一头长着巨口的凶兽,只等着一口将他们吞下去! “国主,请国主秉公执法,严惩妄图谋害世子的暴徒!星辰世子是我夜国的根本,是下一任的国主,若是真出什么意外,我夜国还怎样传承?”夜青山站了起来,一脸严正的说道。他说话时候大义炳然,手间挥动如锋芒的战刀,周围其他的夜家大臣点头附和,他们盯着国主,在看着国主有什么说法!毕竟,夜渊鸿和夜星辰都是国主的儿子,不论处罚谁他们都乐得看到! 大将军的眼睛泛起寒光,他怎么会感觉不到这些人是在逼他,用家族法制来逼迫自己处置夜渊鸿!可真到了那一步,就是死罪!毕竟谋害世子这个罪名太大了,谁都承受不起!他看着垂着头不说话的夜渊鸿,眼中闪着复杂的神光!自己的大儿子失而复得,难道现在又要再失去一次么? 将军是相信儿子的话,可那些家族大臣们绝不会信,就算他们知道夜渊鸿说的是实话,也不会站出来为渊鸿说话!就因为夜渊鸿是自己的儿子!这些分家不会放过任何能打击宗家的机会,更何况夜渊鸿是一个很优秀的宗家弟子!将来绝对是宗家的支柱! 将军心中浮出一份决然,声音狠狠的说:“卫兵放开大王子,退下去!”他瞥了夜青山一眼,他这个哥哥脸上满是隐忍的怒容! 将军能看出来,这些分家都是以夜青山为首,他们在联名逼他处置夜渊鸿,故意在为难他!将军心中的狠劲一下子迸发出来,他怎么会屈从于这些人?只听将军沉郁的说道:“我的两个儿子,我都舍不得!不论处置哪一个,都是我夜家的损失!我相信渊鸿!我相信他不是真心要杀星辰,不会处罚他!”他的声音带着为将者那不容置疑的威严,沉稳有力! 方才已经万念俱灰的夜渊鸿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说不出话来!他很聪明,他能看出来现在呢的局势是这些人在逼迫父亲,父亲当着这么热人能这么说,要肩负多大的压力? 突然觉得,父亲在意的不仅仅是夜星辰,也很在意自己啊!正如父亲刚才说的,他和星辰,都是他的儿子!他都舍不得!可这样的答复,能让周围这些人满意么? 果不其然,夜青山立刻说道:“国主难道是想包庇罪犯?要是星辰世子真的被这个凶徒杀死了,也就这样算了么?难道就因为夜渊鸿是我夜家年青一代的翘楚,就算谋害世子也不必接受处罚?这是在包庇,是在纵容!这个逆贼连世子,连将来的国主也敢谋害,又怎么会般别人放在眼里?大家都知道,这个逆贼一个多月前当街行凶,在我儿星寒脸上抽了一鞭子,留下的疤痕这辈子都不能褪去,这样的张狂之徒,我们怎么能留下?怎么能纵容他继续目中无人下去?” 他说的慷慨激扬,环视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对着他大点其头表示赞成,愈加趾高气扬!他抬起头看着坐在最高处的大将军,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就是要让夜明山下不来台,就是要狠狠报复他一下!分家,宗家关系着国主还有镇天大将军之位的传承,这样的滔天大恨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算了? 可大将军坐在高台上,眼睛满是冷冽的光,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条隧道,毫无感情的凝视!大将军在笑,他竟然在冷笑!有什么可笑的?可大将军眼神中的冰冷看得他心中直发怵——夜明山始终在气势上压他一头,不论是什么时候,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现在夜明山是镇天大将军,是夜国国主,是整个梦阳最具权利的人,这样的卑微感更加强烈!这让他怎么能忍受? 可大将军狠狠的说:“夜青山,你一口一个逆贼,一口一个逆贼,这又是什么意思?夜渊鸿是我夜家宗家尊贵的儿子,不是什么逆贼!你是一个分家,按理来说宗家的长子比你地位还高,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逆贼?” 夜青山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从来没有!还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这比打他脸还难受!他看着夜明山,只见他那双漆黑冷冽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毫不留情面,像是在凝视着死囚般! “夜渊鸿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他!我相信是战争太残酷,我的儿子太年轻,还承受不了那些,所以才会恍惚失神!杀世子绝不是他的本意!我相信我的儿子!这就够了!今天的事情就这样过去,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提起!”大将军的声音寒得可怕,像是凌厉的暴风雪刮过整个宫殿,带走所有人身上的体温吗,只留下满心的冰冷。 “你们都退下去,三天后为大王子举行接风宴会依旧进行,通知梦阳各个贵族,帝都名臣!一并邀请来!”大将军厉声说道,那种身居高位指点江河的气势一下子压得这些夜家臣子喘不过气来!对于大将军,他们心里还是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畏惧他的武力,畏惧他的气势! 看到国主动了怒,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其实夜青山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这件事完全可以当做一件家事处理,可他心中对大将军的嫉妒让他执意要让事情棘手些,让大将军难堪,可反倒是让自己下不了台来! 大臣们鱼贯而出,夜青山留在最后,他强撑着没有退让,冷冷的回望着国主!两个人的眼睛像是要迸发出火花来。夜青山冷漠的说:“你总是这样独断,总是这样目中无人,就像你十二年前硬要废除凌云遥王后之位,娶那个来路不明的白颜做王后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独断!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你执意要娶那个白颜,活活气死了母亲大人,夜明山,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啊!” 大将军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像要用眼神杀死夜青山一样!这一段历史他从来没有对谁提起过,谁也没说过!那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了,一件永远不想再提及的事情! 只听将军喉咙里翻涌出低沉的声音:“滚!”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夜青山瞟了他一眼,大步走出去,只看留下夜渊鸿和夜明山在大殿中! 大将军像是一下子老掉了一样,靠在高台上的宝座上,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的看着宫殿的穹顶,眼神迷离泛光! 夜渊鸿想上前说些什么,可将军伸手制止他!只听将军疲惫声音响起来,刚才那股凛冽的气势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你是我的儿子,在我心里你和星辰一样重要!尤其是在以为你死掉了的那些日子里……不用担心什么,你叔叔夜青山只是在故意刁难你,可是,不管是谁,都休想夺走我的儿子,哪怕要得罪整个天下!” 将军决然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着,像是夏天乌云中的闷雷,又像是低低的叹息!只听得人一阵落寞! 正文 第88章 霜绯阁 安安静静的夜国王宫,寂寥的像一座荒废千年的陵墓。中午还阳光遍地秋高气爽的,下午转瞬间就变得阴云密布,铅黑的乌云沉沉的压下来,满是沉重的压抑感! 夜渊鸿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走在王宫最僻静的地方——他故意在躲着大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就是感到很沮丧很沮丧,像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看着王宫里的这些人在干着自己的事情,脸上带着自然地笑容,满是人间真情的温暖感……而他就像一个游魂一样躲在阴暗处痴痴地看着!真的就像这样,阴阳两隔的距离! 他垂着头,背也没有以往挺得那么直,整个人看起来奄哒哒的,没有一点精神!像是老了很多一样,走路时脚蹭着地,有些蹒跚,又有些优柔!仿佛这个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关心,只有他一个人垂垂然的游荡者,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能自然些,那份锥心的愧疚感也不那么强烈了! 他将手举到眼前,五指曲起,像一双鹰爪般,就是这双手啊,差点掐死了星辰!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了,好像突然魔怔了!自己只是看着星辰的笑脸,可脑海里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浑身猩红色的身影,这个猩红色的妖魔形象竟与星辰的样貌重合在一起——好像星辰就是妖魔,而自己心里只是剩下杀死妖魔的**,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阵骨节劈啪作响的声音响起来,他将双手我成拳头,看着泛白的骨节还有隐约可见的那淡青色的血管!双手紧握无比有力,整个手都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地嵌进肉中也不觉得痛!好像自己复生后,就再也觉不到痛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个样子,还算是人吗? 嵌进肉中的指尖划破了掌心的皮肤,露出几道血痕,玛瑙一样的血珠渗出来,刺眼的猩红色的……他连忙将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大口吸着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怕再陷进那可怕的猩红色天地中,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猩红色的,周围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全是暗红暗红好像在跳跃燃烧的鲜血……而他自己站在那样的世界中举目四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样的感觉,太过可怕! 他闭着眼睛,大口吸进阴凉的空气,感受着冰凉的气流像蛇一样沿着食道爬进胸膛中,然后在体内盘成一团,让他心里的癫狂之火平静下来! 自己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差点杀死星辰的啊!此时他心里满是对那个孩子的愧疚感!还有父亲,在宫殿中,那些夜家大臣在叔父夜青山的带领下逼着父亲对自己定罪,最后父亲硬是将这件事压下来!他记得父亲怎样阴沉的压下所有大臣,坚持相信他的话! “可是,不管是谁,都休想夺走我的儿子,哪怕要得罪整个天下!”——父亲的话总是这样决然!他终于明白父亲也很在意很在意他,他和星辰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父亲的儿子,将来父亲老了,他们还要支持起整个王国! 一直以来,总以为自己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夜星辰,让这个年幼体弱的咒术师能平安的成长起来……现在自己错了,错了很离谱!可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父亲心里也很难受吧…… 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不祥之人一样,夜渊鸿对自己都忍不住厌弃起来,与其这样,还不如死掉算了!他只觉得自己很脏很脏,有时候听到宫里那些仆人悄声说自己刚回来时候满身都是尸臭味,流出来的血都是跟死人一样是黑红的!这就是自己吗?突然肠胃里一阵翻涌,自己竟被自己恶心到了! 他不再走动,静静站在那里,像是战场上最后一根屹立不倒的旌旗,可此时无风,它飘扬不开,只能轻轻地垂着……没有战旗应有的浩浩荡荡之感! “哥……”突然一声柔柔的叫声在身后响起来,风力好像带着一股来自南方的香料味道,美好无比! 又是幻觉么?夜渊鸿默默地想,这里是王宫最偏僻的地方,很少很少有人来这里,又怎么会有人叫他呢?这是星辰的声音,那个孩子才不敢一个人来这种荒凉的地方呢。 可又是一声“哥哥——”这次近了好多,那股珍贵香料的味道也明晰起来,这方空间的都满是孩子身上的香料味道。 夜渊鸿震颤了一下,这次他无法再觉得这是幻觉,因为孩子的手握住了他冰凉没有丝毫温度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枚温软的玉,夜渊鸿只觉得心里的不安,愧疚一下子平复了好多! 他扭头看了一眼,苍白的脸努力扭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看着孩子那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珊瑚红色眼睛,说道:“你一个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是不是在跟踪我,你这个小老鼠……”万幸,声音里那股戏谑的情绪很自然,他们兄弟间平时就是这样说话的! 可他的笑容僵住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不远处墙壁那里露出强弓的一个角,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夜渊鸿可以确定那里埋伏着武士!他的眼睛眯起来,犀利的目光仔细搜索着,果然周围那些大树上也站着一个个隐匿在林叶间的精锐斥候,胳膊上都带着袖弩,显然是一直暗中跟随保护星辰的!这些直接受命于大将军的斥候全都是最精锐的,只接受大将军的命令,哪怕自己是大王子,若是做错了事,他们也会当场将自己格杀的! 夜渊鸿的心黯淡下来,果然,这件事发生后,父亲不可能在那么相信自己了!他理解,他不生气! 孩子的声音很柔很柔,他清秀的像个女孩,夜渊鸿确信,星辰长大一定会继承他母亲那无与伦比的容貌!只听孩子说道:“我只是很担心你,可怎么也找不到你,就过来看看,你果然在这里!” 星辰松开他的手,原地转了两圈,像一只轻灵的燕子,笑着说道:“这里很安静很安静,你在战场上那些天里,没人和我玩,我就一个人在这里,这样就不用看见夜星寒了!他总想堵住我报复我一顿!” “夜星寒吗?”夜渊鸿声音有些阴森,浅浅一笑,说道:“那个废物还敢笑话你吗?那就是我那一马鞭打得还不够重,还没有让他刻骨铭记住侮辱世子的下场!” “没关系!我现在躲着他就好了!我迟早会成长起来的,到时候我就会比他强,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只要给我世时间成长起来,就再也不会怕他!我注定是行走在云端的神,我要站在最高处俯视整个人间!我是……” “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夜渊鸿皱着眉头看着弟弟!总觉得这些话里面蕴含着一种可怕的魔力,像是你一种咒语!‘注定是行走在云端的神,站在最高处俯视整个人间’?这样的话,以前的星辰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他本身就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看着孩子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中那股执拗的自信,他还是被折服了!星辰似乎在分开的这一个月里,变化了很多!那种心智上的改变,一种叫做‘承担’和‘责任’的东西!毕竟,他是夜国的世子啊!他将来是梦阳帝国最具权利额人之一,甚至皇族都要依仗! “哥哥,听说你昨天要掐死我,是看到一个浑身猩红色的妖魔?”孩子小心的问道! 夜渊鸿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躲不掉的,可自己该怎么对这个孩子解释?只能木木的点了点头! 可夜星辰刚才还一脸严肃的,立马又笑起来!说道:“是不是看起来穿着猩红色的长袍,头发也是红色的,眼睛,嘴唇都是红的?嗯,长得比女人还好看?是不是?” 夜渊鸿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不知道夜星辰怎么知道好这么清楚! 可孩子只是兴奋地说道:“我可以肯定,是修罗救了你,我一个月前被带进飘渺城皇宫了一次,当朝大国师修罗找我!他是一个很强大的咒术师呢,是我求他救活你的!修罗哥哥真好,我就知道他能做到的……”孩子满脸笑意,像是五月中开得最盛的牡丹花! “修罗?”夜渊鸿凝重的说道:“修罗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恶魔吗?他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和朝廷那些人有牵连?再说大国师是什么官衔?以前从没有这个职位的……” “刚才那些话也是修罗教给我的,他说只要给我时间,我就会成长成最强大的人物,我会站在最高处俯视这个人间,会将天下的命脉握在手中,没有谁能打败我……” 夜渊鸿只觉得这个修罗不是善类,如果有这样张狂又诸天灭地的心思,又是强大的咒术师,那还只能是整个天下的祸患!咒术师是什么他是知道的,那种人就是违背世界观的妖魔,掌握着颠覆天下的力量啊! 他知道,星辰的母亲,现在的白颜王后就是一名咒术师……这样一种人怎么可以肆无忌惮的出现在世间呢? 突然有一种感觉,星辰,还有白颜王后,他们的面容都能和那个浑身猩红的妖魔的样子重合在一起——他们三个就像是一个人,长着一个模样……他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太过可怕了! 他默不作声的看着星辰,就是弟弟求那个修罗救活自己的么?向一个魔鬼做出请求,怎么肯能不付出代价,那星辰又是拿什么做的交换?一瞬间脑中的纷杂的思绪让他直欲疯掉!他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脑海里一片眩晕! “走吧,回去吧!”他弯腰拉起孩子的手,阴郁的离开这片司死寂的角落!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像是担忧,又像是厌恶!声音也冷了很多 星辰看着哥哥的神情,不敢说什么,只能任由着被牵着往回走! 帝都飘渺城皇宫,霜绯阁。 南霜阁是流年皇帝当年在皇宫中建成为一座花园阁宇,这里种植着各种各样花样富贵的名花,还有假山流水,放养各种鸟雀!每到春天就一片蓉蓉翠绿,夏天就是繁花似锦,奇美俊秀。秋天时候是最鼎盛的景致,这时候夏花还没有来得及凋零,尤其是皇宫中专门伺候这些花草的大臣培育出盛开在秋天的火红玫瑰,一入秋,昼夜温差大,飘渺城的水雾在清晨时候凝结在火红的玫瑰花上,将花瓣凝结成一簇簇的,看起来像是燃烧跳动的火炎被冰冻住了,整个霜绯阁都是这样的盛景,若是朝霞绚烂,又是一番奇景,所以这里也是皇族人平时游玩之所!至于冬天,所有的花都凋零,一片荒寂没什么好看的! 而霜绯阁就是取名于秋天的这番盛景中,绯红如火的玫瑰像炽烈的唇,凝结上晶莹的雪花,这是寻常人难以看到的盛景。 此时林夕皇帝就一个人站在霜绯阁中,看着这一片火红的玫瑰花园!可惜现在还不够冷,飘渺城的雾气还凝结不住,只是一片耀眼的红,还没有晶莹的冰覆盖!这片红玫瑰开的那么盛,好像把这个秋天执意要用它们的热情开成最明媚的春! 修罗站在一旁,淡淡一笑说道:“没想到陛下也会喜欢这种极炫之花!当真没看出来!” “哦?那你觉得我该喜欢什么样的花?”林夕皇帝俯下身,鼻尖凑到一株玫瑰上轻嗅着,仿佛要将那沁人迷乱的香气整个拢进腹腔中! “陛下年轻气勇,当喜欢苍松劲柏这样的峥嵘之物,更喜爱宝剑骏马,黄金美人这些帝王之物!”修罗说道。 皇帝站起来,凝视着这片火红的玫瑰花丛,说道:“我喜欢这种秋玫瑰,只是喜欢这种极尽绚烂之态的火红色而已,我喜欢这种狂热的红色,狂热,炽烈,让人迷乱!至于宝剑骏马,黄金美人,我没有什么追求!剑不在名贵,能杀人即可,骏马不必名骏,能驱赶强敌则行,至于黄金,梦阳从来就不缺黄金这种东西!美人?除了我母亲外,我还没有遇到过比我之更美的……” 接着皇帝的声音变得嘶哑狠戾。“只要我的梦阳无事,就是我最大的追求!没有谁再能夺走我的梦阳!” 温婉的霜绯阁中,皇帝的声音像是将一匹缎子撕裂般刺耳。 修罗依旧是笑着,他猩红的长袍,头发和这片火红的秋玫瑰分外搭配,整个人简直要融合在花园中!说道:“陛下,现在还有个不安定因素哦,这个因素若是爆发,恐怕梦阳就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夜国!”皇帝说道,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像是看花看的入迷了! “陛下不想对夜国下手么?”修罗诡谲一笑,说:“镇天大将军掌握着十数万轻甲步旅,而且大将军本人是梦阳五十年来步战排阵第一人!现在几大诸侯国都被收归皇族管理,实际上皇族可用的军队不过三万御林军和其余诸侯国重编的武士,根本挡不住大将军啊!陛下是不是——” “不要说了!”皇帝冷然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想看一会花,打仗的事情暂时不想考虑!” 修罗怔了一下,立刻又变的释然了! 霜绯阁的玫瑰似乎开的更加绚烂了些,花瓣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可皇帝还是幽幽叹息一声:“今年的霜下得迟了……往年这个时候,霜绯阁里已经满是结了霜的火玫瑰,像被冻住的火……是不是今年的赤那思人那股狂热将霜都融化了?”这话像是在对修罗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可能是吧!”修罗敷衍道。接着他说道:“镇天大将军的长子夜渊鸿在伊宁城一战后消失了,夜国贵族都以为他战死,找寻尸体未果,大将军本来已经准备进行衣冠冢……可那个夜渊鸿又神奇的回到夜国了!夜国邀请了帝国所有贵族来参加为夜国大王子的祝贺宴会,陛下也在邀请之列!还有三天时间,您看……” “应该去的……毕竟,大将军是梦阳的功臣!”修罗说的随意,皇帝答得也很随和! “明天再去吧!明天早上再看看有没有霜雪玫瑰,我很想看到!毕竟一年只有那几天能看上这种盛景,晚了这一院玫瑰酒凋了,这里就满是冰雪和枯叶……少看一天都是损失!”他说道,好像眼中只有这一院玫瑰,再不关心社么事情。 修罗叹了口气,暗红的眼睛泛着无奈的光! 正文 第89章 齐聚不夜城 抱歉,今天有事情忙,仓促一章 夜国王宫前几天还是一片阴云,宫人面露悲容,现在又是一片祥和,装饰的喜庆安详。全是因为失踪多日,被认定已死的大王子夜渊鸿归来!因此国主特意邀请梦阳所有贵族,帝都大臣,甚至皇族来参加为大王子举行的庆祝宴会。 毕竟现在镇天大将军已经是梦阳最有权利的人,每天想求见他的人足以在夜国王宫外排一溜长队,现在不少人争着参加这个宴会。而镇天大将军在梦阳这次与赤那思的大战中是最大的功臣,高高在上的皇族也要给自己最大依仗的重臣面子!如此既能拜访大将军,又有机会面见一下这个传奇性的年轻皇帝,很多人都恨不得飞到夜国王宫中。 夜渊鸿看着那些宫人紧张忙碌的准备宴会的事宜,却感不到丝毫快乐。他心里是不愿意举行这样的宴会,可父亲太高兴了,大儿子失而复得,这比皇帝那九锡大赐都令他高兴。夜渊鸿不好抚了父亲心里,只能任由着。可那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脏很脏,宁愿继续躺在伊宁城那片战场中静静腐烂! 他眼角的肌肉抽动了下——那支斥候小队还在暗中跟着他,不是保护他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别人!若是自己再次陷入那种满眼猩红的幻象中攻击别人,这队斥候会毫不留情的下手绞杀他! 负罪感增强了! 两世为人就是这种感觉么?他在人们心中已经死过一次,现在重生一次,彻底崩毁以前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以前的他是夜家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是最强大的年轻弟子。他跟随父亲学习步战技法,学习排兵布阵之道,十五岁那年马上作战就能压过普通武士一头,甚至有人说他是继父亲之后,五十年来又一个领兵将才!他是宗家的骄傲! 可现在呢?这些人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眼中那种像是看待不详之物一样的亮光比赤那思人锐利的箭矢还要锥心!自己就这么不堪? “大王子,请让一下!这里要铺上地毯的……”一名宫人轻声唤道! 夜渊鸿猛地回过神来,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哦,好的!”说着他往后退了几步,让开道来!然后眼睛盯着宫人,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 那名宫人躬身道谢,低垂着头,躲闪着夜渊鸿的目光。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夜渊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像一朵迅速凋零的花,只剩下满满的落寞。他漆黑的眼睛黯淡下来,那股弱水之滨般的悲伤让他萧瑟的身影有些潦倒。这个宫人他是认识的,每次他见了自己都会兴奋的说:“嘿,大王子又长高了!什么时候能教奴才骑马啊?”这个宫人打招呼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那声“嘿”,声音极响亮,像是喝饱水的战马打响鼻的声音!每次他都会笑着回答说:“什么时候你说话时候那声‘嘿’不那么像马儿打响鼻了,什么时候我就教你骑战马!要不然,战马会把你从背上颠下来,再狠狠跺一蹄子!” 这时候其他人都会哈哈大笑。这个宫人也不恼,就挠挠头嘿嘿一笑,嘴里嘟囔着‘大王子又拿我开玩笑’。 可现在这个宫人连那像战马打响鼻的招呼都不愿意再给自己说么?就那样躲闪着他的目光,匆匆做着自己的事,眼里满是敬而远之的畏惧!放眼望去,王宫中忙碌的宫人们都低着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尊贵无比的大王子!而夜渊鸿身边五米处没有一个人,仿佛一走进这个范围就会当场暴毙般!忙碌的上百名宫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静的可怕!只有夜渊鸿一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中央,满目茫然,一心伤悲。 真的,如果活过来会是这种情况,他更情愿继续是一具尸体,在伊宁城陪那些勇敢的武士们静静腐烂掉。 他挪动脚步走开,想离开这里。这片地方自己分外格格不入,还不如离开的好。可腿里似乎很沉重,像灌满铅,就那样一步一步的离开。那些宫人看到他走来,纷纷避让开来,脸上是无言的沉默之色。突然他觉得很委屈很委屈,自己真的不知道出什么事,可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这么对自己? 猛地,他终于忍不住吼出来了。苍凉的声音像是要挣破喉咙一样,满是无奈,悲伤,委屈,还有一份恨意。周围那些宫人纷纷震颤一下,停下手中的工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眼里的恐惧无以加复。待他的吼叫声渐渐弱下去时,他过人的耳力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声响——是袖弩上弦时机括的嘎吱声!暗中的斥候已经准备好随时格杀他了!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他只能走,他转过头大步向远处跑去,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剩下的宫人们相互交换一个惊惧的眼神,嘴里小声说道:“大王子又犯病了?” “不要胡说,那里是犯病,这是妖魔俯身……听说小王子前几天差点被大王子掐死!”另一名宫人捂着嘴说道。 “原来是这样……!”其他人纷纷附和道。他们看着夜渊鸿渐渐远去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长舒一口气,像送走一个凶厉的瘟神般如释重负。 入夜。 夜国都城名为不夜城,其宏伟之处就是在这个‘不夜’之上!虽然不夜城的建筑不如帝都飘渺城那般雄奇瑰丽,可却被装饰的灯火纷华,奇幻美妙。每到夜晚,全城数十万的灯笼被点亮,连夜空中的星星都看不清楚。而夜国王宫的灯火之色更甚,整个王宫像镶嵌在梦阳广袤大地上的夜明珠。 受邀前来参加镇天大将军之子夜渊鸿庆祝宴会的普通大臣贵胄们也到了一些,穿着华贵的大臣们脸上堆着或真诚或掐媚的笑抱着拳对着王宫的夜家中人道贺!毕竟他们的身份镇天大将军根本就不在乎,请他们来也只是做个形式,免得留下镇天大将军位高权重目中无人的骂名。真正值得大将军亲自招待迎接的,只有帝都大臣还有至高无上的皇族。 其实这次大将军大张旗鼓的邀请这些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夜渊鸿和夜星辰两兄弟能接触一下这种排场,感受下政治上的氛围。毕竟两兄弟将来是要从他手中接过这份能让别人眼红到滴血的权利,执掌梦阳最强的军队。在大将军心中的计划是让夜星辰当夜国的国主,让夜渊鸿继承大将军的位置。毕竟渊鸿更适合领兵打仗,而星辰性格可能不适合军旅那严明的纪律。 可星辰是咒术师啊!大将军心中每次想起伊宁城战场上那个一个‘焚城’就摧毁三道盾墙的神秘红衣咒术师,心里就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惊骇。咒术师的力量根本就是违背世界观的妖魔,大将军毫不怀疑那个咒术师可以灭掉一个万人军团!到时候让渊鸿做镇天大将军,让星辰这个咒术师起威慑作用,起码皇族不会轻易对夜国动手。 而且,万一真的开始大战,将军还指望夜星辰能对抗那个神秘的猩红色长袍男子! 现在就让兄弟两接触官场这些事情,不是什么坏事!既然生在贵胄之家,就要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和觉悟。这就是将军现在所想的!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长远。尤其是知道梦阳甚至大陆上的事情都在有人在当做棋盘暗中操纵着后,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想法愈来愈明显,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终究会慢慢衰老,而他最后能依仗的,只有星辰很渊鸿了。 辉煌的王宫正殿中,大将军笑的很淡然,一身素袍衬得他想最耀眼的星辰。而他身边站着略显憔悴的夜渊鸿,只觉得他的笑很勉强,丝毫没有这个宴会是为他举办的那种喜庆感。整个人显得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大将军与一个个穿着华贵的帝都大臣贵族打着招呼,这些都是在帝都当官的大臣,混迹官场多年,在帝都混的生龙活虎,自然也是分外圆滑世故,不好易于。他一个一个介绍给夜渊鸿,让他认识一下。 “这位是帝都的财务大臣,整个梦阳的黄金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大将军爽朗的说道,一边将他指引向大殿内! 那名大腹便便的财务大臣拱着手,满脸堆笑,说道:“大将军神威,我不过一个守财奴,那里能和大将军挥斥方遒挥军而上来的威武?人家不叫我一声‘铁公鸡’,都谢天谢地了!”说话极随意,却听的人心里一阵舒坦。这就是为官混迹的基本功——会说话!接着他转头看向夜渊鸿,眼睛瞪得老圆,说道:“虎父无犬子,大王子年纪轻轻就有大将风骨,将来天下,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来纵横捭阖啊!” 夜渊鸿只是干笑一声,微微点头致意——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应酬。 “这位是新任司礼大臣,林夕皇帝的登基大典就是这位大臣主持的!”大将军迎着一个仪态雍容的中年男子说道,“来,见过李叔叔!”说着将夜渊鸿引向来人。 这个司礼大臣拱着手说:“大王子死里逃生,实在、可喜可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王子指不定将来还有什么更大的机遇,将来定时梦阳又一大将才,怎么说来着,军皇,军中皇帝!”说着爽朗的笑起来。 接着他凑近大将军,说道:“大将军还是小心为妙,不要弄得太张扬!新皇帝之心不可揣测!我之所以能这么快上位司礼大臣,就是因为前任司礼大臣就先皇神罗皇帝的灵位该不该用紫鎏金烫名字争辩了两句,就被当场杖杀在星坠殿里!林夕皇帝嗜杀,大将军是帝国的砥柱,还是小心为妙啊……现在梦阳的诸侯国也只剩下将军的夜国了。” 大将军心中明了,说道:“谢谢了,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啊!我也不过是小心翼翼为帝国做事而已……” 司礼大臣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估计也要到了,我的马车和陛下的坐驾脚前脚后出的飘渺城!” 大将军只是笑了笑,将司礼大臣引大殿内看座。 他转头看着儿子,说道:“渊鸿,你将来是要接替我的将军之位的,虽然你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可你将来必须独自面对。看清楚这一个个笑脸,看清楚他们的神情,千万不要被迷惑。因为现在他们脸上在对你笑,在恭维,只是因为你手中掌着权利,若是哪一天你失去了权利,他们就会立马翻脸,且不说会不会再恭维,只要不落井下石就算万幸!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自私的,冷酷的!但你不要忘了你也是人,就要随时准备好各种表情,各种面具以应付各种人!你知道么?” 夜渊鸿看着父亲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是在为他好! 可是总是戴着面具过活,就算身居高位,看得世间诸多繁华,可又有意义么? 正文 第90章 皇帝 夜国王宫正殿中的大臣贵胄越来越多,能在这座大殿中由镇天大将军亲自接待的至少都是郡主,帝都大臣这个级别的!至于别的地方贵族,都被安置在偏殿中!毕竟梦阳贵族见的等级还是很森严的!有的地方贵族甚至一生连帝都都见不到。 大腹便便穿着贵气华丽的贵族们推杯换盏,挣着向大将军敬酒,献上一件件珍贵的礼物!他们一边说着奉承的话,一边小心观察着大将军的神色,生怕礼物不够珍贵,送不到大将军心坎里。 “大将军,以后您就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还请在陛下身边多多美言几句啊。我这个司民大臣位子很不稳,新陛下致意要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怕,我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啊……”那个一脸愁容的贵族小声对大将军抱怨着。“大将军这些天不在帝都是不知道啊,现在朝中的大臣已经被杀了三分之一,无一不是满门皆斩,不管是清廉还是贪官,也不管是否支持新皇帝,统统杀死!每天上朝都有人消失,换上新面孔……现在指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唉……”他沉沉的叹一口气,眉宇间阴云密布,接着说道:“今日带给大将军的礼物是新近从东海起出来的一颗夜明珠,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我命人打磨抛光,配上火鎏金底座,已经交给您宫中仆从了,还请大将军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就万分感激!” 将军淡淡一笑,说道:“嗯,毕竟伴君如伴虎……朝中做官也不容易,不容易啊!”说着将司民大臣应送到正殿中,既没说帮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就这样面带笑容的说着话。这是为官之道,也是他这么多年同这些人打交道摸索出来的。 夜渊鸿在旁悄声说道:“父亲,以前也不见这些帝都大臣对您这么有礼,他们见您不是很桀骜么?现在……” “哼”夜明山冷笑一声,“这些人都是跗骨之蛆,趋炎附势之辈。以前梦阳的贵族分为两种,一种是帝都贵族,另一种是诸侯贵族。帝都贵族以亲近皇族身居帝国心脏而洋洋自得,看不起诸侯贵族。诸侯贵族觉得帝都贵族都是些舞文弄墨,作乱朝纲之辈,也看不起他们。这其中又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左丞相凌风烈为首的文臣,另一派是以我为首的武将,往往这两排只见的争执能左右皇帝的决策。这也是赤那思入侵前期,帝国迟迟不能做出有效反应的原因!” 夜渊鸿感到喉咙发干,从来不知道梦阳的高层关系这么混沌。一直以来他都是生长在父亲镇天大将军的光环下,没受过什么委屈,若是真的要他独自应付这些,指不定是怎样的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新皇帝决心改变这样的场面,所以你可以看到,短短一个月,梦阳的诸侯国正剩下夜国,诸侯王大都死于非命。帝都大臣也被杀了一大批,尤其是杀左丞相凌风烈的时候,连下圣旨,交至刑司部这样的基本步骤都跳过,直接杀死!新皇帝决心掌控梦阳的每一个细节,皇权高高在上!刚才的司礼大臣要我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你觉得我这个镇天大将军当得风光么?掌握着梦阳最强大的轻甲步旅,是军权最大的将军,是军皇,而且受了皇帝的九锡大赐……风光无限?可夜国离帝都不过数百公里啊,你觉得皇帝会容忍我掌握重兵盘踞在梦阳的心脏附近么?指不定哪天,皇族的屠刀就会落在夜国头上,这些你都要知道的!”大将军声音沉重的说道,站的越高,越害怕狠狠地摔下去,这就是他的感觉。新皇帝太年轻,心高气傲,梦阳几百年的规矩,说打破就打破,毫无忌惮,这一点让他很不安。夜渊鸿算起来只比林夕皇帝小两岁,可不论手段,心智,气魄都差得远了! 到现在大将军还记得林夕皇帝穿着神罗皇帝的战铠,握着宵练剑为保卫那座城拼杀!他与那位赤那思君王正面对战,不分高下,生生斩下赤那思君王一条胳膊,虽然自己也深受重伤,可那股气魄足以比肩流年皇帝,碧海皇帝这些战功绝伦的帝王!最后处理战死武士的尸体时,林夕皇帝在燃烧着的尸体旁大声嘶吼的样子还清晰可见,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时候只觉得这位皇帝是天地间的霸主,因为他的存在,而令天的非人间! 可自己以后老了,大权交给渊鸿和星辰,他们能面对得起这样的帝王么?若是那个时候皇帝对他们下手,他们又能扛得住么?大将军想不到那么远了,只有慢慢向这两个孩子渗透着为官事君之道了! “哦,盐运大臣,来来来!”大将军爽朗的笑起来,整个大殿都是他海派的笑声,豪爽无比,“这就是我儿子,来,见过王伯伯!”说着将夜渊鸿引荐给这个帝都大臣。 盐运大臣拱着手说着奉承的话,满脸掐媚的笑。不管这些恭维话是否出自内心,可谁都爱听,听的人心里一阵舒坦!这就是人的本性吧!像贪婪的食腐动物一样,在浑浊的现实中腐烂的越快,越招人奉承,最后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可大殿内,两双幽怨的眼睛死死盯着大殿门口的夜渊鸿父子。他们同样是漆黑如夜的眼眸,可多了一股羡慕,更多的是一股憎恶。他们的眼睛好像能喷出火来,又像是能射出无数带着铜毒铁毒的箭矢,将他们射的满目疮痍。 “哼,夜明山……这个位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得到?无非是因为你是宗家弟子,才能继承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之位,这是你的命好!哼,可真的比拼起来,你哪一点能胜过我?”夜青山恨恨的说道。 旁边的他的儿子夜星寒清晰的感觉到父亲心中滔天的恨意,也忍不住愤怒起来,脸上那道蜈蚣一样的伤疤衬着他的脸愈加狰狞。他知道父亲这些年最难以释怀的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十二年前,夜明山执意要娶一个来历不明却美艳无比的神秘女人为王后,废除凌云瑶的王后之位,同时也废掉了夜渊鸿的世子之位。这件事那个时候反对最强烈的却不是凌风烈,而是他的奶奶,也就是父亲和夜明山的母亲……那个时候夜明山刚当上国主不久,年轻气盛,执意娶回来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毕竟这样的事在贵族中是很忌讳的!有损家族声誉,特别是夜家这样传承三百余年,几乎与梦阳历史相当的世家大族! 最后他的奶奶被活活气死!这件事后,夜青山基本上与夜明山站在对立面上,宗家与分家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另一件难以释怀的事情就是国主的传承方式,一直以来,夜国国主的传承最引人瞩目。因为传承的不光是一个爵位,而且还有‘镇天大将军’这个至高无上的军权的传承。但从现在夜明山的地位就能看出‘镇天大将军’这个名号有多么可怕!可夜国国主之位一直都是宗家在传承,只因为他比夜明山晚出生两年,他就是分家弟子。而国主以及大将军的地位只能归夜明山所有。 可马上厮杀格斗,马下舞文弄墨,他哪一点不如夜明山?为什么偏偏因为宗家分家之别,将这样耀眼的地位拱手让人?尤其是十二年前,夜明山废除当时的王后凌云瑶时,也就意味着废除了夜渊鸿的世子之位,夜渊鸿就是分家弟子了,宗家将会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夜国世子夜星辰。他看到夜明山将世子之位肆意更改,心里愈加难以忍受,怨恨也愈来愈深。 他低头看着儿子,抚着他脸上那道蜈蚣一样狰狞的伤疤,说道:“星寒,看着他们的笑脸,记住那两张面孔,他们就是夺走父亲一切的元凶,你要记住他们令人厌恶的样貌!”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和却像是魔咒一样摄人心魂。“你的脸上的疤痕会伴随你一辈子,所以你要记住是谁留给你这样的痛苦,是谁看着你残缺的脸在嬉笑!用自己的能力证明,分家的孩子绝不比宗家的孩子差!只要有机会能将宗家拉下水,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知道么?” 夜星寒点了点头。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上那道从左眼一直到右边脸颊的巨大伤疤……他原本是一个无比俊美的孩子,可现在他连镜子都不敢照!!他的指尖抚着泛红的疤痕,神色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狰狞。 怨恨的萌芽就这样在心灵深处潜滋暗长吧!就像一颗毒瘤,一直在慢慢长大,慢慢长大,直到胀破的那一天,里面的毒液会将他杀死的彻底!可这样潜移默化的事情,谁又能料定的准呢? 一瞬间,纷嚣的大殿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所有人连呼吸都停滞下来。那些正将杯中的酒水送往嘴边的人也停住动作,杯中的酒水倾洒在胸前也浑然不觉。双眼木木呆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一样! “美……好美!”一位大臣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睛好像要飞出来一样。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容是同样的呆滞,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一袭素纱长袍勾勒出无比曼妙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臂雪白细腻,像一壶牛奶整个的倾出来一样。精致的面容像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侍女,五官像是天神故意偏袒才为这个女人创造出来的,可那双眼角微翘的珊瑚红色的眼睛亮的让人不敢忤视。女人脸上带着淡漠的笑容,虽在笑着,可却将人的思绪引到荒和山脉之北那寂寥高远的雪山上!美得精心动魄,美得摄人心魂!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好像将这些看尽人间繁华锦绣的贵族建立多年的世界观完全崩碎了!眼中只有这个女人。 而女人的手还牵着一个同样精致无比的小男孩,这让这些大臣贵胄们忍不住捶胸跺足,大叹苍天无眼!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人妻,做人母呢?这应该为之建一座金身塑像高高供奉起来才对啊! 没错的!令整个大殿顿然失色的,正是白颜王后和夜星辰!毕竟这样的大事她这个王后也是要出面,星辰作为世子,未来的夜国国主不出面是不行的! 许久,大殿的气氛才缓过来。接着这些大臣贵胄口中谈论的都是这个女人了。他们忍不住偷偷看着她,美的锋芒,好像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渎。 夜青山冷冷的看着白颜王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两个字,“婊子!” 男人,对于这样的女人天生带着一股仰慕。尽管脸上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可内心早已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可他得不到啊!这时候,总会有内心险恶之辈极尽心思的诋毁侮辱。夜青山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很嫉妒夜青山能得到这样的女人,这样完美无缺的女人! 他眼看着白颜王后牵着夜星辰的手走到夜明山身旁,看着世子夜星辰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和夜明山!夜星辰,夜星寒,这两个年龄一般大的孩子就因为宗家与分家的区别,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忍不住心中的愤恨,再次狠狠地说道:“婊子!” 可大殿的喧嚣再一次被打破,这一次不是因为过于锋芒的美,而是那气吞山河的霸道。仿佛那个人的名号一出现,他们都要跪伏下去一样。事实上他们就是要跪伏下去,因为大殿外传令的宫人口中喊的是:“林夕皇帝驾到!” 一阵令人不堪的压抑,大臣贵胄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盏,低头跪拜下去,等待那个他们爱戴,害怕,敬仰,畏惧的人出现,没有人敢出声,因为他们知道‘林夕皇帝’这四个字带着能将大地都压垮的分量。 夜青山嘶嘶的说:“要见到皇帝了么?”说着拉着儿子的手,也跟着跪伏下去。 正文 第91章 剑拔弩张 大臣们突然觉得像是在飘渺城的星坠殿中一样,皇帝高高在上,他们跪伏在地上连大口吸气都不敢。说话行事都要无比小心翼翼,因为新皇帝前一刻可能和温和地和你在说话,下一刻可能就会笑着命令守候在大殿外的武士将你活活杖杀在朝堂之上。新皇帝就是这样,做事毫无顾忌,尽可能的用铁一样的手腕打压原本桀骜的帝都大臣们。一个人不满,杀一个,一千个人不满,杀一千个。在皇帝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夜国王宫中一下子静下来了,所有人像是定住了,就连点燃的火烛上那明亮的火焰都好像忘记了跳动。大殿中除了大将军,其余人都跪伏在地上,等待那个至高无上的人出现。 夜渊鸿是不用向皇帝行跪拜大礼的,他欠身鞠躬,说道:“陛下大驾光临,夜国上下蓬荜生辉,夜某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分外响亮,带着军人那种铿锵之感,好像一下子将大殿那祥和的氛围撤换成旌旗蔽天杀意滔滔的惨景。群臣忍不住打个寒战,镇天大将军不愧为一代军皇,就算是面对皇帝鞠躬行礼也带着武士虎踞龙跃的大气魄。刚才与他们爽朗的打招呼推杯换盏的大将军看起来文雅的像一个儒生,可就算是没有铠甲,这个男人也会用自己的气势将这一片天地变成修罗杀场。 另一个悠远又高亢的声音响起来,跪伏的群臣将头颅低的更下,额头紧贴在地上,闭着双眼,不敢丝毫动作。 “大将军是我梦阳的功臣,我来是应该的!众位爱卿似乎比我来的还要早呵!”这是皇帝的声音,群臣们无比熟悉这种听起来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慵懒的强调,这像一匹光鲜的锦缎一样的声音里可能就藏着淬了毒的匕首啊! “哦!这位想必就是大王子吧!果然是英雄少年,平身吧!不过刚刚成人,就有胆气带三千轻骑抗衡赤那思的轰烈悍骑,我梦阳的男儿们若是都有大王子的胆识气魄,何苦被极北蛮族兵临飘渺城下?生生让蛮子看了大梦阳的笑话!”皇帝的声音很温和,可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皇帝话语中那淡淡的不满,毕竟这次赤那思能攻至飘渺城,也是和凌风烈为首的文臣前期主和有很大关系。 大王子夜渊鸿跪在地上,听到皇帝这么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若是林夕皇帝比自己大十岁二十岁可能听到皇帝这样赞扬他会觉得很高兴,可这个皇帝只比自己大两岁啊!那气度,魄力,手段,心智,城府却像是一个经历五十载沧桑的老人一样!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人在称赞自己‘英雄少年’’?若不是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他真忍不住要笑出来。 “都起身吧!”皇帝衣袖一甩,荡起猎猎冷风。 群臣等的就是这句话,新皇帝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让大臣们跪的久一些,这样这些大腹便便整日骏马大轿细皮嫩肉的大臣如何受得了?随着一声“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的歌颂声,近百位大臣贵族都起来了。可刚一抬起头看向皇帝,这些大臣的脸色立刻变得无比苍白,因为大国师竟然也在此。 那个自称修罗的大国师谁也不知道什么来路,好像就是那样突然地出现在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身边,接着就是太子和二皇子的惨死,神罗皇帝暴毙……若说面对皇帝时,像面对一柄悬在头顶随时会当头斩下的利剑,那么面对这个大国师时候,就像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毒药,满是不愿接近的畏惧感。皇帝是大气的,威严的,而大国师则是阴柔的,乖戾的…… 大国师那身永远不变的猩红色长袍依旧是红的耀眼,不少人都怀疑那身长袍是不是被鲜血染红的?还有那头神魔一样的红色头发,还有暗红暗红的瞳孔,充满了不详。虽然大国师的脸比女人还要魅惑,可所有人都不敢小视他,因为传说大国师是最最神秘的咒术师!这个大国师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竟也会来参加大将军的宴会。 可离皇帝最近的将军,大王子,还有世子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只有白颜王后面容平静,可谁都能看出来她的脸上笼着一层寒气。 大将军刚毅的脸上满是隐忍的怒气,这个浑身猩红长袍袒露着胸膛的男人就是大国师么?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个大国师正面遇到。他没有忘记在飘渺城时候,是谁粉碎了他的铠甲,在他身体上割开上万道口子,鲜血飞迸十步。那张狂的笑脸,暗红的要滴出血的瞳孔,还有火焰般燃烧跳动的头发,这一切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可现在那个曾掐着他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可笑的完成月牙儿的眼睛里却泛出猩红暴虐的光,看得人心中生寒。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大将军恐怕还没见过大国师吧……以后你们都是梦阳的支柱,梦阳需要你们的支持才能昌泰!” 将军声音略略有些颤抖,说道:“见过,之前与大国师有过一面之缘!”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露出雍容的笑,说道。 突然间,夜渊鸿爆发出一声怒狮般的吼叫,他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秀美的五官可怕的曲扭在一起,额头泛起小蛇一眼的血管,整个人好像陷入癫狂中一样。他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眼睛慢慢变成血红色!和前几天差点掐死夜星辰的样子一模一样。 大臣们都惊呆住了,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可怕的人,连连后退,生怕发生什么不测。只有大国师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皇帝身前,脸上是温婉的笑。 夜渊鸿眼里的世界全是一片猩红,那个猩红的妖魔又出现了,在对他冷冷地笑!他想杀死这个妖魔,像让这个妖魔流血,撕裂他,杀死他,就这样赤手空拳。他半蹲下身子,腰肢中汇聚着沛莫能当的力量,直欲朝着挡在皇帝面前的修罗扑去,大将军猛然间捏住他的手腕,在他耳边暴和一声:“渊鸿,住手!” 将军的声音像一阵闷雷,大臣们都捂住了耳朵。只有皇帝在淡然的笑着,毫不在意,像是在看一头发狂的野兽般。而白颜王后同样是面容淡然,像是没有看到修罗一样,只是拉着星辰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静静的看着这里的一切。 将军心里愈加惊骇,他感觉到儿子的力量越来越大,自己手中捏的好像不是人的胳膊,而是一架结实的机括。他冷喝一声,欲将夜渊鸿扯到身后,可儿子脚下像扎了根一样,纹丝未动!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啊!夜渊鸿的力量有多大他是清楚地,绝对禁不住他的大力,可现在竟隐隐有凌驾于他之上的势头。 修罗笑呵呵的说:“大将军,让我来试试吧!我懂一些江湖术式,应该能让大王子安定下来!”他也不等大将军是否同意,径直伸出手搭在夜渊鸿的眼前,那只手变幻着指法,结出一个又一个手印,不到一息的时间,手中变换几十个手印。纷繁的指法变换着,夜渊鸿像迷醉了一样,面容渐渐松弛下来,眼睛里暴虐的红光也隐退下去。将军感觉到儿子抵抗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弱,接着整个人都瘫软着躺倒在地上,沉沉的昏过去。 将军看着那个猩红长袍的修罗,这就是咒术师么?仅仅靠着指法的变化就能迷惑人?可怕,可怕!星辰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么?他瞥了依偎在白颜身旁的星辰一眼,孩子一脸恐慌,上一次夜渊鸿就是这个状态掐着他的脖子差点杀了他的!孩子现在都还记着,自己最挚爱的哥哥差点杀死他!恐怕孩子永远都不能忘记。 将军沉声说道:“来人,送大王子下去休息!” 那些刚才还恐惧不已的大臣们看到暴虐的夜渊鸿失去意识,长舒一口气。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保护陛下!接着近百名大臣一下子冲上去,围在皇帝身边,眼里逼出慑人的光,死死盯着夜渊鸿,好像要将他用眼神戳的千疮百孔般,全然没有刚才畏惧退避的胆小样子。 不得不说这些帝都大臣审视夺度的本事相当了得,刚才退避三舍一面波及到自己,现在隐患解除立马变得生龙活虎,唯恐落在最后。皇帝看着自己面前这些将自己围的水泄不通的臣子,看着他们脸上大义炳然,首当其冲的样子,脸上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他牙关间挤出一句话来,让这些大臣立刻面红耳赤的退开! “滚开,没用的废物!”皇帝的声音很轻很轻,柔和的像一阵风。可声音里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着这么多人骂自己的臣子是废物,也只有林夕皇帝有这个魄力!不过在皇帝眼中,这些文臣真的就是些废物,是杀死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站出来顶替的货色,自然不值得他在意! 大臣们讪讪退下,低着头,不敢说什么! 修罗邪气一笑,说道:“大王子刚才可是差点袭击陛下哦,大将军这又该怎么解释?你邀请帝国所有贵族,若是刚才陛下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大将军是不是顺势就对贵族们宣布你夜族继承帝位呢?” 大臣们哗然!这样的罪名是要诛九族的! 大将军面色一寒,说道:“请陛下恕罪,我儿渊鸿前些日子才从战场上死里逃生,恐怕受了惊吓,三天前,他甚至差点掐死我的小儿子,也是我夜国的世子!臣可以保证,刚才渊鸿是陷深知不清中,绝无谋害陛下之心!这次宴会也的确是为了庆祝我儿能安然返回——” “你的儿子安然返回就要陛下都屈尊前来祝贺么?未免,太过张狂?”修罗冷然打断将军的话,眼中的猩红色愈来愈盛。 大殿中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大臣们像一群闻着血腥味的毒蛇,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幕上演!难道,陛下要开始砍伐镇天大将军这棵参天大树了?好期待,真的好期待!对于比自己强的人,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臣乐得看到如此。 将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在他眼里,这个大国师分明是要强加给他一个罪名!可这个罪名太大了,这是要摧毁整个夜国! 一阵难堪的沉默,静的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清楚。 皇帝突然笑了,笑声无比和煦,用皇族特有的高贵腔调说道:“算了,修罗!没这么严重,我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大王子恐怕真的是受了惊吓,神智没有恢复,记得以前我还是皇子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是一个很温和礼貌的孩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大将军是梦阳的支柱,一直忠心耿耿,与赤那思的大战中所有人都能看到!就算是有什么罪过,我有怎么舍得处置呢?” 修罗神色复杂的看着皇帝,这是第一次他没有猜准皇帝的心思,原本以为林夕皇帝会抓住这个机会处置大将军,没想到皇帝竟会向大将军说话! 他的神色也缓和下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双手抱拳,向大将军拱手道:“请原谅我的冒犯,刚才是修罗太紧张了,还请大将军不要在意!”他乐呵呵的笑着,看不出丝毫做作的痕迹!身居高位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感情掩饰的很好,他们像带着好几副面具一样,随时都能在不同的场合换上不同的面具,应付自如! 大将军也退后一步,笑道:“大国师为陛下安危操劳,尽职尽责,这才是我梦阳臣子的典范!”话虽这么说,可将军身上那股为将者引领千军万马纵横捭阖的气势依旧摄人心魄。 皇帝雍容浅笑,说道:“大家继续,不要因为我在这里有什么不自然,不要忘了,这里是大将军的主人!” 大臣们终于长舒一口气,不那么紧张!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实在是令他们吓得要死。 皇帝淡淡一笑,接着讲目光落在白衣胜雪的白颜身上,眸子里涌出一阵迷雾般梦幻的光彩。他黑亮的眼睛里好像有坚冰在融化,泛着涟漪般的柔光。 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温柔,颠覆以前所有认知的柔情! 正文 第92章 皇帝的柔 林夕皇帝静静的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白颜,原本冰封冷漠的面容上好像一泓春水漾开千层涟漪。漆黑的眸子里也有了那么一分闪动,起码看起来不那么像两个黝黑深邃的隧道了。眉宇间那份阴翳竟难得化开来,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般!他就那样穿着华丽的琉璃龙翔袍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白颜,仿佛从天地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这样站着,静默的凝视着,等待这个绝美如仙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所有的大臣贵族们甚至比皇帝还要震惊——果决的皇帝,狠戾的皇帝,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像一丛开的正烈的火红玫瑰,每一朵花瓣都饱含热情,每一个微小的花蕊张扬着欢愉!这样的皇帝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他们都不敢确定这个温柔的人儿到底是不是他们的皇帝!热烈,冷酷,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究竟哪一个才是皇帝的真面目?他们不知道! 大臣们只是依稀记得,林夕皇帝的母后,前文惠皇后还在世时,那时候最受宠的就是三皇子万俟君!神罗皇帝对之极尽宠爱关切,甚至超过对太子的关爱。不少大臣都认为神罗皇帝废除万俟昌隆改立万俟君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那个时候的三皇子万俟君是一个笑起来腼腆温和,最受人关爱的皇子!就和现在他这样温柔的笑一模一样! 可文惠皇后死后,神罗皇帝就极少关心三皇帝!也许是怕触景生情,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原本是帝国最耀眼的就这样被冷落,整日就在自己的宫殿里练习剑术,马术,阅读典籍文献。偌大的宫殿里除了他自己和几个唯唯诺诺的宫人,再无其他!三皇子万俟君就像一株长在阴暗中的植物一样慢慢长大!十几年后,原本所有人都已经快遗忘这个三皇子了,他却像一柄匕首一样突然在人们内心最柔软之处狠狠扎了一刀! 待人们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他们印象中原来那个可爱温柔的三皇子已经成了一个披着父亲的战铠握着宝剑在战场上拼杀的帝王!是一个杀人毫不手软,做事果决无情的强大帝王!没有丝毫往日的柔和腼腆,全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用皇族的威严压迫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帝王! 这是蜕变,还是堕落?谁也说不清! 此时的皇帝眼中的柔和比他的冷酷还要惊心动魄,那柔情能融化坚冰,能削断钢铁,能颠倒乾坤!这位帝王的柔情此时全然落在这个美貌倾城的女人身上,仿佛要将她融化在自己的温柔中! 可那个女人却冰冷的像极北的雪山,那双罕见的珊瑚红色的眼睛泛着刺骨的寒光!她绝美的容颜暴露在世人面前仿佛都是一种罪孽,这样的容颜会有多少帝王诸侯为之不惜发动战争?雪白的素纱广袖长袍勾勒出的身姿玲珑曼妙,站在皇帝身前几步远处竟有一股凛冽的气势。可她的气势愈凌冽,皇帝的目光愈是柔和…… 整个大殿就在林夕皇帝与白颜王后的对视中陷入压抑的沉默。而修罗低垂着头,静默的站在皇帝身后,没有看向白颜一眼!在他眼里,这个女神已经变了,已经在他的心里坍塌掉了! 终于,白颜朱红的嘴唇轻轻开合,说出话来:“你是梦阳的皇帝?”她的皮肤很白,甚至有些白的不正常,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叫做‘白颜’的原因了!强烈的色差让她的唇愈加红烈,开合间像一朵火红的花在绽放! 她的声音很轻,高寒又飘渺,可大殿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大臣们整齐的倒吸一口凉气,整个大殿顿然全是人们“嗖嗖”的吸气声。这个女人不知道,对皇帝不敬要受到处罚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可女人继续说道:“你姓‘万俟’,和万俟流年是一个姓氏,你流着他的血!”她的声音愈来愈缥缈,寒意也愈来愈重,整个大殿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所有的大臣贵族不由自主的跪伏下去,身上似乎压着千钧巨石,白颜的气势愈来愈盛,那股锋芒的气势甚至像凌厉的寒风一样,裹着沙石打在人们脸上,割面疼。 这个女人疯了么?竟敢对林夕皇帝这样说话,直呼梦阳开国皇帝的名字?可林夕皇帝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一样,眼睛就那样泛着柔和的光看着白颜,看着她逐渐拔高的气势,看着她飘摇的衣袂,看着她飞舞起来的头发……皇帝的眼里只有这个女人! 将军离得最近,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跪下去,将不知所措的星辰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抱着他!他感觉到白颜身上正汇聚着可怕的力量,那种神秘的咒术力量,能将天地颠倒的力量!将军忘不了那个红衣的修罗在缥缈城时候轻而易举毁去坚固的盾墙,那种力量没有谁能抵抗下来。难道白颜要在这里对皇帝下手么?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对皇帝下手? 听她刚才的话,似乎是因为对‘万俟’这个姓氏有什么怨恨? 将军张口叫着‘住手’,可他的嘴只是张合着,却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果然啊,无声无息间,白颜已经封绝了所有人的感官。 终于,空气中泛起一圈圈波动,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量冲着皇帝涌过去,像狂暴的海啸,像能将人的骨头碾碎的机括。可皇帝还在痴痴的看着,没有丝毫察觉。皇帝身后的修罗终于动了,他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空出的右手结出一个手印,猩红的头发舞的张狂,接着两人突兀的从原地消失,倏然间出现在数十米远的大殿外。而皇帝刚才站着的地面像被巨象踩过一样留下一个狰狞的裂缝,碎石飞溅数步远。谁也不怀疑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此刻恐怕已经是肉酱了。 惊呆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虽然这些大臣不知道这个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可无疑刚才这个女人要对皇帝下手!这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刺杀皇帝么?不,这已经不是刺杀,这分明是公开处决啊! 白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那笑在她绝美的脸上无比冰冷。她身子一动,想走过去,可手臂被大将军牢牢抓住,将军缓缓的说:“不要,不要将夜家推向死地!” 白颜扭过头看着他,神色无比冷漠,将军继续说道:“想想星辰,他还太小,杀了皇帝,你要星辰怎么活下去?不仅是星辰,整个夜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家族会受到整个帝国的追杀……” 冷漠的白颜将目光落在星辰身上,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在将军怀里瑟瑟发抖。孩子同样的珊瑚红色的眼睛里写满恐慌,不像是在看自己的母亲,倒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白颜心里突然揪了一下,珊瑚红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冷酷了,整个人柔和下来,她弯下腰拍了拍星辰的头,露出一个微笑来——这是她出现以来第一个笑,那些跪伏在地上的大臣贵族似乎像是看到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惊呆的说不出话来! 可转瞬间白颜就站直身子,向殿外的皇帝与修罗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动手,也许是这三百年间的怨恨,或许只是因为这个林夕皇帝有着和那个人一样的姓氏。‘万俟’这个姓氏像是药引一样将她心中的憎恨全都引出来了。 她站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上,看着阶下的皇帝与修罗,面无表情。皇帝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阴翳冷漠,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个高挑动人的身影,就是这个让他刹那心动的女人要杀他么?他隐在琉璃龙翔袍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刚才的柔情似乎一下子被打成齑粉,可他心里却不是愤怒,而是撕心裂肺的难受,莫大的委屈感涌出来,将他包围着! “为什么?”他突然大声喊道。没有丝毫来由的喊出来,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委屈,难受全都喊出来!没有往日说话的冷酷高亢,声音里甚至带着颤抖,全然没有身为帝王的威严体面。此时的他倒像是个愤然的少年! 修罗上前一步,挡在皇帝面前,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邪气,他轻声说道:“陛下不必问,就像您杀人时不会告诉别人原因一样……这个女人也是咒术师,她的力量不下于我……陛下还是退后,交给我来处理!” 白颜突然笑了,笑的苍凉,笑的落寞!只听她寂寥的说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人,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人……有些太过激动了,恳请陛下原谅,让您受惊了!”说着,白颜竟弯腰对着皇帝单膝跪拜下去,她低下美丽的头颅,黛青的长发垂下来,没有刚才的气势凌人,倒像一个温婉的贵族女子!事实上作为咒术师,她本身就有着高贵的气质,甚至比至高无上的皇族都要令人窒息。 看到她跪拜下去的那一瞬间,宝剑一样锋芒的修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他的女神,他心中供奉的很高很高的女神此刻在向世俗的皇帝跪拜。他木木的看着她暴露出来的修长后脖颈,看着她底下美丽高贵的头颅,看着她的头发垂在面前,看着她的膝触碰在地上……很痛苦很痛苦,那一瞬间,他真的想上前一把抱起她,不管她说什么都要带她回到觅露森林中,再也不管什么梦阳,梵阳,赤那思,不管这些帝王诸侯的勾心斗角,不管这是一个怎样的乱世,他们就在觅露森林里静静的永生! 可是,她明明已经说过了,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缥缈城战场上,女神明明抱着他将手插进他的后背中捏着他的心脏,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再也回不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暗红的眼里满是无奈的哀伤。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又是满眼决绝,再没有刚才的哀伤与痛苦。 皇帝突然爽朗的笑出来了,不是往常阴柔的冷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他说道:“请起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他的声音里带着如临大赦的轻松感,好像这个女人这么一说,刚才他心里满满的痛苦,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白颜缓缓站起来,轻声说道:“谢陛下原谅!”她真个对着皇帝笑了一下,同样无比柔和的笑,倾国倾城的笑。细细的丹凤眼中甚至闪着一丝戏谑的光,全无方才的冷漠高寒。 修罗静静的看着她笑靥似锦,宏伟的宫殿仿佛都因为她的笑容亮堂起来。这样的笑容,只有自己小时候在觅露森林时候见到过,现在,女神把她这样温柔的笑送给了皇帝么?突然他很想一下子杀死皇帝,感觉就像是皇帝夺走他最心爱的东西一样,不甘,愤怒,难以控制的情绪在蔓延。 他回头看去,皇帝脸上的笑也是温暖如春,明媚的笑容像是一个大孩子,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的阴厉乖张,或许这才是皇帝的真正样子,那些暴虐,冷酷种种让人心寒的情绪才是虚假的皇帝! 可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将皇帝那张笑脸撕碎…… 白颜站直身子,身体妩媚的线条在逆光下更流畅动人。她笑眯眯的说:“尊贵的陛下,可那个故人欠我的东西,你作为他的后人,应该代他还给我吧……毕竟,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谎言么?呵呵……” 她的笑脸那样明媚,可突然让人心中犯寒,然后转身向大殿内走去,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 林夕皇帝眼睛里的光在闪烁,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融进辉煌的大殿中,神色明显的落寞下来了。 而修罗的脸暴虐的扭曲着,满是狂躁的愤恨——自始至终,她都没看向他一眼,没说一句话…… 正文 第93章 孔雀 最终夜国不夜城的这次宴会仓惶的举行完毕,说是为庆祝大王子夜渊鸿平安回归而举行的宴会,可席间大王子根本没有出现。先前陷入癫狂差点袭击皇帝的大王子被武士死死看护起来,以免伤人。而大将军的妻子竟也会神秘的咒术,并且对皇帝动手。更令参加宴会的人惊奇的是,皇帝似乎并没有责怪大将军的意思。谁都知道皇帝是一个心思阴沉的帝王,任何胆敢冒犯他的人都落得不得好死。今日皇帝竟就将这件事不了了之么? 在场的帝都大臣们心里都一阵窃喜,他们乐得看到这样的场面,梦阳最具权利的皇帝和镇天大将军两个人相互争斗,能为他们留出更大的回旋余地……毕竟镇天大将军不是那种说杀就能杀的人,支持他的可是梦阳最强大的轻甲步旅,除了镇天大将军,没有人在能统御这支军队!皇帝若是真想对大将军动手,帝国必将动荡不安,而他们这些大臣就能争取更大的存活机会…… 可双方最后都谈笑风生,相互恭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矛盾的地方。皇帝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大将军也只是表示了一下歉意,对这件事也是闭口不提。宴会安宁的让人觉得诡异。只有大国师修罗脸色不太好,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的喝着来自南方森林的蜂蜜玫瑰酒,不理会那些妄图上前恭维结交的贵族大臣。 至于那个美貌如仙的白眼王后,最终也是没有出现。贵族们回去之后看到自己家里的众多妻妾,只觉得像是在看一截朽木,甚至抱在怀里也觉得索然无味,脑子里满是那个女人的身姿与美貌。 他们幻想着自己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场景,若是能得到那样的女人,哪怕只得到一天,这一天一过就要死去也无怨无悔…… 可这些庸俗的贵族大臣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正名字叫‘梦梵神’,这个大陆存在三百年的两大帝国就是以这个女人的名字命名的。他们不知道三百年前两个张狂轻浮又自信的年轻人为了她推翻了靖熙王朝,为她浮尸百万,为她不惜以天下为赌局,赌上整个大陆的生灵,只为换取倾城一笑! 他们不知道梦阳和梵阳是因为这个女人而建立的,也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被毁灭!愚昧的世俗之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二十一日。 北方而来的风裹挟着极北刺骨的寒流终于吹过大半的梦阳,最后一分秋天的痕迹在寒风中被抹除。而帝都缥缈城的宫阙上凝结上一层晶莹透亮的霜,帝都上空缥缈的云雾看起来更加迷离梦幻,整个城变得分外纯白典雅。 可这还不是缥缈城最美的时候,最美的缥缈城是入冬后,那时候整个城都被冻上一层冰凌,一尺余长的冰凌会从屋檐上倒悬下来,高耸入云的宫阙被冰凝结的晶莹闪烁,像刚刚被巧手的工匠用冰块雕琢出来般。晚上的时候,人们会在宫阙上挂满各色的灯笼,绚烂的灯光照在透明的灯上,激射出无与伦比的色彩。这时候,人们只觉得自己像是在传说中的仙境,甚至不少人宁愿从刚入秋就出发,走上两三个月,只是为了能赶来看一看冬天里迷蒙梦幻的梦阳帝都! 只是现在还是深秋,看不到那种万楼冰霜,晶莹剔透的盛景。可皇宫中霜绯阁的冰霜玫瑰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满园火红的秋玫瑰上凝结着一层雪白的冰霜,看起像是跳动的火焰被冰冻住,美得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最微小的声音都会打破这样的美景。火红如唇的玫瑰花瓣上凝结着一层纯白的冰花,漫天的寒冷里好像都有了玫瑰微辛的香气,伴随着冷冽的气流灌进肺腑中,只有满满的安宁。 此时的霜绯阁宁静至极,显得皇帝已经竭力轻缓的脚步声分外刺耳。他一步一步走向玫瑰花丛深处,火红的琉璃龙翔袍后摆拖拽在地上,扫过开的正烈的玫瑰花,白色的冰霜簌簌的落下来,沾在他的长袍上,沾在他的靴子上,然后融化开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他大口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冰冷的空气爬进他的腹腔中,忍不住打个寒战,全身的毛孔都缩紧了。接着他缓缓吐出吸进来那一口带着满园玫瑰芬芳的的气,在宁静的霜绯阁中发出一阵怅然的叹息声。 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可不要在这里站得太久哦,会中寒的……” 可皇帝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依然慢慢一步一步向花园更深处走去。他的袍子上都打满霜花,琉璃龙翔袍本身就是耀眼的红,现在被霜花落得斑驳,简直要与满园的冰霜玫瑰要融合在一起。若不是他一头乌黑的头发飘扬在风中,真的就将他与周围的景色要分不清了。 皇帝苍白的面容无比柔和,像周围的棉柔的花瓣般。眼眸里的柔和简直能融化冰雪,这样的目光只有在夜国不夜城看到那个叫做‘白颜’的女人时有过。没有了平日冷厉乖张的林夕皇帝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迷醉的人,那股皇族特有的气质衬得他分外与众不同,尤其是在这样的华美的景致下,高贵的美,幻灭的美,仿佛扎下眼睛就会消失不见,一触既碎的美感。 站在远处的修罗凝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处置镇天大将军,他举办的宴会先后有人冒犯你……甚至会威胁到你的生命,你不是把自己的命看的很金贵么?”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播出去,冰冷的语气让周围的寒冷更加刺骨。他的声音里有着一股淡淡的不快。 皇帝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依旧向前走着,背对着他说道:“我只觉得,杀了大将军,那个女人会很难过……我不忍心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修罗的瞳孔瞬间缩紧了,暗红的眼睛闪着危险的光,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细线。消瘦的他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身边的寒冷仿佛都有了重量……可皇帝不知道,他依旧是一步一步缓缓走着! “你难道觉得现在赤那思退去,诸侯国被诛灭的只剩下夜国,梦阳就安定了么?不杀死镇天大将军,不将梦阳的军权与皇权整合在一起,又该怎么开始对外扩张?你觉得夜明山会甘愿听你的命令,去为你征战么?镇天大将军不死,你的皇帝位置能坐的稳么?” 皇帝终于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笑着说道:“修罗,你似乎很期待我处死大将军啊……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急切的像要一个人死过,你不是喜欢将猎物玩够了再吃么?” 修罗猛地伸手一挥,像在挥动一柄利剑,大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的皇帝之位坐的稳一些,只有将梦阳牢牢的掌握在你手中,才能开始展开对梵阳,对赤那思的战争……我只是很想帮你做成你的先辈们没有完成的事迹,我要让你成为整个大陆的帝王,这片土地不应该有梦阳,梵阳之分,你难道不想看到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么?”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可说道‘梦梵’两个字时却哽咽了一下,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 皇帝默默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满是沉静,他嘴角微微翘起,直视着修罗那双暗红的眼睛,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我知道,你在说谎!” 修罗的面容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怖,可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立刻又恢复平静的邪气。他暗红的眼睛落寞下来,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凡人看穿心思! 没错啊,他那么急切的像杀死镇天大将军,只是嫉妒他和梦梵神在一起。看到他们在一起自己心里就和刀割一样痛苦,难道是因为这个凡人,梦梵才不愿意和自己回觅露森林么?他只想杀死镇天大将军,这样就能看神难受痛苦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会很受用……就是这样一种邪恶的心思在作祟啊! 他没有能力杀死梦梵,也没有决心杀死她,只有靠这样下作的手段来让她心痛,让她后悔,让她也感受一下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感觉——让她好好感受一下他现在所承受的苦痛…… 皇帝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向花丛中走去,不再理会修罗。他抬头看向天空,满天都是凝冷的雾气,天空仿佛也变成纯白色,白的不然纤尘,白的让人心碎。 “天空,多么像她的脸啊……”皇帝默默的叹息道。“白颜……苍白的容颜!”皇帝只觉得自己这二十年像是白活了,见到那个绝美的女人的那一瞬间,像是花光了余生中所有的运气。他很渴望那个女人,很想拥有她,满心狂热的喜爱。 可那个女人冷酷的想杀死他的样子还很清晰,她是一个咒术师么?强留下那样高傲的女人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怎么能按捺住心中那份狂热?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心动啊……可他又怎么知道,那个绝美的女人的心已经冰封了三百年,哪里是朝夕间可以融化? 可真的太想得到了!如果可以,皇帝宁可舍弃掉身边拥有的一切,甚至不惜为她浮尸百万,为她整改天地……这是在走流年皇帝额老路么?流年皇帝当时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几乎耗尽国力!可真的感觉很值得很值得的! 皇帝转过身带,隔着跳跃燃烧的玫瑰花丛,看着一身猩红长袍的修罗,说道:“镇天大将军我肯定是要除掉,只是,我希望,那个女人,那个容颜像雪一样纯白的女人,我希望她能留在我身边!我要让她做梦阳的皇后,让她成为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我要给她我拥有的一切……” 修罗怔怔的听着他的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尖利的笑声在寂静的霜绯阁中无比尖锐刺耳,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般。他嘴角扯起深邃的笑,说道:“你说话的口气突然像个小孩,你希望,你想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个女人是咒术师,你觉得你能留下那样的女人么?她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就算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无法留下那样女人在身边!” “可镇天大将军不是已经将她留住了么?难道我这个梦阳的皇帝都比不上自己的臣子?哪怕像养孔雀一样,我都要将她养在缥缈城中,养在我身边!”说话间,皇帝那张狂的气势随着周围的寒意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团炽烈的火,比脚下的秋玫瑰还要炽烈,还要热情。那是一种痴迷的狂热,一种不惜一切的决绝!皇帝笑着看着他,“再说,我不是有你么!你也是个很强大的咒术师!” 修罗的呼吸一顿,随即笑了,笑的无比深邃!“狂妄如同你的祖辈,当时万俟流年的狂妄也不过如此!”他悄声说道,没有让皇帝听到他的话。 “养孔雀么?既然你敢想,那就有什么不敢做的,陛下,我再次折服在您的雄心壮志下!修罗愿意为陛下对抗那个咒术师女人!”他说道,整个人透着比皇帝还要嚣张的狂妄。这样也好,真的将那个女人囚禁在帝都中,起码会少一个不安定因素破坏他的计划!这样也不错啊! 修罗看着满脸笑意的皇帝,也不由自主的笑了。他心里真的好期待,好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啊! 此时他对那个女神再无其他感情,只有满满的厌恨,厌恨她的容颜,厌恨她的谎言,厌恨有关她的一切…… 他暗红的眼里是近乎疯狂的期待。既然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那就和养孔雀一样吧!起码,自己也能居高临下的站在她面前了! 正文 第94章 ‘爱’是一声叹息 “这是爱么?”皇帝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霜绯阁中悠扬,满地霜花将跳跃燃烧的火红玫瑰衬得更加动人! 修罗赤着脚走下台阶,猩红的长袍拖拽在地上,他的脚踏在白白的霜上,留下一个弓形脚印。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冰霜玫瑰,眼中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决定是不是要一脚踩下去。或是不忍,或是怕玫瑰尖锐的刺扎伤他的脚,于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看着火红的玫瑰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感情,我不懂!”他火红的头发卷动起漫天霜花,泛起浓烈的哀伤来。这股哀伤来的这么突然,比赤那思隼骑的龙舌弓射出的暗箭还要凌厉致命。 皇帝看着他,身上华贵的琉璃龙翔袍泛着闪亮的光,袍子上缀着华丽的琉璃碎金,在雾气霜花中闪出的光分外迷离梦幻。他看着远处不敢走进玫瑰花丛的修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他小心的站在玫瑰花丛边沿,丝毫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好像怕被那开的正烈的玫瑰烧伤一般。 修罗继续说道:“我是一条毒蛇,冰凉性薄,四处游走寻找猎物,遇到可口的,就一口咬下去!然后留下一具慢慢腐烂的尸体!有时候看似一片娇嫩艳丽的玫瑰花丛,可是拨开枝叶向下看去,里面是累累白骨,上面趴着慵懒蠕动的蛇!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说的所谓爱,所谓感情,我都不知道!” 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边沿处一朵开的正好的玫瑰花,可刚一碰到花瓣,花瓣上的冰霜就簌簌落下,只留下红的妖异的玫瑰。 “我不相信你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面具知道么?我们都是戴着面具在支撑,我能看出来,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以前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三皇子,太子,二皇子,还有四皇子那时候都不喜欢我,甚至宫里的大臣都敢对我使眼色……可戴上这样冷酷的面具后,他们又敢说什么?我杀死了两个哥哥,逼死我的父亲,我带着冷硬的面具披着父皇的铠甲在战场上拼杀,我穿着琉璃龙翔袍坐在星坠殿的皇座上,他们敢说什么?修罗,其实你也一样啊!”皇帝淡淡一笑。 修罗的暗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月牙形的眼睛中闪出的红光像极了疯狂的野兽。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就像一个还未发育长大的雏鹰被提前打破蛋壳暴露在空气中一样。可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皇帝说的是真的啊!他舍弃了三百年前觅露森林的自己,换上‘修罗’的面具。三百年前他还喜欢纯白的颜色,现在却喜欢这种迷醉狂热的猩红,三百年前他连森林中的一只蝴蝶都不愿意捉,现在就算是笑眯眯的杀死一千人一万人也不会眨眼睛。毕竟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与自己无关的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自私么?人都是自私的啊! 看着满满的红烈玫瑰,他突然想起了‘梦梵神’,他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崇拜?敬仰?不不不,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了!他微微摇摇头,像是要把那段记忆甩开一样。那时候的自己还小,整日就跟在梦梵神后面在觅露森林中,心里对这个高贵的,典雅的,完美的咒术师女神只有狂热的爱戴,仰慕!就像这里的玫瑰一样炽烈! 可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出现,到十万大军踏入觅露森林屠戮,梦梵神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只觉得陌生,只觉得恐惧……他现在都记得神满身鲜血的对他说‘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你什么都保护不了……’。接着她消失了整整三百年,直到现在,神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变得冷冽,变得满目疮痍,变得不再熟识,还有,变得学会了谎言…… 她曾攥着他的心脏抱着他对他说要学会人间的谎言啊…… 心痛的感觉不好受!他找寻三百年的人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对她的感情也变得厌恨,憎恶……这就是他的变化!他的面具就是不屑一顾,就是极尽的高傲,尽管面对梦梵神的时候自己那份脆弱的高贵感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在她面前,自己依旧是像个小孩一样,什么也不是! 迷乱间,三百年前他跟在梦梵神的情景,神满身鲜血的样子,缥缈城南门时候抱着他将手插进他心脏的情景,还有前几天神向着皇帝跪伏下去的样子……这些片段一下子涌出来,将他狠狠地包围住——就算是他的面具再坚硬,能抵挡住这些凌厉的记忆么? 如果回忆像钢铁般坚硬,那么他是该微笑还是哭泣?如果钢铁像回忆般腐蚀,那么这里是宫殿还是废墟? 其实这就是爱啊!他心里是爱梦梵神的,只是他把爱想的复杂了!可是现在只有满满的恨了。 猛然间,他的面容可怖的皱起来,像是被滚烫的蜡烧过,原本的俊美一下子变得无比恐怖。全都是假的不是么?回忆只能忆,不能回!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他是修罗,再不是觅露森林中那个胆小的孩子,他要把整个世界捧在手心里,然后狠狠的摔碎!他就是这样的人,毒蛇么?那就做出毒蛇的样子!他有能力,他是高贵强大的咒术师,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现在梦阳的皇帝在与自己共事,自己有充足的条件,还有什么好担心?原本在意的人儿已经无关紧要,又有什么再值得挂念的? 他的脸瞬间又变得平静俊美,轻声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对夜国镇天大将军动手?” 皇帝静默了片刻,说道:“越快越好……我很想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急切的想得到过什么,好像我以前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只是为了等到她!甚至将梦阳舍弃我都愿意!”可他的话刚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不不,她没有梦阳重要,或许将那个女人像养孔雀一样养在宫里,我会觉得皇宫会明亮很多!毕竟,你是知道的,我讨厌那些太监大臣们!他语气轻松地像是在开玩笑,可皇帝眼中的执着谁都不敢怀疑! 历史。 “林夕皇帝是不容忤逆的帝王,是大陆上最可怕的罹主!”史学家在些关于林夕皇帝的历史时,总会这样写道。史官们执笔的手都在颤抖,甚至不敢将历史完完整整的写下来,一位记史官说:“若是我有林夕皇帝握剑时的一半气力,也不必这么苦苦执笔无法下字了!” 林夕皇帝就是这样一位帝王,人们爱他,因为他带给了梦阳前所未有的强大昌盛!人们怕他,怕他的手腕,怕他的残忍!林夕皇帝死后,没有人在市井中谈论这位帝王的攻功绩,没有人传唱他的威名,关于他的一切人们缄默其口,绝不提及!剩下的,只有对这位狂热,执着,霸道的帝王满满的厌恨! 可人们唯一记得的,是林夕皇帝对白颜皇后温软柔情!或许这是这位倾世帝王唯一割舍不下的人!尽管后世的卷宗中根本找不到这个叫做‘白颜’的女人丝毫蛛丝马迹!可皇帝临死前叫的名字确不是他奋战一生的梦阳,而是‘白颜’这个女人名字!谁也无法解释皇帝为什么挂念这个没有为他留下任何血脉的皇后,甚至没有人知道白颜皇后对皇帝的感情,是爱?是恨?还是其他? 十几年后的梵阳北辰将军攻破了缥缈城的大门,北辰将军握着湛卢剑宫踏上星坠殿的阶梯后,那个传说中美貌如仙的白颜也消失了!没有谁知道她的踪迹!就像从没有出现在历史中! 可推动这个乱世的手中,有一个是属于白颜王后的,若没有白颜王后,也就不会有什么梦阳梵阳,甚至不会有日后的北辰将军…… 修罗看着冰霜玫瑰,暗红的眼睛倒映着这一片火红的玫瑰,更显诡谲!他嘴角笑意越来越明显,像是融化在糖浆中的毒药,整个人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他笑着说:“如果你下定决心,那么我即可就准备对大将军动手!!而且那个女人也要费一番功夫,说实话,那个咒术师比我厉害,我不是其对手,但咒术博大精深,不同的咒术相互克制,而我精通的并不是攻术,是封禁之术!” 皇帝弯下腰,伸手摘下一朵玫瑰,很小心不让上面的霜花簌簌掉落。轻轻的将玫瑰花送到鼻前,轻轻嗅了嗅。那股沁人的香味随着冰冷的空气渗进脾脏中,皇帝忍不住打个寒战,说:“你随意,不管是什么手段,我只要白颜!” 他说话时,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溜白雾,呼在娇嫩的玫瑰花上,那晶莹的霜花迅速融化成水珠,透过凸气起的水珠甚至可以看到玫瑰花瓣上的脉络!他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忍不住发抖,水珠从花瓣上滚落下来,闪着灵动的光芒!多么像眼泪啊!皇帝想到! 修罗清浅的笑了笑,消瘦的脸颊像幽深的峡谷,说道:“还有个请求,我希望不要杀死镇天大将军的小儿子,也就是夜国世子夜星辰!我希望他活下来!” 皇帝握着玫瑰花的手猛地攥紧了,玫瑰花被他紧握在手中,花瓣被他攥的流出暗红的汁液来,顺着指缝沿着手腕胳膊一路流到地上。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修罗,说道:“我做事的风格你是知道的,绝不会为自己留下隐患,那个男孩长大后难保不是咒术师,被一个咒术师惦念仇恨,这样有什么后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那个男孩,必须死!甚至‘夜’这个姓氏不必出现在梦阳了!” “可是陛下,您如果杀了那个男孩,你觉得白颜会原谅你么?作为一个母亲,你杀了她的儿子,又强留下她在皇宫中,您觉得这样妥当么?能得到她的人,可得不到她的心,不觉得这样太过可悲么?”修罗眯起眼睛说道,无论如何,夜星辰他都要保下来的,毕竟‘三才’已经有两个了,只差一个预言师!可最神秘最稀少的回魂师都出现了,预言师还会远么? 皇帝突然叹了一口气,他昏了头了。真的以为自己只要得到白颜,他们就会很好很好,就像父皇那个时候和自己的母亲文惠皇后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爱一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以为爱和战争一样,只要心够狠,胆量够大就可以!爱是双向的啊!两情相悦才可称为爱!他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才豁然开朗! 说的是像养孔雀一样,可真的是硬生生的将那个女人囚禁在皇宫中,还有意思么? 他看向修罗,说道:“那就留下那个孩子吧!但我要他远远地离开梦阳……” 接着他重新迷离的看着满园的冰霜玫瑰,满眼的暗红色,心里想着玫瑰一样炽烈,可那层冰霜又让他冷却下来! 林夕皇帝突然觉得,‘爱’读起来就是一声叹息啊! 正文 第95章 修罗,路西乌斯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帝都修罗殿中依旧是诡谲的气氛。这座大殿从来都只有修罗一个人,只是最近才多了一个小女孩。平日这座雄伟程度仅次于星坠殿和龙炎殿的宫殿连简单的仆人都没有,也没有必要的守卫,可皇宫中的人都不愿意来到这个地方,仅仅是这座宫殿的名字就让他们心生厌畏惧!修罗殿的主人就是一个修罗啊!一个穿着像是用鲜血染红的袍子,双眼野兽般暗红的修罗! 可这个修罗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梦阳的大国师!皇帝虽然从没有说过大国师的官衔有多高,可没有谁敢怀疑这个大国师的权势,仅仅从皇帝经常与大国师在一起共事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大国师很多时候对皇帝的决策有很大的影响! 不少人说,林夕皇帝以妖魔治国,必遭天谴!可也只能小声说说而已。毕竟修罗大国师的神通已经比妖魔还要可怖! 此时的修罗细长的眼睛眯起来,露出一道暗红的缝隙,仔细将一根细细的金线穿在银针中。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捻动,金线慢慢的穿过银针的针孔,像是熟稔女红的大家闺秀般!可他的表情却不是织女纺织时候的安然若素,而是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他舌尖含在齿间,朱红的嘴唇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梁月心悄悄凑过来,轻声问道:“大哥哥你在干什么?” 修罗回头冲她和气一笑,说道:“我在做封印!”其实他若是温和的笑的话很好看,笑容很干净的样子很吸引人!可他温和的这一面很少展露在别人面前,人们心中只有他那个邪气诡谲的笑容。 “封印?”月心小声喃喃道。她的确听不懂,也是这些天跟在修罗身边才知道什么是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什么是‘三才’,什么是‘神祗’,还有梦阳梵阳赤那思这些权势!她很聪明,每出现一个一个不懂得名词就会很认真的听修罗讲解,然后牢牢记住。 “封印就是限制另一个人能力的咒术,是咒术一个支脉!”他捏着那根细细的银针,修罗殿中的灯火照在那根针上,闪着璀璨的光华。可那根细细的银针让人觉得很不详,充斥着歹毒的感觉。“咒术分为很多支脉,比如以攻击为主的攻术,以防御为主的壁垒之术,以金木水火土为载体的元素之术,以时间空间为主的时空之术……这些咒术各有专长,可唯有一脉咒术是所有咒术的克星,那就是封印之术!” 他暗红的眼睛盯着银针的尖端,看着银针尖锐的光点,说道:“我要对付的是一个很强大的咒术师,她几乎是最完美的咒术师,专长所有咒术之道,可以说没有弱点。三百年前咒术师还很多的时候,她就被奉为咒术师的神!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满心崇拜她的小男孩,我爱她,敬她,怕她……可现在,我恨她!呵呵!”说着修罗笑了一声,可暗红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她叫梦梵神吗?”月心小心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面对修罗时候总有一种怯意,虽然修罗对她比任何人都温和,可就是胆怯。 修罗一根细长的眉毛挑起来,眼睛里露出惊异的神色。 月心看着他的样子,圆圆的脸上笑的像是一朵花,眼睛弯成月牙状,说:“你以前说过啊,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梦梵神现在的名字叫白颜,她的孩子叫夜星辰,也是咒术师,我将来要和夜星辰成为好朋友,再找到一个预言师,我们在一起就是三才!然后……然后……你就再没有说过了!” 修罗看着孩子老神在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真搞不懂这个小女孩竟能记住这么多事情!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连觅露森林里的药草植物都分不清吧!其实他故意没有告诉孩子关于‘三才’的秘密,也没有说找到一名预言师后会发生什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些东西太过于可怕,等他们长大了再告诉他们。毕竟,他心里的计划若是说出来定会天下大乱,甚至对林夕皇帝也没说过这些。因为皇帝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他看着孩子,说道:“我就是他要对付那个女人啊,女和曾经我心目中的神!可她太强了,我没有把握打败她,只能用封印之术了!是不是觉得很卑鄙?”他邪气的笑了笑,消瘦的脸上神色不羁。 “不卑鄙,你刚才都说了,封印也是咒术的一脉,她的咒术比你强大,你的封印之术很厉害,各有各的长处。要是你也用强攻咒术与她打,输了才叫丢人。这叫一物降一物,赢得光彩!”月心很会说话,这么小的孩子能懂这么多很少见,天才也不过如此吧。 修罗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孩子的心智很成熟,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老成。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这个孩子已经失去所有的亲人了,这个世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她还能笑得这么甜。心智成熟,能接受不能改变的,很擅长将自己改变成与现实相互契合的形状。不由得,他想起另一个孩子,那个梦梵神的儿子,夜星辰! 要是那个软弱爱哭的孩子能有月心一半的成熟就好了。说实在的,一个男孩子十二三岁了还那么爱哭,实在是难以忍受。那样软弱的性格却拥有如此强大的咒术力量,到底是上天在和他开玩笑还是怎么着?有着强大的力量,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意志,依然只是一个废物啊! 要是夜星辰生长在极北的草原部落,他的性格会变得像那些勇武的赤那思人一样刚毅么?毕竟,夜国世子,镇天大将军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太过高贵,受到太多宠溺,反而磨掉了孩子的锐气,这样不好! “大哥哥,可是您杀死了夜星辰的母亲白颜,那他还会和我成为朋友么?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他可能会因为你而恨我,恨屋及乌!”月心嘟囔道,“哎呀,这么说不好,你是房屋还好些,我不就成丑八怪乌鸦了?不好不好!” 修罗又忍不住笑了,这个孩子真是,该怎么说呢,这种性格他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没关系,夜星辰的家人都会死!那个孩子的性格太软弱了,不吃点苦遇点挫折成不了大器。再说我这么做是奉皇帝的命令,恶人由皇帝作,让夜星辰去憎恨皇帝吧。如果这样能让他的坚强起来,也不枉我为他如此!”修罗轻笑一声。 “会杀了他家里所有人么?”月心说道。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像是遇到极北的寒流一样,话语中满是畏惧的寒意。 修罗暗红的眼睛看到孩子这个样子,心里一下子了然——月心也是失去所有家人的啊!他在申国国都宫殿中亲眼看见那些个鬼魂将申凡寒撕成碎片的,那些鬼魂就是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夜星辰也要有这样的命运!可夜星辰能和梁月心一样接受现实么? 也许是孩子想起了这些可怕伤心的事情,爱笑的月牙般的眼睛黯然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呆滞,低着头不说什么话。修罗突然有些后悔对月心说这些,他想到林夕皇帝昨天说的,戴着面具在生存,用另一个或高傲,或冷酷,或端庄,或玩世不恭的面具掩藏本来真实的一面,而这个整天笑眯眯的孩子,也是带着面具吧。只是她选择的面具是微笑,用温暖的笑脸掩藏心中的不安恐惧…… 修罗轻声叹了口气,这个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他上前一步,伸手抚着孩子的脑袋,笑眯眯的说道:“没关系的,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回忆固然美好,可回忆只能忆,不能回!我们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我们只能大步向前走。不回头!” 孩子笑了一下,笑的很勉强,看得人一阵心疼。这样落寞的表情出现在一张天真烂漫的脸上,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就像一具年轻的躯体里封存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可是,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孩子,却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放下以前的回忆。誓言太沉重,泪被纵容,忍不住脸上汹涌失控。 孩子小声说道:“大哥哥,我以后不叫你大哥哥可以吗?”她仰起头来,看着修罗说道,眼睛里是碧波寒潭般的悲伤。“叫你大哥哥时候,我就忍不住想起申凡寒哥哥,想起那些鬼魂,想起被撕扯成碎片的申凡寒大哥哥!” 修罗怔了怔,他似乎太高估月心的承受力了,这个孩子也很难释怀这样残酷的现实啊!旋即,他点了点头,说道:“可以!直接叫我修罗就可以了!或者……”他微微迟疑了一下,说:“或者叫我路西乌斯,路西乌斯在咒铭文中的意思是‘光’,只是这个名字我已经不再用了,现在我就叫修罗!” “路西乌斯?”月心小声念着,“真难听,真难念,真绕口!”她撅着嘴抱怨道,“那就叫你修罗了,反正路西乌斯这个名字你现在又不用,有人欺负我我要是说我认识‘路西乌斯’,肯定躲不过。要是说我认识‘修罗’,那就没人敢惹我了!哈哈!”孩子笑道。 修罗哑然失笑,这丫头……一会哭一会笑的,刚才还一脸难过,现在就笑得这么开心,真摸不透脾气。 孩子向后退几步,说:“我出去玩,你继续研究你的封印,你要是出去的话一定一定要带上我,在皇宫中我都憋坏了!”说着蹦蹦跳跳的向宫殿外跑去,身上红色的袍子在身后飘荡着,头上的辫子欢快的荡在脑后。 修罗忍不住笑出来,这个孩子总这么可爱。能和这个孩子认识,可能是天神最好的礼物吧,起码能让他癫狂的心平静下来。 他看着手中的银针金线,眼里的光一下子暴涨出来,需要有一个人帮他一把,他需要这个封印银针刺在梦梵身上!可是谁能接近她呢?要知道梦梵能冠上‘神’的称呼,可不是谁都能轻易能接近的!这倒是个难题,恐怕自己还不等走进梦梵,就会有无数可怕的咒术朝自己攻过来…… 旋即他又邪气的笑了,看来自己当时决定帮夜星辰救活夜渊鸿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极具目的性,都是经过反复推敲,将利益最大化后才决心去做的!现在就是收回自己报酬的时候了! 真好!修罗笑了笑。 谁都不知到,夜渊鸿的脑子里被自己种了蛊虫!夜渊鸿是他最忠实的傀儡啊! 正文 第96章 梦梵 夜国,不夜城,王宫。 盈月如玉,月光如水。满天星辰寒光闪闪。 安静的王宫中,将军静默的看着斜倚在大殿二层栏杆处的白颜,眼神是一种无比复杂的神色,有着震惊,陌生,还有一份怒怨。他漆黑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死死盯着那个一袭白袍完美如神的女人。以往他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的,现在只是想竭力看清楚这个女人,看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沉默令人感到压抑窒息,比战场上两军对峙时候还要难以承受。 将军轻叹一口气,看到自己嘴边呼出的热气迅速凝成一道白雾,在月光下泛着凄寒的冷光。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大殿中无比沉重,像是隔着千百载岁月,亿万里距离传过来,满是令人神伤的怅然。 可白颜依旧静静的倚在栏杆上,珊瑚红色的眼睛眺望不夜城华丽的灯光,目光迷离梦幻,整个人在月光下更加高贵美好。她像是不知道大将军在她身后一样,事实上两个人已经这样站着有数个时辰了。 终于,将军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说道:“你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嗯!”白颜漫不经心的说道。她听出来将军这句话语气是个陈述,不是疑问句。 将军声音有些沙哑,可那股为将者才有的其实依旧隐隐而出:“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在渊鸿宴会上要对皇帝下手……你这么做会把夜家推向风口浪尖,众矢之的。夜家现在已经是梦阳仅次于皇族的存在,多少人在等着看皇族砍掉夜家这棵大树,你就不为家族想想么?这件事林夕皇帝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你胆子太小了!你手里有着梦阳最强的军队,你又是梦阳五十年来步战排阵第一人,为什么要那么怕万俟家?现在的皇族只有两个人,难道你还要怕皇族么?”白颜没有回头,冷冷的说道。她的话中竟有一股鄙夷的感觉,似乎在说大将军太软弱了! 将军眉宇间升起一股怒气,说道:“不是我胆子小,只是我不贪心,我不奢求皇帝的位置。我只想将夜家传承下去,不让老祖宗三百年的基业毁在我手中,我懂得满足,那些贪图皇帝之位的人,现在还不是一冢枯骨,一抔黄土,自己死了不说,还连累家人!”将军恨恨的说,“我不想将夜家卷进这些黑暗的纷争中,我只想将我的家人,我在意的人完完整整的保护下来,这些人中有星辰,有渊鸿,有你,有夜家每一个人,甚至是夜国的每一个平民百姓,我竭力维持好与皇族与别的势力的关系,就是为了不让战火烧到夜国的土地上,不想看到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变成焦灰!” 终于,白颜转转过头来,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泛着寒光:“你已经贪心了,因为你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你嘴里说着要保护那么多人,要让他们远离涂炭之灾,可你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微小。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这么多人,可你最后才会明白,你能保护的人只有那么几个。罹烬的一世,谁也不能独完,甚至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啊!“ 在白颜凌厉的眼光下,将军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个女人的目光总是这么具有穿透力,仿佛一下子能看到他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其实白颜说的没错啊,他其实什么也保护不了。他是将军,他保护不了他的武士,他是父亲,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他是国主,可他的子民还有被饿死的……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猛地泛出来,很累很累的感觉,连拳头都握不紧…… “至于我为什么要对皇帝动手……这之间牵涉的东西太多,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该说的我会说,你不该知道的,也不要再问我!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反而会越陷越深!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她又将头转过去,继续看着不夜城的繁华夜景,星空寥落,唯有一轮圆月盈盈如玉。在这样的美景下,白颜的目光竟然失神了!那双眼角微微上翘,细长又明亮的丹凤眼竟然涣散失神,目光里的色泽像泛黄的老旧羊皮纸。这样寂寥又落寞的眼神竟会出现在这样一张绝美如仙的脸上,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走上前去一阵怜惜。 可白颜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又在她身边形成一层看不见的壁垒,冰冷的气势让谁都难以接近她。整个人像是天上的神,冷漠,完美,没有多余的感情。 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任凭冷冷的气流灌进肺腑中,以稳住自己的情绪。他能感觉到白颜即将告诉他的事情像一头长着巨口的野兽,随时都会将他一口吞下去…… “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少岁?你知道我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我作为咒术师的力量又有多强大?”她一个接一个问题的说着,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无比轻佻,说:“还有,我拥有这么倾国倾城容颜的女人,又为什么会选择你作为丈夫?不,准确的说不能算是丈夫,因为我心里对你没有爱……?” 将军漆黑的眼睛闪着寒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问题他确实不知道,白颜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很神秘,他从不了解这个女人,即使他们已经认识十三年多了……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候,他刚刚当上夜国国主,成为新的镇天大将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骑着高大的长鬃战马穿着威严的月白铠甲到帝都接受神罗皇帝的册封,在拜将台上,皇帝亲手将军权蠡印见到他手中,在无数人崇敬的目光下,他举起了保宝剑,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梦阳最强大的男人,是统御最强军队的大将军,封号‘镇天’。 那时候也许是年轻,就觉得除了皇帝,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是法则!他受完皇帝封赐后,他带着亲卫武士返回夜国,在不夜城的门口有一个女人挡住了他的马。那个女人就那样站在城门前,身材纤细,飘逸出尘。桀骜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身体的没一个细节都被这个女人俘虏。于是他硬是顶着当时来自家族还有凌国凌风烈的压力改立这个女人为王后…… 那时夜国的蔚蓝风信子开的正好! 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所谓的‘爱’,哪怕是有了星辰后。 现在这个女人身上这么多谜团让他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已经牵涉太大了。他必须搞清楚,必须做出选择,努力将风险规避到最小。哪怕最坏的结果是要失去这个完美如神的女人,他也认了! “告诉你吧!我有四百二十三岁,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梦梵神’,三百年前咒术师人数还很多的时候,我在咒术师中的地位就像梦阳的皇帝之于梦阳的地位,我是咒术师心中的神,最强大的咒术师!那个时候咒术师大约有三百人,其中有咒术能力的一百人左右。”她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好听,可说出来的事实比烧红的尖刀还要锥心。 将军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听到她的话,心里还是狠狠地揪了了一下。四百二十三岁,这已经可以追溯到梦阳梵阳之前的靖熙王朝最鼎盛的时期。难道白颜这么长的岁月中,就保持着这样不老的容颜吗? “梦梵神?”他慢慢重复这个名字,‘神’这个字他能理解,毕竟咒术师中的皇帝,最强的咒术师,这种强大无匹的力量就已经算是天神的层次了吧。可‘梦梵’这两个字又让他忍不住想到当今两大王朝,梦阳,梵阳……如果说这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他实在信不过。 他记得白颜在宴会举行前对林夕皇帝说过‘你姓‘万俟’,和万俟流年是一个姓氏,你流着他的血!’ 听起来,白颜似乎对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很熟悉……白颜已经四百二十三岁了,而梦阳建朝才三百余年,那么她认识万俟流年就有可能!突然,将军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梦阳,梵阳,就是用白颜真实名字来命名的么?如果是这样,未免太荒诞了……可只有这样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白颜继续说道:“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我都认识,说起来,还是他们将我带出南方阴暗的森林中的!” “皇甫景澜?”将军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叫出声来:“皇甫,这不是梵阳王朝皇族姓氏么?” “没错,万俟,皇甫,赤那思,这三个姓氏是如今大陆上的皇族。而皇甫景澜,是梵阳的开国皇帝!梦阳,梵阳这两个王朝,就是以我的名字来命名的!”白颜淡淡的说。珊瑚红的眼睛中看不出什么异样,尽管将军听得都惊呆住了,可白颜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说着别人的什么不痛不痒的事情。 接着,她转过身来,腰肢靠在红楠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将军。白皙皎洁的脸上是纯美的笑,珊瑚红的眼睛看着她,双臂抱在胸前说道:“知道为什么我十三年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你不过是一个刚刚靠着家族力量得到夜国国主,梦阳镇天大将军之位的小人物,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就算是我站在你们的神罗皇帝面前,他也估计会被我迷住吧……毕竟,我的容貌,我还是很自信的!” 将军干笑一声,刚毅的脸上满是苦涩落寞的神情。他当然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原有,毕竟他能感到白颜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就算是有星辰这个孩子作为维系,也并不能让他们亲近多少…… “我要做一些事情,可我一个人的能力不够,尽管我是咒术师的神,可面对某些力量,还是需要保持谦卑的身份!我需要做一些超出我一个人能力的事情,非做不可!所以我想要一个和我能力旗鼓相当的人帮我,但三百年前觅露森林的战争中,强大的咒术师都死了……”白颜说道,她说道族人死去的事情时,语调依旧是那样漠然,情绪毫无波澜。真的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要是让将军提及自己手下的武士死活,将军绝不会这么平静到冷酷…… “于是我花了三百多年的时间在找一种血脉,一种被称为‘镜像之力’的血脉!”白颜没有理会将军,径直说着:“镜像之力,这种血脉之力的作用就如它的名字,镜像,复制!不管是什么样的种族,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这些站在顶端的最强大的种族,还是东方海洋岛屿中的羽人,人鱼……必须保持族内通婚,这样他们的后代才能保持力量的纯粹性……若是与外族通婚,后代的力量起码会稀释一半!可若是和拥有‘镜像之力’的人通婚,镜像之力的复制作用会将另一个人的力量完完整整的复制下来,传承到后代体内。血统优秀的镜像之力所有者,甚至能将复制的力量强化,完善,孕育更强大的后代!很幸运,你们夜家就是拥有这样血脉的氏族,其中你的镜像之力最强大……所以我才会选择你,要感谢,就感谢上天给你的优良血统吧……” 将军感到喉咙发干,很涩的感觉,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白颜在月光下泛着光晕的侧脸,却感觉不到丝毫美好。这张完美的脸上那轻佻的笑像极了面具,虽在笑着,可没有丝毫笑意……看得人心中恶寒! 他缓缓地说:“你选择我,像在选择一头优良的种马,只是为了给你带来一个能继承你力量的后代。而我和你的儿子,夜星辰,你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来,只是将他当做你的工具,帮你完成你的目的的工具……是这样么?” 白颜清浅的笑了笑,笑靥如花似锦,美好似春。“对啊!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 她低着头,淡淡的笑着,朱红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半脸隐在浓浓的阴翳里,另一半的脸在月光下泛着圣洁的光辉中,像是天神与恶魔同时在她脸上显现,说不出的诡谲。其实,她是多么希望三百年前总跟在她后面的那个孩子能和她站在一起。可三百年过去了,他们都变了,从前那个软弱的孩子现在是噬人的修罗,再也回不去了…… 将军冷冷的看着她,脸上的肌肉危险的搐动着,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一样!他声音寒冽的说:“我不在乎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就算是再利用我,我也认了!但星辰,我要他活下来,不会让他卷进你们这些人的纷争中!你是个胸膛里装着铁石的疯子,可我一定要从疯子手中救回我的儿子!”说完,将军一甩衣袖,转身离开。他的步伐那样坚决,像一步一步踏上战场般,只留下一个无比决然的背影! 白颜抬起头看着他融入黑暗的身影,朱红的嘴唇喃喃道:“疯子?我是疯子?……”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一个人倚着栏杆无声的摇头笑着,神情无比落寞:“我就是疯子……三百年前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踏进觅露森林杀死所有咒术师那天起,我就已经疯了啊……” 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无比落寞,很难想象一个女子会笑的这么苍然,笑的这样寂寥。突然,她伸手捂着脸,清脆的笑声变成梗在喉咙间的呜咽,修长白皙的手指蒙住了眼睛,可透过手指的间隙,映着明亮的月光闪闪发亮的,分明是晶莹闪烁的泪珠。 正文 第97章 蛊虫 寂静的夜,黑暗的寝室中几个人沉沉的呼吸。其中躺在床上安睡的分明是夜渊鸿,他的身边站着两名浑身甲胄戒备的武士,这两名武士负责看守大王子,因为大王子先后两次的攻击行为已经不得不让人多一份防备!这两名武士以及另外八名武士换班的武士是大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士,精通步战,马战,射术,,暗杀之术,斥候之术。他们几乎是最强大的武士,甚至可以与皇族的羽林军相媲美。 这些武士全心全意听从镇天大将军的命令,哪怕是让他们自杀这样的命令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吗,只要这个命令确认是来自将军。现在他们的责任是守护大王子夜渊鸿,说是守护大王子,其实更是为了保护他人。若是大王子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他们甚至会对夜渊鸿下杀手! 此时值守的两名武士都是右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左臂上露出袖弩那乌黑的弓身,近半尺长的弩箭像探出头来的毒蛇般,弩箭的金属箭镞映着月光别样的寒。而两名武士的左臂都是半举着,弩箭的冷芒对着沉睡的大王子。这样由机括射出去的弩箭短距离下可以贯穿人体,就连坚硬的颅骨都能射穿。这些大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士都有这样的袖弩,平时就隐在袖子中,必要的时候亮出来近距离偷袭,就算是赤那思的轰烈骑武士身上的铠甲都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穿透力。 现在这样拥有可怕实力,可怕的装备的武士就这样满含杀机的监控着大王子,不得不说大将军心里还是很决然的!尽管这也是迫不得已。 “嗯……咦嗯……”寂静的黑暗中传来夜渊鸿的梦呓声,两名武士像豹子一样敏捷的躬下身子,右手将腰间的佩剑拔出一尺,左手的拇指已经扣在袖弩的扳机上。场面紧张的像是战争般。可武士只是看到夜渊鸿翻个身,接着继续沉沉的睡着。 两名武士相互看了看对方,发现彼此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透过窗柩的月光下闪着钻石一样的光。可他们不敢擦去那些冷汗,任凭其像蚯蚓一样顺着头爬下来——也许就在他们擦拭汗水的那一瞬间就会有异变发生,哪怕这一份最微小的可能,他们也不能松懈。 月末过了十息,两个武士才慢慢地将抽出的佩剑送回鞘中,而左手的袖弩最后才缓缓放下来。接着两个人重新站直身子,眼睛像隼一样死死盯着熟睡的大王子。一名武士抬头看了看此时夜空中的月亮位置,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下一班的两名武士换岗大概在三刻后。在下一班武士来之前,他们就要像磐石一样守护着大王子,哪怕天地崩裂开来,也不能离开半步! 寝室里安静的可怕,只有三人沉沉的呼吸声,像和煦的风,却透着莫名的诡异。两个心智坚如磐石的武士总觉得床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蛰伏着的野兽?是盘起来的巨蛇?或是封印的妖魔?他们不知道,只感觉深深的不安。因此哪怕夜渊鸿有丝毫动作也会让两人神经过敏般紧张!不是因为他们胆小,这是人本能中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们不知道大王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有一点可以肯定,夜渊鸿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们说不清楚! 起风了,寝室外已经掉光叶子的柳树随风摆着,像神话传说中魔女的头发,在银色的月光中显出黑漆漆的颜色。也不知道随着最近发生的这些关于大王子妖魔附体的传说还是怎么了,两名武士莫名感到心里发毛,满心厌恶这个昏暗的寝室,甚至觉得沉睡的大王子身上都充满不详,他们真相想夺门而逃……可作为武士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让他们必须坚守在这里! 一名武士‘咦’了一声,看向窗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左臂倏然抬起,指着窗外。另一名武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外面的柳树枝条已经停下来了,可却还有一个漆黑的影子在摇摆。像是一个人长袍的后摆在飘荡,可那个人似乎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正居高临下透着窗子俯视着他们。又像是被吊在柳树上的吊死鬼一样,说不定隐在黑暗中的脸就是像吊死鬼一样紫青,鲜红的舌头吐出一扎长,两只眼睛没有黑瞳,翻上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眼白…… 一阵惊惧从武士心中涌出来,他们可以肯定,刚才第一次看窗外柳条摆动时,绝没有这个黑影。可这才不过几息间,却多了一个身影,不能不让武士们心中生疑。 两名武士身子弯下来,像一张拉满的弓,腰身间积蓄着爆炸性的力量。须臾间,他们已经将腰上的佩剑抽出来,锋利的宝剑泛着冷清的光,比夜空中的月亮还要冰冷。一名武士向后退去,双腿一前一后呈弓步站着,宝剑被横举在胸前,守护在大王子夜渊鸿身边,目光死死盯着窗外的黑影。另一名武士左手举在前面,弩箭像蓄势待发的毒蛇般对着那个黑影,右手将剑抽出来,反手握在手中,一步一步向窗外的黑影逼去。 武士心中很忐忑,他敢一个人在赤那思的轰烈骑中冲阵,敢一个人对抗一个百人队,可面对这个莫名的黑影时候,心里却是满满的恐惧。他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似乎在面对着一颗从星空中坠落的陨石,直直的朝他砸过来。 离那个黑影只有几步远了,武士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惧,左手的袖箭猛地扣下扳机,‘噗’的一声轻响,弩箭毒蛇一样窜出去,洞穿了窗柩,直直的朝黑影刺去。接着武士腰身一拧,反手握着的宝剑在身边像风车一样旋转着朝黑影劈斩而去。剑身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蜂鸣声,刺耳的可怕。挥出剑的那一刻,武士像是重新找回了勇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决!武士就是这样,哪怕方才心里怕的要死,可在挥出武器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情,感觉全都被武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压下来,留下来的只有满满的狂热。 可那个黑影的头部突然亮出两个红点,刚好对应着人眼睛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恶魔的猩红的眼眸般。那双发着红光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像远古的图腾不带感情的睨视。似乎根本不在意武士奋力斩出的一剑。 又是一声轻响,一道乌光从窗外射进来,速度比刚才机括袖弩射出的弩箭还要快。武士的眼眸眼看着自己的弩箭竟然回返过来,可他没有任何办法,自己大力挥斩出的剑势无法收回。他的瞳孔中甚至倒映出弩箭箭镞上的寒光来。 ‘噌’一声锐器没入肉中的钝响,武士的额头被径直命中,一股暗红的鲜血随着森白的脑浆飙出来。弩箭的劲道太过强大,扎透武士的脑袋后带着武士的身体向后飞去,直直的朝守护在夜渊鸿身边的武士撞过去。那名武士当机立断,身体动也不动,眼睛闪过一丝狠光。挥剑斜斩而下,将飞来的武士尸体斩成两截。他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名武士死掉了,若是他闪开身子的话,夜渊鸿就会暴露在敌人身前。是以他只能忍痛斩断自己同伴! 武士的躯体被锋利的宝剑拦腰斩断,像割破了一个血囊,暗红的鲜血炸开来,溅了这名武士一身一脸。一些鲜血滴到他眼睛中,看什么都是暗红色的。甚至那个黑影也变成暗红色的了。他努力眨动眼睛,将眼睛中的鲜血逼出来,尽力看清眼前的这个神秘敌人。可那个黑影依然是诡谲的暗红色!好像还近了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清楚! 可他的思绪只能在这一刻定格,那个黑影的确在他的眼睛被血粘住间须臾出现在他身前。这个黑影是一个穿着鲜艳红色长袍的男子,那张邪气的面容带着盈盈笑意,袒露的胸脯上沾满血迹。他整个人就这样站在武士面前,而武士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身子动也不能动。红衣男子缓缓伸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手指像白玉一样干净好看。可下一刻,他这只手像刀子一样扎进武士胸膛中,像手指捅破了纸一样,男子的手竟然穿透了武士身上的铠甲,洞穿他的左胸膛。 鲜血顺着他白净的手臂留下来,在明亮的血光下显出黑色。武士觉得这个人捏住了他的心脏,他的五根手指像锋利的小刀一样灵活转动着,而心脏在这个男子手指的动作下被寸寸切割成碎片。他的眼睛涣散下来,魁梧的身子失去意识,轰然向后倒去。红衣男子顺势抽出手,看着指缝间带出来的肉块和鲜血,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武士的心脏部位已经是一个大大的血洞。 红衣男子不再理会这两个死去的武士,转过头看着熟睡的夜渊鸿。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烈。他朱红的嘴唇张合着,念着艰涩难懂的字眼,齿间的语言像是古老的祭司祭天时候的咒语。现在世间会他正说的字眼的人,不过一只手可以数过来!这是咒术师的咒铭文,是古老的咒语,带着神秘莫测的魔力,仿佛多听一会就能让人癫狂。 他不停的念着这些艰涩的句子,语调越来越急促,双眼也越来越红。夜渊鸿的身子突然震颤了一下,猛地坐起来。他的动作机械又僵硬,像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一样。接着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红衣男子,闭着的眼睛猛地张开,双眼空洞失神,没有焦点,像一潭漆黑的死水。 红衣男子的咒语越来越急促,字符与字符间几乎毫无间隔。在咒语的驱使下,夜渊鸿僵硬的从床上爬下来,然后站起身子,静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袍的男子! 这个红衣男子就是修罗无疑,只是此时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最完美的工具一样,欣赏的在打量着。 突然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夜渊鸿的一边的鼻孔中竟然慢慢探出一个虫子的触须,接着爬出来一只虫子来!露出来的虫子头是暗红色的,约莫小拇指那么粗,像是一只蜘蛛,或是一只蛐蛐。可那只虫子慢慢从夜渊鸿鼻孔中爬出来,显露出一节一节的肢体,竟是一只暗红的蜈蚣,蜈蚣的腹足交替着爬行,从鼻孔中弹出的身子越来越长。足足有一扎半,比平时见到的蜈蚣长了近一半,尤其是暗红的颜色,分外恶心。 可夜渊鸿像是没感觉一样,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任凭那只蜈蚣从鼻孔中爬出来,好像这只蜈蚣是寄生在他脑子里的一样,现在受到修罗的召唤才爬出来!那只蜈蚣攀附在夜渊鸿的脸上爬动着,身子扭曲出一个又一个弯。随着咒语扭动着身子,像是在跳舞般。 修罗伸出那个粘着武士心脏碎屑的手,将指尖沾满血腥的碎肉递到蜈蚣的头部,蜈蚣头前的触角摆的越来越欢,前半截身子竟然翘起来,用微不可见的嘴噬咬着修罗手指上的血肉,一边发出吱吱的细小叫声。 这就是他在复活夜渊鸿时候,种进他体内的‘蛊’了,蛊虫有多重多样,可以是各种有毒的虫子,蜘蛛,蜈蚣,蟾蜍……制作蛊虫的方法是收集许多毒虫放在一个容器中,让这些毒虫相互厮杀,最后一只活下来的就可以用咒术制成蛊虫。将这只蛊虫种进人的身体中,就能操纵那个人为自己做事!而且人体种植下蛊虫后,蛊虫将会在人体中生长,会以人的血肉为食,一个蛊虫一般在人的身体中能生长十到十五年,超过这个极限,那个人身体里的肉整个就被蛊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皮囊!这时候蛊虫就必须重新寻找一个宿主!蛊虫只能寄生在人的体内,无法再外界环境中生存。 但蛊虫的制作还有使用都太过邪恶,很少有咒术师会选择做这样的东西!可修罗不同,他没有什么顾虑,他就是他,就是个修罗,没有谁能指责他!敢指责他的人,都得死! 蜈蚣攀附在夜渊鸿的脸上,吃饱了血肉,又欢实的爬动起来!它在夜渊鸿的脸上肆意爬动,而夜渊鸿丝毫没有感觉,任凭它在脸上乱动,无数对腹足交替的勤快!接着,蜈蚣爬到夜渊鸿的嘴巴处,生生从夜渊鸿的嘴里爬进去,它的身子一寸一寸爬进夜渊鸿的嘴中,最后整个消失不见! 夜渊鸿身子再次震颤了一下,可眼中不那么呆滞了,有了些神采,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死白死白的!他似乎也没看到眼前这个红衣男子身后那两个武士狼藉的尸体!只见他对着修罗,慢慢的跪下去,双膝着地,额头抵在地上!然后慢慢伸出手去,双手捧着修罗的**的脚,将之放在自己头上!嘴里嘶哑低沉的说道:“主人……” 正文 第98章 十方天罗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二十四日晨。夜国王宫。 大王子夜渊鸿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长。似乎自己不止睡了一夜,而是连续沉睡了很久很久。他摇了摇头,觉得头有些痛,可能是睡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也没有在意太多。这种事情是有过的,有时候连续行军打仗数日,然后好好休息睡一觉后就会有这种浑身疲软头痛的感觉。 他扭头看着窗外朦胧的晨雾,淡白色的阳光将迷迷蒙蒙的雾气照亮了,像牛奶一样纯白。他微微笑了笑,心情很不错,于是转过头来。猛然间,他突然发现窗柩上的透明水晶上有一个缺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射穿的,但无法辨别是由外向内还是由内到外。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只穿着袒衣下床,脚顺势勾起床下的靴子便向窗边走去。 屋子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来那里变了!他环视着周围的布局,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很别扭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清晨的薄雾一下子涌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凉气息,头脑不由得为之一振。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柳树,叶子已经落光的枝条柔柔的垂下来,在清晨的风中摇摆着,沧古意盎然的老柳树竟有些飘逸轻盈的感觉!若是春天时候,柳树发芽,整个都是绿茸茸的,那就更好看吧! 夜渊鸿迎着涌进来的晨雾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腑中都是那股清凉自然的气息。嘴边的笑更加温和!看够了宫里面那些人对他畏惧惊恐又满是鄙夷的眼神,现在能自得的感受清晨的这份柔美,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转过身,向屋内走去,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终于知道屋子里那里不对——是味道,屋子里的空气中竟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应该是他在这样充斥血腥味的房间里睡了一晚上,已经习惯了屋子里的气味,所以刚才睡醒时才没有意识到这股来历不明的血腥味。现在呼吸了外面的清洗空气,一下子有了对比,立刻察觉这种不同。 他伸手取过挂在墙上的长袍,套在自己身上,眼神不由得变得凌厉起来,慢慢的扫过屋子里每一存空间。突然觉得暗暗的屋子像是一个墓地般,满是不详!心里一下子有一股不安的感觉! 他再次回头看了看窗上那个圆圆的缺口,愈来愈觉得不安,是暗器造成的么?难道有人在外面发射暗器,杀了什么人?猛然间,他心里升腾起莫大的恐慌。平日总会有至少两名父亲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士守护在身边,就算是睡觉时候也一样,可今天醒来时候却不见那两个武士,可空气中这股淡淡的血腥味分外真实,难道这股血腥味是那两名武士的?有人杀了那两名守在身边的武士? 夜渊鸿不能再迟疑下去,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王宫里可能潜伏进来刺客,能无声无息的杀死父亲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士,那绝对是可怕的角色。 若是那个神秘的刺客再刺杀别人呢?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猛地向屋外奔去! 静悄悄的窗前突然闪现一个浑身猩红长袍的人,他火红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飘摇,像跳动着的火焰,白皙的面庞带着盈盈的笑意,可是猩红的眼眸却满是顽虐的意蕴。他朱红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好孩子,乖乖按我的命令做事吧!呵呵,真的好期待!” “咦……”他暗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逼射出冷冽的杀光,猛地将目光移到那棵老柳树上,冷冽的说道:“滚出来,不用藏了!” 他的声音比清晨的雾还要飘渺,还要冰冷,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绝美的男子竟能有这样的气势。他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棵老柳树,仿佛目光能穿透柳树看到后面的事物般。 “大国师果然厉害,没想到竟会被您发现!”一个圆滑柔腻的声音响起来,接着一个身影从柳树后闪出来。竟是镇天大将军的哥哥,夜青山。只见他和大将军无比相像的脸上满是笑容,可那笑容看起来像是粘在他脸皮上的面具,漆黑的眼睛中看不出丝毫笑意,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看着修罗。然后双手抱拳,慢慢躬身下去行礼。 他极有礼貌的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尊贵的大国师,我的斥候每天都在监视着夜渊鸿,夜里,我的斥候看到您以超凡的手段杀死两名武士!他们立刻禀报给我,待我赶到时候,您已经不见了。但我一直守在这里,因为我知道您还会出现的!” 修罗看着他,脸上是一副饶有兴趣的神色,说道:“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是很憎恨我的,你作为他的哥哥,竟然会如此客气有礼,我很好奇,很好奇……按你们人类的感情,哥哥不是应该和弟弟站在一边的么!” 夜青山惊异了一瞬,喃喃重复着‘你们人类……’。难道大国师修罗不是人么?在夜渊鸿的宴会上,他看到过大国师带着陛下瞬间后退数十米以躲避白颜的咒术。难熬修罗和白颜是一类人?这么些年,他也知道些关于王后白颜的一些事情。 他脸上的惊异只是短短的一瞬,立刻又变成甜得发腻的笑,说道:“虽然我是夜明山的哥哥,但我和他并不是一边的。毕竟,我那个弟弟太过软弱,没有做大事的气魄。一个软弱的人,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我在心里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就像林夕皇帝,当初也不是杀死了软弱的两个哥哥,才上位称帝的么?与王朝霸业比起来,手足之情算什么?” 修罗暗红的眼睛微微有些欣喜,淡淡的说道:“有意思,有意思!你是一条毒蛇啊,真有意思!” 夜青山只是笑笑,接着眼睛里泛出灼灼的光,说道:“敢问大国师,陛下会不会灭掉夜国?”他看着修罗白皙干净的脸,方法要将这张脸死死刻在心里一样! “没错!快了,也就这几天了!”修罗说道,他的笑容越来越浓,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而来。这样的人,他最喜欢! “敢问大国师,若是镇天大将军死了,夜国灭了,那这十万轻甲步旅谁能统御?要知道这十万人大陆上最强的武士大部分都出身夜国啊!在他们心里,只忠于夜家,只忠于镇天大将军。我敢断言,若是镇天大将军死了,没人能管制他们!若是被他们知道是皇族下手杀的将军,灭了夜国,他们很难说还会不会忠于梦阳,甚至可能会反袭皇族!试问,战力和赤那思轰烈骑相当的轻甲步旅发威,元气还未恢复的梦阳能承受么?”夜青山说道,他说话很慢很响亮,像迷雾中的号角。这样是为了给大国师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可他发现大国师依旧是笑盈盈的看着他,似乎早已知道他要说什么!那双暗红的眼睛无比明亮刺眼,里面泛出来的光似乎要将他灼伤一样。 他不由噢的低头躲避大国师的目光,接着说道:“大国师和陛下都是大报复得人。就算是直接杀了这十万武士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请您想一下,与其杀了这十万人削弱自己,为何不将这些人收归皇族所有呢?我的弟弟不愿意将这十万武士交由皇族管理,甚至想让夜国超然物外,不理会梦阳!这样的心,虽不是叛心,可却是在冒犯皇族的威严!所以,与其杀了我的弟弟,不如让另一个人取而代之,让另一个全心全意听从皇族话的人代替他的地位,统御这十万悍兵,将之收归皇族的旗下!” “那接下来你是不是会说,这个可以取代镇天大将军,对皇族忠心耿耿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啊?”修罗淡淡的笑着说道! 夜青山的瞳孔迅速缩小了,像一头野兽一样。他声音突然变得不那么圆滑柔腻,而是低沉无比,说道:“是,我想取代夜明山。我想站在高处,我也有一颗不甘居人之下的心,我不必夜明山差,只因为他是宗家,我是分家,仅仅是因为这个愚蠢的原因。我,想,站在最高处。和您,和伟大的陛下并肩站在一起。”说着,他竟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的磕头,道:“恳请大国师成全!” 修罗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笑着,说道:“有意思,真有意思!”说着他大步走过来,垂眼俯视着跪伏着的夜青山,说道:“抬起头,看着我!” 迎着修罗红的要逼出血的眼睛,他慢慢抬起头,一脸期待的看着修罗。 修罗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站在最高处,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鞭挞天下么?可是我在你的眼睛看不出诚意。我只看到了满满的贪婪,**,狡猾还有一份桀骜……权利不是跪在这里求别人就会施舍给你!你想要,就先证明你的能力,证明你的心比别人高,证明你有资格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证明你和他们不一样!” 夜青山漆黑的眼睛怔怔的看着他,眼中写满不甘。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要和我们站在一起执掌天下命脉,就证明你的心,你的能力,让我看到!”修罗说道。他隐在袖中的手扭出一个手印,接着整个人化成一道红光倏然消失不见。只留下夜青山一个人跪在那里。 夜青山双手撑在地上,指甲扣着地面握成拳头。指甲在青石地面上抓出一道道白痕,力量大的指甲都崩裂开来,渗出暗红的血来! 夜渊鸿快步走过一座座宫殿,他必须找到父亲,告诉他这件事情。路过白颜王后的宫殿时,他的步子忍不住慢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脚步。他看着那座宫殿,眼睛突然变得呆呆的,神色木然像一尊石像。猛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袋里翻滚搅动一样生疼,脑子里嗡嗡炸响。他看着那座宫殿,眼睛突然变得血红,像野兽一样泛着狰狞暴虐的光。 他脸上的皮肤突然泛起一个一个鼓包,像是什么东西要从脸上的皮肤中挣出来一样。不只是脸上的泛起鼓包,甚至隐在衣服中身上的皮肤都鼓起一个个包来。那些鼓包上的皮肤被撑得越来越薄,鼓包顶端的皮肤甚至薄弱透明。接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鼓包猛然间迸裂开来,里面挣扎着爬出来一个一个虫子来。暗红的小虫子像吸饱血般从夜渊鸿身体里爬出来,夜渊鸿的身体像是满是虫子一样,好像把皮肤割开来,里面全是虫子。 这些鼓包被挣破后,虫子们吱吱叫着爬出来,接着挣破的皮肤又重新恢复光滑。只是这些虫子尾端连着一根细细的银线,银线像是从他皮肤中抽出来的一样,诡谲又可怕。 这些虫子从夜渊鸿身上爬下来,每一只屁股上都连着一根细细的银线。虫子们向白颜王后的宫殿飞快爬去,沿着墙壁,砖瓦向上趴着。虫子们交错爬动着,身上的银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天罗地网将白颜王后的宫殿包裹起来。虫子不停地爬动着,银线越来越密,屋檐上,宫殿上,围墙上满是细密的银线。白颜王后的宫殿像被银白的丝茧包住了一样! 接着那些虫子用完银线,从宫殿上爬下来,贴着地面飞快像夜渊鸿爬回来。那些虫子顺着他的脚爬了他一身一脸,咬破他身上的皮肤钻进去,接着皮肤又愈合如初。最后一只虫子是一条一扎半的猩红蜈蚣,它从夜渊鸿的额头处钻进去,像一下子钻进她的脑袋里一样…… 待蜈蚣最后一节腹足钻进去后,夜渊鸿呆滞的眼睛一下子恢复了神采。他挠了挠头,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在这里傻站这么久?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转身继续向大将军宫殿走去…… 正文 2012.10.01请假 请两天假,不要生气。梦阳这部分再十章左右就完结了,下来就是赤那思部分,就会以夜星辰为主。感谢支持,祝大家国庆愉快 正文 第99章 悚然 梦阳,飘渺城,皇宫,星坠殿最高层。 修罗恭敬的弯下腰,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用您的铁与血踏平夜国的蔚蓝风信子,踏平那些武士心中可笑的荣誉感……” 皇帝如刀的眉毛挑起来,漆黑的眼睛看着满脸笑意的修罗,说道:“你突然对我变得恭敬起来了……我记得上次在夜国时候,我没有对镇天大将军下手,你不是很怨恨么?连对我的称谓都从‘陛下’变成‘你’,现在我决定对夜国动手,你又变得恭敬起来了……呵呵,你这条善变的毒蛇……还真像你自己说的!” 修罗直起腰,暗红的眼睛泛过一瞬间的冰冷,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得像染了血的剑一样锋芒迫人。可转瞬间,消瘦的脸上就露出花儿绽放般的笑来,朱红的嘴唇扭出的笑高贵美好,说道:“因为我很想很想看到夜国的蔚蓝风信子染上暗红的血后,变成妖异的紫红色……我相信,这会是比您霜绯阁中的冰霜玫瑰还要好看的盛景!很期待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致,甚至比您渴望白颜还要渴望看到……” 林夕皇帝站起来,苍白的脸上冷漠的没有一点表情,似乎在听到‘白颜’这两个字的时候一下子变冷了!整个大殿似乎都满是皇帝身上冰冷的寒气,他经过修罗身边的时候,带起的风都让修罗觉得有一股极北白毛风的刺骨之寒,修罗甚至都忍不住打个哆嗦——一个凡世间的帝王竟然能让他都觉得心寒?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啊……他是修罗,是世人心中的魔鬼,可现在一个凡人的气质让他觉得畏惧,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暗红的眼睛眯起来,看着皇帝从身边经过,目光跟随着皇帝来到星坠殿最高层的栏杆边沿!这里是整个飘渺城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飘渺城全景,若是清彻无云的夜晚,觉得伸手就能触摸到星星,张开怀抱就能拥有整个月亮…… 皇帝站在那里,迎着凉彻的风看着远方鳞次栉比的宫阙,看着飘渺城的南门狰狞如兽的墙脊,看着城郭外苍茫的平原……那里一个月前还满是可怕的赤那思人,有可怕的轰烈骑,北方的饿狼就在城外等着冲破城门咬碎他们的头颅挖出他们的心,可现在已经恢复祥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今整个梦阳走在自己的掌控中!缥缈城就像一个华贵的鸟笼被他托在手里,只是觉得这个鸟笼太过空荡荡了些,他想养一只孔雀……将那个完美的女人养在皇宫中!皇帝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自己是帝王,为什么要在意那些人的感受?帝王都是站在天上居高临下俯视苍生的神! 他倏然间转过身,看着修罗,漆黑的眼睛亮得可怕,说道:“我想站在那里!”他的胳膊像战刀一样抬起来,直指蔚蓝的天空,眼睛里的光亮的让人害怕。 修罗顺着皇帝的抬起来的手看去,只看到一片纯白的云雾,云雾间斑驳的天空!他抬头扬起的头扯得脖子愈加修长,像美丽的牡鹿那修长的颈,眼中的暗红色突然带了一份与邪气无关的虔诚,似乎对天空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他目光迷离梦幻的看着天空中缥缈的云雾,说道:“想站在天上么?可敬的勇气,我也很想站在哪里啊,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凡世间的众生抬起头就要仰视我们,可是这条路会很难走……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死在半路上!” “就算死在路上也要去,哪怕只是站在最高处仅仅一瞬间!”皇帝狂热的说道,眼睛愈来愈亮,像两颗钻石。就那样目光灼灼的盯着修罗,目光炽烈灼烫,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烧穿。 修罗一时间竟不知道再怎么说!这个年轻人的狂热,狂妄,野心似乎有些太大了,大的超出他的预期,甚至都难以驾驭…… 可皇帝并没有再说下去,好像刚才的狂热,狂妄一下子收敛进体内,重新变得冷漠高贵。他淡淡的说道:“那么,先就将那个完美的像神一样的女人,养在这个笼子里吧……整个缥缈城都是我送给她的笼子,她就当一只孔雀吧,毕竟,皇宫太过空旷了些……”说完,他就背对着人修罗走下星坠殿,琉璃龙翔袍上的琉璃碎金闪着璀璨如星光的色彩,仅仅是背影就这样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修罗看着他离开,狭长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俊美的样子看起来分外狰狞。隐在袖子中的手捏成拳头,纤细的手指上的骨节暴起来,劈啪作响。“将她当做孔雀养在你的宫殿中么?觉得这样皇宫就不空旷了?呵呵,其实最空旷的是你的心啊,没有什么能填满你那颗宇宙一样无边无际的心!” 他狰狞的样子又一下子变得平和起来,这种情绪突然的变化让他显得无比落寞。眼前又是梦梵神高寒冷漠的样子,变了,全都变了,什么都不是,再也回不去了……那就算将她囚禁着作为一只孔雀,那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 可是那双暗红的眼睛为什么会变得湿润?里面闪烁着的,又是什么? 夜国,夜国王宫。 夜渊鸿没有耽误,立刻找到镇天大将军,说出他心里的怀疑。想到自己在满是血腥味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就觉得毛骨悚然! 大将军命令副将夜江曲调动王宫里的守卫去找那两名失踪的武士,毕竟训练这样精锐的武士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动辄就是十数年,每一个都损失不起。最后夜江曲的武士在王宫西南角的一口废弃的井中找到这两名武士的尸体,现在两具尸体就摆在偏殿中,大将军站在那里,目光冰冷。虽然神色依旧很平静,可在场的人们都能感觉到将军心中的怒气,那种颠覆三界的气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仵作检查完尸体,拱手行礼,说道:“将军,全都是一招毙命,甚至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他走到左边那名武士身前,低头说了一声:“冒昧了!”接着蹲下身子,将手伸到他的额头处,那里明显可以看到一个指头粗的血洞。仵作细长发灰的手指伸进那个血洞中,指尖抠挖着,接着慢慢往外拔。只见一根黑色的弩箭被仵作夹了出来,钢制的箭杆擦着武士的额头骨头,发出令人心寒的刺啦刺啦声。最后到弩箭箭镞部分时,仵作用腾出来的右手握住半尺长的弩箭箭杆,大力拔出。箭镞在武士的额骨上卡了一下,他的脑袋被带起来了些,接着又沉沉的落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 武士额头的血洞中冒出泛黑的血液和惨白的脑浆来。仵作将那支弩箭擦拭干净,呈到将军面前,说道:“就是这支弩箭造成的致命伤。” 将军伸出手,捏住那支半尺长额弩箭,他手上的骨节有些泛白,不住的颤抖!这样的弩箭他怎么会不熟悉呢? 一旁的副将看了一眼,说道:“将军,这不是近卫武士装备的袖弩弩箭么?怎么会这样,难道是那个武士用袖弩射杀的这名武士……” “不然,云麾将军此言差矣!”仵作对着夜江曲鞠了一躬,说道。 夜江曲之前是‘昭武校尉’,战后皇帝封赏功臣时,镇天大将军已经向皇帝上书,册封夜江曲为‘云麾将军’了。现在夜江曲是仅次于镇天大将军军衔的将军,这无疑也让夜家宗家的实力更强了些。 仵作接着说道:“请看!”说着就将右边武士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武士身上还有一件鲨皮软甲。这种皮子异常柔韧,就算是强弩射穿了武士外面这层铠甲,箭镞也会咬死在软甲中,不会危及武士性命。虽然鲨皮异常昂贵,但装备在这样精锐的武士身上是值得的。 可是现在,武士左胸的鲨皮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简直能容得下一只手。那感觉,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生生在这个武士胸膛上开了一个洞一样。而被卸下的铠甲上,左胸的部位同样有一个洞,甚至可以看见铠甲百炼锻钢那翻卷起来的锋利茬口!在场的人都泛出一股寒意,难道真的有人用手洞穿坚硬的铠甲,攥碎了武士的心脏么? 仵作默不作声,只是将手握成拳头,对着武士的胸口探下去。在场的人都不忍心再看,甚至想拔腿就走。可没有人敢动,因为将军没动。 将军冷漠的看着仵作的拳头毫无阻拦的探进武士的胸膛,那个深深的洞口将仵作整个拳头都埋掉。接着仵作收回手,整个拳头都是暗红的血,一直染到手腕处。他扬起手看着将军,说道:“禀将军,这名武士是掏心而死,整个心脏都碎了。两名武士都是一击必杀,这样的致命伤根本不可能让人有还手的余地。所以云麾将军的说法不成立,不管是这名武士被掏心而死,还是那名武士额头被射穿,都不可能是对方下的杀手,所以只能是第三人所为!” “能这样悄无声息杀死两名近卫武士的人又有几个?这样精锐的武士就连大将军要击败都要费一定功夫……可能赤那思的君王可以做到,不过那个君王已经失去一条胳膊。申国公申孤岚也有这样的实力,可是他也死了,或者皇族羽林禁军,不过皇族怎么会做暗杀这样的勾当……!”夜江曲一一分析道,实在不清楚是谁要这样做。按理来说,这两名武士是守卫大王子的,可大王子竟然平安无事?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荒诞! 不过,一切还是要靠大将军来定夺。 镇天大将军神色冷漠,低头看着武士那在井中泡的发胀的面庞,牙关紧咬在一起,脸上的肌肉危险的颤抖着,谁都知道将军心中此时是无边无际的怒气。一瞬间大殿里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声音,满是诡谲的格调。 将军心里很清楚是谁杀的这两个武士。眼前又浮现处那个浑身猩红长袍的诡异男子,能轻易杀死两名精锐近卫武士,只有掌握神秘咒术的咒术师了。渊鸿之前总说看到一个浑身猩红的恶魔,一下子就陷入癫狂中。星辰也见过那个红衣男子,白颜甚至和那个男子三百年前就见过,甚至他自己都被那个人掐着脖子割开上万道伤口过……难道那个男子是他们一家人摆脱不了的噩梦么? 将军心中泛起强烈的杀意,他渴望握着剑冲杀,杀死那些威胁到自己家人的人!可是那个修罗和皇帝是站在一边的人啊,难道是皇帝对夜国动了杀心了么?难道自己也要和申孤岚,凌风烈那些人一样开始对抗皇族么?看来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啊! 他沉声下令道:“安葬这两名武士,给他们家里人每家十个金钿抚恤!立刻加强不夜城的城防,严查出入都城的人,从今晚开始实行宵禁!另外,立刻抽调回轻甲步旅武士,随时待命!” 夜江曲感受到将军语气中的紧迫,跟随将军这么多年,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立刻转身朝殿外走去布置。 将军的心里缓了些,虽然知道对于咒术师来说,世俗的军队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样布置下来起码能安心一些,算是在自欺欺人么? 咒术师啊!那样可怕的咒术谁能挡的住?恐怕只有咒术师才能抗衡咒术师了!还是要靠那个女人,尽管自己和白颜几乎撕破了脸,可为了夜国,就算求一求她又算什么? 将军眉头皱在一起,沉声对束手站着的仵作说道:“处理好这两名武士!”接着带着大殿中的武士离开了。 仵作恭敬的弯腰行礼,目送将军离开,大殿空荡荡的只有两具尸体和自己。大殿外的冷风吹进来,激得他浑身一颤。可他丝毫不感到害怕,毕竟他的祖上就是干仵作这一行的,传到他已经是第七代了。自己打小就和死尸打交道,比这些死得更惨更可怕的尸体都见过的。 突然间,他发现一名武士尸体的鼻孔中探出两只触须,像是蛐蛐或是什么昆虫的触须。他伸手像将那只昆虫拽出来,奇怪,已经深秋了竟然还有这样的昆虫!就在手快触碰到那两根触须的时候,那只昆虫一下子从武士鼻孔中弹射出来,像一支暗红的飞镖。仵作连忙缩回手,可那暗红的虫子还是落到他手上——那竟是一只硕大的蜈蚣,足足有一扎半长。仵作空出的左手从腰间拔出匕首,他知道颜色愈是鲜艳,愈是毒性猛烈。这只红色蜈蚣恐怕足以毒死十个自己! 他吞了口唾沫,右手丝毫不敢乱动,左手握着匕首慢慢朝蜈蚣伸过去。他安慰自己,就算这条蜈蚣真他妈咬了自己,也有时间斩断右手,只要能活下来就行了…… 可是须臾间,暗红的蜈蚣竟一头扎进手上的皮肤中。仵作大惊,连忙刀刃贴着手上的皮肤割过去,可自己挥动匕首的速度竟赶不上蜈蚣扎进皮肤的速度。一瞬间,一扎半长的蜈蚣就整个窜进手中的肉中,却没有留下丝毫疤痕,像是一场错觉。 仵作惊疑的翻看着完好的右手,不禁怀疑自己有了幻觉。可能是最近太紧张了吧,都这个时节了,那里有什么蜈蚣? 他呵呵笑了笑,将匕首收回腰间的鞘中。 可他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因为手上的皮肤中竟然鼓起一道长长的凸起,甚至能看清一个个节肢,一对对腹足——那只蜈蚣就在他的皮肤下面,不是幻觉,是真的,这是真的!他连忙抽出匕首对着自己的手刺去,匕首顿然刺穿手上的筋肉,可皮肤下那道蜈蚣形的凸起竟沿着胳膊一路向上爬,一路噬咬着…… 一阵剧痛,将他所有思维淹没的剧痛…… 那只蜈蚣的胃口究竟有多大?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肉都在被噬咬,每一寸血肉都是钻心的痛……甚至觉得这只蜈蚣要将他的血肉掏空,只留下一具皮囊…… 仵作沉沉的倒了下去,呼吸慢慢的停止…… 只剩下三具死尸的大殿变得像坟墓一样悚然…… 正文 第100章 六十四联式 夜国,不夜城王宫外围。 林夕皇帝再一次穿上神罗皇帝留下来的黄金铠甲,宵练剑被收在鲨皮鞘中,却隐隐散发出浓烈的杀意。就像皇帝整个人的其实一样,无法掩盖。皇帝身后有两百名羽林禁卫武士,这些直属皇族统御的武士每一个都拥有横扫一个百人队的实力,尽管人数很少,可强大的战力却令人胆寒。 他们静默的站在皇帝身后,尽管惊异,依旧保持着武士的沉稳淡定。刚毅的眸子里闪着锋芒,手中紧握武器,像一尊尊铁塔一样站在那里。 皇帝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说道:“修罗,这是什么手段?这些人都看不见我们吗?”此时他们正站在夜国不夜城王宫的宫墙外,身后就是不夜城的主街道,可这些熙攘来往的人们似乎看不见这里正大喇喇的站着两百余穿着华丽甲胄,握着武器气势汹汹的皇族武士。就那样径直从他们身边穿过,连看都没看一眼。 修罗笑盈盈的说道:“这是咒术,我在周围加持了‘静笼’‘息绝’‘无光’三个咒术,没有人能看到我们,听到我们,感觉到我们。在他们眼里,看来,这里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 皇帝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说道:“有意思!如果以后大陆上爆发大型战争,你为我梦阳的数十万军队加持上这些咒术,岂不是全军都可以和精锐斥候一样,直接杀到敌人的心脏处他们也不知道,甚至连是谁杀死的他们都不知道?” 修罗愣了一下,薄如刀锋的嘴唇露出一个惨惨的笑,说道:“陛下,这种咒术师最废心神的!给这两百名武士加持上这些咒术已经是我的极限,所以在从缥缈城出发之前,我就说只要带两百人就可以了!人多了,咒术就失去效果!如果陛下真的要让数十万军队都有这样的咒术,除非上百名咒术师同时施咒……可现在根本不可能,咒术师一族最鼎盛时候也不过一百余人拥有咒术力量……” 他说这些话时候,语气略微有些急促,袒露的胸脯喘息起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看起来分外疲惫。“而且将这些人直接从缥缈城带到这里,瞬间移动,这已经耗费我很多力量,所以才让您稍等一个时辰,我好回复一下!毕竟,白颜的咒术实力不在我之下,她是咒术师一族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咒术师,虽然我用十方天罗封印住她了,可她是咒术师的神,哪怕一点点咒术灵力都能发动出骇人的效果……”也许是说了太多话,修罗额头的汗珠滚滚淌下,胸膛欺负得更厉害了。 皇帝轻声笑了一声,说道:“果然啊,就说事情不可能想得那么轻易!要是真的能让几十万武士都能处于这种状态下,我有信心三年内扫平极北赤那思和西方梵阳……呵呵,不过,方才我原以为我们起码要赶两天三夜路才能到这里,没想到,你竟然能带着这么多人瞬移……很好,我觉得离那个女人更近一些了……” “三百多年前,会瞬移的咒术师也是很少的……要不然咒术师一族面对当年的流年皇帝和景澜皇帝的十万大军时候,也不会落个全灭的下场……可那个时候很多会瞬移的咒术师也没有离开,而是死战到底……”他淡漠的说着,任凭额头的汗珠顺着白皙的脸上留下来,嘴唇轻佻而起,神色不屑又桀骜。好像在嘲讽那些没有逃走的咒术师。 “等等吧,我需要恢复力量,带两百人瞬移耗费我太多灵力了,距离越远,人数越多,耗费的灵力越大……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陛下难不成连这点耐心都没有?毕竟我们已经站在这里了,就让这座王宫里的人苟活一段时间吧……是您的,它就会等着您,着急也没有用……” 皇帝静静的点了点头,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心急不在这一时,或许只是对那个完美如神的女人太过渴求了!那个女人,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动情的第一个女人啊!他不想让他第一份爱太过仓皇!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夜国不夜城的天空蔚蓝透明,没有缥缈城那朦朦胧胧的云雾。仿佛一下子就能看到苍穹的最深处,可这里万里无云,他该站在哪里呢?他想做一个行走在云端的神,可云之上的天空高远的让人心中发颤啊…… 仅仅一墙之隔的王宫,王后的宫殿内。 不知道为什么,白颜今天总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这种感觉来的如此突然强烈,像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地上摆满了算筹,竹签的算筹演算的是一个个公式,每个式子都对应着一个夜空中一个星辰的运行轨迹。夜晚时候可以直接观察星空演算,白天没有星星只有靠这些算筹来推演! 白颜平日基本上不踏出王宫,总是自己在这里观察星象,演算公式,推导未来!她一致认为预言师是可以修成的,不一定非要天生的血统才可能成为预言师。自己咒术师的力量达到顶峰,那么转而研究预言星象之事……等预言术大成时候,再研究回魂亡灵之术……到时候,自己还怕什么?就算颠覆三界,打碎乾坤又算什么?谁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就是她的一个梦想之一,她要将‘三才’的力量归拢在自己身上,成为真正的‘尊神’!传说只要回魂师,预言师,咒术师聚集在一起,就能成为凌驾于神之上的存在,能改变很多很多事情,能满足任何愿望。因为回魂师,咒术师,预言师,他们的力量本质,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啊!只要能成就‘三才’,改变过去,掌控现在,推演未来这些神通都能成为可能…… 可谁也不知道白颜像改变什么,她像不知疲倦一样不停地筹算,推演,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计划着什么。可有一天她要是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定是天地都要大变样的惊骇。 此时她弯月牙般的美貌拧在一起,眉宇间是疑惑的神色。珊瑚红的眼睛凝视地上的算筹,修长的手指点在下巴上,超然又美好,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像个纯真的天仙。 今天竟然推算出这样一个式子,复杂又古怪。在她周围地上铺了数平米的复杂算式竟是六十四联式,这样的算式足以将一位大学者算的心力交瘁,吐血而死。可白颜一位温婉的女子竟在研究这样可怕复杂的联式,而且看起来似乎游刃有余!她一遍一遍检查着算式,拼命想找出那里错了。她坚信是自己算错了,否则怎么可能从开始的四式联式一下子推算到可怕的六十四联式?要知道这之间的复杂程度是几何倍的增加啊!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六十四联式所昭示的星象都太过荒诞。如果对应天上的星辰就是,紫微垣在向武曲星靠拢,暗穹垣在从西北域围过来,众多辅星将这三颗星星包围起来……对于研究星象的人来说,紫微垣是帝星,代表皇帝;武曲星代表征战,也就是将领统帅。而暗穹垣,这颗几乎看不见总躲藏在明亮的星星后的星辰,代表的则是咒术师。其他辅星无关紧要,可若是有规律的包围过来,就不得不重视了! 难道,皇族要对将军下手了么?那个带着修罗面具的孩子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怨念了么? 或许是自己算错了吧!白颜皱着秀眉想到,这样的六十四联式已经超出她预期,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庞大的联式了。而且她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预言,她远没有准备好。若是事情真这样发展会打乱她的计划,最起码要等她将‘预言’力量完全掌握才有足够底气面对,可现在远远不够啊! 一个纯血统预言师的成长都是分外艰难,更何况她是想靠自己努力修成预言师之术,这之间的困难可想而知。近百年过去了,她仅仅是能熟练运用算筹来推演星辰轨迹,而且准确率还不高。想想对血统要求更高的回魂师之术,不禁感到黯然下来,恐怕将这两种大术全部修至臻熟,还要数百年。 三大术中,预言之术最为厉害。真正强大的预言师做出的预言,其实已经超出预言的范畴,而是未来会按照他做出的预言发展,篡改天机,干预世间万物运转。预言师说什么会毁灭,未来就会按照他的话来毁灭什么。就算是垂死的人,预言师说‘活下来’,哪怕一脚都已经踏进黄泉,也会生生活过来!这就是真正大成的预言师之能,逆天改名,颠覆天地不在话下!可历史上这样的预言师又有几个?不,准确的说,预言师这一族出现过几次? 难难难! 白颜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繁复的算筹联式,也许现在天上看不见的星星在按着自己正常的轨迹在运行吧!这个六十四联式太过荒诞,应该是自己哪里算错了。出错是难免的,毕竟自己不是纯血统预言师,只能靠笨办法一点一点计算…… 可是心里为什么会感到一丝慌乱?这样的慌乱感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了!就算是三百年前面对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的十万大军时候都没有这样慌乱过…… 她莲步轻摇,跨过地上纷繁的算筹,提起裙摆免得毁掉算式,样子分外婀娜动人。可安静的大殿中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谁能欣赏这份宛若天神的美好。大殿外的天空无比明澈,蓝的像一整块的水玉,比夜国的蔚蓝风信子还要蓝的纯粹。可白颜并没有欣赏这份纯净的天空,她更想看到这块天空之上的星星到底是怎样运转的,心里还是忘不了那个六十四联式!钻研了这么多年的预言之术,她都有些怀疑自己的感觉起来。 算了,不想那些算式了。一定是自己弄错了,她这样想到,拼命否定自己的结论。可有时候事情就是按照意想不到的方向在发展,谁也无法阻止。 ‘嘭’一声响动,白颜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弹回来一样后退了几大步。大殿正门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坚硬的无法穿透。而且接触到那莫名的东西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咒术灵力被飞快的吸走!姣好的面庞不禁露出惊异之色,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过的! 她再次靠近大殿的门边,伸手前探而去,慢慢摸索着。果然,手触碰到一些冰凉的东西,触碰的地方泛起水波般的涟漪,那一片空气像是水流一样,而且吞噬自己灵力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没有收回手,反而激荡起更大的灵力冲击那层水幕,涟漪愈发明亮了些,这下子看清了,那竟是一层细密的丝,蚕丝或是蜘蛛丝,密密麻麻的结成一张网,将大殿出口阻隔开来…… 她慢慢将手移向旁边的地方,还是这样的丝线。于是结出一个手印,一道凌厉的罡风朝着头上的宫殿穹顶劈去,没有想象中的砖瓦飞迸开来的场面,依旧只是泛起明亮的涟漪,像投到湖中的石子一样,又慢慢恢复平静。难道整个宫殿都被这样的丝线包裹住了吗? “哼,这样的小术就妄想困住我?”白颜冷笑一声,这次换成双手结印,指尖积蓄出怒潮一样的力量。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圣洁却霸烈的气息,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符文,符文一直爬到脖子上,发着耀眼的白光。接着一股比破城锥还要丰沛千百倍的冲击力朝着宫殿门口轰击去,她很自信,不管什么封印,只要灵力不超过被封印者本身,就可以这样暴力破开。 可是,那股冲击之力像撞在一张韧性的皮革一样,可以清晰的看到门口泛起明亮的涟漪,涟漪被冲击的向外凸去,可那股狂潮般的力量竟像落在海绵上的水一样被吸收干净。接着那片涟漪又平复下来,除了一声响动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白颜的心一下子沉到深渊中,脸色愈加苍白,朱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的说道:“十方天罗?” 正文 第101章 封印 不夜城王宫外,一直闭着眼睛静息的修罗猛地张开眼睛。他暗红的瞳孔森白的眼仁分明,苍白的脸上那股戏虐的神色依旧看得人心中一颤。那恶魔式的微笑总是与征战厮杀流血伴随在一起的,这就预示着,终于要正式开始对夜国的清洗,拔除梦阳最强大的一个诸侯国势力! 他舌尖轻添了下朱红的嘴唇,弯月牙儿的眼睛看着皇帝,说道:“可以了!我已经感到笼中之鸟正在冲击困她的笼子,可惜,她不摧毁‘十方天罗’的阵眼,这个封印大阵不会轻易破开的!而阵眼却在那个深爱他弟弟的夜渊鸿身上啊……” 皇帝没有追问这些是什么,因为他不在乎手段,他要的只是结果,只是君临天下的驾驭!他左手拇指扣在宵练剑的剑镡上,缓缓将剑向外推出几寸,花纹繁复的剑刃激射出无与伦比的光彩,在皇帝的脸上镀上一层绚烂的光华!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任凭绚烂刺眼的光刺在他的眼中!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黑洞般吸收所有的光彩,人们看到的,依旧是一双黑的纯粹,黑的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底的深邃眸子。 ‘啪’皇帝倏然间又将剑扣回鞘中,剑镡与镶玉的剑鞘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像拉满的弓松开弦时的震鸣,皇帝身后静立的御林禁军武士像是突然恢复知觉的石像,将胸膛挺起来,握着兵刃的手力道更甚。 皇帝转过身去,看着那些武士,沉声下令道:“进入夜国王宫,将‘夜姓’成员聚集在一起,听候发落,至于非‘夜姓’人,就地处决!”他头上的饕餮兽盔帽狰狞可怖,那三根孔雀尾羽在阳光下泛着琉璃般质感的光,分外威武!竟是在气势上不弱于镇天大将军! “你们都是皇族亲卫,是梦阳地位最高的武士,也是皇族最大的依仗,是我最值得信任的武士,!所以这次我只带你们来这里,我希望没有人会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否则,诛九族!”皇帝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嗓音中仿佛有一种迷幻药般的东西,顺着武士的耳朵流进去,两百名武士都着魔了般狂热的看着他,目光痴狂忠实。 修罗在旁边突然轻笑了一声,幅度很轻的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这两百余名武士的最后一天了!林夕皇帝是什么样的帝王他很清楚,既然这些武士参与到这件事中,就唯有一死才能让皇帝安心下来啊!不管他们是不是会保守秘密,皇帝都不会放过他们! 毕竟,他们是要杀为梦阳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天大将军,受到‘九锡’大赐的诸侯王啊!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无疑会摧毁皇帝的威严,到时候民怨沸腾,谁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估计,镇天大将军也想不到,十几天前才封赏他最高规格奖赏的皇帝,转瞬间就将刀刃对着他的心脏吧!可权力之争就是这样!看起来帝国最高层凌高而望,无比威风,可这之间的黑暗谁又能知晓?当初的凌风烈,申孤岚,丰中秋……哪一个不是在梦阳威名赫赫的一方诸侯,现在又落得什么下场?这就是卷入最高规格权力之争的代价,既然参与其中,就要做好死亡的准备,残忍么?可总有人乐此不疲啊! 修罗看着战刀一样锋芒的皇帝,嘴角轻佻起来。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帝王,野心,狂妄,**,霸烈……这种种性格集中在一一个人身上,这是多么难得!更难的是自己现在正在于这样的人共事,呵呵,真好!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修罗,面无表情的说道:“开始吧!将我们都送到王宫里面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修罗说道:“毕竟这是一个王宫啊,两百人要搜遍整个王宫起码需要一个时辰,太长了!我会根据王宫里面人数,守卫的分布,将武士分散开来!你们到时候会出现在不同的宫殿中,将非夜姓人就地杀死,夜姓人控制住集中到‘白颜殿’,听候发落!” 皇帝剑锋一样的眉毛挑起来,漆黑的眼睛满是寒光看着修罗。 修罗并不退让,说到:“我这么安排,也是想给陛下一个煞煞那个女人高傲的机会,您忘了上次在这座宫殿中,那个女人傲慢到对您都下手了么?在她的面前杀死一个又一个亲人,看着她眼中的傲慢,自大变得虚弱无力,然后乖顺的跪伏在您的剑下,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么?”他笑眯眯的看着皇帝,眼睛透着暗红的光,像是在开玩笑的戏谑。 皇帝冷冷的说:“我不想让她恨我!” 修罗只是笑了笑,笑的无比轻佻,朱红的嘴唇简直像绽开了一朵娇嫩的花! 可是,你不知道那个真名叫做‘梦梵神’的女人恨‘万俟’这个姓氏恨了三百年了啊!她的恨意三百年来与日俱增,根本不可能朝夕间化解。要知道当初愈是柔情兮,受伤害后愈是变得冷硬。 白颜静静站在大殿中,看着满地的算筹。这多少年才遇到过一次的六十四联式昭示的预言是真的么?此时看不见的紫薇垣正在向武曲星靠拢,耀眼的紫薇垣要将武曲星吞并?而暗穹垣像拉满的劲弓,随时准备冲撞武曲星,而周围原本安宁的上百颗辅星竟也围拢过来,这是要将武曲星堙灭在宇宙中么?乱世星辰坠啊…… 看来皇族真的要对夜家动手了,那个姓‘万俟’的皇帝霸道如同三百年前他的祖先万俟流年,那个以前总是在觅露森林中跟在她身后的孩子现在戴着修罗的面具与那个皇帝站在一边么?将她困在这里的这个‘十方天罗’封印之阵只可能是修罗布置下来的。 可是没想到三百年过去了,那个孩子的封印之术已经高明到这种地步,连她都冲击不开,可怕的天赋。‘十方天罗’这样的大型封印术极耗心神,而且,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如何做到不知不觉间布下封印术的…… 周围静的可怕,白颜环顾四周,幽暗的大殿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像极了三百年前的觅露森林。她更喜欢满是阳光的地方,毕竟不会感觉到冷。 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试探,果然,依旧是泛起涟漪,强大的阻力将她困在这里。就算是林夕皇帝真的要杀夜明山,杀夜星辰,自己也只能看着没有丝毫办法!可她并不惊慌,对于她来说,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她爱惜自己胜过爱别人,这是她三百年流落凡世学到的东西。 可是令她心悸的是,自己的咒术灵力似乎正在被消耗吸收掉。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不受控制的向外逸散而去,虽然速度很慢,可若是一直困在这里,迟早有消耗殆尽的一天。没有灵力的咒术师与凡人就没有什么两样! 突然,大殿外响起脚步声。白颜猛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夜渊鸿正站在宫殿前面。她平静地说道:“你父亲呢?告诉他皇族可能要对他下手……”可她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像是生生断在喉咙中。 只见夜渊鸿的眼睛迅速变红了,不只是瞳孔,甚至连眼仁都变得猩红似血,整个人像癫狂的野兽一样!他就那样站在大殿门外,距离白颜只有数米远,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吼叫声俊美的脸曲扭的可怕。他像是没有听到白颜的话,反而双臂猛的张开来,好像要将白颜阻拦在这里一样。 白颜轻笑一声,却不慌张,她从夜渊鸿刚回来那一天起就看出来被人做了手脚,只是自己没有对人提起过而已。因为夜渊鸿怎么样,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一个活死人而已,于大局无关痛痒。可现在,似乎自己当时忽略的小人物摆了自己一道。 夜渊鸿的眼睛越来越红,他脸上的皮肤突然凸起了一道,在左脸颊上分外鲜明。那凸起似乎还在皮肤下蠕动着,像是要挣破皮肤出来一样,分外恶心。那道凸起肆意纠缠游走着,终于,他脸上一块皮肤迸裂开来,露出一点猩红来。接着猩红越来越大,挣破皮肤爬出来的竟是一只一扎半上的蜈蚣,像丑陋的疤痕一样趴在夜渊鸿脸上。 “蛊术,毒蛊……”白颜惊异道,怪不得了,竟是靠这种恶毒的咒术在控制夜渊鸿。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难怪修罗能悄无声息在自己身边布下封印。自己一直都在感应着强大的咒术力量,如果有咒术师接近自己,肯定能预感到。可是夜渊鸿这种小人物就算是站在自己身边也不会引起注意,修罗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在夜渊鸿身上种下蛊虫,控制他布置封印…… 夜渊鸿脸上那只蜈蚣愈来愈红,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张开的双臂五指张开,仔细看去,指尖连着无数根细细的丝线,那些丝线直接连着‘十方天罗’封印大阵——夜渊鸿是整个大阵的阵眼。接着他的双手猛地一震,像是渔夫捕完鱼在收网一样。整个大殿那层看不见的十方天罗阵突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看起来像一个晶莹的茧将大殿包围着。 随着夜渊鸿双臂的震动,那层光网猛地收紧,四面八方的朝白颜包裹而来,丝线构成的网随着收缩愈来愈密实,白颜像一只被束缚的蛹一般。竟是四面八方的包围过来,无处可逃。 “呵呵,尊敬的神,这是我为您布置的‘十方天罗’,不。准确的说比‘十方天罗’还要可怕些呢。”一道柔软的声音响起来,温婉的像是觅露森林的蜜蜂用最娇嫩的花儿酿出来的蜜糖般。只见秀美的像风尘女子般的修罗突然闪现出来,笑盈盈的站在夜渊鸿身边,看着白颜说道。 那道光幕愈来愈紧,像是一件波光闪闪的水流做的衣服罩在她身上。接着又消失不见了,可那些细细的丝依旧连接着夜渊鸿的手指。白颜轻笑一声,说道:“你觉得能困住我么?三百年间,你的确成长的很厉害,可是我的实力也不是原地不动啊……” 说着她身上突然浮现密密麻麻的符咒,整个人的气势攀爬到了最高峰。像一轮耀眼燃烧的太阳,更像谪落人间的神。可刚才消失的涟漪波纹像翻卷起狂潮的湖面一样翻涌咆哮,竟然没有挣开来?白颜珊瑚红的眼睛终于有了惊色。“这到底……” “尊敬的神,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个比正统的‘十方天罗’还要可怕!刚才的阵是要包笼整个宫殿,如果您用全力的话还是有可能挣脱的。现在阵已经收缩到只有一个人的范围,灵力的密度,韧度强到就算是三个你也无法挣开!这就是我的十方天罗,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修罗竟弯腰鞠了一躬,无比温柔有礼的说道:“请允许我问您展示,希望您不要惊慌……不会要了您的命的!” 他对着夜渊鸿点了点头,夜渊鸿脸上那条蜈蚣愈来愈鲜红,他手指尖连得那些细线突然绽放出金光来,像一道道彩练。细线的末端是白颜身上的十方天罗封印之阵,此时泛着明媚光彩的涟漪愈来愈盛,比天上的彩虹还要绚烂,可白颜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咒术灵力被疯狂吞噬消耗,这些细细的丝线编成的十方天罗竟然在吞噬她的力量……没有咒术力量维持,自己就什么也不是啊…… 她脸色苍白的叫道:“住手……停下来!”声音里终于不那么平复了。 修罗笑眯眯的说道:“尊敬的神,我很愉快的听到您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惊慌……我这就住手……放心,不会吸走你全部的灵力,起码,会为您留下能够维持容颜不老的力量……因为林夕皇帝喜欢你这张脸……我很荣幸的告诉您,您以后就是缥缈城这个笼子里里最闪耀的孔雀了……呵呵!” 白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未免太过恐惧了!此时她像一个凡人,载没有往日颠覆乾坤的力量。这就意味着自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另外,还想在您面前展示一下……和三百年前觅露森林中无比相像的一幕!只不过这次被屠杀的不是咒术师一族,而是所有夜姓成员!您将会看到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您面前……您不是很痛恨曾经欺骗过你的凡人么?”修罗笑呵呵的看着她,暗红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像在看最令他欣喜若狂的东西一样! 白颜冷冷的看着他,精致的面容罩满寒霜,冷冰冰的说道:“路西乌斯……” “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很多年了,现在,我是修罗……”修罗慢慢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脸上虚假的笑容一扫而光,竟是不下于白颜的冷酷,一字一顿的说道! 正文 第102章 瞬杀之刀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二十六日。 这一天,夜国王宫突然出现很多浑身华丽皇族金色甲胄的强大武士,这些武士像天兵天将下凡一样凌空出现,还不等王宫中的人反应过来,锋利的长枪利剑就封住了他们的咽喉。他们不说一句话,面容隐在金丝编成的面罩下,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是石头般冷硬,或许是恶魔般狰狞。 这些高大强壮的武士下手极快极狠,对于王宫中的下人翻手就是一刀,或当胸长枪搠去,鲜血从锋芒的兵刃血槽中喷薄而出,泼洒在武士的金色铠甲上,还有蔚蓝的风信子上。那一朵朵晚秋争艳的蔚蓝风信子变成妖异的紫红色,整个花香都被浓郁的血腥味掩盖。对于那些衣着光鲜的夜姓成员,武士们只是将利剑架在他们脖子上,并未下死手,然后押着他们集合到一处地方中。 似乎这些可怕的武士像从偌大的夜国王宫的各个角落里长出来的,几乎每一座宫殿都有他们的身影。可夜家毕竟是梦阳最崇尚武力的家族,绝不会束手就擒。一些年轻的夜家弟子奋起反抗,可在这些武士面前根本就不够看。这些隶属于皇族直接统御的武士强的令人发指,金色的长枪舞出的枪花是一个完满的圆,若是被笼罩在这个圆中,像是卷进绞肉机一样,瞬间就会全身绽开数十道伤口…… 世子殿中。 世子夜星辰的专属护卫是雍魁,这位四十余岁的中年武士在神罗皇帝年间是一名千夫长,本来都有机会升为昭武校尉这一级别,成为皇族亲卫军的一员。只是他想留在夜国陪伴这个小小的世子,婉拒的皇族的封赏。所以他才会成为世子的专属武士,要知道一国世子有多重要?那是一个诸侯国的根本啊! 雍魁的强大毋庸置疑,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会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凸贲的肌肉像被风鼓满的帆。印堂间那股山岳一样的压迫感隐隐而出,这个平日一脸憨厚笑容的武士此时却满脸怒意,须眉粗重的眼睛满是寒光,死死看着前面三名浑身金色甲胄的武士! 这样装束的武士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的!因为当初神罗皇帝就像让他加入这样的武士军团中,只是被自己婉拒。这些武士是羽林禁军成员,这些皇族专属禁军只听从皇帝的命令。他们高傲,高贵,冷酷,强大,像他们身上的金色甲胄一样闪耀。甚至赤那思的轰烈骑都不敢轻易冲锋这样的武士组成的军团!他们的人数只有一千人,从来不会多,他们也不会轻易出现在世人面前,因为这些浑身金甲的武士是代表皇帝意志的! 雍魁伸手将夜星辰护在身后,右手紧紧握着佩刀格挡在胸前,冷酷的看着三名金甲武士包围过来。三名武士的长枪枪锋上满是暗红的血,甚至甲胄上都是鲜血,像是来自地狱的凶神。他们不说一句话,就那样一步一步走过来,腰间的剑鞘随着他们的步子一下一下磕在腿甲上,发出的金鸣声锥心扎耳。这是他们故意为之,对于比自己弱的对手,这样慢慢消耗他们的心力,让他们在等待中消磨掉胆气,甚至连反抗的念头也被消磨掉……然后剩下的只是一具木然的身体供他们切割。 攻心之术也是一门大学问!这些精锐武士熟谙极深。 雍魁的步子并没有乱,一步一步后退着,一边小声对夜星辰说道:“世子殿下不要怕,他们不会将你怎么样!万一属下战死,你就大声告诉他们你是夜国世子,是镇天大将军的儿子,放心,他们不会杀你的……” 话虽这么说,雍魁心里还是没底。这里是哪里?是夜国王宫,是镇天大将军的宫殿,天底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现在这些人堂而皇之的闯进来到底为什么还不好说。既然敢这样闯进来,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希望这些武士能放过这个孩子吧,毕竟才十二岁,性子又软弱,就是放走了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可‘斩草不留根’这句话是上层权力之争中最需要恪守的一个准则,绝不会呢给自己留下任何威胁…… 夜星辰不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向后退着,拼命将自己身子所在雍魁身后。他什么时候见过有人用沾满鲜血的兵刃对着自己?夜国王宫中的武士们哪一个见了他不恭敬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喊一声‘拜见星辰世子’?可现在就有人生生举着兵刃在逼他啊……该怎么办?父亲呢?哥哥呢?还有母亲呢?都不在啊…… 或许只要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哪怕在凶险也会很安心吧! 雍魁在调整自己的气势,准备必杀的一击!对于这些装备绝伦的武士身上那黄金铠甲来说,只有用长兵疾搠或者用沉重的斩马刀大力劈斩才能破开。可他手里只有一把牙刀,刀轻刃薄,虽然锋利无比,可还是很难劈斩开羽林禁军身上的铠甲。而且那些武士手中的武器是一人余高的三锋破甲枪,在长度上占据优势,也许自己不等举起刀劈斩下去,破甲枪的枪锋就已经洞穿自己胸膛了吧! 看来只有将刀锋顺着武士胸甲与头盔之间的接缝斩进去才能杀死敌人了……雍魁正在退后的步子突然刹住,转瞬间变成丁字步立住。他将刀反手握住,握刀的手贴在腰间,刀刃冲下。接着腰肢慢慢弯下来,肌肉凸贲的身子像蓄满力的弓。他就以那样的姿势静静的站着,静的像一颗千年老松,像山顶上搁置万年的磐石……又像一座快要崩塌的大坝,坝中汹涌的狂潮即将以万马奔腾之势冲出来;更像一座积蓄了千年即将喷薄而出的火山,炽烈的岩浆要焚毁一切…… 三名不断逼近的武士突然停下来了,透过面甲可以看到他们刚才满是不屑的眼睛此时无比肃穆,满是戒备的光,像是面临着莫大的危险般。其中一个武士沉声说道:“瞬杀之刀!”他们将长枪双手平举起来,三杆枪像金色的苍龙一样苍然霸烈,与雍魁的刀势对峙在一起。 ‘瞬杀之刀’是靖熙王朝时候最流行的一种刀法。那时候极北的草原部落还没有发展起来,没有令人胆寒的轰烈骑兵,战争主要是以步卒为主,那时候刀剑等短兵器为主流。刀法剑法多种多样,不只有简单的劈斩,刺,挑,割,逆劈这样的刀术,还有一种最可怕的‘瞬杀之刀’,这种刀法正如它的名字,瞬杀。静时如山岳,动时如奔雷,斩杀时候兵刃轨迹快的根本看不到,往往还不等敌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身中数刀。蓄势时间虽然长,可是杀敌就在一瞬。当以少对多时,瞬杀之刀就是最好的破敌之法。 可惜靖熙王朝末年,草原部落崛起。极北狼群一样剽悍的武士骑着比人还高的战马翻过荒和山脉,践踏着南方富饶的平原杀来。草原武士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斩杀令步卒武士毫无招架之力。可南方战马稀少,血统还不如草原战马优良,无法组建能够与草原蛮族抗衡的骑兵,只能在步卒的基础上使用长兵器,练习布阵防御来抵抗蛮族狼潮一样的冲锋。而众多刀术慢慢被废置,包括这种可怕的‘瞬杀之刀’。 如今雍魁竟然还掌握着这种可怕的刀术,怎么能不让这些傲慢的皇族直属武士震惊。 三名武士握枪的手极平稳,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毫不慌张。中间那名武士沉声道:“你们两个先退后,我想挑战一下传说中的‘瞬杀之刀’!”身为梦阳最强大的武士,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难免热血沸腾!其实这些皇族武士整日就在缥缈城中操练,他们的职责是守卫皇族,不直接参加战争。平日枯燥的操练乏味到极致,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才分外兴奋。 他两翼的武士慢慢向后退去,其中一个说道:“不要玩过头了,出了意外,我们都会死,新主人可没有老主人那样仁慈……” 那名武士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慢慢将枪尖抬起来,斜挑而起,这样的架势出枪,枪锋会直接搠进这个施展瞬杀之刀的武士脑袋中,就像平日联系刺杀的靶子一样……只是这个靶子被刺中会有鲜血迸溅出来。金甲武士隐在面罩下的脸露出残忍的笑来,在缥缈城的生活的确太枯燥,他很想看看这样的场面,让鲜血滋润他安宁太久的心。 他看着雍魁,沉声说道:“来吧,武士,尽你最大的的力量攻过来,不用有什么顾忌,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瞬杀之刀。而我,会用梦阳最强武士的实力让你知道什么是力量的绝对差距……什么是不可逾越——” 突然间,仿佛这片空间中仿佛全是雪亮的刀芒,每一寸空间全是锋芒的刀刃,铺天盖地的割过来,接着就是一抹暗红如酒的血光。那名金甲武士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雍魁动了。像奔腾的战马,像肆虐的闪电,像翻卷的怒潮,像盛开了一朵由刀刃组成的莲花,将那名武士席卷进滔天的刀芒中。仿佛在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中,雍魁欺身向前,贴着金甲武士的枪杆,将自己的刀以雷霆之势挥出,薄而锋利的刀刃准确嵌进武士脖子处的甲缝中,无可阻碍的隔断筋腱肌肉和喉管,生生斩断武士那自以为是的叫嚣挑衅。 还不等武士的脑袋落地,雍魁已经收刀回撤,重新以那样积蓄着爆发性力量的姿势站好。依旧是反手握刀,刀锋向下,手贴在腰间,唯一不同的是牙刀上的鲜血分外鲜明刺眼。 “哗——”那名惨死的武士脑袋终于坠落在地上,还有那一腔飞溅起来的鲜血也洋洋洒洒的落下来,染红了一片地面。迸溅起来的血点落在雍魁身上,点染得他像一尊百战不殆的神! 剩余那两名金甲武士暴怒,自己的同伴连一招都没走过就被斩首!这是莫大的耻辱,作为皇族的直属武士,何时这么轻易被人杀死过? 雍魁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看了看躲在他身后的夜星辰,说道:“星辰世子,我还是有能力保护你的……呵呵,总觉得我老了,可还能杀人啊!” 夜星辰木木的站在那里,瘦小的身子可以看出来在发抖,珊瑚红的眼睛满是恐惧。又是在被别人保护么?他想到,每每危险的时候总会有人站在他身前,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也勇敢地站在前面保护别人?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站在云端行走’的人?他是咒术师啊……拥有最强大最神秘力量的咒术师,难道在成长起来之前,都得别人保护他么? 雍魁憨厚一笑,脸上的血迹像唱戏人脸上的油彩。他的笑容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比宽慰的魔力,夜星辰的心一下子平和起来…… 可是容不得他继续这样笑下去了,必须面对剩下这两名金甲武士。在转过头面对的一瞬间,那憨厚温暖的笑容重新变得冷酷狠戾,像戴在脸上的面具…… 他握刀的手极稳,没有半分抖动。可他知道接下来将会打得很辛苦。敌人已经见识他的瞬杀之刀了,绝不会再大意让他轻易得手。可他丝毫不畏惧,似乎重新回到年轻时候在战场上厮杀咆哮的豪情壮志! 他看着两名武士,说道:“你们是皇族的直属武士?自诩为梦阳最强大的武士?笑话!当初神罗皇帝时,陛下召见我,要封我为昭武校尉,当皇族羽林禁军的副统领,我都拒绝了!你们这些小喽啰,妄称梦阳最强大的武士?那要将神罗皇帝,镇天大将军这些武力霸绝的人放在何处?” 两名武士畏缩了一下,像摸到烧红的炭一样。作为武士能得到神罗皇帝的封赐,绝对是武力超卓!看来今天是真的碰到狠茬子了!可神罗皇帝毕竟已经是历史了,现在是林夕皇帝的梦阳,林夕皇帝是什么样的帝王他们很清楚,若是任务失败,等待他们恐怕是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雍魁自信的笑了笑,看来在气势上已经压住这两个武士一头了。两军对峙时候气势是很重要的,在绝对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气势往往会成为决胜的关键…… 可他的笑突然凝固在脸上了——大殿门外突然又闪现出三名金甲武士,像从远古壁画中走下来的战神一般,正握着兵刃冷冷的逼过来…… 正文 第103章 被束缚的神 修罗十指交叉起来放在**的胸前,肌肉轮廓鲜明的胸膛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紧张而起伏着。俊美的脸上表情冷硬得像雕在一块顽石上的浮雕,暗红的眼睛像烧红的炭,可眼神却是三九天才有的冰冷。他站在白颜身前,挺拔的像一柄染血森然的剑,缭绕的火红色头发又让他像一个火把,随时会点燃一切,用他的狂野,邪气焚毁世间万物。 他脸上没有往日那种面具一样的假笑,全然是寒冰一样的冷。声音嘶哑的说道:“尊敬的神,恐怕你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做吧……您还在将我当做三百年前那个跟在您身后只会哭泣的小孩?可正如你说的,三百年间,你变了多少?我又变了多少?都不是过去熟识的彼此,我这里……”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说道:“我这里已经变成一块浸泡在毒药中的石头……我是残酷的修罗恶魔……!” 白颜根本没有丝毫慌乱,只是身体的灵力被吞噬的越来越厉害,被这种十方天罗困住的感觉真心不好受。她的咒术一直都是以浩瀚无匹的灵力来震慑世人,从来没有研究过封印之术,更何况这种束缚封印似乎是专门对付她的……可她依然镇定,笑盈盈的说道:“你说话的口气还是像一个小孩……一个赌气的小孩……还在生气在飘渺城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么?路西乌斯,你觉得这样做能改变些什么?” 修罗平静的表情一瞬间变的狰狞如兽,眼睛里的眼白突然变得像瞳孔一样血红,整个眼眶里都是如血般的深红。他嘶吼道:“不要再叫我……路西乌斯……这个咒铭文名字我三百年前就已经抛弃了……就像那个时候你抛弃了咒术师一族,抛弃了我一样……我现在,被叫做,修罗——”他最后几个词是一个接一个咆哮出来的,像是要将肺泡喊破一样,很难想象他消瘦的胸膛中能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声音,整片宫殿里面都是他苍凉如孤狼般的吼叫声。 白颜无声的笑了笑,默默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她低下头去,珊瑚红的眼睛隐在前额垂下来的青黛色头发中,看不清那双珊瑚一样明媚的眼睛里是什么样的神彩。她似乎在躲避修罗的目光,躲避那双红的像烧红的炭一样的眼睛。 可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颜色啊……只是白颜那珊瑚红的眼睛没有修罗眼睛里的血红那样骇人……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种族,同一类人,三百年前仅存下来的咒术师……原本他们是可以站在一边的,可就这样莫名的站在了对立面上……任凭哀叹扼腕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三百年前的历史可以改写,可能不会有什么梦阳王朝梵阳王朝,也不会有什么流年皇帝……更不会有现在的一切!而咒术师依然生活在静谧的觅露森林中,森林里的花香不会掺杂进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参天的老树根下不会埋葬着已经腐烂的尸骸,泥土中也没有锈迹斑驳的刀剑铠甲……梦梵神依旧是咒术师的神,不会有‘白颜’这样的名字。而路西乌斯仍然是跟随在神身后的少年,黑发如瀑,不会带着‘修罗’的面具如妖魔般狰狞。咒术师们不会出现在俗世中,就是一群安静的隐者…… 这样的场景在修罗脑海中出现过多少次?可最终这些只能是想想而已!梦境般美好的幻想蒙上一层令人疯狂的血色……十万大军在两位倾世帝王的带领下踏进森林,用凡人肮脏的血将觅露森林染了个遍!多少咒术师惨死?自己那时候最心爱的女孩在狂暴的武士身下挣扎,他们撕扯她的裙子咬她沾了血的唇……在那一钩弯月下的眼睛中,她闪烁的分明是如死般的绝望,最终也是头颅被斩下来,残骸在觅露森林里静静腐烂! 这些梦魇永远无法摆脱,他原以为继续跟随在梦梵神身后,咒术师这一脉就会重新复兴起来。可是留给他的却是三百年的苦苦觅寻,等再见到神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变得陌生冷漠……这么多年来的梦幻想象顷刻间碎成齑粉,像干裂的血痂一样…… 修罗突然神经质的笑了笑,桀桀的声音像午夜捕食的枭。他声音低沉嘶哑的说道:“我要用我的愤怒燃烧这个世界,我要将这个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天下烧成灰烬……我要让觅露森林的亡灵得以安息……我要让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后悔当时那样张狂的践踏我的觅露森林……” “哼,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清么?沉浸在回忆中的可怜人儿,你还很软弱啊!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都死了,死了三百年了,就算你再怎么做,他们也不会知道的!有意义么?”白颜语气悲悯的说道,像站在高处的神怜悯跪伏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凡人。尽管她被囚禁着,可那股气质依旧让她像凌驾于诸天之上的神祗。 “呵呵,尊敬的神……以你的眼力,不难看出来他是个被复活的人吧?你难道都没想过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修罗下巴朝着表情木然的夜渊鸿扬了扬,重新恢复平和的脸上满是清浅的笑!他就是这样的人,前一刻还在狰狞的嘶吼咆哮,下一刻可能会面带江南女子般温婉轻柔的笑。随时都会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埋在不同的面具下。 白颜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他,目光阴沉冷漠。 “也难怪,你恐怕只当他是被毒蛊控制着的傀儡吧?可惜不是,你的儿子,夜星辰曾经求我复活他的哥哥,我实在不忍心拒绝那个孩子,毕竟将来他是很关键的一个人!我就借助别人的力量复活了夜渊鸿,再在他体内种下毒蛊,成为我暗藏在夜国王宫的棋子!毕竟你的咒术实力在我之上,与你正面决战我不是对手,只有靠封印之术制住你。而你肯定会防备我着,恐怕我不等接近你就会被你发现。这个傀儡真的帮了我大忙了……”修罗笑吟吟的说道。 可白颜没有听他后面的话,说道:“你借助谁的力量复活夜渊鸿?复活,难道连灵魂召唤回来?有这种能力的人竟然还存在着?” 修罗没有回答。他双臂抱在胸前,走到大殿中央那复杂的六十四联式算筹前。眼睛里轻佻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惊骇。他也研究过算筹推演,可只是算到四式联式就在也算不下去,可眼前这个庞大复杂的式子分明是六十四联式,昭示的预言竟然与即将发生的事情完全吻合……这些式子算出了此时看不见的星辰运行轨迹,代表帝王的紫薇垣在靠近代表征战的武曲星,暗穹星也在靠拢……周围大大小小的辅星全都为拢过来!竟是高度吻合…… 他转头看着白颜,说道:“你,我还是小看你了,神。你比我走得远……你想靠自己的力量推演么?将自己的力量蜕变成预言师的力量……如果你预言师的力量大成了,是不是下来就会研究回魂师的力量?到时候‘三才’的力量全在你一个人身上……这个天下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修罗的语气无比凝重,看向白颜的眼神满是戒备的光。“你的野心,远比我大啊……” “不过,我和你最终的目的一样……可我不会自己去修炼三才的力量,不同的力量需要的不同的血统,咒术师的血统根本无法修炼大成预言术,你这个六十四联式才推演出预言,对于纯血统预言师来说,只消几息时间吧!你在逆天道而行……!”修罗冷苛的说道,苍白的脸上满是玩味的笑:“诸神创造世间万物,制定的规则不能违背。咒术师,预言师,回魂师对于凡世来说太过逆天,你竟然妄想将三才的力量全都掌握?不知道该说您精神可嘉还是……狂妄自大?规则之神不会让这样的人出现,因为规则神不会允许有人拥有能凌驾于他之上的力量……” 白颜寒声说道:“那就是说,你已经找到拥有回魂师力量的人?” “嗯,尽管力量的掌控还不成熟,不过那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成长的空间很大。就像您的孩子,夜星辰一样,可塑性很强……”修罗呲着牙笑了笑,露出坏坏的样子。“我会将他变得和我一样的……毕竟十二岁,还不懂事,很容易教会一些道理,譬如您那个时候对我说的‘谎言’,关于人性最黑暗最肮脏的一面……” “你想把星辰变成你手下‘三才’的一员么?”白颜的面容终于变的愤怒了。她俏美的容颜无比冷酷,珊瑚红的瞳孔变得要滴血一样红。她冷冰冰的说:“路西乌斯,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打夜星辰主意,我会杀死你,将你的头颅拧下来……” 修罗并不动怒,依旧是带着笑,温和的说道:“您还是没有搞清楚现在的局势啊……您已经不再是那个能颠倒天地的神了!在十方天罗的封印下,你还能做什么?实话告诉您吧,您今后恐怕要一直待在缥缈城的皇宫中,当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孔雀……林夕皇帝爱上你了,呵呵,从来没见过那个帝王对女人这么痴狂过。他姓‘万俟’,是你最痛恨的的人的后代,不知道你会怎么样?是甘心当一只孔雀还是贞烈自尽?” 白颜的脸变得苍白,原本就很白的脸上多了一份惨然。她牙尖咬着朱红的嘴唇,满是不甘。 “等等,他来了……”修罗突然说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不要紧张,不是林夕皇帝,是您的丈夫,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你的家人都会团聚的,那个叫做夜星辰的孩子也会来!”说着他站在宫殿门口,双臂垂下来,整个人修长的像一颗没有枝节的树。暗红的眼睛像一团火一样,脸上带着期待的笑。 “路西乌斯,不要杀他,你可以废掉他大将军的地位,但不能杀他!” “闭嘴……”修罗冷声说道:“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依旧是这样趾高气扬的语气,你应该学会对掌握你生死的人保持谦卑的态度!”接着他转过头看着白颜,说道:“更何况,夜明山的死活决定于林夕皇帝,林夕皇帝决定的事情,我也无法更改……如果你想让夜明山活下去,就求林夕皇帝吧,说不定,他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夜明山……” “求?”白颜喃喃的说出这个字。何曾几时,她对别人说过‘求’这个字? 她抬起头,看着宫殿的前院,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那里正站着一个人,一个与自己生活了近十三年的男人,对自己总是敬仰的男人……即将要死掉的男人! 是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正站在宫殿前庭,漆黑的眼睛中写满震惊,死死看着双眼血红的大儿子夜渊鸿束缚着白颜,还有那个一脸轻佻笑容的,邪气得看着他的修罗。 倏然间,将军伸手将腰间的湛卢剑抽出来,直指修罗,声音铿锵如金戈交鸣般说道:“大国师这是什么意思?” 修罗依旧是笑着,袒露的胸膛似乎散发着剧烈的热量,说道:“大将军,这些都是林夕陛下的意思,我只是奉行陛下的命令行事,倒是您不由分手就将剑指着我,这可不好对陛下解释哦!” 将军怎么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轻佻,看着被束缚的白颜,又看着双眼暗红,脸上盘附着一只暗红蜈蚣的夜渊鸿。将军只想将手中的剑贯进这个红衣红发男子的胸膛!难道林夕皇帝要对他下手了么?梦阳最后一个诸侯国,夜国也要被抹除掉? 他沉声道:“我要见陛下,当面问清楚!我要告诉陛下,你是个妖魔。梦阳以妖魔之国,必遭倾颓……”他说话间,握剑的手上暴起青筋,印堂间满是震怒。 “哈哈,我的大将军啊!妖魔治国?林夕皇帝当初就是看重我的神秘力量才任命我为大国师,梦阳需要新的血液来激活骨子里的血性,我很荣幸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你当面告诉陛下,也不会改变陛下的意志!陛下认定的事情,不管对错,都不会改变……我们可以耐心的等等,陛下他也来了……”修罗清浅的笑着说道。 “不用等了,我已经到了!”一个高亢冷漠的声音说道,像晴空下的一道雷鸣响动。 在场的几人都转过头看去,只见一个身上穿着华贵黄金战铠,手里握着宵练剑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过来。像从远古洪荒时代存活下来的帝王,又想谪落人间的天神,带着满满一腔狂热,带着对整个梦阳的狂爱,就那样好像乘了光线一样过来。 正文 第104 将军血 “陛下!”修罗看着那个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身影,弯腰鞠躬道。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该来的人基本都来齐了,只差那个胆小的男孩子。只差他一个,可结局绝不会是大团圆! 林夕皇帝穿着华贵的黄金战铠,头戴饕餮兽盔,盔帽顶端的孔雀翎羽在阳光下闪着珐琅釉质般璀璨的光彩。秋日蜂蜜般的阳光倾泻在他伤痕累累的铠甲上,激射出箭矢一样的光彩,整个人就像乘着光线走来,满是神祗一样的高贵气息。 他隐在饕餮兽盔下的眼睛漆黑如墨,冷得像一块冰。锋利的目光轮番看着用剑指着修罗的大将军,又看了看满脸面具般笑容的修罗,再看到神情麻木呆滞,双臂展开像一只鹰一样,指尖连着一些细细银线的夜渊鸿。他的目光始终是那样冰冷,像三九天的霜花,像埋在雪窠中的钢铁,冷漠,坚硬。直到目光落在被束缚着的白颜时,才温软下来。 谁都能感觉到皇帝看向白颜时的目光变得柔软了,就像冰封三尺的湖面开始解冻,泛起柔柔碧波,层层涟漪在他眼中晕开。目光也不那么冰冷,变得炽烈,热情,眼中像点燃着烽火狼烟。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浑身的铠甲接缝处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经过大将军时,说道:“大将军,有些事情需要你知道!”他停下脚步,伸手搭在大将军指向修罗的湛卢剑上,缓缓发力按下去。 将军没有违抗皇帝,微微弯腰致意,可湛卢剑只是被他反手握着,并没有收入剑鞘中。他身上的肌肉在调整着,随时会暴发出狂潮一样的力量将剑切入眼前这个人的身体中。 将军声音略略有些颤抖,说道:“陛下,属下需要一个解释!这一切,是您的命令吗?” 皇帝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了一倍的将军,那双星空一样深邃浩瀚的眼睛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他们的目光都是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以前自己小的时候,面对父皇这样的目光总忍不住闪躲,他对这样凌厉的目光是敬畏,是惶恐,是来自内心的畏惧。可现在呢,他也有了这样比箭矢还要锋利的目光了,这是身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 可是神罗皇帝已经死了,他甚至已经忘了父皇死前的样子,忘了父皇苍老的眼眸中的目光,只是那些话语他还牢牢记着。可今天看到大将军,终于又回想起父皇那时候看到自己捧着两个哥哥的人头时,也是用这样满是鄙夷,愤怒,甚至是憎恨的目光看向自己。 可是谁在乎呢?他轻声笑了笑。杀之一人而为罪,杀之万人而为王。死去的人谁又会在乎? 皇帝轻声说道:“大将军不必惊疑,的确是来自我的命令!毕竟,梦阳的诸侯王只剩下夜国了,而夜国是我最畏惧的一个诸侯国!请注意,我用了‘畏惧’这个词!没错,对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还有你这个梦阳五十年来的排兵布阵第一人,我感到很不安,很畏惧……” 将军震惊,难道真的就是因为这样‘莫须有’的叛心,就招来皇族的杀身之祸么?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判出梦阳啊……不管是神罗皇帝时候,还是现在林夕皇帝时候,他和他的夜国始终听从的是皇族的命令…… 可是面对林夕皇帝仿佛要将他切碎一样的凌厉目光,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皇帝突然笑了笑,笑容宁静美好,说道:“希望大将军能理解……我本是最不被看好的三皇子,我的皇位是生生从两个哥哥手中抢来的,又恰逢赤那思入侵这样的事情,整个梦阳中支持我的人又有几个?几大诸侯王各怀鬼胎,凌国国主凌风烈试图控制我弟弟万俟泽瑞来推翻我,扶泽瑞做皇帝然后间接控制梦阳;申国勾结赤那思意图杀入帝都,南梁国主被人暗杀惨死,国土也被吞并;而秋月国主丰中秋在帝都战场最需要他们时候却偷袭了申国,后挟申,秋月,南梁三国之地妄图自立为帝,与梦阳皇族分庭抗礼……帝都大臣们也是巴不得我飞来横祸暴毙身亡!人人各怀鬼胎啊!”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诸侯分封制不必再存在下去,梦阳只需要皇族万俟氏,毕竟,谁都想被称为皇族,人人都有贪念!若不是我下手狠,做事毫无顾忌,恐怕,我已经死掉了……”皇帝竟像是在对大将军解释,语气巍然诚恳无比,态度也很谦和。“我现在都还记得九月十五日那天晚上我捧着两个哥哥的人头要我父皇将皇位让给我时,他对我说的话,他说‘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上皇帝?那为什么不杀光所有人?那样就再没有谁会和你争权力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正盯着你的缥缈城,他们会冲进来砍下你的脑袋,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们和你哥哥们的头颅堆放在一起……’”皇帝那样平缓的说着这些话,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没有悲伤,没有狂妄,平和的像子夜时分汩汩流动的小河,倒映着满天繁星。 “所以我暗中挑起各个诸侯王之间的矛盾,先后灭掉这些诸侯国,以求皇族一统梦阳。我知道大将军你一片忠心,在对抗赤那思的战争中,你尽心尽力我是能看到的。可是你保证你的子孙后代继承你的王位和将军之位后,依然忠于皇族么?人心不古啊,迟早会有变得一天,这几个作乱的诸侯王的先辈们都是跟随流年皇帝打下梦阳大好天下的忠良之臣!甚至梦阳建超初期,跟随流年皇帝一路向北杀到极北蛮族的还日拉娜河南岸,每一个都是忠心耿耿,若不是流年皇帝年老驾崩,诸侯王们可能会跟随着连同梵阳一起吞并!可这些事三百年前了……”皇帝平静地说道,他知道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用的态度。若是丰中秋,凌风烈那种野心张狂之辈,恐怕不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解释,直接就是大军荡平。可现在这个人是梦阳军权最高的将军啊,无论如何都要处理好这件事。 “三百年后的今天,这些诸侯王们对皇族的敬畏越来越淡,甚至已经到了公然反抗的地步,所以,废除诸侯王分封制迫不得已。希望大将军理解!”说着皇帝竟然对着大将军双手抱拳,弯腰鞠了一躬。 将军看着皇帝,面容严峻的像一块金石。他眉宇间无比阴沉,看着皇帝说道:“陛下是准备罢免我的将军之位,还有夜国国主之位么?” 皇帝柔和一笑,他的笑容与身上的铠甲形成明显的反差,仿佛笑容都带了金属铠甲的冷硬。“呵呵,毕竟你的威望太高了。我是梦阳政治上的皇帝,而你是梦阳的军皇。在梦阳的军队中,你的命令比我的命令更有效,对于你来说,无所谓什么大将军之位。只要你站在那里振臂一呼,就会有无数无数呼应而起!而我,作为政治上的皇帝,对你完全没有压制的能力……这样的事,我不愿意看到!” 将军的面色一下子变了,他脸上的肌肉危险的颤动着,说道:“陛下是想……” 皇帝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说道:“将军,我也很抱歉。可斩草不留根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不杀光所有能威胁到我皇位的人,我寝食难安。正如我父皇死前说的‘多少人在盯着我的飘渺城,等着从城外冲进来砍下我的头挖出我的心……’,我也必须小心些才好啊……”说着,他转身看去眼里满是不惜一切的狂热决然,“也许会很残忍,但必须承受!就像我当初杀死我两个哥哥,逼死我父皇一样,尽管是自己血肉至亲,可还是要亲眼看着他们死在自己手中。可却能换回来一个强大无匹的梦阳,不觉得很值得么?” 将军循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大殿前庭的入口处,走进来一队浑身金甲的武士,全是皇族最精锐的羽林禁军。这些武士押着一些身穿带着夜国蔚蓝风信子家徽长袍的人,全是夜姓成员。每个人脖子上都搭着锋芒的宝剑,像死囚一样被押过来。 将军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狰狞起来,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当最后几个武士走进来时候,将军漆黑的眼睛一下子涨的圆圆的,满是狂怒——最后几个武士押着的赫然是小小的夜星辰,孩子面色苍白,目光呆呆的,好像被吓着了。袍子上还带着斑斑血迹,胸口前襟绣的那朵蔚蓝风信子被血迹沾染成妖冶的紫红色。 两柄利剑交错着搭在孩子瘦瘦的脖子上,将军毫不怀疑,只要孩子稍稍乱动,脑袋就会被剪下来。 白颜珊瑚红的眼睛也顷刻间带上了猩红的颜色,毕竟夜星辰是她的儿子,是自己最大的依仗。现在有人将剑搭在他脖子上,怎么不让她愤怒?可修罗缓缓回过头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道钩月,里面闪着危险的光。以为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实际上白颜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她身体里的灵力根本不能发动一次有效的进攻,而十方天罗依然在吞噬她的力量! 那些金甲的武士踢着夜家成员的腿弯,强迫他们跪下来。足足有近百名,有六旬的夜家长老,也有十来岁像夜星辰这么大的孩子,此时他们都像死囚一样跪着,脖子上的锋芒让他们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们抬起头,一脸期待的看着将军,指望能被救下来! 皇帝淡淡的说道:“夜家在梦阳的地位太高了,尤其是军权上。我记得新近册封的一个‘云麾将军’就是你们夜家的人吧?‘夜’姓人在梦阳的军队中就相当于‘万俟’姓的人在朝廷中的地位!所以,我只能将他们全部杀死了!” “陛下,没有回寰的余地么?可以废掉我们家族的地位,将我们驱逐出梦阳,我们不会再回来……”将军轻声说道。 皇帝的表情突然差异起来。他苍白的面容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原以为大将军会奋余烈而一争,难道这么轻易就妥协让步?这可不符合你‘镇天’的封号啊……”说着他向前走去,走到一名夜姓男子面前,低头俯视着。他伸手抓起那名男子的头发,将他的头扳起来,双目对视着。 皇帝看着男子漆黑的眼睛,像是要将那双眼睛用自己冰冷如箭镞一样的目光看瞎。可夜姓男子竟是毫不退让的瞪回去,眼神像狼一样凶狠,面容狰狞如兽。皇帝抓着男子头发的手松开了,说道:“余威尤烈……这样仇恨的目光令人心悸!大将军,看到了么?这些人恨我,对我是恨不得暴毙的憎恨!就算是我将你们这一族驱逐出梦阳,废掉诸侯之位,可仇恨在你们这一族后代中一代一代积累,他们会给他们的孩子教梦阳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孩子又会教给他们的孙子同样的仇恨……一代一代积累,难免不是祸患!谁能保证这些人或他们的后代中不会出现一个和‘万俟流年’一样的人物呢?流年皇帝当初也是白手起家自己组建军队灭掉了那时候的靖熙王朝啊!我不得不防!” 他看着大将军,像是在说什么不痛不痒的话一样。“既然如此,我何必自找麻烦?全部杀掉,岂不省事?呵呵” “陛下,您今天的话太多了哦,这可不是你的风格。记得当初杀凌风烈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没多说,连圣旨都没有下达就直接杀掉了啊!”修罗笑盈盈的揶揄道。 “毕竟大将军时梦阳的功臣,有些事情还是要解释清楚的!大将军可不是那种糊里糊涂就杀死的小角色,必须要有足够的尊敬才行!”皇帝淡淡的说道。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面子上的应付,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很难得。 将军整个人都感觉有些不真实了。难道真的是灭顶之灾吗?皇帝似乎没有放过自己的任何理由!突然间,他想到凌风烈死前说的话:‘告诉你,这个皇帝就是个魔鬼,他以妖魔治国,所有人下场都很惨!南梁被灭,申国也不会存在,我凌国消失掉了,秋月更不会长久,而你夜国掌握横扫大陆的军力,你以为皇帝会安心让你继续存在下去么?你的下场比我更惨,你等着吧…’ 果真一语成谶,他原以为自己只要对皇族忠心耿耿,皇族就不会下手。还是太天真了啊!林夕皇帝,当真是一位毫无顾忌的帝王,深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样的道理。不将梦阳的所有权利集中于皇权之上,林夕皇帝是不会放过他的!不管是自己忠心也罢,反叛也好,都会被皇族毁灭……这是诸侯王和皇族之间一代一代累积起来的矛盾,只是在林夕皇帝这一代终于爆发了,而自己作为权势最大的诸侯王,怎能不被波及? 突然他笑了,怒极而笑?还是绝望的惨笑?将军就那样毫无由来的笑了,整个王宫中都是他豪爽的笑声,有一股千军万马前朗然高歌的从容魄力。这一刻,将军像是重新在战场上纵横厮杀的统兵大将,整个天地间都是他的战场,宝剑所指,山河动容。 皇帝饶有兴趣看着将军,在他眼里这是认命的笑。每个人在绝望时都会有不同的表情,有人是痛哭流涕,有的人是悔不当初,还有的人做垂死挣扎,有些人却是顿然领悟般开怀大笑。可纵然有万种风情,也逃不了一绝之命。 猛然间,将军动了。他的身子像一道闪电,手中乌黑锋利的湛卢剑像一支急速飙射来的箭矢,速度快得可怕。他离皇帝只有三步远,对这种超越肉眼辨认极限的出剑速度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杀招! 竟是和雍魁一样的瞬杀之招。先是不停忍让,调整自己的状态,直到巅峰的那一刻,狂潮一样的气势会像万里奔雷一样吞没一切。将军的瞬杀之招比雍魁的还要可怕,湛卢剑像是生生瞬移了一样逼近皇帝没有铠甲庇护的脖颈。 林夕皇帝反应很快,立刻抬手想用宵练剑封住将军的剑势,速度竟也是瞬杀般的迅捷。可还是太迟,将军的剑刃擦着宵练剑逼过去,黝黑的剑尖马上就要刺进皇帝喉咙中,瞬杀之招在一对一中绝不会失手,更何况这是由最梦阳最强大的武士发动的! 留给林夕皇帝的时间连让他的表情变得暴怒都不够,周围金甲武士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迟了,一切太迟了! 将军一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动这一剑,毕竟这种逆乱之事他做不出来。杀皇帝?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今天由不得他了啊!星辰必须要活下去,夜家三百年间的传承不能毁在他手上,是以,他必须先下手,只要杀了皇帝,这一切就结束了。当他行动开来,剑势如电光一样发动,再无收回的机会时,整个人却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活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今日对着皇帝刺出的这一剑! 一瞬间,眼前闪过一抹猩红。是血么?没有血的腥味,也没有鲜血的温度。将军的剑再无法推进分毫,迎面的,却是一张俊美的像女人一样的笑脸,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里面透出烧红的炭一样的红光,朱红的嘴唇轻佻出一个戏虐的笑。火红的头发和长袍在飘扬,像泼向天空的血。 修罗,是修罗!这个鬼魅的男子用纤细的手指捏住毒龙般推进的湛卢剑,生生制住将军的瞬杀之招。而剑尖在皇帝喉咙前一寸之处停了下来,可皇帝的喉咙处依旧留下一道血丝,是急速推进的剑带起的罡风割开的…… 将军的眼睛惊恐的张着,这是他第一次惊恐!修罗不是在十数步远的地方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插进来,阻止他的剑?咒术师就真的这么可怕? 猛然间,周围那些金甲武士终于缓过神来,发出惊天的吼声。握着武器就要冲过来,若是皇帝真出了什么意外,就是他们的失职,是灭九族的大罪。 可林夕皇帝高声喝道:“不要过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尽管脖子上的伤口灼痛,离自己脖子仅仅一寸的湛卢剑金属的冰冷让他发寒,可那股俾睨天下的气势依旧强悍!这是他除了上次身患败血症以来,最近进死亡的一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修罗白皙的面容露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消瘦的手臂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力量,仅仅两指捏住剑就令将军动弹不得!他举起空出来的左手,结出一个手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铭文。 远处的白颜看到这一幕,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失声叫道:“路西乌斯,住手……” 可修罗转过头看着她,笑的愈发好看,露出整齐的牙齿来。可暗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分外诡异,像一个噬人的恶魔般。他就那样笑着看着白颜,暗红的眼睛发出亮亮的光,轻声说道:“崩裂……” 将军的身子突然飞到半空中,离地有数米高,身子扭曲的像远古的图腾。‘嘭——’一声响,他身体像是炸开了一样,整个的崩裂开来。像是一个炸裂的血囊,漫天的鲜血像暴雨一样洒下来,对着皇帝和修罗当头泼下!两人都没有闪躲,站的直直的,任凭鲜血之雨打在身上。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像临世的神魔,漠然看着这个落寞的人间。 血雨中的修罗看着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的白颜,露出一个动人的笑。血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可笑容却是天神一样的纯真,不染纤尘的无邪。像三百年前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目光纯真明澈,安详静谧的看着自己心中的神! 正文 第105章 叛徒 血雨终于尽了,皇帝与修罗脚下的地面一片绯红,他们身上满是暗红暗红的血。修罗火红的头发不那么飘逸,拧成一束一束的,苍白俊美的脸上满是血迹。而皇帝身上的黄金战铠那璀璨的金光将猩红的血映衬得像初升的绯日。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任凭血雨淋在身上。 周围的夜姓成员全都怔住了,紧接着发出一声声苍烈的吼叫声:“不——”,一直以来大将军都是他们心中的支柱,他们坚信只要大将军不死,夜家就是梦阳仅次于皇族的世家大族。尽管家族内部因为种种权力之争并不是很和睦,可若是家族以外的人试图侵害家族,夜家人还是会团结在一起的。如今这样的场面,怎能不让他们愤怒? ‘嗵——’大将军的身体从空中落了下来,重重摔在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地上。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寒气——那还是人吗?几乎看不出人形!将军全身赤条条的,可像是被剥掉了所有的皮,露出暗红的肌肉血管。身上满是深达筋骨的巨大刀口,甚至能从胸膛的刀口里看到各种脏器。两个手掌只剩下了肉掌,五指全被截断,脸像是从额头到下巴用片刀纵切而下,没有了五官,整个脸都被削掉了!将军整个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大圈,似乎最外层的肌肉皮肤全被削掉了…… 这是怎样的手段?就算是恶魔也不会将人折磨成这样啊……人们看向修罗的目光满是畏惧,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修罗那张满不在乎的戏谑笑脸看得人心寒,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皇帝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将军无法辨识的身体,伸手捂着自己脖子上被剑罡割开的伤口,凝声问道:“死了吗?” “没,我力道拿捏得很好。重伤却不致命,还有一口气!算是对他冒犯陛下的小小惩罚吧!”修罗伸手撩开纠结在一起挡住视线的头发,笑盈盈的说道:“不过,就算治好他的伤,这个人也已经废了……” 整个宫殿前庭都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两人简短的对话声。场面看起来不太真实,满眼的血红色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升腾起来的炽烈扭曲了眼前所见。所有人都不敢再发出声音,纷纷黯然低下头去。就连那些桀骜的羽林禁军武士都低着头,不敢直视站在鲜血中的皇帝和修罗。 皇帝将手中的宵练剑还入鞘中,说道:“瞬杀之剑,竟是靖熙王朝时期的最强杀招!若不是有你,恐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慨然,像是经历了无比平和的事情一样。这种心智,常人绝不会有。 修罗依旧戏谑的笑着,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些被押着的夜家成员,看着他们低垂的脑袋,想象着他们脸上的恐惧,不安,愤恨,或者是令他愉悦的绝望!当他的目光落在瘦小的夜星辰身上时,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张大了,暗红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个孩子珊瑚红的眼睛里满是令人心悸的空白,没有哭闹,没有哀嚎,甚至没有应有的恐惧!就那样眼睛空洞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面容冷漠,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吓傻了吧!修罗想道。这个孩子不是性格很懦弱很爱哭么?这个样子可不符合真实的他呀,应该是吓傻了!毕竟才十二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是他要将这个孩子造就成站在云端的神,冷漠,无情,决绝,让他提早接触这些不是什么坏事。他当年也不是看到觅露森林那惨烈的战场,才下定决心戴上‘修罗’的面具的么? 想站在云端被人敬畏膜拜,只有从炼狱中重生,一步一步向最高处攀登,只是路过人间而已。 修罗又回头看着被十方天罗束缚着的梦梵神,看着她苍白姣好的容颜,看着她咬在牙尖的唇,看着她斑羚一样修长的脖颈上扯起的筋脉,看着她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这次他脸上没有那样揶揄戏谑的笑,满是鲜血却俊美无邪的脸上是冰一样的冷,他细长的眼睛里逼射出来的红光就那样毫不退让的盯着梦梵神,盯着这个他曾经膜拜过,敬仰过,畏惧过,爱过,恨过,在心里供奉为神的女人。他不再是三百年前抱着自己心爱女孩的头颅哭着喊着央求神留下来的孩子,他是修罗,是要用手捧起整个世界然后重重摔碎的恶魔,就算举世为敌,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没有你和我站在一边,我又有什么好珍惜?’修罗漠然的想到。 他的目光与神那双珊瑚色的满是愤怒的眼睛对住了,那双美好的像天神精雕细琢出来的眼眸在柳叶一样温柔的眉毛下却迸发出锋利冷酷的光,像是带着无穷尽的穿透力,直直的扎进他心里。突然间,像做了错事被抓住的孩子,修罗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移开,躲闪着神那凌厉冰冷的眼睛……终究还是无法以高傲的姿态面对这个神祗,纵然自己已经将她变成折了羽翼的孔雀,也依旧难以在她面前强势起来…… 皇帝漠然的转过身,看着那些被押着的夜家人,说道:“杀掉……” 羽林禁军武士已经从刚才的惊恐缓过来,毕竟是最精锐的武士,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没有丝毫犹豫,挥起手中的宝剑交叉着就砍向跪在地上的夜家人。锋利的剑快到让这些人儿连痛苦的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斩断脖颈,头颅打着旋儿被喷薄而出的血顶到空中去。跪成一排的夜家人被一个一个的斩首,站在梦阳所有贵族顶端的夜家,就要堙没在历史的血垢中…… 皇帝漠然的看着,眼里没有一丝同情,静静的看着,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品鉴…… 突然,一个夜姓男子猛地挣开押着他的武士,劈手夺下武士手中的利剑。一步欺身向前,以剑柄击在旁边的武士胸口上,从那名武士手中拽过一个男孩。他的臂力异常惊人,孩子就那样被他轻而易举的抓起,拽到身后护起来,接着宝剑被横举到胸前,以一个防守的姿势虎踞在哪里。 这名夜家男子长得和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很像,只是与夜明山的正气比起来多了一份阴厉。而他护在身后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怯怯的抓着男子的衣角。其实这是一个很俊秀的孩子,只是他脸上那道从右眉骨一直斜向下道左下巴的伤疤毁了他的模样。拿伤疤像暗红的蜈蚣趴在脸上,让孩子看起来狰狞很多。 皇帝静默的看着男子,看着他举着利剑轮番对着周围围上来的武士,看着他像护幼的兽一样将男孩护在身后……这样的场面,自己也很熟悉啊!对了,是小的时候,跟随父皇出去打猎,面对狼群时,父皇也是这样将自己护在身后的啊! 皇帝竟忍不住心软了,对那些凶神恶煞的武士说道:“先不要杀他们……” 男子看了皇帝一眼,接着跪在地上,用膝盖走到皇帝脚前,额头贴在地上,说道:“陛下,小人夜青山,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哥哥,恳请陛下能放小人和犬子一条性命!”说着他扯了扯儿子的手,让他也跪下来。 皇帝低头俯视着他们,半晌没有说话。修罗悄悄凑近皇帝,说道:“这个男人曾经求过我……想和我们一起共事,他与大将军是站在对立面的……” 皇帝诺有所思的点点头,垂眼看着他,声音高亢的说道:“想和我站在一起么?站在梦阳的顶端,伸手摘星?” “想!”夜青山低沉的说道。“小人可以帮助陛下统领这十万轻甲步旅,十万武士都是夜国人,只听从夜姓人的命令,陛下若是杀了我们,这十万武士没有人再能调动……而且,小人的排兵布阵之能不下于夜明山。当年传承国主之位时,只因为我是分家弟子,才没能成为夜国国主。只要陛下给小人机会,小人会为陛下建成一个比轻甲步旅还要强大的军队,完完全全听从陛下命令的军队……”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热切的期待,漆黑的眼睛像是跳动着烈焰般。 皇帝淡漠一笑,说道:“有点意思……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正听从皇族的命令呢?万一你苟且活下来,在我身边得势,有朝一日背叛了我,重新光复你的夜国,我又该怎么办啊……而且,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的只有满满的贪婪和野心!引狼入室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夜青山热切的神情变得黯然了,他抬起的头慢慢垂下来,跪在地上身体颤抖。突然,一个被押着的夜家人破口骂道:“夜青山,你这个家族叛徒,竟然去求这个狗皇帝……你身体里流的是夜家的血,你,对得起国主么?对得起夜家的先辈么?”周围的夜家人纷纷附和着骂起来,他们不能动,只能极尽恶毒诅咒之言辞。若不是脖子被利剑抵着,他们早上去将这个叛徒撕碎…… 夜青山在这些咒骂之词下颤抖了一下,低着头没有回应。皇帝也以玩味观望的态度看着他,看他还能说什么。 只见夜青山慢慢抬起头,脸扭曲在一起,眼神凶狠,喉咙里嘶嘶的说道:“那小人就让陛下看到我跟随您的决心……”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步退后数米远,站在那群夜家人中间。接着他举起剑舞了起来,他的剑意没有那种大开大合的霸烈,像随风飞扬的花瓣一样飘逸淡然。腰肢身段像跳舞的女人一样柔软,不,真的像是在跳舞,利剑的剑花在他身边绽放,整个人在忘我的舞着剑……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剑招的确很赏心悦目,一个男人竟能用锋利坚硬的金属质感的剑舞出这样的柔情,这样的辗转哀愁,这样宛若风花雪月般的情怀……恐怕只有经历过很多常人未能经历过的事才能舞出这样的剑招吧…… 可是夜青山优美的剑招却是真真切切的杀招,华丽的杀招。只见纷飞的剑花每一次绽放都会割过一个夜家人的身体,银白的剑花带上了殷红的血色,舞姿愈加华丽动人。周围中伤的夜家人凄厉的惨叫声像是在为他的舞姿和音,愈是惨烈,他的剑招愈是柔情,可留下的却是一具具毫无知觉的尸体!转瞬间的舞剑,就杀死了二十余人。全是与他有着同样姓氏,流着同样鲜血的夜家人! 夜青山的眼睛没有一丝同情,像是在宰杀牲畜,丝毫没有顾忌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人。他漆黑的眼睛一片空白,毫无同情,表情的冷硬与他柔软的舞姿形成鲜明地对比,他脚边躺下的夜家人越来越多,剑势也越来越凌厉…… ‘啪啪啪……’,皇帝竟鼓起掌来,他漆黑的眼睛带着一份欣赏,不知道是欣赏夜青山的舞剑,还是欣赏他杀自己族人的决然。可皇帝脸上的残忍的笑却是真切的,只听他说道:“你已经赢得了活下去的资格……但我还不能委你重任,你可以继续争取,起码你可以活下去了……” 夜青山收住剑势,身上溅满鲜血,面无表情的看着皇帝,跨过地上一具具尸体走过来,接着跪在皇帝面前,说道:“谢陛下……”现在只要活下去就够了,他相信他的才能,一定可以被皇帝赏识的…… “不知道你在杀自己的族人时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和我当初杀我两个哥哥时一样决然……”皇帝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夜青山,嘴角泛起一个笑容。 “回陛下,小人只是想活下去,如果杀死他们能让陛下高兴,能向陛下证明小人的诚意,就算杀了他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小人在挥剑时候,他们是猫,是狗,是畜生,反正就不是人……这就是小人杀人时候心中所想……”夜青山回复道。他旁边的夜星寒颤抖着,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脸上的伤疤更加明显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皇帝轻笑一声,“哦?自私的家伙啊……我改变主意了,不准备放过你,你也该死!” 夜青山僵住了,抬起头看着皇帝隐在饕餮兽盔下的笑脸,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变卦会这么快,自己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对自己的族人下杀手的啊!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皇帝继续柔和的笑着,说:“当然,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呢?杀了这个孩子,我就赐你不死!”皇帝用手指着在夜青山身边瑟瑟发抖的夜星寒,玩味的说:“让我看到你的决心,你的诚意,成大事者必须摒弃人性,想像神一样站在云端,就让自己的心变成冰冷的铁石吧……” 夜青山怔怔的看着皇帝,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瑟瑟发抖的儿子,孩子看到他的目光时,吓得失声叫起来,连连退后几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父亲那阴狠的眼神,脸上的血迹,冷硬的神情都让他觉得父亲像是被魔鬼附身了……若不是无路可走,他真想落荒而逃…… 夜青山看着儿子看自己那陌生的目光,心一下子碎了。他收回目光,低头咬着牙,恨恨的说道:“请陛下赐我一死,杀我儿子,我做不到!” “哈哈哈哈……”皇帝朗声笑了起来,笑的酣畅张狂,在满地鲜血中像是临时的神祗。“不用了,你可以活下去,你和你的儿子都可以活下去!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连最后一丝人性都没有了,你要是杀了你的儿子,我才不会放过你……” 夜青山脸上的表情精彩的很,像是如临大赦般猛地叩头,嘴里念叨着:“谢陛下,谢陛下……”说着拉过他的儿子,父子两一齐跪下来,说道:“谢陛下……” 皇帝一摆手,让他们到一边去。其实夜青山最先开始说的那些话就已经打动他了,夜国这十万轻甲步旅不能就这么放下不管,这可是可以抗衡赤那思轰烈骑的悍兵。不管是遣散了还是杀了都是难以估计的损失,他需要有人替他接管这一个军队!夜青山,这个阴狠的男人就是最好的人选,当然,是之一!皇帝做好了随时替换他的准备,因为他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男人。 他看着剩余的夜家人,只剩下三十来个了。轻声说道:“继续动手吧……” 武士们无情的兵刃一下一下没入夜家人身体,鲜血顺着剑血槽迸出来。一个一个人像被截断的树一样倒下。直到最后一个小男孩,武士刚举起手中的剑,一道冷清的声音响起来:“住手,不要杀星辰……” 听到这个声音,皇帝怔了一下。他的表情第一次由从容淡漠变得激动,像是得到神垂青的幸运儿。他倏然转过身,看着那道声音的主人,那个束缚在十方天罗中,美好的像是神祗的女人! 他漆黑的眼睛满是喜悦激动,即使是这样带着怒意的声音,在他听来还是如天籁! 其实,对大将军说了这么多关于梦阳存亡,诸侯干政的话语,这么多掩饰隐藏,都是虚假的! 他对夜家下手,废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将军,以莫须有的叛心毁灭这个在梦阳几乎可以与皇族平起平坐的家族,为的就是这个女人——这个他第一次心动的女人,看到第一眼就觉得是命中注定的女人,仿佛令整个冬天一瞬间都变得温暖如春的女人…… 正文 第106章 屈服的白颜与狰狞的面容 皇帝的身子慢慢转过去,直视着白颜,看她白皙的面庞珊瑚红的眼睛还有咬在齿间的朱红的唇,目光柔软下来些。此时夜家人除了小小的夜星辰和夜青山父子外,全是没有头颅的尸体,梦阳最具权势的家族顷刻间成为掩盖在血垢下的历史。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那样站在尸体中,眼睛里闪着灼灼如火的光,看着那个被束缚的美丽女人。肮脏的血和清纯动人的白颜对比鲜明,而皇帝像是连接美丽与邪恶的纽带,璀璨的黄金铠甲与凝在铠甲上的血流转着令人不安的光彩。他就那样像是从远古壁画中走下来的图腾般凛冽迫人。 他一步一步向着白颜走过去,目光似乎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不是一般贵族子弟那纨绔的迷离之色,而是带着一份激动,一份期待,甚至还有一份紧张……似乎身上那股帝王的气势在目光落在白颜身上的那一刻就变成灰烬,剩下的只有柔软温存。林夕皇帝一直都以冷血残忍又邪气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今天面对白颜的样子若传出去,绝不会有人相信。 他就那样缓缓走着,步履沉重,似乎身上的铠甲像山一样压着他。感到每走一步,血就涌到脸上,耳朵里满是嗡嗡的声音,心里似乎有什么在膨胀,在膨胀,是一种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喜悦,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没有那份张狂,淡然的像泛着柔和涟漪的湖面…… 恐怕自己的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吧!皇帝边走边想到,他觉得脚下的路变得很长很长,白颜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碰,想紧握这应该属于他自己的美好。可戴着黄金腕甲的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沉重的像拷着用褡裢连起来的狼牙球一样。脸上的血涌得越来越厉害,烫得可怕。 皇帝终于走到白颜身前,距离自己梦中的人儿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再也不能靠近分毫——是目光,是白颜珊瑚红的眼睛中那锋利的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与自己身居高位才有的霸道气势不同,白颜眼中的冷像一片纯白无暇的茫茫雪原,像极北冰封千年的雪山,带着不容亵渎的神圣感,仿佛多看一眼就是天地难容的大罪,要受到天神的责罚! 他终于还是将目光转开,没有再看着那双好看的珊瑚红色的眼睛。脸上的热切,难以自抑的激动一下子变得落寞黯然。他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自己重伤了她的丈夫还有这么多亲人,还想杀她的儿子,白颜没有理由不恨自己。可那股帝王的气势又涌出来,为什么非要在乎这么多?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他是梦阳的皇帝,在梦阳他就是神,任何东西都可以任他索取。区区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皇帝看着这个一袭白袍,纯美的无与伦比的女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沉沉的吸了口气,涌进胸膛里的满是白颜身上玉兰花般的香味,还有一分淡淡的血腥味……。他闭上眼睛,似乎要将白颜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全都拢进自己胸膛一样。接着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满是寂寥的叹息。 “你要我放过那个孩子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竟然有些嘶哑,全然没有那份高亢冷漠。没有等白颜开口,就继续说道:“我要杀的人,谁能阻止得了?在梦阳,我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我想杀他,谁又能阻挡的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突突的跳着,剧烈的抨击着他的胸膛,血液似乎在身体里翻涌燃烧,他多么想对眼前这个人儿说自己有多么喜欢她,说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是命中注定,说他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只要她愿意跟随自己……可看着她脸上冷得像冰雪一样的面容,只能收起那份柔情,换成这样杀气凌人的语言。 白颜珊瑚红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亮的可怕。她白皙的仿佛能看到皮肤下流动的血液,脸上泛出一个动人却冷漠的笑。她朱红的嘴唇轻轻启合,说:“狂妄如同你的祖辈……”语气极尽轻佻蔑视,与她的纯美容颜毫不相符。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看着她苍白的容颜,看到她额前的乌丝垂在眼前飘荡,觉得很默然很疲倦,心累的连拳头都攥不紧。一股莫名的愤怒又升腾起来,怎么也压制不住。他倏然转过身,对那名押着夜星辰的武士,狠狠说道:“砍下他的头!” 武士得令,举起手中的剑,劈头就欲向着孩子细长的脖颈斩去。孩子被吓着的麻木呆滞终于被打破,他迎着利剑的冷光,大声叫了出来,满是恐惧战栗,声音颤抖的像是呼啸的风雪。 皇帝残忍的一笑,瞥了白颜一眼。不出他所料,这个女人的高傲轻蔑终于变得不安,脸上的表情有了那么一丝慌乱,面容更加苍白了些。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无论什么人,总会有弱点,抓住他的弱点就等于抓住他的命脉,不愁他还那么桀骜不驯!尽管自己心里很喜欢这个女人,可他不容许自己的威严受到挑衅。 “住手——不要杀星辰!”白颜说道,她声音空灵飘渺,带着些无助。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一直以来她都是无所不能的神,她可以轻易毁灭任何东西,是无可匹敌的咒术师。如今被封印住灵力后只是一个凡人,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儿子也要被斩首,却只能站在这里看着。虽然她来说,大将军只是恰好拥有‘镜像之力’的血统才成为自己丈夫,夜星辰也不过是为了她今后的计划而诞生的工具,可毕竟是她仅有的亲人,为数不多可以信任可以依仗的人……她还记得将军那天夜里恨恨的说自己‘疯子’时,自己悲伤难忍的感觉。还记得夜星辰时常躲在角落偷偷看她,期待妈妈能陪陪自己的眼神…… 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她抬眼看着大殿前庭中的满是鲜血残骸的惨景,看着大将军血肉模糊已经辨别不出样子的身体,看着夜星辰跪在地上惊恐颤抖的眼神,看着修罗那张邪气戏谑的笑脸……竟像是三百年前觅露森林的场面,满是死尸,连天空都是血红色……放眼望去,只有自己站在尸骸中,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可仅仅是一瞬间,又恢复平稳冷清。“请不要杀星辰,不要杀死他……他只是一个软弱的孩子,放过他不会对你有威胁!” 皇帝轻挑起一根锋利的眉毛,说道:“想让他活下去?想让你的儿子活下去?你有什么筹码为他争取到活下去的资格?夜青山为了他和他的儿子,为我舞剑杀人以表诚心。你呢?女人,难道就一句话让我放过他么?” 白颜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筹码么?失去了灵力,自己真的什么能力也没有,除过这张脸,自己剩下的只有这幅完美的容颜了……难道真的要在皇宫里做一只所在笼子里的孔雀么?她怎么能甘心?她能从皇帝的眼神变化中看出皇帝的心思,那炽烈热情像火红的玫瑰花瓣,分明是凡人之间的‘爱’!可是,这个皇帝姓‘万俟’啊,这个世上自己最憎恶的莫过于这两个字,难道要真的活在这个男人掌心里么? 皇帝转过身来,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睛像无边无际的宇宙,又像是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皇帝竭力让自己在白颜这样的容颜下保持平静克制,说道:“跟随我,可以放过那个男孩和他的父亲;跟随我,我封你为梦阳的皇后;跟随我,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给你想要的一切……”皇帝说这些话时候,却没有张狂,没有炽烈的热情,沾染鲜血的面容温软的像天神,情感很自然的流露出来,满是诚意和温柔。 白颜珊瑚红的眼睛怔怔的看着这个穿着铠甲的男子,看着他身上斑驳的血迹,思绪像是被狂扯到三百年前的某一天中,封尘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不由分说将她淹没。多少年前,那两个张狂自大的年轻人也是这样说的啊!他们说森林外额世界很美很美,有耸入云端的宫阙,有很多人,有各种各样她没见过的小玩意……比幽暗的森林强太多。他们还说,会给自己一切,会让她成为世上最美好令所有人羡慕的女人。于是自己就这样跟着他们离开的觅露森林,踏入繁嚣的凡世,所有所有的一切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如今有人对她说着同样的话,怎能不让她感伤?可三百年岁月变迁,自己再也不是那么单纯无知了,再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感伤一笑而已,无半点波澜。平和的像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看着皇帝一脸认真的样子,三百年前的那个人刚毅的容颜与他重合在一起,竟是分外相似。同样漆黑的眼睛,漠然的神色,眉宇间的气质相似的可怕……白颜真的差点忍不住将皇帝当成万俟流年,忍不住想走近他怀抱环绕住他…… 可现在最终要的是让星辰活下去,白颜知道林夕皇帝的耐性是有限的。若是星辰被杀了,她今后再无倚仗,满盘皆输。事情轻重缓急还是能分清。她低着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请求陛下,放过夜星辰一条命……” 皇帝惊异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完美的像神祗般的女人竟在求自己?一瞬间莫大的喜悦和莫大的悲伤一起到来,鼻腔里有什么酸楚的东西要涌出来……喜悦自然是因为这个女人终究还是屈服于自己,悲伤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们之间依旧难以逾越这种权利的尊卑之别…… 不过,他今后会尽力弥补这鸿沟般的差距,如果她成为皇后,那么就不会有这样遥远的感觉了吧…… “愿意跟随我么?”皇帝问道,他的声音莫名的颤抖,热切的看着低着头的白颜,紧张的等待最终的答案…… 白颜叹息一声,没有她选择的余地。凡世这么多年,她知道‘不得不低头’这句话的意思,暂时的隐忍不算什么!她轻声说道:“只要陛下能放过夜明山和夜星辰,我愿意跟随陛下……” 皇帝默默看着她,看着她珊瑚红的眼睛里的不甘,突然有些难过。可转瞬间又被一股强大的喜悦包围。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却笑得无比寂寥落寞。自己用这个女人的儿子和丈夫的性命让她屈服,能完完全全的得到她的心么?暂时管不了那么多,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抬起手,漠然看着白颜,说道:“那么,低头亲吻我的左手……” 他的手背上满是斑斑血迹,泛着小蛇一样的青筋。白颜迟疑了片刻,低下头,单膝跪下去。然后双手捧着皇帝的左手,将自己朱红如同燃烧的玫瑰一样的红唇贴在皇帝手背上。她的嘴唇那么烫,可皇帝的手依然炽烈的让她心悸,她甚至忍不住怀疑这个人血管里流的是血液还是融融的岩浆……她抬起头,仰视着这个一身戎甲的男人,他的脸那样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吧,可模样与记忆中的那个人越来越像……也许,如果没有三百年前那种种的一切,能做一朝皇妃也不错…… 可这个男子姓‘万俟’啊,是万俟流年的后辈。她怎么能原谅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怎么可能忘却三百年的一切? 思绪烦乱的她却没有注意到一脸戏谑笑容的修罗将头转了过去,没有看向她。可修罗暗红的眼睛里却是湿润的,脸上满是是隐隐的悲伤…… 皇帝低头看着白颜,左手上白颜嘴唇留下来的触感还未消散,那炽烈如灼烫的感觉今生也不会忘记!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这个女人的容貌吸引,却没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都与这个女人纠葛在一起,像哀转的安魂歌,不终不休! 他有力的臂膀扶起单膝跪在地上的白颜,温柔的笑了笑,伸手为她将垂在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可白颜像是触了电般颤抖了一下,然后退了一步,避开皇帝的手,珊瑚红的眼睛躲闪着皇帝的目光。 林夕皇帝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才缓缓的落下,一股失落感涌出来,又是那种由心而起的疲惫感…… 他转过身,看着押着夜星辰的武士。说道:“放开那个孩子……”他看着表情呆滞,一脸麻木,眼睛里闪着泪花的夜星辰,而夜星辰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是经历了千百年光阴的对视。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对望,也许就是皇帝与一个落寞世家的子嗣之间的对望,也许是未来的帝王与现在的帝王之间的争锋,谁都说不清。 孩子就那样木木的看着皇帝,皇帝也凝神看着孩子,像是要一下子看到对方的心中…… 修罗轻笑一声,说道:“陛下,我有一个建议!这个孩子是夜国世子,如今夜国名存实亡,这个孩子也没有留在梦阳的必要!我提议,将之送到极北草原,任其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返梦阳……” “不,路西乌斯。他还太小,极北草原马上就是冬天,白毛风一起,连牦牛都能冻死。这么做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白颜急切地说道!她看着皇帝,眼中满是焦急。她期待皇帝能改变主意…… 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孩子麻木空洞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孩子珊瑚红的眼睛,感到一股莫大的不安,那双珊瑚红的眼睛后面好像闪动着巨龙的影子,随时都会窜出来将他吞下肚。他真想拔出剑斩下那个孩子的头,他实在不想看到这双麻木的,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珊瑚红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一个软弱的孩子产生这么大的畏惧…… 可已经答应了白颜不杀这个孩子啊!起码不能现在动手!他手握成拳头,沉声说道:“牵一匹马来,踏雪高云马!”他回头看着白颜,看着她那双同样是珊瑚红色的眼睛,看着她的愤怒,不甘,委屈……最终还是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真怕自己心一软又改变主意…… 那就赶到草原上去吧!草原上的冬天可是能冻死人的!就算能活下来,一个落单的梦阳贵族小孩,也难免不被仇视南方人的草原蛮族人杀死!这样也好! 战马被牵来了,这是一匹前不久大战时缴获的隼骑战马,纯血统的踏雪高云。一名武士抓起夜星辰的衣领,将他提到马鞍上,另一名武士用绳子将孩子身子紧紧绑在马背上,这种奔跑起来像发了情一样的踏雪高云能将骑术不精的人颠下马背。用绳子固定好就不用担心。 皇帝走到战马前,冷漠的看着孩子,说道:“你要一直跑,一直向北跑,什么时候这匹马被跑死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停下来。但永远不准回到梦阳,记住了么?” 孩子软软的趴在马背上,被绳子紧紧绑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皇帝的话!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转了转,看了看一直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父亲,还有被自己的哥哥束缚着的母亲,眼睛空洞的不真实。他精致如同一触即碎的薄胎青釉瓷器般的脸像一张面具,孩子没有挣扎,没有呼喊。然后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像是睡着了,陷入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中…… 皇帝对武士说道:“你们把他送到夜国边境,让战马一直向北跑!”以踏雪高云的速度和耐力,足以跑出梦阳边境!夜国是梦阳最北边的诸侯国,这也是为什么夜国拥有这样强大的兵力,就是为了能抗衡来自极北的赤那思人! 武士听令,牵过战马离开。哒哒的马蹄声在死寂的大殿前庭落寞的响动着,在战马走出十数米远后,孩子突然转过头来,眼睛张得大大的,珊瑚红的眼睛变得像要滴出血般的红,不止是瞳孔,连眼仁都变成了血红色。他精致好看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表情狰狞的像一个魔鬼,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清秀的像个女孩般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狰狞可怖的一面,像是另一个人格在他体内苏醒…… 孩子就那样看着皇帝,死死盯着一身铠甲的林夕皇帝,眼神可憎恐怖。那一刻皇帝真的忍不住追上去用自己的剑斩下那个孩子的头……可携着孩子的战马已经出了宫门,转过一个弯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皇帝的手握成了拳,又松开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可孩子最后那双血红的眼睛和狰狞的面庞清晰的浮现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消散不了!依然是那种莫大的恐惧感……他不知道自己放走的是一只无害软弱的小白兔,还是一只心里满是怨怒的幼狮!不知道……,恐怕只有下次再见到这个孩子,才能知道答案! 可皇帝真心不想再见到这个孩子了!希望他就死在极北草原,再也不要回来! 他张开眼睛,看了看头顶蔚蓝的天空,轻叹一口气!不管怎样,他的目的达到了!这就够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 “回帝都!”皇帝沉声说道,谁也没有理会,大步流星的向大殿外走去! 正文 第107章 梦阳尾声 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三十日。 皇族对外宣称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多年操劳,夙兴夜寐,重病染疾,暂时不能担任梦阳最高军权的将军之位,夜国的十万轻甲步旅暂归皇族统御。待镇天大将军痊愈后,重新恢复大将军之位,永镇梦阳! 可是梦阳的高层贵族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皇帝暗中对夜家下手了,这样对外宣称只是一个比较官方的说法,安抚民心而已。重病染疾?恐怕大将军已经被囚禁起来,甚至已经被杀死了吧!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大将军痊愈后,重新恢复大将军之位,永镇梦阳’,天大的笑话,恐怕过不了多久,皇族又会对外宣称,大将军重病不治身亡。这样一步一步将梦阳最庞大的势力摧毁! 几乎所有的大臣贵族都渴望看到皇族与夜家兵戎相见两败俱伤的场面,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将夜家这棵庞大的树砍倒。大臣们原以为皇帝既然舍得将九锡大赐封赏给镇天大将军,肯定是今后会仰仗多多,毕竟与赤那思大战时候,大将军的忠勇都是能看到的。他们都没有料到皇帝终究对夜家下手了,而且几乎杀死了所有夜姓人,这份决绝令人心寒。 其实帝都大臣们不知道,是皇帝故意暗中放出夜家被灭的消息,故意制作出扑朔迷离的效果,这样能令他的皇帝之位更加稳定。他知道现在的大臣贵族都以大将军马首是瞻,指望大将军能给他们庇护,杀死了大将军,他们会更加惶恐,更加畏惧,当然,也更加忠心耿耿,不敢再造次。毕竟他们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比不上镇天大将军的! 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手段,什么时候该奖赏,什么时候该威慑,什么时候该下死手,这些帝王之道,林夕皇帝似乎与生俱来就能运用自如。谁也没想到这个当初不被看到的三皇子万俟君,在短短一余月就崛起成梦阳最至高无上的男人。这个不过二十岁,面容苍白冷漠的年轻人仓促的从父辈手中接过宝剑锦袍,却将之穿的很好。起码梦阳的子民已经从心里将林夕皇帝当做可以与神罗皇帝相比肩的人,他们对这个皇帝忠诚无比,起码这个皇帝废除诸侯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度后,平民百姓的生活好了很多!之前上税时,一份是交给诸侯王的,还有一份是要交给皇族!现在呢,只需要给皇族上税而已,而且皇帝已经宣布梦阳三年之内不需要上税! 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些就够了,足以换的他们的一片忠心。 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人们就会忘了自己原来是属于哪一个诸侯国,只会说,他们是梦阳的子民,是林夕皇帝的子民!无形中梦阳团结了很多,这样的效果确实林夕皇帝始料未及的! 林夕皇帝,这个甘愿为梦阳奉献一切的皇帝真正的成为了梦阳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神。不知道多少年轻人都愿意跟随皇帝踏上征战之路,去开创和流年始皇帝一样的功绩,甘愿用自己的血将开拓的每一寸土地染得猩红,纵然是伏尸千里也在所不惜。这也是林夕皇帝几年后开始对外征战时,梦阳有着源源不断的兵力的原因,更是梵阳王朝以及赤那思深深畏惧的地方。 自一百年被胁迫与赤那思签订投降协议的安阳皇帝后,梦阳一直积弱不振,直到神罗皇帝执政的二十九年中,梦阳的国力才在商贸的发展上恢复过来,经济实力回到与安阳皇帝时期相当。而神罗皇帝创造的无数财富却成为了林夕皇帝对外征战的厚实基础,再加上林夕皇帝时期梦阳子民对开拓疆土的狂热,终于造就了林夕皇帝‘罹主’的称号。而林夕皇帝也被称为梦阳建朝三百余年来最接近于‘流年皇帝’的帝王。 自然,这都是后话。 梦阳,飘渺城皇宫,龙炎殿。 “臣弟拜见陛下!”一个身着金红相间的华丽锦袍男子跪在地上伏首行礼,身子畏惧的颤抖着,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恭敬说道:“陛下即将要迎娶皇妃,这是值得满朝欢庆的大事,臣弟先行向陛下道贺。臣弟会为陛下准备贺礼,这也是我万俟家的值得欢庆大事……” “泽瑞,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皇帝从皇座上站起来,琉璃龙翔袍的华丽后摆拖曳在地上,他向跪在地上的弟弟走去。 “不——不,是臣弟醒悟了!之前被凌风烈蛊惑,差点做出弑杀兄长的大逆之事,是陛下明察秋毫,不计前嫌,宽容博大,臣弟才能侥幸从愧疚中缓过来……”万俟泽瑞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铺着的华丽地毯上。 “起来吧!”皇帝走到他身旁,伸手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起来。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温暖的像冬日无雪时的暖阳,“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拘束,毕竟,万俟家只有你和我了!!”他站在弟弟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帮他整了整袍服,又伸手为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皇帝一直是在微笑,笑容淡然温暖,笑的判若两人!难道他真的又重新顾念兄弟之情了吗?万俟泽瑞想到。他很想躲开哥哥,躲得远远地,让这个心思阴沉可怕的男人永远别碰到自己。好像从这个哥哥穿上琉璃龙翔袍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变得陌生了,那种血脉相连的手足之情再也没有过…… 皇帝漆黑的眼睛黑的纯粹,看着弟弟,说道:“你恨我么?恨我杀死了万俟鸿运和万俟昌隆,还有逼死了父皇?不用隐瞒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万俟泽瑞看着哥哥的眼睛,两双黑眼眸对望在一起,一个满是真诚和温暖,另一个却是躲躲闪闪,流露出怯懦的光!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诚然哥哥的确是杀了另外两个哥哥,还逼死了父皇,可不这么做梦阳能挺过赤那思的侵略吗?若不是关键时候哥哥披着父皇的铠甲握着宵练剑在战场上冲杀,恐怕死的人会更多……对外人来说哥哥这是大义灭亲,是懂得审视夺度的英明之举。可对于他来说却是家破人亡的惨剧! 自已的一个哥哥杀了另两个哥哥,现在在问自己恨不恨他?这样荒诞可怕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落在他头上?如果这就是帝王世家的生活,他宁愿当一个在海边摸摸打渔的渔夫,不理会不去想这些事情……就算是哥哥说过的,他会时刻站在他身前为他挡住刀剑,可万一哥哥死了,自己就要从他手中接过宝剑战铠继续撑起梦阳……他没有这份心力,也没有这份勇气! 于是他默默垂下头,躲过哥哥的目光,说道:“臣弟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怨恨,毕竟陛下是为了梦阳好,臣弟理解!”他的语气略略有些生硬,还带着一份沉闷的死气。 皇帝脸上的笑容晃动了下,接着转瞬间又恢复平和温柔的笑,像瞬间将碎裂的面具粘合在一起一样。他漆黑的眼睛却不那么温暖了,像要喷薄出暴风雪,就那样看着自己的弟弟,神情黯然寂寥。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弟弟,说道:“我准备将你封为龙安王,掌管西南之郡,平日每年过节可以回来,我们兄弟团聚下,其余时间,没有我的诏命,你不得回返缥缈城!直到吗?”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份令人难以承受的决然。 万俟泽瑞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只是哥哥的背影,看着他乌黑的头发在大殿的火光下泛着光彩,看着他并不算宽的肩膀上的琉璃碎金闪闪发光,看着他像收在鞘中的剑一样的身子。猛然间一股强烈的酸楚感从他鼻腔里涌出来,一股很想哭很想哭的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将自己抛弃,流落在荒原中,举目无亲,独对星空中孤寂的一轮盈月…… 可他能说什么?这个哥哥的意志无法改变,纵然自己是他的弟弟也不能改变。自己只有承受,也许离开飘渺城,离开这里的一切,就会好一些吧!时间一长就会忘了这座繁华的城!物是人非也就是这样的道理!没有了疼爱自己的父亲,没有了两个庇护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变了!一余月前他是最受宠爱的四皇子,是所有人羡慕的金童,现在呢?整个皇宫的人都被哥哥撤换的差不多了,就连他睡觉时候都全身铠甲的武士看守,和囚徒有什么区别? 离开这里也好吧!冷硬的哥哥,物是人非的皇宫,不再完美的飘渺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他沉声说道:“嗯,臣弟领命!” 皇帝负手而立,往龙炎殿的栏杆处走了几步,看着飘渺城入秋后越来越浓烈的雾气,说道:“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毕竟西南之郡是梦阳最富饶的地方,那里先前是秋月与南梁的交界之地,民风彪悍,还有一些拥护诸侯分封制的余孽未除。你作为万俟家的弟子,是除了我外唯一的皇位继承人,难免不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受到奸人蛊惑,做出违命谋反之事……这些我都不得不防啊!” “臣弟一定一心治理好西南之郡,为陛下清除余孽,为梦阳的周全着想——” “这倒不用,西南之郡的郡主是我的心腹,能力极强,治理安邦铲除余孽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要做的就是享受你的龙安王的荣华富贵就好!”皇帝说道,他的声音很轻柔,像天空中淡薄的云彩,带着一分云卷云舒的漠然。“我是担心有人将你作为一面旗帜,拉拢起一批亡命之徒揭竿而起反抗我!既是在伤害我的梦阳,也会害了你自己!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所以凌风烈死的很惨,头颅悬挂在星坠殿中暴食十日,以儆效尤!这样的事情我不允许再发生!” 万俟泽瑞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放心,臣弟不会再做傻事,谨遵陛下叮嘱!”突然他觉得,哥哥还是在乎自己的! “不,人心可怖啊!你能做到心智坚如磐石,可有些奸人还是防不胜防!我不想你被人利用!”他倏然转过身,阳光穿过云雾朦胧的照在他身上,为逆光而立的皇帝周身镀了一层光晕,看起来神圣又美好。他的脸在逆光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可怕,泛着盈盈的光。他看着弟弟瑟瑟发抖的身子,长叹了一口,哀转惆怅。 “我是不忍心杀你的!没有了双手,你就无法拿起剑了。没有双手,你就是个废人,也不会有人妄图靠你为旗帜反抗我!没有了双手,我也就能彻底放心下来了……” 万俟泽瑞身子僵住了,眼睛恐惧的睁着,一下子充满盈盈泪光。他的声音像是被剥光了推到冰天雪地中一样颤抖:“陛下,您是要……您是要……我的手?” “嗯,没有了双手,你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也不会成为野心家的目标……放心,截掉你的双手后,可以装上假肢后,依然能写字作画,弹琴下棋,当然,比不上你自己原来的手。但你很聪明,只要多练习就会习惯!装上假肢,你将来结婚了还可以拥抱你的妻子,还可以捧着你未来的孩子,可以静静的享受你亲王的荣华富贵了!”皇帝淡漠的说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后天我举行婚礼,你要来!我的婚礼结束后,就去西南之郡吧!” 他最后看了看弟弟,看他迎着光,脸上的斑驳泪痕,看他像风暴中的小树一样虚弱摇晃的身影。心中突然不忍起来,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必须要将任何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因素消灭在萌芽中!他是梦阳的皇帝,是整个帝国的支柱,他必须冷硬起来才能让梦阳强大的像肆虐的暴风雪,无可匹敌! “臣弟谨遵陛下命令!”万俟泽瑞躬身拜了拜,身体僵硬颤抖的转身离去。眼里的泪水狂涌而出,脸上苍白如死!除了遵从哥哥的命令,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恐怕自己说一个‘不’字,就会被杀掉吧! 突然间,身后背对他的皇帝说道:“你可以恨我,可以用你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诅咒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梦阳好!我的弟弟,我向你承诺,将来我会把我的皇位传给你的孩子,等我死了,哪怕将我从陵墓中刨出来挫骨扬灰都任凭你!但记住,我心里是爱你的!” 万俟泽瑞身子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应皇帝,只是虚弱无声的笑了笑而已,笑的落寞哀伤。 梦阳林夕元年,十一月三日。林夕皇帝正式宣布封白颜为皇后,梦阳大庆!人们惊讶于皇后天仙下凡般的绝美容颜,也诧异于皇后在整个仪式中脸上的淡漠冷酷!这个冰雪一样的美丽女人似乎不知道‘皇后’这个称号能让多少少女眼红的滴出血来,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皇后穿着华贵美艳的露肩及华袍,青黛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花样繁复的髻,嘴唇涂着鲜红的唇彩,美得令人心惊,美得令人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美得让人忘了这是一个残虐的乱世……仿佛皇帝握着她的手将她的美丽展示在世人面前时,整个世界都变得像仙境一样美好! 可皇后脸上的淡漠,冷酷,甚至那一份憎恨与仪式的华丽毫不相符。人们远远的看着皇后,看着她那双独特的珊瑚红色的眼睛,只读出了无穷无尽的仇怨!谁也说不清皇后为什么在这样欢庆的日子会有这样的神情。 但是不少人都听到了那个神色戏谑不恭的红衣大国师在仪式举行时的幽幽叹息:“强留下这样高傲的女人在身边,不是什么好事啊!” 大国师的话也没有人理解,能成为梦阳的皇妃,难道不愿意么?可是愚昧的世俗之人没有资格知道真正的历史,只能活在自己的所见所闻中,就像他们不知道梦阳,梵阳这两个王朝就是以这个女人的咒铭文名字命名的,他们也不会知道推动这个乱世运转的手中,有一只是属于这个在婚礼上面容冷漠,没有一丝笑容的女人的…… 十一月五日。 遥远的极北草原已经起风了。秋草枯萎后,裸露出的沙砾被寒冷的风卷起来,吹在脸上割面疼。仅仅是隔了一道高大的荒和山脉,这里的天空却是浓重的阴云,墨色的云低低的压下来,像是要将整个天空的重量砸下来。 放眼望去,周围全是被风卷起来的沙砾,能见度很低。可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队牧民却在赶路。他们五个人都骑着瘦的能看到一道道肋骨的马上,身上裹着破旧的羊皮袄,双腿紧夹着马鞍,头低在马脖子后躲避寒风。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毛色杂乱的羊,羊儿们拼命挤在一起抵御寒风,这让赶路的速度慢了很多。不时地就要在马背上直起身子用手里近一丈余长的套马杆抽打头羊,让它快点赶路。 一个领头的老牧民迎着凛冽的寒风,大声喊道:“大家再走快点,要赶在白毛风起来前赶到还日拉娜河南岸。要是白毛风刮开了,咱们都要冻死在这里!”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飘,听得不太真切。也许是张口喊话时冷风顺着嘴灌进胸膛里,他忍不住打个哆嗦,将破羊皮袄裹得更紧些,尽管并不能帮他抵御多少严寒,可心里至少能有个安慰。 这个老牧民抬头看了看低得都要贴住草原的乌云,心里泛起不安来!这是起白毛风的前兆啊,今年的白毛风竟然提前了近半个月,往年这个时节回返南部草场刚刚好!今年怎么会提前这么多?他知道今年白毛风恐怕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年都要猛烈,因为草原古语说过:“夏天大旱冬必雪”。今年夏天的旱灾已经让草原伤了元气,渴死的牛羊人不知道有多少!所以伟大而赤那思君王才带着无敌的轰烈骑远征荒和山脉以南的梦阳王朝! 也不知道君王有没有打赢!要是君王输了,恐怕整个草原上的人都难逃一死!每一户牧民已经将几乎所有的粮食交给君王充作军饷了,现在连喂马的燕麦都没有。他们只能期望在白毛风雪封草原前赶到还日拉娜河南岸的草原,而伟大的君王已经带着从梦阳掠夺来的无尽粮食金钱回归…… 只能这样想想了…… 他眼睛微眯起来,这样就能避免风中的沙砾吹进眼睛中!马缰绳松松的握着,全凭身下这匹老马自己的记忆往回走,他们一家人的财产就是这一小群羊了,连帐篷都交给军队充作军帐,只要能回到南部草原就好,那里有着他的族人,可以救济他们,尽管大部分赤那思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嗯?”老牧民浑浊的眼睛张开些,那是什么?他目光看着前方向自己奔来的一匹骏马,事实上他都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马,风沙太强,目力有限。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马能跑这么快,就算是赤那思最骄傲的骑兵轰烈骑的高云马也不过这样的速度吧! 老牧民握紧手中的套马杆,踢了踢身下的瘦马。迎着那匹马冲过去,两个小伙同看到那匹雄骏,跟着老牧民一起从两翼包围过去。他们握着套马杆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一下子从贫苦潦倒的牧民变成无坚不摧的骑兵,体内的血在沸腾。 近了,果然是一匹马,马毛竟是毫无杂色的纯黑,只有四个马蹄是雪一样的白!马的肌肉线条无比流畅,奔跑时马腿的肌肉爆发出无匹的力量,速度快的像一阵风!老牧民呆呆的看着这匹马,他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那他就发财了!这匹马很像‘逐风之神’踏雪高云马。这种马生来就是战马,就连轰烈骑都没有装备这样的马,传说只有最强悍的隼骑武士才能骑着样地战马! 他大声喊道:“抓住这匹马!”那两个小伙子在风声中模糊的答应了一声。在马进入他们三人的包围圈后,将套马杆像标枪一样伸过去,杆前小枝上的套索准确的套住马脖子,老牧民当即转动套马杆,套索拧紧在马脖上。接着双臂死命一拽,那双干瘦的臂膀上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生生将奔跑的战马拽的慢下来。 就在战马动作停顿的那一瞬间,两个小伙子的套马杆也套在了马脖上,三人拼命拽紧套马杆才止住马前冲的势头,战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声音在寒风中惨烈无比,像是刚从战场上奔回来一样。 三人从自己的马上跳下来,拽着杆子接近那匹亢奋的战马!老牧民的眼睛越来越亮,真的是踏雪高云,真的是能等价于五十个奴隶的逐风之神啊!他们发财了!老牧民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念叨着‘感谢腾格尔天神,感谢……’,在他看来这是天神赐予他们,天神终于垂青他们这群可怜穷苦的人了! “阿爸,战马上绑着什么东西!”一个小伙子指着马背说道。老牧民上前抓住战马的缰绳,在手里缠了几圈抓紧,稳住战马后看向马背!果真绑着什么啊,看起来竟是一个人,一个穿着蔚蓝色锦袍的小孩子! 老牧民忍住心中的惊诧,颤抖的用刀割开绑着孩子的绳子,将之从马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他用手撩开遮住孩子脸的头发,忍不住唏嘘一声。 这竟是一个面容白净清秀的孩子,只是嘴唇干裂,眼睛紧紧闭着,似乎是昏过去了!看这样华贵的服饰,恐怕是南方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只是为什么一个人被绑在战马上在草原上呢? 他从腰间解下酒囊,将剩下一点马奶酒顺着孩子干裂的嘴唇灌下去。像是被乳白色的马奶酒呛了一下,孩子在他怀里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将孩子抱直,拍着孩子的背帮他顺气。接着孩子慢慢睁开眼了,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父子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孩子的眼睛竟是罕见的暗红色,红的像血一样! 孩子面无血色,轮番看着周围的三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另一个小伙子看着孩子咧嘴笑了:“长得真好看,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就是眼睛怎么这么吓人……不会是妖怪吧?” 老牧民像狼一样瞪了自己儿子一眼,狠狠说道:“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小伙子讪讪的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老牧民看着孩子,将他抱在怀里挡住风沙,柔和的问道:“孩子,怎么一个人?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孩子干裂的嘴喃喃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他眼睛猛地淌出泪水,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白净额脸流下来,流到老牧民肮脏的羊皮袄里。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孩子眼里淌着泪,声音嘶哑着喊道,声音苍凉的像雪夜里的狼。 老牧民和他的儿子忍不住打个寒战,与周围的寒风无关!他们只听到孩子的话语中的血腥味是那么的浓重…… 周围的风越来越大,老牧民看了看周围,抱紧了孩子,对两个儿子说道:“上马,赶紧赶路!” 一个眉毛浓重的小伙子从父亲手中接过踏雪高云的缰绳,说道:“这个孩子怎么办?” 老牧民苍老的脸上带着一份决然,自己粮食都不够吃啊!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办?他低头向怀里看了一眼,发现孩子又沉沉的昏过去了,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他狠下心,咬着牙说道:“一齐带走,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 几人翻身上马,朝着在风沙中艰难赶路的家人和羊群追去! 梦阳卷完! 正文 关于小说 看来紧赶慢赶还是只能写到这里了,不得不停下来。我的大学要开学了,没时间再写。当然有人会说有这么晚开学的大学吗?有的,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全国开学最迟的大学,没有并列。 132天的暑假,我的成绩就是这部小说了,仅此而已。但林夕很美保证,绝不会太监。 有时间我就码字,就发文。这个故事很宏大,目前完成的《梦阳》是第一部分,还有第二部分《赤那思》第三部分《梵阳》。只能等到下一次放假了!我会说我高三筹划这部小说毁了高考吗?说不清值不值了,写小说是很早的一个梦想了,就是这样而已。 好了,暂时停笔。感谢大家一路支持,感谢一直关注这部小说的人。 林夕很美一定用一个完美的故事回报大家 正文 第1章 等待 梦阳林夕元年,十一月二十日。 盘亘在大陆中部偏北的荒和山脉像天神的手掌一样,将南北分成天堂与地狱般的差距。 南方此时刚入冬,人们会兴奋的搓着手哈着热气感受冬日暖阳的温存,冬麦已经播种完毕,男人们不必下田添耕作,可以闭门不出一觉睡到大正午,慵懒地赖着床不下。而勤劳的女人已经做好饭菜陪孩子玩笑,等待一家人坐在一起享用。街市热闹繁华,飘着令人昏熏熏的干果甜品香气,还有煮了一个秋天刚起出来的麦酒…… 刚经历赤那思侵略的梦阳人满是劫后余生的欢愉,令这个冬日的氛围更加温软。富饶的南方,物质丰富发达的南方往往能让人慵懒起来,像沉浸在馥郁的蜂蜜中一样,微醺迷醉。又像是风月之所的女子,被其环绕在臂弯中,耳磨髯肆间消磨掉所有不快,消磨那份蕴在骨子里的血性!也许这也是南方人面对北方咆哮而来的恶狼时毫无招架之力的原因。 天神是公平的,用自己的掌心将南方护佑成最美的天堂,给了北方最残酷的炼狱。可天神有一天突然无聊了,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来,傲娇的南方贵族又像是襁褓中的婴孩,面对在残酷环境中挣扎存活下来的北方蛮族毫无招架之力,被肆意杀戮。而神就将手收在袖子中,像看戏一样漠然地看这场惨剧,等他看够了,又伸出手将南北隔绝开来,重新用掌心安抚惊魂未定的南方,将北方的蛮族用结实的手背挡在荒和山脉以北……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已经有了千年。 此时荒和山脉以北却像妖魔横行的绝地。贫瘠的草原上的秋草已经枯黄,干枯的草根封不住沙砾,被来自极北之北的寒风卷起来,风吹在脸上却有种刀子割过的感觉,生疼尖锐。天上黑压压的云中像是包藏着万钧巨石,时刻都可能倾斜而下,将贫瘠的草原埋入永无翻身之地的死地。茫茫草原满是压抑的昏黄色,充斥着寒风的呼啸声,天际中的苍鹰低低的戾鸣着,声音勉强可闻,藏在低矮山谷中躲避风沙的狼群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听得人脊背泛寒。这就是极北的荒原,被神抛弃并诅咒的地方。 天际间依稀可见一抹明亮的练带,被风吹得泛着狂乱的涟漪。被蛮族封为神河的还日拉娜河在昏黄的天地间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韵,不时地反卷起暴虐的浪花。上百米宽的河面蜿蜒曲折,弯出的巨大河套像一张曲线优美的弓。河套围出的空地上竟有无数白色的帐篷,帐篷群周围用大车、桦木杆还有厚实的毡皮围成两人高的‘墙’,虽然比不上南方厚实的砖石结构围墙,可抵御寒风是够了。这是茫茫天地间唯一还能看到人类存在的地方,还日拉娜河畔素来是蛮族的过冬之地!这里在极北荒原算是靠南的地方,虽然冷,但还不至于冻死人,而且风也比还日拉娜河北边小一些。 可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竟有近十万人静静伫在昏黄的天地一线间。他们都面朝南方看着,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除了昏黄的风沙什么也没有,可这群人依旧固执的看着南方,等候着,等候着,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等候着他们期盼出现的事物。 最前面的一群人都是身着华贵的铠甲礼服,骑在高大的蛮族战马上,骏马也披戴了装饰用的马甲,马儿巨大的眸子紧闭着,用长长的睫毛抵御风沙。几列威严的蛮族武士手中举着丈许长的木杆,杆顶上的白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死肆虐的风中奔跑,又像是迎着猎物在冲锋。除了最前面的上百名骑马戴花甲的贵族和他们身后几千名威严的蛮族武士外,其余人都额头贴着地面跪着,既是在跪拜咆哮肆虐的苍狼大旗,又是在跪拜正在酝酿狂风暴雪的腾格里天神。 “还没查探到么,勃日帖的部队现在到哪里了?” “不清楚,我的斥候还在查!” “还在查?那就让我们十几万人在寒风中白等么?”声音中蕴含了隐隐的怒气,威严了很多,也令人畏惧了很多。 “静静等一等吧!君王平生率军作战无数,从来没在时机上贻误丝毫!这一次,我相信也不会例外。君王发来信函说今天正午会到,那就一定会按时到,就算是最可怕的风雪都无法阻碍君王的步伐!”回答的声音平稳依旧,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怒气。“要是尊贵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无法忍受寒风,可以先带着您帐下的人马回去,等君王到了我再派人通知您!”说着他扭头瞥了对方一眼,狼一样绿莹莹的眼睛满是不屑又轻蔑的光。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牤牛般漆黑的眼睛正对上那双碧绿的狼眼,也看到那双令他厌恶的眼睛里的轻蔑和不屑。他古铜色的脸阴沉的可怕,忍不住将手中的马鞭握紧,皲裂的手背泛着可怕的青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不让自己用马鞭在这个对他出言不敬的人脸上抽下去。可这个说话的人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给阿日斯兰部的大汗王说话,额尔敦刻图大汗王是蛮族几大部落汗王中脾气最坏的一个,稍有不逊便是千刀万剐的下场,名声早已传出去了。 可这一次额尔敦刻图大汗王少见的选择了退让。他漆黑的眼睛狠狠剜了这个有着狼一样眼睛的人,扭过头去继续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南方。而碧绿眼睛的人嘴角扭出一个冷酷的笑,像得胜了般,将一直按在刀上的手缓缓放下。 他碧绿的眼睛沉静无比,伸手招过一名黑甲武士,沉声说道:“加派两队斥候,务必掌握君王的下落。要是再没有有用的消息传来,我的狼锋刀就要劈开你们的脖子……”说着他戴着厚重腕甲的手臂一震,藏在鞘中的刀猛地弹出来,雪亮的刀锋露出半尺,仅仅半尺锋芒就让周围的温度再降了几分,谁也不知道这柄雪亮的刀完全出鞘时候会有怎样天地恸哭的气势! 武士半跪着领命退下,逆风大声吼了一下,队伍中立刻冲出两支悍骑,像是乘着风在狂奔一般,迅速消失在天地间。 “呵呵,扎儿花将军训练的斥候果然迅捷,不愧为赤那思部最年轻的将领!我想再过几年就能超过苏和赛罕,成为新的轰烈骑统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说道,可这笑声在寒风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扎儿花是这个有着碧绿眼睛的武士名字。扎儿花兀突骨,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可败在他刀下的成名蛮族武士已经数不清,极北草原谁都知道扎儿花的狼锋刀,刀力凝聚,力沛莫当,一刀之威足以将一头蛮牛拦腰截断。也许刚才这就是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选择退让的原因! 凭着冠绝的武力,他短短几年崛起成赤那思部第三大将,帐下武士两万人,负责斥候侦查以及阻击任务。这次赤那思部对梦阳远征,君王带走了轰烈骑和隼骑两支骑兵,赤那思本部全权交给扎儿花掌控。此时君王,苏和赛罕和阿拉坦仓将军都不在,他代表的就是赤那思,代表着草原之主的荣耀,自然不容许有人挑衅腾格里赐予赤那思部的尊严。 扎儿花淡淡的看了眼这个说话的人,这个人是德苏部的毕力格大汗王,一个相当精明的人,他只是冲着毕力格大汗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草原六大部落中,赤那思部武力最强,被尊为草原之主,其余五部年年都要给赤那思部上供牛羊黄金毛皮财富,赤那思部就像是草原上的皇帝,最为尊贵。阿日斯兰部是实力仅次于赤那思部的第二大部落,‘阿日斯兰’在蛮族古语中是‘猛狮’的意思,阿日斯兰部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也是有名的武士,他帐下的‘狮牙骑射’是草原上少有的悍骑,唯有轰烈骑能与之一战。 一直以来,轰烈骑和狮牙骑射都是草原上最令人畏惧的战力,近几年赤那思部实力有些衰退,草原上有些心怀鬼胎的人不时想挑起赤那思部和阿日斯兰部的矛盾,妄图让双方征战,让轰烈骑和狮牙骑射同归于尽,这样就能拔除这两根扎得他们肉痛的尖刺。可赤那思历代君王和阿日斯兰部的汗王一直在规避这样的大规模冲突,因为强大的武力是在草原上立足的根本,这两支强大的军队交战难免两败俱伤的下场,失去强大的武力,赤那思部与阿日斯兰部就什么也不是,甚至要沦落到被别的部落吞并的下场,这种结果谁也不想看到。 可几年后赤那思老君王死掉了,就在赤那思部最虚弱的时候阿日斯兰部的狮子真的将自己爪牙伸向草原皇帝的脖子。谁人都以为赤那思部肯定完败,可年轻的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率领着父亲留给他的骑兵狠狠碾碎了狮子的獠牙和利爪,用燃烧的血点燃极北荒原的狼烟!那一战也奠定了这个赤那思年轻君王‘尊武王’的名号! 之后尊武王吞并了阿日斯兰部和其余诸部,真正将草原收归在自己麾下,再没有部族之间的仇杀争斗!自从被一百余年前梦阳的碧海皇帝率兵杀到还日拉娜河的蛮族分裂成几大部落后,一直在进行着部落之间的征战,部落之间为牛羊数量,为草场,为水源,为地域分配,为女人……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纷让草原诸部征战不休,今天你抢我牛羊,明天我烧你帐篷……原本就贫瘠的草原被骑兵肆意践踏,被鲜血点燃! 蛮族有最强大的骑兵,可就是败在不团结上!要是几大部落可以团结在一起,数十万铁骑同时挥军南下,足以为蛮族踏开最辽阔的牧马场,南方最富饶的土地又算得了什么?可蛮族就是吃亏在心不齐上,目光短浅的蛮子终究只能在极北的荒原上苟活。 可尊武王用自己的武力强行将数百万蛮族人凝聚在一起,杜绝部落间的仇杀,团结起来面对南方人,部落间亲如一家。这一点是蛮族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也没有人觉得现实,就像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图赤那思冲破梦阳的帝都缥缈城,强迫当时的安阳皇帝签订战败协议的壮举一样梦幻虚无。可尊武王做到了,就像他的先辈卓力格图赤那思一样实现了常人觉得不可实现的事情,所以才有了被牧民用马头琴传唱的战神,有了被牧民供奉的尊武王……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扎儿花回头看了眼身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贵族们,漫长的等待令这些平日在帐篷中喝酒吃肉养尊处优的贵族越来越没有耐心。腰缠肥膘的贵族努力缩紧脖子,不让冷风灌进来,平日穿着从南方狡猾商人手中买来的柔软绸缎衣裳,舒服又随意,可这次是伟大的君王南征回归的日子啊!贵族们不得不穿上威严的铠甲,铮亮的冷铁铠甲贴在絷衣上带走他们最后一丝体温,冷的连马缰绳都握不紧。 库玛部的塔塔木大汗王就是一个胖子,他冷的瑟瑟发抖,尽管奴隶已经将一大块熟牛皮披在他肩头,可冷风依旧从脖子与铠甲之间的缝隙中灌进来。他缩了缩脖子,可下巴和两颌上的赘肉贴在铠甲边沿上,刺骨的寒,于是又努力将脖子伸长,但冷风依旧灌进来,嘴唇都冻得乌青。他满是横肉的脸愤怒的皱缩在一起,骂道:“狗屁天气,为什么非要等这么久迎接?鬼知道你们赤那思部有没有打赢,就几万骑兵还想打跨梦阳?当年卓力格图把轰烈骑拼尽了才打到梦阳帝都去,只带着几百残兵回来。你们的君王估计好不到那里去,他能超越卓力格图么?咱这十几万人迎接的谁知道是打了胜仗的威武之师,还是一群狼狈逃回来的渣渣!” 塔塔木大汗王的虽然胖,可声音尖利似鹰,在寒风中那连呼带哧的嗓门像是被放大了一样,传得很远很远。周围的武士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赤那思君王究竟有没有打赢。前几日只是接到一只传信雪枭,只说了今日就可到还日拉娜河驻地,却没说征战结果如何,加上漫长的等待让人越发沉不住气。没有谁敢想君王要是战败了的后果!这牵涉着蛮族几百万人的性命! 扎儿花听到了塔塔木汗王的话,身体僵了片刻,然后勒动战马,转身向着塔塔木汗王走去,碧绿的眼睛绿的发亮,闪着一份阴狠乖戾。他年轻的脸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可怕的绷紧,看起来分外可怕。他就那样驱动战马慢慢向塔塔木汗王走去,周围的贵族都侧头看着他,看这个赤那思部第三大武士究竟会怎么做! 塔塔木汗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想到这个赤那思第三高手真的就逼过来,他牵动战马后退着,极力避免接近扎儿花。这个使用五尺狼锋刀的年轻人的武力令他深深忌惮,可周围这么多贵族都看着呢,就这样一味退让以后他还怎么在草原上立足?库玛部虽然是小部落,可他起码也是一大汗王,怎么能被另一个部落的将军逼得后退?他止住战马后退的势头,侧身将挂在马鞍旁的刀抽出一半,迎着扎儿花的目光对峙过去。 可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里的冰冷直直的锥进他心中,那种不带感情的,冰冷的,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令他忍不住打个寒战。畏惧,他竟然畏惧起来,那种像是面对掌控他生死的天神一样的畏惧,他想喊,像将自己心中的不安,恐惧都喊出来。可牙关在寒风中不住的打颤,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顺溜。 扎儿花勒住马,停在离塔塔木汗王不足一米处。他身材高大,虽然战马高度都差不多,可骑在马上的扎儿花依旧比塔塔木汗王高了一头多,他俯视着这个畏缩的胖子,不带丝毫感情的说道:“不管君王征战的结果如何,他都不是您这样畏畏缩缩躲在后方的懦夫可以评头论足的!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用你的口舌谈论赤那思的战神?谈论伟大的君王?尊贵的库玛部大汗王,我们的君王在前方征战时候你在哪里?现在只是让你迎接一下,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为何您身后的奴隶都没有抱怨一个字,您却像死了丈夫的女人一样说个不停?” “你……你……”塔塔木大汗王竟被说的噎住了,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塔塔木库玛,尊贵的大汗王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责骂过?还是当着蛮族所有贵族的面,这让他以后在草原上怎么立足?竟然还将他与卑贱的奴隶相提并论,这让他的自尊怎么受得了?他脸越来越红,肥胖的脸红的像是熟透的西红柿,握着刀的手都颤抖起来! ““尊贵的汗王,您应该知道我的狼锋刀威力,想对我用刀么?嗯?呵呵,我现在距离你一米远,这个距离,你将刀完全从鞘里抽出来的功夫,都足以我杀你三次,即使我的刀现在还在鞘中……”扎儿花低低的笑起来,声音透着一股子疯狂,傲慢的疯狂! 可他有狂的资本,整个蛮族里,又有几个人有资格在他面前提‘刀术’?他看着塔塔木汗王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涨得通红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死灰,愤怒一点一点变成不甘的隐忍,这种感觉真的很受用!他是赤那思人,忠于赤那思,就绝不容许有人诋毁在他心中供奉为神的君王! 他冷漠的说道:“您尽可以在君王回来后当面对他说我扎儿花兀突骨对您不敬,任由君王责罚我!可现在君王不在,我就是赤那思的当家人!我绝不容许有人质疑赤那思的荣耀!”他最后一句话吐出来的却是低低的咆哮,像一头饱足的狼般。 塔塔木汗王额头渗出冷汗,看着扎儿花掉过马头往回走去。从那双莹绿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下逃脱,就像从狼吻下捡回一条命一样!他刚松一口气时,扎儿花那冷酷的声音有遥遥的传过来:“您的刀,该磨一磨了。不知道您那样一把锈迹斑斑的刀不说杀人,能不能杀死一只羊羔都是个问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刀,果然满是黄褐色的铁锈。他安逸太久了,已经很少用刀,年轻的时候他也是用刀的好手,年龄大了后却惜命起来,不愿再动刀枪,整日就是吃肉喝酒看女人跳舞……结果刀锈了,人也发福的不像样子,骑在马上都喘的不行……想想赤那思的君王,想想苏和赛罕和阿拉坦仓那样的将领,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算! 一股沮丧感莫名的涌上来,这个高傲的大汗王终于底下自己不可一世的头颅,默默的,不再说话。 扎儿花像铁铸的一样,稳稳地御马伫立在寒风中。他扭头看着旁边一个穿着华丽袍服,已经全白的胡子用带子编成一束的老头,语气难得的恭敬下来,说:“伟大的腾格里天神的使者,蛮族尊贵的大萨满,您可听见腾格里天神是否告知您君王是否得胜?” 那个老头是个瘦小的家伙,华丽的袍子有些大,罩在身上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子在响动,看着都冷!老头子伸手将被风吹进嘴里的头发胡子抽出来,不小心手指沾到已经流到唇边的鼻涕,结果一下子拉出一道道细丝。老头子骂骂咧咧了几句使劲一吸,光溜溜的鼻涕又窜回鼻孔里,他用袖子抹了抹鼻子,说道:“这么冷的天让我老人家在冷风中等勃日帖那小子,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么?阿嚏……”老头子又打了个喷嚏,刚吸回去的鼻涕又喷了出来,这次一下子粘在他已经及腰长的白胡子上,恶心又滑稽。他又忍不住骂了两句! 也许在蛮族中,只有尊贵的大萨满可以这样不恭的说君王了!萨满巫师是蛮族心中天神的使者,大萨满可以带来天神的讯息,可以知道来年的是福是祸,有时候人们对萨满的畏惧更多一些!而这名大萨满年龄已经很大了,与他比起来君王的确可以被称为‘小子’。快七十岁的大萨满也是君王的长辈啊! 扎儿花看着大萨满用华贵的袍袖擦着鼻涕,努力不去想那是用数十镒黄金才换一匹的绸缎缝制的。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克制,克制…… “不知道啊!”老头子终于说话了“最近天上都是乌云,晚上看不到星星,我老人家也没法从星象上看出。没有星星,我老人家神通再怎么广大也没辙!”老头子的语气缓慢又懒散,像嘎吱作响的牛车。 “那腾格里天神也没有告诉您有关君王的下落么?”扎儿花努力维持自己语气中的恭敬,问道! “天神?”老头子怔了怔,他笨拙的扯过马缰绳,让自己的坐骑靠近扎儿花的战马。皱纹密布的脸凑近扎儿花的耳畔,说道:“孩子,别傻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大萨满,没有一次听到过腾格里天神多我说了什么!一次都没有!不要指望天神那种虚无的东西能拯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勇气,还有你手中紧握的刀……那些关于神的传说,都是骗人的……神的胸膛里,只是冰冷的铁石!” 扎儿花仿佛觉得心一下子沉到深渊中,他怎么也没想到腾格里神钦定的使者竟会质疑天神!他在想老头子是不是喝醉了,再说胡话!可老头子呼出的浑浊气息里没有一丝酒气,他扭头看去,这个平日懒散的大萨满正一脸严肃的盯着他…… “神的胸膛中……只有铁石?”扎儿花默默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继续凝视着南边昏黄的天地一线…… 正文 第2章 天神之子 扎儿花锋利的眉毛下,那双眼睛里的光变得阴翳。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君王的部队只要穿过荒和山脉的峡谷,就是极北草原的一马平川,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机动性机极强的轰烈骑,可现在十几万人已经多等了两个时辰,这样的延迟绝不是君王的作风。难道是路上遇到了堵截? 可在极北的草原上,又有谁敢阻挡蛮族君王和他天赐的骑兵?扎儿花一马当先伫立着,手紧握狼锋刀的刀柄,掌心里不由得渗出细汗,任凭寒风裹着沙石打在脸上,不动分毫。若是君王路上真的出什么意外,恐怕还不等白毛风下来,其余部落都会将赤那思部撕成碎屑……毕竟草原之主的地位实在让人眼馋又痛恨! 他转头小声对自己身边的亲兵说道:“去调我大风帐下的武士,将这个河套悄悄围住,不得放任何人出入,尤其是军队!” 武士领命悄悄退走,扎儿花看着他策马驰去,心稍稍放下些。他瞥了眼几位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汗王,还有那些娇贵的贵族,知道这些人心中巴不得君王战败,尽管君王此次南征是为了蛮族百万子民能安稳度过这个五十年一遇的寒冬,可这些部落之间心不齐却是不争的事实!天灾不怕,**才是最可怕的! 不管怎么样,先调军队过来控制局势。如若这些汗王生出异心,大可以现将其擒住。扎儿花默默想到,他的手触碰到狼锋刀冰冷的刀镡,冷的想将手缩回来。可想到大萨满那句‘能救你的只有你手里紧握的刀’,不由得又用力握了握,感受着的刀柄上的牛皮纹路贴合在掌心的感觉! “不用担心!勃日帖那小子一定会回来,而且大胜而归,满载粮食黄金绸缎。我老人家已经知道我们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冬天了,腾格里天神怎么会置自己的儿女于死地?”大萨满边吸鼻涕边瓮声瓮气的说。他双手束在袖子中,抱在胸前,浑浊的眼眸盯着头顶铅黑的阴云,神情虔诚又坦然,真的像是神的使者在向天神祈祷一样。 扎儿花默默看着他,这个老人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捉摸不透,方才还说神的胸膛里只有铁石,没有心,现在又说神不会置他们于死地,实在搞不清。可看大萨满这样庄严的面向腾格里祈祷,又不能不相信…… 大萨满吸了吸鼻子,眼睛眨动着,骂骂咧咧地说:“刚入冬就中了风寒,这是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么?”他的头低下来,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可鼻涕又像爬虫一样从鼻孔窜出来。老头子皱了皱眉头,用袖子抹了一把,重新将头抬起来看向天空,说道:“非要我老人家抬起头才能不流鼻涕么……” 扎儿花刚升腾起的信心瞬间像气球一样被扎破,眼中的阴翳越来越浓重……这个老神棍总这么疯疯癫癫,神的使者要是真这个德行,估计当初选人的时候是瞎了眼了…… 一名黑甲斥候悄悄靠近扎儿花,沉声说道:“将军,发现不明身份的骑兵正在向这边开动,大概有三万人!” “是君王的骑兵么?” “不是,属下只敢远远看着,不敢接近,像是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不敢确定!” “狮牙骑射?”扎儿花的眼睛瞬间张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这名半跪在地上的斥候。他狼一样的眼睛泛着寒光,瞥了远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一眼,那个阴沉的汗王此时却是分外平静,显出极大地耐心和冷静。 扎儿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冷冷说道:“将大风帐的两万武士全调出来,奴隶帐的武士也全部出动,拦住那队骑兵。如若是敌人,直接格杀,不用留手!” 难道阿日斯兰部的汗王真的要在君王回归之日,赤那思部元气大伤之时下手么?扎儿花不敢想象后果,君王带走了轰烈骑和隼骑,赤那思部仅剩近百万的老弱妇孺,可以上马打仗的只剩下自己大风帐下的武士,再就是一些奴隶。可他的武士精于斥候偷袭战术,面对可以和轰烈骑相提并论的狮牙骑射根本不够看,十几万奴隶武士也不过是些羊而已……若是君王回来发现赤那思部已经被血洗,会怎么想?几万武士远在南方征战,到头来回到家乡却发现留给他们的只是些尸骸会怎么想?扎儿花想不下去了,可恨他不是战神卓力格图那样的英雄,否则他就要跳起来一个一个砍下那些胆敢冒犯草原皇帝的人的头…… 猛然间,南方的风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牛角短号的响声,在呼啸的风声中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一旁束手在马上的大萨满突然眉开眼笑起来:“我老人家说勃日帖那小子就会回来,没说错吧!呵呵,别看我老人家年龄大了,可有些事掐指一算还是能预知!” 扎儿花仔细听了听,果然是轰烈骑出行时的牛角战号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没有忘记一旁心怀叵测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这头老狮子漆黑的眼睛泛着亮光,眼睛眯起来努力看着南方的天际。看来他也惦记着君王的下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安的好心…… 方才扎儿花派出去的两队斥候又飞也似的疾驰回来,挥舞着马鞭顺风嘶吼着:“君王回来了,大获全胜……君王回来了,大获全胜……” 在寒风中等了数个时辰的人们骚动起来,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全取决于君王能否大胜。面对今年注定是灾祸的白毛风,部族间征战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在白毛风面前不管大部落小部落,不管贵族还是奴隶,都是平等的!那是天神的愤怒!所以只能联合起来将希望寄托于富饶的南方,抢来南方的粮食,黄金,器皿,绸缎……只有这样才能活过这个冬天。今年夏天的大旱已经让草原伤了元气,除了南征,再无他法…… 扎儿花回头对着大萨满点头说道:“尊贵的大萨满依旧是腾格里天神的双眼,您能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地方,能预知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您就是我蛮族人的活先知,君王果然回来了……” 老头子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道:“别给我老人家带高帽子,我哪里算是腾格里天神的眼睛,我要是有那么神,早就被腾格里天神收去享福去了……勃日帖这次去打南方无非就是打胜和战败,二选一么,随便选一个好点的就行了,其实我老人家刚才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赢,乱猜的,乱猜的……” 扎儿花额头泛起黑线—— “太出色的人是要早早暴毙的,我老人家能活这么久就是因为太无能了,腾格里天神都懒得收我这把烂骨头去天上享福。像当年赤那思第一代先祖创立赤那思部,这是多大的功绩,所以先祖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也是四十二岁就逝世,就连勃日帖的大儿子,蒙都拉图赤那思,那个小子七岁喝的奶里就掺了白月醉,八岁就敢骑烈马,十一岁杀狼,十五岁一手狼锋刀就敢杀千夫长……这样杰出的小伙子仅仅活到十八岁就被狼群咬死……要是蒙都拉图还活着,扎儿花,你能保证能打过和你一样使狼锋刀的他么?”大萨满缓缓说道,挑起一根花白的鹰眉看向扎儿花。 “不能!”扎尔花老实说道。蒙都拉图赤那思,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君王的大儿子,和他同辈,若不是蒙都拉图死得早,恐怕‘赤那思的狼牙’这个名号就落不到他扎儿花头上。可惜就是死得太早太早,天妒英才就是这个意思吧。他记得那时候蒙都拉图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找回来时,君王整整消沉了两个月才缓过来,之后没有人敢在君王面前提起蒙都拉图来,那个名字像是被禁了一样,任何人胆敢提起来,都会落得正面面对君王怒火的下场……因为那时候传言是因为君王当年杀了迦扎部的兰木扎布大汗王,灭了整个迦扎部近五十万人,惹得天神不满,神降怒下来致使蒙都拉图暴毙作为惩罚…… 大萨满悠悠的说道:“草原上从来不缺英雄,英雄们都在每颗草根下安静的睡着呢,呵呵……” 远处的号角声越来越清晰响亮,扎儿花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全体下马,迎接君王!” 此时贵族们不敢将脸上的不满表现出来,纷纷下马,谦恭的低下高傲的头,就连几位汗王也下马挺立,不复方才的桀骜不驯。毕竟是赤那思的主君,是草原上的皇帝,没有谁敢轻易忤逆他的荣光。 南方昏黄的天地一线间,冲出一列黑色的影子,轰烈骑重骑兵高速奔驰,沉重的马蹄一下一下跺在地上,整个大地都在震颤,骑兵头顶飘扬着白狼旗,卷起千重波浪,气势非凡。贵族们的马不安的刨着蹄子,低声嘶鸣着,像是有莫大的畏惧般。奴隶们上前来接过马缰绳,安抚着战马,让马儿平静下来。 库玛部的塔塔木汗王悄悄凑近额尔敦刻图大汗王,小声说道:“轰烈骑来的好快,我们要不要退避一下……” 狮子一样的额尔敦刻图汗王静默片刻,沉声说道:“退避也没用了,看这样的气势,赤那思部是打赢了……我本来打算是若是赤那思部输了,我就出动狮牙骑射灭了赤那思部,我们其余几部瓜分了赤那思的牛羊粮食人口来过冬。我的狮牙骑射都已经在路上了,可惜,我不想让我的武士和这样一支气势高昂的轰烈骑硬拼,只能将军队撤开!”说着他招过自己的近卫武士,悄悄耳语了几句,武士得令退去。 塔塔木汗王胖胖的脸上满是惊惧的表情,结结巴巴的说道:“额尔敦刻图……你这老狮子,竟然有这样的算计。要是赤那思部输了,轰烈骑没了,你的狮牙骑射是不是就要把这里的汗王贵族全部杀掉……吞掉所有的部落,从此极北草原就只有你阿日斯兰氏?” 额尔敦刻图汗王没有理会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支像漆黑的箭矢一样的骑兵,那双眼睛黑的阴郁,看不出在想什么…… 塔塔木小声嘟囔着什么,悄悄挪开身子,想离这头老狮子远一些…… 轰烈铁骑顷刻间已经冲到眼前,领先的黑马一声长嘶,马背上的人高举起鞭子,立刻有人吹响牛角号。久经训练的战马在黄尘中刹住铁蹄,整个大队在奔驰中急停,却丝毫不乱。马队踏起的烟尘顺风扫了过来,汗王和贵族们都扯起大麾挡在自己面前。扎儿花却不敢挡,烟尘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他要防范着心怀不轨的人对君王下手。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紧,半截雪亮的狼锋刀脱出鞘外。 他想上前一步挡在贵族与骑兵之间,挡在君王之前,却感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扎儿花自负膂力,可那人缓缓发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鞘中。 他扭过头,却发现是大萨满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这个精瘦的,已经快七十岁的老人竟然有这样的力量,他干瘦的手指掐着扎儿花的手腕,像是铁箍紧紧箍在上面一样。大萨满松开手,镇定的说:“不要乱,不要慌,是我们的君王回来了!勃日帖负伤很重,不要声张,让所有人行跪拜礼,头都低下去,别让太多人注意到君王的伤……” 扎儿花顾不上呛人的烟尘涌进喉咙中,深吸一口气吼道:“是我们的君王回来了,腾格里的子民们,跪拜下去吧,将你们全部的忠诚献给天神钦点的人!” 所有人都顺从的跪下去,那些汗王贵族也是如此,虽然心里还是不情愿,可轰烈骑的气势太过霸烈,他们心里深深地畏惧这样如神似魔的武士,低下头避开那凛冽的气势反而能让他们好受一些。 烟尘落定,轰烈骑已经全部下马,扯着缰绳也半跪下来。最前面的黑马上的武士偏腿下马,未经硝制的狼皮甲在风中疾阵,斑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狂舞,琥珀色的眼睛威严的扫视了一眼跪伏在他脚下的十几万人。虽然疾驰了近一个月,可武士没有一丝疲倦的神色,表情无比平静。他没说一个字,缓步上前,看着满脸难以置信的扎儿花兀突骨,干裂渗血的嘴唇扭出一个淡然的笑。 扎儿花的身体像是僵住了,机械的上前走了两步,碧绿的眼睛弥漫出一层雾气,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的悲恸。他哽咽着说道:“君王,您的胳膊……您的胳膊……”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君王分明是少了一条左臂啊,整个左肩下空荡荡的,狼皮甲袖子肆意的翻卷着……这就是征战而归的君王么? 他连忙解下自己肩头的大麾,上前披在君王肩上,大麾将君王的身体遮住,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君王此时身体的情况了!然后他也拄着狼锋刀跪了下去,任凭碧绿的眼睛中泪水纵横汹涌。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人都低头跪着,头发散落在草地上,虔诚的膜拜,除了呼啸的风声在低低的叹息。数万轰烈骑武士身上混杂着铁锈和腥血**的味道,被风吹着席卷过叩头的迎驾礼队,所有人嗅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都忍不住一阵战栗……这就是蛮族最强的骑兵,他们身上满是敌人的鲜血,他们铮铮然的在战场上纵横杀戮而不死,他们是所有胆敢与其为敌的人心中的噩梦…… 近二十万人跪拜,只有君王一人站立在昏黄的天地间。呼啸的寒风似乎都从他身边绕过去,他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这时候大萨满走了出来,他瘦小的身子看起来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可步子却稳健无比。他身后两名奴隶抬着一只被绑着的公羊,羊儿漆黑的眼睛紧闭着,粉红色的鼻翼在寒风中剧烈张动。大萨满对着君王点了点头,声音无比肃穆的说道:“愚者恭贺君王得胜而归,天佑我蛮族上下百万子民,这片荒蛮之地正因为君王,腾格里天神钦点的人选,我们才能安乐的生活,不至于陷入绝地。就让愚者谨以这具卑贱的躯体,代替天神的懿旨来为君王大胜而归来祈福。”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闪动片刻,一言不发,对着大萨满单膝跪下去,并不是这些汗王贵族或奴隶那样双膝跪下,额头紧贴大地。他单膝跪着,腰却挺得笔直,脸庞扬起,黝黑苍老的脸面对着大萨满,眼睛缓缓闭起。 大萨满抽出腰间的濯银匕首,用手指在匕首雪亮的刃上抚过。瞬间匕首利刃部就被细细的血丝染红,接着他举着匕首舞了起来,时而将匕首举到头顶,时而反手而握,直欲从胸膛扎进去。他消瘦脆弱的身体此时变得灵巧无比,腰肢也柔软了很多,身上艳丽的祭祀袍服被风吹动,像刻在壁画上的飞天。整个茫茫天地间,只有大萨满一个人站着跳舞,整个还日拉娜河河套上跪了近二十万人,他们就像是在跪拜他们心中的神,或者他们心中的神就是这么一个举着濯银匕首跳舞的消瘦老头…… 不知跳了多久,大萨满的呼吸却依旧平稳,他光赤的脚被裸露出的沙石磨出血来,随着他的舞步进行着,足底的鲜血也淋漓而下。可他像是察觉不到痛楚,依旧那样忘我的围绕着君王跳舞,舞步越来越华丽,动作也越来越激昂,远远看去,谁会相信这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在跳舞? 大萨满的舞步终于停了,他重新面对君王站着,腰杆挺得笔直。他足底的血迹竟在君王身边留下一个圆圈,刚才他就是围绕着君王在跳舞,刻画出这样一个完美的,半径两米多的大圆,而君王就是这个圆的圆心,就是这个茫茫天地的中心! 大萨满大喝一声,用左手抓过两名奴隶手中捧起来的公羊。他就那样用消瘦的胳膊单手提起了上百斤的公羊,这样的力量连年轻力壮的中年人都做不到!可大萨满就那样将一头公羊单手提起,举在君王头顶之上!扎儿花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平时疯疯癫癫的老头,从他跳舞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从来都小看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邋遢惹人厌烦的老人了! 公羊似乎知道要它要面对怎样的命运,突然大声的嘶鸣起来,整个天地间除了风声都是公羊的嘶鸣。大萨满抬头看了一眼公羊,接着右手的匕首倏然间刺入公羊的心脏中,猩红的血狂涌而出,在君王头顶当头泼下,顺着君王的头发,脸颊,还有狼皮甲流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血人。大萨满静默的抽回匕首,双手举着公羊,任凭鲜血洒落,将君王浑身浇得红赤,状若妖魔。 羊儿的嘶鸣弱了下去,生命迅速从体内流逝,它被人举在半空中当做祭品献祭,对于养来杀了吃肉剥皮的羊来说,它的命运实在是有些与众不同,可没有人觉得可笑,事实上谁也笑不出来,这是渺小的人类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对腾格里天神最虔诚的礼敬。 两名奴隶跪着用膝盖走近血圈,每走一步就低下头亲吻一下地面,就那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靠近举着羊的大萨满。在他们卑贱的奴隶眼中,这,已经是神迹。奴隶颤抖的从大萨满手中接过已经死去的羊,再小心的退出去。 大萨满伸出一根手指,在君王额头上沾了一些血迹,然后顺着额头划着一些古怪神异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两个人都无比虔诚的闭着眼睛,在这片天地间,在呼啸的风中,在无数人的顶礼膜拜下,进行最腥烈最野蛮却也最古老的仪式! 当年草原上的历代英雄们出征或是归来时,都进行过这样的仪式啊!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草原上真的从来不缺英雄,每颗草根下都沉睡着一个安静的灵魂。 最后,萨满收回手,捧起君王的额头,缓缓吻下去,代表着天神最高的护佑和恩泽,来自蛮族人的神的祝福。 满身鲜血的君王睁开眼,站了起来,看着跪在他脚前的臣民,低低的嘶吼起来。接着无数剧烈的咆哮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天神之子,天神之子……!” 茫茫极北草原上,充斥着这样嘹亮又张狂的叫声,这就是蛮族的世界,这就是最腥烈的荒蛮。 正文 第3章 心怀叵测 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锤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和奴隶都齐声高呼:“天神之子,天神之子,天神之子!” 君王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跪拜在他面前的人们,轰烈骑武士齐齐上马,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场面沸腾起来,极北刺骨的寒冬在这样激昂的狂热下边的让人血热。提刀征战,纵横沙场而不死,百战凯旋而归,万里旌旗蔽空,万民伏拜。这样的场面是每一个蛮族人从小就埋在心中的梦想,每一个草原的英雄都幻想过这样壮丽的场面。 君王挥挥手,人们狂热的看着他,不再高声喊叫。此时后方押送战利品的大部队已经跟上了,辎重牛车不比轰烈骑的机动性,自然慢了很多。苏和赛罕和阿拉坦仓特意留在后方负责押送任务,毕竟此次南征就是为了掠夺过冬的用品,不可有半点马虎。而王子苏日勒和克赤那思以及申国世子申凡双也在隼骑的护卫下跟了上来。 轰烈骑队伍分成两列站开去,让出一条通路来。后方的押送战利品的武士赶着一辆辆牛车上前,掀开蒙在牛车上的帆布,五光十色的南方织锦和珍贵精美的金银器皿并列着,草地上流淌着奢侈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无数的皮毛和牛羊从贪婪的南方商人手里换取,这是一笔令任何贵族都会眼红的财富。 再后面的上百辆牛车上全是一袋一袋码好的粮食,辎重大车的轱辘被沉重的粮食压得陷入沙砾草皮中,拉车的犍牛粗气喘的不停。有了这些粮食,发到牧民手中,今年冬天不管多大的白毛风也不怕了。这才是此次南征的目的!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赞叹声,满是欢愉的感觉。 远处传来鹿角哨子的声音,牛角铜号又响了起来,低沉的号声带着穿透人心的震撼。扈从武士大声吼道:“护送王子和双世子的骑队回来了!” 听到喊声,贵族后面的十几万奴隶再次低下头,额头紧贴地面,头发扫在地上,前面的贵族不必行跪拜礼,却也面色恭敬的垂下头去。蛮族的等级制度十分森严,地位最高的就是君王,是草原上的皇帝,王子与几大汗王同级,下来就是拥有人口和牛羊的贵族们,再下来是武士阶层,武士是一个部落立足的根本,在这荒蛮之地只有拥有强大的武力才能活下去,最后就是普通的牧民,属于被掠夺却也是被保护的地位,最底层的就是奴隶了,奴隶大多是战败的俘虏,或是被灭族后留下来的女人小孩! 高贵的隼骑武士手里擎着有力的龙舌弓,身上铮亮的锁子甲泛着冷光,额头上的鹰形护额将他们的眼睛隐在阴翳中,可眼里泛出的寒光愈发冷亮。这就是赤那思最鬼魅的武士,他们骑着同样珍贵的踏雪高云马缓缓迟来。为首的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和隼骑统领阿拉坦仓护卫在王子与双世子身边,看着君王点点头。 端坐在马上的申凡双看着威严的蛮族武士们,心中有着莫大的震撼。原以为此次南征已经是草原蛮族全部的实力的,可现在看来,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南方太过丰饶,哪里能和草原上的蛮族人比?草原上的武士哪个不是能以一抵十?剽悍的性格配合上霸烈的武力,南方人,怯懦的南方人怎么能挡住? 苏日勒和克扭头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双世子,我们到家了!这里,这片草原都是我们的家,我们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申凡双迟疑片刻,举目看着周围狂热嘶吼的蛮族武士还有昏黄的天地,这里就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么?没有繁华的楼阙,没有热闹的街市,有的只是荒蛮和凝腥?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呼啸的风中是那样微不可闻,申国灭了,父王死了,那个梦阳再不是他的梦阳,,只剩下他一个人,再也回不去!只有接受现实!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从未体验过了极北冷风,鼻腔剧烈的酸楚起来,心里像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可他此时的悲伤在狂热的人群中渺小至极,他一个落寞世家的王子,谁又会在乎?说得好听点是贵宾,挑明了说就是俘虏…… 他是个聋子,听不到声音。他只能看到周围的蛮族武士面容狰狞的在咆哮,在嘶吼,跪在地上用头磕地,抓起沙砾洒在自己头皮上,只能闻到到战马身上腥臊的气息,闻到空气中呛人的烟尘闻到,感受着夹杂着沙砾的寒风吹在脸上时的生疼……全然是从没见过的陌生环境,是以他选择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用脸上的生痛感麻痹已经将死的心……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他黯然的想道。可他没有发现狂热的人群中,一个身着艳丽祭祀礼袍,手上沾满鲜血的老人正怔怔的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从没见过的神迹……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静默的看着君王和他的武士,这个草原上的狮子难得的保持了沉默。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可那双黑夜一样的眼眸像是凝聚了整个冬天的寒冷,没有丝毫温存。 德苏部的毕力格大汗王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说道:“轰烈骑不愧是轰烈骑……恐怕你的狮牙骑射再加上我帐下的风魔骑才能与之抗衡!” 风魔骑是苏德部的得意骑兵,不同的是,风魔骑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战牛,清一色好斗的公牛加上剽悍的武士,实力绝对不容小视。而且风魔骑兵的武器是长柄大钺,劈斩而下的威力大有开天裂地之势。战牛身子沉重,急速奔跑时不亚于一截粗短的撞城锤,往往在战争中可以在胶着的战局中起到扭转局势的作用。可缺陷的地方是战牛耐力虽好,可奔跑速度远赶不上战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机动性是比战力更重要的东西!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默不作声,只是手指紧扣着腰间大刀的刀镡上,手指关节都泛白起来,漆黑的眼睛只是看着远处的君王和几大将军呢。 毕力格汗王双臂抱在胳膊前,脸上带着假惺惺的笑,继续说道:“赤那思部大胜仗的,这次咱们五部根本没出多少力,只是象征性的派了几万奴隶武士,你的狮牙骑射和我的风魔骑都没派出去,全靠赤那思的轰烈骑和隼骑征战,呵呵,你觉得勃日帖不会记仇么?或者你还指望勃日帖心软能分给咱们些粮食黄金?咱们的心思恐怕那头老狼知道的一清二楚,勃日帖赤那思,不是心慈手软的君王……” 他脸上的假笑收了起来,枣红的面色泛着寒意,继续说道:“这次赤那思部的威望肯定更高了,我们手下的牧民都会投靠赤那思部,以后谁还会记得你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谁还会记得我毕力格?说不定来年开春后赤那思部的轰烈骑就会踩在我们的头顶上,就像当年迦扎部的下场一样……我想你还没有忘了兰木扎布汗王的下场?迦扎部整个被灭族,几十万族人被押在还日拉娜河边斩首,河水都被染成红色,往下游流了上百公里才散尽,你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我头上吧?” 额尔敦刻图汗王依旧静默的站着,看不出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毕力格汗王的话。 毕力格汗王循着额尔敦刻图汗王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端坐在战马上的苏日勒和克,他嘴角扭出一个刻薄的笑,若有所思的说:“勃日帖的小儿子明年就十九岁了吧?比他哥哥蒙都拉图赤那思还活的长一些……你的女儿开春就十五岁了我记得,雨蒙额尔敦刻图,那小姑娘长得越来越动人了,追求她的小伙子可不少哦,你不会要将她嫁给苏日勒和克吧?啧,这样其实也挺好,过几年勃日帖死了,苏日勒和克就要继承君王的称号,你的女儿可是嫁给未来的君王,尊贵无比,哎呦哎呦,你那时候就是君王的岳父了,地位比汗王还要高贵……我等可高攀不起……”说着他摇摇头做出叹息状,嘴角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烈。 额尔敦刻图汗王缓缓扭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一脸假笑的毕力格汗王,灰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狂乱的飞舞。漆黑的眼睛亮的可怕,像是有锋利的箭矢要从里面激射出来将毕力格汗王扎得通透一样。毕力格汗王在这样凌厉的目光下竟说不出话来,脸上的假笑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他从这头狮子的眼神中读出一股危险的讯号,他瞥了一眼额尔敦刻图汗王腰间的刀,识趣的闭嘴了,因为他毫不怀疑,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这头老狮子的刀会直接劈在他天灵盖上…… 额尔敦刻图汗王嘶哑的说道:“我不会用我珍贵的女儿去换取苟且的荣耀,绝不会!而且君王的封号也不是勃日帖帐篷里的银酒杯,他想传给谁就传给谁……我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还是会争取天神赐予我蛮族的尊严,虽然我宁愿相信我手里的刀,也不相信天上的神……” 呼啸的风声中,毕力格汗王依旧听清楚了他的每一个字,听得心里一阵惊寒。 君王回归这一天整个蛮族都沸腾了,大胜而归的君王带回了无数珍贵的绸缎黄金,器皿粮食。君王未回来时,人们战战兢兢的等待着,他们知道若是战败了迎接他们的是怎样万劫不复的下场,可怕的白毛风加上粮食短缺足以摧毁一大半蛮族人,一个冬天冻死饿死几十万人不是没有过事情,牛羊杀完了甚至都会有人吃人这样的事。 可现在已经平安无事,就等长达五个月的冬天降临,牧民们会在帐篷里升起火,架起剥好皮的的羊肉,撒上草原上不出产的香料炙烤。煮了一个秋天的白月醉从地窖里起出来,馥郁的酒香好像能将人的肺腑都沤得满是微醺的酒香。能好好活过一个冬天就活,即使看完今年的雪,就要看来年的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迎接君王回归的人群已经散去,君王和几大汗王还有诸部贵族去大帐中庆功商议大事,武士们开始根据各家帐篷的人数分发战利品。还日拉娜河河套此时聚集了近三百万蛮族人,安抚战死者家属和统计牧民人数发放战利品也是不小的工作。 扎得密密麻麻的帐篷群中,却有一家人高兴不起来。 “阿爸,你没看到君王抢回了多少粮食,几百辆牛车上全是啊,光拉车的牛就有上千头。还有金灿灿的黄金,抢来的绸缎多的都能给全族人每家做一顶帐篷……”一个满脸兴奋之色的小伙子大声说道,他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狠狠灌下去。“冷死我了,在外面跪那么久真不好受!” “哼,就知道吃吃吃!扎格列,你没去过战场,不知道有多残酷,你光看到君王抢了这么多财富粮食回来,你又知道打仗死了多少武士?有多少人没能回到草原?看起来这么多战利品,可草原上有多少人?分到各家手里的又有多少?估计勉强能支撑过这个冬天,想多要一个人的份,难!”老牧民默默点上烟袋,说道。 被叫做扎格列的小伙子丧气的丢下碗,抹了把下巴上流出来的马奶酒,小声嘟囔着:“还不是你非要捡回来那个小孩……” 老人猛地吸了一口眼,浑浊的眼睛狠狠瞪了扎格列一眼,说道:“那也是一条命!你阿爸年轻的时候是轰烈骑武士,握着斩马刀跟着君王造了太多杀孽,这是在赎罪,赎罪懂不懂?”老人用烟袋锅在儿子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怒斥道:“阿爸活不了多少年了,要赶紧赎罪,把手上的血洗干净,这样死了腾格里天神就会把我的魂接到天上享福!” “可这是个南方小孩啊!”扎格列说道,“南方人有多可恨……” 老人默默抽着烟,凝视着袅袅的烟雾,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年轻的时候我跟着上一代君王南征梦阳,我忘了我杀了多少人,可我还记得被我杀掉的人的样子,有梦阳的武士,有平民,也有女人小孩……那时候南方人不比咱们好多少,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不管这小孩似南方人还是蛮族人,都是命,既然出现在极北的草原下,那就是腾格里天神的孩子,就不该死,没有谁是该死了……” 这时偏帐的皮帘子被掀开,一个同样头发斑白,样貌慈祥的老女人。她看了看丈夫和儿子一眼,说道:“那孩子总算醒了!”说着她掀开皮帘子,将孩子引出来。 这是多么精致的一个小孩啊!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披下来,白净的脸上是怯怯的神色,朱红的嘴唇不住的哆嗦,像是吓坏了。乍一看倒像是个女孩,只是孩子的眼睛竟是少见的珊瑚红色,但比起老人第一次看到他时,红的不那么吓人了,只是没有神采,就那样空洞的张着。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子罩在比他大了些的绸缎袍子里,像个布偶一样,他在颤抖,袍子胸前绣的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像在风中摇曳一样。 “不过还是不说话,像是吓坏了。问叫什么名字也不说……”女人牵着孩子的手,为他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 “看他这衣服像是南方有钱人家的孩子,估计家里是经商的,跟着大人来草原贩货遇到马匪了……”老人默默往烟袋里添了一丝烟草,说道:“可怜……” “一会儿分发粮食的人来了我先试着看能给他多要一份口粮不,实在不行,就把路上捡的那匹踏雪高云马卖了,咱一家子人再每人省下一些吃的,应该可以度过这个冬天……”老人说道,“去找一件厚羊皮袄给孩子穿上,帐篷里生了火,还是冷,看这孩子身体不是很结实……” 女人应了一声,带着孩子转身走开,孩子木木呆呆的眼神看的几个人忍不住一阵心酸,唏嘘不已。 正文 第4章 夜星辰 “亚迦布贵木,家里四口人么?”一名蛮族武士手里捏着一卷羊皮纸,读着上面的名字,威严的看着老人。 老人面色平静,干裂的嘴唇叼着烟嘴,点头说道:“是!”他没有像别的牧民一样看到分发粮食的武士就哭天抢地的叩头答谢,神情恭敬却不低声下气,透着一股子正气。也许是因为年轻时候是高贵的轰烈骑武士,余威尤烈。 武士目光越过羊皮卷宗看着老人,脸色阴沉,显然有些不满老人那种长门僧一样的平静。 老人伸出树皮一样干枯的手,取下嘴角的烟嘴,说道:“军爷,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说着微微欠身鞠了一躬,可昏黄的眼睛依然没有半分谄媚讨好的意蕴。“我的大儿子中了重风寒,肺痨也犯了^……能不能多给我们家分一人份的口粮?眼看白毛风就要到了……我怕吃的不够,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他至今都是高烧不退昏迷着……” 旁边的扎格列贵木听了父亲的话,先是疑惑了一下,接着一下子恍然大悟,看着武士连连点头,说道:“对对,我大哥病的很重,连肉粥都喝不下去,家里把羊都杀完了,肯定支撑不过这个冬天……” 武士的眼睛威严的扫了父子二人一眼,锐利的目光轮番扫在神色平静的老人和大点其头满脸憨笑的扎格列脸上。老人迎着武士的目光看去,心里暗叫一声坏了,武士眼中分明是狐疑的光,恐怕想多要吃的的人不在少数,这招已经被人用过了…… 武士唇边的小胡子被冷笑扭起来,说道:“是么?重风寒,还惹上肺痨,那这人基本就废了,就算治好也是个哮喘气短的废物,这样的人留着干什么?知不知道这粮食是我们用血和刀杀出来的,来的有多艰难?”武士最后的那句话声音猛地大了起来,像是绽开一声惊雷。 周围帐篷里的牧民纷纷走了出来,围看着贵木一家。 老人有些窘迫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轰烈骑武士,跟着上代君王南征过,知道这一切有多艰难,若不是为了那个南方小孩,他也不会挺着老脸去骗,可除了这样又有什么办法? 武士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挺起胸膛环视着周围围看过来的牧民,说道:“老贵木,你年轻的时候是轰烈骑武士,论辈分来说,我还要叫你一声好听的。难道老了老了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了么?你家大儿子真的病重不醒?哼,敢不敢让我进帐篷看一眼,要是真是病重,我把我那份全部给你,再把我身为军籍多给的钱粮也给你。哼,要是没这回事,你就别和我们这些人住了,拆了帐篷离开还日拉娜河……” 武士咄咄逼人的说道,得意的瞥了一眼慌张的扎格列。他敢这么说就是因为他从扎格列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慌乱,尽管老人面色很平静,可两个人神情的截然不同就是最大的破绽,身为武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老人干瘦的手紧握烟管,寒风吹过,不住的颤抖,绝不是因为冷,相反脸上是火辣辣的烫,像是被人抽了几个耳刮子。在这么多族人的注视下,像被剥光了站在风中罪无可恕的囚犯一样…… “怎么样,嗯?敢不敢让我去搜一搜?”说着武士就想绕过老人就要往帐篷里去,扎格列见状连忙退后一步,双臂张开,挡在帐篷口,脸上满是愤怒。 武士轻蔑的笑了笑:“心虚了么?”他回头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老人,又看了看扎格列,说道:“让开,让我进去看一看,是不是像老贵木说的那样……堂堂轰烈骑武士怎么会骗人,嗯?” “不让!”一向憨憨的扎格列梗着脖子堵在帐篷口,高壮的他像铁塔一样,脸上满是怒气。阿爸被这个武士当着这么多人面羞辱,这种事他怎么能忍受?草原蛮族人要用一生去保护的无非就是荣誉,亲人和土地! 武士的眼神变得凌厉,他再上前一步,右手伸到腰间的牙刀柄上,雪亮的刀倏然被抽出一般,亮亮的光刺在扎格列的眼中,泛着比风还要冷的寒意。他低声吼道:“你是让还是不让开?” 扎格列挺起的胸膛又坍塌下去,武士雪亮的牙刀像是抽走他鼓起的勇气,无助的看了眼他的阿爸。可老人怔怔的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像是魔怔了……或许一向奉行武士精神的老人真的被气到了…… 扎格列突然觉得帐篷的皮帘子动了动,低头看去,一只光滑粉嫩的手探了出来,将帐篷掀开一道缝隙,透过缝隙看到的却是一只暗红的眼睛,眼睛满是慌乱惊恐。 武士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扎格列的领口,将他甩到一边。箭步上前,挥手就是一刀,牙刀雪亮的刀芒顺着牛皮帘子斜斩而下,锋利的刀刃毫无阻碍的将帘子劈成两截,簌簌落下来,周围的牧民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是因为武士的刀势…… 帘子后竟是一个双眼血红的孩子,面容看去是南方人的的样子,面颊苍白细腻,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身上虽然穿着牧民常见那种破旧的羊皮袄,大了许多,很不合身,可孩子身上那种贵族气质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精致无比的男孩子,面容清秀无比,可就是那双暗红的瞳孔看得人心惊胆寒,就像杀红眼的野兽。若不是孩子站在那里呆呆的,眼睛空洞失神,恐怕都会有人失声叫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武士方才那一刀是擦着孩子头皮削下去的,稍有偏差就是血溅当空。可孩子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样,木木的,呆呆的,就那样睁着暗红的眼睛,目光涣散失神面对着擎刀的武士。 武士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张狂的说:“老贵木,怪不得你要多要一人的份的粮食,原来你藏了一个小孩?看样子像是南方小孩?知不知道我们北方蛮族与南方人不死不休?啊?你这是通敌,是叛族,是要受囊刑被乱马踩死的!你知不知道?” 周围的牧民一阵唏嘘,南北不和这是上千年的事实,蛮族每一次翻过荒和山脉就是对南方的一次掠夺一次血洗,而南方的两大王朝也对此做过反应。尤其是受到蛮族侵略更严重的梦阳,当年梦阳的碧海皇帝为此组织三十万大军北伐,一路杀到还日拉娜河南岸,直接将蛮族打杀得分裂成现在的六个部落!那片战场也就是他们现在过冬的这个还日拉娜河河套!南北方之间种种血泪哪一方都不会轻易释怀…… 武士膂力强劲,伸手就提起这个南方小孩,掐着他衣领举在空中,恨恨的说道:“我们的武士拼死才抢来珍贵的粮食,族人都不够吃,老贵木你竟然想给这个狗崽子多留一份?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确实无比的虚弱沉重。“这个孩子是我们路上捡的……不带回来就是死!没有谁是该死的,谁都应该活下去!” “放屁!”武士暴怒的喝道,举着孩子的手猛地震动起来,孩子像是软塌塌的娃娃一样摇晃着,仿佛没有重量。眼睛依旧空洞的张着,暗红的瞳孔毫无神采。 “你知道这次君王南征咱们蛮族死了多少人么?仅仅是轰烈骑就死了不下一万人!一万名轰烈骑啊,这是能弥补回来的损失么?”武士激动地吼道,唾沫星子飞溅,“南方人与我们蛮族不死不休,不死不休知道么?”说着他举起手中的刀,直欲从孩子羚羊一样美好的脖子割下去。 老人低低的说道:“我年轻时候跟着老君王南征过,见过蛮族铁骑踏过南方时候有多惨烈,咱们南征,派出去的都是武士,都是握着五尺斩马刀身着重铠骑着高云马。可咱们杀的都是梦阳的平民百姓,武士,说不好听点,死就是他的宿命!可平民有什么错?就因为他长在南方就该死?只要活着都是命!我一把老骨头没死在南方,就要恕些罪,救下这个南方小孩,把手上沾的血洗干净,这样腾格里天神才会宽恕我!” “混账!”武士在咆哮,“老贵木,你搞清楚你究竟是蛮族人还是梦阳人!你血管里,流的是狼的血,亏你还是轰烈骑武士,轰烈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 “好!”武士低声喘息着,环视周围的牧民,说道:“大家也是看到的,老贵木一家子竟然收留南方人,这是叛族,是通敌!待我杀了这个南方人,以后贵木一家就收为奴隶籍,发配到北方冻土去开采石头……” 众人哗然,这个惩罚未免太过沉重,那个南方小孩杀了就杀了,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可将老贵木一家子全贬成奴隶,这就有些太过了…… 武士呵呵冷笑,提着孩子走到老贵木面前,低头看着他苍老悲愤的面容,冷冷的说道:“我的哥哥,这次南征梦阳没有回来,他死在梦阳了……他留下帐篷里的女人和小孩死了,你可怜这个南方小孩,谁又怜惜他们?” 武士不再说话,面色铁青的后退几步,将小孩扔到地上,看着他重重摔下去,嘴角扭出一个残忍的笑。他一脚踩在孩子的头上,用刀在孩子脖子处比划着……这个小孩的脖子修长白净,砍下去的效果一定会很好,唯一让他不舒服的就是孩子竟没有半分挣扎,就那样任由他踩在头上,像是一只孱弱无力的羊羔,可羊羔子被宰前都会叫出来,蹬两下腿挣扎一番,难道这个小孩不怕么? 他希望的是这个孩子挣扎,喊叫,用手抓地,向他求饶……而他高高在上的踩着他的头,不顾孩子的挣扎用刀缓缓顺着脖子割下去,这才是他想要的!可这个小孩软塌塌的样子着实让他没有半分快感,竟然生出一丝腻味的感觉…… 可他不知道被他踩在脚下的孩子眼睛已经变得血红血红,不止是瞳孔,连眼仁都变得猩红,像是有血流出来,清秀的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就像另一个人格在他体内苏醒,苏醒……周围的风突然凌厉起来,打着旋儿围绕着武士吹动,风不但冷,还透出一股阴森的感觉来,像是有人在背后对着脖子吹冷气一样,所有人心中一瞬间生出一股难以自持的畏惧感来,还有一种厌恶,一种由心而起的厌恶感!仿佛那个被踩着的孩子是世间最邪恶最可怕的东西!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武士的刀赶紧斩下去,不愿再看到这个孩子活着…… 可武士此时心中却满是惊惧,他感觉他脚下踩的不是一个孩子了,倒像是一条趴伏着的巨龙,又像是正在咆哮翻卷怒涛的海面……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啊,他平生杀过多少人手都没抖过,今天竟然面对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手抖起来……又有一股愤怒的情绪从心头升起来,他觉得自己被蔑视了!面对这样第一个没用的孩子竟都手软,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咬着牙倏然挥刀而下,不再管那么多,他只想用这个可恨的南方小孩来祭奠死在梦阳的哥哥那不甘的亡魂! 空气中满是锋利的刀刃破空的声音,比寒风更冷,更凌厉,武士的面容狰狞扭曲,透着一股子兴奋!可一个影子倏然间冲了出来,毫厘之巅捏住武士握刀的胳膊,竟生生止住武士的斩击的力道。 武士大怒,扭头看谁敢阻挡他杀人。可看一眼后立刻惊慌的后退几步,怔了片刻,连忙跪下去行礼,说道:“卑职拜见将军!”周围的牧民也齐齐跪下去行礼,在赤那思,谁人不认识君王和他手下几员大将?来人正是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以铁血著称的将军,当年赤那思部灭掉迦扎部,杀死几十万迦扎部人就是出自此人手笔,那一战稳定了赤那思部草原之主的地位,也造就了赤那思轰烈骑和苏和赛罕的威名。 武士悄悄抬起头看了将军一眼,发现将军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说道:“将军,卑职查出贵木家私藏一名南方人,贵木还企图谎报,想多骗一个人的口粮……卑职正准备将之正法。” 苏和将军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睁着一双暗红的眼睛趴伏在地上的孩子。他眉宇间尽是凝重之色,蹲下身去将孩子扶起,为之整理好衣服,可他的手突然僵住了,像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循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孩子裹在羊皮袄下的华丽丝绸袍子上绣着的那朵蔚蓝风信子,孩子身子颤抖着,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也随风摇曳着…… 苏和的脑海像是搅起千重巨浪,这朵蔚蓝风信子他在梦阳见过多少次?多少次面对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时,无数面绣着蔚蓝风信子的大旗都会飘扬在严整的枪阵上方?在梦阳帝都缥缈城外决战时,轰烈骑被绞杀一万余人,高大的城阙上飘着的依然是蔚蓝风信子大旗……而旗下站着的那个穿着月白色铠甲,封号‘镇天’的武士在淡漠的对他笑,这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梦阳,他在有着蔚蓝风信子大旗的军队面前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失败,而造成他失败的武士的面容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在极北的草原上,竟然又见到这朵蔚蓝风信子,怎么能不让他惊惧? 苏和沉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眼中的光即是期待又是畏惧,扶着孩子的手臂都颤抖起来,默默的等待孩子的答案。 老贵木正想上去告诉苏和这根孩子从没说过一个字,可这次孩子出人意料的开口了。他朱红色的嘴唇轻轻开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叫……夜星辰!” 苏和锋利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眼睛张得圆圆的,声音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夜,这个孩子姓‘夜’,在梦阳,‘夜’姓仅次于皇族‘万俟’这个姓氏啊!拥有这样高贵姓氏的孩子怎么可能出现在极北的荒原上?他强忍住心中的惊惧,扶着孩子的肩,继续问道:“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是你什么人?” 表情木然的孩子听到这句话终于有了一丝神采,眼睛里的光也不那么涣散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表情狰狞的扭曲起来,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是我父亲,是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孩子的眼睛又一次变得血红,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荒蛮的土地上,打起一圈灰尘。 苏和再一次震惊,比在极北荒原遇到夜明山的儿子还要震惊!那个在梦阳封号‘镇天’的男人,死了?那个生生阻止住蛮族铁骑推进的倾世名将,短短两个月后死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可这个孩子流落到草原这么下也能讲通,无非是被当权者流放过来……可怜! 他抱起孩子,用羊皮袄将孩子包的严实,环视着周围的牧民,所有人在他的目光下退缩了,就连趾高气扬的武士也低下头去,不敢造次。 苏和冷漠的看着那名武士,用比寒风还要冷的声音说道:“你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企图杀这个孩子,起码我清楚君王不会放过你!”武士像是被吓破胆了,连忙跪下去磕头,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在草原举目无亲的孩子竟能和苏和赛罕这样地位尊贵的人认识,甚至还能和君王扯上关系,要是知道这些,给他十个胆他也不甘动刀…… 苏和又看着老贵木,说道:“你当年在轰烈骑时候,我还只是一个百夫长吧……现在我是轰烈骑统领了,可最早跟随我的那批老骑兵却也死的差不多了!”说着他看了看窘迫的站在风中的老贵木,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个孩子我要暂时带走,我会禀报君王,封你为贵族,给你分封人口和牛羊,说的对,谁活着都不容易……” 老贵木摇摇晃晃了片刻,不复方才的倔强硬气,脸上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下去,对着苏和叩头,哽咽道:“谢将军……” 在牧民敬畏的目光下,苏和紧紧怀抱着夜星辰转身走去…… 正文 第5章 君王迟暮 还日拉娜河套密密麻麻的帐篷群中央吗,有一顶最大也是最奢华的帐篷,两根胶合起来的桦木杆支起帐篷的骨架,几层厚韧的熟牛皮贴在骨架上,再加上一层保温用的羊羔皮子,所以这顶帐篷虽然大,却比一般牧民的帐篷暖和多了。帐篷壁上画着繁复的蛮族花纹纹饰,神秘又凝腥,而帐篷顶部却是一个狼首人身,背后生着鹰的羽翼,双手各握一把刀剑,面色狰狞的凶神!可就是这样凶煞一样的神魔却是蛮族人供奉在心里的腾格里天神。 此时帐篷里站满人,按地位尊贵依次排下来,而最前面铺着狼皮的宝座上端坐的是伟大的赤那思君王勃日帖赤那思。隼骑将军阿拉坦仓背着龙舌弓站在他身边,身上铮亮的锁子甲在帐篷里的火光下闪着亮光,他阴翳的眼睛轮番在各大汗王贵族身上扫过,鹰一样锐利的眼神没有一个人敢忤视…… 在蛮族说都知道阿拉坦仓的的劲箭和他的隼骑。隼骑武士虽然人数不多,但人人都是神箭手,三百步外搭箭拉弓就算有风依然能命中目标。人人都说赤那思的两把尖刀是轰烈骑和隼骑,可他们心中宁愿与轰烈骑为敌也不愿意和隼骑作对,因为惹到隼骑,可能还没有看见对方,就已经有上百支利箭射过来将你射成血筛子…… 君王左手边站着的是扎儿花兀突骨,赤那思的狼牙,他碧绿的眼睛微垂,因为睡眠不足微肿的眼睛像是闭上了,可透过他眼皮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道细细的绿光在闪动,凌厉又锋芒。他高大的身子站在那里像是一道铁塔,有力的手按在狼锋刀上,一动不动。安静的像是亘古不移的山岳,可却像是积蓄了狂潮一样的气势,随时都会倾泻而下,将所有人淹没。 座下的贵族们都难得的保持的沉默,就连几个桀骜的汗王都安静的端坐着,大帐里安静的可怕,中央燃烧的火堆发着噼噼啪啪的响声。贵族们原以为君王召集他们是为庆贺赤那思凯旋得胜,可君王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相当阴沉。大萨满作仪式时洒在身上的羊血只是草草的抹了一番,身上依旧是浓烈的血腥味,衬得君王愈发可怕暴戾。 安静如死。 只有年龄最长的大萨满默默坐在角落吸溜着鼻子,怀里揣着羊皮酒囊,头靠着帐篷壁懒懒散散,似乎帐篷里的氛围与他无关。 事实上大萨满每次贵族开会时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尽管他在蛮族人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君王,因为大萨满直接代表着腾格里天神的懿旨,是蛮族人精神上的领袖。几十年前他刚继承上代萨满的地位时,几大部落汗王纷纷来拜见他,成堆的黄金珍宝往大萨满帐篷里送,意图依靠大萨满为自己部落争取更多的权利。可大萨满每次都是懒懒散散的闪烁其词,既不说帮,也不说不帮,只是等讨好他的人走后,下令将这些珍宝散给贫苦的牧民,自己从未留下一毫一厘。 刚开始几大汗王以为自己礼物不够贵重,可三五次后,他们也失去耐性了,任由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可大萨满在蛮族的地位依旧超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大萨满是上代大萨满的学生,而上代大萨满就是筹划建立轰烈骑,预言卓力格图赤那思南征大胜的蛮族天师。而上代大萨满死前握着当时还年轻的萨满的手说:“你是我所有学生中最杰出的一个!”就是这样一句话,让这个老头子在蛮族心中的地位愈发尊崇。 君王身上披着大麾,斜倚在宝座上,**的胸膛起伏着,神情看起来稍稍有些疲惫,琥珀色的眼睛略显委顿地凝视着大帐中央的燃烧正烈的火堆。他没有说话,所以底下的贵族们也不敢轻易开口。他们清楚勃日帖赤那思并不是心慈手软的君王,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桀骜的贵族,他坚持奉行铁血的手段,所以草原这些年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二十多年前他下令轰烈骑长途奔袭上千里攻杀了不承认他统治地位的迦扎部,斩首几十万人,这一战直接灭掉了迦扎部,也杀破了其他部落的胆! 一名奴隶跪着走到火堆前,往里面添了一些干牛粪,火堆燃烧的更欢快了,可大帐里的温度反倒更低了些。君王看着燃烧跳动的火焰,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比原先说的迟了两个时辰?” 贵族们相互看了看,纷纷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君王苍老黝黑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声音沙哑的说道:“因为路上遇到库里格部落的骑兵了……我带着轰烈骑先锋带头和他们打了起来,花了两个时辰才脱身。你们都没发现库里格部的乌玛汗王没来么?” 底下的贵族一片哗然,唏嘘不已。一个个伸长脖子瞅着最前面的几个汗王,果然只有阿日斯兰部,德苏部,库玛部三个汗王在。二十多年前迦扎部的兰木扎布汗王造反已经被灭掉全族,难道库里格部落也是这样的下场么?惹到君王,下场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 几大汗王心中的震惊更甚,他们震惊的并不是库里格部胆敢去截君王的骑兵,事实上他们都有这心思,甚至额尔敦刻图汗王差点都把狮牙骑射调来了。他们震惊的是赤那思的轰烈骑和梦阳大战一番,又经过长途奔袭,以疲惫之军与库里格部的骑兵交战,竟然能大胜而归。库里格部实力在几大部落中不高,可骑兵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视。相反他们远远低估了赤那思的轰烈骑,低估了这群骑兵中的皇帝。 “我想过我带着武士整个战死在梦阳,死在异乡,哪怕万箭穿心也不后悔。因为我是为我蛮族子民去征战,他们在极北的家乡中默默为我们祈祷……可我没想到得胜而归时,迎接我们并不是欢呼声,却是冰冷的刀刃——真令我心寒。”君王低低的说道,声音里隐隐的怒气谁都能听出来。“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又该各自起兵,你杀我,我杀你,我抢你女人,你抢我牛羊……哪怕今年的白毛风能把帐篷都吹翻也不管?” 底下的贵族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没有人敢正面面对愤怒的君王! “我真想杀了你们啊……”君王咬着牙恨恨的说道,隐在大麾下的手攥成的拳头,骨节劈啪作响。“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团结一些?要是能集合起我们所有的骑兵,还有谁能阻挡我们蛮族的军队?这一次我已经打到梦阳的帝都之外了,就差一步!那时候哪怕多给我五千名骑兵,我都能拿下缥缈城,可我环视四周,再没有能调动的武士了!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而你们在后方却还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活该生存在这样的地方!” 大帐里回响着君王沙哑苍老又怨怒的声音,再就是大萨满喃喃的呓语声——老头子竟然睡着了!而心惊胆寒的贵族们依旧不敢说话。 “我们蛮族人没有南方那样精良的武器铠甲,没有庞大的军费开支,也没有精密的机括,只有强大的武士!为什么南方人面对我们的时候那样恐惧?就是因为他们的武士不如我们,再优良的装备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可我们勇敢的武士们却将力量和鲜血都花在部落之间的战争上,有意义么?”君王低低咆哮,“额尔敦刻图汗王,我率领着我的武士征战时候你在哪里?你的狮牙骑射又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哪怕你的骑兵派出一半,我们都可以彻底将梦阳打垮?还有你,毕力格汗王,你的风魔骑又在哪里?难道你们的战牛都被用来拉车了么?” 两位汗王低下头去,不敢面对暴怒的君王,他们无言辩驳,君王说的没错,他们都想保全实力,只象征性的派出几万奴隶武士,帐下的精锐并没有出征,这次南征出力最大的就是赤那思部,损失也是赤那思一部在承担。蛮族骑兵虽然强大,但蛮族人心不齐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追溯起来,还是梦阳当时的碧海皇帝留下的后果。若是蛮族六部的骑兵能集合起来,三十万铁骑南下,就算梦阳王朝和梵阳王朝联手也无法抵抗。 “万幸,我们胜了!原以为我要面对的是三十年前击败我父亲的梦阳神罗皇帝,可惜神罗皇帝死了,梦阳也是外忧内患,我们才能侥幸抢来足够的粮食黄金过冬,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战败了会是什么结果?白毛风下来了,草原上全是两尺厚的雪,风大的能吹死人,牛羊草料不够也要饿死!今年夏天大旱已经渴死无数牛羊,秋草也没打出来多少,要是没有从梦阳抢来,几年冬天起码要死一半人,你们想过没有?”君王坐直了腰,轮番看着底下的汗王贵族们,脸可怕的扭曲着。 “贵族在帐篷里喝酒吃肉烤火,牧民连喂羊的草都不够吃,甚至要去外面挖老鼠……你们这些贵族知道么?贵族何以封为贵族?就是因为底下有无数贫苦牧民驮着你们,你们高高在上,他们见了你们要下跪行礼,你们才是贵族!往前翻十几代,我们哪一个的祖先不是奴隶出身?你额尔敦刻图,你毕力格,还有你塔塔木,你们的祖先哪一个不是给人放羊的狗崽子,现在自己成了部落汗王,成了贵族了,忘了老本了? 我平日要你们多看南方的书,南方人虽然奸诈狡猾,可他们写的书真的不错。里面有很多道理,可你们又读出了什么?什么时候从哪些书里读出了仁爱宽容,什么时候才算是读懂了南方的书!”君王声音不那么冰冷了,相反却有些疲惫,像是很累很累了,由心而起的疲惫。 “这次从南方带回来的粮食,黄金,绸缎,各种器皿,五部按人数分,至于库里格部落胆敢堵截南征军队,违反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就不必再仁慈,部落汗王看押起来,牧民暂时收入赤那思帐下,明年开春再定夺。就这样定下来,你们不必你争我夺,我心里有数。” “君王这次不杀叛乱部落的牧民么?十年前您不是一口气杀掉了迦扎部近四十万人么?”一直默不作声的额尔敦刻图汗王终于开口了,他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声音圆滑的说道,漆黑的眼睛依旧冰冷似雪。“要是君王下不去手,只要下一道命令,我愿意做这个恶人,替君王除掉这些叛乱的贱民!” 大帐里的温度一下子子降了下来,额尔敦刻图汗王冰冷的话语像寒风一样略过众人心头。那一年已经沉淀在历史长河中的血雨腥风一下子被搅了起来……从没有人敢在君王面前提及那时候的事,因为那一年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迦扎部被灭的那一年,紧跟着就是暴雨洪涝,再下来君王的长子蒙都拉图赤那思被狼群咬死,那时候蛮族人人都在传言是君王灭了整个迦扎部惹了腾格里天神愤怒,所以天神降怒下来将君王的长子收走…… 君王苍老的面庞顷刻间变得狰狞,琥珀色的眼珠泛着凶戾的光,带着一股子暴烈的杀意看着额尔敦刻图汗王。旁边的阿拉坦仓微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倏然间龙舌弓已经从肩头滑到手掌中,右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锐利的箭矢来。而扎儿花的狼锋刀已经出鞘一半,寒光逼人。 可额尔敦刻图汗王依旧是笑着,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别的贵族都翻身起来跪拜下去以求君王能平息怒火。 “看来君王是担心腾格里天神再收走一个儿子啊……蒙都拉图赤那思死的太早了,可您也只剩一个儿子了……呵呵!再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人能继承君王的位置了,不是么?”额尔敦刻图汗王继续说道,语气愈发圆滑,声音中那种嘲讽,轻蔑愈来愈明晰。 大帐中像是有一道堤坝要垮下来,再也拦不住其中的滚滚怒涛,要将整个帐篷都倾覆在君王的暴怒中,贵族们心惊胆寒的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不敢抬头去看君王。一旁的毕力格汗王悄悄拽了拽额尔敦刻图汗王的袖子,想让他别再说下去。 君王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像是有怒火从中喷薄而出,他在积蓄着怒气,积蓄着愤恨,他想大声吼出来,粗壮的脖子泛起一道道可怕的血管。可突然地,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整个人一下子委顿了下去,像是失去全身力气,眼神的凶狠的光也变得软弱无力。 原本该咆哮而出的怒吼也只是梗在喉咙里的一声低沉的“滚!” 额尔敦刻图汗王微笑着起身鞠躬,缓缓退了出去。其他贵族见状也纷纷行礼退出大帐,这时候他们巴不得赶紧离暴怒的君王远远的…… 人走光了,大帐瞬间变得空荡荡,冷风从没有闭好的皮帘子间灌进来,烧得正旺的火堆乍得灭了,温度真正降了下来。君王瘫坐在宝座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像一个垂危的老人一样拉紧身上的大麾,看得人心里唏嘘不已。 阿拉坦仓默默从身后的墙壁上卸下一块厚狼皮披在君王身上,沉声对角落的奴隶说道:“快升起火……” “不用了!”君王声音微弱的说道,透着一股子令人心痛的疲惫,一种英雄垂垂迟暮的落寞。他身子沿着宝座向下滑了滑,头靠在宝座后背上,眼睛紧紧闭着,从梦阳长途奔袭下来,他已经身心俱疲,再加上左臂斩断的伤势,疼痛难以抑制…… 扎儿花倏地将狼锋刀收入鞘中,刀锷与刀鞘在黑暗中响亮的撞击在一起,声音铿锵有力…… 这时候一个瓮声翁气的声音从大帐角落里响起:“勃日帖,我以为你这次也会灭了库里格全族……你杀了那时候支持你的兰木扎布汗王,灭了整个迦扎部,这次要是再杀下去,整个蛮族还有几个部落会支持你?”一向对部落政要不闻不问的大萨满第一次说这种话,寂静的大帐中,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垂死了狼。“我活了快七十岁了,你也老了,我们都活不长,有什么话我就直接说出来,你好自为之!” 老头子颤巍巍的起身,也掀开帐篷壁走了出去,大帐重新陷入那令人压抑的死寂中…… 正文 第6章 秘道种族 苏和赛罕紧紧抱着怀里的夜星辰,心情无比沉重,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是你赤那思的武士,和梦阳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可听到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死了的消息,心里却是这样不可抑制的痛楚!现在是十一月,那个淡然的将军两个月前还活的好好地,转眼间就死了,连他的儿子都被流放到草原…… 他隔着铠甲都能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心脏的搏动,不安又慌乱,可却隐隐有种不可压制的东西要从孩子身体里冲出来。孩子暗红的眼睛紧紧闭着,似乎不愿意张开眼,睁开眼只是一片荒蛮,一片狰狞的极北世界! 他大步向君王的大帐走去,让君王来决定这个孩子的命运吧,毕竟君王和镇天大将军算不上敌人,若不是彼此分属不同的势力,他们或许就是朋友。乱世中的英雄相遇,总那么令人扼腕叹息。 沿着牧民踩出来的沙路拐过一个弯,苏和的步子不得不停下来了。竟然遇到了大萨满,他连忙站直身子弯腰行礼,其实在心里他畏惧大萨满更甚于畏惧君王,大萨满是整个赤那思族中辈分最高的了,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像孩子一样,所有人也都从心里畏惧他!虽然大萨满平日懒懒散散说话疯疯癫癫不带正经,可牧民们对他的尊敬依旧有增无减。 可此时老头子竟满脸怒容,浑浊的眼睛凶凶的眯缝着,看着高大的苏和,沙哑的说:“苏和小子走路不长点眼睛,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一撞……”他吸溜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在苏和怀抱里的羊皮毡布瞥了下。 苏和咧嘴笑了笑,说:“刚才苏和走得急了,没有注意到伟大的腾格里天神使者,差点冲撞了您。大萨满不要放在心上,大萨满是要回帐篷么?我叫人牵一匹马来送大萨满回去……” “你是去找勃日帖么?怀里抱着什么?” “呃……”苏和点了点头,说:“是君王之前一个朋友的孩子,我想带他去见君王!” “朋友的儿子?哼!”大萨满冷笑一声,老头子的声音竟是平日少见的冰冷。“勃日帖还有朋友么?他的朋友都被杀的差不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刀砍在我老人家脖子上……劝你现在别去找勃日帖,他正在气头上,去了被骂一顿事小,被砍了就不好玩了……” 苏和默默点了点头,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事,回来的路上遇到库里格部劫持的骑兵已经让君王心情大坏,现在其他几部的汗王恐怕想方设法要从君王手中榨出来些钱粮!这些贪婪的汗王自己不出力,只想着坐享其成,野心嘴脸丑恶无比。 “苏和小子,我老人家问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大萨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突然压低声音,面色凝重的问道。 “你们……回来的时候,嗯……苏日勒和克身边有个南方年轻人,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大萨满小心的斟酌好字句问道,难得大萨满有这么严肃认真的时候,看样子他对这件事的确很重视。 “那个人叫申凡双,是梦阳一大诸侯国的世子!” “申?申姓,梦阳申国的王族姓氏!为什么会跟着你们回草原?”大萨满继续问道。 “起先君王与双世子的父亲结盟,共同攻打梦阳帝都缥缈城,可双世子的父亲中途毁约撤军,君王先前和他有约定,若是申国违约,就跟我们回草原做下一任大萨满!双世子也是可怜人,是个聋子,梦阳申国也被灭掉了!”苏和老实回答。 “聋子?世子?下一任大萨满?”老头子喃喃说道。 “大萨满您还别说,双世子的确有几分本事!”苏和憨笑着说道:“呃,当然,他的神通当然比不上伟大的您!” “少黑瞎子扯,快说!”老头子不耐烦的冲着苏和小腿踢了一脚。 “是,是!”苏和正色道:“双世子像是能看穿未来一样,他预测了几次未来会发生什么,每次都应验……而且双世子最厉害的就是给他一盆水,他一挥手,水面上就浮现出另一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神的很!君王也是看上双世子这身本事,所以申国毁约后才没杀他!君王的脾气您比我更清楚,能让君王容忍至此的人,您说是不是有本事?呵呵……” 大萨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像是听到最惊悚的传闻!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草原……这才真的是行走在云端的神……这才是活着的神……” 苏和没有察觉大萨满的惊恐,还为自己的见闻得意着!他继续说道:“我怀里这个孩子也是南方人,他的父亲啊,可是梦阳五十年来步战第一人,封号‘镇天’的统兵大将……” 大萨满脸上的神情终于平静了些,含含糊糊的诺了一声,上前就去揭开遮着孩子脸的羊皮毡子。孩子安安静静的在苏和怀里睡着,面容沉静安详,大萨满看着孩子精致的面容,忍不住暗叹一声!这么好看的孩子,真应该是天神创造出来的!比南方来的珍贵的薄胎青釉瓷器还要动人,带着一种一触即碎的美感。 两人注视着沉睡的孩子,只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了!可突然间,孩子的眼睛猛地张开了,暗红的眼珠轮番看着苏和和大萨满,目光空洞失神。那种美好的感觉瞬间因为这样一双暗红的瞳孔破碎成齑粉,两人从这双暗红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漫天的血光,看到了无限的尸骸,甚至能看到世界破碎的惨烈之景。 孩子眨了眨眼睛,眼皮又缓缓垂下去,浓密的睫毛盖住了视线。大萨满和苏和同时舒了一口气,苏和看着同样惊魂未定的大萨满,缓缓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孩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好想觉得怀里抱着一只狼崽子,随时都会跳起来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萨满唇上的胡子颤动着,哆哆嗦嗦的放下羊皮毡,重新遮住孩子的脸,神色严肃又畏惧,不,是敬畏!就像面对执掌自己生死大限的神的敬畏! “这个孩子,更不该出现在草原……不,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这是要天变了么?”大萨满喃喃的说,一副恍然失神的样子。 “苏和,立刻去见勃日帖,派人安排下那个申凡双,我也要见到那个人!”大萨满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也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如果这不是天神要毁灭我蛮族,那就是天神在给我们蛮族纵横天下的机会……”老头子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转身就向君王大帐的方向跑去,手舞足蹈着,像一阵风般跑出去,谁也不相信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能跑的像一匹烈马一样快…… 苏和怔了片刻,不知道疯疯癫癫的大萨满在想什么。可还是奋力抱着怀里的孩子跟着跑了过去。 “勃日帖!勃日帖!”还不等掀开牛皮帘子,大萨满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守护在君王身边的扎儿花警觉的将手移到狼锋刀上,碧绿的眼睛看到是老萨满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这才将狼锋刀还入鞘中。敢在部落里直呼君王名字的,只有大萨满了!可大萨满叫什么名字,却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人见了大萨满都恭敬的叫一声萨满,然后行礼,甚至不敢多和老人说一句话,生怕触怒天神的使者。尽管萨满平日总是笑呵呵的,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满身酒气肉气,除了一身华丽的祭祀袍服外,和草原的普通牧民没有什么两样。 可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平日懒散的和吃饱了的犍牛一样的大萨满如此着急。他恭敬的说道:“伟大的天神唯一使者,尊贵的大萨满……” “……别扯那么多,勃日帖呢?睡着了,把他捅醒来,赶快……”老头子急乎乎的冲过来,跌跌撞撞的跑到君王的王座前,抄起腰间的濯银匕首,用匕首柄就往君王肚子上捅过去。 扎儿花头一下子炸了,君王才睡着不一会就被吵醒,不生气才怪。他心里叫苦不迭,一边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一边是尊贵无比的大萨满,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这时牛皮帘子再次被掀开了,苏和赛罕苦着脸冲着扎儿花呶呶嘴,一脸无奈。 “勃日帖,快醒来,我有话对你说!”大萨满扯着嗓子嚎叫着。 君王终于醒了,抬起头看了大萨满一眼,努力压住胸膛里的怒气,说道:“出什么事?” “来来来,苏和小子,你过来!”大萨满对着苏和招招手。他小心的从苏和手中接过孩子,掀开羊皮毡,将孩子的脸暴露在君王面前,激动的说道:“这才是神!这才是真神!看到了么?勃日帖,我蛮族复兴有望!” 君王看着那个紧闭双眼的孩子,赫然发现竟是南方人的摸样,穿着一身贵气的绸缎长袍,模样好看的无法言语。他伸手按住额头,晃了晃脑袋,说道:“这是那家的小孩?这就是你说的真神么?” 苏和上前,小心的说道:“君王,这个孩子叫夜星辰……他的父亲您一定熟悉,就是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杀死我们一万多轰烈骑的夜明山!属下估计,这个孩子是被流放过来的,因为镇天大将军已经被杀了!应该是死于梦阳内部的争斗,咱们撤军的时候,林夕皇帝正在一个一个铲除诸侯国!” “行了行了,苏和小子,这里没你事了。赶紧去吧那个申凡双找来,赶紧去!”大萨满说着一脚狠狠踹在苏和臀部。 “是,是,大萨满别着急,我这就去找双世子……”苏和苦着脸,不敢有丝毫脾气,捂着被踢的生痛的屁股咧着嘴跑出去。赤那思的名将也对这个生性顽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没一点办法。 “勃日帖,这下子我老人家给你说正经事!”大萨满小心的抱着闭着眼睛的夜星辰,他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这个孩子就是将来的关键,就算是被他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去,扎儿花,给我老人家搬个坐凳去,别傻愣愣的站着!” 君王的头痛的厉害了些,艰难的吸收着镇天大将军死了这一则消息!这么一下就死了么?这才过去短短两个月,那个像宇宙星空一样不可揣测的将军就死了?冢间枯骨坟中土,古往今来一场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萨满坐下去,将自己的身子靠的舒服些,说道:“先说说,这次去梦阳,死了多少人?” “轰烈骑损失一万三千余人,隼骑损失过半,普通奴隶武士近七万人……”君王缓缓说道。 “差不多十万人么?”大萨满说道。“轰烈骑损失太大太大,只有四万多人的轰烈骑一次就被你死了一万多,不过比卓力格图强些,卓力格图那时候把轰烈骑拼尽了才杀进梦阳的帝都,不过现在的损失我们估计也要缓很久才能恢复!” “可梦阳的损失比咱们更大,他们的武士几乎每五个才能换一名蛮族武士性命,最后算下来,还是我蛮族占优势……而且,若是拼尽兵力,我也能打进缥缈城……” “放屁——”老头子高声喝道。脸上满是隐隐的怒气。“拼尽兵力?蛮族人才有多少?南方梦阳人又有多少?咱们的武士是能打,是厉害,可蛮族人数只有区区三百来万啊……梦阳仅仅一个诸侯国人数都不下五百万,甚至一个缥缈城都有近百万人……随便一招兵就又是几十万军队,我蛮族经得起这样的消耗么?我们太穷了,没有梦阳那样精良的装备,也没有那么多人口经得起消耗,拼尽兵力?你拼得起么?卓力格图当年花了全部家当才打造了这么多具重铠,就算是轰烈骑人死了也要把铠甲收回来,你知不知道啊?” 君王语塞。想起年轻的武士埋骨在异乡,他心里就无比沉重。真的不是他们消耗的起的,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 可转念一想,这个平时懒散的老头子竟对南方的事情知道的那么清楚,萨满,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啊!若真的要说,那这个已经快七十岁的老人实在是聪明的很,聪明的让人害怕! “说白了,武士之间的征战在某些力量面前,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甚至有的时候,那些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人甚至在刻意煽动,引导战争,并以此为乐!死再多人他们也无动于衷,哪怕你把轰烈骑隼骑加上老弱妇幼全拼尽死光他们也不在乎,你知道么”大萨满声音颤抖的说道! “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人……”君王喃喃着重复这句话,琥珀色的眼睛陷入沉思!“在刻意煽动,引导战争……”他突然想起轰烈骑攻击缥缈城外的盾墙防御,久攻不下时,夜空突然变成着了火一样的红,接着一个头发血红,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神秘人从天而降,像是神迹一样撼人心魂。 那时候数十万人的战场一瞬间变得安静如死,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那个神秘人,好像他就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就是最高贵最强大的神祗,就是宇宙运行的中心。神秘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轻而易举的毁去几万轰烈骑都无可奈何的盾墙,最后梦阳的武士不得不舍弃防御与赤那思武士正面决战……这就是在引导战争进程了么? 大萨满不理会君王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不出世的种族,不仅仅是南方的梦阳,梵阳王朝和荒和山脉以北的蛮族。整个大陆最南端的森林里有怎么样可怕的存在?西域又有怎样可怕的存在?就连遥远的海岛上都居住着神秘的族群!这些谁也说不清!可有一点我老头子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当时的梦阳与梵阳皇帝带了十万军队踏进最南方的森林,全军覆没,没有人幸存,到现在无意中进入那片森林的人踢一脚都能从残枝败叶中踢出一块死人骨头来……” “这些不出世的种族从不出现在世人面前,可他们一出现,就绝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他们才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存在,掌握着颠覆天地的力量,就算称他们为神也不过分!世俗中的皇帝,君王,诸侯又算什么?”大萨满轻声说道,猛然间萨满突然觉得一阵无力感,就像好不容易走到了世界尽头,可划开浓重的黑暗,探出头看去,外面又是一片更无垠的世界,而他渺小的什么都不算,连茫茫宇宙间的一片浮尘都算不上…… “可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秘道种族的孩子出现在了极北的草原上……就是这样一个行走在云端的真神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借用这天赐的力量呢?我们也可也生存在南方丰饶的土地上,我们也可以做世界的皇帝,只要我们利用好这个孩子!只要我们不触怒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存在……我们,我们就可以站在世界的顶端,勃日帖,你知道么?”大萨满的眼珠疯狂的凸暴出来,唾沫星子飞溅,眼中闪着疯狂的火焰,直直的盯着君王。 而他怀抱孩子的胳膊分外稳重,仿佛他抱着不是一个小孩,而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星空………… 正文 第7章 联手 君王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琥珀色的眼睛也闪着灼灼的光,看着大萨满严肃而疯狂的样子。世界的皇帝,他想过多少次啊!他多少次在梦中都想将南方最富饶的土地,最瑰丽的楼阙用蛮族的铁蹄踏成最辽阔的牧场,让牧民南迁到温暖湿润的梦阳,不必再忍受苦寒贫穷的生活,这些都是每一代蛮族君王魂牵梦绕的事!可这么多年,谁成功过?最接近成功的卓力格图赤那思,也不过是逼迫梦阳的皇帝签下合约再撤回来而已,他们对南方那片辽阔富饶的土地既爱又恨,想占为己有却又怕腾格里天神降怒下来…… 他低头看着大萨满怀中的孩子,这个是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后人,他敬重那位绝世名将,若不是他们分属不同阵营,他们可能都会成为朋友!可惜梦阳的军皇已经死了,太过可惜!可偏偏留下一道血脉在草原上,难道不应该让他活下去,甚至将他培养成和他父亲一样的英雄?那个申国双世子也一样,申孤岚是一代枭雄,他的儿子又怎能平庸?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 “勃日帖,趁着我们还活着,还有精力,就早做决断!三十年前你父亲决定南征的时候,就输在我们翻越荒和山脉时遇到山崩,还没和梦阳正面交战就死伤大批武士!再加上当时的神罗皇帝武力霸绝,我们才因恨而归,而你父亲也遭到其余几部弹劾,郁郁寡欢死去。那时候你还只是赤那思的世子,我却已经当了快十年大萨满了。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我的老师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辅佐君王,可我辅佐你父亲期间却遭遇前所未有的失败,而你在位期间也没什么成就!”大萨满一脸肃穆,声音变得无比铿锵!“我快死了,活不了多久……你也不再年轻,可我还记得你父亲过世,你继承君王之位,你跪在我面前,我跳着祭祀天神的舞蹈,那时候我的头发还不是花白,你的脸也是年轻的……可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快死了,你也剩不了多少时间……再不做点什么,能对得起蛮族几百万子民将我们奉为神祗的那份虔诚么?” 君王的眼睛恍若失神,虽然大帐中没有生火,可君王眼里的失落疲倦依然可以看清。那是对自己慢慢衰老,再也没有力气握紧刀,再也不能骑着战马狂奔建立功业的无奈!君王老了,这次南征对他冲击也很大,本来打算南征回来就将君王的位子传给苏日勒和克,可现在蛮族内部矛盾依旧严峻,苏日勒和克根本镇不住桀骜的及大汗王还有刁钻精明的贵族!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父亲那时候说过的:“一个君王不死,是绝不能出现另一个君王的!就像天空不能出现两个太阳一样!” 也许自己还能再拼几年,等死了,蛮族内部的事情顺了,苏日勒和克成熟了,自己也能安心将君王的位置交给苏日勒和克了! “勃日帖,想好了么?趁着我们还有一口气!”大萨满定定的看着君王,脖子死硬的梗着,像拖了重车的牛,眼里那份执着令人畏惧。 “巢及勒赫叔叔,就让我再这么叫你一次!我听你的,就让我赤那思的白狼旗,插遍天下的额米一个角落……你说得对,凭什么我们蛮族就要生活在这种地方……我们也可以做世界的皇帝……”君王怔怔的说道,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梦魇一样,既是憧憬,又是无边的张狂! “巢及勒赫,巢及勒赫哈尔赤,我的名字啊!我都快忘了!”大萨满怅然说道,“我十几岁时候就跟着老萨满学习星象,占卜,祭祀,礼典,那时候老师被叫做大萨满,我就被叫做小萨满,从那时候就很少有人再叫我名字,我记的那时候一个伙伴说,我被老师选为学生的那天起,我的命就和他不一样了。我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使者,是尊贵的大萨满,而他依然是一个放羊的奴隶崽子,现在是,长大了也是,死了时候还是……结果他真的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死的……就那样不见了!和我一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知道我名字的人也没有几个!人人都知道赤那思的大萨满是腾格里天神钦点的使者,却不知道他和每一个蛮族人一样都是出生在破旧的帐篷里,喝着马奶羊羔子长大的凡人,他也有蛮族名字,巢及勒赫哈尔赤……” “可是现在说这么多都没有意义了!勃日帖,现在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这个孩子,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梦阳申国的世子,我们就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他们身上,赌赢了就是我们蛮族几千年的光复,我们也可以骑着马在梦阳的城阙中游弋,也可以在南方的土地上放羊,甚至可以让我们蛮族的小孩学习礼法文典,这样他们长大了都会知道蛮族每个人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这样也就不会有部落间的征战了!勃日帖,这难道不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么?” 君王的目光像跳跃的火焰一样闪动着,忽而熄灭忽而煽动,从那双泛着琥珀般温润色泽的眼睛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既不是憧憬向往,也不是痴迷狂热,相反却是一种担忧,发自内心的忧虑。 “大萨满,万一我们失败了呢?失败了回事什么下场,你想过这些么?”君王看着大萨满,认真的说道。 大萨满一时语塞!失败?他没有想过,或者说他不敢想!他不敢想他的计划失败了会是什么下场!这个孩子是天上行走在云端的神啊,他现在是在窃取神的力量来为蛮族做事,他这是在挑衅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存在!说不出会是什么下场,但绝不是蛮族几百万子民能轻易承受的! 可万一成功呢?心里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倔强的在说着,万一成功了就是整个蛮族的光复!南方有句话说的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富贵险中求,生死任由天! 他看着勃日帖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可能会发生的惨剧!他这是在赌,自己活不长了,大不了一死下场,可却要用自己衰老的生命去赌蛮族几百万的未来,他赢得起,又输得起么? 君王一言不发,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盯着大萨满,在等着他的答案……执着的在等待着,他是蛮族的君王,他必须想到每一个细节,规避可能存在的任何风险! 大萨满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君王最坏的结果,悻然,这时候苏和领着申凡双进如帐篷中,苏和为他掀开牛皮门帘就出去了,毕竟他是个将军,只要打好仗不让族人被欺负就行了,有些事情是不该他知道。 申凡双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飘逸的一束,额前的头发微微遮住些眼睛,可那双漆黑额眼睛像最纯净的夜空,看一眼就会深深迷失在其中! 大萨满怔怔的看着脸上带着清浅笑容的申凡双,他的目光陷入这个年轻人的眸子时,竟再也移不开了!这个年轻人的眸子里似乎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从里面看了太阳升起落下,月亮满盈亏缺,星辰闪耀坠落,看到沧海桑田变迁,看到楼阙建成又夷为废墟,看到生命诞生又老去再归为虚无……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分明就是另一个宇宙…… 他怔怔的说道:“大——大预言术……纯血统预言师?这就是偷窥天机的存在?” 申凡双对着君王和大萨满点点头,鞠躬行礼。他是贵宾,自然不用像草原的牧民一样行大礼。“凡双见过君王,见过伟大的腾格里天神使者!”语气谦恭又不卑微,世家大族出身的贵气彰显的淋漓尽致,和这样的人交往的确很令人心情愉悦。只是这样的翩翩公子流落在荒蛮的极北草原,难免令人唏嘘。 大萨满甚至都顾不上什么了。他低头看着怀抱里沉睡的夜星辰,又看看恭敬的微笑站在那里的申凡双,心中像是掀起滔天骇浪般。他的世界观仿佛在见到申凡双的一瞬间崩碎了…… “难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咒术师?他是预言师?腾格里天神啊,为什么要让你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草原上?这是要逆天么?”大萨满自言自语说道。站在世界最顶端的两个秘道种族现在就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这难道真的是天神垂青他们,给了蛮族这次光复的机会?这究竟是福是祸啊?他不敢再想下去,现在的情况已经让他不敢直视了! 大萨满看着君王,说道:“勃日帖,你这次南征,没有白去!” “我本来就是打算将双世子交给大萨满收为学生的,我想让双世子成为蛮族下一任大萨满!这是我最初的想法,至于现在,大萨满觉得该怎样培养就怎样培养,但有一点,双世子是贵宾,切不可受到半分委屈怠慢!”君王沉声说道。 “呵呵!君王说笑了!凡双只不过是一个落寞世家的子嗣,在梦阳逃不过通缉追杀的下场,承蒙君王照顾才能在草原上活下来,已经实属万幸,哪里算是贵宾?一切悉听君王和大萨满安排……”申凡双微笑着说道,笑容无比温柔和煦。 “双世子不是双耳失聪么?怎么……” “哦,大萨满有所不知,凡双自幼丧失听力,但却掌握了看人嘴型分辨别人说话的本事,与人交流这才没有什么大碍!” 大萨满再次被震撼,看人口型分辨说的话,这堪称神技! “以后你就跟着我学习吧,我会教给你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教你怎样执掌权力命脉,交给你怎样窥探天机……”大萨满说道,“请君王也将这个孩子交给愚者吧,虽然他的力量是我无可奈何的,但我可以引导他将力量运用在正确的方向上……就像天上的星星坠落下来,要摧毁苍生,至少也应该让该灭亡的灭亡,该活下来的继续活着……” “这件事以后就是我赤那思最高机密!万万不得让其余几部知道,我怕他们会动邪念,毕竟这份力量太过强大,谁见了都忍不住心动!再就是有一件事,君王务必明了!”大萨满深吸一口气,像是顶着极大的压力才能说出来:“少则五年,多则十年,草原上不需要再有这么多部落了,我需要一个完整的蛮族,我要让蛮族武士们的刀不再对着自己的族人,我们要团结起来面对来自南方的抵抗!勃日帖,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君王怔怔的看着大萨满,心里的震撼比大萨满还要剧烈。这是要在草原上开始征战了么?从来没有见过懒散的大萨满说这种话,这还是他认识的大萨满么?印象中的大萨满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是喜欢喝酒吃烤獭子肉懒懒散散的在草原上游荡的,是疯疯癫癫的……可现在大萨满用这样的神色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简直分不清到底该不该相信着判若两人的言语? 似乎见到这两个来自南方的异族后,大萨满骨子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那种草原蛮族人与生俱来的霸道,对财富对权力的渴望,还有对执掌天下的执着追求……这些本该是一个蛮族人从出生起就拥有的东西,在大萨满身上积攒了近一生,终于在生命的末尾爆发出来了,这个时候天地都要为之动容! 怀里沉睡的夜星辰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暗红的瞳孔轮番看着空荡荡的大帐中仅有的几个人。他的目光这一次不是失神空洞的,暗红的眼睛像是有鲜血要流出来,有火焰要跳跃,他依次看着抱着他的大萨满,在看着一脸严肃的君王,最后将目光落在申凡双身上,停止不动了! 暗红的瞳孔与漆黑的眸子对视在一起,小男孩与翩翩公子的目光交融。就像一片血红惨烈的炼狱与浩瀚无垠的宇宙交织在一起。孩子脸上毫无表情,朱红又锋利的嘴唇抿的紧紧的,而申凡双脸上清浅的微笑突然变得冷硬,眼中流露出的光丝毫没有轻视这个孱弱的孩子的意蕴,竟是一种旗鼓相当的,将之看成能与自己争锋的对手。 孩子裹在羊皮毡里的手挣扎着伸出来,朝着申凡双探过去,白净的手像一段温润的玉雕琢出来的。申凡双向前走了两步,也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他们的手攥在一起的瞬间,君王与大萨满突然觉得世界都在他们紧握的手间崩碎了,他们你争我夺的,用兵刃与鲜血换取的世界,不过就是这两人掌心中的玩物而已…… 孩子面无表情的看着申凡双,申凡双也低头看着孩子,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这是创世多少年以来,咒术师第一次与预言师联手,谁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两个宛如天神一样的存在将决定未来的走向,众生不过如蝼蚁云云……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梦阳缥缈城,一个**胸膛,身着猩红色长袍,甚至连头发都是猩红色的男子猛地张开了眼。他的眼睛都是可怕的血红色,苍白的面容扭出一个冷漠的笑,这让他俊美的分不清性别的脸顿然间诡谲起来,像是面皮上贴了一个面具一样。 他血红的嘴唇轻轻开合,说道:“走到一起了么?难道是咒术师与预言师?预言师也出现了?” 他站了起来,修长挺拔的身体像出鞘的剑一样锋芒,飘逸的长袍像云一样缭绕在身子周围。他将双手举到眼前,握成拳又松开,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状态,嘴角的笑容越来越鲜明。“月心——”他轻声唤道。 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她也穿着一身猩红的长袍,粉嫩的脸上是一副乖巧的表情。可孩子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沧桑的感觉,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应有的天真烂漫,却隐约透着一股倦怠,一股阴厉,就像一具年轻的躯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走吧,我们去找林夕皇帝!这下子才是布下大局的时候”他扶着女孩的头发,说道:“真正的世界是我们的舞台,苍生为局,万物位棋,而我们就是世界变迁进化的引路人,毕竟,我们拥有太强大的力量,是站在云端俯视天下的存在……” “月心谨遵修罗大人的吩咐!”女孩柔柔的说道,声音像刚解冻的溪涧般好听。 “你要记住,你是要行走在云端的神,是与凡人不同的!你不需要有仁慈,因为神的胸膛里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冷硬的铁石。我教给你的话你要牢牢记着,我们是调整世界平衡的人,只需要削弱太强大的,扶持太过弱小的!我们就像圈养着无数野兽,我们只要看着他们相互厮杀,相互争斗,灭亡亦或是进化,仅此而已!”修罗狭长的眼睛低垂着,看着乖巧的女孩,声音满是玩味戏谑的强调,可言语间透出的却是比兵戈染血还要森然的冰冷。 女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用柔柔的声音说:“月心记住了……” 正文 第8章 雨蒙 “天空中扭曲的那具身体是谁?跪在地上被一个一个斩下头颅的人们是谁?站在前方居高临下审视着的又是谁?一脸戏谑的讥笑着的红袍男子是谁?”孩子像是坠入了无穷无尽的梦境。一个个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像决口的洪水一样溢出来,化成一条又一条剧毒的蛇,肆意缠绕他,噬咬他,对着他的脸吐着芯子,喷出毒臭的气息…… “那个被束缚着的女人是谁?为什么她苍白的脸上那神情令自己心痛?那他又是谁?”想到这里,孩子的头痛的更厉害了。他忍不住翻个身,腿狠命蹬着,可完全没有着力点,他就像在坠落一样身处虚空! 孩子猛地叫了出来,声音干涸沙哑,眼睛忽的睁开了。原来他正躺着,盖在身上的羊皮毯子被刚才的那番挣扎踢得散落到床榻下去。他怔怔的躺着,不住的喘着粗气,眼睛木木的看着上方,只看到一根根胳膊粗的桦木杆支撑起的帐篷顶。这是帐篷么?周围很黑,他看不太清楚,可空气中分明有一股子羊肉的膻味,还有烈酒的醇香…… 细细听去,外面似乎风刮得正大,呼呼的啸声听得他心里泛寒,于是忍不住向羊皮毯子里面缩了缩,将身子蜷缩成一个温暖安全的球!其实他并不是很冷,只是想双臂环绕着胸口,腿缩在身前,这样的姿势会让他觉得安全一些。 孩子默默闭上眼,可梦境中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又像蛇一样出现在眼前。梦境中,天空是猩红色的,地面也是猩红色的,甚至开出的那一朵朵蔚蓝色的风信子都染了血变成妖艳的紫色……那个穿着黄金铠甲,握着宵练剑冷冷看着他的人面貌更清楚了些,孩子甚至能回想起他脸上的每一根须毫,能感受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冷漠的像冰一样的决绝! 还有一个穿着猩红色袍子,**胸膛,俊美的分不清男女的人在盈盈的对他笑。那头火红的头发在飘舞缠绕,薄而锋利的嘴唇扭出一个戏谑的笑…… 这两个影迹并肩站在一个,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他们的头顶落下一阵腥烈的血雨,而两个人像临世魔神一样站在血雨中,任凭鲜血打在身上,顺着脸颊流下来,面无表情。而他无力地跪在地上,看着鲜血顺着肮脏的地面淌到他身边,埋没他支撑着地面的手,将他整个人都狠狠淹没进去……整个世界都是猩红色的…… 有人进到帐篷了。孩子将呼吸屏住,眼睛闭得更紧了些。 “刚才好像听到这个人醒来了!”一个细细的女声说道。 “听准了没有?”这是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带些呼哧声,像是跑了很久体力不支一样。 “回大萨满,我刚才真的听到帐篷里有响动!”那名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就守在帐篷外面,这个孩子醒来了立刻告诉我!照顾好他,他的命,可比你值钱得多,甚至比赤那思的王子都要值钱……” 帐篷里那股倒抽冷气的声音分外响亮,女子的声音急切了些,“是,是大萨满,我只是个奴隶崽子,那里能和尊贵的王子相比,就算我死了我都会照顾好这个主子!” 大萨满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孩子静静的将身子缩着,仔细倾听两人的对话。这个被叫做大萨满的人他不陌生,似乎这个大萨满说了好多好多话,在另一个很大的帐篷中,说了好多话。可他记不清了,对了,模模糊糊中,好像还有一个南方人那时候也在! 脚步声响了起来,是那种很小心的,生怕惊扰到主子休息的声音。女奴隶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孩子的心跳的快了起来,他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只想这样的躺着,哪怕身上长出青苔都可以,只要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就好! 可他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那双手的触感一点也不好,他只感觉到了这个女奴隶满手的茧子!只是这温暖的感觉却很好啊!额头的这股暖意像融进他血管中一样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绷得紧紧地身体也松弛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心头的防备慢慢缓和了下来!也许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他想到了夜国春天时候的阳光了…… 那只手移开了,孩子竟有些不舍。他感觉到女奴隶将他盖在身上的羊皮毡子掖了掖,然后听见她低低的叹息,“这就是命!”接着就转身走开了! 这就是命吗?女奴隶的叹息声还留在他耳边。一个多月前他是夜国的世子,是尊贵的贵族,可转眼间家族破灭,自己被流放到这荒蛮的极北,这就是命? 孩子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泪花来,泪水划过他精致的面颊流下微凉的感觉。女奴隶留给他的温存似乎瞬间被泪水的冰凉感毁灭!孩子又将自己抱紧,静静的缩着,在黑暗中独自前行,倾听帐外呼啸的风声。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惊醒了过来。帐外似乎分外吵杂,他张开眼睛,偷偷从被子里看着帐篷的门帘,珊瑚红的眼睛闪着畏惧!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荒蛮世界,他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而已!这里是蛮族的草原,没有夜渊鸿哥哥,没有父亲,没有雍魁叔叔的庇护,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帐外似乎不止一两个人!他听出来一个声音是刚才那个女奴隶的! “雨蒙公主,不可以啊!不可以进去,小主子在休息,要是被吵醒来了大萨满会要我命的!”奴隶的声音分外焦急,小主子的命比她要金贵的多,出了什么闪失自己肯定会被处死的! 可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脆生生的,带些颐指气使的高傲,又有一份顽劣任性!“本公主就是进去看看而已,又不会吃了他!再说大萨满不知道又跑到那家帐篷里混吃混喝去了,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只要你不说,苏日勒这根木头不说,那老头子怎么会知道?怎么样,怎么样?” 小女奴依旧摇着头,头上的发髻也甩着,像南方的商人贩来的波浪鼓一样,嘴里不住的说:“真的不可以!公主殿下不要为难我了!” “雨蒙,算了吧!等这个小孩醒了后再看吧!南方人而已,你刚不是都看过双世子了么?”苏日勒和克无奈的说道,声音软的像一只羊,倒是那个雨蒙公主和母狼一样! “本公主就是要看,就是现在,一刻都等不了!那个申凡双见过了,长得太弱,本公主一只手都能提起来把他插进外面雪窠子里,和南方买来的瓷器一样,一碰就碎……而且那个申凡双都二十多岁,比我大了好几岁,见他时候就会笑啊笑,都不会说点别的,本公主就是不喜欢!” 雨蒙额尔敦刻图是这个公主的全名。她是阿日斯兰部额尔敦刻图汗王的小女儿,是草原的明珠!人们把她比作草原上最美得湖泊,比作极北最纯净的雪山!可这个公主性子却像狼一样,没有雪山那份静谧,却多了几分野性美。此时她穿着石榴红的马步裙,上身的白狐狸裘袄翻着晶莹剔透的毛,狐狸的皮毛是最适合缝制过冬的衣服的,尤其是生长在极北雪原上耐寒的白狐,因此分外名贵!尽管南方竭力限制于蛮族过多的贸易往来,可南方的贵族依旧花重金委托北上的商人能买到一条白狐裘袄回来!在草原,这已经是顶级的奢侈品! 雨蒙公主的白狐裘袄虽然毛发晶莹蓬松,穿在身上却不臃肿,一条紫色丝绸腰带束在腰间,勾勒出她挺拔的腰肢。乌黑的头发用金线扎成一束马尾,垂在腰间。她俊俏的脸颊透着两抹绯红,饱满的嘴唇涂着牡丹红的胭脂,脸上带着坏坏的笑,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料味道,的确是个美女! “可那个梦阳小孩才十二岁啊!又比你小了几岁,你们在一块又能说什么呢?”苏日勒躲避着雨蒙的眼神说道!他是不敢看这个火辣的蛮族美女,身为额尔敦刻图大汗王最看重的女儿,这个姑娘从小就被娇惯坏了,一言不合就对他拳打脚踢,而自己又不能还手……一直以来,父王都在考虑要让赤那思和阿日斯兰部结亲,以此来缓解两部之间的关系!可苏日勒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后半生的人生陷入黑暗中!尽管雨蒙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而他也挺喜欢,就是脾气太大了! 果然,雨蒙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指着苏日勒和克的鼻子,说道:“本公主才十五岁而已,还是天真烂漫一枝花,哪像你,出去和君王打了一次仗骑了一次高云马就当自己是最勇敢的武士了?哈哈,还记得么?苏日勒,你第一次骑马的时候马颠得都让你尿裤子,最后还被马蹶了下来,你还还记得么?” 苏日勒窘迫的挠了挠头,尴尬的笑了笑,说:“给我留点面子!”他的声音都带着几分祈求了,说着瞟了一眼小女奴。 女奴隶连忙捂住耳朵,猛摇头道:“王子殿下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不知道!” 雨蒙看着苏日勒不说话了,得胜般将头扭了过去,看着小女奴说:“来来来,本公主就进去看一眼而已么!没事的没事的!我又不是吃人的狼,又不会把这个小男孩吃了去,要不你和我一块进去,看一眼就出来?”说着她冲着小女奴眨眨眼,细长的眉眼里泛着一分魅惑之感,长长的睫毛让她的目光多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 一旁的苏日勒和克撇撇嘴,小声说道:“那里不是吃人的狼,分明是把人吃了骨头渣渣都不吐……” “你让我进去看看么,本公主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南方小孩,一直都是那些肥头大耳的南方商人,谁知道南方小孩长什么样子,听说眼睛是红色的?长得跟女孩一样?哎呦哎呦,就进去看一眼么!来来来,你让我进去,我给你这支金簪花!”雨蒙威逼不成换利诱了,从头上拔下那支金灿灿的金簪花,在小女奴的眼前晃了晃。 女奴眼睛闪过一片金光,看出她很想要这支金簪花,她身上穿着破烂烂的羊皮袄,头发就那样信手一扎,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饰品都没有!她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本身对美的东西带着与生俱来的渴望,只是她是奴隶,不能用贵族的东西,被发现就会被当做偷来的处死! 她摇摇头向后退了两步,将手背到身后,慌张的说道:“公主殿下,我不敢拿公主的东西,我会被人当做贼杀死的……” 雨蒙笑盈盈的脸刷的变了,细长的眉眼一下子翘了起来,怒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就是像进去看看么,又不会吃了你主子!看你是赤那思人才不和你计较,要是你是我阿日斯兰部的奴隶,本公主早把你扔到还日拉娜河里喂鱼去……” 小女奴惊恐的跪了下去,头贴在地上,连忙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苏日勒和克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挡在奴隶身前,看着雨蒙,沉声说道:“好了。不要为难她了,她也只是奉命行事……想看了就进去看一眼出来,不要惊扰到南方小孩,大萨满要是问了我顶着!那老头子不敢把我怎么样的!”说着他伸手揪着小奴隶的衣服将她拉了起来。 “哎呦,苏日勒,怎么胆子变大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会随意这样独挡一面的啊,哈哈!有你这句话就好,本公主就是看一眼而已么!”她兴奋的蹦了蹦,手舞足蹈眉开眼笑,然后跳着胳膊挂在苏日勒脖子上绕了一圈,拍了拍他厚实的胸膛。接着掀开帐篷帘子进去了,脚步像是在跳舞一样欢快。 这个姑娘就是这样,生气的样子和高兴地样子完全就是两个人,变得特别快,任谁都受不了这样突兀率性的姑娘。可苏日勒却突然变得安静了,他感受到了雨蒙刚才勾着他脖子时,呼在他耳边灼热辛香的气息!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料味道残留在他身上,忍不住轻轻嗅了嗅,嘴角泛起笑意来,脸突然觉得很烫了。 一旁的小女奴突然看着笑了起来,可只是笑了一声连忙将嘴巴捂住,眼睛紧张的看着王子殿下。 苏日勒像是意识到这个小奴隶正看着呢,连忙正色道:“咳咳,还不快进去跟着雨蒙公主!” “是!”小女奴应声跟去,可眼中已是一副什么都明了的神色。 苏日勒和克无奈的摇摇头,也走进帐篷中去。 夜星辰静默的倾听着帐外的吵杂声,时而是女孩清脆的颐指气使声,时而是小女奴的哀求声,还有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他们竟是再为能不能进帐看自己而争执不休?他忍不住想笑,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么? 可心里突然挣扎出一个小小的,恶毒的声音:“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有红色的瞳孔,你有最完美的外表,你是高贵的咒术师,你和人类不一样……”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九天!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现在是孤单的一个人,现在只能在蛮族的土地上被人欺负,可迟早有一天,他真正的自己觉醒后,足以让整个天地震颤!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只是在等待最后的觉醒而已!孩子默默地握紧了拳头!似乎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裂,又有什么东西长了出来,一种锋利的,带着刺儿,又是很坚硬的东西将他的心包裹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他纯净的眼睛里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想再装睡着了!黑暗中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他想找人说说话,想了解一下自己究竟在哪里……而且他已经饿了很长时间,实在受不了。于是他坐了起来,侧头看着走进来的几个人! 最前面那个穿着石榴红裙子的姑娘蹦蹦跳跳像只兔子一样活跃,脑后那一束马尾也欢快的摇摆着。她俏媚的脸颊满是新奇的笑,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夜星辰,兴奋地叫了一声。 紧跟在她身后的女奴连忙阻止:“公主殿下,不要大声,不要太大声啊!”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床榻,生怕惊醒小主子,可孩子已经醒,坐了起来侧头正看着他们。 几人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惊异的说不出话来,连一向话多的雨蒙都怔了半天才缓过来!这个男孩子实在是太精致了,看起来只有十二岁,可一头黑发已经及腰,他的侧脸消瘦,眼睛却是罕见的珊瑚红色……整个人都是苍白的,显出一股病态,却有了一种一触即碎的美感。这样的容貌,分明是天神可以雕琢才赋予的啊! 若这个孩子是个女孩,恐怕张大了连雨蒙额尔敦刻图都能比下去!事实上雨蒙才十五岁而已,比这个孩子大不了几岁…… 孩子静静的坐着,羊皮毡子从身上滑落下来,露出华贵的丝绸长袍上的那朵蔚蓝风信子。孩子安静的像异次元的神祗,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安详,尽管那眸子是暗红色的…… 他嘴唇轻轻开合,淡漠的笑了笑,说道:“你们好,我叫夜星辰……” 正文 第9章 一生为盟 高贵的赤那思王子和阿日斯兰部的公主还有战战兢兢的小女奴都木木的看着那个男孩子!看着他像天神一样安静笑脸,看着他薄而锋利的嘴唇流露出的笑容,看着他珊瑚红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甚至他修长的像牡鹿般的脖子都让他们迷醉!这是一个太过美好的孩子,美好的让人害怕,美好的让他们觉得不真实!甚至他们都不敢喘一口大气,就那样木木的看着! 孩子虚弱的坐在床榻上,依旧是笑着,重复了一遍:“你们好,我叫夜星辰!”他的语气无比自然,像是在给许久未见记不起他的老朋友说话一样! 雨蒙最先反应过来,原地跳了跳,拍着手笑着叫道:“太好了,南方小孩长得这么好看啊!比那个申凡双还好看,看起来也不那么沉闷闷的!” ‘不那么沉闷闷吗?’苏日勒和克看着夜星辰的眼睛,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的确是很少见,可却少了一份十二岁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隐隐约约竟透出一股子死气,还有一份乖戾!苍白,孩子的脸色很苍白,这让他的笑容像是生生在脸上雕出来的一样,美得不真实!太过美好的事物出现在人面前人们第一感觉往往是害怕,此时他就是这样的感觉! 苏日勒大步上前,挡在雨蒙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叫夜星辰的孩子,说道:“你好,我叫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这里是极北,还日拉娜河畔,我们过冬的地方!”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莫大的压力。 雨蒙从他背后探出头来,一脸柔媚的笑,清脆的说道:“我叫雨蒙额尔敦刻图!”说着冲着夜星辰招招手,眼睛笑眯眯的成了一条线。 苏日勒有些惊诧的看了看趴在他肩头的雨蒙,这个颐指气使骄傲的姑娘在说自己的时候总会连自己的封号加上,一般听到‘阿日斯兰部雨蒙公主’这几个字的人都会惊慌的跪下去,而雨蒙就大声笑着看着他们失措的样子,觉得很好玩!这次这个姑娘竟然只说自己的名字,没有用封号去压别人,还真是少见! 夜星辰看着他们笑了笑,笑容虚弱又温软,就像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涟漪。他转头看着兢兢战战的小女奴,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奴脸上露出万分惊奇的神情,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崽子,死了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可现在她要侍奉的这个主子竟然主动问她名字,语气和对王子公主说话时全然无二。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礼待?一瞬间竟然受宠若惊起来。她局促的站着,声如蚊讷地说道:“乌玛!我没有姓,因为我是赤那思家的奴隶!” 夜星辰依旧是笑着,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羊皮毡子,坐在床榻边,双腿垂了下来。他看出这个小女奴的惶恐了,事实上这个女奴比他年龄大不了几岁!在夜国时候,他认得每一个侍候他的宫人武士,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恭敬的叫他世子,而他从不骄纵,问这个女奴名字对他而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没想到竟会吓到她。 乌玛赶忙转身从帐篷角落的火盆边取过牛皮靴,蹲下身子为主子套在脚上。然后恭敬的说:“主子饿了吧,乌玛给您找些吃的。大萨满说了您只要一醒来,他就立刻过来!要不等王子和公主殿下离开,乌玛再叫大萨满去?” “让你费心了!”夜星辰安静的说道。乌玛的表情更加紧张了些,局促的转身退去,离开帐篷时差点跑开了。 雨蒙微微有些惊异的说道:“干嘛对一个奴隶这样客气啊?这样的奴隶一招手就有几千几万个……” “都是人啊!”孩子依旧笑着说道,他胸口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晃动着,像是在随风飘舞一样。 雨蒙有些不解这句话,她从小就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是要那个奴隶死都可以!奴隶在贵族眼中就是货物,是财产,是随时可以舍弃或者可以用来交易物品的财产!某种意义上来说,奴隶就像牛羊一样……反正就不是人! 苏日勒转身坐在火盆边,往里面添了些火,火光闪了闪。雨蒙也坐了下去,她笑着对着夜星辰招招手,“来来来,一起坐过来!”她对夜星辰说话难得这么柔声细语,苏日勒都有些不习惯,像看怪物一样看这个一样野蛮欺负了他十几年的姑娘。 夜星辰从床榻上站起来了,他的身子看起来很瘦弱,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一样,骨骼纤细轻盈,袍子的大袖在身体两遍像收着的羽翼。雨蒙突然觉得要是开春时候这个孩子会不会像风筝一样在天上飞啊! 夜星辰盘腿坐在了雨蒙对面,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定定的看着燃烧的火焰。孩子一瞬间就变得无比安静,火光跳跃着落在他的脸上和手上,在他的周身像镀了一层金边。丝绸在火光下无比明亮,光亮的丝绸是草原上粗劣的羊皮没法比的,就连雨蒙也有些羡慕,尽管她身上的白狐裘袄更加珍贵。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只有帐外呼啸的风声。今后草原人要在帐篷里度过漫长的五个月寒冬,等第一场雪下下来后,牧民会杀好牛羊,埋在雪窠子里吃一个冬天。以后的日子基本就是靠烤火吃肉喝酒过活!如果运气好风停了时,牧民会骑着马踏过结冰一尺多厚的还日拉娜河,去北边猎狐狸或黄羊,这样才不会太过枯燥。 雨蒙终于沉不住气了,她最受不了这样安静的环境。于是开口说道:“星辰,你是南方来的?那给我讲一讲南方的事情吧,我最想去的就是南方了……我想看南方的城阙,听说那里有很繁华的城市,有很高的楼,也有很多很多人!沿街就是卖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风筝?糖葫芦?玩偶?翡翠镯子?还有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嗯,对了,还有你们梦阳的帝都,缥缈城的冬天是不是天空的云雾全都冻在楼阙上?满是晶莹剔透的冰凌,然后晚上在冰凌上挂上不同颜色的灯笼,整个城都是五彩斑斓的?” 雨蒙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话,越说越兴奋!她最想去的就是南方,第一次看到来自南方的商人带来的精巧玩意就迷上了那里!甚至曾经找到来自南方的商人,要他们偷偷把自己带到南方去,若不是额尔敦刻图大汗王及时发现,连夜派出狮牙骑射堵截那队南方商人,恐怕草原上的明珠已经沦落成南方风月之所的尤物了! 可这个姑娘依旧不死心,每次都在打听关于南方的事情。苏日勒刚回来时,雨蒙就找上他,还为他没有给自己带礼物生气。 她眼巴巴的看着夜星辰,等着他开口。可夜星辰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是默默看着燃烧跳动的火焰,他暗红的眼睛在火焰的照耀下像是在放光,锋利又乖张! “南方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夜星辰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像是喉咙中梗着什么东西一样,一股悲愤,无奈,伤感的情绪从他瘦小的躯体里涌了出来,潮水一般将围坐在火堆前的他们淹没。他声音是那样冷,以至于苏日勒和雨蒙都忍不住缩紧脖子,像是有人在他们脖子后吹气一样! “真正的南方有杀戮,有死人,有很多可怕的东西!要是几个月前,我一定会很赞成你说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南方梦阳不再是原先的梦阳,很多事物,很多人都不再,南方对我来说只是个地名而已,再无意义!而你说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也只是表面!”夜星辰说道,他说这些话时候,苏日勒和雨蒙都有种错觉,这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很来很老了,像是经历了几十载岁月一样,看透了诸多红尘粉饰,厌倦又愤世! “如果有一天我回梦阳去,可以带上你啊!”一瞬间夜星辰的眼睛又笑的眯成一条细线,隔着火焰看着雨蒙。“带上你去南方看看,你想在梦阳呆多久就呆多久,把你想玩的想吃的想看的都做个遍都可以!” “真的么?”雨蒙惊奇的叫道,她都没想到夜星辰会这样说,虽然他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可雨蒙还是很高兴,谁让她那么痴迷南方呢? “夜星辰你姓夜,那你和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是什么关系?”苏日勒和克问道,这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更想弄清楚这个看起来孱弱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父亲!”夜星辰似乎并不愿多说,简短又冷漠的回答道。 “那他现在?” “死了,我是被流放过来的!” 到这个是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为什么出身高贵的夜国世子会出现在蛮荒的草原!镇天大将军死了,这个孩子就是被当权者流放过来的啊!的确可怜! 苏日勒默默点了点头,不在多说话!他看着夜星辰脸上倔强的平静,竟感到有些痛心不安起来!也许不该对这个孩子提起往事。 “那你父亲死了,你都被流放了那还怎么带我去梦阳啊?”雨蒙鼓着腮帮子生气的说。“到时候跟你去梦阳了我住在那里?我找谁要钱买吃的玩的喝的?骗人骗人骗人,你们南方人就是会骗人……” “雨蒙,不要说了!”苏日勒看到夜星辰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那天神一样的容颜蒙上一层落寞,他真的不忍心看到。 雨蒙气鼓鼓的看着苏日勒,正想辩驳几句,却听到夜星辰低声的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我要打破缥缈城,踏上星坠殿,将梦阳的皇帝杀掉,杀掉让我难过的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柔很轻柔,像一阵微风,可两人却听出了这声音中的那一份杀意和血腥气。孩子安安静静的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声色厉荏,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在说特别平常的事情一样,可两个人就是心里忍不住泛出寒意,似乎这个孩子说天上的星星会坠落他们都觉得会是真的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雨蒙,微笑道:“等我杀了梦阳的皇帝,你就可以来梦阳,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我就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一言为定!”雨蒙两眼放光,她才不管哪个可怜的梦阳皇帝会不会被夜星辰杀掉,只要能玩能吃能好好看一下繁华的南方城阙就心满意足!她兴奋的拍拍手,脸上笑靥似锦。 “我要和你拉钩,我们草原蛮族一般是击掌为约,你是南方人就算了!就根据你们南方人的习惯,我们拉钩!你要发誓一定要杀掉梦阳的皇帝,成为梦阳的主人,大大方方的带我去梦阳玩,我要上梦阳最高的楼,吃最好吃的东西,玩遍所有好玩的!“雨蒙兴奋的说道,柔顺的头发都随着她的动作摇摆起来。 苏日勒和克无奈摇头笑笑,这个小公主还真以为‘梦阳的主人’这几个字随便说说就能实现么?梦阳的皇帝,上代神罗皇帝让蛮族多少武士埋骨他乡?现在的林夕皇帝甚至连他父皇一只手都夺去了……‘梦阳的主人’这几个字重量何止千钧?人杰地灵!梦阳那片丰饶的土地的主人,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想杀死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说说那样简单? 可雨蒙已经绕过火堆向着夜星辰伸出手去,小拇指翘起来,笑盈盈的看着夜星辰。 夜星辰怔了一下,却没有迟疑,也伸出手去。他的手细腻修长,像一段温润的玉琢磨出来,火光打在他的手上泛着柔和的光晕,宛若神迹。一瞬间他们有种错觉,好像透着火光都能看到夜星辰的血管脉络一样,甚至能看到他体内里流着怎样的血! 他也伸出小指,和雨蒙的指头勾在一起,照射在他们手上的火光像炽烈的锁链一样将他们的手紧紧连在一起。他只是默默看着,不怎么想说话。而雨蒙的声音像风铃一样清脆:“腾格里天神在上,将来夜星辰要成为梦阳的主人,到时候他要带阿日斯兰部的雨蒙额尔敦刻图玩遍梦阳所有好玩的,吃遍所有好吃的,买最好看的绸缎做衣服,上最高的楼阙去摘星星……嗯,还有什么?让我想想……算了,先这么多,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要是他说话不算话,腾格里天神狠狠打他脑袋,打的和一头笨牛一样笨,哈哈” “嗯!”夜星辰只是微微一笑,简短的应了一声,接着他出人意料的说了一句:“腾格里天神在上……” 雨蒙收回手,她只觉得这个孩子的手很凉很凉,尽管火光照在他的手上,可自己触碰到的时候却觉得像是冰一样,没有一点温存。似乎他血管里留着的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初春刚解冻,还漂着冰碴子的水……可她不再多想这些,她是很容易高兴的孩子,现在夜星辰和她约定好了那就了了她的心愿。 “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谁欺负你你就说你是我雨蒙额尔敦刻图的朋友,我找人揍他!”雨蒙拍着胸口一脸豪气的说,颇有女侠的风范。 “父王说了,星辰和双世子都是赤那思的贵宾,谁也不准得罪!”苏日勒说道,不过他旋即也笑了笑,说:“那以后我也是你朋友,放心,我可是未来蛮族的君王,比什么阿日斯兰部的公主面子更大,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能和未来梦阳的主人做朋友,那我蛮族今后过冬就找你帮忙,就不用再去梦阳杀人抢劫了!你的梦阳将来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派我的轰烈骑和隼骑去帮你,我蛮族的铁骑可是很厉害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不过他真心觉得夜星辰是个可以深交的人,这个南方小孩身上拥有某种吸引人的气质,很有亲和力,让人无法抗拒! 一旁的雨蒙不乐意了,伸出修长的胳膊在苏日勒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凶凶的说:“我阿日斯兰的公主就比不上你赤那思的王子么?苏日勒你给我记住了,从小我就欺负你到大,以后不管你是不是蛮族的君王,你都是要被我欺负的命……哼” 苏日勒一下子脸色跟苦瓜一样,揉着脑袋小声说道:“造孽啊……造孽!” 夜星辰看向苏日勒和克,温柔的笑了笑,说:“那我们就订盟,我将来是梦阳的皇帝,你是蛮族的君王,我们就订盟,我们再也不征战,你们过冬吃得不够,钱不够,我就给你!我们梦阳要是和别的王朝开战了,你就派骑兵来帮我们!我们就是盟友!” “好!我们击掌为盟,不要和这个女人一样的拉什么勾,我们是男人,是要开创和战神卓力格图一样功绩的男子汉,我们就击掌为盟!”苏日勒不由得也血热起来,伸出厚实的手掌说道。 夜星辰纤细的手与他的手掌击在了一起,清脆的响声在帐篷了回响。两人同时念叨:“腾格里天神在上……一生为盟!” 年轻的的帝王们就这样仓促相遇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认真的,可就是这样并肩站在了一起!他们甚至猜不到遥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可就是这样情况的许下了诺言,用一生去铭记,去奋争! 有时候看起来诸多命中注定的事情往往是天神无意间促成的巧合!后世的史学家总喜欢将梵阳北辰将军夜星辰,也是后来梦梵王朝的皇帝与赤那思尊武王并列写在一起,在乱世之中纵横捭阖的英雄里,这两人总会被相提并论!也许没有流落到极北草原上的夜星辰,也就不会有今后的赤那思尊武王,没有了尊武王,那梵阳北辰将军也就不会有,更不会有此后令人想一想都会心生敬畏的梦梵王朝! 若干年后,年老的尊武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披甲拄剑站在荒和山脉的高地上,静静的看着南方一望无边的土地,眼睛沉静安详。尽管他很苍老了,可他还是清楚的记得一个叫夜星辰的人!还记得他们一起在草原上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时光,也有关于雨蒙额尔敦刻图这个草原明珠的影迹!可乱世的烽火终究会焚毁这样太过美好的事物!甚至他挚爱的雨蒙的逝去都与这个叫夜星辰的男孩有关! 可他不恨夜星辰,因为男人开创功绩是与女人无关的!只是他们那时候是多么好的朋友,最后却成了敌人!他依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孱弱而精致的孩子时,雨蒙和他拉钩约定,自己与他击掌为盟!可最终雨蒙悲惨的死在乱箭下,自己也和夜星辰站在了对立面,再无寰转余地,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叹息…… 最终他都不知道成为梦梵王朝皇帝的夜星辰是否还记得他们那时候的约定?是否还记的那一生之盟?是否还记得有一个与他拉钩约定要跟他去南方玩的女孩?不知道!他甚至连当面质问夜星辰的心力都没有,就那样垂垂等死! 尊武王回头对自己的儿子说道:“荒和山脉以南的土地,不是我们蛮族可以轻易夺取的!你和那片土地的主人比起来差的远!记住,在夜星辰死前,不要对梦梵王朝用兵,就算遇到再大的白毛风,再干旱的夏天,也不要翻过荒和山脉侵入南方……”年老的尊武王声音悲怆而沙哑。“就算他忘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一生之盟啊!” 可历史就这样捉摸不透,就像虔诚的祈祷者无法猜透他所膜拜的神一样!只留下无尽的遗憾与伤悲…… 正文 第10章 乱世狼烟的序幕 梦阳林夕元年,十一月末。 逼近十二月,梦阳的冬天愈来愈凛冽,整个大地都显得荒凉突兀起来,大片的农田播下的冬麦只抽出一手长的嫩芽,裸露出黑褐色的泥土。来自极北的寒风被高大绵长的荒和山脉削弱大半威力,可吹在人身上依旧冷的刺骨,街市上的人们拼命裹紧衣服缩紧脖子,可街市两边卖小吃的各种摊子上涌出来的热气又袅袅升起,食物的香气又抵消了些寒风的威力。 而一个多月前饱受战火炙烤的帝都已经恢复繁华盛景,缥缈城是有钱人享乐的天堂,身怀巨贾的富商在享乐之所一掷千金,甚至不惜花一马车黄金只为看一眼帝都最有名的歌姬,为帝都名媛花上万镒黄金奉上各种珠宝也不稀奇。也有各种豪华的酒楼,歌馆,舞阙,珍宝阁等等奢侈的地方!在飘渺城,若是有钱就会过得很滋润,可贫苦人家的生活就相当惨! 飘渺城是多少人梦想能进入看一眼的仙地,谁都想看一看梦阳大地上最繁华的最盛名的帝都之景,可飘渺城毕竟是帝国心脏所在,皇帝下令严查出入帝都者的身份,以免生乱。高大十数丈的城墙将城内的盛景与城外的凄凉隔绝开来。一余月前城外大战还没处理完的尸体遗骸,残缺的铠甲武器以及格各种大型攻城机括凌乱的堆在地上,焦黑的土地被风吹过,卷起暗红带腥的尘土!城内与城外简直是天堂地狱之差! 可这依然改变不了人们对缥缈城的向往!有的人一生都渴望能进入缥缈城中看一看高大华丽的楼阙,听一听帝都盛名的歌姬一展莺喉,或坐在街边的酒肆中斟一杯白月醉坐上一天,指头在桌上扣着酒肆里的箜篌弦乐声,看街市上大人物的马车来往不息。帝都是太容易让人迷醉慵懒的地方,只因这里的繁华盛景。 可十年后,无休止的战争贯穿了大陆的历史,巨大的军费支出和民夫征调使得梦阳的大地上始终迷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嚎声。在帝都富贾和皇族的支持下,帝都缥缈城是乱离之世的唯一乐土。失去亲人不堪重负的流民通过各种手段突破缥缈城守卫的查禁进入帝都,他们在街头巷尾以零工,乞讨和偷窃为生,所以缥缈城在乱世时代的繁华盛景也不过是一时的粉饰和画皮。越过屋檐交错的淳月街,街背后的阴暗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流民们饥饿的目光聚集在破壁的屋檐下,他们有的就此饿死,有的怀里揣着匕首,以端详猎物的眼神看着来往的人! 当然,这是十年后的事情了!现在的缥缈城依旧是令所有人心驰神往的圣地! 帝都最中心的皇宫是帝国心脏的心脏,最高的星坠殿直入云霄,站在星坠殿顶层,无云的日子可以将这座巨城的一切尽收眼底,夜晚抬起头夜空就像在头上低悬着一样,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若说缥缈城是有钱人才能进入,那么城中之城的皇宫则非位高权重者不得踏入的禁地!这里每天都有指令发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将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的旨意下达贯彻下去。威武的羽林禁卫军牢牢守着这座城中之城,将皇族的荣耀守护到破灭前的最后一刻。 龙炎殿。 一袭琉璃龙翔袍的林夕皇帝斜倚着王座,双眼微闭,像是在倾听着什么。侧耳细听过去,却是隐约的琴声。皇帝的手指扣在王座的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打着拍子,苍白的脸上像是长久没见过阳光了,透着死灰色!年轻的容貌满是疲惫,帝国在赤那思退兵后的恢复重建工作费了他很大心力!毕竟他继任皇位不久,帝国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目,而且前朝老臣也在一个一个替换中,这让他的工作量愈加繁重。 好不容易有了片刻闲暇,才能听一听这幽隐的琴声。 龙炎殿向来是皇帝起居办公的地方,从来没有过声乐歌舞,可林夕皇帝纳入皇后却将这条规矩破开,准许那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冷得像一块冰的女人在龙炎殿弹琴。于是他也知道了皇妃弹琴上也是一把好手,与帝都名媛相比都不逊色。也对,这样容貌的女人拥有这样的琴技也不为怪。可皇帝依旧没有看到这个女人笑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似乎像冷硬的冰雕刻出来的,与美貌毫不相符的冰冷。 这个名叫做白颜的女人就像一只孔雀一样,整日就待在龙炎殿的偏殿内,或静坐或抚琴或摆弄满地的算筹——很少有女人会研究算学这种连帝国有名的大学士都觉得头痛的东西。虽然皇后是很沉静很安详的人,可那股冰冷的气质很难让人接近,甚至对皇帝也是冷漠无情。 林夕皇帝是一位霸道掌控欲极强的帝王,可唯独对这个女人放任不管,从不强求她。甚至有时候皇后对皇帝无礼的顶撞都被皇帝轻描淡写的翻了过去。事实上,在皇帝心中对这个完美的女人却是淡淡的敬畏,就像在皇宫中囚禁了一个妖魔一样……就是这样一种令人不安又惶恐的感觉。 皇帝一想起这个女人就会有一种无力感,自己可以以莫须有的‘叛心’罪名诛杀帝国的军皇,处置五十年来步战排阵第一人的镇天大将军,将夜国上下全都杀尽,以这个女人的孩子为逼强迫这个女人跪拜在自己的剑下;可以给她最盛大的婚礼,给她最奢华的生活,可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走近这个女人的心。就像自己囚禁了她的**,却无法留住她的心一样。也许那个女人无时不刻都在怨念沸腾吧…… 琴的声音互转,弦的拨动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就像要打仗了一样,不复方才慵懒恬静的琴调。皇帝睁开眼,发现一身红袍的修罗已经进入龙炎殿,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陛下,我们可以开始今后五到十年的规划了——” “先听琴声,不谈朝政!”皇帝摆手制止修罗再说下去,有时候觉得就算这个女人不喜欢自己,他若是每天都能抽出时间听一听这个女人的琴声也好啊。想到这里,皇帝嘴角危险的抽动了一下,隐在冕旒下的眼睛泛起杀光,这是他愤怒时候的表情——不知不觉间,他将自己摆在了卑微的位置上!卑微感,这种他以前最厌恶却不得不承受的感觉……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皇帝了,可以前那些不堪的回忆还是会在半夜惊醒时候涌出来。就像将一个妖魔封在深井中,自己平日总会在井里扔进去石头,可午夜时分妖魔又冲破封土,狠狠的向自己噬咬过来……他憎恨以前软弱的自己,所以他独挡大全后,将两个哥哥万俟昌隆,万俟鸿运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除,拆掉他们住过的宫殿,处死以前侍奉他们的宫人仆役,烧掉他们的珍宝字画各种财产等等…… 可这种卑微感还是会存在啊!尤其是这个女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后,他,梦阳帝国的皇帝,在这个女人面前却什么也不是…… 修罗踱步到龙炎殿那一人环抱粗的柱子旁,双臂抱在胸前,背靠着柱子,双腿交错在一起,红色的头发妖异的萦绕在身边,**的胸膛肌肉线条无比流畅,透出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来。 “皇后的琴声真是好听,我想帝都之中恐怕能弹出这样音调的名姬也不超过五指之数!”修罗懒散的说道。 “嗯,的确。!”皇帝简单的应了一声。 “帝都四大歌姬各有风骨,柳媚儿擅长琵琶,师承前朝琵琶仙人柳华,重音律轻风情,有一股子铿锵大气;而擅长箜篌的凤衍紫曲调重在儿女情长,喜欢她曲调的多是世家大族的年轻公子小姐,音调奢华却糜软;花月婷与石萍水都是筝琴上造诣极高的大家,可两人又各分天地,花月婷的筝比石萍水多了一根弦,音律变化多了十数种,所以花月婷的曲调曲折寰转,哀转久绝,变化多段,听久了,容易伤感。而石萍水的琴声却以欢愉为主,曲调简单,但要求的技艺更高,所以石萍水被推为帝都四大歌姬之首!”修罗满是盈盈笑意的说道。 皇帝抬起头,略显惊诧的看了眼修罗,说道:“想不到你对音律还有研究?对帝都这几个歌姬也有了解!” “呵呵,修罗在辅佐陛下前,整日就游荡在天地间,若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吗,岂不被逼疯!”修罗轻笑道。 皇后的琴声又重新变得平静,像解封的溪水潺潺声,又像清脆的琉璃风铃在鸣响。皇后的琴声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一串珍珠项链断了,珠子全落在地上,砰砰的四散跳开,而项链的主人无助的站在那里,看着落向四面八方的珍珠,不知道该去追逐哪一个……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 皇帝一直扣着王座打节拍的手停住了。他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泛起苍白的骨节和虬扎的青筋。他缓缓说道:“她的琴声里透着一股死气!” “哦?死气?”修罗饶有兴趣的说道。 “怨恨,愤怒,无奈,却没有绝望,就像在缓缓拉动的弓弦,迟早有一天弦会崩断,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到来时候是箭先射在我身上,还是弦先割断她的手……”皇帝冷冷的说道。 他转头对侍奉在旁的宫人说:“收走皇后身边所有的剪刀,针,簪子这些尖利之物,看护好皇后!” “怕她自尽么?”修罗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直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张了开来。暗红的眼睛像烧红的炭,狠狠地盯着皇帝。 “对!”皇帝依旧声音冷漠,“毕竟花了不小的代价才把我的孔雀带回来,要是轻易死了,不就太亏了么?” “孔雀……”修罗双眼泛着寒光,与炽烈的红色瞳孔毫不相符的冷意。可稍过片刻,他又重新恢复那种懒散的平静,像是社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重,绝不会做出自尽轻生这种事……”修罗轻声说道,苍白的面颊满是平静,没有一丝笑意。他舌头下还压着一句话没说,至少在这个女人达到她的目的前,绝不会轻生…… “算了,琴声还有机会听,朝政要紧!”皇帝说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还以为皇后要弹多久琴,陛下就要听多久,我就要等陛下多久!”修罗嘴角又泛起慵懒的笑,语调有些不悦。 “在我心里,梦阳最重要!” “那就好,希望陛下不要忘了主次……我们是站在天下权利巅峰的人,本身就要摒弃不重要的感情!”修罗松开环抱在胸前的手,走了两步,站在离皇帝两步远的地方,像剑一样笔直地站着,锋芒迫人,暗红的眼睛泛起亮光来,落在皇帝身上。 “我要找陛下说的是今后五年到十年帝国的方向,按照我心里的计划,我们时间刚刚够,偏差不超过半年!”修罗说道。 “你说吧!只要你有计划,我会用尽帝国所有的资源来支持你。不管多大代价,我要一个无比昌盛的梦阳!”林夕皇帝声音坚决的说道。 “首先陛下要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目前梦阳境内已经没有能威胁到陛下的力量,我们只需要全力对抗梵阳和极北赤那思!陛下觉得我们先对哪一个下手呢?”修罗玩味的说道,语气轻佻,像是根本没有将这些天下顶绝的力量放在眼里。 “极北赤那思应该短期内不会再侵入梦阳,自梦阳建朝以来,蛮族侵犯梦阳的时间间隔最短十年,最长二十年。所以,我们起码还有十年时间不用面对蛮族的铁骑。”皇帝说道,他用手按压着疼痛的太阳穴,最近头痛越来越厉害。“梵阳,着手开始对梵阳的战争。你觉得呢?” 修罗饶有兴趣的笑着看着皇帝,说道:“陛下还是把这盘棋想得太小了,我们想要的是整个天下,怎么可能与一方开战的同时让另一方休养生息?我们要点燃的是整个天下的烽火,要让天下破而后立,陛下,您明白么?” “梵阳,赤那思,我们都不能轻易放松。真的就要被动的估计好赤那思下次入侵的时间么?真的就要给蛮族十年休养生息的时间?我们与梵阳先开战,就算赢了又怎么对抗赤那思的铁骑?五十年来步战排阵第一人的夜明山已经不在了,陛下还能靠什么对抗蛮族的骑兵?”修罗语速突然变得极快,语调也铿锵了很多。 “陛下请听我说,蛮族也不是铁板一块,这次蛮族侵入梦阳的主力是赤那思部,可极北草原上蛮族有六大部落,只是赤那思部势力最大,因此赤那思就代表了整个蛮族。可纵横在极北草原上的还有阿日斯兰部,德苏部,库玛部,库里格部,这几个部落的军力也不容小视。据我所知,排名第二的阿日斯兰部拥有的狮牙骑射就足以与赤那思部的轰烈骑抗衡。而蛮族向来内部不和,动辄就兵戎相见,陛下难道不想好好利用一下么?”修罗说道。 “你是说,我们扶持一个部落挑起草原上的战争,让他们相互消耗。等我们和梵阳的战争结束后,面对蛮族的压力就不那么大了?” “还是太过简单!”修罗果决的说道:“为什么我们要和梵阳正面决战?我们可以和蛮族的阿日斯兰部结盟,提供给他们武器,资金,粮草,让阿日斯兰部荡平草原蛮族。然后和蛮族协商,共同灭掉梵阳。可真正到战争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将蛮族骑兵推到战争前线,我们保全兵力只是做个样子。等梵阳和蛮族都最虚弱的时候,我们再展开针对梵阳和蛮族的进攻,期间我还要调出那些不出世的秘道种族帮助我们,这样点起来的乱世烽火才最绚丽。陛下,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决心!” “和蛮族结盟?”皇帝的眉毛皱了起来,脸色很不好看。“蛮族与梦阳不死不休,怎么可能结盟?”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蛮族的骑兵无比强大,和阿日斯兰部结盟,不仅可以用来对抗赤那思的轰烈骑,还可以把蛮族的骑兵引到梵阳的土地上。用蛮族的骑兵狠狠碾压梵阳王朝,等双方都虚弱下来时候,陛下,我们就把刀砍向他们。一战定天下,也不那么繁复。” “与蛮族结盟,只是要利用他们的骑兵?”皇帝点点头说。 “不错,谁会把那些粗野的蛮子当盟友呢?不过是些利用过后就踢掉的工具而已,没必要看的太重要,陛下也不必心存负担,反正,他们最后都得灭亡,这片大地上剩下来的,只有梦阳!” “可我更想要属于我自己的骑兵,别人的东西终究没有自己的用起来顺手!与蛮族结盟是一方面,我还要打造属于我自己的骑兵,足以与轰烈骑抗衡的骑兵。申国能打造出火烈骑,难道我造不出来么?”皇帝恨恨的说,“与蛮族结盟,我要他们的战马,血统最优良的战马,我要打造出一支最强大的骑兵。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以步战为主,无论战力还是机动性都无法和骑兵抗衡,我要拥有骑兵,属于我梦阳的骑兵……” 皇帝冷冷的看着修罗,峥嵘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说:“你觉得如何?” 正文 第11章 最后的晴天 “发展我们自己的骑兵,当然是计划内的事情。只不过梦阳境内的战马全都是矮种马,根本不适合上战场。所以要拥有着一支足以和轰烈骑相抗衡的骑兵,还是要从蛮族手中买战马!可是这种军用物资他们会随随便便卖么?”修罗说道:“只有结盟,让蛮族以为我们和他们是绑在一辆战车上的,这样我们才可以获得大量战马!” “如果陛下准许,修罗愿意明年一月初北上蛮族,极北开春时抵达还日拉娜河,与蛮族商谈结盟以及购买战马的事宜!” 皇帝斜倚在王座上,双眼微闭,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相比于与蛮族结盟,他更热衷与建立自己的骑兵。见过蛮族的轰烈骑和申国的火烈骑后,只觉得这才是战场上的皇帝。与其被动的用步兵排阵防御,不如滚滚铁骑碾过,主动出击来的痛快。在骑兵面前,步旅武士就像一群软弱待宰的羊,更何况现在五十年来排兵布阵第一人的镇天大将军已经不在! 他点了点头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我要尽快建立起属于我的骑兵,甚至我连我的骑兵名字都想好了!风雷,风一样急速,雷一样披靡,风雷骑!” “陛下,似乎不太热衷于与蛮族结盟?”修罗侧着头,笑着问道。 “对,从来没有想过,我高贵的梦阳竟然要和肮脏粗野的蛮子结盟,梦阳历代皇帝中哪一个不是与蛮子不死不休的?轮到我,却要与他们结盟?”皇帝苦涩的一笑说。 “陛下还是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梦阳真的就比蛮族高贵么?在极北的草原上,他们的君王甚至要比您在梦阳受到的膜拜敬仰还要纯粹。正是因为蛮族居住的地方太荒凉,太野蛮,大雪狂风涝灾旱灾,还有部落之间的仇杀,草原上的牧民都活得战战兢兢,因此他们更忠于他们的神选出来的君王。这也是当年碧海皇帝三十万大军杀到还日拉娜河南岸时,蛮族的君王振臂一呼,整个蛮族上至王子贵族,下至女人奴隶都握着刀加入战争。再或者,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图赤那思握着刀踏进皇宫时,用肮脏的手握着同样肮脏的刀架在尊贵的梦阳皇帝脖子上时,谁更高贵?”修罗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朱红的嘴唇说出的话像是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 “力量,还是力量!真正能决定地位尊卑的只有力量!刀与血,铁与火,生与死,存与灭,这些才是真正的世界。诸神已经决心要把这块大地变成战场,陛下难道还要固守着这些虚浮的尊贵么?”修罗上前一步,双手支在王座的扶手上,脸上那层面具一些样的笑消失不见了,整个人迫出一股锋芒的气势。他的脸与皇帝的脸对在一起,两人相隔不到半尺,皇帝甚至可以看到修罗白皙的脸上细微的毛孔,可以看清他朱红的嘴唇上的纹理,甚至可以看到他赤红的眼睛里能将一切灼烧为灰烬的火焰,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抵御修罗这股迫人的气势。 “不管怎样,陛下想要的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梦阳,那就交给修罗来做。不需要在乎过程,也不需要在乎手段,我们只要看到最终的结果。陛下,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从修罗第一次见到还是三皇子的你时,整个历史就全被改写。从您将刀斩在您的两个哥哥脖子上时,您的命就已经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现在在做着怎样的事情?我们即将要做的事会让史官战战兢兢的连笔都握不住,甚至不敢下笔写史,我们就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修罗那张完美的脸凑得那样近,皇帝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灼热气息,那种令人迷醉,忘记思考,失去理智的感觉…… (特么我真写成**了……) 修罗收回手,挺直腰肢向后退去。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即将飞向天空的火红凤凰,眼中的光愈来愈烈,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明媚。他声音突然变得张狂邪斯起来,整个宫殿都充斥着他的声音:“我们就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是站在云端行走的神!” 他的声音像是在皇帝耳朵中引发了一场爆炸一样,皇帝喃喃自语道:“世界的皇帝?行走在云端的神……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么?”他隐在琉璃龙翔袍的手握紧了,脸上的表情终于从淡漠冰冷变得释然,满是那种弃世不屑的笑容。的确啊,神不为者,人为之!神的胸膛里没有心,只有冰冷的铁石。 这时,偏殿里的琴声停了。那个女人双手按在琴面上,振动的琴弦立刻停止蜂鸣,琴声停得如此唐突,像被人拦腰截断一样。皇帝和修罗都忍不住看向偏殿去,看着那个隐在纱帐内的身影。修罗眼中那股疯狂,那股狂热的火焰在渐渐熄灭,转瞬间变得沉静又冷漠,突然间变得安静起来的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整个人都落寞起来。 他牙关紧咬,生硬的挤出这样一句话:“你还是这样高傲,就算被我囚禁,也看不起我么?” 偏殿里的琴声又响了起来,和方才突然的暂停一样突兀。这一次的琴声不再那么柔媚温软,倒有一股苍凉杀戮之意,从没有人能用节律温和的琴弹出这样带有杀伐之意的曲调。琴弦在女人指尖疾振,像射出箭后的弓弦,铮铮之音像锥子一样扎心。 皇帝嘴角泛起微笑:“《摧阵乐》,想不到她会这首曲子。皇后弹琴的确无可匹敌,但这首《催阵乐》最得我心,我喜欢!” 修罗低着头,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说道:“只是我们不知道她要摧毁的是那一边的阵营……” 大大的龙炎殿内,再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了悠悠的琴声。 极北草原,还日拉娜河畔。 “夜星辰,快出来玩啊!”帐外一个穿着白狐裘袄的蛮族少女蹦蹦跳跳的喊着,她石榴红色的马步裙随着她蹦蹦跳跳的节奏上下摆动着,像跳跃的火焰般。她将双手拢在嘴边,竭力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夜星辰,快出来玩,我和苏日勒都在外边,风停了,出太阳了,快出来!” 她转过身对苏日勒狠狠的说道:“你怎么不喊,你不是说大萨满不敢把你怎么样么?快喊快喊,把星辰喊出来。肯定是大萨满不让他出来……” 苏日勒和克无奈的叹息一声,脸上却带着狡黠的诡笑,说道:“堂堂赤那思的世子和阿日斯兰的公主在帐篷外面大喊大叫,这成何体统!你看他们都看着你呢!”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帐篷探出头来的牧民。 雨蒙环视四周,果然看到许多不知情的牧民从帐篷里探出头烂无奈看着她摇头。她一下子就想明白苏日勒和克的意思了,连连伸手敲在他头上,说道:“你这头笨牛笨牛笨牛,说好了一起把夜星辰喊出来,搞了半天你就不吭一声,让本公主咋咋呼呼地喊半天丢人,丢人丢人丢人,这些人都看在看着我呢!” 苏日勒嘿嘿笑了笑,说:“贵族就要有贵族的气质,不能这样高声大喊大叫,父王经常说要静岳动雷,哪像你,一天就会蹦蹦跳跳大喊大叫的!父王还说了,要多读南方的书,这样可以懂得很多很多东西……” 他只顾自己说着,却没发现前面的女孩子已经扭过头来,双手攥成了拳头,正气狠狠的看着他,眼睛里泛着母狼一样的光。他瞥见雨蒙的表情了,连忙止住话头,向后退了两步。这个娇蛮的公主生气的时候可不好惹,就连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都拿她没办法。 “你,赶紧,给我,把,夜星辰,喊出来!”她的话像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满是怨怒的眼睛泛出的亮光看的苏日勒直发毛,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坏,动辄就破口大骂拳脚相加,又让人不好还手。 “好好好!”苏日勒连忙摆手,免得遭殃。不过他自然不会莽撞的直接在大萨满的帐篷外大喊大叫,毕竟是最贵的大萨满,连君王都要恭敬相待,更别说他们一个王子一个公主了。 他走到帐篷门边,掀开帘子,恭敬的弯腰行礼,说道:“尊贵的大萨满在么?我是苏日勒和克!” 回应他的是一个细细的女声,是伺候夜星辰的那个小女奴。“大萨满刚和主子说完话出去了,主子让乌玛告诉世子殿下他马上就来。” “哦!好。”苏日勒应了一声。“这几天夜星辰过的习惯么?草原上的饮食什么的和梦阳毕竟还是不一样,不知道他习惯么!” “主子一天吃的极少,也很少说话,看起来很沉闷的样子。也不想踏出帐篷,乌玛也想把主子带出来晒晒太阳,这应该是下雪前最后一次见太阳的机会,过两天白毛风就该下来了!幸好世子殿下和雨蒙公主到了,有你们陪主子也好,主子在草原上朋友很少很少,还请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以后多陪陪主子!”小女奴乌玛的话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似乎提起这个主子就有说不完的话。 “殿下,乌玛话太多了!乌玛不该多嘴!”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小女奴惊慌的捂住嘴,畏惧的看着苏日勒和克,然后低下头去。 苏日勒温和的笑笑,说道:“没事,没事。不必在意这些。” “乌玛斗胆对尊贵的世子殿下说,请您不要因为主子是梦阳人,是我们世代的仇敌就看不起主子。主子是个心很好的人,他很仁慈,从不打骂乌玛,对每个人说话都温和有礼。但主子一个人在草原太孤独了,他的家人都死光了,请世子殿下将主子当做好朋友吧!”小女奴抬起头怯生生的看着苏日勒和克,她是一个奴隶,哪里能命令贵族按照她的意愿做事。所以她尽可能用谦恭有礼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请求。 “这个我知道!毕竟我和雨蒙公主已经把他当做朋友了!起码在极北草原的范围内没人敢欺负他。他可是将来要成为梦阳皇帝的人,还要于我结盟,怎么会轻易被人欺负?”说到这里,苏日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己和一个落寞世家的孩子说着关乎天下格局的事情,和一个只身一人流落在草原上的孩子订盟,怎么看都像是天方夜谭。可一想到那孩子说自己要成为‘梦阳的主人’时候,脸上的沉静,安详,甚至音调都没有提高分毫,可却能给人一种没有来由的信心。好像那个孩子面无表情的说,天上的星星会坠落,星星都真的会掉下来,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主子出来了!”小女奴连忙退后两步,站在一旁恭敬的束手而立。 “世子殿下,让你久等了。”夜星辰微笑了一下说道。在草原上呆了这么些天,他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脸色不那么苍白了。他依旧穿着那件丝绸长袍,胸口绣的那朵蔚蓝风信子开的明媚。他比苏日勒和克矮了一个半头,瘦小的身子站在那里,孱弱的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呵呵,雨蒙在外面等着呢,今天风停了,出太阳了,带你出去玩玩。这样的好天气也剩不了几天,下一次天放晴,恐怕就要等到来年开春。草原的冬天有五个月,不好熬!”苏日勒掀开帐篷帘子,帘外果真是那个穿着石榴红马步裙,一身白狐裘袄,明媚的像最纯净的艳阳天一样的女孩。 帐外的阳光像利剑一样射进来,好像将昏暗的帐篷整个割裂成两半。金色的一线阳光照在孩子脚边,像为他走向帐篷外铺了一条用阳光做的地毯。可孩子站在那里却动也不动,似乎分外畏惧那光明,就像怕野兽怕温暖的火焰一样。 “夜星辰,出来啊!”阳光下的雨蒙蹦蹦跳跳的挥舞着双臂,她脸颊的两抹绯红在在阳光下更加红了,整个人无比生动明媚。细长的眼睛流转出欢愉的光,对她来说,阴了这么久的天,总算风停了,出太阳了,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是孩子静默的低着头,看着照在脚边的那一道光线,怎么也不踏出一步。苏日勒和克看着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个孩子恐怕一踏进阳光中就会渐渐融化了吧,就像一个雪人一样。这个孩子太苍白孱弱了,脸上手上的皮肤宛若透明,好像能看到里面弄汩汩流动的血液…… “不用怕的,出来吧!”苏日勒依旧伸着胳膊将帘子掀开,外面的雨蒙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失望起来,也不蹦蹦跳跳挥舞着手臂了。她不知道这个精致的人儿在担心什么,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是不是他讨厌自己呢?可是前几天他已经和自己拉钩长大了要带自己去梦阳玩的啊!一想到这里,姑娘鼓起腮帮子生气起来。 孩子终于动了,他缓缓踏出一步,阳光照在他的毡头皮靴上,另一只脚也跟着踏了出去。阳光整个照在他的下半身上,华贵的丝绸长袍在阳光下无比明亮,泛着钻石一样的光彩。孩子停顿了片刻,接着继续向前走着,走着,仿佛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再无顾忌。随着他的步子,阳光一点一点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长袍在阳光下激射的光芒璀璨似星河,配合他精致的外表,宛如神迹! 他终于走出帐篷了,白皙的皮肤更加透明了,乌黑的头发被微风吹动,飘逸的长袍像飘渺的云一样。孩子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初升不久的太阳,面庞更加纯净了,嘴唇红的饱满,像雨蒙身上马步裙的红。 雨蒙和苏日勒和克都呆住了,他们不知道是阳光将孩子照的宛若神迹,还是孩子站在阳光中让这初冬的暖阳更加温暖起来。一切都这样不真实,可又活生生的发生在他们眼前。这个孩子真的是天神刻意垂青才降生在这世间么? 孩子仰起头,伸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流云在半空悠悠的飘着,他顿时清醒了很多,眼中的畏惧也不那么明显了。一股奶香味飘来,女奴们正在火堆上热着奶粥,铜锅里是洁白的羊奶,里面混着煮烂的碎肉和小麦,草原蛮族不避腥膻,虽然星辰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可还是闻得心里暖呼呼的。 煮粥的女奴看见他出来了,周围似乎静了一下,然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他们之前已经接到君王的命令了,从此他们就是这个南方小孩的奴隶,要全心全意侍奉这个小主子,乌玛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苏日勒和克都愣了一下,原来父王对这个南方小孩这么重视,竟然赐了这么多奴隶给夜星辰! “大家起来吧!”孩子淡淡的声音在跪拜的奴隶头顶响起,“以后不用跪我!”在夜国时候,他也不让宫人行跪拜礼,虽然夜国已经不再,可他还是固执的要将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 苏日勒和克跟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夜星辰的肩膀,说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帐篷缺什么就派人到我帐篷里拿,不必客气。” 雨蒙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又蹦蹦跳跳起来,石榴红的马步裙在阳光下更加耀眼了,像跳动的火苗。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出来和我们玩呢!还以为你那天说要带我去梦阳只是随便说说呢,正想进去狠狠敲你的脑袋,把你敲得和苏日勒一样又呆又傻又笨……” 孩子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抬头看着纯净的像一块蓝水晶一样的天空,阳光直直的照在他脸上,白皙的脸闪着钻石一样的光华。仰头刚好看见一只大鹞从远处波光粼粼的还日拉娜河里抓了鱼在不高的天空掠过,飞快的腾升到蓝色的天空中,缩成一个小点儿不见了…… “是不是很舒服呢?”苏日勒笑笑说道:“这次天放晴了后,就该大雪封原了。所以好好享受今年最后一次阳光吧,整天呆在阴暗的帐篷里多难受……” “我刚才不想走出来,只是不想让我太舒服!我怕我过的太安逸了,就忘了那些痛苦……我只是故意让我不舒服些,用难受的感觉提醒我绝不可以忘记一些东西……”孩子将美好的头颅低下来了,声音也变得低沉嘶哑起来,“死也不能忘记!” 苏日勒和克和雨蒙都看着这个在阳光下像是在闪光的孩子,只觉得他心里装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正文 第12章 赛马 “好了,星辰,不管以前那些伤心事。做人要大步向前走,不回头。走,趁着今天暖和,我们去骑马,沿着还日拉娜河一直跑,一直跑……”还是雨蒙反应快,她上前握住夜星辰的手,拉着他就走。回头还不忘狠狠瞪一眼苏日勒和克,说:“笨牛,还不快牵马,要你们轰烈骑的高云马!不,要逐风之神,踏雪高云马!” 苏日勒无奈的摇摇头,对这个骄纵的公主,自己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他摆摆手,立刻有两名黑衣斥候武士冲了出来,半跪在地上听候命令。谁也不知道这两名武士刚才在哪里,好像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是君王特意找的最优秀的斥候武士,专门时刻守在他身边听他调遣保护他。 “去牵三匹踏雪高云马来,带上我口谕给阿拉坦仓将军,就说世子苏日勒和克要,下午就还回去。”踏雪高云马是极北草原最优秀的战马,马的胸脯比一半的马宽一半,也能高出一头来。高贵的踏雪高云马被称为‘逐风之神’,一匹这样的战马可以换五十个奴隶。在梦阳的战场上,高傲的隼骑武士骑着同样高傲的踏雪高云马纵横驰骋,经常会把梦阳的战马比的像一头骡子。披上马凯的踏雪高云马疾驰喘息的时候,看起来不像一匹马,倒想从神话传说中冲出来的远古凶兽! “两匹!世子和公主殿下骑马就行了,我不会骑马。从小身体就弱,父亲不让我骑马!”孩子沉默了许久,终须开口了,眼睛里的光有点窘迫。其实在梦阳夜国时候,他总是很羡慕夜渊鸿哥哥骑着战马疾驰纵横的,战马的马鬃从未修剪过,飘扬像一面旗帜。而他的哥哥就那样肆意的在夜国的校武场奔驰,自己只能被侍卫牵着手远远站着看。 “不会骑马?”雨蒙的声音有些惊奇,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火了,连忙笑笑,摸着夜星辰的脑袋,说:“没关系,那就牵两匹马,你和我骑一匹,放心,就算再加你一个人本公主都能把苏日勒甩十个马身出来!” “哼……什么时候都不忘把我损一句……”苏日勒往后退了两步,确认自己已经出了雨蒙手臂能触及的地方,这才顶了一句。可雨蒙并没有不顾一切的冲过来狠狠敲他的头,只是牵着夜星辰的手转身向帐篷区外的草原走去,两个人都那样有着决定的容貌。阳光下,雨蒙身上白狐裘袄上的须毫闪着晶莹的光泽,石榴红的马裤裙那么热烈,乌黑的马尾辫随着步伐摇摆着……而夜星辰被她牵着手,蔚蓝的风信子长袍被微风吹得飘逸起来,还有那一头垂到腰间的长发,两个人像完美的神祗一样向前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情涌了出来,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好像从夜星辰出现后,雨蒙对自己就不那么上心了。虽然雨蒙经常骂他笨牛,伸手就冲脑袋敲,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她的骄纵……可现在她的温柔却给了这个来自南方梦阳的可怜小孩,分明是遗弃他了么? “苏日勒你快点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雨蒙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她回头看了看苏日勒,看到他正迷蒙的看着她和星辰,眼睛里分明闪着一丝委屈又难受的感情。虽然在她回头看去的那一瞬,苏日勒已经将脸上的表情调整过来了,可依旧被她发现了。她低头看看身边的夜星辰,小声嘟囔着:“什么嘛,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吃一个十二岁小孩的醋,真是没办法!” 她转身带着夜星辰又走了回来,站在高大的苏日勒前,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最深处的伤感,作为一个蛮族人,苏日勒和克的心思太过细腻了,比女人还要细腻。 她用空出的左手牵起苏日勒的手,笑眯眯的说:“一起走,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就一起走!”她哼着草原上的童谣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一手牵着夜星辰,一手抓着苏日勒和克。夜星辰的手依旧那么冰冷,可左手中苏日勒的手却渗出了细细的汗,莫名的烫了起来。 苏日勒嘴角终于泛出一分笑意来! 还日拉娜河边。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子,潋滟千波的河面在蔚蓝的天际下美得耀眼。那两名黑衣斥候武士已经牵好了马等在那里,看到世子和公主,半跪行礼后就离开。他们是世子贴身侍卫,像影子一样跟着世子,只是不会被人发现。事实上在草原上时,世子苏日勒和克身边至少都会有一个百人队暗中保护,这是之前大王子蒙都拉图出事后君王特意命令的。 两匹踏雪高云马亢奋的刨着蹄子,坚硬的马蹄铁一下就砸破了草皮,碗口大的铁蹄毫无疑问被踏中就是筋断骨折。两匹踏雪高云马的马鬃没有被修剪太多,自然的垂着,风吹过时,马鬃飘扬,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踏雪高云马的马腿从膝盖以下全是纯白的,马身却是没有一丝杂毛的漆黑,所以叫踏雪高云马,又像踩着流动的白云般。 拇指粗的马绊子箍住马腿,不至于让这种亢奋的战马立马狂奔起来。雨蒙看到这种战马顿时眼睛放光,喊道:“真的是逐风之神!父王从来不让我骑战马。连高云马都不让我碰,更别说这种踏雪高云了!” 她绕着两匹高大的战马转了两圈,兴奋的又跑又跳。她一天就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总是跑着跳着喊着,脸上的笑总也笑不完。她停了下来,看着苏日勒恶狠狠的说道:“不准告诉我父王我骑踏雪高云马了!他平时连高云马都不让我碰!” “好好好!只要你技术好不被马颠下来就行!”苏日勒说道。 “呵,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本公主可不像某人骑马一样,被马从背上颠下来,吓得尿一裤子!”她放声的笑起来,远离帐篷区的草原很安静很安静,只有姑娘爽朗又放肆的笑声。 “来,星辰,你和我骑一匹马。你坐在前面。”说着她抓过马缰绳将马牵稳,引着夜星辰爬上马背。“脚踏着马镫,手抓住马鞍,使劲往上爬,不要怕。这畜生要是敢把你颠下来,本公主就把它杀了给你吃肉!” 苏日勒和克头上顿时泛起黑线。踏雪高云马有多名贵,就算是这马把人踏死了也不会处置踏雪高云。再说要是真的被杀了吃肉,恐怕阿拉坦仓将军会杀了他吧!可万一战马真的将夜星辰伤了,父王和大萨满那边都不好交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父王和大萨满对双世子和夜星辰都很看重,是一种有所图谋的倚重。 “笨牛,还不上马!”雨蒙喊道。她已经把夜星辰扶上马背,孩子紧张的抓着马脖子处的鬃毛,不敢有些微乱动。 “哦,好,马上!”他应了一声,看到这种血统优良的战马,想到马上就能自由的奔跑,心里那份担心却淡了很多。管他呢,先上马好好跑一圈再说!他潇洒的翻身上马,却没发现雨蒙狡黠的一笑,这姑娘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不知道又有什么鬼点子。她默不作声的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心中。 她也利落的翻身上马,石榴红的马步裙翻起一片红色的光彩,两手稳稳握住马缰绳,牛皮小靴蹬紧了马镫。她的双臂环绕着瘦小的星辰,感觉到孩子在怀抱中颤抖,这恐怕是他第一次骑马吧。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时候她也是这样在颤抖!可必须习惯,必须勇敢,草原上怎么能不会骑马呢?到了明年开春时候,整个部落都要北迁,一天推进数百里,不骑马根本赶不上。 “苏日勒,准备好了么?”雨蒙坐在马背上飒爽的看了旁边的苏日勒一眼,整个人透着一股毫不逊于男孩子的英气。“看到前面的河湾了么?那里有一片艾蒿地,我们沿着河一路跑过去,看谁快!” “我们蛮族未来的君王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哦!”雨蒙坏坏一笑。 “哼,谁会输给你!”苏日勒不满的哼了一声,“只怕我的大公主输了拳打脚踢地怪我跑得太快赢了她!” “别干动嘴皮子,跑起来再看。”雨蒙一手已经举起了马鞭,脸上的笑更加明媚了些。“星辰,别怕,抓紧马鞍,坐稳别乱动。你是男孩子,要想在草原上活下去必须学会骑马!”孩子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可身子依旧在颤抖。 苏日勒握住马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也扬起了马鞭,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光。草原上的男子汉都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纵横的感觉,感受着风从耳边略过时的快感。他勒了勒战马,踏雪高云很通人性的绷劲了身子,马腿上的肌肉泛了起来,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矢。 准备开始了,雨蒙高声喊道“三,二,一,跑!” 苏日勒手中的鞭子利落的挥下来,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破空声,鞭子抽在马臀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人立而跃。可雨蒙竟没有挥鞭命令战马开始奔跑,她脸上的狡黠的笑像一只媚眼的狐狸,左手倏地将藏在手心里的石头甩了出去。石头正砸在战马的侧脖颈处,受惊的战马跳起蹄子来,慌不择路地开始奔跑,竟沿着远离河岸的方向跑去,完全不听马背上主人的命令。 苏日勒破口大骂:“雨蒙,你个混蛋敢使诈……你等着!”受了惊的逐风之神奔跑的速度无比迅捷,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雨蒙大声笑了笑,喊道:“笨牛,不着急哦,我们在终点等你!驾!”说着她的马鞭挥了下来,踏雪高云疾步奔跑,她脑后秀丽的马尾辫被风吹得飘扬起来,飒爽之气勃发。 夜星辰感觉到战马在加速,在奔驰,在颠簸,他不敢乱动,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只感觉到气流凌厉的打在脸上,割得脸生疼。耳边是雨蒙的笑声,还有她一下一下催动战马的声音! “驾——”战马随着命令在加速,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一骑黑色的快马像利箭一样划过还日拉娜河畔,河里的倒影也急速奔驰着,仿佛一望无际的天地间,这匹战马还有马背上的两人就是这片天地间的唯一。悠扬的笑声和马蹄声充斥在这片天地间,再也没什么事情能束缚这份自由,这令人像是在云端奔跑的自由。 “要是闭上眼睛,会错过很多很多东西的!而且闭着眼睛永远学不会骑马!”耳边传来雨蒙的声音,急速的奔驰下,她的声音飘渺很多,却也多了一份空灵曼妙的感觉。 夜星辰慢慢睁开眼睛,急速的风吹进眼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难受。大地在飞快的向后退去,还日拉娜河上碎金一样的反光整个变成一条金色的光带,上百米的河面整个都是一层金光,而河里他们的倒影像是在画卷中一样空灵神奇。 耳边传来雨蒙温热的呼吸,还有她身上那名贵的香料味道,孩子心里真的不怎么害怕了,尽管战马背上的颠簸并不好受,可比想象中的已经好了很多。迎着风,他大声喊道:“像是在飞一样!”急速的空气灌进他喉咙里,孩子脸涨得潮红,可兴奋的神色那么鲜明。他从没有这么快过,第一次骑在马背上奔跑,竟是这样的感觉。风将他额前的头发吹了起来,脸上兴奋的像是忘却了所有痛楚,忘记了满心的伤悲。 战马沿着河路拐弯了,即将进入下一个河湾,马上就是终点,可苏日勒和克还没有赶上来。夜星辰大声问道:“不等下苏日勒么?” 雨蒙大笑一声:“不用等他,那家伙估计咬牙切齿在后面赶着呢!咱们到了前面河套后就回返帐篷,不等他了。坐在帐篷里吃烤肉,喝羊奶,看他回来是什么表情……” “他不会生气么?” “怎么会?我欺负了他十几年了,他不是活的好好的么?他是未来的君王,这点气要是都受不了,怎么能震住草原呢?咱们可是在历练未来君王的心智呢,他还得谢谢咱们!”雨蒙说道,越说越笑,似乎捉弄欺负苏日勒就是最大的乐事了。 夜星辰默默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和这个喜欢欺负人一样的女孩在一起,将来自己会不会也被欺负的很惨?不敢想啊不敢想…… 进入这个河套后,两边的秋草一下子高了起来,全是半人高的艾蒿子。已经泛黄的艾蒿被疾驰的战马踏开来,黑色的战马像刀一样将艾蒿地分割开。 “哈哈,我们到了,苏日勒这家伙真不行,估计现在还被马带着往前跑吧!”雨蒙大声笑着说。 前面的艾蒿地突然升起一根绳子,竟是一根绊马索,急速奔驰的战马根本停不下来,整个的撞了上去。战马嘶鸣一声跌倒下去,马背上的雨蒙和夜星辰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半空中,雨蒙将夜星辰紧紧抱在怀里,她飞快的说道:“身子蜷起来,不要怕!”说着将孩子抱紧了些。星辰什么也顾不得想,什么也顾不得做,只是尽力将腿蜷缩起来,任凭被雨蒙抱着往下坠落。 多少年后的日子中,他以为自己那一次就会被摔死,可耳边总会响起那句:“身子蜷起来,不要怕!”不要怕,对啊,有她在身边,为什么要怕?他知道那个有着狼一样的性子的姑娘那时候决心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好他,就算自己摔成碎片也在所不惜。她决心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全他。 事后他问起的时候,雨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人一样,依旧是那样放肆的笑声,依旧是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靥,她摸着他的头说道:“你还要活下去当梦阳的主人呢!你成了梦阳的主人就要带我去把南方玩个遍,你怎么能死?” “那你不怕自己摔死么?”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大声嘶吼着问道。看了太多人死在他面前,他已经深深的畏惧人死时候眼睛慢慢失神涣散,表情僵硬呆滞,鲜血淌出来的感觉。他很害怕啊! 雨蒙似乎很惊异孩子竟会这么激动,他精致的面庞满是痛楚,满是委屈的神情。看来他真的是很在意自己生死啊!她微微笑着,伸手抚在孩子脸颊上,说:“我只是一个草原女人而已!虽然我是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可将来难保不被父王当做筹码嫁给别的部落当做联姻的纽带。父王说,在我嫁人前不会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把天捅破了都有他给我顶着,可我嫁了人后就再也不会管我了,到时候管我的就是我的丈夫。所以我喜欢大声笑,喜欢捉弄苏日勒,喜欢像男人一样骑马,喜欢大口吃肉,喜欢喝酒,喜欢练刀……我竭力不去想我嫁人后会是怎么样的生活。说实话,尽管我贵为公主,可嫁人后,也不过是丈夫帐篷中生孩子端酒杯伺候男人的工具,仅此而已。在草原,女人就是丈夫专属的奴隶……” “那时候我知道弄不好我也会摔死,可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当梦阳的皇帝呢,还要和苏日勒订盟!我们拉过勾的,你必须活下去!万一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尸体烧了,等你回到梦阳时,把我的骨灰撒在我想去玩的地方,这样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一向喜欢大笑疯疯癫癫的雨蒙说这话时无比平静,表情安详如死,就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姣好明媚的脸庞透着认命般的平和,毫无波澜。 可她不知道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的夜星辰隐在头发中的眼睛已经满是泪花,袖子里的手紧握成了拳头。孩子嘴巴喃喃的说着什么,却没有出声,他不想让雨蒙听到他的话,只因为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落寞贵族子弟,没有资格将那句话说出来。 他想说的是:“你将来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就嫁给我吧!” 一无所有的他,怎么能对雨蒙说出这句话? 可当他真的站在天下权利巅峰的那一天的时候,那个明媚的像初冬暖阳的女孩已经不在人间,留给了他一生的遗憾和痛楚。 正文 第13章 初醒的咒术 战马嘶鸣着倒在艾蒿地上,压倒一片艾蒿子向前划去。骑在马上的两人被巨大的惯性甩到半空中,雨蒙死死抱紧怀中瘦小的孩子,拼命将他身子蜷在一起,最大限度地用自己身体抵挡坠地时的冲击。 ‘嘭——’一声响,雨蒙重重的砸在地上,然后翻滚了出去。她痛苦的叫了一声,嘴角涌出大口的血沫。她一手按着夜星辰的头,另一只手将他紧抱在坏了,身子团在一起顺势向前滚去。索性半人高的艾蒿抵挡了大部分的冲力,她也只是受了轻伤。 “雨蒙——”夜星辰惊慌的叫道,“你没事吧?”此时雨蒙已经将他放了下来,双手支在他头两边,身子整个虚弱的压着他。他看到她那张精致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那双明媚的眼睛紧紧闭着,嘴角大口大口的血沫涌出来滴在他脸上。 ‘哇——’,雨蒙张口吐出一大口血来,温热的血落在夜星辰惨白的脸上。孩子惊恐的叫了一声,也许是血滴在了他眼睛里,也许是孩子被吓坏了,那双眼睛红得愈发浓烈,连眼仁都泛出血色来。 “痛死老娘我了……”雨蒙挣扎着说道,摇摇头想让自己被摔懵的脑袋清醒一些。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又飞迸出来,脸色也更加苍白了!“星辰没事吧?你没有摔伤吧?” “没——我没事——”星辰颤抖的说道。他被雨蒙压在身子下面,动弹不得,只感觉到她呼在自己脸上的气息带着那样强烈的血腥味,还有脸上温热的血,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变成了血红色。可她身上那股优雅的香料味道混杂了血腥味却更加令人迷醉起来,夜星辰只觉得自己周围的场景在幻化,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一天夜族成员被一个个斩首,父亲被抛到天空中,割了千万刀不成人形时的场景…… “没事就好……”她挣扎着像爬起来,可支在夜星辰脑袋两边的胳膊一下子软了,整个人都瘫倒下去。星辰感觉到趴伏在他耳边的雨蒙在大口的喘气,看来受伤并不轻。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连自己命都不要了——”星辰喃喃的说,脸上温热的鲜血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木木的躺在那了,透过雨蒙的发丝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空…… “放心,本公主命大,死不了!老娘要搞清楚是谁他妈下的绊马索,他是不想要命了么?”雨蒙挣扎着说道,就算是受伤了这姑娘都死性不改,依旧嘴上不饶人。 “哎呦喂,这是谁啊!不是我们阿日斯兰部的雨蒙公主么?”一个懒散且不怀好意的声音揶揄道,旁边的艾蒿地里一下闪出六七个个人影来。“我们草原的明珠竟然和南方的贱种在这里偷情,要是让额尔敦刻图汗王知道,汗王会不会气的吐血出来!” 雨蒙挣扎着坐起身来,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了。那是一群披着重锦的武士,领头的是一个低矮但异常壮实的武士,他的脑袋一圈的头发都剃掉了,只在中间留了寸许宽的一道发髻,一尺余长的独辫垂在腰间,用金丝密密麻麻的扎绕着,辫子梢扎着一块被铸成牛首的金子,在阳光下闪着亮灿灿的光。 “胡扎塔塔木!”雨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念出这个名字来。 胡扎塔塔木是塔塔木汗王的小儿子,不过十六岁,长相奇丑却是草原上有名的混混,随意牵牧民家的羔子杀了吃,看到相貌姣好的姑娘就命人抓回帐篷里去,仗着自己是库玛部塔塔木汗王最宠爱的儿子,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满脸横肉的胡扎咧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嘴的黄牙,周围那些武士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下的绊马索?胡扎,你敢对我玩阴的?”雨蒙咬着牙狠狠说道,眸子里满是愤怒,恨不得用目光将胡扎整个撕成碎屑。 “哎呦,我的大公主!换口味了?怎么没和苏日勒那头蠢熊在一起?现在对南方人感兴趣?”胡扎看了看被她压在身下的夜星辰,阴蛰的眼神满是揶揄,却还有一份淡淡的嫉恨。 “知不知道我们和南方人不死不休?你贵为蛮族一大汗王的女儿,竟然和一个南方人在一起,你对得起腾格里天神赐予你高贵的血脉么?你不怕腾格里天神降下神罚么?”胡扎狠狠的说道,脸上的横肉凶险的颤动着,唾沫星子都飞溅了出来。 雨蒙毫不示弱,尽管脸色很苍白虚弱,盯着胡扎说道:“要是腾格里天神真的要降下神罚来,都会先惩罚你,摸着良心说,你做的坏事少么?你都快十七岁了还没有女孩子喜欢你,总是到牧民家里抢人家姑娘,完了还要你老子给你把事压下来,没用的废物!”雨蒙强撑着站起来,脸上满是轻蔑不屑的神色,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胡扎脸色一下变得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看,宽阔的脸庞涨红的像熟透的西红柿。满脸横肉的脸上狰狞的皱在一起,他是长得不好看,这是他最大的痛楚,谁平日若是敢多看他一眼他都会命人将之暴打一顿。他最恨别人对他的长相评头论足了!尤其嘲笑他的是这个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你那样子还有脸继续活在草原上?腾格里天神怎么会给你那样一张脸,是不是天神创造你的时候手抖了?你都不站在河边看看你的样子,我要是你早抱一块石头一头跳进河里自尽免得出来吓人!活该一辈子没女人爱……” 不得不说雨蒙的嘴太厉害了,一连串损人的话从她红润的嘴唇间吐出来,像梦阳造的连弩机括一样。可是她毕竟受了伤,说这么多话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嘴巴里吐出血沫子,白狐裘袄上都沾染了她的血迹,红的鲜艳,红的耀眼。她身子虚弱的摇晃片刻,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星辰赶忙上前将她支持住。 胡扎被说的一愣一愣的,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几名护卫武士也不由得为这个姑娘的嘴皮子折服。 “你这个丑八怪把本公主截在这里安的是什么心?难不成你狼心豹子胆也要把本公主带走?嗯哼,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库玛部世子敢对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动坏心思?我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足以将你们小小的库玛部碾成碎片!”雨蒙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点着胡扎的鼻子,高傲的看着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胡扎。“哈哈,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喜欢本公主的美貌了,可没脸当面对我说喜欢我,才半路上截住我!你要是真是个男人就该在我十八岁时候搭一个台子,站在上面对所有人说你喜欢我,然后和他们每个人一个一个打,只有把他们都打败了我才会勉强接受你!我雨蒙额尔敦刻图只会接受最强大的武士!你这丑八怪胆小鬼又算什么?” 她古灵精怪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思索了片刻,想起一个南方人的俗语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就是只癞蛤蟆,痴心妄想想吃天鹅肉!”说着她一只胳膊搭在夜星辰肩头,低下头去用红烈的唇轻轻蹭了蹭星辰的脸颊,可妖媚的眼睛却轻佻的看着满脸涨红的胡扎。接着她挺直腰用修长的指头指点着胡扎,用口型一字一顿的说:“癞——蛤——蟆!” 胡扎看着雨蒙美艳的样子,看着她高傲的眼神,看着她用那双火红的唇吻在那个‘南方贱种’小孩的脸上,怎么也气不过!癞蛤蟆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自己,即使是那些普通牧民家的女孩儿被他抓到帐篷里还不是服服帖帖的!他可以让雨蒙看不起他,但决不允许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被一个南方的贱种得到。 他刚开始看到雨蒙骑着马往艾蒿地这边冲,就下令让人悄悄沿近路抄到前面设好绊马索,只是想截住马吓唬这个草原所有蛮族年轻人心中的明珠一下,并不真的敢将雨蒙怎么样!额尔敦刻图大汗王对雨蒙公主的宠爱不下于他父亲对他的宠爱!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脾气很坏这是在蛮族出了名的,要是真的将雨蒙像对待那些牧民家的女孩一样了,恐怕当天晚上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就会将他们库玛部的帐篷包围了,他父亲不得已将他交给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谢罪那就惨了……虽然他是个痞子混混,可事理还是很明了,知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 可现在呢?这个他自己都偷偷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儿在他这么多手下面前羞辱他,揭他最深最深的伤疤,这比当众打他耳光都难受!他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些,可一闭上眼就是雨蒙那双狐媚的眼睛里盈盈的笑意,就是那双红烈的唇在那个穿着蔚蓝风信子的小孩脸上亲吻的样子……满满的羡慕嫉恨!他真的很羡慕那个南方小孩,一个南方的贱民,凭什么得到他都难以企及的东西? 一股狂热的愤怒涌了出来,像是有灼热的岩浆在体内融融淌过。他的自尊何时被人这样狠狠碾压过?他甚至都觉得在自己这些手下面前像一条剥了皮的狗……平日越是将自己的自尊看的重的人,自尊越是脆弱! “啊——”他喘着粗气狠狠喊道,整个艾蒿地都是他狂暴的喊叫声,满脸的横肉凶险的颤抖着。 雨蒙搂紧夜星辰,伸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小声嘟囔道:“癞蛤蟆发飙了——” 胡扎突然嘿嘿怪笑一声,咧出一嘴的黄牙,转身看着身后的重锦武士,用手里的马鞭指着雨蒙说道:“你们觉得她,好看么?” 几名武士抬眼看着那两个站在阳光中的人儿,看着他们像天神一样的容颜。女孩儿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嘴唇也沾染了些许鲜血,在阳光下更加红艳了些,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虚弱的美感。而男孩儿穿着锦绣的长袍,胸口的蔚蓝色风信子像是有生机一样,乌黑的长发飘逸自然的在飘舞。孩子脸上也粘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可这并不妨碍他身上那股贵族的气质,有的人就算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可气质依旧如昔,不会改变。 一名武士悄悄说道:“少主子,属下怎么觉得那个南方的男孩更好看啊……” “傻叉!”胡扎甩手就是一耳光打上去。 他扭过头看着几名属下,说道:“雨蒙额尔敦刻图,草原上最美的明珠,你们想要么?”他咧开的大嘴里不时地发出桀桀的笑声,像无月的夜里捕食的枭。 几名武士全都低下头不说话,不想要是假的,可也要有要的起的命! “只要你们敢,她就是你们的了!带回帐篷里去,你们尽情的玩乐,然后杀了丢掉,没有谁会知道……就像十年前蒙都拉图赤那思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一样……谜案一桩,你们敢么?”胡扎阴狠的笑了笑说道。 几名武士相互看了看彼此一眼,看着对方的眼睛里渐渐升腾起的那股子兽性,血顿时热了起来。 “这里没有别的人,那个南方小孩杀了丢到河里喂鱼,这个女人带回去赏赐给你们!只要你们不说,绝不会有人知道!如何?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我把最大的好处让给你们,怎么样?”胡扎轮番看着他们,嘴边的笑意愈来愈阴险。“就算事发了,我给你们顶着!” “行,少主子,属下听你的!”一名武士搓着手一脸红热的说道。 其余武士见状也点头答应下来,只要有人帮他们顶着,哪还有什么担心的?他们武士大部分都是奴隶出身,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高贵的公主啊!还是实力排名第二的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可这些简单的武士并不知道他们的主子阴蛰的眼睛里闪的是杀人的凶光,他的主子已经计划好将他们牺牲掉交给阿日斯兰部的那头老狮子,就说是库玛部这几个武士色心包天,截住了公主,而公主不幸被杀害!胡扎的阴沉的心里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牺牲掉几个武士,换来他在这个高贵的公主面前丢掉的尊严,值得! 胡扎粗硕的双臂抱在胸前,脸上的笑恶心又阴沉。他对着紧抱在一起的雨蒙和夜星辰呶呶嘴,说道:“动手吧!” 武士们桀桀的怪笑着围了上去,雨蒙脸色顿时变了!她声色厉荏的说道:“胡扎,你要考虑清楚后果,你敢对我动手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甚至不会放过你库玛部!你们弱小的兵力在我们阿日斯兰部面前算什么?” “哼!尊贵的公主大人,你还是乖乖地闭上你的嘴吧!因为你最后只会变成一堆千万人蹂躏的、最下贱的烂肉。”胡扎冷冷的笑道。 一名武士已经拽住夜星辰的胳膊要将他从雨蒙身边拉开,孩子紧闭着眼睛死死抓住身边这个唯一能依靠的人的胳膊。雨蒙声音终于惶恐了,她看出胡扎是说真的!也死死抓住夜星辰,不让他被武士拉开。 “哇——”一名武士重重一拳砸在夜星辰肚子上,他吃痛不已,抓着雨蒙的手不由得松开来了,身子向后倒飞出去。 “星辰……”雨蒙惊慌失措的喊道。可她的声音被一名武士一耳光生生抽断了,美丽的头颅一下子摆向一边,嘴角的鲜血涌得更加厉害。 “不要打她脸,笨蛋!她要不是那张脸好看老子早就杀了她了!”胡扎狰狞的叫道。 两名武士一左一右将雨蒙控制住,其实雨蒙练过刀术,若是一对一的打也不还不至于落入下风,可从高速的战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已经受伤不轻了。另一名武士抽出腰间的牙刀向倒在地上剧烈咳嗽的夜星辰走了过去,脸上带着恶魔般的狞笑。 “动作快点,巴勒,杀了那个南方小孩丢到河里,我们赶紧带着这个小美人回去!”胡扎命令道。 “不——”雨蒙挣扎着要从武士手中冲出去,可两名武士一左一右铁钳一样的手死死制住她,将她双手拧到身后去。 胡扎阴险的笑着走上前去,看着动弹不得的雨蒙,说道:“我蛮族的明珠啊!你现在落入我手中了,除了大喊大叫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让你知道,我胡扎塔塔木不是好惹的……”说着他伸手在雨蒙的饱满的胸脯上狠狠捏了一下,脸上的诡笑更加阴翳了,丑陋的脸凑在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处闻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料味。 “畜生,放开她!”夜星辰大喊道,他在一边眼睛通红的睁着,面容狰狞的可怕,这个精致的孩子此时却像一个魔鬼,好像另外一个人格从他体内苏醒了一样…… 胡扎脸上的假笑顿时消失了,他收回手转身看着夜星辰,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敢、叫我、畜生?”他大步走上去,一把拨拉开持刀的武士,伸手抓住孩子的领口,将他整个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将孩子的脸拉倒自己脸前,丑陋的脸和孩子此时像妖魔一样狰狞的面容对在一起。狠狠的说道:“你叫我畜生?南方贱民,你算什么?我一开始连你的名字问都没问,因为你的名字不配被我知道!南方的贱民,你在我蛮族面前,连畜生都不如!” “我是……未来世界的主人,是世界的皇帝!”孩子对着他那张可怖的脸同样阴狠的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会用有那样阴森可怖的语气。 胡扎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张狂恣意,像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话,说:“你是世界的皇帝?你是世界的皇帝,我就是天上的神,我是神啊!”他另一只手抬起来,掐住了孩子的脖子,缓缓发力,说道:“来来,那就让我亲手杀掉未来的皇帝!是不是我杀了未来额皇帝,未来世界的主人,就等于我征服了世界?” 他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掐着孩子的脖子,夜星辰的脸迅速涨红,雨蒙失声尖叫起来。孩子痛苦的伸手抓着胡扎的胳膊,可那双粗壮的胳膊像虬扎的树根一样有力。可孩子的眼睛越来越红,脸眼仁都变得血红,沾着点点血迹的脸上狰狞可怖。胡丹突然觉得他像是抓着一条巨龙一样,孩子体内似乎涌出一股狂潮般的力量…… 突然间,世界仿佛变得安静了。 天空飞过的一排鸿雁张着嘴却没没有鸣叫声,艾蒿被风吹过也没有了梭梭声,雨蒙流着眼泪在叫着却也只是徒劳的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来,远处受伤的战马也是张着嘴却发不出嘶鸣声!世界突然安静的可怕,诡异如死! 胡扎脸色骤然变了,变得痛苦无比,张口仰天喊叫起来,可同样没有声音发出来。只见孩子抓着他胳膊的手泛起了黑色的符咒,那双细腻的手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死神攫走生命的魔爪!所有人都看见了,孩子握着胡扎的胳膊的手上,五指瞬间变化成交错缠绕的锋利冰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闪电一样的速度,沿着胡扎的手臂,像是疯狂的钢铁藤蔓般哗哗的攀爬上去。 一个眨眼的瞬间,胡扎的右臂连同右边肩膀整个被切割成四散飞扬的粉末碎肉…… 四处飞溅的鲜血泡沫在空气中升起一股腥甜的味道来! 正文 第14章 赤那思三大名将 被胡扎举到半空的夜星辰掉了下来,双腿没有支持住跪在了地上。可他依旧抬起头面容狰狞双眼血红地盯着胡扎,双手上密密麻麻的咒文在缓缓消退,那些瞬间将胡扎手臂切割成碎屑的冰刃像活蛇一样窜回他身体中,场面诡谲又可怖! 可令在场的人最恐惧的却是夜星辰的眼神,那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血红,恶魔般的狰狞。夜星辰的样子很柔美很精致,看一眼就会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可太过美好的东西突然变得可怖无比,这种强烈的反差对所有人的冲击都是无与伦比的! 胡扎捂着直达肩胛骨的断除,张着嘴在痛苦嘶吼,可世界这么安静,他脸涨得通红,脖颈的青筋凸暴,可依旧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来。他脸上的横肉皱成一团,断臂处的血液汩汩的流淌出来,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去。而夜星辰就半跪在地上,毫无感情的看着痛苦不堪的胡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南方的孩子身上带着不吉祥的东西,是妖魔?是鬼神?反正就是一个很可怕的事物!而雨蒙眼睛里满是泪水,呆呆的看着夜星辰可怕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般。 孩子突然怔了一下,狰狞的面容渐渐平复下来,眼睛里的血色也在缓缓消退,眼神重新变回纯净的珊瑚红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无措的神情,孩子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环视着周围,最后将目光停在捂着断臂嘶吼的胡扎身上,不解的看着他。 仿佛被抽掉的声音都回来了,周围的艾蒿摩挲的声音,战马哀鸣的声音,天空中鸿雁哀鸣的声音,一切都恢复正常。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死寂只是人们心中的错觉。可胡扎断掉的手臂却真实无比,终于,他张着正怒张的嘴巴里那声声咆哮嘶吼声终于发出来了,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整个艾蒿地都是狂狮一样的咆哮声。 胡扎那些无视惊慌的看着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胡扎的脸可怕的扭曲着,恶狠狠的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们,全都杀掉,一个——都——不留!” 武士们抽出刀,锋利的牙刀在阳光下激射出七彩的光晕,像雨后清亮的彩虹!事已至此,除了杀掉这两人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塔塔木汗王那边他们也没法交代,他们是汗王钦点的侍卫,专门保护胡扎,现在胡扎断了一只手臂,断的连渣都不剩,像请南方最好的医生将断臂续接回去都不可能!塔塔木汗王绝不会轻饶他们的! 可现在他们只能听从主子的命令杀掉这两人!武士们虽然心在犹豫,可操刀断头的手却异常稳健,慢慢朝雨蒙和跪在地上的夜星辰逼去。夜星辰爬起来朝着雨蒙跑过去,两人相互抱着,环视着周围持刀的武士,夜星辰将脸埋在她身边不敢看去。雨蒙眼睛无比平静,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有些微的遗憾——她还有很多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就这样死掉,未免太过不甘心…… 马蹄声传来,像是惊雷。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去,四匹健马狂飙着逼近,清一色的黑膘白蹄踏雪高云马。这四名武士竟将战马推进到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仅仅四骑,却有一股千军万马百战不死纵横捭阖的气势。一名身穿亮银锁子甲的武士在颠簸的马背上举起了长弓,近一米长的箭矢连多余的瞄准动作都没有就射了出来,可箭矢像是长了眼睛般,直接洞穿了离夜星辰和雨蒙最近的那名武士的喉咙。射中武士的箭矢力道只是削弱了部分,带着武士的身体倒飞出数米远!武士脖子中喷出一股黑红的血,眼睛慢慢变得涣散了!箭矢洞穿了他喉咙中的气管,他凄厉的喊叫声也只是沙哑地梗在喉咙间…… 胡扎脸色刷得变了,狠狠的说:“别愣着,赶紧杀了他们!我就是要让他们死,谁都阻止不了!” 武士们战战兢兢的握着刀,却不敢动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七八个人面对急速推进的四匹快马竟有一股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碗口大的马蹄像是踏在他们心头,踩碎了最后一丝胆气,他们僵硬的站在那里,不住的颤抖,动也不能动。 “喝——”一名武士快马加鞭,直接一跃冲到最前面,他身上穿着沉重威武的铠甲,脸也隐在铁环编织成的面甲中,像远古的钢铁皇帝。他手中握着五尺长的斩马刀沉重凝冷——竟是轰烈骑武士的装束和武器。 这名武士大喝一声,握刀的手大开大合,沉重的斩马刀发出铮铮的破空声,将一名胆敢举刀相阻的锦衣武士从左肩到右腰整个斜劈开来。锦衣武士上半边身子斜斜的滑下去,内脏什么的一咕噜全滚出来。被斩断的身子还没有死透,扯着嗓子凄惨的哀嚎起来,声音惨烈的像被恶狼噬咬般,听得所有人头皮发炸。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名被斩成两半的武士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像炸雷一样响在耳边,红色血,鲜活跳动的脏器,不住挣扎的断体,真实的令人害怕!他们刚才夜星辰粉碎胡扎手臂的诡谲场面缓过来,却陷入了另一场噩梦中。 另一名穿着皮甲的武士抽出挎在马鞍间的刀,狭长雪亮的刀刃寒气逼人,尤其是刀镡处竟是一只张着巨口的狼,刀刃就从狼首形刀镡的口中吐了出来。狼锋刀,草原上能用好这种刀的武士不多,可擅长用这种狭长轻快的刀的无一不是高手! 皮甲武士快速冲到锦衣武士中间,手中的狼锋刀挥动如月,一抹冷寒的道光闪过,几名武士的脑袋被削去半个,天空中飞扬起四个连带猩红白腻的天灵盖。武士束马而立,锋利的狼锋刀依旧举在半空中,挥完刀仿佛就知道已经成了定局,就那样保持着杀气逼人的姿势! 只剩一名锦衣武士了,他们惊慌的握刀退向胡扎,看着来势逼人的几匹快马。胡扎捂着断臂,声音颤抖的喊道:“我——我是库玛部的世子,塔塔木汗王的小儿子,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对我的人动手!” “速速下马受死,否则就是与我库玛部为敌——”一名锦衣武士咆哮道,他声音的底气并不是很足。 就在这时,又一匹战马插了过来。那名武士同样戴着用铁环编织的面甲,阴恻恻的说道:“小小的库玛部算什么?”说完提起牙刀就搠向那名说话的锦衣武士,没有丝毫犹豫。牙刀的锋芒像一抹纯净的光线,洞穿了那名武士的胸口,皮甲武士顺手将刀拧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将锦衣武士的胸口搅成了一个血洞。面罩下的武士冷冷笑了一声,收回刀来! “是你!苏日勒和克!”胡扎惊诧的说道,尽管这名武士说话的语气不善,可还是能听出来这是赤那思那名‘软弱得连杀羊都手抖的废物’世子!可现在真的是那个废物么?举刀杀人时候毫不手软,甚至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一份久经沙场的决然狠戾! 武士掀开脸前的面甲,露出那张脸来。果真是苏日勒和克,可却和平日大不一样,没有了那份憨厚的笑容,面容像笼了一层寒霜,目光阴狠的让人不敢忤视!他扭头看向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雨蒙和夜星辰时,面容才稍微缓和了些。他策动战马走到两人身边,翻身下马,说道:“我的马被你惊得朝南面的红柳地跑去了,跑了大概两里地我看到这渣滓带着人向艾蒿地插去,我就担心你们会出事。我赶忙返回帐篷,带人过来帮忙!还好赶上了!” 雨蒙第一次没有见了苏日勒就敲他脑袋,她委顿虚弱的神情看起来像快哭了。再也顾不上什么,紧紧抱着苏日勒,趴伏在他肩头啜泣着。这个强势娇蛮的公主终于露出了小女人样的情怀,再也没有了那份让人望而生畏的坚硬。 苏日勒憨厚的笑了笑,脸上的寒霜终于消失了。他轻轻拍了拍雨蒙的背,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夜星辰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两人相拥在一起,珊瑚红的眼睛却蔓延起一层迷蒙的雾气…… “库玛部的胡扎?”那名最开始用弓的武士阴沉的说道,他额头上那只隼形的护额闪着银光,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眼睛泛着锐利的光,好像要将胡扎扎得通透! 胡扎看过去,目光瞄了一眼武士手中巨大的锻钢硬弓,再看了武士消瘦阴蛰的面庞,心一下沉到了深渊底部!他吞了口唾沫,说道:“赤那思,隼骑阿拉坦仓将军……”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里透出怎样不可抑制的恐惧! “这个比较难办!毕竟是一个汗王的儿子,不能说杀就杀,而且他也受了伤!断了一只胳膊,嗯?”另一名带着面甲使用五尺斩马刀的武士沉声说道,他伸手掀开面甲,露出一脸络腮胡子来,褐色的眼睛扫在胡扎的断臂处。看断口并不像利器斩断,而且一直断到了肩胛骨处,从断口看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掉的一样!可环视四周,都没有发现断掉的手臂,就像消失了一样。 可胡扎此时比断了胳膊还惊恐,这名武士他也认识!赤那思轰烈骑的统领苏和赛罕草原上谁不知道?这名将领的铁血手腕是出了名的!每一个草原人都记得十年前赤那思的轰烈骑灭掉整个迦扎部时的惨烈场景,然后四十余万迦扎部牧民被押在还日拉娜河下游一一斩首,上百米宽的河面都被染成了红色,绵延上百里不散。这场暴虐的凶景就是出自此人手笔! “可君王特意交代过,夜星辰必须平安无事,任何人胆敢威胁到夜星辰的性命,格杀勿论!注意,是任何人!”阿拉坦仓已经从腰间的箭囊抽出箭搭在龙舌弓上了,他缓缓举起弓瞄准了胡扎!胡扎见状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眼泪都吓出来了!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可以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无数牛羊珍宝,只要你们别杀我……”他哭嚎着哀求道,鼻尖的鼻涕混着眼泪流出来,跪在地上全然失了骨气。 阿拉坦仓厌恶的瞥了他一眼,将弓放了下来,说道:“和他老子一样没有骨气,哼!” 使用狼锋刀的武士也掀开面甲,他的脸很年轻,可夺人眼球的却是那双鲜绿的狼一样的眼睛。竟是扎儿花兀突骨,也只能是‘赤那思的狼牙’了,草原上能用狼锋刀使出那样刀劲的只此一家!他声音冷漠的说道:“阿日斯兰的公主也在这里,要是这个小姑娘死了,恐怕额尔敦刻图汗王当晚就要灭了库玛部!胡扎的胆子够大,竟敢对两个他碰都没资格碰的人下手!” 胡扎听了这话更加惊恐了!他环视着这几名武士,仅仅是为一个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和一个南方小孩,赤那思最强大的几名武士都出现了!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隼骑统领阿拉坦仓,赤那思的狼牙——扎儿花兀突骨!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跺跺脚能震动整个草原的,难道自己这次真的是闯了大祸? “还是带回去让君王决断吧!若没有牵涉夜星辰,大不了就把胡扎交给额尔敦刻图那头老狮子处置。可现在夜星辰也被卷在里面,这就复杂了,我们不好擅自做主!”阿拉坦仓说道。 扎儿花用一条白绢将狼锋刀上的污血擦拭干净,他是爱刀之人,平日里武士擦刀都是用一块羊羔皮,只有他舍得买金贵的白绢!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武士以刀为命,没了刀,就是没了命!“ 他转头对着苏日勒说道:“世子殿下,看来你这次跟随君王出征没有白去,你刚才杀人果决了很多,也有了那股子狠的气势!这就对了,不论敌人强弱,气势不能弱于人!还有,刀不适合刺击,牙刀刀刃没有血槽,刺入敌人身体后血放不出来很难拔出刀,拔不出刀就会被别的敌人杀掉!刺击是比劈斩快,也更容易置人于死地,但若是失了武器,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苏日勒知道了!”苏日勒和克对着扎儿花点了点头说道,一直以来他都在跟苏和还有扎儿花学习刀术,扎儿花是一个要求很严格的老师,一直说他没有杀人着那份应有的决绝和冷酷!所以这次君王南征时他举荐君王带上苏日勒一起去,让他在战场感受生与死之间的道理!看来老师很满意自己的变化! 可他第一个杀的人是那个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夜渊鸿,那个敢在滚滚轰烈骑的铁流中单骑击杀君王的年轻武士……突然间,他看向夜星辰,同样姓‘夜’,夜星辰和夜渊鸿是什么关系? “嗯,如果世子喜欢刺击,我那里有几柄三锋长刃!三锋长刃直接搠入敌人体内,再顺手一搅,直接开出一个血洞,可以更快至敌人于死地,也能顺利抽出刀来。世子若是喜欢,可以来我帐篷取刀,世子劈斩,割,斜挑杀,反手杀,逆手刀,这些基本刀法都练熟了,扎儿花可以教你刺击!刺击好处就是快,敌人举起刀的时候,你就可以将兵刃送到他体内,哪怕后出手都可以先一步杀死敌人……” “先停下来,扎儿花,先回去把这码事处理好!教世子刀法是你自己的事,夜星辰是君王交代的,是关于整个蛮族的事!你的事,不算重要,以后再说!”阿拉坦仓始终都是这样冷漠的语气,像他的弓箭一样不带感情。 可扎儿花也不示弱,他狼一样森绿的眼睛看向阿拉坦仓,说道:“教世子刀法怎么是我自己的事?君王已经老了,不年轻了,可世子远不能胜任君王的位子。要不趁君王还活着,把世子培养出来,君王过世后世子怎么镇得住那几个心狠手辣的汗王?赤那思还能怎么保住草原之主的地位?” “够了,这些是赤那思家的事情,我们是君王手下的武士,只要听取命令就够了,这些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你,操的心太多!”阿拉坦仓依旧冷酷的说道,他的声音铿锵的像手中铮鸣的弓弦! 扎儿花的眼神阴沉下来,握着狼锋刀的手泛起了可怕的青筋,面色不善得盯着阿拉坦仓,嘴角的牙关紧要在一起!一直都有种感觉,隼骑统领阿拉坦仓并不是很认同他的存在,虽然他们都是赤那思的名将,可自己是近几年才崛起的年轻将领,不比阿拉坦仓,苏和赛罕这样的名将,恐怕他是怕自己威胁到他的地位吧…… “都闭嘴!”苏和驱马插在两人之间,将僵在一起的两人隔开,沉声说道:“太阳快落山了,马上撤离。天黑了出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阿拉坦仓,你的脾气真该改一改了!” 阴翳额隼骑将领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阿拉坦仓无疑是强大的,也是高傲的,在整个赤那思中,他只听君王的话,就算是赤那思第一名将苏和赛罕,也不过被他勉强放在眼里!可没有人怀疑他对赤那思的忠诚,卸去铠甲后,他一身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阿拉坦仓勒回战马,没有多说什么。他将战马赶到夜星辰身前,修长有力的胳膊,不由分说地他提到自己马背上,冷漠的说道:“夜星辰我先护送回去,你们做事,我不放心!”说话便狠抽了自己的马一下,向远处的营地跑去! 苏和看着绝尘而去的阿拉坦仓,隐在大胡子下的脸露出无奈的笑容,对扎儿花说道:“别在意,阿拉坦仓就是这性子,他是一只孤独的鹰,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弓和箭,甚至有时候他连君王的话都要质疑!别在意,他只是太爱赤那思了,爱的深沉,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更何况,阿拉坦仓因为一些事情,一生都没有娶女人,也没有孩子,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部落,给了赤那思白狼旗上的荣光!” “我懂!”扎儿花简短的说道。 “我们都是赤那思的名将,要拱卫赤那思家族草原之主的地位!彼此就要抛开芥蒂,阿拉坦仓年纪比你大,算你半个长辈,有时候说话语气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的人,心不坏,就是嘴欠!”苏和看着天空中红了半边的夕阳说道,褐色的眼睛映着天边那火红的一点亮光,夕阳的光辉照亮了他的面庞。 “这是你成为大风帐将军第五个年头了吧?我记得你是五年前杀狼会的第一名,打败了当时所有的竞争者,才被君王看中,封为将军的吧?” “对,过了今年冬天,就满五个年头!”扎儿花没有看向天边的火红,而是低头看着还日拉娜河碎金般的河面,森绿的眼睛终于柔和了些。 “我二十二岁那年进入轰烈骑,成了百夫长,用了十二年时间晋升为轰烈骑将军,十年前灭掉迦扎部那一战奠定了我草原第一名将的声望。阿拉坦仓十八岁时候还只是隼骑中一个喂马的小奴隶,他天天练箭术,不分白天黑夜的练,哪怕冬天雪把草原都封了也练,终于有资格进入隼骑了,他花了十五年才成为将军。你呢?二十岁就被封为大风帐将军,比我们强多了!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还在最低层打拼!” “是君王给扎儿花的荣耀,扎儿花的一切都是君王给的!所以我誓死追随君王,哪怕君王要我死我都不迟疑!扎儿花本身就是奴隶出身,要不是君王能重用我,我也就不是什么‘赤那思的狼牙’,只是一个千人踩万人踏额奴隶崽子,死了也没人在意!”扎儿花看着波光粼粼的还日拉娜河,眼中渗出些许迷蒙的雾气来! “呵呵!好,这份忠诚好!”苏和笑了笑,说道:“算起来,轰烈骑,隼骑,大风帐,赤那思三大强兵的将领,这还是第一次一起行动!不过,以后机会更多,以后我们赤那思的铁骑要碾过整个草原,然后翻过荒和山脉,一直将我们的铁骑开到到南方的最南端,将我们的白狼旗插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我们赤那思要做世界的主人……” 扎儿花听了这话,头像狼一样抬了起来,死死盯着苏和。 “呵呵,不用质疑我的话!五年以内,草原要大乱!我们赤那思要开始光复属于蛮族的荣光了!”苏和认真的说道。 “先把这个渣滓和阿日斯兰的公主送回去吧,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不能心急!”苏和勒动战马,粗硕的胳膊单臂就将敦实的胡扎提到马后,胡扎失血有些多,已经半昏不醒了! 扎儿花点了点头,应允下来。 “世子殿下,让雨蒙公主和你骑一匹马,赶紧回去吧!”苏和朝着远处的苏日勒喊道。方才他们止住这些狂徒后,苏日勒就将雨蒙带到一边安稳住心神! “扎儿花,你留下来带人把这里收拾收拾,尸体都扔到河里去!别留下痕迹!”苏和说完,抽了战马一鞭,也离开了! 扎儿花默默看着夕阳下的还日拉娜河,漠然的自语道:“过两天下了雪后,自然就没有痕迹,一片纯白……可谁又知道美好纯白的雪下面,埋藏着死人的尸骸……” 正文 第15章 萨满的决心 君王的大帐中。 胡扎左肩上的伤口已经被扎住,用敷了药膏的纱布包裹起来,血已经不会再流出来了。他跪在地上,脸上鼻涕眼泪混合着往下流,结结巴巴得叙述发生的事情。大帐内只有君王和赤那思三位名将,而角落里,大萨满阴沉的坐着,昏黄的眼睛死死看着胡扎,老头子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胡扎,你胆子够大!竟敢对阿日斯兰部的雨蒙公主起色心……你应该庆幸没有把你直接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否则你现在恐怕已经被老狮子杀掉了!”君王身上披着厚重的大麾,斜倚在王座上,苍老的脸上满是轻蔑鄙视的神态。 “胡扎知道错了,胡扎知道错了!”他一下一下的将头磕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哀求道。可他越是哀求,几名将军的脸色愈是难看…… “可你若是只是亵渎了雨蒙公主,我看在塔塔木汗王的面子上,罚你库玛部一些牛羊财产,还能把你从阿日斯兰部保下来……可你竟然想连夜星辰都杀掉,这个,就有些过了……”君王脸上满是寒霜,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胡扎,自从大萨满给他说了今后五年蛮族的发展方向后,他把夜星辰和申凡双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金贵! “求君王网开一面放过胡扎吧!胡扎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胡扎已经受到了天神的惩罚,失去一条手臂,胡扎永远会记得这件事,绝不会有第二次!”他可怜兮兮的哀求道! 一时间君王都沉默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这个痛苦的年轻人,看着他还在颤抖的断肢伤处,他了解这种痛苦!他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肩,隐在大麾下的也是一具残缺的身体,自己也失去了左臂,这种痛苦他了解…… 从南方回来后,他几乎没有出过帐篷!不得不见人的时候也要披上大麾,将断臂掩饰住,竭力不被人发现!他是蛮族的君王,他是蛮族人心中的支柱,族人若是发现君王失去一条胳膊,这会是多大的动荡?他老了,现在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几个大汗王要是发现他的状况,还会甘心居于赤那思之下么?他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他的幻肢痛越来越厉害了!幻肢痛就是肢体被切断后,脑子仍然觉得肢体存在着,可断掉的肢体已经消失了了。疼痛感经常在断肢的远端出现,像切割、像撕裂、像灼烧……多少次都从睡梦中疼醒来,冷汗满身。部落中最好的医生都没办法,他们甚至不知道幻肢痛的病因……强烈且频发的幻痛让他本已不再年轻的身体愈发虚弱了! 这个胡扎还很年轻,失去一条手臂,以后也要忍受这样的苦痛了!这难道不算是残酷的惩罚么?君王竟有些心软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萨满从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步幅蹒跚得走过来,苍老的脸上胡须都在颤抖。他走到胡扎面前,虽然身材消瘦矮小,可跪在地上的胡扎还是要仰视这个疯癫的老头! 可这次大萨满的脸色出乎意料的难看,没有平日那份让人觉得可笑的不正经,严肃的像冷冽的战刀。老头子垂眼看着他,说道:“你这条胳膊是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说说!” 胡扎敬畏的看了看大萨满,默默垂下眼去,如实说道:“胡扎那时候掐着那个南方小孩的脖子,小孩伸手想把胡扎手掰开。可一瞬间,周围变得特别安静,安静的像这个世界死了一样……天空中有鸿雁在啼叫,可却听不到声音,胡扎的几个武士在张着嘴,可也没有声音传出来……胡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小孩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本来他的眼珠就是红的,可那时候他的眼睛连眼仁都变得血红,好像要红的滴出血来……然后,然后……”然后他说不下去了,他若是说那个小孩的手指突然变成了锋利交错的冰刃,一瞬间就将他的手臂切割成了碎屑,连渣都找不到,大萨满会信么?他的那些武士都死了,连个作证的人都没有!欺骗大萨满是要遭天谴的,大萨满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欺骗大萨满就是欺骗天神…… “然后什么?快说?”大萨满竟动了怒,平时笑呵呵没个正经的大萨满竟动怒了!此时他身上穿着华贵的祭祀长袍,典雅雍容,须发收拾的比平时整齐很多,脸上满是肃穆的神色,腰间挎着精致的濯银匕首,真的像天神的使者一样令人敬畏!连君王都忍不住动容了,几家将军也忍不住看向那个瘦小的老人! 胡扎被大萨满的大喝声激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殛。他面色恐慌了起来,赶忙说道:“那个南方小孩的手……他的手突然变成了冰刃,像蛇一样缠绕在胡扎手臂上,就一眨眼的功夫,连一眨眼都不到,胡扎的手臂就被那些冰刀切得连渣都不剩……”说到这里,胡扎像是又回到那时候的场景中一样,眼中的惶恐失神更加明显了! 几位将军脸上同时变色,这是什么手段?手指化成冰刃就能将人的胳膊切掉,一眨眼功夫都不到……草原上就算用刀用的再好的武士,都做不到这种程度!看胡扎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他眼中的慌乱惊恐绝不是装的!也难怪几位将军在艾蒿地里没有发现胡扎的残肢…… “那时候胡扎觉得那个小孩就不是个人,倒像传说中潜伏在还日拉娜河最深处的龙神,他的身体像是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要冲出来……他……他就不是个人啊……”胡扎颤抖的说道,眼中的慌乱神色更加分明了!想到那时候自己的胳膊一瞬间就变成了飞扬的碎末齑粉,他就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抬起头小心的看了大萨满一眼,老人脸上依旧无比肃穆,动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感情。那种神色,就像天神的俯视般,他在那样的眼神下没有丝毫秘密可言,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内心的一切都被大萨满看的清清楚楚…… “胡扎说的是真的!没有半句谎话……”他重重的对着大萨满磕了一个头。 “嗯!”老人终于出声的,可只是这样不喜不悲的一个字。 他蹲下身来,伸出干枯手指抚在胡扎的断臂处,他的左臂整个都被切掉了,甚至连左肩胛骨都被削去半边,虽然伤口已经被包扎住,可看起来依旧分外寒碜。 胡扎战战兢兢的看着大萨满的手指,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夜星辰已经给他留下了可怕的阴影,看着大萨满的手指探过来,好像那也会瞬间变成锋利的冰刃一样…… 猛然间,大萨满一把拽住他伤口上包扎的白纱,将之扯了下来。被白纱上的膏药勉强止住的巨大伤口断面又喷薄出鲜血来,胡扎痛苦的嘶叫一声。可大萨满冷漠的哼道:“闭嘴——!”胡扎可怜兮兮的只能咬牙忍住,痛的眼泪直流。 大萨满默默查视着胡扎肩膀的伤口,自己都忍不住打个寒战。这断口就像是巨狼生生将手臂撕下来的一样,甚至能看到断裂的肩胛骨森白的骨茬子和已经露出来的几根肋骨……伤口的断面在心脏的鼓动下一泛一泛的,暗红的血浆突突往出涌,伤口离心脏太近了,心脏像一个水泵一样将鲜血往出挤…… 毫不怀疑的说,若是断面再往前推进一寸,胡扎恐怕当场就死了!几位将军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伤口竟然是一个南方小孩用手指造成的! 大萨满站了起来,看向君王说道:“勃日帖,这就是那个小孩偶然释放出来的力量了,他应该是特别愤怒,或者特别恐惧,将身体里面的力量激发出来了!你看到那个孩子的潜力了么?他才十二岁而已,咒术师的力量要在成年后才能完全觉醒,真正成熟的咒术师一瞬间何止紧紧粉碎一只胳膊,就算一个千人队,一个万人军团,都能瞬间杀死摧毁……你知道么?”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忍不住变色了,他的思绪又回到梦阳帝都外,轰烈骑强攻缥缈城不下时,那个浑身猩红色长袍的男子简简单单的一句‘焚城’,就将阻挡他们在城外不得推进分毫的巨大盾墙摧毁……这就是咒术师的力量?一瞬间天崩地裂,一人可当万夫敌?现在自己也掌握着拥有这样力量的人么? “大萨满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君王问道,毕竟牵涉到了库玛部的阿日斯兰部,自己独自决断难以给其余部落交代…… 大萨满伸手抚了抚雪白的胡须,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痛苦的脸都紧皱在一起的胡扎,说道:“其实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算保他一命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丢了一只手了,这个惩罚已经很重了!雨蒙公主和星辰也没有什么损害,就这样揭过去也没什么,毕竟我们都是蛮族人……” 胡扎一听这话,赶忙磕头,连连说道:“谢大萨满开恩,谢大萨满开恩……您是我蛮族最仁慈的天神使者,您是……呃” 他的声音突然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只剩下低沉粗哑的喘息。他用仅剩的右手捂住了脖子,可猩红的血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往出淌,落在深色的地毯上!他艰难的抬起头来,大萨满正一脸冷漠的将濯银匕首插回短鞘中,老人脸色冷冽的像冰,毫无征兆的将匕首抽出来割断了胡扎的脖子!可他前一刻还在语气平缓的说应该赦免胡扎的罪责,后一刻就抽刀断喉……之间的变化像恶魔一样无常!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也惊异的睁大了,从没见过大萨满杀人……他一直以为大萨满是一个心肠很软的老人,除了祭祀时候必要的杀生牛羊!可大萨满杀人的方式甚至比一般武士都要娴熟,也没有半分犹豫不决,就像个杀人无数的老手一样…… 几位将军也一脸惊异,大萨满似乎颠覆了他在他们心中以往那个疯疯颠颠不务正业的形象,可这个转变未免也太突然,他们心里没有丝毫准备!只有扎儿花还能勉强平静些,君王刚回来那天,他们迎驾时,大萨满竟能将他拔刀的手强行按回去,这份臂力就已经能傲视草原了!从那时他就知道大萨满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放,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其实不疯,相反,精明的可怕,比任何人都要精明得多……小看这个老人将是一生最大的失误…… 大萨满平静的看着胡扎的眼睛变得涣散失神,看着他拼命用手堵住脖子上的刀口,可鲜血依然绕过他的指缝向外淌,随着鲜血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过了没多久,胡扎就不动了,软软的瘫倒在地上,整个帐篷里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大萨满平和的看着君王说道:“在你的帐篷里杀人了,勃日帖,别怪我!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为何?” “夜星辰手指能化为冰刃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这是我赤那思最高的机密!草原上了解咒术的人并非没有,几个汗王都在研习南方的书籍兵法,若是这个胡扎将看到的事情说出去,稍稍有脑子的人都会查到我们手里掌握着一个咒术师,他们绝不会容忍!到时候赤那思难保不会被其余几部群攻……现在,还不是大规模开战的时候!”大萨满淡漠的说。 “现在还不是大规模开战的时候——”几位将军都听到了大萨满这句话,忍不住细细品了品。难道大萨满和君王真的在策划波及整个草原的战争?扎儿花的血顿时热了起来! 君王低头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嗯,只得这样了!” “至于库玛部塔塔木汗王,哼,他的儿子和他一样不是好狗!就说胡扎意图亵渎雨蒙公主,幸好被我部武士发现阻止。原本打算将胡扎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再将胡扎带回的途中,畏罪投河自尽!反正,将他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的下场比投河一死更痛苦,搞不好老狮子当晚就要带兵踏平库玛部的帐篷!塔塔木那条老狗应该庆幸了!”大萨满似乎早就心里有了计划,有条不紊的说道。“我不相信塔塔木敢报复我们,过了今年冬天,我们赤那思的铁骑就先从最弱小的库玛部开始下手……” “那雨蒙额尔敦刻图呢?是不是也要杀掉?他也看到了夜星辰使用冰刃了!”苏和赛罕沉声说道。“杀了雨蒙额尔敦刻图,恐怕更不好收场!” 大萨满突然笑了,苍老的脸上每一寸皱纹都充满笑意!“那个姑娘留着,我草原上的明珠怎么能随随便便杀掉?她有别的用处!” 君王和几位将军都看着大萨满,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毕竟夜星辰是梦阳人,对草原没有什么感情!我要用我草原上最美的明珠留住他的心,将他绑在草原上!甚至,我要他将来所有的孩子,虽然他的后代咒术师的血脉不够纯粹,力量没有他们父亲那样强,可三五个后代足以保全我赤那思千秋大业昌盛不衰!”大萨满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一种疯狂的,炽烈的,可以将整个草原烧成焦炭的狂热的光…… 夜星辰的帐篷中。 苏日勒从炉子上取下热着马奶的铜壶,为他和雨蒙各倒了一杯。乳白色的马奶整个的倾下来,和雨蒙的脸色一样惨白。 “你父亲的武士一会儿就接来接你,天黑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苏日勒将冒着热气的马奶送到雨蒙手中说道。“胡扎已经死了,父王处死了他!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告诉额尔敦刻图汗王,你父亲脾气不好,难免要血洗整个库玛部!你其实也没受多大伤,而胡扎也已经死了,他的代价够重了,就这样揭过去吧!你是草原上的公主,不要太过任性,毕竟库玛部的普通牧民没有罪……” “嗯!”雨蒙双手捧着盛着马奶的银碗,木木的点了点头,惨白的脸色在马奶的滋润下总算恢复些血色了。显然今天的事把她也吓得不轻,此时依然惊魂未定。 看惯了平时咋咋呼呼蹦蹦跳跳的雨蒙,她这样柔弱的样子竟让人生出一股怜惜起来,本身雨蒙就是长相极美的姑娘,被奉为草原的明珠,只是平时太过强势了,倒让人觉得娇蛮任性不好接近。 苏日勒微笑着伸出手抚了抚她顺滑的头发,说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在遇到这种事了!再敢伤害你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掉!” 雨蒙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坚定又温柔的目光,觉得心里一暖。苏日勒真的变了,从南方回来后,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今天他纵马杀死那名锦衣武士时的气势,真的像一个草原上无匹的君王,再也不是那个软弱的苏日勒和克了! 可那个孩子呢? 她看向缩在火堆旁的夜星辰,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屈膝蹲坐着,双臂抱着膝头,下巴搭在膝盖上,定定的看着燃烧的火焰!她突然觉得夜星辰很神秘很神秘,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个孩子! 可是,不管夜星辰是什么身份,她都决心将他当做朋友,一生去铭记的朋友! 正文 第16章 梵阳 荒和山脉盘踞在极北荒原之南,将极北的荒蛮凝腥与南方梦阳的温软富饶阻隔开。还日拉娜河是从极北之北的雪山上融汇下来,沿途汇聚了多条支流,在草原上纵横蜿蜒,最后经过荒和山脉时,接收山上汇流下的水流,一路向西流去。还日拉娜河流经荒和山脉后,水脉暴涨,河面有上千米宽,水深数十米!曾有人用三根咬合在一起的桦木杆勘测,依旧未触及那一段河水的底部!而还日拉娜河却是流向西海的,越是靠近海,水面越是宽,水流愈是湍急! 荒和山脉,还日拉娜河西段,整个将极北荒原与南方分割开来。草原蛮族的铁骑可以从荒和山脉的山谷中穿行而过进入南方,却无法跨过上千米的还日拉娜河!在河的北岸看去,只是一片茫茫水汽,水雾接天,看不到边际!远处的河面与天空交接,像是到了世界尽头!老人们只是口口相传河的南岸是一片富饶的领土,瞌睡也没有真正踏上去过。草原上没有大树,也无法造出大船将军队运过去。所以一直以来饱受蛮族侵略之苦的只有梦阳,而还日拉娜河西段之南的梵阳却是平安无事。 蛮族最膜拜的是天上的腾格里神和纵横蜿蜒整个草原的还日拉娜河!可天上的神会降下大灾之年,神河还日拉娜也会爆发洪水吞没大片牧场!也阻挡了蛮族踏上梵阳的通路!梵阳一直以来都是可以与梦阳富饶程度相提并论的王朝!只可惜了生养蛮族的还日拉娜河,将蛮族的铁骑阻隔在水边! 一直以来,极北蛮族,南方东部梦阳王朝,西部梵阳王朝,这三大无论权势还是财富都是大陆最顶尖的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已有三百余年!可战神执意挥动手中的战剑重新划分领土和财富,又岂是一道山脉,一条大河能阻挡?末世的霸主在一个一个陨落,年轻的帝王却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成长,就像天上的的星星会坠落,也会有新的明星上升…… 乱世的星辰起伏坠落,谁又升空,谁又落下? 梵阳王朝帝都,祥泉城皇宫。 “宣大柱国,御殿华月候陆妙柏进殿面圣!”一名中气十足的宫人拖长声音站在宫殿前的高台上叫道,长长的尾音在宫殿群的每一个角落回响。他的声音遥遥的传过去,被下一个宫人再叫出来,一声一声,从皇帝的宫殿传到外殿中。 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级台阶下,群臣礼服庄严,衣袍翻飞在风中,像是海波般宏达。这朱潮紫海中却仿佛被人用利刃划开,忽地凭空出现一条大道,任由那道剑一样挺拔的身影疾步踏过。 登上百级台阶后,陆妙柏单膝跪地,双臂抱拳行礼,大声喝道:“臣陆妙柏远赴东之梦阳十六年,今之回返我大梵阳王朝,向陛下复命!” “御殿月华候,陆柱国名门之后,锐志思远,出行十六载不忘职责,果然是我梵阳之栋梁!授‘皇族’封号,赐锦袍,名剑,赏金万镒!建安殿中传来水沉香的气息,殿中端坐的梵阳皇帝也是一身礼服,平天冠,云绣长袍,坐在帘幕后。虽然眉目看不清楚,却透出一股绝强的霸主之气! “为陛下分忧,虽死无憾!”陆妙柏猛地拜倒在地! 群臣的欢呼声海潮般涌起,皇帝双手平举,示意所有人不必吝惜赞美。铜钟轰鸣起来,号角吹出激昂的长音。 这是陆妙柏第二次受到这样的礼仪,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他刚被派往梦阳时,也是这样群臣恭送。那时候他不过二十五岁,眉宇间英气勃发,锋芒正盛,是帝都的明星!多少名媛尖叫着他的名字想见他一面,又是出身名门贵族,想要与他结交的人无数!可他甘愿为帝国效力,舍弃帝都繁华丰饶的环境,前往梦阳了解那里的国情风志!那时候,皇帝赐予了他御殿月华候这个爵位,仅仅二十五岁,却达到了别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可十六年过去,他已经四十一岁,眉宇间的英气依旧未变,剑眉下的那双眼睛依旧像透着凛冽的利芒!可眼角已经生出细密的皱纹,鬓间白发已显!远赴梦阳十六载,效忠于梦阳一方诸侯,却从没有改变对梵阳的忠心,唯独改变的是日渐苍老的容貌……若不是梦阳这次的动乱,他真怀疑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梵阳了! “来。陆柱国进殿与朕一叙,阔别十六载,想必陆柱国也有很多话想对朕说吧!”大殿中的皇帝说道,他的声音始终都那样平缓,平缓的让人分不出他的喜怒,却透着一股皇族特有的威仪,一种令人无法抵抗的帝威! “是!”陆妙柏再次低头叩首,站起来整理衣袍,向前走去!身着紫锦华服的宫人小心的为他引路,毕竟御殿月华候已经是足以压死人的爵位了,更何况现在又多了皇族二字!仅仅一个封号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太监能企及的。 建安殿厚重的朱木大门在吱呀声中关闭了,那些宫廷官员都静默的跪在外面不敢乱动分毫,因为皇帝没有下令! 大殿内,皇帝端坐在朝案前,案上的香炉吐出袅袅的云烟,带着一股华贵却不庸俗的香料气息。而皇帝坐在那里,平天冠的珠帘后,狭长的眼睛微闭,威仪的脸上平和庄严。这就是梵阳王朝当朝皇帝皇甫茗禅了!陆妙柏恭敬的看着他,看着皇帝阔别十六年后的容颜……陛下,也不年轻了啊! “陆国柱,坐!”皇帝淡淡的说道。 陆妙柏躬身行礼,小心的侍弄好衣袍,在皇帝对面坐下。朝案上摆着一盏琉璃灯盏,上面镶嵌着各种颜色的琉璃碎片,灯盏再缓缓旋转着,里面的灯火透过不同的琉璃碎片投射出斑斓的色彩来!在他与皇帝身上照射出的光斑随着灯盏的转动而游走着,看起来分外曼妙! “赐茶!”皇帝依旧是声音平缓简短的说道。 站在帐后的宫人小步趋出,恭敬的在陆妙柏面前的杯盏中满上香浓的淳茶。陆妙柏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赞叹道:“在外十六载,还是我梵阳的茶感觉好些……闻着味道,都让新肺腑生香” 梵阳当朝皇帝是好茶之人,从他的名字都可以看出来。皇甫茗禅,以茶茗之道为禅意修心炼性,皇帝本身就是茶艺高手,想必现在的茶也是出自皇帝陛下之手。他双手捧起濯银杯盏,小心的啜饮一口!刚倒出来的茶水有些烫,他明知道也要喝下去,任凭热茶从喉咙一路烫下去,然后慢慢舒缓下来…… 虽然都是一样的茶,品茶的心情却与十六年前完全不同……那时候总觉得自己锋芒必盛,更适合饮酒高歌,仰天大醉……可现在呢,在梦阳那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再也没有大醉过,时刻保持紧张的状态,那里有机会喝醉?时间久了,反而觉得茶更适合他!看到酒却没有了感觉……这就是心性的改变,就是岁月留给他看不见的变迁……这种层次上的改变比日渐衰老的容颜更令人觉得刻骨铭肌!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陛下,看着他十六年后同样日渐衰老的容颜,忍不住一阵唏嘘!十六年后故乡已有些物是人非,方才跪在殿外的那些大臣已经好多都不认识!而那时候同样张狂年轻的皇帝陛下也看起来沉稳多了…… 可现在还不是叙旧常怀的时候,必须把在梦阳最重要的见闻禀报给陛下。梦阳已经不是昔日的梦阳,可梵阳若是再不奋发,迟早会被那个可怕的帝王吞噬! 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拱手拜了拜,说道:“陛下,请容许臣向您禀报臣在梦阳的见闻!” “嗯!”皇帝点了点头,微闭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陆妙柏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好自己声音中的情绪,缓缓开口道:“梦阳神罗皇帝万俟武驾崩,在九月十五日时候!” 对面双眼微闭的皇帝终于没能保持住脸上的平静,眼睛挣了开来。他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睛不似无月的夜空一样黑的浓重阴翳,却带着一股空灵之感。就像工笔花鸟中用淡墨反复晕染无数次才染出这种漆黑,黑却不厚重,却带着一中透明感……皇帝的眼睛就是这种感觉! “神罗皇帝,死了?”他轻轻重复道,声音里都带了一股震颤,震颤之余却有一股欣喜之感!“那现在梦阳的皇帝是谁?难道是梦阳的太子万俟昌隆?” “非也!梦阳现在的皇帝是三皇子万俟君,封号林夕。”陆妙柏说道。 ”三皇子万俟君?老皇帝死了,难道不是太子继位么?朕记得三皇子万俟君在几个兄弟中是最平庸最无能的一个!“皇帝说道,他虽然梦阳与梵阳相距遥远,可一些基本的东西他还是了解的,比如梦阳的诸侯分封制,几大诸侯王,几位皇子,还有军队分布等……可他不知道在林夕皇帝即位的这数月中,他所了解的梦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皇子万俟君杀死了他的两个哥哥,捧着两个哥哥的人头逼神罗皇帝退位,那时候神罗皇帝已经重病垂危,老皇帝一时气不过,口吐鲜血而死!也就是说林夕皇帝是一个篡位者!可相反的是,林夕皇帝绝不是平庸无能之辈,他是一个很可怕的帝王,一个……一个像天神一样耀眼的存在!” 长久的静默。琉璃灯盏依旧缓缓地旋转着,光影变幻玄妙神秘。 “朕记得那时候拿来的文件上说,三皇子万俟君年幼丧母,不受神罗皇帝关爱,性格怪癖乖戾,难成大材!他就是一个透着忧郁悲伤的孤独孩子,呵呵,谁又能想到他竟能做出血勇杀亲的逼位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这么多……”皇帝沉声说道。 “也许改变他的就是忧郁、悲伤与孤独吧!” “嗯,你继续说!”皇帝重新将眼睛闭了起来,似乎梦阳改朝换代带给他的震动只持续了短短的那么一会儿。 陆妙柏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到陛下并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梦阳在林夕皇帝的带领下,已经再也不是以前的梦阳了! “陛下,请您听我说完再做决断!若不多加慎重,我们面临的可能就是亡国灭朝之灾……” “呵呵,陆柱国,未免太过夸大其词了!一个林夕皇帝,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掀起什么大浪?梦阳几大诸侯国都不会服他,梦阳时刻还要防备来自极北赤那思的进攻,不像我们可以依仗还日拉娜河来阻隔蛮族的铁骑!”皇帝冷声笑道。 “陛下,梦阳已经不再是以前您熟知的梦阳了!梦阳几大诸侯国,夜,申,凌,秋月,南梁先后被灭,诸侯王全部诛九族,诸侯国领土被编为郡县……梦阳再不是诸侯分封制,而是以皇族为尊的中央集权制……”陆妙柏颤声道。他自己都觉的这样的事情太过危言耸听,梦阳的诸侯分封制持续了三百余年,却在短短几个月间被灭!那些诸侯王的家族历史几乎与皇族一样长啊…… “什么??……”皇帝终于变色了,脸上满是难以压制的震惊之色!“怎么可能?就靠皇族那几万御林军能对抗梦阳的诸侯军队?申国的火烈骑呢?秋月的轻甲枪骑呢?还有梦阳五十年步战排阵第一人的夜明山还有他的十万轻甲步旅,这么多军队,他一个刚上任不久的新皇帝能对抗得了?” “陛下,梦阳几个月前可以说是水火交加,老皇帝暴毙,新皇帝上任,朝廷之臣众心若离,诸侯王意图谋反,更棘手的是蛮族赤那思近二十万军队翻过荒和山脉入侵梦阳。蛮族铁骑由他们的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的带领下直接杀到了帝都缥缈城之下,林夕皇帝御驾亲征,最后与蛮族君王大战差点死去!!”陆妙柏说的都激动起来,他这是第一次为别人的事情这样激动不已! “你继续说!” “林夕皇帝似乎故意借用帝国式微蛮族侵略这件事情引发诸侯王的野心,所有诸侯王那时候都像您一样不看好林夕皇帝,申国与蛮族骑兵结盟,南梁被申国灭掉。凌国国主,梦阳左丞相凌风烈妄图控制四皇子万俟泽瑞来推翻林夕皇帝的统治,臣所出仕的秋月国后来甚至打算带着大半梦阳领土自立为帝!五大诸侯国中只有夜国一家忠心耿耿抵御蛮族!申国灭掉了南梁,又被秋月灭掉,秋月国主在举行祭天大典时候被林夕皇帝杀死。凌国国主凌风烈因为蛊惑四皇子,林夕皇帝甚至连下发文书,将之交给司法大臣审讯这些基本程序都没有,直接斩首,暴尸十日……夜国,夜国最终也被灭。虽然夜国国主夜明山一直对皇族忠诚,可是他的军权太大,皇族不会容忍他存在太久……夜国也被灭掉!所以,目前的梦阳,只剩下皇族独领风骚,梦阳民心都向着皇族,遵从皇族!” 皇帝沉默良久,眼睛看着旋转的琉璃灯盏,缓缓说道:“我原以为梦阳的神罗皇帝死了,朕的梵阳就不必再畏惧!看来,朕错了!” “陛下,臣相信,林夕皇帝的野心不止是一个梦阳就可以填平,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因为那个年轻人的心很狂野!我不相信一个二十岁年轻有为的青年仅仅一个梦阳安定就会满足,神罗皇帝在位的二十九年为他留下了太过丰厚的家底,梦阳的国力已经回到了一百年前被赤那思战神卓力格图打垮前的水平了!梦阳境内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林夕皇帝,难道不应该开始清楚来自外部的威胁么?”陆妙柏的眼神顷刻间便的锋利如刀。 “而且,臣在梦阳时候,有人告诉臣,让臣背后的势力早作准备,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必将爆发整个大陆范围的战争,甚至一些不出世的种族都会加入到战争中来……告诉臣这件事的,是梦阳现在的国师!”陆妙柏严肃的说道。 “嗯!”皇帝依旧是平静的说道。“陆国柱有何见解?” “抓紧时间发展我梵阳的军备,尤其是骑兵!臣在梦阳的时候,赤那思侵略的轰烈骑就是战场的皇帝,蛮族的战马可以负荷很大的重量,蛮族武士强悍的身体披上重铠依旧活动自如,蛮族的一具铠甲足足八十斤重,可以抵御一般的劈斩和箭矢。在战场上,赤那思的轰烈骑是最可怕……我们也必须拥有骑兵!陛下,我梵阳一直是以步兵为主,步兵又多使用弓箭,可您没有见过弓箭射在轰烈骑的重铠上滑落的样子……毫不客气的说,我们的傲羽长射在蛮族骑兵面前,什么都不是……” “陆国柱不是说我们要抵御的是来自梦阳的威胁么?怎么牵涉到了蛮族铁骑?”皇帝皱起眉头说道。 “陛下,您心里畏惧蛮族的骑兵了,对么?您宁愿正面对抗梦阳,也不愿意与蛮族为敌,对么?”陆妙柏眼神犀利的盯着皇帝,毫不退让的说道。 皇帝面容突然流露出些许怒气,作为高高在上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臣子看穿心思,尤其是看穿埋藏在心中的畏惧软弱……他长叹一声,道:“你还是那样目光锐利,朕瞒不过你!朕的确不愿意面对蛮族,蛮族不仅仅是有轰烈骑,朕的梵阳最得意的傲羽长射箭术水平与赤那思的隼骑比起来差得远!蛮族还有狮牙骑射,风魔骑,大风帐这些没有出现的军队……朕实在不愿意面对蛮族!” “可我们将来搞不好会面对梦阳和蛮族两方共同的压迫……陛下,不要心存任何侥幸啊!”陆妙柏沉重的说道,剑眉下的眼睛满是肃穆的光。 正文 第17章 奴隶与贵族 陆妙柏站了起来,躬身而拜,说道:“陛下,臣与您同岁,二十二岁那时,您登基称帝,臣刚从家族出仕,那时候陛下与臣已是世交。二十五岁那年,臣因为一些变故向您提出要出使梦阳!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只有外面的无穷世界才是臣飞翔的天空!现在十六年过去了,臣觉得十六年前哪一个决定是这一生最正确的一个抉择!尽管在梦阳臣跌跌撞撞一路走过,可臣不觉得后悔!现在臣要将心里所有的见解都说出来,因为这牵涉我梵阳的存亡!绝不是危言耸听……” 皇帝抬头看着自己的臣子满脸肃穆的神色,突然觉得陌生了很多。十六年前的陆妙柏是帝都的翩翩公子,是令无数帝都名媛尖叫疯狂的美男,吟诗作乐骑马舞剑都不在话下!甚至他会骑着五花马穿着艳丽的袍子擎着酒壶从帝都的街道招摇过市,很享受的听着那些女子尖声喊他的名字!可现在,曾经那个眉目中透着慵懒散漫的陆妙柏却剑眉冷目,整个人都不再是一个虚浮的纨绔子弟,却有了一股睿智,有了一股执天下牛耳的决绝!这十六年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这个以前孰知的朋友变化如此之大? 陆妙柏身子挺直如剑,面色严肃,说道:“陛下,臣在梦阳时,担任的是秋月国的相国。那时候刚出仕秋月,秋月是梦阳五国中最弱小的一个!臣自负饱读治国之书,决定以秋月国来检验一下自己的才华!臣用了十年时间将秋月国力提升到了能和申国,夜国这样的强国一较高下的地步!这就证明臣的才华毋庸置疑……可臣前一段时间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在赤那思的轰烈骑面前,在夜国的轻甲步旅布置下的枪阵面前,在林夕皇帝霸道的武力面前,甚至在梦阳新出现的大国师,是一个秘道种族,那个人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臣真的觉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目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失落沮丧,像是心中的信仰被什么东西狠狠碾碎了一样! “所以臣赶了回来,一是臣必须要将梦阳现在的情况汇报给陛下!二是,陛下必须要开始改变梵阳的现在的局面了!梦阳已经不是原先的梦阳,梵阳若还是没有些许进步,难保不会被梦阳吞掉!梦阳,梵阳,有多少野心家都想看到这两个帝国合并在一起……梦梵王朝,陛下,您难道您不想逐鹿天下么?您就宁愿梵阳在世界上沉浮?”陆妙柏弯腰再拜。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臣子肃穆的躬身行礼,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两鬓的斑白……甚至他看到了陆妙柏的决心!他从来都不知道梵阳竟要面对这么多可怕的威胁!梵阳之北有浩瀚的还日拉娜河阻挡蛮族的铁骑,之东有茫茫沙漠和密林沼泽与梦阳隔开……偏安一隅,安逸没有任何威胁! 像是看穿了皇帝的心思,陆妙柏开口道:“梵阳的环境的确是太安定了!梵阳已经多少年没有过战争?梦阳梵阳都是同时建朝,甚至梦阳和梵阳的开国皇帝还是好兄弟!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可梦阳基本上每二十年都要遭遇一次蛮族入侵,蛮族的铁骑就像烈火,梦阳就像一块生铁,烈火将生铁繁复烧铸,繁复捶打,最后变成精钢,锻造成一柄利器……梵阳呢?安定的梵阳,怎么和凶神一样的蛮族还有不断变强的梦阳抗衡?” “陛下,没有时间了!若是在这样下去,梵阳难保不会亡在您这一代皇帝手中……世界已经天变,已经天变了……”陆妙柏的语气急促起来,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沉,像垂死的兽。 “放肆——”皇帝狠狠拍了拍朝案,慢慢旋转的琉璃灯盏震的倒了下去,五彩的琉璃灯罩滚动着从朝案上坠落。 “哗啦——”琉璃灯盏破碎了,汉白玉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碎琉璃,五颜六色的琉璃碎片在地面上跳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灯盏里的火芯落在地上依旧燃烧着,但眼看着闪烁摇晃着熄灭下去,大殿顿时阴暗了许多。 陆妙柏平静的跪了下去,叩首行礼。 “你是说朕是亡国之君么?梵阳建朝三百余年,难道就要亡在朕的手里?”皇帝声音凌寒的说道,整个人的平和安详都不见了,平天冠珠帘后的面容肌肉在颤抖着。 “是不是亡国之君,取决于陛下!臣愿意用项上人头担保,若帝国再无所作为,十年后梵阳必遭罹难!若臣到时候说错了,梵阳陆家可以除名,全族斩首谢罪!就算臣是错了,可梵阳的军力能增强,也是好事!陛下,可否与臣赌一把,赌期十年!就赌十年后的风云变幻!”陆妙柏仰起头直视着皇帝,眼睛炯炯放芒的说道。 皇帝端坐着,俯视着陆妙柏,看着他脸上的决然。他的手在朝案上握紧又松开,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最后皇帝像是泄了气一样,愤怒的面容平静了下来,说道:“你有一点没变,目光永远都比朕看得远。就像十六年前你执意要远赴梦阳一样,朕那时候甚至封你为御殿月华候来挽留,你依旧是走了!可你那是的决定似乎是对的,若没有你远赴梦阳的见闻,恐怕朕到现在都不知道梦阳的变化……梦阳已经不是原先的梦阳了,梵阳要是不作出改变,那么平衡真的会被打破!林夕皇帝,朕知道了!” 皇帝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像风一样快捷轻盈,飘逸自如。站起来的皇帝身材高大,虽然雍容华贵却有一份武将的气魄。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陆妙柏,眼中透着决然,说道:“陆柱国,朕相信你!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你需要什么,有什么计划,朕担保,全力支持你!朕只要梵阳安定康和!” 陆妙柏将头低了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沉声说道:“谢陛下!” 皇帝淡淡的说道:“一直以来,朕都觉得朕只要能平静的当好皇帝,帝国久安就好!看来,罹烬的一世,谁也不能独完!朕是有些畏惧懈怠了……” “现在还不算晚,我们还有时间!只是不知道陛下有没有下定决心?我们到时候可能面对的是梦阳的强兵悍旅,面对蛮族的铁骑,面对异族的侵略……甚至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卑贱的蛮族人结盟,不得不忍耐退让!还有死亡,每天都会有人死,一战死伤数万人……这些,陛下敢面对么?”他抬起头,看着皇帝,依旧跪在地上。 皇帝沉默了,目光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琉璃,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朝案上的香炉中龙眼香烧的正旺,袅袅的烟雾缭绕在皇帝周身,就像天神下凡般。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沉声道:“朕不怕死人,也能放下身段去做这些事!但朕要我们做的这一切,死的那些子民不是白白在牺牲!朕不要做些无意义的付出,你明白么?” 陆妙柏轻声笑了笑,嘴角飞扬起的神采不羁而情况。那么一瞬间,皇帝似乎又看到了他十几年前那样轻狂不羁的影子,那个纵马在帝都奔跑,在狂笑的年轻人又回来了! 可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鬓间生出白发,声音也带了一股沧桑的韵味,不复当年吟诗歌唱时的清亮光彩。时间不复! “陛下,在您下定决心时,我们的人生就全改变了!就算失败了也会被人牢牢记住……我们才是乱世中的主角……”他轻声说道! 极北,还日拉娜河套。 晦暗的帐篷中只有那一堆火炉是明亮温暖的,帐外的天空吝啬的给了蛮族两天晴天后,又变的铅云密布。这一次天空比前几天阴沉的多,天空中的阴云似乎都有了重量。 坐在火堆旁边的大萨满看着小女奴将一条羊羔子架在火堆上转烤,老脸耷拉着,说道:“你到底会烤羊吗?” 女奴乌玛颤抖了一下,大萨满语气中明显有了一股抱怨的韵味,这让她恐惧万分,手不禁抖了一下,架在烤架上的羊羔一下子跌落入火堆中了。 “笨蛋!”大萨满连忙伸手将落在火里的羊羔抢出来,鼓着腮帮子将粘在细腻羊肉上的煤星吹掉。“烤羊都烤不好,你阿爸姆妈没教过你怎么烤羊么?”大萨满瞪了哆哆嗦嗦的女奴一眼,狠狠说道。 女奴颤抖的跪下去,小心的看了看大萨满,又看了看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盯着火焰的夜星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下一下的磕着头,额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 “大萨满别责怪乌玛了,她爹娘死得早,一个人,很可怜……您别罚罪她了!”夜星辰看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他的声音轻柔的像那温暖跳动的火焰,带着一股暖意。 “哼,我老人家当年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像她这么小的时候经常能偷到别人家的羔子烤着吃!没人教也能烤的很好,实话告诉你吧,当年君王勃日帖是他们几个兄弟中最势弱的一个,经常被他几个哥哥姐姐欺负。我老人家就经常带着勃日帖偷老君王家的羊,哈哈!”老头子似乎并没有生气,摆了摆手让乌玛站起来。自己却挽起袖子将羊架好转烤起来。“去给我老人家把辣椒面,盐巴,胡椒粉取过来,笨丫头烤羊哪里有直接就烤肉的,那样烤出来的羊没味!” 乌玛怔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嘿嘿笑着跑开火堆。 “我老人家十几岁那时候,每次偷别人家羊的时候都顺利得手!越偷越顺手,好些年都没失手过!那时候勃日帖才六七岁,我二十岁,他几个哥哥姐姐欺负他不给他饭吃,我带着他去偷老君王家的羊,就那一次被抓住了。然后然后老君王罚我顶着那只羊在各家帐篷前转一圈去,还要被帐篷里的人看到……哈哈,丢死人了!”老人嘿嘿笑着说道,语气像孩子一样充满戏谑的感觉。 “那时候丢人都丢尽了,呵呵!后来还是我老师,上代大萨满收我为弟子,我成了小萨满,他们这才笑话我笑话的不那么厉害,可背后还是偷偷说我是偷羊贼!我那时候发誓说,要是我成了大萨满,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用鞭子抽一顿!可我真的当上大萨满时,那些贵族们死的死,替换的替换……那时候嘲笑我的人都不再了” 大萨满转着烤架上的羊,眼中照耀着火光,透着回忆的色泽。他苍老的消瘦的面颊被火光照亮了,定定的看着欢快跳动的火焰,很安详的感觉。事实上大萨满已经六十八岁了,对于蛮族人五十来岁的平均寿命来说,这已经是长寿了!和大萨满同辈的人都死了,族中只知道大萨满是天神的使者,可大萨满年轻时候的事却没有人知道!他也很少提及。 这时候乌玛跑了过来,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调料罐子。她第一次离大萨满这么近,整个人紧张的都不自然,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大萨满抬头看了乌玛一眼,说道:“小丫头坐下来,看老人家我给你烤一次羊,学着点!以后夜星辰的饮食起居都是你负责,尽心做,别惹我老人家生气!” 乌玛拘谨的点点头,将怀中的调料罐子放在火堆旁,也坐了下来。她靠着夜星辰坐下,火光照在她破旧的羊皮袄上暖暖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她一直觉得夜星辰这个小主人很仁慈,和他靠的近些自己能安下心来!大萨满,她是很敬畏的!是由心而起的畏惧。 “大萨满,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么?”夜星辰突然抬起头看着大萨满,一脸认真的问道!“我父亲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梦阳镇天大将军了,我也不是什么夜国世子,在梦阳我什么也不是!我是被流放到草原的,对我好我没有什么能回报你们!君王给了我帐篷,给了我卫兵,给了我奴隶,给了我很多很多吃的,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杀了我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我知道蛮族人是仇视梦阳人的……” 大萨满的转动烤架的手僵住了,甚至整个人都不再动作。他漆黑昏黄的眼睛与孩子那双纯净又妖异的红色眼睛对视在一起,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移开了目光!他实在无法对着那样精致的孩子说谎!可若是说实话的话,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又太过残酷!一时间,大萨满竟对一个孩子词穷了。 可孩子依旧盯着他,目光纯净又执着。尽管透过燃烧的火焰看过去,大萨满的摸样有些扭曲升腾,可他就是要紧紧盯着! “该怎么说呢!”大萨满缓过神来,重新看着在架子上的烤羊,从旁边的罐子里捏了一把盐,洒在已经烤出油水的羊身上。盐粒子粘在上面迅速融化了,大萨满慢慢转动烤架,让火把盐渗到羊肉中去。 “你是一个火种!你和那个申凡双,我从看到你们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你们是两个小小的火种!你们不能死,死了,整个世界都不会同意!你和申凡双,你们两个和一般的人是不一样的!我第一眼看到你们就知道!将来的天下是你们的舞台,要是杀了你们,天神会惩罚我的……或者说,你们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大萨满漫不经心的说道。 孩子‘哦’了一声,将头低了下去,看着燃烧的火焰,木木的说:“我是个火种?就像这堆正在烤羊肉的火?” 乌玛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大萨满瞪了她一眼,小女奴立刻停止了笑声,畏惧的低下头去。 “你还小,就别想这么多!能活下去,能在火堆旁边烤火,能吃到大萨满亲手烤的羊肉,你已经很幸运了!”大萨满用刀在羊身上利开一道道口子,将辣椒面顺着口子撒进去,让辣味透到肉里面。 “来,试试大萨满的手艺,其实大萨满要是不当萨满了,去给人专门烤羊肉去恐怕也能活得滋润!可我那时候被老萨满选为学生了,我的命就不由我了!尽管那时候跟老萨满学习时总是偷懒,但……呵呵!”老头子用刀割下来半条烤得焦黄,油汪汪的羊腿,再从中间割成两半,一半递给夜星辰,另一半递给乌玛。 “来,试试!闻着都香!”老萨满似乎钟爱烤羊,脸上都泛着久违的笑容。夜星辰伸手接过比他胳膊还要粗的羊腿,竟不知道怎么下口。 乌玛敬畏的接过羊腿,颤声问道:“乌玛也可以吃吗?”她看了看夜星辰手中的羊腿,再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差不多一样大的羊腿,竟不知所措起来。在草原奴隶是不能和主人吃一样的食物,必须比主人的少,比主人的差些。现在她捧着和主子一样的羊腿,第一反应竟是害怕,尽管她在不住的吞口水。 “乌玛,不用怕,吃吧!”不等大萨满开口,夜星辰就说道,他其实很不喜欢奴隶和主子这样的尊卑之别。 “小丫头你的羊腿不是白吃的,你要学着烤得和我老人家一样好!知道么?”大萨满故意拉着脸说道。 可小女奴已经不理他了,有了主子的允许,再无顾忌,一口咬下,油从焦黄的肉里溢出来,满嘴都是香味。她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痛的直打颤。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里,奴隶才抬起头看着夜星辰,“谢谢……谢谢……” “小姑娘光对着你主子说谢谢,都不记得谢谢我老人家,羊还是我烤出来的!”大萨满呵呵笑着说道。 乌玛此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大胆,又是痛痛快快的咬下,大口嚼着,含混着说:“谢谢大萨满!”她消瘦的面容满是欢愉的笑意,火焰驱走了严寒,羔子肉填满了肚子,胸膛里像是烧着一把火,浑身的血脉都乐得张开,奴隶脸上泛红,开怀地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大萨满自己也割下一条羊腿,说道:“奴隶?贵族?要是大家有一天都要死了,奴隶和贵族同吃一条羊腿又有什么罪呢?人活着,都一样……” 正文 第18章 夜星辰的决心 大萨满并不像两个孩子那样狼吞虎咽的撕咬羊腿肉,只是慢吞吞的从上面将肉顺着肌理一条一条撕下来往口里送。他昏暗的眼睛看着火堆,说道:“你和申凡双都要活下去。以后申凡双就是我的学生了,但对于你,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你有自己的力量,不用我教给你什么,最多就是让几位将军教给你一些生死之间的事情吧。因为你将来是要上战场的——”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时间!我只是太小了,等我力量全部觉醒时,整个天下都要为我震动,我就是行走在云端的神,我欠缺的,只是时间!”夜星辰平静的说道。 大萨满抬起眼看了孩子一眼,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原以为要等孩子长大一些后才能一点一点告诉他事实,看来在之前就有人给他管穿过这些东西……大萨满突然忍不住打个寒战,也许已经不止他一个盯上孩子的力量,或许暗中就有一双眼睛通红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毕竟一个流落世间的神,牵涉的太大,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大萨满默不作声的继续撕着羊腿,干瘪的嘴唇缓缓嗫嚅着!他低声说道:“在草原,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去,毕竟你还太小!你们那一族的力量我是知道的,虽然现在还活着的不过三两人,可足以让天下大乱……你说得对,你需要的就是时间!五年时间,五年应该差不多了!不知道五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据说你们这一族在十七岁之前和十七岁之后的变化特别大,不论是容貌还是心性!或许你会变成一个温柔的天神,或许就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不管怎么样,能活下去就行了……” 孩子精致的面容颤抖了一下,木木的看着火光,眼中映射出跳动的一点明亮,看起来有些妖异。他喃喃的说道:“还要等五年么?” “你很期待?” “不,只是我怕我等得久了会慢慢失去耐心,怕变得麻木……甚至习惯了那样难受又锥心的感觉,连最后一丝愤怒的情绪都没有!我本身就不是什么能鼓起勇气的人……” 说这话时,夜星辰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快要睡着了,可眼睛在最后一瞬间猛地张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那双好看的,温柔的,独特的珊瑚红的眼睛在眼眶里颤抖,暗红的瞳孔像是一条满是凝腥鲜血的洞穴,里面堆满了血淋淋的尸骸般。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雾气,像雨后秋天时,草原上的阴浓雾气。 乌玛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她嘴里还塞满了羊肉,可看到主子悲伤的样子,她怎么有脸继续吃下去!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主子,只知道这个精致的孩子容颜下藏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自己只是一个奴隶,永远也无法触碰到主子的心!不,就算她鼓起勇气像多了解主子,像触碰到他温柔的心,恐怕作为奴隶的自己都会厌弃自己! 奴隶只是会说话的工具,怎么可能接近一名贵族的心?乌玛慢慢嚼着嘴里的羊肉,突然觉得口中很苦很苦,尽管大萨满烤的羊的确很美味。也许只有苏日勒和克或雨蒙那样的王子或公主才能和小主子并肩走在一起吧! 突然想到雨蒙公主那样的姑娘,乌玛竟然涌起一股刺痛的嫉妒起来!并不是嫉妒雨蒙公主的身份,也不嫉妒她可以穿着自己连触碰都没有资格碰的华贵白狐裘袄,穿着那样炽烈的石榴红色的马步裙……只是极度她可以与主子并肩站在一起,可以挽着主子的手骑在一匹马上奔跑,可以大声的叫着主子的命令……可在遇到主子之前,自己却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嫉妒……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你越发狠劲的嚼着嘴里的羊肉,像是连自己的牙齿都要嚼碎一样^…… “怕麻木?难受又锥心?愤怒?”大萨满缓缓重复道,苍老的面容竟露出笑容来,“这说明你还是个孩子啊,你还没有长大!你长大了就是一个神,神的心里只是麻木的石头!神就是高高在上的坐在王座上,低头看着他脚下的子民出生或死去,毫无感情,麻木的,冷漠的,既不会愤怒,也不会感到难受,就那样冷冷的,麻木的……” “我将来是要变成那样的东西么?那就是神?”夜星辰看着大萨满说道。 “对!神就是那样的人,不,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范畴了!神就是神,就那样冷漠!要是神拥有和人一样的感情,那还算神么?”大萨满认真的说道,尽管是在谈论这样虚无缥缈的存在,可大萨满却无比认真,雪白的眉毛像鹰一样,盯着孩子的眼睛。“我们蛮族人心中供奉着腾格里天神!腾格里天神的形象一个狼首人身,背后生着鹰的羽翼,有六条手臂的凶神。他左手握着刀,右手握着剑,身子在半空中慢慢旋转着,每旋转一周,世界就毁灭和重生一次……而我们,就在毁灭和重生之间徘徊游走着!腾格里天神只负责毁灭和重生,却不再乎生存在毁灭和重生之间的我们活得怎么样……就是这样!” 夜星辰默不作声,重新低头咬了一口羊腿肉。总算不那么烫嘴了,他没有顾忌的咬着。 “你才十二岁,还小,等你慢慢长大,你就会了解这些了!你的力量越强,就越会冷漠,因为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那不是你的责任……有时候你只要拯救你自己就够了!”大萨满说道,他眼睛重新落在手中的羊腿上,缓缓说:“有时候我们就像神的食物一样,仅此而已!不管是奴隶,武士,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老头子突然苦涩的笑了一声:“我老人家当了一辈子萨满了,都没当初什么名堂!还能活几年是几年,就看仅剩的这几年生命中能不能做出什么名堂,这样天神就不会把我撕碎……” 大帐里突然很安静,只剩火焰跳动升腾时候的呼呼声,还有帐篷外的风声,帐篷在狂风中震颤着,随时都会散架了般。 “以后没事就多和苏日勒雨蒙他们玩吧,他们做你朋友也好,苏日勒是木了些,可这次南征梦阳回来看起来倒像是灵光了不少。雨蒙那姑娘我就不多说了,我老头子都得躲着,一言不合就上来揪胡子抓耳朵,我老人家都撑不住折腾。”大萨满说道,“草原上缺什么就给我要,君王把你托付给我了,就不要拘谨。我老人家虽然没有人口可牛羊,可萨满这个招牌可亮得很,开个口几部的汗王都得乖乖的……” “对了,大萨满,那个胡扎呢?他怎么样了?我记得……我记得他一条胳膊被我弄断了……”夜星辰语气稍稍有些歉疚。 大萨满愣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心软了,拥有太强大的力量,却没有坚硬的心来支配这力量,不知道是好是坏…… “死了,君王处死了胡扎,他胆敢冒犯雨蒙公主和你,就是死罪!不用感到有什么歉疚,因为胡扎就是草原上一个害虫……君王处死他也好,要是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恐怕库玛部就要被阿日斯兰部灭了……”大萨满如实说道,只是隐瞒了胡扎是被他杀死的事情。 “哦……”夜星辰应了一声。 再次陷入了沉默。 乌玛已经吃完了她的羊腿,嘴巴上脸上满是油渍,可她还意犹未尽的看着剩下的羊骨头,紧紧抓住不放。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东西了!平时奴隶们只能吃粟米和极少的肉,连羊奶也不能多喝,勉强不饿肚子而已,所以乌玛虽然比夜星辰大了一点,可身子比主子还瘦弱。 “乌玛你还要么?烤架上还有很多,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这么大的羊只有三个人吃,剩下了就浪费了!”夜星辰看着她的样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他知道乌玛很在意贵族和奴隶的尊卑之别。 乌玛一瞬间激动的要哭出来,能和尊贵的主子和天神使者一般的大萨满坐在一起吃一样的东西,这是多少奴隶做梦都想不到的殊荣…… “小姑娘你运气不错!”大萨满将割羊肉的尖刀递到乌玛面前,特意手指捏着锋利的刀刃,刀柄冲着小奴女。“你的主子是个仁慈的人,你的运气很不错……” 乌玛战战兢兢的从大萨满手中接过尖刀,连胜说谢谢。大萨满摆手制止她,说道:“喜欢吃这都是你的,我老人家早多少年都把烤羔子吃腻了,你主子也吃不了多少……都是你的了!” 女奴迟疑了一下,颤抖的问道:“乌玛可以将剩下的肉带回去分给别的奴隶孩子么?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吃过……” “都说了,这只羊是你的了!决定权在于你!”大萨满淡淡的说道。 乌玛翻身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去,又使劲用头磕地,喜极而泣的说道:“乌玛谢谢高贵的主子和尊贵的大萨满,乌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乌玛,我说过,以后不用再跪我了!”夜星辰平静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这样子就莫名的感到伤心,在夜国他虽然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是镇天大将军的儿子,是夜国国主的继承人,那时候夜国侍候他的人也很多,可那些善良的宫人侍卫并没有这样让他心软过。也许是夜**风盛行,仆从侍卫们都带着武士的峥嵘铿锵,没有这个小奴隶这样死心塌地卑颜屈膝吧…… 乌玛站了起来,小心的将烤架上的羊取下来。此时羊羔肉已经烤了很老了,没有刚开始那么鲜嫩,可还是很香很诱人。她踌躇了片刻,脱下最外面的羊皮袄,将羊肉包在里面,然后瘦弱的胳膊紧紧将之抱在怀里。她只剩一件破旧的袒衣了,看起来愈发单薄,忍不住冻得打个寒战。可她眼里的光却是很欢愉快乐的。 她对着主子和萨满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开了。 看着她瘦小的身子紧抱着那只烤羊消失在帐篷外,夜星辰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整个帐篷里都是他悠悠的的声音。 “看到了么?地位的不同,力量的不同,决定了目光的高远程度!”大萨满说道伸手烤着,“一个奴隶,给她一只在贵族的眼里几乎不算什么的烤羊羔就能让她高兴地疯了一样,对你感恩戴德……可一个贵族,也许给他成车的黄金他都不会满足!哪怕汗王,君王,你们梦阳的皇帝,这些地位更高的人,恐怕就没有什么会让他们满足!因为他们想要的太多太多,欲壑难填!可有时候想要的太多是会毁了自己的!” “我知道了!”夜星辰说道,精致的面容在火光下像是透明一样,“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会付出我的一切去追求我想要的,再没有别的要求!但是放心,我想要的,绝对配得上我的地位和力量!”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孩子沉声说道。声音里满是一种不惜一切的决绝。 “很好,很好!”大萨满点头说道。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萨满,认真的说道:“大萨满,我想学刀!学最强的刀术!” 老头子吃了一大惊,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光,“你要学……刀?学那玩意有什么用,你将来又不用上战场大仗,那是有勇无谋的武士过家家才玩的……”其实他想说的是对于一个秘道种族的后裔来说,刀就像玩具一样可笑。可这个孩子为什么突然要学刀呢? “我就是想学刀术,我要学最强最强的刀术!不为什么,就为我自己!大萨满能答应我么?”孩子抬起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眼睛里的光凝冷而决然,像舍弃了生命都要做这件事一样。 大萨满怔怔的看着孩子,他的眼睛和孩子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又一次感觉到那样如血狱修罗般的感觉,孩子暗红的眼睛里竟像是在燃烧一样,里面跳跃的光明明是炽烈的红色,可落在人身上竟是冰一样的冷冽。什么风浪没经过的大萨满竟然忍不住将目光移开,他实在没有勇气和那样一双令人不安的眸子对视太久。 “那好吧!给你找一点事做也好!提前告诉你,练刀是很苦很苦的事情,你身子瘦弱,不知道能不能扛下来!抗不下来也没关系,撑不住咱就不学了!将来你可是大人物,挥挥手有多少刀使得好的人给你当护卫……” “我学刀,只是想将我父亲没有刺中的那一剑还给那个人!还有以前我的护卫武士,雍魁叔叔!”孩子喃喃的说道。 多少次他都在想着父亲最后那瞬杀之剑要是能刺中皇帝的脖子中,是不是家族就不用遭受这样的罹难了? 他需要用同样手段,弥补回所受的屈辱。 “如果你下定决心了,我帮你找花儿扎将军,那小子是蛮族草原上用刀数一数二的好手!可花儿扎将军要求很严格,我担心你受不了……” “您只管去说就行了,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不用担心太多!”夜星辰平静的像结了冰的河水,毫无感情。 “倔强的孩子!”大萨满抹了抹手上的油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道。“天不早了,早些睡!我老人家这就找扎儿花去,扎儿花的狼锋刀玩的不错!嗯,扎儿花以后就是你老师了,你们南方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扎儿花混不下去了,就要靠你,咋觉得太便宜这小子了……” 老头子摇摇晃晃的掀开帐篷帘子,回头说道:“其实我老人家玩刀也玩的不错,嘿嘿,可是我老人家亲自教你刀你也看不上我一大把年纪!想当年草原内乱的时候,我老人家也擎着弓骑在马上带着武士游射呢……呵呵,老了,老了。” 大萨满话音落下,人已经消失在帐外的黑暗中。 夜星辰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渐渐微弱的火堆旁,将自己蜷成一个温暖的球儿。他不想躺下来谁,就这样能让他安心一些。虽然这个姿势并不是很好受,可他就是要让自己不好受!这样就不会轻易忘掉那些不能遗忘的痛苦了。 痛苦的事需要用痛苦的感觉来铭记。 沉沉的,他陷入梦境中。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很累了! 梦中,瘦小的他握着父亲留下的湛卢剑,一步一步从梦阳缥缈城南门向前走去。他个子太矮了,剑一下拖到了地上,剑尖在地上擦出火花来。他就在‘卡拉卡拉’的声音中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眼睛落在那高耸的星坠殿上……好像哪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一样! 梦境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他一直在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似乎星坠殿尽管在眼前,可实际上却在遥远的天边……而他就那样提着父亲的剑,一步一步走着,走着…… 正文 第19章 刀 扎儿花默默看着大萨满,听得一愣一愣的,碧绿的狼眼泛起惊奇的光,说道:“学刀术?他?”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奇。 “对!”大萨满悄悄走出帐篷,扎儿花也跟着出来了。此时极北荒原上空的乌云像怒浪一样在风中翻卷咆哮,像是要喷出能将人贯穿的雪花子来。大萨满忍不住打个寒战,将身上的丝绸华服搂得紧一些,吸溜了下鼻子说道:“那孩子身子虚,没必要教他真正的蛮族刀法,我怕他身体撑不住!不指望他将来握着刀骑着马上阵打仗,能强身健体就行!你就意思意思就行!” 大萨满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找蛮族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刀术高手,赤那思大风帐将军扎儿花兀突骨将军给一个小孩做个样子教刀术,这还真是……大材小用了!扎儿花,委屈你了!就做个样子让他知道刀不好学,到时候他就自己放弃了!啊,就这样!” 扎儿花平日就算在自己的帐篷都披着薄钢甲胄,他梳成一束一束的头发在风中狂舞,魁梧的身体足足比大萨满高了少半个身子!他目光很认真的看着大萨满,说道:“这样好么?答应这个孩子教他刀术,又只是做个样子,这样好么?” “哼,你就是一头死脑筋的熊,我要是不专门给你叮嘱这些,这小孩就要被你往死了整!当初君王让你教苏日勒王子刀术时候,你这黑心鬼差点搞出人命来!成年武士都受不下来你那训练强度,更何况那时候还没成年的苏日勒!这个孩子才快到十三岁,就你那手段,哼哼,我恐怕今天把这个孩子活生生的放在你的帐篷,过几天就要派人接一具尸体回去!我告诉你,这个孩子的命比任何人的命都金贵,比你这个将军,比勃日帖那小子,甚至比我老人家的命都要值钱!他要是出什么意外,别怪我老人家不客气!因为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大萨满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冷,比此时刀子一样的寒风都要凛冽得多,他浑浊的眼睛狠狠盯着比自己高大很多的扎儿花,气势却隐隐将这位赤那思名将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他们头上万钧重的铅云般。 “可是苏日勒和克王子是要上战场的,他是未来的蛮族君王,他必须拥有超绝的武力!尤其是现在君王……君王失去一条手臂的情况下!我必须交给他我全部的刀术,交给他杀人的方法,交给他两军交战时候的统军之道……” “不一样的!扎儿花,你是奴隶出身!苏日勒是贵族出身,是蛮族尊贵的君王的儿子,他将来要继承他父亲的称号帐篷和牛羊!将来所有的赤那思武士都会跪在他的马前将对老君王的崇敬转化为对苏日勒的期待!有些东西是教不出来的!你能教给他用刀的方法,教他杀人的方法,教他怎样统御军队,可你没办法交给他生死之间的道理,这些都需要他自己来理解!你能扶他爬上马背,可怎么样骑马还需要他自己在颠簸的马背上体会,就看他自己能承受住,亦或是被马颠簸下来一蹄子踩死……”大萨满低着头缓缓说道,老头子这时候语气无比认真!丝毫没有平日疯疯癫癫的样子,似乎从看到申凡双和夜星辰后,大萨满就像有充足的干劲!疲顿萎靡了快一辈子,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将积蓄在身体里的精力喷薄出来了! “对!大萨满说的没错!扎儿花是奴隶出身!可扎儿花小时候不拼命练刀,也就不会被君王赏识,更不会有现在的扎儿花!我从小就出生在奴隶的帐篷中,吃不饱穿不暖跌跌撞撞的长大!我要是不努力不拼命就永远只是一个千人踩万人踏的奴隶,我知道奴隶的苦,所以拼命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贵族若是不努力,成就反而不如一个奴隶出身的狗崽子,这时候谁更看不起谁?身为贵族就更应该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应该有站在万人之上的决心!”扎儿花说这些话时候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哽咽,这个二十六岁的,铮铮如身上雪亮的铠甲般的男人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都忍不住哽咽了!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可回忆若是苦涩,难免如毒药一杯,催人肝肠。 “扎儿花到现在都记得,冬天时候白毛风下来了,雪能埋到腰,为了练刀,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个背风的山后,在雪薄的地方练刀,练啊练,冻得快死掉也不敢停下来。那时候也就十几岁,和那个小孩差不多大!回来的路上周围全是白雪风暴,迷了路倒在雪地里,冻得僵死。渴了就抓几口雪,饿了就刨草根吃,一路迷迷糊糊爬了一天一夜才爬回来!那次差点死掉,也更理解生死的道理!这些,是一个贵族少爷能理解的么?”扎儿花扭头从帐篷缝隙看了看那个纤细虚弱的孩子,沉声说道。 “大萨满还记得么?那一次扎儿花的刀丢在雪原上,是大萨满给了我一把别的部落汗王送您的狼锋刀!就是现在扎儿花用了十几年的狼锋刀!”他倏然间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雪亮笔直的刀刃只有三指宽,却有五尺长。整个刀身侧脊上的血槽积了不知道多厚的血垢,刀尖弯起的弧度完美又优雅。可最惹人眼珠的是刀镡处用精铜铸出来的狼首,狼的巨嘴张的大大的,雪亮的刀锋就从狼嘴里吐出来!狼的眼睛处镶着碧绿的宝石,和扎儿花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碧绿! “这把刀在我十四岁那时候大萨满给了我!是那时候草原上迦扎部兰木扎布汗王送给您的礼物!我一直都用着,扎儿花也是靠这柄狼锋刀在草原上崛起,得到了‘赤那思的狼牙’这样的称号!这柄刀用了十几年,可再好的刀也会崩口,会变钝,甚至会折断!这把刀光这么些年来维护都用了十几斤铁!可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状态更好,用起来更顺手!大萨满,一把钢铁的刀都如此,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呢?要不狠命磨练体格,磨练意志,迟早是要垮掉的!这是草原,是最残酷的地方!”扎儿花伸手抚过冰寒的刀刃,刀身的明亮在他森绿的眼睛里映出光来。 大萨满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拜了拜手示意扎儿花不要说下去了! “那是你们这些凡人的思维!这个孩子是行走在地上的神,他长大之后是要站在天空中冷冷俯视整个苍生的存在!武士的勇敢在他们这样的人眼中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可笑!你不会懂得的!就听我的,做个样子就可以,不要让他伤到!”大萨满微微说道。“至于生死之间的道理,关于存在的意义,这个孩子远比那时候的你理解的深刻!他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他来到草原,本身就带着使命感!你不懂的,但最好也不要懂!不要妄图揣摩神的心,最后付出代价的是你,记住了……” 大萨满不再多说话,默默转身离去。他背着扎儿花逆着风说道:“晚上将孩子送回来,派一个百人队保护他,用你帐下最精锐的武士!确保这个孩子的安全!” 大萨满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生硬了,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这真的是大萨满么?不知道为什么,扎儿花总觉得大萨满心里装着很多事情,这些潜藏在萨满心中几十年的东西像毒药一样喷薄出来了,却不知道会将谁摧毁掉…… 扎儿花将狼锋刀收回鞘中,狼首形的刀镡与刀鞘上的银扣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看着大萨满蹒跚的步子在风中渐渐消失,然后才转身像帐篷走去。 掀开帐篷帘子,孩子看到扎儿花,立刻站起来,珊瑚红的眼睛盯着他,说道:“将军!” 扎儿花走到他身前两步处,低头俯视着这个孩子。看着他纤细的身躯,看着他胸前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花,默默地没有说话!两步的距离,是扎儿花杀人的最舒服的距离。倏然间,扎儿花动了!他左手扣在刀镡上的拇指弹出,指力强劲,狼锋刀像一道光线一样弹出来。右手鹰爪一样先前探出,紧握住刀柄。弓步向前,右手反手握刀,刀锋像银蛇一样从鞘中飙射出来!快的像夏天暴雨时时在乌云中翻卷的闪电,又像毒蛇的尖牙,朝着孩子修长美丽如牡鹿般的脖子割去! 扎儿花的刀势就这样猛烈,狼锋刀本身就是质地很轻的刀,锋利是它最大的特点。他的刀不像苏和赛罕的斩马刀那样沉重,靠大力的劈斩来杀敌!他的刀劲重在一个‘巧’上!最大限度的利用狼锋刀的锋利杀人,刀力凝沛,往往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眼看着刀刃就要斩在孩子的脖子上,扎儿花却猛地伸出左手,扣住了右手急速挥刀的手腕,刀势生生止了下来。狼锋刀雪亮的刀刃停在孩子脖子前不足一寸处,刀刃高速挥动激起的罡风却将孩子的头发斩下来一缕,飘飘扬扬的坠落下来。 扎儿花面色凝冷,他的脸离孩子不足一尺,只见孩子眼睛闭着,神色平静而坦然,除了他的刀刚出鞘时神色闪过些许慌乱,再就是这样凝固的河水一样的平静。刀刃散发的寒气凌人骨髓,孩子漂亮修长的脖子都泛起鸡皮疙瘩来,可神色却是清教徒一样的坦然。 将军缓缓收回刀,不由得暗叹一声。方才他挥刀的时候完全没有留余力,完全是战场上杀人时候的招数,为了堪堪在斩中孩子脖子前收住刀势,他甚至不得不用左手握住手腕!可孩子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竟没有丝毫闪避,甚至连最基本的伸手阻挡都没有! 刀刃磨着鞘刺啦刺啦的收回去,孩子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向眼前铁塔一样的扎儿花。 “很好!没有辱没梦阳镇天大将军的风骨!”扎儿花冷漠的说道,赞许的点点头。 “没什么,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只是试探而已!”夜星辰仰头看着扎儿花,暗红的眼睛和扎儿花鲜绿的眼睛对视住了,竟是毫不退让的对峙!“还有,镇天大将军已经是过去了,他死了,世界上再也没这个人了……” 扎儿花心中经升腾起淡淡的寒意来,孩子的语气如此平和,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对刚才脖子差点被砍断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像是经历了无数风浪般。扎儿花突然对孩子那双暗红的眼睛有了无限的恐惧般,透过那双眼睛,似乎能看到一个无比可怖的影子在晃动。就像孩子的身体中装着一个无比苍老又邪异的灵魂。 “扎儿花将军,请教我刀术吧!”夜星辰看着扎儿花认真的说道,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单膝着地,右手放在胸前,头颅低垂着——竟是蛮族武士的礼仪!扎儿花心中又是一惊!这个孩子的武士礼仪如此标准,让他都不知所措了! “公子不用跪我!你是赤那思的贵宾,君王都要对你礼待,我只是君王帐下一位将军而已!”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老师!学生拜老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在梦阳,这是基本的礼节,不能乱!”孩子头颅低垂着,乌黑秀亮的头发散落在身旁。他沉着的声音竟有些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老练的像混迹沙场很久很久的武士。 扎儿花想起刚才大萨满说的‘至于生死之间的道理,关于存在的意义,这个孩子远比那时候的你理解的深刻’……果真是这样么?看来这孩子真的没那么简单! “那好!我以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今后不许用跪拜我!”扎儿花沉声说道,脸上阴沉没有丝毫表情。 “是!”孩子站了起来,像一根压弯了的弹簧一样挺直身子。 扎儿花走到帐篷最里面的黑色幕布前,转过身子,看向夜星辰说道:“辰公子,刀不好学,有的人学一辈子,也不算会用刀。公子要是像玩玩,还是不要学了。” “我必须学会刀术,最凛冽的刀术,苦也要学!” 扎儿花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选一柄刀吧!”他转身伸手抓住黑色幕布,大力揭开来,幕布后竟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刀,一时间,刀刃反射出的亮光扎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 夜星辰走到近前,抬头看着扎儿花背后那几十柄刀,犹豫了一下!有的刀很厚重,比他人都要长,而有的很纤细,纳在袖子里都不会有人发现。一时间他面对那么多柄刀,都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把! “这一把。”夜星辰伸出纤细的手指了过去。扎儿花循着他的目光,伸手从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来,直背曲刃,刀脊足有一指厚。 他猛地一震手腕,将刀平举起来,刀尖冲前,他腕力极大,刀身却没有丝毫颤抖,静得像一块磐石。黝黑的刀身没有丝毫光泽。他沿着笔直的刀脊看过去,说道:“这是劈刀,刀身厚重,挥舞起来有力,刀背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折断。刀刃曲线自然,在战马上的时候一刀砍下去就不会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刀是好刀!” 扎儿花将刀递了出去,夜星辰仰头凝视着它饱饮无数鲜血的锋刃,忍不住流露出敬仰的目光来。他伸手抚着厚重的刀镡,不由得有些抖,锋利朱红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伸手握住了刀柄。 “双手!”扎儿花低声咆哮道。 夜星辰连忙两手握住刀柄,努力握紧些,感受着刀柄上裹着的牛皮纹路贴合在掌心的感觉。 “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右手虎口贴住刀镡,两个手握在一块儿怎么挥刀发力?” 夜星辰不敢怠慢,照做了。 他两只手握着刀柄站在那里,刀尖冲着扎儿花。而扎儿花正两手捏着刀尖的位置,将刀大部分的重量提了起来。“站稳了”扎儿花冷冷的说道。捏着刀尖的手猛地撤开,夜星辰这才感到这柄沉重劈刀的分量,他觉得自己像挑着一块大石头,手腕一软,刀就倾侧了过去。他正要发力,却感到手中一轻,扎儿花已经伸手将刀捏回去了。 扎儿花摇摇头,说道:“你的力量,太弱了!制不住这把刀!但是这柄劈刀在这里并不算最重的刀,你的力量太小,不适合练刀。” 夜星辰握着自己拧伤了的手腕,看着扎儿花树根一样虬扎有力的大手轻而易举的将那柄刀掌控在手中,只觉得那柄刀离他的距离有亿万光年般遥远……‘噌——’扎儿花将那柄刀插回架子中。 “将军,将军请让我再试一次吧!”夜星辰再次向一名蛮族武士一样单膝跪下去行礼。 扎儿花愣了一下,眯起狼一样的眼睛没有说话,夜星辰也跪拜在那里,头低垂着。 静了好一会儿,扎儿花终于弯腰将他拉了起来,“星辰公子对扎儿花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受不起。扎儿花以前是放羊的奴隶崽子,现在能为君王做事,是扎儿花的荣幸。公子真的决心要学刀,那我可以教公子。可是……为什么非要学刀呢?”他凝视着孩子暗红的像鲜血一样的眼睛,没有闪躲的问道。 正文 第20章 选择 “我要学刀的理由……?”夜星辰漠然看了他一眼,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要有目的,您学刀的目的是什么?”扎儿花转身用手从架子上一排排杀气凛然的刀上抚过。 “这有意义么?我就是想学刀了,不可以么?”夜星辰依旧简短的说道,只是他珊瑚红的眼睛不那么透明了,目光有些锋利起来。 “我当年是一个奴隶崽子,如果不拼命练刀,就一辈子是个放羊的下贱奴隶崽子,永远都翻不了身,谁过来都可以抽我一鞭子,我还不能反抗!现在呢?我是草原上最强的武士之一,再也没有谁能看不起我,再也没有谁可以践踏我的尊严,这就是我当年学刀术的理由!改变自己的命运,奴隶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入军队,靠军功一步一步向上爬……”扎儿花说道,碧绿的眼睛泛起回忆的色泽,似乎每次想到小时候那不堪的往事就难以自持。 “原来是这样……”夜星辰喃喃的说道,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说道:“那就告诉你吧,我学刀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一些东西……或者说,只是为了实现一些以前失败了的事情!” “公子请说!”扎儿花粗声说道,他的声音本身就是沙哑的,虽然七尺男儿已经没有了狂歌当哭的勇气,但想到以前的心酸之事,难免明心见性起来。 夜星辰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晃了晃脑袋,额前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将暗红的眼睛遮在了阴影中。 “怕自己抑制不住哭出来被看到么?”扎儿花挑起一根锋利的眉毛问道。 夜星辰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几个月前,也就是梦阳林夕元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梦阳夜国王族全部被杀。皇族羽林禁军涌进我的王宫中,夜家全族全部斩首。那时候我的护卫,雍魁叔叔,他一个人对抗三名羽林禁军武士,他用瞬杀之刀杀死了一名羽林禁军武士,接下来一个人对抗两名武士绝不会败。可又出现了两名羽林禁军武士,雍魁叔叔寡不敌众被杀了……”夜星辰淡漠的说道,可谁都能从那刻意拿捏的毫不在意的声音里听出一股强烈的克制感,似乎在克制着什么酸楚的情绪从喉咙间涌出来。 “瞬杀之刀?”扎儿花走了两步,随着步子,腰间挂着的狼锋刀鞘一下一下的打在腿甲上,发出铿锵的声音。“梦阳的皇家羽林禁军,的确是很精锐的军队,只可惜人数太少,而且只是皇族的护卫武士,在战场上不可能遇到了!你的雍魁叔叔一个人能对抗三个,的确很强。只是用瞬杀之刀却是个失误,瞬杀之刀在于突然性,在对手毫无防备一对一的情况下可以使用,可对手有三个人,瞬杀之刀只能用一次,接下来其余两名对手就会防范他再次出刀……” “不是的,雍魁叔叔当时手里只有一把牙刀,他利用的不是瞬杀之刀的突然性,只是利用瞬杀刀的力道从皇族羽林禁军的甲胄薄弱处砍进去……仅此而已。如果是换成刚才将军让我看的那把劈刀,哪怕一把更锋利坚韧一把的刀,雍魁叔叔都不会输!”夜星辰大声辩解道,他的声音自己都没听出来变得那样急促,像一根射出箭在铮鸣的弓弦,就那样打断了扎儿花的话。 扎儿花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低着头不住喘息的孩子,脸上是衣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看得出来,你和你的雍魁叔叔感情很深……” 他弯腰伸手抚了抚夜星辰的脑袋,手顺着柔顺的头发落在孩子的肩头拍了拍,说道:“可是你都已经说出问题的关键了,如果是给你的叔叔换一把刀,他都不会输!可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可更改。再说‘如果’已经毫无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夜星辰突然暴躁的打开扎儿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抬起头看了看扎儿花一眼,一瞬间,他隐在头发后的眼睛泛出血红血红的光。扎儿花心里又涌起了那样强烈的恐惧感,他缓缓蹲下身子,右手已经搭载狼锋刀的鞘上了…… 可孩子眼睛里的红光只闪了一瞬就熄灭下去,只剩下珊瑚红的眼睛中无助和茫然的痛苦。他伸手捂住脸,声音嘶哑的说:“我知道,雍魁叔叔已经死了……再给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还有我父亲,我身为镇天大将军的父亲一直忠心耿耿,可林夕皇帝只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叛逆之罪,就要处死我们全族人。可我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皇族啊,我们一直都忠心耿耿……最后父亲决心要反抗皇帝。他那时候离皇帝只有五步远,他用的是剑,招数也是瞬杀,在这样的距离下父亲的瞬杀术绝不会失手……可他还是失败了,在剑尖离皇帝的喉咙还有不足一寸距离时,一个……一个和我一的种族的人制住了父亲的剑,保下了皇帝的命!差一点就成功了,之差一寸距离而已……接着父亲被抛到半空中,身体被割了千万刀,他的血像雨一样落在皇帝和那个制住我父亲剑的人身上,他们淋着父亲的血看着我们,居高临下……”孩子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嘶吼,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要将他的胸膛撕裂般,整个人都痛苦的弯下腰去。 他摇摇晃晃的退后两步,双腿像是失去骨头般跪了下去,两只手支撑在地面上,大口喘息着。扎儿花注意到两行清澈的泪从孩子丝绸般的脸颊上滚落下去,孩子开始的那股子平静,淡漠,温和,贵族特有的典雅全都成了碎末,只剩下满满的愤怒,痛楚,心酸,撕心裂肺……整个人像夏天爆发洪水的还日拉娜河般喷薄出来的愤怒,委屈要淹没整个世界般…… “所以你想学刀术,好做成他们失败的事情么?他们在那里跌倒了,你就要抓起他们坠落的武器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对么?支持你学刀术的动力是恨意,是不甘,是愤怒……”扎儿花并没有上前搀扶起夜星辰,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跪在地上低声啜泣,脸上竟是一副欣赏的神情。“很好,支持你学刀术的动力很强大,憎恨,愤怒,不甘,这些才是一个人最强大的力量之源……尽管你身体很差,可这个年龄发展的空间很大……” “我要学瞬杀之刀……就像我父亲和雍魁叔叔一样!”孩子依旧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扎儿花。泪水充盈在他暗红的眼睛里,像一汪血般。 “瞬杀之刀?”扎儿花愣了一下,说道:“瞬杀之刀其实是是已经淘汰几百年的刀术了,在几百年前南方的靖熙王朝时很流行,后来我们蛮族一次次的侵入南方,他们的瞬杀之刀面对我们的铁骑毫无用处,就慢慢淘汰掉,转而变成现在的长兵器,还有步兵军阵……瞬杀之刀,不建议公子学!” 夜星辰的眼睛张大了,眼中的光像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一样。 “而且瞬杀之刀是只有将刀术学刀精粹时候,自然而然的感受那种像高山一样的万垒之静,突然变得像滚滚怒浪般的刀势。瞬杀之刀虽然已经淘汰了,可却是最顶峰的杀招,尤其是一对一的时候,这是教不出来,只有公子在刀术学刀大成时自己感悟。所以公子若是执意要学瞬杀之刀,那就从最基本的刀招练起……至于能不能学会瞬杀之刀,就看公子的决心还有毅力了!”扎儿花平缓的说道,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将夜星辰搀扶起来,看着他天神一样的容颜,看着他脸上像割裂的绸缎一样的泪痕,多年将军的他竟心软起来。 这个孩子像是有无穷的魔力般,谁看到他都会想到最美好的事物,都不会忍心拒绝他的所有要求。 孩子站了起来,看了看扎儿花那双鲜绿的眼睛,眼中的血红终于褪下去了些。这个将军并没有很狂热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冷漠,除了语气上些微的婉转变化外,整个人就像他腰间的刀,身上额铠甲一样凝冷。被他盯上,夜星辰突然觉得自己像猎物。 “我做你的老师,要求会很严格。不仅会教你刀术,还有你的体能强度,你的反应速度,身体的灵活度,我都会训练你。毕竟要学好刀这些事基础,就像你们南方要盖高高的宫殿,必须打地基。听说你们梦阳皇帝住的那座宫殿,最高的叫星坠殿,当初盖那座宫殿时候地基打了近百米……” “星坠殿?”夜星辰怔了一下,接着他低下头去,嘴角浮出一个阴冷的笑:“迟早有一天,我要摧毁那座宫殿……因为里面困着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扎儿花都没有听见分毫,可扎儿花却感到那像来自地狱深渊的阴风般不安又畏惧的感觉。 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这个孩子是个可塑之人,就凭他心中那股恨意,那不甘的心,再配上过人的意志力,绝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他已经隐隐约约能从君王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将来蛮族是要以这个孩子还有那个申凡双为核心来规划,那就更要让这个孩子成为一个史诗般的英雄人物……天上流落到人间的神算什么?要是不努力,可能连凡人也不如! 他心中默默说道:“大萨满,对不起了……” “那我们接着给你选刀,刚才那柄劈刀不能用,还有别的重量轻的刀,我们由轻到重练习,到你能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时候,就算出师了!”扎儿花脸色又重新变得平静无比。 他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刀刃雪亮的刀,到不长,还不到一米,可刀身上的血槽却是繁复的花纹,看起来相当华丽。“这把刀是从南方的商人手中买来的,当初看中这把刀的原因是它用了纹钢折叠锻打技术,非常高超。这血槽上的花纹实际上是钢铁繁复折叠锻打自然形成的,却比人为蚀刻出来的还要好看些。而且这把刀因为它的繁复锻打折叠,刀的坚韧度很强,甚至和轰烈骑武士的斩马刀相对击都不会折断。刃口薄却坚硬,不易出现豁口……”他说着讲这把刀放在了地上,又从架子上抽了一把刀出来。 “这把刀叫‘龙脊’,是从一帮马匪手中抢过来的战利品。当然,也是你们南方的铸造技术,我们蛮族造不出这样的武器……甚至我们引以为傲的轰烈骑的铠甲武器都是你们梦阳造出来的……可只要给你们南方人足够的金钱,他们就会毫不吝惜的为他们的敌人提供最好的装备……”扎儿花偏着头看着这把刀,伸手在刀刃侧面弹了一下,侧耳听着这把刀震颤的声音。 “状态非常好!”这是扎儿花得出的结论。“不得不佩服你们南方的技术,这把刀刀脊很韧刀刃的铁料很硬,刀脊的韧性像弓弦一样抽紧,像在拉弓一样,刀刃坚硬锋利的特点会更加突出些。我每次打磨这把刀时,它的刀刃都会更紧绷,更锋利,只是寿命会比一般的刀短很多,而且无法用铁料修补,算是一个消耗品吧!它砍中敌人时,刀身会弯曲些,就算砍中了铠甲也不会崩断,只要入肉,骨头筋脉什么再不能阻止它的锋芒!” 扎儿花将这把龙脊也放在地上,和刚才那把血槽华丽的刀并排放在夜星辰面前。他转身再次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刀,这次的刀却有些不像刀。它的刃是三锋的,更像一柄剑,也短了很多,只有半米余长。刀身反光亮得刺眼,刀的三锋上血槽鲜明带出几点星寒,像磨得极亮的濯银,笔直的刀刃,极锐利的刃口,像是蒙在一层光晕中 “这是一柄刺刀,它不能劈砍,只能刺击,所以铁料很硬。刺刀很简单,只要反应快,动作灵敏就行了。就算你动作比敌人慢了一步,也能抢在他举刀斩下之前将刀插进他心口中。因为是穿刺,力量会凝聚在一点上,就算轰烈骑的重型装甲也会被刺穿。可这把刀就是太短了,需要近身才能发挥威力,可一个武士怎么会轻易被近身?但考虑到这把刀轻,所以还是推荐给你。本来王子下来就该练刺刀了……”扎儿花也将这把刺刀放在地上,他指着三把刀,对夜星辰说道:“公子,选一把吧!” 夜星辰的目光在这三把刀上游走着,每一把刀看起来都这样桀骜不驯,泛起的冷光都像在向他示威一样。 “适合你的重量又能上阵的刀,只有这三柄了。这把折叠打造的刀也算劈刀,锋利也坚韧。刀柄比较长,双手握刀大力劈斩出去很有威胁。而这把龙脊是牙刀,刀身轻盈,无比锋利,你看。”说着扎儿花将龙脊拿了起来,从帐篷壁上抽了一块擦刀用的羊皮,刀口向上将羊皮丢了下来。 夜星辰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羊皮晃晃悠悠额落在刀口上,很流畅的,几乎没有阻碍的,羊皮被割成了两半。他忍不住‘哇’了一声。 扎儿花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说道:“龙脊拿着上阵需要力量和技巧,过马的时候要快,要看准敌人的动作,不能和对手拼刀劲,错身闪开敌人的进攻,背手一刀就可以杀死他!而这把三锋刀叫贯刀,要用好这把刀,就看你的速度和反应有多快了。就一眨眼功夫,你要是刺不中敌人要害,你也许就被他砍掉脑袋。这三种刀,你想要哪一种?” 夜星辰蹲在地上,颤抖的伸出手抚摸着光亮的刀刃,手指有些僵硬。扎儿花看到他指尖在颤抖,原本就很苍白的脸上更没有血色了! “辰公子,要学刀术,就要知道你是为什么学!你是为了杀人,为了在战场上存活下去,你不拥有好的刀术就会被别人杀死。不要怪罪扎儿花说话硬,你要是怕看到血,怕死人,什么样的刀落在你手里都是废铁,毫无用处。再锋利的刀,临近杀人的时候手软,都没有用处。”扎儿花的声音严厉了。 夜星辰怔怔的听着,突然到他的话很像南方的时候有人对他说的,‘太强大的力量若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意志力,也是没有用’……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多么像啊……也许在梦阳总生活在别人的保护下,现在要他自己来面对这不可预知的一切,心里就会升起恐惧来…… “我懂!”夜星辰轻声说道。“将军,您用的最好的是什么刀?我听大萨满说您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我只想问将军最擅长什么刀?” 扎儿花鲜绿的眼睛眯了眯,笔直的眉毛皱了起来,猛地将资金腰间的刀抽出一尺,狼锋刀铁青色的刀口带着凄厉的冷气,刀身上的铁纹夹杂着丝丝血红,狼首形的刀镡带着一份狂野凶戾,狼眼处的绿宝石像是有生命般盯着夜星辰看,孩子不禁升起一股寒意来。 “我用的最好的是劈刀,扎儿花的狼锋刀就是一柄劈刀。我教给苏日勒和克王子的刀也是劈刀,如果辰公子有决心,扎儿花用生命担保能让你拥有和王子一样强的刀术。” “那好!我也就学劈刀。!”夜星辰平静的说道。他握住那柄折叠锻铁技术铸造的刀,看着它繁复的花纹和坚韧的刀口,眼睛不由得炽烈起来。 他细腻光滑的手和刀柄贴合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就像紧握住了整个天下的命脉一样。 夜星辰将刀正竖在面前,刀刃冲着扎儿花,刀尖指天。细细的一线刀锋将他天神一样绝美的脸分成两半,两颗眼睛明亮的像是在燃烧,红的更加妖异。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柔声说道:“那么将军,可以开始么?” 正文 第21章 差劲 扎儿花的帐篷后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桩,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痕看,这是他平时教王子苏日勒和克用的。此时木桩前站着一个穿着粗气的男孩子,他手里握着一把和他人差不多长的纹云刀,刀尖冲地,双手拄在刀柄上,汗水湿了他的头发,整个人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整个重量都压在了刀上。他身上丝绸的长袍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远远看去,就像系在刀柄上的蔚蓝色缨绳般。 夜星辰目光涣散得半张着嘴,嘶嘶吸着气。他的嘴巴中吐出的热气迅速在冷风中化为一道白雾又被吹的散开去。可寒冷的风又顺着他的喉咙爬进腹腔中,顺着他的脖子窜进已经于袒衣贴合在一起的背上,整个人忍不住又打个寒战!牙关在剧烈打颤,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 他已经不知道劈斩了多少刀了!扎儿花将军并没有教他什么具体的刀招,只是命令他挥刀砍木桩。让他‘找找感觉’,感受一下挥刀时候刀刃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感受浑身的肌肉带动着挥刀时的协作感,感受刀锋斩进木头中的钝感……总之让他先熟悉使用刀的感觉。可他现在只觉得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痛,身体的关节像插了烧红的铁签子,连动一下的力量都没有。 “不要停,不要停!继续砍,直到砍断!”扎儿花冷漠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那冷漠决绝的声音丝毫没有顾忌夜星辰已经像一条快死去的狗一样的疲倦。 “是。”孩子没有迟疑,大声回答道。他猛地举起刀,拼命砍下去,木屑飞扬,握刀的手震得生痛,尤其是虎口处与刀镡贴合的地方已经磨出一个血泡,掌心里的泡已经破了,现在像钝刀割肉一样生痛。尤其是刀砍在木桩上反震过来的力道,更让血花花的手掌和整合胳膊都疼。 可孩子没有丝毫犹豫,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依然在砍着,砍着,湿湿的头发纠结在暗红的眼睛前,发丝间流露出来的光凶狠乖戾。 扎儿花默默看着,寒风中他的铠甲凝冷似冰,可他鲜绿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光更冷。漠然看着拼命挥刀的孩子,毫不同情。 “动作变慢了,姿势也有些僵硬,让你找挥刀的感觉,不是让你摸索最省力的方式。”扎儿花生硬的说。 ‘呼——呼——’孩子听到话,挥刀破空的声音愈来愈响,砍在木桩上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扎儿花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身体太差了,我教王子的时候,他一天就能劈断一根桩……我当初是奴隶的时候,一天能劈断三根桩……你很差!”这是扎儿花对夜星辰的评价。事实上孩子已经没有停歇的劈了一个下午了,此时天已经昏暗,临近黑夜,天空的阴云愈发惊悚。 “我会改!”夜星辰咬着牙说道。他的牙关紧紧咬在一起,脸上的肌肉可怕的曲扭着,狰狞又可怖。 “双腿弯曲,前后错开,重心随着挥刀的动作向下降,尽量将自己的体重连同力量一起压到刀上去。挥刀的轨迹要流畅,不能乱。”扎儿花沉声喝道。 孩子听命,弓步站着,双手更加大开大合了些。可是手上的血泡已经磨破。随着挥刀的动作,血珠子一滴一滴的落下木桩周围的沙地上。 “第一天,练到连黑,到时候我派人送你回帐篷。明天一早再派人接你!”扎儿花迎着风说道。 “知——道了!”孩子一边拼命挥刀,一边咬着牙回答道。声音愈来愈仓促,脸色也越来越红。 “将军!”一名大风帐武士跑来,单膝跪在地上,手臂抱在胸前说道:“君王找您有事相商,已经在您的帐篷中。” “哦?知道了。”扎儿花漠然说道。自从君王回来后一直很少出来,这次为什么趁着黄昏来了? 他看了孩子一眼,看着他飘荡起来的头发和汗珠,还有星星点点的血光。冷声说道:“不得偷懒——练刀容不得偷懒。你偷一时懒,战场上就要丢一世命!”接着就转身朝帐篷走去。 扎儿花掀开厚厚的牛皮帘子,低头钻进了帐篷,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铁锈味——这是他帐篷中特有的味道。扎儿花爱刀,平时收藏了很多名刀,经常打磨它们,甚至自己学习铸铁技术修复维护那些刀。所以他的帐篷没有别的贵族那样的令人头晕的香料味道。那些珍贵的香料都是用草原上的牛羊向贪婪的南方商人换来的…… 君王半坐在穿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若有所思的靠着帐篷壁。 扎儿花正要拜下去,君王却招招手,招呼他坐在一边。平常人是没有资格与君王坐在同一张床上的,可扎儿花是赤那思呢最年轻的将军,不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恩典。 “那个小家伙在学刀?”君王苍老黝黑的面容透着祥和的笑,放下手中盛羊奶的银碗问道。 “嗯,大萨满今天早上把他带过来的!”扎儿花伸手用火折子点燃了放在床头的羊油灯,小小的一星火光照亮了他和君王的脸。 “那个孩子怎么突然想学刀了?梦阳贵族家的孩子一般都是让学一些圣人的书籍礼法,让长大去进士为官,这个孩子难道是来了草原后羡慕我们蛮族的男孩子能骑马能舞刀?觉得羡慕了?”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盯着羊油灯,灯火在他的眼睛肿映出两个亮点儿来,看起来有些妖异,可嘴角的笑真真切切的像一个草原老牧民一样安详。 “不,那个孩子决心很大,他绝不是羡慕蛮族孩子可以骑马舞刀耍帅才学刀的,他心里装着很多事情。支持他的是仇恨,是不甘,是愤怒……甚至比属下当年还是奴隶时,想改变命运的的决心还要强烈!”扎儿花回答道。 “哦?很高的评价。”君王呵呵笑了笑,“还没有见过那个人能让我赤那思的狼牙这样评价。” “说句实话,就是苏日勒和克王子殿下也没有那孩子的决心。他虽然身子差,姿势也很笨拙,可就是能不停地练,练,练,手上满是血泡也不停下来……”扎儿花想到孩子那双暗红的眼睛还有精致的面容,竟有些失神了。尤其是孩子脸上肌肉扭曲着忍耐痛苦时的狰狞神色,他自己都心中泛寒起来。 “这倒是有趣,很有趣的孩子。”君王伸手抚了抚下巴,抹掉顺着嘴角流出来的羊奶。“这个孩子想学刀就让他学,把你能交的都交给他,至于他能学多少,就看他自己了!只是,他的性命千万要保住。不可让他出现意外。以后赤那思部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就是那个孩子和申凡双公子了!” “苏日勒和克,您唯一的儿子也不及他们的命重要么?”扎儿花偏着头看向君王问道,脸色很平静很平静,平静的让人感到不自然,感到一份危险。 君王的脸色阴沉了片刻,却立刻舒缓过来。长居君王之高位,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更何况他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 “我的儿子,他的命没有整个蛮族四百余万子民的命金贵……那两个南方来的人,是咱们蛮族复兴的希望!”君王平和的说道。 “您和大萨满计划着什么事情。”扎儿花鲜绿色的眼睛明亮至极,像暗夜中猎食的狼眼。他这句话的语气是个陈述,只是在看君王的反应而已。 “嗯。”君王没有否认,点了点头:“那两个南方人就是计划的关键,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全部计划内容,你们只要知道保护好这个孩子的命,还有恢复这次南征军队的损失,并继续扩充兵力。再就是,随时做好打仗的准备!”君王透过一点火光看着扎儿花,琥珀的眼睛像液态的黄金般流转着深不可测的光。 “扎儿花懂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该知道的,有时候只需要服从就够了,服从,是一个武士应有的美德。 “我这次找你就是关于轰烈骑损耗的武士,铠甲,武器,战马的恢复事宜。”君王端起银碗喝了一口羊奶,嘴唇上粘了一层乳白色的晕圈,干裂的嘴唇稍稍滋润了些。 “轰烈骑这次出征死亡一万四千七百七十三人,收回的铠甲有四千三百零六具,也就是说有一万零三百六十七具铠甲扔在了梦阳没能回收。” 扎儿花倒抽一口冷气,轰烈骑这次损失实在是太大了。原以为南征梦阳是很顺利的事情,没想到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伤亡这么多,连武器铠甲也没收回。这比十年前赤那思部与迦扎部开战时的伤亡还要惨重,看来软弱无骨的梦阳也有不容小觑的战力。 “呵呵,说实话,造成轰烈骑这么大死伤的,就是那个叫夜星辰的孩子的父亲,梦阳的镇天大将军。只可惜死了,那人是个英雄,若不是我们分属不同的阵营,恐怕我们都会成为朋友吧……可惜,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君王淡漠的笑了笑。 “从南方带回来的黄金珠宝粮食等等,留够给牧民过冬用的,剩下全投进去,用这些钱恢复轰烈骑的装备损失。苏和将军已经开始从各个寨子选拔武士了,一直以来族中的武器等等军备都是你的大风帐在负责。这次也交给你,族中的全部家底都交给你,我要打造至少三万具轰烈骑铠甲和斩马刀,全用最好的铁料,我要让轰烈骑的实体上升到一个全新的地步。”君王的声音很平缓很平缓,可听得扎儿花的血热的快要沸腾了。 “打造三万具铠甲,那轰烈骑的人数就是……就是……” “接近六万人!”君王嘴角带着高神莫测的笑。“到时候轰烈骑就是草原上最强的军队,再没有谁能与我们抗衡。等我们统一草原后,就着手开始对南方的征战,到那时候,我要让我蛮族人狠狠扎根在南方的沃土上,再也不离开……” 扎儿花目瞪口呆,这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事情啊,哪一个蛮族武士的梦阳不是将梦阳的城阙踏成最辽阔的牧马场?可蛮族就是吃亏在人心不齐上。蛮族几大部落经常你杀我我杀你,十年前迦扎部被灭,这次君王远征回来库里格部派兵堵截,库里格部也将从草原上消失。现在草原上也只剩下四大部落了……要是草原上四百余万子民齐心协力,组成最强大的骑兵军团,南方,富饶的南方,还有什么能阻碍他们? “记住,派人从南方找最优秀的工匠,用最好的技术,最好的铁料制作铠甲。轰烈骑强就强在铠甲武装上,弓箭对他们完全没有用处,披了马甲的高云马踏过去能碾死一片敌人,我要看到比卓力格图时期还要强大的轰烈骑!让胆敢阻挠我们的人成为粉末!” 扎儿花心中一凛,低头道:“属下知道了!” “很好,我赤那思的狼牙从没让我失望过。”君王满意的说道。“这恐怕是我们能享受的为数不多的安稳冬天了,看了今年的雪,就该看明年的血了……扎儿花,你不期待么?” 扎儿花默然的点了点头,看着君王问道:“君王要开始征战么?从蛮族部落开始?” “对,要想展开针对梦阳的进攻,必须要整个蛮族的力量统一起来。”君王狠狠的说道。“在攻打梦阳的缥缈城时,那时候哪怕多给我一千人,我就能打进缥缈城。可惜我没有!而且,我带着武士返回时,翻过荒和山脉,首先迎接我们的却是库里格部的刀刃?呵呵,扎儿花,你的心情会怎么样?”君王冷笑了一声。 “这几个汗王的心思我知道的!虽然我现在少了一条胳膊,可他们想搞垮我,还差得远。我勃日帖赤那思不会那么轻易倒下。我知道,我们回来那天时候,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最近离我们只有不到三十里,马跑一身汗就能到。可看到我们打胜仗了,还不是夹着尾巴退兵?他们在心里面是畏惧我们的!草原正统之主的尊严,容不得他们践踏。”君王冷冷的说道,整个人都阴翳起来,像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魔焰一样。 “等我赤那思的军力恢复了,就把这些草原上的毒瘤一个一个拔掉。我不想我带着大军在南方征战时候,留在草原上的赤那思牧民被别的部落用武器对着。”君王阴沉的说道。“而且,梦阳的制度已经变了,再也不是诸侯分封制,我们蛮族的制度也要变一变,至少,我要蛮族所有人团结在我赤那思的白狼旗下,再也没有什么阿日斯兰部,库玛部,德苏部……” 他站了起来,身上的大麾将他身体严严实实的盖住,可扎儿花清楚君王的大麾下少了一条手臂,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痛起来。 “记住,既然现在你在教这个孩子刀术,那就能保护好他!他的命很珍贵很珍贵,将来要靠他来对抗来自梦阳的更高层次的力量……有的存在,不是我们能轻易招惹的,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君王向着帐篷帘子走去,扎儿花赶忙上前为君王掀开帘子。帐外君王的扈从武士下跪行礼,拄着刀站在君王身后。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那个狠狠劈砍着木桩的孩子,看着他脸色狰狞扭曲,汗水混合着鲜血淋漓而下。孩子奋力将刀举过头顶,狠狠劈斩下来,刀锋劈在木桩上的钝响在风声中格外刺儿。 “一点儿都不像他的父亲,太过孱弱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这个孩子身体里装着连我们都无法抗衡的力量?”君王说句话就翻身上了马,他虽然少了一条胳膊,可上马的动作依旧潇洒流畅,扈从的武士在君王的马臀处抽了一鞭子,他们飞快的消失在临近天黑的暮色中。 扎儿花看着君王离开,还在细细品着君王刚才说的话。这个孩子就是关键么?蛮族四百余万人的性命就要靠这个孩子来维系?他不敢质疑什么,蛮族最高贵的两个人,君王和大萨满都这样笃定的看中这个孩子,他能做的只有服从!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眼睛中那燃烧着的火焰,会不会连同他们一起烧掉? 他总觉得这个孩子身体里藏着的那个东西,那个邪恶的,恐怖的,令人厌恶的东西,迟早会毁了他自己,还有,毁了整个世界!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孩子的手腕。孩子吃痛松开手,那把纹云刀落进扎儿花手中。 “今天到此为止!”扎儿花冷漠的说道。他扭头看了看木桩一眼,目光在木桩上的劈痕游走着,说道:“很差劲,砍了一整天都没有砍断。” 说着,他扬起手中的刀,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挥下去,刀光流畅的没入木桩中。木桩被斜斩成两截,断了过去。他将刀插在夜星辰面前,说道:“什么时候能劈断一根木桩了,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教你刀法!回去用纱布粘上药膏把手裹住,等结痂愈合了,伤口就变成茧,以后再也不怕被磨伤手。” “明天早上派人去接你,现在送你回去。”扎儿花冷漠的说道,转身走开了。 夜星辰咬着牙红血淋淋的手手握住刀柄,将刀从土里面抽出来,看着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迹,脸上平静的像死了一样。然后他不再迟疑,转身跟上扎儿花的脚步。 正文 第22章 乌玛 大萨满闷声喝了一口酒,看着小女奴乌玛小心翼翼的将沾了金疮药的白纱布缠在夜星辰手掌上,此时那双原本光滑柔弱似无骨的手像是鸡爪般虬扎,血淋淋的垂着。 “笨猪,先把他手上的死皮剪下来,好好清洗下伤口再包扎,你想让他感染死掉么?”大萨满气的跳着脚骂道。 乌玛战战兢兢的说道:“是,是,乌玛知道了。” 她笨拙的将已经缠了两圈的纱布解开来,看着粘在伤口上的白色药膏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先将伤口上沾的药擦下来还是直接连药都洗掉,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了,只能木木的跪在夜星辰面前,捧着他血淋淋的手。她偷偷瞟了大萨满一眼,发现老头子那双眼睛正恶狠狠的盯着她,赶忙垂下头去。 老头子气的蹦起来,大步走过来,一脚把乌玛踹开,气冲冲的吼道:“笨猪,羊不会烤,连个伤口都不会处理,你这么多年奴隶是白当的么?”他亲自挽起袖子蹲在坐在床边的夜星辰身前,捧起他的手,扭头对倒在地上的乌玛吼道:“站起来,站旁边看着学会,什么事都要我老人家教!” 看得出来大萨满很生气,乌玛不敢乱说什么,赶忙爬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大萨满的动作。 老头子说道:“给我把烫过的酒倒一些,倒在我手上。”他伸出干枯消瘦的手,在灯火下搓了搓,然后小女奴将溢着酒香的铜壶倾倒下来,灼烫的酒泼在大萨满的手上,老头子挺着脸忍了下来。“给别人处理伤口,自己先要手净,咱们草原的烈酒烧沸了就是最好的清洗药!来,再倒点,别舍不得!” 老头子搓着手,此时他的手干枯虬扎的皮肤红润了很多,冒着热气和醉人的酒香。他抬起眉毛瞥了一眼夜星辰,却与孩子沉静的目光对在一起,他心里暗叫一声“真能忍受的!” 他从乌玛手中接过一片白色的纱布,捧起孩子的手,小心的将伤口上沾着的药膏擦掉,刚刚被止住的血又冒了出来。孩子的手依旧平缓的躺在大萨满手中,任凭被老头子擦拭着,尽管血花子淌着,可一声不吭。 “剪子,在上面喷一口酒,在火上烤着,用最外面的火焰烤!剪子柄找个东西包起来,小心烫到你的手!”大萨满低头认真的看着伤口说道。乌玛赶忙行动起来,突然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扎儿花那狗崽子到底让你练了什么刀,手都磨成这样子?我老人家明天非得拆了他的骨头不可!”大萨满狠狠的说道,他花白的胡子映着火光成了亮晶晶的银白色,随着嘴唇抖动着。 “将军让我砍了一天的木桩,让我找找感觉。可我很没用,他说王子殿下第一次用刀的时候,一天就砍断了一根木桩,将军小的时候,一天能砍断三根木桩,我,没有砍断!”孩子很平静的说道,既没有埋怨,也没有沮丧,就那样平静的看着自己不堪目睹的手上滴着血。 “一天就砍断一根?这是扎儿花给你说的?”大萨满语气冷了下来,眼神也变得很严厉。 “嗯!将军说等我能砍断木桩了就正是开始叫我刀法,我学的是劈刀!”孩子淡淡的说道。“可我现在还差的远,身体很痛很痛,恐怕要很久才能劈断木桩!” “乌玛,剪子拿过来!”大萨满扭头叫道,小小女奴赶忙过来,将手中烧的红赤的剪刀递给萨满。老头子接过剪刀,小心的看准乍起来的皮剪下去,说道:“你们南方人的大夫说不能将这些死皮水泡剪开来,可不剪开来恢复的就慢,只有血流出来结成痂才好得快。你在梦阳是贵族少爷,没吃过苦,第一次用刀当然受不了,忍一把。” 孩子珊瑚红色的眼睛笑着眯了起来,精致的面容像草原夏天最美的湖泊。”没关系的,我倒很喜欢这样的痛苦感,我不喜欢过的太舒服,我怕我会淡忘那些让我痛苦的回忆。这样也好,我的身体很痛,这样我才不会轻易忘掉我那些痛苦的回忆,我才能坚持下去!”他的表情像清教徒一样说出这样的话,痛苦,他以前最怕的痛苦的感觉,此时却是像成了瘾一样让他受用。 大萨满的手凝滞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孩子说道:“活在回忆中,这是最愚蠢的事情!” “可是没有回忆,我就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孩子简短的回答道,看着自己手上翘起的皮肤被大萨满剪开,灼烫的剪子迅速将伤口烤焦,这样才不会有血流出来。 大萨满默默转身,从乌玛手中接过另一把剪刀,毕竟是铁,高温散失的很快。他重新蹲下来,小心的捧起孩子的左手,这次左手并没有被乌玛粘上药膏,大萨满小心的剪开水泡,剪掉敲起来的死皮,他竟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谈论人生存的意义,呵呵,可是他无法反驳孩子。有时候仇恨,痛苦是更强大的支撑。 君王勃日帖自从十年前灭掉迦扎部,自己的大儿子却惨死,从那之后,他一直提倡蛮族人之间要仁爱,要礼戴,可这里是蛮族啊!是最腥烈的草原,南方那样腐朽柔弱的仁爱礼仪怎么会施展开?腾格里天神下的草原,尊崇的只有力量,只有仇恨,只有杀戮…… 痛苦,仇恨,不甘……仅仅如此。 大萨满小心的剪掉孩子手心中最后一块死皮,说道:“这下子你要挺住,挺不住了就叫出来吧,没什么的!”他从火盆上取下正在被火苗欢快舔舐着的铜壶,里面装着满满的白月醉,草原上最烈最甘醇的酒!“要用烫酒把你的伤口洗一遍,这样才不会发炎感染。武士最害怕的伤就是感染化脓,只有用酒烫才能避免!” 孩子淡漠的笑了笑,说道:“乌玛,帮我把眼睛前的头发撩起来,遮住我的视线了!” 小女奴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了过来,上前伸手轻柔的讲主子的头发撩起来。可她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主子的头发全汗湿了,额头都是细细的汗珠,显然在硬挺着痛苦。只是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是一股子认命般的平静,而嘴角泛起的那一丝笑又像是很享受着痛苦一样。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样的少主子,那个精致的孩子,那个柔弱的孩子似乎一瞬间变得不认识了,满是陌生的感觉。 大萨满一手提起铜壶,一手抓着孩子的手不让他乱动。铜壶缓缓倾倒,清亮的,冒着热气的白月醉缓缓淌了出来,洋洋洒洒的泼在孩子手心中。孩子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可被大萨满紧紧箍着,怎么也挣扎不开。烫酒像瀑布般冲在他的手心里,冒起一层层热气,酒香简直让人的肺腑都迷醉起来,可平日嗜酒如命的大萨满这一次却无比的清醒,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夜星辰的脸,看着他脸色变得潮红,看着他眼睛紧紧闭了起来,眼角泛起几道皱纹,看到孩子的牙关咬紧,薄而锋利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真能撑啊……”大萨满默默说道。 夜星辰牡鹿般漂亮的脖子鼓起一道道可怕的青筋,额头上的血管在突突跳着,孩子面色赤红,精致的容颜突然变得像地狱中冲出来的厉鬼般骇人。他的手像在给千万把刀切割一样痛苦,像在紧紧攥着一块烧的火红的铁蒺藜,像已经都不属于自己的手了…… 乌玛一直将夜星辰额前的头发背到他脑后,看着主子痛苦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于是将头偏了过去,看向一旁。 大萨满终于丢下手中的铜壶,重新蹲下身子,娴熟的在干净柔软的白纱上抹上白药膏,小心的缠在孩子受伤。此时孩子的手上像是剥了一层皮般,露出粉红带血的嫩肉,大萨满一边小心的让药膏均匀的贴在伤口上,一边在伤口上吹着气,随着嘴巴一鼓一鼓的,嘴唇上的胡子滑稽的上下翻飞。孩子突然咯咯笑起来。 大萨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还能笑得出来?” “还好还好,我撑下来了,笑一笑又怎么样?”孩子清浅的笑了笑,脸上的汗顺着脸颊滚下来,痒痒的感觉愈发想笑。 乌玛连忙用袖子为主子擦掉额头的汗水,眼中满是心疼的光。 “我说过,刀不好学,是很苦的事情。第一天你都伤成这样,以后怎么办?学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要搭进去好多年的!”大萨满已经开始包扎左手的伤口了,他头也不抬的问道。 “学,继续学,这只是第一天而已。将军说只要手上的伤愈合结痂长出茧子,以后就不怕刀磨手。我已经不是什么贵族子弟,手上长出茧子不是什么丢脸事。”孩子平静的说道。 大萨满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你和我们草原上的人不一样,你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武士们的刀剑与勇气在将来的你眼中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孩子愣了一下,然后仰起头笑了,笑声是与精致的面容毫不相符的张狂:“强大的力量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意志力作为支撑,不管我是什么,我要有很强的意志力。就算练刀是在练我的勇气和胆量吧,我将来也会跟着上战场杀人的,我要习惯血,习惯死人,习惯人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化,习惯那种紧张又恐惧的感觉……而且,您说的是将来,将来我十七岁成年的时候,可是,我现在才十二岁啊!难道就这样被你们保护下去?” 孩子张狂的笑声停止了下来,他的头缓缓垂下去,眼神也随着垂下去的脑袋变得落寞起来。他的脸隐藏在头发后面,声音却低沉的传出来:“我不想,再这么没用下去。我想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我想让痛苦的感觉刻骨铭心一些……仅此而已。” 大萨满轻声叹息了片刻,微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 老头子也许年龄太大了,蹲在地上时间久了感到难受,于是索性跪在床边,将孩子的手捧在眼前,仔细的讲白纱缠绕在孩子血迹斑驳的手上。一时间,站在旁边的乌玛愣住了,她木木的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大萨满在蛮族人心中都是蛮族供奉的最高神,腾格里天神的使者。大萨满虽然没有牛羊人口,可地位与君王平级,甚至在有些决策上高于君王,而部落的汗王更无法与大萨满相比。大萨满就是神的使者,是伺候天神的奴仆,是无比尊贵的存在。 可现在,尊贵的大萨满在对着这个精致的孩子屈膝下跪,在侍候这个孩子受伤的手。大萨满的目光真的很认真很认真,老头子素来都是疯疯癫癫的,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唯独对这个孩子如此认真……乌玛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两个人就像天神与自己的仆从一样……大萨满就是夜星辰的仆人,夜星辰就是萨满要侍奉的神,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老人平静的用剪子剪断白纱,绾出一个结,说道:“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换一次药!”老头子接着狠狠瞪了乌玛一眼,说道:“笨猪,看会了没?伤口要这样处理才对!” 乌玛战战兢兢的站直身体,垂着脑袋不说话。 “行了,大萨满,您就别凶她了!”夜星辰虚弱的摆摆手说道。 大萨满也并不是真的对乌玛发脾气,只是不由自主的声重了而已。他只是生气扎儿花让夜星辰受这么重的伤,他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扎儿花做个样子就行了,没想到扎儿花那根木头竟然玩真的…… “明天扎儿花的武士来接你过去的时候,过来叫我我老人家一下,我有事要给扎儿花说,怕起不来。”大萨满经过乌玛时沉声说道。“夜星辰手受伤不方便,多长点眼色!” “知道了,乌玛知道!”乌玛拘谨的恭送大萨满走出帐篷,此时帐篷外的风烈了起来,老头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裹紧了身上的袍子,说道:“快下雪了,一下雪,地上都是白的,看起来就干净很多……”然后老头子就大步走出帐篷,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乌玛折身返回帐篷,拘谨的看着夜星辰缠着纱布的手,轻声说道:“主子,很疼么?” 夜星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细长明亮的珊瑚红色的眼睛透出一分笑意,邪气又雍容。“疼,很疼,可我很享受啊……” “乌玛,帮我倒一碗羊奶吧!”夜星辰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燃烧着的火焰。“身上很痛,连动的力气都没有……麻烦你了!” 乌玛局促不安的说道:“侍候主子是乌玛的责任,不敢说麻烦,乌玛担当不起。”说着她快步走到火堆前,倒了一碗羊奶出来。她小心的将羊奶递过去,看到夜星辰缠着纱布的手笨拙的捧着银碗,艰难得低头去触碰碗沿,实在太过虐心了。 她一把抢过银碗,说道:“乌玛端着,主子喝吧,主子不会嫌乌玛手脏吧!” 夜星辰怔了怔,看着女奴拘谨又心痛的神情,眼神柔软了些,说道:“怎么会呢?”他温柔的一笑像是草原上开遍了温柔的格桑花般,看在乌玛眼中像是最明亮最温柔的春天…… 乌玛一手端起银碗,一手撩起夜星辰的头发,免得主子的头发落进银碗的奶里。她看着孩子慢慢将碗里的奶喝光,然后为他擦了擦嘴。她放下银碗,看向夜星辰说道:“主子手受伤不方便,您别动,由乌玛帮您脱掉鞋子和长袍!” 夜星辰看了看动也不能动的手,无奈的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平时都是自己做的,可是现在也只能靠别人了。 乌玛上前跪下去,像大萨满一样跪在夜星辰面前,她竟有一股荣耀感来,她侍候的主子就是神啊,连大萨满都跪在他身边侍候过主子……第一次她不觉得自己奴隶的身份自卑,相反,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耀眼光荣! 她解开主子靴子上的银扣,将之脱下来整齐的放在床边,然后站起身来脱下孩子身上华贵的丝绸长袍,丝绸啊!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触碰到丝绸,像水一样的触感,光滑,柔软,好像手指都要抓不住般。她恋恋不舍的将长袍挂在床边,将主子的腿抱起来放在床上,为他拉开羊皮被子,小心的将受伤的手放进被子中。第一次,她离主子这么近,第一次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就像妻子对丈夫的照顾一样…… “乌玛,你身上抹香了么?”孩子突然笑了笑问道,他珊瑚红的眼睛满是温柔,说道:“真好闻,和雨蒙身上的香味不一样,可都很好闻……” 乌玛脸颊透出一抹绯红来,像天边夕阳烧红的晚霞般,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风韵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站直身体对着夜星辰鞠了一躬,转身就要离开。 “乌玛,别走!”夜星辰轻声说道,孩子的声音变得虚弱无力,没有了刚才的风度和雍容感,像终于支撑不住崩溃了一样。 她浑身一震,像是僵硬了一样转过身来,孩子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帐篷顶,珊瑚红的眼睛迷离又潮湿,像满载着乌云密布的悲伤。 “别走,等我睡着再走好么?”夜星辰声音微弱又嘶哑,声音都颤抖起来。他扭过头看向乌玛,眼睛里迷离的雾气汇集成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晶莹的,锋利的顺着他光滑细腻的面庞淌过。火光下,泪痕触目惊心。流着泪的夜星辰像是在祈求般,像是在祈求乌玛留下来,尽管只要他开口,这个女奴的命都是他的,可是夜星辰无助的目光分明就是祈求啊,像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祈求。 乌玛转过身走回床边,看着悲伤的主子,柔声说道:“您放心吧,乌玛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绝不离开……” 夜星辰点了点头,眼睛终于闭上了。浑身的剧痛让他极其疲惫,可脑子就像高速运转般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有一个人陪着他就能安心一些吧。 不知过了多久,夜星辰终于发出均匀又安静的呼吸声睡着了。他天神般完美的脸上露出微微痛苦的神情,嘴唇紧咬在一起,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一样。 可乌玛没有走,她依旧安静的看着主子,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温柔怜惜。她打算这样看着主子看一夜!尽管他们主仆有尊卑之别,可能这样安静的看着主子睡着,就已经够了……她已经很满足很满足…… 而此时,帐外已是寒风凛冽。 正文 第23章 大萨满的实力 第二天。 低沉的乌云重重的压着,里面似乎积蓄着整个冬天的暴雪和寒冷。北风呼呼刮过,想冰冷的刀子割过他们的身体,战马的步子似乎也变得艰难了。 夜星辰默默看着围护在自己和大萨满身边的大风帐武士,他们都有着蛮族人特有的宽阔面庞,下巴蓄着铁青的胡茬子,身上是便于活动的轻甲——大风帐武士主要负责斥候侦探,暗杀,追击堵截这样的任务,机动性甚至比隼骑还要强些。夜星辰突然觉得像是回到夜国王宫了一样,身边总是隐藏着许多暗中保护他的武士,就像笼子! 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今天早上乌玛帮他换药时,伤口一夜间已经长了一层嫩嫩的新皮,可还是火烧火燎的疼。他做了一晚上的梦,依然是他瘦小的身躯拖着比他还要长的湛卢剑一步一步朝梦阳帝都的星坠殿走着,剑尖拖在缥缈城的的青石地面上,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眼看着星坠殿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这个场景已经反复在他梦中出现很多次了,就像星坠殿里有着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而他必须拼尽一生去触碰到那个东西。 风越来越凛冽,夜星辰的丝绸袍子以及无法抵御这样的风寒,不多他肩头披着一件厚厚的大麾,这是乌玛披在他肩头的,当乌玛的胳膊环过他的脖子为他系上大麾的带子时,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香气,淡淡的,柔柔的,像一团握在手里像水一样的上好丝绸,那种香味就像夜国夏末时漫山遍野的风信子…… 他前面的大萨满脸色很是阴沉,老头子似乎从昨天晚上看到他手上的伤后就一直不怎么开心。老头子平时总是疯疯癫癫醉醺醺的,可真正认真起来后却比谁都让人害怕。大萨满的愤怒,代表着腾格里天神的愤怒……谁也不敢忤逆大萨满的意志。 夜星辰也不知道为什么大萨满今天早上非要跟着武士过来,他一个人就可以去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武士护送,走在赤那思部的营盘上。可大萨满的脸色很不好,他也不敢问…… 一队人在寒风中走了一会儿,天空依然阴沉,丝毫没有破晓的意象,厚厚的乌云在头顶上翻滚,好像天要塌下来般。据说这样的天气要持续到明年四月初,草原的冬夏很长,春秋很短,稍不注意就要从厚厚的羊皮袄换成粗布小褂。可只有冬夏的草原最美。冬天的草原下了雪能有一尺多厚,更厚的雪窠子能埋下一个人,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铅黑的乌云与洁白的大地连接在一起,白色的雪更加纯粹美好了。还日拉娜河冬天也会冻出一尺多厚的冰,把两岸连接起来,到时候马蹄上裹上粗羊皮就能踏过去到河的北岸去猎黄羊,冬天的黄羊肉最好吃。 而夏天时,嫩绿的草芽长出来,被太阳晒得散发出微辛的香气。天地间又是茵茵茸茸的绿色,清亮的河流流畅又蜿蜒的将草地分割开来,又点缀上大大小小清澈明亮的湖泊,不时地翻过一个小丘就能看到一片开得正烈的格桑花,看到一群纯白的羊群散漫的在草地上游走,而牧民会骑着褪了冬毛的马,扬着鞭子,哼起草原上的长调,伴着马头琴散漫的赶着牲口。头顶的天空蔚蓝明澈,似乎天都变得高了起来。有时会突然恶作剧般下点雨,又很快放晴,逆着光看去,天边就突如其来的挂出一道彩虹。青的草,蓝的天,明澈的水,斑斓的彩虹,慵懒的牧人,悠扬的草原长调……草原的美就是这样纯粹,这样简单。 夜星辰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云层黑的没有层次感,里面似乎积蓄着千万均的雪和寒冷。突然间,他感到脸凉凉的,零星的雪片轻柔的落在他脸上,又融化开来。他伸手想接住一片雪花,可指尖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滚落下去,伤口纯白的纱布又与雪花分辨不开……他不禁叹了口气,吐出一长串雾气。 到了。扎儿花将军拄着狼锋刀正站在他的帐篷外面,眯着鲜绿色的眼睛看着这一队武士走来。他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一遍,停在身着鲜艳祭祀长袍的大萨满身上。他嘴角的肌肉不禁的抽了抽,因为大萨满的目光也罩住了他,面色阴沉的大萨满本身就是不可忤逆的存在。 武士小心地将夜星辰从马上抱下来,而老头子却直接跳下马,头也不回的朝扎儿花跑去。老人边跑边抽出腰间的濯银匕首,手腕飞速一震,匕首已经反手攥在手中。他的奔跑速度那样快,简直像一阵风,却比轻柔无重量的风多了一股所向披靡的感觉。他的须发飘扬在身后,长长的袍子在身后猎猎作响,像一匹狂奔的马。老头子眼睛像鹰一样,十几米的距离转眼见就到了,快的让扎儿花拔刀都反映不过来。 可扎儿花毕竟是赤那思第三武士,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倒下?他的在大萨满的匕首快割到脖子时,狼锋刀的刃总算封住了大萨满的武器,可依旧被冲击的向后退了几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矮小的老人有这样强的爆发力。大萨满没有与他拼力气,匕首被格挡后立刻收手,转瞬间又逆封杀去,动作快的让人害怕。扎儿花拼命后退,他只能退,因为大萨满的刀路是封他拔刀的手。 武士们都愣住了,一边是他们的将军,一边是族中地位尊贵的大萨满,他们不知道该帮谁,愣了片刻后,齐齐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面,对着交战的两人顶礼膜拜。 大萨满像是能提前预知扎儿花的动作般,匕首的锋芒总是出现在扎儿花下一个动作的所在之处。是以,扎儿花一时间连连后退,甚至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从没见过大萨满出手,这是第一次,却让扎儿花应付不暇。濯银匕首轻盈的刀锋堪堪擦着扎儿花的身体割过去,他那双鲜绿色的眼睛甚至能察觉到刀锋最微小的细节,可自己的动作怎么也赶不上大萨满,这个老人竟用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封得自己十几招功夫连刀都拔不出来!看起来大萨满还没有用尽全力。 扎儿花终于怒了,大萨满不动声色就对他动手,尽管他是尊贵的大萨满,自己就非要这样窝囊么?仅仅身为武士的意志就不能容忍。他不再后退,反而欺身上前一步向大萨满身上撞去,大萨满的匕首直直的朝他胸口刺来,扎儿花没有闪躲,他的狼锋刀已经拔出来一半了,只要刀出鞘,他就不再处于劣势。毕竟一米余长的狼锋刀在长度上占尽优势。 ‘噌——’大萨满的匕首刺在扎儿花的铠甲上,却没有洞穿铠甲。他脸色变了一下,这是他意料之外。他瞥见扎儿花的刀已经完全出鞘了,狼锋刀像雪夜中猎食的狼般发出凄厉的声响。扎儿花被大萨满用匕首顶着,他旋转身形,匕首的锋芒在铠甲上割出一条白炽的痕迹,右手中的狼锋刀随着身形划出一道流畅的刀弧,转了一圈儿斩向大萨满。 刀芒充斥在这一片天地间,大萨满只感觉眼前全是扎儿花狼锋刀的锋芒,像一朵刀刃组成的莲花朝自己包围过来。他的匕首还顶在扎儿花的铠甲上,一米余长的狼锋刀加上扎儿花的臂展,划出一个近两米的刀圆,而旋转着的扎儿花就是这个圆的圆心,仿佛这个圆就是天地间最圆满的东西了,就像天神可以划出这样的圆一样。 刀圆将大萨满包裹在里面,无法退,退就会迎上雪亮的刀锋,被腰斩成两截。大萨满却笑了,他嘴角翻飞出轻蔑的笑,他没有退却,却一步撞进扎儿花的怀里,左手撮指成刀斩在扎儿花持刀的小臂上,右手的匕首却已经伸到了他的喉咙处。狼锋刀的刀势弱了些,却很难收回来,旋转着的刀刃已经斩进大萨满的腰中,可已经没有了方才雷霆万钧的气势。大萨满低声喝了一下,左手发力,干瘦的手指捏住扎儿花的手腕,指尖掐在他的软筋上,握刀的手像是被抽掉了力气,狼锋刀竟脱手而出,擦着大萨满的腰飞出去,插在了跪在地上的武士们面前。 扎儿花的眼睛顺着顶在自己喉咙间的白银匕首锋芒向下看去,却对上了大萨满那双阴翳的眼睛,老人的眼睛像要吐出火焰一样,狠狠盯着自己。虽然大萨满腰间有血滴出来,可握着匕首的手依旧稳重,匕首顶着扎儿花的喉结,近的他都能感受到濯银匕首的冷芒。 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扎儿花败了!自从当上大风帐将军后的扎儿花竟然败在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手中,而且是被一把濯银匕首打败的!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狼一样愤怒,可对面是大萨满啊,他已经伤了大萨满,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转狼锋,不过如此。”大萨满轻声说道。 扎儿花默然,他败了,自然不能辩驳什么。“大萨满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按照我的话来做,这是对你的惩罚!”大萨满低声咆哮的,很难想象他消瘦苍老的身体能爆发出如此刚烈的吼声,扎儿花一时间脑袋都嗡嗡响了起来。 “那个孩子?” “对!我说了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为什么要让他练得那么苦?你告诉他苏日勒和克一天就劈断一根木桩么?屁话,那小子壮士的跟牛一样,一天才劈断一根木桩的废柴,怎么能比?你明知道那个孩子心里有很大的决心,怎么还要用这样的话激他?”大萨满的脸凑近了,对着扎儿花低声说道,他不想这些话让孩子听到。 老头子的脸凑得这么近,甚至都能看清他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和须发,能闻到他嘴里的酒气,还有那愤怒的像凶神一样的容颜。扎儿花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个孩子既然是天上的雄鹰,就不应该束缚他,让他飞,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他是我扎儿花的学生,我就要把我的全部教给他,要我去糊弄一个孩子,我做不到!” 大萨满正要发怒,可扎儿花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大萨满,是您太爱那个孩子了,不忍心让他受半点伤,您对他的爱太深,不是好事。就算是雏鹰,母鹰都会折断它的翅膀将它从悬崖上抛下去逼它飞,草原上哪一个英雄不是这样出来的?”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我知道那个孩子和我们不一样,他掌握着更高层次的力量,是我们这样的武士没办法比的。可这和学刀有什么牵连?那个孩子心里满是恨意,不甘,愤怒,让他学刀是让他磨练心性,只是磨练的他的心性,让他能更好的利用自己的力量而已。”扎儿花低声沉着的说道。 大萨满似乎无从辩驳,他实在太珍惜那个孩子的命了,不愿意他受半点伤害。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时,就觉得看到了自己的神,看到了自己侍候的腾格里天神一般,他爱那个孩子胜过爱他自己…… “若是庇护他太多,雄鹰也会飞不高,连一只鹌鹑都不如!”扎儿花说道。 大萨满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慢慢将手中的匕首放了下来。他脚边的地上已经被血染红了,腰间的伤口还在突突冒着血,可老头子还能支撑住。“夜星辰,你过来!” 孩子楞了一下,却没有迟疑,快速的跑过来,站在两人旁边。 “伸出你的手!”大萨满喝道。孩子照做了。 “看到了么?昨天晚上这个孩子的手都快废了,满是血,满是死皮,可我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吭,他能忍。我怕这个孩子撑不住啊,他太倔强,迟早要害了他自己!” “我不怕!”孩子简短的说道,声音果决的像刺进肌肤的刀刃般。“我不怕苦,就怕自己投降……我喜欢吃这些苦,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要将这些全都还在一个人身上……”孩子说这话时转过身去,看向南方遥远的天际,他的目光落在了荒合山脉上,可大萨满和扎儿花都觉得这个孩子的目光远不止到达那里……荒合山脉之南,就是遥远丰饶的梦阳!孩子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笑了笑,精致的面容笑容雍容尔雅,带着贵族特有的婉然:“这些身体上的痛苦更能加深我心里的痛苦,这样我就不会忘了,忘记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又是这样淡漠平和的语气,可说出来的话让人不敢想象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这个孩子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哀怨?他们竭力想从孩子那珊瑚红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可孩子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清澈透明,像一块无瑕的水晶。 “大萨满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有些事我自己必须去做的,有些苦必须我去吃,由剑开始的故事必须由剑来终结,我的路必须我自己走……”孩子低声说道,眼睛盯着大萨满说道。 老头子终于叹了口气,退后两步,将濯银匕首送回刀鞘中,说道:“我太在意你了,连一点伤都不想让你受。罢了,罢了,你的路你要自己走,这没有错。但记住,既然选了这条路,哪怕跪着都要走完,大步向前走,不回头……” 孩子点了点头。 大萨满转身就要走开,扎儿花朗声说道:“尊贵的大萨满,您什么时候才能坦诚一次呢?您身上装了太多的秘密,就像您这一身刀术绝对可以排到族中最前列,可您为什么从没有显露过?”事实上大萨满的过去谁也不知道,因为和大萨满同一辈的人都死光了,甚至大萨满比君王还要高一个辈分。 大萨满默不作声,他走到扎儿花的狼锋刀前,伸手抓起刀柄,头也不回就将刀甩了过来。扎儿花心惊,上前眼疾手快接住急速的刀,震得手疼,将之还入鞘中。大萨满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着,只是说出了四个字:“过刚易折!” 扎儿花看着大萨满终于蹒跚下来的步子,感觉这个老人身上的秘密也不少。时而疯癫,时而睿智,像闲散的盘旋在天空中的鹰,可他对着猎物俯冲下来时,却像整片天空都塌了下来…… “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引而不发的大萨满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事情?”扎儿花默默说道,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心很累很累,被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用一把匕首打败,这是对赤那思的狼牙莫大的打击……而且这个人是他一直心里都不怎么认同的大萨满! 他扭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夜星辰,就是这个孩子的出现,让大萨满整个人都变了么?这个孩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出现在草原,是不是大萨满会把他一生所有的秘密都带到墓地中,谁也不知道? 这就是变数,谁也预料不到的变数…… “将军,我们可以开始了么?”夜星辰柔声说道,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扎儿花鲜绿的眼睛看了看孩子一眼,看着他手上裹着的厚厚纱布,目光不由得落在孩子的脸上,那层清浅的像雪花一样的笑容总让他觉得不吉祥…… “今天继续劈斩木桩,你要是一天内能劈断木桩,就开始教你正式的刀法。” 孩子颔首点头,朝着帐篷后的木桩走去 正文 第24章 苍松先生 梵阳,帝都祥泉城郊区,白雪皑皑。 头顶的松枝被积雪压得都快折断下来,青翠的松针在白色的雪下更显得鲜活,唯独栖在树枝上的乌鸦看得人心里发寒,浑身漆黑的乌鸦在洁白的雪上分外扎眼,像是一块美玉上的瑕斑。地上厚厚的积雪被踩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乌鸦受惊,大声戾叫着冲天而起,松树枝忽的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扬的雪末簌簌落下,散落在来人的头发中。 他站在古朴虬扎的老松下,华贵的长袍后摆拖拽在雪地上,积雪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像冰雪雕成的一样。看他的装束像是来自帝都中的大人物,可大人物怎么回来这样荒凉的郊区呢? 严冬十二月,寒风刮面如刀,卷着大片的雪花打在来人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要吹走一样,可他又想旁边的老松一样巍然不不动,仿佛脚下生了根。他眯起眼睛,剑眉入鬓,抬眼看着前方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静默的站在那里看着。 院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名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着这个在冰雪中静如苍松般的来客,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深深吸了口气,拱手一拜,说道:“帝都陆氏,御殿月华候陆妙柏求见苍松先生。”他的声音在冰天雪地中像涟漪般晕散开去,整个世界都静的可怕,甚至连回音都没有。若不是那个开门的年轻人脸色变了下,来人都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喊出声音来! “又是你?”年轻人眉头皱了起来,由上而下打量了来人一番,这个人已经来了三次了,这是第四次,未免脸皮也太厚。可他还是礼貌的点点头说道:“请稍等片刻,容我去禀告家父!” 陆妙柏躬身再拜。 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流在飘着雪的空气中凝成白亮的雾气。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顺利见到这个隐居深山的‘苍松先生’。他离开梵阳十六年,梵阳的权势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些萎靡疲顿的老臣,那些白脸胖肚的贵族像虫子一样寄生在帝国中缓缓蠕动。梵阳要顺应潮流做出改变了,陆妙柏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与帝都的名门贵族联络感情,而是不辞劳顿的拜访这位隐居郊外的‘苍松先生’,虽然已经吃了三次闭门羹,可他依旧在坚持。 茅舍的门又推开了,那位年轻人探头说道:“抱歉,家父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回吧。” 陆妙柏像是已经预知到这种情况了,嘴角泛起淡淡的笑,不禁轻声叹气道:“先生依然对帝都的人心怀芥蒂啊……请麻烦将此物交给先生过目,再让先生决定是否要见我!”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檀木盒来,盒子雕着繁复的龙纹祥云图案,一看就是贵族间才有的东西。 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轻盈,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一袭白袍胜似雪,一头乌黑的长发秀亮的绾在头顶。他从陆妙柏手中接过檀木盒,颔首点头致意,再次转身进入茅舍中。 陆妙柏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屋舍内,心不由的提了起来,要是这样还不能让自己见一面,他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那檀木盒里,装着可是能让人眼红的滴出血的东西啊。 他默默站在雪地中静静等待,天空的雪在缓缓飘落着,大片的雪花盖在他的头上,眉毛和嘴唇的胡须都凝了一层白霜,嘴唇也泛出青紫的颜色。可陆妙柏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像茅舍旁的古松般不动如山。 茅屋院舍的门再次推开,年轻人走出来,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说道:“家父有请。” 陆妙柏脸上露出一个得胜般戏谑的笑,这个家伙非要逼得自己把那个东西拿出来才肯见自己么?久居深山荒野号称修身养性,心思依旧让人一猜就中! 他跟着年轻人走进茅舍,推开门,里面摆设极简单,一张床,一案桌,一把椅。唯有墙边那一人余高的书架满是泛着墨香的书籍,这才不至于让茅屋太过寒暄。 “家父在等你,我先行退下。”年轻人转身告退。 陆妙柏微微一笑,身躯一震,抖落身上的雪花,双手抱拳躬身行礼道:“帝都陆氏,御殿月华候陆妙柏,拜见苍松先生。” “嗯?不是已经加封‘皇族’了么?怎么不把皇族的名号也搬出来?”一道沙哑苍凉的声音响起来,像钝锯子般刺耳难听。这声音在阴暗的茅屋中回想着,屋外的冷风灌进来,衬得茅屋像是一个坟冢般。 “嘭——”屋子里的火炉突然燃烧了起来,火光被风雪吹得摇曳不停。阴暗的屋子中突然升起的火焰照亮了一张脸来,那张脸像他发出的声音般令人难生好感——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伤痕,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这人的左眼划下来,沿着鼻梁一直到右边嘴角,疤痕被火光照得亮亮了,那人左眼只是一道微小的缝,里面的眼珠只是一片白翳,而右边完好的眼睛正冷漠的盯着站在门外的来者。 这张脸残缺又狰狞,头顶光秃秃的,甚至连头顶都有伤疤,左边鼻翼缺了一大块肉,右边耳朵没有轮廓,只剩下耳洞……整个脸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拙劣的根雕。火光摇曳,这张脸也被照的忽明忽暗,更加阴森起来。 陆妙柏笑笑说道:“皇族赏赐的封号,就不必拿来在苍松先生面前显摆了吧!苍松先生当年可是梵阳舞阳候,梵阳四柱国之一,妙柏区区晚辈,不敢和苍松先生相提并论。” 那人手中转着一把念珠,看着陆妙柏说道:“帝都陆氏,哼,嘴巴依旧很会说话,难怪在皇帝和各路贵族身边吃得那么开。陆妙柏,堂堂陆氏家主,皇族御殿月华候来我这区区寒舍有何贵干?” “苍松先生难道不请我先坐下了么?妙柏在风雪中站了快一个时辰了……”他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背身关上茅屋的门。不等先生同意,径直走到先生面前的火堆边盘腿坐下,与先生相对而坐。 先生右边完好的眼睛落在陆妙柏的脸上,目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停留片刻,说道:“你老了!” “呵呵,”他笑了笑,说道:“离开梵阳十六年了,那时意气风发离开了梵阳,想有了一番游历再回国报效,可一走就是十六年,如今回来,梵阳还是那个梵阳,妙柏却已经不是以前的妙柏了!” “你来找我干什么?”苍松先生显然不想太多的寒暄,直截了当的问道。 “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陆妙柏侧着脑袋笑了笑,温文尔雅的说道:“答案已经就在您的手边了。”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先生手边的那一方檀木盒。“若不是有这个东西,恐怕今天先生依然不肯见我。” 苍松先生脸色变了一下,那只瞎了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全是冷冷的白翳。而健全的眼睛看了看身旁的檀木盒,目光落在檀木盒上华贵繁复的花纹上,说道:“皇帝让你来的?” “非也,妙柏自己要来!” “哼,骗人也不会骗,若不是皇帝给你,你怎么能得到这个盒子?”先生嘴唇扭出一个讥讽的笑,眼睛变得阴沉起来。他整张脸都是残缺的,笑容看起来倒有些狰狞。 “可皇帝将这个盒子交给了妙柏,却是让妙柏自行决定这个盒子的主人是谁!妙柏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梵阳帝国只有您才能掌握这个东西……”陆妙柏侃侃而笑道。 “你?”先生的声音惊诧起来,“你不过才从国外游历回来,又怎么能这么快得到皇帝的信任?先把你和皇帝的关系解释清楚,否则我和你无话可说。别以为你是陆家的人我就会给你面子,今天能让你进我这破茅草屋已经破了先例——” “——您和皇帝陛下间的嫌隙,还是很深啊,这都十几年了,还放不下么?”陆妙柏看着正在燃烧的柴火,瞳孔里泛出回忆的色泽。 苍松先生的脸可怕的皱了一下,整个人都发出低低的咆哮,像发怒的老虎般:“和皇帝之间的嫌隙?我还没老,脑子没健忘。”他将手从袖子中探出来,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狠狠咆哮:“我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梵阳,一身伤疤,最后却被落井下石,将我全家抄斩,逐出帝都,皇甫茗禅这是在卸磨杀驴,卸磨杀驴啊……” 陆妙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很快又缓释开来,他看着燃烧的柴火,语气终于有些冷了,“那你以为我十六年前突然决定离开梵阳是为了什么?真的就是给你说的去外面大千世界游历一番,考验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所学么?说不好听一点,我是在逃难啊!我若不是主动交出陆家的权势,遣散所有追随陆家的人,恐怕我比你下场还要凄惨……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实在牵涉太大,你好歹活下来了,我查过卷宗,和您一辈的名臣几乎都被杀绝,余下来的听说我来自帝都,怎么也不肯见我……” “我开始知道你是帝都来的,也不想见你!”说着他垂眼看了看手边的檀木盒,独眼中放出火焰般的亮光。“我厌恶那个地方,厌恶与皇族有关的一切……” “看来苍松先生十六年的隐居修行还是不够啊,厌恶,厌恶这种感情怎么会出现在您身上呢?难道,您连唾手可得的权利都厌恶了么?”陆妙柏清浅的笑了笑,说道。 “权利?我不在乎,我只是一个隐居的长门苦修而已,你们帝都的那些事,与我无关。”苍松先生冷漠的说道。 陆妙柏呵呵笑了笑,伸手从旁边抓过一把柴火扔进去,看着火焰又升腾起来,说道:“这次来找您,并不是为过去的事情而来,我是为了,未来,才斗胆叨扰先生清净的。” “未来?胡扯一通。”先生手中的念珠转的不停,火光闪在被手抚摸得明亮的念珠上,流光转换。“在梵阳,我还有未来么?我的未来就是在这荒郊野外里等死,然后让我仅剩的儿子将我埋在那棵老松树地下,免得那只乌鸦把我的肉吃光……这就是我的未来,我的未来仅仅如此。” 陆妙柏嘴角浮起淡漠的笑来,火光在他的脸上明灭闪动,那张英俊的脸庞亦正亦邪,眼里流光似火。“先生久居深山,目光却被局限住了。若仅仅是一个梵阳我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回来么?说实话,我在回帝国前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万一陛下能不追究十六年前的事情,那一切都好说。若陛下执意对我下手,呵呵,我已经买通了两名有名的杀手,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将我救出去,然后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是非之地!” 先生转着念珠的手僵住了,目光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来自帝国之外的敌人。北方的狼和东方的梦阳已经开始贪婪的看向梵阳的土地了……这些您还不知道么?”陆妙柏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却依然带着清浅的笑,看起来像一条狡猾的狐狸。 先生握着念珠的手攥紧了,手背上泛起虬扎的青筋。他残缺的嘴唇喃喃的说:“梦阳神罗皇帝万俟武?赤那思君王勃日帖?这是要天变了么?” “就是天变了!呵呵,您还不知道吧?梦阳前几个月先后遭到赤那思侵略,神罗皇帝驾崩,诸侯国作乱这一系列事情,如今已经稳定下来了。赤那思的狼们已经退回北方过冬休养生息了,可我敢保证,短则五年,长则十年,整个天下,必遭罹难!”陆妙柏铿锵有力的说道。 看到先生的手在颤抖,陆妙柏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梦阳新任林夕皇帝短短几个月平定了赤那思侵略和诸侯国叛乱这些事,现在梦阳正在发展军备,那个林夕皇帝很年轻,他的血管里流的是能焚烧整个天下的火焰,现在的梦阳已经不是以前的梦阳了,梵阳再不做点变化,迟早要被蚕食掉。至于极北的狼,他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将爪牙搭在南方这块肥肉上的机会!将来很可能是梵阳受到梦阳轻甲步旅和蛮族铁骑双方压迫……这些,您想过么?” 沉默了良久,只有两人之间的燃烧的柴火劈啪作响。这沉默仿佛都有了重量,空气凝固得令人心里发慌,这是事实么?终于,先生开口了,他低沉嘶哑的说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梵阳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隐居的老家伙而已……” “你想想将来蛮族的轰烈骑,隼骑,狮牙长射,风魔骑……梦阳的轻甲步旅,还有梵阳的傲羽长射,沧海军团……这些军队同事交战时回事怎样的惊心动魄,还有很多不出世的秘道种族也会加入其中,这……这就是在偷天换日啊,我们也可能站在最顶峰挥斥方遒,也能主宰日月沉浮,要乱了,我们的机会来了。皇族,皇族在这样的局势下也难以自保,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也比不上三大帝国全面开战,您明白么?您明白么?”陆妙柏激动的叫起来,整个人都像燃烧的柴火一样激动。 “你这个人,难以捉摸!十六年不见,你变了。狂妄了很多,比以前那个纨绔子弟多了一份远见……” “呵呵,我希望先生不要变得懦弱了……”陆妙柏淡漠的说道。 “我这一生造了太多杀孽,如今老了像当一名长门苦修都不行么?我为什么非要卷进去你说的那些事情中去?要知道,踏进去一只脚,就再也退不出来了。有时候我还庆幸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这样我才能全身而退,站的越高,摔得越惨……你父亲的下场难道忘了么?” 陆妙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整个人像散发着冷气般。“所以我更期待将来全面战争天下大乱的时候,至少梵阳皇甫氏要为十六年前的血案付出代价……我现在已经站在我父亲当初的位置了,只是父亲大人那时候太软弱,任凭皇帝处置,可我不同……我和父亲不一样……” “狂妄!” “难道,您已经麻木了么?”陆妙柏犀利的看着苍松先生。 “麻木?” “久居山林到底是陶冶你的情操了还是将您当年的锐气全都磨灭了?嗯?打开那个盒子好好看一下吧,感受一下它的分量,像十六年前那样握紧它!”陆妙柏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这个面容丑陋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整个人像冰雪一样冷漠,“说实话,看到当年的梵阳舞阳候,四柱国之一,还有另一个封号,御殿炎将军的您颓废至此,我真的很失望……” 他整了整衣衫,转身向门外走去,背对着面色阴沉的苍松先生,说道:“那个盒子我就放在这里,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是否抓住机会取决于您,若是您依旧想藏在深山里安享晚年,那就找个悬崖将那个东西扔下去即可,不用为难。”话罢,他已经走入外面的冰天雪地中消失不见了。 “父亲……”苍松先生的儿子走了进来,那个一袭白衣的年轻人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先生放下手中的念珠,捧起那个檀木盒子抚摸着上面繁复的花纹,喃喃自语道:“御殿炎将军……这个称号已经消失了十六年了啊……” 正文 第25章 御殿炎将军 “父亲大人,这里面的是什么?”年轻人小心的问道,他能看出来父亲此时心情很不好。 苍松先生抚着檀木盒上的龙纹,说道:“调兵虎符,整个梵阳的军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竭力想表现的轻蔑,可字句中流露出来的敬畏依旧明显。 “皇帝陛下要重新启用您么?皇族难道要放下曾经的芥蒂了?他们已经不追究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了么?”年轻人继续问道。 “不知道啊,不知道皇族心里在想什么,也许真的是外面的世界变了,皇帝不得不让步。也许,这就是个圈套,等着我跳出来后,然后拦腰将我砍掉!”先生沙哑的声音分外刺耳,他对皇族的一些做法始终心存怨念,之间的嫌隙太深了。 “陆妙柏这个人很深,他父亲那时候是帝都陆氏家住,御殿凤祥候,四柱国之一,极受先皇重用。帝都陆氏一度是梵阳仅次于皇甫氏的名门望族。而那时候,我是帝都舞阳候,同为四柱国之一,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他抚了抚怀中的檀木盒子,感受着那木制的纹理,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那是沉甸甸的刀与剑,血与火,生与死……是能让人癫狂到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权利。 “御殿炎将军……”年轻人轻声接过父亲的话说道,“这个名号已经随着父亲大人的隐居,消失了十六年了。如今要是再出现,不知道帝国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这就是我担心的……陆妙柏这次回来竟然没有被处决,这本身就超出我的想象,而且他还被皇帝加封官爵,继承他父亲的全部爵位,陆氏一门重新出现在帝都。现在又堂而皇之的捧着整个帝国的兵权虎符来到我这里给我说要重新出山的话……我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暗流。可要是一只脚踏错,就再也出不来了。”苍松先生悲戚的说道:“我已经退出十六年了,真心不想再卷进去。这里面太过黑暗,这也是你一身学问,我却不愿意你考取功名的原因。” 年轻人躬身长拜,“我是父亲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了,一切都随着父亲的心意,父亲说怎样,就是怎样,绝无怨言。” “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对你太过自私,你不应该埋没在这荒野中。你马上是武将,马下是文臣,不管到什么地方什么官职都能胜任,就让你留在山林中陪着你的老父亲,实在是感到歉疚。可你看看父亲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就是帝都那些人为父亲戎马一生的回报。” 年轻人跪下去磕头拜倒,声音带着淡淡的悲伤:“父亲大人不必多说什么,十六年前父亲拼着性命才带着孩儿从帝都逃出来,不死已是幸运,能侍候父亲是孩儿的荣耀,不必感到歉疚不安,这是孩子应当做的。” “你觉得该不该接受这个东西呢?”苍松先生将手中的檀木盒放在地上,伸手烤着火,怔怔的盯着跳跃燃烧的火焰,神情迷茫不安的说道。 “孩儿觉得,父亲应当接受!” “为何?”老先生完好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说道。 “不为别的,只为天下。” 苍松先生嗤笑一声,说道:“你在这荒野中待了十几年了,又怎么知道天下是用什么铺就的?你知道‘天下’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那是几十代武士的尸骸堆砌起来的,根本不是你说说而已。” “可我知道父亲放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字!父亲一直心系天下,只是与皇族当初的矛盾才不得不黯然退场,可错的是皇族,不是梵阳的天下,尽管这天下是属于皇族的,可父亲的信念,却是您自己的。”年轻人说道,他眼睛在父亲脸上滑过,能清晰的看到父亲脸上每一道伤痕,这么多年父亲是怎样过来的,他最清楚。是以,他只是代替父亲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茅舍外的雪依旧飘飘撒撒的下着吗,老松树的枝桠又被压得弯下来了,那只漆黑的乌鸦蹲在枝头,像一块黑色的污点,在纯白扥雪地里分外扎眼。 “你继续说。”老先生瞥了那只乌鸦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他是讨厌这只乌鸦的,可这么些年,陪在他们父子身边的,也只有这只乌鸦了。 “父亲有所不知,梦阳真的变天了。神罗皇帝驾崩突然,太子和二皇子死得蹊跷,在梦阳高层,这就是公开的秘密——三皇子逼死了老皇帝,杀了太子和二皇子才得以上位。林夕皇帝种种动作都表明了他心中想要的是整个天下,梦阳维持三百余年的诸侯分封制已经改了,诸侯王全部灭族,诸侯国归皇族直接管理,改为郡县制。现在梦阳应该是在休养生息,他们之前刚经历了极北蛮族入侵。将来恐怕真的是战乱的年代,您若是不出山,那帝国怎么能抵抗得了蛮族的铁骑和梦阳的强兵?天下,虽然是皇甫氏的天下,可那也是梵阳千万子民的天下,父亲苦修佛经修身养性,以求解脱之前造成的杀孽,可就这样隐遁深山,对梵阳百姓遭受战火罹烬不管不顾么?” “请恕孩儿直言,您若是依旧隐藏在深山中置梵阳于不顾,那您修行长门般若经又有什么意义?苦读经书一心向佛是好,可真的操刀断头骑马上阵却能解救千万百姓于水火,那又为何不去做?更何况父亲是有这样能力的人……”年轻人磕头再拜,他额头贴在地面上,没有看父亲的表情,他了解父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动了父亲的心…… “操刀断头,呵呵,孩子,你说话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可你说的没错,武士掌刀杀人就是在救人,我在这里读着长门经文以求能消去些之前造成的杀孽……可天下若是真的大乱,父亲不闻不问,就是更大的罪孽,你说的是这意思么?”老先生笑道,他看向自己孩子的目光带了一份赞赏,说道:“很好,我的儿子起码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很好,天下不是皇甫氏的天下,这是整个梵阳百姓的天下……冠冕堂皇却又听的人浑身血热的话,呵呵,心系天下,这是帝都那群家伙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老先生忽的站了起来,他盘腿坐在那里还看不出来,站起来后,却是一个很高大强壮的男人。他身体肌肉轮廓流畅,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依然有力无比。他魁梧的体型配上那张狰狞可怖的脸,真有一种神魔临世的感觉。他弯腰抓起手中的念珠,摊在手心看了看,说道:“这个东西,在盛世可以修身养性,乱世,只能让人心智颓唐,总是祈求佛祖显灵保佑一世平安,可佛的心,谁能揣摩?”说完,老先生将这串念珠丢到了火堆里,没再多看一眼…… “父亲是决定……?” “呵呵,没错!皇甫氏的天下与我何干?我厌恶皇族,可天下百姓无罪。更何况,我也不忍心看到我的儿子陪着我一个等死之人腐朽在这片深山中!御殿炎将军李苍炎还没老呢!”这是这么多年,老人第一次亲口叫出这个名字!李苍炎这个名字已经在梵阳消失了十六年,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而史书上也只是寥寥几笔记录下那段牵涉数百名帝都高官贵族生死的冤案。 “孩儿誓死追随父亲!”年轻人低头再拜。 李苍炎捧起那个檀木盒,打开上面的金扣,掀开盒子,看到的是一方金印。印兽却是一只张口咆哮的睚眦恶兽,龙生九子,二子睚眦,龙首豺身,性格刚烈,好勇擅斗,嗜杀好斗,总是嘴衔宝剑,怒目而视。因为主管兵戈之战,常被人雕刻在武器上。他伸手抚摸着这一方印台,眼中的光却无比的柔和。“这就是阔别十六年的老朋友了……” “带上这一方印台,去找我以前的旧部,傲羽长射,沧海军,鬼部,告诉他们现在的统领,就说御殿炎将军回来了,愿意跟随我的,就继续跟在我的马后鞭笞天下!”李苍炎大声说道,他的声音此时无比高昂,解开心中的结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小小的茅屋似乎都因为他变得炙烈起来,这就是梵阳最高威望的将军。 历史。 历史上的梵阳御殿炎将军在梵阳的地位相当于梦阳镇天大将军之于梦阳的地位,他就是梵阳当之无愧的兵皇。只是茗皇元年时,新皇帝皇甫茗禅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诛杀了一批老臣,其中梵阳四柱国被杀了三个,只有他一个仓皇逃出帝都,却被剥夺了一切爵位,而皇族在他隐居的这么些年里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杀。 可十六年后,那个当年远走梦阳的故人之子却回来了,非但没有受到皇族诛杀,反而委以重任。十六年前被杀死的陆家家主的儿子陆妙柏似乎忘却了皇族当初如何残酷对待他们家族,就那样忠心耿耿做了皇族的忠犬。他先后请出了御殿炎将军出山,北上蛮族草原与赤那思结盟,一边对皇族效忠,却无形中架空了皇族的权利,直接僭越过皇族发号施令。 可天下这盘棋就是这么下的,一层一层的迷雾肆意缭绕纠结,谁又能真的看清棋局?御殿炎将军是自以为也是这盘棋的掌棋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棋子。他是一名伟大的军事家,平生参展无数,真的是从死人堆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可他最后不过为别人图做嫁衣,垂垂而死的下场。 梵阳末年中,能与御殿炎将军相提并论的,只有后来的北辰将军,而北辰将军恰恰是梦阳镇天大将军之子,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神的恶趣。可活到最后的只有北辰将军,死去的人不管生前有多辉煌,最终也湮灭于茫茫历史尘埃中。 不论是堂堂御殿月华候,御殿炎将军,亦或是高高在上的梵阳皇族,皆以为自己是天下这盘棋的执棋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棋子,在按着别人预先设定好的路数在走着,走着,直到坠入为他们准备好的深渊中,被吞噬而下,手中却依然紧紧攥着,以为自己仍然能抓住最后的权利命脉…… 这恐怕也是最悲哀的事情了! 极北,还日拉娜河。 草原上的白毛风终于刮起来了,整个草原像是充满漫天飞舞的白色妖魔。鹅毛大的雪片子被呼啸的风狠狠吹下来,若是站在雪地中,不出十几个呼吸整个人都要被埋掉。极北草原的冬天极冷,若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烧火用的干牛粪,一个冬天冻死大半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今年夏天的大旱天气就已经预示着这个冬天不好过,所以君王才不惜代价去南征梦阳以获得足够的粮食和黄金。 大萨满的帐篷中生了五个火盆,奴隶跪在地上侍弄着以维持火盆烧的旺,这是大萨满特意要求的,老头子年纪大了,受不了风寒。自从下雪后,他几乎不怎么出帐篷,漫天的白毛风都能讲消瘦的老头子吹走。 此时老头子却盘腿坐在地上,一脸严肃的看着满地的算筹,嘴里念念有词。他对面是一个神色淡然的梦阳男子,纤长的手中也是算筹,正计算着一个极复杂的算式。此人正是梦阳申国世子,他在跟着大萨满学习星象学和算筹学。 “错了,这个地方错了!二十四联式在十六式这里的时候就要全部进上去,升幂形式一步一步升到二十四式。你的十六式直接合并成二十四联式,没有升幂的过程,这个地方错了。”大萨满伸手指了指满地复杂的算筹的一角,看着那个神色谦恭的翩翩公子说道。 “是!”申凡双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一直在地上的算式和大萨满的脸上游走着,因为他是个聋子,只能靠看人的嘴型才能理解别人的意思。他直起腰,伸手将错了的算筹全部收走,摆成正确的算式。 “这就对了。按照给你教的,你从现在的式子上能看到什么,或者,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式子的?”大萨满目光敏锐的在满地复杂的算式上扫着。这些费脑子的算式是能将人逼疯的东西,可大萨满似乎很熟稔。 申凡双看着算式,说道:“预示着四天后极北之北的暴雪会小一些,而极北草原南部的雪相应会变大,持续三天后,会短暂放晴两天……对么?” “说对了一半!”大萨满说道,他伸手指了指申凡双刚才修改过的那部分算式,说道:“你还是没从刚才十六式升幂成二十四联式那里缓过来。二十四联式后,就要参照《算筹天卷》二十四联式那部分,对应二十四星宿来解释。这里,不是放晴两天,而是持续三天。” “嗯,凡双知道了!”翩翩公子颔首对大萨满行礼道。 “呵呵,你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草原的小孩都知道,草原上的大雪一下就是连着十几天,这才下了没几天,那可能晴的那么快?”大萨满捻着雪白的胡子笑呵呵的说道。 “凡双愚钝了!” “不愚钝,不愚钝,你的天赋完全超过当年的我。我那时候和上代大萨满学算筹联式时,都能把老师气死,老萨满总要敲着我的头说我笨蛋。呵呵,那时候我四联式升幂成八连式时卡住了,脑子怎么都转不过弯,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想过来怎么升幂。你这才跟着我学了多久就已经能从十六联式升幂成二十四联式了,很好啊!比我老头子当初聪明太多了。”大萨满呵呵笑道,眼中满是赞赏的光。 “我老头子很少夸人,可你小子真是让我老人家服了。不愧是纯血统的预言师……有时候都想让你学算筹学是不是太屈才了。可算筹学是基础,只有基础打好了才能开始学星象,最后就是学习感知了,感知未来。”大萨满说道。“现在是二十四联式,等你二十四联式熟练后就教你三十二联式,六十四联式,……”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算出人的命呢?”申凡双问道,他的眼睛中闪着一股明亮的光,似乎特别期待大萨满的答案。 “算人命?现在太早了。用算筹学来说,三十二联式以下,只能算出未来几天的天气如何如何这样的小事。三十二联式是个分界线,三十二联式可预知凶兆,但变数太多,不准。六十四联式以上才能准确预知凶吉,可六十四联式你知道有多庞杂么?算筹整整能摆满半个帐篷,而再高等的联式,那就……呵呵,能把人算死啊……”大萨满挠着头说道。 “大萨满算的最高的是多少联式?” “一百二十八联式,算了三天两夜,算筹摆了十几个帐篷那么大!那时一场噩梦,算的我老人家都吐出来了。不过那次也很值得,毕竟是赤那思部征伐伽扎部这样牵涉几十万人命的大事,辛苦点也值了……可那一次唯独一点没有处理好……”大萨满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像帐篷外的乌云般阴翳。 “算错了么?” “没算错,可我更希望我算错了……”大萨满狠狠的说道。接着他像泄了气般神色委顿下来,摆摆手道:“这是我老人家一辈子最大的错,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欠了欠身子,往火盆那边坐了坐,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再把《算筹天卷》关于二十四联式那一部分看一看,下一次就要给你教三十二联式了……” “凡双知道了。”申凡双站了起来,像大萨满弯腰行礼,转身告辞。 大萨满的目光循着申凡双的背影消失在帐外的风雪中,嘴唇却抿得紧紧的,他能算出几十万人的生死命运,却捉摸不透这个天神一般的男子会给蛮族带来怎样的命运……是凶是吉,只能一步一步走了。 正文 第26章 桀骜的贵族 扎儿花将军的帐篷中。 “挥刀时候不要太猛烈,万一敌人闪开你的刀势你自己就收不住刀,怎么抵御敌人的武器?”扎儿花将军的眼睛盯着那个正努力劈斩着的孩子,看着他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脸色潮红却丝毫不停下来。虽然还是很一般,却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正手挥刀变逆手的时候手腕动作不要太大,否则刀路一乱刀就没有力量杀不死人。”扎儿花严厉的说道。“逆手太差了,停下来,正手刀变逆手刀练一百遍。” 孩子停下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无力。纹云刀拄在地上,双手扶着刀柄,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去般。他眼睛暗红的看着将军,却与那双鲜绿色的狼一般的眼睛对上了。将军的眸子没有一丝同情,满是冰冷的决绝和严厉。他实在撑不住了,已经这样没命的挥刀上千次,依然达不到将军的要求。 前天他才劈断了木桩,那时候兴奋的以为就能开始学习真正的刀术了,可将军说每天只教他一种刀法,知道他练熟了才能继续学习下一招。可仅仅是一招刀法他都无法运用自如,正手刀是最简单的刀法,他练了两天才熟练。但是学了逆手刀后,两种刀法却连贯不起来。将军反复强调正手变逆手之间有一个转动手腕的过程,他怎么也做不好。 “怎么,撑不住了么?”扎儿花看到孩子停了下来,眼神愈发严厉冷酷。“这就是你学刀的决心?要是仅仅如此,那就趁早算了吧!刀不好学,你的基础太差,也没有天赋!不适合学刀,那就呆在帐篷里去吧,你是我赤那思的贵宾,有奴隶伺候你,有武士保护你,不用来受这种苦……” “——闭嘴!”孩子突然大声咆哮道,他的头发散乱了起来,眼睛一瞬间红的发亮。他精致的面容变得冷漠异常,说道:“我的决心,不止如此……不要太小看我!”他努力挺直身子,手握成拳头,狠狠敲在自己胸膛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敲得太用力了,胸口一阵发麻,可那种胸口发堵的感觉却缓释了些。 扎儿花依旧一脸平静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为孩子的咆哮而震动,也没有生气孩子的无礼。他整个人像他的刀一样冰冷,说道:“哦?生气了?嫌我小看你了?那就拿出你的决心,让我看到。我现在只看到一个虚弱的梦阳人在大声的抱怨,在毫无意义的咆哮!” 他的表情,语气,甚至眼神都像他身上的铠甲腰间的狼锋刀一样冷漠,冷冷的逼视着那个男孩子,看着他白皙的面容变得绯红,看着他无力的拄着刀喘气,看着他那样凶狠乖戾的面容。唯独没有去看孩子那双血红的眼睛——扎儿花一直感觉一看到孩子的眼睛就会被吸进去,陷入一场十方八阵的修罗炼狱中。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他原以为孩子会生气的大喊大叫,会沮丧,甚至会哭,毕竟这种训练的强度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南方小孩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孩子的神色转变得突然—— 夜星辰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出高贵雍容的贵族式微笑来,他从地上抽出刀,正对着扎儿花双手抱拳弯腰行礼道:“将军,请再给我示范一次正手刀变逆手刀,这一次我一定看准,不再出错。” 他的神情变得那样突然,方才还面容狰狞得对着扎儿花咆哮嘶吼,转眼间就变得如此温和腼腆,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扎儿花稍稍惊愕了一瞬,看着孩子谦和有礼的对他鞠躬行礼,他的目光变得意蕴深长起来!不简单,的确不简单,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很不简单啊。 他上前一步,从孩子手中接过云纹刀,正手将刀举了起来,说道:“看好了——” 孩子抬起头,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要用目光融合在扎儿花手中的刀间一样。 ‘唰——’扎儿花手中的刀雷霆般劈下,带起一阵破空的响声,刀光在火光的照射下愈发明亮凄惨,像帐篷里开出漫天的雪花般。扎儿花的动作很快很快,眨眼间又束手而立,“看清楚了么?” 夜星辰的表情由方才的炯炯有神变得迷茫起来,扎儿花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得跳了跳,他皱了皱眉,说道:“是不是又没看清?” “嗯!”孩子点了点头,有些沮丧的吭了一声。 扎儿花深吸一口,稳住,稳住。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这种情况只能极力克制。“我慢动作来,你仔细再看一遍,正手变逆手,我只示范最后这一次!” 他举起刀,严厉说道:“眼睛别盯着刀,看我的手腕和胳膊!刀是死的,握着刀的手是活的,正手变逆手关键就在手腕的变化!大力正手挥出刀后,若是敌人闪开,立刻边逆手刀切回来杀敌,这之间动作要很快,若是动作不对手腕就会被扭伤。”扎儿花边说变缓缓将刀挥下,正手挥刀最极致时,他带着精铁护腕的手震了一下,刀似乎像活蛇一般变成刀刃朝上的状态。接着扎儿花收手,逆手将刀收回来。说道:“手腕的动作时关键,战场上挥刀都是大力且不留余力的,若是不能掌握正手变逆手刀,你一刀挥空后再发起下一次挥刀这就是致命的漏洞。一个好的武士就能抓住这个空隙杀你两三次!” 夜星辰从扎儿花手中接过刀,说道:“我知道了!”他没有多说什么,拼命回想方才扎儿花手腕的翻转。可越回想记忆就越想指缝间的水一样流淌出去,手腕的动作太微小了,尽管扎儿花用慢动作为他示范了一次,可还是没有完全看会,找不到那种流畅变化的感觉。 “辰公子,刀法是活的,你现在只是将这些基本刀法练熟,能连贯的使用就行,我对你的要求已经放的很低了。现在只是让你一遍一遍的将动作练熟,可刀法是要上阵杀人的,你这样对着空气劈斩根本无法将刀法练得熟稔。等你将这些基本的刀法练熟后,我会安排族中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和你比试,只有在实战中将学过的招式,动作,套路打乱、重组渐渐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刀法,这才是真的学会用刀。你现在,只是学了个开头而已。”扎儿花说道。 “我明白!”夜星辰说道,他已经在慢慢的练习手腕翻转的动作了,极力模仿扎儿花刚才演示的动作。 扎儿花见状,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依旧是太死板了,这样学刀是学不出成绩的。死板硬套最后只能把自己束缚住,真正上阵后不懂得变通,还是什么都不行啊! 可他没有阻止孩子,不管怎么样,只要孩子能将正手变逆手先囫囵吞枣的学会就行。至于变通之道,将来他和蛮族小孩一对一对决时,自己慢慢摸索好了。 扎儿花默默向后退了两步,将帐篷中的空地留给夜星辰。已经下雪了,外面冷得能冻死人,让这个孩子和自己以前那样在冰天雪地中学刀实在太过严苛,所以扎儿花特意将自己的帐篷腾出来了。 一名黑甲武士掀开帐篷帘子,单膝跪地行礼道:“禀将军,呼鲁台家家主求见。” 扎儿花回想一番,想起了这个呼鲁台的样子,这是赤那思族的一大贵族,拥有的人口和牛羊仅次于赤那思氏,在赤那思部中是不小的力量。他看了夜星辰一眼,孩子正在努力练习正手逆手变化。他不担心夜星辰偷懒,因为这个孩子从没有耍小聪明偷懒过,这也是扎儿花会耐心教他的原因。 “将呼鲁台家主领到会客的帐篷,我马上就到!”他对那名武士下令道。 “懒惰的,自作聪明又狂妄的贵族,恐怕又是麻烦的事情。”扎儿花默默说道。他是奴隶出身,本身对这些趾高气扬却没有几分真本事的贵族没有好感。更何况,自己小时候就是这个呼鲁台家的奴隶…… “阿爸,那个扎儿花会教我刀么?”一个蛮族孩子撅着嘴问道,他懒散的躺在铺在地上的毯子上,脚搭在案桌上。 “哼,之前扎儿花是在教王子殿下学刀,毕竟是未来的君王,阿爸也不能忤逆君王。现在,王子已经算是出师了,自然要轮到我的儿子学刀了!”呼鲁台爱溺的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笑眯眯的说道。他是赤那思部仅次于赤那思氏的呼鲁台氏家主,虽然没有兵权,可势力依旧不容小视。他呼鲁台有四个女儿,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金贵无比。他要让这个儿子成为大英雄,自然要让草原上最好的武士教他刀法。 “哦。”孩子嘟囔着嘴吭了一声。他穿着牛皮小靴的脚搭在扎儿花平日处理公文的案桌上一晃一晃的,头枕在胳膊下,慵懒散漫。 “哼,那个扎儿花几年前还是咱们家的奴隶呢,只不过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偷学了一身刀法。背着主人去参加蛮族的杀狼会夺了头名,被君王看上,直接提拔成了将军。现在掌管大风帐两万多武士,牛气哄哄得很。”呼鲁台脸上满是轻蔑的光,不屑的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不管现在爬到多高,他曾是我们家奴隶的事实谁也改不了!一个狗崽子而已,难道就爬到贵族头上拉屎撒尿了?” “阿爸,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我就是要扎儿花教我刀法,我要学他的狼锋刀,我要学会转狼锋,等我成年了我就要骑着马参加轰烈骑,要砍下那些不服我们的人的脑袋。”孩子杀气腾腾的说道,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血腥味十足的话来。 “很好,我呼鲁台家的儿子就要这样!你不用参加什么轰烈骑,到时候我直接找君王,让他封你一个千夫长,统领一个千人队,照样牛气!”呼鲁台笑哈哈的说道,越来越喜欢这个儿子来。 两人笑得正欢,帐篷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了。扎儿花走进来看到呼鲁台家家主和他们家的少爷笑得不可抑制,他鲜绿的眼睛眯了起来,看到那个那个男孩脚搭在他平时处理公文的案桌上,不由的心中来气。 可他已经不会再那么冲动了,当了这么多年将军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他是统领两万大风帐武士的将军,而且负责的是斥候侦探这样精细的工作,稍稍一冲动,可能就是无数武士的死亡。 扎儿花面色不变的坐在呼鲁台家主对面,冷静的问道:“不知尊贵的呼鲁台家主来我的帐篷有何贵干?”他的语气绝不是恭敬,虽然很有礼貌,却是不亢不卑。 呼鲁台笑眯眯的神情很奸诈,说道:“扎儿花将军,我想请你教我儿子,也就是你曾经的少主子学刀法,如何?这次你没有理由推脱了吧?上次你要教苏日勒王子学刀法,王子已经学成,现在你应该空闲下来了?” “不行,我已经负责了另一个孩子的刀法!我扎儿花有规矩,一次只带一个学生!”扎儿花一口回绝道,丝毫没有留余地。 “什么?”呼鲁台家主脸色大怒,好容易才缓过来,看着扎儿花笑嘻嘻地说道:“你又教了谁?嗯?哪家帐篷的小孩?你尽管说出来,我出面给他们家说!放心,你现在好歹是将军了,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脾气没什么!我不逼你坏规矩,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在教谁,我出面给他说,你不用为难。!” 扎儿花突然笑了,笑得冷漠又戏谑,说道:“呼鲁台家家主,你依旧这样霸道啊!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呼鲁台的脸涨红了,他怎么能听不出扎儿花语气中的不善。 “你别那么大气,气大伤身。你想让你儿子跟我学刀法?等下一次吧,因为这次跟我学习的小孩不是你们家能招惹得起的。”扎儿花将腰间的狼锋刀解下来,放在案桌上冷冷的说道。 呼鲁台家主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桀桀的笑了笑,说道:“在赤那思部,除了君王家我招惹不起,还有谁?难道你这次教的是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可是你一个赤那思人教阿日斯兰人刀法,这是叛逆!” “呵呵,我是赤那思人我知道。可我要是说这次教刀法的是一个南方小孩,你又能怎么样?”扎儿花冷笑一声说道,丝毫不在意会激怒这个桀骜的呼鲁台家家主。 “南方小孩?”呼鲁台突然笑了,怒极而笑。帐篷里全是他张狂的笑声,像一只吃完腐肉饱足的乌鸦。他笑得捂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扎儿花呼鲁台,不不不,现在你是扎儿花兀突骨,你现在是将军,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奴隶了……我以为你当上将军后会比原来更有骨气些,哈哈,想不到现在和卑劣的南方人搅在一起!对得起蛮族天神赐予你的一身狼血吗?”呼鲁台家主咆哮道,他微肿眯缝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他眼睛的颜色也君王的一样,同样是琥珀色的,像一只愤怒的豹子! 呼鲁台家主站了起来,他虽然肥胖,可身材无比高大,因此并不显得臃肿,反而愈加魁梧起来。他弯着腰俯视着坐在那里的扎尔花,鼻翼像一只牛一样张动着,说道:“既然是一个南方小孩那还有什么大不了?我现在就派人一刀杀了他,以后你就要教我儿子刀法!就像你那时候还是我呼鲁台家的奴隶一样忠心尽责的教!像忠犬围绕着主人一样摇尾巴……” 扎儿花冷漠的抬起头,并没有动怒。他消瘦刚毅的面庞像他手边的狼锋刀,他嘴唇扭出一个冷漠的笑,说道:“尊贵的呼鲁台家家主,我说过,有的人不是你能招惹得起。库玛部的胡扎塔塔木招惹了那个南方小孩,连命都搭进去了……你觉得你一个赤那思的贵族家主能和一个部落的汗王相比么?可要知道,那个塔塔木汗王最后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呼鲁台一把扯住扎儿花的领口,将他生生提了起来。他臂力极大,将扎儿花的脸拉倒自己面前,他琥珀色的眼睛和扎儿花鲜绿色的眼睛对视在一起,狂躁而粗野得咆哮道:“你觉得我呼鲁台家的儿子连一个南方小孩都比不上么?他一个南方的贱种怎么能比得上我高贵的赤那思贵族?还有,胡扎是怎么没命的我不管,他库玛部只不过一个小部落而已,光我呼鲁台都能把他们部落全部的牛羊女人奴隶买下来,又算什么?” 扎儿花侧过脸去,呼鲁台家主狂躁的咆哮声混杂着浓烈的酒肉臭气喷在他脸上直欲窒息。他冷笑一声,说道:“贵族么?这就是贵族?可怜的自尊心,一触即碎的可怜自尊,还妄自称为贵族?”他伸手打开呼鲁台拽着自己衣领的手,发出响亮的‘啪’的声音。 “你敢对我动手?忠犬是要反咬主人么?”呼鲁台家住恶狠狠的说道。 “主人?”扎儿花鲜绿色的眼睛泛起一丝杀光,像猎食前的狼。他声音很轻很轻,可弥漫着一股为将者才有的浓烈杀意,“这里是我的帐篷,这片营盘都是大风帐的驻地。身为大风帐将军,我才是这里的主人,哪怕现在我将你就地格杀,君王也不会处置我……对于君王来说,早就已经厌弃你们这些附在赤那思上的蛆虫了……” 呼鲁台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额头上渗下来冷汗……。他是赤那思部第二的贵族,他有的是钱,有的是牛羊奴隶,可只要君王一声令下,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他没有军权,君王手中的铁骑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正文 第27章 冷漠 扎儿花看着怔住了的呼鲁台家主,朗声笑了起来,说道:“尊贵的呼鲁台家主,来,坐下说。怎么能我坐着你站着呢?毕竟我一前是你们家的奴隶,现在有幸被君王看中提拔成了将军,可还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僭越贵族的尊严,不是么?”他的声音又变得圆滑起来了,没有方才那样杀气浓烈如酒的气势,可他端坐在那里,又想一座深不可测的峡谷,将一切都吸了进去…… 呼鲁台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喉结微微动了动,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缓缓坐下来。那种明明很愤怒却不得不压制的感觉很不好受,可现在必须忍……直到方才,他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和以前那样对扎儿花呼来唤去,扎儿花变了,由那个唯唯诺诺的奴隶变得现在和他手边的刀一样锋芒!现在扎儿花是将军,手下有两万多名武士,更可怕的是,扎儿花深受君王的信任。君王南征的时候赤那思全族的事宜都是扎儿花在负责——无论是军权还是在君王身边的地位,都已经不是他能比得了…… 他不禁回想着扎儿花说的:“对于君王来说,早就已经厌弃你们这些附在赤那思上的蛆虫了……”跗骨之蛆——真的很形象啊! “阿爸……阿爸?”呼鲁台家的小儿子狠狠戳了戳父亲,皱着眉头说道:“到底还能学刀不?你难道忍心让我和那些不要命的武士一起参加轰烈骑一点一点挣军功去?我不干,你看着办!” 呼鲁台家主如梦方醒,他强挤出笑意,揉了揉儿子乱蓬蓬的头发,说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阿爸再试试,再试试……实在不行,咱们重新请人教你刀法,请个比扎儿花还要厉害的老师,怎么样?” 那孩子立马脸拉了下来,站起身狠狠拽着呼鲁台的胡子,揪着父亲的耳朵,大声嚷到:“你到底行不行,行不行?去年你都答应我要让扎儿花教我刀,一直拖到现在。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话?啊,亏我还是你最小的儿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呼鲁台家主苦不堪言,他一大把胡子被揪了下来,耳朵被拽的通红,都快掉下来了。他咋咋呼呼的说:“乖儿子快放开,快放开……别生气,别着急,小心摔到了……哎呦……” 孩子拽着呼鲁台的耳朵,嘴凑到他耳边,大声叫道:“我就是要跟扎儿花学刀,到时候和别人打架,我说我是扎儿花的学生,就没有人敢和我打了,这是威风,威风知道不你?” “好,好,我一定让我的儿子威威风风的,一定,哎呦,你先把阿爸耳朵放开……不敢再使劲了……” 孩子这才松开手,阴沉着脸坐下去,双臂抱在胸前,一脸受气的样子。 呼鲁台揉着通红的耳朵和被拽了一半的胡子,龇着牙对扎儿花说道:“这样吧!扎儿花,毕竟我们曾经主仆一场,也没有什么大的过节,你想要多少钱,多少牛羊奴隶尽管开口,只要能让我儿子跟你学刀,要多少我呼鲁台都不眨下眼睛的给你……”呼鲁台挺起胸膛,拍了拍厚实的像一头熊一样的胸脯,一脸自信的说道。 扎儿花看完这父子两人的闹剧,嘴角泛起冷笑,他修长的双手交错在面前,目光越过指尖看着呼鲁台家主说道:“您还是这样桀骜自大啊!真的觉得有钱就很了不起么?‘没有什么大的过节’?您还真会说话!当年我要不是赢了杀狼会头名被君王看中提拔成将军,恐怕已经死在你家的帐篷中了吧?对于拥有无数奴隶的您来说,一个奴隶的死活并不是什么大事。我记得那时候你们家的奴隶基本上是每五年就会死一批的……呵呵,我说的对么?” 呼鲁台家主的脸色变了。他额头再一次渗出冷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道理他明白。其实扎儿花刚当*军时他就有些后怕,毕竟自己那时候没少‘照顾’这个奴隶崽子。现在得势了,紧怕扎儿花反咬一口过来。可这么多年一直无事,他也渐渐放下心来。可扎儿花真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凭他捏扁搓圆的奴隶了,他整个人像他身上沉重坚硬的铠甲和案桌上的狼锋刀一样冷酷。那双鲜绿色的眼睛凶狠可恶,只有这一点一直没有变。扎儿花的眼神依旧和那时候一样,他是奴隶的时候,眼神从来不是别的奴隶那样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那双鲜绿色的眼睛始终像狼一样凶狠可恶,他很不喜欢,所以那时候就很爱打这个眼神可恶的奴隶…… “我说了,这个南方小孩你招惹不起,你再怎么对我说好话都没有用啊!并不是故意为难你!我也是在奉命办事啊,这个小孩是大萨满送来的,大萨满亲自命令我教这个孩子刀法,之后君王也下了一次命令!您如果觉得能说服大萨满和君王,那就直接找他们说吧!我只认君王和大萨满的命令!”扎儿花伸手搭在了放在案桌上的狼锋刀上,拇指已经扣在狼首形的刀镡上了。 呼鲁台家主心中一惊,知道这个帐篷不能再待下去了。逼急了扎儿花,恐怕被一刀砍了都不会有人为他做主。今天恐怕是在这个曾经任由自己踩在脚下的奴隶面前丢尽脸面了……他站了起来,脸色难看之极,说道:“行,扎儿花!这次是有君王和大萨满站在你身后,我没有办法。等着,不要被我抓住机会……” “阿爸?阿爸,就这么算了?我跟谁学刀啊?你真没用,你真没用……?”孩子哭丧着脸双手握成拳头雨点般打在父亲腿上。 “不准哭!”呼鲁台家主冷喝道,声音中隐隐有了怒气。他从来没有对这个孩子发过火,今天实在是太受气了。 孩子怔了一下,果然不敢再胡闹。父亲动怒了,再闹下去不是明智的选择,这是一个十几岁被娇惯坏的孩子的直觉。 呼鲁台家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笑呵呵的说道:“没关系,阿爸再给你找老师。实在不行,直接让君王封你一个轰烈骑千夫长。别的阿爸不行,在君王面前,这点话还是能说上的……将来你起点高,稍微立点军功,再往上提拔提拔就是副将,迟早有一天你也是将军!”说完他狠狠瞪了扎儿花一眼,说道:“一辈子奴隶崽子,只不过从我呼鲁台家额狗变成了赤那思家的狗而已……不教我儿子,哼,他站在他父亲肩头往上爬,成就绝对比你这个奴隶出身的贱种强!” 扎儿花默默扶着狼锋刀,看着呼鲁台家父子两大步向帐篷外走去。他冷冷一笑说道:“若是要授军衔,君王一纸诏书,别说是千夫长,就算是副将,甚至直接成为轰烈骑的统领大将军,都不是问题。可你的儿子根本就不懂生死之间的事情。我从奴隶升为将军,也上过战场打过仗,杀了不下两百人,多少次都差点死在别人的武器中,如今才略能镇住整个军队。你换个法子让君王赐予他军职,可你能赐予他生死之间的道理么?迟早是要害了他啊……” 他鲜绿色的眼睛不那么锋利了,像是要弥漫出能覆盖整个草原的雾气来。他既像是在对呼鲁台父子说,又像是喃喃自语,他不知道呼鲁台父子听到了没有,可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是一个可怜卑微的奴隶的自己听到了…… 呼鲁台父子出了帐篷,脸色阴沉。守候在帐外的家族武士立刻围上来,听候命令。呼鲁台冷冰冰的说道:“查出扎儿花现在在教刀法的那个孩子的身份,这件事不可能这样就算了!”他搂着儿子的头,语气中透出一股子愤怒凶狠来。 风雪的呼啸声中,呼鲁台一行人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梦阳,林夕元年,十二月末。 帝都缥缈城冬日的盛景已经全部展露在世人面前。华丽的城阙上附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棱,缥缈城上空的云雾被凝聚在瑰丽的建筑上,屋檐钩角错落有致,像一尊巨型的冰雕。缥缈城是华丽的,是庸俗的,是浓妆粉饰的美人,可冬天的缥缈城在这一份冰雪的笼罩下,却分外出尘。天空中缥缈的云雾比夏天时淡了很多,阳光能照射下来,激射在冰棱上的阳光变幻出五彩斑斓的光辉。 可阳光并没那么暖,整个城都是冷冰冰的。那种高贵冷艳的美感让人不可亲近,只能远远看着,不可接近触碰。就像囚禁在皇宫中的那个女人。 “皇后还是不愿意出来么?”一道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帝王的雍容,又有份桀骜弃世的感觉……还有一分难以掩饰的疲倦。 “是,陛下。皇后娘娘说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宫女小心的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分毫,恭敬地说道。 “唉……”一声幽幽的叹息,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静静回响,像夏天寂静的夜里柔柔的风声。或许,爱读起来本身就是一声叹息。 他穿着华丽的琉璃龙翔袍站在那里,整个大殿空荡荡的,除了贵族式的装饰和唯唯诺诺的宫女,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太大的宫殿,太少的人,很落寞的感觉。整个皇城中能让他感受到温存的人都已经不再,父皇,太子,二皇子都已经被杀掉了,最小的弟弟,万俟泽瑞也被下令斩断双手送到西南之郡去。这段时间中,他下令拆掉了以前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住过的宫殿,杀掉里面的所有人,包括几位皇子的母亲,他父皇的几位妃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只想毁灭抛弃掉那些让他伤心痛苦难过的所有人,所有事情! 皇宫里除了森严的侍卫,对新皇帝满是畏惧的宫人,再没什么了。“就是一具华丽的空壳!”大国师修罗曾经这样说过。那个浑身猩红色长袍的妖异男子看他下令拆除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住过的宫殿,杀掉那些宫人时候就是笑眯眯的说了这样的话。“你拆掉这些能勾起你回忆的宫殿,杀掉这些让你厌恶的人,这是要掏空这座皇城的血肉么?只留下一具华丽的空壳和你这个孤独跳动的心脏?” 孤独跳动的心脏?皇帝那时候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他才明白过来,真的是自己在一个人默默的跳动,支持着整个帝国保持活力,不至于像一具尸体般慢慢腐烂。心脏,不知疲倦的心脏,日日夜夜的跳动!可真的万一有一天他累了呢?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倦怠了……只是现在仅仅是开始,还不能倒下! 原以为有了那个女人后,就算抛弃所有人,只要她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就够了。可那个女人像一把冰做的刀,每次自己怀着难得的温柔心怀靠近她时,总会被割伤。他留住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却留不住她的心……就算是当做孔雀养在宫殿中,总该能为宫殿的主人跳一支舞!可皇帝只能远远看着这个女人,看她在宫殿中落寞的摆弄算筹,听她弹着筝琴,看她站在宫殿栏杆处远远眺望缥缈城的盛景……只能远远看着,无法触碰到她的心。 有时候看到她一个人落寞的样子,他都觉得不忍心起来。可他是皇帝,身为帝王的那股子骄傲容不得他为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产生同情心,只是自己没有勇气毁掉她…… 总觉得在那个女人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论自己穿着华丽灿烂的琉璃龙翔袍或是披着威严的铠甲握着宵练剑,都无法与那个女人身上的气质相比。就像凡世间的帝王再怎么央求都得不到神的垂青怜悯一样……他就像囚禁了一个神,可与神的心的距离就像地上与九霄高天般遥远。 也许有一天神恰好无聊了,才会用手指沾上些许蜜糖抹在他的唇上,让他享受片刻的甜蜜……在这之前他都只能远远看着,静静等待,噬咬着这股子苦涩的感觉…… 皇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笑容,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笑了,他无声的笑着,像是泛在洁白雪面上的涟漪。笑得没有一丝温暖,笑只是个表情,与快乐无关,对于站在最高处的皇帝来说。他是帝王,从他披上琉璃龙翔袍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酣畅淋漓的笑的资格! 突然的,他很想看那个女人一眼。就像那时候在夜国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感觉整个世界都温暖如春。也许贸然站在她面前只能被她的锋利割伤,可皇帝就像去看看,哪怕一眼都好。这就是他刚才笑的原因,虐心的笑,自嘲的笑。 他低着头,慢慢朝着皇后的宫殿走去,每走一步就感觉血涌到脸上,耳朵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阳光照在身上却毫无温度,想说话却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目光看过去却眼前一片迷蒙,就是这样一种两世为人的荒诞感觉。在那个女人面前,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是! 到了,凤仪殿。这是有关以前回忆的,唯一没有被拆掉的宫殿——这座宫殿上一个主人是林夕皇帝的母后。他特意将这座宫殿重新修葺,为新皇后留出来。 他一步一步踏上宫殿的台阶,汉白玉的台阶上雕着一只风雅的凤凰神鸟。可他的脚步突然想凝固住了,怎么也无法在往上前进分毫,他看到那个天神一样的女人就站在台阶最高处的宫殿前,低头看着他。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没有丝毫波动,就那样将锋利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皇帝站在那里,目光只在她完美精致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就落了下去,那天神一样的容颜多看一眼都是冒犯。太过完美的东西,人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喜欢,而是害怕。皇帝此时就是这样的害怕,怕她悄悄走掉,怕她离开自己,尽管皇后的宫殿周围满是禁卫武士,还有修罗布置下的禁术。 “你想来看我,所以我出来了。”那个女人说道,声音高旷冷漠,像九天之上冰冷的盈月。 她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么?皇帝心中默默想到。不管怎么样,能看她一眼就够了,他知道不可能让这个女人一下子就属于自己。虽然很想很想见到她,可真的站在她眼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抬头看着站在台阶最高处的皇后,看着他苍白俏媚的脸庞,看着她狭长明亮的眼睛,那双珊瑚红色的瞳孔尖锐锋利,看着她朱红饱满的嘴唇,看着她三千青黛色发丝在冬日的风中飘摇……华丽的宫阙凝结着冰冷的冰棱,透明璀璨,她的容颜似锦,明晰温软,却带不来半点温存。 皇帝的目光最终也慢慢黯淡下来了。相见不如不见。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皇后嘴角突然浮出一丝戏谑的笑,就是戏谑。那种轻浮厌世,满是不屑的微笑,和喜好杀戮的修罗一模一样的笑…… 皇帝震颤了一下,魅惑的女人,不可捉摸的女人。他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是晶莹剔透的琉璃,亦或是冰冷的铁石。 他离她只有几个台阶那么远,只是她在高处冷漠的俯视,他在仰视着她。他想说自己是有多么想看她一会儿,心里没有一丝顾虑,没有一丝害怕的看着她弹琴,看着她的温软的笑,或者静静的很平和的对她说自己心里有多么喜欢她,对她说自己心里有多么疲惫,支撑这个庞大帝国有多么累……然后她会温柔得对自己笑么?他不知道。 可迎上她双眼那锋利冰冷的目光,皇帝的心顿然冷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冷硬的说道:“没什么话要说的!”接着转身走开了。奇怪的是,他转身离去的步子比来的时候果决了很多,没有半分犹豫…… 转身离去,那个女人嘴角的笑容冰冷如同整个冬天的寒冷。 正文 第28章 劫持 草原上的雪已经下了半个月了,整个草原都是一片纯白。阴霾的天空似乎都因为地上的雪变得亮了些,反正看起来不让人觉得沉重,觉得压抑了。不时地天空掠过一只趁着雪停捕食的鹰,发出一声凄厉的戾叫,寂静的草原就满是鹰的声音,有时候西边的山里会传来几声如同和音般的狼嚎。 雪很厚,足足有一尺多深。不过君王已经下令让清理出各个营盘间的道路,不至于阻碍战马奔驰,要不然马腿都会被别在雪中,甚至会崴伤马腿。夜星辰默默骑在战马上,抬眼看着周围清亮纯白的雪,这是他在南方梦阳从没见过的景色。他刚从扎儿花将军那里学完今天的刀法,正在武士的护送下往自己的帐篷走。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百人队在护送自己,时间长了,都和他们熟络起来了。 扎儿花将军大风帐的营盘距离夜星辰的帐篷并不太远,骑马狂奔只要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前一段日子大雪伴随着北风一直在下,武士们都是极力催动战马狂奔,不愿意在风雪中多呆片刻。夜星辰依旧不怎么会骑马,他能做的只是双腿夹紧马肚子,胳膊抱着马脖,头低下来整个人八爪鱼一样缠在马上,任凭战马在百人队中狂奔。只要不被颠下来就好,刚才是这些护送的武士嘲笑他蹩脚的骑马方式时,他就是这样说的。不管自己骑马好不好看,不被从马背上颠下来就好,一直以来他都对这种跑起来像风一样,能把南方的马比的像一头骡子的战马心存畏惧。 今天雪晴了,也没那么凛冽的风,他们这一队人才得以走慢点。这也是夜星辰特意提出来的,他想骑在马上静静的看一看草原上的雪,看看与故乡的雪有什么不同。虽然周围一片纯白,白的没有一丝瑕疵,而远处的荒合山脉铁青色的山脊像波浪一样荡漾在白色的雪上,总算不让世界白的这么生硬了。而天空依旧乌云密布,临近天黑,可地上的雪却让黄昏比平时明亮了些。 “辰公子的故乡没有这样的雪天么?”护送小队的百夫长问道,他骑着马与夜星辰并排走在一起,扭头问道。 夜星辰眺望远处迷蒙的眼睛一下回过神来,扭头看向这名憨厚的蛮族汉子,温和得笑了笑,说道:“没有,我的故乡虽然也有雪天,可没这么大。冬天的时候偶尔会下一点而,也可能整个冬天都不下雪。” “呵呵,在这里这样的雪没日没夜能下到明年开春,最大的时候,雪能把人连马都埋住。要是雪晴了,就可以牵着家里的狗,在马蹄上绑着破羊皮踏过还日拉娜河去北边撵黄羊,抓狍子。嘿嘿,冬天总在帐篷里吃牛羊肉会感到腻味,换这样的野味也很不错。估计等下一次雪晴的时候,各家贵族就要组织大家一起去北边抓黄羊了……”百夫长的话似乎很多,宽阔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他是一个武士而已,平日都呆在军帐中,没有家人,说话的机会很少很少。如今捞到了护送这个小孩的任务,轻松不说还直接受命于扎儿花将军,有时候还能见到大萨满,这已经让他心情大好了。 夜星辰笑了笑,示意百夫长继续说下去,他其实很喜欢听这些草原人将关于草原上的东西。极北草原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全新的,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只想尽量用这些新奇的事情冲散梗在心中的往事,可又怕自己真的把那些事情忘记……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感觉。 百夫长原以为这样贵族家的孩子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吗,可这个孩子又与别的贵族家孩子不太一样,总是那么谦和有礼。听说这个孩子是个南方人,可由于他们见过的那些肚大脑圆腰缠肥膘的南方商人不一样。孩子纯净的珊瑚红的眼睛没有那些商人小眼睛中的贪婪精明,整个人都温和礼貌,从不为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样就够了,对于出身卑贱的武士来说,能遇到一个真心对他们好的主子,就足以让他们付出自己全部的忠心了。 “到时候贵族会组织他们名下的牧民去抓黄羊,嘿嘿,那时候最热闹了。几百号人,带着弓,牵着猎狗,连夜摸到黄羊睡觉的地方,大家都趴在雪地上,慢慢围上去。嘿嘿,最有意思的就是这里了,几百号都不敢说话,屏着气趴在雪里打灯语调整自己的位置,看哪一面包围快一些,哪一面慢一些。大家都不敢说话,黄羊耳朵尖,它们都是七八十只一群,白天找雪壳子薄的的放扒开雪下的草吃了,晚上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睡觉。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一只羊醒来一叫,整群羊都炸了窝的跑了。几百号人就白忙活一宿,所以大家傍晚出去时都把狗喂得饱饱得,不让它们叫。”武士笑呵呵的说道。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夜星辰笑眯眯的说道。 “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个。有时候会有别的人和我们看上同一群羊,我们举着火折子打灯语时候,小小的火光在夜里一闪一闪的。可有时候会有绿色的光闪,那就是有人和我们看上一群羊了!”武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别有深意的卖了一个关子,等着夜星辰发问。 “那是什么人呢?”夜星辰看出武士的心意了,也笑了笑问道。 武士显然很满足的样子,他就喜欢有人陪他聊天。 “那就不是人啊!那是狼群,狼群和我们看上同一群羊了。这时候就是在赌,就是在比耐心,看谁耐心大能等到天明,还有,赌对方的力量不如自己!”武士特意压低声音说道,他看到孩子珊瑚红的瞳孔缩紧了,这就达到了他的目的。“一般人比狼的耐心差大,因为人都是往天明等,毕竟人眼睛黑夜里什么都看不到,狼不同,狼等他们的包围圈完成就就会动手,头狼一嚎,周围全都是绿森森的狼眼睛,你都想不到原来有这么多狼埋伏着。要是狼群先动手,那人就没办法了,这群羊只能归狼了!” “那你们就白辛苦一晚上了么?冰天雪地趴在那里一晚上肯定不好受吧……”夜星辰问道。 “不会,人才是草原上最精明的动物。狼杀羊,是为了吃肉,人杀羊,是为了卖钱。一群黄羊七八十只上百只,一群狼能吃一小半就不错了,剩下的黄羊啊,狼群会咬死,然后拖到一个雪坑里埋起来,等饿了再摸回来吃。嘿嘿,人就打剩下的死羊的主意。等狼群走远了,人们就把狼埋在雪坑里的黄羊起出来,放在牛车上拖走。黄羊弄回来后剥了皮,肉分给各家,但羊皮要交给贵族,贵族要用那些羊皮和南方来的商人换黄金,茶叶,丝绸这些东西呢!”武士说道。 “有时候狼群想起那些死羊了,找回去发现羊没了,气的叫一晚上,最后只能走开。”武士狡黠得笑了笑,说道:“最后还是人赚了!” “那狼群没有东西吃,冬天这么冷,不可怜么?”夜星辰歪着头问道。 “可怜?哎呦我的主子诶!你可怜狼群都不可怜一下牧民,牧民一年要被狼群吃掉多少牛羊啊?一群马驹子春天生下来,一个夏天后到秋天,能活下来两三成就不错了,剩下的都让狼吃了。在草原上,若不是人多,人其实才是最可怜的!”武士显然没遇到过夜星辰这样的同情狼的逻辑,感到分外可笑。“有时候狼群和人看上同一群羊了,头狼胆子要是大的话,就会派一条打探情报的狼,就像我们人的军队里的斥候,就会派一匹斥候狼回去再叫狼来,把人和黄羊群一起围住。要是遇到那种几百匹的大狼群,恐怕这些围黄羊的人都要被狼围了咬死吃掉,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这时候就不觉得狼可怜了吧?” 夜星辰歪着头想了一下,想起最开始在草原上救了自己的老贵木一家那位心善的人常说的一句话:“谁活着都不容易。”他对百夫长武士说道:“人和狼都可怜,都不容易……” 武士倒是愣住了,接着他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小主子真是心善啊!对,这草原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不管是人还是狼……” 武士细细念着孩子的话,嘴边不由得露出笑来,这是当了这么多年武士,他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这单调的雪似乎都变得美好起来,像此时的心情。 “主子和将军学刀学的怎么样了?”武士问道,他看了看孩子挂在腰间的纹云刀,笑呵呵说道:“主子的刀这么好,估计刀学的很厉害吧?” 夜星辰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刀,他伸手抚了抚刀柄上裹着的鲨皮,手不小心碰到了刀镡,冰冷的金属一下子将他拉到残酷的现实中。他缩回手,握成了拳头——这双手的触感都不像是自己的手了,已经长了厚厚的茧子,硬硬的,可握着刀再也没磨伤过手。他轻声说道:“不,我学的很差。将军说我不是学刀的料,可我就是要学,非学好不可!” “哦?”武士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就冲主子这份决心,我都相信主子将来能学好刀!我那时候也很差劲,最后练着练着就成百夫长了。嘿嘿,我成百夫长就满足了,帐篷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能养活得了,这就够了!少主子是贵族出身吧?那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只要主子将来腾达了,别忘了我巴尔干还有我手下这些弟兄就行!不求你到时候给我们赏赐,只要您别嫌我们丢人装的不认识就行!” 这是夜星辰第一次听到这个武士的名字,巴尔干,却不知道这个武士到底是姓巴尔干,还是名字是巴尔干,这是一个太普通不过的蛮族名字。他也没有细细问,只记得这个武士笑起来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整齐很整齐。可武士说的话让他很虐心很难受。将来自己腾达了不要忘记他们,不要什么赏赐,只要不装着不认识他们就行……这就是这群决心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的武士们的心愿…… 夜星辰多么想对着他们说自己将来要成为整个南方的主人,到时候给他们很多很多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给他们南方无尽的财富,不为别的,仅仅为他们这些人的忠实,憨厚,善良,单纯……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听到自己这番狂妄的话会发笑的,就像他们会笑话自己蹩脚的骑马姿势一样! 有的话自己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就破了。可是不说出来,就是一生的悔恨…… 天已经全黑了,今天他们走的比平时慢了些,以往这个时候夜星辰都已经回帐篷了,可今天他们还有三分之一的路。巴尔干大声说道:“点火,加紧赶路,把主子送回去!前面加两个小队,侧翼再来两个小队,用你们的身体把主子挡严实了,哪怕天塌下来都不准逃!”巴尔干的声音很低沉,像沉重的号角,在雪原上静静地回响着。 武士们纷纷从马鞍旁解下火把,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蛮族的火把都是厚韧耐烧的牛皮切细,裹上牛油制作成的,火焰大还耐烧,夜晚照明最好使。看到火光,夜星辰总算不那么紧张了。 巴尔干看了看主子,说道:“嘿嘿,每个武士都是好猎手。他们有经验,出门在外身边肯定会带上这些照明取暖的东西,不用紧张,快——” 突然间,他的声音变成了哽在喉咙里的喘息,一股黑红的血从他口里飚了出来,映着燃烧的火把,发出明亮莹润的深红。他的血泼在雪上,滚烫的血融得雪发出‘吱吱’的声音。巴尔干手中的火把举不起来了,他整个人像失去力量般无力的栽下去了,夜星辰看到他喉咙间插着一支漆黑的箭矢,箭矢整个洞穿他的咽喉,生命力慢慢从他体内流失,眼神变得涣散了。 百人队整个惊住了,头领被杀,可他们没有乱。立刻有人主持大局吼道:“扔掉火把,扔掉火把,不要让敌人看到我们——把主子围起来!”百人队武士立刻行动,举起手中的火把扔掉,可还是迟了—— 空气中像是充满无数蜂鸣声,弓弦的震动,战马的嘶鸣,武士手中的火把为敌人标出了方位,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周围看不见的黑暗中射出来。‘噌——噌——’箭镞入肉的钝响在寂静的黑暗中分外鲜明。武士们看不见黑暗中的敌人,手中握着刀却不知道该砍向哪里!一个又一个同伴连痛苦的叫声都没有喊出来就栽下马死掉了,这鬼魅般的感觉直让他们发疯。 武士们仓皇的聚集在夜星辰身边,用身体将夜星辰围得严严实实。此时这一百名武士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人了,可他们连敌人的方位在哪里都没有看到。草原上的劲弓射程在两百步远,而最精锐的隼骑武士手中的龙舌弓射程能达到骇人的三百步,此时风雪停下来了,没有什么因素会干扰到弓箭的轨迹,也就是说潜藏在暗处的敌人距离可能在几百步外。他们不敢散开去追击敌人,既然敌人是来阻击他们的,必定不会仅仅杀他们这些小兵那么简单,肯定是为了他们负责保护的这个孩子。 一名武士大声吼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杀扎儿花将军帐下的武士,速速报上名来……” 武士的声音暴露的他的位置,刚喊完这句话,他的声音就被硬生生的阻断了。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微弱的弓弦蜂鸣的声音,还有箭矢破空的锐响。接着他也身子一歪,栽下马去,映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他的脖子上也插着一支黑色的箭矢。 剩下的武士们靠的更紧了。 “赤那思的大风帐?不过如此,赤那思的狼牙就训练出来一群靶子么?”一声懒散的声音响了起来,黑暗中亮起了一支支火把,像撕破浓重黑夜的光剑。道路两边的雪窠子中爬出一队人来,他们手中都擎着钢制的巨弓,身上的铠甲却是血红色的,看起来分外威严。 “你们是什么人?”另有一名武士问道。可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声弓弦震动的蜂鸣声,不出意外,他脖子被漆黑的箭矢洞穿,黑红的雪飙射出来,随着滚烫的血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 “看到了么?少爷,用弓箭杀人的时候,要瞄准他的喉咙,尤其是暗杀偷袭的时候,箭矢洞穿了他的脖子,也就阻断了他的气管,他就发不出声音了……”依然是那懒散的声音。 “哼,你们快点把他们全部杀掉,把那个小孩带走。我阿爸给你们那么多钱,不是让你们教我怎么拉弓射箭的!”这是一个分外骄纵跋扈的少年声音,带着一股子粗野霸道。 “当然,当然,收了你们呼鲁台家的钱,自然会为你们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要不然,不就辱没了我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威名?”武士笑呵呵的说道,他的笑声费外诡谲,带些呼哧声,像夏天夜空中的蝙蝠。 他一招手,周围的武士立刻举起搭箭拉弓,弓弦被扯紧时发出不详的嘎吱声,像磨盘碾碎人的骨头。敌人程半月状将他们包围住,对着他们的,是闪着毒蛇般寒光的箭镞。 赤那思的武士们终于看清了,这些围杀他们的武士身上的铠甲是血红色的,胸口的纹饰是一只张着巨口的怒狮——是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最精锐的血狮骑。 又是那个骄纵的小孩的声音:“这样乱箭射过去,不就把那个小孩也杀了么?我要活的!” “呵呵。放心,尊贵的呼鲁台少爷。这些忠诚的武士会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的主子挡住箭矢的,哪怕自己被射成蜂窝也不会退后分毫……”武士声音诡谲圆滑的说道。 正文 第29章 乱 “咚咚咚——”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鼓声,像是天神愤怒的咆哮。雪夜的仿佛有了重量的寒冷和沉寂一瞬间被吵杂的人群和战马的嘶吼声碾碎,整个夜空下全是嘶吼的武士和战鼓的响动,就像是遭遇了别族的进攻般。 “咚咚咚……”战鼓再次擂响了,频率比刚才还要急促。这是君王平日召集贵族和将军时才会动用的召唤,若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绝不会轻易动用,可现在鼓声已经响了两嗵了,贵族和将军们都急急忙忙的从温暖的帐篷里爬出来,裹紧袍子伸长脖子看着帐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家贵族的帐外,都有骑着高大战马举着火把的传讯武士。对着帐篷里的贵族嘶吼道:“君王有令,各家贵族家主,各部将军立刻到大帐集合!!”远处君王那高大的帐篷前巨鼓的擂动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促,简直要将鼓都擂破一般。传讯武士也没有具体说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匆匆的纵马去了下一家帐篷,只留下心里惴惴不安的贵族面面相觑。 君王的大帐中气氛分外严肃。赤那思部的各大贵族和将军都不敢乱说话,笔挺得站在那里。帐篷中燃烧着火把,可脸色铁青的君王冷得像一块冰,所有人都知道出大事了。几位将军并肩站在君王身旁,扎儿花脸色更难看,他扣着狼锋刀的刀镡,将刀推出一寸又扣紧,刀镡与刀鞘上的银色纹饰撞在一起,发出铿锵的声音。安静的帐篷中,只有这一声声的金属撞击声。有几名贵族不满的看了扎儿花一眼,可君王没有说什么,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帐内已经站了四五十号人,这些无一不是赤那思部的大小贵族,还有几名统兵大将军。从这些人的聚集情况可以清楚的看到赤那思部高层的势力分布,不同家族的贵族挤在一起默默交换着眼神,眼中满是担忧。几名将军并肩站在君王身后,像悬崖上的猎豹般居高临下俯视着贵族们。只有大萨满一个人沉默不语的抱着胳膊站在最角落里。大萨满对部落这种急召一直不怎么热心,总是来得最晚溜得最早。可今天贵族和诸家家主还没到,大萨满都已经在大帐了。老头子嘴巴撅着,像一只金鱼般,看起来也一肚子气——这样的大萨满很少见到啊!平日里贵族印象中的大萨满总是醉醺醺的,说话没个正经。也许这次族中真的发生大事了吧。 “还有谁没有来?”君王沉声问道。他苍老的声音透着一股疲倦,可那股为王者的威严依旧压迫得地下的贵族喘不过气来。 轰烈骑统领苏和将军点了点贵族的人数,答道:“呼鲁台家主人没有来!” “再敲一通鼓,他若是还不来,就派人把他从帐篷里拽出来拴在马尾巴上拖来!”君王狠声说道。 苏和没有迟疑,一直以来,君王命令什么,他就做什么的!正准备走下去掀开帐篷命令武士擂鼓,这时大帐的帘子伴着冷风被掀开了。呼鲁台家主满脸带笑连呼带喘的走进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贵族,接着对君王单膝跪地行礼,咧着嘴笑道:“呼鲁台来迟了,请君王不要怪罪。呼鲁台下午喝了些酒,刚才听到鼓声就立马爬起来往大帐这边赶……” “起来站在一旁吧!”君王冷漠的打断他的解释。 “今天把你们召集在这里的确有事情,急事!”君王琥珀色的眼睛轮番看着底下慌乱不安的贵族们说道,扎儿花依旧一下一下的扣着刀镡,非但没有影响到君王说话,反而像打拍子一样让君王的声音多了一份兵戈击鸣的铿锵声。 “我们赤那思的地界上,有一个大风帐的百人队被半路截杀。这支队伍保护着的东西也被人劫走,你们有什么看法!”君王威严的说道。 底下的贵族们像炸了窝般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胆敢截杀君王的武士?还是在赤那思部的营盘上,这胆量未免也太大了!可立刻有人意识到了君王召集他们的目的了,一个百人队被杀,算不上什么大事,关键是这只百人队护送的东西被劫了,这才是君王愤怒的根源吧! 君王看了一眼下面的贵族,一下子就明了了!目前夜星辰的存在只有赤那思部的最高层知道,也就是君王,大萨满,王子殿下,雨蒙公主还有几位将军,再就是赏赐给夜星辰的奴隶。毕竟夜星辰的存在太过敏感,能不被人知道最好,所以君王避重就轻说成了‘东西’。 扎儿花鲜绿色的狼眼眯缝在一起,只能从他眼睛肿看到两道细细的绿光,真的想潜伏在黑夜中的狼一样。可万一这条狼跳起来的时候,就会咬断你的脖子。他锋利的目光投在一个个贵族的脸上,像刀一样锋利冰冷。 “这件东西对赤那思来说无比重要,我必须把他找回来!你们有什么办法么?”君王说道,他黝黑的面庞在帐篷里燃着的火焰下闪着恶魔般阴翳的光,整个帐篷都显得压抑沉重。 呼鲁台家主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眼睛挤在一起的笑了笑说道:“伟大的君王,能否告知我们丢失的是什么东西呢?这样我们大家也能想想办法。” “你不必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要知道那时对赤那思部异常重要的东西!就算你们全部人的命加在一起也没拿东西重要就行了!”角落里的大萨满阴沉的说道。这是老头子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主动说话,而且是对一大家主说这样冷苛的言语。 可呼鲁台不敢顶撞大萨满,只是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可很快又舒缓下来。 君王扭头看了扎儿花一眼,扎儿花上前一步,对着贵族们说道:“这件东西我们非找回来不可!我们要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搜,再搜索完毕之前,谁也不能离开大帐!” 底下的贵族这下真的炸开锅了,这是在怀疑他们么?扎儿花要一个一个搜他们的帐篷?那以后他们贵族的颜面还在哪里?谁都知道扎儿花以前是奴隶崽子,现在一个奴隶崽子要带人搜他们帐篷,这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 呼鲁台家主的反应最为激烈,他上前走了一步,看着扎儿花大声叫道:“扎儿花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带着军队把我们的帐篷一个一个掀个底朝天么?” 扎儿花面无表情得也上前走了一步,森绿的眼睛逼视着呼鲁台家主人,毫不退让的说:“尊贵的呼鲁台家家主,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难道是你心虚了么?或者说你的帐篷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周围的贵族一下子全将目光投在呼鲁台家主人身上。 呼鲁台的脸色像烧红的猪肝般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前自己家的奴隶当着这么多贵族还有君王的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胸膛中积蓄着狂怒,大声咆哮道:“扎儿花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几年前你不就是个千人踩万人踏的奴隶崽子么,现在竟然胆敢怀疑你曾经的主人,谁给你那么大胆子?啊?” 扎儿花面不改色的盯着破口大骂的呼鲁台家主人,冷冰冰的说道:“扎儿花曾经是你的奴隶,可现在是君王的武士,君王的手臂指向哪里,我的刀就挥向哪里,不论你是谁,只要有嫌疑,都不会放过!” 呼鲁台家主人狂躁的从腰间抽出刀来,前几天带着儿子请扎儿花教刀法时候就已经受了一肚子气,现在被堵在这么多贵族面前刁难,心里的怨怒达到了顶峰。他双手擎着刀,在手里掂了掂,脸涨得通红。 扎儿花也不示弱,事实上除了君王,他谁也没有怕过。转瞬间,狼锋刀已经握在手中,一米余长的狼锋刀雪亮的刀刃在火光下激射着冷冽的光。他距离呼鲁台家主只有几步远了,凭着高超的刀术,他足以在这个距离瞬间隔断呼鲁台家主的脖子。 “狗崽子,你竟敢对我拔刀?你真想弑主么?”呼鲁台恶狠狠地举着刀逼向前去,眼睛里满是愤怒的光。 “够了!”君王冷声喝道。“扎尔花,呼鲁台,都把刀收起来!” 两人相互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将刀还回鞘中。对于君王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从。 “这件东西对整个蛮族来说都异常重要!直说了吧,首先我怀疑的就是各大贵族,必须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搜,包括各家将军,还有王子苏日勒和克帐篷,大萨满的帐篷也在搜索范围内!你们还有意见么?”君王声音威严的说道,他动了怒,语气很不愉快,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反驳君王。愤怒的君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神,他会跳起来举着刀拼命砍杀,而他们只能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的跪在地上,低着头等待君王的刀砍在脖子上。 “在搜索结束前,各家家主都不得回去,留在我这里!若是有人反抗搜索的军队,格杀勿论!”君王语气森严的说道。“来人,将各家主人带下去,安排帐篷暂时住下。等我消息!” 贵族们知道大局已定,君王已经下了决心,他们多说话只能招来君王更大的愤怒,还不如顺从君王的意思。要是君王什么都没搜到,他们还能狠狠看君王的笑话,反正他们心中无鬼。 只有呼鲁台家的主人眼中闪过一丝阴蛰的光,狠狠地瞪了扎儿花还有君王一眼,跟着别的贵族离开了。 待帐篷人走尽了,君王沉声说道:“轰烈骑,隼骑,大风帐,还有奴隶营的武士,全部发动起来,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搜!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找出夜星辰!不要让我知道是谁胆敢劫持我要的人!” 扎儿花迟疑片刻,说道:“君王,扎儿花觉得呼鲁台家的主人嫌疑最大!他之前带着他的儿子请我教他刀法,我拒绝了!可能他派人打探了夜星辰的事情,故此劫持了辰公子。” 君王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值得怀疑的人!请君王不要怪罪扎儿花直言……” “说吧,我赤那思的狼牙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的了……”君王仰着头靠在宝座上,看着大帐顶上的腾格里天神说道。 “扎儿花还怀疑是王子所为!君王不觉得自从辰公子和双公子来到草原后,您对王子的关心少了很多么?”扎儿花小心的说道。 君王扭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平静的盯着扎儿花,太过平静的目光了,原以为君王会勃然大怒,可君王这样平静的审视却比狂怒更让人心惊胆寒。谁也不知道君王的平静下蕴藏着怎样的波澜。扎儿花森绿而锋利的目光在君王这样的审视下都软了下去,他慢慢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可没想到君王最终只是笑了笑,说道:“若真是苏日勒,我反倒会高兴一些吧!” 扎儿花心中一惊。 “那个孩子心太软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是当君王的料,这次把他带着参加南征才变了些,起码能果断的出手杀人了!要是苏日勒真的能因为父亲的偏袒而劫持夜星辰,仅仅为他这份胆量都值得我骄傲一会儿了!可是,若是真的是苏日勒干的,我照样不会放过!”君王沉声说道。 “扎儿花明白了!”他不再说话了。 “君王,那些被杀的武士都是死于箭伤,一箭封喉。这种手段草原上只有两支军队能做到,属下担心可能是部落之外的敌人下的手!”阿拉坦仓将军鹰一样锐利的目光说道。 “草原上能做到一箭封喉的,除了赤那思的隼骑,再就是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中最精锐的那一队!”君王说道,“这些我知道!但愿不是阿日斯兰部的人下的手吧!现在赤那思还没有回复元气,还不能贸然挑起与别的部落的战争!先排查赤那思内部吧!若真的是阿日斯兰部的人下的手,那我们也只有面对额尔敦刻图这头老狮子了……” “抓紧时间搜,尽快给我结果!”君王严声说道。 “是!”三位将军齐声说道,退了出去。 大帐里只剩下了大萨满和君王,老头子看了君王一眼,说道:“就怕这种事,果真怕什么来什么!” “嗯!”君王疲倦的应了一声,说道:“毕竟是接近于神的存在,牵涉太大了!谁知道都会眼红,这么小的年纪,可塑性很强,便于控制,培养出来就是能横扫草原的力量!”君王琥珀色的眼睛闭了起来,脑子中又会想起在攻打缥缈城南门久攻不下时,那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男子一人之力就摧毁了阻挡他们几万人大军的盾墙机括!不管是谁看到这种力量都会眼红的! “勃日帖,必须把那个孩子找回来。若是无法再将他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那就必须毁掉,绝不能让他落在别的部落手中。”大萨满语气森然的说道。 “嗯,这个我清楚!”君王说道,“我们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就是这个道理啊!” “这是什么地方?”夜星辰感觉到眼睛被厚厚的黑布蒙住了,什么也看不清。从颠簸的程度来看,他像是在马背上。他双手被紧紧反绑在身后,胳膊像断了一样的痛,嘴巴也被黑布勒了起来,说不出话。他试着挣扎了一下,脖子立刻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掐住了。 那个阴森圆滑的声音冷漠的说道:“老实点!” 夜星辰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劫持了,已经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自己肯定又是蹩脚的被挂在马背上吧!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最后那些守卫自己的武士全都死于非命了,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箭矢将他们扎得像一只奇形怪状的生物,却没有一个人后退,他们拼死都将他围着,没让他受半点伤……可他们就这样死了么?还有那个话很多的的百夫长巴尔干,他还想再听他将关于人,狼,黄羊那些神奇的事情,就这样死了么? 头很重,很疲惫的感觉,他无力的趴在马鞍上,任凭被疾驰的战马带着往前走。从周围密集的马蹄声可以判断出这些人不下一百个!不知道他们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万一死了怎么办?那就再也见不到雨蒙和苏日勒,见不到大萨满,见不到扎儿花将军,还有那个见到自己总是怯生生的小女奴乌玛了! 思维像是停滞住了,只能那样迷迷糊糊的被人带着往未知的地方前进。 “就这么个瘦小的东西,扎儿花宁愿教他都不教我刀法么?”一个孩子粗壮的声音说道,“扎儿花那狗东西这是看不起我么?” “呵呵,尊贵的呼鲁台少爷。在极北这片草原上敢这样骂扎儿花兀突骨的可没有几个!”那道阴狠圆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扎儿花兀突骨在草原成名晚,可却是每个部落公认的最危险的武士,他的成名技‘转狼锋’没几个人愿意对抗!就连我们阿日斯兰部最强的武士也不敢保证能打败扎儿花!” “哼,现在再怎么得意都改变不了曾经是我们呼鲁台家奴隶的事实,狗崽子就是狗崽子,骨子里的脏血变不了!”蛮族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份成年人都没有的阴狠,咬牙切齿的说道。 “呼鲁台少爷,把这小子带到哪里呢?” “家族的帐篷不安全,这小子应该很重要,估计会有很多人在找他。跟我来吗,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人能找到!”呼鲁台家的少爷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马,迎着浓重的夜色向前奔去。 正文 第30章 决斗 赤那思王子苏日勒和克的帐篷中。 夜已深,苏日勒正在研习着从父亲那里借来的南方人的书,全是一些历史类,还有兵法上的东西。说实话他是不喜欢看书的,每一个蛮族男孩从小的梦想都是骑着威武的战马披着铠甲在草原上纵横捭阖,身后跟着无数忠诚的武士。他们一路向南,向南,翻过荒合山脉,踏过南方广袤的平原,将南方高大的城阙踏成最辽阔的牧马场,将蛮族的白狼旗插在南方的最南端,让整个天下都被蛮族的神统治!这就是蛮族的男孩子们心里想要的! 可君王总是让他多看书,南方的书里面有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可苏日勒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就觉得眼晕,可还是得硬着头皮看下去。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从南方的书中读出了仁爱礼信,什么时候才算读通了!可用仁爱礼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能统治草原么?这里是蛮族啊,是最原始最荒蛮的地方!动辄兵戎相见,厮杀连天,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只有铁与血才是在极北草原上能站住脚的东西。 若不是赤那思部有这么强大的轰烈骑和隼骑,还会被别的部落尊为草原之主么? 他焉嗒嗒得翻着书卷,双臂交错着放在桌子上,下巴担着胳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快要瞌睡了。可还有那么厚的书没看完,指不准父王什么时候就要考他。桌上的羊油灯金黄的火焰跳跃着,在苏日勒红润的脸庞上镀上一层金边,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束一束的,随意的垂下来。真的困了!刚才突然听到父亲的帐篷前那面巨大的鼓被敲响了,滚雷般的鼓声把他震得清醒了些,估计是族中出什么急事了吧!那面鼓只有出了大事紧急召见各家家主和将军时才会敲响。 他像一只猫一样闭着眼睛张了张口,突然很想见到夜星辰和雨蒙,这两个人算是他在草原上仅有的朋友了!虽然他贵为赤那思的王子,可朋友并没有几个。那些贵族的孩子都因为他是未来的君王而不敢接近他,一般的平民孩子更不用说了!只有雨蒙,那个没大没小的丫头才会是不是敲敲他的脑袋骂他一句‘笨牛’! 至于夜星辰,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总会觉得很愉快。也许那就是个太过完美的小孩了吧,能和他做朋友,甚至感到南方人都不那么可恶了!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时,夜星辰很认真的和自己击掌为盟,说将来他成为梦阳的皇帝了就和自己结盟,梦阳和极北蛮族再不征战!尽管夜星辰现在什么也没有,可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分明是一种可以掌控天地的执着和自信,由不得他不相信!甚至他说自己能摘下天上的星星,自己恐怕也会深信不疑吧…… 对了,等天气能好好放晴几天时,就带星辰和雨蒙去还日拉娜河北边去抓黄羊,挖狍子,冬天的黄羊肉比用干枯无油的秋草牛羊肉好吃多了!还有窝在洞里面的狍子,狍子的窝里面都是最好的草籽,一个冬天狍子就吃那些,所以过冬的时候狍子不瘦反而胖了些。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雨蒙,夜星辰,这两个人的容貌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像纯白的雪上露出来的漆黑砂石般鲜明。这也许就是要与自己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人儿了吧! 猛然间,大地像是被沸腾了。苏日勒感到地面在剧烈震动,像是无数巨象在抬起前蹄猛烈跺着地,又像是地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挣扎着出来了。苏日勒站了起来,朝帐篷门口走去,还没有来得及先动帘子,就听到一阵战马的嘶鸣声,接着就是武士纷乱的叫嚣声。 “这是怎么回事?那家帐篷的武士?难道不知道这是王子苏日勒何克的帐篷么?”守在帐外的武士吼道。 苏日勒眉头皱了起来——这种事情以前还没有过!他刚伸出手想掀开帘子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帘子突然被一把重剑挑了起来,一队武士潮水一样涌进来。他们环视了一下帐篷,接着单膝跪下行礼道:“尊贵的世子殿下,我们奉君王之命要搜查您的帐篷,多有得罪!” 接着为首的武士一挥手,武士们散开来朝着帐篷的角落细细搜索而去。苏日勒不解的看了看,神色不悦的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首的武士悄悄靠近了他些,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跟着扎儿花将军学刀的那个小孩被人劫持了,护送的武士全部被杀!君王怀疑是族内的人干的,下令派出所有军队一个一个帐篷搜。不仅是您的帐篷,还有几位将军,各大贵族家主的帐篷也不能放过!现在整个部落都乱了!” 苏日勒铜铃一样的眸子一下张大了,困意全无!他倒抽一口冷气,那不就是说夜星辰被人劫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说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晚上,大概过了一个半时辰了!”武士答道。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么?苏日勒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些,这么久的时间一匹快马足以跑出两百余里地了!夜星辰那么弱的一个梦阳人,若是流落在此时冰天雪地的草原上,保准活不下来。 “头儿,什么都没有发现。”搜索完毕的武士撤了回来,禀报道。其实他们也没有搜的太严格,毕竟是王子殿下的帐篷,不好做的太过分。 “外面的奴隶帐篷也什么都没发现!”这时搜索完苏日勒名下奴隶帐篷的武士也走了进来回禀道。 领头的武士一挥手,命令他们撤出去。待他们都离开,才压低声音对苏日勒何克说道:“殿下,实话告诉您,您暂时最好不要有什么动作,现在您的嫌疑和呼鲁台家主人的嫌疑最大!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就呆在帐篷里,这是为你好!”说话,他投来一个意蕴深长的眼神就转身离开了。 “就这么笃定是族内的人干的么?”苏日勒上前截住那名小头领说道。 那名武士面露难色,说道:“从死掉的那个百人队武士的伤口上来看,不是赤那思的隼骑,就是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最精锐的武士干的……现在君王先要排查族内,实在不行,就要向阿日斯兰部要人了……整个赤那思的军队都被派出去!” 不等苏日勒再开口,武士已经守口缄默,转身走开了。 帐篷被搜的一片狼藉,苏日勒何克木木的站在中央,环视着周围,一瞬间胸膛像是要撕裂开,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胸口冲出来一样。就像小时候自己七八岁那年看到哥哥蒙都拉图被狼撕咬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一样,恐惧,不安,愤怒又不堪的感情。 他站在那里,身体挺得直直的,牛一样强壮的脖子泛起粗壮的血管,狠狠说道:“我不想再失去一次……” 他冲出帐篷,对自己的卫兵喊道:“快给我牵马备鞍!” 帐篷外的寒冷狂潮一样涌进他胸膛,他看着黑的仿佛凝固这的夜空,大口大口吸进冰冷的空气,这才觉得心里的狂躁不安才稍稍冷却了些…… “嘭……” 夜星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断了,他被人直接从马背上扔下来了,鼻子擦在了地面上,吸了满嘴的尘土。 “呵呵,这个山洞倒是个好地方!”那名说话圆滑阴森的武士赞叹道。 “哼,这山洞我们呼鲁台家族发现很久了,一直想用这个山洞做点什么,暂时还没来得及开发!”蛮族孩子呼哧呼哧的爬下马背说道。 ”那我到这里就行了,您父亲呼鲁台大人交给我们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那剩下的钱……是不是,呵呵!”武士搓着手狡黠得笑了笑说道。 “哦?我一直以为阿日斯兰部最精锐的武士像天空中翱翔的鹰,不屑于金钱这样世俗的东西呢!”蛮族孩子冷笑一声说道。 同为孩子,呼鲁台家的少爷比夜星辰老练太多,无论是说话还是对人的态度,都隐隐透着一股子霸道决绝的气势。虽然年纪小,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士却不敢过于怠慢。 “您有所不知,我可是私下里偷偷带着武士牵了马出来的!我能凭着和你父亲的交情不在意钱,可我手下这些武士不行啊!万一被上边发现了,我们难保要被削去军籍,打成奴隶去!这要为我手下的弟兄们考虑考虑啊!”赤红铠甲的武士讪讪地笑了笑说道。 “呵呵,这个小爷我当然清楚!我呼鲁台家办事,绝对凭良心。钱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不会少!”蛮族孩子说道。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来,上面写着一些蛮族文字,虽然看不太清上面写了什么,可上面盖着的一个鲜红的印章却分外显眼。“这是我们家和南方来的商人交易时的凭证,我身上没这么多黄金,你带着这个,抽空来我们家取钱就行了!” 赤红铠甲的武士笑眯眯的接过他手中的羊皮,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的将之揣在怀里,笑呵呵的对他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先带着兄弟们撤了,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得在晚上部队清点人数前回去。” “行,这次麻烦你们了。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找你们帮忙!当然钱一分都不会少!”蛮族少年笑道。“你也可以考虑带着你的兄弟投到我们呼鲁台帐下,小爷我很欣赏你们的手段,我呼鲁台家不缺钱养你们,就缺的是能打仗的武士……呵呵,话就说到这里好好考虑下吧!” 武士哈哈笑了笑,招手带着他的人翻身上马。他们身上鲜红的狮子铠甲被火把照的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一个个暗夜的狮王般神秘而又高贵!这就是阿日斯兰部最精锐的武士们了! 马蹄声越来越远了,蛮族孩子冷冷一笑,说道:“解开他的绳子!” 夜星辰感觉自己被人掐着后脖子提了起来,自己真的就这么轻么?谁都能一只手把他提起来?反绑着已经麻木的手感到冰冷的匕首隔开了绑着他的绳子,他伸手摘下蒙在眼上的漆黑眼罩,只感到一阵晕眩。他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环视四周——这是一个无比空旷的山洞,洞顶足有几十米高,有十几个帐篷那么大的空地,地面上很干燥,铺着细碎的砂石。山洞的洞壁上似乎有着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被火把照得发出耀眼的亮光,很是好看。 “你就是扎儿花那个狗崽子的学生?”一道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 夜星辰回过神看去,眼前站着一个身体无比结实的蛮族少年,他的头发都被剃光了,只在头顶上留了一条粗壮的辫子。辫子梢上装饰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红宝石,看起来很贵重的样子。蛮族少年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呲着一口黄牙看着夜星辰。 夜星辰站了起来,看见少年身后站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家奴,周围还有十几个面露狞笑的武士,对方不下三十人,而他就像一只落入笼子的鸟一样无处可逃。 “小爷我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那名蛮族少年走上前来,狠狠推了夜星辰一把,他像风中的枯叶般向后跌跌撞撞退去,狠狠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坐起来,。仰头看着这个高他半头的粗野的蛮族少年,忍着身上的剧痛说道:“夜星辰!我叫夜星辰!” “夜星辰?”蛮族少年发出一声怪叫,像一只抓了田鼠的猫头鹰般。他看着周围的家奴,笑得狂妄粗野:“夜星辰,这是什么狗屁名字?怎么这么像南方贱种的名字?”他周围的家奴也跟着主子笑了起来,尽管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爷我叫巴塔呼鲁台,你给我记住了!”他一步上前,狠狠踩在夜星辰的胸口上,刚挣扎着坐起来的孩子像一具破旧的木偶般被踩在脚下。巴塔狠命碾了碾脚,夜星辰只觉得肋骨要断了般的剧痛,连气都喘不上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这么废物的一个东西,到底什么地方被扎儿花看中了?难不成是长得太好看,被扎儿花看上了?”巴塔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像俯视猎物般俯视着脚下的夜星辰。“没想到扎儿花这狗崽子还有这嗜好?”周围的家奴嘴里粗野的笑声更响亮了,整个山洞里像是容纳着一群疯狂的妖魔一样。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巴塔拿开脚,两腿分站在夜星辰身体两侧,蹲下身来俯视着他。他圆圆的脸离夜星辰那完美如神的脸那样近,夜星辰的五官每一个看起来都那样精致,尤其是现在这样脸涨得通红捂着胸口不断喘息的样子。眼睛里的雾气迷蒙,像是随时都会有眼泪落下来般,一时间巴塔都迷失在其中了! 过了好一会儿,巴塔才扭过头,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道:“妈的,这到底是什么妖孽?差点把小爷我都迷住了……” 他站直身子,退后两步,厚实的双手交错在一起,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声音却冷酷地说道:“小爷我本想和扎儿花学刀,可扎儿花说已经教了一个人,不能再教我!我就奇了怪了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扎儿花这么听话得,所以就把你请过来想见你一面喽……可见了你,啧啧,觉得和废物没什么两样……真让小爷失望!” 他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牛皮小靴踏在山洞中细碎的沙石上发出沙沙得响声。他绕着夜星辰慢慢踱着步,冷笑着说道:“扎儿花说你是我们呼鲁台家惹不起的人!我怎么没发现你有什么特点,除了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 他从山洞的角落拿起夜星辰的纹云刀,握着刀柄将鞘甩开,纹云刀锋利的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凄冷的光。巴塔伸手抚摸着刀刃说道:“好刀,好刀啊!这么好的刀给你用,真他妈糟蹋了!”他将刀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利落的挥下,刀锋破空的声音锐利而刺耳。 巴塔大步走近夜星辰,一把拽起他,他比夜星辰高一个头还不止,力气也大得多。夜星辰双脚悬在空中被那样拽着,嘴唇咬得紧紧地,一声不吭。事实上进入这个山洞后,除了刚才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你,拿着你的刀,我们来比一把!看谁能打得过谁,小爷我倒要看看,扎儿花教出来的学生到底有什么本事!”他不由分说的将刀塞进夜星辰手中,刀柄上裹着的鲨皮摸索着孩子手中磨出来的厚茧,握住刀,夜星辰倒觉得安心一些了。 巴塔放下夜星辰,回头冲自己的家奴喊道:“把我的刀也拿来!” 一名武士从自己肩上卸下来一把用布包裹着的刀,刀同样是劈刀,却比夜星辰的宽了一指,也长了几分。刀身是黝黑的精铁,看起来并不怎么锋利,却多了一份厚重凝实的感觉。刀锋前段的弧饱满圆润,像是一轮新月,刀的前段弯的角度很大,这让刀前端重了些,挥舞起来更有力,更迅速,就像一柄斧头一样。 巴塔从武士手中接过刀,握在手里垫了垫,看着夜星辰,脸上露出残虐的笑来。 正文 第31章 折磨 “来吧,让小爷我看看扎儿花教出来的学生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巴塔平举起刀,弯起的刀刃对着夜星辰。他的手臂很平稳,长刀丝毫没有颤抖,他顺着自己的刀背看向那个孱弱瘦小的孩子,嘴角笑容冷酷。 夜星辰木木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从来没有和真正的对手较量过。一直以来他都是对着木桩在劈砍,或跟着将军学习刀路,还没有实打实的对决过!他学刀才学了不足一个月啊!周围满是嘲笑的声音,那些家奴脸上带着癫狂恣意的笑,他们围成一圈,将夜星辰和巴塔围在中间,想在看两只要打起来的兽——斗兽! “举起你的刀!”巴塔突然咆哮道,整个山洞里都是他狂暴的声音,震得人耳朵一阵嗡嗡声。山洞里的回音一波接一波得将夜星辰包围起来,巴塔像一头狮子般在怒吼,看到眼前这个软弱无力的对手,他竟愤怒了。 夜星辰身子一震,笨拙的举起手中的刀,双手紧紧握着刀柄。他珊瑚红色的眼睛沿着刀锋看向蛮族少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感!周围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没有雍魁叔叔,没有夜渊鸿哥哥,没有父亲,没有苏日勒,也没有雨蒙,甚至连那个小女奴也不在身边。只有他无力的一个人和一把刀,面对对面杀气腾腾的对手。 “像一个真正的武士一样和我打一场,你赢了,我就放了你。你输了,那你就给扎儿花说自己是个废物学不了刀,自己主动退出!怎么样,没为难你吧?啊!”巴塔狞笑着说道,他在一步一步向夜星辰逼近,手臂平举着刀很稳当。他沿着自己的刀锋看去,视角上对面那个天神一样精致的孩子白皙的面庞被分成两半儿了……若是这张脸真的从中间劈开呢?是不是同样死得会很精致? 家奴们慢慢向后退去,将山洞中间的地方留给主子和夜星辰。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因为在他们眼中这场战斗已经没有半分悬念了——那个南方小孩身子颤抖的那么厉害,还没开始打就吓成这样,恐怕巴塔的刀一挥动,就会哭着扔掉刀跪地求饶吧! 巴塔眼睛眯缝起来,眼里的光越来越凶狠。他身子微微向下顿了顿,腿玩弯曲成得像一张绷紧的弓。猛然间,他动了,整个人像一支激射出来的箭一样弹过来。刀被高高举起,呈力劈华山的气势,脚下的砂砾被巨大的后蹬力抛起来,扬起一道飞灰,远远看去,狂暴的巴塔呼鲁台像是千军万马在纵横奔腾般。 夜星辰举着刀,珊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急速冲过来蛮族少年,或许根本不用刀,仅仅是对方那铁塔一般的身体足以将自己撞得晕过去。巴塔距离夜星辰不过数步远,这么近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他巨大而沉重的刀斜斜得举起,山洞壁上的火把射来的光在黝黑的刀面上投下璀璨的光华,他的刀那么一瞬间像腾格里天神毁灭人间的神罚之刀般。 夜星辰木木地握着刀站着,眼睛里的光越来越颤抖。他看见这个蛮族少年的刀上那一丝丝铁质的纹理,看见他脸上那与年龄好不相符的残忍的笑,看见他因兴奋而涨红的面庞……可他只能握着刀木木的站着,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动啊!赶紧动啊!”他心里说道,再不动就要被拦腰劈成两半了,巴塔的刀势就算是成年武士也不能硬憾!“赶紧动啊——”他终于咆哮出来了,在对手的刀离他还有一尺的时候,终于将自己手中的纹云刀挥动起来,迎着巴塔的刀斩过去! 还好,还好!夜星辰舒了一口气,起码没有等着挨砍,动起来一切都好说。 “崩——”两人的刀撞击在一起,夜星辰手臂像断了一般痛,巴塔的刀本身就比他的沉,这样硬憾一记反倒震得自己骨头受不了!手臂吃痛脱力,握着的刀被弹开,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插进旁边的岩壁上。 夜星辰握着震伤的手臂向后退去,他没有什么能依仗的了,只能向后退开,珊瑚红的眼睛透出一股子惶恐不安来。周围的家奴嘲笑得更凶了,他们眼看着这个没用的南方小孩连刀都握不住,本身对南方人的仇视全被引出来了。 “什么东西啊!这么没用,就一刀都接不下来,扎儿花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废物!”巴塔轻蔑的吐了一口唾沫,满脸冰冷失望的神色。 他将自己的刀抗在肩上,迈着方步走过去,伸手握住插进洞壁的纹云刀,厚实的手掌握紧刀柄裹着的鲨皮,微微发力将刀抽了出来。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很难看,原以为高傲的赤那思的狼牙,大风帐扎儿花将军看中的人会是很厉害的角色,自己会打的很艰难甚至会败在眼前这个南方小孩手中,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对这个看似弱小的对手心存期待,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失望…… “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上你?”他的脸可怕的皱在一起,狠狠地咆哮道。猛地一转身,有力的腰肢像风车一般转动起来。手里还握着夜星辰的纹云刀,刀被带动着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啪——”刀背狠狠抽在夜星辰的脸上,巴塔这一下用了狠力,腰肢扭动带动着一米余长三指宽的刀,坚韧的刀背重重抽在夜星辰的脸上。夜星辰身子被抽的飞起来,脸上迅速泛起一道充血的肿痕,青紫得可怕。‘嗵’,他瘦小的身子撞在岩壁上,浑身像被拆开般剧痛,贴着岩壁滑落在地上。 “啊……”他低声痛楚得叫了起来,半边脸都感觉肿了,火辣辣得疼,嘴角流血了。他无力得仰头靠在岩壁上,嘴角的血顺着舌尖流到喉咙中,腥甜的味道充斥在舌尖的每一分微小感觉上…… “哼——,没用的废物!”巴塔厌恶得看了一眼像破烂的大玩偶般跌坐在岩壁上的孩子,他脸上再没有假笑,也没有那一分狂妄,只剩下能烧毁天地的愤怒!扎儿花宁愿教这个废物刀法,也不愿意教自己么?这就是大萨满看中的人,要求扎儿花教这小子刀法?君王还特意叮嘱了扎儿花一遍?就是为了这个废物? 愤怒在胸膛中狠狠舔舐着他的心脏!他不能容忍自己一个贵族,一个强大的蛮族少年武士,连一个南方的废物贱种的比不上…… 看着那小子虚弱无力,眼神涣散得靠在洞壁边,他心中越来越气。他大步走过去,脸上带着一份阴狠。周围的家奴都不再笑了,他们看出来他们的主子很生气,这个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得好。巴塔呼鲁台是怎样的一个少爷他们可是清楚得很,这种时候惹火他没有好下场,他的刀会整个劈开你的脑袋…… 巴塔大步走过去,面部表情得站在夜星辰面前,低头俯视着这个受伤的孩子,看着他完美精致的面容上那道青紫的肿痕;看着他嘴角流出的鲜血滴落在他华贵的丝绸袍子上,胸口绣着的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也沾了血,变成妖异的紫红色;看着他喘着粗气,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朵风信子像在风中般摇曳着……他仔细得看着这个自己家族‘惹不起’的人物,只觉得和一个快死的羊羔没什么区别……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夜星辰微微闭起的眼睛已经变得充血起来,透明的珊瑚红色眼睛不再清澈,细长的眉眼中透出一股浓郁的邪气……只是他没有注意到。 巴塔一脚踩在夜星辰的胸口上,狠狠碾了碾脚,孩子那件华贵的丝绸长袍在他牛皮小靴下皱了起来。他咬着牙露出狞笑,眼中的光由刚才的不屑,愤怒变成了戏谑,残忍……猛然地,他反手举起了夜星辰的云纹刀,看着孩子紧紧攥在一起的右手,冷笑一声。倏然间,他下手了,三指宽的云纹刀从孩子手背扎了进去,暗红的鲜血从刀身上云状的血槽中飚了出来—— “——啊……”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凄厉的叫了出来,他眼睛里的红光更盛了些,像是充盈着满眼眶的血一样。他仰起头嘴巴大大的张开,凄厉的嘶吼声充满整个山洞…… 所有的家奴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夜星辰的惨叫声实在太过诡谲了,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倒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巨龙!那个小小的,瘦弱的,正在仰头嘶吼的身影仿佛一瞬间幻化成一头鳞甲森森的可怕怪兽……那个小孩精致的面容变得曲扭狰狞了,像是天神瞬间私下自己精致完美的假面,露出可怕的獠牙般…… 可离得最近巴塔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还沉浸在折磨这个弱者的恶趣中。纹云刀整个贯穿了夜星辰的手,黑红的鲜血不断从刀上的血槽涌出来,染红了一大片沙地。鲜血流淌在地面上汇聚出的图案仿佛是刻意画出来的般,看起来像远古的图腾。巴塔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咬着牙狠狠笑着,转着手中的的刀柄,看着孩子白皙的手上的刀口越来越大,都翻卷起鲜红的血肉来…… 夜星辰在嘶吼着,可却不像是痛苦的嘶吼了,倒像是愤怒的咆哮,像受伤的巨龙,更像是被触怒了的神祗……他感到自己的胸膛中在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涌出来,心脏在胸膛中猛烈地跳动着,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肋骨。眼睛的光越来越红了,不只是瞳孔,连眼白都变得血红,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仿佛都变得像修罗炼狱般血红凝腥…… 还日拉娜河畔,阿日斯兰部营地。 “雨蒙,雨蒙——”苏日勒喘着粗气骑在马上,高声咆哮道,“雨蒙,快出来——” 他刚一出声,周围立刻冲出来一队森然的武士,他们将苏日勒和克的马围了起来,手中握着弓箭长刀,锋利的箭镞刀锋对着这个神色焦急地喊叫的人,脸上皆是戒备的神色。因为他们身后就是阿日斯兰部最尊贵的公主,草原上的明珠,雨蒙额尔敦刻图的帐篷,万万不敢出差错。 “你是什么人?胆敢骑马冲撞公主殿下的帐篷,不想活了吗?还不下马?”为首的阿日斯兰部武士狠狠咆哮道。 “我是赤那思部王子苏日勒和克,我有急事找雨蒙公主!”苏日勒大声喊道,平日赤那思部和阿日斯兰部还算得上和睦,两部来往倒不至于动刀动枪的地步。更何况他将来是蛮族君王,就算是阿日斯兰部的主君汗王都要听他的命令。 “哦?真是王子殿下?”武士的语气缓和些,可还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为首的武士说道:“不知王子殿下这么晚找公主有什么事?” 苏日勒何可勒了勒战马,深吸一口气平缓一下呼吸,狠声说道:“速速引我去见雨蒙公主,这件事你们耽搁不起!”他以前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可这次南征回来后,经历过生死了,反而心却能硬下来了,给这些武士说话不由得带了一份果决与威严!这是与以前的那个心软的苏日勒和克赤那思截然不同的变化! 武士显然被镇住了,立刻有人向公主的帐篷跑去禀报。苏日勒攥紧了马鞭,阴沉的看着那些森然的武士。“拖延一分,夜星辰就多一分危险。荒蛮的草原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尤其是这样的冬天!”他心中暗忖道。 雨蒙额尔敦刻图很快出来了。她脸上依旧带着那样肆无忌惮的笑,已经从半个多月前胡扎塔塔木那件事中走出来了,重新变得像盛夏光年般快乐。她像平时那样穿着白色的狐裘小袄,身下是灿烂的石榴红色的马步裙,柔媚的面庞满是戏谑的笑,大声叫道:“苏日勒,苏日勒,你这头笨牛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下去,因为她看到苏日勒和克脸上的表情不对劲,他正骑在马上穿着粗气呢,额头上满是汗珠。 “你们先下去,这里没你们事了!”雨蒙是一个很有眼色的姑娘,她娇声喝退了卫兵,走到苏日勒马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日勒翻身下马,定定的看着雨蒙,沉声说道:“星辰两个时辰前被人劫了,护送他的武士全部被杀,就是没有找到星辰的尸体。我父王出动了所有军队在赤那思部帐篷里一个一个地搜……但是,我们从死掉的武士尸体伤口上判断要么是我们赤那思的隼骑武士下的手,也可能是你们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最精锐的那一支武士干的!你先听我说——”他看到雨蒙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 “父王暂时先搜索赤那思部每一个帐篷,连我也被搜索了!我的嫌疑也很大,但我怕真的是你们的人下的手,可这种事不好直接对你父亲开口,毕竟我们这边死了人,搞不好就会激化赤那思和阿日斯兰的矛盾,这也是我父王不愿意看到的!但我真怕赤那思那边什么都没有搜到,星辰——星辰——恐怕就……” “你是说瞒着我父王将阿日斯兰部的帐篷也搜一遍么?可是我手下没那么多的人,更何况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瞒住我父王的……” “不,不用那么大张旗鼓!”苏日勒冷静的说道,他粗重的眉毛蹙在一起,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悄悄去找你们狮牙骑射最精锐的血狮骑统领,查一下今晚有没有出去执行任务的武士,如果有,那基本就可以锁定了!” 雨蒙从来没见过苏日勒会这样严肃的对自己说话,脸上调皮戏谑的笑容收了起来,她抓起苏日勒的手,说道:“跟我来!” 雨蒙纤细温暖的手躺在他的手心中,柔软无骨,像是一团水般。苏日勒眼神黯然了片刻——若是没有发生夜星辰失踪的事情,那他会很开心很开心的!可此时,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上马,抓紧时间!我们耽搁不起!”苏日勒恢复神色说道,他不由分说地抓住雨蒙的腰,将她举起来放在马鞍上。他没有理会雨蒙轻声的惊叫,这时候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也翻身上了马,双手环过雨蒙的腰握住了马缰绳,鼻腔里一瞬间满是她身上那股好闻的,令人迷醉的,像盛夏时被阳光炙烤出来的微辛的格桑花气息…… 他催动战马,沿着雨蒙的指引向前奔驰而去。 雨蒙突然想起那次她带着夜星辰去骑马时,那个南方的孩子就像自己此时这样坐在自己怀里!那时候她并不觉得有多么难为情,只觉得那个完美的像天神一样的孩子能和自己骑在一匹马上是很愉悦的一件事。可现在自己和夜星辰那样坐在苏日勒的怀中,脸却微微烫了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情怀,像开得正烈的花儿…… 可耳边苏日勒正一声一声得催动战马,男孩脸上刚毅果决的神色提醒着她,夜星辰失踪了,正生死未卜。她的思绪又被拽回到到残酷的现实中…… 正文 第32章 线索 “公主殿下?您这么晚出来不怕出事么?”狮牙骑射副统领乌吉力也速垓看到雨蒙公主夜晚大驾他的帐篷,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公主殿下怎么能这么晚乱跑?出了事负责整个营盘安全工作的他难咎其职——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不会轻易原谅犯错的手下! “也速垓将军,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还不等雨蒙开口,苏日勒何克就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很肃穆,带着一股子执拗和烦躁——他太在意夜星辰的安危了。 乌力吉顿时有些怒了——他是阿日斯兰部狮牙骑射的副将军,草原上除了赤那思的君王和阿日斯兰部的汗王外,还没有几个人敢和他这样说话!可他看清来人后,却不得不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怒,毕竟赤那思的王子,未来蛮族的君王苏日勒和克他还是认识的,尽管他并不怎么将这个性情软弱的王子殿下放在眼里!谁都知道,蛮族君王勃日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蒙都拉图惨死后,二儿子苏日勒和克就被封为世子,尽管苏日勒并没有他哥哥那样强势,可‘蛮族未来的君王’这个名号在那里摆着,他也不敢轻易怠慢。 “乌力吉,苏日勒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这是我的命令!”雨蒙看了乌吉力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柳眉弯了起来,明媚的眸子闪过一分怒气。 “是,是,属下知道!”也许可以抵触这个赤那思部王子的命令,可雨蒙额尔敦刻图的话他是不敢忤逆的! 苏日勒上前一大步,鹰眉蹙在一起,眼神不善得盯着乌吉力说道:“也速垓将军,今天傍晚至天黑后这段时间,你们狮牙骑射最精锐的血狮骑有没有出动的记录?” 乌吉力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问这种事情。他的眼睛闪出一分电光,与苏日勒和克的锐利的目光狠狠交织对撞在一起。大帐的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黏稠起来,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呵呵。”乌吉力避开了苏日勒和克的目光,轻笑一声说道:“王子殿下未免管的太宽了!尽管您的父亲是整个草原蛮族的君王,可权利还没有大到我们阿日斯兰部派出每一支军队都要向您禀报吧?” 苏日勒何可的眼睛眯了起来,眼中的光愈加锋利。他嘴角的肌肉咬紧了,像是要将牙齿都咬碎般。 “您想独当一面这是好事!毕竟未来的蛮族君王么!虽然说实话,您和您的哥哥当年还差那么一点点……”乌吉力轻声笑了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出来,漆黑狡黠的眼睛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向苏日勒何可,冷笑道,“可您的触手未免深得太长了,为何先不把你们赤那思部的事情管好,再来管我们阿日斯兰部的事?这次你们赤那思南征元气远未恢复,怎么,这么快就蠢蠢欲动了……” “乌吉力也速垓,我警告你,我没有心情和你在这里闲扯!告诉我有用的信息!”苏日勒和克冷声打断他的话,眼睛里的光像是锥子般尖锐,狠狠扎向这个刻意刁难的武士。他的耐心在一点一点的丧失…… “哦?赤那思家的狼不耐烦了?”乌吉力也速垓轻声笑了笑,说道。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个赤那思王子,毕竟这里是他们阿日斯兰部的地盘。现在这个赤那思王子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帐篷中质问这些军事机密,若不是有雨蒙公主在,他早就下令武士冲进来将他拿下了!当做潜入的赤那思斥候抓起来,然后大张旗鼓地以犯人的名义移交给赤那思部,这是在抽草原之主的脸!堂堂的赤那思部,堂堂的未来君王……呵呵,可惜,有雨蒙公主在,他不敢造次。毕竟在蛮族中这已经不是秘密了——雨蒙公主已经和苏日勒王子定亲,等苏日勒和克登上君王的那一天,也就是他们成婚之日! 可是这样出言挤兑一下这个高贵的蛮族王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小人物难得能为难一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这种乐趣还是要好好享受的。 “王子殿下,若您实在想知道,又不放心我,那就去那边的宗卷中亲自找吧!那里阿日斯兰部近二十年以来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有记载。”乌吉力呵呵笑了笑说道,下巴冲着帐篷边堆积如山的卷宗扬了扬。 苏日勒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瞳孔猛地缩小了。他胸膛中要爆炸般愤怒!那么多卷宗一个一个找,恐怕三天三夜都找不完,这是玩他么?他猛然间转过身来,伸手掐住乌吉力的脖子,将他狠狠提了起来。他虽然刚十八岁,可身体壮实得像一头牛,强劲的膂力像狂潮般从手间涌出来,乌吉力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猪肝一样通红。 他像掐着羊羔一样将猝不及防的乌吉力拉倒面前,脸对着脸,恨声说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别逼我对你下手!”他一只手已经从腰间拔出佩刀了,锋利的刀锋抵在乌吉力涨得通红的脸前。 乌吉力脖子感觉像被铁箍紧紧箍住了,气都喘不过来。他的舌头狗一般吐出来,眼睛可怕得翻出眼白,脸色由通红慢慢变得青紫,眼看着就要咽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废物王子’竟会突然对他动手,印象中这个苏日勒和克一向是一个温和心软的人啊…… 雨蒙捂着嘴巴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强壮的苏日勒紧紧掐住乌吉力将军的脖子。苏日勒的神情是从没见过的冷酷和凶狠,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甚至比那次赛马被胡扎的人截住,他杀人时的神情还要冷酷。 乌吉力终于从喉咙中挣扎着吐出来两个字:“我……我说……” 苏日勒冷冷一笑,这才松开手。乌吉力的身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瘫软得摔在地上,捂着被掐的通红的脖子吐着舌头喘气。还不等他缓过气,苏日勒何克的佩刀就搭在他的勃颈处。 乌吉力回头看了苏日勒一眼,撞上的却是一双毫不带同情的眼睛,苏日勒那双眼睛是湛蓝色的,蓝的纯净,蓝的没有一丝杂质,却也无比空旷深邃,一眼看进去像是看到了无限的冰天雪地般!可那样空旷高远的目光就像是他一个渺小的人在仰望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就是这样的感觉。 猛然间他一哆嗦,就像草原的君王在俯视着他犯了罪的奴隶一样!他就是触怒君王之威的奴隶,尽管这个君王还是一个年轻的君王! “我——今天傍晚一个五十余人的血狮骑小队悄悄出去了,那支队伍的队长是我一个弟弟……” “父王不是说了冬天没有他的命令,不得随意派出军队么?”雨蒙一下子着急了,如果真的有军队出动的记录,那可能真的就是有关夜星辰的!更何况出动的还是阿日斯兰部最骄傲狮牙骑射最精锐的那一支血狮骑! “他们的任务是什么?是谁派出去的?目的是什么?那支队伍现在在哪里?”苏日勒面不改色接连发问道!尽管他心里也是一沉,可表面上依旧很平静。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任务,没有人指示他们,他们自己决定出动的,而我只是批准他们的行动,并掩饰下来……应该快回来了!”乌吉力感到脖子前的刀已经贴在他的皮肤上了,冰冷的刀锋寒气激起他一脖子的鸡皮疙瘩!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么?还有扎德勒将军知道么?”雨蒙脸色不悦的质问道。“还有你刚说的掩饰下来是什么意思?” “这个——”乌吉力语塞,他终于感到紧张了,比脖子上的刀更紧张! “说!”苏日勒冷漠说道,手上使得力量更大了。 “啊——”乌吉力哼叫一声,他感到脖子上的皮肉被割破了,温热的血躺了下来,顺着身上皮袄的间隙流进胸膛上,温热湿润。“这支小队的队长是我弟弟,他经常私下接一些活,都是贵族委托的。暗杀,劫持,驱散杀死不听从命令的牧民……我负责为他们提供消耗的箭矢武器,还有不给大将军禀报他们的行动!他们从佣金中每次抽出一部分给我……” “什么?”雨蒙和苏日勒脸上都变色了。雨蒙更是愤怒的叫道:“这件事我要告诉父王,你这是死罪!你把我阿日斯兰部的武士当成你敛财的工具了么?” “公主殿下——不要啊……”乌吉力脸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这次委托他们的是谁?”苏日勒手上的刀再往下划了一下,乌吉力脖子上的刀口更大了。 “不——不知道!他说这次任务牵涉太大,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任务牵涉太大?”苏日勒的眼睛危险得眯了起来,语气更加不善了。他转头看了看雨蒙,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就是了!” 雨蒙伸手捂住了嘴巴,眼睛张大了,脸上是惊慌的神色。 “我要见你弟弟,尽快!你们这是在找死。”苏日勒冷漠得说道,他抓住乌吉力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佩刀依旧搭在他的脖子前,刀子划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流淌出来,但还没有切到颈动脉和气管,死不了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应该快回来了,快回来了……。”感觉到苏日勒何克的刀又逼近了些,连忙补充道:“他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来见我”。 “那好,等。”苏日勒沉声说道,他从腰间抽出一条绊马索扔给雨蒙,说道:“把他绑起来。” 制服了乌吉力,他将刀收回鞘中,盘腿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还好,找出线索了。只是不知道星辰的生死……”他双手交错得放在脸前,拇指托住下巴,目光越过指尖看着前方。他的目光虚无空旷,眉毛蹙在一起,很深沉的样子,他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份疲惫的神色来,下巴上也有了一层铁青的胡渣,并不显得邋遢,倒有一种成熟的感觉。 雨蒙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觉得苏日勒从南方征战回来后变了好多。无论是心智,手段,说话的语气,还有那份帝王般的威势……这些都是以前那个心慈手软的男孩没有的。他变了,那个曾经赶着羊宁愿绕十几里地就是为避过一片开得正烈的格桑花的少年,那个会追着蝴蝶跑,捉住却只是吻一吻,嘴唇上满是蝴蝶翅膀的鳞粉,然后又放走的少年,那个任凭她敲打着脑袋,任凭她骂的笨牛,终究还是要变成骑在战马上握着刀厮杀的帝王了么? 突然间,雨蒙觉得难过起来……似乎所有童真单纯的年月都湮灭了……草原还是那个草原,可疼爱自己的父王会变老,从小任她欺负任她胡闹的男孩子会成长,自己这个草原上的明珠也要长大也要嫁人,为将来自己帐篷中的男人端奶烤羊生孩子……想到这里,她就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像此时漫天冰雪的草原一般。 雪白的狐裘小袄,炙烈的石榴红马步裙,带着金扣的牛皮小靴,乌黑柔顺的头发上的金簪花,柔媚的面庞,温软的眼线,饱满的唇,还有肆无忌惮的笑……这样的自己又能维持多久? 这样不可逆转的变化最让人无力了吧…… 寂静的帐篷,只有乌吉力低声的呜咽,还有雨蒙不安的踱步声,她牛皮小靴上的黄金搭扣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等待最是难熬,尤其是在等待一个令人不安的结局时。 “雨蒙,不要慌……”苏日勒轻声说道:“现在着急没用,乌吉力的弟弟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待!” “可是我担心星辰一个南方小孩……你知道蛮族人对南方人的仇视,更何况现在冰天雪地的……我担心他死掉啊!”雨蒙痛楚地低声说道,声音里再无平日的欢愉轻巧。 “没错啊,不知道他的生死。可是,万一星辰真的死了,起码我们还可以为他报仇,不是么?他不会白死的,更何况,我并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死掉……”苏日勒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他其实想说的是那小子和他击掌为盟了,将来要成为梦阳的皇帝呢,要和他这个将来的蛮族君王签订永不征战的盟约,那小子不会这么早死掉的…… 可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者说,他怕这话一说出口就像春天的冰雪一样融化,再也找不到了…… 沉默再次笼罩了帐篷。 突然间,帐外传来一声马嘶,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叫声:“哥哥——哥哥——” 苏日勒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阴沉凶狠。他踢了被五花大绑的乌吉力,伏在他耳边说道:“知道怎么说么?” 乌吉力惊恐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作为一名狮牙骑射的副将,他实在是软了些。 苏日勒抽出腰间佩刀,又将乌吉力的长刀抽了出来,反手握着像帐篷口靠去。他侧身站在帘子后的间隙中,藏好身子。待他站定,回头对着乌吉力使了一个颜色,又意蕴深长得看了一眼雨蒙,嘴角浮起一丝笑来。 雨蒙顿时明白他的心意——这就是默契了吧! 乌吉力努力稳住声音,坐直身子,雨蒙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大麾,盖住他被五花大绑的身体还有脖子上的刀口。乌吉力这才说道:“进来吧……” “哥哥——”帐外的武士笑着走进帐篷。这是一名很高大的武士,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身赤红的铠甲,铠甲上胸口上那只张口咆哮的怒狮纹饰栩栩如生。他的面容也想狮子般刚毅威武,只是眉眼中满是笑。 “哥哥……”猛然间,武士看到了站在乌吉力身边的雨蒙,楞了一下,连忙缓过神来单膝跪下行礼,手抱在胸口沉声说道:“查干拜见公主殿下——” “查干也速垓,穿着铠甲兴奋的干什么去了?”雨蒙脸上带着公主特有的高贵冷艳的微笑,俯视着他说道。 查干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可哥哥没有接过他的目光,只是漫不经心看着帐篷帘子出。 “呵呵,你以为你们平日的勾当本公主不知道么?若不是有本公主在父王和狮牙骑射的大将军身边周旋,你们兄弟两早就被抓起来杀掉了……”雨蒙的柳眉弯了起来,眼神愈发凛冽。 “公主殿下……我们,我们……”查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现在是堂堂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在质询他,这让他怎么回答? “弟弟,说了吧。公主殿下说了,她只要知道这次你的行动,以前的概不追究。”乌吉力长声说道。 有了哥哥的应允,查干这才放下心来,对着雨蒙说道:“这次委托我们的是赤那思部的呼鲁台家家主,他要我们劫持一队大风帐武士护送的人……” “是一个南方小孩?”雨蒙声音寒了下来。 “没错,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南方小孩。”查干答道,隐隐约约,他觉得一分不安,因为公主殿下脸色很难看。 “他现在在哪里?”雨蒙走到查干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声问道。 “在靠近荒合山脉的一个山洞里,离这里大概半个时辰行程……”查干如实说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公主殿下,属下已经如实说了,您能放过我们么?我们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才干这种勾当啊……我们……”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感觉到脖子处泛起一份寒意,他低头看去,一道锋芒已经在颈上吐着寒气。对面哥哥的神情露出一丝痛苦和悲悯来,不住的摇头叹息。 查干只听到身后一个冷漠阴沉的声音说道:“很好,很好,马上带我去那个山洞……至于你和你的哥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被你们劫持的那个孩子的死活了……” 正文 第33章 妖魔 山洞里,家奴的笑声一下子停了,像被人生生切断一样,就连巴塔一脸的狞笑都变成了震惊,因为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眼前这个虚弱的南方小孩,他的脸颊上那道紫青的肿痕依旧鲜明,嘴角的血流落着。他的右手被纹云刀贯穿钉在地上,鲜血沿着血槽往外喷,可是这个孩子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啊?此时整片山洞的地面都被孩子的鲜血染红,而且这是很容易吸水的干燥砂石地,一个人有能将十几个帐篷大小的地面染红的血吗?更何况是一个身子瘦弱的小孩? 孩子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怎么挣扎苦恼,他就那样虚弱得靠在山洞的洞壁上,任凭巴塔拧动钉着他手的刀,没有丝毫挣扎颤抖,就像死了般……可巴塔一直能感觉到孩子那搏动的心率,一下一下的,好像整片山洞都充斥着孩子的心跳声。他微闭着的眼睛透出隐隐的红光,只是巴塔一直没有注意到。 巴塔真的感到恐惧了,好像这个已经毫无力量的南方小孩会突然变成巨龙将他吞掉一般。他松开了钉着夜星辰右手的刀,慢慢向后退了两步,脸色很不好看。回头对一名家奴说道:“你,上去看一看他死了没?” 家奴战战兢兢的点点头,慢慢上前去。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脚踩在细碎的沙地上发出像碾碎人骨头般的沙沙声,每一脚踩下去,沙地都会被压得渗出鲜红的血水般。他站在孩子身前,颤抖得将手向夜星辰的鼻子下弹探去。他多么希望这个令人感到不详可怕的男孩子已经死了,然后他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离夜星辰那光滑白皙的面庞只有一寸了,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猩红如血的光,孩子那双闭着的眼睛突然张开了——整个眸子里都是灼烫的猩红色,不仅是瞳孔,连眼白都变成了血红。他修长如牡鹿的脖子上慢慢浮现起一道道神秘的符咒,像可怕的鬼画符,黑色如墨的符文沿着孩子的脖子慢慢爬上去,慢慢笼罩整个脸庞,像远古已经逝去的图腾般神秘诡谲。 家奴的眼睛惊恐地张大了,他像是看到最可怕的事物般惊骇,可怎么也喊叫不出来,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 “把你的脏手拿开……”夜星辰慢慢站了起来,鲜红的嘴唇冷漠得吐出这几个字来。 家奴看着孩子站了起来,看到他浑身裸露出的皮肤都爬满了符文,脸双手都满是符咒。孩子双眼血红,像是有血要滴出来般。突然地,孩子笑了,他嘴角扭出一个残忍的笑,缓缓抬起手,指着这个胆敢触碰他的家奴,冷声说道:“这么想死么?”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呼啸的风雪声,寒冷,凛冽……整个山洞的温度都在下降,像冰冷的冰窟。 夜星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鬼魅般邪恶可怖,他猩红的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神色,可那股残忍的戏谑敢却是一眼明了的。 家奴终于叫出来了,因为浑身的剧痛——他的身体的血似乎被冻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胸口上爆出一堆巨大而璀璨的冰凌,仿佛汹涌盛开的冰雪莲花般,锋利而坚硬的花瓣从胸口拥挤而出,内脏和肠子挂在钻石一样璀璨的冰凌上,冒着滚滚的热气…… 他浑身每一寸皮肤都有冰凌穿刺而出,像是体内一只长满刺的海胆要扎透他的皮囊冲出来一样。他想喊叫,像嘶吼咆哮,可仰头露出的脖子上,喉结上下晃了晃,立刻有一朵好看的冰花从喉咙中挣扎着窜出来。冰棱扎透了他的气管,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猛然间,他身子向上升起了——地面上像长出一颗冰雕成的树一样,手臂粗的冰柱从地面穿刺上来,蜿蜒缠绕上家奴的身体,冰凌像是软的般穿刺着他的身体,毫无阻碍的在他身体中缠绕贯通,长出锋利的支脉…… 这是多么荒诞可怕的场景……冰凌像是柔软的蛇般肆意贯穿着家奴的身体,他的血肉上开满了锋利的冰莲,绚丽的冰凌上挂着血浆和碎肉,还有柔软鲜活的内脏…… 家奴的双眼中也穿刺出两朵锋利璀璨的冰花,透明染血的冰棱密密麻麻穿刺处他的身子。整个人被胳膊粗的冰棱支起来,穿刺进他体内的冰棱将他腰肢弯出一个可怕的弧度。他的嘴巴惊恐地张着,脸朝着上方,双臂也被冰棱贯穿得平举起来,像被献祭的极品。 这是什么手段?这是什么手段?周围的家奴和巴塔全都陷入莫大的惊恐中,这是多么荒诞的梦境?只有将眼前发生的一切理解为梦境才不至于这么荒诞可怕!可这真实的血腥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啊…… 他们将目光从被杀死的家奴身上转移到瘦小的夜星辰上——这还是那个精致好看的孩子么?他整个人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鬼画,双眼红的像要渗血般,鲜红的嘴角露出残虐的笑,牙齿森白。 “妖怪……这是个妖怪……”巴塔失声喊道,满是恐惧的声音听起来都不想是他自己的了。他战战兢兢的举起刀,左右看了看战栗不已的家奴,吼道:“我们一起动手杀了他,我们人多,决不能放过这个妖怪……” 家奴们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他们的确人多,三十多个人还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小男孩? “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持刀的家奴武士们纷纷大吼着向夜星辰扑去。山洞里突然涌起一阵阴冷的风,像最可怕的风雪正在洞中肆虐。夜星辰没有闪躲,就那样站着,猩红的眼睛肿失去了最后一丝人性,满身的符咒衬得他像一个凶神。 从他脚下的地面上开始结冰了,透明晶莹的冰凌沿着沙地像四周蔓延开去。一个家奴速度最快,他举刀壮着胆咆哮着冲孩子的头颅劈下去,眼看着得手时,他整个人却僵住了——结了冰的地面上一瞬间长出了一条胳膊粗的冰凌藤蔓,锋利的冰凌密密麻麻得缠绕贯穿他的小腿,沿着血肉一寸一寸切割着他的身体。冰凌藤蔓仿佛吸收着他体内的鲜血一寸一寸蔓延生长,‘呼啦——’一朵锋利冰冷的冰雪莲花从这名家奴的小腹长了出来,寸断的肠胃挂在冰冷上冒着丝丝热气,血浆顺着冰凌流下来,很快就凝固在上面,冰凌不那么透明了,却因为血浆的鲜红多了一分凝腥残忍的温柔…… 和刚才那名家奴一样,他的身体被冰凌刺穿着升到半空中,冰凌藤蔓在他体内恣意穿透生长着,刺穿他的肌肤血肉开出一朵朵锋利美丽的雪莲花。碎肉,脏器,血浆零散得顺着晶莹的冰凌划下来,很快就冻结住了,像是身体零碎的生长在了冰凌藤蔓中一样…… 这个过程只有一瞬间,所有嘶吼着杀向夜星辰的人都刹住了脚步。他们的刀举在头顶,怎么也踏不出步子了。那两个血淋淋的冰凌藤蔓就是例子…… 家奴们看向夜星辰的目光都变得恐惧了,丧失了最后一份勇气。这样诡谲可怕又残忍的杀人方式对他们的世界观造成的冲击无与伦比。看惯了冰冷的刀锋斩进**里,看惯了刀口上流淌出来的鲜血,可这样噩梦般的杀人方式就血淋淋得展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的身为武士的胆气全被瓦解成齑粉…… “逃啊!快叫人来围杀这个妖魔……”一名家奴连滚带爬的向洞口跑去,声音虚无颤抖,字音都咬不准。 “你以为你能跑掉么?”夜星辰嘴角扭出一个暴戾的笑,眼线眯了起来,犀利的红光从眼中流露出来。他双臂猛地举起来,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爆发出猛烈的风雪来,寒冷的风在山洞中肆虐,风雪混杂着冰凌打在岩壁上竟发出刀劈斧砍般的声音。夜星辰猛地仰起头高声嘶吼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猛然间,山洞的顶部像被巨人砸开了一般。浑身符咒的夜星辰一手指天,一道几人合抱粗的冰柱长了出来,冰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向上顶,生生将山洞顶顶开一个豁口,碎石被从他身上爆发出来的烈烈风雪卷的向上飞去。透过那个巨大的豁口,漆黑无月的天空浓墨般沉重,仿佛脸腾格里天神都被蒙蔽在天幕后。 三十余名家奴还有巴塔发现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得冻僵,肌肉也变得僵硬起来。浑身上下都仿佛有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要撕破皮囊冲出来…… 一时间,山洞里满是凄厉的惨叫声和暴虐的风雪肆虐声…… 赤那思,君王大帐。 赤那思的狼牙掀开帘子,大步走进来,脸色阴沉得对君王说道:“没有下落……”他看向苏和和阿拉坦仓,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两人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获。 君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冷冷说道:“贵族们的帐篷都搜完了?” “没错,包括他们名下奴隶的帐篷也没放过,只要能藏下一个人的地方都搜过了。”苏和赛罕点头说道。 “会不会藏在普通牧民的帐篷里,或者已经被杀掉了……”阿拉坦仓鹰沙哑的声音阴沉道。 “难道要一个一个搜牧民的帐篷?赤那思部有近一百万人口啊……一一搜下去就算发动全部军队也没用,而且动静越大,被察觉的可能也越大!”苏和声音颤抖道。 “如果那个孩子死了,都必须要找到他的尸体,确认他已死无疑,这才可以放松,只是我蛮族大好未来就这样断送了!”一直没说话所在帐篷角落的大萨满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苍老的脸上神色很复杂,惋惜,痛恨,愤怒,亦或是深深地遗憾。 那么一瞬间,扎儿花觉得大萨满有些可怜了。这老头子疯疯癫癫一辈子,可随着夜星辰和申凡双这两个南方人来到草原,大萨满整个人都有了朝气,不再那么整天烂醉如泥……而且大萨满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慢慢露了出来,野心,智谋,武力,高远的目光……这些都是老头子从没展现过来的。若是没有夜星辰协和申凡双,老头子会不会把他不为人知的这一面永远带进坟墓中?扎儿花突然这样想到。 “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阿日斯兰部的人干的。可阿日斯兰部的人怎么会知道夜星辰的秘密?”苏和将军说道。 “雨蒙额尔敦刻图。兴许是这个女孩说的,半个多月前夜星辰斩了胡扎塔塔木一条胳膊时她也在场。”阿拉坦仓阴郁得说道:“当时我就想着要杀掉她的……” “雨蒙额尔敦刻图不会是这样的姑娘,狮子王额尔敦刻图汗王很爱他的女儿,但却不会听她女儿说话,更不会把一个女孩儿的话放在心上。这一点,我了解。”君王沉声说道,他说这话时,几位将军都怔了一下,从来不知道君王对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这么了解,一直以为他们是死敌。 “到底是谁对夜星辰下的手?”扎儿花喃喃自语道,他的脑子中不由得闪过呼鲁台家家主那猥琐的模样,眼神越来越阴沉。 “君王……”帐外突然有武士在大声喊叫,一名武士冲进来,借着奔跑的力道跪下去,在地上擦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磕头喘息着。 这是一名武士身上的装束明显不是赤那思的,他胸前那张狰狞的狮面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喘息着说道:“小人是阿日斯兰部,雨蒙公主殿下扈从武士,是贵部苏日勒和克王子殿下派属下来的。有王子殿下的佩刀为凭证!”说着武士从怀中摸出一把装饰华贵的短刀来,双手举过头顶呈在君王眼前,扎儿花大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短刀,捧到君王手边。 君王默不作声得接过佩刀,琥珀色的眼睛看得出神了。 阿日斯兰部的武士平稳住呼吸说道:“高贵而伟大的君王,苏日勒和克王子殿下派遣小人禀报君王,说……说……已经发现了君王要找的东西的下落,王子殿下让告诉您,立刻控制住呼鲁台家的人,是呼鲁台家家主在指示这件事!他正和我部雨蒙公主前去寻找贵部正找的东西!王子殿下说请君王派兵前往西南方的山地,届时王子殿下会发射鸣镝响箭为军队指引方位。” 君王怔怔的听着,琥珀色的眼睛中由震惊变得欣赏,嘴角慢慢浮出笑来。他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仰头喊道:“谁说我的小儿子不如死去的大儿子?谁说我的苏日勒和克是废物?十几万大军都没有找到,偏偏就被我儿子一个人找到了?谁说我赤那思后继无人?啊哈哈哈?”君王笑得那么肆意爽朗,在扎儿花印象中,君王南征回来后脸上很少有过笑容,已经不再年轻的君王日日夜夜被断臂的幻肢痛折磨着,族中大小诸事都要操劳,怎能露出笑容? 他的笑声渐渐收敛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重新迸发出无限的活力,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日斯兰部武士,高声说道:“很好,你带来的消息让我很愉快。赏十镒黄金!” 武士磕头答谢,然后起身退了出去。 君王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样晃了晃,脸色又变得冷酷阴沉,他冷冷说道:“呼鲁台?敢抢夺我赤那思的东西,找死么?” 他看着扎儿花,挥挥手,说道:“去吧,抓了呼鲁台全家,先行控制住,听候发落。”君王意蕴深长的笑了笑,说道:我亲爱的狼牙,对呼鲁台家下手,你应该会感到很兴奋吧!” 扎儿花沉默低头,没有回复君王。他像风一样退出帐篷,心里默念一句:“果然是呼鲁台……”,自己以前还是奴隶时候的主人,依旧没有改掉桀骜不逊,吃不下半分亏的习惯。看来,呼鲁台氏,赤那思部第二大贵族,今后就要在极北草原除名了…… “苏和,领两千轰烈骑速去西南部山地,尽快和苏日勒汇合,我怕他寡不敌众。”君王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闪出这样带着担忧的柔光,这一刻他真的像一个老父亲般,“我已经没有儿子再可以损失了……” 苏和看到了君王眼中的柔光,一时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溢了出来。可他铮铮男儿怎能轻易动容,最终也只是定定的点了点头,用坚定的目光向君王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大萨满跳了起来,老头子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他走过来说道:“带上我老头子吧,我要亲眼看到那个孩子没事才能放心下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必须由我老人家负责,要不然,我老人家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尊贵的大萨满,您已高领,不适合长途纵马奔袭,还是在暖和的帐篷中等待苏和带来好消息吧!”苏和面露难色得看着瘦小的大萨满。 大萨满脸上隐隐露出怒气来,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皮包着骨头,再攀了两根青筋,作势就要揍苏和一样。 君王呵呵笑了笑,说道:“大萨满想去,就带上吧。别小看了他,大萨满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强大的武士,他一个人就能杀——” “行了,勃日帖,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大萨满冷声打断君王的话,头也不回得朝帐篷外走去。 正文 第34章 冰雪的帝王 风雪突然肆虐,茫茫雪原上孤独的两匹战马前进也变得艰难起来,牛油火把明亮炽烈的火焰被风雪吹得变成一条几乎与地面平行的线,发出呼呼的响声。 “还没到么?”逆着风,苏日勒大声叫道,他粗犷的声音在肆虐的风雪声中那么缥缈虚弱。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被剥了铠甲绑在马背上的查干吼道,他和苏日勒和克在一匹战马上。一时间他感到很委屈很委屈,几个时辰前那个南方的小孩子被自己这样绑着横放在马背上,像一袋子粮食般,现在自己以同样的姿势被绑着去寻找那个孩子,这就是南方那句古话说的‘此一时彼一时’么? 雨蒙将狐裘小袄的领竖起来,遮住口鼻,眼泪都被风雪打出来了。她娇声喊道:“这风雪怎么突然就变大了,这么邪乎?” 苏日勒没有理会她,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起伏的山岭,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那野兽脊梁般的山峦,沉声说道:“快到了。”但愿夜星辰没有死吧! “查干,山洞里有多少人?”苏日勒附在查干的耳边,奋力吼道。 “三十来人,全是呼鲁台家的家奴,还有呼鲁台家的少爷,巴塔呼鲁台。” 苏日勒心里一沉,三十来个人,他还不是对手。他能以一敌三就已经很不错了,若是赤那思那三位名将可能还能做到。幸好他派人通知了父王,父王的军队应该快到了吧,只要大军过来,那就再不用畏惧什么。 苏日勒心急,却还没有失去判断力。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贸然挺近恐怕自己也要陷入其中。 “苏日勒,看!”雨蒙突然叫道,她伸手指着身后那一线火蛇——全是火把的亮光,像一道火焰光剑劈开浓重的黑暗般,如同一道蜿蜒的火蛇在雪原上蜿蜒游动。“是你们家的军队么?” 苏日勒眯着眼看了看,是了,按这个时间算,军队也该到了。赤那思的军队最擅长掌握时机,从没有在时间上贻误过分毫,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他从马鞍旁取下角弓,又从腰间箭囊中抽出一支鸣镝响箭——鸣镝响箭这种东西也只有从南方人手中买,草原上做不出这种东西。 他箭矢朝天,狠力拉弓,冰冷的空气中,弓弦抽紧时嘎吱作响,感觉随时都要断了一样。“放——”他低声喝道。弓弦猛力将鸣镝响箭送入天际,苏日勒特意朝着逆风的方向斜射过去,这样箭矢飞入天空后,风的力道会将箭矢吹偏一些,这样前后误差相抵消,只要掌握的好,箭矢才能刚好在头顶爆炸。这种技能是隼骑每一位武士都必须掌握的,他们时刻要根据风向,风力,雨雪,甚至冰雹天气判断朝着那个方向射箭才能命中目标。并不是单单将箭镞对准敌人就可以了。 “嘭——”箭矢带着尖锐的啸声在天空中爆炸,绽开一朵白炽而巨大的火花,像一轮太阳般,整片大地都被照亮宛若白昼。接着鸣镝响箭的光芒,透过凛冽的风雪,苏日勒看到来的那一队骑兵身上墨黑的铠甲和五尺长的巨大斩马刀,还有披着马凯的战马——是轰烈骑,赤那思最得意的轰烈骑,一百年前打垮了梦阳,杀进缥缈城的神魔骑兵啊! 这一队前进着的武士又苏和将军和大萨满带队——竟是最高的将军和最尊贵的大萨满在领军,武士们都亢奋得像野兽,尽管风雪凛冽,可他们依旧跑出了冲锋般的速度。草原最优良的战马优势尽显,他们像雪夜中的鬼魅武士,杀气腾腾。 “看,鸣镝响箭——”苏和沉声说道,仰起头,目光透过面甲上铁环的间隙看过去,身上凝冷的铠甲被鸣镝响箭的光照亮了。“王子殿下果真没有让我们失望——” 他回头瞥了一眼大萨满,老头子竟像打了鸡血般亢奋,狠命抽打着战马,催动前进。就在苏和将军一愣神的功夫,大萨满已经超到他前面去了。苏和楞了一下,接着就笑了:“真是人老心不老……”他也不甘示弱,给战马加了一鞭,追逐着冲过去。 两千余名轰烈骑武士不留余力的冲锋,主将和大萨满若此,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跟随而去? “苏日勒……”雨蒙的战马靠近了他些,柔声说道:“要是星辰真的死了怎么办?我不想要这个结果……”女孩儿声音是满满的惊慌,脸色惨白,怎么都不像平日那个不管不顾的雨蒙额尔敦刻图。 “不会的,那小子还要带当上梦阳的皇帝,带你去梦阳玩遍所有好玩的。要有将来要与我结盟的,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他要是这么一下就死了,恐怕神都不会乐意。”苏日勒抽出腰间的刀,抚了抚光亮的刃,说道:“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万一他真的死了,起码我要为他报仇——” ‘噌——’,刀锋没入了查干的后心,被剥去铠甲的查干无力抵挡锋利的刀刃,坚硬锋利的刀锋刺穿了他的心脏,暗红滚烫的鲜血顺着刀身的血槽喷了出来,染红了苏日勒的手。 “王子殿下——王子——公主殿下,你们说……你们答应会放过……会放过我的……”查干费力得扭过头去,看到一脸冷漠的苏日勒和克,看到他脸上沾染的斑斑血迹,还有那双没有丝毫怜惜同情的眼眸。鲜血顺着刀口泼出来,落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声响。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你了……你的错,不可原谅……”苏日勒冷漠的说出这样一句话,倏然间将刀抽了回来。查干横放在马背上的身体失去平衡,无力得栽下去,浑身的鲜血慢慢冻住了…… 雨蒙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看着苏日勒冷漠得拔刀,杀人,目光阴沉决绝,没有丝毫同情。那么一瞬间,她真想带着马转身就逃,离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远一些。苏日勒和克真的变了,变得不那么像以前的他。看着他手上的鲜血,还有脸上的斑驳血迹,雨蒙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惧来。 “你变了……”她冻得紫青的嘴唇颤抖着说道,声音微不可闻,瞬间就被呼啸的风雪声湮没了。她不知道苏日勒和克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但那一瞬间,苏日勒转头看向了她,那双凝冷如雪的眸子将她罩在了冰冷锋利的目光下,无处躲藏…… 可那只是一瞬,苏日勒就将目光移开了,看向深邃凝重的黑暗。 近了,那一队武士越来越近,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轰烈骑行军就是这样,来去如风,轰轰烈烈。苏日勒调转马头,正面迎上那一队武士,肆虐的风雪从他的背后吹过,乌黑的头发飘摇着抚到脸前,战马的马鬃也被垂得像旗帜般猎猎作响。苏日勒巍然不动,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提着刀,静静矗立在黑暗的雪原上,像战神在等待他忠诚的追随者般。 那队武士终于到了,迎面涌来一股比风雪还要凛然的杀气,混杂着铁锈味和鲜血腐朽的臭味,整个轰烈骑像从地狱深渊杀出来的恶魔骑兵般凛冽。为首的武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了行礼,说道:“赤那思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拜见王子殿下。” 苏日勒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眼这些杀气腾腾的武士,只是稍微在大萨满身上停顿了片刻。那一刻,大萨满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惊奇的神色,像发现一块珍宝般的眼神…… “跟我走!”苏日勒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带动战马和雨蒙一起前进引路,有了军队,苏日勒再无顾忌。他的目光冰冷而又坚决,像还日拉娜河上不化的坚冰。真的像一个率领武士百战不死的君王了,再也看不到原来那个柔弱心软的苏日勒和克的影子…… 武士们好容易找到那个山洞,却与之前查干描述的不太一样。山洞内部像是被一根几人合抱粗的冰柱顶开了一样,冰柱上的锋芒森森,带着一股子金属般的锋利坚硬之感。整个大山像被这根锋利的冰柱剖开可,碎石遍地。 山洞内似乎有呼呼的风雪呼啸声,带着一份阴森的感觉,还有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两千余名武士站在洞口,却感到莫名的畏惧,似乎山洞内潜伏着一个无比可怕的恶魔,要将他们一口全部撕碎…… 大萨满声音颤抖得说道:“其他人守在外面,随时戒备,苏和,带五十个人我们进去看看……” 苏和默默点点头,他翻身下马,将沉重的斩马刀握在手中,伸手一招呼,立刻有一队武士跟了上来。他们都披着沉重坚硬的铠甲,擎着斩马刀,脸庞隐在铁环编制的面甲中,看不清他们有什么表情,却能感受到武士心中的决绝。 苏日勒和克和雨蒙也下马,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也跟在队伍中朝山洞走去,夜星辰是他们的朋友,必须要亲自确定他的安全。 这一小队武士慢慢朝山洞挺近,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冷,冷得带了一股阴森可怕的感觉,就像有看不见的恶鬼在对着他们的脖子吹冷气一样。刚踏进去山洞,地面是细碎的沙子,可渐渐的变成了晶莹的冰,透着一股暗红的颜色。整个山洞都想冰窟般,寒冷得令人窒息,仿佛吸进腹腔的寒气让他们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了。 走过一段甬道,山洞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可武士们看到眼前的场景,全都震惊得往后退了两步,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仿佛整个修罗炼狱的残忍都展现在了他们面前,巨大的山洞中满是锋利的冰棱,一道道手臂粗的冰凌从结了冰的地面上长了出来,蜿蜒扭曲得朝上长着,每一株冰凌藤蔓上都穿刺着一具零碎的身体——他们的皮囊像被锋利坚硬的冰棱从内部扎透一般,冰凌藤蔓在他们体内恣意缠绕,恣意切割,恣意贯穿。一朵又一朵大大的,锋利的,好看的冰雪莲花从这些人的**上长了出来,挂着零碎的血肉和内脏腹肠,暗红的血浆沿着冰凌流下来,迅速被冻在上面。冰雪莲花沾染了鲜血后,看起来不那么单调透明,却多了一股妖异艳丽的感觉…… 人体就像被冰凌剖开来挂在了冰凌藤蔓上,更像冰凌藤蔓以人的血肉结出了果实。唯独每个人的脸是完整的,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是惊恐,是战栗,是痛苦的嘶吼,是低声的咆哮,是扭曲的狰狞……像在承受这个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他们的身体被冰凌藤蔓支撑在半空中,残碎的身体姿势扭曲荒诞,脸朝着天空,像被生生献祭给腾格里天神般。 这样残虐可怕的死法对人们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粗粗数了数,这样的冰凌藤蔓大概有三十余具,整个山洞像可怕的地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浓重的令人作呕。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转身弯腰吐了出来,太过残虐可怕—— 苏日勒心头也犯潮,看到挂在冰凌藤蔓上还鲜活的脏器,还有那些人凄惨的容貌,暗红的血浆,零散的碎肉,胃中剧烈的翻滚。他忍不住仰起头,大口大口得吞咽着唾沫,一只手捂住了嘴。他不敢用鼻子吸气,血腥味太过浓重了,只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着。他瞥了身边的雨蒙一眼,她娇媚的脸变得死灰,眼睛像是失神了盯着眼前的残虐场景,甚至忘记了害怕…… 苏日勒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柔声说道:“闭上眼睛,不要看,什么也不用想。” 雨蒙的心跳的那样快,苏日勒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脏一下一下抨击着他的胸膛。她的眼睛涌出泪水,迅速在她苍白死灰的脸上冻成冰!一个女孩儿,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残忍的死状?恐惧将她平日的骄纵蛮横瞬间瓦解成现在这样柔弱无力的样子。苏日勒能清晰得感觉到她在颤抖,无法抑制的战栗。 “这是冰雪的帝王么?”大萨满怔怔地说道,他苍老的面容也变得惨白,目光却直直的朝山洞最里边看去,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冰凌藤蔓上凄惨的死人。 沉默被大萨满颤抖的声音打碎了,他们循着大萨满的目光看去,山洞最里面竟有一个完好无缺的人。他坐在一个高大的,由冰雪雕刻成的宝座上,高高在上。他面前插着一柄血槽是云纹的直刀,刀柄上挂着一颗头颅——有人认出来了,那是呼鲁台家的小主子巴塔呼鲁台的人头。 坐在冰雪王座上的那个人眼睛闭着,他身上隐隐约约能看出来一些黑色的咒文符印,眼睛微微闭着,右臂手肘担在王座的扶手上,手支撑着侧额,像睡着了般。丝绸的长袍在飘舞翻动,他的身体像是在鼓荡出寒冷的风一样,在整个山洞中打着旋儿吹过这么多的人。 可那张脸错不了啊!精致的容颜,仿佛天神特意为他造出来的五官,比女人还要好看的模样,分明就是夜星辰啊……尽管他高高在上得,尽管他脸上还有隐隐的咒印,可绝对错不了,不是夜星辰又是谁?此时的夜星辰分明是坐在高高的冰雪王座上在帝王般君临天下啊…… 可看到这样修罗炼狱般的场景,苏日勒又感到难过起来——就是那个平时总腼腆的笑,目光悲悯的孩子干的么?那么一瞬间,他更希望夜星辰死了,被杀了,这样他在自己心里依旧是那样明媚的如同阳光般的形象…… 大萨满动了,他身上同样华贵的丝绸长袍被山洞中的风吹动着,瘦小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苏和将军脸色一变,说道:“大萨满,不要擅自过去,我们还不确定那孩子……”可大萨满没有理会他,依旧一步一步得往前走,眼神坚决又虔诚,像狂热的信徒终于看到自己崇敬的神明。 他干裂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口中念唱着蛮族古老文字的梵音,一步一步踏着坚冰向高高的王座走去。穿过这些可怖的冰凌藤蔓,大萨满像是穿越了积淀万年的凝腥残虐,目光虔诚得朝着高高的冰雪王座走去。高贵的大萨满,虔敬的神之使者,此时如同面对着自己要服侍的神般…… 他一步一步踏上高高的十八级冰雪台阶,朝着最顶端的王座走去,然后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贴在坚硬寒冷的冰上。他捧起孩子的手轻轻地吻了吻,目光虔诚纯净。 那些远远看着的武士都心中一惊,连忙也跪了下去——大萨满跪着,他们决不能站着…… 大萨满起身,伸手将夜星辰横抱起来,努力挺起胸膛,将孩子稳稳托在自己臂弯中。他神色坚定虔诚的说道:“高贵的冰雪之神,您是流落人间的神祗,让愚者来接您回家……” 夜星辰安静的躺在大萨满臂弯中,神色安详,可透过他闭着的眼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闪着一丝暴虐的红光…… 正文 第35章 未来 草原漫长的冬天终于过了一大半,此时已是次年二月,依旧白雪皑皑。肆虐的风雪呼啸着掠过一片苍茫的草原。还日拉娜河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整个河面仿佛都凝固住了一样,如同一条晶莹的光带。偶尔难得的出一次太阳,河面上的冰面闪闪放光。不时地有人凿开冰,凿出一个小洞,将渔网从中撒下去,再将细碎的饵料丢下去,不多时收网上来,满是鲜活跳动的鱼。 牧民们会将鱼拖回帐篷,杀好洗净剥掉鳞片风干,这样鱼就能保持很长时间。毕竟草原上生产牛羊肉,鱼不是想有就有的。抓到的鱼还要给贵族上缴一部分,牧民能留下的只是很少一些。 可这丝毫不影响牧民们的心情,他们乐的如此。 而此时,遥远的南方梦阳已是林夕二年,梵阳王朝的年历也翻到了茗皇十七年。南方温暖的环境中,冰雪在在南面更加温暖潮湿的空气吹拂下已经消融,大地渐渐恢复了生机,也不显得那么荒凉落寞了。缥缈城外的冰雪消融,那些大战过后残留的尸骸已经被泥土掩埋,巨大的机括零散的遗落在地上,像巨人的遗骨。粗大的破城锥还有犀角冲以及破碎的巨大盾墙,冰雪消融后,这一派惨烈的壮景又展露出来。铮铮然的铠甲,锈迹斑驳的武器,腐朽的木质机括,看到这些仿佛还能想到那时十数万军队在缥缈城下纵横厮杀的惨烈之景,让人禁不住血热。 可是,那时候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英雄又还有几人再世?梦阳的军皇,申国的雄狮,秋月的庄稼把式?这些乱世的英雄已经像冰雪一样消融在历史的缝隙,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宫中,修罗面色恭敬得看着雍容华贵的皇帝,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弯腰向着林夕皇帝鞠躬行礼,然后缓缓退出去。 他笑得这样愉悦,脸上的神情像一碗掺了毒药的热气腾腾的蜜糖。那张精致完美的面庞愈发温软迷人,袒露的胸膛肌肉线条流畅,透着剧烈的性欲。他转身走出皇帝的宫殿,脸上的笑容愈发残忍迷人。 方才,皇帝已经批准了他北上蛮族结盟的想法,只是皇帝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的是与蛮族第二大部落阿日斯兰部结盟,将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变成梦阳的利器,挑起草原上的征战。而皇帝要求他从蛮族买回足够多的战马来,要梦阳建立起自己的骑兵‘风雷骑’,这是林夕皇帝的愿望。用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才能放心利用。 可是,既然是利用,那就应该利用别人的东西,将他的价值压榨到极致,将他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尽可能的利用,不计损耗的利用,当失去最后的价值后,再拍拍手丢弃掉就好了……这样不更大快人心么? “呵呵……”修罗嘴角恶魔式的微笑更加鲜明了。他炽烈的红色长发,猩红的长袍,暗红的瞳孔,还有那张完美到令人分辨不出性别的面庞,一切都是这样诡谲不详。 “这才是真正的乱世,仅仅才拉开帷幕而已。”他边走边默默说道,眼睛里的红光仿佛要炙烤着天地般。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看着缥缈城上空的云卷云舒,朝阳照射在云雾上,像画师将绚烂的牡丹红晕染开来般,红的那么通透,红的令他欣喜若狂。阳光在云雾的周围打下了一层灿烂的金边,这是梦阳帝都无比美好的初春早晨。 猛然间,他停住了脚步,低头冷笑片刻,说道:“怎么,擅自离开那个女人身边来找我么?” 高高的宫墙拐角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浑身穿着漆黑如墨的长袍,眼神黯淡昏然,脸上带着一股子死气。容颜很是年轻俊美,却没有年轻人的活力,整个人像静静腐朽的钢铁一样。他修长的脖子上有一圈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喉咙都会漏气一样,也难怪他说话声音如此低沉嘶哑。 黑袍男子面对着修罗跪了下来,他额头贴在地面上俯在修罗脚边,吻了吻他**的脚背,声音低沉沙哑得说道:“主人,那个女人要见你。” “哦?”修罗脸上露出一份惊奇,紧接着又变成戏谑的笑,冷冷说道:“那个女人恨我恨得要死,怎么突然想见我了?有意思,有意思!走吧,我就去见见她……” 可是跪在地上的男子还是没有动,他依旧趴在地上,像一块顽石。 “怎么?夜渊鸿,还有什么事么?”修罗饶有兴趣地问道,低头俯视着跪在自己脚前的年轻人。 “主人,您什么时候才能赐予我自由?”夜渊鸿仰起头,失神的眼睛终于露出一分神采,脸上是虔诚的祈求之色。 修罗脸上的假笑消失了,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寒意。他缓缓蹲下身子,伸出修长的手指触碰在夜渊鸿的脸上,他的手指冰凉苍白,指尖如同刀子般锋利。“自由?你想要自由?你的自由掌握在我的手中,什么时候我想给你了,你才能得到自由!我没有给你,你不能张口对我要,更不能抢……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你的!知道了么?” 夜渊鸿颤抖着点了点头,颤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呵呵,那就好!”修罗站了起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样面具一般的冷笑,戏谑,弃世,不屑,又张狂,像高次元的神祗看不起低次元的存在一般。 转瞬间,他的身体窜出一朵绚烂的火花,火花笼罩了他的全身。下一刻,火光又消失了,连带着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嘭——”一声轻响,又是火光一闪。修罗高挑修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凤仪殿的门口。瞬移,对于他这样高超的咒术师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大步走进宫殿中,脸色冷漠苍白,赤红的头发如同跳跃燃烧的火焰。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他前方了,依旧那样冷漠,高寒,如同天空中的皓月。 女人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整个人带着冰冷的美感,狭长的双眼如狐。冷漠的像一把冰刀,可那股决然出尘的气质依旧那样引人注目。 “你找我?”修罗双臂抱在胸前,慢慢朝她走过去,嘴角带着盈盈的笑,难得的是,他的笑容真诚了些,不那么像面具了。 白颜朱红的嘴唇轻轻张合着,说道:“你要去极北。” 这是一个陈述的语气,并不是询问。修罗脸色顿然变了,满是愤怒惊慌。“你怎么知道?”他一字一顿盯着那个女人的脸问道,他知道此时否认是没用,这个女人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白颜皇后清浅的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掀开背后的纱帘,露出她的居室来。大大的宫殿地面上,摆满了算筹式子,复杂得令人心惊胆寒。毫不怀疑的说,就算是梦阳最杰出的的算学家恐怕看到这样的式子也会吐血而亡,可这个女人生生算出来了! “一百二十八联式?”修罗的瞳孔猛地缩小了,眼中的惊骇无以加复。一百二十八联式的复杂程度他是清楚的,算学本身就是无比虐心的一门学科。可就是这样枯燥乏味的算学,却是一个预言师必须掌握的技能。他看着满地的算筹,眼神慢慢由惊诧变得严肃起来,终于收起了他不屑的态度。 “你究竟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一百二十八联式你已经能算出了么?接下来你要干什么?”修罗问道,一时间,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腔调里已经带了一份畏惧。 “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呢?”白颜温柔的一笑,她的笑容总是这样清浅得不染纤尘,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魅惑力。“北上蛮族?与蛮族部落结盟?挑起蛮族内战?趁蛮族无力觊觎梦阳的时候再发动对梵阳的战争?接下来呢?梵阳和梦阳全都——” “别说了——”修罗烦躁的说道,他的脑袋猛地摆了摆,像是要将什么可怕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开一样,一副疯狂的样子。 “你怕什么?我还预测不了那么远……而且只是一个大方向,也许一个微小的细节就会改变整体大方向,就像他们凡人经常说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白颜毫无感情的说道。 “那你既然都知道,找我还做什么?”修罗生硬得说道。 白颜的眼神变得锋利了,锋利得像刀子一样,仿佛要生生将修罗用目光分割成碎屑一样。“夜星辰没有死,他还活着。我想见到他,教给他咒术师的一些东西,他的血统完全超越我了,这样一个幼年咒术师,很多东西都必须更加小心翼翼,要不然,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起的。你去把他找回来!” “哦?”修罗脸上突然绽放出了光彩,仿佛变得明亮起来了。他嘴角的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你这是在请求我么?可是语气并不怎么像请求啊……或者,你是在命令我?” 他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白颜,脸上的戏谑之色更加鲜明,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仰头张狂的笑了起来,大殿中充斥着他肆意张狂的笑:“尊贵的梦梵神,你还以为你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么?你还以为你是那个挥手间天崩地裂,高高在上的神?你还以为这是在觅露森林中,在咒术师部落中?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小男孩,那个傻傻的路西乌斯么?错了!你错了!你不再是梦梵神,我也不是那个路西乌斯,我是修罗!你现在这样子还能做什么?你就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孔雀!你仅仅是一个供人赏玩的尤物而已,这就是你的价值!不要再用那样居高临下的语气对我说话,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说着说着,他愤怒起来了,平日那个总是脸上带着懒散的笑,满是弃世不屑有戏谑的修罗竟乱了阵脚,他眼睛愤怒得张着,暗红的瞳孔弥漫着一股水雾,迷茫又愤怒。 可是白颜依旧那样冷漠的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感情,像在看最可笑的东西一般。她并没有因为修罗对她咆哮对她嘶吼而动怒,依旧是那种冷酷的美感。她盈盈一笑说道“在我眼里,你依旧只是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只会愤怒,只会喊叫。没错,我现在的确没有力量了,的确什么也做不了,我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对你说话,我触怒了你,我在揭你的伤疤,你感到愤怒了,为什么不杀了我呢?”白颜轻巧得笑着慢慢往前走去,慢慢接近修罗,她的笑容突然明媚起来,带着一份柔媚感。 她站在修罗**的胸膛前,仰头看着这个已经比她高半头的男子,完美的面容上带着诡异的笑。她轻轻踮起脚尖,趴伏在修罗肩头,在他耳边轻柔得说道:“你不是嗜血的修罗么?我这样激怒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温热的呼吸,玉兰花般的香味,却杀意凛然的话语,修罗额头竟渗出冷汗,他身体像僵住了一样。 猛然间,修罗一把推开了白颜,不住向后退去,他暗红的眼睛一瞬间满是泪水。声音嘶吼着说道:“你明知道我根本对你下不去手,为什么还要这么说?你明知道,我心里是……我心里是爱你的啊,我怎么能杀你?”修罗猛地捂住了胸口,指甲深深没入到心口的肉中,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是那样分明,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修罗。 白颜脸上的平静晃了晃,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般。她脸上盈盈的笑消失不见,转而是冰雪般的冷漠,亦或是悲悯。“爱是什么?我从来不相信人类这种可笑的感情。爱只是人类用来自欺欺人的方式而已,难道你高贵的咒术师已经堕落得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了么?你是咒术师,是谪落人间的神,你本该胸膛里装着铁石,毫无悲悯得看这个人间沉浮,现在又对我口口声声说什么爱?你能带着林夕皇帝杀掉夜家全家,将夜星辰流放到草原,将我的咒术力量封印起来囚禁在皇宫中,这就是你对我的爱么?” 修罗一时语塞,他目光中满是令人怜惜的痛楚,满是悲伤的神色。他看着白颜冷漠的面容,刚才心中泛起来的那一串激动重新变得冷酷戏谑。可那面具一般弃世不屑的笑怎么也呈现不出来。他精致的令人分不出性别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那样看着白颜,慢慢往后退着,像是要尽可能的离她远一些。 突然的,他低下头去,声音虚弱无力得说道:“我爱的只是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我,还有那时候的你……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迷恋你,迷恋你的一切。可你已经变了,我也变了,就像你说的,再也回不去了^……我爱的,只是回忆。” 白颜沉默得看着他,像在看还是孩子时候的路西乌斯。她轻声说道:“回忆?”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直待烽烟四起,折戟沉沙,再将往事当做浮华。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仅此而已。 突然得,她像在唱歌般念道:“如果回忆像钢铁般坚硬,那么我是该微笑还是该哭泣?如果钢铁像记忆般腐蚀,那么这里是欢域还是废墟?” 修罗惨淡的笑了笑,黯然说道:“不管怎么样,你的话我不会再相信。我还没有忘记是谁那时候攥着我的心脏要我学会人类的谎言。看得出来,当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在你身上造的很成功。你是很聪明的女人,你懂得怎样保全自己,也懂得怎样摧毁一个人,从他心里摧毁……这恨与爱之间的微妙平衡你拿捏的很好……” 修罗挺起了胸膛,他**的胸脯上肌肉轮廓分明,修长的身材像剑一样挺得笔直。“可我不一样,我是爱憎分明的人!当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毁了那时候完美无瑕的你,毁了觅露森林,我就要从他们后代的身上讨要回来。他们自作主张以你的名字命名这个天下,那我就要把天下捧起来然后狠狠摔碎……让他们哀嚎,让他们痛苦,世界只有在痛苦中才会慢慢成长,存活下来的人才会更强大!梦梵神,您觉得呢?” “然后呢?然后你该怎么做?用你的愤怒摧毁了世界,你接下来该干什么?”白颜犀利得问道,她琼鼻皓齿间却闪着一分睿智高远,几乎不假思索就问出这样的话。 修罗又一次怔住了,他缓缓将双手举在面前,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暗红的瞳孔迷蒙而又无助,像迷路的孩子般,他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那时候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白颜冷漠的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说道:“等你知道你该何去何从时,一切都晚了……” 修罗暗红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感情,只是看了白颜一眼,神情委屈又难受,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去。 此时,遥远的梵阳王朝。消失了十六年的四柱国之一,御殿炎将军李苍炎重新掌握了统兵虎符。而御殿月华候陆妙柏也带着梵阳茗皇帝的金书,率浩浩荡荡的使团登上了庞大的鲨齿斗舰。这中巨型木质结构大船可以横渡阻隔开梵阳与极北草原的上千米宽的河道,而船里还装着的,还有无数用来献给蛮族君王的财富。 未来的事情谁也猜不透,可有一点毋庸置疑——乱世的序幕,仅仅才拉开了一角而已…… 正文 第36章 扎尔花的回忆 梦阳林夕二年三月中旬。 极北草原,扎儿花将军帐篷。 “很好……很好……学了四个多月刀,你终于开窍了!”扎儿花将军高声赞道,他是一个很严苛的人,很少夸赞别人!可这次真的忍不住要将最溢美的辞藻送给这个孩子。 “谢将军!”夜星辰单手握着纹云刀,此时帐篷生了近十个火盆,就是为了孩子练刀准备的——冬天厚重的皮袄实在阻碍动作,孩子就脱了上衣练刀,怕孩子着凉伤风,扎儿花就命人烧了十个火盆出来。此时帐篷温暖如春,孩子**的上身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在火光的照射下泛着一股明光,虽然还是很消瘦,可已经不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了,经常挥刀的右臂也隐隐有了肌肉的轮廓。 “别太高兴,我夸你只是因为你比刚开始学刀时候强多了,但和别的蛮族孩子比起来,还有差距。我能看到你的努力,南方人身子本来就差,你更是弱的一塌糊涂,可就是因为你能不停地练,不停地学,我看中的就是你这一点!”扎儿花鲜绿色的眼睛满是冷漠又严厉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他是孩子就有半分同情。 “我知道。”夜星辰伸手将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声音坚决的说道。 “正手斩,逆手斩,还有正手逆手的转换,横斩,切,这些你已经掌握了。明天就教你挑割,挑割学完就是反转了。等这六种基本刀法都学会,就该让你和别的蛮族小孩比斗,自己在战斗*刀法打乱重组,摸索适合你自己的刀路,并且要学会战斗中的变通,因为你的敌人并不是固定的,他们的力量甚至可能超过了你。”扎儿花沉声说道,“等这些你都掌握了后,就该练马上刀法,这时候就要你把骑术和刀术融合在一起,有的人马下用刀用的好,可上了马就什么都不会了。这样依旧不算会用刀。” “必须要学会马上的刀术么?”夜星辰歪着脑袋问道,“有什么用?对于我来说?” “马上刀术,在战场上,骑兵远比步兵有优势,在战马上居高临下的劈杀,可以尽可能发挥刀劲的优势,战马奔跑时候的冲击力也可因造成很大的威胁,这也是你们梦阳的步旅面对蛮族铁骑时损失那么大的原因。”扎儿花说道,他盘腿坐在地上,将放在一边的羊皮袄抓过来,递到夜星辰面前,说道:“披上,今天就练到这里。” 夜星辰将云纹刀收回到鞘中,刀放在右手边顺手的地方,这样他能感觉安心些。他默不作声接过将军手中的羊皮袄翻手披在肩头,冲着将军温和得笑了笑。 他的笑容那么温暖美好,像是看到世间最美丽的事物般。他怎么也不相信去年十二月末发生的那么残虐的事是这个孩子干的。他听到苏和将军讲述那可怕的冰凌藤蔓,支离破碎的人体,零散的碎肉,暗红的血浆,还有高高在上的冰雪王座,怎么也不相信。他特意去看了看,那个山洞什么也没有剩下,并没有冰棱藤蔓,也没有残碎的尸体,但可以闻到那股血腥味,感受到曾经的虐杀感。扎儿花一个人去的,他自以为自己胆量过人,却也只是在里面呆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那种阴冷肃杀的气氛比数十万人的战场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可这个孩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依旧如此温和,依旧如此天真单纯。只是那双珊瑚红的眼睛他还是不怎么喜欢,总感觉那双恬静淡然的珊瑚红色的眼睛后有一个邪恶可怖的影子在闪动。这是他一开始见到这个孩子时候的感觉,很不安。所以他给这个孩子教刀时总会铠甲武装,腰间狼锋刀从来不离身,就是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身为武士对危险的直觉。 这样太过完美精致的小孩,撕开那层皮囊,谁知道里面埋藏着怎么样腐烂腥臭的灵魂? “将军,以后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夜星辰突然抬起头,打断将军的沉思。 “嗯?”扎儿花瞥了孩子一眼,迎面看到孩子笑得弯起来的眉眼,女子般温柔。“不行,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你的安全再不能出现披露。以后不只是大风帐武士,还会有轰烈骑和隼骑武士护卫你。每次护送你的时候,我,阿拉坦仓将军,还有苏和将军必定有一个会跟随。你的安全,决不能出差错,申凡双那边也是一样。”他声音沉稳的说道。 夜星辰点头‘哦’了一声,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说道:“这么多人保护我,感觉我跟废物一样……真想等到十八岁那年,我的力量完全觉醒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了……我现在缺的只是时间。” 扎儿花默不作声地将手移到腰间的刀柄上,轻抚着刀镡上的狼首,慢慢将身体调整到一个可以以雷霆之势拔出刀的状态,他鲜绿的眼睛紧紧盯着夜星辰,观察他的神色。 “大萨满说我是冰雪的帝王,说我那天杀了很多很多人,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真想再找到那种感觉,可惜并不能随心所欲得控制那股子力量。”夜星辰左手握成拳又张开,手上的骨节泛白,青筋已经隐隐浮现出来。 “你喜欢杀人?不怕么?”扎儿花冷漠的问道。 “不怕,见过一次死人后,就什么都不怕了。”夜星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至于杀人,我并不怎么喜欢。但没有人欺负我和我爱的人,我就不会杀人,要是敢欺负伤害我还有他们,我就要不惜一切杀了他。” “哦?很有决心的样子。你爱的人又有几个?说来听听”扎儿花突然感兴趣起来,锋利的嘴唇抿起一分笑意,扎儿花本身是不拘言笑的人,难得他能对一个孩子的琐事感兴趣。 “我爱的人有苏日勒,雨蒙,乌玛……” “乌玛是谁?”扎儿花挑起一根剑眉问道。 “乌玛是我的女奴的名字——” “贵族怎么能爱奴隶?这不合常理,你继续说。”扎儿花觉得还是不要打断这个孩子的话。 “大萨满,还有巴尔干,就是上次护送我回帐篷时被杀的百夫长,再有老贵木一家,他们那时候在我流落在草原时候救了我,还有将军你,因为你教了我刀术虽然有时候很凶,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夜星辰每说一个名字,就曲起一根手指,像是生怕忘掉漏掉谁一样。 “你爱的人太多了,还大部分都是奴隶平民,你才这么小,心里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人?”扎儿花沉声说道。 “这些只是我在草原这几个月认识的人,还有梦阳的亲人,我父亲,夜渊鸿哥哥,雍魁叔叔,还有那几个很好的宫人武士……可惜他们大部分都死掉了……” “你母亲呢?你不爱你母亲么?”扎儿花轻声说道,“我们蛮族男人最重要的人就是母亲了,你们梦阳人呢?” “我妈妈……”孩子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珊瑚红的眼睛像干涸了,声音也小的像蚊讷。“我记忆中我妈妈并没有太多印象,她很少笑,很冷漠,和很少陪我和父亲,总是一个人摆弄算筹,弹琴。母亲对我就是一个名词吧!可她没有被杀,他被梦阳的皇帝抢走了,我将来就要把她抢回来,把我们家族的痛苦全还回去,就是这样!”夜星辰淡漠的说道。 “原来如此。”扎儿花点了点头,“在我们蛮族人眼中,母亲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每一个蛮族人的血肉都脱胎于母亲,母亲给了他生命,给了他血肉,让他能有机会来到世间,享受腾格里天神赐予的阳光和水源。可母亲又只是父亲帐篷里端羊奶,做烤肉,做羊皮袄伺候男人,任凭男人打骂的专属奴隶而已,很不忍心。可是父亲又是教男孩子们骑马舞刀杀敌,教他们怎么在草原上生存下去……父母对于蛮族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东西,母亲温柔却总在受苦,父亲残暴又教给男孩子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能力,不知道是该心疼母亲,还是憎恨父亲,可男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父母也老了。蛮族人不像你们梦阳,人能活七八十岁,蛮族人的寿命本身就很短,基本上五十岁左右就快死了……他们老了,不行了,或爱或恨都没有意义,只要他们能安心老掉就行了!” “我父母死得早,他们都是奴隶,我大概刚记事那时候父母就被呼鲁台家调到还日拉娜河北边草原的山地中开采石头去了,据说那里发现了金矿。贵族们从南方黑心的商人手中买来火药炸山,接过那一批采金矿的奴隶不知道火药的用量,山上的石头滚了下来。那一批奴隶全被塌死在下面,没有人管,对于贵族来说,奴隶就是工具,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死一两个奴隶和死上前名奴隶没什么区别,反正奴隶还是要结婚生小孩,只要是在奴隶帐篷出生的孩子刚生下来身上就打下了奴隶的烙印,奴隶永远不会断绝。可哪一个贵族又怜惜过奴隶的小孩失去父母?”扎儿花鲜绿锋利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温存的色彩,古铜色的面容也不那么冷漠了。 “二十一岁那年,我背着主人呼鲁台家参加蛮族五年一度的杀狼会。我知道我必须要成功,否则回去就非被处死不可。庆幸,那年君王也很看重杀狼会,本来君王是要让那时候的大王子蒙都拉图赤那思组建一支以斥候侦查,阻击,暗杀为主的军队。可惜大王子死得早,可惜了。君王那时候就决定任命杀狼会的第一名来组建这支队伍,我扎儿花这才有了出头之日,不仅脱离了奴隶身份,还一举成了大风帐两万余名武士的统领……那时候也想过转身杀了呼鲁台一家,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我的地位,我的权力是君王给我的,我不能给君王乱惹麻烦……”扎儿花惨淡的一笑,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来,眼睛肿弥漫着湿湿的雾气。 夜星辰没有打断将军的话,只是侧着脑袋静静的听着,珊瑚红的眼睛中也湿润了起来,他本身就是很容易动情很容易心软的孩子。 “后来我带着我的扈从武士去了北边的矿山遗迹,那里只剩下一堆碎石了。我们搬开石头堆,一一搜寻,翻出了四百多具骸骨,已经腐烂的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辨认不出谁是谁。最后挖了一个坑,把他们好好安葬,立了个碑,像你们南方人一样,你们南方人埋人有立碑的习惯,上面刻着这个人一生的功绩。我听说你们皇帝的墓碑有几十米那么高,可我给那些奴隶立的碑只是一块一人高的石头,用刀子在上面随便刻了些东西……我一直不怎么会写字。这就是奴隶的命了,若不是那批奴隶里面有我父母,恐怕他们永远都会被压在乱石下无人问津吧。”扎儿花轻声叹了口气,整个帐篷里都是他幽幽的叹息,像鬼魂的哀嚎。 “呵呵,今天我扎儿花的话怎么这么多?”扎儿花突然笑了,自嘲的笑,叹息的一笑,寂寥如同莽莽苍苍的草原。“也许是刚才听到你说的你也爱你的小奴隶吧!我当年就是一个千人踩万人踏没人可怜的奴隶,你的心很好!很好啊!” 扎儿花突然伸手按住夜星辰的肩膀,厚实的手掌传递过来炽烈的热量,决然说道:“你爱这么多人是很好,证明你心很好。可是,爱别人的前提是爱好你自己,总有一天你爱的人会死去,会离开,甚至会因为种种原因和你反目成仇。那时候,你能仰仗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中的刀,爱反而会让你挥刀的手变得无力,心狠,心硬的时候就要能狠下心去……就是这样了!和你站在一起的,最终只有你自己!”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夜星辰沉声说道,“很多时候我都梦到我握着父亲的湛卢剑在梦阳的帝都缥缈城走着,朝最高的星坠殿前进。我想将手中的武器刺进梦阳皇帝的身体,从宫殿中救出我母亲,可我怕真到那时候我又下不去手,我一直都不是有决心杀人的人……可是,可是我父亲,我的家族,我的母亲,我的整个夜国,这些仇恨这些痛楚都要由我背负,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是梦阳夜国的世子,尽管夜国已经不在了,夜家也亡了,可是……可是要我忘了这些可怕的事情,我做不到……” 夜星辰轻声笑了笑,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笑得这样冷漠决然,带着弃世的高傲和不屑,“我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到时候说不定就像杀呼鲁台那些人一样,不知不觉间就将他们全部杀掉了,我醒来后却忘记是怎么杀死他们的……这样就很好了。不管什么过程,什么手段,只要我的目的达到就可以了。” 扎儿花的目光重新变得阴冷决然起来,仇恨的种子在这个孩子心里深深扎着根,又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谁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大萨满在计算着这个孩子,就怕大萨满将来也控制不了。究竟是蛮族人的幸运还是蛮族的灾难?说不清啊!扎儿花不由得心惊胆寒起来。 “辰公子,你该回去了。今天是我送你,苏和将军和阿拉坦仓将军有任务不能来。七十名轰烈骑武士还有三十名隼骑武士,沿途每隔五百米就有一个五十人编制的大风帐武士,你的安全绝对不会再出差错。”扎儿花站了起来,从帐篷壁上取下夜星辰的蔚蓝风信子长袍,递到他手里,说道:“丝绸的质感真好,跟一团水一样。小时候最喜欢就是帮主人收衣服时候,能摸一摸主人的丝绸衣服。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把它套在我身上,结果被发现暴打了一顿,呵呵……现在我能买下无数丝绸,可再也不想看到这这种云霞一样的布匹了!” 夜星辰不知道说什么好,将军明明在讲述这么悲伤的事情,脸上却是很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丝毫愤怒与悲伤。可是为什么他每次想到父亲被抛到天空中,身体被割了上万刀,鲜血淋漓的样子,家族的人被一一斩首,母亲被囚禁束缚在皇宫,变成一只供人赏玩的孔雀……他就感觉到身体里像是什么疯狂的东西要冲出来,面容也忍不住变得狰狞扭曲。他多么想杀掉带给他痛苦的人…… 可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慢慢舔舐着痛苦,静静等待自己蜕变的那一天。可他真的很怕在漫长的等待中,自己慢慢失去锐气,慢慢变得平和,连那一份痛楚都忘记…… 夜星辰将蔚蓝风信子长袍披在身上,隐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尖锐的疼痛感沿着手臂传递上来了。 也许只有这样一遍一遍用痛楚的感觉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些事情才是最好的手段。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之后翔舞云天? 正文 第37章 梵阳来使 梦阳林夕二年,三月末。 草原上的冰雪在渐渐消融,虽然冷得依旧彻骨,可是不是就会出现的太阳让人民心里越来越暖了。 一些地方的草皮已经冒出新绿,嫩嫩黄黄的,带着些朦胧的色彩,就是这一抹额黄绿,让草原一下不那么单调了。这就是草原的生机吧,每一颗草根下都沉睡着一个英雄的灵魂,草原上从来是不缺英雄的。 此时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夜幕无月,看不到星辰。 一队骑兵逼近赤那思营盘的出口,夜风扯直了他们的大麾,雄峻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全是清一色的踏雪高云马,马蹄裹着羊皮,春雪刚融化的草原很是泥泞,免得马腿陷进泥泞中别伤马腿。 “什么人?再前进一步,就放箭了!”守在栅栏入口处的武士齐齐举起了火把,戍卫武士的首领一震马刀,栅栏后的弓箭手纷纷站了起来,巨大的弓被扯了满弦,箭镞在火把的亮光下闪着凶险的光。 战马齐声嘶吼着,骑队在栅栏前堪堪煞住,他们大约有四五十人,每个人都一身黑麾,罩住全身装束。他们头顶带着头盔,脸被铁环面罩挡着,看不清容貌。腰间的刀鞘敲打在马鞍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戍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冲过来。将长枪弓箭并成一排,封锁了通往外面的木栅栏。他们中为首的武士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这队骑兵为首的骑士:“没有君王的手谕,夜里不得出入营盘!胆敢冲关,就地处死。” 两骑黑马冲骑队中悄声无息地驰出,在领头武士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他的脖子,只要稍微使劲,武士的脑袋就要被剪下来。两名骑士各自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名为首的武士,一声也不吭。 双方艰难地僵持着,武士颤巍巍地退后几步,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把交叉的战刀上,惊讶地发现战刀竟是五尺余长,一尺宽的巨大斩马刀。斩马刀虽然锈迹斑驳,可寒意逼人,尤其是刀背上那一道道锯齿,勾得他脖子皮肉生疼。 “轰……轰烈骑……”他嘶哑地说道。 整个草原上能使用这样沉重的战刀的,只有赤那思最骄傲的骑兵精英——轰烈骑。这种可怕的武器大力斩击而下时,能轻易劈开敌人的防御,足以将对手劈成两半儿。 “让你的人放下武器。”骑队中为首的骑士策马走出来,低声喝道。他抖开遮住半张脸的铁环面甲,露出花白的头发和犀利的琥珀色眼睛。 两名骑士收回斩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矗立在说话的骑士身后。 “你认识我么?”为首的骑士压低声音问道,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君……君王……”武士惊得要跪下。 “起来!”君王低低的喝止他。 武士不敢出声,回头对着自己身后的武士打个手势,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小步凑近君王的战马前听候命令。 “打开栅栏,我要出去。”君王压低了声音,“还有,今夜没有人出过营地,你什么都没看到,明白了么?” 武士楞了一下,急忙应达道:“是!” 骑队悄声无息地通过了木栅栏。武士首领敬畏地跟在骑队后,把他们送了出去,他忽然发现,这一队骑兵全骑的是赤那思最金贵的踏雪高云马,竟然没有打一根火把,所有人的马蹄上都包裹着松软的羊皮。 君王伸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骑队在他的指引下狂奔起来。 他们不知在草原上狂奔了多久,只是跟在君王的马后。只记得他们一直在朝着东南方向跑,然后朝西边拐了一下,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直到君王低声喝道:“停下。”骑队这才勒住了战马。马儿们都在低低得喘着粗气,一路狂奔消耗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君王翻身下了马,这一队武士都是君王的扈从武士,了解君王已经失去一条手臂,可君王上马下马动作依然流畅利索。武士们也跟着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武器。他们有条不紊得散开站好,每三人一组,围城一个圈严密地防卫起来。圈中的两名武士点起火,他们卸下隐住面容的铁环面甲,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一个是苍老的君王,另一个是轰烈骑统领苏和将军。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草原上无论地位和权势都是顶峰的人深夜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君王盘腿坐下来,招呼苏和将军也坐下一起烤火。 君王若有所思得沉默着,苏和也不好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四周,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草屯,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得连风都没有。除了这一堆火焰,就是浓重的仿佛有了重量的黑暗。 “把你深夜拉到这里,很奇怪是吧?”君王突然说道,只是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燃烧跳跃的火苗,状若沉思。 “君王做事有您的理由,苏和知道只要听从君王的命令就好了。”苏和很老实得回答道。 “呵呵,苏和,你的锋芒也收敛了很多啊!”君王笑笑道,“我记得十年前的时候,我下令将伽扎部四十万俘虏全部杀掉时,你可是二话没说就执行了,四十万人的血染红了整条还日拉娜河,那时候我骑着马带着我的长子蒙都拉图远远地看着你下令一批一批杀人,我还给蒙都拉图说:‘将来要成为苏和将军这样的英雄,’……”君王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中带着烈酒一样灼人的悲痛。 苏和的表情也不自然了,他乌黑的眼睛也盯着火焰,“那时候只想着建功立业,想着振奋赤那思部草原之主的威名,根本没想过那么多,君王说可以杀,那就杀,四十万人而已,冒犯了君王的威严,哪怕再多人,苏和都会杀掉!只是……”他突然止住了话头,悄悄看了君王一眼,却发现君王琥珀色的眼睛正看向他。 “有什么就说吧。毕竟我老了,能相信的人也不多了……”君王说道。 “苏和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下决心杀死四十万伽扎部的俘虏,那里面有武士,有贵族,有奴隶,有女人,也有小孩,真的就要全部杀死不可么?”苏和像一个迷茫的孩子一样看向君王,乌黑的眼睛在闪烁颤抖。 君王低声笑了笑,说道:“这个……暂时先别告诉你吧……因为我之前答应过大萨满的,大萨满不让我说出去,我也不能不给他面子。说出来真相,恐怕老头子会惭愧得直接抹脖子自杀吧……” 苏和不明所以得哦了一声,络腮胡子下的脸上露出一份疑惑,却没再追问下去。十年前赤那思对伽扎部的战争战场上直接死伤二十余万人,对俘虏的屠杀是四十余万人,那一战将从一百余年前传承下来的伽扎部在草原上除名了,也巩固了赤那思草原之主的地位,更铸就了苏和赛罕的屠夫威名。 可是那一战死得人实在太多,很多并不该死的奴隶,女人和小孩都被杀掉了。苏和每每想到这些,心里都犯寒。这个杀孽实在太重了。 “自从一百五十多年前,梦阳的碧海皇帝领着三十余万步旅武士翻过荒合山脉浩浩荡荡的杀进草原,就在还日拉娜河南岸,蛮族与梦阳决战,最终蛮族大败,被杀得分裂成六大部落。之后这六大部落相互征战,相互厮杀,每天都有人死啊……那段时间的日子实在黑暗。也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赤那思氏崛起了,赤那思在蛮族古语的意思里是‘白狼’,部落的旗帜就是一条白狼啊!据说那时候赤那思的先祖有一支由狼群组成的军队,狼群不怕死,有尖牙利爪和野心,战马见了狼本性就害怕得不敢靠近……渐渐的。在一场场厮杀中,赤那思成了一个大部落。”君王从身下抓了一大把草洒在火焰中,火苗跳跃的更旺盛了。 “但那只是传说。究竟有没有那一支由狼群组成的军队谁也不知道,可直到一百多年前,赤那思出现一个无与伦比的武士,他的出现直接奠定了赤那思草原之主的地位——” “卓立格图赤那思,战神……”苏和赛罕颤声念出这几个字。 “就是他……苏和,你手下的轰烈骑就是战神建立的,那时候卓力格图搜刮了蛮族所有的黄金,从南方买来最好的铁料,请最好的匠人,按照严密的图纸打造出三万多具重型铠甲和斩马刀,还有马甲,武装出一直违背世界观的重骑兵——轰烈骑。他靠着这支三万多人的骑兵一路从荒合山脉翻过去,直接杀到了梦阳的帝都缥缈城。他拼劲最后的武士,最后只剩下两百来人进入了缥缈城,将刀架在梦阳皇帝的脖子上,逼他签下臣服于蛮族的协议……梦阳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每年给蛮族上供黄金粮食珠宝丝绸,那十几年是草原最安逸的一段时间……直到战神病死,梦阳国力恢复了,这才与蛮族撕毁当年的协约……之后蛮族与梦阳之间又有大大小小十几场征战……最近的一次,你也知道的,就是去年为了度过这个冬天而南征梦阳,而我也失去一条胳膊……”君王语气很沉缓得说道,并没有因为打败了梦阳而兴奋高兴。苏和知道,君王是怜惜武士们性命的,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谁也没办法…… “南方与极北蛮族的恩仇太深了,蛮族的女人小孩被南方来的商人下药弄晕偷偷运走,南方来的商人半路上被劫持杀掉的事情也不在少数……蛮族和南方梦阳之间真的不死不休……”君王淡漠的说道,似乎并不怎么在两大势力之间的仇怨。 “可是,苏和,万一有一天蛮族的骑兵和南方人的步旅并肩站在一起作战呢?万一有一天南方人愿意与我们一同打天下,愿意以大片肥沃的土地作为报酬,你能放下极北和南方之间的恩仇,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么?最终的报酬是要将南方的沃土割出三分之一,我们世代可以在那里放牧生活,不用再忍受饥饿寒冷,你愿意么?”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亮光,死死看着苏和说道。 苏和一时间感到口干舌燥了,什么也说不出来。野蛮的,粗鲁的,残虐的蛮族人,和高贵的,文雅的,贵气的南方人……能心平气和得坐在一起议事么?见面拔刀生死相向这个才是最有可能的啊!“ 猛然间,他看向周围的一片漆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脸上是无比慌乱的神色,像是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南方有人来了?” 君王举手制止了他。 “是的,的确有人来了。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君王压低了声音,摇摇头,花白的头发也飘摇起来了。 苏和看着他的眼睛,涌出一股敬畏来。他比君王小些岁数,却很了解蛮族这些历史。蛮族历史上能和南方人正面交涉的英雄有几个?蛮族英雄虽多,可都将精力花在族间内斗上……可真正能和南方人正面对抗的英雄不过五指之数,战神卓力格图算一个,君王的父亲虽然三十多年前南征梦阳失败了,却造就了梦阳一个神罗皇帝,神罗皇帝称君王的父亲是乱世灾星,所以也算一个英雄,而君王更是当之无愧,他是战神卓力格图之后一百余年中,第一个将蛮族的铁骑推进到梦阳心脏帝都之下的君王。君王畏惧过谁?及即使有能让君王忌惮的人,也是和战神卓力格图,梦阳神罗皇帝这样的倾世英雄而已。 他看不懂君王……可是话说回来,他若是能看懂君王,恐怕他也不仅仅是一个轰烈骑统领这样简单了,君王也不会是伟大的君王。 “这次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商队那样简单,这次来的人,是代表了一个王朝啊……”君王低低叹息道。 “难道梦阳人就这么没骨气么?去年刚和我们大战,现在又厚着脸皮来草原?南方人连帐篷里的女人的骨气都比不来么?”苏和突然间觉得很可悲的感觉,南方人是狡猾,是心计多段,可不代表着连最基本的原则都没有。赤那思去年十月份屠城,杀人,抢掠……难道梦阳人就这么快忘了? 他自己都不愿意与这样没骨气的南方人打交道。 “如果是梦阳来的人,那我还能安心些……起码我们没少和梦阳打交道……可是这次来的是梵阳啊,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梵阳。”君王低声说道。 “梵阳?”苏和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王朝他也知道的,毕竟是和梦阳差不多实力的帝国,也是三百余年前靖熙王朝分裂后的产物。三百年前的靖熙王朝正处于鼎盛时期,可在短短二十年内就分崩离析,又重新崛起两个全新的帝国——梦阳王朝和梵阳王朝。 若将历时上所有的英雄都算在一起,梦阳和梵阳的开国皇帝都能数的上号。梦阳开国皇帝万俟流年,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这两个年轻人能短短二十年就掀翻鼎盛时期的靖熙王朝,建立起新的皇朝,恣意征战,人命如草芥,在帝王眼里,也不过如此。 “梵阳王朝,梵阳王朝,皇甫氏的天下啊!实力财富不下于梦阳的帝国。”苏和低声说道。 “没错,我们和梦阳之间的阻隔就是这道荒合山脉,一座山而已,我们的战马可以翻过去。可我们和梵阳王朝之间的阻隔是宽的看不见另一边河岸,深上百米的还日拉娜河啊,我们的铁骑没有翅膀,怎么能越过河水?”君王低低的声音说道:“所以我们一直和梵阳相安无事,可这次恰恰是梵阳王朝的人。梵阳,从来没有在草原上出现过的。可是有一点必须清楚,梵阳和梦阳都是南方,甚至他们三百余年前就是一个整体,梵阳只可能比梦阳人更阴险狡诈,我们决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苏和的脑袋艰难地吸收着一条又一条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说道:“君王,他们来草原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来草原?” 君王凝视着跳跃燃烧的火焰,嘴角慢慢浮出一个冷笑,说道:“梵阳的人说的好听,要与我们结盟,为我们提供黄金武器机括粮食丝绸珍宝这样的东西,最终给我们三分之一的领土。而我们,要去给他们当武器,为他们去征战……这就是这次要来的梵阳人的目的。” “结盟?”苏和厌恶的说道,“如果就像和之前在梦阳结盟的申国一样,半路里扔下我们自己跑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啊!我才将他们约在这里碰面,先不告诉部落里的贵族们,如果我们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那就直接回绝掉梵阳人!毕竟我们蛮族在草原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也不全指望靠着没信用的南方人能得到我们想要的!可机会决不能错过,先试一试,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君王声音低沉沙哑得说道。 正文 关于小说 2013.2.28 苦逼大学狗已经开学快一个星期了,这几天发的稿子都是寒假时的囤稿,今天这一章是最后一章存稿。说实话码字很痛苦,尤其是寒假最后那几天不但要每天更新章节还要为开学后这几天攒稿子,一天一万多字实在要命。开学后反倒能轻松一些,起码不用每天在电脑前面坐七八个小时的码字,学校的课程各种苦逼,尤其是我这样有一颗文科生的心却偏偏上了理工科的迷途羔羊…… 我要上课我要考四级,所以只能停笔了,写小说太费心力。嘿嘿,别骂我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是专职作家……呜呜 也许我会时不时更新一章出来,等暑假更新就正常了。 感谢大家一路关注与支持,林夕很美保证绝不太监,一定用一个完整宏大的故事回报大家。 正文 第38章 会面 苏和隔着跳跃燃烧的火堆看向君王,眼中是深深的惊诧,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自己崇拜了几十年的人,这个自己甘愿将性命交由处置的人。这个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君王,像腾格里天神临世般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跳跃着的,是燎原而过寸草不生的狂热。 他紧张得吞了口唾沫,“君王心里是认同与南方人结盟的么?只要南方人的条件合适能让您满意,您就会答应?”他都没有听出来自己的声音里蕴含着怎样的厌恶和颤抖。 君王没有看向自己宠爱的将领,“我快死了,多少想为草原留点什么……趁现在还能挥得起刀,能为苏日勒和克打下多少天下就是多少吧!趁我还活着……” “可与南方人结盟,与狡诈贪婪的南方人结盟……君王,这是在惹火烧身啊……”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弊益!所以就让我用我剩下的生命来尝试,就算是要承担,也只是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腾格里天神对我的愤怒……没什么的!可要是成功了,苏和,你能想象得到我们蛮族人会拥有怎样的未来么?”君王的头猛地抬起来,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琥珀色的眼睛肿瞳孔收缩得像一针尖,那一瞬间闪露的光芒比火焰还要炽烈。 “我们可以生存在南方丰饶的土地上,我们可以在南方温暖湿润的沃土上放牧,我们不用再经受夏天的干旱还有冬天的暴雪,我们可以骑着马一直向南,向南,直到最南边的海岸!我们也能住南方人的楼阁,也能穿丝绸,也可以拥有黄金,我们的孩子能很好的成长,不会在饿的时候为一条羊腿就打打杀杀,部落间也不用为一点儿的水源和牧场就打仗……苏和!你不期待么?” 苏和木木得听着,草原上哪一代英雄不期待这样的场景啊!不由得,他的血热了起来,冬末的夜晚寒气逼人,可心中像是有火苗在跳动。突然觉得嘴巴很干很干,话都说不出来。他清楚,君王所说的这一片美好的事物是建立在蛮族与南方人成功合作的基础上。可贪婪的南方人,狡诈的南方人,高傲的南方人,骨子里深深鄙夷他们这些‘蛮子’的南方人,他们会心甘情愿将南方的土地与蛮族分享么?就怕他们只是将蛮族的军队当武器啊! 君王脸上露出憧憬向往得笑,干裂的嘴唇弯出优美的弧度。星空下,小小的火堆照亮的这一片黑暗,也照亮了君王的脸庞。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脸上那深深地向往和微笑,实在不忍心去破坏。苏和突然心中泛起寒意来——君王已经太过于痴迷得到南方的土地了!痴迷到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这是很危险的讯号。 去年南征梦阳,虽然蛮族战略上赢了,可作为君王个人却输了。赤那思武力的菁华轰烈骑和隼骑损失巨大,就连君王自己也失去一条胳膊……这是君王的心头刺!也许相比于带给蛮族更好的未来,君王计划于南方梵阳结盟更热切的是打垮梦阳吧! 苏和不敢乱说什么,尽管他嗅到了危险,可作为赤那思的将军,作为君王帐下最忠诚的武士,他能做的只有听从!哪怕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不回头得向前冲。可与南方人结盟相比,他更喜欢用强大的武力迫使高傲的南方人向蛮族的铁与血低头,就像一百年前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那样的功绩。而且,大萨满也不是已经有了围绕那个南方小孩,夜星辰的计划么? 想到这里,苏和脑海里像点了一盏灯一样!大萨满,没错的,能说服君王的也只有大萨满!他漆黑的眼睛认真得看向君王,说道:“君王,属下觉得大萨满的计划比与南方人结盟更可行……只要联合整个蛮族的力量,我们同样可以征服南方!再加上那个神明一样的孩子,赤那思的白狼旗可以一直插到南方最南端的海岸上!” “大萨满?”君王扬起一根斑白的眉毛,目光变得阴冷起来。苏和惊诧,君王眼中的光分明是隐隐压制的愤怒。 “苏和,你觉得你能看清大萨满么?看清他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你对他了解多少?”君王沉声问道。 苏和语塞,细细一想,他真的对大萨满不怎么了解,尽管大萨满远在他成为赤那思名将之前就已经是尊贵的神之使者了。老头子喜欢喝酒,喜欢吃肉,倒不是多喜欢钱财女人,整日懒懒散散得在草原上游荡,像无所事事得野马,也不怎么管理族中事务,身为族中大萨满,天神的使者,却连一条牧羊狗的尽职都没有!这就是他对大萨满的感觉! 但不可否认大萨满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也是唯一能读懂繁杂琐碎的蛮族古文字,能占卜,观天象,主持祭祀的人……也许是十年前那件事,他对大萨满的好感大大降低,对他的尊敬也仅仅是建立在他大萨满身份之上吧。 “呵呵,你也看不懂他吧!也许稍稍给你指点一下,你就能明白一点了!”君王脸上带着隐隐的冷笑。 “请君王明示!” “大萨满已经被人遗忘的蛮族名字是,巢及勒赫哈尔赤!” “嘶——”空气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就连跳跃的火光也失去了温暖,周围死一般的安静压得人喘不过去。 “巢及勒赫哈尔赤……哈尔赤,哈尔赤……战神卓力格图当君王时,那一任的大萨满好像就是姓哈尔赤,难道……难道……?”苏和艰难得说道,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在说什么…… “心里清楚就好!不要说出来!相比于南方人,我更情愿防备着大萨满!若说南方人是狡猾贪婪的狐狸,那大萨满就是一条很能隐忍,能躲在草丛中静静等待几十年的毒蛇……!”君王冷笑道,花白的头发被寒冷的风吹了起来。“这条蛇平时也许就是懒懒散散得躺在那里,可它动起来的时候,就是毁灭性的打击。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年前赤那思对迦扎部的战争!迦扎部灭族。” 苏和的心像沉到了永远到不了底的深渊中,禁不住打个寒战。 “大萨满不可揣测!尽管他看起来是孤单一个人,可他天神使者的身份,振臂一呼,草原起码有一半的牧民会和他站在一边……现在他更是将夜星辰和申凡双掌握在手里……我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大萨满心里在计划着什么事情,就连我他也不会坦诚相告。与其被他牵着鼻子走,不如我自己打拼,我的草原,由不得他胡来。”君王声音愈发冷冽,琥珀色的眼睛眯缝着,眼皮间闪的光分明是一分暴戾凶狠。 苏和心里唏嘘,看似大萨满和君王平时倒还算和睦,其实两个人之间嫌隙很深了啊!甚至裂痕在两个人年轻时候就已经出现,一年一年积累起来,直至最近这段日子才爆发。 “不谈这个人了!总之,大萨满也是我们要防备的人!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君王说道,那股子逼人的凶厉气息也收敛起来。 苏和绷紧的后背肌肉这才舒缓下来——虽然君王老了,可那股子为王为尊的气质依旧凛冽,丝毫不下年轻时,甚至更甚。 安静。夜空下,君王与将军,还有一群忠实的追随者,像太古壁画上走下的遗迹般峥嵘。三人一组围着君王与将军的轰烈骑武士单手松松地擎着刀,巨大沉重的斩马刀刃在火光下烨烨生辉,刀背上的锯齿像锋利的狼牙,光看上去都让人觉得脊背发凉。而战马一动不动站在不远处,健壮的高云马吐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一串水雾,被火光照耀眼的金红色。黑黝黝的战战马披着马凯,尖利的甲片倒衬得这些食草的动物像一头头凶力的远古恶兽。 就是这样的武士,这样的战马,组成蛮族最强的铁骑兵,是南方人最可怕的梦靥。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重骑兵纵横在南方的城阙间,他们的铁蹄足以将每一寸土地踩踏成齑粉。尽管在这里的轰烈骑骑兵只有五十人,可千军万马中纵横不死历练出的气势却是真实的。只要君王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朝几十万人的大军冲锋砍杀。 “叮铃铃……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铃声透过浓重的黑暗传了过来,轰烈骑武士们忽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同事护卫着君王和将军的圈子收缩了些。锋利沉重的斩马刀斜举在肩头——标准的轰烈骑砍杀起手式。 被护卫围着的君王轻声笑了笑,漫不经心得说道:“南方人有一点很值得称赞,就是很守时。” “来了么?”苏和轻声说道。 “不用紧张,这次来的人是梵阳帝国的大柱国,御殿月华候,出自梵阳帝都名门望族陆氏。梵阳的大柱国,这已经是位极之臣,第一次与梵阳接触,就是这样的重臣,看得出梵阳是带着诚意的。”君王站了起来,黑色的大麾在风中微微鼓荡,苍老的面容无比平静,丝毫没有一般蛮族人见了外族大感稀奇的样子,蛮族王者的气息愈发鲜明起来。 苏和正色,也站起身,真的,草原上的英雄很多,可能与南方人正面对抗的英雄却没有几个。南方人骨子里是看不起蛮族人的,看不起蛮族的粗俗,看不起蛮族的贫穷,更看不起蛮族的嗜杀。就算是蛮族战功再勋卓的英雄也被看不起,可只有极少数几个英雄会让高傲的南方人都觉得战栗,觉得畏惧,转而变成尊敬。不可否认,君王就是能让南方人畏惧尊敬的君王,而作为君王帐下最强的武士,他又怎么能驳了君王的面子呢? 君王排开护卫在前的武士,站在草坡上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的黝黑。只见几点火光慢慢在接近,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最前面使者手中的旗帜!夜风拂过,飞扬的旗帜在夜空下像墨色的巨龙在翻腾,在无声得咆哮。 君王扭头对一名武士说道:“把我赤那思的白狼旗也打出来!” 武士利落得从腰间抽出一卷白绢,又从腿甲侧边拔出一根拇指粗的铁棍,将两端小机关拧动,‘噌噌——’铁棍两端又弹出一米余长。武士把白狼旗挂在旗杆上,又将旗子举了起来,白狼旗猎猎,遥遥对着梵阳来使的旗帜低吼咆哮。 他们就这样站在高处居高临下俯视着风尘仆仆的南方来使,像虎豹站在高处俯视一群麋鹿般得目光。 近了,两队人相距不足十米,相互透着火光可以看到对方身上的衣甲和面容。梵阳来的人不多,只有十数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衣着简单却气质非凡,他笔直的眉毛翻起,仰视着站在前方高处的铁甲武士们,漆黑的眼珠掩饰不住心中的唏嘘——这是第一次这么近得接近蛮族的军队!还有,他将目光落在蛮族队伍最前方那名大麾飘荡得魁梧男子身上——蛮族的王! 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潮水般涌进胸膛中,他胸膛中像是蕴含着无尽的气息,接着大声吼了出来——“梵阳来使,御殿月华候,帝都大柱国陆妙柏,谨代表吾皇觐见尊贵的赤那思君王殿下。行礼——” 一行人齐齐鞠躬弯腰,对着高处的蛮族武士们行礼。仅仅是礼节性的,绝不是卑颜屈膝,他们很体面得代表了自己的帝国。 透过浓重得黑夜和寒冷,君王看着这一队南方人对自己恭敬的低下头,嘴角不由得浮出冷笑来——看似毕恭毕敬得低头行礼,可他们看不见的脸上是怎样的讥讽之情啊!南方人怎么会真的对蛮族人低头?还有这个自称是‘陆妙柏’的男子,为什么偏偏要叫这个名字?印象中梦阳一大诸侯国秋月的相国就是这个名字! “欢迎远道而来的南方梵阳朋友们,你们不远万里跨过还日拉娜河来到这里,辛苦了。请恕我没有美酒与烤肉款待你们,在这里草草接见你们,着实抱歉,还请来使不要放在心上。蛮族虽鄙陋,好客之道还是有的,只是诸位身份特殊,只能委屈了。”君王沉稳的说道。 “哈哈哈哈——殿下说这事什么话!不必客气,吾等都是有志鞭挞天下的人,又何须在意虚礼?殿下能百忙之中来见妙柏一面,妙柏已经感激不尽,又怎会在意太多?”陆妙柏爽朗地大笑道,他颀长的身子已经挺直,像剑一样锋芒。一个文臣能有这样的气质已经难能可贵了! 陆妙柏脸上带着雍容的笑,那种南方贵族积淀数代人才培养出来的高贵感展露出来。他大步向君王走来,丝毫没有畏惧与迟疑,像是经历过千军万马穿身而过般。衣摆拂过草地发出窸窣的声音,他就那样镇定自若得走了上来。同时一个浑身黑色鳞甲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君王侧身,为他了让出一条路,引着他走到篝火前,示意他坐下来,自己也盘腿坐下。苏和一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站在君王身后,脸上肌肉紧绷。而跟随在陆妙柏身后的年轻人冷漠得打量了一下苏和,接着目光又转开去,嘴角浮起一丝轻笑来——轻蔑的笑。 苏和变色,这样毫不顾忌的轻视自己,这个身材纤细的南方人年轻人是第一个。可他又有什么资本轻视作为轰烈骑统领的自己?这样的南方人,自己杀了不下一百个! 陆妙柏注意到苏和脸色变了,轻声笑了笑,说道:“这位莫非是贵部最强的武士,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将军……真不愧是蛮族这片令人血热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武士,果然非同寻常!” “哲,这样的性子可不好哦。毕竟这是蛮族有名的将军,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收起你的敌意吧。”陆妙柏扭头对站在身后的年轻人吩咐道。话罢他对这君王歉疚得笑了笑。 君王也呵呵笑了笑,说道:“这位就是陆先生的护卫了么?” “对的。我们的斗舰靠岸后,大部队都留在了船上,我们先来与殿下接头。共走了十天,遇到四队马匪,近百敌人,都是哲一人解决的。”陆妙柏漫不经心得说道,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他身后的年轻人依然是若有若无的轻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打瞌睡的猫一样,可眼皮间的光却是匕首一般的寒! “哦?原来梵阳当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身手!放在草原上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了!”君王赞叹道,不过也只是礼节性的赞叹而已。草原上这样的高手不在少数,并没有因其他多大重视。 陆妙柏将手放在火上烤了烤,搓着冻僵的手指,说道:“也许殿下没听过哲,但他的父亲您一定有所耳闻。!” “哦?” 陆妙柏轻声笑道:“他父亲啊,同我一样是梵阳的大柱国,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殿下听过么?” 君王忍不住多看了这个漫不经心的年轻人一眼,轻声说道:“御殿炎将军尹苍炎,的确听说过,这是与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齐名的倾世名将,难怪有这样的气势啊!呵呵。” 正文 第39章 梵阳与赤那思 陆妙柏脸上清浅得笑了笑,扭头看了眼背后略显桀骜的尹哲。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来荒蛮的极北草原,面对这么多可怕的蛮族武士竟丝毫不乱,看似消瘦的身体却无时不刻保持着肃杀冷峻的状态,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灼灼火焰,细长的眼线在额前垂下的头发后半睁半合——既玩世不恭,又透着一股不容轻视的霸道。任何轻视他的人都必将付出代价!这是他眼神里透露出的讯息。 蛮族的君王听说过梵阳的倾世名将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却没听说过御殿炎将军最杰出的一个儿子,实在是埋没了人才。也许是十六年前梵阳帝都发生那件令人想想就心悸的动乱后,御殿炎将军带着仅存的小儿子杀出帝都隐姓埋名,这才让这个本该在乱世舞台上大放光彩的年轻人沉沦了这么久!不过没关系,陆妙柏嘴角浮起一抹轻笑,他在准备更大更华丽更残酷的舞台,供这些乱世之星纵横驰骋!御殿炎将军,御殿月华候,梵阳皇族,诸多梵阳军队,梦阳的帝王,蛮族君王,轰烈骑,隼骑,狮牙骑射甚至那些不出世的秘道种族……参与这场华丽演出的都是这样热血沸腾的存在,那之前沉寂的那么年月又算什么?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 轰烈骑武士重新围成一个圈将君王与梵阳来使围护起来,夜以子时,冷冰冰的气息从周围铠甲铮铮的武士身上传递开,尽管篝火烧的正旺,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刚开始双方那和睦的气氛变了! 君王苍峻的脸死死看着陆妙柏,仿佛要把他脸上每一个细节都深深烙印进自己脑子中。或者说,他在拼命将眼前这个气度雍容的男人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对应在一起! “陆先生,我们蛮族人一向都是有话直说,不喜欢像南方商人那样拐弯抹角。可否坦诚相告,贵国与我赤那思结盟的目的是什么!”君王一语命中所有人最在意的问题,毫不遮拦。 陆妙柏脸上的轻笑晃了晃,又重新雍容的笑了起来。果然啊,对这群在荒蛮世界成长起来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想着虚与委蛇,他们只尊敬强者,只尊敬比他们力量更强的存在!欺骗他们一时,也许能得到些许利好,若被他们发现,那迎接他们的可就是灭顶之灾。 “君王殿下的目标就是我梵阳王朝的目标!君王若有志鞭笞天下,用蛮族的铁与血浇灌南方的沃土,我梵阳定鼎力支持,倾尽国力在所不惜!”陆妙柏一瞬间那文雅的气质变了,变得张狂又野性,嘴唇牵起的线纹在火光下锋利似刀。火光像碎金一样映在他白净的面庞,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峥嵘铿锵起来。 “那我们想要整个梦阳呢?”君王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中带了一份嘲讽。 “任由君取!” “若是再加上梵阳呢?”君王的语气更冷了,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光。 “任由君取!”陆妙柏依旧是轻笑着说道,他迎着君王寒冷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容华贵且从容。他耸耸肩,双手摆了摆道:“可是君王殿下胃口这么大,怎么都要给帮助您夺取霸业的盟友留一点东西吧……而且,蛮族人口不足八百余万,这样的人口数量在梦阳也就是一个诸侯国的人口,在梵阳也就是两个郡的数目,若真的将蛮族整个迁入南方,恐怕不是蛮族统治南方,而会被南方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掉血性啊……” 君王依旧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用野兽般的琥珀色眼睛盯着陆妙柏。可陆妙柏丝毫不在意君王的眼神,从容地说道:“而且蛮族内部也不稳定,殿下去年南征梦阳,虽说收获颇丰,可赤那思的军事实力已经衰减到近几十年来最低水平,甚至到了草原第二部落和第三部落联手,赤那思必输的局面……目前这样的情况,殿下还是先整治好自己麾下的不安因素吧……毕竟我们的武士在前方征战时候,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一刀就不好了……” 陆妙柏说罢,脑袋微微偏了偏,宝剑一样锋利的眉毛下,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盯着君王肃杀的眼睛。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分明是在挑衅,是在激怒这个草原之主——若是对方因为自己点破他们的弊端而恼怒的话,那这样的盟友不要也罢。君王刚才张口就要梦阳,就要梵阳,这个野心未免太大了,大到不切合实际。在他心里,梵阳与赤那思结盟,共同灭掉梦阳后,顶多分出梦阳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领土给蛮族,其余的,都要划入梵阳的版图中! 可这个只是宏观面上的既定目标,他本人也有自己的野心……在梦阳辗转曲折这么多年,回归梦阳后,紧紧继承父亲当年的爵位作为报酬……甚至父亲大人还有整个帝都陆氏都是因为这个御殿月华候的爵位而惨遭皇族屠戮……呵呵,这笔账也要慢慢算回来啊! 他将思绪拉回眼前,这个狼王一样的君王看着他笑了,龟裂的嘴唇渗出斑驳血迹——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叫嚣着什么他诋毁了赤那思无敌的勇士和血性……相反,一瞬间君王眼中的冰冷如同解冻后的溪流般安静。勃日帖赤那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是陆妙柏的第一感觉!他不是蛮族以往君王那样只是靠着蛮族的蛮劲和冲动在做事,相反,这个年老的君王既有野兽一样的霸气,又有鹰隼那样敏锐高远的目光,更有十足的耐心!若是赤那思真的统一了草原,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君王带领下,的确能够威胁到梦阳甚至是梵阳! “陆先生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考虑你前段日子送来的书信上关于结盟的提议!蛮族的确拥有天下最强的骑兵,最强悍的武士,最暴烈的血性,可蛮族打仗总取不到压倒性的优势,就是输在人心不齐上!说实话,去年赤那思南征梦阳时候,哪怕再多给我五千骑兵,我就能冲破梦阳帝都缥缈城……蛮族人口少,又生活在这样贫瘠严酷的地方,再加上人心不齐,要一口吞下整个南方,的确不可能!所以我近几年目标是先将整个草原都收到我的麾下!再没有这么对征战不休的部落,草原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我至高无上的赤那思!到那时候,一个完整的蛮族正面战场上面对南方的军队,就不会因为人数吃亏了!”君王淡漠的说道,丝毫不在意他说的是要改变天地格局的事情,倒像是决定是否要多杀一只羊作为食物般无足轻重。 “啪啪啪——” 寂静的草原传来响亮的鼓掌声!陆妙柏的双手击在一起,为君王鼓掌起来。他眼神满是欣赏之色,说道:“好!殿下的确是我陆妙柏看准的人!殿下有志若此,我梵阳定会倾尽全力支持殿下!无论是黄金,粮食,军需物资还是什么,只要殿下开口,梵阳能拿得出的,绝不吝啬!”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蛮族男人的血,一滴都不能白流!你们南方人太过狡猾了,尽把我们当武器使用,我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与梦阳申国结盟时受到可耻的遗弃!去年若不是申国临阵逃脱,梦阳的缥缈城唾手可得!”君王的语气又变得冰冷,隐隐一股愤怒在他宽阔的胸膛中酝酿,几欲如同暴雪喷薄出来。 “的确,这也许是梵阳与极北草原民族近百年来第一次接触,我们之间有所猜忌也是难免。坦诚相告,我向茗禅陛下提出可以与草原之主结盟时,整个朝野震荡不安,那段日子向陛下奏章弹劾我的不下数十人!可我依旧说服陛下了,梵阳积弱太久,没有强悍的武士军队,有的只是满是铜臭味的金银珠宝,只是堆在武器库中常年不用而慢慢生锈的刀剑铠甲!我们需要赤那思这样强悍的血液浇灌属于三百年前皇甫景澜陛下时代的荣光。梵阳的地理位置太好了,还日拉娜河下游数千米宽的河面与荒合山脉将我们与极北荒原阻隔开,又与梦阳中间隔着茫茫沙漠与森林!自三百年前的立国之战后,梵阳基本上没有与外界发生过大规模战争,甚至皇族这么多年一直在刻意削弱帝国的军队力量与军事投入。十六年前新皇茗禅陛下登基后就开始了茗禅元年之乱,御殿炎将军被削职,梵阳的傲羽长射,沧海军,鬼部等等军队大都被遣散或重编!我们要对抗咄咄逼人的梦阳林夕皇帝,自身力量的确不足……”这番话陆妙柏说的很坦然,甚至流露出对皇族的不满与愤怒,将梵阳这么多年来的诟病生生暴露在赤那思君王面前。即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也在像君王表达梵阳不会是赤那思的威胁。 “诚意还是不够!”君王听罢他这一番话,沉声说道。 “哦?”陆妙柏略略惊奇了一下。“诚意么?这次只是我们与殿下初步商谈,我们停靠在还日拉娜河北岸的斗舰上,装满了黄金,精铁,机括,粮食等……这些都是送给君王殿下的礼物,同事随行停在船上的还有近百名梵阳最巧手的铁匠,织工,木匠等等,以帮助赤那思骑兵恢复在去年南征时的损失!请注意,这一部分是我梵阳无偿赠与殿下的,以表达我们的诚意!” 君王笑了笑,说道:“黄金粮食这些东西我们目前不太缺,去年从梦阳搞到足够的黄金恢复轰烈骑与隼骑的损失,就算将来缺少了,我们完全可以纵马去梦阳那边掠夺……我要的诚意,不是黄金这样的死物,不知先生可懂……?” 陆妙柏的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是耐人寻味的意蕴。许久,他轻笑道:“也许赤那思帐篷里的美酒真的不错呢……哲,有没有兴趣去君王帐篷里喝一杯白月醉暖暖身子?”他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说道:“你是代表我梵阳的使者,君王不会亏待你!你父亲御殿炎将军大人也会理解的!留你在这里,我很放心!” 原以为哲会一口拒绝,没想到他只是桀骜得耸耸肩,随意得说道:“只要父亲大人没什么意见,月华候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意见,只是这事情得让父亲大人知道。” “这个自然!”陆妙柏随和的笑了笑,仰头看着这个俯视自己的年轻人白净的面庞说道:“此事牵涉梵阳与赤那思的盟约,哲,回去我会向陛下进言保你当将军的!陛下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切——”哲不屑得撇撇嘴,说道:“我不在乎皇甫茗禅给我什么,我听你的,只是因为父亲大人交代我,路上悉听月华候大人安排!大人让我留在这里,那就留在这里好了……只是别把我忘在这里就行!” “呵呵,这里虽然离帝都远,可是这样肆无忌惮对陛下直呼其名,可是大不敬的啊!”陆妙柏意蕴深长得看了他一眼说道。接着看向君王,说道:“御殿炎将军的唯一儿子留在君王殿下帐中,不知这样的诚意够么?呵呵,君王殿下是否觉得只有留一个皇族成员在这里才能安心些?可皇族太过惜命了啊,若是要皇族出一个人当质子,恐怕茗禅陛下当即就会撕毁盟约……而且,皇族成员对梵阳来说已经不是舍弃不得了,天下大变的年代,皇族的命并不比别人值钱多少!” “御殿炎将军之于梵阳,相当于镇天大将军之于梦阳的地位,他唯一的儿子留下就够了!我定会将他奉为上宾,礼待有加,不受半分委屈!”君王沉声说道。的确,仅仅这样靠嘴巴来说就与从未接触过的梵阳结盟实在太过冒险,留下一个质子,对方就算翻脸,也会投鼠忌器吧…… “那好!”陆妙柏霍得站起来,说道:“既然初步盟约已经达成,妙柏就可以向帝都复命了。方才承诺赠与殿下的那批黄金粮食依旧不变,还请殿下半月后派人在还日拉娜河北岸来取,本应是亲自送到殿下帐前的,可本次出使随从武士不多,带这么多财产风险太大,还请君王见谅……” 君王也站了起来,说道:“那里,梵阳能这样帮助我们,已经是尽到了盟友的义务,而我们还心存怀疑,这才是不对的啊!”他呵呵的笑着,这是自会面以来第一次笑得发自肺腑!他高兴地是看到了梵阳的诚意,赠送大笔黄金粮食,留下梵阳掌管实权的大将军唯一儿子!这些就足够了! 陆妙柏向君王深深鞠了一躬,脸上雍容华贵的笑一如既往。他看了看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尹哲,嘴角笑容更浓郁了些,轻声说道:“在君王这里乖乖得,不要给殿下添乱惹麻烦……” 尹哲丝毫不感到畏惧或是慌乱,相反,倒有些欣喜若狂得点了点头,嘴角扯起的笑容更加桀骜不逊。 “就此告辞!君王殿下是有志鞭笞天下的人!梵阳在未来的乱世中需要这样的伙伴,话不多说,与君共勉!”陆妙柏眼神炯炯看了看君王,朗声说道,声音带着一股无法抵抗的煽动力!就算陆妙柏那时候说立马与梦阳开战,恐怕君王都会忍不住考虑吧!这个男人,当真魔力无穷! 君王突然想起来什么般,叫道:“陆先生留步!” 陆妙柏回头看了看他,笑容和煦,脸上是洗耳恭听的神色。 “去年赤那思南征时,你是否也在梦阳?在梦阳秋月国效命?”君王终于说出自己从一开始见到他时的疑惑。 陆妙柏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样,从容地说道:“没错,我在梦阳待了十六年,因为当年梵阳一些变故,不得不离开……可梦阳也天变了,容不得我,只有回到梵阳,幸好茗禅陛下不计前嫌委以重任,这才有机会远赴千里近距离一睹君王雄姿。呵呵,其实那时候在梦阳伊宁城战场时,妙柏远远看到过君王殿下在战场上纵横杀戮,当时就大为振服。不过,那时候效命对象不同,多少有冒犯殿下的地方,还请殿下不计前嫌呐……”话罢,他继续向前走去。 先前出仕梦阳,在梦阳效命十六年,十六年前梵阳帝都之乱,御殿炎将军被削职追杀,十六年后天下动荡……这些事情电光火石般在君王脑海里闪了一下,模模糊糊,君王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不是完全明白,还缺少一些线索!可有一点可以确认,陆妙柏,绝不会是那种对梵阳皇族忠心耿耿的人!他有自己不可告人的计划! 看着他一身袍服走出轰烈骑武士的护卫圈,与圈外的梵阳随行使者们汇合在一起,一行人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这群鬼魅一样的人像来时候一样突然得离开了,空旷的草原上,只有五十余名轰烈骑武士围绕着君王与苏和将军,铮铮铠甲,锋利的斩马刀,跳跃燃烧的篝火,小小火堆照映出来的巨大影子……一切如初,君王抬起头,长舒一口气,这就与梵阳初步达成盟约了?比想象中简单了些,顺利到不真实!君王甚至在怀疑自己在做梦!方才坐在他面前那个御殿月华候像是在梦境中出现的,周围浓重的黑夜让这一切都像是幻觉! 自己真的答应下来与梵阳人,狡猾的梵阳人结盟了吗?他多想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不用这么仓促得做决定,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来商议……方才那一切都是假的该多好!他猜不出与南方人结盟是不是与虎谋皮,陆妙柏刚才一直都是那种贵族特有的雍容华贵,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波动,像是面具一样……这一切是梦该多好啊! “尊贵的赤那思君王殿下,今后还要多叨扰殿下了!还望不会给您添麻烦!”年轻人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下响起来,像在火焰中劈啪作响的干柴! 君王猛地回头看向那个一身轻甲的男子,看着他温顺的笑容和桀骜的神色,心仿佛一下子沉进冰封的还日拉娜河深渊中——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自己已经与梵阳达成协议了!这一步已经迈出,再无回头的余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冰冷的气流深深灌进胸膛中,好清醒些,冷静些。未来蛮族的路,注定要血迹斑驳,尸骸遍地啊…… 正文 第40章 最悲哀的事 梦阳林夕二年四月初。 极北草原彻底解冻,春天的绿意开始慢慢探出头来,这也意味着还日拉娜河南岸的蛮族过冬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蛮族要开始北迁,各大部落将回到属于自己的牧场去,逐水草而居的蛮族就是这样的生活。其实各大部落的蛮族居住在一起才是令人害怕的事情,蛮族骨子的好战,血性难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冲突。即使部落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零零散散的打斗总不间断。开春部落迁徙后,部落汗王和君王都能能舒一口气吧,暂不用再为自己牧民与别的部落牧民冲突而神经紧绷。 开春后的极北,天空不再是冬天那样铅黑色的乌云翻卷涌动,湛蓝的天空一眼看去仿佛能直接看到最高处的地方,看到腾格里天神居住的地方。零零散散得一缕细绢般的云飘过去,被春天的柔风肆意翻卷折叠成各种形状。云雀与鹞鹰还有更高处天空的苍鹰翱翔在天际,自由得令人羡慕到心碎。 草地上的雪水融化渗进泥土中,冬天枯死的秋草被水浸得散发出一股子植物腐烂的味道,却并不难闻,相反,倒有股甜腻腻的香味。也正是靠这腐烂的秋草,春天的新草才能长得更快更好。还日拉娜河南岸是极北荒原最靠南的地方,也是最温暖,土壤最肥沃的地方,比别的草场的草都要长得好,因此才会作为蛮族南迁过冬的地方。蛮族自古的律令就规定除了冬天外,严禁在还日拉娜河南岸的草场长期逗留。基本到四月中下旬就要开始北迁,那时候北边条件更艰苦的地方的草也长出来了,这样牧民的生计就能接上。 扎儿花将军帐篷。 在蛮族的肉食与羊奶的滋养下,加上扎儿花将军一个冬天的训练,夜星辰原本孱弱的身子竟也隐隐有了肌肉的轮廓。他利落的将修长的云纹刀舞出一个又一个刀花,锐利的刀光在他周围缭绕的地滴水不透。**的上身,手臂修长有力,白皙的皮肤挂满汗珠,长发扎在脑后,随着动作狂放的飘摇——这个南方贵族小孩竟有了一份蛮族人的狂野气质! 刀刃破空的声音越来越响,扎儿花交给他的东西被掌握的很好,就像与生俱来般运用自如。此时娴熟的刀路丝毫与他刚开始的笨拙握刀姿势联系不到一起,他基础确实差,不是练刀的好料,可用扎儿花将军的话说,他就是能一刻不停的练下去,不怕疼不怕苦……勤能补拙就是这个道理吧,更何况夜星辰并不笨,相反,他太过聪明了。 扎儿花站在帐篷边,靠着帐篷厚厚的牛皮墙壁,森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夜星辰,既没有夸奖他,也没有指责他,只是他的嘴唇不再抿得那么紧了。练了一个冬天把全部的刀路练熟,这个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尽管对于体质瘦弱的南方人来说这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成绩了。 “停下来,今天到此为止。”扎儿花沉声说道。 夜星辰倏然收手,缭绕在周围的刀光突然全部消失,云纹刀反手握在身后,身子挺直站在扎儿花身前。细细看去,夜星辰的个头也长了一些,清秀的面容配合锋利的刀,竟有股别样的魅力,一股锋芒含而不露的气质。只是那双珊瑚红的眼睛里依旧是浓浓的深邃与平静,不管是练到疲惫时,受伤痛苦时,被他厉声指责时,孩子的眼睛都是这样的眼神,这种几乎不夹杂别的感情的,苍老的神色…… “很好了,这样的成绩对你来说,已经很好了。”扎儿花走上前去,铁塔般矗立在夜星辰面前。“只是仅仅将基本刀路练熟,还不算会用刀,今后你可以找苏日勒王子殿下练刀,他也是我教出来的,你们两练刀刚合适。他比你强,你可以尽全力和他打。” “是!”夜星辰低头答应道,嘴角又忍不住笑了笑——自己能这么快就把刀路练熟都是苏日勒在帮他啊,自己都是跟着苏日勒的动作照猫画虎慢慢练起来。只是自己很多次都想和他对打,苏日勒都不同意,怕伤了自己。那个熊一样憨厚的赤那思世子总是沉声说着伤到他君王和大萨满非剥他一层皮不可。想到他宽阔泛红的脸庞却紧紧皱起眉毛说着什么害怕被教训的话,真心觉得可爱到极点。 每到这时候,一旁的雨蒙就拍着手喊叫着:‘笨牛笨牛肯定是因为打不过星辰才推辞’,她跳着喊着,石榴红的马步裙上下翻滚如云,编成一束一束的头发上金铃响动,隽秀的眉眼整个像骄阳一样化开,阴暗的帐篷仿佛都明亮很多。有时候她会冲上来勾着星辰和苏日勒的脖子说:“那就不打了,两个好朋友刀剑相见成什么样,就算是打着玩也不好……我们几个永远不准相互争斗……” 对啊,两个好朋友刀剑相见成什么样……可真的到了那一天时候,这句话多么得苦涩? 还有他的小女奴,乌玛,每当他和苏日勒在帐篷练刀时,乌玛总会站在最角落里把身子缩起来,生怕被伤到,脸上的神情令人痛惜。对于一个奴隶来说,死了就死了,没有谁会在意,别人不在意他们的命,只有自己爱惜自己。不管会不会真的伤到,她宁愿躲得远远地,将身子蜷成自己觉得最安全的姿势。 他们四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冬天,雨蒙也不怎么回阿日斯兰部的营盘,就固执的留在星辰帐篷里,反正她阿日斯兰小公主的名号在极北任何地方都好用,也不怕受到不好的待遇。苏日勒也时不时就溜过来,还能带上半只羊羔和掺了水的白月醉——纯酒他们几个实在受不了。而乌玛烤羊的手艺越来越好,直追大萨满水平,四个人经常在帐篷里生火烤羊喝酒。慢慢混熟了,乌玛也不那么拘谨,没有刚开始的局促不安,面对这些身份地位远超她的贵族不再唯唯诺诺,可她对她主子的尊敬有增无减。夜星辰,是值得人为之卖命的主子。 四个人这样过一个冬天,之间的情谊如同手足,这可能是夜星辰觉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而且,更令他高兴地是,这样的日子想过多久就能过多久。憨厚的苏日勒,精灵古怪又美丽的雨蒙,还有安安静静的乌玛,他越来越喜欢他们几个起来。严酷的草原,也因为有了他们而变得那么难以亲近了。 “辰公子,君王已经下令四月十五日开始,蛮族整个北迁,五大部落各自回到自己的夏秋牧场。你的马术也要抓紧练熟,到时候可能要在马背上待半个多月,一天就要推进六百余里。到时候军队先开走,你和苏日勒殿下一起跟随先遣部队走,既是让你习惯一下军旅的行军生活,也是要好好练练你的马术……”扎儿花转过身走向帐篷出口,声音沙哑得说道。 “要离开这里了么?”夜星辰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仰头看着将军问道。“迁走后各个部落就要分开?那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知不觉得,他的语气急促起来,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嗯,还日拉娜河南岸这片草场是牧民冬天保命用的,不能长期逗留。开春后极北内地的草场也长起来,回到夏秋草场时刚好五月初,草场就能接住……这是蛮族历年的老规矩了。而且,春天草原解封后,五大部落聚在一起多少都会有冲突,不赶紧散开的话,搞不好就要打仗了……”扎儿花略微惊奇夜星辰的语气,但还是耐心得解答了。 “那阿日斯兰部的草场在哪里?和赤那思的草场离得近吗?”夜星辰的语气越发急促。 “赤那思和阿日斯兰部的草场距离最远,赤那思在离火原,阿日斯兰在最西边的乌苏木原,之间距离大约三千里……” ‘咯噔’,夜星辰感觉自己的心一下沉到深渊里,三千里的距离,一匹最好的马都要跑六七天,而且草原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穿着纯白的狐裘小袄和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的少女来,今后距离就要这么远了么?多少次自己都忘了她是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忘了她并不是赤那思人,忘了他们终有分开的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兀…… 扎儿花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掀开帐篷就要走。 “将军……将军等等。”夜星辰跑过去,拦住扎儿花的去路,脸上露出一份与他贵族雍容气质毫不相符的慌乱来。“将军,那下一次回到还日拉娜河南岸时是什么时候?” 将军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珊瑚红色的眼睛里的期待和慌乱——终于不那么沉静了么?他锋利的嘴唇轻轻开合,说道:“下一次冬天时,十一月份,也就是离开半年时间。” “半年么?”夜星辰眼中的期待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慢慢瘪了下去,半年并不算很长,在梦阳时,父亲带兵打仗也是一走就是数月……半年,六个月,并不长。可为什么自己像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难受?一想到半年时间都要看不到那个穿着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的女孩,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不能被她戏谑调皮的眼神看着,不能闻到她身上那好闻的香料味道,就觉得胸膛要撕裂般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夜星辰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了,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脑袋低低的垂着,比平时任何时候都不像他自己,珊瑚红色的眼睛闭上,将自己沉浸在浓浓的黑暗中。 “辰公子,”扎儿花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有的东西,你只能看,不能妄图得到……因为那不属于你啊,要不然,害人害己……” 扎儿花说完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就绕过星辰走开了。事实上,夜星辰、雨蒙还有苏日勒之间的感情他都是知道的,毕竟身为大风帐的将军,掌管赤那思的斥候工作,任何消息都逃不出他的耳目……就算两人情投意合,可草原上部落之间冷冰冰的政治利益问题,怎么可能会在意个人的感受呢? 人总是要身不由己得啊。 夜星辰恍恍惚惚离开扎儿花将军的帐篷,被大风帐武士护送回自己的帐篷。阴暗的帐篷只有乌玛在,苏日勒和雨蒙都不见了。 半年时间而已,半年而已,只是半年分开时间而已,不算很长。可就是有那种莫名的失落感,仿佛一天看不到雨蒙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就会发慌,就是这样一种荒诞又难受的失落感。 乌玛从他手中接过云纹刀,挂在帐篷壁上。她能感觉到主子的情绪不太对劲,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雨蒙公主在就好了,她总能让所有人都高兴起来。夜星辰虽然表情很正常,可乌玛真真切切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黏稠的伤感,配合他那子夜星辰般的安静,更让人觉得难受——这个天神一般的男孩子,实在不忍心看到他难过。 她悄悄走上前去,站在夜星辰身旁,小心得说道:“主子,世子殿下说最近要安排牧民北迁的事情,不能来找主子玩。雨蒙公主让乌玛转告您,阿日斯兰部也要安排北迁的事,她得听从额尔敦刻图大汗王的安排……” “哦?果然是这样么?”夜星辰坐在自己床榻边,喃喃自语道,“他们都在忙么……” “嗯,主子要是觉得一个人苦闷,乌玛可以带主子出去走走,还日拉娜河开春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嫩绿色的草芽踩上去很舒服,还日拉娜河的水解冻后就能抓鱼,可以吹着风一直走下去……”乌玛忍不住出声说道,伸手想抚一抚主子柔顺的长发,看着他低下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实在不忍心。 “滚——”夜星辰突然仰起头冲着她吼道,低垂的头猛地扬起来,表情狰狞可怖,他眼睛通红的嘶吼道:“你不是她,我不要跟你出去!” 乌玛伸出的手像被烫了般缩回去,蹬蹬后退两步,看着主子狂怒可怕的神色,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惶恐的跪下去,连连用头磕地,嘴里慌乱得说道:“主子乌玛知道错了,乌玛不该乱说话……主子原谅乌玛吧……” 夜星辰呆呆得看着自己的女奴惊恐慌乱的样子,眼睛的血红色慢慢消散开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样暴怒?乌玛明明没说错什么啊,自己为什么要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想到半年都见不到雨蒙,心里就莫名其妙烦躁起来。也许在他心里,分别太长时间怕会忘记和被忘记吧。 也许并不是因为要和雨蒙分开半年时间而烦躁,而是扎儿花将军说的:“有的东西,你只能看,不能妄图得到,不属于自己,否则害人害己……”雨蒙是草原第二大部落阿日斯兰部尊贵的公主,苏日勒和克是赤那思部的世子,是未来草原蛮族的君王。而他呢?只是被流放到草原上的梦阳落魄贵族子弟,若不是因为自己那股咒术师的血统,恐怕没人在意他的死活吧。而且他能感觉到赤那思部这些人对他的意图,大萨满,君王,几位将军……他们都是对他有所图谋的。自己对他们的价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突然得,他落寞得苦笑一声,笑得悲凉又寂寥,很难想象一个仅仅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有这样的笑容。与他年龄毫不相符的苍凉感…… 雨蒙,雨蒙额尔敦刻图……的确不是他能妄想得,他在这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啊。 夜星辰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莫名其妙得狂怒,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啊。 他从床边起来,走到跪在地上得乌玛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泪和惶恐,看着她额头磕成的青紫色,看着她颤抖的身体,浓烈的愧意浮上心头。她什么也没做错啊,自己有什么理由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他蹲下身来,伸手抚了抚乌玛的脸颊,拭去她光滑如丝缎的脸上锋利斑驳的泪痕,温柔得笑了笑,和方才判若两人般温和,说道:“乌玛,对不起……不要哭了,对不起……”说着,他把伸出胳膊环绕着她消瘦的身体,感受着小女奴的颤抖和惊惶,感受着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觉。夜星辰将脸埋在乌玛的肩头,任凭乌玛身上淡淡的香味钻进鼻腔中,任凭那股子酸楚感在脸上纵横失控…… 乌玛呆若木鸡得跪在那里,任由主子抱着自己,动也不敢动。她双臂举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放,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的手臂轻柔的放在主子的背上,安抚他的悲痛。她其实并不介意主子对她发火,主人打骂自己的奴隶这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难过的是夜星辰嘶吼的那句:“你不是她……我不要跟你出去。” 这个‘她’想必就是阿日斯兰部的那个美丽的雨蒙公主吧?对啊,自己只是卑微的奴隶,只是负责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怎么可能有资格触碰主子心中的感情呢?贵族和奴隶,始终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举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手臂还是放了下来,脸上平静如死。她多么想告诉主子,不用为责骂了她而感到愧疚,她只是奴隶而已,又不是‘她’。能得到主子一句‘对不起’就足够了,这已经能让她感动很久很久,能让她有一个冬天的温存。 自己只是奴隶,不能奢求太多,这样就够了,就够了。乌玛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呼在主子的耳边,嘴角弯起一抹苦笑来。 ‘有的东西真的只能看,不能妄图得到啊。’女奴悲凉得想道。可是自卑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主人心中那份悲伤了…… 拥抱在一起的贵族与奴隶,两颗距离如此之近的两颗心脏,却彼此不知道对方所想,这恐怕是最悲哀的事情了。 正文 第41章 神之力与弑神之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君王身边多了一个神色桀骜的年轻人,他总是穿着墨色的紧身鳞甲,长发束缚在脑后。四肢修长却看起来极具爆炸性力量,走路时完全没有声音,即使是在草地上踏过也没有索索的声响。作为梵阳留在赤那思的质子,他被解除了武装,事实上这个年轻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武装,只在腰间挎着一把半尺长的短刀,刀刃狭长之极,却装饰华丽。他笑眯眯得说这把短刀只是一个饰品而已,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而且,有这么多赤那思名将再次,难道还担心他暴起发难么? 这样既无辜又恭维的话让在场的赤那思武士不禁脸烫起来,而年轻人的神色依旧那样轻浮又不驯。 他嘴角的笑容总是那样有种看不透的韵味,事实上作为一个精通暗杀的刺客,他的确不能让别人看穿他!无论是身上的墨色紧身鳞甲还是腰间的短刀,都是他将杀伤力发挥到最大时候的装备,就是这样看起来毫无防御力又毫无杀伤力的东西才能减少别人对他的防备,才能做到一击致命。 尹哲仰头看了看天空,看到那抹湛蓝的纯净,深深吸了口气,让初春泥头的芬芳尽情灌进胸膛。不得不承认极北的天空比梵阳纯净太多,作为一个天生就应该藏身在暗处的刺客来说,能在这样的天空下自由行走,真的是极大地奢侈享受。 “尹公子,这样的箭矢究竟要怎样的弓才能发挥它的威力?”走在最前面的君王停下脚步,手里那支四尺长的箭矢平举起来,箭镞直指尹哲。君王琥珀色的眼睛顺着笔直的箭杆沿着锋利的箭镞看过来,凶险的箭镞杀机更甚。 尹哲轻笑一声,说道:“这种箭矢并不要弓发射,弓的张力远不能发挥它的威力。”他走上前去,伸手接过箭矢,将之锋利的箭镞举在眼前,手指转动箭杆,杀气缭绕的箭镞也随之转动。在场的几位将军都禁不住头皮发麻——若是被这样的箭镞扎进肉里,恐怕生不如死吧! “这种箭的箭镞借鉴梵阳傲羽长射的制式装备,总长四尺又二,箭镞接近一扎,直线箭镞为纯钢,箭镞下部做出倒钩和血槽,这样箭矢扎进肉中后不能直接拔出来,因为倒钩会把伤口周围的肉整个撕下来,就是一个漂亮的血洞。中箭者只能顺着箭镞倒钩方向,将箭矢整个从身体中推出来,可这时候箭镞上的血槽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将箭矢从身体贯穿而过时,大出血可是很要命的哦!还有……这儿有一道沟槽,可以存放毒液之类的,若加上一点儿剧毒之物,中箭者必死无疑!”他看着这支箭矢,语气分明是一种欣赏,一种赞扬,仿佛能拿着这样的箭矢而骄傲。 “阿拉坦仓将军是用弓箭的高手,您可以感受一下这支箭的威力。”说着尹哲走到像钢筋扭成的隼骑将军面前,双手恭敬得将箭矢递过去。“小心,千万小心,不要碰到箭镞……” 阿拉坦仓深陷的眼窝陷进阴影中,可看到这支箭矢时,眼睛顿然亮了一下。他这一生最熟悉的就是弓箭,可这样的箭矢却是第一次看到,甚至比在梦阳时,看到申国提供给他们的‘蜂尾箭’还要震撼。无论是一扎长的精钢箭镞,倒钩,血槽,存毒液的槽,四尺长的箭杆,硬直的箭羽……这只箭完全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而且箭矢入手沉重,毫不亚于一杆小标枪,要将这样的箭射出有杀伤力的速度,这样的弓起码要一千五百石的张力,草原上根本没有这么大张力的弓,就算有,阿拉坦仓也无法拉开。 “啧,将军不用担心用什么东西发射这种箭,因为这种‘毒龙箭’比发射它的工具更值钱。哦,毒龙箭是这种箭矢的名字……这样凶残的箭矢就要有与之相匹配的名字……”尹哲温柔的笑了笑,对着阿拉坦仓将军眯起眼睛。 他转身重新面对君王,说道:“尊贵的君王殿下,就让我来为您演示一下这种箭矢的威力吧!” 君王眉毛蹙起来,点点头,默许了尹哲的请求。 他们看着尹哲返回身后的帐篷中拿出两片钢甲和一片半指厚的熟牛皮——钢甲是这次梵阳使者赠送给赤那思的军用物资,用来恢复赤那思去年南征时损失的装备,熟牛皮——几位将军和君王不禁哑然失笑,分明是从帐篷壁上硬生生割下来的。左手捏着钢甲和牛皮,右手却擎着一柄重弩,笑眯眯的神色像是再为周围的人展示自己最心爱的玩具般。 “劳烦阿拉坦仓将军将这两片钢甲和牛皮贴合在一起,放在那边——嗯,大约四百五十步吧!”尹哲笑眯眯地说道。 “四百五十步?”阿拉坦仓瞳孔猛地缩了一下,这个已经超越以弓箭见长的隼骑箭矢射出距离整整一百步了!他很快收起眼中的震惊,擎着尹哲递过来的钢甲和牛皮大步向远离营盘的方向跑去。 尹哲将那只凶恶的毒龙箭安放在重弩的箭槽中,用安置在重弩上的机括将弦拉开——看来这种重弩上弦时候,单凭人力已经不可能了,还好有南方先进的机括技术。可弩弦绷紧时,整个弩机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要整个碎裂开一样。他粗粗瞄准了一下,等阿拉坦仓将钢甲与牛皮安置好后,猛然扣动弩机扳机,弩弦的震颤声尖锐刺耳,整个毒龙箭如一束黑色流光般推出去—— 君王觉得这么远的距离,就算箭矢能飞到那里,也无法保持足够强的穿透力。远远地看着四百五十步外的阿拉坦仓和那小小的目标,不禁怀疑起来。可结果却令人吃惊! ‘噌——’,箭矢扎进钢甲后穿透力丝毫不减,竟带着两层钢甲和一层熟牛皮又向后飞了近二十步才整个停下来。若不是钢甲刮起了草皮成了阻碍,恐怕可以飞得更远。 阿拉坦仓带着被箭矢穿透的钢甲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沉——这种弩机配合这样杀气腾腾的箭矢,威力太可怕了。完完全全超越以弓箭见长的隼骑武士,四百五十步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根本令人无法防备,谁能想到自己在这个距离被射杀?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满是惊奇,沧桑的面容仿佛重新焕发起来。尹哲依旧是桀骜淡漠的笑,他从阿拉坦仓手中接过钢甲,看着毒龙箭穿透钢甲的痕迹,说道:“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君王您看到没?两层钢甲,皆是梵阳打造军备用的冷锻熟钢,也许品质还不如您麾下轰烈骑的装甲,可两层总该差不多了吧?再加上一层半指厚的熟牛皮,箭矢穿透两层钢甲后依旧穿了一半牛皮,只是被牛皮的韧性咬死了而已。若是射在人身上,效果更佳。”说着他抽出腰间的刀,将牛皮隔开来,再从钢甲上拔出。 他对着阳光查看箭矢的损伤情况,一扎长的箭镞,锋利的倒钩,墨黑的箭杆,一切如旧,几乎看不出损耗。眯起来的眼睛瞥了一眼周围的将军和君王,看着他们脸上复杂又震惊的神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让蛮族人震惊的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啊!南方神奇的机括制造技术,可不是这些粗俗的蛮子那胡桃脑袋能想明白的,一把机括重弩从设计,画图,计算,制造,实验,再改造……这是一系列繁复又精密的工作,花费的时间金钱不可想象,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 许久,君王才开口说道:“这样的重弩一万把,箭矢十五万发,需要多少钱?”他都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蕴含着怎样的颤抖! “一万把?请君王恕罪,一万把这样的重弩我们还拿不出来,这只是试验品,是梵阳帝都机括制造府用六年时间才造出来的……而且缺陷很大,按照君王所要的数量,一万把弩,十五万发箭矢,平均一把发射十五发箭……机括重弩的钢弦撑不住,目前我们研究的弩弦发挥一千五百石的张力时,顶多使用六次就会报废掉,所以……还需要时间改进弩弦的制造工艺!” “需要多久?”君王沉声问道,声音隐隐有了严厉之意。 “开发出耐力更久的弩弦需要反复淬火实验,从开发到量产,估计四到五年时间!” “四到五年么?”君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个时间与他心中既定的计划时间刚好吻合啊!若是草原上大规模战争开始后,能用这样的机括装备出一支军队,那赤那思的优势就太大了!可赤那思要的是整个草原,它的敌人是其余五大部落,若没有绝对的优势,又怎么敢轻易发动战争呢? “还有啊,尊贵的君王殿下,请恕我直言。也许一万把机括重弩与十五万毒龙箭,这花费恐怕不是贵部能负担起的。这笔费用即使是我们的皇族,也不一定能轻易拿出来……”尹哲笑眯眯得说道,手指灵活地将毒龙箭转的呼呼生风,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看向君王。 “要多少?” “嗯……大概,这只是个大概数字,或许会更多些……大概一百万镒黄金~!”尹哲轻描淡写得说出这个数字。 “一百万镒黄金?”阿拉坦仓将军差点失声叫出来,“我们草原上的红柳杆削直了包上铁皮也能做箭,桦木杆烧弯拉上牛皮弦就是弓,照样能杀人!仅仅是这样的箭矢,这样的机括,一把就要近一百镒黄金?南方人,别太贪心了……草原的财富经不起你们这样掠夺……” “哈哈哈哈——”尹哲爽朗的笑了起来,整个湛蓝的天际下都是他的笑声,说不出的自信与狂妄,“阿拉坦仓将军,您的思想还是太陈旧了啊!您还不理解这样的机括制造技术意味着什么!这是划时代的发明啊!这是人类的智慧结晶,甚至称其为弑神的力量也不为过!” 尹哲走了两步,背对着君王与阿拉坦仓将军,面对着极北之北最高的雪山,墨黑的眼睛满是憧憬之色,“七百余年前,靖熙王朝的先祖们发明的钢铁冶炼技术,用钢制的武器打败了当时的金鸾王朝,金鸾王朝的青铜武器无法与靖熙军队的钢铁武器抗衡,这才全盘失败,被靖熙王朝取代。五百余年前,极北蛮族发展起来了,蛮族骑兵的可怕冲锋又摧毁了靖熙王朝当时最流行的‘瞬杀招数’。到梦阳梵阳王朝时期,衍生出大型阵法步旅及长兵武士来抗衡蛮族的大规模骑兵冲击,以及各种兵法阵法书籍。若这种机括重弩研究成功,大批量生产出来投入军队中,想想五百步洞穿两层钢甲一层熟牛皮的威力,一万架这样的重弩机括轮流齐射三轮箭矢,就算贵部引以为傲的轰烈骑骑兵,也无法抵挡。因此我敢预料,未来大规模骑兵冲锋的时代即将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靠机括威力作战的新时代!将军,这样的解释,您还觉得代价太大么?”尹哲猛地转过身来,墨色的鳞甲被极北远处连绵的雪山映得发亮,年轻的面容带着无与伦比的魔力,令人无法忤视。 他看着将军神色复杂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们的机括制造技术会越来越先进,到时候肯定会有七百步,八百步,甚至一千步的射杀距离的机括,将军,您能防备来自一千步之外的射杀么?大规模骑兵冲杀近身战的时代已经到了尾声。真正有远见性的帝王会积极推进新时代的到来,而不是守着摇摇欲坠的旧时代固步自封。赤那思的战场重骑兵皇帝,未来很难再维持它的荣耀了,将军,这是就是时代!您无法抵抗时代的发展,要么站在时代之巅引领它,要么被时代淘汰,变成历史尘埃……若是因为费用太高而不愿接受这种机括,那好说,我们甚至可以先将之借给贵部,等得大计即成后再计较费用也不迟。可若是您觉得这种机括重弩对以箭矢见长的隼骑来说,是投机取巧,是在削弱隼骑的战略地位,那么请恕我直言,将军,您还是卸下盔甲当一介凡人比较好……” 话罢,他不顾阿拉坦仓脸上隐隐的愤怒,转向君王,躬身说道:“君王殿下,这番话也是说给您听的!一百万镒黄金和一个时代,哪个价值更高?时代无价,可我们人类有这样的技术,有最聪明的头脑,有巧手的工匠……我们就可以推进时代发展!将来站在历史顶端的,必将是能第一个接受这种变革的人!若是将这种机括介绍给梦阳的林夕皇帝?介绍给别的部落?您的霸主地位还能保住么?这是您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啊!同时,将这样的机括技术介绍给您,也是表达我梵阳的诚意……我们可以拿出这样的技术,可以提供资金,提供能拿出的一切,别无他求,只为将君王殿下推向天下的霸主皇座!” “好!这就够了!一百万镒黄金不算什么!我蛮族武士能打仗,能杀人,可为什么每次南征梦阳时都铩羽而归?就是装备不好!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的骑兵们被几道盾墙挡在梦阳帝都之外!我蛮族若是有了先进的机括制造技术,害怕什么?还担心什么?”君王仰起头看着天空狠狠说道,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坚决,“尹哲,就按照你说的,梵阳尽快完善这种机括,给你们四年时间,我要一万把这样的机括重弩和十五万支毒龙箭,一百镒黄金,足数支付!” 尹哲眯着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他纯黑的眸子第一次暴露出来,黑的纯粹,黑得没有一分生气。他锋利的嘴唇扭出一个笑,说道:“为君王殿下的明智决定感到自豪,庆幸我梵阳能拥有君王这样的盟友!我已经能看到未来无限荣光的时代的到来了!恭贺君王!” 君王并没有听他恭维的话,他看着手中的机括,抚着它油亮精致的机括和锋利的钢弦,又看着那歹毒逼人的毒龙箭矢,当这种杀气腾腾的装备第一次大规模出现在草原上时候,会带来怎样的震动呢?说不清啊。他和大萨满都致力于推动赤那思的霸主之路,可大萨满选择了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天神之力,指望咒术师,预言师这样鬼神难测的存在……实在不可靠啊,起码在他心里觉得,这种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最安心!大萨满选择的是‘神之力’,他选择了人类智慧结晶的产物,就像尹哲刚说到‘弑神之力’…… 不后悔!君王的眼睛重新变得坚定自如,草原一年的产值折合黄金不到三十万镒,仅仅是这一万把机括就要把草原三年多的产值投进去。值与不值,就让历史来评判吧。 “君王殿下,我梵阳竭尽全力帮助自己的盟友恢复实力,还请您把赤那思去年南征损失的装备开出一个单子来,我也好向帝都妙柏先生开口要。” “有劳公子了,回去后我派人吧把东西给你。”君王沙哑得说道。 “还有一件事情。”尹哲眼睛泛出寒光,冷冽得说道,“草原上又有一队南方人的踪迹,目的不明,还望君王有所提防啊!” 君王的眼睛也一瞬间变得严厉起来,他看向阿拉坦仓将军,冷声道:“通知扎儿花,严查这件事!” 正文 第42章 差劲死了 梦阳林夕二年四月,是整个草原的转折点,也许底层的牧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可蛮族贵族和掌权者们深切感受到平静后的暗流涌动。出现在草原上的南方使者,巨大杀伤里的机括重弩,掌权者们的各种决策,军队暗地里的扩招……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草原绝不会再安宁下去……事实上草原很少享有真正的和平,准确的说,以后的血雨腥风会更暴烈一些而已! “不行!”君王眼神冷漠得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赤那思贵族家主,这是今天见得第四位贵族了,都是为同一件事来的。只是他的回答也是同样的,“若是合鲁丁家觉得今后几年征黄金征收提高三成不可接受的话,尽可以带着你们家的财富离开赤那思!但你们的牧民和牛羊要留下,因为他们属于赤那思部落的!” “可是……可是,伟大的君王,去年南征前您也仅仅是对贵族们提高一成黄金征收而已,为什么安宁的年代要对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要求如此严苛?”合鲁丁家家主都快哭出来了,自从原本的赤那思第二大贵族呼鲁台家触怒君王被灭族后,合鲁丁家就成为第二大贵族,现在看来他更希望合鲁丁家能做个微末贵族……君王的要求实在快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了。 “苦命的人?”君王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嗔笑,“一个贵族家主在我面前哭诉自己苦命?贵族当得久了,连最基本的廉耻都没有了么?合鲁丁,要不要收缴掉你们家的牛羊奴隶,真的感受一下苦命的牧民过着怎样的日子?”君王冷漠的脸毫无感情,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合鲁丁,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对蛮族的贵族,对这群跗骨之蛆,就是这样的厌恶…… 合鲁丁家家主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几乎和君王差不多,都是那样的琥珀色,只是没有君王眼中那长期身居高位者的掌控感。他的眼睛和君王居高临下的眼睛对视在一起,“伟大的君王,您对贵族的黄金征收已经达到全年产值的四成,再加三成的话就是七层,这让我们怎么办啊……我们的黄金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都是一点一点由统辖下的牧民交上来了,您这样做,等于是把牧民逼上绝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的勾当,合鲁丁,你和呼鲁台家偷偷和梦阳商人做毛皮生意快十年了吧?一年卖偷卖的羊皮牛皮狐狸皮甚至狼皮赚的钱,拿出一半出来就足够补齐这三成的黄金征收,并没有损失什么……” “啊——”合鲁丁家家主听到这里浑身哆嗦了一下,眼中瞬间变得惶恐起来——私卖草原的东西,这是大罪。 “哦?想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么?”君王冷冰冰的说:“我杀呼鲁台家时候,在他家帐篷里看到这是十年来的交易,包括每一笔交易的时间,地点,数量,还有这些钱你和呼鲁台家怎么分的……这些都看的清清楚楚!” “君王,君王不要说了,这三成黄金,我家出!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合鲁丁此时像只烫了毛的癞皮狗,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敢动,脑袋低垂着,不敢抬起头看君王。他实在没有勇气看狂怒时候的君王。 “呵呵……害怕了么!”君王竟笑了。呼鲁台闻着笑声慢慢抬起头,看到君王皲裂的嘴唇那冰冷的笑,并不是想象中的暴怒。 “我不杀你!你和南方人的毛皮走私生意可以继续进行下去,甚至可以进一步扩大,竭尽你能力搜刮草原上一切能换来黄金的东西,不用顾忌太多。若有人阻拦,就让他直接找我说!”君王沉声说道,“只是,这些黄金只能留下一小部分给你,剩下的,全部上缴,若有私藏,灭全族!” 尽管不知道君王下这样的命令是为何,可有一点可以确认,自己的命是保住了。合鲁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渗下来的冷汗,颤抖的身子也平静下来,对着君王磕了个头,沉声说道:“合鲁丁遵命……只是牧民可能日子要过的更惨淡了……”话罢他就站起身对着君王行礼,然后退出大帐去。 “牧民的日子要过的更惨淡了么……”君王喃喃自语道,表情终于不能那么冷硬了,流露出一丝无奈和痛惜来,“总要有一世罹烬的啊,牺牲了这一代人,换来整个蛮族的幸福,这样的牺牲,也算值得,也算对得起他们了吧……” “君王殿下这是在说服自己么?莫非您心中有一丝动摇?”帐篷角落里突然走出一穿着黑色鳞甲的年轻人,他桀骜不驯的神色似笑非笑。他就那样突兀得出现,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的角落阴影处。 “没有动摇,我决定的事情,不会后悔。只是草原这样做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身为蛮族的君王,这样严苛对待自己的子民,实不忍心,又不得不这样冷硬下心来,只是有些矛盾而已!”君王垂着头坐在大帐的王座上,斑白的头发被从帐外吹进的春风掀起飘摇,时刻提醒着人们君王已经老了,不再年轻了…… 尹哲终于收起脸上的戏谑之色,墨黑的眼睛直直得盯着君王,盯着老人疲惫委顿的神色,盯着他斑驳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竟从蛮族的君王身上感觉到一种和他父亲,梵阳御殿炎将军一样特殊的感觉——父亲惨遭皇族迫害,带着他隐居深山十六载,本不愿过问世事,却为了梵阳的苍生冒着被皇族杀害的风险重新踏上霸权间的战场。父亲和君王恐怕都是一类人吧,他们并不期待什么霸主之位什么九五之尊,他们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乐,仅此而已。这样温柔美好的愿望却非要用刀剑战争来实现,非要把温柔的愿望变成暴虐的嘶吼,非要让无辜的平民变成披着铠甲被战争的铁流碾碎的尸骸……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最虐心之痛吧。 他摇头轻声笑了笑,收起那股子轻狂,对着君王深深鞠了一躬,第一次发自内心得对这个草原上的帝王躬身行礼,表达自己的敬意。 蛮族的君王,其实也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啊。只是乱世中,掌权者不可不戴上冷硬的面具行走在云端,受万民膜拜。 ———————————————————— 蛮族君王已经下令蛮族四月十五日开始北迁,在离开温婉如江南水乡的的还日拉娜河南岸前,南方梵阳威力巨大的重弩机括终于打动了草原帝王的心。谁也不知道蛮族的强悍武士配合南方制造精良的机括出现在战场上,会是怎样撼人心魄的壮丽。梵阳帝国与草原第一部落赤那思之间的结盟在高层间已经秘密达成,只是下层牧民和底层贵族还被蒙在鼓里——毕竟蛮族对南方的怨念积淀了数百年,对整个部落大张旗鼓宣布与南方人结盟,无疑会激怒赤那思部落的牧民,甚至有可能动摇赤那思氏在草原上的统治地位。 而且,最令君王担心的是,若结盟之事被其余几大部落发现的话,赤那思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赤那思准备发动草原统一战争的时间是五年,只有将赤那思的军队数量,装备整体上升一个层次,才能同时与别的部落开战。提前开战,赤那思只会失败。 所以他才不惜重金购进南方的机括制造技术,他也很期待冲锋的骑兵在五百步外被射杀时,对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可想想又有些心痛——蛮族人为何非要把刀刃对着自己的族人?君王是个明事理的人,别的汗王可不管那么多,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把赤那思拉下草原之主宝座的机会…… 可草原上的风起云涌开始了,赤那思在做准备,别的部落也在暗地里准备着。放眼整个大陆,梦阳在秣兵历马,梵阳恢复军队投入,寻求与蛮族可怕的骑兵的结盟,草原也风雨欲来,罹烬的一世真的拉开了序幕。 而临近蛮族北迁前最后的时间,来自梦阳的极北使者也终于和草原的狮子王碰面了。不得不说他们的时机把握的太好,或者说运气太好。若是路上遇到下雨天,或者遇到别的什么阻碍,等蛮族北迁离开还日拉娜河后,面对他们的只有茫茫无边的草原,再无法找到他们的目标。 那名一身猩红色长袍,甚至连头发,眼睛,嘴唇都是看起来令人迷乱的猩红色男子,当他的脚踩在还日拉娜河南岸的草原上时,抬头看着草原湛蓝的天空,嘴角笑容妖异艳丽。他张开双臂,修长有力的胳膊要想要将整个草原,整个湛蓝的天空,甚至远处的寂寥雪山都拥入怀中。狭长的眼睛像要滴出血般猩红,好像要把这一片土地都变成修罗杀场…… 他扭头看着身后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男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抚着他脖子上那圈蜈蚣般狰狞的伤疤,柔声说道:“这就是极北的草原了,感觉到你弟弟的气息了么?你心里清楚他是活着的吧?嗯,是不是啊渊鸿?你跟着我来草原,不就是为了找他么?” 男子灰白的脸色在嫩绿生机勃勃的草原上格格不入,他迟钝得点点头,漆黑的眸子紧张得在眼眶转动,仿佛要在眼前荒芜一人的草原上竭尽全力找到什么似得,喉咙里翻滚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星辰,星辰……” —————————————————— “星辰……星辰……”雨蒙小跑着跟在那个大步向前走的男孩子身后,看着他身上华丽飘逸的丝绸长袍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帜,看着上面绣着的蔚蓝风信子翻卷成蓝色的海浪。而她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像跳跃燃烧的火焰般掠过嫩草刚萌芽的草原。 两人的脚步都那样急促,一个拼命往前走,一个奋力在后面追,沿着还日拉娜河波光粼粼的河畔,两人似乎都无暇顾及沿河的美景,仿佛低头走路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星辰,等等我,你走的太快了!等等我,你这个笨蛋!”雨蒙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谁知道这中二少年犯了什么病,好不容易听他父王交代那么多关于北迁的事情,这才溜出来找他和苏日勒,没想到这家伙一见她就跟见了鬼一样跑开了,只顾自己往前走,理都不理她。 夜星辰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向前走着,逆着风,他的头发,长袍被风卷起来,纤细轻盈的骨骼仿佛牵一根绳子就能像风筝一样飞在天空中一样。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天神一样完美的容颜,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消瘦隽秀的背影。 “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到他了?”雨蒙嘟着嘴喃喃自语道,不就是回阿日斯兰部了几天没见他么?苏日勒那家伙要是几天不见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在她思索放慢脚步这一小会儿,夜星辰的与她的距离又拉大了些。他的身子像一把修长的剑一样从草地划过,脚步丝毫不停息——不得不承认,练了一个冬天的刀,夜星辰的个头长高了些,现在只比她低半个脑袋。身子也不那么单薄了,少了刚开始见到他时那种像薄胎瓷器般一碰即碎的脆弱感。 可是看惯了他那样温柔的笑脸,现在他这样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怎么也不习惯。尤其是这样,丝毫不等她得只顾自己向前走,好像要把自己丢在这里一样。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到他了?雨蒙咬着嘴唇想着,好像没什么啊。甚至她特意找了一个南方商人那里弄来的一个小玩意送给他,因为马上部落要北迁,北迁后下一次见面就是半年后的冬天! 所以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自己分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不理自己?雨蒙想着想着就感到委屈起来,思绪一下子乱了。想起第一次见到夜星辰时,他明明与自己拉钩承诺将来要带她去南方的城市玩的!还有这个冬天他们几个一起玩闹的场景,温暖如春。可是现在这家伙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的脚步停下来了,那个越走越快的身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除非她放开步子跑起来。可干嘛要和哄小孩一样由着这家伙?他也十三岁了吧,干嘛还这么任性? “夜星辰,你这个笨蛋!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不理我算了!”女孩放开喉咙喊起来,银铃般好听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透着一股撕心裂肺,在茫茫草原上四散开来,连回应她的回音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一个玉珏,这个本应该送给夜星辰的小玩意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追着他走了这么久,都被手心的汗湿了。可这玉珏温润的色泽在光线下更动人了些。她抓起玉珏上的红色丝线,看着它在半空中转着圈,风穿过它中间的小孔,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就这个小玩意就花了她好多钱,草原上是不产玉的,南方商人在草原上卖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丝绸,瓷器,玉器这样的东西。 她想把这东西丢进还日拉娜河里,再也不看见它,现在这玉珏就像夜星辰一样讨厌讨厌讨厌!她抬起头,不死心般看了看夜星辰走的方向。那里分明伫立着那少年天神一样的身姿,他正侧脸看着她,苍白的脸被柔和的阳光照得如同钻石般闪耀,珊瑚红的眼睛神色索然,朱红的嘴唇唇线分明,美得无以言表。 雨蒙鼓着嘴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心想着要是他继续向前走不理她的话,就真的把这玉珏丢掉了,顺便也永远不理夜星辰这家伙了!还算他懂事! 夜星辰又迈开步子来,不过这次是走向雨蒙的。雨蒙竭尽所能要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不理他,准备好任凭他怎么求自己怎么给她笑脸都不看,谁让他刚才那样? 可是少年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令人不忍直视的悲伤,这个男孩拥有太完美得外表,不管是谁看到他悲伤的时候都会于心不忍。原本准备好的冷漠高傲一下子冰释瓦解了,她眼睛上的睫毛眨动片刻,忍不住出声问道:“星辰,你怎么了?”声音温柔得像风一样。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走过来站在她眼前,看着她的容颜,没说一个字,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看着看着,雨蒙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去年冬天,夜星辰被呼鲁台家的少爷掳走后,却残杀了那里的所有人。等苏日勒和她带着大军赶过去是时,他坐在高高的冰雪王座上,也是这样冷漠得毫无表情……一阵寒意从心底泛起。 可下一刻,少年突然笑了。脸上的冷漠,眼中的悲伤一瞬间像面具一样化开,他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个好看的笑,说道:“马上要分开了啊,我只是想试试我要是不理雨蒙的话,她会不会很生我气,结果真的生气了啊!看来雨蒙还是把我当朋友的……”他的表情变得如此突然,像瞬间带上了面具一样,快到雨蒙都觉得突然,觉得无法接受。 她心里能感觉到夜星辰没有说真心话。他的笑容完美无瑕,只是伪装的而已。真不知道这家伙对她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没有理会夜星辰拙劣的谎言,伸手抓起他的手,把那个玉珏放在他手心里,说道:“这个给你,气氛都被你这家伙搞坏了!本公主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不要跟过来!”她说完就转身走开去,留下夜星辰一个兀自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夜星辰低头看着雨蒙塞在他手里的东西,看着那玉珏圆润的质感,听到风穿过玉珏时候的微弱声音,甚至玉珏上还有一丝雨蒙手掌的温存。他站在那里,任凭草原上的春风吹拂自己的头发,任凭自己脸上露出苦笑,看着女孩背对着自己向远处走去——和刚才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啊,只是两个人的角色调换了一下而已。看着她石榴红的马步裙渐渐远去,夜星辰不知道该不该追去,也许雨蒙真的生他气了吧。 他将玉珏放在嘴边,嗅到一丝雨蒙身上的香料味道,嘴唇触碰到玉珏上的冰凉,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差劲诶……”看不见雨蒙的时候心烦意乱,可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忍不住想躲开,真差劲…… 远远的,已经走得快看不见的姑娘愤愤得踢了踢脚下的草地,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这样蓄在眼里的泪水就不会滚下来了。她嘴巴小声嘟囔道:“笨蛋,不让你跟过来你还真不跟过来……差劲死了!” 正文 第43章 额尔敦刻图汗王的回忆 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阿日斯兰部,额尔敦刻图汗王大帐。 额尔敦刻图汗王斑驳的头发像狮子般蓬在脑后,眼睛是浑浊的黄褐色,浓重的眉毛下眼神犀利如鹰隼。他曲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帐篷壁上的狼皮,挺了挺腰肢,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他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武士之一,仅仅那魁梧的身躯就令人望而生畏。宽厚结实的胸膛暴露在外,胸口肌肉和腹肌像坚硬的石块将身体的皮肤绷得紧紧得,在帐篷中点燃的火光中闪着亮光——草原的狮子王就那样随意松散得曲坐在地上,脸上面无表情,气势却是浓烈如酒。静如岳峙,动如奔雷,这就是额尔敦刻图大汗王给人的感觉。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也是草原上脾气最暴烈的汗王,他不会笑,脸上总是冷冰冰的,沧桑斑驳的面容像在花岗岩上草草刻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最寒冷的冬天才有的冰冷……在他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的人很少能保持镇定的,那黄褐色的眼眸逼出的光总能让人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像整个人都被丢在冰窟中。 可今天来求见大汗王的人却是个例外。 那人赤着脚站在大帐中心,笑眯眯得看着汗王,丝毫不在意汗王的眼神犀利如刀。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狂热得,令人疯癫的魅力,猩红色的长发,猩红色的唇,猩红色的瞳孔,还有那身猩红色的长袍,身材瘦高,若不是他**的胸膛肌肉轮廓流畅,那精致无比的面容简直令人分不出男女!似笑非笑的眼神和锋利的嘴唇扭出的笑意令这个妖艳的男子更加诡谲起来——就算是南方人,这样独特到妖的气质也是少见的! “不知大汗王对在下的提议如何?”男子微笑着看着冷峻的大汗王,柔声说道。 大汗王黄褐色的眼睛愈来愈冷酷,也愈来愈犀利,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妖孽般的男子用眼神杀死般。他没有回答这个男子的话,脑海中还在为男子方才的提议震惊! 这个男子代表的是整个梦阳帝国,代表的是梦阳皇帝的意志,同样,他方才说的话也代表的是梦阳皇帝的声音。可是,额尔敦刻图大汗王总觉得里面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总有种阴谋的味道…… 男子说,梦阳将极力支持阿日斯兰部推翻赤那思部,取代其草原第一的位置。为此梦阳可以提供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钱,粮食,装备,政治上的支持……甚至可以开通梦阳与阿日斯兰部的双边贸易,这个男子的提议中有一项就是购买五万匹蛮族血统战马,价格相当的优厚,一匹马的价格用梦阳的货币算是十五镒黄金,那五万匹就是……七十五万镒黄金!想到这里,大汗王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梦阳的富饶和梦阳林夕皇帝的手笔,这样一大笔钱不是谁都能轻易拿出来的!草原一年的总产值不过三十多万镒,属于阿日斯兰部的产值占了不到五分之一,也就是六万镒黄金!仅仅是战马出售所得的钱都是阿日斯兰部超过十年的产值!这数字是令人震惊的! 推翻赤那思部,推翻草原一百余年来的皇帝么?这样的事草原上哪一个汗王没想过?可赤那思氏在草原上一百余年来的统治,从战神卓力格图时期就已经深入人心,战神时期的荣耀没有任何一个蛮族人能轻易忘掉!而且,赤那思还掌握着天神的使者大萨满,大萨满在蛮族人心中的地位甚至比君王还高出一筹。只要大萨满振臂一呼,自己麾下的牧民估计一半都会投向赤那思那边…… 可这些都不是令他忌惮的,他最畏惧的是赤那思部的战力。且不说卓力格图时期赤那思最强盛的那段时日中,赤那思的铁骑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仅仅是去年赤那思部南征时,仅靠着轰烈骑和隼骑两支骑兵就取得那样丰硕的战果,这一点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自认为做不到!而且,赤那思部回返极北草原时遭到库里格部的骑兵阻截,以疲惫之兵生生斩杀库里格部五万多骑兵!轰烈骑的威力已经深深震慑到他的内心深处。 还有,也许平日间部落间为水源,为草场,为牛羊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打杀杀的话,汗王与君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论胜败,都不太深究。可若真是两部落全面开战,牵涉到草原的统治王权的话,那性质就不一样了!谁也没忘记十年前的迦扎部兰木扎布大汗王企图起兵谋反,与赤那思部全面开战。伽扎部的骑兵毫不费力得推进到还日拉娜河南岸最富饶的牧场,赤那思的轰烈骑也毫不费力得用钢铁的洪流冲垮伽扎部的骑兵——伽扎部的战力被全歼后,接下来就是令草原每个人都心底犯寒的部落大屠杀! 当时赤那思新晋的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率领武士在还日拉娜河边,将伽扎部的牧民一个一个斩首,总共四十余万伽扎部贵族,武士俘虏,牧民,奴隶,不分男女老幼统统处死,一个不留。大屠杀昼夜不停得持续了十天,还日拉娜河的水都被染成猩红色,绵延近百里都不散,半个草原都是血腥味和尸臭味,苍鹫和野狼吃尸体吃得眼睛发红…… 从那刻起,草原上的部落再也不敢触犯赤那思的底线——草原的统治权。尤其是赤那思的隼骑,大风帐相继组建,赤那思的战力直指卓力格图时期,草原的帝王分明是在用鲜血来捍卫属于他们的荣光!而额尔敦刻图大汗王暂时没有胆量挑战赤那思部,挑战勃日帖君王的统治……甚至他总觉得赤那思在等着他起兵反抗,这样就有很好的理由将阿日斯兰部从草原上抹除掉! 额尔敦刻图汗王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又松开,像拼命攥紧了什么又不得不放手般无奈。他头靠在帐篷壁上,深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梦阳的提议,我阿日斯兰部拒绝。” 像是下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汗王竟忍不住喘息起来,起伏的胸膛像是跑了很远很远的路般。他拒绝的是问鼎草原霸主的机会,放弃的是巨额的财富,能让阿日斯兰部六十余万牧民衣食无忧的财富……原因无他,并不是大汗王不敢,只是他不愿意拿牧民的生命去冒险。活着才是重要的,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妖艳男子听了他的回应,脸上的笑容竟像蜜糖般化开了,丝毫不为额尔敦刻图汗王拒绝他的提议而感到惊怒,甚至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拒绝掉般。可是他脸上那动人妩媚的笑隐隐透着一股杀机,暗红的瞳孔变得像烧红的碳一样炽烈。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奇怪的是大帐里没有风,他的衣袍,长发却像缥缈的云一样摇曳。挺拔消瘦的身体像锋芒迫人的利剑,脸上带着面具一样的笑容走上前来。他居高临下站在额尔敦刻图汗王面前,低头俯视着他黄褐色的眼睛,看着他冷漠的脸和蓬乱的长发,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深深刻进肌肤中的污垢,嘴角的笑愈来愈浓郁。 那双赤红的眼睛像有无尽的魔力般盯着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锋利的嘴唇轻轻开合,说道:“你就不想为你挚爱的姐姐,十年前被赤那思部残杀的玛苏尔达额尔敦刻图报仇么?你的姐姐为了能让你在阿日斯兰部的汗王竞争中取胜,不惜下嫁给伽扎部的兰木扎布汗王,作为伽扎部支持你的代价……你的姐姐,你美丽的姐姐,你挚爱的姐姐,她为了你不惜做兰木扎布汗王帐篷中最美丽的玩物,像最卑贱的侍妾一样取悦兰木扎布汗王,只为能让兰木扎布汗王支持你当阿日斯兰部的汗王,能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之一!她为你付出这么多,结果惨死在十年前赤那思对伽扎部的大屠杀中……这样的血仇你忘了么?” 修罗居高临下盯着这个已经五十岁的男人,用自己温柔又锋利的言辞瓦解掉他脸上的冰冷,击碎他最外层的坚强,将他内心最柔弱、最无助、最痛苦的事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看着对方慢慢变得失控,变得激动,变得狂怒,变得失去方寸。他喜欢品味这些人类内心中最深处的痛苦,柔弱的人类,看似刚强得将自己心中最畏惧的,最悔恨的,最痛苦的事情像封印妖魔般填进深井里,时时刻刻都不忘往井里填着土,生怕埋进井里的妖魔会冲出来将自己吞噬掉!而修罗就喜欢狠狠扒开人类心中的恐惧,放出人类压在心灵深处的妖魔,看着另一个人格在对方体内苏醒…… 额尔敦刻图汗王现在就在经历这样的事情! 他仰头看着这个男子的眼睛,看着他那宛如血色汪洋般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自己眼前的一切也变成了血红色。场景变幻了——他不再是在自己的帐篷中,周围的场景变得如此陌生,却又觉得似曾相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光滑有力,还没有那样深邃的岁月留下的痕迹,垂在眼前的头发也是乌黑的,手臂还没有如此虬扎的肌肉——这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人,看着几个站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周围跪地行礼的牧民,听着他们欢庆赞颂的声音。而被贵族家的女孩们簇拥在最中间,穿着华丽衣裙的却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应该是她要嫁人了吧! 对了!这不就是自己的姐姐玛苏尔达出嫁那天的场景么?姐姐是今天嫁给伽扎部的兰木扎布汗王的,这样大喜的日子,姐姐温柔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抿在一起,没有一点笑容。年轻的额尔敦刻图真的觉得姐姐紧闭的眼睛一睁开就会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滴下来——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又能有多高兴? 可是没有了姐姐庇护,自己能活下去么?几个哥哥们在阿日斯兰部汗王之位的争斗上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没有了姐姐的保护,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心狠手辣的哥哥们整死。突然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冰冷,欢呼的牧民,宏大的奏乐声,喜庆的场面,可自己分明觉得是无助的冰冷,像沉在深渊中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他抓住爬出来的感觉。 而且,如此温柔的,美丽的,草原上最美的明珠一样的玛苏尔达姐姐却要嫁给粗俗的,霸道的,张狂的兰木扎布汗王,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兰木扎布汗王已经有多少女人了?姐姐进了兰木扎布汗王的帐篷后有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恐怕就是一个端羊奶做烤肉的工具!、 想到这里,年轻的忽炎额尔敦刻图想大声喊出来,想把这群愚蠢的却在欢庆的人全都杀死!可权利都在哥哥们手里,自己连半个武士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年轻的忽炎额尔敦刻图至死都忘不了姐姐出嫁那一天脸上难受痛苦的神情——一个草原女人一生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嫁出去那一天吧!可属于姐姐的这一天却是痛苦的,屈辱的,无奈的…… 只是年轻的他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挚爱的玛苏尔达姐姐,一直挡在哥哥们面前保护自己的姐姐会突然决定要嫁给那个粗俗的兰木扎布汗王,难道姐姐要丢下自己了么? 不是的,姐姐嫁出去后的晚上,一个小奴隶悄悄摸进他帐篷,递给他一张羊皮纸,上面是姐姐隽秀的字: “亲爱的忽炎,姐姐实在顶不住哥哥们,姐姐保护不了你了。阿爸死了,整个额尔敦刻图家都乱了,哥哥们说,再碍事就将我们都杀掉……姐姐死了都没什么,你不能死!因为你是姐姐最唯一,最深爱的弟弟。 忽炎,不要怕,赶紧收拾一下,先逃几天,草原这么大,随便躲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被哥哥们找到就好。兰木扎布汗王承诺我,只要我乖乖留在他帐篷里,就扶你做阿日斯兰部的汗王,只要你当了汗王,他们就再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当了汗王,你会拥有阿日斯兰最强的军队,几十万牧民都会跪在你面前为你唱赞颂的歌谣,哥哥们就再也威胁不到你! 不要怕,姐姐会尽快说服兰木扎布汗王出兵,汗王的兵马一到,控制住哥哥们,你就去给贵族和牧民们宣布你是阿日斯兰的汗王。胆子大些,你是男孩子,不能总被我一个女人保护。你叫忽炎额尔敦刻图,你身体里留着狮子的血,勇敢点,握紧你的刀,没有姐姐你也能活得好。 你是额尔敦刻图家的男人,骑上战马,举起刀,勇敢地捍卫阿日斯兰部的狮子旗。总有一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会跪在你的马前,对你磕头行礼,叫你‘狮子王’。 我的弟弟,我最爱的忽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看到这里,忽炎已经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顺着他的脸滚下来,打湿了印着姐姐字的羊皮纸。他紧紧将这张羊皮纸按在心口——姐姐玛苏尔达温暖的手曾在这张羊皮纸上抚过,在纸上写下祝福自己活下去的话,这是她最后留给自己的! “成为阿日斯兰部的汗王!”这个念头像植物的根般深深扎在年轻的忽炎额尔敦刻图脑子里。这是姐姐对他的期望!他要成为草原上万民敬仰的狮子王,他要让阿日斯兰部的狮子旗在草原上飘展开…… 额尔敦刻图家的权利交替最终果然如同玛苏尔达说的那样,兰木扎布汗王派骑兵偷袭了哥哥们的帐篷,将他们困了丢在忽炎面前。忽炎当即召集所有阿日斯兰部的贵族,靠着伽扎部的武士剥夺了哥哥们的兵权,当着贵族们的面砍下哥哥们的头。哥哥们的血喷溅在他脸上,斗大的脑袋骨碌碌从战战兢兢的贵族们面前滚过。年轻的狮子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他握着刀,双眼通红的环视着周围一言不发的贵族,冷冰冰的说,“现在我是额尔敦刻图家最后的男人,从此我就是阿日斯兰部的汗王。支持我的,跪下来对我行礼,不支持我的,杀!”说那个杀字时,他手臂一震,将刀上的鲜血甩掉,雪亮的刀被举在空中,泛着可怕的寒光。 贵族们见大局已定,纷纷向这个年轻的汗王效忠行礼,当他们跪下来齐声喊“狮子王万岁”时,年轻的忽炎额尔敦刻图满是鲜血的脸上却滚出热泪—— 玛苏尔达姐姐……他心里默默念叨。 虽然他成为了阿日斯兰部的汗王,却不能换回姐姐的自由。草原上丈夫不死,妻子就不能离开,甚至贵族的男人死了,他的妻子也要处死作为陪葬。已经当上大汗王的忽炎日日看着伽扎部的方向,默默想着姐姐的容颜,想着她在兰木扎布汗王的帐篷中,整日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会是多么的凄惨……姐姐堕入地狱般的日子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活下去……他不是没想过对伽扎部开战,将姐姐夺回来——他的汗王之位是兰木扎布汗王扶上去的,伽扎部的强大远在阿日斯兰部之上,对迦扎部开战,无疑是在将阿日斯兰部引上不归路。成为了汗王,就不能再任性,不能再冲动,因为还有近五十万牧民对自己效忠,跟随着自己。他不能将无辜的牧民们引入深渊! 接下来就是兰木扎布汗王造反,伽扎部被草原的帝王赤那思氏狠狠碾碎。起初听闻迦扎部造反,与赤那思氏开战时,他心中是无法言语的狂喜,而且迦扎部败退的速度超乎他预料。这样自己的姐姐就有机会逃出来了吧…… 可前方斥候带来的消息却是,赤那思部对战败的伽扎部施行灭族屠杀。不论贵族贫民,男女老幼,全部处决,一个不留。他当即点了阿日斯兰部所有骑兵,快马加鞭朝还日拉娜河战场冲去,也顾不得这样会不会触犯草原之主赤那思氏的威严——没有什么比姐姐在他的心中更重要。 那时的他只有一个想法:既然没能从兰木扎布汗王手里抢回姐姐,那就要在最后的死亡前保护她! 正文 第44章 十年前的血腥 那时候他带着阿日斯兰部所有能骑马的男人,疯了般朝还日拉娜河战场边冲去——直到挚爱的姐姐玛苏尔达快要被处死了,他才放下心中对赤那思的顾虑,放下对阿日斯兰部的顾虑,仅仅是为了自己爱的姐姐骑上马挥舞着刀冲杀!不惜与赤那思开战也要保下姐姐的命,这是他那时候唯一的想法。 他带着数万阿日斯兰武士冲到处决伽扎部的战场时,看到的情景令人这一辈子都觉得是噩梦——还日拉娜河畔全是无头的尸体,脖子的断处突突淌着血,斗大的脑袋骨碌碌滚进河里,顺着水流被冲到下游,冲进海里,被河里的鱼儿翻滚着跳跃着啃噬成一个个骷髅,埋进河里的泥沙中,被冲进浩无边际的海中……无头的尸体也一个个被扔进河中,宽阔的河水被染得血红,顺着河流绵延上百里都不显淡……原本丰美的还日拉娜河草原满是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一队又一队赤那思武士压着迦扎部的牧民到河边,行刑的武士手中的马刀亮光一闪,脑袋就被从动脉中喷出的鲜血冲起来落进河里,后面的武士顺势就将无头的尸体踹进河里——武士们配合得像机括运作一样精密,沿河的屠场近三里地,血水都深深渗进泥土中,这也许就是还日拉娜河草原一直比别的地方丰美的原因之一吧! 年轻的忽炎额尔敦刻图茫然地看着屠场上一个个被杀的人,伽扎部四十余万牧民这样的速度杀下去,十天以内就能一个不留,眼前的景象和修罗地狱般,满是猩红的鲜血,满是撕心裂肺的吼叫,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心中像是有个小小的声音说着:“玛苏尔达姐姐已经死了,已经被杀了……” 他像疯了般丢下跟随自己的武士,丢下战马,从还日拉娜河北岸跳进去河中。不顾河水已经变成猩红色,飘着头颅和尸体,拼命朝北岸游过去,好像只有游到了南岸的修罗杀场就能救回自己的姐姐般。 他的动作引起了正在杀人的赤那思武士注意,还不等靠岸就有几名赤那思武士张开弓将锋利的箭矢对着他!他奋力游在水面上,大声吼道:“我是阿日斯兰部的额尔敦刻图汗王,我要见赤那思君王,我要见苏和将军……”一张口,河水就混着鲜血灌进口中,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岸边的武士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但手里的弓箭总算收起来了——一个部落汗王可是站在草原顶端的人物,万不可随意伤害。立刻有一名武士离开去通报战场上的掌事将军,其余武士将泡在尸水里狼狈不堪的额尔敦刻图汗王拖上来,牢牢看押起来。 很快,赤那思执行部落屠杀的赤那思轰烈骑统领来了——苏和赛罕,这个草原上的魔鬼,他满脸鲜血,眼神阴沉的扫了一眼额尔敦刻图汗王,沉声问道:“阿日斯兰部的新晋汗王,你来这里做什么?快离开吧,太危险了……”说着他摆摆手就要离开。 那时的阿日斯兰部实力并不强大,比之伽扎部,赤那思部这样实力强悍的部落来说不值一提。在赤那思的轰烈骑统领眼里,他大汗王只是个名号而已,并不能引起他的重视。 忽炎挣开身边的赤那思武士,眼睛狠狠张开,眼珠暴突着冲苏和吼道:“兰木扎布人呢?伽扎部的兰木扎布汗王呢?”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苏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死了,兰木扎布汗王妄图违抗君王的意志,已被诛杀。还有他的所有亲人,与他有关的所人全部处死,一个不留……而且,伽扎部已经不存在了……” “全部处死了么?全部处死了么?”忽炎怔怔的倒退了两步,像被一拳狠狠击在身上一样。他双手揪着头发,狠狠地咆哮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自己的姐姐,被处死了? 苏和将军冷漠得看着他,又看了看还日拉娜河北岸那边上万名气势汹汹的阿日斯兰部骑兵,说道:“额尔敦刻图汗王,冷静些,我不知道伽扎部与阿日斯兰部有什么关系,但这是赤那思与迦扎部的战争,阿日斯兰部还是不要参与进来,否则我赤那思的轰烈骑不介意再碾碎一个部落!君王为伽扎部违抗他意志的事情很愤怒,若不想落得和迦扎部一样部落屠杀从草原上除名的话,就带着你的武士离开吧!” 忽炎在赤那思最强将军冷冰冰的话语下终于清醒过来——这是战场啊!自己气势汹汹带着自家的武士冲过来,这分明就是在找死!可是,可是自己不想打仗啊,只想找回自己的姐姐玛苏尔达而已,难道姐姐已经被杀死了么? “苏和将军,苏和将军清请留步!”他跌跌撞撞得奔过去,拦住这个浑身是血的将军,急促的说道:“迦扎部兰木扎布汗王和家属的尸体呢?能让我看一眼么?” 将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兰木扎布汗王的人头需要让君王亲自过目,你又有何资格去看?” 忽炎还想再央求一番,苏和却叹了一口气,说道:“来吧……阿日斯兰部和伽扎部的事,我多少还是知道的……” 忽炎木木的跟着苏和将军走过满是尸骸的草原,他仰头看着血红色的天空,努力不去看这些可怕的东西,努力不去想自己的姐姐已经变成了没有头颅的尸骸!眼泪顺着他的脸大滴大滴滚下来,和脚下的鲜血汇在一起。 “就在那!”苏和指了指不远处一小堆人头和尸体——伽扎部的贵族,将军,汗王还有他们家眷的尸首全在那里,这是要带给君王复命的东西。 令他惊愕的是,堂堂阿日斯兰部尊贵的汗王竟冲到那堆尸体前,挽起袖子捧起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辨认起来。丝毫不顾及尸臭味和血污,还有这些已死之人的阴晦之气。 “不是!” “不是!” “不是!”胡烈一个个翻开头颅,用袖子擦干净头颅脸上的血污,仔细得辨别这一个个容颜,生怕错过一个。此时他的心像死了一样,他也是一具尸体,在尸堆里挣扎,挣扎着想爬出来,却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直到他最后快心灰意冷的时候,指尖触摸到最底下一个头颅,像有电流从指尖贯穿过。他凄厉的怪叫一声,那一瞬间心像碎裂了般难受,直觉告诉他,就是这一个。他野蛮的推开旁边的头颅,哭号着把那个他要找的头颅捧起来,小心得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整理好头颅上的头发…… 没错的!没错的,就是他的姐姐玛苏尔达。那美丽的容颜丝毫没有因为死亡而摧毁,只是她的眼睛没有合上,空洞的张着——死不瞑目。却也看不见她的眸子,她的眼珠上也覆盖着鲜血,看不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一瞬间莫大的悲痛降落下来将他笼罩,像带着锯齿的锁链狠狠缠绕在身上,将他整个人都要撕裂成碎片。 整个修罗杀场般的还日拉娜河南岸都是年轻的忽炎悲痛的咆哮声。 怀里紧紧抱着玛苏尔达姐姐的头颅,脑中却是姐姐从小到大对他的温柔,对他的保护,还有对他说过的话。她牺牲自己作为女人的幸福下嫁给迦扎部兰木扎布汗王,换来伽扎部支持你自己做阿日斯兰的汗王。当他骑在马上接受部落的牧民对自己磕头行礼敬仰膜拜时候,姐姐却在阴暗的帐篷里对自己明明不爱的男人强颜欢笑。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却被卷进部落战争的巨大漩涡中死于非命! 汗王造反,杀汗王就可以了,为什么连这么多无辜的人都要杀掉?忽炎额尔敦刻图拼命地咆哮,拼命的嘶吼,将胸膛中的愤怒,痛苦,无奈,悔恨统统化入这一声声悲凉的嘶吼中。整个还日拉娜河南岸战场都像是充斥着狮子的怒啸。 “咳咳——”他脸色潮红得瘫软在地上,眼神涣散**,嘴角流着口水——剧烈的嘶吼让他头脑空白发昏,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在旁默不作声的苏和赛罕,看着他浑身的血迹,看着他冷漠残忍的面容。忍不住将姐姐的头颅抱的更紧些,莫名的寒意将他笼罩——杀人者就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的狼狈,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天地间的温存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冷冰冰的寒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忽炎呆呆得说道,姐姐惨死的现实已经让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作为‘人’的本能。 “不为什么。”苏和冷漠的说道,“伽扎部悍然挑起战争,挑战草原上最高统治者的威严,就应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兰木扎布汗王发动了战争,可战争以什么样的方式、朝什么样的方向进行,就由不得他了,没有规则就是草原上战争的规则。” 他冷漠得看着这个堂堂部落汗王,看着他浑身**,双眼失神的狼狈样子。这个新晋的阿日斯兰部汗王还没有作为蛮族掌权者的觉悟——这里不是南方,有那么多仁义道德,这里是极北草原,是最残酷最野蛮的地方,对犯错误的人没有丝毫容忍的余地,迦扎部汗王带头谋反,那迦扎部就没有必要再在草原上存在下去的必要,规则就这么简单。 “这个女人的尸体你可以带走,这么多尸体少一具也不会有人追查,更何况,这个女人的死活于大局无关。”说吧苏和就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又深深看了忽炎一眼,看着他空洞麻痹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分悲悯来——哪种强者对弱者的悲悯。 忽炎神色索然得看着周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全是无头的尸体,天空中不时地俯冲下来一头鹰隼,爪子抓起一个头颅就飞向血色的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是血色的,都是残酷的,都是让他觉得想要呕吐,想要颤抖,觉得寒冷的…… 他站起来,默不作声得从尸堆里把姐姐的遗体抱起来,嘴巴叼着姐姐的头发,一步一步带她离开这血淋淋的杀场。他眼中滚着热泪,心中喃喃道:“玛苏尔达姐姐,我们回家……” “你叫忽炎额尔敦刻图,你身体里留着狮子的血,勇敢点,握紧你的刀,没有姐姐你也能活得好。” “你是额尔敦刻图家的男人,骑上战马,举起刀,勇敢地捍卫阿日斯兰部的狮子旗。总有一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会跪在你的马前,对你磕头行礼,叫你‘狮子王’。” “我的弟弟,我最爱的忽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姐姐这些话像天神的祝福般时常出现在他心里,像温暖的火焰,尽管已经身死,却活在他心中。 可仇恨的种子依然悄悄在峥嵘的狮子王心中扎根,他恨兰木扎布汗王,恨苏和赛罕,恨君王,恨整个赤那思部落。十余年过去了,忽炎额尔敦刻图没有忘记过苏和赛罕说的话——没有规则就是草原上战争的规则! 伽扎部被灭,阿日斯兰部在人口上成为草原上第二大部落,君王将伽扎部一部分草场和牛羊分给阿日斯兰部,阿日斯兰部慢慢发展自己的强兵,训练出色的武士,‘做好随时战争的准备。’这是额尔敦刻图汗王心中死死记着的事情。 可是美好的姐姐已经不再了,值得他守护的只有整个部落和对着他磕头行礼叫他狮子王的牧民。他拥有的只剩这么多了,没什么值得关心,没什么值得开心,心灰意冷,行尸走肉般苟活着,只是听姐姐的话:活下去…… “我的弟弟,我最爱的忽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嗯,姐姐,我记住了,哪怕不做什么狮子王,哪怕像狗一样我都会活下去……” “啊……”额尔敦刻图汗王靠着帐篷壁,双手抱着头,低声嘶吼着。他袒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跑了很远的路般。眼泪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间淌出来,大滴大滴得滚下来。 太可怕了!刚才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些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事情像在他眼前重演了一遍一样?仿佛自己被强制的重新回到那时候,被迫一遍一遍重复那时候的痛苦,恐惧,慌乱,愤怒……姐姐,玛苏尔达,这分明是他这一生自己不愿提及却最不能忘记的人。没有姐姐的牺牲,哪里会有现在的狮子王? 可是为什么这些事情会突然冲出来?那些事情距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可那感觉,那种面对死人的恐惧感,畏惧感,愤怒感,这些感觉分明和那时候一模一样。这十年间他什么没见过?惨烈的战场,死人,流血,他见得多了,他变得无比刚强,这才有了‘狮子王’额尔敦刻图汗王的名号。 “耶……尊贵的额尔敦刻图汗王,这感觉不好受吧!您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心呢?您明明是憎恨赤那思的,憎恨君王勃日帖,憎恨杀死你姐姐的苏和,憎恨整个赤那思部落。您发展您的骑兵,发展可以与赤那思抗衡的狮牙骑射,为的不就是能打垮赤那思,摧毁掉那些夺去你最心爱的姐姐的凶手么?” 修罗笑盈盈得看着颤抖失神的额尔敦刻图汗王,慢慢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视线和汗王一样水平,看着他黄褐色的眼睛里的泪水,说道:“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心呢?明明仇恨赤那思,明明想报仇,明明想把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来,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愿望?”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像玉一样晶莹,将手搭在额尔敦刻图汗王的肩膀上,柔声说道:“我啊,不远万里从南方来到极北,是帮你实现愿望的!我是来帮你完成这么久日子来你最想做到的事情的啊……” 他的声音像是有无与伦比的魔力,额尔敦刻图汗王颤抖的身体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失神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狮子王像是这一刻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果断决然。他站了起来,直视着修罗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猩红的像烧红的炭一样的眼睛,说道:“梦阳人,我要勃日帖赤那思和苏和赛罕的人头,还有赤那思所有人的头颅,能帮我做到么?” 修罗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容迷人妩媚,弯腰对额尔敦刻图汗王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愿意效劳……甚至可以让您成为草原上新的君王……” 额尔敦刻图汗王冷笑一声:“成不成为君王都无所谓,我要的是赤那思灭族……” “可是赤那思灭族,和您成为草原上新的君王,这两件事情不是可以一起来做么?灭了赤那思,您的君王之路不是水到渠成么?”修罗柔和的说道。 额尔敦刻图汗王只是冷漠的低着头,没有回应。 “那好,我就可以向陛下回复您的答案了。梦阳将全力支持阿日斯兰部的草原霸主之路!”话罢,修罗再次对着汗王深鞠一躬便转身离开帐篷,脸上是蜜糖般的笑。只是他猩红的眼睛莫名多了一丝哀伤——额尔敦刻图汗王的记忆中,那时候在还日拉娜河战场上,抱着自己姐姐头颅嘶声痛哭的年轻人,和自己那时候在觅露森林中的样子多么相像,甚至连那种失落,愤怒,悲痛的感觉都一模一样。还有那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又重生的感觉,带着面具隐藏掉所有悲伤,走在所有人的膜拜敬仰中。 忽炎额尔敦刻图汗王,这个男人也是很有故事的人啊…… 他走出帐篷,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中的蔚蓝,看着不太刺眼的阳光,看着远处的雪山上寂寥的雪线。春风吹过,风中混着还日拉娜河沿岸泥土的芬芳,谁能料到十年前,这里屠杀了整整一个部落四十万人呢?谁又会在乎被杀的人中有一个令草原汗王暗自伤神十余年的可怜女人? 可是就是一个女人的死改变了一头草原上的狮子,因果循环就是这样的事情吧。 正文 第45章 驭人之道 梦阳林夕二年四月末,梦阳帝都,缥缈城星坠大殿。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大殿最高处的皇座上,一只手支着鬓角,一只手捧着大国师修罗从极北发来的奏章,他年轻的脸愈发苍白起来——整日在皇宫中不见阳光,渐渐变得像畏惧那明媚的光线一样。可此时他的脸色却泛着潮红的颜色,剑眉下透着一股狂傲得掌控感,年轻的皇帝对这个庞大的帝国控制得愈发得心应手,如指臂使,当年的踌躇青涩再也不复,任谁也将现在穿着琉璃龙翔袍的林夕皇帝与当初那个迷茫无助的三皇子能联系在一起…… 他苍白的脸上笑容愈来愈深,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空荡荡的星坠殿再也没有当初百臣来朝的场景,满是他张狂的笑声。那些神罗皇帝时代留下来的大臣都已被残杀殆尽,他不需要这些无用的官臣——梦阳今后转变为以武治国,那些繁文缛节以及慢条斯理的文臣没有存在的价值。林夕皇帝是决绝的,也是强硬的,没有任何理由就随意处死前朝留下来的大臣,任凭对方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对帝国的掌控感首先来自于对这些帝国大臣们的生杀大权的掌控。 当他从杀死两个哥哥开始,一路杀死多少人才跌跌撞撞坐稳了梦阳皇帝的宝座?父皇万俟武,皇兄万俟昌隆,万俟鸿运,还有凌风烈,丰中秋,申孤岚,梁谷之,夜明山以及许许多多贵族大臣,因他而死的人已经数不过来了吧?林夕皇帝冷笑了一下,‘罹主’的威名就是这样传开的,他是冷酷的,是威严的,是霸道的,他是庞大的梦阳帝国中孤独跳动的心脏! 大殿回荡的笑声愈来愈猛烈,像大海的怒啸,像天空的雷鸣,林夕皇帝甚至在皇座上都坐不稳了,脸色笑得绯红,整个人像疯了般狂笑。 大殿仅有的两个人战战兢兢得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敢有些微动作。新皇帝喜怒无常,说错一句话就是死罪,他们能做的,只是站在这里默默等待皇帝慢慢平息下来。 这两人都是见识过林夕皇帝凶残手腕的,一个是前代凌国国主凌风烈的儿子,凌俊波,另一个是前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兄长,夜青山。毫无疑问的是,原本他们的庞大家族都被林夕皇帝的铁与血碾碎成齑粉。原本以为必将死路一条,却没想到皇帝能留下他们一条生路,却从那时起活得战战兢兢,丧失原本属于他们家族的尊严与荣光。用林夕皇帝的话来说,他们连一条狗都不算……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皇帝的瞳孔猛地收缩在一起,眼中像有电光在流转,大声说道:“凌卿,之前交代给你购买蛮族血统战马的资金筹集的事情如何?” 凌俊波赶忙上前一步,跪下来,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鬓角却依旧有冷汗渗出:“回陛下,总共七十五万镒黄金,已准备好,随时可以从国库中抽调出来供陛下使用。” “国库财富余额几何?”皇帝满意得问了一句。 “之前夜国国库……哦,不,微臣错了!微臣知错!”凌俊波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额头在地上磕了一下,“之前北郡清缴库存,折合约黄金两百三十三万镒,西北和西南两郡总共三百二十五万镒,东南和远南两郡清查三百一十一万镒,京畿地区国库清查四百五十万镒,除去帝国恢复蛮族侵略损失,安抚百姓,慰问武士们等费用,帝国的财富约一千两百万镒黄金,基本与梦阳历史最富裕的安阳帝时期持平。” 一千两百余万镒黄金……这个数字听起来可能没什么,可真的将那么多黄金堆在人面前时,那视觉冲击力无疑是震撼的。神罗皇帝在位二十九年,加上神罗皇帝前的统治者,终于将梦阳的财力从被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图赤那思疯狂掠夺的窘境上恢复过来。可是,这也为林夕皇帝今后的梦阳扩张之路打下坚实的基础。 “夜卿,风雷骑武士招募和训练情况如何?”皇帝转头看向神色阴郁的夜青山,眼神依旧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回陛下,风雷骑武士从各军抽调精锐强悍武士,又从民间广泛招募,已经有十万余人报名参加!”夜青山也如同凌俊波那般跪下去回答,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却透着一股子苍凉。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正值壮年,却透着一股暮时的萧瑟潦倒之感,仿佛再一次什么打击他就会整个垮掉,就会分崩离析掉。 “十余万人么?太多,风雷骑无法保持机动性。”皇帝的眉头蹙了起来。 “回陛下,陛下在帝国威望极高,微臣命人将陛下的皇旗张开,宣布风雷铁骑将是属于陛下直接统御的军队时,报名参军的人纷纷涌来。他们都想能亲眼一睹陛下雄姿,能跟随在陛下马后开创功绩,甚至陛下要他们去死,也绝不犹豫!”夜青山沉声说道,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凶残嗜杀的帝王,他的子民本应是痛恨他,厌恶他,仇恨他,可林夕皇帝恰恰相反。他在贵族大臣们眼中是魔鬼,是嗜杀的罹主,可他对梦阳子民的政策却是仁慈的。梦阳皇族生变,帝国惨遭赤那思侵略,又推翻了长达三百余年的诸侯分封制,梦阳的变化天翻地覆。谁也不知道这个狂热的帝王和他忠诚的子民会将梦阳带到哪里,地狱抑或是极乐…… “淘汰掉一半,留下五万人。要最强悍,最忠诚的武士,他们将是帝国最高贵的骑士,是最强大的战力,是要能与蛮族的轰烈骑,狮牙骑射,风魔骑这样强大骑兵对抗的精英。不,我的风雷骑要远远超越蛮族骑兵,他们将拥有大陆最好的装备,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武器,最优厚的后勤补给,风雷骑将是我梦阳的一把尖刀,刺穿所有敢阻挠吾之霸业的存在!”皇帝声声振振得说道,随着他的话语,仿佛一片宏伟的帝国版图出现在凌俊波和夜青山眼前。跪伏在林夕皇帝脚下的他们似乎已经看见未来的种种惨烈,看到了伏尸万里,看到血流成河的种种惨状。生在这样的时代,他们不知道是自己之幸还是之祸。 “大国师已经同极北阿日斯兰部达成协议,同时支持阿日斯兰部的还有其余几大部落,德苏部,库玛部,库里格部。他们都旨在推翻赤那思氏在草原的统治,可梵阳王朝的使者已经于草原第一大部落赤那思接触上了……呵呵极北的战争即将爆发,其实这也算是梦阳与梵阳第一次交锋吧。梦阳支持的阿日斯兰部与梵阳支持的赤那思交锋,看看我们各自压的赌注谁会赢吧!蛮族的骑兵厮杀在一起,这场景多么壮丽?”皇帝就是这样,极北草原这么大的局被他轻描淡写几句揭过,可跪在地上的两人都能想象出其中的血雨腥风。蛮族的骑兵是大陆最可怕的军队,他们若是自己先打起来,难保不会两败俱伤一蹶不振,接着被南方的梦阳或梵阳吞噬掉! 也就是说,皇帝的心思是这一次就将梦阳三百余年来自北方的威胁彻底铲除么? 两人齐齐吞了口唾沫,梦阳对极北蛮族的憎恨,厌恶,畏惧是发自骨子里的。这是一代又一代梦阳人惨遭蛮族侵略杀戮深深刻在血骨里的印记。如若林夕皇帝真的能彻底消灭掉蛮族,这就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绩,足以被载入史册流传千年。 “夜卿,你退下。风雷骑组建的事继续交由你负责,大国师发来消息后,我再安排你去接应战马。凌卿,那笔购买战马的黄金随时准备好,等交易时候,夜卿直接在你这里提钱。”皇帝摆了摆手说道,琉璃龙翔袍宽大的袖摆掀起的风配合皇帝身上的气质,刮在身上割面疼。 “凌卿,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皇帝看着站起来整理衣袍的凌俊波说道。 凌俊波怔了一下,额头又渗出冷汗来。一旁的夜青山也怔了一下,看着凌俊波流露出一个‘祝君好运,我先撤了,你顶住’的眼神,赶忙退出星坠大殿,好像多呆片刻都是有致命危险的事。 不得不说世事难料,当初在这座星坠大殿上朝议事时,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与凌国国主,左丞相凌风烈总是争斗不休,帝国大臣几乎都是站在这两边的。两个阵营以大将军夜明山和左丞相凌风烈为首站两列,神罗皇帝坐在中间,无奈苦笑得扶着额头暗自伤神。每次议事时,神罗皇帝提出问题,大将军夜明山先提出自己的看法,接着左丞相凌风烈冷嘲热讽,然后大将军回敬一句(将军军伍出身脏话各种新奇,就不写出来了)。再然后凌风烈勃然大怒,痛斥夜明山霸道专横,翻起陈年旧事指责夜明山当初执意废除他女儿凌云瑶夜国王后之位和夜渊鸿的世子之位,夜明山**,霸道,残虐,目中无人……夜明山听了看着凌风烈翻个白眼,对对对,就是那种统领千军万马身居高位者满是轻蔑不屑像在看臭虫的眼神!虽然将军不言语,但一个这样的眼神足以激怒凌风烈千万遍。 再接着就是两边阵营开始闹腾,朝堂上站了两排文官武将,相互指着对方鼻子肆意呵斥谩骂,语言多为不得不与对方上下三代女性亲属发生某种不正当且处于强迫并是为了对方好的的**关系。大殿谩骂声四起,文官多体质虚弱养尊处优,哪里有军伍出身的武将们骂人时中气十足词语丰富,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接着进入下一环节——相互吐口水!文官依然不占优势,原因还是体质太差吐不远,射程和杀伤力不够。这时只得进入最后一环节,两边厮打起来,不过到了这一地步时,两边就不分胜负了,并非是梦阳的武将不如文臣,而是神罗陛下看不下去,命令武士把这群‘看一眼都觉得脏的臭虫’拖出去吊着打。 这时候,两边才消停下来。将军与丞相同时对神罗皇帝跪下认错行礼,流露出迷途游子知错而返恳求陛下原谅的神色。神罗皇帝气的额头青筋暴跳,只得宣布退朝,明日再议。 可是明日又将重复这一过程。 现在呢?星坠殿上再也没有群臣激辩的场景,文臣武将们多被铲除杀害,留下来的只有负责军务的夜青山和负责财政后勤的凌俊波。梦阳夜氏和凌氏以前都是大族,如今也只剩下潦倒数人。夜氏与凌氏的仇怨也因夜明山与凌风烈的死而变得不值一提,再争纠也毫无意义。面对新皇的残酷统治,两人竟有种惺惺相惜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觉来。 凌俊波看着夜青山飞也似的蹿出星坠殿,忍不住想冲着他背影骂一句不厚道,可林夕皇帝开口说的话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新皇找他有事,如若回答不能让皇帝满意,还要靠这不厚道的家伙帮自己敛尸埋骨。 “凌卿,知道为何我留下你一条命还委以重任?”林夕皇帝从皇座上站起来,缓步走下高台,琉璃龙翔袍耀眼的后摆拖在台阶上走下来,身体挺拔得像最锋芒迫人的剑般,凌俊波忍不住跪了下去,实在不敢抬头看这个变了太多的男子。 “陛下宅心仁厚,慈悲为怀,不忍断了凌家血脉,特意留下微臣一条性命,得以让凌家香火延续。此生大恩无言以报,微臣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凌俊波结结巴巴得说道,猛然间,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因为皇帝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皇帝正蹲下身子与跪着的自己处在同一视线上。 皇帝竟在笑啊,他在看着自己笑。绝不是那种威严的冷笑,笑容如此真诚和善,宛如南国之花。 凌俊波看了他一眼,就草草低下头去,避开了皇帝墨黑的眼眸。 “不用说这么多啊!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当初对我好过,算是一个朋友吧!”皇帝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顿然发力,像铁钳一样掐着他肩窝把他提起来。凌俊波只觉得自己在皇帝手里像一只兔子般无力,任凭皇帝一只手将自己从地上拽起来。 皇帝双手扶着他的肩,这个那时还怯懦的三皇子何时都长得比自己还高?剑眉冷目,容颜峥嵘,帝王之势隐隐而出,这个三皇子何时具有了这样的气势? “俊波,那时我还是不被看好饱受排挤的三皇子时,也只有你会明目张胆来陪我。因为你的身份是凌国国主的儿子,凌国世子,未来的凌国国主和丞相,太子万俟鸿运一直想拉拢你为他效忠,也警告过你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可你依旧是时常来我的宫殿玩,不理会太子的威胁……那会儿母后刚死,父皇无瑕顾及我,你对我是莫大的慰藉。那时候这种感觉就叫朋友吧……”皇帝转身走到星坠殿的栏杆前,看着缥缈城万里不散的云雾,神色满是回忆的色泽。 “太子和二皇子拼命排挤我,暗地里铲除掉所有和我走得近的权臣,那时候你也在太子的铲除名单上。太子决意若是拉拢不到你,你继续和我走的近,就杀掉!这些你都清楚的吧?可你还是不理会,直至你父亲凌风烈意识到皇子们皇权争斗可能会波及到你,将你软禁五年,五年不得接触外界……等你出来后,梦阳已经变天了!”林夕皇帝柔声说道。 “俊波,你当初对我的好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留下你的命不杀你。不要怪我杀掉你父亲,灭掉凌国,是你父亲有错在前,我作为梦阳皇帝,不得不杀他!诸侯王若没有诸侯的本分,那就不必再留着了。而你,我只看做当年对我好过的朋友!不杀你,只为报答你当初的知遇之恩。”皇帝转过身,背靠在星坠大殿的朱红栏杆上,整个人因逆光而处在阴影中,只有眼睛处无比明亮! “陛下,微臣宁愿被您一同杀掉,也不愿苟活……”凌俊波兀自站在那里,声音嘶哑的说道。 皇帝的表情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可又瞬间变成黯淡的遗憾之色。他轻声说道:“你心里是恨我的。” “可是陛下,我对您的憎恨是出于个人,可对您和帝国的忠心是发自内心的。家父风烈触怒帝威,遭灭门诛杀,罪有应得。微臣身为罪臣之子理应当诛,陛下能留下微臣一条性命已是宽容。陛下秣兵历马一展宏图为梦阳开拓疆土粉碎强敌,微臣只愿为陛下霸业添一砖瓦,为梦阳昌隆出一份力。我个人与梦阳整个宏图相比,不值一晒。还望陛下能接受微臣的一片赤诚,让微臣与陛下一齐开创属于我梦阳王朝的荣耀……”凌俊波突然又跪下去,对着儿时的朋友,对着当初那个自己觉得太可怜而时不时去陪他玩的三皇子跪下行礼。这是臣子对帝王效忠的礼仪,是甘愿为对方献出自己生命的忠诚,是愿为皇帝霸业之路上成为一束枯骨的觉悟! “俊波……俊波,你一点儿也没变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以忠义为先。”皇帝看着他对自己叩首跪拜,倏然得,觉得心被刺痛了一下。皇权霸业之路,真的要泯灭掉所有感情,所有任性,所有冲动,只留下将一切算计到毫厘的理智么?第一次,他对自己选择的路产生的动摇……这条路真的太过残酷! 可已经杀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付出这么多沉重的代价,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他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儿时之友,面容说不出的冷峻。他真的是顾念旧识情谊而不杀凌俊波么?不是啊!只是帝国太庞大,财政户籍管理实在超出他的能力,必须有这样的人才辅佐自己…… 对俊波说这些话,并非出于内心,只是逢场作戏,恩威并施而已……就是为了让凌俊波对自己绝对感激,绝对畏惧,绝对忠诚,仅此而已。什么儿时情谊,什么最好的朋友……都只是必要时拿到场面上粉饰一番的笑话而已。他连自己的兄长都能杀死,连父皇都能逼死,还在意什么儿时情谊么?身为帝王,这样的感情早已是奢望——面具已与自己血肉相连。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这些人物平时冷酷残暴些,又时不时得温和仁慈,恩威并施,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让他们忠心耿耿!这帝王的驭人之道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拿捏得精妙非常。说谎时的语气,神态,表情,动作,都像艺术般令人感动至深,可其中心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可为何这次回会隐隐感到心痛?感到愧疚不安? 皇帝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星坠殿下万里河山,声音冰冷高亢得说:“吾之霸业有凌卿相助,定当一片坦途!” “微臣万死不辞!”凌俊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皇帝突然笑了,落寞的笑容分明和那时那个无助茫然的三皇子没什么分别,可怜又痛苦,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般…… 正文 第46章 两年后 林夕元年,通常被后世的史学家成为‘乱世元年’。因为从这一年开始,整个大陆都拉开了大规模征战的帷幕。也有人说是赤那思对梦阳的南侵,而且直接打到了梦阳帝都缥缈城下,引得梦阳皇族大怒,这才下定决心通过大规模战争,用南方丰厚的财力人力物力打垮极北草原的荒蛮种族。其实不然,赤那思部在神罗末年林夕元年对梦阳的征战,只是恰好在乱世拉开序幕时候登上舞台,甚至连赤那思内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站在了乱世征战序幕的舞台上。 这个战乱的年代来的偶然,因为神罗皇帝统治下的梦阳无论是财富,军队,民生,各个方面都做得很好。蛮族在神罗皇帝统治的二十九年间,只有寥寥数次入侵,且多为小规模。人民生活和乐安康,安逸富足。而梦阳西边的梵阳王朝也只是与梦阳维持着商贸上的联系,在政治上没有丝毫瓜葛。梦阳与梵阳两个大路上超级霸权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与对方接触,各自在自己的领土内默默发展,互不干扰。 可战乱的年代又仿佛是必然。极北的蛮族遭遇残酷的旱灾后元气大伤,不得不通过对南方的征战来恢复夏天的损失,还有应付过极北草原的寒冬。而梦阳的诸侯王们面对赤那思入侵,竟纷纷揭竿而起,站在了皇族的对立面,妄图趁乱分一杯羹。梦阳岌岌可危时,年轻的林夕皇帝横空出世,弑杀父兄以上位,在梦阳帝都城下击溃蛮族侵略者。梦阳帝国可谓劫后余生,年轻的新皇帝决心改变梦阳这个庞大帝国因过于富足而臃肿无力的局面,先摧毁了在梦阳延续三百余年的诸侯分封制,处死所有诸侯王,又秣兵历马,扩招军队,加大军费投入,建立梦阳的铁骑兵。同时与蛮族结盟,为今后的战争打下基础。 整个大陆都沉浸在莫名的压抑中,也许底层平民感觉不到什么,可站在大陆最高层的霸主却对大陆上的暗流涌动异常敏感。梦阳林夕皇帝扩张性的政策引起梵阳皇族的注意,梵阳皇族不会对林夕皇帝种种政策坐视不理,防微杜渐,也开始军备投入,启用离职十六年的御殿月华候和御殿炎将军,并与极北赤那思部联盟,试图能够得到蛮族的支持。而蛮族的君王汗王们却也不是甘愿平凡的庸才,草原帝王赤那思君王决心用自己不多的生命为草原后代撕下一大块南方富饶的版图作为馈赠,代表腾格里天神的大萨满掌握着两名不出道的秘道种族,默默计划着什么。而草原上另一强大部落阿日斯兰部在狮子王的带领下,在梦阳帝国的暗中支持下,走上了推翻赤那思部队草原一百余年的绝对统治…… 林夕皇帝,赤那思君王,阿日斯兰部汗王,梵阳茗禅皇帝,御殿月华候,御殿炎将军——这些像明星一样耀眼的掌权者在天空中烨烨生辉,居高临下得受着世人的膜拜,冷漠得挥动着手中的权杖,而他们目光所至之处,定是血流成河,征战不休…… 可是这些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却像是被一直看不见的大手牵动着,相互碰撞在一起迸溅出耀眼的火花,然后看哪颗星辰坠落,又有哪颗升空……这些暗中的乱世推动者们眼中,世界就是一场游戏,战争就是游戏的进程,他们不在乎谁赢谁输,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他们只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将世界捧在怀中,然后狠狠摔碎…… 乱世的序幕已然拉开,正在掌权的帝王们奋力将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渴望变成现实,而年轻的帝王们却在世界的角落里慢慢成长…… 大陆在这样风雨欲来的环境中摇摇晃晃走过一年又一年,看似平静的局势却像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也许今夜安眠,大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已是血流成河。 从林夕元年开始,梦阳的军事实力膨胀到令人震撼的地步,皇族的意志下,不断扩大军队,追加军费投入。仅轻甲步旅人数就从原来的十万人编制暴增三倍达到三十万,还有作为预备的二线武士也有二十万人。通过拥有蛮族血统战马武装的风雷骑也终于出现在历史舞台中,这支五万人编制的骑兵武士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冶金技术打造出的钢甲,能够将武士严丝密合得罩在铠甲下,却不会影响到武士的灵活度。通过这种先进的冶金技术,梦阳风雷骑的铠甲重量仅有二十斤,却能抵挡除了重弩和长枪外的所有刺击和劈斩。配合上蛮族战马,风雷骑的宛如一座机动性极强的堡垒。若说赤那思轰烈骑是滚滚而来的铁流,那风雷骑就是一支锋利的破甲枪,能够刺穿所有胆敢阻碍林夕皇帝霸业之路的存在。 虽然打造这样一支骑兵耗费的金钱不可想象,仅仅战马和铠甲的花费都令人难以承受,可林夕皇帝丝毫不在意。也许是神罗皇帝为他留下了丰厚的家底,也许是年轻的帝王心中满是对霸权的**,这些铜臭味的东西根本引不起他注意。 夜家的叛徒,远夜国国主,镇天大将军的兄长夜青山被任命为风雷骑的统领。夜青山军事才华丝毫不弱于当世名将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只是他的光芒被大将军掩盖下去了而已。大将军已然不在,夜青山的才华终于可以尽情的施展开来。在他的训练下,风雷骑的战力越来越强,迅速上升到可以和原来申国强兵火烈骑相比的地步。可这位叛徒出身的将军深知自己能得到皇族信任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也知道背叛皇族的下场。他对林夕皇帝的忠诚真的是像一条忠犬般,还有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红袍的大国师,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背叛之心,甚至畏惧大国师超过了皇帝。 林夕皇帝要求风雷骑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无可畏惧。夜青山至今的记得正式组建完毕的风雷骑接受皇帝检阅时,一身黄金铠甲的皇帝高举着宵练剑仰天咆哮时,武士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对这位年轻的帝王,平民百姓觉得他是仁慈的,觉得他是温柔的,对他能带给梦阳和乐安康这一点深信不疑,可帝国高层们对这位年轻帝王只有深深的敬畏。 林夕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整整齐齐跨在战马上,一身铠甲峥嵘似虎的武士。他乌黑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隐在饕餮兽盔下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就那样俯视着对自己高吼万岁的武士们。打着‘万俟’的军旗像怒浪一样翻滚,整个校武场武士们肃穆之极。可皇帝对他们说的话令他们刻骨终身难忘—— “我只要你们对皇族,对梦阳绝对的忠诚。你们是第一任编制的梦阳骑兵,代表梦阳帝国的最高战力,我不容任何怯懦者存在我梦阳的王牌军中。一人怯懦杀一人,一队怯懦杀一队,若一军怯懦,我不惜将你们全部杀光再招募武士重新训练。我只要绝对忠诚,绝对强悍的风雷铁骑!” 可武士们丝毫不在意皇帝的言语,反倒齐声咆哮:陛下万岁! 整个校武场都是武士们焚天煮海的狂热。那时候的夜青山觉得,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帝王,这是苍天赐予梦阳的机会啊!甚至于冷静的他,也忍不住跟着武士们举着武器齐声高吼:陛下万岁! 梦阳无论是军力还是财力都处于历史的最巅峰,又恰好是一个拥有无上号召力的帝王在位。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梦阳的所有军队全军覆灭林夕皇帝都能短时间内再征集百万大军出来。整个梦阳似乎都沉浸在帝国版图扩张的热情中,只要是这个目的,老父母不惜送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妻子甘愿独自顶起起家中重担,小孩也热衷参军——当满载着外域财富的军队开回来时,梦阳的子民深深地被帝国外的世界所吸引,他们狂热版图的开拓,痴迷运回来的各种珠宝和珍贵木材、原料、皮革等等东西。整个帝国就处在这样近乎病态近乎疯狂的版图扩张战争中。 而梦阳当代帝王高坐在帝都星坠殿的皇座上,冷冷看着梦阳的版图延伸,延伸,延伸……看着自己宝剑所指之处战火熊熊,梦阳的‘万俟’大旗飞扬在每一寸土地上。林夕皇帝冷傲得说道:“吾之霸业无人可挡,眹甚欣慰。” 可穷兵黩武的皇帝却没有意识到,庞大的梦阳帝国已经缓缓走近不可挽回的深渊中。 为了能与咄咄逼人的梦阳抗衡,梵阳王朝也加大了军事突入,但梵阳比之于梦阳更注重机括的开发技术。当灭世战争开始后,大规模杀伤性的新型机括投入战争中,这种杀人机器更加重了战争的惨烈程度。也真的如御殿炎将军之子尹哲所说,新型机括可以将箭矢推射到一千步以外杀人。这样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的武士不计其数,甚至后来人们对开发新型机括制造工艺的天才们都带有偏见——抓住当众烧死。 而梵阳的沧海军,傲羽长射,鬼部等兵种在初期与梦阳的对抗中还能不落下风。虽然梵阳王朝军队的战斗力比不过狂热的梦阳武士,可御殿炎将军的指挥才能却举世瞩目。一个优秀的将领往往能左右战争的进程。可梵阳的将军们一直都处于后继乏人的状态,当御殿炎将军不幸殁身后,梵阳庞大的军队系统竟无人能够调动,这才在梦阳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幸然,之后的北辰将军出现的恰到好处,他通过种种手段,将梵阳的军队收入自己掌控中,带领梵阳开始反抗梦阳的征战。成就了北辰将军之后的威名,更有了后来的梦梵王朝建立。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乱世的战争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展开,蛮族,梦阳,梵阳三方最强战力的碰撞,骑兵与步旅激战,新型机括的投入,甚至能从血色的战争中看到秘道种族的推手。不求盛世添锦绣,只求乱世定八荒,这是造就帝王的时代,也是帝王陨落的时代。当耀眼的星辰坠落时,天下为之撼动,当尘埃落定之时,耀眼的新星又将升起…… 梦阳历,林夕四年七月,草原正值盛夏。 大陆在风雨欲来的阴霾中缓步度过了三年,而极北草原也迎来最后的一段时间的和平。 草原蛮族过着逐水土而居的日子,每年冬天来临时,各大部落牧民都会回到还日拉娜河南岸的丰饶草场过冬,次年四月又北迁回夏季牧场,好让过冬用的牧场恢复元气。赤那思的牧场在离火原,在几大部落的夏季牧场中属于最肥沃丰饶的,这也是草原皇帝应该享受的东西。 每年各部落分散在夏季牧场这段日子是最平静,最舒适的一段时间,因为部落之间的小型争斗都会停止下来。牧民要每天把牛羊赶到水草丰美的地方抓紧让羊吃胖,只有夏天牛羊把肉长起来,秋冬后才能活过寒冬。而且各部落分散开,相距数千里,也是争斗减少原因之一。 此时君王并不在帐篷中,他身边只跟着寥寥几名扈从武士,穿着松垮的大褂儿,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包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被七月极北的太阳刺得微眯起来,身后是一片苦杏子林,夏天和煦的熏风吹过,带着青草微辛的香气扑鼻而来,而杏子树的苦香也不由分说得灌进鼻子中。能在七月的草原上慵懒的躺一会儿,是莫大的享受啊。七八月是牧民最忙碌的时候,却也是君王最清闲的时候。 君王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离火原上蜿蜒而过的小河,蜿蜒曲折的河流圈出一个又一个河套,河套中的草是长势最好的,牛羊最爱吃。不时地就有一大群羊走近君王的视线,像湛蓝的天空中一片洁白的云落下来。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儿,眼睛轻轻闭上,然后向后倒去。草原上的草足有半尺余高,君王就这样睡在草里,身边满是青草的辛香,身后苦杏林被风吹得发出哗哗声——听的君王困倦起来。也许是老了,君王的精力大不如前,总想打瞌睡。他将仅剩的右臂枕在脑袋下,这么多年了,也习惯只有一只手的生活。、 可是他虽然困倦,可脑子依然在高速运转。自从与梵阳使者结盟已过了近三年,梵阳果真履行了他们的承诺,为赤那思提供大量金钱物资,轰烈骑和隼骑在当年南征的损失也恢复过来了,甚至轰烈骑的编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六万人,隼骑也扩招到一万人。有了梵阳的资助,赤那思可以打仗的男人才能从放牧中解放出来参加军队。大风帐的武士在扎儿花将军的训练下战力越来越强,还有分散在草原其他地方的奴隶武士,若是将全部战力都算上,赤那思已经有了近二十万武士。这对于人口不过百万的部落来说,已经是很惊人的数字。 君王叹了口气,草原上的男人寿命不长,一个蛮族男孩子十五岁就可以成婚立家,从父母的帐篷中搬出去,成为一家之主。也意味着今后就要听从君王的号令,随时准备为家庭,为部落赴死。 按照和大萨满的计划,再一年时间,就要开始整个极北范围的战争了么?呵呵,也好啊,用最后的生命为苏日勒争夺一片天下,也算是为他当君王留下点儿东西吧。想起苏日勒和克,君王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这孩子自从跟着他参加南征后,性子变得刚强多了,尤其是两年前夜星辰被劫持时的表现他很满意。这两年他跟着扎儿花将军学刀已算出师,草原上同辈的年轻人中没有谁是苏日勒的对手。而且他也加入轰烈骑了,现在是一个千夫长,跟着苏和将军学习领兵打仗的道理——虽然腾格里天神夺走了蒙都拉图,可这个小儿子却没有让他失望。 唯有一点,苏日勒曾给他说过当君王,成为草原之主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因为他是赤那思君王的儿子,是赤那思部的世子,所以不得不坚强起来,冷硬起来,扛起赤那思的白狼旗,捍卫属于赤那思草原帝王的荣光。那孩子不止一次说厌倦军队的生活,他想做的事就是拥有一小群羊,带着一只大狗,每天赶着它们放牧,休闲得在草原上游荡,累了就躺在草上睡觉,醒了就喝一口羊奶继续走,就是这样一种轻松悠闲的生活。 可这是奢望啊。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倦怠的心? 君王沉声叹了口气,他要让草原陷入战争中,然后归为一个整体,接着倾尽蛮族之力从贪婪的南方人嘴里为蛮族撕下一大块版图。然后……然后等他死了,哪怕洪水滔天,天崩地裂也只是后人们的事了。就是这样啊。这一辈子为草原操碎了心,君王也实在倦怠。甚至现在都想把担子丢给苏日勒…… “嗯?”风中怎么传来一丝酒肉的味道?身边的草从传开索索的声音,有人来了么? “大萨满!”几位扈从武士恭敬的叫道。 原来是这老头子来了。君王也不起身,就那样躺着没动,他和大萨满间没那么多虚礼。老头子也自顾自得坐在他身边,伸脚踢了踢君王,粗声大气的说道:“我老人家有话要说。” “嗯!”君王依旧闭着眼,轻哼一声。 “我要让雨蒙额尔敦刻图嫁给夜星辰,关于世子苏日勒和克,你看……” 君王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硬生地说道:“不行!”没有丝毫迟疑得拒绝了大萨满的话。他琥珀色的眼睛睁开了,斜着眼睛看着身边的大萨满,看着老头子花白的胡子和苍老皱着的脸,神情无比坚决。 正文 第47章 男孩与女孩 大萨满浑浊的眼珠没什么光泽,两年时光将他的生命摧残的愈发苍老,他时常对跟着自己学习占卜预言术的申凡双说‘已经是半个脚踏到腾格里天神面前的人’。如今看到蛮族的君王,两个老人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蕴。 “勃日帖,让雨萌把夜星辰的心留在草原上,这对于蛮族来说是好事。我们需要彻彻底底得将夜星辰改变成蛮族人,将他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归属感完全改变。这样才能在今后对梦阳的战争中,让他出手无所顾忌。让蛮族最美的姑娘嫁给他,再有几个蛮族小孩,组建家庭,淡化梦阳在他心中的地位……这事我们不能再拖了!”大萨满也像君王那样躺在草丛中,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字,消瘦**的胸膛上肋骨清晰可见。 见君王没说什么,他继续说道:“夜星辰已经十六岁了,在草原十六岁就算是成年人,可以结婚可以参加军队。那孩子现在越来越……该怎么说,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面对他时,像面对整个宇宙星空一样,就算是我在他面前也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连一粒小小的砂砾都不如。那孩子的气质远超过世俗的帝王,他就像行走在人间的神。这两年夜星辰长大了,这股子气质越来越明显。” “他很少愤怒,情绪控制的很好,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配合他脸上贵族式的微笑,像扣在脸上的面具……可他的眼睛后,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晃动,我猜不出来那是什么,总觉得很不安。就像凡人无法捉摸透神的心思一样……”大萨满眼睛闭了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可嘴巴依旧在说着。 “巢及勒合叔叔,你提到夜星辰是的语气,像在谈及自己心中供奉的神!”君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刺耳,像砂纸在打磨耳道般。“记住,你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不是侍候夜星辰的使者。蛮族五百余万子民信仰腾格里天神,他们跟随你,因为你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若你自己都改变了信仰,那整个蛮族是不是也要信奉那个孩子……” 长久的沉默,大萨满与君王间的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两人之间看似和睦的关系中,那道看不见的裂痕慢慢明朗起来! “你对那个孩子存在偏见!或者说对那个孩子的力量存在偏见……”大萨满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不相信那个孩子展现出来的力量么,你不相信掌握了那个孩子就等于掌握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你说的没错!”大萨满的声音又黯淡起来,透着一股浓浓地失落感,“我的确不再相信腾格里天神了,蛮族典籍记载腾格里天神是蛮族的守护神,他会在冥冥中保护蛮族人……可是这么多年天神没在我耳边说过一句话,没给我传达过一次他的旨意!腾格里天神,根本就不存在。这只是蛮族人编出来自己安慰自己的谎话。我是蛮族的大萨满,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所以我才第一个识破这谎言。可就算真的有神,神的胸膛里装的都是冰冷的铁石,他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存在或是毁灭,生存在这世界上的人幸福或悲惨,对天神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垂垂暮暮得说出这样一番话,将他这么多年的压抑,作为大萨满的无奈,甚至是怨恨都吐了出来。他不怕遭到神的谴责,天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神能救得了蛮族么? “对啊,所以我也不相信靠一个夜星辰就能改变蛮族的命运。神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相信仅仅靠一个南方的没落贵族小孩,那所谓的咒术师血统就能对抗整个南方。巢及勒合叔叔,也许你把那些难以理解,难以想象的东西当做神迹来解释,你把那个孩子当做蛮族的救星,当做蛮族的守护神,可是你自己都说了你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君王将胳膊从脑袋下收回来,枕了这么长时间胳膊好酸痛的感觉。“而且你没有见过南方人设计的机括重弩,你能想象出五百步就能射穿轰烈骑铠甲的武器吗?甚至一千步以外就能把人杀死的机括,这些你能想象吗?若真的将那所谓的咒术师的力量称为‘神之力’,那我更情愿掌握人类自己创造的‘弑神之力’!拥有南方设计的机括,我们依旧可以打垮南方,将荒合山脉南边的土地收在我蛮族的马蹄下……” 大萨满苦涩得笑了笑,说道:“可我更不相信南方人,狡诈的南方人,只会将人利用完再狠狠丢掉的南方人,与他们结盟,分明是与虎谋皮!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极北荒蛮之地的蛮子,他们骨子里是看不起我们的。” 又是沉默。大萨满与君王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在冒险,是在赌博,只能赢不能输的赌博,赌注就是整个蛮族的未来…… “蛮族越来越弱了……”大萨满悠悠哀叹道。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明明拥有天下最强的骑兵,拥有最强悍武士,只要整合蛮族全族的力量,拿下南方绝对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君王反驳道,语气中带着一股执拗,甚至是一分不甘的感情。 “勃日帖,不用反驳我的话。蛮族这三百年以来,生产力什么的一直没什么变化,我们还停留在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一夏天大旱一冬天暴雪就能给我们致命打击。南方这几百年的发展,拥有无数瑰丽的城市,拥有无数财富,开发出杀伤性极强的机括,而我们还停留在骑兵大规模冲锋的作战水平上。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而南方人却一直在进步啊!还有,你想过么,梵阳能拿出那么多五百步远的机括重弩供我们的武士使用,若有一天他们把武器调转过来对着咱们呢?他们是与我们结盟了,可是勃日帖,盟约是什么?只是为追求共同的利益临时凑合在一起而已,当利益唾手可得时,盟约就是用来背叛的!”大萨满轻声说道,他都没听出来自己的声音里有着怎样的绝望。在深不可测人杰地灵的南方面前,极北蛮族真的什么也不算。 “话题扯远了!巢及勒合叔叔,我们是不是太紧张了,呵呵,明明是在谈孩子们婚嫁的事,怎么又扯到打仗上了!”君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扭头看着身边的大萨满说道。 “是啊,霸权之路与孩子们的幸福无关,可那几个孩子,一个是蛮族未来的君王,一个是草原上的公主,还有一个是拥有秘道血统的咒术师,他们将来都是要逆乱乾坤的人物,都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路早就被铺就好等着他们走上去……”大萨满喃喃自语道。 “我们这些快要死的人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为他们操心了。孩子们的幸福让他们自己掌控。其实我知道,夜星辰也是喜欢雨蒙,苏日勒,他就不用说了。看女孩子怎么选了,作为父亲我还是期望雨蒙能和苏日勒在一起,毕竟他们感情打小就要好。可若是雨蒙选择了夜星辰,那也没什么,天意。蛮族好姑娘多得是,草原未来的君王还愁找不到女人么?”君王呵呵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让孩子们自己掌控吧!搞不好,他们会怨恨的!”君王说得很轻松,可言辞中却多了一股不容置否的韵味,甚至听在大萨满颇有威胁的韵意。 大萨满干瘪的嘴巴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翻个身,背对着君王。瘦小的身子蜷起来,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勃日帖,最近总觉得自己只要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我估计我时间真的不多了。近期我准备开始计算蛮族草原统一战争的事情,看能算出什么吉凶,到时候告诉你,能避免就避免。” “嗯,不过你这么大年龄,还能算么?十二年前赤那思与伽扎部开战前,你算了近两个月才算出结果。现在还能撑住么……”君王问道。 “应该没问题,申凡双的算学已经比我优秀了。这次有他帮忙,我准备用二百五十六联式算,这么大的战争,恐怕只有这个级别的算式能算准。甚至搞不好要五百一十二联式……没什么了,活不了几年,载拼一次。”大萨满的声音嗡嗡得传来,微弱的像虫子在耳边飞过。 “那好,算吧。只是,不要再算出十二年前与迦扎部开战前那样的结果了……草原不能再承受那样沉重的杀戮……”君王沉痛的说道。 “我懂,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没有怨恨!”大萨满平静的说道。 “那就好。静静享受最后的平静吧。看过今年冬天的血,就该看明年的血了……” 天空中一只鹰隼盘旋着飞过,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点,看着它向北边的雪山飞去,飞去…… ‘什么时候,我也能自由得飞上天空……到那时什么心也不用操这么多,该有多好啊……’君王默默想道,接着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在茫茫青青的草原上,在湛蓝的天空下安然睡去。 极北乌苏木原。 乌苏木原算是极北仅次于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与赤那思离火原外富饶的草原了。不过这片草场的前任主人却是十二年前胆敢挑战赤那思部的伽扎部,后来迦扎部被部落大屠杀从草原抹除,这片草原就被赤那思君王赐予了阿日斯兰部。 “阿爸,我想去赤那思找苏日勒和克玩……”雨蒙银铃一样的声音响起来,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缭绕不绝。 在这里的赫然是草原上威名显赫的狮子王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他盘腿坐在湖边,出神得望着清澈的水面,似乎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狮子王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般,强壮的身体宛如磐石,出神得盯着湖水思索着什么,仿佛再也没什么事情能打扰到他。 “阿爸!”雨蒙的声音带着一分娇气。也许在别人面前她是骄横的公主,可在父亲身边,向来都是乖巧伶俐的小姑娘。可是父亲依然这样不理自己,只顾自己想事情,少女忍不住撅起嘴生气起来。 她悄悄走到父亲身后,从后面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故意用嘶哑的声音叫道:“忽炎额尔敦刻图,你猜我是谁……” 以往这样的小把戏,父亲都会很配合得说:“难道你是腾格里天神派下来收我灵魂的鬼,不要啊,我还不想死……”大汗王装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接着父女两就笑得乐不可支。这恐怕就是草原上的狮子王最快乐的时候了。 可这一次,父亲被蒙住了眼睛却没有说什么。任凭女孩儿从后面骑在自己脖子上捂着自己眼睛,故意装着鬼怪的声音喊着叫着,而自己依然和石头一样静静坐着。也许感觉到父亲今天和以往不一样了,女孩儿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也有了一分胆怯的味道——父亲生气发怒的样子很可怕的,要不怎么会被叫做狮子王! “阿爸,你怎么了?”雨蒙从父亲脖子上下来,乖巧得坐在父亲身边,扭头看着静静发呆的父亲,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得看着他。突然莫名得,看着父亲的侧脸她心痛起来——父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变得斑白。岁月对草原男人的摧残比女人更严酷。 “雨蒙,如果叫你以后不要在和赤那思家那男孩在一起,你能做到么?”狮子王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依旧盯着湖水沉声说道。 “啊——”雨蒙顿时惊叫一声,忽的一下站起来,看向自己父亲,失声叫道:“为什么?苏日勒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和他在一起和谁在一起?”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能猜到自己女儿会是这样的反映。他伸手抓住女儿的手,抬起头看着她精致美好的面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汇聚出雾气,说道:“我的女儿,你喜欢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吗?” “当然喜欢啊!只有苏日勒愿意陪我玩,他会带我骑马,陪我玩刀,带我抓鱼抓兔子,带我猎狐狸,心甘情愿被我欺负,我敲着他脑袋叫他笨牛他也不会生气。只有苏日勒脾气这么好能包容我任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贵族家的孩子叫我什么,他们说我刁蛮,说我任性,说我爱欺负人……其实,其实他们是在嫌我和苏日勒玩不和他们玩。可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和无赖流氓看上别人家的好看姑娘一样,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女孩儿突然想起这个这个南方成语来,嘴巴灵巧得说着。 “你对他的喜欢就是这些么?”狮子王看着自己女儿,嘴角终于露出一份笑容,柔声问道。 “对呀,苏日勒对我好,我能感觉到,在草原上只有他和另一个小孩是我朋友,别的都不算。”雨蒙重新坐在父亲身边,一想到还有三个多月才能南迁刀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见到夜星辰和苏日勒就觉得难受无聊起来。天生爱闹腾爱热闹的女孩儿怎么能忍受一个人的无聊的日子? 汗王无奈的笑了笑,女孩儿心性太单纯了,十七八岁了还分不清‘喜欢’与‘爱’的区别。他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说道:“这么问你吧,愿意嫁给苏日勒和克么?” 雨蒙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能让这个姑娘脸红的事情还真不多。父亲已经把话说道这份上了,她怎么会听不出来意思呢?可是,苏日勒人真的很好很好,在贵族家年轻一代人中,很正直很憨厚的一个人。她最喜欢就是苏日勒甘愿被她欺负被她敲脑袋叫做笨牛了,可是要让她嫁给苏日勒,以后都那样生活在一起,女孩天生爱自由不喜欢拘束的性子又有些不情愿——草原上的女孩子嫁人后就属于丈夫了,甚至连姓氏都要改,若是真的嫁给苏日勒和克,她就得改成雨蒙赤那思…… 嫁给苏日勒和克,嫁给苏日勒和克,雨蒙突然闭着眼睛摇起头来,头发上金簪花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明明说的是嫁给苏日勒和克,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男孩的影子。那纤细的身姿,贵族式的沉静气质,天神一样完美精致的容颜,珊瑚红色的好看眼睛,还有他长袍上蔚蓝色的风信子……夜星辰的样子像不停地从脑壳中渗进来一样,满满的都是那孩子的容貌。 她哪里是分不清‘喜欢’与‘爱’?苏日勒和克和夜星辰两个人都是喜欢她的,是那种男孩对女孩的炽烈的爱意。可不论她和哪个在一起都难免会伤害到另一个,所以只能这样说是朋友!认识夜星辰有三年多了吧,她,苏日勒还有夜星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是安心的,是令人满足的,这几年时光是她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日子。无论是苏日勒的憨厚正直或是夜星辰的安静雍容,她都很喜欢很喜欢,若是非要做出选择,却是为难的要死! 女孩儿突然安静下来,头轻轻靠着父亲的肩,柔声说道:“女儿不想嫁人,阿爸在草原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女人家人的话留下阿爸一个人怎么好?女儿不想嫁人,永远都是额尔敦刻图家的女儿!一直一直陪在阿爸身边……” 额尔敦刻图汗王突然怔了一下,女儿轻柔的抱着自己胳膊,头靠在自己肩头,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是啊,偌大的草原,雨蒙是他唯一的亲人,失去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了。 他扭头看着女儿精致绝美的容颜,这个草原的明珠美得越来越锋芒,明媚得像被金色的阳光照亮的雪山。那股好闻的香味飘进汗王鼻子里,大汗王努力绷紧身子一动不动,好像要让这一瞬间亘古长存。 雨蒙是姐姐玛苏尔达惨死后自己唯一的慰藉,是上天对自己莫大的安慰,若是没有雨蒙,恐怕自己早就被以前的回忆逼疯了吧……除了雨蒙,自己再失无所失。 “快要打仗了,赤那思家的那孩子之后就是敌人了,甚至可能要死在父亲手里。我亲爱的女儿,不要再找他了……父亲是在为你好,父亲心里是爱你的……”大汗王心中默默想道…… 正文 第48章 裂痕 极北,离火原。赤那思牧场。 极北草原的天气异常极端,冬天的酷寒与夏天的炎热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地方的天气。如今已是八月,正是草原上最热的时候,炽烈的太阳把青草都晒得蔫搭搭得。牛羊也拼命找背山的阴凉处动也不动,牧民家的猎狗吐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可舌头上的水分迅速被太阳烤干。 整个天地间都升腾着热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可牧民们却已然感到幸运——这个夏天远没有三年前草原上那场大旱来的炙烈,起码还没到旱死人的地步。而且这么热的天也不长久,时不时就会有一骗乌云飘过来带来一场雨,冲刷掉这盛夏的燥热。 可此时一片空旷寂静的空地上却站着两个人,他们都**上身,汗珠顺着结实的胸膛淌下来,尽管觉得很痒,两人却分毫不动。一个清瘦但不觉得脆弱,一个强壮又极具灵敏,两人都单手擎着刀,相互距离不过五步,眼神中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果决。 苏日勒和克看着眼前这个来自南方的少年,来草原快三年了,夜星辰在牛羊肉和奶酪的滋养下身子渐渐强壮起来。这三年间他个头飞蹿,刚来极北草原时,自己比夜星辰快两个头,现在夜星辰个头已经到自己鼻梁这里。加上扎儿花将军魔鬼式的训练,夜星辰身体都有了肌肉线条的轮廓,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深深扎入泥土中的白桦树,甚至有了蛮族人那分悍气。 可清秀的面容一如既往,皮肤白的和雪一样,朱红的嘴唇唇线分明。珊瑚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日勒和克的刀,身体绷得紧紧的,像被抽紧的弓弦。纹云刀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钻石一样的光亮,好似手中握的不是刀,而是一束耀眼白炽的阳光般。他细细的眉线下那双珊瑚红的眸子没有一丝感情,看过去仿佛觉得少年的眸子里是一片宇宙星空般。 “星辰,准备好了么?”苏日勒和克开口问道,他宽阔的脸庞泛着晶亮的汗水,手中的巨大劈刀已经隐隐有了龙吟气势。 夜星辰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倏然将狭长锋利的云纹刀举起来,刀尖直直对着苏日勒和克,锋利的刀锋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苏日勒和克被夜星辰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眼神出现一瞬间的涣散失神。 可是这一瞬间对夜星辰来说已经够了。山崩海啸般的声音扑面而来,夜星辰在短短的一瞬间出刀,没有后手也没有变化,而是一击直刺。他双腿大步迈前成一个弓步,修长的云纹刀与胳膊形成一条流畅的直线,云纹刀如同一杆锋锐异常的枪直直朝苏日勒和克胸前刺去。 苏日勒的看着泛着耀眼光芒的刀瞬间攒刺至身前,瞳孔一下子收紧,五步外的夜星辰眨眼间就冲至身前,迎接他的是一招毫无保留的直刺。他迅速作出反应,对手来的太快太猛,无论是收刀格挡还是用刀反杀过去都来不及,是以,他只能退。苏日勒和克惊怒异常,竟被夜星辰抢了先手,自己只能一路后退。 可他后退的步子却不乱,大步后跳出去,逃出夜星辰刀尖的长度,右手骤然发力,大喝一声,整片旷野中都是他震耳欲聋的暴喝声。手中沉重的斩马刀被挥成一个半圆,仿佛锋利的刀锋出现在身前的每一寸空间——若夜星辰受不住前冲的步子,毫无疑问会被斩马刀拦腰砍成两截。 可夜星辰前冲的势头竟毫无停滞,手腕灵巧的一翻,纹云刀却是反手紧握,弯成弓形的步子让身子的重心下降很多。他柔软挺拔的腰肢猛然向后弯曲,苏日勒的刀锋竟是贴着他的鼻尖横斩过去,他大力一击失手,而夜星辰已然冲到他身前。 反手握着的纹云刀灵活地像一条毒蛇,倏然间又变成正手,苏日勒和克大力挥出的一刀不能收住刀势,留在夜星辰面前的是毫无保留的空挡。他弯曲的腰肢终于像被弓弦抽紧的弓一样弾直,腰身一扭,用身体沛莫能当的力量转动着带动纹云刀,照在刀上的阳光好似都被这一刀切碎了般,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光斑,苏日勒面前好似满是锋利的刀光,无处闪躲,无可阻碍。 “转狼锋——”苏日勒和克心中一沉,这个起手式他见过,这分明是赤那思的狼牙扎儿花将军最拿手的刀势。转狼锋一出必要见血光,这一招他都没能学会,没想到竟被夜星辰使了出来。 夜星辰沉静的面容在挥刀时没有一分表情,直至转狼锋被完完整整使出来时,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笑。 “莫要小看我……星辰!”苏日勒大喝一声,竟不设法闪避,而是双脚分站成马步状,稳稳地扎在那里。一瞬间苏日勒的气质变了,他像一颗苍松扎在山岩中,像亘古不变被急流冲刷的礁石,稳稳地站在那里等到夜星辰的狼锋刀。 “噌——”刀入肉的声音响起,鲜血飞溅,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出妖艳的鲜红色。夜星辰的刀毫无阻挡得斩在苏日勒和克的腰上,可仅仅入肉半寸深——苏日勒竟伸手抓住了他的刀锋。他呲着牙冲夜星辰笑了笑,说道:“这下抓住你了吧?” ‘嗖——’趁着夜星辰惊诧的瞬间,苏日勒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凌寒的刀刃贴着夜星辰修长好看的脖子,只要轻轻一划,夜星辰的颈部动脉就会喷出血来——还是苏日勒和克赢了啊! “苏日勒,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转狼锋我用的还不熟……”夜星辰慌忙丢下刀,搀扶过苏日勒,慢慢放他坐下,急声问道。 苏日勒苦笑一声,慢慢将刀放下,插在草地里,同时松开夜星辰的刀,刀上满是鲜血,腰上的伤口只是皮肉伤,幸亏他拼死一搏用手将夜星辰的刀抓住,这才避免受伤更重。他看着夜星辰的目光却闪过一瞬间的阴翳——夜星辰,真的不顾及后果么?他若是不用手抓住云纹刀的刀刃,刚才恐怕就被拦腰斩了。明知不能很好驾驭转狼锋的威力,却依然毫无保留的用了出来……夜星辰,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夜星辰苍白俊美的脸上那份惶恐,那份紧张,看着他天神一样的容颜满是焦急的神色,抿起来的嘴唇不由得松开了——怀疑朋友,不是他的作风。 可他却没有注意到夜星辰的隐在额前头发下的眼睛中,没有分毫同情,没有分毫紧张,也没有与脸上表情相配的慌乱。那双珊瑚红的眼睛依旧透着安静如死,甚至是冷漠得看着苏日勒和克捂着腰间的伤口龇着牙坐下来。 “对不起,苏日勒,我不是故意的……”夜星辰从一旁的草地上抓过自己的长袍,就要帮他扎住伤口。 苏日勒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他说道:“你喜欢丝绸长袍,还有上面的蔚蓝风信子,这些都是草原上很难搞到的东西。你这件长袍是雨蒙送你的,好好留着,别弄脏了……草原上会刺绣的姑娘不多!雨蒙竟然能下决心学这种南方人才会的东西……” “雨蒙……”夜星辰嘴角弯出一个弧线,珊瑚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突然间,他猛然撕开手中如水般的丝绸长袍,默不作声得缠在苏日勒腰间的伤口上,包扎伤口动作娴熟。过去这几年自己受过无数次伤,处理伤口这类事情已经很熟练。 “星辰……你!”苏日勒瞠目结舌得看着这件华丽隽秀的丝绸长袍在夜星辰手间变成碎片。这件长袍不知道花了雨蒙多少个夜晚…… “只是一件长袍而已。苏日勒你待我如大哥,我弄伤了你,错在于我,一件长袍,不算什么,尽管我很喜欢这件袍子!”夜星辰没有看向他,低头专心将苏日勒腰间的伤口包扎好。 一瞬间的温暖涌进苏日勒心头——这就是男人间的情谊么? 他不会表达,不怎么会说漂亮话,只觉得夜星辰能舍得雨蒙送给他的袍子,能舍得草原上如此金贵的东西,这份情谊已经足够他感动。蛮族人生性简单,谁对他好他就把谁当朋友,能获得蛮族人的友谊是很幸运的事情。夜星辰,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已经是刻骨铭肌的朋友了! 夜星辰没再说什么,只是笑容多了一份诡谲,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看不清他笑容下是什么表情。他很善于观察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很善于把握别人心中思索所感,很善于蛊惑。对于他来说,舍弃一件袍子,换来未来草原君王对他的感激和信任,还有对他失手的原谅,很值得。 并不是自然流露出的真心,全是精心算计猜测,然后想出的对策。与情谊无关,只是夜星辰心中繁复不可捉摸的心思。 “星辰,你知道么?草原上可能要打仗了……将军们最近越来越忙,家家牧民都要出人参军,只是不知道我们要和谁打,不知道阿爸会不会又和南方开战!”苏日勒躺在柔软的青草上,疲惫得看着天空中的云朵。“要是和南方打仗,星辰,你会不会难过啊,毕竟梦阳是你的祖国……” “没什么,打吧。”夜星辰简短的说道,“我对梦阳没什么归属感,梦阳夺走了我的一切,梦阳,是我憎恨厌恶的地方。” “哦……那就好!”苏日勒脑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会说话,没有雨蒙在,他们两人在一起都沉沉闷闷的,自己不会说话,夜星辰不爱说话。可夜星辰经常说:‘这样安安静静待着就够了,这样呆在一起就很安心。’ 很安心,对,和雨蒙,星辰在一起就是这种安心的感觉。 “星辰,你想回南方么?回梦阳看看……” 长久的沉默,夜星辰也躺了下来,晃晃脑袋,将自己额前的头发晃开,珊瑚红色眼睛直直盯着蔚蓝高远的天空。 “想……想回去看看夜国王宫,回去看看不夜城,只是那里的人都不在了。父亲,母亲,哥哥,雍魁叔叔,老仆人们……全都死了。妈妈还被梦阳的皇帝囚禁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渊鸿哥哥变得不人不鬼,不知道还记得我么!恐怕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认识我了吧……”夜星辰将双臂抱在胸前,好像一时间觉得很冷了一样。“梦阳值得我挂念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极北苟活。” “哦……”苏日勒此时多么希望雨蒙能在这里,只要她在,一定能平复夜星辰心中的悲伤。那姑娘会大声说着“不要难过,将来你要和帝王一样带我去南方玩遍所有好玩的,吃遍所有好吃的!”可现在雨蒙还在数千里之外的乌苏木原呢。还有好几个月才能见到。苏日勒真后悔自己提起星辰的伤心事。 “星辰,你觉得雨蒙怎么样?”苏日勒又问道,他不喜欢气氛尴尬,总想说点什么。 “什么意思?” “就是你觉得她怎么样?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苏日勒没感觉到夜星辰的语气生硬了些。 “很好,很适合你。未来蛮族的君王,也许只有雨蒙公主才配得上未来草原的君王!”夜星辰翻了个身,有些心烦意乱得说道,他用双臂捂住耳朵,好像不愿意再听到任何话。 “嘿嘿,怎么会,她那么厉害,尽知道欺负我,我见她怕得不得了啊!”苏日勒憨厚的笑了笑说道,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夜星辰面无表情躺在那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的珊瑚红色变得通红,炽烈的血一样红。心情莫名其妙变得烦躁——一时间他心中泛起别样的感情,分外厌弃身旁这个蛮族少年,厌弃他的憨厚,厌弃他的笨拙,甚至厌弃他的声音……就是这样一种阴郁奇怪的情绪充斥在心里,像毒药般在他心脏中蔓延侵蚀。 “好想见到雨蒙啊,只有每年冬天可以和她见面,到冬天部落都南迁还日拉娜河南岸,雨蒙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玩。这两年雨蒙也长高了好多,脸越来越俏美了。只是她一直都喜欢石榴红色的马步裙,喜欢白色的狐裘小袄和紫色纱巾……”仿佛一提到雨蒙,苏日勒的话就没完没了般,少年心中满满的欢愉感,语气中的感情谁都能听出来,那种得意的,温柔的,仿佛谈论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美好的事物了。 “噌——”一旁的夜星辰猛然间坐了起来,他低垂着头,伸手抓住纹云刀的柄,拄着刀站了起来。透过额前的头发,依稀可以看见他双眼中的血红…… 苏日勒没有注意到星辰的动作,依旧在说着:“你现在也会骑马了,等雨蒙回来后,我们就一起偷偷骑马从结冰的还日拉娜河上跑到北岸那边抓雪狐狸,用它的皮子为雨蒙做小袄,她长高了,以前那一件已经穿不上了……”他闭着眼睛说着,说着,嘴角泛起的笑意越来越柔和,全然不像那个呆呆木木的苏日勒和克,真的,一想起雨蒙,他就有好多好多话要说。 夜星辰扭头居高临下得看着他,手中的纹云刀刀脊上的血槽中,方才苏日勒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血槽中的云纹愈发黑亮——夜星辰的眼睛也变得血红,看向苏日勒的目光中没有一分感情。 “还记得你刚来草原那个冬天时候么,你被呼鲁台家的杂碎抓走了,我和雨蒙一起去找你,我先去阿日斯兰部的营盘找雨蒙,这才查到是阿日斯兰部的人把你抓去了。我们冒着风雪找你,那时候怕你被杀,雨萌急得都哭了……我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她的眼泪流出来瞬间被冻成冰挂在她脸上……我也出手杀了那个幕后指使那些武士的阿日斯兰武士,那时候太愤怒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到你……” 听到这句话,夜星辰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头抬起来,死死盯着苏日勒和克,紧握着刀的手也慢慢松弛下来,眼中的血红渐渐褪去,珊瑚红的眸子重新明澈起来。不知道他刚在心里做了怎样的斗争,可刚才他的杀意起的那样浓烈,那样真切……苏日勒方才,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雨蒙,苏日勒和克……”夜星辰喃喃念道,一瞬间落寞起来,脸色变得惨白。他轻声说道:“苏日勒,我们回去吧,你受伤了,回去上点药好得快……” “哦……好!”还在自言自语的苏日勒和克收住话头,起身抓起斩马刀冲夜星辰笑了笑。 夜星辰也温和的一笑,和刚才双眼通红的样子判若两人——面具的随意转换他已经很熟稔了。 两人不再言语,并肩返回赤那思的营盘。他们擎着刀,大步向前走着,阳光洒在他们结实的身体上,像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勾勒出的轮廓宛如神迹。未来的蛮族尊武王与未来的北辰将军已经初现峥嵘,也许他们不知道,乱世的舞台,已经将他们强推到世人面前。也许他们并没有准备好,可看不见的嫌隙已然初现在两人之间。 尊武王与北辰将军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相反,尊武王比北辰将军年长数岁,将之亲如胞弟,处处护着他。可脆弱敏感的北辰将军总有那种漂泊在外寄人篱下的酸楚感,在赤那思,他没有任何亲人,只有一个小女奴死心塌地侍奉着他。蛮族的君王与大萨满还有将军们都对他有所图谋,他曾多次怀疑,若不是他这一身可怕又令人厌恶的血统,恐怕早就被杀掉了吧。更令他沮丧的是,若不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苏日勒和克和雨蒙,他们还会把自己帮做平辈论交的朋友么? 可这些北辰将军都能忍受,他只是一个梦阳的落寞贵族子弟,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只是他心中存在了奢念,他妄图拥有蛮族最美丽的女子,妄图将那份温柔完完全全据为己有,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可怜卑微的,没有人在意的梦阳落魄贵族子弟。他一面暗暗嫉妒着尊武王,一面对着雨蒙与苏日勒和克这两个茫茫草原上仅有的朋友微笑,敏感脆弱又多疑的性格让他慢慢失控,最终走上了与尊武王相反的路。而那个令他执着得,痴迷的草原明珠也惨死在他的自作聪明中。直至最终,北辰将军也不知道,雨蒙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他一切的追求,是不是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当北辰将军真正拥有了南方广阔富饶的土地后,那个令他执着痴迷,令他失去控制,令他背弃在极北草原那段刻骨铭肌的友情的女孩却已不在人间……那拉钩过的约定,那令人热血沸腾的一生之盟,也就不了了之了…… 正文 第49章 鬼虫 极北,格勒原。 格勒原是极北草原最靠北的一块草原,比邻极北雪山下,这里也是极北草原上最苦寒的地方,就算现在是盛夏时分,夜晚依旧带着一分令人心悸的寒冷。也正是因为这里气候太过恶劣,所以这块草原的主人是极北诸部落中实力最弱的库玛部塔塔木汗王。库玛部牧民不到四十万,不论是武力,财力,人力都弱的不值一提。这也是三年前时候塔塔木汗王的小儿子胡扎塔塔木冒犯了夜星辰与雨蒙额尔敦刻图公主,赤那思部问也没问塔塔木汗王就将之处死,草原上实力才是硬道理。 当塔塔木汗王得知儿子冒犯了雨蒙公主被处死的消息时,第一反应竟不是为儿子的死感到悲痛,而是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说:“幸好赤那思和阿日斯兰没有深究,否则库玛部搞不好会被老狮子王灭掉,甚至自己这个汗王也小命不保!”并不是部心疼儿子,只是库玛部实在不值一提,他想为儿子报仇也没那实力。 而且他天生爱享乐,带兵打仗这样劳什子的事情他做不来,更何况又不是只有胡扎一个儿子,死了就死了,胡扎娇生惯养,尽为他闯祸,死了倒也能清净。为胡扎搞了个天葬后,塔塔木汗王又沉浸在夜夜酒肉欢哥中以摆脱深切而悲痛的丧子之情中。 库玛部牧民生活清苦,可塔塔木汗王不在意,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库玛部近四十万牧民,难道一年的上缴还养不起本王么?”既然汗王都是这样的心思,下面的贵族更不用说,皆以剥削牧民攀比奢侈华艳丽的生活。库玛部的牧民生活雪上加霜。 临近九月,天气越来越冷,仿佛近在咫尺的巨大雪山像是在散发侵髓入骨的寒气。一轮金色的圆月挂在天边,清寒的月光洒在清澈见底的格勒原的草地上,露出下面砂石黑黝黝的阴影。塔塔木汗王的帐篷外,两名守卫武士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袍子,长枪抱在怀里,仿佛把冰冷的铁质枪杆抱得越紧就越温暖。他们黝黑消瘦的脸上肌肉哆嗦着,牙关打着战,拼命跺着脚。这才是八月底啊,夜晚就如此之冷,格勒原已经是极北之北了,再往北就是极北经年不化的雪山,翻过雪山传说是茫茫一片的冰海——可这只是传说,没有人能活着翻过雪山过。 丰饶的离火原与乌苏木原的八月夜晚依旧温暖舒适,蟋蟀蝈蝈会放肆的清鸣。掀开帐篷帘子向外看时就会有萤火虫飞进来。好心的牧民也不赶,任凭小虫子飞啊飞,也好给他们带来一分光亮,虫子飞累了,落在角落一动不动,善良的女主人将之捧起来放出去。而帐外会吹来温和带着水汽与青草辛香的风。那样舒适的牧场那里是库玛部这样酷寒的地方能比的? 两名武士守在帐外瑟瑟发抖,此时多想能*的喝一口白月醉暖暖身子,可白月醉是贵族们才能享用的东西,他们没有资格喝。可身后的帐篷里却传出阵阵放肆的笑声,塔塔木汗王那粗重的鼻音像气短的公牛,已经醉的口齿不清了,“来来来,美人,再陪本王喝一杯……来,全喝掉,全喝掉,乖……”帐篷里传来女子娇声的推阻,可在好色淫靡的塔塔木汗王眼中,更像是欲拒还迎,还有一连串符合的狂笑声——库玛部的贵族基本都在。两名武士听着帐篷里混乱不堪的声音,相互看了看对方,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又不知道是哪家牧民的姑娘被抓来了。塔塔木汗王最珍贵的小儿子当年也是这样不是只好鸟,全是和他父亲学的。不过胡扎已经死了,三年过去了,深受其害的库玛部牧民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他一下,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夜空中突然飘来一朵乌云,将清寒的月亮遮了起来,大地似乎一下子暗了起来。透着周围牧民家帐篷星星点点的光,整个库玛部营盘像是突然升起阴冷的薄雾来。天空中那乌云的水汽全都降了下来,被干冷的地面凝结成水雾。很快的,周围营盘的星星点点的光也变得朦朦胧胧看不见了,两名武士面面相觑——这样诡谲的天气可是第一次遇到。 好冷。这股冰冷的水汽像是蚊虫一样拼命往他们身上冲,羊皮袍子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黏糊糊冷冰冰,好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武士心中总觉得有一股子不安,他们不由得提高警惕,伸手握紧了长枪的杆,双腿叉开摆好姿势,随时准备应对特殊情况。 身后的帐篷中传来女子的惊叫和男人的狂笑声——贵族们的兽性终于爆发了么?这名牧民家无辜的女子可能经历的是地狱般的一夜,终生难忘。不,如果她还能活着的话,这一晚她永生难忘。可是经受一夜蹂躏的女子,恐怕第二天连一滩稀软的彘肉都不如…… 可帐篷里贵族们淫靡的狂笑声下好像又有一种声音——听的不太真切,像是索索声,好像有虫子从草叶上爬过,压弯了草茎,等虫子跳开落到旁边的草上,叶子茎干又弾直的声音。可这样酷寒的环境下,虫子们早就躲起来或者飞到南边温暖的牧场去了,怎么可能还有? 雾气变得越来越黏稠阴冷——绝对不正常。两名武士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握着武器的手中满是冷汗, “你看,有人!”一名眼珠是褐色的武士惊声说道。 另一名武士眯着眼看去,透着浓浓的雾气,真的像是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过来。他的身子罩在宽大的袍子中,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脸,本该是脸的地方是一片浓重的阴翳。他没有脚步声,而是一种虫子爬过般的索索声。 两名武士上前一步,大喝道:“什么人!”然后绷紧身子,等待那人的回答。可那个黑色的影子没有理会他们,依然不紧不慢的接近着。他脚步的声音像踩着一个固定的频率,不紧不慢,像死神接近时不急不缓又令人等待的发狂的声音。 那个漆黑的身影站在他们身前五步远处停下来了,隐在兜帽下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两名武士相互看了看对方,交换一个紧张的眼神。他们感觉是一样的,尽管对方是一个人,可是两人心中都忍不住升起恐惧感,是那种面对陌生事物时身不由己的恐惧。在他们感觉看来,眼前这个东西绝不是‘人’。 “啊——”那名褐色眼睛的武士突然丢下武器捂着腿跪了下去,他凄厉的惨叫声像午夜爬出来的鬼令人头皮发麻。而帐篷里的贵族们依旧**得放纵他们的肉欲,丝毫没有注意到帐外发生的事情。 他的腿上竟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色的不知名的小虫子,虫子不足半个指甲盖大,身上的壳乌黑油亮,两只眼睛的地方小小的泛着血红色的光。虫子数量很多,像是从脚下砂砾的缝隙中钻出来的一样,它们沿着武士的腿啃噬着,撕咬着,发出梭梭的鸣叫声,武士的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被这种嗜血的小虫吞掉血肉,一眨眼的功夫,武士双腿变成皑皑白骨。 另一名武士看着眼前一身黑袍的陌生人,又看看身边痛苦翻滚惨叫的同伴,脸上恐惧的表情无以加复。他慌乱的丢下武器,失声叫道:“鬼东西,鬼东西……”然后拼命向远处跑去。可他跌跌撞撞跑了两步就栽倒下去,狠命用手抓着脸,指甲深深嵌进皮肉中,一道道透骨见肉的血痕留在他脸上。脸上是刺痛又发痒的感觉,他脸上血淋淋的伤口中,竟也是那样乌黑的红眼小虫,虫子的口器飞快张合着,啃噬着他的血肉。他想求救,想惨叫,可挺起的胸膛中气息像是被堵在肺里一样,怎么也叫不出来,喉咙里只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脸上的皮肉已被啃噬殆尽,露出森森的骷髅,牙关那里连带着下颌,依旧张合着,想发出嘶吼声,可身体这具皮囊像满是虫子般。黑亮的嗜血小虫从内向外咬穿他的血肉,咬破他的皮囊冲出来,发出令人心悸的蜂鸣声。 这一过程发生的飞快,不到五息的时间,两名武士全身的血肉都被啃噬干净,只留下两具白骨。小虫们心满意足得吱吱叫着,向一直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黑袍男子爬去,从他黑色衣袍钻进去,就像男子的身体住满虫子般。黑袍人默不作声继续向帐篷中走去,他冷漠的连看都没看那两具枯骨一眼,大步跨了过去,将枯骨留在身后。他面前是传出女子叫声与男人笑声,满是酒肉香味宛如天堂般的帐篷,身后是浓重的雾气,两具白骨被丢在地上。仿佛他就是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就能把眼前满是人间奢靡的快乐地方变成森森白骨飘荡着阴魂的地狱。 黑袍人从长袍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白的发灰,是那种不见血色的苍白。他伸手掀开帐篷,帐篷中温暖明亮的火光射了出来——像是被这亮光烫到了般,他的手猛地缩了一下。如同鬼魅般不敢触碰光亮,“哼——”他隐在兜帽下的脸发出一声轻哼,再一次果决得掀开了帐篷。“纵然人间化为累累白骨,与我何干?”他嘶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大步迈进帐篷中去。 塔塔木汗王脸上满是油亮的光彩,肥胖的身子**着,露出一胸脯的毛,他右手握着酒壶,左手揪着一名蛮族女子的头发,拼命将她头扯得后扬起来,仿佛要将她头皮整个撕下来般。女子凄厉的叫着,伸手想掰开汗王的手,只是她的力量与汗王比起来像一只温和无害的小白兔。汗王大笑着将酒壶里的酒顺着她的痛苦半张着的嘴巴灌进去,白月醉醇厚的酒劲就是强壮的武士也承受不住,女子的脸被呛得通红,头发散乱的粘在脸上,透过她乌黑的头发可以看出是一个脸蛋很漂亮的女子,只是那双眼睛里蓄着满满的泪水和痛苦绝望。汗王大笑着不顾女子挣扎,酒壶里的白月醉顺着她嘴角流下来,流过她的脖子和白皙**的胸脯,混着眼泪流过悲伤和痛苦。 只是周围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帐篷里满是酒肉的味道,再就是贵族男人们被帐篷里温暖的火炉烤出来的酸臭汗味。她拼命蹬着腿挣扎着,想咬紧牙关,哪怕咬舌自尽也好。可是旁边一名汗王的奴隶将她脸掐住,死命掰开她的牙关,又有一人将她挣扎的腿按住了,她听到自己裙摆被撕碎的声音,于是挣扎得更厉害起来。可迎接她的却是狠狠一个耳光,塔塔木汗王的眼睛闪着危险的光,脸上再无笑意,他光着脚狠狠踩在女子胸脯上,蹲下身来,几乎与她脸贴着脸。汗王嘴巴里呼出的酒气令人窒息,冷冷说道:“再乱动本王就把你喂给阿狼他们!畜生们好久都没有吃肉了,它们最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 阿郎是塔塔木汗王养得几条大狗,这些狗都是被用血肉养大的,每当汗王生气时,就会命人把惹到他的人打死丢给阿郎。这还算好的,甚至有被活喂狗的,被狗吃掉的人那凄厉的叫声半个部落的听得清清楚楚…… 女子果然不再挣扎,脸上的表情是无以加复的恐惧。汗王满意的笑了一声,粗糙的手抚了抚她的脖子,拍着她的脸说:“这才乖,对,就这样乖乖的当一只小猫咪就好……” 女子不言语,不挣扎,不惨叫,也不拼命用手遮挡身体的隐秘处,眼睛死了一样空洞失神。她什么也没有,只剩这具身体了,她的灵魂已经被周围男人们的哄笑声,被灌进肚子里的烈酒磨成碎屑,变得麻木,空洞…… 汗王得意得笑起来,帐篷里满是他张狂的笑声——这样土皇帝的日子很满足。他就像库玛部高高在上的王,他的牧民就是他的食物任由索取。他掌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没有人可以忤逆他,没有人能违背他,他要的是绝对的掌控,这些贱民什么也不算,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也不算什么。 贵族们和汗王的笑声充斥在帐篷里,不知道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比天堂更温暖,比地狱更残忍! 猛然间,帐篷里变得无比寒冷,没有风,就是冷冽的气息飘荡在帐篷里的每一寸空间。正烤着肉的跳跃着的火苗似乎也没有温度了,整个帐篷像是一瞬间变成了冬天。汗王和贵族们齐齐向帐篷口看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看不清他的脸隐在兜帽下的面容无法被看到。可他站在那里却像死神临门一样令人发慌恐惧,仅仅一个人,却将帐篷里几十名贵族的气势压住了,温暖的帐篷都因为他的到来变得冰窟一样寒冷。帐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浓重阴稠的雾气流进来,被金色的火光照成明亮的颜色,好像这个黑袍的神秘人身上流转出来的光辉般。就是这样邪恶又神圣混杂在一起的荒诞感觉。 塔塔木汗王的眼睛眯了一下,努努嘴,说道:“杀了他——” 立刻有两名武士从帐内冲出来向黑袍人杀去,黑袍人动也没动,眼看着刀锋快砍到身前也不为所动。所有人都以为武士要得手时,空气中一瞬间充满一种尖利的蜂鸣声,像无数虫子在振翅齐飞。黑袍男子宽大的衣袍下瞬间飞出无数黑亮红眼小虫,像一片黑色的乌云般朝武士飞去。虫云一落在武士身上,就将两人包围起来,在几十名贵族的注视下,两名武士顷刻间被虫子啃噬成两具白骨散落一地。 帐篷里突然静的可怕,和死了一样。汗王与贵族们瞠目结舌,眼中终于泛出惊恐的神色,轰然向后退去,拼死离黑袍男子远一些,拼死朝帐篷里挤。黑袍男子冷漠得向帐篷里一步一步走去,像进了羊圈的狼。他隐在兜帽下的脸轮番扫过这些哆哆嗦嗦满心恐惧的贵族们,所有人都觉得被他目光触及的那一刻,都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太过恐惧了。 塔塔木汗王被挤在最里面,脸上满是慌乱的神色,小声说道:“你们,你们上去问问他是谁,妖怪么?还是腾格里天神派下来收本王的使者……快去。再来几个站在本王前面,挡住我,别让他看到……” 没有人理他,贵族们都是惜命的家伙,不会自己上去找死。他们拼命挤在一起,却感受到旁边的人也是恐惧得发抖。 黑袍男子身子侧了侧,露出帐篷口,嘶哑得说道:“汗王留下,其他人,滚——”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黑袍人的话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耳朵里满是轰轰的声音。过了两三息时间,心惊胆战的贵族们才想明白黑袍人的话,争先恐后朝帐篷口挤去,生怕慢了片刻。这里太可怕了,这个神秘人简直是魔鬼,他冷漠得站在两具白骨上,冷漠得看着贵族们逃窜出去。 “等等——别走——带上本王啊——别把本王丢在这里——”塔塔木汗王看到贵族们只顾自己逃命,理都不理自己,一下子慌了神。可没有人理会他,什么汗王,什么贵族,要是小命丢在这里,屁也不是。 帐篷眨眼间就空了,只剩下肥胖的汗王与一旁**着眼睛无神得蛮族女子。黑袍人一步一步走上来,脚步声不紧不慢,踩着固定的频率,像死神在逼近般。 “你——你别过来,你是什么人?”塔塔木汗王退得无处可退了,身子紧紧贴在帐篷壁上,小眼睛再也没有刚才那股子桀骜张狂,此时他怕得要死!“你要什么?钱?奴隶?女人?要什么都行,我都给你,怎么样?只要你不杀我”说着说着,塔塔木汗王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不仅让他忘了自己是一个铁血峥嵘的武士,甚至连骨子里那一丝血性也变得谄媚畏缩起来。 黑袍男子没有理会他的哀求,站在他身前三步外停了下来。塔塔木汗王白胖的脸上露出一分希望,谄笑着说道:“只要你不杀我,汗王位子,本王可以与你共享!”像是天大的优待般,塔塔木汗王挺起肥胖多毛的胸脯,等着眼前这个冰冷的男子回答。 “嗡嗡……”一声虫子振翅的声音传来,一只体型比刚才那些吃人的虫子大了两倍的虫子从黑袍男子袍下飞了出来。震动着的翅膀,猩红的小眼睛,飞快舞动的口器窜到了汗王脸上。 塔塔木汗王惊叫一声,伸手就朝脸抓去。可那只虫子像融进他皮肤般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他破口大骂道:“操,这是什么鬼东西……” 可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失神涣散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他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个虫子的纹身,两眼变得和刚才那小虫一样红。塔塔木汗王从帐篷壁上站直身子,缓步走到黑袍男子面前,面无表情,屈身跪了下去,声音嘶哑得叫道:“见过主人……” 黑袍男子没有理会他,走到那名**身躯双眼涣散无神的女子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他伸出苍白的手,将罩在自己身上的黑袍脱了下来,盖在女子身上,将她的**遮起来。他隐在兜帽下的脸终于露出来了,是一张无比年轻的脸,只是没有分毫血色。他嘴唇是铅灰的颜色,眼睛泛着猩红,细细看去是一个无比俊美的男子,只是令人心悸的是,他脖子处有一道环绕一圈的蜈蚣一样的伤疤,像是头颅曾被人斩下又与身体拼接才一起般……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乌苏木原,阿日斯兰部额尔敦刻图汗王帐中,只有狮子王与那名一身红袍的梦阳使者在。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般。突然得,梦阳使者那双红的妖艳的眼睛张开了,那双眼睛红得像火炭。他朱红锋利的嘴唇弯出一个动人的笑,分不出性别的容颜像绽开一朵娇嫩的花儿般,阴柔得说道:“恭喜汗王殿下,我的侍卫已经控制了库玛部塔塔木汗王,也就是说,草原上又有一个部落站在您这边,支持你当草原上的君主……” 额尔敦刻图汗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黄褐色的眼睛闪着锋利的光,好似要将这个深不可测的梦阳使者看到灵魂最深处般,他冷声说道:“但愿如此,那我就着手开始发动对赤那思的战争了……” 正文 第50章 哈尔赤氏 极北离火原。 “凡双,注意三十二式升六十四式时,全部算筹统一加权再除开。从三十二式开始往后算就复杂了,你先摆算筹,我继续算六十四式。”大萨满沉声说道,老头子声音无比沉着,丝毫没有往日疯疯癫癫的感觉。他没有穿平日那华丽宽大的大红祭祀袍服,而是穿着麻布衣服,袖口,裤腿脚腕和腰处用带子扎紧,甚至是花白的长胡子都绾成一个结。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瘦小,却干练无比。尊贵无比的大萨满此时无所顾忌得趴在地上认真刻算着。 来到草原快四年的申凡双气质愈发高贵动人。蛮族的严酷荒蛮并没有磨灭他骨子里那股积淀数代人才能拥有的贵族气质,在这荒蛮的环境中,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般。跟随大萨满学习算筹学,星象学,占卜学,还有蛮族的历史,南方的文集史书……这么多年的学习令他整个人都深沉内敛起来,气质愈发高贵令人捉摸不透。加上他本身就俊美无比的面容,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亲近感来。 用大萨满的话说,这就是洞悉万物运行最根本的原理后,所拥有的洞察感和高于常人的认知力所带来的先知感。蛮族大萨满是思想上最接近神的人,他们了解古往今来的历史,能从一条一条看似纷乱的历史杂章中整理出一条条线索,能将普通牧民无法理解奉为神迹的事物用感性的认知解释出来。而大萨满所不能理解的存在,才是真正的神迹。 申凡双在蛮族草原这么多年,已经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他了解草原的气候,了解草原的风土人情,了解蛮族有怎样血腥的历史,又有怎样辉煌的文明。他了解蛮族所信奉的神,却不相信蛮族的神——同大萨满一样,他并不觉得腾格里天神真的有那么好心会保护自己的臣民,神的胸膛里,装的都是铁石。可却还要站在高处,穿着华丽的祭祀袍服高高在上对着顶礼膜拜的牧民说:“腾格里天神会保佑蛮族万世不灭,神的精神融在每一位蛮族人的鲜血中……”自己不相信神,却要号召牧民们信奉神灵,蛮族历代萨满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又荒诞的存在。 或许,蛮族人宁愿相信有这么一个神在冥冥中看着他们,这样就算再苦也会觉得好受些吧。甚至是临死了,牧民也会觉得自己会被腾格里天神的带到天上享福,而不是沉入冰冷的深渊中。尽管腾格里天神并不是什么慈祥的存在,他是一个狼首人身,背后生着鹰的羽翼,双手各握一把刀剑,面色狰狞的凶神!可就是这样凶煞一样的神魔却是蛮族人供奉在心里的腾格里天神。 来自梦阳的申凡双在草原上经常会想,南方人信奉的神与蛮族人信奉的神会不会打架?或者说蛮族人的神创造了荒合山脉以北的世界,梦阳人的神创造了荒合山脉以南的世界。可这样说的话,那蛮族典籍上经常出现的‘腾格里天神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创世神’这句话就是天大的谎言,起码南方梦阳人信奉的神与之是相提并论的存在。甚至说不好梵阳人心中也会有一个神…… 那神就是不存在的了么?既然如此,蛮族的萨满,梦阳的巫师,僧侣这样信奉鬼神的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可是每当想到这里,申凡双就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忍不住心中打个寒战,仿佛有一双无可抗拒的眼睛正默默看着他一样——不知不觉间,脊背上泛出一层冷汗。 “大萨满,草原是要打仗了么?”申凡双站起身,将身下的算筹摆好,目光沉静敏锐得扫了一眼地上繁复的算式。他没有看向大萨满,老头子此时趴在地上认真计算着,姿势像一只金龟子! “嗯——”大萨满漫不经心得应了一声。他直起身,看着地上自己刻画的繁复算式,眼睛扫了数次,确认无误后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说道:“赤那思要发动整个草原的统一战争,勃日帖拼命想为他儿子留些什么,他真的是在拼命……” 说不好解释大萨满这句话有什么意蕴,甚至连这句话中到底是褒贬都说不清。大萨满声音无比沉静淡漠,没有分毫感情。君王在拼命么?拼的是他自己的命,亦或是整个草原的生命。 “这是六十四联式的计算结果,按天宫八角方位摆在三十二联式八个方位上。你先摆着,让老头子歇一会儿。摆完了你跟我一起算一百二十八联式,这个式子太大了,老头子我一个人算不完……”大萨满从地*砂版揭了起来,向申凡双递过去说道。然后和瘫软了一样坐在地上,那样趴在地上时间长了这身老骨头像碎了一样疼。 申凡双默不作声接过来,看着砂版上萨满计算的式子按照宫律摆起来。不得不说大萨满是一位杰出的算学家,就算是放在整个南方人杰地灵也能名列最前,可是若仅能算的话,那也不算太厉害。可通过算学占卜预测,从复杂的式子看出未来吉凶天下变化轨迹,这就难得了。而且这样大型的式子计算量呈几何倍的增长,现在已经有半个帐篷规模大小的算筹仅仅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这一次我们恐怕要在这里算一个冬天了!”大萨满靠在岩壁上,环视着周围灰色的环境说道。这里是蛮族历代大萨满研究算学,与天神沟通的地方。位于离火原东部边界处,这里已不是草原地貌,而是裸露的火山岩,寸草不生。可这里难得能出现一块平坦的巨石,石头上大约有上千个帐篷那么大,平平整整,刚好可以摆放算筹使用。 “没什么,一个冬天,不算太久。”申凡双不喜不悲得说道。“只要君王殿下能把白月醉留够就好了,我知道草原的冬天很冷的……”申凡双抬起头对着大萨满温和的笑了笑。 大萨满也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这个没问题。勃日帖也知道老头子实在为他的破事拼命,自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小气。”他靠着岩石抬起头,看着天空已然暮色,说道:“凡双,将这个世子算完,统一战争正式开始后,你就接替我当大萨满吧!” “哦?”申凡双惊异得回应道,摆放算筹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我老了,打仗这种事做不来,要是年轻上二十岁,我老人家也能骑着踏雪高云擎着龙舌弓游射呢。现在骑在马上都骨头散了般疼。我有预感,我活不过两个冬天了,今年冬天帮勃日帖把统一战争的凶吉算出来,然后萨满之位传给你,我再安安静静等腾格里收了我……虽然我信了一辈子腾格里了,可这家伙到底会不会收我还不知道……平时老骗牧民,现在快轮自己了又心虚!”老头子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在开口胡说,可完全不是他平时疯疯癫癫的样子,虽然没有高声大呼,没有煽情自述,可这平淡又带些戏谑的语气已经表明了老人的真心。 申凡双依旧沉稳的摆放算筹,说道:“感谢大萨满厚爱,这么多年承蒙您关照凡双才能在茫茫荒原立足,只是凡双来自梦阳已亡之国,担任蛮族萨满,实在不合适……”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决定要立你为下一任大萨满。新萨满往往都是从老萨满的学生中选最优秀的一个,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有七个学生,而我,只有你一个学生,可你比我那时候优秀多了,没什么的!没什么,你能当好大萨满,我相信你!”大萨满笑呵呵得说道,他在说申凡双是他学生的时候,消瘦的胸脯不禁挺了挺,仿佛这是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一件事般。 大萨满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仰头看着西下的太阳燃烧似火,天边那片的云是耀眼的赤红色,周围镶了一道金色的光圈。老人的面容被夕阳的余晖照亮,老头子此时没了平日的邋遢,在暮色下像一个历经沧桑饱经人世沉沦的智者,那股能洞穿宇宙运行生命轮回的高贵睿智气质更衬托的他超然如神。可老人的眼睛却是黯淡失神的,像沮丧,又像无奈。 “凡双,也许你还没准备好接替大萨满的位子,可你却不能再退让。有时候狼狈仓促接过战袍,逼自己承受那所不能承受之重,你会发现你却能将战袍穿的很好……人都是逼出来的!就像我年轻时一样,也是踉踉跄跄接过老萨满沾了血的袍服,仓促穿在身上就开始辅佐上代赤那思君王,接着在轮到勃日帖这一任君王。其实我还挺希望勃日帖先于我把君王位子让给他儿子,这样我老人家就是三任君王的大萨满,呵呵……”老人这样说奥,语气平和又戏谑。 申凡双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看着坐在那里神情萧索的大萨满,认真的看着他,仿佛要看透这个蛮族寿命最长的老人经历了怎样的沧桑不堪般。他觉得,这个老人在讲述自己的事情,若是不认真听的话,实在是不尊敬。也是因为自己是个聋子,只有看着别人的嘴唇才能理解对方说的话。 “老头子今天突然想说话了……好多事情都憋得太久,本来是应该带进坟墓中的,可你是下一任大萨满,不应该瞒着你……毕竟大萨满应该完全了解草原王权的历史。说给你听也不算什么,和我同辈的人都死光了,我想找个故人说说话也不成……”老人幽幽叹息道,说不出的凄婉哀伤。 申凡双恭敬的站在那里,夕阳将他消瘦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黑色的影子像利剑一样将整个巨石切开。 “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是蛮族历史上最具有权利的萨满,他作为大萨满不仅掌管祭祀和牧民的信仰,甚至有权直接任免,处死别的部落的贵族,甚至是汗王。他担任大萨满的历史中,牢牢得将信仰权利与草原王权结合在一起,却得到了当时蛮族君王的信任!因为纳火尔大萨满辅佐当时的君王得到了草原蛮族有史以来最大的辉煌成就。当时的蛮族君王是……” “卓力格图赤那思。”申凡双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卓力格图。你是南方长大的,对卓力格图的干的事情,了解不比我少的。”老人说道,语气中带了一份敬畏。 卓力格图赤那思,这个名字无论是尘封多少年,再将它拉出来与当世英雄比,都能令人心生敬畏的帝王。他的成功是建立在梦阳的失败上,是整个蛮族对南方的完胜。一百余年前,卓力格图君王带着历史上第一批轰烈骑翻过荒合山脉杀进南方,像进了羊圈的狼,肆意虐杀。南方梦阳第一次与拥有沉重铠甲武装的蛮族铁骑兵对抗,丝毫不占优势,一路败退到帝都缥缈城。当时梦阳安阳皇帝集结几大诸侯勤王兵共计五十万大军屯兵缥缈城下,下令拼死守卫帝都。而卓力格图的武士只有四万余名轰烈铁骑,兵力悬殊巨大。可已经杀到缥缈城下的蛮族武士杀红了眼,他们目光越过高高的缥缈城墙看到城中瑰丽的楼阙,看到无与伦比的皇宫,看到这座天下名城就在眼前,竟如疯了般厮杀。卓力格图命令轰烈骑兵每五千人为一队,横向朝缥缈城下的守城武士冲锋,蛮族武士向来彪悍,他们没有什么迂回包抄,什么合围衔接诸如此类的兵法。他们靠的就是杀性和彪悍,五千人的骑兵就要发挥最大的战力,尽力消耗敌人的实力,为后续骑兵创造条件。 四万人被分为八支队伍,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朝缥缈城的城基冲去,黑甲黑马的武士像怒浪仿佛要将这座巨城湮灭在马蹄下。城下梦阳步兵武士面对魔鬼一样的铁骑兵战意全无,最终在最后一波冲击中溃败。缥缈城大门终于对蛮族君王敞开,卓力格图带着浑身是血的武士直冲向皇宫,连羽林禁军都派出去全军覆没的皇族没有丝毫抵挡的能力,只能向来自极北的蛮族君王低头称臣,签下丧权辱国的投降条约,答应赔让巨款物资,进贡称臣。极北蛮族也因此有了近二十年的富足生活。而卓力格图被蛮族子民奉为‘战神’。 “卓力格图被牧民吹得有些高了,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论心智手腕魄力勃日帖都能完爆他,只是当时草原至高权利下,有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在为他出谋划策,这才有了南征梦阳的成功,为草原带来了二十年的安乐富足生活!若没有纳火尔大萨满,卓力格图也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君王而已,甚至赤那思的草原统治者的地位都要被别的部落夺取。纳火尔大胆得提出搜刮整个草原所有的财富黄金,购买南方最优质的钢铁,最先进的冶炼技术,贴合蛮族战马和武士的体型打造铠甲。亲自挑选蛮族最强壮的武士冲入轰烈骑中,生生将蛮族轰烈骑推上历史舞台。轰烈骑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上就成功了,因为它太过惊悚,那就不像是人,倒像是披着铁甲的怪兽,南方人的弓箭无法伤害他们,近战在轰烈骑居高临下的砍杀下,他们毫无优势……可南方人也在进步,他们的机括,他们的阵法,他们的将军极度优秀,轰烈骑一次次南征,对他们的伤害越来越小。所以一百年前那样的胜利再也没有过……”大萨满悠悠的讲述着蛮族的历史,这样铁血的故事被老人用苍老的声音讲述出来,带着一种历史积淀的色泽,凝华而醒人。 “取得南征胜利后的纳火尔着手开始对蛮族内部的清洗,他要将权利牢牢掌控在赤那思氏手中,而卓力格图对他完全放权,完全信任,轰烈骑多次针对别的部落出战,都是直接来自于纳火尔大萨满的命令,甚至纳火尔不经商量,就肆意出动轰烈骑剿灭不听从赤那思的部落。那时候草原上大大小小部落二十余个,在纳火尔大萨满在位的几十年里,锐减到七个。极北草原的部落只剩下赤那思,阿日斯兰,库玛,迦扎,德苏,库里格,沙鲁七部,又慢慢征战减少到现在的五部落……可纳火尔大萨满掌权的那段岁月,却是赤那思部最辉煌的日子,拥有轰烈骑的赤那思甚至痴迷将敌人碾碎在自己铁蹄下的感觉,而纳火尔大萨满也痴迷权利的感觉……” “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用南方的律法说的话,就是乱政僭越王权,是要被诛九族的……” “嗯!他的确太贪心了,大萨满是一心一意侍奉腾格里天神的神圣使者,纳火尔哈尔赤却被世俗的权利蒙蔽的双眼。他也最终付出了代价,战神卓力格图患疾病逝后,草原大乱,被赤那思打压着的几大部落都宣布脱离赤那思统治。现在的赤那思君王远没有以前那样对蛮族别的部落拥有无上的统治,君王与汗王不再是上与下的关系,更多的是平级。赤那思最辉煌的那段岁月已经过去,现在汗王们对赤那思君王的尊敬,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利益性的,对赤那思以前那样敬畏忠心的日子在卓力格图死后都不复存在……而乱政摄权的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和他七个学生遭到当时迦扎部汗王报复,被残忍杀死,只有一个学生逃了出来,亲眼目睹了老师和师兄弟被残杀。纳火尔哈尔赤被斩下头颅,剥下皮,他平日经常穿的祭祀袍服与他的皮缝在一起,被挂在高高的旗杆上随风飘舞,眼睛也没能闭上,挂在两丈长的桦木杆上,与腾格里天神距离最近……却没能闭上眼睛,挂在木杆上的头颅死死盯着天空,怎么也没合住眼。最终他的头颅被鹰叼走了,肉身被处以囊刑——被剥了皮砍了脑袋的身子装在一张马皮里缝好,被一群战马反复踩踏、踩踏、踩踏,变成一堆分不出形状的肉屑倒进还日拉娜河里……那年纳火尔哈尔赤五十三岁,我十岁,算是他最小的一个学生,最后一个传人。”大萨满说着说着,老人眼睛一直看着夕阳斜斜的落下去,脸上的夕阳余晖慢慢变成浓重的阴霾,苍老皱着的脸颊上那一道泪痕看的触目惊心,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岁月滚下来,落在千万年的岩石上,溅起一片感伤。 申凡双静静听着,听着草原王权的血腥交替,听着英雄们如何辉煌又凋零,听着极北荒原这群信奉腾格里天神的人们如何上演悲凉凄婉,莫名的,他也觉得心酸觉得难受,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堵着一样。他想走过去想将老人拥在怀里,想拍着他的背安抚老人的伤感,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这个平日用疯疯癫癫来掩饰悲伤的垂暮老人…… 大萨满抬起头,浑浊得含着泪的眼睛看着申凡双,最后一抹斜阳洒在他脸上,泪痕愈发触目惊心,他干裂的嘴唇颤抖得说道:“你知道我的蛮族名字么?” 申凡双的身子震了一下,木木的站在那里看着满是悲痛的老人。 “我被人遗忘的蛮族名字是巢及勒合哈尔赤,惨死的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就是我父亲……” 老人再也抑制不住了,双腿箕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干枯消瘦的双手死死抓着花白的头发,呜呜的啜泣声像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整个极北草原伴随着缓缓落下的夜幕,都仿佛沉浸在老人压抑了近六十年的悲伤中,无法抹平,无法遗忘,像陈藏多年的毒药蔓延开来…… 正文 第51章 爱与恨 在老人的啜泣声中,极北草原过往的凝腥岁月里那繁复的王权交替一下子变得明朗了。从一百年前战神卓力格图时代开始,到现在赤那思氏勉强维持自己草原统治者的尊严,这期间多少英雄惨死,多少人命被化为马蹄下的枯骨,多少帝王被迫骑上战马挥舞刀剑拼杀? 申凡双看着老人呜呜啜泣的样子,心中不忍唏嘘之意。迦扎部前汗王残杀纳火尔哈尔赤大萨满,而巢及勒合哈尔赤勉强活了下来,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四十年前的赤那思君王面前。那时候现任君王勃日帖赤那思还小,巢及勒合哈尔赤用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重新得到大萨满的封号,老君王死后转向支持当时年轻的勃日帖赤那思成为赤那思氏新的君王。两人达成的协议是,大萨满以腾格里天神的名义支持勃日帖成为赤那思新的君王!而勃日帖要帮助大萨满打垮伽扎部兰木扎布氏,报当年的杀父之仇。 赤那思老君王死后,勃日帖并不被部落看好,他太年轻太势单力薄,无法与几个掌权的兄长抗衡。勃日帖的哥哥们也拿出厚重的礼物希望大萨满能和他们站在一边,可大萨满的条件令所有人震惊,甚至是觉得荒诞——伽扎部兰木扎布氏从草原上抹除,这就是大萨满开出的条件。那时候大萨满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巢及勒合哈尔赤已经变成穿着华丽祭祀长袍站在力腾格里天神最近的地方为牧民祈祷祈福的神之使者,没有人能把他与被伽扎部残杀的上代大萨满联系在一起。 几位赤那思掌权王子开出优厚的条件拉拢大萨满,希望大萨满能号召牧民支持自己成为新的君王,可大萨满固执之极,只要伽扎部王族兰木扎布氏从草原上消失。也不说是什么原因,就那样固执得重复一句话“兰木扎布氏,灭!”当时的草原在卓力格图死后,原本被战神高压统治下的众多部落纷纷脱离赤那思,伽扎部经过二十余年独立发展,实力已经隐隐有赶超赤那思氏的势头。王子们蹙着眉头看着固执的大萨满,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与伽扎部为敌,赤那思内部夺权斗争正激烈,实在不敢对外树敌。 直到老君王最小的儿子,勃日帖赤那思站在大萨满面前,年轻的勃日帖无比迷茫又透着沉静,又隐隐有一股不得志的幽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那股不甘和愤恨令人看一眼就忘不了。他站在大萨满面前,面无表情的说:“巢及勒合叔叔,你支持我做君王,伽扎部兰木扎布氏,我帮你摧毁!” 大萨满要的就是这样的承诺,他带着勃日帖,站在所有赤那思牧民面前,举起他的手宣布勃日帖赤那思是被神选中的人,他才是赤那思君王的最好人选。牧民们跪在地上对着年轻的君王磕头行礼,对他有了无限期待——大萨满在部落中的号召力就是这样,只要带上腾格里天神的名义,牧民就无条件支持,及时勃日帖什么也没有,及时他只是最没权势的王子。失去牧民基础,勃日帖的哥哥们手中的军队也背离了他们,效忠于赤那思氏新主人——勃日帖赤那思,也就是说,赤那思氏的君王接替,是大萨满在背后推动的,大萨满要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无上的权利,他要的只是一个承诺:将伽扎部王族兰木扎布氏从草原上抹除! 接下来,赤那思部在勃日帖的领导下强大起来,军力恢复到卓立格图末年时的水平。大萨满也变得懒懒散散得,只负责祭祀占卜观测星象这样的事情,贵族和汗王们议事时,要么不去,要么就坐在那里打盹——他深知自己只是大萨满,是负责牧民信仰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让牧民紧紧团结在腾格里天神指定的人身边。绝不干涉部落之间的政治利益问题!大萨满拥有无限号召力,若是萨满觊觎王权,他能得到比草原上任何一个帝王还纯粹的支持。可是掌管整个草原牧民信仰的大萨满若是对世俗王权起了心思,迎接他的就是腾格里天神的雷霆之怒。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的凄惨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十三年前,面对咄咄逼人的赤那思部,伽扎部在当时汗王兰木扎布带领下悍然发动了对赤那思的战争。这是草原第二大部落对草原霸主的挑战,为了抢占最丰美的还日拉娜河南岸牧场,伽扎部骑兵飞快推进到那里,意图阻击赤那思氏的骑兵。而赤那思部中,大萨满却开始计算赤那思与迦扎打仗谁赢谁输,那时候大萨满用了一百二十八联式计算,对应天宫二十四宿来解读。大萨满从赤那思骑兵出动那一天开始,一个人不吃不喝算了六天——第六天时,赤那思的先锋部队已经于伽扎部骑兵交手了。战事第七天,大萨满走出来,连续七天的计算让他整个人心力交瘁,无比虚弱。他斑白的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神情恍惚,当扈从武士将大萨满护送到君王身边时,大萨满疯了一样紧紧抓着君王的衣领嘶吼:“赤那思赢了吗?兰木扎布氏灭了没?” 几十年韬光养晦,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想起当年被残杀的父亲,大萨满就心痛欲绝,这么多年支撑他的愿望就是看到兰木扎布氏灭亡的一天,尽管当年杀害上代大萨满的伽扎部汗王已经不在了,可父债子偿,父仇子报这样的信念却一天天扎根在大萨满心里。几十年隐姓埋名,几十年韬光养晦,只等朝夕间。 可大萨满面对君王那一瞬就冷静下来,重新用神之使者那样空灵飘渺的语气说:“愚者用蛮族算式历经七天算出赤那思氏与伽扎部征战凶吉!”他说出这句话后,在场的众位将领与君王都眼睛一亮,他们眼中闪着熊熊的火焰,死死盯着这个消瘦的天神使者,仿佛他就是末世的福音。 “伽扎部必败!”大萨满沉稳的说道,毫无感情波澜。他的话刚一出口,赤那思部军营帐篷就像炸了锅一样欢乐,将军们纷纷高声笑起来——有大萨满这句话,那这场仗肯定就是胜了,天神都是与他们站在一边的。 可接下来大萨满又说道:“可愚者计算后,重新推演天宫北斗八角,却发现伽扎部败亡后,会出现一位能与当年战神卓力格图大君王比肩的人物,伽扎部五十年后将取代赤那思部成为草原正统统治者……”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将军们刚刚还欢庆的声音戛然而止,寂静的连心跳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凶险的眯了起来,死死盯着大萨满,看着老人古井无波的脸,看着他消瘦的身子,看着他华丽的祭祀长袍。而大萨满就那样平缓冷漠得看着勃日帖,像在看多年前那个对自己说“巢及勒合叔叔,你支持我做君王,伽扎部兰木扎布氏,我帮你摧毁!””的年轻人一样。 君王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多年深居高位,他深知掌权者面对潜在的威胁时应有怎样的魄力。他盯着大萨满看了许久,两人相互看着,仿佛都在揣测对方在想什么,既像朋友在无声的交流,又像敌人在气势上做较量。许久,君王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大萨满,当年的约定我没忘。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既然你心意若此,如你所愿又何妨?” 于是君王做出了一个令整个草原都震惊的决定——对战败的伽扎部实行部落屠杀,一个不留。 当君王与那时候还活着的儿子,赤那思大王子蒙都拉图赤那思站在高高的荒合山脉上看着一批一批伽扎部牧民被押在还日拉娜河边一一斩首时,大萨满也在看着。这个腾格里天神的使者,这个本应该象征着神圣的老人,那时的眼神却冷酷的像杀过千万人的行刑手。大萨满的眼神中是无以加复的憎恨与疯狂,他站在山顶上,身上宽松的祭司长袍被风吹得飘舞起来,仿佛随时都会飞进腾格里天神的怀抱般。 谁也不知道那时候默然看着伽扎部上下被一一斩首杀死的大萨满嘴里喃喃自语的是什么,是对上代大萨满也是他父亲的哀悼,或是对报复整个伽扎部的痛快感,亦或是这么多年压抑在心中的仇恨释放出来后的失落惘然?谁也不知道。可大萨满站在荒合山脉的山顶上,看着宽阔清澈的还日拉娜河被伽扎部牧民的鲜血染得猩红,血水绵延上百里仍未褪色。赤那思对伽扎部的大屠杀持续了十天,大萨满也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看了十天,眼中的冰冷残忍,不带丝毫感情看着脚下的伽扎部牧民死去,血腥弥漫在整个丰美的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天空中不时地有有吃尸体的苍鹫俯冲下来抓起一个人头飞上天空,野狗与野狼吃人肉吃得眼发红…… 大萨满只是冷漠得看着,居高临下,像高次元的神祗不在乎低次元的世界崩碎或是重生般。他只知道,伽扎部从此不存在,纳火尔哈尔赤,他的父亲,草原的前代大萨满,他那颗挂在两丈余长的桦木杆上未能瞑目得头颅,终于可以安详的合上眼睛。不管纳火尔哈尔赤罪孽有多深重,不管他是不是触犯了草原上最根本的规矩,不管他被何人以何种方式杀死,大萨满觉得自己只是个可怜的用仅有的身份踉踉跄跄为父亲报仇的可怜的老家伙而已。 赤那思对伽扎部的灭族之战后,大萨满仿佛一下子苍老了。 没有谁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知道他蛮族名字叫巢及勒合哈尔赤,人们只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之使者,代表着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腾格里天神的使者。老人慢慢孱弱苍老下来,重新恢复那疯疯癫癫嘴里没个正经的样子。只有君王时常眼神凝重得看着他满身酒气得走过去,琥珀色的眼睛中,目光是毫无保留的怜悯与防备。 勃日帖是知道的,大萨满的预言根本就是个阴谋,什么伽扎部五十年后会出现一个能推翻赤那思部的英雄,全是大萨满的谎话。巢及勒合哈尔赤,这个心思阴沉的老人要的,只是当年扶持他做君王时的那个承诺而已。也许这谎话能欺骗赤那思的贵族,将军和牧民们,却骗不了君王。那时候在军营的帐篷中,两人长久的对视无声的交流,君王就已察觉大萨满说谎了,只是他没有揭穿,他那时候从老人平和安静的眼睛肿看出了深深的倦怠和狂热——支撑大萨满的是对迦扎部的仇恨,他支持勃日帖赤那思做君王后,再也没提过两人之间的约定,他相信勃日帖不是食言的人。老人在等,一直在等,等得勃日帖赤那思从青年到中年,等得自己头发变得斑白…… 君王只觉得,若是再不兑现当年的约定,大萨满恐怕就要死了……实际上老人早就心死了吧!君王那时候只觉得自己若拒绝大萨满,老人就会郁郁死去。大萨满对自己有恩,无论如何,那个约定必须做到。是以,他长久的沉默后,说道:‘既然你心意若此,如你所愿又何妨’? 大萨满如愿以偿!当初他要的只是伽扎部兰木扎布氏的人头,可这么多年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大萨满的仇恨已经蔓延到了整个伽扎部。他利用自己天神使者的身份,用自己聪明的头脑计算预言赤那思与伽扎部之间的战争,用自己的天神使者的身份欺骗君王与将军们,把伽扎部无辜的四十余万牧民推入地狱中…… 草原彻底被黑夜笼罩,申凡双一个人静静回想着大萨满讲述得这些草原上过往的凝腥历史。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行将就木的老人,老人已然沉沉睡去。他讲述完这些草原上最隐晦的历史,竟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老人提起本应该带进坟墓中的往事时,心中再无仇恨,再无那时的冲动与愤怒,申凡双能听出来的,只有无尽的唏嘘与悔恨。为自己一己私念杀死那么多人,实在是太过悚人…… 可是时间久了,那时的人都已不在,甚至连那些爱的,憎恨的人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当初的那一份执念,那一份怨恨,也不过是凄惨一笑而已。高高在上,左右草原王权交替的大萨满,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垂垂等死的老人而已…… 历史上,赤那思部对伽扎部的部落大屠杀是蛮族历史上血腥味极浓的一笔,谁也猜不到这只是来自于一个老人积淀在心中几十年的仇恨……可若将大屠杀之后的草原大事串联起来看的话,伽扎部灭族之战是整个草原蛮族由盛入衰的转折点。 在伽扎部灭族之战中,当时的伽扎部兰木扎布汗王被残杀的一名妻子是阿日斯兰部狮子王额尔敦刻图汗王最挚爱的姐姐,这件事在本与赤那思无争的狮子王心中留下憎恨的种子。而作为报复,狮子王暗杀了赤那思部大王子蒙都拉图赤那思,对外宣称赤那思世子是被野狼围攻而死……君王与狮子王彻底走上相反的路,君王无时不刻不防备着狮子王的扑咬,而狮子王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摧毁赤那思部的机会……在得到南方梦阳帝国支持后,狮子王迫不及待的发动对赤那思的战争,草原上最强的两大战力终于撞击在一起,却也掀起草原上最腥烈的杀戮乱世。 也许后世之人会觉得草原蛮族部落之间,因掌权者个人的仇恨而掀起整个部落间的战争,实在有失帝王之道。身为万人敬仰的王,就应该站在高处漠然的看着一切,哪怕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也应该带着冷硬的面具继续端坐在权利的王座之上。因父亲被杀,姐姐被杀这样的‘小事’而不惜掀起战争狂潮实在是幼稚愚蠢的行为。相反,他们更欣赏南方的帝王家族,例如梦阳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罹主’林夕,他能为梦阳弑杀父兄,能为天下抛弃所谓的感情,将自己变得像孤独跳动的心脏一样,以永恒不变的频率跳动,将血液输送到帝国每一寸土壤中。没有冲动,没有感情,像精密运转的机括一样操纵帝国的发展。泯灭掉所有热血和冲动,精确的算计筹划,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哪怕与杀父仇人握手合作都可以…… 在后世之人看来,这才是帝王之道。脱离世俗,无视感情,无限接近于执掌万物的神明,胸膛中装着冰冷的铁石,冷冰冰地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可是却不能否定蛮族帝王们的铮铮血性,极北荒蛮的环境造就了他们这样的性格。他们重视亲情,友情,爱情,他们一心一意要保护自己挚爱的人,甚至是他们尊敬崇拜的王心中都有一个不能忘怀的身影。为守护自己挚爱的事物,草原上的帝王们哪怕洪水滔天,哪怕血流成河,哪怕为之征战到星辰崩碎又有惧? 这么一想,荒蛮的蛮族帝王倒更有人情味些,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一笑安和十载,一怒伏尸百万。为爱的人不惜一切,又不惜一切摧毁憎恨的事物,比之带着冷硬的面具高高在上的南方帝王来说,他们更像是纯粹的‘人’。 身为帝王,不仅要接受万民敬仰,不仅要有利益与斗争,还应该心存爱与责任。这样的道理,又有几个人能弄清? 正文 第52章 扎儿花的危机 梦阳林夕四年十月。 蛮族一年一度的南迁过冬已经开始,极北草原整个都变得萧瑟起来,原本的茫茫青青变得枯黄,甚至原本清亮的河流也透着一股浑浊之感。极北之北绵延不绝的雪山中缭绕着铅重的乌云,墨龙般翻滚咆哮,而洁白的雪山像堤坝一样将浓重的阴云拦住。可墨云的气势还在增强,当着蕴含着万钧风雪的乌云翻过高大纯白的雪山时,整个草原上都将被茫茫白雪覆盖。冰封万里的草原条件无比艰苦,唯有还日拉娜河南岸那块整个极北最丰美的草原能带给牧民活下去的生机。 蛮族南迁一般从十月初开始,先由各部落斥候骑兵出动,提前勘察好地形地貌,为自己部落预先占好营盘。一年一度的蛮族南迁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强大的部落占据最丰美的草场,最大的营盘。弱小的部落自觉到略次一些的营盘,不越雷池一步。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条自然法则被体现的淋漓尽致。过冬草原营盘这种事情上没有谁会马虎,这牵涉整个部落能否活过这个冬天。 赤那思部已经派出扎儿花兀突骨将军,带领大风帐武士提前去了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大风帐的武士或许在近身对抗上不能与轰烈骑相比,可大风帐武士的机动性和灵敏性却远在轰烈骑之上。大风帐武士训练的原则就是暗杀偷袭,斥候侦查,虽然军队成立较晚,却是草原上一支强兵。 赤那思每年都是以大风帐为先遣部队,轰烈骑在君王与苏日勒王子的带领下护卫牧民与奴隶,各贵族负责保护好自己名下的牧民财产。而阿拉坦仓将军的隼骑兵游走在整个部队周围,防范潜在的危机。赤那思部虽然人口是草原诸部落中最多的,迁徙却是做的最好的,也正是赤那思拥有诸多实力极强的名将。 君王与苏和赛罕将军并马走在一起,苏日勒的马跟在后面。周围跟随着十余骑黑甲黑马的轰烈骑武士,再往后是梵阳王朝留在草原作为质子的梦阳青年,御殿炎将军之子尹哲。他经历这样的迁徙已经有两次了,这是第三次。留在草原三年多,尹哲性子依旧没变,骑在高大的蛮族战马上,眼神像猫一样眯着,可眼皮下的目光却是针一样犀利。那身紧身的黑色鳞甲下,肌肉线条流畅无比,灵敏度极高——他本身就是一名以暗杀为主的刺客。期间有不少蛮族武士听闻他是梵阳御殿炎将军的儿子,想必功夫不错,想与他较量一番。可对于一名精通暗杀之道的刺客来说,那名武士光明正大的站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得邀请他决斗时,就已经是死人了…… 唯一在草原感觉不习惯的事情就是一种莫名的萧瑟感,不是因为孤独,刺客本身就是孤独的,只是那种无法融入到这群蛮族中的悲凉而已。他喜欢安安静静得,喜欢平和得躺在那里看星星看夜空。他无法忍耐蛮族人围在火堆旁大喊大叫跳着所谓‘舞蹈’,男人们拼命灌酒,拼命撕咬着烤的娇嫩的羊肉被烫的吐出来,引得周围牧民哈哈大笑……每当这时,他就独自一人悄悄离开,脸上是厌烦的神色。可他不管走在那里,都会有五六名精锐武士跟随在身边,既是保护,也是看守。他只是一个维系梵阳与赤那思之间盟约的纽带。 他见过赤那思的大萨满,见过几家将军,见过王子苏日勒和克和阿日斯兰部的雨蒙公主,唯有一个人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个天神一样完美的少年,有着珊瑚红色的眼睛,苍白的脸上笑容温和,带着几代贵族才能积淀出来的华贵雍容之感。他没有和牧民一样穿着粗粗的羊皮袍子,而是华贵明艳的丝绸长袍,胸襟前绣着一朵风信子开得正好!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道这个少年是来自梦阳,身份与他相当,梦阳镇天大将军之子,夜氏王族后裔夜星辰。少年那股难以言明的气质一直在他心里留着深刻印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叫夜星辰的少年一定是将来站在高处执掌大权的人。既像是预感,又像是直觉,身为刺客面对危险时的直觉。他和夜星辰,将来不会是朋友,只能是敌人的! 可现在,他,梵阳御殿炎将军之子,在极北草原做质子。夜星辰,梦阳镇天大将军之子,被流放在草原。两个人的命运还真是像啊……呵呵。可是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暂时狼狈流离不算什么。夜星辰绝不是甘于平庸的人,因为他从那少年眼中看到的是浓烈的**和被华贵安详之感深深掩藏的憎恨。 突然间,前方冲出一骑快马,飞快得朝君王这边奔来。君王身后的扈从武士反应极快,策动战马将君王围在中间,斩马刀斜斜举在肩上做出砍杀的预备姿势。几名隼骑武士举起手中弓箭对准这个来势凶猛的骑兵。 来者近了,是大风帐武士的轻甲装束。马背上的武士浑身是血,眼睛暴涨着,高声嘶吼着:“库玛部塔塔木汗王造反,扎儿花将军被埋伏……库玛部造反……” 武士凄厉愤怒的吼声随着身下战马的马蹄声波动着,整个人像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一样。君王身边的隼骑武士放下了手中张满的弓,可轰烈骑武士的刀还高举着,丝毫没有松懈。苏和将军的马斜插进那名大风帐武士和君王之间,眼神无比阴翳——库玛部造反?塔塔木汗王那个废物造反? 他看了一眼君王,与君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短暂的对视在一起,两人的反映都是一样的:若不是塔塔木汗王疯了,就是另有人在为他撑腰!库玛部是实力最弱的部落,塔塔木汗王又是贪生怕死之辈,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干造反这样的大事。当初杀了库玛部额胡扎塔塔木,塔塔木汗王不也什么也没敢说么? 大风帐武士的马快到君王身前,他猛力勒住战马,身子随着惯性滚下来,在地上翻滚一圈,利落的单膝跪在君王面前,双手抱拳,沉声说道:“禀报君王,库玛部塔塔木汗王带兵埋伏了扎儿花将军,将军带话给您,部落暂时不要移动,不要接近银马寨。大风帐正与塔塔木汗王交战,请君王务必当心。 君王点了点头,挥手命武士退下。他脸色阴沉得说道:“苏和,带两万名轰烈骑跟我来,部落这里暂时交给阿拉坦仓与苏日勒和克。”他转身对着儿子说道:“不要慌乱,派人找阿拉坦仓将军,隼骑武士收缩在一起。剩下的轰烈骑交给你,让牧民和贵族们都停下来,前方交战的事情不要泄露!”君王拍了拍儿子厚实的肩膀,琥珀的眼睛中透着信任赞许的光芒——苏日勒长大了,也该担负起责任来。 苏日勒和克披着铠甲,宽厚的脸隐在头盔的铁链面甲后,露出的眼睛闪着一份担忧之色。阿爸这些年身体日渐衰弱,特别是前几年南征时失去一条胳膊,不适合再打仗,他实在不放心让阿爸去前方战场冲杀。 像是察觉到儿子心中的担忧,君王呵呵笑了起来,说道:“放心,不用担心。阿爸这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小小的库玛部我还没放在眼里,而且有苏和将军和扎儿花将军在,不会有事的。你不一样,你是除了我外最后一个姓‘赤那思’的男人了,经不起损失。我死后,你就是蛮族的王!将来阿爸都要跟在你的马后听你的命令,几家将军贵族们还有所有牧民都要跪在你面前对你效忠。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既像是鼓励,又像是交代遗言,君王苍老干枯的手抚在儿子坚硬的面甲上,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君王比之四年前南征时衰老太多了,那时的君王头发斑驳,狼皮甲下的身躯像铁铸般,胸膛中像是积蕴着无穷的力量。那时在梦阳伊宁城的城墙上,君王冷漠得看着城中上演的屠城杀戮,对自己的儿子说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令梦阳的史官连执笔记录的勇气都没有。那时的君王站在梦阳帝都缥缈城前,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座大陆上最有名的城拥入怀中般…… 可现在的君王头发斑白,琥珀色的眼睛略有浑浊,胸膛也不禁垮下去些……苏日勒真的不忍阿爸再去战场这样凶险的地方,那不是一个老人该去的地方。 可不等他出言挽留,君王已经勒紧马缰绳,面容一瞬间变得冷酷坚硬。他挺起胸膛,任凭寒风灌进来,仿佛一瞬间爆发出炽烈的气势般。高大的战马向前冲了几步,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高声嘶鸣起来。墨黑的高云马没有修剪过马鬃,十月寒风狂卷而过,战马马鬃与君王背上的大麾飞扬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君王与战马像远古岩壁上走下来的壁画,苍凉有力,那清晰的剪影烙在每个人心中,就连那个一脸桀骜的梵阳将军之子也忍不住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那一人一马的威势。 君王高声吼道:“轰烈骑,跟随我出战!”然后一马当先冲出去,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两万名黑甲黑马杀气腾腾的草原重骑兵皇帝,像是一支黑色的箭矢飚射出去般。苏日勒和克木木的看着父亲带着军队出战,或许是父亲太久没出战过了,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也参加军队,知道战场上有多凶险。以前总觉得父亲打仗绝不会失败,他是不死不灭的战神,可随着自己长大,阿爸变得衰老,他终于明白阿爸的君王之位多么来之不易! 君王已经带着部队走了,没有多做停留。年轻的苏日勒和克突然怅然若失起来,父亲最后留在他心中的是那样伟岸的形象。哪怕是很多年以后,自己也老得不行了,一想起父亲那时候对自己说的话,父亲骑在马上飞跃而起,身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杀气凛然。这就是草原之主,就是腾格里钦点的草原统治者,强大,所向披靡,不可抗拒!这是所有人心中的印象。 可是在苏日勒和克眼中,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了。阿爸对他简短的交代事情时,自己只是安静得听着,直到他走前,连一句‘保重’都没说出口。他以为阿爸会再一次带着百战不死的轰烈铁骑胜利而归,却不想这仓促的最后一面就是决别。 距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两百余里,银马寨。 这里是一座已经废弃的马匪寨子,据说在几十年前很有名。寨子里的马匪打劫沿途的商人,打劫过路的牧民,甚至连汗王都敢打劫,最后被当时的赤那思君王派军队围剿了。这片寨子里最鼎盛时有两千余人,整日出入战马,打了蹄铁的马蹄刨来刨去,也不迁徙让草场缓口气,寨子周围的草早都死光了。土壤被风沙侵蚀成沙子,银马寨方圆十里范围沙化得厉害,如今过了快五十年也没恢复起来。 这里一向死寂无人,今日却吵杂纷乱,伴随着武士的嘶吼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整个银马寨黄沙四起。扎儿花不顾风沙呛进喉咙里,大声吼道:“不要正面对抗,退守到寨子里,等后续部队支援!”大风帐武士听令纷纷向这片沙漠深处冲去,不再与敌人交战。他们身后跟着一大股敌人,全是库玛部武士的装束。 扎儿花森绿的眼睛无比阴冷,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遭到伏击,更没想到伏击他们的会是库玛部这样与赤那思比起来什么都不算的部落。扎儿花的武士都是擅长侦查埋伏的斥候武士,却没想到会被别的武士埋伏。敌人不算太多,约莫一万余人,大风帐虽然编制三万人,可扎儿花为了更快为部落抢占到牧场,将军队分成数份分头行动。他这一队人数不过六千,敌人刚开始在一处缓坡伏击,先引弓长射,又借着缓坡的冲劲杀了扎儿花一个措手不及,这才让部队乱了阵脚。 可扎儿花的武士胜在机动性上,他们不与敌人纠缠,迅速脱离战团,跟随扎儿花将军响银马寨深处冲去。六千骑兵奔驰而过,在黄沙地上卷起一溜烟尘,任凭身后库玛部一万余名武士拍马不及。 此时扎儿花的思绪却不在这上面,他一直恪守君王的计划准备着。君王那时南征回来时决定五年后发动草原统一战争,也就是明年。可现在库玛部竟在冬天即将降临前攻击赤那思的军队,这是烧坏了脑子还是蓄谋已久以为就凭库玛部就能抗衡赤那思的武力?塔塔木汗王莫非是疯了?扎儿花狂踢身下的战马逼它加速,眼神越来越阴翳,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莫非是几大汗王察觉了赤那思与梵阳王朝结盟,准备统一草原的意图? 扎儿花的心像沉到了深渊中——难道被抢了先手? 除了这个解释,他实在想不出库玛部为何胆敢触犯赤那思的威严!大风帐武士加快速度冲进废弃的银马寨中,依托寨子缓口气再与库玛部的武士较量,也能等待别的队伍来支援。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在寨子中重新编队,再与敌人冲杀也行。扎儿花的手攥紧狼锋刀,森绿的眼睛里满是杀意。 库玛部的武士果然停在银马寨废弃的寨子前,他们大部队守在寨子入口前。领兵的库玛部将军看着银马寨入口那黑幽幽的情景,像魔鬼的嘴巴般张着,不敢贸然进入。武士目光飞快得扫过废弃的木制寨子——几十年侵蚀,木质已经干枯腐朽,摇摇欲摧。他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命令道:“放火烧掉寨子,我就不信扎儿花不出来!” 武士得令,飞快行动起来。他们也知道时间紧迫,若不快点消灭掉这一队赤那思武士然后撤退,迎接他们的可能就是赤那思大部队的疯狂报复……当他们的汗王命令他们阻击赤那思的军队时,所有人都以为汗王疯了。可汗王也没有说原因,态度异常坚决,命令库玛部出动军队只管看到赤那思的军队打就行。 木质的寨子干燥异常,点火就燃。火势随着狂虐的风越来越大,迅速将整个寨子保包围在浓烟中。炽烈的火势逼得库玛部武士向后退了退,跳跃燃烧的火焰照在杀气腾腾的武士脸上,他们脸上的表情愈加狂热——也许刚开始要他们打赤那思的军队时,武士心中还有所畏惧。可真的打开了后,武士们再无顾忌,狂热好战的蛮族人骨子里那股子血性像着火焰一样被点燃。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他们高声嚎叫,他们什么也不管不顾,心中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杀戮**。武士们身下的战马也被火光照的不安的刨着蹄子,不停地挣着马缰绳。银马寨上方的这一片天空都被烧的通红,炽烈的温度散发出来,火焰被风卷的越来越高,好像要一直烧到穹窿上般。 率领库玛部武士袭杀赤那思的将军凶戾得看着被大火包围的寨子,冷声说道:“赤那思的狼牙,要么像死狗一样烧焦在里面,要么……出来与我一战!” 正文 第53章 大风帐的威力 被点燃的银马寨废弃寨子里的大风帐武士竟出奇得冷静,丝毫不慌张,这是大风帐武士长期训练出来的成果。负责侦查,暗杀埋伏阻击的大风帐武士从来都是这样冷静果决。如说赤那思三大强兵的话,轰烈骑就是一头猛虎,隼骑则是盘旋在空中的鹰,那么大风帐就是一条冷冰冰的毒蛇。这群身披银亮轻质锁子甲的武士手中紧握着锋利的马刀,面容冷静得残酷,冲进寨子后立刻重新编队,每百人为一列整齐列队,好不再因浓烟和火焰,静静等待扎儿花将军下令。 扎儿花当初下令冲进银马寨时就料到敌人会放火烧寨子,只是方才在平坦的沙地上敌人来的太快太猛。若是正面对抗这六千骑很容易被冲散冲垮,是以,扎儿花借着银马寨废弃寨子作为缓冲为大风帐赢得喘息重组的机会。当他看到火焰窜起来时,森绿的眼睛竟流露出一分失望的神色——对方将领的行动都在他的预料中,与这样的对手打,丝毫提不起兴趣啊! 赤那思的狼牙是高傲的,只有与他同一高度的将领才能引起他的重视,库玛部这名伏击他的将军,还不够资格。 他嘴角泛出一丝冷笑,身上的铠甲在周围火苗下泛着明亮的光芒,黑色的战马方才跑出一身汗,油亮薄毛的黑色马身也泛着明光。雪亮的狼锋刀被高举起来,刀镡上的狼首眼中那森绿的宝石仿佛一下子变得活了,狼锋刀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杀意,禁不住得铮鸣。 “大风帐,队形两段冲。分两千人从寨子后冲出去,迂回到敌人背后袭杀。其余人跟随我正面牵制敌人。我扎儿花麾下的武士个个以一当十,库玛部区区一万余叛逆,合手即拿!赤那思,万岁!”他的声音像钢铁般铿锵冰冷,却像滚滚雷声般碾过每个人的耳朵。炽烈的空气在火焰的高温下升腾,这群武士身上映着火光,他们跟着扎儿花齐声高吼:“赤那思万岁!”六千把马刀齐齐举了起来,他们身影在曲扭升腾的空气中显得不那么真实,可武士们此时的气势像周围跳跃燃烧的火焰般攀升到高峰。 “杀!”扎儿花高声吼道,率先纵马冲了出去,他就是这样,不论是当初还是奴隶时或称为将军后,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在扎儿花心中,将军就是要起领头作用,冲得最凶猛,杀得最惨烈,这样麾下的武士才能奋不顾死。 六千余名大风帐武士分成两队,一队从寨子后冲出去,绕道敌人背后袭击,另一队在扎儿花的带领下直接朝敌人冲去。武士们骑在马上,身体趴伏在马背上,马刀斜举在肩上,做出预备砍杀姿势,大地在马蹄下颤抖,在崩裂,六千名骑兵兵分两路捍卫属于草原之主的荣耀。 银马寨燃烧的寨子外,库玛部的将军渐渐有些沉不住气——敌人并非想象的那样慌作一团冲出来。整个寨子都被熊熊火海包围,废弃多年的木质寨子极易燃烧,距离寨子数丈远他都能感受到火焰的熊熊热浪。那群被逼进去的赤那思骑兵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难道他们束手待毙已经放弃了么? 想到这里,库玛部将军喉结上下动了动——若这群赤那思武士真的就这样被烧死了,那这胜利未免来的太轻松,轻松地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是害怕这群人数仅有他们一半的骑兵的,因为这支军队的领兵将领是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扎儿花兀突骨。大风帐将军,赤那思的狼牙,令人望而生畏的狼锋刀,无数死在扎儿花成名技‘转狼锋’下的武士……关于这名草原上最年轻却最棘手的将军的传闻太多了,与之相比,他真觉得自己在库玛部枉活四十余载…… 他真觉得汗王下令进攻赤那思南迁先锋部队这个决定是疯了!无论赤那思这几年有多衰落,可草原之主积淀上百年的威势早已深入人心——赤那思不可抗拒。从战神卓力格图时期开始,灭亡在赤那思铁蹄下的部落有多少个?平时关于草原水源这类小事上部落间打打闹闹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真的牵涉到草原之主地位争夺时,那就绝不会有任何退让仁慈的余地。败者灭族!最近的一次部落屠杀战争就是十三年前赤那思对当时第二强部伽扎部。 十三年前的事情啊,并不遥远,那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刚当上库玛部将军时,觉得自己也是草原上能排的上号的人物,也能算是英雄,可赤那思对伽扎部的部落屠杀后,他真觉得自己与赤那思君王,与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这样的人物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如今却要他对抗与曾经血杀伽扎部四十余万人的轰烈骑统领齐名的赤那思名将?库玛部将军想想都觉得头皮发炸! 火焰依旧在燃烧,库玛部将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越来越感到不安,寨子火势俨然达到最凶猛,里面却安静地和死了一样,刚刚被逼近去的六千名像消失了般。他不安得勒紧战马在军队前来回走着,眼中的光越来越阴沉。他心中已萌生退意。 突然间,地面上的沙粒在上下跳动起来,好似有巨人正在拼命跺着脚般。燃烧的寨子里顿然响起马蹄声,轰烈如滚动的雷声,库玛部将军的战马竟不受控制得朝后退了两步,库玛部骑兵也露出惊慌的神色——火焰中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冲出来。 库玛部将军先是怔了一下,接着眼睛露出狠戾的光,咆哮道:“准备好,敌人要出来了。我们人比他们多,赤那思的大风帐,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嘴上这么说,可话语间的颤抖已经暴露了他心中的畏惧。扎儿花的武士向来都是像毒蛇一样,一出动则以,一出手绝不会留下余手。 “轰——”数千名身披银亮锁子甲的武士从燃烧的火焰中冲出来,他们身上泛着火焰的亮光。没有人咆哮,没有人嘶吼,甚至战马也没有嘶鸣声,冲出来的军队安静之极,只有战马的马蹄声一下一下烙在库玛部武士心里。大风帐武士像一柄锋利的剑朝库玛部武士刺过来,无声无息,却满是凛然杀意。 库玛部将军眼睛暴睁着,死命挥动手中的刀,吼道:“冲啊!给我冲!他们人比我们少得多!杀——”嘴上这么说着,当库玛部武士纷纷策动战马迎着扎儿花的武士冲去时,自己却夹着马朝后退着。 他怕了!当这群武士冲出来那一瞬间,他就看到领头的那名武士,看到了他森绿的眼睛和冷硬的面容,看到他斜举在肩上的锋利刀刃上激射出的光芒。而那名杀气腾腾的武士也正死死盯着他! 大风帐武士推进速度极快,大风帐本身没有轰烈骑那样的负重,虽然他们的高云马比不上隼骑配备的踏雪高云,但隼骑一般只是游射作战,不需要冲锋。所以大风帐的冲锋速度堪称草原一流。 像两块钢铁撞在一起,大风帐武士的银色铠锁子甲与库玛部武士身上深色的皮甲颜色分明,看起来真的像是一柄银亮的利刃割开牛皮般。早期大风帐武士也装备着轻质皮甲,可赤那思与梵阳帝国结盟后,利用梵阳的资金打造出银质轻环锁子甲装备在大风帐上,大风帐整体实力大幅度提升。现在的大风帐不仅可以用来斥候侦查,埋伏阻击,他们也可以投入正面战场,因其高度机动性,有时能起到比重骑兵皇帝轰烈骑更有效的杀伤效果。 扎儿花从冲锋开始就一言不发,他森绿逼人的眼睛始终盯着库玛部那名埋伏他的将军,这个人必须杀掉,因为他触犯的是赤那思的荣耀。他带头撞进伽扎部的武士中,手中狼锋刀像满月一样挥舞而出,两名夹着他逼过来的库玛部武士头盖骨倏然被削掉。战马载着淌出森白脑浆和鲜血的武士尸体向前冲了几步,感受到背上的武士握着禁锢自己的缰绳变得无力时,战马嘶鸣一声,撒开腿儿跑了起来,战场上金属兵刃相击的声音对它们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那两名被削掉半个头的武士被甩了下来,湮灭在奔腾冲锋的马蹄下。 大风帐武士刀法都出自扎儿花的风派,他们不与敌人正面兵刃抗衡,带马飞速冲过,临近敌人也不减速,而对手看到这样高速冲来的武士往往第一反应就是勒住战马减缓速度,否则两人冲撞在一起难免齐齐跌落战马。可这只是他们的想法,当他们减速,拼命稳住战马举刀迎接大风帐冲锋时,殊不知自己已然成了活靶子。大风帐武士都是御马高手,在颠簸的马背上都可以稳住身体,战马如同他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眼看撞上之际,战马却能灵巧得闪身错开继续前冲。在与敌人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大风帐武士头也不回得举刀,手腕翻转间,敌人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坐在战马上。 这个过程只有一瞬间,快的令人眨眼不及。 大风帐武士的冲锋就是这样诡谲,看似万夫不敌沉重如滚滚闷雷碾来,却又灵巧得像穿身而过的风。当与惊愕的敌人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举刀,手腕翻转,斩落人头,这一系列动作无论时机的把握还是刀路的轨迹都精妙到巅峰。大风帐本身就是以机动性著称,这样的冲锋方式将大风帐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两军先锋冲击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就有两百余名库玛部武士被斩落马下,一具具无头尸体上的鲜血像泉涌,高高飚射到空中,被寨子上的火焰照的明灭妖艳,又像雨一样落在沙尘弥漫的地上。后续的大风帐武士继续这样冲过来,像无数把锋利的匕首在库玛部的军队中纵横穿插,在整体战力上,大风帐完全凌驾在库玛部武士之上,乱作一团的库玛部人数的优势全然无用。大风帐武士沉默不语,脸色阴沉铁青,纵情穿梭在库玛部的骑兵中,手起刀落间一颗颗人头飞落,像死神在无声无息得收割生命般。 当第一波大风帐冲锋过来挫败库玛部的先锋武士时,库玛部的军心就乱了。主将后退不前,武士们自然心生怯意,更何况与草原上积威上百年的皇帝开战,他们本身就不情愿。交手后发现完全不敌,败退之意更深。终于,他们抵不住大风帐狂潮一样的冲锋,后面的部队看见先锋部队像切萝卜一样被斩掉,果断后撤。库玛部将军眼睛暴突着,嘶吼得唾沫星子飞溅:“败退者斩,败退者斩——”可没有人理会他,伽扎部武士已经被杀破胆了,武士们都惊慌失措得朝后退去。 库玛部将军眼看着身边的武士一个个退去,眼中满是惊恐慌乱——一万余名武士打赤那思六千人,竟颓败的这样彻底?这场景像是在最荒诞的梦中。他狠狠咬了口自己舌尖,刺痛的感觉涌进头脑中,这一切不是做梦。刚才冲在最先锋的武士此时却成了殿后部队,被人追着砍,狼狈至极。库玛部虽说人多,但装备却不如大风帐,无论是战马,武器,亦或是身上的铠甲。库玛部的武士身上穿着的连铠甲都算不上,就是牛皮甲,而大风帐的银亮锁子甲一刀砍上去除了迸出一串火花来再什么也没有。这些却都不是不可弥补的,最致命的是两边武士的战力差距,战争拼的就是武士自身实力,这种绝对的实力差距是再好的装备都弥补不了的! 库玛部将军呆呆的看着周围属下败退,眼看着自己也要汇入殿后部队被追着砍了,他终于清醒过来——兵败如山倒,自己也跟着跑吧! 当前方退败跑的最快的库玛部武士快逃出一里地距离时,俨然已经逃跑出了秩序,整个库玛部军队在刚才的交锋中被斩了两千余人,慌不择路逃窜流散的又有近千,剩下的惊弓之鸟般的武士都在这里。库玛部败退的武士此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跑不过大风帐武士不要紧,只要能跑过自己人就行。大风帐砍杀得只是跑得最慢的!可逃得最快的武士突然又乱作一团,掉转过马头又重新折了回来,最前面的武士大声吼道:“快后退……快后退……” 库玛部将军精神顿时一振,莫非自己的武士又有信心找回勇气了?他拼命伸长脖子看着前方发生了什么——前方不知什么地方又冲出一支骑兵,同样是银甲的大风帐武士,在溃逃武士最松懈时插进来,迎着库玛部逃兵就是一顿狂砍。败退的库玛部武士慌乱间重新掉头,逃得最前的武士与跟着他们跑的武士撞在一起,乱作一团,人与人马与马挤在一起扬起无数沙尘,看不清任何东西。 库马部将军升腾起来的希望瞬间破灭——扎儿花的胆大真的出乎他的意料。大风帐人数已经比他们少一半了,扎儿花竟然还敢兵分两路,分出一支部队包抄他们退路。这分明是蔑视,扎儿花分明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库玛部将军一瞬间愤怒起来,为将者的骄傲被人狠狠碾碎,怎能不愤怒?可这愤怒来的突然也去的突然——扎儿花仅仅靠四千名骑兵就把他一万人的军队杀得仓皇败退,名将之威依然将他狠狠踩在脚下,他瞬间的愤怒就变成了沮丧! 库玛部败了。这是事实。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库玛部将军耳边传来一声略带悲哀的声音,他伸长的脖子扭头看去,一双狼一样森绿的眼睛正狠狠盯着自己,毫无感情,冰冷残忍。库玛部将军禁不住失声叫了一声:“扎儿花……”,赶忙策马想离开些。 一瞬间雪亮的刀锋将他笼罩,扎儿花修的胳膊将狼锋刀挥舞的像一轮盈月,那刀刃的速度如此快,像瞬间逼近的光线。扎儿花的脸上带着狰狞残虐的笑,此时他像死神一样暴虐。 狼锋刀狭长的刀刃没有给库玛部将军丝毫机会,还不等他的战马撒开腿跑起来,雪亮的刀锋已经劈进他脖子中。刀入肉的钝响像是将他的灵魂都生生割了出来,他拼命惨叫一声,凄厉如鬼。可这声不甘、愤怒、绝望的惨叫声还没喊完,扎儿花的刀就砍下了他的头,声音戛然而止。库玛部将军顷刻间变成一具无头尸体,被战马载着跑开去。 扎儿花脸色阴沉,表情森然。他策马上前到库玛部将军头颅落地处,手腕一动,狼锋刀反手在握。“噌——”狼锋刀的刀尖刺穿头颅的天灵盖,扎儿花将敌将的头挑在刀上高高举起来,高声吼声:“敌将已死,大风帐,杀,一个不留!赤那思,万岁!” 纷乱的战场上厮杀的武士突然安静了一下,齐齐看着战场中央的扎儿花,看着他高举的狼锋刀上挑着的那颗表情丰富的头颅。紧接着大风帐的武士齐声暴喝一声:“赤那思,万岁!”更加奋力砍杀库玛部的武士。 库玛部败局已定,一万多人被六千人的大风帐打的惨败,扎儿花用事实证明自己赤那思名将之威,捍卫了赤那思草原之主的荣耀,大风帐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悍骑。 远远的,几个人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漠然看着冲杀在一起的大风帐与库玛部的武士。那名穿着猩红色长袍,神情戏谑的梦阳使者邪气的笑道:“草原骑兵之间的冲杀,果真精彩至极!漂亮,赤那思的狼牙干得漂亮!不过,这个库玛部未免败退的太轻易了,还没欣赏够就惨败……” “你把我蛮族之间的战争当看戏么?梦阳人?”狮子王额尔敦刻图汗王冷冰冰的说道,他浑浊的黄褐色眼睛迸发出凌厉的光死死盯着梦阳使者。他**的胸膛像是迸发出炽烈的热量,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戏谑的梦阳使者。 修罗呼吸窒了一下,猩红的瞳孔缩紧了,脸上的笑也冰冷起来。他听出额尔敦刻图汗王语气中的不善,消瘦修长的身材与大汗王的魁梧反差鲜明,却毫不退让得说道:“怎么,尊贵的大汗王,您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还远没有成功,您就把自己当成草原的主人了么?”他上前一步,抬起头,血红的眼睛不带感情的盯着额尔敦刻图汗王,语气突然变得森然:“记住,哪怕您真的成了草原的主人,也要记得是谁扶你上去的……” 额尔敦刻图汗王脸色变了一下,他盯着这个妖艳的男子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是血腥森然的修罗杀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令人疯狂错乱。他收回目光,重新看着厮杀着的战场,说道:“我的心,不在草原之主上……成为草原之主才是第一步……” 修罗表情重新变得似笑非笑起来,双臂抱在胸前,说道:“派库玛部袭击赤那思的狼牙,只是为了引出赤那思的君王。目前赤那思整个部落在迁徙,十几万军队保护几十万牧民,他们定然不敢大范围调动军队。赤那思君王怎么会看着自己的部下被偷袭坐视不理呢?他一定会带着军队赶来的,大汗王,接下来怎么做您应该清楚。为了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必要时,德苏部的风魔骑也会听你指挥。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虽说骁勇,但比起赤那思的轰烈骑还是有所不足。有了风魔骑的战牛,铁甲重骑兵的轰烈骑绝对会被冲垮……” 额尔敦刻图汗王的手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没说什么,可那双眼睛却将他的决心,他的愤怒,他隐藏十几年的仇恨暴露出来…… 正文 第54章 狮牙骑射与风魔骑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听闻扎儿花的斥候武士遭遇伏击,第一时间率领两万名轰烈骑前去支援。并不是他不放心扎儿花,对这位赤那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君王一向很看重。只是这次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君王实在不敢相信区区库玛部胆敢违抗赤那思的意志,更何况现在部落间都面临南迁之事,此时大规模开战,这是不计后果么? 骑在马上的君王脸色阴沉起来——还有更糟糕的情况。莫非其余部落联手起来要抵抗赤那思?若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不妙了。按照君王制定的计划,赤那思与其余部落大规模开战是在明年。其余部落联合的话,赤那思胜算不大,因为实力排名第二的阿日斯兰部收拾起来就颇费工夫,再加上别的部落骑兵,赤那思甚至会落败。可是君王敢制定这样的计划是因为梵阳王朝提供的强杀伤性机括,有这样凶悍的武器,君王才有把握取胜! 可梵阳机括制造府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五万把机括重弩交付赤那思至少还要半年时间。一切都在按君王制定的时间来进行,可现在竟被别的部落抢先下手了!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露出杀意,浓烈的像要呼啸出暴风雪般。身下的高云马鼻息猛烈喷张,身后两万名轰烈骑如同一支黑色的破甲枪朝银马寨杀去。库玛部只是小部落,若真的只是塔塔木汗王自个发疯,那就碾平库玛部。若是这几个部落联起手了,那就要小心了! 赤那思目前还没准备好草原大规模战争。 “忽炎额尔敦刻图……”君王嘴角吐出这个名字来,琥珀色的眼睛愈发阴沉。他能闻到到这个心思阴沉的对手的味道。 “君王……不对!”紧跟在身后的苏和突然叫道,他的声音充满莫名的惊恐。 勃日帖回头瞄了他一眼,苏和赛罕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络腮胡子颤抖着,说道:“君王我们最好在银马寨南边绕过去,从这里到废寨那儿要经过一个陡坡,万一有人从那里冲锋下来,冲势我们挡不住!”他的声音在高速的战马上被狂掠过的冷风吹得发飘,不怎么真实,连带着他的担忧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苏和的担心不无道理,库玛部一个小部落胆敢造反,势必要杀死赤那思掌权的人才行,仅仅偷袭一个大风帐伤不了赤那思根本。他觉得,库玛部偷袭扎儿花的斥候部队只是诱饵,就等着他们上钩,而且沿途的地势实在对他们不利。 君王沉吟片刻,眼睛危险得眯起来,尽管在思考,他的马速依旧未减。“苏和,我们直接冲过去。这是在挑衅!库玛部在挑衅赤那思。那片地势我知道,就算他们在陡坡那里伏击我们,也没什么大不了!骑兵那样冲下来,轰烈骑能抗住!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不留。”他转过头看着苏和,狠声说道:“这是在立威,他们恐怕已经忘了十三年前的赤那思有多强大了,我们需要提醒他们一下。现在不碾碎胆敢违抗我们的敌人,绕道退避,那就会让他们以为赤那思害怕他们,今后敢挑战我们威严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应该知道狼群里头狼若是病了或老了,会是什么下场……” 苏和身子一震,骑在马上的姿势都有些不自然。一个狼群中,头狼若是流露出虚弱的迹象,等待它的下场就是被别的强壮的狼杀死吃掉,重新换一个头狼。现在的赤那思,就是这样的头狼。若不处死挑衅赤那思的对手,那其余部落会一个接一个来挑战赤那思,若是到了那地步,赤那思必将在轮番战争中落败,后果不堪设想。 赤那思还需要一个安宁的冬天休整,现在决不能流露出任何虚弱的迹象。苏和看着头发斑白飘在脑后的君王,快六十岁的君王此时骑在战马上亲自征伐,就是为了向敌人展示赤那思的战力么?震慑别的蠢蠢欲动的部落,好让赤那思多一些喘息的时间? 苏和脸上流露出一分沉痛:原来君王为赤那思考虑得这么高远,真的是在拼命! 苏和狠狠一踢马肚,战马速度又快了几分,赶到君王之前,将君王的马甩出大半个身子,沉声说道:“君王,请让苏和冲在您前面!苏和是您麾下最强的武士,绝不会堕了您的赐予的荣耀!” 轰烈骑统领此时也下定了决心,十三年前自己摧毁迦扎部时的热血都被磨灭了么?方才竟然会产生绕行的想法……这根本不是轰烈骑统领的作风! 轰烈骑,是轰烈如同滚雷一样的最强悍骑。 轰烈骑奔腾而过时,飞扬的马蹄掀起一层浓浓的尘雾。重骑兵皇帝此时像乘着尘埃的妖魔般朝敌人屠戮而去。而前方,草原的狮子们也准备好了,正在舔舐着爪牙,等待着和震慑草原一百余年的重骑兵帝王一争高下。 在不知名的角落中,正有几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此时遥远的离火原,留守在那里正紧张计算的大萨满与申凡双突然停下手中的计算筹。两人的眼睛瞬间张得大大的,盯着地上纷繁复杂的算筹,像是看到最难以置信的结果。 这已经到了一百二十八联式,两人这几天一刻不停得计算着,将星象,风向,甚至水纹各种因素都加进去。这样充分的考虑筹算,两人已经略微心力交瘁,离火原已经很冷了,大萨满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跺了跺脚,说道:“凡双,你再看看,仔细检查一下,是不是我们哪里计算错误,快……” 从没见过大萨满这样着急,甚至带些愤恨不甘。申凡双没有多说什么,目光敏锐的将已经有两个帐篷大的算筹扫视一遍,细细思索好久好久。这样的结果没错的,他很细心,从没有出现过算法上的失误。他将之重新检查一遍,最终开口说道:“大萨满,没问题……” 大萨满像是瘫软了般跌坐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浑浊的眼睛放大失神。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喃喃自语道:“真的是这样么?那就是说,勃日帖这小子,必死无疑?” 随着他的话语,一股更阴冷的风从极北雪山那边吹过,湮灭所有温存,将整个世界都变成寒冷的冬天…… 君王与苏和奋力超前冲去,身后两万名轰烈骑气势如虹,可当他们冲上一个缓坡后,看到的情景却让他们一瞬间心沉到了地渊深处。 等待他们的不是库玛部骑兵,前方静静等候他们的是庞大的骑兵部队,他们身上的铠甲是鲜红色的,像烧红的钢铁般。武士们表情肃杀,看到冲过来的轰烈骑没有流露出丝毫慌张,面容凶悍如同他们胸甲上的狮面兽纹。他们马鞍右边挎着一张大弓,弓身是柔韧的熟铁,而左边却是沉重的带着锯齿的战刀。 狮牙骑射,组建以来一直传闻战力能与赤那思轰烈骑媲美的另一支草原悍骑,无论是人数,战力,装备都比库玛部那可怜骑兵强太多。狮牙骑射组建至今并没有参加过什么大型战争,一直摸不清它的底细,这一次,狮牙骑射却要和赤那思轰烈骑开战了么? 君王的眼神凶狠得可怕!他嘴里嘶吼着:“阿日斯兰!忽炎额尔敦刻图,你竟然也敢违抗我?”君王仅剩的那只手放开马缰绳,双腿夹紧马身,抽出马鞍旁的斩马刀,高举过肩。身后两万余名齐齐抽出刀举起来,同时拉下脸上的面甲,整个人都隐藏在沉重的铁甲中。刀光泛起的杀意凛冽刺骨,黑马黑甲的武士,雪亮沉重的斩马刀泛着亮光,杀气腾腾,伴着极北已然严酷的寒风,朝眼前这些敢阻挡他们的骑兵杀去。 狮牙骑射领兵将领亥阳也速垓异常沉稳。这是狮牙骑射第一次正面对抗赤那思轰烈骑,他竟觉得浑身血热!他成为阿日斯兰部兵权最高的将领后,一直没有在大型战场上出现过,这与额尔敦刻图汗王这些年制定的休养生息积蓄实力的政策分不开。这一次终于有个能与苏和赛罕这样的倾世名将正面交锋的机会,他怎能不激动? 他握紧了马刀,脸上的笑愈来愈冰冷。亥阳转头对着旁边的人说道:“弟弟,准备杀了,这是狮牙骑射第一仗,我们要赢得漂亮!” 乌吉力也速垓是狮牙骑射的副统领,也是亥阳的亲弟弟。乌吉力却是握住了亥阳的手腕,沉声说道:“不要擅动,忘了大汗王的命令了么?”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逼近的轰烈骑,眼中平静沉着:“我们是汗王的武士,要绝对服从汗王的命令!再等!” 亥阳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说道:“等?狮牙骑射要想在草原上立威,就要堂堂正正击垮赤那思的重骑兵,就像他们十三年前摧毁伽扎部那样彻底摧毁掉他们!这样你我兄弟才能在这草原上扬名,才能被人记住,知道么?” 乌吉力没有看向哥哥,依旧平和的说道:“那只是我们的胜利,不是汗王要的胜利。我们是武士,只要打垮眼前的敌人就行了,可汗王要的是草原之主的宝座。擅自行动,汗王不会轻饶……” 亥阳语塞,只得愤恨的将刀松开,眼神不悦得盯着越来越近的轰烈骑。 突然地,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比赤那思轰烈骑造成的震颤还要剧烈明显。像是大地之下有什么庞然大物要冲出来一样。 乌吉力瞥了一眼南边的陡坡,说道:“他们来了,先让他们冲垮赤那思的队伍,我们再上。必须减少我们的损失,眼前的轰烈骑不是赤那思的全部,这些大约有两万人,仅仅是轰烈骑编制的一半,还有赤那思的隼骑和大风帐,要是在这里人拼完了,我们靠什么和阿拉坦仓与扎儿花兀突骨打?” 两军正要交战时,南边的陡坡上突然又冲出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前所未有得可怕,像魔鬼般气势惊人!甚至连轰烈骑的冲势都不禁缓下来,武士们脸隐在面甲下,表情却是惊慌失措的!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陡坡上传来一阵阵凶悍的吼声,赫然冒出一群青皮巨牛。牛身巨大沉重,牛背上的武士生生将自己用铁链绑在牛背上,以防被甩下来。**的上身强壮有力,双臂擎着沉重的青铜大钺,嘴巴嘶吼出怪异的叫声。战牛的眼睛露出疯狂的光,一改往日温顺,这些被训练用来厮杀的庞然大物被投入战争中,造成的杀伤力和震慑力非同一般。居高临下得冲下来,更将这些疯牛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公牛的角巨大而弯曲,被它们以这样的速度撞上,就算轰烈骑的铠甲也抵挡不住! 苏和赛罕看着那冲下来的战牛骑兵,声嘶力竭得吼道:“是德苏部的风魔骑!” 库玛部的骑兵,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德苏部的风魔骑……草原上仅有的几个部落都将武器对准了赤那思么?三万多狮牙骑射,一万多风魔骑,面对这样强悍的令人发指的敌人,这已经不是靠战力能弥补过来的。对手的气势,战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人数更是自己的两倍,这要怎么打? 陡坡上急冲而下的战牛像一截截沉重的撞城锤,一头成年草原犍牛份量有两匹马那么重,尤其是牛头上匕首一样的角,甚至这群冲下来的公牛眼睛都是血红的,像妖魔一般骇人。 轰烈骑的冲锋势头无法收住,德苏部的风魔骑已经冲下来,刚好拦腰撞在轰烈骑部队上。战马根本无法阻挡战牛的冲击,青色的战牛像狂潮一样冲垮了轰烈骑。战牛没有战马高,可牛头上的弯角却刚好能刺穿马铠戮进马心脏中。战牛冲势丝毫不减,顶着心脏被刺穿的战马依旧向前冲去,连带着将嘶鸣不已的战马顶向前方。而风魔骑武士挥舞着沉重的青铜大钺砸向轰烈骑武士,大钺分量异常沉重,仅仅是挥舞起来都要费尽力气。细细看去大钺并未开刃,全凭分量砸死敌人。 一名轰烈骑的战马被最前锋的风魔骑战牛顶死,不受控制得向侧方冲去。他的腿被挤在两匹马之间抽不出来,武士奋力怒吼,拼命将刀砍向双眼血红的战牛,沉重的战马刀只劈开牛头上的皮,到牛头坚硬的骨头上被卡住。可这样更激起战牛的蛮劲,战牛刨着蹄子愈发狠力,武士猛地惨叫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腿骨头被挤碎了。风魔骑武士挥舞着青铜大钺,狞笑着将武器砸向轰烈骑武士,沉重的铠甲无法阻挡大钺的锤击,大钺以力劈华山之势落下来,砸在武士肩膀上。钺身未开锋的刃部竟砸开了铠甲肩膀的接缝处,生生将武士肩膀卸了下来,武士握着刀的手落下去,被战牛一蹄子踩碎。武士捂着断臂凄厉得叫起来,声音在头盔面甲里有些发闷,却是撕心裂肺得凄惨。 风魔骑武士脸上狞笑愈发骇人,大钺再挥动,武器横着劈在轰烈骑铠甲上,铠甲生生碎裂开来,铁质的铠甲断茬翻卷着扎进武士胸口,他嘴巴中涌出鲜血,顺着头盔与胸甲的接缝淌出来。风魔骑武士抖了抖大钺,将戮进武士身体卡住的大钺拔出来。武士像被腰斩了一半一样,身子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腑脏具露,死得凄厉。 风魔骑虽然单兵战力强悍,却输在机动性与持久性上,若放在平日,定不能轻易蹂躏赤那思轰烈骑。可今日风魔骑提前埋伏好,居高临下冲锋下来,战牛的体重优势被发挥到极致,再加上前方阿日斯兰部的狮牙骑射威慑下,两万轰烈骑竟被德苏部的风魔骑冲垮了势头,两军刚一接触,赤那思就损失数千武士,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也许是品味到蹂躏曾经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草原皇帝的那快感,风魔骑武士杀得愈加彪悍。长柄大钺远比斩马刀杀伤力大,砸在轰烈骑铠甲之上非死即伤。这一万风魔骑彻底冲垮了轰烈骑的势头,连带着摧毁了轰烈骑的骄傲与勇气。战场上满是血腥味与尘土飞扬的呛鼻味道。 在前方静默看着的亥阳与乌吉力脸上露出震撼的神色——风魔骑的在特定环境下的威力太大了,方才若是他们贸然出击,定会被不分敌我的战牛攻击到。一直主战的亥阳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脸上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这时乌吉力抽出刀,说道:“哥哥,下令吧!让我们来给骄傲的轰烈骑最后一击!而且,我看到赤那思的君王了!”乌吉力扭过头,看着哥哥说道:“若是将他擒住,献给汗王,我们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亥阳眼睛震惊的长得大大的,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了,怔怔的说道:“抓君王么?”旋即他的目光变成了兴奋,吼道:“太好了,就是要这样的结果!我们阿日斯兰部终于有出头之日,草原皇帝的位置,属于尊贵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从此,草原上要飘着我阿日斯兰的狮子旗!” 他霍的拔出刀,高举起来,吼道:“狮牙骑射,杀——” 正文 第55章 战争 “梦阳使者,觉得我蛮族武士间的战争如何?”高地上的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骑在马上,冷漠得俯视着下方厮杀在一起的风魔骑与轰烈骑。战场惨烈无比,德苏部的战牛与赤那思轰烈骑狠狠撞在一起,像两块钢铁轰击后迸溅出鲜活的血肉般。大汗王攥着他的刀,手背上的青筋像蛇一样暴起。 他身旁的修罗没有骑马,只要修罗愿意,他可以比马跑得更快。他上前走了两步,站在陡坡前,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一片战场拥抱在怀里一样。他嘴角泛着浓浓的笑意,像在梦阳风花雪月之所欣赏舞姬般,在他血红的眼睛里,这方惨烈已经是无比美好动人的表演。他血红的长发飘舞着,身上宽松的猩红长袍随风鼓荡,像降临人间的神祗般。 修罗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微微眯起来,空气中飘荡着的血腥味似乎令他很享受。几年前,在梦阳的缥缈城墙上,他也是这样俯视着战场闻着空气中焦糊的味道与鲜血的味道。他喜欢这种感觉,人类自相残杀,相互死战,鲜血,残骸,头颅……而他就冷漠得看着身下血流成河! 他要的就是将世界拥在怀里,然后狠狠摔碎在地上。 许久他鲜红的嘴唇才轻轻开合道:“蛮族武士的骁勇强悍却是是梦阳武士无可比拟的,只是再强悍的武士终究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额尔敦刻图汗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狮子般的威严笼罩在身材纤细消瘦的修罗身上,他帝王般的威压下,蛮族最强硬的武士都不能镇定自若。可这个消瘦的梦阳使者却依旧那样自如随意。汗王浑浊的黄褐色眼睛与修罗双眼中的血红对视在一起,看着那双猩红的瞳孔,汗王不禁觉得脊背发凉,像是沉浸在一汪血潭中! “大汗王,这次可是蛮族剩余部落全部联合起来帮您推翻赤那思部哦!如果您打败了赤那思,您就是名正言顺的草原君王!我梦阳一直觉得勃日帖赤那思与赤那思部落的存在是梦阳的巨大威胁,为此,您成为草原君王,也是林夕陛下所希望的。等您成为草原之主后,梦阳皇族将与极北额尔敦刻图氏正式结成邦交,商贸,文化,人口的交流将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接下来,我们的目标就是更加富饶的梵阳王朝!”修罗淡淡的说道,他语气很随意,可谈论的却是能让天下乱世英雄血脉喷张的事情。 他的话语伴随着战场上武士的咆哮怒吼与兵刃交击在一起的声音传进额尔敦刻图汗王耳中,汗王的身子震了一下,那双狮子般的眼睛却平静如死,并没有很在意。他一直很戒备这个梦阳使者,这个梦阳人与以往所见的梦阳人不一样,无论是气质,心胸,手腕都很强悍。对,就是一种与他消瘦美艳的形象毫不相符的强悍。一种谪落人间的神祗般高贵凌人的气质,就仿佛凡俗间的帝王都要对他屈膝行礼! 汗王不禁扭头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眼不发的塔塔木汗王与毕力格汗王,两个桀骜的汗王此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柱子一样站在那里。原以为要让德苏部与库玛部出兵要费大代价,可这个梦阳使者却只是轻描淡写得随意吩咐了几句,像在差使自己的奴隶一样命令他们出兵,更令他震惊的是,两个尊贵的大汗王竟真的对梦阳使者恭敬得从命了。 他们站在身后,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部落的武士在拼杀在流血在死亡。额尔敦刻图汗王心中不禁涌起寒意——两个大汗王像是失去神智般。 修罗察觉到狮子王对库玛部与德苏部汗王的惊奇,他扭头对着额尔敦刻图汗王温柔得笑了笑,说道:“为了保证大汗王您的宏图顺利展开,我命令我的随从暂时将毕力格汗王与塔塔木汗王控制住了。他们目前是绝对站在您这边的,这也是为了孤立赤那思部的必要手段。对他们的控制会持续到您彻底坐上草原君王的位置,到时候两位汗王或杀或留,任由您处置!” 额尔敦刻图汗王看着修罗温柔得像春天草原上的小湖般的笑容,突然觉得想一刀将那张笑脸割裂。随意控制人的心神么?那就是说此时毕力格与塔塔木都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想起刚才毕力格汗王命令风魔骑从陡坡上对着轰烈骑冲下去时,风魔骑武士忠诚得齐吼:“遵命,为汗王赴死效忠!”那群无畏的武士效忠的却是一个被人控制住的傀儡汗王,实际上效忠的是这个梦阳的神秘使者! 他心底里的寒意更重——会不会自己也被控制住心神?甚至是梦阳的林夕皇帝也已经被这个红发男子控制了?说是王朝战争,实际上只是这个红衣男子筹划的一个游戏而已?他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修罗转过身子看着他,那双狭长妖艳的眼睛肿没有一分笑意,凌厉的像刀子顺着目光划过来。“我能控制的,只是与大局无关的小人物,只是为了促进大局的发展。真正执掌天下权利的人我不能随意控制,这是违抗规则的!若是违反了这一规定,我必死无疑!” 他脸上再无那样面具一般的笑容,冷酷而平静。惊艳的面容美得锋利,美得令人窒息。咒术师本身就不应该出现在世人面前,更不能利用自身的力量随意干涉凡俗世间的事情,力量越强大的咒术师,冥冥中的规则对他的制约越大,相应的代价也更大!三百多年前,梦梵神跟随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将自己的美丽展现在世人之前,引来十万大军涌入觅露森林,导致最后一个咒术师部落凋亡。这就是血淋淋的例子。规则之神不容忤逆,甚至有时候一些大型杀伤性的咒术都不得随意对凡人使用,比如四年前赤那思南侵梦阳时,被梦阳的机括盾墙阻挡在缥缈城下,他施展咒术‘焚城’只能帮赤那思摧毁掉机括盾墙,不能直接对梦阳武士施展咒术。这就是规则的制约。甚至是控制两位汗王也是他命令夜渊鸿做的,他不敢亲自冒险。 规则对秘道种族的制约体现在各方面,最根本的一个体现就是人数。力量最强的咒术师一族鼎盛时期也不过三百人,且拥有咒术师力量的不到二十人,现已经在三百多年前的觅露森林战争中死伤殆尽。现世咒术师的人数不过三个!至于更神秘的预言师与回魂师更是少得可怜。而且,历史上,从没有咒术师,预言师,回魂师同时出现过! 修罗垂下了头,眼中不再是张狂沮丧,甚至带些悲凉——每一代咒术师都妄图推翻规则的制约,都失败了。敢于尝试的咒术师下场都很惨,甚至当代咒术师的守护者,梦梵神也在尝试。直到她被十方天罗控制后囚禁在缥缈城皇宫中,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明白梦梵神为何那么执着与研究算筹预言术!规则,规定了人有生老病死,规定了祸福旦夕,规定了轮回转世,规定人类就是很很弱小的却智慧无穷的存在。而咒术师这样的秘道种族却是违抗规则的存在,也许是规则的疏漏才让他们存在,所以只能战战兢兢活在规则下,藏身在阴暗的森林中,否则靠着咒术师的实力,人类怎么可能能占据天下? 规则就是这样与制裁者一样的存在,违抗,就灭杀。若将规则拆分开来看,无非就是无可匹敌的力量,像洪水,火山爆发,这样不可抵抗的毁灭之力,加上轮回转世的生死之力与洞悉未来,感悟未来发生之事的力量。而梦梵神要做的就是将预言师的力量和回魂师的力量统统集合在自己身上!当咒术师,回魂师与预言师的力量在她身上修成大成时,她将取代无形的规则之神,成为这世间有形的规则之神!她将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则! 只是,修罗冷笑一声,梦梵神的想法太天真了。特定秘道种族的血统限制了她的天赋,咒术师的血统可以发挥强悍的咒术,却无法干预轮回生死之力,也很难猜测未来会发生什么。没有相应的血统,却要强行修习,迟早会被规则抹杀掉的。 可是修罗怎么会甘心这样一直苟活在规则之下?他眼睛里的血红愈加凝腥,亿万年来,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不得同时出现的戒律终于打破了,他已经得到了咒术师与回魂师,只要再找到那个隐藏着的预言师,三才之力照样能与规则抗衡……这就是他的计划! 修罗猛然抬起头,看着下方交战正酣的战场,像是突然恢复了信念般,脸上那美艳的笑容又回来了。他淡淡的说道:“大汗王,你说,赤那思的君王会在下面的战场吗?” 额尔敦刻图汗王冷笑一声,说道:“一定在的!勃日帖是个很高傲的人,赤那思现在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样令人畏惧的赤那思了!他的草原之主位置做的远没有几十年前的赤那思君王风光!库玛部这样的小部落竟都敢挑衅赤那思的军队,这对于勃日帖赤那思来说是个危险的讯号。若不以雷霆之势踏平胆敢挑衅他的敌人,今后挑战他的人会越来越多,赤那思迟早会在无边无尽的挑战中消耗殆尽。这就是勃日帖的想法,他一定会亲自战斗,亲眼看着违抗他意志的敌人被碾碎,就像十三年前的伽扎部部落大屠杀一样,他漠然得站在荒合山脉上看着伽扎部四十余万人被押在还日拉娜河南岸被斩首,亲眼看着不服从他的人被他的铁腕镇压!”额尔敦刻图汗王提及十三年前的伽扎部大屠杀时,眼睛中泛着寒光,萧瑟冰冷的感觉从他身上流露出来。 修罗赞赏得看着他点点头,说道:“大汗王果然是读心的高手,将赤那思君王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没错的,草原现任的主人就在下面!尊贵的汗王,请让我带您去杀死他!我愿为您的霸业之路,清扫掉第一个阻碍,以表梦阳之诚意!”不等大汗王多说什么,他就转身像沿着陡坡朝战场走去! 修罗赤着脚踏在冰冷硌人的沙土上,被战马踩踏断的草茬扎得他生痛,可脸上却是异样的享受之色。越往战场上前进,兵刃交击的声音与武士的嘶吼声愈大,血腥味愈加浓烈,甚至刀刃割进**中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这些残虐凝腥的事物反而将修罗体内那股嗜血残虐激发出来了,他不仅是瞳孔变得烧红的炭一样血红,甚至是眼白部分也变成血红色,**的胸膛上泛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咒语,顺着他的脖子爬上脸颊,俊美的脸上因为这神秘的咒文变得诡谲可怕起来。整个人像燃烧起来般,战场上的温度似乎都因为他的到来而上升,整个人周围都升腾着滚滚热浪,曲扭升腾,看起来不那么真实! 额尔敦刻图汗王怔怔的看着那个融进残虐战场的梦阳使者,看着他身体上那奇异的变化,看着他进入到战场中,像看着天上的神一样迷幻失神起来。直至他的身影汇入战场不见了才会回过神来,连忙吼道:“血狮骑,赶紧跟上梦阳使者,务必保全他的安全!此人至关重要,决不能出意外!” 话罢,额尔敦刻图汗王也纵马顺着陡坡冲下去,身后跟着上千骑阿日斯兰精锐骑兵杀去。一直观望着的亥阳和乌吉力部落看到汗王已然出动,也齐声下令道:“阿日斯兰部的勇士,为了汗王与草原,杀——”三万狮牙骑射终于彻底出动,汇入惨烈无比的战场中。 黑甲黑马的轰烈骑,青牛赤身的风魔骑,血红铠甲的狮牙骑射,三方最强骑兵终于碰撞在一起,甚至是连咒术师也参与战争中,不惜一切为草原的惨烈添上浓重血腥的一笔。 苏和奋力挥刀,他膂力强劲的手臂狠命挥动沉重的斩马刀,生生斩断了挡在他身前的那头青牛的脖子。硕大的牛头轰然落地,可身子依旧往前冲了几步才倒下。那名风魔骑武士迅速跳开,挥舞着青铜大钺朝苏和攻击过来,苏和无心与他缠斗,踢了踢马腹,战马一跃而过,朝君王那边冲去。 轰烈骑此时情况很糟糕,风魔骑那样冲下来,将轰烈骑两万人的队伍生生切成了两截。君王与自己还有最前面的几千轰烈骑被风魔骑与后方大部队隔开来,前面还有三万狮牙骑射虎视眈眈,若是他们也参展,这几千轰烈骑绝对扛不住!轰烈骑面对南方的轻甲步旅时,也许能靠几千人冲击数万人的轻甲步旅,可对方是草原上战力强悍的狮牙骑射,人数上比他们大太多!而且一直在那里等他们! 苏和突然心中泛起寒意:难道风魔骑与狮牙骑射一直在等他们么?难道库玛部袭击扎儿花的军队只是诱饵,就是引诱他们进攻?甚至风魔骑也与他们为敌?也就是说,草原上剩下这么几个部落,他们一致将武器对准了赤那思?苏和心中像掀起惊涛骇浪般,这完全与赤那思的计划相悖,君王制定的草原统一战争是在明年秋天开始,难道这几个部落察觉到赤那思的心思,决心先下手为强么? 苏和奋力怒吼,他一把抓下脸前的面甲,高声吼道:“君王帐下扈从武士,寸步不离君王!” 猛然间,他乌黑的瞳孔缩小了一下:前方那一直等待着的狮牙骑射终于出动了,三万个男人,三万把刀,三万匹狂躁的战马朝他们冲过来,像燃烧着的滚滚岩浆,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苏和死命杀到君王前,看着君王急声说道:“君王,撤吧!阿日斯兰的军队也参战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君王仅剩的一条胳膊举着斩马刀,斑驳的头发上沾满鲜血被纠结在一起,飘荡不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睛似乎也满是血色,他举目四望,黑甲的轰烈骑武士一个个在倒下,被风魔骑的战牛冲击在地上,武士被青铜大钺砸碎脑袋,被青色巨牛的弯角顶穿身体!惨烈无比。被分割开的这一部分轰烈骑无法在抵抗风魔骑与狮牙骑射两支悍骑,再不走,君王与将军都要死在这里! 君王看着苏和,突然落寞的笑了笑,干裂的嘴唇笑得凄惨,“苏和,我怎么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苏和策马赶到君王身边,举着刀保护他苍老的身体,吼道:“君王您不会死!您一定不会死!您是蛮族未来的希望,还记得您给苏和说过的话么?我们的眼界在南方,南方富饶的土地,蛮族人再不用生存在这荒蛮酷寒的极北,您还记得么?” 苏和几乎是失声嘶吼,他看到君王眼睛中没有那份平日里的自信与掌控感。周围的赤那思武士在一个个死去,君王似乎失去了信念!这一次,是他失算了!坚持要用铁腕镇压胆敢冒犯赤那思荣耀的库玛部,却中了敌人的圈套。巨大的落差感让苍老的君王愈发苍老! “君王——”苏和几乎是冲着勃日帖的耳朵在大吼,君王真的老了,这一仗将他最后的信念击垮了!可是他怎能让君王死去?哪怕绑也要把他带离战场,这只是两万人的轰烈骑,后面还有四万轰烈骑与大批隼骑,还有扎儿花将军的大风帐!赤那思还有可以打仗的男人! “为君王,杀——”风魔骑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杀声,被风魔骑刚才的冲锋拦腰截成两段的轰烈骑终于冲过来了。一万多轰烈骑斩马刀连连挥动,笨重的风魔骑武士失去了陡坡一冲而下的优势,缓慢笨重的战牛成为了他们的劣势。在轰烈骑的进攻下,慢慢溃败下去。 苏和脸上一喜,看着君王说道:“君王,我们还没输!武士们还在——” 君王冷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冰冷的说:“忽炎额尔敦刻图也来战场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陡坡上冲过来的阿日斯兰最精锐的血狮骑,领头冲锋的那个男人须发贲张,黄褐色的眼睛泛着冰冷的杀光,犹如实质般从眼睛射出来。 正文 第57章 妖魔 “果然是阿日斯兰部在背后支持着么?”苏和赛罕怔怔的看着那个从陡坡上冲下来的身影,那身红色火鎏金铠甲像燃烧着的陨石,以万夫不当之勇向战场冲过来。额尔敦刻图汗王在战马冲锋的过程中举起了刀,刀光凛冽的仿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杀意。额尔敦刻图汗王身后,是一千名阿日斯兰部最精锐的武士,战力凌驾于草原最强骑兵之上的血狮骑。 君王瞥了一眼前方冲来的三万狮牙骑射,看着他们身上精锐的铠甲与武器,这是狮牙骑射第一次投入大型战场使用,阿日斯兰的武士们像怒狮一样咆哮着杀来,竟有股比草原皇帝还强悍的气势。君王喃喃说道:“这就是阿日斯兰部这十几年的积蓄么?” 战场此时一片混乱,赤那思轰烈骑处于绝对劣势。从刚开始被德苏部风魔骑冲散了队形开始,轰烈骑就太过被动,与借着下坡冲力像撞城锤一样的风魔骑硬憾已损失太多武士。现在阿日斯兰的大军终于加入战局,赤那思者两万轰烈骑几乎陷入死局。可轰烈骑毕竟是在草原上纵横驰骋近百年的最强军队,被风魔骑截断的后半段武士与君王的前半截回合后,草原重骑兵皇帝中局的强悍杀力也爆发出来。黑马黑甲如同黑色妖魔般的轰烈骑像滚滚铁流一样碾向阿日斯兰部的骑兵。青牛骑兵风魔骑太过笨重,无法跟上轰烈骑的驰骋速度,他们只适合缠斗,现在的轰烈骑只要摆脱风魔骑,只需解决掉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就算胜利! 可随着阿日斯兰部汗王加入战场,狮牙骑射像疯了般朝轰烈骑扑过来,武士脸上的表情是曲扭狰狞的狂暴,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哪怕他们面前是无可阻挡的太古巨龙,这些武士也会奋不顾死得向前冲锋。狮牙骑射第一次与轰烈骑的交锋中,竟毫无保留,像年轻后生拼命想将成名已久的前辈打败好奠定自己的威势一样。 没错,若号称战无不胜的轰烈骑败了,那草原第一悍骑的名号就要归阿日斯兰部狮牙骑射所有。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若放在南方的兵法家眼中,轰烈骑此时即使败了也不算丢人,本身就先被风魔骑冲垮了队形,又对抗兵力远超过自己的敌人,就算输了也是寡不敌众。可荒蛮的草原不会考虑这么多,输了就是输了,若是战败,之前所有的荣誉,草原第一悍骑,重骑兵皇帝,轰烈铁骑……种种荣耀都将被剥夺,甚至是轰烈骑武士的生命也不再归他们所有! 君王沉默了许久,他琥珀色的眼睛一直像鹰隼般眯着,锋利的目光扫过惨烈的战场,握着刀的手在颤抖,颤抖——绝不是恐惧,苏和很清楚君王,暂时的沉默后必然是火山般的爆发。勃日帖赤那思骨子里留着的是狼血,怎可能会萌生惧意? 果然,君王冷笑一声,他斑白的头发猛然间飘荡开来,黝黑苍老的脸庞表情是无限张狂。“苏和,带两千武士,去杀忽炎额尔敦刻图!”君王冷冰冰得吐出这句话! 苏和立刻就领悟君王的意思——额尔敦刻图汗王要的是君王的命,无论是风魔骑还是狮牙骑射,都是为了帮他完成这个目标的!可若是额尔敦刻图汗王死了,这些武士还能为谁去打仗?用南方兵书上的话说,这就是擒贼先擒王。放弃与敌人缠斗,集结最强兵力,瞄准敌军将领致命一击,那么这些阿日斯兰武士自然溃败。这往往是以少敌多时最有效的战术。与南方打了这么多年仗,草原上的将军多少也学会了南方兵书上的东西。 可是君王是这么想的,额尔敦刻图汗王未必不是这么想。若是能杀掉君王,那意义太大了,仅仅将君王的人头挑在桦木杆子上插在赤那思部落面前,整个部落都会土崩瓦解吧!君王之于赤那思就像日月星辰,就像活着的神一样。 苏和没有多说什么,举刀高吼:“轰烈骑,按分队集结。放弃与敌人缠斗,分三路武士,两翼拼死挡住敌人,中路跟随我杀敌军叛将!”他的声音像滚滚闷雷碾过战场,轰烈骑武士听得分明,毫不迟疑得放弃正在厮杀的敌人,遵照苏和的命令集结过来。轰烈骑武士对将领的命令遵守极其苛刻,训练武士时,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遵命’,哪怕命令朝悬崖冲锋也要毫不迟疑! 很快轰烈骑剩余的一万多武士整队完毕,两翼各四千名武士死死将狮牙骑射与风魔骑拦截住,裹着刀刃的刀鞘一般,而被护卫在中路的最精锐两千武士则是锋利无比的刀刃,将由他们给予额尔敦刻图汗王致命一击。 君王凝神看着身边集结完毕的轰烈骑,沉声说道:“腾格里天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轰烈骑,属于我草原皇帝的荣光,绝不熄灭!”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被武士们听得清清楚楚,像梵音咒语般令轰烈骑武士心中一振。 苏和奋力嘶吼道:“轰烈骑,冲锋!”他拉下面甲,狠狠一踢马腹,战马嘶鸣着超从陡坡下一冲而下的额尔敦刻图汗王杀去。整个轰烈骑阵型不乱,铁甲铁马的轰烈骑像移动的钢铁堡垒朝前碾压过去,严正的军阵,气势如虹的杀意,武士体内最彪悍的血像在燃烧,战场上的气氛甚至都因为这群武士更加狂热起来。 这是怎样的场景啊!两翼的轰烈骑武士拼死将朝他们冲来的敌人杀退,即使是死也要从马背上跳起来将对方的武士掀下马,落在灰尘滚滚的战场上被无数马蹄踩踏成一滩分不清形状的血肉——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与对手的血肉融合在一起。察觉到了轰烈骑的意图,进攻两翼的狮牙骑射与风魔骑冲击得更凶狠,两翼的轰烈骑像一截钢铁城墙将他们死死拦住,为中路负责袭杀额尔敦刻图汗王的武士开路。 正在冲刺的额尔敦刻图汗王看到轰烈骑军阵变化如此之快,呼吸不禁止了一下——这就是草原最强骑兵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并迅速决断出正确的策略,大军阵型集结变化如此之快,轰烈骑这一系列动作无比漂亮,看得人震撼。武士的狂野彪悍与严整服从在轰烈骑身上完美的结合起来,这一点自己训练得狮牙骑射远比不上。他只顾着武士个体的战力强大与否,却忽视了武士对阵型,战场上应变能力的训练。 看到轰烈骑集结兵力朝自己冲来,额尔敦刻图汗王感到莫大的危机,是以,他命令跟随自己正朝战场战场冲锋血狮骑减慢速度——面对的是草原上的皇帝,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轰烈骑推进速度很快,尽管两翼的压力很大,可却为中路的精锐武士打通了朝向额尔敦刻图汗王的路,狮牙骑射与风魔骑都被两翼的武士缠住,无暇分身。意识到赤那思的意图,狮牙骑射的统领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吼道:“狮牙骑射,引弓长射,射马腿,射马腿……让他们停下来!” 亥阳真的怕了,轰烈骑是一群疯子!他们竟用这样的战术,为了杀死大汗王,他们任由两翼武士被蚕食,若他们不能拦住中路那刀刃一样的武士,那汗王就直接面对着危险。汗王若是死了,若是死了……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竟能想这样的事情! 狮牙骑射的箭雨密密麻麻得朝轰烈骑射过去,弓箭对于草原重骑兵皇帝来说毫无作用,唯有马腿和马眼是弱点,可除了最精锐的隼骑武士,能做到一击命中那么细微且高速移动的目标人寥寥无几。漫天箭雨落在轰烈骑铠甲上像豌豆般滚落下去,轰烈骑依旧在冲锋,距离汗王越来越近。 一直没说话的乌吉力一咬牙,吼道:“两百人一队,给我冲,往轰烈骑身上撞,哪怕手撕牙咬也要撕开他们侧翼!”话罢,他自己第一个冲了上去,后续武士见状毫不迟疑得跟上去。 狮牙骑射武士拼命朝轰烈骑身上靠拢,他们的马刀斩不开轰烈骑身上的铠甲,只能靠刺击,可刺穿那厚重的铠甲后,马刀的血槽被卡住拔不出来,被轰烈骑一刀砍下脑袋。一名狮牙骑射武士突然大叫一声,战马高速奔跑过程中蹲在马背上,看准一名轰烈骑武士便扑上去,狠狠将之掀下马,湮灭在滚滚马蹄下。 仗打到这程度,已经不是惨烈能形容的了。 近了,距离额尔敦刻图汗王还有三百丈距离,目力好的武士已经能看到阿日斯兰的血红狮子旗上那血狮子暴戾的眼睛。轰烈骑两翼的武士突然向两侧散开,包裹着锋利刀刃的刀鞘像炸裂开一样朝狮牙骑射与风魔骑压过去,拼命将妄图包抄到轰烈骑之前的骑兵杀退,同时散开的两翼武士又像一张张开的巨口般朝额尔敦刻图汗王咬过去。中路那被拼死保护的精锐武士终于显露出自己的锋芒,他们这一路毫无损失,两千人组成的刀刃锋利迫人,没有了两翼刀鞘的保护,他们冲锋速度更快了。 近了,近了,近了!苏和的心都快跳出来般,距离额尔敦刻图汗王只有一百五十丈远,蛮族血统的高云战马十几个呼吸就能到。可这一段距离却是他这一生最遥远最漫长的路,他扭头瞥了一眼君王,老人脸色阴沉铁青,为了赤那思真的拼了。是以,为了君王,为了赤那思,他只能向前冲,冲,冲,不能停,决不能停! 两千骑轰烈骑慢慢将身上压下去,手中的斩马刀斜举在肩头——标准的轰烈骑冲锋砍杀预备姿势。只要能接近额尔敦刻图汗王,那他身边那一千血狮骑毫无用处,绝对挡不住最精锐的君王扈从轰烈骑。只要这一百五十丈距离! 两翼的轰烈骑彻底散开,他们就是要拦住狮牙骑射与风魔骑,为中路的武士拦住阻碍。可散开后,战线过长,他们兵力不足的劣势显露出来。狮牙骑射的武士三四人围砍一个轰烈骑武士,终究寡不敌众被斩落马下,轰烈骑的侧翼防线开始溃败。可狮牙骑射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轰烈骑中路的速度,已经无力回天。 额尔敦刻图汗王的扈从武士一把抓过汗王的马缰绳,失声叫道:“汗王,快退,快退——我们挡不住这一路轰烈骑!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额尔敦刻图汗王愤怒得咆哮一声,这么好的机会,准备了这么久,连德苏部与库玛部都调来,依然没能成功么?战术,战术!他输在战术上么?狮牙骑射的战力或许与轰烈骑还差一丝,可人数占优。他们失败的原因是战术! 他甚至都能从那飞速冲来的轰烈骑中看到勃日帖赤那思那双阴翳的琥珀色眼睛,能看到苏和赛罕狰狞的面容——这分明是要他命来了!他无奈挥手准备暂时撤退,可眼前的发生的事一下子惊呆了! 那个梦阳使者!竟是梦阳使者,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前面的?身材纤细消瘦的修罗站在急速冲来的轰烈骑前,张开双臂,好像要一己之力将那些武士全部挡住一般!他猩红的瞳孔像在燃烧,猩红的头发,猩红的长袍猛烈鼓荡,像周身都爆发出炽烈的热浪般。**的胸膛上满是发亮的咒符纹饰,连脖子,脸上都有了咒文符印,一股远古巨龙般的气势他身上爆发而出。俊美的分不出性别的面容此时却是狰狞曲扭的可怕! 就是这样的感觉,看起来消瘦弱小,可气势却磅礴得令人发指。两千骑的轰烈骑武士竟生生迟钝了一下。 君王与苏和像看到了世间最难以置信的事情!别的武士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们没有忘记四年前对梦阳的南征时,那个为他们摧毁梦阳机括盾墙的神秘人。同样的红发红袍,双眼都是令人心悸的血红,他站在那里,所有武士都对着他跪拜下去,仿佛这就是神,就是宇宙的中心,就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最高存在! 可是,此时那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神祗’却站在他们面前,张开双臂要拦住他们么? 眼前这个人与自己两千武士比起来微不足道,甚至纵马踏过去都能要了他的命,可君王与苏和都感到莫大的恐惧,甚至是周围每个武士都感觉到来自心中最深处的畏惧疯狂,像是被迫一遍一遍回忆着心中最可怕,最不愿提起,最令他们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事情。 君王在马上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大萨满所说的神么?”越过眼前这个神秘红衣男子,君王清清楚楚得看到了忽炎额尔敦刻图那张脸,那黄褐色的眼珠,甚至是他眼中那分仇恨与疯狂。君王突然咆哮一声,战马的马鬃与身上的大麾飘荡如同一面旗帜,他的声音传的清清楚楚,“轰烈骑,冲过去,杀死忽炎额尔敦刻图!” 要杀忽炎,就必须越过眼前这个神秘的红发男子。君王看到忽炎额尔敦刻图那双眼睛的一瞬,就下定决心要杀这个胆敢忤逆自己的人,下定决心要将眼前这个红发男子一起杀死!他已经有了弑神的决心! 两骑武士一马当先朝修罗袭击而去,他们的刀斜斜握着,一左一右像剪刀般杀过来,在他们看来,这个男子除了看起来古怪外,实在弱的可怜——连武器铠甲都没有就跑到战场上,这不是送死么? 两骑快马风一样杀过去,举刀就朝头劈去,修罗朱红的嘴唇喃喃念出一段咒语,周身像爆发出无尽火焰,两名轰烈骑朝他身上砍过来的斩马刀竟一瞬间变得通红,像刚从火炉中取出来的一样。‘嗤嗤嗤……’,沉重的斩马刀眼睁睁得融化成铁水滴落在沙地上,迸溅出炽热耀眼的火光。 修罗伸展开来的双臂突然猛地一震,两名武士像被生生吸过来般被他抓在手中卡住脖子。消瘦的修罗一手捏着一名武士的脖子,武士的双腿无助的在空中踢着,拼命想掰开修罗的的手,可那双纤细秀气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牢不可破。这个看起来瘦弱的男子身体里的力量竟如此可怕! 他血红的眼睛看着那两名在他手中挣扎的武士,他们的脸覆盖在面甲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嘴角残忍的扭曲出一个笑,说道:“人类啊,知道你们的力量多么弱小了么?”他浑身的符咒纹饰猛地迸发出红赤耀眼的光,双臂像笼罩着火焰,两名被掐着脖子的武士突然失声惨叫起来——他们身上的铠甲竟在融化,身体里像窜进无数火蛇在噬咬他们的五脏六腑。铠甲迅速变得通红,融化成铁水,高温的铁水将他们的血肉烧出一个个窟窿,贯穿他们身体,从肩膀,胸膛,头盖骨烧穿进去,穿透身体再落下来。两名武士很快便不动了,身体散发出烧焦的腐肉味道。 两具被烧焦的尸体几乎缩了一大圈,像皮包骨头一样,焦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武士脸部几乎能看出骷髅的轮廓。修罗松开手,两具尸体坠落在地上,顷刻间摔成碎末,被风卷着不见了。 所有前冲的轰烈骑猛地停了下来,像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一样——两个大活人,这么一下就没了么?除了地上一堆黑色变形的铁块,再没留下什么痕迹?莫大的恐惧从这些一向无所畏惧的武士心中升起,看着那个妖艳的男子,像看到最可怕的噩梦一样。 “妖魔——”不知是谁失声喊了出来,整个轰烈骑武士都慌乱了,甚至连身下的战马都不受控制的朝后退去。立刻又有几个声音叫道:“妖魔啊!君王,不能这么冲了……” 君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妖魔么?这个红发男子明明在缥缈城一战上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啊!此刻却成了他们的阻碍。轰烈骑与忽炎额尔敦刻图距离只有一百丈,这样的距离战马几个呼吸就能抵达,可却被这样一个妖魔一样的男子挡住!这怎能让他甘心? 突然苏和大吼道:“不得后退,败退者斩!”他的声音那样大,听得人耳边一震,甚至是武士们心中那份恐惧也被震碎。他一把扯下头盔丢在地上,头发散乱如鬼,漆黑的眼睛是无边的愤怒与疯狂,盯着那些畏惧后退的武士咆哮道:“叛贼忽炎额尔敦刻图就在眼前,必须正面冲过去杀死他!”他将刀举了起来,仿佛一尊骑在马上的战神。他的甲胄泛着寒光,脸上的表情是奋不顾死的无畏。 “君王养着你们,不是要让你们在这时候退让的!向着那个妖人冲,一百人一队杀过去,一队人死了,后面一队就跟上去,再死了下一队继续杀!若是你们都死了就轮到我,我死了,就轮君王!我们是武士踏上战场那一刻,性命就不属于我们了!轰烈骑,没有后退的懦夫!”苏和披头散发得吼道,眼睛通红,表情狰狞得像野兽。“战场上的懦夫,我宁可亲手杀了你们!” 平日高傲的轰烈骑此时在苏和赛罕摄人心魂的声音下瑟瑟发抖,一股屈辱的战意从这群草原重骑兵皇帝胸膛升起,没有恐惧,没有胆怯,有的只是满满的狂热! 苏和目光在战场扫了一眼,两翼的战线终究是因为人数的不足接近溃败了,数万狮牙骑射与风魔骑撕裂两翼防线冲过来,距离他们一里左右,两翼的武士几乎死伤殆尽,黑甲黑马的轰烈骑湮没在赤红铠甲的狮牙骑射与青色的风魔骑中,战场上此时只剩下他们这两千人的轰烈骑武士了。 苏和转过头看着君王,沉声说道:“君王,没时间了,必须正面冲过去,若是不能赶快杀掉忽炎额尔敦刻图,死的人就是我们!”他深深看了君王一眼,说:“苏和誓死捍卫君王与赤那思的荣耀!”旋儿,他转头吼道:“第一队,杀,不惜一切代价杀死这个妖人!” 静静站在那里的修罗脸上带着温柔又诡谲的微笑,他听到他们失声惊叫,听到他们齐声高吼,感受到他们方才的恐惧与现在的狂热,看着他们又一次朝他冲过来。修罗略带可惜得叹声道:“武士所谓的勇气,和小孩子赌气一样可笑之极啊……” 正文 第58章 君王之死 修罗看着眼前冲过来的轰烈骑武士,血红的眼中血色更深,眼中好似要喷薄出烧尽虚空的火焰。他腰肢像柔软的蛇,身子猛地朝后弯下去,腰肢弯曲的像一张弓,身上的咒符纹饰愈发鲜亮,整个人无尽诡谲张狂。修罗周身缭绕着的那一团明亮的火焰好似实质化了,甚至比太阳还要明亮,他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光源! 他双手掐着指诀,嘴中念着咒铭文的咒语,幽然的梵唱之音从他嘴里流露出来,战场上传来一阵阵惊天的鸣音爆响吱声,像沉重悍然的闷雷,所有人都觉得好像整个天地间的力量都涌进眼前这个浑身凝腥血红的男子身上,那一瞬间,修罗强大的可怕,他就是这时间摧毁万物的真神! 猛然间,他弯曲的腰身挺直了,宛如一张被拉弯的弓将利箭飚射出去。他双手交错着在胸前划过,空气中顿然出现两道与地面平齐的赤红热浪。热浪的高温无比锋利得朝冲来的那轰烈骑百人队飞去,仿佛秋天的刺骨寒都被融化,武士觉得自己眼前飞过来的是死神是收割自己的镰刀。高云马急速的冲锋无法收住,这个百人小队与那两道赤红热浪撞在一起,毫无阻碍的,像锋利的刀子灵巧的游走在骨骼筋脉间,武士被一道热浪齐齐从胸膛处斩断。另一道热浪飞得略低,却是将战马从马腿根处齐齐斩断,连带着马腹也被横切开来。 高温的热浪锋利得像刀刃,炽烈的温度劈在武士的铠甲上那一刻,铠甲就被高温熔化切开,顺利地切进武士的胸膛中,战马的命运也是如此。战场上其余的武士看来,那正朝前疾驰的轰烈骑百人队仿佛顷刻间身体分崩瓦解成肉块。武士的身体自胸膛处被热浪平整得切开,切开的那一瞬,上半截身子无法控制的朝后飞去,眼睁睁得看着战马载着自己下半截身体继续向前跑,隐在面甲下的脸是无以加复的恐惧,接着战马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分崩离析成两半。 炽烈的温度切开武士身体那一瞬间,切口就被高温烤焦,所以并没有血流出来,武士被从胸膛切开后竟没有当场死去,将肺中最后一丝气息变成一声咆哮惨烈的叫出来。被齐齐切去四条腿的战马连马腹都被剖开,鲜活的腹肠一嘟噜滑落出来,擦着砂石地面溜了好远,战马的嘶鸣与武士最后的哀嚎汇聚成最荒诞最可怕的噩梦,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轰烈骑百人队就变成一堆散落的肉块!武士断开的身体很快消散最后一丝生命,在深秋的寒风中慢慢变凉。 苏和漆黑的瞳孔缩小成一个点,这到底是什么手段?顷刻间一个轰烈骑百人小队被悉数杀死,死得甚至连一丁点意义都没有,像是为了给他们开开眼界,让他们知道眼前这个一身红袍的诡谲男子是怎么杀人的!他不禁想起大萨满一直在说的,掌握了咒术师,就等于拥有了世界上最顶端的力量,眼下就是一个拥有这样力量的人站在他们面前吗? 他看着额尔敦刻图汗王的部队矗立在那名红衣男子身后,阿日斯兰只派出一个人就将他们引以为傲的两千人轰烈骑拦住,胜利明明已在眼前却被最后一道鸿沟阻隔,这怎能让他心甘?他扫了一眼战场,轰烈骑两翼的防线彻底被撕碎,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正朝他们这两千人的中路军队杀过来。丢弃了八千多轰烈骑武士的生命才换来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被一个看起来根本微不足道的人阻挡,这让那些掩护他们的武士死得如何能安心? 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再不杀掉眼前这个男子,他们全都得死,包括自己,包括君王!苏和狂暴得吼道:“四个先遣百人队不同方向杀过去,让妖人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施法,其余人跟上杀!一队接一队杀,只管往前冲,不得回头,不得退让!”事到如今,武士们都不会再后退,不是不能退,而是无处可退,身后已是数万狮牙骑射与风魔骑武士,他们这不到两千人的军队根本挡不住! 唯有向前冲,才有一丝生还希望! 四支百人队分四路朝修罗冲过去,他们要不停地冲,冲,冲,让这个妖人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施法,后续的武士一队接一队跟上,他们要抓住妖魔施法空挡的时机,将之斩杀掉。武士此时都有了赴死的信念,面对强大得未知,他们没有退让的余地! 修罗脸上的表情愈发残虐,他的俊美,他的温柔,他天神一样高贵的气质这一瞬间统统化为乌有,留下的只剩下狠戾,残虐,可怕。当咒术师下定决心杀人时,那这一片天地都将是地狱!面对朝自己冲来的近两千人的轰烈骑,他站在原地不动,双臂大开大合得挥舞起来,唇齿间念着诡谲神秘的咒语,他周围三丈范围内的空气曲扭升腾,隔着数十步已然能感觉到那焚天煮海的炽烈温度。 随着他修长的双臂挥动,一个个火球凭空产生,朝奋不顾死的轰烈骑武士冲过去。火球撞在武士身上立刻炸裂成一朵耀眼绚丽的火花,武士身上的铠甲与战马的马铠顷刻间变得红赤,融化成铁水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嗤嗤——’声,接着变成一堆分不出形状的铁块。 他不停地地吟唱咒文,艰涩难懂的咒铭文在他唇齿间吐露出来像最动听的声乐,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冲向天空,把一批批冲过来的骑兵拦腰斩断。汹涌的热浪在一瞬间就能让武士身体达到极高的温度,有些轰烈骑聪明得避开了火球力量冲击,却被热流扫过,他们冲出火焰的瞬间,全身的鲜血汽化,整个身体焦黑收缩,接着砰地一声炸开,炸裂开的皮囊就像是一朵绽放的艳丽花朵。 修罗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如沸腾般涌动,流动在他筋络中的力量如同一条无法束缚的龙,狂暴地冲击他的关节,要摧毁他的身体。但他的思维清晰,脑海明澈如镜,沛然伟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升成。他进入凡人世界后,很少这样酣畅淋漓得使用杀人的咒术,像是压抑了许久得到释放般,他此时的力量竟比最巅峰时候还要强烈几分!他指间掐诀动作,唇齿间吐露出的咒语,身体脉络里沸腾燃烧的咒术师血统,站在世界最顶端的力量毫不留情得摧毁着凡俗世界中所谓的军队,所谓的武士,所谓的勇气! 他无法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地面上满是焦黑凝固变形的铁水,地面一片狼藉,这些武士被杀死后连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灰烬别风一卷便消失不见,好像这个人从没出现过一样。 苏和愤然吼道:“下一队,下一队继续压下去,压下去!我们离那个妖人越来越近了!只要冲上去一刀砍下他的头,胜利就是我们的!”轰烈骑已经死伤太多,前锋几百人全部被杀,可他们损失这么多武士却连那妖魔身前三丈都接近不了!他们必须留下一千人,这样才能与额尔敦刻图汗王身后那一千血狮骑对抗,而轰烈骑这两千人已经损失快一半,而这个妖魔看起来依旧那么淡漠,闲庭信步般就像大量轰烈骑精锐武士灭杀! 武士依旧奋不顾死得冲锋,身边满是火球爆炸的巨响,炽烈的温度下,身体燃烧般的剧痛,好像连骨头都被烧的发红。他们就像一群逆流而上产卵的鲟鱼,明知上游有无数天敌在等着吃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因为上游就是温暖的河湾,就是生存的希望,任凭身边的同伴被吃掉,被杀死,依旧义无反顾得冲锋,最前面的武士为后面的武士挡住飞过来的火球,后面的武士越过同伴焦黑的尸体继续冲。这就是战场上的规则,一条不过百丈的路却死了近千武士,任何人的性命都一文不值,只要有人能冲到近前,举起刀斩下那妖魔的头颅,那就是胜利,死去的武士也算死得有意义! 修罗像是厌倦这样无边无尽冲来的武士了,他沉吟片刻,唇齿间的咒语也停了下来。猩红的眼睛缓缓闭上,开始深度的冥想。他要沟通最强大的天地之力,一举结束战斗——武士们赌气般的勇敢实在是毫无意义啊!他杀够人了,没心情再陪他们闹着玩。 苏和眼睛猛地张大了,这是天赐良机,妖人终于停止召唤那可怕的火球。武士们的冲锋再无阻碍,他一马当先冲上前去,腿猛踢高云马的肚子,战马跑的快把肺泡喘破,将骨子里最后一丝气力变成速度,一跃而过三丈远,快的可怕。苏和举起刀,眼中的狂喜之色无可言表。只要一刀砍下妖人的头颅,再无能阻碍他们的存在。 可就在刀锋劈到头颅那一瞬间,修罗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猛地张开了,眼睛中的血红之光至于喷薄而出,嘴中咆哮而出两个字‘火狱’。 苏和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刀烫的吓人,巨大沉重的斩马刀竟融化成铁水,身上的铠甲也变得红赤。眼看就要杀死妖魔了,可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妖人脚下出现一个方圆上百丈的光圈,他双臂张开,仰天长啸,猩红的头发狂舞冲天,整个光圈内升腾起剧烈燃烧的火焰,像地狱中魔鬼用来煎熬灵魂的炼魂火,天空中的阴云也像是被这炽烈的温度烧的散开来,露出其上的湛蓝纯净。可在红赤的火光照耀下,蔚蓝的天空竟现出幽邃的深紫色。 整个轰烈骑都被火圈包围,修罗身体周围那方圆一百丈范围尽是熊熊燃烧的深红色火焰。前冲的上千轰烈骑在火焰中惨叫翻滚,身上的铠甲瞬间被烧得融化,血肉成了焦炭,他们拼命打滚,拼命嘶吼惨叫,可这火狱中的火焰比一般火焰温度高的多,他们的血肉,骨骼,铠甲,甚至是那灵魂都被烧成灰烬。 远处看这个额尔敦刻图汗王隔着如此远都感觉到这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炽烈的温度。这个梦阳使者一个人就挡住了两千人的轰烈骑,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用尽全力。他狮子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矗立在火焰中那华丽妖艳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竟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这根本就不是人,这样的力量分明超越了人,无限接近于‘神’!那修长隽秀的身影,**的胸膛上咒铭文的符咒闪着亮光,耀眼的火焰缭绕在身体周围,修罗的脸上毫无表情,冷漠得看着在自己火狱中挣扎着的人类,看着他们死去,甚至连灵魂都被着火焰烧成灰烬。 看着他的身影,额尔敦刻图汗王甚至都想对着那人的身影跪下来顶礼膜拜!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神啊! 火狱渐渐熄灭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修罗周围一百丈范围内的地面生生下陷的一尺多深,土地都在那火焰的高温下被焚烧得消失了。那火仿佛能燃尽天下的虚无,能烧毁世间所有存在。焦黑的土地上,只有修罗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身影孤寂萧瑟,仿佛世界都围绕着他运转,而再无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存在,就是这样一种站在高处一览众山小的孤寂感。 修罗弯腰,伸手抓住一个东西,猛然提起来。一个焦黑的身体被抓在手中,他修长隽秀的手抓着那人的脸,看着那双失神涣散的眼睛,说道:“赤那思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你输了!”他脸上的笑容温和有礼,身上那诡异可怕的咒符纹饰已经退下,眼中的血红也不再那么可怕。整个人重新变得高贵华丽起来,与周围狼藉的焦土毫不相称的出尘秀丽。 他一步一步走着,**的脚踏在焦黑的地面上。数万狮牙骑射与风魔骑已经赶过来了,将着方圆百丈之地团团围起来,武士们怔怔看着那道身影缓步走着,整个战场静的可怕,仿佛修罗那清秀的身影才是这世间唯一永恒不朽的存在。 修罗手中攥着苏和赛罕的脸,他焦黑的身体多处烧伤,整个人身体都散发出一股肉被烧焦的腐臭味,身体无力得拖在地上,像一个破烂的大玩偶。他并没有死,这个人运气很好,火狱发动后,这个人距离他最近,所以才幸免于难。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修罗的身影,他们看到修罗的目标是何处了!火狱边界处,零星的几匹战马还挺立着,赤那思轰烈骑只剩下一人人——赤那思君王。两万轰烈骑这一战被杀得全军覆没,大将被生擒,两万名轰烈骑悉数被杀,活下来的只有君王,这个草原上最具权势的男人此时孤独一人。 修罗拖着苏和赛罕的身体,走到君王面前,仰头看着端坐在战马上的老人,看着他被烧焦的头发与黝黑的脸,看着他空洞失神的琥珀色眼睛。他清秀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说道:“尊贵的勃日帖赤那思君王殿下,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的语气无比温和有礼,像南方最雍容华丽的贵族般,仿佛是积淀数十代人韵在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展露无遗,丝毫不能将之与方才那个张狂的诡谲,施展可怕咒术杀人的修罗联系在一起。 君王没有说话,目光涣散得落在他右手上,修罗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释然得笑了笑,将右手中的苏和举起来,冲着君王摆了摆,说道:“殿下,您的部下很勇敢,他的勇气令我都感到震撼。你看,他还活着哦,这样勇猛的武士死了太可惜了……”他笑得像蜜糖一样温软,眼睛笑得眯成一道月牙儿,右臂晃了晃,苏和被烧焦的身子无力得悬在半空中摆动着,真如玩偶般无力任人摆布。 “苏和……”君王嘶哑得叫道,他琥珀色的眼中滚出大滴大滴泪水,这么多年,自己何曾落泪过?成为君王这么多年,自己再没落泪过,就是长子蒙都拉图赤那思死的时候也没落泪过。为何现在会难过落泪?是因为轰烈遭遇惨败么?是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么?是因为自己现在无路可逃么?亦或是自己最忠心的部下落得如此下场悲愤难忍么? “啊——”君王仰头咆哮起来,声音暴烈粗狂,像受伤的野兽。他握着刀的手手腕猛地翻转,斩马刀的刀锋朝着自己脖子斩过来——因为是君王,就算是死也不能被俘,这是草原君主的骄傲,是赤那思氏传承上百年的荣光,战败被生擒,这是无可忍受的耻辱。更何况,被生擒得话对赤那思的打击比死去更大! “嘭——”修罗反应迅速,飞快得举起左手来,指尖窜出一道火苗激射在君王的斩马刀上。火焰锋利的将斩马刀截成两段,半截刀刃飞向空中,旋转着落下来,插在焦黑的土地中。 君王惊呆得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刀柄的斩马刀,看着那束火焰被修罗收进身体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君王殿下,这是何必呢?在我面前,您想自杀都不能……额尔敦刻图汗王有话要对您说,我必须把你带到他面前!”修罗诡谲得一笑,一指点在君王身下的战马头上,指尖一股热浪涌进马身中,战马顷刻间变成一堆灰烬。君王跌落下马,不等站起来就被修罗抓住头发,不由分说得拖走了。君王被抓住那一瞬,身体使不出任何力量,与苏和一样像破烂的大玩偶般被拖着走向额尔敦刻图汗王身前。 他无助得闭上眼睛,呼吸屏住了——他不愿被自己的敌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修罗边走边柔声说道:“四年前您进攻梦阳缥缈城时,我那时候帮过您哦。虽然只是帮您摧毁了梦阳的盾墙机括,那时候我是站在您这边的。不过现在呢,我遵照林夕陛下的旨意来帮助额尔敦刻图汗王完成他的伟业,所以只能站在您的对立面,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他语气温和动听,任何人听到他的话都会觉得如沐春风,觉得很舒服,可下垂得双手一手掐着苏和赛罕,一手掐着君王,任凭两人无力的身体拖在焦黑的战场上。 君王悲哀的闭上眼,他突然想起四年前在缥缈城外,看到梦阳的盾墙机括被这个男子一举摧毁时,阿拉坦仓将军说的话:‘不知道,神或者魔鬼,说不清!不过,他刚才是和咱们站在一边的,就是我们的神,梦阳人的魔鬼。可神的心不可揣测,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我们的魔鬼,梦阳人的神……’此时,这个浑身红衣的男子就是自己的魔鬼。 “嗵——”修罗走到额尔敦刻图汗王面前,微笑着说道:“喏,赤那思君王与轰烈骑统领,抓到了!” 狮子王的震撼无以加复,原以为要拼尽狮牙骑射的力量,原以为要联合所有部落,可没想到竟会这样简单!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焦黑的苏和赛罕与赤那思君王,自己仇恨的人现在就在眼前,任由处置么?他抬起头,看向修罗,那俊美异常的男子双臂抱在胸前,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说道:“汗王殿下,现在是为你姐姐玛苏尔达额尔敦刻图报仇的时候啊!杀了他们,你姐姐的灵魂也能安息——” “为什么要帮我到如此程度?”汗王打断修罗的话,黄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修罗,他心生畏惧了!与力量太过强大的人谋事,第一感觉是恐惧!此话不假!因为对方力量太强,自己与之相比可有可无……这样的强烈反差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原因很简单,只要汗王殿下您的目标与我梦阳目标相同,林夕陛下将全力支持您!我作为林夕陛下的国师,自然也会全力帮助您!”修罗很自然的说道,语气略微有些无奈,像是在阐述一件在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这样,也是为了向您显示出我梦阳的诚意!我们实实在在得想为殿下达成心愿——只要我们有共同的心愿和利益!” 额尔敦刻图汗王冷冷的看着修罗,看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睛,拼命想从那双可怕的眼睛中看到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可是却一无所获。他深深吸了口起,转而看着自己马下狼狈不堪的勃日帖赤那思与苏和赛罕。 狮牙骑射开始整队集结向汗王这里驰来。他们损失并不大,人数占优,存留下的狮牙骑射还有两万七千多人。骑兵们的马蹄在咆哮,扬起滚滚沙尘,带着呛鼻的焦土味与血腥味。狮牙骑射的武士此时无比激动——他们打赢了,打败了草原上最强骑兵,尽管最后那名神秘的红衣男子帮他们太多,可终究是打赢了。赤那思高高在上的君王,草原上的皇帝也被俘虏在汗王的马前。 亥阳与乌吉力也速垓带着大队狮牙骑射赶来,一队队武士整齐的列队在汗王之前,近三万狮牙骑射鲜红的火鎏金铠甲像在燃烧般。这群战胜了草原重骑兵皇帝的武士此刻无比骄傲,他们的战绩足以列入蛮族史册。待狮牙骑射列队完毕,亥阳与乌吉力利落得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狮子王面前,双手抱胸,激动得吼道:“汗王万岁,阿日斯兰万岁!恳请汗王自立为蛮族新君王,额尔敦刻图氏成为极北草原新的王族!” 他们身后数万狮牙骑射也下马跪地,高声吼道:“汗王万岁,阿日斯兰万岁,汗王万岁,阿日斯兰万岁!……”武士们一声接一声的吼叫仿佛要震上九霄,男人们的狂热在千古霸业之前终于沸腾了,武士征战的意义,不就是为自己的王完成霸业么?推翻统治草原上百年的霸主,见证新的王族诞生,这是无比荣耀的事情! 不知是谁带的头,武士们的振声高吼变成了:“杀君王,立新王——杀君王,立新王……”武士们的脸因高声咆哮变得扭曲狰狞起来,一声一声的杀意传递开来,气势凛冽的可怕。接着武士们的吼声简短成了“杀——杀——杀——”草原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君王,新君王的诞生,老君王必须死去。 额尔敦刻图汗王听着武士们高吼的喊杀声,耳朵似乎在嗡嗡的响,血一下一下涌到脸上,思维却飞到遥远的过去。他看着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和赛罕,想起那时候他听闻赤那思部要将伽扎部整个屠杀后,跌跌撞撞得跑到屠场上,那时候的他还没现在这么强大,面对剿灭伽扎部一战成名的轰烈骑统领时,苏和赛罕对自己说的冷冰冰的话: ‘伽扎部悍然挑起战争,挑战草原上最高统治者的威严,就应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兰木扎布汗王发动了战争,可战争以什么样的方式、朝什么样的方向进行,就由不得他了,没有规则就是草原上战争的规则’ ‘这个女人的尸体你可以带走,这么多尸体少一具也不会有人追查,更何况,这个女人的死活于大局无关’ 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么残忍,没有规则就是规则,自己的姐姐也不过就是一个可怜无辜的普通女人而已,却惨死战场,而挥刀断头的仇人就趴在自己马前。 他又看向勃日帖赤那思,战败的老君王憔悴的瞪着眼睛,他仿佛一下子消瘦下去了,脸上的皱纹更深刻,琥珀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像失去意志般。老君王听到周围的武士喊得是什么了:‘杀君王,立新王……杀——杀——杀……’战败的自己连一条狗都不如,他宏伟的愿望,他与生俱来的荣耀,他妄图撕下南方大块富饶版图,将蛮族人带出这片荒蛮的草原的伟大理想转眼间变得和这片焦土一样毫无希望。 自己的儿子苏日勒和克,还没看着他成为蛮族万人敬仰的新君王,还没看到他娶一个漂亮的蛮族妻子,还没看到草原蛮族人种种美好的一切……这么多愿望未完成,自己就要死了吗?如果可以,他多想央求一下忽炎额尔敦刻图,央求他放过自己一命,只要能会赤那思看一眼就好。 他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狮子王,那双黄褐色的眼睛冰冷无比,狮子王冷漠无情得看着他,像在看已死之人。他嗓子很干很痛了,只能小声哽咽道:“忽炎,求你——求你……” 可是周围武士的喊杀声太过响亮,他微弱的声音就像嘴唇无声的嗫嚅。额尔敦刻图汗王抽出腰间的刀,踢了踢马腹,战马走到他面前,距离近的几乎能看到这个狼狈的君王眼中那一道道猩红的血丝。而周围的武士吼声愈发响亮,‘杀——杀——杀——’,杀声震天。 额尔敦刻图汗王面无表情得看着这个独霸草原近三十年的男人,此刻却再无荣耀,再无骄傲,像个即将死去的老奴隶般。勃日帖赤那思,那个骑在马上带着草原上重骑兵皇帝南征北战的人已经老了,他现在就在自己面前,杀了他就能成为蛮族新的君王,杀了他阿日斯兰部就能取代赤那思的草原之主地位,杀了他蛮族将诞生新的王族! 可是除了这些令人热血沸腾的霸业之事外,没有人知道花这么大力气打仗,以打败赤那思为目标,誓死要杀勃日帖赤那思,仅仅是为自己可怜的姐姐玛苏尔达报仇而已……与王权霸业并无太多关系…… 武士的喊声愈来愈高昂,甚至带了些歇斯底里的嘶吼尖叫。狮子王不再犹豫,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刀的手举起来又挥下,刀光一闪而下,一股深红色的血飞溅而出,那双琥珀色的,俯视草原近三十年,此时却带着央求之色的眼睛再也睁不开来……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月十六日,蛮族君王勃日帖赤那思身死。忽炎额尔敦刻图被部下拥立为新君王,阿日斯兰部取代赤那思部,成为极北新霸主,此既一出,草原大震。 正文 第59章 未来的尊武王 君王被杀,当消息传回赤那思部时像天塌了般。阿日斯兰使者将半死的苏和赛罕与君王的无头尸身丢在部落临时营盘前,像猎人围着猎物跑了两圈一样,骄傲的吼道:“勃日帖赤那思已死,从此阿日斯兰将是草原上新王族。额尔敦刻图君王恩赐赤那思氏三天时间考虑是否举族投降,若降,除过贵族与赤那思氏,其余人可生,若不投降,灭赤那思部灭族!” 迎上去的阿拉坦仓将军手中紧握龙舌弓,深陷的眼窝中闪着锋利的光。他身上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好似要将那桀骜的阿日斯兰使者用目光绞碎般。阿日斯兰使者敢如此有恃无恐得叫嚣是有原因的,草原部落间不杀使者,这是规矩。是以他的马蹄肆意跨过君王与苏和赛罕的身体,扬起的沙尘落在他们一动不动的身体上。说话时马鞭指着赤那思众人,叫嚣之声愈加张狂。 阴蛰的隼骑将军面无表情,嘴角喃喃着阿日斯兰使者的话:“额尔敦刻图君王……赐予……灭族……”他深陷的眼睛一片阴翳,额头上的隼形护额泛着冰冷的汗王。倏然间他动了,手在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便射,距离阿日斯兰使者一百余步远连多余的瞄准动作都没有,墨黑的箭矢像一束黑色的光线飚射过去,‘噌……’锋利的箭镞从使者嘴中射进去,穿透舌头与后颚,从后脖颈凶险地探出来,箭镞上已满是暗红暗红的血。 使者身子在马上摇晃片刻便栽倒下去,这一过程发生的无比迅速。阿拉坦仓从抽箭到射杀使者,期间一个呼吸都不到。他整个人泛着寒气,冰冷阴沉,冷漠得看着阿日斯兰的使者死在自己箭术下。部落间不杀使者,可赤那思再怎么没落,草原之主的荣光也不容这样的宵小之辈来玷污。隼骑是君王的鹰,谁敢招惹君王,阿拉坦仓便会俯冲下去啄瞎他的眼睛! 这时苏日勒和克动了,他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得朝父亲的尸体奔过去。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竟跑的跌跌撞撞,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要将他吞噬下去的沼泽。这距离只有一百余步啊,苏日勒却觉得自己在追逐太阳般,怎么也到达不了。他眼睛朦胧迷离,看着父亲躺在肮脏额地上,浑身焦黑满是灰尘,这怎么可能会是那英明神武的父亲?明明别离前父亲还是骑着高大的战马,带着两万名轰烈骑纵横厮杀而去的啊!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这样了? 父亲临走之前,面容坚硬冰冷,胸膛上爆发出额温度炽烈霸道。骑在高大的战马上,马鬃与他身上的大麾被风掠过,像一面飞扬的旗帜,像从远古壁画上走下来的战神。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那瘦小狼狈的无头尸体真的是父亲么? 他无力得跪倒在地上,双臂支撑着地面不让自己真的垮下去。他眼中满是晶莹的泪水,父亲肮脏的身体满是被草根砂砾磨烂的伤口,胸口上的肉变得稀烂,都能看到里面森森肋骨,像被最粗糙的砂纸打磨过——难道父亲的遗体就是这样被拖在马尾后一路拖过来的么? 一瞬间的狂怒从他胸膛中爆发出来,整个旷野中都是他悲愤痛苦的声音。远处几千名武士与牧民站在那里不敢乱动,怔怔的看着那悲痛欲绝的青年跪在老君王狼藉一片的尸体前痛苦,耳中满是那他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嚎叫。他们脑中也在艰难吸收转化这一消息:君王,死了! 苏日勒想将父亲抱起来,却不知道何从下手。父亲尸体是残缺不全的,左臂四年前对梦阳战争时被林夕皇帝斩掉,现在连头颅都没有,身上满是被火焰烧焦的伤口,原本强壮魁梧的身体像被刀子削去一圈肉般变得瘦小孱弱。这个执掌草原近三十年,被誉为最接近于战神卓力格图的君王,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么?抛开这些荣耀不看,作为儿子,看到父亲死得如此凄惨,心如刀绞,怎能平复? 苏日勒突然跌坐下去,双手紧紧抱住头,拼命将头低下来,不受控制得嘶吼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吼叫什么,头脑里一点儿思维也没有,只拼命将胸膛里最后一丝气息吼叫出来,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难受统统嘶吼出来。太强烈的悲痛席卷过他身体最微小的细节,抱着头的双臂甚至都发麻,大脑一片晕眩感。 他好像觉得自己在下沉,下沉,要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他像堕入虚空中的可怜蜉蝣,无论怎么挣扎也不能控制身体不往下沉。冰冷的悲伤像潮水一样将他狠狠淹没,不由分说的顺着他鼻子灌进去,至于将他窒息。到底谁能拉他一把,谁能救救他? “谁能救救我——”他声嘶力竭的嘶吼道,声音沙哑无比,脸上满是纵横而下的眼泪,颓然无力得坐在地上,丝毫没有赤那思世子的尊严。 “世子殿下,冷静些!”一个沙哑却沉稳的声音响起来,像轰隆隆的雷声碾过,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苏日勒身子震了一下,手把头放开,仰起涕泗横流的脸看向对自己说话的人。阿拉坦仓那双深陷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身上银亮的锁子甲泛着冷硬的光,说道:“世子殿下,君王死了,您是赤那思氏最后一个男人,您要挑起重担,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赤那思部正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您若绝望,赤那思部再无希望。能保护你的君王已经不再了,从此你就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不辜负君王对你的期望,也不辜负赤那思氏先祖们的荣耀!” 苏日勒怔怔的看着阿拉坦仓将军,眼泪大滴大滴得落下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阿拉坦仓的手,叫道:“我该怎么办?告诉我该怎么办……” 阿拉坦仓俯视着无助的苏日勒,这个已然成为蛮族成年人的世子殿下此时却像一个被丢弃的小孩,可怜又可悲。这就是赤那思氏最后的继承人么?看着苏日勒和克脸上纵横流淌的眼泪,阿拉坦仓竟觉得一阵恶心——他厌弃无助的泪水!若哭有用,那就让世界被眼泪淹没吧! “将军……将军,你告诉我该怎么办……阿爸死了,我该怎么办……”苏日勒和克箕坐在地上,双手抓着阿拉坦仓的腿甲,睁着蓄满眼泪的眼睛使劲摇着他的腿。他憨厚的脸皱在一起,眼泪与鼻涕顺着鼻梁和嘴唇流下来,哭的狼狈至极。“将军告诉我该怎么办啊……求你了……” “啪——”狠狠一记耳光抽在苏日勒和克脸上,声音如此响亮,他被抽的跌飞出去倒在地上,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他眼中的迷茫悲伤仿佛一下子被抽成碎片,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阻挡的狂怒之色,他狠狠盯着打他的阿拉坦仓,可是看到那双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神时,竟不由得败下阵来——阿拉坦仓的目光太过锋利,他站在那里,身体像几段钢铁拧成的一样,像他手中的弓箭般锋利可怕。 “世子殿下,清醒些。没有人能帮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阿拉坦仓俯下身子,狠狠看着哭泣的苏日勒和克说道,他修长的胳膊倏然挥出,像长刀般凌厉一指,指着百步外不知所措的牧民与武士。“看看他们,还有后面几十万赤那思牧民,看看他们的眼神!君王死了,他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看着他们眼睛,他们眼神分明是在乞求你拯救,你却在求别人怎么拯救你自己?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阿拉坦仓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咆哮而出的,冲着苏日勒和克的耳朵狠狠咆哮,像要把这句话生生刻进他脑壳中。 他伸出钢筋一般的大手,揪着苏日勒和克的头发,扳着他的头让他眼睛看着那些贫苦牧民与不知所措的武士。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自己像小鸡一样抓着的人是赤那思的世子,是未来的君王,是自己将来要心甘情愿奉献出生命的人!只有让苏日勒和克快点振作起来,赤那思才能平稳度过老君王死去这一巨变。此时隐在暗处的敌人恐怕就是想看到他们如此慌乱不安吧! 苏日勒脑袋还在嗡嗡炸响,阿拉坦仓将军那一耳光力量极大,他甚至感到老槽牙都晃动起来。嘴里顿然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头发被将军鹰爪一样的手揪着,头皮快要炸开般的疼,反倒思维清醒了些。眼泪被寒风吹干,微凉又刺痛,他看到远处赤那思部的牧民的眼神了——惊恐,慌乱,不知所措,天塌了般害怕,还有,看向他的目光中那份希冀…… 突然的,君王带两万轰烈骑出战前对自己说的那些既像鼓励又像遗言的话浮现在耳边:“你不一样,你是除了我外最后一个姓‘赤那思’的男人了,经不起损失。我死后,你就是蛮族的王!将来阿爸都要跟在你的马后听你的命令,几家将军贵族们还有所有牧民都要跪在你面前对你效忠。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阿爸真的死了,以后的路只能我自己走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啊……”苏日勒和克嘴角流着血水,喃喃自语道,他眼睛里那份悲痛绝望飞快收敛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清明。远处的牧民与武士都看着自己呢,今后自己就是他们的全部希望了!刚才他那样大吼大叫,成什么样子了?一阵愧疚感涌了出来。他伸手打开阿拉坦仓揪着自己头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魁梧的身子像一堵坚实的墙矗立在那里,挡住了风雪,挡住了严寒,挡住了一切危险——他必须强硬起来,重新让赤那思人激起希望。 他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痕,看着阿拉坦仓,沉声说道:“谢谢将军……”接着他弯下腰,伸手抱起地上那具狼藉不堪的尸体,老君王残缺不全的遗体静静躺在年轻的儿子怀里,静静朝自己的族人走去。 阿拉坦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苏日勒和克转变得很快,这么快就振作起来,的确出乎他的意料。这样就可以了,赤那思必须要有一个强硬无比,杀伐果决的领导者,越是艰难时,领导人越要强悍,这样部落族人才能有主心骨,才能牢牢凝聚在君王身边,赤那思才有希望! 他也弯下腰,抱起苏和赛罕的身体,感受到他胸膛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心跳,心中不禁一喜。苏和浑身都是烧伤,眼睛里都流出血水来,身子上的肉似乎都被烧的缩小了一圈,再也不是那个威严的,披着铠甲率领无敌的轰烈铁骑纵横草原的草原名将。阿拉坦仓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老朋友,我们回家……” 他跟在苏日勒和克身后,步履沉重缓慢,老君王的遗体与重伤昏迷的将军在世子苏日勒和克与隼骑将军的护卫下,缓缓朝赤那思部落族人中走去。随着他们的接近,部落族人纷纷让出一条路,跪下来,低着头,夹道恭迎君王与将军的回归。此时没有人说话,无论是瑟瑟发抖的牧民还是身披坚甲的武士,无一不是神情肃穆庄严,这是给战死的君王最后的尊敬。 历史。 蛮族历史上的勃日帖赤那思是一个很复杂的君王,他残暴,他疯狂,可他又睿智,受人尊敬。他刚开始成为赤那思君王时,赤那思实力已然有些衰败,他父亲留给他的并不多,更多的权利都掌握在他几个哥哥们手里。若不是大萨满支持当时一无所有的他,恐怕早已死在王子们夺权的争斗中。 他最令人畏惧的事情就是十三年前赤那思对伽扎部的灭族之战,一战杀死四十余万人,不管男女老幼,平民或是贵族,全部杀死!他的铁腕令别的部落畏惧,可却又让赤那思的统治更稳固了些。四年前草原遭遇夏季大旱和冬天严酷的雪灾,他果断发动对梦阳的南征,战果丰硕,在蛮族的地位愈发超然。 他把他的一切都献给了赤那思与草原,作为赤那思的君王,他所想的却是整个蛮族,他一直都想从南方富饶温暖的版图上撕下一大块来安置自己生活在酷寒之地的族人,为此他不顾贵族的反对,甚至不顾大萨满的反对悍然与南方梵阳结盟。不过结盟只限于赤那思贵族阶层知道,并未公开。若是结盟之事被广大牧民知道,恐怕对赤那思氏的统治造成不可想象的冲击——极北蛮族对南方的仇恨是与生俱来的。 他又是思想极度开明,目光很有远见的智者。在梵阳使者带来的机括力量展现在自己眼前时,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足以改变时代的发明,不惜花重金购入这样威力巨大的机括,只是他不可能看到这样威力强悍的机括重弩将无匹的威力展现在极北茫茫草原了。阿日斯兰部提前挑起了战争,比君王的计划足足早了一年,若是能再迟一年时间,梵阳的先进机括装备在赤那思的骑兵上,恐怕结果大不一样吧。 可是他那宏伟的蓝图,关于蛮族未来的无限想象都因他的死而化为泡影。勃日帖赤那思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被封为真英雄的男人。草原上不缺英雄,可那些所谓的英雄都仅限于极北草原内部的争斗,目光短浅,只会搜刮贫瘠脆弱的草原。真正的草原英雄,是能与南方正面抗衡,能从贪婪的南方人手中为蛮族夺下实质性利益的人。一百余年前的卓立格图赤那思算一个,勃日帖赤那思也算一个,被历史铭记住的也就是这样的存在,而太多执着于蛮族内部权力征战的英雄,最终也只是埋没在草根下而已…… 当年轻的尊武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在荒合山脉安葬自己父亲时,这个年轻人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他没有选择极北之北的雪山来埋葬父亲,而是选择了极北与南方分界线所在的荒合山脉。他特意让父亲的脚朝着南方,头朝着北方,这样父亲的魂魄坐起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他执着一生都想得到的南方,那他不惜倾尽自己之力都想夺下的广袤温暖的沃土……永远都能站在荒合山脉最高峰,俯视着自己未能得到的土地,未能实现的梦想…… 仇恨与耻辱对人的鼓励是无比强大的,赤那思此次出战的两万轰烈骑全军覆没,甚至连君王都被杀,唯一活下来的是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只是重伤的将军再也不能骑马打仗。可是在前所未有的耻辱与仇恨下,赤那思人立刻把对老君王被杀的悲愤转变为对世子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的期待和拥护。就连苏日勒和克本人都没料想到他接替父亲权利的过程如此顺利。只是一直护着他的蒙都拉图哥哥十几年前已经死了,现在父亲也死了,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年轻的肩膀上承担了数十万人的希望。 可年轻的苏日勒和克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接替君王的位置,历史就这样仓促得将他推上舞台。蛮族未来的尊武王被赋予太多希冀,可无边的战争,无数的尸骸,无奈的叹息,强悍的敌人,他年轻的心还承受不起这些。 可是冷硬的面具已然不由分说得扣在他脸上,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掌权者必将拥有的面具却已与他血肉相连…… 正文 第60章 妥协与忍让 君王死后第三天。 赤那思部君王临时大帐内,几家将军与贵族都坐在一起一脸阴云得相互说着什么。第三天了,这是阿日斯兰部给赤那思最后的时间,贵族与将军们意见分歧很大。将军们执意开战,要为君王与苏和赛罕报仇。几家贵族觉得以牧民为重,先将牧民安置在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的冬季牧场为先,否则冬天大学封原后,赤那思几十万牧民全都活不成。为此将军与贵族们连着争执了三天。 年轻的苏日勒和克赤那思静静坐在以前属于阿爸的位置上,看着下面吵得面红耳赤的贵族与将军们。他手中捏着阿日斯兰一名使者刚刚送来的信,一手扶着额头按压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捏着那封信不住的颤抖。他的头很痛很痛,额角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连续三天都没怎么睡觉,轮流接见将军与贵族。大难临头,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都慌了,拼命想多从赤那思这里多榨些油水出来。安抚这些贵族,与这些老谋深算的滑头们周旋,实在是很累心的事情。 前一刻给贵族们说一定保证他们的利益与牧民的安危,贵族走了后一刻又对将军们保证惩处叛贼忽炎额尔敦刻图,不惜倾尽赤那思举族之力,哪怕战死最后一人在所不惜。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像放屁一样,保质期半天都不到。连续三天这样的日子实在令他承受不住,索性今日将将军与贵族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相互咬去。 他深深叹了口气,几天没睡觉,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窝都陷了下去,整个人都消瘦下来。他将头靠在曾属于阿爸的宝座靠背上,仰头就看到了帐篷顶上狰狞的腾格里天神,看着他手中的刀剑……刚刚继承君王之位没几天的他已然疲惫不堪,心中叹息道:“阿爸,你给我留下的位置,真的不好坐啊……” 苏日勒和克重新将那封来自阿日斯兰的信展开在眼前,上面的字属于忽炎额尔敦刻图的,这个被奉为狮子王的男人,杀死他父亲的凶手。粗糙的羊皮纸上笔意潦草张狂,最下面忽炎额尔敦刻图几个字更是霸道狂烈,看得人心神一凛。羊皮纸很轻薄,可上面写得东西却让人难以承受。信不长,大概意思是,阿日斯兰部不想为难普通牧民,只要赤那思向阿日斯兰缴纳五十万镒黄金,阿日斯兰部就会放赤那思的平民到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上过冬。 五十万镒啊!不是小数目,整个极北草原一年的产值折合成黄金也不过三十万镒,属于赤那思的部分不足十万镒。阿日斯兰一开口就是五十万镒,这么一下就将赤那思五年多的产值搭进去。还要靠这些钱在最艰难的时候从南方贪婪的商人手里卖粮食过活,可若不按照额尔敦刻图的意思,阿日斯兰只要派出两万军队随意袭扰就能让赤那思牧民南迁寸步难行。军队若十足马力运转开,对平民的杀伤力比绞肉机还要残忍。 要和阿日斯兰打仗也没什么好怕的,虽然损失了两万轰烈骑,可轰烈骑两年前就扩充到六万人,即使损失两万,也有四万多轰烈骑和全部隼骑与大风帐武士在,赤那思战力并没有被动摇。可阿日斯兰就看准了赤那思军队有六十余万牧民这个巨大包袱,带着牧民,军队根本没法放开打。 贵族与将军们争吵得越来越凶,整个帐篷里都是男人身上的汗味与皮革的硝味。浑浊的空气令苏日勒和克昏昏沉沉,吵杂的声音像锥子一样一下一下锥着他的耳膜,他真想把这些争执不休的人全部杀掉。 “都闭嘴——给我安静下来!”苏日勒不耐烦得说道,他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正吵着的贵族们突然怔了一下,习惯性得转过身恭敬地低下头,向那个斜倚在王座上的人认错。旋即,他们自己都愣住了——王座上坐的再也不是勃日帖赤那思,那个让人多看一眼都心生畏惧的草原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俯视他们的也不是那双凌厉阴翳的琥珀色眼睛,却是充满迷茫疲倦的眼睛。 贵族们或许还没有习惯他们的君王从勃日帖赤那思变成了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可他们对坐在那个王座上的人畏惧却深入骨髓。他们灵魂里深深认知,只要坐在王座上的人,就是他们要心甘情愿交付生命去追随的人。苏日勒和克他们比不看好,这个年轻人的心还不成熟,没有成为一方霸主的觉悟,太过仁慈,太过心软,太过愚蠢。可勃日帖赤那思死后,这个年轻人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刚才那声不耐烦的呵斥声与当初的勃日帖多么像啊!那感觉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有半点违抗,就是无边无际的狂怒降落在他们头顶。 不知不觉间,贵族与将军们看向王座上那个神情疲惫的年轻人时,眼神里都带着一分畏惧。赤那思家的狼血还没有断绝啊!这个庞大部落依旧是属于姓‘赤那思’的人。他们依旧是赤那思氏的子民,要无条件将生命奉献给端坐在王座上的人! “轮流说说意见吧!今天就要得出结论。”苏日勒和克脸上毫无表情,仰起脸用下巴指了指合鲁丁家家主,瞟了他一眼,说道:“你先说——” 合鲁丁家主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又慌忙低下头去。苏日勒和克语气,神情,分明像使唤自己家的奴隶一样,和以前那头老狼勃日帖几乎一模一样,霸道得令人窒息。这个年轻人几天前见他还温和得叫了一声‘合鲁丁叔叔’,转眼间就高高在上对自己如此使唤。他是赤那思人,要忠于赤那思氏,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勃日帖赤那思,恐怕他会觉得自然些吧。 “君王,我觉得首先要以牧民为重,牧民是我们的根本,此时可以答应阿日斯兰任何条件,只要让牧民先到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再拖的话,草原上白毛风一起,大雪封路,几十万人都得冻死饿死在这里……” “合鲁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要放过阿日斯兰的狗杂种?君王和苏和将军的仇不报了?赤那思现在遇到前所未有的失败,要不尽快出兵惩处敢造反的部落,赤那思以后该怎么维持在草原的统治?”说话的是一名中年武士,他叫哈勒巴赫,是轰烈骑的副统领,因为统领苏和赛罕重伤,因此他代表苏和将军坐在这里。主战的人也是他,轰烈骑这次惨败,甚至连将军都重伤,实在令草原的重骑兵皇帝蒙羞。 整个帐篷都变得寂静下来,安静得连空气都变得黏稠了。一提起几天前赤那思的惨败,众人都觉得心中愧疚难安。 “我没让你说话!坐下!”苏日勒和克冷冷看着激动地站起来的哈勒将军,沉声呵斥道。 “君王,难道老君王的死,苏和将军的伤就这样算了么?”哈勒没有坐下去,眼睛怒睁着看着苏日勒和克,整个帐篷都是他愤怒的声音。 苏日勒深深吸了口气,能这么算了么?他恨不得将忽炎额尔敦刻图活吞下去,可他不能冲动,赤那思氏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部落几十万人。牧民还没安置好,怎么能大规模同阿日斯兰开战? “不要多说了,先按照阿日斯兰的意思,把牧民安置在还日拉娜河冬季草原上后再复仇。现在必须冷静下来!你的将军受伤了,我的阿爸死了!我都能忍下来,你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苏日勒沉声说道,他看向哈勒的目光阴沉冰冷,像锥子一样锋利可怕,看得将军后脊背发凉,灵魂那一瞬间像是被逼出去般。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心有多累,父亲被杀,这样的大仇不是没有能力去报,而是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压制住那份狂怒,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理智。甚至要与杀父仇人妥协让步,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太过沉重。 “合鲁丁,五十万镒黄金,能拿出来么?这个不是小数目……”苏日勒和克重新看着合鲁丁家主说道。 “能拿出来。只是……” “有什么就直说吧,不用顾忌什么。” “是,老君王从三年前就命令我搜刮草原全部财产,这笔钱是要给梵阳购买他们制造的机括。前期已经支付了三十万镒黄金,等梵阳将机括做好后,就要支付剩下的七十万镒,总额一百万镒黄金,要是将这笔钱挪用了,梵阳那边不好交代。”合鲁丁唯唯诺诺说道。 “一百万镒黄金就为买南方制作的小玩意?”苏日勒和克的眉头蹙了起来,父亲只说过他要和梵阳做一笔大生意,那所谓的大生意就是指这个吧!一百万镒黄金,这个数目就算是放在南方帝王眼中也是不小的数字,更何况贫苦的草原?搜刮这么多黄金,这简直是在吸草原的血。 “把钱先交给阿日斯兰,必须把牧民安置在还日拉娜河南岸。我们不是没有实力与阿日斯兰开战,阿日斯兰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就是在用牧民要挟我们,现在我们别无选择。不过,钱不是白给他们的,牧民安置好后,再从阿日斯兰部手*钱再抢回来,连带着我阿爸的仇与赤那思蒙受的羞辱一同还回去!”苏日勒没有再迟疑,沉着的说出这段话来。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响起。“支持君王的做法,无论如何,牧民是无罪的。至于梵阳那边结盟的事情,现在这情况先放下吧,如果可以,这盟约情愿到此为止,与贪婪的南方人结盟,不亚于与虎谋皮。”一直没说话的阿拉坦仓将军终于开口了,“暂时忍让逼退不是怯懦,我们不能带着牧民去冒险,打仗是要死人的,我们是部落掌权的人,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君王的话,我阿拉坦仓第一个赞成。” 作为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阿拉坦仓的话分量极重,他的忠诚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这话从现在的君王口中说出来,恐怕还不能令众人心服,可既然阿拉坦仓也这么说了,众人也不会再说什么。 “那就这样定下来,即刻向阿日斯兰回复,赤那思同意他们开出的条件,务必将牧民安置好,南迁停滞在这里有三天了,牧民都心慌起来,人心不稳是要命的大事。”苏日勒和克揉着额角的太阳穴,一瞬间他的眼睛变得很亮很亮,像镜子般闪光,锋利的目光轮流扫过贵族与将军们,像刀子割过他们的脸:“诸位,此刻赤那思需要的是忍!阿日斯兰部就是再等我们冲动,我们手里还有四万轰烈骑,还有隼骑与大风帐,我们的敌人是怕我们的!” “各家贵族安置好自家牧民,隼骑与大风帐加大斥候侦查力度,一有情况马上报告给我,现在大家都散下去吧!”苏日勒和克摆摆手,命令众人退出去。连续三天,这件事终于算解决了,这是他继承君王称号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却比往日任何决定都艰难。忍下杀父之仇,忍下赤那思受到的所有耻辱,这要他怎么忍受?每每想起父亲残缺不全的尸体躺在肮脏的地上时,他的胸膛就像被剖开般的疼。 贵族与将军们陆续行礼退下,帐篷顿时空荡下来,也安静很多。他是喜欢安静的,受不了这些将军贵族们吵来吵去,他也不喜欢与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周旋,连续三天,自己已经受不了,而父亲却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近三十年。太累了吧。 帐篷里还有人没走——阿拉坦仓将军站在那里,像钢筋拧成的般刚强。他的眼睛隐在深陷的眼窝中,看不清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神采。自从坐上高高的王座后,很容易就能看到别人的眼睛,高处众人的表情,神态,眼睛一览无余,或贪婪,或怯懦,或忠诚,这些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自从继承了君王的名号,他好像更擅长观察揣摩别人了。 不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亦或是成为君王后他也自然而然具备的能力。 “君王,您已经做的很好,不用刻意与您父亲去比。”阿拉坦仓看着苏日勒和克说道,他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此刻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不论如何,阿拉坦仓与隼骑都是和您站在一起的!”高傲的隼骑将军单膝跪下,手臂抱在胸前,恭敬的屈膝行礼——武士对主人尽忠赴死的礼节。 “将军,谢谢了……这些道理我都懂!”苏日勒和克深深叹了口气——当看到父亲的尸体时,他像疯了般大吼大叫,不知所措的样子狼狈得像一条狗。若不是阿拉坦仓将军那狠狠一耳光,恐怕他依旧只会嘶吼只会失声惨叫吧。 “君王,有些话我想单独对您说!”将军站起来,沉声说道:“其一,您父亲的死,可能没那么简单。老君王带了两万轰烈骑去支援扎儿花将军,结果君王惨死,轰烈骑全军覆没,扎儿花将军的大风帐几乎没什么损失得回来了,您不觉得蹊跷么?”阿拉坦仓眼睛闪着寒光,继续说道:“其二,请君王撕毁老君王与梵阳定下的盟约,南方梵阳根本就是在利用赤那思,他们只提供钱,物资,装备,而我们出人打仗,就像南方的雇佣兵一样。梵阳恐怕就是在利用我们啊……与南方人结盟,不亚于与虎谋皮……”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受,苏日勒和克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扎儿花将军我之前也怀疑过,父亲死的太突然了,两万轰烈骑全军覆没,这样的事情从没有过,就是四年前南征梦阳时,在梦阳倾世名将镇天大将军手中,我们损失也不过一万轰烈骑。可是扎儿花是我的老师,我这一身刀术都是他教的。我相信他,扎儿花将军是个很简单的人,他那双眼睛是碧绿色的,很清澈,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我相信他!这就够了,如果扎儿花将军都不能再相信,我能相信的人也就没几个了……” “至于与梵阳的结盟,我也不太赞同,只是那时候我没资格干涉这么多事。暂时先拖下来吧,等牧民安置好后,我再给梵阳使者说。”苏日勒和克此时头昏脑涨,他好想睡一会儿觉。突然地,他想起雨蒙来,赤那思要和阿日斯兰打仗了,雨蒙的父亲杀了他父亲……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有种沉重的失落感——他们以后再也不能成为朋友了吧! 甚至自己再也不能爱她了!苏日勒和克阴郁得想道,自己成为君王了,他再也不能意气用事,以后任何事都要站在草原政治的立场上考虑。与杀父仇人的女儿在一起,恐怕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吧! 阿拉坦仓将军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距离传过来,不那么真实:“属下只是提醒一下君王,只要君王心里有数就好。属下也不是故意要怀疑扎儿花将军,只是现在风声鹤唳,我们务必小心行事,以防见风使驼之人……”阿拉坦仓将军的眼睛始终看不透,深陷的眼窝是浓重的阴翳,令人觉得深不可测得害怕。 苏日勒回过神来,看着阿拉坦仓没再说什么。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武士冲进来,跪在地上,穿着粗气说道:“君王,苏和将军,苏和将军醒了……将军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向您禀报!” 苏日勒和克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倏然间站起身,脸上的疲倦之色一扫而光,说道:“快带我去!” 正文 第61章 阿拉坦仓 苏和赛罕虚弱得躺在营帐内,身上满是焦黑的血痂,稍一动血痂就崩裂开,黑红的血混杂着黄色的脓水流淌下来。他身体原本很魁梧,可现在身子看起来像缩小了一整圈,身上的肉都被烧得缩在一起贴在骨头上,能活下来已经超出预料。原本威严勇武的轰烈骑统领,率领数万草原重骑兵纵横捭阖的大将竟落得如此田地,这怎能不让人惊惧。苏和赛罕转醒后第一件事却是要见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 必须要把那个梦阳的妖人在帮忽炎额尔敦刻图的事告诉大家,好有个准备。那样的力量实在太过惊悚太过残虐,武士们的勇敢根本就不堪一击。那分明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力量,那甚至就是神在发怒。四年前对梦阳的战争中,那个红衣红发的男子帮他们摧毁梦阳用来防护缥缈城城墙的三层机括盾墙,一招‘焚城’就将阻隔他们数万大军动弹不得得强大机括摧毁。 原以为那神秘红衣男子他们的神,可现在分明是赤那思的魔鬼。突然间,苏和模糊得意识到了些什么,整个人像被冷水浇过一样惊悚——四年前与梦阳的战争中,老君王就感觉到有人在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在出手干预。那红衣男子摧毁盾墙时恐怕就是来自林夕皇帝的命令,林夕皇帝故意摧毁自家防御,让赤那思与夜国轻甲步旅正面交战,相互消耗,相互厮杀……两方都削弱的得差不多了,赤那思只好返回极北,而夜国实力大损,被梦阳皇族一举摧毁,包括几大诸侯王也是如此! 四年前他们对梦阳的战争,实际上是在帮梦阳林夕帝赶狼驱虎,磨灭梦阳诸侯王的力量,好让皇族独掌大权么? 这些想法电光石火般出现在脑子里,很荒诞,却又像事实般令他没有反驳的勇气。他们以为自己是掌权者,以为自己带着汹汹铁骑杀向南方是为完成蛮族人的心愿,没想到却只是为别人徒做嫁衣。苏和沮丧的想哭。 君王死了,他眼看着忽炎额尔敦刻图汗王将刀顺着君王脖子里割进去,割得并不快,像在试试刀锋利与否。君王那时候却没有丝毫闪躲,任凭自己脖颈被隔开,动脉血管喷溅鲜血,接着是肌肉骨骼,最后是气管……君王没有半分挣扎,像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般。 最令苏和震惊的是君王死前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霸道凌厉,眼神里也没往日那草原之主的信心。相反,那时候君王的眼神里分明是央求,从未有过的央求之色。苏和看的清清楚楚!君王戎马一生,以铁腕掌控草原,他求过谁?为什么他死前会是那样央求的神色? 苏和身子稍微动了一下,瞬间剧痛席卷过全身每一个细节,像千万把刀子在切割他的身体。他嘶嘶吸着气,不敢再乱动。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护在帐外的武士沉声说着:“君王——” 苏和脑袋迅速转向帐篷帘子入口,不顾脖子上血痂被拧得破绽开来,强烈的痛楚敢让他眼泪直往下掉。‘君王来了……君王来了’,像一下子找到了希望般,苏和的眼睛中也多了一份神采。 掀开帐篷走进来的是一个无比魁梧年轻的男人,他披着象征君王身份的黑色大麾,步伐大步流星。帐篷帘子掀开时,他逆着光站在那里,身体周围被勾勒出一圈光晕,看不清他的脸,唯有双眼是明亮清澈得,像最明亮的星光。 “是苏日勒和克!”苏和心中暗自叹息道,老君王已经死了,能继承蛮族君王称号的只有这最后一个拥有‘赤那思’姓氏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苏日勒的性格能否与深不可测的额尔敦刻图汗王相抗衡,可现在赤那思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性格温和甚至带些怯懦的年轻人。 只是,苏和现在却清楚的感觉到苏日勒和克变了。待他走近时,他清楚的看到年轻人眼中的血丝与疲倦,脸上面无表情,却透着无比强大的气息。与以往的苏日勒和克不一样了,像是被从内向外打破了包围在他身上像软玉般的蛋壳,不再温软柔和,倒像一头浑身长满尖刺的远古巨龙。就是这样令人心生畏惧的气息。 “苏和,这是赤那思的新君王,是我们今后要奉献生命的新主人。”苏日勒和克身后的阿拉坦仓沉声说道,他没有看向苏和身体,那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实在令他心中难受。 “我知道,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老君王没能亲自看着你成为君王,可能这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了吧……”苏和声音很微弱,因为只要他一开口,脸上的肌肉震颤下伤就有血痂崩裂开。 “父亲最遗憾的事情可能是没能得到南方的沃土吧!他的心,我了解!”苏日勒和克说道,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很沉静,沉静得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苏和眼神一凛,他感觉到苏日勒和克的语气了。很顺利得,他仿佛也能了解到君王临死之前的眼神为何会是央求……可是这个年轻人不懂。觉得父亲为他丢下一个烂摊子么?觉得父亲让他承担的东西太重了?觉得父亲只是个冷酷霸道的君王?可是他不能说什么,这是赤那思家的家事,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他能做的,就是为赤那思氏的新君王效忠。 “君王,苏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禀告,至关重要。”苏和挣扎着继续说道,他身体很虚弱了,说几句话就觉得身体疼得要撕裂开一样,无法抑制的疼痛感。 苏日勒和克安静得点了点头,坐在他床边——将军身体变成这样,他甚至不愿再让他开口,可他必须了解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两万轰烈骑全军覆灭,这样的损失太过沉重。 苏和赛罕静静的说着战场上快到银马寨是,被风魔骑冲垮了队形,与风魔骑厮杀后阿日斯兰的三万狮牙骑射加入战场,忽炎额尔敦刻图也亲自出战。轰烈骑采取鹤翼之阵直杀额尔敦刻图汗王,两翼掩护中路最精锐的两千武士,冲锋一切都很顺利…… 苏和语速不快,苏日勒和克与阿拉坦仓有时间想象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遭遇风魔骑,被狮牙骑射围攻,采取鹤翼之阵直杀忽炎额尔敦刻图,苏和将军的思路都没问题。他们甚至都能想象只要那中路两千名轰烈骑能杀死额尔敦刻图汗王,胜利就是属于赤那思的。 “可是最后拦住我们的只有一个人!我们两千人的中路精锐被一个人拦住了……”苏和的声音一下子震颤起来,像回想起最惊悚的事情般,眼睛涌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之色。 “一个人?”苏日勒和克惊异得看了看苏和将军,一个人能挡住两千人的轰烈骑?这样的事连笑话都不算,除非腾格里天神临世。可是苏和眼睛里的恐惧之色却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没有亲身经历过,怎可能会令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轰烈骑如此失魂落魄? “阿拉坦仓,你还记得四年前我们跟随老君王南征梦阳时,有个穿着血红色衣服,连头发都是红色的人吗?那个人一招就摧毁了阻挡我们几万轰烈骑与隼骑的机括盾墙,你那时候说那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神,你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苏和嘶哑得喊道,拼命扭头看向阿拉坦仓,仿佛要让他印证自己的话般。若是没有阿拉坦仓的确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要说的话。 阿拉坦仓怔了一下,愣住了,却没有迟疑得点了点头,说道:“那人的力量不是人力可阻挡,当时若没有那个神秘男子出手,恐怕我们连梦阳的机括盾墙都破不了。” “没错,没错啊!”苏和失声叫道,“阻挡住我们的就是那个人,四年前帮我们出手对付梦阳的人现在和忽炎额尔敦刻图站在一边!我们两千人的轰烈骑,全被那一个人杀死!不,那根本就不是人,说是神也不为过。他能操纵火,嘴里唱一串咒语就有火球出来,那火球一撞在武士身上,刀,铠甲,马铠,人,战马全被烧成灰烬……不管冲过去多少人,都被杀掉,我们甚至连那人身前一丈以内都接近不了。最后实在没时间了,我们一千多人全部压上去,被他一口气杀死,连三个呼吸时间都不到……两千人的军队,就这样被杀掉了,那人连半点伤都没有……”苏和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像耗尽全身力气。他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穿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得人心惊胆战。 苏日勒和克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有这样的事么?苏和不是乱说的,他能看到苏合眼中的惊恐——伪装不出来的恐惧。甚至是阿拉坦仓将军也没说话,之前阿拉坦仓将军也见过那个人么? “君王,苏和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谎言。”苏和感觉到两人的沉默,挣扎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人应该是咒术师,和大萨满身边那个梦阳南方小孩夜星辰是一类人吧!”阿拉坦仓沉默许久才幽幽说道,“这恐怕就是大萨满为什么极力要求让那个南方小孩留下来,甚至不惜赐予他贵族身份,赐予他奴隶羊群钱财,甚至不惜要将雨蒙额尔敦刻图,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给他也要留住他的心!大萨满早就料到那个红衣神秘男子现在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这才准备了夜星辰为后手……” 苏日勒和克的头猛地抬起来,看着阿拉坦仓的眼睛——依旧是隐在眼窝中的阴翳,始终看不清阿拉坦仓的眼睛,看不透这个人的心思。只是此时他耳中轰轰回响的都是那句‘甚至不惜要将雨蒙额尔敦刻图,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给他也要留住他的心。’ 要把雨蒙嫁给他留住他的心么?留住他的心?留住他的心?那他自己的心怎么办?一瞬间的狂怒从胸膛中升起,像烈焰一样将他升起,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无以加复的狂躁感从心里升起来,他真想现在就冲出去将夜星辰杀掉……可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夜星辰是朋友,是朋友,是朋友……” 两个极端的声音在他心里反复缠绕回想,像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样。 “大萨满肯定是有他的考虑的!大萨满那时候也说了,南方有那种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人,武士们的勇敢在那种人眼里就像小孩赌气一样可笑,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如果那个人真的和额尔敦刻图联手,我们的军队根本抵抗不了那种咒术力量,只有同层次力量的人才能与之抗衡。君王,该让夜星辰出手了!赤那思养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让他为赤那思尽一份力了!”阿拉坦仓声音异常平稳得分析着局势,冷静之极,此刻他就像一架平稳运转的机括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得说着心中所想之事,平静到残忍。 “还有,那个人现在是梦阳的辅国大国师,他代表的是梦阳林夕皇帝的意志,阿日斯兰部是梦阳在背后支持。”苏和又强忍着开口道,剧痛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那就对了,又回到方才对君王说的那件事上。”阿拉坦仓此时思维异常敏锐,“梦阳在支持阿日斯兰推翻赤那思,梵阳在支持我们统一草原,与别的部族开战……梦阳与梵阳在下棋,以草原为棋盘,我们就是棋子,再按照梦阳皇帝与梵阳皇帝的思路走着。我们与阿日斯兰的战争明面上两部落关于草原王权的战争,其实也是梦阳与梵阳之间的争斗。君王,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再被利用!梵阳在利用我们,就像梦阳在利用我们赤那思一样。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战争就像是南方贵族们爱看的斗兽……他们是人,我们是兽!” 没有愤怒,没有激昂,没有愤慨。阿拉坦仓的语气平静的像在练习搭弓射箭般,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同局外人在看着这令人复杂迷茫的事情。 “君王,苏和将军的情报很有用。我们要迅速将夜星辰投入战场,用他来对抗那个梦阳人,要命令他与梦阳人战斗时离开武士的战场。咒术师之间的战斗逃过凶猛,不是我们能参与的。其次,立刻终止与梵阳的盟约,南方人只是想让我们相互削弱对手的实力,蛮族军力内部消耗,好让南方能安定下来。不论他们是什么心思,南方人总是有所图谋的,我们不得不防!”阿拉坦仓说道,他深陷的眼睛此时亮得可怕,迅速制定出对策来,看着身子不停颤抖得苏日勒和克,目光犀利锋芒。 “要让夜星辰参战么?夜星辰是大萨满的人,这要得到大萨满的许可。而且,夜星辰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参与到蛮族之间的战争中。”许久,苏日勒和克才开口说道。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样的话。 “大萨满这边不是问题,我相信大萨满养着夜星辰就是为这时候将之投入战争。至于夜星辰是君王您的朋友,不忍心让他参与到战场中,请恕属下直言,夜星辰算什么?他只是梦阳落魄贵族而已,就算他父亲是梦阳镇天大将军,可已经死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是,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咒术师血统,我们何苦费这么大精力保护他,养着他?我们在用赤那思牧民的牛羊肉养他,就是要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进入战争中赴死。他被梦阳流放到草原,是赤那思收留了他!他的命是赤那思给的,现在是该让他偿还的时候了……” “不要说了……将军,不要说了!让我好好想一想……”苏日勒和克此时脑中很乱很乱,要让夜星辰参与到蛮族的战场中?要让那个面容像天神一样的男孩子进入残酷的战场?要让那张精致俊美的脸染血?要让那个雍容华贵的男孩也在战场上变得疯狂扭曲,面容狰狞可怕?苏日勒不忍心如此。 可是没有夜星辰,他们能抵抗阿日斯兰部那边的咒术师么? “君王,您是草原上的主人,不该有什么朋友。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您的,任由你索取。就算是想要夜星辰的命,他也得双手捧给您。不必仁慈,不必愧疚,您是赤那思的君王,命令一个依靠赤那思庇护才活下来的南方人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让夜星辰进入战场,是给他立功的机会,是他的荣耀,是赐予他对您以表忠诚的机会。卑微的南方人而已,不必顾忌什么——” “阿拉坦仓,闭嘴——”苏日勒声音顿然变得冷冽凶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寒光,狠狠看向他,像野兽般凶戾,没有丝毫人性——从来没有过的凶狠残暴。一时间,阿拉坦仓都不敢再说什么,他甚至不敢看苏日勒和克的眼睛,只得低下头去。 “这件事我会考虑,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苏日勒和克缓缓平静下来,没再看阿拉坦仓。转而对苏和说道:“将军,好好休息。赤那思定然会为您报仇!”话罢,他大步流星得离开,没有迟疑半刻,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心中满是烦闷的感觉。 阿拉坦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外,帘子拉开的那一瞬,帐外的光线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终于不那么阴翳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无奈的失望感。 “阿拉坦仓,你刚才的话太多了……我们是赤那思家的武士,只要遵从君王的命令就好。话太多,不是好事。”说完,苏和就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般。 阿拉坦仓听出苏和语气中那分责备,他无奈的叹息道:“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太年轻,不够果决。他没有那份王者的霸道,太过优柔。若老君王还在的话,我一定听从君王的,不多说半个字。可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实在是让人不敢死心塌地去追随,去相信!赤那思部落有几十万人,必须要为他们负责。”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堪至极。 许久苏和冷冰冰得说道:“你在怀疑君王么……阿拉坦仓,你孤傲的性子一点也没变。可是,不相信现在的君王,这已是不忠了,你要当心啊,赤那思家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狼血……” 正文 第63章 人的感情 “夜星辰,你当我是朋友吗?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帮我打仗吧,我需要你……” “夜星辰,这是立功的机会,只要你帮我打仗,杀了那个梦阳的红衣男子,我就封你为王,我们一起统治草原……” “夜星辰,阿爸死了,我现在很无助,我需要你帮我,求你帮帮我好吗……” “不行,这些说法都不行!”苏日勒和克愤恨的吐了口唾沫,他站在夜星辰的帐篷外,目光低垂着看着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地。他本来就不会说话,现在却要要求自己草原上最好的朋友跟自己去战场上赴死,尤其是如此雍容华贵,美好的像天上的神祗一般的南方孩子——让那张温柔的脸沾血,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啊。 赤那思整个部落的南迁都停下来了,极北之北的寒风不停地侵蚀秋天的草原,若站在高处可以清楚的看到草原从北至南开始慢慢变黄,阴冷的风嗖嗖的翻过极北雪山,裹挟着墨色的云和万钧重的雪掠过整个草原。阿日斯兰部的人明天就会来拿钱,保证不骚扰赤那思的牧民南迁,不管怎么样,先把牧民安置好,这样才能放开手和阿日斯兰大干一场。 也就是说,牧民安置好后,赤那思就要和阿日斯兰正式开战了么?不止是阿日斯兰,甚至是库玛部,德苏部都站在了他们地对面。赤那思现在是在全草原上树敌!而且他准备接受阿拉坦仓将军的提议,终止与梵阳王朝的盟约,梵阳王朝又会有什么反应?一切都说不清啊!他的阅历,心智,胆气怎能与这些纵横草原数十年的成名枭雄和南方狡猾贪婪的野心家相抗衡?他能仰仗的只是阿爸留给他的军队和权利,剩下的全要靠他自己! 恐怕将军与贵族们支持自己,也只是摄于阿爸生前对他们的震慑力吧! 苏日勒和克摇摇头,散乱的头发也摇晃起来,他心烦意乱的感觉简直要将自己逼疯。拼命将这些杂乱的想法,内心的恐惧与慌乱,还有那份怅然若失——今后不能再和雨蒙,这个自己心爱的姑娘做朋友了吧!整个阿日斯兰部都是赤那思的敌人,阿爸被雨蒙的父亲杀死,他现在是赤那思的君王,要报仇,势必要于与忽炎额尔敦刻图刀戈相见,雨蒙想必会与她父亲站在一边吧! 就是这样一种失落的感觉,像再也没什么事情值得他开心,没什么事值得他关心,死掉一样难受。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夜星辰的帐篷外站了许久了。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和他开口。必须要夜星辰进入战场才能对抗那个梦阳咒术师,仅仅是这个要求,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是武士,很清楚战场上有多残酷,前一刻可能是鲜活的人,下一刻恐怕就会变成一具残缺的尸骸!这是要让夜星辰深入危险中,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开口? 一时间,他不禁露出苦笑——堂堂蛮族之主竟优柔寡断到如此地步,恐怕会被人笑死吧!算了,这件事再缓一下吧!等牧民在还日拉娜河南岸安置好后再告诉夜星辰这件事,现在他实在开不了口。 旋儿,他转身离去,不能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暂时放下还是很轻松的。等牧民安置好正式开战后,不论如何都要开口问一下夜星辰,他若是不愿意,决不强求。 他大步返回,在夜星辰的帐篷前站了这么久都没下定决心,要离开了一下子释然很多。心情仿佛一下子都变晴朗些,尽管极北草原已是阴云笼罩。 “苏日勒——”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柔得像春天里一泓刚化开的碧水泛起的旖旎涟漪。苏日勒和克怔了一下,转身看去,夜星辰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这个少年苍白精致的面容与珊瑚红的眼睛。他朱红的嘴唇开合着,说道:“对不起,现在应该是叫你君王的!你父亲的事情我知道……有的事情我觉得我能帮到你,我和扎儿花将军学了这么些年刀,打仗的事情也略懂一些,大概能帮你些吧……” 他语气很轻缓,带些微妙的犹豫吞吐,甚至有半分唯唯诺诺额感觉。珊瑚红的眼珠里闪的光却是无比凌厉的——仿佛能直接看进苏日勒和克脑中所想的事情。 苏日勒和克脸上是惊呆的神色,旋即变成了狂喜与感动!他大步跑过去,站在夜星辰面前,看着这个消瘦纤细的男孩子。快十七岁的夜星辰只比他低半个头,面容依旧是精致好看的,乌黑的长发及腰,额前的头发后,双眼美得令人心悸的珊瑚红。束身的丝绸长袍将他的轮廓勾勒的鲜明美好,纤细的骨骼让他轻盈的像一只鸟儿,仿佛风一吹他就能飞得很高很高。 夜星辰珊瑚红的眼睛微小的眯起来,像一道月牙儿。脸上的表情也是令人看着温暖的笑,只是苍白的面容让他的笑看起来不怎么真实,倒像是一张面具扣在脸上。可苏日勒和克不会在乎那些——夜星辰能说这样的话已经令他很感动,这个朋友没白交。只是,有的话他必须得说清楚: “星辰,战场太过危险,你要想清楚!若是觉得危险,你不参战我不会怪你——” “这是说的什么话?还记得我们四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吗?我们说过将来要定下一生之盟,我要成为南方的皇帝,你要成为极北的君王,我们结盟,永不征战。还记得吗?现在你有麻烦,我怎么能看着不管?”夜星辰温和的说道,眼中也有了一分回忆的色泽。 苏日勒和克激动得点了点头,这些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啊!只是,夜星辰太高贵了,他的气质,他骨子里那份南方贵族才有的雍容华贵,都让他这个‘极北蛮子’觉得惭愧,甚至是站在夜星辰面前都会觉得自惭形秽,就是这种感觉。夜星辰一直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就算自己现在是蛮族的君王也不能及的气质,凡俗间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触碰到的感觉。他精致的面容,他的高贵感,他那股沉静安详的气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真实,甚至是以前那个约定也不真实。 现在听到夜星辰这么说,他怎能不高兴不欣喜若狂? 他双手扶在夜星辰的肩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星辰,你是从梦阳来的,你知道梦阳皇帝身边有一个很神秘的人么?大概就是穿着猩红色的长袍,猩红色的眼睛,会操纵火,在梦阳皇帝身边有很大影响力……这个人你清楚么?” 夜星辰的眼睛顿然睁大了,像听到了最惊恐的事情般,那股沉静安详的贵族气质一瞬间成了齑粉,失声说道:“修罗!是修罗,修罗也来极北了么?”恍惚间,他眼前的景物似乎一下子变得血红,连天空都变成血色。 修罗,不仅是那人的名字,更像是修罗炼狱的代言人。 “修罗……”苏日勒和克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他不懂南方的神话传说故事,不知道这是南方神话中一个凶神的名字。可这两个字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修罗是梦阳的辅国大国师,除了梦阳皇帝外,权利最大的人。他是一名咒术师,也是一个嗜杀的疯子,他没有野心,没有什么想要的……若真的说他想得到什么,那就是把整个世界捧在怀里,然后狠狠摔碎。”夜星辰脸色愈发苍白了些,“修罗也是杀死我家人的凶手,梦阳夜氏王族,就是他与林夕皇帝策划清除掉的!” 苏日勒和克沉默下来,修罗辅佐梦阳皇帝,杀了夜星辰全家,现在又来极北草原辅佐忽炎额尔敦刻图,杀死了他父亲。这个修罗到底要干什么? “星辰,这次本来我父亲都不会死,只是最后阿爸和苏和将军带两千人杀忽炎额尔敦刻图时,被这个修罗拦住。两千人军队全部被杀父亲被带到忽炎身前被杀掉……咒术师的力量真的这么可怕么?一个人就挡住两千人的军队!如果你真的要帮我,只要战场上对抗修罗就行,不要让他有机会对武士下手,这样可以么?”苏日勒和克双手扶在夜星辰的肩上,激动地手指都深深掐进夜星辰的肩窝中,看着他的眼睛也愈发狂热感动。 “与修罗对抗么?用咒术……?”夜星辰喃喃自语道,又要动用那股力量么?他真的很厌恶那种强大又变态的咒术师力量,每次用到咒术时,就感觉自己心性都变了,变得疯狂,心里满是杀戮的冲动,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周围的人都是谁。随着他长大,越来越觉得身体里的咒术师血统其实就是一股疯血,当他爆发时,自己都变成了疯子…… 可是看到苏日勒和克眼中的激动,欣喜,甚至是蕴藏在眼睛深处那丝悲痛与祈求,他又不忍拒绝。而且,修罗,迟早要面对一次的吧!是修罗当初告诉他‘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这句话一直在支撑着他!修罗给了他信念,一直都亦师亦友,现在,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好!无论如何,我都会挡住他!”夜星辰颤抖的说道,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苏日勒和克眼中的激动之色达到顶峰,他突然狠狠将夜星辰抱在怀里,俯在他耳边不住的说:“谢谢……谢谢……”这份情谊,足够让他忘记一切,甚至忘记雨蒙已经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了。还好,还有夜星辰和他站在一边,自己不是一个人。 夜星辰任凭自己被苏日勒和克抱在怀里,牙齿咬着嘴唇,没再说什么。只是他珊瑚红色的眼睛里是无以加复的担忧之情。 修罗,真的要面对那张妖艳张狂又野性的脸么?那就勇敢地面对一次吧! 阿日斯兰部。 修罗在几天前阿日斯兰与赤那思的战争中一次大放光彩,之前额尔敦刻图汗王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梦阳使者,可自从他展现出自己咒术师的实力后,忽炎额尔敦刻图再也不敢轻视他。既是防备,又是依仗。只是他并不在意,除过梦阳林夕皇帝外,修罗不在意任何人凡俗间的帝王。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祗,指引着凡俗间帝王们按照自己布下的棋局走,就是这样的感觉。凡俗间的帝王皆以为自己在掌控一切,却不知道都是在按照他布置的轨迹来做事。 此时他淡漠的坐在帐篷中闭目冥想着,对咒术师来说,冥想就像凡人的吃饭一样。一切咒术力量都源于灵魂深层次的冥想之力,感悟自然,调用自然之力为己所用,这就是咒术师力量的来源。 突然间,他的眼睛睁开了,猩红的令人心悸,看着走进帐篷中的人,说道:“找到你的小弟弟了么?” “没有找到,主人。极北范围太大了,找起来实在困难,慢慢到了冬天,虫子们也不愿出去寻找,现在只是能确定他在赤那思部中,还活着!”走进帐篷内的人赫然是一袭黑袍的夜渊鸿,他的兜帽放下来了,露出一张灰白的脸,没有丝毫表情,脖子上那一圈伤疤看起来他的脑袋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他肯定活着,夜星辰是咒术师,而且是历史上咒术师血统最纯正的一个,力量也是最强的,肯定不会轻易死掉!”修罗淡淡的说道,“只是不知道,当初我从林夕陛下手中救下他一条命,流放他到草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成长到什么地步,只愿不让我失望,我和他之间,会有一场战斗的,但愿他不辱没了自己的血统。” “主人,您会杀他么?”夜渊鸿颤抖得问道,脸上难得带了一丝表情。 “如果他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会杀了他。”修罗简短的说道:“没有管制的咒术师,力量的增长是很快的,十二到十八岁是咒术师力量增长最快的时间,现在夜星辰应该是十七岁。力量的增长会改变人的心性,如果他依旧那样软弱,力量也没有达到我的预期,那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辱没了优秀血统的咒术师是应该被淘汰的存在!” “主人,不论如何,能留下他一条命不杀他么?夜星辰是我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夜渊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修罗祈求道。 修罗血红的眼睛盯着面色苍白的夜渊鸿,看着他地垂下的头颅,看到他目光中那份悲痛。许久,才开口道:“看来你对你弟弟感情很深。毒蛊蜈蚣都磨灭不了你这份感情,人类的感情真有这么强大么,能抵抗的了接近于神的咒术力量?” 他站了起来,身子挺拔的像一柄利剑,站在夜渊鸿面前,俯视着他,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妖艳的面容此刻冷酷无比:“如果夜星辰在你的祈求下能活下来,恐怕那女人都会失望吧!她的儿子,被寄予厚望的夜星辰,在荒蛮的极北几年时间成长得一塌糊涂,却还要靠他的哥哥央求他的敌人才能苟活下去,卑贱又软弱。这样的人,更应该抹杀,这世界本就是优胜劣汰!更何况他拥有的是世间最顶端的力量,这样的资质都一塌糊涂的话,实在没必要留他一条命。” 他的话残忍又无情,修罗本身就是无情的。神话中残虐又暴戾的修罗,没有丝毫人性可言。现实中作为咒术师的修罗,那丝残存的人性恐怕已在那一次次失望中彻底湮灭了吧。他执意将自己当做神,胸膛中装着冰冷铁石的神祗。 “主人……”夜渊鸿抬起头,那双失神的眼睛涌起了水雾,像是有眼泪在其中酝酿打转。被制作成蛊虫之身后,他一切思维感情几乎都被抹杀掉,唯有对夜星辰的一丝执念还在,这世间与他感情最深的就是弟弟夜星辰,最牵挂的人也是夜星辰!就算现在被制作成行尸走肉般的毒蛊也无法改变。 “人类的感情,愚蠢又卑微,付出感情的人总把自己放在无比卑微的位置上。你的弟弟要是知道你为了让他活下去,跪下央求他的敌人,会是什么感觉?为了别人卑微了自己,这就是人类所谓的爱与奉献?”修罗喃喃自语道,他的神情第一次显出渺茫之色,猩红的眼睛不那么可怕了。“人类因为有了感情所以才软弱,你们人类的帝王算式最强大的存在,合格的帝王都没有感情,没有优柔寡断的心绪,有的只是狂热与执着,仅此而已!” 转而间,他又变得张狂野性,俊美的脸上冷漠至极,说道:“我在寻找她的这三百年间,也是带着这样愚蠢又卑微的感情,现在想想,荒唐至极。我爱她,怕她,现在,我恨她。三百年前对她的感情让我迷失了自我,甚至我进入到凡人世界后,才知道我对她的这感情就是爱!卑微又愚蠢的爱,毫无意义!爱让人卑微软弱,我宁愿抛弃掉那所谓的感情,成为接近神的存在!” “可是,主人!您刚才说您恨她,恨不也是一种感情么?只是您把对她的爱变成了恨,您依然有感情的啊!”夜渊鸿抬起头,仰望着一脸决绝的修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样的话来。 修罗面色一怔,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夜渊鸿。旋即表情又变得冷酷,抛下一句:“你的话,太多了……” 正文 第63章 盟约破裂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初。 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 赤那思部落以五十万镒黄金的代价终于使得牧民不被阿日斯兰军队屠杀进入还日拉娜河南岸冬季草原。当赤那思部进入还日拉娜河南岸后,其余部落的营地早已扎好,赤那思现任君王与贵族们皆倒吸一口冷气——这就表明其余部落的南迁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月,因此才敢肆无忌惮的对携带大批人口的赤那思挑衅。各大部落夏季牧场过于分散,他们的动作才没有被赤那思察觉,这也意味着忽炎额尔敦刻图联合其余部落对赤那思的行动是预谋已久的。尤其是得知忽炎额尔敦刻图背后是梦阳王朝在支持。 赤那思年轻的君王与贵族将军们看着自家牧民最后一个来到冬季牧场,心里颇不是滋味——往年属于赤那思部落最丰美相对最温暖的位置已被别的部落占据,留给赤那思的只剩下外围环境严酷的营盘。 “欺人太甚——”这是年轻的君王咬着牙从嘴里挤出的一句话。贵族们皆愤怒不已,赤那思统治草原上百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草原上的皇帝现在竟落寞到如此地步么? 可站在君王的阿拉坦仓将军擎着龙舌弓,冷漠的看着还日拉娜河清亮的河水,深陷的眼窝像黑洞,没有半分神采。他冷冰冰的说了一个字:“忍。” 忍,赤那思现在能做的只有忍。可忍是要用刀刃锥心的啊,这要骄傲了上百年的赤那思怎能轻易承受? 苏日勒和克下令禁止武士随意出动挑衅阿日斯兰部,违令者斩。这道命令出来后,更令年轻血热的武士难以承受,不时地有武士想私自截杀阿日斯兰武士泄愤,已经斩了几十个违令者的脑袋,挂在军队营帐前以儆效尤。看到武士营帐前那一溜带血的脑袋,苏日勒和克就觉得资金心疼的要碎裂一样——这些都是赤那思的宝贵战力,战争时期每一条人命都极其宝贵,却要消耗在强调军纪这样的事上,这怎能不让人心痛? 可现在赤那思只能忍,老君王死了不到一个月,族人民心不稳,苏日勒对牧民的统治远不如他父亲那样成熟,赤那思整个部落几十万人内心都是灰暗的。君王的死仿佛让他们失去了信仰,而且更有对战争爆发后的恐惧感弥漫在部落中。 草原已经十几年没有爆发过部落之间大型战争了,最上一次部落间的大战就是赤那思对伽扎部的战争。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淡忘——勃日帖赤那思开了对战败部落大屠杀的先河。那时候极北草原第一部落打垮了实力仅次于己的第二大部落,整个赤那思人都狂热无比,那时候的赤那思无论是实力还是牧民热情都攀升到极致。可现在君王战死后,赤那思人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更害怕战败后赤那思也将会有部落全部屠杀的命运。 贵族与将军们心中阴云笼罩,牧民也惶恐不安,现在这情形恐怕是赤那思这么多年来对草原统治力最薄弱的时期。 苏日勒和克隐在大麾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看着沿河整齐扎好的阿日斯兰营盘,原本宽阔憨厚的脸此时阴沉冷酷。他大麾一甩,转头便向自己帐篷走去,说道:“安排一下梵阳使者,我要与他见面。”现在也该把梵阳的事情解决一下了,与南方人结盟,比面对实力高涨的狮子王更让人没底。 阿拉坦仓不动声色得点点头,丢下贵族与别的将军自顾自的走开。 贵族与别的将军们站在寒风中,已经冷得刺骨的寒冷顺着脖子灌进来,不仅是身上冷冰冰的,就连心也变得冰冷。老君王死了,新君王上位,这个阴蛰的阿拉坦仓将军总是阴魂不散的跟在其身后,新君王对阿拉坦仓的依仗超过了任何人。赤那思三大名将,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重伤,大风帐统领扎儿花兀突骨因时局紧张被派出执行斥候侦查任务,跟随在新君王身边的只有隼骑统领阿拉坦仓。可阿拉坦仓那双阴沉深陷的眼睛谁也不能看透,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只天上飞翔的鹰,他眼中的猎物是哪一个…… 阴沉的合鲁丁家家主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山羊般的胡子被风吹的一卷一卷得。他狐狸般精明的眼睛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往满是荒草的地上啐了口唾沫,说道:“赤那思家,没落了……” 贵族们没说什么,只是各自眼里闪着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清楚的光芒。 君王帐中,阿拉坦仓将军站在年轻的苏日勒和克身后,他的弓无时不刻都握在手中,现在赤那思局势动荡,他更是铠甲不离身,强弓不离手,甚至是腰带上的箭囊中,箭矢也比平时多了一倍。往常跟随君王身边的将军是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现在苏和将军重伤,他很自然而然得补充上去,跟随君王左右。 “将军,真的就那样说么?”苏日勒和克仰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宛如一截钢铁的隼骑统领,仰头问道。 “嗯,尽快终止与梵阳人的盟约,男犯人太狡猾了,和他们纠缠得越深,他们的野心就越大。老君王就是被梵阳人那机括玩意儿迷惑了,鬼迷心窍要从梵阳人手中买一万把那样的机括重弩,带十五万支箭,一套重弩机括要一百镒黄金,比一匹踏雪高云马还贵,这分明是在吸草原的血。老君王这么些年用尽手段搜刮黄金,就是为支付这一百万镒金子,两年前已经支付三十万镒,等机括重弩一到,就要足额支付剩下的钱。”阿拉坦仓阴沉的说道。 “一百万镒黄金……”苏日勒和克露出震惊的神色,喃喃自语着这个数字。南方的货币单位是‘钿’,十五个铜钿等于一个银钿,十个银钿是一个金钿,二十四个金钿是一镒,南方平民家庭他不了解,可牧民家里能有五个金钿就足以安稳的度过一年,而在南方风月之所里,富足的南方商人一晚花费在歌妓舞女身上花的钱就上百个金钿。一百万镒黄金,这个价码对贫苦的草原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赤那思的财政因为这个大包袱整个被锁死,牧民手中能被换黄金的东西统统被收缴上来变成黄金支付给梵阳,甚至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给牧民交代那他们那么多钱干什么用了。我们只能给他们说是要从南方手中买优质金属和匠人打造世界上最先进的装备,如今却遭受如此大败,实在难以给牧民解释。再前几天交给阿日斯兰部的钱足有五十万镒,我们现在能自由支配的钱只有不到二十万镒,牧民身上半个铜钿都收不上来了,至少五年以内,我们不能再向牧民索要任何东西。”阿拉坦仓静默的说道,偌大的帐篷里安静地可怕,只有他如弓弦震动的声音在回响。 赤那思整个部落近七十万人,仅仅为老君王购买南方先进机括的计划就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甚至不禁让人觉得梵阳是故意送给赤那思这样沉重的包袱,好拖垮赤那思的元气。“阿爸,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年轻的苏日勒和克第一次对心中崇敬的父亲产生动摇,心中下定决心必须要为牧民抛掉这样沉重的包袱。 “来了,君王一定要沉住气,与南方人打交道必须强硬起来。”阿拉坦仓最后这句话是嗫嚅出来的,听在苏日勒和克耳中宛如蚊呐。 苏日勒和克点了点头,努力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盯着门口,甚至连呼吸都憋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阿拉坦仓站在他身后,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暗自道:气势不是这样来的,还是差得远啊…… 大帐的帘子被掀开,走近一个穿着束身鳞甲的男子。他匀称的身体俊美有力,走路懒懒散散得,细长的眼线眯在一起,脸上的笑桀骜又张狂。他牙齿咬着下嘴唇,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给他的桀骜不逊平添了一份可爱之感。这就是留在极北的梵阳使者,梵阳御殿炎将军的公子,尹哲。 他步子松松垮垮得,可没有人知道他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能有多强,那身墨黑的鳞甲衣服衬得他利落精干。走到君王高高的王座前,他微微欠身算是行礼,说道:“君王有事找我,真巧啊,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君王。不过,在说事情前,还是先表达一下我梵阳对老君王殁身之变的哀悼。”他的眼睛睁开了,露出那双凌厉得不可逆视的眼睛。“您父亲是一位伟大的帝王,浩瀚的极北草原上最当之无愧的英雄!”说着又一次鞠躬行礼,不过这一次他是双手揖在胸前,极其标准的深鞠躬。 苏日勒和克高高在上得看着,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梵阳使者这一礼不是行给他的,而是为他死去的父亲而行。 “梵阳使者无需多礼,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理,老君王战死沙场,也不辱没君王一生纵横捭阖之威名。”苏日勒和克开口说道。 “那好,在下要告诉君王殿下一个好消息。老君王之前在我梵阳帝都机括制造府定制的一万把机括重弩和十五万支毒龙箭已全部完成。我梵阳接到老君王这一单子后,放下全部机括制造计划,集结帝国之力研制适合机括重弩使用的高强度钢弦,终于在今年春天研制出更高强度的弩弦,重弩最大射程达到五百五十步,钢弦使用次数超过一百次还没损坏。帝国加紧钢弦量产化,终于在十月时将一万把机括重弩组装完毕。帝都传来消息,重弩已经装上鲨齿斗舰正朝极北运来,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冬天,梵阳的机括杀伤力就能出现在极北草原。君王您的霸业之路有我梵阳机括制造技术开路,定一片坦途……”尹哲胸脯里满满的都是自豪,他相信父亲设计的这些机括威力,父亲后半生深居简出于荒野中,却对机括的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唉,只是我们的研究进度依旧有些慢了,要是能再早上一个月,老君王就能看到用机括重弩装备的赤那思骑兵,想必也不会出现如此变故。我梵阳精诚所至,想与赤那思新君王延续自上代君王的盟约。梵阳与赤那思共分天下!”尹哲眼中似乎闪着熊熊烈焰,仰头盯着高高在上的年轻赤那思君王。 “梵阳使者,恐怕你要失望了。”苏日勒和克沉声说道。 “哦?”尹哲挑起一根眉毛。 “因为种种变故,赤那思现在已经没有能力支付机括重弩的费用,同时赤那思也打算终止与梵阳的盟约。从此草原上的事情梵阳不得再插手,赤那思与梵阳先前的计划作废!”苏日勒和克看着梵阳使者脸上的神情,终于决然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尹哲脸上猫咪一样的笑晃动了片刻,转瞬间又变得桀骜不逊,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般,朗声说道:“君王殿下是在开玩笑么?是因为赤那思无力支付机括重弩的钱么?这个是小事情,我梵阳不会在钱这样的事情上和殿下为难。钱不够可以先把机括拿着用,不过这笔钱还是要给皇族充入国库的,毕竟研究机括用的钱都是皇族先行垫付,而皇族的钱又都来自梵阳的平民百姓,不能让百姓们白白损失。“ 他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和木炭笔,边写边说道:“这笔钱可以缓一缓,就当梵阳皇族暂借给您,可以延期偿还,当然,还款时就不是这个数了。按照帝国民间私人黄金借贷利率算的话,七十万镒黄金按照十五率算,去掉……零头,分十年还清,一年大概就是二十万镒。”他的木炭笔在纸上索索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回响。苏日勒和克与阿拉坦仓将军相互交换一个不知所以的眼神,继续看着梵阳使者。 “十年期总额就是……两百万镒,当然,君王也可以选择二十年期限偿还,不过二十年分期偿还的话利率就是十七率,您每年……我算算……每年只要偿还十五万镒黄金就可以了,总额就是……三百万镒,当然,这也是去掉零头,我梵阳泱泱大国,不会在零头上计较的。”只见尹哲修长的手指捏着木炭笔划动得飞快,眼中闪着只有南方最精明的商人才会有的精光。他抬头看了看惊愕的君王与阿拉坦仓将军,笑得眯起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七十万镒黄金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两百万镒,眨眼间又变成三百万镒了……”蛮族人哪里能理解梵阳商人之间这精明到一毫一厘的商业运作,只是尹哲嘴里吐出的一个个数字让人心惊胆战。 “哦,数字就是这样子啦,钱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数字而已。当然,这是梵阳民间借贷利率,要是换成梵阳贵族间的借贷,数字更大,而且在下已经把零头给您去掉了。机括已经在路上,君王殿下选择十年期还是二十年期啊?在下建议您选择二十年期,毕竟您还年轻,时间充足,草原很艰苦我们很体谅啦,二十年期您只要每年支付梵阳十五万镒黄金,连续二十年,也就是总额三百万镒。虽然数字大一些,但平摊到每年,也就轻松很多了不是么?作为盟友,我们可是方方面面都为您考虑的!您是不是听不懂这些?没关系,我懂就好了……”尹哲将小本本和木炭笔从新塞回怀里,负手站在那里,笑容更加诡异得看着君王与阿拉坦仓。 长久的沉默,阿拉坦仓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阴沉无比,他哪里听不出这个梵阳人在处处精明得剥削算计着草原本就不多的财富,这是要给赤那思套上沉重的包袱。“梵阳使者,我们没有与你开玩笑。赤那思与梵阳的盟约就此终止,机括,我们不要了,赤那思不想成为被南方人利用的工具,今后蛮族的事情南方人不得插手,赤那思也不会再接受梵阳的任何援助。” 他的语气无比冰冷,真个人都想散发着寒气般。不知不觉间,他的双腿已经前后岔开,身体绷得紧紧的,右手移到了箭囊的位置——抽箭拉弓射杀眼前这个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尹哲作为刺客的敏锐感觉已经能察觉到阿拉坦仓对自己的杀意。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同样冰冷得看向新君王,凝神问道:“君王殿下,此话当真?” 苏日勒和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居高临下得俯视自己脚下的人,狠狠地拒绝他,这种感觉令他莫名得兴奋起来。 尹哲歪着头,像个大孩子般看着苏日勒和克,沉声说道:“那梵阳之前无偿对赤那思的援助,物资与军备的支援,军队战力恢复所投下的资金统统作废?我们的诚意换来的是贵部的背弃?在下作为梵阳御殿炎将军的儿子,在草原上和人质一样待了快五年,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这让在下怎么与帝国交代?难道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么?” “贵国之前对我们做出的牺牲与贡献,鉴于贵国的用心,也就值得我部说一声谢谢。相对于贵国的的牺牲与付出,我赤那思认为,我们牧民的生命与财富承受不起与贵国结盟的代价。我不知道你们怎样说服我父亲同你们结盟,但现在赤那思的君王是我,为了牧民的生存,我选择终止与梵阳的一切来往。不管今后梵阳与赤那思氏是敌人亦或是朋友,今日以后,盟约再无半点效力,也请你即刻离开草原,莫要再插手草原上的事务。”苏日勒和克冷漠的看着尹哲说道,他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那种凌驾于人之上的感觉与气势,就是这样冰冷的,强硬的,令人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 尹哲脸上再无表情,脸上是那种刺客潜伏许久要暴起暗杀的危险神色。黑色束身鳞甲下的肌肉隐隐暴起,爆炸性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酝酿。阿拉坦仓突然间一步跨在君王身前,倏然间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凶险的龙舌弓被扯满如同满月,锋锐的箭镞直指尹哲。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阿拉坦仓阴翳深陷的眼睛看不出什么神色,冷冽得说道:“南方人,莫要轻举妄动,在我的弓下,你没有半分生还希望。” 尹哲轻蔑得一笑,没有任何征兆得动了,迎着阿拉坦仓的箭锋挫身一跃,他漆黑的鳞甲紧束着身子,敏捷的像一只灵猫。纵身一跃下,身子如同弹起的黑色毒蛇般朝君王飚射而来,在空中飞快得抽出腰间的匕首——谁也不肯能想到这个看似羸弱的南方人轻轻一跃下,可以跳得这么高,速度会这么快。 阿拉坦仓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的尹哲似乎变成一道黑色的光线朝自己射来。他想也不想得将手中拉满的龙舌弓放开,箭矢带着啸声与弓弦的铮鸣朝那黑色的影子射杀而去。不过一丈远的距离,阿拉坦仓心里清楚,在他这支箭射出去的那一瞬间,这个南方人的命数就终止于此。 可尹哲的身子在半空中柔软的像一条蛇,以一个极刁钻的姿势错身闪过那支箭矢。一时间阿拉坦仓惊呆了,他不相信有人反应会这么快,而且半空中没有任何借力点,竟能柔软的像没有骨头般扭曲自己身体,避开那支箭矢。倏然间,黑色的身影就跃上君王宝座的高台上,阿拉坦仓迅速反应过来,右手伸到腰间箭囊抽出箭矢,只是在他手指还未触碰到箭羽,脖子上就搭上了一把雪亮犯寒的匕首。冰冷的匕首刃紧贴着他的喉咙,稍一用力就会割开他的气管。而尹哲另一只手掐在了苏日勒和克的脖子上,苏日勒只觉得自己的喉结被狠狠攥住,浑身没一点力气,不敢乱动分毫,脸色涨红成绛紫色。 仅仅连一个呼吸时间都不到,赤那思的君王与隼骑的将军就被人制住。这就是尹哲的身手,作为刺客,他强悍得令武士都感到发指! “作为梵阳最优秀的刺杀者,尊贵的君王殿下,我有十几种手段拧断你的脖子。至于阿拉坦仓将军,您在我眼里已经是死人了……”尹哲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平日眯起的眼睛泛着毒蛇般的杀光。“既然如此,盟约终止,但愿你们不会后悔!新君王殿下,您远没有你父亲的目光与远见,相比于你父亲,你软弱的像一只土鳖。至于将军你,我知道,你是忌惮我梵阳设计的强力机括,那种机括出现在草原上,强悍的射程与杀伤力会让你和你得意的隼骑再无用武之地,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哼,愚蠢……” 话罢他倏然间收回匕首,迅速朝后退去。他的身影刚一离开半丈,阿拉坦仓就抽出一支箭搭弓便射,尹哲像能提前预知他的动作般左右闪过。阿拉坦仓竟是没有丝毫停顿的连射,一支接一支得箭矢被射出去,弓弦的蜂鸣声连续回响在帐篷中。可百发百中的隼骑将军连续射出刘彘箭,无一命中,皆被尹哲以诡异的身法闪过,从容离开君王帐篷 苏日勒和克惊慌的捂着脖子不断咳嗽,喉结被人掐住的感觉无比难受。他仰头看向阿拉坦仓,一向冷静沉稳的隼骑将军此时脸上却是失了方寸般的狂怒…… 正文 第64章 你变了 茫茫荒野,尹哲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极北草原铅重的阴云下。他此刻脸上再无笑意,脸上的懒散桀骜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愤慨和嘲弄。赤那思人,愚蠢的赤那思人,脑子只有胡桃大小的赤那思人,他们怎么可能了解梵阳机括制造府研究出的强大杀伤力的机括?这是划时代的发明,是可以改变整整一个时代,凝聚无数人智慧结晶的伟大发明。甚至能改变当今天下骑兵大规模冲锋近身作战的战斗方式。也就是说,这样的机括重弩投入战场上后,骑兵的冲锋再无作用,超远的射程,强悍的杀伤力,足以横扫草原任何一支骑兵军队。 可是蛮族人不懂!就像一个负责人的老师给脑子愚钝的学生教了无数遍,尽管道理很简单,可学生依旧不会。令人愤怒的愚蠢。 尹哲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离开赤那思君王帐篷后他就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他知道盟约破裂时质子的下场——杀。他东西不多,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囊,身上这件鳞甲依旧束身,紧贴肌肤,在寒风中分外萧条。他站在极北的穹窿下,回首看着极北之北那巍峨耸立的雪山,看见山巅上酝酿着无限的风雪严寒。又看了看南边犹如铁青色兽脊的荒合山脉,目光沿着山峦一直向西看,看着山脉渐渐低矮下去,直至变成一望无边的河水——那数千里宽的还日拉娜河下游水面的南边,就是他的故乡。想想看,离开梵阳已经四年多了,他现在二十五岁,而父亲已经快六十岁了。梵阳唯一值得他牵挂的父亲已经苍老了,从小与父亲隐居在山间荒野,从没分别过这么久。 “呼——”极北十一月的冷风已经肆无忌惮得从北向南席卷而过,枯黄的草被吹得朝南倒去。尹哲一个人静静矗立在荒野中,耳边尽是寒冷凌厉得声音,萧瑟如一条暗淡的游魂。他脸色肃穆,站在那里环视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荒野,只有极远之处那铁青的山峦隐约可见。一时间,他冷酷的心中竟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悲凉来——这恐怕就是身在异乡,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无助感吧! 思索片刻,他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与木炭笔,开始索索写起来。脸上的表情冷酷至极,嘴角泛起了残虐的笑。 写完后,他将那张纸撕下来,认真审视一遍,上面字体隽秀,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温热得像一碗刚煮出来的糖浆,只是泛着毒药的泡沫…… 尹哲解开背后的行囊,从中掏出一个竹笼子,里面竟蹲着一只灰色的鸽子。鸽子眼睛紧闭,显然安睡了一路。他伸手将鸽子握住拿出来,鸟儿羽毛下的温度竟如此炙烈,他冰冷的手像摸到烧红的炭般。这么些年陪他的,也只有这只信鸽了。他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折了又折,塞进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中的,抚了抚鸽子灵动的脑袋,轻声说道:“飞吧,一直向南飞,送到帝都,懂吗?” 鸽子啄了啄他手指,墨黑的眼睛眨动片刻,竟是无比拟人化的生气样子——生气主人将他弄醒了么?甚至还带着一点呆呆的样子,茫然得看着周围的荒野。 “扑拉——”随着尹哲胳膊一扬,信鸽蹬开他的手,像一只箭一样直窜向天际。尹哲冷漠的眼神一直看着鸽子消失在极北浩瀚的天地一线间,嘴角的笑意更浓。 “赤那思人,让我们看看,究竟谁才是对的!”尹哲冷冽的自语道,声音高亢残酷。 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盘,夜星辰帐篷中。 此时夜星辰帐中站着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阿日斯兰部公主,雨蒙额尔敦刻图。当她跳出来站在夜星辰面前的时候,连一向沉静无比的星辰都惊叫起来。现在阿日斯兰与赤那思已经撕破脸彻底是敌对关系,雨蒙怎么敢随意来赤那思营地?被人抓住恐怕就不是死那么简单。 可女孩那炽烈的石榴红裙子与雪白的狐裘小袄出现在他眼前时,却是无比的真实。雨蒙已经十八岁了,她比星辰大两岁,几年前她比星辰高,可这几年夜星辰的个头飞蹿,已经比她都高半个头出来。雨蒙的头发也很长,乌黑的头发垂在脑后像一袭黑瀑,她来的时候头上裹着紫色的纱巾,平添了几分贵气华丽的感觉。 女孩白皙的脸被冻得通红,满是戏谑的笑,明媚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眨眼睛时,眼睫毛扇动如翼她双手捧在嘴前呼着热气,眉眼笑得和化开了一样。不同于几年前的青涩,雨蒙额尔敦刻图彻底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无数年轻小伙子心中的冰雪女神。而且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疯,整个人都安安静静得,像静谧得在寂寥的雪山上独自绽放的冰莲花,气质愈发高贵动人。 看到雨蒙的那一刻,夜星辰忽的站起来,赶忙将她拉进帐篷,抄起挂在帐篷壁上的云纹刀,探出头去,珊瑚红的眼睛透着冷冽,看有没有人暗中监视着。确认无误后,他才返回帐篷,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一脸严肃得说道:“你怎么跑来了?不知道被抓住就完了么?” 女孩笑得明媚如春天的阳光,眼中的笑意像柔柔碧水,“我本来是想偷偷溜进来着,可是刚一接近赤那思的营地就被扎儿花将军抓住了。我给将军说我想找你和苏日勒,他就把我送到你这里了……” 扎儿花将军?夜星辰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阴沉。将军到底在想什么?雨蒙进来容易,出去难啊!草原上谁都知道额尔敦刻图汗王这辈子看的最重要的就是他唯一的女儿,现在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处于交战状态,阿日斯兰的公主竟跑到赤那思的地盘,这不是给往火坑里跳么? 赤那思真的会把雨蒙当做人质抓起来与阿日斯兰谈条件的!尽管苏日勒和克和雨蒙感情很深,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额尔敦刻图汗王杀了苏日勒的父亲,苏日勒顶着压力成为赤那思的君王,他现在是草原上最强部落的王,要报杀父之仇,要夺回属于赤那思的荣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会顾忌当年的情谊么? 人都是会变得!大的打击,感情上的剧变,能将人扭曲的像妖魔,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雨蒙,听我说,不要见苏日勒了,对你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事。你父亲杀了苏日勒的阿爸,赤那思现在和阿日斯兰是战争状态。你作为阿日斯兰的公主,来赤那思实在太敏感,就算苏日勒顾忌当年情谊不抓你,别的贵族与将军们也会逼他把你抓起来向你父亲提条件。不要在这里待太久,一会儿我送你出去,以后都不要再来了!”夜星辰站在雨蒙面前,伸手抓着她的肩膀,略微俯下身子,目光与雨蒙柔媚的眼睛齐平,珊瑚红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与严肃。 “星辰你是在说笑呢吧!我以前来赤那思多少次了?经常几天都不回家也没什么事情,没事的……不用……担心……不用。”她看着夜星辰严肃的目光,脸上柔和的笑慢慢消失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夜星辰看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带些可怕,那双隐在额前头发后的眼睛红色像在滴血! 女孩秀美的脸委屈的令人不忍,她双手抱在一起,偏过头避开夜星辰那双红色烫人的眼睛,说道:“我知道阿爸杀了苏日勒的阿爸,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苏日勒肯定很难受,他就是那样的人,不管什么难受的事情都不会说,只是憋在心里,我了解他!他阿爸死了,没有人陪在他身边,只有我能让他高兴起来!只有我能让他走出悲伤,不论如何我都要见他!不管什么阿日斯兰的公主,不管什么赤那思的君王,我就是我,苏日勒就是我的朋友,他心里难受,我就要陪着他!”说着说着,女孩眼中涌起泪水来。 夜星辰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声音都带着哭腔的女孩,看着她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看着她啜泣时脖子上扯起的筋脉,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俯视着雨蒙,俊美如天神的脸上冰冷沉静,目光阴沉得说道:“雨蒙,傻姑娘啊,现在是战争时期,与友情无关,苏日勒现在是赤那思的君王,他必须冷硬起来,他要肩负报杀父之仇与光复赤那思的使命。或许从你阿爸杀了他父亲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再也不能做朋友了!男人间征战的事情,与女人的温柔无关。他现在是赤那思的王,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陪伴,王就是孤独的,不管再怎么难受,他也要独自承受。你现在出现在他身边,只会用你的温柔将他变得软弱,让他畏惧,让他想逃避这一切!雨蒙,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分心——” 夜星辰突然说不下去了,雨蒙看向他的眼神那样陌生又畏惧,对,就是畏惧。从没在这个自己心爱的女孩眼中看到那样陌生到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自己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变成了妖魔。 “星辰,你变了!”雨蒙突然后退一步,挥手打掉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脸上的表情是难以隐忍的难受,那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胸口有冰冷的刀子要扎进去一样。她只说了这几个字,颤抖的声音令人听着莫名心碎。 雨蒙后退一大步,看着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男孩子,这个几年时间个头长得比她还要高的人,真的是哪个温和沉静,气质高贵如神的夜星辰么?为什么他刚才会说出那样残忍的话?现在是战争时期,她是苏日勒和克的累赘么?她会让苏日勒变得软弱么?苏日勒她很了解,本身就是很软弱的人。他高大魁梧,像一个勇猛的武士,可是他内心细腻得像南方最精美的绸缎,细细看去,连一根根丝绸纹理都看得清楚。可是夜星辰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她目光颤抖得游离在夜星辰俊美如天神的脸上,看着他身上穿着那件束身的蔚蓝风信子长袍,看着他轻盈的身体线条,看着他配在云纹刀刀柄上的玉珏——三年前第一次分别时送给他的。他修长的四肢,美得分不清性别的脸上是残忍的平静,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此时红的像在滴血,正冷冷的看着她,满是迷茫与不解。 那个曾经温和让人觉得不忍伤害的孩子哪里去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夜星辰时,他们拉钩约定要去南方最瑰丽的城阙,玩遍所有新奇的玩意,把美丽富饶的南方玩个遍。她记得第一次带夜星辰去骑马时,他缩在自己怀里眼睛都不敢张开的样子。记得清楚她几年前送他那枚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玉珏时,夜星辰对她任性耍脾气不理她的样子,其实那时候她就猜到了夜星辰的心意……可是现在,眼前这个挺拔冷峻得人到底是谁? 何曾几时,那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温软觉得想要去拼尽生命去保护的男孩子变得如此锋芒?她,夜星辰,苏日勒和克,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苏日勒就算现在是君王了,不得不逼自己强硬起来,他软弱的内心也不会变,这一点她深深了解,所以她迫不及待的想见苏日勒。可是夜星辰,这么多年,他变了多少?那个曾经苍白精致得像一触即碎的瓷器般的孩子,第一次见到时温和得笑得眯起眼睛的夜星辰,那个内心善良得连奴隶都很在乎的夜星辰去哪里了?软弱的苏日勒逼着自己强硬起来,而眼前这个天神一般完美精致的男孩却是发自内心的冷硬起来,再也不复初见时的温柔…… “你变了,夜星辰!”雨蒙咬着嘴唇又说了一遍,她是女人,战争的事情她不动,她只想在苏日勒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甚至打算万一苏日勒战败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求父亲不要杀他!只因为苏日勒是她草原上最好的朋友。她就是这么感性,甚至是任性!可夜星辰那像刀锋一样冰冷的理性让她难以接受!是朋友,不应该在最艰难的时候陪在身边么? “星辰,我问你!如果现在遇到这种情况的不是苏日勒,而是你,你会愿意我来么?”雨蒙认真的看着他,明媚的眼睛里弥漫着水雾,汇聚成泪水沾湿了她的睫毛。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有关系么?”夜星辰依旧站在那里,声音沉静无情。 “有关系!”女孩斩钉截铁得说道,声音竟是兵戈交击般的铿锵有力。 夜星辰深深吸了口气,帐篷里满是他幽然的叹息,“换做是我,我不需要你来陪我,我更情愿你再不出现。” 雨蒙听到他的话如遭雷殛,身子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眼泪再也止不住得流下来,泪痕斑驳,割开她柔媚得脸。 “既然要成为帝王的人,那就要冷硬起来,沉稳起来,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乱了心性。你是苏日勒看得极重要的人,苏日勒是爱你的。他不会愿意让你卷进草原的战争中,你应该安静得呆在阿日斯兰的帐篷中,在你父亲的部落那里你是很安全的。贸然来到赤那思,你被人发现就会被抓起来,到时候要苏日勒怎么办?赤那思部落内要求与阿日斯兰一战的声音越来越大,将军和贵族们都快压制不住了。这时候你被抓住了,要苏日勒怎么救你?你来赤那思,分明是在给他添乱!”夜星辰说的很平静,他只是把自己定位在局外人,冷静得为雨蒙分析其中利弊让她看清楚局势。 “已经变了,雨蒙,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被长辈庇护的小孩子。你是阿日斯兰的公主,苏日勒是赤那思的王,我是要杀回梦阳复仇的流放贵族,我们都不是普通人,必须面对自己的使命。苏日勒的使命就是打败你父亲,为他阿爸的死报仇,光复赤那思的荣耀,要是苏日勒在战场杀了你阿爸,你会把他当朋友么?我已经答应苏日勒帮他打这场仗,我也是你父亲的敌人,你还会把我当作朋友吗?”夜星辰上前一步,捧起雨蒙的脸,温柔的掌心贴合着女孩的绸缎般精致的脸颊,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低下头与她额头顶在一起,感受着女孩的颤抖。此时他的理性与女孩的感性像水与火般不可交融,可这些话必须让她知道——一切都变了! 雨蒙浑身因啜泣而颤抖,半张的小嘴呼在他脸上的气息温热炽烈,带着名贵的香料气息。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发烫,可眼前这个人像冰一样冷。她和他的额头抵在一起,只感到一股冰冷的感觉从他们额头贴合的地方像蛇一样窜进她体内,仿佛这个男孩身体里流着的不是滚烫的血,而出从极北之北的雪上上流下来,带着冰碴的水,只让人觉得冷,让人心底犯寒般的冷。 “雨蒙,听话……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回去吧!永远都不要来找我和苏日勒,我和他必须要上战场打仗了,你是女人,与这一切无关,不要卷进来,算我求你……求你……”夜星辰突然心底里也难受起来,现在的自己,要对自己心爱的人说这样残忍的话,依旧不容易啊!他像抱抱雨蒙,以前自己比她瘦矮,现在自己长高了,终于能将雨蒙完完整整得拥在怀中。只要一个拥抱就够了,他一个南方的落寞贵族,能得到雨蒙一个拥抱就足够了,不奢求太多。 可是雨蒙不等他抱住就一把推开了他,脸上泪水纵横肆虐,明媚的脸被泪痕切割得斑驳,她啜泣着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见苏日勒,他现在一定很难受!他需要我!夜星辰,我和苏日勒都没变,是你变了!你变了!”雨蒙声嘶力竭得说完这句话就跑了出去,掀开帐篷就不见了。 夜星辰的双臂还保持着拥抱的那个姿势,可怀里的人儿已经像风一般跑开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那残留的如玉兰花般好闻的香味,还有那带着失望,带着无处掩藏的痛苦的声音:“你变了……你变了……你变了……” 夜星辰缓缓放下胳膊,温柔的拥抱却变成这一生的煎熬! 正文 第65章 对不起 “将军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开战合适?”苏日勒和克疲惫的靠在王座后,声音嘶哑地问道。 “下雪前。”阿拉坦仓简短得说道,他脖子上被尹哲差点割开的地方留下一道红线,实际已经割破一点儿皮了。每当想到那个身法如鬼怪般的梵阳男子,他就感到莫大的恐惧——这样的身手,他自愧不如。能近距离躲过草原上的神射手连续六支箭的人,已经是如妖魔般的存在了。 阿拉坦仓没有多想那些,总之与梵阳的盟约已经破裂,赤那思再也不用担负那样沉重的包袱,也不用操心被狡诈的梵阳人处处算计。他理清思路继续说道:“必须在下雪前解决掉阿日斯兰,大雪封原后骑兵机动性影响太大,而且白毛风刮开后,隼骑的射箭也会受到影响。而且,与阿日斯兰开战的事情不能再拖了,牧民已经开始对您动摇了,若不快点抹除这一耻辱,恐怕您今后对草原的统治会很难长久维系下去。” “嗯,这个我知道!但现在必须压制下牧民的声音,我成为君王太仓促了,连大萨满祭祀天神这样的仪式都没有。若是大萨满在的话,他一定能让牧民彻彻底底得臣服于我。”苏日勒和克侧头揉着太阳穴,最近总是睡不好,额头的血管一跳一跳得疼。 “而且,君王,若是真的开战的话,恐怕会打得很艰难。我们已经损失了两万轰烈骑,虽说只是重新回到以前轰烈骑的人数,可这次我们不仅要和阿日斯兰打,同时也要和德苏部与库玛部开战。从上一场仗中风魔骑与库玛部轻骑兵参战的情况看,这两个部落已经站在额尔敦刻图那边了!”阿拉坦仓的手握紧了,像是要把骨头都捏碎般。“虽然这两个部落战力弱小,汇聚在一起的话,还是不容小视。尤其是风魔骑的冲击力,战牛太过沉重,正面抗衡的话,我们的骑兵吃亏太大。” “将军,你觉得真的开战的话,我们的胜面有多少?”苏日勒和克沉声问道,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我要听实话!” 将军迟疑片刻,说道:“五成!” “只有五成胜算么?”苏日勒和克喃喃自语道,眼中的阴翳更深了些。 阿拉坦仓了然,年轻的君王显然是畏惧战争,因此才问他几成胜算这样以求安慰的话。战场上的胜算只说只是在自欺欺人,没有绝对的胜者,也没有绝对的弱者,就算是绝对的战力差距下也会有意外发生。就拿一个月前老君王战死那一仗来说,苏和赛罕的战术绝对没有问题,舍弃两翼八千人武士,留下精锐中路武士袭杀额尔敦刻图汗王,只要拿下额尔敦刻图汗王,胜利就属于赤那思。那一仗客观的说,赤那思的胜面是八成。可偏偏就是有那个来自梦阳的妖人存在,让赤那思遭遇近百年没遇到的惨败,甚至是君王殁身。 若还没有打仗,就已经靠‘胜算’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安慰麻痹自己,那这支军队的士气就已经败了。真正的武士,真正的强者是靠一往无前的杀意和勇气,哪怕只有一百骑兵都敢对着数万大军冲锋的气势,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就是如此破开梦阳缥缈城的大门,为此才冠以‘战神’之名。 可他的后代却在靠‘胜算’这种东西为自己大气,赤那思氏,真的没落了么?阿拉坦仓不禁摇摇头,卓力格图赤那思算起来是老君王的爷爷,现任君王的玄祖,隔了三代人,赤那思氏好战张狂又霸道的血性竟消失殆尽了么?不求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能做到卓力格图那样狠戾残暴,只要能达到他父亲那样的心智,赤那思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五成胜算又如何?阿爸虽然给我留下了近七十万牧民,四万轰烈骑,一万隼骑还有三万大风帐和其余近十万武士,可这些都不算什么!阿爸真正留给我的有价值的东西是他最后留给我的那个背影,他其在战马上,马鬃和他背后的大麾被狂风卷的像一面旗帜,他身后跟着无畏勇敢的武士!阿爸生前最后的影子深深烙在我心,这才是草原之主的威势,就连腾格里天神也会为之动容的威势。我,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赤那思氏最后一个男人,就是要继承阿爸还有赤那思先祖的力量,站在草原之巅!我们的马蹄不仅要踏遍草原的每一寸土地,甚至是荒合山脉以南,以南,直到大陆的尽头,都是我们的战马纵横驰骋的战场!”苏日勒和克嘴角的笑冷厉凶狠,像是变了一个人般,那个温和憨厚的年轻人影子再也不见,一瞬间爆发出的王者气势就连阿拉坦仓也不禁呼吸一窒。 阿拉坦仓站在其身后,低头看着疲惫得依靠在王座上的男子,身体竟久违的血热起来。这种感觉只有跟着老君王征战时才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坐在这个王座上的是就是老君王,他甚至觉得当年的战神也是坐在这里说出如此令人血液沸腾的话。 突然地,他想起苏和赛罕那时对他说的:“赤那思家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狼血……”毕竟是姓‘赤那思’,草原上统治了上百年的主人,就算先前再怎么软弱,当真的将战袍披起来时,也是适应得很快的。 赤那思家,还有生机! 突然间,大帐的帘子突兀得被人掀开,走进一名一身戎甲的武士,武士单膝跪倒在地,沉声说道:“君王,阿日斯兰部公主雨蒙额尔敦刻图擅闯营地,已被我们控制,还请君王发落!” 苏日勒听到‘雨蒙’这两个字时,整个人霍得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变得飞快,一瞬间从阴沉变成惊诧,又变成激动喜悦,接着又是分外令人心痛的落寞,那一瞬间像是经历了半生的沧桑。他跌坐回王座,声音突然变得无力沙哑得说道:“带她进来,别弄伤她……” 苏日勒此时最想见的人就是雨蒙,可最不愿意见的人也是她,就是这样矛盾。他对雨蒙的爱,恐怕在雨蒙的父亲杀死他阿爸时就该土崩瓦解了。可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长辈的事情与他们晚辈无关,他和雨蒙若不是王子与公主的话,可能彼此会释然得多。可自己终究还是要从父亲手中接过刀剑,面对弑杀父亲的凶手,面对雨蒙的父亲。要女孩在朋友与父亲间做出选择,恐怕太难了吧! “唉——”他叹了口气,这就是命运吧!命运在捉弄他! 阿拉坦仓看着苏日勒和克脸上表情的变化,一切都明了。他沉声说道:“君王,忽炎额尔敦刻图一向视他女儿为掌上明珠,既然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掌握了雨蒙额尔敦刻图这一把柄,以此为要挟,我们可占尽先机——” 他的话生生止住了,只因为苏日勒和克一个眼神——凶戾,狠毒,蕴含着无限狂怒的眼神。那一瞬间,身经百战的隼骑将军似乎看到了蛮族在极北凝腥万年的荒蛮,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杀戮之光从那双眼睛里喷薄而出。甚至是老君王眼中也不会有这样凝腥凶残的眼神。仿佛眼前这个人变成了暴戾的凶兽。 “永远不要打雨蒙额尔敦刻图的主意!若敢违抗,我杀了你!”苏日勒和克声音阴冷的像草原上最刺骨的寒风,令人心惊胆寒。阿拉坦仓心底涌起莫大的恐惧——这个年轻人发起怒来与他父亲的雷霆震怒完全不同,可那种冰冷窒息的气势却比老君王的狂暴无匹更加令人心惊胆寒。那一刻,他真想从这个年轻人眼前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 “苏日勒——”雨蒙额尔敦刻图被带了上来,她失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里的哭腔令人心碎不忍。她好看的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牡鹿般修长好看的脖子上左右各交叉着一柄锋利的马刀,只要武士稍一用力,就会把她美好的头剪下来。 苏日勒和克看向阿拉坦仓的凶戾眼神收回来了,年轻人重新变得安静疲倦。他看向雨蒙脖颈上那两柄刀时,眼神凌厉起来,沉声喝道:“刀收起来,速速退下!”武士虽不知道为何君王会发怒,可对君王的命令很是听从。看到武士退出帐篷,苏日勒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却再没有落在她身上。 雨蒙感到脖子上那刀刃冰冷入髓的感觉不见了,长这么大,她哪里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过?那种简直如同灵魂出窍般的感觉让她觉得离死亡那么近,近的像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沉渊。以前来赤那思部落时,无论是奴隶,牧民还是贵族,武士见到她都会行礼问一声公主。可现在,刚一离开夜星辰帐篷,就被几名武士不由分说得擒住,刀架在脖子上被押到这里,武士们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是看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想起那些武士的眼神,她心里就莫名委屈起来。 真的如夜星辰所说的,一切都变了么?她抬起头,透过眼中斑驳的泪痕拼命想看看高高在上的苏日勒和克,像看看他的眼睛是否也有那样仇恨的神色——可苏日勒和克的头转向别处,无法看到这个过去自己极其熟悉的男孩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苏日勒,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阿爸杀了你父亲,我知道……作为杀父仇人的女儿,你是恨我的!可我只是你的朋友啊,我是雨蒙,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从阿日斯兰跑出来了,就是像看看你,看你现在过得还好么!你父亲死了,你一定不好受吧!放心,你或者星辰不开心的时候都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雨蒙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君王王座之下,仰视着苏日勒和克,这个曾经熟悉的男孩此时多么疲倦啊,这才多久,他脸色苍白得可怕,甚至是眼睛里都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血丝。 苏日勒和克不为所动得倚靠在王座上,像高高在上的王不屑于看向身下的蝼蚁般。任凭雨蒙的声音在帐篷中回响,任凭女孩的声音慢慢带出哭腔。 “苏日勒你说话啊!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刚才我去找夜星辰了,他让我不要来找你,让我离你远远的,说我们再也不能作朋友了!难道你也这么认为么?”雨蒙脸上的泪水突然像决了堤般涌出来,大滴大滴得泪水顺着光滑白皙的脸流下来,斑驳的泪痕肆无忌惮切割她完美的面容,那股冰雪莲般的气质却愈发动人——恐怕任何男人都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女人哭吧! 许久,苏日勒和克才叹息一声,说道:“将军,你先出去!”阿拉坦仓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恐怕苏日勒和克是不会接受自己的提议了,新君王与雨蒙额尔敦刻图的从小感情就很深,甚至一直有传言说雨蒙额尔敦刻图会嫁给草原下一任主人…… 英雄的锋芒总是要被女人的柔弱包围起来的啊!可是,若把女人看得太重,男人的功绩霸业却会受到影响。草原上英雄身边的女人大多都很短命,如老君王,狮子王,甚至是前几代君王的妻子都死得很早,可他们无一例外没有选择再娶一个女人,蛮族的女人地位越高,死得越早……而且大多死因都与丈夫有关,因为蛮族的男人的残酷不允许自己被女人的温柔缠绕,没错,就是像藤蔓依附着大树般的缠绕。女人缠得越紧,如同藤蔓勒紧了大树,阻绝了大树的生机,这一点蛮族男人决不允许。有时候他们宁愿自己亲手杀死自己的女人! 苏日勒和克要想走上父辈们的英雄之路,就看该如何决断了……优柔寡断的话,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雨蒙都不是好事!这就是阿拉坦仓的看法,他已下定决心,若雨蒙额尔敦刻图真的成为了君王霸业之路的阻碍,他哪怕要承受君王无限责罚都要杀了这个女人!就算她是狮子王的女儿,是草原上最美的明珠! 待苏日勒和克退去,苏日勒和克终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得俯视着雨蒙,这个他心爱的女孩。雨蒙,雨蒙,为什么你要是狮子王的女儿,为什么你要顶着‘额尔敦刻图’这个姓氏,若你不是阿日斯兰人,哪怕是出身最卑贱的奴隶,也比这样好啊!或者他不是赤那思的王子,他们两都是奴隶崽子,也比现在这样强太多。他俯视雨蒙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存,只是满满的冰冷。 他走下高台,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向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走过去,终于没有闪躲的将自己目光与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对视住——不能再逃避了,必须要面对。此时苏日勒突然觉得他宁愿面对狮子王和他麾下的强悍狮牙骑射,也不愿意面对哭泣的雨蒙额尔敦刻图。 他站在雨蒙面前,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很小心——自己的手粗糙的像沙漠里的砂砾,怕是会弄疼她吧! 他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了些,说道:“星辰说的对啊,你是不应该来这里的,太危险。赤那思人渴求与阿日斯兰一战的呼声越来越高涨,我已经快压制不住他们了。你作为阿日斯兰的公主,忽炎额尔顿刻图的女儿,太过敏感……说实话,刚才阿拉坦仓将军是想把你抓起来变成人质向你父亲提条件的,我拒绝了。” 女孩怔怔的听着,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她不顾父亲最严厉得责罚跑到赤那思,不是来听这些话的!她仅仅是觉得苏日勒的阿爸死了,他很难过,他心里会很痛苦,只是苏日勒是个很沉闷的人,心里再难受都不会说出来。她只想在苏日勒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作为苏日勒和克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她觉得自己理应如此!可为什么苏日勒和夜星辰的话都那么像,两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难道真的再不能回到以前那样了么? “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不,我亲自送你,他们我不放心。”苏日勒收回手,他感到一滴泪珠顺着自己粗糙的手指滚下去,泪水冰冷的痕迹比刀子切在手指上都难受。 “记住,以后不要再偷偷跑来了,太危险。赤那思马上要和阿日斯兰开战,你是阿日斯兰的公主,不要太任性了,别做傻事知道么?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阿爸死了我难受,可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是赤那思的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垮!乖乖回去吧,我们也许再也不能做朋友了……”苏日勒淡淡的说道,语气说不出的生硬,还有一股苦涩的悲凉。 雨蒙看着这个魁梧的男子,看着他脸上的疲倦与眼中的血丝,他眼神凌厉,杀意凛然,背后的大麾无风自动,衬得他气质愈发霸道威严。这个冷峻沉着的男子,还是那个任凭自己敲着脑袋叫‘笨牛笨牛’都的苏日勒么?还是那个任由自己欺负只是嘿嘿笑着的苏日勒么?为什么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把他怎么也不能和记忆中的那熟知的身影契合在一起,这两世为人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原以为是夜星辰变了,原以为能在苏日勒这里得到安慰,可苏日勒给她的感觉也变得,变得彻底,找不出以前的分毫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变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和以前那样是朋友?草原上除了我阿爸外,我最在意的人就是你和星辰,为什么你们都变了?我阿爸杀了你父亲,可那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我?”雨蒙哭着说道,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落在白净的狐裘小袄上,晶莹剔透。 苏日勒突然凄惨一笑,说道:“傻姑娘,不是因为你父亲杀了我父亲的原因啊……更多的是我背后还有几十万族人,你父亲抢走了属于赤那思的荣耀,我必须从他手里抢回来。这不是杀父之仇这么简单,我父亲死后,我成为君王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注定就回不到从前那样了……这不是额尔敦刻图家与赤那思家之间的恩怨,是草原上两大部落关于荣耀的争夺,我们身上肩负的期望,太多太多,多到我们个人的感情可以忽略不计,这些你不懂……” 女孩任凭眼泪纵横汹涌,怔怔的看着苏日勒,再也说不出话来。苏日勒歉疚的低下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雨蒙,感受着女孩胸膛中的心脏抨击着,感受到女孩因哭泣而颤抖得身体,感受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料味。 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抱着雨蒙吧,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再见,雨蒙,再见,我心爱的的姑娘。’苏日勒附在雨蒙耳畔,张嘴无声无息得说出这句话来。接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雨蒙娇柔的身子整个融进身体般,矗立在那里像被河流冲击了万年而不动的礁石…… 突然间,苏日勒瞥见大帐的帘子闪了一下,看到一个穿着束身丝绸长袍的身影站在那里,那双珊瑚红的眼睛红得触目惊心。夜星辰冷冷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雨蒙和苏日勒,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双隐在额前头发后的眼睛,红得像快滴出血般。那么一瞬间,夜星辰的手倏然向腰间的纹云刀探去,一股浓烈的杀机顿现。可是他的手又缓缓地落了下来。苏日勒清楚得看到,夜星辰的手只是碰了碰云纹刀刀柄上挂着的玉珏!夜星辰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转身离去,没有说一句话。 苏日勒看着夜星辰的身影出现又消失,帐篷帘子那里像什么人都没出现过一样。他抱着哭泣的雨蒙,轻声说道:“对不起……”沙哑的声音难得的温柔好听。 这声对不起,即是说给雨蒙,也是说给夜星辰的。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刻他的心碎得有多彻底…… 正文 第66章 挑衅 梵阳,帝都祥泉城。 梵阳皇帝皇甫茗禅在行宫中与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对弈,他眉宇间气度不凡,可此时缺眉头蹙在一起,神情肃穆。对梵阳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已经超过二十年,梵阳国力蒸蒸日上令他越来越自信,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伟大帝国的神!可是现在面对自己的臣子,与之对弈时却涌起了好像面对着整个宇宙星空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自己从没有过,隐隐觉得眼前这个臣子隐藏了很多东西。 陆妙柏,御殿月华候,上任梵阳大柱国之子,帝都陆氏现任家主,与自己同岁之人,甚至年轻时两人交情甚深。二十年前离开梵阳前往梦阳,在梦阳生活了近十六年,在四年前匆匆回来,却带来了梦阳林夕皇帝之变的消息,使得整个梵阳帝国高层都紧张起来。整个帝国这四年间都是将重心放在军备扩张上,以迎接陆妙柏所说的‘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天下必乱’的混乱局势。 茗禅皇帝一想起陆妙柏那时候对天下局势的分析,心中就升腾起一股恶寒。陆妙柏那时候对自己说的铮铮话语,足以令他以茶道修身养性数十年的心性大乱——蛮族的铁骑兵,草原的重骑兵皇帝与梦阳强悍的轻甲步旅联合杀向梵阳,城阙被焚烧成焦炭,生命被湮灭在马蹄下,血光映得天空红赤……这样的事情对于安适了太久的他来说实在不愿面对。 毕竟梵阳比之于梦阳太过安逸,梵阳国力不如梦阳,军力也不如梦阳强悍。梦阳的武士都是长期与极北蛮族厮杀至今,无论是战力还是武士的血性都远比梵阳强悍,梵阳安适太久了,其祖先皇甫景澜三百多年前生生撕裂强横一时的靖熙王朝,在靖熙的废墟上建立了梵阳帝国,其后梵阳几乎没有过什么战事——祖先的血性早已被磨灭了吧! 可是梵阳有机括制造技术,梵阳的机括独步天下,尤其是投入军队使用的机括更是杀伤力惊人。以帝都机括制造府制造的军用机括为上品,茗禅皇帝亲眼看过能将矢推射到五百步以外的机括。五百步远的可怕射程,箭矢的超强洞穿力,这已经让梵阳的军队在战场上处于不败之地。更有倾世名将之名的御殿炎将军尹苍炎统领梵阳各部军队,茗禅皇帝对可能发生的战争并不很担心,只是,他是一个喜好安静的帝王,不怎么希望他的帝国被战火涂炭。 这一点,他已经与执意用宝剑为自己帝国切割下大块版图的梦阳林夕皇帝差的太远了。 “陛下,这一步您已经考虑了进二十息时间哦,是不是该走了?”陆妙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索。其实皇帝方才心思并没有放在棋盘上,他想的是整个帝国天下的局势。陆妙柏正是看到皇帝的心思远了,这才出言道。 “呼——”皇帝叹了一口气,整个宫殿中都是他的幽隐的叹息声。他眉头蹙在一起,犀利的目光扫过棋盘,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朕已是输了,没想到这盘棋竟输的这么惨烈…… “陛下心中有事吧?方才陛下的棋盘布局相当完美,臣几乎没有活路,只是陛下中途分心,露出破绽,以致棋败。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心神全被国家大事占据,以分神之心与臣下棋,臣缺却用尽全力才得以胜于陛下。这局棋,其实是臣输了!”陆妙柏是很会说话的人,明明是皇帝输了,却能说的好似自己才是应该输棋的人,虽恭维之意明显,却让皇帝蹙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不少。 可他心里其实是冷笑一声——皇甫茗禅是一个盛世之主,他从成为梵阳皇帝开始,梵阳的一切都很顺利,帝国运转得像咬合紧密的齿轮徐徐前进。这样的帝王,看似伟大,却是无法容忍任何吃亏与失败。只能这样恭维,如此虚假得迎合。皇甫茗禅,执掌帝国二十年的梵阳茗禅皇帝,内心却幼稚得可怕。与梦阳那个冷酷霸道的林夕皇帝相比,茗禅皇帝在帝王的心性上不堪一击。 “陛下不知有何烦恼,或许臣可以为您排忧解难!”陆妙柏双手揖在一起,对着皇帝欠身行礼道。 “朕心中确实有事!”皇帝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抚开,看着棋盘上纵横之道,沉声说道:“帝国现在将全部人力,物力都投入陆柱国之前所说的天下乱世的准备中,国库的资源消耗速度和燃烧一样,梵阳几乎放下了所有计划,一直处在军备扩张中。梵阳的发展方向与朕设想的偏差越来越大,这件事是朕心中的一根刺。还有陆柱国之前提出与北蛮人结盟之事,朕一直没有向帝国公开,可有一大部分物资都流向了极北草原,这块儿的帝国的账目缺口越来越大,已经引起几大商会的注意。他们开始怀疑皇族将这一部分钱和物资用到见不得人的地方了……”皇帝一边说,一边将一颗颗棋子摆在陆妙柏面前,棋子星罗棋布,却隐隐呈现阵型。随着皇帝落子的声音,他的话语忧虑之情更甚。 陆妙柏略微沉吟片刻,说道:“陛下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这是商会目光短浅,太过迂腐保守,也太把他们腰包里的钱看得重要。陛下可以对几大商会稍稍透露一些事情,让他们清楚,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不过用于与蛮族人结盟的那一部分物资与金钱太过敏感,可以说是用来筹备新军队。不管帝国之内有什么声音,只要我们让他们看到梵阳实实在在地在变强就够了。请恕臣直言,帝国太过富有,富有到令人觉得举足维艰,就算我们不主动参与未来的风云变幻中,可扩充军备实力,守护我们帝国的财富与人民生命总是没错的!这下问题又回到刚才陛下第一个疑惑上:梵阳,是否走上了歧路!臣以为,梵阳之前一味发展积蓄财富才是歧路!梵阳开国景澜皇帝,奋武烈,定八荒**之乱,叱咤风云,建立梵阳帝国!可是梵阳现在的军力与开国之初相比如何?差的太远——” “嘭——”皇帝的手掌狠狠拍在棋盘上,棋盘顷刻间翻下桌去,棋子乒乒乓乓得滚落在地上,一个一个跳得远了。“哼,陆柱国,你是在说朕不如先祖么?”皇帝的面容带怒,剑眉竖直,冷目看着陆妙柏。 陆妙柏的目光一直盯着地上落得最远的那颗棋子,看着它滚落在地上,一直朝前滚动,直到进入角落中看不见。他表情沉静安详,丝毫没有因为陛下的怒火而方寸大乱,皇甫茗禅的心性他揣摩的太清楚。无论是现在亦或是年轻时候他们同在帝都学府修习时,皇甫茗禅都是这样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作为梵阳皇族,皇甫茗禅是骄傲的,他也有骄傲的资本,他虽不能容忍别人说他不好之处,可他本人也是一个很努力做到各方面完美的人。他既然敢直言直语如此说出口,也早已经猜到皇帝会如此反应,接下来的话也是水到渠成: “陛下,臣与您从小一起长大,虽说有二十年前您刚继承皇位时的帝都之乱,可臣对您的忠心从未改过。臣一直是有话直说,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陛下若觉得臣的话不好听,尽管责罚臣,哪怕斩下臣的头颅以消心头之恨,臣也绝无半点怨言!”陆妙柏从棋桌前站起来,跪拜在皇帝面前,深深叩首说道。他抬起头,清明的目光直视皇帝蕴含怒火的眼睛,竟丝毫不闪躲,继续说道: “帝国重商重工却轻军力,像一头养胖的肥羊,只等着别人来宰,这样的梵阳看似庞大,实则不堪一击!我们西边与北边的敌人时时刻刻在盯着我们啊!发展军事,才是正路,皇族统治贯彻的根本是什么?民众的忠诚?满满的国库?广袤的土地?都不是!是军队,是威严,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只有掌握绝对强大的军力,才是一个帝国的根本。普通臣民与皇族的关系绝非亲如一家,是羊与牧羊人的关系,牧羊人要保护羊群,要让羊长得肥壮结实,可牧羊人饿的时候就要杀羊吃肉。皇族就是牧羊人,帝国臣民就是羊群,而军队则是牧羊人手中的鞭子!”陆妙柏明显看到皇帝眼中的怒火熄灭下来了,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茗禅皇帝就是这样,他好面子,却也能听进去话。只要不闪躲,不唯唯诺诺,出言掷地有声,反而能让皇帝冷静下来。可是能在帝威下做到如此,天下又有几人? “若牧羊人手中没有鞭子,怎能控制羊群?当羊稍有不驯时,就用辫子狠抽下去,当有狼要吃羊时,牧羊人的鞭子就要对着狼!皇族就是牧羊人这样的角色,他既是保护帝国子民的存在,又是关键时刻严苛对待他的子民,陛下,对国内反对的声音,我们陛下不择手段压制下去。此时已到关键时刻了……”陆妙柏直视皇帝,说完这样一段话后再次深深拜了一拜,他眉头轻皱,面容刚毅,言语间铿锵有力,沉稳大方,忠贞傲骨之气隐隐而出,御殿月华候,帝国大柱国,言辞虽犀利,却句句是良言。 长久的沉默,皇帝突然鼓起掌来,啪啪的掌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他脸上是赞赏的神色,高声说道:“好一个牧羊人与羊!军队就是朕手中的鞭子么?说得好!朕也时常思索皇族与帝国之间的关系,可总觉得不能自圆其说。陆柱国一席话却解开朕一个纠结已久的问题,朕绝非不是不明事理之人,陆柱国说得恳切,朕自然不会责难你!只是,陆柱国所说的‘关键时刻’又是从何而谈?难道陆柱国几年前所说的乱世狼烟已经快来了么?” “没错,御殿炎将军之子尹哲公子从极北草原飞鸽传书说,我们所支持的赤那思已经与草原第二大部落阿日斯兰处于战争状态,两部落已经交过手,赤那思君王,也就极北草原的皇帝被杀。估计两部落之间在今年下雪前会正式爆发战争,不过赤那思现任君王已经撕毁了梵阳与其订下的盟约。”陆妙柏沉声道。 “撕毁了盟约?那就是说帝国前期对赤那思的支助全部成了泡影?帝国投入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整个帝都机括制造府放下所有机括制造计划,倾尽国力为其打造机括重弩,还有前期投入的钱与物,没有一点儿意义?”皇帝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勃然大怒起来!额头一根青筋呼呼的跳着,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一样。 他下定决心与北蛮子结盟时,担心蛮子以为南方人狡猾贪婪,放低了姿态,蛮子几乎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好获取蛮子的信任!现在梵阳竟被蛮子背叛?梵阳帝国何时受过这样的耻辱?他正要质问陆妙柏时,陆妙柏却开口了。 “陛下放心,赤那思定制的那一万把机括重弩,一把造价不算弩弓钢弦的话,基本上三十镒黄金,只是弩弓的钢弦花费周折较大,加上弓弦差不多五十镒黄金,其余对帝国来说不是什么损失。而且尹哲公子在向蛮族出售机括重弩时,把价格抬高了一番,总共要价一百万镒,赤那思先任君王已经支付了三十万镒,尹哲公子在飞鸽传书中保证不让帝国在这批机括重弩上吃亏!这件事,就交给尹哲公子吧!至于先前对赤那思无偿的援助,我们只是帮助赤那思恢复他们四年前在在对梦阳战争的损失,赤那思要面对的是整个草原所有部落,我们必须保证他们两边力量均衡,甚至战争开始后我们也要继续将物资投入极北,好让战争长久下去。让蛮族的力量自己内部消耗,仅仅是花费钱物而已,总比直接消耗武士的生命好!”陆妙柏淡漠的说道,他的头脑始终如精密运转的机括一样冷静,可他的冷静中又透着一股对战争的渴望!甚至是对战争的爆发有一种狂热的执迷。他谈及战争时,眼睛中的光彩耀眼得令人不敢逆视。 皇帝盯着自己的臣子,看着那双星空般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陆妙柏在计划着什么事情,这是皇帝的感觉。可又觉得他的计划对帝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到底该对陆妙柏下放多大权力,这一点他一直在斟酌。 走一步看一步吧!皇帝心中想到,若是陆妙柏心中另有所图,哪怕梵阳烽火绝城,哪怕再要上演一次二十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哪怕他这么多年以茶养性毁于一旦,也要灭绝此人! 皇甫茗禅不喜杀戮,他总以‘仁帝’自居,可身为帝王的威势犹在!一颗杀戮的心就是帝王不同于常人之处!轻易不动杀戮之心,若是动心,必血流成河! 此时陆妙柏低着头,却在想着极北草原那头老狮子若是得到那样精巧又杀气凛然的机括重弩时,会是怎样欣喜若狂!可能比小孩子得到最心仪的玩具还要兴奋吧!陆妙柏此时真觉得自己是贩卖战争的使者,他目光所看的地方,定血流成河,狼烟蔽天。 心中各有所想的皇帝与臣子都沉默下来,皇帝大手一挥,沉声说道:“陆柱国,陪朕再下一局。” “是,陛下!”陆妙柏恭敬得将掉落在地上的棋盘和棋子一一捡起来,甚至是那颗滚落最远的,隐藏在宫殿角落的棋子也被他从角落里拾起来。 这就是他的目光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不止是这坠落在地上蹦的最远的棋子他都能敏锐的捕捉到,就是大陆上一丝一毫的风云变幻,他也要掌握在手中! 棋盘上的棋局已然开始,棋盘外的厮杀,却也缓缓展开。 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冬季草原。 赤那思与阿日斯兰部落间的营盘相距大约二十里,二十里的距离,对草原的战马来说,就是跑一身汗的距离。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各部落牧民总算准备好过冬的事情,迎接一个舒适温暖的冬天,可草原部落的高层们却越来越紧张。 这一天早上,极北草原的天空上乌云低低的垂着,好似要直直的压下来般。冷冽的风卷起枯萎的草根下的沙尘,吹在人脸上割面疼。一名赤那思大风帐骑兵顶着寒风沉默巡逻着,现在是紧张时期,大风帐的斥候武士整个都被派出,围绕着部落方圆十里距离巡逻,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要掌握在手中汇报给大风帐扎儿花兀突骨将军,汇报给君王。 这名斥候武士已经纵马到赤那思营盘外围十里之处——这个距离也是冬季牧场各部落间默认的领地范围,营盘周围方圆十里,皆属于该部落,不得随意进入。武士迎着寒风眺望着远处阿日斯兰部整齐密扎的帐篷群,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翳愤怒——那是本属于赤那思环境最好的营盘,却被阿日斯兰的狗崽子占了! 武士的眼神冷得像极北之北的雪山,像他身上的锁子甲!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他目力所及的范围,突然看到不远处突兀得立着一根桦木杆,杆子足有四丈长,应该是用两根桦木杆咬合成的,草原上长不起大树,生命最顽强的白桦树也只是低矮得能长到两丈高左右。 武士顺着杆子朝上看去,杆子顶部挂着一张白色的狼皮,在寒风中飘舞翱翔,狼皮上柔顺的白毫被风梳理得极顺,狼皮飘舞时,甚至能想象到这头狼活着时是怎样的风姿。可武士的瞳孔倏然间缩小了——本该是狼头的地方却是一个人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一头有着人头的狼。 武士看清了那颗头颅的面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愤怒,忍不住仰天咆哮起来,整个狂野都是他疯狂暴戾的吼声。那颗头颅苍老黝黑的面容,花白的头发,干裂的嘴唇,还有那双琥珀色的,张得圆圆的眼睛分明是上任君王!武士狂踢战马,马儿飞驰到桦木杆下,逆着风,武士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冰凉刺痛。透过泪光,他清楚得看到几骑穿着火红铠甲的骑兵朝阿日斯兰的营盘奔去。 桦木杆韧性极强,长达四丈的杆子被风吹的弯曲下来,像一张被扯紧的弓,那张狼皮与头颅好像随时都会飞上墨云笼罩的天空般。武士看着那颗头颅,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当被惊动的新君王苏日勒和克带着扈从武士赶来时,看着高高的桦木杆上悬挂着得那颗头颅,那双曾经慈爱得看过他的琥珀色的眼睛,整个人竟从马上跌下来,跪在地上疯狂的用拳头捶打地面,嘴里嘶吼哽咽着连他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周围武士纷纷下马,围绕着那颗头颅跪下来,将最后的敬意献给这个俯视草原数十年的君王。 苏日勒和克跪在地上,他感到头脑中满是嗡嗡的声响,感到全身的血都在一下一下往脸上涌,又是那种痛苦得快要死掉的感觉!他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愤怒亦或是痛苦,只是他的声音冰冷无情,像淬了毒的三锋匕首:“阿拉坦仓将军,现在还要忍么?我要马上和阿日斯兰的狗崽子开战!” 这是阿日斯兰对赤那思的挑衅,将老君王的头颅挂在两部交界处,这分明是对草原之主的羞辱,奇耻大辱!这怎么忍受?这还要再忍受么? 阴沉的隼骑将军紧紧攥着自己手里弓,此时只有跟随自己半辈子的弓能让他心里好受些。他仰头看了看君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脑袋,深陷阴翳的眼睛第一次能看清是什么样的神采——冰冷得沉静,好像所有的光线都被那双冰冷乌黑的眼睛吸收掉,将军身边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将军声音像铮鸣的弓弦,“不必再忍,下令开战吧,君王!杀掉阿日斯兰部所有人!” 正文 第67章 我相信你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 随着阿日斯兰部的挑衅,草原上的战争已经一触即发。赤那思人骨子里积存上百年的荣耀与血性彻底被激起来,当新君王苏日勒和克用雪白的狼皮捧着老君王的头颅归来时,牧民与武士齐齐走出帐篷,默默地跪下来,眼中神色狰狞愤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住,涣散又失神,就是这双眼睛,俯视了草原近三十年,如今却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完好! 老君王的头颅在被割下后显然是被放在生石灰中,头颅迅速脱水这才得以保存一个多月还未腐烂。那张黝黑消瘦的脸泛着惨白的颜色,脱水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分明能看出一分骷髅的轮廓,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眼眶中更大了些,合不住得眼睛死死盯着乌云翻卷得极北天空。而捧着老君王头颅的新君王面无表情,他魁梧的身体披着铠甲,一步一步走过时,腰间的刀鞘与腿甲相互撞击着,发出极有节奏的‘卡啦卡啦——’,像一下一下碾碎人的骨头。牧民与武士跪在地上,将所有的愤怒不甘,所有忠诚期待都献给这最后一个姓‘赤那思’的人! 苏日勒和克站在牧民与武士之间,站在那里身子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数十万牧民与武士以自己为中心跪拜下来,等待他下令。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辰都在围着他运转。他捧着父亲头颅的手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化为一声咆哮: “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开战!为草原,为赤那思的荣耀,杀尽阿日斯兰人!” 回应他的是一声声怒浪般的吼声:“君王万岁,君王万岁——”苏日勒和克站在牧民与武士的声浪中,血一下一下得往脸上涌来,他甚至觉得眩晕,觉得疯狂,整个人像要燃烧一样炽烈,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杀人,渴望将自己痛恨的人屠戮一空——这样的想法以前从没有过!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性真的变了好多,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那种只有温热得鲜血将自己包围起来才会有的舒服安心的感觉! 远远的阿日斯兰部,忽炎额尔敦刻图静默得看着赤那思的方向,听着那数十万人得振声高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须发被风吹得真如一头暴怒的狮子,黄褐色的眼睛却是泛着既是嘲讽又是怜悯得目光。 “狮子王殿下似乎没把赤那思放在眼里啊……”一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诡谲身影走到狮子王身边,俊美的分不清性别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他整个人妖异至极,尽管此时已是寒风凛冽,他只穿着一件单薄得长袍,袒露的胸膛肌肉线条分明。 “嗯,赤那思家衰落了……勃日帖已经死了,草原上再没有能阻止我的人!哪怕卓力格图再世我也无所畏惧!”忽炎额尔敦刻图沙哑得说道,他的语气很平静,可那股骨子里的张狂修罗感受得分明。 “狮子王殿下可不要轻敌,赤那思现在的实力还是很强悍得哦,四万轰烈骑与一万隼骑,还有大风帐武士,这些都是草原上的骑兵劲旅。阿日斯兰要真的将赤那思一口吞下,恐怕还很难……”修罗的长发像火焰一样缭绕在头顶,整个人的妖异魅惑之感更浓。 “试试吧!我想尽快开战,赶在下雪前!在大雪封原前结束战争,我不想弄脏了雪……”狮子王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衰老的容颜爆发出一股年轻人才有的蓬勃生机,身子周围像缭绕着一层魔焰。“我把勃日帖的头还给赤那思了,也许看到他们曾经君王的头,赤那思人和赤那思现在的君王就会愤怒起来!梦阳使者,你知道狼愤怒起来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么?”狮子王突然侧过头看向修罗,褐色的眼睛直视那双血红的瞳孔。 “哦?还请殿下明示!”修罗温和有礼得说道。 “草原上愤怒起来的狼,是不要命的!他们不畏死亡,不畏恐惧,什么也不怕!我就是要挑起赤那思人的愤怒,让他们直直得朝我的狮子旗冲来,没有人闪躲,没有人后退,哪怕踩着前一个人的尸体,他们也要一步一步得朝我的狮子旗杀过——但愿他们有人能活着走到我眼前……”狮子王抬起头看着自己身边掌旗武士擎着得高高旗杆,那头血红的狮子逆着风在迎着远处的白狼狠狠咆哮怒吼。 修罗微微沉吟片刻,清秀的眉眼间露出恍然所悟的神色,阴柔得说道:“看来殿下得到来自梵阳那批小玩意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啊……” “嗯,当我看到那批机括时,我立马意识到这是能改变时代的东西!不惜花了大价钱把那批机括买到手,尤其是,这是勃日帖生前与梵阳人结盟时,从梵阳那里定制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装备到赤那思的军队上,他就死了……可他愚蠢的儿子竟然撕毁了与梵阳的结盟,拒绝了这批机括,实在是愚蠢之极!”狮子王冷笑一声说道,尽管花了五十万镒黄金才将这批机括买下来,可他觉得很值很值!五百五外能射穿钢甲的可怕杀伤力,这是能改变未来战争进程的东西,无论花多大价钱都值得!而且,买机括的钱也会从赤那思手里要来的黄金,阿日斯兰根本没什么损失。 “梵阳的机括制造技术的确很发达,尤其是用于战争方面的机括更是如此!他们甚至号称要制作出‘能弑杀神灵的机括’,虽然狂妄,但也不容小视。梦阳的机括制造技术虽然也发达,但与梵阳的技术走的方向不同。梦阳的机括制造技术偏向于大型攻城守城的重型机括,而梵阳的机括偏向于单兵使用增强个人杀伤力的小型机括。草原上无城可守,梦阳的大型攻城守城机括在草原无用武之地,倒是梵阳的机括挺适合……”修罗三百年行走天下,见识阅历过人,稍一回想,关于机括的见闻就涌现在脑海中。 狮子王不再说什么,遥遥看着赤那思的方向,目光冰冷残忍,“愤怒起来吧,赤那思人,展现出你们最狂暴的一面,你们最看重的荣耀,尊严都被我狠狠踏碎,除了愤怒,你们还有什么?” 修罗修长的双臂展开,修长的身影像一个十字架般钉在那里,俊美妖艳的脸上再无笑容,阴柔冷漠得像极北的冰雪。他心中默默得想道: “那么夜星辰,得知我来到了极北,你会不会也愤怒起来?让我看看,这么些年,你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将夜,赤那思部。 各家贵族将军都在紧张准备战争,顾忌赤那思刚刚遭遇老君王殁身之变,新君王起初一直在忍着,可痛苦与仇恨能让整个部落的人扭曲的像妖魔!草原上骄傲太久的帝王遇到这样的耻辱还怎么去忍? 这已经是牵涉赤那思在草原上的荣耀,牵涉这一百余年来赤那思对草原的统治能否延续下去!甚至,这可能也是一场以部落屠杀为结局的战争。草原武士与牧民把荣耀看得比生命重要,这是极北荒原近千年凝腥历练出的性格,野蛮粗鲁,却也忠诚刚毅。 君王大帐中,几位将军贵族家主与君王都在,隼骑将军阿拉坦仓,大风帐将军扎儿花,还有重伤的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苏和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结痂,此时性命无大碍,只是他这辈子都算是废掉了,再也不能骑马打仗。 苏日勒和克坐在高台上的宝座上,平和得说道:“斥候打探的消息,阿日斯兰全部武士都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在等我们,全部狮牙骑射,德苏部的风魔骑与库玛部轻骑兵总共十万武士!我们可用的武士有四万轰烈骑,一万隼骑,三万大风帐,若是把贵族手中的奴隶都收上来发下武器装备起来,又能凑出近五万人军队,兵力上,我们是占优势的!” “君王,那就和阿日斯兰正面抗衡,狠狠碾碎他们!赤那思的荣耀,必须用敌人的鲜血洗刷!”合鲁丁家家主山羊胡子颤抖着,干瘦虬扎的手攥成拳头,手背上泛着青筋。他在说‘碾碎他们时’,高举拳头,露出一截干瘦的胳膊来——老皮抱着骨头,再攀了两根青筋。好似这幅身子骨碾碎十万人大军是很轻易的事情。 阿拉坦仓将军绷了绷弓弦,冷哼一声道:“蠢货!” 合鲁丁家主瞪圆了眼睛,瞥了鹰一样一沉的阿拉坦仓,叫道:“怎么阿拉坦仓,你竟敢骂我蠢货?记住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一个奴隶崽子出身的当上了将军就跋扈到贵族头上?有本事你带着你那隼骑去把忽炎的人头射下来,去啊,去啊!奴隶崽子有种别对我这把老骨头叫嚣……啊——” 他的话突然变成一声惊叫,倏然间一柄狭长雪亮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生生逼断了他的话。合鲁丁家主循着雪亮的刀刃看去,刀镡处那狼首形的纹饰逼真骇人,整个刀刃仿佛就是从狼张开的嘴里吐出来的一样。而握着刀的人正等着一双森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扎儿花兀突骨冷笑道:“尊贵得合鲁丁家家主,这儿的将军基本上都是奴隶出身,却是保卫赤那思的中坚力量,你这个世袭贵族又有什么用?要不要也给你发一套盔甲,你去战场上试试正面抗衡阿日斯兰,狠狠碾碎他们?” 合鲁丁家主眼瞥着脖子上寒气凛然的刀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尊贵的贵族何时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过?可是此刻握着刀的是赤那思的狼牙,最年轻的将军。现在是战争时期,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远比一个老贵族用处大,君王恐怕不会偏袒他了,是以,他只能咽下唾沫,不再说什么。 扎儿花冷哼一声,将刀收了回来。他出刀和收刀速度都很快,甚至连刀路都看不见,方才他真的对这个老贵族起了杀心——扎儿花也是奴隶出身,成为将军的扎儿花从不提起他幼年时的凄惨。 君王苏日勒面无表情得看着将军与贵族之间的争斗,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到了这种时候,贵族们依旧放不下面子,看不起带兵打仗卖命的将军,而将军也看不起依附于部落享受优越生活的贵族,两方嫌隙实在是太深。从他父亲在位君王时,贵族与将军之间就是如此,现在大战将至,更是这样! 他沉声说道:“正面硬憾阿日斯兰风险太大,不值得。别忘了还有德苏部的战牛骑兵风魔骑,轰烈骑抵抗不了战牛的冲击,上一次就是风魔骑冲下来把父亲的骑兵冲散……必须像一个办法。” 他左右看了看将军们,目光轮番扫过几位名将,将军们却什么也没说——草原的将军一贯都是冲在最前方,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横扫对手,不讲究什么细腻的战法,运用最多的也就是迂回包抄这样基本战术。可这种战术遇到面对实力逊于自己的对手时,那雷霆之势的效果顿现,可面对旗鼓相当的敌人时,正面冲击反而会陷入拉锯战的泥潭中! 这就是老君王生前时常说的,多读读南方的书,书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梦阳的武士都是步旅,且战力远逊于蛮族,可南方的将军恰恰掌握着优秀的阵法,排兵布阵之下,竟能抵挡住蛮族骑兵的冲击!与南方的将军相比起来,蛮族的将军实在是太简单了,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都不够细腻。杀最少的人,达到最大的威慑效果,这一点蛮族将军远远做不到。 正面冲击阿日斯兰的军队,肯定不行! 帐篷里难得出现了平静,贵族与将军们都在思考着对策。敌人有狮牙骑射,有风魔骑,有库玛部的轻骑兵,也有人数不少于己方的奴隶武士,这一仗又该怎么打? 苏日勒和克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得站起来,帐篷里沉闷得气氛令他窒息。他一个人撇下将军与贵族们走出帐篷,丢下一句:“不要跟来,我出去透口气。” 将军们都没说什么,他们看出来年轻的君王心中是焦虑的! 苏日勒刚走出帐篷,就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任凭初冬的酷寒涌进胸膛,让自己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些。好累啊,他原以为君王是一个很威风的存在,可自己真的成了君王后,才觉得这么累,累得他感到窒息。与这么多心怀鬼胎的贵族周旋,与将军们一同顶住敌人的威胁,与贫苦的牧民一同承受这一切…… 马上要打仗了,他此刻的心情竟如此杂乱。 其实他眼前浮现的事物却是夜星辰看到他和雨蒙拥抱在一起时的眼神——血一般的红色瞳孔亮得可怕,还有那浓烈如同实质化的杀意。夜星辰跟随扎儿花将军学了这么多年刀,因为他的刻苦,整个草原年青一代中都算的上高手,那时候他真以为夜星辰要对他动刀。 他不禁想到雨蒙曾说的,“两个好朋友刀剑相见成什么样了?”,那时候他们三个彼此都以为他们能一直一直那样简单又快乐下去,可时局逼得人成长,甚至说不清这算不算成长,总之一切都变了——必须他自己来面对,没有人会再冲到他身前为他抵挡危险了。 苏日勒一个人站在帐篷外,忍不住蹲下身子,双臂抱着腿,下巴搭在膝盖上,努力将自己身体缩小起来,这样就能感到暖和点吧!此时已快到夜晚,帐篷间的火把都点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火光看得他朦朦胧胧得,可草原夜晚的寒冷却不是这星星点点的火把能温暖的。 “你在想该用什么战术对付阿日斯兰么?”一个柔和清澈的声音响了起来,苏日勒猛地一回头,看到夜星辰那清瘦的身子正站在自己后面。他仔细观察着夜星辰的面容,那张完美清秀的脸带着温和得笑,贵族的气质弥漫在周围。 “嗯,阿斯日兰太过分了,实在忍不下去,必须在下雪前开战!”苏日勒心情突然能好一些。索性坐在地上,看着夜星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想找你谈谈对阿日斯兰打仗的事情,恰好在外面听到你们在争论什么……这种场合我不方便进去,就在外面等你!”夜星辰也坐了下来,侧头看向苏日勒和克,说道:“你们有结果了么?该怎么对付阿日斯兰?” “没!”苏日勒苦笑一声,“贵族们不动带兵打仗的事情,只知道冲冲冲,夺回失去的荣誉,碾碎敌人,根本不知道这样鲁莽会白白葬送多少武士的命。将军们也没有头绪,他们没有主心骨了!若是我父亲或苏和将军还在的话就好了,大家好歹有个方向。可现在我是君王,他们信不过我,觉得我不如父亲……” 苏日勒说这句话时,语气中那苦涩自嘲的感情流露无疑。被迫接过父亲手中的权利,却无法很好得支配权利,不被信任又要领导他们跟随自己,实在是难上加难。夜星辰看着苏日勒这几天急剧消瘦,眼睛都有些陷下去,眼中的血丝如此分明。 “没关系,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他们就会真正奉你为强者,就没有人敢在心里不服你!”夜星辰突然笑眯眯得说道,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的,总是能带给人感染力。那张天神才有的容颜露出的笑脸,美好的让冬夜都像春天的阳光般美好。 苏日勒轻叹一口气,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说得好轻巧啊…… “苏日勒,不用担心,我能帮你,你忘了我父亲是谁么?” 苏日勒和克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夜星辰,脸上闪过兴奋之色,像发现前所未有的宝藏般。“你父亲,梦阳最有名的将军,五十年排兵布阵第一人,梦阳镇天大将军!” “嗯!我小时候也看过父亲的兵书,阵法什么父亲也教过我些。你告诉我现在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情况,我帮你想主意。虽然我跟父亲学的只是皮毛,但应该能帮上忙……”夜星辰淡淡的说道,沉静又平和。他只是发自内心想帮帮苏日勒,毕竟苏日勒是他草原上最后一个朋友了,不牵涉雨蒙的话,他们本应该并肩站在一起面对这一切的! “星辰,我相信你——”苏日勒转过身子扶着夜星辰的肩,看着他那双魅惑妖冶的珊瑚红眼睛说道。他这是这么多天来说的最发自内心的一句话,真正让他觉得掷地有声,绝不反悔的话!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语成谶,此时他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的朋友了吧,能陪自己面对巨大的压力,陪自己抵挡可怕的敌人,只有这个同样落寞的梦阳贵族少年了。 正文 第68章 最后一战 “斥候探查到阿日斯兰军队的情况,忽炎额尔敦刻图让把德苏部的风魔骑放在最前面,三列横队,足有两里长,风魔骑后面是德苏部的轻骑兵,在最后才是阿日斯兰部的精锐狮牙骑射。忽炎额尔敦刻图是准备让德苏部与库玛部消耗我们军力的!”苏日勒沉吟片刻了,环视着周围的将军与贵族们,此时他的眼睛明亮夺目,再没有迷茫之色,一股天地尽在手中掌握的气势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与几个时辰前那个苏日勒和克相比仿佛变了个人般。 “根据忽炎额尔敦刻图的想法,我们就要做出相应的变化!这次,我们依旧采用一队中路直接杀向忽炎额尔敦刻图的策略,只要杀死老狮子,胜利就是我们的。”苏日勒双手紧握在一起,细细思索道:“与上次苏和将军的战术类似,只是这次不止是轰烈骑,所有隼骑,大风帐都要加入进来。阿日斯兰的有近两万风魔骑排成三列在军阵最前,这是老狮子为抵抗轰烈骑直接冲击布置下的,那我们就用机动性最强的大风帐武士引诱骚扰他们,务必撕开风魔骑的封锁。扎儿花将军,可以么?” 扎儿花森绿的眼睛顿时一亮,说道:“没问题,大风帐保证完成君王交代的任务。” “大风帐武士不必与风魔骑缠斗,风魔骑的战线拉得很长,机动性很差,只要引开他们的战牛就行。还有,听说过南方有一种供贵族观赏的表演么?表演的人拿一块儿红布,故意挑逗公牛,牛看到红色就会像疯了般追着人跑,人就要躲着躲着不被牛追到,在南方这种表演叫‘斗牛’,明天开战的时候,所有大风帐武士披上红色披风,必须要撕开风魔骑的战牛封锁线。” 所有将军都听得愣住了——牛会被红色吸引激怒?这种事他们从来没听过,也许只有南方的富人会无聊到看着牛追着的人玩。但把这个用在实战中,听起来的确可行。 苏日勒略停顿片刻,说道:”轰烈骑武士紧跟在大风帐后,待扎儿花将军引开战牛后,四万轰烈骑前锋五千人呈锥形撕开库玛部轻骑兵的防线,这五千人进入库玛部轻骑兵后要不惜一切拖住足够多的敌人!也就是说,这五千人必须死战到最后一人,这五千轰烈骑要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忽炎额尔敦刻图会以为我们是在用这五千人试探,但他不会派精锐狮牙骑射上,一定会看着库玛部骑兵与这五千人激战——这场仗也是忽炎想消耗我们和其余部落的力量。” “在五千前锋与库玛部骑兵缠斗吸引敌人注意力时,后面轰烈骑分成左右两部分,两边各一万五千人,相距大约三里,这两路轰烈骑中间布置两万名奴隶武士。奴隶武士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往前冲就行!照着阿日斯兰的旗冲,照着狮子王冲,速度越快越好。这时忽炎会发现风魔骑被大风帐引走,库玛部骑兵被五千最精锐先锋缠住,阿日斯兰的斥候会发现我们的强悍精锐轰烈骑兵分两路朝他们包抄过去,而中路正面迎击他们的却是战力弱小的奴隶骑兵。忽炎会认为我们在靠这两万奴隶武士吸引狮牙骑射注意力,我们的真正目的在于兵分两路的轰烈骑,他会排出大股狮牙骑射分两路迎击我们两翼的轰烈骑,并说:‘赤那思的战术就这么愚蠢么?以为老夫看不出这正面冲过来的奴隶武士是故意吸引注意力的……’”苏日勒和克甚至临场客串了一下狮子王的语气,甚至有那么一丝形象的感觉。帐篷里的气氛总算不那么压抑沉闷了!将军们眼里也有了光彩,显然觉得苏日勒的战术有可行之处。 阿拉坦仓将军眉头轻皱,说道:“这样的话阿日斯兰的军队基本都被吸引住了,可是要靠这两万奴隶武士要杀忽炎额尔敦刻图,恐怕不太现实。” “嗯,这两万奴隶武士虽然说受到的阻碍要小得多,可要杀忽炎的确很难。”苏日勒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人这么问般,,他仰起头看着阿拉坦仓将军,眼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真正要杀忽炎额尔敦刻图的人,是你!阿拉坦仓将军,你的任务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阿拉坦仓将军鹰隼般阴翳的眼睛眯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君王,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那一霎那流露出的神情是多么狂热,都没有感觉到手中的龙舌弓被自己攥的那么紧—— “阿拉坦仓将军,一万隼骑,都是神射手。隼骑战场上的职能不参与正面厮杀,都是游战于战场外围,以精准的射术杀死敌人。隼骑的一万武士抽出一千人,其余九千隼骑与往常作战一样,穿插进大风帐和轰烈骑中,负责游射骚扰,掩护作战部队抗衡敌人。而剩下的一千隼骑,编入奴隶武士中。你们用两万奴隶武士掩护自己身份,只跟着朝前冲就行,当奴隶武士快杀到忽炎身前时,忽炎肯定会分出部分狮牙骑射阻击奴隶武士,你们依然什么也不要管,只要混在大部队中继续超前冲,有人拦你们的话一会有别的奴隶帮你们挡,你们只要朝着忽炎额尔敦刻图和他的狮子旗冲锋。”苏日勒的呼吸窒了一下,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前面布置了这么多,牺牲那么大。浪费那么多武士的生命,都是为给阿拉坦仓和他的隼骑创造射杀狮子王的机会,仅有的一次机会! “隼骑的踏雪高云马比奴隶武士的马要快,起先你们压住速度。当狮子王发现奴隶武士快到他们跟前时,会选择退避,这时候你们就从奴隶武士中冲出来,追着忽炎额尔敦刻图,直到快到进入你们的最佳射程。你们有一千个神射手,有一千张弓,一千支箭,必须要眼看着有一支箭扎进忽炎的肉里你们才能回来,知道么?”苏日勒死死盯着阿拉坦仓,第一次,他从阿拉坦仓那双阴翳深陷的眼睛中看出一丝紧张,这个任务,他只能交给阿拉坦仓,能信得过的只有阿拉坦仓。 隼骑将军没有多说什么,一时间他感到嘴巴很干很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他来发动对狮子王的致命一击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紧张,杀死狮子王,草原上仅次于上代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的英雄,对于一个武士来说,这荣耀感与使命感是前所未有的。可是那股紧张怎么也压制不住!阿拉坦仓明白君王的战术有多庞大,这是针对草原另外三大部落,发动赤那思轰烈骑,隼骑,大风帐三大强兵同时作战!赤那思把所有的兵力都压上去了,这一仗几乎就是背水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嗯——”阿拉坦仓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可那双坚定的眼神已经将他心中的一切表达出来了。 苏日勒和克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叙述完这一份作战计划时他声音都在颤抖!能想到这样的战略,夜星辰不简单啊!他只是将阿日斯兰与赤那思的兵力布局告诉了星辰,他竟然片刻思索下就构思出这样庞大的计划,巧妙的用‘红布’吸引风魔骑的战牛,牺牲五千轰烈骑作为试探缠死库玛部轻骑兵,再把轰烈骑兵分两路以佯攻阿日斯兰武士,吸引狮牙骑射注意力,却以战力底下的奴隶武士为隼骑作掩护,让隼骑脱颖而出给予狮子王致命一击!整个计划环环紧扣,不仅是将赤那思的武士调动起来,甚至连忽炎额尔敦刻图的心思也算计在内,可怕!夜星辰的心智真的很可怕! 他想起星辰讲完这个计划时,对他说的:‘你就说这是你想出来的计划,那些武士一定会佩服你,对你言听计从……’,看来是真的啊!夜星辰,你果然值得相信,能和你成为朋友真的是很幸运的事情。 他居高临下环视着几名将军,沉声说道:“我们的斥候和阿日斯兰的斥候都在拼命打探对方情况,只要我们一动,阿日斯兰也会动,这场仗不能再拖,明天就开始!我们只能胜,不能败,阿日斯兰那边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押上了全部兵力在打这场仗。这不仅是要为我父亲复仇,也是要捍卫赤那思在极北草原一百多年的荣耀!到时候我也会上战场,与诸君共勉!”他的目光刚毅又果决,与那个性情温和的苏日勒和克大不一样了,父亲的死,成为君王的压力让他长大了好多。 将军们都意识到这一仗的重要性,明天就要开战了么?几名将军忍不住相互看了彼此一眼,眼神都有了视死如归的神色——为了赤那思家的荣耀,他们视死如归。将军们纷纷退下,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唯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阿拉坦仓将军,还有事么?你的任务最为艰巨,最后的致命一击,要靠你了……”苏日勒和克看着像钢筋拧成的阿拉坦仓,不禁有些沉重。 “嗯,君王,属下感觉,这一仗恐怕就要死了……”阿拉坦仓阴郁得说道。 苏日勒和克怔了一下,旋儿脸上绽开宽慰的笑,说道:“将军别说丧气的话,赤那思不会败的,我们拥有最强悍的武士和最勇敢的将军,天神的光芒都在我们这边,而您,将是杀死狮子王的最大功臣!” “夜星辰答应出手了么?如果梦阳那个修罗使者这次也参与的话,他会出手么?”阿拉坦仓突然问道。 “嗯,他答应了……突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他说他帮我打仗不是为了赤那思,只是为了我!他本来是与战争无关的……”苏日勒低下头淡淡的说道,夜星辰为他做了太多了,这份作战计划,不等他开口就答应帮他对付敌人,还有关于对雨蒙的感情……他至现在还记得当他和雨蒙拥抱在一起时,夜星辰那双眼睛红得有多可怕!可事后夜星辰一个字都没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夜星辰是有理由恨自己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悲!雨蒙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气质高贵出尘,夜星辰也是如此,那股贵族式得雍容气质是他不论如何都攀比不上的!星辰与雨蒙,两个人真的很般配,他们站在一起,像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两人像集结了世间所有温柔与温暖般,而他,什么也不是! 他甚至觉得雨蒙的那个拥抱,都是生生从夜星辰那里偷来的,这一切本该属于夜星辰……在对雨蒙的感情上,他内心的怯懦卑微让他忘了自己比夜星辰早认识雨蒙十几年,让他忘记了自己对雨蒙的爱有多沉重,让他忘了自己是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君王,草原上的一切本应该任由他索取!而夜星辰,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南方落寞贵族而已。两人的位置却好像相互调换了般。 “唉——”苏日勒和克苦笑着叹息一声,爱读起来也就是一声叹息吧…… 他的思绪远了,甚至没听到阿拉坦仓将军对他说话,没有看到将军对他行礼然后退出大帐去。他孑然而立在王座上之前,目光迷茫又委屈,帐篷帘子没有拉好,帐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苏日勒的影子也一晃一晃得,被肆意拉长收缩,好似他胸膛里正鲜活跳动的心也被蹂躏撕扯…… 突然觉得好冷,他忍不住裹紧身上的黑色大麾,那股从心里泛起来的寒意让他觉得像被困在了冰窟窿里,连大口呼吸那冰冷的空气也让他觉得鼻腔像被刀子划过般刺痛酸楚。莫名的悲伤从胸膛里涌出来,像冷冰冰的潮水,不由分说得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草原未来的尊武王此时竟感到莫大的感伤和无助,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环视着空荡荡的帐篷,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没有父亲再庇护他,没有心爱的女孩陪伴他,没有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站在一起,只有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面对可怕的敌人,面对着能将人压垮的压力。 明天就要打仗了啊,会不会死掉?……他喃喃自语着什么听不清的话,并不是感觉很恐惧,只是很累很累,那种连拳头都攥不紧的疲惫感。‘嗵——’,他突然跌坐回王座,浑身像没有半点力气,瘫软得将自己撂在王座上。空洞失神的眼睛中雾气弥漫,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了堤,再无半点逞强造作……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六日,天还不等破晓,赤那思的武士就集结起来开始行动。这一场仗他们都很清楚有多重要,集结了所有轰烈骑,隼骑与大风帐,甚至连贵族都咬咬牙将自己名下的奴隶贡献出来,给他们发下武器与战马武装起来并入军队中。牧民豁出冬天最冷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的白月醉,为自己要上战场的亲人倒满烈酒一饮而尽,女人深吻自己的丈夫,小孩子茫然地看着父亲披着铠甲骑上马,他不知道父亲临走前看自己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可父亲那股视死如归却深深刻在他心里。 整个赤那思都弥漫着战争前的压抑与亲人骨肉别离的撕心裂肺之痛,这一别恐怕就是阴阳两隔,现在还完整的人可能会变成战场上零零碎碎的尸体,一个帐篷出一个男人,却要碎裂多少家庭?战争最苦的也许不是死在战场的人,而是他们丢在家里的女人,孩子与父母。帝王霸业,荣耀与统治,战争与屠戮,却是将人变为工具,摧毁在战场中,帝王站在高处,脚下却是累累白骨,听着赞美他丰功伟绩时,却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多少失去至亲之人的哭泣声。 这就是罹烬的一世,若能罹烬一世,换来万世不替的和平,谁也不会觉得这些死在战场上的人可惜。对于历史来说,一世人,不算什么。史官下笔记下帝王的霸业大成时,又怎会浪费笔墨记叙平民的苦痛? 而阿日斯兰那边也是如此,武士大规模集结,别离,感伤,视死如归。库玛部,德苏部也是,整个极北草原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浩瀚的草原注定要被血浇个透,注定要尸骸遍地,野狼与秃鹰吃吃肉吃的眼发红。 赤那思君王苏日勒和克穿着铠甲,披着大麾,他骑在高大的战马上,脸色阴沉严峻。他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二十里外阿日斯兰部那里的兵马集结,这就是最后一场战争了,草原上关于王权,关于荣耀,关于复仇的战争。 他回头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夜星辰,十七岁的夜星辰身子还是有些消瘦,勉强能撑起一具锁子甲,他已经将纹云刀握在手中了。又看了看围绕着他与夜星辰的扈从武士,还有远处的轰烈骑,擎着弓的隼骑,身披火红色大麾的大风帐武士,装备简陋注定要充当炮灰的奴隶武士。他们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期待与忠诚。与几位将军的目光撞在一起,他们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一个眼神,彼此心意明了。 扎儿花将军慢慢将狼锋刀从鞘中抽了出来,刀锋雪亮刺骨。阿拉坦仓将军的挽住了弓,弓弦紧绷,发出嗡嗡铮鸣声。而远处重伤的苏和将军站在那里,看向昔日的战友,嘴巴无声无息得说着什么。将军与武士们看着苏和的嘴型就明了了,这是上战场前最常说的一句话: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仅仅四个字而已,即将奔赴战场的人们,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 正文 第69章 钢铁的骑兵皇帝 一袭赤红大麾的大风帐武士在扎儿花的带领下冲在最前面,银亮的锁子甲衬得他们像一束束明亮的光线,可那赤红的大麾在他们身后飞扬如同燃烧跳跃的火焰。狂奔而去的大风帐竟绚丽得夺目耀眼,他们纵马奔袭时,整个战场都像被他们点燃起来,武士伏鞍纵马,眼中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扎儿花冲在最前面,左右是两名副将,大风帐轻骑兵全力冲锋速度极快,赤那思与阿日斯兰部落距离只有二十里,已经能看到阿日斯兰布下的风魔骑先锋,还有那面迎着风飘扬的狮子旗。旗下,那个穿着火红铠甲,铠甲胸前纹铸着狮面兽纹的武士一手扶着旗,一手擎着刀,威严的看向他们这一队骑兵。扎儿花瞳孔缩了一下,他能感觉到狮子王刚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了!草原人目力极佳,这么远的距离,那目光中的沉静淡漠,还有那一丝不屑被看的清清楚楚。 扎儿花森绿的眼睛眯了起来,冷风吹得他眼睛很痛,可那份狂热决绝更暴烈得翻涌。狮子王,必须要死!这是他唯一的想法,赤那思部已经押上所有武士,所有赌注,甚至连赤那思今后的运势都押上去!杀不死忽炎额尔敦刻图,整个赤那思都将被阿日斯兰吞并,叱咤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也将成为历史…… 这样的事,身为赤那思人决不允许发生。 他已经能看到前方风魔骑武士肩上扛着的巨大青铜斧钺上莹绿铜锈了,能看到暴虐的武士**的胳膊上凸贲的肌肉纹理,坚实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收缩着,还有他们身下的战牛正底下头,甚至连牛角上都绑着锋利的匕首。战牛沉重的身子足有两匹马的分量,加上德苏部武士剽悍的体型和沉重的青铜大钺,绝对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骑兵。论短时间战力的话,风魔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只可惜战牛的机动性太差,无法与战马的灵敏相比。而且牛生性温顺,不喜战场杀戮,要培养出合格的战牛,必须从小就将牛不停鞭打,用刀一遍一遍割开它们脊背,让它们流血让它们痛,战牛就是这样长大的,如此才具有攻击力和与狼可比的凶悍。可这样培养出的战牛有事连它背上的武士都像攻击,实在难以驾驭。 大风帐即将临近风魔骑,轰隆隆的马蹄声让战牛愈发不安起来,它们呼哧呼哧穿着气,鼻翼疯狂张起,呼出一大串森白的雾气。牛眼已然发红,不停地摇头想要挣脱武士束缚在它们脖子上的枷锁,战牛的攻击性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风魔骑武士的青铜大钺举过肩,做出一挥而下的动作,力劈华山的气势从这群彪悍的武士身上散发出来。他们没有丝毫慌乱,像盘亘万年的堤坝般等待大风帐的冲击。在风魔骑武士眼里,或许身披重甲的轰烈骑武士这样急冲过来还有可能让他们惊慌,眼前这群冲来的大风帐轻甲骑兵,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扎儿花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大风帐身后的轰烈骑与奴隶武士,还有游走于战场外围的隼骑射手,他必须尽快撕开风魔骑的封锁,这样才能给后续部队创造机会。他一手抽出狼锋刀,对左右副将点了点头,他们立刻心领神会,带着武士愈发不顾一切的冲去。 大风帐武士的控马技术登峰造极,他们眼看就要撞上风魔骑身下战牛的弯角,眼看着都能看到牛暴虐的眼中自己的倒影,眼看着风魔骑武士的青铜大钺就要朝自己头颅劈下,战马的冲速竟丝毫不减。就在风魔骑武士大钺要一斩而下的那一瞬间,大风帐武士猛地勒住战马,马身像没有丝毫重量般被武士勒住,战马身子灵巧的扭过,避开武士斩下的青铜大钺,甚至有身手灵敏的武士有功夫腾出手用马刀狠刺战牛眼睛和脖子下柔软的地方。接着背对着风魔骑又朝反方向冲去。 风魔骑武士都楞了一下,他们搞不清楚这是要闹哪一样,连个照面都没打,这群来势汹汹的武士掉头就跑,除了战牛受了伤外,他们连风魔骑武士一根汗毛都没碰着,除了他们转身时,背后那火红色的大麾狠狠扫在了战牛和武士的脸上。 来势汹汹的大风帐来去如风,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赤红色大麾翻卷飘舞,燃烧跳跃的火焰般,红的绚丽惊心。 “哞——”风魔骑的战牛突然像疯了般嘶叫起来,铜铃般大的眼睛里红的滴血。战牛竟不受控制得跑了起来,追着大风帐武士马蹄后扬起的灰尘,追着那翻滚跳跃的火红大麾狂奔起来。整个蔓延两里长的风魔骑封锁线像决堤的洪水般垮下来,战牛发了情般咆哮嘶叫,不顾背上的武士,只追着大风帐武士的背后的火红大麾追去。战牛身子长,腿较短,全速奔跑时背上颠簸极大,不少风魔骑武士竟无法驾驭发狂的战牛,生生被颠下牛背,被身后滚滚战牛踩踏而过,连一声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面目全非,变成一滩不分形状的血肉,揉进枯黄的草原中。 扎儿花高声吼道道:“控制住速度,让战牛紧跟在我们马后,把他们引开,能引到阿日斯兰后方更好。回身用刀刺它们,挑衅战牛的愤怒,用背后的火红大麾挑逗战牛的愤怒。” 大风帐不愧都是最机敏的武士,扎儿花只是略略一提,他们竟做的相当完美。武士灵巧的身手大放光彩,巧妙地避过风魔骑武士手中的大钺,又能挑逗起战牛的愤怒,两里长的风魔骑封锁线轰然垮掉,凶性大发的战牛丝毫不管背上武士的命令,只想追上这些背上背着火红色大麾的人,用弯角将他们都戳死。庞大沉重的战牛发起狂来根本不是人力能驾驭的,此时并不是人在骑牛,而是牛带着人狂奔。风魔骑武士终于慌了,他们发现身下的坐骑竟不受控制,而他们前面的大风帐武士时不时停下来用背后的火红大麾挑逗战牛的凶性,大声嘲笑着被战牛拖着走的武士。 德苏部风魔骑封锁线全线崩溃,发狂的战牛被赤那思大风帐带着向阿日斯兰部后方跑去。没有了风魔骑在前面阻挡,后面上万名库玛部骑兵暴露在赤那思轰烈骑面前。扎儿花临走前看了一眼那一身铮铮铁甲的轰烈骑武士,沉声说道:“君王,剩下的,交个你们了!” 苏日勒和克眼看着那铜墙铁壁般的风魔骑防线崩溃,自己都愣住了,没想到夜星辰的办法这么管用。战牛受不了红色的挑逗,给大风帐武士配备上红色大麾,仅仅是这一点变动,就让大风帐能与风魔骑纠缠。原本看得人心惊胆战得风魔骑战牛竟这么轻易被化解,看着那哆哆嗦嗦的库玛部轻骑兵,轰烈骑武士浑身血热起来——这是草原上重骑兵皇帝对干预挑衅他们威严的人的惩处。 苏日勒沉声吼道:“五千轰烈骑先锋,杀尽库玛部叛逆——” 五千名被选出来的轰烈骑精锐先锋听令催马急冲,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使命——不惜一切斩杀掉库玛部的轻骑兵,尽最大力量削弱库玛部的阻碍。是以,这五千轰烈骑每个人都有了赴死的决心。随着君王一声令下,五千名轰烈骑像滚滚的钢铁洪流朝两万余名库玛部轻骑兵杀去,钢铁的帝王拉下面甲的那一霎那,刚刚破晓的天空都像被淹没在血色中。 轰隆隆的响声震彻草原,轰烈骑身披重铠,沉重的马身踩过地面,震得砂石跳动翻滚。五千名骑兵散开来,已有了赴死之心的骑兵们之间竟用荆棘铁链相互将旁边的骑兵锁了起来。每名武士相距一丈远,一千名轰烈骑为一队,每队呈单骑横向朝前冲去,高云马的血性被战场的氛围彻底激发起来,披着马铠的战马越来越快,越散越开,每两匹战马间的荆棘铁链被拉紧绷直。五千武士分成五队,每队一千人,被荆棘铁链锁在一起的武士拉开的战线足有三里长,两翼的武士速度极快,中路的武士略微压下了速度,五千名轰烈骑呈鹤翼般对两万多名库玛部武士包围过去! 以少兵力包围四倍于己的敌人,这本身就是荒诞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可这五千名轰烈骑就是要做这样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没有忘记君王挑选出他们时说的话:“我要你们去死,为赤那思去死——”他们现在就是在为赤那思赴死,他们知道后续部队在看着他们,将军在看着他们,君王在看着他们,甚至是他们的敌人也在注视着他们,他们是赤那思的菁华,是轰烈骑中战力最强悍的一部分!绝不容许那份荣耀被玷污。 轰烈骑们齐齐举起了刀,催动战马狂奔,两指粗的荆棘锁链被拉直绷紧,铁链上锋利的荆棘长刺闪着寒光。被铁链锁在一起的轰烈骑像钢铁的堡垒朝前开动而去,没有人能后退了,战马已经不用他们控制,只管往前奔驰。被铁链锁住的不仅是战马,更是他们的命运,五千名武士,荣辱与共,同生同灭。 库玛部武士在轰烈骑快将他们合围住时,终于缓过神来。他们原以为自己要面对大风帐后那气势汹汹的四万名轰烈骑,没想到冲来的只有这五千名轰烈骑,以五千人就妄想包围他们两万人大军?轰烈骑,太过骄傲自信了。库玛部虽然弱小,派出这两万骑兵已是极限,可毕竟是从草原万年的凝腥中存活下来的蛮族武士,在战场上爆发出的战力不容小视。库玛部将军高声吼道:“杀——杀了赤那思的狼——”两万多库玛部武士驾驭战马迎着轰烈骑武士杀去。 穿着棕色牛皮甲的库玛部骑兵与被铁链锁在一起的轰烈骑钢铁堡垒冲击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嘶吼声。撞在一起的仿佛不是武士与战马,而是两块血肉,迸溅出的鲜血触目惊心。最前面那一队轰烈骑竟生生挡住了库玛部先锋的冲击,高云马的凶悍爆发的淋漓尽致,与库玛部的战马冲撞在一起时,疯狂的啃咬敌人的马,用比对方宽近一半的胸膛顶得库玛部骑兵直往后退,披了马铠的轰烈骑战马强悍得像一头兽。 库玛部前锋骑兵有的撞在轰烈骑之间的荆棘锁链上,近一扎长的尖刺荆棘狠狠扎进战马的胸膛和武士的腿上。他们前冲的势头太猛,甚至有战马载着武士轰然翻倒过去,战马的胸膛被锁链上的尖刺剖开,深红滚烫的马血喷在轰烈骑的铠甲上,溅落在高云马的马铠里,受到鲜血滋润的高云马和轰烈骑武士的杀性彻底激了起来。库玛部骑兵先锋还不等举起刀就被轰烈骑连冲带撞一番,狠狠碾碎在轰轰马蹄下。 就在库玛部骑兵前锋这么一顿的功夫下,第一队轰烈骑对他们的包围圈即将合拢住。用一千人轰烈骑,以荆棘铁索为辅,竟真的将近两万名库玛部骑兵包围住,库玛部将军眼睛怒张,狠狠吼道:“退,退,快退,后面部队在包围合拢前冲出去,被围住我们就死定了。” 库玛部轻骑兵被轰烈骑的强悍吓住了,这样的战术他们从没见过,相互锁在一起,哪怕马背上的武士死了跌落马下,包围圈也不会被破坏。这根本就是在玩命,竟真的用一千人的分队将两万名库玛部骑兵包围住,后面还有第二队铁链锁在一起的骑兵,再后面有第三队,第四队,第五队……若是不在轰烈骑后面这几队都包围过来之前冲出包围圈,他们着两万武士可能真的会全军覆灭掉。 “退——快退啊——别往前冲,快退——”库玛部骑兵嘶吼声那样凄厉,他们几乎眼看着中路迎上他们的轰烈骑武士对他们先锋连砍带杀,这一队轰烈骑像钢铁的海啸席卷过他们,绷紧的铁链上荆棘铁刺泛着血红,上面挂满了零碎的鲜肉和残肢碎片——那是被铁链上的尖刺卡住后生生撕下来的,甚至有的铁链上挂着半截身体,头颅垂在地上随着轰烈骑向前的奔驰被砂石擦得血肉模糊,被铁链撕开的身体里腑脏流了出来,随着绷紧的铁链一抖一抖得,好像还在鲜活跳动般。 他们看不清轰烈骑武士的脸,他们都带着面甲,留给库玛部武士的只有一张张钢铁铸成的帘幕。染血的铠甲随着血腥味与铁锈味闻着令人刺鼻作呕,高云马喘息出的白气喷出一尺长,通红的马眼泛着通红的光,带着草原上特有的荒蛮疯狂,杀戮与血腥令它们格外兴奋。滚滚铁流横扫过库玛部骑兵,仿佛天神的鞭子在抽打着战场,正面撞上轰烈骑的库玛部骑兵连人带马飞了出去,他们分量无法与披着沉重铠甲与马铠的轰烈骑相比,又被滚滚铁蹄踩得稀烂。可轰烈骑武士同样损失很大,不少高云马上都没有骑兵,它们的主人已经湮灭在马蹄下,融进残虐的战场中。 库玛部的武士如同经历了一场梦魇,终于勉强冲出去了一万多人,可有数千人已被第一队轰烈骑包围住了,更令他们惊悚的是,第二队和第三队轰烈骑正朝他们包围过来,森然的铠甲与锁链像最可怕的魔鬼,朝他们噬咬而下。而第四队轰烈骑从侧翼朝他们包抄过来,最后一队轰烈骑则加入第一队的砍杀中。 这五千轰烈骑真的拖住了四倍于他们的敌人,这是草原战争的一大奇迹。当逃出第一队包围的库玛部骑兵被第二队和第三队包围住时,库玛部武士觉得眼前的世界都黑了!“疯子——赤那思这群疯子——”不知道是谁失声惨叫起来,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与‘人’在打仗,这群轰烈骑武士完全不怕死亡,甚至没有一个人后退,拼尽他们全部人都要把库玛部骑兵吞噬掉。 眼看着轰烈骑的包围圈越缩越小,钢铁的皇帝像要将他们狠狠攥死在手心中,最外围的库玛部骑兵被铁链刺穿,被轰烈骑沉重的斩马刀迎头劈成两半儿,喷出鲜红的血和森白的脑浆,跌落马下,留下一张惊愕得,被劈成两半的脸…… 库玛部武士越缩越小,两个包围圈已有数千武士被砍倒,被高云马踏成肉泥,武士们万念俱灰,在绝对的战力差距下,他们的人数优势根本算不上优势,反而被对手利落的杀倒一大片。更何况,他们比之这五千轰烈骑,少了血性与赴死的决心! 不畏惧死亡的人,战场上才是最可能活下来的!杀人时候就要有别杀的觉悟,这五千名轰烈骑将这句话很好得用鲜血与尸骸诠释了一遍。 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的君王,将军,还有后续轰烈骑武士和奴隶武士也被感染了,他们举起武器奋力嘶吼‘赤那思万岁——赤那思万岁——’,甚至是阿日斯兰部那边的武士也被震慑住了,瞠目结舌得看着这五千轰烈骑纵横厮杀。凝腥残虐的战场上,这五千轰烈骑像是天地间的主角,他们的铠甲,他们的锁链,他们手中的刀,肆意用钢铁虐杀敌人,百死而无憾,因为他们的性命是献给了赤那思积淀百年的荣光,献给了那飞扬在天际的白狼旗,献给了他们效忠的君王! 远远的,那同样飘扬肆虐的狮子旗下,忽炎额尔敦刻图黄褐色的眼睛也在盯着这五千名轰烈骑,喃喃自语道:“库玛部的骑兵活不成了,这五千轰烈骑先锋也存活不了……接下来,才是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真正的较量……” 正文 第70章 机括重弩的威力 苏日勒和克看着战场上库玛部骑兵一个个减少下去,而那五千名轰烈骑先锋也仅剩一千余人。轰烈骑武士都是带着面甲的,他们无声无息得厮杀,没有震耳欲聋的吼叫,只有战马的嘶鸣与斩马刀挥下时破空的声音,沉默不语的轰烈骑武士像没有分毫感情般得举刀杀人,收割生命,泼洒开浓重的血腥味。 “星辰,给你两百武士,不要乱动,就呆在这里等那个梦阳修罗出现!不要直接加入战场……”苏日勒转身对着星辰叮嘱道,他看着少年完美清秀的面容,一阵愧意涌上心头——夜星辰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少年突然对着他露出一个清浅得笑,淡漠又纯净:“苏日勒,让我跟着蛮族的武士厮杀吧!没关系的,我死不了!别忘了我是将来要成为南方皇帝的人,怎么能连战场都不上?至于修罗,我感觉到他会来找我的!他来草原,就是为了我……”寒风吹过星辰的脸,他白皙的面容泛出被冻得绯红色,明媚的珊瑚红色的眼睛泛着柔水般的涟漪。及腰的乌黑的长发缭绕在身后,不羁又狂野,骨骼轻盈纤长消瘦得他穿着大风帐武士特制的银亮锁子甲,手中紧握陪伴他四年的纹云刀,刀柄上挂着得那枚圆润玉珏随风摇曳着,风穿过玉珏中央的小孔,发出呜呜得微弱声音,像最凄美得啜泣声。 夜星辰妖美纯净的面容和贵族般得气质本是世间最温柔得事物,可穿上铠甲,握紧刀,跨上蛮族血统的野性战马后,这股温柔华贵的气质竟与这股峥嵘狂野融合的如此完美,好像少年本应该如此!他威严的端坐在战马上,握紧刀的手泛着淡紫色得血管,看向苏日勒和克的眼神沉静又张扬。 苏日勒楞了一下,何曾几时这个温柔得男孩竟也变得如此锋利峥嵘,披甲握刀后,竟与蛮族少年没什么区别。记得那时候刚见到夜星辰时,他瘦瘦矮矮得,笑容脆弱柔美,脸色白得像一触即碎般。可是在极北草原这几年,跟随扎儿花将军学刀,学骑马,跟着牧民吃一样带血腥得牛羊肉,夜星辰性格上不知不觉间变了好多,变得像草原夏夜得星空般浩瀚无边,变得像春天的嫩草般生机勃勃,又像极北最冷时的暴风雪所向披靡。 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夜星辰以前对他说的,要成为南方皇帝的话不是乱说的,夜星辰有那股让人下定决心去追随,去效忠得高贵气质,有那份头脑与智慧,更可怕得是,他有深不可测得野心与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狂热。 “好,星辰,你也是蛮族武士了,那就在蛮族的战场上感受惨烈与凝腥吧!厮杀开时,自己保重!”苏日勒驱马而来,走到夜星辰身前,像兄长看着弟弟般的目光,厚实得手掌拍了拍他的肩。 “嗯,各自保重!”夜星辰凝视着苏日勒和克那双疲倦又布满血丝得眼睛,感受到他那份关切与揪心不下得忧虑了。一时间,他竟从苏日勒和克身上感受到一分夜渊鸿哥哥得感觉——不知道渊鸿哥哥现在怎样,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苏日勒没再多说什么,即将上战场得人,要说的话多得说不完。若是能活下来,再说吧!现在,他们要奔赴战场,要用鲜血与武器捍卫失去得尊严。他扭头看了一眼阿拉坦仓将军,阴蛰得隼骑将军和他麾下得神箭手们将是射杀狮子王得关键,也是这个庞大计划最核心得一部分,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因为他第一次看清了阿拉坦仓得眼睛,迎着晨光,那双深陷得眼睛中刻满了视死如归得坚定与决然,是下定决心去赴死得眼神!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涌进胸膛,冰凉得铠甲也束缚不住他心里的狂热!“两路轰烈骑,左右包抄过去,奴隶武士从中路直冲叛贼军旗,赤那思最后一战,杀——”咆哮得声音震耳欲聋,半个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都是年轻君王的嘶吼声。 十几年前,赤那思对伽扎部得战争也是在这一片极北最丰美的草原进行,那时候正值当年得老君王与一战成名得轰烈骑将军,用血性手腕虐杀了胆敢挑战赤那思尊严得敌人,部落屠杀四十余万人。十几年后,老一辈得英雄都凋谢了,他的后人继承了这份霸烈,再次握紧了刀捍卫属于自己的荣耀,草原蛮族一代又一代得凝腥与荣耀感就是这样传承下来得! 两队轰烈骑按照计划,一左一右朝阿日斯兰部武士奔袭过去,每队一万五千人,中路巨大的空挡则是两万奴隶武士填补了空缺,两翼绕开大约三里远,所以奴隶武士将比轰烈骑精锐武士更快与阿日斯兰武士交锋。只有赤那思位数不多几人知道真正的毒牙是在这群奴隶武士中,所有努力,所有牺牲,都是为了给这隐藏在奴隶武士中得一千名隼骑武士创造机会! 远远地骑马站在阿日斯兰狮子旗下的忽炎额尔敦刻图扫了一眼战场,赤那思的战术一眼明了。中路着两万多奴隶武士虽然冲势凶猛,却战力底下,而两翼包抄而来的轰烈骑武士才是真正具有杀伤力的!他不禁叹了口气,眼中的期待也变成了黯然——勃日帖赤那思死后,赤那思真的后继无人了……这样的战术,实在是太简单,太年轻了。 他扭头对着亥阳和乌吉力也速垓说道:“你们两一人一半狮牙骑射,迎着赤那思两翼大军杀上去,之前那一万名被梵阳机括重弩装备起来的狮牙骑射你们各带四千,不用留手,猎杀草原上重骑兵皇帝的快感,这样得机会很少得,珍惜吧!” “是,君王!”亥阳与乌吉力目光落在直直朝他们杀来得中路奴隶武士,眼中不禁流露出担忧之色,可他们的主人没有丝毫慌乱,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一直以来,忽炎额尔敦刻图都是对的,他一切安排,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阿日斯兰在这十几年里实力突飞猛进,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一天正面抗衡草原上统治一百余年的强大赤那思部落。 “记住,万一抓到苏日勒和克赤那思,不要杀死,我要活的!若不能活捉,务必让尸体保持完好无损!”狮子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突然补充道,他苍老犀利得目光刹那间柔和起来。 乌吉力与亥阳了然,这是为了雨蒙公主吧!草原上关于赤那思王子和阿日斯兰公主的流言很多,雨蒙与苏日勒和克感情很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君王,若我们将狮牙骑射都抽走了,赤那思中路这两万奴隶武士……”亥阳看着越来越近得奴隶武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个不是你应该关心得,按我的命令去做就够了!”狮子王打断了他的话,他虽说了两翼才是赤那思的主要力量,可目光却紧盯在这两万奴隶武士上。 “是!”亥阳听出了狮子王话语中那份自信与毋庸置疑,与乌吉力离开了,各带着一半狮牙骑射迎击赤那思两路侧翼精锐军队,这一下忽炎额尔敦刻图身边只剩下了两千人得扈从近卫武士,还有那面迎风咆哮得狮子旗。 “梦阳使者,这次你会出手么?”狮子王沉声问道。 修罗轻笑一声,说道:“殿下貌似已经胜券在握了,花了大价钱购下梵阳那批机括,您已经立于先天不败之地,我出手,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反倒多此一举。而且,我也有事情要办……” “知道了!”狮子王话很少,目光始终如鹰隼般锐利的扫过战场。 拿下这场战争,阿日斯兰就该上位了,赤那思,骄傲的赤那思,你的命数,到此为止……狮子王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草原上飘舞着的,都是仰头咆哮得狮子旗! 两翼轰烈骑绕过中间那五千前锋轰烈骑与库玛部厮杀后留下的尸体,甚至连片刻停留也没有——现在不是踌躇犹豫得时候。大风帐和这五千牺牲的骑兵为他们后续计划搬开了阻碍,机会不能白白浪费。草原上的狼都有这样的特点,潜伏伺机等待,耐心得可怕,可机会出现时,它们会将机会利用最大化,将能利用得东西榨成渣。 苏日勒透过面甲,看到迎头冲来得狮牙骑射像一条火蛇般朝他们游弋而来,果然啊,老狮子根本没有理会中路冲势骇人得奴隶武士,将兵力都派往两翼迎击轰烈骑。这么一来,计划就成功了一半。老狮子身边只有两千名扈从武士,只要这两万奴隶武士能将阿拉坦仓将军和隼骑射手们掩护到三百步距离以内,基本上胜利就是赤那思的!阿拉坦仓的箭术,三百步内绝不会失手! 苏日勒悬着的心放下了很多,也许是狂奔得战马和迎头吹来得风让他忘了恐惧,也许是已经来到了战场,已经没有后退得余地,索性放开一战,反正他现在感觉很好。身后跟随者一万五千名轰烈骑武士,剽悍得蛮族战士像滚滚的铁流朝前涌去,钢铁得帝王们,草原上战力最强悍得重骑兵展开了他的雄姿。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夜星辰,有将军们,有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士陪着我!绝不是一个人!”苏日勒此时充满信心,赤那思的生机,远没有断绝,茫茫草原依旧是白狼得天下! 快到了,轰烈骑与狮牙骑射还有大约六百步距离,遥遥的都能看到对方武士身上那狰狞得狮面铸纹,轰烈骑武士们统统握紧了刀,将沉重锋利得斩马刀斜举过肩,做出预备砍杀姿势——武士眼中得杀光越来越浓,透着一股疯狂和兴奋,战场上刀锋切进肉中斩断筋骨的钝响声是无比悦耳动听的!他们期待用手中得刀与敌人的惨叫声演绎出最腥烈得乐章! 猛然间,前冲的狮牙骑射突然停了下来,呈一字排开,像在等待轰烈骑到来般。两军得距离接近五百步了,这是高云马几个冲锋就能到的距离,为什么狮牙骑射停了下来?难道是要对轰烈骑用弓箭?可是草原上根本没有能洞穿轰烈骑装甲得弓箭…… 猛然间,苏日勒和克得眼睛眯了起来,像看到最不可思议得东西般——弩,是以前梵阳人给他们展示得机括重弩,竟然在阿日斯兰人手里!前方那一字排开得狮牙骑射武士统一端着一架机括重弩,数千支弩箭得箭镞泛出星星点点得寒光,凶险得对着他们! 机括重弩,梵阳王朝最先进得杀伤性机括终于大规模出现在极北得草原上,出现在腾格里天神得注视下。 隔着五百步距离,苏日勒和克听到狮牙骑射得将军高吼:“放箭——” 机括重弩发射箭矢时,弩弦得震颤声是尖锐的脆响,不像弓箭那样沉闷,单凭声音就能感觉到机括重弩得力量比弓箭大太多太多!“嗖——嗖——嗖——”空气中满是箭矢破空而过的声音,密集得箭矢隔着五百步朝轰烈骑们射杀而来。 轰烈骑武士并没有在意,他们相信身上沉重的铠甲是最好得庇护,在战场上他们多少次迎着敌人的箭雨超前冲?轰烈骑当初被战神卓力格图打造出来时,就是为了抵抗南方人的强弓,用沉重得盔甲保护好武士,就连战马也披上了数十斤重得马铠,弓箭射在他们身上像滑下山坡得胡桃,甚至是近距离得劈斩也能抵御下来。 更何况这是五百余步远得距离,草原上射程最远得强弓是赤那思隼骑得龙舌弓,无风情况下三百五十步,最佳射程三百步以内。轰烈骑并没有把阿日斯兰得弓箭放在眼里。 可是—— 那密密麻麻得箭镞泛着冷冽的杀意朝他们逼近,眨眼间那一杆杆漆黑的箭矢就飚射到身前,轰烈骑们惊恐地发现,那根本就不是普通箭矢,说是一杆杆小扎枪也不为过,箭镞进一扎长,三锋且带了倒钩,就连血槽也蚀刻了出来——这样凶险得箭矢,完全是为破甲和杀人设计的。 顷刻间,轰烈骑得队伍中发出一声声惨叫,强弩射出得箭矢五百步远得距离完完全全洞穿了轰烈骑得铠甲,沉重得箭矢带着迅猛的力道直接射穿铠甲,坚固无比得铠甲竟像布匹般被三锋箭镞贯穿。还没完,被强弩机括推射出得箭矢洞穿铠甲后力道依旧不减,一扎长得三锋箭镞贯穿了武士身体,顶在后背得铠甲上,带着武士得身体从战马上倒飞出去,跌落在滚滚马蹄中。 数千支箭像雨一样落下来,这种箭叫‘毒龙箭’,箭镞只要破开武士铠甲,扎进身体后,鲜血就会从箭镞上的血槽中飚射出来,倒钩则狠狠勾住武士得筋肉,不能直接拔出来,否则箭镞上得倒钩会挂着筋肉直接撕出一个血洞来。 仅仅一轮箭矢,中箭得武士就有数千人,可重弩机括下一轮射杀已经开始,又有数千支箭矢隔着五百余部远得距离射杀而来,强劲的箭矢不给赤那思得武士留下分毫机会。就连披着马铠得战马也没能逃出被射杀得命运,顷刻间数支箭射进庞大的马身中,暗红的血顺着箭镞上的血槽飚射出来,空气中满是鲜血得刺鼻味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苏日勒和克疯了般吼道,他盲目的挥舞着刀,原地打转着,看着身边得武士一个个被强劲得箭矢射杀,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他的武士在死掉,他该怎么办? 五百步距离外被射杀,这样得武器草原上从没有过,而且能洞穿轰烈骑铠甲得箭矢,这根本就是违背世界观得存在!轰烈骑引以为傲得铠甲像破布一样被撕碎,武士的身体像泥塑得般,就连战马也在漫天箭雨下从伤口中喷出一股股血雾嘶鸣着倒在地上。仅仅两轮箭矢,轰烈骑死伤近七千人,这哪里是战争,分明是屠杀,是虐杀! 阿日斯兰得武士催动战马动了起来,他们一边给重弩装箭,一边朝后续得轰烈骑武士射杀过去,嘴里发出震慑高空得咆哮与嘶吼声——这样酣畅淋漓得杀戮让他们浑身得血都滚烫起来。猎杀曾经威震草原上百年得轰烈骑,看着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得死在自己手中,这样的感觉令狮牙骑射得武士们发狂! “不准后撤,冲——前冲——败退者斩——”一名轰烈骑千夫长高声吼道,他猛然挥动刀,朝身边一名想往后退的武士斩去,还不等刀挥下去,一支箭矢就顺着他的面甲洞穿过去,像射穿了一个盛满血的羊皮囊,暗红得血箭顺着箭杆飙射出来,三锋箭镞上的血槽像吸血鬼般将武士的血榨干出来。周围听到千夫长咆哮得武士眼看着他从马上栽下去,湮灭在尘埃与血雾中,恐惧得感觉弥漫过整个赤那思军队。 这是轰烈骑自一百年前卓力格图时期建成以来从没遭遇过得事情,根本就是违背轰烈骑武士心中世界观得存在。阿日斯兰骑兵手中持有得武器不停地吐着掠夺他们生命得箭矢,那强悍得机括仿佛连天上的神都能射杀下来! 苏日勒和克茫然地骑在马上,他环视四周,武士们都傻了般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为武士得荣誉感,他们不能后退,可前冲又只是白白送命。刚开始他们心中的骄傲,自信,碾碎敌人的决心,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轰烈骑武士慌作一团,在阿日斯兰的箭雨下一个一个栽下马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苏日勒和克甩掉头盔,疯了般咆哮道,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尖锐得啸声让他头皮发炸。他像一头受伤得野兽,拼命想舔舐背上的伤口原地打着转,可怎么也够不着。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这么多武士就这样毫无价值得死了,他想仰天怒吼,想质问腾格里天神这一切是为什么,可胸膛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悲伤愤怒得低声嘶叫。 猛然间,一名轰烈骑武士扑过来,将他掀下马,用身体为他挡住箭矢。这名武士一把拉下面甲,狠命对周围吼道:“快来人保护君王——快来人——”几名武士飞快过来跳下马,冒着箭雨围成人墙,将苏日勒和克牢牢保护在身下。 那名武士是个四十余岁得中年汉子,看着苏日勒年轻得面容,呲着牙说道:“君王不能死,君王是赤那思的希望,决不能死——” 苏日勒和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阿拉坦仓将军并不知道狮牙骑射有这样得武器,他们得任务是计划最关键得一环,若是阿拉坦仓将军失败了……赤那思就真的完了…… 正文 第71章 阿拉坦仓之死 中路正面冲向阿日斯兰的奴隶武士知道他们的使命——肉盾!他们战力一般,身上也没什么装甲,甚至有的奴隶武士穿着平时服侍主人的破羊皮袄,挥着刀就上了战场。他们要听君王的话,冲,朝着狮子王那里的旗冲,不管谁拦他们也不能停,他们像一群逆流而上去产卵得鲟鱼,不顾上游等着吃他们各种天敌,盲目得,出于本能般朝前冲! 奴隶命贱,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在意的,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爱惜自己的命,甚至想以死来寻求解脱,是以,他们冲得比武士还要凶狠,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前方迎接他们的不是阿日斯兰的刀枪利剑,而是美好的天国! 这批前冲的奴隶直至距离狮子王的旗还有近千步远时,终于引起了阿日斯兰的重视,两翼各有一队狮牙骑射武士杀来阻击这群奴隶。狮牙骑射武士掌握着一种傲然得能力,就是马上骑射,狮牙骑射当初被建立出来时,就是为了结合轰烈骑的装甲,隼骑的射术,大风帐的机动性……虽然单方面比不上他们模仿的军队,可综合实力不容小视,更何况是屠杀这样一群装备简陋且心中毫无战意的奴隶武士! 狮牙骑射武士齐齐拉开挂在马鞍旁的角弓,弓弦震鸣声中,一支支利箭准确的射向奴隶们,箭矢毫无阻碍地刺入奴隶的身体内,一个个鲜活的躯体栽下马去,消失在马蹄扬起的沙土中。他们看起来死得那么轻巧,毫无意义,令人觉得心酸。可是只有他们知道自己的死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掩护潜藏在他们之内的隼骑武士。他们是整个庞大作战计划不可缺少得一环,他们是毒蛇,要狠狠咬住狮子,而潜藏在他们之内的隼骑则是毒蛇的牙,杀死狮子要靠毒牙内的毒液。 若没有他们这群奴隶武士,先前所有牺牲都会前功尽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付出绝不是没有意义的! 狮牙骑射杀戮这群奴隶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他们并不深入奴隶武士中,只是在外围游走骑射,而奴隶们也不反击,只是一个劲的向前冲,对着狮子王的旗发起怒浪般的冲锋。狮牙骑射们突然觉得这像像秋季打猎时追着大群的黄羊群在猎杀般,受惊的黄羊只知道不择方向得跑,而他们只是骑着马追着黄羊群猎杀,开弓射箭时连瞄准动作都没有,挤作一团得黄羊群只要随便射出一支箭都会命中目标。阿日斯兰武士们还没打过这样轻松惬意的仗,打猎般的战争让他们竟产生一种欢快的感觉来,围绕着奴隶武士们挥舞着弓箭发出‘呜——呜——呜——’得怪叫声,脸上带着放肆得笑。 奴隶武士们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得用脚踢着战马往前冲。他们的不反抗让阿日斯兰武士越发放肆,一声声肮脏得谩骂从他们嘴中喷了出来,“赤那思狗崽子——赤那思奴隶狗——窝囊废——杂种——”伴着一声声弓弦震动的蜂鸣声和阿日斯兰武士得戏谑笑声,对这群奴隶武士的虐杀真正达到了猎杀的地步,战争像是变了味道。 奴隶武士的承受与忍耐力真的是超乎意料得强,他们不在意身边的战友一个个中箭落马,也不在意阿日斯兰人越来越肮脏得辱骂,只是仰起脸,迎着破晓之光,看着远处那飘扬的狮子旗和站在旗下的威严武士——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初冬得晨曦之光照在他们清苦消瘦又黝黑得脸上,竟有了一份圣洁的感觉来。这群奴隶武士此时脸上的表情如同清教徒般平静,静默得承受这一切,承受这份仿佛与生俱来就该他们承受的苦痛! 阿拉坦仓和他麾下的一千名隼骑武士混在这群奴隶武士中间,现在距离他们的目标还有八百余步。他阴翳得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上已经密密麻麻躺了数千具奴隶的尸体,他们身下的战马孤独得矗立在那里,站在死去的主人身边哀鸣着。一时间,阿拉坦仓心里竟难受起来——这些奴隶也是赤那思人啊!他们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掩护隼骑这一千名射手,到达狮子王三百步以内的有效射杀距离中。‘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他们的生命! 草原上每一条命活着都不容易,却要浪费在不休止的战争中! 这些奴隶平日忠心服侍他们的主人,做的稍有不好就是一顿鞭打,甚至必要时,还会被主人当做物品交易出去——他们只是会说话的工具。现在战乱的年代,又给他们发下武器,连件像样的,能起些防御作用的铠甲都没有就匆忙上了战场,死也死得默默无闻,这就是奴隶么? 他深陷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他身边这群奴隶始终将他围得死死得,刚才有一名左上方的奴隶中箭落马,立刻又有一名奴隶上前补上来,始终用身体为他抵挡箭矢,那一千名隼骑武士也是如此,尽管狮牙骑射的箭很犀利,可目前隼骑武士还没有死一个!这场仗,奴隶的牺牲太大了! 要这些奴隶不惜生命掩护隼骑到达射杀忽炎额尔敦刻图前,这样血淋淋得计划真的是苏日勒和克那个生性温和憨厚的孩子想出来的么?如果真是苏日勒想出来的计划,那不得不说老君王的死和赤那思整个部落的压力对他的改变太大了!内心最深处那份仁慈都变了的话,那就不得不令人担忧了! 奴隶还在一个个死去,周围阿日斯兰武士的谩骂和嘲笑声越来越响亮,这样令人愉快的战争他们才不愿意结束太快。阿拉坦仓伏在马背上,默默估量着和狮子王的距离!还有六百余步,这一路已经死了多少奴隶武士了,无法计算清。中路刚出动的两万奴隶武士还没等接近阿日斯兰的旗,就死了数千人!这群奴隶能活下去的恐怕连一半也不到吧! 他只要三百步的距离,三百步的距离就够了!三百步距离他和他麾下的武士足以瞬间射出一千支箭,足以把忽炎额尔敦刻图扎成刺猬!只要三百步的距离!他锐利的目光都能看到狮子王威严的目光落在两翼的阿日斯兰武士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群奴隶武士,不,也许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高贵的狮子王根本没有把他们当做旗鼓相当的存在,一群奴隶而已,在傲慢的狮子王眼里算什么? 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狮子王永远也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击,藏在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奴隶中!他中箭落马的那一霎那,老狮子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真的好期待!阿拉坦仓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桀骜的挑衅赤那思的狮子王败在赤那思之下的样子,狼狈?落魄?悔恨?央求?即便狮子王再怎么认错,都不可原谅! 还有六百步,六百步的距离。就是两支箭的射程,他们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支箭,能像光一样射在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身上! 隼骑武士已经不再压制纯血统的踏雪高云马速度,比普通高云马性子更烈的踏雪高云慢慢比奴隶武士的战马超前了些,隼骑武士终于露出隐藏在奴隶中的锋芒。 阿日斯兰的武士依旧如打猎般游射在狂奔的奴隶武士边,他们放肆得笑着,肆意谩骂着默不作声的奴隶武士。弓弦每一次铮鸣就有奴隶栽下马背,换来阿日斯兰武士更放肆张狂的笑声。奴隶们已然死了近一半,从刚开始冲锋到现在,这一路上横七竖八都是栽下马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看得人心中犯寒——零散的血肉简直要和草原沙土融合在一起。奴隶武士离阿日斯兰本部越来越近,狮牙骑射们也加大了拦截的力度,从刚开始零散的游射变成箭雨密集的点杀,集中箭雨优势清扫一直不还手的奴隶们! 还有五百步,一千名隼骑终于从奴隶武士中脱颖而出,像毒蛇露出的毒牙般凌厉,朝着阿日斯兰部的狮子旗和旗下那个穿着火红漆甲的男人杀去。隼骑武士的冲锋极快,他们身上银亮的铁环编制成的锁子甲衬得他们像一束明亮的光线,身下的踏雪高云马疯了般超前冲着,逆着晨曦之光,战马鼻翼猛烈张合着,喷吐出一尺余长的白气,踏雪高云马不怎么修剪马鬃,飘扬舞动的马鬃像一面黑色的气质。而马上的武士眼神犀利如刀,像从高空中俯冲下来的鹰,盘旋着,嘶鸣着向猎物抓去! 阿拉坦仓清楚的听到一直跟随在他左右的那名奴隶说了一句:“将军,只能帮你们这么多了——” 这句平静至极的话让他心如刀绞——奴隶付出的已经很多了,这一路为了掩护他们死了多少人?是以,他必须成功!必须看着忽炎额尔敦刻图被射杀在隼骑的龙舌弓下! “隼骑——是隼骑兵!这群奴隶里混着隼骑——快拦住他们!”阿日斯兰的一名千夫长突然失声吼了起来,他眼睛猛地长睁圆了,怒骂道:“混蛋怎么可能有隼骑?” 已经来不及了,隼骑兵的战马是草原上血统最优良的踏雪高云马,离开奴隶群后,一千隼骑兵像离弦之箭般朝前方飚射过去,直直的朝忽炎额尔敦刻图肆虐而去! “别管奴隶,别管奴隶了——快拦截那队隼骑——快——”千夫长的吼声几乎要把喉咙喊破,他眼看着隼骑像从奴隶中炸开般朝他们的王冲过去! 隼骑一般都是散开来各自为战,游走在战场中游射对手,一千隼骑兵聚合在一起,这股战力比数万轰烈骑还要可怕!隼骑兵比个呼吸的功夫就能射出三轮箭矢,且命中极高,说是百发百中也不为过!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到那群隼骑是朝忽炎额尔敦刻图冲过去的!这群奴隶武士之前的忍受,所受的牺牲都是在为这一千骑隼骑兵做掩护,他们都被骗过去! 可一直前冲不反抗的奴隶武士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突然掉过马头,抽出挂在腰间的马刀,向这些朝阿拉坦仓将军拦截而去的阿日斯兰人杀去。尽量拖延阿日斯兰的精锐离去的步子。 直到这时,阿日斯兰的武士才知道他们错的有多么离谱——赤那思这群奴隶的血绝不是白流的!他们眼看着那队隼骑兵理他们越来越远,离狮子王越来越近,五百步的距离,隼骑只要三百步就能射杀对手,也就是说隼骑兵只要再前进两百步距离,将会有一千支箭射向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这就是赤那思的战术,必杀之局!隼骑与忽炎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只有可供战马纵情奔驰的平坦草原。 阿拉坦仓伏在战马上,伸手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他攥的那样紧,仿佛攥着的是他的生命。风在耳边呼啸,头发被吹得朝后纷飞而去,冰冷的气流仿佛都从他身边绕开,身下的战马仿佛感觉到主人身上的杀气,速度更快了几分,身长腿长的战马全力奔跑时马背反而不怎么颠簸,一切条件都没问题,就算忽炎额尔敦刻图现在开始逃跑也来不及,只要进入三百步以内,就是老狮子的死期! 莫大的狂喜从心中升起!仿佛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他身边所有的隼骑武士眼中都露出即将朝猎物俯冲下去般的精光,手中已经捏住一支利箭,在等待战马载着他们进入最佳的射程! 他们卓越的目力甚至能看清狮子王被风吹起的发丝,能看到那双黄褐色的眼里流露着怎样的惊恐——当隼骑出现在谁面前时,没有不恐惧的吧! 周围好像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阿日斯兰武士的嘶吼,奴隶武士的咆哮,身下疾驰的战马马蹄声,一切都安静了,整个战场都变得不真实。只有隼骑武士手中的弓与箭,还有他们要射杀的目标才是天地间真实永恒的存在! 狮子王已经没有后退的时间了,他的注意力一开始就被两翼那两队包抄过去的轰烈骑吸引,全然没有注意到真正的杀招是在中路这群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奴隶武士中!阿拉坦仓觉得手中攥紧的这支箭还有背后箭囊中的箭矢像毒蛇般摇动身体。 突然间,忽炎额尔敦刻图的目光从两翼正激烈厮杀的轰烈骑与狮牙骑射上收回来,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中路直朝他冲来的这一千骑隼骑。没错,就是漫不经心,好似根本没放在眼里的目光,仿佛这一千骑兵就在他预料之内! 他们看到狮子王朝他背后的扈从武士挥挥手,嘴角泛出一个冷漠残忍,又无限嘲讽的笑。 阿拉坦仓还没有理解狮子王这么做的用意时,忽炎身后那些扈从武士齐齐就上前一步,站在狮子王面前,手中端着一把把泛着金属质感冷光的奇怪武器,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武器,只是那前段泛着的锐利寒光令人心惊! “嘭——嘭——嘭——”接二连三得脆响从阿日斯兰那边响了起来,像轰隆隆的雷鸣,此时距离狮子旗还有四百多步,却有上千支小扎枪般的箭矢迎着他们射来! 隼骑们都是使弓箭的好手,他们自诩射术整个草原无人能及,可眼前飚射来的这些箭矢速度快的吓人,上千支箭破空的啸声让人头皮发麻,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近五百步远,就能将箭矢射过来!这根本就是违背世界观的事情! 一瞬间,近半隼骑兵就被这密密麻麻的箭矢扫倒在地,阿拉坦仓惊悚得发现被那古怪武器射出来的箭矢有力的可怕,不仅仅是能这么远距离依旧能命中目标,而是扎进血肉后,箭矢的力道竟丝毫不减,带着人体足足能向后倒飞出去丈许远。 阿拉坦仓眼红的快要滴出血来——草原上有比隼骑更强悍的射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可今天却就这样血淋淋展示在他眼前! “散开——快散开——”阿拉坦仓朝着左右武士嘶吼道,他听不清自己到底吼得是什么,脑中全是那种古怪武器又一次的铮鸣声,如滚滚闷雷响彻脑海。阿拉坦仓与他剩下的武士们几乎是靠着本能射出一波箭矢,可他们的箭中途就无力得落在地上,而敌人那强力的箭矢又一次落在他们身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像一面金属组成的‘墙’,劈头朝他们压过来,方圆数十丈都是箭,无处闪躲,无法闪躲…… 又有一大批武士被箭矢射杀,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这种强悍的箭矢,密集的箭雨根本不给任何苟延残喘的余地,那扎枪般沉重的箭神,一扎长的箭镞,还有箭镞末端的倒钩,箭杆上的纹饰——完全是为杀人而设计出的箭,阿拉坦仓能断定这不是草原上的东西!分明是之前那个梵阳使者对老君王展示过的‘毒龙箭’! 隼骑本应该是草原上弓箭最有力,射程最远,射箭速度最快的存在,却在南方巧手的匠人制作出的机括下毫无还手余地,在机括重弩的强悍射程下,他们射出的箭矢甚至勾不到敌人半根汗毛。 “冲过去,冲过去——”阿拉坦仓疯了般吼道,身边的隼骑武士只剩下两百余人,敌人仅仅两轮箭雨,他们死了八百多神射手! 射箭对于隼骑来说,是雄鹰般的捕猎,可对于这群拿着南方精良机括的阿日斯兰人来说,是帝王般得,居高临下的杀戮! 没有选择了,阿拉坦仓知道冲得越前他的武士们死得越多,但是他还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是要靠他仅剩的武士用命为他换来的机会!战场上,武士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 阿拉坦仓跳下马背,奔跑而进。此刻尽管速度很重要,但是骑在马背上巨大的目标会让他成为箭垛子。他奔跑着,全力发箭,他的身边隼骑们疾驰而过,把他遮蔽在马后。武士们知道将军的用意,这是他们为将军打开最后通路的时候了,只需要再前进一百步,也许八十步,就能进入射程!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阿拉坦仓看着自己眼前的武士们如被收割的庄嫁那样,成排地落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负伤的战马冲在前面,作为他的盾牌,阿拉坦仓没有时间悲伤,他就要到达射程内,他的心狂跳。身边满是呼啸而过的箭矢,他的心却毫无畏惧,当最后一名隼骑被箭雨扫落下马时,他终于进入了三百步的射程内,他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刚才狂奔而混乱的呼吸,逆着箭雨拉开了手中的龙舌弓!优秀的隼骑武士不论什么时候,什么环境都能沉稳地开弓射箭,就算是敌人冲到身前,他们也不会去拔刀,而是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来! 突然间“嘭——”一声脆响,阿拉坦仓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巨大的力道冲得他跌倒在地上。他看向自己左手的弓箭,忍不住发出一声绝望得嘶吼声——手中的龙舌弓弦竟被敌人的箭矢射断了,那支搭在弓上即将射出的箭矢也无力的落在洒满鲜血的地上! 最后的机会,最后的希望,靠无数人命铺就出的道路,就这么被葬送!阿拉坦仓觉得自己骨子里最后一丝力量被抽空了,巨大冰冷的绝望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那双深陷的眸子里满是灰暗的泪水! “嘭——”又是一阵弓弦震鸣声,这次仅有十几支箭矢,依旧那么有力,沉稳,不可阻挡,无可逃避。阿拉坦仓也没有逃避的力气了,最后那未能射出去箭矢将他骨髓里最后一分力量榨干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箭矢朝自己射来,甚至眼中都倒影出那星光般闪亮的箭镞—— “噌——噌——噌——”箭矢刺入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胡乱抽搐起来,修长有力的四肢因瞬间的剧痛扭曲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被火焰炙烤着的巨大昆虫,慌乱的挣扎,却无法逃脱。这种箭矢足有普通弓箭两倍长,以强大的力道射进他身体中,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可阿拉坦仓硬是一声都没吭!他眼神虚弱涣散,慢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被人在四百步外射杀 突然间,他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梵阳使者诡谲得像猫一样的笑脸,那人曾经说过不仅是五百五,将来甚至能开发出八百步,九百步,甚至是一千步射程的机括重弩,那时候他以为他是天方夜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现在,自己错的这么不可原谅! “啊——”他咆哮一声,身子突然站了起来,身上插着数支箭矢,几乎是被钉在地上却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痛苦狰狞。他一步步超前走去,朝着那面飞扬的狮子旗,朝旗下那个一身火红铠甲气势如狮子的武士踉踉跄跄的走去。身上的伤口在汩汩冒血,在地上洒下令人触目惊心的痕迹! 忽炎额尔敦刻图冷漠的看着那个虚弱得随时都会死掉的隼骑将军,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浑浊的眼里竟升起一股敬意来。也许这个以超神的射术傲视草原的将军永远也不能理解南方机括的可怕之处,却依旧能这样一往无前得冲过来,甚至能威胁到他——方才他清清楚楚得看到阿拉坦仓在三百步的距离对准他拉开了弓,若不是弓弦被箭矢射断,恐怕现在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吧!运气!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箭矢能射断一根细细的弦,这分明是天地福熙所至才能有的运气吧! 细细一想,赤那思整个战术计划已然明了!狮子王不禁赞叹一声,赤那思竟有能想出这样战术的人,实在可怕!一环套一环,机括运转般精密的配合,他以为自己掌握着南方先进的机括就稳操胜券,没想到依旧被不畏死亡的隼骑威胁到,若不是最后他的运气太好,这个战术就是成功的!无论如何,想出这个战术的人和最后执行致命一击的阿拉坦仓都是值得尊敬的! “你,去让阿拉坦仓将军好好看看手中的机括重弩,杀他时痛快些——”忽炎阴沉得指派一名武士,沉声说道。 那名阿日斯兰武士得令,虽然惊诧,却毫不犹豫的执行了!能杀死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阿拉坦仓,这是莫大的荣耀。他迎着那跌跌撞撞的身影跑过去,像一头饱足的狮子在奔跑! 可是等他站在阿拉坦仓面前时,眼中不禁露出骇然之色——他身上满是巨大的血洞,毒龙箭射下去的伤口很大,若有轰烈骑那样的铠甲,箭矢力道被阻碍大半,伤口还好,可隼骑身上都是锁子轻甲,没有抵挡能力,伤口赫然是一个巨大血洞,鲜血顺着三锋箭镞上蚀刻出的血槽喷出来,阿拉坦仓走过来这一路,几乎被鲜血染红。 他伸手将沉重的机括重弩捧在阿拉坦仓面前,机括木质纹理被松油刷的明亮,甚至泛出金属的质感来。阿拉坦仓颤抖的伸手抚摸着机括光滑明亮的机关结构,抚过钢制的弩弓和弩弦,眼中闪着畏惧又好奇的光,像个好奇的孩子!他不能相信就是这样的小东西能射出五百步远的箭矢来! 他眼中突然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刚毅的将军什么时候哭过,此时却哭的像个小孩!他心中此刻满是悔恨,恨自己煽动君王撕毁了与梵阳的盟约,拒绝了那批机括重弩!其实与梵阳使者撕毁盟约那天,尹哲说的话是对的!他就是忌惮这样强力的机括重弩出现在赤那思的军队中,会让他和他的隼骑再无用武之地……是他的私心害了赤那思,是他害了赤那思,都是他的错! 阿日斯兰武士没有再给他悔恨的时间,他伸手拔出腰间的刀,顺着阿拉坦仓脖子斩下去,那颗满是鲜血与泪水的头颅咕噜一声坠落在地上,接着,将军钢筋拧成般的身体轰然倒下。武士抓起头颅的长发,拎在手里轮了两圈,兴奋得笑着朝狮子王跑去复命。 那颗未能瞑目的头颅混着鲜血与眼泪,已然成了一个战利品,像被抓住的鹰般,摇着,晃着…… 正文 第72章 星辰与修罗 夜星辰跟随另一队侧翼的轰烈骑武士朝着阿日斯兰部杀过去,他骑在战马上,狭长的纹云刀像围绕着他旋转的一束光线。寒冷的风吹得他长发朝后缭绕飘舞,挡在额前的头发被吹了起来,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暴露出来——原本沉静好看的眸子竟是前所未有的张扬和激昂,泛着腥烈的红光!他天神般俊美的脸终于不那么苍白,嘴角斜斜扭出的笑却是冷峻得如同极北经年不化的雪山! 战马狂奔,身上的锁子轻甲与马铠发出金戈交击般的响声,从耳边掠过的风带来的呼啸声令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周围有惨叫声,厮杀声,兵刃没入血肉的声音,还有那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这些以前从没经历过的事情让他像重新认识了自己。他想屏住呼吸,却禁不住大口吸着空气里的血腥味,竟是莫名的满足感觉! 这就是战场,天神划定的供人类厮杀的地方,在这里没有规则,没有人性,没有所谓的仁义道德,有的,只是刀剑铠甲和鲜血!夜星辰小的时候总是畏惧战场这样残忍的地方,可现在长大了后,对这一切竟是如鱼得水般的适应,原本心中那份恐惧也在战马的狂奔下甩在身后,心中压抑了十几年的狂热像火山般爆发出来! 迎战他们这一队轰烈骑的狮牙骑射并没有装备机括重弩,阿日斯兰武士发觉赤那思君王在另一队,将兵力调过去围剿苏日勒和克那一队武士了!当轰烈骑先锋部队与阿日斯兰武士撞击在一起时,终于将战争的腥烈推到**。 夜星辰竟没有丝毫停顿,迎着阿日斯兰武士反倒将战马催动的更快了些,像离弦之箭朝敌人杀去。在浑身黑甲的轰烈骑中,他那一身银亮的锁子甲分外扎眼,尽管身边跟随者上百名轰烈骑精锐武士保护,依然有敌人悍然杀到身前! 他像一盏灯火,吸引着飞蛾,却用灼灼的火焰烧死敌人! 纹云刀刀身轻盈狭长,采用南方折铁锻打技术,锋利异常,这么多年一直都用纹云刀学习刀术,对这柄刀的驾驭几乎到了如使臂指般熟稔。他在马上纵情砍杀着,修长有力的手臂抡出的刀弧无比圆满,刀锋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锐利刺耳,每一下挥刀都准确的斩在敌人的脖颈上。他手臂上的动作虽大,可手腕间的翻转却是细腻无比,刀路刁钻异常,纹云刀在他手里不像是冷冰冰的钢铁,而是一条扭动身体的毒蛇,总能从敌人意料不到的角度切下去杀死敌人! 转瞬间,倒在夜星辰刀下的阿日斯兰武士已经有六七人。他的刀速度很快,身体像是被雪亮的刀芒包围缭绕着,手腕间灵巧的翻转,刀路正反切换自如,配合上云纹刀的锋利轻盈,战力足以与轰烈骑武士一争高下! 现在他的刀术在年轻一辈中足以位列前三,谁也不知道他过往这几年付出了多少。刚开始学刀时手上的血泡,已经成了厚实的茧子,手背光滑细腻的像丝绸玉石般,翻开手心却是触目惊心的伤疤和死皮茧子。学习刀路正反手转换时,手腕扭伤了多少次,还有学骑马被从马背上抛下来多少次?在扎儿花将军残酷的训练下坚持这么多年,这些令人心酸难受的经历终于换来现在在战场上的驰骋杀戮,夜星痕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压抑在心中的那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执意学刀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需要别人理解,只是那些事情必须刻在心里,决不能忘记! 负责保护夜星辰的轰烈骑武士忍不住叫好,他们原以为这个清秀的南方贵族孩子只是想见识一下蛮族的战场,真正厮杀起来呢时,只会远远站在后面被密实的保护起来。甚至会吓得哭着喊着要回帐篷。刚开始时,负责保护夜星辰的轰烈骑武士的确是想看到这个贵族少年出丑的,孱弱又自大的南方贵族,怎可能受得了蛮族战场的血性残虐? 可他们错了,他面容透着与那股沉静的贵族气质毫不相符的残忍狂热,珊瑚红的眼睛从透明的暗红变得血红,甚至连眼白都透着火炭般的红,薄而锋利的嘴唇扭出的笑残忍至极。厮杀开始的那一刻起,仿佛有另一个人格从他体内苏醒,那双安静温柔的眸子后的魔影终于露出狰狞可怕的一面!久经沙场的轰烈骑武士们竟觉得心中泛起寒意来,不由得将目光从那双血红的眼睛上移开,仿佛多看一刻都会被那眸子中的狂热灼伤。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他疯狂挥动刀,鲜血不断从阿日斯兰武士身上泼洒出来,夜星辰的眼睛因兴奋而张大,清秀俊美的面容变得像被蜡过般狰狞曲扭,怎么也不能将他与那个温和有礼,安静的像一泓若水般的少年联系在一起。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错了,错的那么离谱——小看夜星辰,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若是知道现在他们正在参与的这个庞大作战计划也是夜星辰在几个呼吸时间想出来的话,恐怕心中就不是震惊,而是无以加复的狂热崇拜! 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未来的威震天下的北辰将军,将整个世界踏在自己脚下的梦梵皇帝,终于第一次在战场上露出峥嵘面貌,那眸子里的血红,触目惊心! 夜星辰的刀很快,刀路不仅刁钻,且无迹可寻,总是银光一闪,敌人便栽下马去。他一路朝阿日斯兰武士深处杀去,整个人像一柄银色的破城锥,撕开阿日斯兰武士的防御,他终于明白了扎儿花将军所说的,只有在战场上厮杀过,才能更好的理解刀术,才能历练出属于自己的刀术! 不管再有名的老师,他交给你的东西总是有限的,蛮族自古流传下来的基本刀术只有那几种,却被后人开创出了‘转狼锋’,‘攥斩’这样威力惊人的刀招。这样的刀术没法直接交给你,只有自己在实战中慢慢体会,慢慢将最基本的刀术打乱重组,得到适合自己的最强招数。 夜星辰此时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中,在战场上纵情的厮杀让他的血热到快要沸腾了,银亮的锁子甲上沾满鲜血,那双眸子红的更可怕彻底了,在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性!与扎儿花将军学的刀术,平日与苏日勒和克练习出来的招数像是自动在他脑中拆分重组了一样,心意一动,手中的刀就会按着想法来。他的刀术没那么繁琐华丽,就是最直接的杀招,简单有效。靠着手腕间灵活地翻转,甚至能杀死妄图从后面突袭来的敌人,刀锋总是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一闪而出,留下一道骇人的血光。夜星辰几乎能做到任意角度出刀,虽然手腕间的翻转动作很小,可平日练出来的有力铁腕借着纹云刀的锋利依旧能达到最佳杀伤效果。 仿佛他身体每个部分都是刀,整个人就是一柄森然染血的刀! 夜星辰马下的阿日斯兰武士密密麻麻躺了近五十人,纹云刀上华丽繁复的云形血槽泛着妖艳的红光,他将刀松松的提在手里,下垂的刀尖上有一滴滴的血落下去。他身上的雪亮锁子甲变得斑驳,反倒多了一分华丽。他一手握紧马缰绳,催动战马原地转了一圈,血红森然的眼睛环视着周围惊惧万分的阿日斯兰武士,目光所看之处,武士纷纷退避。这一瞬间,夜星辰的气质攀向了巅峰,那消瘦颀长的身体爆发出威压忍不住让人想顶礼膜拜下去。 周围正厮杀着的武士们仿佛只是夜星辰的陪衬,他威严的站在战场中央,仿佛就是整个战场上的帝王,在俯视他的臣民般。浑身鲜血配上他脸上的妖艳冷酷,让他的气质愈发不容侵犯! 突然间,夜星辰笑了,他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仰头看着已经亮了的天,高声咆哮道:“修罗——我知道你在看着我!出来见我——修罗,出来见我——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他被鲜血打湿的长发凝成一缕一缕的,湿漉漉的头发透着暗红色,向疯了般对着别人看不到的存在嘶吼起来!“来啊——修罗,不要躲躲藏藏的,看到我现在了么?我也可以杀人,我也能心硬起来,我现在的样子,你满意吗?” 他俊美的面容彻底被狰狞残虐毁掉,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暴虐,整个人都变了。绝不是战场上的残酷将他改变,而是压抑在心中这么多年的愤怒,不甘,委屈,憎恨,厌恶……所有的那些被沉静与安详的外表掩盖起来的感情终于爆发开来,像无时不刻都往深井中填埋泥土,好封住那个埋在井中的妖魔,在这一刻妖魔终于冲了出来,将他身体占据! “修罗——我知道你在草原,你出来见我,和我好好决战一次,你出来——”他的声音那么大,好像要把胸膛都嘶吼的挣裂开来般。 “哼——只会用刀砍杀么?和一个卑微的人类武士有什么区别?咒术师的血脉之力呢?”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却好像有人在战场上的每一个人耳边近距离说出来的一样,一股来自灵魂的震颤感传遍每个人的身体!就算是极北的君王,南方的帝王也要在这样的震慑下心惊胆战起来! “轰——”天地间仿佛充斥着炽烈燃烧的火焰,夜星辰马前突然出现一个浑身穿着血红色长袍的妖异男子来。猩红色的长袍无风自动,那大朵大朵的火焰仿佛从他身上落下般神奇耀眼,他身体周围那一圈空气都变得曲扭升腾,妖异绝美的面容令人分不出性别,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他,仿佛这就是世间最令他们着魔的事物! “修罗——”夜星辰在他刚现身的那一瞬间就怒吼一声,手中的纹云刀居高临下,以力劈华山的势头朝修罗的头颅斩下去,没有丝毫犹豫迟钝。这一刀的气势与力道超越了巅峰,这么近的距离几乎就是必杀的一刀。 可是修罗只是轻笑一声,甚至带着一份叹息。修长纤细的手指像在摘一朵娇嫩的鲜花般,在毫厘之巅捏住了朝他劈斩过来的刀。空间仿佛一瞬间凝固住了,修罗,夜星辰,纹云刀,只有这三样事物才是这方天地间的唯一! 仅仅漫不经心的出手,就制住夜星辰超越巅峰的一刀,修罗依旧这么深不可测,永远不知道他能力的尽头在哪里! 修罗仰起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夜星辰那双红的吓人的眼睛和狰狞的面容,说道:“眼神终于不像四年前那样脆弱不堪,凶狠,暴戾,乖张,很好——还有杀人时那份决然,很好!流放你在草原这么多年,总算是没有白费!” 他伸手掐出一个指诀,嘴里无声念出一句咒语,周围的场景突然间就曲扭变化了!夜星辰觉得自己的肚脐被狠狠朝后一扯,整个人失重了般陷入一个七彩变幻的通道中,身后则是修罗那张妖冶的脸。 一眨眼的时间,场景变幻了。没有了战场上的残虐,也没有血腥味与厮杀声,武士们也不见了,只剩下修罗与夜星辰,还有他手中紧握的刀!他们现在身处在一片寂静的荒原中,距离荒合山脉很近很近,只要翻过山,就是南方梦阳的土地了!细细一想,离开梦阳已然四年了! 突然间,他意识到还有修罗在,整个人像弓弦般绷紧了身体,纹云刀横举在胸前,雪亮染血的刀锋透着杀意与凛然。 “很不错,有了气势,与在梦阳时候的你大不一样,杀人果决,心中充满愤怒与不甘,很好,很好……你的成长,真是令我欣喜若狂!”修罗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夜星辰面前,整个人像一柄锋利的宝剑般犀利。那双暗红的眼睛看向夜星辰时,像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宝物般狂热,那眼神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在看自己的朋友,甚至是在看自己的情人般。 “只是,为什么要学人类的刀术呢?在我们咒术师眼中,人类的武力弱小的可怜,只要我们想,挥挥手就能让千军万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为什么放着优秀的咒术师血统不用,要想人类的莽夫一样挥刀?”修罗血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凌厉滚烫额目光仿佛要将夜星辰刺穿,要将他脑子里的想法整个剖析出来! 夜星辰在战场上狰狞可怕的面容慢慢变得平和了,表情也没那么狰狞可怕,那股贵族式的沉静气息重新回到身上。已经十七岁的夜星辰与修罗差不多高,两人有同样消瘦颀长的身材,修长有力的四肢,甚至脸面容都有那么一分相似——同样的妖艳华丽,美得令人窒息,令人觉得分不出性别,只是夜星辰身上的锁子甲与鲜血为他平添了几分威武。 看到自己深切去憎恨的人,转眼间控制住自己情绪,保持理智与克制,这份心智,已然超神! “还记得四年前你和林夕皇帝在夜国王宫时么?我父亲最后那一剑,瞬杀剑差一点儿就杀掉皇帝了,结果被你裆下那一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父亲当初那一剑若是真的杀了皇帝呢,若没有你,恐怕皇帝都死了,我的家族也不用遭此罹难……”夜星辰苍白的面容没有分毫表情,眸子重新变得透明沉静,泛着安详与回忆的色泽,语气静如朋友在交谈般平和。 “所以你想学会人类的武力,妄图用人类的刀与剑完成你父亲没能做成的事?放下高贵的咒术师血统,像一个卑贱的人类一样挥动刀刃?”修罗轻笑一声,略带失望的摇摇头,说道:“太年轻,太简单——” “噌——”夜星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将纹云刀指向修罗,凌厉的目光顺着狭长锋利的刀身看向修罗,刀尖的锋锐泛着寒光,无论是谁被这样凌厉的刀指着都不会好受吧!修罗也是如此,他的眼睛张开了,透着冰冷与惊异!第一次,第一次被人用人类的武器指着,却感觉到头皮发麻般的震惊! “试试吧,我学刀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完成这个愿望,长这么大从没这样下定决心做过什么,学刀是我奋不顾身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夜星辰平静的说道,他不给修罗迟疑犹豫的机会,大步朝修罗杀去,身上的锁子甲哗哗作响,纹云刀破开空气的铮鸣声刺耳尖锐,仅仅是一个人却好似有千军万马冲锋的气势! 夜星辰从刚才的平静转瞬间就变得这样张扬狂暴,之间好像没有丝毫过渡,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仿佛刚才的平静就是在积蓄这股山崩海啸般的气势,这是他与修罗间第一次正面交锋,第一次决战! 修罗轻笑着摇摇头,伸手一挥,一柄由细长的火焰幻化成的剑握在手中,迎着夜星辰暴虐的气势,柔声说道:“那就让我们用人类武士之间的方式决战一次吧!” 正文 第73章 咒术师间的厮杀 一身银色锁子甲的夜星辰与一身血红长袍的修罗像冰与火般轰击在一起,夜星辰手中的纹云刀凌厉又森然,在战场上沾的鲜血还没有凝固,一挥之下,星星点点的血珠飞洒开来,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杀向修罗。舍弃了战马,夜星辰反倒觉得杀人更加自如,自然,他不指望一次就能杀死修罗,他只是像看看自己与修罗的差距还有多大! 修罗也放弃了自己擅长的咒术,用火焰凝聚成的长剑看起来没有重量,挥舞起来轻飘飘的,可当夜星辰的刀斩在火焰剑上的那一瞬间,竟发出金戈交击的铮鸣声。原本漫不经心略带玩味之色的修罗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夜星辰的力量大的可怕,两人的兵刃交击时,自己的手腕和胳膊被震得生痛。他已经活了有三百余年,身体很少会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痛楚。 第一击时,修罗尽管挡住了夜星辰的刀,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出去,**的脚在荒原的砂石上擦出一条痕迹。不等他缓过来,夜星辰的第二刀又杀至,他的刀速太快了,根本无法捕捉到刀路,仿佛身边全是银亮的刀芒,少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挥刀斩杀,没有嘶吼大叫,无声无息的用自己所学的东西与这个自己憎恨了这么些年的人。 修罗脸上桀骜随意的笑消失了,他在夜星辰全力的攻杀下,只有招架之力。他暗红的瞳孔缩在一起,看着夜星辰挥刀杀人的时候,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梦阳林夕皇帝,当初第一次见到还是三皇子的万俟君时,他也是这样毫不犹豫一剑顺着自己肩膀斩下去,两人的神态,动作,气势都相似的可怕! 夜星辰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林夕皇帝?一想到这里,修罗觉得自己浑身都激动的要颤抖起来,在战场上观察夜星辰杀人的样子,那双变得血红的眸子连他都觉得心悸,仅仅四年时间就成长这么多,真的令他欣喜若狂。这个天下太需要林夕皇帝这样的人了,如果夜星辰比林夕皇帝还要狂热的话,他甚至可以放弃林夕皇帝,选择夜星辰完成他将世界拥抱在怀里的愿望! 只是夜星辰是血统高贵的咒术师啊,仅仅是人类武士的力量怎能让他满意? “噌——”就在修罗分身的那一瞬间,夜星辰陡然间挫身前冲一步,身子好似柔软无骨,绕过他锋利炙热的火焰剑,两人之间距离那么近,近的仿佛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毛孔肌力。修罗居高临下俯视着夜星辰,少年也仰起头看向修罗,冷漠俊美的脸上没有分毫神色,可他铠甲上斑驳的鲜血让他的平静带着一股残虐的杀意。 “转狼锋——”夜星辰陡然发出一声低吼,腰肢猛地一扭,纹云刀转出一个完美的圆弧,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圆满的东西了,带着狼啸般的破空声,长刀横切向修罗的腰际。 ‘转狼锋’是近战时杀伤力最大的刀术,首先要欺身接近敌人,这时候可供自己大力挥刀的空间很小,只有用腰肢的力量带动刀旋转,往往敌人这时候都会选择后退,可后退的速度哪里能赶上刀弧的速度?选择后退的敌人都会被刀风扫中,或肚子被剖开,或拦腰被斩成两截——刀弧旋转时,越接近刀尖,速度越快,力量越大!遇到转狼锋,不能选择后退,在对手接近自己身体时,只能在他腰肢带动刀身的那一瞬间,自己也上前一步,转狼锋越接近刀柄的地方,力量越小,这样只是受伤而已,不至于被敌人一击斩杀! 可修罗不懂这些,他只感觉到夜星辰旋转出的刀弧圆满又锋利,而他的火焰刀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挡不住。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像电流般贯穿过身体,他血红的瞳孔猛然间一缩,身体刹那间幻化成一束火苗,消失不见了。 夜星辰只觉得自己完美发动这一击转狼锋斩在了那一束火焰上,没有切中人体时那种钝感,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 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那束火苗重新凝聚成修罗的身体,他弯腰用手中的火焰剑驻在地上,另一只手捂住肚子——他的腹部被转狼锋切开一道近尺长的伤口,暗红的血顺着刀口涌了出来,只是鲜血还不等坠地就在半空中燃烧的一干二净,仿佛修罗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炽烈的火焰一样。 他俊美妖艳的脸变得阴沉——方才那一下他实实在在感觉到死亡的危机了,若不是自己发动咒术瞬移出去,恐怕已经被腰斩掉!咒术师不是杀不死的,当受到致命打击超过自身恢复力的极限时,咒术师也会被杀死!三百多年前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带着十万武士踏进觅露森林,硬生生靠人命埋葬了最后一个咒术师部落。 差点就被杀掉——一想到这里,修罗的脸色愈发阴沉可怕!他身子像一张弓一样弯着,像随时会被折断般,猩红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喃喃念动咒语,腹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翻卷出的暗红肌肉,还有伤口中各种内脏都蠕动着愈合在一起,一眨眼的功夫,他腹部仿佛没受过伤般,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一个伤疤!夜星辰给予他的伤疤! 突然的,他笑了,重新站直了腰肢,身子挺拔笔直的像一柄利剑,森然锋芒,只是那张俊美的脸上笑得带了一股狠戾,暗红的眸子红的像要滴出血。他笑声诡谲的说道:“很好!很好,夜星辰,刚才你差点就杀了我了,靠着人类武士卑贱的刀术,差点就杀死我这个血统高贵的咒术师……很好……” “我知道杀不死你……靠一柄刀去杀咒术师,太过简单!别忘了,我父亲也是你嘴中所说的人类卑贱武士,他死在了你的咒术下,而今天,我差点用人类武士的招数杀了你,若不是你最后使用了咒术,恐怕已经死了吧……”夜星辰将纹云刀举在眼前,看着刀刃上那一抹黑红色的血,属于修罗的鲜血,他看着那一抹暗红突然跳跃燃烧起来,什么也没有留下。 修罗眼神冰冷下来,夜星辰戳到他的痛楚了!他自从走出觅露森林后,一直都是高傲的,自信的,方才选择与夜星辰用人类武士的方式决斗,就不应该最终用咒术逃脱,可他不想死,只有发动咒术!看着夜星辰站在自己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冷漠的看着自己,他竟不由得心虚起来。 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冷漠又无情,秀美的面容像极北之北经年不化的雪山,纯美洁白,锋利的朱红色唇线抿在一起,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身后。尽管一身血迹斑驳的戎甲,可少年那股帝王般的气势疯狂的朝他挤压过来!最令修罗感到不舒服的是夜星辰的眼睛,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自己心中爱着,恨着,畏惧着的梦梵神在冷冷的看着自己,那股让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感觉,在这个少年身上也感受到了! 修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少年已经长得快和他一样高了,那双眼睛继承了他的母亲,时而温柔,时而锋利,甚至面容也和那个女人差不多——修罗心中越发畏惧起来,这简直就是第二个梦梵神!天下存在一个拥有那样强大力量的人就够了,这个少年分明就是另一个梦梵神! 他心中暗暗惊惧,梦梵神,你到底想干什么? 可是,他毕竟是要憎恨那个女人的!尽管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还是三百年前在觅露森林跟随着她的小男孩总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可她明明都说了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觅露森林里也满是尸骸,满是腐烂的气息,那里埋骨十万武士,里面阳光照不进森林里,飘荡着游魂般的雾气。那个小小的咒术师部落再也不存在,只剩他和那个女人! 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他是要将世界拥抱在怀中,然后狠狠摔碎的人,怎可能示弱?他怎么能弱下来? 突然间,他高声笑了起来,眼睛通红又疯狂,整个荒野都是他的笑声,“夜星辰,我们是咒术师,不要忘了你的血统,人类武士的力量,我也许不是你的对手,那我们再试试咒术师的力量吧!”话音刚落,他身体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繁复的符文从胸膛浮现,一直爬到脖子处,甚至俊美的脸上都有符文,真个人妖异似鬼!一股强悍的像远古荒兽般的气势从身上涌出来,半个草原都充斥着那股令人心悸的震慑感,这就是纯血统咒术师发动最巅峰的力量所带来的感觉。 夜星辰身子朝后退了两步,那股磅礴的压力从修罗身体中涌出来,像撞在一堵坚实的墙上,浑身都是被挤压着的痛觉。他看到地上的砂石被这股威压摧毁成一缕缕灰尘,看到手中的刀像软绵绵的羊皮,被肆意揉捻,精铁的刀变形的厉害,瞬间就被摧毁掉,就连身上银亮的锁子甲也被摧毁成碎片,如纸屑般纷纷扬扬从身上剥落下来,巅峰状态的修罗实在太过可怕了! 他眼睛黯淡下来,默默承受这股可怕的压力,他看着修罗身上的咒文泛着亮光,面容狰狞扭曲,像从地狱深渊中爬出来的魔鬼。咒术师的力量的确很强悍,是这个世间除了自然之力外最强大的力量了吧,可每一次动用巅峰的咒术力量,总是要以人性的泯灭为代价的!咒术师身上爬满符文咒印的那一刻,他的心性就全变了,只想杀戮,只想毁灭,变得疯狂,失去理性。无处宣泄的力量会像火山一样爆发,会肆虐着摧毁咒术师眼中能看到的每一个存在,哪怕是一座大山,他也会狠狠地摧毁掉! 所谓纯血统咒术师的血脉,实际上就是一股疯血,把人性扭曲掉的毒血而已!咒术师往往都不会随意在符文爬满身体的状态下发动咒术,因为这种状态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自从四年前他无意间用咒术粉碎胡扎塔塔木的胳膊,在一个山洞中虐杀了呼鲁台家那个少爷和三十几个武士后,这几年间,他就感觉自己的心性不知不觉的在改变,变得阴沉狠戾,总控制不住脾气。他已经意识到咒术师的血统实际上是一股危险又疯狂的毒药,所以他一直刻意不去使用这股力量,所以他拥有咒术师的血统却去学习刀术,就是因为他明白咒术师的血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完美,他是厌恶这股血统的! “夜星辰,我们以咒术师的方式来一较高下!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小孩,这是咒术师之间的战斗,我们可以不用顾忌规则之神的制约……”修罗咆哮道,他的声音像天空中的雷声,响彻半个极北草原,甚至是正在千里之外的还日拉娜河南岸厮杀着的赤那思与阿日斯兰武士都察觉到这里的变故。 他叹了一口气,对付这种状态下的修罗,用武士的刀术不可能抵抗了!他漠然将手中已经变形的刀丢在地上,站直了身体,迎着修罗已然疯狂通红的眼睛看去,脸色沉重阴冷。与修罗那狂热炽烈的控火能力不同,他的力量是冰雪。正如大萨满看到他端坐在由冰雪砌成的王座上时,跪在他面前,唤他为‘冰雪的帝王’! 一股阴冷的气势从夜星辰消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身上的铠甲已被震碎,露出身下的蔚蓝风信子长袍,丝缎的袍子猎猎作响。咒术师对于咒术的运用是与生俱来的,这是蕴藏在血脉中的力量,尽管在草原他很少去动用咒术,可真正使用咒术时,那种流淌在血管中像一条条巨龙般的力量却挥洒自如,他的身体上爬满了诡谲妖异的咒文符印,瞳孔里的血红蔓延到了眼白上,整个眼眶里都是可怕渗人的红色。 他的气势也不像修罗那样张狂霸道又炽烈,他是收敛的,阴冷的,像冰冷的潮水淹没过来般,没有焚天煮海的张狂,却有子夜星辰般的浩瀚无边,仿佛整个大海都被冻结成冰,整个宇宙都被他冻结成永恒!当不再刻意束缚自己的血脉之力后,夜星辰觉得很释然,仿佛这才是自己最正常的状态,而以前所有的温柔,淡漠,冷静,都是装出来,都是不正常的! 这一刻,夜星辰才回归到真正的自我,带着心中满满的杀戮与狠戾,站在与自己仇恨的人同样的高度上! “那就让我面对一次,又何妨?我会承受这一切……”他喃喃着说出这句话,接着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杀戮的**慢慢淹没向他,如同火焰,在焚烧他的心。眼前的景物变得血红,变得如同森罗炼狱…… 修罗与夜星辰,两人同时释放了自己最巅峰时刻的气势,像两块即将撞在一起的陨石,像两个即将要破碎开的世界。挥手间,冰与火的力量相互吞噬,相互缠绕,天地间满是雷霆般的轰鸣,极北荒原像是要在两人的激战下破碎成齑粉——这个世界撑不住两个血统最巅峰的咒术师这样摧残…… 混乱的天地间看不到两人的身影,紊乱的气流,地面巨大的深坑,挥手间改变地貌,天地黯然失色,这时候,恐怕天上的神都要退避开来,不敢直面这可怕的冲击。 若能救出囚禁在缥缈城的母亲,若能杀了修罗为父亲与家族报仇,化身妖魔又有何妨? 若能将以梦梵神命名的世界拥抱在怀中,若能改变神的心意返回平静安详的森林,变成嗜血修罗又怎么样? 他们都只是狂热的,奋不顾身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去恨,去改变残酷世界的可怜人而已。抛开那身咒术师的血统,抛开那令人可怕的力量,他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被天神玩弄的蜉蝣而已,或沉或浮,不能自主。 被这股疯血左右的人啊,厮杀吧,厮杀吧,让这世界破碎在你们的愤怒中吧…… 天地间充斥着的冰与火,交织出绚烂如同灿烂星河般的壮丽,若有人看到,他们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瑰丽,最华美的风景,却感受不到那两个小小的人儿心中那份痛楚与辛酸…… 绚丽,震颤,冰的寒冷,火的炽烈,世界在这一刻升华到极致,这一方天地在这一瞬间被破碎,被湮灭,然后归为永恒的虚无死寂…… 安静的仿佛死寂的星空深处,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方圆数里的大地像是被轰击开,被焚烧成焦黑色,天空中飞扬着的冰雪碎片融化成了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惨烈的像天地初开时的荒蛮,还矗立在那里的,只有那一抹耀眼的猩红色,猩红色的长袍,猩红色的头发,猩红色的瞳孔。面容苍白的修罗身体虚弱的晃了晃,他努力挺起胸膛,依旧如出鞘的利剑般站在仿佛要碎裂的天地间,俊美的脸上符文咒印已经褪去,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他的笑没有分毫战胜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自嘲与落寞…… 正文 第74章 战败 历史。 梦阳历,林夕四年初冬前这几十天时间,是草原上英雄凋零的时月。先是赤那思老君王勃日帖赤那思被杀,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苏和赛罕重伤濒死,两万轰烈骑损失。紧接着赤那思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组织对阿日斯兰的反击,采用了极具谋略性的庞大战术,将赤那思所有军队都赌了上去,却是又一次惨白。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隼骑将军阿拉坦仓战死,年轻的君王苏日勒和克本人也被俘虏。 这一战载入了蛮族历史,新君王苏日勒和克采用的战术是草原上前所未有的,这种一环套一环,层层迷惑,引诱,将杀招埋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以求一击致命的战术,与蛮族军队习惯性的两军直接正面冲击大相径庭。可是最终因为阿日斯兰使用了来自南方机括制造强国的梵阳重弩,胜利的天平倾斜到了阿日斯兰部。 甚至忽炎额尔敦刻图本人也说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看到隼骑将军阿拉坦仓在三百步内对他拉开了弓,若不是最后关头隼骑将军的弓弦被阿日斯兰的箭矢射断,恐怕他已经是死人了!忽炎额尔敦刻图特意交代将这一细节记入蛮族史书中,在心里,他对这个整个战术和最后一击的发动者阿拉坦仓将军是心怀敬意的! 可是对于南方来说,应该庆幸这样具有强烈南方兵书思想的战术失败了。若是成功,蛮族的将军们会纷纷学习效仿南方的兵书,蛮族强大的骑兵配合南方最优秀的兵法思想,这样的蛮族军队是谁也不愿遇到的! 愚昧的蛮族人只会看到胜利与失败,再优秀的战术,再成功的谋略,没有达到目的,哪怕是最后一步的失败,他们都会觉得羞耻,觉得不可原谅。年轻的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在部落中的威望大减,他没有他父亲那样的霸气和威严,仅仅是靠着部落数十万牧民对他的期待和希望,可在这一仗中,他葬送了三万多轰烈骑,数千隼骑,还有一名骁勇的将军,也葬送了赤那思复兴的希望。 赤那思在草原上独掌大权的历史结束了,转而崛起的是阿日斯兰的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被称为‘老狮子’的忽炎并没有选择继承‘君王’的称号,他依旧喜欢部下叫他狮子王。可随着赤那思的战败,狮子王的崛起已成必然,但是蛮族整体实力大损,从狮子王之后的,蛮族再也没有组织过针对南方的战争。直至后来尊武王苏日勒和克带着赤那思重掌大权,蛮族凝成一个整体,实力才慢慢恢复过来。 史书上记载的只是这场极具谋略性的战争,记载了南方梵阳的强悍机括杀伤力,记载了隼骑将军阿拉坦仓最后一击的遗憾,却没有记载在战场上千里之外的荒原上,有两个站在世界力量巅峰的秘道种族之间的战斗,也许是太过匪夷所思,也许是太过畏惧这股力量,人们宁愿这种人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战争已然结束,正在清理战场的阿日斯兰武士随意的将赤那思阵亡武士尸体堆在一起,剥下他们的铠甲,赤条条的尸体冰冷至极。尸体已经无用,这些铠甲当初都是用南方上好精铁打造的,可以回炉重铸,尸体上插着的箭矢也被拔了出来,一大块血肉被箭镞上的倒钩撕下,武士的尸体看起来像被狼咬过般狰狞。 至于受伤活着的赤那思武士,只剩下一口气的武士被补一刀杀掉,受伤轻敌被抓住当了俘虏成为阿日斯兰的奴隶,自此以后,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都要打上奴隶的烙印。这就是蛮族战争的规则,残酷又真实。 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骑在战马上,任由战马载着他走在战场中。威严的目光扫过战场,他面容苍老而平静。终于在战场上真正战胜赤那思了,他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刚当上阿日斯兰汗王时,正在对伽扎部实行部落屠杀的苏和赛罕是多么冷酷而强大,站在高处看着伽扎部武士被一个个斩首杀死的勃日帖赤那思威严残暴,而他仰视着这些力量和权势都站在草原巅峰的英雄,只觉得自己和渺小的和蜉蝣般。 可现在,当初令他心惊胆寒的老君王被他杀掉,苏和赛罕也成了废人,隼骑将军阿拉坦仓也死掉了……当初纵横肆虐整个极北草原的轰烈骑败在自己手下,被剥了铠甲只剩赤条条的尸体堆在那里。从此之后,整个草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也想曾经令他畏惧的英雄般站在了巅峰,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一下子空了好多。 杀死了勃日帖,打垮的桀骜的赤那思,为玛苏尔达姐姐报仇,成为极北最强大的男人,这是忽炎最大的愿望。如今愿望实现了,心中却失落落空荡荡的,仿佛这么多年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破碎了……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战场上这馥郁的血腥味,裹挟着凛冽的寒冷空气灌进胸膛中,让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些。 “君王,发现赤那思世子苏日勒和克赤那思……”武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勒住马,威严的回首看去,只见武士拖着一个年轻武士像麻袋一样丢在地上。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勃日帖赤那思的儿子,最后一个拥有赤那思姓氏的男人,如今也像死狗一样伏在自己马下,赤那思氏,草原上最强大的姓氏,已经没落了。 这个年轻人眼神涣散失神,浑身像软了般瘫在地上,憨厚的脸庞毫无血色,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体面。可狮子王竟对这个失败的年轻人没有分毫厌恶之情,反而有些同情,甚至能理解他! 自己也不是从这个样子走过来的么?那时候阿日斯兰部几个王子争权,弱小无势的他落魄至极,靠着姐姐牺牲掉她作为女人的幸福,换来伽扎部支持他成为阿日斯兰汗王,而姐姐又被杀死在赤那思对伽扎部的部落大屠杀中,自己那时候被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和苏和赛罕俯视着,狗都不如。 这么年轻,却背负了这么沉重的命运,能靠着这样庞大精密的作战计划,差点杀了自己,虽败犹荣。 他威严的俯视着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像是在看自己曾经的影子!浑浊的黄褐色眼睛也不那么锋利了。 “殿下这边看起来进展的很顺利么?真是太好了,我这边也很顺利。”突然间,一身红袍的修罗突兀得出现了,他修长的身子依旧挺拔,面容俊美白皙,只是怀中横抱着一个穿着蔚蓝风信子长袍的少年,细细看去,两人面容竟出奇的相似。身材颀长的修罗与横抱在怀中的夜星辰,两人身体交错成一个古老神秘的十字架般,清秀的面容,天神般的神秘,贵族的气质,在这片残虐霸道的战场上,分外出尘清丽。 “星辰——”不等狮子王开口,失神涣散的苏日勒和克突然挣扎着爬起来,朝修罗怀中抱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冲去,可他刚站起来,就被阿日斯兰武士从背后踹到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这是谁?”狮子王阴沉的开口道,他始终对这个神秘的梦阳使者心存戒备。 “和我拥有一样力量的人!”修罗简短的说道,仿佛不愿意多提关于夜星辰的事情。 “你很虚弱!”狮子王瞥了一眼修罗,沉声说道。 修罗怔了一下,猩红的瞳孔缩紧了——被一个卑微的凡人看穿,这种事他很不喜欢。 可他的确很虚弱,夜星辰虽然败在他手下,可他也不轻松,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不仅继承了他母亲梦梵神的样貌,更从他父族那里优化了咒术师的血脉之力。当夜星辰尚不成熟的力量完全展示出来时,竟与他能平分秋色。实际上夜星辰的血统已经超过他了,咒术师的力量也比他磅礴些,可他比夜星辰对咒术的运用高明太多,星辰就像个只会使用蛮力的孩子,不懂得用最少的咒术发动最大的效果。虽然他赢了,可自己受伤很重。 修罗可以确信,只要给夜星辰时间,自己都不会是他的对手。而且少年的心智,对情绪的控制,对大局的掌控感优秀得可怕,完全超越他的预期,现在修罗对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年不再是期待了,而是深深的忌惮和畏惧! “星辰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苏日勒和克在阿日斯兰武士的压制下依旧挣扎着,眼神不再涣散失神,狂暴得盯着修罗咆哮道。赤那思战败了他都没有这样失态,此时却为了星辰死死挣扎,也许在他心里,夜星辰比整个部落都重要吧! 修罗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夜星辰,说道:“这场战争的战术也是他想出来的,很厉害!若是殿下没有来自梵阳那批机括,恐怕现在不能再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没错,的确如此。”君王沉声说道。 “这个少年是梦阳人,上任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儿子,流放到草原的梦阳贵族!”修罗轻声说道。 狮子王怔了一下,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他是听说过的。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梵阳的御殿炎将军,这两人都是南方倾世名将。他对镇天大将军的了解更多些,梦阳五十年来排兵布阵第一人,以轻甲步旅阵法生生抗衡赤那思轰烈骑不落下风,这一点,足以傲视天下。没想到这次战术竟是出自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之手,南方人杰地灵,果真卧虎藏龙,更可怕的是,这个少年竟然拥有和梦阳使者一样的力量…… “两个年轻人差点就赢了狮子王殿下,已经很难得了,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理他们?”修罗歪着脑袋看向狮子王,语气凝重下来,带着咒术师特有的高贵气质。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下来,狮子王俯视夜星辰与苏日勒和克,眼神犀利如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处死最后一个拥有‘赤那思’姓氏的人,从此统治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氏就此断绝,额尔敦刻图氏成为蛮族新的王族! 可狮子王缓缓开口说道:“放了他们,赤那思的俘虏也一并交还,赤那思还有能打仗的男人,组织起一批军队,继续和我厮杀。一遍一遍的厮杀,直至赤那思死掉最后一个男人为止。我给赤那思尊严,失败者的尊严!” 此言一出,不仅是修罗愣住了,就连苏日勒和克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老狮子王在想什么,可狮子王已经挥手让扈从武士传令了,他沉声说道:“把赤那思战死武士的头颅割下来,用头发相互绑起来连成一串,绑在马尾巴上拖着送回去……”话罢,狮子王就沉默得催动战马离开了。 这个新崛起的草原帝王似乎并不很高兴,这一切令人眼红的战果被他视如云烟,留给人的只是一个高大又落寞的背影。 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地。 大部分牧民家里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子,能打仗的男人都跟着将军和君王们上了战场,已经打了快一天了,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极北冬天的草原白天时间很短,感觉送别自家男人上战场的情景还没过多久,阴沉的天空又黯淡下来,快要天黑了。家家帐篷里传来肉粥和羊奶的香味,除了安静地可怕,赤那思营地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部落外围用篱笆,牛车和栅栏组成屏障,将牧民的帐篷包围起来,每时每刻都有武士守在外面巡逻。这一天注定不平凡,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决战,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守在部落外的武士们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向北边的战场,虽然一句话不说,可眼神已经暴露出他们的心绪! 天快入夜,极北的寒风肆虐开来,这风仿佛裹挟着一整个冬天的寒冷席卷过枯黄的草原。这还只是初冬,冷冽的风就已经让人伸不出手。突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现出一个个模糊的剪影,他们腰身佝偻着,双手抱在胸前,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像行尸般走着,步履蹒跚,身上满是伤痕,一个个清晰的剪影从前方天地一线间出现,足足有上万人——出战时有近十万人,活着回来的只有这一万来人了么? 守营的武士见状高声吼道:“快来人,快来看——”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模糊,可声音里那股震颤清晰可闻。 闻声而至的牧民与武士们从帐篷里走出,朝这里奔来,这群步履蹒跚的人越来越近,目力好的武士已经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面容了,一名武士失声叫道:“这是——这是我们的武士——赤那思败了,败了么?”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到,武士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话。 可他的声音已经传开了,“赤那思战败了——我们败了——赤那思完了——”这样的声音像石子落入水潭般惊起层层涟漪,所有人的心像一瞬间都沉入深渊中,赤那思百年荣光,随着这群战败武士的归来破碎成齑粉! 不断地有牧民从帐篷中跑出来,挤在前面,期待着能从回来的战败武士中找到自己的亲人,这些武士们早上出征前,明明是骑着威武的战马,身披铠甲,带着山河可吞的气势奔赴战场。这么一会儿功夫,只剩下这么些武士,被剥了铠甲,满身血迹,冻得瑟瑟发抖,步履蹒跚得像一条条快要老死的狗。 他们越来越近,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他们能看到家就在眼前,虽然战败了,但家还在!现在支撑他们的,就是回家的信念了。牧民们没有责备他们战败,为赤那思丢脸,他们默默回去从自家帐篷里拿出羊皮袄,手抓肉还有在铜炉中烧得热乎的羊奶,迎着战败而归的武士们走上去,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家人,默默地将羊皮袄披在他们冻得冰冷的身体上,盛着沸羊奶的羊皮囊塞进武士们手中,引着他们回到部落中。 此时所有赤那思人都是一家人,不分姓氏,不分奴隶贵族,对这群战败的武士,他们甚至比迎接战胜者还要热情。只是气氛很沉闷,没有一个人说话,寂静的可怕!数万人站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呼呼的风声,气氛诡谲至极。 这是一个瘦小的老人从众人身后挤出来,他穿着华丽的祭司长袍,花白的头发胡须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可那双细小的黑色眼珠却泛着冰冷的光。大萨满,蛮族的精神支柱,天神的使者冲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揪住一个赤那思武士,使劲摇晃着他,狠狠说道:“夜星辰呢?苏日勒和克呢?阿拉坦仓呢?扎儿花呢?还有谁活着?” 大萨满瘦弱的只有皮包骨头的胳膊此时膂力惊人,死命揪着那名可怜武士的衣领摇晃着,武士魁梧的身子像纸糊的般几欲破碎。部落开始南迁后,他和申凡双留在离火原计算着赤那思战争吉凶,算到勃日帖会死时,大萨满心就乱了,当全部算完后,得出的结论是赤那思战败。大萨满急急火火从离火原赶回来,苏日勒和克已经带着夜星辰和武士们已经出征了,他们是要去杀老狮子啊,仅次于勃日帖赤那思的英雄,这怎能不让他心惊? 武士的身体摇摇欲坠,都快变成零件。只有大萨满一个人大着嗓门问战争的情况,所有武士都默不作声的低下头,捧着牧民送来的熟羊肉和羊奶,他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知道自己是赤那思的罪人,他们心中有愧。 战败的武士们没有回答大萨满的话,只是将头朝后扭曲,身子让开一条路出来。大萨满没有多废话,丢下那名武士顺着他们让出的路跑过去。他瘦弱的身子此时像有无穷的力量般,跑的那样快,可迎接他的现实是残酷的。 跟在武士最后面的是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个人,苏日勒和克那张宽阔憨厚的脸没有丝毫血色,而坐在他前面的夜星辰依旧昏迷着,眼睛紧闭如同死了般。两人虚弱得坐在战马上,马缰绳松松握着,任凭战马载着他们走回来。 苏日勒和克迷茫得张开眼,他嘴巴很干很涩,声音沙哑得几乎在风声中听不出来,从他张合的嘴中可以猜到他说的是:“大萨满——”,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个年轻的君王哭得像是失去了全部东西的小孩,令人心酸不已。 大萨满迎着战马上前,看到的东西令他惊呆——战马的尾巴后绑着一条长长的人头,用头发相互绑成一串,一眼看不到尽头……这些都是赤那思的菁华啊!活生生的武士竟被割下脑袋,以这样屈辱的方式被送了回来。他苍老的目光顺着武士的头颅看去,那一张张沾血死灰的面容,那一双双不屈得眼睛未能合目,甚至被斩下头颅前那一刻的表情也被保留了下来——不甘,愤怒,悲痛…… 大萨满感到心中犯寒,他年纪大了,经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可他依旧上前一步,用刀子割下绑在马尾后的那一长串人头,牵着战马往部落里走,他浑身战栗,自言自语道:“勃日帖,勃日帖,赤那思……赤那思真的完了么?” 老人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流进脸上龟裂的皱纹中,被风吹的冰凉刺痛。 正文 第75章 大萨满的心 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盘。 帐篷里安静的可怕,苏日勒和克怔怔的坐在火堆旁,双眼**空洞,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押着赤那思全部兵力的战争输了。赤那思能够帮助他的人越来越少,苏和将军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上马打仗了,阿拉坦仓将军被杀,轰烈骑和隼骑几乎损失殆尽,赤那思三大名将和三大强军只剩下扎儿花兀突骨的大风帐还勉强保持编制,可大风帐的人数也不足两万。这还没有算上为那一千名隼骑作掩护的奴隶武士的死伤,赤那思能打仗的男人基本都死掉了! 苏日勒和克长长得叹了一口气,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他的思绪仿佛还在那惨烈的战场上。一切战术,诱敌,厮杀,吸引注意力,最后一击的发动都是完美的,甚至考虑到了阿日斯兰会再次动用那名梦阳使者,万一那个咒术师再出手,就让夜星辰接过。一切都考虑到了,一切设想都很完美,就是没有料到阿日斯兰会有那种杀伤力强悍的机括重弩。五百步远的射程竟能穿透轰烈骑的铠甲,若不考虑穿透力,机括重弩的射程会更远。根据战场上活下来的武士说,阿拉坦仓将军和他的隼骑根本没等进入弓箭的有效射程就被杀死。阿拉坦仓将军靠着隼骑武士的掩护,勉强进入三百步的射程中,搭箭拉弓,弓弦却被阿日斯兰的箭矢射断! 天要灭亡赤那思! 机括重弩,机括重弩!这是梵阳本该要出售给赤那思的装备,在阿拉坦仓将军的提议下,他撕毁了与梵阳的盟约,梵阳出于报复将这批武器出售给了赤那思的敌人,结果造成赤那思惨败!没错,这一切都是阿拉坦仓将军的错,是他执意要求与梵阳翻脸,导致机括重弩落到阿日斯兰手里!都是阿拉坦仓的错,和他没关系,这一切责任不在他,全在阿拉坦仓身上……这样一想,好像也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阿拉坦仓将军已经死了!那个在他看到父亲尸体软弱的痛哭流涕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要他清醒些的将军死了,那个擎着龙舌弓时常跟在他身后,像钢筋拧成的将军死掉了,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眼神阴翳的眼睛再也不会看着他了……死人,又怎么能负得起责任?更何况,将军的本心是为了赤那思好,他那时候说的没错,父亲向牧民要的东西太多,现在赤那思五年之内不能再向牧民索取任何东西…… 这个战术是夜星辰想出来的,那让夜星辰负这个责任?可人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战术,当他将这个战术讲给将军们听时候,他们啧啧称赞的声音让他飘飘然了,甚至让他忘了这个计划是夜星辰想出来的,仿佛自才是这个庞大又细腻的作战计划的缔造者!计划本身没有问题,很完美很完美,唯独算漏了阿日斯兰会拥有机括重弩这样的装备! 归根结底,一切责任都在他身上!可他怎么才能给牧民交代一战死了三万多轰烈骑和大半隼骑,奴隶武士更是死伤无数?这靠数万条人命垒起来的沉重责任,要他如何承受? 寂静无人的帐篷中,苏日勒尽管坐在火堆旁,也觉得身子冰冷犯寒,仿佛他所有的热血与希望都在那一战中,被那呼啸而过的箭矢射成碎片!他心中实在太痛苦,竟忍不住呜呜啜泣起来,可耳边又浮现出阿拉坦仓将军那时候狠狠对他说的话: “看看他们,还有后面几十万赤那思牧民,看看他们的眼神!君王死了,他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看着他们眼睛,他们眼神分明是在乞求你拯救,你却在求别人怎么拯救你自己?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突然拼命晃动脑袋,他不是救世主,不是神,不是阿爸那样能征战四方的大英雄,他什么也不是,他根本不是当君王的料子。牧民和武士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根本就是看错人了!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狮子王那时候说的,放他和俘虏回赤那思,让他们组织下一次对阿日斯兰的进攻,然后再打败他们一次……继续放了他们,再组织一次进攻……这样一次次把赤那思的男人消耗殆尽。 但是,赤那思人还会信任他跟他走么?他姑辜负牧民太多希望了,赤那思输的这么可怜,恐怕牧民已经在心里将自己这个君王否定了! 那就这样向阿日斯兰低头称臣?祈求饶恕,将赤那思在草原上从玄祖卓力格图赤那思开始延续至父亲勃日帖赤那思统治时期上百年的荣耀拱手让人?他是赤那思氏现在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男人了,血脉中那沉积上百年的血性不容许他这么做!若他向阿日斯兰投降,他必将被整个赤那思抛弃! “我该怎么办……”他拼命将头低下来,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跳跃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下来,整个人都快要沉浸在浓浓的黑暗中! “唉……”帐篷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声,一个沙哑略带呼哧的声音响了起来,“孩子,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比你父亲那时候好太多……” 大萨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帐篷的,他颤颤巍巍得坐下来,用烧火棍捅了捅火堆,让烧的更旺一些。老人身子愈发瘦弱,脸上也苍白消瘦下去,密密麻麻的皱纹更加深刻,仿佛皮肤要比身体表面大得多,松松垮垮罩在那具骨架上。大萨满已经七十多岁,很老很老了,草原上的男人大多五十多岁就能说一句长寿,活到六十多岁的极少。 苏日勒和克感受到身前的火堆重新燃烧起来,跳跃的火苗仿佛随着大萨满的到来都变得温暖了。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大萨满,看着老人满头白发和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长大的大萨满真的老了…… “我刚从夜星辰那里过来,乌玛留在那里照顾他。”大萨满声音沉嗡嗡得说道,这恶劣的天气让他受了风寒,老人身体已经不结实了…… “他怎么样了?”听到关于夜星辰的消息,他的头抬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大萨满。 “不怎么好,那孩子身子很虚弱,该怎么说,他的身体就像被粉碎了又重新粘在一起一样,虽然看不出伤口,可体魄异常虚弱。咒术师间的战斗,不是我们凡人可以理解的,动辄天崩地裂,焚天煮海……我让乌玛守在他身边照顾他。本该是应该再等一年,等夜星辰十八岁再让他上战场的,那时候他的咒术力量彻底发育完整,恐怕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了……”大萨满瓮声瓮气的说道。 战场上他和来自梦阳的咒术师决斗,靠着星辰才拖住那个可怕的咒术师,而这个庞大的战术也是夜星辰想出来的,自己还没有开口,星辰主动要求跟随他上战场……这一切,都是他欠星辰的,赤那思的一切原本是与他无关的。他心里清楚,星辰帮助自己,并不是因为赤那思部落,仅仅是因为自己,因为夜星辰将自己当做朋友……他欠夜星辰太多太多。 “都是我的错……不该让星辰卷进来……”苏日勒和克眼中的愧疚更深了,心中痛得快要死掉般。雨蒙已经不可能再作朋友了,现在唯一的朋友又因为自己的事情伤得这么重,这要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不怪你啊……当初留下夜星辰时,就计划要让他进入战场,用来对付南方的咒术师。我那时候和你父亲各有计划,你父亲计划与梵阳结盟,得到梵阳的支援,五年后发动整个草原的统一战争。我计划让夜星辰的咒术力量在五年后成熟了参与到战场中,让申凡双预言术大成,然后将大萨满的位子传给申凡双……”大萨满沙哑的说道,眼神泛着倦怠的颜色,“只是谁也没料到老狮子竟然提前一年发动战争,提前了一年,一切都乱了,都乱了套了!” 对啊,要怪就怪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不按规则出牌,没按照赤那思安排的时间发动战争!没错的,这一切的责任都在于狮子王,不是阿拉坦仓将军的错,也不是星辰的错,更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老狮子去吧…… 这么一瞬间,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荒谬。 强者不必为弱者负责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就像强者的食物,强者想什么时候吃掉弱者就什么时候吃掉,弱者不能怪怨强者!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时间退回一百年,在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统治时期,草原上有哪个部落敢反抗赤那思的武力? 归根结底,是赤那思衰败了…… 一番令人难受的沉默。 “你现在是赤那思君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大萨满终于打破这凝固般的沉默,嘶哑的说道。 “不要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苏日勒和克摇着头像是要甩开围绕在自己耳边苍蝇的公牛一样烦躁。 “唔,没错的,这样的情况对于你来说实在太棘手,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是很难缠的角色,你父亲再世时都不愿轻易与狮子王树敌,甚至是你父亲了解蒙都拉图赤那思是被老狮子害死的,也没有悍然发动战争,而是隐忍了这么多年……”大萨满搓着苍老干枯的手,放在温暖的火光上烤起来。 “蒙都拉图哥哥不是被狼咬死的么?怎么会是这样?”苏日勒和克整个人都懵了,原来的赤那思世子,君王继承人,他的哥哥,年轻一代的杰出翘楚,蒙都拉图赤那思,对部落宣布是被狼群围攻咬死的…… “是被狮子王的人杀死的,赤那思氏和额尔敦刻图氏之间积怨太深太深了。当初你父亲发动对伽扎部的灭族战争时,杀了一个兰木扎布汗王的女人,那个女人是老狮子的亲姐姐,阿日斯兰那时候打不过赤那思,只能忍了,却暗地里杀了你哥哥蒙都拉图。你父亲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若为了一个儿子,草原第一大部落和第二大部落开战,只会便宜南方人。甚至你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想修好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关系,若是两大部落联手,南方早就变成蛮族的牧马场了……” 苏日勒怔怔的听着,想起平日父亲的乐观自信,想起父亲时常对他说的:‘你是我最厉害最满意的儿子’,恐怕父亲说这句话时,心中想的都是哥哥蒙都拉图吧。若是父亲抛开君王的身份,抛开那如同神灵般的霸道气势,失去一个儿子的痛楚可能会击垮他吧!可是父亲竟默默忍受了这么多年,对他期待了这么多年,期待他能像蒙都拉图哥哥一样杰出,好能安心得将君王的重担交给自己! 父亲啊父亲,你到底承受了多少痛楚?苏日勒感到心中刀绞般的痛。 “你父亲是个目光高远的人,他始终看的都是南方那一片土地,不像草原上这几个蠢货,只会窝里斗。若草原上这几个汗王拿出在草原争斗上一半的精力,蛮族何苦要生活在着穷乡僻壤?你父亲是明白人,心胸宽广,什么都能忍,只是汗王们太愚蠢,目光短浅的蠢货,只会耽误大事的蠢货。……”大萨满狠狠朝火焰中啐了一口唾沫,脸上的表情是比憎恨更深刻的失望。 苏日勒听得自己脸上像被鞭子抽般火辣辣得,他想起在与梵阳使者说结束盟约时,梵阳使者对他说的一句话:‘新君王殿下,您远没有你父亲的目光与远见,相比于你父亲,你软弱的像一只土鳖。’软弱的像一只土鳖,还真是形象生动啊……苏日勒忍不住自嘲得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更加落寞。 是的,作为大萨满,他不是赤那思的萨满,而是整个草原的萨满。同样,作为君王,苏日勒也不是赤那思的君王,而是整个蛮族的君王。只是在赤那思统治草原的这一百多年里,君王这个称号对草原的威慑力越来越弱了,甚至别的部落牧民只尊自己部落的汗王,不尊整个蛮族的君王。赤那思,这一百多年时间,越来越衰弱了…… “我本来不应该干涉部落政治的事情的,可现在赤那思的情况我很担忧,你父亲死了,苏和不行了,阿拉坦仓也死了,赤那思的狼牙扎儿花担负整个军队的巡防工作,任务很重,那几个老贵族屁用都没,赤那思连个能帮你的人都没有。”大萨满浑浊的眼睛仿佛一下子变亮了,一股凌厉得仿佛万人之上的气势冲破老人那股皮囊爆发出来,此时的大萨满强大的像天神。虽然大萨满苍老的随时都会死掉,可就是那股出尘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这个濒死的老人。 “苏日勒和克,听着,赤那思现在经不起大战了,必须要保留下足够的男人生养休息,恢复赤那思的实力。你还年轻,等个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现在赤那思需要时间恢复,这个时间,就让老头子我来为你争取!”大萨满这一刻表情无比严肃,“听着,我派人给忽炎写信,告诉他我作为大萨满,承认阿日斯兰草原统治者的地位,承认忽炎的君王之位,从此赤那思是阿日斯兰的下臣,希望两部落停止征战,创造一个你和忽炎直接面对面谈话的机会。作为天神使者,能得到我的支持,这对于忽炎接管整个草原来说至关重要,毕竟赤那思再怎么衰败,积威一百余年,正统统治者的身份已深入人心,老狮子不管再怎么兵强马壮,都逃不出‘篡王’这个骂名。可是有了我的支持,阿日斯兰部就是草原名正言顺的统治者,忽炎也就轻松接管草原,牧民也会转而支持阿日斯兰,这对于老狮子来说,吸引力是致命的!” 苏日勒和克的呼吸窒了起来,大萨满的想法他已经能摸得着了…… “我会要求你和忽炎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谈一谈,我也会在场,我会要求双方不得带军队和武器,有我在场,他们会相信的。剩下的,让扎儿花将军帮你安排吧,这种事情,他很擅长。我回去就秘密将大萨满的位置传给申凡双,到时候动手时,请你连我一起杀了就够了……”老人很平和的说道。 “大萨满,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对您也动刀?”这一刻,苏日勒和克才意识到大萨满要干什么,这个老人为自己和赤那思付出这么多,自己怎么能人心杀了老人呢? “孩子,别心软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在离火原上用算筹计算预言时,无论怎么算,赤那思在战场上都打不过阿日斯兰。我们只能从战场以外的途径取胜,或者你觉得这很卑鄙,可是孩子,你是草原的王,是天神的宠儿,是凌驾于草原众生之上,牧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不管你有多卑鄙,他们只看结果。你做的再光明磊落,没有结果,依旧得不到人心。只有杀了忽炎额尔敦刻图,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接着申凡双继承大萨满位置,你一手举着狮子王的头,一手被申凡双高举着,宣布你才是草原最至高无上的男人,阿日斯兰挑衅赤那思,用卑鄙手段杀害老君王,杀害赤那思武士,老狮子已被腾格里天神施行天罚诛杀掉了……到时阿日斯兰人看到他们汗王的人头,听到腾格里天神的使者的话,自然会畏惧,会向你求饶的……”老人脑子思路异常清晰,将一切都掌握得如同掌中纹路般明晰,与平日那个疯疯癫癫的大萨满大不一样。 “可是,大萨满,为什么你刚要我连你也杀死……?这个我做不到啊,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怎么能做到?”苏日勒摇着头说道。 “傻孩子,你就是心太善了!大萨满这一辈子就是个骗子,装神弄鬼骗牧民,骗上上代君王,又骗你父亲,骗贵族们,骗夜星辰和申凡双,马上又要骗老狮子了……大萨满这一辈子尽是在骗人说谎话,我这样虚伪可憎的人若是都能寿终正寝,恐怕腾格里天神一脚就把我的灵魂踹进地狱了。呵呵,更何况,曾经因为我一句话,伽扎部四十多万人一下子全死了,现在老了老了,心里有愧啊……这些事情你不要多问,我都交代给申凡双了,有一天他会告诉你的!杀了我,不会脏了你的手,这是在帮我洗刷身上的罪孽啊……”大萨满此时脸上满是安详静谧,像一个满足得老人。对于赤那思家的人来说,勃日帖赤那思按辈分应该叫他叔叔,苏日勒应该叫他爷爷,这两人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今赤那思已经成了这样,他也要为赤那思负担点什么啊! 他这条老命,能做的,也就是再骗一次人吧! 可是对面的苏日勒已经泪流满面,这一路有多少人为了他和赤那思死掉了,自己的父亲,苏和将军,阿拉坦仓将军,那些战死的自己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武士们,现在,大萨满也要为了他牺牲自己的性命,这怎么让他能承受得起?这怎么让他能心安理得?他心中不忍啊! “老头子我一生没娶女人,没有孩子,整天带着大萨满的幌子招摇撞骗,装神弄鬼,吃得好喝的好,什么事也不操心。孩子,当初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爷爷收留了我,也是你爷爷让我当上了大萨满,让我有了地位混的像个人样,你父亲又帮我报了杀父大仇,这一辈子我欠赤那思家太多太多,至于你,我一直都把你当自己孙儿看待,看着你长大……细细一想,我是赤那思三代人的大萨满。这一辈子狼狈过,吃苦过,难受过,风光过,心满意足过,这就够了,没什么遗憾了!孩子,到时候杀了我,是在帮老头子我完成心愿,知道么?呵呵……”老人语气如此轻描淡写,脸上带着沉静智睿又满足的微笑,脸上每条皱纹都泛着安详,像一片枯黄得落叶,乘着风,飘啊飘啊…… 苏日勒脸上泪水肆虐纵横,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脑子很乱了,他像大声吼出来,可是胸口堵得好疼,只是坐在那里用手捂着胸膛大口大口穿着气。 许久,他才迎着老人期许沉静的目光点下了头…… 老人笑得更加慈祥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好孩子!对了,雨蒙和夜星辰,我死了后,你要照顾好他们啊!雨蒙是老狮子的女儿,老狮子杀了你父亲,你又要杀老狮子,作为女儿,雨蒙恐怕心里有结。你是喜欢那姑娘的吧?到时候看吧,如果她不恨你,你们就结婚。要是那姑娘不想再理你,就成全她和夜星辰吧。你们都是好孩子,父辈们的仇怨本该与你们无关,只是,要怪,就怪这个命吧……” 苏日勒在听到‘雨蒙’时,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成渣,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在轰然坍塌。他明白,那是与雨蒙在一起这么多年的友情,还有那一份没能说出口的爱,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坍塌了,成了记忆的灰尘,成了永远难以企及的梦,而美好的梦境,破碎成飘舞的蝴蝶,飞入天际,再也抓不住了…… 这就是命,他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命! 帐篷重新陷入死寂中。 突然间,帐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武士跪在帐外大声说道:“禀报君王,夜星辰的帐篷被一队武士袭击,生死不明……” 苏日勒和克与大萨满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霍得一下站起来,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皆是惊怒的神色,没有多言,大步朝帐外冲去。 正文 第76章 渊鸿语 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地。 待大萨满和苏日勒和克带着武士赶到时,夜星辰帐篷里,只剩下惊慌失措得乌玛和一堆狼藉不堪的尸体。女奴乌玛被吓坏了,哆哆嗦嗦瘫坐在地上,双臂抱紧身体,一句话也不说。大萨满一把掀开帐篷帘子,看着满地血迹狼藉,脸上惊怒之色更甚,蹲在地上,翻看着地上的尸体,沉声问道:“这群刺杀者是什么身份?” 武士回复道:“属下听见夜星辰的帐篷有打斗声,赶来时,只有这几具尸体,夜星辰也不见了。” “应该是阿日斯兰的武士,最精锐的血狮骑!”苏日勒和克翻看着一具尸体的手腕,其上赫然印着一个狮子形的刺青。这些尸体都穿着黑色的束身装束,脸也蒙着,腰间也是锋利的匕首,显然是为了暗杀而来的,总共有十余具,却都死掉了! “乌玛,你看到发生什么事了么?”苏日勒和克脸色阴沉得走到哆哆嗦嗦得小女奴面前,看着她苍白惊恐的脸问道。 “主子刚才在休息,乌玛陪着主子,接着这群黑衣人闯了进来,他们举着刀要杀死主人……接着又冲进来一个黑衣人,和这些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兜帽,看不清他的脸……他杀了这群黑衣人,然后带着主子走了……”乌玛眼神涣散得说道,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得,带着颤抖和恐惧。 苏日勒和克突然觉得地上这十几具尸体不太正常——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可全身都被血浸透,仿佛身体里的血从皮囊中直接涌出来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伸手扒开一具尸体的衣服,露出被杀武士的身体,看到的东西差点吓得他跳起来! 尸体上满是筷子大小的血洞,暗红的血浆突突得冒出来,细眼看去,尸体上爬满了一个个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虫子睁着通红的小眼睛,嘴前的螯齿飞快得张合着,苏日勒和克眼看着一只小虫子从尸体里咬破皮肤钻出来,振了振着翅膀,又咬开尸体皮肤,重新打了一个血洞钻了进去。这具尸体里全是那种这种小虫子,仿佛在这名阿日斯兰武士身体里寄生,靠吞噬武士的血肉生存。 苏日勒站起来挥手示意,赤那思扈从武士立刻明了,把其余尸体的衣服也扒了下来,不出所料,这些武士都是被这些小虫子吞噬撕咬而死的!恶心又恐惧 他沉声对大萨满说道:“应该是后来的那个人赶来救了夜星辰,既然没有夜星辰尸体,那就还活着,只是不能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有无恶意……” 大萨满站在那里,原地环视着狼藉一片的尸体,愤怒得啐了一口唾沫,说道:“怎么没在夜星辰身边设立护卫武士,竟能出这种差错!阿日斯兰人要杀夜星辰么?难道是夜星辰的身份暴露了……?” 苏日勒和克脸上表情难看起来,“赤那思战败,武士牺牲很大,所有武士都被派出去在营地外围巡逻了,部落内部武士也被抽调出去,所以造成夜星辰身边护卫空缺。至于阿日斯兰为何要暗杀夜星辰,恐怕原因正如大萨满您所说,忽炎额尔敦刻图已经意识到我们掌握了一个咒术师!” 大萨满愤恨的顺着地上的尸体踢了一脚,浑浊的眼睛露出愤怒的光。真是越怕什么来什么,他最担心的就是夜星辰了,却真的在夜星辰这里出了纰漏,现在该如何是好? 苏日勒和克不再犹豫,转身对自己扈从武士说道:“传令下去,命扎儿花将军抽出一半武士,敌人还没走远,方圆十里内搜索,一棵草根都不能放过!” 武士得令退下,苏日勒和克下了这一道指令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只有静等结果了! 星辰,为我付出这么多的星辰,但愿你平安无事! 极北荒原,难得阴沉的草原今晚能露出月亮来,竟是一轮圆月,皎洁似玉。柔和冰冷的月华洒在草原上,高低起伏的地势放眼望去,时而阴翳时而明亮,像黑白镶嵌在一起的绝美图画般。 一个浑身穿着黑袍的高大男子静静将一个瘦弱的少年从怀中放下,他脱下身上带兜帽的漆黑长袍,盖在少年身上,生怕他冻着。可他穿过的长袍上竟无半点温度,仿佛他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般。他脱下长袍,弯腰盖在地上躺着的少年身上,直起腰的那一瞬间,月光照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从那张苍白的脸上都能看到其中汩汩流动的血液,苍白的几欲透明。 他的样貌很英俊,与地上少年的清秀柔和不同,他的俊美是一种英挺,一种刚毅,棱角峥嵘如同高山大川。月光照在他身上,柔柔的勾勒出一轮光晕,美好的像一尊天神,只是脖子上那一圈蜈蚣一样的伤疤令他的俊美多了一份诡异,多了一份悚然。 此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少年,温柔得像要把周围的寒冷都变成春天。“星辰,星辰……四年多都没见了,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和你母亲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啊!”他嘶哑沉重的说道,莫名的哽咽起来。 过了近五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亲人全部被屠戮,还被杀死全家的仇人操纵,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连唯一还活着的弟弟都不能相见。这痛苦该如何承受? 能看到弟弟的面容,这已经让他很高兴了,尽管他现在作为人的感情已经被身体里那个毒蛊蜈蚣侵蚀殆尽,唯独对弟弟夜星辰的爱还存留着。看到夜星辰的那一瞬间,仿佛迎面看向一束光线,将他冰冷灰暗的生命都照亮了。 他坐下来,守在夜星辰身边,静默得看着弟弟的面容,星辰颀长消瘦的身材像一把锋利的剑,面容温柔得像女子,紧闭的眼皮和苍白的面容让他有一股一触即碎的脆弱美感,清秀俊美得触目惊心——太过美好,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抚着夜星辰的脸,触感如绸缎,仿佛只有亲自感受到,才能确认眼前的弟弟是真实存在的!他禁不住轻声唤道:“星辰,星辰……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夜渊鸿!” 他看到夜星辰的眼睑晃动了一下,那双熟悉的珊瑚红色的眼睛透过微微睁开的那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红光来,一股暴虐的气息从夜星辰流露的那一丝目光中透出来,像远古恶兽般狰狞狠戾。夜渊鸿怔了一下,身子像被扯满的弯弓般弾直,戒备的看向躺在地上的星辰。那股浓重的狠戾乖张的气息在那个嗜杀的修罗身上都没感受到,仿佛稍一抵抗,就会被绞杀成碎片。 可是少年那股凶虐的气息一瞬间就消失了,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接着,夜星辰那双眼睛缓缓睁了开来,柔和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仿佛都有了生机,仿佛以他为中心的这方圆数百里都变得明亮温柔,极北寒冷的冬夜也温暖如春。 夜星辰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泛着月亮的光芒,目光落在身边这个高大英挺的男人身上,记忆中某个埋藏在深处的东西火光石闪般炸开,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着,惊诧,惊喜,激动,无法形容的高兴!种种繁复的感情汇聚成一句话:“渊鸿哥哥——” 时隔四年多,兄弟两人终于再度相见,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不仅是眼前的哥哥变得忧伤落寞,就连自己也从曾经时常靠着渊鸿哥哥庇护的小孩子长得像个大人,唯独没变的,就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迁,他们的感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夜星辰激动的失声叫了出来,时隔四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哥哥,这么多年在草原的孤独,家族破灭的痛苦,还有那份无法抹平的悲伤仿佛在看到哥哥的那一瞬间,全都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感动与快乐。他像一只敏捷的牡鹿般跳起来,紧紧拥抱着夜渊鸿,仿佛稍微一松手,眼前这个自己思念了四年的哥哥就会灰飞烟灭掉。 夜渊鸿也释然下来,毕竟弟弟有咒术师的血统,刚才那一丝暴虐的气息可能是正常的反映吧,他脸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美好的笑,伸手按着弟弟的头,将他的脸贴在自己冰凉的,没有一丝心跳的胸膛上。 许久,夜星辰才松开手,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哥哥。四年时间,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的面容就凝固在四年前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眼神变得双死寂又哀伤。 “这么多年,在草原苦了你了!”夜渊鸿嘶哑的说道,他坐了下来,示意夜星辰也坐下,脸上笑容柔和了些,那股子死气也仿佛化开了。 “哥哥也是,我能感觉到,哥哥也过的不好!没关系,我们兄弟分开多年,现在能见一面,以前的苦难就不算什么!”夜星辰笑得眯起了眼,面容温柔得像一朵玉兰花,冬夜的风这一刻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冰冷,温柔的吹拂过他的发丝,及腰的长发缓缓飘舞着,美好如神。 夜渊鸿窒了一下,他明显的察觉到星辰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么软弱,贵族的气质里多了一份坚强,而且,那张笑得温暖明亮的脸看久了,就会觉得像一张面具般——笑容下的阴影看得人触目惊心!成熟了,十七岁的夜星辰,已经是个大孩子,一种由内至外的改变。 “哥哥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这里是哪里?”夜星辰环视四周,看不见一点帐篷的光亮,只是茫茫旷野,应该离营盘很远了吧! “我一直监视阿日斯兰部的汗王,他派人要杀你,我就跟着刺客来了,解决掉刺客,留在赤那思太危险,又想和你说说话,就带着你出来!你那个时候睡着着,你身边有个姑娘一直在陪着你,长得倒还不错!”夜渊鸿看着星辰,脸上露出坏坏的笑。 “唔,那应该是乌玛,她是我的朋友!”星辰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也微微有些黯淡下来——他多么想陪自己的是雨蒙啊! “说说,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 夜星辰双腿盘坐在一起,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双手乘着下巴,款款到来。从刚开始被流放到草原,被老贵木一家收养,到被苏和将军带到君王面前,被封为赤那思贵族,赐予奴隶,武士,牛羊,再到和雨蒙与苏日勒和克去骑马,成为朋友,还有被呼鲁台家的少爷劫持,跟着扎儿花将军学刀……一直到帮助苏日勒和克想出这样一个庞大细致的作战计划。还有,告诉了夜渊鸿哥哥他内心中的愿望,他要踏着梦阳帝都缥缈城的皇宫,救出母亲,杀掉皇帝,为家族和父亲报仇……这么多年伤心的事,高兴的事,失落的事,统统说了出来!他觉得这么多年从没这样酣畅淋漓得说过话,不用掩饰任何感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被唾弃,不用担心被嘲笑,那种生死相托的安心感! 夜渊鸿静默的听着,他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得流露出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他眉头轻蹙,听着弟弟缓缓说着这么些年的事情,听到他被老贵木家收留,感动的笑着,听到他被呼鲁台家少爷劫持,愤怒的神色凌厉得像天雷,听到他要学刀,流露出赞赏的感情——毕竟夜家出身的孩子都是以参军为途径的。当听到他和苏日勒还有雨蒙的感情时,真正笑得开了花——星辰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了啊!这才是真正长大的标志!听到他说这次针对阿日斯兰的战术是星辰自己想出来的时,他暗自吃惊——能想出这样的战术,夜星辰绝不简单! 他伸手摸着弟弟的脑袋,笑着说道:“星辰,你在草原上,真的长大了!要是父亲大人知道你的变化,肯定会高兴的!我夜家的孩子,都是人中龙凤,父亲大人当年对你的期待,没有白费!” “你喜欢的女孩叫雨蒙么?很好听的名字,既然喜欢就和她在一起,我夜渊鸿的弟弟,不论容貌,出身,还是能力绝对能配得上她这个蛮族公主!”夜渊鸿开怀的笑着,他刚开始死灰惨淡的脸也有了一分血色,看起来不那么像死人了! 夜星辰没有多提关于雨蒙和苏日勒和克的话题,这两个人他稍微一想就会觉得心痛——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他们过去的时光已经湮灭在残虐的现实中,一切都变了! 他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哥哥,你呢?你这么多年过得如何?” 夜渊鸿伸了个拦腰,身子张成一个‘大’字,躺在柔软枯黄的草地上,抬头看着极北初冬晚上难得的明朗夜空。极北初冬时,一般难得会有几天晴朗,天晴后必将会迎来大雪,这是极北的天气规律。 “这几年,我一直跟着修罗做事!”夜渊鸿声音悲愤得说道。 “什么?——”夜星辰惊呼道。 “当初我其实已经死了,在伊宁城战场上被杀掉……说来也巧,杀我的正是这个苏日勒和克,那时候他也是个性情软弱的家伙,被他父亲逼着杀了我。后来又莫名其妙被复活,是修罗复活我的,他在我身体里种下了毒蛊蜈蚣,我现在是虫蛊之体,可以操纵各种虫子……很恶心,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恶心!”夜渊鸿自嘲得笑了笑,“起初我完全被修罗控制,被迫对你母亲布下封印咒术——十方天罗,接着就是林夕皇帝带着修罗杀了夜家所有人,你母亲被囚禁在缥缈城皇宫,现在你母亲是梦阳皇后,只是和皇帝之间关系很微妙,他们都各自计划着什么事情……”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夜渊鸿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时,觉得心脏狠狠地被攥了一下,声音也颤抖起来! “她很好!我来极北之前,她交代我带一句话给你!”夜渊鸿扭过头看向星辰,说道:“将来有机会的话,就去梵阳帝都祥泉城和大陆最南端的觅露森林!” “就这句话?”夜星辰不禁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母亲会说给他鼓励,安慰的话语啊! “嗯,就是这样一句话,一个字都没变过!”夜渊鸿继续安静的说道:“我被种下毒蛊后,记忆也被封印,被修罗操纵着做事,是你母亲偷偷帮我解开记忆的封印,我现在在为修罗做事的同时,暗地里是在为你母亲效命!你母亲有一个计划,那个计划中你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夜渊鸿此时语气异常严肃。 “我仅仅是妈妈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吗?”夜星辰喃喃自语道。 夜渊鸿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啊,那个叫做白颜的女人似乎对父亲和星辰没有所谓的爱,她太过完美高贵了,实在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完美到不真实的女人会是别人的妻子,会是母亲……白颜根本没有做到一个母亲应做的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感情,冰冷高贵,像极北之北的寂寥雪山,像天空中孤悬的明月,只可以被远远仰视,决不能轻易触碰…… 也许那个女人心中,根本就没有爱! “星辰,今后,我会在暗中默默守护你……不管怎么样,我们兄弟的心都在一起。我要扶着你,踏上天下权利的巅峰,去完成你的心愿!”这一刻,夜渊鸿的话语像誓言般响起,在寂寥的夜空下如同涟漪般晕开去。 夜星辰珊瑚红色的眼睛一瞬间涌出雾气。 ‘完成你的心愿,完成你的心愿——’可他的心愿,他想要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遥不可及,又怎能轻易说出口? 正文 第77章 最终的决意 “星辰,你记住,这世间本就是不公平的,有王侯将相,也有平民百姓。有掌控鬼神莫测之神力的存在,也有碌碌无为沉浮一生的弱者。金字塔形的世界,站在最高处的仅有的几个存在在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比如梦阳梵阳的皇帝,比如修罗与你母亲白颜王妃;他们掌控着天下,制定世界的规则,推动历史变迁。他们几人之下就是利用规则的人,利用金字塔顶端的人制定的规则,活的游刃有余,并拼命想自己也变成制定规则的人;再往下,就是天下芸芸众生,他们是支撑这座金字塔的底座,人数最多,也最愚蠢,往往是被规则制约的人,是为了满足制定规则与利用规则的人的野心而存在的!”夜渊鸿淡漠的说道,他虽然被修罗制作成毒蛊之体,灵智本已泯灭,但在看守梦梵神时,被梦梵神解开记忆与感情上的封印。他虽然是在为修罗做事,实际上效忠的是梦梵神。此刻不需要在修罗面前那样伪装,所以什么话都可以自由的说出来。 “星辰,你是我的弟弟,是梦阳夜氏世子,你不该受制于那些凌驾于你之上的人,你要不顾一切向上爬,推翻那些你不喜欢的规则。只要你愿意,夜空中的星辰都会围绕着你旋转。不管怎么样,你选择的路,哥哥都会帮你走下去!”夜渊鸿直起身子,看着夜星辰那双透明清澈的珊瑚红眼睛,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笑容,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庞,高贵纯洁。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早就知道这样一句话‘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这条路要走很久很久,我一切都知道啊!”夜星辰喃喃自语道,他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时多么令人震撼,令人觉得遥不可及。可他就是那样那样平静的说着,没有高声震吼,没有声色厉荏,像喃喃梦呓,又像漫不经心的闲谈,可却能让人莫名肃穆,让人觉得这个少年哪怕说天上的星星会坠落,也要毫不保留的相信! “草原不适合你,蛮族人绝不会信任一个南方贵族。而且赤那思已经衰败了,找个机会,离开极北,去南方吧!不要回梦阳,现在整个梦阳都被林夕皇帝牢牢控制,你在梦阳发展不起来,迟早要被林夕皇帝发觉。去梵阳吧,在梵阳发展自己的实力,你要拥有能与林夕皇帝抗衡的力量。说实话,你的刀术,你的军事才华,还有你的咒术,这些都是你的筹码!在梵阳,你会如鱼得水!” “梵阳么?妈妈也说让我去梵阳,哥哥也要我去梵阳?”夜星辰目光黯淡的说道。 “怎么了?不愿意去梵阳?”夜渊鸿眉头微微蹙起来,不是因为弟弟不愿意去梵阳不得他心意,是因为他看到弟弟眼神中那股落寞和悲伤。 “嗯,我舍不得苏日勒和克和雨蒙,还有好多好多对我好过的人。草原这几年,是我过的最开心的几年,只是,那一切现在都变了……雨蒙的爸爸杀了苏日勒的爸爸,苏日勒又必须报仇,雨蒙和苏日勒已经不能再做朋友,也不来找我了……”夜星辰惨淡得笑了笑。 “也就是这样啊!人和人都是会变得,身不由己,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如果摒弃这些感情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可是人若是真的没有感情,那他还是人么?”夜渊鸿棱角峥嵘的脸上第一次泛出了迷茫之色,他其实是想说,人若是没有感情的话,他就是凌驾于人之上的神!他是想让星辰做万人之上的存在,可是,那样残酷冷漠的星辰,完美高贵如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子! 人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感情,这个世界才这么丰富绚烂吧!毕竟人活着,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星辰,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出来太久,修罗会起疑心的,我马上送你回去。以后我会时不时来看你……”夜渊鸿站了起来,伸手将弟弟从草丛中拉起来,兄弟看着彼此,眼神里皆是不舍与担忧!星辰在正在发生战乱的草原中的确不安全,而渊鸿在生性残忍多疑的修罗身边做事,同样危险重重。 “对了,星辰,关于你的咒术,要记住一点,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随意对大量凡人出手使用咒术,咒术是禁忌的力量,受天地规则制约,随意对凡人使用咒术,你很可能要被规则抹杀掉!我只知道推翻天地规则,就是你母亲与修罗各自计划的事情之一!”夜渊鸿突然神色肃穆的说道,他从修罗和白颜那里了解到很多关于咒术的隐秘,有些事情夜星辰不知道,却必须要他了解!他生怕夜星辰禁不住诱惑,在战场上用咒术大量虐杀凡人! 可是,夜星辰只是冷冷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咒术,我也讨厌身体里的咒术师血统,这是一股疯血,每用一次咒术,我的心性都会改变些,我能感受到……所以我才要学刀术,要研习兵法统兵之道……咒术,我很厌恶,父亲就是死于咒术下,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夜渊鸿暗自惊诧——星辰的心性,真的比以前改变太多太多了…… “走吧,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去了!”夜渊鸿不再多说什么,牵起夜星辰的手朝赤那思方向离去。 兄弟二人的身影在寂寥的极北荒原与浩瀚的夜空间如此渺小,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扯的很长很长,像划过草原的利剑。可谁能料想到他们兄弟二人会在天下掀起怎样的滔天大浪,未来的梵阳北辰将军,未来的梦梵帝国皇帝已经准备好,帝王的萌芽生出新绿,带着滔天怒火,带着无人能能承受的狂热,席卷向天下每个角落。 当夜星辰重新出现在赤那思营地时,立刻有一名武士发现他,高呼一声:“发现夜星辰公子,快禀报君王!” 夜星辰楞了一下,只见周围武士密密麻麻围了上来,牛油火把的光照的他刺眼,接着苏日勒和克与大萨满从武士中冲了出来,两人脸上带着激动的神色——夜星辰的失踪,他们几乎发动了整个赤那思剩余的所有力量!看着苏日勒肿了的眼圈还有眼里的血丝,他心里升起暖意,虽然失了雨蒙,可他又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哥哥,还有苏日勒在身边,这就够了! 夜星辰微笑的看着苏日勒和大萨满,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各部队解除追查令,各自回到巡逻位置继续执行巡逻任务!”苏日勒和克大声命令道,让周围武士退去。上前一步,走到夜星辰面前,“没出什么意外么?没受伤?” “没有,那个劫持我的人伤的很重,半途中就死了,我自己摸索着回来了!”夜星辰不露痕迹得笑着说道,他真的很善于说谎话,那天神一样清秀的面容上是令人宽慰安心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放心下来。 苏日勒和克只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平安无事,这就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情,也没有深究,只是旁边的大萨满眼神阴翳了下来——他察觉到夜星辰在隐瞒着什么事情,这个少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星辰,我有事情要对你说!来吧,大萨满也一起!顺便把扎儿花将军和申凡双公子也叫来,他们有资格知道!”苏日勒和克拉过夜星辰返回君王专属的帐篷,他要把大萨满的计划告诉夜星辰,听听星辰的意见,自从星辰为他想出那样庞大又精密的作战计划后,他对夜星辰越发依仗起来!虽然那个作战计划失败了,可是夜星辰能短短几个呼吸时间想出如此复杂又巧妙的计划,这份精明聪睿已经令他折服! 即将要告诉夜星辰的事情,是牵涉赤那思今后在草原上统治地位能否延续的大事,更牵涉着无数生命,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回到帐篷里,夜星辰,扎儿花将军,申凡双都被聚集来,他们与夜星辰和苏日勒和克围坐在一起,而大萨满一个人闷声不响得坐在帐篷角落,用细口的濯银酒壶一口接一口得喝着白月醉,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这群人看也不看! 扎儿花将军坐在那里默默看着在场的人,这种氛围他很熟悉——老君王召集将军与贵族们议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大家私下里和朋友一样围坐在一起,架上一只羊羔烤着,边吃边说事情,老君王也没有君王的架子,将军们也没武士的那么多礼节,彼此间感情绝非上下级那样简单。这也是赤那思这么多年来强势的一个原因之一,君王与将军们之间绝对的信任,这是保持赤那思高度统治力的根本! 只是现在,老君王已死,那些熟悉的老朋友也换成了诸多新面孔,苏和将军,阿拉坦仓将军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夜星辰和申凡双这两个来自梦阳的年轻人,君王之名也被苏日勒和克继承!物是人非,惨烈苍凉,赤那思三大名将如今只剩下他苦苦支撑,纵横称霸草原近百年的轰烈骑以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隼骑也名存实亡,赤那思无论是战力还是在草原的统治力都跌落至历史的最低谷……身为赤那思武士的那股骄傲令他难受得像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每每看到那飘舞飞扬的白狼旗,他都忍不住要泪流满面! 一个多月前,赤那思拥有六万轰烈骑武士,一万名隼骑神射手,三万名大风帐武士,拥有南方梵阳锻造的优质铠甲,拥有极北草原上最负威名的几位将军,更有勃日帖赤那思这样的明君领到赤那思!可是短短一个月时间,赤那思竟衰弱成这样子,像被腾格里天神生生摧毁了一般! 赤那思,真的落寞了么? 苏日勒和克微微清了清嗓子,几人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有大萨满依旧漫不经心得坐在帐篷角落里自己喝酒,仿佛这边要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扎儿花有些不耐得瞥了大萨满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大萨满还这么不管不顾,没一点儿样子!从来赤那思在说大事时,他都这么漫不经心! 可当苏日勒和克把要说的事说完事,所有人都惊呆了——竟要用这种手段去杀忽炎额尔敦刻图?这已经不能说是计谋,简直到了卑鄙的程度!大萨满假装承认忽炎额尔敦刻图统治者地位,阿日斯兰与赤那思坐在一起和谈,双方都不会携带武器和军队,却在何谈时要自己杀掉忽炎额尔敦刻图……这根本就是卑鄙到令人不耻的想法! 当苏日勒和克说话时,扎儿花第一个开口道:“不行,太过卑鄙!我们赤那思统治草原上百年,怎么能用这样的手段?我们应该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败阿日斯兰!这才是赤那思的王道!” 可是苏日勒和克苦笑摇头道:“将军,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赤那思现在已经没有实力和阿日斯兰在战场上正面抗衡了,从我听从阿拉坦仓将军的话,与梵阳撕毁盟约的那一天起,我们与阿日斯兰的实力就不在平衡!战场上梵阳提供的机括重弩五百步远就能射穿轰烈骑的铠甲,他们的射程比隼骑武士更远,箭矢威力更是远远超过隼骑!正面战场上,我们很难取得优势!” “而且……连续两次败仗,部落牧民和武士们的情绪很低落,他们没有信心再打仗了!更何况,赤那思的男人再也经不起接连战争的损失了!”苏日勒语气黯淡又自嘲得说道。 “君王,我想知道,这个主意是您想出来的么?”扎儿花森绿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日勒和克,那双眼睛里泛出的光像他腰间的狼锋刀一样锐利凛冽,仿佛要将苏日勒和克看穿! 苏日勒平静得迎上扎儿花将军的目光,面不改色得说道:“不是我,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大萨满!” 扎儿花眼中的锋利冰冷顷刻间被惊诧取代,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坐在帐篷角落默不作声喝闷酒的老头子看去!只有申凡双例外,面色悲痛的微微摇了摇头!他恐怕是这里所有人中最了解大萨满的人了!他知道大萨满心中埋藏着多么沉重的痛楚,大萨满知道他的活不了两年了,想在生命最后的时间为赤那思贡献点什么!甚至已经交代过他死后,让自己继承大萨满的称号! 老头子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依旧是咂着嘴喝酒,仿佛没有什么事情比他眼前的酒壶更重要的了!只是他浑浊的眼睛里那抹黯然是那么的明显,他漫不经心得说道:“苏日勒,你这孩子怎么不把计划全说出来!”他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略微无奈得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心太善了!你说不出口我说,扎儿花,你这个狼崽子,先说说当初我老人家对你怎么样?从你还是奴隶的时候开始!” 扎儿花楞了一下,神色恭敬了些,说道:“扎儿花是奴隶崽子出身,当初千人踏万人踩,是大萨满送给了扎儿花这把狼锋刀,指点刀术,在扎儿花最艰难的时候送吃的穿的……若没有大萨满,绝无今天的扎儿花!甚至我这个姓氏,也是大萨满取得!扎儿花兀突骨!” “嗯,你小子记得就好!扎儿花兀突骨,‘兀突骨’在蛮族古语里的意思是‘荣耀的捍卫者’,你就是为捍卫赤那思的荣耀而存在的!这个我老人家当初给你这个姓氏时,应该说过吧?”大萨满挑起一根花白的眉毛,瞪着扎儿花说道。 “记得,扎儿花绝不敢忘!”扎儿花愈发恭顺起来!他这一辈子顶天立地,唯独对大萨满神色谦恭,尽管老头子很多时候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很看不惯!可的的确确是有恩于他,几乎是赐予了他第二条命! “那就好!老头子害怕你这狼崽子狼心狗肺翅膀硬了忘了我老人家当初怎么对你!”大萨满毫不留情得训斥道,扎儿花难得得面露尴尬之色,这么多人都在,大萨满说话这么不留面子,真是折煞他‘赤那思的狼牙’的脸! 他无奈只得站起来躬身行礼,“扎儿花绝不敢忘大萨满您的再造之恩!” “那好,现在我有件事要你做,就算报恩了!”大萨满仰起头,看着铁塔一样高大的扎儿花,说道:“你你你坐下,站这么高老头子看你仰得脖子疼……” 扎儿花尴尬得笑了笑,坐下来说道:“大萨满有事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在场的人几乎都忍不住想笑,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统领赤那思强兵大风帐的扎儿花,有‘赤那思的狼牙’称号的冷酷武士,在大萨满面前被训斥得像个小孩子!若是被大风帐的普通武士看到他们敬畏的将军也会有尴尬拘谨得一天,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 可是只有苏日勒和克没有笑,大萨满的计划他是故意漏掉一点没说的,因为他实在说不出口!他做不到那样冷酷漠然…… “那好!我老人家让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苏日勒与忽炎何谈时,你必须安排好一切,不惜手段杀掉忽炎,然后,将我老头子也一并杀了……” 刹那间,大帐里一下子静的可怕,只有那堆跳跃燃烧着的火苗呼呼的声音。 “大萨满,您是认真得么?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您是尊贵的大萨满,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扎儿花几乎觉得口干舌燥,连话都说不清楚! “认真的,老头子我是个大骗子,骗了一辈子人,最后再骗忽炎那老狮子一把!你把我杀了,我心里就不难受了,洗刷我身上的罪孽,这样腾格里天神就不会把我的魂踹到地狱油锅里了……”大萨满又狠狠灌了一口白月醉,一些酒水顺着他嘴角流出来,洒落在长袍上,看起来邋遢又狼狈!只是老人的眼睛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澈纯净,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在骗人,可刚才说的那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好了,扎儿花,这就是老头子要你做的事情,我知道,你这个人脑子转不过弯,认定的事情牛都拉不回来!也正是因为你这股忠诚,我才给老君王保举你做将军,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年轻的将领。要不然你个奴隶出身的,怎能轻易混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苏日勒也是,我刚开始给他说我也想死时,他就老不情愿!可老头子一生都在骗人造孽,也该有个了解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扎儿花,听话……啊,记住吗?”老人轮番看着在场的人,也是啊,他的辈分足以当他们的爷爷了,此时他看他们的目光,就像是爷爷在看孙儿,是慈祥的,也是满足的! 扎儿花不知怎么的,一瞬间眼泪就流下来!他性格刚毅,可此刻眼泪却像决了堤般!他看出老人已经下定决心了,只好默默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双,我死了后,你就接过大萨满的称号,我这身祭祀袍服今后就归你了,还有那把银匕首,就是大萨满的信物,都归你!你很聪明,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也没什么再能教给你了……好孩子,以后蛮族这么多牧民的信仰,就交给你了……”大萨满冲着申凡双点头说道,想在交代后事般。 他看向夜星辰,眼神微微有些阴翳,而夜星辰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像两道闪电划过虚空。大萨满本来有话要对夜星辰交代的,只是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喝自己的酒! 苏日勒和克见状,继续说道:“计划就是这样,还有什么要提的?” “苏日勒,和谈那天,让忽炎额尔敦刻图把雨蒙也带着吧,有的事情,你不该再瞒着她,她本应属于你,勇敢点,告诉她你的心意吧……”夜星辰的温柔得说道,那双隐在额前头发后的眼睛却泛着凝腥的红光。 正文 第78章 悲伤的阿修罗 极北,还日拉娜河南岸,阿日思兰部营地。 狮子王忽炎额尔顿刻图冷漠的看着手中那来自赤那思的信函,信总共有两份,一份是来自赤那思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大概意思是赤那思无力再与阿日斯兰征战,赤那思将向阿日斯兰全面投降,可以付出任何能拿得出的代价,以求阿日斯兰能放过赤那思!赤那思能付出的代价有大量黄金,草原之主的地位,放弃所有军队,向阿日斯兰称臣……这封信忽炎看完只是冷冷一笑,随手就将之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另一封信是来自大萨满的,信的大概意思是赤那思打算举族投降,将草原之主的位置拱手让给阿日思兰,大萨满将会择一吉日,为他进行祭天大典,以腾格里天神的名义正式宣布他草原之主的地位,让他成为真正的蛮族君王,草原上最高贵的男人!大萨满也将会驻留在阿日思兰部,成为阿日思兰的大萨满,以保阿日斯兰长盛不衰! 这封信字数不多,读起来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可上面写的东西足以令草原上任何一个汗王心动——得到大萨满的认可,得到腾格里天神使者的承认,这是武力征服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这封信,在狮子王看来,比赤那思君王的信更有价值!这才是真正令他心动的东西! 他将信一字一句得看了三遍,每看一次,心就会颤抖一分。他索性将信揉起来,紧急攥在手里,指甲都死死扣进掌心肉中,眯着眼睛细细思索,这封信上说的东西太让他心动了!阿日斯兰完全可以凭借强悍的军力在战场上打垮赤那思,强迫赤那思氏向额尔顿刻图氏低头,将君王之位让出来,将赤那思部几十万人口吞并掉…… 可是这样做却不是正统!赤那思在草原统治了上百年,地位早已深入人心,靠武力强行打垮赤那思,能征服用刀剑征服他们的肉身,却不能征服他们的心!就是因为大萨满对着所有人宣布过赤那思是腾格里天神选出来的,是草原上最神圣的统治者!哪怕赤那思所有男人都战死了,只要大萨满振臂一呼,说阿日斯兰是造反,是违背腾格里天神的意志,那就是将阿日斯兰部整个推到整个草原的对立面,甚至阿日斯兰部的牧民也保不准会背弃他!只要大萨满一句话,足以让额尔顿刻图氏成为整个草原的敌人,是违抗腾格里天神的忤逆者! 大萨满在极北草原上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不论是多少军队,多强悍的战力都无法抗衡。因为大萨满掌控的,是蛮族人内心深处最虔诚的信仰,是蛮族人最畏惧的存在! 可是现在,大萨满也见大事不妙,要抛弃赤那思了么?腾格里天神的使者带着天神的旨意重新要选择草原上的统治者……只要有大萨满的一句话,甚至不用再和赤那思交战,只要大萨满举着他的手在所有牧民面前振臂一呼,宣布他是腾格里天神选择的人,整个草原的牧民都会跪在他的马前高呼狮子王万岁! 赤那思在卓力格图时期结束后,实力已然衰败很多,可依然维持了近百年统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大萨满的存在!大萨满支持靠着无上的号召力支撑着赤那思摇摇欲坠的统治,这才是根本! 可是现在…… 忽炎一脚踩在赤那思君王写的那封信上,手中却将大萨满的信紧紧攥着,他粗大的指关节在颤抖,泛着苍白的颜色——他心动了! 唯有一点令他不安,大萨满要求自己与赤那思君王和谈,期间不得带武士与武器,‘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和谈,不动刀戈,这是愚者唯一的要求。赤那思对愚者有恩,愚者务必要将赤那思数十万牧民保下来!至于赤那思氏的人如何处置,在和谈上你们自己商量!’这是大萨满的原话,大萨满并不是在为赤那思氏的人争取生机,而是再为整个赤那思部落数十万人考虑,这一点,可以说得通!毕竟他也不愿意处置整个赤那思部落,赤那思是人口最多的部落,若和十几年前那样实行部落屠杀政策,自己做不到! 期间不得带武士何武器,双方平等进行和谈!这一点,可以么?按大萨满的意思,只要答应这个条件,就能进行信中所说的,承认阿日斯兰部位草原上统治者,额尔顿刻图氏为草原王族,成为腾格里天神选择的草原之主! 仅仅如次而已,对于他来说,不难!赤那思的新君王,那个性格软弱没有气魄的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说实话,他并没有放在眼里!十几年前,他暗中杀了勃日帖赤那思的长子,当时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蒙都拉图赤那思,赤那思家基本上生机就被切断了……老君王一死,赤那思一下子衰弱到了极点,而苏日勒和克不久前被自己打得惨败,现在终于撑不住,要投降了么? 难道赤那思家的狼血,就在这一代被断绝了?忽炎嘴角轻蔑的冷笑愈来愈浓,勃日帖赤那思之后,赤那思家彻底垮掉了! 想到当年自己狼狈的赶到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正对迦扎部实行部落屠杀的战场上,勃日帖赤那思站在高处,冷漠得俯视着迦扎部人一个一个被押在河边斩首,血水染红了河面,绵延上百里都未能散去,而勃日帖赤那思就那样站在高处,冷漠的俯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冷的令人心寒!而自己在他面前,在惨烈的战场上,在勃日帖赤那思眼里什么也不算…… 可是十几年后,他,忽炎额尔顿刻图也终于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勃日帖,然后很愉快很愉快的杀了他,为自己的姐姐,惨死的玛苏尔达报仇。自己未必不如赤那思家的人,从那一刻起,这个信念深深地扎在狮子王脑子里! 这一瞬间,狮子王心中已然有了决定——他答应这个条件,他要彻彻底底的让阿日斯兰部把赤那思部踩在脚下,不仅是武力上,甚至是信仰上也要让赤那思向自己低头! 他将大萨满的信收了起来,大步朝帐外走去,脸上是掌控者才有的自信冷漠的笑!狮子王这一刻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天上的神都会为他让路,结束了赤那思在草原上的统治,属于阿日斯兰的辉煌即将开始! 蛮族近千年的王权更替,极北永无止境的凝腥惨烈,终于到了阿日斯兰的狮子旗在极北的天空中肆虐咆哮的时候了! 他大步向前走去,帐篷里空无一人,只剩下赤那思君王苏日勒和克的那封被蹂躏的皱巴巴脏兮兮的信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待狮子王走远了,帐篷内帐里传来一阵阵铃铛的脆响声,一抹耀眼炽烈的石榴红映入视线中,雨蒙额尔顿刻图走出来,目光落在那封被父亲遗弃的信上。她提着石榴红马步裙,身上纯白的狐裘小袄一如既往,十八岁的雨蒙额尔顿刻图已经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这就是世间最完美的容貌,若是放在南方,帝王们恐怕不惜为之发动战争!可是此刻的雨蒙白皙的脸上却是悲戚的神色,像即将要融化的雪。 她悄悄走出来,只有牛皮小靴前的黄金搭扣随着她的步子一下一下发着清脆的声响。她走到那封皱巴巴的信,将之捡起,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将之抹平,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禁不住失声叫道:“苏日勒……”紧接着将嘴巴捂起来,担忧的看了看周围,确保空无一人后,才将信展开读起来。 她明媚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那么熟悉,只是字里行间的意思看得她觉得陌生起来! 是苏日勒和克的字迹没错,只是信上面的语气完全是君王与汗王之间无比生硬又冷漠的书面语,丝毫没有苏日勒平日那样温和憨厚的感觉!她目光扫过信,直到在信最下面看到一句话,整个人都怔了一下——‘希望贵部雨蒙公主届时也能赏脸同来,当初与雨蒙公主也略有交情……’ 这封信竟然也提到了她了,‘与雨蒙公主略有交情……’,真的就是略有交情么?雨蒙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里涌出朦胧的雾气,真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如此陌生,变得距离感如此遥远,只是最令她震惊的是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竟丝毫没对自己提及,仿佛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随意揉成一团,踩在脚下!对父亲来说,这封信只是赤那思战败的君王求和的书信而已,可对她来说,苏日勒的手曾在这张纸上温柔地划过,透过这熟悉的字迹,仿佛能看到苏日勒的的面容,能看到他憨厚诚恳的笑,那任由自己折腾欺负的样子! 一切清晰可见,又恍若隔世!就是这样矛盾纠结到能将她从中直接分为两半儿的感觉! 她仰起头,目光仿佛要穿过帐篷顶,穿过浓重的乌云直接看到曾经湛蓝湛蓝的天空,目光中缭绕着的雾气仿佛能带来彩虹。可是她清楚,所谓的彩虹,不过就是光,仅此而已! 雨蒙默不作声得将苏日勒写给父亲的信收起来,她像父亲那样做了决定——她要面对苏日勒一次,同时,有她在场的话,父亲若是要杀苏日勒,多少也会顾及一两分吧!女孩这一刻已然下定了决心! 修罗的帐篷,夜渊鸿掀开帐篷门帘那一瞬间,赶到莫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红发红袍的修罗那双猩红残虐的眼睛正死死看向他,目光狂热炽烈又凝腥,凶兽般的气势从他剑一般挺拔的身体里冲出来,像百万大山直直撞过来般不可抗拒。在这股莫大的威压下,他高大强壮的身体像被肩负万钧,双腿一软,颤抖的跪下来! 修罗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得看着他,那双眼睛红的令人心悸,不止是瞳孔,甚至连眼仁都变得血红,他眼眶里仿佛就是两汪血池。修罗那张俊美的脸此刻带着冰冷的笑,看着跪在地上的夜渊鸿,说道:“你竟敢再回来啊……若不是在夜星辰身上做了手脚,恐怕我现在都不知道你竟在为那个女人效力!啧啧,夜渊鸿,你虽然是个人类,但你的意志力很不简单啊,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毒蛊蜈蚣对神智的侵蚀!很不一般……” 他修长的手臂像刀子一样凌厉挥下,夜渊鸿胸口像被看不见的刀子劈开了般,露出一个巨大的,从右肩直到左腹的巨大伤口。可他的身体里没有血流出来,仿佛斩破了一个装着密密麻麻虫子的皮囊,夜渊鸿身体里传来无数细小的吱吱声,仿佛有无数虫子要从刀口里冲出来般,虫子那鲜红的小眼睛闪着诡谲的红光,在夜渊鸿的身体里不断蠕动噬咬着,这场景可怕又恶心! 夜渊鸿闷哼一声,硬挺着没有叫出声来,他赶到身体里那些虫子在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讲自己的身体整个吞噬下去。他头上的兜帽滑落下去,露出那张惨败的脸还有涣散的眼神。 “毒蛊之体,以肉身为引,种进蛊虫。你体内的毒蛊是剧毒蜈蚣,大量繁殖的是‘噬鬼虫’,可吞噬万物!你是我制作的第一个毒蛊之体,要杀了你实在不忍心啊……按照噬鬼虫在你体内的吞噬速度,你还能活五年左右……就这样白白杀了你实在浪费,而且夜星辰相当在乎你……这一点,我很看重,更何况,那个女人也和你关系不一般!”修罗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柔声对夜渊鸿说道,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可听在夜渊鸿耳里却像来自地狱的贵音般骇然! 就是这个人将自己做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这个人杀死了父亲,摧毁了夜家,就是这个人掀起了整个大陆范围内的战争……而自己在他面前弱的像一只蝼蚁,任由着碾压成碎片! “夜渊鸿,我不杀你!那个女人既然能解开你的记忆封印,定然有她的算计。我就看看她要干什么!极北草原的战争基本上结束了,蛮族实力大减,已不算威胁,跟我回国,着手开始对梵阳的战争!梵阳帝国不比蛮族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必须要倾尽梦阳之力。作为咒术师,我不能随意对凡人出手,你却可以,将你的力量挥洒在战场上吧……”修罗走到跪着的夜渊鸿面前,蹲下身来,与他的目光齐平,白皙精致的脸上笑容仿佛一下子变暖了,说道:“如果你表现好,说不定我会给你自由哦……自由!” 夜渊鸿摇了摇头,脖子上那道蜈蚣一样可怕的伤疤也被扯动着,说道:“修罗大人,求你让我守护在夜星辰身边好么?求你……” 修罗正笑着的脸上倏然间冷的像一块冰,他伸手捏着夜渊鸿的脸,猩红的嘴唇扭出一个艳丽的冷笑,说道:“又因为人类那愚蠢的感情,那所谓的爱来求我么?你要守护在夜星辰身边?哼,你不知道夜星辰根本不需要守护,你这个毒蛊之体对他来说,肮脏又恶心,什么也不算……人类的感情,卑微的感情,你还不懂么?……” 夜渊鸿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是修罗的一块心病,修罗看不起人类的感情,他心中没有爱,他厌恶这份人类心中最纯真最瑰丽的感情……只因为他没能得到这样的爱过!把爱当做丑陋的,愚蠢的,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为爱相互付出,甚至放弃生命,这样的羁绊会给人多大的力量!修罗不懂这些,高傲的咒术师,根本不屑于感受人类这些感情! 修罗看到夜渊鸿默不作声,看到他脸上淡漠的神情,仿佛不屑于与自己辩驳,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这个自己亲手制作出的毒蛊之体狠狠碾碎了一样。这个卑微肮脏得工具以这样平和安静的面容面对自己,分明是不屑与自己争辩啊……不管他怎么说,夜渊鸿心中都守着那一份宁静平和,修罗丝毫不能摧毁! “这就爱么?你对夜星辰的爱就这么强烈?强烈到哪怕自己这具身体千疮百孔也在所不惜么?第一次,第一次让我这样伟大的寻在都泛起无力感,到底是为什么?”修罗喃喃自语道,他苍白精致的脸上没有笑容,只剩下满满的茫然和失落。 其实平静下来的修罗,那股落寞悲伤的神色是很让人痛心同情的,那精致的面容仿佛一触即碎,仿佛像阳光下的碎冰屑在飞扬般……就是这样的感觉! 修罗沉默得伸手在夜渊鸿胸膛上的巨大伤口上划过,嘴里喃喃自语这神秘的咒语,夜渊鸿身体上的伤口顷刻间就愈合如初,那些吱吱叫着的虫子重新被缝在这具皮囊中,安静如初。 他站起身,倒退两步,坐在地上,轻声说道:“你先动身回梦阳吧……夜星辰的安全你不用操心,我会保他平安无事!” 夜渊鸿深深地看了这个神情落寞可怜的修罗一眼,这样子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修罗,仿佛这是第一次看到修罗情绪失控。他知道,这个无限张狂的神秘咒术师,心中的悲伤不比任何人少…… 正文 第79章 冷漠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极北这个冬天第一场风雪终于席卷过整个草原,仿佛一夜间草原披上了银装。秋天的草原实际上是极北最丑陋的时节,夏草枯萎,风卷起沙尘像妖魔般在天际飘荡,甚至于河流水泊都不再清澈,只有冬天下雪后,草原才重新变得赏心悦目起来。牧民们也讨厌秋天,秋天到了,意味着他们要跋涉数千里从夏季牧场辗转到还日拉娜河南岸的秋季牧场,同时,这也是部落间摩擦对多的时节。部落之间的战争,往往就是在秋天爆发,在冬天下第一场雪前结束。 今年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战争就是如此,还日拉娜河南岸又一次被血腥与惨烈浇了个透,摆在战场上无人收殓的武士尸骸一遍一遍被寒风掠过,被野狼野狗争抢撕咬,泛着腐臭的味道,恶心恶臭的尸水渗进枯黄的草地中,仿佛整个大地都是尸体的臭味,可经验老道的牧民却知道,明年这片草原的草长势一定很好!草原,就是用武士无尽的鲜血浇灌起来的! 只是如今下雪了,那些武士的尸骸被纯白的雪覆盖住,凝腥惨烈的草原仿佛变得像一个沉静纯美又稍微带些羞涩的姑娘,透着安详静谧,再也看不到那些恶心的尸骸……一夜间大雪,就让草原变了个样子,在草原土生土长的牧民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在草原掌权者眼中,这雪是肮脏的,甚至前一刻看的是纯白的雪,后一刻映入眼帘的就是暗红诡艳的血…… 极北的寒风从极北之北的绵延雪山中翻滚着,裹挟着无尽暴雪掠过草原,墨色的天际,纯白的大地,中间夹着可怜渺小的草原生灵。暴虐阴冷的风雪甚至能翻过荒合山脉,让温暖舒适的南方都感到几分不止是冬天才会有的寒意——若没有荒合山脉,恐怕来自极北之北的寒风能一直吹到梦阳之南的海滨! 可天地间的寒冷尚可用温暖的帐篷和燃烧的火炉来抵挡,人们心中的冰冷又该用什么来祛除? 统治了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人就是这样的心情,天地间的酷寒只是在他们心中雪上加霜了一番而已,随着部落的衰落与强敌的咄咄逼人,连续战败的赤那思已然失去了曾经的孤傲,整个部落如同弥漫着一股不甘,悲愤,痛苦,最终汇聚成一种叫做绝望的,毒药般致命的情绪。 就连一向以沉稳老练著称的赤那思老贵族们都坐不住,纷纷去寻年轻的君王询问有何对策,可君王总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却是很平静的样子。贵族们无奈,只好退去,等待君王的指令。其实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过了这个冬天,若赤那思再这么一蹶不振下去,他们就集体带着麾下的牧民和奴隶,献上大量财富,投靠阿日斯兰部狮子王麾下!本应更看重部落名誉和光荣的贵族,在一代代的富贵传承中,早已经丢了先祖的风骨,如同一群跗骨之蛆,又像一根根随风摇摆不定的草…… 苏日勒和克早已经察觉贵族们心中所想,虽然很愤怒,只是现在根本没时间和这些老滑头们争论什么,整个赤那思高层都在筹划与阿日斯兰部交涉何谈的事情,赤那思人才凋零,分不出精力为贵族们分心。苏日勒面对这些精明老道的贵族时,时常想着若是苏和将军或阿拉坦仓将军中任意一个人在的话,恐怕这些老狐狸都不敢放肆吧!可是能庇护他的将军们都已不再,能靠的,只有他自己手中的刀! 他沉默的坐在大帐中,目光深沉阴翳得盯着帐中正熊熊燃烧的火炉,整个帐篷已经用三层牛皮夹羊毛裹了起来,不仅是帐外的天寒地冻,甚至是那风雪声都被阻隔得微不可闻,帐内安静平和,温暖如春。只是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苏日勒和克的眼神愈发阴翳,耳边很寂静,可胸膛中那股心慌的感觉堵得他愈加烦躁。 帐篷门帘被人掀起来,帐外的风雪声仿佛也随着帘子着一晃蹿了进来。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走入帐篷中,他拍打下蔚蓝风信子长袍上的雪花,甩了甩乌黑秀丽的长发,纯白的雪花从他头顶和肩膀落下,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沉静又安详,仿佛是神灵将漫天冰雪都披戴在肩,完美精致的面容静谧得像外面茫茫万里的纯白。 “星辰——你又一个人?都说过多少次要给你身边加派卫兵,你已经被阿日斯兰的人盯上了,上一次他们的杀手没成功,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苏日勒和克看着夜星辰的身形,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夜星辰只是温和得一笑,帐篷中仿佛一下子升起一轮明媚的骄阳,柔声说道:“上一次是我太过虚弱,现在已经痊愈,再不会给阿日斯兰的杀手机会……更何况,我的刀术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还是咒术师,那些杀手,对我威胁并不大!”他说着坐在火炉边,与苏日勒和克之间隔着一个火炉,搓了搓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星辰苍白细致的面庞被火光照亮,他的皮肤仿佛在这冰天雪地里更加细腻动人,透着火焰明亮温暖的光芒,苏日勒真觉得他都能看到夜星辰皮肤下汩汩流淌的鲜血脉络——真是一个精致到妖艳的人啊! “大萨满初步和狮子王书信商议,定于五天后赤那思与阿日斯兰部和谈,只是狮子王拒绝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和武士的要求,他说会带二十名扈从武士跟随,而且,也允许你带武士和武器。”夜星辰说道。 苏日勒和克冷笑一声,“老狮子果然心思阴沉,信不过我们,不过若他真的答应我们不带武器和武士的条件,恐怕他就不是狮子王了!我们也安排二十名大风帐精通暗杀的武士,再加上扎儿花将军和我,拿下狮子王,应该不成问题!” “嗯,我到时候用咒术将你们谈判的帐篷封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入……我最近知道咒术师不得随意对普通人施展咒术,要不然我可以直接帮你出手……”夜星辰喃喃自语道,脸上泛起一分无奈犹豫之色。 苏日勒和克站起身,越过火炉,按在夜星辰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丝绸长袍,苏日勒简直能感受到星辰肩膀处的骨骼。他看着星辰,真诚的说道:“星辰,不必这么说,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争斗本身就与你无关,你帮我这么多,已经够了!这份恩情,我苏日勒和克赤那思铭记一辈子!” 夜星辰仰起精致无比的脸,看着苏日勒真诚的神情,嘴角慢慢浮出一个诡谲的笑来——也许苏日勒和克熟识夜星辰,能把他的笑容和过往的温柔联系起来,可后世之人都知道,北辰将军这样的笑意味着什么!这笑分明是带着一股淡漠嘲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中的自信! 长久的沉默,帐篷里温暖得令人昏昏沉沉得,两人都默不作声。许久,苏日勒和克才淡淡的说道:“星辰,自从我阿爸死了,我当上君王后,我们……我们之间好像再没有以前那样轻松的聊过,谈论的都是部落征战这样让我觉得疲倦的事情,好像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样安心的时光……” 苏日勒本来是想说‘我们三个之间好像再没有以前那样轻松的聊过’,可是他犹豫了那么一瞬,本想说出口的‘我们三个’变成了‘我们’。 夜星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没办法,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长辈的庇护下,你是赤那思的君王,是部落的希望,必须要从内而外改变自己,我们活着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苏日勒和克点了点头,这话他很赞成: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只是看着夜星辰平静的面容,他反倒觉得心中有一丝不安,这股不安的感觉来的这么莫名其妙,仿佛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如此陌生般,他定神看去,的的确确是这么多年性命相交的挚友,可那股平静内敛的气质让他觉得陌生了好多——夜星辰变了! 是那种心性上的改变,正如他所说的‘从内而外改变自己’。想起第一次见到夜星辰时,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坐在床上,安静的看着他和雨蒙微笑,那样温和有礼,仿佛绵柔得像一团柔软蓬松的雪花。可草原上一次次的变故,让夜星辰慢慢变了,现实胡扎塔塔木当初觊觎雨蒙的美貌,将夜星辰波及到,接着是跟随扎儿花将军学刀,再被呼鲁台家少爷劫持,跟随自己上战场拼杀……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夜星辰真的变了!坐在眼前这个冷静得分析局势,平和的对自己说该怎么做的少年,真的就是以前熟识的那个夜星辰么? 看着那双珊瑚红色的沉静眼睛,看着那眼里的平静,苏日勒忍不住打个寒战——他仿佛觉得眼前这个精致得和南方烧制的最精美的瓷器般的少年,看起来光鲜艳丽,可身体里却居住着一个无比苍老的灵魂,与年龄毫不相关的成熟与内敛,就是这样古怪的感觉! 夜星辰,真的不一样了!苏日勒和克暗暗说道。 “苏日勒……”沉默了许久的夜星辰终于开口道,“帮你完成了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事情后,我想离开草原,我想回南方……” 苏日勒和克方才蹙起来的眉头一下子拧成一个疙瘩,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说道:“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留在草原,我们在一起开创和卓力格图战神那样的功绩不好么?我们打垮了阿日斯兰,杀了狮子王,我们可以带着整个蛮族的骑兵在草原上纵横肆虐,甚至我也能带着武士翻过荒合山脉杀向缥缈城,把林夕皇帝杀了为你父母报仇……”苏日勒语气急促着说道,可是看着夜星辰那双平静得像死寂的宇宙星空般的眼睛,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仿佛喉咙一下子变得很干很涩了,夜星辰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任凭他怎么说,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始终没有感情,一种去意已决的神色! 苏日勒的话语最终变得微不可闻,“你若是离开极北草原,我就真的没有朋友了……整个草原就剩下我一个人!” 夜星辰平静地眸子终于震颤了一下,那么一瞬间,他多么不忍心这个一直待他如兄长的人难过,这个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此时语气分明是无边的落寞和悲戚,像帐外无边无际的苍茫白雪! “星辰,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辅佐我的将军,失去了雨蒙,也快要失去看着我长大的大萨满了,我身边的人再经不起损失,尤其是你!你是我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留下来好么?不管出什么事情,我们都一起!等摆平了阿日斯兰的乱子,我封你为王,我们一起纵横草原,我们一起在南方的土地上肆虐,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留下来好么?”苏日勒按在夜星辰肩上的手不自觉得发力了,像铁钳一样紧咬着夜星辰,仿佛要让他的手和夜星辰的肩膀连在一起般! 此刻谁也不知道苏日勒和克心里有多慌乱,这一个多月来,赤那思发生太多太多变故,他受到太多太多打击和压力,他总是休息不好,双眼布满血丝,如今听到夜星辰说他想离开草原,苏日勒的样子分外可怜落寞。夜星辰那一刻觉得,自己若是真的决意要离开的话,就会成为压垮苏日勒和克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苏日勒和克心性还是太优柔了! 他说他失去了那么多,失去了父亲,将军,雨蒙,大萨满……可是有一种感觉叫失无可失,到了这种程度的话,也就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可是苏日勒不懂,年轻的苏日勒和克此刻需要一个朋友陪着他,能让他慌乱烦躁的心平和些,若是自己真的决定要离开极北,恐怕苏日勒的心就彻底垮了! 这一刻,夜星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段时间我会陪在你身边,只是,迟早我都要返回南方,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但是苏日勒,在你最艰难的时刻,我绝不离开!” 苏日勒一瞬间激动得热泪盈陆昂,仿佛要将这么多天的煎熬苦痛还有精神上的折磨都化作眼泪般。有夜星辰这句话就够了,起码茫茫极北草原,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战!他需要能理解他心意的人,整个极北,唯有雨蒙和星辰两个人能理解自己! 这是一种长久以来建立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明了彼此要表达的意思,不需要多么豪情壮志的话,只要站在身边就能感觉安心,就是这样的感觉。 真的如他刚才所说,夜星辰要是离开极北的话,他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星辰,谢谢你!”苏日勒和克轻声说道,眼中满是感动。 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赤那思氏最后一个男人,看似高贵而强大,可内心相当细腻脆弱,让这样的人掌控凝腥荒浩瀚的极北草原,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腾格里天神注定要让赤那思覆灭于此,谁也说不清。 “星辰,有雨蒙的消息么?我在给老狮子的信里提到要雨蒙也来的,不知道忽炎怎么回复的?”许久,苏日勒控制住心中悲伤的情绪才问道。 这一次换夜星辰神色黯然了,“没有提到,忽炎额尔敦刻图压根没有提到雨蒙,应该是故意不让雨蒙见我们,苏日勒,恐怕这一生,我们都只能和雨蒙站在对立面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苏日勒沉痛的说道,他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泛着鼓暴的血管。 “但不得不接受,我们是要杀死你狮子王的,要杀的是雨蒙的父亲,这样做势必会让我们和雨蒙决裂,可却能挽救整个赤那思,维持草原王族上百年的统治,权衡利弊,我们只能选择后者!”夜星辰淡淡的说道,他的思绪又回到理智的令人觉得冷酷的程度。 苏日勒深深地看了夜星辰一眼,再一次对他有那种遥远陌生的感觉! 可是,除了夜星辰说的那样,他还有别的选择余地么?没有退路了,赤那思已经岌岌可危,接连战败,被挑衅,被羞辱,这样的事情令赤那思牧民和武士压抑至极,随时都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到那时,恐怕自己再难压制!只有尽快除掉忽炎额尔敦刻图,才能挽救赤那思于颓势中! 再见,雨蒙,再见,我心爱的的姑娘。苏日勒和克缓缓闭上眼睛,像石头一样坐在火堆旁,眉头忧伤得蹙在一起,思绪沉入冰冷的感伤中。从没想过他们之间将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过往他们三个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画面一个个从记忆深处冲出来,清晰得向室内昨天才发生的!苏日勒突然一把攥住心口,嘶嘶大口吸着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胸膛像裂开般剧痛。 夜星辰默不作声得站起来,低头俯视着为雨蒙的事情面色悲戚的苏日勒和克,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精致完美如天神的面庞像面具,冷漠,平静,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事情值得他在意的!平静到让人觉得冷酷,觉得畏惧。 这一刻,夜星辰是在俯视苏日勒和克,像高贵冷漠的神在俯视着一个神色悲戚的凡人,而居高临下的神,胸膛里装着的是冷硬的铁石! 只是闭着眼睛在品味记忆中那微甜的苏日勒和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心中最好的朋友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冰冷,甚至带着一分鄙夷和可悲。 正文 第80章 撒谎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草原的雪无休无止得下着,距离还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几大部落营盘东南方数百里远的地方,纯白的雪地上突兀得扎着一顶大帐篷,这顶帐篷孤零零得立在茫茫雪原中,帐篷顶上的雪几乎有一尺余厚,可是草原上靠小臂粗的桦木杆和粗牛皮搭起来的帐篷异常牢固,这样的风雪依旧能抵御、 帐外站着一队浑身黑色装束的武士,最前面的武士拄着一面白狼旗,大旗被风雪卷动,猎猎作响,甚至压过了寒风掠过茫茫雪原的呼啸声,像鞭子抽打声一样令人心悸。武士们静默得矗立在雪地里,很快,肩头就落满雪花,他们依旧一动不动,像衣服下的血肉都是用冰雪凝成的般。 “星辰,没问题吧?”苏日勒和克脸上被冻得泛出青紫的颜色,乌黑的眼睛映着雪的颜色,苍茫迷蒙。 他身边的夜星辰依旧穿着单薄束身的蔚蓝风信子长袍,修长消瘦的身体在风雪中仿佛张开双臂就能乘着风飞上天空,他仿佛不觉得冷,转过头冲着苏日勒和克笑了笑,温暖宜人,说道:“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一切都没问题!” 苏日勒和克看着夜星辰的笑容,那在雪中温暖的像春天般的笑靥,美得触目惊心。在那笑容下,他紧张的心也慢慢舒缓下来——夜星辰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对夜星辰的话很相信,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 也是啊,他一向都是没有主见的人,习惯于什么事情都被安排好只要照着做就好。父亲在世时,他习惯听父亲的,父亲死后又听阿拉坦仓将军的,现在他又听夜星辰的……优柔寡断的心性总是不能果决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习惯了按照别人说的去做,也许,这样的话,哪怕失败了,也可以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卸掉吧! “扎儿花将军和大萨满在帐篷里了,大萨满年纪大,受不了冰天雪地,扎儿花将军要提前准备,身后这些武士都是扎儿花将军帐下的死士,哪怕下令让他们去死,他们也毫不犹豫!”夜星辰回首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那一队大风帐精锐武士,他们一动不动得站在那里,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仿佛在亘古中永存的山石。他们头发和眉毛上挂满了霜花,依旧沉着冷静。 “死士?”苏日勒和克泛红的嘴唇喃喃自语道,他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名字,只要下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去死,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觉得疼?那这样的人和工具有什么区别?只是,为什么夜星辰现在才告诉自己这次是派死士来保护自己?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提早告诉他么? “星辰,你的计划是什么?——”苏日勒和克轻声问道。 “苏日勒,安心就是了,不用担心太多!”夜星辰转过头看向前方的冰天雪地,乌黑的天空与纯白的大地在目力可及得遥远处融汇成一条线。他的话那样不容置疑,那种一切都在手中掌握,令人折服的感觉! 苏日勒没有再问什么,他相信夜星辰不会害他,这是一种长久建立起来的信任。而且潜意识里,他也觉夜星辰比自己聪明,他的主意一定很好,按照夜星辰安排的做就行了。而且,他也要好好考虑怎么面对忽炎额尔敦刻图,这个草原上当初仅次于父亲,现在已隐隐雄霸整个草原的男人! 没有人说话了,耳边尽是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那面白狼大旗翻滚咆哮之声,像苍凉的狼嚎。 突然间,视线中出现一个耀眼的红点儿,在苍白的雪地里分外显眼,像随时都会被吹灭的一点火焰,苏日勒和克眼睛眯了起来,像透过风雪看清到底是谁。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看到红色的东西都会想到雨蒙,想到她最喜欢的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想到她清脆得声音掐着他耳朵叫笨牛笨牛,想到她俏媚的容颜上笑靥嫣然。 等等,苏日勒眼睛猛地长大了!那个越来越接近的红点儿分明就是一条在风雪中如旗帜般飞扬的马步裙,近了,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身影——乌黑秀丽的长发随风飘舞,头顶落满雪花,身上纯白的狐裘小袄几乎与地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唯有那条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透着一股执着。少女在风雪中艰难得一步一步走着,白皙的脸冻得泛出紫红色来,仿佛要被风雪吹倒。 苏日勒没有迟疑,大步迎着雨蒙冲了上去,地上的雪有半尺厚,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得跑过去。他脸上透着惊诧,担忧,紧张,还有那分无法掩饰的激动。“雨蒙——”他喊道,声音被风雪吹散了,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雨蒙抬起头看着迎着自己跑来的苏日勒和克,沙哑的叫道:“苏日勒……”声音死气沉沉的,虚弱至极。 苏日勒和克眉头轻蹙,毫不迟疑将背后厚厚的大麾脱下,披在女孩肩头,扶着她柔软的腰肢朝帐篷这里走过来,他尽量张开双臂,将宽阔的胸膛挺起,要为雨蒙挡住一些风雪,要为她留下一丝温存——他感觉到脱下大麾后身体像投进冰窟一样冷,温度迅速被掠夺,可依旧努力将雨蒙遮在自己身躯后。 夜星辰平静得看着朝这里走来得苏日勒和克与雨蒙,俊美的脸平静的可怕,他额前的头发被风雪吹开了,露出那双珊瑚红的眼睛,红的妖艳,像烧红的炭。他灼烫的眼睛里映着那两个身影在雪地中相互扶持着走在一起,仿佛要用自己血红的眼睛将这两个人烧成灰烬。他忍不住想去摸腰间的刀,可突然意识到跟随自己四年多的纹云刀在和修罗决战时被毁掉了……他用牙咬住了下唇,隐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可是转瞬间,他平静的像面具一样的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动人得像南国之花,细长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那份令人心悸的血红不见了,“雨蒙,怎么一个人来了,应该和你父亲一起来啊!” 女孩淡淡的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虚弱疲倦,“我看了苏日勒写给阿爸的信,看到信上说要我也来,可阿爸根本就没对我说,他不想到我来,我就自己跑来了!” “这种场合很危险,你父亲是怕你受伤,才不让你来吧!”夜星辰平静的说道。 “可我放心不下我父亲,更放心不下你们,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来!苏日勒,你们会不会对我父亲动手?我要听实话!”雨蒙将精致小巧的脑袋转过去,明媚柔亮的眼睛罕有得泛出锋利的光。 苏日勒楞了一下,这要他怎么对雨蒙说实话?他们本来就是要杀掉忽炎额尔敦刻图的,现在要他对雨蒙说谎么?看着女孩纯美动人的眼睛,这要他怎么说出口?沉默得令人难堪,风雪声仿佛都小了下去,特意要将他的沉默衬出来。苏日勒此时宁愿面对三万名狮牙骑射,也不愿意看到雨蒙这张认真到让人怜惜的脸。 “放心吧,我们只是要和你父亲和谈,赤那思已经没有能力再和你父亲抗衡了,我们不想再让赤那思的武士们白白流血,这次只是和谈,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大萨满也在帐篷里,老人家是天神使者,我们也不敢随意冒犯腾格里天神的威严!”夜星辰上前一步,直视雨蒙那双柔媚旖旎的眼睛说道,他微笑着,笑容平静温和,像泛着涟漪的湖泊,红色的瞳孔像一块赤红的宝石,闪着诡谲的光。 “真的?”雨蒙看着夜星辰的笑容问道,她脸上的担忧已经放松很多了。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怎么会骗你?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就算是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爆发了战争,可是我们心里依旧把你当做朋友!是朋友,怎么会骗你呢?”夜星辰伸手为雨蒙拍去肩头的雪花,笑容温柔,明媚的让人觉得周围的风都变得像夏日吹过草原的和煦熏风般美好。 雨蒙看着他隐在额前头发后的眼睛,看不清楚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有什么,只是那笑容让人觉得很安心很宽慰——只要能看到那张笑脸,哪怕天地崩碎成齑粉也无所谓!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可这一瞬间,苏日勒和克看着夜星辰的俊美清秀的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心底里突然泛出一股恶寒——与周围的冰天雪地毫无关系!夜星辰分明在说谎啊,他们明明是要杀忽炎的,可是夜星辰为什么能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是朋友我们绝不会骗你’这样的话去说谎?脸上的笑容配合那完美的谎言,让人生不出半分怀疑! 这一刻,苏日勒和克觉得这个熟知的朋友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雨蒙,你先去帐篷吧,外面太冷,帐篷里暖和。我们要继续等你父亲,听话,别让我们担心……”夜星辰抓起雨蒙的手,想带着她朝帐篷里走去。 雨蒙固执的站在雪地里没有动,长长的睫毛眨动着,明媚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夜星辰,仿佛要从那张温和的笑容里拼命看出些什么——可只有那张像面具一样的笑脸,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 苏日勒和克轻轻叹息了一声,莫名的心痛起来。从今年春天离开还日拉娜河南岸冬季草场,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了,这时他们三个第一次站的这么靠近过,可是彼此的心已经分得像这么远了。他在担心和忽炎额尔敦刻图的谈判,雨蒙在担心他们和她父亲会不会刀戈相见,而夜星辰在完美得撒着谎骗着雨蒙……变了,大家都变了,那种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了解彼此心中所想的感觉再也不存在,过往美好的回忆也只是回忆了,只能忆,不能回! “雨蒙,回帐篷吧!”苏日勒和克沙哑得说道,“外面站太久你会生病,进帐篷去吧……” 雨蒙看了看温柔的笑着的夜星辰,又看了看面色冻得青紫的苏日勒和克,这一次她看清这他们的眼神了,那不容置疑的坚决。她默默低下头,挪动脚步跟着夜星辰进了帐篷。 苏日勒胸膛中那股撕裂般的疼痛感更剧烈了,他真真切切觉得雨蒙变了,变得没以前那么开朗,没以前那样爱笑,那张柔媚动人的脸庞变得像天空的阴霾般泛着死灰,甚至是眼神都透着对一切的怀疑。若不是她身上的狐裘小袄依旧,她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依旧,他会甚至不能将雨蒙和曾经熟识的雨蒙联系在一起。 他眼看着夜星辰领着雨蒙进入帐篷中,没有说什么。 片刻后,夜星辰掀开帐篷帘子走出来了,脸上那温和柔软的笑重新变得冷漠而平静,他修长的身躯像划过风雪的刀剑般走来,带着决然和凌厉。看着苏日勒和克说道:“没事了,扎儿花将军给她了些吃的……” “夜星辰,你刚骗了她,为什么不能对她说实话?还有,你要我写信的时候加一句让雨蒙也一起来,到底用意何在?”苏日勒和克上前一步,铁塔一般的身躯矗立在消瘦的夜星辰前,眉头拧在一起,眼神凌厉了。 夜星辰轻声笑了下,说道:“生气我刚才撒谎骗了她么?除了这样说,别无他法,我也没想到雨蒙会真的来啊……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事的!” 夜星辰仰起头,直面苏日勒和克的眼睛,脸上又浮现出那和面具一样,充满魅惑力的笑来。那股恶寒的感觉再次席卷过苏日勒和克,他觉得多看一眼那笑脸,自己都会迷失进去……他隐隐能感觉到,夜星辰瞒着什么事情。 “来了,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夜星辰视线落在远处,苏日勒循着看去,果然有一队打着狮子旗的武士从远处艰难的走过来了。 苏日勒和克没再多想刚才星辰骗雨蒙的时,面对草原上最可怕的男人,他不得不小心翼翼,集中十二分精力。只是夜星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用费心找借口对他解释为什么要让雨蒙跟着狮子王一起来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啊,用南方的话来说,投鼠忌器,有雨蒙在场,忽炎额尔敦刻图不敢轻易对他们发难! 他瞥了一眼面色严峻的苏日勒和克,看着他那掩饰不了的紧张,微微摇了摇头。苏日勒和克还是没有成为帝王的决然啊,太年轻,太仁慈了…… 那面狮子旗逆着风对着赤那思的白狼旗翻涌咆哮,旗后跟着二十名擎着弓握着刀的武士。为首的武士穿着松软的丝绸长袍,胸膛松松垮垮得敞开着,仿佛从宽阔的胸膛里迸发出灼烫的热量,连冰雪都能融化!他脸庞周围的须发被风吹得蓬了起来,愈发像一头狮子! 他们都没有骑马,冰天雪地下,战马腿很容易别伤,一步一步朝这里走过来,武士身上火红的铠甲衬得他们像一条火蛇般游弋而来。 夜星辰轻声说道:“狮子王连甲胄都没穿,未免太自大了吧……” 苏日勒和克已经上前一步迎上去,面对着狮子王,沉声说道:“欢迎!”说着伸出手,与狮子王的手握在一起。这是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两个部落自战争开始以来第一次握手,年轻的苏日勒和克与狮子王一样身材高大,只是他与狮子王比起来少了一分从容和霸道,两个男人握在一起的手不约而同发力,像两个咬在一起的铁钳。他们的手上粗大的骨节泛着苍白,透着风雪声仿佛都能听到骨节的嘎吱声,仿佛要将彼此的手捏成碎片。 不过这只是几息的时间,两人的手就分开了。老狮子王面不改色得说道:“布置了这么大一个帐篷?有劳君王费心了……”说着,他朝背后一招手,一名武士心领神会,冲进帐篷中要做一番检查。 接着狮子王黄褐色的眼睛看向像剑一样挺拔的夜星辰,眼神一下子阴翳起来——这是和梦阳使者有一样能力的咒术师,他很忌惮的存在。 夜星辰迎着狮子王锋利的目光,柔和得笑了笑,说道:“狮子王殿下是不是在怀疑在下为什么还活着?可惜啊,那些杀手都是很杰出的武士,只是不小心被我们的武士发现了,所以在下侥幸活了下来能一睹狮子王威容……” 忽炎没有对夜星辰说什么,他威严的眼睛扫过赤那思那二十名武士,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这时那名去搜查帐篷的阿日斯兰武士出来了,对着忽炎单膝跪下说道:“君王,帐内没有可疑埋伏,一切安全,只是……只是有一个人需要您亲自看看……” 他开口的那一刻,赤那思这边的武士脸上终于露出怒容,这个阿日斯兰武士开口叫忽炎额尔敦刻图的是‘君王’,这是专属草原统治者的称号,是属于赤那思的称号!眼看着荣誉被夺走,这群毫无感情的死士终于有了感情上的波动。 “狮子王殿下,请——”夜星辰恭身伸手,请忽炎额尔敦刻图进入帐篷中。 老狮子默不作声大步踏了进去,伸手掀开帐篷帘子,浑浊的眼睛扫了帐篷一眼,只有大萨满和一名**上身的奴隶,还有—— “阿爸——”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雨蒙那双柔媚的眼睛怯怯得看向从帐篷口走进来的那高大的男人。 狮子王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精光,看着自己的女儿竟然出现在这里,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他扭头看向苏日勒和克,沙哑的声音狠狠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女儿会在这里?” “阿爸,你故意没告诉我苏日勒也请我来的,是不是?”女孩从怀里摸出一张折着的信,摊开后捏在手里,迎着父亲锋利的目光看去。“我要来,我放心不下你……” 狮子王低声咆哮道:“胡闹——亥阳,送公主回去!” 雨蒙尖声说道:“阿爸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里,我不要你伤害苏日勒和星辰……”女孩声音带着忤逆父亲的颤抖,可是眼神却透着坚决。 这时夜星辰上前一步,微笑着轻声说道:“狮子王殿下,的确如雨蒙公主所说,我们诚心邀请公主殿下也能来赏光参与会谈,没有丝毫怠慢强迫之意,都是公主殿下自愿的!还请狮子王殿下安然宽心入座,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征战太久,倾兵戈之力而伤,我们的确感到痛楚了,因此希望能与殿下和公主就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两大部落谈谈,解决部落之间纷争。为了极北草原的和平,我们可以答应殿下任何条件……” 狮子王冷冷看着夜星辰,轻哼一声,说道:“南方娃娃,巧舌如簧,好会说话!”说着,他不再迟疑,大步向帐篷里走去,坐在给他安排的位子上,看着雨蒙说道:“女儿,过来,坐在我身边,阿爸能放心些……”他带来的那二十名武士呈半月状站在狮子王身后,像鹤翼般护卫在旁,左手擎着弓,右手按在刀上,冷冷的对峙着赤那思武士。 正文 第81章 条件 这当赤那思武士和阿日斯兰武士都进入帐篷后,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帐内架着火堆烧得正旺,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温暖舒适。狮子王和苏日勒和克坐在帐篷两端,大萨满坐在中间最靠内的位置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名**上身的奴隶侍弄着正架在火上的烤羊,并在君王与狮子王面前的酒盏里斟满酒。 两人都默不作声,气氛压抑得连空气都有了重量,让人喘不过去。许久,坐在最上位的大萨满开口道:“君王,狮子王,赤那思和阿日斯兰的和谈是老头子提出来的,就让老头子我先说两句。” 苏日勒和克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而狮子王压根就没有理会大萨满,端起酒盏深深啜饮一大口白月醉,感受着烈酒顺着喉咙烧下去的感觉,黄褐色的眼睛有意无意得瞥了一眼那个正在侍弄烤羊的奴隶。 大萨满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子,说道:“赤那思和阿日斯兰作为草原上最大的两个部落,这样打下去也不办法,赤那思轰烈骑基本上全军覆没,隼骑也基本被废了,苏和和阿拉坦仓两位将军也不在,就连勃日帖也被杀,赤那思已经没有维持草原统治的能力,忽炎,够了吧,收手如何?现在极北草原已经是你的了……” 忽炎转过头,看着大萨满苍老的脸庞,突然笑了一下,嘲讽又可悲,“尊贵的大萨满,让我收手,这算是赤那思和谈的条件么?成为草原之主,阿日斯兰继承赤那思的统治位置,这就是让我收手的条件么?” 大萨满窒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忽炎,还不够么?你用南方的机括摧毁了赤那思对抗南方最强的战力,杀死了草原上最有名的几个英雄,把赤那思在草原上的统治连根拔起。而阿日斯兰转而崛起,取代赤那思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部落,整个草原奉你为君王,阿日斯兰的狮子旗插遍草原上每一个角落,草原上的一切任由你索取,这样的代价还不够么?” 突然间,狮子王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又野性,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般,整个帐篷里都是他苍老又狂野的笑声,“大萨满,你真是老了,远没有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的气魄,远远不如上代大萨满考虑事情的心思激愤啊,真不知道是上代大萨满的下场太惨,让你害怕了,还是你真学聪明?让阿日斯兰成为草原统治者?让我成为君王?这就是赤那思求和提出的条件?大萨满,太愚蠢了,这些东西不足以成为赤那思和谈的条件,因为,这些东西不用赤那思给,我和我麾下的武士靠自己双手就能得到!这些条件,远远不够!” 大萨满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这个人是大萨满心中的逆鳞,草原上知道大萨满与上代大萨满关系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可是若是明眼之人能理清草原上纷杂的部落王权争纷交替的话,就会发现,这次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战争的根源,就是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这一代大萨满的父亲惨死与上代伽扎部汗王引起的。 上代大萨满飞扬跋扈,操弄王权,蛊惑人心,惨死于上代伽扎部汗王之手。勉强活下来的大萨满与上代君王谋划发动了针对伽扎部的部落屠杀战争,波及到阿日斯兰汗王忽炎额尔敦刻图最挚爱的姐姐,引起两大部落之间的仇视敌对,在南方梦阳的支持下,悍然发动了对赤那思的战争。 事实上,这十几年来,阿日斯兰在狮子王的领到下,实力突飞猛进,在伽扎部被屠灭后,阿日斯兰取而代之成为草原第二大部落,军力和财富上升到极高的层次,加上赤那思多次发动对南方战争后的衰败,阿日斯兰隐隐发现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草原王族赤那思并不是很可怕。在仇恨与南方梦阳的煽动下,悍然发动与赤那思的战争。 这些事情大萨满都很清楚,真的寻根问底的话,这一切最大的原因就是赤那思对伽扎部的战争中,因为大萨满的话,赤那思无辜杀害了忽炎额尔敦刻图的姐姐玛苏尔达额尔敦刻图……这就是根源把! “那么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你觉得我赤那思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与赤那思达成和平协议?只要赤那思能承担的起,一切照办!”苏日勒和克开口道,他隔着火堆盯着狮子王,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雨蒙身上,不让自己在那张动人柔媚的娇容中迷失。 狮子王嘴角泛起冷笑,将身上的丝绸长袍袖子挽起来,冷冷笑了笑,眼中闪着别样欢愉的光芒,仿佛即将要说的话令特别愉悦般,“赤那思君王,你们刚才提出的条件,没有丝毫实质性,将君王位置让给我?将草原统治者的称号给我阿日斯兰?将极北草原划入我阿日斯兰的名下?可是这些东西都太虚假,没有丝毫实质性!更何况,这些东西不用你们给,我阿日斯兰仅凭战力就能从你们手中得到,你们依旧是傲慢的,哪怕是战败投降,也要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站,将那些东西以赐予的形式给我!赤那思,别忘了,这里是极北,是草原,是腾格里天神注视下最腥烈的地方,一切都是用刀剑拼出来,不是靠继承,赐予就能稳稳得到一切!” 整个帐篷中都是狮子王高亢振奋的声音,他身后站着的那些阿日斯兰武士眼神也泛出激动的光芒——取代赤那思成就霸业,这是令每个阿日斯兰人振奋人心的事情!就连雨蒙也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一向对自己温和的父亲,心中竟有这样狂热的抱负! 苏日勒和克眉头皱起来,说道:“狮子王,你想要什么?只要我们能给的起,都可以给你,只要能让我赤那思不再承受兵戈之苦,我们一切大可商量着办!” 狮子王端起桌前的酒杯,微微摇晃着,看着里面纯清的酒水晃动摇曳,倒影出自己那苍老又霸气凛然的面容,帐内又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中。仿佛狮子王的一言一笑,都会令这里发生天崩地裂般。 许久,狮子王轻声叹息道:“赤那思从卓力格图时期开创的功绩和荣耀,到这一代彻底落寞了……” 苏日勒和克藏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粗大的骨节泛白,嘴唇咬在一起。就连那名在侍弄着烤全羊的奴隶,动作也忍不住停了一瞬。 蛮族人不重生死,不重安危,一生只看重荣誉。纵横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如今衰败了,可骨子里那份积淀已深的荣耀让他们难以忍受这样挤兑埋汰的话,尽管这话是事实! “既然赤那思也承认自己落寞了要祈求阿日斯兰和谈,那条件就不是你们来开!要么按照我的条件,要么我们战场上见!”狮子王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用手背草草抹了一下从嘴角流出来的白月醉,冷冷看着年轻的苏日勒和克,看着他脸上的惊怒,这一刻,狮子王知道,他已经取得主动! “汗王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苏日勒和克艰难的开口,沉声缓缓道。 狮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睛仿佛蕴含着闪电,从中喷薄出耀眼的电光,要将眼前的一切摧枯拉朽般。“赤那思解散所有军队,只准保留一万人奴隶武士;处死赤那思的狼牙并交出他的人头;分割一半人口并入阿日斯兰部落中充当奴隶;连续十年每年向阿日斯兰上供十万镒黄金。” 这一刻,苏日勒和克身后那些像冰雪般冷酷无情的死士脸上也有了怒色,这哪里是条件?这比战场上的失败更令人屈辱!解散军队?杀死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扎儿花将军?分割人口?上供巨额黄金?这一系列条件分明实在摧毁赤那思的根基,若接受这些条件,赤那思将沦落为草原上最末流的部落,这让一向骄傲的赤那思如何忍受? 狮子王默默为自己斟满酒,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端着酒杯,举杯对苏日勒致敬示意道:“这四个条件,不打折扣,没有退让,只允许全盘接受!其实按照我本意,我希望赤那思能拒绝这些条件,我们继续在战场上见……我很期待也能像十三年前那样,做一场部落屠杀战出来……” 苏日勒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就连身后那些死士也忍不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刀上,而阿日斯兰这边的武士已经摸出利箭,随时可以张弓射出,有三名武士上前一步挡在了雨蒙公主面前,用自己身体和铠甲将之牢牢庇护。一瞬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场面变得安静至极,而那名奴隶夹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人之间,强撑着若无其事继续侍弄烤羊。 这时候大萨满开口了,沙哑得说道:“忽炎,你的要求太过了……这分明是要置赤那思于万劫不复之地啊,草原就是靠军队立足,仅仅是解散了军队这一条,就难以接受。更不用说后面还有处死赤那思的将军,分割人口,赔偿黄金……你们双方各退一步吧,赤那思多赔偿一倍黄金,扎儿花将军可以留下一条命,赤那思也不用分割人口,世世代代向阿日斯兰称臣进贡可行?而且,和谈达成后,老头子也就是阿日斯兰的大萨满了,只要有我老人家一句话,草原上的牧民一定会转而支持你!你是天神钦点的草原之主啊!” 忽炎嗤嗤笑了笑,依旧是那样嘲讽又悲悯的笑,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要么全盘接受我的条件,要么我们战场上见!就这么简单,君王不用为难,很简单的选择而已,大萨满也不用操心,只要你能做我的萨满,保你平安无事,甚至能享受到比赤那思更好的待遇!” 苏日勒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感到脑袋里面的血要炸裂开来般,他设想了千万种情况,都没有料想到忽炎的条件会如此苛刻,本想着是由他们激怒阿日斯兰,逼着阿日斯兰先对他们动手,这样也好开始下一步行动……可是现在他身后的死士们快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狮子王在掌握主动!他与老谋深算的忽炎比起来,实在是差得远了! 他扭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夜星辰,少年脸上带着微笑,动人而诡艳,对着苏日勒轻轻摇摇头。不知道夜星辰心里在想什么,他根本没有告诉自己和谈时该怎么做,甚至连什么时候对忽炎下手也不知道……苏日勒此时真的慌了! “狮子王殿下莫要着急,容我们考虑一番如何,毕竟这是牵涉几十万人的大事,我们能放下身姿来求您和谈,也是准备好接受您全部条件的!毕竟,赤那思已经经受不起战争了……现在是狮子王殿下您的时代,您的崛起已成定局,我们作为过气的大部落,除了接受您的条件,再无任何办法!只求狮王殿下在我们答应您的全部要求后,能赐予我们足够的宽容的庇护,好让赤那思能留下一份传承,这是我们唯一的条件!”夜星辰上前一步,面对着对面随时都会暴起的阿日斯兰武士,平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说道。他语调带着南方贵族特有的抑扬顿挫,尾音微微上翘,即使是在说着投降和谈的事情,也依旧那样从容,那样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气势! 狮子王再次看了夜星辰一眼,他越来越确信,这个南方年轻人不简单。不论是气度,变通能力,思维活跃性,还有那股令人折服的大气,都让他觉得像是在面对南方执掌百万疆土的帝王般,自己这个极北荒蛮之地的主君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狮王殿下,还请您品尝一下我赤那思奴隶特色烧羔子。此时天寒地冻,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和谈时,有美酒白月醉,又有美味的烤羊,不失为一种享受啊!”夜星辰伸出手,四指并拢,拇指贴合掌心,修长的胳膊像锋利的战刀挥舞而下,指着大帐中心正在烤羊的奴隶。 此时那只架在火上烤的羊羔已经变成焦黄的颜色,身上积攒了一夏秋的肥膘在火上烤得发出滋滋声,已经烤至熟透,奴隶用一柄小刀在羊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将辣椒面,花椒粉和盐巴这样的调料撒在里面,让调料味道渗进羊肉中去。细致的烤制手法,让在场的武士不由得胃口大开,只是他们没有人敢妄动。 现在是冬天,已经大雪封原了,草原将会迎来近半年的寒冬,每年冬天时草原上牧民最安逸的日子。赤那思牧民会挑出最肥美的羊羔子,杀掉剥皮后埋在自家帐外厚厚的雪地里,每当全家人吃完一只,就会从雪地里再挖出一只出来,用雪水洗净架在火上就烤,也不知道有多少羊羔子,像是永远也吃不完般。冬天的烧羔子算是草原上最负盛名的美味,甚至是南方的富贾巨商也会不惜大价从草原买来一个会做烧羔子的奴隶,专门为之烧制羊羔,待遇甚至比南方繁华城市中大酒楼里的掌勺大厨都好! 可现在,满帐篷中近五十号人看着烤羔子直流口水,就是没人敢说自己能畅快得吃下去! 那名奴隶拿出一个银盘,一手将烤的焦黄熟透的羊羔提起来,一手握着一柄银刀,手腕翻飞间,一片片薄如蝉翼泛着油光的羊羔肉就被片了下来,纷纷扬扬得落在银盘里,自动摆的整齐。奴隶**的上身在火堆边泛着汗珠的光亮,他挥刀片羊时,身上虬扎的肌肉凸贲而出,背上的肌肉像一面被风吹得鼓起的船帆,结实健硕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极具力量的美感。 眨眼间,那只羊羔就被整个切成片儿,分成三盘。奴隶恭敬得端起一盘羊肉,跪着走上前去,他脸上像石头般没有表情,眼睛眯缝着,举起切好的羊肉,举过头顶,放在大萨满面前。他恭敬的对着大萨满磕了一个头,大萨满倾下身子伸手从银盘里用手夹了一片羊肉,塞进干瘪的嘴里,嘟囔着嚼起来,啧着嘴说道:“羊烤的不错,去给狮子王和君王也分下去……” 可只有那名奴隶听到大萨满在倾身夹取羊肉时,小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千万小心……”,仅仅四个字,奴隶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他又跪着退了下来,再端起一盘羊肉,用膝盖爬到赤那思君王面前,深处手将羊肉恭敬的放在君王面前的桌上,又磕了个头,重新退到火堆前。大帐里静悄悄的,只有大萨满漫不经心的咂着嘴嚼着羊肉,而苏日勒和克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烤的焦熟的羊肉,又看看那名跪着退下去的奴隶,根本没有一点儿胃口。 奴隶端起最后一盘羊肉,这次他没有跪着,而是直起身子,大步朝狮子王走去,居高临下得看着那穿着松垮的长袍,敞开胸口的狮子王。 忽炎仰起头,饶有兴趣得看着这名奴隶,说道:“为何不向我跪下?” 奴隶端着羊肉,他**着上半身,下身只穿着半条羊皮裤子,脸上脏兮兮得,看起来狼狈又下贱。他沙哑的说道:“小人是赤那思的奴隶,只跪尊贵的大萨满和君王,不跪阿日斯兰!” 狮子王楞了一下,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扈从武士们,哈哈大笑道:“听听,听听,看到没?赤那思家的奴隶都比他们的主子有骨气!瞧见没?哈哈哈哈——” 周围的阿日斯兰武士跟着自己的主子笑了起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落在这个‘有骨气的奴隶’身上。奴隶没有争辩什么,他恭敬得将羊肉放在狮子王面前的桌子上,躬身行礼。 这时忽炎不笑了,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犀利无比,盯着这个肮脏又卑贱的奴隶说道:“早闻赤那思的狼牙是奴隶崽子出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重操旧业烧羔子手法依旧娴熟,果然啊,是奴隶,骨子里的贱血根本改不了!你说是不是,扎儿花兀突骨?” 狮子王冷冰冰的话语像风雪一样席卷过整个帐篷,所有人心里像是肆虐过一场暴雪。那名恭敬鞠躬的奴隶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开,露出一双森绿的,狼一般凛冽的瞳孔来! 正文 第82章 雨蒙殇 听闻狮子王的话,他身后的扈从武士倏然间拔刀逼来,可扎儿花动作更快,他像一条敏捷的狼,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从腰间拔出片羊肉的短刀。他距离狮子王只有一步远,而阿日斯兰的武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短刀已然如同一道光线冲狮子王的胸口戳去。周围的扈从武士发出低低的怒吼声——他们恨自己力不能及! 扎儿花作为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虽然年纪最下,资历最低,可草原上谁也不会小瞧这个奴隶出身的将军。‘赤那思’在蛮族古语里是‘狼’的意思,而扎儿花兀突骨被誉为‘赤那思的狼牙’,这一称呼已经很明晰的表达出扎儿花在赤那思的分量!他下定决心要杀死狮子王,决不允许自己失手! 从他那双眯起的眼睛睁开的一瞬开始,帐篷里的一切仿佛以慢动作在进行。周围举着刀逼近他的武士,猛然站起来的君王和大萨满,甚至是他们口中发出的低声吼叫声也像是缓慢响起,唯有他的动作快的像闪电,像穿越过亘古万年的时光,只为将这柄短刀刺进眼前这个敞开胸口散漫坐着的男人心口,这是他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可是狮子王面对这锋利冰冷得像冰雪般的利刃朝自己心口刺来,竟露出一丝笑意——嘲讽又悲悯! 刀尖的逼近无法阻止,这一切仿佛已成定局,可狮子王若是这样轻易被杀死,他也就不足以被称为狮子王。只见忽炎顷刻间出手,粗壮有力的臂弯灵巧得绕过毒蛇般的刀锋,堪堪间伸手握住扎儿花的手腕,指甲扣在手腕处的软筋上。顷刻间,狂风骤雨般的力道从狮子王铁钳般的手中传递出来,扣在软筋上的指甲深深没进手腕中,扎儿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道,握着刀的手不由得松开,银亮的短刀‘咣啷——’一声落在盛着烤羊肉的银盘里,切得薄如蝉翼得羊肉散了一地。 这时,武士们终于反应过来了,阿日斯兰的武士上前一步举刀直欲将被狮子王制住的扎儿花乱刀分尸,赤那思死士们上前抽出牙刀逼了上去。苏日勒霍得站起来也想上前,可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住,他扭过头去,看到夜星辰那张俊美清秀的脸,看到夜星辰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星辰,我们该怎么办?”苏日勒焦急的问道。 夜星辰依旧只是淡漠的笑了笑,说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赤那思武士与阿日斯兰武士相互用刀逼着对方,而大萨满站在最边上,看着被狮子王抓住手腕的扎儿花,默默叹了一口气。那一刻,大萨满仿佛苍老的即将死掉! 忽炎冷冷开口道:“用和谈为借口,刺杀会威胁到他统治地位的敌人,赤那思不仅是衰败了,更是堕落了!卓力格图时期的血性,不复存在!”他攥着扎儿花手腕的手再次发力,指甲已经抠得手腕渗出暗红的血珠,扎儿花手背上的血管像小蛇一样扭动挣扎,仿佛这只手要被整个捏断。 他强忍剧痛,咬牙嘶吼道:“赤那思,万岁!”说着另一只手握拳,朝狮子王面门打去,整个人更是欺身一步,踏在狮子王身前的矮桌上,这一拳以居高临下之势狠狠砸下。 “哼,可笑!”狮子王冷冷说道,他攥着扎儿花手腕的手猛地一拧,一串骨节折断的脆响传了出来。扎儿花的右臂从手肘处被折断,小臂与上臂几乎错位了一圈,手臂上的皮肤和血管被拧得几欲断裂,极具肌肉美感的手臂差点被生生撕下。 扎儿花终于忍不住了,痛苦地闷哼一声,那雷霆之势砸下来的拳头也半途中失去力道,整个人筋骨寸断般瘫软下来。 狮子王站了起来,他高大魁梧的身体比结实挺拔的扎儿花还要高一个头,肩膀和胸膛更是宽的可怕,脸庞周围的须发衬得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带着凶煞的气息。他抬起胳膊,被攥在手里的扎儿花也被提了起来,浑身软绵绵得耷拉着,脸上是强忍着的痛楚表情。他力量大的可怕,一只手就能拎起扎儿花,晃动了一下手臂,扎儿花也无力得摇摆着,像南方人贩卖到极北哄蛮族小孩的大玩偶般。 忽炎冷漠得看着扎儿花,盯着那双愤恨的,森绿色的眼睛,冷冷说道:“赤那思的狼牙,为什么你眼中会是这样愤怒又憎恨的神色?做出这样卑鄙的刺杀的人是你啊,可是没有成功,为什么要感到愤怒?难道杀人前都没有要做好被杀的觉悟么?” “高贵的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大风帐将军,赤那思的狼牙,扮作肮脏下贱的奴隶,试图刺杀阿日斯兰的老狮子,失败了被狮子王擒住,颓唐如一条被剥了皮的狼……多么煽情又悲壮的故事!可是极北草原的历史只会记住成功的人,你失败了,就不会有人记得你!可惜又可怜!”狮子王伸出另一只手,掐住扎儿花的脖子,手指猛地扣紧,眨眼间扎儿花的面色就变成窒息的青紫色。 “赤那思的狼牙,你应该感到庆幸!庆幸我尊贵的女儿在这里,我不想让她见到血,所以你的尸体可以完整保留下来!”忽炎冷冷得看着扎儿花的仰起头,大口大口挣扎着吸气,可空气怎么也不能通过被狮子王卡着的脖子灌进胸膛中,那双森绿锋利如狼一样的眼睛也可怕的上翻,露出大片森白的眼仁。扎儿花,濒死。 赤那思武士与阿日斯兰武士人数相当,相互逼着对方,几十名武士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大萨满开口了,他站起来,瘦小的身子在剑拔弩张的帐篷里显得微不足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开口道:“忽炎,放过他一条命吧……赤那思认输!” “闭嘴!”狮子王冷冷的对大萨满甩下这句话,他的话像是有天神般的威压,仅仅两个字,就令大萨满身子不由自主得向后退却。 他黄褐色的眼睛冷漠阴翳得瞥了大萨满一眼,说道:“巢及勒合哈尔赤,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之子,你这一生都在骗人,活在自己编制的谎言世界中,骗自己,也骗别人,你靠游刃有余的谎言游走在各大势力之间,看似清高神圣的天神使者,却是骨子里狠毒狡诈的小人,你以为你过往的事情没人知道么?你骗了一辈子人,这次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和谈,也是在骗我的?赤那思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这只是骗局,将我骗到这里杀掉的卑鄙伎俩!” “放过他一条命?”狮子王转过头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扎儿花,冷笑一声,“若是方才我真的被赤那思的狼牙杀死,谁又会为我说一句‘放过他一条命’?愚蠢又天真啊……” 大萨满脸色难看的可怕,这一次,他真的词穷了!不仅是因为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的气势太强大,也是因为他自以为掩藏很好的过往竟被人知道了,这让他这么多年的尊贵神圣的天神使者身份土崩瓦解!他死都不愿意让人知道十几年前伽扎部四十多万人被杀是因为他的话……他就是个骗子,可怜可悲又可耻的骗子! “夜星辰,快想想办法啊——”苏日勒和克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看向自己最信任,也是唯一能信任的朋友。此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夜星辰。 可是夜星辰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和局外人一样平静淡漠的看这一切,他能眼睁睁看着扎儿花将军被拧断一只手,能冷漠看着扎儿花将军被掐死,为什么他就没有一丝一毫触动?扎儿花明明是教他刀术,在草原上一心庇护他的恩人啊! “不要着急,一切还在控制中!”夜星辰没有看向苏日勒和克,依旧是剑一般挺拔得站在那里,蔚蓝风信子长袍柔和得在火光与武士的刀光下泛着清辉。 “扎儿花将军快死了!这也在控制中么?”苏日勒和克眼珠子微微暴起,狠狠地看着夜星辰低吼道。在他看来,这一切已经失控了! 夜星辰没有理会他,珊瑚红的眼睛像被烧得通红的火炭,目光所至之处,仿佛能引起熊熊大火。他嘴里喃喃自语着,细细听去,竟是在倒数数字,“三……二……一……出来吧……” 顷刻间,随着夜星辰的喃喃的话语,帐篷像是要散了架般晃动起来。一柄柄锋利的刀刃从上而下扎透了帐篷顶上覆盖着的牛皮毡子,发出‘嘎吱嘎吱“切开毡子的声音,一个个黑衣武士从帐篷顶部破开冲下来,带着簌簌落下的积雪,敏捷得将狮子王连同阿日斯兰那二十名武士包围起来。从天而降的黑衣武士足有三十余人,加上本身就在帐内的赤那思武士,赤那思足有五十名武士,双方战力的平衡已被打破,赤那思占据绝对的优势! 在那些黑衣武士将他们包围起来的一瞬,狮子王果断一拳砸在扎儿花胸口上,沛莫能当的力道像一截南方攻城用的巨大机括,扎儿花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飞出去,撞在迎面站着的赤那思武士身上。紧接着一把抓起身边面无血色的雨蒙,将之推到帐篷口,说道:“女儿,快离开——赤那思骗了我们,你最好的朋友骗了你!” 雨蒙毫无血色的脸露出令人怜惜的悲痛神色——夜星辰骗了她。尽管她是女孩子,不懂部落间政治上这些事情,可现在这局面已经显而易见。她双臂抱在胸前,从帐篷顶上那一个个破洞中灌进来的风雪吹得火堆摇曳闪烁,即将熄灭,她觉得好冷好冷,可与这冰天雪地无关,是从心里泛出来的失落寒意。她抱紧身上雪白的狐裘小袄,火红炽烈的马步裙翻滚摇曳,像一朵正在跳跃燃烧的火焰。 她苍白精致的脸庞滑下斑驳的泪水,隔着几十名杀气凛然的武士,向站在一起的苏日勒和克和夜星辰看去。看到了苏日勒和克脸上的惊慌,也看到了夜星辰那天神般清秀俊美的脸上那份冷漠的平静——这一切,就是苏日勒和夜星辰计划的么?不,苏日勒她很了解,绝不会这样。能想出这样计划的人,只有夜星辰了吧…… 可是夜星辰为什么要骗她?方才明明对自己说,他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绝不会骗自己的,不会对她父亲动手,不会伤害分毫……可现在,那份令她安心的信任感已碎成齑粉。夜星辰那令人感到温暖安心的笑容,仿佛这个冬天也会温暖如春的笑,都是虚伪的,都是为了骗她骗的更容易些么? 一股恶寒从心里升起,泪水在脸上纵横肆虐,她无法承受自己最信任的朋友骗自己!以那样恶毒的方式,用温暖宜人的笑容麻痹迷惑自己,狠狠蹂躏她毫无防备的信任,这样的方式不可原谅。脑海中,夜星辰方才那温暖的笑容和现在剑拔弩张的局面相互交替,和此时夜星辰脸上的冷漠平静判若两人,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夜星辰变了,或许是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这个清秀柔美又贵气的男孩到底在想什么……一切的信任,友情,甚至是那份潜藏在心底的爱意,都只是她的臆断吧! 她朱红的嘴唇喃喃开合着,像蚊讷般微不可闻,“夜星辰,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她明媚的眼眸闪着迷蒙的雾气,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目光迷乱得看着那穿着蔚蓝风信子长袍的消瘦颀长的身影上。 这一刻,夜星辰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了她,俊美苍白的面容冷漠无情,那双珊瑚红的眼睛不再清澈透明,闪着凶戾的杀光。她忍不住在那样陌生又可怕的目光下颤抖起来,可夜星辰面容又稍稍柔软些,嘴角微微翘起,朱红又锋利的嘴唇无声得说了两个字:“快——走——”接着,又转过头去,盯着剑拔弩张的武士们。 雨蒙咬紧嘴唇,脸上的泪凝结成冰。 帐内乱作一团,被赤那思武士弄出一个个破洞的帐篷灌进冰冷的风雪来,呼啸的声音压着人的耳膜响。赤那思五十名武士将阿日斯兰武士团团围住,这时候没有人再觉得这个帐篷太大了,容纳这么多人厮杀大小刚合适。苏日勒和克定下心神,看了一眼夜星辰,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平静的面容,心里越发冰冷起来! 他不知道夜星辰到底还瞒了多少事情,他只知道自己负责开始的谈判,刺杀由扎儿花将军执行,甚至以什么样的方式刺杀他都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帐篷顶上竟也藏了这么多武士,也一下子明白夜星辰当初为什么执意要用这么大的帐篷了…… 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像是夜星辰的棋子,他永远也不知道那张天神般俊秀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心思,猜不透后面还有什么底牌。夜星辰说的‘一切尽在掌控中’,所掌控的事物里,也包括着他吧! 又是那种恶寒的感觉…… 狮子王冷漠得盯着围着他们的赤那思武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沉重的神色——阿日斯兰与赤那思的实力平衡被打破了。五十人打二十人,在这么狭小的地方,胜负已然明了。他黄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日勒和克与夜星辰,终于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愣头青,而是计划的相当周密,有备而来的。能让武士藏在帐篷顶上,以积雪掩藏,扎儿花一击失手,以迅雷之势冲下来,令他们措手不及……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底牌和后手! 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只要杀了赤那思的君王,杀了苏日勒和克,就是他赢了!想到这里,狮子王已然没有了紧张。他的武士装备着弓箭,武士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弓箭啊…… 阿日斯兰武士举着刀,慢慢移动着,十名武士退守到狮子王身边,将他围护起来,剩下的武士也狼顾鹰视着包围他们的赤那思武士,以防随时暴起的敌人。竟是如同两军千万人马对峙般凝重凛然,帐外插着的赤那思白狼旗与阿日斯兰的狮子旗猎猎作响,旗帜飘扬的声音令人更加紧张。 夜星辰暗红的眼睛已经红的快要滴血,他没有理会身边苏日勒和克的目光。他是要回到南方去复仇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喜欢这样绝对的掌控感,既然是由自己掌控,那完整的计划只能自己一个人知道!只是……刚才雨蒙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斑驳泪痕的目光,让他的心针扎般刺痛。只是他不能说什么,只能继续冷硬得掌控这一切,心里默默说一句‘对不起……’ 他举起修长的手臂,刀锋般挥空而下,冷声喝道:“赤那思,杀——” 五十名武士不再犹豫,举起刀朝阿日斯兰武士砍杀过去。就在夜星辰下令的那一瞬间,狮子王也冷冷发令:“弓箭射杀赤那思君王——” 外围十名阿日斯兰武士不出意外得被人数远多于自己的敌人砍倒,却为围在狮子王身边的那十名武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们倏然间从腰间箭囊中摸出一支支南方制造的利箭,这么近的距离连瞄准动作都是多余的,扯满了弓就射了出去,十支利箭如同愤怒的毒蜂朝苏日勒和克与夜星辰射去。帐篷里所有武士都随着这一声声弓弦的振鸣而停下动作,看着那一杆杆漆黑的,杀性极烈的箭矢朝赤那思君王射杀而去! 赤那思武士暴怒得仰天咆哮,他们动作无法快过箭矢,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带着犀利的啸声从身边穿过,甚至能看到那三锋得,近一扎长,带着森绿色铜毒和倒钩的凶险箭镞,可就是动作跟不上。这是来自梦阳的装备,最歹毒的‘蜂尾箭’!赤那思武士悲愤得咆哮着,他们宁愿这样的箭矢成千上万得扎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意看到君王被射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十支箭矢无可阻挡得射杀过去,苏日勒和克眼睛怒张,低声嘶吼咆哮,而夜星辰却诡谲的笑了——没有人知道那天神般的笑是什么韵意! 他双臂猛地一挥,嘴里喃喃念动咒语,空气中仿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一面巨大的冰墙突然从地上突兀得长了出来,像浑厚的山脉阻隔在他们身前,将他们牢牢庇护住。 夜星辰嘴角笑意更浓。 可他眼睛顷刻间睁大了,从没见过他有如此惊恐的神色——在那箭矢临近的时刻,一个穿着雪白色狐裘小袄,仿佛燃烧般的石榴红色的马步裙的身影扑了过来。夜星辰只来得及看到那绝美凄凉的面容一眼,就被自己用咒术制作出的冰墙阻隔了视线。 “噌——噌……”箭矢刺进**的钝响声竟如此突兀刺耳,仿佛在狮子王和所有武士眼前炸开一个鲜活的血囊,一蓬蓬温热的鲜血飚射出来,泼洒在晶莹剔透的冰墙上,却丝毫融化不了着用咒术制作的冰墙。 那具娇柔的躯体被剩下几根紧跟而来的箭矢贯穿,钉在冰墙上,柔软好似无骨的四肢胡乱抽搐着,暗红的血浆泼洒在晶莹剔透的冰墙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来,那张绝美凄惨的容颜看得人心痛欲碎。 而被冰墙保护起来的夜星辰与苏日勒和克只能透过厚厚的冰墙,看到另一面墙壁上呈迸射状的淡红色血浆,还有那被顶在半空中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 一切仿佛那么不真实,可又真实得可怕。 “女儿,我的女儿……”狮子王声嘶力竭得惨叫一声,再无张狂霸气,只是一个无助得看着自己女儿死去的父亲。 苏日勒和克双手狠狠揪着自己头发,眼泪大滴大滴滚出来,疯了般绕过冰墙,朝雨蒙跑过去,嘴里嘶吼着:“天哪——夜星辰,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夜星辰隐在袖袍中的手颤抖着,那双暗红的瞳孔看一切都是血色的,都是修罗杀场般残虐可怕。他想不通为什么雨蒙不按照他说的做,他明明让她快点离开这里啊,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他缓缓走过冰墙,看着跪在雨蒙身前的痛哭的苏日勒和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雨蒙被血染红的狐裘小袄,看着那泼洒在自己冰墙上的暗红血浆被冻结成冰,暗红的眼睛竟平静的可怕,本该做出痛苦的表情啊,为什么他心里难受得快要死掉了,脸上却挤不出丝毫表情。 他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武士们,声音高亢冷漠的说道:“赤那思武士,拿下这些阿日斯兰人——” 五十名赤那思武士在这声命令下终于缓过神来,举刀朝阿日斯兰剩余十名武士杀去。这些武士们手里握着空弓,依旧惊呆于他们的公主竟死在他们的箭下,毫无反抗得被赤那思武士拿下。疯了般的狮子王魁硕的身子想挤过赤那思武士,被牙刀砍出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也浑然无觉,他浑浊的眼睛里混着泪,不顾一切得向前冲去,只想着,只想着到满目疮痍的女儿身前。 可受伤的他终究是被十几名强壮的武士按到在地,他嘶吼着晃动身体,努力抬起头,看向自己被钉在冰墙上的女儿,狰狞得吼道:“快滚开……给我——滚开——”,可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一只大脚踩在他头上,脸埋在地里,无法再看到女儿的一切! 夜星辰冷漠的看着被制住的狮子王,嘴角轻佻得一笑,他知道,这一次,是他赢了。只是代价,未免大的可怕…… 他转头看着雨蒙,他看到被钉在冰墙上的姑娘正努力用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看向自己。他沉沉吐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用自己通红的眼睛与那双泪眼斑驳的眸子对视在一起。他不敢多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蕴含着责备,愤怒,痛苦,还有那份最令他心碎的防备……雨蒙不会再信任他了吧! 夜星辰突然想抱抱雨蒙,可是她身上插满箭矢,自己竟找不到可以拥抱的地方。女孩嘴角涌出大口的血沫,最后的生命力正从她明媚的眸子里流失。她眼睛淌着热泪,艰难得开口,“星辰……你这个……骗子……你……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星辰!”她断断续续得说道,伸出一只无力的手,仿佛要摸摸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熟识的那个星辰,可力气随着生命力在流失啊! 女孩再次吐出一大口血沫,雪白的狐裘小袄前襟被染得鲜红,她眼睛慢慢变得死灰涣散,嘴巴像干涸得鱼儿一般轻轻开合着,声音已微不可闻,“星辰……曾经约定的……要带我去……南方的……你……忘了……忘了吧?”女孩儿努力伸出的手终于无力了,缓缓地垂了下去。就在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夜星辰上前一步握住了它。 他俊美苍白的脸上始终都是冰冷无情的,朱红的嘴唇锋利如刀,柔声说道:“我没忘记啊……只是,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为什么不相信我啊?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保护我?你这傻瓜……” 只是女孩不再开口了,她精巧的脑袋无力得垂了下去,眼睛彻底死灰涣散,躺在夜星辰手中的手也变得冰凉。雨蒙额尔敦刻图,他心中深深爱着的女孩,因为他而死去了…… 被擒住的狮子王愤怒得嘶吼声,帐外呼啸的风雪声,还有苏日勒和克低低的啜泣声,这些声音像刀子一样刻着夜星辰的心,直到现在,他依旧是冷漠的,眼睛通红似血。 心中明明很悲伤,可是为什么无法做出悲伤的表情来配合着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啊!只是紧握着雨蒙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仿佛要把这一霎那,变成永恒。 苏日勒和克缓缓抬起头,看着夜星辰冷漠俊美的面容,嘶哑哽咽得说道:“夜星辰,我们到底干了什么……我们到底干了什么啊……?” 夜星辰缓缓放下雨蒙的手,颤抖的伸手抚过那曾经纯美的面颊,像丝绸般柔滑的皮肤,只是冰冷得刺骨。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高亢的说道:“苏日勒,我们赢了,赤那思赢了!”他嘴角翘起一个绝美的笑,如同一朵带刺的蔷薇。接着,他转身朝帐篷外走去,大帐里血腥味重的可怕,多待片刻都会让他难受!消瘦修长的他步子极大,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般。 苏日勒和克挣扎着站起来,冲着那远去的背影嘶吼道:“夜星辰,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这个骗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和雨蒙你在想什么,你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雨蒙就不会死,她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你这个……骗子……” 夜星辰身子战栗了一下,迈出的步子也仿佛僵在了半空。这一刻,他终于泪流满面,可他没有回头,只是闭上了暗红的眸子,大步走入帐外呼啸的风雪中…… 正文 第83章 极北尾声(上) 雨蒙死了! 苏日勒像驱赶蚊蝇的牛一样闭着眼拼命摇着脑袋,好像这么一下,这个念头就能从脑子里甩出去。可是他刚一睁开眼,雨蒙被钉在冰墙上血淋淋的尸体就跳进视线中。那精致柔美的面容呈现冰冷的苍白色,嘴唇失去血色,嘴角流下来的那一缕血沫染红了她的下巴和雪白的狐裘小袄前襟。他像抱抱雨蒙,想用自己阻止她的身体变冰冷,可插满了箭矢的雨蒙让他找不到可以下手拥抱的地方! 就连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也被浓浓的血腥味掩盖!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被淌下来的暗红血浆冻结冰墙上,任凭寒风灌进帐篷中也飘舞不起来。 寒风从帐篷顶上破开的大洞中灌进来,那堆小小的篝火也被吹熄,帐篷里此时冷得像冰窟。苏日勒和克木木的站在雨蒙的尸体前,颤抖着抚着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赤那思武士静默的矗立在周围,安静地像冰雕,唯有被武士压制着的忽炎额尔敦刻图在大声呜咽着,和风雪的呼啸声混在一起,像一曲催人心神的勾魂歌。 雨蒙死了!从小到大关于雨蒙的记忆像毒蛇般将他缠绕,狠狠噬咬他,将能融化血肉的毒液注入他体内……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敲他脑袋笑着骂他笨牛,再也不会有人能一下子就明白不善言谈的他心里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再也不会有人能带给他慰藉的感觉。那种种的期待,渴盼,甚至是那份小小的憧憬,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般色彩斑斓,又顷刻间化成泡影。 那些美好的像天堂般的回忆,也许只是天神怜悯他苦苦的渴求和期待,用手指沾了一点儿蜜糖,涂在他的唇上,让他感受到些许微甜,让他那份憧憬和期待有坚守下去的信念……在他最安心,最幸福的时刻,天神又将涂在他唇上的蜜糖换成泛着泡沫的毒药,掐着他喉咙狠狠灌进他喉咙中!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了,累的连手也攥不紧,站在那里觉得天地在旋转般昏晕,魁梧强壮的身子也令人揪心的晃动着,随时都会倒下般。 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一道沙哑的声音说道:“君王,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处理好部落的事情才是优先!” 上身**的扎儿花将军在部下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右手骨头断了,差点就被杀掉。他披着部下给他的大麾,依旧觉得冰冷,那一瞬间,他觉得那站在妖艳血浆和尸体前的年轻人的身影如此落寞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狠狠抛弃。 在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心里,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好关心,没什么值得他开心的事情了吧! 苏日勒和克转头看着扎儿花,直视那双森绿色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睛里喷薄出风雪般冰冷。他面无表情得说道:“将军,你知道夜星辰的计划么?全部计划!” 扎儿花楞了一下,没想到苏日勒和克竟会问这个,可是他想起那个身材纤细贵气的少年,想起自己曾经的学生脸上那淡漠自信的笑时,心底里泛起一股恶寒。 “不知道。夜星辰只告诉我,让我装成奴隶,找机会接近狮子王杀了他!别的再没有说,甚至连帐篷顶上埋伏着咱们的武士,我也不知道!”扎儿花静默的看着帐篷顶上破开的一个个大洞,透过那些洞眼,可以看到墨云翻滚冰雪摇晃得天空。 苏日勒和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闭了起来,脸上是令人担忧的沉痛之悲!“夜星辰,为什么就不能坦诚些呢?”他的声音像呼啸而来的凌厉风雪。 扎儿花的眼神顿然变得犀利起来,“君王也不知道么?” 苏日勒默默摇了摇头,许久才说道:“夜星辰只让我负责开始的谈判,别的,什么也没说。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一切都在掌握中,甚至是将军差点被狮子王掐死时,他也只是说一切都在掌控中。我不知道,雨蒙的死,是不是也在他掌控中?”他转过身,眉宇间砌满悲痛,看着那精巧美丽的面容,那已经冰冷到连体内鲜血都冻结的尸体,那他最爱的姑娘。 那种恶寒的感觉又在扎儿花心中泛起。他森绿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惊怒,是那种自以为熟知一个人,却突然发现那个人陌生得像变了个人般的惊怒。他想起四年前,大萨满带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孩来自己帐篷,要给那小孩教刀法时,夜星辰拘谨得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一眼。想起那孩子跪在自己面前,恳求自己教他刀术的样子,想起练刀练得伤痕累累也咬牙不放弃时,咬着嘴唇坚强撑着的样子。 以前的夜星辰是一个心里在想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喜欢什么,一眼就能从他表情上看出来的孩子。 现在呢,那张天神般俊美的面容上,面具般温暖宜人的笑脸,还有那双猩红得眼睛,一切都变得陌生又锋利。或许是哪个孩子变了,或许是这么多年韬光养晦,那孩子终于露出自己本性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夜星辰已经不值得再信任,城府太深,头脑太聪睿狡黠,又来自世代敌对的南方梦阳……这些交织起来,变换成两个字‘敌人’! 扎儿花看着雨蒙狼藉不堪的尸体,他知道雨蒙,苏日勒和克,夜星辰这三个孩子关系很要好,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想不到吧……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告诉君王。 “君王,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必要告诉您!”扎儿花已经在脑子里小心的筛选着措辞,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说出来。 “说!”苏日勒和克简短的说道,最坏,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不管是什么消息都不能让他心情更糟了吧。 扎儿花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说道:“夜星辰刚开始对我说,如果雨蒙公主没有来和谈现场,那不用担心什么!如果雨蒙公主来了,狮子王势必会让雨蒙公主待在他的保护下,也就是说,两人的距离很近。若是刺杀狮子王没能成功,转而控制雨蒙公主,以威胁狮子王,但尽量别伤害她,若情况万分紧急,则不必再估顾忌雨蒙公主性命……这是夜星辰原话!” 苏日勒和克魁梧的身子颤抖了片刻,闭上的眼睛睁开来,里面一片阴翳。“那么夜星辰又欺骗了我一件事情,当初他提出让我请雨蒙也参加和谈时,是让我有机会能见雨蒙一面,能把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已成诀别。” 他垂下的手握紧成拳,沉声说道:“原来他早已把雨蒙也算计在内啊!夜星辰,真可怕啊!我竟然那么毫无防备的信任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为什么他就不能坦诚相告呢?”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风雪的呼啸声和被擒住伤痕累累的狮子王的呜咽声。“雨蒙,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此时的狮子王再没有草原枭雄的影子,只是一个亲眼看着女儿被杀死而毫无办法拯救她的可怜父亲…… 苏日勒和克静默得看着钉死在冰墙上的雨蒙,伸手按在凝结在冰墙上暗红色的血浆,感受着那股令人麻痹的刺骨寒冷侵进脉络中,好让脑子里那份狂乱清醒些。心里悲伤已然达到极点,现在更多的是心寒——心寒于夜星辰的冷漠,心寒于夜星辰的心计和谎言,甚至曾经令他向往的那贵族般雍容华贵的气质也变成厌恶。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做朋友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该怎么拿你当朋友?”他轻声说道,仿佛是低低的叹息,微弱的声音被风雪声卷得微不可闻。 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庄严矗立在自己身后的等候命令的忠诚武士,厉声说道:“立刻回营地,拿下夜星辰,如若反抗,不论死活!”他手臂骤然挥下,像一柄锋利的刀! 一直坐在那里的大萨满猛地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苏日勒和克,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孩子变了,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成长,一种锋利又疯狂,决绝又绝望的尖锐情感,那种唯有帝王才有的峥嵘与愤然。 武士得令,那三十名埋伏在帐篷顶上从天而降的武士离开帐篷,朝部落方向赶去。剩下二十名武士,依旧压制着已经放弃挣扎得狮子王。 苏日勒和克走到狮子王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看着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大敌。这一刻,他竟不能对这个杀父仇人,这个毁灭赤那思数万名武士性命的敌人痛下杀手。现在的忽炎,只是一个失去唯一亲人的可怜父亲而已。 他脚腕被抓住了,狮子王一只血淋淋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脚腕,旁边一名武士脸色大变——狮子王的膂力惊人,难免会做出悍然伤人的事情。武士果决而断,反手握着的牙刀骤然刺下,刀尖刺穿了狮子王的手腕,狠狠钉在地上,并顺手搅动了一下刀柄,暗红的血顺着刀上的血槽喷了出来。 可是狮子王依旧握着苏日勒和克的脚腕,艰难的仰起头,嘶哑的说道:“让我看看我女儿,我女儿……我的雨蒙……呜呜……”曾经威严的狮子王泣不成声得哀求道,难免令人潸然落泪。他黄褐色的眼珠微微暴突起来,嘴角流着混合着血色的口水,脸上的神情苦痛又哀伤。 苏日勒和克轻轻叹了一口气,冷酷无情的狮子王唯一的亲人,最挚爱的女儿惨死,狮子王的精神已经垮了吧!一代枭雄,被誉为仅次于上代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的英雄,竟落得这样下场。夜星辰,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他轻声说道:“扶狮子王起来,让他好好看雨蒙公主一眼,然后看押进部落地牢,等候发落!雨蒙公主遗体收殓好,将箭矢正推出来,切勿硬拔,若遗体又缺损,你们,死!” 武士感觉到君王语气中的冰冷与不可抗拒,齐声答道:“遵命!” 苏日勒和克没有看下去,他无法再承受这股冰冷的悲痛,也无法面对狮子王面对着雨蒙的尸体哀伤痛苦,他宁愿自己与狮子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决斗一番,哪怕输了也问心无愧。这一次虽然是他赢了,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雨蒙,看了一眼这个他心爱的女孩,看了看她安静柔和的面庞,眼角渗出的泪水在风雪下冻结成冰。 血腥味和雨蒙身上的香料味道被风吹散了,他心爱的雨蒙,也随风飘散了吧…… 赤那思营地。 夜星辰跌跌撞撞跑回自己帐篷里,这一路上,他终于哭了出来,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狂奔,狂奔,眼泪顺着他暗红的眼睛里淌出来,被甩在身后,被冻结成冰。不用顾忌在那么多人面前要保持理智克制,终于可以顺着自己心中悲伤的感情哭出来。 雨蒙死前的目光,苏日勒和克的难以置信……这些像刀刃一样围绕着他,肆无忌惮的旋转切割,要将他分成碎片。他感到冷了,只穿着单薄的丝绸长袍,终于在冰天雪地里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所有的体温,都随着雨蒙那冻结成冰的血浆流逝而去。他像一具尸体,奔走在极北纯白的冰雪中。 他一把掀开帐篷,温暖的火光刺得他眼睛疼,忍不住用手遮住脸,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冰,在火光下就会融化掉。他失声叫道:“不要死——”声音凄厉如风雪呼啸。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快进来!”一只温暖的手握紧了夜星辰的手,将他拉如帐篷中。那只手也带着淡淡的香味,很好闻,却不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那只手伸到他头顶和肩头,把落在他身上的雪花拍下去,温柔若无骨的手上传递出的热量让他觉得心不那么慌了。他猩红的眼中淌着泪,颤抖着说道:“雨蒙……是你么?是你么?” 那只手僵了一下,好似时间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只听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略带感伤的说道:“主人,我是乌玛,我是你的奴隶,乌玛!” 夜星辰惨惨的笑了一下,笑容苍白虚弱。“哦,对,你不是雨蒙,雨蒙已经死了,因为我死的。你不可能是她了……” 乌玛惊呆了一瞬,听不明白夜星辰到底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夜星辰此时的悲伤,那像冰冷潮水一样的伤感在他身体里肆虐咆哮,主子脸上悲伤惨淡的神色全然不似平日那淡然贵气又平和的样子。 “主子,别站着了,坐下来烤会儿火,你冻坏了,乌玛给您热些羊奶,再给您拿些烤肉……”乌玛引着夜星辰坐在火堆旁坐下,将一件厚厚的大麾罩在他消瘦纤细的身体上。努力搓着他修长白皙的手,好让里面的血快点流起来。“别想太多,主人你是冻坏了,只要暖和起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不知怎么乌玛在听闻雨蒙公主死了后,脸庞竟红润了些,甚至眼眸里也有了柔和的光亮,那种稍微带些得意,又有欣喜的神情。不管是不是真的,雨蒙若是死了的话,也许主人就会多注意她一些吧! 慢慢长大的乌玛也渐渐发现了自己的美丽,蛮族少女特有的风韵像春天含苞待开的格桑花般吐露无遗。她不知道多少次对着铜镜观察自己的面庞,偷偷穿着主人的贵族式丝绸长袍转着圈儿,展示自己柔软的身段。她多少次也想拥有和雨蒙公主一样的狐裘小袄,一样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一样的金色发簪……渐渐长大的她已然发现自己的面容已经不逊于草原上最美的明珠,只是她的身份卑微,不能穿太好的衣服,不能拥有哪些华贵的东西!若她和雨蒙公主拥有一样的东西,主人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 这么多年的陪伴,成长的不仅是她姣好的面容,更是心里那股身为奴隶的不忿和嫉妒!还有那份潜滋暗长得,对高贵的主人的爱意。 可是夜星辰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夜星辰眼里的,只是雨蒙额尔敦刻图! “主人,喝点热羊奶,这样你就能暖和起来!”她小心得端着银碗,里面盛着刚从火上架着的铜壶中倒出来的羊奶,银碗顷刻间变得滚烫。“主人小口喝,趁热喝,有点儿烫,别着急,我给您端着碗,不着急!”乌玛温柔的看着面色苍白虚弱的主人,像在看自己心仪的情人般。银碗被沸羊奶烫的烧手,她感到手指钻心的痛也面不改色,依旧平稳着端着碗,看着主人小口小口喝着羊奶,心里的满足达到极致! “主人要吃什么,乌玛给您做!”她转身将碗放下,柔声说道,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日的恭敬里更多了一股温柔。 “不要!我不想吃什么……我吃不下!”夜星辰低垂着脑袋,闷闷的说道,额前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唯有眼睛那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丝血红。 “主人可以告诉乌玛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也许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些!”乌玛轻声试探的问道。 夜星辰惨惨的一笑,抬起头,看着女奴脸上的关切,朱红的嘴唇绽放出一个锋利惨淡的笑,说道:“雨蒙,我最心爱的女孩,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被残杀。苏日勒也不再信任我,恐怕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他们是恨我的!雨蒙至死也是恨我的……” 正文 第84章 极北尾声(下) 乌玛打了个寒战,她尽管没有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夜星辰脸上那绝望和悲伤,还有那惨淡的笑容里那一股血腥味是如此浓重。帐篷里仿佛瞬间变成了冰窟,寒气逼人。 可是她没有逃避,跪在夜星辰身后,看着坐在她面前的主人绝望的垂着头。看着主人消瘦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此时悲伤的主人。她不管苏日勒和克怎么看待主人,也不管雨蒙额尔敦刻图是怎么死的,在她眼里,只有夜星辰最重要! 她没有说什么,第一次,第一次轻柔得从背后抱住了夜星辰,双臂环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颗心脏孤独冰冷的跳动。她感到夜星辰很冷很冷,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可是却觉得自己像是报了一块冰雕,仿佛主人血管里流淌的是刺骨的冰水! 她柔美的脸颊贴在夜星辰的背上,甚至能感觉到主人消瘦的脊背上那一个个耸起来的脊柱骨。温热的呼吸吐在夜星辰的耳畔,吹起一缕发丝。 “既然他们都不要您了,那就让乌玛陪您吧!乌玛会一直守护在您身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离不弃!”乌玛柔声说道,她说这话时,感到自己心跳一下子快的像鼓锤。脸也烫得绯红,可是她觉得现在是主人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她最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 “嗯,乌玛,你真好!”夜星辰依旧低着头,淡淡的说道。 尽管只是这么几个字,甚至说不清是真心的还是在敷衍,已经让女奴欣喜若狂。 “对不起,乌玛,这么多年都是你在照顾我!你的心意,其实我能感受到,只是那时候我心里装着雨蒙,没有多为你耗费心神。你也不说什么,依旧服侍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包括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夜星辰轻声说道,他感到从背后抱着自己的乌玛手臂圈得更紧了些,仿佛稍一松手,就会失去般。 他不知道背后的女孩以满眼泪光,脸上的神情幸福又满足。 “对不起……这么多年对你太不公平了!”夜星辰轻轻叹息道。 “没什么的,主人不用这么说!乌玛很知足,能服侍您,已经是乌玛的荣耀了!”乌玛受宠若惊的说道,将怀抱中的主人抱得更紧,仿佛要和他连在一起,血肉不分! 突然,夜星辰身上涌出一股大力,挣脱了乌玛温柔的环绕。他转过身来,捏着女孩儿消瘦的肩膀,猩红的眼睛直视着女孩眼中的惶恐和幸福。苍白清秀的脸上冷漠又平静的说道:“草原以容不下我了,跟着我去南方吧!我曾答应过雨蒙,要带她去南方玩的,去最繁华的城阙,吃最好吃的东西,去买下各种各样南方的小玩意,为她用最精致的绸缎做最漂亮的衣服!只是雨蒙死了,这些承诺再也不能……我想在你身上,完成对她的承诺!愿意跟我去南方么?” 夜星辰的声音温柔的像天神的呼吸,乌玛那一瞬间欣喜若狂,简直要疯掉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能远走高飞,能不用顾忌自己奴隶的卑微身份,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得点着头,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渗出泪。 夜星辰目光从乌玛身上移开了,他眼中的泪再也不能控制,顺着猩红色的眼睛淌出来,像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是啊,他也只能靠这样虚情假意的付出来麻痹自己,他明知道雨蒙已经死了,却要用乌玛来补充心里那个重要的位置,要在乌玛身上完成自己未能实现的诺言。甚至,他希望乌玛也能穿上雪白的狐裘小袄,穿上炽烈的石榴红马步裙,头上插着金色发簪,笑声如银铃——无限的接近死去的雨蒙!哪怕她改名叫做雨蒙也可以! 这样想想,心里就好受些了吧!可是那负罪感更甚! 他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在脸上,乌玛轻柔的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捧着他的脸,温柔的看着他!“主人,不要哭……我一直都在!我会一直陪着你,跟随你到任何地方!” “乌玛,你是女人吧!” 乌玛俏美的脸神情怔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古怪的问题。 “你是女人,那么,安慰我吧。你是女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夜星辰无力得说道,暗红的眼睛透过蕴含着的雾气,盯着眼前的乌玛,泪眼朦胧中,乌玛的面容仿佛和脑海中的雨蒙重合起来了,两人的一颦一笑都变得神似,那一刻,夜星辰好像觉得自己眼前的人儿,就是雨蒙!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扶起乌玛的下巴,眼中烫着热泪,就要将自己朱红色的,锋利的唇贴上去。他泪眼朦胧中,看到乌玛也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仰起脸,迎着自己的唇线吻上来。 即将吻上的那一刻,他喃喃道:“雨蒙,我们不要分开了,跟我回南方吧……” 乌玛脸上的幸福顷刻间破碎,闭着的眼睛也睁开来,眼神是无以加复的悲哀——到头来,自己只是主人心中的代替品啊!主人心中装着的,依旧是那个草原上最美的明珠!恐怕即将接吻的这一刻,主人也是在把自己当做雨蒙额尔敦刻图! 这一刻,她为自己悲哀! 可是这样也好,自己只是卑贱的奴隶,不应该奢求太多!这样已经够了,不能奢求太多…… 她义无反顾得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唇轻柔的吻上去,像炽烈的火焰落在坚硬的冰上,她觉得自己吻上人浑身流的不是滚烫的血,而是带着冰碴的雪水。可她依旧义无反顾,这样就够了……就够了…… 而夜星辰眼角躺着泪,吻着乌玛,心中想的却是,雨蒙,雨蒙…… 突然间,帐外爆发出一阵喧哗,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风雪的呼啸,武士身上的铠甲与刀剑的铿锵声如此刺耳。乌玛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帐外,她听出来这些仓促的脚步声是朝他们这里来的。她低头看了一眼夜星辰,少年依旧沉闷如死,低垂着头,眼角淌泪。她捧着主人的脸,温柔的说道:“主人,乌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放心,乌玛不会离开您!”她觉得夜星辰此刻像个无助的小孩,让人放心不下。 她站起来,担忧的看了一眼主人,朝帐外跑去。这时,夜星辰抬起头,看着乌玛的背影,淡漠得笑了一下,说道:“真傻啊……”既是说自己,也是说乌玛。 “你们干什么?知道这里是谁家帐篷么?这里是夜星辰公子的地方,谁给你们胆子乱闯?”夜星辰听到乌玛尖利的声音在质问那些武士。 武士粗鲁得吼道:“夜星辰?不就是个南方贱种?奴隶和贱种果然是一路人!” “你们——”这是乌玛的声音。 “贱奴隶,君王有令,擒拿夜星辰,如若反抗,死活不论!听明白没?滚开!”另一个武士阴沉得说道。 乌玛低低的惊呼声传了进来,接着变成高昂的尖叫:“主人快逃,是君王要杀您,快逃啊……快逃!” 夜星辰头脑艰难得运转着,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苏日勒要杀他!他甚至能想象到瘦弱的女孩儿伸着双臂挡在帐篷口前,像护崽的母鹰,孱弱,却高大! “贱奴隶滚开,你要违抗君王的命令么?”一个武士一把推搡开乌玛,接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声,还有乌玛的尖叫。 “你们不能进去,主人快逃啊!快跑!从帐篷后面,快逃啊!”乌玛失声叫道,她抱住了带头的那名武士的腿,努力阻止他们闯进帐篷中。 可是,夜星辰突然听到了一声刀锋破空的声音,接着是刀刃没进肉中的钝响,乌玛尖叫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抹滚烫的血泼洒在纯白的雪上,发出雪飞快融化时的吱吱声。一个武士冷哼一声,道:“一个贱奴隶竟敢这么嚣张,一刀杀了清净,也不看看自己身上流的血有多脏?” 这一刻,夜星辰浑身一激灵,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霍得站起来,混沌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难道,难道乌玛也被杀了?又是因为自己么? 这时,帐篷被武士粗暴得掀开,帐篷帘子也被一道斩断。夜星辰看到乌玛的脑袋躺在纯白的雪上,带泪的眼睛空洞失神,那双刚和他接吻过的唇失去了血色,泛着死去的青紫……夜星辰的头好像要炸开般的疼——乌玛也因为自己死了!乌玛也死了!刚刚承诺要带她去南方的,要用她完成未能给雨蒙完成的心愿,转眼间乌玛就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与他有关的人都死于非命? 武士跨过乌玛的没有头的尸身走进帐篷,甚至一名武士故意踏着乌玛柔软的胸脯走过,尸体脖子处的断口又有血浆喷涌出来,染红了纯白的雪。夜星辰的眼睛顷刻间变得血红,甚至连眼仁也变成红色,眼眶里像装着一汪猩红的血,俊美清秀的脸庞变得狰狞的像魔鬼,他低低的嘶吼道:“你们找死!” 有十余名武士将夜星辰团团围住,一名武士冷笑道:“就这个南方贱种么?君王说了如若反抗,生死勿论,直接杀了算了,省事!” “嗯,杀了就杀了,一个南方人而已!不算什么……谁上去给他一刀?”另一名武士阴沉着说道,他的刀握在手里,刀刃上还有血迹——刚才乌玛就是他杀得! “你们找死!”夜星辰弓着腰,胳膊垂着,眼睛红得像妖魔,表情狰狞可怕。他体内咒术师的血脉之力竟不受控制得运转起来,密密麻麻的咒术符文爬满了全身,浑身像是缭绕着寒气侵人的风雪! 武士们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消瘦狼狈的南方少年涌起一股令人厌恶又畏惧的气势,一股冰冷感觉将他们埋没,一瞬间,帐篷里压抑的可怕,仿佛他们面对着一头沉睡的远古巨龙!不知是谁惊呼一声,“一起上……”武士们举刀冲上去,他们只想杀了这个南方少年,赶紧离开,在这个帐篷多待片刻,都令他们压抑得快疯掉! 可已经迟了,夜星辰的咒术已然发动,这一刻,夜星辰失去了理智,甚至忘了夜渊鸿哥哥曾警告过他不要对凡人使用咒术。他双臂猛地一举,围着他杀来武士们身体腾空而起,顷刻间,一个个血红的冰凌贯穿了武士们的身体,仿佛他们身体里的血液一瞬间被冻结成锋利的冰刃,一道道冰凌戳破了武士的皮囊,没有一滴鲜血流出来,全都冻结成冰。没有人惨叫,因为他们的喉咙处也穿刺出一朵朵锋利的殷虹冰花。 腾空又落下,武士们已经变成破碎狼藉的尸体,他们身体被自己的血液冻结出的冰棱刺得千疮百孔,像体内长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海胆,锋利的冰凌上挂着鲜活的碎肉和腑脏,像冻在冰棱上的果实。 夜星辰睁着血红的眼睛环视周围狼藉一片的尸体,十几名武士顷刻间被杀!他呼哧呼哧穿着气,像跑了很久很久般。他知道,极北草原已经容不下他了!必须得快点离开!他脑子飞快运转着,狮子王已经被抓住了,那么赤那思只要发动所有力量,阿日斯兰无人做主,势必退败,只要吞并阿日斯兰,那剩下几个小部落将彻底归顺赤那思,苏日勒和克就是草原真正的君王!而他就是整个极北的敌人! 偌大的草原,已经没有他立足之地! 他不再迟疑,跌跌撞撞朝帐外冲去,临走时,深深看了人首两分的乌玛,猩红狰狞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他喃喃自语道:“乌玛,对不起……对不起……”话罢,踩着被血染红的雪,大步朝风雪呼啸的夜色中奔去,消失不见了…… 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二月初。 赤那思君王苏日勒和克带着被擒获的阿日斯兰汗王出现时,整个赤那思部落沸腾了!所有赤那思牧民和武士跪在君王面前,拼命用头磕着地,抓起雪洒在自己头顶,嘴里嘶吼着:“赤那思万岁,至高无上的君王万岁!”所有对苏日勒和克的质疑与不信任统统烟消云散,转而变成无比狂热的崇敬。各大贵族也表示全力忠于赤那思年轻的君王。 平日吝啬的贵族不惜花大笔黄金,重新组建军队,而战败的残军也恢复斗志。总人口近七十余万的赤那思人竟短短几天组织起一支二十余万的军队!除却拿不起刀的小孩和老人以及战力弱小的女人,赤那思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参入军队了。 一百五十余年前,梦阳碧海皇帝带三十万铁旅翻过荒合山脉,像一柄撕裂草原的长枪一样扎进极北的草原时,整个蛮族也是这样举族为战,不仅是军队,甚至是普通牧民,女人和孩子也和梦阳军队厮杀!结果那一战还是蛮族输了,整个蛮族被打的分裂成无数小部落,蛮族部落制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可是回到梦阳国内后,碧海皇帝回想起蛮族人悍不顾死的打法时,心有余悸得说了一句:“余威甚烈!蛮人之勇非我梦阳可竞!” 现在的赤那思举族为战,与一百五十余年前的蛮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不是抵御外敌,而是夺回失去的荣誉,洗刷曾经受到的屈辱。 没有狮子王掌管的阿日斯兰,在赤那思君王带领的复仇军队下节节败退,甚至狮牙骑射的统领亥阳与乌力吉破口大骂赤那思人是疯子——谁能猜到二十多万敌人下雪天就这么潮水一样杀过来,摸着夜色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二十余里,只为趁阿日斯兰人在睡梦中时捅他们一刀。可是这样出人意料的奇袭效果就在于此,大批阿日斯兰武士在睡梦中被杀。惊慌失措的武士们一睁开眼就看到狂暴的赤那思武士举着刀刃朝他们砍杀过来。 当阿日斯兰人看到被绑着押在赤那思军前的狮子王时,整个部落的人心都垮了!没有人愿意再打仗,纷纷跪下来对着赤那思新君王磕头求饶,能擒住他们在心中敬若神明的汗王的人,他们没有胆量与之为敌。 带领二十万军队的年轻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骑在战马上,看着阿日斯兰溃不成军的狮牙骑射,平静的说道:“阿日斯兰的狮牙骑射武士,留一半充作奴隶,另一半斩首示众,百夫长以上军衔的武士斩首。参与针对杀死我父亲那场战斗的狮牙骑射统领,囊刑处死。阿日斯兰贵族,上缴所有财富人口和牛羊,可留一命,发配到极北极寒地!女人不杀,老人,全部杀掉;小孩高过马鞭者,杀!” 只言片语,就将草原上人口仅次于赤那思的大部落命数定了下来,赤那思牧民与武士高呼腾格里天神赐予了他们一个‘尊武如神’的君王!‘尊武王’的威名自此传开,唯有赤那思的狼牙扎儿花兀突骨听到要处死老人和小孩时,眉头不满得皱了起来。 可是尊武王漫不经心得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是今后的草原之主,我的话就是法令,不得违抗。违抗我的意志,杀!” 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扎儿花在那样冰冷的眼神下竟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他竟从苏日勒和克身上感受到一股只有在上代君王身上才感受过的霸意和杀机,与之相比,自己渺小的像茫茫草原上的一株青草。 现在的极北草原中,狮子王已经被擒住,阿日斯兰在赤那思犀利强悍的进攻下土崩瓦解,这样下来草原上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两大部落相互对峙的局面结束,那么德苏部与库玛部两个迎风观望的小部落自然再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投降于赤那思,要么覆灭在茫茫草原上。 扎儿花看着跨马而立的苏日勒和克,俨然已看到极北草原上升起一个明亮的新星,他将自一百五十年余年前破碎的蛮族重新整合在一起,整个极北草原以后都将飘荡着赤那思的白狼大旗,他拥有蛮族强悍武士的所有忠诚,统治着荒合山脉以北浩瀚无边的草原。一个统一的蛮族无疑是令人畏惧的,而统治如此强悍战力的蛮族君王,更是天神的宠儿,他目光所看之处,就会有无数强悍的蛮族骑兵用马蹄为之踏碎,用蛮族的凝腥将之浇透。 ‘尊武王’的威名已深深扎进每一个蛮族人心中,就像他们身边活着的神。 可是年轻的苏日勒和克在新任大萨满申凡双为他主持的祭天大典上,却裹紧了袍服。他仰望着乌云翻卷的天空,站在最高处享受所有蛮族人的膜拜和崇敬,感觉到的却是莫名的孤独和悲伤。也是啊,一直期盼他能成长起来的父亲死了,他心爱的女孩也不再人间,偌大的草原上,最信任的朋友也决裂叛离。陪伴他的,只有峥嵘的武士和铿锵的兵戈,那过往的温柔时光,都变成了碎片,融化在记忆中…… 他眼中蕴含着滚烫的泪,任凭寒风刮在脸上,泪痕风干割面的疼。他嘴唇喃喃得自语着:“父亲,您留给我的位子,真是令人寂寞啊……”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的苍老霸绝的面容,还有和雨蒙与星辰在一起时,他们脸上美好温柔笑脸。 只是这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一遍了。想到这里,万人瞩目的蛮族君王无声地苦笑起来…… 远远地,苍老的上代大萨满默默看着苏日勒和克进行着祭天大典,浑浊的眼睛闪着落寞的光。他苍老的面容已然满是沟壑皱纹,看起来随时都会死掉。他轻声自语道:“勃日帖,你看,我们那时候费尽心力筹划蛮族统一战争,筹划分割南方人的土地,甚至不惜与南方人结盟,拼命想为年轻人留下些什么……你看,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这些年轻人一样做的很好啊……” 话罢,老人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朝自己帐篷中走去,颤颤巍巍的步子,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几天后,侍候大萨满的奴隶发现老人死在自己帐篷中,死得并不安详,老人随身佩戴的银刀插在消瘦得胸脯上,眼睛没有闭上,仰面躺着,四肢伸展成一个‘大’字,华丽的祭祀袍服松松垮垮的刮在身上,像南方小孩常玩的风筝。瘦小的大萨满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升起来,飞向天空,飞向腾格里天神的怀抱…… (赤那思卷完) 正文 第1章 篡改 荒凉寒冷的极北冰原,一道消瘦孤独的身影在跌跌撞撞得前进。从高空中看去,他的身影在苍茫一片的雪原上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儿,渺小又无助。 他不知道确切的方向,那双疲惫的珊瑚红的眼睛盯着远处荒合山脉铁青色的山脊。可他知道,只要翻过大山,就算安全了。极北草原上自己度过十二岁到十七岁这几年时光,从此只是回忆。他正在逃离,逃离这里的人和事,还有锋利破碎的回忆。 极北的冬天大雪封原,走在雪窠子上深一脚浅一脚,稍不注意就可能陷进雪深的地方被冻死,可夜星辰并不觉得很冷,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流着的也是和这漫天风雪一样同感同源的雪水。冰天雪地里,他竟有如鱼得水的快感,只是精神高度紧张的他持续奔逃这么久,已是崩溃边沿。可荒合山脉高耸的山脊看起来依旧那么遥不可及。 这是逃亡第几天了?他模糊的思维早已失去时间概念,只是这样没日没夜得走着,刚开始那几天,身后总能听到猎狗的狂吠还有武士和猎人的声音——这是苏日勒和克派出追杀他的部队,只是大雪封原后,即使还日拉娜河南岸这里的草原上积雪也足有一尺余深,战马无法奔驰纵横,这为夜星辰逃亡争取到了些许生机。 追杀的人和逃亡的人都在雪原上走着,这是比拼毅力和耐力的时候,稍一松懈便会万劫不复。但问题是一方拥有几乎无限的体力和援兵,随时可以把那些疲惫不堪的武士和猎人换下而派上活蹦乱跳的生力军;而另一方却只有孤立无援的一人,没有吃的,没有休息,没有睡眠,更重要的是,没有希望:夜星辰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天罗地网中,不可能有挣脱的机会。 好在身后的猎狗叫声已经消失了一整天,这让夜星辰心里轻松不少,草原猎狗的凶猛是出了名的,足以和一般的狼一较高下,而且狗比人更适合在雪窠子上奔跑,甩掉了猎狗,说明他们距离已经很远很远了。 夜星辰昏昏沉沉的跑着,身上华贵的蔚蓝风信子长袍被雪打湿,贴在他脊背上,混着汗水冻得梆硬,像身子罩着一个硬壳子般难受。长发凌乱得披洒在身后,寒风凛冽的像刀子,夜星辰真想倒地不起,和这茫茫雪原融为一体。 身后的脚印被风雪抚平抚平,若没有荒合山脉作为指引,他一定会失去方向,茫茫雪原只有他一个人,莫名的孤独感,哪怕随便来个什么人陪他说说话也好。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在漫无涯际的逃亡中疯掉。 风雪在呼啸,夜星辰踉跄着停下步子,身子扭曲的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像被风撕下来的残叶。他感到很累很累了,脑子里思维一片混沌,连续六天这样的逃亡终于让他耗尽心神,眼看着荒合山脉就在眼前,可就是没有气力再挪动一步。 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眼前的苍白纯洁变成一片昏黑,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向上翻去,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眼白。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浮想出的面容,依旧是雨蒙,苏日勒,以及和他们在一起时那段最温柔的时光…… “这是,要死了吗?”他脸贴在冰冷的雪上,冻得紫红的嘴唇喃喃自语道,身上很快被冰雪覆盖,隐在茫茫雪原中,分辨不出。 寒冷的风在这一刻突然停了下来,只有温柔的雪花大朵大朵落下,草原一片安像静谧。 一瞬间,从天空中落下两个穿着猩红色长袍的身影,在茫茫白雪中红的耀眼炽烈,仿佛温度都一下子升腾起来。那名血红色长发缭绕而起的妖美男子赫然就是修罗,他苍白柔媚的脸庞面无表情得俯视着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夜星辰,暗红的瞳孔里闪着冰冷锋利的光。他像剑一样壁纸挺拔得站着,天神一样的眉宇间透着凝重之色。 “月心,看看他怎么了!”修罗轻声说道。 “是!”跟随在他身边来的赫然是来自梦阳前南梁国的月心公主,只是那时候单纯天真的小女孩已然落成楚楚而立的姑娘,惊人的美貌已显露出来。她也穿着单薄的猩红色长袍,亭亭而立仿若一株开得正艳的火红蔷薇。柔美的面容透着与之不符的冰冷,若是向她的眼睛里看去,仿佛能看到里面缭绕着浓浓的白色雾气——这是秘道种族回魂师的特征之一。 月心蹲下身子,伸手拨开快要盖住夜星辰脸的雪,将那张苍白的面容露出来。她呼吸不由得一窒,这个少年俊美清秀的面容与着周围茫茫白雪是多么相称啊,美得不真实。尤其是英挺的眉宇间微微蹙起的那一丝悲伤,还有紧闭着略显痛苦的眼睛,都让这个少年有一股让人容易亲近的气质。 她眼中乳白色的雾气缭绕得更快了,整个瞳孔都变得银白,她的回魂师力量已然发动。片刻,又恢复正常。她挺直身子站起,看向修罗说道:“他还没死,很虚弱而已。” 月心不由得多看了修罗一眼——从没在修罗身上看到过这么凝重认真的神情。跟随修罗这么多年,这个喜好猩红艳丽颜色的诡异男子一直是那种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戏谑至极的态度,谈及天下大事变化时,也是玩味得,嘲讽的,就算是整个天下崩碎在他眼前,也引不起他丝毫触动。 可为什么会对这个虚弱的躺在雪地里的男子会露出这样凝重的神色? 修罗修长的双臂抱在胸前,平静说道:“夜星辰,是最大的变数。已经超出预期了,夜星辰的成长已不受控制,没想到当初那个性格怯弱的小男孩竟能变得这么可怕!连我都觉得有一股危机感。” 月心听得身子一震,柳眉轻蹙,能让修罗说出这样的话的,绝不简单。修罗力量有多强悍,她比谁都清楚。 其实夜星辰她以前是见过的,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梦阳还是神罗皇帝时期,依旧诸侯分封制,每年各大诸侯王都要前往帝都向皇帝进贡道贺,她是南梁国公主,而夜星辰是夜国世子,他们地位相当,见过寥寥几次也挺谈得来。那时候的夜星辰穿着蔚蓝风信子大袖长袍,像一个精致的瓷器,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声音脆脆的,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很独特,很容易让人喜欢的男孩子。 可是现在,那个小男孩已经让在她心里敬若神明的修罗都感到不可小觑了么? 梦阳林夕元年,诸侯分封制彻底被林夕皇帝否决,最后一个诸侯国夜国也分崩离析,夜氏王族灭门,从那以后夜星辰就消失在梦阳了,没想到竟在极北。这么多年,夜星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夜星辰脸上那略带悲痛的面容,月心也忍不住对这个俊美清秀的男子好奇起来。 “夜星辰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不论是我的计划,亦或是梦梵神的计划,都要牵涉到夜星辰,可他的成长我已经有些无法控制了。那时候向林夕陛下求情,留下他一条命,流放至极北荒原自生自灭,可再次见到他时,已然掌握了一身霸绝刀术,能想出那样庞大细致的作战计划,甚至咒术力量也隐隐与我并驾齐驱,更可怕的是,夜星辰的心性变了!每见到他一次,夜星辰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刚开始我为他的成长感到欣喜,现在,我很担忧!”修罗轻轻叹了一口气,口中呼出的气息迅速被凝结成一串水雾。 他猩红的瞳孔盯着昏迷不醒的夜星辰,叹息道:“我该拿你怎么办?那时候随便对你说了一句‘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你竟把这句话颠覆到这种程度……也许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修罗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瞬间亮得可怕。月心明白,这是修罗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时的神色。 修罗转过身,暗红的瞳孔盯着月心,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月心神情一凝,低头答道:“万死不辞!” 修罗低垂着眼睛,瞥了一眼昏睡的夜星辰,说道:“我要篡改他的记忆,从此以后,你就是夜星辰的姐姐,你带着他到梵阳,任其发展,看他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我会抹掉他哥哥夜渊鸿的那部分记忆,还有关于对林夕皇帝的憎恨和他对母亲的那部分记忆,而你作为他的姐姐出现,取代夜渊鸿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以么?” “做他的姐姐?”月心惊呆了一瞬,小嘴惊讶的张大,吃惊的说道。 “嗯,继续放任夜星辰这样成长下去,我怕越来越难控制,现在能补救多少就补救多少,你留在夜星辰身边,慢慢改变他的心性,这样我才能放心些。夜星辰这一环,决不能再出纰漏……我们已经比梦梵神慢半步了!”修罗仰起头,看着乌云低压的极北草原,血红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担忧,温柔的雪还不等落在他脸上,就化成水雾,整个人像是散发着能融化整个雪原的狂热。 “知道了!”梁月心点了点头。 “带他到梵阳,找座城留下。世俗金钱这类东西不用担心,要多少有多少,让夜星辰过贵族公子生活,奢靡繁华,磨灭掉他的心性,让他忘了那个‘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的信念。本想让夜星辰留在梦阳的,又担心林夕皇帝和梦梵神那边有所察觉……权衡利弊,留在梵阳中最好!夜星辰的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切记保证他的安全。” “是!月心谨记在心!”她低下头,看着那个安静沉睡的少年,突然为他觉得悲哀起来——这个年轻人,就要失去以前的记忆,被换上一份虚假的记忆,活在别人为他编制的虚假世界中,如笼中鸟般么? 沉睡中的夜星辰,俊秀的面容分明透着无边的悲伤啊。月心咬着嘴唇,默默注视着他,突然好想知道他在为什么事情悲伤,他脑海中浮现着的,又是谁的容颜……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梦阳林夕历已是第五年,林夕皇帝已彻底将这个帝国掌控在手心。五年时间,足以建成一个完整的统治体系,摧毁掉陈腐的前皇帝时期的掌权贵族,让自己的心腹大臣上位。梦阳的决策层,也从原先满朝文武官员商议,变成星坠殿中皇帝陛下一手遮天,可这样的独裁并未引起帝国动荡不安,相反,梦阳帝国整体决策变得高效简练,至少到目前为止,林夕皇帝的种种决策都是正确的! 此时缥缈城已迎来柔和的春风,虽然依旧带着冷意,可冻结在宫阙上晶莹剔透的冰凌已经融化,缥缈城上空缭绕着的云雾更加曼妙空灵,整座城就像浮在云端的仙境。这是大陆上最瑰丽的城,也是整个庞大梦阳帝国的心脏所在。 星坠殿中,身着琉璃龙翔袍的林夕皇帝倚在高高在上的皇座上,眉宇间神色锋利逼人,冷峻如刀。他高亢冷漠得说道:“那就是说,极北蛮族现在不足为虑么?为何我听起来,蛮族像是被赤那思在短短数月内统一,军力和财力都可汇集到一起呢?这对我梦阳来说,是好事么?” 站在大殿下的修罗轻笑道:“陛下,我们当初扶持蛮族阿日斯兰部的目的,是为了削弱蛮族的军力,蛮族最强悍的轰烈骑和隼骑已覆灭,蛮族现在军力连五年前赤那思对梦阳的侵略战争的水准都达不到。更何况,一个统一的蛮族,只要稍加引诱,就可以将战火引进南方么?这五年间,梦阳是在积蓄实力,培养军队,尤其是陛下期待已久的风雷骑也已完成训练,而蛮族在梦阳与梵阳暗中支持下实力大大削弱,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么?” 林夕皇帝静默得看着修罗,峥嵘的脸上面无表情,乌黑的眼睛像两个幽深的隧道,就连光线也会被吸纳进去。执掌帝国五年,林夕皇帝的气势更霸意凛冽,就算坐在那里也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仵视一眼。那股皇族与生俱来的高贵帝王威压下,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林夕皇帝的目光,带着一股来自灵魂的穿透力! “蛮族事情我并不上心,极北荒蛮的草原于我来说鸡肋而已,我想要的,是梦阳以东的土地!这么多年筹划积攒,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而已!”林夕皇帝轻声说道。 修罗怔了一下,接着俊美妖艳的脸上透出狂喜之色,说道:“陛下野心可怖!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这是多少野心家梦寐以求的事情,三百多年前,静熙王朝分裂成梦阳和梵阳,多少帝王诸侯试图恢复曾经静熙王朝时候的荣耀却未能成功?陛下有如此壮志,修罗定鼎力相助!”大殿里回响着修罗张狂高亢的声音,与脸上的妖艳俊美毫不相符。 可是林夕皇帝并没有说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睛凌厉得盯着修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般。是一种带着审视,带着揣摩与猜测的目光! 也许是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修罗张狂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那双血红的眸子与皇帝锋利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毫不退让,针锋相对,两人目光所至之处,如同电光划过。 修罗隐隐约约察觉到,这目光里的含义是一种怀疑与不信任。 可是林夕皇帝的表情瞬间又柔和下来,脸上带着雍容大度的笑,说道:“吾之霸业有卿相助,定一片坦途!万俟氏皇族,定是整个天下之主!” 修罗还惊异于皇帝方才神色的突然变化!他心中阴沉下来——也许皇帝察觉到什么,也许是在蛮族这件事上处理的不合乎皇帝心意,总之,皇帝对他有那么一分不信任了!没有以前那样过于依仗! 这是很危险的讯号! “陛下,您计划何时开始针对梵阳开战?现在梦阳国力,军力都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荒合山脉以北的蛮族已不足为虑……” “等!”皇帝简短的打断修罗的话,冷声说道:“我在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自然会开战!但不是现在!” 修罗眼中阴翳更甚,为何他现在越来越琢磨不透林夕皇帝的心思,无法如以前那样轻易触碰到皇帝的想法,甚至不能读懂皇帝的眼神。掌握帝国身居高位的林夕皇帝,比之刚开始仓促接手帝国时成熟太多,眉宇间仿佛宇宙星辰般浩瀚无边。尽管他是高贵的咒术师,可在林夕皇帝面前,竟有那种渺小的感觉。他以为自己知晓万物,能掌握天地间最深奥的规则,可林夕皇帝那镇定自信,像是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是被这个穿着华丽袍服的年轻人创造出来的一样。 在极北待了这么多年,林夕皇帝到底了解了什么?修罗阴沉得想到。 可他依旧那样漫不经心得戏谑笑道:“好好好,陛下心里有计划就好!等待未必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他弯腰鞠躬时,林夕皇帝乌黑的眼睛目光冰冷凌厉得落在他身上,峥嵘的面容上毫无笑意,棱角分明。 正文 第2章 星辰公子 梵阳,尚吉城。 尚吉城是梵阳帝国第二大城,就算是放眼全天下也能排第三的名阙。排第一的自然当属梦阳帝都缥缈,第二则是梵阳帝都祥泉,下来就是这个尚吉。尚吉城规模不大,纵横十二街,却是整个天下最适合有钱人享受的城阙,无论是酒楼歌苑,戏坊牌市,都是一顶一的奢华热闹,梵阳帝国的富贾巨商,王公贵侯都爱来这里享受一番。不管是帝都公侯亦或是封疆大吏,都不介意在尚吉城中置办一套家业,只为每年来这座奢靡之城时,能有个舒服的去处。 城不大,骑着马不到半响功夫就能从城这一端骑马跑到另一端,只是这里的楼阙都高的吓人。传说这里三百多年前是静熙王朝一处雄隘,属于静熙王朝咽喉之处,常重兵把守。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为打下这个关隘,不惜用武士性命强攻,城下尸骸垒了数丈高,终于拿下扼守靖熙王朝的咽喉。没有这座关隘的庇护,庞大的靖熙王朝等偌垮了一半。 可这为攻下这关隘一战死了近十万武士,阴魂缭绕又时常鬼哭狼嚎,一踏进方圆五里内,尸臭味呛鼻。而这关隘又处于贯穿梵阳的‘沋河’上游,下游处就是当时静熙王朝帝都,后被皇甫景澜改建成梵阳帝都的祥泉城,因这座关隘里十几万尸骸缘故,下游流经帝都的水都带着一股尸骸臭味。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心中生厌,直说‘死人凶兆,罚兵一生,此非吉兆’。 于是梵阳开国皇帝下令将这座关隘改建成能住人的大城,靠活人的阳气冲散死人尸骸的阴气,好让沋河下游的帝都不再沾染这股尸骸腐气。刚开始时,人站在这座关隘外,都能被尸臭味冲晕过去,帝国发动五万壮丁搬运尸体挖坑埋掉,又一遍一遍撒上生白灰不停泼白卤水指望把这关隘上被血浇得暗红暗红的土地弄干净。这样持续了半年时间,这座天下第一关隘总算闻起来不那么让人恶心。 后皇帝发动举国之力在这关隘上建起一座大城,更是听取佛门大师,取名‘尚吉城’,这座城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原因无他,就是图个吉祥。 可是经过三百年风雨飘摇,已然看不出当初十万雄兵操戈厮杀的痕迹,甚至连当初那静熙王朝第一关隘的影子也看不到,留下的,只是一座座供富人玩乐的风月楼阙。当初景澜皇帝划定这座城时,就定下纵横十二街,后世子民不敢忤逆先皇旨意随意圈大城墙,只得一遍一遍拆了重建高楼,因此尚吉城多是高耸入云的擎天巨阙。 可三百年发展,尚吉城俨然从当初的峥嵘雄关变成如今的靡靡之地,贯穿城阙的沋河之水没了尸骸腐臭味道,却漂满了女人油腻脂粉,又被帝都居民唾骂一通。而尚吉城最神秘的城主却也是张扬之人,来尚吉城享受的王公贵族封疆大吏多少都和城主有所关系,加上城里城主府的人一手遮天,于是善嫉妒之人说一声‘跋扈’,别有用心居心叵测之辈直接扔一句‘二皇帝’上去。 可这依旧不影响人们在这座城里一掷千金享受仙人般生活,有钱有权的人在这里可以活的很滋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富家公子,毫不夸张的说,站在城里最高处随便扔块砖下去,砸到的都是王公贵族亦或是富贾巨商,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大都性格古怪乖张,各种穿着华丽新潮的中二青年在这里都能看到,比如下面这为瞪着眼睛叫好的公子就是新近在城中名声远扬的一纨绔。 “好!该赏!”这富家纨绔瞪着双好似沉醉酒色掏空虚了身体的红眼睛,苍白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朱红又锋利的嘴唇咧出一个无良的笑,举着拳头盯着下面表演马术的汉子。 一句‘该赏’出口,身边跟着的伴从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票,招来表演马术的汉子,将金票塞进他领口中,跋扈之色只逊于主子半分得嚷道:“我家少爷看你耍马耍的不错,赏你的!” 耍马大汉惊了一下,从领口拿下那张皱巴巴的金票,展开看了看,眼睛一下子瞪得快飞出来,惊诧的表情一下子又变成狂喜,点头哈腰对赏他钱的公子连声道谢。 “啧,小爷赏你是看你马耍得好!这是你应得的!”年轻俊秀的公子转过身,盯着耍马汉子,伸手拍了拍汉子宽厚的脸,看着肉一颤一颤得,“要想得更多赏赐,你给我……我想想,把你木栏再抬高二尺,骑马跨过去,这面值的金票,再两张!” 汉子怔了一下,刚听闻要抬高二尺栏杆纵马跨越,不由小声嘀咕面露苦色,可再听到赏两张金票时,眼里霍得放光。 他退后两步仔细端详这个小财主一眼,好似估摸这纨绔说话的分量,从上而下看,这都是个十顶十得豪门公子。且不说穿着那华贵真丝大袖袍和腰间玉佩名饰如何了得,仅仅是脸上那飞扬又俊秀的模样,还有那股贵族的气质,非三代富贵不能积韵出,能在豪贵遍地的尚吉城张扬叫好仿若此地之主,这份大气就比一般豪门子弟超然太多。 汉子眼珠子转了片刻,咧嘴一笑,说道:“为博公子一欢,我老黄拼了。”他咧嘴一笑时,露出一口黄牙,估摸‘老黄’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汉子不再废话,转身朝自己的马走去,神色一下就严峻起来。伸手将马要跨过的栏杆抬高了二尺,暗自说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拼了!两张金票,足够他安安稳稳离开这里到乡下过员外般的富足生活。 周围围观的人不在少数,刚开始饶有兴趣只是看看,一听闻那说话打赏的富家少爷说要把障碍太高两尺,怀着看热闹的心继续看下去,甚至里三层外三层又多了几圈人。尚吉城不缺贵族公子,可纨绔归纨绔,大多数富家子弟教养修身都不错,骑马射箭吟诗下棋都是必修。因此懂马术的人不在少数,在他们看来,方才那汉子骑马跨过半丈高的栏杆已是极限,抬高两尺,除非极北血统最优良的高云马才可逾越。 甚至有人嘀咕着:“没极北的踏雪高云马,恐怕这汉子要一头栽下去!” “栽下去就是人命呦!这富家少爷用心险恶啊!” “别乱说话,小心和前两天那说了城北李家少爷坏话的家伙一样被剁烂了喂狗!” 汉子已然翻身上马,动作干脆爽利,甚至能看出一丝军伍模样,如若马不是瘦的能看到一条一条肋骨,还真有一分战场上纵横捭阖的威风来。 “星辰公子——看你文文弱弱,怎么对这粗莽野夫的杂耍有兴趣?”一道跋扈的声音响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赶忙让出一条道,尚吉城里谁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有何等显赫的身份。 只见来人鲜衣花冠,明明是男子,却比歌苑中的女子穿的还要招摇,鲜紫色的长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胸膛袒露,肌肉线条却轮廓鲜明,神情倨傲,走过来时迈着八方步,步子不快,却踩着固定的频率,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像一只幽灵。只是他身后跟随的不是伴当随从,而是五六名身披甲胄的威武武士,仅此一项,就比一般纨绔威风太多。 这人叫李轻裘,就是前两天听到有人说他坏话,命手下鹰犬把人打死了喂狗的狠主。其父李暹是帝都封疆大吏,统管梵阳帝国整个沧海军团十五万兵马。在二十年前帝都发生茗皇元年之乱时,其父为人圆滑,善于沟通,竟从那场大乱中保全了官职。当时大柱国之一的御殿炎将军被扳倒后,整个梵阳军系垮塌,而统领十五万沧海军的李暹成了实力最大的将领,割据梵阳西南膏腴之地,以兵养民,以民扩兵。在西南三郡,官民只认沧海军都统兵符,不认帝都皇族玉玺。而帝都皇族也拿这大军阀没办法,好在这么多年皇族与沧海军都统一直相安无事,也算平和。 而李暹的大儿子,却是一十足的混混,风流成性,仗着家世在西南三郡胡作非为,在尚吉城依旧飞扬跋扈。可是谁又能拿他怎样?没钱的怕有钱的,有钱的怕有权的,有权的最怕有兵的!惹了沧海军都统的大公子,迎来的就是一顿悍兵肆虐蹂躏,满门抄斩,发配军伍,受兵役之苦。 当李轻裘公子说要去尚吉城玩乐数月时,西南三郡百万子民皆喜极而泣,士农工商夹道相送出城数十里,高呼‘公子走好,多玩几天,不着急回来,我们会想念你的!’,希望李轻裘不着急回来这话是真,倒是那句想念着实骗鬼。唯有被李轻裘时常光顾宠幸,没少花钱的几个风月青楼的花魁红牌倚在雕花门口,看着鲜衣怒马的李轻裘招摇出城,捂着心口泪眼婆娑得哭号‘天杀的,这一走,可是要想煞了奴家!’ 总之,这跋扈公子是个在哪里都不受待见的主。 在梵阳西南三郡习惯了一手遮天备受关注,在这天下富豪显贵汇集的尚吉城,李轻裘更是喜欢那人前马后簇拥奉承巴结的感受,数月前刚来尚吉城头晚,就闹出了一夜连赎六名青楼花魁的大名声,在歌舞风月之所一掷千金。难怪人常说,有李轻裘在的地方,开青楼的就必然发达。 又有酸薄书生常常感叹‘时运不济,上天不公’,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李暹大都统一世枭雄是何等了得,上得战马挥枪杀敌,下得高堂治国齐家,偏偏生个儿子只会在女人肚皮上翻滚。可言语中那股羡慕嫉妒到眼红的韵味又十足,时运不济上天不公的恐怕是自个为什么没个当统兵大都统割据帝国三郡之地的爹爹! 李轻裘大公子在尚吉城刚开始威风凛凛风头正劲,只是一余月前被另一个世家公子压了下去。 这世家公子不是别人,就是这个来路突然的梁星辰。且不说梁家人刚到尚吉城二话不说就买下城中最繁华地段的府宅,眼睛眨都不眨得直接把寻常人家一年收入都买不到两脚之地的巨宅过到名下,仅仅那梁家星辰公子的容貌就仿若在尚吉城升起一轮新月。走在路上女子幽怨的眼睛盯着这星辰公子,只恨他看都不看自个一眼。而男人更是忍不住跺足懊恼为何这么俊俏的脸蛋却是个男儿身! 长相俊秀,仿若天神,又出手阔绰,世家超然,被誉为尚吉城纨绔公子中的新贵,再加上为人虽然喜好玩乐却不胡作非为,这星辰公子的名声远超了这李轻裘。甚至不少尚吉城大家名媛都像与之相识,比起李轻裘厚着脸皮往人家府邸里闯硬要结识人家名门闺秀,星辰公子瞬间把李轻裘甩了一大截。 星辰公子抬起头,瞥了这迈着八方步不疾不徐脸上似笑非笑的李轻裘一眼,嘴里喃喃自语一声‘李球儿’,这是尚吉城里对这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败家有道的家伙的别称。他白皙俊秀的脸上露出笑容,朗声道:“李兄出自帝国兵旅大家,看遍百万雄兵纵横捭阖,这样一人一马的小打小闹自然入不了你的眼,倒是我没见过,对这莽汉的耍马绝活有兴趣的很,也只是随便看看,又看不出什么门道,就凑个热闹,捧个场。” 李轻裘眉头稍微皱起,这梁星辰未免太会说话了,话很好听,又不卑不吭,可站在那里那气质却比自己超然太多!气质啊气质,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东西。他家世比这星辰公子优越,出手只要咬咬牙也能比他阔绰,可就是气质比不上人家! 他瞥了一眼正在沙场中御马欲试的汉子,讥笑道:“抬高二尺,星辰公子也太高看这汉子了!就算是军马超过半丈高度也跨不过去,这莽汉一匹瘦马岂能?跨到一半马蹄别在栏杆上,一头栽下来,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星辰淡淡一笑,双臂抱在胸前,狭长眯起的眼睛睁了开来,看着汉子已经催动奔跑起来的战马,看着马蹄扬起的飞沙,说道:“跨过去,我给他两张金票,跨不过,怪他技艺不精,先前那张金票也足以为他治伤,哪怕落的残疾,一张金票也足够他过半生。他可以选择表演,也可以拒绝,选择权在于他,我没有强迫,这只是一场马术表演而已。” 又是这样不轻不重得避开自己的言辞的锋芒之处,李轻裘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他其实很想惹怒这个星辰公子然后看他笑话的,只是这个富家少爷纨绔却不愚蠢,气度雍容大度,丝毫没有与自己争锋的样子。可越是这样,李轻裘越感不爽,他觉得自己就像跳梁小丑般拼命想激怒星辰公子,可人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比直接羞辱李轻裘更让他不爽! 李轻裘也轻笑一声,说道:“星辰公子,我们赌一把如何?” “赌什么?” “赌这个汉子能否跨过这七尺栏杆,我赌不可,你赌可以。你赢了,我把前些日子从青楼赎来的花魁红牌送你一双,你输了,以后见了要叫我一声爷爷,然后绕道而行,有我在的地方你不准出现。”李轻裘昂首挺胸,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仰起脸仿若是要用鼻孔看对方。 星辰公子丝毫没有迟疑得就答应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那耍马的汉子,甚至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楚赌注的内容。 李轻裘嘴角扯起一丝混蛋痞子的笑,他虽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骑不动马,可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沧海军里的骑兵训练极限就是半丈,超过半丈就难免人仰马翻,他看这个汉子那瘦马肋骨都清晰可见,就知道是个怂包。是以,他不担心自己会输,只怕那星辰公子不和自己赌,可对方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了,他已然胜券在握。 他环视着围观的人,高声笑道:“大家听到没?我李轻裘和星辰公子打赌——” 可没人注意他,周围围观的人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掌声啪啪响起来,那瘦马汉子已然带马越过七尺栏杆,马蹄腾空的那一刻,好似天马流星,就连那条条明晰可见的肋骨,也有了一分战场纵横的峥嵘之姿。 星辰公子也拍手叫好,兴奋的脸色潮红,甚至双眼都泛着血红。高声叫道:“漂亮,该赏——汉子,你来,本公子说话算话!” 那汉子翻身下马,脸色煞白,腿脚哆哆嗦嗦就差抽紧倒地口吐白沫。可一听有赏赐,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连扑带爬跑到星辰公子这里,腆着脸笑着竟有一份黄花大闺女般的羞涩,嘴里喃喃说道:“微末技艺,不足挂齿,公子谬赞,谬赞——” 可星辰公子身边的伴当仆从已然从怀中摸出两张金票塞进老黄手中,老黄瞥了手中金票一眼,又咧嘴笑了,模样越发扭捏——一种老实人突然得到大笔金钱后受宠若惊的神态。 传闻星辰公子出手阔绰果真不假,围观的人们看完了老黄杂耍表演也没有散去的意思,方才李球儿大声嚷嚷着要和星辰公子打赌在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围在周围等着看热闹呢。 只见星辰公子赏完了老黄,珊瑚红色的眼睛斜视着李轻裘一眼,柔声说道:“李公子,你输了,记得那一对花魁红牌送来哦!” 李轻裘愣了半晌,硬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才缓过来意识到自己打赌输了!本以为能折煞这星辰公子一次,却是自己颜面大失。想反悔,在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的注意下也不好发作,尤其是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和自己不太对路的豪门纨绔,皆是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有何动作。 可李轻裘绝不是认亏的人,他低下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坏点子就生了出来。倏然间跳起,和变戏法一样怒目痛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黄,狠狠说道:“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你一定是前些日子从沧海军营出去的逃兵,竟敢大模大样来尚吉城坑蒙拐骗!你……” 老黄一听,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连退数步,佝偻着背双手连连作揖,哀声道:“公子冤枉啊,小人哪里是沧海军的人,就是陪一匹瘦马浪迹江湖——” “不要狡辩,若不是行伍出身,这一身马术是你爹娘从娘胎里给你生的啊?”李轻裘仿若得理不饶人,又上前一步,指着老黄眉心,暴怒如雷。他凤眼一斜,瞥着身后跟随的武士,冷声喝道:“叛逃军队,该当何罪?” 武士谄笑着躬身答道:“斩立决——” “那你们还等什么,难道要本公子亲自动手以正我沧海军军纪?”李轻裘不管这身皮囊有多纨绔混球,可发起怒来中气十足,倒眉冷目,竟逼得战场上杀进杀出的武士心惊胆寒。 老黄还在高呼冤枉,冤枉,双腿哆嗦着就跪了下去。可武士身形已经动了,制式牙刀出鞘,随着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刀锋已破空入肉,跪地求饶的老黄被利落得斩了脑袋。斗大的头颅骨碌碌滚下,脖子上暗红的血喷上天,像下了血雨,尸身栽倒下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星辰公子给他的金票,只是被血染得暗红。 李轻裘看着这让他丢脸的老黄成了死尸,得意的笑了笑,嘴角扯起一分阴沉邪气。围观的人群见死人了纷纷捂着口鼻后退,看向李轻裘的眼神已从纨绔上升到祸害的层次。可李轻裘毫不在意,人们越怕他,他越高兴,当个人王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星辰公子的反映倒是让他又心生不爽。富家纨绔大都贪生怕死,见血就失声尖叫没了方寸,严重点的翻个白眼就昏厥过去。 可这星辰公子硬是盯着老黄的脑袋骨碌碌滚到脚下,甚至苍白精致的脸庞上也沾了星点血迹,也只是蹙了蹙眉——绝不是畏惧,而是厌恶!而旁边的伴当仆从赶忙摸出真丝手帕为主子擦拭掉脸上血迹,一脸惊怒却也不敢说什么。 李轻裘冷笑一声,作揖鞠躬,神色已然变得真诚无比,一下子正气浩然,朗声说道:“多谢星辰公子,若非公子,李某还辨识不出这是我沧海军逃兵!再让这歹肆意妄为下去,沧海军军纪全毁了!” 星辰公子的伴当赶忙凑到主子耳边小声说道:“公子,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李暹之子,莫要轻易招惹,别给月小姐惹麻烦……”伴当也不等主子开口,左右一个连拖带拽拉着星辰就走,剩下一个点头哈腰对着李轻裘赔笑脸向后退去。 李轻裘高声道:“星辰公子,那一对儿花魁红牌李某择日送入府中,放心,李某一向一言九鼎,决不食言!哈哈哈哈……” 待星辰公子走远了,李轻裘才冷笑道:“哼,草包一个,见死人了就夹着尾巴逃走了。”他转过头,对着一名武士说道:“派人给老头子说一声,就说小爷在尚吉城杀人了,让他给城主写封信,毕竟是尚吉城,得给城主府面子……还有,派人查一下这个星辰公子有何家世*,*是谁……” 李轻裘负手在背后,迈着八方步,眼睛得意得眯起来,嘴里哼着歌苑牌坊里的腔调,大大咧咧朝前走去。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一脚将老黄的头颅踢到一边,带血的人头滚了两圈,滚到那匹瘦马前,马儿低头用鼻子碰了碰已死的主人,哀鸣不绝。 (这一章文风变了,我故意的……) 正文 关于小说 2013.08.31 好了,暑假最后一天,把今天的稿子发出去,又要断更了。 不要骂我好嘛,在校苦逼大学生马上升大二开学还要补考c语言和高数着实苦逼! 额,小说不管写的怎么样骂也好夸也好,我只想坚持写完而已。 梵阳是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只开了两章,以后在学校我没事就码字,攒到寒假爆发一月让大家看个够! 还有,小说中涉及到的那几个朋友,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看到文字里面的感情? 对了,倚楼画月泥嚎!我知道你没事在给我投红票捧我场!很感谢!对于我这种没人理会连小小小神都算不上的网文作者来说,有个忠实读者足以感动很久。 还有默默关注这篇小说的朋友,对不起了,我要开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得不停笔。 寒假时再见! 晚安,好梦。 正文 第3章 球儿 尚吉城,梁家大宅。 两位伴从几乎是架着主子急乎乎回府,生怕路上耽搁半分,方才李暹之子李轻裘当街下令杀人着实吓到了他们。富贵权势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们掺和不起,卷进去恐怕就是渣渣都不剩。 梁家富庶,可商贾巨族比不上世家豪族,有钱又如何?依旧经不起狂野武士持刀肆虐,更何况方才有意为难他们的是梵阳帝国中权势仅次于御殿炎将军的沧海军都统之子。 纨绔纨绔,可不单单是不学无识只知享乐,那股子由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傲气可是实打实的。 他们夹着主子小步快趋,瞥了一眼主子苍白的脸色,心中不由安安叹息一声,这次折煞了李轻裘这个大纨绔的面子,恐怕主子以后再尚吉城过得不会如以前这么舒坦。 只是主子那双特有的珊瑚红色的眸子闪着凝重的光茫——不该是富家子弟眼中的跋扈飞扬截然不同的凝重。他朱红的嘴唇喃喃着:“就这么死了么?” 伴从们可顾不得主子嘴里絮叨什么,多半是被吓得一时半会失神了。富家子弟养尊处优,别说杀人了,就是后厨中看一眼伙夫杀鸡宰羊估计也眼睛一翻捂着鼻子仓皇逃出,更何况方才持刀披甲的武士干净利落的一刀削了那玩马人的脑袋,斗大的脑袋骨碌碌滚得欢实,那脖子断处喷薄出的血雨就让人忍不住作呕。 说实话,主子方才没直接翻白眼晕过去,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看着那老黄的脑袋骨碌碌滚来滚去,一脸无常,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那可是活生生的人被杀了,主子看起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能硬挺着看下来不动声色,不管是真不怕还是吓懵了,都让他们这些作下人的觉得长脸。要是主子方才直接吓得岔过气昏死过去,恐怕以后都是这尚吉城纨绔世子间的笑柄,也正中了李轻裘的下怀。 跨过梁家大宅门槛,两名伴从总算舒了一口气——李轻裘手下的兵卒再怎么跋扈,也不能轻易破门闯进别人家去。梵阳王朝的国法可能在那沧海军都统的西南三郡之地行不通,可尚吉城城主定下来的城规可不是谁都能忤逆的。 尽管极少有人见过那神秘莫测的城主,可能让满城富贾贵胄循规蹈矩谨遵城主府规矩,这份实力已然不容小觑。就比如那李轻裘杀了一蝼蚁马夫,若放在西南三郡,自然没人敢出面指摘,可在尚吉城当街杀人,依旧得给城主府打声招呼,少不了上下打点一番,这还得仗着他老子李暹大都统的面子。 城主府就是尚吉城的天,他们这些寄居于此的富贾豪门感受尤深。 一名伴从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咧嘴笑道:“少爷,咱回来了,那李轻裘就不是个球玩意,仗着自个老爹有兵有权就逞威风,要是把他扔战场去还不得三条腿都吓软了滚回来。咱少爷今天这么溜了不丢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说着他对另一名伴从挤眼使个神色,对方赶忙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下次少爷出门时,咱也搞几匹纯血踏雪高云马来玩玩玩,买他个几身鲜衣花甲佩刀仗剑,雇上几十个江湖草莽充门面,那叫一个威风!”伴从伸手帮主子整理好刚才弄乱的衣襟,谄笑着说道。 帮少爷充门面长脸面还是其次,主要是他这个当下人的都觉得那鲜衣怒马花甲威风。要是自个也能披甲仗剑骑怒马在这王公贵胄富贾遍地的尚吉城走上一遭,让那些富家纨绔躲避唯恐不及,让那青楼红牌名伶趴在雕花窗前捂着胸口叫的直声颤,让那风流学士也望景赋诗一首留下万古名句……这辈子也值了。 哪个男儿没有这份黄粱大梦? 可星辰公子依旧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珊瑚红色的眼睛失神茫然,好似还未从方才那人头鲜血攒动翻涌的血腥场面中缓过神来。任凭伴从们说的天花乱坠仿佛他就是那战功赫赫无双的御殿炎将军般武威至极的人。 伴从相互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一人开口道:“六子,少爷不会是吓傻了吧!” 被唤作六子的伴从抚着下巴,诺有所思看着少爷,说道:“有可能,要是平时这么说少爷傻了,保准要被拿着笤帚撵半个院子放狗追着咬!你看现在少爷啥反应都没,事有反常必妖……小五,你试试看少爷有反应没?” 小五哦了一声,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少爷眼前晃了晃,又跟触电般缩回手去,可公子依旧那样双眼失的站着,无动于衷。他再次壮起胆子伸手在少爷眼前晃了晃,啪的一声,那只爪子被少爷飞起一巴掌挥开,声音响亮。 “在老子眼前晃什么晃?找死么?”星辰方才呆板的脸上一下子变得怒目,盯着小五纨绔气十足的吼道。 两名伴从吓得往后一跳,连忙点头弯腰挤笑脸,谄笑着说道:“少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方才那李球儿太过分了,若不是生怕惊吓到少爷,小的恨不得把李球儿揍得他爹都认不得!”伴从咬牙切齿说道,边说边撸起袖子,露出皮包骨头的胳膊,上边攀着两条青筋。 “当然,咱少爷一出手肯定也能把他们打趴下,可惜咱不能给小姐随便闯祸,就姑且饶了那小子,要是下次见了,一定不能放过!”小五挥舞着拳头恶狠狠说道。 星辰转过头看着小五那张圆乎乎的脸,伸手揉搓着他鼓囊囊的面颊,任他揉扁捏圆,那张脸被挤压的变形又荒诞。他嘴角飞扬起一抹轻笑,说道:“就凭你两还想与沧海军兵卒死磕?省省吧,人家一刀捅下去就把你两串成血葫芦喽,还是省着这条命跟公子我风紧扯呼的好。”接着星辰转过身拍着小六的脸,不是真拍,却啪啪作响,笑骂道:“方才见血了老子就看到你小子腿发抖牙打颤,夹着老子跑时比马还快!有你这样的仆从还能抖搂起威风?方才丢人都是你两混球给丢的!”说着星辰不忘给两名伴从一人屁股上赏一脚。 两名伴从也不恼,任由主子笑骂欺负。反正他们都是梁家的下人,梁家待他们不薄,而星辰少爷也不是心思乖戾的主,动辄就要把下人打死拖下去喂狗这样的恶事少爷做不来,顶多是一人踹一脚,揉揉也不疼。梁家不是权势滔天的豪门巨阀,也就是有钱又懂得隐势的中门富家而已,含而不露低调行事,甚至这次入住尚吉城也没有惊动太多。可他们不知梁家的雄浑财力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嘿别说,老子刚才还真被李球儿吓住了,那一刀子就把老黄脑袋给砍了,真他娘的狠,血都溅在老子脸上,老黄那脑袋就在脚边滚来滚去……下次出门不能再带你们两渣渣,老子自认为比那李球儿长得阔气,就是你俩太逊拿不出手!要是老子身后也跟上带刀武士,方才逃跑的就该是李球儿那球玩意!哼……”星辰公子总算是回过神来,眼神戏谑,言谈轻佻,纨绔气十足。 伴从见主子真没事了,也喜笑颜开,跟声附和道:“对对对,都是小的给少爷丢脸的,咱下次出门也带佩刀武士,鲜衣花甲,纨绔纨绔,门面好歹要充起来!先不说能不能打过沧海军卒,这排场就不能弱了去!看起来要阔气,这才附和咱家少爷风流气度!” 六子白了小五一眼说道:“他李球儿带的是披甲步卒,咱就要比他上一个档次,带骑兵,要那纯血统战马为坐骑,跟在少爷身后马蹄哒哒哒,听着就威风。一个不服,直接纵马冲撞过去,霸气!”六子脸色一凛,朝主子比了个大拇指,说得唾沫飞溅。 星辰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啧啧嘴,说道:“还是你小子会说道,这话漂亮,该赏!” 小五见状急了,取悦少爷这事咋的就能弱了下风?他们作下人的搞不来青楼的花魁红牌,也搞不来那奇珍异宝名人书画取悦少爷,可不全凭这张嘴能说会道? 他上前一步,把正比着大拇指的六子一肩膀撞开,谄笑道:“骑兵也不能要咱梵阳的骑兵,跟骑驴一样没气势!能配的上咱家公子的,唯有极北草原上那轰烈铁骑,听说那轰烈铁骑一百骑就能对着一千人队冲锋,一千骑就能在战场上纵横杀虐,光那一身铁甲就有四五十斤分量,再配上蛮族血统的踏雪高云马,都能把咱梵阳的骑兵比的像骑没种骡子般!少爷,听我的没错,咱就雇上十几骑极北赤那思的轰烈铁骑,到时候在着尚吉城走一遭,威风八面!” 他没有注意到少爷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很难看,方才还喜笑颜开的富家少爷,顷刻间面如土色如遭雷亟。六子在一旁拼命摇着头让小五别说了赶紧闭嘴,少爷脸色不好看…… 星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听到‘极北’,听到‘赤那思’,听到‘轰烈铁骑’这些与自己遥不可及的字眼会心里难受。遥远的极北草原啊,与梵阳相隔数千丈的滔滔大河。而他是个自幼在生长在梵阳商贾富家的纨绔子弟,与极北的荒蛮凝腥是绝对不会有半点交集。可为何他那一瞬脑子里像要裂开一样生疼,像是有什么要挣扎着从头盖骨中钻出来一样。 六子与小五的声音弱了下去,唯唯诺诺站在一旁小心观察少爷的反应,生怕惹恼的少爷不顺心。 可星辰没有多废话,从两名伴从身边绕过,大步而去,说道:“我要见我姐!” 走了几步,星辰停驻脚步,望着中门院子里满园蔚蓝色的风信子,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一直不知道为何非要种着风信子?那蔚蓝的颜色实在不喜,他喜欢的是大红大紫这样富贵华艳之色。现在正值寒秋月,这一院枯黄败萎的残花败叶看着着实扫兴。 他眉头轻蹙,扭头说道:“把这一院风信子挖了去,换成秋海棠,要大红色的,红色和血一样的秋海棠!”话罢,便不再理会两名伴从,自顾自得走开。 小五与六子面面相觑,还在回想主子方才为何突然就恼了。 极北蛮族的轰烈铁骑这么威风,主子听了怎么就恼了呢? 可缓过神来细细回想少爷说的‘红色和血一样的秋海棠’,又觉得那份红艳中多了一分如妖的邪气,与少爷那阴柔白皙的面容倒般配。 可又为何要强调红的像血一样? 想不通,想不通啊……两名伴从相互看了看彼此,看到的却都是同样的一脸茫然。 李轻裘家的宅子不算很大,却是位置仅次于城主府的绝佳地段。尚吉城城内纵横十二街,无外城内城之分,城内多次翻建,基本都是高楼巨阙,飞檐走角一望而去好似青砖红瓦的怒浪在翻涌。夜晚的尚吉城车林马轩,张灯结彩热闹如过年,可若是落雨刮风的时月,满城漆黑一片,那琳琳而立的高楼巨阙像一座座尸骸垒成的巨山,在夜色下泛着兽脊的铁青色。若从城外山地上居高临下而望去,那股三百年前靖熙王朝第一雄隘的苍凉感暴露无遗,好似当年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率领武士执剑嘶吼的情景就在眼前,杀戮与血腥隔了三百余年风雨沧桑从那华丽楼阙下渗透而出。山风从高楼间呼啸而过,仿若三百余年前为拿下这一雄关的阵亡武士英魂在齐声嘶吼。 白天尚吉城那股吉祥雍容的感觉荡然无存,三百年前的雄关巨隘即使别改建成天底下最适合享受的膏腴风月之地,也难掩当年铮铮武士厮杀冲关之奋烈。 因而这规模天下第三华丽却为魁首的天下名城又有‘昼时煌煌天上人间,无月森森鬼怪杀场’这句诗词以形容。 李家大宅外,两尊镇门石狮子威慑憾人,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分外扎眼,尤其是灯笼上的金箔纂体‘李府’二字,更显世家豪族丰厚底蕴。 李轻裘依旧是鲜紫色长袍,袒露胸膛,迈着八方步走路不急不缓,嘴角哼着不知名的诨调,细细看去,脖颈处还留有女人的唇痕,脸上深情像吃饱的狼,嘴角翘起一丝笑意。身后跟着几名跨刀披甲的沧海军武士,慢悠悠的跟在主子后面朝府宅走去。 不得不说李球儿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庞白净颇有书生意气,尤其是那双桃花泛滥的狭长眼睛,看向风月之所的女子时秋波荡漾,眉眼挑逗片刻就能让女子魂不守舍。用青楼老鸨的话说,长这样一双眼睛,不去看那姑娘丰胸美臀,倒去看那所谓圣贤之书,着实是浪费了。若是李公子能多施几个桃花眼,恐怕那领班老鸨都忍不住亲自上阵迎入这背后势力熏天的纨绔怀中,只可惜李公子口味一向挑剔,看不上那些过气却阅人无数的青楼老鸨,任凭她们挺着花白胸脯朝上凑,李家公子也只是掏出一叠子银票塞进老鸨胸间旖旎中,不再理会,留的其悻悻然兀自挤眼强笑。 “诺,王二哥,回家后赶紧给我爹写信,用军隼送到白羊郡,走前老爹千叮万嘱让我别在尚吉城杀人惹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总该给老头子有个交代……我不把老头子的话当回事,总不能把尚吉城城主的话当屁放。想来城主应该会卖给我爹个面子,再说杀的不过是个玩马的草莽汉子而已,犯不着像前些时月那个南郡经略使一样被抄家赶出去吧?”李球儿停下嘴中哼唱的诨调,扭头对着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名武士说道。 “少爷放心吧!您父亲现在是朝中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大将军,就算那城主再怎么嚣张再怎么二皇帝,也不能把咱沧海军十五万兵马当摆设。惹恼了大都统,咱沧海军就能把这城给平了去……还城主呢,算个球!”武士狞笑道。 李轻裘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平日在西南三郡时,那里的读书人没少骂他不学无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兴许是有个这样功高无量的爹爹,世人对他的期望也高了很多,稍稍一不对味就戳着脊梁骨骂的唾沫星子飞溅数丈远!这不到了尚吉城耳根子才清净下下了么? 可是,那些自认为饱读圣贤书的酸腐书生再怎么骂,能把把他的身世骂没?能把他爹爹的十五万沧海军骂死?书生读书读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出人头地,可他李轻裘就是天生大富大贵,人比人就是能气死人。那些穷酸书生,那些指责他无良纨绔看不惯他的人,那些自以为自个算圣人觉得他是祸害的伪君子,哪怕万人当前他也会一口唾沫吐过去——算个球! 他长这么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除了皇族兴许能让他忌惮一二,他李球儿怕过谁? 若说怕,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他爹爹——沧海军大都统李暹将军。 倒不是怕爹爹怎样严厉怎样对他很铁不成钢,老头子也就他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要把他杀了去? 他是怕父亲老了啊!老头子这几年老的越来越快,若是一个冬天没撑过去老死了,这沧海军十五万兵马怎么办?要靠他撑着么?李球儿书没读多少,武功也一塌糊涂,摆几个花架子还行,登不了大雅之堂。最拿手的还是败家玩乐,若真要他扛起沧海军李字战旗,这种事做不来! 突然觉得有些冷,李球儿拉紧了衣袍,裹住胸脯,双手交错双在袖中,十足市井气,仰头看了看不远处李府外挂着的红色灯笼泛出的柔和光辉,呵出一口气,喃喃说道:“老头子可别死太早啊,你要是死了,李球儿可真就成球儿被人踢来踢去了……” 此时李府外有管家探出头来左右张望,遥遥看到李轻裘一行人,面露喜色,赶忙奔来迎上,看样子像等了许久。 李球儿面露茫然,看着管家气喘吁吁奔来,不明所以。 养尊处优的李府大管家跑了百十来步边气喘如牛,拍着胸脯边顺气边边哼哧哼哧说道:“少爷您可回来了!小的差点把所有家丁派出去找您……” “出啥事了找我?”李轻裘疑惑道。 老管家哼哧说道:“大将军——大将军下午突然进城,现在正在府中候着少爷呢!” “老爹——”李轻裘面色瞬间苍白,能让老爹不远千里亲自从西南赶来亲自找自己,这分明是要命的节奏啊! 难不成这次真闯大祸了? 正文 第4章 老将军 李府中,一名身着秀金锦袍的老者端坐于中堂,白眉白须,虽是苍老,眼神依然鹰隼般犀利。虽未披甲挂刀,老将军坐在那里却泛着一股千军万马中厮杀血拼者才会有的霸意!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沧海军大都统绝不是泛泛之辈,老将军不仅治军打仗超一流,而且与帝都庙堂斡旋照样不落下风。能从二十年前梵阳茗皇元年之乱中幸存,不但保全了官职,甚至能割据西南肥腴三郡之地划地而治,隐隐有国中国之势,却让帝都皇族拿捏不得,这已经足以称之为奇迹。 老人扶着拇指上套着的玉扳指,腰背挺直坐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神色肃穆如刀。脸上苍老皱纹密布,可气势不减当年。身后两列带刀侍卫统一身着沧海军制式轻甲,矗立如磐石,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另一只手隐在袖中,却能看到一寸长的漆黑弩箭探出头来。老人的亲卫武士皆是调教十数年才打熬出来,无论战场冲杀亦或是斥候侦查袭杀都属超一流,也是老人这一趟走的仓促才临时从沧海军中抽调这样的武士作为护卫! 虽说占据帝国三郡膏腴之地,又坐拥十五万精锐兵卒,与那藩王亲爵除了差个名正言顺的头衔外,权势甚至要超出一筹。可这个沧海军大都统风光是风光,可树立的仇家也不少,而且多半都是那不争气的儿子惹下的。老将军不得不小心行事啊!作为帝国自二十年前波及整个梵阳军系的大清洗中唯一保留下来的实权将军,他的地位和兵马可有不少人眼馋! 当年梵阳军统中权势滔天的御殿炎将军惨遭皇族砍伐后,梵阳几大军系分崩离析,傲羽长射收归为皇族统御,拱卫京畿之地,鬼部被分割解散,为数不多的骑兵被几家帝都重臣分刮去充门面做了仪仗队,唯有沧海军十五万兵马得以保全,可以说,沧海军只是当年皇族象征性的留下的一支军队,以显示帝国文治武功兼备,天下文人武将皆入你皇甫家大毂翁中! 帝都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时不时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沧海军都统要反了,李老将军每每听到这些流言蜚语都要忍住火烈脾气!沧海军虽有十五万兵马,可基本都是水师,还能开着鲨齿斗舰顺着尤河一路打到帝都去?帝都那些国子监,黄门庭什么的酸腐文生,治国齐家本事不行,言辞锋芒戳脊梁骨的本事可不亚于武士挎刀杀人,杀了人也不见血! 也许正如先帝当年所说,苍炎之后无名将,中堂之后无贤相!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在先帝手中创下无上功勋的秉忠老臣到了现任皇帝眼里连那卸磨杀驴的驴子都不如!茗皇元年之乱中,四位上柱国被杀了三位,逃亡一位,梵阳军统被摧毁,一波老臣该杀的杀该削职的削职该罢官的罢官,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他李暹能从二十年前那场动乱中幸存,且保全了军衔权势,沧海军一系得以留存,不得不说老将军能耐过人。 那场动乱之后,皇族似乎也不愿意赶尽杀绝,将整个沧海军军系赶到了西南三郡,封他为大都统,允许他李暹披甲佩刀上殿面圣,骑马出入皇城——皇恩浩荡!茗禅皇帝一只手虐杀了追随先帝的老臣旧臣,血还没干就用另一只手捧出浩浩皇恩倾洒在这些劫后余生瑟瑟发抖的幸存臣子上——脸变得快! 也许世人以为皇族终于看得见当年这些老臣旧臣流血洒泪如何不易,可蒙受皇族福祉最多的老将军却脊背泛寒,从皇族的只言片语中,他明白皇甫茗禅的想法——沧海军全靠他一人维系,帝国未有战事近二十年,整个沧海军都在靠他这个大都统一人的威望维系。可他已是近六十岁,多年戎马生涯身体罹疾甚重,留下无穷后患,又有几年好活?而他的儿子李轻裘的各种荒诞行径在帝国中都是出了名的,烂泥扶不上墙,绝不是能扛起沧海军李家战旗的主! 沧海军后继无人! 皇族是在等着他李暹老死病死,整个沧海军军心震动,分崩离析,皇族顺势将西南三郡膏腴之地收回,剜掉帝国版图上最后一块毒瘤——皇族真正在梵阳广阔地图上只手遮天! 他李暹怕啊,等他死了,且不说那些跟随他征战三十余年背井离乡的袍泽落得卸磨杀驴的下场,他这个宠爱一生的儿子,还不被皇族整死不可? 想到这里,老将军松松放在太师椅上的手猛地如鹰爪扣住扶手,泛着老年斑的手背筋脉暴起,竟是生生抠入坚实梨木中,木屑崩裂飞溅。 老将军突然桀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线条一瞬间扯得凌乱,表情狰狞可怕,沧桑道:“我李暹岂是坐以待毙的老家伙?皇族,皇族就了不起了?” 身后那十几名带刀侍卫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神色如常,依旧挺立如磐石,不为所动。 沧海军姓李,谨遵大都统兵符,不尊皇族诏命,可见一斑。 老将军脸色突然缓和下来,花白剑眉柔软了些,脸上那狰狞的神色收了起来,变得祥和慈爱——看到他那个独子,就是这世上最能让他安心的事情。 李轻裘满脸忐忑,抬头瞄了一眼父亲神色,又匆匆低下头去,小步快趋,一路穿过前房大堂中院直奔父亲所在的中堂。看到父亲脸色并不很凶,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父亲,您怎么突然来了?”李球儿喘着粗气,拍着胸脯吁吁说道。 老将军锐利的目光顺着儿子脸庞,到脖子上女人的唇印,再到袒露的胸膛上看去,嘴唇胡须微微颤抖,脸色阴沉下来。 李轻裘赶忙伸手抹掉侧颈上那抹胭脂红,将华贵绸缎袍子整理好,狠咬了下舌尖,痛得一咧嘴,被美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总算能清醒些,俊逸的面容堆满绵羊般的笑,弯腰问道:“爹爹,家里有事派只军隼送来就好,儿子自己往回赶,怎能劳驾爹爹跑这么远亲自过来!” 老将军目光直直盯着儿子越发心虚的眼睛,竟是咄咄逼人丝毫不退让,面色铁青的可怕。 李轻裘凑上前去,站在父亲身后,双手轻轻捶打父亲肩膀,谄笑道:“爹爹莫为儿子担心,儿子在这尚吉城过的挺好,准备年关了就回去,顺便给您带些极北草原特产的雪狐裘子回去……这狐裘可是千金难买,雪狐本就罕见,又得用刚出生长出新绒的小狐狸,老狐狸身上的毛太扎,皮又厚,不软和,二十几只小狐狸皮勉强能凑出一条袄子的料……儿子凑这么多雪狐小裘可费了老大功夫,嘿嘿,您老人家一定喜欢……” 老人神色稍稍缓和了些。 李轻裘忙蹲下身子,伸手揉捏着父亲的膝盖,笑得温顺柔软,“父亲您年轻时常年征战,烙下了腿上病根,这些年天一阴冷,腿就疼的难受!那狐裘子啊,就是暖和,养腿,儿子准备请最好的纺织匠人,给您好好做一件狐裘大袄,好看又暖和,您年关时去帝都面圣,在那满朝文武中走一遭,绝对眼红死那些和咱作对的家伙!” 老人突然呵呵笑了笑,满脸慈爱,伸手抚了抚儿子面庞,眼睛笑得眯起,像一头饱足的狼,说道:“爹爹有好些日子没见你,顺势做个样子吓吓你,瞧把你吓得……没事,来,儿子,坐下说!咱父子两好好聊聊!” 李轻裘如释重负,直起腰,仍是小心翼翼,满脸温顺笑容,动作僵硬的坐在旁边椅子上,却不敢坐的舒服,半拉屁股悬在空里,腰挺得笔直,双手扶在膝盖上,眼神游离不定。 老人挥手示意背后带刀武士退出,笑呵呵道:“自然些,见了老爹别紧张,咱父子间有什么好紧张的!” 李球儿讪笑着点点头,身子依旧不敢放松,脊背紧张挺直。 “杀了一个耍马的江湖草莽?不算什么大事,我和尚吉城城主也算有些交情,已经打过招呼了。” 李轻裘这才真正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也自然了些。 “儿啊,你已及冠,已经算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以后就别跟这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较劲,掉身份不说,传出去还得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咱的不是。那些无用书生最喜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真骂起来连带着老爹一起骂,上梁不正下梁歪。爹爹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一生戎马战功勋卓,老来却落个晚节不保,唉……”老将军叹息一声。 “往日你与那些世家豪阀子弟挣来斗去,比排场拼阔绰,就算闹出人命,爹爹心里都高兴——谁让我儿就能生的比他们金贵阔绰,他们想比?那就比的他们灰头土脸!还要继续争,无非就是拉靠山比*拿父辈权势较劲,咱奉陪,十五万沧海大军一人一口唾沫淹都能淹死他们!去年那岭南郡守家的长子被你纵马撞的半废,他爹哭哭啼啼像个妇人,说非得上书参老爹一本不可,非要陛下剥了爹身上甲胄不可,呵呵,爹爹的斥候截杀,硬是让他半年了一本奏折都没发出西南三郡过,谁让他家儿子想压过我儿子一头来个一鸣惊人?这不活该么!”老人阴测测的说道,对这个独子的宠爱真的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李轻裘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嘿嘿笑了笑,伸手从桌上揪了一颗不合时令的紫荆葡萄,丢进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儿子没什么本事,也就只能靠败家给您老长脸了,嘿嘿,有时候闯了祸还得您收拾烂摊子,心里都过意不去……” “知道爹爹为何急忙从西南赶来么!”老将军话锋一转。 “怎么了?”李轻裘听出父亲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意蕴来,收起刚刚放肆开的神色,重新毕恭毕敬起来。 “宁正公主逃离皇宫,正朝尚吉城而来,如果快的话,说不定已经进城了……” “宁正公主?皇甫宁正?陛下最小的女儿?又不关咱们家的事,让她爹自个操心女儿去……再说了,一朝皇女,在梵阳又受不到委屈,说不定还是因为皇宫太闷出来透透气,就跟儿子出了西南三郡来这儿消遣一样!”李轻裘又丢了一颗葡萄入嘴,果汁随着说话时飞溅,随手一抹,谄笑讨好得问道:“爹爹,吃葡萄……?” 老将军拼命平缓呼吸,忍住对这个不上道的儿子那无奈愤懑。“儿啊,接下来老爹给你说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好了!咱沧海军李家的兴衰,就看今后这两年了……” “听着呢……爹爹您说!”李轻裘难得认真下来。 “陛下有意要将最小的公主,下嫁给帝国一名将种子弟,以修复十六年前茗禅元年之乱时,皇族和帝**系之间的裂痕。目前适龄婚配又在帝**系中极具影响力的将种子第有两人,一人是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之子,尹哲,另一人,就是你” “噗……这是谁他妈想的主意?”李轻裘喷出一嘴葡萄怒骂道。 “我在帝都的谍子打探到的消息,向陛下提出这一想法的人是当年大柱国陆中堂之子,逃亡十六年归国的陆妙柏,现已被封为御殿月华候。近几年帝国政策频繁变故改动,也是出自此人手笔。手腕比起当年陆柱国犀利更甚,偏偏陛下对此人重用至极,几乎言听计从。启用削职十六年的御殿炎将军,重新编制已解散的鬼部,傲羽长射,建立骑兵军队,加大对机括开发技术的投入,对商贾苛以重税,帝国财政的一半都直接投入军队建设恢复中,还未算上投入驿路建设,优良战马培育,提高武士家属抚恤,囤积粮食和优质金属铁料的钱……儿啊,知道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 李轻裘听得云里雾里,他就是个胸无半分沟壑的纨绔,哪里懂得这些军政大事,听不懂又懒得去细想,只觉得这些劳什子事情有老爹处理就够了。他大大咧咧一笑,说道:“皇族就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着呗,太平盛世日子不好好过,倒腾这些用不上的麻烦事除了吃饱了撑着,还能怎么解释?” “没错,皇族要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爹爹也懒得理会,经营好咱西南三郡一亩三分地就行,趟进皇族这一洼浑水里,从来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可是啊,帝国哪里是没事找事做?分明是紧急备战应对外来敌人的节奏!”老将军大马金刀的坐起来,看着儿子,说道:“你刚才说这些事情用不上,对咱梵阳内是用不上,除了东海倭寇迟迟未灭,西南蛮子已经被咱沧海军打压的成不了气候,帝国内部没有什么用得上大批军队的地方!梵阳未来的敌人,来自西边和北边……” “这个我知道,西边是梦阳,北边是极北蛮族,怎么,难不成梵阳要和梦阳极北蛮族打仗?”李轻裘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色。 “说不准啊!整个帝国贵族阶层都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皇族种种政策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也许真的要打仗了……” 老将军沉声说道:“皇族现在着急把军队牢牢攥在手里,可是十六年前茗禅陛下刚上位时就杀透了梵阳军系,整个军队体系摧毁殆尽,摧毁容易重建难,若不是如此,茗禅陛下怎舍得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宁正公主?可是话反过来说,舍弃一个女儿,能把皇族和军系的关系修复缓和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损失,舍得多大本钱,就能收得多少成效,从来就没空手套白狼的道理,成了那皇亲国戚,还愁不能福泽子孙绵延,还愁皇族完事后再来一次卸磨杀驴?” 李轻裘冷笑一声,“皇族这是自个打脸啪啪啪,十六年前杀伐一通时怎么就没想到以后还有用得着军队的地方,现在后悔了?连女儿都得往出送,活该啊活该!” “话也不能这么说,娶了陛下的女儿,成了一朝驸马,就等于绑在了皇族的战车上,和皇族攀枝附叶开花结果,就再无退身的道理。皇族看似舍弃了一名公主,可又等于攥住了军系的命脉!为官者到了爹爹和御殿炎将军这个层次,已是百尺竿头再难寸进,除非战功真的超卓煊赫,才能福泽子孙。你又不会武功不懂打仗的事,想顺利接手十五万沧海军,难!可攀上了皇族这棵参天大树,往上爬就要容易多了!爹爹能有现在的位置,是在马背上杀了三十年才杀出来的,你毫无寸功,怎能让桀骜武士对你心服口服?若想保住李家荣华富贵,除了攀附皇族,再无他法!”老将军语重心长道。 “爹爹是真要让儿子娶了那宁正公主?儿子还没结婚的想法呢,还有还有,万一那公主长得歪瓜裂枣,儿子后半辈子可是砸到手里了!再说,娶了皇帝的女儿,注定没法三妻四妾,要是那公主长得丑,爹爹忍心儿子后半生跟个丑八怪过活?”李轻裘愁眉苦脸道。 “呵呵——”老将军放声笑了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这个儿子性格还真是放荡不羁! 他轻声说道:“放你的心,瞧你那样!宁正公主是梵阳最美的女子,只是一直身居皇宫,世人才不知晓宁正公主的美,爹爹给你保证,只要你见了那女子,一定为为之倾心……” 李轻裘听了这话,喜笑颜开,忙不迭说道:“那就看儿子的,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天生一副好皮囊,让女子倾慕从来都是拿手好戏!只要遇到那宁正公主,您老就等着和陛下做亲家得了!” 老人笑得乐开了花,可眼睛盯着儿子满不在乎的俊逸面容,没有丝毫笑意,满是深深地担忧。 正文 第5章 重锦轻裘 “别高兴的太早!”老将军鹰眉轻蹙,淡漠说道:“儿啊,陛下现在也是在我和御殿炎将军之间权衡,究竟把宁正公主嫁给谁家儿子,能收获更大回报!御殿炎将军当年统御帝国所有兵马,何等了得,只是二十年前帝国动乱时被削职逐出帝都,再无实权。可御殿炎将军的威望在那里摆着,只要给他时间,联络当年追随他的旧部,帝国再投入重金,鬼部,傲羽长射,还有在建的骑兵统统归入御殿炎将军麾下,梵阳军力定能一举达到能与蛮族重骑兵抗衡的高度!” “爹爹,这个御殿炎将军……很厉害么?他再怎么牛气,也没老爹你这个沧海军大都统来的厉害哇!更何况都是个卸甲归田二十年的老家伙了,还能骑马打仗……”李轻裘翘起二郎腿,神色轻浮不屑的问道。 老将军转头凝视向儿子,佯怒道:“不得对御殿炎将军无礼……当年,爹爹是跟随炎将军最早征战的小卒,侥幸战场上大难不死,积攒了些许军功,才有了现在的位置。若没有炎将军带爹爹走出那穷山恶水的小村子,见识到这么些血淋淋的战场还有那帝都当官的丑恶嘴脸,怎么会有现在的沧海军大都统?又怎么会有你小子现在的荣华富贵?” 李轻裘脸上的轻浮稍稍收敛了些,他知道,父亲一向心高气傲,天底下能让老爹这么崇敬的人不多,那这个御殿炎将军就是真的厉害喽?顶了天的厉害? 老将军看着儿子的样子,无奈叹息。 梵阳御殿炎将军,梦阳镇天大将军,都是这世间百年一出的用兵奇才。梦阳镇天大将军精通各种奇门战阵,以步旅相互配合结阵,威力惊人。从梦阳传来支离破碎的消息,几年前极北蛮族入侵梦阳,镇天大将军的战阵与蛮族轰烈铁骑对上,不落下风。而梵阳御殿炎将军却将机括技术武装军队发展到了极致,各种精巧武器机括,小到连弩火铳,大到攻城守城重型机括,装配入军队,达到人力所不能及的效果。 先皇时,东海倭国举国抢滩登陆,若无御殿炎将军那时力挽狂澜,不理会先皇三道快马加鞭送来的原地守备的圣旨,千里奔袭,趁敌寇驻足维稳时杀了个通透,又一鼓作气千余艘鲨齿斗舰横贯东海杀上倭国本土,现在的梵阳保不准就是倭寇遍地?在富庶安康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梵阳,能有这样血勇韬略的将领,实在是梵阳之幸。 可是这也是先皇驾崩后,茗禅陛下还不等龙椅坐热,就一举摧毁了梵阳军系的原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族可不这么认为。坐拥无数精兵强将,却不将皇族诏命放在眼里,在皇族看来就是叛心! 御殿炎将军,就是太过孤傲,眼睛太干净,可惜了啊…… 老将军收回思绪,沉声道:“就看陛下怎么选了,御殿炎将军有威望,有实力,只要给足时间给足军费,梵阳军力达到新巅峰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能立竿见影,得花几年时间,算是一剂温药,时间长,可是效果好。笼络咱沧海军的话,立马就能有十五万可战可守的精锐兵卒,是剂猛药,短时间里药劲大,只是不能药到病除,而且未来战争注定规模宏大,就怕咱这十五万人马死绝了,也撼动不了大局!” 李轻裘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明白爹爹在说什么,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神情竟是痴傻了般。 老将军还是不死心,探过身子,小声问道:“儿啊,你给爹好好说说,若是有爹爹几位得意门生扶持你,要扛旗的有爹麾下几位猛将,要谋士有咱豢养的二十几号门客书生,要钱有咱西南三郡一年近五百万镒黄金出产,你只要披上甲骑上马做个样子,打仗时守着咱李字战旗躲后面,保证死不了,敢不敢接过老爹沧海军大都统的位子?” 最后一句话李轻裘听懂了,脑袋立马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含混着说道:“不不不,还是算了吧!爹爹你是知道的,儿子吃喝玩乐逛青楼拿手,带兵打仗这种劳什子事情,做不来!见血就眼晕,还是算了……” 老将军一脸希冀渐渐落空,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般! 他的在西南三郡苦心经营二十载,厚着脸皮占着帝国最富庶的土地不挪窝,无非就是想为儿子留下一份厚实家底,子承父业,李家沧海军后继有人,老将军这一生戎马也不算枉然。可是儿子这样子,他怎敢安心把这份家业交付出去?用不了几年光景就得被败光了不可!老人于心不忍! 老将军离开梨木太师椅,起身站定,身形竟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头,腰背不见丝毫佝偻。虽然腿上病根隐隐作痛,老将军仍能面不改色,难得不用披甲,穿上这绫罗绸缎缝制的精美袍子,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见爹爹起身,李轻裘也站了起来——他李球儿虽然恶名在外荒诞行经在梵阳贵族中是出了名的,可对这个执掌十五万兵马的爹爹,打心眼里敬畏爱戴。 父子两相视而立,老将军身形高大,比起儿子仍要高出半头。他伸出一只粗粝大手,扶在儿子肩头,语重心长道:“儿啊,你娘死得早,当初爹爹跟着大军辗转征战,丢下你娘亲一个女人在家里苦苦支撑,生你时难产死掉,爹爹连你娘最后一眼都没看上。心里一直有愧,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再娶女人,对你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捅破了天,都有老爹给你撑着,只想把那时候欠你娘两的,都补回来……这么多年,从没有责骂过你半句,都随你性子来。可是这一次,听爹爹的,行么?” 老人脸上皱纹纵横,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儿子好看的眉眼,李轻裘逆着父亲目光看去,看到那双苍老的眼眸里隐隐有莹光闪动。他感觉到父亲放在他肩头的手在颤抖,抑制不住的,像赤条条置身在冰天雪地中的颤抖战栗。他抬起手,握住了父亲放在他肩头的手掌,竟是如粗粝砂石般扎手——印象中,自己好像从没有这样好好摸一摸父亲的手,这双握了一辈子铁枪长刀染血森然的手掌,也是温暖的啊。 李轻裘竟有些于心不忍,抚着父亲粗粝手掌,俊逸的面庞上毫无纨绔放浪,沉静至极,柔声说道:“爹爹放心,儿子这次就听你的,把那宁正公主给您娶回来!” 老人抿起嘴唇,连连点头,喉结上下颤动,许久才哽咽出一个‘好’字。这个兵戎一生,靠血腥杀伐起家的老将军,此时面色如一段丝绸般柔软,好像一个生活富足垂垂衰老的富家翁,看到儿孙绕膝头,看到子嗣大出息,这一生都算活够了。他们这些拼死拼活一辈子的老家伙,不就是为了儿孙后代才这么拼命的么? 可是老将军倏然间将手从儿子手中抽回,挺起胸膛,面容重新变得磐石般铿锵冰冷,那股杀伐果决的气势又回到他身上,整个人如一杆森然长枪,须发张扬。 老将军转身甩袖离去,没有再看儿子一眼,大步流星朝中堂外走去,与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柔情判若两人。变化快的让李轻裘措手不及。 快要跨过中堂大门时,老人像是想起什么,说道:“玩到年底就回来,你姐重锦也回来,咱一家三口好好过一次年。” 李轻裘默然点头,应允下来。李重锦是他姐姐,已嫁出去多年,也不知现在如何。 李重锦,李轻裘,他嘴唇嗫嚅,无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重锦轻裘,皆是上佳的暖身衣料,质地轻盈,保暖贴身。人老了,身子不如年轻时耐冷抗寒,就得靠这样的衣物御寒取暖。可是自己的爹爹还是孑然一人,还是要整日操劳,重锦轻裘,一双儿女皆不在身边。爹爹看似无限风光威武,内心冰凉苦涩,又有谁知? 轻裘暖骨,重锦暖血。 心若冰凉,又该如何温暖? “爹爹老了……”李轻裘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中,轻声自语道。 他走到父亲坐过的太师椅前,缓身落座,期望能感受到父亲些许残留温存。指尖无意碰到圆滑梨木,凉的彻骨。 他半坐半躺,闭上眼睛,好似睡着,脑中却浮想起自记事起这十几年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支离破碎的回忆喷薄而出,脑海乱如麻,竟这样独自坐了一夜。 离开儿子,老将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空荡荡的李家豪宅中,穿过中院前房,直直走到大门前,神色忧虑。借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光亮,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帛锦书,字迹走笔龙蛇,左下角那一方鲜红蠡印,触目惊心。 这是已恢复原职的御殿炎将军亲笔书信,要他交出沧海军兵符,十五万李家沧海军统归御殿炎将军调遣。那方蠡印,正是帝国兵权最高虎符印记,见虎符蠡印如见皇帝,不得忤逆。 可是老将军怎舍得交出苦心经营二十载的军队?这封书信在他手中已有数月,迟迟未给回复,而加盖虎符蠡印的书信一而再再而三被送到西南,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老将军感到莫大的压力。 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他将那张丝帛锦书揉成一团,紧紧攥住,沉声自语道:“儿啊,爹爹苦苦支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也要争口气了……” 正文 第六章 梦境 尚吉城,梁家大院。 星辰裹紧袍子,懒懒散散漫步在宅子里,头顶圆月高悬,青石地面上落下一大片黝黑影子,明澈夜空,星星却稀稀拉拉看不到几颗。 每到这种夜深极静时,心烦意乱睡不着,就跑出来看看星空。月朗星稀,他的名字叫星辰,却看不到多少星星。 作为一个身世优越的富家膏粱子弟,总觉得自己没法真正高兴起来。白天在尚吉城里带着小五和六子两个伴从逛青楼进酒肆赌马听曲儿,身边围满了嘴脸阿谀的虚伪家伙,笑得放肆爽朗,面容癫狂,在万众瞩目中一掷千金,心里甚是舒坦。可到了晚上,一个人孤零零的,又莫名失落,与白日几乎判若两人。 清冷月光勾勒出梁家豪宅高耸华贵的飞檐高瓴,四周房屋黑黝黝的,唯独他站的这一方稍有月光,举目四望,如同身陷囹圄,压抑感更甚。 来到尚吉城数月,梁家宅子总是人丁不兴,除了管家和两个伴从外,别的仆从几乎很少露面,就算无意中被撞见,也是神情严肃身体僵挺,带着一股军伍的肃杀。 还有姐姐梁月心时常不在家,整个大宅子里就是他一个人的?白天眼看着一个人被杀,心里惊慌,想找姐姐聊聊,被告知她不在家,仍需几日才能回。 死气沉沉阴森森,这个宅子太过清冷。 星辰忍不住打个寒战,颤抖了一下,与透骨寒的夜无关,他早就发现自己根本不惧严寒。他只是又想起那个被一刀斩了脑袋的耍马老黄,无头尸身喷着血栽倒在地,未能合上眼睛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到他面前,与他眼睛对视在一起,毫无生机。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俊秀面颊——那时候自己脸上沾了点滴血迹,滚烫灼人。 修长的双臂抱在胸前慢慢踱步在黝黑院子里,不知不觉,竟来到那一院枯萎风信子前,借着凄冷月光,一院枯枝败叶更显惨淡。 枯枝败叶留着作甚?还不如挖了换上时令花卉来的赏心悦目,种什么不好,偏偏要种这一院蔚蓝风信子?如今已入秋,这满园风信子再要开花,只得等到来年开春。只是一院花卉而已,何必苦苦等待再度抽芽开花结果?挖了栽新的装点庭院,哪有那么多酸腐文人感春伤秋无病呻吟? 富家子弟心性薄凉,自不理会草木皆有灵这一说。哪怕路有饿殍,与他何干? 看惯了大红大紫姹紫嫣然,淡雅草木岂能入了他的眼? 星辰嘴角泛起冷笑,探出脚,狠狠踩在一株风信子上,垫了玉片的靴子狠狠碾压枯萎茎株,脚底碾揉,茎杆寸断。收回脚,那被踩的倒伏在地的风信子竟又缓缓挺直花茎立了起来,只是更显破败而已。 “哦……?”少年冷哼一声,再度狠命一脚踩下,力道更甚,枝叶折断的轻响在寂静夜晚响亮如炮竹。收回脚,饱受蹂躏的枝叶依旧缓缓恢复,挺直得更加艰辛,却顽强不倒。 公子心性显然没那么好,见状脸色厌恶,飞起一脚,坚韧靴子将那株风信子连根踢出,夹带着根须上的泥土飞出好远,撞在墙壁上跌落下来。这株风信子总算遂了他心意,没有再爬起来,只是那鲜活根须上泛着晶莹,在月光下分外璀璨,生机远未断绝,若是埋进泥土,难保不会春风吹又生。 星辰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现在沦落的都要和一株破败植物较劲了? 哑然失笑。 月朗星稀,一道道流云从月端缓缓飘过,尚吉城是座不夜城,只是今夜难得这么早消停下来,满城灯火通明,却是不同一般的寂静。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要入城,满城宵禁? 大人物要在城里闹腾,也与他没关系,尚吉城里的大人物还少么? 一个人孤寂的在院子里踱步,睡不着时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周围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可越是这样死寂,越是觉得不安,仿若有人躲在暗处悄悄盯着自己一样,看着他百无聊赖的游荡,甚至看到他方才赌气一般蹂躏那株可怜植物。 总想做点什么事情,却不知道做什么,就算知道自己像干什么,他又有那个心力去折腾么?总觉得自己活得没有目标,身边总有用不完的金钱,两个伴从总能想着法子带他去城里热闹处玩乐,就这样打打闹闹疯疯乐乐,没什么负担,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就像别人圈养的宠物。 宠物,只要给自己找乐子,这样看着他的人也会觉得欣喜,宠物就是为主人活着,从不是为自己而活。 没错,自己现在这样的日子,真的和别人的宠物没什么两样……可是谁又是自己的主人?谁又有资格当他的主人?作为一个养尊处优心高气傲的纨绔子弟,他怎么甘心当别人的圈养的动物? 星辰又无声自嘲的笑了笑,满脑子荒诞可笑的想法。他有显赫的身世,他的家族掌管梵阳一半的盐铁河道运输,帝国各个方面都有涉及,说是富可敌国也未尝不可。只是父母太过忙碌,无暇顾及,才将他和姐姐安置在尚吉城,已有数年未见过父母,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可他们承诺过,只要有空了,不在忙碌了,就把他和姐姐接回家。星辰现在只是在等而已。 只是有些过往的细节都既不太清楚,比如父母之上的长辈,比如关于家乡的回忆,再比如来到尚吉城之前,自己难道没有一个朋友么?这两个形影不离的伴从也出现的突兀,仿佛睡了一觉起来,这两个家伙就挤眉弄眼的说他们叫小五和六子,以后就是少爷的伴从,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总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麻,稍稍一想过往的事情就头痛欲裂,那些关于自己身世的回忆很模糊,像一张薄透熟宣般,吹弹可破。可记忆下的是什么?又无从得知。 而且时常会做些荒诞可笑的梦。 他梦到过自己站在一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城里,整座城就像漂浮在云端,像仙境,云雾缭绕,而城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很高很高,仿佛站在那宫殿顶端,伸手摘星也能如愿,持着弓弩,连天上的神仙也能射杀下来。在梦中,他很想很想走到那座高耸入云的宫殿中,那里仿佛有什么在召唤他,在向他招手,在等他去解救,那座宫殿里囚禁着一个与他血肉相连的人啊!可刚一迈步,身边就满是穿着黄金铠甲,头戴饕餮兽盔的身影,这些身影都握着华贵锋利的宝剑,对着自己举起来,要把他脖子砍断,隐在黄金面纱下的脸发出桀桀的笑声…… 他还梦到过自己在极北的广袤草原上,骑着高大的蛮族战马,身披亮银锁子甲,握着锋利战刀,率领无数蛮族武士忘我厮杀。他与蛮族的君王一起纵马狂奔,率领武士横扫整个草原,将一面面狮子旗折断,换成张牙舞爪的白狼旗。他们一条明澈宽阔的河水边痛饮蛮族美酒,勇敢的武士们围成圈将他们围起来,大声唱着蛮族古老的歌谣。而远远的,有一个穿着雪白狐裘小袄,炽烈的石榴红色马步裙的女孩正柔柔的看着他们微笑,她满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一只簪金钗子在阳光下闪着明媚的光。他伸出手,仿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要触碰到女孩儿的脸庞。可还不等他的手抬起,女孩胸膛上蹿出数支凶险的箭镞,暗红的血沾满纯白的狐裘小袄,女孩嘴角溢血,栽倒下去。他拼命嘶吼,可周围的武士们只是唱着庆祝胜利的歌谣,没有人理会他,他的嘶吼只是无声的张嘴…… 还有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成了将军,拥有无数忠诚的将领和武士,他带着军队一路纵横捭阖,执意要将他的军旗插遍整个天下。一路不知死了多少人,他不管这么多,只是擎着旗向前冲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死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回首望去,身后横尸遍野,而他的战旗飘荡在天际云端。大旗随风飘扬,被血染的猩红叠猩红,而旗上有一字触目惊心,铁画银钩一个‘夜’。夜字战旗遮天蔽日,整个天下都被这样写着‘夜’字的战旗覆盖,残垣断壁,尸横遍野,而他,只是孤家寡人而已。 这样荒诞不羁的梦境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每次都会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湿。他问过两个伴从,他们都说人做梦后,很快就把自个梦到的事情忘掉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可他的梦境却真实的可怕,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握住刀时,冰冷的刀柄贴合着掌心的触感,刀锋切进肉中的钝感,率领武士冲杀时那血脉喷张的快感,就连尸骸的血腥味,腐臭味都像真实的般……太过真实,怎么也忘不了! 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梦到的东西,都比过往的记忆要真实的多……太过真实,又觉得荒诞可笑。什么蛮族草原武士战马,什么云端中的城池,什么夜字战旗——他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出现在梦境中,不是荒诞滑稽是什么? 回想着这些梦境,星辰终于觉得困了,索性就靠着墙角蹲坐下来,双腿蜷缩,手臂抱着膝盖,清秀俊美的脸颊枕在胳膊上,狭长的眸子缓缓闭合,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乞儿。月光倾洒在他身上,像一块亘古不移的磐石。 星辰沉沉睡去,再一次陷入荒诞的梦境中。 这一次,他梦到一个面容清冷的女人,一袭白衣胜雪,像只翩翩蝴蝶般粘在一张大网上,动弹不得——分明是被囚禁着。她气质冰冷,像一轮寒月,又像冰冷雪山上寂寥不化的雪线,和他一样有着夺目的珊瑚红色的眼睛。看到他时,女人柔媚动人的脸上露出笑容,笑得虚弱又欣慰。他颤抖着走上前去,发现那些蛛丝一样的大网分明是扎进女人身体中,蚕食着女人的鲜血,像饥饿的活蛇。 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伸手碰碰这个神情冰冷却让他觉得亲切的女人,想将她解救下来。可他刚一伸手,那一袭白袍瞬间变成一袭猩红,女人垂下头,乌黑的长发也变得猩红,像一团燃烧跳跃的火焰。待女人再次抬起头时,那张冰冷雪山般的柔美面庞却变成一张邪气的男子脸面,珊瑚红色的眼睛像炽烈的炭般红的疯狂,甚至连眼白的地方也是炽烈的猩红色。那张脸裂开嘴对他露出一个邪气残忍的笑,唇齿红白分明,笑声诡谲。 他失声尖叫,却没有醒过来,仿佛沉入梦境深渊,堕入最荒诞可怕的噩梦中。只是靠着墙壁,将自己身体抱得更紧了些,紧闭的眼睛微微颤动,有晶莹在月光下闪动。 锋利如刀的嘴唇轻声呓语, “娘亲——” 正文 第7章 帝王也有心不由己 梵阳,帝都祥泉城。 “陛下……”一名白发白眉红衣太监弯腰恭顺上前,轻声道:“陛下莫要太过操劳,小公主只是心情烦闷,出宫散心,万不会发生变故。” 茗禅皇帝负手而立,站在宫殿最顶层遥望漆黑天际,九五龙袍在月光下泛着顶好绫缎特有的光泽,沉默不语,没有理会红衣太监的恭敬问候。 “陛下要不回寝宫现行歇息,几位皇子都派出人马找寻公主了,陛下只需耐心等候即可!”太监腰弯的更下,神情愈加谦卑恭顺。 “呼——”皇帝悠悠叹息,回转不绝。 “陛下……” “宁正是因为朕的决定才出走的,她心里是怨朕的,朕能感觉到……毕竟是要拿她婚姻大事做筹码,换的皇族对军队的掌控,要牺牲这孩子后半辈子幸福,朕也是心如刀绞!”皇帝沉声说道。 老太监默不作声,白眉轻蹙,神色悲戚,“陛下,老奴仗着对皇甫家四十余年忠心耿耿,可否斗胆问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话间,本就佝偻的腰弯的更下了些。 皇帝转身,直视这个苍老的红衣大太监,面色微微露出笑意,说道:“郭阿蒙,你是夺嫡争斗中最早,也是最忠心支持朕的。朕坐上龙椅后,对梵阳军系的清洗中,很多朕不好亲自出面的解决的人,都是你替朕动手。这二十年间,你忠心耿耿为皇甫家做事,朕不是没看到。这么些年你付出的,朕心里有数。现在朕就可以告诉你,皇甫家视你如己出,以后准你犯三次死罪而免死!” 老太监当即扑通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地面上,躬身如红壳大虾。这个做了一辈子太监,已是位极人臣的御前总管大太监竟有些泣不成声——谁说薄凉莫过帝王家?宦官本就无后无家了无牵挂,很多花了钱进了浩浩皇宫以求能攀附龙气博得一生大好的太监,一辈子可能连皇宫内院都进不了,垂垂老死,连陛下面都见不到。能被主子视如己出,这比天大赏赐都来的暖心! 宦官命最不值钱,去了大势,处处低人一等,被呵斥打骂家常便饭,自己打自己耳光挂笑赔罪也不是没有过。打小进宫时,带自己的师傅就告诫他,当太监的,就要多下跪,多看人脸色,多作践自己,时刻记住自己低人一等——不是官职上低,是做人上比别人低下。还要懂知足,能站着就别想坐着,站着起码比跪着舒服多了不是? 一步一步从没入流的小太监开始,恭颜卑膝,爬到八品三等太监,再到正六品一等太监;认定这个当时还是皇子的茗禅陛下,中心耿耿跟随着,提升到正四品管事太监;接着在二十年前出面杀死一干前朝元老功勋大臣,这才把那一身漆黑太监官服换成现在这大红蟒纹袍子,做成陛下近侍的二品御前总管大太监。一路走来,满头黑发的懵懂少年变成现在白发如雪,其中艰辛谁人知? “阿蒙,起身吧!”皇帝轻声笑道,竟亲自弯下腰,扶着老太监腋下将之搀起。老太监受宠若惊,脸色苍白,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低头不敢抬。 “那你自己起来吧,朕不搀你了……只记得朕当时蹒跚学步,你那时就扶着朕的胳膊,跟在朕后面一步一步,生怕朕跌倒。现在你老了,为朕做了一辈子时,朕觉得扶你一把,不算什么……帝王尊礼,可死板礼法能大过几十年情分?”皇帝重新转过身去,遥望夜空,听到背后老太监的抽泣声,嘴角挂笑。“朕小时候的时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独你扶朕走路的光景记得清楚。” “陛下……” “阿蒙,你刚是不是想说朕对陆妙柏陆柱国言听计从,如同牵线傀儡,连自个女儿都要搭进去了……?”皇帝悠悠说道。 老太监倒抽一口冷气,神情慌乱紧张,又欲跪下。 “不用跪了……你为皇甫家跪了一辈子,朕不忍心再让你跪。”皇帝淡漠说道,“没错,这话是大逆不道,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不死,也要削职成庶,逐出帝都……所以朕才说今后准你三次死罪而不死,本来想听听你亲自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又怕逼你说了,你和皇甫家的香火情就要断送些了……想来想去,还是朕亲自说出口好了,不难为你!” 老太监无言以对。 “陛下,您早知道这陆妙柏权欲深重?故意放任?”老太监轻声问道。 “嗯,朕不是瞎子,而且这辈子自认为看人心的本事不弱。陆妙柏犹有才华,可城府极深,出游梦阳近二十载,经历了什么朕无从得知,可朕能感觉到,陆妙柏野心尤甚。帝王心术,臣子乘龙术,梵阳大小官臣,皆是乘着皇甫家的气运以求飞黄腾达。可朕就怕陆妙柏研习的不是攀附皇族的乘龙术,而是那牵制帝王权势的屠龙大术……” “屠龙术?”老太监喃喃念着这几个字。他这辈子只知认准一个主子忠心耿耿尽死尽忠,不懂什么乘龙屠龙,可‘屠龙术’,仅仅念叨起这三个字,就让他脊背犯寒。 莫名烦躁慌乱,老太监眼睛干净,见不得臣子有反骨叛心,神色一凛,说道:“陛下,那让老奴出手杀了这陆妙柏?” 皇帝似笑非笑,“杀不得……起码现在杀不得。梵阳正处在最关键的转型期,杀了陆妙柏,梵阳还有谁能顶替其位置,能将帝国运转的每一个细节都明了于心?种种运筹帷幄都是陆妙柏在操纵,杀了他,前功尽弃不说,今后梵阳走向也不明朗……不值得!” “养虎为患危害更大……”老太监沉声说道。 “走一步看一步了……梵阳与之前相比,的的确确强大多了。尤其是政策的贯彻程度,朕颇为满意。还有对军队恢复投入的资金也有了成效,只是要舍弃宁正,去笼络一位实权将军,朕不愿意去做,却不得不做!” “陛下准备将公主嫁给那位将种子第?”老太监悲戚问道。 “你觉得呢?”皇帝反问一句,轻笑道:“点评一下帝国现在几位军政年青一代的俊杰!” 老太监撅起干瘪嘴唇,思索片刻说道:“现在帝国那个出手的将领且有未成婚子嗣的有三个。傲羽长射主将之子杨蕴浩性情温和,为人耿直,且满腹饱学,前几年进京国考,文章被几位国学大家看好,现跟随鸿胪寺汉鸣赞打熬几年,将来未必不能成一届鸿儒,成就不可限量。新复出的御殿炎将军之子尹哲,习武出身,老奴也是练武之人,查过此子与人对战的记录,走的是阴险暗杀路子,隐匿遁形伪装潜伏的高手,可走的不是光明大道,有违皇族浩然正气。至于最后一个……沧海军都统之子,李轻裘,不提也罢,荒诞不经的大纨绔,公主决不能嫁给这种货色!”老太监闭着眼睛连连摇头嘟囔道。 “呵呵,没错啊。朕也很为难,单从这三个年轻人看,朕最欣赏的就是傲羽长射主将之子杨蕴浩,有可能成就一代硕儒,为人谦逊懂理,性情温和,宁正嫁给他,朕最放心。可从他们背后军力强盛上看,傲羽长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值得嫁一女拉拢。而御殿炎将军尹苍炎背后实力还在恢复中,再有三年光景,当年炎字大旗烧遍天下的场景就能出现了,只怕我们的敌人不会给我们三年时间恢复了……”皇帝冷冷说道。 “梦阳的骑兵部队风雷已经投入使用,若是梦阳林夕皇帝率先发难,梵阳也只能仓促应战。而且,这些武将难保不对当年朕的大清洗耿耿于怀,出兵不出力,梵阳危矣。” “所以陛下是要嫁出一女,以求修好皇族和军系的关系?这就是陆妙柏提出的办法?”老太监感到有些压抑了。 “嗯,的确,朕的确是自己在打脸,当年对军系的摧毁中,绝没有想到会有用得着军队的一天。居安不思危,算是个教训。朕也只有宁正一个女儿,要是女儿多了,朕不介意全部嫁出,只是要委屈了啊……”皇帝无奈叹息。 “还有沧海军都统之子,李轻裘,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不假,可他背后的沧海军是帝国目前最强的军队。就算御殿炎将军有威望,有统率力,可仓促拉起的徒有人数没有实力的军队,也无法和休养生息这么些年的沧海军相比。说实话,朕对御殿炎将军复出并不看好,而十五万沧海军,朕很想攥在手心……” “所以陛下决意将宁正公主嫁给李球儿那厮么?”老太监第一次扬起花白眉毛,直视皇帝眼睛,难得硬气的没有闪躲。 “还没决定,再等等吧……朕还没好好和她说说话,一听到朕要她嫁人,招呼都不打就离家出走,女儿大了,心野了留不住了……等到今年年底,连同太子之位还有宁正婚事一同定下来!”皇帝垂头说道。 “太子之位趁早定下来也好,免得那些帝都权贵暗自结党营私,什么大皇子党,二皇子党的……听着闹心。只是宁正公主的婚事,还请陛下务必三思啊……”老太监躬身说道。 “呵呵,阿蒙啊,在你看来,宁正的婚事比梵阳皇位继承人是谁都重要么?”皇帝转头轻笑。 老太监依旧低垂着头,闷声说道:“老奴只觉得,要是身不由己了,被逼着做不愿意做的事,那活着就太索然无味,还不如死了算了。皇子们都眼红皇位,他们愿意争那太子之位,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没得什么好说的,就看皇子们的本事了。可宁正公主一个女孩子家家,被逼着嫁人,跟一个大纨绔受一辈子委屈,老奴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也得看,朕也想女儿能嫁个值得的人,只是皇甫家为了梵阳国祚绵延,舍弃一女,不算什么,朕不得不如此。”皇帝决然的说,双手紧握成拳,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老太监弯腰低头,认命了般,眼睛闭起,神情悲戚苍凉。 正文 第8章 皇族公主 “嘿,姐姐,你真是从帝都来的?那给我说说帝都里都有啥好玩的呗?”颠簸马车内,一个六七岁小女孩蹲坐着手捧着脸歪头问道。 “我也不知道……家里管我管得严,长这么大都没怎么出来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出来……”有女子声音婉约清脆如风铃。 “哦——”小女孩没有丝毫低落,反而有些得意,“我可是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哪里都去过,梵阳几乎都被我们跑了小一半了。爹爹说,我那时都是在马车上出生的,娘也说那时还没到要生我的时候,是我被马车颠簸的掉下来,我出生后哇的一声就哭了,把我娘都吓一跳。爹爹和几位叔叔都是干押货生意,雇主说把货送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嘿嘿,所以我比姐姐去的地方多。” “姐姐你真好看——”小女孩在马车内站起来,举起双臂,低头看着自个打着补丁的粗粝麻衣,又看看女子身上那袭华贵鲛舞流仙广袖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女孩还小,觉得自己为何没有这一身华贵流仙袍子?谈不上多么嫉妒的咬牙切齿,只是有些羡慕。 “这裙子一定要好多钱吧!”小女孩眼神憧憬,好似要伸手摸摸,就算自个没得穿,能亲身摸摸这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衣裙也心满意足。穷人家的孩子最懂得知足。 女子只觉得被看的浑身不自在——除了几位至亲,还没人这样盯着她看过。这一路走来当然有很多或垂涎或伪善的眼神盯着她,目光游走,闪烁不定,令她厌恶。可这个小女孩眼神纯净,只是带些羡慕和憧憬,虽然被盯得不自在,却也不怎么厌恶。 她不习惯与人对视,于是转过头透过帘子缝隙,看向马车外一闪而过的景物,简短的说道:“我不知道……家里给的,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那姐姐一定是那帝都里的贵族出身了!”女孩若有所思的说道,她看到姐姐转过头时,那一小段白皙脖颈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泽,侧脸在阳光下剪影明晰,只觉得很美,是一种锋利的,有钢如玉的美感。 “出身贵族名门,真好!”小女孩嘟嘟囔囔的坐下,继续捧着脸看着对面的姐姐,做出垂涎欲滴状。 “好么?”女子转过头,看着小女孩的眼睛,面容微微伤感,“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是离家出走逃出来的!” “为什么——”女孩儿脱口而出问道。 又是沉默以对。 和这个漂亮姐姐相处十几日,只觉得她像一株名贵娇柔的牡丹花,却没有了生气,不够明媚亮丽,相反,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像被强行挪种到水土不服的地方般。 “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女子垂下精致头颅,白皙修长的手指攥住裙摆,咬牙念叨着。 小女孩不知道说什么了,一路上叽叽喳喳和姐姐说着自己的事情,却从没听到她说半点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姐姐心里烦闷,她以为自己能让她开心起来,可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嫁? 姐姐是要嫁人了才离家出走么? 小小的她还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现在这样蹦蹦跳跳自由自在的就好。 那不嫁就不嫁呗,就像她给爹爹说不要念书了,爹爹就带上她一起走镖。姐姐也给她爹爹说说就行了啊,做父亲的都是爱自己儿女的,绝不会勉强她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用得着离家出走么? 哎呀不想了,小女孩想的头痛,她还没长大,这些事等她长大后再好好想吧。她简单的脑瓜里,装不了这么多心烦的事情。 马车继续吱呀吱呀响动着,向那座天下第一奢华的城前进,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那依山而建的城池轮廓。 再也不会去了!女子像是下定决心了般。嗯,那就不回去了。 又过了半响,马车缓缓停下。女孩儿的父亲探进头粗声道:“姑娘,尚吉城差不多到了。我们不进城,要绕道尤河,接下来货要走水路到南陵郡,您要是去尚吉城,就在这儿下车?” 女子轻咦一声,脸上总算露出一抹光彩。她起身下车,提起鲛舞流仙广袖裙的裙摆,身形亭亭如雪白仙鹤,小女孩都禁不住‘哇’了一声。 跳下马车,她环视四周,身处平坦官路上,不远处就是尚吉城城门——天下最奢华最适合享受的城阙。 女子心中欣喜,终于自由了! “姐姐要走了么?”小女孩不舍道,她也跟着跳下马车,看着亭亭玉立的姐姐,那一袭鲛舞流仙广袖裙被柔和的阳光照亮,在城阙映衬下分外动人。 女子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脸,笑容像花儿般绽放开来,仿若世间最美好的景致。精致好看的五官像化开的蜜糖,冒着腾腾热气,眉眼美而不魅,眸子像晶莹剔透的宝石。她皮肤白皙,几欲透明,仿佛能看到之下流动的血液。一头纯黑长发随裙摆被风吹动飘摇,像飘摇而上的飞天。 她若是张开双臂,会不会像风筝一样向天空飞去。在云端做了那忘忧的神仙? 小女孩确定,姐姐终究是要离开的。她们不论是身世,机遇还有未来,都不可能再有交集。只是恰好相逢而已,今日一别,往后绝无再见的可能。 女孩父亲黝黑的脸上挂着老实人特有的憨厚笑容,眼神闪闪躲躲,不敢睁眼去瞧这比自家婆娘好看无数倍的水灵姑娘,好像多看一眼都跟污了姑娘清白般。 这敦矮汉子是老实本分人,干的走镖押货的行当,这一趟是将十几车珍贵药材从帝都祥泉城押送到尚吉城,因为雇主要的急,这一路都是快马加鞭昼夜赶路。在荒野山林遇到这么一孤零零的女子时正值天色渐暗,问她姓名也不好好说,直说是从家里自己跑出来的。 想着这么一个弱女子不能丢着不管,索性就带上车,反正女子要去那天下奢华第一的尚吉城,顺路而行,也算是举手之劳。梵阳为了防止人口买卖,对镖运行当管制严苛,每一路镖官府都有文案记录,若是被沿途官役查出他们车里还藏着一个女子,绝对是大麻烦,更何况是这种一看就知道大有来头的金贵女子? 只是心底淳朴的老实汉子顾不得那么多,若是抛下不管不顾,兵荒马乱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江湖险恶,人心更险恶。能帮就帮一把,算是积攒功德。 女子转过头,美貌锋芒如利刀划过。从腰间取出一枚金簪花头饰,走上前塞在小女孩手中,却是对汉子说道:“算是我坐车的钱!” 小女孩不知道手中之物的价值,走江湖的汉子却眼尖如隼,连忙上前劈手夺过,仔细瞄了一眼,连连摆头,“使不得,使不得……只是顺路稍姑娘一程,不值姑娘出手这枚金簪花。” 横财烫手,汉子深谙此理。这一枚小小金簪花不说做工精致与否,仅是重新熔铸成金,也是一大笔钱。白银常见,黄金难寻,黄金都是被官府严加控制的。 女子轻笑摇头,纤薄嘴唇浅笑连连,向后退去,执意要将这枚价值不菲的金簪花留给这对父女。 “安心收下,”她声如风铃。 汉子踌躇片刻,终究将那枚金簪花攥在手心,这一趟镖走下来,他的报酬不过碎银数十,而这枚金簪花就比他跑数十趟镖赚的钱多。 豪门出身出手就是阔绰啊!这么一枚金贵簪花说送人就能送人,也不知这姑娘来自帝都那家望族? 这是这么随意露富,不怕被当肥羊宰割么! 赶考书生莫要炫耀黄白身价,哪怕平日过着多么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行走江湖也要换成麻衫布鞋,去掉一切能让人猜想到身后富豪家业的物件,以免招来横祸。 而容貌倾城的女子行走江湖,切莫打扮招摇,最好是浑身脏兮兮,出口就是脏言恶语,以免被山林野匪觊觎,掳了当那压寨玩物。 可女子若是貌倾城却又不懂出门在外不露黄白的浅显道理,不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就是那涉世未深的高门闺秀。一路独自走过江湖,不被心有不轨之人盯上,实在是莫大运气。 这名来自帝都的名门贵媛显然是运气好到极点,能逃出家门已是侥幸,进入荒野后,竟没遇到丝毫危险,着实令人咂舌。 不容他多想,女子以逆着风朝尚吉城方向走去。她一身华丽鲛舞流仙广袖裙,与城内壮丽楼阙相映成辉——这样的女子,也应该属于如此华丽城阙,绝不是他们可以企及。 “姐姐真走了?”女儿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满是不舍。 “嗯,走了!” 他不至于和女儿一样,行走江湖见惯了别离,在一块时相互扶持,分别后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可他由衷希望这名他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能得安康。 原因无他,只觉得如此出尘的女子,不该经受世间百般艰难磨难。命格有贵贱之分,苦难都是他们这样平头百姓受的,贵人多福,自是天理。 目送女子进城,身姿融入尚吉城巍巍楼阙间消失不见。父女两这才收回视线,准备再度上路。 转过身,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两名黑衣甲士,皆是腰悬短弩长刀,面容肃杀。 一人冷冷说道:“东西交出来!” 气势冰冷,不容抗拒。 横财烫手,这么快就应验啦?汉子叫苦不迭,不幸中却有庆幸——来者并非不讲理的山野流匪。 刀剑武器是个游侠儿都能带着充门面,可短弩就不是寻常绿林好汉能使的,梵阳机括制造技术发达,军用机括除非军队武士,一般人万万不可私藏。 汉子没多说话,将女儿拽到身后,交出金簪花来,就算被眼前两人拿走,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本就不属于他,失去又有何妨? 黑衣甲士接过金簪花,放在眼前仔细查看,精致金簪花上镶嵌细密璀璨宝石,流光溢彩。 一人狞笑道:“皇族的东西,你们都敢接?”说着将金簪花抛到汉子手心,两人如狂风般掠过,像两只漆黑蝙蝠,消失不见,如出现时突然。 皇族?汉子心中一凛,低头看向掌心金簪花,此时花背朝向他,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阳模小字。 “皇甫……” 当今皇族,姓氏不正是‘皇甫’么?难道方才做在他车上的是一名皇族女子,汉子掌心猛然汗湿,禁不住浑身颤抖。 难怪只身一人能平安无事,一路都有甲士暗中跟随守护啊!也难怪为何这一趟镖走的如此顺利,连个打劫毛匪都没遇上,原来他们也是扯了皇族的虎皮大旗,狐假虎威了一次。 “爹爹……” 汉子低头苦笑,闷声说道:“闺女啊,这一路,你是跟一名皇族公主同乘一路马车……” 女孩从父亲手中接过金簪花,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皇族公主?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可这个贵为一朝公主的漂亮姐姐,为什么不开心呢? 正文 第9章 翩翩公子 梵阳,尚吉城。 尚吉城纵横十二街布局严谨整齐,唯独这横贯尚吉城的弯曲尤河乱了规整,可又像建城时刻意让城池坐落在尤河之上。涛涛河水从城西南方贯入,一路蜿蜒曲折,朝城的东北角奔流而去。尤河水势暴戾,如恶蛟肆虐,为此建城之时刻意在刚灌入城阙的西南方花巨大人力物力凿出一方凹湖蓄水削势,尤河水从山峦间吸纳多路支流,水脉暴涨,大有摧城拔寨之势,可进入凹湖后,如同桀骜野兽套上了枷锁,转而温顺如良猫。 尚吉城多次翻新改建,城内大多高楼林立,置身其中像坐井观天的小蛙,唯有这一片凹湖水波潋滟视野开阔,囊中羞涩的文客书生去不起城内繁华处的歌舞青楼棋乐剑府,大多喜欢来此处感时伤怀,长吁短叹。而看腻了粉墨胭脂的达官显贵也钟情这一汪碧澈湖水,找一处临湖而建的高楼,临窗而坐,看湖水雾气升腾,看万鲤翻腾,看书生摇首轻吟,再看远处翠山重峦,心胸一阵豁达开阔。袖袍一挥,大有斥退万里河山天下唯我所有的豪迈气势。 凹湖有名为‘甲秀’,有“科甲挺秀”之意,此处多汇聚文人书生,无论是出身世族或是寒门书生,都喜欢来此处舞文弄墨,结交好友,一同赴京赶考,以求夺得头甲,一鸣惊人。亦或是在此处高谈阔论天下时事,说不定就被哪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官侯爵相中,一跃过龙门,成那蓄养的门客。 而‘甲秀’又有‘天下城池美景独此为甲’的含义,听起来颇为自负,可甲秀湖中无论是冬雪皑皑万条锦鲤翻腾,还是沿湖而建的精巧楼阁盛景,都当得‘甲秀’二字。尤其是盛夏时分降雨颇多,尤河水势暴涨,从城外涌进甲秀时,湖面波浪翻涌,如大海狂涛,湖面被搅动的零碎,温顺婉约的甲秀湖变得桀骜不驯,没了那谦良柔美,暴戾盛景又是另一番滋味。 甲秀湖有甲秀楼,甲秀楼内多甲秀。 文人书生,达官显贵皆为甲秀湖甲秀楼汇聚于此。 这一日临近黄昏,有女子懵懂来到甲秀湖畔,鲛舞流仙广袖裙流光溢彩,与碧澈湖水上夕阳碎金斑驳相映成辉。 宁正不知道该去哪里,进了城像无头苍蝇般漫无目的。好在沿途阁楼林立,街道两旁满是各种在皇宫里见不着的新奇小玩意,还不至于烦闷。进城沿着整齐城街一路边看边走,裙摆与长发飘逸飞扬,竟让人看的痴傻了。 尚吉城不缺美艳女子,城内最繁华处随意拉出一个青楼红牌花魁,容貌都称得上倾国倾城。可这样的女子沾染风尘,美却媚,娇柔绵软,只要是男人都忍不住要去宠幸一番,只要有钱都可以肆意欢好。 可这名袍服华贵的女子却是美得凛冽,美得不可靠近,美得像三九天的磅礴风雪,好像多看一眼就是莫大的罪孽。 气质啊气质,风尘女子虽美艳,少了气质人人皆可亵玩。 而这名身着鲛舞流仙广袖裙的女子单论气质就压下寻常美女一大截,更不用说那近乎锋利的美貌——好似谪落人间的天仙。 刚一踏入杨柳成荫的甲秀湖畔,离她最近的几名书生就停下话头,像痴傻了般。宁正不为所动,款款走过,连眼角余光都未投向那几名士子半分。 能在甲秀湖看到这等美女,难不成是撞了大运? 三位士子相视而笑,露出一个男人皆懂的眼神。读书人若是只会读书面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东西,活该一辈子就是个穷酸书生。读书读意更读心,阅遍群书,若有了揣摩人心的功夫,才算真正读出样子了。读书人做官的最极致就是一朝丞相,可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没有揣摩心思的功夫,这还不三天两头就被拖出去杀头? 他们刚看到这女子时,就读出那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分明是不安和心烦,只是被面如表情的冰雪美貌掩盖的很好。他们怎看不出这是个涉世未深一纸如新的女子? 几人紧跟而随,距离刚好让女子能听到他们之间的高谈阔论。 “家父曾说,当今天下三足鼎立,皆不敢肆意妄为,故而普天太平,太平盛世才是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他以保举我两年后为御前侍郎,打熬几年就上任翰林太史,将来百尺竿头,做了那御殿参知政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人得意洋洋摇扇说道,象牙扇骨翠锦拢竹画覆面,头顶丝带缳结飘逸在脑后,风流的一塌糊涂,周围已有几名女子为之侧目,一脸憧憬。 可那名冷傲女子依旧提着鲛舞流仙广袖裙朝前走着,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这名摇扇书生稍稍露出窘色。 另一名腰悬貔貅玉佩的风流子嗤笑一声,狂妄道:“你父亲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虚衔黄门郎,连当今天下大势都看不清,还能保举你做那御前侍郎?”他上前一步,将其余两人甩开一步之距,也与那名美貌女子更近一步,朗声道:“当今梵阳政坛剧烈动荡,帝国财政多流向军伍建设,而且曾经名动天下的御殿炎将军重掌兵权虎符,对梵阳军队势在必得,傲羽长射与鬼部也紧急部署开来,分明是要应对强敌。而做出这一系列部署的御殿月华候陆柱国,哼,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登徒子一个而已,哪里比得上二十年前的陆中堂大柱国……” 语气狂妄到了极致,肆意点评当今梵阳军政显贵,好似他才是梵阳这一片广袤国土的帝王。尾随在他们之后的女子书生更多了些,脸上神情近乎崇拜。 可女子依旧不理不睬,朝前走着,步子隐约快了几分。 一直未说话的第三名士子面露沉静笑容,好似成竹在胸。没有搭理两位吃瘪好友,兀自疾步上前,转身挡住女子去路,面露和煦笑容,“姑娘莫非初次来这尚吉城?所不嫌弃,小子愿为姑娘领路游玩这天下第一奢华名城。” 同时拱手弯腰,执书生礼仪。 这名士子面净无须,笑容干净,眼神高傲却不轻浮,身形俊逸,实在让人生不出厌恶。 可这名女子依旧不买账,想要绕过他超前继续走去。 自己相中的熟肉怎能容许就这么跑了?更何况两名死党正在那儿看着呢!士子面容依旧笑得温和,快步上前,伸手拦住女子去路,紧随其后,那股女子身上特有淡雅素香窜入鼻孔,心旷神怡。 “呵呵,姑娘莫要慌,都怪小子鲁莽,忘了自报家门。”说着又谦良拱手鞠了一躬,“小子来自江东曾氏,祖父为帝都工部尚书,家父为江东琅琊郡节度使,与姑娘一样,小子也是来尚吉城游玩的。” 他在报出自家长辈时,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周围人赫然倒抽一口凉气。江东自然是尤河水下游临近东海的江东六郡统称,梵阳当今几大读书人盛产之地江东为魁,这几年科举头甲几乎都是被江东书生夺下。帝国各层官员几乎都有江东士子插足,而善养士子的几大家族中,又以江东琅琊郡曾氏为首。 文人相轻是不假,可江东士子却能抱成团,甚至在帝都都有不小的影响力。尤其是琅琊郡曾氏倾尽举族之力为其老祖铺路,做到了一部尚书的高位,江东曾氏无论是权势或威望,都达到了巅峰。 如今就有一位俊逸曾氏子弟在眼前,这些苦苦没有门路的寒门世子和头脑简单的蠢笨女子怎能不眼红? 可这名女子轻轻摇头说道:“什么江东曾氏?没听说过!” 周围人瞠目结舌,从这名女子衣着上看,应该也是来自某个高门望族,怎可能连江东曾氏都没听说过?不,也许并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为了折煞这士子颜面,故意如此言辞吧。如此解释更能合情合理些,若是这名气质出尘的女子一闻眼前公子出身豪门便媚笑相投,那就太索然无味了。 可没想到女子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江东曾氏,比皇甫氏都厉害么?” 乖乖!这姑娘是要闹哪出? 皇族皇甫氏?区区一地方望族要和皇族相提并论?这纯粹找死!整个梵阳千万众生都是乘着皇甫氏的鸿运才得以享受安生,谁又会不长眼和皇族争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到女子这句话,不少人都腿下一软,直欲跪下去。能把‘皇甫氏’这三个字轻易说出口,这女子莫非就是皇甫氏人?太过荒谬,许多想到这一层的人不禁一哆嗦,没再往下想去——绝不可能,皇族人怎可能独身一人来到这尚吉城中? 长久的沉默后,有人笑了出来,接着周围人都发出一阵哄笑。笑那被折损大颜面的江东曾氏士子,都搬出显赫身世了,人家依旧不买账。言下之意很明了,除非你是皇族,否则人家姑娘看不上…… 这名曾氏士子脸色难看,方才拱手弯腰执礼还未起身,依旧向着女子低头行礼着,听到周围哄笑声,恨不得一头扎进甲秀湖去。他何曾被如此多人哄笑过?出身高门,谁又能如此折损他颜面? 女子不再理会他,放任他继续像只脱壳大虾般弯着腰,自顾自绕着甲秀湖畔走去。曾氏士子直起身,面色阴沉盯着女子婀娜背影,踌躇片刻,好似犹豫是否要继续纠缠。 突然地,他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双手紧紧握拳,硬生生忍住心中怒意。 两名死党紧随其后,那名手执象牙翠锦拢竹扇的风流书生轻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连我们曾大公子的账都不卖,这女子绝不是出身一般的金丝雀儿!” “就这么算了么?这可不像我们看到某个相中之物后,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手的曾大少爷啊。”腰悬貔貅玉佩的风流子难掩脸上笑意——难得能让这倨傲曾家少爷吃瘪,真是难得啊! 一直低头猛走的曾家公子停下脚步,倏然间调转过头,轮番看着两名死党,面色不善,说道:“方才本公子还没想着松手这眼看到碗里的鲜肉,只是……”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人方才在暗处用弩箭对住了我,恰好被我看到,若是我执意纠缠,恐怕会被当场射杀!” 两名死党面面相觑,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心中后怕。 正文 第10章 城主 甲秀湖旁甲秀楼,甲秀楼里有甲秀。 方才这湖畔以曾氏公子为首的三人搭讪宁正的场景,被楼阁上一人收在眼底。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满是笑意,目光明澈,却泛着不相称的沧桑感。 他双臂修长,临窗而坐,手肘担在桌子沿,透过雕花栏杆看向那一袭夺目的鲛舞流仙裙。他独自一人占据了甲秀楼顶阁最好的位置,除了身后矗立一名面善中年侍卫,顶阁再无一人。 “皇甫家的小女儿真是天生的祸水啊,呵呵,江东曾氏家的小公子这次是看走眼喽!”他抬手往面前酒盏里斟满醇香美酒,笑呵呵的说道。 握住酒壶时,探出袖的手背呈现苍老的黄褐色,骨节粗大分明,分明已是老态龙钟。 “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尚吉城里聚了多少大人物了?”老者一饮而尽杯中美酒,嘴角有酒水淌下,顺着下巴滴在长袍前襟,也不费心去擦。老者如此作态却不显邋遢,倒有一股子年轻人才有的烈性朝气。 “尚吉城里平时大人物就不少!”老者身后阔面善的侍卫开口说道,“老爷不是就喜欢看这些大人物在城里争得头破血流么?” “这次来的啊,可都是真正的大人物,都是能左右梵阳走向,并非平日里称霸一州一郡的地方显贵能比的!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那老家伙前些日子进城,跟他儿子不知计较什么,如今皇甫家小公主又独身一人进城,不,不能说独身一人,暗处有梵阳鬼部斥候保护,既然鬼部的人渗进城里,就说明执掌鬼部的二皇子也不远了。而且尹苍炎这总说自己清心寡欲一心修佛的虚伪家伙势必要追着李暹要兵权,就算李暹缩在尚吉城里,也逃不掉御殿炎将军调教出来的斥候谍子。现在做了那御殿月华候的陆中堂之子,陆妙柏为了给尹苍炎造势,就算不亲自来,也会派人持着皇帝的尚方宝剑给李暹施压……” “乱啊乱,乱成一团麻,就看谁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大杀一通,从局里脱颖而出了……”老者态度超然物外,坐观他人勾心斗角我自不动明王独逍遥。 “现在皇族,御殿炎将军,御殿月华候都要那李暹的十五万沧海军开刀了?也不知道这老家伙能撑多久……”中年侍卫随声附言,“我倒挺看重李暹,不希望他被收拾的太惨……别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 “李暹有大才,不论治军征伐或是庙堂斡旋在梵阳都能排前三甲。只是太小家子气,眼界不够宽阔,当年皇帝拿军系开刀时,若不拘泥那君臣赤胆忠心,投靠梦阳或者自立门户都比现在憋屈在西南三郡被人拿捏过的舒服。不过皇族也是认准了李暹生不出叛心,才留下沧海军一系没斩尽杀绝。李暹入局,顶多翻腾几朵小花小浪,折腾不出大名堂。可入了局再想出局,不死也得脱层皮了……皇甫茗禅,御殿月华候还有炎将军,哪个不是做事狠辣的主?”老者站起身,临栏而立,遥望斜阳渐沉青山,甲秀湖面洒满夕阳碎金。 中年侍卫唏嘘道:“所以李暹来尚吉城是为了给他儿子找条退路么?” “嗯,他是这么给我说的!万一他身死,我会保他儿子活命。不过这老狐狸还藏了一份心思没给我说!”站起来的老者身材颀长,年龄虽大,却精神矍铄,不显龙钟。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一丝不苟的侍卫,笑道:“他还指望撮合他儿子勾搭上宁正小公主,做那一朝驸马爷,攀附上皇族这棵参天大树!” “皇族有意嫁出宁正小公主,只是这门婚事哪里是真心诚意?分明是要以赐婚为名软禁一名将种子弟,好让这些老家伙老老实实为皇族卖命,皇甫茗禅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可惜啊,李暹看不清大势,还把人想的这么好!二十年前皇族留了他一命,就以为是皇帝宅心仁厚了?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皇甫茗禅深谙此道!”老者嗤笑道。 “那我们怎么办?继续以不变应万变?”侍卫凝神道。 老者仰头看向天际,有鸿雁一字飞过,思绪万千。 他已经这样看着城内城外风风雨雨多少年?城外风云变幻,城内也是一次次翻新重建,他就这么冷眼看着世人为功名利禄挣破头颅,看城内楼阙变得越来越高,高的像一条条藤蔓编织成笼子,将他囚禁在这城中,甚至连曾经飞翔在九天之巅的感觉都快要忘了…… “还要等下去么?”老者喃喃自语道。 苦心经营尚吉城这么多年,将这座城池打造成享乐的仙府,与各路枭雄显贵攀附关系,脉络如同根须蔓延,像大网笼罩整个梵阳,就看当初有心插柳柳成荫后,拔地而起之时根须能带起多少泥土了!若是能生生撕下梵阳腹地一大块版图,那就完美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至极清心寡欲固守一城的尚吉城城主想要什么,据说尚吉城自建成后,城主就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一个人,两百余年风雨变迁,城主如同妖孽容颜不改。而尚吉城如同一个小小王国,城内人都要遵守城主的法理,甚至梵阳的历法在这里都行不通。可令人疑惑的是,梵阳皇族一向对稍稍有叛逆迹象的人都是杀之而后快,唯独对尚吉城放任不管。 尚吉城如同狠狠钉在梵阳版图上的锐利箭镞,深至骨肉,箭镞有倒钩,若是硬生生拔起,定会勾下大块血肉,梵阳大伤元气。两百余年经营,几乎与梵阳建朝时间相当,城主布置下多少暗棋无人可知,若城主真是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还好,若是狼子野心之辈,潜伏隐忍这么多年,浮出水面之时,难免血雨腥风。 老者鹤发童颜,嘴唇撅起,如同赌气孩童,湛蓝色的眸子泛出回忆色泽。目光像是掠过了梵阳万里河山,掠过无数丛山峻岭,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天地悠悠一线。 这么多年困于一城,他心甘情愿。只是当年那座静谧森林里,那个他崇敬至极的一袭白袍儿,如今怎样了?等了这么久,何时才能再看到那天仙般的身影? “梦阳,梵阳,大好河山啊,何时才能合二为一,不再对峙?这也是您的心愿吧!”老者轻声叹息。 身后侍卫身形为之一振,眼中神采奕奕!跟随老人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被城主用‘您’称呼。而梦阳梵阳合二为一,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也是第一次听说啊! 看着这个身材颀长的老人,非但没有暮气沉沉之感,反而有种枯木逢春犹再发的朝气,就连他这个后辈也忍不住为之注目! “走了,回府。继续等着吧,我等的人还没有出现,那就让这些人继续闹腾吧,这天下并非现在称王称霸的人所有,连借予他们都不算……迟早是要被收回的!就看那时候,谁笑谁哭了……” 老人凝望已经亮起灯笼的甲秀湖畔,美景秀色动人,一如披妆女子浓妆淡抹,目光柔和像在看曾经的情人,嘴角隐约露出笑意。看了这座城不知多少年了,还没看够,若没有背负使命,就这样置身一城之中也没什么不好! 天下如棋盘,他置身其外冷眼相看,可在更高层次的人眼里,他何尝不是棋子?可他当棋子当的心甘情愿,一如年少时的热血冲动,认定了就死心塌地,绝不悔改! —————————— 摆脱了纠缠她的三个风流公子,宁正的脸终于绷得不那么紧了。城主府的家丁已经点亮了悬于湖畔的灯笼,透过大红镂空锦面的柔光朦胧,闪着点点银光的萤火虫也飞了出来,碧澈水面泛出温热水汽,倒是不怎么冷。她静静矗立在一株苍虬老树下,看着湖面波光涟漪,红色锦鲤不时跃出水面捕食掠水飞虫,像一朵绽放在水面的大红色鲜花,溅起来的水花泼洒出阵阵水波。 随着黑夜降临,各种夜市小吃也出摊开卖,摊主殷勤的吆喝声是以前在皇宫里从没听到过的欢快——没有宫人的唯诺谨慎,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愉悦。宁正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闻着食物香味,她才想起一天没吃过东西,闻着食物味道又不由得笑出来,笑声动人。 那就再看一会湖面锦鲤鱼跃而起,然后就去吃东西!宁正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接着再找个地方住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进内城逛逛!从没出过皇宫的宁正似乎不知道女子独自出门在外有多危险,更何况她这种毫无江湖经验的高贵女子?反正离开了家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宁正认真的给自己说道,打死都不回去!打死都不嫁人! 她似乎忘了自己是身世显赫的梵阳皇甫氏公主,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只想逃离那个幽深皇宫远一点,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找到,就是这样! 她蹲下身子,鲛舞流仙裙宽大裙摆像摊开在水面的荷叶,她双臂抱住膝盖,后背靠着身后老树,精巧的脸颊放在胳膊上,看着水面静静出神。纤薄鼻翼轻张,甲秀湖的水气芳香灌入肺腑,心旷神怡。 宁正就以这样的姿态静静待着,像疲倦至极又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用纤细的胳膊抱紧自己,明媚的眸子缓缓闭上,像是睡着了。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她的脸,好像这样遮住自己,就没有人能发现她了,她就是安全的。 可不远处,有一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正看向落寞蹲坐在湖畔的女孩儿。 来甲秀湖畔游玩的星辰注意到这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吸引他视线的并非她的容貌,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女子的脸。只是她一个人孤独的蹲坐在那里,双臂抱紧膝盖,脸颊埋在手臂间的姿势很像自己——这是他一个人心情苦闷时最喜欢的姿势。 努力将自己身子缩抱在一起,缩的小小的,自欺欺人般觉得这下再没人能发现自己了。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啊…… 星辰默不作声看着她,像在看另一个自己,不理会小五和六子两个伴从的催促,就那样看着那名落寞女子。 世间过的不顺心的人,原来不止他一个啊! 正文 第11章 潇洒一脚 甲秀湖畔的夜市极其热闹,各种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零碎小吃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与内城繁华地段的青楼歌苑中的热闹不同,这里的热闹更贴近平民生活些。腰里揣上几块碎银就能玩的很开心。 星辰走在环绕湖畔边由鹅卵石铺就的街市上,身后跟着两名‘总让他觉得拿不出手’的伴从。这让他相当忧郁,别家公子哥平日出行都是鲜衣怒马恶犬恶奴,他不说鲜衣怒马这些花哨行头了,身后小弟总得让他长脸?可这两个废柴出事了溜得比他脚底还利索,又心软手软做不出扛了人家闺女就往家里跑的勾当,还嘴笨手欠的不行! 上次看哪个江湖汉子耍马时和李球儿对上了,星辰自认为论皮囊的话他要比李轻裘高出一大筹不止,但最终落荒而逃的还是他!就是因为这两个伴从太逊,李轻裘身后沧海军甲士披甲挎刀,威风的海了去了! 踩着密集镶嵌的鹅卵石,脚底麻痒舒服,星辰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直面两个伴从。突然这一转身吓得小五与六子向后跳去,如临大敌,紧接着面露谄笑,弯腰凑上前去,躬身说道:“少爷……” 星辰轮番看着两个其貌不扬的伴从,小五塌鼻子小眼睛瘦的和竹竿一般,六子敦矮结实半撸起的袖子肌肉虬扎结实,脸颊鼓囊囊的,像是塞满了吃的——与主子的清秀俊逸引人注目不同,这两个伴从属于那种丢到人海里绝对翻不起浪花的普通家伙! 就算给他们鲜亮铠甲锋利大刀也威风不起来! 星辰手叉在腰间,撇撇嘴,“你们怎就不是武林高手?怎么就不能打架给小爷我撑场子!跟在我后面真丢人!” 小五与六子愣了愣,紧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当街嚎啕大哭涕泪俱下,一个抱左腿一个抱右腿,用杀猪般的声音哭嚎道:“少爷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小五一直忠心耿耿服侍您身边,您说向左小五绝不往右瞅,你说揍谁小五撸起袖子就上尽管每次都是被人揍一顿鼻青脸肿丢出来,可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哇!您怎么能赶我走啊!少爷您怎么这么狠心……” 六子嘴笨,说不了那么多话,只是抱紧主子的腿,死命哭号,如丧考妣,半个甲秀湖畔都能听到那杀猪般的哭嚎声,眼泪鼻涕口水一股脑的滴在星辰大腿上,哭的几欲不省人事。 星辰无奈叹息,身边围了一圈凑热闹的来看着两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可恨的是这两个家伙浑然不觉丢人,每次都是如此,稍稍流露出点嫌弃他们的意思,这两货不管什么场合都抱住他腿嚎啕大哭!反正他们脸埋在主子腿上,别人看不到。做下人的再丢人也是丢主子人,星辰恨不得踢开这两个家伙再找个缝钻进去。 他弯下腰在两个伴从耳边咬牙切齿说道:“赶紧给老子爬起来,你们不嫌丢人现眼,我还嫌!这以后要我在尚吉城怎么混!” “少爷不要我们了,日子没法过了,不如死球了算了去!”小五杀猪般的声音更大了些。而六子不说话,只是哭号,鼻涕眼泪在星辰腿上抹得更勤快了些。 周围一片哄笑——星辰在尚吉城纨绔之流中算的上名人,认得他的人不少!相貌俊逸出手大方,又不做恶事讨人喜欢,有人为尚吉城里年轻俊逸的公子哥们排了名,星辰公子相貌与出手大方都能夺头魁,唯独品行排在末流,并非真的禀性下作,而是作为纨绔公子来说吗,太过优良。纨绔公子动辄恶奴恶犬咬人伤人,看到漂亮女子掳回府,瞅着谁不顺眼谁就得倒霉…… 现在人们懂了,星辰公子手下仆从这德行,真不像能狠起来的恶仆! 星辰再次小声在伴从耳边狠狠说道:“赶紧给老子起来!别丢人,这个月月钱小爷给你们每人加十两!” 哭嚎声依旧如同杀猪!哄笑声更甚! 翩翩公子直欲杀人! “算你们狠!每人月钱加二十两!”星辰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两个丢人现眼不说还不忘趁他出丑时趁火打劫的货! 哭嚎声戛然而止,两个跪地不起抱着主子腿痛哭流涕的家伙麻溜得爬起来拍拍土,跟没事的人一样挤眉弄眼谄笑道:“谢谢少爷……小的先去那边吃两个炸香蕉压压惊,刚以为少爷不要我们了都快吓死小的们……” 两人一路小跑扒拉开人群消失不见,留下主子一人愕然。 星辰满头黑线……他的跟班小弟,是两个大奇葩…… 待三人继续游玩时,小五与六子已经一人手里两个炸香蕉吃的欢快,而星辰没好气的跟在他们后面,仿佛他两才是大爷,自己是跟班小弟。纨绔当到他这份上,整个尚吉城也只此一家了。 “你两,就不能给小爷争气点么?下次就算打不过也别腿软,直挺挺的站那里挨顿打,也算给我长脸了……可行?”星辰有气无力的说道。 “少爷,您心怎么这么狠……万一小的被打死了,以后您连跟班的也没啦……”小五满嘴吃的含混不清的说。 “就是就是……”六子随声附和,“少爷您得先狠起来,每次遇到麻烦您先向后退,我们做小弟的哪里敢站在您前头?” 恶犬恶奴,终归到底是主人得凶起来!可将人剁碎了喂狗这种狠辣行当星辰做不来,目测这两个怂货也是打人都下不去重手,指望他们给自己长脸,估计没戏。 “少爷,小的保证,下次再遇到李球儿那类货色时,只要您向前冲,小的一定紧紧跟上,绝不后退!后退半步,猪狗不如!”小五潇洒丢掉串着炸香蕉的木筷说道。 星辰无力自语,“真是糟蹋猪狗了……”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绕湖小路顺势一转,就是尚吉城有名的赌坊,这里赌局不大,多是铜板碎银,超过十两的下注就算大手笔。骰子棋牌毛料翡翠大事小事都可以拿来赌,正是因为赌注不大,稍稍有几个铜板的都能来一注,所以分外热闹。 与内城繁华地段赌局动辄黄金千两不同,能来此处的都是辛苦讨一天生活的中下平头百姓。撑死拿出几十铜板几两碎银赢了赚点输了也不计较太多,就图个乐子。 路过赌坊入口时,星辰又看到那个穿着华贵鲛舞流仙广袖裙的女子,事实上注意到她的人不在少数,这种华贵到寸锦寸金的衣袍本就惹眼,更不用说这女子的绝美容颜。甲秀湖本就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书生与市井小民聚集的地方,这样一看就出身高贵的人自然备受瞩目。往往也有二流纨绔在内城繁华处混不出彩的,来此寻求存在感。 女子似与人在争执。从星辰这个角度看去,女子侧身而立,身影亭亭,沿街的大红灯笼洒下柔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萦绕周围,好似最美的风景。她牡鹿般修长的脖子如脂似玉,白皙面颊因争执泛着红晕。 原来是这女子要了一碗莲子蜜枣粥和两个素包子,吃完付钱时竟掏出一小片指甲盖大的黄金。只值几枚铜板的一顿宵夜,却要用金子付账,摊主找不开来,又不想让女子白吃白喝走掉!为此起了争执。女子觉得自己不是不付钱,是这摊主自个找不开。而摊主觉得这富家小姐明显是那他消遣,哪里有吃一碗粥两包子的拿黄金付钱的?他小本生意一晚上夜市能挣几两碎银都算不错,这一小片金子足够在一流名楼里*点一桌子了。 星辰凑上前去,摊主挡在女子身前不让走,认准了死理不给钱不行,给金子不要。女子声音细柔道:“这个给你,不用找钱,让我走吧!” 摊主摇摇脑袋,嘴里嘟囔着君子不收不义之财,不贪不义之利,是他的他拿,不是他的不取分文!又含含混混说着什么姑娘只是几文铜板小本生意还望见谅!又摇头晃脑说自己曾经进京赶考就是卖粥卖包子几文钱几文钱攒出来的,几文钱虽小却马虎不得……还指望攒够钱再去考那书生鱼跃龙门的科举殿试! 摊主每摇头晃脑吟出一段书中大道理,周围人就哄笑一声。见人笑他,摊主愈发正气凛然,大道理如上乘武学招式层层递出,什么君子生财,取之有道!士可杀不可辱,多拿了姑娘的钱就是羞辱自己人格。可免了姑娘的钱,又担心被人诟病贪图女子美貌连生意都不做了……还说自个大小立志要考取功名,当上帝都大官,光宗耀祖,为帝王指点江山,成就霸业! 星辰嗤笑一声,这厮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有好事者问道:“小贩,可曾娶到媳妇了?” 摊主竟露出女子才有的扭捏作态,羞赧一笑,“小生为赶赴科考,三十年如一日一心用功读书,还没来得及计较儿女情长……” 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开口笑骂道:“就你这一毛不拔的德行,活该光棍一辈子!做个顺水人情就当请人家姑娘吃一顿宵夜呗,能让你家破人亡了不成!人家姑娘这么漂亮,光顾你的包子摊,你家祖坟都该冒青烟喽……” 摊主正色,摆手道几文钱的小本买卖,更马虎不得…… 说着边瞥眼偷瞄这位被自己为难住的女子,想看却不敢大大方方的看。实际上他早已成婚,可他何曾见过如此美貌水灵的女子?这腰肢身段,雪白肌肤,比自个家里如同砂岩石头雕成的粗粝婆娘好看无数倍,可又得执那书生礼仪,不敢一直盯着人家看…… 这样美貌的女子,就算内城繁华地段的红牌花魁都比不上吧! 落寞书生无奈以卖包子维持生计,连‘君子远庖厨’的古训都顾不上了,真就为那点大道理不贪那金子?可他爱钱财更爱美人,舍了这枚金子,多看这美女几眼,值了!钱没了还能再赚,这等女子错过了,估计这辈子都不能再遇上。 摊主只顾着自己蹩脚解释,尴尬赔笑,又跟猫爪挠心般忍不住偷看这被自己为难的女子,又默念着罪过罪过,愧对于家中粗粝妻子,其间百味杂陈,又与和人说? 女子面露愠色,一开始就被这小贩这蹩脚理由为难,现在又引来这么多人围观自己,长这么大,何曾受过如此待遇?在皇宫里,谁又敢对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皇甫宁正不敬? 可这里不是皇宫啊,在这座陌生的城池里,举目无亲,面对小贩近乎无赖的纠缠,她不知该如何脱身。 星辰看着女子孤立无援站在人群中,慢慢低下好看的头颅,黑发如瀑,面颊绯红,竟心生不忍。尤其是身边市井小民如同点评青楼妓院风尘女子般,对她评头论足,从腰肢身段到饱满胸脯再到绯红得快要滴出血的精致面容,言语市井痞气十足,愈来愈下作龌龊。 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气,他丢下两名伴从,挤进人群中,箭步而上,横在女子与穷酸摊贩间,修长消瘦的身子竭力将她挡在身后,珊瑚红色的眼睛狠狠瞪着周围人群!面对这些市井流民,如同举世为敌,星辰竟生出一股面对千夫所指丝毫不退的豪气! “呦,这俊逸小哥是要来场英雄救美嘞?”有人怪笑道。 星辰叫苦不迭!他娘咧,刚才是哪两个驴操的说只要他向前冲,就一定紧紧跟上,绝不后退!后退半步,猪狗不如! 他在围得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找寻两名猪狗不如的伴从,只看到一色刁民嘴脸,哪里看找到那两个怂货? “小哥,这是小生与姑娘之间的事情,还望您莫要多管闲事!”穷酸小贩拱手弯腰道。 “不就是几文钱么?穷酸的那劲!”星辰腹诽道,伸手就要摸出钱来,紧接着面露尴尬之色,竟身无分无!这才想起方才身上不多的银钱都给了伴从! 小贩眼神闪闪躲躲想绕过星辰偷瞄女子,周围凑热闹的流言风语更甚! “小哥,若是无事,还请走开,莫要插手……圣人有言道,事不干己莫出头……又有夫子警句……” “圣人是你娘咧——!”星辰顿然恼怒,抬起一脚踹在小贩的虚伪笑脸上,将之踹翻在地。不理小贩鬼哭狼嚎,转身看了窘迫女子一眼,顾不上自己刚那一脚动作是否潇洒利落,是否男子汉气概十足,一把拽过女子玉耦手臂,带着她从人群中挤过,扬长而去。 正文 第12章 编号五与六 星辰抓住女孩手腕向前疾奔,甩开凑热闹的人群,直至离开甲秀湖畔时,女孩指甲狠狠掐在星辰手腕上。他吃痛松手,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女孩弯腰极力喘气,被拽着跑了这么远,这一身鲛舞流仙广袖裙愈发累赘。她伸手捂住起伏胸口,慢慢向后退去,靠着一颗皂角树,不让自己腿软倒下。星辰也好不到哪里,他索性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心里狠狠咒骂两个不讲义气的伴从——这月他们的月钱一分也别想要! 他仰起头,看着那个衣袍鲜亮的贵族女子,月辉清冷,她衣袂流光溢彩。女孩脸颊姣好如月,只是跑了这么远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牡丹红唇轻张,隽秀鼻翼也微微开合。她伸手抚了抚挺翘鼻尖,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看向这个拽着她狂奔一路的男子,碧澈的眸子与珊瑚红的狭长凤眼视线刚好交汇在一起,从甲秀湖上吹来裹挟水汽的威风,女孩如瀑长发飘逸,她轻轻摇头,额前头发垂下,刚好遮住眼睛,将星辰的视线阻隔。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一个靠着皂角树,一个跌坐在地上,逃离流窜,狼狈至极。 许久,女孩打破沉默,声如风铃,“谢谢你……” 星辰挣扎着坐起来,清秀俊逸的面容刚好被月光照亮,珊瑚红的眼睛分外透彻,他想说点什么,可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子,竟开不了口。 他轻轻笑了笑,没有纨绔的流气,大方自然,锋利嘴唇像绽开一朵花,与清冷月光相映成辉,这一笑竟让女子惊呆了一瞬。 从没有人看到她会这么自然大方的露出笑容,除了至亲父母兄弟外,别人见了她或畏惧或闪躲或令她望而却步的尊敬。逃离皇宫这一路,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男子大多都闪闪躲躲不敢看她,生怕被她锋芒美貌割伤,可偷偷瞄向她的目光多少都有些桃花旖旎之色,身为正值二八的女子,她感受的清清楚楚。 星辰的笑容清秀,珊瑚红色的眼睛透彻明晰,体面又不闪躲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他没有说话,可这个笑容已经让女孩放松了些许戒备。 “我叫宁正!从帝都来的……”还是女孩在说话,眼前这男孩莫不是哑巴了只会笑?“你叫什么?” “星辰,我姓梁,梁星辰!”他终于不那么笑着了,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 宁正双手抱在胸口,看着他的笑容,想到了最温柔的蔷薇花丛,甚至想将这个笑收藏在皇宫中,只供她一个人静静欣赏。好像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这个男孩的笑容更美好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宁正正想说什么,突然被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吓到。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连滚带爬的冲杀过来,气势汹汹如同尤河大潮。 “少爷哇,您让小的们一路好找哇,要是您出什么意外,小的们怎么给小姐交代!”小五冲杀过来顺势一跪,最后几步距离几乎是膝盖擦着地磨过来,刚好在星辰左腿前停下——小五左腿六子右腿,这是哥俩早都约定好的,免得到时候他们抱到一条腿了去。 小五敦实的身体紧紧抱着少爷的腿,哭号声如滚雷炸遍甲秀湖,啜泣哽咽道:”少爷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咱回家,今晚不玩了,咱回家好吗?” 星辰想起那句‘后退半步,猪狗不如’就来气,冷哼一声,面色不善。这一哼仿佛刀子割过,小五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看向主子的面容——果真冷若冰霜。 “少爷——”小五脸上还带着泪珠鼻涕,又硬挤出一个笑脸,横肉纵横的黝黑脸庞憨憨一笑,仿佛要学那青楼女子一笑百媚生,这样主子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星辰怒骂道:“驴操的要不是老子刚才那一脚潇洒利落杀出一条血路,你们这两个怂货就等着给我收尸!”说着又一脚踢上去,踢中小五肚子,可怜伴从闷哼一声,吃痛却咬牙忍着。 兴许是觉得自己这一脚踢重了,星辰倒有些不忍。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么空出一条腿了?往日不是小五六子一人一条腿哭嚎的昏天黑地么? 他转头看去,六子的消瘦神般在黑暗中如一截枯槁竹竿,站在那里憨憨笑着,看到主子注意到自己了,木讷道:“少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星辰愈发觉得奇怪——其实刚才不算什么大麻烦,无良酸腐包子摊主为难一水灵姑娘,他冲上去一脚踹翻人抢了姑娘就跑,也没多少危险。连李轻裘那种把人剁碎了喂狗的狠辣纨绔都斗过,一个落魄到靠买包子赚赶考路费的小贩算什么? 为何这两货像看到他从千军万马中厮杀一通幸存下来般激动? 星辰没有再细想,转头看向宁正,歉意的笑笑,“这两货是我伴从,稀松平常的家伙,只怪我这公子哥当得太惨淡,小弟都拿不出手,为了帮你还得自己出脚踹人,跌面子,见笑了。” 小五听了这话,又是小女子般扭捏作态,摇着星辰大腿,幽怨道:“少爷您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宁正忍俊不禁,掩嘴轻笑。 这主仆三人,比皇宫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宦官宫女好玩多了。宫里就是规矩多讲究多,伺候她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像是怕她把她们生吞了般,小心谨慎到了极致,生怕出了纰漏就会被抓去丢进地牢——没有一点儿年轻姑娘该有的生气。 “快给老子起来,别丢人现眼!”星辰怒斥一声。 小五麻溜站起来,冲宁正点头哈腰谄媚道:“小的没名,就叫小五,姑娘可真是漂亮的像画上的神仙姐姐!小的一直跟着少爷眼光都养刁了,寻常美女看不上眼,可姑娘在小的眼里绝对——”说着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下,一脸正经肃然。而不远处的六子依旧木讷笑着没说话。 宁正笑弯了腰,声音温柔好听,听得小五如沐春风。说来奇怪,她竟不反感小五这谄媚的恭维,也许是被他一惊一乍的语气逗乐了,也许是被他比划那个大拇指时的正经样逗乐了,反正就是很开心。她看得出来,这个小五是很会说道很讨喜的家伙。 小五转过脸,看向主子,“少爷,今晚先回府中吧!您那一脚踢得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咱还是躲几天为好,免得和第一次出来逛时,被一都三十好几的大婶看上硬要拉您回去暖被窝一样凄惨……” 星辰突然不怎么想回去,刚刚认识宁正,就要分别么?萍水相逢后就是分别?想到这里就索然无味了——偌大尚吉城,能让他笑得这么温柔开心的,只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宁正。 看着她在月光下精致皎洁的脸蛋,像最温软的白玉精雕细琢,还有他看到了忍不住怦然心动的笑靥——竟是不舍离开。 可是必须回家了,这是他承诺姐姐的——晚上不准逛太晚。尚吉城梁家一直是姐姐梁月心在上下打点,很是操劳,他不愿意让姐姐再为他担心。 “你们,还有钱没?碎银铜板什么,全都掏出来!”星辰闷闷的说道。 小五心痛不已——果然啊,不说加的那二十两月钱了,现在就要放他们的血!他垂头丧气掏出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蛮不情愿递过去。六子掏出来的钱袋就比小五的瘪多了! 星辰一手一个钱袋掂了掂,神情玩味看向小五。敦矮小五忙不迭谄笑道:“六子平日花不完的钱都交给他哥了,我替他保管着,六子最放心了不是!”说着回头对消瘦六子使了个眼色。 六子正色认真,看着主子珊瑚红色的眼睛,重重点头,“嗯……” 星辰轮番看着心虚的小五和一脸认真的六子——这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家伙,还真是可爱到了极点。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小五越来越胖,六子越来越瘦了!”星辰伸手拍了拍小五的胖脸,像是拍在了棉花上,‘肉波’颤颤。 小五笑得像看到如意郎君的女子,仿佛被主子拍脸是极荣耀的事。 “来,这些碎银给你拿着。你是初来尚吉城?”星辰将两个钱袋子递给宁正,“出门在外最好别用黄金,尤其是甲秀湖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尚吉城是最适合享受的城不假,可谁知道哪个暗处就蹲着杀人不眨眼干杀人劫财行当的狠货?出门不露黄白,还有你这身衣服也太扎眼,买一身普通点儿的就成!城里有亲戚朋友么?要是没有就找个天字号客栈住下,也不算贵。喜欢吃东西就去甲秀湖东畔,那儿一条街的小吃!要是有纨绔混账见色为难你,就理直气壮飞起一脚踢他下边——生疼!金贵小姐遇上无良纨绔就得下狠手,要不得吃亏……” 遇上无良纨绔?星辰心中一沉——但愿宁正别被李球儿这种货色撞上,他不知道李轻裘底线在哪里,在尚吉城都敢不遵城主禁令随意杀人,还有什么狠辣事做不出来? 宁正只是点头,把星辰的话死死记着——这些都是从没人给她讲的东西,长这么大第一次出皇宫,这些行走江湖的‘规矩’丁点儿不懂。听着星辰交代的话,心头暖烘烘的。可听着听着,就听出离别的意蕴来。 星辰见宁正无动于衷,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将钱袋塞进去——女孩手的触感细腻冰凉,像握住了一团水。 “我家在城西凤鸾巷,城西凤鸾梁家,稍微打听下就能找到!”星辰看着女孩,留下自己的住处,是希望她能找来么?心里果真有个小小的期待,希望分别后宁正能来找自己!他们不过是刚刚认识而已,为何自己有这样莫名的想法? 宁正不说话,只是睁着碧澈的眸子看向星辰,那双珊瑚红色的独特眼睛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哇! “那就再见了!”星辰慢慢向后退去,看着女孩在月光下如天仙般的身影,鲛舞流仙裙衣袂飘摇,如瀑黑发随风飞扬,轻盈的身姿,好似那飞天般。 接着转身,面对尚吉城高耸璀璨的楼阁宫阙,轻轻叹息一声。 宁正握紧里星辰硬塞在她手中的钱袋,竟连谢谢都忘了说。她看着自己手背,方才被星辰抓住的地方,那感觉并不好——这个梁星辰气度不凡,是个大家公子锦衣玉食,理应手掌细腻光滑才对,可他握住自己手那一瞬,只感觉到满手粗粝茧子。 “星辰……”女孩抬起头,看着主仆三人已经消失不见,莫名失落。接着仰起头,清冷月辉倾洒在精致脸庞上,看着满天星辰,又笑了。 ———————————— 回来梁家大宅。安顿好主子,小五和六子就回到自己房间。 刚进屋,消瘦六子像坚持不住般面色苍白朝后倒去,敦矮的小五抢步上前,接过六子身体,横抱着小心放在床上。 小五焦急道:“兄弟坚持住,这就给你治伤。”他从床底拉出一箱子,掀开来看到的竟是无数柄精细小刀,琳琅满目。 他一把撕扯开小五身上黑色外衣,里面原本是白色的袒衣竟被血染得暗红,湿哒哒的贴在六子肋骨分明的胸膛。小心用一把寸许长银刀割开**的衣衫,六子已痛得汗如雨下。 “真他娘的狠!”小五看到六子伤势,面露忧色——六子胸膛小腹各插着一枚漆黑铁质短矢,是被强力弩机射中致伤,弩箭约莫六寸,露在身体外的箭杆不足半寸,几乎整个没入六子身体。 “五哥,整!”六子将脱下的外衣咬在嘴里,含糊不清说道。 小五铁下心,探出二指钳住铁矢,猛然发力,这根插在右胸的箭矢擦着肋骨生生被抽出,血流如注,喷溅在小五肥胖脸颊上。赶忙伸手堵住血洞,另一只手摸索治疗创伤的药瓶。 “兄弟啊,以后别老冲在哥前面,你这么瘦的身板,应该是哥护在你身面才对!”小五脸色阴沉的敷药包扎伤口,“在梵阳也就你陪着哥,你要是提前嗝屁了留着哥一个人?像话吗?” 六子面色苍白,痛得额头汗如豆落,惨淡露出一个笑脸。 “还笑——亏得你能笑出来!这好家伙,要是再朝上一寸你就得被当场射杀!”小五没好气道。 “挺住,还有肚子上这根,哥给你弄出来!”小五边说边动手,试图分散六子注意力。 “你说那小姑娘什么来头,竟被持着机括轻弩的斥候暗中守护!方才主子去给她解围,那两个黑衣人就生出杀心,要抬弩杀人!”小五一手按住伤口,不让皮肉被弩箭刮带翻出——机括弩箭力道虽大,可好在箭镞上玩不出花样,要是换成带倒钩的三棱箭镞,被射上两箭,绝对透心凉不可。 “来头不小啊,恐怕不是一般家世。那两个黑衣斥候身手不一般,虽然咱干的也是偷袭行当,可在死境里还能射出两箭,要不是兄弟你眼尖挡在哥前面,现在躺这儿的就是哥了!”小五已经将箭矢全部抽出,六子硬是挺着没痛哼出来,硬气至极,可脸上哪里还有人色? “哥肉厚,扎上两箭没啥的,你这么瘦的跟竹竿般,都快被扎贯穿喽!索性都不是致命伤,劫后余生,必有大福!”小五搓着满手鲜血,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六子松开嘴里的衣衫,大口喘息,几欲昏厥过去,可性命无忧比什么都好,他还年轻,不想早早身死他乡。 “以后要留个心眼,跟在少爷后面寸步不离才行!杀了两个持弩斥候不算什么,就怕惹恼了背后的大人物——能调用精锐斥候的,来头绝不一般!保护好少爷是咱职责,决不能再出这么大纰漏了!”小五收拾好刀具,推回床下,敦矮的身子坐在床边,看着痛不欲生的弟弟,心痛道:“咱是死士不假,别人不珍惜咱的命咱自己得当回事,答应哥,以后不准再这么不要命!听到没!” “说不出话?听到就点下头,你这一竿子打不出半个响屁的家伙!”小五怒骂道。 六子摇摇头,咧嘴惨笑。 “你这傻子!”小五心疼的为他擦一把汗,却不想自己满手鲜血弄脏了他额头。“答应哥,千万别死在哥前头喽!” 早都忘了自己真实姓名,只有一个编号为‘六’的木讷汉子只是傻笑。而编号为‘五’的敦矮胖子知道弟弟的笑是什么意思,这个很少说话只会傻笑的家伙向来都有自个的心思,就算他说无数遍‘别把好吃的都留给哥,哥都胖成球了’‘少爷给的钱自个拿着花,爱买啥买啥,不够了从哥这儿拿,别老给哥钱’‘有啥事给哥说,咱哥两一起顶着’,就算他说破了嘴皮子,这个傻子弟弟仍然一有好吃的就买给他,发钱了自己留一点剩下的都给他,有什么心烦事走自个闷着不说,怕他担心! 傻小六子! “就听哥一次,以后再打架时,不准拿自己命换哥命,算哥求你了!”这个在少爷面前油嘴滑舌最会见风使舵的胖子此时声音隐约竟带了哭腔,抚着弟弟脑袋,轻声央求。 脸色苍白的六子仍是眼里带着笑意,摇摇头。 正文 第13章 笼中鸟雀 尚吉城,梁家府宅。 梁家强势入驻尚吉城算得上不大不小的轰动,不惜重金买下这座幽静宅院,可见梁家恢弘财力,但毕竟尚吉城是富商巨贾达官显贵扎堆的地方,一次出手如此阔绰并非仅此一家。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梁家一双子女皆是容貌过人,姐姐梁月心,弟弟梁星辰,容貌俊逸妩媚的几乎无法无天。 出身高贵的公子哥大小姐不少,可气质是万金难买的东西,而梁家这一双子女皆是气质过人,像不属于人间的神祗,哪怕王侯将相在前也能力压一头。 有人暗自查探过梵阳梁家的*,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根本找不到梁家崛起的蛛丝马迹,甚至连梁家长辈是谁都打听不出。这个突然出现在尚吉城的梁家横空出世,来的突兀,莫非是某个传承久远却一直隐姓埋名的低调家族? 梁月心风姿优雅过人,虽然在尚吉城露面不多,却有不少翘楚俊杰慕名而来以求一睹芳容,可每每来访的公子们都扫兴而归——梁家大小姐总是不在府邸,甚至连弟弟星辰都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事情而忙碌。 这一日,梁月心总算回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这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弟弟。 她不想让弟弟做任何事情,只要随心所欲在这座最适合享受的城池里玩乐就好,金银钱财供应无数,只要可以买到,不管多大价钱都会弄回来。对这个弟弟的溺爱无以加复,在她看来,自己是姐姐,照顾弟弟是应该的,反正梁家家大业大,爹娘在外奔波忙碌,这个弟弟将来终究是梁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趁着爹娘还行,那就尽情玩乐。 豪华无双的府宅,无数珍贵奇玩,尽可能让星辰拥有他想要的一切,做一只什么也不用考虑,不用操心的金丝雀儿。被圈养在这个笼子里,连同那一份男人本该有的野心都渐渐消磨掉! 这有什么不好?不用操心,不用心烦,不用为可笑的信念挣破头皮,别人苦苦想得到的东西唾手可得,就做个胸无大志的纨绔,有何不好?这也不正是梦阳那位想看到的? 梁月心眉眼纤秀的看着弟弟,朱砂嘴角盈盈而笑,“这尚吉城,过的还习惯?” 星辰半倚在姐姐身后,轻叹道:“还行,就是有个家伙我看不惯,他也看不惯我,估计我们见一次就得掐一次。” “说来听听,谁敢惹我家星辰了?”梁月心坐在院中石椅上,星辰弯腰站在她身后,像一只温顺的猫将脑袋搭在她肩膀,少年带着辛香的呼吸倾吐在耳畔,耳垂酥麻泛红——姐弟间举止亲昵,好似那郎才女貌的情侣。 “李轻裘呗,就是他爹爹是西南三郡大都统,统领十五万沧海大军,嚣张牛气!”星辰哼哼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一汉子耍马耍的好,搭上了两张银票,那李轻裘和我赌马,输了就杀耍马汉子……这一次交手,我是输喽!” “沧海军大都统李暹,的确是梵阳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只是沧海李家折腾不了多久了!”梁月心抬手抚了抚弟弟柔顺头发,轻声笑道:“帝国有几位已经开始打压李暹实力,偏居一隅的李家绝对撑不住,就看能撑多久了……李暹老将军年近六十,做不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只能被剥掉甲胄去掉兵权……若是他能舍得,皇族保他们一家富贵不是没有可能,就怕李暹舍不得这么多年经营,和皇族闹个鱼死网破。到了这份上,李家这棵树就轰然倒地了!” “所以呢?”星辰说话时喷薄出的温热气息吹动姐姐头发,故意吹着玩起来。 “等呗……那和你做对的李轻裘折腾不了几天了,放心吧!”梁月心清冷冷一笑,“没了他父亲和沧海军,李轻裘还算什么?还怎么跟我的弟弟比?” 她那冰冷的笑容在绝美动人的脸上绽放,眼睛里好似涌起一层白雾,整个庭院都阴森起来。 每当梁月心眼里泛起白雾时,都有种阴间与阳间交汇在一起的错觉。 星辰察觉到氛围变了,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接着绕到姐姐对面石椅上坐下,而石桌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的围棋棋路。梵阳盛行围棋,而茗禅皇帝登基后,又因皇帝热衷茶道,帝国又兴起茶艺来。 “还有,小五与六子太怂,出去跟着我总丢我人,能把这两货换掉么?换几个鲜衣怒马挎刀骑兵,我也骑着马儿在尚吉城耀武扬威一番!就算不骑马也行,只要能不让我看到这两家伙就好!”星辰从桌上棋盒中攥了一把棋子,丢在棋盘上,一时噼啪作响。 梁月心眉头微蹙,眼中再次浮现出白色雾气。 小五与六子并非普通伴从奴仆,他们是梦阳帝国最强悍的杀手。修罗成为梦阳国师以来,向皇帝建议成立一个谍报机构,训练出色杀手死士鹰犬,各种江湖奇人,如同石桌上的棋盘,布下颗颗棋子落地生根,枝叶蔓长开来,就看拔地而起时能留下怎样满目疮痍。 顶尖杀手有十名,编号由一至十,分别在不同地方蛰伏。而星辰身边这两个最是其貌不扬,却是最危险的。五与六,五擅长反暗杀,六擅长察觉隐匿在暗处的敌人,两人相互配合天衣无缝。而修罗抽调出两名最精锐杀手保护星辰,足见对之重视。 星辰是否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只是就算他意识到奇怪,也不可能怀疑他生活的世界!种在他脑子里的记忆是用咒术虚构的,除非咒术破解开来。修罗亲手布置下的咒术极其高明,不但隐藏了他真实的记忆,连虚假的记忆都是完完整整的编制出来!从小时候记事起,一年又一年的记忆都编造的天衣无缝。星辰想靠自己解开禁锢记忆的咒术,除非他怀疑自己过往这近二十年的记忆都是假的,否定掉自己的一切,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活在编造的世界里! 可是人若是开始怀疑自己的回忆,怀疑自己生存的世界,自己都会觉得滑稽吧!这可能么?莫不是疯了? 梁月心收敛思绪,笑道:“小五和六子是笨了点儿,可他们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不是么?你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在跟着,近二十年了,你舍得换他们么?” 星辰轻哼一声,“小五会说话,六子最省心,两人也就这点好!” “你呀,还不知足!要比就得比自己拥有的,多少纨绔公子长得歪瓜裂枣不堪入目,只得穿金戴银锦帽貂裘打扮,身后跟着无数跟班充排场!我弟弟长相上就压过他们一头,纨绔纨绔,比排场比阔绰都不算什么,要比就比自个拥有的!”梁月心伸手将棋子收起来,重新摆成一列,信手一挥,竟是黑白相间一字排开。 星辰双手托住下巴,怔怔看着棋盘上棋子变幻,轻声道:“可我现在拥有的,都是爹娘留下来的,没什么真正属于我!花的钱是家里的,身后伴从也是因为梁家才跟随我,受人尊敬也是因为我的出身!若是没有家族,我算什么?” 梁月心轻叹一声,果然是最坏的情况——星辰并不满足现在的生活!给他再多身外之物也只是累赘,不是他自己的终究心里不舒服。他是想自己亲手去争取?别人给的挥之即来呼之又去,不痛不痒。只有自己争取的东西才值得珍惜么? 修罗想要的,是让他过足富贵生活,忘了什么‘龙潜深涧焉知经年后翔舞云天’的狗屁信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消磨掉所有心性毅力,做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一个平庸公子哥,沉浸在大富大贵中无法自拔!可终究未能如修罗所愿,人心如此复杂,怎可能被轻易控制? 在梦阳夜国是个不被看好的怯懦世子,要继承夜国国主之位与镇天大将军的名号,却心性软弱不被看好,身为宗家世子,却是分家子弟都能欺负。接着夜国被灭,夜家人斩首,夜星辰被流放极北草原,度过五年艰辛。能在荒蛮极北活下来,率领一众骑兵冲杀,咒术力量成长到让修罗都忌惮的程度……接着就是抹去记忆,如同一个金丝雀儿活在为他精心编制的笼子里!消磨掉那一份血性与野性! 夜星辰,你真的被咒术蒙蔽了么?你忘了自己姓‘夜’,忘了自己是背负灭族大仇的流亡世子,忘了梦阳的缥缈城里还禁锢着你的娘亲,忘了自己是血统卓越的咒术师,忘了自己有个哥哥被做成了虫蛊毒体,忘了有一个叫做修罗的恶魔时刻用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你,随时准备将你抹杀! 活在虚假的世界里,有何不好?为什么还要试图去抓住缥缈无踪的命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不用操心任何事的活着,不好么?这样的生活天下有多少人羡慕着?为何被篡改了记忆,还要做那深涧潜龙?还指望一飞冲天? 气氛有些压抑了,姐弟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星辰本想把那几个经常出现在睡梦中的情景告诉姐姐,突然又不情愿了。这些秘密还是留在自己心里好了……他其实很渴望能和梦里一样,在蛮族的草原上纵马奔腾,和蛮族的君王做那横扫草原的英雄,能将那座云雾缭绕的城池踩在脚下,身后跟随着被‘夜’字战旗遮蔽的铮铮武士! 当个纨绔公子舒服是舒服,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笼子里的鸟雀,也渴望能在天空中翱翔啊! 正文 第14章 逼上绝路 这一日,沧海军大都统收拾好威严甲胄,海蓝色大麾披在肩上,老当益壮威风凛凛。他看了儿子一眼,语重心长道:“儿啊,爹爹今天必须回西南,军务催的紧……爹爹交代给你的事上点心,李家兴衰就看你了!爹爹打拼一辈子,现在没心力再去争抢什么,李家雄踞西南三郡,家大业大,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让爹爹省点心!听到没——” 老将军最后三个字如恶虎怒啸,震得李轻裘耳朵嗡嗡响。 李球儿这次出奇没嘴贫,只是重重点下头,甚至没有躲闪父亲犀利的目光,与之忤视,神色平静至极。 老将军心中暗叹一声,自从那晚上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后,儿子的确不一样了,这几日甚至没出去玩乐,心能收回些,这是好事。不怕儿子现在没出息,毕竟才二十岁,还年轻,就怕一直那么颓废堕落,李家再大家业都要被败光。 看到儿子有了长进,老将军一下心情大好,觉得自己还能上马提枪杀进杀出五百回,看向儿子的目光也稍稍温和了些。 “儿啊,情况又有了点变化。”老将军缓缓走到庭院中,李轻裘尾随其后,李府外一众挎刀披甲武士已经整装待发,就等老将军出现。 “爹爹安排在尚吉城的谍子发现了两具鬼部斥候尸体,人是硬生生被拳头砸死,身上筋骨寸断,绑了石头沉进甲秀湖里。能这么强杀鬼部精锐斥候,不是一般人!据爹爹所知,鬼部目前掌握在二皇子手里,这两名鬼部应该是暗中保护宁正公主,或者被派出来找寻公主殿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李轻裘手中持着爹爹的沧海军都统佩剑,跟在身后仔细听着。就算听不懂其中大势道理,就这么囫囵吞枣记着,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不是? “儿啊,你要抓紧时间了,鬼部既然潜入尚吉城,说明二皇子在找宁正公主,陛下年末要立太子,大皇子和二皇子目前威望旗鼓相当,二皇子想试图找回宁正公主,让陛下为他记下一功,好压过大皇子一头……而杀了鬼部的人,应该与宁正公主有过接触,鬼部要出手杀人却暴露被杀,在梵阳二皇子执掌鬼部不是什么秘密,既然敢下死手,说明杀人的在梵阳权势不下二皇子……而你要抢在他们之前接触宁正公主,找到后不要遮遮掩掩,就大张旗鼓叩头就拜,就说,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迎接公主殿下……声势搞大一点,排场摆得要有皇家威严,到时候爹爹再加派武士,一路送你回帝都,保证让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年末陛下立太子时,顺便就把你的驸马之位定下来,咱李家福泽绵延,就再也不怕势单力薄了!”老将军特意说的详尽,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听明白,能从事情表象里看到更深的意义,不能再像个无头无脑的愣头青乱碰乱撞。 “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疑问道。 “万一真和大皇子二皇子撞上,你也有个官秩,好说上话。爹爹知道帝国没几个人能看得起咱李家,你要说你是李暹的儿子,皇族估计不买账,有了官职,执臣子礼,皇族要是再使脸色,就太没度量了。其实这当官的,就和耍无赖泼皮没什么两样,早当初爹爹刚投军打仗时,给朝廷要钱要粮要兵马,就差没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闹腾,这才一点一点攒军功爬到现在的位置!” 李轻裘面露红光,兴奋道:“这个牛虎都尉,算几品官?” 这小子一听要当官了,过果然露出本色了,李家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官瘾大,这一点,随自己!老将军呵呵笑道:“不大不小,正五品武将,能调用一千兵马。” “才正五品?”李轻裘脑袋又耷拉下去。 “臭小子别不知足,爹爹也不过正二品沧海军都统而已,梵阳官秩正从九品十八级,六品是道坎,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被困在六品以下,你小子随随便便就捞个正五品官职,还不满足?这换成别人,还不眼红死!”老将军笑得乐开了花——儿子终于没有拒绝,以前要给他找个事做,这小子打死不愿意。现在给他个正五品官职,还嫌小? 父子两边走边聊,已快到正门口。老将军不忍唏嘘,给自个儿子谋个一官半职,算不了什么,反正李家名声本来就臭,不怕那些帝都自诩清流的酸腐读书人隔着几千里骂他。读书人的笔杆子,武士的刀枪,要是互砍起来谁生谁死一眼明了。从战场里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人,对那些名声尊严什么,早看淡了,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那些酸腐书生不懂这些生死之间的道理,李暹也懒得和他们计较,若是在西南三郡,他们敢随便泼李家脏水,免不了剥皮抽筋一顿拾掇。 若只是六品以下官职,皇族不会计较什么,可直接任命六品以上官员,就要走好些程序了。李暹顾不了这些‘规矩’,皇族不讲规矩要剥他军权,那他也不讲规矩乱来,狗急了还跳墙,更何况军功卓勋的沧海军大都统? 臣子必须为皇族肝脑涂地,尽死尽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屁!老将军没觉得是受了皇族的恩赐才得了现在的地位,他十四岁投军,一路杀人打仗及攒军功,现在这位置是他应得的,他李暹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敌人手里,现在却要折在尽忠的皇族手里?没这道理! “儿啊,爹爹给你调了一百名咱沧海军谍子,供你驱使,哪怕是皇子们,只要说一声杀,他们也会毫不犹豫下死手!”老将军站在大门口转过身,身上淡蓝色甲胄泛着寒光,高大的身影将李轻裘整个遮在阴影中。“只是万不得已情况下,莫不要对皇族生杀心,真和皇族撕破脸了,咱李家在梵阳再无立锥之地。只是皇族现在做事越来越不讲理,万一这次找寻宁正公主,皇子们真要为难你要你命,那也就不能怪咱捡起砖头撂死一条乱咬人的家狗,爹爹也就你一个儿子,什么君臣之礼,还能大过父子情分?” 李轻裘听了这话,打个寒战,杀皇子?他不敢,真不敢!可是逆光而站的父亲面容冷酷,湛蓝色的眼睛寒光幽冷,像逼入死境中的兽,竟看得他脊背犯寒。 老将军伸手接过儿子手中宝剑,配在腰间,说道:“儿啊,爹爹这就走了,一百斥候谍子不日就到,有他们在,爹爹相信不会出纰漏!你也要相信自己,不要怕皇族,不要忌惮什么,大着胆子去做,和以前一样,捅破了天,都有爹爹给你撑着!”老将军拍了拍儿子的肩,接着转身走去。 大都统的扈从武士牵来马,老将军踏镫而上,大麾翻滚如云,上马利落潇洒——足见老将军当年雄姿。老人头发花白,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转头对身后一众扈从武士吼道:“走——” 三十余骑绝尘而去,李暹老将军匆匆进城又匆匆离城。老将军在西南三郡时,那些自诩清流的骨鲠忠臣在便不惜口水大加笔伐口诛,甚至有人声称只要见了李暹,非要当面细数他这些年的跋扈罪责,屯兵自治,不尊皇礼,要让他众目睽睽下羞愧难当,自己动手剥下甲胄,无颜再当沧海军大都统。可老将军真的离开西南,在这最不缺名士清流的尚吉城,却是无人敢逆其锋,那些逞口舌之利,也是缄默其口,甚至连个脸面也没露。 读书人的笔杆子,骑马武将的刀枪,真要互砍起来,老将军自问一人可杀上百号读书人,那些只知圣贤书的虚伪君子,对生死之上的事,远不如征伐一生的沧海军大都统来的深刻! 李轻裘目送父亲离去,站在李家门口迟迟未归。 他在回忆父亲的话,仔细品味其中道理,还有那个让他脊背犯寒的眼神——父亲从未用过那样疯狂幽冷又透着绝望的目光看过他!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去观看处决一众西南作乱蛮夷,在刑场上,一名临死囚徒面对屠刀竟放声狂笑。那时候的自己跟着父亲站在高台上,俯视刑场,而那名死囚抬头远远看着要处死他的将军,眼神就是这样的——绝望又疯狂。 那个囚徒的眼神至今他记忆尤深,那时候小小的他被那样狰狞的目光扫了一眼,就畏缩在父亲身后不敢再看。直至父亲冷酷下令斩首,咕咚一声人头落地,他才敢从指缝间偷偷看,那名死囚最后的疯狂眼神被凝固在斩下的头颅上,却是蒙了血色。 现在才意识到,父亲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和那名死囚临死前的眼神何等相似? 父亲与皇族之间的嫌隙,真的到了要不死不休的境地了么?他李轻裘不是傻子,怎听不出父亲这几日对他说的话,近乎于要与皇族作对。 此时皇族就是那行刑人,爹爹就是那逼上绝路即将斩首的死囚? 李轻裘一拳狠狠砸在镇守李府大门的石狮子上,血花迸溅。 再看俊逸面容,狰狞如鬼。 正文 第15章 宁正 入夜,尚吉城万家灯火通明。 梁家府宅高挑的屋檐弯曲翘起,一个消瘦身影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阴影与月光明暗相隔,而他就站在分割线上,神情落寞,像是不知道该不该一脚踏出,那双明澈的珊瑚红色眼睛阴晴不定,环视高高的梁家府宅墙院,那种笼中鸟的感觉更甚。 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星辰就觉得这个大大空空的宅院幽深安静的可怕,却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隐隐作响——像身边游走着无数看不见的鬼魂。他修长双臂抱紧自己,终于还是踏出那一步,置身于清冷月光里。 像是覆了一层水银,他轻缓踩在院落中的石板上,像是怕稍微用力,就踩碎了这一院月辉。 他抱紧胳膊在院落里走了一圈,脚步轻盈,像踮起脚的猫,投在墙上的影子又像一只迅捷的豹子。有人说走路像猫般无声无息的人不算光明磊落,可猎食时同样无声无息,却迅猛无匹,星辰最崇尚的就是高贵优雅的金钱豹子——估计说不算光明磊落的人没有见过豹子走路。 院落里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依旧像笼中之鸟,他也只能在这一个小小的尚吉城中飞翔?他看看姐姐的房间,已经暗下灯来,小五与六子也睡下了,那个看起来随时会老死的管家也不在,再看看自己的房间,那敞开的房门像一张要将他一口吞下的巨嘴,又看看已经换成秋海棠的中院,索然无味!梁家府宅这么大,他却不知该去哪。 目光越过墙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金灿灿的光辉连夜空都映照如同白昼。他走到一棵临墙而栽的苍虬老树下,左右看了看,接着敏捷的爬上树,他本就消瘦,敏捷灵巧,又换了一身修身袍服,没有宽大袖摆累赘,爬起树来愈是得心应手。顺着一根树杈朝墙头走去,悄无声息的沿着墙头走着,张开双臂,微凉的风拂过鼻尖,长发被吹得飘扬,他深深吸了口气——竟是从未有过的豁然感。张开双臂时,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飞翔,而无边的尚吉城就在他身下沉沉的呼吸。 他走到梁家府宅最高的中堂上,爬上那高挑弯曲的屋檐,一直走到最高拱顶。两旁坐落着装饰用的辟邪瑞兽,而星辰坐在中间,弯腰将脸埋在膝盖上,好像要在微风中睡着,远远看起来,他的身影也宛如石雕。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拥有最优越的生活,为何总觉得苦闷,觉得胸膛像被什么堵着,莫名压抑!人多的时候沸反盈天他可以笑得戏谑猖狂,夜深人静时就心烦意乱睡不着。就像在人面前光鲜亮丽,背后却狼狈不堪不敢视人。所以他晚上心情苦闷睡不着时,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不打扰别人,就是小五与六子也不说,怕被说矫情。 还有在甲秀湖畔见到的那个女孩,那一袭鲛舞流仙裙,还有白皙的几欲透明的肌肤,那一双会笑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何,星辰见过的漂亮女子不少,可唯独对这个女孩念念不忘,他故意留下自己住处,很希望她能来找自己!她会来吗? 有的人就像命格注定,看一眼就刻在心里难以消磨,仿佛藤蔓在疯狂缠绕生长。 宁正?星辰自嘲笑笑,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正蹲在甲秀湖畔一棵大树下,宽大裙摆如荷叶铺开,身边盈飞有萤火虫,像星辰缭绕其周围。只是那姿势分明与自己最落寞时的动作如出一辙——蹲在地上,抱紧膝盖,脸埋在臂弯中,努力缩小身子,像掀开石头时,被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可怜虫子。 他抬起头,坐在高处看夜晚的尚吉城,灯火璀璨若星河,宁正又在哪里! “星辰……星辰……”一个柔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星辰身子一震,差点掉下去。回过头,一双碧澈的眸子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翘起的嘴角带着玩味笑意。 他嚯的一下站起来,失声叫道:“宁正……你怎么来了!” “我在客栈里住着,太无聊了就跑出来找你呗……”女孩仿佛天生就比男孩成熟,见了一次面后语气就有了朋友间的熟络。她换了一身淡粉色衣服,头戴淡蓝色的尖顶兜帽,一束头发俏皮的从兜帽里翘出来,她没再穿那身华贵雍容的鲛舞流仙裙,这一身衣裤打扮倒有些飒爽英姿。 “往那边挪挪,给我腾个地!”女孩瞪大眼睛,碧澈的眼睛像莹翠的宝石,在月光下分外好看。 星辰闷闷的嗯了一声,给宁正挪了一屁股地儿。女孩大大方方坐下来,蹬直腿伸了个懒腰,“这一路累死我了,特别是爬你家墙时,差点摔下去!你说你家墙干嘛盖这么高,万一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星辰挑起一根剑锋眉毛,看着这个清秀温柔的女子,惊诧道:“爬墙?”他上下打量这个金贵出身的小姐,仿佛颠覆了他这近二十年来的世界观。 宁正满不在乎道:“对啊,本来想来你家门口瞧瞧,结果看到你爬上房顶,我也就跟着上来……别把我想成毛贼什么的,我只是来找你而已!”女孩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星辰心思。 星辰哑然失笑。 宁正本来想说,就算她翻墙进了你家院子又怎样,反正整个梵阳都是她家的,她就当去自己院子!可是她没有忘记自己是悄悄溜出来的,估计现在哥哥和父皇正满世界找她,为了隐藏自己,她连自己姓‘皇甫’都没告诉星辰。 而且,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孩心里无边落寞,那样的俏皮话并不能让快乐多少。 “尚吉城并不安全,你一个人晚上跑出来实在太危险,赶紧回去吧!” 女孩伶俐一笑,将头顶的淡蓝色尖顶兜帽朝下拉了拉,遮住眼睛,笑道:“玩了几天,总觉得被人盯得怪怪的,我就买了这顶帽子,一路上遮住脸,没事的!”她又将兜帽掀下,长发露出来,被扎成一束清爽马尾,女孩摇摇脑袋,马尾辫也晃动起来,稍有凌乱的头发就变得柔顺整齐了。 宁正顺着星辰目光看去,落在自己头发上,瞪着眼睛问道:“很好看吗?” 星辰认真的点头,“很好看!” 女孩站起来,退后几步,踮起脚站在一线屋脊上,张开双臂转着圈儿,腰肢向后弯去,身体柔软的像最魅惑的蛇,那一束马尾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好似波光粼粼。女孩脸上带着笑,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仿佛能看到其下淡淡的血管来。 星辰赶忙站起来,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下去,这儿是梁家最高的楼顶,掉下去一定会摔得半死。 可女孩身形像燕子般轻盈,转着圈儿慢慢停下来,扎着马尾的长长丝带被微风吹拂起,在月光下,整个人都梦幻起来。她脚尖点地,双臂张开,那一束马尾也停下来垂在一侧肩头,粉嫩脸蛋透着微红,碧澈的眸子看向星辰,牡丹红色的嘴唇笑意盎然。 星辰默默看着,狭长凤眼黯然,苍白的脸面笑得有些牵强。 “干嘛这么死气沉沉不高兴的啊,亏我还跳舞给你看!”宁正没好气的说,“是你爹娘骂你了?还是丢了什么东西?” 她蹦蹦跳跳走过来,脚踩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悄无声息,重新坐在星辰旁边。 “我爹娘不在,家里只有我和姐姐,我也没有丢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女孩问的急促,清脆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悦耳。 “不知道,就是感觉胸口好闷,睡不着,就出来散散心。” “哦,你这是晒月亮!” “晒月亮?”星辰侧头看着女孩,迎面就是那双笑意盈盈的碧澈眼睛。 “白天晒太阳,晚上当然就是晒月亮喽!”女孩认真说道。 星辰忍不住笑了,“有道理!” “嘿嘿,对吧!”宁正仿佛也被自己逗笑了,她柔声道:“星辰呀,我觉得吧你还是笑着好看,多笑笑,板着个脸看起来好不近人情的样子。” “有吗?” “有!”女孩重重一点头。 星辰珊瑚红色的眼睛与宁正碧澈的眸子对视在一起,女孩眼睛很大很明澈,像一汪碧澈的柔水。 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移开目光,说道:“有时候笑不出来!”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开心?那天看到你时,不是笑得挺好么?” “人多的时候可以不用想太多事,当然可以大声笑,只有我一个人时,就笑不出来了……总觉得人前和人后没法做到一致!”星辰用脚踩着一块不太规整的青瓦,发出细碎的响声。 “总觉得我什么都有,可又一无所有,我像一只笼子里的鸟,能看到的只是这个笼子,没法看到外面有什么!”他低下头,垂头丧气道。 “笼中鸟?”宁正喃喃自语——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在幽深的皇宫里,自己不也是有这样的感觉么?这次逃出来了,一路见闻,心胸豁达,离开皇宫这些日子,比过去十几年任何一天都要开心。 看着眼前男孩落寞的样子,感同身受。笼中鸟,哪怕将笼子打造的再豪华金贵,也终究是桎梏,除非打开笼子放它飞翔…… 她转而笑起来,伸手勾住星辰修长脖颈,说道:“那现在别想那么多么,我好不容易来找你玩,别板着脸了。来来来,不开心了就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美好的我!” 星辰被她勾得转过脸,看到那张精致的脸蛋上笑容像热气腾腾的蜜糖,好像风雪都会融化在着笑脸里。 刹那间春暖花开。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宁正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神情落寞的家伙,像低头俯视的神祗。 星辰怔怔的看着她,竟不知所措起来,有些犹豫是否要跟她走。 “你这木头!”宁正没好气道,弯腰抓起他的手将他拉起来,“我又不会卖了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就跑,沿着屋脊跑到墙头,接着跳到幽静的凤鸾街上,朝着灯火辉煌的地方奔去。 正文 第16章 红颜祸水 “我们这是去哪里?”星辰手腕被宁正攥着,像风筝般被女孩拽着向前跑。 没有穿鲛舞流仙裙的宁正跑的很快,身子轻盈的像燕子,轻轻一步就能跃出好远,星辰竟隐隐跟不上她。那束马尾在脑后欢愉的跳跃着,发梢抚在星辰鼻尖,痒痒的,宁正头发上的香味随着奔跑时大口的呼吸窜进腹腔,竟闻出了风信子般的味道。 女孩回过头,碧澈的眼睛盛着满当当的笑意,“跟着我就好了!” 星辰‘哦’了一声,跟着宁正就好了,也好啊,跟着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她别丢下自己。 明亮的月亮挂在天边,两人在尚吉城高耸林立的楼阁间奔跑,微凉的晚风掠过耳畔,发出呜呜的微鸣。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从繁华的紫薇街横穿而过,左拐右拐,钻进一条小一点的街道。 星辰从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过,姐姐是决不允许他夜不归宿,可跟着宁正跑啊跑,女孩风铃般清脆的笑声传过来,像是有无穷的魔力,让他索性连最后的顾虑都抛在脑后。这样欢快的奔跑在月光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在黑夜中奔跑,跟随自己的只有影子,微凉的气流窜进胸膛里,大口大口呼吸,酣畅淋漓的像喝了最馥郁醇美的酒。 不知跑了多久,宁正的步子停了下来,站在一家这么晚依旧灯火通亮的店铺门口,双手叉腰,转过身对星辰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胜利抵达,本姑娘记性还真不错,这店只来过一次就记住怎么走了!” 她跑了这么久,气息丝毫不乱,只是胸脯略有起伏。星辰抬起头,出声读出店铺牌匾——田野粥屋。 宁正甩了甩鲜亮马尾,潇洒飒爽的笑道:“这家店里的莲子粥山药粥很好吃,保证你吃一次就喜欢上这里!” 这家粥屋店面不大,与隔了一条街的紫薇街市动辄四五层的楼阁比起来,显得小气几分,可里面素雅布置让人心神安宁。 他跟着宁正进入粥屋,这么晚了落座的客人还不少,刚一进门,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便迎上来,笑容和煦道:“小姑娘,又来了?薛姨就知道咱家店的粥合你胃口,来来来,坐,今晚客人不多,随便坐!” 宁正嘻嘻一笑,拽过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星辰,“今天带了个朋友来,让他也尝尝薛姨您的手艺。反正我是吃了一次您家的粥就再也离不了,这不又来了,还给您再拐了个客人。” 美妇笑得合不拢嘴,“就你丫头嘴巴甜会说道!”她目光落在女孩身边的星辰上,脸上笑容微微滞了一瞬——经营这家粥屋,客人四面八方,她又八面玲珑,因此一眼就认出这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梁家小公子!稀客,绝对的稀客!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怎会轻易来一家粥屋吃粥? 美妇深谙大家纨绔的秉性,并没有戳破这个神情落寞的清秀男子身份,高声招呼小二过来,“去带宁小姐和客人去里面僻雅处坐着!”接着转头看向两人,眉开眼笑道:“来薛姨这儿就当进了自己家,有什么要求随便提,薛姨保证弄满意喽!” “两碗白术茯苓粥,再加一小碟莲子花生!谢谢薛姨!”宁正微笑道谢,带着星辰在一面翠竹青石屏风前坐下。 “薛姨人很热心肠,那天晚上离开甲秀湖,我逛着逛着就到这儿了,人生地不熟的,都是薛姨带我找的客栈,带我买了几身素雅衣服,告诉我女子在尚吉城里只身一人就别穿得太华贵,容易出事……叮嘱了我好多,和你说的几乎一样!”宁正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矮胖美妇招呼别的客人入座。 星辰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从没来过这种——用他的话说就是寒酸的地方,可对这家布置简单大方又不失温馨的粥屋一下就喜欢上了。还有微胖的美妇的确很热情,这可能也是粥屋店面小却客人却络绎不绝的原因。在梁家大宅里整日压抑不悦,在城中与别的纨绔游玩攀比,看起来滋润,却少了最简单的人间真情。纨绔之间勾心斗角相互攀比,在那些华贵名楼里被假惺惺的谄笑奉承,远没有这粥屋老板娘一个人情味十足的笑来的暖心。 他瞥见宁正那双碧澈的眸子正盯着他——也许这是她在尚吉城里觉得最好玩的地方,带他来这里只为了让他高兴起来。女孩心意他懂! 星辰转过头,对着宁正笑了笑,纤薄朱红的嘴唇像绽开一朵花儿,纤细凤眼像猫般眯成一道线。 女孩看到他笑了,粉嫩的脸颊也笑得开怀。 她还是喜欢看笑着的星辰,因为她一直没有忘记第一次看到星辰时,他那个干净温柔的笑脸,像图腾般深刻在她心里的笑容——终生难忘。 等小二上粥时,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略佝偻的老头,星辰盯着他背着一大袋子行礼,一步一瘸跨进粥屋,暗叹一声,尚吉城的确是吃穷人的地方,估计这老头的腿也是被哪家看他不顺眼的公子打瘸的。原以为老头会被立马赶出去,可薛姨竟笑脸相迎,柔声问道:“刘叔,这么晚了,就不用说书了,吃过没?没吃就在店里吃点儿?小樱桃呢?” 老头咧嘴笑道:“樱桃出去买包子了,今晚看你这儿客人还多,就再说一段呗,咱穷,平日里没少被你照顾,可穷不能穷志气不是?刘叔就是个带着孙女流浪说书的,还你人情也就只能靠嘴皮子功夫捧个场了!” 薛姨唏嘘不已,甚至不让小二上前,亲自接过老头身上行囊,里面竟是一套说书人的快板,惊堂木,几只伴奏用的鼓,还有一架破旧琵琶。 “刘老,再来说一段呗,接着昨天那段继续说!”一个食客认出这老头,熟络笑道。 老头弯着腰咧着干裂嘴唇说道:“这就摆家伙,等孙女儿回来,咱有唱有说,给各位客官来一段儿!还望各位今后没事多来粥屋坐坐,照顾照顾生意!”说着老头双手抱拳,原地转着圈对在座客人作揖行礼,博来满堂彩。 这时一个衣衫破旧却洗的干净的小女孩捧着一荷叶包子跑进粥屋,在老头面前停下,将荷叶捧到老头面前,说道:“爷爷包子买来了,您吃!圆的是白菜大肉馅,长的是茄子辣椒馅!卖包子的伯伯还多给我拿了两个!” 薛姨上前抚着小樱桃脑袋,一脸心疼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爷孙两以后吃饭没地儿就来我这儿,咱粥屋生意虽小,可两个人的饭还是请得起!光吃包子怎么行?” 樱桃约莫十岁,扬起童稚脸蛋,嫩生说道:“爷爷说了,要有志气,不能总吃别人的!我们自己能赚钱——” 薛姨看着老头说:“刘叔,给樱桃说这些话作甚?吃我几碗粥就灭志气了?咱穷人之间帮扶一把不应该么?在说你平日来咱粥屋说书,多少客人是冲着你的书评来的?薛雅是个妇道人家,可心里那杆秤,平着呢!” 老头嘿嘿笑了笑,冲着孙女道:“樱桃,吃了包子赶紧开活,客人等着呢!”说着老人已经将惊堂木快板什么摆好,坐在那里翘起二郎腿,摆出说出人的架势,满屋客人见状再次喝彩鼓掌——可见老头说书的确很出彩! 薛姨小声招来小二,“去让厨房加两碗莲子蜜枣粥,多炖会儿,养嗓子,用大碗盛!” 星辰怔怔看着满屋客人对着老头鼓掌喝彩,丝毫没有老人衣衫破烂就嫌弃厌恶——这情况在他这个层次的人之间绝不可能有!纨绔公子被比自个更狠的纨绔欺负了,往往都是拿这种小人物出气,暴打一顿算是轻的,狠了就是纵马从城这段拖到另一端,拖得人白骨外露生不如死! 这些平日根本入不了他眼的小人物,也许生活不怎么富裕,闲暇时的消遣就是来这儿吃一碗粥听一会儿书,可他们脸上的笑分明是日发自内心的欢愉,比他这个梁家大公子要快乐太多!可他们分明连最奢华的紫薇街都去不起,为何能笑得如此欢乐? “刘爷爷是老书生,当年已经考过殿试,只是被人算计,狼狈落榜,之后回到乡里,又遭了涝灾,全家只剩他一个,接着一直流浪,收养了孤儿小樱桃,相依为命!”宁正侧头看着正狼吞虎咽嚼着肉包子的小樱桃,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孩子明显饿一顿饱一顿,面颊黄瘦深陷,因此眼睛分外大。 “他们经常来这儿说书,说的极精彩,客人们都爱听,多少都会打赏点小钱,薛姨对他们也很照顾!”她碧绿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从小长在皇宫深院,哪里懂这些市井小民的不容易。这次离开皇宫,一路见闻令她震撼太多!梵阳富庶不假,只是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就算尚吉城是梵阳最奢华的享乐之城,可要养这么大人物享受,要榨干多少小人物血肉? 星辰默然低头,心情沉重。 小二将他们要的白术茯苓粥还有莲子花生端上来,老头儿和孙女也摆开说书的架势! “铛铛铛铛——”一阵轻快鼓点响起,满堂食客鼓掌喝彩。 “啪——”惊堂木拍在桌子上,老头子挺直腰板,声音抑扬顿挫。 “十年揽髻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犹苦,天涯到处有啼痕。英雄坟,美人冢,此去经年,皆是黄土。今儿为咱来《景澜长战录》里的《十万甲士摧城,为得红颜泪》一段!” 极漂亮的开头,在座客人鼓掌叫好! “上回说到靖熙末年,天下群雄四起,时值悲秋,民不聊生。我梵阳千古始皇帝为救万民于水火,摧腕拨镫,自江东起战,一路攻城拔寨,守城不降者,待破城之时守城甲士一律处死!景澜帝带大军横跨尤河,被挡在靖熙王朝第一雄关——狼谷关外!这狼谷关啊,正是三百年前尚吉城旧址!靖熙亡国皇帝自以为有雄关守国门,就可高枕无忧!笑话!”老头儿惊堂木重重一拍,小樱桃用筷子敲着几个牛皮小鼓,节奏极快! “战事紧急,西线有梦阳开国一帝流年帝正加紧攻城略地,两人相互比拼,谁若是先吞下靖熙皇朝,谁就是天下新皇,另一方便死无葬身之地!景澜帝别无选择,下令强攻函谷关,十万甲士蚁附城墙,死伤无数,围城断水断粮足足三十天,关内易子而食,靖熙皇帝不断加派守关武士,压着景澜帝打杀……” 这场攻坚战在梵阳历史上是极有名的,不单单是死了十万武士才拿下这一关,更是因为拿下了狼谷关,静熙王朝等若坍塌一半,为梵阳建朝奠定基础。而真实历史也远比说书人来的残忍,当时双方在狼谷关僵持近两月,关内粮食水源耗尽,关外皇甫景澜率领的大军也补给不足,死伤惨重,尸体腐烂后瘟疫盛行,并且长时间攻城不下,军心涣散,只差产生哗变。 而皇甫景澜为了尽快拿下狼谷关,不惜通过水源投毒这种阴毒办法,造成关内百姓大量死亡。更是挖掘出敌人已腐烂沾染瘟疫的尸体,通过抛石器投入狼谷关,将可怕疫病传入关内,这一招阴狠毒辣,且极大的震慑敌人军心,从内部瓦解守关将士斗志,这才在一次次冲杀中耗尽敌人兵力体力,拿下狼谷关。 事后清点死伤情况,仅皇甫景澜麾下武士就能死伤十万,关内守城武士尸体堆叠,百姓也是饿死病死无数,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狼谷关生生变成一座骷髅城。而横穿过狼谷关的尤河水被腐烂尸体侵染,恶臭熏天。梵阳建朝后,因帝都与狼谷关皆建于尤河边,将关内尸骸瘟病带到帝都,帝都又因瘟病死人数万,有信鬼神者说这是狼谷关杀伐惨烈,数十万亡魂不散,是对景澜陛下穷兵黩武的报复! 狼谷关内十年不见活人! 直到景澜陛下下令,清理狼谷关内尸骸,撒上白灰用卤水一遍一遍冲洗,动用数万壮丁改建,才将这座杀伐无数亡魂的关隘建成一座最适合享受的城阙,又听取佛道大师的建议,将此城取名“尚吉”! 有人说景澜陛下为自己霸业私心不惜死伤数十万人是丧心病狂,要遭天谴。也有人说,景澜陛下是大丈夫,男人打仗,怎可能不死人?有多大魄力,就有多大功绩,死伤数十万人,换来一个国祚绵延三百年长盛不衰的梵阳皇朝,很值! 只是景澜皇帝从未提起过他的成名一战,似乎忘了仅此一役死的亡魂,足以压垮山岳。 说书人在讲十万人攻城时,在座食客仿佛被带回三百余年前那峥嵘森然的雄关漫道前,亲眼目睹当年战事何等惨烈,热血泼洒染青石,铁甲破碎覆绿苔。比起正史的圆滑严谨,这野史就要平易近人多了,再加上说书老头儿极有火候的煽情,不少好汉都听得热血沸腾! “想必不少人会问,死这么多人就为一个城,值得么?”说书老头儿话锋一转,由铿锵峥嵘变得低沉沙哑,小樱桃的急促鼓点儿也停下来,换成琵琶轻抚。 “景澜陛下与梦阳流年皇帝有约,他们啊,谁先拿到天下,谁就和他们都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另一人只能送上祝福。景澜陛下一路征战杀伐,只为能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为此不惜惹下杀伐祸事,不惜与好兄弟兵戈相见。当时流年皇帝大军杀得顺利,只差一线就能吞并整个靖熙皇朝,若不是景澜陛下不惜死伤,强攻下狼谷关,恐怕今日就无在场各位……为得红颜泪,不惜死亡魂,景澜陛下性情中人,血勇骨坚,实乃英雄!”琵琶轻抚,如珠玑坠地,老头儿沙哑嗓音带着无限悲憾。 “那最后那女子和谁在一起了?” 老头儿摇摇头,“谁都没有,流年皇帝与景澜陛下打了二十多年仗,他们那时候已满头白发,那女子再也没出现……可是啊,如今天下就是以那名女子的名字命名的,梦阳梵阳,那名女子就叫梦梵!” 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引得帝王征战?真正红颜祸水? “今儿就讲到这里,欲知详情,下回分解!”老头儿再拍惊堂木,食客如梦惊醒,大呼过瘾,又是满堂喝彩。 宁正像猫儿一样趴在桌子上,下巴担在胳膊上,柔声说道:“因为这名女子,才有了梦阳与梵阳么?要有人愿意为我去打仗就好了,嘿嘿,让我也做一次红颜祸水!” 星辰正举着勺子的手停下来,看着宁正缱绻的样子,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 “我愿意——” 正文 第17章 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少爷开始看书了! 此时星辰安安静静坐在庭院石椅上翻看一本厚厚书籍,看的入神入迷,一个多时辰了丝毫不倦,甚至还看的嘴角泛出笑意。 小五双手插在袖子里,扭头对身边大病初愈的六子嘟囔道:“少爷吃错药了!肯定是吃错药了!堂堂梁家公子竟然开始看书?难不成也要学那酸腐书生摇头晃脑讲那无用大道理,吟那酸掉牙的诗词名句?哎呦我勒个擦,还是少爷骂我驴操的听起来舒服顺耳!” 六子嘿嘿一笑,说道:“能静下心看书是好事!” “也对,咱就是粗人,看不进去那些玩意,少爷能静心看书,不搁外面折腾闯祸,咱做下人也能省心点儿!”小五大点起头,他是粗人不假,对那青衫仗剑发带飘摇的俊逸学士多少带些嫉妒性的敌视,可骨子里还是挺羡慕那才子风流!只亏得他生的五大三粗横肉一身,再怎么读书也读不出才子佳人的出尘气质。 “要是少爷以后见面就执那书生礼仪,弯腰鞠躬小生有礼了,张口闭口就‘子曰’‘圣言’的,哎呦,这还不酸死了!”小五感到很忧郁,忍不住抠了下脚。 六子不说话,只是附和的叹了口气。 “你俩驴操的给老子滚过来!”远远地听到少爷的咆哮,小五一下喜笑颜开,说道:“嘿嘿,这才像咱家少爷!读个屁书,还是这声驴操的听起来亲切!” 自从那晚少爷冲上前去不见他俩跟上,只得自个动手一脚踹翻卖包子小贩杀出重围后,这‘驴操的’的三字几乎成了他们代号。只是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们绝不会说,也不能说,说出来就是一个死。 死士,只要在恰当的时候去死就行了,不必被人知道。 小五乐呵呵跑过去,弯下越来越看不出来的腰,胖脸谄笑像刚蒸出来的白面馍馍,只是嘴唇那一圈淡淡绒毛分外惹眼,“少爷,有何吩咐?” 星辰合上书,长舒一口气,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小爷我决定了,要学出一身武功,做个天下人尽皆知的大大侠!” 小五目瞪口呆。他偷偷瞄了一眼放在少爷膝头的书,赫然一本野史杂书《始帝百战记》,非那士子书生奉为经典的儒法巨著。 “哎呦少爷哇,咱当风流倜傥贵公子当得好好的,学那大大侠有什么用?这年头再大的大侠都经不住一千官兵合力围剿,江湖被官府打压的不成气候,现在是太平盛世,当大侠当不出名堂,您看这稍稍有点功利心的都挤破脑袋去进京考取功名了不是?”小五谄笑说道。 星辰伸手抚着那本泛黄旧书的封面,意犹未尽道:“这是一本好书哇,书里景澜皇帝一路征战好威风,反正小爷我做定大侠了!别拦我,就算学不出大名堂做不了大大侠,有一身武功以后欺负李球儿那一竿子纨绔也有底气,反正你俩废柴小爷是不指望喽!” 小五与六子面面相觑,满头黑线。 “那少爷,您想怎么学武功?这学武功得趁早打熬体魄,是个苦差事,您……” “闭上你的嘴!给老子说点好听的!”星辰瞪眼道。 “是是是,您学武功得有个趁手兵器不是?这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您看上哪样?小的这就给您弄几件道上家伙回来,少爷您以后出门扛兵器,威风的海了去了!”小五戳了戳六子使个眼色,木讷汉子也跟着大点其头,比出大拇指,“威风的海了去了……” “啧,从你俩嘴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星辰一脸憧憬,“文人书生手里羽扇纶巾,咱不学酸腐书生,那就学武功高人,仗剑走天涯,一样来的生猛霸气!” “有理!”小五六子齐声叫道! “那就给小爷来把好刀,再找个玩刀的高手,我要学刀!”星辰站起身,看着小五六子,干劲十足,“现在就去办!” “是是是……”两人点头哈腰,向后退去,面露无奈苦笑。 他们何尝不知道越容易上手的武器越难学出大名堂,刀剑这类小儿提起都能耍两个花把势的东西,最难登堂入室。梵阳里用刀的高手不足一双手,还都是半个身子快入土的老家伙,年轻人更热衷长兵器,因为参军时用不讲究用刀,用刀的撑死作个步卒,而长兵枪戟类容易成骑兵,骑兵在待遇还有编制上都高出步卒一大截! 梵阳里用刀公认高手当属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梦阳用刀好手,几乎没有!而极北蛮族却是盛行刀法,轰烈铁骑使用五尺斩马刀大开大合,以力劈华山之势摧甲斩马,谈不上什么章法,更讲究一往无前的气势,没见识过极北草原荒蛮凝腥,是学不来那样霸绝之刀。可传闻蛮族刀法冠绝当属赤那思名将,有‘赤那思狼牙’之称的扎儿花兀突骨,成名刀法‘转狼锋’,杀性凛冽透骨,一刀腰斩致人死命。 相信主子耐不住那痛苦寂寞,学刀初期最是难耐,枯燥劈桩上万刀,满手血泡溃疡流脓,期间还不能停止练习,否则就是前功尽弃,估计少爷连入门刀法都学不到就放弃! 贵门公子无忧无愁,哪里懂得持之以恒不依不挠? 寒门出贵子不假,可名门往往难以福泽绵延至三代,大多三代人后败光家底潦倒余生。 少爷这顶多是看演义小说一时热血兴起,找个练刀行家给他看满手粗粝茧子,估计就要大呼苦难放弃习武。 对于少爷要练刀学武这件事,小五并没有太上心,纨绔生活过惯了,什么样奇葩想法都会有,突然闹着要学刀,不算什么。就怕到时候撑不下来又拉不下脸面自个为难下不了台,传出去成了满城笑柄。 待伴从离开,星辰捧起那本演绎小说《始帝百战记》,闭眼如同僧侣虔诚祈祷。脑中满是那女孩缱绻如猫儿的样子,“要是有人愿意为我打仗就好了,我也当回红颜祸水!” 那时候他斩钉截铁的说‘我愿意’,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公子,刀都没碰过,还能做那为红颜一笑屠戮天下的惊世枭雄? 可宁正听了他的回答,竟是喜笑颜开,站起来隔着桌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他耳边笑着说:“好,一言为定。我等着你成为皇帝那一天,让我当个公主就好了!” 成为皇帝?星辰不由得想起那个时常出现在梦境里的场景——他披甲骑马,身后跟着无数狰狞武士,书有铁画银钩一个‘夜’字的旌旗遮天蔽日,他一路攻城掠寨,带着武士踏破了那座像漂浮在云端的城池,站在城里几乎可以伸手摘星的楼阙上望宇海内,视野所及之处,皆有夜字战旗! 想到这里,星辰握紧拳,指甲扎进肉中也浑然不觉痛,面色凝沉入冰雪凌厉。成为皇帝?那就做皇帝给宁正看,让她也当一次祸水红颜。 星辰突然失声笑了——自己好傻,也许宁正只是随口说着玩的,她是个爱说笑的姑娘,若只是笑话,他还会这么当真么? 那就,当一个傻子好了…… 若是有一天他真的做了皇帝,将万里锦绣河山捧在她面前,就算只是她的玩笑话,也会成真吧!而宁正将是他锦绣河山中最璀璨的一粒明珠,那一束马尾,那一双碧澈眼睛,白皙的像透明的肌肤,那燕子般轻盈的腰肢,是他一生中最永恒的图腾! 时值九月,院内黄叶飘摇落下,公子眸眼朦胧,嘴角浅笑。 --—————————————— 小五与六子找来的是一名在尚吉城内开镖局的赵姓宗师,身长八尺,豹眼环睛,生得高大威猛,虽已白发白须,却不显龙钟老态。这名赵姓大师不拘言笑,不等星辰寒暄半句,便开门见山说道:“练刀是苦差事,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夫能教给公子的一点不留讲给你,只是能不能学成刀,就看公子自己有没有决心,吃不吃得下苦!若是公子惧于吃苦,疲于练刀,终究一事无成。有不少公子都请老夫教授刀法,却无一人学得精髓!” 星辰上下打量这位高出自己一个头,说话丝毫不留情面的大宗师,只感觉到一股强大气场!对,就是这种气势,高手就该是这样不近人情心高气傲。若是这人一来就低眉顺眼嘴角抹油连连恭维,星辰就该放狗咬人让那两个驴操的再去找了! 小五扛着一捆子刀跑过来,小声谄媚道:“赵师傅是尚吉城有名的镖局大师,不少权贵都认准赵师傅门面,百年老字号,信得过!小的绝不找三脚猫的江湖莽汉糊弄少爷,咱要学刀,就挑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学!” 星辰笑眯眯道:“这事办的漂亮,回头有你好处!” 赵师傅没多说话,指着小五扛来的一捆子刀说道:“刀分劈刀、牙刀、腰刀、滚背双刀、脾刀、背刀、窝刀、鸳鸯刀、船尾刀、割刀、缭风刀,公子身材纤瘦,老夫建议学牙刀!” 星辰看到那一捆刀在阳光下激射出刺眼光彩,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他像是魔怔般,看着那些刀,像看到久违的朋友,这些锋芒利刃像在嘶吼呐喊,像在召唤他。 蹲下身,一把握住一柄窄刃长刀,刀身三尺,刀尖部弧度优雅,刀身蚀刻精美花纹血槽,刀镡是朴拙大气,用鲨皮金线包裹的刀柄与手掌贴合的完美无缺!小五找来的刀每柄都是价值数金的精品,而这柄绚丽长刀最为出彩。 握住刀的时候,星辰觉得自己手臂力量充沛,这柄窄细长刀仿佛就是为他量身打造,像一条活蛇般跃跃欲试。 “就是这柄刀了,我用它!”倏然挥刀,星辰平举长刀,刀尖直冲赵宗师面门,珊瑚红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妖冶光芒,目光顺着笔直刀背直视而去,凝视面色阴沉的刀法宗师。 气氛一时间有些阴森沉重。 小五拼命对主子使眼色摇头,示意将刀放下。而赵宗师面颊肌肉微微颤动,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老夫成名多年,还未被人如此用刀指着说话!” 宗师用脚踢起一柄直背阔刀,伸手接住,后退数步,冷声道:“既然公子率先出刀指着老夫,老夫绝无不还礼的道理。”说着也将刀举起来,身上青布褂衫微微鼓荡,隐约看出凸贲肌肉轮廓来。 一时间剑拔弩张。 小五连连跳起,愁眉苦脸赶忙说道:“赵师傅切莫动怒,我家少爷不懂事,绝无冒犯您的意思!” “练刀人一生不过信仰手中刀,用刀指人面门就是相约决一死战,若是退避不接公子这一刀,老夫数十年闯出的名堂付之东流。公子放心,老夫下手有有轻重,绝不伤害性命。” 星辰几乎没听到赵师傅在说什么,他脸颊泛着兴奋的红光,珊瑚红色的眼睛愈发红的妖艳,像两块烧的红炽的炭。握住这柄刀的那一瞬间,胸膛里似乎有积压许久的东西喷薄出来,竟是无限舒服畅快。他感觉到胸膛里心跳动无比有力,滚烫的鲜血流向四肢百骸,这一刻,他觉得就算千军万马也能杀进杀出杀个通透! 赵师傅冷喝道:“公子接招!” 一步踏出,地面落叶飞扬凌乱,如同掀起迅猛风暴,赵宗师手中的直背阔刀好似没有重量,须臾间就当着星辰面门劈下,刀锋带起尖锐破风声,如愤怒的马蜂。这一刀决不可硬接,就算是一匹战马也要被生生腰斩喽,更何况是一个刚握住刀不久的公子哥? 小五脸上横肉颤抖,怒喝道:“姓赵的你他娘敢下死手?”说着就要冲上前去为主子挡下这一刀。 可电光石闪间,星辰手中那柄狭长牙刀如同一条呲出信子的毒蛇,像是本能般出刀,在这雷霆一刀下第一反应竟不是闪躲,却是迎着锋芒直上,仿佛最明亮的一抹光彩。 须臾间,赵师傅的刀势戛然而止,刀锋离星辰头颅不足一尺,眼看就要将之从脑袋中劈开。可老师傅握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他高大身子如同僵住,脸上肌肉颤抖不已,眼睛向下看去,那柄窄直牙刀弧度优美的刀尖距他喉咙不足一寸,而握刀的手臂依旧半弯,还能再递出数寸距离。 老宗师甚至能感觉到这柄锋利直刀刀尖上散发出的凌厉寒气!还有握刀公子眼睛里那如炭火般红炽的妖冶疯狂。 竟是他输了。是太过轻敌,只想吓唬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绝未想到自己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星辰收刀撤步,心中如惊涛骇浪。他递出这一刀,绝不是刻意为之,像是本能般信手拈来,甚至没想到自己竟能在刺死这名老宗师前那一瞬将刀势收住,对这柄刀的驾驭,远不是得心应手可以形容,就仿佛握住刀的那一瞬,刀就与自己血肉相连,心意相通。 赵宗师咽了口唾沫,竟是惊魂未定,声音些微颤抖,“公子……公子可曾学过刀?” 星辰低头看着手中璀璨光亮的刀,微微摇头,“没有学过,只是感觉刀很熟悉很熟悉……” 小五与六子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里皆是惊骇万分——他们怎么看不出少爷递出那一刀时的动作,没有数年练习,绝不可能如此利落酣畅,初次握刀,手能不抖已是上佳练刀料子,难不成少爷真是那百年不遇的奇才? 星辰将刀插在面前青石板缝隙中,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满手粗粝死皮茧子,绝不是一个名门公子哥该有的手。 他又想起一个梦境来,梦里他在极北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奔腾,与蛮族君王并肩酣畅厮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无数武士围着他嘶吼咆哮,他满脸鲜血,血脉喷张,放声狂笑。蓦然回首,一个穿着纯白狐裘小袄和石榴红马步裙的女孩,正对他浅浅的笑。 正文 第18章 转狼锋 耍刀老宗师坐在庭院石椅上,如轰然倒塌的小山,双臂搭在膝盖上,垂头微微喘气,双手颤抖连连汗流如注,青色武夫褂衫湿哒哒贴在后背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起来——与那年轻俊逸公子哥相互‘切磋’上百招,他竟是狼狈至极。 老宗师转头看向矮胖的小五,怒斥道:“你们如此愚弄老夫有意思么?存心看老夫出丑?” 小五谄笑,“赵老师傅,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尚吉城鼎鼎大名的用刀宗师,我家少爷真心诚意向您学刀法,何来愚弄一说?” “哼,你们找老夫时说你家公子身体孱弱,从未学过武功,心血来潮要学刀,望老夫手下留情,切莫伤到你家公子……您看看这是第一次学刀的么?”老宗师仰起脸,看着小五那张肥胖如白面馍馍的脸,看着那虚伪假笑就气不打一处来,脸上须发怒张,如同愤怒的狮子。 小五憋得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这尚吉城第一用刀宗师是被拾掇惨了,老脸没处放,恼羞成怒了? “赵师傅啊,我们也不知道我家少爷学刀天赋竟这么好,我们可以保证,少爷今儿这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刀!”小五胸脯拍的咚咚响保证。 “哼,别再诓骗老夫,老夫八岁打熬体魄,十岁碰刀,练了四十年刀才闯出现在这名堂,年轻后生见过没一百也有八十!你家公子这架势,没四五年功夫绝对练不出来,引他上道传授刀法的人肯定异常高明,根基打得扎实。依老夫看,这厮应该是许久没碰过刀手生了,要靠老夫喂招练手……后生可畏吾衰矣!”老师傅竟生出惜才之心来,虽然被一后辈打得惨淡,面子过不去归面子上的事,打心眼里却是高兴的! 这太平盛世的,江湖被官府打压,各路武学几近失传。往前推两百年,武夫一人直撼千人甲士何等了得?对这类千人敌,就是官府也要大力招揽,不愿意招惹得罪。再往前推三百年,在靖熙末年梵阳初年那几十年光景,江湖鼎盛达到了颠覆王朝的可怕地步,粉碎靖熙皇朝的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就是一个仗剑武夫,剑法出神入化,百步飞剑杀人于无形,而他麾下大军有无数奇人异士,一路摧城拔寨功不可没。 只是梵阳建朝稳定后,开始对江湖进行血腥打压,无数身怀绝技的高手被披甲兵卒前赴后继的围杀活活累死拖死,下场大多凄惨悲凉,在闹市街头当众剥皮抽筋斩首,尸骸被官兵快马加鞭传阅各路江湖门派,寒了天下武夫的心。江湖这颗原本枝叶茂盛的大树开始萎缩,而文人士子集团就是在这时候盛行,加上朝廷刻意抑制江湖武夫势力,扶持文人书生集团,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武学凋零如萧瑟悲秋,武夫噤若寒蝉。 如今这江湖,再不见男儿仗剑走天涯,再不见路遇不平拔刀助,山野流匪就可自称一声江湖好汉,耀武扬威好不嚣张。 老宗师每每看到那稍微有点微末技艺就耀武扬威的草莽汉子,就忍不住要将之千刀万剐的冲动——这样的江湖,实在与他年轻时心目中的江湖大相径庭,所以宁可退身开镖局,也不愿在这浑浊不堪的江湖中玷污了年轻时的梦想。 看到极有天赋的年轻人,老宗师就忍不住惜才,想将自己心中的武夫江湖讲出来听听,尽管被这个年轻公子拾掇的凄惨,心里却是舒坦。 赵老宗师站起身,抄起靠在身边的刀,放声笑道:“后生可畏,再来与老夫切磋一番?” 远处的星辰闻言仰起头,顺势握住窄长牙刀,往前大踏一步,抬臂擎刀,刀尖直指老宗师——依旧如此孤傲凛冽的姿态。 老宗师也不恼,若是无头无脑又无技艺的后背敢如此张狂,免不了要被他敲打一番,可这公子握住刀后就一言不发,战前抬刀,战罢放刀,绝不废话半句,脾性很和他胃口。刀势刚开始还拙劣不见出彩,喂招至五十手后,公子像彻底找到了用刀的感觉,刀势一改开始时的谨小慎微,转而大开大合,窄长牙刀雪亮刀芒漫天大雪般笼罩身畔,牙刀的轻盈锋利优势被发挥至极致,牙刀刀刃每每与老宗师的劈刀相击,都震得老宗师手臂发麻,而这公子竟一脸若无其事。 与这年轻后生切磋,尽管他惜才不下要命死手,可依旧打的酣畅淋漓。现在这公子哥们玩刀玩剑玩骑射,都追求一个赏心悦目,说是花拳绣腿鸳鸯枕头也不为过,杀人?杀个鸡都难!眼前这个拿刀指着他面门的年轻公子,刀路狂野似狼,角度刁钻似蛇,竟是比一般军伍都使得霸绝,与之交战,年长公子近四十岁的老宗师竟生不出小觑之心。 这公子就像一块璞玉,刚开始上手时外面包裹着粗粝石料,老宗师一刀复一刀刀刀劈的实在,像是将最外层的石料劈斩开来,慢慢露出圆润碧澈的精致玉石,流光溢彩于世间。又像是一座无尽宝藏,挖掘越深,越能有惊喜出现。 “哈哈哈哈——”老宗师放声大笑,遥距十数步便大步奔腾,阔背劈刀被斜举在肩,如狂潮般肆虐而去。 星辰珊瑚红色的瞳孔瞬间缩紧——这个起手式,与时常出现在梦境中那些极北蛮族武士纵马厮杀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若是有极北蛮族武士在场的话,一眼就会认出这是蛮族轰烈骑冲锋时标准的起手式。 老宗师气势攀爬到了巅峰!比年轻公子来的还要狂野,还要无可匹敌。 阔背劈刀势大力沉,一劈而下,带着刀锋破空的尖锐呼啸,如猛虎下山。 星辰面色苍白,额头些许长发被汗水沾湿成一束束,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竟不闪躲,提刀横档而上,劈刀与牙刀刀刃相击,金属击鸣的铿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汗毛立起。星辰并不与之相持,牙刀阻隔下这力劈华山的一刀后,立马手腕翻转,刀锋横切而下,贴着劈刀刀锋朝老宗师持刀小臂削去,同时侧身挺进,欺身至老宗师身前,俊逸面容与老宗师四目相对,眼眸愈发摇曳鲜红。 老宗师狂笑:“好,有攻有守,攻守兼备方可百战不殆!”说话间收刀撤步,劈刀反手而握,刀镡架住切向他小臂的刀路,靠着绵延不绝的气力,扬手挥刀,将公子的刀势挡开。 星辰冷笑。 老宗师扬手荡开星辰这一削,胸腹至腰间暴露出巨大空挡,而星辰的刀被荡开后依旧接着削劲前冲至斜下方。一击若不得手,应撤步与敌拉开距离,再做谋略,此乃与敌交战时最重要的自保守则。老宗师深谙其礼,荡开这一削后就大步后撤,劈刀顺势举过头顶,再欲力劈而下。 可星辰未撤步,低喝一声,腰肢奋力扭转,脊背臌胀起的肌肉撑得衣衫如被风吹鼓的船帆,竟是以自己为圆心,持刀手臂与窄长牙刀为径,划出一道浑然天成的巨大圆弧,刀芒在这一刻攀升到巅峰,牙刀从刀镡至刀刃,愈向前,锋芒愈盛,整个牙刀划出巨大扇面,如狂狼呲牙朝着老宗师腰间撕咬去。 老宗师这一看似兵家正统的撤步成了最大的败笔——这一由整个身体旋转带动挥斩出的一刀,刀尖处的锋芒远胜刀身,巨大圆弧最边缘速度最快,锋芒最盛,而这一撤步恰恰将自己整个腰腹送到最为凶险的刀锋上,被直接腰斩!公子欺身而上,到用浑身气力挥斩出这致命一刀,对时机的把握精准到毫厘,甚至将老宗师撤步的速度,幅度算计在内,自己只管挥出仿若开天辟地的一刀,剩下的,都是天注定! 老宗师额头冷汗淋漓,嘴唇哆嗦出三个字: “转狼锋——” 他弃刀就地一滚,顾不得什么宗法大家身份,保命要紧,如那缩头乌龟般,双膝跪地,拼命将脖子缩进肩头,身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腰斩一刀。向后翻滚几圈,狼狈起身,握紧刀凝视这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公子。 老宗师身上沾满院落内枯黄落叶,汗湿的武夫褂衫泥土点点,须发上也有些许落叶,如惊魂未定般喘着气,狼狈至极! 对面公子哥单手擎刀,俊逸的无法无天的面容神情淡漠,好似在看已死之人般盯着刀法宗师,嘴角笑容戏谑,双眼红炽。 小五与六子看了少爷的眼神,忍不住打个寒战——此时少爷身体里像是有个择人而噬的恶魔苏醒。 赵宗师刚开始看到公子摆出欺身而上的架势,心中一凛,就怕遇上最可怕的转狼锋。偏偏最怕什么来什么,公子的转狼锋无论是杀意或是力道都不算上乘,可这年纪能使出杀绝凌厉的转狼锋已是难得,再苦练数载,转狼锋收放自如时,恐怕方才自己已被拦腰斩断,命归亡魂。 小五白胖脸面再无丝毫谄媚笑意,小声说道:“六子,我终于明白为何国师要我们切莫大意了。当时国师大人命我们保护他,我还以为这是份轻松差事,少爷刚才那一刀,我自问无法安然接下。” 面无表情的六子轻声回应:“少爷是潜水之龙,绝非池中之物。” 小五深以为然。 老宗师弃刀苦笑,“老夫练刀数十载,从未落败如此狼狈!公子的刀法刚开始生疏拙劣,到后来杀意迸现,隐隐有极北蛮族武士的杀伐气焰。想必公子刀法的入门老师就是某位蛮族英雄?转狼锋……好生了得!” 他厮混江湖数十载,深谙说话点到为止的道理。这年轻公子约莫是偷师蛮族刀法,想找人砥砺刀术,又不愿让人知道他与极北蛮子有染,这才编出‘学刀’的蹩脚理由。能使出转狼锋还要跟人学刀么?差点连他这个刀法大家宗师给宰了! 公子哥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狭长的刀,像是在拼命思索什么,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模模糊糊的,只有几个梦中出现的零碎片段——一望无际的极北草原,一望无际的蛮族骑兵,一望无际的白狼旗,这些零碎片段又瞬间化成齑粉,凝聚幻化成一袭雪白狐裘,一道炽烈的石榴红。 模模糊糊的记忆,像是有什么被封藏在深处,若是能一刀斩掉蒙蔽他的表象,该有多好! 公子孑然而立,只是将刀握得分外紧。 正文 第19章 公子佩刀名尊神 梁家小公子现在出门佩刀了! 这在尚吉城里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名门贵媛多是掩嘴轻笑,觉得这星辰公子是不愿人再说他他眉清目秀脂粉气太重?想学那游侠儿佩刀仗剑走天涯?也一舒心中男儿豪情万丈? 而纨绔公子们的言辞就要凌厉下作多了,他们也喜好佩剑佩刀出门充门面,摆个花架子做两个自认为潇洒的动作,引得女子手捂胸口颤叫连连。这初来尚吉城风头就压下大部分公子哥的星辰公子,现在佩刀出行还能算怎么回事?打肿脸充胖子装逼呗!不少纨绔都暗自窃喜,希望佩刀星辰与带武士出行的李球儿遇上,尚吉城两大纨绔狠狠恶斗一番,看谁输谁赢!他们也能白看一场好戏! 只有跟在少爷身后的小五与六子知道,少爷的刀法凌厉到何种程度。佩刀前和佩刀后的少爷气质截然不同,作为死士,很清晰的感觉到公子身上有一种亲手杀过人后才有的邪戾气焰,这样凛冽的气质装不出来。 那位赵姓刀法宗师离去时也悄声说,“此子挥刀面色凝成,心沉如水,是有大勇,唯眼神凶戾绝非安详。” 眼神不安详? 小五每每想到少爷握住刀后,那双猩红色宛如烧红火炭般的眼睛,就忍不住头皮发麻。少爷珊瑚红色的眼睛本就罕见,平日红的透明清澈,可握刀后眼睛后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影子在晃动,目光所视之处,如烫刀割蜡般凌厉。 他肥胖的脸面露出微微笑意,少爷是猛虎!满城的纨绔风流子,就看谁会被吃掉! 笼中鸟张开了双翅,仅仅一个笼子肯定不够。那就朝上飞,一直飞上九霄云头,两翼蔽日遮天,哪时再看谁仰视谁! 小五胖的眯起来的眼睛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少爷,透过那一线缝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从小到大当了这么多年死士,次次有生命危险都是为别人而死,在阴影下苟活,这样的日子真的受够了!厌倦如别人棋子般活着的生活!就是要死,也不能为自己去死,有意义么? 尤其是,他微微扭转短粗脖子,看了一眼身边面无表情的六子——小六子气色不错,这小子是蟑螂命,胸腹被射穿两箭,养了几天伤就能继续蹦跶。可是一次能侥幸活下来,两次呢?三次呢?他们兄弟两能这样侥幸一辈子么? 死士的命就是去死! 这是培养他们的‘师傅’一直为他们灌输的信念,服从,忠诚,勇敢,悍不畏死! 小五肥胖面容微微狰狞——老子还年轻,怎么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扬起脸,看着两侧鳞次栉比雄伟楼阁,看着各色富贾巨商出入一掷千金的风月场所,看风流公子名媛趾高气扬走过,目中无人……真想将这些都狠狠踩在脚下! 从小就是孤儿,因为长相肥胖被人笑话,走投无路被人收养,培养成死士,变成‘影子里的人’,永远见不得光! 少爷啊,如果你真的是猛虎,能让我们狐假虎威起来么? 似乎少爷握刀后的气质变化,也勾起了他心中原本已经死掉的东西,如同扎根在石缝中的藤蔓,被星星点点红炽炭火照亮温暖后,疯狂生长,疯狂蔓延,将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命力注入四肢百骸! “六子,你信哥么?”小五突然问道。 “信!”不假思索的回答。 “哥厌倦了,想为自己死一次!”小五仰起脸,尽情让九月秋阳照耀在脸上,又自嘲笑了笑,“太晦气了,也不一定会死!算是赌一把,赢了,我哥两就自由了,输了,一定会死,只是我们是为自己而死,咱身份见不得光,哥不想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反?”六子微微惊诧。 小五没说话,粗短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反?真的把这个字说出口,感受竟如芒刺在背,仿佛整个心都沉入冰冷深渊中。背叛梦阳,背叛组织,一定会遭到无休止的追杀。且不说编号一到十其余八位死士有多厉害,仅仅直接负责他们的国师,那红衣红发的修罗恶魔,都有挥手间让他们灰飞烟灭的可怕妖力! 许久,小五才粗声说道:“放心,哥不会再让你冲在前面拿自个命换哥命了!” 木讷六子又是憨傻一笑,不言语。 星辰公子腰间佩刀是请尚吉城最好刀匠打造,根据他的体型,爆发力,臂长量身锻造。依旧是窄长牙刀,造型朴拙,刀身漆黑如墨,唯有锋芒刃口雪亮,配上百炼钢折铁反复锻打出的血槽花纹,刀身如晨昏交割。刀背比一般牙刀稍厚,铁料用的实在,像抽紧的弓,而刀刃部像弓弦般绷紧,锋芒更盛。刀镡部是火耀金铸成的二龙绕珠造型,简单大气。被硝制的鲸皮与金线包裹刀柄,这样就算染血了也不至于让手打滑。 年轻公子们喜好在刀剑柄上悬挂玉佩福结以装饰,星辰的刀柄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挂上玉佩好看是好看,多少都会影响挥刀时的动作,得不偿失! 这柄犀利名刀被铸刀匠人命名为‘尊神’,星辰接过这柄刀时,听了这名字,就哑然失笑——俗气张狂到比演绎小说还过分的名字!铸刀老师傅竟是不舍得将这把刀卖给他,说这是他迄今为止打造最好的一柄刀,只是墨色刀身不讨喜。而星辰看中这把刀正是它墨黑刀身——天色暗的时候挥刀不至于被些微亮光察觉! 铸刀老匠人迫于生计将这柄尊神卖出去,公子为了有一柄趁手的刀买进来。谁也没想到这柄尊神将来成了历史上最有名的刀,开创出最辉煌的霸业! 自从赵姓老宗师喂招数百手,星辰似乎觉得潜藏在深处的潜力全部爆发出来了般,对刀的驾驭得心应手!好似自己已经学了很多年刀了,只是近几年疏于练习,要慢慢温习用刀技巧!每每握住刀,就觉得很安心,不再苦闷纠结,仿佛有了刀就有了莫大的勇气,有莫大的慰藉。 他将腰间长刀握得分外紧,这就是他的命脉般。 握住刀时,好似心中有千万草原铁骑兵在肆虐纵横,在厮杀咆哮,在磅礴冲击!再无彷徨迷茫,星辰好似找到了信念! 他此刻好想告诉宁正,他也可以如最勇敢的武士般,为她奋起而战,让她也当一回红颜祸水。 那本《始帝百战录》被他翻来覆去翻了无数遍,以演绎小说掺杂野史的书籍被文人墨客嗤之以鼻,星辰却将之捧为经典! 幻想自己也能如梵阳开国皇帝般奋起而战,能点燃天下狼烟,能坐拥万里河山,最后将之潇洒抛掉,与自己喜爱的女子在一起! 喜爱? 星辰刻意回避这个字眼!和宁正只是见过寥寥数面,他们现在算是朋友么? 自从那晚在田野粥屋分别,就再没见过,算起来他们不过见了两面而已。好希望能在尚吉城的街市上与那一束马尾不期而遇,听女孩笑声如风铃。 ‘来来来,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美好的事,想想美好的我’,每次想到这句话就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十几岁的年轻人心中,一切都是纯净美好的,比如一个笑容,就能将之奉为图腾!能将对方或许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奉为信念,当成命中注定的谶言。 星辰仰起脸,秋高气爽,阳光明澈,心情大好。 若是能再遇上宁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与此同时,另两批人也已经进入尚吉城找寻这个让泱泱皇族牵挂不已的女子。 二皇子先前暗中派出保护宁正的两名鬼部斥候被杀,立刻就近调遣六十余名鬼部斥候潜入城中,一是寻找公主殿下,而是查出是究竟是谁胆敢对二皇子麾下的鬼部斥候下死手! 沧海军大都统离开尚吉城之前留给李大公子的一百鹰犬谍子散布开天罗地网,穿梭在尚吉城大街小巷寻找蛛丝马迹。 两拨人难免在城中遇到,只是大都不起冲突,打个照面就走。沧海军大都统已经料到皇族的触角伸到尚吉城中,二皇子也算到李暹这只老狐狸的心思,皇族与沧海军大都统之间嫌隙浮到台面上,就差撕破最后一层纸。 而最为神秘的尚吉城城主紧密盯着这两拨人在城中动向,效忠城主的仆从不断出入城主府,将尚吉城动向禀报给如不动明王般的城主大人。 并不知道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女子正带着兜帽,流连在尚吉城大街小巷,想着下次再翻墙去找那个总是闷闷不快的男孩时,给他带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好让他再露出图腾般的笑容。 在尚吉城内几波势力明争暗斗时,远在西方的梦阳帝国终于露出狰狞獠牙。 擎着巨大‘万俟’大旗的军队朝梵阳边关开去,旌旗遮天蔽日,领军将领姓夜,名青山。 那座被云雾笼罩仿若仙境的巨大城阙里,林夕皇帝站在伸手即可摘星的星坠殿内,视线遥望东方天际。 他缓缓伸手,五指张开,好似要将远处万里河山攥在手心。 红衣红发瞳孔血红的修罗站在皇帝身后,双臂抱在胸前,魅惑到分不出性别的脸上笑容玩味。 正文 第20章 金簪花 德恒当,尚吉城第一大当铺,甚至在整个梵阳都是数一数二大当铺。尚吉城是座销金库,不仅有富贾巨商在风月之所为花魁头牌日投千金,更有狂热赌徒输的倾家荡产,不惜典当家业以求一盘翻身赢回来,而一次性能吃下富商家业的,尚吉城唯有德恒当一家。 德恒当什么都敢收,不管是朝廷命官或是富甲一方,只要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可以折成银钱收进来。甚至连买卖人口这类勾当也干的天衣无缝,尚吉城表面的华丽掩盖住底层人民的困窘,富人喝酒吃肉逛青楼,穷人捡剩饭饥一顿饱一顿,甚至有父亲将家中小女典当,获银两数十,被唤作‘养育钱’,这就算报了十几年的养育恩情。 在历史中,尚吉城一直被誉为天下名阙第一城,天下奢华第一城,是最适合享乐的城阙,而最底层百姓眼中看来,这一切不过是粉饰骷髅,尚吉城实则是榨干穷人养肥富人而已。 就是整个梵阳历史来看,王朝富庶不假,却是贫富差距极大,富人愈富,穷人愈穷,王朝贵族阶层枝繁叶茂,作为根基的平头百姓腐朽槁枯。 这一日德恒当来了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络腮短须海蓝大褂,看起来家境算是殷实。可德恒当的伙计眼光何等老辣,深谙一些富人不愿露富,为人处世低调,真正出手时确实石破天惊。 伙计快步迎上前,惺惺笑道:“这位爷,您是来挑宝贝还是出宝贝?咱这店,老字号,只要您老开口,咱都能给你倒腾出来!” 中年人微微一笑,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进伙计衣领,“来瞅瞅,小哥给领个路呗?” 伙计抹平折起来的银票,一看面值,当即喜笑颜开,谄笑连连,见四下无人注意到他,立马将银票揉成一团攥在手心。“爷您说,瞅上什么宝贝只管开口?咱家店就算折点本卖给您也成,就当交您这么个爽快朋友!” 中年人摩挲下络腮胡须,在走入灯火通透的阁楼,慢慢踱步,漫不经心瞥着靠墙陈列的各色珍宝,神情竟有些百无聊赖。 敢情这位爷对这些宝贝都看不上眼?伙计心中更喜,摆在一楼的古玩珍宝就是充个门面图个好看,算不得金贵。德恒当阁楼五重,陈列珍宝价值层层递进,一楼顶多是让门外汉看来流光溢彩,金贵非常,对正儿八经达官显贵来说,太显俗气。 若是能让这位一上手就递出千两面值银票的大爷在三楼四楼买上件宝贝,他还不被记一大功?至于五楼珍宝,他不敢想,整个梵阳能买下陈列在五楼珍宝的,屈指可数!他不信自个撞了大运能遇上这么个贵人! 中年人随着伙计步子朝二楼走去,手扶雕花栏杆,笑呵呵问道:“先打听个事!” “爷您说,小的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中年人略微低吟片刻,努嘴道:“近些日子,你家店可有收到一枚刻着印章的金簪花,或是别的什么精致黄金小玩意?” 黄金小玩意?伙计暗自腹诽,黄金玩意说实在的卖不出好价钱,纯金白银,俗气,富人们最不缺的就是黄金白银,用等值黄金买黄金首饰,顶多在手工上赚点儿,再就没什么利润。 除非是那千斤黄金才炼得出些微的火耀金,一般黄金小玩意真算不得什么。 达官显贵们都喜好宝石,珊瑚,翡翠诸如此类比黄金高雅的珍宝,尤其是珍贵玉器,素有黄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 伙计笑容有些挂不住,说道:“客官,店里黄金玩意儿一天出入没一百也有八十件,小的还真记不住!要不给您查查账本?” 中年人只是呵呵一笑,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伸手又在伙计领子上塞了张千两面值的银票。 “嘿,爷就是爽快人,小的这就给您翻账本去,您先在二楼雅座歇歇!”伙计眉开眼笑。 中年人抚着络腮胡子,依旧笑呵呵,一脸好好先生的样子。 他只是德恒当里一个普通伙计,翻账本?他还没这资历,这要找当铺二掌柜的说,只是有钱好办事,先后收了两千两的银票,自个留一张,另一张孝敬二掌柜的,让帮衬着查下账簿,若是能找到那好说话的中年人想要的东西,肯定少不了打赏。 伙计别的不行,看人相面必须得有一手,能不痛不痒送出两张千两银票,身后家底可见一斑。 中年人依旧只是呵呵笑,径自进入装饰高雅的隔间,临窗而望,城内车水马龙,热闹的很呐。 他双手插在海蓝色大褂袖中,极其市井小民的模样,络腮胡子呵呵笑着,看起来像生活还算过得去混一天是一天的惫懒汉子。只是他眉毛下深陷的眼睛没有丝毫笑意,是一种老谋深算,极其精明冷酷的神色。 找个人就这么难么?他嘴角冷笑。 “爷,咱二当家的亲自来了!”离开不久的伙计推门而入,脸上挂着五指红痕,眼中蓄满泪水,一脸委屈。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净无须书生模样的男子,看着笑呵呵坐那里的中年人,心中惊涛骇浪,再无半点小觑之意。 能惊动二当家的,绝非常人,甚至是权倾朝野的命官都不见得能让二掌柜亲自出面。 “你出去!”书生男子扭头对伙计说道,接着上下打量一眼端坐如山一脸笑呵呵的中年人,弯腰作揖,“小生德恒当二掌柜吕森严,手下伙计不懂事,多有冒犯,还望客官见谅!” 说着就将那两张被送出去的银票放在中年人身边桌案上,拱手而立,神情恭敬又不失气节。 中年人看着被还回来的两张银票,轻笑道:“赏给伙计的,吕掌柜何必如此不给面子?” 二掌柜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就怕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咱是正经生意人,该拿的拿,不该拿的钱,分毫不取。” 中年人呵呵笑,深陷眼窝神情冷了一分。 “客官不知所求何物?能否说的详细?”二掌柜若无其事道。 “刻着皇甫家印章的精致黄金小玩意,可曾有收到?”中年人被看穿来意,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说道。 “皇甫家的东西?前不久还真有过!客官请过目!”二掌柜上前一步,袖中探出一枚金发簪,蚀刻出的花纹流光溢彩,尤其是簪花处镶着一块晶莹宝石,更显金贵精致。 二掌柜将金发簪放在这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边,立刻向后退去——他不敢与这个看起来惫懒的家伙相距三步以内。 这枚金簪花在他手里已有半个月,始终未敢封存入库,反而被他随身带着,揣在身边像捧着一只随时会炸裂的蜂窝,发簪用金色泽正圆,镶嵌的宝石细致透明,皆是上佳。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德恒当里金贵玩意儿还少么?可偏偏就是这枚发簪让他觉得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簪花背后蚀刻‘皇甫’二字,让这枚顶多算得上不菲的发簪一下子超脱起来。 能把皇甫家的东西随便拿出来典当?他敢随意收么? 且不说这枚发簪价值几何,来典当这枚金发簪的人又该是何身份? 所以一听伙计说有人打听黄金小玩意,还出手阔气打赏他一张千两面值的银票,就让他神经绷紧后背汗湿,当即一巴掌甩在伙计脸面,怒斥:“别人给你钱你就敢收?你有命花这钱么?” 伙计战战兢兢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哭丧脸说:“其实打赏了小的两张银票!” 二掌柜也来不及计较手下伙计欺瞒自己的事,赶忙朝这个其貌不扬出手阔绰的中年汉子奔来——果真是冲这枚金发簪来的。 中年人接过发簪,迎着透窗而入的秋阳,仔细查看。吕掌柜朗声道:“手下伙计收这枚发簪时,折价一百又二十两碎银,待我查到这枚金簪花时,深知其远不止这个数,就派人再给这金簪花的主人三倍其价,算是补偿,只是未能找到典当此物之人……” 吕掌柜心中叫苦不迭,手下伙计给这枚金簪花主人开价只有区区五十两,而出手此物的人似乎并不知道这枚簪花的价值,捧着银票就兴冲冲的走了。待他看到这枚金簪花时,心里就有些不安,兴许是要坏事了。他也根本没有派人去找此物主人——德恒当日进斗金,区区几十两,压根没放在眼里。 掌柜的这是心存了一份侥幸! 如今看,这事儿遮掩不住,就看怎样消灾避祸,送走眼前这个一脸呵呵憨笑的瘟神。 “吕掌柜会做生意,更会做人!”中年人放下簪花,幽冷的眼睛瞥了掌柜一眼。 “谬赞,谬赞了……” “典当这枚金发簪的人,在哪里?”中年人将之淡然收入袖中,丝毫不觉得不妥。 看到发簪被收走,掌柜心中如同巨石落地,哪怕这笔生意就这么黄了,也比这么提心吊胆强,“伙计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汉子络腮胡脸泛出笑意,那就错不离了,“知道那姑娘住处么?” “这个这个……”掌柜白净脸面略微生汗,“客官若是需要,在下可派人去查,经营德恒当这么多年,在尚吉城里能动用的人脉也是不少……” “不劳费心!”中年汉子站起身,有了这个线索,要找个人对于他来说还难么?作为鹰犬谍子,些微蛛丝马迹都能让他们顺藤摸瓜出来。 他整理了下身上海蓝色大褂,双手又如市井流民般插入袖中,笑呵呵道:“就当今儿我没来过,吕老板继续做生意,不打搅了。” 掌柜笑道:“客官不再坐会儿?” 汉子摇头,“事情还挺多,待闲下来再来叨扰吕掌柜!” “那就不送?” “嗯,走了!” 相敬如宾更如冰,待中年人跨出门槛,掌柜的总算长长舒了口气!送出去一个金簪花不算什么,打死也不愿和皇族生出是非! 他看着桌上中年人未收走的两千两银票,眼神阴翳,快步上前,将之抄在手中,手指连动,撕得粉粉碎。 那人的意思很明白,钱就放这儿,东西拿走,而他,必须守口如瓶,此事谁都不能提!牵涉上皇族的事,能这么算了,已属万幸! “不长眼的东西!”掌柜的以不符合读书人身份的恶毒语气咒骂道,也不知他骂的是贸然开价收下这枚金簪花的前台伙计,还是竟敢拿那人银票的伙计。 正文 第21章 找晦气 梁家庭院内。 九月末,满院枯黄落叶更显惨淡破败,而前院的秋海棠开得更胜。 秋风缓缓抚过,干枯树叶随风落下,翩然起舞,可不等落地,银光闪现,树叶被劈斩开来。银光像是没了穷尽,如绝佳匹练缭绕在庭院中,一树枯黄落叶怎么也坠不到地上,在半空便被当中劈开。 星辰力求刀路凝沛,尽量让劈斩的轨迹迅捷,减少控刀时不必要的动作。他的刀法又不算刀法,不似寻常游侠儿那般花哨养眼,劈斩直来直去,为了能及时收住刀势,手腕力道极大,腕臂翻转间,狭长尊神刀就能以极刁钻的角度切去。 他索性褪掉上衣,赤臂握刀,看似清秀消瘦的公子,身体却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手臂修长匀称,握着刀的右手平举起来向前一刺,手臂加上尊神刀狭长刀身,威力不亚于一柄长枪奋力攒刺,这与星辰持刀右臂力气奇大分不开! 练刀近十日,拥有这柄量身打造的刀后,对刀的驾驭愈发得心应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无师自通般掌握让一名刀法大宗师都无敌纵容的凌厉刀法,总觉得握住刀后,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就涌现在脑海中,荒诞又滑稽!那些记忆清晰又分明,他在极北的河边骑马,跟随无数披着铁甲的武士征战厮杀,有穿着华丽祭祀长袍的老人跪在他面前叫他‘行走在人间的神’,有一名眼睛是狼一般幽深碧绿的武士冷漠的看他一遍一遍挥刀劈桩…… 这些记忆零碎片段来的突兀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分明是梵阳商贾豪门的小公子,享受荣华富贵,怎可能去极北蛮荒凝腥的草原?他长这么大连梵阳都未曾出过,来这尚吉城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 模糊零碎的记忆片段仿佛在与他现在的记忆交战,以他脑海为战场,直欲将他脑子从当中劈开! 星辰冷哼一声,身子轮转,修长手臂擎刀挂风,发出愤怒马蜂般的铮鸣。公子将刀如箭矢般甩出,如一道黑色的光线,直直钉入院落老树内,入树一尺余深,火耀金铸成的龙形刀镡震颤不已。 他握拳又松开,指甲扣进肉中也浑然不觉痛,缓步上前,伸手握住钉在树中的刀,鲨皮金线包裹的刀柄与掌纹肌理贴合完美无瑕,手臂缓迟发力,刀身从树中徐徐拔出。左手抚着冰冷墨黑的刀身,只觉得冷得像冰,却没有想到过它也会燃烧,如同他明澈的珊瑚红色的眸子。 每天清晨午后练刀,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抬头看了看挂在天边的温和秋阳,时间也该差不多。 肥胖的小五捧着少爷的长袍如一个肉球般滚来,踮起脚尖将衣服披在少爷肩头,谄笑道:“少爷把衣服披上,秋天天凉,别受了凉生出病。”接着捧起刀鞘,将狭长墨黑的尊神刀收入鞘中,端详着得意道:“真不愧是我家少爷,名刀才配得上您身份,嘿嘿!” 星辰一抹脸上汗珠,“你小子是想说铸造匠人是你找的,小爷我能有这么一把刀,全是你的功劳,小爷我该赏你是不?” 被看穿心思的小五挠头一笑!“这不月底了……少爷那回在甲秀湖边不是说月钱加二十两么,嘿嘿……” 公子听了当即瞪眼翻脸,抄起裹在刀鞘中的尊神就朝小五肉上招呼,怒骂道:“驴操的还敢提那天的事!站住别跑!” “哎呦……哎呦,少爷慢点跑,衣服穿好,别着凉了……”小五挨着打还不忘提醒少爷,这份赤胆忠心,可谓可歌可泣! 反正少爷不会真打他们,刀鞘打身上又不怎么疼,小五脸上并没多少痛色,除了在甲秀湖畔时,他们做掉两名持弩杀手找少爷后,肚子被踢了一脚,那次真是生疼,也最心酸! 兴许是追累了,公子轻哼一声,停下脚步,小五闻见身后没动静了,回过头白胖面颊嘿嘿一笑,显得憨傻可爱。 “少爷啊,小的觉得您这样自个枯练练不出大名堂!刀是活的,您这样一个人只能练出死刀!”小五凑上前来说道。 “你还懂刀?”公子斜眼瞥了他一眼。 “嘿嘿,小时候咱也有当个大侠的念头,恰好村里有个从江湖上退身的老人,说练家子啊,自个练,练不出大侠,师傅领进门,教给你的都是他能说出口的东西,可要是只把师傅说的学会了就能成大侠了?那人人不是看着武功秘籍听师傅教授技艺就能成一流高手?” 小五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少爷听进去了,继续说道:“好多东西都是学不来的,只有自个慢慢体会。您看前不久赵老宗师和您切磋,您一天就把刀术熟悉掌握了,还使出转狼锋把老宗师吓了个驴打滚!可这几天您自个枯练,没什么进步不是?这学武啊,把师傅教授的招式练得再熟稔,可跟压根没学过功夫的草莽汉子对打,都不一定能赢!为什么呢?对手不会按照招式一招一招给你喂,乱拳打死老师傅就是这个理,您的敌人也不是刀桩站在那儿让您砍,是活的,会还手也会砍你,就看您怎么把别人教授的东西融会贯通,琢磨出属于自个的招式……” 星辰若有所思道:“有理!” 听小五说这些话时,竟觉得分外熟悉,仿佛有人曾对他说过般。模模糊糊的零碎记忆片段里,说这话的人仿佛也是披甲执刀,与他一样刀身狭长的牙刀,只是刀镡处是一只铜铸的狼首,刀刃就从狼张开的嘴巴里吐出来……剩下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就去找个人砍?去找谁晦气?”星辰一脸玩味,伸手抚着下巴,与小五胖的都快眯成一条线的小眼睛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嘿嘿,少爷加油,报得上回大仇!”小五握着肥短拳头,凶神恶煞说道! 星辰伸手揪住小五耳朵,狠狠说道:“这次你和六子再敢丢下老子自己开溜,我宰了你们!” “一定一定,这次谁再敢溜,猪狗不如!”小五咚咚敲着胸脯保证。 “滚……”公子已经转身朝自个房间走去,头也不回的甩下这个字。 小五回头看了看一直默然不语的六子,嘿嘿一笑,“小六子,有热闹看哦!” 只是这个傻弟弟这次没有附和他憨傻一笑,眉头蹙在一起,忧声道:“这么做,恐怕梦阳那位不会高兴……” “嘿嘿,梦阳那位?天高皇帝远的,能管着?再说纨绔揍纨绔在尚吉城不是再正常不过?”小五满不在乎道,只是眯缝起的眼神冰冷无情。 “不怕把少爷推到风口浪尖惹出是非?”六子歪头道。 小五桀桀笑道:“少爷是猛虎,他握住刀后那眼神,冰冷无情!没有真正杀过人绝不会有那样的眼神!我们听命于国师来梵阳不过一年,少爷之前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仅凭这一身刀术,足以让我心服口服!国师对少爷如此重视,甚至到了忌惮的程度,我们若想自由,就得选定一边站好位置了!” “忌惮?”六子喃喃自语,修罗国师有多可怕他是清楚的,少爷能让修罗大国师都忌惮么? “六子,容不得我们多想,一辈子躲躲藏藏做见不得光的死士,这日子我真他娘过够了。我只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命,仅此而已!”小五悲凉笑道。 可悲?没错命本身就是自个的,现在却要从别人手中夺回来,不是可悲是什么? 小五不言语,只是低头桀桀的笑。 ———————————— 穿着海蓝大褂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单膝跪在李家大公子面前,双手将一枚精致纯金镶宝石的发簪捧向主子,面容冰冷沉静,再无让人觉得心头一暖的呵呵笑容。 李轻裘接过金发簪,冷声道:“公主殿下的?”他捏着钗子,手指捻动,簪花也随之转动,璀璨夺目,那蚀刻出的‘皇甫’二字流光溢彩。 “少爷,公主殿下的居住的客栈也已经打探清楚,只是属下身后跟着鬼部的小尾巴,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大事,所以先行回来向少爷复命!” “你做的很对!偷偷摸摸去掳公主,只会引得鬼部斥候发难,弄不好本公子真要宰一名皇子了!爹爹说鬼部潜入尚吉城的有六十余人,派沧海军斥候谍子一一捉对盯住,剩下斥候换上沧海军制式衣甲,摆出皇家礼仪,跟本公子大张旗鼓去迎接公主殿下,爹爹交代的事情,就算完成一半儿!”李轻裘身材颀长,负手而立,言谈间竟有挥斥方遒的大气。 单膝跪地的沧海军鹰犬小头目咽了口唾沫——谁说大将军家的公子是废柴草包?如今言谈间的霸气,几乎与老将军如出一辙! 能冷着脸说出‘宰一名皇子’这样的话,真的就是个胸无大志的膏粱纨绔? 沧海军在西南三郡憋屈了近二十年,老将军一年一年衰老,将士们都是看在眼里。而沧海军青黄不接的形式愈来愈严峻,人心惶惶,生怕老将军一个冬天没撑住,李字战旗就倒了,十五万兵马就散了! 少爷有长进,是好事!只要少爷成熟的速度能赶上老将军衰老的速度,那沧海军战旗就倒不了…… 只是一开始就要和皇族死磕,就算侥幸磕赢了,恐怕以后沧海军的日子比现在还难过! 万一要是磕死了……他没再想下去,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抬起头偷偷看了少爷一眼,面容依旧俊逸,西南三郡男子大都身材粗粝,少爷这样男人女相的皮囊本就极出彩! 只是脸面再无之前纨绔的虚浮笑容,只有阴沉冰冷。 正文 第22章 如夏转冬 星辰公子褪下公子哥的华贵袍服,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修身衣裤,再配上英挺的尊神刀,长发在脑后草草扎起,还真显出那么一股子侠气。甚至身后那两个时时丢他人的家伙也穿了一身漆黑便衣,脸上没有憨傻笑容,尤其是小五满脸横肉紧巴巴的皱起来,看起来颇似凶神恶煞,若是再牵两条恶犬来,嘿,那恶奴恶犬就都齐了。秉性在尚吉城公子哥中算是谦良的星辰公子那就真正跻身满城高粱子弟第一人! 星辰公子这一趟出行,明眼人一看都带着一股‘杀气腾腾’,捂嘴轻笑这主仆三人气势汹汹,心里期待能看场好戏——梁家星辰公子与西南沧海军都统之子李轻裘不对头不是什么秘密! 李轻裘为人善妒,早些年在尚吉城时便是出了名的风流,俊逸皮囊出手阔绰再加上身后是执掌西南沧海军十五万兵马权柄煊赫的李暹大都统,每每来尚吉城享乐,便引得满城才子谈之色变,满城女子眸眼迷离。不过说实话,李轻裘性情并不算乖戾,只是放荡了些,对貌美女子疼爱有加出手大方,甚至能做出一夜连赎数名青楼红牌花魁的壮举! 只是汇聚尚吉城的酸腐书生才子恨屋及乌,满朝都看不惯西南沧海军大都统的跋扈,顺带连其子李轻裘也看不惯,口诛笔伐不吝口水。一次有数名书生酒肆谈论李家父子,说李暹都统何德何能,却篡权自立与那藩王无疑,不过是帝国一条看门狗,还时时对着给他骨头的主人狂吠…… 那几名书生的下场凄惨,被剁碎了喂狗的就是他们几个。由此一来,李轻裘的名声慢慢就臭了,不把刀架在脖子上,文人们是不会服软,美言为‘威武不能屈’,脏水泼的愈加欢实。而李家公子一年年来尚吉城,身后随从开始是家里婢女,后来变成五大三粗的壮汉,现在则为披甲挂刀武士! 专砍嘴贱文人,专踏书生脊梁。李轻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文人! 不论是女子的仰慕或是书生的唾骂,李家公子每每进程都能被作为一大谈资,或扬或贬,皆能引起满城风雨。 只是梁家入驻尚吉城后,第一纨绔的头衔慢慢就朝梁家星辰公子靠去。比李轻裘的模样还来的俊逸,比李家公子出手还要来的阔绰,又秉性谦良,不去风月之地,身世*如同谜团不为人知,而处于尚吉城最繁华地段的梁家豪宅彰显出身后家世巨大财力。 而善妒的李轻裘便开始有意无意想要星辰公子难堪出丑,一直未能如愿。两人最近一次交锋,便是李轻裘让人杀了一个刚收下星辰公子打赏的耍马汉子,吓得梁家公子面无血色,被伴从架着逃回家! 如今看这星辰公子佩刀便服出行,这是要扳回一局找回面子? 旁人只是默默看着,神情玩味,纨绔间的明争暗斗有时候比江湖好汉厮杀还来的惨烈,小有势力的纨绔之间大打出手,接着调动恶犬恶奴,还不成就拉动背后靠山,请祖辈父辈出面,非得整惨了对方。甚至有人言,纨绔之间小打小闹,就能让帝都庙堂里官秩变动一番。 身后是沧海军十五万兵马的李轻裘与背后家世神秘至极的梁星辰,两人无疑算是纨绔江湖里的擎天巨臂,这两人要是真死磕起来,嘿嘿,那就热闹太多。 只是怎么能遇上李轻裘呢?星辰公子甚是纠结,直接杀上李家府宅?不敢,真不敢!这和狼入虎口没什么区别。他想要和李轻裘一对一捉对厮杀一番,顶多也是伤而不杀,绝不敢闹出性命。杀了李轻裘得罪了沧海军大都统,梁家恐怕今后要遭到无止境的追杀。 可是这样漫无目的游荡在尚吉城繁华处,指望恰好碰到李轻裘的可能太小。游荡了半个下午徒劳无功,就这么打道回府?可是这么多人都看着他呢,气势汹汹的出来,又灰溜溜的回去,丢不起这份人! 星辰走着走着,竟来到与紫薇街隔了一条街的巷子,站在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田野粥屋! 这是那天晚上宁正带自己来的地方,也是那一晚,他惴惴不安的半夜跑出去玩,宁正拉着自己的手,穿过尚吉城大街小巷,那一束马尾清亮柔顺,像最美的绸缎。 在这家店铺里,那对苦命的说书爷孙讲了一段梵阳始皇帝的演绎小说,原来真有为女子一笑戮天下的性情人,原来就算得到了天下,爱的人也不一定能和自己在一起。 那个有着碧池眸子的女子像猫儿一样蜷缩着,柔声说着:‘要有人愿意为我去打仗就好了,让我也做一次红颜祸水! 而自己竟是不假思索的说‘我愿意……’ 宁正眉眼笑开了花。 明知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做到,女孩仍是笑得温柔。 星辰却开始练刀佩刀,就算做不成建立一个王朝的大英雄,有保护自己喜爱的人的力量也好啊!一点一点努力,比什么也不做就嘴上说说而已强太多! 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怕辛苦受伤练刀,尚吉城里恐怕只此一家。却是因为那一句红颜祸水的玩笑话,听着都让人哑然失笑——只有星辰很认真的没有笑! 他转头看着两名伴从,“带你们吃这家店里的粥,很不错!” 小五笑得有点牵强,“粥?有什么好吃的!” “你个胖子无肉不欢,偶尔吃点清淡的才活的长久,都不看看你都胖成球儿了!”公子白了他一眼,径直朝粥屋走去。 小五挠头憨笑:“少爷说的有理,有理!” 刚一进们,丰腴美妇薛姨便笑着迎上,粥屋老板年似乎有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哎呦,梁公子,您又来咱粥屋了?咱这店小,您这尊大佛能赏脸,薛姨都觉得有面子的很!来来来,随便坐随便坐!” 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薛姨总能让人觉得心神安宁,如同小小粥屋里的淡雅装饰。 星辰报以笑意,就近坐下,说道:“三碗莲子蜜枣粥!” “好嘞,稍等!”薛姨笑容满面。 小五环视四周,苦着脸说道:“少爷怎么想起来吃这种东西?这店面寒酸的连咱府上茅厕都比不上……” “啪——”筷子抽在他短胖手上,疼得他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对面少爷狭长眸子怒视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 小五揉着泛起深红肿痕的手,一脸委屈,抬头看向少爷,竟是前所未有的怒气!少爷这次是当真生气了! 星辰扔下筷子,手捧着脸怔怔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发脾气,只觉得这是宁正喜欢的店,宁正喜欢的,就容不得有人说它半点不好。 薛姨心思缜密,怕小二上来笨手笨脚坏事,亲自托着端盘摆着三碗粥上来,莲子蜜枣粥香甜粘口,闻着就让人脾胃大开。 丰腴美妇将粥碗一一推到三人面前,笑道:“还要什么只管吩咐!” 星辰抬起头报以微笑,不得不说星辰公子的笑容对女子的杀伤力太过骇人,就连薛姨这般阅人无数的丰腴美妇都禁不住要迷离公子哥那清秀俊逸的眉眼中。少年眸中柔情最是能杀人,古人此言不假! 星辰持勺轻轻搅动莲子蜜枣粥,看一眼就让人口舌生津的蜜枣翻涌出来,青色莲子被煮的软烂,而米粒仍是晶莹饱满,蜜糖的香味蹿鼻而来。 “哎呦,烫死我了!”小五捂着嘴直欲将一口滚烫的粥吐出来,这性急家伙闻着粥香还不等变温就捧碗喝了一大口,烫的如同嘴里着火。 星辰怒喝:“咽下去,不准吐!” 小五捏着嘴,仰脖狠命一咽,白胖脸颊变得通红,比喝了最烈的酒还要难受,从嘴巴一路烫到喉咙再到胃里,心肝都烫的快要炸裂。 眼明手快的薛姨端来一碗凉水,递到小五红的快滴血的脸上,说道:“客官可不敢这么喝粥,莲子蜜枣都是性阴之物,要煮烂了得大火侯,蜜糖又蓄热,这莲子蜜枣粥比一般粥要烫太多!” 小五泪眼汪汪,一脸委屈! 星辰沉默搅动自己碗里的粥,他不准小五吐出来,也是觉的这是宁正喜欢的店,不该让这样恶心污秽的事情发生! 公子眼里干净,心里更是干净如一眼醴泉。 星辰突然抬头,看向薛姨,像是一下子焕发蓬勃生机般,珊瑚红色的眼睛透着惊喜,说道:“薛姨,你可知道上次和我一同来店的宁姓姑娘住在哪儿?” 薛姨被公子如此突然的炽烈眼神弄懵了,看着那狭长凤眼里的希冀之色,竟是不可能拒绝! “宁小姐?这你可真是问对人了!”薛姨笑道:“这丫头啊,应该是背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大户人家的闺女,一点儿江湖上的道理都不懂,那夜天色太晚,还是姨帮她找的住处,另给她置办了几身不太招摇惹眼的衣裳……” 星辰苍白俊逸的脸上透着喜意,眼神炽烈滚烫。 “我给宁小姐找的地儿是天元雅阁,是我一朋友开的,可靠放心!” “天元雅阁?”星辰喃喃思索,离这儿不算远,隔了几条街。 “说来也巧啊,今天也有人向我打听宁小姐的住处,应该是丫头家里人找,挺急的,姨想着一个女孩家家的独自一人在外,家里肯定操心,就说了出去。这宁小姐出身不一般啊,就是家里的仆从也瞧着不一般……” 粥屋老板娘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公子的俊逸面容如夏转冬,眸眼里温柔希冀瞬间破碎,如晶莹宝石摔碎一地。 不等老板娘再说话,公子抄起刀就朝屋外奔去。 正文 第23章 二皇子 天元雅阁在尚吉城算不得名楼,与紫薇街动辄便五六层高的楼阙无法相比,但在它所处的这个地段却是鹤立鸡群。与紫薇街隔了两道街的雅阁客栈平日来不了什么贵客,一般家境殷实的客人都能入住,不像城中最繁华处的大酒楼那般看人低。 这一日天元雅阁外竟被一众挎刀披甲的武士围住,武士皆身着银亮甲胄,背后披着飘逸海蓝色大麾,为首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武士手中擎着一杆大旗,旗上走笔龙蛇一个‘李’字!他在客栈门口站定,两名武士守住门口,四十余名神色肃杀的武士夹道而立,迎接一辆神骏马车,从车上跳下位俊逸公子,从中间大步穿过,向客栈里前行。 这是什么阵仗? 一辈子没见过打仗流血的客栈老板吓得腿都站不稳,店小二搀着战战兢兢的老板迎上来,面对那名俊逸模样的公子哥,老板支支吾吾话都说不连贯,“军爷,军爷,可是要住店啊?还是来吃顿饭?” 李轻裘面无表情,站定后低头俯视着留着小胡子的敦矮客栈老板,一言不发,朝客栈内正在吃饭的食客努努嘴。 老板虽然被阵势吓到,可心眼依旧活络,转身牵强笑道:“各位客官,今儿对不住了……酒钱全免,算我请大家,今儿这顿饭不要钱,大家就先……” 来天元雅阁的客人大多是普通殷实家庭出身,没有*靠山,见披甲挂刀武士把守门口,早都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听了老板这话,纷纷起身退去,没有丝毫耽搁。几名店小二上楼对别的楼层食客告知情况,不一会儿便人去楼空。 只是天元雅阁外围拢了一大众不明情况的群众——这天元雅阁是犯了什么事儿了?惹来了这么多官兵?非法交易还是私藏命犯? 有明眼人看了那面飘扬的李字战旗,还有武士身后海蓝色的大麾,暗自惊呼一声——这哪里是官府衙门上的兵丁!分明是装备精良上过大战场的正规军队,看这气势,绝对是最精锐的部队。 “沧海军啊——”有人低呼一声,一时间全是嘶嘶的咂嘴声。 既然沧海军出现了,那李家大公子绝对不远!不少人都暗叹西南李家能量巨大,尚吉城城主明令禁止二十人以上军队甲士在尚吉城内活动,可这杀气腾腾的阵势,城主竟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神秘的城主府一向动作迅速,且不留情面,不管是朝廷命官亦或是封疆大吏,只要触犯了城主的规矩,皆要被赶出尚吉城。 李家大公子嘴角冷笑,阴测测说道:“知道我是谁么?” 八面玲珑的老板挤出一丝笑容,“李公子嘛,尚吉城公子哥中风流独占八斗,小人自个爹娘都可以不认得,唯独李公子不能不知道!” “呵呵!”李轻裘伸手拍了拍比他矮了一个脑袋的客栈老板肩膀,俊逸面容皮笑肉不笑,“打听个事!” “李公子您说,只要您想知道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把肠子给您抖搂出来都行!” “说实话就好,说实话有赏,说假话,那就按你刚说的,开膛破肚挖肠子好了!”李轻裘嘴角扭出一个残忍笑容。 不得不说有的人的坏是蕴在骨子里天生的,面容俊逸温和的偏偏公子真正恶毒起来时,竟让人浑身犯寒。李轻裘的笑容一直是招牌式的,眼睛能笑出桃花来,迷倒一众女子!反观现在,李轻裘嘴角斜斜飞扬起,剑眉轻佻,眼神冰冷狠戾,浑身阴柔气息像散着绵延不绝的寒意,竟让人忍不住一哆嗦。 “你这店里,可住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 老板哆哆嗦嗦站着,思索片刻,斩钉截铁道:“有,是有一名女子!” “名字?” “宁,姓宁名正!” “姓宁名正?”李轻裘轻笑一声喃喃念着,也对,既然是逃出皇宫,自然不敢以皇甫姓氏告人,这个公主殿下还不算愚蠢。 “她住在哪里?” “三楼,南屋!”老板一问一答,丝毫不敢多嘴。 李轻裘嘴角笑意更浓,果然和谍子们打探的情报一样,这个老板没说谎。他挥挥手,示意老板和小二可以离开,几人如释重负,匆匆离去,经过武士夹道,差点没屁滚尿流大出洋相。 他扭头使个眼色,那名满面络腮胡的武士带着四名面容刚毅的甲士跟上来,追随主子的脚步。 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螺旋上升的木质楼梯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声音,李轻裘的步子从没如此沉重过——他是在做关系到西南李家和十五万沧海军兵马命运的事情,责任巨大,甚至要与皇族为敌! 一直将自己标榜为纨绔浪荡子,觉得一切有父亲支撑,他只管享乐就好。可越长大,父亲越苍老,头发从儿时印象中的乌黑变成苍白,父亲戎马一生,积劳成疾,过了五十岁后,像深秋入冬的大树般迅速枯萎,这才几年便已须发皆白! 更何况朝廷欺人太甚,逼得父亲老了老了都不能安度晚年,好好享受下太平日子。 老爹离开尚吉城前,看自己的眼神犹如被逼上绝路的野兽般幽冷疯狂!父亲对自己一向疼爱有加,从没用过那样的眼神。这段日子他几乎不敢闭眼,仿佛一闭眼,就是父亲的冰冷眼睛。 只要抓紧皇族公主这根藤蔓,努力向上爬,巩固李家的地位,和皇族枝缠叶绕开花结果,让老爹当上那皇亲国戚,好好享受享受安慰日子,不再给他老人家惹麻烦!李轻裘仿佛在短短一个月里长大了,不再是那浮夸自傲的纨绔公子哥,沉静阴柔好似换了个人儿般! 三楼南屋到了,这是天元雅阁位置最好的房间。 李轻裘看着雕花镂空覆纱的门户,深吸一口气,甩袖提衣,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以武士礼仪行跪拜礼,大声说道:“末将西南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恭迎宁正殿下!” 声音严肃响亮,在客栈回廊里幽转回响。 身后五名沧海军武士身子一震,连忙也跪下去,与主子动作如出一辙,皆是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军人礼仪。 李轻裘低着头,面容冰冷——从来没这样跪过人,让他李轻裘低头都是很难得的事,更何况这单膝跪地的军礼! 屋内寂静如死,毫无回应。 漫长等待。 “末将西南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恭迎宁正殿下!”李轻裘再次大声叫道,一丝不苟单膝跪地,身子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身后络腮胡子的中年武士心中暗自感叹——军士单膝跪地时间久了,脚掌如同撕裂般生痛,新兵入伍时,哪一个不是先从军礼开始?单膝跪地腰板挺直一时半会不算什么,可时间久了就会生痛,尤其是披上铠甲,负重大,对支撑身体的脚掌压迫更甚。 他们是跟随大将军多年的武士,这么久的单膝跪地礼不算什么,可从小没受过多少苦的主子就不同。他怎会看不出主子在颤抖,身子摇摇欲坠,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如豆滚落——分明是强撑。 可屋内依旧毫无反应。 络腮胡子武士低头不语,绝对错不了,他身为这一百鹰犬的头领,一直派人盯着这间客栈,主子要找的人在他们监视中,绝不可能出现差池。 “末将西南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恭迎宁正殿下!”李轻裘第三次叫道,声音里已带了颤抖,再看面容,已痛得曲扭。 能让跋扈的李家公子做到如此程度的人,天下又有几个?谁人能让李轻裘单膝跪地这么久,连请三声都不露脸? 就连络腮胡武士都看不下去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豁然洞开。 李轻裘努力让面容平复,低头沉声道:“末将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恭迎宁正公主殿下!” 一个懒散又傲慢的男子声音拖长音调冷笑道:“呵呵!李球儿啊李球儿,你就这么想见我妹妹么?在外面跪了这么久,连叫三声,累不累啊?” 李轻裘猛然抬头,矗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公子,样貌不算出彩,气度却超出一般纨绔公子哥一大截。 绝不是像他这样靠着父辈功勋才得到福荫的膏粱纨绔,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融汇在血骨里,站在那里仿佛挥手间就能喝退山岳星辰的高贵冷傲。 男子身着四爪金黄蟒袍,金丝玉缕流光溢彩,低头俯视这单膝跪地的李轻裘,嘴角冷笑。 李轻裘扬起脸,面容狂怒。 难怪连请三声都没反应,难怪让他枯跪这么久,分明是这身着金黄蟒袍的男子故意使然,分明是戏耍他李轻裘! 难道真要被父亲一语成谶,杀一名皇子? 原以顶多是一百鹰犬谍子与六十余鬼部斥候较量,没想到现在却是自己与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针锋相对。 蟒袍男子气定神闲,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单膝跪地不得起身的李轻裘,如同皇帝在训斥违抗自己的臣子,玩味戏谑道:“沧海军牛虎都尉?正五品?李暹这老狗不够大方啊,给自个的种怎么才弄个这么芝麻绿豆大的官?李球儿,你该不会是李暹捡来的吧?啊?” 这个备受羞辱,被称为风流独占八斗的大纨绔依旧单膝跪地,身体剧痛快要散架般。二皇子神情玩味得俯视着这个俊逸公子,嘴角冷笑,发怒啊,发怒吧,就等你发怒,才有理由收拾掉你。 李轻裘只是缓缓抬头,平静道:“臣李轻裘拜见殿下,愿为梵阳皇族效犬马功劳,不辞身死!” 二皇子轻咦一声,这个反映倒是出乎意料。 受到莫大羞辱的李轻裘面容平静如被抹平的绸缎,眸子里是苦行僧般的隐忍。 正文 第24章 隐忍 当今梵阳皇帝皇甫茗禅有三子一女,大皇子文恺,二皇子泽宇,三皇子武贲,小公主宁正。 有帝都德高望重黄门郎大学究点评三位皇子,大皇子皇甫文恺以仁德服众,心胸豁达,功格区宇,唯缺为帝王者之霸意;二皇子皇甫泽宇工于心计,心思缜密,却过于阴沉戾气,心有城府,不甘人下,似蛇似虎,时而阴蛰时而怒啸;三皇子皇甫武贲自幼习武,积攒卓勋,可独当一面,性烈易怒,难当大任! 点评二皇子时,所用笔墨最多,言辞也是最锋利。言语有褒有贬,点评一阵见血。 大皇子及冠礼后,已开始接触帝国上下大小政事,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对大皇子才华大加赞赏,认为其光明磊落,可负帝国社稷命脉。而二皇子执掌鬼部斥候谍报,整个帝国被他撒下一张巨网,时时刻刻都会有机密情报传递回帝都,不仅如此,二皇子钟情于暗杀,围剿,能从杂乱无章的线索中理出脉络,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对局势的驾驭力堪比帝王! 而茗禅陛下决意年末封立太子,三皇子投身军旅,常年不在帝都,没有多少羽翼,太子只可能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中的一人。大皇子与二皇子身后派系之间明争暗斗趋于白炽,帝都权贵好似赌徒下注,押宝离手,不得再变! 这等于是要在选未来的皇帝,若是支持对人了,新帝登基,莫大福泽绵延,若是站错了队,那下场就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薄情莫过帝王家,如今皇帝皇甫茗禅登基后,不等龙椅坐热就屠戮了一帮功勋老臣,梵阳军系几乎被来了个大清洗,直至现在才慢慢恢复元气! 一想到这里,这场赌局愈发令人窒息,愈发使帝都权贵们投下重注,赢得起输不起。 此刻本应该坐镇帝都皇城的二皇子竟出现在尚吉城的客栈中,与沧海军大都统李暹之子针锋相对。 二皇子似乎没有让李轻裘起身的意思,负手而立,金黄蟒袍逆光之下璀璨夺目,仿若在挺拔身体轮廓上镀了一层光晕,而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依稀可见一个刻薄冷笑。 “本皇子问你,大约一月前,我的两个斥候是不是你的人杀的?筋骨寸断,绑了石头沉入甲秀湖里!” “不是!”李轻裘咬牙答道。 “不是最好!”二皇子轻笑一声,“本皇子来的有些迟了,错过了李暹,有的话没能当着他面说,不过你在这里也差不多!反正西南李家,不过剩下李暹还有你李轻裘两个男人么?” “李家安分守己最好,帝国要重整军系,按照帝都指令做事即可,为何李暹迟迟不肯交出兵权?是贪权还是真如传言所说,西南李家要割土为王了?”二皇子言辞百无顾忌,犀利尖刻。 “西南李家沧海军,十五万兵马雄踞西南,可战可守,已耕养兵,年年都有壮士新兵入伍,西南一年五百万镒黄金出产皆用来维护军队,沧海军现在是整个帝国最强悍的战力。你李家主动交出军权最好,我皇甫氏保你享尽荣华富贵,可非逼得皇族用强,那就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殿下是想用沧海军十五万兵马奠定太子之位?”李轻裘轻声道。 “呵呵,目前帝国内最难啃的就是西南这块硬骨头,皇甫文恺想拿下,我也想,谁先得到沧海军,太子之位就是谁的,而你,也不是想先我一步找到宁正,送宁正回帝都,成梵阳的驸马?李球儿啊李球儿,你还真敢想,你配得上我妹妹么?!”二皇子戏谑道。 二皇子慢慢蹲下身,伸手抬起李轻裘的下巴,看向他汗流不已的面容,笑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脸狗样还妄想娶皇甫家的女儿?你算得了什么,没有李暹和十五万沧海军,你算得了什么?” 说话间,伸手在李轻裘俊逸脸颊上拍打着,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说话时,李轻裘半边脸颊已是通红。 他站起身,阴冷一笑,说道:“滚吧!” 李轻裘站起来,竭力抑制心中狂怒,深深看了一眼金黄蟒袍的二皇子,冷冷说道:“没有皇甫这个姓氏,殿下又算得了什么?” 话罢便转身离开,被誉为风流独占八斗的李家大公子,被皇族极尽羞辱,却保持了难得的隐忍克制。身后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武士眼神阴沉,看向主子的神色却是难得的柔和——能懂得隐忍是好事,方才二皇子殿下分明是有意要激怒主子,若主子当即暴跳如雷与二皇子翻脸,那西南沧海军在朝廷庙堂上就满盘皆输! 就算是二皇子无理在先,可真的撕破脸了,皇族会和你讲这些道理么? 西南沧海军在梵阳孤立无援,若是庙堂上再输,那就真一败涂地了!杀皇子,那是鱼死网破的结果,是没办法的办法! 李轻裘走的飞快,脸上的是如雷狂怒,咬牙切齿道:“二皇子?你是二皇子又如何?这事不可能这么算了!” 先是闭门不出,让他枯跪长久,连请三声才悠然开门,言语极尽讥讽挖苦,再啪啪啪打他脸……这一下午仿佛将二十年来的羞辱全部加持在身上了! 可他还是要忍,为老爹忍,不能再惹麻烦给老爹添乱! 李轻裘出了天元雅阁便钻进马车中,一言不发,络腮胡武士叹息一声,牵马回府,四十余名沧海军武士紧跟而后。 待李轻裘离开,二皇子面容淡漠,说道:“宁正公主为何不在此处?” 一名挂弩配短刀的蒙面鬼部谍子跪在他面前,沉声道:“回禀殿下,绝对错不了,此处正是公主殿下下榻之地!” “从先前两名暗中保护公主殿下的斥候被杀开始,到现在近一个月时间,连公主殿下一根头发都找不到么?这就是鬼部的效率?”二皇子轻声问道。 他的语气很清冷,听在这名鬼部斥候耳里,像是天雷滚滚,跪伏在地上的鬼部斥候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喘。 “不仅要找到公主殿下,还要找出先前两名斥候是谁杀的!不要再让我失望,本皇子不养废物!”二皇子轻描淡写的说道。 斥候浑身一颤,沉声答道:“是!” 黑衣蒙面斥候缓缓退去,留下二皇子一人。 金黄蟒袍的男子环视这座淡雅房间,角落里一件流光溢彩的鲛舞流仙广袖裙静静挂着,冷漠刻薄的二皇子终于发自内心的微笑一瞬。 父皇不喜他阴冷性子,大皇子与他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三皇子性子简单刚毅,与他谈得来,却常年虽军士在外,偌大皇宫,与自己亲近的也只有妹妹皇甫宁正。当听闻父皇要将宁正嫁给一名将种子第时,他是第一个反对的,特别是父皇流露出要攥紧十五万沧海军的想法时,宁正要嫁给谁已经一眼明了。 要自己的妹妹嫁给大纨绔李轻裘?二皇子讥讽之余,更多的是愤怒! 当妹妹告诉自己她不想嫁人,她觉得在皇宫里像一只笼中鸟,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默不作声,只在宁正要悄悄溜走时,派了两名斥候谍子暗中跟随,一路与皇宫大内太监侍卫打过招呼,让妹妹得以顺利出宫。 这件事瞒不了父皇多久,迟早是要被知道是他故意放走妹妹的。只是为了宁正,他不惜被父皇责罚,甚至可能因此要丢了太子之位! 可这又算什么?他无非是想让宁正幸福开心,让她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尽力去争夺太子之位,成为梵阳皇帝,给妹妹想要的一切!仅此而已! 可是宁正,你现在在哪里? 一朝皇子像精气神一下子被抽空了般,颓唐坐下,不顾金贵蟒袍褶皱,双臂放在桌子上,脸颊埋在臂弯——与宁正困倦时的姿势如出一辙。 乖张阴冷的二皇子竟也有如此倦怠的时候,仿佛累极了般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和大皇子都为太子之位奔波操劳,父皇年末要立太子,大皇子党和二皇子党都急了! 大皇子想要太子之位,是为了自己的霸欲,他想要做那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而他想要太子之位,只想着让妹妹开心,让宁正不必觉得梵阳公主这个身份成为禁锢她的牢笼。 无休无止的勾心斗角已经让他无比厌烦,只想静静睡一会,睡一小会儿就好!睡醒了他就有力气继续与大皇子争斗,有力气与帝都权贵们斡旋,有力气给宁正想要的自由。 -------------------------- 在尚吉城逛荡的宁正手里正拎着一串贝壳风铃蹦蹦跳跳的走着,这些贝壳颜色都是天蓝,淡紫之类的罕见颜色,随着她轻快的步子,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女孩笑得开心,尚吉城好玩的东西比皇宫多太多!这串风铃能让她开心好久好久呢! 尤其是卖贝壳风铃的小哥说,可以在上面刻上你爱的人的名字,这样风铃响起来时,就觉得像是他们在对你说话。 她的脸上笑开了花,“这个淡紫色的贝壳上刻我哥哥,泽宇!这个这个,对,这个淡蓝色的上面有金色小斑点的贝壳刻上我的好朋友,星辰!” 貌似长这么大,与她关系最好的,就是二哥了,在还有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星辰! 嘿嘿,女孩心满意足拎着贝壳风铃继续游荡,打算晚上翻墙再去找星辰,给他看这串风铃!那个淡蓝色上有金黄斑点的贝壳看起来正像是一小块星辰夜幕。 等到二哥来找自己时,在让他也看看这串上面刻着他名字的贝壳,他一定会很开心! 女孩笑着走着,手里贝壳的釉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声如风铃般好听。 正文 第25章 红衣蟒袍 待星辰公子一路狂奔,横穿过繁华紫薇街,找到天元雅阁时,这里已经恢复经营,食客数量慢慢恢复,这些普通百姓还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披甲挂刀的武士,威武飘扬的海蓝色大麾,还有那面‘李’字大旗!大纨绔李轻裘志得意满的进客栈,又灰头土脸出客栈,期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能让李轻裘这个层次的公子哥恼羞成怒的存在,又该有怎样彪炳大权? 星辰拄着刀站在矮胖客栈掌柜面前,沉沉喘气,竭力让呼吸平复下来,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瞪视他,说道:“这儿可有一名叫宁正的女子?” 客栈老板脸上的和煦笑容顷刻间化为乌有,像听到莫大不吉利的东西般盯着这个面色苍白的佩刀公子,竟是不由自主向后跳了一步,与之保持距离。 奇了怪了,这个叫宁正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算上这个孤身一人的公子哥,今天半晌已经有三拨人来找。皆是气度不凡的俊逸公子,其中第一个来打探宁正下落的人,脱下罩着身子的斗篷后,竟是一身璀璨到刺眼的金黄五爪蟒袍,身后跟两个鬼气森森的黑衣蒙面扈从。 蟒袍啊我的乖乖,这是只有当今天子膝下子女才有资格穿的,谁人敢僭越乱穿,敢逆皇族威严?这蟒袍男子无疑是当今某位皇子,只是不知道是三位皇子中哪一位了。 第二批来找宁正姑娘的,自然就是尚吉城大纨绔李轻裘,四十余名披甲挂刀大麾飘曳的武士,李字战旗猎猎,阵势威严霸意十足。只是李家大公子上楼去后,不知道与蟒袍皇子间发生了什么,上楼下楼,灰头土脸,甚至像是狂怒到要择人而噬的可怕程度。 也只有尊贵的皇子能让李轻裘这个大纨绔碰一鼻子灰了吧!除了皇族人,跋扈的李轻裘怕过谁? 好容易如送瘟神般送走这两批抬手间十家天元雅阁都能灰飞烟灭的大人物,战战兢兢让小二重新张罗生意开业,这又有个佩刀俊逸公子来找这叫宁正的!客栈老板心有余悸,一只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被眼明手快的小二搀着,生怕一个没撑住就栽倒下去。 还好还好,这年轻公子哥只身一人,总不可能随便来一个公子哥就是皇子,就是*深厚的大纨绔。尚吉城风流公子虽多,但还不至于这么不值钱。 有食客低低惊呼一声:“呦,这不是星辰公子么?” 星辰在尚吉城里小有名气,在膏粱公子哥中名气更大些,被认出来不算稀奇,可听在老板耳朵里,这一声‘星辰公子’就让他心中那份庆幸荡然无存! 星辰公子这可是让李轻裘都不可小觑的公子哥,新来尚吉城不久,风头正劲!背后神秘至极的梁家,仅财力恢弘程度就让人咂舌。 老板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几乎带着哭腔说道:“公子,今儿已经有两拨人来找这位叫宁正的姑娘,他们就在你脚前脚后刚走……” 星辰瞳孔剧烈收缩,冷声道:“宁正呢?被带走了么?” “没啊,宁小姐出去了压根就没在客栈,两拨人都没见到宁小姐面,他们倒是给撞上了,要是您啊早来半步,嘿,这就三拨人撞一起找宁正小姐,这还不得打起来!”老板哭丧着脸道:“咱家店小,经不起大神折腾,公子万万不敢一个不高兴拆了咱的店,怕了,小的真怕了!” 心里绷紧的弦总算能松下来——宁正没被带走就好!还有见面的机会。 “前面两拨人都是什么身份?”星辰语气温和了些,清秀的脸上泛出笑容。 老板像是被问到什么禁忌,竟是倒抽一口凉气,向前挪了一步,凑到佩刀公子身前,压低声音说道:“一个啊,穿着五爪蟒袍,应该是某位皇子……至于另一个,公子您铁定比我还熟,就是那爹爹是西南沧海军大都统的李轻裘李大公子啊!” 星辰脸色阴沉,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宁正这样容貌鲜亮的女子,就算穿再平凡的衣服,也掩盖不了天生过人的气质,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李轻裘盯上。 还有皇族人也在找宁正么?真的是一名皇子?星辰心中满是惊疑——和皇族都能扯上关系,宁正究竟是什么身份?似乎她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过家世*,而他竟连这么重要的事也没问过。 他不再说话,提起刀转头就走,大步流星离开天元雅阁。 客栈老板看着这个年轻人修长身影远去,终于长舒一口气,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难道这次住他店的真是一尊大菩萨?能让一朝皇子,一名将种子弟,还有*深不可测的公子哥三人都苦苦找寻,这女子该是怎样祸水红颜? 老板让搀着自己的小二去忙活,自个缓慢走到柜台后,可怜兮兮得朝着那尊小小的财神爷拜了三拜。 ———————————— 梵阳帝都,祥泉城,御殿月华候府邸。 一袭红衣大蟒袍的白眉白发大太监拱手而立,看着端坐在纵横十九道棋盘前独自对弈的大柱国陆妙柏,冷声道:“陆柱国,如今宫里乱作一团,宁正公主偷偷离开宫殿不说,这下连二皇子都去路不明,陛下龙颜大怒,心急如焚!你可知道你进言陛下将宁正公主嫁出以来,徒增多大麻烦?” 陆妙柏云淡风轻,轻缓落子,棋子落下,掷地有声。 “郭貂珰,您来在下府中,是陛下授意,还是处于自己原因?”陆妙柏端坐稳如泰山,再次捻起一枚白子,斟酌落子之处,说话间,眼皮都没抬一下。 皇宫五千宦官之首的御前总管大太监冷笑,“我服侍皇甫家近四十余年,于公于私,来找你都是为了皇甫家好!” “哦?与皇甫家四十余年的香火情,真算得上大情分了!”陆妙柏不温不火的落子起子,棋盘黑白交战,犬牙交错。“只是,不知道这么些香火情,能禁得住几次折腾浪费?” 老太监眉眼锋利,竟是与宦官温良恭顺丝毫不符的冰冷。 “您是御前总管大太监,在下是御殿月华候,我们都是在为皇甫家做事!整个皇宫的家务事都归你在操办,您只需侍奉陛下和皇子公主们饮食起居就好。可在下向陛下提议嫁出公主殿下,与军系修好关系,也是皇甫家的家事,但却是牵涉整个梵阳江山社稷的大事,并非如您一般考虑今日陛下所用何膳,皇子该行及冠礼要有新蟒袍,公主殿下想在院子里种牡丹花诸如此类小事!”陆妙柏这一会儿起子落子飞快,连续十手落下,棋面纷乱如麻。 “您是操持皇甫家的私事,而在下是谋图皇甫家的霸业大事,您过多干预梵阳政务,就算与陛下这份香火情再旺,也经不起折腾!” 大太监目光更冷。 “陛下嫁出一位公主,让皇族攥紧一支军队,作为最后无路可走之时的保命后手,皇族稳赚不赔!” “陆妙柏,你究竟是何居心?梵阳皇甫氏传承三百余年,走投无路的保命后手?皇族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大宦官声色厉荏,红衣蟒袍无风自动,如一团燃烧正旺的烈火。 “靖熙皇朝传承七百年,也不是说垮就垮?不虑胜先虑败是妙柏做人做事之原则,无后顾之忧方可大刀阔斧。妙柏所谋之事不像您这般,一顿膳食没做好,倒掉重做,一院牡丹开得不够美,挖了重栽,妙柏若是输了,自己丢了脑袋是小,皇甫家丢了江山社稷,这谁人能担当得起万钧之耻?”陆妙柏养性功夫极佳,即使皇宫五千宦官之首的郭阿蒙如此发怒,也能端坐如不动明王继续云淡风轻下棋。 老太监白眉如鹰隼,红衣蟒袍袖中拳头紧握,低头俯视这个气定神闲的御殿月华候,目光冰冷。 此子几乎与老柱国陆中堂性情寡淡如出一辙,先帝在位时,梵阳官场上有这句话‘苍炎之后无名将,中堂之后无贤相’。庙堂之上一浪推一浪,新贵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尖无数,真正能一展锋芒的寥寥无几。身为梵阳军系支柱的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二十年前被杀满门,只带一子仓皇逃出帝都,而陆妙柏之父陆中堂则是亲手死在他手里! 郭阿蒙能换上这一身红衣大蟒袍,是靠了二十年前出手屠戮,用老一辈臣子的鲜血染红。 在梵阳,二十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时最隐晦最黑暗的历史,民间可能流传不多,可梵阳权贵间皆是心知肚明,那场对老臣,尤其是对军系的血腥大清洗,不论操刀断头的是谁,背后授意的人正是当今梵阳皇帝! 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太监,不信什么君臣之礼,陛下授意他杀死陆妙柏的父亲,逼得当时刚崭露头角的陆妙柏离开梵阳二十载流落他乡,一个堂堂男儿能心中毫无芥蒂继续为陛下做事?陆妙柏胸腹有沟壑,脑中有大才,就偏偏没这点儿骨气? 他从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做起,一步一步把头发耗白了才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一辈子察言观色多少人,唯独这个儒雅男子看不清。 二十年前的陆妙柏鲜衣花甲怒马好生风流,离去二十载再归时,气质如花蕾般内敛,目光沉静,如深不可测的潭水,看不清,捉摸不透,偏偏陛下对其信任有加,予以重用。 而这个操持皇甫家家务事的大太监脑中只有四个字——养虎为患! “郭貂珰,在下送您一句忠告,莫要太看重所谓的香火情,薄凉不过帝王家。您侍奉好皇甫家的衣食住行,妙柏为皇甫家谋略定河山,你主内妙柏主外,互不干涉。您若是过了线,触碰陛下逆鳞,就算再积攒一辈香火情,也经不起挥霍!宦官专政,向来是帝王大忌……对于我们做臣子的来说,谁坐着龙椅,就服侍谁,而非龙椅上是谁,就忠于谁!我们侍奉的是皇甫家,不是姓皇甫的某个人!” 御前总管大太监凝视这个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的儒雅男子,神色复杂,心中像是翻起惊涛骇浪! 不再言语,一袭红衣蟒袍一闪而逝,离开御殿月华候府邸。 这一日,皇宫五千宦官之首郭阿蒙趁着夜色骑马出宫,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包括忠心服侍近四十年的茗禅皇帝。 但陛下对他擅自出宫之事明了于心。 皇帝扶栏轻叹,曾允诺你三次死罪而不死,这一下,只剩两次了! 正文 第26章 韶华皇后 过了今夜,就到十月份, 尚吉城的夜晚一下子冷了起来,夜空干净明澈,星宇垂天而落,呼出一口气,隐隐能看到一串模糊白雾,站在庭院里仿佛冷到骨子里。 星辰静默站着,双手拄着尊神刀,他并不畏惧寒冷,相反,这样的天气倒觉得舒服,仿佛冰冷的夜晚与他水乳交融般浑身舒泰,仿佛他血管里流淌着的本身就是混着冰碴的雪水。他静静站着,只感到满满的沉闷压抑,神情落寞,院子里枯叶满地,萧瑟一如他心情。 ‘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美好的我!’这是宁正对他说的,之前的确会在压抑不悦的时候想想宁正,想想她的马尾,想想她会笑的碧澈眸子。 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他好想见见宁正,好好问问她到底是什么人!白天发生的事情堵在他胸口,心脏砰砰跳着,撞得胸口微微发疼。宁正是否真的有意无意瞒着什么事情? 叮铃铃,寂静夜晚竟有风铃声随风飘来,星辰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骤然拔刀,尊神刀狭长刀身横在胸前,凤眼犀利扫视四周,身体气机迅速调整到巅峰状态,脊背肌肉绷紧,像被风吹鼓的大帆。 “星辰……星辰……”女孩柔柔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循声而望,映着庭院里朦胧的灯笼光晕,看到宁正的脑袋正从墙那头探出来。 星辰乍一看到时被吓了一大跳——仿佛女孩的脑袋被挂在墙头在对他笑着般渗人。他收起尊神刀,赶忙迎上去,顺着院中老树利落爬上墙,握住宁正的手将她拉上来。 “哎呦,这次爬你家墙好失败,哼哼,要不是给你带了个小玩意,本小姐才不要你帮忙呢!”宁正优雅的站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砖灰,马尾轻甩,俊俏脸蛋笑意盈盈。 仿佛宁正总是在笑着,星辰看着她美好动人的笑脸,觉得温暖如春,可堵在他心头的疑惑又让他开心不起来。他沿着墙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与宁正距离远了些。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女孩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只看到一个紧握的拳头,接着如变戏法般,从袖中流落出一串亮闪闪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的响着,在安静的夜晚中分外清脆好听,和宁正的笑声一般动人。 星辰珊瑚红色的眼睛盯着那串跳动闪烁的贝壳风铃,女孩正提着在他眼前晃悠,眼中像是闪着贝壳色泽的影子。 “你看你看,这儿最大的这个贝壳,淡蓝色上面有金黄色小斑点的,你看这像不像一小块一小块夜空,上面的金黄色斑点就像星辰,就像你!” 星辰看着贝壳风铃被宁正提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贝壳上上下下跳动着,声音清脆活泼,而宁正笑容温柔像一只小猫。 他直视宁正眼睛,拼命想从其中看出一分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狡诈虚假,可女孩笑得真诚,碧澈的眸子温婉眯成月牙儿,淡粉色的嘴唇像绽开一朵花儿,笑容温暖如春。 “你……怎么了?”宁正的笑容慢慢消散——她被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吓到了,仿佛两块烧的红炽的炭,锋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将她生生洞穿。星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笑出来,看到自己给他买的小玩意,竟是面无表情。 星辰终于笑了笑,笑得却是牵强无比,“没……没什么!” 女孩突然就气鼓鼓的,腮帮子鼓起来,用指头戳着他额头,说道:“你就是个光会自个闷着烦着有什么都不说的笨牛木头疙瘩最臭最硬的大石头!看看你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子,你就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你心思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女孩连珠炮般说着,估计与她熟悉的人看到她都会瞠目结舌,大晚上站在别人家墙头骂人家笨牛木头疙瘩……要知道以前她总是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离开皇宫这么些天,女孩像娇嫩的牡丹花一下变成顽强的仙人掌,柔中带刚,非但没有水土不服,反而生命力强大无比。 星辰没有说话,转过脸看向别处。他不敢再看宁正,他怕多看一小会,就禁不住要把堵在胸口的所有疑惑说出来,还有第一次在田野粥屋时,她说的那个想当一次红颜祸水的想法,或许只是玩笑,自己却把它当真了,这是他自己埋在心里的小秘密。可这些话都说出来后,他们还能再做朋友么? “星辰……你别不理我么,尚吉城就你一个朋友,你不理我我就没朋友了……”宁正咄咄逼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双手提着风铃,低头轻声说道,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碧澈的眸子。 面对宁正突如其来的柔弱,星辰竟不知所措起来。他上前一步,看着女孩儿兀自站着,瘦小的身子在冰冷秋夜里微微发抖,想一把揽过她的肩,用自己臂膀给她最温暖的环绕。 “我不是……我只是有些疑惑而已。”他闷声闷气的说。“不是看到你不高兴,其实我这几天特别想见你,今天还跑去你住的客栈找你,没找到……” “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了,你难得来找我一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别生气了,我刚才有些乱想!”星辰紧张的看着低头不语的宁正,微风吹动那串贝壳风铃,叮叮当当。 宁正依旧是垂头站着,皓齿咬住嘴唇,身子抖得更厉害里些,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落寞的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 星辰突然觉得自己嘴巴好笨,一点儿安慰女孩的话也不会说,要是自己和小五那家伙一般油嘴滑舌就好了!看着宁正低头不语微微颤抖的样子,好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板着脸! 他伸出手,想拍拍女孩的肩膀,可一声低低的啜泣,让他手僵在半空——宁正哭了。 “对不起,你别哭啊……那我告诉你我刚才在想什么行了吧?”他彻底慌了神,女孩一声啜泣,比天雷滚滚都来的让他畏惧。 “我不要听!”这次是宁正向后退了一步,与星辰拉开距离。 这后退一步仿佛生生在星辰面前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万丈沟壑。 一瞬间心如刀绞。 两人静默站在墙头不言不语,气氛尴尬。 “那……我带你去找好吃的东西吧,上次你带我去田野粥屋,这次换我带你去,我请你……”星辰心烦意乱的说。 女孩猛地抬起头,鲜亮马尾甩出一道明媚弧线,俊俏脸蛋哪里看得见半分沮丧难受,分明是笑开了花! “哈哈哈哈,星辰你好可爱!瞧把你吓得,是不是没见识过女孩子闹脾气啊哈?”宁正几乎笑得肚子疼,捧腹弯腰,蹲下身子,乐不可支。 星辰愕然,这是闹哪样? “行,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不过你说话得算话,要带我去吃好吃的,然后告诉本小姐你刚才为何心情不好,看本姑娘给你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宁正直起身,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将风铃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笑得几乎快要流泪。 “拿着,这个风铃送你了!”宁正努努嘴,“本姑娘都不想理你了,笨牛木头疙瘩最臭最硬的大石头……” 星辰还没从宁正变化莫测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哦了一声,从女孩手中接过风铃,叮叮当当,清脆好听。 接着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宁正不由分说拽着他就从墙头跳下去,轻盈得像一只燕子,稳稳落地。星辰就惨多了,一个踉跄,差点儿脸着地摔下来。 两人蹦蹦跳跳穿梭奔跑在尚吉城的夜街上,他们把星辉披戴在肩,手挽着手,笑声如风铃。 历史。 梵阳北辰将军夜星辰一直对他在梵阳的经历避而不谈讳莫如深。尤其是如同一只金丝雀儿般圈养在尚吉城的纨绔光景。被仇敌篡改记忆,曲扭信念,消磨意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每每想起这段荒唐日子,心中就掀起惊天狂怒。 他恨不得将这段记忆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要再想起。直至他的霸业大成,建立前所未有的强大梦梵帝国,做成一朝天子后,拼命销毁有关自己当年在尚吉城的人和事,被誉为天下奢华第一的尚吉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可做成帝国皇帝的他唯独对一个女子的记忆记得刻骨铭心——之后被追封为‘韶华皇后’的梵阳亡国公主皇甫宁正。 甚至专门要史官撰写《韶华皇后列传》,提及这位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皇后时,皇帝那双凌厉的珊瑚红眸子就泛出柔光,仿佛柔软了整个岁月。皇帝反反复复念叨着尚吉城,甲秀湖,田野粥屋,屋顶,夜空……诸如此类的字眼。最常说的片段就是韶华皇后经常会半夜趴在他家墙头叫他名字,接着他们手挽着手,蹦蹦跳跳出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皇后笑声如风铃,一束细细马尾发梢抚过他的脸,痒痒的,只想笑。 和宁正在一起,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所有不愉快都统统烟消云散。仿佛年轻时和韶华皇后在一起的日子,花光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快乐。 “我们常去一间小小的粥屋喝粥,蜜枣莲子,很甜很甜,卖粥的老板娘很胖也很美,叫薛姨。她的粥屋里经常会有一个说书人带着孙女来讲书,我拿起刀战天下,也是因为和宁正听了说书人讲的《始帝百战记》才一时兴起,夫子圣贤书我看不进去,唯独对野史和演义小说情有独钟……宁正很爱笑,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感到烦闷……那段日子是我最迷茫最困窘的时光,幸好我有宁正……” 史官执笔记录,越写眉头皱的越厉害,直至皇帝说到他们最开始认识,是一脚踹翻了一个为难宁正的卖包子小贩时,史官弃笔起身,翻身跪下,颤抖进言: “陛下,您追封一名亡国公主为皇后,满朝文武皆触目骇心,对您的决定大为不满。您是否有注意到,仅仅在您追封亡国公主皇甫宁正为韶华皇后一个月里,最早追随您打天下的将士们纷纷卸甲归乡……韶华皇后已经不再,您如此写史,无异于粉饰骷髅,担皇后之位者,应有母仪天下之气度,陛下执意如此,可是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 史官五体投地跪伏着,战战兢兢,仍是说道:“陛下,史书不谶言,不妄语,方可做明镜,照当世人。关于韶华皇后一事,还望三思。不论那时候有多美好,在陛下心中多么刻骨铭心,皇甫宁正为梵阳亡国公主,已是黄土枯骨,韶华皇后只存于陛下心里,她已经不再您身边……!” 皇帝如遭雷殛,仿佛精气神一下子被抽空,暗红的眸子空洞落寞,面容悲怆。 到头来如同那时常做的一个梦——天下飘满夜字战旗,他领着武士征战四方,赢了天下,却依然是孑然一人。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韶华皇后,皇甫宁正。 正文 第27章 煽风点火 星辰带着宁正跑到甲秀湖畔,这儿各种小吃很合胃口,便宜且实惠,而且甲秀湖附近通常都是灯火达旦,夜市兴隆。 宁正蹦蹦跳跳走在他身边,碧澈的眸子左右看着,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色香俱全的小吃,一时间女孩看的眼花缭乱,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还有旁边那个看起来也很不错。抬眼再一看,一整条街的小吃看不到头,就算一路吃下去没个三四天绝对吃不完,女孩轻轻哇了一声,满满的欢愉感。 星辰悄悄偷看宁正的神情,确定她真的没再生自己气,总算放心下来。“你想吃什么就给我说,今天我请你,不用客气……” 宁正转过脸,揉了揉挺翘鼻尖,眨眼善睐道:“我才不会给你客气呢!哼哼,亏你刚才那样气本姑娘,都不想再理你!不行不行,这条街我要吃个遍,你请我!” 女孩站在街中,一手叉腰,一手潇洒挥过,仿佛要将整条街的好吃的好玩了全揽在自己怀里,脸上笑意盎然。 星辰落后宁正一步,看起来倒像是她的跟班。 两人继续朝前走,今天宁正没有戴尖顶兜帽,面容在街道两旁高挂的灯笼光芒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鲜亮马尾柔顺似匹练,走在街头仿佛升起一轮明月,不时地会有人偷偷打量宁正,接着再看到紧跟其后的星辰,只觉得天作之合莫过于此!就像高次元的神祗降临在人间般,仿佛这就是最美好的事物。 “星辰,我要吃这个!”宁正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一个烤茄子的小摊,眼中放光。 摊主是个憨厚小哥,一看这么个动人的姑娘站在自个摊前,眉开眼笑,“呦,姑娘眼光真没的说,来来来,试试咱的手艺,先坐先坐!”说着指着摊子后几个小桌小凳,招呼两人坐下。 “我还不知道茄子还能烤着吃!”宁正坐下来,手捧着脸,看着小哥在烤炉前忙活。 “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茄子烤着吃更香,咱这都是木炭在烤,竖切两刀做四瓣儿,葱花蒜蓉花椒盐巴干辣面,色香味俱全,特别是这入秋下了霜,霜打茄子,茄肉紧致,调料更入味,比烤羊肉烤牛肉吃着都香,还不油腻。姑娘一看就出身名门,要保持身材,吃咱的茄子,嘿嘿,好吃还不长肉!”烤茄子的小哥手法像蝶舞蜂飞,一把把一看就让人脾胃大开的佐料均匀撒上,脚下风箱踩得极有韵律,火苗欢快升腾,不一会儿便熟透流香。 “公子小姐,来,慢用!筷子就在桌上,您自个拿!”小哥戴上粗牛皮手套,将烤茄子的铁板端下,垫上木板摆在两人面前。烤的金黄的茄子点缀上青翠葱花和晶莹蒜蓉,还有干红的辣面,冒出丝丝热气,被铁板余热烤的发出滋滋的声音,色香味俱全莫过如此! 宁正抽出筷子,递给星辰一双,“总共四瓣儿,咱两平分!” 星辰笑了笑:“我吃一片儿就够了,剩下都是你的,算我赔罪……” “哼哼,还算你懂事!”宁正笑开了花,说着便一筷子上去,撕下一溜茄肉吹了吹就送进嘴里,直呼好吃好吃。 星辰久久没有动筷子,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女孩心满意足的消灭烤茄子,觉得能这样静静看宁正开心的样子就是莫大的幸福。看着看着,锋利纤薄的嘴唇不由自主的绽放出笑容来。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笑时,自己都觉得意外,突然就觉得真正的快乐其实并不是刻意而为,那些纠结烦闷在看到宁正后,仿佛一下子灰飞烟灭。 “说,刚开始看到我为什么不高兴!”宁正咬着筷子头,冲星辰努努嘴,大大的眼睛连连眨动,睫毛上下翻飞。 刚刚涌起的温暖快乐瞬间沉入冰冷深渊。 星辰有些犹豫,踌躇着要不要说出来,又怕一开口就破坏了这愉快氛围。 “啧你说呀,不是答应我了要请我吃东西告诉我你你为什么不开心么!又说话不算话!”宁正狠狠用筷子戳中茄子,手指一动,茄子被从撕裂成两半。 星辰眼皮一跳,看女孩的眼神,他要是再不开口,这茄子就是前车之鉴? 横竖都是一死,索性快刀斩乱麻,解开心中疑惑。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似乎有人在找你?”星辰斟酌片刻,开口道。 宁正的笑容在脸上晃了晃,像投下石子的湖水,泛起千层涟漪,接着又恢复平静。 “其实……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宁正一手捧着下巴,一手握着筷子无聊扎茄子。 “为什么要逃呢?” “爹爹逼我嫁人呗,我不想嫁就逃出来了……” “哦……” 宁正要嫁人了?星辰觉得可笑。他和宁正差不多大,压根就没有成婚的想法,而且,在他眼里,谁能配得上宁正? 作为出身望族的公子,他明白贵族之间的婚姻大多是带着利益目的,结婚男女背后皆是牵涉无法估量的价值和权利交割,牺牲掉个人幸福,为了整个家族,在名门贵族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宁正还是没有告诉他她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天元雅阁的老板说李轻裘和一名皇子都在寻找宁正,那宁正的家族该有多大能量? 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一道拖长了的圆滑音调便响了起来。 “呦,尊贵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宁正和星辰循声望去,是一个面带和煦笑容的儒雅男子,正轻摇折扇看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死党,皆是神情玩味。 宁正轻轻皱起眉头,小声道:“这个家伙是江东曾氏嫡系子弟,好讨厌的家伙!” 江东曾氏?星辰隐隐约约有印象,他其实很少与这些纨绔打交道,梁家在尚吉城与大家族打交道一直都是姐姐梁月心在负责。只是有好事者拿城中风流公子排了个名,江东曾氏嫡系公子曾云杰为第六,而李轻裘风流榜上第一。星辰为尚吉城新贵,平时不太张扬,未能后来居上的过分,且排第三。 曾云杰走过来,收扇拱手执书生礼,身后两名狗腿子死党也人模狗样行礼。 “上次见面因故走的匆忙,在下以为无缘再见小姐,没想到在甲秀夜市萍水相逢,在下心中惊喜非常啊!”他说话极为圆滑,音调缓慢响亮,尤其是音尾刻意压低,带着一股子阴柔。 不知曾云杰是有意无意,像是没看到与宁正相对而坐的星辰,眼睛紧紧盯着宁正,眼神隐约炽烈放光。 “在下愿请小姐游赏甲秀夜景,弥补上次失礼之罪,小姐可否赏面?”见宁正不为所动,竟步步紧逼,又上前迈了一步。 宁正仰起脸,鲜亮马尾甩出一个优美弧度,没有丝毫寰转余地的说:“不跟你去!”说着眼角朝星辰瞄了下,柔声道:“我现在跟随这位公子,你呀,比他差了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一点点’,碧澈的眸子透过那道细缝戏谑的看着曾家公子。 曾云杰的笑容停滞了片刻,眼神阴沉一瞬,也亏得他好修养,转头看向星辰,仿佛刚没注意到他般,“呦,星辰公子,尚吉城最近风头直逼李公子的大名人,失礼失礼!” 令人厌烦的腔调,星辰都没心情搭理,自顾自的对付被宁正戳烂的烤茄子。 “星辰公子好雅兴,又是美人又是名刀的,好生风流,小弟真是羡慕的紧呐!”不得不说曾云杰死皮赖脸的功夫极佳,常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自然会识趣离开,而他偏偏能如狗皮膏药粘着不放,且谈笑自如。 星辰大口咽下最后一口烤茄子,丢下一枚碎银,站起身子来,左手有意无意放在尊神刀上,另一只手拉起宁正,也不理会脸皮厚如城墙拐角的江东曾家公子,径直便走。 宁正故作顺从的将手递到星辰手中,跟在身后,戏谑的冲曾家公子做了个鬼脸,留下他一人难堪,反正对这个家伙很是讨厌,就和喜欢星辰的笑容一般没有理由。 看着两人离开,曾云杰脸上假笑荡然无存,可他也不恼,面容平静。 身后死党上前一步,轻笑道:“看来这女子还是对曾大公子不买账,怎么办,就这么撒手,便宜梁家小子?不过梁星辰这厮也太过目中无人了些,不过是新来尚吉城的,仗着家世神秘就嚣张上天……若是摸清了老底,发现不过是纸老虎,还不得被拿捏死?” 曾云杰展开扇子,轻轻扇动,尚吉城入秋夜寒,这时候用扇子的除了痴傻疯子,就是自诩风流的士子文人。 “总算想起这女子身份了……第一次见她时,就隐约觉得眼熟,只是一直没想起来,这一次,约莫七八分把握能确定她是谁了……”曾云杰笑容玩味道。 “哦?” “凑巧我知道帝都有望坐上龙椅的那位也在尚吉城,应该就是在找寻这名女子。啧啧,那本公子就做个顺手人情,把她下落告知那位,若是事成约莫能记住我曾家几分好,只期望我祖父没看错人押错宝,押宝压得太大,输了可就难收场了,江东曾氏已经陷得深了,再无退身之说!”曾云杰阴冷说道。 父亲是帝都黄门郎的死党是聪明人,一点即透,惊骇于女子煊赫身份。难怪曾公子怎么也不愿放手这姿容上上品的女子,天下美女多的事,何必讨人嫌,原来曾公子是存了这等心思。 “这女子碰不得啊,谁碰谁死,就算是我,也只敢点到为止,这梁星辰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竟敢和她走这么近……不怕引来杀身之祸么?那本公子就把这把火点着了瞧瞧,看你梁星辰背后家族有几分能耐……”曾云杰看着两人已融入夜市灯火中,笑容愈发阴冷。 “我们只等着看戏喽!”死党也跟着笑了。 正文 第28章 围杀 “有的人看着就很倒胃口,可有的人怎么看都觉得顺眼!”宁正用脚踢着小石子,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江东曾家的公子,油头粉面的,我就是看不惯他,真该和第一次见你时,你一脚踹翻那小贩一样踹翻他!”说话间,这一脚踢得重了,小石子一下飞到湖中去,叮咚一声没了影。 “那我是不是怎么看都觉得顺眼的人?”星辰嘿嘿笑道。 “自恋!”宁正白了他一眼,却是心如鹿撞。 两人走着走着离开了甲秀夜市,来到甲秀湖畔,湖面在夜色中漆黑如墨,湖边倒不是很冷,一股温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甲秀楼临湖而建,灯火通明,而湖中心泊了一艘巨大帆船,船楼上也是张灯结彩,倒如城中繁华青楼般,在江东水乡这种花船很常见,尚吉城并没有这种东西,他们看到这艘巨大帆船,只觉得花俏好看。 “宁正,既然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万一你家人来找你,怎么办!”星辰闷声闷气问道。 “他们找不到我,我出来时谁也没给说过!”女孩将略有松散的马尾重新聚拢,辫子扎得更高了些。 “就算找到我了,我也不回去!”女孩像突然来了脾气,撅着嘴说道,“回去爹爹就要我嫁人,我才不要!” 星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来宁正还不知道一名皇子和西南沧海军大都统之子都在找她,嫁人?难道要嫁这两人其中一个?且不说身负龙运高不可及的皇子,仅仅李轻裘背后的沧海军都不是他能轻易撼动,若是宁正真的被逼着要嫁,他能阻止么? 他只是一只笼中鸟,一个无用纨绔而已,与如此梵阳巨擘对抗,连蚍蜉撼树都算不得。 若是梦境能成真该有多好,他一直在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他是强大的将军,他纵马在极北的草原奔驰,他纵情厮杀,身后有忠诚的武士扛着夜字大旗跟随……若他是倾世名将,若他权柄煊赫,若他能逐鹿天下,就有资格不让宁正嫁人了……甚至,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要嫁就嫁给我吧!” 宁正整理好头发,看到星辰在看她,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猫儿,甜美的像热气腾腾的糖浆,爱笑的宁正,星辰只想永远都能拥有她的笑容,只属于他一个人。 两人慢慢沿湖走着,一时间都没人说话,星辰掏出兜里的贝壳风铃,提在手上,听着风铃随步子叮叮当当响着,如宁正的笑声。还有那块淡蓝色点缀金黄斑点如同夜幕的贝壳,宁正说这个就像他的名字,星辰。 “宁正,我算你的朋友么?”他唐突的问道,仿佛自己都被吓到,他问的那么突然,其实是想问‘我只算你的朋友么?’ “废话!你要不是我朋友,我才懒得半夜爬你家墙去找你带你吃宵夜听说书,还给你买小礼物还陪你出来逛!”女孩狠狠剜了他一眼,补了一句:“木头!” 宁正说话总是这么轻快,一长串文字就那么从嘴巴里蹦跶出来,说的极顺溜,星辰甚至要反应一小会儿才能明白意思,和宁正在一块儿,真和木头一样。不由得咧嘴一笑。 “你没有朋友么?”宁正问道。 “你算一个,再就没有了。” “啧,可怜的孩子,其实我和你差不多,离家出走前基本上也没什么朋友,家里规矩太多,多得让我觉得烦。然后逃出来了,觉得外面的世界真好,就连星空也比家里看到的辽阔!”宁正说着仰起脸张开双臂,漫天星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而她仿佛要拥抱整个星空。 突然星辰站住了,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她觉得痛了。 “有什么不对……”星辰声音里透着慌乱,一手攥着宁正,一手紧紧握着他的刀。 星辰环视四周,身侧一边是黝黑湖水,另一边是高墙,而他们所在之处只可前进后退,再无寰转余地。 地面在微微颤抖,像无数铁蹄踩在心头,压抑的快要死掉般。星辰一把拽过宁正,嘶声道:“跑!” 女孩被拉扯着向前跑,一路都没有岔口,甚至连灯笼也没有了,只有远处张灯结彩的甲秀楼能带来些微光辉。而震动声从背后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在颤抖,仿佛有无数巨象在狂烈跺足。 那是马蹄声,打了蹄铁的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闷雷般的声音,像咆哮肆虐的恶魔,朝男孩女孩撕咬而去。前路一片漆黑,不知道这条蜿蜒青石路要将他们引向那里,只能向前跑,奋力逃,而背后马蹄声来的那么急促,像轰鸣的闷雷碾压而来。 星辰回头瞥了一眼,清一色黑衣黑甲黑马的武士冲杀而来,没有嘶声咆哮,没有战马嘶鸣,只有滚滚闷雷般的马蹄声,伏在马背上的武士无声抽刀,竟是如圆月般的古怪造型。 足有二十余骑追来,眼看就要追上,有两名武士又催动战马,速度快了几分,从两人身侧擦过,包抄到前路,勒马转身,俯视着错慌而逃的男孩女孩。 两匹战马缓步而来,宽阔的马胸几乎撑满了整个巷子,狂奔急停的战马鼻翼猛张,呼出一串串腥臭白雾鼻息。已无路可逃,背后的武士也赶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星辰冷声吼道。 无人回应他,黑衣蒙面的武士整齐划一的举起圆月弯刀,仿佛在等一声令下就将这包围起来的男女绞杀。星辰感到莫大压力,直觉告诉他这一众人根本没有寰转商量的余地,就是为了杀人而来的。 最前面一名武士扭头示意,冲星辰扬了扬下巴,有一骑脱离包围圈,朝星辰走来。马背上的武士并没有纵马疾驰,而是缓步催动战马,钉了蹄铁的马蹄发出缓慢又倨傲的哒哒声,仿佛吃人前却有极大耐心不急不缓的妖魔,就是给眼前这一对男女造成莫大的压力。 武士举刀,居高临下,圆月弯刀被微弱的光辉照亮,清冷光芒流光溢彩,接着骤然挥刀而下,朝这个有着珊瑚红色眸子的俊美男子头颅斩去。 ‘噌——’,冰冷金属入肉的钝感声音,却不是俊逸公子人头飞离。 年轻俊美的公子瞪着通红眼睛,由下而上骤然抽刀攒刺,狭长锐利的刀尖刺入黑衣武士脖颈。眼看要斩到头颅的圆月弯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战马不安的跺着蹄子。马背上的武士被刺穿的喉咙鲜血狂喷,发不出痛苦的哀嚎,喉咙里无声哽咽。 星辰牙咬发力,手腕一抖,刺入武士脖颈的尊神刀横切而去,生生将他半个脖子割开,蓄在血槽里的血随着那一抖,全部甩在地上,墨黑尊神刀光洁如新。而武士脑袋耷拉着,仅剩一点儿皮肉还和脖子连着,已死得不能再死,无力栽下马背。 宁正捂住嘴,失声尖叫一声。 星辰面色冰冷,一手横刀在身前,一手握住宁正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原本清澈明亮的珊瑚红眸子顷刻间变得血红,像蓄着满眼鲜血的妖魔。 一名同伴被杀,二十余骑黑衣武士不为所动,为首一名武士桀桀冷笑一声,轻轻挥手,这次是两名武士出列,朝着星辰杀来。 两骑显然是训练极佳,仅仅距离目标十数步,短短距离却能将战马催动如风,两柄圆月弯刀如剪子般朝星辰脖颈剪去。 星辰狂怒,这些人无缘无故要杀他,他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更何况……更何况身后还有他喜欢的女孩,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他身子一拧,将宁正甩开去,两骑以逼近,高大战马上,占尽居高临下的劈斩优势。他双手握刀,如同本能般向前一滚,堪堪躲过要将他头颅剪下那一刀,两马八蹄如雨点儿砸落在地,只要有一蹄落在他身上,就是筋骨断裂的下场,险而又险。 星辰在地上翻滚躲过马蹄,飞快起身果决挥刀,朝一骑马蹄斩去,飞腾的战马嘶鸣一声,栽倒在地,马背上的黑衣武士如鬼魅般腾空而起,身体在空中旋转如陀螺,狠命朝星辰砸来。 估计错误,原以为黑衣武士下马后失去马背上居高临下劈斩的优势,他就能轻松些,没想到下马后的武士身法灵活的像鬼怪,像暗夜里的空灵蝙蝠。圆月弯刀巨大优美的刀弧像带毒蝎尾,出刀角度极其刁钻,一息之间便已出刀十数次,星辰疲于接招,借着牙刀刀身修长的优势勉强不落败。 总算明白当初小五那家伙的话了,自己枯练的是死刀,面对活的敌人就方寸大乱,敌人不会按照自己心意喂招送招,随机应变在实战中才是关键。 身后错身而过那一骑勒马回返,急促冲杀,挥刀而下,一阵恶风当头而来。星辰狼狈闪躲,左肩依旧被划开皮肉透骨,疼的刺骨钻心。 “血……”宁正惊慌大喊。 星辰咬牙,大力挥刀荡开黑衣武士诡谲的刀路,大步朝宁正跑去。他看出来这些人只是为了杀他而来,并不想伤害宁正。一把握住宁正的手,朝前奔去。十几骑武士无声看着狼狈逃窜的男女,像居高临下看猫鼠游戏的贵族,身后两柄圆月弯刀带着呼啸破空声逼来 临近骑兵包围,星辰怒吼一声,左肩的伤口淌血,尖锐的疼痛让他头脑无比清醒。他不知道哪里涌来的力气,揽过宁正的腰,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女孩跌跌撞撞飞出包围,果真如星辰判断,这些黑衣武士并没有为难宁正。 似乎厌倦了这样的猫鼠游戏,又似乎没有了女孩妨碍,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出手。二十余骑武士不再用刀,提起挎在马鞍上的短弩,上弦搭箭,锋锐箭镞泛着幽冷寒光指向浑身血湿的星辰,那双眸子红的像在燃烧,痛楚的嘶吼像陷入绝境的野兽。 为首一骑武士抬手,二十余柄短弩随之抬起,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个杀了他们一人的公子哥射杀。 宁正站在包围圈外失声尖叫:“住手……住手……你们会杀了他的,谁能帮帮我!”她回头看去,空无一人,没人能帮她! 她碧澈的眸子里涌出泪水,大颗大颗泪珠从白皙光滑的脸上滑下,她好怕,仿佛有什么力量要将她的胸膛连同心脏一齐撕裂开来,痛彻心扉的害怕! 为首的黑衣武士桀桀冷笑,只待下令看着这俊美男子如一个血囊般飚出最妖冶的血花。 宁正顾不得那么多,跑上前去扯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武士,嘶声哭喊道:“住手啊,住手,不要杀他!” 武士如磐石般不为所动,矮身猛然一推,女孩如断线的风筝向后跌去,栽倒在地,柔顺鲜亮的马尾凌乱披散开来。 她跌跌撞撞站起,咬紧嘴唇,碧澈的眸子里噙满泪花。这一刻她感到莫大的委屈,平时第一次被这样推倒在地,仿佛从云端一下跌落在尘土之中,满是无助和凄凉。 她愤怒的指着这些黑衣武士,“这要是在帝都,我非要把你们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宁正突然爆发出堪比红日的威严,黑衣武士们迟疑起来,扭头看着这个孑然而立披头散发的女孩。 一声低低的咆哮,像远古巨龙的怒吼。星辰双目如红赤的炭火,握刀的手猛然一甩,锋锐狭长的尊神刀激射而出,刺穿了一名武士胸膛。他如豹子般敏捷,上前一步起跳,将被刺死的武士掀下马背,抽出尊神刀,狂踢马腹,催动战马前进。 临近女孩时,他俯下身子,一把揽住女孩纤细腰肢,将她带到马上。 漆黑战马像一支黑色利剑载着他们狂奔而去。 “追……”领头武士恼怒下令,紧跟而上。 宁正坐在星辰前面,她感到一滴滴温热落在背上,知道那是血,却不敢触碰。 “你在流血……” 星辰咬牙回应:“没事……没事……” 他从没骑过马,却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握紧马缰绳,狠命踢着马腹,“我们快逃,别被追上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保护你……” 颠簸的马背上,他感到左肩上的伤口随着颠簸一下一下被撕扯开,他的身子如纸片儿般被撕裂,痛彻心扉。整个脊背被鲜血湿透,甚至感觉伤口上的鲜血随着战马的奔驰被一股股甩到身后,脑子昏昏沉沉,眼前发黑,直欲栽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背上的星辰声音微弱模糊,他脑袋无力搁在宁正肩头,气息颤抖微弱的说道:“我……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星辰,你不会死!”宁正终于哽咽着哭了出来,她掰开星辰握紧马缰绳的手,扭头看到男孩的脸毫无血色,狭长明亮的眸子半开半合,眼神慢慢涣散。 “星辰,不要闭上眼睛,睁开眼啊!”她哭着说,声音被马背上的风吹得缥缈模糊。 “抱紧我,抱紧我——”宁正侧过脸冲着星辰耳朵大声喊道,狠狠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星辰觉得喉咙很干很干,颠簸的马背上都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抱着宁正,将脸贴在她肩头,眯缝起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飞掠向后的风景。 他觉得自己正在沉入冰冷深渊,若是不抱紧怀里这个人儿,他就会一直沉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战马一直在跑,不知道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可星辰却觉得很安心,怀里的宁正让他冰冷的血肉温暖起来。 多年以后,他南征北战为成就王朝霸业,端坐于马背上气吞江河,可闭上眼睛伸手环抱,怀里却是空无一人…… 正文 第29章 如鱼得水 二十余骑黑衣黑马的武士追着仓皇逃窜的少男少少女而去,发生打斗的地方宁静如死,被一刀切断半个脖子的武士鲜血流了一大滩,而被星辰掷出一刀洞穿胸膛的武士也缓慢咽气,他们身上漆黑的束身衣服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甚至漫天星辉也被死气阻隔。 一个黝黑身影缓缓出现,披着厚重的漆黑大麾,面容冷漠高傲,凝视死绝的两名手下,平静道:“二十余骑,依旧死了两个,还被逃走……” 他身后跟着两名战战兢兢的扈从,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听闻主子冷漠的责斥,大气也不敢出。 身披漆黑大麾的男子眼神阴沉一瞬,上前两步,蹲下身来,欲从地上捡拾起什么。蹲下时,大麾中露出一身金黄华贵的蟒袍,在星辉下泛着绸缎不该有的锋芒光泽。待他再起身,手中提着一串儿叮叮当当的贝壳风铃——清脆如同那姑娘的笑声。 “火!”二皇子声音微微颤抖。 身后鬼魅般的扈从袖中划出一截火折子,一小束火苗撕裂黑暗,照在二皇子手中风铃上,这是一串儿很做工简单粗糙的贝壳风铃,就算皇宫里最次的珍宝拿出来也比这个强无数倍,可偏偏看着这串风铃,就让堂堂梵阳二皇子神情柔和起来。 最大的那块贝壳上,分明刻着他的名字‘泽宇’! 而一块淡蓝色上缀有金黄色斑点的贝壳上,刻有‘星辰’二字,这块贝壳看起来都像一小块夜幕星空。 二皇子嘴角泛起柔和笑容,看来宁正在尚吉城交到朋友了啊,这是好事!生在帝王家,能拥有值得真心相待的朋友极为难得,宫廷争斗尔虞我诈,权贵斡旋勾心斗角,人心隔肚皮,谁敢表露一片真诚? 所以当宁正说她在宫里感到压抑,觉得不自在时,他一声不吭只为她打点好皇宫禁军守卫,暗中派出武士护送,让妹妹自由……可这不是长久之法,能逃这一时,逃得了一世么?生在皇族,看似高贵,诸多身不由己都是很为心酸。 除非他能成为太子,能当上皇帝…… 想到这里,二皇子脸色恢复冰冷阴沉,目光中仿佛有冰冷风雪喷薄而出。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二皇子招手示意,“告诉他们,莫要杀死宁正身边那名男子,把他们一齐带回来!” “殿下,沧海军谍子一直在盯着鬼部,我们刚这么一动,恐怕沧海军鹰犬也会闻风而来,就算我们不杀他,也逃不出李轻裘的谍子!” 二皇子眉头轻蹙,冷声道:“那就咬紧沧海军鹰犬,若是他们敢乱来,那就不必顾忌最后一丝君臣情面,杀!” 最后那个‘杀’字满是冰冷杀机,身负龙运的帝国二皇子实乃阴狠枭雄。 他转头看向甲秀湖中那艘巨大花俏的帆船,轻声道:“在尚吉城中和沧海军大打出手,城主会不会看不下去?” -———————— 星辰彻底昏了过去。 宁正不会骑马,只得一手握住马缰绳,另一只手握紧星辰环腰抱着她的手,不让他栽下去,任由战马带着他们向前跑。 本以为战马拐进闹市里,身后追兵便会罢休,怎奈何半途中又冲出十余骑披着海蓝色大麾的武士,战马被惊吓得沿着甲秀湖狂奔,慌不择路。 “谁能帮帮我啊……”女孩咬紧嘴唇,碧澈的眸子泪眼朦胧的哽咽道。 紧随身后的追兵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纷乱,从马蹄声可以听出追兵至少有三十余骑,不仅有黑衣蒙面人,还有身披海蓝色大麾的武士,不时的有追兵从前面转向闹市的岔路里冲出来,逼得他们只能绕甲秀湖逃! 宁正感到莫大的绝望和委屈,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近的仿佛闭上眼后就再也睁不开来,亲眼看到一名黑衣武士被星辰割开脖子,看到被一刀洞穿胸膛,而身后紧紧抱着她的人儿流血不止已经昏迷过去,身后追兵紧跟不放,就算她表明自己是皇族公主,有用么?也许这些人正是冲着她的身份来的,而星辰被她连累重伤…… 突然间,又有一骑从前方岔道冲出,这一匹战马体型庞大,如同一截沉重撞城锤,宽阔的马胸狠狠撞在他们的马身,战马嘶鸣一声,一个趔趄侧向倒去,宁正惊呼一声,两人被栽倒的战马甩在地上。 身后追兵抓住时机,催动战马奋力加速,将他们团团围住,战马亢奋的呼出腥烈鼻息,在凄冷的秋夜中如同喷着火焰的猛兽,马背上的武士面无表情,竟是清一色的海蓝大麾,与先前追逐他们的黑衣武士绝不是一路人。 宁正艰难扶着星辰站起来,竭力让心神平静下来,冷声叱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有一骑从包围中脱颖而出,骑马武士装束华贵,并没有披着海蓝色大麾,面容俊逸无比,尤其是那双眸子,若不那么冰冷的话,绝对是能让女子尖叫的翩翩公子哥。 这一骑居高临下俯视着,阴柔说道:“公主殿下让卑职找的好辛苦!庆幸赶在二皇子殿下之前找到您了!” 他翻身下马,华丽裘袄飘逸,嘴角泛着冷笑,缓步上前,在神情慌乱的女子面前站定,以作为一名臣子极为不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位狼狈至极的公主殿下。轻佻的眼神从女子俏美脸蛋到壮观胸脯,再到修长腰肢秀腿,似笑非笑道:“殿下怎弄得如此狼狈?” 接着他又以极为恭敬的姿态,双手抱拳单膝跪下,标准的梵阳军礼,朗声道:“卑职西南沧海军牛虎都尉李轻裘拜见公主殿下!”身后三十余起武士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行礼。 相当滑稽的局面,三十余骑战马追逐得他们狼狈逃窜,现在又装模作样执臣子礼,说是拜见却不等公主殿下下令平身,便径直站起来,昂首挺胸。 而宁正心中早已波澜大惊。 这个人就是李轻裘么?被誉为风流独占八斗的大纨绔李轻裘?父皇就是打算让她嫁给这个在王朝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 但宁正并没有从这个被传为大纨绔的人身上感受到多少令人厌恶的脂粉气,只觉得一股由内而外的冰冷阴沉。李轻裘在笑着,但眼眸里没有半点笑意,目光锐利的划在她身上,仿若玩味她的惊慌般气定神闲。 “殿下的兄长,也就是二皇子殿下之前对卑职赏识有加,卑职感激不已,本应该有来有往还一份知遇之情,但看到殿下如此下场,卑职心如刀绞啊,却甚是欣慰!”李轻裘的话颇为莫名其妙,宁正歪着脑袋看着他,眸眼里满是惊慌。 李轻裘目光扫在被搀扶着勉强不倒的星辰身上,脸色阴冷下来,说道:“大胆梁家梁星辰,胆敢冒犯公主殿下,把他给我丢到湖里去……” 星辰在跌下马时已经醒来,脑袋昏昏沉沉,模糊看到李轻裘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容,伸手去抽刀,却发现浑身没一点儿力气。 两名武士已经上前,要将星辰拖开丢下水,不知宁正哪里来的力气,竟嚯得抽出尊神刀,以极蹩脚的姿势握着刀,将星辰护在身后。牙刀轻盈不假,但对于女子来说分量仍是不轻,勉强提起刀已极为不易。 武士迟疑——一名公主用刀对着他们,且不说会不会伤到他们,仅仅那份威严都不容忤逆。他们回头看向李轻裘,等待命令。 “公主殿下,您千金之躯,动刀动剑伤到您自个,这让卑职如何向陛下交代?”李轻裘上前走来,笑容愈来愈浓郁——没有什么比看到皇族人丢了威仪更令他高兴的事。 李轻裘向前逼近,宁正就向后退缩,三十余名沧海军谍子的包围圈越缩越紧,宁正环视四周,她身陷囹圄,孤立无援。 “殿下,跟卑职返回帝都吧,陛下可是很担心您的安危呢!连二皇子都被惊动离开帝都,您舍得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么?”李轻裘与宁正只隔一步,甚至近的只要宁正伸手,刀尖就能刺死他的地步。 可李轻裘丝毫不显慌张,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神情轻松,仿佛面对着的是一只柔弱无害的温顺白兔。没有武器的人比握刀的人更镇定,仿若在自己领土中巡视的雄狮,两人像是角色对调。 李轻裘仍在步步紧逼,身后已是黝黑的甲秀湖水,再无退路,他脸上笑意更浓。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武士上前小声道:“少爷,情况不对,鬼部的人追上来了……” 李轻裘回头,果然看到四十余名黑衣蒙面手持圆月弯刀的武士飞奔而来,身法诡谲如同鬼魅。他眉头轻蹙,扭头看着依然握着刀的女子,声渐冷,“殿下,放下刀,跟卑职走!” 说着伸手想将女孩手里的刀夺下。 宁正扭头看着神情恍惚的星辰,剧痛让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孩狰狞如鬼,鲜血湿哒哒的从袍子上滴下。一边是咄咄逼人的李轻裘和手下鹰犬,一边是身负重伤的星辰,女孩为难的站在中间,握着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碧澈的眸子看了看湖中央的巨大帆船,像是下了决心。秋夜冰冷的风掠过,一头纷乱的长发飘逸如同飞天,宁正回头看了一眼阴蛰如蛇的李轻裘,对他露出一个明媚如春的笑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宁正一把将重伤的星辰推入水中,接着她高高跳起,身子空灵如燕,又似一条跃出水面的锦鲤,一头扎进水中,水花迸溅,李轻裘满脸怒容,上前伸手去抓,只捏到一串水花。 落入湖中的男孩女孩仿佛直接沉到了水低,涟漪泛泛后便没了动静。 那些鬼部斥候武士已经杀来,李轻裘不甘心的咆哮一声,扭头便走。 这时宁正从湖中离岸较远的地方浮上来,看着气急败坏离去的李轻裘,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划开甲秀湖冰冷的水面,一手握着尊神刀,一手托着如同装着一麻袋石头般沉重的星辰,朝那艘停在湖中心的巨大帆船游去。 正文 第30章 妖孽 秀湖中那艘巨大帆船上,船头挺翘高耸,一名白发白须却神情矍铄的老者临风而立,眯起眼看着岸边一众武士将一男一女逼入湖中,花白胡子下的嘴唇满是笑意。 “皇甫家的小女儿被逼的跳了湖,这要是传到皇甫茗禅耳里,李家可真就欺负了小的惹了老得喽!”老者双臂修长,看到这一幕,竟哈哈大笑起来,就仿佛当今皇帝落入水中,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笑话。 老人身后站着一名锦袍中年挎刀侍卫,眉头轻皱,“李轻裘应该是对皇族有了怨气,若是好好执臣子礼,也不至于逼得宁正公主跳湖,但是城主大人,我们就这么看着么?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也在附近看着咱们啊!” “嗯,让人把公主救上来,毕竟庙堂上争斗是男人们的事,与女子无关,老夫也看不惯皇甫茗禅为了军国大事连自个女儿都往出送的行径……”老人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密切关注二皇子和李轻裘的动向,也是想着必要时出手帮这丫头一把,让皇甫茗禅念点恩,省的他总把老夫的尚吉城看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我立马暴毙!” 侍卫呵呵一笑。 “梵阳多少任皇帝都指盼着老夫早点死?可惜啊,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老夫依旧活的好好的,倒是梵阳皇帝走马灯般换了一位又一位……和老夫比命长?梵阳过往这些皇帝加起来岁数都不见得够!老夫啊就是深水老王八,最不怕耗命!”老者说话颇为风趣,将自己比作那老王八,看起来极容易亲近起来。 只有他身后中年带刀侍卫知道老者力量多么深不可测,没有人知道老人活了多少岁月,就如老不死的妖孽般冷眼看花开花落人生人死。他服侍老人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人如此矍铄面容,二十年后依旧鹤发童颜,苍老却不龙钟,如枯木逢春,生机愈发盎然蓬勃。 且不说其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人身边第几任侍卫。 “给下面人吩咐,派小船把宁正和新近在尚吉城冒尖的梁星辰捞上来。”老人转头吩咐道。 侍卫颔首领命退去。 老人颀长身子挺立船头,他这么大岁数一人,却站在这么花俏的一艘船上,看起来颇为老不知羞。可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人老心不老,他岁数再大,还不能由着性子按自己喜好来?要知道这是尚吉城,连皇帝圣旨都如同废纸的地方,他才是尚吉城的天。 老人伸手抚须,突然嗤笑一声:“都是些越活越回去的玩意儿,年轻人的事情,瞎掺和什么劲?” 宁正在水中灵活如游鱼,即使一手拿着刀,一手托着星辰也能游得很快,仿佛存在于传说中的鲛人,她修长的双腿轻拍,并没有激起多少水花,好似切开平静湖面的利刃。不时地将头探出水面还一口气,将岸边的李轻裘越甩越远。 临近帆船才发觉它比感觉中的还要巨大,在岸边时就觉得是一尊庞然大物,而到了跟前,与之相比,觉得自己连蜉蝣都算不得。她头发**的,打了个冷战,这个季节跳进水里,滋味真不好受!索性游了这么远,身子都热了起来,现在觉得通体舒泰。只是星辰眼睛紧闭,面色愈加苍白。 她已经游到船下,巨大的船壁高耸如峭壁,这艘庞然大物可不比星辰家的墙,说爬就爬得上,刷着松油的船身光滑,没有着力点,再加上星辰,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有人吗?请帮帮我们……”她大声喊着,声音微微颤抖。 就仿佛一只蚂蚁爬在睡着的大象身上,想把它叫醒一般没有回应。 宁正心烦意乱起来,就这么泡在水中肯定受不了,越晚越冷,游了这么久积蓄起来的热量抵不住冰冷的湖水,她手指都冻得僵硬。难道要这么再游回去?保不准会被追逐他们的敌人逮住! “星辰……星辰……”她柔声叫道,看着他苍白面容,竟比看到他笑容还着迷,带着一种虚弱的,一触即碎的美感,仿佛最精致的薄胎白釉瓷器。 男孩眼皮微微颤抖。 宁正双手环抱住他,自己用脚蹬水,让星辰的脑袋露在水外,只是这样会很累,若是再没有人救他们,迟早会沉下去! 突然想起来,她和星辰一开始只是聊聊心里话,出去一起找好吃的东西,他们只是相互在慢慢熟悉的朋友。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刚开始被黑衣人围困,星辰一手握刀一手将她护在身后,拼死将她推出包围圈,自己险些被射杀。她明白那些黑衣武士是为她而来,星辰被她牵连受罪身负重伤,骑在马上逃跑时,星辰紧紧抱着她,说不想死,说要保护她……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感动。 星辰方才杀了两名黑衣武士,没有像一般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般吓得屁滚尿流,特别是握刀挡在她身前时,看着他消瘦颀长的背影,只觉得满满的感动和欣喜!那时候的星辰是要拼死保护她! 现在他们又相互扶持这漂泊在甲秀湖上,生死相依,只要她一松手,星辰就会沉入水底……可她怎么会这么做?若说以前她和星辰的关系更多的算是玩伴,那现在才真正成了朋友。生死大难前方见真情,若星辰面对那些黑衣武士时只顾自己逃命丢下她这个拖累,恐怕她以后看到他都会避而远之! 宁正抱紧星辰,面颊和他苍白的脸贴在一起,在他耳畔轻语:“我们会活下去!” 她觉得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块冰雕,星辰的身体仿佛比湖水还要冰冷刺骨,寒冷像活蛇般窜进体内,掠夺她的体温,两条胳膊都仿佛没了知觉。 就在她觉得身体要冻得僵硬,无力再蹬着水防止身体下沉时,听到扑通一声,她竭力抬起头,看到一艘小船被放了下来,两名船工划动小船朝他们驶来。 宁正一下有了希望,挥着手喊道:“我们在这里!” 船工伸手将他们拽到穿上,船上准备着厚实的兽皮,泡在水里时感觉并不很冷,离开水后浑身湿漉漉的,秋夜冷风吹过,入髓的寒。宁正哆嗦着将兽披在肩,搓着手说道:“谢谢你们,我朋友受伤了,救救他好么?” 一名船工将星辰平放好,说道:“先带你们上大船,船里有大夫和药!” 宁正跪在星辰身边,伸手抚着他的脸,冰冷刺骨。指尖触碰到他面庞的一瞬,寒气仿佛一条活蛇窜进来,吞噬掉她体温。 “得救了,星辰,我们得救了!”宁正长发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凌乱至极。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女孩在得救后突然想哭,可又哭不出来,看着昏过去的星辰又笑了。 登上大船,一名锦袍面善的中年带刀武士迎上,行单膝跪地礼:“尚吉城城主侍卫王钟离拜见公主殿下!” 宁正愕然,没有料到这人竟会认识她。 “公主殿下先稍整尊容,城主大人稍后亲自接见您!”中年侍卫彬彬有礼道。 “那我的朋友……” “星辰公子已经在治疗,这艘船是城主大人的行船,有最优秀的大夫,星辰公子只是外伤,稍有伤筋动骨,但性命无忧!” “哦!”宁正点头。 两名侍女上前,领着宁正去沐浴更衣,她现在浑身湿漉漉的,披头散发,还披着一块厚笨的兽皮,哪里有半点儿公主的样子?只是劫后余生的女孩心里满是雀跃,已经顾不得这么多。 待公主离开,带刀中年侍卫王钟离看向星辰公子所在的房间,尽管隔着紧闭的门,依旧觉得不安。 这个星辰公子身上仿佛流淌着冰冷雪水,整个人散发着寒气,站在他身旁,仿佛沉浸在最冰冷的深渊中。 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该有的气质,倒如一个沉睡的冰雪妖魔。 梁家姐弟都是一个路数的古怪!三个月前,梁家梁月心登门城主府,要一口买下凤鸾街一栋宅子!凤鸾街啊,这可是尚吉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就算一名亲王想一口买下,也得肉痛。若无显赫家世,若非富可敌国,怎能轻描淡写就将这么奢华一栋宅子划入自家名下? 可怪就怪在这个梁家仿佛是横空出世,竟查不出丝毫发迹线索,难不成是某个低调大族? 姐姐梁月心弟弟梁星辰,皆是俊逸清秀的眉眼,容姿过人,只是接近姐姐梁月心时,总觉得她身边阴风阵阵,无数看不清的鬼魂在缭绕着,在对着他脖子吹气。就是这么一种荒诞可怕的感觉,在梁月心购买凤鸾街豪宅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是一手扶刀,身下穿着夔牛乌金宝甲,丝毫不敢放松戒备。 如今近距离接触这个梁星辰,尽管是昏迷状态,却觉得那男孩苍白俊逸的皮囊下,充盈着无比冰冷肮脏的灵魂,那具身体仿佛散发着能将人所有温暖都掠夺一空的寒冷! 一对姐弟,都是妖孽不成? 王钟离握紧腰间宝刀,神情肃穆,突然觉得城主大人将这个梁星辰救上船,分明是引狼入室。他的感觉一向很准,这个梁星辰绝对古怪,真如传说中冰封万年的妖魔般。 可他转而又宽心的笑了,他侍奉的城主大人,不正是一个妖孽般的存在么? 正文 第31章 咒术 待尚吉城城主从大船楼上走下,侍卫王钟离弯腰致意,轻声说道:“公主殿下在打理容装,梁家小公子受了伤,在治疗……只是……” “哦?” “梁星辰有古怪!”侍卫咬牙说道,仿佛在谈论某个禁忌般,“他绝对不正常,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城主抚了抚胡须,似笑非笑道:“不正常?说说看,怎么个不正常!” 王钟离沉吟片刻:“我刚送他去大夫哪儿,触碰到他身体,冰冷的透心,就像舌头粘在冰冻的钢铁上。还有,心里觉得不安,梁星辰看起来太过美好了,美好的让人觉得不真实……那是个不祥的孩子,绝不是一个普通大家公子那么简单!” 城主默默听着,轻咦一声,能让王钟离说出这样的话,那这个梁星辰到底是怎样的怪胎?有意思,真有意思!王钟离的实力他很清楚,当年初出茅庐的王钟离可是御殿炎将军身边晋升最快的青年猛将,对东海倭寇的奇袭战中,他是扛旗将领,一战成名问鼎名将之列!只是在二十年前茗禅皇帝对军系的清洗中遭到殃及,走投无路时被他收留。 他轻声道:“随我去看看!” 临近梁星辰的房间,老人一向慈祥温和的面容露出惊异之色,正要伸手去推开紧闭的房门,动作却定格在半空中。果真是透心的冰冷啊,那种阴毒的寒冷,仿佛无数条阴冷的毒蛇窜进身体中,吞噬血肉,掠夺温存,甚至连这一生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摧毁殆尽,只剩下绝望与冰冷。 老人神色凝重,这样不详的感觉下,又有一种同源同脉的熟悉感。 迟疑那么一瞬,老人仍是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影进入房间,像被一张巨嘴吞下。侍卫王钟离一手已经按在刀上,浑身肌肉绷紧,随时可以雷霆出刀! 躺在床上的梁星辰面容白净清秀,俊美的像最宁静的星空。双目紧闭,朱红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鼻翼微微开合,呼吸略显粗重。他上身**,大夫已经为他包扎好伤口,左肩到胸膛缠绕白色绷带,隐约透着一股药草清香。 果真啊,俊美的无法无天,男人女相菩萨眉眼,只是越接近,越觉得不安分,男孩明明是沉睡着,却仿佛有一个恶魔要冲破那具皮囊择人而噬般。 老人面容依旧平静,心里早已惊涛骇浪。他走到星辰身前,低头俯视着,一向带着慈祥笑意的面容无比严肃,像在看某个危险的,又对他有致命吸引力的事物。 仔细端详他沉睡的脸,这张精致俊美的面容与记忆中一张脸重合在一起,相像到了极致。 猛然间,正沉睡的星辰睁开眼,那珊瑚红色的眸子直视老人,老人苍老眯缝的眼睛猛地睁大,像看到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两双同样颜色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这是跟随老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老人失措,一向处事不惊淡泊温和的尚吉城城主竟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像被重重打了一拳。 那一刻他差点就失声喊出来,睁开眼睛的梁星辰与那个人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三百多年前,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要离开森林了,要去外面的世界做些事情。那时候的森林满是狼烟尸骸,他的族落几乎被屠戮一空,他无法理解为何被族落子民奉为‘神’的她执意要抛弃森林,无法理解他们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族落为何要受到灭顶之灾。 他是直属于神的随从,只听令于神,而神离去前,留给他最后一条命令是,落地生根,静等天变。 那时候森林外的世俗世界正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承七百余年的靖熙王朝短短数年土崩瓦解,转而崛起了两个全新的帝国,梦阳,梵阳,很有意思的王朝名字。与神的名字一样,梦梵神。 这么些年他将神的命令贯彻的很好,落地生根,以尚吉城为种子,利用世俗之人贪图享乐的心性,与权贵交好攀附,根系蔓延整个帝国。若是拔地而起之时,梵阳几乎要被抽掉一半血肉。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存在,世俗之人与蝼蚁玩物无异,若不是有冥冥中的规则制约,怎可能自封与幽暗的森林里? 这么些年他也一直在找寻神,杳无音讯,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般,没想到再看到这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时,竟是如此际遇。经历了无数春秋岁月的老人竟忍不住老泪纵横,像多年漂泊终于能找到落脚之处,不必再流浪。 “钟离,你先出去!”老人颤抖道。 挎刀侍卫一怔,从未见过老人如此过,城主大人无儿无女,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活的逍遥洒脱,笑看这些世俗之人为钱权争得头破血流。就算是王侯将相开出丰厚报酬希望得到老人支持,依旧摇头轻笑,只留守于这一城。 他深深看了眼那个有着和城主大人同样眼睛的公子,说道:”大人务必当心,我就守在门外!“ 待门吱呀一声关上,房间里沉静的可怕,那股令人不安的感觉减弱了好多,仿佛男孩转醒后,皮囊里的恶魔便被压制封印起来。 “是你救了我们?宁正呢?”星辰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还有肩膀上的绷带问道。 “老夫是尚吉城城主,与你一起的女孩平安无事!“老人心中轻咦一声,看来这个星辰公子并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宁正是梵阳公主,是梵阳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既然女孩没有告诉他,那他也就不拆穿了,一直觉得年轻人的事,老家伙们可以指点,但别指指点点,谁人不年轻过? 星辰公子倒吸一口气,这个矍铄老人就是在尚吉城一手遮天的城主大人!原以为会是一个韬光养晦城府极深的阴狠角色,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睁开眼第一刻便被老人的目光吸引,老人与他有同样的珊瑚红色的眸子,甚至身材也是消瘦颀长的如出一辙,若是刮掉胡须,老人年轻时应该也是光彩照人的美男子! 莫名的亲近感,是一种来自血脉里的熟悉感觉,像两个独孤许久的野兽终于找到同类般的狂喜。 但老人眼神冰凉,颀长身子站在那里竟有千军万马临阵的压迫感,老人问道:“你和梦梵神是什么关系?” “什么神?”星辰歪着头反问。 老人看着那双纯净的珊瑚红色眸子,直直的看到他脑中所想——竟是一团乱麻,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蜘蛛丝,而脑海更深处,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是记忆被篡改封印了……”老人轻声喃喃道,神情缓和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星辰额头,遮住他的眼睛。衣袍无风自动,身上浮现出一道道咒文符印,从脖子处一直爬到脸上,咒印绽放出耀眼的金光,老人耀眼的像一颗正在燃烧的星宿。 一股股尖锐的咒术灵力顺着老人的手涌入星辰身体,灵力幻化成刀锋,顺着四肢百骸的经脉蜿蜒周游,接着涌入他头颅处。房间里仿佛有狂风呼啸,仿佛要将这艘巨大木质帆船摧毁,而星辰的头颅就是风暴的中心,老人的灵力幻化成锋锐利刃,朝封困他记忆的蜘蛛网冲去。 篡改封印记忆,并不是很复杂的咒术,老人自问解开这个封印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三百多年前,咒术师部落鼎盛时,他便是一名灵力强大的咒术师,接着部族遭受无妄之灾,咒术师部落几乎被灭族。试问当今天下除了梦梵神,还有哪个咒术师能强大到布置下他也无法解开的封印? 老人的灵力撞在蜘蛛网上,如同切开平静溪流,毫无阻碍的穿过,而流水汩汩依旧。 竟是毫无作用。老人再次催动磅礴灵力涌入星辰头颅,不再是一股股的尖锐刀锋,仿佛最狂暴的洪流冲向封印蛛网,要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摧毁封印。 那股阴冷恶毒的力量再次出现,仿佛一条巨蛇,张嘴囫囵吞向城主洪流般的灵力。老人冷哼一声,“老夫的灵力岂能被轻易吞噬?” 他自信能将记忆封印连同这条阴毒巨蛇一同摧毁,梁星辰是咒术师不假,只是这么小的年纪,咒术力量应该还未成熟,而且他应该是咒术师与人类的后代,咒术师血统起码要被稀释一半,能有梦梵神一半灵力已算天眷地顾! 秘道种族对血脉纯正的要求极其严苛,因此才人丁稀少,最鼎盛时的咒术师部落三百余人,而拥有纯正灵力的不过数十。而对灵力磅礴恢弘是一方面,对灵力的运用与掌握,才是决定咒术师强大与否的关键。 在老人看来,这个星辰的灵力反噬不过本能反应,不足以对他有威胁。 自信满满的老人顷刻间面露惊色,难以相信发生的事情。 那条阴毒巨蟒鲸吞海塞,将他的灵力一口吞下不说,还将他体内的灵力瞬间吞噬十之一二,仿佛体内灵力不收控制的朝星辰涌去,被巨蟒吞入腹中。 老人慌忙收手,竭力平稳体内差点狂暴的灵力,踉跄后退,像看怪物般看向星辰。 这个男孩的灵力哪里是一般咒术师该有的?分明比梦梵神的力量还要磅礴,方才他若是不知死活,再继续注入灵力,恐怕浑身灵力都要被吞噬一空。 星辰体内那股阴毒灵力像吃饱喝足了般渐渐平静下去,而封印记忆的蛛网依旧禁锢着真实记忆。 老人看着他天神般的容颜,惊叹一声:“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正文 第32章 青睐 “城主大人,您还好么?”星辰想挣扎着坐起来,怎奈一动便扯得伤口撕裂裂肺的疼。 矍铄老人凝视这名俊逸超然的公子哥,白眉下的眼睛是穿透灵魂的审视。两双同样颜色的眸子,一双沧桑暮雨,一双清澈明晰,视线之中交织出无尽岁月流淌。咒术师是不死不灭的一族,除非是自己愿意去死,否则绝无生老病死这一说,时间对咒术师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本身就是凝固的时间,活着的遗迹。 而城主大人真正样貌并非如此苍老,他一直驻守尚吉城,为了尽量掩饰真实身份,刻意改变自己样貌,几十年变化一次容貌,外人看来尚吉城城主几十年一更替,但只有与城主最亲近的侍卫才知道,城主大人自尚吉城建成以来,从没变过! 身体不会苍老,但心灵还是会衰老,常言道十年一代人,而数百年岁月蚀刻下,就算如神般高贵冷傲的咒术师一脉也会时过境迁感时伤怀,有时候永恒的生命并非眷顾,却是最残酷的折磨。看到春暖花开,夏秋交替,白雪皑皑,诸般生命新生又老死,而自己一成不变,无法与整个世界合为一体,就像被排斥在外…… 这时候就算冷傲如同咒术师也会觉得身心俱疲。 老人凝视着梁星辰,始终无法看透那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无法看透被封存的记忆里有什么。若是这个男孩真的与梦梵神有关系,那他也就不必再困守这一城!他得到的命令就是忠于梦梵神的后人,因为他将是下一个‘神’。 老人心中惊骇,神啊,您到底要做什么,单单一个你出现在世俗世界,就掀起滔天大浪,现在又创造出一个力量与你并驾齐驱,甚至更上一层楼的可怕存在么? 咒术师,回魂师,预言师,三大巅峰秘道种族,本身就是逆天的存在,咒术师已经极其严苛,被冥冥规则禁锢制约,只能生存在阴暗森林中。经历三百年前咒术师部族灭亡之战的老人一直在怀疑,他们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小小族落罹受如此滔天大难,是否与梦梵神执意跟随那两个无意闯入的年轻人离开森林,现身俗世有关? 力量愈是凌驾众生之上,愈是能清晰感觉到冥冥中的规则制约。秘道种族不死不灭,本就逆天,若是再仗着力量妄图统治俗世,迟早要被规则抹杀。这个世界有有花开花败,有人鱼鸟兽,有生老病死,有日月交替,有阴晴圆缺,有风霜雨雪,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规则在运转。咒术师拥有诡谲又强大的摧毁力,预言师能提前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好规避危险,回魂师能让死人复活,能召唤亡灵,能轻易跨越阴阳之间的交界线…… 三大秘道种族都与现在的世界运行的规则格格不入,甚至是忤逆规则的存在……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循规蹈矩,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咒术师还好,鼎盛时期能形成三百余人小部族,稍微拥有灵力的有近百人,力量强悍的不足双手之数。而更加玄妙诡谲的回魂师与预言师多少年才能出现一个? 而三大秘道种族从没有同时出现在世间过。 能逆乱阴阳的回魂师,能毁天灭地的咒术师,能感悟天道的预言师,他们若是同时出现,岂不是要代替规则了? 老人不敢再想下去…… 看着星辰公子沉静的面容,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城主总算舒了一口气。 他轻笑道:“新近在尚吉城升起的新星,老夫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果真一表人才!” 星辰愣了下,他就是个无用纨绔,与一表人才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这城主说话可真逗! “这次围杀你的是二皇子麾下鬼部斥候,逼你们跳湖的是沧海军鹰犬,呵呵,你呀,惹了一个有望坐上龙椅的皇子,一个是老爹极护犊子的李大公子,可要把老夫的尚吉城拆了不成!”老人笑呵呵说着。 原以为在城中闯这么大祸,城主侥幸不说处置他,起码不也会给他好脸看,可老人笑眯眯的样子分外慈祥,像在看待自己亲孙子般的爱溺神色!而星辰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除了刚开始稍有意外,竟心安理得的接受老人的慈爱之情。 “放心,这次的事情老夫给你抖搂下来,老夫没什么好送你,这就算的咱忘年交的见面礼。”老人颀长身子衣袂飘逸,面容矍铄鹤发童颜,颇具仙风道骨,“要你独自承受二皇子与李轻裘的报复,老夫于心不忍,再说老夫也看不惯这些仗着祖辈父辈余荫作威作福的二世祖。若把他们单独剔出来和你捉对斗上一番,他们未必能斗过你!可他们啊,偏偏一个姓皇甫,一个背后有执掌十五万兵马的爹爹,你就是太势单力薄!” 老人突然冷笑一声:“他们就算一个有望坐上龙椅,一个会继承十五万兵马,与你只身一人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星辰怔怔听着,城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似乎这个素未谋面的尚吉城主人是与他站在一边的,而且并没有把帝国二皇子与沧海军李轻裘放在眼里,他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尊贵的城主青睐有加? “老夫已经派人告知你家里,他们来接你之前,就先在老夫这儿静养即可!”城主笑眯眯的说道,“老夫这就好好给李轻裘和二皇子说道说道去,他们耍无赖老夫就给他们讲道理,他们要是讲道理老夫就耍无赖,老夫这么大岁数比比谁脸皮更厚,在尚吉城啊,就算皇帝亲自来,也没他说话的份!”老人撅撅嘴,竟有一分稚童调皮之色,补了一句:“皇帝哪怕来了,老夫还不兴他踏进城门呢!” 老人转身朝外走去,临走之前笑呵呵道:“以后没事了就来城主府找老夫,多出入出入城主府,对你有大好处!” “城主大人……为何要如此对我!”星辰看着老人已经推开门,大声将自己心中疑问道出来。 老人回过头,笑容牵动花白胡须,慈祥温柔,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因为你和我眼睛是一样颜色吧!” 星辰哑然失笑,对这个城主愈加感觉亲近。 老人出了房门,侍卫王钟离便迎上来。 “派人把城里那两个正一肚子火没处撒的家伙招呼进城主府,老夫要和他们谈谈人生,聊聊理想,树立树立人生观……叮嘱尚吉城这些豪阀世家,以后多给梁家面子,甚至可以稍微放出点风声,梁星辰将是下一任尚吉城城主。还有,梁家这孩子以后可以随意出入城主府,我要栽培他!这么好的苗子,浪费了可就误了大事!” 王钟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少豪阀贵族不惜花费巨大代价希望能搭上城主的大船,甚至有帝都二品三品权贵都儿孙满堂花白胡子一大把了,甘愿认城主大人为义父,只求能得到青睐庇护,每每看到那些帝都权贵封疆大吏在别处作威作福,在城主面前一声一声义父叫的甜,他都强忍着不笑。 可这梁星辰何德何能,不过看了一眼,就让城主偏袒至此?在他眼中,这个梁星辰不过是相貌清秀感觉有点古怪的纨绔而已,尚吉城最不缺的就是翩翩公子膏粱纨绔! 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城主笑道:“奇怪我为何这么看重这不知根底的梁星辰?” 王钟离没有否认,他的心思在城主面前总是如纸上书文一读便知般。 “呵呵,他啊,和老夫是同一族人,只是老夫出身的部族,已经亡送在南方的森林里了……如今难得看到一个部族年轻人,怎舍得他蒙尘受垢?老夫之前一直在等啊等,自困于一城,等得梵阳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等得一辈又一辈枭雄大才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如烧不尽的野草,老夫只是冷眼看着!如今遇到这么个年轻人,就跟天下这盘已成定数的死棋里来了无厘头的一手般,整个棋盘都活了!这下老夫要重新布局,把棋眼都走活络了!总不能再守着一城不挪窝,深水老王八也得浮上来换口气吃两口食不是?” 城主负手在后,笑呵呵走去,王钟离回头看了看那男孩所在的房间,莫不是城主这么多年都在等他不成? 能让城主大人重视至此,这该有多大成就? 在城主眼里,就算梵阳皇帝也不过是死了一个,还会有人出来顶替的货色而已,那这个梁星辰,比一朝帝王都要尊贵么? 能受城主赏识,这可是莫大福缘,就看你能把握住几分,能成就几何!王钟离突然也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究竟能将天下折腾几个来回? 拭目以待啊! ———————————— 马不停蹄的沧海军大都统终于赶回西南三郡,跨过界碑时,老将军长舒一口气——还是自家地盘舒坦,那尚吉城再怎么华丽,也比不得他这一亩三分地顺眼! 西南三郡被他苦心经营二十年,士农工商兴旺发达,俨然一个小小王国。在他精心谋划下,西南三郡民路商路兵路分开,互不干涉。尤其是行军用的兵路,每年维护养路就是一大笔开支,不少将领都觉得西南三郡又不打仗,再兴修兵路只是累赘,可老将军依旧坚持。 西南三郡兵路大小支干十二道,四通八达,已耕养兵的沧海军平日分散开来,各自耕作经营,收成除了上缴将军府四成以作不时之需外,皆归甲士所有。而分布在整个西南三郡的沧海军,若是遇到战事,则立刻能利用兵路将武士汇聚在一起,战力凝沛强悍。 兵路平日不得占用,不得行商,不得走民,违者杀无赦! 近乎严苛的法令一直被严格践行,从没有不知者无罪这一说,就算是初来西南不懂这一规矩,私自踏上兵路,也得被砍掉血淋淋的脑袋挂在路边风干腐烂,以儆效尤。 此时老将军领着一干扈从纵马奔驰在兵路上,朝位于龙牙郡的将军府赶去,一路坦途,若是没有这畅通无阻的兵路,仅仅西南三郡这绕来绕去的田陌交通都得绕出个把月出来。 临近将军府,老将军绷紧的神经总算能轻松些,他不禁再抽了坐骑一鞭,飞也似得冲去。 临近府宅大门,老将军神色一凛,提起铁枪怒目而望,身后扈从精锐也一同拔刀抬弩,目光阴沉。 一名穿着束身鳞甲的男子笑盈盈的站在将军府门口,望着剑拔弩张的一众骑马武士,神情戏谑玩味。手中持着锋锐三锋匕首,将一面硬生生扯下来的‘李’字战旗一刀一刀捅了个透。 正文 第33章 卸甲 鳞甲男子刀下,那面锦绣李字战旗破败如絮,零碎布片随风飘舞,像折了翅的蝴蝶。将军身后扈从武士大怒,咬紧牙关发出低沉咆哮。 这分明是挑衅,是羞辱! 战场上,专设有有护旗武士擎旗前冲,战旗不倒,就决不后退。而护旗武士往往也是被杀戮的重点,一名护旗武士被杀,立刻会有下一名武士接过旗继续前冲,哪怕只剩一人,也要让战旗不倒。战旗也是一支军队的象征,梵阳沧海军的李字战旗,御殿炎将军麾下炎字战旗,傲羽长射傲字战旗……战场上前冲的武士前冲都是跟随旗帜,只要旗帜飘扬,这支军队就有无上凝聚力,绝不会被轻易冲散。若是连旗都倒了,那精气神就先溃败如决堤流水,无心再战! 武士们把象征自己番号的战旗看的比命还重,怎能容忍眼前这人如此亵渎? 老将军提枪直指这名年轻人,眼神冷峻凌厉,如俯冲向猎物的鹰隼。他冷笑一声:“好,好,好!”转头示意身后两名武士杀向这个胆敢挑衅沧海军军威的狂徒。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先砍了再说。这向来是老将军做事风格,被皇族拿捏,被帝都权贵排挤,被士子名流吐口水,这些老将军都能一忍再忍,他用刀用枪的粗人,懒得和不知痛痒只会握着笔杆子的文人权贵较劲,可若是挑衅他的人也拿上了刀,那就要不死不休!统御十五万沧海军征伐一生,所看重的不过就是积攒起来的荣耀! 两名扈从武士策马而出,面相阴沉狠戾,一人手中牙刀斜举肩头,一人长刀在下,欲由下而上冲胸腹割去,借着战马奔驰的冲劲儿,如两声轰雷朝那依旧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杀去。策马举刀那一瞬,武士左臂先行抬起,两支弩箭已朝年轻人面门射出,一连串凶险至极的杀招须臾间如瓢泼大雨当头浇下,沧海军大都统麾下扈从武士身手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鳞甲男子邪气一笑,不退反进,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反应左右曲折前冲,迎向两名欲取他性命的武士。他身形如一道黑色闪电,行进间无声无息,像一阵轻柔的风,却裹挟着毒蛇般的杀意。他身子以极刁钻的姿势扭转,堪堪躲过直射面门的两箭,策马擎刀的武士距他仅有数步,他速度快的几乎看不清身形,却再次加速。 手起刀落,嘴角邪笑。 一个照面,两匹战马依旧迅猛前冲,而马背上的武士已栽倒在地,捂着手臂伤口强忍剧痛,冷眼盯着那名战力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年轻人。 仅是一瞬。 老将军眼睛眯起,冷冷看着鳞甲男子的诡谲身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人的速度能如此之快,反应能如此迅捷,堪堪躲过那两箭的身手已经令他震惊,而后自己麾下两名精锐武士如此轻描淡写被打落下马,连一息时间都不够便已惨败。 老将军冷哼一声:“这身法,约莫就是凤阙刺客的手段了……只是凤阙二十多年前已经被御殿炎将军纵马踏平,怎可能还留有余孽?” “沧海军大都统果然见识过人,在下这一身功夫出自凤阙不假,凤阙也的确是被御殿炎将军当年打压江湖时抹杀干净。只是啊,家父凑巧与御殿炎将军同名同姓,更凑巧的是家父正在您家中做客,只是不请自来非为客之道,家父便派在下来恭候大将军!”年轻人将短刀上鲜血在胳膊上抹干净,漫不经心的说道。 老将军瞳孔猛地一缩,身子像被狂涛骇浪正面冲击般晃了晃,握紧马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御殿炎将军已经没有耐心了么?竟亲自赶来向他逼要军权? 老将军怀中一直揣着那三份加盖皇族蠡印的丝帛锦书,一份比一份语气严厉冷峻,最后一份锦书更是直言,是否已不尊御殿炎将军令,不尊皇族蠡印,要割地自治,要自立门户? 这些日子战战兢兢,迟迟拖延着不给回复,争取时间布置下后手,为儿子指出明路,安排好后路,确保真的与皇族鱼死网破后,儿子李轻裘能保全性命。 他把一切都想好了,甚至想到了与皇族决裂后该何去何从,唯独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御殿炎将军的责问。 看来这次是躲不过了…… 老将军仰起脸,深深吸了口气,眼睛闭起,仿佛要抓紧最后一丝时光来享受人间温存,仿佛睁开眼睛后已陷入修罗地狱! 他李暹是枭雄,是能做出坑杀数万降卒,能纵容武士屠戮平民,能杀得兴起时连持着皇帝圣旨的宦官都一刀砍翻的狠主。可他唯独重情重义,他把一双儿女重锦轻裘看的极重,把当年将他从穷山恶水的村落中带出来从军的伍长视如兄长。而当年麾下仅有二十余名武士的伍长如今已是权柄煊赫战功卓越的御殿炎将军,当年只是马前卒的他已成割据一方统御十五万兵马的沧海军大都统! 位高权重后,知遇之恩绝不敢忘。 这也是他犹豫再三,迟迟不愿回复那加盖蠡印的丝帛锦书的原因。 他如今的地位,若无御殿炎将军,根本不可能得到。若是炎将军开口要他退出,要他交出兵权,他万万不能不遵。只是时过境迁二十载,诸般感情都变了味,他不舍也不能放手这十五万兵马,丢了沧海军,他就什么也不是,甚至连子孙后代也要波及牵连! 当初孑然一身跟随马后杀进杀出,倒不觉得害怕,反而享受那血脉贲张的快感。可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帝国无战事后,太平日子过多了,顾虑倒多了起来。 躲不过啊躲不过,再躲也不是办法了。 老将军睁开眼,翻身下马,海蓝色大麾飞扬,大步流星朝将军府走去。身后扈从武士也纷纷下马,拱卫周围。 与黑色鳞甲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时,被其伸手拦下。 “家父吩咐过,大将军若是见状掉头就走避而不见,那就当场处死。但是要见他的话,就得卸甲弃剑,只身前去。”年轻人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线,露出整齐牙齿,“将军可以先考虑清楚,是见家父,还是赌一赌在下的身手能否将您还有这些武士杀干净!” 老将军转头看去,神色复杂。御殿炎将军是执意不再给他退路,不再让他拖延了么? 若要见,就卸甲弃刀,若不见,就再无情分。老将军百感交集,神情悲凉。 二十年未见,人心冷暖,皆已时过境迁。当年再大的情分也只是当年,抵不过如今须臾一瞬。 老将军苦笑,他李暹再怎么阴蛰狠毒,再怎么狂妄自大,再怎么高傲跋扈,终究逃不过‘情分’二字!就如同二十年前梵阳军系大清洗中,所有权贵皆以为他李暹会反,可他仍是以梵阳子民自居,退避西南三郡,不曾有半点反出梵阳的心思。 为人处世的态度是一方面,可骨子里最本质的性情又是一方面,谁人能做到坦荡荡将自己真性情暴露出来?为官为将,位高权重,谁人不是带着面具在行事? 就算他做了一朝皇帝,也不敢忘当年知遇之恩。 老将军悲戚一笑,沉声道:“为我卸甲!” 卸了甲,丢了军权,先前所有布局满盘皆输,二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西南李家这棵擎天巨树轰然倒塌。好在他一向不虑胜先虑败,儿女退路已经铺好,当初满打满算想着如何应付最坏的结果,没想到果真应验。 月白铠甲被扈从武士卸下,腰间佩剑也被摘去,老将军只剩下一身柔软鹿皮甲。剥去甲胄的将军看起来单薄太多,须发凌乱,神情悲戚,仿佛要潦倒在西南带着水汽的湿热风中。 他低声吩咐道:“你们等候在此,莫要妄动。” “是,将军!”一众扈从武士整齐行礼。 剥了甲胄,也是他们要献忠的将军,忠孝义,武士一生恪守这三字,且顺序不能乱,先要忠于自己的将领,再要孝敬父母,最后才是手足情谊,不能乱,谁乱规矩谁死! 老将军看着单膝跪地行礼的武士,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地面那面破碎的李字战旗,这十几名忠诚的武士,恐怕是沧海军李家最后的荣耀了。 他不再迟疑,大步朝将军府走去,漆黑鳞甲的年轻凤阙杀手紧跟其后,手中把玩着一柄精巧匕首,笑容玩味戏谑。 过了大门,再绕过中房,就是开阔庭院,将军府占地十数亩,楼阁鳞次栉比,唯有中院视野开阔。一名素衣老人坐在正堂前的台阶上,拇指转动手间菩提子念珠,念念有词。 李暹走上上前,临近素衣老人,仿佛背负万钧山岳,步履维艰,竟是小步前挪。 叩头便拜,五体投地。 他李暹就是对皇族也未曾如此行礼过! “梵阳背嵬军牛虎营二十八卒之一李暹叩见大人!” 竟用的是当初刚投军时最卑微的名号,仅是一名末等小卒,二十余年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未敢忘却当初刚投军时的番号。 素衣老人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伤痕,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这人的左眼划下来,沿着鼻梁一直到右边嘴角,左眼只是一道微小的缝,里面的眼珠只是一片白翳,只剩下右眼还能看见。 他垂头俯视这个二十年素未谋面的袍泽,感慨万千。 背嵬军牛虎营,多少年了,再没有听人谈起过。当年小小的伍长与微不足道的小卒,如今皆已成为帝国翻云覆雨的人物,当初一同参军的同伴袍泽都已是冢间黄土。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正文 第34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嘿,苍炎哥,你说这投军打仗能打出名堂不?” “能啊,怎么不能?小暹子啊,咱粗人读不来那些书,考不到能光宗耀祖的功名,那就提着脑袋去打仗,混出头来照样能和那些官老爷们在庙堂里平起平坐!” “会不会死球了去?我还没娶过村里的小娘子!” “出息!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你要是越怕死啊,就越混不出样子!还村里的小娘子,等做了校尉,都尉这些实权将军,城里青楼那花魁名伶,那嫩的一捏都能捏出水来,争着抢着往你怀里送……” “哦,那还是得活下来!要是真死球在战场上,那就连小娘子的手都摸不着喽!” “是这个理!放机灵点儿就成,小伤小病别怕疼,当兵的哪里能没个疤,那监军校尉让你往前冲,你就闷着头冲,也别做那出头鸟,就藏在中间,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躲着,趁乱能割一个脑袋够本,能割两个赚一个……第一次打仗啊,都怵,胆子练好了,就不怕了!” “嘿,感情苍炎哥这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了!” “那当然了,哥把你们几个从穷山恶水里带出来,不是受气吃苦的,军队是最讲公平最实在的地方,你功劳大,你就爬得快,你能打,那就能赶早骑马当官!” “苍炎哥现在啥官?” “刚混上伍长,你们这几个新兵蛋子,都是哥的手下!” “厉害啊哥!” —————————— “小暹子,头埋下,头埋下!是倭狗的火硝炮,头埋土里别出来!” “哥你呢?” “你娘的老子让你头埋土里别出来!被这玩意炸到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轰隆——” “苍炎哥……苍炎哥……” “别叫了,老子没死,快撤快撤,别贪功,叫上咱村里那几个二球玩意往后撤,火硝炮顶不住!” “哥,福禄被炸死了……” “我操你二大爷!不打声招呼就敢死?” “福禄尸体还在那摆着呢,怎么办?” “小暹子,带上剩下的弟兄往后撤,狗日的都他娘的撤了,存心留咱牛虎营在这儿顶!你们快撤,哥抢福禄尸体去!” “哥危险,别去……” “老子把你们几个崽子带出村来,就要再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命贱归贱,可没死无葬身之地这一说!” “我跟你一起去!” “滚!别跟着老子,快带着剩下弟兄撤!” ———————————— “小暹子啊,你看你看,快把这个脑袋割下来!” “这么多尸体随便割几个脑袋就行了么!” “你傻啊,你看这个倭狗头上发带,这家伙可是个官,估摸着和咱牛虎营校尉差不多!” “和校尉一样?那不就顶了天的大官了!这都能死球在战场?” “少废话,割了脑袋快走,把这个脑袋交上去,你小子也就能当伍长了!” “哥这脑袋还是你留着吧,你平时没少照顾我,你留着!” “就你他娘废话多!拿着!” “哥……” “少废话!” ——————————— “哥,这次和谁打仗?” “南蛮子呗!” “南蛮子?这听说可是连人都吃的狠种啊!” “哼,倭狗的炮都没轰死咱,区区几个南蛮子有什么好怕的!” “也对!哥你这匹马真漂亮,啥时候我也能骑上马?” “再熬几年,哥熬出头了,你也就出来了!别心急,沉稳点,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乐极生悲!战场上稍微一得瑟就嗝屁了!” “嘿嘿,其实给哥牵着马也不错,当哥你的马前卒,那是顶了天的光荣!” “出息,要当啊,就朝那大将军当,一个芝麻大的百夫长都能有匹马,不算值钱!” “有理!当兵这么些年,就攒了这么多银子,比村里那些好死赖活侍弄庄稼的怂货赚的多多了!” “才几十两银子就高兴了?你现在屁都不是,要继续往上爬!升官发财升官发财,不升官哪里来的财让你发!” “哥……我想村里啊小娘子了,现在回去保不准她就能看上我了!” “瞧你那点出息!” “只是福禄狗子小鹧鸪小铜板还有元宝都死了……” “嗯,这么些年,咱村里最早跟我的兵只剩你一个!” “好歹他们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 “屁!小暹子你记住,命是自个的,没为谁去死这一说,咱不是傻子,村里庄稼收成不好才出来玩命,谁不喜欢安稳日子?为国捐个屁,命都没了还剩下啥?贪生怕死不丢人,不把命当命的,那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要么就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有理,为国捐个屁!” ——————————— “哥你咋也看上书了?也想学那书生摇头晃脑见人就之乎者也?” “傻子,你看看这是啥书?” “啥书?” “《司马啥啥兵法》中间两字老子不认识!” “《司马穰苴兵法》,哥你真怂!” “滚犊子去!再怂也比你强!” “哥看这书有啥用?” “嘿嘿,这是将军扔给我的,说让我没事就看看,能看懂多少就看多少!” “呦,将军给你的?这感情是将军要再提拔你啊!先恭喜哥又官阶高升,和芝麻开花一样,越来越高!” “哥给将军说了,提拔我的时候,捎带把你小子也提成都尉,咱哥两以后在军队里也算能说上两句话了!老子给将军夸你夸的天花乱坠,以一敌十,机灵敏捷,悍不畏死,骄勇善战……” “哥,是骁勇善战……” “差不多差不多!” “哥,这要我怎么报答你!” “给老子好好活着别死球了就是报答!你要再死了,那就真死得干净了!” “嗯,记住了!” ———————————— “炎将军,好久不见!” “李都统,别来无恙!” “哈哈哈哈……这官场上文绉绉的话说着还真他娘的别扭,咱粗人学不来!怎么说都觉得别扭!” “小暹子啊,今面圣的时候,心里有啥想法?” “这皇帝啊,派头海了去了,那一身九五龙袍,看着就眼红!还有皇帝身边那太监,嘿,听说是男人但没那玩意,不知真的假的,要想尿尿怎么办?再就是跪皇帝时心里有些不舒服,老子连爹娘都没这么跪过,他皇帝老儿又没生我养我,老子还给他打仗卖命十几年,凭啥他坐着咱跪着?对了,还有那些当官的,都他娘的什么眼神?爱看不爱看的,就跟糟蹋了他们家闺女一样……想不通啊想不通!” “哥也想不通,咱为他们拼死拼活打仗,当兵的时候和无赖一样撒泼打滚求粮求马求银子,下过多少跪都记不清了,就想着往上爬,爬的高高的,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了,就不会再被看不起了……你看看今天陛下封咱将军时,那些官老爷的眼神,跟看到茅厕里的屎一样,他们心里啊,看不起咱!” “哼,把他们拖到战场上,我一人就能把他们砍杀干净!” “呵呵,他们说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咱这样的无赖兵痞都能和他们一起站在庙堂里面见皇帝,他们心里不舒服,比糟蹋了他们家闺女都不舒服,咱啊,是糟蹋了他们的眼!” “恶心玩意!” “小暹子啊,咱哥两现在一个是将军,一个是都统,从村里哥带你出来,多少年过去了?” “十**年吧,快二十年了!” “当初想到过会有今天这地位么?” “没,以为顶多当个骑马的官,每年能贪点小钱就顶了天了,要是能把村里的小娘子娶回来,那就圆满了!” “哥也没想到啊!那时候做梦都想着能当*军,让那些官老爷们不能再看不起咱,哥还真就说道做到了!所以啊,别认命,他们看不起咱,咱自个要看得起自个,天生命贱,要是自个都认命了,那就真没的救了!” “有理!哥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我就是听你的才混到现在,没哥照顾,恐怕早几年都死球在战场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还是那句话,好好活着就算报答哥了!再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一双儿女,咱是穷过来了,要让孩子们荣华富贵一把!以后咱两家也就是世交了,你我如今是梵阳军系两棵大树,只要咱哥两拧成绳,这些帝都官老爷谁见了都发憷!说咱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刁民,那就按刁民习性来,看谁比谁会恶心人!” “对,听哥你的,咱哥两就要越爬越高,蹲在这些大官头上拉屎撒尿,他咬我啊?” “哈哈哈哈,走,哥带你好好逛逛这帝都祥泉城,没想到咱还有能见着帝都的这一天!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帝都里的漂亮娘子!” “好,走起!” ——————————— 一袭素衣的老人颤巍巍起身,走到剥了甲胄五体投地跪着的李暹面前,伸手扶起他,狰狞可怖的面容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小暹子啊,哥被帝都里那些狗日的整怕了,不得已才如此对你,别怪哥!你能真这么来见哥,说明你没变,还是哥的好兄弟!先前逼你交出兵权,是做样子给帝都那位看,别放在心里!” 李暹直身子,看着这个照顾自己二十余年的兄长,老泪纵横,仅仅兄长脸上这狰狞可怖的伤疤,还有瞎了一只的眼睛就令他心如刀绞,愤怒激动说不出话来。 面容狰狞的老人桀桀笑了笑,声音低沉沙哑的说:“还敢不敢和年轻时一样跟着哥,再给他折腾一番?刁民就该像个无赖刁民的样子,没有被欺负了还忍气吞声这一说!” 李暹一抹纵横浊泪,眼神一凛。 “敢!” 正文 第35章 秋后算账 梵阳,尚吉城。 往日门可罗雀的梁家府宅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凤鸾街上大大小小马车十数辆,皆是薄毛亮膘价格不菲的神骏。大腹便便的封疆大吏帝都权贵或是低调行事的世家豪族络绎不绝,且不少都是有望在未来梵阳指点河山能量巨大的青年才俊。 “嘿,少爷啊,咱家这是咋回事?平时这些当官的都不乐意鸟咱梁家,这现在是啥情况?”小五搓着肥短双手,白胖面颊露出费解神色。“这不少在帝都掌权的大官开口就是给您谋一个五品官帽子,啧啧,这安得什么心?” 星辰将尊神刀抱在怀里,倚在门廊口,看着那些权贵在管家带领下与姐姐梁月心会面的样子,眼神晴晦不定。 从城主大人的船上离开后,就变成这样情况。梁家本就人丁稀薄,加上新入驻尚吉城,姐姐梁月心时常不在,他又懒散得不喜好这些场面应付,因此梁家与尚吉城权贵们结交甚少,在不少人眼里,梁家不过是稍微有钱点的商贾世家而已,不值得结交。 可现在,这些达官显贵们挤破头皮往梁家府宅里凑,出手阔绰大方,珍贵珠宝珊瑚翡翠一股脑往出送,名人字画珍藏善本恨不得论斤搬到梁家。这还不止,一名帝都正二品尚书直言,若是星辰有在梵阳庙堂上为官的想法,他可以倾力铺路,保证三十岁前能做到三品以上。 三品大官啊,那一身孔雀补袍多少读书人摇头晃脑一辈子直至白头都渴望而不可及,他一个无用纨绔又何德何能,值得这些眼高于顶权倾朝野的显贵抛出如此诱惑? 若非要解释的话,那就只能是城主大人了!那个与自己眼睛同样颜色的和蔼老人似乎对自己青睐有加,在他的授意下,梁家仿佛成了能主导未来局势变化的豪门,让这些官胄们态度大转,快的让人始料不及。 “少爷啊,您被李球儿搞伤了,还跳了湖,这事该怎么说?”小五双手五指张开,相互交错在一起,肥胖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隙。 星辰沉默不语,只是将怀里的刀抱得更紧了些。 “小的看来,李轻裘就他娘欠削,咱要不找机会做了他!”小五阴测测的说道,双手十指交错握成拳,恨得咬牙切齿。 “就凭咱三个?”星辰轮番看了看矮胖的小五和消瘦沉默的六子,极力想象这两人拿着刀和沧海军兵卒对砍的情景,啧啧,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 小五又是那如同小娘子被调戏时的羞赧神色,挠挠头说道:“这个真打架的话,铁定打不过李球儿身后的武士,可咱可以放阴招啊!小的劲儿大,拿着麻袋套那驴操的头上,扛着就走,找个僻静角落,少爷和六子狠劲闷黑棍,当然不能打死了,就是让少爷出口气!” 六子嘿嘿笑着,竟是点点头。一向沉稳寡言的六子竟然也赞同这么疯狂的想法? “少爷啊,反正现在有尚吉城城主给您撑腰,拉起虎皮大旗和他干,这有啥怕的?”小五握着浑圆拳头咚咚敲着胸脯,隔着衣衫都能看到他身上的肉泛出涟漪波浪来,“出了事小的给你顶前面,这次谁要再往后缩……” “又猪狗不如?”星辰扬起一根锋利剑眉,似笑非笑的说。 “这个这个……”小五面露窘色,又立马换成一片赤胆忠诚:“反正这次既要让少爷出口气,也要给少爷争口气,咱少爷现在一身刀法,高手的顶了天了,咱做下人的不能再给少爷丢脸,听到没小六子,说你呢!” 他抬着粗短腿踢向六子,本来是想踢到屁股,也不知是他太胖了腿抬不起,还是六子太高了,只踢在六子腿弯处,六子也不恼,嘿嘿笑了笑。 星辰面色微微阴沉,额前长发挡住眼睛,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若这次让我重伤逼得我跳湖的只是李轻裘的话,那扯起来干也没啥的,反正我和李轻裘不对路看不顺眼尚吉城人尽皆知。李轻裘只是逼得我和宁正跳湖,让我受伤的,另有其人!” “少爷啊,您咋不早说,您受这么大委屈干嘛压心里?到底是谁惹得您?小的一定把他揍成猪头!揍得他爹都不认识!”小五撸起袖子,举着拳头狠狠说道。 “帝国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你去把他揍成猪头瞧瞧!”星辰盯着小五戏谑道。 果然,这家伙脸上的笑容像结冰了般凝固住,像一团皱在一起的棉花。 “少爷,这怎么牵涉到一位皇子了?还是有望当上皇帝?这可真不好下手!”小五愁眉苦脸道。 “对啊,所以我也没敢给我姐说是一位皇子伤了我,怕她担心,也怕梁家撑不住。这事就这么忍了,非要和皇族死磕,咱不够看!也只能期望那二皇子别咬着不放!” “少爷啊,那为啥能和二皇子都扯上关系?”小五好奇道。 星辰抬起头望向时常练刀的庭院,看那颗苍虬老树,看着树边的高高院墙,宁正时常从那里翻上来叫他名字,接着他们就会蹦蹦跳跳从墙上跳下去大晚上的出去玩。 “因为宁正”星辰简短的说道,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宁正的事情,和宁正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应该属于他一个! 小五突然神秘兮兮的凑上来,小声道:“少爷是不是喜欢宁正小姐?” 星辰仿佛被一刀戳中心口,又如同一株嫩芽被被遮蔽在阴影中,接着一捧阳光洒落,抽枝生长,枝缠叶绕不可收拾。 喜欢宁正?星辰不知道这种感觉算不算喜欢,他喜欢看宁正的笑脸,那双碧澈的眸子仿佛一池幽幽弱水,喜欢看宁正像猫般缱绻的样子,喜欢她走路蹦蹦跳跳的,脑袋那束细细马尾摇曳晃动,还有她经常说的那句‘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美好的我。’ 星辰想着想着就给笑了。 “少爷啊,小的不懂这些细腻感情,只觉得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好遮掩的。宁正小姐估摸着也是贵族出身,那气质不是寻常贵胄子女能有的,小的甚至觉得说她是为皇女公主也不过分。那二皇子和李轻裘也是嫌少爷和宁正小姐走的太近才下这狠手?”小五阴测测的问道。 “嗯,应该就是这样的了!宁正说她是逃出来的,她爹爹要她嫁人,她不想。”星辰将尊神刀放下,拄着刀柄站在那里,身子倚在门廊上,像疲惫至极的人般。 一个是帝国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一个是背后有十五万沧海军撑腰的将种子第,他有什么?就小五和六子这幅德行的伴从对他忠心耿耿? 他轮番看着白胖敦矮的小五和消瘦沉郁的六子,这两货完全是两个极端,如若他们都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该有多好,他也不至于一人承受这些。 “嘿嘿,可是小的倒觉得这没什么,现在李球儿和那二皇子都看您和宁正小姐走的近不顺眼,他们其实就输了一半了!他们心里估计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宁正小姐身边的人是他们自个,他们能坐上龙椅有啥的?手下有十五万兵马又有啥的?得不到宁正小姐的心,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这次这事啊,看似少爷你输了,其实是他们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一通乱咬!就看啥时候咱一砖撂倒这咬人疯狗,炖了吃肉!” 小五说了这么多,星辰只听进去了一句——得到宁正的心? 突然就觉得阴霾散去雨过天晴了,心中积郁寡欢也变得明朗豁然。纨绔子弟追求女子无外乎金银珠宝大把相送,无外乎承诺一世富贵荣华,谁人会在意女子心中所想?膏粱子弟自以为靠着祖辈父辈蒙荫,只要他高高在上一开口,便能美人投怀相送。 宁正绝不是那样世俗的女子,她的心像一池最透彻的醴泉,容不得那些污浊世俗的事情。看着她的眼睛就能知道在想什么,高兴了就笑,就蹦蹦跳跳的,不高兴了就骂他木头笨牛,有好吃的就拍着手叫喊,看到心仪的小玩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拿给他看…… 这样心思单纯的女子,怎能被当做大家族之间联姻的牺牲品被草草嫁出? 星辰将手中尊神握得格外紧,指甲扣进肉中,骨节泛白。 可惜了宁正送给他的那串贝壳风铃弄丢了,也许是那晚上被黑衣人围杀太过慌乱不小心丢掉! 那就找个小玩意送给宁正,算作他的心意? 星辰嘴角露出微笑,十月秋风突然就变得温柔了。他转身朝梁府外走去,步子不自觉的都轻快好多。 “少爷去哪儿?” 星辰没有理会,径自走去。 小五目送星辰离开,笑呵呵像一尊弥勒佛,“其实少爷这人不坏,对女子心眼也好,我看好他和宁正小姐。” 寡言的六子难得开口,“查清楚了,宁正,全名皇甫宁正,梵阳茗禅皇帝之女,封号宁正公主。” “啧啧,少爷眼光还真不赖!”小五笑道,“就看这尚吉城城主有多大能耐了,既然那老头开这么大海口,就看皇族卖不卖他这个面子。不过话说回来,少爷被二皇子追杀被李轻裘逼得跳湖,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少爷心善,不愿给小姐添麻烦,咱做下人的还不帮少爷出口气?” 消瘦六子嘿嘿笑了笑,深陷的眼窝透出狠戾亮光,“我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人常道秋后算账,等不及了,再等就等到冬天喽!胖子最讨厌冬天,穿得圆的和球一样,跑都跑不动!”小五短胖手搓着脸上肥肉,如笑咪咪的弥勒佛般。 正文 第36章 捻指环相思 “公子啊,您看上什么玩意儿了?”一名头发灰白的中年匠人佝偻着问道,声音沙哑温和。 星辰缓步走过摆着各种琳琅满目精致玩意的博古架,轻声道:“随便看看……” 匠人也不恼,依旧温和,“您随便看,咱这都是老店了,全是祖传手艺,承的都是上百年的底蕴,讲求的是质朴韵意,不讲究太多虚华浮夸!老手艺打造火耀金,玫瑰金,水月银,卓白银,琉璃翡翠,还有这平安结,都是手工做的,一件就要花十余天,精雕细琢,繁复打磨……” 星辰明显能感觉到这家不起眼的小店的与众不同,以往他是绝不会踏进如此寒酸的店面半步。可自从与宁正去过一次田野粥屋,发现这样的小店里做出来的吃食竟不逊于名阙雅楼半分,他就特别留意这些百年老店。还有甲秀湖畔夜市几两碎银就能吃个痛快的小吃,看似简陋粗糙,实则入味至深,更解脾胃。 就像金玉在外不一定也内含珍宝,反而越质朴越有韵味。 只是这样的老店在日新月异的尚吉城生存愈发不易,名阙高楼简直能将这些小小店面挤得微不足道,不少守着老手艺的匠人都离开尚吉城去别处谋生。 满是奢华之气的尚吉城中,浮夸之气也充盈其中。 小店被周围楼阙遮得阴暗,加上满当当的金银玉饰,更显冰冷。 他目光流连在各种精致玩意上,却依旧没有寻到中意的,他想给宁正送东西,却不知道该送什么能遂了女孩心意。这博古架上摆的都是大件雕饰玩意,的确比那些名阙中陈列的珍宝细致,纹理清晰,镂刻花纹细致,看得出来是用心打磨出来的。可星辰并不喜好,他想给宁正送一个可以贴身带着,只要看到就能想起他来! “师傅,又没有小件的东西?我是送人的,想让她能随身带着!”星辰在狭小店面里转了一圈,依旧没能找到称心的,于是开口问道。 中年匠人呵呵一笑,佝偻腰走来,说道:“是送女娃娃的吧?公子可是有中意的姑娘?” 没想到被这么轻易看穿心思,星辰倒有些窘迫。不知为何,他总不想让人知道他心思,被小五一语道破便心如鹿撞,如今又被素未谋面的匠人师傅看穿,难不成任谁都能一眼看穿他有喜欢的女子了? 那么,宁正能看出来么? “公子是表情啊还是定情呢?这送女子信物都有讲究,不能乱来!” “表情?定情?”星辰歪着脑袋喃喃不解。 匠人师傅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表情,就是还未表白,准备在告知中意女子心意时送到,总不能凭嘴巴一说,就让女子从了自己?看公子应当是大家出身,那女子应该也是门当户对的贵气吧?那就更得讲究了!” 星辰点头,觉得极有道理! “定情呢就简单了,要是准备与中意女子成婚,得有个定情终身的信物,意表矢志不渝,不离不弃,恩爱一生!” “表情吧,我喜欢她,可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星辰淡淡说道,脸上有些发烫,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他有喜欢的女子,竟是如此难以轻易说出口。 匠人微微惊异,尚吉城的纨绔膏粱见多了,对女子态度大多轻浮,自以为有钱有权便可呼之即来挥之又去,更有甚者路上看到姿容不错的女子便指使恶奴恶仆掳回去,肆意蹂躏完虐,女子下场如何可想而知,被剥光了丢出来侥幸能活也是生不如死。 可眼前这俊秀公子竟连大大方方的将‘喜欢’二字说出口都不能,老匠人顿时对之好感倍增,笑脸更温暖了几分。 “公子啊,看你心眼不坏,就把咱店里压箱底的几件珍宝拿出来瞧瞧。”匠人师傅蹲下身,从博古架下抽出几个蒙灰檀木箱子,小心用湿抹布抹去尘土,将其中之一开启,竟是璀璨夺目到耀眼的金光流露。 “这是缠臂金,这也叫臂钏,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说的就是这缠臂金!”匠人师傅将箱子里那一串闪耀夺目的金练取出,托在手里呈给星辰看。 唯有震撼,再无可言。 这是由一整条玫瑰金绕成九圈的缠臂金,仔细看去金带上蚀刻精美牡丹花纹,丝丝缕缕濯银揉嵌其中,自然的金银纹理流畅,宛如菩萨身上的金刚伏魔绫,别样的贵气雅致。 “缠臂金是戴在手臂上的,一条金缕绕城九圈,寓意天长地久,上边有濯银和玫瑰金糅合,煅砸上千遍,每一寸都繁复锤炼,这才让濯银黄金糅合在一起,蚀刻牡丹花纹花了足足一月……做好后一直摆着没有卖,公子还是第一个见着它的客人呢!” 星辰微微摇头,说道:“还是换个吧,这个太花俏了,她可能不喜欢!” 匠人闻言呵呵一笑,说道:“感情公子看中的是素雅清丽的姑娘?那这缠臂金确有不适,没关系,咱看家底的宝贝多着!”说话间开启另一个檀木宝盒。 这个盒中装着是一对水月银做的耳环,小巧玲珑,精致别样。坠饰以水月银本质光泽为本,附以碧水翡翠的圆润莹绿,银绿相间,如同白芍绿叶开得正茂,婉约可人。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耳环这类小东西,戴在身上不会遮了女子原本气质,反而能相映成辉,更添婉约姿容。女子梳妆打扮,对铜镜配耳环,侧脸眉眼姿容,心中欣喜更加……” 星辰看着这对耳环上锋锐钩刺,眉头轻皱道:“这要怎么戴在耳朵上?” “用米粒在耳垂上反复辗磨,使之麻木,然后用针尖穿透,贯通草茎或丝线,时间久了伤口痊愈,拆下洞穿之物,便形成小孔,这耳环就能轻松佩戴……” “不要不要,想着就很疼!不要送她耳环!”星辰眉头紧皱,一口回绝。他不愿让宁正受苦痛,一丁点也不愿意! 匠人错愕,旋即释然,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啊!也对,女子爱美是一方面,可若是送女子耳环饰品却要使得痛苦,不如不送!” “那这个发钗公子可中意?”匠人遇到刁钻的客人反而来了兴致,兴冲冲的将一件件珍贵饰品摆出来,仿佛没完没了! 发钗?宁正不需要的,她用青丝带扎一束细细马尾就是绝顶的姿容,不需要发钗这类画蛇添足的东西! 琉璃裙?第一次见到宁正时,她那身鲛舞流仙广袖裙衬得她比天上的明月都要温婉!活像谪落人间的天仙。 绿玉手镯?虽说上等绿玉大气朴素,琢磨成手镯清新亮丽!可玉要温养,刚琢磨成的玉镯绿的并不透明,反倒带着一股暮气沉沉,佩戴久了那绿才会如水般化开,从一点儿开始慢慢晕开,如工笔画般层层晕染,繁复水润,这叫养玉。刚做出来的玉饰都不珍贵,只有温养得水润透明的玉才称得上珍品。可养玉要多久?呵呵,没个三四十年是养不出来的……所以玉镯一般才会成为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一代代人温养,时间久了,方见真章! 竟没有一个能让星辰一眼相中的! 兴许是他第一次送宁正礼物,想一下子就送进女孩心里,对礼物的要求别样高,可匠人师傅倒是欣喜若狂,仿佛星辰越是否定,他越是有好东西拿出来。 匠人喜欢细心的年轻人,若是草草选中一个物件便走,反而令他失望,如此挑剔,更让他有机会如数家珍般将这些尘封多年的宝贝拿出来! 现在这年轻人啊,大都心浮气躁,耐不住性子,就是对女子挑礼物也是挑的潦草马虎,如此往复怎能做成大事?所以他这祖传手艺硬是到他这一辈剩他一人苦苦支撑,就还找不到后继之人,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嘿嘿,公子还真是挑剔的主!我喜欢!”匠人兴致盎然道,眼神灼灼泛光,如同耀眼金银。 他掀开最后一个盒子,躺在丝帛上的是一枚小小指环,“这是最后一件宝贝了,也是我最得意的物件,一枚戒指,濯银玫瑰金熔铸,做起来颇费工夫。一小块濯银和玫瑰金叠放,繁复捶打,从中打出洞,金银相渗,又蚀刻花纹雕琢纹理圆润棱角,这枚小小戒指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最费工夫。这花纹是火蔷薇,玫瑰金的深红色配濯银的白色,浓淡合宜。公子可以仔细看,就这枚戒指,大小蔷薇九十九朵,全是一刀一刀蚀刻出来,慢工出细活,断断续续做了半年多……若不想戴在手指上,还可以穿上绳子挂脖子上,贴着心口,更相思!” 星辰的目光仿佛被这枚精致戒指套住,怎么也离不开!他想象不出宁正白皙修长的手指戴上这枚戒指时,是怎样的风华?她喜欢用手指戳他脑袋骂他木头,她喜欢看着手对着阳光在地上比划出影子,她喜欢用手指绕住那束细细马尾……这枚精致戒指仿佛就是为宁正打造,与她的美浑然天成! “就这个了!”他大叫道,声音抑制不住的欣喜! 匠人得意道:“咱家店虽小,总能找到让公子满意的物件,就是再挑,也跳不出咱的手艺!” “看公子也是有心人,这枚戒指就三百两银子吧,若公子未带银两,可以先把戒指拿走,回头再给钱!” “不怕我拿走就跑了么?”星辰惊愕。 “呵呵,公子出身富贵,买这类玩意就是买个念想,送自己喜爱的女子,怎会让来路不正的物件污了心意?再说了,公子面善,心思干净,信得过!”匠人微笑,佝偻的腰也挺直了些。 心思干净?星辰哑然,他怎么不觉得? “还有啊公子,容我多嘴一句,戒指这类东西也是成双成对的,姑娘一枚,你留一枚。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有了这一对戒指,就算彼此天涯分隔,也能时刻挂念……当然,公子喜欢这一枚也行,绝没有诱骗公子多花钱的意思!”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星辰喃喃重复,目光迷离,他也觉得宁正迟早要离开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劳烦师傅,再打造一枚这样的戒指!我要一对儿,加钱也无所谓!”星辰看着匠人的眼睛,认真说道。 “行,公子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多嘴,加进赶制,争取两个月内做出来!这一枚是濯银底子玫瑰金为衬,我再给您锻造一枚玫瑰金底子濯银为衬的,互补互成,这才叫真正成双成对!也祝公子和钟情的女子天长地久,恩爱和睦!”匠人笑呵呵道,既促成了生意,又能造就一对有情人,何乐不为? 星辰修长的身子孑然而立,珊瑚红色的眸子盯着那枚小小的指环,神情说不清的落寞。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想着想着,就想出一分离别的味道来。 正文 第37章 兄妹 “还没玩够么?”二皇子临湖而立,将一只好不容易跳上岸的小青蛙踢回水中。 “无聊不你!”女孩提起裤摆,探身将小青蛙捞起来放在岸上,狠狠瞪了兄长一眼。 二皇子双臂抱在胸前,冷眼看着一院破败荷叶,冷冷说道:“你逃出宫后,父皇大怒,杀了当日值守皇宫的禁军校尉六人,命我派人找你,沿途通知各个郡县知府留意你是否有停留。你的宫里丫鬟战战兢兢,生怕被谴责问罪斩首,郭阿蒙对下人出纰漏可从来不留情面,还好念在是你的丫鬟,只是责骂一番,没取其性命……你呀你,就这么任性一次,牵连了多少人!” “你干嘛也跑出来,来抓我回去?”宁正蹲在地上看着小青蛙一动不动,以为它死了,伸出修长手指捅了捅,小青蛙身子朝前爬了一两步,却没有直接跳起来。 “我啊,说的是抓你回去,其实我也是逃出来免得父皇大怒问罪!”二皇子似笑非笑看着妹妹。 宁正仰起脸,碧澈的眸子透着惊喜,嗔笑道:“哎呦,二哥怎么可能犯错,谁不知道你是父皇最细心的皇子,给我说说看,好希望看到你被父皇责骂的样子!” “那天你能顺利逃出皇宫,是我给当日值班禁军校尉下的令,不得阻拦你出宫……要是被父皇知道,保准要责罚我,甚至太子之位的天平都要朝皇甫文恺那边倾斜喽!”二皇子自嘲道。 宁正怔了一下,脸上笑容有些消融,“你干嘛要冒这么大险!我就说那天我逃走时怎么那么顺利,原来是你安排的!还是二哥对我好!要是大哥知道了,还不得教训我一顿接着告诉父皇让我被禁足!哼哼!” “父皇年末要立太子,皇甫文恺急了,三天两头朝陆妙柏那里跑,暗中联系各大贵族希望能得到支持,皇甫文恺对太子之位眼红的紧,对我也见不得半点!这不我也趁机跑出来透口气么!” “皇甫文恺皇甫文恺,干嘛要称呼全名,叫的这么生分的……大哥不是你大哥么?”宁正站起身,仰起脸看着这个总是笑容里有阴影的兄长,那双与自己一样颜色的眼睛闪着刀锋般锋利的光芒。 “习惯了,就像他没把我当弟弟我也没把他当哥哥一样!他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他!”二皇子向后退两步,靠着小湖边的枯败垂柳,仰起脸看尚吉城上蓝的高远的天空。 “皇甫文恺看似道貌岸然一身正气,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兄弟间他从来不争抢什么,各地进贡上来的珍贵小玩意都乐的拿出来分给别人,自己不留半点,清心寡欲和那整日吃素的和尚一样。可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大家都说皇甫文恺是个完美之人,只是在我眼里,他太过完美了,完美的让人觉得害怕!”二皇子冷冷说道。 “本来我无意抢夺太子之位,只是皇甫文恺那样子,呵呵,还没当上太子就先拉拢起一群营私党派,先逼得武贲在军队里不能返还,后处处排挤我,好像生怕太子之位从他碗里飞走一样,吃相太过难看……既然他如此这般狭隘,那我就和他争上一争,他有他的光明正道,我有我的阴狠手段,就看谁比谁强!” 宁正踮起脚站着,扶着兄长的肩,像是要看自己比他矮多少,漫不经心仿佛没有听到兄长刚才的话。 “这些庙堂宫廷争斗你就别管太多了,闹心,你个姑娘家的,离这些事越远越好。”二皇子站直身子,轻笑一声:“再踮脚还是矮哥一头,这么着急作甚么?你才十七,还能再长几年。再说了,你本就苗条,女子矮些好嫁人,你要是长高了,多少男子都要汗颜恨天生他个五短身材?” 宁正向后一跳,脚尖点地,翩然起舞旋转,脑后那一串细细马尾摇曳晃动,倾尽了岁月芳华的美。 执掌鬼部斥候的二皇子接触的都是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情,他与大皇子就是黑夜与白昼的区别。大皇子将梵阳鼎盛之世打点的井井有条,勤俭政事,若是做了皇帝,定是一代明君。二皇子却是暗中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皇甫家统治的敌人,投毒,暗杀,挑起争端,严刑拷问,搜罗各个贵族豪门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以制衡打压,若二皇子成为皇帝,则是令群臣战战兢兢的帝王,伴君如伴虎,更如伴妖魔。 二皇子的冷酷阴戾是出了名的,可唯独对这个妹妹别样柔情,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是谁也没见过的温暖,看着妹妹就仿佛晒着冬天的太阳,满是暖意。 “我来这儿也是为了提防李轻裘,父皇看起来已经下决心要将你嫁给沧海军都统李暹之子李轻裘了,那是个大纨绔,风流成性作恶多端,要你嫁给他?父皇真瞎了眼了!”二皇子冷声道。 “别这么说父皇,他应该也有难处,要不然怎么突然要我嫁人!父皇以前从来不逼我做事!”宁正双手叉腰,站在破败荷塘边,眼神有些黯淡。 “看着样子,梵阳快要打仗了,和隔壁梦阳打,梦阳新皇帝是个暴戾君主,林夕皇帝,啧啧,读起来这么诗意的称号,还真是名不副实。据说梦阳皇帝也就二十多岁,比我稍大,比皇甫文恺还小,真不知道该说年轻气盛还是年轻无脑!一口吞下个梵阳?也不怕撑破肚子!”二皇子嗤笑道。 “反正我不想嫁人,尤其是这么个家伙!”宁正撅着嘴愤愤说道,看着小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蹬着腿儿优哉游哉。 二皇子微微一笑,用极宽慰人心的声音说道:“放心吧,你不愿嫁,就没人能逼你嫁人,实在不行,那就杀了李轻裘便是,不过是刁民出身,就妄图娶一朝皇女?也不看看自己德行!” 宁正不言不语,闷闷的站在荷塘边,神情落寞。 少女心思一眼便被看穿,二皇子微微叹了口气,“有中意的人了么?那天晚上杀了我两个鬼部斥候的小子?” 宁正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二皇子摆手轻笑,“别恼别恼,只要你自己喜欢就成,哥不反对,能让我妹妹看上眼的,一定有过人之处。” “你本来是要杀掉星辰么?”既然提到这个了,宁正索性把话说开,躲是躲不过的,哥哥执掌鬼部斥候,什么事情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嗯!”二皇子没有否认,“不知根底的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患,杀了清净。只是看他那时候也不慌乱,面对我的精锐斥候,还能杀两人逃出去,的确不是一般纨绔,抽刀把你死死护在身后,啧啧,男子汉气概十足啊!要是他丢下你自己跑了,我才真不会放过他,非要了他命不可!” “之后你们被李轻裘逼得跳湖,尚吉城城主救下你们,之后交代我莫要再追究梁星辰,我应承下来了!尚吉城城主能量巨大,卖他一个面子,我稳赚不赔!但是李轻裘,呵呵,这帐要慢慢算!” 宁正没有认真听兄长后面的话,只是想起星辰抽刀将她护在身后时,那消瘦背影看起来像山岳苍穹般伟岸。还有他重伤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咬牙说着不想死,要保护她……想到这些心中便满是暖意。 “父皇那边我给你撑着,反正是我负责找寻你,无非是落个办事不利的责骂,父皇不喜我这阴戾性子,我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到了年末,恐怕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立太子这样的大事,就是三弟在军中也得回归,你也不例外,只怕父皇要把太子之位还有你的婚事一同定下,若真的到了这一步,那也别怪我下狠手,在他李轻裘还做驸马梦时就死翘掉!” 若真到了这一步,恐怕整个梵阳就大乱。皇帝执意嫁出一女修好二十年前与军系之间的裂痕,而皇子又杀了执掌帝国十五万兵马的都统之子,滑天下之大稽。 可容不得二皇子再想那么多,女孩就整个就扑过来,胳膊搂住兄长脖子,身子吊在空中旋转着,放声笑道:“我就知道二哥对我最好,反正我就是不想嫁人!死都不嫁!” “出息!”二皇子魁梧身材被拽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进荷塘中,笑骂道:“都大姑娘了还和小孩一样,快下来!”他原地转着圈儿,宁正轻盈的身子飘在半空,好似一松手就能飞上天空般。 这是他们兄妹两小时候时常玩的游戏,那时候小小的宁正总想知道皇宫高墙外的世界是怎样,他就双手扶着她腋窝高高举起来,原地转着圈儿,女孩张开双臂,如同轻盈雨燕,仿佛要飞出幽深院墙,向天空飞去。 转瞬间宁正已经长这么大,自己也二十又二,要担负皇子该有的责任,兄妹间反倒相见次数少了起来,可他愈是珍惜这么妹妹,在勾心斗角没有丝毫人情味的宫廷争斗里,宁正的笑容是他唯一的慰藉。 正文 第38章 死尸 十月六日,尚吉城秋意飒爽,满城落叶飘摇。 二皇子钟爱荷花,因此他在尚吉城的府宅中特意挖了一院荷塘,移栽来一人合抱粗的垂柳,一到夏季荷花绽开荷叶尖尖,蜻蜓停落不息,绿柳茵茵成茸,甚是清凉舒心。只是到了秋季,一院荷塘破败溃散,柳叶落尽铺了一地枯黄,显得分外惨淡颓败。 只是此时二皇子的心情比得满院破败荷叶更显惨淡,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却是冷冽如刀。一名鬼部斥候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道:“禀告殿下,又有两名斥候失踪……” “这是第几个了?”二皇子冷漠道。 “近几日每天都有两名斥候失踪,总共六人下落不明!”斥候跪得愈发五体投地,竭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 “呵呵,不错嘛,这也才六个失踪!”二皇子似笑非笑道。 跪在地上的斥候愈发战战兢兢,跟随二皇子多年,深知这个阴柔凶戾的皇子脾性善变,他宁愿殿下直接发脾气,也比如此提心吊胆强。 “宁正公主离开皇宫,派遣两名鬼部斥候暗中跟随保护,刚到尚吉城便被杀,绑了石头沉进甲秀湖中。十月一日晚,二十余名斥候围堵猎物,被杀两人,猎物逃走,现在连续三天每天失踪两人,一个月功夫损失十名鬼部,亏得你们还是皇甫家花大价钱培养出的精锐!”二皇子双手背在身后,棱角分明的脸上冷笑连连。 “殿下,卑职这就派人去查——” 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二皇子突然一脚踢起,毫无征兆的揣在这名黑衣斥候脸上,势大力沉。斥候身子在空中转了两圈轰然趴倒在地,如沉重麻袋般动弹不得,斥候吐出嘴里混着鲜血的牙齿,要重新跪起,还不等挣扎起身,二皇子便一脚踩在他头上,狠狠蹂碾,斥候的脸埋在布满细碎石砾的荷塘边,小声呜咽。 二皇子面色阴沉,“鬼部现在地位是愈来愈高,办事却是愈来愈惫懒,你们是隶属于本皇子的精锐部队,将来夺嫡争斗你们是本皇子唯一可用的棋子,就现在鬼部这样子,真该将你们投放进苦寒边境去!” 说话间,脚下力道又大了几分。 蹂碾许久,收回脚,这名斥候脸趴在地上,一滩鲜血染红了石砾,触目惊心。他摇摇欲坠得站起,腹部又挨了一脚,跌跌撞撞倒飞出去,拦腰撞在那株老柳上,瘫软在地。 “殿下,是鬼部失职,卑职甘愿受罚!”这名斥候硬挺着站起来,重新跪地,额头紧贴地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不可能死得连尸体都找不着,尚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来是谁干的!”二皇子狠戾道,碧绿的眼睛凶光毕露,像怒极的狼。 每天杀两人,不多不少,连尸首都找不到,这分明是挑衅他的威严,整个尚吉城有几个人有这个胆子?胆敢触怒帝国有望坐上龙椅的二皇子?甚至放眼整个梵阳,有几人敢如此放肆?如此忤逆皇族威仪? 二皇子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凶手就是李轻裘的沧海军,那日找寻宁正时,在天元雅阁中对这个号称风流独占八斗的大纨绔极尽羞辱,后在十月一日晚上围堵猎物时,对沧海军来了一手黄雀在后,追的他狼狈如狗,如此想来,李轻裘的可能最大。只是鬼部斥候捉对监视李轻裘的鹰犬,绝无可能出现如此纰漏。 被一顿蹂躏的斥候弯腰缓步退出,不敢再多做逗留,在二皇子眼里,若无用处总办砸事情,那就是可有可无的弃子,对弃子的处理方式,他心知肚明。的确,鬼部近一个月来办事颇为不利,尚吉城*,又有沧海军鹰犬掣肘,不能放开手脚,可二皇子不会过问这些理由,在殿下眼中,这些都是借口! 每日被人掳走两名鬼部,不论敌人用了什么手段,鬼部都是落了下乘,技不如人莫要再找借口,对二皇子辩解无异于在坦露自己没用——死得更快! 有人会说二皇子对下人太过严苛,可二皇子作为表率,对自己要求更高,事无巨细皆缜密细致,容不得半分差池。 所以这名鬼部斥候甘愿被罚,心无怨恨。 待他退去,二皇子一人孑然而立,看着满院破败荷塘,冷冷笑道:“就这么点本事么?只敢杀本皇子的手下,就没有胆量把刀尖对准本皇子的心口么?站在这里让你杀,你敢否?” 秋风吹过,庭院里萧瑟阴冷。荷塘水面波纹泛泛,数十尾锦鲤竟不合时宜的浮出水面吐泡泡,还有窝藏在池底深处的乌龟竟都冒出头来,入秋这些池塘活物不都该窝藏在水底淤泥中保暖过冬么? 二皇子轻皱眉,怪事就没了尽了。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他身躯一震,一把扯掉罩在身上的大麾,朝荷塘走去,站在塘边一头扎进水里,守在院外的扈从武士闻声赶来,只看到一抹亮黄色的蟒袍在水面一瞬消失。 “殿下——”斥候大叫,身形如风般朝池塘奔来。 秋天的荷塘水是彻骨的凉,倒算不上冰冷,只是渗入肌肤的冷冽。荷塘足有一人余深,当初开挖这座荷塘,匠人就说,水深则有灵,以水为景,活水为佳,蓄意深远方能大气壮阔。 因此这院看似不大的水塘足有一人余深,最深处能埋没过两人之顶。 二皇子胸腹蓄气,身形如活鱼,在池水中游动,碧绿的眼睛目光森森,一头黑发魔焰缭绕,宛如水鬼。 他直接潜进池塘深最底,果真看到几具穿着黑衣的尸体,皆是胸口压着石块,以免尸体泡水发胀上浮。 心中怒意更甚,粗略一数,不多不少恰好六具尸体,感情敌人连续三日将他的斥候杀死,沉入湖底?整个宅邸里近百号武士竟毫无察觉? 水下看到的物景皆带着朦胧幻影,这几名死去斥候的面容被曲扭的水波映得仿佛在对他怪笑,别样恐惧可怖。 他浮出水面,浑身金黄色蟒袍湿透了贴在身上,乌黑的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几名也趟进池塘准备救出殿下的斥候不敢妄动,静候皇子命令。 “你们下去,把水里那几具尸体捞上来……这几日被杀的兄弟找到了!”二皇子面色不善,冷冷抛下这句话便回去换干净的衣服。 斥候大骇,赶忙遵照吩咐。 既然如此,那二皇子对号称精锐斥候的鬼部如此失望便是理所当然,被人不声不响杀在自家门口,尸体还被沉入水底,就在二皇子眼皮子底下,就在他们这么多号称精锐的斥候眼皮下发生,若来者想杀掉二皇子,岂不是信手拈来? 莫非敌人是比鬼部斥候还要精通潜伏隐匿的超一流杀手? 整个梵阳有如身手的人寥寥无几,往前推三十年,曾经名震一时的凤阙算的一个,只是余孽在二十多年前便被御殿炎将军率军打杀干净,再未有过消息。 那一战中,御殿炎将军麾下斥候对阵凤阙杀手,依旧是两命换一命,数千大军围堵,斥候与杀手捉对厮杀,虽然声势不如千军万马纵横捭阖那般恢弘,却是更加惨烈凝腥。 御殿炎将军直言,若是有两万名如此身手的杀手,即便舍弃所有军队,能将其牢牢攥在手中,也稳赚不赔。 只是杀手培养成本太高,折去一个便又要从上百名少年里挑选根骨合适的人,从小培养,隐匿,蓄气,潜伏,伪装,身法,柔韧,刺杀,毒药与解读,这些流程下来没有十数年打熬绝无可能。 难不成这次真是某个凤阙的余孽过了二十多年了来找皇族清算旧账? 池塘水底的死去斥候被捞上来,身体竟是软哒哒的,仿佛浑身骨头都破碎掉了般,一名斥候想横抱起死去袍泽,竟发现尸体的腰像没了骨头般绵软曲折,直接从怀里滑脱出去,坠落在地。 六具尸体一字排开,其中两具尸体连续跑了三天,面色死灰发青,嘴唇青紫,身体发胀,仔细检查死因,竟是浑身筋骨寸断,没有一点儿完好之处。斥候们面面相觑,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与前段日子那两名被沉入甲秀湖中的斥候死法如出一辙。 鬼部斥候的身手绝不弱,依旧死得这么难看,对手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轻易虐杀六名鬼部,还能悄无声息的将尸体沉入池塘中? 莫名的惧意涌上心头。 换了一袭干净衣袍的二皇子走出来,冷眼看着地上六具尸体,蹲下身来掰开死者眼睛仔细观察,毫不避讳! 以浩然正气自居的皇族向来避讳暴死横尸这类阴晦之事,能丝毫不介意伸手触碰尸体的二皇子反倒更让这些见不得光的斥候觉得敬佩暖心。 “浑身骨头都碎了,是被硬生生砸断,这等膂力,这等身手,本皇子实在想不出梵阳在户部有记录的武夫中,谁有如此身手。若说是沧海军的谍子干的,本皇子不相信李轻裘麾下有这等奇人……”二皇子站起来,面无表情。 “把鬼部斥候都收紧,近期不需要游猎,盯住李轻裘的斥候不要收回,公主殿下身边加派四名斥候,命尚吉城周边郡县驻守武士待命。”面对如此变故,依旧能冷静下令,只是这一系列命令皆是被动的,对杀手的竟毫无线索。 正文 第39章 死胖子,红蟒袍 “不得不说,二皇子麾下的鬼部比这些沧海军鹰犬战力强一大截。”一个敦矮胖子朝一名捂着断腿在地上挣扎的人走去,他脸上蒙着黑色面罩,浑身上下皆是黑衣,脸上只露出一双胖的眯缝起来的眼睛。 “嗯!”瘦高个的黑衣人简短应了一声,蹲下身,鹰爪般的手朝一名沧海军鹰犬喉咙伸出,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只见瘦高黑衣人手背上泛起几根虬扎青筋,手间涌出大力,那人的脑袋便无力耷拉下来,一节猩红的舌头从齿间混着口水淌出。 胖子冷眼瞥了瘦高个一眼,桀桀笑道:“干嘛下手这么快的,这群杂碎搞得少爷狼狈跳湖,这么轻松就杀掉不太便宜他们?” 他临近那名在地上匍匐着向前爬的鹰犬,眼神冰冷无情,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霸绝姿态。缓缓蹲下身,胖子径直跪在那名鹰犬身前,冷笑:“有什么遗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哼,不杀了我,我迟早要杀了你!”鹰犬相当硬气,咬牙捂住断腿,眸子里闪着狠戾凶光。 “就这些?”胖子侧着脑袋问道,声音戏谑冷漠。 “敢尔?”沧海军鹰犬眼神颤抖,始终不敢相信他这五人小队打个照面就被这两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收拾干净。一个胖子胖的不成人样,一个瘦的像鬼,可胖子竟身手敏捷,速度比起那些精壮军伍都要快出一大截,凭借两百斤体重横冲直撞,碰上就是断腿折胳膊。那名不言不语的瘦高个更是个阴狠的主,下手无声无息,一双手和鹰爪般,即便是他们手里精钢锻造的武器在那双手下也跟纸糊的般撕成碎片。 就和撞上鬼般被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大杀一通,他们这些精锐在其面前和雏鸟般无力。 胖子隐在面罩下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可他桀桀的笑声让人不由自主想起满脸横肉的凶煞。双腿折断的沧海军鹰犬死命向后挪,想离这个胖子远一点,越远于也好。 胖子双手合十,十指交错握成一个硕大拳头,面罩下发出桀桀冷笑。他就那么跪在鹰犬身前,将拳头高举过顶,狠命砸下,拳风呼啸,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势大力沉的一拳径直砸在鹰犬脸上,如同摔碎了一枚西红柿,血浆混着白色脑浆还有零碎骨头碎片迸溅开来,如同在地上炸开一朵花儿,死得不能再死。 矮胖身子站起来,搓着嘲讽道:“这都算什么杂碎?连我一拳都撑不住,还敢嚣张的要杀老子?”他踢了踢那具头颅炸裂的尸体,转头看向瘦高黑衣人,“看到没,对付这些家伙,就要如此这般才入味!” “他们没罪,只是听从上边命令做事而已,不该如此!”瘦高个摇头。 “你呀,就是心善!心善不好,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好心,连杀人都杀的这么多愁善感,倒不如剃个光头去做那救济苍生的无用和尚算了!”胖子撇嘴朝最后一名还活着的鹰犬走去。 “做和尚?佛祖恐怕不敢收我!”瘦高个不带感情的说道。 “就剩你一人了,感觉如何?”胖子如提小鸡般揪住那人头发,生生将之从地上拽起,手上还沾着些许血浆和脑浆,一缕红一缕白的顺着那名鹰犬头顶流到脸上。 “啊——”竟吓得死命尖叫,毫无死士该有的沉稳冷静。 “吓老子一跳,吵死了!”胖子没有好脾气,径直将钵盂大的拳头捣进这名鹰犬嘴里,几颗牙齿混着鲜血落下,鹰犬的尖叫转瞬变成哽在喉咙里的呜咽。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多余的话不要多说一个字,懂?”胖子阴沉道,他揪着鹰犬的头发,可怜家伙已经被拎得头皮都要撕裂开来。胖子如玩弄玩偶般晃动手臂,鹰犬的身子软绵绵悬在空中,胳膊腿无力耷拉着。 “尚吉城里你们沧海军有多少人?” “一百……一百整!”鹰犬呜咽道。 “为何进驻尚吉城?” “不清楚,听命上级,别的都不知道!” 胖子眼神一凛,眼睛眯起,冷笑道:“撒谎!”说着空出来的一只手抓住鹰犬一条手臂,轻描淡写一扭,骨节错位的脆响,痛彻心扉。 这还没完,胖子将其小臂弄脱臼后,攥住那无力耷拉着的手腕,猛力一弯,手腕折断,接着将手腕向后一推,如同牙撕甘蔗皮般,断掉的骨茬刺穿了手腕皮肉,血淋淋暴露在外,鲜血横飞。 鹰犬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叫,胖子一个上勾拳砸去,鹰犬上颌下颌猛地咬合在一起,一截血淋淋的舌头坠落在地。 “哎呦我的乖乖,这一拳太冒失,这下这家伙说不成话了!”胖子追悔莫及的哀怨道。 外人看来,这胖子率真坦诚的可爱,可听在这名沧海军鹰犬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含含混混倒弄着半截舌头说道:“别……别杀我,还能……还能说话……还能说!” “兄弟你可真逗,吓得老子差点手一抖就把你甩墙上去!”胖子抚着厚实胸脯为自己压压惊,“那就老实说呗,你们这一百名鹰犬在尚吉城是干嘛的?说实话不吃苦,说实话有糖吃!” “大将军要让少将军娶到出逃的宁正公主,派我们牵制住二皇子带来的鬼部斥候!” “啥?”胖子这下真的手抖了,那名可怜沧海军鹰犬径直摔落在地。 “让李球儿要取宁正小姐?谁他娘出的主意?宁小姐只能是我家少爷的,他李球儿算啥球玩意?”胖子气急败坏道。 “所言属实,绝无虚言,能否……能否放过一条命,壮实可折断我全部手足,保证不会寻仇抱负!”被拾掇惨的鹰犬跪起来,仰头一脸期冀的看着这力大无比的胖子,指望能看到一线光明。 “放你一条命?放你娘的屁!”胖子破口大骂,身子前倾,一脚飞起,狠狠踹在其胸口,当直胸口便塌陷下去,倒飞老远撞在一堵墙上,没了生气。 瘦高的沉默蒙面人轻声道:“收拾干净了,走吧!” 胖子蹲下身,眼神阴翳,“这么杀下去不是个办法,杀了二皇子手下几个鬼部,一纸诏命下去又能调出成百斥候,杀李球儿手下的鹰犬,他老爹随便一开口,又给送来一堆苍蝇,就靠咱哥两,杀不完啊杀不完,这么杀下去治标不治本,还迟早会败露身份!” “杀二皇子,杀李轻裘,实在不行杀二皇子他爹,杀李轻裘他爹!”寡言的瘦高汉子闷声闷气道,语调平缓像在说今天晚饭盐加多了般轻描淡写。 胖子一拳砸在掌心,似笑非笑道:“小六子呀,哥一直觉得自个是个二货,你小子犯起二来咋比哥还没得治?杀二皇子他爹,那是谁?当今梵阳皇帝,和咱梦阳皇帝旗鼓相当的帝王,怎可能被咱说杀就杀?不说杀皇帝杀沧海军都统,就是能杀个皇子杀个李球儿,咱哥两都得收拾细软跑路……想杀是一回事,能不能杀掉又是另外一回事……可话说回来,真要杀皇子杀李轻裘,想想就有点小激动,肯定比杀这些皮皮虾来劲。” 寡言的木讷瘦高汉子嘿嘿傻笑。 可胖子清楚这个向来有自个心思的傻弟弟,若是真说要去杀皇帝,他肯定会冲在自己前面。瘦高汉子嘿嘿傻笑,胖子却没笑。 “这一地零碎该怎么处理呢,真是头疼的问题,附近都没有个水塘小湖什么的?我就喜欢把尸体沉在水里,泡的发胀发白,胀得和老子身上这两百斤膘一样,看谁以后还敢说老子是死胖子?” “死胖子!”瘦高汉子冷不丁蹦跶出这三个字。 胖子咧着嘴说道:“喂喂喂,小六子你这么拆哥台就忒不厚道了,还能愉快的作兄弟不?” “能!” 胖子没了脾气。 “那就这么丢这里算了,反正迟早会被发现,就这么晾着去!总这么和小的较劲太不像话,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二皇子或是李轻裘,挑一只大的去猎!”胖子纵身一跃,沉重身子竟轻盈如燕子,飘然落在小巷墙头,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瘦高汉子却是径直朝巷头冲去,像一头发怒公牛,径直撞塌了一堵厚实墙壁,接着不紧不慢得离开这杀戮之地。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这两兄弟着实是怪胎,胖子身手敏捷行动迅速,瘦子却是势大力沉,蛮力惊人。可脱下这一身黑衣,两人又都是那丢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小人物,却又总想着杀个大将军,杀个皇帝……小人物也有大梦想?有,还是顶了天的大! 于此同时,夜幕中有孤身一骑纵马狂奔向这座天下奢华第一名城。 马背上是白眉白发面净无须的苍老男子,飘扬在马背后的大麾猎猎作响,在进入城门那一瞬,身形被城头火光照亮,大麾下一袭大红蟒袍一闪而过。 帝都皇城五千宦官之首,御前总管大太监,二十年前出手为茗禅皇帝屠戮一众元老重臣的郭阿蒙进入尚吉城。 二十年再未出手过的重权巨宦,忠心耿耿服侍帝王侧,操持皇甫家家务事兢兢业业,十年一代人,如今梵阳还有几人知道这宦官之首的大太监有多可怕? 一袭大红蟒袍子,莫不是要再猩红叠猩红? 正文 第40章 斥候 临近梦阳边界,土地愈发贫瘠干旱,零星几株低矮草团子被风吹得几欲连根拔起,临近秋天,萧瑟颓败之势更甚,天地之间仿佛也是灰蒙蒙的混沌一线,看不清远处风光,与文人墨客所说的边塞大漠风光相差甚远,甚至到了令人厌弃的地步。 一座孤零零的破败城镇矗立在荒凉边塞,如潦倒龙钟的老者,好似一场秋雨一场冬雪就会将之夷为平地。就这么一座不起眼的边陲小镇,此时却成了梦阳王朝甚至是梵阳王朝关注的焦点。 前段日子数万铁甲森森的甲士军伍开进这座小镇,人口不足两万的镇子挤进这么多装备精良的武士,一下子让千篇一律等吃等喝等死的镇上小民开了眼界。小镇破败城墙上五步便是一名持枪挂弩的哨岗,隐在威武铁盔阴影下的眼睛阴冷扫视梦阳边塞,再投向灰蒙蒙的天地间更远处的梵阳。 镇上小儿挖着鼻孔流着口水瞅着这些近乎石像般的武士,虽然不明白这些人是干嘛的站在这里,却对武士手中森然铁枪和精巧机括轻弩情有独钟,若是能看一眼那些来去如风的骑兵武士,便又有了向小伙伴们吹嘘的资本。这座边塞小镇远离官道商路,几乎对外不通,镇民哪里见识过如此雄壮的军队,可镇上老人们却觉得这些铁甲森森的武士与这天地萧瑟昏黄的颓败景致别样相称,若是泼上一层凝腥鲜红的血,便是更加浓淡相宜。 军队刚开进小镇时,有几个闲来无聊的惫懒汉子想凑近了去瞅瞅扎在城中的的军帐,能有幸摸一摸那威武长刀铁枪更是大幸,可拖着懒散步子还不等靠近军营驻地,哨塔上便有数支弩箭呼啸射来,生生扎进汉子脚前地面里,抬眼看去,站在高高哨塔上的哨子目光狠戾,汉子们被盯得脊背发麻,虽然他们都只是与牲畜牛羊打交道,没见过什么凶狠猛兽,可这哨子的狠戾眼神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想起盘踞在石头上懒懒晒太阳的毒蛇,想到啃噬尸骸的秃鹫。地上那几支箭矢凶险颤抖,哨塔上的武士依旧抬弩看着他们,弩箭泛着冰冷金属光泽,面无表情的哨子不言不语,但汉子们都明白他们若是再上前一步,便是一箭穿心的下场。 灰溜溜的退去后,闲言碎语便多了起来,说这是咱梦阳第一名将镇天大将军麾下的军队,说这是守卫皇族的羽林天军,甚至说这是要征讨梵阳的东征部队。无论哪一种说法,镇民们都明白这支军队驻扎在他们这座小镇上绝不是闲的蛋疼,真枪真刀铁甲森森的武士不是给他们这些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只是吃喝等死的家伙开眼界用,那是要上战场杀人的屠夫! 可与这支军队相处了半旬,并未有什么狼烟烽火战事连天,只是不分昼夜有轻甲快马的斥候频繁出入,镇子上空多了数只平日难得一见的游弋鹰隼。也没什么兵匪扰民强抢民女的恶事,这让镇民们放松了很多,这些没出息更没骨气的家伙才不管这些,只要不影响他们吃喝拉撒睡,就算来一拨要杀进帝都缥缈城的梵阳敌军也没关系。忠于皇族?放他娘的屁,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皇帝是什么玩意儿? 甚至这些一天混的浑浑噩噩的无赖汉子还挺希望瞅一瞅打仗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和他们平时斗殴般热闹?边陲小镇民不开化,动辄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接着好事者煽风点火一通,青壮年都涌出来凑热闹掐架,踢黑腿闷黑砖,若是能摸到一根趁手扁担,挥起来呼呼带风,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迈架势,只是大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打架斗殴都抻着劲儿,不敢真闹出人命,可这都能让一潭死水般的小镇热闹些许日子,打架都纯粹是寻乐子。 那大军打仗是不是也是这阵仗?两边汉子撸起袖子扛起板凳砖头锄头,吹胡子瞪眼隔了一条街,相互谩骂对方老母,可都没人动手,但只要有一人不声不响丢一块砖头出去,便是一片混战,战得天昏地暗荡气回肠,估摸着到饭点了,便作鸟兽散各自离去找自家婆娘讨食吃。 据说打仗是要死人的,那这些铁甲森森的武士们死了后,他们一定要去战场上把这些眼神冰冷的家伙那一身行头剥下来。瞧瞧他们手里那锋利长刀,割起草来绝对胜过自家生锈的镰刀,那精巧机弩力道大,冬天就能用来射杀兔子,炖了吃肉,那身铠甲明晃晃的,铁料一定用的倍儿足,丢土炉里融了铸成铁犁,春天耕地的时候就能让自家牲口省力点。呵呵,他们心疼自家牲口也懒得在意这些军队武士的死活,白用他们的地还凶的不行,赶紧上战场死的卵朝天了去。 镇上村民冷眼讥笑地看着这些不近人情的武士,武士却看也不看这些粗陋无知的刁民,天空鹰隼游弋,一声又一声嘶鸣着,盘旋在浑浊天幕下。 数骑轻骑出现在天地一线间,朝这座小镇驰来,都是标准的斥候装备,轻甲快马连弩,领头一骑一马当先,鹰眉轻蹙,眼睑微闭以免尘土飞扬眯了眼。精锐斥候多是四十上下经验十足的老成武士,可这一骑的武士异常年轻,面貌称得上俊彦,只是一道猩红伤疤如蜈蚣般从一侧鬓角爬过鼻梁到另一侧脸颊,毁了一张清秀的脸,添了几分凶狠暴戾。 已经能看到小镇了,领头斥候勒住战马,身后数骑也急停,不言不语等候指令。 “连续三天巡弋不合眼,弟兄们都累了吧?”领头斥候调转马头,看着身后随从武士,桀骜笑道:“咱们这一伍是风雷斥候精锐,任务完成的早,不必着急赶路,让马儿休息下,缓步回营。” 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如饥饿的秃鹫。 斥候们听言都放松下来,脸面不绷得那么紧了。 他们这一伍斥候这次的任务是摸清梵阳边镇的守军数量装备还有将领,顺便暗杀一名梵阳实权校尉,毁掉两座烽火燧台,还要防范梵阳方面斥候,捉对厮杀,猫鼠游戏。精锐武士好练,只要有钱有粮,稍加训练,练出一身跋扈气焰,便是威武之师。可精锐斥候却是千金难买,头脑要灵光,要能沉得住性子,要能随机应变,要有大无畏的勇气……这些都是难以练就的东西。 斥候必须保持隐秘机动,所以一伍斥候多是五人一队,甚至更少。以极少人数去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潜伏隐匿搜查信息,被上千敌人围追堵截,说是出生入死毫不为过。而且斥候若是被另一方抓住,下场更是凄惨——一个斥候脑子里装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只要能撬开他的嘴,什么狠辣刑罚都会往身上招呼,剥肋骨烫烙铁掀指甲剁手指,一套下来几人能撑住? 所以斥候最重要的品质便是忠诚,宁死不屈的忠诚。 现在梵阳的斥候口中老槽牙里都装了毒囊,若是不幸被抓,便咬碎毒囊服毒自尽,免得受皮肉之苦,也不会泄漏秘密。当了斥候谍子,便与死士无异,在上级眼中,更是一具死尸。 这一伍斥候是任务最重,最深入梵阳边陲重镇的五人小队,人人都是报了必死之心,面对敌人时咬紧了牙关,随时准备咬碎槽牙间的毒囊自尽,能活着回到自家地盘,他们都觉得如同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可越是如此,回过神后越觉得刺激兴奋,潜伏在敌人眼皮下如同蛰伏的毒蛇伺机而动,紧张的血涌进耳膜里嗡嗡作响的感觉别样刺激。 一名斥候笑道:“少将军,这次咱建了这么大的功,上头该给咱什么赏赐?怎么着都得来几个丰腴婆娘伺候老子一番,这出生入死的都忘了女人是啥滋味!” 被唤作少将军的年轻领头斥候轻笑一声,脸上蜈蚣般的疤痕曲扭诡异,“忘了女人啥滋味?只要你别忘了做男人的滋味就行!” 哄笑一片。 这些精锐斥候笑声放肆恣意,好似要将这十几日的压抑紧张全都融进笑声里吐出来散入辽阔苍茫的祖国边陲中。 年轻斥候垂手提着马鞭,看向西方,眼神狂妄,“这次咱这一伍没伤没死一人,拔了两座烽火燧台,击杀校尉两人,刺史一人,斩敌卒三十六,摸清了梵阳漕粮运输路线,边境军镇兵力分布,这等功勋拿回去摆在帝都那些老家伙面前,还不得吓死他们?撇开我夜星寒这个姓,就拿军功说事,还不人人得金十数?女人还不要多少有多少?大家跟我夜星寒出生入死的,不好好赏大伙儿,我夜星寒第一个不答应!” “好!少将军说的漂亮!”几名斥候挥起马鞭大声笑道,笑声张狂。 夜星寒是他们这一伍斥候的伍长,梦阳夜氏一族有多显赫他们心里清楚,仅比皇族万俟氏稍差一头,而且夜星寒是上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亲侄子,镇天大将军五年前罹疾暴毙,由夜明山的兄长夜青山,也就是夜星寒的父亲接过镇天大将军兵权虎符,也接过了梦阳帝国全部军队,因此他们才将夜星寒唤作少将军。 本来他们是看不起夜星寒这样出身名门的将种子帝的,人人都知道当今梦阳尚武,名门大族子孙不再挣破头皮去考取功名,纷纷投军入伍,以能拥有一柄梦阳战刀为荣。尤其是林夕皇帝钦点组建的风雷骑兵,整个帝国五年间为这支骑兵投入无数金钱人力,风雷骑是整个梦阳最锋利的利剑,花钱能在风雷骑里挂个名,多长脸? 那风雷骑的斥候该是怎样的悍卒精兵?这是花再多钱也无济于事的!斥候看似游弋在战场之外,干的却是最凶险的行当。虽无战事,但梦阳与梵阳斥候谍子的短兵相接人命互换从未停止,特别是被活捉的斥候,下场不敢去想。 没有真本事,来当斥候根本就是在送死,害自己更害别人。 一次次出生入死化险为夷,大家才慢慢对这个面容狰狞的年轻人从接纳到刮目相看,再到死心塌地的追随。 夜氏子嗣翘楚英才辈出,怎可能会有竖子庸才?而且夜氏有祖训,男孩十八岁后必须投军,是生是死看自己造化,绝没有仗着姓氏作威作福走坦途捷径这一说。 “少将军若是脸上没疤,估摸着是个迷倒无数女子的大公子哥!”一名脸上同有刀疤的斥候说道,他摸着自己脸上疤痕,笑道:“可咱是当兵的,身上没疤才丢人,那是正八经躲在后头不敢露头的孬种。疤在脸上,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汉子,别像二蛤蟆那样,当年屁股中了毒箭,剜了一大块臀尖肉,这疤比掉了脑袋的碗口疤都大,可没人能看着,每回和别的伍卒比身上伤疤时,二蛤蟆都恨不得褪了裤子屁股贴人脸上给人看他的疤,哈哈哈……” 哄笑四起。 二蛤蟆是一名精瘦汉子的外号,那人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双肿眼泡和重下巴,尤其是赌气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癞蛤蟆。被人损了,二蛤蟆的腮帮子又气鼓鼓的,不言不语,上去就照着损他的斥候的战马屁股来一鞭子,战马吃痛受惊,朝前一跳,背上主人仓惶跌下马背,吃了一嘴沙土,又是一阵哄笑。 夜星寒眼神阴沉下来,颤抖伸手抚过脸上狰狞如蜈蚣的疤痕,目光涣散呆滞,魔怔了般。他紧紧攥着马鞭,指甲扣入肉中,嘴唇缓缓扭出冷笑。 夜星辰,夜渊鸿,你们最好给老子好好活着,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混的如何,哪怕像狗一样,都得给老子苟活着,欠债还钱,欠仇报仇,天经地义啊! “走,回去给将军禀报敌情,等风雷骑开来就是杀穿梵阳之日,到时候咱兄弟几个人人都能掳几个梵阳妙龄女子,在马背上就给她剥光正法了去!”夜星寒桀骜张狂说道,调转马头一马当先朝边陲小镇驰去,几名斥候浑身血热,啸叫连连,绝尘而随。 正文 第41章 丑陋 一伍斥候回营后下马歇鞍,看到风雷斥候回返,立刻有监马卒迎上前,为这一伍风雷斥候接过战马洗鼻刷毛,好生休养。骑兵看重战马胜过看重自己性命,五里一饮水十里一涮鼻,这是骑兵养马铁打不动的规矩。梦阳本土多为矮种马,大多做些驮货拉车的行当,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北夜马在蛮族的高云马面前像一头骡子,若用梦阳本土马种充当战马,无疑是讲笑话给人听。 林夕皇帝五年前有了组建风雷骑兵的想法,从全国挑选精壮彪悍武士十万,逐轮淘汰,只留下不到五万精锐中的精锐,两年前又花重金从极北蛮族手中购买纯血统高云马,这两年来,骑兵与战马之间相互熟悉认主,相互打熬,如百炼成钢,谁也不知道这支用黄金生生堆出来的军队战力几何。林夕皇帝对风雷骑寄予厚望,毫不吝惜褒扬之词,将来战事中,风雷骑必定是冲在最前面的。 而隶属于风雷骑的斥候谍子,配备的战马更是千金难买的踏雪高云马,据说极北草原上,只有蛮族隼骑的神射手能骑着这样的战马来去如风,三百步外就能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射杀无数,踏雪高云马让这些神射手像长了翅膀,像盘旋在天际的鹰,随时都会俯冲下来啄瞎敌人的眼睛。 风雷骑兵是摆在明面上一眼就能看到的战力,而风雷斥候的存在相对而言就低调很多,就如夜星寒一行斥候回返时并未走营地正门,而是从营地后方隐秘进入。监马卒接过战马后,立刻有传讯步卒前来告知大将军要见他们的伍长。 大将军夜青山,这个卑鄙到靠杀死族人以博得皇帝信任的男人,却成了梦阳数十万军队的统领。 这一伍其余四名斥候看向他们的伍长时,眼中光芒掩饰不住的炽热。能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这已不是寻常纨绔将种子弟,明明可以平步青云直接做那少将军,却非要做出生入死的斥候谍子,这就是传言的那富贵日子过腻了? 这也更坚定这一伍斥候死心塌地跟随夜星寒的决心,人常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他们都懂。 夜星寒面无表情,轻声丢下一句你们各自回去休息,便朝大将军帐走去。 他能感受到传令兵对他说话时的战战兢兢,能感受到同伍斥候得知他是大将军夜青山之子后,眼中的敬畏炽热,尤其是身边人不加掩饰的谄媚恭维。他不喜这样的感觉,从未觉得自己是梦阳大将军之子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还未忘记五年前夜氏一族的灭门惨案,那时父亲对那个穿着黄金铠甲的身影下跪求饶,亲手杀死族人,整个天空仿若猩红。 这些秘事在梦阳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可越是隐秘,压在心中愈是沉重。所以他拒绝父亲要他留在身边做少将军的想法,去做那整日在外的斥候谍子。 五年时间能让一个人成长多少?特别是遭受如此罹难大祸,能让当年的轻浮少年变作怎样? 夜星寒边走边想,双手抱在胸前,接着猛地张开双臂,仿若破茧成蝶振翅欲飞。 那个当年在他脸上抽了一鞭子的人现在变得如何了得?还配被称为夜氏年轻一代的翘楚么?那个当初唯唯诺诺的无用宗家少爷,是个男孩却比女孩还容易哭的家伙,还是那么懦弱无用么? 他低头桀桀的笑起来,双手举在眼前,身子弯曲如弓,拼命得压抑自己笑声。下一刻,他的笑声变得张狂恣意,仿佛洪水决堤,再也忍不住心中笑意,仰头狂笑。 少年仿佛魔鬼附身。 他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脸上蜈蚣般的伤疤狰狞曲扭,低声嘶哑自语,“快让我,找到你们啊!” 临近将军帐,夜星寒平稳住情绪,面容冷若冰霜,掀开帐篷帘子,看向那个当初拼命护着他,哪怕像狗一般都要死命苟活下去的男人。 “属下拜见将军!”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颌首低眉,父子间没有多余寒暄熟络话语,生硬如同军规。 那个穿着月白铠甲的身影神情复杂,坐在高台上,默默注视着儿子冷硬如磐石的身形。 “起身,不必多礼。”将军将涌到嘴边的欣喜话语换成简短六字,双手紧扣桌案。 夜星寒直起身子,眼睛冷冷看向别处,视这个数月未见的父亲如无物。 将军轻声叹息。 “看了你的战功,为父很欣慰,不愧为我夜家儿郎,夜氏年轻一代翘楚,非你莫属。” “夜氏年轻一代?还有几人存活?”夜星寒冷冷反问。 将军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经我商榷,擢升你为骑军宣武都尉,统管五千风雷骑军,任命书已起草好,即刻便发回帝都等候陛下朱批,你以后也不必如此奔波劳碌,跟随我身后,一片坦途。” 夜星寒终于将目光投在父亲身上了,竟是分外厌嫌的神情。 “我不要当什么宣武都尉,我只想做斥候。” 将军眉头皱起,与儿子冰冷目光对视在一起,别样陌生,“何必呢?还在生父亲气么?”将军声音无力。 夜星寒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现在长大了,知道动脑子,有自己的想法,不再莽撞,这是好事。可有的事啊,该放下就得放下,总闷在心里,迟早要把自己憋出病。谁没有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夜渊鸿当初是夜氏年轻一代里骑战第一人,你就要做到比骑兵还超卓的斥候轻骑,夜星辰当初不争不抢什么,可偏偏得到了你想要的,所以你现在拼命打拼去夺去抢,拼命想证明自己比他们强……何必呢儿子?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将军沉声说道。 “你不懂。” 将军愣了一下,哑口失笑——一个十**岁的男孩说自己的父亲不懂他?这有多可笑?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亲手杀了夜氏族人,得到了皇帝信任后,能把皇帝赏赐下来的大将军之位坐的如此心安理得?你当初跪在皇帝面前求饶时,心里怎么想的?”夜星寒轻声问道。 他清晰的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得僵硬,想被迫灌下一大杯毒酒。 接着这个男人面容冷漠无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儿子,眼眸里仿佛要喷薄出冰冷风雪,军帐内冷若冰窟。 “你看不起我么?”不再以父亲自居,你我相称,生分到了极致。 “你啊,还只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意气用事了!”将军轻声道,“当初我嫉恨夜明山能成为镇天大将军,成为夜国国主,成为夜氏家主,嫉恨他是宗家而我偏偏是分家,可自己真的做到这个位置后,才知道当初夜明山有多艰难,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知道为何夜氏忠心耿耿依旧被皇族灭了满门么?就是因为夜明山太过耿直,以为为帝国把守北地门户,心系家国,便能让皇族觉得满意?笑话了。夜明山心里装的更多的是梦阳的百姓,而非皇族社稷,不管皇帝是谁,只要能让梦阳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好。可皇帝只想要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而非一只高傲盘旋在空中的鹰。所以夜明山死了,夜氏一族被灭了满门。” “现在是林夕皇帝的梦阳,他想要一条帮他咬人的狗,谁能满足他,谁就能上位,我看清了大势,所以我选择顺服林夕皇帝,当上梦阳大将军。至于心安理得与否?说不清,说一点不恨是不可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那些读书读坏了脑子无病呻吟的酸腐儒生才深信不疑的屁话,可亲手戮了同族,当上了帝国独一无二的大将军,圆了这么多年的遗憾,我深感快慰,特别是陛下即将对梵阳开战,作为梦阳的大将军,我正在做着要记入史书千百年的功业,我觉得我生逢其时,心有何憾?又有什么问心无愧?我当初那般苟延谄媚,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的儿子!” 夜星寒看向父亲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就不能反抗么?当初家主那一剑已经差点杀死皇帝,你要是能出手,杀死皇帝又有什么难得?” 将军沉默片刻,像面对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般无力说道:“有国师大人在,陛下就绝不可能被杀。有国师大人,梦阳对梵阳的战争毫无悬念,你不懂那种人的力量,不懂我们在那种人面前有多渺小!” “人要看得清大势,看得清比自己强的人想要什么,看得清如何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那些所谓气节,所谓正义,所谓信念,统统都抛了好了,只要自己活得好,其他人死活又有何干?刨掉棱角,做人圆滑,能直腰能低眉,能拔刀杀人,能磕头跪人,方能长久。儿啊,这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必须学会的东西,人人刚生下都有棱角,越长大磕磕绊绊越多,非得要用诸般经历苦痛打磨棱角,不如改变自己然后去适应,会少走很多弯路,就算是做别人的狗,可能活得滋润,又如何?” 夜星寒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要离父亲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伸出手,抚着脸上那道破坏了他俊美容颜的疤痕,眼睛直视父亲,轻声说道:“你比我还丑陋。”接着大步离去,不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 将军豁然起身,看着儿子背对自己大步离开,仿佛父子情分都在那一个转身间都化为乌有。 丑陋?将军喃喃念着这个词。 可那又如何? 等风雷骑开来,他杀穿了梵阳,建成千古功业,成为三百年以来一统大陆第一人,谁又能说他丑陋? 他还只是太年轻的孩子啊。 正文 第42章 想当皇帝(一) 梵阳尚吉城,城主府。 矍铄的尚吉城城主矗立在阁楼窗檩前,看向尚吉城鳞次栉比的阁宇楼阙,呵呵笑道:“一片大好河山,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星辰,站在这里来看,看你脚下的山河气魄,看你胸中是否有气吞山河的豪气?” 星辰闻言上前,站在瘦高的城主身边,放眼远眺。城主府是尚吉城中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一眼看去只见得天地一线,青翠山峦晕上深秋灿烂之色,好似黄金铺就。他站在栏杆前,双手紧紧扣住雕花围栏,嘴唇抿在一起,珊瑚红色的眸子只是平眺远处风光,未曾低头俯视。 翩翩公子身形在微微颤抖。 “怕高?”城主轻咦一声。 星辰向后退了一步,远离雕花栏杆,伸手抹去额头细密汗珠,轻轻摇头。 从未站在如此高的地方,好似一伸手就能攥紧流云,好似张开双臂被风吹过就能飞在天际,又仿佛稍微低头看去便会坠落而下粉身碎骨,脑中并未有那所谓的‘脚下山河一气吞之’的豪迈,反倒是一阵阵晕眩恶心。 突然想起那个时常出现的梦境,梦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高的伸手就能摘下星星,能射杀下天上的神仙,他拼命想知道那座伸手可摘星的楼阙里有什么,但现在自己这样,敢登上那么高的楼么? “这座楼阙,仿照梦阳帝国皇宫内的星坠殿建造,只是稍矮半筹,但在梵阳仍是第一高楼,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就算说是君临天下也未尝不可。”城主转过头,看向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现在对他说‘君临天下’,太早了么? 星辰并未站在栏杆之前,只是腰身前探,小心看着楼阙之下的尚吉城。 城主以微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眉头轻蹙。 “天下沉浮大势,无非是‘附龙屠龙’而已,当今梵阳皇甫氏当权,附龙便是依附于皇族气运,以求飞黄腾达。士子赶考,武夫从军,无外乎攀附龙气,沾染皇族社稷气运,鲤鱼跃龙门,由一尾野鲤变作皇族池中之物,好生饲养。而屠龙便是不尊皇礼,不附龙气,以自身气运吞噬皇族龙气,限制皇权,甚至将皇族取而代之,走屠龙路的人下场无外乎两个,或是一跃成龙,或是一败涂地死无葬处。附龙屠龙,前一条路最是稳妥,后一条路则是以命相博,搏出一片江河。” 城主沧桑目光扫过视野所及之处,眼神迷离,看这一片大好河山,仿佛是看在姿容静好的女子。 “星辰啊,你想做王侯将卿,还是做那天下共主?”城主目光犀利投来,看着这个寡言少语的公子。 “天下共主?”星辰喃喃重复这四字,仿佛读出一股无匹霸意,读出历史王朝兴衰交替的意蕴,还有一种独自站在山巅,高高在上,举目四望,身边空无一人的孤独感。 “老夫在这尚吉城里冷眼看天下,看当今风流名士谁领风骚,看天下谁主沉浮,看这片已成定数的死棋里,谁人能横空出世,能打破困局,做活整盘棋……可惜老夫等白了头,依旧没等到!”城主摇头轻叹。 星辰不傻,能听出城主话中之意,只是他何德何能一无用纨绔,如何入得城主法眼?现在梁家在尚吉城的地位如日中天,城中风流名士高门望族纷纷拜访,摆明了要和梁家搭上关系,甚至有帝都二品大员表明只要他想出仕从政,可以倾尽其力为他铺路,将来就算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羽衣卿相,当一个独掌一部大权的尚书不成问题。更有甚者直接对她姐姐梁月心表示,可以让她当一朝皇后,让梁家成为梵阳首屈一指的大族! 这些都是那夜离开城主大人的巨船后的变化。 原本他还担心二皇子会寻他麻烦,李轻裘更会让他好看,可等了这么久,相安无事。真如城主大人所说的,出了事由他出面挡下。 这个看起来和蔼慈祥的老人究竟有多大能量,都能让傲慢的皇族二皇子和做事毫无底线的李轻裘忌惮不已。 如今老人摆明了要送他一场大造化,他却不敢安心接下。不是不相信城主大人,而是不相信他自己。天下共主这四个字,哪里能轮到他?顶多是看一看演义小说,臆想一下江河万里破碎在马蹄下,天下皆是战旗飘扬的壮烈场景,再自己一时血热练刀佩刀撑门面。真要他去做那与世为敌,挑衅皇族这尊庞然大物的事情,他做不来,真做不来。 城主察觉到他眼中那一分犹豫,轻声道:“的确,你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想这样的事的确太早,也太过沉重。附龙屠龙,屠龙做不来,那附龙呢?有何想法?梵阳官场大小官职正从九品十八级,武将七阶,为皇甫家所用,腾驾龙脉,照样可以一飞冲天,只是要受制于皇甫氏的家天下,走不到更高之处……“ “我也不知道……官场应酬,我不会,不喜欢那种场合!“星辰摇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不喜好官场应酬?也对,当官的最是虚伪,面子上对你笑,骨子里恨不得把人咬碎了骨头渣都不吐,老夫也不喜好为官者的圆滑世故。”城主嗤笑一声,“都是些恶心人的玩意!” “听钟离说你一身卓越刀术,和城中一赵姓刀法宗师切磋,倒把堂堂一宗师打的狼狈,那夜二皇子的斥候围杀,你能杀两人逃出,身手不错。有没有当一名统兵大将军的想法?身后旌旗万里,沙场点兵破虏摧城,花甲骏马一身戎马,男儿当如此!” 星辰伸手抚过肩膀,半月前这里被鬼部斥候的圆月弯刀切开一尺长刀口,痛彻心扉,做一名将军威风是威风,一身伤痕谁能承受?还是害怕。有的事情想想可以,但想不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人常道事在人为,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泱泱梵阳男儿千百万,为何拥有大将军称号的不过寥寥?就算打拼够了,没当将军的命,依旧无用。 “还不愿意么?”城主终于有些泄气,这个年轻人啊,还真是不知好歹的紧,若是这样的机会换给梵阳别的高门子弟,还不兴奋的要死?他在梵阳的能量有多大?呵呵,尚吉城分明就是一个国中国,不尊皇族礼仪,不尊帝国规法,梵阳历代皇帝奈他几何?甚至某些事情还要看他这个城主的脸色!他如同妖孽般在梵阳活了这么久,苦心经营枝叶散开,埋下的暗子伏笔有多少?只待有个能做活全盘的人出现,便做出一副九天十地的局来,改天换地,逆乱阴阳…… 能得到尚吉城城主赏识,这是积攒了几辈子的福荫?可这个梁星辰分明不买账,偏偏他还弃不得,只能和供菩萨般小心伺候着。老人无声苦笑,真是一物降一物,尚吉城里纨绔膏粱,自命不凡的世家大族怕他怕得要死,他又拿这个星辰无可奈何,真是一物降一物! 老人揉了揉额头,略头痛,“你就看着做点事呗,梵阳从二品正三品这一阶官职你随便挑,看上哪个就当哪个,怕有人指摘,就先跟着打熬几年,再一鸣惊人一番,如此这般,也不枉费老夫一番心血!” 高高在上如同二皇帝的城主大人竟犯难到如此程度,柔声细语连哄带骗,跟哄自家孙儿般慈祥又无奈。 一番苦口婆心抵不住年轻公子轻轻一摇头。 “那你说说看,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年轻人大好青春,不能就这么荒废了,有个事儿做也好!实在不成,就跟着老夫走遍天下河山,充实阅历,顺便再找回你丢失的东西……说说看,现在你想做什么?”老人腰杆都挺不直,倚在栏杆上,一丝不苟的须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衣袍飘摇,好似老神仙。 星辰沉吟片刻,说了一句让城主大涕笑两难的话,老人好似捡着莫大珍宝般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我想当皇帝。” 老人听言哈哈大笑,却不是嘲讽年轻人的狂妄自大,而是满心赏识!他不怕星辰狮子大开口,就算这小子说想做天上的忘忧神仙,他也会倾力支持。 “说说看,为何要当皇帝?” 星辰歪着脑袋,眼前仿佛出现那双猫儿般碧澈的眸子,还有那一束带着淡淡清香的马尾。 “为了让我喜欢的姑娘不用嫁给她不愿意的人!” 城主愣了愣,“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星辰斩钉截铁道。 “想当皇帝,那就是要取代当今梵阳皇帝喽,还是要屠龙啊!这等大事,非一朝一夕就可斟满大成,就怕等到你当上皇帝那一天,你喜欢的姑娘早已名花有主!到头来一场空欢喜!”城主淡然说道,“想当皇帝是好事,只是支撑你做皇帝的信念太脆弱,女子心思最难料啊!不过老夫不拦你,年轻人的事嘛,我一个糟老头子不瞎掺和!就看你能否坐拥这大好河山,能否揽得美人归……” 正文 第43章 想当皇帝(二) “想当皇帝,这可不是吹两句牛就能办到,皇甫氏执掌梵阳三百余年,树大根深,绝不会轻易被撼动。三百多年前,靖熙皇朝末代衰败到何种程度,梵阳开国皇帝依旧是耗费十数年,填了几十万人命进去才推翻了靖熙皇朝,你想当皇帝,想在梵阳最鼎盛的时期夺取皇甫氏的江山,有这个决心么?”城主大人低头看着这个说话狂妄的年轻人,眉宇凝重。 星辰愕然不语,有的事情想想的确是热血沸腾,但人只想着事情的结果如何辉煌了得,很少去想期间要付出多少。看那些演绎小说野史杂记时只觉得梵阳开国皇帝威武了得,统御王霸之师一战定八荒,披龙袍坐龙椅,睥睨天下,可期间艰辛苦难,又有几人明了? “也不是老夫给你泼凉水,当今梵阳可算是三百年来最鼎盛时期,不仅是国力恢弘,军力也在攀升,当朝皇帝皇甫茗禅更是勤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梵阳庙堂人才济济,文有御殿月华候陆妙柏执帝国牛耳,有江东士子集团的人才缝补缺漏,武有御殿炎将军统领帝**力,又有沧海军傲羽长射这两支精锐之师,更有帝国秘密机括制造府的强力机括辅助,再等两年,梵阳战力与极北蛮族的重骑兵都有一拼之力!武将将梵阳这座大屋子的房梁撑起来,文官又做那门扇窗纱,皇帝端坐于朝堂,稳当的很呐,几位皇子也有大出息,帝国生命力旺盛得和雨后春笋般。” “当年皇甫景澜召集了几百号江湖草莽,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路杀过去,各地不愿再承受靖熙皇朝腐朽统治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拥立皇甫景澜的军队,这才是掀翻了靖熙王朝的根本原因,墙倒众人推就是这个道理!可现在是梵阳皇族最得民心之时,你若是走皇甫景澜的路数,保不准要被皇族宰了传首江湖,成为江湖笑谈,就算有老夫在背后支撑你也无济于事。皇甫家对老夫有所忌惮,可还没有窝囊到任人欺负的地步,江山社稷是梵阳根本,谁敢动,皇族就敢要你命……”老人双手插在袖子中,修长身子倚着栏杆,带着秋草辛香的风吹过,老人须发张扬。 星辰听了老人的话,不禁摇头苦笑。 他这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就跟一粒沙子丢进海里般微不足道。 “真就没一点办法么?”星辰仰起头看向这个仙风道骨又睿智无穷的老神仙。 “有,办法当然有!怎么可能有我老人家做不到的事?”城主大人狡黠的眨眨眼,这个深不可测的老王八精明的很呐。 “你想当皇帝,想屠龙,那就先附龙,攀附汲取皇甫家气运,壮大自己实力,未必不能蟒吞龙。在老夫看来,当下梵阳的鼎盛繁华,倒像是枯木逢春的回光返照,五年前的梵阳,重文轻武,重商轻农,整个帝国虚浮懈怠,不够务实,若是五年前极北蛮族南下入侵,拐个弯来打梵阳,梵阳用什么来挡?用满城铜臭?直到这五年间,梵阳近乎亡羊补牢般大肆挥霍黄金投入军力建设,征调农夫开辟粮田,商户苛以重税,提高武士待遇,才勉强能跟西方梦阳一较高下,至于能不能挡住极北蛮族骑兵的冲锋,还很难说。所以你生在一个好时节啊,梵阳多少年都没有过战事?老夫敢肯定,一个月内,梵阳梦阳必将开战,两大帝国兵戎相接,都想吞了对方一家独大,做那天下共主,这期间要造就多少英雄?星辰啊,老夫就把话给你说明了,你认真听!” 老城主转过身,同样珊瑚红色的眼睛迸发出犀利如箭镞的光,好似要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通过星辰的眼睛直直锥刻在他心里般,星辰身子一凛,脊背挺直,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老夫本就想让你走屠龙路,这片天下分裂为梵阳梦阳三百余年,远没有当年的靖熙王朝来的鼎盛辉煌。国祚气运,这东西虽然虚无缥缈,却实实在在影响大陆每个人,就像一碗蜜糖倒进一锅热水中,滋味甘甜,现在却要将这一碗蜜糖分成两半,倒进两锅热水中,味淡的紧。你要做的,就是聚天下气运,做那紫气东来吾一人独吞的霸决之事,将你变作一条吞天巨蟒,将靖熙王朝分割三百余年的国祚气运合二为一,再反哺于苍生百姓,成就自己千古霸业,也成就千秋安乐祥和!” 星辰怔怔听着,突然就觉得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要他做这样这样堪比史诗的事情么?为何偏偏是他?为何要把如此重担丢在他肩头? 仿佛看穿了心思,城主沉声说道:“你想问为何是你?为何不让梦阳皇帝或是梵阳皇帝来做这种事?他们坐拥半壁江山,比你这孑然一身优势大的多?是不是?” “嗯!”星辰轻轻点头,眼神黯淡。 且不说要他窃取梵阳和梦阳皇帝的气运,要抗衡两位皇帝,仅仅是当下与他不对路的几位大纨绔都能将他随意摆弄,爹爹执掌十五万精兵的李轻裘,有望坐上龙椅的梵阳二皇子,甚至是那城府深重心思阴沉的江东曾氏嫡长公子都能让他头痛。要他与梵阳梦阳这两尊庞然大物为敌,要让他化作吞天巨蟒汲取国祚气运?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梦阳皇帝以妖魔治国,有违天道浩然,就算他能一整河山,也不得善终,他想得到天下,更多的是自己私念,与天下黎民无益,梵阳皇帝却只想抱住他现在拥有的,并不愿争取太多,若是放在盛世,梵阳皇帝是个好皇帝,可在乱世,他算不得什么,甚至若是梦阳皇帝说要他三郡之地便不开战,梵阳皇帝都会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甫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少了一种叫做血性的东西。”城主冷冷说道。 星辰好似在看神仙般看着这个将当今两大帝国皇帝批得一文不值的老人,大隐隐于朝的高人莫过于此。隐隐的,就有些不寒而栗起来,这个老人将自己困守在这尚吉城中,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甚至是过江之鲫般纷繁的名士风流子也认知的入骨三分,更可怕的是老人对人性,对人心的琢磨,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 一声老神仙叫出去,绝对值得。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侍奉神仙的老奴而已!”老人再次看穿了他的想法,这个年轻人的思想犹如书卷,任他翻阅。 “星辰啊,天下大势就是如此这般了,老夫在这尚吉城中等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等得须发白透,才等到你这么个顺眼的年轻人,不想再等下去了。老夫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你身上流着的血。有的事情,你不记得了,老夫也不刻意点破,将来你会知道,你会明白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事,就是在等着你去做啊!”城主意蕴深长的说道,上前一步,伸出带着老人斑的手,抚了抚星辰的面颊。 “长得真像她啊!” 老人轻叹道,拼命想在这个年轻人脸上找到他当年所侍奉的人的的痕迹,拼命将两张面孔合二为一,苍老的目光模糊浑浊,仿佛要看透三百余年岁月,回到最开始的曾经。 “城主爷爷,我真的能当上皇帝么?”星辰歪着头,老人的手拂在他脸上,有点痒,那神情仿佛在向自己长辈讨要糖果的孩子。 老人哈哈大笑:“龙椅就在那放着,等着你去坐,只是啊,爬上龙椅的路有些艰难,仅此而已!” 老人开心得很,他注意到星辰不再拘谨得叫他城主大人,而是‘爷爷’。这个如同离群之雁般的老人感到莫大的安慰——他不再是冷眼看天下的孤家寡人,不再是被人战战兢兢供奉得如同神仙的冷傲尚吉城城主,现在就算那些盼他早点死掉的家伙站在他面前,也坏不了他的心情。 老人笑着笑着,眼睛就仿佛蒙了一层雾气,湿润了眼眶。他微笑着伸手拭了拭面颊,轻声道:“孩子,大胆向上爬,有爷爷用手扶着你,大着胆子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不要怕……想当皇帝,那就当皇帝看看,大好河山,咱爷孙骑驴瞧!” 星辰咧嘴笑了笑,重重点头。 想当皇帝,那就当皇帝瞧瞧好了。大好河山,谁不想拥在怀中?谁真的甘愿做碌碌无为的小民?星辰眼神炽热,回头看向楼阁之外的万里山河绵延,他的目光仿佛开天辟地的巨斧,视线扫过,摧枯拉朽,只留天地朦胧一线。上前一步,修长身形临栏而立,低头俯视碌碌苍生,胸意张扬,深吸一口气,好似要将天下一口吞下。终于不再畏高,终于有那居高临下睥睨天下的雄浑气势。这股霸决傲气好似一直都蛰伏在他胸膛中,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变成烧灼万里的张扬气焰,焚天煮海,要将天地烧穿。 老迈城主站在星辰身后,竟是毕恭毕敬的束手而立,低垂下头颅,仿佛最忠心的仆从。 星辰居高临下面朝万里锦绣河山,而他面朝着年轻人的消瘦背影,像最虔诚的追随者。老人面带笑意,不言不语,缓缓弯腰,双手拱起,对那个现在仍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正文 第44章 大幸?大不幸? 十月中旬,尚吉城夜晚冷冽透骨,催得人跺足搓手。月光下两道修长身影并走在一起,身形款款,山岭间的夜空极为明澈,正直圆月,皓白月辉清冷明晰,倾洒在两人身上,好似勾勒出一圈耀眼银边。 女孩一头飒爽马尾沾染月华,白皙精致的面容在月光下仿若透明,仿佛能看到皮肤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她感到有些冷了,不自觉的朝身边的男孩靠了靠,扬起面颊,偷偷看着他的反应,没想到一下子就挪不开眼睛。 宁正只觉得星辰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了,怎么都看不够。 男孩察觉到她肆虐大胆的目光,低下头瞄了她一眼,窘顿一笑,“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说着伸出修长手指抚了抚鼻尖,好掩饰一下不自然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宁正身边,自己一下子就变得迟钝好多。 “就是长了花,还是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女孩戏谑得笑着说道,轻轻甩了甩头发,马尾辫上好闻的清香一下子窜进男孩鼻孔里。 星辰猛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冷冽的秋夜吸进鼻孔的气流像刀子,那股宁正身上特有的香气却让他贪婪吸气,“真好闻啊”,他喃喃道。 宁正淡淡笑了笑,没有理会男孩的傻话。 他们并肩走在尚吉城的街道上,看着脚下的影子修长挺拔,两人好似连接在一起,影子紧密交融。 其实这样的感觉也不错,自从两人经历那次灾祸,一起相依为命过,之间的友情亦或是说那潜滋暗长的爱慕,都更加深刻铭心。过了近半个月了,宁正依然清晰记得那晚上的星辰面目狰狞挥刀拼杀,将自己护在身后,那一刻,星辰清瘦的身形伟岸像盘亘在大地上的山脉。在颠簸的马背上,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意识模糊间,依旧挣扎着说要保护她。 这就够了!共患难方见真情!星辰值得信任! “星辰呀,你把我送回客栈后,你自个一个人走在街上不怕么?尚吉城以前可是死了十几万人的鬼都,你看这月高云稀的,正是恶鬼冤魂最喜欢出来的时候,小心路上撞鬼哦!”宁正歪着脑袋,吐出舌头翻着眼睛扮鬼脸,故意在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星辰温和的笑了笑,摇头道:“不怕,这世上才没有鬼怪,都是假的!你吓不到我!” 宁正表情一下子失望,“真不怕?好没意思!你装着害怕一下下不行么?” 男孩只是笑。 宁正注意到,这一路星辰的左手都搭在腰间的尊神刀上,从未离开,她说那些关于鬼怪的话时,星辰的手指上的骨节都泛白了。 明明害怕走夜路,还要逞强说不怕,宁正觉得他好可爱,可是又笑不出来,紧接着,感到有些心疼了。 “宁正,你在尚吉城呆多久?”星辰突然突兀的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应该在年底吧!” “年底?那就是说还有两个多月么?” “嗯!” 男孩珊瑚红色的眼睛晦涩不定,好像在仔细算计这两个多月该如何精打细算的过活——仿佛他生命只剩下两个月。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隐隐对宁正依恋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走的有多慢,好让和宁正在一起的时间不会那么快就过完。 宁正好像察觉到他的心思,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碧澈的眸子笑眯眯的,“要不我回去时,你也跟着来!你陪我在尚吉城玩了这么久,我带你去帝都玩,怎么样怎么样?” 帝都?星辰默不作声,城主爷爷说过,羽翼丰满前,莫要去帝都!帝都祥泉城,梵阳官场庙堂中心,看似尊贵堂皇,其间多少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栖身天子脚下,做人做事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刚去那里,多少都会被人下绊子做手脚栽大跟头,不怕碰的头破血流,就怕变得圆滑狡黠,丢了年轻人该有的锐气坦荡。而且城主爷爷决心要助他做成一番大事,帝都祥泉城,梵阳皇帝所在之地,整个梵阳权利至高点,将来到底是他被淹没溺死在深不见底的官场庙堂中,还是在权贵间游刃有余一飞冲天,以蟒吞龙造就一片新天地?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看着女孩笑眯眯的样子,星辰多想将这笑容据为己有!可是宁正都能同梵阳二皇子与统御西南三郡坐拥十五万兵马的沧海军的李轻裘有牵连,该是有多大家世身份?他看这这张动人笑脸,就像在茫茫荒野上仰头看星空,一片浩瀚,自己渺小如沙粒。 要当上皇帝么?当上皇帝才能给宁正想要的自由,成为皇帝才能让宁正不用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成为皇帝,才能真的有资格将心里那份情愫说出来,才不会觉得大声说出这份感情后,会让他觉得自卑到自惭形秽。 “星辰,别想太多好不好……别担心未来,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好了,未来的事情我们猜不到,既然猜不到,那就不想了,不给自己徒增烦恼……起码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很惬意的……”女孩柔柔的说道,嗓音温软得带着一股江南水乡女子才有的濡糯。 “嗯。”他点点头。 宁正微微叹了口气——真像个让人丢心不下的小孩子啊! 即使两人拼命放慢步子,脚下的路都不会边长,依旧是愈走愈短,尚吉城的纵横交错,笔直无碍,一步一步走过,离宁正下榻的客栈愈来愈近。柔和温暖的火光照射在客栈门口,宁正上前两步,站在客栈前的石阶上,转身对伫立在那里深情凝视自己的少年嫣然一笑:“就不说再见了!” 她的面庞温柔恬静,金色的火光落在她脸上,高贵犹如神祗。 “在我眼里,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宁正束手而立,安安静静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 星辰默默记下这句话,再见再也不见?轻易不说出口再见二字,一出口便是诀别? 他仰头看着站在灯光里的宁正,眼眸里蓄着不易察觉的哀伤,俊秀的面容笑的不自然,“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女孩笑着眨眨眼,飞快转身走入客栈,毅然决然。 星辰默默看着她纤细背影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得站了良久,内心百味杂陈——多希望宁正在分别前能多对他说句话,多对他笑一笑,多看他一眼。可她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说再见’便不多说,徒留下他心里一片空洞洞的失落。 “矫情。”他轻声挤出这两个字,自嘲得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宁正进入客栈后,循着木梯跑上楼,踩的木板咚咚作响,像矫健一头牡鹿飞快冲进自己房间。她的房间窗户毗邻街道,可以看到外面情景,只想着好好看一眼星辰,好好看一眼那道消瘦的背影。掀开窗子,刚好看到少年低着头缓缓离去,形单影只,一头乌黑长发被晚风吹起,好似游荡的野鬼。她撅着嘴,双手捧着脸庞,目送着少年渐行渐远,融入夜色。 “傻瓜!”她粉红的嘴唇嘟囔着,像在说自己,又像在说那个落寞的少年。 “公主殿下……”一道尖细阴柔的嗓音响起,宁正猛地转身,她方才进房间进的如此着急,甚至没有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披着一袭黑色大麾的身影,掀下头顶兜帽,眉发皆雪白,面庞干净无须。那人解开脖子上大麾系带,退去黑色大麾,露出一身大红蟒袍来。他始终低垂头颅,毕恭毕敬甩袖打千,双膝跪地叩首磕头,“老奴为公主殿下请安!”是皇宫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高贵使命感。 这位正二品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宫禁城五千宦官之首,皇帝身边掌印大貂铛郭阿蒙,面对小主子,竟比面见皇帝时更加虔诚恭敬。 宁正的惊愕瞬间变成惊喜,尖声叫到:“郭爷爷,你怎么来了?快起身坐下!” “老奴站着就好,殿下不必多心!”郭阿蒙的面容细腻苍白,虽已年过六旬,竟看不出多少岁月纵横的痕迹,唯独一头白发让人唏嘘不已。他毕恭毕敬起身,隐在大红蟒袍广袖中的手束在身前,默默看了小主一眼,痛心道:“殿下瘦了,这些日子可是吃了好些苦头?若是受了委屈,请让老奴为您出这口气!” 宁正不做声,为风尘仆仆一路换了五匹马赶了近十天路才找寻到她的老太监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前。老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得说道:“不敢有劳殿下费心,是老奴疏忽,让您蒙受如此委屈,实在无脸受殿下亲手端来的茶水,恳请殿下责罚!“ 宁正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自己闹离宫出走这一招,着实急煞了这位以一丝不苟闻名于世的大内总管。她故作气愤冷声说道:“本公主给你的茶水,敢不接下?给我全部喝下!” 大太监这才颤抖接过茶杯,连续数天水米未进的干瘪嘴唇哆嗦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端着那杯茶水,竟忘了身为阉人必须如女子般颜掩面小口啜饮,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犹如灌下一杯烈酒,酣畅淋漓。 “谢殿下赐茶!”老太监双膝着地,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将茶杯放回桌上,这才缓缓起身。 从当初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一步一步成为皇宫巨宦,郭阿蒙不知跪过多少人,作践过自己多少次,从当初的不情不愿到后来的理所当然,直至现在的身跪心不跪。可他跪小主子从没有那么多复杂念想,甚至比跪皇帝还来的心安理得,只因为小主子给了他别人给不了他的关心和尊敬! 做太监的,被人看轻被人嫌弃被人糟践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尊严脸面为何物。突然再被人给予了尊重,就看的格外重视,对给自己尊重的人也打心眼里愿为奴为仆,尽忠犬马。 而皇甫宁正就是给了他尊严和尊敬的人,依稀记得这丫头当年牙牙学语,叫的第一个词竟是‘爷爷’,就是对着他揪着他的头发叫了一声爷爷!呵呵,太监连个卵都没得,还被人叫爷爷?更何况叫他爷爷的是堂堂梵阳尊贵的公主,满朝文武都笑他丢人不知道深浅。 唯有当朝皇帝不觉得这是笑话,于是满朝文武无一人再敢嗤笑他,而皇甫宁正这一声爷爷一叫便是十八载,至今未变。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给我滴水之恩,我便涌泉回报。这就是郭阿蒙的处事法则,很简单,一点儿也不复杂,丝毫未沾染上深深皇宫禁院内的你争我夺阴险狡诈。甚至在他心里,若是在公主与皇帝之间选择一个,他决心会站在公主这一边,原因无他,报恩而已。 只是这些话他谁也不会说出口,说出来便是一个死字。 “郭爷爷,你是来带我回去的么?”女孩深情落寞得说道,眼睛噙着失落哀伤, 老太监弓腰注视着小主容颜,心痛不已,已经攒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改口道:“殿下放心,老奴只跟在您身边照料您,绝不让殿下为难心忧,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老奴皆支持。陛下那边,老奴会帮您说话!” 宁正霎那间笑声朗朗,上前紧紧搂住老太监脖子,面容不复阴霾,“我就知道郭爷爷最好!” 当年小小的宁正最喜欢的就是搂着他脖子,让他转圈儿,她说那感觉就像在飞,仿佛只要一松手,就能飞出皇宫,飞出去看看宫外的景致。而他就会斗胆打趣,说殿下千万不敢松手,万一一松手给飞到天上成了神仙,老奴可是要被陛下杀头的! 转眼间宁正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段修长优雅,个子瘦高,再也不能挂在他脖子上被他转着飞,老太监竟一时间恍若隔世了。 再一回神,他眼睛笑眯眯问道:“老奴斗胆问一句,殿下可是有了看中的男子了?” 宁正哧哧笑着,眨着精灵古怪的眼睛,“不告诉你!” 老太监呵呵笑着,真如慈祥的爷爷在看孙女儿。既然殿下不愿说,他便不追问,只是不知道方才送殿下回来的男孩儿斤两有几,与梵阳帝国当下最风流的几位公子哥能否相提并论?要知道宁正可是会被赐婚给未来执掌西南沧海军十五万兵马的李轻裘的啊,那年轻人,能比得上么? 年轻人都以为男情女爱只要两人你情我愿便可相濡以沫,却不知道婚嫁大事从不是两人过一辈子那么简单,尤其是权贵世家,婚姻更重利益而非感情。有多少世家男女同床异梦?又有多少权贵子弟在婚嫁上遗憾终生?看似琉璃金顶一片辉煌,其实脆薄如糯米纸,经不住丝毫风雨!老太监身居帝都皇宫五十载,对梵阳权贵门阀间的男女情爱姻缘憾事见得多了去! 大幸?大不幸?一切尘埃落定浮一大白时,谁人笑?谁人哭? 正文 第45章 杀大鱼 (端午放假有空,献上一张) 见过了牵肠挂肚丢心不下的公主殿下,郭阿蒙的总算松了口气。他伺候殿下入寝,便恭敬退身,披上一袭黑色大麾,将大红蟒袍罩住,头戴兜帽,苍白眉发隐入暗中。老太监不声不响下楼,身影轻灵,好似一只盘旋在半空中的蝙蝠。很难想象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有如此身法,可郭阿蒙就是做到了,放眼整个帝都,他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从当年一个默默无闻兀自挣扎的小太监开始攀爬上位,替主子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脏活,二十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更是让那一辈的庙堂谈之色变。事后茗禅陛下论功行赏,郭阿蒙身上的黑色绣鹤官补子换成了一身大红蟒袍,不少劫后余生的帝都权贵都冷着眼——这身袍子何尝不能说是用血染红的? 只是二十年过去了,梵阳庙堂日新月异,老一辈权贵大多退身,换成更具活力朝气的新面孔,而郭阿蒙却是坐实了御前总管大太监的位置,皇宫五千宦官之首,皇帝掌印大貂珰。关于这个愈老愈健的白发太监的血腥传闻渐渐淡了下去,不少庙堂新人都还觉得这个慈眉目善颇有菩萨相的老太监温和谦礼,没有宦官那狗仗人势又看人低的嚣张气焰,又没有那股子令人看着就觉得窝囊的奴才气,甚至觉得这位掌印大太监与御殿月华候御殿炎将军各部尚书站一起都不跌份。 每每听到这些关于他的传闻,郭阿蒙就嘴角泛笑,小娃娃终究是小娃娃,觉得男人被去了大势成了太监就真如走狗?觉得自己成了皇帝身边掌印大太监便可目中无人低头看天下?不荣辱,不骄躁,不愤亢,一心修那清心禅,尔等可知老夫心中有猛虎? 出了客栈,老太监仰头看向夜空——比帝都皇宫都灯火通明,看不到星星,繁华喧嚣得令人烦腻。老太监脚下生风,猛然起跳,身影空灵玄妙,直直跃上屋顶,融入尚吉城鳞次栉比的楼阙中。 做人不忘本,为陛下做事是尽忠,为宁正公主殿下着想是报恩,两者并不冲突,就算他如此行事会触怒陛下威容,可他就不信为梵阳皇甫家奉献几十年的香火情保不住他? 二皇子是龙,李轻裘是蛟,那他郭阿蒙便要做那按龙头斩蛟首的人物! 二十年太平日子,估摸着梵阳都快遗忘他那一手剜心的通天本事……那就让老夫再提醒提醒这薄凉的人世! 老太监一路在楼阁顶端飞跃,如鹰隼掠过。 ———————————— 与此同时,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也朝着李轻裘公子的府宅飞掠而去。这两个一袭纯黑夜行衣的家伙近些日子让李轻裘和二皇子吃尽了苦头,时不时的偷袭骚扰暗杀,防不胜防,偏偏还油滑的很,跟淤泥里的泥鳅一般滑溜,就算是布下天罗地网,也能从夹缝里逃走。更可气的时,每次不多不少,只杀两人,近半个月了,来的极有规律,总是隔一天拜访一次,杀了人就走,仿佛只为杀人,只为让这些峥嵘军伍甲士窝一肚子火。 李家府宅已算是防御的密不透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是控弦佩刀的精锐步卒,就连屋顶都站有持弩武士,那名一脸络腮胡子的沧海军鹰犬头目神色阴翳,站在李府庭院中狼顾鹰视,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耳目!今晚宅子的防御工作算得上登峰造极,就算皇宫禁院的防卫也不过如此,他不信那一胖一瘦两牲口还能再跟往常一般闹腾一通再拍拍屁股啥事没有的走人! 起码都要留下半条命! 把西南沧海军当什么了?把功勋卓越的大都统当什么了?以为是逛青楼窑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鹰犬头目的络腮胡看起来就如一个热心肠的大叔,那双乌黑的眼珠泛着凛冽杀意,唯有尸堆中爬出的人才有的杀念贯彻整个庭院。那两个牲口最好别被他抓住,抓住了就是抽筋剥皮的凄惨下场……作为鹰犬谍子,最拿手的不就是酷刑折磨么?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嘴角冷笑。 他扭头瞥了一眼背后正堂,少爷正坐在里面看着呢!这次迎驾宁正公主殿下被二皇子生生搅黄已让少爷心生不满,事后又被尚吉城城主呵斥一番,少爷攒了一肚子火气,现在就连阿猫阿狗都赶来挑衅三分?他们这批鹰犬谍子来尚吉城,就是奉大都统之命,为协助少爷迎驾宁正公主殿下,可事情办得一塌糊涂不说,还丢了二十几名袍泽性命——办事不利! 大都统治军以严谨铁腕著称,绝不会留只混口粮办不了大事的庸人,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回西南后肯定得被大都统斩掉脑袋! 而且少爷更是个阴沉狠辣的主,梵阳王朝皆传风流独占八斗唯有李家大公子,可只有他们这些亲眼看着少爷长大的甲士们明白,这位混世魔王跋扈有几分,戾气更是得了大都统十分真传!也亏得少爷与大都统谈过几次后心智成熟太多,若是以往出了这么大差池,难保不是被乱棍打死拖出去喂狗的凄惨下场! 只要大都统不死,西南李家的十五万沧海军就不倒,沧海军姓李,在梵阳人尽皆知,就算是加盖着皇甫氏蠡印的圣旨送到西南,在大都统眼里不过废纸一张。沧海军就是一条盘踞在西南三郡的蛟龙,比起皇甫氏的浩浩龙气,少了那份金贵,却多了几分嚣张凶戾。现在既然有人胆敢挑衅未来沧海军的统领,挑衅少爷的尊严,那就怪不得沧海军所有甲士用刀尖对着你们心口了…… 中年人低声桀桀笑了笑,神色阴冷,整个李家府宅杀气腾腾,好似一张蛛网,隐在暗处的凶猛狼蛛正耐心等待猎物撞在网上沦为腹中餐。 猛然间,中年络腮大叔神色一凛,面朝向东面举起手,一众隐在暗处的控弦武士齐齐搭箭抬弩,锋锐箭镞朝向他所指的方向。络腮胡怒极而笑——来人就这么不把沧海军鹰犬当回事?真把这里当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风月场所?明知这里是天罗地网,还敢明目张胆得将自己暴露在沧海军的锋芒下?脑袋被驴踢了么! 他冷笑一声,举起的手如战刀挥下,瞬间十数支箭矢应令而射,朝那站在墙头不知死活的身影飚射而去。梵阳机括甲天下,尤其是这种短小精悍的机括轻弩,二十步以内被瞄准绝无脱靶可能,而三锋箭镞的弩箭被机括大力推射,足以将人洞穿而过,加上箭镞上的凶险倒钩,近距离命中绝对是个前后透光的血窟窿,来人傻傻站在墙头当活靶子,真是可气又可笑。 很好,弩箭入肉的钝感声音,热血泼洒而下的酣畅淋漓,被命中之人那憋在嗓子眼里的闷哼——很受用的感觉。络腮中年人看着那身影从墙头栽倒下来,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布下如此严密的防御,就这么轻易干掉敌人了?这群兔崽子还没放开手脚就结束了? 以往那两个挨千刀的刺客油滑狡诈得像两匹黄鼠狼,连影子都摸不着,这次就这么轻易干掉一个?络腮胡的大叔一下子回过味,是有反常必有妖,收起心中小觑,抬头环视李府高高墙院,严密查视。 那具眼看栽倒下墙头已是千疮百孔的尸体突然飞了过来,砸向络腮胡的大叔,他反应奇快,不闪不躲,果决拔刀,朝那具尸体斩去,如热刀割蜡,泼下一汪鲜血。果然没这么简单就完事,这惨死的可怜家伙多半是他们自己人,被敌人当做挡箭牌掳了去。 络腮大叔心中暗怒,握刀的手忍不住颤抖。这时,墙头一黑影飞掠而来,瞬息而至,站定,钳住他握刀的手,来人几乎与他四目相对。看清楚了,是一双因肥胖而眯起来的眼睛,隐在面罩下的嘴巴发出呵呵的笑声。络腮大叔自诩膂力过人,可被这敦矮胖子虎口钳住的手竟是动不得分毫。他提腿膝撞向胖子胯下,空出来的另一手伸出双指插向其眼睛,皆是狠辣阴险的招式。 胖子冷哼一声,不急不躁见招拆招,也提膝挡下这被打到就是断子绝孙下场的膝撞,又握拳砸向要戳瞎他眼睛的双指,丝毫不怯,也不后退分毫。络腮大叔面色阴沉,双指变掌,钳住胖子拳头,两人比拼角力,胶着不下。 “你是在拖时间等着手下换装弩箭再射杀老子么?”胖子用了假音,低沉嘶哑道。 络腮大叔狠声道:“今晚你来了便别想走!” 沧海军制式轻弩分两种,一种是十箭连射,中途不需填装弩箭,射程近而威力小,另一种便是这些鹰犬手持的轻弩,一次射出后要张开弩弦填装箭矢才可发射第二次,可这种轻弩射程远力道大,追求一箭毙命不留活口,若是被敌人逃过一箭,便给了敌人五息时间反击。而这个胖子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就抓住填充箭矢这五息的空挡杀了过来,而络腮大叔也是在拖延这五息,为手下发射第二轮箭矢争取时间。 听到身后控弦武士手中弩机已卡紧机关,络腮大叔阴沉道:“方才你用我沧海军甲士身体挡箭,老子现在就要拿你这身膘挡箭!” 胖子不言不语,身形急转,滑溜得难以置信——带着一百六七十斤的肥肉竟能转的这么快?他贴着络腮大叔的错身而过,两人位置对调,络腮大叔在前,胖子在其身后。胖子伸手扼住络腮大叔喉咙,一把攥住喉结,趴伏在其耳畔轻笑道:“老子这身膘,你挡不起!” 他手间发力,络腮大叔面颊变成绛紫色,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了般,喉咙里梗着话却说不出口,面前一众控弦武士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又一名身形消瘦修长的黑影不紧不慢踱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柄臂长短刀,刀尖抹血殷红。 他步子不快,像是踏着固定频率的鬼魂,一步一步从胖子背后走过,向中堂走去。 胖子在络腮中年人耳边轻语,“这次我们不杀小鱼小虾,我们要杀大鱼……” 正文 第46章 往事不过笑话 被誉为风流独占八斗的天字号第一纨绔李轻裘此时坐立不安,端坐在梨木太师椅上脊背紧绷,狭长桃花眸子没了往日的轻佻狂傲,眉头轻蹙双唇紧抿,男人女相的李大公子这副神情倒有了一分悲天悯人的菩萨气。 中堂未点烛愈发黑暗,月光透过窗花白纱照进来,撒了一地斑驳银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甚至能感觉到额头处的血管微微轻跳。猛然间,他昂起头,像嗅到血的野狼——听到院落中机括轻弩发射的箭矢扎进血肉中的有力钝响,李轻裘嘴角冷笑,果真是不怕死的江湖草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从沧海军鹰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溜走,还真以为自个就是天下第一可以目空一切?笑话! 啧啧,这两名刺客身手放在泱泱十五万沧海军甲士里也算得上一流,可是与军队作对,不是找死是什么?看来这天下又要多两个被传首江湖的倒霉鬼喽! 他骤然起身,双臂舒展如鹰,好似这些日子来的压抑烦躁迎刃而解!被二皇子打脸,被鬼部坏掉好事,被尚吉城城主敲打,还要被这两个王八犊子恶心?真当他李轻裘是只会在女人肚皮上翻滚的无用草包纨绔? 那张俊逸面容在被窗花割碎的月光照的阴晴斑驳,狭长桃花眸子冰冷无情,嘴角更是冷笑不已,阴柔又邪气。迈起步子向门口走去,好亲眼看看是谁敢连连找沧海军的麻烦! 不等他推开中堂正门,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一条高瘦身影矗立门口,背光而立,身形一片漆黑,唯有眼睛处闪亮如鬼火。他咬牙咒骂一声,踉跄后退,正欲高声呼喊,来人已箭步上前,探手鹰爪,扼住他修长脖颈,再脚下生风倏然转身,将他狠狠抵在墙壁上,双脚离地半尺。身形高大足有一百三四十斤的李轻裘像只小鸡般任人摆弄,毫无招架之力。 李轻裘拼命扬起脖子,好让被扼住的喉咙能顺利挤进一口气,白皙面容死灰泛青,眼珠不住向上翻,露出一片瘆人眼白。双手极力想掰开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却根本无法撼动那铁钳般有力的手指。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想要什么……都行!”他眼睛里泛出湿润雾气,蓄满泪水——养尊处优的李大公子从没经过这种事! 来人不言不语,回应他的是一柄狭长匕首,不由分说扎进手背穿透掌心,黑红鲜血顺着匕首血槽喷薄而出,泼洒在刺客脸上蒙着的面罩上。还不算了事,刺客手腕扭转,匕首锋芒在他掌心中回转切割,巧妙避过难切的筋脉骨骼,顺着手掌骨间缝隙一路纵切而下,如热刀割蜡毫无阻碍斩开手掌手腕,刀锋直抵小臂。 剧痛狂潮般一波接一波冲击着李轻裘,仿佛将他放在火焰上炙烤,又仿佛在把他用磨盘一点一点碾碎,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呼喊,只是一串咕噜咕噜的喘息,额头汗珠大滴大滴落下,浑身都在无力抽搐。 从未有过的痛彻心扉。 匕首还插在小臂上,刺客微微探身,一双漆黑眼睛与他对视,如这柄匕首般冰冷无情。蒙面刺客声音嘶哑道:“杀人与杀畜生并无区别……” 血腥的味道和血腥的话一股脑涌向李轻裘,他思绪一团乱麻,嘴中不住嘟囔,“饶我一命……饶命……” 面对死亡威胁,就算风流独占八斗的李轻裘也丢掉了往日的张狂不羁,丢下贵为沧海军大都统之子的金贵,丢下膏粱纨袴间看的最重要的脸面,如若不是刺客将他抵在墙上,就是下跪求饶他也做得出来! 此时意识接近空白模糊的李轻裘脑子里突然想起一次老爹和他闲谈,提及到爹爹年轻时带兵打仗时,被东洋倭寇围困在一座废城,好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不足百余甲士仓惶逃窜。堂堂帝国正规军队,被倭寇打压得抬不起头,甚至连大路都不敢走,只能抹黑沿小路向内地流窜,一路被敌人追着打,狼狈的连为袍泽收殓尸骨的时间都没有!爹爹披头散发,身上伤口流血化脓,模糊一片。屋漏偏逢连夜雨,艰难甩掉倭寇追兵后,又遇到东南山林中的贼匪,往日官兵打压山贼流寇绝不手软姑息,山贼遇到他们这一群败军之师又怎可能放过?顽冥不化的山野流寇又将这一百来逃兵砍杀过半,俘虏戏谑折磨——吊起来剥光甲胄,用渔网紧紧包裹,甲士身上的肉被渔网窟窿包裹得一片一片凸起,再用薄锋小刀一片一片削掉那些凸起的肉,比凌迟还要残虐的刑罚,往往可以割近千刀而不死,死了也不是因割到致命处,而是活活痛死。爹爹带着剩下的甲士,窝藏在山林间,听着被俘虏的武士惨叫一整晚,直到没了声音。爹爹就冷着眼不言不语,听着山贼嚣叫,听着武士惨叫,听着残存的甲士低声啜泣抱怨,好似这世上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是这副漠不关心的铁石态度。 仓惶回到军队大本营,得知爹爹丢了城池打了败仗逃回来,当时背嵬军统兵大将军直接一耳光甩下来打掉爹爹半嘴老槽牙,再一脚踹到小腹,一口鲜血混着胃汁吐出,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的爹爹在众目睽睽下躺在地上如一只剥了壳的大虾蜷缩着,周围背嵬军武士大声嘲笑——对战败而归的武士没必要同情,甚至惊诧于这个穷山恶水出身的刁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难道不该自刎谢罪么? 爹爹待浑身伤痛缓和下来,翻身兀自跪在大将军帐外,长跪不起,五体投地,大声嘶吼:“求一千精兵,收回失地。”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枯跪三天,兴许是大将军不耐烦一推开帐篷帘子就看到这碍眼恶心的家伙,兴许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玩味态度,当真拨了一千奴隶武士,可也只是武士而已,甚至连匹像样的战马也没有。爹爹不言不语,又给东南几郡的刺史经略使漕粮掌簿官各种下跪低头,总算不至于这一千奴隶武士饿着肚子用牙齿拳头和敌人厮杀。 这一千奴隶几乎就是如今泱泱十五万沧海军的前身,谁也没想到当初丢了城被将军甩了一耳光踹了一脚狼狈如狗的刁民,能当上割据帝国三郡膏腴之地的统兵大都统,谁也没有想到那弯腰下跪磕头如吃家常便饭般顺理成章的狗崽子,能挺直了腰杆站在陛下面前口吐狂言:愿为帝国驻守西南门户,不退一步! 枭雄问鼎。 当功成名就的沧海军大都统倚着门栏,如富家翁一样对儿子提起当年心酸往事时,竟无丝毫隐瞒,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此时除了皇帝外,偌大梵阳已无人再让他能磕头下跪,须发斑白的大都统提及往事笑声朗朗,好似看透了诸般终生牛马。大都统说他当年为了求粮食,几乎是堵着漕粮掌簿官下跪央求,从他府邸门口堵到官府门口,可没人敢把粮食银钱战马给这个败仗败得一塌糊涂还且败且战的刁民崽子,最后实在被他缠不过,就跟给乞丐丢铜板一样丢下批文折子,准予他去仓库提粮提钱,还被狗日的掌库小吏讥笑嘲讽,克扣了两成粮银。这些心酸往事大都统毫无保留的讲给儿子听,笑声不羁,好似浑然不觉得经受这些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已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超然。 “当爹爹彻底荡平了东洋倭寇,陛下封赏,拜将正二品沧海军大都统,风光的海了去了,那时候为难爹爹,让爹爹下跪磕头被笑话的混账玩意儿,一个个惴惴不安得小心拜访赔礼,恭维的话恨不得一车一车从嘴里拉,生怕爹爹翻旧账拿捏他们。可爹爹还就和他们乐乐呵呵的提起当年那些狗屎屁事儿恶心他们,看他们从坐着变成站着,再汗流浃背跪下来磕头求饶,呵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这个理儿!儿啊,年轻时给人磕头下跪求饶不算什么,但这笔账要死死记在心里不能忘,不说功成名就后加倍讨回,起码也要一报还一报。那些读书人说宰相肚子能乘船,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娘的屁!被狗咬了还不一砖头撩回去?哪有这个道理!” 李轻裘听着爹爹爽朗大笑讲着这些令人听着就揪心的往事,竟不争气的流了眼泪。大都统兵戎一生,最恨得无非是妇人之仁男儿流泪,可儿子为他流泪却生不起半分厌恶。他伸出粗糙手掌为儿子拭去泪痕,眼角已生出鱼尾纹,笑呵呵道:“儿啊,爹爹在给你讲笑话呢,你怎么不笑反倒哭了?是这笑话不好笑么?呵呵,这些事传出去恐怕都能被笑掉大牙,堂堂帝国顶梁柱,沧海军大都统,当年竟然打了败仗被甩一耳光踹了一脚,还给人磕头下跪求粮食求银子,真是笑死了……哈哈哈哈……” 大都统笑的乐不可支,可听在李轻裘耳里却是心如刀绞,以狂妄不羁臭名远扬的天字第一号大纨绔竟泪流满面,而经受了这些苦痛的爹爹只是笑着伸手,为他拭泪。 —————————— 李轻裘拼命忍住被切开的手掌还有小臂处火烧火燎的剧痛,如一条临死的野狗般挣扎发声:“壮士……求饶……饶了我一条小命……给您下跪求饶都行……如若不杀……沧海军李家……绝不追究!” 消瘦的蒙面刺客竟迟疑了一分——这真的是那个能把人打死了喂狗的大纨绔李轻裘么?竟能说出下跪求饶这种话?权柄煊赫的沧海军大都统家的公子,仅比皇族龙种低了一筹的出身,竟连这点儿骨气也没有?冷酷刺客竟有些许嫌弃厌腻,他倏然抽出仍割进肉中的匕首,对准这年轻俊逸公子哥的喉咙,打算最后一击夺其性命。 出手果决,不留余地,向来是他的信条,没必要因为这年轻人的爹爹是沧海军都统便手下留情,相反,更要斩草除根不留痕迹,否则就要面对当世名将永无止境的追杀,甚至连公子都要连累。 匕首锋芒刺下,李轻裘瞳孔紧缩,不敢相信自己当真要命丧于此?他还年轻,根本不想死! 刀刃距离喉咙一线之隔,锋芒嘎然止住。 刺客握着匕首的手被一个突兀出现的身影伸手钳住,动弹不得。 一向以膂力自负的蒙面刺客竟无法挣脱,回首看去,来人一袭黑色大麾无风自动,如一面苍凉大旗。 大麾下露出一色儿大红蟒袍,在月光下红的触目惊心。 正文 第47章 一人便是一座江湖 一个黑布蒙面握刀扼喉,一个面隐兜帽屈指如鹰,皆是不言不语,仅仅是站在那里,身上澎湃而出的乖戾气焰都在灼灼缭绕。李轻裘强忍剧痛,眯起眼看着僵持住的二人,心里总算一块大石落地——不管来人是敌是友,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垂眼瞥向被制住的匕首,锋锐刀尖与自己喉咙一线之隔,甚至能感受到冰冷的金属寒气,真真正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突然就有些明白爹爹当年为何能将自己的脸面,身为男人的尊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古语,都当作屁话一笑而过,真真正正劫后余生过一次的人,再不会对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缥缈之物视若珍宝。爹爹总嗤笑那些在帝都隔了几千里地的酸腐书生是闲的蛋疼站的腰疼,不无道理,真的把他们丢到战场上,那些仁义道德,那些所谓气节,能救得了他们? 抱住小命是好,只求这两位不速之客神仙打架时,别把他这个只有两下花架子的膏粱纨袴也殃及鱼池。 手腕被攥住的蒙面刺客心头大震,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这只鹰爪般的手。他自负膂力,一掌拍倒战马不在话下,三担劲弓扯得张满更是信手拈来。被国师大人训练出来的十名精锐刺客里,他身材最是高瘦纤细,却是气力最大的怪胎。可如今这半路杀出的神秘人,仅仅在力道上就压他一头。他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瞥了一眼李轻裘,看来杀他是不可能了,不该磨磨唧唧耽误时间,一照面就应一刀捅个通透清爽,现在只是废了一条胳膊,远不是他们杀大鱼的目的。 他扼住李轻裘喉咙的手臂一挥,手中的俊逸公子如同没有重量的稻草人,朝这个面庞隐在大麾兜帽中的神秘人劈头砸去。右手匕首换为左手反握,借着李家公子身体的掩护朝对方怀中欺身而上,同时提膝撞向小腹,右臂弯曲出肘,左手匕首直捣心窝——仅是一刹,杀机四起,皆是中招便再无翻身之地的狠辣招数。 神秘人轻笑一声,一手抹过劈头而落的李轻裘,力道浑厚柔和,如同拨开眼前云烟,带着千钧之力砸下的身体如同被风吹过的袅袅炊烟,荡向一边。这才不急不缓面对眼前蒙面刺客的狠辣杀招。 天下武学,唯快不破,这刺客提膝,出肘,刺刀,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又势大力沉,远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花架子,呵呵,年轻真好啊!梵阳二十年安静平和,武夫萎靡消隐,再不见白衣仗剑天涯行,再不见路遇不平拔刀助,难得还能见着有年轻人的身手勉强入了他的眼,大麾下红衣蟒袍的大太监竟有些心花怒放。 他依旧握着年轻人的手腕,对膝撞肘击匕首刺杀视而不见,磅礴大力从虎口涌出,一串脆响如春雷阵阵——筋骨寸裂。剧痛瞬间席卷而来,蒙面刺客势无可挡的杀招顷刻间颓唐无力,想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硬撑着没哼一声,仅从眼神便可想象此时他的面容何等狰狞可怖。忍耐剧痛之余,心中惊骇更甚——如此轻描淡写就废了他一只手?眼前这人武力该是何等恐怖?高手过招高下立判,黑色大麾的神秘人这一手仅是冰山一角,足见底蕴之深,绝不是他能轻易撼动。 思维在运转,可手间动作未有停滞,左手匕首依旧朝神秘人心窝攒去,犹如破釜沉舟的致命一击,能否翻盘尽在于此。 神秘男子一声冷哼:“这就技穷了?”依旧是无视这致命一刺的霸道无匹,捏碎对手手腕的臂膀猛然抡圆,腰肢扭转,甩过头顶,狠狠砸向地面。轰然巨响,石板碎裂飞溅,蒙面刺客像是被生生嵌进地面,一口浓重鲜血喷吐在面罩上,腥味刺鼻。神秘人依旧没松手,提起胳膊,攥着蒙面刺客已经碎掉的手腕,生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如同审视一条剥了皮在风干的野兔,发出啧啧的叹息。 “远比不上二十年前的江湖啊,现在的梵阳,你算得上一流好手,可向前推二十年,我年轻时那一辈,你就是个二流货色。”神秘人淡淡的说,他的声音字腔浑圆,带着一股犹如帝王的倨傲睥睨。 二十年前为茗禅皇帝登基一手造就茗禅元年之乱的郭阿蒙,当今禁宫五千宦官之首,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的确算得上如今这座凋零枯败的江湖上的帝王。 他略带失望的自语:“匹夫之勇,祸乱天下。当年先帝尚在,我就向陛下提出屠戮江湖,诛伐武林,亲手将二十年前鼎盛的泱泱江湖截断填埋,仅留一息尚存。心高气傲的巨臂高人被武士军队轮番耗死传首江湖,贪图名利的奇人异事被豢养为走狗鹰犬,流传百年的威望门派被瓦解,就连佛道两派佛僧道士也得在官府处留有户籍,不得安心求道做法。呵,帝王之事,治国安邦,粗卑武夫岂能懂?背地里咒骂我是皇帝走狗的都变成一抔黄土,笑道最后的,唯有老夫。” 他一手掀下兜帽,露出面庞,那一头花白长发触目惊心,苍老面容矍铄奕奕,嘴唇干瘪却淡然从容——好似无欲无求的得道高人,唯有浑浊的眼睛里是一股如同狂热信徒般的偏执疯狂。 大太监本就不打算隐瞒身份,在这尚吉城中遍地达官显贵,耳目鹰犬,他这么惹眼的存在是瞒不过别人,更何况,若是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怎能那些嚣张的家伙心生忌惮,收敛二三? “当年折在我手里的栋梁之才有多少?老夫记不清了,那时候四处找寻有望登顶江湖的年轻苗子,辣手折之,将江湖从源头上堵死……如今啊,多你一个也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虽说人老了还是少犯杀孽的好,可是啊,老夫没有惜才之心,有些前辈高人看到一株好苗子,恨不得求着求着将之收入门下,以图今后传承衣钵发扬光大,可老夫看到一株有望成为擎天巨臂的苗子,就忍不住将之折断捏碎……呵呵,近二十年修身养性,养到狗身上去了!”老太监一个人神神叨叨的絮念着,听得一旁捂着流血伤臂的李轻裘心中惊骇不已——难不成是皇宫里某个深藏不露的老妖怪? 老太监像是说累了,长叹一声,“死吧,只要老夫活着一天,就要堵死这整座江湖……”接着手腕一抖,寸劲如刁钻毒蛇顺着手臂窜进蒙面刺客身体中,如同沉重钢珠在身体里碾压纵横,势如破竹摧筋断骨,一连串骨节粉碎的脆响从刺客身体里迸发而出,好似磨盘在碾碎人的骨头。 刺客露着眼睛的瞳孔紧缩,浑身抽搐得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巨大昆虫,他眼看着老太监打入身体的那一团寸雷力道顺着胳膊碾碎筋脉,一寸寸朝胸膛肺腑冲来,他竭尽全力调动全身气机,力求将这寸力磨死在右臂中——舍弃一条臂膀保住心脉命门,划算得很!可这团寸力犹如活蛇,刁钻精明,所过之处筋骨寸断,若是突破肩膀进入胸膛肺腑,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老太监冷眼看着被提在手中的年轻刺客的性命被一点点消磨,面无表情。他本就是寡言之人,只是今日这蒙面刺客先手那一膝一肘一刺,颇有几分凌厉气焰,勾起老太监年轻时的念想,这才多絮叨了一会儿。 只要老夫活着一天,就要堵死整座江湖。 真真正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就是红衣蟒袍郭阿蒙的心中猛虎,一人便屠戮了天下武林,一人便凋零了整座江湖,四面树敌,依旧风生水起。 异象突生,身旁墙壁突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砖石瓦砾飞溅而来,老太监袍袖一挥,轻缓挡开砖石。待尘埃落定,一个矮胖身材的蒙面刺客从墙上大洞中冲出,气喘如牛,看着自家兄弟被老太监提溜在手中如一条抖了七寸的蛇,愤懑破口大骂:“我操翻你大爷的!” 胖子身形来去如风,快的可怕,怎么也想象不到这墩矮胖子怎么迈着两条粗短腿带着一百六七十斤的肉膘来无影去无踪。 老太监啧啧赞叹:“有点意思!” 这矮胖子应该和折在他手里的瘦高刺客是一伙的,有意思!一个矮胖却身法高明,一个纤瘦却力大无穷,怪胎!梵阳江湖里这潭死水,怎么就能养出这两个怪胎出来? 容不得老太监多想,胖子已经近在咫尺,那双胖的眯肿起来的眼睛暴戾凶狠,透着一股子狼性,远不是文正谦和的梵阳人该有的眼神。胖子如一坨肉山轰然落地,躲在墙角的李轻裘清楚的感觉到背后靠着的墙在凶险得震颤——这胖子再折腾,这座府宅还不得被毁去十之七八? 老太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脚下方寸未乱,堪堪与胖子一尺之隔,却未曾被抓到。真正的咫尺天涯,胖子心中恼火,仿佛他每一步踏出都在这个白头发的家伙意料之中,步子退的恰到好处,与他一尺之隔,却无法再接近半分。 不知出于何种思量,老太监手臂一挥,将已经软塌塌的瘦高蒙面刺客丢到胖子面前,胖子赶忙接住,伸手拉下同伴面罩,探手感察。 万幸,一息尚存。 此时李家府宅里的沧海军鹰犬一股脑的冲过来,将中堂团团围住,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脸色难看至极。 胖子抬起头,狰狞瞪视了老太监一眼,不多做计较,抱起同伴扭头便跑。助跑两步,猛然起跳,在屋顶撞出一个大窟窿,夺路而逃。 络腮胡的鹰犬头目仓惶赶过去,搀起跌坐在血泊中的少爷,捧着被整个纵切开的手掌手腕,面目狰狞回头喊道:“快去找随行大夫,快去!” 李轻裘强忍剧痛,失血过多让他晕眩,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下来,看向这个不知有意无意救了自己一命的神秘高手。 老太监神色淡漠,冷眼看着周围沧海军鹰犬严密警戒举着轻弩刀枪,不言不语。 络腮胡的鹰犬头目怒喝:“快快报出身份,否则格杀勿论!” “闭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李轻裘冷喝道,声音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可置否的韧劲,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在下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之子李轻裘,前辈能否告知在下身份,好让家父重重恩谢前辈!”李轻裘挣开搀扶他的属下,用伤着的手抱拳鞠躬行礼——劫后余生的李家大公子竟是难得的彬彬有礼。 满头白发的老太监冷冷看着,干瘪嘴唇露出一个瘆人笑容,脸上每一道苍老的皱纹都因这个冰冷笑容而狰狞起来。 “西南沧海军的李暹?呵呵,二十年前,陛下要震慑梵阳军界,思量着在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和沧海军都统李暹之间挑一个下手,权衡再三,决定摧毁掉御殿炎将军的权势,留下沧海军一系。倒不是陛下忌惮李暹的十五万沧海军,而是李暹有野心却无反骨,留着无益也无害,说明白点儿,就是一条只叫不咬的狗!”老太监刻薄言语道。 话音落地,大麾一甩,整个人冲天而起,透过刚才胖子冲出的大洞,消失在夜幕中。所有人都看到他大麾鼓动时,那一身大红蟒袍耀眼如燃烧的红霞。 “红……红衣蟒袍!”络腮胡的沧海军鹰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声音里透着惊悚。 李轻裘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皱,沉声道:“怎么?你知道这人底细?” “少爷,此事请立刻禀报大都统,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既然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已经出手,就说明皇甫家终究没了耐心,还请大都统早做安排,也请少爷今后再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皇帝没耐心了么?”李轻裘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前段日子被二皇子打脸,现在皇帝也派人来拿捏他? 本是风流独占八斗的俊逸公子哥,面容突然狰狞如鬼,如同魔怔。 “有野心却无反骨?只咬不叫的狗?”他双目怒张,恨恨自语:“去你娘的卵!” 正文 第48章 咚咚咚 “大人,昨夜府上谍子打探到消息。李轻裘被两个蒙面人袭击,伤了一臂,险些丧命。后有一黑衣高人出手,也不知有意无意,救下李轻裘一命。有传言说,那黑麾高手,是茗禅陛下身边掌印大貂铛,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挎刀侍卫王钟离恭敬禀报。 老迈城主伸手理了理花白胡须,呵呵笑道:“这尚吉城可是越来越热闹了……连郭阿蒙这老不死的都出手,原本就是小娃娃们争风吃醋过家家闹着玩,这向来帮亲不帮理的老太监,可真是要一竿子把这潭浑水搅个底朝天?” 王钟离神情有些不自然——郭阿蒙算老不死?那活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城主大人算什么? “钟离,这郭阿蒙,你了解的不比我少。”坐在书案边翻阅古旧善本的城主仰起头,看了身旁侍卫一眼,说道:“二十年前你是梵阳军界最年轻最有潜力的少壮派将军,有御殿炎将军倾力为你铺路,二十一岁麾下便有一万步卒武士,战功勋卓,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生不逢时,遇到先皇驾崩,六龙夺嫡,新皇即位,又恰巧皇甫茗禅是个器量狭小的主,紧接着就是茗禅元年之乱,你所在的御殿炎将军一系几乎被斩尽杀绝,若非这一连串变故,有二十年钻营打磨,你未必不能成为御殿炎将军沧海军大都统这样的枭雄!可惜了啊,生不逢时,英雄气短,向来令人长叹唏嘘。” 提及过往狼狈之事,王钟离显然已不是当年满腔热血的冲动青年,笑容洒脱淡然。在城主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身边耳濡目染,二十年砥砺心境,早已是超然淡泊,洒脱如仙。 “承蒙大人厚爱,当年被一路追杀,落荒而逃,若非大人收留,早已没有什么王钟离。”他轻声说道。的确,忠心耿耿追随城主,不图富贵荣华,不图平步青云,只是报恩,仅此而已。 “不提这些往事!”城主颇为善解人意,言谈点到即止,他就欣赏王钟离这股子淳朴气质。不骄不躁,不馁不懈,不把忠心耿耿挂在嘴边,只安心做自己分内事。若是那种油滑刁钻的年轻后生,恐怕眼眸干净的城主大人绝容不下他。 “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是郭阿蒙追杀你一路。那时候见了这人一眼,的确是狠辣阴沉的高手,身为皇宫宦官,居侍帝王,沾染龙气,睥睨捭阖,抛开他身份不说,单论当年人才济济的梵阳江湖,他算得上第一高手,当得上武林一帝的名号。江湖里的帝王和这座天下的皇帝处在一起,便打压得梵阳江湖二十年抬不起头,武夫巨擘死伤殆尽,文人士子这才有了生长余地。梵阳二十年鼎盛前后,六龙夺嫡,新皇即位,茗禅元年之乱,屠戮御殿炎将军一系,清洗前朝功勋元老,整治梵阳江湖,打压江湖门派,诛杀有望登顶武林的潜力后辈,前前后后的大事都此人影子。” 城主合上桌案善本古籍,轻叹一口气,“身为宦官能位极人臣,能被皇帝推心置腹视为锦囊,难得,难得,能做到这一步,肯定付出不少。可就是不知道,他如此行事,将这几十年里与皇甫家积攒的香火情挥霍无度,皇帝能容他几分?也恐怕是大限将至,必死之人存了必死之心,做人做事也就无所顾忌了,毕竟命就这一条,就算是太监,也想有直抒胸臆的一天。” “也罢,也罢,只要他不动梁星辰,尚吉城随他闹腾,闹腾的越大,他就死的越快。郭阿蒙一死,这一辈的江湖可真就彻底凋零殆尽喽,可总算是有了枯木逢春的生机。此人在世一天,梵阳江湖就是死水一潭,一人便压得一座江湖抬不起头来,此人也算了得!” 城主像是自说自话的念叨着,身居尚吉城,冷眼看天下,点评当世风流人物将相王侯,这是城主大人的一大乐事。王钟离心里清楚,城主大人一直在等,等有人能彻底将这天下搅个底朝天,将这大好河山改头换面。城主大人心中的天下,自不是梵阳这一隅,西边的梦阳,北边的草原,都在这大智近妖的老人眼中的版图里。 “钟离啊,一辈子就呆在我这个糟老头子身边,你的才华实在是浪费了!”城主突然直视王钟离的眼睛,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眸好似要直直看透人心。 王钟离心头大惊,就算在城主身边待了二十年,依旧害怕被这双颜色异于常人的眼睛直视。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敬畏,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心中的想法,所有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好似任人翻阅的书籍,一目了然。 “二十年前梵阳军界,你最是年轻,战功却最是超然。当时名将中,御殿炎将军如瘦虎,沧海军大都统如猛蛟,而你,则是怒狮。敢打硬仗,打死仗,不给自己留后路,往往能杀出一片柳暗花明。当年御殿炎将军决定直接杀上倭国本土,你为先锋,五千抢滩步卒顶住四万倭寇,不退一步,下令凿沉所有舰船,背水一战,为大军夺得先机,五千步卒几乎全军覆没,你身受重伤手持梵阳战旗屹立不倒,一战成名!” “这些都是年轻时候的事,现在早已没有当年热血冲动了!”王钟离竟难得露出羞赧之色,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笑。 面色白净无须的王钟离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儒雅书生,谁料当年竟是一员骁勇战将。 “你才四十不惑,何谈当年?”城主笑道:“莫要谦虚,你怎是热血冲动的楞头青?当时御殿炎将军点评你,当世步战第一!对倭寇抢滩一战,五千步卒指挥如臂使指,如同绞肉,硬生生耗死三万多倭寇。若是五千步卒只是小打小闹,那五万,十万步卒才真正能发挥出你的才能,将兵之才,麾下兵马愈多,愈是能打的出彩!老夫可是知道,你当年能将麾下兵马的每一个伍长的名字都叫的出来,孤身矗立于哨塔,万军之中,谈吐超然,大才大气,帷幄捭阖,最是兵主。” “大人见笑了,当今天下鼎盛繁荣,我这种粗俗武夫,早该离开庙堂,安心当一介布衣。武将无用,是为盛世,国泰民安;武将纵横,是为乱世,民不聊生。我能侍奉于大人身边,已心满意足。” “呵呵,钟离啊,实不相瞒,这太平日子不会长久,等着看吧,也就这段日子了,东边那位帝王,已经按耐不住,准备对梵阳磨刀霍霍!接下来的乱世,才是你们这些人的舞台,而我,也要开始让布置了这么多年的棋子,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把星辰推到舞台之前,让这乱世乱的生动起来。”城主双手交错,下巴搭在指上,笑容温和。 王钟离心中百味杂陈。 “钟离啊,今后你要辅助梁星辰完成霸图大业,对他效忠如同忠于老夫,同时也要指点那年轻人一二,可以让他摔下去,但别摔的太惨,这条路本就艰难,一照面就摔得心灰意冷,这比生不逢时英雄气短还来的让人心痛。” “大人,斗胆问一句,为何您如此看好梁星辰?”王钟离轻声问道。 城主珊瑚红色的眼睛笑的眯了起来,爽朗道:“不为什么,豪赌一场而已。我看好星辰,就是因为我坚信他是老夫等了这么多年的人,他就是流落人间的神,只是来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他看了一眼愕然的王钟离,笑道:“不要想太多,不妨和老夫一样,对那年轻人带着七分期待两分考量一分薄凉,看他飞能飞多高,摔能摔多惨,看看这乱世中,谁主沉浮……” 王钟离默不作声,他自问不能如城主大人这样心境洒脱,对何人何事都能已局外人的态度冷静分析思量。他只知道,有的事情,只要踏出一步,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那个年轻人就算有大人倾力扶持,可皇图霸业,怎可能一帆风顺?这要是摔下来,注定粉身碎骨,全无期待。 只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兴许城主大人有自己的思量,他只是恭恭敬敬抱拳鞠躬,“悉听大人吩咐!” ———————————— 梁家大宅。 今日这栋寸土寸金的豪宅外来了一个头发花白佝偻腰肢的老头儿,他深情优哉游哉,好似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上街溜达,恰逢站在这栋府宅前。老头衣着贵气,看起来就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老爷。只是他一直仰起脸,使劲用鼻子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皱纹纵横的脸都挤在一起,像一块干瘪的橘子皮。 如同循着味道找路的狗,老人这一作态一下子让人心中生厌,感情他就是这么一路嗅着溜达着来到梁家大宅前? 他仰起头,双手插在袖子里,佝偻着腰,像是一下栽倒在地就起不来了,让人不禁怀疑这老头儿会不会要故意躺倒在梁家宅子前,好讹人一笔,梁家财力恢宏在尚吉城人尽皆知。 老头儿只是仰着头看着这栋恢宏府宅,脸上笑容阴森。浑浊目光扫过宏伟大门上贴着的门神,嘴里喃喃念着大门之上的牌匾:“梁家!” 当年靠这一手绝技,追查逃犯下落,屡试不爽。在人身上洒下他特制的香料,就算逃出千里,他也能循着味道将之揪出。 “若非想查探清楚是谁人指使你们,你们昨夜怎么能活着从我手中溜走?我要你三更死,你岂能活到五更?” 老头碎碎念着,自言自语,神神叨叨。 梨木门,朱红漆,黄铜钉,两幅门神镇魔驱邪。 大摇大摆走上前,伸出修长手指,扣住大门上铜绿门环。 “咚咚咚——” 门外老头笑容阴森,犹如恶煞。 正文 第49章 失望 梁家府宅。 “喂星辰,看不出来嘛,你家还挺气派!虽然比起我家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不过也挺厉害!”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踮起脚尖走在庭院中,脚步轻盈,像一只碧澈眸子的猫。她张开双臂,转着圈儿向前走,今天她穿了一条云母绿纱的长裙,裙摆飘摇,好似水面上的一捧绿荷,别样清新动人。 她身后的男孩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忐忑万分——第一次正儿八经带宁正进入梁家府宅,不知道小五和六子那两个驴操的货嘴里又要嚼什么草。不过今天一早就不见这两个家伙,莫非还在睡懒觉? 星辰也懒得管他们,管家仆人都被他支开,姐姐梁月心过两天才能回来,偌大的梁家府宅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这才敢带宁正来玩。他这种连‘喜欢’两个字都好艰难才能脸红着说出口的公子哥,丝毫不见跋扈飞扬,做不出带着恶犬恶奴掳了人家姑娘带回家的恶事,能壮着胆子邀心爱的女孩到家做客,也算难得。 穿过庭院,绕过前房,便是后院——星辰平日练刀的地方。庭院东南角那一株苍虬梧桐树掉光了叶子,枝桠干枯,粗糙树皮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疤。一人合抱粗的树干三尺开外,便是被宁正爬过的墙头,多少个夜晚,宁正在墙外探出脑袋叫着‘星辰——星辰——’,男孩就满心欢喜的跳上树,翻过高墙,像重获自由的鸟儿般挽起姑娘的手,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走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的相看一眼,咧着嘴笑了。 俊逸犹如天神下凡,温婉好似天外飞仙,上天像是给这对少年少女别样的眷顾。仿佛他们一绽放出笑容,整个世界都要融化在这份美好里。 宁正手背在身后,跳着脚向前走着,灵动的眼眸扫过满院落叶,笑道:“这才是我喜欢的院子,我家总被下人打扫的干干净净,秋天不见落叶,冬天不见积雪,就是想在路上踩个脚印也找不着泥巴的那种干净。我一个爷爷,算是管家,容不得下人做不好这些琐碎事,对犯了错的下人特凶,唯独对我有笑脸,他就喜欢庭院干干净净,花园修葺的整整齐齐……你家这院子才是我满意的!” 宁正说话总是轻快顺溜,星辰静静想了片刻才咧嘴笑了笑,说道:“家里太空荡,屋子多院子大,仆人有时候忙不过来,顾不得打扫这里,也就算了。而且我也喜欢这样自然些的院子,要是太干净,反倒不习惯。” 女孩扭头眨了眨眼睛,笑道:“又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 梧桐树叶枯黄干裂,厚厚的堆了一层,才上去发出‘擦擦擦’的声音,随着女孩轻盈的脚步,细细琢磨,竟能听出一分韵律来。 “宁正,你离开尚吉城时,我有东西要送你!”星辰跟在女孩后面,声如蚊讷,仿佛宁正是这儿的主人,他才是个做客的。 “好啊好啊!”女孩依旧蹦蹦跳跳的,自顾自的笑着。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感,星辰不禁泄气几分。 背对着他的女孩笑容有些不自然,笑声嘟囔道:“笨牛,我不离开尚吉城,你就不会送了么?”这话自然不会让星辰听到,其实她倒是喜欢星辰这种闷闷的性子。身为一朝皇女,见多了那些带着各种各样目的接近她的贵胄纨绔,听多了各种各样或真诚或虚假的甜言蜜语,反倒是星辰这样像子夜星空般清朗的性格合她胃口。 这男孩声音很轻柔,眉眼清秀好看,笑容很美好,带着一种犹如薄胎瓷器般一触即碎的脆弱美感。又有一股子韧劲,仿佛长期生长在黑暗中的植物,渴望光明,拼命想向上生长,让人忍不住对他寄予无限期望。还有蕴含在骨子深处的血性——一个多月前那个晚上,被一群黑衣人截杀,这男孩一人一刀矗立在前,像被狂涛冲击万年的礁石,坚定不移的保护她。他双眼通红,浑身鲜血的样子至今清晰。 星辰就是这么一个鲜活的人,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清澈明晰,直直的盯着那双眼睛,就能看到他心里,能看到他喜欢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期待什么……看到他最真实最鲜活的一面,看着看着,就让她心疼起来——分明就是个渴望全世界理解他,渴望去证明自己,渴望能用自己双手实现心中所想的人啊。 “喂,星辰,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女孩突然转过身,认真的问道, “啊?” “就是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去实现?哪怕要付出再多,也毫不犹豫!你是男人,总要去做一件事情,花一辈子去做的大事……” 星辰低下头,盯着脚尖,避开女孩好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心里的确有想实现的事情,那是一个庞大到想一想就觉得心灰意冷的事,至今他都没敢对任何人提起。除了对他满怀期待的城主爷爷,他甚至不敢将这个想法大声说出来,怕被人当作笑话,虽然它听起来本来就是个笑话。 还有一件小小的,却美好的让他不敢轻易开口的愿望,怕一开口就碎掉,消散在空气中——与自己心爱的人儿长相厮守,与眼前这个扎着马尾明眸善睐的女孩永远在一起。他敢开口么?他能开口么? 也许男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又矛盾的家伙,心中有宏伟的理想,想骑着马挥着刀杀出一片吾自为尊的天下,又想慵懒闲适的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平淡厮守,不问世事。 尤其是男孩向男人转变的这一过程,少年时热血轻狂的宏伟理想与对温柔情愫的美好憧憬交织缠绕,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虚幻。渴望握着刀浴血奋战,又怎能再拥抱心爱的女孩?手指缠绕着女孩秀美的长发,又怎能再握紧刀? 有多少人为了霸业舍弃心中那份美好憧憬,待到霸业大成,孑然一身,老无所依。多少人又耳鬓厮磨,长相厮守,丢弃心中理想,碌碌无为,颓然一生。 突然就想起那时候城主爷爷对他说的,想当皇帝,这个想法的确很好,可支撑他当皇帝的信念太脆弱了。若是宁正愿意和他在一起,不问世事,他还想去做皇帝么?若是他当上了皇帝,宁正却不在了,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还有意义么? 星辰黯然低头,一言不发,而对面女孩依旧看着她,满怀期待。 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宁正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前,不再蹦跳,满院梧桐叶幸免于难。安静得令星辰觉得压抑。 竟是这么简单一个问题,令他不知所措。 男孩困窘,女孩期待,竟像是被质问的无话可说。 他偷偷抬起眼,从额前头发的缝隙偷偷看了女孩一眼——那双碧澈的眸子满眼期冀,像一池碧水,柔美的触目惊心。 到底该怎么回答,才能不让宁正的期待落空,星辰脑中一团乱麻。 女孩眼中的期待,还是一点一点落寞下去。 其实不管星辰说什么,她都会倾力支持,甚至是凭借她一朝皇女的身份,也会帮星辰实现理想。其实更期待的,是星辰说出一句令她怦然心动的话,只要他开口,她便敢义无反顾。 只是他不开口,她又怎敢确信?怎敢付出一腔赤诚? 突然她又莞尔一笑,那一瞬的落寞一扫而空。大步上前,站在男儿身前,伸手捧起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笑盈盈道:“现在不知道将来干什么也没关系,谁又能猜到未来。” 接着她仰起脸,看向深秋的尚吉城湛蓝无瑕的天空,伸出双手,用食指与拇指构架出一个长方形,框出一小块天空,说道:“星辰,你看,现在你可能年轻,眼界并不开阔,只能看到这一点儿天空。就像升斗百姓,能吃饱穿暖就是幸福,得到一两白银,便觉得是莫大幸运。可在一个六品侍郎眼中,一个银币算什么?能拥有一栋豪宅,数十黄金才算了得。再往上,在一品丞相或是大将军眼里,那些让常人眼红的快滴血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那他们心中想要的是什么?起点和野心的不同,决定了一个人眼界的辽阔程度!” 宁正边说着,双手渐渐分开,框出来的天空也愈来愈大,直至双臂张开,好似要将整个天际都拥入怀中。 “星辰,不管你做什么,我等你坐拥天下的一天!”宁正直视着男孩,一字一字说着,声音铿锵有力,犹如誓言。 星辰心在狂跳。宁正是在鼓励他,分明是想给他希望。他也知道刚才的犹豫和沉默令宁正失望了。 他真的想将心中的理想,那份温软的憧憬说出口,哪怕被当作笑话,被肆意嘲讽也不怕。 令心爱的女孩失望,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心痛的事情。 “咚咚咚——”前院有人叩门。 谁来的这么不合时宜!星辰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决了堤的洪水一泄千里。又有些庆幸,总算不用再面对这难堪的问题。他丢下一句‘我去开门’,便大步跑去。 宁正碧澈的眸子终究还是黯然下去,像一只缱绻的猫,轻轻踢了一脚梧桐叶,小声道:“真是的,还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么?到底谁才是女孩?” 正文 第50章 殿下 打开大门,星辰看到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儿老气横秋地倚在门前那尊镇宅狮子旁。轻声问道:“请问找谁?” 打老头转过头,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随着这个笑容更加曲扭,好似一朵皱在一个的深秋老菊。 “小娃娃,就进去转转,瞅两眼,莫怕!”说话间已闪身侧过,与星辰擦肩而过,走进梁家宅子中。 星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老头与他擦身时,分明觉得自己浑身像被束缚住,动弹不得,甚至没有捕捉到老头从他身边走过时的身影,就仿佛一阵阴森冷风穿过他血肉骨髓。 待他回神,老头已拐个弯朝中堂走去。奇怪的是,老头步子不大,略有蹒跚,可一步跨出便足有丈许远。正门中堂间的前院,就算星辰这样的年轻小伙子都得二十来步走,可在老头脚下几步便了。 “老爷爷,等等!” 自顾自向前走的老头儿突然停下来,缓慢转身,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顶着星辰,眼神毛骨悚然。像被一条毒蛇盯上,星辰后退两步,与之保持距离。 “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叫我老爷爷?”老头露出一丝比方真诚许多的笑,总算有了一分老人家的慈祥感觉。老头双手插在袖子里,腰便更佝偻了些,自问自答:“罢了罢了,老爷爷就老爷爷,准你这么叫了。梁家小公子?近来尚吉城风头正劲的人物,有点意思!” 的确,这星辰的温良谦和让老头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毕竟是近来风头都能比肩风流独占八斗的李轻裘,想必也会是跋扈张狂不输李家公子的大纨绔,可见了真人,这模样清秀的公子哥倒令人耳目一新。 “老爷爷来府上有何贵干?”星辰提了几分小心警惕,后悔未将尊神刀带在身上。 “找两个人。”老头不愿多说,扬起头轻轻嗅着空气。 这真是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了,他扬起头时,纤瘦的脖子上青筋分明,好似皮包骨头。脸上皱纹纵横,令人有种皮肤松松垮垮搭在骨头架上的惊悚错觉。 “贵府门下能豢养如此身手的刺客,不简单呐。”老头步子没停,依旧不紧不慢朝前走,眼睑微垂,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像在嗅一坛陈年美酿,模样陶醉。 “一个高瘦纤细,却气力巨大,是棵练外家拳的好苗子,筋骨也是从小就打熬磨练,根骨结实。若非如此,当时就不会只是碎了一个手腕骨头那么简单了。”老头从袖间抽出双手,一手搓指成刀,朝另一只手手腕斩去,“会被老夫生生撕下一只手的……” 老头像是提到什么开心事,咯咯得笑了起来,笑容里的血腥味浓重异常。 星辰怔在那里,步子挪不动分毫。 “另一个矮胖浑圆,内修气量外修身法,就算老夫使出六分力气朝他打去,估计也会被那一身横肉抵消,如泥牛入海。当时更是带着一个人,腾跃而起,撞碎了屋顶飞掠而去,若不是老夫使了点小手段,恐怕就找不着这里了!” 矮胖?高瘦?正好,梁家还真有两个这样的家伙,可那两个半点也支不起门面的驴操货,怎可能是这个古怪老头嘴里所说的厉害刺客?星辰越发对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心中生疑。 小五与六子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一清二楚!每次带他们出去溜达,这两个家伙都会眼巴巴盯着路边吃食流口水,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就点评胸脯隆不隆屁股翘不翘,还意淫着手感好不好,经常油嘴滑舌谄笑挤眼的从他这里骗赏钱,拿到银子就跑出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十足胸无大志混一天是一天的小人模样。 就这样的两个家伙,怎么被这老头说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高手? “你家大人呢?老夫还有好些话要和你家主事的人说说,你个小娃娃估计屁也不知道……梁家?印象里没怎么听过有这么一号权贵门阀,你家可是有在帝都正三品以上实权官阶的老人?或者上头有某个帝都深水老王八罩着?” “都没有!”星辰很老实的摇摇头,毕竟还是涉世未深,不懂扯起虎皮大旗以制衡的道理。 “那就奇了怪了,既没人撑腰,上头也没人罩着,怎么有胆子直接拿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家的小娃娃开刀?老夫当时若不出手,李家那小娃娃就得丢了性命,李暹那只叫不咬人的老狗估计也要发疯喽……真出了事,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可真就成烂摊子了……” “现在这娃娃们做事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可是合老夫胃口,刚好老夫也不是爱讲道理的人……这太平日子过的,当年那谁拳头硬谁就是王道的时日一去不复返喽……” 老头神神叨叨说着,说话间已穿过前房,朝宁正所在的后院走去,再往后就是小五与六子的房间。 他眼睛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凌厉的光芒,像嗅到血腥味的豹子。老头嘴角冷笑:“可算是被老夫找到了!” 星辰大步向前跑去,不管这老头说的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然平日特嫌弃那两个总丢他脸的家伙,可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他这个做公子少爷的势必要顶在前头! “小五六子,快跑!快跑!”星辰边跑边喊,俊逸的面庞露出一丝狰狞之色,他毕竟是练刀的,算半个江湖人,这身材佝偻的老人看起来像是被风吹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的潦倒模样,可老头身上那股子气势,缭绕在其身边看不见的熊熊魔焰,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啧,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二十年前的梵阳江湖上,一句郭阿蒙来了,能把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这感觉真好啊!这太平盛世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老夫不满意,就是人的忘性太大!吃得饱穿得暖,便忘了疼痛,忘了害怕,变得恣意妄为,变得狂妄狡诈……那就让老夫老提醒提醒这太平盛世,当年的痛有多痛,当年的血有多红……”佝偻着脊背的老头突然间挺直了脊梁,眯起的眼睛猛地张来,他后撤一步蓄力,浑身干瘪的老皮死肉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变得年轻又有活力! 老头气势高涨,像一锅沸腾的油,炽烈滚烫,浑身气焰缭绕,好似临世神魔。脚下的青石板一圈一圈龟裂破碎,仿佛万钧重的巨象在跺脚。他蹲下身,骤然前冲,如离弦之箭,又像一截沉重的撞城锤,面前阻拦之物统统被贯穿粉碎,每一步下去都会踩出一个大坑,就算千军万马当前也要溃不成军。 这就是二十年前梵阳江湖第一人的力量,这就是当今凋零破败的江湖上,最后一株常开不败的红莲。武夫祸国不是危言耸听,一人便当千军万马更不是传说,如今这一切正鲜活的发生在名流贵胄遍地的天下第一城中。 轰隆隆的巨响传彻半个城池,大地在颤抖,离得近的几条街上,行人几乎站立不稳,仓惶伏身,五体投地,好似在对着这座江湖上的帝王顶礼膜拜。 “宁正,小五,六子,快逃!”星辰声嘶力竭的厚道,他身后的老人犹如妖吞噬万物的妖魔,只要被其追上,便是万劫不复的险境。 他看到小五和六子,这两个平日窝囊没出息的伴从,竟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六子右臂缠着绷带,面色苍白,显然是重伤未愈,他对这老头方才的话信了几分。 小五咧着嘴惨笑一声:“看来这次是给少爷和小姐惹大麻烦了!” 六子依旧如木头般不言语,只是点了下头。 “若是少爷出了事,惊动了小姐,恐怕咱哥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被大国师知道了,那就不是砍掉个把脑袋就能销罪的了……看来这次真闯大祸了,惹了个咱惹不起的人!”小五揉了揉肥胖的脸,好让表情自然些。“嘿,打了一辈子鹰今儿要被鹰啄了眼!” “小六子,你带着少爷和宁正小姐先逃,我去挡他一挡,我就不信老子这一百六十几斤的肥肉,还挡不住这老怪物这一冲之力!大不了把命就丢这儿!”小五脸上横肉狞笑着,神色阴蜇,那股子行走在黑暗间的杀手气质暴露无遗,更像是个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 “等等,先别拼命!看!”六子扬起脸,用下巴指了指像犀牛般横冲直撞的老头。 魔焰缭绕的老头如热刀割蜡般毁掉了一堵墙壁半个后院,势不可挡的朝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后辈小子冲去。猛然间,他刹住步子,眼睛瞪得浑圆,像看到最致命最可怕的东西! 一个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人竟在这地方。 那道窈窕身影静静伫立在满院梧桐叶间,在枯黄的叶子中,云母绿的长裙格外鲜动人。女孩的秀丽的马尾轻轻摇曳,白皙面庞略带嗔怒:“郭爷爷,你又出来吓人了!” 势不可挡的老人身上那股子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蕴藏巨力的身体重新变得干瘪消瘦,又变成那个佝偻着脊背双手插在袖子里的闲散老人的模样。 他上前两步,纳头便跪,五体投地,声音颤抖,“老奴拜见殿下,令殿下受惊,老奴罪该万死!” 星辰怔在原地,看着那个神勇无比的老人在宁正面前战战兢兢,好似主人在教训家奴,哪怕眼神稍一凌厉,都会令他心生畏惧。 老头称呼宁正为‘殿下’,能当得上殿下这一称呼,宁正该是什么身份?除了藩王子女外,只有皇子皇女能被称为殿下,不管是哪个,宁正的身份都大的可怕,更何况一个奴仆便如此可怕,那宁正莫非真的是那公主皇女? 还有小五与六子的身份,真的只是他身边的伴从么?能被这样可怕的老人盯上,怎可能是普通人? 宁正转过头,歉疚的笑了笑,说道:“星辰星辰,其实我一直对你隐瞒了一件事情……我是梵阳的公主,宁正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皇甫。” 一阵秋风吹过,满院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尽管猜到宁正出身非富即贵,甚至也想过她真的可能是一朝公主,可当听到她亲口承认时,事实依旧像拳头,狠狠打在他心头。 星辰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苦涩的说道:“需要向您行跪拜礼么?公主殿下?” 正文 第51章 为你扎马尾,为你拆马尾 宁正带着黑衣白发的老太监走出梁家府宅,白皙面容平静的有些冰冷,一汪碧水般的眸子雾气弥漫,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噙满泪光。这个天之骄女竟是少见的露出悲戚面容,夹带着一分无奈愤懑,狠狠咬了下嘴唇,恨恨道:“木头!笨牛!猪!” 她猛一回头,期待着转身就能看到那神祗般的高贵身影,可映入眼帘的只是梁家府宅大门那朱红漆黄铜钉,贴在门上的两尊门神眉眼慈悲,嘴角弯起带笑,或安详或嘲讽。 回头时,女孩脑后的马尾辫摇晃着,动作太猛了,发梢都眯了眼睛。星辰说过,最喜欢她扎马尾辫,所以她每次见他前都认认真真梳妆打扮。以前在皇宫时,梳妆盥洗都是宫女侍候,不劳她费心。认识星辰后,她便开始学着自己扎辫子,每天坐在镜子前将辫子扎了拆拆了又扎,总算满意起来。还去尚吉城最大的衣坊挑淡雅大气的衣裙,记住星辰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款式,什么样的妆黛,好按着他喜欢的样子来…… 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这样蠢蠢傻傻的梳妆打扮,好博取倾慕之人一声赞叹,一分欣赏。 宁正突然伸出手,一把扯开扎着马尾的发带,任凭一头黑发如瀑布散落。 “以后再也不扎马尾了。”女孩声音清冷。 紧跟其后的老太监小步快趋,跟上小主子步伐。活了快一甲子的老太监什么事儿没见过?不管什么境况都能道出个四五六七八,都是极漂亮极好听的宽慰之言,毕竟伴君如伴虎,作为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不会说道可是活不长久的。可偏偏小主子正在赌气着呢,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欢女爱在老太监眼里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说句不好听的,他一裆下没鸟的太监,懂个屁的谈情说爱,可活了这么大岁数,看多了诸佛龙象众生犬马,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老太监只知道,眼前的事儿,不管心里多烦,能放下就放下,能不管就不管,过他个十天半月再回头想想,就是另一番心境,如若还堵在心里,那就再放上一年半载,便是另一幅光景,实在窝心,索性就豁出十年二十年不闻不听,到时候心里也就看淡了,就遗忘了…… 只是他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家伙,花了一辈子悟出的道理,怎么给一个十六七岁正值韶华的姑娘家的说明白?忘?说忘就能忘?站着说话不腰疼!虽然他现在年纪大了,站着说话的确腰很疼! “殿下,您是不是对这个梁星辰,寄于的期望太大了?”老太监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宁正低着头沿着路朝前走着,闷声闷气说着,声音远不如之前轻快灵动。“是有那么一份期待……郭爷爷你是知道的,我是为了躲父皇逃婚溜出来,父皇要我嫁给一个将种子弟,沧海军的李轻裘?傲羽长射的杨蕴浩?御殿炎将军家的尹哲?可这些人我都不喜欢,尤其是那李轻裘,我半点都不想看到,可爹爹若是下定决意,我能怎么做?悬梁自尽以死相逼?还是就这么委屈自己下半辈子和一个一点也不爱的男人过活?一点也不想!我若想和星辰在一起,他就必须在一两年内变得能和李轻裘尹哲这些将种子弟相提并论,这样我与父皇斡旋讨价时,也有底气有期望,不至于心灰意冷走一步算一步……”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咬着嘴唇,“是我对他期望太高了么?” 她伸出双手,用食指与拇指框出一个长方形,对着尚吉城湛蓝的天空望去,神情迷惘。“他只要敢迈出哪一步,我就敢对他寄于无限期望!只要不坐井观天,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上爬,我就敢倾力支持他!三百年前我皇甫氏先祖景澜皇帝也不过是粗卑武夫,用自己双手打拼下梵阳这片山河……只要星辰愿意做,我就愿意等,我等他坐拥天下的一天,等他成为帝国新贵,再当李轻裘父皇还有全天下的面,把我风风光光的娶走……郭爷爷,是不是我想的太多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双手框出来的那块儿天空湛蓝透明,可她的愿望遥遥无期。女孩的手终究是颓然垂下,神色黯淡,眉眼里一分淡淡苦笑。 老太监喏起嘴,双手插在袖子里,思量片刻,说道:“殿下啊,老奴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梁星辰这孩子,太年轻,心性砥砺差得远着呢,性情谦和温良,可少了一份拔剑而起的血勇……但是,老奴这一辈子阅人无数,唯独这年轻人眼睛里有一股子同龄人少有的失意,就像落寞的帝王,有过策马驰骋浴血杀人的过往,却没有了曾经的辉煌……这样的年轻人,只要他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步子该怎么走,他自己就会知道,就能走的顺理成章……说实话,若是他真的走上与世为敌的路子,老夫都禁不住对他一丝期待!” 老太监继续说道:“据说尚吉城城主对这个年轻人也青睐有加,甚至传言城主已内定此人为下一任尚吉城之主……若是真有这么回事,那在梁星辰身上押注,就**不离十,就算不赚,也绝对赔不了!” 宁正的眼睛有了神采,眸光炯炯盯着老太监,期待他再说点什么。 “老奴估摸着这梁星辰家族底蕴绝对不浅,他手下那两个仆从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是联手应付,应该能撑得住老奴五十手杀招,很是了得。还有,那么大一栋宅子,就梁星辰一个人,传闻他有个美若天仙的姐姐,咱没见着,还有他父母是何方神圣?咱也不知道!现在就对那孩子盖棺定论,为时尚早!殿下不妨冷眼先看着,给他指出一条明路,看他能走多远,能否成长到和帝国那几个年轻翘楚俊彦争锋,就算摔下去了,也看看他摔得有多惨,能否再爬起来……就像是下赌注输了,输了也要瞅清楚咱的筹码落到谁的口袋,输的明明白白!” “梁星辰有庞大家族撑腰,有尚吉城城主这老怪物做依仗,再加上殿下时不时的铺路指路,只要肯钻营,怎么都不至于混的太差,就算爬不到帝国顶尖俊彦行列,名动梵阳总该可以……只要梁星辰立下一两件大功,到时候您再给陛下说说您已心有所属,老奴再多多美言几句,给陛下多一个选择,就算不能赐婚给梁星辰,可也不至于逼你嫁给李轻裘那厮逼得紧!说句实话,陛下这么做,是没办法的办法,西边那位好不安生,陛下急切想将一支劲旅抓在手心,好应付未来局面……老奴有感觉,这二十年太平日子,快要到头了!” 宁正面颊微微泛红,露出小女人的羞赧之色,手指抓着云母绿长裙,小声道:“郭爷爷……谁要父皇赐婚给星辰,也太便宜他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皇甫宁正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是帝国的天之骄女,泱泱梵阳多少大好男儿恨不得拜倒在殿下的石榴裙下,多少门阀豪族倾尽全族之力为自家少爷公子铺路,以求能与宁正公主结为连理,攀附上皇甫家这颗参天大树……可这个星辰,啥都没付出,就大晚上跟着殿下疯玩几次,便掳了美人芳心!这要是传到帝都那些公子哥的耳朵里,多少俊彦该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大骂天道不公! 呵呵,能被殿下青睐,算你梁星辰运气好!可真想与殿下修成正果,且不说九九八十一难,过五关斩六将总是少不了的!毕竟是皇甫家的女儿,不是那些靠一堆甜言蜜语哄一哄就能降服的花瓶少女,不拿出真本事,恐怕连帝都皇宫正门都踏不进! 已无欲无求死而无憾的老太监,突然就像多活几年再蹬腿闭眼,好看看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能否闯出一片天下,能否抱得美人归!毕竟老太监当年也有过喜欢的女子,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连那人样子都记不清,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间! 看梁星辰,就像在看当年的自己! 若是能将自己当年一人便与整座江湖为敌的气魄分出一半给他,那这梁星辰也不至于让殿下如此失望!年轻人最容易心高气傲,也是最容易妄自菲薄!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得自己觉悟,别人就算顺着耳朵将大道理往里灌,也无济于事! 老太监伸手抚着女孩的头发,干枯手指将那一捧黑瀑般的长发重新拢成一束马尾,说道:“殿下,那男孩说得没错,您扎马尾的样子,最是好看!” 女孩破涕为笑,心里安然不少!传言都说郭阿蒙是这是这三十年来里,江湖一大祸患,人人谈之色变得而诛之的魔头!可在宁正眼里,郭爷爷只是个尽心尽力料理皇甫家家务事的老管家,一个能说话很让人心安的老爷爷而已。 可是星辰,我作为一名女子,有魄力将自己下半生作为筹码,在你身上下注!你作为一个男人就没胆量接过这份期待奋起勇烈么? 女孩撅起嘴,愤愤的想道。 ‘既然你是堂堂梵阳帝国的公主,高高在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呆在你身边?还有什么资格再把喜欢你说出口?’ 这就是那家伙说的屁话! 星辰,莫要再让我失望!一天内让一个女孩失望两次,也算你本事!可一个女子下定决心的期待,经不起几次挥霍,失望一次,这份期待便苍白一次,待你后悔想要再次抓紧时,早已成过往云烟! 她重新用发带将长发扎起,扎出一个清爽马尾。 马尾为你扎起,那就唯你有资格将它拆开! 正文 第52章 白颜 送走了宁正和那个气势彪炳的老人,星辰怔怔站在疮痍满目的庭院中,好似失魂。 小五和六子相视一眼,交换了担忧的神色,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大胆上前谄笑挤眼耍宝。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年得知他周围的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连记忆都是虚假的时,会有什么感觉。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的伴从竟能被二十年前梵阳第一高手找上门来,发现自己心仪的女孩竟有‘皇甫’这么高贵的姓氏,若是再发现他只是被大国师流放到梵阳,他的记忆都是编造出来的,他的氏族早已被梦阳皇帝全灭,陪伴他的姐姐梁月心也不过是奉行大国师的命令来监视他…… 就像一个人颤抖的伸手撕开蒙在眼前的黑布,结果发现外面是更加深邃的可怕未知。 看着公子落寞的站在院子里,秋风卷起枯黄梧桐叶,这画面苍凉悲怆。 最终还是小五上前,肥胖的脸上表情苦涩,嘴唇哆嗦着不知从何说起,说实话少爷待他们不薄,身为大国师调教出来的精锐刺客,整日接触的都是阴险狠毒的杀戮之事,与公子朝夕相处的日子反倒是最轻松的。尽管少爷总说他们带出去不长脸,总骂他们驴操的,总嫌他们好吃懒惰,可少爷从没有过半分要丢弃他们的意思。 对于他们这做下人的,能被人坦诚相待已是大恩,可若是被人以国士待之,他们定已国士报之。 “少爷,小的知道,您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可是我们有命令,不能说!但绝无欺瞒少爷的意思……因为我们也不过是小卒子而已。少爷可以问问小姐,若是小姐肯告诉您的话……”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公子的眼睛。 那双珊瑚红色的眸子满是困惑,惊疑,还有,令他锥心痛彻的不信任。 小五慢慢低下头,躲开公子的眼睛——一瞬间心如刀绞。公子眼中的不信任,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星辰转身,沿着被老太监郭阿蒙踩出的残破沟壑走去,像慢慢走入苍凉遗迹的落寞神祗,背影萧索。 小五欲追,却被人抓住,他回头,看到六子那张黝黑消瘦的脸。 “别追,让少爷静静。”六子淡淡说道,“这些事情瞒不住,要是连这点儿事实都经受不起,那少爷就不是成大事的人。” “可是——” “你曾说过,少爷是猛虎,要在少爷身上下注,改变你我命运。那就相信少爷,让他自己缓过来。” 小五眼看着公子转个弯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究是轻叹一口气,没有追上去。 他不知道一个人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心神会受到多大冲击。他是粗人,杀人放火有一手,揣摩人心的本事差远了,可他分明能感受到少爷方才眼睛里的孤独感——孤身一人的落寞悲怆,世间再无值得信任的东西。 就像失去一切穷途末路的帝王! 他狠狠一锤拳头,懊恼道:“手贱了手贱了,早知道就不去捅李轻裘的老巢,带出这么大麻烦……” “早晚的事,就算不从我们这儿露出马脚,也会从别的地儿被少爷察觉……尚吉城城主不是想恢复少爷记忆么?而且咱们陛下不也准备开始攻打梵阳?与其那时候所有真相全摊在少爷面前,还不如现在这样慢慢渗透着,慢慢让他了解真相!” “现在突然觉得,少爷做不做什么都无所谓,能无忧无虑好好活着也不算坏事。我们赌上身家性命,所争无非就是个自由之身,能娶个平庸女子,生几个平庸的娃娃,平庸的过活一辈子……”小五双手插在袖子里,本就肥胖墩矮的身子更显矮笨,透着一股子暮气沉沉,事实上他不过二十而已。 “只能想想而已,见多了身不由己的事,也就心灰意冷了。” 六子挺直了腰杆,消瘦脸上眼窝深陷,“找人把院子修好,小姐过两天就回来了,这事情要完完整整禀报给小姐!” 小五突然一哆嗦,咧嘴道:“这次捅这么大篓子,估计少不了被小姐吊起来打!” “没被国师知道,也该偷着笑了……” “也对也对,被国师知道,恐怕连小命都得丢掉。”小五嘴上笑着,脸色却是阴沉——保不准鬼神莫测的大国师是否已对梵阳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只是远在万里之外才没有发怒。 他仰起脸,看着湛蓝天空——与曾经梦阳夜国的蔚蓝风信子一样透明清澈的蓝。 尚吉城城主选定了少爷,宁正小姐也在少爷身上下了注,他们也把下半辈子的自由赌在了少爷身上……少爷啊,把这些愿望强加在你身上,的确令人厌恶,可是能不能像男子汉一样挺身而出,做一个救世主的样子给我们瞧瞧? 就算不成,也好歹让我们能看到些许希望。 少爷,可好? ——————————————— 梦阳,缥缈城皇宫。 帝王后宫向来是是非之地,娘娘嫔妃争奇斗艳勾心斗角,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最是杀人不见血,可这一任皇帝林夕陛下的后宫却是安分宁静的很。兴许是白颜皇后本就是一个只能让人仰视的女子,兴许是因为皇帝登基以来只立下了这一位皇后,即位五年也没有再娶嫔妃的意思,兴许是皇帝太过偏宠这位性情高冷的皇后,以至于宫女太监畏惧这位皇后胜过畏惧陛下! 林夕陛下立白颜为皇后这五年来,从未传闻皇后与皇帝同睡过,甚至从未见过皇后皇帝有过亲昵举止,两人向来相敬如宾更如冰。皇后一个人处在空荡宫殿里,如枯槁石像摆弄算筹式子,足不出户,只是每天正午时会抚琴一曲,这时候皇帝不论有什么重要国事都会推掉,摆驾凤栖殿,站在殿门前听皇后弹琴,也不入殿,就那样细细倾听,五年来风雨无阻。 今日皇帝按时来到凤栖殿前,依旧身披琉璃龙翔袍,平天冠的珠帘后双眼微闭,双手环抱胸前身倚柱子,好似睡着。五年来皇帝勤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处死左丞相凌风烈后,皇帝一直未立卿相,大小政事一手包揽,事无巨细亲自过目,朱批玺印一丝不苟,偌大皇宫里,皇帝仿佛一个孤独跳动的心脏,以一己之力将庞大的梦阳打造成极具侵略性的狰狞猛虎,再无之前诸侯分封制时,皇权旁落乱臣贼子揭竿而起违抗皇权的祸乱之端。 皇帝面色苍白,透着一股死灰憔悴,倚着柱子微闭双眼,神情疲倦却安详。 处理政事时状如疯魔,倾听皇后抚琴犹如孩童,仿佛只有在皇后弹琴时,他才能卸下当权者的厚硬面具,像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般,静听妻子的声音,尽管皇后从未将他当作丈夫过。 皇后的琴声时而轻快欢愉,时而低沉哀伤,六弦筝琴在皇后手下能弹奏出百年风雨春秋,忧乐悲欢。 曾有宫廷乐师倾听皇后抚琴,听完激动不已,直说:“枉活一甲子,不胜今半曲!” 满心狂热的皇帝,独自支撑整个帝国的皇帝,静静聆听皇后琴声,嘴角带笑,神情安详,若是被兢兢战战的臣子们看到,定会震惊——从未见过铁血残虐的皇帝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曲终,按例皇帝该用膳,接着小憩半刻继续处理政事。可皇帝睁开眼睛,上前两步,伸手想去掀开悬垂宫门的帘子。迟疑片刻,又收回手,仿佛触碰到火苗的野兽。 他剑眉入鬓,声音高亢,“明天就不来听琴了!” 等待皇后询问缘由,却寂寥无声。 皇帝苦笑,她弹她的琴,他听他的琴,不弹或不听本就是与另一个人无关的事,就算他明日不来,皇后的琴音依旧会响起。 “我准备攻打梵阳了,最后一支风雷骑已经开到边镇,待其休整完毕,就是大军东征之时,我准备亲自前往边镇督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再也回不来!可是吾要成就祖辈们从未做过的大事,吾之霸业无人可挡!”皇帝隐在琉璃龙翔袍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铿锵有力。 殿内依旧安静,皇后未有言语。 就算他打下整个天下,坐拥江河,天下共主,对白颜皇后来说,依旧不痛不痒而已。 皇帝垂眼颔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你的往事,我大致知道一些。梦阳始帝万俟流年未能做成的事,由我来做,先祖对不起你的,由我这个后辈来补偿。梦阳梵阳,我万俟君不惜伏尸百万,也要还你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一个完整的天下。” 话罢,皇帝转身便走,面容冰冷坚硬,漆黑的眸子如深邃黑洞。 殿内面容高寒如皓月的女子终有动容,双手按在琴弦上,微微颤抖。 “那明日开始,我就不弹琴了!” 皇帝决然离去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冰冷的面容温柔了些,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许久不听她说话,能在走前听到她声音,感觉真好啊! 凤栖殿内,白颜皇后起身,顶着摆满宫殿的算筹式子,掐指计算,黛眉轻蹙,露出女子罕有的慎密沉稳。 “渊鸿!”她轻声唤道。 “为您效劳——”角落里的阴影处竟站着一个男子,一身鬼魅般的纯黑长袍,甚至脸都隐在兜帽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既然梦阳皇帝要开始攻打梵阳,那就可以唤醒星辰了。拿着这枚种子,找到他,让他服下,就能冲破修罗布置在他记忆上的封印。” 夜渊鸿上前接过那枚小小的种子,仔细端详,轻声道:“风信子的种子!” “嗯,找到他,让他吃下去,打破封印,是时候让星辰踏入天下人眼里了!”白颜平静道。 “陛下要与梵阳开战,您是想让星辰参与其中?” 白颜没有回答,事实上白颜是个能把想法掩藏在内心深处的女人,在凡世间行走三百余年,对于人类最擅长的谎言和欺骗,早已熟稔于心。 “在修罗那边依旧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尽量活下去,你被做成毒蛊之体后,注定就是一枚弃子,如果想挽回些什么的话,就按我说的做。我现在灵力被十方天罗封印着,没办法为你解除封印,若是星辰能恢复,那你还有一线生机。” “是!”夜渊鸿沉声说道。 “若是星辰能成长起来,我也能够将过去的遗憾弥补上吧……” 大殿内满是悠悠的叹息声。 正文 第53章 开幕 梦阳边镇,饮马镇。 边塞深秋萧瑟,天地一线间一马平川视野开阔,远处山峦重叠,如苍青的兽脊,再往后便是梵阳的国土。 饮马镇旁一座峭壁高地,几骑身披坚甲腰挎弯刀手持长枪的将军逆风而立,身下的战马鼻翼贲张,边塞刀子般冷冽的风吹得它们不安的刨着蹄子。花重金从极北草原买来的纯血统高云马远比梦阳本地战马高大威武,尤其是那张扬的马鬃,自马儿出生以来未修剪过,搭配将军们身后的火红大麾,在边塞烈风中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好似一面面杀气腾腾的旌旗。 为首一骑将军肩头停立一只军隼,他从隼腿上的竹筒中抽出卷起的羊皮纸,撕展开来,隐在铁环编织成的面罩后的眼睛扫过信笺,嗤嗤笑了一声。 “最后一支风雷已经开拔,不日便能开到边镇。”他将信笺狠狠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能让他一步登天的钥匙。 “五万风雷铁骑,五万游射轻骑,二十万轻甲步旅,三万鱼鹰踏弩手,一万精锐斥候,再加上后方无数愿为帝国以死尽忠的热血男儿,只要陛下一纸诏令,便又是百万雄师!”身穿月白铠甲脸带铁环面罩的将军沉声说道,“陛下有如此雄心壮志,吾等怎能辜负陛下期望?” 身后几名将领默不作声,唯独露出铠甲外的眼睛里,满是坚毅与焚天煮海的狂热。 五年前的梦阳,内忧外患,北边的饿狼觊觎梦阳的财富,而寄生在万俟皇族下的诸侯王们也生出贼子野心,妄图推翻皇族取而代之。先帝神罗陛下临危驾崩,帝国危在旦夕,三皇子万俟君挺身而出,镇北蛮,平内乱,削诸侯,集皇权,几乎给臃肿的梦阳来了一次大换血,用帝王的霸道,铁腕,冷血,狠狠打压世族豪阀,王公贵胄。对官员贵胄阴沉狠辣,却对百姓施以仁政,降税,分地,鼓励经商和民间贸易,对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只有一个杀字…… 短短五年时间,梦阳被林夕皇帝打造成一个极具活力的帝国,不复当年神罗皇帝时的臃肿陈冗,整个帝国日新月异,帝国人民满是对皇帝的崇敬和狂热,没错,就是狂热!虽比不过极北蛮族妇孺孩童老人全民皆兵同仇敌忾,如同将一坛陈年白月醉一饮而尽的灼烈,却多了一股如刀劈斧砍的峥嵘。生活安逸的南方人,向来都是过好了自己的日子,只要不杀到自家门口,都觉得无关紧要,从未有过极北蛮族那样对荣誉,对尊严的执着,这也是极北蛮族的武士常轻蔑的说南方的人是软骨头虾的原因。 林夕皇帝平定诸侯国后,将皇权统治贯彻进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将荣誉是要用鲜血来擦拭的信念灌输进每一个梦阳人脑中,绝对的遵从皇族,绝对的捍卫帝国,绝对的忠诚信仰——犹如狂热信徒! 将军闭眼轻叹,想起风雷骑刚刚组建时,那个身披黄金铠甲的年轻帝王冰冷无情的言语:一人懈懦杀一人,一伍懈懦杀一伍,一队懈懦杀一队,若全军懈懦,不惜全部杀掉重新招募武士! 当真是一个乱世之主啊! 尽管林夕皇帝将夜氏灭了满门,可将军竟生不出半分恨意,不是不恨,而是不敢恨!而且有一股近乎病态的兴奋——若不是陛下杀了夜明山,他怎能得到现在的地位?若陛下不是流放了夜星辰,他的儿子怎能有机会得到世袭大将军?若不是陛下将那个高傲的女人困在皇宫成了一只金丝雀儿,他这么多年的嫉妒不甘怎能平复? 他怎会恨陛下?分明要感激陛下啊! 大将军夜青山倏然抬手,铁枪平举在前,肩头军隼骤然腾空飞起,嘶声鸣叫。他双目狰狞,仰头咆哮:“为陛下尽忠,为帝国捐躯!” 身后几名将领同样将长枪抬起,横在身前,齐声咆哮:“为陛下尽忠,为帝国捐躯!” 将军手腕抖出一朵漂亮枪花,锋锐枪头在马蹄前划出一道沟壑,他低下头,眼神炽烈,盯着那道沟壑,沉声说道:“这道线在哪里,吾等马蹄便踏到哪里,所到之处皆是我梦阳国土。” 军隼振翅高飞,盘旋在边塞昏黄天际,嘶鸣摄人。 梦阳林夕五年十月底,滚滚铁流终于冲向梵阳边界,梵阳当冲的三座军镇与梦阳花了五年心血的风雷骑兵遇上,犹如遇上一场噩梦。 尽管梵阳军力在重出庙堂的御殿炎将军打造下隐隐有了当年的风骨,可在梦阳风雷的刀芒下依旧不够看。风雷骑兵出其不意的奔袭的确令梵阳武士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输在了气势上。正如当年御殿月华候陆妙柏所说,梵阳比之梦阳少了一种叫做血性的东西,就连边军校尉平日操练甲士,也是‘弓弩远引,滚石沸水当头,不可与敌硬撼,如若不敌,退避为先,再做计较。’ 连近身搏命的觉悟都没有,怎可能低的过这些强悍可比蛮族铁骑的风雷骑兵? 风雷只派遣一千骑兵,领头将领宋豪,以前是申国人,当年在申国公麾下便是火烈骑副统领,火烈骑号称梦阳战力第一骑,便是出自此人的调教。擅长极烈之枪,所用长枪刚猛难弯,臂力惊人,全力攒刺,能轻易洞穿蛮族轰烈骑的重甲,甚至他的名号便是‘破甲枪’。 五年前蛮族入侵,申国公申孤岚一意孤行,与蛮族结盟,林夕皇帝借秋月公之手铲除叛逆,后平灭申国。可宋豪并不厌恨陛下,申孤岚是他主公不假,可错在主公,并非陛下,而陛下赏识他才华,非但未有降罪,反而予以重任,真真正正的用人不疑,坐上了风雷骑校尉的位置。与当年申国公给的火烈骑副统领比起来,陛下才是给了他鱼跃龙门的机会,如今更是将旷世之战的首战之功让给他,怎能不狂热?怎能不兴奋? 他一骑当先,率领大军推进,从极北草原花重金买来的高云马最适合奔袭战,一千风雷骑一路风驰电掣,推进极快,好似闪电直劈在军镇城头。混在风雷骑兵中的又有大将军夜青山调教出的奇士,临近城墙,便滚身下马,与风雷骑的硬铠不同,他们身披轻质软甲,嘴里叼着匕首,腰间缠着绳索,指头上带着寸许长的尖锐铁指套。 奇士蚁附城墙,铁指套扎进墙砖缝隙中,仰头向上攀爬,嘴中叼着匕首不言不语,唯有双眼灼烫,顶着墙头弓箭滚木向上攀爬,丝毫不惧。 梵阳边镇一般都是三座一燧,任何一座军镇受到攻击,只要点燃烽火,另外两座军镇都会看到前来支援。三座军镇互成犄角,每座军镇驻军一千,御殿炎将军重掌军权后,亲自设置新式机括装备在军镇上,以防万一。 奇士攀爬极快,手足并用登上城头,取下嘴中匕首不言不语,潜行避过被城下骑兵吸引的武士,摸到军镇门口做掉守门武士,为风雷骑兵打开军镇大门。 将领宋豪冷笑一声,本来他是想让大将军派一尊破城锥来,没想到真是多虑了。大将军调教出的奇士,当真了得。若是带上足有数千斤重的破城锥,风雷骑的机动性大打折扣,还谈何动如风雷/? 宋豪将头盔上的铁面幕拉起,露出引兴奋而扭曲的脸,回头大喝,“左翼五百骑驻守,阻杀另外两座军镇援军,右翼风雷,杀!” 这就是风雷骑的自负,明知这一座军镇中驻军一千,三座军镇互相照应,便是三千武士,依旧敢以一千骑兵硬撼三千守城武士。并非热血无脑只知向前冲的愣头青,而是建立在自身战力上的自负,无情碾压而过的绝对实力差距。 五百风雷鱼贯而入,破甲枪宋豪嘶声狂笑,战马人立而起,钉了蹄铁的碗口马蹄沉重踏下,将一名来不及逃窜的梵阳武士头颅踏裂,脑浆迸溅。他手中长枪起落,挑起两名逃敌,长枪从后背刺入,锋锐枪头又自胸口探出,鲜血顺着血槽飞溅。两名武士如同糖葫芦被串在一起挑在空中,却并未死透,凄厉惨叫,而将他们挑起的风雷猛将大声狂笑,引得那些正仓惶逃窜的梵阳武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差点丢了魂。 二十年未有战事的梵阳武士何曾见过如此场景? 若是二十年前的梵阳武士,与东海倭寇厮杀过,与南蛮武士厮杀过,与残忍海盗厮杀过,见了这场面兴许还能激出骨子里的血性与敌死战,可如今整日昏昏沉沉混日子的梵阳武士,血性没被激发,反倒连最后一丝胆气都被吓没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逃啊——’,千余名驻守武士弃甲而逃,恨不得比同伴多生两双腿。 在装备着极北血统战马的骑兵面前,人腿又能跑多远? 分明就是一场虐杀。 五百风雷骑兵如洪水冲刷过一千座礁石,就像农民收割成熟的麦子。以蛮横不讲理的手段,取得情理之中的胜利。 全力开动的风雷就是一台绞肉机,来回两个冲锋,这一千驻军便倒在血泊,皆是一击毙命。 月白铠甲的风雷骑第一次染血,便如此森然可怖。 几乎毫无抵抗便拿下一座军镇。 破甲枪宋豪调转马头,高声喝道:“出城,碾碎另两座军镇的援军。” 无情碾压。 若是对梵阳的战争,每一场都像今天这么容易,会不会太无趣了点?说好的硬仗死仗呢?宋豪伏在马背上,阴测测的想到,这么轻易就能拿到的战功,老子还真不稀罕要! 若说这一千打头阵的风雷骑只是开胃小菜,那接下来的动作,才真正令梵阳朝野震动。 拿下三座军镇,等若撕开梵阳防线,大将军夜青山当机立断派遣一万精锐风雷和两万轻骑穿过被鲜血洗刷个透的军镇,扑向梵阳腹地,首当其冲的是青河郡。 三万骑兵奔袭五百里,如一柄锋利匕首,一刀一刀将这座盛产酒酿的馥郁之郡捅了个透。 不管是当地驻扎的军队还是平民百姓士农工商,皆是镰刀割麦齐茬收割,偌大一座青河城十万余人一夜成了一座死城。 梵阳大震。 梵阳皇帝皇甫茗禅紧急诏令朝会,六品以上官员放下手头事宜回京议事,押送青河郡郡守,守城校尉问罪,皇子和公主立即回返帝都,不得贻误。 得到皇帝诏令的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一袭麻布白衣,面朝西方呵呵冷笑:“梦阳当真是大手笔,一开场便是屠城?梵阳啊梵阳,千万别被打垮的太快啊——” 正文 第54章 面圣三不跪 梵阳,帝都祥泉城皇宫。 一众身着云雀走兽官补子的帝都大员神情焦虑,三两成群头挤在一起小声交谈着,不时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这些能站在皇宫里面见圣上的官员,都算得上帝国的中流砥柱,哪一个不是手握实权威风了得?每每相聚朝会时,也都是笑容满面相互称兄道弟,道一声‘仕途风顺,更进一步’‘许久不见,身体尚安’诸如此类或真心或虚假的官场客套话。如今陛下诏令朝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是心知肚明,整个梵阳庙堂上下大震,他们也不得不做出‘陛下忧而臣子忧’的鲠骨忠臣样子。 庙堂向来文官一列武将一列,但武将向来带兵在外,未能及时返还,故三五个将领后的差数也由文臣补齐。而且,二十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后,帝国能拿得出手,有资格站在庙堂上的将军又有几个? 皇帝还未驾到,群臣相簇低语,对所发之事谈论一二。有三五成群相互捉耳而谈好不热闹,有被排挤在外兀自愣神的离群之臣,但也有明显站在那里,便比三五抱团的臣子们超然一大截的孤傲存在。譬如站在右列文官最前列正双手插袖闭目养神的御殿月华候陆妙柏,譬如一袭狰狞兽面铜铠的御殿炎将军尹苍炎。 一文一武,一龙一虎,好似两根擎天巨柱,生生撑起了梵阳庙堂。 五年来梵阳庙堂风云变幻,消失十五年的前大柱国陆中堂之子陆妙柏返还,与陛下密谈之后便继承父辈官职,官拜正一品御殿阁大祭酒,封侯‘月华’,赐马赐衣赐宅,可随意出入皇宫,重用至极。这五年来梵阳政策从重商轻农重文轻武生生逆转,发配三十万流民开拓荒地增加耕田,对每年向国库缴以巨额黄金的商贾巨臂苛以重税,增加科举考试难度,提高军队武士待遇……一系列明面上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还不知有多少台面下的措施不为人知。 按理来说这样的帝国新贵,皇帝深信不疑予以重用的权臣,理应有无数帝都权贵争相结拜,以求日后能分得一杯残羹,或是自己遭遇不测后能被拉上一把,可御殿月华候陆妙柏从未收过这些官员一根银钿一枚铜板,丝毫未有结党营私的苗头。 这个在梵阳庙堂上已是一手遮天的隐相,保持令人难以理解的清贵高傲,似乎是超然于无外,不愿与这些污泥般的帝都权贵有半分瓜葛。 不少人便是猜测,这陆妙柏莫非是好了伤疤却记住了疼,没忘记二十年前他父亲陆中堂是怎么死的?大柱国陆中堂,四位上柱国中唯一一位大柱国,先帝时已位极人臣,又极擅长经营钻研,膝下门生无数,如一只巨大章鱼,触手遍布帝国角落,甚至到了他摇摇头,庙堂里便有半数官员跪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景象,大柱国陆中堂一系私下里被称为‘陆庐’。 当时梵阳庙堂里另一位上柱国尹苍炎,同样经营一手好人脉,为人磊落豪爽,战功勋卓,拜将御殿大将军,在军队里极富威望,甚至在武士中,有‘只尊大将军虎符,不尊皇帝圣旨’之说,尹苍炎背后的武将一系,被称作‘炎党’ 陆庐与炎党,每一位入朝为官的大臣都必须站好队加入其中,否则就是扫地出局,被取而代之的凄惨下场。 同样是一文一武,等若瓜分了梵阳庙堂的天空,他们两人便可左右帝国走向,左右皇帝意念。 之后先帝驾崩,六龙夺嫡,几位皇子们纷纷携厚礼登门,以求能得到这两位庙堂巨臂的支持,令人不解的是,陆中堂与尹苍炎都选择处身事外保全实力,不愿趟入皇子们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 六龙夺嫡后,坐上皇位的便是当今天子皇甫茗禅,兴许是茗禅陛下觉得陆中堂与尹苍炎那时选择束手静观便是不忠于己,兴许是觉得有这两名臣子在,梵阳皇族等若被架空全力,便如夏天的轰雷暴雨般突然出手,发动令整个梵阳庙堂震荡不安的‘茗禅元年之乱’ 用皇宫禁卫军镇压陆庐炎党的臣子,血洗帝都,几乎将这两派斩杀殆尽,大柱国陆中堂被闹市拉杀——五匹骏马配上索套,分别套在人的脖子四肢上,朝五个方向驱赶骏马,人在中间便被生生撕裂开来。 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满门抄斩,四个儿子死了三个,只带着一个小儿子在亲信的拼死掩护下仓惶逃出帝都,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凡是与陆庐有牵连的四品以上官员,一律抄家打入死牢,四品以下官员罢官回乡,永不再用。但炎党的将领们下场凄惨太多,统统抄家处死,解散掉除了沧海军外所有军队,傲羽长射变为帝都守备军,为数不多的骑兵变为皇族仪仗队,精锐斥候的鬼部也成为皇族跑腿的信使。 一场茗禅元年之乱,几乎对梵阳庙堂来了一场大清洗。皇帝心满意足的用腾出来的空位置安插亲信功臣,再不见当年一党一庐便可左右皇权的景象——皇族一手遮天。接下来皇帝洗干净了手,开始二十年修身养性,品茶修禅。 庙堂新老更替日新月异,亲眼目睹了那场血腥动乱的大臣纷纷告老还乡,无心为官,新晋的年轻官员反倒觉得茗禅陛下仁慈圣明,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二十年后的今天,茗禅皇帝不知何由任用前大柱国陆中堂之子陆妙柏,又令逃亡十六载的御殿炎将军重掌军权,而这两位当年被打压极惨的当权者似乎很大度的以皇命为重,不计当年血仇。又很知礼数的未像当年那般结党营私,令陆庐炎党重现,尽心尽力为皇族效力,以求能留名青史。 这样的庙堂景象,是皇帝最乐意看到的,也是梵阳最需要的安详气象。 御殿月华后陆妙柏,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一左一右,一文一武,似乎又支撑起了梵阳庙堂啊!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梵阳名臣如此风骨,何愁不昌盛? 只是今日陛下急诏朝会,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梦阳大军压境,不到一个时辰便拿下三座军镇,接着数万梦阳骑兵长驱直入,在青河郡大开杀戒,屠戮无辜,一夜之间,青河城十余万人口斩杀殆尽,沦为一座死城。 这是屠城啊!过惯了衣食无忧的舒适生活,屠城这两个字离他们多么遥远,可如今真真正正的发生在梵阳,怎能不让他们惊惧? 青河郡之后是玉兰山脉,沋河水便是从玉兰山发源,沿河一路向东,五郡之地,便是帝都。 就看帝国如何应付了。 “大皇子驾到——大皇子来了——”有人低呼一声。 一名身着金黄蟒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来,乌黑长发在头顶绾出一个发髻,额骨前突,眉眼轮廓饱满,面容苍白清瘦,唯独那双剑眉斜斜飞扬如鬓,平添刚毅之色。仅看面相,大皇子便像一名无欲无求的苦行僧般,泛着浩然正气。 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是最有望被立为太子的! 年纪轻轻已开始为陛下处理政事,将帝国打理的井井有条,并跟随御殿月华后陆妙柏修习施政之术。为人处事浩然大气,与之接触如沐春风,是相当完美的人,完美的令人觉得不真实。 有名家点评大皇子,‘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他昂首阔步,目视前方,未看两列臣子半眼,径直走到御殿月华后陆妙柏身边,驻足片刻。 陆妙柏只是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大皇子剑眉轻抬,继续朝前走去,站在群臣之前,面无表情。 大皇子驾到,群臣的小声议论骤然停止,毕恭毕敬而立。毕竟将来可能是坐上皇位的皇子,他们不敢有丝毫放肆。放在二十年前,炎党陆庐并立,就算皇子也奈何不了他们分毫。 帝王心术,臣子权术,相互牵制,相互平衡,任何一方太强横,都会令庙堂动荡。 大皇子一言不发,神态淡漠,群臣束手而立,执臣子礼,毕恭毕敬。 君臣一派祥和。 唯独瞎了一只眼的御殿炎将军嘴角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时有宦官中气十足字腔浑圆,“陛下驾到——” 臣子神色一凛,姿态更加谦恭。梵阳皇帝啊,一国之君。 宦官小步快趋,站在群臣之前,大声说道:“陛下旨意,皇子公主面圣不跪,御殿月华后面圣不跪,御殿炎将军面圣不跪!” 三不跪! 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只有大皇子在,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宁正公主未归。皇子公主面圣不跪,情理之中。另两位也可不跪,可就意味深长了。 面圣不跪,这可是头一遭,比赐剑赐马赐宅子都来的震撼人心。帝国大难当头,陛下当真要对这两人授命危难间? 可保不准又会是卸磨杀驴的下场啊,薄凉莫过帝王家。 两列臣子整齐打千,衣袍攒动,屈膝跪下,五体投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走上皇座,九五龙袍璀璨耀眼。提膝缓缓入座,居高临下。 天下大才入吾毂,气吞山河势如虎,皇甫氏家国家天下。 御殿月华后微微弯腰颌首,以示敬意。御殿炎将军眼神肃杀,腰杆挺直如一柄长枪。背后群臣下跪叩首,毕恭毕敬。 皇座之上,皇帝俯览群臣,神情玩味。 正文 第54章 可怜焦土,悲乎浮屠 “诸卿平身。”皇帝声若洪钟。 一览群臣,少了很多面孔。沧海军都统李暹,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宁正,甚至常年跟随皇帝身边的郭阿蒙也不在。看来这次急诏真是太急了,不过并不影响皇帝心情,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论是梦阳入侵,亦或是这几个没能赶来的大臣。皇帝隐在平天冠冕珠帘后的眼睛微微瞥了左右文武之首的月华候和炎将军一眼,有这两人在,梵阳大局安定。 本该低头听旨的陆妙柏突然抬起头,狭长凤眼与皇帝目光对视,犹如电光一闪,又低下头去。 皇帝手搭在皇座上,脊背挺直,手指轻叩,转头对身边的大太监吩咐。太监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明显是事先草拟好的圣旨,展开读道:“梦阳无道,侵我梵阳,屠戮百姓,朕甚心忧。为抵狼豺,擢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为兵部尚书,战时兵马大元帅,统领梵阳军政,擢沧海军都统李暹兵部侍郎,辅兵部军政,擢御殿月华后太史太傅,殿阁上祭酒,黄门大学究。削青河郡郡守官职,斩青河郡驻兵校尉,玩忽职守,是为死罪。钦此!” 群臣如炸了窝的马蜂。 皇帝这道圣旨明显是早就草拟好的,这一系列人事变动眼花缭乱,将本已官到极致的御殿月华候和御殿炎将军再次推到浪尖。 当真是对二十年前的动乱既往不咎么? 再看两人,皆神态平和,已经接受皇帝临危受命,也是放下纠葛,一心辅国。 君臣祥和,一片太平,就算梦阳再强,梵阳已然不乱,又有何惧? 陛下这道圣旨早有准备,估摸着也是料到梦阳狼子野心,梵阳不是在打无准备之仗。回头再看御殿月华候之前一系列变革,群臣终于释然,能一回国便被陛下重用,月华候确有过人之处。 “诸卿说说,此次梦阳突袭梵阳,屠戮子民十万,有何良策?”皇帝轻声说道。 “打!狠狠打回去!让梦阳狗知道疼!”一位干瘦老臣上前一步,撸起袖子狠狠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他干瘦胳膊上骨头楞子分明,皱巴巴的皮下青筋毕露。 “哦?”皇帝神情玩味,“礼部尚书魏大人,主张以战止战?” “对!就是以战止战!”老头胡子抖着,撅着嘴唇如一只金鱼,“先帝在位时,我梵阳南征蛮夷,东平倭寇,西南平匪,八方来朝,安有小鬼叫嚣?今之梵阳,靡靡噩噩,学不知进,兵不知练,商不知俭,农不知勤,此乃梵阳之难,此乃梵阳大劫——” “魏大人别说了……快快退下……”有人悄悄扯了扯老尚书的官补子,试图让老头退下——陛下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谁料老头竟是越说越激动,更进一步,说道:“老臣侍奉先帝二十年,侍奉陛下二十年,空活古稀,为官四十载,臣斗胆直言,二十年前是陛下错了,是陛下错了啊,今梦阳屠戮,是惩戒陛下当年之过,陛下无论如何,也要重振风骨,重振梵阳武威,景澜始帝以武立国,到了陛下这一代,怎么就沦为受人欺辱了?” 不少臣子心里都在点头,礼部尚书这一番话说的的确实在,可他说错了场合。这些话本就不该说出口,说出来便是一个死字,还嫌二十年前的杀戮不够沉重么?茗禅陛下,绝非大气之主,如此出言不逊,当真不把自己身家性命当回事了。 可看着已经人尽灯枯的老尚书挥着拳头声嘶力竭喊着‘陛下错了’‘陛下错了’,满殿文武心里反倒不是滋味起来。他们有资格面圣议事,多少都能感受到一些茗禅元年之乱前后梵阳的变化。先帝在位时,梵阳军力昌盛,甚至三线为战依旧稳操胜券,当年还未加封御殿炎将军的尹苍炎更是直接跨海杀上倭国本土,血洗倭寇,彻底铲草除根。当时梵阳军力之盛,就算与极北蛮族对上,也有一拼之力。可茗禅元年之乱后,梵阳将领凋零,军队遣散,除了沧海军一系,再无拿得出手的战力。军队是最耗银两黄金的地方,没了军队后,帝国财富累积迅速,商贾富豪层出,看似国泰民安,实则靡靡浮华,不堪一击,所幸五年前陆妙柏从梦阳返回,说服陛下变革,这才为梵阳争取到些许时间! 的确是陛下错了啊,当年不论何由,摧毁掉梵阳军系都大不应该。帝国始帝以武立国,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军队。居安思危才可长久,固步自封实乃坐以待毙。 这些道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懂,皇帝能不懂?只是帝王心思不可揣摩,这么些年来,陛下治国不可挑剔,唯独二十年前那件事是帝王逆鳞,不可触碰。 众臣战战兢兢,等待陛下雷霆震怒,怎料皇帝只是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礼部尚书鲠直了脖子硬挺挺站在那里,一脸视死如归,就算陛下当堂砍下他脑袋血溅朝堂也在所不惜。古稀老人像是活够了,当真无话不说,压抑心里二十载的愤懑一股脑倾吐出来,当着诸臣的面数落皇帝。 他的话句句在理,当得上忠言逆耳。只是这话说给皇帝听,就是他失了理,帝王之事,成王败寇,不已当下论功过,自有青史留人间。就像当年六龙夺嫡时,六位皇子为皇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一个不是英杰俊彦?可只有一个人赢了,那其余五人就要被抹灭,甚至梵阳史册上也找不到分毫痕迹。 只是皇帝并未震怒,垂眼扶额,面无表情,甚至丝毫情绪波动也唯有,仿佛并未听到礼部老尚书声嘶力竭振聋发聩的言语,却听得臣子面面相觑心惊胆寒。 “魏大人还有何话要说?若无事就先行退下。”皇帝轻声问道,音调依旧平和,并未有何震怒。 “臣连夜起草一封《经国疏议十二策》,字字倾注毕生心血,还望对帝国应对此次劫难有所裨助。”老尚书从大袖里抽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显然如皇帝的圣旨,早有准备。 不少大臣暗自发出一声叹息,陛下明明已经给你一个台阶下了,老尚书你又为何要蹬鼻子上脸?陛下已经表明了不追究你的出言不逊,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不做死就不会死,你为何还要尝试?(nozuonodie(z)hyyoutry→_→) 皇帝神色终于不好看了,冷哼一声,不言语。 老尚书像是豁出这条老命,沉声道:“陛下,臣今日是备棺而来,无论如何,这《经国疏议十二册》陛下务必亲眼过目。” 死谏?众臣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出来,是大大的出言不逊啊,备棺而来,血光之灾,帝王大忌! “诸卿还有何见解?”皇帝语气有一丝不耐,不再理会礼部尚书这老顽固。 诸臣毕恭毕敬弯腰拘礼,大气都不敢出。皇甫茗禅虽然号称仁主,可二十年前的血腥味直到今天都清晰可闻。 无人言语,统领文武大臣的炎将军与月华候处身事外,如高次元的神祗,不理会这场闹剧,老尚书佝偻的腰明显在颤抖,双手依旧捧着他视为心血的《经国疏议十二策》,不退半步,不让分毫,名臣风骨傲然。 虽说老尚书的确是活得命长在找死,可满朝大臣不禁觉得脸红,让一个古稀老人去上死谏,他们这些人畏首畏尾,只想保全身家性命,连一句肺腑之言都不敢说,何以为官?何以自明风骨忠臣?那颤巍巍的声音像即将断线的风筝,不但是在指责陛下,分明也是在打他们脸! “对抗梦阳之事,由兵部尚书全权负责,帝国兵马任由调动,月华候统调全国物资,以供军需。” 皇帝起身,丢下一句“无事退朝”,便离开大殿,群臣恭敬下跪叩首,“吾皇圣明——” 整个朝会,本该发声的御殿月华候与炎将军守口缄默,甚至是家国家天下的大皇子也一声不吭,倒是一个无需参与军国大事,只在每年佳节庆时才被人想起的礼部尚书做出死谏的惊人之举。 待皇帝远去,群臣绷直的脊背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再看怔在那里如同磐石的老尚书,如看神明。 “魏大人当真是清流忠臣啊,我等惭愧!” “尚书大人今日一席言论足以记入梵阳史册,位列《二十四名臣》之前,就是死谥文正,也无人可指摘。” “尚书大人古稀高龄还有如此气节,真是我梵阳瑰宝!佩服,佩服——” 群臣拱手褒奖,不吝美言,脸上神情或多或少都真诚了些。在朝为官,侍奉帝王,身为同僚,就算政见不和,可名士风骨,总是免不了惺惺相惜。 众臣渐渐散去,老尚书依旧弯腰抬手,捧着那《经国疏议十二策》,如同石像。 老尚书突然劈手将那奏折掷地,一脚狠狠跺在上面,脸上老泪纵横,声嘶力竭:“昏庸无用,不知我梵阳子民正惨遭杀戮,如此帝王,梵阳灭亡指日可待!” 老尚书喊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颓然倒地,双眼失神。做官到了老尚书这份上,为国憔尽心力,体察百姓之痛,犹如丧子。若人人有老尚书这一半风骨,梵阳又该是何光景? 一片锦帕递到老人面前,为其拭干眼泪鼻涕,老人抬头看去,赫然是御殿月华候陆妙柏。 “魏大人莫要气恼,气坏了身子,国家又要失一栋梁!”陆妙柏温文尔雅说道。 “你!我这把老骨头用不着你怜悯!你说说你,身列御殿月华候高位,吃皇粮拿俸禄,为何刚连个屁都不放,你……你……你有何脸面穿这一身走兽官补子……”老尚书箕座于地,伸手指着陆妙柏鼻子,声色厉秣。 老头子颤巍巍站起来,慢慢向殿外退去,发髻散落,披头散发,双手高举于空,状若癫狂。 “与一群尸位素餐者同朝为官,我魏某人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是苍天不开眼,我梵阳子民一夜间被杀了十万啊,十万啊!他们冤不冤,冤不冤?”老头边喊边走,声嘶力竭,听的人心痛欲裂。 陆妙柏默然而立,儒雅面容毫无表情。 他缓身弯腰,捡起被老尚书丢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的《经国疏议十二策》,用那身华贵月华候官袍大袖拭净污渍,视如珍宝,揣入怀中。 喃喃自语:“可怜可怜,可怜焦土。悲乎悲乎,悲乎浮屠。帝王卿相,所谋之事无非一个留名青史,狼烟焦土,百姓受戮,谁人怜惜?” 正文 第55章 不得人心 是夜,皇帝行宫灯火通明。 墙壁上挂着一面巨大梵阳地图,用细致羊羔皮缝合在一起,上面驿路交通,郡县城池,山峦湖泊一应俱全,甚至都详尽到村镇郊野。再看地下,一座巨大沙盘生动逼真,山岭蜿蜒纵横,甚至河流沟壑都用沙土细细琢磨,站在前方居高临下俯视而去,地形尽收眼底。 皇帝未穿九五龙袍,一身白净素衣,盘腿而坐,眼神在地图与沙盘上流转,赞叹道:“炎将军不愧为梵阳百年来最杰出的将才,仅这一手地图刻画沙盘琢磨的功夫,就足以一甲于天下。” “都是从生我养我的村子里带来的小把戏,不值得陛下如此盛赞。”御殿炎将军脸庞伤疤纵横,他嘴角微翘,像是在笑,笑容却因这张狰狞残破的脸显得阴森可怖。 “炎将军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陛下的褒扬盛赞,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一旁的陆妙柏细细研读那份《经国疏议十二策》,冷不丁抬起头说了一句。 炎将军不动声色,只是呵呵笑了一声。 茗禅皇帝,御殿炎将军,御殿月华候,三人就这么懒散随意围坐一起,手边放着美酒佳酿,还有皇帝特意命令御膳房按照这两人口味喜好烹饪出的吃食,就放在身边,随意抓取,竟是难得的平和安定,像多年挚友。 “炎将军能预测到下一步梦阳动向么?我朝该如何应付?”皇帝自斟自饮,捧着银酒杯,轻轻晃动,看酒水里倒影破碎,在被铜镜反射映照的烛火下波光粼粼,好似将液态的黄金一饮而尽。 “拿下了青河郡,等于在梵阳站住脚扎下根,就算立刻调遣距离最近的军队,也得三天之久,足以让敌军摸清青河城防。若无三倍兵力,攻城战就是拿将士性命耗,得不偿失。只是屠城……梦阳镇天大将军,天下名将夜明山,一代儒将,不是能做出此等狠戾之事的人,此次梦阳侵略梵阳,将领另有其人,不知根底,难以应对。”炎将军兀自撕下一片熏肉,放进嘴中,细细咀嚼。 “那就是毫无办法了么?”皇帝拿过炎将军的银杯,为其斟满,推到面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呵呵,陛下,行军打仗无非就是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梦阳武士把青河城守的再牢不可破,可他就真的缩在城里不出来么?在咱梵阳国土上,咱们耗得起,梦阳耗不起。您可知供三十万大军远征千里,粮草辎重民夫劳力要动用多少?步旅五养一,骑兵八养一,精锐铁骑十养一,光是动用三十万兵马,就要征调近两百万后勤劳力,已供军需,两百万青壮,加上出征在外的三十万兵马,梦阳的年轻人有多少?梦阳能耗多久?他们缩进青河城,自以为有城池固守,便可占领根据?笑话!咱将兵马陈于清河城下,截断水源,封锁驿路,将这三万骑兵先困死了,不愁他们不急,一急便会乱,一乱就有破绽,有了破绽,还怕打不赢这场仗么?” 皇帝嘴角浮起笑意,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好——好——好——将军既然胸有成竹,朕便放心不少!” “而且梦阳能做出屠城这等狠事,那带兵将军估计是个激进好勇斗狠之人,就像当年东渡倭国,征讨倭寇,他们狠,那我们手段就要更狠,他们敢屠戮平民,我们就敢将他们一个不留,全部施以酷刑处死,再将尸体返还。不仅要打垮他们的军队,也要连他们的斗志,他们的军心一同打碎!打的他们再也没勇气踏上梦阳半步。”将军低头看着沙盘,瓮声瓮气说道,看起来像个随口吹牛说大话的老头儿,可他对面坐着的梵阳皇帝没有笑,文臣之首月华候也没有笑。 老将军反倒笑了。 “真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遇上梦阳梵阳开战这等大事,这一生戎马,西南蛮夷,东洋倭寇,东南林匪,夜北藩王叛乱……大大小小战事打下来,也快把梵阳走齐全了,唯独没与西边梦阳打过,没与极北蛮族交过手,估计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识见识蛮族铁骑的威武,可能与梦阳军队交锋,我心里欢喜的很呐!陛下放心,尹苍炎做事,认事不认人,梦阳侵我国土杀我平民,这是国仇,就是拼尽血肉,也定为帝国攘除大患!”老将军双眼直视皇帝,已经瞎掉的左眼只是一片白翳,狰狞刀疤斜斜而下,如一道蜈蚣,残缺不全的鼻翼微微张着,嗅着馥郁酒香,他端起酒杯,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将酒杯倒转,示意陛下未留一滴。 “好!将军有如此雄心,朕自当敢将整个梵阳交由你,战时梵阳,一切事宜皆会按大将军想法来,将军只需放手去做便好。”皇帝目光真诚,缓声说道。 “谢陛下——”老将军站起身,指着一地沙盘,说道:“玉兰山脉,梦阳人翻不过玉兰山,这是臣给陛下立的军令状!” “哦——”皇帝语调突然有了一股玩味,伸手扶着下巴,笑道:“大将军立下军令状,可若是梦阳人翻过了玉兰山,又该如何?” 气氛突然变了,皇宫里仿佛吹过一阵冷风,烛火摇曳,炎将军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晃动着,仿佛一只黑幽幽的猛兽。 “那就任由陛下处置,绝无二话。”话罢,将军拎起面前熏肉和酒杯,向皇帝点头示意,径自退了出去。 皇帝神情捉摸不透,看着那道老迈但却虬扎的背影消失在皇宫的重屋叠瓴间。 陆妙柏将手中那本奏折合上,轻笑道:“陛下把炎将军吓走了呢!” “呵呵,也许是朕当年真的做的过火了,老将军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倒是月华候,淡定从容的很呐。”皇帝兀自斟满美酒,他知道陆妙柏不饮酒,便没有费心。 “礼部尚书写得这东西,能看过眼么?”皇帝瞥了一眼奏折,“一个掌管司礼庆典的官,说是倾注毕生心血写就,可是军国大事,他一见识鄙陋的司礼尚书,笔下又能写出什么花?不嫌笑话” 陆妙柏温文尔雅,将奏折收入袖中,说道:“见识的确浅薄,但现在梵阳很多事情都已经浮到台面上了,能有资格进京面圣的,都应该能看出来……可看出来埋在心里,和大声说出来,这又有不同了。就冲魏大人这份心血,这份赤诚,他写的这东西就值得用心去读。” “今日朝会,在场大小文武官员六十有六,硬是只有一个年过古稀的礼部尚书敢进言,敢死谏,别的大臣文武都缄默守口,生怕一句话没说好,便丢了官帽子。为官本分守己是好事,可安分到了缩头缩尾畏手畏脚的地步,那就叫尸位素餐了。” “月华候今日也不是一言不发么?”皇帝笑容有一分阴冷。 “臣只是无话可说而已,臣要说的,陛下都清楚,既然陛下心知肚明,那何须浪费唾沫?”陆妙柏不动声色避开皇帝眼睛,视线流连在沙盘与地图上。 皇帝眼睛眯起,小口啜饮。 陆妙柏伸手撑起身子,躬身行礼,“陛下,臣先行退下,接下来,整个帝国都得动起来了啊。莫要低估梦阳皇帝的野心。” 皇帝冷冷看着这个已被重用极致的男子不等他开口便径自走开,原本三人和睦议事,现在又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 猛然间,他站起身子,狠狠踹向那座精致沙盘。 叮咚咚,沙盘支离破碎,好似梵阳大好河山被他踢碎。 皇帝神色阴冷,咬牙切齿:“你陆妙柏就这么大气凌然?你尹苍炎就这么胸有成竹?我皇甫茗禅就这么不得人心?就这么不得人心么?真想杀了你们啊!” 已快走下台阶的陆妙柏听到殿内动静,驻足谛听 这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兀自一人站在皇宫深院中,莫名心灰意冷。 他要侍奉的,就是这么个皇帝。 皇甫茗禅什么都好,就是气量太小。容不得别人比他聪明,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容不得别人半点差池。就是因为皇帝器量狭小,所以梵阳庙堂才一潭死水啊。 他冷冷自语,“陛下,已经到了这时候了,还不忘往自己人背后捅刀子么?还不怕再寒了要为你尽忠效死的人的心?” 陆妙柏须臾想起,当年跟随梦阳秋月国国主丰中秋做事时,曾与国主一同面见梦阳林夕皇帝。那个年轻人神情疲惫淡漠,穿着父亲留下的琉璃龙翔袍,坐在高高的皇座上,睥睨八荒**。 接过庞大的帝国,林夕皇帝自始至终未已‘朕’自称,与臣子议事朝会皆是用‘我’,就连圣旨诏书也是如此。在那个年轻人心中,天下有梦阳梵阳之分,两朝帝王皆可称‘朕’,那还有帝王至高的意义么? 未谋得整个天下,不以‘朕’自称。 突然就觉得,梦阳此次入侵,仿佛是在收回自己失去的领土,甚至像是光明正大的,正义的一方。 如此活力无穷潜力无限的帝国啊。 反观梵阳,自己当年冒着杀头的危险进言陛下变革,请御殿炎将军出山,又依靠炎将军稳住沧海军大都统的心,整个梵阳都是被动的,慢时局一个节拍。二十年过去了,依旧只能依靠这些已年过六旬的老人去战场上拼命,而他们效命的皇帝,时刻不忘拿捏敲打他们。 梵阳啊梵阳,吾辈该如何救你?该如何以死效忠? 正文 第56章 情不知所起 梵阳,西南三郡。 “呵呵,皇上脸还真是厚的不行!”手握十五万沧海军大权的李暹大都统躺在梨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说道。他坐不惯别的椅子,就钟情这可前后摇晃的梨木太师椅,感觉就像在马背上一样,一辈子操碌命,硬是闲不下来。 身旁站着几名得意门生,毕恭毕敬,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辞,也只是微微一笑。 “擢升炎将军为兵部尚书,统管战事军政,擢升我为兵部侍郎,辅佐梵阳军政,狗屁倒灶的玩意,什么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花花名头,就算没这么个官职,帝**政还不是炎将军一手操办?咱还不是在西南三郡里做咱的土皇帝?”大都统嗤笑道。 “梵阳是不是气数尽了?二十年前的梵阳将领,我与炎将军自不必说,几位后起之秀也了得的很呐。车骑将军王钟离,鬼部的鹿鸣路,翡翠河,傲羽长射的吕飞,哪一个不是拉出去能长脸无数的青壮将军,专啃死仗硬仗,尤其是当年的王钟离,炎将军横渡东海抢登倭国时,就是他带着五千步卒对抗四万倭寇,守住了阵地,为后续部队登陆争取时间,那一仗真心了得,五千步卒硬是耗死了四万倭寇,那看似文文雅雅的后生一战成名!”老人眸子里泛着回忆色泽。 “只是二十年前那场动乱后,这些青壮将领大都遭到牵连,可惜了啊!二十年梵阳重商轻农重文轻武,到头来能用的,还只是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军系后继无人,拿啥和梦阳人拼去?” 一名门生弯腰恭敬道,“大都统,陛下兴许心里后悔的紧呐,又拉不下面子认错……这不陛下还主张将宁正公主赐婚给少爷么?宁正公主可是陛下的心头肉,连这都舍得,也算有一二诚心吧!” “放他娘的狗屁!”老人猛然挺直了腰板从太师椅上跳起来,手指着东北帝都方向,破口大骂。 “皇甫茗禅就是个两面三刀的猪,就是头猪!前面嘴里好听的说要把那宁正公主送给我儿,后面又派郭阿蒙那狠货去尚吉城灭口杀人,郭阿蒙啊,那是二十年前梵阳江湖上战力第一的主,我儿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侥幸,差点断了我李家的后。本来老子还想着把宁正那小娃娃娶到李家来会不会委屈了,委屈?委屈个屁!”老人狠狠啐了口唾沫,面容阴沉,“非得把皇甫茗禅的女儿当作杂役丫鬟使唤,还公主?伺候我儿穿鞋洗脚都不配!” “都统莫要气恼,莫要气坏了身子,少爷能从天下第一手里捡回条命,这不就说少爷和那天下第一差不了多少本事么?而且是他皇族不讲理,数落不上咱少爷!大胡子头从尚吉城来的密报,少爷事儿办的真心漂亮,就是拦路杀出个二皇子,再跳出个郭阿蒙,可少爷不都解决的挺圆满?都统啊,有得就有失,您以前不老头疼少爷没本事不争气么?您看,这次去尚吉城,少爷可不就能独当一面了?”门生上前谄笑,轻拍老人脊背,为其顺气,搀着老人胳膊扶其坐下。 李暹咧嘴笑了笑,第一次露出真诚柔和的笑。 “我儿争气,我心里高兴。皇族不厚道,非要当狗,那也怪不得咱抡圆膀子一砖撂倒。其实我去尚吉城时都给我儿放下话了——豁出去干!就是干死一两个皇子,爹爹也给顶着,天塌不了!”大都统气焰彪炳,大笑道。 门生脸色有些不自然,悄声说道:“大都统啊,这样的话,咱心里明白就好,还是少说为妙,少说为妙!” 老人哈哈大笑,指着门生,“你什么都好,就是书生意气太重,忠君报国?狗屁!这是咱的地盘,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皇上管的太宽,还能跑到老子地盘来封我嘴?他来啊,来啊!” “知道我为何有底气和皇族叫板么?”老人声音低了下去,脸上笑容阴险。 门生眼珠滴溜溜转动,也小声道:“莫非是自困于尚吉城那位老妖怪?” “聪明!”大都统呵呵笑道。 “当年庆幸与尚吉城城主大人攀上了香火情,二十年前唯我沧海军一系得以保全,就是因为城主大人在背后使了手段。城主大人特意召见我一次,要我驻守西南三郡,将西南那片森林守住,任何人不得踏足,只要做好了这件事,便保我李家上下性命无忧!” 门生瞠目结舌。 这分明是让沧海军十五万兵马为尚吉城城主做事啊! 到底谁才是梵阳的皇帝? “但愿这辈子都用不着动用尚吉城城主这份香火情,若是非用不可,那就是我李家遇到灭顶之灾时!”大都统喃喃自语道。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老人仰起头,说道:“今日沧海军全军整备,明日便开往青河郡。毕竟咱和青河郡挨着,不做点样子,帝都那边说不过去。给我儿写信,让胡子头送他来青河,二十岁的人了,也该见识见识打仗死人是啥样子!毕竟是我李暹的种,怎能不在战场上厮杀一番?” “是!”门生将大都统的吩咐记在心间,不敢懈怠分毫。 “你退下,我眯一会儿!老了老了,一天瞌睡的不行!”大都统摆手喝退门生,躺在梨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闭目养神。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官阙何潇潇。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老人头靠在太师椅背上,仰面朝天,手指扣着扶手,敲着节拍,自得自乐哼着曲儿,好似那忘忧的神仙。 ———————————— “父皇快马加鞭送来急诏,要皇子皇女速速反宫,宁正,你还要拖多久?”二皇子双臂抱于胸前,靠在院中柳树上,神色颇有不耐。 女孩儿蹲在池塘前,不言不语。 “还在等梁家那小子?窝囊废一个,有什么值得你流连的?”二皇子嗤笑一声,“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是一身铜臭气的商人世家,有点小钱就想高攀上梵阳公主?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不准你这么说星辰!”宁正突然抬起头,碧澈的眸子狠狠的瞪了兄长一眼,如一只发怒的猫。 二皇子被盯得后背发凉,连忙摆手说道:“好好好,宁正看中的小伙子,就是个穷光蛋,他也倍儿有出息!宁正的眼光,绝不会出错,哈哈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孩气鼓鼓的说道。 二皇子扶额叹气,“唉,姑娘大了大了胳膊肘就要往外拐了,这才有了中意的男子没多久,就向着外人说话挤兑哥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呸!”女孩恼羞成怒,伸手撩起池塘里的水,向兄长身上泼去,二皇子身手敏捷,向后一跳,躲了开来,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 “谁要嫁出去!”女孩强辩道,脸颊上那一抹羞赧的粉红色,好似天边云霞。 “话说回来,宁正啊,真不能再拖了,尚吉城的事速速做个了断,赶紧返回帝都。如今梵阳外敌压境,莫要再给父皇添堵。你出来好几个月,估计父皇气头也过去了,再加上郭公公给你说点好话,应该没啥事。倒是为兄可就说不准喽,私自放你出宫,还差点搞残了沧海军都统家的公子,皇甫文凯保不准要在父皇身边添油加醋说三道四……太子之位要飞走喽……”二皇子语气轻佻,故作无奈的摇摇头,但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分毫紧张担忧。 “那我们还能在尚吉城呆多久?”女孩下巴搭在胳膊上,仿佛尽量要把身子团成一团,缩的小小的,谁也找不着。 “三天!最多三天时间,到时候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走!”二皇子神态终于不那么轻浮,语气坚决,不容抗拒。是那种长期居于高位者才有的掌控感。 宁正迟疑片刻,心中喃喃自语,‘星辰,还要让我失望多久?’ 自从上次和郭爷爷离开星辰家后,已经过去三天,星辰仿佛死掉,一点音信也没有。 难道她是梵阳公主,就这么令那男孩难以接受么? 的确,作为这个帝国最顶尖的存在,她见过太多出身贫寒的年轻人用尽青春去打拼,去争去抢,尽力往最尖端的树枝上爬。这类凤凰男善钻营,修城府,虽然出身低寒,却能轻易适应贵族生活,能将自卑感掩饰的天衣无缝,甚至比三代积攒而出的贵族气质更加引人注目。 星辰,为何你就不能有这样的执着?你的出身并不差啊,为何你知道我是梵阳公主后,便避而不见,如同躲避妖魔? 女孩眉眼迷蒙,看着一池秋水,怔怔出了神。 二皇子站在一旁,倚着落叶已尽的柳树,轻轻叹了口气。 儿女情长?动了性情,又要沾染多少纠葛相思?让一个膏粱公子变得唯唯诺诺优柔寡断,让一个公主变得懵懵懂懂傻傻发呆,是好是坏? 倒是听说极北蛮族那边的年轻小伙子,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一个人带上猎刀弓箭,骑上自己驯的小公马,跑到荒野去猎狼。挑最大的狼杀了剥下皮子,放在姑娘家门口,第二天若是姑娘看到狼皮,觉得很满意,很欣赏小伙的勇敢,就会坐在他的马背上,跟着他去水草丰美的地方,任由小伙子掀开她的马步裙,解开腰间衣带,从此两人就在一起,有自己的帐篷,有自己的牛羊,逐水草而居,浪迹天涯…… 这样也好啊! 可是这里是梵阳,不是极北!多得是勾心斗角,如繁复的屋檐构瓴,远没有草原上的淳朴自然,安宁恬淡。 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么妹妹说话了。 可是女孩儿仰起脸,眸子里清澈安宁。 “好,再等三天。三天后,不管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跟你回帝都,再也不管他了!” 她语气平静,却神情坚决,一如之前的铿锵誓言。 正文 第57章 梁家小姐 尚吉城。 梁家小姐梁月心回来了。这个容颜足以将整座城池的繁华比下去的女子总是匆匆忙忙,整日不见身影,可仅仅是惊鸿一瞥,就给满城人留下深刻印象。梁家财力雄浑,而一位少爷一位小姐更是姿容过人,仿佛上天将所有眷顾都倾洒在梁家这一双子女身上。 梁家宅子里,小五与六子两名伴从早早守在门口迎接小姐。他们也听说西边青河郡的事,估计小姐突然返回尚吉城也是带了命令,甚至是直接来自修罗大国师的命令,他们不敢怠慢。那个掌握超凡力量的红衣红发红瞳的大国师,始终是压在他们心头的一座大山。 梁月心出现时,仿佛空气中泛起一阵涟漪波动,接着一个曼妙身影就从一片光华中显现。小五与六子并不惊奇,小姐与国师都是掌握超脱于世俗力量的存在,这种自一个地方消失又突兀出现在另一处的能力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五号,六号,见过小姐!”他们神情肃穆,远不似在星辰身边时的油嘴滑舌谄笑嬉闹,身上那股子冰冷深邃的凶煞气息感受分明。 那个倾城女子只是淡淡点头,目不斜视向里面走去,少女罕有的冰冷神秘,仿佛一只游走在凡间的鬼魂。 “说说最近的事,你们,总该有个交代。”梁月心冰冷说道,声音飘渺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小五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目光闪烁不定,思量着该如何说辞,才能最大限度还原事实,又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长本事了啊,就你们两个,敢叫板梵阳二皇子的鬼部武士,敢叫板李轻裘的鹰犬谍子,敢叫板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人?就不怕承受修罗大人的怒火么?你们,能承受的起么?” 不等她话说完,小五与六子已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贴青石板铺就的园路,冷汗湿了脊背。 还是低估了大国师的神通,就算那个犹如妖魔的男子远在万里之外,这里发生的事情依旧能了如指掌,根本不容他们有一丝侥幸。恐怕这几个月来他们的所作所为,举止动作,甚至是心中所想,都在大国师算计中。 突然的,心中就泛起一股无力感。就像笼中之鸟好不容易挣脱牢笼,却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重新塞进鸟笼中,不只是自由,就连性命也被人攥在手心,随时都能让他们化为飞灰。 “起来吧,星辰没事就好!你们做什么都无所谓,就算杀了沧海军都统家的公子,杀了皇帝的儿子也不算什么,唯有一点切记,星辰的安全最重要!就算你们丢了性命,也要确保星辰无事!”梁月心转过身,看着两名身手顶尖的刺客战战兢兢,如同失了魂的猫,而她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身姿傲然挺立,如同女王。 小五与六子未敢起身,这种情境下,跪着反而能让他们心安理得些,就算大国师不追究,他们也不敢侥幸这次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星辰呢?让他来见我!”梁月心不再理会这两个依旧跪着的下人,爱跪便一直跪着好了。 小五这才小心抬起头,目光在那张精致冠绝的脸上一扫而过,未敢驻目片刻,好像生怕那美到锋利的姿容会割伤他的眼。 “小姐……少爷情绪不太好,已经把自己关了三天,不言不语,也不怎么吃饭,小的们都劝不过来——” 梁月心冷声打断他的话,“没死就行。” “还有……少爷开始怀疑了……” “哦?”这个神态淡漠的女人终于露出一分惊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修罗当初封印星辰的记忆,编造一套虚假记忆,再将之困在万里之遥的梵阳,就是因为修罗察觉到再任凭这男孩成长下去,他也会无法压制。 若是被察觉到周围这一切都是假的,会引来星辰多大愤怒,会不会是能将一切都焚毁的滔天狂怒? 梁月心嘴唇微微在颤抖,这是修罗大人最担心的情况,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吗? 她骤然转身,直欲前去星辰的房间。 转身之后,犹如浑身冻结,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那男孩正站在影壁之前,背后一片秋海棠开的正烈,红的像血,仿佛燃烧。一双珊瑚红色的眸子红的触目惊心,神祗般的脸庞面无表情。 梁月心如临大敌,浑身灵力激荡,手指结印,澎湃的力量正在酝酿,随时准备摧毁掉这个完美精致的宛如瓷器的男孩。身为一名回魂师,她对生死,对危险的感知更加敏锐,如同本能感知到危险。 星辰只是微微侧了下脑袋,温柔的笑了笑:“姐,你回来了!”他的眉眼清秀,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道线,像天边的月牙儿。 “小五六子跪着干嘛?又做错事惹我姐生气了么?”星辰歪着脑袋,看着跪在地上几乎汗湿后背的两名伴从,气定神闲的调侃道。 梁月心如释重负,手中法印慢慢松开,迅速调整好表情,露出一个动人笑容,“星辰啊,姐正准备找你呢,你这就自己来了!想姐没?”她走上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孩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故意做出这种姐弟间亲昵的举止,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和星辰其实很小很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她还是南梁国的公主,梦阳还是诸侯分封制,每年陛下朝会时,诸侯进京面生,父王都会带上自己,夜国国主夜明山也会带着小小的星辰。那时候这男孩怯生生的躲在父亲后面,偷偷看自己。皇帝与诸侯王们议事,她就会带着星辰在皇宫里溜达玩耍……知道五年前梦阳动乱,诸侯王全部抹灭,她父王惨死,星辰的家族也整个覆灭…… 时过境迁,说的就是这样感伤的事情吧! 男孩不闪躲,任凭姐姐揉着头发,脸上笑容和煦,亲如姐弟。 远远的,小五和六子相互交换一个目光,将所有疑惑吞进肚中。不管少爷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能这样不明不白糊弄过去,对他们来说都是大大的好事。他们这次捅出大篓子,能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好不过!说不定大国师也不会多过问什么,毕竟大国师是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主。 “这几天的事情让星辰受惊了,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梁月心脸上的笑终于能自然些了,挽着星辰胳膊,并肩而立,好似情侣。 “没什么,姐姐整日操劳奔波,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星辰笑眯眯的说道,他的笑温柔含蓄,笑容美好,笑脸里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克制,若是透过他额前头发直视眼睛,会发现他眼里笑意并不那么坦诚。 他不易察觉的抽回胳膊,笑容依旧滴水不漏,说道:“在家闷了好几天,我出去走走!” “让小五六子跟着你!”梁月心对两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伴从使了个眼神,这两个家伙如释重负,赶忙跟上星辰,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 梁月心静静看着三人拐个弯身影消失不见,脸上笑容一扫而空,重新变得冰冷绝情,不可接近的冷傲姿容。 “真的还是假装的?”她喃喃自语,“修罗大人一向算无遗策,不可能出这么大差错!难道这尚吉城中还有高人暗中动手脚?如果真有的话,那只能是……” 她仰起头,看向城主府方向,眉眼间透着冷冽。 ———————— 星辰刚出梁家大门,便有人上前,恭敬行礼,“梁公子,在下托人之言,有人要见您,还请您亲自去瞧一眼!” 小五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隔在那人与少爷之间,语气不善道:“要带话的什么人?” 来人依旧恭敬弯腰作揖,“在下只是个传话跑腿的,还请梁公子亲自去看看吧!那人还说,希望梁公子莫要再伤了佳人的心!” “宁正——?”星辰宛如嗅到血的狼,猛地抬起头,一把豁开小五一百六七十斤的身子,上前抓住传话人,前后摇晃着他,说道:“带我去!” 他显然没料到这么个翩翩公子竟会失态若此,如此清瘦的公子哥竟有如此大的力气,直欲将他整个人都摇的散架。 “公子跟着在下来便是。”他挣扎着回复,睁开星辰的钳制。 “你,带路!”星辰不再迟疑。 “少爷,小心有诈,千万小心啊!”小五语重心长。 可星辰已跟在那人身后,步履如飞。 看样子,就算前面是龙潭虎涧,少爷都会去的义无反顾。原以为少爷一个人静了这么些天,心里也就看开了。可没想到,稍微有了点关于宁正的消息,就失了方寸。 他看了眼小六子,这小子就是螳螂命,被那郭阿蒙捏碎的手腕虽算不上痊愈,已能握住东西,战力并未影响太多。 “那就陪少爷再闯一闯呗?”小五双手合十,肥胖的脸皱成一团,脸色阴沉,“少爷刚才其实算是救了咱一命,前几天的事,随便说两句,就能置咱哥俩于死地,可少爷没有!不管有心无心,都是咱欠少爷的!” 像是下了决心,他跟着星辰大步走去,“一朝公主就了不起?实在不行,绑了给咱少爷做老婆,还能亏了她?”小五嘟嘟囔囔又说着浑话,可眼神认真无比。 身后六子咧嘴傻笑,嘿嘿嘿。 正文 第58章 刻薄之人 跟在传话人身后,步子越来越快。小五心里愈发生疑,凑上前皮笑肉不笑,“小哥生了一双好腿,这走的快了惹得我一路喘!小哥莫非军伍出身?” 传话的年轻人回头轻轻笑了一声:“那人催的急,务必将星辰公子快快带到,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嘛!” 小五嘿嘿笑了笑:“说的也是,说的也是!”说着与六子交换了个眼神。 这人行事雷厉风行,嘴上说的客气,可做事不让分毫,尤其是步履间,带着军队武士的大步流星,走这么久也不见脸红心跳,绝非一个在尚吉城里不愁吃穿的跑腿杂役能有的体质。 而且,这人分明还能走的更快,是在拼命压下步伐,好让他们跟上。 小五习惯性的咂巴着嘴,舔了舔嘴唇,喃喃道:“来者不善啊!大大的不善!” 领路的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们三人和煦一笑,“到了,要在下传话之人就在里面,星辰公子跟在下进去即可。” 他们站在一座酒楼之前,在尚吉城内数一数二的名楼。小五放心不少,这种地方达官显贵出入来往,不好做手脚,而且能请少爷来这地方,也算是为了显示诚意。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星辰毫不迟疑沿着楼阙白玉台阶走上去,面无表情,仿佛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 楼阙共有五层,一般来说,尚吉城的名楼都有看人低的毛病,身份越高,掏的钱越多的人,越能坐在楼阙最高处,坐最好的位置,没身份的就只能坐在低层。也怪不得楼阙之主眼高于顶功名势利,这算是一种结交显贵的手段,开这种名阙酒楼的,目的都不是在赚钱上,而是为了铺垫人脉,结交显贵,攀附人情,以求日后用得到的时候方便求人。 领路的人径直带着他们上到顶楼,最顶层安静空荡,整层楼都被被包下。只有一名男子负手临栏而立,远眺尚吉城外山河风貌。他的背影并不高大,可站在那里极为伟岸,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殿下,星辰公子带到!” “殿下?”星辰大骇,不禁咚咚退后一步,撞在小五身上,小五身子厚实,接过少爷,往前一闪,如墙般的身体将星辰挡在身后。 又是一名殿下?又是一个拥有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姓氏的人? 男子转身,目光阴沉,面色苍白,眼睛眯起看着他们,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冷冽好似盘踞在岩石上懒洋洋晒太阳的毒蛇。 “梁家公子,梁星辰?”男子声音阴柔,音调缓慢,字正腔圆,带着一股身居高位颐指气使的傲慢。 “我是梵阳二皇子,是为我妹妹宁正的事来找你的!”二皇子不讲究繁文缛节,甚至连要星辰他们跪地行礼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说事情,伸手指着桌子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位不用看了,这层楼被我包下来,出了你我四人外,再无其他!”二皇子神情玩味。 小五与六子进入顶楼雅阁后,身子未放松片刻分毫,尤其是小五,肥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眼睛都成了一道细缝,确有凌厉目光溢出。 “殿下莫要骗我们升斗百姓,您是堂堂帝国二皇子,将来有望坐上龙椅继承皇位的人选,怎可能孤身一人见三个生人?您这么不惜命可不行!您是皇子,又掌管帝国鬼部精锐斥候,身边不缺高手,就别遮遮掩掩了,让藏起来的人都出来,咱敞开天窗说亮话……”小五皮笑肉不笑,自从那晚上暗杀李轻裘失手,被二十年前江湖第一人追到府上,有些事情就浮出水面再也瞒不住了,索性撕开脸面把话说开。 更何况,他是梦阳人,对梵阳的皇族并无敬畏。 “哈哈哈……”二皇子脸上一瞬惊愕,一闪即逝,大笑出声。“果真人不可貌相,刚开始阿蒙对我说你两是高手,我还不信,冒昧的说,你们身上半点高手气度也没有,暗中出手杀人沉尸湖底,手段精明残忍,我麾下的鬼部奈何不了你们分毫。看来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高手,果真是高手!” 小五面色平静,心中波澜四起。话都说到这份上,可不是好兆头啊。堂堂一朝皇子前段日子被他们打杀的憋屈,每天不多不少杀两人沉尸池塘,甚至时间都是固定,就像野兽到时间感到饥饿,便去熟悉的猎场去觅食,杀得不仅仅是人,更是二皇子的脸面。 若说二皇子这让人不安的话只是令他心惊,那下来出现的人就是令他深深地忌惮了。 “老奴早就说了,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这两个小家伙都是一顶一的刺客,比您麾下的鬼部强太多,根本瞒不住,您这样还落了下乘,有违皇气!”一道苍老身影从帷幔后一闪而出,老太监双手交错握在一起,脊背佝偻,脸上皱纹密布,脚步轻盈,无声无息。 “郭阿蒙!”小五豁然起身,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开,沉默不语的六子更是上前一步摆开架势拒敌。 六子与郭阿蒙交手过,对这位天下第一人的变态强横之处了解更深。轻而易举就折他一条胳膊,很难想像二十年前的郭阿蒙正值巅峰时,力量强大到何种地步。 “星辰公子,宁正殿下一直挂念着您啊!”郭阿蒙目光越过如临大敌的小五六子,直视那个年轻人的珊瑚红色眼睛,语气颇有微词。 “宁正……她还好么?”星辰迟疑片刻问道。 “殿下身体尚安,只是精神有恙,有的事情我们做长辈的不好说出口,但你们年轻时肯定心知肚明,老夫就不多嘴了。”郭阿蒙无视紧张的小五与六子,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二皇子身后,眼帘微垂,不再言语。 “两位壮士不必紧张,今日并不愿与你们心生不快,只是邀星辰公子闲聊而已,切莫伤了和气。”二皇子笑容和气,这位在帝国已阴蜇冷酷出名的皇子难得能对招惹过他的人有笑脸,不管是否真诚,都难能可贵。 直面一位皇子啊,更何况是有机会坐上龙椅的皇子,星辰心中忐忑。自从那天从城主爷爷的船上下来后,越来越多的大人物想见他一面,从六品到正二品大官,身家不菲的巨贾豪商,势大根深的古老家族……直到现在的帝国二皇子。似乎认识城主爷爷后,他的生活轨迹彻彻底底被颠覆。 二皇子与星辰相对而坐,星辰身后是警惕异常的小五与六子,二皇子身后是气定神闲的老太监,一个背负梵阳国祚百年气运,一个是流落在外还不知自己身世的落寞贵族。 都是年纪轻轻就展露峥嵘的俊杰啊! “宁正呢?”星辰率先开口,他心中唯一牵挂的就是宁正,至今还未忘记他说了那混账话后,女孩刹那流泪的眼睛。 “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帝都了。”二皇子目光如炬,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他神情有何变化。 “最近帝国不安稳,西边梦阳大军杀入青河郡,父皇诏令所有皇子皇女返回帝都,这种时候,我们不可违抗父皇命令,所以……” 星辰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扣着桌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宁正是要被陛下嫁给李轻裘么?”星辰低下头,轻声问道。 “如果不出意外,是的。” “没有改变的余地?” “有!” “告诉我!” 二皇子神情玩味,嘴角笑意分明。 “星辰公子看来真是喜欢我妹妹啊!只是我妹妹可能看走眼了!”他云淡风轻的说道。 “帝国有设有黄门庭学究,点评将来能叱咤风云引导帝国走向的年轻俊彦,目前点评出七人,包括大皇子,我,傲羽长射仆射将军之子杨蕴浩,江东曾氏嫡长子曾云杰,刑部尚书大人之子叱干雷,御殿炎将军之子尹哲,还有沧海军都统之子李轻裘,而你并不在这之列。” 星辰眉头轻蹙,“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就再回到正题,若想不让我妹妹嫁给李轻裘,就必须让父皇多一个选择,让李轻裘不是唯一人选。你要知道皇族的婚姻,可不是喜欢谁就能嫁谁,看重谁就能娶谁,之间利益势力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贵族之间影响巨大。星辰公子若是想和我妹妹喜结良缘,就必须能够让你名字出现在黄门庭学究们的眼前,让他们点评一二后,再递交到父皇面前,这样你才有些许希望。”二皇子十指交错,笑意愈发浓烈。 “说句不好听的,你梁家就是有钱,将我妹妹嫁给你,皇甫氏能得到什么?得到梁家的钱?拜托,我皇甫氏执掌梵阳三百余载,会缺这点金银么?所以说啊,你想想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成为与李轻裘旗鼓相当的人,让父皇多一个选择!” 星辰喃喃自语:“与李轻裘旗鼓相当的人?” “没错,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已年过花甲,没几年活头,他死了后,帝都立刻诏令李轻裘接替李暹军统之位,李轻裘若成了驸马,等于父皇将十五万沧海军攥在手心,这么说你听明白了么?” 又是那种无力感。他一个膏粱纨袴,如何能成为与坐拥十五万沧海军的李轻裘相提并论?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 就算有城主爷爷倾力支持他,短时间内,他能做到么? 那天宁正来他家玩时,对他说的‘不管你做什么,我等你坐拥天下的一天!’原来宁正那时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他若一无所有,拿什么去喜欢宁正?现在的他,根本配不上宁正啊! “她什么时候离开?”星辰声音疲倦。 “明天正午!” “我知道了!”星辰豁然起身,头颅低垂,“小五,六子,走吧!” “哦?星辰公子就这么放弃了么?当初你挥刀杀我鬼部两人,持刀负伤依旧将妹妹护在身后的勇气去哪里了?莫非……宁正真的看走眼了?莫非……我妹妹喜欢的……只是一个懦夫?”二皇子背靠在椅子背上,翘起腿,看着星辰的背影,笑容戏谑玩味。 星辰一言不发,向楼下走去。他心里好压抑啊,胸膛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堵得喘不过气,他想跑,跑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宁正,宁正,难道在尚吉城这段日子,就像是我生生从你那里偷来的?终究还是要失去你? “那星辰公子,岁末父皇定下宁正婚事,嫁给李轻裘时,我会破例为你发一封喜帖哦,届时务必赏脸来帝都,一同见证我妹妹嫁人那一刻,看她与李轻裘大婚之时,姿容何等倾国倾城,如何?”二皇子对着那道落寞背影高声说道,言辞里的挖苦暗讽已不加掩饰。 星辰没有回头,甚至没有说一个字,就那么落寞的向前走,仿佛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紧跟主子身后的小五猛然扭头,脸上横肉狰狞,低声咆哮:“闭上你的嘴!” “哦?你的主人,值得你如此维护么?跟在他身边,你们不觉得埋没才华么?不如跟随我做事,将来本皇子坐上龙椅那一刻,你们也将大放光彩!好好考虑一下,本皇子随时欢迎你们!”二皇子并未生气与小五的出言不逊,竟生出招揽之心。 一直沉默寡言的六子缓缓转身,这个消瘦如同钢筋拧成的汉子面颊黝黑消瘦,眼窝深陷,说话时像将钢铁嚼碎再吐出来。 “我家少爷是人中之龙,你等凡人岂能懂?”六子冷冷说道。 “我等凡人?”二皇子像是听到莫大的笑话,笑的几乎喘不过气,“你这是在逗我?那窝囊废难道是天上的神仙?他要是神仙,那我岂不是八极上仙,是造物之主?本皇子又看走眼了,你这家伙最是阴冷寡言,可一开口尽说笑话!有意思,有意思!” 六子强忍怒意,转头跟着主子离开。如今这节骨眼,梁小姐还在城中,他不愿再惹麻烦。 楼阙顶楼安静下来,二皇子背靠椅子,椅子双腿着地,他脚搭在名贵木材制作的桌子上,双手背在脑袋后,神色不羁散漫。 “梁家这小子有什么好,宁正到底看上他哪里的好?”二皇子撇嘴道。 “老奴也不知为何,偏偏是他掳了公主殿下的心。只是……这年轻人的眼睛,很是落寞啊!像曾经辉煌过的帝王,如今已黯然沉寂,就像现在的老奴,不复当年武威!” “眼神?我倒是很喜欢他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真想挖出来放在手中好好把玩一番!”二皇子那股阴蜇邪气一展无余,笑容透着阴冷。 “可惜我妹妹一番真意,没想到是喂了狗!难道非得要我宰了李轻裘么?”二皇子冷冷说道。 “殿下三思。” “三思?越想越气人啊,太子之位恐怕要落到皇甫文恺手里,宁正要嫁给李轻裘那狗杂种,父皇越来越不待见我和虎贲,还怎么三思?”他微微抬眼,看着老太监的神情有何变化。 一般来说,主子倾吐一腔烦闷后,心腹仆从都会说些安慰之言,或是说些愿赴汤蹈火为主分忧之言,以显赤诚。 老太监却是双目微垂,好似睡着。对二皇子的话置若罔闻。 二皇子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冷哼一声。 正文 第59章 相思之痛最熬人 回到梁府,星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小五与六子焦急守在屋外不知所措。只怪二皇子太狠毒,抓住了少爷软肋狠击,像是摧毁了少爷精神支柱。说实话,在尚吉城这么久,少爷虽说也去外面吹牛打屁凑热闹,可感觉笑的并不开心,总有种强颜欢笑的感觉,就像过一天是一天的行尸走肉,对未来毫无期待。 直到宁正小姐出现,少爷的生命一下子精彩起来。谁能料到这个皮囊精致的贵公子会练起刀,还能与尚吉城内的刀法宗师全力一拼不落下风,谁能料到少爷能在鬼部的截杀下硬生生杀死两人逃出生天,谁能料到并无显赫出身的梁家小公子能得到尚吉城城主大人的青睐,甚至有望能继承城主之位! 有那个女孩在,少爷的生活才精彩,才对未来有所期待。 小五总觉得,人活在世上,必须得有一个目标,一个希望,总不能真的和牲口牛羊一样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尽长肉。就像他和小六子,虽然明面上是少爷的伴从,只要少爷好好的就是他们的愿望,可他们实际上还有更隐晦更想实现的理想——摆脱修罗大国师的控制,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娶妻生子,颐养天年。 这样才算活生生的人生啊!若是连希望都没了,人还算活着么? 宁正小姐再过两个时辰就走了,要回到城院深深的帝都皇宫里,恐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了吧。若是宁正小姐真这么走了,那刚对未来有所憧憬的少爷,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缓过来。其实少爷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也有很温柔很温柔的时候,让人觉得像天神般完美。 “少爷,您醒来没?饿了么?小的安排厨房给您做点吃的!您看您昨天一回来就关在屋子,这不是个事儿啊,您要不开门,出来透个气?”小五耳朵贴在门上,拼命挤出柔和的语调。 “少爷啊,您看现在都半晌了,睡久了更容易乏,起来咱吃点喝点,出去遛弯如何?” “少爷,听说李轻裘那怂货今儿被他爹派人带走了,这尚吉城里真是普天同庆,少爷要不去凑个热闹恶心李轻裘那厮一把?” 小五越说越泄气——少爷是铁了心不出来么? 这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 小五一咬牙,一巴掌狠狠拍在房门上,雄浑力道震得门扇哗啦啦直响,好似要整个拆下来。 “少爷,您若是现在起来,抓紧时间,还能看宁正小姐最后一眼,给她送个小物件什么,留个念想。若是再消沉下去,宁正小姐恐怕会对您更失望,咱是男人,难道连看自己爱的女人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小五几乎在低声咆哮,咬牙切齿的声音第一次带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少爷,就算咱不能和宁正小姐在一起厮守终生,那也不能这样就算了,咱得去见人家最后一面,给她留个念想,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就算她一袭大红袍要嫁人了,脑子里想的那个人,也得是少爷您,是梁家的星辰公子,不是什么别的阿猫阿狗三两只的狗屎玩意!” “少爷,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你听到了么?” “吱呀——”门扇突然就豁然洞开,星辰一袭长发披散,锦绣长袍飞扬,像一道闪电倏然冲出,向前飞奔而去。 “嘿,少爷可算出来了!少爷吃点东西可好?”小五搓着手嘿嘿笑着。 星辰头也不回,甩下一句:“我有东西要给宁正,我刚想起来,要给她留个念想!” 小五哈哈大笑,笑的开怀:“少爷开窍了,开窍了,少爷加油!实在不成,咱哥几个把宁正小姐的马车截了去,掳到山里做压寨夫人,咱就占山为王,做个逍遥法外的山林野匪!过三五年生几个大胖娃娃,再拖家带口去帝都找皇帝认亲戚去,不信皇帝能狠心对自己女婿孙儿下死手?” “别乱说话!”六子皱起眉头不满道。 “嘿嘿,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小五咧嘴笑着,开心的像个没烦恼的孩子。 只是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胖子,一个一个捏着指关节,捏的骨节爆响如雷,肥胖眯肿的眼睛毫无笑意。 星辰一路狂奔,穿过尚吉城纵横交错的街道,身边风景向后飞掠,他好像在乘着风前进,甚至过往的路人都只能瞥到模糊的一抹光彩。 小五说的对,虽然最终可能真的要失去宁正,只能留下回忆。可这几个月和宁正相处的日子是真实的,她的风铃般的笑声是真实的,她那双碧澈的眼睛是真实的,她飒爽的马尾辫是真实的,她像猫一样蜷缩倦怠的样子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怎么可能让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消逝?怎么可能任由宁正心灰意冷的离开?怎可能让她穿上嫁衣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 不,他决不允许,他不允许这触手可及的幸福从指间溜走!宁正说过,只要他下定决心,她就愿意等,等她坐拥天下那一天。与李轻裘相提并论么?笑话,他怎么可能与那种人混为一谈?他要坐拥天下,他要成为这个天下的帝王,不为别人,只为宁正的幸福!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力量,渴望权利,渴望能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渴望将所有人的命脉攥在手心! “啊——”他终于压抑不住了,将胸膛中的愤懑不甘委屈难受咆哮了出来,像挣脱牢笼的怒狮,凶狠的,敌视的,如同看到血淋淋的猎物被抢走般愤怒不甘。 这个贵公子的神情第一次如此慌乱,那个面容清秀俊逸的年轻公子仿佛另一个人格觉醒。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破裂,一些封存已久的回忆涌了出来。模模糊糊的,一幅幅充斥着血肉的鲜活画面出现在眼前。 他仿佛看到一堵巨大的冰墙上,一个穿着纯白狐裘小袄和石榴红色马步裙的女孩被几支箭矢钉在上面,像扎破了一个血囊,暗红温热的鲜血飙射在冰墙上,飞快凝结成透明闪亮的冰晶,连同女孩的面容,连同女孩的声音,她的温柔,被这亘古不化的坚冰冻结成永恒,埋葬在极北之北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上。 他仿佛看到一个消瘦的女孩站在帐篷前,拼死拦住一群持着刀的蛮族武士,她声色利荏的呵斥那些怪笑的武士,挺起胸膛,试图维护主人的荣耀。接着武士手起刀落,女孩的脑袋高高抛起,脖子的断口鲜血飞迸,天上下着雪,这道鲜血染红了雪,温热的鲜血落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女孩的脑袋滚落,眼睛睁着,泪流满面,嘴唇咬紧,而他片刻之前,还亲吻过这双红唇。 这些凝腥又温柔,残虐又怀念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血红色,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跑。 那穿着雪白狐裘小袄的女孩,那衣着贫寒却眉目清秀的女孩,她们的脸仿佛重叠在一起,在对他微笑,嘴巴张合着对他说些听不清楚的话。 “扑通——”狂奔中的星辰重重摔在地上,在地上蹭了好远才停下。浑身像散了架般疼,额头一缕温热在流淌,伸手一摸,竟是暗红的血。鲜血淌进眼睛,视线变得暗红,那双本就是珊瑚红色的眸子连同眼白都变成红色,眼眶里仿佛充盈着一片血海。 这个本是养尊处优的,出门有伴从跟随伺候,被无数人羡慕嫉妒的俊逸公子,此时趴在地上,如同跌落神龛的神祗,跌倒在凡俗的人世间,被人嗤笑,被人玩弄,如同在看一场笑话。 他挣扎着站起身,摇摇头,拼命让自己眼前视线清晰些。 眼前那两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孩面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莫名其妙想起那两幅血淋淋的画面,如此清晰,却又想不起来是怎么出现在脑海中的。 可是她们死的时候,自己分明就是站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箭矢贯穿钉死,看着她被武士锋利沉重的斩马刀斩下头颅,那种害怕的,鲜血淋漓的,撕心裂肺的恐惧感却是如此真实,真实的仿佛他失去了生命中无比珍贵的东西,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意义。 星辰原本清秀的面容狰狞如鬼,狠狠的低声咆哮。 “我不要……再失去了……” 他继续向前跑,一刻也不停,跑到那家狭小昏暗的金银饰品店,扯开了嗓子喊:“师傅,师傅——” 中年匠人从陈列着各种精致器件的博古架后走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神情如妖魔,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喘着粗气的年轻人,轻咦一声,说道:“你是前段日子来店里订做一枚戒指的小伙子!” “是我……是我……戒指给我……给我……她要走了,要走了!”星辰弯着腰,用手拄着膝盖,低头气喘如牛,模样狼狈。 匠人轻叹,并未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一个檀木小盒子,说道:“最近没什么活计,就专心打造公子的戒指,工期也提前了些,前天都做好了,就等公子来取。”说着就将盒子打开递到星辰面前。 “公子验下货。” 真是精巧至极的手艺啊。濯银和玫瑰金相互映衬,濯银底玫瑰金衬的那枚上面蚀刻繁复华丽的火红蔷薇,玫瑰金底濯银衬得那枚用濯银自有的颜色光泽,时刻出一朵朵精致的白莲。当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天工之作。 “在下冒昧问一句,公子怎落得如此落魄,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么?”匠人将盒子交在星辰手中,关切问道。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可我不想失去她,一点也不想……我要去追她……” 匠人神色温和,碎碎说道:“那就去追吧,就算追不回来,心里也不会留下遗憾。” 他抖了抖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只纤秀的绿玉镯子,笑道:“公子莫怪,在下绝非龙阳断袖之癖。这只镯子原本是要送给一位姑娘的,那时候我是穷光蛋,她是大小姐,可不嫌弃我穷,我总想着送她点什么。想着自己有这门手艺,就送她一个自己亲手磨的镯子吧,就偷偷挪用了顾主送来的毛玉料,磨了个镯子,结果被顾主告到官府,在大狱里关了三年。在狱中第一年,她使了很多关系想把我捞出来,可惜她家人不让,本来我就是个穷小子,他们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什么,可被打入大狱后,她家人彻底不愿意了,觉得我这人秉性不靠谱。我在狱中三年,她给我写过三封信,一封是相信我,等我出来,一封是她家人要逼她嫁人了,最后一封是,她觉得活着太累了,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我出狱前一个月,自缢而死……” 匠人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般,神情安详平和,只是眼睛里满是回忆的色泽。 “这只镯子就是我原本送给她的,只是我出狱后,她已经死了,送不出去,我就戴着,替她养玉,养了大概三十年了吧,刚开始这镯子只有这么一点而是水润的绿,养了这么多年月,终于全都绿透了……每次看到这镯子,就像看到她一样,虽然她都死了三十年了。” “所以啊,年轻人,别怕感情说不出口,宁愿大胆点,哪怕被别人当成傻子,也别憋在心里不开口,给自己留下遗憾。这种相思之痛,最是熬人啊!”匠人微笑着拍拍他的肩,笑容温和。 星辰怔怔听着,早已泪流满面。 他颤抖的打开檀木盒子,取出一枚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将另一枚小心收好,揣在怀里,对着匠人重重点头,朝屋外跑去。 正文 第60章 疯魔 这一日,尚吉城内飘扬起了红锦金线的鸢尾大旗,飘扬的旗帜上用银线刺出笔意飞扬的‘皇甫’二字。 城主大人曾明令禁止城内竖起皇族大旗,在尚吉城一向一手遮天的城主大人难得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段时间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之子李轻裘,江东曾氏嫡长子曾云杰,皇甫家二皇子和宁正公主都在尚吉城,血气方刚心高气傲的年轻俊彦凑一块就容易生事,估计城主大人也看着心烦,巴不得这些年轻人哪来的回哪去。恰逢梦阳铁骑在帝国西面肆虐,帝国风云变幻,江东曾氏已经召回嫡长子曾云杰,西南沧海军也派人接走了大纨绔李轻裘,现在二皇子和宁正公主也要走了,这下子尚吉城总该清净下来了。 正对城门的尚吉城紫粱正街空无一人,全都避讳开象征皇族的仪仗旗帜。两百名头插白羽的皇宫御林禁军骑在高大战马上,手持重戈身披坚甲,在街道两旁严整列队,夹道护送正中一辆华贵马车,紫梁街两边建筑楼阙上不时有一袭黑衣形如鬼魅的鬼部精锐斥候巡弋游视,出了城后,还会再加派武士护送。 被严密护卫的马车上,车夫是当今皇帝身边最能说上话的掌印大貂铛,御前总管大太监,二十年前江湖第一高手郭阿蒙,车内自然就是有望坐上龙椅的梵阳二皇子与皇帝最宠爱的宁正公主。 上百面皇甫氏大旗在冷冽秋风中翻卷如浪,象征皇族的金红色炽烈如火,两列仪仗威武的御林禁军也是一身火红漆甲,重戈坚甲配合武士冰冷坚毅的眼睛愈发杀气腾腾,很难想像谁没长眼敢冲撞皇族仪仗武士! 马车内,香炉烟香袅袅,二皇子双臂抱在胸前,背靠在马车壁上,似笑非笑道:“死心了么?” 宁正重新穿上她刚来尚吉城的那身鲛舞流仙广袖裙,姿容愈发耀眼璀璨,好似盛夏中最耀眼的那颗星,马车内仿佛都因为她而明亮起来。她身子紧绷,伸手撩开马车帘子,碧澈的眸子看着外面除了威严武士,再就空无一人的街道。她嘴唇抿在一起,不搭理似乎在幸灾乐祸的兄长。 “死心吧,宁正,梁星辰是个懦夫,你还是忘了他的好!你和他,不会有结果的。就算他侥幸能挤进帝国俊彦行列,入了父皇法眼,西南沧海军李暹那边都不会放过他,李暹那只老狗可是巴不得他的狗儿子能娶了你,好和皇甫家攀上情。”二皇子懒懒散散说道,眼睛微闭养神。 “他真的就连来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么?”宁正沮丧的撤下帘子,低头盯着自己手指,喃喃自语。 “都说了他是个懦夫。昨天我特意找他谈了谈,都用了激将法,没想到骨子里真的是个窝囊的种。” 女孩沉默不语,皎洁的面庞像涟漪般晃了晃,看起来像精致的水晶,稍一触碰便会化为碎片飞迸开来。 “反正回皇宫,父皇要是逼我嫁给李轻裘,我就去死!”女孩咬牙切齿说道。 “放心吧,绝不会让你嫁给那杂碎,父皇要是已下定决心,那我就敢派人干掉李轻裘。本来这次来尚吉城就是抱着解决掉那小子的念头来的,没想到那位也跟着出来了。”二皇子冷笑一声,伸出大拇指指了指正坐在马车外面驾车的郭阿蒙。 “我现在确信他是父皇身边的人,他来尚吉城找你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监视我,不让我下手杀掉李轻裘……估计这也是父皇的意思。回帝都后,不知道父皇会怎么处置我!”二皇子撇了撇嘴,不甘的说道:“回去又要看到皇甫文恺那张道貌岸然的臭脸,看他怎么对我冷嘲热讽。”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二皇子轻咦一声,伸手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仪仗队末尾,一名御林禁军武士调转马头,抬起重戈,冷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冲撞殿下的车乘!” 一个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的男子咬牙低吼道:“给我滚开!”他双眼赤红,看着眼前金红大旗翻卷的车队已徐徐开动,最前面那辆马车距他还有上百步远,他一路狂奔总算是赶上了。 听到动静的御林禁军武士纷纷围过来,将这个神情魔怔的男子围在当中,提起重戈,随时准备戳死这个胆敢冲撞皇族马车的亡命徒。战马刨着蹄子低声嘶鸣,配合披甲执戈的武士,将这个年轻人围在其中,仿佛围住一头野兽。 “殿下已经放权,胆敢冲撞皇族车乘,杀无赦!”一名御林禁军武士冰冷说道,提起重戈居高临下朝这个疯子胸膛搠去,他有信心这一搠之力下,重戈的锋芒会把这个人的胸膛撕成两半。 可他的重戈刺出却无法再收回,那疯子竟用胳膊抱住杯口粗的戈身,肩膀被重戈锋芒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依旧不撒手。这疯子的力气大的像虎豹,任凭他使劲,也拔不出重戈。 另一名武士见状也提起重戈,对着这个年轻人的修长脖颈挥动武器,不禁嗤笑一声,还真是个疯子,那里有这种打法的?就算要对殿下行刺,也该好好练下身手,这种货色的刺客,是来逗他们发笑的么? 星辰反应异常敏捷,听到耳朵后恶风袭来,身子向前一闪,脖子堪堪躲开锋芒,整个后背被切了开来,武士甚至能感觉到戈锋是刻着他的肩胛骨划过去的。 星辰仰头惨叫,痛彻心扉,双眼赤红像燃烧的炭火,嘴里发出野兽般呜呜的声音。 “你们给我去死!” 他上前一步,伸手抽出御林禁军武士腰间的战刀,豁然拔出,一手高举战刀,朝怀中钳制着的重戈斩去,亮光一闪,杯口粗的戈头应声而断。他右手握刀,左手握住斩下的重戈锋芒,腰肢扭转,脚下靴子与地面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右手刀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将那名率先出手的禁军武士脖颈斩断。 同时左手的戈锋脱手而出,像掷出一柄暗器,数斤重的戈锋打着旋儿飙射出去,‘噌——’,又是那种熟悉的,锋利金属斩进血肉筋骨中,令人血脉贲张的钝响。那名划伤星辰后背的武士脑袋被从正中间劈开,整张脸裂成两半儿,暗红的鲜血混着鲜白的脑浆杂碎一股脑飞溅出来。兴许是察觉到背上主人已死,战马受惊地扬起前蹄,向前狂奔,马背上头颅裂成两半的武士尸身栽倒下来,脚腕却被马镫扣住无法脱出,尸体被战马拖着走了,撒了一路凄惨的鲜血脑浆。 星辰一手持刀,原地转着圈儿,血红的眼睛逼视周围武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利落杀死两人,残虐的手段镇住了这些高傲的御林禁军武士。这些养尊处优的骑兵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未见过这种惨绝人寰的场景,原本以为轻而易举虐杀这个疯子的想法烟消云散,不禁向后退散几步。 他们退,星辰却更进一步。他箭步上前,伸手掐住一名骑兵的腿,将他生生从马背上拽下来。脚狠狠踩在他胸膛上,双手举起刀,势大力沉劈斩而下,从右肩到左胸斜斜斩开,一嘟噜的柔软内脏从断出滚落而出来。他不理会惨死的武士,上前一步跃上马背,用刀背猛抽马臀,嘴里高喊着:“宁正,宁正——我来看你了!” 他仿佛天生就会起马,战马在他催动下向那辆马车狂奔而去。身后那些被吓住的御林禁军武士终于回过神,有人高声怒吼:“截住他,截住他——不得让他接近殿下!” 这里的骚动越来越大,上百骑御林禁军武士催动战马朝那个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年轻人围堵而去。星辰伏在马背上,狠命催动战马,双眼被鲜血覆盖,眼前视线都有些不清晰,可他依旧执着的催动战马,向眼前那辆马车冲去。他知道,他想见的人就在那里,他挚爱的人就在前方,他脸上露出狂喜之色,鲜红的眼睛不禁淌出热泪,被飞快的战马甩在身后,变成一串飞迸的泪珠。 “宁正——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啊——”他拼尽全力,用尽胸膛里最后一丝力气吼了出来。 他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马车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尽管满脸鲜血让他的笑脸看起来那么森然可怖,可他分明是狂喜的神色。 戛然而止。 他感到自己被向后扯得飞了出去,他看到战刀脱手而出,看到身下的战马依旧向前狂奔,而他的身体却在向后倒飞。 肩膀剧痛。 他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浑身散了架般的疼。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又被狠狠拖倒在地。 他的双肩被带着倒钩的铁链贯穿,倒钩扣住了他的锁骨,几名身着黑色夜行衣形如鬼魅的武士拽着铁链将他向后拖去。 鬼部,是二皇子麾下的鬼部武士。 星辰仰面朝天,满脸血泪,他看到天空都是血红色的,一行大雁缓缓南飞,而他像死狗一样被拖着向后走,离宁正的马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剧痛,浑身伤痕累累,都是直透血肉的重伤。狂潮一样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冲垮,而他思维却异常清醒。 宁正,宁正,我终究还是要失去你了么? 我只想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就好啊!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他嘶吼出这几个字!双手扣着街道的青石板,指甲被磨得脱落,十指血肉模糊。 背后正拽着铁链向后走的鬼部武士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们发现铁链的另一端仿佛扣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巨力无匹的野象,一只横冲直撞的犀牛。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手上的感觉,无数死囚在他们手中伏法,其中不乏魁梧如熊的莽汉,却从未有一人从这带着倒钩的铁链下挣脱出去。可被铁链贯穿双肩,倒钩扣住锁骨的少年正一点点的向前爬,拖着他们向前挪步。倒勾刺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围上来的御林禁军武士都傻眼了,看着这个年轻人拖着几名鬼部武士,像拉不回来的野牛,执着的向前爬去。 他嗓子被血堵住,喊不出声音,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可人们还是听出来他喊得是什么话。 “宁正——宁正——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娶你的,会娶你的啊——” 男孩一身伤痕,指甲扣着青石板,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去,向那辆马车爬去,尽管他模糊的视线里,马车依旧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正文 第61章 生离 星辰感到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耗尽了,甚至连大口呼吸都撕扯得嗓子疼,深秋冰冷的空气像活蛇一样顺着喉咙灌进去,让那股腥甜的味道淡去些,他浑身都在颤抖,像被剥了皮的羊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后拽着铁链的鬼部武士慢慢靠过来,抽出腰间圆月般的弯刀,准备上前结果这个疯子。他们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人,被贯穿了双肩,浑身上下数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双手血肉模糊,指甲脱落,甚至都磨出了白骨,可这疯子身上那股疯魔,那股执着,让他们觉得不亲眼看到他咽气的话,今后将会是他们最可怕的梦魇。 一名鬼部武士声音微微颤抖:“应该死了吧?受这么重的伤……” “补一刀吧,脑袋砍下来。疯子一样的,要是突然再跳起来怎么办?” 地上趴伏着一动不动的疯子竟然哭了,这个杀了三名御林禁军武士的疯子竟然在哭泣,他脸贴在地上,清澈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与脸上的血痂污垢混成肮脏的一片,那双像血海汪洋般的眼睛分明是悲伤的神色。 御林禁军武士策马围上来,举起重戈,将这个遍体鳞伤的疯子围在中间。与其说这个疯子不自量力,胆敢孤身一人冲撞皇族车乘,倒不如说他们害怕畏惧这个悍不畏死的狂徒。不管这人是谁,他身上都有一股子梵阳人少有的血性,坚韧,执着,如疯魔般不计后果的彪悍。 孤身一人便令他们这些披坚执锐的御林禁军武士心惊胆寒。 “杀了,人头呈给殿下过目。各自回到队列,警惕些,别再出差池。”一名御林禁军阴沉说道。 鬼部武士狰狞一笑,一把将铁链扯过来,铁链倒钩勾着星辰的锁骨,身体被生生扯起,像坊市中被宰好挂起的猪肉任人切割。圆月弯刀弧线完满的刀刃贴在年轻人修长好看的脖子上,只待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住手——”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殿下!”御林禁军和鬼部武士纷纷跪下行礼。 “放下他,用不着杀掉,这人留着有用。你们退下。”二皇子沉声呵斥道。 他蹲下身子,伸手放在梁星辰鼻前,冷哼一声:“这都不死!” “啧啧,本皇子看错了,没想到你竟能做到这份上。可还是忍不住想骂你,早干什么去么?现在才想起来?”二皇子呵斥道。“没错,本皇子一直在看着你,看你能撑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你连命都拼上了,想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么?呵呵,这才有点意思么。” 星辰伸出指甲脱落的手,紧紧攥住二皇子脚腕,颤抖说道:“宁正呢?” 二皇子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的脸庞遮住的太阳,星辰拼命仰起脸,只看到那如刀斧劈凿的坚毅面容是浓浓的阴翳。 “有什么话说和她快点,我们还要赶路。”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向马车走去。 宁正跳下马车,面庞欣喜,可当她视线落在躺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的身体上时,笑容渐渐凝固住。转瞬盯着兄长,怒目而视:“你故意不阻止他们?” “只是确认一下他的决心,小痛而已。”二皇子不痛不痒的耸耸肩,不以为然。 “小痛?”女孩怒容满面,像一只牡鹿般跑了出去。 鲛舞流仙广袖裙飘摇在秋风中,她嗅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那个男孩身后是一溜血迹,肩膀处钉着硕大的倒钩,连着冰冷的铁链,身上刀口遍布,血如泉涌。她想象不到星辰是怎么一路走到这么,这么多不讲人情心狠手辣的武士守着,他不怕连命都丢掉么?受这么重的伤,就是为了傻傻的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擦着地面扑在星辰身边,她想抱起他,可星辰身上全是伤口,让她无从下手。她小心的揽过他的脑袋,让他枕着自己膝盖,轻轻用衣袖擦拭掉男孩脸上的血垢。 “星辰,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宁正的声音带了哭腔,她心里好恨,恨哥哥心硬如铁石,恨这些武士下手太狠毒,又心疼星辰身受重伤。她怎能舍得他,舍得他的执着,舍得他安安静静的身影,舍得他温柔的眉眼,怎么舍得在尚吉城里度过的有星辰的时光。她根本就不想离开! 男孩颤抖的伸出手,像是风里落下的一片叶子,轻轻的放在女孩头顶,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他用这双手握着刀杀过人,可现在觉得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的手又缓缓落下,血肉模糊的手指抚过宁正的额头,女孩感觉到了鲜血的温热,还有白骨擦过的皮肤的坚硬。她本就怕血,可没有闪躲,星辰弯起手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珠。 “别哭啊,宁正,我这不来了么?”星辰声音虚弱,像微弱的风声。 “我那时说过,你离开的时候,会送你一个小玩意……拿着!”他从怀里摸索出那个装着戒指的檀木盒子,颤抖的塞进女孩手中。 “这是——戒指?”宁正打开盒子,看到那枚精巧华贵的指环,看着上面耀眼炽热的玫瑰金蚀刻成的蔷薇开的正烈,仿佛燃烧。她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与指头贴合的完美无缺。 星辰咧嘴笑了笑,伸出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这是一对戒指,你看到它时就要想起我——我也是,我也会想着你!” “别哭啊,你哭的样子没有笑的好看——” 宁正伸出戴着戒指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儿就会烟消云散。她心里痛的要死,可还是笑了,眼角挂着泪珠,笑容动人。 星辰抚着她的头发,也虚弱安详的笑了。那个疯魔般的疯子此时像个安静的孩子,只是温柔的笑着。 很多年之后,梦梵帝国皇帝回想他一生中最温柔的时光,是在尚吉城的街头,他和心爱的女孩并肩走着,两边是高耸华贵的楼阙像威严的仪仗,他们像走在云端的神祗。有时候宁正也会挽住他的手,但更多的时候,宁正会蹦蹦跳跳走在前头,脑袋后扎着鲜亮飒爽的马尾,不时回头让他走快一点。他们穿梭在流光溢彩的尚吉城的大街小巷,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看到新奇的东西,宁正就会拍着手笑起来,会没有由来的唱起歌,这时候星辰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长到再也不会醒来。 星辰会拼命回想和宁正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怕遗忘,他总在望着天空,想着是否曾有那么一刻,宁正也对他有过那么一丝温软的情怀,可他不知道。于是他只能不停的回忆手指划过宁正的头发时,仿佛划过纤细如丝的时光。他指缝太宽,时间太瘦,只能在这锦缎般的柔软触感里,去见证曾经有过的一切。 真傻啊,他的头枕在宁正膝盖上,被她身上玉兰花般的味道包围。说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眷恋和表白,始终都不明白,却挽起了手安安静静走在灯火通明的街头。 他看着自己的手,感觉到那锦缎般的触感还在,却一丝一丝消散在风中。 宁正弯下身子,轻轻抱住了他,像一只飞过沧海的蝴蝶,轻轻落在少年身上。她纤细的胳膊环抱着他,白皙的面庞蹭着他的耳垂。星辰的气息呼在耳畔,痒痒的,温热的,她就像这样抱着他,像亘古不移的礁石。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永恒。 只是,现实仍是比血淋淋更加残忍。 “公主殿下,该走了!”大太监郭阿蒙不知何时走到他们旁边,皱纹交错的脸上神情复杂。 “我不走——”女孩声音倔强。 “殿下莫要倔强,触怒了陛下,对殿下还有星辰公子都不是好事!” “殿下可以心安了,星辰公子心里有你,就算你们两地分隔,也有思念牵连。星辰公子有血勇之气,是成大事者,有老奴在陛下身边周旋,为星辰公子争取时间,你们还有机会在一起的!” “殿下慎重三思啊,贻误返回帝都的期限,这些御林禁军武士可能都要受到责罚!” “殿下……” “非得要我们分开么?”宁正抬起头,眼神第一次带着威严凌厉的气势。 老太监不由自主躲开这冰冷目光,不敢直视。“现在分开,是为了将来更好在一起,殿下,从长计议啊!” 老太监伸出手,握住女孩胳膊,轻轻拉起她。 “宁正,走吧——在帝都等我,终有一天,我会去帝都皇宫找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女孩站了起来,泣不成声。 “走吧,殿下,走吧……”老太监轻轻拽着她。 宁正咬了咬嘴唇,慢慢向后退去,说道:“星辰——莫要让我等久——但我会一直等你!” 她终究还是转身离去,帝王世家,从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看似荣华富贵至高无上,却比升斗百姓少了诸多自有,就连和喜欢的人儿平平静静在一起都不行。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还有留下一个承诺,留下一个希望,等待下去。 一路返回马车,她没有回头,手指放在齿间,紧咬着,忍住压抑在心中的悲伤,忍住眼里的雾气,忍住回头的冲动。 仪仗继续开动,打着皇甫大旗的御林禁军武士策动战马,金红相间的大旗翻卷如浪,沿着紫梁大街出了城门,消失在崇山峻岭间。 星辰强撑着沉重的脑袋,看着车队从视线中消失,终于重重倒下去,浑身最后一丝气力被抽尽。 不得不接受现实,宁正走了,偌大的尚吉城,他又是一个人了。 宁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啊?再见之时,我们还会紧紧相拥么? 宁正啊,你在我心里刻骨铭记。 现在,就让我沉沉的睡着吧,也许我们还能在梦中相遇。 迷迷糊糊中,星辰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星辰,哥哥来了——” 他微微抬起沉重眼皮,看到一个浑身罩在黑色长袍的人站在他身前,声音低沉温柔。 正文 第62章 真我(一) 头痛愈裂。 星辰感到自己头骨被一把锯子生生锯开,森白的脑子露在空气中,在被一把把烧的滚烫的锥子扎着。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如此混乱,像极北草原无月的寒冬中,刮起的凌厉风雪,又像一块水晶,不断粉碎又重新粘合在一起。 无数从没见过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荒诞不经,又真实的可怕。 他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是一个梦阳一个诸侯国的世子,父亲是威严的大将军,母亲是一个貌美如仙的女人。他住在大大的王宫里,所有人都会对他柔和的笑,叫他‘世子殿下’,说他将来会像大将军那样,披上月白铠甲,身后跟随无数忠心耿耿的武士征战四方,他的名字会传遍整个帝国,甚至极北野狼般的蛮族人听到他的名字也会战栗颤抖。 可他不觉得自己会成为这样伟大的人,他只想安安静静看着天空,在王宫的空地上放风筝,坐在开满风信子的花园里听鸟儿唱歌,他就喜欢这么些简单美好的东西,才不要当什么大将军,当什么夜国国主。他只是个平庸的,软弱的孩子啊! 梦中,他还有一个叫做夜渊鸿的哥哥,同父异母。他总觉得愧对于这个哥哥,因为世子之位和大将军的继承权,都是他生生从哥哥哪里抢来的。父亲执意废除哥哥的母后正室王后之名,立他的母亲为王后,按照夜国夜氏祖训,正室王后的嫡长子为世子,继承父亲的权利和国土。他总觉得对不起哥哥,可哥哥从不怪他。哥哥经常说,‘将来星辰当上了大将军,哥哥就骑着马像弓箭一样站在你身边,你说杀谁,哥哥就飞过去砍掉他的脑袋!’ 那一年,哥哥终于像父亲一样披上了坚甲,身后大麾飘荡,骑在高大雄骏的战马上,真真正正成了一名武士!而他穿着胸前绣着蔚蓝风信子的长袍,远远看着哥哥的英姿,突然就好好想也能骑上马去远方。 梦境又幻化了,这次是一个头发红的像燃烧的火苗一样的男人,他穿着猩红的长袍,甚至连眼睛都是炭火般赤红。他舔着锋利纤薄的嘴唇,声音高亢的说:“你是行走在云端的神,要好好活下去。” 接着画面越来越混乱,他得知了渊鸿哥哥惨死战场的消息,又看到哥哥一个人浑身是伤的回来。看到自己和大伤痊愈的哥哥在一起谈笑,又看到哥哥面目狰狞要掐死自己。看到那个对他说要好好活下去的红发男子在对母亲邪气的笑着,又看到他双手高举起来,父亲的身体便被抛到空中,仿佛炸开了一样鲜血迸溅。 那些温柔又锋利的记忆像蜘蛛的网,将他缠了一层有一层又一层,结成一个厚厚的茧,将他包裹其中。 回忆的画面还在继续涌现。 他又被置身一片广袤无边的草原上,看到洁白的羊群缓缓走过,看到牧马人身后跟着猎狗追赶着马群,看到自己的小女奴端着热羊奶怯生生的看自己。看到一个面庞憨厚的男孩笑着,看到那个穿着石榴红色马步裙的女孩想草原湖泊般美好恬静的笑容。 草原上认识了好多人,有威严阴蜇的君王,有疯疯癫癫的大萨满,有不拘言笑眼睛似狼的年轻将军,有朴实憨厚的艰苦牧民。他看到自己和那个穿着石榴红马步裙的女孩同骑一匹马上,吓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看到自己挥着刀对着木桩一遍遍劈斩,直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瘫软在地上。 他看到自己被挟持进一座山洞里,却激发了身体里那股可怕的力量,将劫持他的人统统残忍杀死,又看到大萨满虔诚的跪在自己面前,低声叫他:“冰雪的帝王。” 看到自己将那个穿着雪白狐裘小袄和马步裙的女孩推开,看到她又和那个憨憨傻傻的蛮族王子拥抱在一起,看到自己披着亮银锁子甲骑在马上与打着狮子旗的武士厮杀,又看到自己与那个一头红发的妖异男子一决死战。 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被箭矢钉死在冰墙上,有看到那个赤那思王子对自己仇视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女奴已经长大,落成楚楚动人的蛮族姑娘,自己被她拥抱在怀中,被她温柔的安慰,有看到凶狠的武士将她头颅斩下,血染红了雪。 看到自己决然离开极北的草原,又看到他一个人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 过往的回忆统统回来了,他感到这么久封存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在碎裂,像坚韧的植物根系扎破了坚硬的磐石,像冰封万丈的山川消融解封,像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眼前出现一丝光明。 像终于找回了自己。 梦境终于与现实接轨了,在尚吉城这近一年的生活才是假的啊,他才不是什么梵阳巨商的儿子,才不是什么梁家小公子,才不是什么胸无大志的膏粱纨袴。 根本就没有什么忙于经商无暇顾及他的父母,根本就没有什么姐姐,根本就没有仆从,这个天地间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的姓氏是‘夜’,他是梦阳镇天大将军的儿子,他是血管里流淌着高贵血脉的咒术师,是行走在人间的神! 被篡改记忆,流放在梵阳尚吉城中,活在编造出来的记忆里,像一只笼中鸟的,其实是他啊! 他感到一粒种子正在心里发芽生根,彻彻底底撕碎了封锁记忆的封印,飞快抽枝长叶,开花芬芳,开出一朵摇曳风中的蔚蓝风信子。 猛然睁眼,珊瑚红色的眼睛泪流满面。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过往那悲伤残忍的回忆席卷而来,跟身上的剧痛一起将他撕碎又重组,将他置身于最痛苦的地狱煎熬中。 星辰颤抖的举起手——依旧是伤痕累累,缠上了白色的绷带,在微微颤抖。他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浑身的伤口都被包扎好。 他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自己被御林禁军还有鬼部的武士打成重伤,最终还是眼看着宁正走了。 宁正,宁正——虽然在尚吉城的日子里,我的记忆是虚假的,可你这个人是真实的,真真正正存在我身边,温暖我的血肉和灵魂。 心里很堵很闷,他想大声喊出来,却只在嗓子里发出一串小声的呜咽,喉咙干的像冒火,甚至大口吸气都会令他痛的颤抖。身上的绷带也令他浑身不自在,剧痛又让他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 “醒了?” 星辰转过头,看到那个穿着一袭黑色长袍,头戴兜帽看不清脸庞的人,突然的,就给泪流满面了。 “好了,星辰不哭,都已经是男子汉了,能握着刀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杀人,你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软弱的小孩子,现在是男子汉了啊!”他伸手掀开自己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死灰的脸,像死人一样僵硬冰冷,唯有那双眼睛是清澈明亮的,透着令人心中一暖的关切。 “渊鸿哥哥——”星辰终于叫了出来,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激动,像在漫漫荒原里进行漫步目的的征途,总算是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是我,我来找你了!”夜渊鸿声音低沉嘶哑,“你母亲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就跑来了,要是我先来一步,那些伤你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星辰彻底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将这么久以来的压抑,愤恨,不甘,身上的伤痛,精神上的折磨,统统哭了出来。这个能握着刀下死手杀人的年轻人哭的如此无助,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 “那就哭吧,没什么,觉得委屈就哭吧,男人流眼泪不丢人,更何况这里只有你和我。哥哥也想哭,但我已经流不出眼泪,连血都流不出来。”夜渊鸿坐在床榻边沿,伸手为弟弟撩开眼前的头发。 “我时间很紧,把要说的话给你交代清楚就得走,你仔细听我说。”夜渊鸿为弟弟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说道:“梦阳开始进攻梵阳了,这场战争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这是两个王朝的战争,会死很多人,会陨落很多英雄,但也会产生新的帝王。天下气运就是如此,你争我夺的无非就是天机气运,这是乱世,但也是你的机会!” 清水灌进喉咙里,那股难受的烧灼感总算不怎么难受了。星辰重重点头,他不再是那个在尚吉城里游手好闲的膏粱纨袴,整日带着吊儿郎当的伴从遛弯逗鸟玩玩乐乐,他是流亡在外的落寞贵族,是背负整个家族血仇的亡国世子,是在极北草原磨砺五年顽强活下来的人,恢复记忆后的他,才找回真正的自我。 早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唯唯诺诺,连说话都柔气的像个女孩的夜星辰了。 “我该怎么做?” “凭借尚吉城城主的能量,他会帮你在梵阳先站住脚,那个老人是你母亲这么多年的棋子。你先在梵阳占据一席之地,战争爆发,这是凭借军功上位的好机会,之后的安排,你母亲会再交代给你。” “娘亲还好么?” 夜渊鸿不禁苦笑一声,所有见过夜星辰母亲的人,都觉得那就不该是出现在人间的女神,不论是容貌,气质,亦或是最直接的感觉,都令人觉得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心平气和的和这样的女人生活了十几年,甚至有时候他暗暗觉得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协定? 正文 第63章 真我(二) 白颜这样高贵的女人,第一次出现在父亲眼前,就令父亲废除了他母后的王后之位,而梦阳林夕皇帝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就神魂颠倒,处死了忠心效命的将军全族,立那女人为皇后,满朝文武哗然,可皇帝不为所动。不少人都暗自怀疑,林夕皇帝处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是否只是为了得到那个女人? 可夜渊鸿清楚,皇帝虽然将白颜囚禁在皇宫中,给她皇后的生活,可从未得到过白颜的心。那个女人像凤凰一样高傲,像极北之北的雪山般冰冷,像仲夏繁星璀璨的星空般高深莫测,甚至连皇帝都在那个女人面前失去了帝王的高傲! 这样的女人,谁能伤她分毫? “放心吧,你娘亲很好,但星辰,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必须得说!”夜渊鸿神色严肃,他灰白的面容像一块岩石,令人心中一沉。 “你母亲在计划着什么事情,你是她计划里无比重要的一环,谁也猜不到她想要什么,但我怕你母亲会为了她的计划,连你都牺牲掉!所以,无论是你母亲,亦或是尚吉城城主,都要留一份戒备,谁也不要相信,只相信你自己就够了!”夜渊鸿缓缓的说着,他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难受,可没办法,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谁也不要相信?连哥哥你也不能信么?”夜星辰珊瑚红色的眸子直视哥哥的眼睛,目光清澈透明,可夜渊鸿竟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还能再与弟弟拥抱么! “嗯,连我也不要信。”他终究还是重重点头,眼神空洞冰冷。 “我得走了,接下来我得去青河郡,估计在哪里梦阳和梵阳要打起来,如果你下定决心奔赴战场,我们还能再见!”夜渊鸿站起身子,紧紧握住弟弟的手。 他将兜帽戴在头上,面庞隐在黑暗阴翳中,像一只鬼魅。这个曾经是梦阳夜国年轻翘楚的年轻人如今变得鬼气森森,谁也把他和当年那个骑着骏马意气飞扬的夜渊鸿联系在一起。 “星辰,哥哥活不了多久了,在死之前,能帮你多少就帮你多少,你要好好活下去!”他背对着弟弟向屋外走去,在星辰问连哥哥也不能相信时,他就觉得心如刀绞,现在又将奔赴战场,将来与星辰会是敌对阵营,他们兄弟见会不会也刀剑相向? 猜不透命运会怎么捉弄人啊。 这时候明明感到很悲伤,可他连半点眼泪也流不出来,这具毒蛊虫体,连血液都没有,又怎么会流泪? 只是背后躺在床上伤痕累累的男孩早已泪流满面。 夜渊鸿走后,最先找到他安身之处的,竟是尚吉城城主身边的带刀侍卫王钟离。他奉命将这个浑身伤痕的男孩带到城主面前,城主大人将他身上绷带拆下,用咒术为之恢复伤口。当这个年轻人拆下绷带后,就连军伍出身的王钟离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受这么重的伤是怎么撑下来的,虽不是致命伤,却刀刀见骨,尤其是双肩处,赫然是两个血淋淋的窟窿,两个肩胛骨被利刃横劈一刀,都能看到肩胛骨。 军队中,很多受伤的武士并未因伤势过重而死,而是受伤之后活活痛死,亦或是成熟不住痛苦拔刀自尽。尤其是战争进行到消耗战时,药草匮乏,受伤的武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伤口一天天烂掉,像自己在活生生的腐烂一样。 而且人类天生就是畏惧疼痛,拷问犯人时施以酷刑,用身体上的疼痛造成精神上的摧残,连同意志都摧毁掉。能在疼痛时暴起反击的只有野兽,亦或是疯魔状态的人。可这个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神色平静,精神出奇意料的饱满,像一截钢铁被繁复淬炼后愈发寒光闪动。 老迈的城主扣起指诀,催动咒术愈合伤口,说道:“二皇子的人干的?” “嗯!”星辰应了一声。 “见着那姑娘最后一面没?” “赶上了,宁正说会等我。” “那就好!只要心里不留下遗憾……”城主修长的手指绽放出柔和的白色光晕,在光芒的笼罩下,星辰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肩膀处的血洞抽生出新的肌肉筋脉,脊背上的刀口缓缓愈合,双手脱落的指甲磨掉的皮肉也缓缓长出。 这种血肉重生的刺痛比当时受伤的剧痛好不到那里去,不是那种烈火炙烤般猛烈的痛楚,而是那种像被千万只小虫子噬咬蚕食般细密尖锐的疼。星辰咬牙忍受着,闭上眼睛,缓缓说着:“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城主动作僵了一下,如遭雷殛。 “我的姓氏是夜,是梦阳夜国世子,父亲是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母亲是……白颜,我和你一样,也是咒术师。” “白颜?是梦梵神的人类名字吧。” “五年前,梦阳林夕皇帝灭掉所有诸侯国,集中皇权,梦阳夜氏灭族,我被流放到极北草原,在草原上学了一身刀术,后来因为……因为一些事情,我不得不离开草原,被修罗篡改了记忆,以梁星辰的身份出现在尚吉城中,我在尚吉城里的记忆都是假的,直到现在,我才真的是我自己。”他慢慢说着,声音带着一股拼命抑制痛楚的克制。 “我不是什么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膏粱纨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突然的,就想起来以前经常做的梦,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深深蕴藏在他心里,就算被眼前的假象蒙蔽了眼睛,也忘不了注定要他去实现的使命。 梦阳,缥缈城,摘星殿,穿着琉璃龙翔袍的皇帝,一头红发像在燃烧的修罗,父亲被抛到半空中崩裂的身体,被咒术封印力量不得不嫁给皇帝的母后,被一一斩首的族人,被流放到极北草原的厄难……这些带着腥烈味道的回忆一股脑的涌出来,化成‘复仇’二字! 梦阳,我的故土,我已离开你五年,可再次踏上之时,我注定带着仇恨的憎恶而来,你于我而言,并非故乡,只是杀场。 他突然睁开眼睛,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再无之前的迷茫,软弱,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温柔的漂亮小哥的感觉。他目光凌厉,像极北冬天凌厉的风雪。 “我要去战场,我要爬到这个帝国的顶峰,我要拥有足以匹敌梦阳皇帝的实力,城主爷爷,你能帮我么?” 城主竟是一脸恭敬之色,瘦高的身体站得笔直,一手放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弯腰鞠躬,“为您效劳,既然您已找回真我,那我也不必再向您隐瞒。我当年是你母亲手下护卫之一,咒铭文名字是凯恩,奉梦梵神之命来到尚吉城,等待你的到来。” 这个在梵阳中最神秘莫测的尚吉城城主,连皇族都不放在眼里的老人,无数帝国权贵都想与之攀附关系的高人,竟对一个不过十八岁的年轻人弯腰鞠躬,如同侍奉主人的仆从。 若是换成帝国别的年轻人,恐怕城主对他和颜悦色笑一下,也会诚惶诚恐的要死吧。 但夜星辰的眸子直视着城主,盯着他与自己一样是红色的眼睛,仿佛要看到这个已经活了三百多个春秋的老人心里,像是拼命要他眼睛里找到一丝虚伪的痕迹。 老人神情平和,安静如同修行百年的佛门高僧。 “好!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计划!”星辰挪开眼睛,重新闭上眼,忍受那刺痛的,血肉重生的痛楚。 清瘦的城主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男孩。恢复记忆前的夜星辰与现在的夜星辰判若两人,刚才那凌厉的眼神,分明就是杀人者的眼睛啊,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妖魔的影子在这个男孩眼中晃动。 “在御殿炎将军麾下,有我安排的人,他是正四品将军,会给你安排军职,王钟离会跟随你,在战场上只要你有军功,我安排的人就会将你提拔上来,提拔的速度有多快,就看你的功劳有多大……毕竟军队是最讲究实际的地方,付出多少,就能收获多少……” “如果我想得到整个梵阳的军权,得多大军功?” “那就不只是功劳大小的问题,至少得在御殿炎将军和沧海军都统死了以后,才有可能。” 星辰沉默不语。 “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切莫心急,您所图谋是整个天下,切莫纠结于细枝末叶。” “答应过宁正,不让她等久。”星辰淡淡说道。 城主了然,念来念去总是情啊。既然星辰心意已决,他便不再言语。 “现在恢复记忆了,可能尚吉城里原本跟随我的两个伴从,就要与我为敌,还有那个女人,梁月心——”星辰伸手抚着额头,有些疲乏的念叨着。 “这些,需要我出手么?”城主试探问道。 “不用了……毕竟那两个家伙,也很可爱!”星辰嘴角微微弯起,轻声笑了笑。 城主看着这个年轻人盘腿踞地而坐,气度淡泊从容,如同璞玉打磨后终放光彩。在梦阳夜国当世子时,见识了大富大贵,在极北草原流放时,见识了荒蛮凝腥的残酷,在尚吉城里,又目睹了繁华的尘世……生活给这个年轻人太多磨难,却锻造出坚韧无匹的性格,他的经历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别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还迷迷茫茫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时,这个年轻人就已经知道生离死别有多痛,知道面对权势地位力量远超过自己的敌人时,那股绝望有多刻骨铭心,更知道自己背负怎样的命运,要走向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现在的夜星辰,就仿佛落寞的帝王重新握起宝剑,夺回曾属于自己的荣光。 一颗新星即将升起啊。 “期待您在梵阳,一鸣惊人!”原名本是凯恩的尚吉城城主,恭恭敬敬对夜星辰弯腰行礼,就像三百年前在南方的森林里,面对那个咒术师一族最高贵的女神,忠诚,虔诚。 正文 第64章 国士之风(一) 有人胆敢在两百名御林禁军武士护卫下,冲撞二皇子殿下的马车,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湖泊里,溅起千重骇浪。据说歹徒还是一个人,连个帮手也没有,手无寸铁的就冲上去,杀了三个御林禁军后被围剿处死。这令笙歌美酒夜夜不休的尚吉城又多了一份谈资,冲撞谁的马车不好,偏偏挑二皇子的马车去闯,这不是活腻歪?梵阳果真是世风日下,西边有梦阳铁骑游弋肆虐,这边就有匪徒胆敢行刺二皇子,这还了得? 据说那匪徒下场很是凄惨,浑身伤痕累累,身子都被铁链贯穿,可怜的很呐。看样子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何苦想不开?只身一人手无寸铁就能连杀御林禁军三人,该是说这歹徒武艺过人还是禁军武士惫于训练,连个歹徒都拿不下? 兴许是尚吉城靡靡之音浮华之色太过浓重,来城里的都是些善于享受的富人贵胄,对这种杀人见血之事格外热情,尤其是这种发生在他们身边。紫梁街在回避二皇子车乘的时间过后,不少人都专门跑去,只看到地上几摊鲜血杂碎,却也不觉得扫兴。 小五和六子也听到传闻,当时心里便咯噔一声,冲撞二皇子马车的该不会是少爷吧?慌张出去打探消息,能活着就算万幸,就算死了,也得找到尸首!若是少爷真的死了,那他们也活不长久了,修罗大国师的雷霆震怒会让人生不如死。 “驴日的二皇子,当真把咱家少爷弄死了?”小五恨恨咒骂道,“早知道会这样哪怕被少爷踢死我都要跟着!” “都怪我这张臭嘴,干嘛要激少爷去找宁正,一个女娃娃走了就走了,算毛?咱少爷这么帅气一小伙子还愁找不到女人?可少爷要是人没了这该怎么给小姐和大国师交代?” “六子我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办?”小五愁眉苦脸一屁股坐地上,像一坨肉山吧唧一声砸在地上,屁股上的肉像一团压变形的软面。 “少爷没死!”二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六子只简简单单说了这四个字。 “这不是屁话么!我也希望少爷没死,可你听听,满城沸沸扬扬的,还说那冲撞马车的人被大铁链子贯穿肩膀拖地上拖走了……这能这么说,肯定不是乱放屁,要是少爷有个闪失,我们,我们就该拿刀自个抹脖子好求个痛快!”一向大大咧咧的小五就是面对当今江湖第一人也能面不改色与之硬撼,可现在却慌了手脚,愁眉苦脸像死了男人的寡妇。 “没找到尸体就是没死!”六子依旧木木讷讷站在边上,冷不丁才蹦出半句话。 “你你你一边去,别再我身边晃悠,看着烦!”小五心烦意乱挥着手,像在赶苍蝇。 “少爷回来了!” “啥?你说啥?” “少爷回来了!” 小五确信自己耳朵没听错,顺着六子目光看去,从门口走进来的不是自家少爷还是谁?只见他骨碌一下翻滚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化多彩,肥肿的大脸喜极而泣,把自个往空里一抛,直直朝那个让他担心不已的年轻人丢过去。 胖子在半空中灵巧转体空翻,下落时刚好双膝着地,扑在星辰大腿上,抱住一顿哭嚎。 “少爷啊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把小的心肝都吓碎了啊,这满城传的风里雨里的说你都死了,这把小的后悔的呀,后悔嘴贱要你去找那什么劳什子宁正公主,咱就呆在家里舒舒服服多好!” 他抬起头看着少爷,果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肥肿的脸哭的泥泞不堪。他一双肥胖爪子在星辰身上‘上下其手’,焦急问道:“少爷伤到没?痛不痛?二皇子那狗日的没对您动手?他敢对您下手小的这就快马加鞭追上去把那狗日的宰了去,把他脑袋当球一路给您踢回来!” 小五的嘴一向很能说道,与六子简直是两个极端,木讷寡言的六子只是像平时那样拼命挤出一个自认为好看的笑脸,带点腼腆憨厚的说了句:“少爷回来了!” 星辰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个伴从,这两个在尚吉城中名义上是仆人,暗地里却是监视者的刺客,心里感慨无限。果真啊,以现在的视角去看过去的生活,简直像活在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中,现在梦醒了,处处都是锋利的獠牙,等着将他一口咬碎。 “小五,六子,五和六,那么应该还有一二三四号刺客吧?他们人呢?”星辰面无表情的说道。 小五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像喉咙被人生生扼住。他仰起脸,蹬蹬向后退了两步,慌不择路跌坐在地。 “少爷,你——你——”小五眯肿的眼睛睁圆了,目光难以置信。 “别叫我少爷了,我不是什么梁家公子,我姓夜,夜星辰。”他向前走了两步,珊瑚红色的眼睛绽放出妖异的光芒,像刀子般落在小五和六子身上。 小五心惊胆战。这一刻终于到来,当初修罗大国师特意召见他和六子,交代他们各项事宜,其中叮嘱三遍的事情就是‘恢复记忆’。 那个一头火红长发好似跳跃燃烧的大国师穿着那件袒露胸脯的猩红长袍,对跪在地上的他们说话难得的温和。他交给他们一枚玉质符简,上面刻画着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大国师叮咛:若是夜星辰恢复记忆,务必第一时间折断这枚符简,他就会立马赶过去。 “恢复记忆的夜星辰,是我都觉得棘手的敌人,所以才不得不出此对策,篡改他的记忆,让他乖乖待在万里之外,不要妨碍到我!而你们,就要死死监视住他,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想干什么就陪他干什么,用人类世俗中的浮华生活消磨掉意志,就让他一直平平庸庸就好!” 这是修罗大国师的原话。夜星辰是大国师都感到忌惮的人物,所以小五当初才会萌生借助少爷力量去摆脱修罗控制的想法。他也没按照大国师的话做,少爷玩乐归玩乐,却从不怂恿少爷做伤天害理的事,少爷想学刀,他就给少爷说道说道怎么才能练出一流刀法,少爷出去玩,从不带他去风月之所,尽管他看到那些圆滚翘的姑娘就按耐不住,却依旧忍了下来。 就算少爷成不了大器,但绝不能成为一个恶事做尽的混蛋。 如今正是大国师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发生的时刻,小五进退两难。 他伸手从怀中摸索出那根符简,牢牢捏住,质地很脆的玉符简只消他轻微一使劲便能毁去,这样大国师就能知道夜星辰已恢复记忆,就能为他记一大功,说不定他能比排名靠前的那几位刺客更受大国师赏识重用。 抬头看去,少爷珊瑚红色的眼睛变得与大国师如出一辙——仿佛修罗杀场般的血海汪洋,却不似大国师那焚天煮海的霸道气焰,而是最凌厉彻骨的风雪将他整个人都冰冷冻住,眼前的夜星辰像是暴风雪的中心,甚至觉得这个人血管里流淌的都不是温热的血,而是混着冰碴的雪水。 他终于确信夜星辰与修罗大国师一样拥有他们不可理解的可怕力量,就是那种面对高次元神祗时,被人弹指间就能灰飞烟灭的渺小感。 他攥着符简的手在颤抖,整个人都跪在那里动也不能动,六子一直在旁边叫他名字,可他的声音飘渺遥远,听在耳朵里很不真切。 选择夜星辰,选择大国师?夜星辰,大国师,夜星辰,大国师,夜星辰,大国师…… 这是站错队就会被抹杀掉的啊! 夜星辰的右手上弥漫出风雪,一柄冰质的利刃凝结而出,在夕阳下闪着锐利的寒光。他脸上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往日耍宝贫嘴好吃懒做的伴从,高举冰刃,准备对着他当头劈下。 小五眼睛怒睁,仰头看着那一线利刃,看着那消瘦的身影背光而立,夕阳在他的身影周围勾勒出一圈光晕,好似执行天罚的神灵。而他动也不能动,像被冻结住,只能等待那柄冰刃将自己劈成两半! 猛然间他闭起眼睛,放声怒吼,一把将那枚符简丢出去,“誓死追随少爷!” 这句话吼出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肉山般的小五整个人都瘫软了,喘着粗气像一头狂奔的野牛。 他梗着脖子,不闪不躲,慢慢扬起头,顺着那双火红的眼睛看去,就算快死了,也要看清楚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没想到迎上他目光的是一双笑的眯起的眸子,好似一轮新月,那柄高举过头随时准备劈下的冰刃消融不见。容貌俊逸的年轻公子柔声问道:“为何要追随我?折断那枚符简,修罗就会过来,你这么做,不是背叛他么?就不怕被修罗杀掉?” “少爷,请容许我继续这么叫您!就算您已经恢复记忆,不再是梁家的星辰公子,我和六子依旧是您的伴从。” “你们是奉修罗之命监视我的,要知道修罗可是灭了我全族的血仇,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夜星辰扬起眉毛,轻声说道,他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胖子,过往那活宝般的谄笑贫嘴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如今却浑身颤抖跪在他面前,这种反差感真不好受。 只是他仍不得不冷冰冰的质问,“那说出能让我信你的理由!” 那双原本清澈明晰的珊瑚红色眼睛微微眯起,带着鹰一般锐利的,直透人心的审视。 正文 第65章国士之风(二) 小五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嬉皮笑脸,平和安宁,他跪在地上,低头缓缓说道:“我和六子没名字,是帝国秘密培养的刺客,当初我们还小时,两百多个孩子被聚集起来,开始训练,蹲桩,闭息,速跑,刀术,暗器,制毒,解毒,一路训练,一路死人。第一年练蹲桩时就活生生累死了四五个孩子,他们尸体被绳子套住脖子,吊在树上,训练我们的武士说,谁不努力,这就是下场。我们每年一校考,校考方式就是互搏,两两一组,相互搏斗,每年死一半。第三年我们的校考方式是两人相互配制毒药,服下后再自己根据毒性配制解药解毒,我亲眼看着和我关系极好一个朋友服下我配的毒药后,死在我面前,我配的毒药是很简单的涂犹胆汁毒,只要三五种药草煎了服下即可解毒。他却毒死了,临死前,他悄悄告诉我,是故意不做解药,就是想一死了之。结果他的尸体也被挂在树上,腐烂风干,被乌鸦啄食。” 他缓缓说着这些听着就令人心里难受的话,双手紧紧抓着膝盖,微微颤抖。 “我们是在地狱长大,被抓去集训时我五岁,十五岁时走出来,成为编号五的刺客,那时候亲自杀死朋友,甚至为了求生不得不互食人肉,整日提心吊胆。跟随大国师做事,也是执行一些刺杀,打探情报,拷问犯人之类见不得人的脏事。后来,我和六子被安排到来梵阳尚吉城,监视你。” “在尚吉城和少爷在一起这段时间,真的是我们从小到大最轻松最安心的日子,不必绷紧神经随时听候命令,不必去杀人,不必躲在暗处,跟随少爷去灯红酒绿的街上遛弯,吃那些以前从没吃过的东西,蹲在街角瞅养眼美女,懒洋洋躺在地上看蓝天白云数星星,这种轻松生活我们从未经历过。厌倦了,跟随大国师做事,迟早会不得好死,可跟随少飞放爷,就连您骂我们驴操的,听在耳朵里也舒心。”小五说着说着就给笑了,笑的惨淡凄凉。这个平日笑哈哈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胖子的过往竟如此心酸。 “少爷决定学刀,本来这事儿就得给大国师禀报,我们没有,还半开玩笑的给您指点了一下练刀不能用死桩,得跟活人练,把刀路练活络了,才算大成。少爷被李轻裘和二皇子欺负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我们是您的伴从,我们得出头为您出这口气,我们杀了李轻裘和二皇子手下鹰犬鬼部武士二十多个,这事儿要是被大国师知道,我们都得死。宁正小姐要走了,少爷不开心,我们就得哄的你笑起来,鼓励你去找宁正小姐,没别的意思,只想着少爷心里千万别留下遗憾……若说我刚才丢了那枚报信符简是背叛大国师,不如说我们早就对大国师阳奉阴违了……若真要刨根问底问个缘由,那就是跟在少爷屁股后面,我们心里踏实,不用战战兢兢担心受怕!说实在的,我和小六子就是炮灰,跟着大国师做事,死了就死了,绝不会有人挂念我们半分,可跟这少爷,哪怕我们死了,起码有人能为我们收敛尸骨,绝不是白白送命……” 小五低下头,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 “我们虽是任人驱使的走狗,但少爷若以国士待之,我等必以国士报之。” 梁家院落里静悄悄的,嗓音一向尖细的小五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在院落里久久回荡。 星辰喃喃自语:“国士之风?” 这个平日好珍馐,喜骏马,爱美人,在他面前狗腿气质十足,最会偷奸耍滑贫嘴打诨的胖子,竟会说出这等令人心神振奋的话,当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话么?就是小人物,心中也有猛虎长啸? 他看着这个低头跪地的胖小五,又看看站在一旁嘿嘿傻笑的六子,心里感慨万千。的确,他是痛恨在尚吉城这段像笼中鸟圈中羊一样的日子,被人当作膏粱纨袴消磨意志,给他编织出虚假的记忆,虚假的身世,虚假的仆人,可是与小五和六子朝夕相处的回忆是真的,与宁正在一起的舒心的感觉也是真的,他就算抛弃掉尚吉城的一切,也万万丢不下这些给他记忆留下温暖的人们。 那个田野粥屋中胖胖的薛姨,那个靠说书为生的咧嘴缺牙的刘老头还有他孙女小樱桃,那个以打磨玉石金银配饰的中年匠人,这些人留给他的记忆是活生生的,是他还存活着的见证,他怎么忍心丢掉这些? 他本来就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可怜鬼而已。 “小五,起来吧!”他轻声说道,声音恍若隔世。 “少爷?您不杀我了?”小五仰起脸,白胖的脸上满是期冀。 星辰笑着踢了他一脚,“快起来,给老子弄点吃的,一天没吃饭饿死了!” 小五被屁股被踢了一脚,绷得紧紧的臀部泛起阵阵涟漪,他一骨碌滚起来,笑的合不拢嘴,连忙应声:“诶,诶,得嘞,少爷想吃什么,小的这就安排厨房去做。” “和平时一样就行。” 小五得令,屁颠屁颠跑开来。临走时他张开双臂嚷嚷着要熊抱一个,星辰看着那一百六七十斤的胖子如同一座肉山朝自己劈头盖脸砸下来,横眉怒视:“滚——”说着一脚就踹上去。 这一声‘滚’气势如龙,小五故作一个捂心口的娇柔作态,“少爷,您伤了奴家心了……” 待这前一刻还一脸凛然说国士之风后一刻就满血复活油嘴滑舌的胖子走远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六子开口:“少爷,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准备去战场,靠军功在梵阳站住脚,等拥有和梦阳一拼的势力后,就回梦阳。”星辰轻声说道。 “若是少爷不嫌弃,我和五哥愿为您的马前卒,为您冲在前面披荆斩棘!”六子难得说了这么个长句子。 星辰转过身看着这个一直一开古板木讷的伴从,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 “其实五哥刚才还是没说实话。以大国师的手段,知道您恢复记忆是迟早的事,那我和五哥背叛的事也瞒不了多久,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大国师的怒火,所以……我们想跟随您,只有除掉大国师,我们才能活下去。所以少爷不用觉得这是要带我们奔赴危险,您是大国师的眼中钉,跟随您,我们也能出一份力,既是帮您,也是帮我们自己……” “而且我们伺候少爷这么久,知道少爷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跟在少爷左右,也不至于行军打仗时误了您身子,这也算是做下人的一个请求。” 霎那间就感觉那种心头一刺的感动。 六子虽然话少,却是心思最为细腻,他总是默不作声把所有事情做好,从不邀功请赏,也不有了小功就得意洋洋,他就像撑起参天大树的根,埋在泥土中默默无闻,却作用最大。就连每次同小五出去折腾沧海军鹰犬和鬼部斥候,顶着危险闯在最前面的是他,撤退时走在最后的也是他。 这个像几节钢筋扭成的消瘦汉子,看似阴沉寡言,却是个内心无比简单温柔的人。 星辰沉声说道:“既然你们以国士报之,我又怎能不已国士待之?” 历史。 梵阳末年,是老一辈英雄陨落的年代,却又造就了无数新的英雄,他们踩着前辈们的尸骨上位,追随着自己认定的未来帝王,披甲执锐为之效命,逐鹿而死。 梦梵帝国开国皇帝夜星辰麾下可用之将并不多,四人而已。执掌斥候谍报的那名神秘凤阙刺客不说,能在战场上打死仗硬仗而绝处逢生的只有三人:号称十万步卒可吞天的兵魁王钟离,万骑开路一马当先的重骑兵的五将军,死仗硬仗最能熬下的六将军。 也就是说,梦梵帝国的国土从大陆滨海极东,到大漠极西,南至广袤无边的原始森林,北至绵延万里的荒和山脉,这么浩瀚无边的地域正是这三人打下来的。而这三人与皇帝夜星辰的关系也很微妙,兵魁王钟离很少与星辰皇帝推心置腹的交谈,他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出兵,何时出兵,而皇帝也很宽容的对他种种孤傲的自作主张视而不见。 重骑五将军与轻骑六将军对星辰皇帝的忠诚与信任毋庸置疑,皇帝陷入危险之时,总是他们冲在最前面。五将军身形肥胖,披甲不便,战场上只穿环制锁子甲,除了能应付远距离的箭矢外,几乎毫无庇护作用,但就是他在涌泉关一役中,生生为皇帝挡了十六刀,每一刀都深深砍进肉里。当随行军医为将军处理伤口时,用药水清洗,再用针线缝合,这个平日最好在皇帝面前油嘴滑舌的胖子竟一声不吭,只是挤着胖脸笑着。 他笑着说,没死就好,没死就好,等伤好了后,还要为少爷挡刀。 当星辰皇帝最心爱的女人被梦阳敌军掳走,被绑在梵阳与梦阳边境斩首以示众,梦阳林夕皇帝故意布下局,就看你救还是不救。当时梦阳与梵阳战事胶着,已无力分出兵力拯救皇帝心爱的女人,星辰皇帝执意从西线调动兵马,舍弃西线四郡之地,只为宁正公主。这一决定朝野震动,部下纷纷以死请命,恳求当时还是梵阳上,将军的星辰皇帝收回成命,可皇帝执意如此,决心已定。当西线四郡将士正死战之时,得知他们的上,将军为了一个女人要把他们抛弃,决定群起而反,背叛投敌。愤怒不已的武士们逼向军营大帐时,六将军强行命人带走星辰皇帝,自己带领亲卫武士镇压暴乱。 那一战这个消瘦刚毅的将军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手臂。 五将军与六将军堪称星辰皇帝的左膀右臂,他们对皇帝不只是忠诚,更像仆从伺候主人般的殷切深沉,甚至在星辰皇帝霸业大成,坐上皇帝龙椅时,他们依旧叫皇帝为‘少爷’。 当记史官编撰《梦梵纪年将篇》时,问这两个已头发花白的开国元勋,为何对皇帝忠诚若此,他们只是咧嘴憨笑,一如年轻时的朝气蓬勃。 “少爷以国士待之,吾等便以国士报之。” 一言铿锵而出,国士之风一生不变。 此话被记载在梦梵帝国纪年史册扉页,字字铁画银钩,一如曾经铮铮誓言。 正文 第66章老骥伏枥(一) 青河郡。 自青河郡被梦阳铁骑攻破已有七日,梦阳执意要将这盛产美酿的丰饶之郡变为自己的第一片属地,这几日不断有后续部队开进青河郡城,城头打起了梦阳皇旗,武士持着战旗傲立城墙之上,像坚固的塔楼,冷冷眺望远处梵阳的疆土。 而梵阳似乎放任梦阳军队开进青河,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动作。执掌全局大权的御殿炎将军只是不断调动军队汇集青河,在青河城周围团团布阵,开挖沟壕,扎营安宅。沧海军是第一支到达青河的军队,傲羽长射紧跟其后,而御殿炎将军所属的炎系还未开来。 双方仿佛在下棋,似乎并不着急抢占先机一鼓作气,而是不紧不慢布局对弈,落子生根,像年老棋手那般温吞谦和,你来我往。帝都不断有人弹劾执掌军权的御殿炎将军无所作为,任由敌寇践踏梵阳国土,腹怀鬼胎,其心可诛。可同堂面圣的御殿炎将军只是嗤笑一声:“打仗是要死人的,你们见过死人么?要不把你们丢战场去试试?” 庙堂众臣这才闭嘴,看着那白衣素袍的老人满面狰狞伤疤,突然就不寒而栗起来——这可是当年全灭了西南蛮夷近百万人的屠子啊,之后又不顾皇令横渡东洋抢滩倭国,一路烧杀,杀得倭寇近三十年还未恢复元气,就连人口都恢复不起来。这个一手造就百万杀孽的老人,这个现在穿素衣吃膳斋念佛经的老人,当年的可是一个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屠子! 突然就觉得御殿炎将军站在那里,就算闭着眼睛打瞌睡,也没人敢小觑了他,有的人仅仅名字念出来就觉得极北脊背泛寒,踩着尸骸而成就地位的武将,向来比靠笔杆子靠读圣贤书踏上仕途的文官多一股锋芒,年轻的武将锋芒毕露,兴许会被人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可上了年纪被岁月积淀打熬的将军,那含而不露的锋芒更让人觉得不安畏惧。 打仗是要死人的,是要挥着刀把刀刃砍进肉里,是要看着血溅三尺,是要看着敌人在你眼前断气,不是用嘴皮子说说那么简单。 庙堂文臣不懂打仗的道理,可置身前线的梵阳将士就觉察出那么一丝风雨欲来的压抑。 两军交战,向来斥候先行接触,相互搏杀,就像两只章鱼相互伸出触手缠绕对方,斥候摸清敌军情况后,就是大将军制定战术,排兵布阵,伺机而动。 可梵阳与梦阳在青河郡的博弈,倒有一股豪赌的气魄。 双方不断调兵遣将汇聚青河,彼此都能看到对方军队不断开来,能看到扎下的营盘像不断疯长蔓延的野草,能看到饭时升起的炊烟几乎遮蔽了天空。就像不断下注加注的赌徒,豁上自己全部家底,一锤定音,以求对方输个精光,自己吃个盆满钵满。 可这样的豪赌,梵阳输得起么?梦阳输了,顶多是丢掉青河郡退回梦阳,梵阳若是输了,还能用什么来对抗梦阳军队? 就连梵阳自己的武士都能感觉到梦阳武士那股狼一样的疯狂,他们像是不知疲倦般不停游弋巡视,最近时,梦阳斥候距他们营地不过一箭之遥。他们清楚的看着那骑着来自极北草原的高大战马的武士目光冷冽,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猎物般绕着营盘来回跑动。梵阳武士不堪梦阳武士如此狂妄欺人,引弓长射,可箭矢软绵绵的飞了半截就被躲开,回敬他们的是十数支力道十足的劲箭,射穿了放箭武士的咽喉。 射杀梵阳武士的箭矢上,漆黑的箭杆沉重如一柄小扎枪,带着倒钩的箭镞射进身体里像咬死了血肉,难以拔出,就连箭镞上也别有用心的蚀刻出血槽。与这么凶狠的箭矢比起来,梵阳最得意的傲羽长射所用的狼牙箭简直像给小孩子玩的把戏。 一斑窥豹。 这就是梦阳林夕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么? 梵阳武士看着城墙上飘扬的梦阳皇旗肆意张动,心里对这场豪赌愈发没底。善于经商的梵阳人很少去做铤而走险的事情,他们总是在规避风险的前提下将利益最大化。二十年盛世太平,就连军伍都带上了这份圆滑狡黠的自保心思。 这一日,最后一支气势汹汹的风雷铁骑开进青河城,跟在后面的还有数架巨大的破城锥和攻城锤。梦阳与梵阳机括制造技术都很发达,但侧重各有不同,梦阳的机括偏向于大型的攻城守城机括,譬如当年赤那思进攻梦阳时,梦阳申国就拿出了需要十几头犍牛,几十个壮汉才能移动的攻城锤,夜国高达十数丈的盾墙更是活活绞杀一万多蛮族精锐重骑兵,有重骑兵皇帝之称的轰烈铁骑。 而梵阳机括偏向于小型装备,能被武士单兵操作使用的机括重弩,射程可达五百步,甚至还有能射出近千步的鱼鹰踏弩,洞穿力也很惊人。只是二十年前梵阳军系大动荡时,有关军备的一切开发制造都停止了,现在装备在梵阳军伍的机括,应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技术。 正如坐镇军营的沧海军大都统李暹之言:“兵陈器旧,人惫马肥,这得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才有机会打胜仗啊!” 化腐朽为神奇?倒是这几个帝国顶梁柱的将军们都以年过花甲快要腐朽了。 梦阳风雷铁骑全部进入青河郡,与此同时,御殿炎将军麾下步卒炎字军也来到青河郡。沧海军出兵八万,傲羽长射四万弓弩,再加上新近赶来的炎字军的六万人,近二十万兵力将青河城团团围住。 侵略者与抵抗者像是换了位置。 本该是攻城拔寨的梦阳军队变成了守城,倒是梵阳军队得拿下自家城头,这令几位将军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御殿炎将军帐中,几位将军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坐在最上座的自然是重披铠甲的御殿炎将军,他脸上狰狞的伤疤与身上的兽面铠甲极为般配,令将军看起来像冷酷凶戾的魔神。瞎掉的左眼只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白翳,仅剩的右眼轮番看着帐内的人。 “比二十年前,少了很多人呐。”炎将军嘶哑的说道。 帐篷中的将军有傲羽长射将军杨煜,沧海军都统李暹,炎字军三名一直跟随炎将军的校尉,再一名帝都方面安排的督军校尉,这便是整个梵阳中最后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了。大半都是二十年前那场军系清洗中侥幸活下来的,如今再被皇帝派来抵抗强敌,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神情复杂的看着炎将军。 老将军盘腿而坐,双臂搭在膝盖上,看了看自己左边位置,说道:“这儿本该是我的学生,王钟离的位置。那孩子当年才二十岁,胆气了得的很,西南平定蛮夷时一个人就杀了三十几个蛮子,长得文文弱弱像个书生,可那时候腰上挂了一串儿蛮子脑袋,威风的很呐,数脑袋算军功时,记功官以为他舞弊,硬是要军法营处置,那小子就一手刀一手剑硬是逼的军法官拿不下他。最后事情闹到我这里,我就说,三十六个蛮子,我一个人杀不了,顶多杀二十几个,你比我还行?那小子梗着脖子,硬气的很,说要和我比试比试,要赢了我,这三十六个蛮子脑袋的大功就得统统算他头上,要输了,就任凭军法按舞弊处置。” 老将军似乎对不到十里外的梦阳敌军并不上心,只是嘶哑着嗓子絮叨以前的事。 “好小子,王钟离,双手刀剑之术,马背反身逆手杀,十个回合,跌落马背的是我!那小子很牛气的坐在马背上,对我说,不服再来,被打下马的还会是你。我不服,就骑马再上,这次是八个回合,我就下马了。丢人啊,当着那么多袍泽的面被一个新卒打下马,老脸都丢尽了,可我心里高兴,我巴不得军队里每个武士都能轻轻松松把我打落下马……” “后来,强渡东海,袭杀倭寇,我们的船被暴风吹散了,组织不了攻势登岸,岸上几万倭寇就等着跟捉海龟一样把我们一脚踢翻,还是王钟离带了五千步卒死战四万倭寇,硬生生耗死敌人,五千人活下来的不到一百个,为大部队抢占先机。这个大功可就不是三十六个人头能比的了的了,我启奏先皇,册封王钟离为正四品果毅都尉,那一年王钟离二十三岁,当真是年少英雄。只是后来陛下想要我命,那个大太监郭阿蒙从帝都一路追杀我三百里,王钟离为我引开追兵,我得以保全一条性命,那孩子就不知去向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还有右手边,本该是鬼部统领阿骨打的位置,南蛮人,他是我南征蛮夷时发现的人才,长得极丑,比我模样还丑,被部族嫌弃,备受欺负,自己从小学着打猎,每次打的猎物最多最大,他拿着这些猎物去部族,以为会被部落接纳,结果被欺负的更凶……身手很敏捷的小伙子,野路子出身,厉害了得,我看着他被族人一路追打,像飞一样从这棵树上跳到那颗树上,巧妙躲开从背后射来的箭,凭什么能躲得这么准?听声音。于是我就把他在身边带了几年,就把鬼部交给他了,后来……跟着我逃时,为我挡了一箭,落在后面,被人一刀砍成两截……” “到现在鬼部变为二殿下麾下的武士,成了一群草包,拿不出手的玩意,丢战场上就是个死,不要也罢。” “还有好多好多年轻人啊,都死的死,逃的逃,死了的活不过来,没死的都对朝廷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力。帝国二十年军旅惫懒,疏于训练,直到近几年我下了几剂猛药,才不至于病入膏肓,勉强能拿得出手和咱隔壁那些军队有一拼之力,可是也仅仅是一拼之力而已……在气势上输了人一截,在战力上能扯平不落败就算万幸……” “炎将军,大敌当前,你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就不怕动摇军心一败涂地?这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保不准再被从帝都赶出来……”那名帝都插来的督军校尉阴沉说道。 他这话刚说话,就发现帐内气氛不对了。 几位老当益壮的将军纷纷转头看着他,面色不善,沧海军都统李暹甚至都把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坐在最前面的老将军呵呵冷笑一声,“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得能先让这话传到帝都才行——” 正文 第67章老骥伏枥(二) 那名来自帝都的皇帝心腹讪讪闭嘴,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忤视炎将军的眼睛。当年炎将军刚成名时,他不过一个还抹鼻涕的愣头青,好容易爬到现在这位置上,以为就算还差年过六旬的老将军一截,可怎么都应该能在他身边插上话。更何况他这趟来的职位的督军校尉,监察军纪督察战况,就像悬在这些将军头上的尚方宝剑,掣肘这些被打压了二十年的武将,以免他们重新掌权生出祸心。 可满帐将军们硬是没一个人把他放在眼里,就凭御殿炎将军刚才那句话,足以启奏陛下参他一本,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鞭长莫及。而且,就算陛下真的知罪下来,将这几个将军交给刑部,那这二十万梵阳军队怎么办?虎视眈眈的梦阳人怎么办?与其说是这些老家伙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倒不如说帝国对这些将军们已经到了杀不得动不得,甚至还要多加依仗的地步。 梵阳军系后继无人,现在这看似鼎盛一片的军队不过是枯木逢春的回光返照而已。乱世出名将,盛世出贤相,梵阳倒好,二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名将凋零,贤相也无。 御殿炎将军收回目光,他瞎掉的那只眼睛里总是雾蒙蒙的,像蒙着厚厚的蜘蛛网,完好的那只眼睛盯着人时,瞎了的眼也空洞洞的转过来,愈发毛骨悚然。 “虽然陛下至今还放不下脸面,不愿给咱一个解释,咱也不稀罕,再解释人命也解释不回来,再解释陛下还是陛下,臣子还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虽然是屁话,但道理就摆在那里呢。各位若是心里还有结,不妨这么想想,这些跟在马后的武士不要命的来战场为的是什么?丢下父母妻儿为的是什么?安稳日子不过跑来战场上打打杀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家亲人不受战火涂炭啊!我们武士卖命,不是卖给皇族,我们和御林禁军不一样,不为梵阳社稷,只为梵阳百姓!”御殿炎将军低沉嘶哑的说道,他本就是贫民出身,刚踏进庙堂官场时,人人都说他是穷山恶水来的刁民。可出身贫寒的炎将军就算已经加封御殿头衔,依旧不忘本心,从没忘记看似富庶的梵阳,最底层的百姓日子有多苦。 太平盛世,日子苦的是百姓,战乱狼烟,死的最多的还是百姓,当真应了御殿月华候那句:“可怜可怜,可怜焦土,悲乎悲乎,悲乎浮屠。” “炎将军不必再说,这些我们心里明白,都是二十年前跟随您走出来的老行伍了,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傲羽长射杨煜将军仰起头说道,神情肃穆坚决。 “誓死追随炎将军!”帐内几名将军齐声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如雷。那名督军校尉愣了一下,看着满帐将军齐齐跪地,就他一人傻愣愣的站着,仰头看去,御殿炎将军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嘴角扭起的笑容玩味。 这阴测测的笑容让他心里突然就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这里即将是战场啊,打仗是要死人的,若是触怒了炎将军,丢了小命,给帝都说是命丧意外,他找谁哭去? 这位方才还很硬气的督军校尉终究还是跪地行礼,极不情愿的说:“誓死追随将军!” 炎将军看着帐内这几位将军,半数都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可他们的决心,毅力,忠诚比之当年更加牢固。可他们这一帐篷老家伙心里使这么大劲,帐外那群从小到大二十年都没见过血的兔崽子能懂吗?他们知道什么是打仗么?他们见过死人吗?他们相互谈笑着要杀多少个敌人砍多少个脑袋挣多大军功,可真的把他们丢到战场上,刀光剑影马嘶弓鸣,他们的胆气还在吗? 如此萎靡的梵阳军队,当真要能点石为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才能打赢这一仗。 “各位请起,几十年的袍泽,各位的决心我清楚。”将军沉声说道,“说说看,该怎么打这一仗。” 这才是正题啊! “梦阳兵力强盛,尤其是风雷骑,推进速度极快,八天前拿下三座边镇燧子,当天晚上三万骑兵就奔袭三百余里强袭青河,屠城十万,这等战力,堪比传闻中的极北重骑兵轰烈骑。要打赢梦阳军,就得先拿下他们的骑兵,在骑兵方面我们是短板,切不可硬拼,青河郡尽是平原,极适合骑兵奔袭,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安排部下环绕青河城开挖沟壕,布置铁蒺藜,马绊子,各种陷阱,只要他们骑兵一出城,就能困住!剩下的步旅对战,就是我们的强项了。”沧海军大都统李暹低声笑着说道。 “好!李都统这一招用的好,现在已经谈不上抢占什么先机,就看谁准备的充足,谁家儿郎气势足!”炎将军赞扬道。 傲羽长射将军杨煜说道:“帝都机括制造府新送来一批黄松连弩和鱼鹰踏弩,都是新赶出来的,御殿月华候亲自监造。尤其是鱼鹰踏弩,射程到了七百步之远,还有黄松连弩,十箭连发只消五息,四万傲羽长射五息就能射出四十万支箭,就是一张铁幕压下去,任他梦阳步卒强悍,也无处可躲。” “炎字军六万步卒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上战场。”炎字军校尉周虎只是简短说道,其中决心一眼明了。 “看来大家准备很足,也有必胜之心,好事,只是话虽这么说,但兵者,诡道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梦阳军会按着我们想法来么?”炎将军手按在桌上的兵权虎符上,抚着那象征三军大权的印玺,低声说道:“这一路我都很奇怪,既然是梦阳人来打我们,他们不着急么?供这么多武士远征千里,他们国内供给该承受多大压力?这几日我故意按兵不动,就看梦阳武士能耐多久,现在看这样子,我们不动,他们也不动了!” “还有,青河城有人口十一万,一夜屠尽,且不说这杀人速度,问题是尸体呢?有谁看到尸体怎么处理的?就堆在城里任其腐烂?十万人的尸体啊,这都堆放了七八天,也该变臭了,梦阳军就不怕生出瘟疫传染全军么?疫病一出来,这还怎么打仗?” “这两个问题,相互矛盾,一直困扰我,总觉得这一仗没这么简单!”炎将军残缺的鼻子微微张动,深深叹了口气。 听了这话,众将军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刹那觉得背后恶寒。这恐怕就是炎将军的过人之处,他总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思维不会顺着大部分人的想法走,总能考虑到最微秒的线索。 的确,这几日梵阳也有谍子游弋,城内确实是饭点便有炊烟升起,晨起就有操练之声,夜时城头火把通明,看样子确是要在青河城常驻下去。也没人见到他们是怎么处理尸体,十万人,当真就那么堆在城里,任其腐烂?不怕瘟病流行么?在战场上瘟病可比敌人更可怕啊,得了病,该使上劲的时候使不上,被人追着打,憋屈死,甚至还不等上战场,瘟病就先要了武士的命。 突然就觉得,城头上那些拄着军旗的梦阳武士身子笔挺,动也不动,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武士向来不信鬼神,只信手中刀,可真要往那方面像,心中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事有反常必有妖!愈发觉得这座现在还沉静的城鬼气森森,想想里面还有十万正在腐烂的尸体,那滔天怨念就令人不愿接近半步。 “各位也不必困扰,我也就随便说说。打仗这事,再怎么计划也没用,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大家跟我这么多年,可见过我哪次写过长篇大论的作战计划?向来都是说打就打说跑就跑,打赢打不赢看各自本事。”炎将军呵呵笑了笑,说了两句宽慰的话。 “将军,我军斥候谍报现在是弱势啊,没了鬼部,军队就像瞎子,昨天梦阳斥候离我们营地只有不到一箭之遥,我们拿他们毫无办法,有几个儿郎没忍住,射了几支箭过去,连影子都没射中,倒被人家射翻了……我把沧海军的鹰犬谍子都派出去了,每天都有折损,还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李暹说道。 “这个沧海军不用操心,我儿尹哲能担当斥候之位,斥候谍子袭杀打探情报以后由尹哲负责。” 李暹突然想起前段日子回西南三郡时,那个一身诡谲身法的年轻人,咧嘴笑了笑,既然炎将军都这么说了,他自然能放心。尹哲的身手出自凤阙刺客,凤阙当年作为传承了上百年的组织,的确了得,只是在陛下当年打压江湖时,被无情抹杀。而且尹哲是炎将军仅剩的儿子了,两年前孤身一人在极北蛮族作为质子,胆气过人,心智谋略更得炎将军真传,有那年轻人负责斥候谍子,他放心。 “诸位秣兵厉马,莫要放松警惕,随时准备战事,越是平静越是不能松懈,这是在梵阳的国土上,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记住了么?”炎将军低声咆哮道。 “是,将军!”诸位将军齐声应答,神情肃穆坚决。 一帐老将,成为撑起梵阳最后的顶梁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兴许只是身披坚甲心不由己而已。本该是颐养天年儿孙绕膝之时,却满头白发奔赴战场,何其悲哉! 正文 第68章 兵卒 “少爷,咱现在就算梵阳帝国正规军啦?”墩胖的小五抬起胳膊,看着自个身上一袭红色军服,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眉开眼笑,活像新年时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他哈哈大笑道:“六子,来来来,看哥牛逼不?” “不看!”六子闷声闷气的答道,答得干净利落。 “诶,我说你个兔崽子,怎么跟哥说话?”小五上前跳起,狠狠敲了一下六子脑袋,睁圆眼睛怒目视之。 六子本就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沉稳执着又不拘言笑的人,现在穿上梵阳步旅制式军服,更显笔直英挺,深陷的眼窝目光幽冷,鼻梁挺拔眉骨高挺,是如鹰似隼的凌冽气势。可时而又流露出那一丝令人心头一暖的真性情,像冬天围坐着的火炉温暖怡人,又让人不至于觉得他难以亲近。 星辰看着六子,就想起一个人,他还在极北草原时,那个有着狼一般森绿的眼睛的年轻将军,是他将自己在刀法上领入堂室,那时候每天砍断一根木桩,砍得他满手血泡破裂流血,那个将军就是能硬下心来不喊停。他像他腰间佩刀那般森然凌厉——用铜铸成的精致狼首形刀镡,而狭长明亮的刀刃就从狼嘴里吐出来,眼睛的地方镶着鲜绿色的宝石,那柄刀就算收在鞘中,也能让人感觉到那透体而入的冰冷杀意。扎儿花兀突骨,出身于卑贱的奴隶崽子,硬生生爬到了赤那思三大名将的高位,执掌大风帐数万武士,被誉为草原上最年轻的英雄。 也不知道这位给他讲生死之间道理的老师现在还好么? 他离开草原时,赤那思部新君王苏日勒和克刚刚降服大敌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可图,代价是牺牲掉雨萌额尔敦可图,他和苏日勒都深爱的女孩性命。赤那思部吞并掉草原第二大部落阿日思兰部,成为草原真正的霸主,赤那思部老君王,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隼骑统领阿拉坦仓,还有无数死在战场的武士,他们应该都期待着赤那思真正成为草原之主的一天,让他们的君王成为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是苏日勒就算当上了君王一统草原,还是不会高兴起来的吧,那个身材魁梧高大,内心却细腻如绸缎的男人只是想拥有一小群羊,一匹马,一条狗,在草原上过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而已。 而且,苏日勒肯定是恨他的,还有雨萌,雨萌死前看他的眼神都是难以置信的,失望的,像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从背后一刀贯穿那样痛彻心扉。恢复记忆后,一闭眼就是雨萌最后的眼神,苏日勒愤怒的咆哮,还有乌玛的血泼溅在雪上,发出的吱吱声。 突然就觉得自己是个灾星,很不祥的存在。他在哪里,哪里就有战乱,就有死人,从夜国夜氏,到极北草原,现在,他又一次奔赴战场,将更多人带向死亡的深渊。 “少爷?少爷?想啥呢?”小五的声音仿佛从好远的地方传来。 星辰一怔,看到小五和六子目光关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好久。自从恢复了记忆,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思绪就走远了,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真不好受。 “没什么,继续走吧。”星辰简短的回答道,并不愿在这上面提及太多。 “少爷啊,咱什么时候也能穿上,将军的盔甲,不穿这小卒子的军服?嘿,要是能配上一匹骏马,那就齐全了!在尚吉城时候,时常羡慕李球儿那厮手下的兵马武士威风,咱现在上了战场,怎么也给搞一身行头。”小五拉扯着身上的衣袍,撇撇嘴嫌弃的说道。 星辰看着这胖子眉飞色舞的神采,真不忍心出言打击他。按小五这墩矮圆胖的身材,能找到可以把他塞进去的盔甲?这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得多强壮的战马才能驮的起来?驮起来是一回事,战马能跑得动跑不动又是一回事。 走路都像在向前滚的小五与笔挺消瘦的六子简直就是两个极端,站在一起别具喜感。 他微微回头,眼睛扫了一眼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五六步远的那名儒雅男子,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可穿上战袍腰间挎刀后,就像一柄包裹在绸缎内的秀冬刀,那股含而不发的内秀气势,绝不是简单角色。直觉告诉他,小觑这个温和儒雅的男人,绝对要付出惨重代价。 王钟离,城主大人派来跟随他保护他的人物,其实更多的是看他表现如何,必要的时候救他一命拉他一把的吧! 莫名烦躁,他讨厌这种被人观察被人监视的感觉。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这个儒雅的男人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温文有礼的点了一下头。 星辰转过身,俊秀面庞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问道:“先生可知咱们这次来战场,主要目的是做什么?” 他嗓音幽柔,不似别的男子那般低沉,像鸟雀般轻灵,再搭配上他俊秀的容貌,很难让人拒绝他的任何请求,即使星辰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真挚的笑意。 王钟离上前赶了两步,与他们并肩行走,说道:“遵照城主大人的意思,借用关系为你编一个番号,在战场上取得军功,不管多大功劳,都给你先提拔起来,入品入流。至于能否拜将成名,就看你今后与御殿炎将军还有沧海军都统这几位老将军比,差几分火候了。总之,青河郡这一战,就要把你推到庙堂上,推到帝都真正掌权者的视线里,再攀附龙气壮大自己气运,以蟒吞龙取而代之。” “帝都真正掌权者?皇帝么?”星辰喃喃自语。 梵阳皇帝,皇甫氏皇族之主,宁正的父亲? 与两年前的情形何等相似。年轻的赤那思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要报杀父之仇,要重振赤那思家在草原称霸百年的荣光,就必须杀死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可图,可真的杀掉他后,雨萌会原谅他们么? 他若是真的以蟒吞龙取代了皇甫家的地位,宁正会理解他么? “城主大人说的话一向很玄奥,我也不甚知晓,只知道这次任务就是送你一场大造化!” 大造化?该是有多大?星辰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想起渊鸿哥哥那天对他说的,要对那个看似无欲无求的尚吉城城主留一份戒备,甚至对他母亲都不能完完全全信任。这两个人都是存活了几百个春秋的妖孽,他们看惯了春秋变幻,看惯了生老病死,时间仿佛在他们身上永恒凝固,他们计划的事情不争一朝一夕,不图一时之利,能花几百年来运筹帷幄的事情,莫非是要偷天换日瞒天过海? 他们是最接近这世间规则的人,受制于规则,又妄图推翻规则,若是真的被他们挣脱了套在脖颈上的枷锁,以他们挥手间就能变迁沧海山河的磅礴力量,再加上几近永恒的生命,那不就是活生生的神灵现世,能执掌天下苍生的命脉? 一瞬间就觉得一阵恶寒,仿佛有人在他后背嗖嗖的吹着凉气。和母亲在一起十几年,他从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甚至连父亲都说他看不懂母亲想要什么,而慈祥和蔼的城主爷爷,同样是那么的迷雾笼罩,看似自困一城无欲无求,可这三百年见他在梵阳落地生根的棋子有多少? 他莫非就是城主爷爷这盘棋中,最耀眼最闪耀价值最大的棋子?若是他一步走错,成了毁掉整盘棋的坏子,是不是会被残忍抛弃? 大好前程?大造化?说送就送,怎么就觉得这是要把他捧到风暴中心,要把他当作一个引子,触发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然的,王钟离那双温和的眼睛精光毕露,没有了温和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星辰公子,进了城主大人的棋局,就再无脱身的可能,要么顺着城主大人的意思走,要么靠自己实力横冲直撞,兴许能杀出一条生路。你若是心存侥幸,只想着能博得小富小贵安稳一生,倒不如趁早自断手足做一个废人苟且偷生的好。若进了棋局再想出局,就得把自己搞的和一个死人一般!”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吓唬我家少爷不成?城主牛逼啊,了不起啊,还入了局就想出局没可能?我家少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能奈我何?”天字号第一狗腿小五心中愤懑,上前故意顶撞一句。 “退下,闭嘴!”星辰冷声呵斥。 “哦哦,少爷,小的错了,就是听了那些话心里不爽,不忍心少爷再被人当作鸟雀一样丢进笼子里,就像让少爷心里舒舒坦坦的……”小五讪讪干笑一声。 王钟离并不恼怒,跟随城主大人二十年,虽不像城主大人那般如得道高人一样毫无烟火气,可修身养性的功夫的确是到家了。 他仰起脸,望向远方已经能看清塔楼城垛的青河城,说道:“这就是青河城了,两边相互蓄势蓄力**日,应该快要开打了。梦阳的底气很足啊,拿下青河城,竟能坐住按兵不动,倒是梵阳这边开挖沟壑投放陷阱铁蒺藜勤快的很,该着急的不急,不该着急的倒着急开了,这仗打得……” “只是,为何这城里感觉如此鬼气森森?”王钟离喃喃自语。 鬼气森森?星辰只觉得隔着这么远,都能察觉到这座城里的滔天怨念,像被狂风搅动的海面,肆虐咆哮。 “这一仗没那么简单!”王钟离断言,“就看梦阳在城里给咱们准备什么惊喜了。” 四个穿着兵卒袍服的人,远眺那座鬼气森然的屠戮之城,像挑衅庞大妖魔的蝼蚁,义无反顾朝战场行去。 正文 第69章 初阵(一) “停步!”王钟离突然将一手按在刀上,神情冷峻。他跪下身,将耳朵贴在地上,闭起眼睛侧耳细听。 从王钟离的神情上,星辰他们意识到有什么麻烦的事发生了。 “急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铁骑——势大力沉的重铁骑兵!”王钟离咬牙大喊。二十年前他便是初露锋芒的年轻新秀将领,依马听鞍的本事了得,靠着地面震动就能察觉出附近是否有人行军,甚至能判断出人数和距离,重骑还是轻骑。他半张脸都贴在地面上,用耳朵和手掌细细感知,从地面震动的情况上来看,这绝不是梵阳军队能有的气势! 夜星辰之前在极北草原生活了近五年时间,草原上一马平川,极适合骑兵长途奔袭,而猎人出身的蛮族武士伏地听声的本事更是了得。他也上过蛮族的战场,对铁骑奔驰肆虐过的震撼了解更多。他也趴伏下来,细细聆听,沉默片刻,说道:“来得好快,这速度都比得上赤那思的轰烈骑了!” 突然就想起来,在极北时,有梦阳商人花了数万金镒从草原上买蛮族战马,不论价钱,只要血统纯正的高云马。这差不多有两年,生马生人也该认熟了,按这气势,只能是装备了蛮族战马的梦阳骑兵。 夜星辰站起身,仰头看去,前方那座隐约可见的城池上,铅云低垂,天空像是要砸落在地,显得如此之低,压抑的可怕。 半个时辰前。 三十里开外的青河城,在被梦阳军占据第十日这一天,终于城门洞开,像张开巨嘴的猛兽!一直巡视游弋的梵阳斥候赶忙回报,引弓长射鸣镝响箭,他们疯狂催动战马,向自家营地冲去,可身后大地在震颤,像无数巨象在跺脚,甚至在颠簸的马背上都能察觉那能撼裂大地的声音。 他们回头望去,清一色月白铠甲的梦阳骑兵出城列队,为首的武士擎起上书‘风雷’的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杀气扑鼻。整齐列队的铁骑就像一座钢铁的堡垒,像熔融的铁流,要冲毁任何胆敢阻挡他们的敌人。风雷骑装备精良,一身月白色的铠甲质地轻盈,极耐劈斩,内衬半指厚的犀皮软甲,就算强力箭矢洞穿了铠甲,也会被柔韧的皮子咬死,不至于危及武士性命。而将武士严丝合缝包裹起来的铠甲堪比蛮族重骑兵轰烈骑的重铠,却更加轻便灵活,不似蛮族拙劣的铸模熔铸再拼接的打造铠甲技艺,而是更加创新,工艺更加繁复的技术——将钢铁混入柔韧的银和铜,繁复捶打,打成极薄的一层铁片,再将二三十层铁片叠放揉合在一起,坚硬不比轰烈骑铠甲,韧性和耐贯穿能力大大增强,最重要的是不会给武士带来过大负荷,战马更具机动性。 马鞍与马铠连接在一起,马鞍上有一铁环,一丈二的长枪穿过铁环被马鞍支撑,武士只需调整长枪角度便能刺杀敌人,同时右手能握刀杀敌,锋利的劈刀寒光冷冽,整个骑兵方阵就像一个钢铁森林,像可以移动的堡垒。风一般奔驰,雷一样杀戮,风雷铁骑之名由此而来。 风雷大旗下的武士举起手中佩剑,这个名为夜明山的男人仰天长吼:“为了陛下和梦阳,风雷骑,杀!” 他拉下头盔上的面甲,一马当先冲去。身后铁骑雄赳赳开动,整座钢铁堡垒像夏日滚滚而过的闷雷,沉沉的向前方的梵阳营地碾去。四万风雷铁骑,足以横扫眼前一切的力量,带着威严面甲的武士像下凡的战神,无视眼前任何蝼蚁。 远处梵阳军营已然躁动不安,各路将军紧张备马上鞍,大喝着整队迎战御敌。梦阳入城之后连续十日按兵不动,梵阳武士整日绷紧神经,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可当敌人裹挟着无匹气焰滚滚而来时,却被那威严的钢铁骑兵吓破了胆气。 之前上百年,梵阳与梦阳各自都有大敌。梦阳需要抵御来自极北蛮族的侵略,那些骑着高大战马面膛绯红的蛮族汉子能一刀将梦阳武士从头到脚劈成两瓣儿,能骑着胸膛堪比城墙的战马冲入步旅军阵中肆虐纵横杀进杀出,能灵巧的驾驭战马躲避箭雨……梦阳武士与极北蛮族数百年的厮杀里,见识了蛮族骑兵一往无前的冲锋,看到过袍泽被卷入马蹄下被才成肉泥的惨状,甚至品尝过被蛮族铁骑攻入帝都,皇帝被刀架在脖子上,跪在蛮族君王面前签下丧国之约的耻辱。与其说蛮族是梦阳的大敌,倒不如说是用铁与血教会梦阳武士如何对付骑兵,如何用不占优势的步旅抵御蛮族骑兵的冲锋,而如今,善于学习的梦阳人更是将蛮族最得意的骑兵变成了自家的利器。 而梵阳的大敌主要是来自南方密林的蛮夷和东海倭国的倭寇。西南蛮夷是部落制,向来过着茹毛饮血打猎采果的原始生活,他们生性残忍,甚至啖食人肉,被抓到的梵阳武士常常被倒吊着剥皮抽筋惨死。而东海倭寇是用大船送来武士在沿海烧杀抢掠,洗劫商船,生性狡猾但缺乏气势,能打得了顺风顺水人多欺负人少的仗,若是气势倒转,往往兵败如山倒。西南蛮夷与东海倭寇虽是梵阳大敌,却从没撼动过梵阳根基,没有被敌人侵略到帝都,杀到皇帝面前,即将灭国,也没有被他们打压的抬不起头过,往往梵阳武士军队总是占据上风的一方。 可骑兵啊,这是梵阳很少接触的兵种,那些披着钢铁的武士与战马组合在一起,更像是一些肆虐的妖兽。从没见过如此迅猛的推进速度,隔了几里地都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钉了马蹄铁的战马像一下一下跺在他们心头,跺碎了当初谈笑风生要杀敌躲功的心高气傲。他们以为这一仗和打蛮夷一样,放几波弓箭点上几把火就能杀退,可真正面对这些闷雷一样碾过的骑兵时,仿佛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这根本不是战场,是修罗地狱。 “列队,列队!踏弩营上前列队,准备开弓,炎字军整备结阵,后退者斩!”炎字军都尉之一韩宇跨马挥刀大声咆哮,刀背狠狠将一个仓皇失措的兵卒抽翻在地。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到梦阳铁骑直直朝自己冲来,估计还有三里左右距离,时间上来得及,绝不至于仓皇失措被冲散。 他大声嘶吼着,安排武士们结阵营地,有了主心骨,梵阳武士总算不再像是无头苍蝇般乱窜,听命于韩宇都尉。 “这是丢下步卒想靠骑兵冲垮我们阵营,再让步卒从玉兰山脉分散渗透过去么?”韩宇冷冷思量着,嘴角不禁露出冷笑,原以为你梦阳军队龟缩在青河城里,能想出什么奇招妙法,十天时间就憋出这么个没水准的屁? 那就佯装阻拦你梦阳骑兵,放你们过去,我们倾尽兵戈将你梦阳步卒辎重全数捣毁,单单几万骑兵又能掀出什么波澜?骑兵势大?骑兵威武?可不懂兵种之间的配合,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他挥手招来传令兵,说道:“去禀报炎将军,炎字军一至五营佯装拦截梦阳风雷骑兵,待风雷骑流窜,就去围杀梦阳步旅,破坏辎重粮草,要炎将军早作准备。” 风雷铁骑距离这里还有一里距离,韩宇身后一万炎字军整队完毕,最前方两千鱼鹰踏弩搭箭张弦,像一支矛枪般沉重的箭矢足以射死一头犍牛,身后长矛巨盾的步卒相互扶持支撑抵御骑兵冲击。梵阳武士虽然气势不足,可精良的装备能弥补很多,单单这两千张鱼鹰踏弩就能杀伤数千武士,这种需要武士平躺下来,用双腿和双臂全力撑开的机括是梵阳目前最强力的远程武器。 一千步,九百步,八百步,韩宇一直在默算距离,只待梦阳骑兵进入射程,迎接他们的就是当头箭雨。 “射——”韩宇将佩刀空斩而下,两千张鱼鹰踏弩齐射时的弓弦铮鸣堪比雷鸣,箭矢斜飞而出,破空之声摄人心魂。他嘴角冷笑:“这种声音真是好听啊!” 不等这一波箭矢命中,下一波箭已搭在弓弦上,武士催动弓弦,不需都尉下令,箭矢就自动射出,像一波嗜血的乌鸦,遮蔽了一方天空。 “叮当当——”钢铁碰撞的声音。金属的箭镞撞在金属的铠甲上,像撞在山崖上的核桃滚落下去。高速推进的风雷铁骑甚至懒得挥刀荡开箭矢,任凭被机括射出的箭镞撞在身上,划出一道耀眼的火星,在月白铠甲上留下凹痕。 整支骑兵出了马蹄声与铠甲碰撞的叮当上,再无一人出言,甚至连呐喊助威的声势也没有,他们沉默不语,顶着箭矢的冲击,向前肆虐而去。若是他们大声咆哮嘶吼,哪怕是虚张声势,也比这样的沉默不语要让人来的舒服。 领头的风雷将军将马鞍上的长矛抬起,右手抽出长刀,一马当先。箭矢伤不了这些包裹在钢铁中的武士,他们像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帝王纵横肆虐,来到战场只为荣耀,只为杀戮。 看到己方的强力箭矢完全无用,梵阳武士终于乱了阵脚,阵营一片骚动。韩宇愤愤啐了口唾沫,催动战马,一骑当千迎着那来势无匹的骑兵,举起手中战刀,摆出拒敌架势。 主将若此,武士自不后退,骚动平复,鱼鹰踏弩营收起机括,摆出盾墙和长矛钩镰,直面那些近乎无敌的风雷骑兵。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韩宇默数着,距离近的都能看清那些笼罩在铠甲下的武士面甲上蚀刻出的繁复花纹,能看清他们露出的眼睛里幽冷的光,甚至都能看清自己被映照在锋芒刀刃上的倒影。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想退也来不及退。面对势大的风雷铁骑,韩宇反倒升腾出一股疯狂的兴奋,浑身的鲜血都在沸腾,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自己怦怦的心跳,还有滚雷般的马蹄声。 “轰——” 梵阳武士用血肉支撑起的青铜巨盾和梦阳钢铁笼罩的骑兵撞在一起,仿佛世界都在这一声撞击中破裂成齑粉。 战马嘶鸣,最先接触上梵阳武士的骑兵一边调整支在马鞍上的长矛,将挡在眼前的敌人挑飞到空中,另一只手中的锋利战刀居高临下的劈杀,生性暴烈的极北战马张嘴撕咬,宽阔的胸膛像一堵墙将武士撞倒,滚落在铁蹄下的可怜家伙顷刻间化为肉泥。 像是在收割成熟的麦子,梦阳骑兵一声不吭,只是举刀再落下,纵马向前飞掠,轻而易举撕开这形如纸片的防御。银色的风雷骑兵像一柄长剑,将梵阳军阵刺穿破坏。 韩宇面无表情看着手下武士溃不成军,看他们惨死在风雷的马蹄下,仿佛在看很平常的事一般,毫不痛惜。 他本可以提前告知武士们佯装一下即可,大可以装腔作势两下就退散,这样会少死很多人。可他没有,这个年近而立的年轻都尉心如铁石,他能看出这一万炎字军无论如何都挡不住势如破竹的梦阳铁骑,不管怎么挡,都得被冲垮过去,索性不管这些家伙死活,让梦阳武士觉得他们要死守,要拖延时间,不至于让其生疑。 “死战,不退!”韩宇策马站在一处高地上咆哮着,居高临下俯览整片战场,银色的铁流几乎已经吞没掉整个军镇,一袭火红战袍的炎字军与风雷骑胶着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坚冰上开出耀眼的红莲。 “大人,要不让武士们退吧,守不住了!”旁边一名校尉低声说道。 “没关系,梦阳人着急突围,没时间杀人,这一万人至少能活七八千。梵阳武士二十年没见过血了,这点疼,就当作教训。”韩宇面无表情说道。 “可丢了这么多人命,炎将军不好给帝都交代啊!” 韩宇冷笑一声,舔了舔嘴唇,闻着这股血腥味,像是让他胃口大开了般。“给帝都交代?呵呵,就算咱炎将军把这些武士都死绝了,帝都那边也没什么能指摘的。卸磨杀驴的是陛下,临危受命的也是陛下,这是自食恶果,自己打脸!” 校尉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梵阳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过去了,自从梦阳铁骑踏破国门后,越来也多的人意识到当年陛下摧毁军系是多么严重的失策,现在整个梵阳都看着炎将军的动作,不论炎将军怎么做,都能落个青史留名。可炎将军功劳越大,事后下场可能就会更凄惨。 指望茗禅陛下低头认错,可能么? 风雷骑最终还是撕碎了梵阳武士的防线,一路向东,飞驰而去,留下一片狼藉营地和被战马踩的零碎的尸体残骸。惊魂未定的梵阳武士渐渐回神,看着那一队穿着银色铠甲的骑兵绝尘而去,竟感到莫大的敬畏。零零星星也有不慎跌落下马的风雷武士,那银白色的铠甲分外耀眼夺目,硬是没人敢上前掀下他们的面甲,砍下他们的头颅。 接下来风雷骑应该会与炎将军统帅的炎字军和李暹大都统麾下的沧海军撞上,有这两位威震梵阳几十年的名将在,那些高傲的风雷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脱身。 韩宇回头看向青河城方向,嘴角冷笑,大声吼道:“整队,进城杀敌!” 风雷骑势如奔雷,甚是了得,可没了步卒辎重的支撑,又能猖狂几何?梵阳机括奈何不了这些裹在铁壳子里的骑兵,杀区区步卒,可是拿手的很呐。 青河城死了十万百姓,那就让你梵阳步卒死在青河城中,以慰亡灵。 正文 第70章 初阵(二) “风雷骑?嚣张的名字,嚣张的气势!”御殿炎将军身披坚甲跨坐马背,居高临下俯视远方那一线逶迤而过的银白色骑兵,麾下炎字军武士摧枯拉朽般被撕裂开来也浑然不觉痛惜。 “当真是来一手昏招?舍弃步旅,靠骑兵突围打乱咱们阵脚,给步旅争出一线生机?这就是梦阳将军龟缩十天想出来的法子?”李暹哑然失笑,带兵打仗三十年,见过不少心高气傲的庸才领兵,落得一败涂地。可这是盘踞大陆三百年的两大帝国之间交战,梦阳那边的将军就这点儿才气?说梵阳这边将才后继无人,梦阳那边已经开始滥竽充数了? “韩宇来报,说大可以放这几万骑兵一马,我们大军入城杀尽梦阳步旅,骑兵步旅之间斩断联系,辎重粮草补给跟不上,这几万骑兵也就是过河卒子死路一条。理是这个理,可我始终不敢相信这就是梦阳跳出来的将才,就是传闻中五十年排兵布阵第一人,梦阳镇天大将军的手笔。自古有言盛名之下无虚士,难道这镇天大将军只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御殿炎将军握紧马缰绳,一手松松的拎着虎镡战刀,狰狞面容冷漠无情。 “恐怕是自持战力强劲,未将梵阳兵卒放在眼里,骄兵必败这个理,可是被写在兵书里特意强调无数遍。”李暹的长枪插在地里,握紧枪杆,能清楚感觉到越来越近的这一线骑兵万马奔腾时大地的震动。 “这就是梦阳皇帝这几年的经营?打造这么一支骑兵花费不下百万黄金,只要领兵将领不太过糟糕,都不至于落得惨败。铠甲防御堪比极北赤那思的轰烈骑,奔袭速度更胜蛮族铁骑半筹,这四万来人的骑兵,的确能横扫一般步旅。只是,梵阳的家底又有几个人见识过?两年前我们卖给极北阿日思兰部的机括重弩,硬生生毁了有重骑兵皇帝之称的轰烈骑,将那些武器用在这些风雷骑之上,效果如何?”御殿炎将军转过头,缺了一角的鼻翼微微张动,独眼精光暴涨。 “我儿正在押送那批机括重弩上路,放这些风雷骑兵过去,日后算账怎么都逃不了,只是,我倒要看看,率领这支骑兵的梦阳将领,究竟是何方神圣。”话罢,炎将军已经策马朝风雷骑毕竟之路上冲去,身后炎字军紧跟而上。 这里已是青河郡边界,再往东就是玉兰山脉。青河平原一直向东延伸,到玉兰山脉脚下便如被收拢进山脉般渐渐变窄,直到这一处宽不过半里的山隘,之后就是玉兰山间铺设的平坦山路,被闯过去便是拍马不及。 沧海军麾下步卒已整齐列阵,清一色海蓝战袍,步卒武士手中长矛钩镰青铜巨盾环首大刀冷冽森然。二十年前梵阳军系大清洗,唯独沧海军一系得以保留,二十年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在这太平盛世里,沧海军的战力并未亏损,比起临时招募训练的炎字军要强得多,就算奔腾而来裹挟凌厉杀意的风雷骑要从他们身上踏过,这些铮铮武士面不改色不退半步。 傲羽长射的精锐弓弩手也正朝这边调集,不仅有强力机括,还有易于组装的简易投石机,力道不足以扔动万斤巨石摧毁城池,但数百斤的石头被全力抛射出去,绝对能砸死这些裹在铁壳子里的骑兵。 提前得知消息,准备充足的炎字军步卒手持钩镰重戈和绊马索层层铺开,像一个带着倒钩的钢锉,准备将这些气势汹涌如怒浪的骑兵一层一层刮掉血肉。 放这些骑兵过去?对御殿炎将军来说,绝不可能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看着大敌从眼皮下掠走。就算不杀的丢盔弃甲,也要让他们不敢再得意忘形。 御殿炎将军已经策马当道,站在山隘最中央,梵阳大军最前面,梦阳铁骑正前方,他须发张扬,身后火红色的大麾被秋风掠起,身下炭火马鬃毛飞舞,将军一人站在那里,便像是一面正在燃烧的旗帜,身后数万峥嵘武士都只是陪衬,整个山隘间的气氛都因为这道苍然身影而炽烈起来。 地面震动声愈来愈大,零碎沙砾都在突突跳起,山隘间的树木都在晃动,这就是四万风雷骑奔袭而来时,摄人心魄的阵势。最前方那一面笔意张扬的‘风雷’大旗好似在咆哮怒吼,又像银龙戏珠的珠玉,衔领后方铁骑一往无前。 铁骑当前,御殿炎将军面不改色,持刀的手微微抬起,刀尖直冲眼前骑兵,身后炎字大旗猎猎作响,与风雷铁骑的战旗像龙虎怒啸般即将死缠在一起。 梵阳武士已经握紧手中兵戈,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阴冷的深秋天,阴云寒风,可他们额头硬是渗出细密汗珠。 从未见过如此浩大声势的军队,这些被铠甲武装严丝合缝的武士,这些胸膛就像一堵墙般强壮的战马,这无可匹敌的速度,就算是横冲直撞,也能将他们踩成肉泥。那些指望上战场夺军功封荫拜候的年轻武士现在只想着能先保住小命,他们不是不怕,而是主将炎将军就在前面,将军不退,他们怎能退? 死战,不退。向来具有商人般敏锐狡猾的梵阳人,难得点燃满腔豪气,面对狂澜海啸般的风雷铁骑,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必死之心! 风雷骑先头骑兵不过五十步距离,逶迤而来的骑兵在半里宽的山隘中排成一列,像咆哮怒浪。 梵阳武士在御殿炎将军领头下,防卫森然整齐,步旅武士之间相互配合结阵,像一堵厚实堤坝,静等冲击。 天地间只有重骑兵浩大的声势,仿佛这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这苍然的钢铁撞击声才是最美妙的梵音,蛮荒之年流传下来的凝腥终于在这一刻即将重现。 突然间,梦阳执旗武士大旗一挥,天地间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冲在最前的骑兵整齐划一勒住战马,钉着蹄铁的战马生生向前平移丈许远,后续跟随的骑兵也随着前面武士的动作勒住战马。不到五息,数万高速奔驰的风雷铁骑停了下来,裹挟着狂风吹向眼前这些森然防卫的梵阳武士。 方才声势浩大的铁骑,转瞬间安安静静策马而立。 动如奔雷,静如山岳。一动一静,收放自如。 就连身经百战的御殿炎将军也不由得心中赞叹,若是将这支骑兵收入麾下,何愁成不了霸业?若是陛下能像梦阳林夕皇帝那样舍得血本,梵阳何至于如此萎靡不振? 他自恃将才,可惜手下武士若是羔羊,就算将军再如何威名,终究成不了虎狼之师。而武士再强,若是庸才用兵,也是白白葬送儿郎性命。都说时势造英雄,现在战乱的年代来了,又能出得了几个英雄?当年不少人都鄙夷他提拔王钟离太快,当时不过二十三岁一战成名的王钟离配不上正四品的将军之位,可面对八倍于己的倭寇兵力,能耗五个时辰,耗死数万倭寇,不得不说王钟离才华了得,可是,若是那五千梵阳抢滩武士心怀怯懦不敢死战,又怎能成就王钟离一战成名的壮举? 名将悍卒,向来分不开的。 “让开道。”三个字如滚滚闷雷传来,梦阳铁骑领头武士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好似压着人的耳膜轰隆作响。 御殿炎将军哑然失笑——就如此理直气壮要自己让开?当他们是拦路打劫的山林寇匪? “阁下可是梦阳五十年排兵布阵第一人,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炎将军须发逆风张扬,声音朗朗。 “夜明山早死了,我是他兄长,夜青山。”头戴铁盔,脸被面甲罩住的武士冷冷答道,声音无情如手中森然的兵刃。 旁边李暹嗤笑一声,“原来不是梦阳镇天大将军本人,怪不得缩在城中十天就憋出这么一手昏招!带这么几万骑兵突围,就丢下步卒辎重不管?” “嗯,本想待武士修养生息,养足精神一口气吃掉你们,只是城里没法再呆人,不得已才先带骑兵突围。步卒死了是小事,辎重粮草没了也是小事,只要这五万铁骑无恙,就能踏平你梵阳帝都!” 李暹听了这话愣住了,这人是傻子吧?哪有这么老实就将自己老底全盘托出,兵者之诡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琢磨不得。这夜青山是第一次带兵的二愣子?头脑简单还狂妄的紧,几万骑兵就想吃掉他们,就想踏平帝都,做梦还没醒?城里没法再呆人?十天时间,足以让惨死于梦阳骑兵刀下的百姓尸身腐烂,生出瘟疫,只顾杀戮,却不知如何善后,现在自食恶果了吧? 沧海军大都统冷笑一声,果真是庸才用兵,走的尽是屎棋昏招。 最前面的御殿炎将军依旧嘶哑低沉,语气平缓的说道:“阁下说让开道,老夫就要让开?在梵阳我是主,你是客,阁下不妨客随主便,就带着你麾下的铁骑,试着闯一下老夫的步旅军阵,看是你的铁骑强横,还是老夫这步旅坚韧。既然阁下对老夫交了底,老夫也不妨说句实话,现在汇集在玉兰山脚下的梵阳武士,差不多就是梵阳全部军力,你只要能吃掉这些步旅,翻过玉兰山后,一路向东,便是梵阳帝都。” “梵阳御殿炎将军,与我胞弟夜明山齐名的天下名将,也不过是硬拼硬撼的庸才?”风雷骑统领在面甲下嘲讽道。 “阁下也差不离,就不必用激将法对付老夫了!”炎将军呵呵笑道。 看不到面容的风雷骑将军策动战马,披着马铠好似钢铁猛兽的战马哒哒向前走去,他这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梵阳蹲立在炎将军身后的持弩武士抬起弓弩,锋锐箭头并非指向那名梦阳将军,而是对着没有被马铠包裹的马蹄以及马腹——对付骑兵,就是要先迫使其下马,失去了居高临下劈斩的优势,厚重铠甲反倒成了影响武士活动的阻碍。 御殿炎将军竟迎着那名梦阳将军策马走去,李暹在旁低叫道:“将军——小心有诈!” 炎将军回头,呵呵一笑,“没什么,都是一锤子定音的买卖,就看谁更有豪赌的魄力!” 他转过头,看着那名依旧向前走的梦阳将军,饶有兴趣道:“怎么,想和老夫比试比试?” “嗯,御殿炎将军,成名二十年的名将,算起来改叫你一声前辈。我的确想领教一下御殿炎将军的威武!”说着,将手中的长枪提了起来,枪锋遥指那张苍老狰狞的面容。 御殿炎将军不怒反笑,顺着笔直枪锋看去,杀意凌冽,竟不由得热血沸腾。 多少年了,都没好好和人厮杀过,尤其是这样临阵与敌将厮杀。他倏然抬起手中长刀,刀锋弯出的弧度优美,杀机更甚。 两边武士都屏住呼吸,看着各自主将,心中捏了一把汗。静得可怕,近十万人的战场安静的像墓地般。 山隘旁的树林里,有四人正趴伏在草丛中,探头盯着剑拔弩张的战场。 一脸儒雅的王钟离目光恍然,看着那道火红大麾的苍老男子,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这个淡泊平和好似泥菩萨般的儒雅男子第一次失了方寸。 而一双珊瑚红色眼睛的夜星辰,死死盯着那个浑身笼罩在铠甲里的男子,盯着他的面甲,想象着那个男人的面容。他的手攥成了拳头,目光阴沉冰冷,嘴唇无声开合着:“夜——青——山——” 正文 第71章 初阵(三) 两军主将阵前厮杀,讲究的就是一个鼓舞士气,若是主将赢了对方,武士气势高涨,胜算便能大几分,输的的那一方气势受挫,战意也就溃散几分。在战场上,气势是很飘渺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影响着武士战力,心中无畏的挥刀砍杀,一往无前,即使身死也绝不后退,前赴后继如逆流而上去产卵繁衍的鲟鱼,凭着这股子彪炳之气,就算是输了,也绝不窝囊。 一身月白铠甲的梦阳将军自始至终都看不清面容,他的脸隐在面甲之后,纵马灵活,长枪半提着,锋锐枪锋斜指前方,看似松松散散的起手式,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冰冷杀念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御殿炎将军将手中长刀举起,嘶哑道:“既然阁下心有战意,何不催马上前?” 梦阳将军不言不语,用脚踢动马腹,战马长嘶前冲,他的长枪像是被风吹得倾斜了,又像是放在泛着涟漪的水中,模糊不清,枪法向来以刚猛为主,可这柄锋锐沉重的长枪泛着惨烈的银光,在风中翻卷,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御殿炎将军将刀横举身前,以不变应万变,他仅剩的独眼冷冷看着这柄飘忽不定的杀器,目光丝毫没有看向浑身铠甲的梦阳将军,眼神游移在宛如银蛇匹练的枪锋上,提防它随时张嘴探出毒牙,朝自己噬咬过来。 枪在行云流水的运动中打破了宁静,简单一记搠刺,直捣炎将军握刀的右手。梦阳将军握枪的手看起来松松垮垮虚浮无力,枪锋也没有毒龙般搠刺时的匹力凝沛,力道汇于枪尖一点,可炎将军身体仍是绷得紧紧的,他虽已年过六旬,可一身虎贲肌肉仍是臌胀绷紧,硬如铁石,似乎眼前这个钢铁般冷硬的男人长枪搠出的是一片无法闪躲的死亡。 身在其中,才知道这看似无力的一刺,蕴含多少杀机。 枪锋距离他的手只有一尺远,风雷骑将军夜青山的攻势已经用尽,炎将军终于挥刀。安静等待的炎将军像万年不移的岩石,一旦动起,声势如同开山碎石,催马上前,大开大阖挥刀,刀锋直劈长枪中段。对于用枪高手来说,一记搠刺凝聚在枪尖的力道巨大,攻击枪尖如同砸向蛇头,失手就会被咬住,而枪尾稳重有力,如扎根山石的老松,刀的长度也无法触及枪尾。炎将军一刀斩向的位置,正是一柄枪最脆弱的地方。 就像是打蛇要打七寸。 后方梵阳武士齐声叫好,炎将军这一手劈斩用的极其漂亮。 两人近身向错,这么短的距离,枪长刀短,战刀占尽优势,夜青山根本无从闪躲,只能硬挺着接下这一刀,势大力沉的劈斩,足以震伤人的手腕。炎将军手上一轻,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彻底落空了。 心中恶寒。除了刀锋刚接触上枪杆时的那一震,再就感觉不到枪上有任何力道,像一刀划进水中。枪锋上银色的光芒忽地跃动起来,像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长枪借着刀锋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翻转,双方轻擦而过。炎将军失去了平衡,夜青山松开了左手,他单手握枪,微微地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炎将军的右手小臂,斜斜削下。 “将军小心——”李暹怒喝道。 炎将军已经无法闪避,也无从格挡。沉重的战刀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是一种累赘,他放手弃刀,拼着受伤策马退后。但是没有用,夜青山的枪锋像是缠在他手臂上的蛇,紧跟着推进,毒信已经擦到了他的皮肤上,都能感受到枪锋那冰冷锋锐的金属质地。 用枪之人讲究力道刚猛,沛力凝聚,一记搠刺一往无前,可夜青山这般将刚猛长枪用的如此细腻的人,也是炎将军生平第一次见到。长枪在夜青山手中好似一条活蛇,能从任何刁钻角度猛扑上来,咬进血肉中。 他冷下心,侧身一闪,战马左躲,堪堪错开与枪锋的位置,可仍是躲不过冰冷锋芒,只是方才枪锋要削掉他整个右臂,现在兴许只要丢掉几根手指了。 杀机突起。 夜青山猛然收回枪,手持长枪末端,好似一手便将丈二长枪提起。是可怜炎将军白发苍苍还要为国奔赴战场,不愿其蒙受伤痛才收回枪的么?不,他收枪只为蓄势,是为积攒真正一往无前的搠刺之力。 战马在他身下好似有了灵性,猛然挺进,为马背上的夜青山再添两分刚猛力道,夜青山身子一侧,隐在铠甲下的肌肉暴涨,雄浑巨力决堤而出,猛虎的咆哮声响彻山隘,在他手中细腻幽柔的长枪这一刻终于恢复了原有的霸烈。他的突进带起了翻卷的落叶,肩膀收拢,手臂与长枪保持一条直线——最完美的一记攒刺。 全身的力量像水到渠成般灌注进枪身,借着战马的冲力,前冲的势头配合推枪的力量,达到巅峰,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枪尖直搠炎将军心脏。 “住手——”李暹策马上前,手中长刀斜举过肩,须发怒张,眼睛里喷薄出怒火。 他宁愿玉兰山脚下这些梵阳武士全都死绝,也不愿炎将军丧命。军队没了还可以再招募,御殿炎将军若是没了,梵阳还能凭借谁?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武士大浪淘沙才能出一个倾世名将? 浑身钢铁的夜青山决意下死手,他深知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在梵阳军队中的威望等同于梵阳皇帝对于梵阳世俗的威望。在这里葬送了尹苍炎,等若拿下了梵阳半壁江山。出枪那一瞬,他瞥见尹苍炎老迈狰狞的脸上闪过的那一丝不甘愤怒,心里竟有一丝惋惜。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梵阳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南方齐名的两位倾世名将。他的弟弟夜青山已经身死,现在这个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也要死在自己手中,这个英雄凋零的念头,还真是让人伤感。 只是心里虽有一抹伤感,这一记完美的攒刺仍无半分犹豫,带着刚猛的啸声,直插尹苍炎的心脏。 他又瞥了一眼慌忙上前的沧海军都统李暹,无声冷笑,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尹苍炎的命。 忽有龙吟传来。 下一刻夜青山觉得身下战马像被一块巨石砸中,硬生生向左平移数尺,这一记必杀的攒刺被阻断,他心中惊骇,仍是在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将这一记搠刺递出,只是本该刺入心脏的一枪只刺入尹苍炎肩头,入肉半分。 他惊鸿一瞥,只看到一个穿着普通梵阳兵卒袍服的武士肩膀狠狠靠在马身上,披着马铠的战马像是被一截撞城锤撞到,四蹄趔趄不稳。一抹雪亮的光彩闪过,来人捡起了御殿炎将军丢在地上的刀,高举头顶,朝他劈下。 这一刀的气势来的比他那一击刚猛无匹的攒刺还要霸烈,裹挟着刀锋破空而下的尖锐蜂鸣,势如破竹。 长枪刚猛还体现在一个势大力沉,往往枪势霸烈,难以收手。方才那一记攒刺的力道将长枪整个递出,面对这力劈华山的一刀,竟无法收枪格挡。夜青山猛踩马镫,披着铠甲的身子竟如鸿雁高高跃起,枪势在半空中收回,一袭月白铠甲空中翻滚好似蝴蝶。身下战马长嘶,未能躲开这霸决一刀。沛力凝聚在刀锋,生生斩开马铠,硕大马头整个落下,鲜红滚烫的马血喷出丈许高,染红了墨云翻卷的天空。 一刀斩马。 梦阳风雷骑兵们终于有了一丝惊骇,原以为这一身靠高昂黄金打造出的盔甲能阻挡任何攻击,竟还有能将之斩开的武夫。 身子在半空中腾飞的夜青山看到心爱战马被斩首,在面甲下发出一声冷哼,身体在毫无着力点的情况下调整姿势,双手握住枪柄,借着凌空两丈的高度,还有浑身铠甲的巨大冲力,再加上他本人沛莫能当的雄力,与这斩马兵卒方才那力劈华山的一刀气势如出一辙。 长枪呼啸而下的声势远比战刀来的浩大,沉重的破空声都能听出那蕴含着何等无匹的力道。所有人都为那名救下炎将军一命的武士感到惋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恐怕说的就是这样令人可悲又可笑的事情。 持刀武士劈下那斩马一刀,力气已经挥霍一空,刀势猛烈,无法抽身,就连举刀格挡的机会也没有。 对这名胆敢杀他战马的梵阳小卒,夜青山没有丝毫惋惜,倒是那一刀斩马的力量有几分惊艳。战场上死的最多的就是小卒,死一个和死一万个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尸体叠尸体罢了。更何况,两军主将交战,你一小卒子插手算什么东西?你杀我马,我要你命,天经地义。接不住这一枪,死了别怨,能接下来,饶你一名也无妨。实力强便能活下来,战场上是最真实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穿着梵阳步卒衣袍的武士‘飞’了过来,他像是被强力投石器丢出来般,精准的朝半空中的夜青山身上砸去。 “砰——”两具身体相撞,声音沉重有力,听着都疼。披着铠甲的夜青山与那名**凡胎的梵阳步卒相互倒飞出去,一个平稳落地若无其事,一个胸前铠甲明显瘪下去一片,面甲滑落,一口鲜血喷出。夜青山艰难站起,用长枪支撑着身子不至于倒下,这一刻,梵阳武士才看清这个枪法超神的男子是何等面容。 夜青山看起来四十出头,面净无须,眉宇间透着峥嵘之色,这个气度雄奇的男子嘴角鲜血溢出,看着被他一枪搠倒的御殿炎将军,看着慌忙上前将尹苍炎护在身后的沧海军都统李暹,又看着杀他马又差点死在他枪下的男子,最后看着那个将他生生撞出内伤的梵阳武士,虽然浑身散了架般剧痛,他仍是扶着长枪,屹立不倒。 他一人持枪便令四人如临大敌,放松不得,心中豪气冲云霄。 “好啊,好啊!”他冷笑着说道,眉宇间闪过一丝阴蜇。从梦阳领军出发,一路摧城拔寨战无不胜,如今竟被一小卒子撞得口吐鲜血,真滑稽啊! 一名风雷骑武士上前,将自己战马让给将军,虽然受伤吐血,可坐在马背上持枪傲然的夜青山依旧气势雄伟。 “炎将军,这一手干得漂亮!”他似笑非笑,嘴角弯起的弧度玩味之色分明。下一刻,他脸色突变,冷酷非常,手中长枪高举,风雷大旗也被举起,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风雷骑,碾碎他们!” 滚滚铁流再次开动,带着愤怒的马蹄几乎要踏碎大地,要将眼前这些兢兢战战的梵阳武士碾为齑粉,玉兰山隘好似滚滚闷雷不断落下。 这里即将是修罗杀场,而山隘边的树林里,一个墩矮胖子搓着手,胖的眼睛都眯缝起来,傻乐呵的说道:“少爷少爷,你要不也飞一个?就跟那姓王的和小六子一样,咱这力道拿捏稳当,扔过去肯定不会让您脸着地,绝对破不了相!” 夜星辰一阵无语,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滚——” 正文 第72章 初阵(四) “将军,将军先上马撤开!”李暹翻身下马,将肩膀血流如注的御殿炎将军扶起,眼看滚滚铁流就要冲来,必须要走。他回头朝亲卫武士吼道:“来人,拼死护住将军!” 可满头白发的炎将军独眼怔怔顶着那救他一命的战马男子,满是伤疤的面容一向看起来很狰狞,现在却分明能看到一抹难以置信。将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你是——你是——王钟离?” 儒雅文士般的王钟离穿着梵阳步卒的袍服,持刀而立,意气风发。这个笑容淡然柔和的男人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低头沉声道:“将军先行撤退,之后在做计较!” 御殿炎将军突然哈哈大笑,好似胸中愤懑积郁一扫而光,大声道:“好!有钟离在,梵阳如虎添翼,这场仗,老夫已有六分胜算!”他利落翻身上马,肩膀伤口丝毫未影响他行动,多年戎马,浑身伤疤,死里逃生都不知经历多少次,区区小伤小痛实在不必放在眼里。只是那梦阳夜青山一手花枪耍的着实艺高,夺回一条命的将军惊悸过后,便是许久未有过的兴奋豪迈。 王钟离对救下自己一命的阴沉小六说道:“按计划行事,我跟在炎将军身边,估计能得个步旅统领的位置,让星辰公子尽量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有我保举,星辰公子定能崭露头角。” 六子点点头,看向声势浩大的梦阳铁骑,心中感慨万千。身为梦阳人,看到祖国强盛若此,心里甚是欣喜。过去三百年里,梦阳在极北蛮族的铁蹄下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被蛮族君王靠几万铁骑踏进帝都,皇帝被刀架在脖子上跪在蛮族君王面前,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一百年前的蛮族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为梦阳皇族刻下了永世难忘的耻辱。 现在梦阳也有自己的骑兵了啊,真好! 这个木讷如木头的消瘦汉子第一次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只是现在却不得不站在帝国的对立面,不是背叛,不是违抗,只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心而已,只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已。 炎将军被挑落下马,对梵阳武士的气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看到炎将军被沧海军大都统还有亲卫武士架在马背上向后退走,再看到势如奔雷的风雷铁骑像狂洪怒涛冲来,整个山隘都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那些脸面隐在盔甲下的武士简直就像冰冷钢铁般无情,他们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像是军队,倒想和一群冰冷钢铁交战。 挥舞令旗的梦阳武士打出的旗令是‘战略性撤退’,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撤退的好看点,别逃得太难看了?至少抵挡一二再丢盔弃甲! 五万多武士空有各种钩镰长矛,强劲机括,还有坚韧的绊马索,硬是被梦阳铁骑不费一兵一卒冲垮的阵型。远远看去,铁骑像一柄银色的利剑,生生劈开一条道路。先锋武士甚至懒得举刀砍杀,直接纵马撞去。风雷大旗逆风飘荡,猎猎作响,高速推进的梦阳铁骑完全无视梵阳武士,严整奔袭的梦阳铁旅与溃不成军的梵阳步卒对比鲜明。 一直在高处冷眼看着的帝都督军校尉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御殿炎将军?梵阳军神?这就是你打的第一仗?放跑了这些梦阳铁骑,看你拿什么给陛下谢罪!” 青河郡上方的天空的乌云浓重,好似随时都会塌下来一般,一如下方溃败的梵阳军队。 炎将军纵马站在山隘边的高处,看着银白色的铁骑奔袭而去,面无表情的说道:“刚好,我儿带着帝都机括制造府开发的强力穿甲机括也要穿过玉兰山,按照梦阳骑兵这个速度,后天就能撞上,用军隼给我儿传信,拦截这些骑兵,就用这批新式机括。我儿手下兵力不够,再去信给羊城,黎寨,九鸾三郡郡主,要他们凑一万兵力支援我儿,马上去办,现在我们是与这些骑兵抢时间!” 炎将军手下三都尉之一的周虎得令,调转马头去下命令。 这时一名传令武士奔来,禀报:“大将军,韩宇都尉快马来报,炎字军五营已经封锁青河城,城内梦阳步卒数波突围皆被杀退,请大将军速带大军围剿梦阳步旅!” 李暹舒了一口气,说道:“韩宇这次表现不错,这一手欲擒故纵来的漂亮。虽然放跑了这几万铁骑,若能打掉梦阳步卒和辎重,也算能给帝都那边有个交代。” “给帝都交代?”炎将军冷笑一声,“给不给帝都交代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大都统信不信,就算我们杀退了梦阳,也得不到好下场。” 李暹紧张张望,发现身边除却亲卫武士和王钟离外,再无生人,放心不少。 “皇甫茗禅不是大气的帝王,二十年前那一手昏招败笔,现在是实实在在的报应。可他又死不认错,放不下脸面,亦或是说,他仍对二十年前六龙夺嫡时,老夫处身事外视之不理心有介怀。当年我的炎党和大柱国陆中堂麾下的陆庐都不愿插手六位皇子的夺嫡之争,若是只有两三位皇子争皇位,老夫还敢赌一把,可六位皇子,押错注,输了可是要承受五位亲王的愤怒。更何况,我和陆中堂都觉得最没可能坐上皇位的就是皇甫茗禅,偏偏坐上皇帝位子的就是这个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炎将军冷笑道。 李暹闭口不语,当年的帝都流血夜他是清楚的,而且那时候陛下在御殿炎将军与沧海军大都统之间权衡,到底对谁下手。最后还是决定剪掉羽翼丰满的炎党,留下沧海军一系龟缩在西南三郡。 “只是这些都不在乎了。五年前决定出山,与御殿月华候相谈,便是不为梵阳皇族,只为梵阳百姓。咱们本来就是出身穷山恶水,精光而来,前半辈子上马下马,杀人立功,享受荣华富贵,现在老了,为百姓想想,不是什么坏事。李都统你也年过六旬,老了,也就别贪恋太多,能死在马背上,也别病死在床上,别死在你我效忠的皇族手里!” 他转头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王钟离,眼神柔和了些,这个得意门生当年为了保自己一命,拼死引开大魔头大太监郭阿蒙,后下落不明,如今再能相见,虽然二十年铅华刻上额头眼角,依旧认出这个便是当年那割了三十六个蛮子脑袋,硬挺着将自己挑落下马的王钟离。 “钟离啊,这么些年,苦了你了,当年你为我引开郭阿蒙,不知生死,我这么多年心里都有愧。过去十几年里,丢了军权,偌大梵阳,找个人何等艰难,直到五年前重掌大将军之位,才开始四处打探你的下落。有人说尚吉城城主身边一个护卫很像你,一直未敢确认……” 王钟离温和一笑,说道:“老师不必自责,您对钟离有再造之恩,钟离纵是身死也无以回报!这不听闻梦阳贼寇侵入梵阳,您重掌军权,这才追着很一军队一路到了青河郡。” “好!好!好!”御殿炎将军连声说道,喜笑颜开,“老夫将麾下七万炎字军交由于你,敢不敢接下!” “有何不敢!”王钟离朗声答道,气势丝毫不怠。 “好!果真是当年敢将我挑下马的年轻俊杰,胆气比起当初大太多!记得第一次让你带兵,说给你一万人,你还不敢接下,支支吾吾只要了一半兵马。现在七万武士说拿下就拿下,哈哈哈!好小子!” “五千步卒耗死倭寇四万兵马,一战成名,到现在那一战还为人津津乐道!钟离是将兵之才,五千步卒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给他五万兵马,才能发挥出他的谋略,给他十万人,堪称不败!”李暹笑的眯起眼睛,捋着胡子说道。一个国家的生机便是后继之才层出不穷,梵阳军系二十年间死气沉沉,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一个王钟离的出现比五万兵马还来的让人欣慰。 “钟离,说说看,这仗该怎么打!”炎将军眺望远方青河城问道。 “骑兵我们是短板,现在已经来不及去追这几万风雷,将军方才安排尹哲公子在山路设伏,用强力机括埋伏风雷,拖延时间,不失为一计。现在拼的就是时间,我们先拿下青河城中被困住的梦阳步卒,再去追击骑兵。”王钟离说道。 “先追击骑兵不行么?”李暹问道,见识过梦阳骑兵霸烈的冲锋,迫切想先拿下这些令人心悸的铁骑,若无这支钢铁骑兵,梵阳何惧梦阳? “梦阳铁骑的战马来自极北高云马,爆发力和耐力无与伦比,若是舍弃青河城绞杀梦阳步卒的机会,去全力追击骑兵,恐怕两头都会失手!梦阳现在正是靠骑兵为诱饵,吸引我们主力,好为机动不便的步卒争取时间,这是他们的计谋,而我们便要打掉梦阳步卒,断掉骑兵步卒之间联系,没有了补给,一支骑兵孤军深入,梵阳就占据主动,可以慢慢耗死这支铁骑!”王钟离娓娓说道。 “有理!”李暹点头,看向山隘,梦阳铁骑肆虐过的武士终于有了点精神,没被吓破胆就好。 “大将军,下令吧,放过了风雷骑兵,绝不能再放过近十万梦阳步卒,与在青河城中犹如困兽的梦阳步卒交战,也不轻松啊,城内可以凭借的防御建筑很多,咱们的机括连弩恐怕发挥不了作用,还得靠一刀一枪的白刃战,韩宇手下不到一万兵马封堵城门,若是梦阳步卒反扑,恐怕撑不了太久。”李暹肃穆道。 可是御殿炎将军依旧盯着那绝尘而去的梦阳骑兵,神情阴霾,未有下令。 “大将军,您还在等什么?”李暹焦急道。 天空墨云低垂,好似伸手就能抓住。 “快下雨了啊!”炎将军没有来由说了一句与战事无关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地似床榻天似褥,将士尸骨比天寒。” “大将军……战机稍纵即逝啊——” 炎将军最后看了一眼玉兰山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好似不再牵挂那些令人畏惧的骑兵。他举起手中宝刀,大喝道:“去青河城,剿杀梦阳步旅!” 炎将军策马而动,一马当先,一骑绝尘。 正文 第73章 心怀妖魔 梦阳帝都,缥缈城,龙炎殿。 皇帝不轻不重拍着桌子,说道:“大国师有必胜的把握么?夜青山龟缩青河城十日,到底在做些什么?” “陛下——”一身猩红色长袍的修罗双臂抱在袒露的胸前,身材挺拔笔直,靠在大殿盘龙柱子上,笑言道:“陛下不信我么?臣帮您坐上龙椅,帮您扫平了诸侯国,帮您挑拨极北蛮族,让他们十年间都缓不过气,臣帮您打造了这世间最强大的骑兵,臣为您做了这么多大事毫无纰漏,现在怎么又质疑微臣了?” 皇帝身披琉璃龙翔袍,平天冠冕前的珠帘晃动,剑眉下目光阴沉,一如平日冷酷阴戾。他声音高亢,“梦阳输不起,这是倾尽国力的战争,打不下梵阳,就得被梵阳吃掉。是我挑起的战争,难道打输了还要求梵阳皇帝饶我一命么?大国师当初选择我时就说要和我一同鞭笞天下,若是我败给了梵阳皇帝,大国师是不是就会对梵阳皇帝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转而再对付我和我的梦阳?” 修罗一直笑眯眯的猩红色眼睛张开来了,那双眼睛与一般咒术师透明的珊瑚红不同,红的浓重惨烈,甚至连眼白也是红色的,眼眶里像蓄着一汪鲜血。他**的双脚踩在龙炎殿的华贵刺金锦绣河山的地毯上,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向皇座上的皇帝走去。他火红的头发好似在燃烧,在烈烈跳动,浑身像散发着炽烈的,能焚天煮海的热浪。 他走近皇帝,一手贴在心脏上,一手背在身后,单膝跪地,低头行礼,毕恭毕敬。 这个拥有世间最高贵血统的秘道咒术师,向凡俗间的帝王跪地行礼,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如同忠诚的仆从。 “陛下,切莫怀疑微臣的忠诚,当初选择了您,您对着您的兄长挥下宝剑,向先帝逼要皇位,臣就已经看到了您的决心,您的意志,您身为帝王的觉悟。臣知道,对人类来说,手足之情,父子之情,最为可贵,您能决然斩断这些情愫,就证明微臣当初的选择是对的!而且,陛下背负大气运,海纳百川气吞山河,是乃天子,臣既然奉您为主,就再无二主之说!”修罗沉声说道,他低下的头颅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说这些一表忠心的话时,脸上是何表情。还是他惯有的戏谑的微笑么? 坐在皇座上的林夕皇帝低头俯视着这个五年间让梦阳翻天覆地的修罗大国师,看到他低下头时,露出的修长脖颈,眼睛眯起,却绽露凌厉光芒。宵练剑就在手边,伸手就能握住,就能一挥而下斩掉头颅。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对这个将自己推向帝王之位的修罗大国师生出这种心思,他看不清那双猩红的眼睛,那笑眯眯的面庞后,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梦阳的确强大了很多,不论是极北蛮族侵略后的恢复,还是荡平诸侯国后,子民对皇权的承认,这些皇族最为棘手的问题在修罗手中信手解决。梦阳的国力,军力,民心的凝聚力,远胜他父皇神罗皇帝时期。 可越是这样,越是对这个修罗大国师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来。就像一贫如洗的人得到万贯家财后,便想拼命死死守住,不让任何人染指。 还有……他能察觉到修罗大国师与白颜皇后之间暗流涌动的关系。修罗是用咒术囚禁了白颜,而白颜整日在宫殿中计划筹算,也是为了摆脱修罗的禁锢?他知道白颜的过去,也知道白颜是憎恨万俟氏,更知道白颜对他这个梦阳皇帝根本没放在眼中,可他就是无法抑制的爱上了那张冰川般毫无烟火气的脸。 修罗,白颜,若他们要不死不休的话,他会站在哪边? 皇帝轻声叹息。 “起身吧,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我心里知晓。”他声音疲倦,放在宵练剑旁的手抬起,按压着太阳穴,眼睑低垂,闭目养神。 “陛下,微臣当初敢给您订下计划,就是有完全的把握。做这种图谋天下的大事,杀人必不可少,可何时杀人,杀多少人,都得好好规划,不可滥用兵戈,要不然有违陛下浩然正气,有损天子命格,臣愿陛下长命百岁,愿陛下福寿同天,愿陛下与新的帝国一般,不死不灭!” “浩然正气?天子命格?长命百岁?福寿同天?笑话,从我杀了父兄那天起,我注定会不得好死。”皇帝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这个神情疲倦的皇帝其实不过二十五岁,可平天冠下的头发已夹杂斑驳银丝,这五年间帝国事无巨细亲自过目,事必躬亲夙兴夜寐,早早就白了头,原本秀丽黑发变得灰白,常常头痛欲裂。侍候皇帝的太监宫女常说陛下晚上会做噩梦,会胡乱喊叫,会从梦中惊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披着袍服一个人坐在宫殿的台阶前,怎么也劝不回去,怀里抱着宝剑——仿佛只有这冰冷锋锐的利刃才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全。 这次轮到修罗低头俯视着这个倦怠的皇帝,这个他亲手选中的人来。他白皙妖艳的脸像面具般,嘴角微微翘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浮上嘴角——就是那种戏谑的,将人玩弄股掌间的玩味神色。 “明日我要亲自前往边境,从梵阳到帝都,战况情报来回传递太慢,得到的消息总慢时局一个节拍。而且,我要亲眼看着我梦阳的武士是如何死的,要亲眼看着他们为国捐躯时的惨烈。”皇帝沉声说道,他眉头轻蹙,按压太阳穴的指头力道更大了些。 “陛下莫非头痛症又犯了?微臣请太医为您诊治一二?” “不用,太医也诊不出什么名堂,约莫是没休息好。你且退下,安顿好宫里事情,明日与我同去边境。”皇帝不耐烦道。 “遵命,陛下,愿您身体安康!”修罗微微躬身行礼,缓缓朝殿外退去。 他走到殿外,站在高耸壮观的龙炎殿前,脸上的戏谑玩味之意终于不再掩饰。 他白皙的面容透着一股疯狂,像是有熊熊火焰在他胸膛中燃烧,白净的脸像被滚烫的蜡烧过,变得狰狞可怖。 “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死的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死者啊,站起来吧,在月食之夜到来之时,将这个世界吞没在死亡的恐怖中吧!”他像念动咒语般用空灵的嗓音念叨着,像在施加邪恶的诅咒。 他转身看向空荡荡的龙炎殿,皇帝只身一人靠在皇座上,眼睛紧闭,眉头轻蹙,好似睡着。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竟如此暮气沉沉,像即将枯死的大树。 “受规则制约,好些事情我不能直接做,那就劳驾陛下代替微臣承受惩罚吧。”他笑容诡谲,笑的温柔,仿佛一碗热气腾腾的,下了毒的蜜糖。 ———————— 梵阳青河城。 韩宇杀红了眼,披头散发,一缕鲜血顺着鼻梁流下来,沁入嘴中,腥甜的味道仿佛激起了他的杀意,举刀吼道:“封住,封住,封死城门,决不让一个梦阳人溜出去!” 他的头盔被一名梦阳武士一刀敲掉,差点就被削掉半个脑袋,依旧没有退出。作为炎字军三大都尉,他只要骑马站在最后,指挥全军发号施令即可,甚至能举着刀砍掉胆敢胆怯逃走的武士。可他没有,这是和炎将军学的,大小战事,没有让武士冲在最前主将缩在最后的说法,要想让武士拼命,主将必须得先拼命,尤其是对梵阳这种安逸日子过了二十年的武士来说,他们需要主将作为表率,而不是自顾自的叫嚣让他们前冲前冲,自己却缩在安全的地方。 青河城城门宽六丈,门洞长十丈,就这么巴掌大一片地方密密麻麻堆积了上千具尸体。披着轻质皮甲的梦阳武士无论是武艺还是战意都比梵阳武士高出一大截,他们起手落刀动作毫不凝滞,犹如砍瓜切菜。十丈长的城门已经被推进一半,梵阳武士若是撑不住,这城中近十万步卒武士便能突围出来,顺着玉兰山脉分散开来,与沿驿路高速推进的风雷铁骑汇合,那梵阳就真危在旦夕了。 韩宇狠狠将刀从一名梦阳武士胸膛中抽出来,鲜血喷了他一脸,面目狰狞似鬼,咆哮道:“大将军到底在等什么?大军再不来就真的顶不住了!” 御殿炎将军行军打仗贵在神速,绝不会在时机上拖延半分。难道将军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觉得这是圈套?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这五营的炎字军可就得交代在这里了。两军僵持不下,拼的就是耐力毅力,一方若是泄气后撤,另一方没有理由不追着屁股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消彼长,就是这个道理。 “大人,大人——”传令亲兵急忙跑来,仓促说道:“炎将军已带大军赶来,大人再坚持片刻!” 韩宇精神大振,开怀笑道:“好!好!好!兄弟们再坚持片刻,大将军马上就到,杀光这些梦阳狗贼,为死了的弟兄报仇!” 他弯腰再拾起一柄战刀,双手刀大开大阖,忘我砍杀。 “还以为你们的将军会救你们么?那些铁骑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你们输了!”韩宇吼道,故作恐吓,以求攻心。 果然,冲在最前面的梦阳武士神色慌乱,心神不宁。 “镇天大将军死了么?我们被抛弃了?” “输了么?输了么?要死在这里了?” “我不要死,不要死啊!饶了我,我投降,我投降——” “没骨气的东西,杀,继续杀!我梦阳铁骑绝不会败!” 忽有尖锐的蜂鸣之声。 天空中掠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好似一群愤怒而过的马蜂。强力机括射出的箭矢奈何不了风雷骑的铠甲,杀这些身穿皮甲的梦阳步卒武士绰绰有余。沉稳有力的箭矢穿透了武士的身体,巨大的冲力带着还未死透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将人钉在地上墙上,方才还胶着的武士们顷刻间分开,梦阳武士向后慌忙退去。 韩宇回头,顿时喜笑颜开,这是傲羽长射的武士来了,他们的长弓和机括足以横扫一支步卒,甚至青铜盾都能被机括射出的破甲箭洞穿。再往后看,那面火红好似燃烧的炎字大旗随风飘荡,是大将军来了! 强劲有力的箭雨射煞了梦阳武士的胆气,在一边倒的优势下,亢奋如狼的梦阳武士终于向后退去,留下一层堆叠如山的尸体,厚厚铺了一层。 潮水般的梵阳武士涌进城中,强力机括箭雨开路,手持刀戈的武士看到垂死挣扎的就一刀补上,利落潇洒——梵阳武士就适合打这种顺风顺水的仗。几名手持长刀的武士将一名梦阳步卒用刀钉在地上,像切肉般从脚掌开始,一层一层片割下来,双腿如剁甘蔗一节一节砍断,刀锋破空声,入肉的钝响声,断骨时的崩裂声,还有梦阳武士的惨叫声。 他凄厉的惨叫好似激起了梵阳武士无限的乐趣,就仿佛看着一个人的身体被死神一口一口吞噬掉,他们哈哈大笑,像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乐趣。 三个梵阳武士轮流挥刀,一刀接一刀,如同劈柴,很快,那名梦阳武士身体已经被截掉一半,还未死透。他拼命低着头,看着自己已经碎成一块一块的下半截身子,叫声凄惨。 骑马入城的御殿炎将军仿佛一头踏进猎场的头狼,他仅剩的独眼一扫战场,瞥见这边惨状,眉头紧皱。他一挥手,招来亲兵,说道:“那几个,全部抓起来,押过来。” 亲兵得令,将那三个玩弄梦阳步卒的武士押送过来。他们拼命抵抗,大声质问着这些与自己同属一个阵营的武士:“凭什么抓我?放开!” 待被押到御殿炎将军面前,这才老实下来。亲卫武士一脚踢在腿弯,迫使他们跪下,他们仍是不服气的抬起头,盯着炎将军问道:“大将军,我们何罪之有?” 炎将军残缺不全的脸毫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像是凶煞咧嘴呲牙。他举起马鞭,指着那名仍未死透的梦阳武士,平静问道:“很好玩么?” 三名梵阳武士面面相觑,敌人而已,杀了就杀了,弄残了就残了,这么折磨,有何不妥?谁让他们是敌人,谁让他们杀了青河城十万百姓! “武士打仗杀人,无可厚非,可杀得连人性都没了,还怎么再自称信封武神的武士?”御殿炎将军目光看向前方节节败退的梵阳武士,平静说道:“披甲上阵,无非是一个为国捐躯,说得再俗点,为挣一口饭吃,要不然谁会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拼命?” “你们如此折磨那人,若是躺在地上的是你们,心里有何感想?”炎将军声音渐冷,“打仗死人,天经地义,能给个痛快就给个痛快,如此折磨,是为心怀妖魔?” “大将军——大将军,我们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名武士谄笑,仰起脸笑脸讨好谄媚,其余两人连声附和再也不敢,语调里并无多少真诚。 可将军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下一刻,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腾空飞起,一抹亮光闪过,将军已收刀还鞘。 他看也不看那三具人头落地的尸体,策马继续朝前走去。 那一刻,看到御殿炎将军的人都觉得,这个面貌狰狞丑陋的将军,这个兵戎一生杀戮无数的武士,其实最见不得生命消逝,或者说,他只想要每一个因他而死的武士,都能体面的,不受太多苦痛的离开。 正文 第74章 秋雨,死人,活人 “大将军……有些不对头!”王钟离环视眼前狼藉一片的青河城,这座颇有历史的名城此刻尽是废墟鲜血,兵戈的交击声和武士的厮杀惨叫不绝于耳。 炎将军沉思片刻,说道:“是不太对头!” “打的有些太顺了吧!好歹进驻青河城的梦阳步旅近十万,现在和咱交战的这些有一万么?剩下那些还不赶紧组织进攻,趁我们立足不稳,突围出去?”李暹提着铁枪,环视看向天空,墨云之色更重,冷风吹在脸上割面生疼。 “传我令,傲羽长射引弓开路,炎字军紧随其后,一弓两卒交错推进。沧海军压在最后,死守城门,莫要放炮一个人。”炎将军沉声下令。 “得令!” 当真是变成一座死城了,青河平原有梵阳最清澈的青河,发源自玉兰山脉之巅冰川雪水的青河奔腾数千里,愈加壮大,汇入北方还日拉娜河中。而清冽的青河上万年积淀出的青河平原是帝国盛产麦子的沃土,每年三四月,整个青河平原绿麦抽穗,风吹麦浪,田间陌路交通纵横,好一派生机勃勃的田园景致。而青河城盛产麦酒,一到五六月新麦丰收,城中酒庄便开始沤制酒糟酿制青河麦酒,恰逢六月骄阳似火,酒香在炽热阳光下好似要沁透脾胃,若是忍住了馋,待麦酒陈酿到十月十一月,沉掉新麦的苦底子,便只剩下凌冽的麦香酒香。青河城特产的麦酒,冬天不必温热,直饮而下,入口冷冽,过喉绵柔,一路淌下到胃,便是火一般烧灼,浑身都不再觉得寒冷。 现在十月末十一月初,正是青河城酒香飘逸的时月,可阴沉乌云下,除了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味道,哪里还能闻到麦酒的香味? 梦阳人生生把这座安宁的城市变成一座死城。在城外时,觉得这些梦阳人龟缩在青河城中,算什么本事?可进了城后,看到满城焦土狼烟,对梦阳武士的畏惧胆怯变成憎恨仇视,就算商人般精明的梵阳武士看到自家国土如此惨剧,也忍不住要放下那份精明市侩,心沉如铁石。 韩宇领头的炎字军先锋杀在最前面,他冷冷下令:“没有投降,没有俘虏,全部斩首处死!” 儒生士子常常嗤笑武士粗鄙,动辄杀人放血,仁义道德说于其听便如对牛弹琴。可武士眼里仁义道德是为何物?握着杀人之兵却张嘴闭嘴仁义道德圣人道理,能保他们在战场上活下去么?杀红眼了,忘我砍杀时,甚至自己人都会死在自己人手里。仁义道德,仁字当头,可仁慈在战场上是最要不得。 这些被将军抛弃的武士可怜么?可怜!那被梦阳人杀掉的十万青河城百姓可怜么?也可怜。可是,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往大了说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往小的说这无非是为死去的百姓报仇而已。战场上武士杀武士,天经地义,死了只怪技不如人,可把刀对着平民百姓算什么? 韩宇越想越气,一脚将串在长刀上的梦阳武士踢飞,顺手抽出刀来,手腕一抖,抖掉刀刃上的鲜血。回头看去,一路梵阳梦阳武士尸体掺杂,这一战他和他麾下的炎字军五营打了先锋,在拦不住铁骑时,当机立断带领不到一万炎字军步卒封死城门,强撑到大军入城。眼下梦阳武士已溃不成军,全灭了梦阳步卒,这等胜仗,头功定是要记在他韩宇头上。 看这些焦土狼烟,满城尸骸,又觉得这份战功来的代价太大了。梵阳二十年平安无事,军队武士惫懒,天天盼夜夜盼啥时候能打仗,有仗打了才有机会升官,升了官就能发财,就能去青楼歌苑挑几个圆滚翘的姑娘乐呵乐呵,就能威风凛凛穿花甲骑高马在帝都的街头走那么一遭。 可现在,当初的踌躇满志轻狂自傲只剩下满满的沉重悲戚。他回头时,看到不远处正在秋风中飘扬作响的炎字大旗,看到旗下的御殿炎将军峥嵘威武,听闻大将军和李暹大都统都是从山村出来的,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爬到权倾朝野的御殿大将军,大将军一路杀了多少人?看到这些杀孽惨剧时,大将军又曾心中有半分优柔寡断? 倾世名将,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吧,哪怕死的是自己,也会冷静下令部署好后手,再坦然赴死? 他做不到这些,所以注定他做不了倾世名将。 突然就有些可怜这些梦阳武士,被将军抛弃,被国家抛弃,死在异乡,亡魂游荡。梦阳将军自己将自己手下的武士陷入如此困境,保骑兵还是保步卒,最后还是选择了用高额黄金堆出来的骑兵。带上步卒,大大影响骑兵推进速度,反而两个都突围不了。等他们吃掉这些步旅,再去追剿那支骑兵,这场仗,梵阳已经胜券在握了。 真是的啊,连当初南征蛮夷东渡倭寇的惨烈都比不上,就这么轻易要赢了?对满心雄壮意气的武士来说,莫大笑话。 猛然间,韩宇瞥见一个一袭黑袍的影子,在一身皮甲的梦阳残兵中分外显眼。他身材高大魁梧,静静站在梦阳武士之后,看不清脸面,他的头上带着兜帽,面庞隐在兜帽的阴翳中,对眼前的厮杀视而不见,像从远古壁画上走下来的神秘巫师。 他的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 韩宇挥刀下令,“追上刚才那个黑袍家伙!” 眼前梦阳武士已被斩杀殆尽,梵阳武士一股脑儿冲上去,追着那个黑影。事有反常必是妖,没理由放过眼前这鬼气森森的家伙。 一袭黑袍的人像一只腾空而起的蝙蝠,在房顶上飞快掠过,武士们射出的箭被堪堪躲过,无力的落在地上。青河城布局简单,街道六横七纵,韩宇一挥手,指使另一队炎字军从两侧街道包抄过去。后悔没骑马,杀得酣了骑在马背上反倒没有血脉贲张的快感,就这样徒步追下去,累垮的迟早会是他们。 兵分三路包抄过去,如同打猎时追逐惊慌失措的黄羊。可这黑袍人走走停停,好似在等待这些武士,又像午夜时勾引亡魂的无常鬼,将这些武士引向黄泉奈何。 下一个路口,近千炎字军武士终于将这家伙堵住,弓弩张开,刀枪抬起,只待一声令下,便将其送葬。 韩宇一抹额头,狞笑道:“跑?你能跑的出老子掌心么?帽子摘下来!快!” 他最后一个字说的又亮又狠,他喜欢看犯人在他一声暴喝下,战战兢兢失魂落魄的样子。可这个黑袍人站在那里,像一棵扎进土地里的苍松,一动不动,秋风烈,他的纯黑袍子后摆飘舞摇摆,兜帽也被风吹落。 这是一张异常年轻英俊的脸啊,只是面色死白,透着一层青灰色,嘴唇如中毒般乌黑。让人惊悚的是他的脖子,一圈狰狞如同蜈蚣的伤疤爬在修长的脖子上,仿佛他的脑袋被人砍掉又重新缝合在一起般。 他的眼睛纯黑,木然失神,仿佛看不到眼前这么多对他兵戈相向的梵阳武士。 “杀了他!”韩宇冷声道。 两名梵阳武士缓步上前,不知为何,这男子明明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可站在那里却给人无形的压迫。一路杀来已经麻木的武士这一刻像被置身冰窟,杀得兴起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提着刀慢慢一步一步接近,生怕这个英俊的男子突然变成吃人的妖魔。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妖魔。 黑袍男子突然双臂平举,整个人如同一座十字架,他乌黑的嘴唇开合着,一串难以明白的晦涩言语从齿间淌过,像巫师在念动咒语。空气中传来一阵细细的窸窣声,好似虫子在啃食嫩叶,又像是粗大的蟒蛇从地上划过。 远处一名武士忽然惨叫出来,声音凄厉非常,韩宇回头望去,看到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一名穿着平民衣服的女人扑倒了武士,她的手指好似锋利的鹰爪,插进武士眼窝里死命搅动,活生生抠出两颗带血的眼珠。她像野兽般跪伏在地上,将那名武士压在身下,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只见她低头张嘴,狠狠咬住武士脖子,牙关咬合,脑袋一甩,武士脖子便被咬开,鲜血飙射而出,染红了她的头发她的脸。 韩宇脊背发凉,那名武士的眼珠子滴溜溜滚落,已经死掉的脸上,眼睛是两个血糊糊的窟窿,脖子上的缺口像被狼撕咬过。那个女人动作僵硬,嘴巴里还叼着武士的血肉,慢慢咀嚼,眼睛空洞死灰,脸色煞白似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一步一步走过来。 “杀了她,杀了她!乱了套了!”韩宇头皮发炸,歇斯底里的吼道。 武士壮起胆子,举着刀对那女人又砍又刺,像是砍在坚韧的木头上,本是吹毛即断割纸不刮的梵阳制式军刀砍进那女人身体半分就再也砍不动,勉强刺进去的刀像被肌肉咬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女人转眼间被砍了十几道,并未有鲜血喷射,她身上的血仿佛都凝固不动了,泛着黑色的血浆顺着伤口缓缓淌出,似乎比正常的血液粘稠很多。 “大人——杀不掉啊!”武士们包围着那个女人,随着她蹒跚缓慢的步子慢慢移动,她身上尽是刀口,头发披散,沾了血的头发结成一束一束的。她将嘴里的肉咕噜一声吞进肚子里,张开嘴嘶叫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和乌黑的牙床,舌头则是可怕的鲜红色。她慢慢举起双爪,像择人而噬的女鬼。 韩宇猛然转身,看着那个已经被包围的黑袍男子,厉声颤抖质问道:“你!这是你搞的鬼?给我住手听到没?” 黑袍男子嘴里的咒语之声越来越快,繁复艰涩的言语回响在风声中,节奏越来越快。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韩宇终于听懂了。 “死者们,站起来吧!月食之夜来临前,这里就是你们的天堂。” 死者?韩宇喃喃自语,再回头看向那个女人——这分明就是一具尸体啊,已经死了许久日子的死尸! “大人,好多——好多这样的家伙,我们……我们被包围了!”有人颤抖喊道,他的声音抖得那样厉害,仿佛抖碎了浑身胆气。 街道两旁的屋子被打开了,好似被阴风吹开,露出里面一片黑洞。一具具身体僵硬面如死灰的‘尸体’走了出来,他们张着嘴举着双手,朝这些梵阳武士围过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活死人推开屋门走上街头,他们都是被杀掉的青河城居民,现在尸体被人操纵成活死人,变成葬送他们的武器。 韩宇心中恐惧。他第一次杀人时没怕过,第一次搬运尸体时没爬过,几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炎字军骁将现在却怕的要死。他突然想起大将军那时候说的,梦阳人把青河城的百姓都杀光了,尸体怎么处理的?就任由其腐烂?现在明白了,这些尸体被变成对付他们的武器,本是梵阳惨死的百姓,现在被变成可怕的吃人怪物。 身后那个黑袍男子身子腾空而起,像一只巨大蝙蝠走远了。 韩宇手中全是冷汗,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想想该怎么办。必须得把这情况告诉大将军,青河城不能待了,得快点离开。他一把拽过旁边一名武士,揪着他领子死命摇晃,恶狠狠道:“你,给老子把这里的情况完完整整的告诉将军,听明白没?” 也不管他有没有挺清楚,韩宇已经将他像丢小鸡一样丢在地上,高声吼道:“兄弟们,杀出去!不过一些死人罢了,杀出去!” 的确,这些就是死人,可是死人怎么再杀死?人还能再死第二次?越来越多的活死人走上街头,他们张着嘴嗅着空气中的气息,嗅着血腥味,嗅着活人的味道,慢慢围过来。他们身体像干硬的老树,没有血肉的鲜活感,用刀斩不开,就算一刀斩在脖颈上,生生斩进一半,这些活死人依旧若无其事向前移动。 近千名梵阳武士被包围的挤在一起,像被狼群包围的羊,最外围的武士死命哭喊,歇斯底里的挥刀,疯狂喊叫求救,可没人能救得了他们,就连他们手中的刀也不能。 方才还踌躇满志以为自己能夺头功的韩宇顷刻间心如死灰,他眼看着自己的武士被这些活死人撕扯着撕成碎片,被一口一口吃掉,被挖掉眼睛,被砸碎头颅掏出脑子,自己竟是毫无办法。 他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愤怒和勇气,捡起一柄战刀大吼着冲了上去,像发怒的狮子!他举起刀对着一具活死人张开的嘴就捅下去,狠命一剜,将半截猩红的舌头剜出来。手起刀落顷刻间劈出十几道,将一具活死人的脖子硬是像砍树般斩断,可这个已经丢了脑袋的活死人依旧举着爪子不紧不慢朝前挪着。 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只手从背后洞穿了他胸膛,又从前胸探出,血淋淋的手缩进他胸膛,在里面捣鼓着,要把他胸膛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他艰难转头,看到一张瘆白的女人脸下巴正担在自己肩头,张着嘴在他耳边发出嘶哑的叫声。 啊,与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多么相似啊!多少次做梦都想升官发财,去青楼点最好看的花魁,他就大马金刀坐在那里,就有漂亮女人伺候他,一张口就有女人喂他吃的,一转头就能亲到白皙好看的脸蛋,一伸手就能摸到柔软饱满的胸脯。 喂,你这样一张嘴,让老子怎么亲上去?一点也不懂规矩,你家老鸨怎么教你的?韩宇真想这么骂道,可他喉咙被血堵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嘶的呼哧声。 下一刻,女人张嘴朝他脖子狠狠咬下,再摆头一撕,韩宇半个脖子便被撕开,脑袋无力的朝下垂着。女人并未松口,咬住已死的韩宇脖子,吮吸着鲜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活人只是死人的食物,没有比这更可怕更可悲的事了吧。 秋风紧,墨云翻滚,压抑已久的天空终于泼下倾盆冷雨。 ————————— 被韩宇委以重任的武士侥幸逃出活死人的包围,跌跌撞撞找到将军所在的炎字大旗,看到大将军那一刻,终于一下子扑在雨地里,死命哭嚎。 “没出息的东西,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李暹生平最见不得男儿落泪,愤愤骂道。 炎将军神色平和,举起手,示意李暹不必再说,轻声问道:“我记得你,你是韩宇的亲卫武士,有话慢慢说,不急!” 武士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瞎了一只眼的大将军正平和的问自己话。这个统管三军的御殿大将军,竟记得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暖。可想起方才的惨状,这一份温暖顷刻间被浇灭,比冷冽秋雨还来的让人心寒。 “大将军……青河城不能久留,这座城里都是活死人,全都是吃人的活死人啊!韩宇大人,还有近千兄弟……都被……都被吃掉了!”武士死命喊出这句话后,就瘫软在地上,像是浑身精气神都丧失一空。 “一派胡言,扰乱军心!”李暹勃然大怒,提枪就要教训这口出狂言的孬货。 “大将军……大将军,前面,前面出来好多丧尸,好多好多!”一名斥候武士惊慌赶来禀报。 炎将军眯眼看去,大雨模糊了视线,可依旧能看到那些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浑身僵硬,面色死灰的僵尸。他们一步一步循着活人的气息朝这边走来。 坏消息远不止这些。 “大将军——梦阳铁骑又回来了,还有梦阳步旅,他们根本就不再城中,他们封死了城门,我们被包围了。”又一名斥候骑马赶来禀报。 御殿炎将军闭起眼,仰起脸,任凭冰冷雨水打在脸上,好似绝望。 正文 第75章 尸蛊 十月最后一天,梵阳大半国土阴雨连绵,一场秋雨下煞了温暖的秋阳,带了一分寒冬的凌冽刺骨。 帝都祥泉城,不断有青河城的战报被军隼送来,呈给皇帝过目。政和殿只有皇帝和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再就是那个皇宫五千宦官之首的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这个愈老愈坚的干瘪老头好似一具死尸,站在皇帝身后一动不动。 “放跑了五万风雷铁骑,困住了十万步卒,月华候,这一仗是赚了还是赔了?”皇帝将战报掷在桌案上,平静问道,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是否对这结果不甚满意。 “赚了,只要拿下了步卒粮草辎重,就等于赢了一半,剩下的就看赢多赢少了!”陆妙柏双手缩在袖子中说道,空荡的大殿的确是有些冷了,尤其是冷冽秋雨如瓢泼般砸在大殿琉璃金顶上,如银瓶乍裂珍珠滚落。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还是让这几万骑兵溜走了,御殿炎将军不是号称梵阳军神么?先帝时打得几手漂亮仗,现在怎么就连区区五万骑兵都拦不下?” “陛下莫要心急,带兵打仗之事,就如下棋落子无悔,得扎扎实实一子一根。恐怕摆在炎将军眼前的是两难的选择,打了骑兵丢步旅,打了步旅丢骑兵,权衡利弊,还是先打步旅吧!” 皇帝抬起眼皮,凝视这个神情淡漠的文士。陆妙柏说的,与战报所示相差甚微,这个在皇宫中寸步不离的御殿月华候,虽然并未去过战场,可对前线所发生的事推测的一清二楚! “估计炎将军将兵力全部压进青河城中,打算用帝都机括制造府研发的强力机括灭掉梦阳步卒,没了步旅支撑,这几万骑兵孤立无援又孤军深入,梵阳就掌握主动了。只是——”他欲言又止,似在斟酌。 “哦?月华候还有何见解?”皇帝扬起一根锋利剑眉问道。 “只是若真是如此,梦阳主将未免有些太过庸碌,就如下棋,刚起手看似凌厉霸气,杀伐果决,骑兵长途奔袭屠尽青河城十万百姓,这个起手无可指摘,无论是鼓舞士气亦或是打击梵阳决心,都是上上术,可接下来的落子就有些太外行,竟能将自己困到必须丢弃步卒才能让骑兵脱身的地步,如此虎头蛇尾,真的是梦阳镇天大将军的水平么?” “朕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皇帝盘腿而坐,接过老太监捧来的酒盏,小口啜饮驱寒。 “如若是此,那陛下无须担忧,梵阳已胜券在握。”陆妙柏气定神闲说道。 “报——前方急报!”传令侍郎飞奔而来,现在情况紧急,省了很多礼法,以往传令侍郎绝不允许如此大刺刺的冲进来。 传令侍郎从正和门一路奔来,浑身湿透,官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透骨。他单膝跪下,从怀中抽出战报,单膝跪下呈上。老太监郭阿蒙小步快趋,接过战报放在皇帝面前桌案上。 皇帝哈哈大笑,“炎将军的战报来的如此殷勤,是怕朕不好好给他算功劳么?让朕看看,有没有打掉梦阳步旅。” 他展开战报,举在眼前,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脸色难看之极,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哆嗦,是愤怒?是惊恐?亦或是这场秋雨实在下的太过冰冷? 皇帝站起身,将战报狠狠掷在桌案上,一甩衣袍,向后殿寝宫走去。 陆妙柏心头涌起一股不安,伸手拾起战报,浑身僵硬。 眼前赫然映入几行令人头皮发炸的字句——丧尸围城,铁骑回返,孤立无援…… 吃人的活死人和梦阳几乎无敌的骑兵一内一外将御殿炎将军麾下近十万兵马困在青河城中动弹不得。 活死人?鬼神之力?陆妙柏喃喃自语:“难怪梦阳如此有恃无恐,与当年极北赤那思攻打缥缈城时的境况如出一辙啊!梦阳的修罗大国师,手段如此狠毒,就不怕遭受天谴么?” 一股冷风从敞开的殿门吹进来,帷幔摇曳晃动,陆妙柏只觉得从头冷到脚。 —————————————— 青河城。 城内的活死人不知疲倦的游荡在街头小巷,张大嘴巴嗅着空气中活人的气息,循着血腥味汇聚在一起。它们全都是惨死在梦阳武士刀下的青河百姓,现在却是见人就咬的的僵尸。 它们步履蹒跚的朝武士们的临时营地走来,伸着爪子抓着阻挡它们的盾墙和防御工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花了数个时辰,武士们终于勉强将这些杀不死的家伙前进的步伐拦住,拆掉街道两旁的房子,用砖石垒砌工事,用盾墙和泥土堆在一起封住街道,阻止丧尸继续推进,丢掉近两万武士性命,才勉强挣得一丝喘息之机,听着脆弱不堪的工事外,活死人们爪子挠过的声音,还有它们嘴里呜呜的嘶叫声,武士们的心比冰冷雨水还要冰凉。 他们亲自和这些死东西交手过,这些家伙浑身皮肤肌肉坚硬,像沉重密实的木头,一刀砍下去只能砍一半便被僵硬的肌肉咬死,连拔出刀都很艰难。就算侥幸斩断它们脖子,可它们身子没有脑袋依旧能一步一步举着爪子向前挪。根本就杀不死! 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吧。 而且,更令他们恐惧的是,被活死人咬死的武士,他们竟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穿着生前奉为荣誉的武士袍服,混入丧尸大军中,张着嘴,举着爪子,一步一步扑过来。 “我们都会被杀掉的,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鬼东西!”不知是谁尖声吼道,在窸窣的雨声中格外凄厉。 武士们心灰意冷,他们浑身湿透,多想能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多想能回到家中,和妻儿父母呆在一起,就算没什么大出息,就那么平平静静过日子着就好。 “我要回家!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死,都会死啊!”越来越多的武士凄惨喊道。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我出去?” 没人救得了他们。他们能做的只有冒着冷雨,死守住这脆弱不堪的防御,拖延活死人的步伐,然后眼巴巴看着那面被秋雨打湿,已经飘不起来的炎字大旗。这面战旗是他们的信仰,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临时找了一间屋子,几位将军会聚在一起,每个人脸色都晦暗难看。屋子中央扔着一具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活死人,它几乎被拇指粗的麻绳困成一个粽子,像一条只能蠕动爬行的虫子,即使如此,依旧张着嘴发出嘶嘶的喊叫声,空洞灰白的眼睛狰狞,鼻子拼命嗅着屋里活人的气息。 为制服这个活死人,动用了十个精装强悍的武士,抱胳膊抱大腿勒脖子锁住腰,这才将它绑了。这具丧尸若还活着,应该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带着青河女子特有的那份濡弱温软,如今却成了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它面颊凹陷,双眼显得格外突出,张开的嘴巴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青黑的牙床,不时吐出猩红的舌头舔舔嘴唇,摆着脖子拼命挣扎。 “大将军,突围不出去。梦阳铁骑就堵在城门口,已经派了三波武士强攻,三千人,五千人,一万人,都有去无回。”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将军颤声说道。 “沧海军现在正顶着街道,勉强拦住丧尸,这不是长久之计,武士体力终归有限,丧尸不知疲倦……而且,军心已经不稳,不少人都心生恐惧,连刀都拿不住,督军已经斩了几十个扰乱军心的脑袋。”李暹嘶哑说道。 “粮草食物剩的不多,梦阳人走的时候把城里的粮食都糟蹋掉了,我们自己带的根本撑不住。最缺的是药物,不少受了伤的兄弟还有救,可就是没药,硬是不治而死。”炎字军另一名都尉周虎低头说道,他左手边本该是另一名炎字军都尉,那个总吹嘘要升大官发大财的家伙,总该说有钱了就去青楼找最漂亮的姑娘,一次就找十个。而他总是嘲讽,十个最漂亮的姑娘,那到底哪个才是最漂亮的?总堵得他无话可说。 可现在,那个叫韩宇的小子却先死在丧尸手中,连个完整尸首都找不着。 将军们说这么多,其实都在等那个独眼老将军告诉他们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只要他一如既往的发号施令,他们就义无反顾的去做,军心就能凝聚,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才是最熬人的。 可老将军一直沉默不语,花白的头发湿漉漉披散下来,残缺不全的脸毫无表情。安静如死的屋子里,只有呼呼的风雨声,还有丧尸凄厉的叫声。 “这是尸蛊之术。”许久,老将军才嘶哑说道。“钟离,当年征战南蛮,你不是亲眼看到过南蛮的巫师用蛊术操纵死人?” 王钟离思索片刻,说道:“不错,这与南疆巫蛊之术很像,只是南疆蛊术最多也就操纵七八具尸体行动,尸身也不像这些东西一样坚硬似铁,一刀砍掉脑袋捣烂心脏,就不动了。这些家伙,就算没了脑袋,还能继续行动……应该是比南疆巫蛊还要高级的蛊术。” “既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应该就有制服他们的办法?”李暹问道。 “火!”炎将军冷声说道。 一如既往的果决冷酷,屋内众将心头一震,眼里有了希望。 周虎将一截保存完好的火折子递到将军手中,又拎起下雨前就抢进屋子的火油,揭开泥封,浇在丧尸身上。 干草编成的麻绳被火油浇过,韧性十足,炎将军扭开火折子,信手将之丢在丧尸身上,火焰腾空而起,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呛得人直流眼泪,丧尸身上燃烧的火焰是耀眼的黄色,跳动的火苗上冒着黑烟,它在火中凄厉惨叫,令人头皮发麻。火焰烧断了绳子,丧尸挣扎着站起来,几位将军纷纷后退,炎将军默不作声,抄起靠在墙边的铁枪,大力捅去,穿透的丧尸胸膛,将之钉在墙上。 火焰愈烧愈旺,丧尸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不再挣扎,从身上簌簌落下一股股黑灰,仿佛在火焰下烧的身子都抽搐小了一圈。 “有效果!有效果!就是火!”李暹一拍巴掌大声叫道。 只要能找到对付的办法,就不必畏惧,这种东西,它并非不死不灭。 “李都统小心!”王钟离急促喊道,从腰间抽出佩刀,脱手而出。刀光一闪,锋利刀刃几乎擦着李暹鼻尖过去,一阵寒意。 刀锋直直钉入墙中,连带着一只寸余长的黑色虫子也被钉住。 李暹方才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可速度太快,并未反应过来,亏得王钟离掷刀果决。 走近一看,是一只黑色的蝼蛄,正摇头摆尾挣扎着。 “这是虫蛊,就是它在操纵尸体。”王钟离将刀从墙上拔出,虫子依然钉在刀尖上,他手腕一抖,刀尖上的蝼蛄便断为两截,不再挣扎,可死掉的蛊虫尸体坠落中便化成了灰烬,如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城中丧尸近十万,肯定有一只王虫在操纵着它们。找到并除掉王虫,这些丧尸不攻而破!”炎将军沉声说道。 他看着属下将军们眼中泛出的光彩,轻声叹息,现在这情况,希望是比胜利更可贵的东西啊。 其实他压在舌头下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找不到,他们全都会被吃掉。 正文 第76章 线索 “少爷,这雨下的没完没了,真够冷!”矮胖的小五站在屋檐下,拼命收腹,这才不让裂衣欲出的肚子被雨淋到,“外面还有那么多死东西,怎么感觉老子要被喂掉了,养这一身肉容易么?容易么?” 这个几乎何时何地都能没心没肺玩笑打屁的胖子,陷入如此绝境,依旧笑的灿烂,若是这张肥脸长得稍微俊俏点,都算得上一抹明亮的风采了。 他垫起脚,伸手勾住不拘言笑的六子脖子,咧嘴笑道:“小六子这干柴身板,估计丢给那些丧尸人家都不吃,哥说了多少次有好吃的你就自己吃,看哥都胖成球了,你就别再让给哥了!” 木讷小六扭过头,盯着那张胖脸,“有你在,我和少爷就不会被吃掉!” 小五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跳起来敲了一下六子后脑勺,说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一肚子坏水了?” 他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星辰,谄笑道:“少爷冷不冷?这儿条件艰苦,搞不来热汤,要不先把小的衣服披上?”说着就要脱掉步卒战袍,没有丝毫虚假的故作姿态。 “不用了!”夜星辰轻声说道,他头靠在墙壁上,仰头看着淅淅沥沥的下雨街道,好似发呆。 “只是讨厌下雨天。”他淡淡的说道,好看的眉眼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就像天空中的阴云。 “小的也不喜欢雨天,嘿嘿,小的就喜欢春天和秋天,不冷不热,就适合胖子长肉,人常说春长肉秋贴膘嘛。”小五乐乐呵呵的说。 他其实好想让少爷能和平时那样踹他一脚大骂一声驴操的,这样反倒心里能舒坦些。自从少爷恢复记忆后,给人的感觉全变了,那种沉郁沉默,好似背负万丈高山般,又有些郁郁不得志的失意,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心烦意乱。 这个年轻人心里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 他选择与世为敌以蟒吞龙的路,可这条路有多艰难?还要处处留意提防被人算计摆弄,有多累? “我在极北草原那几年,有个姑娘,叫雨萌,姓额尔敦刻图,是极北蛮族第二大部落阿日思兰部的公主,她父亲是草原上仅次于蛮族君王的狮子王忽炎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那时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流落到草原上,是雨萌和苏日勒和克,赤那思部的王子,是他们两个陪着我,我们三个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星辰柔声说道,提及过去的事情,他整个人仿佛都变得朦胧起来,泛着回忆的色泽。伴随着雨声滴滴答答,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老旧感,与年龄和清秀面容毫不相符的苍老。 “雨萌总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狐裘小袄,火红色的马步裙,红的像秋天熟透的石榴,脚下穿着牛皮小靴,头发黑亮黑亮的,很白净的女子,不似别的蛮族姑娘那样面颊绯红。她第一次带我骑马,拼死保护过我,教我怎么习惯蛮族人的生活,怎么把味道奇怪的奶酪,手抓羊肉吃得可口起来,而苏日勒是个寡言的人,比六子稍微好一点,总是憨笑。苏日勒是要继承蛮族君王位置的,他总说自己是个平庸的人,不配做蛮族君王,他就想安安静静骑着马,带一条大狗,赶着一群羊四处放牧……可是他命该如此,他生在了蛮族君王的帐篷里,他姓赤那思,命该如此,不可改变。” 从没听到少爷提起过以前的事,这个年轻人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却比那些枉活五十载的人阅历丰富曲折的多啊。 “那时候,我们三个经常出去玩,抓兔子,掏老鹰窝,掏旱獭洞,躺在草地里看星星,那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呆在草原上,与雨萌和苏日勒永远是好朋友。后来,阿日思兰部向赤那思部发起战争,苏日勒的父亲被雨萌的父亲杀死,苏日勒成为赤那思新君王,他必须得复仇,必须夺回赤那思的荣耀。之间和雨萌吵架了,我看到苏日勒和雨萌拥抱在一起,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他低声苦笑道。 “少爷是喜欢那个叫雨萌的姑娘吧?”小五小心问道,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这个清秀年轻人的痛楚。 “嗯,那时候不愿意承认喜欢,生怕一开口就连朋友也做不了,怕一开口,和苏日勒也会决裂,他也是喜欢雨萌的。” 冷冽秋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天空阴霾更甚,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约莫快到下午,或者已经是黄昏时分。 “我设计帮助苏日勒杀掉狮子王额尔敦刻图汗王,没料到误杀了雨萌,苏日勒便记恨我了,偌大草原再无我立身之地,那时候草原是一片茫茫雪原,我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昏过去,再醒来,便是尚吉城。在尚吉城时,晚上常做梦,梦到我还在极北草原时的日子,梦到我骑着战马厮杀在草原上,梦到雨萌穿着纯白的狐裘小袄和石榴红色的马步裙对我笑,我一直以为这些梦是荒诞不经的,是滑稽可笑的,现在才发现,那些零碎的片段曾经亲眼在我眼前发生过。” 他摇头苦笑,仿佛自嘲,说道:“那时候还和苏日勒击掌为盟,他当上蛮族的君王,我成为南方的皇帝,我们永不征战!现在他恐怕恨我恨的要死!草原的下雨天,他会更想念雨萌吧!” 小五沉默不语,动辄便是诸如死亡之类锋利的回忆,听着都让人难受,就连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现在都笑不出来。 因为自己的计谋,害死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害的和曾经的朋友决裂。那个叫雨萌的女孩,若是知道每个下雨天,少爷都会思念你的话,会不会能稍微原谅他些? 可是人已经死了,原谅不原谅还重要么?再怎么美好,现在不过红粉骷髅。 “这几天一直想着,等积攒下势力后,就去草原看看,去以前有念想的地方走走,旧夜国都城不夜城,极北草原还日拉娜河畔,梦阳帝都缥缈城……可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到时候敢不敢去,触景生情的感觉不好受。”夜星辰站直身子,不再靠着墙壁,伸手接着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在手心溅起一串儿水花,冰凉透骨,仿佛水珠直接打穿了掌心。 他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那里已经被武士们用砖石椽木封死,可依旧能听到那些吃人的东西伸着爪子挠墙的嘎吱声,武士们淋着雨,浑身湿透,饿着肚子,握着武器死守着街道尽头。梵阳军队已经被丧尸驱赶到城尽头,再往后就是坚实的城墙,城外则是虎狼般的梦阳武士。 夜青山也在这里。星辰还没有忘记当年梦阳夜氏被皇帝处决时,那个阴险的男人不惜杀死族人以博取皇帝好感,现在却披上了镇天大将军的铠甲,拥有了镇天大将军的头衔——这些本是属于他父亲夜明山的东西。 他的手攥紧成拳,这些被夺走的东西,迟早都要一一抢回来。 有的事情,再不做就晚了,可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那就再无退身的道理,就像现在已经踏入青河城战场了,前有丧尸后有敌军,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杀出一条生路。 他突然轻咦一声,是错觉么?怎么看到对面屋顶上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昏暗的天气加上没有止境的大雨,看东西都不真切了。他呼出一口气,凝结出一串白亮的雾气,这才不到十一月,就已经冷到这种程度了。 眼前闪过一抹寒光,他侧脸躲过,看到一柄飞刀扎在脑袋后面墙上。小五警觉,上前一步将星辰护在身后,六子则冲进大雨中,助跑几步,腾空而起,朝那个黑影追去,只是一闪而过,黑影消失不见。 星辰伸手抽出飞刀,刀刃上钉着一卷临时撕下来的布条。那个黑影身形熟悉,估计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拆开布条,仅两指宽,像是临时撕下来的,文字用炭黑写就,笔意潦草写道: “吾弟星辰,莫要担忧,城中困境乃为兄虫蛊大术为阵而成,兄是为阵眼,唯兄败,则虫蛊大阵破,困境自解。待月食之夜,便送吾弟一番造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还望耐心等待。” 布条简短,星辰飞快读了几遍,心通通狂跳,屏住呼吸。 眼下这困境是渊鸿哥哥一手造就的,就是为了给弟弟一番争夺大功的机会。不惜借用鬼神之力,不惜铸下如此深重的冤孽,只为让他能一步登天,能在梵阳占据一席之地。 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非怜惜城中十万百姓死不安宁,也不怜惜那些被丧尸杀死的梵阳武士,他并非滥情之人,却是薄凉之人。他只是怜惜他的哥哥为了他,究竟何那个头发火红双眼猩红的修罗交换了什么?与恶魔交易,付出的代价该有多大? 星辰猛地低头捂住嘴巴,他怕自己突然就吼出来,怕自己声音会变得哽咽,怕被人看到他眼睛已经水雾朦胧。 他将那张布条紧紧攥在手心,好像是握住了兄长的手,再不愿松开。 小五和六子看着低头颤抖的少爷,好似听闻莫大噩耗。小五伸手拍了拍少爷肩膀,轻声问道:“少爷怎么了?” 过了许久,星辰抬起头,再不见悲戚颤抖,不见踌躇沉郁,他面色平静,声音高亢道:“有人告诉我,要解决现在这境况,只要杀一个人就好!” “杀一个?杀谁?”小五瞪大眼睛惊呼。 “不知道——”星辰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 “总比毫无头绪的好!哈哈哈!”小五挠着头说道。 街道传来马蹄声,背上背着令旗的传令武士冒雨赶来,不知又传来什么命令。 只见武士勒住战马,环视周围梵阳武士,大声吼道:“夜星辰,夜星辰,速速去大营面见炎字军王统领!” 炎字军王统领?是王钟离么? 星辰将那张布条收到怀中,低声说道:“刚才的话暂时不要说出去!走吧!” 正文 第77章 希望与绝望 换上甲胄的王钟离俨然成了一名翩翩儒将,面容如书生般谦和温雅,披上铠甲后,那股含而不发的锋芒令他如盛夏的灼阳般光彩四溢。 “王先生——”星辰踏入屋子后,拱手说道。 “还叫先生呢?我现在可是你的顶头上司!”王钟离哈哈大笑道,他镇定自若的笑容与屋外连绵冷雨和可怕丧尸对比鲜明,是很能令人放心下来的舒心笑容。 “属下拜见王将军!”星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竟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身后小五和六子相视一眼,虽然不怎么服气这个总是看起来超然世外的儒雅男人,可看到少爷若此,也是行了军礼。 这一瞬间,星辰有些恍然失神,他想起小的时候,夜国都城里,那些叔叔伯伯见到父亲,也是同样的姿势,单膝跪下表示忠诚,双手抱拳代表奉出心脏。那时候看到这些叔叔伯伯们如此行礼,总不理解为何要这样,现在终于轮到他做同样的动作。 可王钟离是值得他忠诚的人么?值得他奉献出心脏么?不,他更希望自己是站着的那个,脚踩地头顶天,气态雄伟,面前是为他甘愿效忠尽死的峥嵘武士。 他想的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王钟离已经说了好几声‘起身’。 “我现在是炎字军统领,统管七万炎字军步旅,必要时,沧海军麾下的五万步旅也受我调遣。”他不轻不重说道。 兴许在常人眼中,七万五万只是很单调的数字而已,可亲自上过战场的夜星辰深深清楚这加起来十二万的步旅武士结成战阵该有多大阵仗。他在极北蛮族时,看到过轰烈铁骑的冲锋,一千骑兵一字排开狂野冲锋,那阵势足以令没见过大场面的人昏厥过去。还有赤那思对阿日思兰复仇之战时,四万轰烈铁骑与三万狮牙骑射相互冲锋,相互碰撞,在凝腥的战场中,足以点燃炽烈如火的沸腾热血。 那这个看起来宛若书生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男子,当年带兵打仗时该是有何等伟岸雄姿,竟能二十年杳无音讯后,立刻就坐上步兵统领的高位? 当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现在这境况,我们日子不好过!整个青河城都是丧尸,它们不知疲倦游荡在街道,我们的武士换班守岗,随时修补防御工事,可还是丢了城西一条街道。这些家伙似乎有饥饿感,若不吃人肉,就会发狂疯癫,城西街道被破后,近千武士被杀,那些家伙吃饱喝足后又张大嘴巴来回游荡。”王钟离平静说道,他站在门口,顶着街道雨天。外面已经全黑了,无月的秋雨夜,门口那两支火把的光芒格外珍贵。 “但这些还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更要提防的是城外的敌人,梦阳军队,那个叫夜青山的歹毒男人。”王钟离转过身,看着星辰,问道:“这个夜青山,是你叔父?” “嗯!”星辰不愿在这个人身上多费口舌。 “果真是心狠手辣的男人,为了让我们相信梦阳步卒大军留在城中,特意丢下上万步卒与我们死拼,待大军入城后,丧尸就出动了,最先死的是留在城中的这些梦阳步卒,全部成了活死人的口粮!”王钟离神情冷峻,第一次从这个儒雅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兵者的杀伐气焰。 星辰心中冷笑,夜青山?这可是能亲手杀死族人以博取皇帝信任的男人,是能若无其事披着死去胞弟的盔甲被人奉为镇天大将军的男人。 这是一个为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夜青山,藏拙了啊!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庸才,舍弃步卒保骑兵,这等蠢事竟然都能干得出来,就没想过这根本就是个圈套,是该怪他太狡猾,还是我们太大意?”王钟离平静说道,“近十万丧尸,不知疲倦的游荡,我们的武士迟早有撑不住的一天,要么冲出城与梦阳武士决战,但只消铁骑堵住城门,我们就无计可施,要么就打破城中的困境,从丧尸手中夺出一线生机。”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想法么?”王钟离扬起眉毛问道。 星辰想起被他收起的那张布条,犹豫了一霎,说道:“没有。” 他那一瞬间的犹豫被这个双目如炬的男人准确捕捉到,王钟离低头看着他,并未将话挑明了说。其实夜星辰那一瞬的犹豫很自然,一般人几乎就看不出来,只是王钟离察言观色上太过人了,跟随尚吉城城主二十年,识破一个人的谎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走,带你去伤病营看看!”他大步流星向雨中走去,丝毫不顾自己已是统领的尊贵身份。 “很多伤员本来还有希望活下去,可我们缺药,缺食物,只能看他们活活死去。还有今天新从西街撤下来的武士,恐怕他们连死都不如了……”王钟离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雨打芭蕉般。 星辰不做声色跟在后面,就像跟着老师的学生,听他讲这些事情。这些**裸血淋淋的惨状摆在他眼前,又被这个男人平和的语调讲出来,画面与声音的差距,令他心烦意乱。 “幸好梦阳人没把青河城拆掉,留这些房子,好歹能遮风挡雨,比军帐强多了。”王钟离继续朝前走,透过一扇扇虚掩的门,看到里面备受伤痛饥饿折磨的武士,像在介绍最悲怆壮烈的风景。 “这十几个是韩宇都尉最先率领的八千炎字军先锋,封堵清河城门时负伤,而韩宇都尉已经死了,他和他麾下的武士是最先死在丧尸手中的,他拼死送出城内有丧尸的消息,我们好有所准备,不至于立足未稳时就全军覆没。” “这几间屋子里,他们下场会很凄惨。” “为什么门窗都锁起来了?门口还有武士把守,他们不是伤员么?”夜星辰睁大眼睛问道,他看不见屋里情况,只看到大门被一把沉甸甸的铁锁锁住,就连窗户也被铁条封死,透过淅沥沥的雨声,他好像听到屋里有凄惨叫声。 “这些都是刚开始对抗丧尸时,撤下来的伤员……我们发现那些东西,它们带传染性的,被它们指甲抓破,或者被咬到,受伤的人也会慢慢变成那样的东西……”王钟离的手按在了刀上,眉头紧皱,第一次露出严峻冷冽的神色。 “传染的很快,这才几个时辰,他们已经慢慢失去了意识,开始抓咬身边的同伴,为了防止更多人被传染,我们只能这么做!” “要是他们真的变成虫蛊活死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王钟离沉默片刻,说道:“烧掉他们,火是唯一能对付他们的东西,我们的反击就是在雨停了后。” “要活活烧死么?”星辰喃喃自语,这里面也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妻儿孩子的男人,就要变成丧尸,被自己的袍泽锁在屋子里,避免伤害更多的人,彻底失去人性后,便会被烧死。 这还是战争么?这分明是要逼着人泯灭所有人性,所有良知,甚至连那份悲悯的同情也要泯灭掉。 星辰突然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人间,而是活生生的畜生道,里面所有生灵连牲畜猪狗都不如。 随着王钟离走到下一间屋子,跟着他踏入门中,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昏暗的好似藏着妖魔的山洞,更像是一座坟墓。 “是王统领么?王统领来看我们了!”一名武士兴高采烈喊道,“兄弟们,起来,快起来,王统领来了!” 狭小的屋子里挤了三十多位武士,他们闻声纷纷站起,迅速整理容装,接着整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齐声喊道:“属下参见统领大人!” “诸位起身,私下我们不必多礼,随意就好,随意就好!”王钟离蹲下身子,扶起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武士,看着这些面色消瘦神情疲倦的武士,眸子里满是悲伤的神采。 “大人,大人,城西那条街守住了么?都怪我们太没用,没顶住丧尸,丢了一条街道,让那些死东西又推进了些距离……”一名武士懊恼道。 “放心,已经封死了那条街,丧尸再不能寸进半步!” “好好!那就好!兄弟们就放心了,我们丢了街道,炎将军若是责罚下来,属下绝不皱半点眉头,做了错事甘愿受罚!” “大人,我们还有药没?兄弟们其实都受了点小伤,被那些东西抓了一下或者划了一刀口子,其实也没啥大事,不疼不痒的,我们还能握刀打仗,可上头就是把我们给送到这里了,还下令不得踏出去半步……嘿嘿,怎么感觉和进了大狱一样!” 王钟离没有迟疑的说道:“药会有的,我们已经在城中找到药铺子,还有储存的药草,军医已经在准备,兄弟们莫要着急!” 星辰心中咯噔一下——哪里还有药?梦阳人连粮食都没留下半颗,还指望有药。王钟离分明是在撒谎啊! 可现在这种境况,这种善意的谎言,比药来的更令人宽慰吧,起码,这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就是一剂良药。 “只是我们的粮食有点紧张,兄弟们负伤了伙食赶不上,还望大家莫要在意,等突围出去了,我王钟离豁出去半月薪俸,请大伙儿喝酒吃肉!”这位谦和温雅的儒将此刻豪情万丈,像草原上能将最烈的白月醉一口饮尽的魁梧汉子。 “好!大人要说话算话!兄弟们到时候就敞开了吃喝,大人千万别心疼俸禄!哈哈哈!” 王钟离站起身,环视四周,他们虽然身处如此困境,可精神很饱满。的确,他们负伤并不严重,只是丧尸的抓咬并非当下见效,一点一点变成活死人的过程才是最难捱过去的! “兄弟们好好休息,食物和药都会有!大家尽管放心!”王钟离说完这话便转身朝屋外走去,像是迫不及道要逃离,他怕武士们看向他希冀的目光会刺伤自己,会将他刺的鲜血淋漓。 “大人慢走,大人当年带五千兵马就杀了四万多倭寇,大伙都崇敬的紧呐,大人再带我们打胜仗,把梦阳人统统打回去!打的他们再也不敢来!” 武士们崇拜的声音还在回想,王钟离已是紧闭双眼站在雨中,任凭冷冽大雨当头落下。他是说谎了,这些武士其实已经被抛弃,等他们开始丧尸化时,这间屋子就会被锁上,不管他们怎么哀嚎,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们,等雨停了后,屋子就会被浇上火油烧掉,将他们烧成灰烬。 他能做的,只是在他们死前,让他们心里还存有一分希望,尽管这座城已经满是绝望的气息。 他转身看着夜星辰,低下头,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嘶哑说道:“看到了么?我们的武士正在死去,他们会变得和城外那些死东西一样,只会吃人咬人……星辰,你若是知道什么线索,告诉我好么?” 星辰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这个男人的眼睛,其实他眼里已遍布血丝,下巴上长出粗短的胡茬,儒雅的面庞已经带了一分憔悴。 怀里的布条就紧贴着他胸膛,而他的心脏在怦怦跳动。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迟疑许久,他还是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来。 一身甲胄的王钟离攥着他肩膀的手无力的垂下去,嘴角飞扬而起,无声笑道:“真是天要灭绝梵阳么?” 正文 第78章 叔侄 青河城外。 梦阳大军将青河城团团围住,他们扎下油布帐篷休息,武士换防死守城门。城门已然被巨大投石器运来的石头封死,只有两侧留着窄窄的狭缝,一伍武士握着刀便能守住——就像蓄洪时缓慢的开闸放水般,既能堵住洪流,又不至于令洪水滔天。 骄傲的风雷铁骑在雨中来回游弋,冰冷雨点儿打在钢铁的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武士脸上有面甲保护,不至于被大雨模糊了视线。就算在雨中,他们也如身上的铠甲,冰冷峥嵘。 梦阳镇天大将军夜青山策马傲立大军之前,冷眼看着城头插着的那面炎字大旗,冷冷说道:“这场仗并不需要我们动手,留给城内那些饥饿的家伙就够了。大国师向来算无遗策,我们只要等着就,等里面的梵阳军队被啃食殆尽,陛下的霸业便在无人能挡!” “将军,大国师究竟是什么人?总感觉和神仙一样,可又觉得像是妖怪……”副将冷霜凝小声问道。尽管大国师远在梦阳帝都,可他提及那个妖异的男人时,依旧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是什么人?那个一头红发双眼猩红的家伙,哪里是人?夜青山冷冷想到,他爬到了这个层次,对当年陛下与大国师刚认识时的事也有所了解,正是大国师一手策划将当时极不被人看好的三皇子万俟君推到了皇位上,正是大国师在梦阳面临赤那思铁骑的碾压下,种种运筹帷幄改变战局,接着便是对诸侯王的血性镇压。他曾偷偷翻阅过皇室最高机密的卷宗,南梁国主梁谷之便是被大国师亲手杀害,嫁祸申国,又借秋月公丰中秋之手杀死申国国主,那个狮子般雄霸的申孤岚,在不加知会的情况下挥兵踏平了秋月国,最后更是随从皇帝将夜国夜氏满门抄斩,夜国国主夜明山身子被高高抛弃,在半空中炸裂开来,而修罗大国师与皇帝并肩站在一起,淋着从天而降的血雨,脸上神情妖冶。 将梦阳皇权高度集中后,大国师转手对付极北蛮族,挑起蛮族部落间的战争,潜藏在极北的探子发来消息,蛮族第一大部落赤那思与第二大部落交战,两败俱伤,蛮族对梦阳最具威胁的几名将军纷纷罹难殁身,极北草原的菁华力量被内战消耗,没有十年时间,根本缓不过来。 十年一代人啊,为梦阳争取来这十年难能可贵,没有了来自极北的威胁,梦阳这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大军东征。 纵观这几年,几乎大陆上每一次权利更迭,都有那个笑容戏谑的大国师的身影,如今盘踞大陆三百余年的两大帝国开战,也是出自大国师的手笔! 这些大事件抛开不说,仅仅他本人便对大国师心怀畏惧。他亲自见识过大国师杀人的手段,亲自跪在那人面前请求他能给自己一个上位的机会。大国师虽然杀了夜国夜氏全族,可他打心眼里恨不起这个人,或者说,他对大国师的畏惧已经到了连血仇大恨都忘却的程度。 他收回思绪,头也不转的对副将说道:“大国师不是你我能揣测的,我们是棋盘上的棋子,不需要思考太多,顺从大势即可,大国师是辅佐陛下,陛下统治梦阳帝国,我们只需要遵从命令。要知道,棋子是死物,不需要思考!” 副将冷霜凝显然并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的等级还没资格面圣或面见大国师,等他真的走到了自己现在的位置,亲自跪在那两人面前战战兢兢,甚至大冬天都能脊背汗湿时,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中有多渺小。 他是镇天大将军,统领梦阳所有军队,全权负责这场战争,厉害么?很厉害了!这已经是大部分人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可在陛下与大国师眼里,他不过是一个顶着镇天大将军头衔的棋子而已,这颗棋子坏了,不听话了,随时都会被换掉,被丢弃,被踢出局。 陛下与大国师要的不是高傲的鹰,而是忠心耿耿的狗,叫声够响,咬人够狠,甚至连摇尾巴,连取悦主人这些多余的事情都不需用做。 “大将军,我们只要这么等着就够了么?”冷霜凝问道。 “嗯,之前的动作已经足够了,为让他们进城,我舍弃了一万多步旅,现在这座城已经是梵阳御殿炎将军的必死之地,等雨停了,梵阳就会发现,他们手中能用的军队已殆尽,剩下的就是我梦阳铁骑的舞台。” “这场仗就这么简单?”副将瞪大眼睛。 “先前故意在城中龟缩不出,来回派遣步旅出入青河城,造成我们大军不断开来的假象,就跟押宝一样不断加注,一锤子敲下去破罐破摔的买卖,咱能输得起,梵阳输不起,更何况有大国师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变数,肯定输不了。”夜青山平静说道,他的语气太过平定,甚至都有了一分淡淡的怨气。 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旷世大战,他希望的是能与那个有倾世名将之称的御殿炎将军当面沙场,真真正正的较量,排兵布阵,纵横经纬,靠自家武士,靠主将头脑,杀伐一番,一较高下! 如今这境况,就算一口气把梵阳的军队全部吃掉,又有什么成就感?他都为那个满头白发的御殿炎将军感到惋惜。英雄末路总来的让人这么伤感。向来都是文人相轻红颜相妒,往往都不见刀光却见血影,而武士之间未见人先闻名,就算上了战场,处于敌对阵营,也很少恶意中伤,若是对方落败殁身,免不了伤感唏嘘。 “只要能赢就好了!属下还想跟在将军马后踏进梵阳的皇宫里,瞧瞧梵阳皇帝比起咱林夕陛下,能赶得上十之一二么?”冷霜寒嘿嘿笑道,这个身材魁梧似山的副将白瞎了这么诗意的名字,他憨笑的样子倒不让人生厌,反而带着一股子不带城府的真诚。 人人带着假面的世间,能有这样的家伙为伴也算难得。 夜青山气态雄伟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暖意的笑,问道:“这马屁,还是等将来大功即成,加官进爵时,亲自面圣时说吧!” “小的还有机会面圣?嘿嘿,咱就是一耍大枪的,粗人,进皇宫都糟蹋那琉璃金瓦,要真能面圣,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俺爹指不准又要全家拜祖感谢祖宗保佑了!” “冷霜凝,与上一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比,我又能赶得上他十之一二么?”他随意问道。 他本就是阴蜇之人,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上任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事,稍一触碰,便会引来这个手握梦阳军权的将军雷霆震怒。如今他竟主动提起,若是换了旁人,还不吓得直接栽下马去。 冷霜凝是粗性子,没想太多,将军问什么就答什么,说道:“大将军比起夜明山将军,属下觉得是差不离的,带兵上,属下还觉得大将军更厉害,咱风雷铁骑就是大将军您一手操办出来,战力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夜明山将军排兵布阵没的说,当年对抗蛮族铁骑,那阵势,硬生生给拦在帝都脚下,那时候属下还是个小小的校尉……” “哦!”夜青山不轻不重的应声道,神情有些黯然,这个性情爽直的家伙,还是没说出他想听到的话啊。 带兵了得又如何?打仗厉害又能怎样?无非是史官大笔一挥,青史留名而已,可他总怕有人会在背后说他是残害同族以上位,他是觊觎弟弟大将军之位许久,如今终于得志……他怕比夜明山不得人心,怕人人都觉得他当不上镇天大将军的称号。 其实他不过是顺应时事而已啊! “还有,属下觉得,大将军比起夜明山将军,更鲜活些……属下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感觉您离得不远,和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当年夜明山大将军还在时,总觉得他境界太高,不是我们这些粗人能触及的境界,就算大将军站在俺面前,俺也觉得和他距离隔了十万八千里。可大将军您不同,您知道我们想什么,不会给我们灌大道理,打胜仗了就给弟兄们发钱发酒发肉,吃好玩好,兄弟们下次卖命时嘴里还回味着酒肉味,回味着银子揣怀里沉甸甸的感觉,就舍不得去死了。校考时,兄弟们怂了您没看上眼,您就冷着脸把百夫长以上的吊起来收拾一顿,把我们破口大骂一顿,嘿嘿,不怨将军您,这都是俺们不争气。就感觉跟着大将军打仗,心里舒坦的很!”他哈哈大笑道。 夜青山怔怔听着,恍然出身,嘴角笑意分明——这才是他想要的回答。的确,以前他就极讨厌夜明山的清高样子,总是一袭白袍,嘴上常常说着忠孝礼义这些大道理,有气节,不附势,人人都说夜明山是梦阳武士的气节所在,可他就是厌烦夜明山的样子。 与其说是他残害族人性命以求皇帝信任,倒不如说是夜明山的高傲气节害了夜国夜氏。林夕陛下当初兼并诸侯王时,明明忌惮着夜国十万轻甲步旅,忌惮夜明山五十年步战第一人的倾世才华,忌惮夜国上下对皇权的剧烈反弹。若夜明山那时候稍微对皇帝低头,稍微圆滑一点,夜氏可能也不会满门灭族。 若不是他将剑挥向族人,那夜氏真的就死绝了。 起码他为夜氏一族留下了一脉香火。 可话说回来,这就是夜明山的性格了,若是这个弟弟真的如他这个哥哥一样狡猾圆润,那他也就不是夜明山了吧。 夜青山伸手将头盔上的面甲拉下,遮住面庞,无声的笑了笑。 空气突然雾气弥漫。 虽然是下雨,有些水汽没什么奇怪,可这大雾来的太突然,就连细密大雨也无法让雾气清明起来。 夜青山握住了挂在马鞍上的枪,冷霜凝微微策动战马,半个马身已超越了将军,迎在最前面。 一道黑影突兀出现,仿佛鬼魂。 冷霜凝如临大敌,低吼道:“什么人?” “退下,不是敌人。”夜青山沉声说道。 黑影穿着纯黑色的袍子,头上带着兜帽,脸隐在黑暗中,他身上没有半分光彩,仿佛从岩壁上走下来的古老巫师。 “大国师又有何指使?”夜青山驱马上前,居高临下俯视这个代表大国师意志的男子。 这个鬼气森森的男人,是以前夜国年轻一代的翘楚,是在街头抽了他儿子一马鞭的少将军,是弟弟夜明山留下的血脉,是自己的亲侄子。 如今已不见半点亲情,他看这个年轻人,是公事公办的对待大国师的使者,而这个年轻人眼里,他更不是什么叔父。 “陛下和大国师已经在路上,在梦阳和梵阳边境驻留,以鼓舞全军士气。” “知道了” “城内死者已经站起来了,它们在蚕食梵阳人的身体和斗志。五日后,月食之夜,死者的力量会暴涨至巅峰,一举击溃梵阳军队,之后的事情,请镇天大将军自作定夺,陛下只看结果。 “陛下性情我自然知晓。” 他以为这个与自己已无半点亲情的侄儿传完指令后转头就走,没想到他竟突然单膝跪下,低垂头颅。 这是大国师的使者啊,是代表大国师不容违抗的意志,对他跪下这又为何? “叔父,请准许我这么叫您!”夜渊鸿低声嘶哑道。 夜青山身形巨震,铠甲下的肌肉紧绷,如遭雷殛。 “星辰现在就在城里,他现在就在城里,这一战我可能会死,万一我死了,请叔父务必保全星辰,我的弟弟,您的亲侄子的性命!”夜渊鸿声音在颤抖,现在他不是什么修罗大国师的使者,只是一个乞求弟弟性命能保全的哥哥而已。 夜青山居高临下,脸庞隐在面甲下,看不清表情。或许他的脸色一如铠甲,冰冷坚硬,这个阴蜇的男人连同族人都能残杀,还会估计这一分可有可无的叔侄情谊么? 大雨滂沱,冷的人禁不住颤抖。 夜青山沉默许久,缓缓点头,应声道:“好。” 夜渊鸿长舒一口气,仿佛了却心愿,就算现在去死,也死而无憾。 他站起身,转头就走,消失在雨夜的浓重黑暗中。 “大将军,那人叫您叔父?他是您侄儿么?”冷霜凝好奇问道,他能听出来,刚那个黑衣人能直接接触到陛下和大国师的人物,就算只是个传话的卒子,都不是他区区一个副将能比的了得。 这等人物竟然叫大将军叔父,那跟随大将军,荣华富贵看来是跑不了喽。 “大将军,您侄儿真是了得啊,年纪轻轻就跟着大国师做事了,前途了得啊,我这种粗俗武夫这辈子都赶不上——” “闭嘴!”夜青山低声喝道,像低吼的怒虎。 如绽惊雷。 正文 第79章 死战,不退 入城第三天,雨总算停了,天空阴云依旧。 城内积水直没小腿,泛着一股血色和腐烂的味道,武士们终于不用淋着雨巡岗,可小腿没在水中,感觉也不是那么好受。而且城外那些家伙同样半个身子插在水里,想着那些只会抓咬人的家伙会不会连积水都污染掉?直觉得恶心。 今天令人心情沉重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清晨雨刚停,那几间锁着已经变成丧尸的武士房间便被浇上了火油,在王钟离亲自监督下点燃,火油的火极旺盛,火焰冲天,黑烟缭绕,半个城都能看到,还有那股子腐肉烧焦的味道,闻得人直作呕。幸存的武士知道那里焚烧的是什么,他们刻意控制自己不看过去,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侥幸,庆幸那被烧死的是别人,侥幸自己没被变成那样的家伙! 而先前王钟离带星辰去查看过的几间屋子现在被封死,里面的武士已经沦丧成活死人,他们披头散发张着嘴巴,攥着窗户上的铁栏杆猛烈摇晃。星辰记得,那个最靠前的武士就是说崇拜王钟离当年风采的家伙,现在只是滑稽的张着嘴巴,像饿极的鬣狗般使劲嗅着空气中活人的气息,不少武士还没有完全丧失意志,他们哭嚎着,哀求屋外的人放他们出去,可他们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眼睛深深陷下去,彻底变成活死人只是时间问题。 王钟离在屋外站了许久,虽是面无表情,可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儒雅将军心里不好受。 最终还是下令将这几间屋子也焚毁,不彻底杀死他们,他们只会和那些吃人的家伙一样害人。现在防御外面那些丧尸已经很吃紧,绝不能在军营内出现丧尸暴动。 第二个坏消息,梵阳军队现在连最后一颗粮食都没有了。武士几乎都是饿着肚子在巡岗,连碗小米粥都吃不上。连着下雨这么久,城里积水泛滥,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喝不上,不得不用手捧着看起来清澈的雨水下肚,结果当天下午就有上百号武士腹泻呕吐。这座城俨然成了瘟病弥漫的死城,梵阳军队杀穿青河城已过去近半月,就算是活死人的身体也难免开始腐烂,这种情况下最容易爆发瘟病,再加上药物供给不足,再拖下去,不等武士被丧尸杀死,先会被饥饿和疾病打败。 梵阳军队向来衣着光鲜,装备精良,且不说战力如何,仅仅是列队站在那里,便有天兵下凡的无上风采。如今这一支面黄肌瘦意志消沉的军队,怎么也和前几日刚出征时,那踌躇满志的峥嵘劲旅联想在一起。 最后一个令人不安的坏消息,简陋的防御工事外那些家伙越来越饥饿,它们嗅着活人的气息,伸着爪子抓挠着,用身体紧紧顶着工事,试图重开阻碍。叫声比平日凄惨得多,仿佛饥饿感令它们发狂,站在屋顶上监视的武士亲眼看到那些家伙已经尝试着爬到树上,再跃到屋顶爬过来。 丧尸浑身僵硬,爬树很艰难,可有一两个异类当真成功了,它们摇摇晃晃走在屋顶上,踩碎的青瓦,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一名武士上前,用长枪将其狠狠捅了下去,丧尸坠落前抓住了枪头,武士身子站立不稳栽倒在丧尸群中。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凄惨的叫声,那名武士坠落在丧尸中时,那些吃人的家伙兴奋的要发狂,仿佛这是天神赐予它们的食物。撕扯声,惨叫声,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得到些许食物的丧尸仿佛被血腥味刺激的发狂,以更大的力量冲击着脆弱不堪的防御工事。武士紧张握着武器,时刻提防着丧尸冲进来,其实丧尸若真的冲过来,他们能做的只是丢掉这条街道,再丧尸到来前将下一个街口封死。在人数上武士与这些杀不死的家伙毫无优势可言,被卷进丧尸浪潮中,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这几日王钟离一直将星辰带在身边,让他亲眼目睹这些惨状,亲眼看到武士们疲倦不堪的样子,亲眼看到外面那些可怕的家伙吃人时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仿佛执意要将最残酷的地狱完完整整展现在他眼前。 “再这么下去,武士就要撑不住了!”王钟离仰头看着随时还会再下雨的天空说道。 夜星辰站在身后,目睹这些惨景,心神巨震。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把那张布条拿给王钟离看,告诉他这个丧尸大阵的阵眼就是他的哥哥夜渊鸿,只要杀掉渊鸿哥哥,这座城里的武士就能得救。 可他不能,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更何况,这是哥哥送给他的机会,他怎么能把这个一飞冲天加官拜爵的机会拱手让人? 是以,这个生性略有薄凉的年轻人只是睁着平静的珊瑚红色的眸子,像在看最惨烈的风景般看这只有地狱里才会出现的悲怆,没有言语。 待他离去时,王钟离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阴沉。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年轻人知道详情,这种鬼神之事,向来是城主大人这类呼风唤雨的神仙人物的手段,而夜星辰与城主大人是同族,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而且三天前带他去看那些从城西撤下来的武士时,他已经说漏嘴了——虫蛊活死人!这个词就连他们也是亲眼看着一具丧尸被焚烧,窜出一只毒蛊蝼蛄后,才确定下来,这个年轻人信口一说就说到了关键处,是巧合?谁会信这么巧的事情? 他故意让这个年轻人看到这些惨剧,看到现状有多残忍,指望他能一心软就把实情供出来。看来他是错了,夜星辰比想象中心硬太多,也薄凉太多。 傻孩子,是怕我抢你功劳么? 这场战争,真正的主角是你啊!这场仗是要你脱颖而出一举成名的!就连御殿炎将军,沧海军大都统,镇天大将军这些名震天下的武士都只是你的陪衬而已。 如此年轻就已经学会用最大恶意揣摩人心,真是天生帝王啊! 他转头看向后方那面炎字大旗,旗子湿漉漉垂在那里无法飘扬,一如低沉的士气。 炎将军正在筹备反击,试图摆脱现状,他一直在攻心,试图撬开夜星辰的嘴,现在武士们已经身心俱疲,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看炎将军面对如此艰难的状况,能开入怎样一副九天十地的牌面。 能使出如此狠毒招数,梦阳林夕皇帝,你就不怕暴毙而亡么? 隔着一条街,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响动,砖墙椽木堆起来的简陋工事被丧尸群冲垮,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活死人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后,动作竟变得敏捷起来。它们迈开腿奔跑,虽然动作滑稽可笑,呆板又僵硬,却疾步如飞,像追逐猎物的豹子。 王钟离脸色大变,被丧尸冲开的那条街是是中街,若是完全被丧尸占领,那梵阳军营会被一分为二!分散开的武士怎可能是丧尸浪潮的对手?这些吃人的家伙正想着将他们分而为之,再一点一点啃食殆尽。 传令武士对着天空发出一只鸣镝响箭,尖锐的爆炸声传彻军营。 “快快快!中街,中街,赶快封堵街头,把房子能拆的都拆了,堵住!”最前线的武士手挽手构成人墙,用血肉之躯拦住丧尸,拼命喊道。 已经明显有了腐烂迹象的活死人嘴角滴着发绿的涎水,呲牙朝这些置生死于事外的武士扑去,狠狠咬断他们脖子,撕裂他们手足,用尖利指甲剖开他们胸膛,啃食鲜活柔软的内脏,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这些武士的牺牲总算是稍微拦住了丧尸的步子,他们的身体被撕碎,沦为丧尸的食物,后续赶来支援的武士抡起大锤敲碎了街道两旁的房子,用砖石垒砌防御。握着青铜巨盾的武士赶来,翻身越过工事,用盾墙顶住丧尸的脚步。 那些浑身腐臭味道的丧尸与鲜活的人就隔了一道盾墙,宛如生死间的界限随时都会被打破。 无人退却,还有武士不断朝这边奔赴而来。 这些养尊处优生于太平年的武士,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在绝境中反而有无尽活力,尽管他们连着三天都没吃过饱饭睡过安稳觉。 王钟离眼睛竟有些湿润。 二十年后的今天,自己早已四十而不惑,对功勋荣耀看的淡了,对年轻时的热血沸腾也不那么上心,现在的他再也做不出五千人硬拼四万人的彪炳之事,与胜败相比,他更看重武士的性命。 “死战,不退。”这四个字是梵阳军队打仗时候的口号,不论何时,武士的口号都只有这一句,简单四个字,概括了一名武士在战场上该做的一切。‘死战,不退’,亦或是,‘死,战,不退’! 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能打胜仗是好,可有时候,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舍弃懈懦,舍弃软弱,舍弃人性,甚至要舍弃自己性命。 他抽出腰间佩刀,看着雪亮刀面上,映出的面容,二十年弹指一瞬,如今又再次披上铠甲握住刀了啊! “死战,不退!”他低声说道,跳下屋顶,朝前方杀去。 夜星辰,看到了么?我们都在慢慢死去啊,是不是所有人都死掉,只剩下你一个人时,你才会心软,才能让你有些微触动? 正文 第80章 火焰 王钟离握着刀冲下去,他信手抄起一支散落在地的长枪,斜举过肩,以投掷姿态向前狂奔。他感到这么多年里,从没有过现在这般血脉贲张的感觉,狂潮般的力量充沛四肢百骸,耳畔的风声在呼啸。他猛然撤步,急停下来,臂膀骤然发力,那支铁枪如怒啸蛟龙激射而出,将两只丧尸头颅贯穿,巨大的力道带着它们腐烂的身体向后飞去,钉在一棵古树上。 他高高跳起,越过正在构筑工事的炎字军步卒,与举着青铜巨盾组成临时防线的武士并肩而战。王钟离使得一手霸道刀法,刀路并不花哨,简单的劈斩挑割,却根基扎实。他使得是轻薄牙刀,力道凝沛汇聚刀锋一线,举刀挥刀破空之音铮铮作响。凭他无匹的力道斩下去,刀口并未被丧尸坚实的皮肉卡住,硬生生将一头丧尸从右颈到左腰斜斜斩断,那头丧尸身子崩裂开,已经腐烂乌黑的内脏一骨碌流出,散发出一股股浓重的腐臭味。 它虽然杀不死,可身体被破坏到无法再自由行动的地步,只能徒然张着嘴呲牙嘶吼。 王钟离一脚将这恶心眼球的家伙踢飞,又捡起一柄沉重劈刀,一左一右双刀挥舞而下。他面容冷冽,微微眯起的眼睛好似鹰隼般犀利。一头丧尸的双臂自肩膀被斩下,又挫身挥刀,准确砍在丧尸腿部,半截小腿飞出,一头丧尸在他的刀下犹如砍瓜切菜,没了四肢的丧尸就算杀不死,却也不能活动,威胁大大减小。 炎字军武士见状纷纷效仿,杀不死这些家伙,那让它们丧失行动能力就好,反正都是些死人,总不可能再杀死它们第二次! 可真正轮到他们时,才发现一刀卸下丧尸的臂膀有多艰难,就像一刀砍进在水中浸泡许久的木头,砍进一半就再斩不下去,刀口好似被丧尸的肌肉咬死,很难拔出。他 们这才知道自己与王钟离统领在战力上的差距有多大。 丧尸没有智慧,只是凭着本能循着活人的气味抓人咬人吃人,与它们交手不需要缜密的指挥,就像练刀砍桩,全凭基本功,最能考量武士的个人战力。吃一堑长一智,武士再不敢随意挥刀,妄求凭借梵阳兵仗司制造的锋锐战刀就能斩开这些家伙身体,挥刀的力道愈加沉重,终于能勉强斩断丧尸骨头,使其无法再向前挪动。 “有效果,有效果,就这么打,顶住!”一名百夫长兴奋吼道,挥刀的力道更大了几分。 连着几日被这些杀不死的家伙蚕食生存空间,早已心灰意冷,如今看到了希望,就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恨不得死死攥在手心不松开。 身处最前线与丧尸交战的武士终于拖住了它们推进的脚步,后面构筑工事的步卒也有了长足进展,长舒一口气,这条街总算是保住,没被这些可怕的家伙吞没。 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就这么困在这座死城里,没有食物,没有干净的水,更没有希望。 武士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此时单调的挥刀落刀,仿佛只会做这个动作,与那些只会张着嘴举着爪子吃人的丧尸并无两样。 行尸走肉的活着,没有希望的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 夜星辰听到丧尸推倒工事时的哗啦巨响,听到那些家伙闻到鲜活的人肉时嗓子里兴奋的呜呜声,那股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不禁觉得悲哀——又要死多少人了啊! 他是到战场上来谋求一步登天的机会,对所谓的梦阳侵入梵阳,梵阳反击梦阳这些事情并无多少感触。打仗是要死人的,从小就在身为梦阳镇天大将军的父亲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军旅气息,对这些生死之事并不很上心。特别是在极北草原那几年,亲身参与到蛮族两大部落间的厮杀,看到骄傲的蛮族骑兵相互冲锋撞击时的惨烈景象,看到蛮荒之地流传千年的残忍凝腥,看到数千武士的头颅被砍下来,用头发相互绑成一串儿被战马拖回来,看到那些失去丈夫父亲儿子的人眼里的泪水…… 这就是战争,而他就是要踏着这些人的尸骨爬到这个帝国最巅峰的位置,凭借着城主爷爷的关照,凭借渊鸿哥哥的指引,凭借王钟离给他的庇护,向上爬着,如同鲤鱼跃龙门,挣脱束缚,为自己挣出一片天地。 薄凉么?自私么?可除了这些外,他还有什么办法? 夜星辰孤零零站在街头,背后是正拼死抵挡丧尸的炎字军武士,面前是正越过自己朝前线冲去的武士,而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如逆流的礁石,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如避开不详的瘟神般从他身边绕开,朝前冲去。 霎那间那种被整个世界都抛弃的失落感将他淹没。 他是高贵的咒术师,是行走在人间吟唱咒语的神祗。 他又是练刀的武士,是骑在马背上忘我砍杀的战士。 他是冷眼看这世界星辰坠落大地沉没心如铁石的神。 他又是用自己双手不惜一切保护心爱的东西的凡人。 那现在,他又是什么? 夜国夜氏覆灭,父亲被杀,母亲被囚禁,兄长变成傀儡,挚友反目,红颜惨死,流落异乡,与身为公主的宁正离别……一路走来,失去多少? 有一种感觉叫失无所失,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感觉吧。 突然觉得好疲倦,好像躺在地上沉沉的睡去,谁也别来叫醒他。 在睡梦里,也许他能与父母哥哥团聚,站在不夜城的王宫里,俯览整座城池,也许他能与苏日勒和雨萌再坐在还日娜拉河畔看着柔和的水面波光粼粼,也许他能和宁正再挽着手奔跑在灯火辉煌的尚吉城街头…… 只要闭上眼,不去看眼前这些残虐的景象就好,不去想那宏伟到令他觉得遥不可及的梦想,不去想他的死敌正在像观察牛犊长得是否壮实一样观察他。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想象那些过往的温柔就够了,人其实都是在靠着回忆活着,当觉得不满现状时,人都会后悔当初为何做了错误的决定,都在想如果当初稍微改变一点点,就不会死现在这个境况。 现在他哪里是掌控一切的咒术师?他只是一个倦怠的凡人而已。 他失去了一切,想夺回一切,又不止从何下手。 那就这样闭着眼睛就好了,不去理会外面的世界,在脑海里重复过往的温柔,心里就能得到慰藉。 “少爷——少爷——小的把您的尊神刀都带来了!”小五的声音仿佛从这个世界遥远的彼岸传过来。 星辰听到钢铁落在石板街道上的声音,是他的尊神刀,尚吉城时,心血来潮学刀,要学那梵阳开国皇帝那般力战天下,那段时间不是流传着公子佩刀名尊神么? 可这冰冷钢铁落地的声音多么刺耳啊,把他脑海里想象的那些温柔画面全都破坏了。他恼火的摇摇头,拼命将小五的声音还有尊神刀落地的声音甩出脑海。 “少爷睁开眼,看看眼前啊!”小五声音焦急。 烦死了。他愤愤想到。 “少爷,你想死在这里么?快捡起刀啊!” 死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啊。 “你要是死了,小的会很伤心的,宁正小姐会很伤心,对你寄于希望的人会伤心,那些看不惯你的家伙会笑话的!少爷你听到了么?” 伤心?会有人为他的死伤心么?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已。 “宁正小姐在帝都等着你啊,您舍得就这么死在这里,您睁开眼看看啊,睁开眼,没什么好怕的!”小五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嘶吼。 星辰突然想起那时候宁正坐在马车上,在御林禁军的护卫下要离开尚吉城,他拿着要送她的戒指追去。那时候披甲持戈的禁军拦他,鬼部斥候拦他,二皇子拦他,老太监郭阿蒙拦他,他都无所畏惧,身子被大铁链贯穿,被向后拖着,不惜崩断指甲磨破皮肉磨出森森白骨也要朝前爬去,只为见宁正一面。 那时候的勇气真是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啊。 宁正在帝都等着他,母亲在梦阳帝都飘渺城等他,小五和六子等他能给他们想要的自由,修罗在等着看他成长到何种程度,城主爷爷等着他坐拥天下的一天,渊鸿哥哥等他能打败修罗…… 这么多人都在等他。 原来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觉得自己一个人就把眼睛闭起捂住耳朵,不闻不看,不愿面对,还真是自私啊。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笑,弯腰捡起了尊神刀,挺直腰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绚烂华丽到极致的画面—— 无数箭矢从他头顶飞过,箭镞部分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尖锐的啸声,俨然是将一片火海倾洒在丧尸群中。温暖华丽的火焰箭矢前端被浇了火油的布条缠着,火焰极盛。傲羽长射武士用强力机括射出的箭矢,三百步能洞穿一般盔甲,自然能射透这些已经开始腐烂的活死人。 半个天空犹如火焰巨龙飞过,怒啸连天。 燃烧的箭矢起了效果,这些阴森可怕的鬼东西怕火,燃烧着的箭矢像烧穿蜡烛般扎透它们身体,跳动闪烁的火焰缭绕,杀红眼的武士直觉得温暖怡人,可这些鬼东西如同被炼狱厉火炙烤,如同遭受最严酷的刑罚。 “退了,退了!死东西在后退!”武士激动喊道。 他的话音刚落,严整列队向前推进的傲羽长射又发射第二波火焰箭矢。 丧尸群在溃散,与丧尸交战第三天,武士们终于第一次将这些可怕的家伙逼退。 士气高涨。 夜星辰浑身鲜血沸腾,温暖的火焰好似连他那份薄凉也融化。 他握紧了尊神刀,大步向王钟离走去,那个穿着威严铠甲的儒将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眼神不再闪躲,泛着灼灼的光芒。 “将军,带我见御殿炎将军,我知道该怎么打赢这场仗,知道是谁在控制这些活死人!” 王钟离心神巨震,仿佛听到前所未有的天籁,淡泊如他都激动不已——这个年轻人终究没让他失望。 “好!”他伸手拍了拍夜星辰的肩膀,神情赞许。 城主大人,您看到了么?这孩子终于迈出了霸业第一步,您果真没看走眼啊! 正文 第81章 宁信其有 这是夜星辰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名将。 最上端犹如帝王居高临下的御殿炎将军,愈老愈坚的沧海军都统李暹,炎字军都尉之一周虎,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帝都派遣而来的监军都尉,再加上刚进门的炎字军都统王钟离,这还未算统管斥候营的尹哲,已经身死的炎字军另一都尉韩宇。 整个梵阳的战力都汇聚在一起,杀伐之气绕梁不绝。几位老将被困在这座死城足足三日,却无半点颓唐倦怠之色,站在那里仿佛入定生根的苍松劲柏,坐在做前的御殿炎将军独眼瞥过王钟离,干裂嘴唇开合,嘶哑道:“钟离回来了,好,正要商讨接下来的反击,你回来的正好。” 王钟离儒雅笑道:“承蒙杨煜将军武威,傲羽长射的弟兄已经杀退了中街丧尸,算是守住了。” 蓄着小胡子的杨煜呵呵笑道:“要不是王统领先带人死守住了中街,傲羽长射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王统领不必过谦。” “啧,这年轻小伙子是谁?这是各路将军们在商讨,王统领带一卒子进来是什么意思?”督军校尉阴阳怪气道,眼神上下打量着手中紧握尊神刀的夜星辰。 “竟还带着刀,连规矩都不懂了么?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督军校尉冷声道。 星辰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眼皮下似有暴虐的猩红闪动。 门外武士应声而入,欲要动手。 王钟离上前一步,侧身将武士拦住,伸手搭在夜星辰肩膀,说道:“这个年轻人是我发现的人才,他有解决丧尸之乱的办法。至于他的身份……一个小卒子又如何?能解决目前困境,一个小卒可比一个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都尉有价值的多!更何况三军统帅御殿炎将军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摘?”他蚕眉冷横,锐利目光冷冷看着监军都尉,毫不退让。 监军都尉大怒。他本是朝廷命官,执掌军法,监督军队纪律,按理来说监军都尉相当于陛下的眼睛,是悬在这些手握大权的将军们头上的尚方宝剑,可在场这些将军每一个人把他放在眼里,每每商讨时,都把他排挤在外,连句话也插不上。 憋屈,真的很憋屈。是以,他看到这个佩刀而入的小卒时,忍不住要拿捏一番以立威。他娘的,这哪家公子哥出来当兵,腰间的刀看着都名贵,再一比自个腰间佩刀,简直一块废铁。 “王钟离,莫要对本官逞威,别忘了你现在炎字军统领的位置只不过是炎将军说说而已,还未禀明圣上,兵部任命诏书也未下达,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过气统领,也敢如此出言不逊?你今日不把本官放在眼里,明天是不是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监军都尉气急败坏,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步说道,唾沫星子都飞溅出好远。 “王钟离是过气统领?那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可不就是半截身子躺棺材里的废人喽!”李暹皮笑肉不笑的揶揄道。 “是这个理,咱这里炎将军年岁最大,那岂不是要行将就木告老还乡!”杨煜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巴不得把这碍眼的朝廷狗腿子架在火上烤。 监军都尉环视四周,发现竟没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边,尤其是面容阴沉的李暹,已经似笑非笑的将那杆不知杀过多少人的铁枪揽在怀里。 他眼巴巴的看着御殿炎将军,挤出一丝笑脸,说道:“炎将军,炎将军,您看……您看这……” “末将看来监军大人还是先出去抚慰撤下来的甲士吧,他们刚打杀完,最需要朝廷的安抚。”御殿炎将军说道。 “炎将军,炎将军您这可不行,我是监军校尉,我有权旁听诸位将军商讨……” “来人,带监军大人下去。”炎将军不由分说道,眼皮都未抬起,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两名武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监军都尉朝屋外走去,像架走一个犯人。监军都尉蹬着腿儿,叫唤道:“炎将军,我是朝廷命官,是监军都尉,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暹轻蔑得啐了一口唾沫,嗤笑道:“噪聒的东西。” “李都统,人家是朝廷命官,是陛下钦点监军校尉,小心人家禀明圣上,拿你问罪!”杨煜装模作样学着监军都尉的语气,哈哈大笑道。 “哼,朝廷命官又怎么样?等打完仗老夫这就找个地儿把他一枪捅了,再给陛下说是死在敌军手里,谁能查得出真像?谁又为为个小小监军都尉出头?本来就是不受待见的玩意,还不自个乖乖滚一边去,非得自找不自在。”李暹握着沉重铁枪,狠狠杵在地上,砖石崩裂。 人常说沧海军都统李暹脾气暴躁,绝不是无的放矢。 “够了。”炎将军不轻不重说道。 屋内嘎然无声,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威严的将军。在这里,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才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钟离,你说这年轻人知道知道怎么解决丧尸?此话当真?”炎将军独眼看向夜星辰,粗声问道。 王钟离转头看了看,斟酌要用什么说辞能不让夜星辰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怎料这个初生牛犊径直上前一步,越过他,直面几位成名数十年的将军,朗声道:“回禀将军,丧尸并非鬼神作乱,只是人死后被毒蛊侵染,变成行尸走肉,青河城内丧尸不下十万,肯定有人在暗处操纵这些毒蛊。” 一语中的,看来这个年轻小卒并非胡言乱语,多少都知晓一些南疆秘术的传闻。只是这些东西在御殿炎将军眼里依旧不够,他们早已猜测出是有人散布毒蛊,控制尸体,现在麻烦的就是找不出这个丧尸大阵的阵眼,那个在暗处操纵尸体的人。 “哼,还以为能放出什么屁。”李暹冷哼道,“骗将军打赏不是这么搞的,小卒子,回家再学两年吧。” “那你知道是谁在操纵这些丧尸么?”炎将军不温不火,继续问道。 “不知道。”夜星辰很坦诚的摇头。 “得了吧,炎将军,只不过一个小小兵卒,还指望能说出个什么四五六七?”李暹不屑道,他们几个将军想破头皮都没能想出好主意,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炎字军步卒又有什么办法? “明晚,月食之夜,丧尸的力量会达到巅峰,它们会进行最后的进攻,操纵丧尸的人也会现身,他的目标是诸位将军!”夜星辰轻声说道。 寂静无声,屋子里安静的仿佛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此话……当真?”炎将军声音微微颤抖。 “绝无戏言!”夜星辰答得铿锵有力。 “星辰,你确定么?当着这么多将军面,千万别说没把握的话,戏弄这么多将军,我都没把我保住你!”王钟离压低嗓音,急声问道。 “放心吧。”这个面容俊美似天神的年轻人冲他笑了笑,笑容安详。 他转而看向前面数位将军,继续朗声道:“的确,那人是藏在丧尸后,我们没法找到他。可他总有现身的时候,就像潜藏在暗处的刺客,你看不到他,抓不到他,可他总有现身的时候。” “刺客现身的时候……就是他要杀你的那一瞬间。”炎将军跟上了夜星辰的思路,喃喃自语道。 “没错,明晚是月食夜,丧尸力量会暴涨,月食夜过后,它们就会渐渐衰弱。毒蛊只能操纵尸体行动,不能阻止尸体腐烂,青河城大屠杀过去半月,尸体已经开始腐坏,再加上这场雨,泡过水烂的更快,若想一鼓作气杀掉诸位将军,明晚是它们最后的机会。所以我断言,明晚,背后操纵这些丧尸的家伙也会现身。”他攥紧了刀,竭力不去想那个穿着一袭黑色袍子,面容隐在兜帽下的身影。 几位将军陷入沉默。若真是如此,那绝对是个极有价值的消息,甚至能扭转整个局势。 御殿炎将军狰狞的面容直视夜星辰,那只瞎掉的眼睛只是一片白翳,像蒙了一层蜘蛛网,看得人脊背犯寒,是一种凌厉的审视。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笑了笑,炎将军满脸疤痕,微笑的动作让他面容愈加狰狞。 “星辰……梁星辰。”星辰迟疑片刻,用了在尚吉城时的身份。 “尚吉城的梁家星辰公子?” 循声望去,李暹如一只老枭,目光阴蜇。 星辰心中一沉,心想坏事了。李暹护短天下第一,他和李轻裘在尚吉城那么多恩怨保不准全都呈在这个独掌西南三郡大权的枭雄眼前。 “听说梁家小儿与我家轻裘在尚吉城交情莫逆,连宁正公主和御前总管大太监郭貂铛都对你大加赏识,更得到尚吉城城主的青睐,年轻了得的很呐。”他这一番话不知真诚与否,听起来的确是对他大加褒扬,可在夜星辰耳里就莫名听出一股寒意。 “怎么,梁家小公子遛狗斗鸟逛花街的日子过腻歪了,来军营里找乐子?你家大人都不怕把你小命交代在这里?这儿可是说死就死,没谁能救得了你啊!” 李暹彻底撕下那层揶揄伪善的笑,犹如展开锦绣图卷后终于露出锋利匕首,笑容阴森。 王钟离大步上前,挡在星辰面前,低声喝道:“李都统,难道你在这里要为难一个后辈?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个解决就够了!”他边说边朝李暹走去,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嘶哑道:“你就忘了城主大人当时是怎么说的?” 众人不明所以,看这样子像是李暹家的混世魔王和这梁星辰在尚吉城里有恩怨,李暹这护犊子的老头忍不住要拿捏这后辈几句,王钟离看不过眼又护着梁星辰。而且,这梁星辰都能和宁正公主和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攀上关系……不简单啊! 尤其是郭阿蒙,简直是梵阳军系的噩梦。当年先帝听从御殿炎将军的建议,用军队清洗了梵阳江湖,打压的江湖元气大伤。茗禅陛下登基后,又借江湖第一人郭阿蒙的手清洗了梵阳军界,当真是因果报应。 李暹脸上阴晴晦暗,终究还是长舒一口气,似笑非笑看了看夜星辰,不再说什么。 御殿炎将军看着星辰,一直没说什么。他不信这个洒然俊美的年轻人真如那些世家子弟一样,来军队是为给自己长点炫耀吹嘘的资本,他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处他们这些领兵征伐几十年的人身边,没有丝毫畏惧,甚至是觉得他们这些老骨头还不够看。 只有经过大场面的人才会有如此淡漠的神色。 就像登顶过天下第一高峰,就算再仰头看别的山,也不觉得有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全军整备,静等明晚,看看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是谁!”他低声说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的处境,的确是这个道理。 炎将军直视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也看不透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 可他心里总有预感,很不详的预感——这场仗人为推动的痕迹太明显了啊。 正文 第82章 盈月 第五日,黄昏临近。 “少爷,这是什么肉,这么难吃?”小五苦着脸用牙撕下一条干肉,牙龇嘴烈说道。他是个好美食美酒的饕餮之人,平日虽不说玉盘珍羞山珍海味,但味道绝对说得过去。可今日上头发下来的食物,每人一条干肉,硬邦邦像木头,拎在手里打人去倒挺顺手。 “马肉。”星辰看着手里的肉感说道,他并未下嘴,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慌乱,没什么胃口去吃东西。 军营里情况已经糟到极点,没了粮食后,武士饿了一整天,今天不得已将全部战马宰掉,草草腌制风干后就发到武士手里。这是他们仅有的口粮,难得有肉,却是宰了战马,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一匹战马从马驹到熟马再认主最后到战马,培养极为艰难,就算在不产马的南方,战场杀马都令人心情沉重。 在极北那几年,夏天大旱,没了草,饿死牛羊,到了冬天,只能宰马吃马肉。若真的到了杀马的地步,那就真的是逼上绝路了。战场上是同样的道理,杀掉同生共死的战马,不论是士气或是斗志都是打击。 “今晚和那些丧尸决战,你们有个准备。” “没问题,小的心里有数!”小五咧嘴一笑,扯起扯起吃着腥咸的马肉干,含混不清说道:“少爷放心,就算打不过,我和小六子都能带你逃出去,就青河城这十来丈高的城墙,小的扛着你腾腾腾就上去了,难不住!” “少爷您放心去做您该做的事,我和小六子下定决心跟随您保护您,说到就做到。我小五今后就是您的盾,六子就是您的矛,为你杀敌为你挡刀,再不会丢下您自个跑掉,嘿嘿,这次就不表什么态了,省的您又骂我两驴操的……”这个白白胖胖颇具喜感的家伙咧嘴笑的真诚。 盾和矛?星辰看着这个如同肉山般的小五和站的笔直一言不发的冷峻六子,突然就心定下来,仿佛不再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大胆朝前走。 就算陷入死境,也有这两个家伙相伴,他不是孤身一人。 一抹耀眼夕阳透过阴云照来,温暖光明。连着三天阴雨,此刻的阳光分外珍贵。蓬头垢面的武士不禁抬起头,看向灿烂夕阳,像看到最烂漫的景象。乌云渐渐散开,铅黑的阴云被耀眼温暖的夕阳镀上一圈金光,大雨过后水汽升腾,整座青河城在夕阳照射下好似云烟仙境,就连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不怎么刺鼻了。 星辰逆光握刀而立,微风吹过,长发向后飘逸飞扬,俊美的面容展露无余。他白皙的面庞被金色阳光照亮,周身勾勒着一圈耀眼光晕,面朝夕阳,宛若神迹。 他转身对看的出神的伴从展露颜笑,仿佛坐拥天下的帝王,柔声说道:“跟随我,今夜我们要一步登天!” 多少年后,小五想起那一瞬间,就忍不住热血澎湃,少爷说要带他们一步登天,就如平时说的‘小五,我带你们去甲秀湖’‘我带你们去逛夜市’般平常,可就是那样柔柔地平和的语气,却令他深信不疑。哪怕那天逆光而立的少爷说带他们捅破天打神仙,他们也相信会实现。 他第一次清楚的从这个消瘦清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一种叫做霸道的东西。既然气机已尽,那就气吞万里。既然走投无路,那就杀出柳暗花明。 一如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他转头将嘴里马肉干一股脑咽下去,看着消瘦木讷的六子,激动的语无伦次,“六子,看到了么?看到了么?这就是咱家少爷,当初我就说跟随少爷没错的,看到了么?” ——————————— 十一月一日,雨过云散,月朗星稀,盈月缓缓划过云层。 御殿炎将军站在青河城城头,仰头看着明亮圆月和斑驳云层,如同一只仰望月亮的狼。 “月是故乡明。”他喃喃自语道。 突然就想起他已经离开四十多年的那个小山村。儿时经常和小伙伴一头扎进河里摸鱼,跳板子,身强力壮的爬到树上打枣子,个子矮小的就用衣服兜搂着红枣,一群孩子围坐在月亮下,用火烤偷来的红薯,玉米棒子,分着吃枣子,偷偷喝从家里带来的酒,有的抿一小口就辣的直流眼泪,有的逞强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结果酩酊大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几个扎着羊角辩儿的女孩只是笑着看他们男娃娃打打闹闹,像清晨安静绽放的牵牛花,那时候打闹,都在偷偷看那几个女娃娃,以为谁打的最凶闹的最厉害,她们就会对谁微笑。 而他是那时候的孩子王。 那群男孩最后几乎全都跟自己去从了军,一个接一个死掉,最后只剩他一个,登顶御殿炎将军高位,却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小山村。功成名就后,珍馐玉食,他吃不惯,还是喜欢自个在种满芭蕉修着凉亭曲水的院子里刨个坑,堆一堆柴火,烤一两个红薯,玉米棒子,喝着土法酿制的高粱酒,仰头看月亮。小时候穷,土豆红薯玉米棒子这些东西不缺,谁家地里掰下来挖出来就能吃,可有钱了住在大宅子里,想找些玉米棒子红薯疙瘩还把下人为难的不行。他索性就自己翻了一片地,埋下红薯秧子栽上玉米棒子,与院子里珍贵的芭蕉牡丹芍药挨着种。侍弄花草的杂役养牡丹芍药那叫一个花大如盆叶青欲滴,可就是养不好这些庄稼土物,最后干脆要杂役别管,他自个侍候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 当真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就算住大宅子有无数仆从伺候,都改不了从小养成的习惯。 可那时候跟他一起摸鱼打枣偷玉米的人都不在了,那几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女孩恐怕也已经嫁人。 要是这一仗侥幸不死,那一定要回去看看!再不去,恐怕就没机会了。对了,还要带上尹哲,儿子长这么大,还没回过老家,让他把地方认着,等自个死了,一定要落叶归根。 “大将军,按照您的安排,都布置好了。”一名随从走上城头,单膝跪下说道。 “好!”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城内,映着月光,居高临下可以看到一个以城门为圆心的巨大半圆。俨然是一半八极卦的形状,每一卦位都有精锐武士入驻阵眼,八卦阵型层层相套,就算最外层阵型被破开,还会有下一层武士补上。 奇门遁甲之阵,对付这些死物最合适不过。你有尸鬼大阵,我有八极卦象,看看究竟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沧海军都统李暹,炎字军统领王钟离,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再加上个炎字军都尉周虎,四员骁将镇守四方卦象,他居高临下指挥全军,整个大阵俨然是个活物,如同跳跃着的火焰生机蓬发。 他转头看向城外驻扎的森然梦阳铁骑,威严的钢铁骑兵依旧将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看来梦阳人也料准他们撑不过今晚,连步旅都一层一层排列好,严阵以待,准备给他们收尸? 那个叫梁星辰的年轻人,若是这一仗赢了,老夫定要为你记一大功! 一定要活下去啊! —————————————————— 城外,梦阳军队。 镇天大将军夜青山策马而立,仰头看月,凄冷月光照在钢铁铠甲上,冷彻刺骨。他微微呼出一口气,白雾升腾而出。 “梵阳的月亮,和梦阳的没什么不同。”他轻声说道。 “嘿嘿,家里小娘子估摸着也在看月亮呢,我小娘子脸蛋就和月亮一样好看,走了这么久,怪想的!”冷霜凝笑道。 夜青山转头笑了笑,这个膀大腰粗能耍八十斤大枪的汉子,一口一个小娘子,满脸陶醉的样还真是可爱到了极点。 不过出征在外,能有这样柔软的念想牵挂,也挺好。 看着明月当空,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他和弟弟夜明山坐在父亲膝上,在夜国王宫的琉璃金顶上看月亮,父亲轻声念着:月明照青山,山青托明月。 夜明山,夜青山,在父亲心里,注定是要夜明山的光芒照耀着他夜青山,他夜青山就得托衬着夜明山。 他是夜明山的兄长,却是父王的嫔妃所生,属于分家子弟。夜明山虽是弟弟,他的母后是夜国王后,所以他是宗家,是夜国王位和镇天大将军之位的继承人,在父王老去后,他坐拥夜国河山与十万强兵。 分家子弟要为宗家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生命。不惜一切保护宗家,保护夜氏一脉传承。这是夜国祖制。 “哼——难道就不许分家壮大,阻绝了宗家的生机,再取而代之?我哪里比不上夜明山?“他愤愤想到,这么多年,依旧难以释怀。 他嫉妒夜明山不争不抢就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嫉妒夜明山能带着军队驰骋沙场一战成名,嫉妒夜明山能得到那个面容高贵冷漠的女子垂青,甚至嫉妒夜明山的儿子比他的儿子优秀。 他知道,错不在夜明山,是夜国夜氏祖制错了。宗家分家,不都是夜氏一脉的子孙么?可憎恨一个虚无的制度,远没有憎恨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的解气。 这么些年,他付出这么多,只是为了证明他不比夜明山差。他训练出能踏平南方的风雷铁骑,他要为梦阳吞并掉梵阳,甚至要吞掉极北的蛮族,要开创前无古人并后无来者的霸业! 只为证明分家不比宗家差! 他从马鞍上卸下枪,策马上前,冷声道:“今夜,梵阳最后的支柱,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会死!等他死了,梵阳再无人能阻挡风雷骑的马蹄。” 他拉下面甲,铁枪高高举起,勒紧马缰绳,战马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在月光下映出一个清晰剪影,大麾逆风飘荡,如一枚永垂不朽的印章。 —————————————— 城内,驻守乾字卦象的沧海军都统一如往常阴冷笑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些死东西的臭味。就真以为靠这些丧尸就能杀了我们这些老骨头?” 他一把将铁枪杵进青石板中,碎石飞溅,站在最前,一夫当关。 这位征战四十年的老将心里,从没有绝望二字。希望是什么?是靠你去寻找,去抓紧的东西,没人会下里巴巴的把希望往你手心里塞。就算当年打仗一败涂地,输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玩完没戏,可依旧顽强的和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没几年又东山再起。 说起来的确轻巧,其中艰辛只有他自个明了。 妈的这次要是打赢了侥幸不死,一定要求陛下把宁正公主嫁给吾儿!大都统愤愤想到。 要是不小心真把自个命交代在这里,那也无妨,整个沧海军只认李家兵符,不认皇族圣旨。有他栽培几十年的门生谋士和扛旗打仗的虎将,轻裘上任沧海军都统继承他位子绝对顺顺当当。御殿炎将军是他大哥,也肯定会保住轻裘不让皇族太过刁难。 皇族要是铁了心在他死后过河拆桥要拿轻裘开刀,还有尚吉城城主这最后的保命符,李家香火断不了。 后事都安排妥当,他打起仗来就心无旁骛。不虑胜先虑败向来是他的原则。 就是没见着轻裘最后一面,颇有遗憾。 一双儿女,重锦轻裘,女儿重锦长得随他,在女子里人高马大,一般点儿的男人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敢乱瞟乱看那丫头就敢一鞋底印你脸上,嗓门大不娇气持家主外一把好手,听说重锦她女婿家大小事现在就她一人说了算,谁也甭想插嘴。 好,不亏是他李暹的种,铁娘子,性子随他! 轻裘生的一副好皮囊,模样随了他娘,长得俊美好看,女子见着都喜欢得紧,嘿嘿,谁叫他儿天生一副好模样,这是羡慕不来的。帝都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常说他是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可生的儿子如此贵气,硬生生气死他们,带着儿子帝都溜一圈,就把那些贵族家的女儿魂都勾走了,可轻裘对她们看都不看一眼。怎么滴,看不惯我李暹,那我就生个好儿子祸害你家女儿,不服不要来! 儿啊,爹爹给你留了万贯家财,留了十五万沧海军,能想到的都为你打点好了,万一爹爹真一个嗝屁没了,只要你不乱折腾,那坐在爹爹的位置上照样风生水起。 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没什么不好。守业不比成业简单,只要能守住咱李家这份家业,爹爹就心满意足,要是再能传到孙儿手里,那就更好。嘿嘿,爹爹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再往后的事,爹爹才不操那闲心。 满头白发的李暹笑的心满意足,像做了天大的美梦。 忽有轰隆之声传来。 大都统抬起眼皮,看到一个高大身影扛着一截粗大椽木朝这边走来。它身后跟着一群浑身腐烂的丧尸,今晚这些死东西动作变得灵敏多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以前都是蹒跚僵硬的路都走不稳。 还真来了啊! 走在最前面那个高大黑影比常人足足高了大半个身子,四肢粗壮如牛,沉重椽木在它手里挥舞得虎虎生风。 它在距离乾字卦象还有两百步时停住。似乎感觉到这里的澎湃杀意——乾字卦象里潜藏上千傲羽长射武士,箭矢被浇了火油的布条包裹点燃,火焰熊熊。 两百步,还真会挑地方停,这不是自个送死? 沧海军大都统举起铁枪,一挥而下,吼道:“连射——” 万箭齐发,耀眼的火焰箭矢划破了黑夜,在凄冷的月光下炽烈燃烧。 被机括射出的有力箭矢蜂鸣不绝,巨大力道几乎将丧尸整个贯穿钉在地上,火焰炙烤下燃烧成火人,接着沦为灰烬。 那个巨大黑影手中椽木挥舞,动作行云流水,将火焰箭矢荡开,仍是有箭矢扎进它身体,它猛地仰天怒吼,像是剧痛难忍般。 突然间,它向前狂奔而来,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又像一截沉重的撞城锤。 “盾墙,上!”李暹沉着下令。 持着巨大青铜盾的武士上前,将盾墙排列在一起,绞索相互扣住,铁枪从盾的缝隙间伸出去,俨然一座可攻可守的堡垒。 大地在震颤,这个能单手擎起沉重椽木的家伙到底有多大力气多大速度?持着巨盾的武士心里都没了底。 “轰隆——”巨响迸发。 青铜盾墙像一团软面般凹下去一大片,却被武士顽强顶住——盾墙未被破开,武士精神大振。 丧尸愤怒嚎叫,手中椽木高高举起,一股脑砸下来。临近了,才发现这个家伙身子足足有两个常人高,算得上一个巨人。他的武器是直接拆下来的房梁椽木,足有半个合抱粗,两丈长,沉重有力。连砸两下,青铜盾就墙碎裂开来,后面的武士筋骨震断。 李暹大骇,吼道:“上,挡住这东西!”他持枪而起,朝这个挥舞椽木的家伙冲去。 “大都统小心,快回来!回来啊!”武士大吼,声音发颤。 这头丧尸不退反进,身子向后一蹲,积蓄磅礴大力向前冲来,手中椽木横扫千军,动作快的可怕。 椽木掀动气流凌乱,李暹只觉得恶风扑面。他微微一转头,那截粗大椽木将他拦腰砸中,顷刻间感到整个腰间骨头碎裂,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飞出十数丈,重重撞在墙上,摔落下来。 “大都统……大都统……”武士厉声喊道,“快把大都统救回来!快去!” 巨大丧尸丢下椽木,大步朝已经动弹不得的沧海军都统走去。他的面盘浮肿,泛着青灰的颜色,嘴唇残缺不全,牙齿间挂着残碎肉渣,涎水流淌。这个巨型丧尸仿佛生前便是一个力大无穷的家伙,变成丧尸后力量更甚。 它伸手抓住李暹脚脖子,将他拎起,在手中晃了晃。大都统腰间软塌塌的,脊柱骨头全碎了,嘴巴突突冒着血沫子,头发散落。眼里空洞失神。 “杀我……你这死东西……敢杀我?”他断断续续说道,“当真要……死在这里么?” 下一刻,丧尸伸手拧住了他的脑袋,将他举过头顶,一手攥住腿,一手捏着头,厉声嘶吼,仿佛小孩子抓住了一只蚂蚱,调皮要将它的头和腿扯开。 鲜血迸溅,淋了丧尸一头一脸。它张开丑陋的嘴巴,将滚烫的鲜血和柔软的内脏一股脑吞进肚中。 正文 第83章 火海 八极卦象的巽门,由傲羽长射统领杨煜镇守。这位留着胡须的老将席地而坐,膝头放着一把巨大的牛角弓,带着铁珏的手指抚过紧绷的弓弦,好似在安抚一个老朋友。 傲羽长射几乎都装备上了威力巨大又省力的机括轻弩和鱼鹰踏弩,可这个老将军依旧习惯这张巨大简单的牛角弓,他总嗤笑那些精致巧妙的机括是娘们用的东西,就是个婆娘都能摆弄摆弄,爷们就该用这样近一人高的巨弓。老将军的牛角弓用一只巨大犍牛的角做的,单单找这样的牛角都很是艰难,弯弓,搭弦,都是很费力气的活计,全凭老手艺一点一点做。就连最简单的弓弦也是二十多根细牛皮一点一点鞣制拧成,丝毫不马虎。 傲羽长射的武士人人都是神射手,单论射箭的技艺不逊于极北蛮族最精锐的隼骑,三百步射穿头颅,两百步一击毙命不在话下,五百步外的漫射连射更是出身,仿佛给敌人当头泼了一盆箭雨。只是二十年前傲羽长射被解散了大半,现在这些武士远比不上曾经的傲羽长射,不论是技艺或是胆气。 老将军杨煜总想着自己会是个什么死法,古言常道‘黩武且难安死’,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人怎可能寿终正寝?造那么多杀孽要是能死得安详那才是怪事。 所以老将军神情很平静,即使在现在这前有猛虎后有饿狼的绝境,依旧保持极大的平静。 甚至隐隐有一股兴奋。 他握住这张跟随自己数十年的牛角弓时,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他一个人一匹马几十支箭,便能射杀半个百人队。 帝国二十年无战事,他时常擦拭养护这张巨弓,想着‘西北射天狼’的豪迈情形,想着再握住这张巨弓时,会身处多么壮丽的战争中。 就算身死也无憾,武士征伐一生,能死在战场要比死在病榻上要壮烈的多。 更何况,梵阳军界现在后继无人啊!他不相信泱泱梵阳千万男儿,大浪淘沙就出不了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年轻骁将?他们这些个老家伙多少都有些挡住年轻人的路了,往边挪一挪,往后退一退,提点提点年轻人,帝**界定能焕发生机。 “拿我短刀来!”老将军突然说道,声音老迈苍凉,却不显龙钟疲态。 随从武士双手呈上一柄半尺长的短刀,欲言又止。 战场之上,将军若是配短刀,那就是抱了死战的决心,若是战败被俘,便用短刀自刎,宁死不屈,不受羞辱。 “我杨煜一张弓一支箭便能千军万马取敌将性命,一步一步爬到傲羽长射主将的地位,又有一子蕴浩,有望成就一代硕儒,前途无量。老夫一生,如履薄冰,却阅尽世间繁华,体味人情冷暖,不算枉然。”老将军用手拄着巨弓站起身,笔直挺立,犹如劲松,他将牛角弓背在肩头,腰间箭囊哗哗作响,月光下,画面苍凉。 “如若不死,便退身让贤,如若身死,死而无憾。” 远处丧尸正朝这边冲来,它们今夜变得异常敏捷矫健,好似嗅到血腥味的狼,披头散发狂奔而来,腐臭味道直欲人窒息。 “傲羽长射听令,搭箭!”杨煜声如洪钟。 身后上千架机括上弦的有力声响齐震,坚韧的弓弦被扯紧的嘎吱声里蕴含着无匹的力道。 丧尸越来越近,好似洪流淹没了街头巷尾。它们嗅到活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兴奋的快要发狂,嗓子里呜呜嘶叫,张开腐烂乌青的嘴巴,雪亮的牙齿在月光下森白夺目,牙床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腐朽乌黑,灰白的眼睛茫然睁着,漫无目的看向前方。 “齐射!“将军骤然下令。 机括有力的钝响不绝于耳,锋利箭矢抛射而出,锋锐箭镞像愤怒的马蜂朝这些死物冲去。 傲羽长射装备的精锐机括不必寻常弩机,威力极大,一百步射穿一般铠甲不成问题,射在这些已腐朽的丧尸身上轻而易举就贯穿了它们身体,狠狠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些死东西的身体已经腐烂到轻易便能斩开的程度,不似前几日一刀砍下去就像砍在了木头上。正是因为如此,它们僵死的关节肌肉才能灵活起来,变得像现在这般迅捷灵敏。 丧尸大潮还在源源不断的冲来,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抬起手中的牛角弓,左腿后撤一大步,身子侧立。他大吼一声,左臂抬弓,右臂肌肉暴涨,巨弓张满——一副极具冲击的画面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如扎根磐石的老将军粗壮手臂将牛角弓扯满,赫然如满月,肆意张扬着一股只存在于远古洪荒时期才有的狂野气息,月色朦胧,雄伟如同临世的神祗。 弓弦被扯紧的震颤声令人头皮发麻,拉满这样一张巨弓需要多大臂力?所有人霎那间瞳孔收紧。 ‘嘭——’ 声音不似机括弓弦发射箭矢时那般清脆,沉重犹如一截撞城锤。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纯粹的窒息感,仿佛自己身上所有精气神都被老将军那无匹一箭抽走。 箭矢如怒蛟,一线而过,挡在箭镞前的一切事物都被贯穿,最前面一具丧尸的头颅顷刻间崩裂开,箭矢怒啸着继续向前飙射,钉着几具丧尸,巨大力道带着它们身体倒飞出去。 弓弦争鸣之声不绝于耳,老将军竟是毫不停歇的连射,一箭离弦下一箭又搭在弓上,每一箭都是弓弦扯满,圆满如月。 傲羽长射所守的八极巽门,在凌厉箭雨下,硬生生压得丧尸近不得半分。 月光下那具苍凉又极富力感的剪影,一次次开弓搭箭,一次次弦满如月,好似不知疲倦。 他摸到箭壶里只剩最后一支箭了,咧嘴笑了笑:“就这么一会儿好像把这辈子的箭都射出去了。” 老将军的气息已然紊乱,额头豆大汗珠滚落而下。 他深吸一口气,秋夜凌冽的气流灌进胸膛,禁不住打个寒战,果真是老了,年轻那会而大冬天泡水里游泳都觉得没啥。 最后一支箭被他搭在弓上,拇指上的铁珏箍住弓弦,以防割伤手指。他大喝一声,声如惊雷,牛角弓的弦清晰的震颤一声,好似绷到了极致。 老将军觉得手臂的肌肉快要撕裂般生疼,胸膛里的心脏鼓点般狂擂,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血一下一下涌到耳膜中。额头汗水淌进眼里,蛰疼,他眉头紧皱,拼命稳住弓,咬牙坚持。 他觉得自己若是这一箭放松下来,那就再没力气扯满这张跟随自己半辈子的牛角巨弓了。 “嘭——嘭——”倾尽全力的一箭终于射出,却是两声铮鸣。 箭矢被推出那一刻后,这张近一人高的牛角弓终于弓弦崩断,好似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老将军身子令人揪心的晃了晃,浑身再没一点力气,双腿一软,栽倒下去。他感觉眼前的景致在渐渐变黑,周围渐渐变冷,就像沉入了永不见底的冰冷深渊,眼睛空洞失神,映着漫天箭雨。 他的面颊贴在冰冷地面,嘴角微扬,好似睡着。 ————————————— 半个八极卦象,乾,巽,坎,离,四大卦门,构成一个完美的半圆。四大卦门之间又有空隙,里面另有乾坤。分守四方卦门的武士并不是要将丧尸全部灭除不让其靠近一步,恰恰相反,这个阵型的奥义正是让丧尸绕过卦门,进入八卦阵里面来。 驻守卦门的武士们就像分流的岔口,将丧尸大潮逼进卦象内部,四大卦门后又构筑出繁复的通路,身法敏捷的斥候在丧尸前面走走停停,将这些死东西慢慢引入大阵里面。 不断有武士惨死在丧尸的爪牙下,身子被撕扯成碎片,被凌乱的塞入那些死物嘴巴中,腐烂的味道混杂血腥味,令人作呕。一名武士死去,立刻有下一名武士补上其位置,大阵在丧尸狂潮的冲击下,毫无溃败迹象。 犹如死境中的一方生机乐土。 御殿炎将军站在城头,他所在的位置正是八极卦象的中心,下方战况一览无余。他清楚的看到沧海军大都统惨死在丧尸手下,看到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力尽而亡,看到不断有武士死去,面无表情,好似无动于衷。 不断有谍子斥候赶来传递战况,得以让他能掌握战场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大将军,乾门巽门的丧尸已经引进大阵中,坎门还差三百余步,离门差两百步。”斥候回禀。 御殿炎将军目不转睛盯着大阵,视线锐利如鹰隼。奇门遁甲,看似虚无缥缈,可古人传承下来的道术自有其奥秘,就算他个门外汉生搬硬套,只能发挥其十之二三的威力,也足以缓解目前困境。 “大将军,四大卦门丧尸全部引入阵中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等的就是这一刻。 大声吼道:“火起!” 声若闷雷,滚滚碾过。 这个由数万武士组成的巨阵顷刻间点燃了熊熊烈火,火光滔天,半个青河城的夜空都变得通红。 进入阵型中的丧尸被火海包围吞没,居高临下看去,此时的八极卦象耀眼夺目,如炽烈的锁链,将这些鬼怪之物牢牢禁锢,让其承受炼火炙烤之刑。 武士早已在大阵中浇灌火油,这才是八极卦象大阵的绝杀之处。 丧尸在火海中挣扎惨叫,在大阵的驱使下,火焰好似有了灵性,如同毒蛇般嘶嘶灼烧着它们腐烂的身体,化为飞灰。控制这些尸体的蛊虫难忍火焰炙烤,从尸体中钻出,又被火焰卷走,烧成灰烬。 御殿炎将军微微点头,虽然进入大阵的丧尸只有几万,可消灭了这些家伙,武士们的压力就能小很多。 他转过身,不去看下方火海,直面一众黑色皮甲的蒙面武士,他们装备简单,只在腰间别着一柄短刀,露出的眼睛中闪着冰一样的寒光。 整整一百人。 “分散开来,记住各自方位,寻找一切可疑之人,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应该已经行动了。” 他手一挥,如同散去一群鬼魅般的蝙蝠,轻声道:“去吧!” 御殿炎将军直属的最精锐斥候悄无声息从城头跃下,如鱼得水般融入火海黑夜中。 御殿炎将军仰起头,天空盈月光华冷冽。 “月食……开始了!” 正文 第84章 黑铠人 “死者们的力量接下来会越来越强,半个八极卦象大阵,就像灭掉丧尸?”一具罩着漆黑袍子的身影嘶哑说道,他仰起头,隐在兜帽中的脸被月光照亮,是一张无比年轻的脸庞。 孤寂的身影蹲坐在一座楼阁上,站起身,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他将黑色袍子脱下,露出一身冰冷铠甲。这身铠甲不似风雷骑那般银亮,而是像墨般漆黑,透着一股沉重压抑,威严如战神。 “月食开始了,月亮被完全吞噬那一刻,整个大地都将沉入黑暗,谁能救得了你们?”他伸手将头盔戴在脑袋上,自言自语。 过去这么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夜渊鸿已经习惯这样自言自语的絮叨。没人听他说话,他就自己和自己念叨,像疯癫了一样。 “咔——”头盔上的面甲被拉下,那张年轻又峥嵘的面庞被钢铁帘幕遮住,浑身被铠甲覆盖。 “亲爱的弟弟,但愿你能下得了手!莫要心软!”他喃喃自语,向前小跑两步,看似沉重的铠甲非但没有影响他的活动,反而令他速度和力量更胜过往。他跑到楼阁飞檐边,纵身一跃,向城门那里一片火海冲去。 他身后跟随着无数丧尸,仿佛滚滚浪潮,要将那片炽烈火焰泼灭。 ———————————— 驻守坎门的王钟离脸上映着火光,看着在火焰中翻滚挣扎的丧尸,目光悲悯——这些都是梵阳的子民,很多老人和小孩,惨死后尸首被敌人利用,现在又在火海中罹为灰烬,可怜可悲。 火油燃烧起来火焰极盛,炽烈的热度舔噬着丧尸已经**的身体,散发出滚滚黑烟和刺鼻的血肉烧焦的味道。 就这样一把火烧的清净也好,人已经没了,能这么尘归尘土归土,算是落得安详。 他年轻时没少打仗,没少杀人,也没少火葬袍泽,心里就算再难受,也未有半分动容。可今日看到如此惨状,心里不由得觉得一丝悲凉。 青河城这一仗在城主大人的算计中,他要凭借这一仗让夜星辰一步登天,夜星辰也清楚操纵这些丧尸的人是谁,只要摧毁尸鬼大阵的阵眼,他便是这一仗最大的功臣。为一个夜星辰,白白牺牲了多少人?虽有古谚‘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想一步登天,就得踩着尸骨向上爬,真的爬到高位后,不觉得心寒么? 他摇头苦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他是遵从城主大人的命令,来帮助夜星辰,不需要在意这么多。火焰翻卷滔天,夜空都仿佛要被烧出一个大洞,驱散了深秋夜晚的透骨寒冷,可王钟离仍是没有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这世间一切,不过是上位者的棋盘而已,他们只是棋子,随时可换可弃的棋子。 突然他放声唱了起来:“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这是一首《相思词》,是描述一个刚刚成婚的女子思念奔赴战场的丈夫,夜夜望月,想着就算分隔两地,看着同样的月亮,彼此思念,就会像在一起那般。她日日思念,站在桥头,盼望夫归,但他丈夫早早就死在了战场,直到她等白了头发,也没回来。 这首歌凄婉悲凉,本是以女子口吻唱出,与战场杀戮残虐毫不相符,可从王钟离嘴里唱出来,低沉嘶哑的嗓音将这首《相思词》演绎出一股军旅武士的峥嵘之感。谁说武士冰冷无情,谁说武士就无思念之人?放下战刀褪去铠甲,武士也不过血肉之躯,他们也有思念之人,他们也被人牵挂。 驻守坎门的武士握着刀听着这低沉嘶哑的歌声,纷纷站直了身子,突然就心酸不已,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有一名武士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将手中沾着鲜血的刀丢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手捂着几日没洗脏兮兮的脸,嚎啕大哭。 没有人责备他的软弱,没人去骂他没有男人的样子。丧尸围城,全都是这样吃人的活死人,甚至同伴袍泽都慢慢变成那可怕的鬼东西,他侥幸未死,他可以回家去见亲人,现在哭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明月上高楼,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沉浮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曲唱罢,王钟离心里总算不那么压抑了。只可惜手边没有箜篌,若是能配上箜篌小调,这首词会更催人泪下。武士粗卑,可他们心中的细腻柔软处,只会来的更心痛。 他仰起头,天空一轮明月已经缺了一角,月食要开始了啊! 火海里的丧尸已经烧毁殆尽,化为飞灰。虽然火油还在燃烧,可王钟离感到心头一阵恶寒。 他转过头,一块沉重巨石迎面砸来,恶风呼啸。 王钟离侧身闪避,堪堪躲开,身后武士惨叫,不少人未能及时躲开,被巨石砸成肉泥。他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漆黑铠甲的身影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这个一人多高的巨石就是被他扔过来的。 该是多么无匹的神力。 更令人恐惧的时,他身后跟着潮水般的丧尸,密密麻麻,犹如蝗虫。 这些丧尸明显比先前被烧死的丧尸有纪律的多,安安静静跟在黑铠人身后,没有发出如野兽般的呜呜声,嗅到活人的味道,也没兴奋的发狂。 这家伙应该就是这个丧尸大阵的阵眼,控制这些丧尸的罪魁祸首。 王钟离握紧了手中的刀,这个黑铠人还没走近,他就已经感觉到这是个棘手的家伙,甚至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人类,还在妄图对抗众神的意志么?就连月亮也会被我们伟大的神灵吞噬,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又能做得了什么?难道不该匍匐在我的脚下,乞求我的饶恕么?”黑铠人的声音雄伟又威严,带着冰冷的嘲讽。 “神灵?”王钟离厌恶的皱了下眉头,鄙夷道:“神灵算什么东西?你所侍奉的神就喜好这种尸鬼之物?”他的刀凌空劈去,指着黑铠人身后的丧尸群。 “敢尔!凡夫俗子,竟敢质疑神灵的力量!你卑俗的眼睛就没有看到神用他的力量,让数万死者复生了么?我们无所不能!” “复生?让连灵魂都没有的腐烂尸体自由行动,就叫做复生?你的神,脑子进水了!”王钟离与那威严的声音针锋相对,不退丝毫。 “不必与你这样愚蠢的凡夫俗子争辩。你们人类的力量渺小如蝼蚁,你们信任的将军一个一个死在我的战士手里,炎字军的韩宇,沧海军的李暹,傲羽长射的杨煜,接下来就是你,王钟离!我会把你们的头垒在一起,呈给我伟大的主人过目。”黑铠人傲然道,他在说那几个人名时,就像一个收藏家在给人展示他最珍贵的宝物般,仿佛这几个人头是他最得意的藏品。 王钟离面色煞白——两名老将就这么死了? “凡夫俗子,接受神灵的愤怒!孩子们,杀死他们!”黑铠人嘶声咆哮道,他的手凌厉挥起,利落挥下,犹如斩首。 身后的丧尸如摘了嘴笼的猎狗,疯狂朝眼前的猎物冲去。 王钟离的思维很清晰,这个黑铠人身体里藏着控制所有毒蛊的母虫,只要杀了他,这些丧尸自然不攻自破。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一道凌厉闪过,他像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大步跃起,整个人像鹞子般腾空,很难想像一个人竟能跳这么高。 他的刀高举过头顶,仿佛将自己的身体信手扔了出去,用整个身体带动战刀,带着无匹力道朝这个一口一个神灵的黑铠人头颅斩去。 须臾一瞬,弹指一间,他自信没人能躲开这一刀。 黑铠人的确没躲开,更准确的说,他根本就没想多,直挺挺站在那里,扬起带着面甲的脑袋,看着这劈头一刀落下。 空气中传出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 王钟离知道自己失手了,他打仗杀过很多人,熟悉刀锋切进身体时是什么感觉,他的刀被黑铠人伸手夹住,动弹不得。 “你的力量,简直弱的像蚂蚁。”黑铠人威严的吼道。 身子还在半空中的王钟离腰肢舒展,双脚连续踏在黑铠人胸口,‘咚咚咚——’,像踏在了铁板上,黑铠人屹然不动,如同山岳。 王钟离借着力道身子向后倒飞出去,冷眼看着这个可怕的家伙。 黑铠人轻蔑一笑,将他的刀拿在手中,一阵钢铁崩碎的声音。这柄战刀仿佛泥塑,在这神力无匹的家伙手中变得粉粉碎,被捏成一堆铁屑。 “有没有觉得你的力量就像妄图搬动巨石的蝼蚁!”黑铠人五指摊开,那把铁屑顺着他指缝倾洒在地上,“王钟离,不要畏惧,让我杀死你,利落的杀死你,我就能完成任务,你也不必承受痛苦,这对你我都好!我的神灵是仁慈的,他不愿任何一个生灵受苦——” “你所侍奉的神,太罗嗦了!”王钟离冷冷打断道。他从地上又捡起一柄刀,摆出迎敌架势。 两军交战,从多言一字,这个满嘴神灵的家伙还真是话多的紧。 “愚蠢的凡夫俗子!”黑铠人冷声喝道,带着被冒犯的愤怒。 他赤手空拳朝王钟离冲过去,每一步踏出,地面就裂开一道道巨大的口子,像横冲直撞的野象。 简简单单一拳挥出,王钟离的刀从下而上挥起,试图从铠甲接缝的脆弱部分斩进去,结果再一次失手。 他的刀尖硬是顺着铠甲纹路划过,连个火星也没蹦出。 黑衣人的拳头却实实在在的砸在他胸口,一声沉重闷响,他感觉胸膛里的空气被硬生生挤出去,像被一堵墙正面撞到。他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后跌去,嘴里涌出一股腥甜血沫。 战力的差距太大了。这个黑铠人就算站在那里,他也打不倒,甚至不能让他挪动半步。 黑铠人身上映着火光,威严如同天神下凡。 他一步一步朝王钟离走开,铠甲发出极有韵律的咔哒咔哒声,像不紧不慢的死神,踩着倨傲的步子。 “凡人,先前给过你求饶的机会,你没有珍惜,现在只好由我代替神明对你进行——天诛。”他伸手扼住王钟离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双脚离地,仿佛提起一只小鸡。 他将这个儒将的脸拉倒自己的铁面罩前,与他双眼直视,狠狠说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在我的神手里!求饶吧凡人,央求我的神饶恕你!” 王钟离伸手想掰开扼住他喉咙的巨手,只感觉像一只铁钳箍在脖子上,怎么也挣扎不开。他挣扎说道:“十万百姓沦为丧尸,你信奉的神,就不怕天诛?” “我的神自然知晓规则的力量,这些自会有人代受,你先担心自己的小命吧!”黑铠人冷笑。 “看来你的神并非万能,他也有顾忌,有人代替他承受天谴?呵呵,果真卑鄙啊,就和操纵这些尸体与我们战斗一样卑鄙可笑!”王钟离轻蔑笑道。 “谬论——”黑铠人咆哮道,将王钟离高高举过头顶。 “你和这些活死人为伍,恐怕你也是个没有灵魂的死人吧!一个连灵魂都没有的躯壳,一个可怜的行尸走肉,你真值得人同情啊!” “住嘴!”黑铠人怒吼,以极其蛮横的姿态将王钟离双腿攥住,高高举起,好似要凌空将他撕成两半。 王钟离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而来。 忽然黑铠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身躯转动,看向前方,一个独眼的老将军站在他不远处,面容冷峻。 “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此战必死之人!”黑铠人像吐信子的毒蛇,嘶嘶说道。 正文 第85章 月食 月亮在一点点被吞噬,夜幕黯淡下去,八极卦象巨阵里的火焰愈发明亮耀眼。老人手握巨大战刀,逆光而立,苍白须发夜风中张扬,活似怒狮。 黑铠人将王钟离丢下来,一脚飞起正中胸膛,踹到一边。他侧转身子,终于看清这个苍老将军的脸庞——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火光下晦暗不定,五官像是在腐朽的树根上粗粗雕刻而成,残缺的鼻翼和干裂的嘴唇衬得这张脸更加丑陋,独眼里毫无感情,在浑浊的眼睛深处,愤怒的火焰在跳跃燃烧。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是此战必须要杀死的人! 梵阳御殿炎将军,梵阳军界当之无愧的帝王,只要他活着,梦阳铁骑就难以在梵阳的土地上驰骋。 布下如此惨绝人寰的尸鬼大阵,就是为了取此人性命。 黑铠人桀桀冷笑:“尹苍炎,你竟能找到我!就这么着急去死么?” “我们又精锐的斥候,像蛛网一样搜寻整座城,只为找到你,还真是让我们好找!”老将军毫不退让的回敬一句。丝毫不畏黑铠人威严冷酷的声音,“这里很适合决战,你是想要杀了我么?拿我的人头回去给主子耀武扬威?来啊,现在你有机会了!” “我听出了你的仇恨!”黑铠人倨傲说道,“一个心急于报仇的愚蠢将军!” “我现在不是将军!”御殿炎将军嘶哑说道,“我只是一个急于复仇的武士!” “愚蠢得无可救药!”黑铠人低声咆哮,他的声音在钢铁的面甲下嗡嗡如同雷鸣。 “人类啊!为何要违抗神的意志?上千年历史以来,你们人类征战不休,一个王朝建起,又会被另一个王朝覆灭,你们打仗要死多少人?你们更迭王朝要铸就多少尸骨?仅凭人类根本不可能实现永久的和平年代!人类寿命太过短暂,你们的一生渺小如沙,与神的伟岸比起来,就像卷进大海的沙砾般不值一哂!”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挥手指向身后火海,“看看你们的大地,何曾有过幸福与和平?你们征战不休,为心中私欲相互屠戮,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可神并不责备你们,他虽失望却从未放弃过你们!” 黑铠人的声音愈发洪亮,铿锵有力,都快要盖住周围武士与丧尸的厮杀声。他的语气和动作都散发出无上的威严气息,直欲令人顶礼膜拜。他更上一步,伸手指向已经被吞噬大半的月亮,高声喝道:“神不能原谅你们的愚蠢,他要给你们惩罚,要让你们知道痛楚,这既是惩罚,也是神对你们的救赎,人类要在痛苦中学会成长,神忍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对你们进行惩罚,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美好!” 他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御殿炎将军上前一大步,巨大而沉重的战刀当头劈下,巨力无匹,仿佛要将这个男人连同他嘴里的神都一刀劈碎。 男人轻声叹息,伸出手,迎着刀锋扬起,准确钳制住巨大战刀。他的手上带着手套,在指骨关节的地方镶着坚硬铁片,他浑身上下都是这样沉重厚实的铠甲,将他严丝合缝的保护起来。 御殿炎将军心中惊骇,他这柄三十余斤重的战刀竟被死死钳住,无法抽出,这种事情在这么多年征战中从来没有过。 “挣扎吧,蝼蚁,感受到你的力量与我的差距了么?不妨与我一同侍奉神灵,你也讲拥有和我一样的力量!”黑铠人傲然吼道。 “噪聒!”御殿炎将军冷声说道,他松开刀柄,纵身跃起,身子团成一个球儿向上飞起,接着腰肢如爆炸般展开,双脚朝黑铠人脸上蹬去。这哪里是一个老人的身体,分明比年轻人更具活力和气力。 这一用尽全身力气的踢腿正揣在黑铠人面门,巨大的力道使得他的身体向后仰,可他的脚像扎了根般纹丝不动,仅仅是腰肢向后弯去。他双手松开了战刀,御殿炎将军凌空接住,瞬间突进,左后开弓大开大阖连续劈斩。 沉重的战刀在他手中轻飘如叶,攻势迅猛如骤雨。 黑铠人终于被逼的向后退去,步子丝毫不见凌乱,他并未被战刀直接砍中,每一刀都被他小臂上的腕甲封住。虽然御殿炎将军力道雄浑,可黑铠人的格挡也堪称完美。 在这一气终将用尽时,御殿炎将军手腕一抖,刀身转换,刀脊冲前,双手握住刀柄,势大力沉横扫而出。正中黑铠人侧腰,他的身体被击得侧移出去,踉跄数步才稳住身形。刀刃既然劈不开你的铠甲,那就用刀脊猛击,若是有狼牙棒这种武器,砸在身上就算隔着铠甲也能将这家伙震伤。 御殿炎将军趁机后撤数步,横刀挡在身前,腰肢拱起,随时都能爆发出海啸般的力量。黑铠人也不再倨傲,面甲下的眼睛目光冷酷,死死盯着这个将神的使者击退的人类。 “徒有气力的蝼蚁,终究还是蝼蚁,一脚踩下去,是死是活看天由命!”黑铠人隆隆说道。 “当真以为杀不了你?”另一个声音响起。 黑铠人瞥了一眼,睥睨道:“蝼蚁,刚未杀你,还试图送死么?” 王钟离一抹嘴角血迹,洒然笑道:“一口一个蝼蚁,一口一个神灵,岂不知你这卒子在你侍奉的神眼里,算得了什么?” “估计你死了,你的主人半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下!”王钟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刀,与御殿炎将军一前一后围住他。 “愚蠢,我怎么可能会死?我是神明所选中的仆从,我怎么可能会被你杀死?我收到了神的洗礼,带着使命而来,替我的神为你们带来惩罚!”黑铠人低声咆哮。 王钟离片刻沉默后,嘴角微微扬起,轻蔑道:“说了那么多神,你又知道你的神在想什么?你死了,肯定有别的人代替你的位置,小卒子终究是小卒,你的主人将你丢到战场中,冒着危险,你就注定是一枚弃子,弃子!“ 黑铠人骤然暴怒。 御殿炎将军抓住他分神的机会,挺身拖刀前冲,跃起,将身体的重量与劈斩的力道糅合在一起,向他后脑勺斩去。黑铠人察觉脑后恶风,转身之际刀锋已近身两尺,只得双臂交叉格挡,“噌——“火花迸溅,黑铠人膝盖一软,单膝跪倒下去,双臂颤抖着架住这一刀。 御殿炎将军并不想与他比拼耐力,骤然出刀又骤然收刀,提膝抬腿,一脚踏在黑铠人胸膛,势大力沉,将之踹得站立不稳,踉跄向后退去。 王钟离趁机上前,他手中是一柄锋利牙刀,刀口纤薄锐利,吹毛且断,他的眼睛眯起如饱足的狼,双手握刀,屏息凝视,倏然出刀。 刀光圆满如月,仿佛王钟离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星辰宇宙都在围着他转动,这一刀浑圆饱满,仿佛天神在鸿蒙混沌年间,开天辟地的一刀。 刀锋准确披在黑铠人的脖颈处,铠甲不管如何坚硬,它的接缝处总是最脆弱的,牙刀刀锋纤薄锋利,只要砍得准确,就算不能径直将他脖子斩断,也足以令他重伤。 黑铠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如受伤的狮子。 “蝼蚁,你已领我愤怒。”他低声嘶吼道。 “愤怒?很好,让我看看你能否再愤怒些,能不能暴怒得燃烧起来,像你的这些畜生一样一起葬身在火海中!”王钟离轻蔑道。 黑铠人硬挺挺得站直身子,伸手捂着脖颈,王钟离那一刀的确砍在他脖子上,索性只是切破了皮。 他拿开手,看着手上的血迹,在火光下泛着粼粼光华。 “我竟然流血了!” “哼,你的血,和那些丧尸没什么两样,都是腐臭的黑色,粘稠的淤塞在血管中!你只是一具有智慧的尸体,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王钟离冷声说道。 “我的灵魂,早已献给了我的主人,我将灵魂寄存在神那里,他赐予了我不败金身,我,不死不灭,为我的神,为我的神,我绝不会败!”他低声嘶吼,愤怒的风暴在胸中积蓄,远没有开始时的镇定倨傲。 “神神神——就算你的神来了,老夫一样要把他斩杀!你们都该去死——”御殿炎将军暴喝一声,犹如惊雷。 他拖刀上前,一刀接一刀劈斩在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身上,势大力沉的劈斩好似没有尽头,每一刀劈下,黑铠人都被逼的向后倒退一步。火光跳动,御殿炎将军身上明亮的铠甲与黑铠人身上墨黑的甲胄相互交换位置,光影变幻,拼死相杀。 “将军,莫要缠斗,斥候快要过来了!”王钟离大声吼道。 连续的劈斩必须一气呵成,中途不可换气,一呼一吸间气力泄去便再难汇齐。御殿炎将军终究是老了,气力不比当年,这一轮的攻势渐弱,手臂已酸痛难忍。黑铠人自不会放过如此时机,双手握拳,拳拳巨力,仿佛要将刚才承受的那份力道一同反馈回来。他的手上戴着手套,骨节部分镶嵌的铁片给他的拳头添了几分凶险,势大力沉的拳头砸在劈刀上,留下令人心悸的痕迹。 黑铠人确实是愤怒了,他恨不得一拳将这个独眼的老家伙的脑袋轰碎。 御殿炎将军身上的铠甲并不坚固,承受一般的劈斩还可以,可是这样沉重的拳头砸下去,依旧震得腑脏生疼。 “蝼蚁,让我将你的头颅斩下,作为最珍贵的礼物,献给我的神明!”黑铠人挺身膝撞,欺身向前,膝头狠狠撞在老将军小腹上,一手握拳便朝他太阳穴砸去。 老将军仅剩的眼睛瞳孔收缩,眼看着拳头就要砸中自己,可手臂酸痛就是抬不起来。眼睛能跟上黑铠人的动作,身体就是来不及反应。 他已力竭。 就在老将军快要绝望时,黑铠人的拳头再难寸进分毫。 他的手腕被一截带着铁钩的套索缠住,顺着绳索向后看去,一名一袭黑色夜行衣的武士死死拽住绳索另一头,不让他这一拳挥出。 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向前趴倒——双脚也被缠上了套索,铁甲太过沉重,他浑然不觉。斥候猛然拽动绳索,他便难以保持平衡,栽倒下去。 趁他倒下,又有斥候掷来套索,准确套在他的脖子和左腕上。五名武士齐喝一声,同时拽动绳索,黑铠人的身子升到半空中,好似要被五马分尸。 他挣扎着,猛地一挥手臂,一名斥候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越来越多的斥候聚来,他们纷纷掷出套索,套在他的四肢和脖子上,向外拉扯着。 身体快要被撕裂了。他怒吼一声,身子平躺着悬在半空,调动全身力气与压制他的这些斥候武士对抗,足足十五名斥候才将他制住,巨力可见一斑。 “抓住你了!”御殿炎将军将巨大战刀扛在肩头,低头俯视着这个将满城百姓变成丧尸的罪魁祸首,冷声说道:“你说我把你的头砍下来给你的主人看,他会说什么?” “蝼蚁敢尔?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就能打败我的神?”他挣扎嘶吼道。 御殿炎将军不理会他,只是将刀握在手中,刀刃悬在黑铠人脖子上,上下比划着,“我的刀不锋利,但我就是要一刀一刀,将你的头砍下,以敬亡魂!” 八极卦象大阵的火焰还在燃烧,黑铠人身子悬在半空,仰面朝天,好似要被献祭。 一切看来终于要结束了。王钟离长舒一口气。 突然,黑铠人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抑制不住的狂喜:“结束了么?蝼蚁,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告诉你,现在才是开始!” 他隐在面甲里的眼睛看向夜空,最后一角明月刚刚被吞噬殆尽。 这一刻,大地沉浸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正文 第86章 绝望回忆 尹苍炎仰头看天,最后一星月光被阴翳吞噬,夜空漆黑一片,除却八极卦象正在跳跃燃烧的明亮火焰,整个大地都沉没在粘稠深邃的黑暗中。 他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踉跄向后退去,勉强用刀支撑身子不至倒下。抬起头,忽然发现眼前的场景幻化了——不再是青河城残酷的战场,他正站在一座大宅子前,正门牌匾赫然几个大字‘大将军府’。 他手里的刀也消失不见,没有穿铠甲,穿着平时参加朝会时的秀锦官补子。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将双手举在眼前,仿佛看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的手上再无半点苍老皱纹,皮肤紧致光滑,透着年轻时的无限活力。伸手抚摸脸颊,也无半点疤痕,鼻翼完好无损,捂住右眼,就连已经瞎掉的左眼都重见光明。一阵微风吹过,头发飘荡——不再是令人心痛的花白色,发丝乌黑秀亮。 他摒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这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分明是二十年前茗禅皇帝刚刚即位,自己穿着朝服刚刚退朝回家时的场景。 “终于要回家了么?”一瞬间眼睛就湿润起来,这个征战一生的御殿大将军,此时竟站在自己的府宅前,泪流满面。 门内有穿着仆从衣服的人匆匆迎出,跪倒在他面前,恭敬说道:“大将军,大公子和二公子正等您回家,您这几日上朝,小公子学会喊爹爹了,夫人已命厨子安排好午饭,说等您回来全家吃个团圆饭。” 尹苍炎的心仿佛被狠狠刺穿,鲜血淋漓。 像是背负万钧巨石,他一步一步向府宅走去,明明是回自己家,心情却像奔赴刑场般沉重。 驻足在‘大将军府’的牌匾下,仰头看那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这一生如履薄冰,数次兵行险招不惜以命相博,才换来如今兵者最高地位——御殿大将军。如今不过想与家人吃个团圆饭,竟比在朝会上时,被陛下亲自赐封‘御殿’名号,赐马赐剑赐袍服都来的激动。 刚进门,两个少年就束手站在门口,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看到爹爹回家,热切叫到:“爹爹回来了!” 这是他两个儿子,大儿子尹山河,自幼便励志要像爹爹那般骑马打仗,做一名盖世武士,从小就开始打熬筋骨,磨练气力,这才刚过十五岁生日,身子就健壮如牛犊。二儿子尹箜篌,师从梵阳纵横术大家,通经纬,知阴阳,解堪舆,算周易,这些隐晦之物了然于胸,至于士子出仕所学的四书五经儒家经典更不在话下。 兄弟两从小就很懂事,丝毫没有因为爹爹是权倾朝野的御殿大将军,便沾染了纨绔公子哥的恶习。两兄弟想着一个将来接过爹爹的宝刀铠甲战马,在外出征打仗,一个执掌庙堂,引领群臣,免得那些酸不溜秋的大官给爹爹再泼脏水。 尹苍炎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他怕这一切只是水月镜花,一触即逝。 他的手掌与儿子年轻的面颊贴合在一起,感受到只有孩童才有的细腻皮肤触感,如遭雷殛。他猛地上前,蹲下身子,一左一右将两个儿子紧紧抱住,脸埋在儿子肩头,拼命忍住心中酸楚,拼命不让自己的啜泣之声被儿子听见,拼命不让人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 他感到儿子们在的手在轻拍他的肩膀,“爹爹怎么了?又有什么烦心事了么?” “没事……没事,能再见到你们,爹爹心里高兴,爹爹是高兴!”他声音颤抖着说道,语调哽咽。 “爹爹这几日不在家,我们也很想念您,还给弟弟教会了喊爹爹,就想让爹爹回家开心些。娘亲今天安排下人做的全是您爱吃的东西,说咱梵阳茗禅陛下登基,这下就不打仗了,您不用再出生入死,咱全家好好聚一聚……”大儿子尹山河说道。 “好……好……我们这就去见你娘亲!”他站起身,仰起脸,仿佛这样就能让眼泪倒流回去。他从未发现帝都的天空也会如此明澈清朗。 他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儿子的手,朝内宅走去,一路左右看着,大将军府里的花鸟树木,凉亭曲水,仿佛多看一眼,这些东西就能在他心里多保留一刻。 穿过庭院,假山曲水翠荷芭蕉,精致错落,从一座木桥上走下,便是内宅中堂。他站在门口,驻足不前,嘴唇禁不住哆嗦。 一个相貌温婉的女人正坐在屋里,膝头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胳膊腿儿肉乎乎的乱抓乱蹬,他被母亲像乌龟一样仰面放在腿上,小拳头一握一握的,女人伸手揉着他圆滚滚的肚子,挠着他白净的脚丫,引得孩子咯咯发笑。 突然孩子伸手指向屋外,咿咿呀呀喊着:“爹……爹爹……爹……” 女人转过头,看到丈夫牵着两个儿子的手正站在屋外,微微惊奇——丈夫领兵一生,为人峥嵘,很少会与孩子们亲近,像这般牵着孩子的手还是第一次。 “回来了!”她站起来,将小儿子抱在怀里走出来,温婉一笑,说道:“这胖小子都认出你了!小尹哲看是谁回来了!” 尹苍炎柔声说道:“素柔。”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像初春时泛着碧波的柔柔湖水。 “这下不走了吧?”女人面容白净,长相清秀,出身帝都甄氏,大家闺秀,是个知书达理能撑的起家的女子。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尹苍炎伸手捏着小尹哲的脸蛋,满心喜悦。 一家五口人,这样聚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以前很少在意家人,觉得男人就该骑在战马上,去征战,去厮杀,去开创无上辉煌。时过境迁,洗尽心尘,兴许是庙堂勾心斗角太过令人身心疲乏,反倒觉得与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才最是美好。 坐在饭桌上与家人一同吃饭,尹苍炎恍然失神,温柔贤惠的妻子,争气懂事的儿子,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真好。甄素柔夹起他爱吃的酥鸡腿放在他碗中,眉眼笑成一道线,像弯弯的月牙。两个儿子坐在那里腰板挺直,看着一大桌好吃的,硬忍着没动筷子——爹爹没开吃,他们绝不能嘴馋。小儿子尹哲咿咿呀呀指着饭桌:“肉……肉肉……”,引得家人哈哈大笑。 尹苍炎夹起妻子给他的酥鸡腿,心中唏嘘心酸。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控制不住情绪,在战场上他能眼睁睁看着武士赴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心如铁石,可今天总忍不住落泪。 仿佛与家人已阔别许久再次相聚。 “吃饭,都吃,别坐着!”他招呼道,两个儿子这才狼吞虎咽扒拉饭菜。这两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吃相差,兄弟两你争我抢,生怕吃的慢了就没自己的份儿。甄素柔给小儿子嘴里喂了一小块去掉刺的肥美鱼肉,小家伙咂巴着嘴已经能品得出肉味来,心满意足直哼哼。 “真好啊!”他幸福的想哭,远离征战厮杀,远离庙堂勾心斗角,与家人其乐融融在一起,闲散舒适,这样的日子哪怕穷点儿,苦点儿,心里舒服。人常道共吃苦容易同富贵艰难。多少夫妻在日子大富大贵起来后变得貌合神离?而他已经是御殿大将军了,位极人臣,高居一品,仍旧喜欢这种夫妻和睦子孙乖巧的平淡生活。 突然间,眼前的场景又幻化了。 有人破门而入,身法高明似鬼魅,风一般掠到两个儿子身边,搓指成刀,凌厉挥下! 两个儿子的脖颈顷刻断开,竟被刺客以手刀斩断,飞向空中的头颅保持着最后那份惊诧,打着旋儿飞出好远,接着咚咚坠地。 妻子甄素柔将小尹哲抱在怀里,失声尖叫向后退去。 尹苍炎看着两个儿子的身体扔坐在桌前,手里还端着碗握着筷,脖颈却被生生截断,鲜血高喷。他心痛不已,死死盯着刺客,瞬间惊呆住。 这人分明是茗禅陛下身边的红人,新晋掌印大太监郭阿蒙。陛下给他赐马赐剑加封御殿称号,便是此人手持圣旨在大殿里当着帝都群臣的面儿念的。 当他跪地接旨时,这个见人面带笑容的大太监分明是用真诚的声音说:“御殿炎将军,梵阳今后山河鼎盛,全是您的功劳啊!” 可这个笑眯眯的大太监现在为何又出手杀他两儿? “郭貂铛,你这是何意?”他暴怒道。 外面传来一阵厮杀声,不,应该是单方面的屠杀,大将军府的下人被闯入的暴徒连连斩杀。 郭阿蒙伸出手,翘起兰花指,将指头上的猩红鲜血抹在唇上,红的触目惊心。他展露一个阴森笑容。说道:“陛下密旨,处决御殿炎将军。” “处决?何罪之有?”他向后退了一步,习惯性伸手去抽刀,发现今天刀并未带在身上。 “何罪之有?咱家也不知道啊,大将军是梵阳彪炳功臣,就算福泽子孙也无人能指摘,可陛下心思不可琢磨,若真要刨根问底知道个究竟的话,那就只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陛下登基,只有杀掉你们这些前朝老臣,才能镇得住群臣,才能坐稳皇位……毕竟,您也是知道,咱茗禅陛下的皇位来的有多艰难!”郭阿蒙语调圆滑细腻,中气十足。 这正是江湖第一人最巅峰的时候。 “您和陆中堂陆柱国在夺嫡战中,若是能帮陛下一把的话,恐怕陛下就能念你一些好处,只可惜……都晚了。”郭阿蒙伸手从桌上拈起一片切得精细的熟肉,就这血腥味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甄素柔将小尹哲紧紧抱在怀中,看着两个儿子的身首分离的尸体,失声尖叫。 尹苍炎魔怔在哪里,一动不动,仿佛僵住。 “放心,炎将军不必怕黄泉路上太过寂寞,咱家刚从陆柱国那边过来,陆柱国已经先走一步,您若是尽早动身,路上还能有个伴儿,咱家也好给陛下交代。”郭阿蒙说话间以手代刀,朝他凌厉刺来。 尹苍炎侧身一闪,堪堪躲过,侧身被大太监的指甲划开一道血口子。他的头像炸开般嗡嗡作响,思绪一片混乱,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明明前一刻还和家人其乐融融一起吃饭,下一刻两个儿子便是血淋淋的尸体。 大太监鬼魅一笑,再次搓指成刀一挥而下,甄素柔白皙修长的脖子被手刀斩开大半,只剩些许皮肉与身体相连。她的热血洒在怀里的小尹哲身上,身子无力得向后倒去。 “郭阿蒙——”尹苍炎怒吼道,他伸手抓起身边椅子就朝这个杀人时都笑眯眯的太监丢过去。椅子还不等砸中大太监,就在其身前一分一分碎成齑粉。 江湖第一人郭阿蒙,一人就打杀得梵阳江湖抬不起头,这等身手,绝不是他能敌过。 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戮而坐视不理? “炎将军,莫要让咱家为难!”老太监一步一步逼近,笑容阴冷。 老太监瞳孔猛然一缩,大步后撤,躲过一闪刀光。 他抚着胸脯,故作惊慌道:“好凌厉的一刀,差点就要的咱家的命。王钟离,新晋骠骑将军,您别急,杀了御殿炎将军,下一个就是你,梵阳军界,得好好清洗一番才行。” “将军,走,快走!我已备好马车,陛下是要杀了梵阳所有将军!”年轻时候的王钟离横眉冷对,与之后的儒生形象相差甚远。 “将军莫要死拼,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御林禁军来了想走都走不了!”王钟离焦急喊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保住性命,咱们还能东山再起。” 他推搡着炎将军向屋外走去,自己握着刀与大太监对峙。 “尹哲……尹哲……还活着!”尹苍炎蹲下身,从夫人怀中抱过这个刚学会喊爹爹的孩子,揽在怀中,不让他看到血光,他满眼泪水,不敢去看妻儿的尸体。 “你们几个,护送将军出城,走得越远越好!”王钟离冷声命令他的亲卫武士。 “能逃得出我郭阿蒙的手心么?”老太监语调玩味。他伸手捏碎一盏茶杯,细碎的青瓷碎屑在掌心翻卷,猛然掷出,凌厉如骤雨。 细碎瓷片直奔尹苍炎而去,他怀中抱着尹哲,难以闪躲,无数碎片刮着他的脸掠过,血流如注,他感到鼻翼上的肉都飞了出去,左眼插进一块尖锐瓷片,满是鲜血。 他不知道自己再往哪里走,只感觉有几名武士将他围在中间,护着他上了一辆马车。王钟离握着刀将大太监逼在屋里,不得踏出半步。 这个算他半个学生的年轻人,恐怕性命不保了! 马车上,他不顾满脸鲜血,掀开帘子,最后看了‘大将军府’几个字一眼,满心悲痛。上百名御林禁军持着重戈闯入府宅,一片狼藉。 “皇甫茗禅,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尹苍炎跪坐在马车中嘶吼道,他满心悲愤,眼泪混着鲜血淌下,滴落在唯一幸存的小儿子脸上。 孩子咿咿呀呀叫着:“爹……爹爹……” 这个征战多年的将军嚎啕大哭,抱着世间最后一个亲人,哭的难以自已。 很多年以后,尹苍炎都不敢去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每每想起,他就觉得自己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冰冷,窒息。 一合眼,便是大儿子尹山河和二儿子尹箜篌头颅坠地的情形,便是贤淑的妻子抱着小儿子死去的样子,便是大太监郭阿蒙用鲜血在嘴角抹了一把鲜红的残忍冷笑。 他带着小儿子在山林中过着东躲西藏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人不鬼,每晚睡觉怀里都抱着刀,生怕一睁开眼又是残虐的景象。 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他这一生中最不堪,最可怕的回忆,稍一回想,就浑身冰冷犯寒,就忍不住令他癫狂。 他修身念佛,他诵读《普世经》,他将腰间佩刀换成手中佛珠,仿佛就是为了镇压心中憎恨的妖魔。 每个人心中都有最畏惧的回忆,将之深深埋在回忆身处,时刻不忘填埋封土,生怕那回忆冲出来将人吞噬,可那些最恐怖最害怕的事情依旧不留痕迹的浮现在眼前,令人愤怒,令人失控,令人绝望。 仿佛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连星辰明月都能遮蔽的黑暗。 眼前场景再次幻化了。 尹苍炎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的泪痕在秋风中被风干,冷冽刺骨。他的手上有刀,身上有铠甲,脸上有疤痕,一切如旧。 方才那回忆是怎么回事?如此逼真,生生将那天家人惨死的画面在他眼前重演,太过真实。他看着手,仿佛刚才抚摸两个儿子脸庞的触感还在,还能清晰的回忆起妻子给他夹的饭菜香味,还有……那刺鼻的血腥味。 那天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愿回想,可又怕忘记,怕忘记两个儿子的模样,怕忘记贤惠温柔的妻子。可二十年过去了,他已忘记那些深爱的人的模样,却死死记住了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他感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就想这样躺着,静静将自己淹没在绝望黑暗中,死了般一动不动。 周围的武士都如同丧失斗志般瘫软在地上,他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在月亮完全被吞噬那一刻,被迫回想起人生中最不堪最畏惧的回忆。 周围的丧尸仿佛嗅到了这些活人身上绝望的气息,兴奋的快要发狂,嘴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它们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向这些已经失去斗志的武士扑去。 尹苍炎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山河,箜篌,还有素柔,刚才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真好,真好啊!” 正文 第88章 死是成全,也是解脱 “大将军,清醒些,清醒些,刚才你看到那些东西,都是假的!”王钟离手中握着短刀,狠狠在自己手臂割开一道血口子,痛得眉头一皱。 方才月亮完全被吞噬的那一刻,他也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惧的回忆,活生生在他眼前重现。可跟随尚吉城城主大人这么多年,多少都了解些这些秘术,那些回忆刚一出现在眼前,他便认定这是假的,不管眼前出现什么,他始终咬定这是虚假的!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动摇,要沉浸在回忆的幸福和苦痛中难以自拔,他都狠咬舌尖,用刺痛保持清醒。 疼痛是解除幻境并保持清醒的绝佳方法,是以他不惜割伤手臂,让剧痛冲散眼前幻境。 他扑倒炎将军身边,用短刀划破他手臂,拍打他面颊,试图将他从幻觉中唤醒。王钟离环视周围,所有武士都像怔住了,手中的武器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双眼失神,月食降临那一刻,他们心中最畏惧的回忆被唤醒,一遍一遍在眼前重演。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黑铠人的险恶,这一定是个很了解人性弱点的家伙,知道人类拥有这世上最顽强的意志,只要意志不灭,这几万武士依旧能拼个鱼死网破,他便索性从内心瓦解武士的斗志,狠狠一刀刺在每个人的软肋上。 不少武士癫狂了般跪地不起,双手抱着头,死命哭嚎,用手抓起泥土洒在头皮上,拼命将额头磕在地上,头破血流也浑然不觉,甚至是那些丧尸将森白的牙齿抵在他们脖子上也无动于衷。 王钟离咬了咬嘴唇,拼命保持清醒,他摇着炎将军的肩膀,用刀子在他胳膊上划下深深的口子,拍打他面颊,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只要能把将军从幻觉中唤醒就是大幸。 这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所有人都义无反顾的朝悬崖走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前方是令人粉身碎骨的死境,他拼命想阻止他们继续朝前走,拼命想将他们引到正路上,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丧尸终于开始享用令它们垂涎已久的鲜活人肉,它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腐烂的脸颊被撑的撕裂开,从嘴角撕开直到耳根,仿佛像露出了诡谲可怕的笑,属于丧尸的森然笑脸。 如同猎杀无法反抗的羊羔,顷刻间无数武士被丧尸撕开喉咙,血腥味弥散开来,如秋雨后的夜晚飘荡出惨白雾气。 “俗子们,这就是神明给你们的惩罚,切莫怪怨神灵,他怀着莫大的悲悯试图救赎你们,他忍着心中悲痛惩罚你们,就是为了能让你们从中吸取教训,能遵循这世间的规则,能永远保持博爱与和平。”黑铠人威严的说道,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斥在每个人耳朵里,仿佛压着人的耳膜在咆哮。 他不再理会这已成定局的战场,这些人只会沦为丧尸的食物,大国师交代的任务即将完成。 这座青河城就是为梵阳最强大的男人尹苍炎准备的必死之地,这个支撑梵阳军队的男人死后,偌大梵阳再无人能阻挡梦阳的铁骑,林夕陛下的霸业之路一片坦途,无上的荣耀在等着梦阳,一个伟大的皇朝即将在废墟与鲜血上建立。 他隐在面甲下的脸轻声笑了笑,疲倦而虚弱,远没有方才以神之使者自称时的威严。 所有人类武士都沉浸在无法自拔的幻境中,所有的丧尸兴奋的享受属于一具尸体的喜悦,只有他一人行走在凝腥的战场上。 众人皆醉我独醒? 其实他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已,与这些只会咬人吃人的丧尸比起来,他不过是更高级些罢了。 一道消瘦身影挡住了他的路,那双珊瑚红色的眸子泛着凝冷的光。 “哥哥。”夜星辰轻声叫道。 身藏在坚不可摧的铠甲下,夜渊鸿仍是震颤了一下,这一声哥哥足以碾碎他一切伪装。 他掀开面甲,露出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面庞。身披沉重铠甲对他身体负荷极大,看起来疲惫又虚弱,眼睛的阴影浓重可怕,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星辰,接下来只要杀掉我,杀了我,这些丧尸就会倒下,几万武士就能得救,你就是这一战的最大功臣。沧海军都统李暹已死,傲羽长射统领杨煜也死了,炎字军统领王钟离即将死去,御殿炎将军尹苍炎是必死之人,这些可能碍到你路的老家伙哥哥都为你一一除去,你只要杀了我,砍下我的头,便是无上功勋,你能一步登天,你能凭着这份大功直接踏入梵阳最顶层。” “哥哥——”星辰低下头,柔顺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背对着火光站着,耀眼的火苗在他身体周围勾勒出一圈光晕,宛如天神下凡。 他声音无限悲痛,“哥哥,你为我这么做,值得么?” 夜渊鸿轻声笑了笑,说道:“值得!我本该在五年前的伊宁城战场就死掉,是因为修罗,我才能如行尸走肉般活下来。哥哥什么也没有了,这世间牵挂的人只有你一个,而你不同,有太多事等你去做,有太多人等你拯救。你拥有与修罗匹敌的力量,你拥有运筹帷幄的头脑,你有需要保护的人,你有牵挂着你的人,哥哥能做的,只有这些,为你铺路,让你踏着我的肩膀一步登天,剩下的路就得靠你一个人走了,不要怪怨哥哥,哥哥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年还在夜国王宫的时候,兄弟两在王宫里逆着风奔跑,看着风筝越飞越高,满院的蔚蓝风信子在摇曳,他们笑声干净明朗,一如夜国宁静清晰的子夜繁星。 星辰眼睛忍不住湿润,眼泪在珊瑚红色的眸子里打着转儿。 “刚才月食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幻境是在夜国的时候,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回忆,还有在极北草原上与苏日勒和雨萌的回忆。我知道那些是假的,那些回忆我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想,我怕我会忘掉,刚才的幻境只是让我身临其境的再重复一遍……其实我好想就那样呆在幻境里不醒来,我就能和爹爹,和你,和娘亲,还有苏日勒,雨萌他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这些回忆梗在喉咙中,连畅快的呼吸都不能。 “你是我最珍贵的人之一,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下得了手?我怎么能杀你?”他仰起脸,弯着腰嘶吼道,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渊鸿哥哥被修罗像人偶般摆布,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多想现在就杀了修罗,给哥哥自由之身。 夜渊鸿温柔的笑了笑,轻声说道:“傻弟弟,我是必死之人,早该死了,我造的孽太多,杀了我,算是解脱,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死掉。亲爱的弟弟,我实在厌倦了,算是我的请求,请你杀了我,杀了我,你能一步登天,省去千万曲折,直接一跃成为梵阳的新星,而哥哥也能解脱,可以不必再受制于修罗,对我们都好!” 他的笑容像仲夏夜的星空般宁静,像蔷薇花般温柔动人,眼神却是锋利刀刃般的坚毅。 他伸手拉下头盔上的面甲,将自己的笑容用钢铁遮蔽,慢慢向后退去,重新用威严的声音大声吼道:“凡人,来杀我啊!你以为就你蝼蚁般的力量就能杀得了我?我是神的使者,有神灵的光芒笼罩庇护,就算站在这里不动,你也奈何不了我分毫。” 他转身冲入火焰大阵中,向青河城高达十数丈的城门跑去。夜星辰紧跟其后,眼里的泪水飞扬。 临近城墙,夜渊鸿一跃而起,带着金属手套的手如刺穿豆腐般插进坚硬的砖石城墙里,朝城头爬去,像即将挣脱牢笼的鸟儿,只要爬到了城头,一跃而下,便是自由世界。 王钟离怒吼道:“夜星辰,切莫放过他,早点杀了他,我们的武士就能少死一个!”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能也保持清醒,没陷入幻境中不能自拔。他是跟随城主大人多年,对这些秘术有些许了解,才能在陷入幻境后用疼痛保持清醒。这夜星辰又有什么本事,竟然能不受幻境影响?要知道就连威震梵阳几十年的御殿炎将军都倒在了人心的弱点上,倒在了幻境中无法自拔。 很快他就释然了,城主大人选中夜星辰肯定有他的道理,这年轻人有些许过人之处不足为奇。 原以为要费大功夫才能给夜星辰创造立功的机会。 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已经站在了这场仗的转折点上,真是造化弄人啊!只要杀掉这个黑铠人,丧尸就会倒下,陷入幻境的武士就能醒过来,梵阳便不至于一蹶不振。 只要杀掉他,就是一等一的大功,他便有底气向陛下推荐人才,现在不是沧海军与傲羽长射两支强军统帅位置都空出来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夜星辰,大好机会,莫要错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黑铠人终于爬到了城头,他掀开面甲,张开双臂,城头风很大,凌厉的夜风刮过面庞,直透骨髓的冷,尽管他的体温早已所剩无几。 他一转身,夜星辰也已爬上了城头,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消瘦身影如一柄锋利的刀,仿佛他手中的尊神。 “星辰,来,杀了我,这里很高,杀死我的那一刻,幻境就会解除,所有人都会看到是你杀死了我,你立下了至高无上的功勋,你可以扶摇直上,可以一步登天,你可以去梵阳帝都见到你心爱的女人,你可以拥有无数忠诚的武士!只要杀了我,这一切都结束了!”夜渊鸿张开双臂,他披着沉重铠甲,却像一只苍老的鹰,随时都会飞走。 夜星辰握着刀的手在颤抖,心沉痛的像是要死掉。 夜渊鸿仰起脸,看了看夜空,被吞噬掉的月亮又露出了一丝明亮的牙儿。 “快点动手吧,月食结束后,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能等这些丧尸彻底腐烂,才能被消灭。幻境与丧尸的力量都是借着月食为契机,月食结束的话,就等于错过了这个时机,只能等幻境自动解除,等丧尸自己倒下……”夜渊鸿大声催促道。 这就是他最怕的情况,他并不怕死,他只是怕这个弟弟下不了手,让他这么多心机白费。 以十万丧尸和十万武士为嫁衣,只为星辰一步登天做媒,代价大得可怕,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远处漆黑一片的山脉田野在逐渐流露出的月光下变得隐约明亮,小半个月亮已经露头。 “星辰,求你了,这具身体是被一条毒蛊蜈蚣控制着才能自由行动,我每天都要承受毒虫噬咬之苦,我的身体已经被掏空了,皮囊下满是蛊虫,过不了多久,我的身体就要彻底被吞噬殆尽,会死的很难看!星辰,杀了我,让我体面的死去,可好?我真的受够了,让我体面的,安详的离开好么?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是死在你手中,我死前见到你最后一面了……我亲爱的弟弟,杀了我,让我解脱,求你了!” 夜渊鸿上前一步,抬起弟弟手臂,将尊神刀的锋利刀尖抵在自己喉咙上。他心里难受得想哭,眼里却流不出半点泪水,他的脸上分明是悲伤到让人绝望的痛苦神情。 “星辰,来吧,杀了我吧!哥哥死在你手里,用最后的生命帮你做事,哥哥心里高兴,你这是在帮哥哥洗净冤孽,是在帮哥哥解脱啊!”他拼命挤出笑脸,伸手捧着弟弟的脸庞,像捧着一朵美丽的玫瑰花。 “啊——”夜星辰闭着眼大声嘶吼,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噌——”尊神刀的墨色刀身终究是刺穿了夜渊鸿的喉咙,他的手心中喷薄出冰冷的风雪,笼罩着整个刀身,尊神刀一瞬间变得晶莹雪亮,蕴含的咒术力量被刀刃灌进夜渊鸿身体里,仿佛冰冷的金属刀刃将毁灭带到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晶莹剔透的冰晶在夜渊鸿这具被掏空的身体里疯狂生长,如同锋利的冰晶藤蔓,他坚不可摧的铠甲在冰刃下像纸片般被切成碎片,崩裂开来,周身无数伤口浮现,无数蛊虫疯狂的从每一寸伤口中钻出来,吱吱鸣叫,仿佛夜渊鸿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血,正是这些细密的黑色小虫。 它们沿着冰刃攀爬,妄图咬死这个胆敢破坏它们寄居之所的人,可刚一触碰到冰刃,便被喷薄的风雪湮灭,化为一缕黑灰被风吹散。 一道黑影突然从夜渊鸿身体中窜出,夜星辰搓指成刀,虚空划过,冰刃从指间浮现,将黑影拦腰斩断,坠落在地。 竟是一条足有一扎长的蜈蚣,身上的甲壳黝黑发亮,即使身体已经断为两截,腹足依旧带着前半截身体朝星辰爬来。 他抽出尊神刀,刀尖冲下,松开手,长刀坠地,刀尖将这截蜈蚣,这个控制哥哥身体的罪魁祸首,这个丧尸大阵的阵眼彻底杀死。 夜渊鸿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用最后的意识和力量伸手,将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塞进弟弟手中。他的身体迅速塌陷下去,没有了这些蛊虫的支撑,这具五年前就已经死掉的身体迅速崩溃,像烧过的纸,稍一触碰,便崩裂开来,化为灰烬。 他的脸也渐渐干瘪下去,笑容定格,脸上的皮肉变得干巴巴的,紧贴在骷髅上。 夜星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哥哥仅剩的遗体——那干尸般的骷髅,死命哭嚎。 他的泪水打湿了哥哥临死前塞在手中的纸条,颤抖得展开,是哥哥清秀又有力的字迹: 吾弟星辰,此战为兄便是要以死成就吾弟无上功勋,弟勿悲伤,此乃为兄心意,切莫抚了。 此战声势浩大,为兄死于弟之手,吾弟前路一片坦途,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指日可待。然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难得善终,弟不谙庙堂纷争,难免碰头,不如时机成熟,一步踏出,以蟒吞龙,将皇甫氏取而代之,自立为帝,方可海阔天空。 以梵阳为立足,便可与梦阳分庭抗礼,与修罗一较高下。梦阳梵阳之战,不在屠戮几何,割地几许,乃社稷气运之争。帝王登基,万民朝拜,是乃显势;气运聚合,天命号诏,是乃隐势。显势隐势缺一不可,得大显势大隐势,方为天下正主。 吾弟前路荆棘一片,为兄切信弟之能干,定能成就无上荣光。 为兄在天之灵,且愿吾弟能得长生,愿吾弟之霸业一片坦途。 渊鸿敬上。 夜星辰繁复将之看了数遍,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中。他将纸条攥在手中,捂在胸口,与心脏贴在一起。 眼泪在这一刻绝了堤,在脸上纵横肆虐。 就在方才,这世间最爱他的哥哥死在了他的手中,心里仿佛有什么碎裂崩塌。 他还拥有多少?又能再失去多少? 他已失无可失。 夜空明月重现,皎洁明亮,月辉倾洒,大地一片安详。 正文 第89章 破晓 此时青河城里,武士们大梦初醒般相互看着同伴,他们并未交谈,却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他们心中所想。被逼迫着回想起心中最害怕最不堪的回忆,清醒后仿佛刚才是狂奔了很久,满头大汗,胸中压抑,呼哧喘气。 一名武士发现正掐着他的丧尸不动了,丧尸手上的力道迅速消失,动作变得僵硬死板,喉咙里的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青河城里所有的丧尸在这一刻都停下了动作,身子站的笔直,月光倾洒,仿佛一座座耸立的墓碑。 活力正从它们身体里流逝,它们早就该死了,早该长眠在泥土之中,却被奸人利用,变成一具具只会吃人咬人的丧尸,它们原本只是可怜无辜的梵阳百姓而已。 所有的丧尸面朝月光站立,凶残可怕的它们此时沐浴在月光下,静静矗立,这些靠秘术复生的尸鬼之物,默默注视着月亮,仿佛在做一场神圣的祷告,庄严而肃穆。 然后它们倒了下去,直挺挺的栽倒,像被收割的小麦,成片倒下,它们的身体变得干瘪,粘稠腐臭的血液在体内凝固,死灰的皮肤紧贴在骨架上,如同一具具深埋多年的僵尸。 一名武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大胆抽出刀,刀尖刺入丧尸心窝,狠命一绞,已经腐软的胸膛顷刻间被开出一个窟窿,身子无力的栽倒下去。 他狂喜的抽出刀,将武器甩向天空,高声叫道:“胜了,我们赢了,赢了啊!” 雷鸣般的欢呼声响彻青河城。 困在城中五日之久,饱受饥饿寒冷,伤病疾苦,还要承受这些丧尸的蚕食,再有城外敌军的虎视眈眈,武士身心俱疲。如今得胜了,劫后余生,心中狂喜难以自已。 御殿炎将军终于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他摇摇头,只觉得脸颊一阵灼痛,身边是淡泊儒雅的王钟离,他环视周围雀跃不已的武士,嘶哑问道:“这是……赢了?” 王钟离单膝跪下,扶起老将军,点头笑道:“赢了,那个黑铠人已经被杀,幻境和尸鬼大阵都解开了!” 他伸手指向高高的城头,指着那道在月光下剪影清晰的消瘦身影,说道:“还记得那个梁星辰么?是他一路追杀黑铠人,将之毙于城头,果真英雄少年啊!若是被那黑铠人逃出城外,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御殿炎将军那只独眼正凝视着他,是那种出自灵魂的审视,一种直接看到他心里的凌厉目光。 他的心咯噔一下,御殿炎将军总能察觉到事情表象之外的蛛丝马迹。 细细一想,这一战人为插手的痕迹太明显了,从他一开始从梦阳镇天大将军夜青山手中救下将军那一刻起,再到他带着夜星辰去见各位将军,都像是在为夜星辰的登场做铺垫。 若是这一切被大将军察觉,回是什么下场?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竭力保持平静。 “很好!这一战,那个叫梁星辰的小伙子立了大功。你我联手都没能敌过那黑铠人,倒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娃娃给做掉,当真是老了啊!”炎将军站起身,白发凌乱飞舞,重新恢复以往的沉稳决然。 王钟离长舒一口气,心中巨石落地。 “去清点各营伤亡,集结剩下的武士,半个时辰后向我报告!”炎将军将眼前头发撩到脑后,沉声说道:“先别高兴的太早,城内大患是解除了,可城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梦阳铁骑和步旅,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比丧尸大军还要可怕!” “嗯!”王钟离点头领命,转身离开。 尹苍炎抬头盯着城头那道消瘦的黑影,嘴角微微扬起,轻笑道:“老夫能猜个**不离十出来,呵呵,算了,不刨根问底追查个究竟,能活着就好。保住了这么多武士的性命,就这么稀里糊涂记你一功!” ———————————— 此时城外的梦阳大军都听到了青河城内爆发出的欢呼声,本是敌军,却要死于丧尸之手,现在听到了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呼,梦阳武士都觉得如释重负。 梦阳镇天大将军夜青山摇头轻语道:“鬼神之力终究比不上手中刀剑可靠,大国师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他调转马头,对副将冷霜凝说道:“通知各军,舍弃青河城,返回梦阳!变防御阵型,有序后退!” 冷霜凝低呼道:“大将军,就这么走了?我们无功而返,陛下会心生不满啊!”一想起那个阴沉冰冷又霸道决然的皇帝,冷霜凝就禁不住脊背犯寒。 夜青山呵呵笑道:“这一仗是大国师安排的,大国师的计谋已败,我们就等于失败一半,不尊大国师的意志贸然挺进与梵阳几万大军厮杀,大国师不会高兴。” 他的眉头紧皱,低声说道:“陛下只会质问大国师为何会失败,不会指责我们半点。毕竟我们是按照棋手意志行动的棋子,下输了棋就摔棋子砸棋盘,陛下度量没那么狭小。” “撤吧,等玉兰山官路里那两万多梵阳弩手赶来,就要被人追着屁股撵着打,风雷骑能骑着马一溜烟跑掉,这些步卒可就惨喽!” 冷霜凝领命,没再多问什么。他不懂庙堂顶端这些至高者之间的博弈与手腕,一直以来都很崇拜夜青山大将军,觉得为他跑腿卖命很值得,就算冲锋陷阵奔赴死境也心无怨言,没错,他就是大将军手下的一枚棋子,可是大将军又是陛下和大国师手中的棋子,一环套一环,不由得黯然绝望。 夜青山拉下面甲,回头看了看青河城高耸的城头,松开马缰绳,伸手捂住了心口。 刚才心头有一瞬的刺痛。 他能感觉到,他的侄子,那个在他儿子脸上抽了一马鞭的夜渊鸿,已经不在了。 以前夜国夜氏,年轻一代英才辈出,如今夜氏,只剩下三五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啊! —————————————— “梦阳大军西撤了!梦阳军队撤退了!”站在城头眺望的武士突然吼道。 武士们闻声奔向城墙,看到打着万俟大旗的森然铁旅调转马头,如一条银色长蛇游弋消失在夜色中,举着火把的步卒也拆掉了帐篷,将之装在辎重牛车上,紧跟其后。 梦阳大军后撤极有秩序,留在最后殿后的武士冷冷看着城头眺望的武士,手中兵刃森森,他们用眼神宣告他们并非胆怯不战,只是听从将令,放他们一马而已。 但这一战已成鸡肋,梵阳武士若闭城不出,梦阳大军也奈何不了他们分毫,供给十万大军的粮草每日都是数量巨大的消耗,而且随时都会有临近郡县的地方军队汇集而来,再拖下去,对梦阳没有多少好处。 况且这一战除掉了沧海军都统李暹,傲羽长射统领杨煜,这两个成名已久的老将陨落,对梵阳的打击是沉重的。只可惜依旧没能杀死御殿炎将军尹苍炎,还有半路杀出的王钟离,也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也算是摸清了梵阳的家底,下一次梦阳大军卷土重来时,绝不会在一城一郡计较得失,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乱世离殇。 尹苍炎登上城头,看到梦阳大军撤退,却未有长舒一口气的轻松感觉。 梦阳那边有个懂得秘术的可怕人物,且心狠手辣又不择手段,十万丧尸的狠戾手笔可见一斑。与其说是梵阳打退了梦阳,倒不如说梦阳敲醒了梵阳,切莫大意,切莫得意,我们的敌人,远不止这点手段。 “大将军,全军存活武士有六万四千七百三十三人,阵亡武士遗体已规整好,沧海军大都统和傲羽长射统领两位将军的遗体已单独放出。”一名传令武士禀报道。 “只剩下六万四千多人了么?这之前可是十二万的军队啊!”尹苍炎喃喃自语。 “比预想的要好太多,我们的敌人本来是想将我们一口吞掉的!”王钟离叹了口气。 “钟离,你先负责下战场善后,我去和两位老友告个别,然后返回帝都,向陛下面述战事。”尹苍炎用长刀拄在地上,走下城头。这一战后,将军看起来似乎更加苍老了。 王钟离看向天际,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淡淡的红霞浮现出来,想起几个时辰前月食时那浓重粘稠额黑暗,能活着看到新一天的太阳,真好啊! 沧海军都统李暹死了,傲羽长射统领杨煜也死了,一战陨落两位功勋老将,当真是帝国的损失。 可是这一战注定有一人会如新星般升起。 记录青河城战况的军隼已经带着写有‘梁星辰’三个字的战报向帝都飞去,很快梵阳都会知道是星辰扭转了战局,救了六万多武士性命。 名动梵阳,一步登天。 那名注定要成为梵阳新星的少年,此时却落寞的站在远离人群的城头角落,手中紧握着刀,珊瑚红色的眸子眺望远方,安安静静,沉默不语。 ———————————— 梦阳。 皇帝御驾亲征,摆驾梦阳边城,亲自督促战事,而运筹帷幄的修罗大国师也跟随其后。 此时正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红发大国师突然睁开了眼睛,猩红的眸子如一汪血水,他纤薄的嘴唇扭出一个戏谑笑容,喃喃自语道:“五和六背叛了我,夜渊鸿连你也要背叛我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天刚破晓,与以往的黎明并无区别,酣睡的人们似乎对几百里外青河城中的惊悚之事浑然不知。 修罗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将破晓黎明的天际都揽入怀中。 “夜星辰若能羽翼丰满,不失为好事。林夕皇帝是一条路子,夜星辰也算一条路,就像人类常说的,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喃喃自语道,“我不管谁做皇帝,我只要一个完整的天下,一个完整的梦梵皇朝!” “然后将这个命名为梦梵的天下捧到你面前,狠狠摔碎!” 他清秀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似鬼,双眼赤红,嘶声说道。 正文 第90章 美谥恶谥,庙堂沉浮 十一月五日。 数日前在青河城的战事已在梵阳渐渐传开,尸鬼之力,月食之夜,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幻境,一战伏尸十七万人之多的惨烈,其中有十万多都是无辜平民,这些在过往二十年中闻所未闻的事情一股脑涌进人们耳里,引来一片震惊唏嘘声。 这一战梵阳损失了沧海军大都统李暹和傲羽长射统领杨煜两名老将,真可谓国失巨栋,就连平日见不得李暹大都统行事跋扈的文人士子也将嘴巴闭紧,不再大泼脏水。沧海军割据西南三郡二十年之久,皇甫家家梵阳三百余年,李家家西南也有二十年,俨然国中之国,甚至三郡郡主,西南道经略使这些朝廷命官都得看李暹的脸色行事。李家在西南三郡一手遮天,沧海军不尊皇族圣旨,只尊都统虎符。本担心坐拥梵阳最强战力的李暹此战只会出人不出力,怎料到这老儿连自个命都搭进去了。 就如一个平日在家中总捣蛋的熊孩子,恨得大人牙痒痒,忍不住要把他吊起来打,可家里被外人欺负了,偏偏是这熊孩子抄起家伙就上,结果被拾掇惨了,还令人心疼的不行。 不少人都在议论陛下要给战死的两位老将封个什么样的谥号。 傲羽长射统领杨煜这么些年行事低调,打点好自家傲羽长射的一亩三分地,丝毫不越过陛下底线,为人谦和,不带武将的枭厉跋扈。其独子杨蕴浩更是有望成就一代鸿儒的大学子,年纪轻轻已踏进黄门庭中,再打熬几年就能顺理成章踏进六部尚书这个圈子。这对父子与西南那两位云壤之别,估计杨煜老将军怎么都能落个敏、惠、襄等等靠前的美谥,其独子杨蕴浩踏上殿阁的时程也能提前三两年了。 至于李暹会落个什么谥号,这才是人们最想知道的,茗禅陛下当年清洗军界,唯独西南沧海军一系得以保留,这么些年还在西南发展壮大,兵强马壮,李暹俨然与那亲王公爵只差了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李暹生前陛下奈何不了他,可现在死了,怎么都得恶心恶心你,至少都得遗臭百年。 陛下已诏命青河城一战的几位将军入京封赏,三军最高统帅御殿炎将军文至兵部尚书,武达御殿大将军,生平已达武将最巅峰的位置,实在是封无可封。听闻二十年前失踪的王钟离也在此战复出,这个当初靠五千步卒拖死四万倭寇而一战成名的年轻将军如今也已年过不惑,估计怎么都会接手沧海军或是傲羽长射其中一支强军。再大大小小校尉都尉什么的一一封赏,安抚将士,就算皇恩泽及了。 还引人猜测遐想的是,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年轻兵卒一战成名一步登天,二十多年前的王钟离便是一步从普通校尉一跃成五品千骑牛将军。帝国正从重文轻武变向重武轻文,封赏一名战功显卓的年轻武夫,无异于往军队这一堆柴火里泼了一勺火油,定能让无数年轻人一头扎进军营中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 打仗时这些龟缩在帝都的家伙们咬着牙战战兢兢等候前线消息,嘴上劲儿十足,说着该怎么打该怎么杀,撸起袖子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和梦阳铁骑掐架,后来听到尸鬼之乱的消息,又嘴巴闭紧不敢说话,生怕前线将士一个没顶住,那些死东西就一路东来杀进帝都。现在战局已定,这些耍嘴皮子功夫第一的文士又聚在一起,都快立冬了还展开桃面拢锦折扇夸夸其谈,猜想这次陛下会怎么封赏会提拔谁。 若是李暹大都统还活着,指不定就又是一口浓痰吐过去,大骂一句闲的蛋疼。 可不管这些帝都名流是不是真闲的蛋疼,打退了梦阳铁骑,收回青河郡,虽然死伤武士六万多,可这是二十年来梵阳第一战,封赏立功将士意义深远,加封谥号,抚恤武士,皇恩泽及浩荡,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茗禅陛下已下达诏命,十一月十日,立冬日,群臣来朝。这次不比之前梦阳入侵时的匆忙急诏,给足了时间,各地五品以上官员都得来,除却镇守边疆的武将,任何人不得缺席。 这种大场面上被陛下提名封赏,不仅脸上有光,无疑也是在群臣面前立威,看来梵阳重武轻文的局势是改不回去了! —————————— 帝都祥泉城皇宫。 初冬帝都已冷得人忍不住要把手缩在袖子里,可宁正公主殿下依旧身着轻纱长裙,赤脚踏在地上,原地转圈起舞,好似绝美的飞天。她白皙的面庞带着笑意,好似发生了天大的喜事——这是她回帝都后,第一次笑的如此开怀。 公主殿下的宫邸温暖如春,铺设地龙的大殿就算赤脚踩上去也不觉得冷,角落里几盆本是春末夏初开花的花卉绽放正艳。一袭红袍的大太监郭阿蒙束手站在一边,笑呵呵得看着公主殿下跳舞,从尚吉城回来后,难得看到殿下绽放出笑脸,现在看到她笑的和花儿一般明媚动人,老太监也是舒了一口气。 就怕殿下落下心病啊!体疾可医,心病难治,为情所伤,最是熬人。 “殿下,这地龙火候尚可?今年冷的早,要不老奴再让人把火烧大?”老太监恭敬问道。 “不必了!郭爷爷,殿里一点儿也不冷,而且我这心里热乎着呢!”女孩盈盈笑道,她停下舞步,摊开手掌,对着宫殿窗棂照射进的光线看着,青葱嫩指上套着一枚精巧到极致的戒指,濯银打底玫瑰金为衬,蚀刻出无数繁复精致的蔷薇花儿,就连宫里几位御用的匠人都自愧做不出如此精致的饰物。 与这枚戒指成对的另一枚,是在那个男孩身上。现在他就快要到帝都了!宁正满心欢喜! “郭爷爷,你说星辰能封几品官儿啊?” 老太监撅起嘴,思索片刻,说道:“起码正六品,撑死正五品,再往高就该有人说闲话了!” 女孩气鼓鼓得说道:“才正五品,怎么也该三品吧!父皇真小气!还有,谁敢说星辰闲话,本公主绝饶不了他,现在这是在帝都,本公主说了算!” 老太监摇头苦笑,女娃娃大了,有了中意的男子,就开始拐着胳膊弯护开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公主殿下就开始和个记仇的小女人般,容不得别人说她男人半点不好。 “从战报上看,是星辰公子靠一己之力破开了尸鬼大阵的阵眼,否则困在青河城中的几万武士一个也别想活。这建军功不在于杀敌多少,斩首几何,就看能不能建在点子上,要是这一战咱梵阳大获全胜,全歼了梦阳,那星辰公子就算杀了上百个梦阳武士也算不得什么大功。这一战星辰公子只杀了一人,却是扭转战局的一人,破了尸鬼大阵的阵眼,十万丧尸大军倒下去,梦阳大军一看形势不对,就给开溜了!所以啊,给星辰公子册封加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就看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老太监泡了一杯香甜蜂蜜花茶,递到公主手边。 宁正接过热气腾腾的杯子,抵在唇间啜饮一口,甜美又暖和。她实在想象不到那个面容俊美如天神的男孩在满是丧尸的鬼城中如何威风八面,她只记得在尚吉城时,是他握着刀将他死死护在身后,不退半步,她要离开尚吉城时,是他拼死也要冲过御林禁军和鬼部斥候,不惜身受重伤。一想到这些,她就心疼起他来, 她只想要两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小幸福,从不愿他为自己流血流泪甚至连命都得搭上。 看够了整天围在她身边只会说些空口大道理自诩名流的年轻士子,现在她就能理直气壮的给他们说去战场上立个大功回来,起码都要和星辰那般大的功劳,否则别再来烦她,本公主看不上眼。 “郭爷爷,你说朝会那天,我去宫门口接他怎么样?” “甚好,殿下开心就成,只要别再跟上次一样招呼都不打就跑出宫,啥事都好说。” “嘿嘿,上回是和父皇赌气,给郭爷爷添麻烦了,以后再不会了!”女孩伸手将飒爽马尾发梢缠在指头上,露出一分不好意思来。 “不敢说麻烦,老奴应该的,应该的!”老太监毕恭毕敬说道。 “大后天就要朝会了,郭爷爷怎么还这么清闲啊,都有空来我这儿一坐就是一整天!” “嘿嘿,老了,陛下体察我年老体衰,免去老奴掌印大貂铛的职务,由年轻些的白洪连白公公接手,这次朝会也是交给白洪连负责了。过了明年,老奴服侍皇甫家满就六十年,老奴再把御前总管大太监的位子交出去,就安安心心跟随公主身边,还望殿下莫嫌老奴衰弱!” “怎么会嫌弃郭爷爷,郭爷爷是在宫里对我最好的人!”宁正声音柔柔的说道。这个老人真的是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梵阳和皇甫家,对他年轻时的种种传闻宁正也有所耳闻,但她并不在意,她不管郭爷爷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一人屠戮得梵阳江湖二十多年抬不起头,不管郭爷爷是不是二十年前茗禅元年之乱的操刀者,在她眼里,郭爷爷只是一个为皇甫家鞠躬尽瘁尽死尽忠的老人。 郭阿蒙不禁长叹一口气,有的话,他还是压在心里别说出来的好。 他哪里是什么年老体衰?以他的武学根基,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重养生的话还能再续个五年出来。御殿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这是他这个皇宫五千宦官之首身负的两大职务,如今已被陛下卸掉其一,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擅自出宫前往尚吉城寻找宁正公主。 陛下曾许诺准他三次死罪而不死,擅自出宫是一罪,在尚吉城出手欲杀人又是一罪,虽抵掉两次不死的机会,仍是令他丢掉了掌印大貂铛的位子。自古以来,宦官如忠犬,绝不可擅自行事,不尊皇命轻举妄动,不论所行之事大小,皆是死罪。 丢了掌印大貂铛的位子,他并不在意,宦官爬升本就艰难,他如今的一身大红蟒袍子是靠当年屠戮江湖血洗群臣得来的,就算连御前总管大太监的位子都拱手让人,他这个五千宦官之首依旧不容小觑。 或者说只要他郭阿蒙还有一口气在,整个皇宫就不敢有谁敢乱来! 这是积淀几十年才有的余威。 渐渐淡出庙堂也好,反正老了,也不算是走下坡路,该给年轻人挪挪位置了。老太监把这些劳什子的事儿看的很开,只要能让他继续守着宁正殿下,守在这个叫他郭爷爷的女娃娃身边,那就算连这身大红蟒袍都丢掉也无关紧要。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老太监睁开低垂的眼睑,看着宁正公主,说道:“殿下,这次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将军战死,死人无可封赏,只能恩泽后人,李暹之子李轻裘也在朝会之列。老奴担心这李轻裘仍是对您念念不忘不死心,还望殿下心里有个准备啊!就怕陛下借这次朝会封赏之机,又让庙堂沉浮,动荡不安!” 宁正脸上闪过一瞬厌恶,点了点头。 正文 第91章 皇宫 梵阳帝都祥泉城,传承近五百年的古城,兴建于靖熙始帝时期,动用民夫两百万,耗时十六年完工。仅是将支撑皇宫的巨大椽木搬运过来就耗费三年之久,专门扩宽挖深沋河水道,将玉兰山脉深处生长千年的古树砍伐去枝,十数丈高的巨大松木便顺着河水一路漂流到帝都初址,接着打捞上来削劈规整,一一立起作为支撑皇宫大殿的支柱。专设数座巨型砖瓦窑,只为帝都建造烧制特供砖瓦,据说皇宫的琉璃金顶当真是往砖胚里混进了金粉,红砖金顶青石路,怎么大气怎么来。 靖煕皇宫建成后,始皇帝带领皇族群臣入驻,为这座城命名为‘天央’,伫立于皇宫中央,经纬天地,对应天宫星宿,大有天下气运入吾榖之势。靖煕皇城传承两百余年,天央城三次扩建,以皇宫为中心,一层一层扩张,这座城逐渐变成当时天下财富和权利的中枢。 靖煕皇朝末年,天下一分为二,万俟流年生生撕裂一般版图,自立为帝。见识过天央城华贵之姿的流年皇帝下令建造一座气势宏伟不逊于天央的城阙,于是梦阳帝都缥缈城拔地而起,夏秋之际缥缈城云雾缭绕,犹如仙境,冬日到来之时,雾气凝结,屋檐飞角冰晶悬挂,晶莹剔透,整座城犹如冰雪雕刻而成。 而皇甫氏建立的梵阳皇朝将帝都选址天央,更名祥泉。原因是景澜皇帝攻打天央城时,面对固若金汤的城池束手无策,便将纵穿天央而过的沋河水建坝截断,蓄水万钧,接着填充火药炸开大坝,涛涛河水以无匹之力冲入天央城,淹掉半个城池,而后洪水退去,却在城中留下一片趵突之泉,平日泉水升腾跳跃两人多高,雨季时数条泉水此起彼伏,犹如九龙缠绕,于是景澜皇帝将天央城更名为祥泉城。 传承五百年的祥泉城,居住其中的达官显贵文人士子靓影佳人皆以天下之中自居,站在这里,便是天下的中心,便是社稷气运汇合之处。哪怕西边拔地而起一座宏伟丝毫不逊的缥缈城,哪怕南边又有一座奢华天下第一的名阙尚吉城,可祥泉城五百余年积淀传承两大皇朝的正统之位已然无可超越。 十一月十日,梵阳立冬之日,青河城之战已经过去十日。 祥泉城能并列二十辆马车并驾齐驱的主街迎来一批披甲跨马的将军,为首一面炎字大旗逆风飘荡,猎猎作响,旗下的独眼老将军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巍峨雄伟的梵阳皇宫。他对这座城并无多少好感,这里是他登顶的地方,也是他狠狠跌落的地方。 他身后的王钟离恢复儒雅打扮,神情自然安详,眸眼里漫不经心扫过繁华街道,两边满是一脸崇敬的百姓。他回神看了看跟在身旁的夜星辰,看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城池时心情激动手足无措,相反,他珊瑚红色的眸子中浮着一股倦怠。 自从青河城杀掉那个黑铠人,本就话少的夜星辰变得更寡言,眼神里却更坚毅起来,他的长发束在脑后,眉清目秀,目视前方,整个人的气质内敛沉静,变得沉着大气,少了年轻人的浮躁轻狂。 他并未过问夜星辰是如何杀死那个黑铠人,虽然他很奇怪那个黑铠人就算他和御殿炎将军联手依旧难以抗衡,怎么就死在了夜星辰手里。但目的已经达到,这个年轻人现在一脚踏进了梵阳庙堂的圈子,就看他今后怎么走了,能不能壮大自身气运以蟒吞龙,能不能一步登天后再青云直上。 无限期待。 从城门走入后,一路走过十里主街,来到皇宫正门口,两列威严的御林禁军武士重铠重戈,拱卫皇宫门户。一名黑色官补子的宦官已站在门口迎接,他恭敬的佝偻着腰等候诸位立下无上军功进宫封赏的将军,身材矮小的他在高大的皇宫正门下更显渺小。 “恭迎诸位将军!咱家是新任掌印貂铛,名洪连,陛下赐姓‘白’,白洪连,在此等候诸位将军多时了。”大太监满脸笑容,亲自上前,接过御殿炎将军的马缰绳,他身后一众小太监也为其余将领牵住马,迎接大驾。 尹苍炎翻身下马,鼻翼微张,看着这个神情恭敬的新面孔,嘶哑说道:“哦,白公公?怎么不见御殿总管大貂铛郭阿蒙郭公公了?以往进宫可都是郭公公引见,冷不丁换了新人,这还得习惯习惯!” “哎呦,大将军这说的哪里的话,怎能让您习惯咱家,应该是咱家怎么着都得伺候得您舒坦了!这宫里啊,五千宦官,过来过去就那几个面孔,您可是统管几十万大军的大将军,这不就换个人儿来给您接驾嘛,咱家还特意候着就等着一堵大将军英姿,您说这话,可就真让咱家脸搁不住啊!”白洪连说话极为圆滑巧妙,奉承之语天衣无缝,他的笑容灿烂如花,笑声也没有宦官特有的阴阳怪气,反倒透着一股子豪气。 “行了,在这儿,您是主,我们是客,随你怎么安排!”炎将军狰狞的脸也露出笑容来,只是他一笑满脸伤疤愈显狰狞。 他的独眼微微眯起,目光越过大太监的肩头,看向正门内威严规整的梵阳皇宫。这个大太监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始终没有解释为何郭阿蒙的掌印大貂铛一职被卸去。 “诸位将军先虽咱家去謦茗苑歇歇脚,试试朝廷给各位新制的官补子合不合身,品点香茗点心,时间一到啊,咱就上朝面圣去。”白洪连搓着手视线扫过几位将军,目光落在后头的夜星辰身上,他小声笑问道:“敢问公子可是梁星辰?” “嗯!” “星辰公子不必随咱家去謦茗苑了,自有人等候你!大太监笑容古怪,目光透着好奇与敬畏,仿佛多看这个年轻人一眼,便会暴毙而亡。 几位将军跟随白洪连穿过皇宫正门往里走去,临走前王钟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不必担心,这儿是皇宫,天子眼皮下,没人敢乱来,咱是受封赏来了,大胆放下心!” 夜星辰看着他们踏过高耸的皇宫正门,钉着黄铜铆钉的巨门嘎吱一声合上,仿佛威严的皇族气势,拒人门外。 看到两旁这么些披甲持戈的御林禁军武士,他心里就极不舒服,当时宁正离开尚吉城时,他差点就死在这些人手里。 他仰起脸,眺望皇宫的琉璃金顶重檐叠角,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这么站在了皇宫门口?他与宁正的距离,也许只隔了这一堵深深宫墙,却是牺牲了多少人才奠定他的战功,才让他能站在这里,不至于自惭形秽? 他轻声苦笑,还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啊! 身后有人走来,他回头望去,一袭猩红的大蟒袍,一个窈窕女子身影。 身后御林禁军齐齐跪下,“拜见公主殿下!” 星辰深吸一口气,思维在这一刻窒住。 朝思暮想的宁正束手而立,眉眼清秀,白皙面庞笑意盈盈。 红衣蟒袍大太监郭阿蒙呵呵笑道:“原以为你走到这一步起码要几年之后,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站在这儿!这几天可把咱公主殿下乐坏了!” 宁正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老太监,嗔怒道:“郭爷爷——别什么话都往出说!”她脸上流露出一抹红霞。 她低着头不敢看向眼前的人儿,一袭军装的他如此英挺,消瘦的身材笔直如剑,锋利俊美的五官在阳光照耀下宛若透明,仿佛最精美的工艺品。可她明显从他的眼睛里感觉到一股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伤感悲凉,仿佛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她感受不到在尚吉城时,这个少年那股优柔温软。在尚吉城时,明明他是主人她是客人,却每次都是她翻过他家墙头,轻声叫他的名字,接着两人就从墙上跳下来,挽着手跑进尚吉城的灯火通明中,街上看到好玩的好吃的也都是她伸手说想要,而他只是站在那里笑着为她付钱。 可现在,她再从他的眼里找不到分毫优柔犹豫,他站在那里就像狭长战刀一般笔挺,目光沉静,就连清秀的面庞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执着与坚持。 分开后这段日子,星辰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有了变化,是一种仿佛破茧而出宛若新生的蜕变。 她心中隐隐不安,她无法猜测这种变化是好是坏,甚至不能分辨星辰还是不是当初的星辰! 气氛突然就局促起来,她低头摆弄一角,不敢说话,老太监在旁束手而立,眯起眼睛老神在在,吃了秤砣般铁了心不多嘴一句。 “没让你等太久吧?说道做到,进了帝都,就再不走了!”星辰突然绽露出一副笑脸,格外干净美好,他走上前来,一袭军装勾勒得他英挺逼人,少了很多富家子弟的脂粉气,多了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沉静内敛的气质引人注目。 以往都是她抓起他的手腕奔跑在尚吉城的灯火辉煌中,这次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受到星辰手心中握刀磨出的粗糙茧子,他的皮肤冰凉,像被一团水包裹住。 两枚戒指终于凑成了一对,那有情人就能终成眷属? 宁正声音温柔的说:“走吧!”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好多事情要告诉你!”星辰与她并肩走在巍峨的皇宫城墙下,看到她脑后那一束细细马尾,突然心情就晴朗起来。 “好!让我听听我的大英雄的英勇事迹!”宁正俏皮笑道,她的笑声如风铃,伸出一条胳膊,好似要抓住指间流过的风,抓住温暖的阳光,抓住她身边的人。 正文 第92章 背影 看到宁正,星辰终于觉得在青河城的痛苦又黑暗的回忆一扫而光,那些腐烂的丧尸,阴雨连绵不见天日的阴霾,不得不杀死自己兄长的煎熬,踏着无数尸骨才换来如今一步登天机会的歉疚……这些令他不堪回首的感触,在女孩伶俐清脆的笑声中烟消云散,宁正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她的笑容就像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能消融任何寒冷坚冰。 现在他就这么牵着宁正的手走在皇宫中,穿过森严的御林禁军,走过雄伟华丽的皇宫。碰到小步快趋的宫女太监,他们匆匆一句“见过公主殿下”,忍不住要抬起头偷看这个与公主殿下并肩而立的男子,嘴巴皆吃惊的张大,怎么也合不住。 身为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宁正殿下的眼光也高很多,时常有献殷勤的男子绕着殿下转着圈儿奉承,以博红颜一笑,怎奈何公主殿下多是冷眼待之,甚至直截了当闭门不见。可现在,公主殿下竟与这男子挽着手站在一起,笑容温软,碧绿的眸子像初春化开的湖水,柔波漾漾。 这世间还真有男子能得到公主殿下的垂青!那该是多出彩的男子,多幸运的天之骄子? 边走边说,星辰言辞斟酌,有些事情他必须得压在舌头下面,说出来恐怕会让刚刚一步登天的他再狠狠摔下来!他即将在梵阳封官拜将,他在梵阳叫梁星辰,他夺得彪炳战功只是为了能与宁正再相聚。 尽管他本是梦阳夜国的亡国世子,尽管他父亲大人是梦阳前镇天大将军,尽管他是梦阳修罗大国师死死防备的人,尽管他是要以梵阳为基石,壮大自身气运,要以蟒吞龙……这些心中猛虎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突然就有些不安,他感觉自己是欺骗宁正。他只敢说是家里花了钱才把他送进军队,只敢说他是侥幸才杀死那个黑铠人,只敢说立下如此大功只是运气稍好些而已。他多想告诉宁正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时,心如刀绞的感觉有多痛;看到哥哥死前塞在他手里的纸条时,眼泪大滴大滴滚落,泪痕在夜风中多么冰冷刺痛;这一仗根本就是策划好的,死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让他能一步登天。 他不敢说,只能将这些话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 他躲闪着不敢看宁正的眼睛,他怕他的掩饰会在那双碧澈无邪的眸子下不攻自破。他知道他连笑容都有阴影,背负这么多,怎可能笑得轻松? 一时间没人说话,两人并肩走在一起,阳光很温柔,微风很清新,女孩的马尾辫在脑后轻轻跳跃,淡淡的玉兰花的香味沁透了星辰。 其实能这样并肩走在一起就好,当初知道她是梵阳公主后,他心灰意冷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能与她并肩走在一起,不觉得自惭形秽,他应该感到心满意足。他要做的是守护好宁正,而不是用自己那些糟心事让宁正担心,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宁正绝不能再失去。 他手间的力量大了几分,感到宁正的手也有力的回握着,嘴角微微翘起,像一只猫般笑了笑。 宁正带他来到自己宫邸,踏在华美张扬的九龙盘舞白玉石阶上,手扶着刻纹繁复华丽的栏杆,如梦似幻。 一直远远跟在后头的大太监郭阿蒙嘿嘿笑了笑,这小子该知足了,他可是公主殿下长这么大,第一个被公主带入这座宫邸的男子。前两年有一皇族外姓旁系公子,仗着自个与当今陛下不浓不淡的血缘之亲,擅自闯进殿下宫邸,言语轻佻纨绔浮夸,惹得殿下大怒。直接被殿下的仆从轰出来,就还不死心,死皮赖脸脱了鞋坐地上靠着石阶大声吟诗歌颂,一直从早晨耗到了晚上,用上了男子追求女子最下作的死缠烂打之术,最后气的公主殿下找来二皇子将之狠狠拾掇了一顿。 据说最后是被他家人小心抬到马车上,灰溜溜抹黑出城,这些年都再没敢再来帝都。 且不说陛下对宁正公主何等宠爱,就是几个皇子也对这个妹妹偏爱无比。已经开始接触帝国权利中枢的大皇子是个极有修养的男子,待人接物从没有皇子的架子,谦和有礼。四年前,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悄悄找上大皇子,意思很明白,只要大皇子能让他见着宁正殿下一面,能促成这桩好事,他那一部尚书的爹爹便倾力支持他当太子,更有他爹爹的各路人脉为大皇子铺路。 当时大皇子笑呵呵得满嘴答应,在外人看来,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若能得到权臣的支持,今后的路无疑会好走很多,只是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不痛不痒。怎料几天后,一纸诏书就送到吏部尚书家里,调任颇有经国大才的吏部尚书为西北道经略使,并将之死死按在苦寒的西北四郡足足四年不得翻身。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开来了。虽然吏部尚书与西北道经略使都是正二品,可京官外调就算品秩不变,依旧算是贬谪。更何况当时吏部尚书大人经世之才颇为出彩,甚至再往上走一步也有可能,怎奈何说下去就下去?人们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平日谦和有礼几乎圣人的大皇子绝不是好说话的主,话说的软,事儿却做的极强硬,不留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尤其是在宁正殿下的问题上,更不容心怀不轨之人动半分邪念。 二皇子就不必说,打小在皇宫就是混世魔王般的人物,没少把伺候他的太监宫女打残气哭,陛下将鬼部斥候交给二皇子掌管后,这个阴蜇狠戾的二皇子做事更加乖张。若说大皇子的手段还是在明面上的规则之内,那二皇子就是彻头彻尾的不讲理,是会杀人的。毕竟这是皇甫家的天下,皇甫家的人说的话就是理,自不必和你们讲道理。 而身为武夫的三皇子武贲,热血青年,若是听到有谁欺负了宁正,直接就调几百号精兵从边疆杀回来,先不说别的,仅仅这气势就震慑住一大票儿帝都纨绔。 老太监双手插在袖子里,弓着腰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对儿好不容易才凑在一块儿的佳人。星辰公子勉强是得到了二皇子的认同,差点连命都丢在御林禁军和鬼部斥候手中,接下来还有大皇子那关,要是年底贺岁,三皇子也回来,那就更热闹了。 想当皇甫家的驸马,不过这三关五将怎么行?而且就算这几个皇子都看过眼了,这事儿最终拍板的还是当今陛下,要想终成眷属,难难难! 老太监突然就觉得这年轻娃娃们在一起,何尝不是得过且过在一天是一天?尤其是这种大家大世出身的年轻人,有几个能真真正正与自个心爱的人在一起?男情女爱都如履薄冰一般战战兢兢身心俱疲,这都是什么世道? 说实话,他很看好这个星辰,不论是秉性亦或是心智。其实只要是宁正喜欢的人,不是太过差劲的,老太监都能容得下。毕竟他就是一步一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不会做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恶心行径。 走进公主殿下宫邸,当真是女子住的地方,处处透着清雅秀气,干净宜人。星辰真该让小五和六子那两个货来看看,他们总把住的地方搞得和猪窝一样,还说太整齐了不习惯,就这么乱乱的心里舒坦。 宁正牵着他的手顺着楼梯朝上走,她喜欢登高远望,于是陛下专门将皇宫中仅次于主殿的宫邸腾给她,站在这座宫邸之巅,可眺望整个京畿之地,祥泉城之景尽收眼底,五层宫殿飞角勾檐,琉璃金顶层层叠加,伸手即可揽月摘星。 登高宫邸之巅,推开门户,站在栏杆前,巍峨一片京城胜景。这是星辰第二次站在高处远眺,上一次时,还是在城主爷爷的府邸,他站在高楼之巅不敢往下看,只觉得一阵晕眩,远没有登高而望一览众山小,气吞万里势如虎的豪气。 如今站在高处,站在这个皇朝正中心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苍生,胸臆万丈,仿佛君临天下。 雄伟的皇宫自脚下层层蔓开,高大的皇宫城墙将威严皇家与世俗百姓隔开,再往外便是这座传承五百余年的古城城墙,接着是梵阳万里大好河山,远处天地一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梵阳之土。 星辰怔怔然看的出神。 站在城主爷爷的府邸居高俯览,并没有如此震撼的感觉,可站在梵阳帝都,站在帝国的权利中心居高临下,竟令他有股君临天下的霸道之意。他不由自主得伸出手,五指张开,好似要将眼前所见都攥在手心。 “星辰——你要入朝面圣,得有上朝袍服,我特意叮嘱织造府为你缝制了一身官补子,你试试何不合身!”宁正站在他身后,笑着说道。 老太监双手捧着一袭叠放整齐的蔚蓝缎面锦袍,递到宁正手中。 “这是给我的?”星辰惊愕。 “对啊!你好歹为我们梵阳立了如此大功,本公主怎么也该表示表示!别磨蹭,快换上!”女孩伶俐说道,她的伶牙俐齿依旧令人耳目一新。 星辰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将身上的笔挺军服褪下,递到恭候身旁的老太监手中。 他**上身,临栏而立。 这一刻宁正发现这个清瘦男子有着令人惊艳的身架,身形匀称令人惊心动魄,身上肌肉不似那些突贲到让她觉得恶心的大块头,不显突兀,但蕴含足够的爆发力。 她向后退了两步,好更完整的欣赏这个男子的背影,却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仿佛看到了这辈子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这个男子的脊背纵横交错满是伤疤,张牙舞爪,好似在嘲讽这个人间。 一直以来,宁正都觉得那些背影落寞萧瑟孤寂都只是无聊士子文人的无病呻吟,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令她心头刺痛的背影。 她禁不住后退,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她都生长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就像一朵生长在肥沃之壤中的贵气牡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她想象不出一个男子经历了什么才能在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积淀出整整一后背的伤疤。 她怎可能知道星辰自五年前被梦阳林夕皇帝流放到极北草原后,就在蛮族那片凝腥的土地上顽强的活了下来,他拼命学骑马,学战刀,学蛮族骑兵的冲锋,无数次跌落又爬起,爬起又跌落。他曾身披锁子甲手握劈刀与蛮族的骑兵厮杀在一起,刀刀见血见肉。最近的几道伤疤,正是在她离开尚吉城那天,被御林禁军和鬼部斥候留下的,伤疤泛着白痕,纵横交错,像将天空割成一块一块的繁复树枝。 宁正出神的看着这张后背,心神仿佛被紧紧攥住,她感觉若是错过了这个男子,就注定会错过这悲怆苍凉的画面。 而她眼中的男子,正双臂抱于胸前,伫立高处,狭长的眼睛眯起,眺望远方,神情平和安详。 正文 第93章 蓝缎袍 梵阳茗禅二十年,十一月十日,立冬。 紫禁开祥。 今日朝会,算得上近几年都未曾有过的盛会,除去本就在帝都当差的京官,就是各个州郡主管京道经略使盐铁茶运监察使也鱼贯而来。只要是帝国官秩上能排的上号的,都得推掉手头事宜,赶来朝会。梵阳正从九品十八级,六品是道槛,能踏进帝都面圣的,至少都是六品以上,或手握一方权柄,或独掌一面事宜。若是这近千号六品大员齐齐暴毙,梵阳等若从顶层轰然坍塌。 坐落巍峨皇宫中轴上的永安门外站满了等待面圣的官员,门口大小马车玲琅满目,仆从杂役摩肩接踵,门口几无立锥之地。久而久之,面圣停车也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官秩高的马车就离永安门近,官秩低的就离得远些,依次排开。许多品秩不高不低的京官索性起个大早迈着步子走来,不争不抢,也不伤和气,天子脚下,可不能为车驾之事争个面红耳赤。 这不下千人的阵容中,有年过不惑且高居三品的有为之才,有须发皆白才刚迈过六品门槛的老人,更有世代为官而立之年便手握一部权柄的年轻俊杰。这些人中,又自动分成两拨,一波以御殿月华候为魁首的文官,一波以御殿炎将军为鳌头的武将,两拨人中又有三五成群抱团的党系,有尊大皇子的大皇子党,也有推崇二皇子的二皇子党,又有翰林党,黄门庭派,有郡守经略使之间相互结交的地方系,又有在帝都为官的京官系…… 谁也不敢说自个能将这一千来号人都给理清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御殿月华候也不能,他最多就是独处于事外,不与这盘根错节的派系扯上牵连。就算再过圆滑之人,也不敢说能在如此繁复的派系之间左右逢源。有人戏言,若是将这些六品以上大员面孔都见过了,那就能理清帝国权利的脉络,若是被这上千号官员都认识了,那就算在帝国中崭露头角。 时候未到,城门依旧紧闭,这些等候上朝的官员自觉站定,双手束于身前,或闭目养神或随意眺望,几个油滑之辈游走于各个朋党之间,打个照面混个熟练,但大多数官员都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心中疑惑也只敢对身边熟悉朋党小声耳语。 大小官员基本来齐,这时永安门前金水桥上走来一个消瘦身影,一袭蓝缎面锦袍色泽艳丽,在阳光下泛着光彩,胸口刺绣一只鲜艳孔雀,周身缎面又晕衬几条淡金色团龙,脚下的银扣靴子黑面白底,踏在金水桥上步履挺拔有力。 兴许是这一身华贵的袍子实在不合官秩,不少官员都回头望向来者,却发现是个极其年轻的俊美男子。不少人小声私语,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上朝一大乐事就是迟到被罚,再还有一大幸灾乐祸之事便是衣着僭越。迟到挨罚,僭越挨打,在规矩颇多的皇宫里,着实是件能众乐乐的事情。 梵阳上朝官服皆为帝都织造府统一缝制,不论是布料还是样式都有讲究,尤其是胸前的飞禽走兽补子更不能有半分差池。文官红色官服,腰间银底镶玉绶带,胸前飞禽补子,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武将黑色官服,腰间银底镶金绶带,胸前走兽补子,一品麒麟、二品狮、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这些规矩都是梵阳建朝三百年来传承下来的,甚至是先前的靖煕皇朝,金鸢皇朝都对官员品秩朝服有规则。 可这年轻人,蓝缎面的锦袍便是格格不入,这种颜色的袍子向来只有亲王公爵能穿,可亲王胸前补子是四爪蟒龙,比陛下的九五龙袍少了一龙一爪,可这人胸前的孔雀又是怎么回事?就肩头两胸还隐隐有淡金色团龙,官员服装不得与龙沾边,这是死规矩,这年轻人当真是自找不自在? 啧,不过话说回来,这年轻人身上的袍服比他们的要好看的多,尤其是腰间绶带金镶玉,令这身形消瘦的年轻人透出一股威严之气。 年轻男子来的有些迟了,永安门前已水泼不进,他站在站在金水桥上环视群臣,硬是找不着他的立足之地。 一名小太监瞅到这一幕,赶忙上前,笑脸相迎,低声说道:“这位爷,您这身补子可不太讲究啊!小的接待官员朝会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您身上这样的袍子,可千万别冒失僭越了,这可是要挨板子的啊!若是冲了某位官老爷的兴头,您这挨了陛下板子不说,下来还得被人拿捏笑话!” 俊美男子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朝前走去。 小太监白净面庞涨的通红,赶忙说道:“爷,爷,可千万别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礼太监盯着,您听小的一句劝,趁现在还没上朝,赶紧换一身袍子来,宁愿迟到挨骂,也别僭越挨罚,这当庭杖责二十,且不说面子上过不过得去,就这身子板就够遭罪的了!这宫里啊啥都好,就是规矩多,咱得多生点心不是?” 男子微微蹙起眉头,默默前行。 小太监见劝不住,狠狠一拍大腿,愁眉苦脸跟自家着了灾一样。真想就撒手不管了,你不听劝到时候吃了亏是自个的,遭罪也是自作自受,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苦口婆心起来,连声问道:“这位爷,看您这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吧?冒昧问一句,在哪儿高就?家里可有三品以上大员?或者认识某位当红权臣?朝中有没有能拿得住事儿的靠山?要是都没有的话,您这可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这急的满头大汗的小太监,没由来的想起一句‘皇上不急太监急’,可又觉得有些窝心的温暖——人常道官场薄情,人人都恨不得别人栽个大跟头再也起不来,恨不得犯个大罪落得满门抄斩自个在旁边捂嘴偷笑,像这小太监这般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真的不多。 他温和的笑了笑,说道:“这位先生心眼可真好啊!” 小太监涨红了脸,忙摆手道:“当不得先生,当不得,咱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命,爷千万别跟咱客气,受不起!” 兴许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小太监脸上露出一抹骄傲,胸膛不由得挺起来些,看向男子的眼神也多了一分感激。 “我的确是第一次上朝,很多规矩不懂,但这身袍子是宁正公主殿下送的,应当没坏规矩。若是不合时宜,那怎么也得在朝堂上走一圈后再脱掉,就算挨板子也不能抚了公主殿下的心意!大不了下一会上朝时就灰溜溜的来好了!” 小太监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好胆气!’。不少年轻人第一次来朝会面圣,都吓得脸色煞白,补子都挪不开,还没等见着陛下就先自个尿湿一裤裆,就是不少四五十岁当了半辈子官的,勉强爬过了六品门槛,来面圣时都战战兢兢缩手缩脚,生怕做错事说错话被人笑话。 可缓过神细细一琢磨,小太监就吓得脸色煞白。 这袍子是公主殿下送的?殿下平白无故送个陌生男子一件不合规矩的袍子,这是啥意思? 小太监一时半会琢磨不来,站在那里绞尽脑汁想啊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爷,那您自个斟酌,咱家也不劝您了——哎呦,谁啊!”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小太监的后脖子被人拍了一巴掌,声音极响。他捂着通红的后脖子回头看去,正要出声抱怨,看到来人,声音一下子憋了回去。 是个一袭大红蟒袍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的老太监,皇宫五千宦官之首,御前总管大太监,前任掌印大貂铛郭阿蒙。 小太监差点眼泪都出来,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捂着脖子眼里噙出眼泪花。皇宫里的太监宫女对这个神出鬼没的老太监极为害怕,郭阿蒙容不得下人做半点错事,被他主动找上,那就是出了什么大差池。 “郭公公……您,您老怎么……”小太监声音细弱如蚊呐。 “就数你小子一天操的闲心多,出力还不讨好,去一边忙去,这儿不用你管了!”郭阿蒙下巴一扬,笑骂道。 “可是……可是这位爷这身衣服实在,实在不能穿出去啊!小的都说破嘴皮子了他就是不听!”小太监愁眉苦脸说道。 “动动你的猪脑子,人家都说了这袍子是宁正公主送的,又不是自个要穿出来,宁正殿下能送袍子给这位公子,这是啥意思你还看不出开?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活该一辈子被摁死在不入流的七品小太监位子上!” 小太监拼命琢磨着,脸上表情像是使了好大劲儿在思考,甚至都能撬开他脑壳子看到他脑子是怎么运转的。接着他狠狠一拍自个额头,慌忙说道:“哎呦……小的真是瞎了眼了,眼睛瞎的干干净净!” 他转身对着男子连连弯腰鞠躬,慌忙说道:“爷,您多包涵包涵小的,千万别忘心里去,千万别跟小的计较!小的哪里知道您是公主殿下的人,将来要是您当上驸马爷了,可得提拔提拔小的啊,小的叫赵喜年,喜庆的喜,过年的年哈……!” “赶紧滚——让你小子拍马屁都能拍到马蹄子上去!”老太监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抬起一脚揣在小太监屁股上。 小太监讪笑着揉着屁股向后退去,边退还边鞠躬这,生怕被这年轻人记恨,可眼神里早已雀跃不已,好歹算是在未来的驸马爷面前混了个脸熟,趁着年轻人还没显山露水时就留个印象,比他大红大紫后跟着一群人去奉承要来的有用的多。 老太监郭阿蒙站在金水桥头,与年轻人并肩站在一起,轻声说道:“看到了么?星辰,这些就是梵阳庙堂里最活泛的一群鱼了,全都是在咱皇甫家的池子里养着!看你一头扎进去,是被人当作饵料吃掉,还是能变成一条大鱼把他们全都吞掉。” 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太安门到永安门之间这两里中轴路,感慨道:“第一次走在这上朝路上,心里害怕紧张,就一路数着步子,不多不少九百步。之后每次走步子都不准超过九百步,憋着一口气向前走,不敢懈怠分毫。现在老了,刚数了数,足足走了九百二十步,一路走来,感到那口精气神儿都没了。” “去吧,快要上朝了。先随便找个地儿站着,等今儿上朝陛下为你加封拜将,你就能站在他们前头了!” 夜星辰点了点头,走下金水桥,朝黑红一片的官员走去,一路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消瘦的身影如一柄宝剑,披荆斩棘。 缝隙攒动,夜星辰的耀眼衣袍在上千号六品大官中格格不入。 孤身一人,孤立无援。 正文 2014.09.07开学啦 开学啦,不能每天更新了,但会时不时放出一章。感谢支持。 正文 第94章 庙堂暗流与温柔情话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金色的永安门上,朱红漆黄铜钉一时间泛着耀眼光泽。正门后长长的中轴路末端,掌时司礼太监敲响了紫铜钟鼎,犹如佛家梵音,悠悠传来。 群臣小声簇谈的声音嘎然而止,整理仪容,立定站好,按照文武之分官位品秩排成两列,从永安门前一直排到金水桥上,低头噤声,双手持着朝廷钦赐玉符,恭敬犹如孩童。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心高气傲的三品大官亦或是性子粗野的地方小官都收起嘴脸,安安静静等候陛下宣召。毕竟是被养在皇甫家这一池子水里的鱼,就算再怎么野性难驯,到了主子投食喂饵的时候,也要献媚一番,做出万鲤翻腾的繁华气象。 高大需要仰头到脖子酸痛才能看到顶的永安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厚重门扇后露出一条笔直宽阔的中轴路,两侧仪容森严的御林执金吾手持吊坠红絮的礼杖夹道而立,一路延伸,直到尽头高大威严的金銮殿——天子之所在。 文官御殿月华后为首,武将御殿炎将军鳌头,两列黑红官服的文臣武将犹如黑红蛟龙,随着领路的司礼太监向皇帝游弋而去。他们低着头,手中玉符持拿得稳稳的,紧随前一个人的步子,生怕快了半分慢了片刻乱了节奏。每隔五名执金吾便有一面夔牛皮鼓,当文武百官每走过一面鼓时,便有司礼金吾卫击响厚实的夔牛皮鼓,咚咚咚,震人心魂,而远处金銮殿中的紫铜钟鼎的敲击声依旧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响着,声音清脆悠扬。 夔牛皮鼓声沉重厚实,紫铜钟鼎声音清脆尖锐,好似绊马索与长鞭,压住步子快的人,赶着步子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两列文武走到中轴路的尽头,鼓声接天,钟鼎之声像碧水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两旁执金吾手中礼杖红絮翻滚,阳光倾洒而下,皇宫金顶与白玉铺就的地面相映成辉,金銮殿前需要两人合抱粗的柱子上游龙戏凤盘旋交缠,殿内青铜香鼎焚香袅袅,周围影壁上垂悬上等丝绸帷幕,纹绣仙鹤游龙白隼螭吻等等瑞兽,又以烫金裱饰,缀以金铃。 尽显皇族气派。 负责领路的司礼太监将两列文武领到金銮殿六十四层石阶前,便转身恭敬站到一旁。大殿中缓缓走出一袭红袍来,不少文武瞥见那一抹殷红后,头不由得低的更甚——谁不知道红衣蟒袍郭阿蒙?谁不知道这个皇帝身边红的发紫的老宦官当年手段有多凶戾?谁不知道这个御前总管大太监在皇宫中犹如饿猫,无时不刻舔着爪子伺机而动? 红袍宦官开口,却是一个未曾听过的声音。 有大胆着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一下放心大半——来人并非那人人谈之色变的郭阿蒙,是一个新面孔。其实说新也不新,这名大太监是居于郭阿蒙之下的御前监司太监白洪连,是实打实的正三品大太监,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 不少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或疑惑或放松,还有那一分不怀好意的恶意猜测——若是这位郭阿蒙失了势,被剥了那层红衣蟒袍,那当年被他得罪过的氏族豪伐,该怎么以牙还牙,报当年大仇? 新任掌印大貂铛白洪连声音淳厚,就像掀开泥封陈酿数十载的美酒,虽然太监被去了势后,喉结消隐,声音听起来都那么圆滑甜腻,可听这白洪连的声音总比以前听郭阿蒙的声音要顺耳许多。 “陛下有旨,从四品以上官员,入殿,四品以下官员,跪地候旨!”大太监双手插袖,眼睑低垂,仪态华贵。 “谢主隆恩。”整齐的甩袖打千之声,犹如浪拍礁岩,这是每一位有资格面圣的大官都得会的基本功,整整齐齐,干净利索,头朝金銮殿跪倒下去,弯腰躬身,五体投地。 可以进殿面圣的文武大臣打千跪礼后,便站起来,随着大太监白洪连鱼贯如殿,跨过金銮殿的门槛,犹如鲤鱼跃龙门。不少跪在殿外的文武看的眼睛发红,官场就是如此,六品以下小官羡慕他们能进京面圣,而他们又羡慕这些能迈进金銮殿中一睹圣颜的权臣。估摸着那些能只能站在门口边沿的四品大官,又羡慕与陛下只几步之遥的一品二品御殿重臣。就像四月牡丹正好,层层绿叶铺垫渲染,才衬出那几朵艳丽美硕的花。 跪在殿外的文武后,一袭蓝缎袍的夜星辰也跪倒下来,只是他并非像前面那些文武大臣般,跪得五体投地,他甚至连膝盖都未着地,只是象征性的低头屈膝——他骨子里是反感这类为奴为卑的形式,而且,他一个梦阳人,为何要跪梵阳的帝王?他一个高贵的咒术师,为何要跪世俗的帝王? 他更情愿坐在那张龙椅上,被人跪拜。 “八百六十四步。”他小声说道,从永安门走到这里,走了八百六十四步。当年郭阿蒙走这条中轴路,这位武力第一的大宦官足足走了九百步,而他却是走了八百六十四步,那今后再走这条路,只能比八百六十四少,绝不能超过这个数。 “这位公子,您这身袍子可太扎眼了啊,您就这么穿着上殿面圣了?”一名头发花白的文臣转过头,小声问道。 星辰扭头看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宫里的规矩多,你这袍子,估计连亲王都没得穿,老夫刚还以为你穿这身袍子,都有资格走在咱御殿月华后和炎将军之前,没想到,还是和咱这些不入流的官油子跪在殿外,啧啧啧!还不如早点回去,换身合乎身份的袍子来,省的被言官礼官瞅到了,屁股挨板子,丢人现眼!”老文官尖酸刻薄说道。 星辰低头不语,不想理会。 突然他额头被人的鞋尖点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前面那五品铁盐监运使扭头看着他。 “跟你说话呢,愣头青一个!”说着他又扬起鞋尖,在星辰额头上点了一下。 白净的额头留下一个脏兮兮的鞋印。 他双手握拳,面无表情。 “小子,咱文官魁首武将鳌头的炎将军和月华候都穿着中规中矩的补子,你小子几斤几两敢穿这身蓝缎子?还孔雀金龙,呦呵,腰上那绶带还是金镶玉,你这僭越,可不止要挨板子,搞不好要被抄家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这袍子像靖煕前朝那亲王才能穿的行头,穿前朝的袍子见本朝的皇帝,这可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是死罪!”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刻意扬起几分,距离近的文武大官都能听到,纷纷转头看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犹如妖魔的笑。 官场冷暖,薄情透骨,可见一斑。 星辰重新低下头,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握拳时,指甲扣在粗粝冰冷的地面上,刺骨生疼。他就保持着双膝不着地的姿势,双手撑着身子,尤为艰难,还不如跪着舒坦,额头汗珠豆大滚落,顺着脸颊淌下。 周围人冷嘲热讽,不怀好意,突然就觉得,皇宫里就算被初冬暖阳照透了,也冷的刺骨。 金銮殿中。 掌印大貂铛白洪连弯腰快趋,绕到那端坐于高堂上的伟岸身影之后,仰头挺胸,撑起皇室威严。 群臣鱼贯而入,两列文武一字排开,按官秩高地,由近及远。最前面三位皇子一位公主也穿上了上朝时的礼服,站在群臣之前——皇甫氏家国家天下,下一任皇帝,就要从这三位皇子中诞生了。 白洪连低下头,侧耳细听,恭候陛下吩咐,不时点头,若有所思。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声音淳厚犹如洪钟,“陛下有旨,御殿月华后陆妙柏面圣不跪,御殿炎将军尹苍炎面圣不跪,兵魁王钟离面圣不跪,四位皇子皇女面圣不跪。” 好家伙,上一次梦阳入侵,仓促上朝,也只是三不跪,这次举国上下文武齐聚,直接是四不跪。 御殿月华候炎将军面圣不跪情理之中,这半路杀出的王钟离又是何人?没有官秩,没有品秩,直接被陛下冠以兵魁?兵甲魁首? 面圣不跪,这可比赐剑赐马赐金两来的更滔天恩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群臣齐齐跪下行礼,甩袖打千。为首不跪的陆妙柏欠身弓腰,以谢恩泽,而炎将军依旧腰杆笔直,不为所动,更显年轻些的王钟离点了点头,神情谦恭却不卑微。 “诸卿平身!”皇帝举起双手,做了个四海升平的手势。 “谢主隆恩。” 待群臣站定,整理好袍服,皇帝开口道:“近许,国家蒙难,虎豹越篱,屠戮百姓,付之焦土,举国震惊,朕心忧虑。然我梵阳大才大勇之士挺身而出,领兵化险,逐狼驱虎,为朕排忧解难,安民护国,朕甚欣慰!” “月华候,此次用兵,耗损几许?” “回陛下,运送辎重,民夫五十万,锻铸兵器,耗铁十万斤,国库拨款,白银三百万两,粮草消耗,四十万石。然帝国根基厚实,底蕴丰富,此番消耗,不足为虑。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梵阳鼎盛,万世不替!” “炎将军,此次征战,杀敌几何?” “回陛下,梦阳大军派遣风雷铁骑,肆虐青河,又动用妖力,驱使青河城十万丧尸围城,我军被围困青河城中五日,伤亡惨重,末将愧疚难当,实在不愿提杀敌几何!”炎将军声音嘶哑,平静说道。 “哦?风雷铁骑?丧尸围城?妖鬼之力,然炎将军依旧是打退了梦阳虎狼,护卫梵阳安康,虽我军伤亡近半,但与胜利比起来,这点伤亡,不算什么。炎将军依旧是我梵阳的兵戈第一人!”皇帝淡淡笑道。 下面群臣倒吸一口凉气,伤亡近半啊,那就是死了近七万武士,依旧未能留下梦阳军队,仍被逃之夭夭,那梦阳军队该有多强大?还有妖力作祟,丧尸横行,这等鬼神作乱之事,是大祸临头啊!可龙椅上,皇帝气度伟岸,谈笑风生,又给他们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就算梦阳下一次再入侵,帝国依旧能化险为夷? “御殿月华候,此次征战,运筹帷幄,后勤补给,粮草征调,民夫动用,皆是陆卿一手操办,朕甚欣慰。赐车百乘,金千两,银万锭,今后上朝无须跪拜,赐座看茶!” 群臣的脸狠狠抽了一下,面圣不跪还不够,这能与陛下一般坐着了? 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张瑰丽的椅子从侧殿上来,将之放在陆妙柏身后。陆妙柏也不矫情,欠身弯腰道:“谢主隆恩。”便大大方方坐下,又一名小太监捧着一盏香茗,恭敬递到月华候手中。 “御殿炎将军,说实话,此次征战,梵阳是败了,却虽败犹荣,卿在前线杀敌,朕心忧虑。每每战报送来,朕都不敢亲启信封,卿等战事,朕了然于心。梦阳举兵十五万,再加青河城十万丧尸,足足二十五万兵力,围困卿之十余万人,鬼神之力莫测无常,卿能平安脱身,朕已心满意足,更何况梦阳敌寇已退,卿依旧是功臣!” “炎将军赐车赐银钱,今后上朝无须下跪,可佩剑披甲面圣,可在皇宫内骑马而行。” “谢主隆恩,末将愿将赏赐的银钱分发给立了战功的将士们!” “好!好!好!”皇帝扬起手,大声笑道,声音赞许。 紧接着,皇帝转头看向群臣中第三个站着的身影,微微点头,称赞道:“用兵如瘦虎,破釜沉舟之气魄,兵魁王钟离,与二十年比起来,锐气收敛,沉稳老练。帝国危难之际,卿不计前嫌,挺身而出,朕颇为感动。尤其帝国如今老将蔽零,卿之出现,雪中送炭,定海神针啊!” “陛下言重了,末将生于梵阳,长于梵阳,帝国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好,二十年前一战成名的王钟离,朕封你为车骑将军,傲羽长射和御林禁军统归你掌管,赐车赐马赐剑,赏银万两,可佩剑披甲上殿。” “谢主隆恩。” 皇帝扫视群臣,微微叹息,说道:“少了几个面孔啊!”他扬手一指,“这本该是沧海军都统李暹将军的位置,这儿,应是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将军,可惜他们都已殁身殉国。” “黄门庭侍郎!” “臣在!” “说说看,两位殉国的将军,该如何取谥?” 黄门侍郎袁野起身出列,双手持玉符,恭敬道:“杨煜将军一生忠义勤勉,以国事为己任,一生都奉献给了帝国,微臣以为,杨煜将军当得‘襄’字,谥号‘武襄’!” 接着他语气斟酌,言谈吞吐,说道:“至于……至于李暹都统,镇守帝国西南三郡,为帝国打造出十五万沧海军的威武之师,震慑西南蛮夷宵小,当年更是南征北战,为帝国负伤流血,功不可没……” “哦——?”皇帝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 袁侍郎身子一震,浑身冒汗,一瞬间脊背汗湿,他听出陛下语气中那一分淡淡的不快。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皇帝身前,话绝不能乱说! “然近几年,李暹都统大有各地自治,不尊皇礼之势,在西南三郡恣意妄为,有恃无恐,祸国殃民,实在是帝国大祸,侥幸此次帝国蒙难,李暹都统良心刹那,挺身而出,为国捐躯。功过相抵,当谥‘纵’字!” 武纵,谥解‘弱而立志曰纵;败乱百度曰纵;忘德败礼曰纵’,就算在恶谥中,也是排名极靠后的。 “武纵?”皇帝笑容玩味道,“诸位爱卿,还有何见解?” 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语。 这可是站队的时候,站错了位置,可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有人挺身而出:“陛下,微臣以为李暹都统拿个武纵的谥号就偷着乐吧!那老贼反骨尤甚,平日骄纵淫逸,纵容恶子在西南三郡强抢民女花天酒地,实在是帝国败类。陛下能不计前嫌,赐予他谥号,已是莫大荣耀,陛下圣旨一出,他李暹坟头都该冒青烟!” 又有人上前进言:“微臣也以为李暹都统正适合这武纵之谥,据传西南沧海军十五万兵马,只尊李暹都统的虎符,不尊陛下圣旨,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犹如洪水绝了堤,一人二人三人,纷纷进言,将李暹这些年的罪责一一罗列,都能整理成一部大部头的卷宗来。 他们都是油滑狡诈之辈,察觉到陛下对李暹的态度,这才见风使舵,做那墙倒众人推之事。 “哼——”一声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若是李暹都统还活着站在这里,你们还有胆子这么说么?” 开口之人赫然是已能佩剑披甲骑马上殿的御殿炎将军,他狰狞可怖的脸转向那几个发话的言官,独眼冰冷,嘴角冷笑。 杀伐之气缭绕的御殿炎将军好似神魔临世,盯得他们几个毛骨悚然。 “一群墙头草,没骨气的玩意!”炎将军转过头,冷笑道。 “炎将军有别的见解么?”皇帝笑问道,看不清他隐在珠帘后的脸是何表情。 “末将以为,李暹都统当得‘忠’字谥号,武忠!”炎将军朗声说道。 “哦?炎将军说说,李暹都统有何功绩,能当得上武忠二字?” 武忠,这是武将能得到的最高评价的谥号,就算战功煊赫如御殿炎将军,都不敢说死后能得到武忠的谥号。 “就凭李暹都统身上大大小小一百三十三道伤疤,从先帝之时便南征北战,从偏僻山村中走出来,背井离乡,征战西南蛮夷,东渡倭国,镇守西南门户不受蛮夷侵扰,此次梦阳征战,更是不退分毫,死战第一,虽死犹生。就凭这些,当不上武忠二字?” 皇帝呵呵笑道:“炎将军,你这是把自个的谥号拱手让人啊!朕本打算将武忠之谥赐予给你的!” “末将不需要谥号,将来死了,只要能埋在生我长我的山村即可!” 老将军粗声粗气说道,突然就涌出一股悲壮苍凉的感觉来。 仿佛这个孑然一身的老将军,便是帝国所有武士的精魂所在。 “陛下,臣觉得武忠之谥,还是留下吧,不妨为李暹都统赐下一个武毅。据臣所知,李暹都统一生坚毅不屈,多少次死战都靠着一口气死里逃生,杀出柳暗花明,武毅二字,当之无愧!”这一次,开口的是御殿月华候。 当这位已经能坐在庙堂上,权势滔天的月华候为李暹都统说话时,那几位跳出来弹劾李暹都统不是的言官脸都白了! “父皇,儿臣也觉得武纵这个谥号,太过了!毕竟李暹都统是武人,平日骄纵蛮横,粗鲁无礼,不算什么。咱们养着武士,就是要养出野性,万不能和没骨气的墙头草般,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李暹都统平日再多不是,如今也已为国殉身,可歌可泣,国家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不惜身死,此等精神,岂是武纵二字就能概括?传出去,恐怕要寒了无数将士的心啊!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那三个数落李暹都统不是的言官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面无血色,像丢了魂。 这一次,开口的是大皇子,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坐上龙椅的皇子! 御殿炎将军,御殿月华候,再加上一个大皇子,都为平日劣迹斑斑的李暹说话,为一个死人不惜触怒圣颜,这庙堂的风向,可一点都把不准! 皇帝轻咦一声,眉头紧皱,长久没有说话,金銮殿里沉默安静的令人压抑。 许久,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李暹都统,谥号武毅!” “陛下圣明!” “杨煜将军谥号武襄,老将军独子杨蕴浩擢升为国子监祭酒,殿阁大学士,编修史书之事全权交由杨蕴浩负责。” “李暹都统谥号武毅,其家人赏金千两,食俸禄,富贵此生。” 皇帝说道。 “父皇,李暹都统也有一子,儿臣以为,不妨令李暹之子李轻裘接替西南沧海军十五万兵马,西南沧海军被李氏经营二十年,方才哪位大人说沧海军只尊都统虎符,不尊圣旨,既然如此,那就继续让西南李氏之人掌管沧海军,如此以来,十五万沧海军,依旧是我梵阳宝贵战力。而且儿臣以名誉保证,李轻裘先前虽劣迹斑斑,但对皇族忠义上,说一不二!”大皇帝躬身说道。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 李轻裘是谁?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大纨绔,大败类,十几岁就糟蹋府上侍女,就逛青楼喝花酒,就拿着大大的金票一张一张往街上丢。每年这位被李暹都统宠坏了的大纨绔都得闹出点风靡帝国的乱子来,要这种纨绔膏粱掌管沧海军十五万雄兵,这不是儿戏么? “以名誉保证?文恺,你可是有希望坐上龙椅的人啊,你就不怕失言连太子之位都丢了?”皇帝凝声问道。 “回父皇,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帝国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一战损失两名老将,这等损失,帝国难以承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万一李轻裘能掌控好沧海军,并为皇族所用呢?毕竟李暹都统已死,儿臣就不信李轻裘没有半分触动?” “而且,之前李暹都统请求父皇将宁正公主赐婚给李轻裘,不妨将这门婚事继续下去,让李轻裘成为梵阳驸马,那李轻裘掌管了沧海军,和皇族掌管沧海军,又有什么区别?” “皇甫文恺,你放你的屁去!把自个妹妹嫁给那种货色,也亏你这未来的太子爷能想出来!”二皇子尖刻说道,大爆粗口。 气度超然的大皇子低声笑了笑:“家事国事天下事,国事大于家事,只要梵阳安定,皇族的儿女要能吃下任何苦,我相信宁正也是懂这个道理,自会以军国大事为己任。” 一直未有发声的宁正公主脸色苍白,她看着大皇子高瘦的身影,突然觉得那穿着紫金蟒衣的男子好陌生,看不透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喉咙好干,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不嫁,我不要嫁给李轻裘!”她艰难的说出这句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听到没有,宁正说了她不嫁!”二皇子冷笑道,看着大皇子身边苍劲健硕的三皇子,说道:“武贲,看到没,这就是你敬爱的哥哥的嘴脸,当初把你逼得去了东北边疆戌军,现在又要把你妹妹往人渣怀里送,说不定啥时候他连皇甫家三百多年的皇位都要拱手让人!啧啧啧……” “你们啊,还是没长大,和孩子一样!”皇甫文恺优雅的笑了笑,微微摇头。 他这副姿态,看得人很是火大。二皇子上前一步,指着他鼻子,低声咆哮道:“就你能行,就你皇甫文恺牛气,从没人和你争抢什么,你还偏偏怕别人抢你的,逼的兄弟几个和血仇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你自作聪明,是不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死了,你皇甫文恺就满意了?” “够了!”皇帝冷冷喝道,声音包涵怒气,“群臣之前,手足争吵,成何体统!” “父皇息怒!”大皇子温文尔雅的说道。 二皇子冷哼一声,退后两步,挡着宁正身前,像是要把这个妹妹护在身后。 “宣召李轻裘来兵部禀报,命其暂时掌管西南沧海军,加以时日查验,再做定夺。”皇帝说道。 “诸卿还有何事?”皇帝一时间心情烦躁,语气颇为不耐。 王钟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回禀陛下,其实此次征战,梵阳能逆转战局,一举杀破重围,全靠一人之力。若不是这人破了丧尸大阵的阵眼,恐怕青河城内,十万梵阳武士,无一人生还。” “哦?” “的确如此,梦阳妖人蛊惑人心,那时候几位将军都无法自持,生死一线,幸亏此人心志坚硬,临危不乱,挺身而出,一举摧毁丧尸大阵的阵眼,这才保住了数万武士的性命。此战的功臣,并非末将,而是这名逆转乾坤的武士!”御殿炎将军说道。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殿外!” “是为何名?” “姓梁,名星辰!” “宣梁星辰进殿!”皇帝说道。 站在皇帝身后的白洪连大太监小步快趋,穿过群臣,走出殿门,站在六十四石阶之上,俯视跪在殿外的一大批臣子,中气十足说道:“陛下有旨,宣梁星辰进殿!” 身处最末尾的星辰站直了身子,像宝剑一般挺拔笔直。 他轻轻拍打衣袖,掸掉华丽衣袍上的灰尘,抬腿向金銮殿走去。 那些先前嘲弄他的官油子瞠目结舌。 他一步一步向威严的大殿前进,向这座王朝的权利中心前进。 跨过门栏,上百道目光投在身上,落在他脸上,落在他不合规矩的袍子上。 他穿过群臣,向大殿最里面走去,面无表情,面不改色,仿佛一轮耀眼的月亮升起,整座大殿都明亮起来。 周围满是不认识的面孔,他依旧一眼就找到那个明媚的影子,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那个他执着不已的影子。 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他对着宁正温柔的笑了笑,说道:“我终于站在这里了!” 女孩伸手捂住嘴,喜极而泣,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美好的情话! 正文 第95章 北辰将军 夜星辰微微眯起眼,狭长的眼线扫过一众群臣,目光最后落在端坐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上——梵阳至高无上的皇帝,独占半壁天下的皇甫茗禅。 嗓音圆滑淳厚的大太监白洪连似笑非笑道:“见了圣上,还不速速跪下!”他老辣的目光扫过这年轻人的袍子,就猜到了一二端倪。本朝的官员补子都有严格礼制,不可僭越,然有一人的袍服可以特立独行,那便是一朝驸马。通常都是皇女公主为驸马爷准备上朝用的袍子,以他在皇宫大半辈子的阅历,怎么会看不出自这个梁星辰进殿之后,公主殿下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没挪开过? 星辰终究缓缓屈膝,只如武将抱拳行礼,并非文臣那般卑颜的五体投地,“见过陛下!” 皇帝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看不透那珠帘冠冕后是何神情。 “可是你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挽救数万将士性命?”皇帝声音玩味。 “是!” “可连御殿炎将军与兵魁王钟离这般名将都难以解开死局,你一无名小卒,又如何办到?” 王钟离霎那间额头冒出冷汗——皇甫茗禅猜忌第一,狐疑第一,此言非虚! “回禀陛下,微臣儿时学过一些解开幻术妖力的秘法,故当时灵台清明,未有沉沦其中不能自拔,因此侥幸能在乱军之中取敌枭首,侥幸站在这里一睹圣颜!” 不吭不卑,不骄不躁,夜星辰语气极其平稳,犹如裹挟着泥沙缓缓流淌的江河。 “炎将军,此言属实?” “非也!”御殿炎将军淡淡说道。 满堂哗然。 大殿之中尽是四品以上大官,还有四位皇子皇女,更有史官在暗处旁听书记,这等朝会,是要一字不差编入史书中,如此场合,犯了欺君之罪,这是要掉尽全家脑袋。 “这年轻人太过谦虚了,当时丧尸大阵的阵眼是身怀巨力身披坚甲的黑铠人,末将与王钟离将军两人联手之力都未能拿下他,反而陷入其幻术中,而梁星辰若真是侥幸,那他的运气未免太好?战事胶着一线之差,敌军真的会犯错到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一举逆转战局?两大帝国交战,皆是名将交锋,不论是一城一池,一街一巷,得失必较,怎可能以‘侥幸’二字笼统而谈?末将看来,这梁星辰不论是武力心智胆识,与当年一战成名的王钟离比起来,只强不弱,若加雕琢,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名将,为我梵阳倚仗!”御殿炎将军沉声说道。 他的声音沉重铿锵,好似锤砸凿刻,字字入木三分,入耳久响不绝。 大殿里静的可怕,满朝文武看着那单膝跪地,一袭蓝缎袍儿的年轻人,神色复杂——难道又要造就一个王钟离出来? “陛下,”王钟离上前一步,与星辰并排单膝跪地,说道:“正如方才大皇子殿下所说,帝国两名老将陨落,莫大损失,此时正是提拔年轻将领,打磨锐气的时候。青河城一战,梁星辰表现斐然,不论是眼界心胸,亦或手腕心智,皆为上佳,只是还太年轻,需陛下福泽一二雕琢再三,待其大成,定是一块攻山之玉。” 李暹死后,王钟离俨然成为帝**界第二号人物,甚至得到了佩剑披甲上殿的垂青,因此他说的话分量十足。 “梁星辰是吧?还记得本皇子么?当初在尚吉城,因为一点儿过节,本皇子和你弄的有些不愉快!不过本皇子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你若是大才,就算杀了本皇子马烧了本皇子宫殿,本皇子依旧重用你。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吧,大皇子殿下?”二皇子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刺了大皇子一句。 两位将军,一位皇子,都在为梁星辰说话,大殿里的大臣俨然已看到一颗耀眼新星升起。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下一个王钟离,下一个李暹,甚至是下一个御殿炎将军!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是白纸一张,还远未沾染上官场上的乌烟瘴气,更易结交攀附! “陛下,臣以为,梁星辰此战功绩彪炳,应当重赏重用,此举一可雕琢人才,二可鼓励士气,三可补充缺位,一举三得,一举三得!”这一次说话的是黄门庭一名须发斑白的老学究。 能让一辈子浸淫在仁义礼毅的酸腐老学究说出这等话来,这年轻人当真如此得人心? “启禀陛下,臣也以为是时候再擢拔一位年轻将领,咱梵阳军界现在是青黄不接呐,李暹都统和杨煜将军死后,竟连个接手沧海军和傲羽长射的将领都没有,如此现状,如何与虎狼般的梦阳军旅匹敌?”户部尚书出列跪地说道。 “陛下,现在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青河城大战刚过,我军死伤惨重,然陛下皇恩浩荡,提拔重用有功之臣,大大鼓舞士气,暖了将士的心,下一次战事来临,他们势必会为皇族尽心尽力效命!”殿阁左祭酒出列说道。 接连几位重臣为梁星辰说话,听得满朝文武眼皮一跳一跳的,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梁星辰能牵涉这么多名臣为之说话。 能站在这座朝堂中议事面圣的,哪个不是浸淫官场大半辈子的老狐狸?怎看不出这是在为梁星辰造势?也不知这年轻人身后有何底蕴,能发动如此多的关系? 虽然接连五六位重臣权臣为星辰说话,但最终决定的人依旧是沉默不语的皇帝。 明眼人能看得出陛下在犹豫什么,毕竟二十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便是拿军界开了刀。好不容易耗死了眼中钉肉中刺般的李暹,怕再养出下一个李暹出来。既要放权重用,御国杀敌,又怕得权势大,不尊皇命,而皇甫茗禅,恰是要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做到极致。 “梁星辰,朕封你为从四品北辰将军,赏赐宅邸一座,极北踏雪高云马一匹,赏金千两,望卿今后,为帝国效忠!”皇帝伸手支着额头,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一言既出,如雷霆轰鸣,朝堂震动。 从四品啊!直接越过了六品四品两道槛,一步登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转眼间便成了在朝堂之上能占据一席之地的从四品北辰将军,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天神垂青? 此时再看这年轻人这身不合规矩的蓝缎袍儿,也不觉得那么不顺眼了。 “梁星辰,你这身袍子,怎么来的?”皇帝突然来了兴致,玩味问道。 “是我给他的!”像是赌气般,宁正公主鼓着腮帮子倔倔的说道。 “哦?”皇帝眼光何等毒辣,怎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宁正先私自去了尚吉城数月,这梁星辰恰恰来自尚吉城,现在又站在庙堂之上,自己女儿又特地为之准备一身蓝缎袍儿,前后一串联,事情来龙去脉便明晰眼前。 “新任西南沧海军都统李轻裘,新任北辰将军梁星辰,梵阳能有你们这等俊彦,朕甚欣慰!”皇帝语气之中玩味之意不加掩饰。 “可惜朕只有宁正一个女儿,那就让朕看看,你们谁更有才,谁更有希望成为帝国的顶梁柱!莫要辜负了朕和宁正公主的期望!” “谢主隆恩!”星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渊鸿哥哥不惜身死才送给他如此造化,如今总算是一步登天,总算没让哥哥白死。还有宁正,他终于能大大方方的站在她面前,不卑不吭,不用自惭形秽,不用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皇帝转过头,对恭候身边的大太监白洪连轻语几句,大太监得令,在龙椅旁的桌案上走笔龙蛇,起草圣旨诏书。 “诸卿平身,各回各位!”皇帝摆了摆手说道。 几位为星辰进言说话的权臣重臣学究起身,站回队列。星辰起身,走到王钟离身后,排列后面的官员纷纷后退,为新晋北辰将军腾出位置。 真如老太监郭阿蒙说的,陛下为他加封拜将后,就能站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前面了。 庙堂里的臣子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炙热,羡慕,崇敬,还有那一份掩饰很好的嫉妒。 这时候,大太监白洪连已拟好圣旨,从桌案上拿起闪耀璀璨如明星的玉玺,加盖在圣旨上,庙堂群臣呼吸一窒——传国玉玺啊,这是梵阳国祚气运之体现! 大太监小步快趋,手捧圣旨,站在金銮殿六十四石阶前,对着跪在门外的四品以下六品以上官员朗声宣读。 有资格进殿面圣的四品以上大臣能一睹圣颜,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事后被宣读一份圣旨,就算是进京面圣了。而六品以下没有资格进京面圣的地方官员,还羡慕的眼红。梵阳正从九品十八级的官秩,着实森严到令人窒息,一头扎进这一池浑水里,想洁身自好也不能。 白洪连已宣读到圣旨末尾,渺渺言语传入大殿:“……任李暹之子李轻裘接任西南沧海军都统一职,封梁星辰为从四品北辰将军,钦此……” 大殿内,皇帝起身,一甩九五龙袍,朗声道:“无事退朝!”四位皇子皇女也跟随皇帝离去。 群臣跪拜,“吾皇万岁圣安!” 待皇帝自影壁后离开,大殿气氛一下轻松下来,纷纷起身满脸堆笑,拱手道:“恭喜炎将军王将军,今后还望两位将军多多包涵。” “今后庙堂啊,可不就是陆柱国和炎将军能说得上话的庙堂了嘛,哈哈哈,帝国肱骨重臣啊!” “哎呦,北辰将军,恭喜恭喜,您这可是一步登天呐!改天还请来府上做客一二,北辰将军务必赏脸!” “北辰将军这说不定就是咱梵阳的驸马爷了,哈哈哈哈……” 皆是圆滑奸诈之辈。 御殿月华候走过,对星辰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君子方能不结党营私,洁身自好。”话罢便洒然而去。 那些妄图攀附的官员脸面有些挂不住,正欲言语,又不得不吞回去,纷纷朝殿外走去。 王钟离悄悄上前,赶上刚才为星辰说话的几位名臣权臣,小声道:“多谢几位大人方才发言,城主大人必有重谢!” “哪里哪里,都是靠城主大人扶持才走到现在这位置,小小事情,不足挂齿。城主他老人家身体可好?”那名殿阁大学究抚着胡子笑问道。 “城主大人一切安好,大人不必挂心!”王钟离点头致意,退了回来,看着夜星辰,说道:“与城主大人预料的一样,总之,你已在庙堂上扎下了根!” 夜星辰轻轻点了下头,心里却不是滋味——渊鸿哥哥已经不再,这是以渊鸿哥哥的性命为代价,才换来的位置。 “走吧,庙堂里的条条框框,规矩颇多,得找个人好好给你讲讲!” 夜星辰跟在王钟离身后,朝殿外走去,刚迈出金銮殿,迎面便遇上那个用鞋尖点他额头的五品盐铁监运使。 这个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子的男人满脸堆笑,躬身弯腰,如一只大虾,连连点头道:“北辰将军,方才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星辰看到那张嘴脸,笑眯眯的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男人如释重负,挺直了腰板,哈哈大笑道:“北辰将军真是大人有大量,能结交大人这样年轻有为的将军,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府上刚好有几件小玩意,算不得名贵,但是新奇的很,下官回头就派人给您送到府上,如何?” 星辰俊美的面容依旧是那般令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温和笑脸,锋利纤薄的嘴唇微笑道:“有劳费心。” 下一刻,他脸上像覆了一层冰霜,面无表情,伸手扼住这五品盐铁监运使的喉咙,利落一扯,男人身子禁不住前倾,星辰提膝猛击,膝头狠得撞在他肚子上。男人失声惨叫,不住哀嚎,可他喉咙被星辰修长的手指扼住,哀嚎声只是一串堵在喉咙中的哽咽呼噜。 星辰伸手一推,这个一百四五十斤的男人便如破烂的大玩偶,自六十四层台阶上滚下去,咚咚咚,留下一串儿刺目血迹。 他若无其事的从袖中抽出一张锦帕,擦了擦手,目视前方,向前走去。此时一大票官员还未走远,听到这边的哀嚎声,纷纷转头看来。 星辰走过捂着肚子身子抽搐成一小团的男人,无声的笑了笑,抬起脚,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印下一个脚印。 可怜堂堂五品监运使竟这么下昏死在金銮殿前。 无人敢上前阻拦,毕竟是陛下新封的从四品北辰将军,风头正劲,新星升起,此时逆其锋芒,恐怕下场不比那五品监运使好多少。 面貌狰狞的御殿炎将军转过身,看着这笔直消瘦的身影,难得露出赞许之色,“你这性子,我喜欢!不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屁话,绝不能被人欺负到头上。老夫当年若能如你这般性子,何苦落得如今孤苦伶仃?” “当个睚眦必报真小人,总比口蜜腹剑伪君子要好些!”星辰说道。 一身蓝缎袍的北辰将军大步走在皇宫中轴路上,步履平稳,俊美犹如天神下凡,众人再看他时,眼神敬畏,仿佛看到临世帝王。 正文 第96章 气运 梦阳。 又是一年霜绯阁冰火交融。 炽烈的秋玫瑰像跳动的火焰,初冬的寒冷将缥缈城的水汽凝结在娇嫩的花瓣上,火红的玫瑰仿佛被冰冻住的火,连同那份跳跃炙热的殷红一同凝结。举目四望,一片冰火交融,像流淌在冰原上的熔融岩浆。 林夕皇帝身着琉璃龙翔袍,负手而立,狭长眸子目光涣散,不知道他失神的目光聚向何处。他身后,一袭猩红色袍子的修罗赤脚踩在覆满冰霜枯叶的园子里,身上的赤红腥烈与这满院冰霜格外映衬,头顶火红的乱发缭绕而起,仿佛他便是一株开的正好的火玫瑰。 皇帝鬓角斑白,眼角竟生出细密鱼尾纹,登基短短几年,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下子苍老得像一棵老树,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炽烈,一如当年弑杀兄长,捧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逼迫父皇退位时的张狂。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皇帝轻声说道,声音平静无情。 “陛下,不论谁死,梵阳已经见识到帝国铁骑的武威,吓破了胆气,下一次东征,定能水到渠成。”修罗妖艳的脸上露出一分明媚动人的笑,只是他的笑靥下一刻便凝固住。 因为皇帝倏然转过身,漆黑的眼睛饱含威严,刀子般锋利的目光直插而来。 “下一次?下一次东征再失败,国师是不是会说下下次定会成功?”皇帝上前逼近一大步,几乎要与修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贴在一起。 皇帝一挥衣袖,伸手指着东方,咬牙道:“这一次东征,征调民夫两百万,从九月就开始全国统筹战备物资,多少男人都丢下田地庄稼,靠女人和孩子干那粗粝农活,一路三千里,将粮草辎重运送前线?大军开动,耗费银钱无数,还不算把性命丢在梵阳的武士,国师,这损耗,你算过么?” 修罗优雅的向后退了一步,与咄咄逼人的皇帝拉开距离,洒然摆手笑道:“陛下,这可不像你啊!您自恃武威,怎么开始怜惜百姓了?您誓当罹主,现在怎么优柔若此?” 紧接着,他脸上优雅如同高傲贵族的笑一扫而空,暗红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高亢,冰冷无情:“只是一次小小的东征,您便计较得失?只是一城一池的征战,您便怜惜百姓?如何成大事?当年万俟氏先祖万俟流年立国之战死了多少人?足足五十万!当年碧海皇帝北伐极北蛮族死了多少人?一百二十万!几乎将整整一代年轻人葬送在极北的草原上!可他们得到了什么?流年皇帝得到了半壁天下,建立梦阳帝国,碧海皇帝打的蛮族分裂成诸多部落,整整三十年未能恢复元气,之后碧海皇帝弥留之际,大叹命不久矣,若能多活数年,定叫蛮族片甲不留!先祖若此,你作为流淌着万俟氏鲜血的皇帝,怎能优柔至此?” 他猩红的瞳孔好似正在燃烧的火炭,炽烈滚烫,眸子里像是要喷薄出烧穿一切的火焰,“这次只是为了校阅风雷铁骑的威力,同时尽可能杀死梵阳名将,只在区区一座青河城中小打小闹。您只算帝国消耗多少,百姓辛苦几许,怎么不算算梵阳这一战损失几何?两名老将,七万多精锐步卒,十余万平民,焚毁青河城粮仓十万石,分明是我军大胜!您对这战果不满意,是想一举吞并梵阳,一举拿下梵阳祥泉城?做梦!”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炽烈滚烫的目光烙在皇帝脸上,言语却像风雪般凌厉,好似在训斥学童的教书先生。 “梵阳是实力不逊于梦阳的帝国,他们有最先进的机括制造技术,有比梦阳更丰厚的底蕴去支撑战争,绝不是一场两场战事就能尘埃落定。先期战争,势均力敌,便是一场接一场鏖战,将微小胜果积累成巨大优势,再一锤定音,成就无上功绩。陛下,您有这决心么?” “将来战事胶着时,可能要搜刮帝国每一颗粮食征做军粮,要将每一个能拿得起刀的男人,男孩,甚至女人都送到前线去,要将每一颗铁钉都熔铸成刀剑铠甲,要将每一栋屋子都拆掉,用椽木制作攻城机括,当战事发展到这种程度,您还有决心去继续战争么?” 皇帝蹬蹬向后退了两步,如遭雷殛。他不是没想过战争的残酷,甚至抱着自己奔赴前线浴血杀敌的觉悟,可战争若是进行到修罗所说的程度,那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国师……真的到了这种地步,这仗还有打下去的意义么?”皇帝愤怒的吼道,他的声音如此嘹亮,像怒吼的狮子,霜绯阁中回荡着他的咆哮声。 “意义?战争需要意义么?战场不过是诸神的棋盘,你我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战争的意义,不过是神明的消遣娱乐,还能是什么?”像是很满意皇帝的反应,修罗嘴角勾起一丝玩味戏谑的笑,声音甜腻丝滑,宛如毒药。 “陛下,您是不是懈怠了?您忘了您披上琉璃龙翔袍时说的话了么?您忘了我们这么些年准备,为的是什么?” “不,我没有忘!”皇帝低下头,缓缓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双手握拳又松开,苍白的骨节在冰天雪地中毫无血色。“只是最近觉得头痛症愈来愈厉害,总觉得晕眩无力,晚上睡不着,又怕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国师,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耳朵里总有莫名的声响,嗡嗡嗡,现在站了这么久,我觉得自己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 “不是我懈怠了,是我怕撑不到看到梦阳一统天下的一天,我也想当天下共主,想看到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只是,我现在这状态,该如何率领将士?该如何鞭笞天下!”皇帝说话间不由得裹紧了袍服,华贵到极致的琉璃龙翔袍反倒不如粗糙的羊皮裘子保暖,整日吃山珍海味,反倒不如吃粗米细面养生,这个其实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消瘦苍老如同五十五岁的老人。继承皇位五六年,像是过了五六十年,将这个年轻人的精气神全都抽空,那至高无上的皇座,仿佛像吞噬他生命的猛兽。 修罗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一手放在心脏前,一手背在身后,头颅低垂,恭敬非常。 “陛下,如果您累了,那就将担子放在臣的肩头,微臣愿为您征伐天下,愿为您成为天下共主铺路,您只需坐在皇座上,静静等候天下大同的那天到来!您不必一人承受这一切,微臣会为您还有梦阳付出一切!”修罗难得如此庄严肃穆的说话,言语铮铮,如扎根悬崖峭壁的苍虬松树。 皇帝轻声笑了笑,无声叹息,说道:“修罗,你这个狡猾的男人,其实不必说这么多的。我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你外,我别无依仗。我没有效忠于我的臣子,没有听我调遣的军队,心中烦闷,也只能对你发发脾气,怒吼质问两句,再什么也做不了。” 皇帝的声音无边落寞,那穿着璀璨耀眼的身影,仿佛一颗在冰冷黑暗的夜空中静静悬停的星辰。 “最近我都不敢去上摘星殿!”皇帝轻声说道,抬起步子,向满院冰火交融的盛景深处走去。 “站在摘星殿最顶层的边缘,我不怕自己会失足掉线去,而是怕自己想跳下去。”皇帝边走边说着,他抬起手臂,指尖抚过冰霜火玫瑰,只觉得冰凉刺骨。 “陛下为何会这么想?” “不知道,你也觉得这是很危险的想法?” “您可能太累了!”修罗说道。 “嗯,太累了!”皇帝应了一句。 他转过身,站在满院冰霜火玫瑰正中央,琉璃龙翔袍上挂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他乌黑的眼睛遥遥看着修罗,沉声说道:“国师,你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介意做一个短命皇帝。只是,只求你对我的百姓,多一份怜惜,对国祚社稷多一份悲悯。” 说完这句话,皇帝的眼睛失神涣散,瞳孔向上翻起,眼眶里一片苍白,像弥漫着风雪。他身子令人揪心的晃了晃,双臂伸展,身子如同一个‘十’字,像手托四海山岳的神明,又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接着,他身子向后倒去,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倒在满院冰霜玫瑰中。 像困倦已久的人,终于沉沉的睡了下去。 修罗风一般掠到皇帝身边,伸手探查鼻息,气若游丝。 他将身上猩红的长袍褪下,盖在皇帝的琉璃龙翔袍之上,看着那张眉头轻蹙神色痛苦的脸,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怜惜?悲悯?我自诩为神,怎可能有这一份慈悲?我要将这天下捧起又摔碎,又怎么会在意区区百姓?凡世的帝王,终究无法像云端的神祗般冰冷无情,那就莫怪我掠夺你浑身气运。” 他**上身,肌肉轮廓线条流畅有力,浑身散发着炽烈的热浪,冰霜自他脚下消融。他俯视着皇帝,突然就可怜起这个年轻人来。 大步转身,向霜绯阁外走去。 “陛下太累了,送陛下回宫休息。”他对侍候在外的宫女吩咐完,兀自离开。 霜绯阁内,皇帝躺在冰霜花丛中,眉毛发丝上挂着晶莹冰霜,嘴唇冻的青紫,脸上神情安详宁静。 —————————— 梦阳这一任的钦天监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名为韩率,他已经很苍老了,身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好似松松垮垮挂在骨头架子上,比实际的皮肤多了好多。到现在,他已经做作了三位皇帝的钦天监,这算是所有官员中,最清闲又是最难胜任的一个。 他的殿阁中被各种算筹,星轨仪,墨晶镜筒堆得满满当当,除了一个慧根清明的学生外,再没有人陪他。他一生未娶,自然没有子嗣,他是梦阳的钦天监,是观察天象,监察帝国气运柱,推演诸般变化,洞察天机的人,因此身边人大多短命,据说泄露天机是大忌,迟早要造报应,因此他干脆终生不成家,省的害己还害人。 “师父,咱梦阳的气运柱刚才又波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下来,差点溃散掉!”一直举着墨晶镜筒看向殿阁中一方乾坤的学生紧张说道。 这个眉毛俨然是个正八字的年轻人眉头紧皱,这让他的严肃紧张的表情分外滑稽可笑。 他的样子不好看,尤其是眉毛,粗短又是正八字,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的,就算是笑起来,也是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这恐怕也是老钦天监给他取名‘韩苦生’的原因。 老头直起腰板,小步跑过来,差点将韩苦生撞个大跟头。师父常说钦天监不容易,命短,要遭报应,可师父这都活了快八十岁了,身子骨依旧硬朗。能喝点小酒,牙口还能嚼得动熟牛肉,闲下来时就蹲在钦天殿门口抽一管烟叶,在他看来就是顶好顶舒坦的日子了,实在不知道苦在哪里。 他看着师父举起墨晶,看向那殿阁中自成一方乾坤的气运柱,小声问道:“师父,咱梦阳这气运柱,越来越不稳定了啊,万一这要是溃散了,帝国该变成什么样子?” 老头放下墨晶,颤巍巍从怀中摸出烟杆,咂巴咂巴抽了两口,忧心忡忡说道:“气运柱能直接反应一个帝国的状态,万一气运柱不稳定,气机外泄,那就是皇帝陛下命不久矣,若是气运柱彻底溃散,那就是大厦将倾,王朝覆灭。” 韩苦生猛地伸手捂住嘴巴,惊恐道:“怎么会?咱梦阳前些日子还不是把隔壁梵阳狠狠打了一顿?国力正强盛着呢!而且陛下还年轻的很,气运柱怎么可能虚浮不安,有溃散败象?” 老头眯起眼睛,花白的眉毛都将眼线遮住,吐出一口浓烈烟气,疵着牙说道:“现在梦阳的气运柱璀璨放光,比当年碧海皇帝时还要壮大几分,却不够凝练。没错,国力是强盛了很多,都有咱自个的骑兵了,都能远赴千里外的梵阳,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可你不知道啊,正是咱梦阳的骑兵,一股脑杀了梵阳十几万百姓,无辜百姓。那几天气运柱震动不停,时时刻刻都有气机溃散,却因气机暴涨,抵消了溃散的气机,但气运柱的根基却是不稳。” “这么给你说,知道上古神话中,有座支撑天地的不周山么?气运柱就像支撑起梦阳江山社稷的不周山,不周山最后被水神共工一头撞倒,天便塌了个窟窿,陛下如此滥杀,就像用斧头砍自家的气运柱,自食恶果!”看到自个学生还是不甚了解的样子,老头难得有耐心给好好解释一番。 “太平盛世时,气运柱凝练结实,先帝神罗二十年间,便是如此。国家昌隆,社稷兴盛,气运鼎盛,是盛世大气象。六年前蛮族赤那思侵略梦阳,先帝驾崩,几位皇子陨落,那段日子气运柱啊,摇摇欲坠,老夫都看的揪心,生怕梦阳三百年国祚就此断送,索性咱林夕陛下硬生生打退了蛮族,稳住了江山,气运柱才稳下来。前些日子,陛下发兵梵阳,帝国气运暴涨,这是掠夺梵阳气运,壮大梦阳气运,可陛下滥杀青河城那十几万人命,又白白糟蹋了无数气运。现在这气运柱,壮大是壮大,可气机萦绕外泄,不够凝练,时时震动不安,有溃散迹象……不是好兆头。” 老头狠狠吸了一口烟,咂巴咂巴嘴,露出一脸馋样,陶醉道:“这天冷的,要是有点小酒就完美了!”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巴巴看着自个徒弟。 韩苦生撇了撇嘴,师父就等着他跑腿去拿酒,这老头儿就是这么一副邋遢德行。钦天监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整座钦天殿上下也不过他们一老一小,说不定师父哪天不小心蹬腿了,他就得继承钦天监的位子,盯着气运柱一看就是一辈子。 其实这不是他喜欢的生活。 他噔噔噔拿了酒,偷偷闻了一口,真香。说不定师父喝了酒就要吃肉,干脆酒肉一齐带过去,省的再跑一趟。 看到徒弟不仅带来了救,还带来了熟肉,老头儿眉开眼笑,露出一嘴被烟熏黄的牙齿,哈哈笑道:“你小子越来越懂事了!就知道我老人家想吃肉,刚还一拍脑门说忘了让你连肉一起带来……” 看到师父有吃有喝好生快活,韩苦生不由得想起自个的名字,这人生苦的啊,了然无趣。 像是察觉到徒弟百无聊赖,老头难得大方一次,将酒壶推到徒弟面前,又撕了块熟肉,说道:“兔崽子,你也吃着喝着!” 韩苦生也不客气,抄起酒壶就狠灌几口,结果被辣的眼泪直流。对面老头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他知道,自己一定辣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他的眉毛最是滑稽,原以为师父是大方了,没想到是在这茬候他着。 他狠狠嚼着熟肉,气鼓鼓得瞪着师父,像是要把这老头当作嘴里的肉,狠狠嚼烂。 老头收敛神色,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徒儿啊,为师告诉你,为何咱梦阳气运柱会变得动荡不安!” 像是在谈论某个禁忌般,老头儿觉得脊背都泛起凉气。 “是有人啊,在窃取咱林夕陛下的气运,窃取咱梦阳国祚运势!” 韩苦生瞪大了眼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人用心歹毒,分明是要将咱梦阳三百年国祚社稷拦腰斩断啊!” 突然,老头喉咙里发出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声,好似噎住了般,韩苦生大叫一声,向后退去。 不知何时,一个满头赤红乱发的妖艳男子站在师父身后,搓指成刀,直直插进师父脖颈中。他穿着猩红色的袍子,就连瞳孔都是炽热的红,嘴唇笑意嘲讽,手指在师父的喉咙中捣鼓着,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韩苦生一头一脸, 男子手猛地一扯,硬是将老头整条舌头连根扯断,老头的身子栽倒在地,脖颈上露出一个硕大的窟窿,血流了一地,瘦小的身子抽搐着,慢慢死透。 韩苦生失声惨叫,吓得失魂落魄。 他认出这个人了!分明是整日跟随陛下身边的大国师! 修罗满手鲜血,将手中的舌头甩了两下,猩红的舌头软绵绵的垂下来,好似吊死鬼的血红舌头。 “话多不是好事啊!只能请你闭嘴!”他漫不经心的自语道,接着将那截猩红舌头丢在老头的尸体旁,手上的鲜血还是温热的。 他低头看着已经吓得丢了魂的韩苦生,蹲下身,拿起酒壶,仰脖灌了一大口。 “以后你就是钦天监了。”他将酒壶塞到韩苦生手中,伸出一根沾满鲜血的手指,在男孩的唇上划过,像是给他涂上了一层唇红。 修罗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这年轻人的八字眉,配合着嘴上的猩红,不去跟着演杂耍真是可惜了。 “继续享用你的美酒和美味,若有打扰,还请见谅。”他气质宛如贵族,彬彬有礼。 话罢,转身离去。 留下一具慢慢变冷的尸体,和一个这辈子都要活在噩梦中的可怜年轻人。 正文 10.06 先看看效果 正文 第98章 生来皇族 梵阳皇甫家,茗禅皇帝坐镇朝堂,俯览天下;大皇子皇甫文恺辅佐皇帝处理政事,抚恤民情;二皇子皇甫泽宇执掌鬼部武士,负责全国情报搜集和侦查暗杀等见不得光的任务;三皇子皇甫武贲常年随军驻扎边境,战功勋卓,深得帝国甲士敬仰;公主皇甫宁正无忧无虑,伶俐慧德,无形中缓解了几位皇子间相互敌视的紧张氛围。 难得在年关前,帝都皇甫家能坐在一桌平平和和吃顿饭,由于三皇子武贲常年在外,皇甫家人极少团圆,像这般平和安详吃顿饭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皇帝身着金缕丝袍,卸下平天冠冕后,鬓角白发隐约可见,他端坐主位,轻声说道:“武贲,这次回来,在皇宫多住些时日,边境军事暂且放下。” “回禀父皇,帝国此战惨胜,可见我梵阳军备仍是不足,儿臣不敢妄自懈怠,需亲自督军完备边防军事,且不能让青河城惨剧再现,因此儿臣近期择日便返回边境,望父皇恩准。”皇甫武贲气度峥嵘,常年在边境的磨练让他成为三位皇子中意志最坚定的一个,尽管他年龄最小,不过刚满二十岁。 “好,武贲有心了,朕甚欣慰!”皇帝夹过桌上一盘珍馐,隔桌放入最小儿子的碗中。 旁边的皇甫文恺有意无意瞥了弟弟一眼,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他对面的皇甫泽宇无声冷笑,“父皇,皇弟难得回来一次,不妨让他多住一个月?去年过年武贲就因军务缠身没能回返团聚,拖至今日一家人才难得团圆。从帝都前往边境,至少都要半旬,路远马艰,既然回来了,来之安之,不妨放下军务,与父皇共叙亲情,儿臣也好一尽手足之情!” “呵呵,泽宇啊,武贲是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都懂得皇族应以国家为重,以公事为己任,不敢贪恋亲情,你这个当兄长的,连弟弟的觉悟都没有?这该如何成事?”皇甫文恺冷笑道。 “那总比皇兄一心痴迷权政,连手足之情父子之情都不顾的强,要是人情寡淡至皇兄这等地步,又该如何称作‘人’?七情六欲手足亲情,本是人之常情,天道使然,为何皇兄要逆天行事背离人之常情?哦,皇兄能舍得让最小的弟弟去边境饱受苦难吹尽风沙,估计青河城此战死伤十万百姓,对皇兄来说也不过痛痒小事,何必惺惺作态?”二皇子毫不避讳皇帝就在身边,言辞锋利针锋相对。 一直垂眼夹菜的皇帝轻轻放下筷子,洁白象牙筷与景泰彩绘碗上的釉质轻轻碰撞,声音清脆,却引得在座几人顷刻哑然,不敢妄自出声。 大皇子与二皇子同时垂下头,轻声念道:“父皇息怒!” 皇帝轻哼一声:“你们两兄弟,何时才能学会相亲相爱?一个太子之位,让你们连手足情谊都顾不上?” 直言不避地捅破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间的违和表象。 太子之位,是历来皇族最为棘手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轻则朝野震动,重则手足相残王朝更迭。 茗禅皇帝沉声说道:“你们看清楚,朕还活着呢!”声音冷酷,饱含恨意。 大皇子与二皇子万没想到会惹得皇帝怒生此话,忙起身离开桌椅,翻身跪下,额头贴地,五体投地。 世人皆以为茗禅皇帝仁政治国,不妄加施政,梵阳这二十年鼎盛有目共睹,然极少有人知道当年茗禅元年之乱时的凝腥。可作儿子的,岂会不知道父亲的手腕? 正坐皇帝对面的武贲与宁正公主也感受到了父皇的怒气与恨意,武贲自幼寡言,常年边塞历练,性格愈加沉默,看到这般情形,更说不出话来,只得低下头,攥紧了象牙筷,手腕颤抖。 一直没说话的宁正公主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在皇帝身边,附身轻拍皇帝脊背,笑如风铃,“父皇切莫动怒,咱一家人难得团聚,和和睦睦岂不好?皇兄都想向父皇证明自己能力,这么些年才互不承让,难免有些过火,其实两位皇兄只愿梵阳鼎盛昌隆……父皇别生气了嘛,你看武贲哥哥难得回来一趟,您一生气,他连饭都不敢吃,两个哥哥也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们吧!” 皇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神情隐忍。 “文恺,泽瑞,太子之位的定夺,朕心中有数,你们切莫私下里动用心思,以免弄巧成拙。手足相残,朕最不愿看到,当年朕争夺皇位时,便与几位皇兄恩断义绝,梵阳皇族惨遭重创,枝叶凋零,到你们这一辈,朕不愿再看到皇甫家的男人有所损失!”皇帝站起身沉声说道,一甩袍袖大步离开。 原本好好的一桌团圆饭,顷刻间变得不是滋味。 仍跪伏在地的皇甫文恺与皇甫泽宇相视一眼,神情复杂。他们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他们以为自己手段已经很隐秘,万不会出差池,但父皇对他们所谋划之事了然于心,且不动声色。 皇甫泽宇冷笑:“怕了么?要是怕了就别动十五万沧海军的心思,免得父皇更生气!” “是你怕了!”皇甫文恺淡淡说道。 “我有何害怕?怕你攥住了沧海军,和李轻裘那等货色沆瀣一气,坐稳了太子之位?笑话,大不了我安安分分当我的藩王,逍遥自在,你披上龙袍,如坐针毡!太子之位,我可要可不要,但是你啊,皇甫文恺,你把太子之位看的太重,我稍稍一插手你就紧张焦躁,怕我抢了你的太子之位,与小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生怕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刚才武贲对父皇说的话,是你教他说的吧?武贲怎会不想多在皇宫住几天,多放松几天?你就这么急迫想赶他去边境,还不是怕父皇年末立太子,武贲会过多吸引父皇注意,削弱了你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这么多年,我随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会不知?” 皇甫文恺整理好袍服,身子站的笔直,像一棵顶天立地的白杨,面无表情地凝视弟弟,“既然你这么懂我,为何还要忤逆我的意志?为何还要派遣新加封的北辰将军率领一百轻骑截杀李轻裘?正如你所言,我当我的太子坐我的龙椅,你和武贲当一方藩王,逍遥自在,宁正加封一地郡主,嫁一帝国俊彦,咱这一辈皇甫家年轻人,各得安乐,你为何要苦苦阻挠?泽宇,兄妹四人中,最不懂事的,是你啊!” 皇甫泽宇隐在袍服中的手攥成了拳头。 “既然你不服我,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李轻裘已经在来帝都接封赏的路上,你派遣截杀的骑兵业已出发,箭已发出,不得回头,这是一环套一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谁的后手更多,看谁在帝国的经营更深厚,能动用的人脉力量更强,看最后活着回来的,是谁的人!”皇甫文恺负手而立,转身背对其他兄妹,淡漠说道:“但我可以给你个承诺,不管何时,你们三个都是我的手足,只要我当上太子坐上皇位,即将帝国最丰饶的土地封赏给你们,我们手足四人永不残戮!” 说完,皇甫文恺离开大殿,袍服鼓荡出一股冷风。 看着他离去背影,皇甫泽宇冷笑一声:“圣人一般的皇甫文恺施舍给我们个承诺,你们信么?” “不信!”皇甫武贲嘶声说道。边境常年风沙,供水不足,他的嗓子在早年一场风寒中咳坏了,“我没忘当年他用了什么手段逼着刚十五岁的我离开皇宫,只身一人遣送至边境……” “我也不信!世人皆以为执掌鬼部的我是个阴沉狠辣之徒,殊不知看似光明正大的大皇子将父皇性子中的阴翳冷酷学了十成。以他的性情,当上太子坐上皇位,死的第一个就是我!”二皇子轻笑一声。 “然正如他所言,这就是一手接一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难道我就是好吃好喝等死的么?比起人脉,我不输他!武贲,若是你能帮我,我有把握让皇甫文恺这么多年的筹划变成一个笑话,你敢否?” “敢!”皇甫武贲的声音像边境常年不散裹挟沙石的冷风。 “父皇早些年曾下令,皇子不得干预军事,不得掌军权,否则当放弃皇位继承权处置。武贲,你就是被皇甫文恺借这条律令抹去了继承权,但也成了一个变数,你虽然军权比不得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和车骑将军王钟离,但你的皇族血统是个金字招牌,你亲自下令,地方军伍莫敢不从,我在需用之时,你只要手写一道动兵手谕即可,有难处?” “皇兄尽管吩咐!” “好!”二皇子转身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宁正公主,“宁正,这些话没有避着你说,就是不想瞒你,毕竟你已经长大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不要你卷进来,你是我们最小的妹妹,没理由让你趟浑水,但为兄只求一点,你切莫插手,切莫在父皇面前多言,中立即可,好么?” 说完这些话,他有些心生不忍,宫廷争斗对宁正这样心思单纯的姑娘来说,太过沉重残忍。在小妹心中,兄妹手足一家亲和,哪里要得这般你死我活?可生在帝王家,不得不如此!纵观大陆历史王朝更替,围绕皇权王政的争斗,虽不见硝烟战火,但所流鲜血绝不会少,且每一滴血都珍贵至极。 你姓皇甫,拥有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姓氏,受人倾仰,背后艰辛又有何人知?他竭尽全力不让宁正卷进来,竭力保护她,就是心疼这个心思单纯善良的妹妹,愿她永远安详安康。 可宁正看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明媚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道:“你把星辰派出去了?你让星辰去杀李轻裘?” 她声音尖利,像一只被网纠缠住的夜莺。 “是!帝国年轻一代的翘楚留一个就够了,毕竟父皇的恩赐就那么多,多一个人分享,另一个人所得便会少几分!新晋沧海军都统与新封北辰将军,只能留存一个,其实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他明知夜星辰和李轻裘要厮杀,却不阻拦,就是想让他们拼死一人,独留一个委以重用!”二皇子耐心解释。 但宁正不等他说完便愤然离去,柔美的脸上满是锋利的怒怨。 沉默寡言的三皇子皇甫武贲也起身离开,再无享用佳肴的心情。 方才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大殿转瞬间人走茶凉,只余下二皇子空对一桌珍馐佳肴。 他一声轻叹,不禁拉紧了袍服,低声说道:“生来皇族,真是大不幸!” 正文 第99章 一杯酒 帝都皇宫。 宁正一路跑回自己宫殿中,遇上施礼问好的奴仆婢女也不搭理,姣好的脸上氤氲愤怨,与平日轻灵明快的鲜活性子截然不同。 她怨皇兄擅自将夜星辰当作夺权夺势的棋码,怨他将好不容易在帝都站稳脚跟的星辰推到九死一生的险境,怨一向宠溺她的兄长竟连她感受丝毫不顾!他可知自己期盼星辰能来帝都相伴,盼得有多熬心? 她怨,但她不恨,毕竟他们生来皇族,姓氏皇甫,就万不可以常人之心度之。 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做点什么帮帮星辰! 在尚吉城时,她就见识过李轻裘的手段,丝毫不顾忌她公主身份,逼的她和星辰跳入甲秀湖中才得逃脱。既然已经跋扈到敢对皇族人下死手,那等待星辰的该是何等凶险的危境? 两位皇兄相互博弈,尽数催动麾下可驱使的力量相互绞杀,一环套一环,环环杀机,她又有什么办法?她连十个能征善战的武士都凑不出来,怎么保护星辰?难道去求父皇派兵?这个想法刚一生出,便刹那打消——父皇已经默许了两位皇兄私底下的交锋,他只等结果而已,绝不会出手干预。方才二皇兄已经警告过她,保持中立即可,切莫在父皇面前谏言,皇女不得干政,这是皇甫氏建立梵阳帝国以来,三百年未变过的老宗法。 她心神不宁地跑回自己寝宫,老太监郭阿蒙双手互插在袖中,阖眼打盹,听闻门扇响动,眼皮立刻睁开,迎面却看到公主写满焦急与悲愤的面容。 他忙从座椅上起身,小步快趋迎上,皱纹密布的脸上绽放慈祥笑容,“公主殿下可有什么烦心事?大可说与老奴听……” 他缠着女孩的纤细胳膊,扶她坐下,转身从地龙青铜火炉上架着的鹤嘴铜壶中倒了一杯暖花茶,递到宁正手中,“老奴刚煮开的蜂蜜茉莉茶,窜鼻儿香!这快腊月了,冷,殿下喝着暖暖身子!殿里感觉如何?地龙温度合适否?要是稍觉湿寒就要与老奴讲,老奴再给地龙里加些柴煤。女娃娃这身子啊,万不可受风寒……当年宁慧娘娘生产您时受了老大罪,就是年轻时不注意防着风寒,身子阴虚,结果连殿下长大成人都来不及看着就归西极乐……所以殿下也别嫌老奴罗嗦,应点心,可好?” 御前总管大太监,前掌印大貂铛,帝都五千宦官之首,梵阳第一高手……剥去这些骇人的头衔名号,郭阿蒙与那慈眉善目热乎心肠的老头有何异处?皇帝忠犬,茗禅元年之乱第一凶手,梵阳江湖二十年来第一人,只身一人屠得梵阳江湖英才凋零,各路宗派纷纷入籍官府不敢造次……谁又能将此时柔声细语慈祥微笑的老人,与那一袭大红蟒袍的阴蜇大宦官联系在一起? 宁正低垂下头,双手捧着老太监塞进她手里的杯盏,暖意顺着掌心淌进身体,沁人的蜜糖茶香让腑脏都馥郁起来,可她心里还是堵得慌,就像拼命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焦急熬心感觉。她一言不发地坐着,像化成了石头,老太监的柔声细语反倒听得她愈加心酸烦乱。 在皇宫深院活了快七十载的老太监早就活成了人精,女孩的这点心思怎会逃出他的揣度?想都不用想,便是与那新封的北辰将军夜星辰有关。自尚吉城回来后,这丫头时常会捧着脸坐在宫门口仰头看天,嘴角泛笑,像有人在一汪碧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儿,荡漾出千层潋滟。也是从尚吉城回来后,古灵精怪的宁正公主变得安静了,安静又宁静,像怀揣着一个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 可这秘密啊,心眼稍微活络点的,都能看出来。 年轻真好啊,一丁点的情愫,都能潜滋蔓长出整个春天的诗意。 他垂手而立,佝偻着腰,“殿下啊,别烦恼,啥事都有解决的办法!老奴过的桥比您走的路都长,来给老奴说说,只要老奴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全力去做,若力所不逮,老奴就用上十二分心思想法子……” 有那么一瞬,宁正觉得这个老宦官比起父皇和皇兄们,更像亲人。从小到大,几乎大事小事开心事烦心事总是先说给郭爷爷听,而几位皇兄,他们若不问,她不会主动开口,至于父皇,她更是极少用自己的烦心事去叨扰。 其实方才回宫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求郭爷爷帮忙,可想着老宦官年岁这么大了,快到腊月天渐寒,不忍老太监再四处奔波。可此时能安静听她倾诉的,只有侍奉了皇甫家一辈子的郭爷爷。 “大哥和二哥要星辰跟李轻裘厮杀,他们现在都在路上,我担心星辰……”宁正啜饮了口蜂蜜茉莉茶,缓释焦急心情,“他们不在乎星辰死活,父皇默许他们这么做,三哥也会插手,甚至要动兵……” 老太监干瘪嘴唇抿紧,双手插在袖中,“陛下年末要定出太子人选,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急了,现在庙堂上也人人自危,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们再袖手旁观。听说泸州王氏都站到二皇子这边了,泸州王家那老太傅,昨天在朝堂上带着棺材进死谏,把已经死了的李暹刨出来又狠批了一顿,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带着李轻裘好一顿口诛笔伐!听说前几天那年轻人纵马塔破了泸州王氏的府宅,还用马拖死了几个下人,这李轻裘把他爹的跋扈嚣张继承了十分!” “咱梵阳啥都好,就是军界青黄不接,要不是车骑将军王钟离临危受命,折损了李暹,偌大梵阳万里疆土,就只有御殿炎将军苦苦支撑。因此陛下才破例李轻裘继承其父的沧海军都统之位,夜星辰能一步跨过六品四品两道门槛,直升从四品北辰将军,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陛下心思不可捉摸,当真会让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掌控军权?陛下默许这两人拼杀,至少得死一个,另一个不死也褪层皮,要让他记住给皇甫家当差,没那么轻松容易,就是要磨煞他们的锐气!但若是活下来,那才真是踏上青云路,二十出头,年轻得很,只要肯耐心钻营,继续往上走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大殿下押得李轻裘,二殿下押了夜星辰,一个沧海军都统,一个北辰将军,互不逞让,这后手啊,就是围绕杀谁保谁!殿下啊,您尽管放心,二皇子不会看着夜星辰死,要是折了夜星辰这个筹码,他就彻彻底底输给大皇子了!凭老奴对二皇子殿下的了解,他绝不做亏本买卖!” 他自以为说了这番话,宁正就能放下心来,可女孩眼眸里情意更乱。老太监暗恼,坏事了!宁正此时不需要这些基于现实的分析,凡事都有个一万万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这近乎战场拼杀的险境,谁又能预言得准确?尽管他竭力设身处地为宁正殿下着想,还是触及不到女孩心底最根本的恐惧和担忧。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怎么能和他这把活了八十载的老不死相提并论?他活的岁数太久了,生死攸关的境况遇上多少回?自己都数不清!活得久看得开,有的人越老越怕死,而有的人越活越自在,他便是后者。 这一刻,他明了宁正殿下需要的是什么! “殿下,夜星辰会平安无事!”老太监平平淡淡地说道,像月亮每晚都会爬上夜空般平常淡漠。 可就是这平淡的一句话,让宁正的眸子里有了光彩。 “郭爷爷,你确定?你能保证星辰能活着回来?”她眼里装满期待。 这一刻,郭阿蒙犹豫了。 世人都以为他是阴狠乖戾的魔头,一手造就茗禅元年的血案,一人屠戮得梵阳江湖二十年抬不起头,人人谈之色变,却极少有人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郭阿蒙最念情分,辅佐皇甫茗禅坐上皇位,杀了一众先帝老臣,又杀了一匹江湖英才,一袭大红蟒袍好似鲜血染就,只身一人背负滔天骂名,只为还皇甫茗禅当年的恩情。对宁正公主近乎纵容的宠爱,也是为了报她一直以来的尊敬之情,一声郭爷爷,有几个后辈会这么叫一个太监?同样,他对那叫夜星辰的年轻人怀有好感,不就是因为当初在尚吉城时,那一鞠躬,那一声先生? 最念人好的郭阿蒙,轻易不许诺,许下了,一定会践行。 近乎执念。 老太监眼角鱼尾纹深深嵌进皮肤中,浑浊的眼睛直视宁正满是期待的眸子,鬓角白发胜雪,双手枯槁纠缠。 “好,老奴保证夜星辰平安无事。”郭阿蒙轻语。 宁正突然起身,紧紧抱住了他,双臂环绕如鹤翼,纯洁美好。 郭阿蒙受宠若惊,“使不得,殿下,尊卑有别,万万使不得啊!” 女孩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老太监无奈轻笑,眼角噙出泪花,“好了,殿下,现在不是小孩子了,老奴这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呦! 他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脑袋,笑得开怀,像个颐养天年儿孙满堂的幸福老人,每一道皱纹的曲线都透着欣慰和感动。 当天,大太监郭阿蒙借着夜色出宫,黑麾白马,红袍白发,一人一马飞驰而去。 当初陛下恩赐他三次死罪而不死,为寻找宁正殿下擅自出宫是一罪,在尚吉城肆意出手又是一罪,虽然陛下并未责罚,仍是剥去了他掌印大貂铛的职务。 这一次,他要出手干预的是陛下默许的一场厮杀,李轻裘与夜星辰,背后牵涉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太子之争,牵连到庙堂大皇子党与二皇子党两大派系的纠葛,涉及西南沧海军都统与新晋北辰将军的核心权利。看似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其实夜星辰所带的一百轻骑自出城后,整个梵阳庙堂权贵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片战场,其中一双眼睛正属当今梵阳皇帝。 这次他出手搅了这么大的局,陛下还会视之不理么? 老太监已经决意,大不了就用去第三次死罪不死的恩赐,再不行,将御前总管大太监的职位交出,将这身大红蟒袍剥去还给陛下,又有何妨? 他这一辈子杀孽太重,老了老了凑成这么一对年轻人的良缘,也算攒些阴德。 那就让天下人再见识见识,当年他郭阿蒙如何只身一人屠得整座梵阳江湖枝叶凋零。 然后,就安然老去吧! 政和殿。 新任掌印大貂铛白洪连躬身上前,低声道:“陛下,郭阿蒙刚刚出宫,朝西边去了。” 皇帝五指扣紧了皇座,面色平静如死水,良久沉默。 白洪连恭谨小心,不敢擅言。 皇帝从身旁案几拿过杯盏,高举过头。 “一杯鸠酒赐你,不算过分!” 他仰头将杯盏中的佳酿一饮而尽,低下头,阖眼自语:“侍奉皇甫家忠心耿耿七十载,郭阿蒙,朕敬你一杯。” “鸠酒赐良臣,白绫赏美人!罢了,罢了!”皇帝将杯盏信手掷出,抛过一道弧线坠地,咚咚咚,滚落出殿。 仿佛将几十年的香火情这般丢弃。 正文 第100章 帝都城防军 泸州与帝都之间夹了一小块沙河州,州内风沙凌厉,黄沙漫天,飞沙走石好似妖孽纵横。靖煕皇朝时期,沙河洲被唤作泉州,从极北雪山上发源地还日拉娜河在此地蜿蜒流转,冲积出一片丰饶河套草场,因此水运和牛羊牧业发达,难得能在还日拉娜河与荒和山脉共同组成的南北分界线之南育出一片丰美草原。当年靖煕皇朝将帝都建在泉州以东,与此地的富饶丰美离不开。 但三百余年前,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一路发兵而上,虽有苦战但所向披靡。杀至泉州时,面对的是靖煕皇朝最强兵力龙骧军,皇甫景澜毅然决战,战火烧遍了狭小泉州每一个角落。时至深秋,泉州草原枯黄,秋草籽脂丰满,一点即燃。庆幸当年风势喜人,一把大火将泉州由西至东烧成漆黑焦土,也烧毁了靖煕皇朝最后的武力与屏障。 为了将火势催至最大,皇甫景澜一路抛洒上万斤硫石粉与火油,冒着呛鼻黑烟的大火连地底下的草原老鼠都没放过,悉数化为灰烬。泉州草原与驻扎泉州的龙骧军几乎被焚毁殆尽,丰满草原并未如诗中所写那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第二年皇甫景澜将靖煕皇朝帝都改作梵阳帝都祥泉城后,但那年春天,一片焦土灰烬的泉州土地没有冒出一根嫩绿新芽,大地铺满了焦黑色的灰烬与兵戈残骸,硫石与火油的呛鼻味道犹新。 于是景澜陛下索性将这块毗邻帝都的土地作为演武场,任凭帝国武士军队操演铁蹄踏过,三百年来,本是丰美河湾冲积形成的草原化成一片沙地,一入秋,凌冽北风袭过,黑色的沙尘被高高扬起,遮天蔽日,风声呼啸好似恶鬼哭嚎。 大约两百年前,一次帝国土地勘察记录后,堪舆学家将此地改名为沙河洲,当年有‘小火离原’美誉的泉州彻底化为历史尘埃。 作为毗邻帝都的咽喉之地,不过县城大小的沙河洲驻扎了一万帝都城防甲士,皆是快刀好马的悍骑——沙河洲太过平坦,无任何阻碍,步卒脚力难以与战马驰骋相媲美。这也是不盛行骑兵的梵阳唯一一处例外之地。 前段日子梦阳铁骑杀入梵阳,作为拱卫帝都的城防精锐甲士个个神经绷紧,刀在怀眠枕鞍,提防一切可能威胁到帝都的异动。后来梦阳撤军,毫无建功的城防甲士们眼巴巴地看着沧海军炎字军等军系受封赏,自个只能缩着手调笑一句:“亏得梦阳人趁刮风前撤军,要再拖段日子,就冷得连刀都握不紧喽!” 帝都城防甲士唯一的好处就是补给充足,物样丰富,与帝都仅隔一天一夜的马力!立冬后,帝都特意调了一批暖胃烧酒和肉食体恤甲士,也算是安抚下在与梦阳的战争中毫无建功的帝都城防军。 是夜,军帐外的哨子风吹得遍地黑沙哗哗作响,像磨盘碾碎骨头般瘆人。 帐内点着泥炉,炉上架了铜壶,壶中煮了一瓶帝都新拨来的烧酒,几个刚换下的甲士搓着手围在泥火炉边,眼巴巴等酒热透。闻着泥封中透出的酒香,甲士们涎水都要滴下来。 “上头这次拨下来的酒当真不赖,来的正是时候,看着天是要下雪了,刚好有酒暖身子!”一个敦实甲士探头瞅着壶中温酒说道。 “哼,大头儿都被沧海军和傲羽长射拿去了,给咱拨这么些酒,还不是给个安慰?怕咱心里不平衡!”这几人中最年轻的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道。 “就是就是,还说咱帝都城防军是帝国精锐中的精锐,我看啊,是个球!连仗都大不上,怎么立功,怎么升官?”有人攥着拳头附和道。 一个胡子斑白的老甲士将泥炉中的炭火捅得旺了些,吸溜下鼻子,嘶哑道:“话不能这么说,沧海军和傲羽长射的确立了大功,可你们没听说,沧海军都统李暹老将军跟傲羽长射将军杨煜都战死了,听听,都是威名赫赫的老将军,说没就没!估摸你们几个后生当初参军时,耳朵里全是这几个老将军的事迹……咱帝都城防军的确是精锐,不论是训练装备还是补给,军系没法比!可真到了要咱顶上去拼命时,那梵阳就是危在旦夕快要亡国的时候啊!” “二叔说的没错!用不上武士的年代,才是适合老百姓的太平盛世,没仗大,不用拼命,大家各回各家娶媳妇生娃娃,多好?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安生,等你们到了我们这年龄,就懂平平淡淡才是真。” 墩矮甲士嘿嘿笑了笑:“可能是太年轻,但一天这样没仗打没事儿做,跟等死一样的日子,过得太糟心!参军这么久,真想见识见识打仗是啥样子!” “酒好了酒好了!来来来,捞出来来两口暖暖身子!”年轻小伙子伸手就要掀泥封,被最年长者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小伙子迎头看到二叔怒气冲冲的眼睛,哂笑道:“得,是后生不懂事!二叔先请,二叔先请!” 被唤作二叔的男人突然咧嘴笑了,“喝酒怎么能没肉!看这是什么?”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根腌制好的羊大腿,在手里上下掂量,“够咱这个帐里弟兄好好吃一顿!” “肉啊!上头还掐着没发,二叔哪弄的?”墩矮后生惊叫道。 “上头派人送来补给,将军调了几个弟兄去搬货,我也跟着去了,顺了跟羊腿回来给弟兄们解解馋!今年还有白条鸡,都腌着,够咱整个城防军吃一个冬天!”他抽出腰刀将羊腿切开,每个人都分到手后,才从铜壶中捞出盛酒的坛子,掀开泥封,倒了一碗,深深嗅了一口,感慨道:“上头真是舍得!这种好酒,整个梵阳军系,也就咱帝都城防军能喝上了吧!” 年轻些的甲士咧嘴道:“朝廷给我们好吃好喝,怎么有种养肥了猪再宰的感觉?当兵就是好,比在家吞糠咽菜强多了!” “出息!” 狠狠嚼着羊腿肉的年长者突然压低声音,“你们有听说过没?咱城防军不怎么打仗,凭啥能喝好酒吃好肉,比边境驻防军都吃的好用的好?” 看着周围几双关切眼神,他很满意这种处于焦点的感觉:“咱上头有人罩着,知道不?沧海军有个威名赫赫的李暹大都统,傲羽长射有德高望重的杨煜将军,咱这点人上头有谁?凭啥咱帝都城防军比这两位老将军麾下的步卒都过的滋润?就是因为咱上头的靠山太大了,大到这两老将军都不得不服!” “谁啊?二叔,别卖关子了!”墩矮后生目不转睛,碗里的酒快要倾倒也浑然不知。 “罩着咱帝都城防军的人,姓皇甫!”年长者轮番看着周围袍泽,一脸深意地点头说道。 “皇甫?那不是皇族么?咱这梵阳不都是皇甫氏的么?哎我的乖乖!” “没错,咱这帝都城防军,其实就是某位皇子殿下的私军,皇子蓄养军队,想干啥?自个动动脑子,话就说到这就停,再往下说,就得掉脑袋诛九族了!”年长者不再言语,兀自将坛子里剩下的酒往自个碗里倒个干净,吃吃喝喝有滋有味,留下几个后生面面相觑。 帐外风声凌厉,帐内泥炉煤火愈暖,酒肉香气四溢,再加上个有嚼头的话题,这便是顶了天的自在日子。 就在几人吃喝正痛快时,军帐帘子被粗暴掀开,蓄着精悍胡子的伍长像一头豹子闯了进来,豹眼环视,神情阴蜇,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杀气冲冲。 几名甲士心中惊骇,忙翻身站直,将嘴里还未来得及咽下的酒肉囫囵吞下。 墩矮甲士哭丧着脸喊道:“二叔,上头这是要杀咱头么?都怪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闭嘴!”伍长暴喝一声,上前飞起一脚将温好的酒坛子踢飞,“这节骨眼还喝酒?喝死你们几个日球的!” “将军有令,城防军将士全部披甲佩刀上马,演武场集合,贻误者斩立决!”丢下这句紧迫到火烧眉毛的话,伍长便奔出军帐。 几个惊魂未定的甲士面面相觑,还未回过神来。 亏得被唤作二叔的年长者见过大场面,一巴掌拍在墩矮甲士后脑勺上,瞪圆眼睛大吼道:“愣什么?动作麻利啊!不是嫌没仗打么?机会来了!” 此时帐外急促的脚步声与马嘶压过了凌厉的呼啸北风。 几位方才还在帐内抱怨没仗大没功拿的甲士,突然觉得能一直过着安逸日子才是极好。 沙河洲演武场。 帝都城防军都尉庞准凝视正迅速集结的甲士,攥紧了手中加盖蠡印的丝帛锦书,阴沉的双目隐在头盔的阴翳中。 尽管风声极大,他身旁的副都尉仍是压低嗓音,“大人,一定要这么急?” 庞准瞥了他一眼,“刻不容缓。”说着,将手中的锦书攥得更紧了,指甲都深深嵌进肉中。 “可是大人,咱帝都城防军,无故不得随意调动,除非帝都有难或有圣上手谕……” “圣上手谕?呵呵,陛下真了解咱帝都城防军么?”庞准冷笑,面容比刺骨的寒风更阴冷,“帝都城防军一直对外宣城只有一万骑卒编制,你可知沙河洲的甲士到底有多少?” “属下不知!” 庞准伸出三根手指,比在副将眼前,“三万!帝都城防军一共有三万人!” “可我们只有一万人的补给啊,怎么养活三万甲士?”副将惊叫,他作为帝都城防军二把手,竟连麾下人数都摸不清! “这两万人的出入,是二皇子补齐的!懂了么?” 副将心中惊骇。 “帝都城防军,说成二皇子殿下的私军也不为过!为何每次有补给有装备,咱这不起眼的帝都城防军总能先于别的军队拿到,这就是原因。”庞准冷声说道。 “西南十五万沧海军有跋扈嚣张的李暹老都统,傲羽长射有杨煜老将军,刚刚恢复编织的炎字军更有御殿炎将军坐镇,咱们有谁?有望坐上皇位的二皇子殿下啊!”庞准握紧了腰间佩刀,沉声说道:“能不能当下一个御殿炎将军,就看这一仗了!” 正文 第101章 大风欲杀人 沙河洲内乌云密布,狂风将黑色的沙土卷起,在狂澜怒啸的还日拉娜河上连成水天一线。难得在温润如玉的梵阳能看到这般西凉大漠般苍凉的景象,率军出征的庞准竟生出一股滔天豪气来! 苦等数载,就等这个契机,如今终于等到,怎能平复?他麾下的精锐骑兵,自建立至今,秘密潜藏,不敢随意报出番号,堂堂帝**人,隐姓埋名如鬼魂,何其悲哉?可他们这两万人,不忠皇帝,不忠朝廷,只忠二皇子!手中已掌握鬼部军团,又私养了两万精锐骑卒,二皇子的野心可见一斑。 梵阳这么些年都太雍容了,一代一代皇族流传三百余年,当年景澜陛下一怒伏尸万里的豪气早化作万斤黄金堆砌的琉璃尖塔——砖石可破。 这不是一个帝国能强盛不息的状态,太过靡软慵懒!与常年同极北蛮族作战的梦阳相比,梵阳的军力和军心都无法与之抗衡。这次同梦阳的交战,明明被屠了城,死了两名老将军,伤亡兵卒六万,血淋淋的数字啊,竟被朝廷说成惨胜! 茗禅陛下是盛世之主,可乱世即将到来,帝国焉能完存? 迎着凌冽寒风,庞准皱紧眉头,一万兵马紧跟身后,杀气冲冲,亏得这帮从没上过战场的武士能有这般气势。 他不知道这一仗要跟谁打,要杀谁,他只知道,按着那张丝帛锦书所言,他的主子便能坐上皇帝的位子,而他将是最大功臣,甚至能成为下一个三军统帅,下一个御殿炎将军。 为这一切,就是要杀人又又何惧?就是要杀皇子,甚至是杀皇帝,也不过是一刀而过人头落地。 庞准无声冷笑,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还好,没有久到让他连握刀的雄心都丢去。 他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牙刀冷冽,逆风吼道:“杀——” 这一声嘶吼瞬间被凌厉风声撕碎,但庞准仍觉心中过瘾,脸上笑意狰狞。 —————————————————— 在李暹大都统新丧之际,所有人都以为老将军那无法无天嚣张至极的纨绔独子会收敛三四,却未能想到这年轻人竟放肆到带领一百轻骑踏破了泸州王氏的府宅。 只因姐姐在夫家受了委屈! 踏破了泸州王氏中门不说,甚至用刀鞘肆意拍打王氏家主王元鹿的脸面,将几名王家仆役绑在马后活活拖死,尸骨随意丢弃,嚣张跋扈到了极致,丝毫不顾及李暹老都统新死未寒地下有知。 但明眼人自然看出些不一般的意蕴来! 李暹作为当年茗禅元年之乱中硕果仅存的老将军,这么些年在西南三郡割地自治,西南军民只知李暹都统兵符,不尊皇族诏命,俨然如那国中之国。李暹在朝廷中行事嚣张,透着一股刁民习气,仗着当年军功不将满朝文武放在眼中,甚至对皇帝也不放心上。但帝国偏偏奈何不得他分毫,由着他这二十年经营西南三郡,树大根深笼络民心。 世人皆以为这次李暹都统殁身,西南三郡十五万沧海军便要被朝廷大手推倒摧毁殆尽,彻底拔出这颗扎了二十年的肉刺。 然而谁也没想到陛下不仅给李暹谥号武毅,甚至加封李暹之子李轻裘接任沧海军都统,这无形中助长了西南沧海军和李轻裘的嚣张之气。 当初特准披甲佩刀上朝的李暹在梵阳庙堂里纵横了二十年,本以为他死了眼前便清净了,没想到冒出头一个嚣张更甚的李轻裘——把他老子的刁民德行学了十成! 谁也不清楚陛下为何会如此决意! 李轻裘也不明白一向挤兑西南沧海军的帝都此次为何如此宽大,近乎宠溺。但他也不是头脑简单的愣头青,一方面去帝都领旨听封,另一方面布置沧海军武士列兵西南周边,大有朝廷扣人他便发兵谋反的架势!近乎无赖与谋逆的做法。 此时即将进入沙河洲的李轻裘难得寻觅到一处酒肆,寒风凛冽,百余骑自泸州开始便没有停歇。进入沙河洲后再行进两天两夜便是帝都城墙,是见证父亲荣耀与辉煌的地方,也是他最厌恨的地方。 他知道帝都那帮酸腐书生如何用尖刻笔锋弹劾他们父子,如何对西南三郡加以刁难掣肘,如何往他们身上泼脏水并乐此不疲!最开始时,有个言官背着棺材上朝谏言,细数李暹罪责二十条,并以死相逼,欲让陛下剥去李暹军权,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最后竟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可力道还是轻了,没撞死自个不说还溅了一地的血,但在场文武都觉得这言官是个骨鲠忠臣,心中敬慕。 陛下命太医将这言官送回,下旨封赏,官升一级!心性薄凉的陛下自不会为小小言官的做作之态就大受感动,只是觉得时不时有这种人恶心恶心李暹也是件极爽快的事。 既然开了先河,自不乏效仿之人。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皆上死谏,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似与李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笑的是他们几乎连李暹本人都没见过。 但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升了官封了赏,一时间弹劾李暹以升迁成了庙堂风气。 可待年末朝会时,披甲佩刀的李暹大都统真从那些叫嚣声最大的言官面前走过时,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声,甚至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老将军那双冷冽肃穆的眼睛。 何其笑话! 所以李轻裘从不在意帝都那些自命清高的酸腐儒生如何对他口诛笔伐,文人的笔杆子再硬,能硬得过武士铠甲?书生言辞再利,能利得过腰间佩刀? 坐在破败酒肆里自斟自饮的李轻裘少了那股纨绔膏粱的脂粉气,举手投足间多了一股逼人硬气!兴许是父亲惨死战场让他成长了很多,又或许他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李家一代不如一代,帝都那位就能睡的安稳不是? “大都统,此地简陋,把酒肆桌凳挪开,将军帐支起,待属下铺就好床榻,您好歇息!”一名随从武士恭敬说道。 “不再找两个二八少女给本公子暖床么?”李轻裘挑起一根锋利剑眉,嘴角弯曲。 武士面露难色,迟疑片刻,仍沉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回来!”李轻裘笑斥道:“真是我爹调教出的武士,令出必行,都分不清真话假话!” “只要大都统说的,都是真话!”武士态度坚决。 “大都统……”李轻裘喃喃自语,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甚习惯属下这么叫他,以前沧海军甲士见他就叫‘公子’‘少爷’,而他怀里搂着美人,美人抱着猫,对甲士们爱理不理。 那时候他以为父亲将一直是帝国威名赫赫的大都统,而他永远都会是西南风流潇洒得头一号纨绔公子哥,没谁敢招惹他。 直到现在,他握着父亲的刀,披着父亲的铠甲,却发现如此沉重冰冷,甚至冠上了父亲的名号——沧海军大都统。 今后没人会再将他护在身后了,大小决断都得靠他掌控,索性父亲生前已经将后事料理好,沧海军一切井然有序,只要他不瞎折腾,十五万沧海军就垮不了,人心就散不掉! 以前爹爹总低三下四地哄着他接下沧海军兵符,说着如何威风如何了得,恨不得亲自为儿子摇旗呐喊助威! 他仍是拒绝,执意要当那放荡不羁的纨绔公子哥,遛鸟逗猫纵马高歌,好生自在。 并非他不想接过父亲的位置,而是他实在没把握能做的和爹爹一样好,怕寒了他的心。 真当他坐到父亲的位置上时,才明白为何爹爹在四十岁后,衰老得如此分明——实在太过累人累心了啊! 他抬头看着待命的武士,“不必费心,随意住一晚就好,我跟将士们同吃同住!”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真是那玩世不恭的李家公子说的么? 李轻裘看着躲在角落战战兢兢的酒肆掌柜两口子,温和道:“这么晚打扰了,你家还有酒么?我悉数买下,给将士们暖暖身子,深夜叨扰,还请见谅,一点心意,尽请收下!”说着从怀中摸出几枚金钿,抛到柜台上——足以将整座破败酒肆都买下来的数目。 在西南三郡时,李家公子想吃酒还要给钱?笑话,白吃白喝你家酒可不就是给了你天大面子?更何况,沧海军大都统公子家的钱谁敢收? 酒肆外风声凌厉,门缝与窗柩间灌进冷风,拴在外面的战马并肩站在一起御寒抗风,屋里的武士依挺立笔直,气势峥嵘。 酒肆两口子小心翼翼收下金钿,从没见过黄金的两口子受宠若惊,对这些贸然闯入的武士多了几分好感。 中年掌柜小心发声道:“军爷可是要过沙河洲?” “没错!” “那就听小人一句劝,绕着走吧!” “为何?”李轻裘不解。 “这沙河洲的风,是妖风,里面有怨鬼,进去就出不来了!”老板战战兢兢说道,“宁愿绕着走多耽误几天,也别冒失闯进去丢了性命啊!” “多谢店家好意,事情紧急,耽误不得,必须横穿沙河洲!” 酒肆掌柜摇摇头,不再搭腔。 李轻裘眉头紧皱,喃喃自语:“丢掉性命?我会死么?” 他的面容突然狰狞似鬼,嘶声道:“我怎么会死在这里?” 正文 第102章 好雪自当杀人时 李轻裘在酒肆桌案上伏了一夜,却是一夜未眠。以前大小事宜有爹爹出面安定处理,他自不必操心,现在他是沧海军十五万兵马的执掌者,由不得跟以前那般遛狗逗鸟般玩笑恣意,诸多事宜需前后贯通仔细推敲,权衡各方利弊斟酌万全之策,坐上沧海军都统才几日,他便身心俱疲。 一想到爹爹在这位置上一坐便是二十年,风光么?风光!累么?大都统几年间便头发花白即是答案。 酒肆外风停沙定,一名近卫武士察觉他已醒来,冲他颌首致意,大吼道:“都醒醒,整装备马,继续前进!” 由李暹亲自调教出的沧海军武士不论战场或是平常生活都雷厉风行,上百骑卒拆除帐篷整理甲胄牵马备案井井有条,在过去二十年中未经战事,却有如此作风难能可贵。 李轻裘眯起眼推开酒肆大门,一片茫茫白色,遮住了沙河洲遍地焦黑沙土。他站在门口,竟不忍踏足,生怕玷染了这片纯白。 与昨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可怕场景云壤之别。 他深吸一口冷冽气息,周身颤抖。紧随身后的近卫武士上前一步,“大都统,披上大麾吧,莫要染了风寒!”说着,将一件淡蓝色毛皮大麾披在他肩头。这件用极北蓝狐皮毛缝制的大麾是他几个月前,在尚吉城里花大价钱购来。极北雪狐本就罕见,毛皮泛出蓝色光泽的蓝狐更是稀奇,能猎到一只便是百两黄金,做这件大麾费了整整六张蓝狐皮毛,本想在冬天送给爹爹做礼物,爹爹年轻时双腿受疾,年纪大了后每到阴雨风雪天就疼痛难忍。 没想到还未送出,爹爹便殁身沙场,留他空对这张花了大心思的蓝狐大麾。 属下牵过战马,恭敬等候,他翻身上马,俊逸地脸上神情冷冽,催动战马朝前走了几步,在身后武士眼中留下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苍凉景象——茫茫一片新雪,浑身漆黑的战马鬃毛飞扬如旗帜,端坐马背的年轻公子大麾翻卷似云海,一手握缰,一手持刀,遥望东方帝都所在之处。 望着李轻裘那伟岸背影,不知谁失声叫道:“老都统……老都统活了!”上百骑沧海军武士一阵嘁噈,接着纷纷单膝跪下,没有任何命令,不约而同,就如看到神迹,情不自禁顶礼膜拜。 李轻裘调转马身,看到一路跟随他从西南三郡出发,对他命令言听计从的武士们齐齐跪倒,未有劝阻,直觉得理所应当。 “誓死追随大都统!誓死追随大都统!”百骑齐声嘶吼,震彻苍茫雪地。 李轻裘身下战马不安地抛动蹄子,鼻翼张合,喷吐出一尺余长的白色雾气,如一头吐火地怪兽。 他倏然抽刀,三尺又二分的牙刀寒芒胜雪,这是父亲曾最喜爱的一柄刀——突然意识到,他坚固的甲胄,锋利地宝刀,忠诚的武士,威武的战马,煊赫的权势,全都是父亲留下的,甚至他继承的都是父亲的名号。 不知道爹爹第一次去帝都受封时,心情是否与他一样? 他忽地抬起手,手臂与刀身同成一线,刀尖斜指帝都方向,沉声喝道:“出发!”一起当先冲在最前。 不犹豫片刻,不矫情半句,那遛狗逗猫仗着父亲权势作威作福的纨绔恶少似乎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老都统的果决与杀伐之气。 沧海军上下倍感欣喜,这也是李暹都统殉国后,沧海军上下却未有分毫震动,一切照常运转,只是自然而然的,将对李暹都统的尊崇转变为对李轻裘的期待。 他未有令他们失望。 百余轻骑动作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如一支掠向帝都的致命之箭。 —————————————— 在沙河洲常驻六七年的庞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当年被景澜皇帝用硫石与火油烧成黑灰的焦土竟被白茫茫的雪覆盖,每到冬天刮起北风就像妖魔作祟的沙河洲难得见到如此纯美白净的茫茫之景。 庞准是个粗人,见着这番美景吟不出诗作不出词,只觉得这么美的雪被马蹄踏碎太过可惜。他只狞笑——看着今冬的雪,那就该看鲜红的血了! 这次出兵,隶属于二皇子殿下的两万骑尽数出动,披着银亮轻甲的骑兵皆快刀快马,驰骋在平摊沙地上如一线大潮席卷而过。勉强将焦黑沙地覆盖的新雪经不起骑兵蹂躏,钉了蹄铁的战马踏入雪中,将雪下的黑沙向后抛去,扬起道道黑色沙尘,像惊醒了三百年前被烧死的靖煕龙骧军冤魂。 马过挥刀,人头即落,这才是庞准钟情的生活,生为武士,自当如此。 他了解这一仗该怎么打,当然不是这两万人尽数押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尘埃落定前谁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对手是否还留有后手。他只需带三五百人,遥遥看着真正拼杀的那两拨人,确认活下来的是二皇子想要的人即可!若是那人输了,他就接过绞杀敌手的任务,只可成功,不可失败。剩下的人,则是要将那两拨人团团围住,不让他们逃脱,亦不让外人插手。 听起来很简单,但庞准知道这任务的可怕之处!帝都城下,交战的两拨人都是帝国新冒尖的新贵!继承李暹都统职位的李轻裘,新封的北辰将军夜星辰,近乎于年轻人争锋赌气的拼杀,背后真正博弈的却是堂堂梵阳帝国的大皇子与二皇子!将来的太子,未来梵阳的皇帝,将从这两个人中诞生! 近乎于直书历史啊! 庞准咧嘴狞笑,兴许不等他出名,帝都史官便会记上他的大名,他的决意直接影响了太子之位的归属,影响了梵阳下一任皇帝的人选,甚至影响到整个梵阳的走向。 “整个帝国都以为大皇子殿下是盛世之君,殊不知二皇子殿下才是乱世之主!将来天下动荡不安,大皇子能镇得住?”庞准咬牙冷笑。 乱吧!乱吧!天下大乱才好,越乱,他们这些武夫才有用武之地,建功立业,可不就是靠累累尸骨和鲜血淋漓浇筑而成? 出动前的两万骑卒已散开部署,跟在他身后的是五百精锐,他们不仅腰间佩刀身着坚甲,帝都制造府还特意给配发了最新制作的黄杨连弩,这种短小精悍的轻弩一次可射出五支箭矢,箭匣中安放五十支短箭,正是因为精巧短小,能将弩弓的张力发挥到极致,五百人同时将五十支箭矢倾泻而出,配合特制箭镞的骇人贯穿性,就算是神仙他们也能射杀掉! 能将这种可怕机括装备给他们,可见二皇子殿下决心之盛! 庞准自不会令殿下失望!不会辜负未来皇帝的期望! 战马突然不安嘶鸣,茫茫天地间显出一个孤寂身影。 一人一马在前方那道缓坡上呈现一个清晰剪影,像亘古以来便长存于此处。 庞准眉头阴翳,这不毛之地,何来人影?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妖就不能坐视不理,他低声下令:“抽刀!” 疾驰的一线骑兵刹住战马,刀锋与刀鞘间的摩擦声在茫茫白雪中锐利刺耳。 起风了,大风卷起白雪,掀动那一骑的兜帽大麾。兜帽滑落,露出一色胜雪白发,大麾飘扬,麾下一袭大红蟒袍触目惊心。 已年近八旬的御前总管大太监,五千宦官之首郭阿蒙,仍是比这些精壮武士快了不止一筹。 他傲然而立,毫无宦官唯诺畏缩之感,如一尊磅礴石像,安坐马上,苍老的目光凝视抽刀蓄势的五百帝都城防军。 一骑对五百骑。 老太监不言不语,但眉目下的双眼已告诉这五百骑,有他在,便休想逾越一步。 打杀得梵阳江湖二十年来抬不起头的郭阿蒙自有这底气,尽管他已经很衰老了。 久居军营的庞准不甚清楚这一袭大红蟒袍代表何等怖威,只觉得这么突兀出现的一个人,实在碍事,而且那一袭大红袍子,着实碍眼。 那就先拿你祭刀? 他倏然举刀,低声咆哮:“杀了他!” 老太监依旧不言语,像一头巨龙般睨视着悍不畏死的勇士,干瘪的嘴唇拧出个略带嘲讽的笑意。 ———————————— 冰雪天,风寒刺骨,但夜星辰却觉得浑身通泰舒适,他仿佛血管里流淌的就是混着冰碴的雪水,天生就适合这片茫茫雪地。 有点像在极北时,被冰雪覆盖的万里冰原。 伴他左右小五与六子显露出身为杀手的强悍耐性,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近乎无情。 身后二皇子借给他的一百骑皆神情肃杀冷冽,目光坚定。风雪并未摧残他们的斗志,倒像滚烫红赤的钢铁被冰雪淬火,愈加坚硬铿锵所向披靡。 一百骑静默而立,像被水流冲刷的礁石。 而前方,另一百骑也隐约现形,为首一骑俊逸男子背后蓝色大麾猎猎作响,身下漆黑骏马鬃毛飞扬。 一百骑对一百骑,冲锋对冲锋。 骑在马上略显滑稽的矮胖小五桀桀笑道:“一地白雪,血泼上去更好看!好雪自当杀人时!” 夜星辰拔出尊神刀,一骑当先。 一百鬼部精锐与一百沧海军悍卒,如两道狂澜怒潮相互冲击而去。 正文 第103章 新雪五百甲,血勇不仁义 两位曾在尚吉城中备受瞩目的俊逸公子哥便是死对头,离开尚吉城后再次会面未有半句寒暄,彼此看不清对方表情,只觉相互冲杀时果决似铁。 以前李暹大都统在世时,常打趣问儿子,给你兵马,被你谋士,给你钱粮,你只需在战场上披着我的铠甲躲在后面守着李字大旗做个样子即可,敢否? 天字第一号纨绔李轻裘很争气地摇头,不敢,披甲上马哪有青楼喝酒来得舒服? 老都统笑骂,老子在战场上杀人放火,你跟女子征伐不休,也算战场,好,有出息! 他装作没听出父亲言语中的调侃与失望,仰头大笑,父亲大人过奖! 现在啊,他没有守着大旗躲在后面,看到没?他冲在最前面,穿着父亲的甲胄,披着他的大麾,身后跟着忠于李家的武士,毅然冲锋拼杀。 怕么?怕!能回头么?不能!骑在马上疯狂催动战马加速奔驰的李轻裘耳边风声呼啸,迎面凌厉寒风吹得面门生疼,这一刻他才明白爹爹当年说的‘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是何意思! 就跟现在他正在纵马冲锋,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已无法回头。 他已经能看到对向冲锋而来的夜星辰那双红色的眼睛,过了这么久,这双眼睛还是看得人不舒服! 既然令他觉得不快,那就杀了便是!唯一区别是,以前杀人闯祸了有爹爹帮他担待,这下杀人了就得自个扛!更何况对面是朝廷新封赏的从四品北辰将军,背后站的是有望成为太子的二皇子! 他背后靠山则是帝国威望最高的大皇子,他与夜星辰之间的拼杀,更代表了两位皇子对太子之位的争斗!受人掣肘作人棋子的感觉也令他不甚舒服,但为了李家的在西南三郡的地位和他的性命,必须得让大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而且,他背后更有个在梵阳连皇帝都无法奈何的存在——尚吉城城主!就算沧海军十五万兵马败光了,他被逼的走投无路,也有尚吉城城主这个最后底牌! 既无后顾之忧,他又有何惧? 举起手中冷冽牙刀,李轻裘俊逸如女子的面庞狰狞曲扭,迎着那双猩红瞳孔,低声咆哮。 ———————————— 当年茗禅陛下登基,披上大红蟒袍的郭阿蒙建议皇帝将天下武夫宗门纳入户部籍册,除过佛门秘典与道家典籍,别的功法修炼书籍统统上缴,不得占山称霸,不得忤逆官府,不得祸患百姓,不得勾结谋逆!原因无他,当年揭竿而起推翻靖煕皇朝的梵阳开国皇帝便是实力超群的武夫! 他亲自负责,命各地武夫宗门到当地衙门纳入籍册,违令者斩。武夫傲气,四海为家,何以惧官府?郭阿蒙也不手软,对忤逆圣意的武夫出兵镇压,以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人数生生耗死拖死不尊皇令的武夫,然后斩下头颅传首江湖,寒了天下武夫的心。 甚至对江湖武夫宗师的战力划出分级,以梵阳甲士为权,以一敌十甲为下品,以一敌百甲为中品,以一人之力抗衡百甲以上为上品!对上品武夫大多施以柔政,多为招揽安抚,尽量为官府所用。 然江湖上还有一小众武夫,实力超绝,凌驾上品之上,不但有傲气,更有傲骨,不入朝廷户籍,不受官府招揽,更不尊皇令,若出兵绞杀,除非千倍人数围而攻之,且不知胜负几何。 这一小撮屹立顶尖的武夫就如一朵朵在江湖上常开不败的莲,而对这些桀骜顶尖武夫,郭阿蒙便会亲自辣手折之!仅在茗禅元年之后的三年中,就有不下双手之数的顶尖武夫死在郭阿蒙手中。 之后郭阿蒙更放出话来,想不尊皇令不入户籍不受官府差遣也好,只要能战胜他,便可逍遥物外,官府不会再纠缠不放。 言外之意,他身负绝学的郭阿蒙都忠心耿耿侍奉朝廷,你们这些稍微有点斤两的货色,又有什么资格不尊皇令? 此言一出,江湖轩然大波,激出了不少潜伏江湖深藏不露的不出世高手。不少世人以为早已消亡的老怪物重出江湖,约战大宦官郭阿蒙,想压下这朝廷走狗的嚣张气焰。 结果便是一个又一个成名已久后隐退江湖的老前辈被斩下头颅,快马疾驰传首江湖。 老前辈们身死道消,更将红衣蟒袍郭阿蒙推到了梵阳江湖第一人的位置上!大宦官坐镇帝都祥泉城,一统江湖,打压的梵阳江湖时至今日都未能抬起头,一株又一株好苗子被折断,江湖俨然死水一潭,也不知何时能恢复元气。 武夫上中下三品,十甲为下品,百甲为中品,百甲以上为上品,那江湖第一人郭阿蒙一人可战多少甲? 端坐马上静待一众武士冲杀来的郭阿蒙眉宇阴柔,十指张开,半寸长的指甲锋利森然,裂开干瘪的嘴唇,露出鲜红的牙床与森白的牙齿。 五百甲士,不够看啊! ———————————— 帝都皇宫。 大皇子端坐矮桌前,亲自斟满一杯热茶,以惯有的温和谦礼说道:“先生请用茶。” 坐于大皇子对面的陆妙柏微微欠身算作回应,坦然接过大皇子亲手斟满的茶水,“有劳殿下费心了!” 大皇子自斟自饮,目光看向阴云密布的西边,“先生觉得我胜算几成?” “就是可惜了那一片白雪了!”风牛马不相及的回答,御殿月华候盘腿而坐,双手环握杯盏借以暖手。 “这一次父皇不会插手,我那弟弟竟要一个毫无根基的从四品北辰将军截杀李轻裘,真是太小瞧李暹给李轻裘留下的家底,这是摆明了要让那夜星辰当一枚弃子!我也知道他前段日子从帝都制造府私调了五百黄杨连弩,连夜征调帝都城防军将沙河洲围拢,以他的心性,夜星辰和李轻裘谁也活不了,这就是他的后手!哦,郭阿蒙也连夜出城了,就算他是梵阳江湖近百年来第一人,能撼动上万大军?就算他侥幸从战场上脱身回来,父皇也会赐他一死!他这么做,已经搅和了父皇的局,宦官插手皇子权争,再积攒两辈子香火情也无济于事!要是我那弟弟只有这么些手腕,那他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目光炽烈,死死盯着御殿月华侯,不漏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陆妙柏仍是盯着面前这盏茶水,未有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扬起眉毛,轻声道:“先生就这么不看好我?” “不,殿下的思路,谋划,对局势的把握都无可挑剔,按目前这情况,殿下胜券在握!”陆妙柏淡淡地说:“只是……殿下太自负了!” “自负?” “殿下自以为将一切都考虑到,诸般因果皆了然于胸,如同医师,望闻问切,对症下药,无可厚非!然世事变幻莫测,殿下真就以为一切皆如预想发展?” 大皇子拧起眉毛,缓缓说道:“请先生明示!” “殿下胜负心太重了啊!有一句话,欲速则不达,殿下可有耳闻?” “嗯!” “有的人,千方百计去争取,去抢夺,生怕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去,反而弄巧成拙一无所获!而有些人,不争不抢,无心相争,但天神总会眷恋他们!殿下是前一类人!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啊!”陆妙柏别有深意地说道。 “皇甫泽宇不也是这样的人?” “二殿下不然,太子之位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阻挠你当太子,仅仅只是想阻拦罢了!看似有理,实则无理!” “我知道,我和皇甫泽宇从小关系就不怎么好!” “殿下不止和二殿下关系不佳,与三殿下更有分歧,三殿下这么些年寄身边境不理帝都,也是碍于你的缘故!至于宁正公主,她对你不似对其他两位兄长那般亲近!” “先生说这些,与我谋划的大事有关系么?”大皇子声音清冷。 “这几个弟弟妹妹对殿下来说是小事?”陆妙柏反问。 “与梵阳国祚传承来说,就是小事!” “那好,既然这些人对殿下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殿下可知道梦阳林夕皇帝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先生明示!” “梦阳林夕皇帝,梦阳神罗皇帝第三子,也是最不得宠的皇子!六年前极北蛮族入侵梦阳,一度杀至梦阳帝都缥缈城,神罗皇帝衰老体弱,卧床不起,其余三位皇子撑不起局面,争斗不休。梦阳存亡关头,三皇子万俟君杀了两位兄长,捧着他们的头颅站在神罗皇帝面前,要他传位于他,神罗皇帝被活活逼死!于是万俟君自封为帝,改年号林夕,御驾亲征,与蛮族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厮杀,以命相博,斩了蛮族君王一条臂膀,逼退蛮族!之后,将自己弟弟双手截断,封为藩王,终生不得回返梦阳帝都!”陆妙柏直视大皇子的眼睛,淡漠说道:“既然手足亲情在殿下眼里是小事,那为何不能如林夕皇帝这般,将之就当作不值一提的小事,毫无顾忌,毫不在意,永绝后患?” 皇甫文恺放在膝头的手握成了拳头。 “二皇子,三皇子,宁正公主,手足兄妹都是小事,为何殿下要将心计用在亲弟弟之上?殿下若靠计谋运筹坐上皇位,能与血勇杀亲逼死父亲的林夕皇帝抗衡么?”陆妙柏连连反问。 大皇子不言语,此时他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 陆妙柏站起身,凝声说道:“臣期望殿下坐上皇位,作您的谋士,也是看中您的仁慈与磊落,不想看到您自降身份,与几位弟弟妹妹不可开交!既然您无心如林夕皇帝般冷硬,那就切莫丢掉赤诚之心!” 话罢,陆妙柏转身离开大殿,大皇子亲自为他斟的茶一口未喝,由热转冷。 大皇子低声自语:“要逼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正文 第104章 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 郭阿蒙何以被称作梵阳江湖百年不遇的第一人? 太监就该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做人?郭阿蒙不是,忠心耿耿侍奉皇甫家七十年,服侍帝王时何尝不是在沾染龙气吞吐气运?皇甫家是梵阳的权利巅峰,他与梵阳江湖上至尊无上的帝王有何区别?近二十年来,偌大梵阳江湖,有人敢忤逆他么? 眼前这五百骑,当真不够看啊! 迎面五百骑冲杀迅猛,骑在马上的郭阿蒙竟翻身下马,佝偻着腰伫立雪中,双手互插在袖子中,像吃饱喝足等死的小老头。面对骑兵竟下马,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骑兵对步卒的厮杀,仗的就是居高临下的劈斩优势,双方骑兵交战,一方若跌落马下,不是被战马铁蹄踏断脊梁就是被武士一刀斩去头颅,败局既定。 高速冲锋的庞准冷笑,这老头当真是老糊涂了,红衣蟒袍就了不起?御前总管大太监郭无敌?呵呵,禁得起武士轮番冲击么? 当年郭阿蒙亲自草拟了一套甲士对付江湖顶尖武夫的办法,就是人海车轮,不给喘息之机。武夫修为到了极致化境,可与天地共鸣,气息绵长,血脉充沛,日行八百里只手撼昆仑并非天方夜谭。但仍是禁不住训练有素的甲士轮番冲杀车轮而上,气脉绵长若是中途停歇,便是致命之处。巨象大力,仍架不住豺狼围攻,便是这个道理。 你郭阿蒙曾给江湖武夫以一人对抗甲士的数目来划分境界,十甲百甲千甲,那今天就掂量掂量你这天下第一人能值几甲! 骑兵里佝偻老头几步之遥,战马神速,上百骑的冲锋迎面而来,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也算难得。 武士们举起刀,眼中泛出嗜血的光。 下一刻,似有闷雷震响。 郭阿蒙那黑色大麾猛地鼓荡而起,那件大红色蟒袍红的触目惊心,以他为中心,好似掀起千层骇浪,卷起白雪黑沙。他一步跨出,脚掌落地的那一瞬,声势比五百骑兵马蹄齐踏还来得浩大,战马冲锋的势头竟顿了一刹。 接着老太监蓄势如弓,单脚支地,一记鞭腿甩出,被他鼓荡起的白雪黑沙化为无数箭矢,比用机括弓弩发射的箭矢更迅猛有力。灌注了他近百年修为的黑白箭矢迎着前冲势头不减的骑兵飙射而去,只听得一阵甲胄破裂血肉洞穿的声响,冲在最前面的上百骑升腾出一片耀眼血雾,战马哀鸣,载着武士跌倒下去。 白雪黑沙化成的箭矢贯穿甲胄刺入武士身躯后,竟如火药般炸裂开来,那是老太监的气劲所致。顷刻间上百骑武士被杀穿,后续几百骑骤然刹住势头,在老太监身前一丈处堪堪停下。 庞准脸上肌肉抽搐,看那云淡风轻地老太监犹如看见妖魔。 被老太监用无匹手段杀死的武士死相凄惨,由气劲凝成的白雪黑沙箭矢贯入血肉后,竟炸裂开来,中招的武士莫不是胸膛炸穿头颅爆裂,就连身下战马也未能幸免。 滚烫的鲜血飞溅,落在白雪上发出吱吱的消融声,接着融入沙地里。据说这沙河洲的沙子里混着当年被梵阳开国皇帝一把火烧死的十万龙骧军尸骸,因此才寸草不生沙土焦黑,鲜血落上后,白雪消融的沙地吸收血液,泛出黑色的光泽来。 老太监双手插在袖子中,向前缓缓走了一步,步履蹒跚。 剩余三百多骑向后退了一步。 老太监更进一步,武士们再退。 多么荒诞的景象,披甲骑马威武雄壮的精锐骑兵,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佝偻老头逼得连连后退。 郭阿蒙笑容阴柔,满是皱纹的脸上像一朵干枯的老菊,他低声狞笑:“庞将军,真要用无数人命填老夫这个无底深坑么?” “不妨告诉你,上一个梵阳江湖第一人一口气杀了一千三百二十九甲,可在老夫面前,没撑过五十招就被我一巴掌拍碎了头颅。” 庞准的心像沉在万丈深渊中。 二皇子顶着压力养了他们这两万甲士这么些年,就如铸剑,第一次上阵,就要折断么?他成为下一个御殿炎将军的夙愿,也要化为泡影付之东流? 能一口气杀一千三百多个武士的绝世高手,被这老太监轻而易举拍碎了脑袋,这是何等妖孽? 老太监仰视着他,他俯视着老太监,可庞准清楚,郭阿蒙想取他性命,他根本无法反抗。 “庞将军,老夫岁数大了,最见不得英年早逝的惨状,要不我们各退一步?我只要那边姓夜的后生平安无事,姓李的任由你处置,老夫便双手插袖站一边打盹看戏,如何?”老太监笑容慈祥温和。 的确,这些人是二皇子的甲士,他不好真打杀一气,毕竟,二皇子也姓皇甫! 庞准额头一滴冷汗滚入眼睛中,蛰得生疼,却不敢妄动,硬忍着说道:“二皇子殿下不是这么交代的!” “可陛下是这么交代我的!”已经活成人精的老太监撒了个不痛不痒的谎,“当今皇上还没死呢,你主子也太心急了!” 庞准眉头皱了起来,眼中泛出思量的神色。 老太监伸手指向帝都方向,“庞将军,你看啊,现在天高皇帝远的,皇甫一家子都在那边候着消息,又没人知道发生了啥事,就各退一步吧,你我都好交差,如何?” 郭阿蒙眼角睨视着他,伸出的手上指甲锋利,如一柄举起来的尖刀。这个凶戾的眼神,加上尖刀般的指甲,很容易读出两个字——威胁。 庞准敢确定,他若是不依,这老妖怪就会用指甲划开他的喉咙。 “那就听郭公公的!”吃硬不吃软的庞准沉声点头,收刀还鞘,命身后武士向后退却。 郭阿蒙满意地点点头。 “敢问陛下的意思,是保北辰将军夜星辰么?” “难道二皇子殿下不也是要保夜星辰么?”老太监反问一句。 庞准突然开怀大笑:“原来是一场误会,方才多有冒犯郭公公,还望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小事,小事!”郭阿蒙收回手,重新双手互插在袖子中,佝偻腰肢如一个富贵老头。 随随便便杀了一百多号武士,还叫小事? “庞将军有公务在身,不多叨扰了!老夫就在一旁看戏,庞将军请自便!” “末将告退!”庞准拱手致礼,拨转马头,纵马而去。 老太监眯着眼,目送他们离开,咧嘴笑道:“梵阳的年轻人啊,筋骨一代不如一代了,是不是江湖打压得狠了些?” “罢了罢了,待老夫死后,过个五六十年,江湖又是一片鼎盛。可是啊,在老夫死前,梵阳江湖,莫要有一个出头武夫!” 老太监佝偻着腰,颤颤巍巍朝缓坡顶走去。他步履蹒跚,大麾后摆拖在地上,抚平了脚印,没留下丝毫痕迹。 纵马疾驰的庞准阴沉下令:“传我令,北大营再调三千甲士来!” 老太监对他撒了谎,他何曾对老太监说真话? 二皇子给他的命令是,沧海军都统李轻裘与北辰将军夜星辰都得死! 可如今有武力强悍变态如妖孽的郭阿蒙在,事情棘手太多。可军令如山倒,他不得不从! 那就豁出三千条人命去堵郭阿蒙这个深坑,够否? 三千甲士不够,那就六千甲,六千甲不够就一万甲!这老太监血肉之躯,又非铁打,能从无数甲士的轮番碾压下侥幸苟且? 军伍对阵江湖武夫,无非就是人海车轮战术,以武夫对抗甲士的人数来评定品阶,也是郭阿蒙开的先河! 十甲下品,百甲中品,百甲以上为上品,那豁出几千条人命,试试你郭阿蒙能伤几甲,能划几品! —————————————— 在极北度过近五年的夜星辰,见识过蛮族最强悍的骑兵,最威武的战马,最凝腥的战场,这两百多人的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他曾跟随蛮族用刀第一人学习刀法,跟曾经的蛮族世子当今蛮族君王砥砺刀术,曾披着甲胄骑着披了马铠的蛮族雄骏驰骋草原,曾在几万骑兵冲锋的战场上忘我拼杀。 他姓夜,不姓梁,他是梦阳夜国夜氏世子,是流落在外的落寞贵族,是血统最高贵的咒术师,不是那在尚吉城中被唤作星辰公子的纨绔膏粱。 现在他是梵阳北辰将军,现在他就在战场上。 对小五和六子这样的梦阳顶尖杀手来说,普通武士的攻击和小孩子打架一样可笑,他们皆下马对敌,战马对他们来说更像累赘。 矮胖的小五笑得憨态可掬,沧海军甲士皆以为这矮胖墩在战场上是来送人头,正欲一刀割去头颅,却不想这胖子竟腾空跃起,如一座肉山轰然落下,双腿呈马步状,将一名沧海军骑兵连人带马踏成肉泥,被灌注了雄浑气劲的双脚将战马脊梁骨生生踏断,马上的武士化为一滩血肉。 血溅了小五一头一脸,堆满横肉的脸庞满是武士的血,他咧嘴狞笑,像个凶狠的屠夫。 与小五的暴虐不同,六子的手段温和太多,这个消瘦木讷的汉子不论何时都像钢筋拧成。他面无表情,眼睛深陷进眼眶,双手握拳冲入前方剽悍骑兵中,一身怪力的六子一巴掌拍在马头上,受到重击的战马被打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将背上的武士整个贯了下去。 有这两个精通于杀人的高手在,夜星辰麾下的鬼部武士占尽优势。 与夜星辰错身而过的李轻裘勒住战马,环视四周,看到沧海军武士处于下风,毫无畏惧地说:“没想到梵阳还有这等武夫在?也亏得你梁星辰能招揽到!” “爹爹曾说的对,养再多精兵不如招揽一个武学高手,在这种小规模的战役中,江湖高手更具威胁!” “你有江湖高手,我就没有么?你一个商贾人家的公子哥,怎么可知我沧海军这么些年的积淀?”李轻裘俊逸的面容狰狞如鬼。 随着他的话语,苍茫天空中传来一声尖利鹰隼长鸣,一只巨鹰盘旋在空中渐渐落下。一道人影从鹰背上纵身跃下,距地一百余丈,轻盈如叶,缓缓落下。 是个光头中年男子,其貌不扬,但头顶上刺了一只展翅的鹰,直接刺在光头上,想不惹眼都不行。 男人瞥了李轻裘一眼,漫不经心道:“李家小娃娃你听好了,老子就帮你这一次,就再不欠你李家什么。本来李暹一死,我都能和你李家撇清关系,怎奈何老子就这么心善!” 李轻裘洒然笑道:“有劳公冶先生,李家虽凋零至只剩晚辈一人,但晚辈说话算话,此次有劳公冶先生出手,事后还你自由!” “算你懂点事!”全名叫公冶鹰的光头男子目光直掠过夜星辰,落在打杀四方的小五与六子身上,“梵阳江湖实在是没意思啊,被那大宦官郭阿蒙弄成了一潭死水,就你说的这两个小娃娃,还是从梦阳来的!罢了罢了,替你收拾了这两小娃娃,我就去找那郭阿蒙晦气!” 光头公冶鹰拧动脑袋,朝小五与六子方向走去。 李轻裘看着夜星辰冷笑道:“公冶鹰,活了近百岁的老怪物,三十年前梵阳尚武之风鼎盛时,天下第二高手!现在才算公平。” 夜星辰面无表情地抬起尊神刀,直指李轻裘,没有回应他的话,却用最直白的动作告诉他——战场上如何分生死。 正文 第105章 刀与鹰 蛮族人用刀不讲章法,却又为何能称作刀法? 用蛮族用刀第一人扎儿花兀突骨的话讲,蛮族的刀法就是暴烈无匹的气势,像初春换了新毛的雄马,充满爆发力与雄浑的气势,这与极北草原严酷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蛮族基本刀法无非劈斩,挑割,横切,纵刺,不似南方各种刀法繁多,绘制出的刀谱能堆几大箱子。 可以说,蛮族用刀第一人与用刀最后一人学的都是一路刀术,打小便劈斩木桩磨练气力,站马步扎稳下盘,练马术用战马的冲力将倒立提升至最大!同样的方法练刀,扎儿花兀突骨能一刀将一头蛮族犍牛拦腰斩断,而逊色的蛮族武士连一头羊都砍不死! 扎儿花嘲笑南方讲究章法的刀谱,翻着一本从南方商人那里买来的刀术秘籍,一页页纸张从他指间滑过,画在纸页上的人物动作自动连在一起,如连环画般。这位有着狼一般深绿色眼睛的蛮族武士冷笑:“到战场上,别人一刀都要砍到脖子了,还要按着刀谱上来么?战场对敌千变万化,难不成还能指责对手不安刀谱出手?” 蛮族的刀术是杀人术,南方人的刀术更多的是表演与观赏性质。 夜星辰深信不疑。这也是同样坚甲骏马的极北骑兵能轻易碾压装备更优越的南方骑兵的原因。 如何更有效杀死敌人,才是蛮族刀术的精髓。 夜星辰与李轻裘同时催动战马,疯狂催动战马奔驰,喷吐出一尺余长森白雾气的战马倒像是一头洪荒凶兽,相互撕咬着朝对方冲去。而战马上的夜星辰将刀斜举过肩,是蛮族标准的冲锋砍杀姿态,李轻裘则是将刀提到腰间,刀尖冲前,做刺杀状。 两匹马撞在一起,前蹄高高扬起,钉了蹄铁的马蹄重重砸向对方战马的胸脯,烈性不驯的战马在战场上像饥狼,张嘴相互撕咬,嘴中发出暴烈的呜呜声。 夜星辰倏然挥刀而下,刀力凝沛,墨黑的尊神刀好似无锋,与李轻裘的沧海军制式牙刀相互劈斩在一起,迸发出一串耀眼火花儿。两位曾在尚吉城风流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儿,此刻与那悍不畏死的甲士无异。 李轻裘眯起眼睛,调转马头,与之相对而立,冷笑道:“有点斤两,本想一刀把你捅穿挑下马——” 他话说了一半遍再说不下去,狭长的丹凤眼骤然睁大,包含怒气。 夜星辰面无表情将刀举起,刀尖挑着一绺淡蓝色皮毛,寒风掠过,极北蓝狐皮毛随风飞扬。 就是方才错身而过的一瞬,夜星辰将他大麾后摆一刀斩断,他浑然不觉。 “战场上,何必穿的如此雍容?是想死的体面些么?”夜星辰面无表情地将狭长尊神刀一甩,那缕雪狐毛皮自刀尖滑脱,被风卷上天际。 “在战场上披大麾的,都是不用杀在最前线的将军,既然你要和我厮杀,何必讲求风度?” 李轻裘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心中愈加愤懑。冰天雪地,夜星辰只穿了束身的软皮甲,再加了一层不妨碍身体灵活的环制锁子甲,端坐于马上,消瘦挺拔,如一道闪电。他这身本想送给父亲的雪狐裘大麾,的确是不合时宜。 若是爹爹在世,看到他这糗样,一定会笑话他吧! 呵呵,只怪自个不学无术,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士卒冲杀最前,自当马革裹尸,将军坐镇中帐,运筹帷幄! 他输给夜星辰半筹啊! 只见李轻裘一把扯开狐裘大麾的领结,将之甩开,寒风瞬间掠夺走他的体温,他挺起胸膛,仿佛要让裹着黑纱白雪的寒风将他整个人贯穿。 凌厉风雪贯穿的是他的怯懦与畏惧,留下的只有勇气和决绝。 ———————————— 本性上来说,小五并不坏,他不是嗜血滥杀的恶人,作为刺客,他必须要用最微小的创伤,最微末的动静置人于死地。当他在这一片腥烈战场上忘我厮杀时,竟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刺客是蛇,潜伏在暗处,只待猎物出现时给予致命一击。 武士是虎,威武霸烈,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当习惯潜藏偷袭的蛇体味到虎狼噬咬猎物的快感时,只会更加迷恋。他的一身巨力在战场上犹如沉重的撞城锤,紧握的拳头似沙包,重重捶在战马头上,将这些雄骏击打得唉叫连连,不理会背上武士的命令,横冲直撞,不愿再被那墩矮胖子再锤一下。 当他高高跃起时,沉重的身子也能空灵如燕腾飞空中,接着重重砸下来,将一片儿武士轰杀成肉泥。 单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与六子按梵阳武夫的境界划分,都在中品以上。 难怪梵阳的郭阿蒙要把江湖打杀到这等地步,江湖高手虽然不易培养,可真跟官府作对起来,还真得花大代价。十甲下品百甲中品百甲以上为上品,还不都是用武士的性命填出来? 官府是安逸了,可这样的江湖,未免太沉闷! 他真想吼出来——都没有个能让他放开手脚的么? 下一刻,耳畔响起一声阴险的低语:“娃娃,欺负当兵的算什么意思?来,爷爷跟你打!” 小五心中惊骇,真他娘邪门,刚想说怎么没高手,高手就来了!说话这人能无声无息到他身后,这份敛气的功夫就在他之上! 他一回头,只看到一颗光铮亮光头,咧嘴道:“你是谁爷爷?老子还是你爷爷——呃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光头一手按在面门上,如鹰爪般锋锐有力,他近两百斤的身体竟被推得向后退去。 只听得光头暴喝一声,**的手臂上臌胀起虬扎肌肉,将肥胖如球儿按在掌心一掌推出。 和街头痞子混混比拼蛮力般不不讲章法。 小五身子被推得倒飞出去,在黑沙白雪上连连翻滚,好似一块正打着水漂的石头。 正和小五交手的几名沧海军武士亲眼看到这可怖的胖子被打飞到远处消失在视线中,再看这光头中年汉子,眼神里多了几分畏惧。 只怪梵阳江湖凋零得太厉害,当年一人就杀几百上千的武夫已成传说,老兵们说起当时武夫通天手段如何了得,他们只嗤笑一声以为是笑话。当这一切真真正正发生在眼前时,只有满满的震撼。 “还有个娃娃么?一并收拾了!”光头上刺了一只鹰的汉子瞥见面无表情地小六,武士们只看到一道残影掠过,下一刻,光头就站在六子身前,魁梧的身子比高瘦的小六还高出一头,与六子一般都双眼深陷,高耸的眉骨下是两片阴翳。但六子眼睛深陷是太过消瘦,而光头汉子是眉骨突出,约莫是有几分少数民族的血统。 六子面无表情,不论何时,他都是这么平淡,好似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开心或悲伤,与小五的至情至性相比,他更像一架精密运转的机括。 六子抬手握拳,一拳推出,拳势并不刚猛,却沉稳有力。这缓慢一拳,像暮色十分撞响千年古刹的撞柱,只待涤荡出禅意。 光头汉子不闪躲,同样一掌推出,掌心与拳锋相碰,像两块陨石抨击在一起。以两人的手掌与拳锋为中心,气劲猛地炸裂开来,磅礴气机仿佛将这片黑沙白雪地化成了湖面,而他们二人交锋的一掌一拳便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头,掀起滔天狂澜,地面起伏不定,黑沙白雪狰狞曲扭,一圈一圈朝四周荡去,震天巨响传遍荒野,一名武士的尸体被卷入这四散而开的气机中,顷刻间身体连人带甲化为齑粉。 光头汉子冷笑着与小六以掌换拳,黝黑精干的脸上冷笑连连,六子轻轻皱眉,咬紧牙关。 “娃娃,这拳头有几分意境,勉强能说得过去,内力心法也上了门道,就是拳头和气劲的配合太糟糕,全被我一掌轰碎!别硬撑,骨头断了就断了,也别忙着接骨头,待会儿还得再断几根!”话音刚落,以压倒性优势接下六子一拳的公冶鹰一把按住六子面门,与对付小五一般,雄浑大力狂泄而出,将六子也朝小五方向轰去。 接着,公冶鹰化为一道残影,朝那两名江湖后生所在之处冲去。 他知道到了到了他这般境界的武夫对战起来,些微的气机渗漏都能将寻常武夫肉身洞穿,为了不波及到寻常武士,还是先把这两个勉强能让他提起点兴趣的后生弄到别处吧! 估摸这两掌也就把他们轰退五百丈罢了。 如今这江湖凋零得太厉害,真让他索然无味。 能让他提起十二分注意的,只有那深居皇宫的大太监郭阿蒙了吧! 可问题是,就算他打起十二分精力,也无法战胜那妖孽般的老太监。三十年前他是天下第二,而天下第一那家伙独自一人杀穿了一千三百多甲士,好生威风,说要一路杀到皇宫去,杀到皇帝老儿面前,让那堵死了江湖源头的老太监血溅朝堂。 结果呢,到了老太监郭阿蒙面前,几十招不到,便被一巴掌拍碎了脑袋!这还能玩? 只求那老太监已经老得不像样子,连路都走不动!虽然他年纪比郭阿蒙还高,只是看起来是个中年汉子罢了。 收拾了这两个小娃娃,还清了李暹人情,然后就逍遥事外等死吧!郭阿蒙活着一天,他就战战兢兢不敢出来,生怕被砍下脑袋传首江湖,落个晚节不保! 公冶鹰桀桀笑着,脸上的笑容将光头上刺的那只鹰扯得振翅高欲飞,与这荒凉白雪别样相合。 远处,大风起,缓坡顶上伫立一道黑影,大麾被风卷起,露出一丝猩红。 郭阿蒙布满皱纹的脸上似笑非笑,双手十指相对,好似一只囚禁飞鸟的笼。 正文 第106章 李轻裘之死(大章节) 被一掌轰退五百丈的小五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揉了揉磕出血的脑门,只觉得浑身散架般疼。在砂石土地上连磕带碰像打水漂一样,这粗粝黑沙地跟那年关时杀好猪刮猪/毛的铁筛子有何区别?只怪那光头刺鹰的汉子太霸道,也没听过梵阳竟有这么号人物,从哪儿冒出来的怪物? 正当他歪歪扭扭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又倒了下去——消瘦的六子也被轰飞而至,哥俩四仰八叉四肢交缠在一块,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儿。 仰面朝天的小五肥胖眯肿的眼睛泛出寒光,“六子,你胳膊折了?” 这沉默寡言意志坚定如铁的汉子默不作声站起来,点了点头。他的右臂软嗒嗒,自肘关节开始,呈出一个可怕角度,好似臂膀中的骨头全都碎裂。 六子自小粗炼体魄,筋骨结实,却也落下了过刚易折的死穴,就如一道结实大坝,能阻绝江河湖海,如若上面稍有一道裂缝,便会酿成全线崩溃的可怕后果。当年修行时,一遍一遍骨折,一遍一遍痊愈,仍是留下了病根啊! “刚那光头实力与郭阿蒙不分伯仲啊,一掌将老子二百斤的肉膘轰退五百丈,目测你也是这么被击飞过来,这份功力,棘手啊棘手!”小五挠着下巴眉头皱起。 “他硬接下我八成功力的一拳,安然无事,我断了一条胳膊。”六子的话令形式愈加严峻。 “麻烦啊麻烦,本来少爷这边有咱两个,对付李球儿那一百骑轻松舒适,现在杀出来这么个王八蛋,两边扯平了,也不知道李球儿那孙子还有什么花招。先找到少爷吧,实在放心不下!” “嗯!” “好不容易逮住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能让你们溜走?”一道阴测测的声音缓缓响起,阴冷柔戾,像一阵寒风掠走所有体温。 小五心惊,头也不回便甩出一击狠辣手肘,直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公冶鹰面门打去,六子反应更快,骤然转身,接着身子带动,右腿抬起膝盖弯曲,力道与那破城锥无异的膝撞迎着公冶鹰的小腹击去。 公冶鹰冷笑,漫不经心抬起手,轻描淡写,掌心抹过小五的狠辣肘击,便卸去了他所有力道,将这肘击偏转到旁出,与此同时,魁梧如他竟也使出一击膝撞,与六子迎向他小腹的那一记膝撞针锋相对,跟方才一掌换一拳的路数同出一辙。 这一次声势更加浩大的巨响如闷雷滚过整片黑沙白雪,冷冽空气好似沸腾,一圈圈透明却肉眼可查的气劲呈涟漪状四散晕开,将沙地上覆着的白雪整个儿掀起,连带着焦黑的沙土也铲起一层,一黑一白两道气浪波及方圆数十丈才渐渐平息下来,再看大地,好似耕牛犁过,覆了一层黝黑新沙。 一力降十会,该是何等霸决? 小五气力充沛,血脉绵长,便用更充沛的气劲捻灭他的气力,六子气劲刚猛霸决,就用更刚猛更霸决的姿态与他对击,孰强孰弱一眼明了。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在生死战场上敢这么玩,除非自身实力超出对方太多。 公冶鹰皮笑肉不笑,瞥了一眼右腿微微颤抖的六子,“娃娃,爷爷方才对你说过,别急着治疗骨头,待会一块儿治!爷爷给你手下留情了,要不你现在怎么还能站得起来?” 他仰头看天,一只大鹰低低盘旋,嘶声高鸣,“娃娃,咱玩一场鹰鼠追逐吧!知道草原上的鹰是怎么抓猎物的么?” 小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眼睛滴溜溜转着,拼命想法子如何摆脱这强悍霸道的怪物,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你他娘是谁啊?招你惹你了?” 公冶鹰愣了一下就给笑了,像看到了顶好玩的物什,“你这小娃娃,打开始一照面,老夫说是你爷爷,你呈口舌之利辩了一句你是我公冶鹰的爷爷,被老夫一巴掌拍出五百丈,刚才老夫不过是在你们两娃娃身后说了句话,你一肘子他一膝盖就朝老夫身上招呼,狠辣了得,半点不讲理!现在看打不过了,才想起讲理了?实不相瞒,老夫姓公冶名鹰,过完这个年就满一百岁,在你们两小娃娃面前自称一句爷爷,不算过分吧?” 小五脸皮厚,没羞没臊地嘿嘿一笑:“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咱都是混江湖的,谁拳头硬谁道理就大,这才是江湖上正儿八经得大道理!也怪后生本事不行,在公冶爷爷手下讨不着便宜,您拳头硬,您道理就大,嘿嘿……” “你这娃娃,长了个混球样,嘴巴倒挺乖巧,这几句话说得舒坦,老夫心里听着高兴!”公冶鹰桀桀笑起来,虽然年近百岁,皮肤依旧光洁紧致,笑起来时面皮扯动,光头上那只振翅欲飞得鹰好似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小五蹬鼻子上脸得功夫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得心应手,哪怕是面对这么一个脾性无常的老怪物。 他向前挪了两步,凑到公冶鹰身边,矮胖得他与高大魁梧的公冶鹰几乎差了半个身子,站在一块颇为滑稽。他憨笑道:“公冶爷爷,您是跟李轻裘过来的吧?来说说,那李轻裘给您啥好处?能让您这么个超超超一品高手卖命?您说说看,我家少爷最近刚当上朝廷的北辰将军,升官了,发财之日也不远,升官发财嘛,这都连一块的!李轻裘给您啥好处,咱这边也给得起!只要公冶爷爷能收手!您看,一群后辈娃娃小打小闹,怎么能劳驾公冶爷爷这样的老前辈出手?掉价掉身份不说,传出去还辱了公孙爷爷名声,落个以大欺小的骂名,实在不好听!刚才是晚辈一时嘴快,没认出是公冶爷爷,现在认出来了,咱自当化干戈为玉帛,给您赔个不是,改日当好好请公冶爷爷在祥泉城包一整座花楼,叫上个一二十年轻姑娘,我家少爷亲自给您赔不是,可好?” 公冶鹰给逗笑了,这胖子,还真是混球混得可爱!比那傲气的李家大公子说话好听,脾气合他胃口! 只是啊,江湖大义如何出尔反尔?他公冶鹰,二十岁与天下第十战平,一战成名,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排名靠前的一众高手几乎被他揍了个遍,二十多年前最后一次武评他已位居第二!直至横空出世了一个郭阿蒙,杀穿了梵阳江湖,每五年一次的武评才终止,他的天下第二再也没有变动过。 他为李轻裘做事,只是为了还李暹的人情,没想到这奸猾的老头硬是把这个人情债留给了儿子,也罢,能让天下第二高手欠人情,怎么都该好好利用,算合理。隐居二十年,这次出山,没拿半点好处,只为还情,江湖大义怎会被一个后生几句谄媚妄言道破? 公冶鹰低头睨视小五,瞅着那一脸横肉的胖子笑得谄媚滑稽,低声桀桀笑道:“你这后生,太过圆滑,老夫不喜欢!” 空中大鹰又一声尖利高鸣。 “还不快逃?”公冶鹰冷笑。 小五/不再犹豫,一把抓过六子胳膊,迈开粗短双腿便死命逃窜,步履如飞,快如骏马。 他遥遥回头骂道:“狗日的老家伙,有朝一日老子练成了,非把你熬油点天灯不可,给老子等着!” 公冶鹰又一次被逗乐了,这胖子,身手都算得上入流高手了,这口德还不入流!他也不恼,反而更觉得可爱。 他仰头看向盘旋在天空中的鹰,鹰隼之神俊者谓之海东青,三年龙,六年凤,九年难遇海东青。 这只伴了他半辈子的大鹰便是一只王孙贵胄舍得花上万黄金也不见得能求来的海东青。 大鹰扑腾着翅膀落下来,在天空中看去只是一粒小小黑点的猛禽降落后身形竟与一头猎犬不分伯仲。 大鹰落在他肩头,弯曲锋利的爪子扣入锁骨中,他浑然不觉痛。这只海东青毛羽鲜亮,弯曲的喙锋利可怖,眼睛更显锐利锋芒。 公冶鹰屈指在它喙上一弹,“追上他们,那胖子油水足,该给你好好改善改善了……” 大鹰嘶鸣一声,与他心意相通。 高大魁梧的汉子与古铜毛羽的大鹰,构成了一幅久远苍凉的画面。 公冶鹰抬臂一挥,大鹰振翅直冲天际,他不紧不慢,追着小五与六子的逃路奔去。 鹰鼠游戏,就是这般。 ————————————— 公冶鹰还是插手的太迟了! 先前被小五与六子两个深谙杀人术的刺客大杀一通,沧海军损失三十余骑武士,与鬼部武士相比,人数是上占了劣势。 但沧海军甲士是训练有素的武士,尤其是这些精锐骑卒,更是李暹特意为儿子留下的精锐中的精锐,而鬼部武士多是斥候武士,单兵作战能力一流,隐匿潜伏斩首绞杀刺探情报皆是一把好手,在这种超过一百人的战场上就有些相形见绌。 养兵教子,沧海军武士把李暹的硬气不屈学了十成,这也是李暹殉国殁身后,沧海军依旧能在李轻裘麾下团结起来的原因,而李暹治军的铁血与铁腕,也被这些武士牢牢刻在心头。交战的是鬼部,鬼部隶属于二皇子麾下,这在梵阳不是什么秘密,即便知道鬼部有二皇子撑腰,沧海军依旧不怵,杀了就杀了,怕甚?在西南三郡盘踞二十年的沧海军,只尊大都统兵符,不尊皇族玺印,就算他们是皇帝亲卫军,他们也敢将之斩杀马下。 没了那两个冲杀阵型的胖子和瘦子,剩余七十骑沧海军迅速集结,十骑一列,如狂怒浪潮,一波接一波朝鬼部骑卒杀去。 相比于沧海军武士的训练有素,鬼部武士将精锐斥候武士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斥候与刺客并无二处,并不擅于战场上正面冲杀,但鬼部武士的战力凌驾于沧海军士卒之上,整个鬼部精锐士卒不过两千,二皇子一次就抽出一百人,可谓是下足了本。 这一百人,注定是要死在这片黑沙白雪上。 这不过两百人的小型战场,没有投降,没有战平,没有妥协,只有你死我亡。 诸方博弈,纵横十九道,先手后手你来我往,死伤最惨的莫过于棋盘上的棋子。此时最耀眼的两颗棋子莫过于正激烈交锋的两名贵公子。 马上刀术,夜星辰比李轻裘强太多,却迟迟无法将之斩落马下,原因无他,李家大公子太过惜命,身上竟穿着刀枪不入的金缕丝甲,纵马粘着夜星辰近身厮杀,蓄力不足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有效创伤他! 在尚吉城时李家公子哥做事无赖不讲理,现在挪到了战场上依旧如此。 意识到战力不如夜星辰,他也不正面抗衡,只要牵制住夜星辰,待麾下沧海军武士胜了鬼部,再将之拿下,简单痛快。 沧海军说成是他李家私军也未尝不可,你新封赏的北辰将军威风不假,可你麾下的武士会出力尽忠么?二皇子麾下的鬼部武士,真就舍得耗死在这种必死的局上?不嫌肉痛! 李轻裘一刀荡开夜星辰的横斩,冷笑道:“梁家公子,你家花了多少钱给你捞了从四品武将的肥缺?” “咱这朝廷也太**了,以前买个县令都艰难,买个州牧就得花去一大笔金钱,现在轻轻松松被你买个从四品北辰将军,这梵阳啊,命数不长喽!”李轻裘肆声笑道,在接下夜星辰刀路之余,还能言语交锋几句。 “本来咱都没什么血海深仇,我李轻裘对你也算看得起,我爹是当官的你家是做生意的,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看看你,非要跟我抢宁正公主!这就太不厚道了,我爹下了血本要我争抢宁正,当个一朝驸马,哪怕要杀个把皇子也不算啥,偏偏冲出来个你,这不是自己往绝路上走?” “李家被朝廷堵在西南一隅足足二十年,朝廷断了商道漕运,断了盐铁两政,给叛出西南三郡的百姓一户十亩一人二十银,爹爹兴建私塾,好不容易养出个几个才子状元,就被朝廷挖去,过几年加了官,骂西南李家骂的最凶的还就是他们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我爹死了,天下欢喜,我一没出息的公子哥撑起西南这个烂摊子,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笑话,看我李轻裘怎么把老爹留下的家底败光,怎么被朝廷玩死!呵呵,我李轻裘偏要把李家大旗竖起来,甚至要把李字旌旗插在他皇甫皇宫上,他皇帝老儿能奈我何?” “梁星辰,我这一趟是去帝都见皇上的,接他的圣旨,接过沧海军都统的封号,代我爹接过‘武毅’的谥号,你别挡我路,千万别挡我路,你敢挡我,我就杀了你!” 这个跨在马上举刀拼杀的公子哥面貌狰狞,疯狂吼叫,声音在肆虐的寒风中飘忽零碎,像埋在深井中的恶鬼在午夜时分的哭嚎。 夜星辰勒住马头,尊神刀半提在手中,珊瑚红色的眸子冷视着李轻裘,绝美得几乎分不出性别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太夸大你所受的苦难了!” 李轻裘愣了一下,面容愈加狰狞,“你这个商贾世家子弟,怎么会知道我的苦难?” 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刚那一番冲杀耗尽了体力,它们半张着嘴,吐出猩红的舌头和一尺余长的白气。 “我姓夜,不姓梁,我父亲是梦阳夜国国主,梦阳镇天大将军,六年前被梦阳林夕皇帝残杀。也是那一年,身为夜国世子的我被放逐极北草原,在草原上度过五年,你可知一个南方小孩在极北蛮族的草原上活下来有多艰难?梦阳皇帝要我死,梦阳修罗大国师要我死,我在极北的挚友要我死,我得活下来救我母亲,我得在修罗杀我前杀了他,这又有多艰难?真要论身世的辉煌或者境遇的惨淡,你所受的不值一提!” 李轻裘愕然,面容像是在寒风中凝固。 “所以我说,别太夸大所受的苦难!其实你和我都是一类人!这世上,不止你一人特殊,你还有你父亲留下的家底,留给你了忠诚的武士,而我,来截杀你,连忠于自己的武士都没有,就这些人也是别人借的,你的起点也比我高太多!”夜星辰沉静地说道。 “别太夸大所受的苦难?”李轻裘喃喃自语,像是不解,又像是有所触动。 下一刻,他面容愈加狰狞,低声咆哮:“连你也要对我说道?连你也要指手画脚?” “刚流落到极北时,一个叫贵木的老牧民收留了我,他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这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我也是!” “闭嘴!”李轻裘骤然咆哮,猛地抬手一抹,露出绑在左臂的袖箭来,一支短矢飙射而出,直奔夜星辰面门。 夜星辰眯起眼,脑袋偏向一旁,堪堪躲过那支短矢,同时手中尊神刀本能般掷出,墨色的狭长刀锋像划破长空的黑色闪电。 一切都像在慢动作进行,夜星辰躲过那支短箭,掷出尊神刀,刀锋没入李轻裘喉咙,一股鲜血溅入空中又落在白雪上,那一脸难以置信的公子哥栽落下马…… 须臾一瞬又像徒度流年。 夜星辰翻身下马,奔到李轻裘面前,俯视着那张染了血的脸,无情的面庞终于露出一分触动。 被刺穿喉咙的李轻裘躺在雪地上,血顺着伤口涌出,染红了雪。 他双目失焦,伸手攥住了尊神刀,不顾刀刃锋利,只想将之拔出喉咙。 夜星辰蹲下身,一把抽出刀掷在一旁,用手为他堵住脖子上的刀口,尽力拖延鲜血流逝的速度。 他不知道为何要动恻隐之心,杀李轻裘,本来就是此行的目的,然而他并不觉得有多好受多痛快。 李轻裘与他一样,都是拼命想活下去,继承了逝去之人的遗愿,拼命想达成夙愿,想挣扎出一片天地。 兴许李轻裘的下场就是他将来的下场。 疯狂失血的后果便是他的面庞苍白如纸,俊逸的公子的生命随着鲜血流失。尊神刀刺穿了喉咙,他想说话都艰难,只听得喉间虚弱的嗤嗤声。 夜星辰仍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 反反复复,一直重复。 直至湮灭,只余下阴厉的风声。 夜星辰站起身,从李轻裘的战马鞍包里取出那件蓝狐裘大麾,轻轻盖在他尸首上,为他合上眼,然后小心向后退去。 白雪会埋葬他的尸骸,他会化为黑沙,会消失不见。 正文 第107章 鹰之薨落 公冶鹰伸手抚了抚光头上的苍鹰刺青,嗤声笑道:“两个小娃娃,跑的倒挺快!” 他仰头看向天空盘旋的海东青,“老鼠再快,能快得过空中翱翔的鹰?”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块沙石,在掌心中掂了掂,分量正合适,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意。 他能想象出那两个小娃娃拼命逃窜的狼狈样子,生怕慢了半步就被他追上,但他并不着急,又海东青在空中替他盯着,抓住那两个娃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只是他突然起了一瞬惜才之心,难得梵阳这一潭死水的江湖里能生出这一胖一瘦的怪胎来,二十年来实属罕见啊!虽然比不得他年轻时风华正茂的几位翘楚,但也不至于差得拿不出手。 江湖儿郎江湖死,你官府朝廷横插一脚算个鸟? 快一百岁的公冶鹰真想放这两年轻人一马,愈老愈惜才,这话不假!只是他欠了李家的人情,这趟出山是还人情的,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放过那两年轻人。因此他决定采取个折中的办法——手里有七枚石子,他追逐他们的路上会出手七次,若那两个娃娃能接下这七手,他就不再追逐,任凭逃走,若接不下,那就和这滚滚黑沙白雪混在一起烂掉吧! 很公平了,佛家有言‘九九八十一难方得大长生’,他也不为难他们,就取个‘七’数,也学学那佛陀,来一场七处征心! 想到这里,公冶鹰身随心动,显出一道残影,瞬间将之间的距离拉近到肉眼可查。公冶鹰目光锐利如鹰隼,速度更快了两分,在他超凡的视距下,甚至能看到那两人逃窜时嘴里呼出的热气。 公冶鹰抬手屈指,食指与拇指相扣,一颗沙石被衔在指间,弯曲的拇指好似锋利鹰喙钳住猎物。气劲灌注,蓄力弹指,裹挟了他雄浑气劲的石子带着尖锐蜂鸣向前掠去。声势浩大,石子飞掠之处莫不白雪翻卷黑沙攒动,惊起长长一溜尘埃,仿佛天宇间的陨石坠落大地,拖出长长的星晕。 从一开始他就没用尽全力,修为到了他这般境地,不出手则已,若是出手必将石破天惊,勾动天地异象。他决意出手七次就放过这两年轻人,但绝不会有放水留情之嫌。 就像这扣指一弹,他敢说,就是当前梵阳江湖第一人郭阿蒙都无法安然接下。 公冶鹰与他们的距离不过百丈,石子飞掠须臾便至。 小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觉背后恶风呼啸,却也不敢回头去看,生怕一错神的功夫就出大差错。近乎本能般携着六子朝右侧闪躲,一阵巨响炸起,余光瞥过,之间他们方才立身之处已是一个径长丈许的深坑,白雪下的黑沙被高高抛起,焦黑的沙土尘埃遮蔽了天空。 “我干你大爷!狗日的光头真要老子命?”见了这浩大声势,小五惊怒万分,破口大骂也不见有半分气消。 “这速度,被那光头追上只是时间问题!小六子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都不是个事啊!” “你把我放下,自己跑吧!我能拖住公冶鹰多久就拖多久,你尽快去找少爷,带他走,有这种老怪物在,少爷性命堪忧!” “放你的狗屁!别指望老子丢下你自个逃命,咱哥俩谁也死不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小五攥起拳头在六子脑门上敲了一下,仿佛这么一敲,就能将这个傻兄弟的傻想法打消掉。 “这样谁也跑不掉!五哥你就放下我吧,我断了腿只会拖累你!”木讷的六子用极少见的坚决语气说道。 “闭嘴,抓紧我,速度再快点,不信甩不掉那光头!”小五咬紧牙关,两条粗短腿步子交替更快,纵是血统最纯正的极北踏雪高云马也不及小五的奔跑速度。 天空中,展翅翱翔的海东青又嘶鸣一声。 其实他们要甩掉的不是公冶鹰本人,维系他们与当年天下第二人的,只是天上那只鹰。 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公冶鹰笑意更深,并不因为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躲开他第一手就由衷钦佩! 佛陀七处征心,哪有第一征便难煞世俗人? 若这两年轻人连那轻描淡写第一手都没躲开,那他公冶鹰才真是哭笑不得瞎了眼。 就像狂潮怒澜,一波接一波,声势渐壮,才看得起兴,啃甘蔗时,从微甜的稍部往深甜的根部啃,才叫一个渐入佳境。 反手间,第二颗石子已经衔在指间,单论手劲,这第二手已经比第一手用力许多,只见公冶鹰沧桑大手上筋骨毕现,目光尖锐锋利,对准小五宽厚的脊背,屈指弹出。 指间与石子分离的那一瞬,公冶鹰脚下的黑沙白雪被狂放的气浪高高掀起,扬出一个磅礴龙卷,裹挟着黑沙白雪升腾而起,几欲要将天地相接。 第二枚石子比方才第一枚还快,小五来不及闪避,甚至来不及反应,他只能循着石子的尖锐呼啸声,将脑袋偏向一旁,剧烈又尖锐的蜂鸣声几乎要将他两只耳朵刺得贯穿在一起,紧接着剧痛席卷,半张脸满是温热的鲜血。 又是凭着本能堪堪躲过,然而这一次不怎么顺利。小五右侧耳朵尽毁,白胖的面颊被石子掠过时的沸腾气浪灼出一道焦红血痕,本该是耳朵的地方此刻已成一枚深黑耳洞。 这一刻,小五心头涌起一阵危机感!若不是躲得快,估摸着他半个脑袋就得被那石子轰碎,他顾不得右侧面颊血流不止,连最后一丝力气都用上,拼命向前冲,拼命逃窜,真真正正如落荒老鼠,丝毫不敢喘息。 公冶鹰轻轻摇头,略带可惜道:“娃娃还是没把老夫放在眼里啊!本来你不必挨着这一记弹指!” “不过吃点痛流点血也好,想必这下子那两小娃娃就该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吧?”公冶鹰喃喃自语。 奔在前处的小五把消瘦如柴的六子往肩头扛得更稳当些,沉声说道:“六子这么颠着你肯定不舒服,你放心……上了那个缓坡,哥就有把握……有把握甩掉他!” 跟小五一起长大的六子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逞强?他已听出小五气息乱了,他胸膛里的心脏在狂跳,疯狂泵动,就连裹了一层厚厚脂肪的身上也能看出暴起的血管——扛着自己逃窜对小五消耗太大! 他仰头看了眼前方,兴许不等上那个缓坡,小五就要累垮掉! 他瞥了一直盘旋在他们头顶的海东青一眼,心里起了计较。 公冶鹰的第三手弹指已出,这一次声势不如前两次来得浩大无匹,却更凝练深邃,已带了一分杀意。 佛陀七处征心,心在身内、身外、潜于眼根、有暗则藏有窍则明、随有、在中间、乃至无着,每征一次,被世尊破为无有是处。 公冶鹰剃了光头,头上刺鹰,练就一指禅意,佛陀七处征心,他也弹指有七。《僧祗律》里,“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转念杀人对他来说,并非不能。 尽管他自命不凡,修了佛术,却未有佛心,只为砥砺武道。 天下武学,殊途同归,皆是杀人术。 真要他完完整整祭出这七指,就是把天上的神仙射杀下来有何难处? 这第三指的神通,看似声势不显,但精通暗杀术的小五与六子深知险恶。这武功招式,通俗点将,就分好看的和好用的,公冶鹰的前两指都很好看,可硬吃一记未必会死,这第三指就玄妙了,不好看,跟小儿扔了块石子般,却是正儿八经得杀人术。 躲过前两击时,小五脚下步子未停,第三击下,他不得不一个前扑匍匐在地,将六子也护在身下,无声无息的石子几乎擦着他头皮掠过,没入前方的缓坡中。 接着,那道由沙石和焦土构成的缓坡分崩离析,像无数蚂蚁在里面疯狂挖洞,一寸寸,由里而外,化为齑粉。 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小五扭头瞥了一眼一直紧跟在身后百丈远的光头,狠狠骂道:“真你娘不逮兔子不撒鹰?” 就他这一停顿的功夫,距离被拉近至六十丈。 小五不磨蹭,一把抓过小六扛起就跑,只要跑就有希望,若停下来硬拼……傻子才这么干! 佛陀第四征,心在内外明暗间! 第四弹指,既不见浩大声势也不见残踪浅影,似乎无踪无痕,但公冶鹰的的确确祭出了第四指。 禅意更深。 小五头皮发麻,狂奔许久一身热汗在这一刻凝结成冰。似乎身后有万千石子在追逐他,又好像空无一物只有他一人在旷野中狂奔,仿佛置身梦靥。 他气息更乱,疯狂奔跑,疯狂喘息,生怕满了分毫身子就被石子贯穿,可又觉得为何要逃?身后压根空无一物,那公冶鹰兴许只是虚张声势,为何要逃? 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不知那颗跟在身后的石子何时会窜出要了他的命! 突然间,肩头的六子挣脱了他,与公冶鹰互换一拳一腿的六子等若半个废人,但比起体力消耗巨大,心神不宁的小五来说,他清明的心境灵台更显宝贵。 身子即将坠地的六子一掌拍在地上,身子蓄力翻腾,修长右腿一击鞭腿甩出,好似要击向一个看不见的物什。 声如炸雷惊起。 那消隐无踪的第四颗石子被六子硬生生破出,石子的轨迹转变,朝天空掠去。代价也是惨重的,踢中石子的左脚仿佛炸裂开来,皂色靴子片片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掌来。 双足尽废! 公冶鹰轻咦一声,禁不住暗暗叫好!第四指的确要比前三指高明,若说前三指是‘术’,那第四指就是摸着‘道’的门槛!剑术杀人放血,剑道开山断江,握刀劈斩挑割横切是为术,剑气刀罡纵横交错是为道。世间万物皆有大道,习武之人莫不想已己身契合天地大道,修至化境已己之道取代天道,自成一世界! 有多少人一辈子潜修枯坐都摸不着道的门槛,又有多少人立于峭崖看潮涨潮落日晴月亏感悟天地证得一步登天? 盘旋天际的海东青突然凄厉啼鸣,扑扇着翅膀坠落而下。 公冶鹰双眼圆睁怒不可谒。 六子不惜再废一脚也要破去公冶鹰第四指,会如此简单明了?他真正所图,是一直盘旋在头顶为公冶鹰盯梢的那只海东青啊! 被他一脚崩飞天际的石子,将这只有着‘三年龙,六年凤,九年难遇海东青’的鹰之神俊,射杀在它最为得意的天际。 身形庞大的海东青坠落在六子身前,双翅摊开无法合拢,扔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六子面无表情,箕坐在地,看向怔在原地的小五,“快逃,没了这只鹰,只要他看不见你,就算逃出去了!” 小五一咬牙,奔上前来攥住了六子手腕,就要将他拽起扛在肩头。 六子瞥了一眼远处暴怒的公冶鹰,挥开小五的手,“别管我,我拖住他给你争取时间……” “杀了我的鹰,谁也别想逃……” 公冶鹰声如滚滚天雷,轰轰然碾压而来。 正文 第108章 斩杀 “死得好!死得好!李暹这老狗绝后了,李家再无后人,哈哈哈哈!”远远观望的庞准高举起拳头,阴沉的脸上泛出残忍的喜悦,“立刻给二殿下飞鸽传书,禀告此事!” 传令武士得令,立刻挥毫在一块丝帛上书写,然后从马鞍旁挂着的笼子中取出一只灰色信鸽,将丝帛折好放入鸽子腿上绑着的细竹筒中。 庞准看向擎着墨黑尊神刀伫立在李轻裘尸体旁的北辰将军梁星辰,沉声说道:“等等,信末加一句,殿下静等好消息即可,今日便可一绝后患!” 此地距离帝都不过一天一夜的马程,对信鸽来说只消一个下午的功夫即可送达,待殿下看到传书,便是他建功立业之时。 他冷着眼扫视四周,没看见那杀人如割草的老太监,嗤笑一声:“神出鬼没的老东西,待清扫干净这里,北大营的三千甲到了,非得把你做死在这里!” 他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举起佩刀,高声嘶吼道:“冲,杀掉沧海军,一个不留!” 他第一个从缓坡上冲下,身后跟着几百骑气势汹汹,身子伏在战马上狂野冲锋,这道缓坡将战马的速度衬得更快,善于打顺风仗的帝都城防武士兴奋得像发了情。 作为二皇子私养的军队,经年不得抛头露面,难得有唾手可得的军功,怎会不骄狂? 李轻裘坠亡下马的那一刻起,这几十骑沧海军斗志就散了!若说李暹老都统的殉国对沧海军像擎天大树拦腰截断,那李轻裘的死便是根系枯烂再无抽枝发叶的可能。 不知谁嘶声吼了一句:“大都统死了!” 正与鬼部武士交战的沧海军武士的动作都顿了一瞬,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匹鬃毛未经修剪过的纯黑战马,看到马蹄旁躺着面容俊逸却苍白如死的公子哥,看到一个提着墨黑长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站在李轻裘尸首旁,天空中白雪大如鹅毛,洒洒飘落,落在雍容的蓝狐裘大麾上,斑驳一片。 看在沧海军武士眼中,犹如天塌地陷。 “别愣着,杀敌,抢回大都统尸体,撤回西南,从长计议!”李轻裘的近卫武士一刀搠进鬼部武士胸膛,在马背上一脚踹在那名武士脑袋上,手臂一甩,抖净刀上鲜血,轰轰烈烈朝主子尸体冲去。 像是找回了魂儿,沧海军武士纷纷怒吼咆哮,不再恋战,集结阵型向外突围。可是武士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回到西南后,没有李家人的沧海军,还能维系在西南的统治么? 只余下五十余骑的沧海军武士战意明显消颓,手臂里像是灌满了铅,连挥刀都变得艰难。 李暹老都统死了,他们可以把对老都统的崇敬转换为对李轻裘的期待,现在李轻裘也死了,他们又能寄托于谁? 令这些再无希望的武士彻底绝望的,是后面又冲下来一支骑兵,约莫有四百人,清一色帝都城防军的甲胄。 只要和帝都就牵涉,就绝不会是友军。 阴沉的天空大雪纷飞。 夜星辰面无表情,站在李轻裘的尸体旁,珊瑚红色的眸子冷眼看着狠命厮杀的骑兵们。他将刀插在前面,双手拄在刀柄上,又些许疲惫了。 看到那新杀出的几百骑,他不禁冷笑。 方才鬼部和沧海军厮杀胶着时,不见他们有所动作,现在李轻裘死了,鬼部占上风了,他们便出来了! 其实一开始他就注意到暗处潜藏了几百骑,只是不确定是敌是友,现在他确信了。沧海军被小五和六子打杀得狠时,不见他们动作,李轻裘被他杀死时不见动作,现在眼看胜利在望他们便一窝蜂冲上来了! 雪中送炭指望不上,锦上添花倒是熟捻。 倒是小五与六子,你们要活下来啊! 这新杀出来的四百骑兵强马快,迅速包抄迂回,将仅剩的沧海军武士团团围住,鬼部武士见状纷纷撤出,将战场腾给新杀出的帝都城防军。 被包围的沧海军武士愤然,五十骑对四百骑,人数差距太大,绝非战力能弥补,更何况鏖战许久的沧海军身心俱疲,战意消颓。 但无人退缩求饶。 甲胄鲜亮的庞准纵马小步走入包围圈中,看向一众沧海军武士,冷笑:“家狗没了主子,可就是一群野狗了!” “家狗也好走狗也罢,总比你这条朝廷的走狗强!”李轻裘的近卫武士锋芒相对。 “死到临头还嘴硬!”庞准面色不悦。 “能战死沙场,才是荣光!”近卫武士面不改色,“我记得你,你叫庞准,当年央求大都统,欲在沧海军谋一职,大都统说你太浮躁,格局太小,成不了大事!当时你跪在大都统面前,五体投地,我就在大都统身后站着!” 庞准神色愈加阴沉。当年的记忆火辣辣地烧在心头,原以为成为帝都城防军的将军后,风华正茂,他就能忘却当年的耻辱。可再被人提及,那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感觉又重新将他烧了个透。 这也是他为何如此痴迷于成为下一个御殿炎将军,下一个帝国第一将领,近乎于狂热! 被包围的沧海军武士齐声哄笑,声音像鞭子,一下一下抽在庞准脸上。 恼羞成怒的怒火带着一股怨毒。 庞准骤然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黄杨短弩,抬手便射,将胆敢与他顶嘴的沧海军武士射杀马下。 他阴沉扫视麾下武士,“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们!” 丢下这句话,他便撤出包围圈,不理会沧海军武士的谩骂与怒吼,闭上眼睛,哼着青楼女子最爱弹唱的花月小调朝李轻裘的尸体走去。 各种声响皆起! 短弩弓弦铮鸣的脆响,滚烫鲜血溅落在雪上的吱吱消融声,武士吃痛栽下战马的滚落声,嗅到血腥味的战马亢奋不安的嘶鸣声,还有,志得意满的庞准心满意足的哼曲儿声。 他驭马矗立在夜星辰面前,居高临下,眯眼俯视,黄杨短弩松松擎在手中,似笑非笑:“李轻裘死了?” 从五品的帝都城防军将军,面对从四品的北辰将军,军阶差了一品两级,竟端坐马上,毫无礼数。 夜星辰目光越过他身侧,看到被包围起来的沧海军武士如被砍伐的大树栽倒下去,接着仰起脸,清冷面容直视庞准,纤薄锋利的嘴唇抿紧。 庞准冷笑:“李轻裘尸体我要带走!”他从马上抛下一条绳子,落在夜星辰脚边,“被我把他绑在马后!” “小子,长得倒像个娘们,脸蛋比帝都青楼里的花魁都俏,怎么不去相公堂子里当个小相公?来打仗,可惜了!”他狞笑着调侃了夜星辰两句,抬起手中黄杨短弩,搭箭便射向李轻裘的尸身,当年在你爹面前备受羞辱,没料那老狗还落了个武毅的谥号,现在拿李暹的儿子出出气,不算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把他绑在马后一路拖回帝都,才叫解气! 一声脆响,只见那支漆黑短矢被拦腰截断,散落在地上,那柄本是插在地上的墨色长刀被面容俊俏的年轻人提在手中,刀锋一抹寒芒闪过。 “放肆!”庞准勃然大怒,抬起黄杨短弩直指夜星辰面门。 夜星辰势如迅雷,骤然挥刀将这柄强劲机括劈成两截,由上而下,刀尖直指庞准喉咙。 他的眸子红得像炭,用比严寒更冷的声音说道:“区区从五品小将,就敢这么放肆?” 庞准喉结攒动,一动不敢动,身子僵在马背上,竭力稳住声音,“小子,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二皇子殿下麾下帝都城防军庞准是也,你敢对我动手?” 夜星辰纤薄的嘴唇曲起一个玩味笑容,“知道我是谁么?从四品北辰将军,兴许还会是梵阳帝国的驸马,就军阶来说,我还不能直截了当杀一个从五品的实权将领,可是……真杀了你,二皇子也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庞准不是对帝都前段日子声势浩大的一系列封赏未有耳闻,他听说过,宁正公主可能有心上人了,公主特意给那年轻人准备了一身蓝锻孔雀袍,几位朝中名臣都为那年轻人造势举荐,竟将陛下的封赏生生拔高到从四品北辰将军的显赫地位,比当年一口气杀穿了四万倭寇的王钟离还来得举世瞩目。 他没想到的是这年轻人会如此年轻,会生得如此俊逸,加上方才破去他一箭的刀法……统统让他心灰意冷。俊彦翘楚,胆识气度,身手武艺,地位权势,全都凌驾于他之上,而他还做着下一个御殿炎将军的美梦。 突然就明白了,为何二皇子殿下会下达如此命令。 是掩人耳目?不,分明是忌惮不已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夜星辰抬手举刀,刀尖直指庞准喉咙,庞准战战兢兢,在马上坐立不安。 将残余沧海军尽数射杀的帝都城防军武士察觉此处异样,纷纷纵马掠来,将他们围住,举刀抬弩,低声喝道:“大胆,放下刀,竟敢对将军无礼?” “闭嘴!”庞准暴喝道,周围一片哑然。 只见他翻身下马,正视夜星辰,接着,缓缓屈膝,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沉声道:“末将庞准,拜见北辰将军!” 周围武士见状,面面相觑,忙不迭下马行礼,纷乱喊道:“参见北辰将军!” 夜星辰握着尊神刀,扫视四周,尽是拜伏在地的武士,皆对他抱以军礼。 铁血峥嵘,一向阴柔沉静地夜星辰竟也生出一股军旅豪情。 他放下刀,“告诉二皇子,李轻裘已经死了。” “遵命!” “李轻裘的遗体送回西南吧,和李暹老将军葬在一起,还望庞将军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二殿下说要亲自过目李轻裘……尸首!” “派人送回西南,二皇子那边我给他解释,你不必担心。”夜星辰将尊神刀还入鞘中,转身离去,不想再多费口舌,语气毋庸置疑。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轻而易举就拥有了这种上级对下级说话时,居高临下的强势压迫感。 一直低着头的庞准看到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嘴角狞笑,骤然拔刀前冲,对准北辰将军后心搠去。 夜星辰将尊神刀还入鞘中,手却未离开刀柄,像是料到庞准怀有恶心,不等他冲至,便倏然抽刀,反身一刀斩下。 还刀入鞘像是积蓄刀意,再拔刀,墨色长刀如黑龙,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没入庞准肩膀,他握刀的胳膊失去力量,兵刃坠落,一股鲜血泼洒天际。 夜星辰转过身,冷眼看着庞准,略带嘲讽道:“其实二皇子是要你把我和李轻裘都杀了吧?可惜,你杀不了我!” 尊神刀自他右肩斩入胸膛,劈断了锁骨,劈开了琵琶骨,刀锋斜斜没入他半个胸膛,只差一拳距离便要切入心脏。 他的气管被斩断,发不出声音来,眼睛向上翻起,露出令人心悸的眼白,喉咙中发出吱吱的倒气声,嘴里涌出鲜血。 “其实……真不愿与二皇子为敌,宁正会伤心的!可是,二皇子要杀我,我不能当作若无其事。” “城主爷爷那时说,羽翼未丰前,莫要去帝都,此话不假,刚在帝都崭露头角,就要被人置于死地,果真凶险。” 他收回刀,手腕一抖,墨色尊神不染纤尘,死不瞑目的庞准尸身栽倒,胸膛露出一个巨大豁口。 周围武士倒抽一口凉气,皆难以置信。 夜星辰傲然说道:“谋逆上级,是死罪,你们也要步他后尘么?” 无人搭腔,无人起身,几百武士单膝跪地,不敢看那双红如炭火的眼睛。 他们低垂下头颅,胆战心惊,生怕那柄锋利的墨色长刀下一刻就斩落在他们头顶。 直至那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走远了,他们仍保持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的姿态,犹如石雕。 正文 第109章 江湖收官 打一照面开始,公冶鹰就很有高手的风度,未有出死手,除过那几次弹指稍有认真外,归总起来仍是唯有认真。梵阳江湖人才凋零,惜才是一点,另一个原因也是这么久不出,难得出来露次脸,总得在后辈面前显摆几手绝活不是?只可惜这荒郊野外没什么观战喝彩点评的人,想当年在帝都城外一人杀戮一千三百余甲的天下第一人,几乎是被整个江湖庙堂的高手注视着,一路杀进帝都皇宫中。虽然在大宦官郭阿蒙面前没撑几招就被拍碎了脑袋,可这江湖最后一出绝唱算是唱响了。 那天下第一人的身亡,代表了梵阳江湖也成了皇甫家的榖中物。 他这个天下第二人,虽然多活了二十年,可对那天下第一人的虽败犹荣仍是眼红的紧。当然,眼红他的豪气,不眼红他的下场。武夫与那读圣贤书的士子本质上都没得差,一个想金榜题名侍奉帝王侧,一个心比天高欲登顶江湖,都是俗人,就免不了俗。 因此他才自认为很有高手范儿的,暗自决定只要这两年轻人能在他的七处征心下保命,就放他们走的心思。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小娃娃杀了他的鹰! 杀了他的鹰啊!三年龙六年凤九年难遇海东青,这可是曾经靖熙王朝的末代帝王愿出一洲六城来换的鹰之贵胄啊,陪了他近半辈子的大鹰就这么扑棱棱死了? 这一刻,什么高手风范惜才之心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灼灼的愤怒。 不再留有余手,身随心动,区区五十丈距离,片刻即达,这魁梧的光头男子此时像佛怒金刚,君临天下。 他居高临下,俯视杀了他鹰的罪魁祸首,那消瘦平静的男子双足尽废,无力行走,箕坐在地,神色平静如死,深陷在眼眶中的漆黑眸子凝视着他,目不转睛。 公冶鹰冷笑,“患难见真情,胖子丢下你这个废人跑了,也算那小子机灵!不过,你们谁也跑不了,都得杀了去黄泉路上陪我的鹰!” 那只巨大的黑鹰双翼伸展,仍保持着空中翱翔的姿势,伏在白雪上,黑羽白雪颜色分明,像一幅墨染的磅礴写意画卷。 “我公冶鹰成名七十年,不交友不收徒不娶妻不生子,唯有这只海东青伴我走天下,数次险些身死,皆不离不弃,海东青于我,如亲如友!后索性将名字一字改为‘鹰’,以念鹰之情。”公冶鹰蹲下身,抚着大鹰的脑袋,平静说道。 他愈是平静,愈是会爆发无可阻挡的狂怒。 “杀了我的鹰,比废我半条命都来得心痛!”他站起身,伸手虚空一握,脚下扬起黑沙白雪,在他手中凝结成形,赫然是一柄一人多高的长枪。 黑沙做枪身,白雪做枪锋,一根鹰羽正值黑沙白雪的交界处,作了枪缨。 六子绝没小觑这当年的天下第二,从刚开始他一拳换一掌折了一条胳膊开始,接着被一掌轰退五百丈,再下来那玄而又玄的四次弹指,不断刷新他心中的可怖。就像攀登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前路缥缈一片,以为下一个转角就能看到山顶,未想到仍是望不到头的山路。 冰山一角,群山一峰,星空一隅,永不知边际在何处。 现在又露出这么一手凝沙成兵,将一盘散沙凝成一柄锐利长枪,这该是何等手段?与那撒豆成兵画龙点睛的神仙妙手有何区别?说是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也不为过! 这一刻,他明白,公冶鹰绝不是他和小五两人拼命就能解决掉的对手,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都是白瞎。 公冶鹰单手握枪,站在六子面前,居高临下,“有遗言么?有也别说,憋心里,我没兴趣听!” 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搠,近尺长得雪白枪锋以迅雷之势朝六子头颅刺去。 令这满心恨意的天下第二人惊怒的是,这必杀一击竟失手了! 他身子突然向下沉去,双腿像是陷入沼泽中,深深陷入大地,身长九尺如他竟像被大地吞噬了般,只余下个脑袋在外。 身旁黑沙白雪猛地裂开,露出一个人头,赫然是那不积半点嘴德的胖子,本是白胖的面颊被焦土染得乌七八糟,甚是凄惨。他从土中挣出来,绽放一个奸诈笑脸,露出两排白净牙齿。 “什么江湖高手江湖儿郎,滚你娘的蛋!老子是刺客,知道么?刺客!敛气潜伏的本事是基本功,在土里窝这么一会儿你都发现不了,还狗屁天下第二?”小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公冶鹰的脑袋破口大骂。 骂了几句还不解气,上前对着公冶鹰的光头狠狠跺了两脚,又飞起一脚,像蹴鞠般直踹公冶鹰面门。 堂堂天下第二简直肺要气炸,身子埋在土中竟挣扎不出,只能硬吃这胖子几脚,索性他硬功夫练到了家,筋骨结实,挨了几脚没伤及性命。 “呦呵,脸皮真厚,都赶上城墙了,硬吃几脚也没事?那再来……” “五哥,快走!不宜久留”六子沉声提醒道。 小五这才收住脚,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这死光头把咱哥两整得狼狈,不踹两脚真不解气!只可惜手边没刀,要不割了这天下第二的大好头颅也是一桩美事,这头上的鹰刺得不错,跟真的一样。” 他俯下身摸了摸被踩出几个鞋印子的光头,笑容贱艳。 似有惊雷炸起,小五的笑脸骤然凝固。 脚下大地震动,一股可怖气劲爆起,以公冶鹰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炸裂开来,掀起千钧焦黑沙土。 小五惊退不及,沉重的身子被高高抛向天际,口中鲜血喷涌,身上裂开无数血口子,嘶声惨叫。 公冶鹰揉了揉被踢得出血变形的鼻子,模样凶狠,狞声道:“很好!很好!” 扑通一声,小五砸落在地,嘴里满是血沫,方才炸裂的气劲犹如刀子,将他肥胖的身子划出一道道可怖的血口子。这只是能看到的伤口,看不见的创伤更可怖——只怕他腑脏筋脉也遭到重创。 六子只恨不能动弹,不知道小五情况如何,沉着如他都露出一脸愤懑来。 “直娘咧,疼死爹了!”小五仰面朝天,四肢摊开,哀嚎一声。 “疼?死了就不疼了!”公冶鹰阴测测狞声道。 折了鹰,丢了脸,亏得这次出山没人看,要不他公冶鹰也得落个晚节不保的笑柄!被两个后辈搞的灰头土脸,这还能玩? 他哪里能想到这胖子竟会把自个埋在地下,藏严实了,跟打洞老鼠一样阴他一把!能在地下潜藏这么久,这份敛气龟息的功夫也算了得。 他再次伸手虚空一握,一柄白雪凝成的刀浮现手中,上前几步一脚踏在小五胸膛上,刀锋抵在小五脖颈,“爷爷我割了你这大好头颅,拿去当球踢,如何啊?” “唉,孙子太不孝顺了,竟要割爷爷头,孽畜啊孽畜!”小五哼哼唧唧不知死活道。 公冶鹰恼怒,有这么断句的么? 他举刀便刺,半点也不像再听这胖子满嘴乱喷。 刀还未至,只听得这胖子如杀猪般嘶吼:“郭阿蒙爷爷,您老人家再不出手,小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公冶鹰瞳孔瞬间缩小,生生制住刀势,原地转着圈儿四周环视,如一条追逐自己尾巴的狗。 这天下,他不怕官府,不怕朝廷,甚至不怕皇帝,唯独惧怕大宦官郭阿蒙。 郭阿蒙这三个字,听在他耳朵里,简直就是最可怖的梦靥。 他曾不止一次听说,之前最后一次武评,评出了天下前十,九人都死于大宦官之手,被传首江湖枭首示众,唯独差他一人头颅,是为大太监毕生憾事。 再定睛一看,脚下该被千刀万剐的胖子早已一溜烟抱起双足尽废的瘦子夺路而逃。 公冶鹰彻底恼羞成怒。 今日被这后生数次羞辱戏耍,真当他公冶鹰是泥菩萨没半点火气?哪怕要追到天边,也要把这两个后辈生撕了去! “用郭阿蒙来诓骗我?呵呵,今日就算郭阿蒙亲自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公冶鹰咬牙切齿。 身后飘来淡淡两个字:“是么?” 公冶鹰惊骇——何时到他身后? 他转身后退两步,眯眼凝视来人,头发雪白,脸上皱纹交错,双手插在袖子中,佝偻着腰,一脸咪咪笑,像个闲来无事的富家翁。他身上一袭大红袍子在一片白雪中甚是鲜艳耀眼。 “别瞅了,老夫就是郭阿蒙。”老头呵呵笑道。 错不了的,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五千宦官之首,相传侍奉皇族同时也是攀附龙运吸附龙气的江湖第一人,郭阿蒙! 公冶鹰手中凝结成的白雪长刀顷刻化解,双腿颤抖发软,直欲跪下。 老太监摊开手,指甲锋利,十指相对构成笼子形状,笑眯眯道:“当年老夫整治江湖时,励志要将所谓的天下前十齐齐打个遍!传首江湖这个先例是老夫开的,自当要用你们这天下前十的脑袋,金贵!凑来凑去就凑了九个,硬是差一个找不着,老夫一直实为遗憾,今日能在风烛残年之际幸会公冶先生,老夫实觉欣喜!” “得了你的头颅,当年最后一次武评这天下前十就凑齐全了,你们这百年江湖,再无一条野鲤作祟,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做皇甫氏的一池家鲤!” “嗯,也该向陛下提议,焚毁天下武学经典,秘籍心法,不留一本,让这世间再无剑客仗剑走天涯,再无刀客长刀卷龙雪,再无武夫之力乱国乱法,再无独身事外逍遥天边之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梵阳皇甫氏,万世不替!” 老太监絮絮叨叨说着,好似在指点一卷锦绣山川画卷,瑰丽绚烂,雄伟壮哉! 他顿住话头,抬眼瞥了公冶鹰一眼,冷笑:“还不逃?” 像是得到准允,公冶鹰拔腿就跑,半点不回头。 鹰鼠游戏,瞬间颠倒。 老太监长吁短叹,“公冶鹰算是百岁的老家伙,我老人家也快八十岁了,年长二十岁,这腿脚就真不够看了!” 循着公冶鹰的背影,片刻功夫,他已逃窜近百丈。 老太监举起手,搓指成刀,直指天际,毫无匹练光华,却气势磅礴犹如手举万钧山岳。 他的手当空挥下,呈手刀开碑之势,好似小儿打闹,不见半分出彩之处。 轰——似有天雷坠落大地,老太监单手劈去的方向,大地赫然撕开一道可怖豁口,深不见底,瞬间向前绵延百丈。 而疯狂逃窜的公冶鹰,在那道裂缝之上好似纸片糊成,脊背裂开,鲜血淋漓,惨叫声埋没在大地劈裂的隆隆震响中。 老太监重新双手插入袖中,沿着一手造就的鸿沟向前走去,喃喃自语:“天下万般武学,修至化境,无非一个还朴归真罢了。老夫跺跺脚,天地都要抖三抖,就是这么个理!” “天下第二公冶鹰,你这颗大好头颅,老夫就收下了!” “郭爷爷只手开天的功夫,真给小子开了眼界!”抱着六子一溜烟跑路的小五瞅着罪魁祸首被弄死,兴冲冲跑回来,乌七八糟的脸上满是贱艳笑容,“郭爷爷放着我来,老子要拿这老不死的脑袋当球踢,一路踢回帝都!” “呦,你们两小子,没死在公冶鹰手里,也算有点本事!”郭阿蒙呵呵笑道。 他仰起脸,雪花轻轻飘落脸上,冰冷凄凉,“我该是梵阳江湖最后一个老不死的了吧?这百年江湖,由我郭阿蒙收官,不算枉然!” 不远处,小五对着公冶鹰的脑袋连撕带拽,生生拔下了那刺了苍鹰的头颅,一脚踢出,噗噗滚落。 正文 第110 狂澜之后 沙河洲雪原上的战斗细节被潜藏在暗处的斥候不断传递给帝都皇宫,来往飞鸽不断,精锐斥候们眼睛不眨,趴伏在雪地上,生怕漏过些微细节,确保各自的主人能得到最新情报。,顶,点,,小说 W(z)(z)444ZWcOM 当大皇子握着书写战斗情报的丝帛时,手指关节变得苍白,锋利的眉毛拧起,眉宇间一片阴翳。 李轻裘死了,天下第二公冶鹰也死了,为何他下令调遣的泸州和泉州地方驻守军没按时赶到?按理来说,一环套一环,层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的后手多谁能征用的人脉势力越大,谁的胜算就越大。 他在梵阳经营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在人脉上输给皇甫泽宇? “陆先生——”他举着丝帛,手指发抖。 “想问为何泸州和泉州督军校尉为何没发兵?”陆妙柏一袭白衣,翩然说道。 “嗯——” “刚探查到,三殿下下了死令,一道军法处置就把泉州和泸州校尉吓得不敢妄动。殿下,论军界的影响力,你远不如在边境一刀一枪历练出来的三殿下啊!”陆妙柏挑起一根狭长眉毛,冷眼看着他。 “难道他们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我和皇甫武贲相比,谁能坐上皇位?”大皇子声音饱含怒意。 “您一纸诏书送往泸州和泉州,三殿下派人快马加鞭,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诏书命令与身家性命相比,哪个更具威慑力?”陆妙柏反问。 大皇子愕然,他将丝帛在手中攥成一团,咬牙道:“武贲,我最不起眼的三弟,真有胆子啊!” “而且,殿下,您的算盘打得太响亮了!刚开始您告诉我计划时,我说了‘周密严谨,心思缜密’八个字,但您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您的计划一环套一环,时间,地点,武士的数量和战力,都考虑进去了,单从计划上来说,堪称绝佳。但战场瞬息万变,怎可能按部就班照着您的计划来?您的计划太过紧张,毫无弹性,一环出了差池,满盘皆输。您与二殿下过招,北辰将军梁星辰与沧海军都统李轻裘各带一百骑截杀,李轻裘麾下还有当年梵阳天下第二的武夫压阵,您略胜一筹。二殿下私养了两万骑兵,一直驻扎在帝都城防军,您调动泸州和泉州驻守军牵制那点帝都城防军,您更占优势。相传西南李家与尚吉城城主有约定,无论如何都会保下李轻裘不死,有尚吉城城主庇护,李轻裘几乎立于先天不败之地!但您没料到大宦官郭阿蒙会出手,没料到三殿下会亲自派人压下您的诏令,没料到李轻裘会这么轻易死掉,而尚吉城城主置若罔闻!” “战术上的点滴优势积攒起来,才能变为战略上的优势。本该占优势的方面,您都输了,积累起来便是您的劣势,现在除了在陛下那儿积攒起来的香火情,您比不得二殿下了!” 大皇子怔在那里,失了神。 陆妙柏站起,微微欠身致礼,“殿下,您现在输了战场,切莫输了庙堂啊!若是战场庙堂都输了,这才真是满盘皆输,再无胜算。” 说完,陆妙柏转身离去。大皇子头昏目眩,脑中一片乱麻。 “陆先生,您能帮我对不对?您身怀屠龙术,您知经略谶纬,您懂帝王长短术,您能帮我么?” “您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有您的支持,父皇定会考虑让我当太子!先生……”大皇子双手作揖,弯腰行礼,久久保持那个动作,未有起身。 陆妙柏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儒雅的面容平津无情,看着堂堂帝国皇子对他鞠躬弯腰。 “殿下这是何必?”陆妙柏略微自嘲道:“当年我父亲陆中堂比我更有才气,庙堂谶纬,经略纵横远胜于我,落得什么下场你可知?若不是我在梦阳生活二十年,了解梦阳政权结构和国力军力,茗禅陛下会如此大度,赐我御殿封号,给我加官进爵,奉我为相?最薄凉是帝王家,我心中深知!” “殿下,恕妙柏直言,妙柏实不愿参与太子之位的争斗,说是明哲保身也好,说是胆小怕事也罢,皇甫家的家事,我不会插手,您好自为之!”他转头就走,甚至未将大皇子扶起。 那一直低垂头颅弯腰鞠躬的年轻人,这辈子从未对谁低头过! 此刻他的脸上满是愤怒,那种像是被全世界抛弃,被所有人遗弃,对这世道的怒火。 焚天煮海。 —————————————————————— 庞准是死了,但他紧急征调三千甲士的命令已经发出,浩浩荡荡的武士骑着骏马冲杀而来。 为首一骑是帝都城防军副将,远远的就看到庞准将军胸膛被斩开巨大豁口,仰面朝天,尸身僵死。他惊愕万分——前一天庞准将军还意气风发说要成为下一个御殿炎将军,要成为下一个救世之主,怎么转眼功夫就成了死尸? 再看将军尸体之前,握着一柄墨色长刀的年轻人神情淡漠,俊美如神的面容冷冽彻寒,一双猩红的眸子凝视气势汹涌的三千骑。 副将举手示意身后武士莫要轻举妄动,兀自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凝视将军尸体,“谁杀的?” “我!”年轻人反手握刀,仰头看向他。 “你可知死罪?”副将咬牙怒声道。 “一个从五品的帝都城防将军胆敢对从四品的北辰将军摆官威,甚至以下犯上妄图谋害性命,按军法当斩。”夜星辰平静道。 副将一愣,立刻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谁! 前几天陛下封赏了一个在青河城一战中力挽狂澜的年轻人,恩泽无限,直接跨过六品四品两道门槛,被封为北辰将军,名声显赫,一时无二。 那么,既然这个年轻人站在这里,就说明另一个同样名声远扬的年轻人已经陨落。他目光落在那被狐裘大麾盖着的身体上,立刻猜到那就是李轻裘的尸体。 不远处近百具尸体纵横交错堆积在一起,披着蓝色大麾的沧海军武士们几乎被黄杨连弩的强劲侵彻力射杀成了筛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在远处,几十骑存活下来的鬼部武士端坐马上静候命令。 鬼部武士代表着二皇子的意志,这在梵阳不是秘密。 而他们也是遵从二皇子的旨意,现在该如何是好? 可这年轻人杀了他的将军,作为副将,又该如何对手下兄弟们交代?如何对二殿下交代? 副将踌躇片刻,拔出刀来,“北辰将军,得罪了!”他转头下令:“拿下他!” 夜星辰眯起珊瑚红色的眸子,“怎么,你也要造反?” 副将沉声道:“庞将军死得不明不白,属下无法向殿下和弟兄们交代,只得现将将军拿下,待事情水落石出,若属下有冒犯之处,愿向将军请罪!” 随着他的话语,几骑武士已经从队列中策马而出,擎着刀朝夜星辰逼去。 夜星辰提起了尊神刀,丝毫不退让,淡漠犹如置身事外的态度更令副将恼怒。 “既然从四品的北辰将军压不住你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校尉,那正三品的车骑将军王钟离能制得住你么?”一道低沉洪亮的声音传来。 王钟离,二十年前战功彪炳,茗禅元年之乱后消隐无踪,此次梦阳战争中又出现,被陛下封为车骑将军,在梵阳军界权势仅次于御殿炎将军。 副将眼皮直跳,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骑白马白袍的中年男人提枪挎刀而来。 “王——王将军!”副将声音都结巴了!对于这么个大菩萨来说,今天就把他一个小小从六品校尉搠死马下,朝廷肯定不会治罪。他虽然坐拥三千骑兵,怎敢对车骑将军动手?真折了这员朝廷猛将,就是二皇子也保不住他! “既然有王将军为北辰将军做担保,末将自不敢冒犯。”他权衡再三,改口说道,“末将告辞,就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二皇子殿下!” 儒将王钟离点头示意,副将勒转马头,带着三千骑轰轰烈烈而来又轰轰烈烈而去。 夜星辰将尊神刀还入鞘中,迎着王钟离笑道:“谢王叔叔解围!” “呵呵,不必言谢,本就是城主大人的意思!”王钟离翻身下马,拖枪而来,凝视那一袭狐裘,“李轻裘?” “嗯!”夜星辰点点头。 “城主大人终究还是放弃了西南李家啊!”王钟离蹲下身,掀开狐裘,看着那模样俊秀却已僵死的面庞。 “若今日李轻裘与别的人决斗,我必将舍命保下他!可惜你出现了,城主大人就对西南李家放任不管,王钟离来这里,也是为了保护你性命无忧!” 夜星辰突然有种错觉,像是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李轻裘的东西,若是他没有认识城主爷爷,可能李轻裘就不用死了吧!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回头可能。 王钟离视线越过夜星辰,朗声道:“郭公公!” 夜星辰回头看去,一袭大红蟒袍的郭阿蒙双手插在袖子中,佝偻着背笑呵呵走来,小五扛着六子跟在他身后。 一颗刺着苍鹰的光头被小五像球一样提着,咕噜噜滚过。 夜星辰环视四周,百感交集。 为了他,这一趟有多少人甘愿牺牲性命?他亏欠的太多了啊! 正文 第111章 傀儡 夜星辰带着剩下六十余骑鬼部武士返回帝都,将负伤的小五和六子安顿好,未有卸甲便赶至二皇子殿中。 自从被封为北辰将军后,他在梵阳皇宫出入方便了很多,尽管皇帝寝宫和议政宫不得随意进入,但去往二皇子宫殿的路上一路未见阻拦。 临近二皇子宫殿已是暮色,他看到那邪气凛然的皇子双臂抱在胸前,身上华贵的金色蟒袍被灯火照得明亮,抿紧了嘴唇盯着自己,神色复杂。 他没有登上台阶,仰视着二皇子,“殿下似乎对属下的回归很惊奇!” “的确没想到!”二皇子朗声答道,并未闪烁其辞。 他眯起眼睛,凝视那双红得发亮的眸子,“李轻裘死了?” “死了,一刀贯胸!” “若本皇子没猜错,庞准也死了!” “嗯!他似乎受了某人指令,意图杀我,不得不自保!”夜星辰由下而上,忤视那双深邃有很的眼睛,毫不退让。 他的话说得极露骨,只差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与冠冕堂皇的二皇子撕破脸。 “庞准死了就死了,无关紧要,这人野心太大,气量不足,难成大事,就可惜了帝都城防军!”二皇子轻描淡写道,“御殿炎将军在组建炎字军,车骑将军王钟离将傲羽长射收入麾下,只有你,北辰将军麾下无人,帝都城防军对外宣称只有一万人,实际在本皇子一手经营下,北大营与东大营加起来有两万三千三百人,从今天起,归你名下!李轻裘已死,西南沧海军名存实亡,十五万可战可守的沧海军武士,不能白白遣散浪费,我去求父皇一道圣旨,几家将军将这十五万兵马瓜分了去,让你拿到大头,争取让你北辰将军坐实梵阳军界第三人的位子!” 他说这番话时气宇宣扬,好似手持宝剑的天神,肆意划分版图,赏赐给他看好的凡人。他负手而立,昂首睨视,等待站在皇宫下的北辰将军跪地行礼,感恩戴德。 他皇甫家给了他权势地位,皇甫家给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他攀附皇甫家的气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该感恩戴德跪地行礼么?若是摇尾乞怜摆出一副忠犬模样,也许他会赏赐更多! 居高临下的皇子,仰头忤视的臣子,漆黑的眸子与猩红的瞳孔相对,像在进行无形的交锋角力,似乎有无数天雷落在两人视线交汇之处。 目光的交锋中,二皇子竟渐渐落了下风。他看到那双猩红的眸子越来越红,像烧得红炙的炭,像噙着鲜红的血,他精致的皮囊下,似乎有一个极其狰狞邪恶的妖魔要冲破出来,那妖魔正透过那双不详的眼睛对他咯咯狂笑。 他额头渗出冷汗,乌黑的眼珠在颤抖,隐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他想挪开眼睛,想避开那双鲜红的瞳孔,但若避开,等若是输了皇家威仪,有望成为下一任皇帝的皇子,被臣子的目光逼退,今后又该如何威慑群臣?如何镇守江山社稷? 夜星辰动了,他沿着盘龙石雕的石阶拾级而上,甲胄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咔咔的声音,腰间收在鞘中的尊神刀一下一下敲在腿甲上,极有节奏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听在他耳里,却像妖魔正试图冲破封印的挣扎声。 他慢慢向后退去,“梁星辰,你要干什么?” 夜星辰不紧不慢,继续逼近。 二皇子冷笑,“怎么,对本皇子还怀有怨恨?实不相瞒,当时的确是想连你和李轻裘一并杀掉,想说我气量狭小?不懂惜才?呵呵,本皇子想杀你,要理由?不过,既然你活下来了,没必要斩尽杀绝。李轻裘必须得死,你死不死是次要,正所谓死一个够本,死两个赚一个!李轻裘死了,本皇子已经够本了,你这条命没赚着,但本皇子没吃亏!本皇子赌得起也输得起,你活下来了,算是功臣,给你兵马给你权势理所应当,从今天起,你就是本皇子麾下头一号心腹!” 他偏了偏脑袋,笑意盎然,“说是头一号走狗也未尝不可,我皇甫泽宇的走狗,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从今天起,梵阳再无人能小觑你梁星辰!” “走狗?”夜星辰曲起锋利纤薄的嘴唇,笑容满是讽刺,“要我当你的心腹走狗?” “家狗总比野狗强,你也算一脚踏入梵阳庙堂,虽说朝廷向来批驳结党营私,但不和别的官员抱成团找个稳当靠山,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北辰将军做不长久!做我皇甫泽宇麾下走狗,就算有人要对你耍心眼使诡计,也得看看我这个主人的脸色!” 二皇子眼前突然一黑,一股腥甜的血腥味从喉咙间涌出,他腰肢弯如醉虾,捧住小腹面色痛苦,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勃然大怒,怒视这个胆敢对他动手的人,狠狠道:“你就这么想死么?北辰将军!” “来人——来人,拿下这个逆贼!”他狂吼道,脖子扯起可怖的青筋。 “别喊了,不会有人听到的!”夜星辰俯视着他,淡漠说道。 二皇子瞠目结舌,他双手扼住喉咙,嘴巴张动着,像一条干涸的鱼,他想放声喊,想大声叫,想呼唤侍从保护他,可他只能无力地张合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就像是他与梁星辰所在的这片空间被隔绝开来,就算他死在这里也不会被人知晓。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这次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腑脏如刀绞的二皇子仰视着这个年轻男子,声如蚊吶,“你会妖术?为何方才我喊不出声音?” “不是妖术,我是个咒术师罢了。”夜星辰淡淡说道。 “咒术师?咒术师?……”他的瞳孔骤然缩小,像看到可怖的事物,“不可能,不可能,这世上咒术师已经绝迹了,三百年前就绝迹了!我皇甫家先祖三百年前就把咒术师杀光了,一个不留地杀光了!” “你知道咒术师?”夜星辰警觉。 “怎么会不知道”二皇子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咒术师身怀秘术,妖力祸国,搅乱天下安生太平,人人得而诛之!这也是当初我皇甫家先祖宁肯拼尽十万武士也要剿灭咒术师一族的原因!” “你是咒术师?那青河城一战中,丧尸作乱是不是你干的?操作死尸,不敬死者,这不是你们咒术师最爱干的勾当?” 夜星辰猩红的瞳孔神色复杂,“不是我,是另一个咒术师做的,现在梦阳帝国的国师,名为修罗。” “还有一个咒术师?”二皇子骇然,“这天下你们这种东西还有几个?” “就我知道的还有四个!”夜星辰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二皇子手上,脚掌碾动,钻心的疼,“其中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死敌。” “我们是最高贵古老的咒术师,不是你口中卑贱的物什!”他脚下愈来愈发力,好似要将这只手间所有骨头踩成齑粉。 “我也不会当你走狗,不会当你属下,更不会接受你的赏赐!而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遵从我的旨意!” “呵呵,你脑子被驴踢了么?我堂堂帝国二皇子,梵阳未来皇帝,会听从你命令?除非杀了我,不,杀了我我也不会听从你的命令,杀了我你只能得到一句尸体,而梵阳再无你立锥之地!”二皇子面容痛苦又曲扭,咬牙切齿狠狠说道,神情疯狂又可怖。 夜星辰蹲下身,用猩红的眸子凝视他,苍白俊美的面庞露出天神般完美的微笑。 “我不杀你,杀了你我会失去一个重要筹码。我只抹去你的记忆,把你变成我的傀儡就好了!” “你说什么?”二皇子瞪圆了眼睛,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显出恐惧。 “抹去记忆的你,会变成我最忠诚的傀儡,你不再是二皇子皇甫泽宇,你只是一个有皇甫泽宇皮囊的傀儡而已,我会尽一切手段扶你坐上皇位,你替我当梵阳的皇帝,按照我的旨意行事。”夜星辰平静如死,面无表情。 “不……不,你不能这样,那比杀了我还难受,你还不如杀了我!”二皇子奋力挣扎,身子又狠狠一沉,夜星辰一脚踏在他脊背上,力道十足,几乎踩得他喘不过气。 “我也不想这样!本来,我想按着规矩,一点一点向上爬,慢慢爬升,与梦阳皇帝对抗,与修罗对抗,与梦阳帝国对抗,哪怕举世为敌也不在乎。可我没想到,你连我也算计在内,在尚吉城时,因为你是宁正的哥哥,我对你礼敬有加,就算差点死在你手里,我也没记仇……” “宁正……对,宁正,星辰,你是想娶宁正,对么?我答应你,我替你给父皇求情,要他把宁正许配给你,让你成为梵阳驸马,封你为亲王,把最富饶的领土作为你的封地……” “等你这个傀儡坐上皇位,整个梵阳都是我的,驸马,亲王,封地,不值一提!”夜星辰平静道。 “星辰,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不要抹去我的意识,你杀了我好么?你杀了我,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我,可好?”二皇子彻底慌了神,放下所有颜面,小声央求着。他没想到角色反转得会这么快,前一刻他高高在上俯视着这面容俊秀的年轻人,下一刻变成他央求他饶命。 命运之神是在捉弄他么? “我厌倦了,厌倦你们这些人的棋局游戏,厌倦受人摆布的日子。我不会再遵从你们的规则,从今天起,我要制定我的规则,我要凌驾于你们所有人之上,你是第一个!”夜星辰伸手攥住了他的头发,掰过他的头,让他与自己目光相对。 “求求你,星辰,求你,我是宁正的哥哥啊,你这么对我,宁正不会原谅你!宁正不会原谅你!”二皇子眼中淌出热泪,声音都带了哭腔。 宁正么? 夜星辰犹豫了一瞬,这么做了,宁正会怎么看他? 宏伟的复仇大计,心爱女子的心情,哪一个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唉声叹息。 他眼睛里泛出妖异的猩红色,连眼白都变得血红,像蓄着一汪鲜血,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梵阳二皇子的额头上,喃喃念着古老神秘的咒语。 二皇子觉得脑袋里在轰隆炸响,所有记忆顷刻间化为齑粉,从小到大的回忆像一缸被搅浑的水疯狂翻涌攒动,甚至很多他已经遗忘许久的回忆都涌出来。他知道这个可怕的家伙在翻看他的记忆,在粉碎他的记忆,在将他这个人从世间抹除,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皇甫泽宇,只有一个名叫皇甫泽宇的皮囊而已。 轰——脑海像是被击穿,一片空白。最后一丝回忆消逝,他眼睛迷茫空洞,像丢了魂魄的尸体。 他仍活着,如一具傀儡般活着。 他茫然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可怕猩红色眼睛的人,像一个新生的婴孩,喃喃说道:“我是谁?你是谁? “你叫皇甫泽宇,是梵阳的二皇子,是我最忠诚的傀儡,我叫夜星辰,是你的主人!”夜星辰不喜不悲地说道。 傀儡人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接着屈膝弯腰跪拜下去,五体投地,华贵的金色四爪蟒袍拖拽到地上,双手捧起夜星辰的脚,将之放在自己头顶。 如最忠诚的奴仆。 夜星辰面无表情,眼眸里的猩红褪去,露出满眼悲伤,心中无限悲凉。 正文 第112章 太子 养心殿。-顶-点-小-说--(444)- 皇帝端坐正中,俯视三个儿子,手中把玩着一串菩提子念珠。他视线一扫而过,在二儿子身上略作停留,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个平日带了三分阴柔邪气的二子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大儿子面如死灰,苍白得没了血色,三儿子在边疆沙场历练许久,刚毅威武,唯有二儿子不喜不怒,面容淡漠,看不透捉摸不清。 他轻咳一声,“冬至将至,年关已近,朕岁末立太子,心里已有分寸,今日召集你们来,想先给你们说说,咱皇甫家的男人当作聊家常,随意聊聊。” 皇帝虽说得轻巧,浑厚的声音里仍透着帝王的威仪,三位皇子毕恭毕敬,不敢造次,只有君臣之别,不见父子情分。 “四天前,在沙河洲,文恺和泽宇也算交过手了,你俩在帝国威望相当,这么多年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就是朕在权衡揣摩,究竟谁更有才气继承皇位。今年多事,梦阳大军袭扰疆土,名将陨落,城池沦陷,子民遭屠,朕心甚忧,群臣不安,是以,太子之位的定夺得提上日程。”皇帝顿了顿,攥紧了手中念珠,声音冷了几分:“我也知道你们彼此看不过对方,群臣也结党营私寻求靠山,大皇子党二皇子党,处身事外的又站成一波,几位御殿重臣麾下也集结了一批臣子,庙堂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定下太子之位,也好让这些对皇甫家心怀不轨的人死心下来!” 皇帝轮番看着儿子,想从儿子们眼睛里捕捉到感情波动,可是,大儿子双目空洞,不见神采,二儿子眼神沉静,一潭死水,三儿子刚毅果决,坚如磐石。 他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懂儿子们的心思了。 “文恺,朕必须得肯定你的才气和意气,若在盛世,你是治世明君,定能保梵阳昌盛鸿运,可是啊,盛世不在,深处乱世中,你的才气就显得黯淡了。你啊,就是生错了时代,生不逢时英雄气短,天意使然。” 大皇子已经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嗫嚅,久久不能释怀。 “武贲,你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朕心里最觉亏欠的儿子。当初因为宫中变故,你去了北疆守卫边境,常年不得归,父子情分都生疏了。这些年,总共见你不过三两回,你回来一次,朕就觉得你陌生几分——刚毅,威武,帝国最荣耀的军人,三百年来,自始皇帝后,我皇甫家再难见军人铁血,可有你武贲在,朕便觉得我皇甫家铿锵铁骨犹在,先祖血脉犹在!” “父皇谬赞,儿臣只是在做好分内之事罢了!”三皇子拱手行礼。 “泽宇,说实话,朕心中最不喜的就是你!你性子太过阴冷狠辣,做事不讲原则,戾气太盛,有违皇族浩然正气。可是啊,自闻梦阳林夕皇帝的手段,朕只觉后生可畏,屠城十万,不敬死者,阴尸横行,不怕天谴,梵阳便是要与这样一位皇帝掌控的梦阳抗衡,朕甚心忧。梦阳林夕皇帝像毒药,侵蚀我梵阳大好河山,那好,朕便以毒攻毒,杀他个片甲不留。敌欺我太甚,我自当奋起反击,泽宇,你是乱世枭雄般的人物,镇住庙堂群臣,不在话下,你真正的对手是梦阳,是那做事毫不顾忌的林夕皇帝!文恺经略才气在你之上,只是生不逢时,而你,生逢其时,切莫让朕失望。”皇帝凝视着二儿子,沉声说道,字字珠玑犹如珠帘寸断,颇有交代后事的感觉。 “朕决意已定,朕的二子,皇甫泽宇,立为太子。长子皇甫文恺封为睿王,封地霸州,并州,博州,陈州。三子皇甫武贲封为靖王,封地伊州和宥州。” 皇帝顿了顿,目光敏锐如鹰,凝视三个儿子。结果令他诧异,大儿子没有预料的患得患失,二儿子没有欣喜若狂,三儿子没有因封地偏远有所异议。原以为三个儿子会吵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 “如若没有异议,就且退下,朕择日宣旨,昭告天下。” 无人退去,三个皇子静静站着,皆是欲言又止。 皇帝无声轻笑,“武贲,你先说说吧!” 卸去甲胄的皇甫武贲拱手行礼,“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您今日召集儿臣,并非商议,只是告知吧?” 皇帝不可置否,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儿臣无话可说。”皇甫武贲洒然转身,朝殿外走去,犹如当年刚十四岁便被逼出皇宫时那般,不恨不怨,好似认命。 皇帝看着这个生平最亏欠的儿子的背影,觉得这辈子亏欠他的又多了几分。 帝王家事,社稷为重,何谈情分?遍阅历史,为了皇位死的皇子皇孙还少么?武贲就这么置身边境军伍,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选。武贲性情耿直,不喜庙堂勾心斗角,活得简简单单,也算好事。 “文恺,你还有事么?一直以来,朕都将你视为臂膀,帝国向来长子为尊,到了你这里,朕坏了规矩。可朕觉得,太子帝位,应时运而生,若是盛世,太子之位非你莫属,可恰逢乱世,你生不逢时!”皇帝声音柔了些。 “父皇,儿臣知道,沙河洲与弟弟博弈,动用诸多人脉手段,结果还是儿臣输得一败涂地。但是,儿臣赢得起输得起,沙河洲一战也是父皇权衡儿臣能力的考卷,儿臣输了,太子之位该属于弟弟,他生逢其时,他应运而生。”大皇子洒脱道,苍白的面容有了些血色。 “好!好!文恺,不亏是朕最中意的儿子,大丈夫能赢能输,你读了满腹经纶,能有这份抉择取舍,难能可贵,朕甚欣慰。”皇帝点头道,不管大儿子这番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难能可贵。 “儿臣先行退下!”大皇子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转身那一瞬,看了二皇子一眼,神情复杂。 殿中只剩皇帝与太子,皇帝凝视这个他其实并不看好的儿子,“泽宇,现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不必抻着,想放声笑就笑吧!你是朕三个儿子中最轻狂的一个,朕还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情么?” 二皇子只是淡淡地说,“谢父皇赏识,泽宇临危受命,自不辱皇命!” “呵呵呵!”皇帝轻声笑了笑,竟被这个儿子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 “既然如此,你且退下吧!今后梵阳,要看你了啊!与林夕皇帝那般帝王对抗,朕仍是担心……” “父皇不必担心,儿臣不惧!”皇甫泽宇眼眸平静如死,两枚漆黑的瞳孔像幽深的隧道,将所有光线都吸收掉。 “嗯,朕知晓!退下吧!”皇帝继续捻动念珠。 三个儿子,一位太子两位藩王,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忽地一想,过了今年,他就在这皇位上坐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终归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洪连!”皇帝唤道。 隐在帷帐后的红衣蟒袍小步快趋而来,俯首听命。 两天前,他终于成为了御前总管大太监,衔令皇宫五千宦官,坐到了与大宦官郭阿蒙相平的地位上,换上了这身令多少人眼红又畏惧的大红蟒袍。 “从今天起,你的主子便是太子皇甫泽宇。”皇帝淡淡说道。 “陛下,只要您一天是陛下,奴才便服侍您一天!”白洪连细声说道。 “呵呵,现在泽宇是太子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你不着急去表明心意?等天下昭告后,去他面前一表忠心的如过江之鲫,那时再去,就是锦上添花多此一举!”皇帝似笑非笑地说。 “奴才只记一个主子,便是您!”白洪连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小心说道。 伴君如伴虎啊!他暗暗想道。 “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皇帝笑容缓和了些,“现在你是宦官之首,御前总管大太监,掌印大貂铛,统领皇宫五千宦官。” “马上就是新年,新桃换旧符,皇宫里的面孔也该换一换了。” “陛下是说郭阿蒙郭公公?” “嗯。” “郭公公擅自出宫,回宫这么些天,也不见来向陛下谢罪,身为宦官,竟不遵主令,的确该罚。” “郭阿蒙啊,是看着朕长大的,又看着朕几个儿女长大,可以说现在皇甫氏皇族这些人,都是被郭阿蒙一手照料养大。他不来见朕,朕不怪他,他是个玲珑心巧的人,知道朕的心思,见与不见,这份香火情总归是断了。但这杯鸠酒,朕已斟下,他不得不饮,即便朕也于心不忍,可宦官乱政,有违朝纲历法,法不念情,朕身为帝王,只能硬忍铁面。” “这杯鸠酒,你替朕送过去吧,看他饮下,再稍一句话,皇甫家欠你太多,无以回报,朕有愧于你!”皇帝说道。 “是。”白洪连突然涌出一股惺惺相惜来,郭阿蒙的下场,也许就是他的下场。为皇甫家尽心尽力一辈子,到头来饮得一杯毒酒,可悲可怜可叹。 宦官命贱如狗,若不自怜谁人怜? 皇帝起身离开皇座,白洪连孑然而立,久久难以释怀。 一直候在养心殿外的大皇子看到二皇子出来,上前一步,低声痛斥道:“皇甫泽宇,现在你满意了么?” 已贵为太子的二皇子平静道:“很满意,今后还劳烦睿王与本太子一并治理梵阳。” 一声睿王,听在大皇子耳中犹如刀绞。 “那解药拿来!”他摊开手掌,双目怒睁,“我知道你心思阴沉,没想到你为了皇位连下毒这种龌蹉之事都干得出来,皇甫泽宇,你狠啊,算你狠!” “为江山社稷着想,小痛而已。”二皇子从怀中摸出一个铜绿小瓶,放入他掌中,“这是一个月的解药,只要你不乱我大事,以后的解药我会按时给你。” “什么?这不是解药么?为何不能根除?”他心中更怒。 “难得给鹰套上枷锁,怎会舍得让它再飞走?”二皇子冷声道,“我给你下的毒是冰寒粉,进入体内无法化解,无法排除,只得靠解药维持。解药若是供不上,你的血就会渐渐凝固,浑身冰冷僵硬,变成一具僵尸。所以,你若想活,就听我命令做事!” “你我是兄弟,为何如此对我?即便我看不惯你,我也未用过如此下作的手段……” “我厌烦了,不想再等,不想再跟你周旋,这样简单明了做事,我会轻松很多。”二皇子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像埋藏在雪地里的铸铁。 大皇子凝视他的眼睛,恨声道:“你变了,皇甫泽宇!我一直将你当作一个喜欢跟我作对,性情略有顽劣的弟弟,没想到你是一条毒蛇,一条潜藏在暗处的毒蛇!你变了,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我是皇甫泽宇,是梵阳帝国二皇子,现在的太子,未来的梵阳皇帝,如假包换。”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滚,我皇甫文恺与你今后恩断义绝,不再是手足!”大皇子愤愤呵斥道,转身便走。 二皇子心头突然一悸,猛地伸手捂住了胸口,那一瞬胸口钻心得疼,兄长的愤怒仿佛灼伤了他。 下一刻,他的面庞又变得平静如死。 只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而已,哪里来的心?哪里来的疼? 正文 第113章 能饮一杯无 接连几道圣旨从帝都发出,梵阳朝野震动。**顶**点**|小说 444z(z) 大皇子皇甫文恺封为睿王,三皇子皇甫武贲封为靖王,二皇子皇甫泽宇立为储君。 西南沧海军都统李轻裘在来帝都受封途中被杀,凶手不知,正交由刑部查明真凶。沧海军十五万兵马重新编制,分别给御殿炎将军,车骑将军,北辰将军麾下统帅。 擢升白洪连为御前总管大太监,掌印大貂铛,五千宦官之首,统掌皇宫事宜。 新年正月初五,储君藩王分封大典,群臣来朝。 都是听在人耳朵里震天响的大事,最具声望的大皇子竟丢了储君之位,落了个藩王,倒是心性邪魅的二皇子得到了太子之位,多少在大皇子身上押了重宝的权臣贵胄捶胸顿足悔青了肠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西南沧海军彻底成了无根之水,沧海军姓李,李暹老都统死了,没关系,由李轻裘顶上,现在李家最后一个男人都死了,那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与其让这十五万兵马散掉军心成一盘散沙,不如让几家威名正盛的将军接过,连沧海军的番号都瓦解掉,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沧海军,再无只尊都统兵符,不尊皇族诏命的忤逆之事。 不少看不惯李家逞威风之人一阵窃喜,前段日子李轻裘这厮带着上百甲士踏破了泸州王氏府宅大门,众目睽睽下用刀鞘肆意拍打王氏家主王元鹿的脸,用马拖死了几个家丁仆从,嚣张跋扈到了极致。这不就遭报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恶人自有天来收,古人诚不欺我! 然而沙河洲那一战没有丝毫音讯传出,仿佛那片黑沙白雪之地仍是一片荒凉安详。那里明明死了一个沧海军都统,死了上百条人命,死了一个当年天下第二的武夫,死了一个从五品帝都城防军将领,调动近两万兵马,全被轻飘飘一句‘凶手不知’带过。 真正的始作俑者正聚在一起,相谈甚欢,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夜星辰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多谢郭爷爷出手,要不然死在沙河洲的就是晚辈了!” “哎——不敢当不敢当,你呀,身负大气运,这大势都在你这边,老夫也不过就借势出手,锦上添花罢了。老夫要是不出手啊,肯定还有人搭救你,王钟离那时候不久提枪挎刀守在暗处么?再不济还有尚吉城城主这张保命符,你这后生,无论如何都死不了!”被剥去大红蟒袍的郭阿蒙一袭黑袍,缩坐在椅中,脚前摆着泥炉火盆,双手插在袖子中。 褪去猩红蟒袍的郭阿蒙仿佛连带着那份阴柔杀气与江湖第一人的霸气一同褪去,如一个白发苍苍烤火喝茶儿孙满堂的富家翁。 他顿了顿,撅起嘴唇,不屑道:“其实也不算白去,摘了公冶鹰的脑袋,当年天下前十高手死绝了,老夫就算彻底掐死了梵阳江湖,也算一桩美事!” “真要谢啊,就谢宁正吧!若不是这丫头死活不放心,老夫也不会折腾这把老骨头去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 一直没出声的宁正低下了头,双手揪着长袍衣摆,脸上泛出了朝霞般的红晕。 夜星辰伸手抚在她脸上,柔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宁正嗫嚅道。 老太监看在眼里,开怀笑了,宁正这丫头是他看着长大,虽说没有富家千金的张扬跋扈不懂礼数,但皇家大气十足,见人待物都尽显皇家凤仪,哪里有过这般小女子作态?当真是有了心上人,就跟荡漾了一池春水一样。 “星辰啊,等沧海军那批武士调到你麾下,你这个北辰将军的位置就坐实了,陛下呢,对宁正殿下和你之间的事,没点头也没摇头,应该还是想看看你成色火候,急不得!现在你也到了帝都,陛下赐你的宅子离皇宫不远,你两人见面不成问题,犹记得当时殿下离开尚吉城时,你被拾掇得血惨依旧不撒手,如今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等着瞧着,梦阳和梵阳这事没完,治理国家,无非就是文治武功四个字,文人治盛世的时月算是了解了,青河城那一战的影子还没散呢,这年都过得不怎么舒心,将来啊,就是武将的天下,是你们几位将军纵横捭阖的年代,多少年都没仗打了,你赶上了大时代了!”郭阿蒙颤巍巍地说道。 夜星辰静静听着,凝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觉得能说出这等磅礴言语的人,真的会是个宦官忠犬?宦官之首,位高权重,一度坐到御前总管大太监的位置上,一手压得梵阳江湖二十年不得喘息,亲手杀了梵阳江湖前十高手……能做出这等大事,真就是个太监所为? 夜星辰可以肯定,除却城主爷爷外,郭阿蒙是他见过最伟岸的老人,比之在极北草原那几年,遇到的大萨满,老君王都来得苍然霸道,只身一人就做出了一番大事,若给他千军万马,又该如何了得? “星辰啊,宁正这姑娘,看起来整天蹦蹦跳跳笑呵呵的,其实心思细腻着呢!受了委屈也不说,就自个闷着,别人一问,她还嘴硬说没事,其实她都把那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呢!今后宁正就要你费心了,我老人家以后就再管不了事儿了!”老太监慈祥地看着宁正,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温柔。 “郭爷爷,乱说什么呢!”宁正嗔声道,脸颊上的红霞氤氲开来,都红到了耳根。 “星辰,你是要成大事的人,我老人家活了快一百岁,什么年轻人没见过?独独看好你,你这后生,很容易让人觉得放心,这也是我老人家舍得把宁正交给你的原因。但是啊,你是帝国的北辰将军,是要捍卫梵阳帝国的大将军,切记莫要让儿女情长扰了心思,也切莫冷了心爱女子的心意,家国大事,儿女情长,本身就不可兼得,但你必须得面面俱到,懂么?”老太监眯起眼,看着那双红色的瞳孔,声音低沉。 夜星辰犹豫了一瞬,缓缓点头,从没见过这样肃穆庄重的点头,一寸一寸低下头,又一寸一寸扬上去,仿佛点头本身已变成了庄重的仪式。 他侧头看着一直低头不敢看他的宁正,他知道他的瞳孔已经从明澈的珊瑚红变成了炭火般的猩红,他杀了人,他用咒术操纵了帝国皇子,他开始反抗现有的规则,制定自己的新规则,以神明般的姿态降临世间,带着滔天怒火,带着无限恨意,带着一去不回头的决然。 从很早他就知道,咒术师的血统其实是一股疯血,与其说是咒术师在驾驭血脉之力,不如说是血脉之力在侵蚀咒术师的心神。在极北时,他被掳到一个山洞中,结果咒术力量爆发,凶残杀死三十余人,那时他倚坐在冰雪皇座上,凝视支离破碎的尸块,只觉一阵痛快,只想杀更多的人,因此他才狠命练习刀术,打熬体魄,尽量不动用咒术力量。可沙河洲一战,因他一人牵动了太多人的性命,小五和六子,王钟离,李轻裘,郭爷爷……这些人义无反顾为他不顾性命,他能再面对第二个雨萌额尔敦可图,第三个,第四个么?他不想再看到关心他的人惨死了,为此,他甘愿堕入黑暗中。 他知道,他今后再也不能亲吻婴孩,因为他不敢正视那双纯净的眼睛。今后他注定要活在永不见天日的梦靥中,无法安然入睡。甚至不敢拥抱他心爱的姑娘,他怕她会畏惧自己,会害怕他的所做的事。 他的眼睛会越来越红,会从珊瑚般的颜色变成炭火般的猩红,接着变成噙满鲜血的暗红。 到那时,他还敢大声说爱么?还能与小五和六子一起欢笑么?还能怀着歉疚缅怀安眠在极北雪山上的雨萌么? 这一瞬,他只觉浑身冰凉,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手上涌起一抹温热,宁正握住了他的手,他惊觉抬起头,看到那双碧澈的眸子,温柔美好,像冬日里一束温暖阳光照耀在他脸上,将他从冰天雪地里拽到明媚阳光下。 他竟泪流满面,这么些天,在青河城时哥哥夜渊鸿为他惨死,深陷大皇子与二皇子的棋盘中,长途奔袭截杀,回到帝都后又要应付一众谄媚权臣,这几个月,他身心俱疲,直到现在,被宁正握住了手,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血管里淌动不是冰雪,仍然是温热的鲜血,他依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星辰,走吧!”宁正站起身,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道。 他顺从地起身,任由她牵着,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犹豫,只要跟着她走就好! 郭阿蒙唏嘘不已,他知道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有多疲惫,年纪轻轻就要担负这么多,谁能撑得住? 宁正对他歉意地点了点头,他报以微笑,示意他们离开。他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年轻人啊,这不算丢人,真的,并不丢人。 看着他们走了,郭阿蒙轻叹一口气,朗声道:“白公公,进来吧!” 如今已换上一身大红蟒袍的白洪连面对这曾经皇宫第一人,仍是大气都不敢出,毕恭毕敬,将手上的篮子放下,谦逊道:“白洪连给郭公公请安!” “免了,现在你才是宦官之首,你给老夫请安,当真受不起!”嘴上虽然这么说,郭阿蒙依旧双脚靠着泥炉火盆,坐在椅子里未有起身。 白洪连也不计较,他不敢计较郭阿蒙不讲礼数,他犹未忘记当初被这位大貂铛呵斥责罚的回忆。 更何况,他何必要与将死之人计较? “陛下……陛下……决意赐死郭公公……”白洪连硬着头皮吞吐说道,其实他真怕郭阿蒙起了反心,这个江湖第一人,真要在皇宫中大开杀戒,谁能拦住? “嗯,猜到了!”郭阿蒙平平淡淡说道。 白洪连打开篮子,捧起杯盏,双膝跪地,捧起盛着毒药的酒盏高举过头,痛声道:“请郭公公赴死!” 郭阿蒙看着那泛着涟漪的鲜绿色毒酒,伸手接过,“当年茗禅元年之乱时,被老夫用鸠酒毒死的重臣妃子不在少数,没想到啊,这一杯酒也轮到了老夫嘴边。” “陛下还托洪连给您稍一句话——” “不用说了,我知晓,陛下是君,阿蒙是臣,陛下不欠我什么,不必愧疚。”郭阿蒙摇晃着杯中酒,这世间要说最懂皇帝心思的,莫过于他! “郭公公……洪连得看着您饮下,才能向陛下复名啊!”白洪连仰起头,小心翼翼道。 “皇甫茗禅啊,当真是当了皇帝,疑心都重了!你要我死,我还能不死么?你太信不过我郭阿蒙了!”郭阿蒙举起手中杯盏,仰脖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他声音雄浑,朗声道:“人常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老夫却言,能饮一杯无?” 手中杯盏哐当一声坠地,老太监的手无力落下,头颅低垂,一股乌黑的血从鼻子和嘴角溢出。 传奇一般的大太监,曾经的御前总管大太监,掌印大貂铛,五千宦官之首,一人杀穿了整座江湖的郭阿蒙就此离世。 一袭红衣蟒袍的白洪连整理袍服,对着那倚躺在椅子上的老太监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正文 第114章 一生之盟(第一更) 极北雪原一片静谧,已冰封的还日拉娜河上牧民笑声鼎沸,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围着一个凿开的冰洞,一同扯着大网,口中喊着口号:“一,二,三——起!” 为了不妨碍身体活动,牧民们换上薄薄的羊羔皮袄,袄子被用力时突贲的肌肉鼓起如被风吹满的帆,喊口令时嘴中喷薄出白亮的雾气,不少蛮族女人和小孩围在四周看着,手里端着竹篾子编成的箩笼,眼中满是憧憬和新奇。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全是鱼,看,全是鱼!”牧民兴奋吼道,将拽出冰洞的网向后拉去,网中尽是半尺多长的黑脊野鱼,在网子里蹦跳甩尾,鱼鳃开合着,嘴巴无力张动。 “腾格里天神啊!这么多鱼够多少人吃?能省下多少牛羊肉?” “这鱼可不是天神赏赐的,多亏大萨满教我们凿冰捕鱼的办法,也多亏了新君王仁慈,要不然这网鱼全都得交给大贵族们!” “对对对,感谢君王和大萨满,感谢他们!”众人齐声附和。 女人和小孩上前,给各自男人肩头披上温暖的羊皮袄,攥着他们冰冷的手,脸上带着笑意,小孩们将鱼从网里拿出来丢进箩笼中,使劲掂了掂,分量十足,开心得笑了。 冰面上尽是欢声笑语,在贫寒的极北,生存艰难的牧民极少能有如此开怀的时候。 谁也没想到和平安详这么快就宠幸了极北,当真是天神开眼。 一年多前,是极北草原近几十年来最动荡的时候,阿日思兰部汗王造反,联合其余部落杀死了老君王,新君王苏日勒和克带着赤那思部所有的男人进攻阿日思兰部,落得惨败下场,上万名武士被割下头颅,将头发连在一起绑成一串,拖在马尾后送了回来,所有人都以为赤那思完了,要和十几年前的迦扎部一样被屠灭部落。草原王权战争就是如此,没有投降,没有宽恕,只有死亡与毁灭。 然而新君王用过人的计谋与智慧擒住了阿日思兰部汗王,连夜冒雪长途奔袭攻破了阿日思兰部营地,更是用铁血手腕处死了阿日思兰部造反的武士,甚至颁出了屠杀令,用铁与血捍卫了赤那思部的地位与荣耀,新君王也被称为尊武王。 自此,草原各大部落割据的局面结束,极北草原只有赤那思部,只有一个君王,就像俯视极北草原的,只有腾格里天神。 战败部落的牧民战战兢兢,以为今后祖祖辈辈都将是赤那思部的奴隶,他们畏惧新君王的手段,害怕他的武力,恐惧他处死贵族与将军时的冷血无情,却没想到结束草原战争的新君王会如此仁慈,不同部落间的牧民亲如一家,再无争斗和仇恨,他们团结在一起放牧,打猎,与南方狡猾的商人交易,相互交换需要的东西,甚至不同部落的牧民相互通婚,亲如一家。 这是自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时代结束后一百五十多年来,草原真正迎来了和平年代。 牧民们对新君王愈加敬仰,对他满怀尊敬,期待,甚至是爱!相信他是天神钦点的英雄,带领蛮族走向强大。 一名蛮族老人举起拳头,嘶声吼道:“今年第一网鱼,就送给君王吧!没有君王,哪有蛮族的今天?” “说得对——没错——南方人的书上都讲个知恩图报,咱蛮族人也会报答——君王废除了贵族,没有那些可恶贵族盘剥我们,日子不知好过多少?都得谢君王!” 牧民你言我语,纷纷赞同。 远处又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第二网鱼被起了出来,比这一网还要丰美,还日拉娜河上满是兴奋和欢乐的笑声。 远处,顶上挂着白色苍狼大旗的帐篷门帘晃动了下,从帘子缝隙看向河面的白衣年轻萨满温和笑道:“这种捕鱼方式对蛮族人来说真是新奇?” “嗯,极北冬天太冷了,单是两尺多厚的冰都能在上面跑马,我们就没办法了……我甚至以为冰面下的水是冰冷的,什么活物都没有,没想到竟然那么暖和,会有这么多鱼!”盘腿坐在帐中用铁钳拨动火盆的年轻君王低沉说道。 “南方人都说极北蛮族愚昧不堪好不开化,真是大错特错了啊!蛮族人的智慧不比南方人差,就缺在草原的贫瘠上,木材和钢铁都稀缺,当年卓力格图君王打造第一批轰烈骑,几乎将蛮族所有黄金搜刮干净,才从南方商人手中买来优质钢铁和匠人,若是蛮族人拥有了匹敌南方的资源,就靠一座荒和山脉一条还日拉娜河,能挡得住蛮族铁骑?” “你错了大萨满!如果蛮族人资源富足不愁吃穿,怎么会铤而走险去杀去抢去战争?毕竟我们人口太少了,最鼎盛时也不过五百万人口,南方单单梦阳一个诸侯国就有五百多万人口,真要血战,我们不堪一击!” 新萨满申凡双放下帘子,在火盆上烤着手,“也对!正是因为地域的不同,才造成南北的巨大文化差异,如果极北真的资源丰饶物产富足,不必烧杀抢掠,也就不会再被称为‘蛮’。南方人讲礼法仁义道德,都是建立在百姓保暖的基础上,战乱饥荒时,父子相杀易子而食沿途饿殍,女子十一二岁就被送进青楼中换几斤粮食,称作养育粮,就算报了养育之恩,这才是众生相!” “嗯,这个问题我想过,我父亲一生都在推行南方的礼法道德,不抵用,到底还是蛮族太穷太苦了,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得先让牧民们吃饱穿暖,不必拼命去偷去抢,再说仁义道德,他们才能听得进去。” “是这个道理!” 君王年轻的脸庞泛着草原人特有的绯红色,过去这一年间,他的体魄和信念都强壮太多,披着狼皮裘的君王盘腿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岳般稳重,若是骑在蛮族高大的战马上,甚至比他父亲都要威严! 火光跳跃,映在君王脖子上的一枚圆润碧澈的玉珏上,水润的玉石更显碧绿之色。 申凡双瞥了一眼,“君王也爱玉?” 苏日勒和克顺着他目光低头看去,将玉珏捧在手中,“嗯,这块玉珏是一个姑娘的,她把它送给了一个男孩,男孩把它遗失,我又给找回来了!” “在一片碧澈的草原上找一枚玉珏,说是大海捞针也未尝不可,这玉对君王很重要?凡双一直以为,北方人只重金银这般实打实的财富,南方人的千金难买好玉的说法在极北时行不通的!” “那姑娘是我最重要的女人,可惜她死后,我连个缅怀她的物什都没有,这才过了一年多,我就快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最爱穿纯白色的狐裘小袄,石榴红的马步裙,头发编成一束一束的,缀着小铃铛,走路轻快,声音像夏天飞过的黄莺一样好听,可我已经渐渐想不起她的面容了!”这个独占蛮族人所有忠诚和勇敢的年轻君王悲哀地说道。 “雨萌额尔敦可图公主……” “就这枚玉珏,我还是从杀死她的男人那儿得来的……” “那男人是夜星辰?” “嗯!” “那晚上的事我也有所闻,君王恨夜星辰么?那时候你们几乎和亲兄弟一样要好!” “心里还是恨他吧!恨他负了雨萌,恨他杀了雨萌,恨他不辞而别逃走,可我知道,真的见了他了,又恨不起来了……” “君王真是个温柔的帝王。”申凡双为他斟了一杯蛮族烈酒白月醉。 苏日勒和克举起杯子饮了一口,皱起眉头,“有些苦……可能混了去年的苦底子吧!”他仍是将酒一饮而尽。 一杯苦酒下肚,苦涩自知。 “也不知夜星辰现在如何?刚认识他时,我,雨萌,还有他,我们约定了一生之盟,我当蛮族的君王,他当南方的皇帝,蛮族人冬天吃的不够,钱不够,他就给我,帮我们过冬,他要是和别的帝国开战,我就带着骑兵去帮他……等他当了皇帝,雨萌就能去南方的城阙,穿南方的华丽衣服,吃南方的美味佳肴,真真正正像个公主一样生活……可是现在雨萌死了,我当了孤家寡人一样的君王,夜星辰又怎样了?一生之盟,一生之盟真是个笑话!” “他现在是梵阳的北辰将军,在南方算站稳了脚跟,接下来恐怕他就要发动对梦阳的战争了吧!”申凡双淡淡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 “情报来源有两种,一种是斥候侦查,另一种是扶植心腹,打入敌人内部。蛮族历来不注重谍子渗透,但谍子心腹的地位越高,用处就越大,比斥候的冒死侦查效果更佳。我挑了几个面孔与南方人无异,心思玲珑的人去了南方做谍子,梦阳梵阳皆有,梵阳的碟子已经能探听到些至关重要的大事了。” “真的么?他怎么样?他还好么?” “目前还算不错,前段时间梦阳和梵阳打了一仗,夜星辰崭露头角,夺了个北辰将军的头衔,手里有兵权。夜星辰不是庸人,注定要成一番大事,给了他权,就看他怎么折腾个天翻地覆了。但也不容乐观,梦阳太过强大了,尤其是梦阳的修罗大国师,变数太大,大到我都无法预料!”申凡双看着君王小心翼翼握紧那枚寄托了两个人思念的玉珏,平静说道。 “还算不错,都当上将军了。”君王不轻不重地说道。 “君王,如果将来有一天,夜星辰求你帮他,你会出手么?”申凡双眸子清亮,带着神明般的穿透力,凝视着低头喝酒的君王。 “会的吧应该!我从来都不是能心硬起来的人!” “那便极好!” “大萨满为何会这么说?” 申凡双翩翩公子模样,儒雅俊逸,竟也端起蛮族烈酒一饮而尽,略带醉意,“因为这场战争,牵涉整个天下啊!君王若不出手,夜星辰必败无疑,整个天下都要输给林夕皇帝,输给修罗。” “世人都以为这是梦阳与梵阳间的战争,其实,这是人与神,神与规则间的战争。梦阳军力强盛,梵阳厉兵秣马,极北蛮族统一,三方割据,鼎足而立。咒术师,预言师,回魂师,千年难得一见的秘道种族同处一代,如此沸腾鼎盛的局势,整个天下都是沙盘,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君王可曾想过端坐在南方的帝都皇宫中,群臣觐见,万民朝拜,跪拜高呼吾皇万岁?您的先辈们毕生都在追求征服南方,一辈一辈的草原英雄将尸骨填在了南方城池的墙基下,征战不休,生生不息。如今这大年代,千载难逢的机会,君王就不心动么?”申凡双攥紧了拳头。 苏日勒和克放下杯子,乌黑的眼睛凝视申凡双,突然笑了,“大萨满,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和上代大萨满对我父亲说话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当年上代大萨满也是这么对我父亲说的,结果赤那思部灭了迦扎部,四十万迦扎部牧民被押在还日拉娜河畔斩首处死,染得还日拉娜河十几里都是血水,赤那思部与阿日思兰部成了死敌,引出后面一连串悲剧。” “我不动心,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只想让我的牧民过得好些,别无所求。说我不思进取也好,说我是懦夫也罢……我不会带牧民去铤而走险,草原的男人打一仗死一茬,不是割草,秋天割了来年开春就能再长出来。以前蛮族四分五裂,我打你你打我,男人都耗死在内战上,我统一蛮族,不是为再带他们去打仗的,你们南方人的战争,动辄百万人,对总人口不过几百万人的蛮族来说,这是要把整整一代的男人都葬送掉,要花多少年才能缓过来?” 申凡双沉默不语,眼中满是敬意。 君王眼眸中跳动着火光,沉默了许久,才定定地说道:“更何况,我曾和他约定过,我当上君王后,再不和南方征战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有一匹战马一名蛮族武士踏上南方的土地,这是我和他的一生之盟啊!” 正文 第115章 肝肠断,问长生,不争朝夕(第二更) 梦阳。=顶=点=小-说 (z)(z)W444ZWcoM 缥缈城又是一片朦胧仙境般的美景,整座城阙像被冰晶包裹,阁楼飞角上垂挂着冰柱,晶莹剔透,阳光照耀下闪灼着绚烂的色彩。即将岁末新年,帝都的商铺楼阙都点缀一新,衬得那片宏伟皇宫大殿更显壮观。 兴许是受了风寒,林夕皇帝面色有些苍白,泛出些死气沉沉的晦暗,眼睛下显出阴影,如彻夜未眠般疲倦。 他裹紧袍服,在宫中仆从侍女的伴随下往白颜皇后的宫中走去。他的侍从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当年那披着老皇帝的黄金铠甲,握着宵练剑,在缥缈城下与蛮族君王酣战,生生斩断蛮族君王一条臂膀,逼退蛮族的林夕皇帝,才几年功夫就体质虚弱到如此地步。皇帝时常头痛欲裂,彻夜难眠,不思茶饭,站得久了就会晕眩,若无人照料,说不定一头栽倒下去都无人知晓。 这个操持整个梦阳帝国的年轻皇帝,像几年间迅速衰老了一样,身上的琉璃龙翔袍似乎在疯狂吞噬他的生命。其实林夕皇帝才不过二十五岁,皇冠下的头发竟变得灰白斑驳。 照例,正午是皇帝来听皇后弹琴的时候,几年间,皇帝与皇后相敬如宾更如冰,皇帝从未在皇后处过夜过,也未有血脉降生。皇后抚琴,皇帝听琴,偶尔能隔着帘子攀谈几句,便是难得一遇了。 不少贵胄都拼命将自家姿色美艳过人的女子贡给皇帝,希冀他能立为妃子,若能抢在皇后前给陛下留个龙种血脉,说不定就能把白颜皇后的位置顶替掉,万俟氏历法,长子为尊,这太子之位可不就实打实了?与那一步登天有何异处?奈何皇帝这么些年对淡漠冰冷的白颜皇后一往情深,对周围的莺莺燕燕视若无物,气得这些平日备受瞩目的佳丽千金捶胸顿足,就差指着皇帝鼻尖骂他不解风情。 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沉默寡言的皇帝几乎只身一人就将整个梦阳变得强大无匹,不需要繁文缛节,不需要朝纲纪律,庙堂政事极有效率,不需要臣子的建议,甚至几个负责斟酌商榷的黄门庭大学究也被罢了官,大小政事全由皇帝一人决定! 然而代价也是鲜明的,皇帝的白头和虚弱的身体便是。 今日,林夕皇帝听完皇后的曲子,嘶声道:“能再弹一遍么?一小段就好!” 虚弱的,带着商量,甚至有一点分恳求的语气。 珠帘后的白颜皇后看不清表情,只是琴声又起,轻扬的筝琴和弦声绕梁不绝,一首《肝肠断》以一个女子情怀弹出,生离死别的韵味竟是如此分明。 皇帝突然咳嗽起来,双手捂住胸脯,胸膛不住欺负,好似一团铁丝卡在喉咙,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打断了琴声,宫女赶忙端着水杯奔过来为皇帝顺气捶背,用丝巾擦净嘴角的痰迹。皇帝皱着眉头,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摆手让宫女退下,平静道:“打断你了,对不起,你继续,我听着!” “修罗在篡改你的命数。”皇后没有弹琴。 “我知道!” “他在计划什么事情,你的帝国就是筹码。” “我知道!” “你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我知道!” “那为何还要顺从修罗的意思?你这个皇帝,与傀儡何异?”皇后声音冷了几分。 “你是在为我抱不平么?”皇帝竟笑了。 珠帘后的女子沉默不语,像是默认。 “我并非国师的傀儡,只是和他目的相同,各取所需罢了。我需要他的咒术力量掌控国家,他需要我的权势和帝国发动战争,你们咒术师不能随意干预俗世,否则会遭天谴,修罗大国师已经铤而走险了,我用自身气运命数为他化解天谴,他就能为我做更多事,很公平。我们都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稍不留神就尸骨无存!”皇帝淡漠地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得到整个天下对你吸引力就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有何区别?你过了这个年才二十六岁,头发就白得不像样子,气运溃散如此厉害,命数被篡改得一塌糊涂,就算你得到了天下,又能坐几年天下共主?” 皇帝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皇后,你是在关心我么?” 又是沉默。 “我要这座天下,不是为什么天下共主,只是为你。当年万俟氏和皇甫氏先祖为了你,反了靖熙王朝,建立梦阳和梵阳皇朝,但不得你心,两位始皇帝怒发冲冠,杀进南方迷露森林,拼死十万武士灭了最后一批咒术师部族。这些秘辛我都知晓,你的咒铭文名字是梦梵神,梦阳梵阳,就是以你的名字命名,我不过是还你一个完整的梦梵,一个完整的天下罢了。” “就为这些?”珠帘后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为这些。”皇帝面无表情。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值得么?” “值得!” “为什么?” “因为……”皇帝犹豫了片刻,他发现竟说不出那个‘爱’字。 “我不知道,姑且算是偿还先祖欠你的。”他随意找了个理由。 “你和万俟流年很像,但你比他更执着,更疯狂,更……不可理喻。”珠帘后的声音冷笑了一下,“三百多年前,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以为得到了天下,就能得到我的心,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只觉得他们给什么,我就会喜欢什么。我和我的族人只是觅露森林里与世无争的精灵,他们非要把我扯进世俗中。呵呵,万俟君,你也是,知道么,你与你的先祖毫无区别,偏执又疯狂!你可知我想要什么?你就这么执着要一统天下,将新的皇朝命名为梦梵帝国?告诉你,我不会有半分触动。提前告知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你身心俱疲还口口声声质问我,付出了这么多,为何我没有一点感动。你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以为想什么就是什么,别人就会按着你的心思来,大错特错。我已经五百多岁了,你这二十多岁的人类在我眼里和小孩玩闹一样,知道么?” 皇帝怔怔失神,像被迎面重击了一样,好容易挺起的精气神一下垮了下去,胸口一阵尖锐疼痛,像被插了一柄利刃般。 这种被全盘否定的感觉,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啊。 他俯下身捂住胸口,大口吸气,让心跳平复下来,他觉得心脏在胸膛里拼命挣扎,疯狂泵动,他脆弱又纤薄的血管几近爆裂。 珠帘后的女子眉头微蹙,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咬住了朱红色的嘴唇。 宫女匆忙来服侍皇帝,被喝退出去,皇帝像一尾落在岸上的鱼,艰难开合着鳃,艰难挣扎。 过了许久,他才缓了过来,面容更加苍白。 他站起来,露出一个虚弱又灿烂的笑脸,柔声道:“方才是皇后这么多年来,对我说的最多的一次话了,我很满足。” 皇后脸上泛起怒容,像被戳穿了心思。 “今年新年不要呆在宫里了,出来走走,帝都缥缈城正月里的灯火庙会值得一看,都是寻常百姓做的玩意,不是侯门深似海的劳什子,你应该会喜欢。带你入宫立你为后,并不是囚禁你,你很自由。” 皇帝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回答,有些失落地朝殿外走去。忽闻背后声音传来,“你会去么?” “如果你去,我就去。” “好。”皇后答得干脆。 林夕皇帝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欣喜微笑:“到时候我带你去。” 他的情绪变化被白颜皇后完完整整看在眼中,这个已经见过五百多春秋变迁的女子摇头轻笑,还以为林夕皇帝有多成熟稳重,果真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她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都能引得他神魂颠倒心绪不宁。 也该出去走走了。她已经在这座宫殿中六年未出,虽然相比于她近乎无限的寿命,这六年很是短暂,可对一个寿辰将近的年轻人来说,枯等六年不变初心,该有多难得? 六年,流年?万俟流年的子孙,把先祖的性子倒是继承了十二分。 可比起万俟流年的张扬大胆,万俟君的腼腆可就差了太多,连一声简单的爱都说不出口么?到底还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啊! 那在你命数将尽时,给你一段美好回忆又有何妨?她是神不假,可她还没失去全部人性,她还是会感动,只要些微的感动,提醒她残存的那一丝人性就够了。 咒术,预言术,她皆已掌握,最艰涩的回魂术也摸到了门槛,待她三大秘术熔于一炉,她便取代规则,成为至高神,到那时,恐怕再也不会被感动了。 她手指再拂琴弦,清脆琴声悠扬回响,如珠玉坠落。 一曲《问长生》送你,愿你安详。 ———————— 得到皇后回复的林夕皇帝面容都带了些红润光泽,今日膳食都比平日多吃了些,甚至都有了笑容,令侍奉他的太监宫女欣喜不已。 修罗大国师妖冶得分不出性别的脸上笑容戏谑,“陛下今天心情不错!” “嗯!”皇帝点头,“过完年,与梵阳再战,这次,举国为战,我梦阳甲士尽出,一举灭掉梵阳,一统天下。” “陛下有这个觉悟?”修罗扬起一根眉毛。 “呵呵,哪怕把最后一个男人,女人,小孩送到战场,哪怕把最后一颗钉子,一把锄头熔成刀剑,哪怕把最后一颗粟米,最后一把糟糠充作军粮,我也在所不惜。” “陛下神武!”修罗由衷赞叹。 “修罗,我还能活多久?”皇帝仰起头,冷冷看着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睛。 “陛下福寿安康,得天道恩宠,阳寿无尽,不必多虑!”修罗嘴角扬起笑意。 “是么?”皇帝冷笑。 “只要我能活到天下一统就够了,我不贪长生,你也莫要操之过急,你窃取我气运篡改我命数替你挨过天谴,万一我暴毙而亡,五雷轰顶的天罚你就得一人接下,自己掂量。” 修罗抿紧嘴唇,脸上毫无笑意,眼睛红得直欲滴血。 “放心,再活三年没问题。”他冷冷说道。 “三年么?”皇帝喃喃自语,“不争朝夕,三年足矣 正文 第116章 悠悠我心 宁正能感觉到夜星辰变了。。顶点。小说 WW(z)23[WX]Com 不只是对她的感情变了,就连整个人,也变的与在尚吉城时大相径庭。尚吉城刚见面时,这个穿着淡紫色袍子,胸前绣了一朵蔚蓝风信子的翩翩公子安静,柔弱,带着一触即碎的美感,那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晶莹剔透,纤薄的唇弯起动人的笑。她承认,那时候第一眼就被夜星辰的笑容迷住了,惊鸿一瞥般的对视后,她就彻底将那张精致如神的面庞刻印在脑海中。 她是堂堂一朝皇女,怎会不顾身份隔三差五爬上墙头去找寻一个商贾子弟?士农工商,最末流的商贾世家,就算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与高高在上的皇族仍是隔了天堑鸿沟。她犹记得在尚吉城为几个包子一碗莲子粥被小贩刁难,夜星辰一脚踹翻了小贩带她跑了,他们跑得飞快,就像在飞行般,伸出手指间流淌着沁凉的风。他们晚上翻过墙,挽着手游荡在尚吉城最热闹的大街小巷,被追赶得跳进甲秀湖中。她要离开尚吉城回皇宫,夜星辰手里攥着要送她的戒指,被鬼部武士拾掇得凄惨,攥着她的手死不松开,要她等着,一定会来帝都找她…… 可是现在他到了帝都,为何再也找不到那时在尚吉城时的感觉?他明明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为何不来找自己?父皇赏赐他的府宅与皇宫不过隔了一条街而已!为何他秀美的面庞上覆了一层冰冷,那股柔弱,惹人怜惜的脆弱消失了,转而是一名腰间佩刀,神情淡漠平静的将军模样。 在庙堂上时,他一眼扫过,目空一切,甚至在她身上也未作太多停留,侯门深似海,明明那些庙堂上的权贵都是在算计他,想拉拢他得到更多好处,只有她是为他真心真意着想,为何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为了他,她甚至不顾皇女凤仪天下的形象,执意扎着不合规矩的马尾辫上朝,就是为了让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而且那双晶莹剔透的珊瑚红色眸子,何时变得猩红浑浊?与他对视,竟惊得自己一身冷汗。 宁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石子,在宫院的青石板上兀自玩着跳格子,那束马尾辫随着她跳动的节奏飞扬着,在冬日暖阳下闪着金子般的光泽。 昨天父皇刚颁令诰敕天下,大哥和三哥过完年就要去封地就藩,一个睿王,一个靖王,皇甫氏祖训,除过岁末例行进京面圣,其余时间两王不得见,也就是说,过完年,大哥三哥就藩,二哥做太子,他们兄妹四人今后除了过年外,再不能团聚了。 还有郭爷爷,竟招呼不打就告老还乡,新上任的御前总管大太监白洪连白公公交给她一封郭爷爷的留信,信中寥寥数句:愿宁正公主安康,老奴风烛残年告老还乡,来世再伺候殿下。 星辰也是,从沙河洲回来后,一直在忙着事情,连他影子都找不着。 好像这些时常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一下子就全都各奔东西了,而且是那种今后再也找不着的分离。 “真是的——”女孩仰起头,迎着冬日温暖柔和地太阳,撅起了嘴。 他不来找自己,那就去找他不可以么?要是他真的很忙,那就呆在一旁看他忙,最好能帮他一下,抄个字啦整理个文书啦端茶倒水也未尝不可呀,这样也就能光明正大找到理由赖在他身边。 女孩显然被自己的小聪明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她风铃般轻扬的笑声就弱了下去,脸上本该是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渐渐落寞下去。 她堂堂一朝公主,凤仪天下的女子,何时竟变得如此……卑微。 仿佛心里装了夜星辰后,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和事了,甚至那份贵为皇女身为女子的高傲轻灵都统统化解。 就像堕入了尘世的泥沼中,愈挣扎,陷愈深。 宁正蹑手蹑脚甩开一直盯着她的宫女,自从上次擅自出宫跑到尚吉城玩儿后,身边总有这样的小尾巴,生怕她再消失惹得宫中大乱么? 对皇宫秘道再熟捻不过的宁正机巧地闪过所有金吾卫,从小就跟二哥把皇宫里所有秘密通道走得熟门熟路,其实她看起来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其实骨子里疯着呢!要不怎么能做出兀自一人离宫出走的行径? 来到北辰将军府门口,两名守在门口的持戟武士魂不守舍,直欲跪下行礼,被她轻描淡写摆手作罢。 她仰视着府门牌匾上烫金大字‘北辰将军府’,问道:“你们将军在么?” “回禀公主殿下,将军刚回来!” “他最近忙什么呢?” “属下不知,好像是与几位大人物会面!”另一名武士答道。 “应酬么?”宁正喃喃自语,星辰明明是不喜欢官场上的虚与委蛇花言巧语的,与这帮眉毛都是空心的老狐狸斗智斗谋,累人累心,还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稍不留神就被套进去。 让你当这个从四品的将军,究竟是好是坏?星辰,你还是我熟识的星辰么? 宁正踏进北辰将军府的大院中,迎面看见那浑圆矮胖得小五,胖小五挥着手兴高采烈叫道:“嘿,宁正殿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来找少爷的?您跟我去客堂坐坐,少爷谈完事就来!” 他前几天在沙河洲受的伤还没好,这一挥手一蹦跳就扯得筋骨生疼,贱艳的灿烂笑容变得呲牙咧嘴,颇为滑稽。 宁正掩嘴轻笑,心情好了些。 小五略带瘸拐,领着宁正去了客堂,招呼下人端茶上点心,点起地龙火盆,生怕把这个帝国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怠慢了。 宁正掰了一小块雪山梅送入唇边,轻咬一口,她其实不饿,只是想找点事儿做。小五看到她略显低沉的样子,斗胆坐在宁正旁边的椅子上,一身肥肉塞得满满的。他咧嘴笑道:“殿下莫非有心事?” 她想摇头说没有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我家少爷?” 她再点头。 她最近烦恼的事儿并不少,几位哥哥封王就藩当太子,想必大哥会恨二哥一辈子吧!二哥成了太子后,也跟变了个人一样,刻板,沉着,不再对她笑,与那枯坐百年孤禅的和尚一样。郭爷爷又莫名其妙不见了,想必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了。星辰整天都忙忙碌碌的,连见一面都艰难,明明那时候约定,他来帝都做一番大事,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门当户对的在一起,谁知道会是这种境况。本来马上就过年,该是热闹开心的时候,可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其实罪魁祸首就是夜星辰!女孩气鼓鼓地想道,几位哥哥分道扬镳了,郭爷爷离开了,她都能忍,唯独夜星辰疏远她了不能忍。夜星辰就像一个港湾,她这一叶小小扁舟不管遇到多大风浪,只要能藏身在港湾中,就算波澜滔天她也不在意,可现在连最后的港湾都崩塌离析,她又该何去何从? 小五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感觉少爷不太对劲了,他变了,以前少爷是个挺优柔善感的人,心思细腻和女孩差不离。可自从他恢复记忆后,性情就慢慢变了,兴许是梦阳的事对他印象太深,没法忘却,梦阳的林夕皇帝当年可是灭了他全族啊,他母亲现在还被林夕皇帝囚禁在梦阳皇宫中,他又被流放到极北草原好几年,能活下来实属不易,现在好不容易坐稳了北辰将军的位子,报仇渐渐能看到希望了,少爷也是拼了吧!其实我也想少爷能跟尚吉城时一样,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活在仇敌给他的谎言里,能活得滋润也不算太坏。可是啊,少爷又不是那样真能放下一切的人,国仇家恨一整个压在他一人肩头,谁看了都揪心,少爷不喜欢跟这些帝都老狐狸扯皮,可没办法,不跟这些人打交道,以后很难在庙堂里说上话……” “少爷这段时间把你冷落了吧?其实我和六子也是,少爷在计划什么事情,连我和六子都没告诉,他其实不是想瞒着咱们,只想一人肩负而已,他筹划的事情太庞大了,谁卷进去谁倒霉……看起来是不把咱几个当回事,其实啊,少爷归根到底还是为咱们着想的。” 宁正闷闷地听着,喃喃自语:“干嘛非要一个人承担?多个人帮你不好么?我是梵阳的公主,可我今后也是你的女人,就算你要把梵阳弄得底朝天,就算你要举世为敌,我也会和你站在一边,干嘛连我都要瞒着……” “嘿嘿,男儿建功立业,儿女情长,本来就不可兼得。等着吧,等少爷的事忙完了,您和他好好谈谈,少爷肩头的压力挺大的挺大的其实……我给下人说了,那几个帝都老狐狸走了,就让少爷上这儿来找您!” 宁正点点头,嗫嚅着嘴中那一小口梅花糕,半个巴掌大的点心竟被她吃了小半个时辰——她只是想找点事做罢了。 一个侍女匆忙跑来,伏在小五耳边说了点什么,小五仰起白胖面颊说道:“少爷马上就过来,我就先出去……” 宁正看着一瘸一拐的小五离开,伸手攥紧了衣角,心脏怦怦跳着——终于要见着他了么? 不一会儿,庭院的阳光下,那俊美如神的年轻男子沐浴在阳光下,冬日柔和地太阳将他周身都勾勒出一圈金边,他腰间佩刀,大步流星,消瘦颀长的身躯挺拔似剑,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 她站起身迎上去,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了笑容,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凌风起舞的鹤,要将夜星辰环抱进她的双翼中。 只见她朝思暮想的人儿在她几步远外停下,面无表情,红得像炭火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与她眼睛交汇一瞬就错开,看向别处去。 “你怎么来了?”夜星辰淡漠地问道。 宁正已经举起一半的双臂在半空中顿了一瞬,然后悻悻地落下,“我想你了……就来了……你在忙么?” “不是几天前刚见过么?”夜星辰微微侧了下脑袋,额前的刘海儿垂落,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睛。 “前几天……已经是五天前了!”宁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周围的壁垒,他的完美,他的淡漠,他隐在发际后的眼睛,都是他们之间的隔阂,虽然距离只有几步,她却觉得夜星辰已经离她远去了。她想伸手抓住他,就像捞月的猴子一样,指尖刚一触碰,水面就碎成了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明明前几天从郭爷爷那离开,他泪流满面对自己说很害怕,怕再失去重要的人,怕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怕将来要面对的事情,她搂着他,柔声细语,像哄婴孩的母亲般温柔。为何现在他变得这么淡漠薄凉,能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 “星辰……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当初拼命要来帝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我,还是为了官职和权势?”宁正颤声问道。 夜星辰眉眼中露出一丝困惑,沉默许久才说道:“我不知道……” “看着我!”宁正愤怒地喊道。 她像一只啼鸣的鹰般愤怒。愤怒他的冷漠,愤怒他的犹豫,愤怒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知道。 夜星辰终于不再闪躲她的目光,看着那双碧澈的眸子,就像一池清水融入了自己眼中,连他红赤的眼睛都变得清澈起来。他的确是在躲着宁正,躲着小五,躲着六子,躲着关心他的人,因为他正在走一条不归路啊!他要做的事想想都令人觉得害怕,他宁死也不愿这些人卷进来,他宁愿一个人承受。 可他不能开口,他必须保持这样冰冷淡漠的模样,他怕自己一开口,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绝和坚硬就会融化掉,他怕自己会在宁正怀里抱头痛哭,怕自己忘掉肩头背负着多么沉重的恨仇,只想跟她在一起抵死缠绵。 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遍一遍流泪,一遍一遍强调自己要冷漠,要平静,一遍一遍重复这锥心的感觉,就像火辣辣地鞭子抽打在身上。 “对不起。”他终究没有流泪,没有微笑,没有张开双臂怀抱宁正,只是站在那里,如他的佩刀一般笔直挺拔,淡淡地说了这三个字。 宁正深吸一口气,碧澈的眼睛中雾气弥漫,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划过脸颊,流过嘴角,渗进唇间,满是苦涩。 看到宁正流泪了,夜星辰隐在头发后的眼睛猛地睁大,如遭雷击,他的眼睛在颤抖,嘴唇在颤抖,手指再颤抖,宁正眼泪滑落的那一瞬,他所谓的坚硬,冰冷,淡漠,孤傲,统统化为了齑粉,他的铠甲已经碎裂,他的血肉暴露在外,他渴望拥抱她,渴望对她说最温软的情话,渴望一整天一整天陪她在一起,不管什么复仇,不管什么国恨家仇,不管仍被囚禁着的娘亲。 他走上前去,脚步踉跄几近潦倒,伸出手想为她擦拭眼泪。 啪——宁正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与他擦肩而过。 快要走到门口时,宁正停了片刻——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啜泣。她在等,等他要他留下,等他开口叫她名字,等了好漫长好漫长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只听到了令她心疼不已的啜泣声。 她抿紧嘴唇,跨出了门槛,不再等待。 恰好与已是太子之尊的二哥打了个照面,宁正心烦意乱,没有理会,兀自跑开了。 二皇子瞥了宁正一眼,径直走进客堂,平静道:“已经差不多了,大皇子的党朋不听我命令的都处理掉了,剩下都都对我表了忠心,不管真真心与否,起码不会碍事。” 方才还心痛不已泪流满面的夜星辰顷刻间平静如死,冷声道:“这几天见了几个帝都的老狐狸,连哄带骗加些威胁,到时候他们会出力支持你。现在除却御殿月华后和御殿炎将军外,整个梵阳庙堂四品以上帝都大臣都站在你这边了。” “接下来怎么做?”太子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生硬地说道。 “取代皇甫茗禅,你做皇帝。”夜星辰背对着他,平静说道。 “政变么?” “嗯,不能再等下去了,你越早当皇帝越好,我们现在是火中取栗,下手必须要快。” “杀了皇帝?” 夜星辰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别杀,囚禁起来即可,对外宣告皇甫茗禅突发重疾,无力朝政,你顺势接下皇帝宝座。我不知道直接杀了皇甫茗禅会有什么后果,越来越能感觉到规则的制约了,杀了皇甫茗禅,就算我不直接出手,也是间接因我而死,梵阳帝国的气运柱若崩塌了,恐怕我要遭天谴。以前一直以为命数谶纬气运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我清晰感觉到了,仅仅是操控了一个皇子,就像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一样。芒刺在背……” “是,什么时候动手?” “两天后吧……再五天就是新年,必须在年前办成,拖到年后变数太大。我不知道这些老狐狸能按捺多久,等你当上皇帝,先杀掉这些心怀鬼胎的老家伙……” “是。” “你退下吧。” “是!”堂堂太子如牵线傀儡般耳提面命,顺从退去。 寂静的客堂安静如死,夜星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股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仿佛垮掉了。他孑然站在原地,抚着手指上玫瑰金与水月银锻造的华丽戒指,他知道,宁正手指上也有一枚同样的戒指。 捻指环相思。 他泪流满面,两道鲜红的泪痕划过面颊,一遍一遍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正文 第117章 三百年岁月,一声陛下 立春除夕并为一日,实属数年罕见。|顶|点|小说 [2][3][(z)][(w)]} 更罕见的是林夕皇帝竟携白颜皇后除夕夜沿缥缈城中轴大街赏花灯,当浩浩荡荡的金吾仪仗打着万俟皇旗贯穿整条中轴大街时,帝都百姓纷纷跪拜,将所有的狂热与忠诚献给了这短短几年就将梦阳变得如此强大的皇帝。十二匹鬃毛火红的骏马喷吐着一尺余长的热气,拉着犹如一座华贵小宫殿的马车,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前平稳小跑着。马车后是代表着梦阳最强战力的风雷骁骑,帝国花重金打造的堪比极北蛮族轰烈铁骑的重骑兵,在对梵阳的奔袭战中崭露头角,屠城十万,更屠破了梵阳人的胆气,蛮族轰烈铁骑战力无双,有骑兵中的皇帝之称,今后令天下胆寒的不止是蛮族人的铁骑,更有梦阳的风雷。 风雷骑统领夜青山披甲提枪,紧跟在皇帝马车后,隐在头盔阴影下的眼睛狼视鹰顾。 “紧跟在咱皇帝马车后的就是夜青山将军!” “看,那就是咱梦阳最强的将军,风雷骑统领夜青山大人!” “夜将军,等我长大了,也要加入风雷骑,跟您征战天下!” …… …… 他听见跪拜在路边的年轻人在兴奋喊叫,狂热议论着,除却帝国至高无上的林夕皇帝外,他就是最受梦阳年轻人推崇拜的人了。夜青山无声地笑了笑,挺起胸膛,志得意满。 夜明山,看到了么?分家人不比宗家差,你自诩风骨,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甘当走狗,青云直上,几大诸侯王中,申氏,梁氏,丰氏,凌氏,皆氏族全灭,不留一人,唯独夜氏得以留存一脉,不令祖宗蒙羞,不让血脉断绝。 是非功过有青史,死后斤两论阎王。 夜明山,你死了,我不好再和你争什么,但是,今后史书上定会有我夜青山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你夜明山,只会被一笔带过。 已统掌梦阳帝国大半兵权的风雷统领昂首阔步,手中铁枪斜指而下,身后大麾被烈风掀起,猎猎作响,身下披了马铠的战马桀骜威武。轰烈骑与风雷骑并称当世两大悍骑,但家境殷实的万俟氏花费重金打造的风雷骑比寒酸的蛮族铁骑更威武雄霸。 夜青山瞥了犹如宫殿的马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马车中,本该盛装出行的白颜皇后只穿着简单的绫罗裙袍,清冷的眉眼透过马车的帘子看向外面的繁华灯火,天边突然炸裂开一片绚烂烟火,她苍白的脸上被映出色彩变幻的火光。她定定地看着烟火升起又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朵极尽绚丽的花朵,然后归于寂灭,她嘴唇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像第一次看见烟火正值豆蔻青涩的小姑娘。事实上五百多年的岁月流淌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清秀美丽的容颜与二八年华的少女并无区别,唯独眼眸里饱经岁月的沧桑感令她时常有一种不属于这世间的错觉。 端坐马车中的皇帝瞥了她一眼,扭过头拉开帘子,沉声下令:“今夜烟花不准停,放一夜!” 白颜转过头,清冷的眸子柔软了些,紧接着,绽放出一个盛着暖意的微笑。 “你笑了!”林夕皇帝轻声说道,“六年来,你第一次对我微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漫天烟火。 “你高兴就好!就算把这座城点了,我也在所不惜。”皇帝轻笑一声,缓缓摇头,好似自嘲,“古有帝王烽火戏诸侯,只博佳人一笑,我只能给你漫天烟火不息,莫要怪我小气。” 皇后神情怔了一瞬,眸眼有些失神。 当年那叫万俟流年的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只是朗声笑着,捧着一个几文钱就能买到小玩意对她说,“穷,只能买得起这东西,别嫌弃。”她笑着收下,小心收藏,满心欢喜。 待他一路连蒙带骗再加点好运气赌几盅银两发了点小财时,他顷刻间就花得干干净净,给她买值钱的金银玉饰,买好看的袍服。他看她妆容一新,笑容灿烂说道:“钱不多,全花完了,只能买这点东西了,别嫌弃。” 每次都是他有点小钱攒了点银两就花得一穷二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另一个年轻人,更沉稳成熟的皇甫景澜总是冷着眼看万俟流年的小把戏,他看不惯他的幼稚和冲动,看不惯他有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享乐做派。 那时候跟着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离开觅露森林来到人世间,总觉得万俟流年像个心性活泼的弟弟,只要她开心,不管什么事都会毫不犹豫去做,而皇甫景澜更像个谆谆教导的兄长,告诉她人世险恶人心不古,要小心防备。一个像热情跳动的火焰,一个是沉稳盘亘的冰山,就像两个极端。 若真要她选择一个的话,她会选择万俟流年,那总会变着法子让她开心的年轻人,一直都尽其所能地将他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保无保留地献给自己,从几文钱一个的木偶糖人,到几十两银子的镯子裙袍,到一座瑰丽繁华的城阙,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天下…… 她记得那时只是说,咒术师被世人以为是妖术,是不详的邪术,因此咒术师很容易被世人迫害,寥寥无几的咒术师生存在南方一望无际的神秘森林中。 皇甫景澜皱着眉头说,那就一路当心,跟紧我们,别随意使用咒术,别让人发现。 而万俟流年握紧拳头敲得胸脯咚咚响,豪情万丈地说,他要让这天下以梦梵命名,要让世人奉你为神。 皇甫景澜冷笑,斥了一句异想天开。 万俟流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要做天下的皇帝,要建立梦梵皇朝,要把这座天下送你。 犹如誓言的话语,没有豪气万丈的陈词,没有握拳高呼的慷慨,像泉声叮咚淌过,鸟雀振翅飞掠的轻柔蜂鸣。 那时候她只觉得,就算万俟流年说要杀了天上的神,她也会深信不疑。 这天下终究还是没能以‘梦梵’命名,一分为二,梦阳与梵阳。 成为帝王的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终究抱着遗憾死去。 现在,这个同样有着‘万俟’姓氏的年轻人,正做着与先祖一样的事情啊,没有野心,没有狂热,只是想捧起这座天下让她能笑一笑而已。 脾性与万俟流年如出一辙,竭尽全力将自己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献给她。 不管她喜不喜欢想不想要,这份真心她不忍随意抚了。 “嘭——”一朵巨大华丽的烟火炸开,这朵烟花比先前的都要大而艳丽,火光是耀眼炫目的银白色,炸裂开来的烟火没有消散掉,反而一生二,二生三,层层递进,愈燃愈盛,犹如星火燎原,点燃了整片夜空。 皇后目光沧桑,望着漫天绚丽,喃喃自语:“流年逝去了谁?” 车乘停了下来,风雷骑统领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沁水园已到,请陛下与皇后娘娘移驾。” 林夕皇帝提袍起身,琉璃龙翔袍在盛大烟火的照耀下璀璨夺目,即位已七年,这年轻的皇帝已拥有帝王威严,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无可匹敌的至尊之意。 他走下马车,两列高举着万俟皇旗的武士夹道跪伏,天边的烟火之光落在他们明亮的甲胄上,仿佛他们整个人都是钢铁铸成般坚硬沉着。 皇帝没有兀自向前走去,他落脚下马,缓缓转身,对皇后扬起手,眼中笑意盎然,气运溃散而显得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机。 白颜皇后怔了一瞬,莞尔一笑,莲步轻摇,将手放入皇帝掌心,任他牵着走下车乘。 他们比肩而立,周围满是忠诚的武士,天空绽放着绚丽的烟火,将星光披戴在肩,好似降临人间的神祗。 这是皇帝与皇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盛装出行。 跪伏在地的夜青山低垂头颅,心中苦涩更甚。 不止一次觉得这女人是祸乱苍生的妖孽,夜明山当初为了这个女人,将当时还是左丞相凌风烈的女儿降为妃,不顾家族长老和凌国公凌风烈的竭力反对,硬立这个女人为王后,剥去已经四岁的夜渊鸿夜国世子之位,立夜星辰为世子。 七年前,林夕皇帝为了这个女人,杀了夜氏全族,不管不顾掳了自己臣子的妻子作皇后,尽管皇后态度淡漠,连个皇子皇女也未降生,可皇帝偏偏为她痴迷,甚至要为她鞭笞天下。 这等祸水红颜,岂能留在世间? 可他又怨恨不起这女人,她从来都未开口要过什么,淡漠得像神仙,可痴迷她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 看到皇帝难得展露笑颜,显然心中欣慰,夜青山看着被皇帝挽着手的白颜,真想冲上前去一剑刺死她,然后对着她的尸体问一句:就忘了你夫君就是被这皇帝杀死?就忘了你的儿子现在还逃难在外? 可他不敢,林夕皇帝给了他一切权势,地位,财富,也能轻描淡写将之收回,让他重新变成一条家破人亡的流浪狗,他只能乖乖为皇帝,为帝国尽心尽力尽死,做一只忠犬。 他突然一凛,猛地抬起头,视线与皇后那双清冷的眸子撞上,他赶忙低下头,生怕心思被这高深莫测的女人看穿。 在烟火的间隙中,他隐约听到了一声轻笑,而那双清冷的眸子仍未挪开视线,在凝视着他。 皇帝循着皇后目光望来,呵呵笑道:“风雷将军辛苦了,我出行一趟,有劳风雷铁骑。” “陛下言重,末将职责所在,万死不辞!”夜青山沉声答道,他仍是低着头,因为他感觉到白颜依然在看着他。 猛地,他感觉像有一只飞鸟窜进了胸膛,又像被迫灌进了一大口冰水,浑身颤抖,片刻后,舒泰如常,那股奇异的感觉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可他清晰地感觉到白颜对他施了法术。 “将军莫要担心,不碍大事。”白颜皇后轻声道。 夜青山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君臣尊卑有别,他无法质问,只能硬着头皮沉声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皇帝领着皇后朝沁水园深处走去,这座隶属于皇族的林园被点缀一新,四季常青的树上缀满通红的小灯笼,无数侍女仆从恭敬而立,站在暗处屏息,生怕叨扰到天之骄子般的两人。 白颜脚步停了下来,纤细的手从皇帝掌心滑落。 皇帝转过头,看着落后一步之遥的皇后,看着她绝美动人的身姿,一步之遥,像隔了整条银河。 他嗓音沙哑迷惘,轻声问道:“梦梵?” 皇后的目光突然迷离起来,她的目光像是穿越了三百年岁月,犹如三百多年前在觅露森林里的那一场初见,她尚天真单纯,他尚一无所求。 她突然泪流满面,却嘴角带笑,敛袖欠身施了一个万福,接着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拥住了皇帝,用淡漠如冰的白颜绝不会说出口的娇柔嗓音,细腻温柔地轻声唤道:“陛下!” 正文 第118章 北辰元年 茗禅二十一年,除夕夜,梵阳爆发了宫廷政变。:顶:点:'小说 3(z)23CoM 当时茗禅皇帝正设宴群臣,皇宫里中歌舞升平,一派安乐祥和,甚至极少有人注意到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在饮了一杯酒后便悄然退席,而苍老威武的御殿炎将军整个晚宴都手不离刀,独眼目光锐利,这两名梵阳庙堂上文武百官之首的重臣都表现地与新年晚宴的安康和谐气氛不搭调,他们的异样完完全全被盛大的宴会以及新春的喜庆掩盖。 已被封为睿王的大皇子眉宇阴翳,心事重重,失了势在必得的太子之位,大皇子郁郁寡欢,就连身边谄媚恭维的大臣也少了很多,兀自饮酒苦叹,三皇子也不在席间,常年授命在外戊守边关的三皇子不喜这种场合,而最喜热闹的宁正公主竟也不见踪影。 这场晚宴看似歌舞祥和佳肴丰美,但家国家天下的皇甫氏都未能聚首,实则冷清得很。 钦天监门下的保章郎已报至三更,新年即将开始,一声声鼎乐之声从钦天监处的巨大铜鼎上传出,悠扬不绝。 翩翩儒将王钟离端着酒盏喃喃自语,“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这一晚,不会太平。” 他将目光挪向那年纪轻轻便坐居高位的北辰将军,这被城主大人选中的年轻人啊,这么些天,你究竟在筹划什么事情? 夜星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举起杯盏,对他报以微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钟离也洒然一笑,陪而饮酒。 那当初在尚吉城城主府胆小怕事,连楼阙边沿都不敢去的年轻人,现在分明坐在帝国的权利中枢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当真是后生可畏。当年他因战功被封官拜将,与这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同处一堂,被敲打震慑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隐隐有些觉得,这些最见不得年轻人出类拔萃的官场老狐狸,对北辰将军怎么隐隐有些……畏惧! 与北辰将军紧挨着的便是来自泸州王氏的从一品殿阁首辅大学士,这个当年背着棺材上朝,痛斥李暹十二罪责而名声大噪的鲠骨清流,不惜进死谏,只求庙堂清明,现在坐在年方二十的北辰将军身旁,竟有些唯喏紧张,眉头紧皱神情阴翳,面前摆满佳肴珍馐,不见他动一筷子,只是端坐在那里,双眼紧闭养神。 倒是刚迈进梵阳庙堂不久的北辰将军气定神闲,举杯啜饮,目光闲适扫过宴会群臣,甚至有些倦怠缱绻。想必他以前还是梦阳夜国的世子时,这般的场面见过不少吧。先前在尚吉城时,王钟离就觉得这自称商贾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气态不俗,一般商贾世家很少能有这般贵气,商人习惯用钱买尊敬,买荣誉,买地位,浑身充斥着暴发户的铜臭臭味,世袭贵族身上那股典雅贵气无论如何都是用钱买不来的。 梦阳五大诸侯国中军力最盛的夜国世子,这般显赫身份,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流落到梵阳,屈尊到战场上厮杀,拼来一个从四品的北辰将军?一个北辰将军,真能满足你的野心么? 三更天的鼎乐声已定,茗禅皇帝起身举杯,气态雄浑,面对殿中群臣,正欲豪情致辞,剑眉突然冷冽,瞥见大殿正门走来一道穿着紫金龙袍头戴平天冠的身影。 紫金龙袍,帝王专属,当今梵阳皇帝正端坐朝堂设宴群臣,怎能容下第二个僭越穿龙袍了人? 茗禅皇帝冷声问道:“泽宇,你这是要作甚?” 已贵为太子之尊的二皇子缓缓走上大殿,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平静说道:“父皇老矣,无心皇位,就由儿臣接下。” 皇甫茗禅突然冷笑一声,“朕还未到知天命之年,正值盛年,何谓之老?” 他走下铺着华贵毯子的台阶,蹙起眉头凝视儿子,“泽宇,你是我所有儿子中,最具反骨的,本以为给了你太子之位,你就能安心本分下来,为何连这点耐心也没有?” 太子平静地看着他的父亲,双目空洞地睁着,没有半分畏惧。 皇帝突然怒声呵斥,“你不是泽宇,泽宇的眼神不是这般,你这逆贼,伪装得了泽宇的面容,装不出他的眼神!来人,给我拿下!” 他狠狠将手中的杯盏掷在地上,官窑出产的华美瓷杯摔得粉碎,本以为会是无数武士冲入殿中,将太子拿下的,但杯子落地声已平息,依旧无人回应皇帝的命令。 “父皇已经老了,老得都未能发现你身边的金吾卫全被囚禁了,这座大殿也被我的武士包围,就在你们饮酒贺新春的时候,我的帝都城防军武士接管了整座帝都。”二皇子淡漠说道。 皇帝眼中满是隐忍的怒火,他冷冷说道:“连帝都城防军都调来了,你当真是筹划了很久,你私养的两万帝都城防军就是为了今天?” “原来父皇都知晓。”太子轻笑一声说道,“请父皇退位,莫要让儿臣为难。” “笑话,你让朕退位,朕就得退位么?殿里这么些文武大臣,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放肆?”皇帝怒极而笑。 “请陛下退位!”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皇帝怒视而向,瞧见是一个从六品勉强有资格参加这般盛宴的光禄寺署正跪地叩首,却是拜向太子方向,但那句‘请陛下退位’,的的确确是说给他听。 “一个小小的署正也要谋反么?你可知在梵阳谋反是要诛九族的死罪?朕这就革去你官职——” “请陛下退位——”又一道逆反之音响起,这次跪地拜服的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 如惊蛰春雷惊起虫蚁无数,接二连三,一道又一道声音如惊雷,“请陛下退位——请陛下退位——请陛下退位……” 从五品的武官委署前锋参领,正五品的步军校,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翰林院侍读学士等人也面朝太子跪下,口中生生念着逼皇帝退位的言辞。 皇帝如遭雷殛,踉踉跄跄向后退去,难以置信得看着这些离座跪拜的臣子,看着被大臣们围在中央,面无表情的儿子,第一次觉得这个并不被他看好的儿子如此陌生可怕。 犹如星星之火燎原而过,原本静观其变的大臣也跪拜下来,念着‘请陛下退位——’ 甚至连位居从一品高位的几部尚书也跪倒在太子脚下,放眼看去,整个梵阳庙堂高低官职大小官员,几乎全被太子揽入囊中。 皇帝怔怔失神,庙堂臣子几乎全背弃了他,他的儿子伫立殿中,脚下群臣跪伏,犹如众星拱月,他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还坐在筵席上未有动作的只有寥寥数人,御殿炎将军尹苍炎,车骑将军王钟离,北辰将军梁星辰,还有当年背着棺材上死谏的王氏殿阁首辅大学士。 大学士自不必说,这名当年背着棺材上死谏的老学究一直都是清流名忠臣,自不会与奸党同流合污,倒是这几名将军,令皇帝心中颇受感动。 二十多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被诛伐最惨烈的,不就是这些将军么?而现在,未有倒向逆子的,也是这些铮铮铁骨。 皇帝双手握拳,沉声喝道:“御殿炎将军,车骑将军,北辰将军,朕命你们立刻拿下殿中逆贼,死伤勿论!” 最年轻的北辰将军只是兀自坐着饮酒,看也不看皇帝一眼,车骑将军王钟离也是百无聊赖事不关己的样子,面容狰狞可怖的御殿炎将军嘶声说道:“陛下,这是皇甫家的家事,末将恕难从命。末将愈老愈怕事,当年以莫须有的罪名就诛伐了一众武将,旧痛未消,末将全家上下一十四口只余末将和幼子得以逃出生天。并非末将不愿靖难,实在是草绳似蛇,心有余悸。” 执掌帝国最高武力的御殿炎将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朝殿外走去,与皇帝擦肩而过时,这名威武老将沉声说道:“帝位传承是皇甫家的家事,末将是梵阳的将军,只为梵阳百姓御守国门,并非帝王走狗鹰犬。陛下与太子若争出高下,知会末将一声,末将自会向陛下致歉,或是向新皇道贺。” 话老将军说完便兀自朝外走去,车骑将军王钟离也翩然起身,这名本该二十年前就富贵起来的儒将轻声笑道:“末将为炎将军马首是瞻。”也跟着离开大殿。 两位将军的视若罔闻对茗禅皇帝的打击是巨大的,皇帝像是失了魂,莫名想起一个词:报应! 郭阿蒙,以郭阿蒙的身手,杀这些逆乱臣子轻而易举!郭阿蒙何在?啊对,郭阿蒙前几天已经被他赐死了。 举目四望,无一人帮他,真如孤家寡人。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僭越穿上龙袍的儿子朝大殿至高无上的皇座走去,踏上台阶,紫金龙袍拖拽及地,接着一甩衣袍,缓缓落座,双腿叠放,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他捂住心口嘶声喝道:“北辰将军,杀了这个逆子,杀了他,莫要怕朕责罚,只管杀了他,杀了他!” 北辰将军起身,手按在狭长锋利的尊神刀上,朝皇座逼去,他的眼睛红赤似火,仿佛在灼灼燃烧。皇帝稍稍心安了些,这可是在青河城一战中扭转乾坤的人,杀一个皇子,应该不难吧? 北辰将军站在端坐在皇座上的太子面前,微微点头,太子也向他点头回应。接着,北辰将军站在太子身侧,冷声下令:“来人,将先帝好生看管起来。” 武士应声而出,将茗禅皇帝团团围住,面色阴沉,“请陛下退位,莫要让属下为难!” 皇甫茗禅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坐在他皇位上的儿子,又看看似笑非笑地北辰将军,接着听到群臣皆跪拜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太子与北辰将军图谋好的叛乱,甚至群臣都与他背叛经离,只有他浑然不知蒙在鼓中。 “咚——咚——咚——”新年伊始的鼓乐之声敲响,一串华丽烟火飞上夜空,炸开一片绚烂火花,火光一闪一息,瞥见雄伟帝都鳞次栉比的楼阁宫阙,这座城,这个帝国,再不属于这个叫皇甫茗禅的男人。 武士挟着皇甫茗禅的胳膊,将他朝殿外拖去,这个失去帝位的男人怔怔失神,烟火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木然死灰,好似僵硬。 他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儿子说,改年号为北辰,新年第一天,是北辰元年伊始。 群臣好似置身梦靥中,恭敬跪拜,齐声高呼:“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站在皇帝身旁待命的北辰将军好似临世天神,甚至比身边的新皇更加耀眼夺目。 北辰元年,北辰将军。 群臣恍惚间生出错觉——究竟谁才是皇帝? 一直隐忍未言的大皇子愤愤将杯盏掷于地上,掷地有声。他起身离席,大步走到殿门口,一甩衣袖,手臂如刀锋挥过,指着一众跪在新皇脚下的臣子,怒声斥道:“梵阳怎么出了你们这么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如若是我,早就学着殿阁首辅大学士的样,咬舌自尽!” 他指着高高在上的新皇,怒声道:“皇甫泽宇,从今天你,你我恩断义绝。梵阳落入你手,江山社稷难得安宁长久!” 睿王皇甫文恺大步离开宫殿,头也不回。 一直坐在席上未有起身的泸州王氏殿阁首辅大学士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早已断气。 新皇面无表情,双目空洞,站在皇帝身边的北辰将军,双目灼灼,满眼猩红。 正文 第119章 亡国.之君 正月初一,祥和开泰。&顶&点&小说 {}{(444)}{}{} 一夜盛大烟火直至临近破晓,声势才渐渐弱了下去,借着天边铁青色的朝霞光彩,上百骑背上插着梵阳皇族大旗的传令使,将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北辰的消息送往梵阳各处。不出数日,梵阳会皆知已改朝换代,百姓只知皇帝高高在上至尊无匹,并不在意是谁做了皇帝,对他们来说,帝都帝王庙堂门庭都是远在天边的事,新年新桃换旧符,换个皇帝改个年号,就全当梵阳帝国的新年新气象。 但是稍稍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场算是兵不血刃的政变来得突兀蹊跷,除夕夜参加晚宴的无不是五品以上官位煊赫的巨臣大员,哪一个不是代表着根深蒂固的豪阀门庭,背后势力交缠纵横,怎可能由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太子乱来?新皇老皇国祚更替是牵涉天下社稷的大事,可整个梵阳庙堂几乎统统以太子马首是瞻,毫无争议,他们齐齐跪在新皇帝面前,高呼万岁,好似这皇帝身上有无穷的魔性,令他们痴迷沉醉,连应有的判断力都丧失殆尽。 茗禅二十一年新年伊始之际,北辰皇帝皇甫泽宇篡位登基。 在历史上,梵阳北辰皇帝是个短命的帝王,他只当了短短不到一年的皇帝,便葬送了整个帝国,甚至后世史学家查阅历史时,所有的线索都指明了北辰皇帝只是个傀儡帝王。从年号改为北辰元年开始到梵阳帝国的终结,之间几个月内,一向以书生儒士清流喉舌居多著称的梵阳庙堂,出奇得保持了缄默,整座庙堂好似一潭死水,帝都官员大臣皆尸位素餐,与傀儡般的皇帝如出一辙。 而真正执掌权利的,是一个刚刚靠战功踏入庙堂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当初在北辰皇帝篡位之夜,亲眼看到那有着火红色瞳孔的年轻人站在新皇帝之后,跪拜新皇的大臣们都错觉自己其实拜的不是帝王,而是那气质出尘的北辰将军。 而且谁也没料到那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轻人会将整个梵阳葬送掉,甚至连梦阳也一并焚毁,将一分为二的天下合为完璧,建立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国号梦梵。 自梦阳林夕元年到梦梵帝国元年这短短十年之间,被史学家成为‘乱世流年’,在这十年中,不论是梦阳亦或是梵阳,还是极北的蛮族,都在经历着老一辈英雄陨落,年轻一代英雄崛起的悲壮过程。梦阳的神罗皇帝,几位名震天下的诸侯国国君,蛮族的勃日帖赤那思君王,阿日思兰部汗王,巢及勒合哈尔赤大萨满,隼骑统领阿拉坦仓将军,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梵阳的沧海军李暹统领,傲羽长射统领杨煜,打压梵阳江湖二十年抬不起头的大宦官郭阿蒙,被逼退位的茗禅皇帝…… 仿佛这十年乱世,让整座天下都凋零了。 而年轻的帝王们相互厮杀战争,好似斗兽,最终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结束这十年乱世流年。 史学家以为梦阳的林夕皇帝是乱世罹主,有一统天下的霸决和杀意,以为蛮族年轻的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君王,会用蛮族武士的铁蹄将南方的城阙踏成最丰美的牧场,以为梵阳新皇帝会靠着皇甫氏积蓄三百多年的财富,靠精明的算计与谋略,将天下收入囊中,甚至觉得不明不白死在帝都城外的李轻裘都可以算到乱世逐鹿的枭雄中去。 唯独没人料到这大好河山会被一个落寞世家子弟夺去。 人们对这位建立新皇朝的年轻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他还是梦阳诸侯国的世子时,穿着蔚蓝色的长袍,胸前绣着一朵摇曳的风信子,怯生生地抓住护卫仆从的手,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那双本是透明清澈的珊瑚红色眼睛,变得滚烫猩红,仿佛会喷薄出炽烈的火焰,把这座天下烧成焦土灰烬。 ———————————————————— 梵阳皇宫中,皇甫茗禅的行宫被披坚执锐的武士严严实实包围起来,除却送水送饭的小太监外,任何人不得与这位失去帝位的皇帝接触。武士手握重戈,腰悬轻弩,就是天上有一只飞鸟也要射杀下来。 被囚禁在皇宫中的皇甫茗禅手中依旧转着那圈菩提子念珠,冷清的皇宫中连个烧地龙火炉的侍从太监都没有,冷得像冰窟。他盘腿而坐,呵出一口热气在手上,裹紧了紫金龙袍。 被自己儿子夺了皇位,再穿着这身龙袍,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 他心烦意乱又愤怒地将袍子扯下,掷在地上,转过头看也不想看一眼,可又立刻后悔了——今年除夕立春是一日,立春已过,冬意犹在,空旷行宫中冰冷更甚。 “茗禅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啊!”一道温和苍老的声音响起。 皇甫茗禅猛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清癯消瘦的老人拾起龙袍,重新将之披在他肩头。 他手中的念珠突然断开,被把玩得光滑明亮的菩提子散落一地,四散滚开。他眼睛睁圆了,神色慌乱:“你——你是尚吉城城主?” “二十一年未见,很庆幸你还记得老夫是谁!”老人在这位梵阳先皇面前也不生分,随和地盘腿坐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随意一抹,四散滚落的菩提子从角落中滚出,跳动到老人掌心。 皇甫茗禅瞳孔猛地一缩,更确定这老人的身份了。 这件事只流传在梵阳一代一代的皇帝之间,更准确地说,梵阳每换一位皇帝,这位老人就会见这名新皇帝一次,像是拜谒,又像是……敲打!仿佛在告诉新上任的皇帝,谁才是梵阳真正的主人。这神秘至极的老人在一代一代皇帝口口相传间,竟已流传了三百余年,几乎贯穿整个梵阳历史,有多少皇帝都盼着这老人死去,却不想他好似妖孽,老而不死,甚至有皇帝派出精锐刺客去尚吉城行刺,徒劳无功不说,反而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被下一位皇位继承人取而代之。 这老人几乎就是梵阳活着的遗迹,不论梵阳皇帝如何更替,这位老人屹然不动,在尚吉城中冷眼看天下。 尚吉城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当年郭阿蒙开始打压江湖时,将敢于官府作对的武夫传首江湖,在尚吉城外只是象征性得一掠而过,不敢造次分毫,因此尚吉城成了不少武夫的庇难之处。 梵阳皇帝高高在上,至尊无匹,但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头顶上还悬着一柄利剑,一个永生不死的妖孽。 皇甫茗禅稳住心神,沉声道:“城主大人好雅兴,按例你该见的是新皇帝吧?怎么有心情来看一个被自己儿子推翻的过气帝王?” “无妨,无妨,太子殿下已是傀儡,大局既定,老夫再去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城主大人这是何意?”皇甫茗禅厉声道。 “新晋的北辰将军,是老夫看好的年轻人,太子殿下是他的傀儡,对他惟命是从,梵阳的皇帝说是北辰将军夜星辰也未尝不可!” 皇甫茗禅惊愕不已,接着怒极而笑,“城主大人当真是把江山社稷当作儿戏?靠妖术迷惑皇帝,不怕有损帝国气运,惹来天谴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人温文尔雅说道,珊瑚红色的眼睛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夜星辰?夜氏,可是灭亡的梦阳诸侯夜氏?为何城主大人又看重这年轻人?过去这二十年,城主大人一直在力保西南李家,当年朕清洗军界,放了李暹一马,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能默许李轻裘长大成人,也是不愿抚了城主大人的意思,甚至生出过将朕的独女赐婚给李轻裘的想法,李暹死后,赐了美谥武毅,赐了李轻裘与我朝祖制不符的世袭罔替沧海军大都统之位……文恺与泽宇私下争斗,朕是要保李轻裘一命……” “嗯,老夫很感谢茗禅先生将老夫交代的事惦记在心,只是世事难料啊,怎奈何出现了夜星辰!老夫与李暹的交情,不过是恩惠罢了。毕竟西南三郡紧挨着觅露森林,而觅露森林是老夫的故乡,李暹替我守卫觅露森林,我保他三代荣华富贵,但老夫真正对路的则是夜星辰!若要说为何老夫将他看得比李家父子,比梵阳皇族,比江山社稷还重要……呵呵,他是老夫的故人之子,与老夫同出一脉,老夫枯等三百年,就是在等这个人……不知这个理由,茗禅先生可心服口服?” 皇甫茗禅低头苦笑,笑声苍凉落寞,“二十多年以朕自居,都忘了皇位已失,不可再以朕称呼。初见城主大人时,你呼我茗禅陛下,现在您呼我茗禅先生,世事难料,沧桑变化,可笑可笑!” 皇甫茗禅骤然神色狰狞,声色凶戾,“你这老妖怪,妖怪啊!这世道妖魔作乱,安能太平?” “的确,人类习惯将无法理解的事诉为鬼神作乱,事实上人类心里的妖魔更可怕。过去上千年时间,咒术师都处在被人类迫害的地位,最后一个咒术师群落便是被您的先祖皇甫景澜毁灭,而回魂师和预言师已经灭绝数百年……秘道种族与人类之间,难得安生。”城主依旧温和地说着,那一串断线的念珠在他手中旋转不已,“因此老夫致力于遏制人类帝王的权利,这三百年间,梵阳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皆是被老夫扶植起来,当今梵阳庙堂,一多半六品以上大臣都是老夫的棋子,老夫只差一个契机,一个合适的人选,便能将整个梵阳朝廷连根拔起……夜星辰出现得恰到好处。” “茗禅先生,咱们都是老家伙了,别操这么多闲心,看着年轻人折腾吧!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说说话,毕竟,梵阳三百多年国祚传承,到你这里就算断了,现在坐在皇帝位子上的北辰皇帝,不过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罢了。” 皇甫茗禅如遭雷殛,失神自语:“我是……我是亡国之君么?三百年梵阳啊,到我手中断了传承?” “江山天下,分分合合,这个千禧年以来,两百三十六年金鸢皇朝,七十九年七国春秋乱世,四百八十九年靖煕皇朝,梦阳梵阳平分天下又是三百一十二年,天下分分合合是常事,看开就好,看开就好,不算亡国,顺应天命吧!”老迈城主拍了拍皇甫茗禅的肩膀,将那一把念珠塞到他手中,站起身来。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影竟渐渐模糊,化为一道幻影,消失不见。 皇甫茗禅手中攥着一把菩提子,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整个大殿都回响着他失心疯的笑声,疯狂又刺耳。 笑着笑着,他又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罩在龙袍下的身子颤抖抽搐,声音哽咽,断续凄凉,如丧考妣。 手中的菩提子念珠顺着指缝叮叮坠落,四散滚开。 二十年梵阳茗禅盛世毁于一旦,皇甫茗禅觉得他的皇朝,就像这散落的菩提子,从指间溜走,再也回不来了。 是夜,梵阳第十七任皇帝皇甫茗禅自缢而亡,悬在大梁上的,正是那一身九五至尊的紫金龙袍。 正文 第120章 赌徒 北辰将军府。<顶-点>小说444z(z) 夜星辰双臂抱于胸前,凝视悬在墙壁上的巨大画卷,说是画卷,倒不如说是一张写满名字的脉络图,像一张四通八达的蛛网,自中心发散开来。 最中间的名字赫然是一个笔意锋利的‘夜’字,夜字右边连着皇甫泽宇,贵为皇帝之尊的皇甫泽宇又连着几个名声显赫的权贵大臣,几位大臣之旁则是他们门下的得意门生和颇有才华的年轻翘楚,一层一层开枝散叶,发散开来。夜字左边是王钟离和尹苍炎,王钟离之左是几名新晋提拔起来的青壮派将领,还有一些胆识谋略过人的校尉都尉。这张记满名字的壁纸几乎囊括了整个梵阳的庙堂贵胄官场人物,小到侍从宫女,大到皇帝将军,皆被网罗进这张脉络图中。但每一条脉络最终指向的,都是最当中那个‘夜’字。 夜星辰视线锋利,扫视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大脑飞速转动,拼命算计到一分一毫,将这个帝国的势力收入囊中。这张脉络图他花了大功夫,仅仅是调查这些人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要将他们变成能被自己利用的助力。 梵阳庙堂官场算是站在了他这边,新老皇帝的交替很平稳,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动荡不安,这离不开城主爷爷的鼎力相助。城主爷爷看似三百年不问世事自困一城,实际上这三百年的经营,扶持起无数可被门庭豪阀,就如在棋盘上撒豆成兵落子生根,到了踏地而起那一天,三百年功力发于朝夕,效果可见一斑。 但还是有几个难以预料的变数。 夜星辰凝视着尹苍炎和陆妙柏后的大片空白,这两个梵阳庙堂上一文一武的鳌首之人,不能放着不管。单论御殿炎将军在军中无上的声望,就有左右整个局势的能力,御殿月华候陆妙柏也是如此,当年这个男人在梦阳秋月国做谋士,短短几年就将秋月国的国力提高到可与申国一战的地步,据说,梵阳近几年一系列变化都是出自此人手笔,对局势的预见力和前瞻力可见一斑。 还有几个名字,也令他觉得棘手,比如右上角的几位藩王,睿王皇甫文恺被新皇帝死死牵制,不敢造次,靖王一直远离权力核心,但也不容小觑,仅仅是拥有‘皇甫’这个姓氏就很是棘手。角落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皇甫宁正,自从年前那次不愉快的分别后,夜星辰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伸出修长手指,按在‘尹苍炎’这三个字上,只要得到御殿炎将军的支持,他就等若将梵阳整个都握在了手中。 等到那时,便是战火燃遍天下的时候。 身后响起了叩门声,夜星辰未回头便已经知道是谁,轻声问道“怎么了小五?” 墩矮肥胖的小五十指交叉,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皇甫茗禅把自个吊死了,该怎么办?” “宁正知道么?” “宁正殿下还不知情,她还和少爷生气呢?” 夜星辰平静说道,“皇甫茗禅死了就死了,他这个过气的皇帝已经无关大局,不要让宁正知道,她若是问起,就说皇甫茗禅积劳成疾,心生郁气,再加冬日严寒,身体不适,前往南海休养。” “是……可是少爷,这事情瞒不住啊,小的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告诉宁正小姐的好……越瞒越乱,越乱容易出岔子,越出岔子,您这就越不好处理啊,小的真心不想看到您和宁正小姐落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小五唏嘘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几乎搞得宁正家破人亡,我该怎么面对她?怎么敢看她的眼睛?”夜星辰转过头,看着小五,火红的眼睛里写满失落和寂寥。 “是不好讲,小的也就是多嘴多心给您提一下,小的知道您比小的有办法得多,嘿,这么大一帝国,说让它换皇帝就换皇帝,这二皇子还对您言听计从得紧,这以后啊,干脆废了皇甫家,您自个当皇帝得了!” “然后给你个藩王侯爵当当?出门有骏马进门有娇女,荣华富贵一生?”夜星辰打趣笑道。 “嘿嘿,还是少爷懂小的心思,少爷今后发达了,千万别忘了小五跟六子就成!”小五挠着头,厚着脸皮笑道。 “放心吧!偌大梵阳,我真正能信得过的,只有你和六子了。这几天来来去去拜访我的人络绎不绝,但都无法真正让我放下心,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货色,最要紧的事,还是得交给你们去办!”夜星辰淡淡地说道。 听着听着,就听出一番孤寂来。 “少爷放心,您就是我和六子的再造父母,本来我和小六子的命都是修罗国师的,是您帮我们捞回这条命,今后您只要开口,小五跟六子二话不说,第一个顶着刀山火海就往上冲!”小五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地说道。 “少爷若是无事,小五就先退下,您有要办的事的话,只要打个招呼,万死不辞!” “嗯,帮我约一下御殿炎将军,我想跟他谈谈,就今天。”夜星辰凝视着壁纸上尹苍炎那里的大片空白。 “好嘞,交给小的!”小五笑着奔了出去。 欢脱的小五离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夜星辰神情阴翳,心中一遍一遍梳理着计划。 他已经无法回头了,现在必须以无可匹敌的强硬姿态,将梵阳攥在手心,然后推动对梦阳的战争。 他是咒术师,受规则制约,不能直接对人类出手,得靠梵阳的军队抗衡梦阳的武力。换言之,就是用军队杀林夕皇帝,用咒术杀修罗,犹如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做成一件都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这般双管齐下? 可是真的无法回头了,已经死了太多人,他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上,他有必须要杀的人,有必须要救的人,怎么可能再回头? 他闭上眼,好让自己思绪平复下来,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碧澈的眸子,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电光石闪间,他仿佛又看到一面拔地而起的冰墙,上面淌着凝固的暗红血浆,一个女孩被钉死在冰墙上,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只是这一次被钉死的不是穿着火红马步裙,雪白狐裘小袄的雨萌,那张沾了鲜血的面庞,换成了宁正。 夜星辰双手紧握,嘶声自语:“我不要再失去一次!” ———————————— 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出身贫寒,家乡逢遇饥荒,不得已才带领袍泽投军,一刀一枪积攒军功,竟被他坐到了御殿大将军的高位。 靠实打实的军功上位的尹苍炎,深知帝国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王侯世家不懂柴米油盐贵,只知权衡利弊运筹于大局之上。因此他才能说出‘只为梵阳百姓御守国门,并非帝国走狗鹰犬’的豪迈言语,皇甫氏家国家天下,人人趋之若鹜巴不得攀附皇族吸附龙运,如此慷慨话语,令无数号称风骨的清流儒生都自愧不如。 夜星辰怎么能说是要为自己的复仇与野心才用如此手段?他这一系列动作,分明就是狼子野心之昭,在一身正气浩然的老将军面前,竟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老将军瞎了一只眼睛,一道狰狞的刀疤斜贯整张脸,那个瞎掉的眼睛只是一片乳白色阴翳,完好的那只眼睛也浑浊不堪,可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令夜星辰觉得莫大的压力如山岳当头落下。 “这场政变,是你搞的鬼吧?”御殿炎将军隔着桌子瞥了夜星辰一眼,拂娑着杯盏说道。 “是!” “真没料到,去年十月还混在梵阳大军中籍籍无名的小辈,几个月功夫就让这个帝国翻天覆地,该说后生可畏还是说野心可怖?” “我没有野心!”夜星辰生硬辩解道。 “呵呵,杀李轻裘,蛊惑太子,逼宫退位,恐吓权臣,将梵阳庙堂玩弄于股掌,现在口口声声说没野心?谁会信?”尹苍炎嘶哑冷笑。 夜星辰低下头,双手紧握,他无法解释他心中的矛盾,就像一件事明明很不愿去做,却非做不可。 “你爹是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 夜星辰仰起头,看着老将军,轻轻点头。 “当年老夫和夜明山,被闲人称为当世两大名将,东苍炎,西明山……本以为有生之年能和你父亲交手一次,没想到啊没想到。呵呵,似乎武将到了极致后,都免不了被帝王家诛伐的下场。可是,夜星辰,你的仇家在梦阳万俟家,为何要如此对待梵阳皇甫家?”老将军阴翳的眼睛目光锋利,好似在审视心虚的犯人。 “我要靠梵阳的国力,打垮梦阳……我只身一人报不了仇!”夜星辰轻声说道。 “呵呵,为一己私仇,就要拖整个梵阳入水,野心可诛!”御殿炎将军冷笑。 “可是,炎将军,梵阳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打垮梦阳!梦阳林夕皇帝这样的帝王,能做出屠城十万的惨事,梦阳的修罗国师,能亵渎死者将十万亡者变成丧尸,与这样的梦阳毗邻,您能安心么?梵阳百姓能安心么?青河城一战,虽然战火已平息,可昔青河城成了一片死城,号称产麦最多的青河州,百姓纷纷逃窜,连冬麦都无人播种。帝都安详盛景,可知百姓心中担忧?” “好一派义正言辞的说辞!夜星辰,你有雄辩家的犀利言辞,但你心性还是太软弱。” 夜星辰有种错觉——老将军能直直地看到他心底。 “你说这么多梦阳何等可怖危险,心里真就是在为梵阳百姓着想?就没有一点点私心?” “有……我想报仇,想杀了林夕皇帝,杀了修罗,这就是我这么些年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 “你杀得掉么?押上梵阳全部战力,你能打垮梦阳么?”老将军犀利地问道。 “我……不知道!”夜星辰喃喃说道。 “你有几成胜算?” “不知道!” “呵呵,本想说你一声赌徒,这么一听,你连赌徒都算不上!赌徒还知道输不起的时候脚底抹油开溜,你现在到了这地步,让你撒手,你能么?”老将军轻蔑笑道。 “我不能放手,事已至此我再放手,那就连赢的希望都没有!万一我赢了呢?”夜星辰嘶声说道。 “万一?万一当年极北蛮族的君王攻破了梦阳,还有你什么事?万一你当初死在极北草原,还会有这么多事情?万一老夫和一众权臣没力举你当这个从四品北辰将军,你又有什么能耐?年轻人,诸事别讲万一,你在悬崖上走独木桥,眼睛只盯着对岸,觉得走到头就放心了,你敢往脚下看一眼么?你敢么?” “那也总比老将军还没走上独木桥,看了一眼脚下深渊,就停步不前的强!”夜星辰的声音从未如此激动有力过,“而且你对岸的敌人不会被一道悬崖阻止,他们敢赌,敢冲过来,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要冲过来杀了所有忤逆他意志的人,杀了你,杀了我!” 夜星辰站起身,欠身行礼,“炎将军,不是我太年轻心太大,是您太老了,连胆量都变小了。” 他转身离去,一阵冷风掠过,他的头发飞扬而起,像一面旌旗。 他的脚步声分外落寞,像在进行一个人孤独的远征。 身后忽有声音响起:“炎字军组建至今,已有战力十六万三千三百人,如若你要与梦阳开战,老夫会出一把力。” 夜星辰怔了一瞬,欣喜若狂,调转身形,对那位犹如虎踞的老将军深深地鞠了一躬。 正文 第121章 敢问你几分真心 对梦阳来说,这个年过得仓促了些。顶-点-小说 WWW444ZW COM 本打算过完年,发起第二次对梵阳的战争,却不料对手先声夺人来了一手大军压境,气势汹汹,像是要报复去年梦阳对梵阳的血腥屠戮一般。梦阳庙堂立刻下令应对,大军出征本该粮草先行,也变成了精锐铁骑尽数出动,粮草辎重紧跟其后,边防守备武士戒备森严,与敌军遥遥相峙,时不时有小规模的短兵相接,箭矢互换,留下十数具尸体。无数游弋在暗中的鹰隼谍子和斥候武士提足了精神,严密监视彼此的一举一动。大军未战之前,死的最多的便是游弩和斥候,而能胜任精锐游弩斥候的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每每有被射杀得像刺猬般的斥候游弩被找回来时,总看得人心惊胆战。 梦阳梵阳皆是国土辽阔,一东一西平分整个大陆,接壤的边境线自南向北一线而下,但大多是山脉河泽茂林悬崖沙漠等险峻之地,真正能相互交通的不过断断续续五百余里坦途,这大大减小的梦阳边境守卫武士的压力,但这几百里的接壤之地定会成为一片修罗沙场,伏尸百万。 无数烽火燧台尽燃,墨黑色的狼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威严的武士披甲执枪腰悬轻弩伫立在烽火燧台上,冷冷看着远处安营扎寨的梵阳武士。梦阳尚武是事实,建朝三百余年来,几大诸侯国相互角力比拼,比的就是军力强盛否,各大诸侯王麾下的军队皆是强悍战力,诸侯国被万俟皇族毁灭后,这些峥嵘战力自然归皇族统御,再加上长年与极北蛮族的对抗厮杀,梦阳武士的强悍就是这么在血与火的洗礼下练就的。 更何况拥有了堪比蛮族轰烈铁骑的精锐骑兵,一战奔袭千里屠城十万,试问除了蛮族与梵阳联手,谁还能撄其锋? 当梦阳林夕皇帝接到前方战报,知晓梵阳大军压境,竟笑出声来。新皇帝皇甫泽宇还是太年轻,太血气方刚了,生怕世人因他篡位称帝不服他,急切想用军功来奠定自己地位么?是想学他当年那般,血勇杀亲,亲自上战场与敌寇厮杀,博出一番至尊无上?笑话,真是笑话,想拿梦阳当垫脚石么?想报去年青河城屠城之仇?真是挑错了对手! 皇帝信手将战报丢到身边太监怀里,自斟自饮,仰头笑道:“国师,这一次可是梵阳自己往刀口上撞,怪不得我!” 修罗嘴角带着轻薄笑意,“提前恭喜陛下,陛下以‘朕’称,一统天下时日不远!” “待我一统梵阳,接着就北上降服蛮族,然后挖平荒和山脉,填平还日拉娜河,天下广修驿路,车同轨书同文,驯服百姓,教化天下,彻彻底底将大好河山归于万俟氏手中!”皇帝虚弱苍白的脸上渗着汗珠,眼睛却亮得可怕,像闪动在诡谲夜色中的兽。 “可是陛下,您是不是该定好皇位继承人……储君之位迟迟未立,您成就再高,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以长久。只怕一统天下后就如昙花一现,没入历史尘埃。梦阳万俟皇族枝叶凋零,陛下要早作打算啊!” 皇帝沉吟片刻,微微歪着脑袋,放下所有帝王的霸道与狂妄,柔声说道:“的确,万俟氏衰败了,是被我一手屠戮的,杀了两位兄长,用他们的人头逼死了父亲,恐怕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孝的儿子。我这样的人,有何资格再为人父?呵呵,我怕我将来的孩子翻看史书时,读到我的事迹,会怎么看我?” “可是陛下……储君之事迫在眉睫?” “不必国师多虑,我已拟好旨,若我身死,帝位传给龙安王万俟泽瑞,当初只截去他双手留下性命,就是为了保我万俟氏血脉不息。”皇帝轻声说道,“国师,你说,我将帝位传给龙安王,他会原谅我么?” 修罗摇了摇头,一头缭绕燃烧的鲜红头发像荡漾在水中,“人类最为记仇最为心胸狭隘,您这般待龙安王,看似仁至义尽不计前嫌,不尽其然,龙安王恐怕会更恨您几分。兴许他现在对您当年饶他一命心怀感激,您这一纸国储诏书下达,反倒会令龙安王觉得您留他性命不过是替您接过琉璃龙翔袍坐上这皇位。“ 修罗笑意更深,“就像留着一只待宰的猪!”他上前一步,直视皇帝愈显阴翳的眼睛,“陛下,帝王世家,何来这么多柔骨情长?您是君,龙安王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帝君高高在上,何须在意蝼蚁之微?” “而且,陛下,您有些太沉醉皇后的柔情了,太过迷恋儿女情长不是好事。还记得当初对您说的话么?帝王高高在上,铁石心肠,冷眼看天下,好似神明!神的胸膛里装的是什么?”修罗伸出修长手指,指尖抵在心口,像是要用手把心脏挖出来捧给皇帝看,“神的胸膛里装着的,是冰冷的铁石。” “我是人,与你这永生不死的咒术师不同!”林夕皇帝睨视着他。 “可皇后不是人!”修罗淡淡地说,“活得越久,人性越泯灭,陛下**凡躯,终有老矣,皇后依旧是皇后,永生不灭,对她来说,您连她生命中一个小水花都算不得,您死了,她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放肆!”林夕皇帝一掌拍在皇座上,怒声呵斥,苍白的脸上布满怒容。 修罗低下头,嘴角却是笑着,声音圆滑甜腻,“陛下莫动怒,是我失言了,陛下九五之尊,天地共主,怎可能会死?我只是想提醒陛下,人神有别,以凡人心思揣度神明心意,只怕水中捞月一场空。” 长久的沉默,皇帝只是淡淡地说:“我自有分寸。” 其实他已经乱了阵脚,此时他心烦意乱,甚至没有听清修罗的话。 猩红眼睛的修罗眯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东方天际,邪魅自语:“当年陛下放走了一只孱弱无害的小白兔,现在也长成了狮子,操控一朝皇帝,蛊惑人心,借刀杀人,规避天罚,呵呵,学我学得倒是有模有样。该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说你操之过急简单无脑?” 他伸出手,五指弯曲如鹰爪,纤细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冷笑道:“那就让我告诉你,你和我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修罗挺起胸膛,赤裸的胸膛上肌肉线条流畅,他妖冶的脸上带着毒药般的笑容,对皇帝躬身行礼道:“陛下,战场上,梦阳大军战无不胜,但梵阳斗志高昂,怀着报仇雪恨的决心来与梦阳交战,我想,与其在战场上碾压他们的躯体,不如先瓦解他们的斗志,让他们知道,忤逆了梦阳皇帝至高无上的意志,会是什么下场!” “你打算什么做?”皇帝一手按压在太阳穴上,皱起眉头。 “您看着就好,保证是一出大戏,相信我,不会让您失望!”修罗邪气地笑道。 “随你去做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皇帝闭起眼睛,轻声说道。 “遵命,我最敬爱的陛下!”修罗修长的身形很有贵族风范地弯腰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皇帝眉头紧皱,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毫无血色的嘴唇喃喃自语:“人神有别么?” 纵然吾乃天子之尊,依旧难及你衣袍带袖? 自除夕夜与皇后出行沁水园后这几天,皇帝脸上笑容多了很多,这让他死气沉沉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机。 可支撑他近乎回光返照的笑容的,不过就是那一个怀抱,一声百转千回娇柔嗓音的‘陛下——’ —————————————— 梵阳。 宁正觉得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对郭爷爷说,其实她刚开始想说给夜星辰听,可一想到他那判若两人的态度,心就凉了半截。 尤其是那一声‘对不起’,锥心得疼,像是吞了一大口冰水,然后用了好久才将之化为热泪。 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自己宫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夜空。 似乎认识夜星辰后,她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整天笑容灿烂的少女,像是怀着一个沉重又甜蜜的包袱,轻微一点的悸动都能令她心意迷乱,时常想着星辰在干什么,他在那里,他会不会像自己想他一样想着自己? 在尚吉城时,他们那么要好,要分别时死去活来的,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起。可是现在好不容易终于能在一起了,却连话都说不上。 前后反差未免太大了! 是不是自己快死了,星辰也是那么一副淡漠态度?她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星辰送她的,捏着它,目光透过戒指的孔向夜空看去,一颗明亮的星星被戒指从浩瀚无边的星空中圈了出来,就像千万人中,她只看到了他一样。 宁正垂头丧气地将戒指攥在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举目四望,皇宫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父皇据说病疾,去了南方修养,二哥临时接替皇位,大哥皇甫泽宇大年初一就不辞而别,去了封地,三哥连年也没过就走了。 皇甫家的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连个年都没好好过完,就这么各奔东西分道扬镳了。 郭爷爷也告老还乡,没见到最后一面,可能这辈子都见不上了。 星辰又是这个样子,整天忙着他的事,对她的少女心思爱理不爱。 宁正第一次生出生无所恋死不足惜的可悲情绪。 她双臂环抱膝盖,将脸埋在臂弯,不看不听,给自己留一片静悄悄,只有天上的星辰与她为伴。 她是一朝皇女,天下皆由她撷取,她又孤零零一无所有,除去皇甫这个姓氏,她什么也没有。 “小姑娘,想让夜星辰找你么?想看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爱你呢?想不想试试他对你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耳边突然想起一道柔柔的声音。 宁正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得分不出性别的面庞,带着邪魅的笑,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火红色的头发缭绕上天际。 来人的瞳孔与星辰的一样,都是红色的,只是他的眼睛更红,比血还红,还要炽烈。 宁正刚想要说话,那人伸出手指抵在纤薄锋利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公主殿下,我们跟夜星辰开一个玩笑好不好?看看他究竟爱你有几分!”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像是有无穷无尽的魔力,透过那双眼睛,宁正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画面——她和星辰并肩站在一起,他挽着她的手,轻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着温软的情话,他们所站的地方落英缤纷,阳光明媚,温暖宜人。 只有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 她魔怔般站起身,木木地看着这个一身猩红长袍的人,看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仿佛忘了思考,忘了戒备,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她的手放松下来,那枚被摘下的戒指从指缝滑落,叮叮坠地,滚到台阶下的阴影中不见了踪影。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那现在,跟我走吧,让我们一起见证一下,夜星辰究竟有几分野心,几分真心,几分神性,几分魔性!”一袭红袍的修罗声音圆滑地说道,像一个妖言惑众的鬼魅。 他一挥手,一道流光绕着他们周围旋转萦绕,周围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天上的星辰也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点,他们像是要融化在这夜色中。 消失不见。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从梦阳传开,飞速传遍梦阳和梵阳每个角落。 梵阳当朝公主皇甫宁正被虏,将在在梦阳与梵阳交界的一座荒城中,当众斩首处死。 正文 第122章 风雪夜归人 夜星辰双臂报于胸前,凝视一幅刻画详尽的边境防线地图,眉宇间透着阴沉和淡漠。{顶}{点}小说 [(444)]{}他身后除却御殿炎将军外,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大小将军齐聚,他能感觉到这些平日谁都不服谁的将军们正盯着他,等着他下决断,或者,等着看他笑话。 尽管有城主大人运筹帷幄,尽管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他是北辰将军,可他只有二十来岁啊,短短几个月坐到如此高位上,能服得了谁?即便他命北辰皇帝拟了一道圣旨,封他为武都指挥使,统御整个战事,也难逃众人冷眼相向。 一名关口守御恨恨说道:“帝都那些皇宫金吾卫是干什么吃的?宁正殿下这么大一活人,怎么就被梦阳人虏了去?现在好了,梦阳人把公主殿下押在龙槐关,当着咱梵阳几十万甲士的面,斩首示众?呵呵,斩首啊,杀脑袋啊,皇甫氏的公主,要被押着杀头,这是辱我梵阳无能,这是挑衅,北辰将军,你说现在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几名血气方刚的将军纷纷附和,皆愤怒不已。 一名骑军校尉沉声说道:“莫要冲动,还没打仗呢就自乱阵脚,成何体统?别正中梦阳人下怀!谨听北辰将军之命!” “北辰将军,陛下钦命你为武都指挥使,这里你官最大,你说说,是要让几十万武士看着他们的公主被砍下脑袋,还是即刻发兵,踏平龙槐关,救公主殿下出来?” 最棘手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救还是不救? 夜星辰目光游走在龙槐关的地形图上,这是个几乎三面被山势合围的关隘,陡峻的山坡上长满了龙槐,春季槐花绽放,一片清苦香味,夏天漫山遍野一片墨绿,好似绿龙盘踞山岭,到了秋冬,槐叶尽落,扭曲虬扎的槐树枝茎又似鬼手,张牙舞爪,可怖阴森,冷风呼啸掠过,与那阴曹地府无疑。 龙槐关啊,易守难攻到极致,梦阳人做了这么个局,就等着他跳,他不信这山上不会埋伏武士,三面合围,好似一个大口袋,进去了就再出不来,那么一大片开阔盆地,就是二十万武士也是有去无回。关隘强攻战最为磨人,当年梵阳始皇帝皇甫景澜强攻狼兀关,耗死了十几万条人命才破关,这险峻不比狼兀关但布局更雄县的龙槐关又得多少条人命? 不能救,这是夜星辰通过最理性的考虑得出的结论。 可他不能不救啊,他怎么能放着宁正不管?当初宁正要被带回帝都了,他一个人就敢冲撞皇族仪仗队,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见宁正最后一面,现在宁正要被杀了,他怎么能置之不理? 这是修罗给他出的难题,分明就是修罗管惯用的手段,将人性最丑恶最冷漠的部分无限放大,用最严酷的事实浇灭心中那一丁点希望。 他该怎么做? “北辰将军,务必要将救出公主殿下作为第一要务,莫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寒了武士们的心!” “没错,宁正殿下要是真被梦阳人杀了,皇族的公主被人杀了,这要是传遍天下,肯定要引起国内动荡,前线将士战斗,后方一片混乱,这仗还怎么打?” 帐内的将军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儒将王钟离清了清嗓子,“诸将切莫意气用事,这是梦阳人的圈套,他们就等着咱们一股脑冲过去,梦阳人等着咱自乱阵脚,不攻自破,别中了梦阳人的下怀。” 成名已久的王钟离的话更具威信,帐内安静了许多,有人问的:“王将军,那到底救还是不救?” 王钟离瞥了夜星辰一眼,轻叹一声,“不能救,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救了,势必要不断加军队上去堵那窟窿,人命都得白白耗掉。” “那就看着公主殿下当着梵阳几十万军队的面被斩首?从军帐到龙槐关不过三百多里,就坐等公主殿下被杀?”一人伸手指着西边龙槐关的方向,厉声质问道。 “死一个公主,保下几十万武士性命,孰重孰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就在龙槐关里把人拼完了死绝了,还拿什么和梦阳斗?梦阳人自认为抓住了公主殿下,就能将我们牵着鼻子走,我们偏偏就不管不顾,让他大张旗鼓杀宁正殿下这一步成一步废棋!” “没错,不必遂了梦阳人的心思,梦阳人下作卑鄙,从去年青河城一站屠戮无辜百姓可见一斑,如今又用公主殿下相威胁,我们岂能如他心愿?公主殿下被杀了,那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将来我们攻破了梦阳帝都,也把梦阳的皇帝脑袋砍了给殿下报仇!” “放你娘的屁!置公主殿下于不管不顾之境,亏你能说出口这话,你是不是心怀反骨?” “连公主殿下都保不住,还有脸来投军?回家养猪去吧!” 大帐里又吵得不可开交,人声鼎沸似闹市。两拨人面红耳赤,就差撸起袖子在军帐中打一架。 夜星辰换换转过身,眯起狭长的猩红色眸子,冷冷说道:“都闭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最凌冽的寒风一般掠过所有人心头,将军们都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生怕被那双红赤的眼睛灼伤。 “不能入了梦阳人的圈套,但公主殿下必须得救,诸位不必争执,我自有办法,且先退下!”他拄着尊神刀,视线轮番扫过帐中的将军们,声音沉稳又威严,俊美的面庞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将军校尉们相互看了看,不再争执,各自不服气地退了出去。 王钟离落后了几步,待帐中人去空后,看着握紧尊神刀连骨节都泛白了的夜星辰,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如今你位高权重,统御大局,切莫意气用事,落入梦阳人的圈套,梵阳输不起啊!” “统御大局?他们并不服我!”夜星辰低下头,落寞地说,“我只是想救宁正罢了。” “龙槐关的地势设伏绝佳,梦阳人真要做文章,肯定要埋进去无数武士,我还是觉得,儿女情长先放一边,国家大事为重才是男儿本分!”王钟离平静说道。 “王将军,龙槐关后大概有十六万梦阳武士,梵阳有三十万大军压境,硬拼的话,有几成胜算?” “没有胜算。别忘了梦阳还有五万多风雷铁骑,战力天下第一的重骑兵!” “那要是梦阳不得不从龙槐关抽走兵力呢?风雷铁骑被抽调走了,只余下步卒,又有几成胜算?” 王钟离沉吟片刻,“六成。” 即便是血战死战第一的王钟离,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么?也好,总比全无希望的好! 夜星辰走上前来,“王将军,我要出去一趟,军队暂时由你统御。” 王钟离没有问他要干什么去,他相信夜星辰,就像城主一直对这个年轻人心怀期待一般。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放心。”接着也离开了军帐。 夜星辰举起手,他的手上戴了两枚戒指,一枚玫瑰金,一枚水月银,其中一枚,是他送给宁正的。 那天他察觉到皇宫中有咒术师出现,待他赶到时,宁正已经被带走了,他只找到了这枚戒指,紧接着就传出了宁正被抓,要被斩首处死的消息。他恨修罗的卑鄙手段,更恨自己这几日对宁正的不管不顾,他是忙着掀起对梦阳的战争,可若是要以宁正的性命为代价,他宁肯放弃一切。 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宁正时,他们分明是吵了一架,宁正哭着问他,到底她和权力,哪个重要,他竟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一遍一遍念着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么? 他低下头,握紧了拳头,感受到手指上那两枚戒指贴紧皮肤的冰凉触感。 他嘶声自语:“我不要……在失去一次。” ———————————————————————— 极北的冬天来得早,兴许九月天一夜北风呼啸,第二天再走出帐篷,就是白茫茫一片雪原,等到南方已经过完年迎来春暖花开,这里的冰雪也不见丝毫消融迹象。 君王苏日勒赫克刚给几家将军训完话,接过奴隶端来的马奶酒,不小心碰到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珏,竟惹得他怔了片刻。 一名奴隶匍匐行礼,“君王,到了大萨满给您讲书的时候了。” “请大萨满过来,叫人上去把帐篷顶的积雪清扫掉,今晚要是再下雪,帐篷就该被压塌了。大萨满身子孱弱,给他用羊奶兑上白月醉温好,等他来了刚好能用来暖身子。” “是!”奴隶恭敬地退了出去。 君王心里总觉得有些发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他。有必要让大萨满算一卦,替他解开困惑。 新萨满比已逝去的老萨满靠谱多了,老萨满经常连个天气都算不准,总是大大咧咧去各家帐篷混吃混喝,神神叨叨每个正形。可新萨满申凡双总说,老萨满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是一个背负了太多的可怜老人。 转眼间,自那场草原动乱已经快两年了,阿爸和雨萌死去两年了,夜星辰离去两年了,逝去之人不可追,那还活着的,过得好么? 他伸手握住了玉珏,圆润细腻的玉质温暖了他的手掌。 帐篷帘子被掀开,裹了羊皮袄的申凡双抖落满身白雪,将羊皮袄脱下来交给奴隶,洒然笑道:“看来真是不能再顾着风度了,不穿皮裘大麾,是耐不过这个冬天。按南方的气节算,现在已经算是过年开春了,极北还是一片冰天雪地,蛮族在这里存活上千年,实在令人敬畏。” “呵呵,大萨满说笑了,我还担心你帐篷不够暖和,准备再送你几条狼皮褥子,看到您这冬天都安然无恙,我也放心了。”君王呵呵笑道,招呼奴隶将盛着温暖羊奶的银碗端给大萨满,招呼他坐了下来。 “君王,有几件事得先告诉你!”申凡双坐下后没有太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君王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安排在梵阳的谍子来信,梵阳皇室发生政变,太子在除夕夜篡位,老皇帝自缢而亡,梵阳庙堂权臣纷纷倒戈投向新皇帝,但其实真正掌权的是夜星辰。”申凡双在火盆上烤着冻僵的手,看着君王说道。 君王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梦阳林夕皇帝身体堪忧,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满头白发,估计活不了几年了。” “太过出众的人都短命,对蛮族来说是好事,梦阳这几年军力越来越强,只怕还会战争,林夕皇帝当年斩了我父亲一条胳膊,我那时就看着他与我父亲厮杀,那时我只对他心生敬意。”蛮族尊敬强者,即便是自己的敌人。 “夜星辰掀起了对梦阳的战争,短短几天时间就陈兵三十万于龙槐关,都没等过了正月十五。但梦阳修罗国师手段更甚,虏了梵阳公主皇甫宁正,押在龙槐关所有甲士面前,斩首示众,震慑人心。” “哦?梦阳和梵阳要打起来?既然梦阳人虏了梵阳的公主,梵阳要怎么做?救还是不救?” “这就是梦阳修罗国师的阴狠之处,龙槐关易守难攻,三面环山,盆地开阔,在那里设伏,就算十万武士进去也难逃生天,偏偏梦阳要在那里斩首梵阳公主。现在摆在梵阳面前的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救公主,是必要用无数人命去填,不救,丢了公主性命不说,更要失去民心和威严。” “救,丢人命,不救,失人心。呵呵,这就是你们南方人的杀人诛心吧?不得不说,你们南方人的对心理战术的拿捏远非蛮族人可比!”君王轻笑道。 申凡双顿了顿,盯着君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梵阳统御这次对梦阳战争的武都指挥使,正是夜星辰。君王猜猜看,他会怎么抉择?” 君王呵呵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涩和嘲讽,“以夜星辰的心性,自然是放弃公主,以大局为重。两年前,他便是这般抉择,害死了我最心爱的雨萌。” 申凡双淡淡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欲与伊人饮,百味成虚无。” 他转头看向大帐门帘,温文尔雅说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君王握紧了脖子上的玉珏,他有预感,这几天让他心烦困顿的源头,就在外面。 门帘晃动,他只看到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和一张苍白无血色的俊美脸庞。 两年前不辞而别的夜星辰终于又出现在极北的草原上。 只听他嘶哑又疲倦地说道:“苏日勒……帮帮我……” 咔——一声脆响,那枚玉珏在君王颤抖的手中被捏得粉碎。 正文 第123章 乱世流年 君王苏日勒和克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彩,混着惊喜,激动,欣慰,还有一股如暴风雪般不可抑制的怒意。*顶*点*小说 W(z)W,444ZW,cOM他看到那双红色的眼睛时,手中盛着白月醉的银碗坠落在地,缓缓将手移到了腰间的刀刀,弓起的腰肢也挺得笔直,像一尊蹲坐在山崖上俯视的恶狼。 他喉咙间挤出几个嘶哑的字,“夜星辰,你还有脸来见我?” 夜星辰的脸色很苍白,站在大帐门口,双眼通红却空洞,“苏日勒,求你了,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得了我了!”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帮你?”苏日勒嘲讽地笑道。 夜星辰怔住了,仰头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是苏日勒的眼睛没错,可这个在他印象中憨厚老实,甚至缺少主见的蛮族王子竟也有了如此暴虐的眼神,会用如此轻蔑又嘲讽地口吻说话,似乎成为蛮族君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虚弱地笑了笑,摊开双手,“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苏日勒乌黑的眼睛中闪着狠毒的寒光,冷笑道:“朋友?现在你说我们是朋友?夜星辰,两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自我!” 下一刻,已尊为蛮族君王的男人突然高高跃起,像一匹扑向猎物的巨狼,在腾空中他抽出了斩马刀,双手持刀当头劈下,大帐里充斥着蛮族最伟大的男人愤怒的咆哮声。 夜星辰的眼睛猛地睁圆了,他倏然抽刀格挡,步子迅速后撤,侧身堪堪躲过那当头劈下的一刀。 尊神刀被君王的斩马刀死死压制住,这个阔别两年未见的蛮族王子,成长得不只是权势,还有无可匹敌的武力。 夜星辰握紧刀,与沉重的斩马刀角力,他看到了苏日勒和克近在咫尺的脸,满是狰狞的暴怒和愤恨,胡须在微微颤抖,鼻翼张合着,喷吐出灼热的气息。 夜星辰只觉得眼前这个要杀死他的人无比陌生,突然就觉得好累,仿佛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他本以为在极北会有帮他的人,以为为他解围的人就在极北的雪原上等着他,以为温暖的帐篷和鲜香的羊奶烤肉在等着他,甚至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如何解释两年前那一场令人悲痛的剧变。 那事先准备好的从容和淡定被这当头一刀劈得粉碎,连带着他的侥幸与希望也统统化为齑粉。 他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尊神刀脱手而出坠落在地,苏日勒和克一把扼住他纤细如牡鹿的脖颈,反手握刀,斩马刀锋利的刀刃抵在脖子上,他能感受到刀刃上散发的铁锈味中,混杂着不知凝结了多少人的鲜血才积攒起的血腥味,能感受到刀锋割破皮肤时的刺痛触感。 大帐的帘子被匆忙地掀开了,一群背着大弓握着长刀的蛮族武士冲了进来,领头武士有着一双狼一样森然的鲜绿色眸子,面庞坚毅如铁,他举着刀镡是狼兽形的长刀,厉声吼道:“保护君王!” 大风帐统领扎尔花兀突骨愕然地看着已经被君王制住的暴徒,轻声道:“夜……夜星辰?” “扎尔花将军,这里没事,你带着武士护送大萨满先出去吧。”君王沉声说道。 扎尔花深深地看了夜星辰一眼,没有追问,点头应允。 大帐只剩下暴怒的君王与失神的夜星辰,苏日勒狠狠向后推了一把,松开了他的脖子,夜星辰跌跌撞撞向后退去,撞在了帐篷壁上,脖子上显出被狠掐后的潮红印记。 “真想杀了你啊!”苏日勒和克狠狠地嘶声说道。他蹲下身,捡起被他失手捏碎的玉珏,冲到夜星辰身前,揪住头发扳过他的头,让那双失神的眼睛看着他掌心中的玉珏碎片,“看到了没?这枚玉珏,你把它丢了,对么?我花了好久才把它找了回来!这是雨萌送你的,对不对?对不对?” “是,是雨萌给我的!” “这是我送给雨萌的!”苏日勒和克冲着他耳朵狠狠咆哮,“我买了它送给雨萌,她把它送给了你,你又丢了它!” 夜星辰的脑袋运转得如此艰难,像在泥塘里艰难地趟着,举步维艰。 “我恨你,夜星辰,因为你,我失去了雨萌,当初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草原上?老贵木一家为什么要救你?就让你死在草原上好了,我和雨萌就不会认识你,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说话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们南方人不是很能说道么?来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听听你为什么能杀了雨萌后,心安理得地离开草原,去南方做公子哥,当梵阳的将军,你心里就没有半分愧疚么?” 苏日勒揪着他的头发,狠命晃动着,几乎要将他头皮撕下来,他的声音像夏天时的雷鸣,震得他嗡嗡作响,他像一个破败的大玩偶,跪坐在地上,在他手中晃动着,几欲变成碎片。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痛楚?”夜星辰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苏日勒和克怒声道。 夜星辰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热泪盈眶,“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感受?” 他猩红的眼睛里淌出来的仿佛不是泪,像熔融的岩浆,烧灼进苏日勒和克的心里。蛮族年轻的君王松开手,蹬蹬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他的愤怒暴虐恨意像被盛夏的太阳消融的冰雪,脸也不再扳得那么紧了,抿了抿嘴唇,走上前去,扶起了夜星辰。 “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君王淡淡的说,弯腰捡起地上的尊神刀,为他还入鞘中。 苏日勒和克带他沿着还日拉娜河溯流而上,冒着风雪来到一座经年不化的雪山上。他面色铁青,艰难攀爬,迎着呼啸的风声说道:“我们蛮族人死了,都是埋在地里烂掉,再长进来年的青草中,毕竟我们都是靠草原生存,死了也该把一切还给草原。我觉得,雨萌不该就那么埋在泥土中腐烂掉,她那么美,我不舍得也不忍心埋了她……所以,我把她葬在了这里,她会喜欢的!” 他侧过身,为夜星辰让出路,伸手指着前方,“就在那里。” 夜星辰的咒术属性就是冰雪系,这冰天雪地对他来说舒适宜人,可看到眼前的景象,仍觉得心里堵得慌,凌厉的风像锋利的刀子割在他脸上,像柔韧的柳条抽打在他身上,像无数箭矢将他贯穿。 他看到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里面包裹着一个穿着雪白狐裘小袄,火红色马步裙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看着那张生动的脸,伸手去触碰,以为还能抚到她的唇,指尖碰到的却是坚硬的冰。冰块周围簇拥着开得正盛的洁白雪莲花,这里是山的背风处,凌厉的风雪也变得柔和,纯白的雪花缓缓落下,落在夜星辰脸上融化成水,与热泪混在一起滚落下来。 雨萌额尔敦刻图,曾经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安静地长眠在极北经年不化的雪山上,白莲花簇拥在她周围,一尘不染。她的嘴唇依旧生动鲜活,睫毛弯弯翘起,眼睛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冰雪凝结的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时间也凝固住了,她与两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像一摸俏皮的笑意,随时都会突然睁开眼做个鬼脸,把人吓一跳。 “雨萌……”夜星辰跪在冰晶前,俯下身子,伸出双臂,要把整块冰晶都拥抱住,他苍白的脸贴在冰面上,贴近她的胸膛,无声哽咽,却不敢放生痛哭,生怕惊扰到她,生怕会错过她胸膛中绝不可能的一声心跳。 “我让她面朝南方安眠着,南边的星空最璀璨,她喜欢看星星,认识你后就更喜欢了,像能看到你一样,你的名字,就是星辰。”苏日勒和克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能看出来,夜星辰的悲伤是真的,滚烫的泪水不会骗人,眼中的悲伤不会骗人,就算他真是在逢场作戏,若心中无悲伤,能做得这么像么? 夜星辰觉得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多想告诉雨萌他心里有多后悔,即使记忆被篡改,她浑身箭矢被钉死的惨景也会突如其来窜入他梦境中,她曾经说的温柔的话,曾经悦耳清脆的笑声,曾经欢快的裙裾摇曳逐风,曾经与他约定的一生之盟,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像深深铭刻在心中。 他如今已是执掌大权的将军,甚至能在一个庞大帝国中一言九鼎,他就快要成为皇帝了,可雨萌,你又在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姿,感觉不到她的温存,他只能这么拥抱着冰块,想温暖她,尽管体温在被疯狂掠夺。 柔软的雪花静静得落着,风声弱了些,夜星辰站起身,看着那张生动的面庞,轻声说道:“我有办法救活她……有办法,她会活过来!” “你说什么?”苏日勒和克失声道。 “她的身体保存完好,就有复活的希望,相信我,苏日勒,我不会再骗你,我会尽力救活她!”夜星辰坚定地说道,字句铮铮,像极北雪山上经年不化的雪线。 苏日勒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缓缓点头,紧蹙在一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他大步走上前,举起粗壮的臂膀,紧紧拥抱住夜星辰,像阔别多年的兄弟。 尽管他已是蛮族至高无上的君王,尽管他需要无限的威严来让他的牧民臣服,可他心底里还是那个放牧时宁愿多绕几里路,也要避开一片灿烂格桑花的蛮族少年。 要他去恨一个人,太难了。 “还记得我们的一生之盟么?”苏日勒和克大声说道,“我是蛮族的君王,你是南方的皇帝,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我们能征服整个天下……” 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地人间! 他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了刚见面那天,相互击掌为盟,他们放声欢笑,他们骑着马逐风而奔,沿着波光粼粼的还日拉娜河溯流而上,他们挽着手并肩站在一起,仰望整个星空银河。 当年的孩子们在世界的角落里生根发芽,现在都变成了头顶一方天地的帝王。 一生之盟永不灭。 历史。 林夕七年一月初,时隔七年,极北蛮族的铁骑再一次冲过了荒和山脉,踏上了梦阳刚迎来春意的土地。 这一次蛮族入侵远比七年前声势浩大,不再是赤那思部孤军奋战,梦阳要面对的不只是当年给他们带来无尽梦靥的轰烈铁骑和隼骑,更有骑在巨大战牛上挥舞着青铜斧钺的风魔骑,马上控弦第一的狮牙骑射,如一柄快刀直插心脏的大风帐。 被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统一的蛮族战力尽数全出,这场战争来得突如其来,史学家们也很费解为何蛮族经历了统一战争的惨痛损失后,时隔两年,就冒着极北的寒冷冰雪,翻过荒和山脉,浩浩荡荡地杀入梦阳的国土中。 极北蛮族的异军突起,令梦阳手脚大乱,当时梦阳与梵阳正处于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这两个势均力敌的帝国皆不敢小觑强悍的蛮族铁骑,因此不惜花五年时间耗费重金去挑起蛮族内部战争,以消耗蛮族的力量,就是为防止蛮族从两国战争中渔利。 南方人终究还是小觑了老弱妇孺皆可上马的蛮族人骨子里的血性。 一月十日,梦阳布与龙槐关的五万风雷铁骑紧急北上,迎战浩浩荡荡的蛮族铁骑,号称天下第一重骑兵的轰烈骑与后起之秀风雷骑激烈交战于漠北沧州,威严的钢铁皇帝们用蛮族人骨子里蕴藏上千年的铁与血,将用高额黄金打造的风雷骑狠狠碾碎,捍卫了重骑兵皇帝的尊严。 因为蛮族骑兵的突然侵入,斩首梵阳宁正公主的计划被一再推迟,梦阳不愿太早激怒梵阳,即便是林夕皇帝的雄才大略,也没有把握敢与梵阳和极北蛮族同时交战。 蛮族骑兵一路南下,直朝梦阳帝都缥缈城杀去,列兵于龙槐关的武士不断被抽调迎敌,失去了风雷骑的梦阳步卒惊恐地发现,七年前一路杀到帝都脚下的蛮族铁骑仍然是战场上的可怕噩梦,而能运用步卒阵法与蛮族铁骑抗衡的镇天大将军夜明山已经不在。 林夕七年一月十五日,梵阳大军强攻龙槐关,血战一天一夜,破关而入。蛮族铁骑与梵阳步卒一北一南,夹击梦阳帝都缥缈城。梵阳宁正公主被带回梦阳帝都,作为最后谈判的筹码。 一月二十六日,在极北蛮族铁骑围困缥缈城数日之后,梵阳大军也一路杀至梦阳帝都城下。 蛮族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与梵阳武都指挥使,北辰将军夜星辰并肩站在一起,遥望缥缈城上飘扬着的万俟大旗,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摘星大殿。 时隔七年,梦阳林夕皇帝如他当年刚刚篡位成为皇帝时那般,披上了神罗皇帝留下的黄金战铠,握着宵练剑,御驾亲征,带着几万武士出城迎战。 与七年前的惨烈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林夕皇帝大败,身受重伤,被护卫护士拼死救回城中,缥缈城城门紧闭死守,垂死挣扎。 蛮族与梵阳的军队也不强攻缥缈城,他们只是仰望着这座繁华的城池,静静等候,等那个叫万俟君的男人,那膝下无子的梦阳皇帝死去。 林夕七年一月二十七日,缥缈城大雪纷飞。 正文 第124章 神迹 护卫武士搀扶着林夕皇帝坐在皇座,为他卸去甲胄,掰开他手指将宵练剑夺走,朝战战兢兢的宫女吼道:“叫御医来,快!” “大……大人,御医大人已经出宫逃走了……他们说蛮族人要把我们全部杀掉,不管女人小孩,一个不留!”一名宫女缩在角落,双手抱着头小声说道。*顶*点*小*说 (z)W(z)23W(w) 蛮族人终究是在南方的土地上留下了太多可怕的传闻,南方人将极北草原人称为‘蛮子’,正是对这些生性暴戾好战滥杀的草原武士的畏惧之称,而草原人也欣然接受了‘蛮子’的称谓,甚至自称极北蛮族人。 一代一代蛮族武士骑着高大的战马翻山越岭一路杀戮留下无数骸骨,在一代一代梦阳人心里留下可怖的阴影,一句‘蛮族人来了’,足以吓破人的胆气,更何况现在蛮族大军正陈兵帝都城墙外。 护卫武士暴怒吼道:“那就再去找医生,把帝都最好的医生找来,给陛下疗伤,找不到就别再回来!” 宫女像被马蜂蜇了下,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出宫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皇帝嘴角溢出一口暗红血沫,脸色苍白如纸,几处重伤都实打实地落在了要命处,他颤抖着举起手,嘶声叫到:“我的剑呢?拿我的剑来……死守帝都!” “陛下,我们现在就在城里,安全了,您不用再杀了——”护卫武士沉声说道。 皇帝艰难地睁开眼,眼中映着大殿高高的穹顶,舒了一口气,“给我汇报伤亡情况!” “陛下……两万六千名金吾卫,最终撤回城的只有不到一万人……梵阳用心险恶,用火药把城墙炸开了一道缺口,任凭帝都百姓离开不加阻拦,妄图乱我民心,大部分人都逃了,金吾卫杀了几十个人割了他们的头挂在城墙上才勉强镇压住……” “不用了……让百姓们走吧,不要为难他们,战争中最苦得还是百姓。”皇帝伸手捂住了胸膛上的伤口,背靠在皇座上,小口嘶嘶吸着气,就连呼吸时的胸膛起伏也会扯得伤口剧痛,“大国师呢?给我把大国师找来!” “修罗不在帝都。”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护卫武士回头看去,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帝转过头,看到白颜清丽高挑的身影,挥手命武士们退下,挤出一个牵强笑脸,“让你看笑话了!” 皇后走到他身前,不禁动容。 这哪里是个打了败仗输得惨烈的皇帝?分明像个街坊打架被拾掇惨了的孩子,见到亲近的人不甚好意思,怕被看到他打输了丢人现眼的样子。 皇后蹲下身,细眼查看他的伤口,都是透骨透肉的重创,惨不忍睹。林夕皇帝这些年气运溃散,身体孱弱,能在这么重的伤下顽强不死已是难得。七年前,他还能撑起神罗皇帝留下的黄金战铠,现在消瘦得像被装在铠甲中一样,挽起的袖子上骨骼纤细,似皮包骨头的骷髅。 “没想到极北蛮族突然杀出来了,梦阳双线交战,难免落了下风。就可惜了风雷骑了,花了我无数心血打造的风雷骑被杀了个干净,统领夜青山正赶回来,我不行了,帝都得有能镇得住的将军主持大局。待夜青山回来后,集结剩下的武士,再和敌军斗一斗,要是再输,就先求和,该割地割地,该赔款赔款,呵呵,无非就是休养生息二十年东山再起,就是向你承诺的天下,要迟些给你了……”皇帝虚弱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血也被他强行吞咽下去,他不愿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露出孱弱的一面,甚至不想让他看到遍体鳞伤的自己。 他是强大的帝王,是执掌一方的皇帝,他要守护他的子民,他要完成心爱之人的心愿,怎么可能要人看到他一败涂地的凄惨下场? 他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对强者来说,别人的怜悯与侮辱无异。 “只要有我剑在,我就没输,梦阳还没输……我的剑……”皇帝咳嗽了一声,伸手去摸靠在身旁的剑,手掌却触碰到了细腻如玉的触感。 皇后捧着他的手掌,眉眼笑意涟涟,用与她那清冷绝美的面容毫不相符的娇柔语气说道:“陛下,您尽力了,现在你不用再握剑,安心趟在这里,交给我好么?” “皇后你是女子,我怎么会让你涉入战事?我这个皇帝再不济,还没到要靠女人的地步!”皇帝挣扎要坐起来,却被皇后伸手按住,她的指尖流转出柔和的光晕,像一片朦胧的丝茧,围绕在皇帝身边,像温暖的怀抱。 他胸膛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甚至能感受到筋肉血脉生长时的麻痒感觉,痛楚在剥离出去,只留下疲倦和舒泰。白颜皇后在用咒术为他治愈伤口,看到他创伤愈合时眉头却轻蹙起来。 明明只是个还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身体就衰败得这般破败不堪,头发花白不说,就连身体根基也与花甲老人一样,为他治愈伤口,就像是将一张脆弱的陈年宣纸粘合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会变得粉碎。 看似枯木逢春犹再发,实则回光返照阳寿无几。 帝王气运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所谓帝王洪福紫金贵气一清二白,真是个可怜到极致的家伙。 就算已经活了几百个春秋的白颜再怎么人情寡淡,看到这幅场景心里也不甚好受——毕竟是为她才变成这番模样。 皇后用难得一见的轻柔语气说道:“陛下,您端坐皇座之上便好,看着就是。” 皇帝身子突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这个穿着纯白素袍的女人弯腰敛袖,对他施了个万福,朝殿外走去。她像踩着看不见的云梯,一步一步,朝缥缈城之上的天际走去,她周身绽放出明亮的光芒,像盛夏的骄阳,驱散了阴霾,阳光终于照耀在这座几近空城的城阙。 天空仿佛有两个太阳。 皇帝眯着眼,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光彩夺目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听皇后抚琴,觉得她就是个喜好安静不问世事的女子,他心中在极力否认这个女人是咒术师的事实,他是人间的帝王,她是云端的神祗,当得上门当户对? 可现在,他只能苦笑。 原来真正的皇后,比天上的太阳更耀眼明媚,是他妄断了。 “这几天的温柔,是你施舍给我的么?”皇帝喃喃自语,他疲倦地伸出手,循着她越来越高的身影,以为能抓住她的手,这样就能跟着她到天上去,跟她去任何地方,哪怕抛弃一切也愿意。 “罢了,罢了,能让你心痛,是我的光荣……”皇帝头靠在皇座上,仰起脸,让天空中那道堪比太阳的光芒照亮脸庞,苍白的脸上泛出笑意。 这一日,缥缈城方圆千里都看到了这样一幅神迹。 天空中仿佛有两个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但仍是有眼尖之人看到一个‘太阳’中藏了一个人影。 与蛮族君王并肩站在一起的北辰将军夜星辰突然捂住了心口,忽得栽下马去,君王赶忙下马将他扶起,只听得北辰将军指着那绚丽的人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围困缥缈城的几十万大军犹如见到临时神明,纷纷放下武器跪拜下去,心中战战兢兢——有神明护佑,这是天不让梦阳灭绝么? 红衣红发的修罗怒目而视,嘶声斥道:“你当真以为能以自身之力逆乱天道?就算你咒术,预言,回魂三大秘术集于一身,就以为能挑衅规则了?你活了五百多年,理应最明了规则的可怕之处,今天怎么做了这般冲动之事?” 他妖冶俊美的脸上流露出愤恨之色,“终究还是慢了你一步,回魂师我有梁月心,咒术师我算一个,预言师究竟在哪里?” 看着天空中那道炫目白色光影越来越明亮,修罗脸色突然惨白,惊怒道:“你这是要逆乱乾坤,改天换地么?” 这一刻,三百年来以白颜之名示人的女子终于恢复了身份,梦梵神,她不在是那冷漠安静的白颜,她是高高在上的神,俯视整个人间。 悬浮于天空的她张开双臂,轻声吟唱,整片天地间都是她悠扬婉转的梵唱。她花了三百年时间掌握了预言术与回魂术,加上她本身的咒术,回魂代表过去,咒术代表现在,预言代表未来,三大秘术集于一身,便可比肩创世神。 创世神的威能又如何? 她周身的光芒爆发到了极致,山河城阙几欲被一道道光剑绞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五体投地,额头贴在地面上,屏住了呼吸。轰隆隆,风雷之音震响,山河星岳仿佛在一寸一寸毁灭,世界在一寸寸崩溃。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到了狂烈无匹的风雷之音,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都惊恐地以为这运转千万年的世界要崩溃。 倏然间,天地重归明澈,不见电闪雷鸣,不见风雷之音,不见大地震颤,不见耀眼光幕,缥缈城上的天空只有一个太阳,云雾又将这座城阙笼罩。 跪在地上的武士们面面相觑,以为陷入了错觉,方才分明看到了神迹,现在又一切如故。 神迹都是无迹可寻的吧!他们这样安慰自己。 修罗这一刻才明白梦梵神的心思有多可怕,他失声叫道:“你回到过去了么?你是想改变过去?你知不知道历史稍微的变动,都会引得后世天翻地覆?” “三百多年前的变故,你就这么难以释怀么?”修罗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修罗回到皇宫中,看到虚弱的林夕皇帝,轻笑道:“我们输了,梦梵赢了。” “什么意思?” “梦梵回到历史中去了,她想改变历史进程,我猜她会杀了三百年前的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简单了事,再不会有梦阳梵阳两大帝国,不会有你,不会有这三百年间的一切!”修罗狠狠地说道。 “万事到头一场空么?”皇帝喃喃自语。 “等等,也不会再有我了!”修罗思索道。 “你是咒术师,不是不死不灭么?” “不,要是没有了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那他们也就不会攻伐觅露森林,我就会一直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修罗突然面目狰狞起来,“我只会顶着‘路西乌斯’这个咒铭文名字,不会再有修罗了!” “呵呵,我很喜欢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样子,人性,良心,仁慈,感动,这些感情我统统不需要,我就是我,谁也别想改变我!”修罗低声嘶吼,身影骤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缥缈城外的梵阳蛮族联军之前,以不顾天谴的霸道姿态焚尽了面前兢兢战战的武士。 蛮族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立刻认出了这个红衣红发猩红瞳孔的鬼魅身影,两年前他父亲便是输在这个人手中,才落得被阿日斯兰汗王斩首的下场。 他催马提刀,低声吼道:“轰烈骑,跟我杀了那个人!” “慢着,我去!”夜星辰拉住了他,凝视着修罗,“我来对付他,他是咒术师,普通武士不是他的对手!” 他明显感觉到修罗有些慌乱,一直以来,他都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掌心。修罗,这个时时刻刻掌握大局的男人为何会慌乱? 红衣修罗赤脚大步走过来,武士们纷纷为他闪开路,生怕这可怕的妖魔将他们焚为灰烬。 他看着手中凝聚出冰雪长剑的夜星辰,戏谑笑道:“也不寒暄两句就要刀剑相向了么?”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夜星辰冷冰冰地说。 “长话短说,你娘亲,也就是梦梵神,想改变历史毁了这世界,得阻止她!否则,我会死,你会死,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有我知道怎么阻止她,你还要杀我么?”他张开双臂,袒露胸膛,迎着手握冰剑的夜星辰戏谑笑道,“杀我一个报仇雪恨,还是放下仇恨,跟我一起救这天下?你自己选!” 沉默许久,夜星辰放下手中的剑,“要怎么做?” “我相信你们会需要我!”一道儒雅的声音响起。 修罗猩红的眼睛露出狂喜:“预言师,是预言师!天不绝我啊!” 翩翩公子申凡双从人群中闪现而出,对君王和夜星辰点头致意,看向修罗,“虽然我父亲和兄长的死间接和你有关,但凡双心中有秤,天下苍生比私人恩仇更重要!” 修罗冷笑一声,“你又杀不了我,何必装风度?” “真杀不掉么?”申凡双微笑反问。 修罗眼神一凛,心中生疑。 “真正的大预言术,并非预见未来,而是未来按预言师的预言运转!我要是预言你会消失,你又该如何?大预言术,其实与诅咒无异!”贵公子般的申凡双笑意冷了些。 “呵呵,走着瞧!”修罗冷笑。 天空中,一道女子身影翩然落下,回魂师梁月心也到来,上千年以来,三大秘道种族头一次聚首。 梦阳夜国世子夜星辰,申国世子申凡双,南梁公主梁月心,他们三个每个人的凄惨境遇都与修罗离不开干系,命运好似在狠狠捉弄他们。 修罗收敛笑意,肃穆说道:“回魂师,预言师,咒术师齐聚,但愿还不算晚!” 他指着夜星辰,“我们三个把你送回三百年前去!你与梦梵血脉相连,只有你能感觉到她在哪里,也唯你有能力与梦梵的力量抗衡!” 修罗的话引得周围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几十万道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仿佛都有了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正文 第125章 终章 三百年前的觅露森林外。\顶\点\小说 ((444))()Com\ 绵延不绝的旌旗遮天蔽日,翻滚如浪,旗下的武士们铁甲铮铮,隐在盔甲下的眼睛盯着这片森林间浓密的阴翳,等待进攻的号令。 这是建国二十年以来,梦阳和梵阳第一次联手,过去二十年间,这两个瓜分了靖熙皇朝版图的新兴帝国无休止地交战,都想吞并另一方,成为新的天下共主。却不想断断续续交战了二十年,大陆上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人几乎死绝,两名年轻的帝王也从黑发战到了白头。 这一次,他们联手出兵,代表着靖熙皇朝末年开始持续了二十年的战乱年代将要画上休止符。 也代表了皇甫景澜与万俟流年两位皇帝决定亲手了结这一段纠葛不清的恩怨。 此时两位已经皱纹满面头发花白的皇帝并肩站在山崖边,遥望着这片静谧的森林,眼睛里泛着回忆的光泽。 穿着黄金铠甲的梦阳流年始皇帝将宵练剑插进面前,双手拄着剑柄,笑道:“当年就是在这里见到她的吧?现在都过去多少年了?“ 身披柔韧皮甲的梵阳景澜始皇帝思索片刻,“和她游历天下三年,推翻靖熙皇朝差不多用了九年,你我之间战争花了二十年,总共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啊!你我都从黑发变白头,老了,老了,区区**凡胎,有几个三十二年挥霍?”万俟流年挺直了腰,将一绺从头盔下滑落出来的白发从眼前理开,笑着感慨道。 皇甫景澜瞥了他一眼,“老了就别穿铠甲了,黄金本来就重,战场上你穿这身铠甲,体力都白白耗在甲胄上,还怎么打仗?” “嘿嘿,没办法,心性使然!老子好不容易当上皇帝,怎么着还不披金戴银耍耍?告诉你啊,就连我的枕头都是用金镶玉的,火耀金,羊脂水玉!当年游历天下想吃几个包子连三个铜板都拿不出来,饿极了抢了店家几个包子就跑,我搂着包子,你拉着梦梵,那叫一个风紧扯呼,哈哈哈!”威严的梦阳帝国始皇帝竟笑得像坊市里的痞子混混,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神情又变得落寞了,闷声道:“好久都没这么畅快地笑过了,本以为过了二十年见着你这张臭脸老子怎么也笑不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你这心性,怎么当皇帝,怎么治理天下?怎么要你的子民信服你?”皇甫景澜没有看他,只是遥望远方。 “跟你这人说话真没趣,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当皇帝有什么难得?一手拿着银子官帽子,一手握着剑,表现好了赏银子赏官帽子,表现不好一剑戳死他,难么?这二十年我就这么治天下,你瞧瞧,我梦阳的军队压着你梵阳打了二十年,打得你们直叫娘,你有半点脾气?看看下面,我梦阳的军队往那一站,就比你梵阳的军队有气势!就跟咱两站一块,我就比你出彩,别不服,事实如此!” 皇甫景澜没有搭理他,一阵冷风吹来,他眯起眼睛,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嵌进皮肤中,花白的头发随风而动。兴许是风吹得流了泪,他用手擦了擦,问道:“你还见过她么?我找了她二十多年,始终没找到……” 万俟流年温柔地笑了笑,“我见到她了,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美。这么多年了,你我都老得不像样子,她还是那么美……” 逆着风,皇甫景澜牙冠紧要,挤出两个字:“妖孽!” “可咱哥两就是被这所谓的妖孽迷得神魂颠倒!说实话,我现在还深爱着她!”万俟流年眉眼迷醉地轻声说道。 “你该不会中了她的媚术?”皇甫景澜冷声说道。 “你还有脸说我!”万俟流年也没了好气,“老子说要给她打天下,你凑什么热闹?你他娘是故意碍我事的吧?你瞧瞧现在,梦阳梵阳一半一半的,说好了要给她天下,弄成这事了!老子皇帝还没当两天,边境上就传消息说梵阳大军杀来了,我问为啥打仗?你说半壁江山拿不出手……啊呸,要真中毒了也是你中得比我深,还装着一副满不在乎大义凛然的样子,伪君子伪君子,说得就是你这样夺人之美的家伙,君子成人之美懂不懂?真是的,还说是大户人家读过书的公子哥,一辈子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皇甫景澜皱起了眉头,隐隐忍住怒意。他怒的并不是万俟流年的嘲讽,而是怒他的心思被戳穿。 万俟流年抽出剑,提在手中,“真要攻打这片森林?斥候消息说里面起码有二十多咒术师,要是打开了,就得源源不断填人命去堵这个无底洞,务必要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否则不但你我要被永生不死的咒术师盯上,就连子孙后代也不得安稳。” 皇甫景澜低声道:“打!那女人是妖孽,魅惑天下,蛊惑人心,因为她,天下大乱这么多年,不杀了她,怎么告慰亡灵?” “可是啊,皇甫景澜,好好想一想,从头到尾她向我们要过什么吗?刚带她来到城市时,她看到满大街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她硬是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默默看着,从未开口要过,我看不过去,瞅着什么小玩意就给她买下来,她开心就好!她虽然涉世未深,但还是女孩子心思,见到绸缎庄的鲜亮衣裳,步子都挪不开了,我跑去赌了些钱给她买了一身。皇甫景澜,你是大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我万俟流年没法跟你比,你那时候总冷眼看我,说我这小心思也就哄哄姑娘可以,也对,我就这点本事,手里有啥好的就给她瞧瞧,她看上啥了先弄到手再说,坑蒙拐骗偷啥下作手段都用上了!可是你景澜大公子家大业大不缺钱花怎么就想不到给她弄点没见识过的新鲜玩意?还是说你习惯别人开口求你,梦梵不开口,你就不会去办?” 皇甫景澜猛地转过身,眉宇间阴沉得可怕,每一道皱纹间都刻着可怕的气势,死死盯着万俟流年。 “你也别瞪我,没用了,老子从没怕过你!当年一无所有穷混混时不怕你,现在家大业大一朝皇帝了更不怕了!不服打一架,反正今天是要把话说清楚!”万俟流年将宵练剑提起,剑尖斜指向前,手背上已经泛出虬扎的青筋。 “咱两虽然交情这么些年,但你我心性不一样!咱都喜欢梦梵,可我就是想给她全部,我手里有啥好的都给她,见着更好的就偷就抢就挣,给她弄来她开心就好!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更喜欢施舍,梦梵只要开口,她想要什么你都舍得,可她是那种绕着你陪笑脸的莺莺燕燕么?” “她跟我亲近了,你又不乐意,也对,你平日就瞧不上我,眼看着梦梵要跟我走了,可不就着急了?她说咒术师深受世人迫害,被发现就是被闹市烧死的下场,我就说那就让全天下都不敢再迫害咒术师,就连这天下,老子也让它命名‘梦梵’!你听了我这话,嗤笑一声,就是那种既轻蔑又可笑的笑声,等老子真一点一点打下靖熙皇朝的天下了,你又急了,变卖家当招兵买马,非要跟我争天下!等靖熙皇朝完蛋了,你跟我打了二十年仗,我是睡了你老婆了还是杀了你爹妈了你跟我这么大仇?” 万俟流年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低声笑道:“皇甫景澜,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别不爱听!与我相比,你没那么喜欢梦梵,与其说你在和我争梦梵,不如说你在和我争意气,你见不得我比你强,见不得梦梵那种神仙一样的姑娘跟我亲近,对不对?包括这二十年梦阳和梵阳打仗,你也只是想把我打垮,证明我这个痞子混混没资格当皇帝,对不对?现在不打了,决定杀了梦梵,也是你心里的魔障在作怪,无非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谁也别想得到,对不对?” 万俟流年呵呵冷笑,在凌冽的风中无比刺耳,“你一口咬定梦梵是妖孽,其实心底里,你才是妖魔!” 忽有方寸雷音炸响,梵阳帝国始皇帝怒极出枪,九尺枪锋以迅雷之势攒刺而出,如一条墨黑色的蛟龙,带着破空之音朝万俟流年喉咙刺去。 铿锵之声爆响,万俟流年提剑封于喉前,用剑身挡住了这致命一击,脚下仍是被顶得向后退去数步, 他冷笑道:“看到了没?皇甫景澜,这就是你心里的妖魔,你性格里有一种极具毁灭性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毁了你!” “你看看我们现在都成什么样了?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了,还要拼死相向,这么多年交情,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万俟流年突然将剑丢到地上,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你要杀梦梵,我不拦你,我也拦不住你!我的武士交给你,你自己动手,我不想看到!从今天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再无牵连。”万俟流年拾起宵练剑,转身离开,大步向前走,毅然决然不回头。 皇甫景澜提着枪,枪锋对准万俟流年的后心,他有把握一枪把这个人通透,杀了他,天下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看着万俟流年越走越远,犹豫踌躇。用枪者最忌阵前犹豫,枪术极霸烈,靠的就是出枪时一往无前的霸道和决绝,稍微的优柔犹豫都会令枪势大打折扣。 他终究还是把枪放了下来,任凭万俟流年离开。 这个家伙,将后心暴露给他,不就是在赌他那未泯的良心么?万俟流年,你非要在诀别之前也要辱我一场么? 可是杀了你,这天下只留我一个,那就太寂寞了啊! “皇甫……景澜……”身后的风中传来一声冰冷的呢喃。 皇甫景澜猛地回头,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绝美面庞,脸上刚露出欣喜,却又皱起眉头,“你是谁?梦梵么?她没有这么冷冽的气势,梦梵只是个温软的女子,你又是谁?” “我就是梦梵神!”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动人的笑靥,“不过我是三百年后的梦梵!”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长枪,不见如何发力,却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皇甫景澜眉宇间阴翳更深,狠狠挤出一句话:“妖魔!“ “呵呵……”女子柔声笑了笑,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像一朵摇曳的风信子,“流年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你心里面装着的,才是妖魔!” 她妩媚轻笑,像一个魅惑的妖精,朱红色的唇凑近他的耳畔,“说句心里话,你和流年争天下,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她看到皇甫景澜的眼睛闪动着难以置信的光芒,笑得更加灿烂妩媚,“因为啊,就算你赢了天下,我喜欢的人,还是万俟流年,与你比起来,他是个更温柔的男人呢!与你的气度雍容相比,他更像猛虎轻嗅蔷薇,更懂体谅别人的心思……” 三百年后的梦梵慢慢向后退去,脚后就是山崖,她笑意飞扬,轻轻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俏皮的笑脸。起风了,她衣袂裙裾摇曳,窈窕的身影向天空飘去,像乘着风的燕子,消失不见。 皇甫景澜双手握紧了枪,苍老的面容狰狞似鬼,看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消失不见,心痛不已。 他愤怒咆哮,整个山崖上都是他蕴含狂怒的吼声。 “传我令,杀,烧了这片森林,里面的活物一个不剩,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皇帝至高无上的命令被传达下去,披坚执锐的武士们浩浩荡荡开进觅露森林中。 远处的密林间,鸟雀惊飞。 ———————————— 夜星辰头晕目眩地落地了,像是从空中被抛了出来。 他环视四周,只看到层层叠叠的森林,头顶满是斑驳的树叶,林间阴翳,不见阳光。 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猛地转身,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掩在一棵大树后,珊瑚红的清澈眼睛怯生生地偷偷看他。夜星辰如见虎狼,后撤一步,摆出拒敌的架势。 错不了的,就算化成灰,他也记得这张脸! 是修罗! 男孩头发是乌黑色的,穿着柔和的白色袍子,小心地从树后走出来,弱弱地问道:“哥哥你也是咒术师么?” 夜星辰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三百年前的修罗,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心思单纯。他定睛细看,果真是个漂亮的小人儿,咒术师本就拥有完美似天神的容貌,少年时的修罗还没有那份邪气,模样清丽倒像个女孩。 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哥哥你就是咒术师,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么?” 夜星辰收起心中的防备,对这个孩子也露出笑容,“没错啊,我第一次来这里,想找个人!” 他隐在袍子中的手已经结出手印,积蓄杀意准备杀了这个祸患! 杀了少年时的修罗,也就不会有未来的修罗了吧? “大哥哥,我叫路西乌斯,你叫什么名字?”他眨着清纯的眼睛望了过来。 夜星辰看到那双不染纤尘的眼睛,终究还是放下了杀意。路西乌斯,谁能料到这个孩子会在三百年后搅得天下大乱?可拥有这双纯净透明的眸子,要做出这等凶残可怕之事,需要多大的决绝? 他温和地笑了笑,走上前,揉着他的头发,“我找梦梵,你认识她么?” 一听到梦梵的名字,路西乌斯雀跃地拍着手,“当然认识啊,觅露森林里的咒术师都认识她,梦梵姐姐是我们的守护神,我带你去找她!” “我就在这里呀!”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他们循着声音望去,路西乌斯开心地奔过去,夜星辰却红了眼睛。 他无声地喃喃道:“娘亲——” 路西乌斯抓着梦梵的手,指着夜星辰说道:“姐姐,这个大哥哥找你!” “我知道了!你先回村子里吧,去找你凯恩叔叔,告诉他有人类军队进来,带着大家逃,能逃多少逃多少!”梦梵微笑着揉了揉路西乌斯的头发。 孩子眼中流露出恐惧,“姐姐那你呢?” “我会去找你们的,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凯恩叔叔,让他按计划行事!你要听话,知道么?” 孩子坚毅地点点头,转身朝森林更深处奔去。 梦梵轻叹一声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她看向夜星辰,上下打量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这一刻,夜星辰的眼泪决了堤,泪水肆意纵横,顺着脸颊滚落在地,这么多年艰难困苦,就是为了救出母亲。这也是七年以来,他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她。 “我知道我这个母亲很不称职,几乎对你不闻不问,兴许三百年钻研三大秘术,我的人性真的所剩无几了。”梦梵走上前来,轻轻拥抱住儿子,端详着他的脸,“我的时间不多,我集结三大秘术于一身,化身为神,就是想回到三百年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看当年的恩怨,了却心事! “我已经是神明了,我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凝缩为一,我将飞往天阙成为规则神。临走之前,你有什么心愿么?”梦梵看着个头已经比他还高的儿子,笑容温软。 “就不能多留一会么?”夜星辰哀愁地问道。 “不能啊,本该在凝练三大秘术后,就飞升天阙,现在这般已是强行逗留人间,再拖下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我也很想多陪你几天,就像个普通母亲一样,好好看看儿子!”梦梵语气急迫了些,“你回到三百年后,别杀梦阳林夕皇帝,那是个可怜人,他气运溃散,已经活不了几年了,不再是你的阻碍。修罗的命数我已经改动了,只会有路西乌斯,不再有嗜血的修罗,这是我不破坏规则的前提下,对历史最大的变动。你这么些年惦记的那个姑娘,雨萌额尔敦刻图,我也会复活她。” 梦梵的身影渐渐淡去,像是慢慢变得透明,就连声音也虚无缥缈起来,“星辰,今后无论在何处,我都会陪着你,我会化为冥冥中的规则之神,我会无处不在,默默地看着你,为你祈福,为你保佑!” 夜星辰眼前的光线突然升腾扭曲起来,他感到身子被狠狠向后拽去,接着坠入无限的虚空中。 梦梵对着他温柔的微笑,三百年的恩怨,就这样一笑泯之了么? ———————————————————— 待夜星辰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梦阳皇宫中,梦阳帝国权力中枢的摘星殿近在眼前。他缓缓踏上台阶,朝大殿中走去,宫殿最高处的皇座上,林夕皇帝披着琉璃龙翔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皇帝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本是灰白色的头发更接近于纯白,面颊更加深陷消瘦。他看到夜星辰进来,虚弱笑道:“你是来杀我的么?” 夜星辰轻轻摇头,“我不杀你,她不让我杀你,说你是个可怜人!” “她?是皇后么?是白颜么?”林夕皇帝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夜星辰迎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皇帝如释重负,背靠着皇座,嘴角含笑。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弑杀兄长,逼死父亲,残杀忠臣,截断胞弟双手,掀起战争牵连人命无数!这么些年,我夜不能寐,头痛欲裂,缥缈城上空的云雾好似有冤魂嘶吼,这是我的报应!”皇帝失声笑道,“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和修罗国师谋划的大事,终究只是一场笑谈!” 皇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双手掐着自己喉咙,胸膛起伏似浪,从皇座上跌倒下来,披着琉璃龙翔袍的身子滚下高高的台阶,像从神龛中坠落的神祗,像天空中的鹰折断了翅膀,像一颗陨落的星辰。 夜星辰忙奔过去,想搀扶起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他是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恨他的,可看到林夕皇帝这个样子,他又生不出恨意来。 将死之人,何必计较? 他刚一蹲下身,皇帝消瘦虬扎的手指就攥住了他的胳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与珊瑚红色的眸子对视住了。 “你的眼睛,和梦梵的一模一样!”皇帝嘶声喃喃,“梦梵,我当上皇帝,以天下为敌,不惜出卖气数命运,也要为你夺得天下。要让这天下合二为一,将一个完整的梦梵皇朝捧到你面前……我爱你若此,你爱我否?” 皇帝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幻化了,尽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到的幻象,他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在沉入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眼前浮现出梦梵的脸庞,他伸手触碰,想抓住她的手,想跟着她去任何地方,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视线越来越模糊,光线在渐渐暗去,眼皮沉重得想要合上,他一遍一遍喃喃着:“我爱你若此,你爱我否?” 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就像除夕夜时,在沁水园中,白颜皇后那百转千回的娇柔嗓音:“爱过!” 皇帝嘴角浮现笑意,松开了手,不再挣扎勉强,任凭无止境的黑暗将他包围,像坠入了最温柔的怀抱。 林夕七年一月二十八日,梦阳最后一任皇帝陨落。 夜星辰看着林夕皇帝万俟君咽气,竟觉得些怅然若失,像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通往天下共主的道路已畅通无阻,他只需走上台阶,坐上华丽的皇座,就能君临天下。 “星辰!” 夜星辰回头看去,迎上了一双碧绿的眸子。 他像飞翔了很久很久的飞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树枝,他迎着那道身影奔了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面颊埋在她的肩头,失声痛哭。 “结束了,宁正,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不会留下你一个人,我再不想失去你!”夜星辰哽咽着说道。 宁正愣了一瞬,接着轻柔地笑了,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畔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我们今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夜星辰嘶声说道,啜泣声在宫殿中回转不绝。 两个人儿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海岸边亘古不移的礁石,他们在一起就是永恒,就是唯一。 此时,极北经年不化的雪山上,一个躺在巨大冰晶中,穿着雪白狐裘小袄,马步裙火红灿烂的女孩缓缓睁开了眼。 她身边雪白的白莲花瓣上落着晶莹的雪花。 夜空穹顶星汉灿烂,她微微笑着,闪烁的星星仿佛也在对她静谧地微笑。 “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满天星辰,真好啊!”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