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冷眼旁观》 正文 第1章 贾敏说往事 “哦?琏儿夫妻俩才成亲小半年,琏儿媳妇竟已开始管家了不成?”贾敏心下纳罕,自己那二嫂子,权财二字便是她的命根子,哪里舍得这管家大权?可别是又犯了什么事才好。 贾敏心中一时生了许多猜测,面儿上却一丝不漏,仍是笑盈盈的。地下周瑞家的忙回道:“可不是!姑太太不知道,这琏二奶奶生得极标致,言谈又爽利,老太太爱得不行。只因前儿大小姐升了女史,我们太太在佛前许了誓愿,斋戒一月为大小姐祈福,索性便叫琏二奶奶管家了。” 贾敏皱了皱眉,这下人也太没规矩了些,竟这样评点年轻主子。只是这周瑞家的毕竟是王夫人的陪房,贾府规矩,长辈身边伺候的人比小一辈儿的主子更有些体面,倒也罢了。又问了几句贾府的近况,周瑞家的只没口子地赞他家大小姐如何有体面,宝二爷如何聪明伶俐得老太太的喜欢,贾敏便不耐烦起来,命大丫鬟南湘送了出去。 往年贾家来送节礼的俱是贾母身边之人,与贾敏也极亲近,总能多说几句。不知怎的这次来的竟是周瑞家的和张材家的,张材家的虽是家生子,却非贾母心腹,周瑞家的更不用说,竟是王夫人的陪房,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的意思,贾敏几乎听不下去了。什么女史,说着好听,也不过是伺候人的奴婢罢了。 “东涵,把节礼的单子拿来。” 礼单一入手,贾敏便又皱起眉来,看这薄薄的一张,可见二嫂子有多不待见自己。看了一回,南湘进来回话道:“太太,来人俱已安排妥当了,因码头上还有两船的东西,故而有四五人留在船上,饭食和打赏均已安排人送过去了。”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小丫头进来回话道:“太太,大姑娘和大爷来请安了。” 贾敏脸上这才有了笑影儿,身边的丫鬟赶忙迎了出去。不一会儿,只见两个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一双姐弟来了。那女孩儿只有五六岁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着实是个美人坯子,只略瘦了些;男孩子倒是长得挺结实,“蹬蹬蹬”地往屋里跑,也不用奶娘抱,后面几个丫鬟紧跟着进来。 “娘,珏儿想你啦!”小男孩进门就扑到贾敏怀里,贾敏笑着揉揉他的头,刚进门的女孩儿撇撇嘴,福身道:“玉儿给娘亲请安。”贾敏一手搂着儿子,另一只手拉过女儿,笑问道:“玉儿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午间没睡好,还是你弟弟又吵你了?” 黛玉还没答言,林珏早嚷嚷起来:“我才没有吵姐姐呢,娘又说我的不是。”说着说着便嘟起嘴来,一脸气愤。黛玉勾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门儿,笑道:“哎呦,你可真好意思说,也不知道刚才那个汝窑大花瓶是谁打碎了的,总不能是它自己倒了吧?” 林珏脸上登时红了起来,扭过头去把脸埋在贾敏衣襟里,不说话了reads;。黛玉仍不放过,笑盈盈地推他,“珏哥儿,珏哥儿,你怎么啦?转过来看看姐姐嘛,这就不好意思了?” 贾敏抿着嘴乐,见林珏几乎要恼羞成怒了才拍拍他安抚一下,然后指尖戳了戳黛玉的头,“玉儿又欺负你弟弟。” 一时有下人来回话,黛玉和林珏便退了出来,往花园里玩儿去了。 今日林如海衙门公务不多,故而早早地来家了。晚饭后一家人一起散步消食,林珏虚岁也只有四岁,不一会儿便困了,被嬷嬷抱回屋休息。林如海牵着黛玉,和贾敏说些家常。忽然黛玉拽住林如海的手问道:“爹爹,女史是个什么官职?” 林如海抱起她来,笑问道:“玉儿怎的有此一问?” 黛玉便道:“今儿听到有人说他们家大小姐当了女史,二房便要袭爵了。我还纳闷儿呢,哪有长房不承嗣袭爵的道理,难不成女史这个官竟有这么厉害?” 贾敏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声,显见得定是贾府的人嚼舌头了,当下气得眼睛都红了。必是王夫人的下人才这样没规矩,在亲戚家还公然议论主子,晋了女史便这般洋洋得意,怪不得母亲不让她管家,若不然只怕她越性儿连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林如海刚下衙回家,不知内情,便挥退了身边的下人,细问黛玉这话是何人所说。 黛玉道:“我也不知是何人,是在西院儿那边隔着墙听见的。只听着是两个妇人声音,想来不是咱家的人。两人在争执,其中一个就说‘我们大小姐才进宫几天便晋了女史,我们二老爷又住在正房,这不明摆着,这爵位定是二老爷的了。’另一个反驳说‘琏二爷还在呢,哪能轮得到二房?’第一个人又说‘我说你不通,老太太最疼的可是宝二爷,琏二奶奶又是我们太太的内侄女儿,你说她平日里行事是向着谁?’后来想起来爹爹教过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就没有再听下去了。” 黛玉越说声音越小,慢慢低下头去,又偷偷抬眼看林如海的神色,林如海本来有些不乐,看她这个样子倒笑了起来,捏捏她的鼻子道:“嗯,好歹还知道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次便罚你将今日的功课抄一遍,若有下回——”“不会有下回的!”黛玉连忙保证。 贾敏在一旁默默无言,黛玉偷偷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是生气了,有点后悔,随即又释然了。不管怎么样,总得让林如海知道贾府里的龌龊,将来若有个万一,自己也好有理由不去。虽然这回下了贾敏的面子,这副身子到底还是她的亲生女儿,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 三人默默出了花园,黛玉被嬷嬷抱去睡觉,林如海夫妇回到正房。贾敏又气又愧,娘家出了这等丑事,她也跟着没脸,回了房便向林如海哭道:“我素日只当二嫂子与我不睦罢了,谁知她竟存了这个心,这回做主让琏儿娶了她侄女儿,下回只怕要做母亲的主了!” 林如海正统士大夫出身,且家中几代单传,人丁稀少,于内宅事务不甚通,听得贾敏如此说,忙问何故。贾敏便将素日龃龉细细道出。 原来这王夫人与贾敏不睦已久。贾敏是公府小姐,又是老来女,贾代善与贾母都极疼她,出门都是一脚出八脚迈的排场,只是林家清流出身,与勋贵不同,不兴这个,她才慢慢改了。 王夫人少时却正值王家青黄不接,老太公去了,王夫人的长兄是个无能为的,王子腾也尚未崭露头角,家里虽说不上艰难,却也着实是无权无势,故而京中几房家人都迁回原籍去了,只余王夫人兄妹几个在京。好在王家老大结亲早,王夫人与薛姨妈得以让嫂子带了出门交际。 贾王两家原是老亲,贾敏却是那样排场,王夫人初时不过是羡慕,渐渐便添了嫉恨。说了贾家次子的亲事,固然是因为王家没落,也是因为见多了贾敏的贵气逼人,眼热贾家的富贵。谁知嫁进了贾家之后,日日需到贾母面前立规矩,贾敏又是时时刻刻在贾母跟前儿的,贾敏坐着她站着,贾敏吃饭她布菜,贾敏未出阁时便帮着贾母和贾赦的原配张氏协理府中事务,王夫人却连管家的边儿都摸不到,一来二去岂有不恨的? 王家老太公与老太君去得早,王夫人也没学过多少正经管家理事的本事,贾家娶了她进来也是存着不使小儿媳妇与大儿媳妇争锋的意思,谁知王夫人心里是另一番想头儿reads;。故而王夫人进门没多久,贾家便流言四起,又说张氏身为长媳专权敛财,又说贾敏未出阁的女儿插手家事不守本分,应以纺绩井臼为要。张氏出身大家,不与她一般见识,贾敏却是没受过气的,哪里能忍得,当即禀了贾母。王夫人本就不得贾母喜欢,又使出这样的手段,贾母便更厌她行事,往后略有不好处贾母便遣她去抄经斋戒捡佛豆,意在使她修身养性,莫要争强好胜。王夫人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越发添了恨意。 这厢贾敏向林如海哭道:“就因母亲没让她管家,她就那样编排我,老爷不知道,早些年每逢出门碰上她便要讥讽我生不出儿子来,可见是记了仇的,也就这两年有了玉儿与珏儿方听不到这话了。” 林如海恍然大悟,见贾敏仍在垂泪,便哄她道:“我说你先前怎么一出门回来就悒郁不乐,我只当你不爱交际,谁知是听了这些话。我那年调了外任,咱们一出京便有了两个孩儿,可见是你先前在京中受了她的气,心情不畅,乃至经络不通,身子骨弱,坐不下胎来。” 贾敏咬牙道:“可不是,想来她在母亲面前也没少说那样的话,母亲见我没孩儿焉能不急的,怪道那几年常常寻医问药,弄了来与我吃。” 林如海便携了她的手,又替她抹泪,安慰道:“这便是岳母疼你了。” 贾敏想到母亲,又是挂念又是担忧:“如今大嫂子去了,我又不在京中,母亲只怕又要受她的气呢。”又道:“她嫁与我二哥没几年我便出嫁了,尚且这样恨我,大嫂子管家那么多年,不知与她生了多少嫌隙,只怕她更恨大嫂子呢。瑚儿都那么大了还能掉进塘里,一病死了,说不定便是她做了什么手脚。若不是为瑚儿伤心,大嫂子哪里能去得那么早?” 贾敏一边说,一边抹泪,“大嫂性情最是和善不过的,她生了那么多事大嫂也从不与她计较,谁料去了之后仅剩一个琏儿,倒被她拢了去,娶了她的侄女儿,如今她又有这个心,只怕琏儿也要被她摆布了。” 林如海心下大惊,忙问道:“这内宅中妯娌之争竟这般厉害不成?照你说瑚儿应是长房嫡长孙,她竟敢下手?” 贾敏知道林如海从不在内宅诸事上留心,林家门风整肃,没见过这些事儿,便与他解释道:“她有什么不敢的呢,原刚进门时倒还消停些,自从她娘家二哥得了上皇的赏识她就威风起来了,待到升任京营节度使她便越发了不得了,当面儿就敢驳母亲的回。对母亲尚且如此,对大嫂就可想而知了。她未必当时就想着叫瑚儿死,起了坏心却是一定的,也就是碍着王家的面子父亲才没有狠处置她,倒弄得大哥大嫂心灰了。如今大嫂去了有不少年了,大哥万事不管,却苦了琏儿要受她的摆布。” 林如海口中喃喃,不住地惊叹,贾敏看他感叹倒把泪意收了,向他问道:“论理说我不该这样自曝家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我是有脸的?只是如今二嫂子的侄女儿不知好歹,我只担心琏儿,虽是长房嫡孙,却没人疼他,母亲年纪大了只怕照看不到,不知老爷能不能允了我接了琏儿来小住一阵儿?好歹提点提点他,别叫那孩子受了蒙蔽还不知道,也是我与大嫂子的情谊了。” 见贾敏眼泪停了,林如海已放下了一半的心,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照你说琏儿长房嫡孙,爵主不可轻离,且又新婚没多久,你倒拿什么理由接他来呢?依我看不如我先给他谋个淮扬地界的缺儿,你再修书与岳母并大舅兄,只管叫他们放心,想来你那二嫂也说不出什么来。” 贾敏一听,果然是个再稳妥不过的主意,便向林如海笑道:“果然是老爷有见识,周全妥当,如此我便放了心了。” 语毕,唤了丫鬟进来服侍贾敏净面,夫妇二人方更衣安置了。 正文 第2章 黛玉在林府的日常 林如海如今到任已有两个多月,只是盐政上的事最是纠缠不清的,第二日清早便又往衙门去了reads;。贾敏自理了家事,又唤东涵上前来问道:“可打探清楚了?码头上那两船东西是送到谁家的?”东涵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太太的话,是送往金陵甄家的节礼。”贾敏冷哼一声道:“怪不得,原来是他家!”底下几个丫鬟一声也不敢出。 贾敏又问:“可知那边二太太到底为何放了权,叫小辈管家?”东涵忙回道:“听说前儿那府里环三爷大病了一场,这病似乎与二太太有些关系,因此便叫她礼佛。”贾敏缓缓点头,心中却道,苛待庶子这种事可不至于卸了她的权,环儿又不像宝玉那般得宠。想来是闺女封了女史,她便小人得志、张狂起来,老太太才压着她罢。也正因这女史之职,才加厚了给甄家的节礼,毕竟是借着甄家的力才把元春送进宫,甄家的甄贵太妃又极得上皇宠爱,以后还得指着她提携呢。 念及此处,贾敏又是一阵冷笑,都说二嫂子是烧香礼佛的慈善人,这慈善人才是心最狠的,把女儿送到那等不见天日的去处来换府里的权柄,要是自己,必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想到黛玉,贾敏不禁有些头疼,这闺女读书是极好的,人情世故上却没甚天分,女人在内宅的地位与娘家的势力息息相关,娘家好了,夫君才会尊重,下人才会敬畏,哪能自曝家丑呢,也是林如海对这方面不甚上心,昨日才糊弄过去。 因要赶着在中秋节前把节礼送到甄府上,贾府众仆只呆了两天便告辞离开。贾敏虽心中不快,到底是自己的娘家,也不愿太过苛责。再加上节日将近,身为林府的主母,贾敏也忙得很,便由着他们去了。 黛玉不知贾敏正想着如何教育她,还在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先生讲课,林珏人虽小,也坐得端端正正,另有伴读丫鬟与小厮各两名,却是在后面站着听讲了。如今给他们讲课的先生,正是那贾雨村,黛玉暗里观察,这贾先生不愧是正经读书考上的进士,学问是极扎实的,只因恶了同僚丢了官,略有些愤世嫉俗之意。想来官场倾轧,他既无背景也无靠山,只得攀附贾家以谋上进,做人家手中的刀,行那手狠心黑、忘恩负义之事,末了结局也极凄惨。 黛玉虽了解剧情,却也不知该拿这贾雨村如何是好。能请到进士做西席是极难得的,且贾雨村又做过官,这样的先生那荣宁二府想请都请不到,林如海必不会辞了他的;若提携他,怕他日后犯事连累林家,若不提携,怕他日后记仇。黛玉为人弟子,不能说先生的不是,只好撂开手去不再想了。 一时下了课,丫鬟小厮上来收拾了课业本子,姐弟二人便往贾敏处去。进了内院,早有大丫鬟迎上前来,伴读丫鬟并小厮便携着课业本子各回姐弟俩的院里去了。原来这林家姐弟二人年龄虽小,却都已有了自己的院子,黛玉是穿来的,芯子是个成年人,自然不怕一个人住,林珏却还小,如今起居都与姐姐一道,等大些了方搬到自己院中去,如今那院子只当他存放书本玩具的库房。 到了贾敏这里,贾敏正在指派下人理东西呢。因林如海刚到任巡盐御史,衙门虽在淮扬地界,实管着两淮两浙的盐政,上上下下的盐商焉有不孝敬之理?故趁着中秋都送了礼来,偏贾敏一直忙着没空理会,今日方寻出闲暇来,可巧一双儿女来了,贾敏便将姐弟俩揽到身边坐了,也是顺便教孩子认认东西的意思。 黛玉倚在贾敏怀里,只听得东涵念道:“石青缂丝天马皮褂两件、玉色绉绸袷袄两件……”,不由笑道:“这是谁家,正要入冬了,他送的倒是应景,是哪家布商吗?”边上一个媳妇子忙上前回话:“大小姐好眼光,可不正是云芝阁的余家,他家听说也是本贯姑苏,做专供上用官用的布匹已有十几年了,大小姐没去过京里不知道,他家的云芝阁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黛玉听了,疑惑道:“我爹爹不是盐政吗?布商做什么要送礼来?” 贾敏听到这话,不由失笑“你这丫头,读书那样聪明,怎么这些事上倒不通。他送礼哪里是为了你爹爹,是送咱们娘俩呢。”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婆子把那衣裳连匣子捧过来,黛玉细看,果然有两件是女童款式,贾敏也看了一看,吩咐刚才回话的媳妇“齐云家的,节后便叫这云芝阁的人来给玉儿做两件衣裳。”那媳妇忙应了。 这齐云家的原是林家的家生子,本就是伺候衣裳针线的reads;。江南纺织业极繁盛,林家几代主母嫁妆里都有绣品铺子,她便是嫁了一家扬州绣铺的管事。正巧林如海刚点了巡盐御史,扬州的一干世仆并管事都在主家面前露了一回脸,这齐云家的对扬州各处绣铺布庄都极了解,又会说话会来事儿。因黛玉刚有了自己的院子,贾敏将原来管衣裳的大丫鬟西泠派到了黛玉院子里,这媳妇子便被提拔上来,仍管着太太小姐的衣裳。 贾敏又差齐云家的先将节礼中的布料绣品理出来,一一与黛玉讲解。林家家风不惯奢靡,故黛玉虽得林如海夫妇百般疼宠,却是今日才大开了眼界,蜀锦云锦竟都不值什么。齐云家的理出一匹菱格四合如意纹细锦出来,颜色素淡花纹清雅,黛玉刚要赞好,贾敏就说:“这料子不错,颜色也合适,先留这儿,一会儿东涵记得吩咐人送到前院儿去,叫书房里伺候的把老爷前儿画的那幅山水裱起来。”黛玉毕竟是个现代人的芯儿,看到博物馆馆藏级别的丝织品被拿去裱画,实在是目瞪口呆。 贾敏见她呆了,摇头道:“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一惊,不及你身上料子的一半儿。”媳妇丫鬟忙凑趣道:“大小姐才多大年纪,打络子才刚学了个开头儿,哪里就知道这些了。”贾敏便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你们老爷疼她,别人家的女孩儿哪有这个年纪还没拿过针的?” 没想到穿越一遭还能听到“别人家的孩子”这说法,黛玉颇觉荒诞。贾敏见她看了几匹布便如此模样,心中也无奈,暗忖日后管家理事多带着她,好教女儿长长见识,莫露了怯。眼下只好细细与她讲解,慢慢把她的想法扳过来。黛玉听得贾敏与她说什么“糊墙宜用提花缎,糊窗宜用蝉翼纱。”,才发现自己对古代贵族生活的了解着实有限,真真与那猜测皇帝老儿使金锄头的老农一样。 晚间林如海回来贾敏便与他提起白日之事,林如海也纳闷儿“玉儿是我俩第一个孩儿,爱之如珍如宝,怎的养成这般性子?莫不是下人苛待她了?”夫妇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贾敏便带人去了黛玉院中。 因姐弟二人都以玉为名,他俩的院子便分别取名为“和苑”、“蓝苑”,取和田、蓝田之意。贾敏这日便带人进了和苑,见丫鬟嬷嬷都十分规矩,房中摆设也是清雅而不失名贵,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最后无可奈何,吹毛求疵地指着帐子嫌太素淡了,另取了一顶内造的给换上方走了,倒让黛玉起了疑,大张旗鼓地就为了换个帐子?难不成是哪个姬妾出了什么幺蛾子? 黛玉自刚落地时便穿到了这副身子上,起初得知父母名讳时着实担惊受怕了一阵子。后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很体弱多病,弟弟也安安稳稳活过了三岁,那癞头和尚也没有找来,想是原来的绛珠不知去哪了,自己反正是不在那薄命司十二钗里的,自此放下心来。每日里伸手便有人替她穿衣服,张嘴就有人喂她吃饭,身体又是个小孩子,没甚事做,一日日地便混过去了。 今日贾敏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黛玉当下便生出危机感,纵是贾家不害她,也未必没有别人害她。从此便事事留心起来,贾敏正想教她管家理事、内宅阴私,母女二人不谋而合。自此黛玉每日下了课便往贾敏这儿来,也不拘学什么,下人来回管家的事儿贾敏便指点她如何管家,外头来回铺子的事儿黛玉便学如何经营铺子。 没过多久贾敏发现黛玉于术数极为擅长,瞧账本儿从来没错过,便拿了家里的总账与她核对,与她讲解如何管账。又夸她于术数一道颇有天分,黛玉心说我哪里是有天赋,任谁经了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四年大学都完爆林家这些账房了。 黛玉早已从书中知道贾家贪了林府三二百万的财产才修了那大观园,故算出总数来也没什么反应,倒让贾敏吃了一惊。贾敏自己刚嫁进林府时自恃公侯小姐,好摆个排场,林家只当是京中风俗不同,并不觉如何,直到贾敏管了家看了账本儿,方把素日里炫耀的心收了。如今见女儿不为所动,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便悄悄地说与林如海。 林如海听了这话,拊须大笑道:“这才是我林某人的女儿!”贾敏也笑道:“我就说呢,咱们家虽不好奢华之风,却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将她养了这么大,如何能养成那悭吝的性子?想来只是没见过那些花色纹绣才惊着了她,带她多见识见识也就好了。”林如海点头道:“正是这话。” 正文 第3章 穿越必备——玻璃配方 黛玉向来以为林家人少是不张扬的缘故,谁知协理家务时才发现,林家只是宅子里伺候的人少,仆从却是一点也不少的,或经营书斋,或开办酒楼,或管着粮庄,或打理铺子,铺子名下又有绣娘匠户,林林总总竟有几百人,顿时对贾敏生了钦佩之心。能管理这么多产业,又盈利颇丰,贾敏便放到现代也是个集团公司总经理级别的人物。 贾敏见黛玉总拿星星眼看她,很是疑惑,黛玉便照直说了。她毕竟曾是现代人,钦佩夸赞的话张口就来,也不嫌肉麻,直夸得贾敏脸都红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红着脸瞪人也没什么说服力,只让林黛玉感慨了一下自家娘亲的美貌,对自己的长相又多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贾敏虽脸红了,该教女儿的还是要教,黛玉便听她娓娓道来:“你年纪还小,你父亲与我也没说起过,其实林家前朝便是世家大族,只改朝换代时遭遇兵祸流散了。你父亲这一支得忠仆护卫,平安到了姑苏,却与其他族人失了联系,如今也没个近支嫡派的,可喜仆役真真是忠心耿耿。如今家里井井有条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依了祖宗规矩,只说铺子上的管事,你道是那么好当的?家里丫鬟小厮都要读书识字,必是读书好又会算账才能提上来当管事,以免受人蒙蔽。” 黛玉听了,暗暗赞叹。又见家下工匠技艺精湛,往后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时,便遣人去做了来,用着好的便使人多做些,供给自家铺子。她毕竟经历过现代的信息大爆炸,想出来的都是些新鲜玩意儿,一时在淮扬城中掀起了一股热潮。 这日家里金石斋的掌柜来回禀,大块玻璃制得了。可巧贾敏感了风寒,大夫嘱咐不能见风,冬日本就无聊,如今连隔窗赏梅也不可,越发添了愁闷。黛玉早想哄她开心,见送上来的玻璃品质不错,便有了主意。 因贾敏病着,一般小事黛玉便处置了,不需回到她那里,故黛玉偷偷摸摸地准备惊喜,又有管事媳妇和丫鬟暗里帮忙,竟果真将贾敏瞒住了。这日正值林如海休沐,黛玉一早便将弟弟从被窝里挖了起来与她一同去布置,又使人抬了暖轿到正房门前,请林如海贾敏夫妇上轿。贾敏只当她顽皮,林如海却知道女儿神神秘秘地已折腾好些日子了,也不说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十分配合。 一时入了室内方落轿,东涵南湘上前掀了帘子扶贾敏出来。贾敏定睛看去,原来是在园子西边的问梅阁中,如今四面全安了大窗,室内竟温暖如春,又见窗外粉碟绿萼,横斜疏瘦,各具姿态。林如海上前细看,窗上竟全是透明无色玻璃,大不过二尺见方,小也有巴掌大,工匠亦有巧思,因大块玻璃数量少些,便将小块玻璃制成梅花瓣状,嵌在窗棂上,整体仿了现代落地窗的形制,令众人如同置身花海。 黛玉扶了贾敏向窗边榻上坐了,笑问道:“母亲近日来不得出门,想是闷坏了,如今可觉得好些?”林珏也跳到榻上来依偎着贾敏,仰着脸儿朝她笑。贾敏一边儿搂着一个孩子,只觉心中欢喜,把连日的病痛倒去了五分。 见贾敏有喜极而泣之意,林如海怕她病中情绪起伏,对身体不好,便岔开话向黛玉问道:“昨日阿泽还说咱们家金石斋又要扬一回名,只怕说的便是这玻璃了,你又怎生折腾出来的?”黛玉笑道:“是金石斋的刘掌柜使人造出来的,我不过有个想法罢了。原玻璃不过是物以稀为贵,如今咱们家造出来的产量又高,质量又好,也怪不得泽叔乐得那样,现在一看见我就夸,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 这林泽正是林府的大管家,与主家同姓可见其世仆出身。他本就是林如海的奶兄,打小儿便进来做了伴读,与林如海一同读书习字长大的。林家一向人丁不旺,故他与林如海虽名为主仆,实如兄弟,就连名字都是林老侯爷按着林海的名字给取的,黛玉姐弟见了他都要喊一声泽叔。现林珏身边的伴读便有一个是这老管家的儿子,恰与林珏同岁,林如海给起了名字叫林琥,大家只唤他小虎。 因近日黛玉常有巧思,几间铺子的进项都翻了番,林泽身为管家焉有不乐之理?如今又造出了玻璃,且不说价钱,只说这新建了的问梅阁,便是淮扬第一阁也当得起,真真如天上亭台水下龙宫,老管家颇觉面上有光,只摩拳擦掌地等新年宴客,好与各家显摆显摆reads;。又听得来安装门窗的工匠们议论,这桩桩件件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难为大小姐怎么想来,只怕是仙女儿托生也未可知,怪道生在花朝节呢,想必是花仙了。 管家虽当时喝止了他们,回家细想也觉稀奇,自打大小姐降生后,不拘是在姑苏还是在淮扬,家里再没死过花草树木,小姐住的院子总是花木最繁盛的,连花匠都觉出不对来,小姐不过五六岁,竟养什么活什么。因林如海下了封口令,如今园中的花木已都是林家积年的老仆在打理,便是黛玉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神异之处却又无法解释,故老管家近日对黛玉颇多赞誉,话里话外只盼她再多说一些天上事物,弄得黛玉倒不好意思起来。 林如海对黛玉十分娇宠,听了管家的赞誉也没觉得不对,他自己也觉得女儿哪里都好,今日见了这等景致,更是赞叹不已。林如海品味出众,黛玉见他也说好,心中颇为自得。众人赏了一回,黛玉又奉父母上了楼,楼上同样是一色玻璃梅花式嵌窗,当中早已备好紫檀嵌竹丝梅花式桌凳,桌上备了粉彩梅花纹茶壶与盖碗,另有各色点心,亦作梅花状。早有丫鬟上来添茶,又服侍一家四口坐了。 贾敏此时心情早已平复下来,便细瞧黛玉是如何布置的。只见窗边设了一对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左边几上甜白釉划花缠枝莲纹梅瓶,右边几上茶晶梅花花插,插的正是窗前绿萼。背后壁上挂的是沈子蕃的缂丝梅雀图,底下案上置了炉瓶三事,因室中已有绿萼,故此时并未燃香。 贾敏便吩咐道:“既不燃香,便将香炉撤了,取我房里的梅花玉版笺并笔墨来。”黛玉奇道:“要笔墨做什么?”贾敏笑道:“你爹爹极爱梅花的,今日你布置的这样好,只怕他要大发诗兴,我不过先预备下罢了。”黛玉一看,果然林如海正携了林珏在窗边赏梅,只听得他正与林珏讲解:“王维有诗云‘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问梅之名便是源于此句。”林珏想了一想,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诗母亲曾教过我的,怪不得这样耳熟。” 贾敏听了笑道:“可不正是前儿梅花刚开的时候念的,难为你竟记住了。”黛玉便道:“母亲还说呢,正是那日贪看梅花才感了风寒。”贾敏便笑将她搂入怀中,道:“若不感风寒如何有今日之景致呢?这些日子也多劳玉儿费心,这会子我竟觉得身上大好了。” 林如海见贾敏果然精神不错,也来了兴致,命取了琴来,贾敏以萧相合,夫妇二人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直叫黛玉林珏二人听得如痴如醉。又有园中白鹤踱步而来,随乐音起舞,林如海便向一双儿女讲那和靖先生“梅妻鹤子”的典故,趁兴写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句,吩咐制成对联,替了原来的。一家四口赏梅吟诗,其乐融融。 又过了两三日,贾敏果然大好了。林管家早惦记着宴客,见主母出来交际了,便与林如海商议道:“那赵知府昨儿赋了一首五言赞他家的园子,园子不见如何,诗倒着实是好诗,不如咱家也请他一回,给大小姐的问梅阁也添些光彩。”林如海听了失笑,可巧已到年底了,给贾琏活动的缺儿也下来了,正是扬州知府同知,借此机会请知府一回也好,故当天便知会了贾敏。 贾敏听闻要宴请贾琏的上官,也十分热心,又向林如海建议道:“赵知府既是老爷的同年,又是琏儿的上官,单请他竟不大合适,倒要叫人说老爷营私了。不如趁着过年,越性办大些,便是有名有姓的大盐商也不妨请来,我知老爷素来清高,只是老爷也说这盐政事务极为难缠,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少不得要他们支持。” 林如海听了,也觉有理,赞同道:“夫人说得极是,为夫如今到任将有半载,盐政事务上仍无寸进,借此机会也可,只是委屈夫人屈尊招待商妇了。”贾敏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只是还有一条,若一同请时,只怕有官眷不愿与商户共处一室,少不得要分开请了。”林如海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翌日林如海便让管家着手准备,林管家本就存了替大小姐扬名的意思,听说要大办焉有不乐的,忙去吩咐家下人等准备不提。 正文 第4章 真·金手指——盐课林大人 林如海现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便已是三品大员,且这巡盐御史又不比别的三品,非简在帝心者不可得。他探花出身,能力也强,先时在户部已是颇有政绩,今上方点了他主管盐政。谁料江南水深,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林如海虽有手段,也不好轻易施展,着实愁闷了一阵子。 常言道:“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只因如今江南一代商业繁荣,商户的地位倒还高些,若在京中,沾了个商字便是连林府的门都进不来的,故林如海虽定了宴客之事,心里仍怕招待这些人委屈了贾敏。贾敏却不觉如何,若细论起来,林家的不少产业也属商事,她管家见得多了,见林如海心中不自在,倒反过来宽慰他。 展眼便是新年,林府先宴请的是淮扬大小官员,果然问梅阁令宾客大开眼界,都称颂不已;翌日又请了颇有文名的才子名士,众人亦对这玻璃阁楼赞不绝口,吟诗作赋,不消多记。一时间林家园子在扬州城中声名大噪,林如海见了,索性自挑了几家名声好的大商家下了帖子,不论盐政诸事,只取那与民同乐的意思。 盐商之间攀比之风盛行,只寥寥几家接了帖子,其他盐商哪里肯服,又有其他行业也不乏富豪,趁此机会也想钻营钻营。从商者三代不得科举,都是有钱无权的,越是有钱,越要上下打点大小官员,生怕被寻了罪名夺去家业,故免不了要在官场中寻个靠山。现林大人破格请客,若能借着这个机会搭上林家,日后在这淮扬地界竟不用愁了。因此略有名有姓儿的都往林府递了拜帖,直叫老管家忙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林如海做了主,择那各行各业数一数二的大商家,补了帖子方罢。 这日饮宴已毕,众人于问梅阁中分宾主坐了。江南文风阜盛,便是商人子弟也都是读过书的,举止言谈颇有风度,故虽称不上宾主相得,林如海对诸商倒也没什么恶感。且他是江南一带最大的官儿,今日到场的哪个没有偌大家业?都是人精,奉承还来不及,一时间也算是相谈甚欢。 座中有一位乌姓商人,专做金石生意,挂靠在造办处名下,淮扬一带内造的金珠玉石器物都归他家,故人都称他“乌总商”。他与林家金石斋的刘掌柜有些交情,早知这玻璃是林家秘法自产的,心里便有些想头。见众人都赞这玻璃窗,他便向林如海笑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小民做金石生意这些年,便是那西洋来的玻璃也见过不知多少,从没有像贵府这么大块的,且又平整透明,光可鉴人,若再让我见了那西洋商人,可要羞他一羞,看他们可还说嘴。” 林如海笑道:“这不过是因拙荆前日受了风寒,不便出门,小女就布置了这处来孝敬她母亲,谁知她小孩子家家怎么想来,本官也是沾了夫人的光才有幸一观啊。”众人听了,都赞林家门风清正,母慈子孝。那乌总商见话题又扯开了,心下着急,咬咬牙,起身离席向林如海鞠躬道:“小民唐突,不知林大人是否有意将这玻璃外销?” 因金石斋论起来算是林家的内坊,日常产出都是先供主家,若有精品便留下自用,不摆到铺子里卖的。只是当时玻璃稀有,本土只能造出小的,勉强做个耳珠戒指,西洋来的又价钱极高。如今林家造出这等品质的玻璃,正是一条财路,其他商人也有意,见乌总商先跳出来,便都看林如海如何裁处。 林如海何等样人,听这话音便知其所想,他又不是那敝帚自珍的,当下便道:“乌总商的意思本官已尽知了,只是我那金石斋产出不多,一月功夫造出来的才将将够布置这一栋阁楼。依本官的意思,不如总商自遣了门下的熟练匠户,到金石斋去学习学习,这法子也不甚难,日后尔等自去烧制经营岂不好?” 众商人听了大惊,那乌总商当即跪下向林如海磕头道:“大人慈善,我等却不敢欺瞒大人。这等技艺便是与那匠户传家也使得了,小民实不敢领。”其他商人也附和道:“正是这话,玻璃价钱极高,他若应下,就是欺大人心善了reads;。” 林如海听了,先命人扶了那乌总商起来复落了座,又向众人道:“本官如何不知那玻璃价贵,只是家中人丁稀少,唯拙荆并一双儿女罢了,要那么多银钱作甚。今将这门技艺传出去,不独乌总商一家,列位家中若有金石产业,亦可派匠户前来学习,好做成我淮扬的特产,日后能卖到那西洋地界去才好,也叫那起子洋人见识见识我朝的物产。” 众人听了都十分感慨,从来多有那刮地皮的贪官,骨头上都要刮出三两油来,他们这些巨富便是送孝敬慢了个一星半点儿的,都是罪过,何尝见过反送钱给他们的官员?座中年龄最大的吴姓盐商便道:“我等先时战战兢兢,正是见多了那道貌岸然的贪官,生怕开罪了大人,不曾想大人竟如此宽和,真真是我等商户之福啊。” 林如海笑道:“老翁言重了,本官也知道些世情。都说稼穑不易,走商又岂是容易的?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千百里外贩卖货物?且若无商贩,我等南人却到何处去买北地的皮毛、外国的洋货?虽说商为最末,实是圣人劝课农桑之意,到底是民以食为天,农耕最重。只是商业买卖也不可或缺,才是各司其职的道理。” 话音未落,只见那吴盐商竟有老泪纵横之态,以他为首,厅中众人皆离席下拜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的好官。谁不知商人子弟三代不得科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行这商贾之事,断了子侄的青云路,世人只知我等穿金戴银,何曾见过那背井离乡的艰辛。今听了大人这一席话,便是叫我等肝脑涂地也值了。” 林如海忙令他们起来,心中颇为惊讶。他受的是正统士族教育,原对商贾也有些鄙薄之意,一日黛玉听了,便说了这么一番话,又引了孟子·许行那一篇来驳他道:“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圣人都这样说了,可见士农工商,本应各司其职,如何还分出个贵贱来?”贾敏还揶揄她道:“你连四书都没学完,倒来与探花郎坐而论道了。” 林如海当时虽一笑置之,心里却也觉有理,今日无意道出这番话来,众商贾何曾听过?平日里普通举人秀才也常鄙视他们的,堂堂三品大员却能体谅民生艰辛,怎能不教他们有所触动?故不约而同离席下拜,倒让林如海吃了一惊。 因这一番话,厅中气氛渐热烈起来,便是各盐商亦添了些推心置腹之语。又有那乌总商复上前拜道:“大人淡泊,小民却不能不知事,这玻璃造办经营事体,须得使大人占五分股才好。”林如海推拒,乌总商只不肯白拿了玻璃配方,抵死不从。林如海便道:“制玻璃的法子到底是小女的主意,既如此说,便取一成干股与小女添些嫁妆银子罢了,五成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乌总商只是不依,又推让许久,到底按林如海的意思定了。又有另两家亦是做金石古玩生意的,也都有意造办,林如海也应了。又道:“这玻璃造办到底是要专做金石生意的揽去方好,一则常做这些生意的自有销路;二则都有熟练匠人,更易学成。假若不是这行里的,欲强揽这差事,免不得要寻别家匠户,彼此倒伤了和气。”众人都附和道:“这话很是。大人真是天纵奇才,无所不通。”因见林如海于商道并非无知,有那想浑水摸鱼的也歇了心思,于是宾主尽欢,至晚方散。 晚间归家,乌总商兴奋之情未消,又与老妻炫耀一番。其妻这日亦赴了林府的宴,却是在内宅贾敏处,听得这话,直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心怀百姓的好官。那林夫人听说也是京中公侯府第出身的小姐,一样儿的不摆架子,温和有礼,真真是好家风好涵养。”这乌太太娘家也是巨商,明白玻璃生意上的利润,便与乌总商商议再给林府补一份厚礼,夫妇二人说了半宿,直到四更方安置了,翌日又忙忙准备礼物不提。 年节过后,林如海再去衙门,果然诸事都有了进展。盐商虽豪富,却也是被揩油的大头儿,因见林如海宽和怜下,又不贪墨,颇有几家想要托庇门下,少不得递两张投名状,交待些背后秘闻,致使林如海行事越发顺利。因江南盐务积弊已久,上皇仁善,不加苛责,今上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派了林如海来正是为革清宿弊。如今有了进展,林如海呈上去的密折也言之有物,圣上少不得赐了赏下来。大小盐商见林如海远在江南尚有御赐封赏,越发趋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弄得林如海哭笑不得。 正文 第5章 少年琏二爷 展眼出了正月,因先前云芝阁给黛玉做的衣裳做工精致,黛玉便想了些新鲜款式,与贾敏商量着什么时候再请他家的绣娘来,忽见南湘掀了帘子来回禀道:“太太,咱们家人已在码头上接着表少爷了,现正往府里来呢,大管家吩咐小厮快马先行回禀,估摸着再有两刻钟表少爷便到了。”贾敏听了大喜,忙命赏了报讯的小厮,又吩咐丫鬟去叫了林珏来,又吩咐管事媳妇去看看给贾琏备的院子里可还有什么缺的,直叫黛玉笑她道:“母亲还是坐着罢,这会子转得我头都晕了。” 少顷贾琏进了府,因林如海还在衙门,贾敏便着人直接引了他进内院正房来reads;。黛玉听得门口北潼回话道:“表少爷来了。”,忙定睛看去,早有丫鬟打了帘子,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进了门,身着宝蓝缎彩绣平金云纹袍,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黛玉心下暗道:“那书上说我生得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我每日里照镜子也不觉如何,今日见了这位琏表哥才算知道了什么叫含情目,不论看谁都像看心上人似的。亏他是个男的,生得还英气些,若是女子,少不得要赞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了。” 那贾琏进了门便纳头拜道:“请姑母安。”贾敏忙拉了他起来,又揽了儿女过来与他介绍道:“这是你黛玉妹妹,这是你珏儿弟弟。”黛玉和林珏都向他见礼,贾琏也忙还礼,互相厮认过,又有表礼相赠,大家方归了坐。贾敏先叫了跟着贾琏的人进来回话,谁料竟只有两个小厮,一个昭儿,一个兴儿,看着还没有贾琏年纪大。贾敏当即便皱了眉,只不好发作,命人引了他们去贾琏院里安置箱笼罢了。 又向贾琏问道:“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可还康健?你父亲还好吗?”贾琏忙起身要回话,贾敏笑道:“你坐了那么多天的船还不累?这会子到了姑母面前倒讲起这些虚礼来了,你姑爹尚未下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半人,你何必这样见外,还不赶紧坐下。” 贾琏便复归了坐,回道:“劳姑母动问,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精神头极好的,我父亲也好,先前姑母年礼中特送与父亲的镂雕螭虎纹白玉,父亲喜欢极了,研究了好几日,说是前汉的玉剑饰,正经叫做剑珌的,还特特令我给姑母带了回礼来。”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紫檀扁盒,奉与贾敏。 贾敏揭开看时,原来也是镂雕白玉佩,刻的是凤纹,比贾敏送去的更精致些,不由笑道:“我又偏了大哥哥的好东西了。”又向黛玉林珏道:“你们自打生下来就没去过京里不知道,你们大舅舅才是好品位,不独这些物件,素日玉儿极爱的那梅花玉版笺也是出自你大舅舅的手笔,他自用的是碎冰笺,却把梅花笺全给了我。” 贾琏听了凑趣道:“父亲也说呢,新制得了些好笺纸,要送与姑母赏玩。这凤纹佩是父亲特命我随身带着的,只做那玉剑珌的回礼,另有给姑母的笺纸文房簪环钗钏等物,都在外头箱笼里;还有给黛玉妹妹的生辰礼,侄儿也一并带来了。” 说起箱笼,贾敏又想起先前的两个小厮,便问贾琏:“你去年刚成亲,至今也不过半年,怎么你媳妇不随你过来?便是她要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也不能只派这么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厮,成什么样子!且不说大家公子该有的排场,只这么两个小鬼儿,如何能照顾好你?” 贾琏忙解释道:“她如今在二叔二婶家里帮着料理些家务,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便不随了我来。”一语未了,贾敏已“砰”地一声拍在案几上,怒斥道:“你白长了这么大个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傻话!”贾琏唬了一跳,也不知是哪句说错了,忙向贾敏跪下道:“姑母消消气,都是琏儿不对。” 黛玉亦十分惊讶,她与贾敏做了五六年母女,破天荒头一遭看到贾敏这样生气,忙与丫鬟们使眼色让她们退了出去。贾敏在一旁已是滴下泪来,搂了贾琏道:“你这傻孩子,这样受人欺辱还不知道。”贾琏虽不明就里,也知贾敏是心疼他,心里一酸,也哭了出来,黛玉林珏两个又忙上前劝解。 一时贾敏拭了泪,携贾琏在榻上坐了,欲向他讲解一番,见黛玉姐弟仍在地上立着,便道:“咱们家人丁稀少,你们两个也是没经过没见过的,都坐下来听听吧,别等日后自己管家理事还什么都不懂。”姐弟二人便向两边椅子上坐了,听贾敏讲古。 自上回周瑞家的来送中秋节礼,说了些不通的话,贾敏便留了心,林家在京中亦有宅地产业,便使人打听了去。不想荣宁二府如今竟如筛子一般,大小仆役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现贾府里的事儿贾敏知道的倒比贾琏还清楚。她也不说旧事,只先问贾琏道:“琏儿如今行几?”贾琏恭敬回道:“行二。”贾敏又问:“这行二是从了谁的排行?”“是从了先珠大哥哥的。”贾敏便道:“既如此,你那宝玉弟弟如何还叫宝二爷呢?正经该是宝三爷才是。” 贾琏原也疑惑过的,只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如今姑母相问,少不得要照实说来,倒让贾敏失笑,“你与我这玉儿真真是兄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开手去,竟不如珏儿有韧劲儿reads;。”贾琏少不得奉承些“自幼不凡,将来必要蟾宫折桂”等语。 贾敏见几个孩子都不甚明了,便与他们细细讲来。贾琏的排行自然是从了他那夭折了的亲哥哥贾瑚来的,当日贾琏刚出生,张氏正坐月子时,不知怎的贾瑚就落了水,捞上来后没熬过几天便去了。贾家虽是暴发户出身,却也没出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故贾代善夫妇初时只当是孩子不小心罢了。 张氏却只不信,王夫人与她一向不对付,张氏焉能不疑她,便悄悄将这猜测与贾赦说了。只看长房几个孩子的名字,瑚琏琮皆是国之祭器,可想而知贾赦对儿子有多看重,嫡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如何肯干休,当即下令彻查。王夫人行事粗疏没个章法,果然被寻出了几处不对。 也是王夫人命大,恰逢王子腾升任了京营节度使,掌了京畿大营,这可是皇帝铁杆心腹才能担任的职位,纵贾代善是勋贵老臣,也不好得罪死了他。故贾赦张氏夫妇虽寻到了证据,也处置不得王夫人,最后不过是王夫人手下的一个陪房顶了罪名。自此贾赦夫妇便灰了心,张氏因丧子之痛早早去了,贾赦更是万事不管,还是贾母将贾琏接到身边养大。 贾琏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王夫人的计策。张氏去后,王夫人管家已有十几年光景,贾赦虽续娶了邢夫人,到底出身太低,又是继室,没底气跟王夫人争。贾琏若娶亲可大不一样,他是爵主,亲事也只在大家族中的嫡出女儿中挑选,那才是正经长房长媳,正可名正言顺地夺了王夫人的权。 贾敏亦冷笑道:“她巴巴地弄了自个儿的内侄女儿进来,可不就是舍不得这管家的权柄?只是我看你那媳妇儿也是个蠢的,人家扔了根骨头,她便摇着尾巴跟过去了。你二婶是何等人我还不知道,这十几年里不知从公中捞了多少,如今你媳妇儿一心攥着管家权,连你都舍了,只怕新官上任倒要先补亏空!”又纳罕道:“我就奇了,他们王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德言容功一样没见着,争权夺利倒十分有心得。”黛玉听了心说:“可不是,若不是日后贾家败了,那府里还不知姓贾姓王呢,便是姓了薛也说不定。” 贾敏对贾琏颇有些很铁不成钢之意,却也知道荣国府里只怕没人指点过他,如今少不得要将道理揉碎了细讲给他听。“你道姑母方才为何生气?你是正经的长房嫡孙,整个荣府日后都是你的,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如何能说出帮你二叔二婶料理家务这等不通的话来。原是因老太太还在世,你二叔才没被分出去,仍住在你家,你倒拿自己当外人了。” 又指点他道:“远的不说,你只看看你二叔家的宝玉,进出是什么排场,再看你自己,打京中到淮扬来,出这样的远门儿,竟只派了两个小厮,把你弄成了个孤鬼儿,你细想想你二婶儿安的什么心。再说你媳妇儿现管着家难道不知道?只怕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权上了瘾,都不在你身上留心了。姑母且问你,按家里的规矩,你这么大了该有两个通房丫头的,你的丫头哪去了?” 贾琏咬牙道:“您侄媳妇儿一进门便寻她俩的晦气,不出两月便都打发出去了。”贾敏点头道:“这就是了,跟你二婶一样的手段,先摆布了你的丫头,下一步便要辖制你了。你二叔也是个无能为的,窃居正房的名声难道是好听的?王氏那样折腾,他也不知道管管。” 又叹道:“从公细想,你虽是长房嫡孙,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当日你父亲,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若府里胆敢只派两个不成样子的小厮跟他出门,只怕要立时将那管人事的拉出去打死。统共我们兄妹三个,只他是在祖母跟前儿长大的,那才是娇生惯养,像个大家公子的体统。祖母去时怕有几十万的体己,全给了大哥哥,亏得王氏进门晚不知道,若知道了,要生出多少事来。” 贾琏心下暗道:“怪不得我父亲那边除了公中的账目外,另有小账,想是父亲的私房了。也是这话,金石古玩哪里是常人玩得起的,父亲那边的器物陈设,乃至花木,皆非凡品,且都不入公账,怎的我先时就没想到。” 叙了旧事,贾敏便将身边的管事大丫鬟北潼拨到贾琏院里总揽,又按贾府的旧例,另给配齐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并粗使丫鬟婆子,另有外面跟着的跟班小厮,不必一一细说。 正文 第6章 琏二哥在林府的日常 黛玉原对贾琏印象不好,贪花好色不说,还专勾搭人家的媳妇儿,故起初对贾琏并不亲近。谁知冷眼旁观一阵子,发现这位表哥并没有那样离谱。因他没带丫鬟姬妾来,贾敏拨到他院里的丫鬟颇有几个相貌出众的,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爱玩闹罢了。黛玉忖他虽略有些纨绔气息,平日里行事却很有章法,慢慢地也把那偏见去了,与他熟络起来。 林如海却对贾琏颇为照顾。贾琏已有十八岁了,虽不擅八股文章,该学过的也都学过,且生得讨人喜欢,为人又聪明机变,在衙门上下也都混得开。林如海见他待人接物有些天赋,便出入交际都带着他。林珏年纪尚小,众盐商想奉承都寻不着门路,见了贾琏,就将一腔热情都倾到了他身上,故没几日贾琏便收了几车的礼。其中颇多金器,盐商的风格只以大、重为佳,不甚精致,贾敏知道了,便将那粗疏的捡了出来,自添上些体己,着人去买了几间铺子,只当给贾琏添些零花钱。 贾琏生母去得早,贾赦又不管他,说是养在贾母跟前儿,平日里还是乳母照顾。如今到了林家,姑父姑母都拿他当自家儿子待,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又帮他置办产业,如何能不感动?现有了私房,便常寻摸些稀奇玩意儿孝敬贾敏。这日贾琏休沐,晌午便拎了一个小玻璃瓶儿进来,东涵接了,奉与贾敏reads;。贾敏细端详,只见澄黄如蜜,取下塞子,又有一股清甜的香气,便问是何物,贾琏笑答道:“这是谢氏香脂铺子新出的金花沤,说是拿来洗脸,最能润泽肌肤。” 可巧黛玉也在,听说这是拿来洗脸的,便想起香皂来,当即吩咐准备猪油等物,贾琏是个爱玩儿的,也跟了来凑热闹。香皂制法又不难,不出两个时辰便得了,贾琏又在一旁出主意说印上花样儿,加些香料。兄妹两个取了模具来,捣鼓半天,果然制出了几块好的,拿去给贾敏瞧,贾敏也觉得好。可巧刚给贾琏买的铺子里便有一家是胭脂铺子,便说多制些放在贾琏的铺子里卖。 贾琏笑道:“这是妹妹的主意,怎么好让我把好处全得了去?不如妹妹与我一人一半儿。”又悄悄向黛玉嘀咕:“你别怕亏,哥哥知道行情,这小玩意儿一块少说也能卖个三五钱银子,赚了钱来给你买花儿戴。”黛玉忍笑点头,心说我可比你知道行情,赚钱的时候多着呢。贾敏见他兄妹二人相处和睦,心下宽慰,便笑着答应了。 贾琏只当能赚个几十两银子罢了,却不知这淮扬城中的商户都盯着林家呢。先前玻璃的事情传出来,谁不眼红,至今短短几个月功夫,那三家已赚得盆满钵满,直叫众人嫉妒得恨不得去给乌总商套麻袋。贾琏这铺子是林管家出面去买的,如今出了新鲜玩意儿,众商都闻风而动,没过两日就给买断货了,第三日就有谢氏的少东家找上了贾琏。 这位谢小东家与贾琏年龄相仿,也碰过几面,那金花沤便是他送与贾琏的。故他家一打听出那铺子是贾琏的,立刻派了谢小东家将他请出来,商议着能否按那玻璃的例,将香皂秘方卖与谢氏,谢氏也愿与他五成干股。 贾琏心中虽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说要考虑。回府便悄悄哄黛玉道:“看他神色颇为恳切,且我与他也有些面子情儿,不好驳他,倒不如就把方子给他,那五成干股咱们还是平分。”黛玉却知香皂是薄利多销的,若他二人拿了五成干股,谢家只怕赚不到多少钱,便向贾琏道:“当日给出那玻璃的方子,父亲也只取了一成干股,咱们要五成岂不显得太贪了些?不如就要两成,仍是咱们一人一半儿。”细思一回,又道:“谢氏若是不允,执意要多给,哥哥可以说这方子只卖他一家,让他拿现银买断。一来免了再有其他商户找上门来,二来有这笔现银哥哥也可再多置办些产业。” 贾琏不料黛玉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细密,便笑她道:“你这小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才几岁就有这样的巧思,再大些岂不成妖精了?”黛玉便“哼”了一声道:“哥哥这话是夸我呢?说我多智近妖,我若是小妖,哥哥便是大妖了,看那孙猴子不打杀了你去?”贾琏大笑道:“且不论孙猴子打不打我,若我再不去回禀了姑爹姑妈,只怕他二老要打我了。”于是便辞了黛玉往正房去。林如海贾敏听了,也觉可行,又叫了管家来问,管家也说谢氏声誉不错,二人便允了。 翌日谢氏再来,贾琏便按与黛玉商议好的说了,谢小东家果然不依,只说两成太少,过意不去,贾琏心道果然,便又许他独家经营,谢小东家听了大喜,忙命下人快马回报。谢氏本意是想傍上林家,生意赚得多少还在其次。哪里料到有此意外之喜,他家做香脂生意已有百八十年的历史,眼光何等毒辣,若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那就赚大发了,两成干股并些许现银又算得了什么。故听得下人回禀,谢氏家主当即命人取了三万两的通兑银票来,用匣子装了,亲自送到贾琏面前。 贾琏掂量着匣子不重,料不过几百两金子罢了,他公侯府第出身,也不当回事,接了来便递给身后昭儿拿着,又与谢氏父子议定种种细节,便施施然家去了。进了院子,先吩咐昭儿道:“去那匣子里取一半儿,交给北潼,一会儿给姑娘送去。”昭儿答应着,贾琏便进里屋去换衣裳。不多时贾琏出来,见昭儿仍在原地,便皱眉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爷怎么吩咐你的?”昭儿忙道:“二爷,不……不是小的不去,是这银票也太多了,小的还没点完数儿。” 贾琏仔细一看,也吃了一惊,其时银票最大的面额足有一百两,这粗粗看去也不下百八十张,还未开口,便见昭儿哭丧着脸道:“哎呦我的爷,您一问,我又忘了先前数到几了,这都数第三回了。”说得贾琏噗地一声乐了,笑骂道:“你这个不中用的!罢了罢了,你便连匣子拿去给你北潼姐姐,她原是给姑母管账的,你求她数去。” 正文 第7章 贾敏过世 转眼过了两年。这两年里贾敏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年逾三十才生子,高龄产妇本就容易坐下病来,又是接连生了两胎,着实亏虚了。这年冬天又极冷,越发添了病,竟露出些下世的光景。林如海等人虽都安慰她,她自己岂能不知?故而悄悄地安排起后事。 这日便使人请了林如海并贾琏黛玉林珏来,贾敏已是下不得床了,就倚在大迎枕上说话,黛玉见状,立时便涌上泪意,少不得强忍了,怕贾敏见了心酸。贾敏先是拉了贾琏过去,贾琏忙跪到床前,听得贾敏交待他如何应付王夫人,这几年给他置办了哪些产业,又叮嘱他道:“咱们这样人家不兴休妻,且你又要为官做宰,更不能添了把柄。故你媳妇儿虽有些不好处,你也莫与她离了心,她虽是你二婶的内侄女儿,日后荣耀诰命却全从你身上来,好好教教她,往后也好好过日子。” 贾琏哭着应了,贾敏又说让他看顾些弟弟妹妹,贾琏也应了。贾敏便转向黛玉,黛玉忙上前来,贾敏握了她的手,道:“玉儿你打小便省心,只有一条儿,脾胃弱些,往后便叫南湘跟着你,她一向管着膳食饮馔,我不在了便叫她给你调理肠胃,可莫要再挑食了。”黛玉只默默流着泪点头,贾敏摸了摸她的头,又道:“闺阁女儿该学的我也没教你多少,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了,故托人请了两个大内出身的教养嬷嬷,你要用心学习,别叫人拿你失母说嘴。”黛玉听了已是泣不成声。 贾敏说两句便要歇一歇,不过是强撑着。又唤了林珏上前,嘱咐他好生读书,将管事大丫鬟东涵给了他,意在不使他在内宅事务上费心。末了执着林如海的手,夫妻俩相对流泪,三个孩子便默默退了出去。林如海还要说些宽心的话,贾敏道:“老爷莫要安慰我了,我这身子骨是不成了。你我夫妻多年,如今是我没福,不能与夫君白头偕老,我去了之后,夫君可别忘了我。”又道:“看在黛玉珏儿的份上,夫君也要善自珍重,定要看着他们婚嫁生子方好。将来也好说与我听,我便在那奈何桥上等着你,来世咱们还投生到一处去。” 当天夜里,贾敏便去了。合家上下无有不哀伤痛哭的,林如海不得不强打了精神,吩咐下操办停灵诸事,又扶棺回姑苏送葬。京中贾府得了消息,贾母头一个伤心欲绝,贾赦贾政等人想起小妹素日的好处,也滴下几滴泪来。唯有王夫人得心趁愿,在贾母面前尚且收敛些,回房便到小佛堂去还愿。怎料第二日贾母便说要接了两个外孙进京,王夫人登时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地应了,回头便嘱咐凤姐胡乱派几个人过去。 黛玉原以为自己既非那绛珠托生,自与红楼剧情无干。谁料虽迟了两年,到底贾敏还是一病去了,只怕去贾府也是免不了的。忽而又忆起,贾敏去后没两年林如海也死了,忙想法子安慰林如海。因见林如海有些生无可恋之意,冥思苦想,将那晒盐的法子想了出来,命人悄悄买了两个沿海的庄子,权作试验,并将具体数据记录在案,呈与林如海。 其时两淮大盐商中颇有几个投了甄家,贩卖私盐为废太子义忠亲王敛财,不料他坏了事儿,甄家便转而支持甄贵太妃所出的忠顺王。今上虽已登基多年,却碍着上皇的面子,不好发落甄家,只得在盐务上发狠。现有这晒盐之法,不比煎盐法耗费人力柴薪,成本低产量高,正可釜底抽薪,绝了几家大盐商的后路。故林如海忙密折进京,又向两个庄子上的家下人等下了封口令,以防走露消息,一心扑在盐务上,倒着实把那悲伤之意减了几分reads;。 这日接到贾母的信,林如海便欲送黛玉姐弟进京,黛玉林珏两个只不肯,道:“母亲已去了,为人子女者自当在您身边尽孝,如何能弃父远游?”林如海便道:“为父亦不舍,只是一来为玉儿的婚事计,丧母长女究竟在五不娶之列,由你外祖母教养也好;二来两淮盐场将有大变,你二人进京,也可解我顾盼之忧。”黛玉仍是不依,哭诉道:“便是这般,哪里有孝期去亲戚家住的道理?且只派了几个不成样子的下仆前来,哪里是接人,分明是羞辱于我,我再不去的。” 林如海亦料及此处,早已有所准备,此时便向黛玉解释道:“出了热孝倒也不妨事,且琏儿三年外任已完,正要回京述职,你们三个便可一同入京。下任我已为琏儿谋了户部主事一职,有他在那府里为父也放心些。你俩也莫要担心老父,能再担一任盐政,正可将那晒盐之法推行开去,不光为圣上解忧,于天下百姓亦是一场大功德。若能成事,三年之后为父只怕要入阁拜相,你我父子在京中团聚岂不好?” 原来林如海早有送一双儿女进京之意,故早将管家遣至京中收拾房屋,打点关系,只是怕黛玉姐弟在京无人照看,才未曾提及罢了。如今贾母的主意正合了他的意,林如海如何不肯?只黛玉听了这话,又开始担心他的安危,林如海便笑道:“既将来要常住京中,索性便把家里收拾收拾全带了去,我自住到衙门公宅,只怕更安全。”黛玉无法,只得同意了。 于是过了新年,贾琏并黛玉姐弟便开始收拾行装。贾琏不过比来时多带了北潼几个丫鬟与常给他跑腿办事的几个小厮罢了,黛玉等人却是要举家上京。因贾敏常在病中,黛玉实已管家有一两年了,此时安排起来也有条不紊,只是舍不得老父。故今日送一幅字到书房去,说是给林如海留个念想;明日又打个络子给林如海系上,好让林如海时时想着。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林如海定期给她写信,每月都请大夫来看脉,脉案也要随信附上等语。 林如海亦不放心,少不得再修书与京中故友,另又为贾雨村谋了个差事。原来因贾敏晚去了两年,贾雨村便未曾谋得那金陵应天府的缺,此时尚在林家教授黛玉林珏读书。他既做了林珏的蒙师,日后林珏若入朝为官便与他撇不清关系了,故林如海也尽心尽力,为他谋了个都察院佥都御史的职缺。为御史虽不比外任油水足,却是个清贵的官职,前程可期,因此贾雨村感激不尽,亦去打点行装不提。 离别之日如何洒泪不舍且不说,只说这日船行至通州地界,将要进京之时,贾琏忽命人知会黛玉多备份礼。原来是薛家已于月初到京,在贾府住下了,贾琏如今亦有心腹,听了消息忙快马出京来报。黛玉自忖,纵她对贾宝玉那个凤凰蛋无意,有王夫人在,也难与薛宝钗交好,故只照着三春的礼随便补了一份罢了,不料午后贾琏竟亲自来讲了一番薛家的八卦。 虽金陵知府另有其人,薛蟠照旧打死了那冯小公子夺了香菱,托贾王两家之力摆平了此事。于是王子腾便修书令薛家进京,意在将这外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惹了事还要给他善后。只因黛玉姐弟要进京,王夫人便要让薛家人住到贾府来,与林黛玉打个擂台,又特特知会路上快行,务必比林家先入京。 黛玉听了失笑,问贾琏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打量着她外甥女去了就能占个先儿,我去了就没地方住还是怎的?”贾琏笑道:“这也说不准,她便是有意不准备院子,给你个下马威,你又能如何?” 黛玉心道原就没给准备,如今我来了可不受这样的气。便向贾琏道:“她若不给准备院子,我姐弟二人带的丫鬟嬷嬷也有三二十人,没地儿站没地儿坐的,她就不臊得慌了?也是,听说那府里现管家的还是嫂子呢,要丢脸也是丢哥哥你和你媳妇儿的脸。若嫂子也这样不晓事,那我便家去,反正泽叔已将老宅收拾好了,样样都是齐备的,我又何必去看她脸色。” 贾琏听了大笑道:“了不得,咱们兄妹相处三年,我竟不知你气性这样大。”黛玉道:“原也没人给我气受。”贾琏听了这话,便止了笑,宽慰她道:“你莫怕,有哥哥呢,若她们果真如此行事,哥哥替你出气。那王氏对我不怀好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说不得咱们兄妹还要联手治一治她。” 黛玉也正有此意,两人便嘀嘀咕咕商议起来,至晚方散。 正文 第8章 黛玉在贾府的第一天 翌日一早到了都中码头,早有荣府打发了轿子和拉行李的车马来接,林家大管家亦等候多时,正与荣府派来的管家林之孝寒暄,见了贾琏都上前行礼。贾琏一眼望去,见车马轿子都不大够,忙知会黛玉暂莫下船,又打发人赶紧回府叫去。 一来一回荣府车马来得便慢,竟是林家那边先搬运完行李,遣了车马回府,林老管家并京中管事的汪管家都在码头上给林珏请了安,又上船见过黛玉。汪管家也是林府的老人,林如海外任时便留他在京打理产业,探听消息。故行了礼,叙过寒温,黛玉便使他在京中仆役中拨一个知事的丫鬟来,汪管家听了笑道:“小姐既如此说,不如便叫小老儿那不成器的闺女来罢。” 当时能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极体面的,日后婚嫁也好,少爷身边却还是小厮更受倚重,故只要不是想当妾的,都更乐意伺候小姐。黛玉便道:“不忙,今儿二月二十一,我与珏儿先到外祖母家去,二十四回咱们家,见见京里的家人,便叫你女儿收拾好,那日再跟我走就是了。”汪管家忙答应了。忽听得外头说荣府的车轿到了,两位管家便一同退了出去。 当下弃舟登岸,贾琏、林珏二人骑了马,黛玉等人的轿子随后,有大半个时辰才到荣府。黛玉在轿子里,未见从哪个门进府,料想贾家正经二爷打头儿第一个进去,必是走了正经待人接客该进的门了。进了正院,贾琏引着林珏去拜见贾赦贾政等人,黛玉的轿子直入了内院方落地。荣府的婆子上前打起轿帘,黛玉的丫鬟忙上前扶她下轿,簇拥着进了垂花门,过了穿堂,便是贾母的院子。早有三四个丫鬟争着去报:“林姑娘来了。” 黛玉恍惚记得这一段是课文里学过的,一面行礼一面在心里回想,果然是先被贾母抱着哭,又见过邢王两位舅母并姐妹们,只是多了薛姨妈和薛宝钗。贾母道:“这是你二舅母的妹子,你便与你姐妹们一样,叫一声姨妈。”黛玉便行礼问好,薛姨妈忙扶了她起来,又介绍了宝钗,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 黛玉却是坐在贾母身侧,冷眼瞧着,果然薛宝钗生得最出众,且穿了一身大红织金四合如意云纹褙子,头上戴着金镶宝石累丝蜻蜓簪,彩绣辉煌,顾盼生辉。黛玉心知怕是王夫人存心要让薛宝钗压她一头,这倒也罢了,只是黛玉仍在孝中,见她一身大红颇觉刺目。又看到薛宝钗颈上一个金璎珞,底下坠着一块金锁,心里忖度着便是那金玉良缘的金锁了,想来小选不过是个借口,王夫人与薛姨妈打从一开始就有撮合金玉的意思。 一时凤姐进来了,两人厮见过,凤姐便问带了几个人来,吩咐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歇歇。黛玉一听这话里的意思果然未准备院子,便向凤姐道:“我年纪轻,见识浅,故贴身伺候的丫鬟嬷嬷全都跟着进京了,连母亲给我的丫鬟也带了来,可是给嫂子添麻烦了。”贾母听了,便命叫进来。实则因要常住京中,本贯姑苏淮扬的丫鬟嬷嬷多有未跟来的,只黛玉赌气要摆个排场,故打头儿进来的便是钟、李两位宫中出身的嬷嬷,后头跟着两位教养嬷嬷,东、南、西、北四个大丫鬟,雪雁、丹鹤两个伴读丫鬟,宜修、宜笑、杜若、杜蘅四个黛玉贴身伺候的,瑶华、琼华、灼华、素华四个林珏身边伺候的,登时挤满了正房。 凤姐见了,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急了起来,黛玉只不看她,向贾母介绍道:“这二位是宫里出身的嬷嬷。”贾母忙叫起赐了座,寒暄几句,说些宫中旧事,凤姐听了,心知不好相与,便向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便悄悄退了出去。正心焦时,又听得黛玉道:“这四个原是母亲跟前的大丫鬟,东涵现管着珏儿的院子,西泠、南湘跟着我,北潼却是母亲拨去伺候二哥哥的,嫂子带了她去吧reads;。” 凤姐起初刚揽了管家大权时,正在兴头上,咬咬牙便放贾琏独自去上任,后来岂有不悔的?只是每每露出一点去扬州的意思,王夫人便拿话堵了她,且叫她抛了管家权她也不舍得,故这三年也就混过去了。今见北潼是贾敏亲自给的丫鬟,生得比主子小姐也不差什么,只当她是通房丫头,想驳又不好驳,一时竟没接上话。 黛玉看凤姐神色便知是想左了,只是她与贾琏要好,对王熙凤颇有些怨念,便笑道:“因二哥哥去时也没带两个人,母亲才派了北潼去,平日里是管着二哥哥房里的银钱账目进出礼单的,嫂子不如先带了她去交接,再把人给我送回来?” 这话就更不好接了,既说凤姐揽权贪钱,又刺她待贾琏不尽心,故凤姐忙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是我偏了姑妈的好人了。”贾母也要圆凤姐的面子,只笑道:“既这么着,我替你补一个。”说着,便命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到黛玉身边伺候。又因见他姐弟带的人多,便命凤姐收拾了后头的西跨院出来,凤姐忙应了,出去安排,黛玉也命丫鬟们跟去安置箱笼不提。 不多时到了正午,贾母吩咐摆饭,黛玉见席上皆是鸡鸭鱼肉,十分油腻,不过略吃了几口便罢了。寂然饭毕,撤了桌椅,众人仍坐在一处说话,因方才饭时凤姐也要立规矩,故此时仍侍立在侧。王夫人便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 黛玉听了心下暗笑,只等着她说出“拿缎子给你妹妹做两件衣裳”的话来,不料忽有下人来报:“大明宫掌事大太监刘进忠老爷前来降旨,说是皇上宣林大爷、林姑娘进宫,老爷们吩咐请林姑娘去呢。”唬得众人惶惶不定,不知是何消息,贾母忙命黛玉带着钟、李二位嬷嬷往外院去了。那刘太监仍在外院等着,见黛玉出来了,又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宣了一遍旨意,贾府早备好车轿,由贾琏护送着,往宫里去了。 原来林如海爱子心切,曾于密折中提过“粉身碎骨不足以报效君恩,只忧心稚儿弱女”等语,皇帝便起意要给他个恩典。宣了黛玉姐弟进宫,不过说两句勉励的话,赏些东西便罢。谁知上皇听说,忆起了贾代善与林家祖父等一干老臣,也要见见。进宫的路上两位嬷嬷已说了宫里各位主子脾性,知道上皇一向宽和,黛玉姐弟倒也镇定自若。 至上皇处,一样叩拜行礼问安,殿中侍立的太监叫了起。上皇一见林珏抬头,便笑道:“你生得竟不像祖父,倒像你外祖父了。”林珏虽然调皮,却最是心中有数,见上皇有讲古之意,少不得做个捧哏。上皇说起往事,兴致越发高昂,太后见状,便自与黛玉说话。 黛玉今日穿了条雪灰缂丝墨竹裙,乃是令家中绣娘按照自己的一幅墨竹习作织出来的,太后颇为喜爱,赞她心思灵慧。上皇听得了,也端量了两眼,道:“朕瞧着,笔意里倒有些林海的意思。”林珏忙道:“圣上果真慧眼如炬,姐姐的画技正是师从家父的。”上皇又问了年纪,得知黛玉年方八岁,亦赞她有天赋,末了除彩缎古董金玉之物等常例赏赐外,又另赐了宫中藏的一幅倪瓒的《竹枝图》,命人好生将他姐弟二人送出宫去。 贾府远离权力中心日久,不知朝中动向,故虽见那刘太监态度颇佳,心中仍是惶惑不安。直至黛玉姐弟出了宫,贾琏方使人快马回报,如何面见上皇、今上并得了赏赐等语,喜得贾母等人不住念佛。于是黛玉再进到贾母的院子时,凤姐忙接出正房,王夫人也换了一副颜色,薛宝钗更是连衣裳都换过了。又有宁府的尤氏秦可卿婆媳也来了,不免互相厮认。 至晚饭时,凤姐亲为黛玉盛汤添饭,又向贾母笑道:“我看妹妹晌午吃的不多,想来那大鱼大肉油腻腻的,妹妹花朵儿一般的人,又刚长途奔波至京,如何吃得那些个?这小莲蓬儿汤倒还可吃。”贾母亦笑道:“凤儿这话很是。”黛玉细瞧,正是原宝玉挨打后提起的莲叶羹,又尝了一尝,味道果真不错,便谢过凤姐。凤姐笑道:“这值什么,妹妹若想吃时,只管告诉我,我支使人做去。” 一时饭毕,漱了口,众人复归了座,问起宫中见闻。黛玉奔波了一天,颇有些乏累,少不得强打精神支持罢了,贾母见状,忙命她回房歇息。黛玉回了房,换过衣裳,丫鬟们服侍着洗漱后便躺下了,朦朦胧胧间只觉得忘了什么事情似的,直至将要入梦方想起来:今天没有见到宝玉! 正文 第9章 宝黛初见 翌日一早,黛玉早早地携了林珏往贾母上房来,只林珏不惯在脂粉堆中,哄了贾母笑过一阵便推说要寻贾琏,退出去了。贾母便向黛玉道:“珏哥儿的功课可不能荒废了,往后便叫他与宝玉一同上学去。”黛玉早知贾府家学是个什么德行,忙向贾母笑道:“多谢外祖母费心了。只是那翰林院掌院学士林大人,论起来是我姐弟的远房族叔,原是前朝兵祸时失散了的。他家人口也少,故自打前年认了亲,与我家颇有携些守望相助之意,听说我与珏儿要上京,早早便写了信与我父亲,说要亲自教导,父亲已是应了,明日便要去他府上行拜师礼。” 贾母听了假意嗔道:“你这孩子也不早说。”又命人打点出一份束脩礼物来,黛玉忙笑道:“昨日着急忙慌的,可不是忘了?我这里还有给外祖母、舅母和姐妹们的礼呢。”便吩咐道:“鹦哥,你去叫杜若把备好的礼找出来,使人抬来。”鹦哥答应着去了,凤姐在一旁凑趣道:“哎呦,我可要多坐一会子,也蹭个礼去。”黛玉笑道:“二哥哥不知给你带了多少,你还瞧得上我这点子东西?”说得众人都笑了。 因昨日被黛玉刺了一句,凤姐心里原有些不喜,不料黛玉姐弟竟方到京便被召进宫去,唬得贾府上下立时态度大变。先前还有些说她姐弟二人依附贾府的流言,转眼就变成林姑爷简在帝心,凤姐亦不好得罪她,少不得忍了气。直至晚间贾琏归家,说起先前贾敏的话,凤姐方知黛玉是为贾琏抱不平,心下又愧又悔,忙向贾琏哭诉不得已。 贾琏已在官场历练出来了,也不论先时的不是,只将贾敏那番王夫人觊觎爵位的话说与她听,凤姐知王夫人与贾敏不睦,疑心贾敏是要对付王夫人。贾琏见状,又命北潼将账目拿来,凤姐虽未念过书,素日管家,账本却还是看得懂的,见了贾敏为贾琏置办的那许多产业,竟疑心自己眼花。贾琏便笑道:“你也当了两三年管家奶奶了,就这样眼皮子浅?” 凤姐刚进门时原存了摆布贾琏的意思,不料贾琏外任一遭,竟辖制不得了。反观凤姐,因贾琏不在京中,不知多受了多少气,贾府上下哪个是好相与的,她略厉害些,便听得下人议论,“琏二爷在外头几年只怕连儿子都生了,二奶奶不过空架子罢了,等二爷回来了看她还威风去?”。这才知道她素日争荣夸耀,都是从贾琏身上来,故这三年虽也是管着家,心里却颇无底气,倒少作了好些恶。此时见贾琏未曾带姬妾回来,私房也不瞒她,心中方略定了定,便笑答道:“我只纳罕姑母怎么这样疼你。” 贾琏轻“哼”一声,道:“可不正是因二奶奶只派了两个不成样子的小厮去,也不支银子,姑母才可怜我罢了。”凤姐听得又提起这话,少不得低头认错,又软语相求,贾琏记着贾敏生前的嘱咐,便教她道:“咱们夫妻本是一体,你若能管家理事,我岂有不高兴的?你如何能舍不得那管事的威风,倒舍得我去?只一心听你那姑母的话,却不想想,若你生不出儿子,这国公府将来要落到谁手里?北潼原是姑母身边管账的大丫鬟,我正寻思着带回来与你也是个膀臂,你倒好,往日里那样聪明,到林妹妹面前竟不会说了,防我跟防贼似的,你那名声就好听了?” 贾琏本意是凤姐传出妒名儿去不好听,凤姐却是常与宝玉贾蓉等人嬉笑不忌的,听了这话只当是贾琏敲打她,心中大乱,强笑道:“我知道错了,二爷往后若看上了哪个丫头,我便给她开了脸就是了。”贾琏不疑有他,只笑她道:“这会子你又大度了,我现入了户部,正该用心的时候,你倒叫我往丫头身上留心去。”又道:“这些产业就当是咱俩的私房钱,别傻子似的填到公中,二婶那边若有话说,我去应付。” 因昨日贾琏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凤姐对黛玉便多了几分真心,此时在贾母面前一个逗一个捧,哄得老太太十分高兴reads;。那西跨院就在贾母的正房后头,故不多时婆子们便抬了箱子进来,黛玉便命人开了,头一件便是奉与贾母的金漆点翠玻璃围屏。因玻璃获利甚多,乌总商并另外两家都常有孝敬,新出的玻璃器具也都往林家送一份,黛玉临行前便挑出几件好的加进了礼单。 这玻璃围屏造型大方,色彩艳丽,果然得了贾母的喜欢,当即命人摆上,凤姐便笑道:“我那里也有几扇玻璃屏风,只不如妹妹这个新巧。”黛玉道:“这是淮扬一带新出的式样,不过占个新鲜二字罢了,嫂子那里的想来是西洋产的,才稀罕呢。”凤姐道:“凭它是哪里产的,还是咱们造出来的更合我的眼缘儿。”又看那古董织绣等物,众人正说笑间,只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虽对那木石前盟无意,也好奇宝玉是个什么人物,故忙往门口瞧去,只见丫鬟打起帘子,一个俊俏的少年快步进来,向贾母行礼问安。黛玉细瞧他,仍是天真烂漫一股孩子气,着实想象不出日后错综复杂的婚恋关系。听得贾母道:“还不快来见过你妹妹。”便起身来与宝玉行礼,宝玉忙还了礼。 因要防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故还未等宝玉开口,黛玉便向贾母笑道:“我看珏儿倒生得与这位哥哥有些相像。”贾母道:“那是珏哥儿相貌随了你娘了。我这些儿女,只你娘生得最像你那去了的外祖父。”说着不免伤感起来,叹道:“谁知她竟狠心舍我而去了,叫我怎能不伤心。”黛玉听了,也呜咽起来,众人忙上前劝慰,方略略止住。 黛玉只道已躲过了宝玉的一番问话,却不知宝玉最是在姐姐妹妹身上留心的,见她止了泪露出笑模样,便又与她寒暄起来,问道:“不知妹妹尊名哪两个字?”黛玉道:“这黛玉二字是母亲取的小名儿,大名却是一个珺字。”又向贾母道:“我与珏儿的名字都与宝玉哥哥重了。”宝玉听了笑道:“既然这样,妹妹可有玉没有?”黛玉早料到此处,假作悲愁道:“小妹尚在孝期,戴那劳什子做什么。”宝玉见了,忙赔不是,“妹妹别生气,都是我不会说话。”又不住作揖,倒把那取字一节避了过去。 午间贾母要歇晌,黛玉便自回院中,指挥丫鬟们将家中带来的书籍开箱晒一晒。江南气候潮湿,这活计雪雁等人都是做惯了的,鹦哥见插不上手,忙搬个黑漆撒螺钿小圆凳出来,铺上坐褥,服侍黛玉坐了,又取了个画珐琅缠枝牡丹纹手炉让黛玉拿着。黛玉便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她年纪多大,家里如何等语。 因昨日黛玉出了一回大风头,分到西院的丫鬟婆子都颇觉面上有光,见黛玉在院中坐了,都想上前露个脸儿,故黛玉坐下没过一刻钟,已有三四个个小丫头过来问好。黛玉便道:“还是把人全叫过来罢,这会子无事,索性都叫齐了,互相认认人。”不一时荣府的丫鬟婆子都到了,雪雁等人也停了手中的差事,垂首侍立。 荣府的爷们里,除贾赦是住在外院的,其余上自贾政下至贾兰都是于内院起居,故林珏现跟着黛玉,也住西院。贾母按三春的例,给姐弟二人配了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统共十二个,守门上夜粗使的婆子也有八个,此时纷纷行礼问安。黛玉便说了些有劳诸位的话,嬷嬷又上前敲打了几句,分派了哪几个专管洒扫、哪几个专管传话等活计,使诸人各司其职,末了黛玉又吩咐所有嬷嬷丫鬟仆妇都加一个月的月钱。 因黛玉进项颇多,对下人也慷慨,每月雪雁、丹鹤两个伴读并杜若、杜蘅等四个贴身丫鬟的月钱都是二两,如今鹦哥也算在这里头;西泠、南湘两个原是贾敏身边得用的,说是大丫鬟,实则称得上高级助理,内外事务都管得,月钱便是五两;底下小丫头并婆子们则是每月人各一两。林珏处也是一样的例。 不料贾府里却是鸳鸯袭人这些大丫鬟每月才只有一两银子,粗使丫头的月例是五百文。黛玉虽读过原文,哪里留意过这些个,故加的这一月月钱竟在贾府仆役中引起轩然大波。这些丫鬟婆子刚上任就白得了一两银子,还能不说嘴?且凤姐那边也没停了她们的月钱,黛玉这边除月钱外,做得好的还另有赏银,故每月竟赚了原先三四个月的钱。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都来奉承黛玉,托人拉关系要往西院钻营,一时将宝玉的院子都比下去了。 正文 第10章 攻守之势易也 却说黛玉自住进荣府以来,除头几日忙乱些,往后便十分清闲。虽仍要管家理事,每月只需回林府住几日做些安排罢了,若有要紧事,管家自派仆妇到贾府来回她。平日里不看账时,或陪伴贾母,或读书习字,或给父亲写信,或与姐妹玩笑,倒也十分乐业。 如今且说薛宝钗,原本刚进贾府时,颇得贾母赞誉,三春比她亦多有不如,且让下人造势也是王夫人惯用的手段,府里多有说她宽厚大方的。不想没几日来了个林黛玉,虽年纪小些,行事却不让人,刚入府就把王夫人的下马威撅了回去。且身份又高,相貌也出众,又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这些倒还罢了,竟连打赏下人也更大方。薛宝钗虽知为前程计,自该笼络黛玉这等权宦家的小姐,却也起了一时瑜亮之心,颇有不忿。 这日姐妹们都在贾母处说笑。因惜春又向黛玉问些绘画技法,黛玉便邀她明日来一同练习,宝玉便道:“林妹妹的书房收拾得最好,明日咱们都去,扰她一日。”原来林珏每日早起就去上学,至晚方回,姑娘们去黛玉院中是不妨事的,只虑着一个宝玉,故黛玉便收拾出一间大屋做书房,宝玉来时便往书房里让,不叫他进自己的屋子。 三春亦都愿往黛玉那里去玩,贾母虽宠她们,到底不比在黛玉院中无人管束,故听了宝玉的主意都赞好。唯有宝钗笑道:“林妹妹的品味自是好的,只是我瞧着那屋里墙上糊的都是月白大番莲织锦缎,一匹只怕要五六两银子,着实有些过于靡费了。” 黛玉听了失笑,宝钗平日里便常有教导之言,只是她比众人年纪都大,又是亲戚,都不好驳她罢了,不料今日竟说到贾母面前来了。见宝钗说完便笑盈盈地看她,好似还在等着她附和,便向贾母笑道:“这法子还是母亲告诉我的,说原是外祖母教的,用提花缎糊墙能除湿气,以免书籍纸张受潮。”又向宝钗道:“宝姐姐也是知书识礼的,怎么倒把那几匹布看得比书本还重?” 宝钗未及答言,便听得贾母叹道:“是了,那会儿你母亲也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我教给她,好叫她自己学着收拾屋子。”黛玉见贾母有些追思之意,忙搂住贾母胳膊撒娇,口中只道:“外祖母也教一教我。”贾母便搂了她,朝众人道:“你们太太忙,教导你们的功夫少些,素日我都不理论,咱们这样人家的小姐,哪能连这个也不知道。除湿气不过其一,那提花缎用在书房里还有一宗好处,若要夜间读书时,这样平滑光亮的料子见了灯光更亮些,不费眼睛。且用浅色的料子方好,玉儿用的那月白的就不错,雪青色也使得,只看哪个与屋里的陈设更搭配罢了。” 黛玉听着贾母说话,眼睛却觑向宝钗,见她面皮儿都没动一下,心下也佩服她的城府。又见贾母兴致颇高,便道:“既这会子无事,外头天气也好,不如劳外祖母的大驾,往我院子里坐坐去,也指点指点我?”果然贾母笑着应了。于是黛玉宝玉搀着贾母,宝钗三春等人随后,一行人往西院去了。 凤姐的院子正在黛玉边上,听了消息也忙赶来伺候,入得院门,早有守门的婆子行礼问安,小丫头去掀了门帘,众人往书房里坐了。贾母打量一番,见窗前设了一张紫檀雕花大书案,坐具却不用圈椅,全用紫檀镶楠木心的小方杌,余下书格、棋桌、香几等家具皆是一色黑漆嵌螺钿的,墙上挂着上皇赏的竹枝图。因这间屋子原不是做书房用的,故里间还有一铺小炕,贾母因见炕上仅有一条深蓝地小菱花锦坐褥并两个引枕,便向黛玉道:“如今虽入了春,却还有些寒意,你们姐妹们多往炕上去玩,该置个炕桌才好。” 凤姐忙笑道:“这可怪不得妹妹,妹妹打小儿在江南长大,连炕还没见过呢,哪里能备下炕桌?”贾母道:“既如此,正该你这个做嫂子的给她添上。”黛玉忙道:“头一日嫂子就备下家具了,只是我这里收拾好了,便没要。书房却是后来才布置的。”凤姐道:“也是我疏忽了,妹妹布置好书房我也没来看过。”贾母听了道:“我知道你素日里忙,倒也怪不得你。我原有个紫檀卷云纹的炕桌,你便使人抬了来放到你妹妹这屋里,再将那个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的小炕屏也取来摆着” 凤姐虽不知前情,却也看出贾母是特地要为林黛玉做脸,若不然何至于明说要紫檀的呢?还说了两回,只不知是哪个又戳了老太太的肺管子reads;。故贾母话里虽有责她的意思,她也没往心里去,只忙吩咐人抬去了。 不料歇了晌,凤姐房里便来了位稀客。凤姐还在炕上歪着呢,平儿就进来回道:“奶奶先起来吧,今儿不知怎的,宝姑娘竟来了。”原来自从薛宝钗来了贾府,常在王夫人跟前奉承,王熙凤倒退了一射之地,故她两个虽是表姐妹,着实不甚亲近。且贾宝玉跟薛宝钗是血亲,贾琏可不是,论理她也不该往贾琏房中来。凤姐心中疑惑,见宝钗带了莺儿进来了,便换上笑脸说:“哟,今儿薛大妹妹怎么有功夫来了?快请上来坐。平儿,倒茶来。” 寒暄了几句,凤姐见宝钗始终不说来意,便道:“大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直说。或者有那不懂事的得罪了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置她们。”宝钗道:“哪里有什么人得罪我?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来瞧瞧你罢了,你不必逞强。”凤姐多聪明的一个人,听着仿佛是说先前的事儿,便假意叹道:“这个家里桩桩件件大事小情,哪个不要我操心,饶是这么着,还落得一身不是,我哪里敢委屈呢。” 宝钗便道:“老太太也是知道你的艰难的,只是林妹妹到底还小,你也莫要同她置气。”凤姐见矛头直指到黛玉身上去了,便做出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来,只叹气不开口,等着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就听得宝钗道:“论理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林妹妹虽然尊贵些,到底还在孝期,如此奢靡也略过了。”身后莺儿忙开口叫屈道:“姑娘也太好性儿了,先前不过好心提醒她一句,便招出那好多话来,又哄着老太太拿别人做筏子给她抬脸儿。” 平儿早倒好了茶,一直在外间没进来罢了,听这话说得不像,忙掀了帘子,一面端茶进屋一面笑道:“宝姑娘吃茶。”,又向凤姐道:“奶奶,旺儿媳妇来回话呢。”薛宝钗原要假装斥莺儿一句,再等凤姐问她缘故,才好往下说,被平儿一打岔,倒不好再开口了。又见凤姐要理事,没奈何,便告辞走了。 薛宝钗一走,凤姐便向平儿道:“瞧见没有?这是要哄我去跟林妹妹打擂台呢。亏她还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小姐,眼皮子竟这样浅,那么一点子东西就成了‘奢靡’了。叫人去打听打听林妹妹说了她什么,能叫我这‘宽厚大方’的薛大妹妹都不顾个体统,亲自上阵使计策来了。” 平儿答应着出去,不多时便回来向凤姐禀道:“原是宝姑娘先说林姑娘那边糊墙的缎子一匹都要五六两,要教训林姑娘呢。林姑娘哪里是能受气的人,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儿,当场就顶回去了,老太太也给了她个没脸。林姑娘向来出手大方,倒没人去说她,如今都说宝姑娘到底是商户出身,时刻算计着银钱呢。”凤姐听了笑道:“她这是想压林妹妹一头了,你瞧着吧,太太那边儿肯定还有手段。” 果然,到了晚间,贾政往赵姨娘处歇息时就问她道:“我恍惚听着有人说林姑娘奢侈,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先时贾敏虽对王夫人不满,与贾政的兄妹关系倒也还好,且贾政最是欣赏妹婿林如海,故对黛玉也印象颇佳,今日忽在王夫人处听了这话,心中生疑,又不好去责问小外甥女儿,此时忽然想起,便向赵姨娘求证。 那赵姨娘见林黛玉刚来就打了王夫人的脸,心中只觉出了一口恶气,此时便向着黛玉,对贾政解释道:“林姑娘小孩子家家的,能奢侈到哪去。原是她生长在南方,没见过炕,老太太给了个炕桌罢了。谁知宝姑娘恰好也在,那真真是皇商家的小姐,当时就给林姑娘屋里的东西都估了价钱。这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不好听的话了。”又向贾政悄声道:“听说薛姑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就骂林姑娘太过靡费、孝期不知俭省,把林姑娘都气哭了。” 贾政当即皱了眉,因薛蟠打死了人的事儿,他原就对薛家有些不喜,听了这话更是添了三分恶感,此时便怒道:“那是我的亲外甥女儿,老太太给配些家具罢了,原是应该的,只怕她是见不得外甥女儿得了老太太的东西,心生嫉妒。果然是脱不了商户出身的鄙薄见识,唯利是图,亏你太太还夸她稳重。”赵姨娘忙应声附和,又编扯了好些话,直叫贾政连王夫人也疑上了才罢。 正文 第11章 再驳宝钗 话说贾政自打听说了下人议论黛玉的不是,便留了心。他虽无能为,这么些年来只从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升任至从五品的员外郎,也是因为他乃勋贵子弟,并非科举正途出仕,颇受清流文官的排挤,其实算不上蠢,也知道王夫人更向着她亲外甥女儿薛宝钗。故每逢小辈们来王夫人处定省时,他都多问黛玉近况如何,是否受了委屈。 这日听说黛玉曾师从督察院佥都御史贾雨村,贾政便问了几句功课。黛玉自幼得林如海亲自教导诗书,后又有贾雨村指点经典,底子比贾府众人强得多了,如今虽与三春一同上学,实则林如海在信函中另给她留了功课,故从未懈怠,此时见贾政问她,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可苦了宝玉,既问了黛玉的功课,岂有不问他的道理?宝玉的业师早已辞馆,贾母王夫人等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家学,因此学业已荒废多日了,他日日在锦绣堆里乐得逍遥,哪里还能想起功课来?如今少不得支支吾吾,十句里倒有五句答不上来,惹得贾政又动了气,怒斥一通,王夫人又不免将黛玉恨得牙根痒痒。 宝玉是个不长记性的,次日仍同姐妹们一处玩笑,探春便揶揄他道:“你可还往我们堆里做什么,仔细老爷问你的书!”宝玉笑道:“昨日是有林妹妹珠玉在前,老爷方动气,平日里倒也还可以应付。”说得姐妹们都笑了,唯有宝钗不知就里,忙问何故,迎春便道出昨日之事。宝钗听了道:“林妹妹果然才华横溢,只是究竟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倒无需在这些事上留心。” 黛玉只觉荒谬,不知薛宝钗怎么还不长记性,难道以为不在贾母身边,就没人治得了她了?当即回道:“这么说来,宝姐姐在家是只做针黹不读书的?可叹宝姐姐这么个钟灵毓秀的人了。我们姐妹虽然资质鲁钝,却是要每日上学的,一来明些道理,二来,也是不失书香之族的传承,不比宝姐姐安分随时。” 三春此时便在一旁看戏,并不上前打圆场。迎春与宝钗同岁,虽腼腆内向,却也听不惯宝钗时时刻刻以长姐自居的教导之言;惜春是宁府嫡女,又年幼心直,本就瞧不起宝钗;探春因要奉承王夫人,多有捧宝钗的时候,只是她有才华知上进,对宝钗踩着她们姐妹显露自己的博学早就心生不满,此时听了这“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的话,也冷笑道:“林姐姐说的是,愚姐妹无甚天赋,不过是不做那睁眼的瞎子罢了。倒是宝姐姐既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想来平日里教导妹妹们的话都是自学成才了,这等天赋实在可惜了的。”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宝玉见几人僵住了,忙笑道:“家里只我是最无天分的,三妹妹怎么倒自谦起来了。我若有三妹妹的才华,老爷早不骂我了。”探春便道:“我哪里敢说有才华,不过略识几个字,到底该以贞静为主,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宝钗听得这两句是她往日说过的,越发没意思起来,一时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摆饭了,方岔开了这话,众人便往贾母处去了。 薛宝钗受了排揎,王夫人岂能不知道?对探春起了嫌隙不说,没两日下人中又传出林黛玉刻薄厉害的话来。这日因贾赦又给了黛玉几件玩器,黛玉便往贾赦处去致谢,才向邢夫人行了礼,便有旁边的一个姬妾说:“哎呦,林姑娘是个厉害人,我们可不敢受您的礼。” 贾赦处的姬妾原不过是些丫鬟,顶多算是通房,只是贾赦手散,略求一求,便给些钗环份例,当姨娘待了。开口的这个便是平时在贾赦处颇受宠爱的,因见黛玉从来无视她们,便要摆一摆姨娘的款儿。邢夫人也是个蠢货,只知道克扣银钱,跟这些姬妾置气,贾母瞧不上她,她还只怨贾母偏心。此时见这姬妾冒犯黛玉也不说话,只等黛玉去找贾母哭诉,既让贾母生了气,又能顺便收拾了这个妾室,心里还颇自得呢reads;。 不料贾赦恰好走到门口,正听的清清楚楚,门口的丫鬟还未及通报,他便自己掀了门帘进来,一巴掌把那姬妾打倒在地,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的外甥女儿这样说话?还敢让玉儿给你行礼?”立时命人拖出去打死。其实黛玉本也不会忍这个气,钟嬷嬷都已经要开口训斥那个姬妾了,根本犯不着她亲自去对嘴,只是此时贾赦大怒,邢夫人都吓得跪在地上,黛玉也不好安坐,忙跪地求情道:“她虽出言不逊,倒也罪不至死,舅舅饶了她吧。” 就这一会儿功夫,外头已经传来惨叫声,贾赦便问:“打了多少了?”外头忙回道:“回老爷的话,已打了十板子了。”贾赦道:“再打二十,拉出去发卖了。”黛玉心中暗叹,先时贾敏说过怠慢贾赦的下人要被打死,她只以为是夸张,不曾想是真要打死,如今拦了下来,也算是救人一命。她却不知道三十板子已足够将一个女子打个半死,且这样犯了错的姬妾,卖出去也只有往娼寮里卖的,对那姬妾来说,也不知是这样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黛玉不知道,荣府的下人哪能不知道大老爷的手段,一时间人人谨言慎行,再无人敢直撄黛玉之锋,原也多是王夫人的眼线心腹去传黛玉的坏话,此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没一个再敢乱说的。贾母听说这事,明面上斥了贾赦几句,暗地里却派了人去收尾,免得传出去。贾政也觉得太过了,只是贾赦毕竟是长兄,又一向与他不亲近,倒不好开口劝。 说起来贾赦贾政虽都颇疼黛玉,显然是与贾敏处得好,他兄弟二人之间却互相瞧不上。起初贾赦是祖母带大的,贾政却是在贾母身边长大的,本就不亲。且贾赦的行事十分暴虐,贾政颇看不惯,偏贾赦也看不惯这个弟弟软弱无能,若非贾母坚持,两人早就分家另过了。贾母却是深思熟虑,若分了府,长房贾赦贾琏不是能顶立门户的,纵袭了爵也是个空头爵位;二房贾珠元春也从公府子弟成了五品官的儿女,难以晋身。故为阖府前程计,方不令他二人分家。 贾母对贾家的安排是承袭自贾代善的思路。天下承平日久,再想依靠武勋就很难了,贾代善的安排就是要转向文官系统,当年贾赦的亲事正是为了结交清流。贾琏的外祖父张老太爷是正经的阁老,三个舅舅如今也是朝中大员,只是先时为了张氏与贾瑚的死因几乎与贾府断了关系,亏得这几年林如海从中周旋,方使贾琏重新与舅家认了亲,如今只是瞒着府里不叫王夫人知道罢了。 贾政与王夫人的亲事则是为了巩固老亲。贾家虽要转型,军中势力也不能拱手让人,莫看王子腾现今赫赫扬扬,早年也是贾代善一手提拔,那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可是贾代化坐了十几年的,若非宁府卷进了夺嫡之事,哪能让王子腾捡了这个大便宜。 贾代善安排得好,只是世事难料。先是因张氏的死几乎与张家反目成仇,王家这边又有些要把持贾府的意思,好容易出了贾珠这个读书的苗子,偏生又早早地去了。贾母实在无法,才生出了送元春进宫搏一搏的主意。王夫人是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袭爵的,元春若是能在宫里搏出个前程,宝玉再争点气,长房就很难跟二房相争了,故当即就同意了贾母的安排,又借机给贾琏取了自己的内侄女儿,以防大权旁落。 王夫人想得也好,只等熬死了贾母,这荣国府就是她的了。只是自从贾琏得了实职,府里的风向就变了。贾琏先任知府同知,又任户部主事,再升半品就与贾政同级,背后又有姑丈林如海的支持,前程可期。二房却是元春尚无着落,宝玉仍未长成,故虽有王子腾做后盾,王夫人仍是十分心焦。自打贾琏回京她便越发盯紧了凤姐,生怕凤姐生出儿子来。又决意要把宝二奶奶的位子攥在手里,忙忙地捧出薛宝钗,想压黛玉一头。 贾母也许有意撮合两个玉儿,黛玉却毫无兴趣,见王夫人像防贼一样防她,三番五次要败坏她的名声,也生了怒气,要给王夫人添一添堵。便与贾母说起南湘最擅饮馔,要使南湘做些淮扬菜色来孝敬外祖母。贾母听说岂有不乐的,忙命凤姐去安排。西院原有小厨房,凤姐给派了几个厨下婆子来便开了伙。自此南湘日日都做药膳,除孝敬贾母外,另有一份专门给凤姐调理身体备孕的。 凤姐已与贾琏成亲三年多了,早就急得要命,故虽对黛玉这样热心有些疑惑,却也不能不领情。且她与贾琏别后胜新婚,贾琏又没个姬妾通房的,故没过多久就怀上了。 正文 第12章 凤姐起戒心 “奶奶,钟嬷嬷说了,瞧着奶奶像是有孕了,嘱咐我小心伺候,又写了食忌单子,我拿给平儿姐姐去?” 北潼一贯行事谨慎,得了钟嬷嬷处的消息,便趁左右无人悄声告知凤姐。凤姐听了这话大喜,忙问道:“可是瞧得准了?”北潼道:“钟嬷嬷原是上皇宠妃身边的大宫女,贴身伺候后妃的,还能看不出孕相?说是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见凤姐喜得立时要唤人去回禀贾母王夫人等,忙阻道:“钟嬷嬷还说,一来,月份还浅,不如等胎坐得稳了,再挑个好日子请太医来把把脉息,让老太太高兴高兴;二来奶奶有孕可不好再管家劳累,若能先作些安排,才好从容退步。” 凤姐听得这话有理,忙歇了声张的心思,又命北潼唤了平儿进来,交了食忌单子给她。平儿既不是贾琏的通房丫头,听了凤姐有孕的消息也喜得无可无不可,一面听北潼念单子,一面把凤姐面前的祁门红撤了,换了云雾茶来。凤姐见了笑骂道:“你这小蹄子,大暑天的连口茶也不让我吃。”平儿笑道:“奶奶也听见了,莫说红茶不许吃,绿茶也要少吃呢。”又低声道:“奶奶还是尽早安排家事,撂给别人管去,往后可不好再喝酽茶提神了。” 凤姐亦愁此事。老太太年纪大了,邢夫人愚顽,王夫人礼佛,李纨寡居,再往下数,三春都还太小,竟找不出一个人来接手家务。只是到底喜大过愁,想了一会儿也就抛开了。晚间贾琏回来,便兴冲冲地将喜讯告诉了贾琏。贾琏听了亦大喜,他今年已有二十,成婚好几年了,再没个一儿半女的可是要被人说嘴了,听得是钟嬷嬷瞧出来的,便与凤姐商议道:“大太太虽说是婆婆,却未曾生养,指望不上。不如向妹妹借了钟嬷嬷来照料你几天?” 凤姐笑道:“大太太纵指望不上,还有太太呢,且我有了孕,这管家的事儿只怕也要指望太太,不如叫人一并回了,让太太拿个主意。”贾琏见她还念着王夫人,冷笑道:“指望她,只怕你这辈子也生不出儿子来。”凤姐忙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我的亲姑妈,还能害我不成?”贾琏便道:“她不害你,她是要害我呢!” 凤姐面上惊疑不定,贾琏见她如此,少不得将贾瑚旧事说与她听。又道:“钟嬷嬷嘱咐你不要声张,就是防着她呢,不过是疏不间亲,不好明说罢了。这一胎若是男孩,就是长房嫡长孙,承重孙,将来要袭爵的。你只向着你那好姑妈,连我的话都不信,难道连儿子的前程也要拱手让给她的儿子吗?” 王家的闺阁教育一脉相承,凤姐听了旧事,也觉王夫人干得出来,倒不怀疑。见贾琏起了怒气,忙道:“既要防着,请钟嬷嬷过来只怕反让人觉察了。”贾琏道:“你平日里样样来得,怎么这时候反倒没了主意?我近日听得消息,圣上有意大封后宫,你就说要为大姐打点打点,寻钟嬷嬷来问问宫中旧例,也就是了。” 凤姐也觉是个好法子,次日便按贾琏的话请了钟嬷嬷过来,又屏退左右,求钟嬷嬷指点。黛玉是一心要给王夫人添堵的,钟嬷嬷岂能不帮她敲敲边鼓?觉出凤姐已起了疑心,便道:“二奶奶莫要忧心,顶好再瞒个一月半月的,瞒到大夫能把出男女再说。若是女孩儿还罢了,若是男孩,才要认真计较。眼下还不到愁这个的时候,您倒是得先防着那边儿往您这儿塞丫头,长辈给的人可不好处置。” 凤姐忙道:“我如何虑不到这个?我既有了孕,二爷没个妾室通房的,也不好看,老太太那边也交待不过去。我虽醋些,这点子道理还是懂的,正寻思着把平儿或安儿开了脸,给二爷收做房里人呢。”钟嬷嬷听了便皱起眉来,凤姐忙问:“这两个都是我的心腹,可有什么不妥?” 钟嬷嬷叹道:“正是心腹才不妥。做了妾室,就和丫头不一样了,她能不争宠?不想要个孩子?若有了孩子,就难保不生旁的心思reads;。既是心腹人,二奶奶身边的大事小情她们都知道,万一要生事,比旁的妾室更难对付。倒不如寻个好拿捏的,纵漂亮些也无妨,琏二爷自有官场上的事忙活,没空在里头留心。奶奶难道还只生这一个不成,这回不挑个妥当的,只怕下回产育时还得来新人。” 凤姐是个厉害人,向来有些自以为是的,请钟嬷嬷来也只是面上客气,原不过只想问些孕妇禁忌罢了,听了这一席话方心服口服,自去斟酌通房人选去了。黛玉听说,心下暗爽,又传了消息给凤姐,下次回林府理事邀凤姐与她同去,好寻太医给她把脉。 不料晚间自贾母处回来,便见林珏站在她门口,一脸不快,众婢虽侍立左右,却都不敢则声。林珏越大越有林如海的风范,轻易不露情绪,黛玉见状只当出了什么大事,忙挥退丫鬟,自拉了林珏进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外头有人给你气受了?还是爹爹那边……”林珏瞪她一眼,瓮声瓮气道:“爹爹那边儿这月消息还没来呢。”黛玉奇道:“那你怎么这副形容,莫不是怨姐姐关心你少了?” 林珏愤愤然道:“我才没事,倒是姐姐你有事!”黛玉更是不解,“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林珏道:“姐姐与我都是在父亲书房里看着邸报长大的,父亲常夸你比我和琏二哥都强,怎么现在只在这些内宅阴私之事上下功夫?”黛玉听了,只觉面上作烧。自住了贾府,林如海便只指点她文章经义了,毕竟政事不好落诸笔端,林珏还能去翰林学士家上学,黛玉却不得出门,故诗书文章虽有长进,心思却着实落到了别处。今日被弟弟点破,警醒之余亦有些羞愧。 又听得林珏道:“将来父亲必会挑一个门风清正、家庭和睦的姐夫,不叫你为这些事烦心,纵父亲老了,还有我给你撑腰呢,这些破事见识见识就算了,犯得着费心吗?”黛玉便曲起指节,弹了一下林珏的脑门,笑道:“你才几岁,倒说起我的婚事来了?我知道了,再不费这个心了,好不好?”又愁道:“只是这府里实在无事可做,外祖母倒有心指点我管家理事,只是年纪大了,不好过于劳累她老人家。且外祖母教我也是私下里,避开舅母和姐妹们的,机会不多。至于两位舅母,不难为我就谢天谢地了,哪能指望她们?” 林珏便道:“那不然姐姐跟我一同上学去吧?”黛玉笑道:“又说傻话了。还在孝里呢,论理连你也不该出门,只是那边到底是族叔家,才说得过去。”又叮嘱他道:“父亲的差事关联甚大,只怕两年后除了服就不得安宁了,趁现在守孝,你可千万要好好读书。”林珏嘟囔道:“明白啦明白啦。原是说你的,又说起我来了。” 黛玉又道:“你今日怎么想起说我来了?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林珏便与她讲起,原来是工部侍郎的幼子亦拜到族叔林渊门下,与林珏做了师兄弟。只是他虽比林珏大两岁,却仍是孩童心性,对林珏颇有不忿。林珏自忖未曾见过,哪来的仇怨,便使伴读林琥去套小厮的话,竟是二舅母王夫人不知怎的得罪了侍郎夫人。他又不好说舅母看我也不顺眼,只得生生咽了这口气,不想回府听得自家姐姐也专注于内宅伎俩,便发了火,此时又向黛玉道:“那工部侍郎正是二舅舅的顶头上司,二舅母好死不死地去得罪人家的太太,怪道二舅舅升不了官呢。” 黛玉斥他道:“怎么说话呢?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林珏怒气已去,便笑嘻嘻向黛玉撒娇,“我只在姐姐面前才这样,出门都可正经可好了。”黛玉也被他逗笑了,教他道:“既然是二舅母得罪了人,咱们也不必为她受气。你我到底是晚辈,不能直言长辈的过失,就让小虎露出来点儿委屈的意思,跟着你出门的不是还有两个这府里的人吗?引他们说点儿宝玉的事,那小公子自然知道你也是受委屈的。纵他不知道,他娘也知道了。”又疑道:“二舅母虽心胸狭窄,却也不是傻的,不至于有意得罪上官家眷,只怕里头还有缘故,待我叫人查查去。” 林珏忙道不用,要往外头去查,怕黛玉触了王夫人的霉头,黛玉笑道:“这有什么,我既在这内宅阴私上留了心,还能没点子手段?且内宅夫人之间的事,外头也难查得出来,我现派人,不出三日便有消息。”果然次日便打探出来,这侍郎夫人竟是贾敏闺中密友,与王夫人是也是一辈儿,可偏偏人家夫妻和睦,子孙成材,王夫人心中不忿,面上便带了出来,可不正是得罪了人?那侍郎夫人既知是贾敏的儿子,不光教训了自家儿子一顿,还邀林珏和黛玉除服后上门做客呢。 正文 第13章 给贾琏纳妾 “太太,琏二奶奶房里的安儿来了,说有要紧事当面儿回太太,请太太的示下”周瑞家的微抬眼瞄了瞄王夫人的神色,便忙垂下眼睑,心里止不住嘀咕。自打琏二爷从扬州回来,琏二奶奶越发少往这边儿走动了,如今瞧着安儿的样子,倒不像是二奶奶派来的,更像是自个儿偷着来的,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 王夫人却没想到此处,只当她先时与凤姐说的放贷的事儿做成了,派了心腹丫鬟来回话,便命叫进来,又屏退了小丫头子,只留了周瑞家的在旁侍立。未料安儿进门见左右无人,当即跪伏在地,道:“我有一事,不敢瞒太太。”王夫人见她神色不对,一面道:“好孩子,你说罢。”一面使了个眼色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自掀了帘子去门口望风。 安儿咬咬牙,低声向王夫人道:“我们奶奶,两月不曾换洗了。” “什么!”周瑞家的叫王夫人突然抬高的声音唬了一跳,又听得屋里传来杯盏落地之声,心下惊疑,忙凑到门边,竖起耳朵听着。 原来这个安儿亦是凤姐的四个陪嫁丫头之一,两个年龄大的已经发嫁了,仅余她和平儿。平儿是个忠心的,只一心伺候凤姐,她却是对贾琏起了心思。凤姐问她时,她只道不舍得离开姑娘,不愿出嫁,反叫凤姐叹她的情义,仍留她在身边做心腹人。既是贴身伺候的,便是凤姐不说,她亦觉察出不对来。凤姐向来经期不准,两月未曾换洗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原说提神醒脑的茶不喝了,爱吃的兔肉也不吃了,便是管家理事时亦是懒懒的。凤姐最是爱显露才干的,如今却多把事情推给她、平儿和北潼做,这一来二去的,她岂能不疑心? 凤姐既起了防心,有孕的事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故未曾向安儿提及。安儿看在眼里,平儿和北潼都是知情的,只她不知道,不免胡思乱想起来。一时觉得北潼后来居上,扫了她的面子;一时觉得凤姐更信平儿,只怕是要给平儿开脸做妾。她既是凤姐的心腹人,自然不缺手腕,见凤姐瞒着不说,便狠下心来欲借此机会投靠王夫人,若能得了王夫人的话许她做妾,凤姐也是驳不得的。此时见王夫人果然尚未得知消息,心中一喜,便按着先前想好的话向王夫人表忠心。 “姑太太,我与平儿等四个原都是二奶奶的陪嫁丫头,打小儿在咱们王家长大,一辈子都要跟着奶奶的。奶奶年轻,没经过事儿,忘了请教太太,我们却是要虑在前头,替奶奶想着,往太太这儿问问主意;奶奶身边没个人帮扶,也需得我们多留心,伺候二爷到底不可轻忽。现奶奶年轻面皮儿薄,不敢声张,还得求姑太太请个太医来给奶奶瞧瞧,若是喜最好,若是病,也好早些医治。” 王夫人初时惊怒,听得安儿一席话,倒渐渐缓了面色,细品其意思,又添了三分笑意,道:“好孩子,快起来吧。可怜见的,到底是我们王家出来的人,难为你体贴你们奶奶,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凤丫头交给你了,好歹留心,我自然不辜负你。” 安儿连连答应着去了。王夫人却立时叫了周瑞家的进去,如此这般告知于她。周瑞家的原在门口也听了个大概,此时便道:“太太不必忧心,想来二奶奶不过是放不下家务罢了,太太也不必怎么着,若不叫二奶奶管家只怕她还要生事。”王夫人道:“你说得有理,这摊子事也着实离不得她,她既不愿开口,少不得要多劳她几日。我只不放心琏儿罢了,身边竟没一个伺候的,哪里像个大家公子的体统?” 依着王夫人的意思,若凤姐管家劳累小产是最无嫌疑的,若不成,便提拔个丫头给她添添堵也是好的。这孩子毕竟还不知男女,倒也无需太费心力。故王夫人这边毫无动静,把安儿急得够呛。她既急切,不免露了些行迹,叫北潼察觉了reads;。北潼自忖是后来者,比不得凤姐主仆十几年的情义,纵有些蛛丝马迹,到底并非真凭实据,故未曾向凤姐开口,只悄悄禀了黛玉。 黛玉自听了弟弟的一通教训,便收手不再掺和凤姐之事。毕竟凤姐比她大着十一岁,又有手腕有心机,何须她保驾护航。故只命北潼再不要提,静观其变。 却说凤姐,自打在林府得了大夫的保证必是个儿子,便忙忙安排,欲在八月初三贾母寿日传出喜讯,讨个双喜临门的彩头。这日大宴已毕,余者不过贾家族中亲戚,另摆了小宴。凤姐桌上便有一道清蒸鲥鱼,她害喜虽不厉害,闻着鱼腥味也涌上酸水,恶心欲呕。贾母见状,忙命请太医,座中多有上了年纪的女眷,都是经过见过的,此时便凑趣道:“瞧这模样,是有喜了吧?哎呦,这可得恭喜老太太,又添了个大重孙子。” 一时太医来诊了脉,果然是滑脉,太医又说应是男胎。众人便纷纷恭贺贾母,又恭喜凤姐,贾母又命撤了她席面上的酒肉,另换了养身的汤羹。正其乐融融间,忽听得王夫人道:“既凤丫头有了身孕,琏儿可没人伺候了,老太太也得疼疼孙子才是。”凤姐见果然是王夫人开了这个口,心下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听王夫人撺掇着贾母赏人。这也在凤姐意料之中,若真是贾母的丫鬟到了凤姐房里,贾琏凤姐夫妇都处置不得,必要生乱。安儿听了王夫人未提她,反提了老太太身边人,登时愣在那里,还是北潼掐她一下才回了神。 安儿还愣着的当口,凤姐早款款站了起来,向贾母禀道:“原也早该正经给我们二爷置一房姬妾,人我都瞧好了,正是东府大奶奶的妹子二姐儿,只是我连日身子不爽利,倒耽搁了,今儿既提起来,还请老太太做个主,也叫我们沾沾老太太的喜气。” 别人犹可,黛玉听了这话当即惊住了,那东府大奶奶的妹子可不就是尤二姐?如今竟被凤姐做主纳了,着实出人意料。凤姐却是深思熟虑过的,尤二姐虽生得美貌,却是个软和性子,若说身份,不是尤氏的亲妹妹,比丫鬟还是高的,足以挡回老太太的丫鬟。凤姐自忖拿捏得住她,又能跟东府搭上关系,故亲往宁府相看了几次便与尤氏通了气儿。 尤氏也颇满意这门婚事,贾琏的相貌前程不说,尤二姐那个模样,生在寒门就是招祸的根由,还得她在背后撑腰。倒不如嫁进西府,虽为人妾室,富贵是不愁的,且知根知底,尤氏也能照顾一二。故两人一拍即合,此时凤姐话音刚落,尤氏便道:“正是求老太太赏脸做个主了,我那娘家继妹,与我虽无血肉之亲,却有姐妹之实,我也常寻思着给她找个好人家。凤丫头为人我再没有不信的,日后便将我那妹妹托付给琏二弟和二奶奶了。” 凤姐的为人在座的还有哪个不知道?人家是醋坛子,她是醋缸、醋瓮!故听了凤姐尤氏的话都叹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其中王夫人犹不肯信,当着尤氏的面却又不好驳。贾母本不管小辈儿的房里事,横竖没走了大褶儿,今见凤姐应对得体,也给面子,便笑道:“凤丫头眼光不错,那姑娘确是个好模样。既你们两边商议妥当了,便挑个吉日操办起来吧。” 贾母既发了话,自是要正经摆几桌酒将尤二姐纳过来。凤姐虽含酸,也知道若自己不做主,长辈便要塞人过来的,免不了这一遭。只是心里到底没着落,生怕贾琏被勾了去。不料这厢心事未解,那边王夫人又传她过去,诚心实意地诉了一番忧心,又道:“你还年轻不知道,若真叫那小蹄子得了脸可怎么好,到底也该有个膀臂。我素日瞧着,你身边的安儿就不错,何不给她开了脸儿,一来分了那边二姐儿的宠,二来与你也是个助力。” 凤姐未及开口,安儿已跪地谢恩,口中只道:“愿为奶奶分忧。”把凤姐气了个倒仰。王夫人提出来的,纵她满心不愿意也不能驳回,此时咬牙瞪着安儿说不出话来。正欲开口答应,忽北潼扶着她的胳膊轻轻掐了她一下,道:“奶奶,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头晕了?”凤姐原就气得不舒服,顺势便倒在北潼身上,颤着声音道:“我……我肚子痛得很。” 北潼忙高声叫道:“来人,来人呐!二奶奶肚子痛!”门外候着的平儿第一个掀开门帘冲进来,跟着凤姐的嬷嬷们紧随其后,扶了凤姐便走,又一叠声地叫大夫。安儿仍跪在地上,尚未回过神儿,只听得王夫人冷哼一声,周瑞家的忙拽了她起来,瞪她道:“还不快跟上!”方踉踉跄跄地走了。 正文 第14章 梦入仙境 凤姐如何处置安儿那吃里扒外的丫头自不必说,贾琏得知她与王夫人好悬没撕破脸,也对她多了几分信任。这日便拎了个小匣子回来,交给凤姐。 贾琏在林府呆了三年,耳濡目染的都是林如海如何爱妻爱子,如今学着哄凤姐也是一哄一个准儿。故凤姐只当是贾琏又寻来什么新鲜玩意儿哄她开心,忙打开看,却是一摞儿地契,便埋怨贾琏道:“你置地做什么?铺子还好说是私房,庄地如何能瞒得过府里?且长辈尚在,子孙也不好置私产。”贾琏冷笑一声,道:“你细瞧瞧。”凤姐捻出一张仔细看去,竟是金陵祖籍的祭田地契,便忙问贾琏道:“这你从何处得来?” 贾琏要寻王夫人的晦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现已入朝为官,又在最有前程的户部,手下颇有几个心腹,又有舅家得知他要为母兄报仇,亦在暗中相助。王夫人管家多年,中饱私囊,岂能没一点把柄?贾琏得知祭田易主,便忙命人去尽数买回,如今这里头不光是地契,亦有先时卖地的契纸,他便捡出几张给凤姐看,道:“我从何处得来且不说,人家却是从薛家手里买的地。” 凤姐听说,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既怀了孕,自以为这府里将来便是儿子的,此时显见得是王夫人勾结薛家将祭田都卖了,不由火冒三丈,猛地起身道:“我这就去问问,好一个薛家的姨太太,做的是什么缺德事!”贾琏忙扶住她道:“快坐下,看起猛了头晕。”又道:“那两位都是你的亲姑妈,你今日跟她们明火执仗地对上,往后可怎么回娘家呢?” 凤姐亦知,王子腾虽是她的叔父,也是王夫人薛姨妈的亲哥哥,若闹起来还未必向着谁,只是心里到底过不去,便气哼哼地坐在那里。贾琏便劝她道:“咱们如今有钱,这几亩地说到底也费不了几两银子,只是毕竟是祖宗置下的祭田,倒不能让她占了这个便宜去。不如拿了这些契纸给老太太,你就说是我在淮扬时听说的,这一阵东拼西凑好容易全买了回来,不敢声张,只求老太太拿个主意。” 凤姐多厉害的一张嘴,就着贾琏的话在贾母面前好一通发挥。又说贾琏顾及她的脸面,不曾告诉她,自在外头筹钱,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又说自己也是王家人,如今无颜面对贾母;又说自己管家不力,这样大的缺漏竟是一点儿未察觉reads;。凤姐有孕后便叫北潼扫平了账面,才将家务交出去,如今反倒帮了王夫人,账上查不出一点儿错来,把凤姐气得不行。 没两日贾母便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薛姨太太家的房舍收拾得如何了,又说贾环太不像,要接到上房来养活。王夫人听了大惊,晚间众人定省毕,各自回房,王夫人便向贾母跪下,哭道:“媳妇犯了什么错,求老太太明示。”不知贾母怎生与她说的,总之次日起王夫人便要斋戒俩月,家务全交由李纨管着。另有两份银子,一份入了公账,一份补给了贾琏夫妇。贾琏知道不能明面上将王夫人如何,故也就此收手,不再提了。 黛玉不知就里,却是瞧出了薛家的没落。贾母这算是明说要逐客了,薛家还赖着不走,可见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果然王夫人禁足后,薛宝钗反倒更频往这边来。今日有针线鞋袜奉与贾母,鸳鸯忙道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明日有内造锦缎送给黛玉,黛玉只道仍在孝期穿不得,虽收了,马上便回一份更重的礼,一点儿也不承她的情。唯有宝玉天真,见往日端庄自持的宝姐姐前来俯就,喜得无可无不可,故二人越发亲近起来。 因要防着老太太生出亲上作亲的念头,黛玉一向与宝玉颇为疏远。况且宝玉论相貌比不得贾琏,论悟性比不得林珏,还有些爱红的毛病儿,黛玉便越发瞧他不上。许是因她并非那三生石畔的真绛珠,宝玉待她也无甚特殊情意,只与薛宝钗相差仿佛。倒是黛玉身边的丫鬟个个相貌出众,颇受宝玉的“青睐”,弄得如今每逢宝玉到西院来,全是嬷嬷上前伺候。所幸黛玉尚未除服,西院上下都不施粉黛,才躲过了被吃嘴上胭脂的遭遇。 这日尤氏与秦可卿来请安,道是东府花园中梅花盛开,请贾母等前去赏玩。因邢夫人感了风寒,王夫人尚在斋戒,李纨管家,凤姐养胎,故贾母只带了一众小孙子孙女们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黛玉早知宁府是个乱窝子,本不愿来,奈何尤氏婆媳盛情相邀,不好不给面子,亦不好扫了贾母的兴,便也跟来了,暗地里却想着定要寸步不离老太太才好。 黛玉已不是头一回见秦可卿,仍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心说这等相貌,果然不负“兼美”二字,怪道宝玉头一回做春梦便是梦见了她。且通身的气派也不像是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看来对她身世的猜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一时宝玉累了,只说要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黛玉听得秦可卿招呼宝玉的奶娘丫鬟们随她过去,便知是要梦游仙境了。 虽知袭人将要服侍宝玉,黛玉也并未放在心上。一来她于宝玉无意,二来如今袭人倒是对薛宝钗更为不满,横竖扯不到她头上,便不去掺和。因见这梅花开得好,忽忆起当日问梅阁窗前绿萼,黛玉不由生出泪意,又恐被贾母瞧见,忙假作贪看梅花,转身往林中去了。 越往梅林深处行去,越觉幽静,黛玉见几株老梅花密香秾,方略解了忆母悲思,一心赏玩。因又发了诗兴,便要口占一律,正推敲字句间,忽见小桥清溪,溪边两位美人,一人正采梅上雪,一人素手执铜炉,欲要烹茶。黛玉心道:“不知是何人有此意趣?”便要上前结识。恰在此时,采雪那位转过头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采雪美人见了她便笑道:“果然是妹妹来了。”又来携了她的手,过了小桥,同另一位介绍道:“这便是我那黛玉妹妹了。”黛玉懵懵懂懂,忙行礼道:“小妹唐突,不知姐姐……”一语未了,便听得美人笑道:“哪里是你唐突?倒是我们唐突,未曾知会一声,便借玉照姐姐之力邀了你来。”又道:“绛珠妹子可采够了雪?莫叫这位小妹妹连口茶也没得吃。” 黛玉听了又是一惊,绛珠之名她如何不知,正惊疑间,听得绛珠笑与她道:“这位是女萝姐姐,最爱说笑的。”三人厮见过,方归了座。女萝自取那梅上雪煮水烹茶,绛珠见黛玉面上犹带惊色,忙道:“妹妹莫要惊慌,容我细细说来。” 原来警幻当日有意引绛珠下凡,实欲暗取绛珠的修为。绛珠草木化形,不知世事,便入了她的局,下凡投胎至贾敏腹中,女萝等人却有所觉察,合力将绛珠精魂引回仙界。不料绛珠到底往凡间走了一遭,与贾敏已生母女之情,不忍见其诞下死胎,众仙便又引异世生魂前来,替了绛珠,这方是如今的黛玉。黛玉身边花木繁茂,便是因这副身子上仍带了绛珠的木灵之气,她既替了绛珠的劫难,众仙此次设法邀了她来,便是要致谢reads;。 黛玉听得入神,女萝却插言道:“哪里像你说得那么轻巧,为瞒过警幻也不知费了我们多少心力,今日若不是她要引诱神瑛,我等也未必能邀得妹妹来。如今玉照姐姐她们还在那儿拖着呢,生怕叫她发现。”黛玉奇道:“难道警幻至今仍不知这副身子换了个人?” 女萝见她疑惑,便细细与她解释。原来警幻修为不高,于众女仙中只占中等,故趁赤瑕宫神瑛侍者下凡历幻之际,弄此鬼蜮伎俩。她既神通不大,凡尘中事便多依一僧一道之力,那僧道却是要趁此度脱几个,积些功德。黛玉既非真绛珠,自是不需度的了,便免了化她出家一节,警幻又不能下凡一一探看,故至今仍未觉察。女萝一边斟茶,一边还嘲笑警幻道:“亏她还说要引绛珠妹子的生魂来游玩,连绛珠在哪都没搞明白,也不知玉照姐姐她们忍笑要忍多久。” 话音未落,便有笑语传来:“可不正是忍笑忍不得了,好容易脱身回来。”黛玉看去,却是几个女仙穿花拂柳而来,忙起身相见,又问名姓,一名玉照,一名扶风,一名亭亭,唯有一位女仙笑道:“好叫妹妹知道,我本名红瘦,如今多了一个道号,便是‘引愁金女’。”女萝听了笑问:“这又是哪里来的奇奇怪怪的道号?” 绛珠便笑道:“这样不通,我等姐妹哪里想得出来,必是警幻编排的。”红瘦点头道:“绛珠姐姐这一卦卜得准。”便叙说方才警幻处事,因道:“她编排我们也罢了,又取各司命册予神瑛生魂赏玩,岂不是泄露天机?”玉照便道:“警幻此番借神瑛下凡之机设下此局,绛珠妹子虽已回归,其余小仙仍在凡尘,不依神瑛,如何能谋得她们的修为?饶是这样,她还嫌慢了,若不然今日引来神瑛作甚?” 黛玉听得此言,便开口相询道:“我既非此世之人,若改了那些小仙的命数,不知可有妨碍没有?”众女仙听了面面相觑,黛玉知众人隐以玉照为首,便只看她,玉照叹道:“自是与妹妹无碍,只是坏了警幻的谋算,怕她又要生事。”女萝却听不得这话,冷笑道:“她便生事又能如何?绛珠妹子的账我还未与她算呢。”又安抚黛玉道:“你莫怕,只管依心而行。”又取下指间翠环,戴到黛玉手上,道:“初次相见,怎能少了见面礼?此乃我本体藤萝所化,保你不受外邪侵扰。” 女萝既出此言,众女仙亦各有礼物相赠。玉照伸手取来一截梅枝,化作黛玉腕上玉钏;红瘦指间生出一朵海棠,簪到黛玉鬓上;亭亭却是滴了一滴甘露至黛玉杯中,笑道:“这是我莲叶上生得一点甘露,不比众位姐姐礼物神妙,只略可洗髓罢了,妹妹莫要嫌弃。”黛玉喝了,果然满口清香,亭亭还道:“我修为低微,这滴甘露尚未炼化,故虽有些效验,却免不得让妹妹沾些莲香了。” 轮到绛珠,竟托出一颗红色珠子来,道:“这是我本命珠,今日便赠与妹妹。”黛玉忙推拒道:“这如何使得。”绛珠道:“若真要我去还泪,只怕要神魂俱灭,妹妹替我挡了这样大劫,如何不能收?今赠与妹妹,我再修行仍会生出新的来,妹妹便收下亦无妨。”一旁女萝亦劝道:“我辈修行,最忌沾染因果,妹妹若不收,绛珠妹子日后只怕还要另遭劫难。”扶风也道:“我正愁无好物相送,正可借绛珠的礼了。”说话间,便见虚空之中生出几缕碧丝,络住绛珠掌中珠,又向两边延展,化成一条络子,绛珠便亲手系到黛玉腰间,道:“扶风妹妹连‘千丝绕’都使出来了,妹妹可千万莫再推辞。” 黛玉无法,只得道谢,再要说话时,忽觉口齿缠绵,眼眉饧涩。只听女萝笑道:“了不得,竟是吃茶吃醉了。”又听得玉照笑斥她道:“胡说什么,想来是亭亭的凝香露起了效验,还不快引妹妹去歇息。”黛玉只觉有人扶她起身要走,忙止住步子,强睁了眼,问道:“不知我……我还能否回到原身去?”玉照便道:“妹妹有所不知,我等亦不可强行逆天之事,故妹妹来时虽是生魂,实则将死,才叫我钻了个空子。今妹妹已有绛珠妹子的本命绛珠护佑灵识,若是日后有缘,亦可回归来处。”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愈发神饧骨软,耳边隐隐传来众人声音,“玉照姐姐能借那凡间梅花使出引魂术来,果真是境界增益了。”“方才是绛珠妹子亲携了黛玉妹妹才得以踏上落木桥,度过弱水来,如今还要妹子亲送她回去……”未及听完,黛玉便图不得,沉沉睡去了。 正文 第15章 送宫花 却说黛玉在仙境中吃了杯茶便睡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宁府梅林中,身后仍跟着嬷嬷丫鬟,见她停住,便上前扶住她问道:“姑娘累了?不如歇歇再走吧。”黛玉见身旁众人都面无异色,忙道:“不必了,还是回去吧,外祖母要寻我了。” 一时回了贾母处,果然贾母正要命人寻她,黛玉忙上前拦了,只说自己贪看梅花,不知觉走远了。又将先前得的几句诗说给三春听,请姐妹们参详参详。待宝玉歇过了晌,众人方辞了尤氏婆媳,回府去了。 转过年去,二月里凤姐便生了个儿子,起名贾荃。除王夫人外,阖府上下都喜得无可无不可。贾赦更是因着凤姐出了月子重新管家理事,他便要抚养孙子,为此连姬妾都遣散了。不料贾琏凤姐都不放心,又不好拒绝,最后还是贾母发了话,将贾荃抱到自己跟前儿养活才罢。贾赦无法,日日到贾琏的外书房来训他,只逼着贾琏抱了儿子出来方好,把贾琏弄得哭笑不得。 因贾母上房多了一个贾荃,便多添了许多个奶娘嬷嬷丫鬟,贾母便说人多,只留宝玉、贾荃二人在这边,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至于贾环,本就是拿来敲打王夫人的,且贾母偏爱宝玉,对贾环这个庶孙多有不喜,故早送回赵姨娘处了。 却说凤姐此番重新理事,方耀武扬威起来。她既有了儿子,站稳了脚跟,行事便愈发大刀阔斧,狠狠地杀了家中豪奴的威风。又有自王夫人处还回来的银子,竟也能置起庄地来了,着实洗去了府里先前家道中落之相。 这年秋尽冬初,恰逢刘姥姥头一回来荣府,周瑞家的仍带了她来凤姐处,黛玉正在凤姐这里闲话,听说是刘姥姥,也随凤姐赠了二十两银子。少时又见平儿捧着个小锦匣进来回禀道:“周瑞家的又回来了,说是姨太太着她送几枝花儿来。” 黛玉听得是“送宫花”一节,便就着平儿的手瞧上一眼,也不过是些轻纱堆就的假花,又是红的又是粉的,反正自己也戴不得,便不开口说话。只听凤姐问道:“这花儿是给我与林妹妹的?”平儿道:“是了,周姐姐说林姑娘两枝,奶奶四枝。”凤姐一听这话不对,忙斥道:“怎么传话的?哪里有少给林妹妹的道理?”黛玉便道:“平儿不过是传话罢了,嫂子说她做什么。” 凤姐与王夫人虽未撕破脸,却也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此时便命把周瑞家的叫进来。劈头问道:“姨妈她老人家是怎么嘱咐你的?怎么送我四枝,倒送林姑娘两枝?这么点子东西还分出个多与少来了!”周瑞家的见凤姐生怒,忙解释道:“回奶奶的话,原是十二枝宫花儿,林姑娘同咱们家三位姑娘一样儿,各是两枝,送奶奶四枝,想是预备着奶奶赏人的。”凤姐冷哼一声道:“你倒有些急智,只是我即便是赏人,也犯不着只赏这么两枝假花儿。”又向黛玉道:“我也不爱纱堆的,妹妹便全带去吧。” 黛玉便笑道:“我有孝在身,哪里戴得这样鲜艳的花儿。再说也是薛姨妈一片心意,不如你留两枝,余下四枝送东府去给珍大嫂子和蓉哥儿媳妇。”凤姐不依,执意要她挑两枝,黛玉无奈道:“我自己的还戴不过来,正要送你呢。”又吩咐道:“紫鹃,你去咱们院里,把前儿金石斋送的那套簪子取来。” 原来黛玉亦将鹦哥之名改为紫鹃,又有老汪管家的女儿进来伺候,改名儿叫红隼,凑成了一对儿。因西泠、南湘两个大丫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如今只教导底下几个丫鬟,预备着接手她二人的活计,紫鹃、红隼两个新来的便常跟着黛玉出门。这会子紫鹃答应着去了,黛玉见周瑞家的仍立在那里,便向她笑道:“周姐姐稍待,我这里也有一套新制得的花簪要送给姐妹们并宝姐姐,劳周姐姐一并带去reads;。姨妈的好意我心领了,还劳周姐姐替我向姨妈致谢。” 不多时紫鹃捧了一个剔红团香宝盒回来,揭开看时,却是一套玻璃花簪,正是黛玉命人仿着先时红瘦赠她的海棠花制的。凤姐取出一支细瞧,只花瓣与花蕊处浸着淡淡的颜色,整支簪却是透明的,便赞道:“竟跟真花一样,难为他们怎么造出来。”黛玉笑道:“岂止是造得像,我还各个给熏了相应的香,嫂子闻闻。”又取出两枝道:“只是颜色浅些,嫂子莫嫌弃,日后制出颜色鲜亮的再送你,现这些里头,我瞧着也只芍药、海棠这两支配得上你。” 凤姐正喜欢这两支红的,便不推辞,立时叫平儿过来给她簪上瞧瞧,黛玉另吩咐周瑞家的道:“这梅、菊两支是给珠大嫂子的,牡丹、山茶给宝姐姐,水仙、玉兰给迎春姐姐,桃花、玫瑰给探春妹妹,桂花和茉莉这两支都是小花,便送给惜春小妹妹。劳周姐姐带了去吧。”周瑞家的便自退了出去。 凤姐听她说了这一串子,笑道:“好手散的妹妹,怎的也不给自己留两支?”黛玉道:“怎么没留,嫂子瞧这支莲花的我簪上如何?”原来自打梦入仙境后,黛玉身上便生出一股莲香,正是那滴“未曾炼化”的凝香露带来的,此时正欲籍此簪上熏香来遮掩。凤姐仔细端详她两眼,道:“我瞧着也只这支配得上你。”黛玉听得是自己方才的话,嗔道:“好个二嫂子,竟打趣起我来了。”说完自己也掌不住笑起来,姑嫂两个乐成一团。 黛玉凤姐两个乐着,周瑞家的这厢却发了愁。先前薛姨妈着她送的十二枝宫花,虽说是宫里的新鲜样法,究竟与家常绢花差不离。如今林姑娘这些花簪,又是新巧又是贵重,她若送回去,可不是打了薛姨太太的脸?欲要推别人送去,这红漆盒儿又太显眼,回头叫林姑娘知道了又是一桩事儿。且林姑娘吩咐得细,她也怕小丫头子记不住,没奈何,只得又原路回来。 周瑞家的自凤姐院中出来,往东穿过角门,先是到了李纨处。李纨听说是黛玉送她的,先道了谢,又笑问道:“你这是打哪儿过来的?林妹妹怎么烦了你来送?”周瑞家的便道:“正是从二奶奶院里过来,林姑娘在那边儿说笑呢。原是姨太太着我送了几枝宫制纱堆的花儿过来,林姑娘……”话没说完忙住了嘴。李纨却已是听出来了,薛姨太太送来的宫花可没她的份,只林妹妹想着她罢了。 李纨现如今到底是不管事了,不好得罪了王夫人的心腹,故虽听出来,却也不点破,只刺了一句道:“还是林妹妹想着我。”便命素云将周瑞家的送出去了。周瑞家的只暗恨自己嘴快,忙出了屋子往三春房里去。迎春、探春正在窗下围棋,惜春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奇道:“周姐姐怎么又回来了?”周瑞家的便将漆盒儿打开,说明原故。 探春见周瑞家的分派,便问她道:“林姐姐送得有趣,不知是何解?”周瑞家的哪能答得出来,迎春笑道:“她哪里知道,依我看这桃花簪送你,必是应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探春道:“既这么说,这玫瑰又怎么解?”惜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那玫瑰花儿可不正是又漂亮又扎手?”一面笑着,一面躲到丫鬟身后,探春听了起身道:“好啊你个小丫头,敢取笑起姐姐来了。”便要上前去抓住惜春呵痒,迎春也忙起身,又是拦又是劝,姐妹三人闹过一阵,方道了谢,命周瑞家的出去了。 周瑞家的这才往梨香院里来。虽说李纨不好开罪她,她亦不好得罪凤姐,故瞒下前情,只说两支花簪是林姑娘送给宝姑娘的回礼。薛姨妈便笑道:“这孩子,还是这样客气。”王夫人却道:“到底是无人教导,不懂人情往来的规矩,长辈赐下的东西,哪有回礼的道理?”薛姨妈知她向来不喜黛玉,不过面子情罢了,也不驳她,只叫周瑞家的进里间去将簪子送给宝钗。 周瑞家的掀了帘子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坐在炕边里,正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描花样子。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将先前的话儿又说了一遍,又将手中漆盒儿摆到桌上,揭开盒盖儿给宝钗看。宝钗看了一看,忖那盒子大小,便知不只有这两支,因问道:“姐妹们得的又是什么花呢?”周瑞家的便一一说了。宝钗见黛玉也认她是牡丹花王,凤、李二人并三春的花簪都比不得她的,不免生出几分自矜之心,倒把对黛玉的敌意解了不少。 正文 第16章 看金锁 没两日尤氏来邀贾母看戏,贾母遂携了黛玉、宝玉、三春等过去东府。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黛玉并三春亦不好再去,便都往黛玉书房里去玩。因着前日黛玉送的花簪极得三春的喜欢,此时探春便道:“林姐姐送出十二支,自留了莲花与兰花两支,这可不成一套了,不如我们再想些花样儿,添作二十四支才好。”黛玉道:“是个好主意,待制出新的来我再分送姐妹们和宝姐姐。” 因着先时姐妹们与薛宝钗的口角,王夫人十分厌弃三春,待探春尤其嫌恶,故探春也歇了讨好王夫人的心思,此时便道:“想着她做什么。过几天史大妹妹要来,你只送史大妹妹就是了。”黛玉知道说的是湘云,纳罕道:“想是史侯家的姐妹了?怎的这么些日子也没来过?”迎春便叹道:“说起来这位湘云妹妹也是命苦,刚出生史大伯父就去了,没几年伯母也去了,到下月才守满母孝呢,所以妹妹才没见过她,先前她也是常来的。” 探春也道:“待云妹妹下月出孝,老太太必要接她来住些日子。这花簪咱们都有,只她没有,也不好看。”黛玉便道:“那是该准备两支给她,权作见面礼也好。”又说:“我这南湘的名字可是与这位妹妹的名字重了,也该改一个才是。”探春忙道:“这有什么,太太跟前儿还有个彩云呢。再说云妹妹是个有豪气的,再不计较这些个小事儿。” 黛玉笑道:“太太到底是长辈,我如何比得。再说她不计较,我却不能装不知道,岂不知有个端庄本分的人,时时刻刻预备着抓我们的错处呢。”三春听了都笑。黛玉便唤了南湘过来,向她询问道:“南湘姐姐要出嫁了,不如索性还叫原来的本名吧?”南湘本以为要改名,虽不乐意,小姐的话还是要听的,不想黛玉也全了她的面子,便忙应声道是。黛玉因问:“我记着你好像也是姓林的?”南湘道:“正是了,我家祖上蒙主家看重,赐了姓,跟老管家是一支传下来的。按辈分,老管家算是我的堂伯父呢。我单名一个竹字,也是当年老管家给取的。” 探春默念两回,笑道:“林竹这名字不俗,把先前的名字可比下去了。”又问:“林竹姐姐什么时候出嫁?我们也该随个份子才是。”黛玉忙道:“快别打趣她了,咱们还是想花样子吧,我好早些使人去制出来。”探春便道:“这样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二哥哥,快叫人去请了二哥哥来。” 不想宝玉没来,倒是袭人跟了小丫头过来。探春便问她道:“你是成日里寸步不离二哥哥的,怎么他没来,倒叫了你来?”袭人道:“三姑娘快别说这话。原是二爷送了老太太回来,未换衣裳,又仍出二门去了,我们只当他又去东府看戏。谁料后来听得管事的说在北边儿后廊上碰见了二爷,应是往梨香院去的,如今谁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原来薛宝钗常去宝玉房中,事事周全体贴,哄得宝玉十分听话,无有不从,一干大丫鬟却颇为不满,其中以袭人尤甚。她既已与宝玉有了首尾,待宝玉更为尽心,听说宝玉往梨香院去了,只当先前是假作出二门去不叫她知道,言语中便露出些怨气。黛玉听得这话,好似是“金玉良缘”一节,便要去碰个运气,因笑道:“宝姐姐病了这些时日,是该去瞧瞧,便是咱们姐妹,也该去看看她的。”又说:“袭人姐姐也去吧,宝玉哥哥身边哪能离得了你?”于是三春黛玉都起身,带着贴身的嬷嬷丫鬟,一行人迤逦往梨香院去了。 一时到了梨香院,先往薛姨妈室中来,见了她们进门,薛姨妈忙笑道:“你们姐妹怎么来了?”黛玉听得这话倒像是不希望她们来似的,又未瞧见宝玉,便趁着三春与薛姨妈寒暄的功夫,径自往里间去,掀了门帘子笑道:“宝姐姐,我们来瞧你了。” 宝玉果然在里间,正凑到宝钗胸前看那金锁,黛玉见状,假作惊慌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reads;!”便转身欲走。宝钗已是真慌了,忙将宝玉推开,将金锁塞回衣服里,又把外衣排扣扣上。宝玉是个呆子,还在那喊着:“林妹妹快来瞧,宝姐姐也有个金锁呢。”三春在外间也听见了,惜春年纪小,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便起身道:“哦?是什么金锁?我也瞧瞧去。” 薛姨妈忙道:“不过是个和尚给的金锁,不值什么。”又招呼三春道:“前儿糟的好鹅掌鸭信,你们也尝尝。”探春已看出薛姨妈不欲令她们进去,便笑说:“我们本就是来看看宝姐姐可大安了没有,既宝姐姐在里间,我们都该过去瞧瞧她。”说着,便打头儿往里间去,迎春惜春也跟上来。 那边袭人听见宝玉的声音早就进了里间,正撞见宝钗扣扣子,心下大惊,便假作不知,只往宝玉身边嘘寒问暖。正尴尬时,三春和黛玉也都进来了,只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探春便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忙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三春黛玉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惜春还问:“什么金锁?给我也瞧瞧。”宝玉笑道:“你们不知道,宝姐姐的金锁上也有八个字的吉利话,正和我那玉上的是一对儿呢。”说着,便缠着宝钗央她拿出来给姐妹们也看看。 听到这“一对儿”的话,迎、探二人和黛玉面面相觑,都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迎春心软,自往领口处摸了一摸。宝钗低头一看,却是自己方才心急,把排扣扣错了一个,登时大窘,忙将里边儿那璎珞掏出来,取下金锁掷给宝玉,自转身去重新整扣子,口中只道:“不过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众人都传看了一圈,方把那金锁递回宝玉手里,宝玉还凑过去要给宝钗戴上,宝钗劈手夺了过去,自己低头戴上了。探春因笑道:“宝姐姐这金锁我们姐妹都不知道,今儿个怎么偏叫二哥哥知道了?”宝玉便道:“原是宝姐姐先看了我的玉,莺儿就说宝姐姐的金锁上也有两句话,正和我的是一对儿,我便央着宝姐姐拿出来赏鉴赏鉴。” 莺儿此时插言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话儿,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惜春却疑道:“可是方才姨妈她老人家明明说……”探春也听出薛姨妈与宝钗的话不一致,只不好明说,便忙拽过惜春打断了问话,黛玉却与宝钗笑道:“宝姐姐面色红润,想是大安了,怎么不往我们那边逛逛去?” 宝钗方才羞窘,面上的红色还没褪下去,听得黛玉讽她也不好驳,只说:“是旧疾复发,早上还吃丸药呢。”几人便说起宝钗的病来,不料此时宝玉忽道:“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迎春便笑他道:“哪里有什么香?我们都没闻见,只你闻见了?”宝玉道:“想是我与宝姐姐坐得近些,你们也过来闻闻,凉森森甜丝丝的,不知是什么香。” 原来宝钗宝玉因看玉看金锁之事,一处坐在炕上,探春进屋后便坐在炕桌另一侧,黛玉靠着她坐了,迎春、惜春都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听了宝玉这话,宝钗忙往里坐了一些,道:“并没有什么香,我从不熏香的。”宝玉只说闻见了,宝钗便道:“是了,想是我吃的那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宝玉只缠着说要,宝钗便取了一丸出来,与众人细讲这冷香丸的来历,以掩过方才之事。黛玉听了犹可,探春只心中冷笑,悄悄转头与黛玉咬耳朵:“只她是有仙缘的,便是一丸药也是以花做料以雪相合,我们都是些凡夫俗子,只配吃灵芝人参这些俗物不成?”黛玉也悄声道:“谁叫她有病呢?咱们都是没病没灾的,何须吃什么药。”姐妹二人偷笑一阵,一时外头小丫头来传话说薛姨妈请他们吃茶,便都起身出去了。 吃过茶果,薛姨妈还要留饭,袭人今日撞见那样一幕,已是大惊,如何肯让宝玉在梨香院多待,只说外头下了雪珠儿,怕晚了路不好走,三春也说要往贾母处请安,不便久留。薛宝钗向来自觉藏愚守拙,安分随时,方才却在众姐妹面前丢了大脸,此时正欲避开她们,便也不留客,忙忙地送她们走了。 正文 第17章 贾母教孙女 宝黛与三春自梨香院出来,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见小孙子孙女们都来了,便命摆饭。一时饭毕,惜春仍惦记着薛宝钗的金锁,便埋怨探春道:“我刚才要问,三姐姐拦我做什么?明明姨妈说金锁是和尚给的,宝姐姐却说那吉利话是和尚给的,必须錾在金器上,可见这锁是她自家做出来錾上字的,这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 贾母听见了便问:“什么金锁?”宝玉笑道:“老祖宗不知道,宝姐姐的金锁上也有八个字,正和我那玉上的是一对儿呢。”又向贾母叙说先前如何看了金锁,宝钗和莺儿如何说,又说那冷香丸如何神异。黛玉眼见贾母的神色变了,宝玉还尚未觉察,仍在那里滔滔不绝,便上前搂住贾母的胳膊,撒娇道:“宝哥哥净讲些不打紧的话,你倒说说,怎么一个金锁却出了两个来历?我与四妹妹一样心中疑惑呢,只是不好开口问,还得劳外祖母指点指点我们。” 贾母着实是疼宠黛玉,常私底下教导于她,黛玉管家理事还好,京里的人情往来却多赖贾母的指点。因贾母上了年纪,精神短些,便只教黛玉一个,忽略了三春,黛玉还时常劝她。此时听黛玉说了这话,贾母也起意要瞧瞧孙女们的悟性,便笑道:“那你们先说说,有何疑惑?” 迎春年纪最大,便第一个说道:“我只对姨妈她老人家有些不解。薛家大哥哥既不在家,梨香院统共也只薛姨妈和宝姐姐两个人,如何能叫宝玉和宝姐姐共处一室,姨妈她老人家自个儿在外间呆着呢?”贾母便道:“正是这话,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年纪都大了,到底该避讳着些。”又责宝玉道:“便是你与宝丫头是两姨姐弟,也不好闹得太不像,你既见她一个人在屋里,自该出来陪你姨妈说话才是。”宝玉委屈,小声辩道:“正是姨妈她老人家叫我进去的。” 黛玉听了不由失笑,显见是贾母嫌宝玉蠢,入了人家的局,宝玉竟尚未悟。便岔开话道:“宝玉哥哥进屋倒也罢了,毕竟屋里还有个莺儿呢。我只不明白,为何宝姐姐三番五次叫莺儿去倒茶她都不去?还妄自插言,那‘一对儿’的话也是她该说的?宝姐姐平日里常教导我们,女孩儿家该安分守礼,端庄自持,怎么她自己的丫头也不好好管管?” 贾母道:“玉儿这话问得有理,御下之道,可不是说说而已,由其仆观其主,丫头们也是你们的脸面。现你们姐妹几个,玉儿和探丫头做的不错,四丫头还小,倒也罢了,迎儿却太和软了些,只怕将来纵得奴大欺主。”迎春听了,只低下头去不说话,贾母叹道:“这孩子,怎么一分也没像你父亲?”黛玉怕迎春面上过不去,忙笑道:“这有何妨?便是真有丫鬟婆子敢欺负二姐姐,只去求求大舅舅也就是了,大舅舅还能不收拾了她们去?”贾母道:“虽是这么着,到底也该自己立起来才好。” 探春见贾母有指点之意,又只夸了她和黛玉,便要显显自己的才能。若能入了贾母的眼,往后便可不必拿自己的亲姨娘亲兄弟做筏子,去奉承王夫人。故此时忙道:“莺儿虽不晓事,到底宝姐姐身边只她一个丫头,又没个嬷嬷教导,不懂规矩也是有的。只是宝姐姐今日当着二哥哥的面解了衣裳,才是大不妥当。正如林姐姐方才说的,她平日里常教导我们,怎么自己反倒做出这样的事来?” 贾母只知宝钗拿出金锁给宝玉瞧,却不知是解了衣裳掏出来的,听了这话立时面色严肃起来,道:“三丫头是说到了点子上啊。宝丫头那些话是没错,女孩儿家的确该端庄有礼,却也要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方能遇事坦然,像今日之事,岂不是她活打了嘴?往后再要说话,谁还听她的?便是退一步说,为人处世也该谨慎些,既知自己做的事情不合规矩,怎么不知道避着人?假使她门口有个丫鬟婆子守着,你们也未必能碰个正着。” 黛玉听这话音便知贾母是生气了,这一屋子的姑娘嬷嬷丫鬟都听着,贾母明说宝钗表里不一、不合规矩,正是有意要打她的脸了。只惜春尚小,听得半懂不懂,仍笑说:“老祖宗老祖宗,我也有不解呢。姨妈说那金锁是和尚给的,宝姐姐却说是自家錾上字去的,此其一;其二,宝姐姐在家竟是连簪环都不戴的,头上连朵花儿也没有,我常听人说她家富贵,怎么宝姐姐还如此省俭?” 惜春童言童语,又强作大人口气,说得众人都笑了reads;。贾母便道:“你们先来说说,这一个金锁,如何能跑出两种说法?”姐妹几个互相看看,探春先道:“二哥哥的宝玉是家里人都知道的,要想两句对仗的话儿也容易。且宝姐姐都来咱们家快两年了,这金锁却是头一回听说,可见不是原就有的。”言下之意,是薛家自己造了个金锁。 宝玉是只把人往好里想的,听了探春如此说,便要开口驳她,袭人忙拽住他道:“二爷可是累了?要不,先歇息去吧?”贾母便道:“宝玉也不必听了,我同你姐妹们说些闺阁中的事儿,你先去睡罢。”宝玉无法,只得请安回房。袭人却留了个心眼儿,瞧着嬷嬷丫鬟簇拥着宝玉走了,她仍侍立在贾母上房门口,听着里间的动静。 这厢贾母才道:“你们年幼,不知外头戏文中,常有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是由小物而遂终身。你们是大家小姐,本不该听这个,所以咱们家从不许说这样的书。宝丫头戴个金锁也罢了,你们姐妹谁还没几件金玉饰物?只是还巴巴地錾上两句话,可见是瞄上了宝玉的玉,要造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出来。” 迎春却奇道:“宝姐姐比我还大几个月呢,如何起了这番想头?”贾母便道:“这却要从四丫头说的第二件事上来了。咱们这样人家,便是丫鬟仆妇,头上也有两支钗环,一来有些体面,二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照镜子看看也高兴。便是穷人家的媳妇,也是‘荆钗布裙’,不然头上光秃秃的,看着不像。薛家便是精穷了,能穷到那个份上?前儿还有宫花送你们,可见不是没有,而是宝丫头自己不晓事。想来薛家姨太太拉扯两个孩子,难免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宝丫头虽有心上进,博学宏览,却是读了些未加甄别的书,故行事粗疏不说,心里也起了些不合规矩的想头。” 贾母是个有品位、会享受的老太太,黛玉早知她必定瞧不上宝钗这番不御珠翠的做派,只未曾想到贾母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点儿不给薛家留脸,可见是气急了。便忙搂住贾母的胳膊歪缠道:“多亏外祖母教我们,不然我们哪里知道呢?”贾母道:“闺中小姐正是不该知道。我不过是活的年岁久了,才见得多些,若不是今儿遇着了例,原也不该跟你们说起这个。” 黛玉听说贾母竟把薛宝钗当成教导孙女的“例”,不由忍笑。那边惜春还在嚷嚷道:“既这么说,那冷香丸又怎么解呢?又是花儿又是朵儿的,还能生出异香,难道真有什么神妙不成?”因见贾母面有疲色,黛玉身边的钟嬷嬷便上前一步,道:“这却是要老奴多一句嘴了,这生出异香可不是什么好事。” 贾母也是累了,见钟嬷嬷接过话去,便命看座,鸳鸯忙拿了个小杌子过来,钟嬷嬷坐了,方继续说道:“这等肌肤生香的方子,宫里头是最多的。旁的不说,只姑娘每日沐浴后搽身的粉,便是宫中常用的方儿,取甘松、香薷、白芨、白芷、防风、蒿本、白僵虫、白附子、天花粉、零陵香、绿豆粉等研成细末,用来搽身,不单能养护肌肤,久之亦能生香。只是这样外用的方子,到底见效慢些,故另还有些内服的药。” 黛玉奇道:“既有这样的药,怎么从来也没给我吃过?”钟嬷嬷忙道:“正是这内服的药有些不好,我们才不敢叫姑娘吃。姑娘们细想想,外用的不过是将那香气沾染到身上罢了,内服的却是令肌理变化,生出异香。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岂能一点儿妨碍也无的?只说汉代的飞燕合德,用的便是一味‘息肌丸’,那还只是贴于脐上,便叫她二人无法生育。” 黛玉等人听了大惊,探春忙问道:“那宝姐姐的冷香丸,可别也是这样厉害吧?”钟嬷嬷道:“那也未必。好叫姑娘知道,若那些方子都这样厉害,宫里的妃嫔哪里敢吃?只是众多香料中,最浓烈不散的便是麝香,若要香气浓见效快,便要多添这一味。薛家姑娘的丸药若仅以花蕊入药,怎能有效验?姑娘们也是常吃花茶花露的,何曾生出什么香来?故老奴料着,必定是那冷香丸的药引子里添了麝香,方能见效。只是麝香到底于女子有些妨碍,能致人小产的,这却是不好跟薛姑娘说了。” 贾母也道:“人家宝丫头是拿这药来治病的,你们可莫要混说。”黛玉三春都应声道是。因天色晚了,贾母便留了孙女们在上房歇息,姐妹几人定省毕,自去卸妆安置不提。 正文 第18章 湘黛初见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原来先前宝玉在东府已见过秦钟,因秦钟业师病故,宝玉便邀他一同去贾府家学读书。故听得下人回禀,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其时男女大防并非十分严格。先时在扬州,因林如海与赵知府乃是同年,两家常有来往,黛玉也是见过知府家的公子的。在贾家这一两年间,东府里的贾珍、贾蓉,乃至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也俱都见过了,却没一个像秦钟这样女气。虽与宝玉同岁,却矮了小半个头,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黛玉暗道怪不得宝玉一见就喜欢上了,这样羞羞怯怯,有女儿之态,正合了宝玉的心意。 贾母却是拿秦钟当宝玉的伴读看的,见他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另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因说起读书,贾母又想起林珏来,便问:“珏哥儿怎么不见?”黛玉笑道:“外祖母可是忘了?珏儿卯初刻便上学去了。”贾母统共这么一个外孙,哪里会忘?认真说起来,虽平日里黛玉得宠,实则林珏更受贾母看重。此时贾母便向黛玉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林学士府上到底远些,不如还叫珏哥儿同宝玉一处,往家学里去罢。” 黛玉最怕的便是这个,她自己陷在贾府便罢,到底内宅里还有贾母护着她,林珏若是叫贾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旁的且不说,林珏生得一双桃花眼,与贾琏如出一辙,相貌精致又不失英气,其时男风盛行,若是林珏叫人惦记上了,往后惹不尽的麻烦。故虽贾母常有令林珏与宝玉多加亲热的意思,黛玉却从来都装听不懂,或是拿别的话岔开,好歹混过去。今日秦钟一来,可见宝玉也要交“朋友”了,黛玉如何还肯松口? 只是毕竟贾母是长辈,黛玉不好驳回,只得强笑道:“去年冬天能去得,今年如何反去不得了?外祖母放心,珏儿出门各色都是齐备的,冻不着他。且族叔已说了,待明年除了服,便叫珏儿回姑苏考童生试,如今正要他用功呢,珏儿若敢说天寒路远不去,只怕要讨一顿好打。” 宝玉比林珏大上两岁,学业上却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先时的业师正是因宝玉不好生用功,略管一管贾母王夫人等便心疼起来不让罚他,没奈何才辞了馆。故贾母听得林珏已预备科举,不由叹道:“过了年珏哥儿也不过九岁罢了,竟能考童生了,学士府上果真是教导有方,只是未免严苛些。咱们这样人家,究竟捐一个生员也就完了,何苦遭那个罪回原籍去县试?” 贾母勋贵出身,拿捐官当寻常事,黛玉也不好细说非正统科举出仕如何遭清流白眼,贾政官运坎坷,也有与此有些关系,故只道不好堕了父亲探花郎的名头罢了,贾母感慨一番,也就不再提了。倒是贾政得知林珏要考童生试,不免又将宝玉骂了一顿,给王夫人添了好些堵。 将将又过一月,薛宝钗、林黛玉并三春等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一位姑娘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入得贾母内室,早有丫鬟上前解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湘云先拜见了贾母。黛玉在一旁冷眼瞧着,湘云身着缠枝牡丹金宝地锦袍,头上戴的是金点翠嵌红宝石簪,项上挂着金麒麟,裙边系着镂雕凤凰衔草纹玉佩,生得杏眼桃腮,着实是个美人坯子。 正打量间,贾母已将湘云叫了起来,笑道:“还不来见过你姐姐。”黛玉便起身相见。湘云早瞧见多了两个面生的姐妹,忙来行礼,只心中纳罕,老太太怎么先介绍起这位年幼的姐妹来?她却不知贾母心里想的非是长幼有序,而是亲疏有别。故湘云与黛玉、三春厮见过后,贾母方指了宝钗道:“这是你二伯母妹妹家的女儿,你也随你姐姐妹妹们唤一声宝姐姐就是了reads;。” 宝钗虽先前在众姐妹面前丢了脸,到底已过了许多时日,早缓了过来。此刻见湘云衣饰不凡,婢仆众多,颇有侯门千金的气派,便忙起身见礼。如今府里同辈人中,凤姐、黛玉向来待她淡淡的,三春也较先前疏远许多,只李纨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叫薛宝钗悒郁不已。故此时见新来了一位公侯小姐,便要上前结识,态度十分热络。 一时贾母吩咐将湘云安置在上房,与宝玉相邻,跟着湘云的丫鬟仆妇便忙退出去收拾房间。另有两位嬷嬷并非仅为送湘云而来,亦有忠靖侯夫人的话带给贾母,故此时便不退下,黛玉见了,便邀湘云往自己院中去玩,众姐妹也都起身,一同去了。 湘云素喜谈论,方才在贾母上房不过因初见黛玉宝钗,不可失了正经礼数罢了,这会子见黛玉形容出众,谈吐不凡,便生出亲近之心,口中只管“姐姐”“姐姐”地叫,黛玉亦喜她天真直爽,故没一会儿二人便熟惯起来。 却说宝钗,本是想拉拢湘云,不料湘云竟与黛玉更合得来。且宝钗既已拿出了那“金玉良缘”的金锁,便对刚来就住了宝玉隔壁的湘云起了警惕,此时见她们姐妹融洽,便假作不经意道:“咦?南湘丫头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倒茶来?”湘云便问:“南湘是谁?”宝钗道:“正是林妹妹的贴身大丫鬟,哎呀,说起来倒是重了湘云妹妹的名讳了。” 黛玉先时便料到这一层,早给南湘改了名字,可巧南湘的婚事也预备妥当了,故上月便已经发嫁。此时见薛宝钗果然来挑拨,黛玉不由发笑,探春亦笑道:“云妹妹不知道,南湘原是姑母身边的姐姐,先前早已改回本名,嫁出去了。”宝钗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听了便皱起眉来,曼声道:“先时我们姐妹去瞧了姐姐的病时,姐姐只说大好了,之后却也不往这边来。这些许小事,我也不好特意知会姐姐,若不然,倒像是向姐姐讨贺礼了。”先前宝钗不来,可不正是因被黛玉等撞见了在宝玉面前解衣裳,为了躲羞才不来的?此时见黛玉又提起这话,便讪讪笑了两声,不好再说什么。 湘云不知前情,未听出黛玉话中机锋,犹笑说:“早知道我也该备份礼。”黛玉便笑道:“这哪里能早知道?早先咱们还不认识呢,今日初次见面,我这做姐姐的,倒该有见面礼才是。”说着,便自那黑漆嵌螺钿花蝶纹书格上取下一方漆匣,揭开看时,正是先时与三春商议着新做的玻璃花簪。 湘云虽出身侯门,一来因父母双亡,叔婶待她到底不贴心;二来史家人口多,比贾府更窘迫些。故湘云虽有几身撑得起场面的行头,日常钗钏却皆是依着份例来,都是些寻常花样,此时见这簪子精致新巧,便有些爱不释手。只是黛玉虽说是姐姐,却与她同龄,不过大几个月罢了,湘云便有些不好意思收,欲要推辞,黛玉只笑说莫要嫌弃,探春却道:“这有什么,咱们姐妹每人两支,哪能单落下你?”湘云听说姐妹们都有,方道谢收了,犹不肯全要,只挑两支便罢。 因湘云说只要两支,黛玉便取出一支给她簪上,又拿了小镜子过来,让湘云瞧瞧喜欢不喜欢,三春也在一旁出主意,这个说梨花好看,那个说栀子带香,几人说笑嬉闹,唯独宝钗有些尴尬。三春是与湘云熟络的,只她和黛玉是初次见湘云,黛玉既有了礼,她也不好不送。偏宝钗一向自诩从实守分,不爱富丽闲妆,此刻身上也没个能送的物件。欲要叫莺儿回去取,却又碍于梨香院距西院颇有些远,一来一回时间太久,且薛宝钗只带了莺儿这一个丫鬟,派了她回去,身边就没人伺候了,更不像样。 宝钗正犹豫间,那边湘云已选了梨花、蔷薇两支花簪,又谢过黛玉,宝钗见状,少不得褪下腕上的镯子送给湘云。只是这镯子不过是寻常青玉质地,没甚花纹饰样,湘云虽一样致谢,宝钗心里免不得有些羞恼,面上未露出来,晚间归家却在薛姨妈面前露了口风。 薛姨妈听说宝钗失了面子,次日见了湘云便送上厚礼,另又叫薛蟠给宝钗置办些首饰。薛蟠那是什么品味,着人采买了几大盒子金制饰物,宝钗虽嫌俗气,到底是她哥哥一番心意,也捡出些精巧的戴了。姐妹们倒不曾说什么,只是有下人嚼舌根道:“这哪里是‘宝姑娘’,正经该叫‘金姑娘’才是。” 正文 第19章 钗云之争 这日黛玉午后无事,便欲往贾母处说笑。可自打湘云来了,头两日还好,后来不知是听说了什么,就对黛玉疏远起来。黛玉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觉得自己夺了贾母的宠爱,且湘云与宝玉极好,黛玉向来不与宝玉亲近,便与湘云也渐渐远了。如今常是他俩在贾母处嬉笑,又有三天两头往宝玉处去的宝钗,这三人倒越发好了起来。故黛玉想了一想,便不愿往贾母处去,只自己在院中散步。 闺阁中无甚游戏,黛玉为着强身健体,只得平时多走走,如今也养成了习惯,丫鬟们也都是知道的,故此时并不跟着她,自去做针线去了。倒是院中扫地的婆子们见了黛玉,忙停了手头活计,上前问好。黛玉也笑说:“大娘好。”又问道:“大娘们方才说什么呢?哪里又出来个‘金姑娘’?” 这些个粗使婆子,平日里是连在黛玉跟前露脸都不能的,此时见黛玉面上带笑,言语亲和,忙上前陪笑道:“都是我们这起子没王法的嘴,见姨太太家的姐儿天天戴金的,便给起了个诨名儿叫‘金姑娘’。”黛玉听了暗笑,只不好在这些婆子面前表露出来,若叫她们传出林姑娘嘲笑宝姑娘的话,可就不好听了。且宝钗虽与黛玉不和,审美水平还是很高的,如今能将这金钗金镯戴出来,可见是与薛蟠感情好,不愿拂了哥哥的好意,故黛玉非但不嘲讽于她,倒对她有些改观。 虽是粗使,婆子们也知道黛玉宝钗有些互别苗头的迹象,说了这话的婆子便是想卖个好儿,不料黛玉虽仍带着笑,却挑眉问道:“既这么说,我也有个诨名儿了?”那婆子唬了一跳,忙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们哪里有那个胆子?”黛玉见状,不由奇道:“这是为何?我就这样吓人不成?” 那婆子哪里还敢说话,倒是边上另一婆子见黛玉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乍着胆子上前笑道:“我们都是姑娘院里人,哪有拿自家姑娘说事的道理?”黛玉便道:“那就是别人院里的人有说我的了?”众婆子见黛玉不好糊弄,都面面相觑,不敢开口。 黛玉看她们脸色,便知定是自己也有个绰号了,见婆子们都不说,反起了好奇心,笑问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又不生气,你们都不开口,莫非是什么难听话儿不成?”婆子们忙辩道:“姑娘这是哪儿的话,只是我们笨嘴贫舌的,不会说话,怕唐突了姑娘。原是因姑娘气质高洁,又温和怜下,我们见识浅些,只说姑娘想来是观音菩萨座前的龙女儿,这话哪敢当着姑娘面儿说出来,姑娘千万莫往心里去。” 黛玉便笑说:“这连仙女的名号都搬出来了,你老还说自己不会说话?”众婆子见黛玉果然未发怒,胆子便大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黛玉。其中便有一婆子叹道:“真真姑娘这里才有千金小姐的体统,那宝姑娘常日过来,竟只带了一个丫头,实在不成样子。就是咱们家庶出的二小姐三小姐,身边也有两个教养嬷嬷,两个一等大丫鬟。” 黛玉听了忙道:“这话可别往外说,倒像是我们西院儿瞧不起人似的。”那婆子听黛玉的意思不是不让说,而是不让“往外说”,便忙答应了,又道:“便是史大姑娘,虽排场过得去,行事也不及姑娘万一,叫老太太都叹气。”黛玉奇道:“这又怎么说?我看外祖母也是很宠云妹妹的。” 婆子们便道:“姑娘有所不知,先前姑娘没来时,史大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儿也是头一份儿,回回来做客都跟咱们家小爷一样住老太太房里。偏生史大姑娘是个天真的性子,半点没有主张,旁人说什么都信;又口无遮拦,不知是谁挑唆着,竟在咱们府里说出侯夫人苛待她的话来,老太太哪能不气?这两年说是守孝不得出门,其实老奴们心里猜着,就是老太太不愿接她来,嫌她乱说话丢了娘家的脸。姑娘也是守孝,老太太就忙忙地接了来,可见不同了reads;。” 黛玉此时方知前情,怪道湘云养成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计是因侯夫人并未教导她人情世故。想来也是,这样大嘴巴跑到亲戚家去说叔婶待她不好,侯夫人只怕气也气死了,如何还肯用心管她?先时湘云如何黛玉未曾见过,这些日子却也能看出一二。规矩上头着实粗疏了些,又没心眼儿,三两日便被宝钗哄了去,还说要去梨香院与宝姐姐同住,一点儿没瞧出贾母不喜宝钗。 这边婆子们嘴还没停,仍议论道:“如今史大姑娘在咱们府里住了这许多天都没人来接,可见侯府那边儿不拿她当回事儿了,还得指望咱们老太太。”黛玉心下赞同。因见这些婆子消息灵通,便听她们八卦了半下午,末了还赏了每人一吊钱,只说因多叫她们在院子里冻了半日,便于月钱之外另赏些银钱,把这些婆子们喜得直念佛。往后竟主动往黛玉处传消息,叫黛玉多听了好些故事。 直到过年,湘云方家去了,转过年二月贾荃周岁时,湘云又随了忠靖侯夫人过来。不知侯夫人如何与贾母商议的,往后湘云便在贾府长住了,仍住贾母上房不说,一应衣食起居都是按宝玉的例。黛玉暗中思忖,大约是金玉良缘的流言太盛,自己又于宝玉无意,贾母便抬出湘云来向王夫人姐妹表明态度。毕竟湘云是老太太娘家人,侯门出身,又与宝玉是青梅竹马,怎么说都比薛宝钗合适。 宝钗何等聪明,如何不解贾母之意,虽仍哄住了湘云,到底心里难平。先时黛玉不给她面子倒还罢了,毕竟黛玉样样出众,宝钗虽嘴上不说,背地里也是赞她的。如今来了个湘云,又没规矩又没心机,偏是侯门贵女,压了她一头,宝钗哪里肯服?又有宝玉的大丫鬟袭人,亦与湘云极好,她既是宝玉房中第一人,不论将来谁做宝二奶奶都越不过她去,宝钗早起了防心。袭人既是贾母的丫鬟,又与湘云有旧主仆之情,宝钗料想拉拢不得,便要杀杀她的威风。 这日众姐妹都在宝玉房中,宝钗便问湘云:“众人都唤你云姑娘,为何单袭人叫你大姑娘呢?”湘云笑道:“原先我来老祖宗这里,都是袭人姐姐服侍的,后来才将她给了二哥哥,我却是旧主,所以单她叫我大姑娘。”宝钗又问:“听说翠缕也是老祖宗给了你的?”湘云点头道是,宝钗便道:“这可奇了,怎么不把服侍你的袭人给了你,倒另给个人?” 湘云歪头想想,道:“那会子年纪还小呢,现在问我,我也记不得了。”宝钗便转头问袭人道:“云妹妹还小,袭人姐姐那会子可不小了吧?也不记得了?”袭人忙道:“我不过一个丫头,自然是听老太太的吩咐,虽舍不得姑娘,只是老太太做了主,也没法子。”湘云也道:“好姐姐,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 宝钗笑道:“既你二人主仆情深,不如云妹妹便求了老太太,要了袭人姐姐过去就是了。老太太一向宽和,没有不允的。”听了这话湘云还未反应过来,袭人却是大惊失色,忙道:“我不过一个丫头,姑娘莫拿我取笑。”宝钗道:“这如何是取笑?不过是想全了云妹妹与你的情义罢了。” 袭人原就是因湘云父母双亡,跟着她没前程才不跟了去的,如今好容易在宝玉房中站住了脚,怎么肯回到湘云身边?此刻见湘云仿佛被说动了,有点头的意思,急得汗都下来了。探春看得明白,便出言解围道:“罢了罢了,二哥哥房里若离了袭人,不定到了什么田地,云儿又不缺人伺候,何必跟二哥哥讨这个嫌呢?” 宝钗原也不过是借机敲打袭人,探春既已开了口,她也见好就收,只笑道:“如此倒是委屈云妹妹了,谁不知道袭人姐姐是服侍一个,心中眼中就只有一个的,云妹妹实在是没缘法。”袭人只怕宝钗再说出什么来,便假作不好意思,扭头走了。湘云竟未听出其中机锋,仍与宝钗说笑,便是连迎春这样和软的人都看不过去,在一旁摇头了。 黛玉等闲不往宝玉房里去,故此时在贾母处听老太太讲古,晚间探春方与她说起这事,姐妹二人好生感叹。探春只道湘云太过天真,黛玉却惊讶于宝钗、袭人之间的冲突,原应是她二人合起伙来排挤黛玉的,如今黛玉不入战局,宝钗竟先将枪头对准了袭人。细想却也有理,宝玉房里有了这“花大奶奶”,宝二奶奶可怎么处呢?宝钗若真嫁了宝玉,头一个容不下的便是袭人,若不然也不会出来那“优伶有福”的判词了。如今宝钗先沉不住气,不知日后又是如何发展。 正文 第20章 秦可卿身世 虽说宝钗已有金玉良缘的意思,到底湘云尚未开窍,且宝玉日日往学里去读书不在家,故虽黛玉暗搓搓地盼着看戏,宝钗、湘云之间仍是相安无事。 这日忽听得秦钟在学里让人给打了,又听说贾母派人将他送回家去,众姐妹便有些疑心。秦钟自打和宝玉一同上学起,便是住在贾府的,怎么受了伤反被送走了?去问宝玉,宝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黛玉见宝玉并未受伤,便自离去,留宝钗、湘云在宝玉房里嘘寒问暖。 回房后黛玉这里便有婆子来报讯,只说叫姑娘千万远着些秦小爷。黛玉要细问,那婆子便道:“这话原不该说给姑娘听,那位秦小公子先时在老太太屋里就敢跟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拉拉扯扯,在学里更是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外头的浑话我也不敢回姑娘,姑娘只千万小心着些才好。”黛玉一听便猜着是说宝玉与秦钟的基情了,当下便皱起眉来,不再问了。 次日又有人来回说东府小蓉大奶奶身上不大好,凤姐便邀了黛玉一同去瞧瞧,黛玉本不愿去,因想起原文中林如海是与秦可卿前后脚死了的,便要去看看她这病到底如何,故午后便随凤姐到了宁府。见了秦可卿,也只是面色苍白些,并瞧不出什么来,只说是为秦钟的事儿生了气,才觉得不舒坦。黛玉在一旁听了一堆脉案药方的话,便跟着凤姐回了。晚间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命紫鹃等人伺候笔墨要给林如海写信。 信才写了一半儿,就听得门外说林珏回来了,黛玉忙放下笔往外瞧,门口林珏已掀了帘子进来,见她桌上书信,便奇道:“前日才给父亲去了信,今儿怎么又写?”黛玉没法实说,只道:“我就想爹了,难道不行?”林珏忙笑道:“当然行,我也想爹了,姐姐也给我铺张信纸,让我写一封。”黛玉瞪他一眼,伸手取了信纸过来,于是姐弟二人便一处写信。 因黛玉说起今日去瞧秦可卿的病,又让林珏少跟宝玉秦钟在一处,林珏便道:“我倒还好,姐姐才要离那府里远些。”黛玉便问他:“这是为何?可是你在外头听说什么了?”林珏正要答话,旁边钟嬷嬷上前道:“老奴也正要说呢,姑娘往后还是莫要去东府了,那小蓉大奶奶的病有些蹊跷。” 黛玉听说,便使了紫鹃等丫头出去望风,钟嬷嬷才继续道:“老奴今日瞧着,小蓉大奶奶的身段步态,八成是有喜了,可偏偏大夫诊出喜来她却不信,还要另找大夫来把脉,这可不成道理。那边府里早有些风言风语,不好说给姑娘知道,姑娘只细想想,传宗接代这样的喜事,如何能不承认,反咬定了说不是?” 黛玉是自原文中知道贾珍与秦可卿有染的,听了这话心下大惊,忙问道:“嬷嬷的意思是,果真是喜脉,她也不能生出来?”钟嬷嬷道:“是了,姑娘机敏,老奴忖度着,只怕那边要另找个可靠的大夫,开一副打胎药来。”黛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可卿不过二十左右就一病死了,先前早有她与贾珍的传言,她仍活得好好的,可见并非因私情败露自缢,而是因被迫打胎才萌生死志。 这边黛玉心中感慨,林珏却道:“我并非因为这个不让姐姐过去。”黛玉奇道:“那又是为了什么?”林珏道:“姐姐先时说那秦氏身世有蹊跷,我便叫人去查了,这里头确实牵扯了不少旧事。” 黛玉的确早有怀疑,贾蓉是宁府长孙,又是贾珍独子,论理说至少也该娶个王熙凤这样家世的正妻。秦可卿不过是抱养来的女儿,秦家也只区区一个营缮郎的小官,如何能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且秦可卿那通身的气派,与贾珍的私情都人尽皆知了还能活得潇洒自在,可不像是寒门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孩儿。 这边林珏先向钟嬷嬷问道:“嬷嬷这几年教导照料我姐弟二人,将来也是我们奉养嬷嬷,既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您。您今日同姐姐过去,没觉得秦氏那里有什么不对?”钟嬷嬷细细回想,半晌方道:“她那房里,好些陈设摆件颇有些不对,像是逾制了的reads;。”林珏道:“这就是了,嬷嬷在宫中多年,可知她的布置陈设是什么规制?”钟嬷嬷便道:“老奴看着,应是郡主的规格。” 说到这里,黛玉已听出林珏的意思,钟嬷嬷亦想明白了,忙掩了嘴,快步往门口去,掀了帘子瞧门口没人,紫鹃等远远地在院门处望风,方回来说道:“小爷您也谨慎些,这样的话心照不宣便罢了,如何能说出来?”林珏道:“姐姐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您纵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姐姐?这院里的话传不出去就是了。” 黛玉这时才道:“怪不得先前听说和秦氏一同抱养的男孩儿死了,若真是那位的儿子,确实是活不下来。”钟嬷嬷也叹道:“当年太子坏事被废便自尽了,虽上皇追封他为义忠亲王,其余众王如何能容得下嫡支血脉?今上且不说,忠顺王向来不服这位长兄,甄贵太妃又得宠,便是他下了手,上皇也未必会将他怎么着。如今看来,亏得秦氏是个女孩儿,才逃过一劫。” 林珏道:“正是这话。东府也算是重情义了,到底为废太子保下了一个女儿。只是当年宁国公身为京营节度使,掌京畿卫戍,竟敢在皇子中站队,到底犯了大忌,纵那边敬老爷自请出家,形如流放,珍大哥哥还是同齐国公、治国公两家一样只袭了三品将军。现不过是因上皇待老臣有些心软罢了,一旦上皇驾崩,只怕今上便要同这几家算账。如今与那边府里,宁可远着些好。”又叹道:“还是外祖父有手腕,宁公犯下这等大罪,他身为亲堂弟竟能全身而退,到去时还能叫上皇记得他的忠心,给二舅舅授了官,真真是能人。” 黛玉见林珏说起来头头是道,颇有大人样子,便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弟弟如今竟这样出息了。”林珏笑道:“既知道我有了出息,姐姐可别再像养花儿一样养着我了。外面的事我能应付的了,宝玉秦钟那些破事儿我也知道,姐姐往后不必在外祖母面前太过坚持,别寒了她老人家的心,宝玉哥哥带不坏我的。”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就不能谦虚点儿。过几个月出了孝应酬就多了,你可长点儿心,别不拿人家当回事,到底防人之心不可无。”林珏点头道:“可不是,如今江南形势越发紧张,姐姐也要小心,除服后内宅也免不了应酬,只盼明年年初任期满时,父亲能了结此事,调回京来才好。” 林珏一说形势紧张,又将黛玉的担忧之情勾了出来,惦记起林如海的安危。林珏见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黛玉道:“姐姐不必担心,父亲只在你面前慈和罢了,对那些盐商可不手软。那些投了甄家、为忠顺王敛财的盐商,如今正与父亲扶植的几家打擂台呢,竞相压价,可咱们的盐是晒出来的,本就价廉,他们的盐却是煮出来的,如今亏了个底儿朝天,撑不了多少时日。” 黛玉忧心道:“越是这样,越怕他们走投无路,狗急跳墙。父亲一个人在那里,我怎能不担心?便是你往后出门也要小心些,千万多带点儿人。”林珏见黛玉着实担忧,便扶她坐下,握着她的手道:“父亲身边并非无人,上月泽叔已带人往淮扬去了,姐姐是知道的。且我先前在族叔府上见了恪靖郡王,他也说要派亲卫过去保护父亲的安危,姐姐只放心便是。”又向钟嬷嬷道:“王爷说了,改日要来瞧您。” 钟嬷嬷叹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小王爷还未忘了老奴啊。”因见黛玉面露疑色,便向她解释道:“老奴当年在宫里便是伺候小王爷的母妃,娘娘因难产去了,小王爷便归了如今太后名下,与今上虽年岁差得远,却实如亲兄弟一般。小王爷现尚未出宫开府,哪有亲卫?必是圣上派的人,姑娘确实不需忧心了。” 林珏也帮腔道:“就是就是,再说父亲难道是任人宰割的?姐姐不看别的,只看你我二人平日行事便知,父亲定也不是好拿捏的。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不说为圣上分忧,只说若真能借势将盐价压下来,让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盐,那便是造福万民的大功德,父亲必要做成的,怎么肯轻易舍了性命?姐姐只管放宽心,到明年年初便尘埃落定了。” 话虽这样说,黛玉心里仍是忐忑不安,思来想去,最终将女萝赠她的翠环装到小荷包里,随信捎给了林如海,叮嘱他随身携带,只望女萝当日所说“可保不受诸邪所侵”的话是真的。 正文 第21章 没有宝玉的黛玉日常 转眼已至深冬,黛玉姐弟二人出了孝期,先回自家府里行了除服礼,方与京城亲友走动。头一家便是林渊学士家,林珏这三年来多赖这位族叔教导,于情于理黛玉都该亲去致谢。又有林珏的小师弟家,工部侍郎夫人柳氏乃是贾敏的手帕交,也邀黛玉姐弟前去做客。另有吏部尚书张大人,乃是林如海那一科的主考官,正经是林如海的座师,又是贾琏舅家;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大人,与林如海在御史台共事多年;大理寺卿沈大人,是林如海的同窗。其余各家不消多记,他姐弟二人是晚辈,都需亲往拜会。 黛玉未出阁的女孩儿,必有长辈带着才好出门,王夫人显见得指望不上,且贾家与一干清流文官向来也没有来往,最后还是托了林学士夫人带她往各家做客。勋贵这边却必是要通过贾家的,镇国公牛家最先来下帖子,说是他家老爷与林如海私交甚笃;北静郡王家说老王爷与林祖父当年同列王侯,颇有交情;理国公柳家乃是工部侍郎夫人柳氏的娘家,本就与贾家过从甚密;史湘云的叔叔忠靖侯家,说黛玉林珏乃是表侄,早该邀去见上一见,各公侯府第都来相邀,把姐弟二人忙得晕头转向。 黛玉对各家勋贵知之甚少,便将帖子都拿去请教贾母,贾母年岁已高,越发爱说旧事,便与黛玉细讲各府情状。黛玉听了一下午勋贵家事,心中却起了疑,文官的热络还能说是林如海人脉广,众国公侯爵的热情却没法解释。除镇国公家那位牛世叔确实是林如海故交,其余几家都是与林家没甚来往的,贾家面子再大,黛玉林珏到底也只是外孙,何需这样殷勤?故晚间林珏归家,黛玉便问他道:“外边是不是有消息说父亲要高升了?” 林珏奇道:“对啊,我正要告诉你呢,姐姐怎么先知道了?”黛玉便与他讲了自己的怀疑,林珏赞道:“这样聪慧,果然是我林珏的姐姐。”被黛玉弹了下脑门儿,方正色道:“外头都说父亲回京便要入阁了,族叔私下与我说,父亲到底年纪还轻,如今阁臣都是上皇老臣,今上也不好轻动,估计父亲应是升任尚书,再熬几年资历。” 黛玉喜道:“这么说来,江南的事儿已经摆平了?”林珏道:“正是,这几天就该有父亲的信到,姐姐可以放心了。”又感叹道:“忠顺王这下可傻了,折腾那么久,今上都登基几年他还不死心,如今甄家要完了,他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黛玉便道:“自得了忠顺这个封号起,他就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近日朝中也要有一场大动,你出门交际可要谨慎些。”林珏又奇道:“族叔也是这样说,只是姐姐身在内宅,怎么这个你也知道?”黛玉道:“前儿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你没听说?牛世叔多年镇守北疆,如今都有功夫呆在家里生孩子了,可见北边已无战事。再说父亲那里盐税银子年年有多少你我还不清楚?现海清河晏,国库丰裕,今上腾出手来,自然要收拾这个不安分的兄弟,只看上皇待忠顺王爷有多少父子情罢了。” 林珏听了,半晌方道:“父亲说得果真没错,我与琏二哥确实不如姐姐多矣。”黛玉见他感慨,忙笑道:“行了行了,咱们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我聪明,你还能笨到哪去?怎么今儿个倒妄自菲薄起来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躲开这场乱子才是正经。先时还能拿孝期做借口,如今可没法说这话,不如还是装病别出门了罢。” 林珏道:“父亲还得几个月才能回京,装病也装不了这么久。依我说,不如把姐姐先前糊弄老太太的话坐实了,索性我就回姑苏去赶考。”黛玉忙道:“这寒冬腊月的,怎么好赶路?再说你明年也才十岁,不需急着考科举。”林珏笑道:“正是寒冬腊月才好走,正可躲过年节的交际,明年开春恰可同父亲一起回来。科考反倒不必担心,你弟弟我是什么人,姐姐何曾见过我去做没把握的事情?此去不说拿个小三元,至少也不会落第,再说要是不拿科举说事,老太太必不放我离京的。” 黛玉听了也觉有理,便赶忙为林珏收拾行装,贾母虽心疼外孙,到底前程要紧,也不阻拦,故没两日林珏便登船南下了reads;。西院里只剩黛玉自己,贾母便将她挪到上房来同住,所幸宝玉被宝钗、湘云等人缠住了,倒不来烦她。 这日贾琏休沐,懒怠应酬,便往贾母上房来看儿子。入得内室来,只见贾荃裹成一个红团子,在地上摇摇摆摆地走,凤姐黛玉都在一旁逗他,贾母在榻上笑说:“快将那杌子挪开,别磕着他。”见了贾琏进来,笑问道:“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贾琏便向贾母请了安,才上前笑道:“我小时候也是在老太太屋里长大的,如何来不得?”又指着贾荃道:“如今老太太只宠着重孙子,倒不疼我这个亲孙子了。”说完,还掩面装作伤心,逗得众人大笑。贾母便招手让他坐到身边,笑说:“都当爹的人了,在外头也是为官做宰的,还这样撒娇儿。”贾琏道:“实在是外头事多心烦,也就在老太太这里才能松快松快。” 贾母听说,忙问何故,贾琏便道:“先前圣上已点了林姑父任户部尚书,只等林姑父回京了。我如今在户部,多少人来奉承,哪里能应付过来?好容易今日休沐,才到老太太这里来躲个清静。”贾母听了心里欢喜,又嘱咐贾琏道:“你也别忘形,越是这样时候越要谨慎些。”贾琏笑道:“老祖宗说得是,这不我躲了应酬来家了。”瞥见凤姐在一旁笑他,又向贾母道:“我再不来家,凤丫头可要揭了我的皮。” 凤姐原在一边儿笑着,听了这话咬牙道:“好啊,你编排我。”就要上前,贾琏忙躲开去抱儿子,贾母拉着凤姐坐下,笑说:“他打趣一句,你可别恼。”凤姐原也没生气,不过是与贾琏打情骂俏,听了贾母的话便顺势坐了,笑道:“二爷再不来家,只怕儿子都不认得你。”贾琏正抱着贾荃,便逗他道:“荃哥儿,叫爹。” 贾荃已快要两周岁了,能说些简单词句,奶娘也教过他,此时便大声叫了出来,喜得贾琏将他举起来,笑道:“好儿子,再叫一声。”贾荃平日里得众人精心照管,谁敢将他举起来玩儿,亏得他胆大,还咯咯地笑。倒是凤姐吓得不轻,忙起身去往贾琏腰里掐了一把,贾琏“哎呦”一声,手上失了力气,便忙将贾荃放到地上,贾荃还拽着贾琏的袍子要他抱。 凤姐本要埋怨贾琏手上没个轻重,见儿子这样高兴,便也不去说他,倒是黛玉笑道:“原先二哥哥就是这样逗珏儿,现又来逗荃哥儿,真是一点儿没变。”贾琏笑道:“可不是,姑母那会子还说弟弟生得像我。”贾母也道:“真真是有些像,从敏儿算起,琏儿、宝玉和珏哥儿都是一样眉眼,像了你们祖父了,倒是两个儿子生得像我。” 凤姐也凑趣道:“原二爷回京时同珏哥儿一块儿进门,一样的衣裳装饰,都把我看愣了,心说我们二爷哪又来个同胞弟弟?”贾琏回想前事,也笑了起来,又向贾母道:“姑母待我,真如待亲儿子一般。当时怕我年轻面嫩,叫别人看轻,特特去挑了一堆料子,最后说蓝色压得住,给我做了好些蓝色衣裳,也给珏哥儿做了一样的,如今我都还穿着。” 贾母细瞧,果然贾琏这一袭蓝色簟锦纹暗花绸夹袍有些眼熟,先前林珏也穿过类似的,想起贾敏的好来,不由生出泪意,黛玉见状忙上前安慰,凤姐瞪了贾琏一眼,亦忙去开解。二人俱是言语诙谐之人,故贾母不过伤心一会子就缓了过来,又叮嘱贾琏千万要待林氏姐弟如同胞所出,贾琏应了,贾母方露出笑来。 见贾母转悲为喜,众人方又聊起来。黛玉因向凤姐道:“说衣裳我才想起来,云芝阁又出了新料子,虽是纱的,我也挑了几匹,着人做了两件小孩子的衣裳,嫂子带了去,留给荃哥儿夏天穿罢。”说话间紫鹃已去里间取来,却是几件杏黄色菊蝶纹实地纱小单袍和夹套裤,两件是画虎皮纹的,两件是画豹纹的,都是月白色暗花纱为里,还特地做大了些,估量着到夏天恰好能穿。 凤姐忙不迭道谢,又奉与贾母道:“老太太瞧瞧,我又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一旁鸳鸯早递了眼镜过来,这玻璃眼镜也是黛玉孝敬的,原贾母用的是水晶眼镜,虽更贵重,却不如玻璃透明。此时贾母戴上眼镜细瞧,赞道:“是不错,比内造的直径纱更平滑细腻,正好给孩子做衣裳。”又向凤姐道:“我记得咱们也有几匹暗缠枝莲纹的实地纱,同这个有些像的,白收着霉坏了,索性找出来,蓝的给琏儿做两身衣裳,红的给你和玉儿也添两件儿。”凤姐忙应声道是。 正文 第22章 年轻王爷x2 早些年荣府里是二房贾珠更有出息,贾母便略偏向些,可待贾琏也是十分疼爱的,只是贾琏少在内宅,便不大显。现林如海已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阁臣,又无甚近支嫡派,拿贾琏当自家子侄待,显见得贾琏前程可期,凤姐也一向得贾母的喜欢,老太太一高兴,便赐给这小两口不少好东西,只说琏儿官场来往应酬,不能失了体面。连常在贾母跟前的黛玉都沾了光,得了好些珍奇饰物。 宝玉在温柔乡中,终日有宝姐姐、云妹妹哄着,未曾察觉,王夫人却觉得是贾琏分了贾母对宝玉的宠,且凤姐对她也多有阳奉阴违之事,更叫王夫人急着要做成金玉良缘,娶进来一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儿媳妇。另一位被触怒的便是李纨,同样是重孙子,贾荃被老太太捧在手心儿里养着,贾兰却没人管,家学里出了那样的混账事,贾兰仍要去上学,不然便没处读书,李纨焉能不气。只是她到底守寡,做不得什么,只心中暗恨罢了。 这日凤姐又去东府瞧了秦可卿,回来贾母便问:“你看她是怎么样?”凤姐说:“暂且无妨,大夫说过了明年春分,就可望痊愈了。”黛玉听了便皱起眉来,凤姐瞧见,便私下里问她为何皱眉,黛玉方道:“嫂子不知这些太医话里的套路,他们常在宫中行走,是不肯直言生死的。既说过了春分方可痊愈,言外之意便是活不过春分了。” 凤姐虽知东府里颇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对秦可卿却有几分闺蜜情谊,听了这话不由伤心。腊尽春回,到第二年年初,果然秦可卿一病去了。因她是晚辈,贾母便不过去,黛玉亦托病不去,只邢王二夫人带着李纨、凤姐和三春去了宁府。不想当天下午,凤姐便将三春送了回来,面上犹带怒色,贾母问她,她只说无事。晚间黛玉去问,方道出原委。 原来今日迎春在东府里不知怎的落了单,遇上了一位旁支子弟,名唤贾芹的。这人也是胆大,见迎春温柔沉默,便说了些轻薄的话,又要动手动脚,可巧被凤姐碰个正着。偏凤姐这日在花园里也碰到了想要勾揽她的贾瑞,好容易糊弄了过去,见此情景不由火冒三丈,当即将贾芹骂了个狗血喷头,立时带三春告辞了。 黛玉听得此事,方知为何迎春会从“观之可亲”的温柔姐姐变成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的“二木头”,若她今日真被轻薄了去,往后便再无活路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难怪原文中那孙绍祖敢那样待她,这事要挑明了,那贾家的老脸可就丢尽了,所以才没人为她出头。好在今日被凤姐碰上,迎春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也算是逃过一劫。 凤姐却不肯善罢甘休,这事儿不好明说,凤姐便不告诉贾琏,只偷偷吩咐下人,花钱使勾栏院的姐儿做了个仙人跳的局。骗了贾瑞、贾芹二人的钱不说,末了还想方设法将他二人拐到了矿上去做苦工才罢。 又过几日,因尤氏旧疾犯了,贾珍便来央凤姐理事,凤姐虽有心展才,到底被先前之事恶心着了,便有些犹豫。晚间贾琏回来,凤姐便问他是否可行,贾琏一听忙问:“你不曾应下吧?”凤姐道:“没应,我这不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吗?”贾琏道:“没应就好,赶紧想法子推了。” 凤姐奇道:“这是为何?”贾琏道:“自打我入朝为官以来,老爷虽仍对我吹胡子瞪眼,却也讲了好些朝中旧事。那边儿府里当年可是附逆之罪,也就是同族,撕撸不开罢了。平日里说笑吃酒倒无事,多的却也别往里掺和,敬大伯父都不管,你去管什么。” 凤姐听说附逆二字,便也歇了卖弄才干的心思,只愁道:“可用什么话来推呢?要说抱病,珍大哥哥今儿已见过我了,必不信的。”贾琏略一思忖,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就先请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只当是看平安脉了,你常日家经期不准,便顺着太医的话说严重些,卧床装两天,趁机也可调理调理,珍大哥哥那边我去想法子reads;。” 于是次日一早,凤姐便命人去请大夫,不料这一诊,却诊出个喜脉来,把凤姐喜得无可无不可。贾母亦大喜,忙命她在家调养,不许往东府去,怕冲撞了。贾琏下朝回来得知消息,也是大喜过望,忙又请了黛玉处的钟嬷嬷过来,问些饮食禁忌。凤姐还要问能否看出男女,贾琏便道:“生个女儿才好,一子一女正可凑成一个‘好’字。” 贾母也赞他道:“琏儿这话说的很是,生个女孩儿多好,我还没一个重孙女呐。”凤姐便嗔道:“老祖宗就向着他,哪有嫌儿子多的?我就想再要个儿子。”贾琏笑道:“既这么说,下一胎咱们再生儿子就是了。”时人说话含蓄,贾琏这话里的意思便是暗示求欢,要不怎么能生出儿子来?故凤姐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贾母倒开怀大笑,地下已成婚的嬷嬷媳妇们也都笑了。 既凤姐有了孕,贾珍也不好烦她理事,末了竟是王夫人去了宁府主持大局。王夫人本无干才,宁府下人多有阳奉阴违的,她也弹压不住,倒是自己贪墨了许多,不必一一尽述。 至送殡这日,排场十分浩大。黛玉和凤姐都是不去的,只在贾母处说笑,一时外头来回说四王八公家都来送殡,又说小北王也来了,还夸了宝玉。凤姐便笑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便袭了王爵,竟能不摆架子,亲来路祭,真真是个妙人。”贾母摇头道:“你呀,还是太年轻,他哪里是不摆架子,是来表现与咱们家亲厚罢了。”黛玉听了此言,便笑说:“凭嫂子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外祖母呢。今日得闲,您何不教导教导我们,嫂子与我也好长些见识。” 贾母便娓娓道来:“北静王府你们也是知道的,老王爷早早地就去了,只留这一棵独苗儿,若不然圣上哪能单给他开恩不降等袭爵?如今他虽说是郡王,到底是个空头爵位,没有实权,且又年纪太轻,尚未婚娶,故并无姻亲匡扶。再不来联络这些老亲,怕不知被忘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凤姐不知朝政,只叹道:“这样说来,这位小王爷也是很上进的了,又是本朝独一份儿的异姓王,想来要同他结亲的人家也不少。”黛玉却道:“这也未必,异姓王才犯忌讳呢,还得看北王能否让圣上放心。如今他这样明目张胆地结交勋贵,可是有些莽撞了。” 贾母便道:“你二人所说都有道理。北王再不济,也是超品的王爵,想要趋炎附势的人多着呢,便是他终日声色犬马也无妨,说不定更能得圣上宽宥,现这样知上进,反不知是福是祸了。四王八公,当年都是军功起家,小王爷今日一番作态,落到有心人眼里,便是罪过啊。” 凤姐、黛玉二人听了这一番话,都有些唏嘘,又听得贾母道:“说起来,虽年龄相仿,到底还是十六王爷更好些。既是上皇幼子,躲过了先前那一番祸事,又是被太后抚养长大的,也算是今上的同母弟。恪靖这个封号可比忠顺王强得多,今上可没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想来这位小王爷定是要得重用的。” 凤姐忙道:“正是呢,前儿二爷回来还跟我说,十六爷小小年纪,还未出宫开府,圣上便给他派了差事,还是派到了户部来,可见如何得宠,现户部上下都供着这位小爷呢。”贾母道:“这才是得圣上看重的差事,北王且还有得磨。” 丧事毕后,一切便都照常,只凤姐再次有孕不能理事,贾母便点了李纨管家。又过一月林如海回京,先进宫谢恩,又到贾府来谢过贾母三年来照料看顾一双儿女。黛玉与父亲几年不见,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至黛玉停了泪,林如海方与贾母说起要接女儿回家,贾母十分不舍,只说要给黛玉留着院子。黛玉亦不舍,忙道:“外祖母只在您这儿给我留间屋子就是了,我往后一定常来,就跟着您住。”贾母点头答应了,又嘱咐林如海常送黛玉过来,林如海也都应了,至晚间便告辞携黛玉回府。 却说黛玉,自降生此地起便惶惶不安,只怕书中所言成了真,贾敏去后更是忧心不已,生怕林如海也一病去了。在贾府这两年虽得贾母宠爱,心里仍是焦灼挂念,直至今日亲眼见了林如海,方才相信自己已然改变了命运,一时间喜极而泣。林如海见女儿流泪,只当她受了什么委屈,回林府后便叫了嬷嬷丫鬟来问,再三确认黛玉未受欺负才罢。 正文 第23章 元春位 虽说林如海至京后一家团聚,但平日里林如海要上朝,林珏要上学,只黛玉独自呆在家中,十分无趣,故仍常去贾府小住。贾母待她一如既往,倒是宝钗转了性子,与黛玉亲热起来。原先因黛玉一向不让人,常给宝钗没脸,宝钗对她颇有些不满,虽不直撄其锋,背地里也曾挑唆着湘云给黛玉脸子瞧,如今乍一变脸,倒叫黛玉不习惯了。 宝钗也知先前将黛玉得罪了,她再是聪明,也不曾料到林如海能升任户部尚书,这放到后世便是财政部长,薛家连人家的门槛儿都够不着。故如今对黛玉殷勤小意,只盼她不记仇,不说拉拔拉拔薛家,别找茬就足够了。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黛玉往荣府来道贺,贾母便让她坐左手边,湘云坐右手边,宝钗见状,便要往黛玉身边落座。黛玉对宝钗这些日子的殷勤劲儿实在有些吃不消,便喊探春道:“三妹妹快过来坐。”探春只当没看见宝钗,径自入了席,宝钗被闪在一旁很是尴尬。 湘云见她的好宝姐姐被排挤了,就要打抱不平,拉了宝钗去她那边坐不说,还瞪了黛玉一眼,道:“还没怎么着呢,就摆出主子小姐的款儿来,不把人放在眼里了。”黛玉实未料到湘云竟能当着贾母的面说出这话,简直气笑了,探春听这话不像,便道:“云丫头这话说谁呢?咱们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主子小姐?我竟听不懂了。” 湘云还要说话,宝玉忙跟她使个眼色,又过来靠着湘云坐了,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黛玉也不理他们,只悄声问探春道:“她这些日子都是这么口没遮拦不成?”探春道:“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还不知道?老太太只当看不见。”黛玉听了,方知湘云并非像她一样得贾母看重,悉心教导。想来贾母并不考虑让她做宝二奶奶,不过是拿来当挡箭牌,叫王夫人姐妹歇了金玉良缘的心思罢了。 席上正热闹时,忽听前院有六宫都太监来降旨,宣贾政入朝陛见。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唯黛玉知是元春封妃,忙安慰贾母道:“外祖母不必担忧,怕是大姐姐的好消息也说不定。” 贾母未及说话,王夫人忙追问道:“大姑娘这话可作的准?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王夫人对黛玉只有个面子情儿,以往也曾流露过不满,黛玉本不愿理她,不过看在贾母的份上,好言道:“舅母莫急,此事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先时礼部早已传出消息说要造办金册,这可不正是妃位才能用的?只是不知要封哪位娘娘,今日既有六宫都太监来降旨,想来便是大姐姐要晋位了。” 听得这番话王夫人方转忧为喜,贾母亦露出喜色,叫黛玉感慨不已。元春入宫不过六七年,无子竟能封妃,可见贾家门第还是高的,只是到底离中枢远了,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其实近二年北方战事平定,江南盐务理顺,忠顺王失了爪牙,上皇也退居寿康宫,今上解决了内忧外患,再无掣肘,有所封赏才是正理。前朝已是该赐爵的赐爵,该升官的升官,现下自然要大封后宫。 一时管家来报喜,果然元春晋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人忙按品大妆,入宫谢恩。府中李纨三春等人亦喜气洋洋,连丫鬟仆妇都欣然踊跃,忙忙地重新预备酒席,只等老太太、太太们回府便开宴。薛姨妈听得此事,便道宝玉往后是国舅了,前程可期,越发奉承王夫人,要敲定二宝婚事。 未出一月,又有旨意说凡重宇别院之家皆可上本奏请妃嫔归省,贾府便预备要动工。偏凤姐孕中不能理事,一应事体皆由王夫人做主,为着她自己的皇妃女儿,王夫人恨不得造出一座天宫来,一点不知俭省。这两年贾府好容易有些起色,凤姐攒的那点子家底儿又都赔了进去,把凤姐气得牙根痒痒,只不好发作。 王夫人亦对凤姐不满,只觉她有了儿子便不受指使了,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凤姐不过是暂管几年家事,待宝二奶奶进了门,这家业还是宝玉夫妻的,哪能容得凤姐站稳脚跟?如今元春封妃,王夫人有了底气,便趁每月二六日期入宫请候看视之际,向元春说了自己的主意reads;。一要撮合宝玉宝钗,二要整治贾琏凤姐。 因见王夫人实在得意忘形,黛玉懒怠奉承她,便小住几日就家去了,直至凤姐产育时方再来贾府。这回凤姐又生了个男孩儿,黛玉过来向她道喜,不想凤姐脸上并无喜色,倒像生气似的,见黛玉来了,方勉强露出个笑脸儿。黛玉问发生了何事她也不说,末了还是平儿开口道:“姑娘多日没来不知道,上月娘娘赏下中秋节礼,竟连我们院儿里的尤姨娘都得了一份儿,这些日子两位太太都拿她当回事儿了,可不叫我们奶奶生气?” 黛玉奇道:“娘娘又从哪里能知道她?”凤姐冷笑道:“还有谁能进宫说话!”黛玉一听,便知是王夫人来给凤姐添堵,因又问:“大太太怎么也掺和进去了?”平儿忙道:“姑娘快别提了,大太太原就抱怨我们奶奶管家克扣,其实就是她自个儿想揽权。前儿二太太提拔了大太太的两个陪房,哄得大太太心花怒放,越发看我们奶奶不顺眼了。” 黛玉早知邢夫人没脑子,未料她竟这样蠢,便问凤姐道:“这事儿大舅舅知道不知道?”凤姐怒道:“都是娘娘的恩典,叫我怎么说?”黛玉忙推她道:“你堵什么气?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赶紧告诉琏二哥哥?若叫他知道了,管保看那尤姨娘更不顺眼。大太太那里,也不过大舅舅一句话的事儿,你不好说,让二哥哥去说就是了。” 凤姐一向刚强不愿示弱,且这事情说起来她也不占理,只是堵心罢了,听了黛玉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晚间犹犹豫豫地说给贾琏听,还怕贾琏嫌她太妒。不料贾琏得知王夫人将手伸到他这里来了,当即火冒三丈,原对尤二姐还有几分怜惜,往后竟再不去她房里。又向贾赦说了邢夫人的所作所为,贾赦亦大怒,将邢夫人的陪房全打了二十板子,没一个再敢挑唆她给凤姐添堵。 却说林如海升任户部尚书之时,贾琏亦沾光升了户部员外郎,如今已与贾政同级。他本也以元春这位贵妃堂姐为荣,不想元妃才晋位不足一年,便要收拾他给宝玉铺路,心中着实愤懑。还是林如海开导他道:“你既已转文职,要武勋爵位也是无用,且到你这一代,爵位还要降等,终究也无甚可袭的,又何必不舍?不如推爵与弟,一来免于同室操戈,二来也可赚个孝悌的名声,不比那空头爵位强百倍?” 林如海看得明白,贾琏若要仕途更进一步,这勋贵爵位反倒是阻碍,不如舍了的好,还能占个大义的名分,到那时二房纵得了爵位,名声也坏了。贾琏却不愿白白叫二房占这个便宜,且贾母、贾赦都还硬朗的很,此事并不急于一时。故他父子二人商议过后,便暂且将私房都攒着不动,只从公账支取用度,待二房要明争爵位时再做计较。 至凤姐出了月子,贾琏便不叫她管家,凤姐奇道:“为何不管?我再不管事儿,那边能把家底儿都搬空了去盖园子!”贾琏便问她:“你估摸着盖完这省亲别院,还能剩多少家私?”凤姐冷笑道:“哪里还能有剩,不亏空就不错了。”贾琏道:“就是这话,你去管家做什么?拿咱们的梯几去填这窟窿不成?”于是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凤姐听说要推了爵位,便有些踌躇,不愿答应,贾琏便哄她道:“我都舍得,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如今你身上的诰命跟二房太太一样儿,她心里不知怎么气呢。往后我再给你挣个淑人的诰封回来,必不让你受了委屈。”凤姐见贾琏体贴她,不由脸红起来,嗔道:“淑人可得是三品才能有,你就哄我。再说我哪里是不舍得诰命,不过是为儿子不平罢了。” 贾琏便笑道:“有我呢,怕什么。咱们儿子将来必定出息,不像宝玉,没了爵位他哪里能有前程?索性就当咱们做哥哥嫂子的发个善心,可怜可怜他就是了。”凤姐叹道:“宝玉那孩子虽不爱读书,到底有二太太为他筹算,我只可怜大嫂子和兰哥儿。便是咱们将爵位让出去,原也该是兰哥儿袭,到时只怕又碍了人家的眼。” 贾琏道:“可不是,你还别忘了环儿,赵姨娘憋着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一放手,二房里倒要先争上一争。”凤姐听了,顿时生出幸灾乐祸的心来,把对爵位的不舍之情减了,往后竟果真不去揽权,王夫人只当她怕了娘娘的威势,心里还自得的很。 正文 第24章 袭人出手 展眼到了新年,黛玉、湘云便都各自家去。正月十五上元节元妃省亲,贾母还派人来接黛玉,林如海却不舍得女儿受那个折腾,且林家又无需攀附后妃,便不叫去,至正月十七方允了黛玉去贾府做客。黛玉一来,姐妹们少不得与她叙说省亲之事,宝钗亦说那园子如何精致富丽,可惜林妹妹不得一观,黛玉见她颇有得意之色,很是不解。 午后黛玉便邀了探春一处歇中觉,悄悄问她:“宝姐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今儿怎么那样高兴?”探春便向她细细道来。原来是前日贵妃命众姐妹作诗,黛玉、湘云都不在场,宝钗独占鳌头,压过了众姐妹不说,得的也是同宝玉一样的赏,三春还要靠后。显是贵妃看重她,她便再稳重,也禁不住喜上眉梢。 因湘云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如今还巴着宝钗,扶不起来,贾母近日便十分看重探春,话里话外都说王夫人苛待了她,又命她协助李纨管家理事,削了王夫人的气焰。探春既有贾母撑腰,越发不掩饰对宝钗的反感,此刻便冷笑道:“整天摆出不御珠翠、不慕名利的样子来,这会子又怎么样呢?” 黛玉少不得安慰她道:“理她做什么?你才是娘娘的亲妹子呢,这可是她拍马也追不上的。”姐妹二人正私语间,忽听得外头传来吵嚷之声,探春便叫了她的大丫鬟侍书来问,侍书笑道:“是宝玉房里李妈妈又排揎袭人呢。”探春听了忙道:“咱们快去劝劝,别叫她们吵着了老太太。” 二人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站在地上骂,袭人正病着,坐在床里哭,一旁宝玉像是要分辩,被宝钗拦住了,黛玉、探春便忙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些。”等语,那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唠唠叨叨说袭人年纪大了忘了本,哄宝玉护着她,给自己脸色瞧。可巧凤姐正到贾母上房来看儿子,听见后面一阵吵嚷,便过来劝,好说歹说将李嬷嬷哄走了。 宝玉还在那里叹道:“不知是哪个又得罪了她,偏来拣软的排揎。”这话可叫一干大丫鬟不爱听了,晴雯当即便冷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那‘忘了本’的话是说谁,谁有本事承认去,犯不着带累别人。”黛玉向来喜欢晴雯生得漂亮,又性格直爽,见她这会子嘲讽袭人,怕叫袭人记了仇,便忙拉了她道:“说这些做什么,上回答应了要教雪雁怎么界线,偏先前忙忙乱乱的没功夫,今儿我带她过来了,你还不去教去?”说着,便带晴雯走了,探春亦随她二人而去。 宝钗仍留在宝玉房中,见宝玉低声下气安慰袭人,又忙忙地煎了药亲手喂她喝了,又替她除了簪环服侍躺下,实在看不下去,便也掀帘子走了。本因元春赐的赏,只她与宝玉一样,宝钗心里只当金玉良缘敲定了,今见宝玉这样没出息,竟被一个丫鬟拿捏住,不免有些伤感,又觉得袭人心太大,竟要想法子叫宝玉离了她才是。 却说次日湘云也来了,宝玉正在宝钗房里,便同她一起往贾母上房来。只见众姐妹都已在这儿了,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二人忙问好厮见,又道:“二哥哥,宝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儿,听说我来了也不快来瞧我,迎春姐姐她们都到了好一会儿了。”宝玉忙道:“可不我一听说你到了就赶忙过来了,只是宝姐姐那里太远,才来得晚。” 这话又戳了宝钗的肺管子,本来薛家是住在梨香院的,谁知贾母说要将梨香院腾挪出来,预备娘娘省亲,薛姨妈一家便忙忙迁至东北角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不料腾出来的梨香院竟被安排了一班小戏子学习曲目,这可是明晃晃地打薛家的脸,偏是抬出贵妃来说事,薛家无法,只得忍了。今日宝玉偏又说薛家住的远,把宝钗气得咬牙,面上却不能发作,还要带出笑来。 众姐妹在贾母处闲话一回,用过晚饭,便各自归寝reads;。因湘云今日嗔宝玉怠慢她,宝玉便送湘云回房,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屋中去睡。次日一早又往湘云房中来,未看着她的大丫鬟翠缕,只见湘云在床上睡着,胳膊还露在外面,宝玉便轻轻替她盖了。因见湘云仍未醒,便起了玩心,去桌案上取了笔来往湘云脸上画花儿。 湘云睡梦中只觉脸上发痒,一睁眼便瞧见宝玉正举笔冲她笑呢,忙嗔道:“二哥哥,你干什么?”宝玉忙把手中笔往背后一藏,忍笑道:“没干什么。”湘云自己也是个爱玩闹的,哪里信他?便拥被坐起,一手揽着被子,一手指着宝玉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快拿了镜子与我瞧?好多着呢。”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忙转身掩了门。 原来宝玉一早披着衣裳靸着鞋就过来了,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湘云更是尚未起床,光着两条雪白的胳膊,落在袭人眼里,便是他兄妹二人衣衫不整在床上胡闹。袭人已通人事,未免想得多些,心下大惊,又要替他二人遮掩,忙上前去给宝玉整理衣裳,口中只朝湘云道:“瞧瞧外面的日头,都什么时辰了,大姑娘还不起来。”一时整理好了,忙拽着宝玉出来,又叫翠缕进去服侍湘云穿衣。 宝钗是时时往宝玉这里来的,偏今日过来宝玉竟不在房中,袭人也不在,便向麝月问道:“宝兄弟哪去了?”麝月道:“一大清早就往史大姑娘那边儿去了。”宝钗听说,便往湘云处来,正碰上了袭人拽着宝玉出门,因见宝玉头发还散着,心中便有了计较,只笑道:“宝兄弟今儿可起得早,头也没梳就出门了。” 袭人忙强笑道:“就是说呢,我们家这个小祖宗,今日不知怎的,偏不梳头。”宝钗见袭人面有慌乱之色,又站在当中有意无意地拦着她,便笑道:“既这么着,宝兄弟快回去梳洗收拾吧,我来瞧瞧云妹妹。”说着,便抬腿要进门。袭人不好拦,心里急得很,偏湘云这个没成算的,在屋里听见了宝钗说话,便笑道:“宝姐姐来了?快请进来。” 宝钗瞥了袭人一眼,径自进了屋,果然湘云还没穿完衣服,好在里衣已经套上了,没被宝钗碰见露着胳膊。袭人无法,欲要向湘云使眼色,又怕湘云看不懂,只得忙忙地带宝玉回房去了。 依着袭人的心思,自然是史湘云来做宝二奶奶更好,一来湘云与她主仆一场,有些旧情分,幼时也说过带她做陪嫁丫鬟、共事一夫这样的话;二来湘云虽是侯门贵女,却父母双亡,没人给她撑腰出头。宝钗虽平日里宽和,到底是二太太的亲外甥女儿,袭人可惹不起她,且先时听过贾母分析金锁一事,袭人也知道宝钗颇有城府,更添了忌惮。 今日被宝钗拿了这样一个大把柄,湘云不觉,袭人却急得不行,生怕宝钗拿这把柄要做些什么,一时情急,便要先下手为强。宝钗先前也曾在宝玉面前解了衣裳,也常在宝玉房中坐到晚上才回去,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也容易的很。故没两日宝玉的绛芸轩内外便多了好些薛宝钗的闲话,又是什么“商户女不知检点,当着爷们儿的面儿就解衣裳。”,又是什么“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俱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些谣言只在下人中传,尚未叫主子们知道,宝钗更是一无所知,一如既往来宝玉这里玩笑。那些个媳妇婆子们见流言坐实了,不免更兴头起来,添了好些编排的话,不论真假也都传了出去,直把宝钗的名誉败坏了个干净 又过了两日,贾母听说二十一是宝钗生辰,且是将笄之年,便要替她作生日。王夫人等只当贾母妥协了,要给宝钗做脸,都十分欣喜,当下便极力奉承。不想贾母又唤了李纨来,说自己要蠲资二十两置酒戏,这可是打脸了,二十两够干什么?李纨又不似凤姐机灵,当时喏喏答应了,回头却愁得不行。偏王夫人还交待她务必办得体面,李纨没奈何,只得东挪西凑的添上些,置了两桌酒席,心里不免又将薛家记上一笔。 既然宝钗要过生日,众姐妹都需随礼,湘云便是遣人回史家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黛玉却不愿将自家亲手做的东西送给宝钗,思来想去,最后送了一对金钑花臂钏。东西倒是漂亮,可臂钏是唐时盛行,丰满女子戴的,宝钗见了,只疑心是黛玉嘲笑她。黛玉却并未有此心,不过是随手从不爱的首饰里挑了一件罢了,丝毫不知宝钗心中疑惑。宝钗见她坦荡,便把疑心消了,复又向她道谢。 正文 第25章 宝钗生日(倒v) 至二十一这日,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又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因李纨手紧,故未叫外头的小戏,只使了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预备着。席间左右不过是些甜烂之食,皆是宝钗依着贾母往日素喜者说出来的,只贾母顾念黛玉口轻,另命人上了几道精致清淡小菜儿。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先叫宝钗点了一出,次又命凤姐点了一出,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一个现代人的芯子,素来不爱看戏,便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先点。贾母原不愿给宝钗做脸,先时已拿那二十两银子亮明了态度,此时又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白听白吃这话显见得说到薛家头上了,只贾母以玩笑口吻说出来,实在不好分辩,且若认真说起,又不是什么好听话儿,故大家便也都捧场笑了。黛玉因道:“我素来不大会看戏,只爱听曲儿,外祖母是知道的,便让我点一出,也不过是混点罢了。不如劳动外祖母替我点一出,也叫我学着听听。”贾母道:“既这么着,我给你点一出。若论曲文,还是昆腔好些,便叫她们唱一出《游园》就是了。” 又向黛玉道:“你虽不爱看戏,也需知道些,出门交际不过是吃席听戏这几样儿罢了,若一点儿不知道,怕叫人笑话。《游园》这一折曲文辞藻都好,你也用心听听。”黛玉不爱听戏,原是因戏曲拖音太长,听不出门道,不如单听曲子,只当是古风纯音乐。今日听得贾母这般说,便也静下心来听。 一时听那小旦唱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黛玉忽忆起原文中宝钗拿住这话说黛玉看闲书,不禁生疑,明明戏文中也有,作甚么宝钗一口咬定是闲书里看来的?想来不过是她自己看了这些书记住了,便跑来拿黛玉的把柄,原黛玉也不爱看戏,竟被她唬住了。 到底此事尚未发生,黛玉也不去理会,只向贾母笑道:“原来戏上也有这样好文章,难得这小旦口齿清楚,嗓音又好。”贾母也说不错,便叫带进来瞧瞧,一问名字,正是那“画蔷”的龄官。贾母便赞她唱得好,给了赏,黛玉也夸了她几句,随贾母给了两串钱。不料湘云忽凑过来道:“这小旦扮相倒漂亮。” 黛玉一听便皱起了眉头,这会子并未如原文那般请了外头的小戏,难道湘云还要说像她不成?这可是专跟她过不去了。正要想法子岔开这话时,忽听宝钗道:“长相倒还其次,难为她生得一副好口齿。”也给了赏。黛玉扭头看去,正与宝钗对视,宝钗见她看过来,便举起手中掐丝珐琅杯,黛玉便也举杯,二人各自饮了。 宝钗起初实有与黛玉争锋之心,只是如今年岁渐长,行事便越发圆滑,不肯轻易得罪于她。待闻知林大人升任一品户部尚书,反要与黛玉交好,无奈黛玉不肯与她亲近。今日乃是因宝钗早知湘云口无遮拦,又与黛玉有隙,怕她说出不好听的来,便忙拿话阻了开去,不想竟得黛玉青眼。此时虽面色未变,心里已在筹划着如何通过黛玉走通林如海的关系,给家里争些差使。 黛玉虽对宝钗有些成见,倒也确实谢她方才出言,若要叫湘云说出龄官像她,场面可就难看了。黛玉不愿与贾母娘家人起冲突,故一向对湘云颇为忍让,不好撕破脸。如今席上仍其乐融融,那龄官得了赏已退下了,黛玉才放下心来。而后又住了几天,至宝钗还席后方回家去了。 没过两日,贾母又遣人来接,说是娘娘开恩,命众姐妹与宝玉都进大观园居住,众人便要游园择选居处,因邀黛玉同去。黛玉也对这园子颇有兴趣,便痛快答应去了。至园中看时,果然非同凡响,黛玉在淮扬时也游过几处名园,皆是江南婉约情致,不比这大观园峥嵘轩峻,只可惜此时正值初春时节,花树尚未生叶,少了几分颜色reads;。 众姐妹游毕出园,便齐至贾母处请安,又商议择哪处居住。宝玉先选定了,贾母笑道:“不错,这一处好,便归你罢。”又向黛玉道:“那潇湘馆便给你住罢。”黛玉不过是来瞧瞧热闹,实不愿掺和进来,那潇湘馆是园中最好的几处之一,黛玉若住了,却将姐妹们置于何地?且又离最近,只怕宝钗势在必得。因向贾母辞道:“我又不常住,何必占一处轩馆?再说原是来瞧外祖母的,住那么远作甚?还是在您这儿好。” 贾母便笑道:“我这里难道还不给你留着屋子不成?”黛玉见贾母不松口,又道:“不如让二嫂子去住吧,那潇湘馆原名有凤来仪,正和了二嫂子的名字。”凤姐如今不掌权,哪里愿意趟这个浑水,听黛玉如此说,忙道:“哎呦呦这可不成,我若进园子了,我们二爷可往哪儿住去?还是不叫我挪动的好。”贾母见说起凤姐,便向李纨道:“凤丫头舍不得琏儿,咱们不去管她。你且带着兰小子也进园中去住。” 李纨便笑道:“老祖宗既这么说,我就住那稻香村罢,离这边近些,管家媳妇们回事儿也方便。”探春也忙道:“那秋爽斋便归我罢,又阔朗,又与大嫂子离得近。”贾母笑道:“你这丫头,你姐姐们还没挑,你倒先选好一处。罢,罢,就依你。” 探春见贾母给她做脸,自是十分欣喜。这边贾母因见黛玉坚持不住潇湘馆,便先不提这个,只向宝钗道:“宝丫头最大,便先挑一处吧。”若依宝钗之心,自是离近些好,只是贾母属意黛玉,宝钗便也不去争,只笑道:“还请老太太做主。”迎春、惜春也都没主意,听凭贾母安排,只有湘云嚷嚷着要与宝姐姐同住。 贾母便道:“姨太太一家住东北角,蘅芜苑便归宝丫头罢,离姨太太近些,云丫头就去凸碧山庄,挨着你宝姐姐,二丫头和四丫头便靠着探丫头住,紫菱洲、藕香榭两处均可。至于潇湘馆,还是给玉儿留着,你们姐妹们常日家一处玩笑,还是住园子里便宜些。”众人都应了,黛玉见贾母定要如此安排,也应了。 这厢黛玉又道:“二月十二是我生日,正要做个东道,请两位嫂子和姐妹们往我家去玩一日。”贾家几位姑娘一向不得出门交际,今得黛玉相邀不由喜出望外,贾母乐得见她们姐妹融洽,早点头准了。至十二这日,除李纨守寡不出门外,凤姐、宝钗、湘云、三春等人都往林府来了,另还添了个宝玉。 因林如海不愿续娶,林家如今只黛玉一个女主子,自出孝至今常需出门交际,也结识了几个手帕交,虽不如三春等人熟络,却也各自都有礼物送来。只是此次生日并不大办,黛玉便未曾邀请她们前来,这会子见宝玉也来了,还非要进内院,不由暗自庆幸。好在未曾邀请别家小姐,不然叫人家见了宝玉这样子,丢脸不说,还得罪了人。 因黛玉生辰,林珏这日并未上学,黛玉便忙使他招呼宝玉,方带着三春等人入席去了。京中林府早也使上了玻璃,黛玉设宴的明瑟楼正是同淮扬旧宅的问梅阁一样,全镶了玻璃门窗。先前林如海刚回京时贾琏曾携凤姐来拜见姑丈,故凤姐此时并不惊讶,宝钗虽惊,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湘云与三春啧啧称奇。 晚间回府,宝钗便向薛姨妈道:“我瞧着林妹妹那里不单是玻璃镶的窗子,便是室内陈设也多有玻璃器皿,想来与近两年新做了皇商、专供内造玻璃器具的那两家有些关系,不如叫人打听打听去。”薛姨妈向来信服宝钗,便忙使人打听。 薛家原在金陵,要打探淮扬旧事也容易的很,故未出两月便得知林家如何将那玻璃配方与人。薛姨妈听闻后不免大呼可惜,若能早结识林家,这宗大进项岂不进了自家口袋?因林家仍有能产玻璃的金石斋,薛姨妈便与宝钗商议,要走走林家的关系,也在这玻璃生意上分一杯羹。 她母女二人筹划此事,这边王夫人却是直接打起了黛玉的主意。先前随姑娘们去了林府的丫鬟媳妇回来便大肆宣扬林家如何豪富,王夫人也有所耳闻。这一两年来凤姐不管家,李纨事事只依旧例,并无生财之法,故越发窘迫起来。王夫人欲要哄凤姐回来主事,凤姐只道连生二子伤了身子,需得静养,不肯答应,没奈何王夫人只得再卖祭田,又命自己的陪房往外头去放高利贷。今听说林家有钱,便要想法子从黛玉那里捞些。 正文 第26章 缺钱(倒v) 因算出来说二月二十二正是黄道吉日,宜迁新居,大观园内各处都已分派收拾完备,众人便在这日一齐进去reads;。贾母亦遣人去接了黛玉来,又将原先在西跨院当差的丫鬟婆子都拨到潇湘馆,照旧服侍黛玉。黛玉见拗不过贾母,便也搬进了园子,只是早晚起居仍在贾母上房,白日里同姐妹们玩笑时才过去。 展眼过了几日,至三月初三乃是探春的生辰,午间便在秋爽斋设了酒席庆生。饭后众人散了,黛玉便同探春一处歇中觉。半梦半醒间忽听得嘁嘁喳喳有人说话,睁眼看时,只见探春也已醒了,正凝神听着,见黛玉看过来,便示意她听外间动静。 黛玉留神细听,却是宝钗的声音,“你们姑娘这回过来,住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她瞧账本儿,莫非是不管家了?”。只听紫鹃答道:“姑娘不管,却叫谁管去?不过是月中盘账,如今还没到日子。”宝钗又道:“虽如此,也该时常留意着,莫叫底下奴才诓骗了去。” 黛玉听到此处已是皱起眉来,跟紫鹃套话儿打听林家家事也就罢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一念未了,外头红隼已冷笑道:“到底是宝姑娘心思细密,只是我们家人来回事儿的时节,您都不在老太太上房,没见着罢了。” 红隼到底是丫鬟,若宝钗认真与她计较起来,怕要吃亏,故黛玉忙出声叫人进来伺候。听说姑娘醒了,外间红隼、紫鹃和探春的丫鬟侍书、翠墨都忙进来,服侍她二人起身,宝钗也起身往里间来。探春黛玉只作刚醒,见了宝钗便招呼她坐,神色如常与她寒暄。 宝钗被红隼刺了一句,不愿自降身份与丫鬟对嘴,只向黛玉道:“红隼这名字是妹妹起的?隼虽身量小些,却是猛禽,倒合了这丫头的性子,难为妹妹怎么想来。”黛玉便笑道:“这有什么?莺儿的名字难道不是姐姐起的?说起来前儿姐姐做生日听戏,有一折长亭送别,起句便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咱们当时还说这是化用了范希文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现细想来,那戏里的小姐可不正是叫崔莺莺?” 宝钗只当黛玉是要论诗文岔开话去,不料末了竟冒出这么一句,一时接不上,怔在那里。崔莺莺的名声可不是好听的,宝钗欲要辩,却又不好辩,还是探春解围问她道:“姐姐作甚么晌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宝钗便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姨妈那里新得了些暹罗国进贡的茶,因林妹妹向来爱吃茶,便叫我来邀妹妹去尝尝。”黛玉、探春听得这话,相视一眼,都有些纳罕。王夫人一向对黛玉不过面子情儿罢了,黛玉等闲也不往那里去,今儿忽剌巴打发了宝钗亲来请她,不知又要作何文章。只是长者赐不可辞,黛玉没奈何,便与探春使了个眼色,同宝钗去了。 原来王夫人早打起了林家的主意,偏黛玉只晨昏定省时才往王夫人上房来,且时时同三春一处,从不落单,奈何她不得。那厢又有薛姨妈眼热林家的玻璃作坊,只恨寻不着由头开口。故她姐妹二人一拍即合,这日便叫宝钗亲自来请,务必使黛玉到上房去一遭。 钗、黛二人至王夫人正房时,薛姨妈、王夫人正在炕上闲话。见黛玉进来,身着浅湖色冰梅纹暗花缎夹袄,翡翠撒花洋绉裙,薛姨妈忙道:“这孩子,怎么穿的这样少?如今虽说已开春了,到底乍暖还寒,也该穿件大衣裳才是。”说着,又忙携她上炕。王夫人也道:“可不是呢,若着了风寒可不是玩的。” 黛玉只依礼请了安,口中笑说:“怎么没穿?进门才脱了的。”说话间,早有丫鬟捧上茶来,钗、黛二人便各自坐了吃茶。左不过是对这贡茶评点几句,王夫人便切入正题,向黛玉道:“论理这话原不该我这做舅母的来说,只是你母亲去得早,好些事上只怕没人教导于你,我就说不得要讨你的嫌了。你年轻不知世路,又管着偌大家业,只怕将底下奴仆纵得奴大欺主也是有的,都打量你不知道呢。” 黛玉见宝钗、王夫人相继问她家事,越发起了疑心,正色道:“舅母何出此言?我管家理事皆是循例行事,未见有不妥之处。”薛姨妈在一旁忙道:“你小孩子家的,哪里懂得那起子人的手段?近几年来玻璃时兴,前儿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听说,仿佛有一家竟是打着你林家的旗号做这生意,想来是欺你年幼,在外头瞒神弄鬼的。” 王夫人也道:“外甥女不知这里的门道,打着主家的名号揽财倒还罢了,倘叫朝中大人寻着了这个错处,参上一本与民争利,可不是给亲家老爷招祸?依着舅母说,顶好是将这生意脱手,或是寻个知根知底的商户人家经营,只坐收干股就完了,万不可放在自家门下reads;。” 黛玉听到“知根知底的商户人家”已是心下了然,怪道薛姨妈今日这样热切,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黛玉如何肯应?只笑道:“劳您二位费心了,好叫舅妈姨妈知道,我们家金石斋虽能制玻璃,却是家内坊,制得了也不往外卖的,或是自用,或是送人,并不犯忌讳,想是姨妈家的伙计听岔了也未可知。” 王夫人见黛玉未被唬住,不由皱起眉来,待要再说时,只听一阵脚步响,门外丫鬟传报说:“宝玉来了!”王夫人便掩了口不提此事。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薛姨妈,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 黛玉因问:“二哥哥打哪里来?”宝玉道:“才在老太太那里,三妹妹去陪老太太抹骨牌,我嫌没意思,就来瞧太太。”王夫人听了更加喜欢,殊不知宝玉是听探春说宝钗、黛玉都在王夫人处,才要来的,不过嘴里说得好听罢了。 次日黛玉便辞了贾母回家去了,免得受王夫人惦记。王夫人见黛玉不肯应承,心中忿恨,竟使人往都察院透消息,说林家以官身行商事,与民争利。不想林如海早年曾任御史,如今都察院头一个左都御史孙大人便是林如海当初同僚,又有黛玉林珏的座师贾雨村亦任佥都御史,得了讯息忙知会林如海。 林如海听闻此事只觉荒谬。贾家虽说出了个皇妃,究竟是夺嫡站错了队的没落勋贵,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子侄只有一个贾琏,前程且要指望林如海,王夫人怎敢如此行事?便是王家也不如从前了,王子腾说是由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统制,实则明升暗降,今上不放心他掌着京畿卫戍才将他调离京师罢了。 王夫人哪里懂这些,只当自家权势滔天,却不知林如海那边恼她威吓黛玉,已在朝中给王子腾添堵了。只说贾府之中,贾琏得了消息,知是王夫人管家不力,府里好大亏空,正想法儿弄钱,便忙使凤姐小心些,提防王夫人打她的主意。 凤姐虽然留心,只是她的陪房皆是王家人,到底叫王夫人知道了她小两口在外头另有进项,还给捅到了贾母跟前。其时世家大族规矩,除各房女眷嫁妆外,一应房产庄地都是公中的,子孙不得在外置私产。故王夫人便是拿住了这一点,说贾琏夫妇失了规矩,该将外头产业归到公中来。 因好些时日不管家,凤姐无处展才,一门心思全扑在自家私房上,除贾敏为贾琏置办的产业外,还借着林家与江南盐商牵上了线儿,端的是赚得盆满钵满。今见王夫人打了这个主意,凤姐便冷笑道:“老祖宗不知,自打我伤了身子不管家事,往公中支取银两便常是推三阻四的。亏得先前姑母在时,给我们二爷置了几间铺子,只说是添些零花钱。如今二爷在外头应酬开销,都是打这儿来,才不失体面,若不然怕是要拿我的嫁妆支应了。认真说来,这几间铺子原是姑母出的钱,也算是林家的产业,不过是林姑丈厚道,方不计较罢了。若要计较起来,也该归到姑丈家公中去才是。” 眼见得凤姐宁可将铺子还给林家,王夫人忙道:“这是哪儿的话,我不过是白操心,怕于琏儿官声有碍罢了。既这么说,还照原样就是了。”底下李纨、探春早站起来向贾母道:“都是我们的不是,不知外头往来应酬,只一味俭省,误了爷们儿的事。” 贾母心里透亮,这事与她姑嫂二人无干,便道:“你们哪里知道官场来往,不过照旧例行事罢了,怨不得你们。只是琏儿现出息了,添了许多开销处,也是常理,往后不必太过拘泥了。”二人忙应声道是。 王夫人只道息事宁人了,不料贾母又道:“说起嫁妆,琏儿如今也大了,先大太太的嫁妆放在库里这些年,也该取出来给他花用,凤丫头你们姑嫂便趁早去交接,里头好些药材布料,白放着霉坏了。”凤姐原不肯善罢甘休,听得贾母这一席话方应了,同李纨、探春并管事媳妇去库房清点不提。 正文 第27章 凤姐讯奴(倒v) 先大太太张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嫁妆颇丰,实有些药材白放着朽坏了,凤姐倒不计较。只是其中古玩字画,竟被挪用不少,也有账上记着的,也有没着落的。凤姐哪里肯吃亏?少不得同李纨打擂台,能寻着的,便取回来,有添作节礼送出去的,便拿库里一样档次的补上。李纨虽手紧,公中却不比私房,俭省下来也落不到她的手里,故辩驳了几句,见辩不过凤姐,也都依了。 这厢虽是得心趁愿,待到回了房,凤姐面上却不见喜色。一时平儿进来回道:“旺儿来了,在二门上候着呢。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 原来凤姐因要瞒着府里,行事一向十分谨慎,私密事上只用自己的陪房心腹旺儿等人,今走漏了消息,不找他们,却找谁去!不一时,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 凤姐只道:“好啊,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旺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气色,便忙跪下磕头道:“奶奶息怒,是什么事奴才办坏了?奴才自己打嘴。”便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儿喝声“站住”,厉声道:“那边儿二太太将咱们的庄铺进项打探得一清二楚,你大概不知道啊?” 旺儿听说,忙不住磕头道:“奶奶容禀,原是庆儿那小子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前儿初九二爷生辰时,咱们家来送礼的正是他兄弟,想是那会子走漏了风声,求奶奶问他。”凤姐冷笑道:“你也不必胡乱攀扯,庆儿有些嫌疑,你也不干净!你原是我的心腹,有些事儿交给你办,连庆儿等人也并不知道,如今却叫二太太知道了,你还来糊弄我,当我是死人不成!” 那旺儿见凤姐如此说,早唬软了,不住磕头道:“只求奶奶饶命,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便细问他。原来旺儿这里亦有亲戚来套话,只说是地方巨商进京来打听着要攀关系做生意,先有两包儿银子送上。旺儿见这人出手豪奢,自然十分热络,有的没的说了一通,人家又请他吃酒听戏,酒过三巡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便露了底细。 凤姐又问了几个陪房家人,果然或多或少都叫人设了套儿,或干脆使银子探问,把凤姐气了个倒仰,虽都是心腹,究竟再不能派他们要紧差使,只得先凑合着使贾琏的人,慢慢寻摸着家里做事爽利的丫头小厮使唤。 这一番大折腾,又惹动了另一人的心思。大太太邢夫人向以婪取财货为自得,听说贾琏夫妇如何有钱,岂不眼热?欲要摆一摆婆婆的款儿,一来凤姐不好相与,二来也怕贾赦知道了又落她的面子,实在无法,便撺掇着迎春往凤姐处哭穷。 迎春和软,不敢驳邢夫人的回,实在没法子,只得到了凤姐房里,犹犹豫豫地说了邢夫人的话。不料凤姐正要给王夫人找事儿,竟痛快答应了,大手笔给邢夫人添了许多金珠首饰不说,连带着迎春也得了几件。这却非只是给邢夫人体面,更是因邢夫人一向是个尴尬人,恰同另一个尴尬人赵姨娘颇有些来往。凤姐的钱还有白花的?不过借机周济赵姨娘些许,就此拉上了关系。 王夫人是快五十的人了,赵姨娘却不过三十出头,这会子手头宽裕了,便添置了好些金钗玉钏、绫罗绸缎。看探春也知道,赵姨娘旁的不说,相貌是不错的,一打扮起来也颇有些风韵。贾政原就不大与王夫人到一处,如今更是在上房略坐坐便抬腿往赵姨娘的小院儿里去了,把王夫人气得倒仰。 长房二房明争暗斗,却与大观园无干reads;。如今且说宝玉,自打住进大观园以来,日日同姐妹丫鬟们一处,心甜意洽,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这日静中生烦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书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便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 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得,踟蹰再三,到底是携进园去,就藏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丫头们不识字,纵收拾屋子瞧见了,也只当是宝玉用功罢了。 偏这日湘云来寻宝玉玩,恰逢宝玉往北静王府去了,湘云便同袭人说话儿,见袭人自床帐中理出几部书来,不由笑道:“爱哥哥如今竟这般用功不成?可是越发出息了。”袭人亦笑道:“可不是呢,原三催四请的他也不看,这些日子到掌灯时分还不撒手呢。”湘云奇道:“果真如此?拿来我瞧瞧什么好书。” 接到手里看时,却是一部《会真记》,湘云虽养得粗放些,到底未曾见过这些个,一时看住了,袭人还道:“果然是好书,云姑娘也爱看呢。”湘云回过神来,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书,忙掷到地下,啐了一口道:“什么好书!爱哥哥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混账话本,还不快拿去烧了,若叫人知道了,连你们也有不是!” 至晚间宝玉归来,要看书时遍寻不着,因问袭人道:“我的书收哪里去了?”袭人便与他说清缘由,宝玉大惊失色道:“怎么叫她看见了?”恼得要捶桌,袭人忙上前拦阻,宝玉又问:“果真都烧了?”袭人忙道:“你的东西哪能随意就烧了?只是我怕人看见,都藏在那架子后头呢。”因又问:“到底是什么书?我看史大姑娘虽掷了去,倒有些羞恼似的。” 宝玉知袭人与湘云好,忙央告她道:“好姐姐,不怕叫你知道,不过是传奇故事本子罢了,你同云妹妹说说,好歹别告诉人去。”袭人笑道:“既不是正经书,她也瞧了,又如何肯告诉人去?你只管放心罢。”一面帮宝玉复又将书藏好。宝玉细想有理,便放下心来,又取出一本来看,袭人便笑他道:“究竟什么好书?竟一刻也离不得了。”宝玉既已与袭人有了首尾,便与她细说书中故事,然后说至红娘抱枕送崔莺莺去会张生一节,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二人一番温存不提。 湘云当时虽掷了书去,回房后却仍是默默出神。她常日家大大咧咧的,心里却也有些小女儿家的想头,若不然何至于单管宝玉叫“爱哥哥”呢?见了迎春与凤姐时,一口一个“二姐姐”、“二嫂子”,可没见她咬舌那样厉害。 奶娘周嬷嬷见她这会子安静异常,因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在园子里受了风寒?”湘云只摇头,半晌方吞吞吐吐道:“周妈,前儿听说大姐姐的婚事议定了?”周嬷嬷道:“可不是,八字儿都合过了,只正日子还没定罢了。”又道:“姑娘今年也十二了,待咱家大小姐出了阁,便是姑娘了。姑娘不比大小姐,人家是侯爷侯夫人的亲生女儿,这就差了一层,再不自己经点儿心,将来可怎么办哟!” 湘云向来将周嬷嬷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不放在心上,只今日被那《会真记》触动心弦,不由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托赖二叔二婶养活,自然得听他们做主,便是经心又能如何呢?”周嬷嬷见她听进去了,忙道:“那也别不当回事儿哟我的姑娘!姑娘一向与二夫人不亲,她如何能费心给姑娘操办?现正有一门好亲在这府里,姑娘不紧着些,看便宜了那薛家姑娘喽!” 湘云听说,便皱眉道:“宝姐姐一向真心实意待我,这话莫要再提了。且宝玉哥哥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相干,终究还是二婶婶张罗我的婚事。”周嬷嬷忙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只要姑娘与宝二爷处得好,这府里老太太一提,二夫人难道还能驳了不成?既是知根知底的人家,门第也相当,两家又是老亲,宝二爷性情也好,恰是一门好亲,到哪儿再去找这样好的亲事去?纵是有,二夫人也未必乐意费那个心给姑娘找去。再者老奴瞧着,只怕老太太与二夫人都有这个意思,若不然哪能叫姑娘成年累月在这府里住着?” 湘云往日里懵懵懂懂,只觉与宝玉玩儿得好,听周嬷嬷这么一说,方想到这一层上,一时心乱起来。至更衣就寝时还想着这事儿,辗转反侧到三更才睡着。 正文 第28章 凤姐的反击(倒v) 湘云有些男孩子脾气,不过辗转了一夜,次日起来便将周嬷嬷所说丢在脑后,照常往贾母处请安。贾母正在那里念叨:“黛玉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reads;。”凤姐在一旁道:“可不是,上回来还是三妹妹过生日呢,将将有半月功夫了。”贾母道:“她不来,凤丫头你也不提醒着我派人去接。”凤姐忙道:“头里我就差人去问了一回,林妹妹说身上不大好,懒怠动弹,所以才没来。” 贾母听说黛玉身上不好,忙问道:“别是受了风寒罢?玉儿这一冬也没病,怎么开春反倒病了?”凤姐道:“老祖宗莫急,不是病。”说着凑到贾母耳边道:“是头一遭儿来月信,躲羞呢。”贾母听了笑道:“这可是好事儿,玉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既这么着,快别叫她来了,得在家里好生养着,可不能出门儿吹风,等什么时候好了再来罢。”凤姐也笑道:“正是呢,老祖宗若不放心,明儿我娘家二婶儿做寿,我顺便瞧瞧妹妹去。” 贾母道:“也好,你姑母去得早,家里统共就她一个姑娘家,可别叫唬着了,虽有嬷嬷丫鬟,到底不贴心,明儿你就去瞧瞧她,好生安慰着。另叫厨房现炖两盅黄芪乌鸡汤来,一盅儿给黛玉送去,凤丫头你也喝一盅儿,这是补血益气的,最与妇人相宜。” 湘云进门恰听到后半句,一面向贾母请安一面笑问:“老祖宗这里又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贾母笑道:“你还小呢,犯不着喝那些个,好生吃饭才是正经。今日有你最爱的鸭子肉粥,还不快过来吃?”说话间宝玉并三春姐妹也都来了,于是各自请安归座用饭不提。 一时饭毕,凤姐自回房去,打点了两碟子黛玉爱吃的藕粉桂花糕和蜂蜜栗子糕,同乌鸡汤一齐装进提盒里,又叫过两个媳妇来,嘱咐道:“如今打发你们与林姑娘送东西去,这里头是汤和点心,小心着些,可别洒了。去了跟姑娘说,老太太特特命人熬的乌鸡汤,请姑娘趁热喝,明儿午后我去瞧姑娘去。”那两个媳妇便应声道是,拿了东西出去了。 至次日,凤姐一早便同王夫人、薛姨妈一道,带着宝钗、宝玉、三春,回娘家赴王子腾夫人蒋氏的寿宴。及至宴毕,众堂客皆告辞了,王子腾的女儿熙鸾便邀了宝钗、三春等人到她房里去玩,蒋氏、王夫人等挪到里间去说话。 进了里间,蒋氏坐上首,王夫人坐左手边,薛姨妈依着她坐了,凤姐便自坐到右边椅子上,只听蒋氏向王夫人问道:“你外甥女林姐儿怎么不见?我们鸾丫头昨儿还念叨她呢。”王夫人道:“她早家去了,她家也没个长辈,怎么好自己出门?” 蒋氏夫人听了这话,便沉下脸来,说道:“什么叫没有长辈?你不是她的长辈?今日不过是借着我做寿的名头,娘儿们聚一聚罢了,你是做舅母的,看林家姑娘失恃,正该常带着她出门交际才是,怎么反说出这样的话来?”蒋氏乃平原侯府出身,又十分精明强干,王夫人一向有些怵这位二嫂,一时讷讷无言。 凤姐心中暗笑,正是她往娘家透了口风,王子腾方知为何林如海总与他过不去,气得当时就要把王夫人薛姨妈叫回娘家来骂一顿,还是蒋氏好说歹说给劝住了。蒋氏心里却也憋着气,若王夫人苛待林黛玉的事儿传扬出去,熙鸾还怎么说亲!故这会子支走了晚辈,便是要敲打一二。 只听她道:“论理我也不该张这个口,只是小姑你也太过了些。林姑娘在你家住了这几年,不说结个善缘,怎么反得罪起人来了?再说她小孩子家家的,我瞧着言谈举止都不错,若是我有这么个外甥女儿,疼她还来不及,你倒好,竟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起来了。” 王夫人只低头不语,薛姨妈就更不敢开口了,蒋夫人见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人家林姑娘虽然丧母,父亲却还在呢,林大人如今年不过四十许,已是一品户部尚书,眼见着就要入阁拜相,你作甚么非要同他的女儿过不去?你二哥在朝中谨言慎行,不想你有这等本事,搁后宅里还能给你哥哥结了个仇家。” 凤姐原乐得看戏,此时见蒋氏动了真怒,忙上前解劝道:“二婶儿这是说哪里话,都是亲戚,哪能结仇呢?先时林妹妹在我们府里住着,同我是最好的,说不得我一会儿便瞧瞧她去,劝和劝和也就是了。” 蒋氏道:“这才像话,也不用等了,看这天色,再晚就不好上门了,这会子你就去,替我们问她好,叫她得闲儿过来玩儿,你鸾妹妹惦记她呢。还有,上回到你们家,林姐儿赠了鸾丫头两支簪子,把她喜欢得什么似的,早早备好了回礼,你也给捎去reads;。”又吩咐下人打点簪钏尺头为礼,让凤姐带着去了。 到了林府,黛玉正在园中莳花弄草,听说凤姐来了,忙迎上前去。两人多日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凤姐先问黛玉身体如何,又告诉了她好些经期调养的法子不提。黛玉因问:“姐妹们都好吗?我这些日子没去,想来又添了许多新鲜事儿了。”凤姐便与她叙说近日之事。 及说起王夫人算计大房的产业时,黛玉道:“我就知道,二舅母没哄住我,自然是要往别处寻摸银子的,看来我还是晚些时候再去的好。”凤姐笑道:“这倒不必。”黛玉忙问何故,凤姐便将王子腾夫人的话说了,又向黛玉笑道:“这下妹妹可放心过来了,老祖宗已念叨了好几日,姐妹们也都惦记你呢。” 黛玉道:“二舅母可不是听劝的人,虽面上还过得去,却不知心里怎么恨我呢。”凤姐冷哼一声,道:“谁还管她心里怎么样,也就宝玉能叫她打心眼儿里喜欢,兰哥儿还是她亲孙子呢,不也跟府里没这人似的?” 黛玉细想也是这话,便答应凤姐次日就往贾府去,一时天色已晚,凤姐便告辞了。 次日午间,黛玉到了贾府,先往贾母处请安,谁知正碰上袭人麝月几个在贾母跟前挨训斥呢。黛玉一问,原来是宝玉脸上被烫了,不免又到宝玉房中去探视。 进了,院中几个丫头正舀水,见黛玉来了都忙道:“林姑娘好。”黛玉便同她们寒暄几句,方进屋里去。恰宝钗、湘云都在这里,又不免相互厮见。宝钗神色如常,湘云却有些走神儿,不比平日活泼。黛玉冷眼瞧着,倒像是开了窍似的,看宝玉的眼神儿都有些不对。眼见他三人在一处气氛古怪,黛玉胡乱说了几句“好生养着”等语,便辞了出来,往秋爽斋找探春说话。 探春正在这里生闷气,因宝玉脸上是昨夜贾环推了蜡烛给烫的,探春夹在其中十分难做,这会子便拉着黛玉的手哭道:“我只气环儿这样没算计,但凡我是个男人,早离了这里,立一番事业去。” 黛玉忙安慰她道:“我知你素日里总嫌你姨娘与环兄弟见识浅,可你细想想,若环兄弟果真懂事上进,二舅母还能容得了他?现宝二哥在这里,连正经嫡孙兰哥儿都出不了头,还不知大嫂子心里如何煎熬呢。如今你敢叫环兄弟越过宝玉的次序试试?且整日拘着环兄弟抄经,纵他有天分才华,也早磋磨没了。” 探春如何不知?只是到底心里不自在,这厢黛玉又劝了几句,探春方渐渐消了气。一旁早有几个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伺候探春洗脸。 一时盥沐毕,探春又重新匀面上妆,只听黛玉道:“三妹妹你瞧,这是什么?”探春转头看去,黛玉手里正捧着一个斗彩团花纹水丞,朝她笑道:“上月去我家时,我就觉出你喜欢我那个,前儿底下人又新烧了几套文房陈设,我便挑了这个拿来给你玩。”一面说,一面递到探春手里。 探春擅书,尤爱笔掭水丞等小玩意儿,又因黛玉想着自己,便欢喜道:“多谢费心想着,那日我就想问的,姐姐哪里置办的这些器具,皆不似常见的花样儿,原来是自家烧出来的?” 黛玉笑道:“可不是,这花样儿还是我自己画的呢。”又指着那水丞底下一处青黑色地镌小篆“玉”字的印记给她看,“这是我父亲前年给我刻的一方小印,如今我画出样子烧成的瓷器上皆用这个做记号,上回送你的那个墨彩竹节的臂搁也是我往年的一幅墨竹习作,底下也有这个记号,不信你去瞧去。” 探春听说,便叫侍书去案上将那臂搁取来,果真在背面也有一样的印记,因向黛玉赞道:“这法子好,又别致又好玩,难为你怎么想来。”黛玉见她有些钦羡之意,忙笑道:“这值什么,你常日家写的字也可拿去,使他们烧个观音瓶出来,就摆在这紫檀架上,岂不新雅?” 探春一听立时来了兴致,忙命丫鬟将近日所习书帖都找出来,拉着黛玉一齐挑哪一张写得好。黛玉见探春一扫先时郁气,这才放下心来。 正文 第29章 魇镇(倒v)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的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撺掇着贾母往佛前点海灯供奉,祈福消灾,坐了一会子,方出去往各房各院请安去了。 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二人闲话。赵姨娘因前日贾环将宝玉烫了,很受了一场恶气,此时不免言语中有些怨气,马道婆听说,便探她口气道:“环哥儿这样受欺负,也亏得你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reads;。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着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如今?” 赵姨娘听得这话,便有些意动。因凤姐久不管事,下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家业怕是宝二爷袭了,赵姨娘如何不眼热?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果然灵验,把他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我自然大大的谢你。” 于是二人密谋起来。那赵姨娘素日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不过因凤姐与王夫人翻了脸,又借邢夫人的手暗中接济赵姨娘,倒叫赵姨娘把她当了自己人。这会子央马道婆施法,也只魇镇宝玉一人。 凤姐不知逃过一劫,尤在上房同贾母、黛玉说笑。适逢王子腾夫人蒋氏携了女儿来访,互相寒暄厮见毕,王熙鸾便向黛玉道:“林妹妹一向可好?旁的姐姐妹妹们怎么不见?”黛玉道:“因宝二哥脸上烫了,姐妹们都去瞧他了。” 因蒋氏平日里闲话教女,言谈间对王夫人颇有微词,既瞧不上这位小姑子的管家理事手段,又觉得她不会教养儿孙。这也是贾府几家姻亲的共识了,贾敏在世时也曾与黛玉说过,王夫人将宝玉惯坏了等语。故熙鸾对宝玉颇看不惯,听说烫了,也只问怎么烫了,并不热心。倒是蒋氏说要去瞧瞧,贾母只道:“原该叫他过来拜见的,怎么好劳动亲家太太往小辈儿房里去?” 蒋氏笑道:“这有什么,宝玉也是我的亲外甥。再说贵府的园子可是出了名的好景致,我尚未曾有幸一观呢。”贾母听了笑道:“既这么说,咱们就逛逛去,可巧这两日桃花开得好,正堪赏玩。”于是众人便都起身,一同往园中来。 却说贾母同蒋氏一边赏景,一边说话,黛玉、熙鸾两个便凑到一处,喁喁私语起来。熙鸾虽是王家人,却不喜宝钗,倒与黛玉十分投契。这也有个缘故,薛家上京虽借了个小选的名头,实则是为攀附贾、王二府而来,众人都是心照不宣的。贾家迎春、探春皆是庶出,惜春年纪小,故薛宝钗常摆一摆大姐姐的款儿,或是出风头压了姐妹们,也没人同她计较。 熙鸾却是王家嫡女,父亲王子腾掌着兵权,母亲蒋氏出身侯府,本就瞧不起薛家钻营,偏宝钗打着笼络她的主意,有意结交。熙鸾虽小了两岁,却不像湘云那样傻,又有蒋氏指点,哪里肯听宝钗的摆布?故宝钗越是想与她亲近,她越是厌恶宝钗的用心。黛玉却与熙鸾一样是高门贵女,大家平辈论交,谁也不图谁什么,反而更相和睦。 这厢熙鸾正问黛玉道:“前儿我托凤姐姐给你带去的回礼,你可觉得怎么样呢?”黛玉笑道:“可是多谢了。难为你从何处寻来这样好成色的墨玉,雕工也好。”熙鸾道:“正合了妹妹的名字不是?原是鼓楼东大街新开了一家银楼,叫做‘宝源九金’,上月我随母亲回舅家给外祖母祝寿,顺路去逛了一回。除了送你的这枚玉坠儿,还另买了好些小玩意儿,妹妹若是也喜欢,改日咱们一块儿去。” 凤姐在一旁听了,也来了兴致,三人便约好得了闲儿一起去逛。说笑间到了,尚未进院门,正撞见宝玉身边伺候的秋纹往外跑,见了贾母便哭道:“不得了了,宝二爷病了,说起胡话来了,老太太快去看看罢。”于是众人忙进房里来,宝玉正在那里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一见宝玉如此,不由恸哭起来,凤姐、黛玉忙上前搀扶,一时王夫人来了,也是放声大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政、贾琏、贾珍、尤氏、贾蓉及薛姨妈、薛蟠并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等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 贾母、王夫人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李纨是寡居之人,见有男人进来,早避到后头去了,一时竟连个主事之人也没有,还是凤姐周旋迎待。黛玉因扶着贾母,不好躲避,便只口中向贾珍等人问好,不想一转头正看见薛蟠在那里直勾勾盯着她,登时蹙起眉来。凤姐在一旁瞧见了,便往宝玉床边挪了两步,将黛玉挡在身后,又使了个眼色给贾琏,寻个由头将薛蟠带了出去才罢。 宝钗此时正侍立在薛姨妈身边,见独独她的哥哥进退失据,十分羞恼,却不知贾珍、贾蓉等人也正打量她reads;。贾珍父子惯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早风闻得家下人背地里议论,薛姑娘如何笼络宝玉,白天黑夜的也不回家,这会子见她肌肤莹润、容貌丰美,不免在心中暗暗品评。 当下且说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宝玉撞客着了,该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种种喧腾不一。贾赦等又使人去请太医,又问卜求神,并不见效。宝玉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浑身火炭一般,口中只管胡言乱语。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黛玉等人也各自回房,唯有贾母、王夫人寸步不离,只围在那里恸哭。 至掌灯时分,黛玉方梳洗毕,钟嬷嬷便悄声禀道:“姑娘,这宝二爷的病有些蹊跷。先义忠亲王便是因魇咒诸王获罪,当时老奴在宫中也有所耳闻,那病人身上的症状,便同宝二爷今日有些像的,也是查不出病因。” 黛玉听了不语。她是读过原著的,看下午赵姨娘探病时假作悲戚的脸色,便已想起这段儿情节了,还在纳闷为何凤姐没事。此时钟嬷嬷提起来,黛玉不免有些踌躇,欲要告知贾母,却怕赵姨娘事发,连累探春;若瞒着心里又过意不去,毕竟在贾家住了几年,贾母如何疼爱她不说,便是同宝玉之间,也有几分兄妹情谊。 钟嬷嬷见黛玉面色不豫,便悄悄退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方叫人进去伺候,又打发紫鹃去秋爽斋,道:“你去瞧瞧三姑娘歇了没有,若还未安置,便请三姑娘过来,就说我今日吓着了,想同三妹妹做个伴儿。”紫鹃应声去了。 探春刚解了头发要歇下,听紫鹃如此这般一说,只当是黛玉禀气柔弱,受了惊吓,便忙披了件氅衣就过来了。姐妹二人躺下,嬷嬷丫鬟都退了出去,黛玉方同探春说了来龙去脉。探春听了大惊,欲要不信,心里却也知道,满府里只赵姨娘这样没成算,又深恨宝玉。一时气得流泪,咬牙道:“亏我忍气吞声去奉承太太,奉承老太太,好容易有点儿体面,她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又不敢高声,只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黛玉忙劝她道:“你先别哭,眼前的事且先想法子掩过去。我已问过钟嬷嬷了,这施咒的东西需离人越近越有效验,宝二哥这两日一直卧床养病,那脏东西只怕是放在他床上,只是现老太太、太太都在那屋里,可怎么说呢。” 探春也知道事情紧急,真让宝玉有个好歹,王夫人还不生吃了赵姨娘。故强忍了泪,略一思忖,道:“这也不难,想法子将二哥哥挪到太太屋里也就是了,大嫂子必要跟了去伺候太太的,一团糟,我便自请带了人去收拾,料想太太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黛玉也觉可行,又与探春商议如何开口、如何措辞,至三更才合眼。探春却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黛玉给她扑了好些粉,方略掩住了眼下青黑。早饭也只胡乱用了几口,便往来。 贾母、王夫人等尤在宝玉床前哀哀痛哭,黛玉怕哭坏了贾母,忙上前解劝。探春也向王夫人道:“太太快别哭了,二哥哥一向最孝顺的,若知道太太为他的病熬坏了身子,岂不伤心?不如太太先用些吃食,歇息歇息,若实在心里放不下,便将二哥哥挪到上房去,就近照看,二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的。再说这里乱糟糟的,也需收拾收拾,不然亲戚来探望也不像。” 王夫人也觉有理,且昨晚宝玉发烧说胡话,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王夫人实在不放心,听探春如此一说,便立时要将宝玉挪到自己屋里去,亲身照看。李纨便忙命人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送至王夫人房中,自己也跟着去了,只托探春指挥丫鬟婆子们将收拾收拾。黛玉不想如此顺利,只同探春对视一眼,也扶着贾母出去了,袭人等也随至上房,中只余二等三等的丫鬟们并婆子们,等探春的示下。 探春便吩咐了婆子们去打扫院子,又指了几件活计将大丫鬟都支到外间,自己在宝玉床上摸索,果然在床褥子底下寻着了一个写着年庚八字的纸人,并几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探春也不及细看,都掖到袖子里,又唤了麝月、秋纹等人道:“你们在这里收拾着,我去瞧瞧二哥哥。”又指了自己的丫鬟翠墨道:“你也在这里,帮帮你姐姐们。”几人都应声道是,探春方带着侍书出去了。 正文 第30章 可爱又迷人的男性角色(倒v) 却说探春出了,并不往上房去,先回了秋爽斋。侍书因问:“姑娘不是说去看宝二爷的?又回房作甚?”探春道:“我只觉身上不大爽利,想歇一歇。”侍书听了忙道:“姑娘可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可别是叫宝二爷过了病气。”探春道:“这话别说了,老太太、太太都没事,单我叫过了病气不成?想是昨儿没睡好,今日早起又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子才难受。” 侍书听探春如此说,忙扶探春往榻上躺了,道:“姑娘先歇一会子,我去大厨房叫他们收拾些吃食,这两日兵荒马乱的,怕底下人去说不管用。”又叫人过来伺候,探春忙道:“别叫人了,我清清静静歪一会儿,人多了倒闹得慌。”侍书听了,便抱了一床被子给探春盖上,方掩了门出去。 这厢探春才将那纸人取将出来,细看时,果然写的是宝玉的生辰八字。一时又是气怒,又是伤心,又恐怕叫人发现,便忙将那纸铰的鬼凑到燃着的香上烧了,又将纸人烧了,连烧成的灰都拨散,至看不出来才罢。又向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见这里妥帖了,回想一番也并无甚破绽,这才放下心来。 一时侍书捧着个乌木雕双螭纹海棠式攒盒回来了,揭开看时,是一碗糖梗粥并几样小菜儿。探春原不甚饿,不过是借口将侍书支走,故勉强吃了几口便推说没胃口不吃了,仍往王夫人上房去。 黛玉正扶着贾母,见她进门,便使个眼色,探春会意,微点了一点头,上前来扶住贾母另一边,只听黛玉道:“这会子宝二哥倒像好些了似的,老祖宗莫慌,先到隔壁去歇一歇,待太医到了,看怎么说。”贾母年事已高,实有些熬不住了,便听由孙女们搀着她到隔壁歇上一会儿。 因见鸳鸯在那里伺候贾母,黛玉探春两个便轻轻的走出来,见左右无人,黛玉便悄声问道:“如何?”探春便向她做口型道:“都烧了。”又出声问道:“二哥哥这会子可怎么样了?”黛玉道:“方才不知怎的,忽然满床打滚,只说热得身上疼,不一时又好了,现气息平稳,倒像睡着了似的。如今只等太医来瞧,才知端的。” 探春听说宝玉似是好些了,脸上方露出些笑模样。一时太医到了,诊了半日,只说比昨日强些,令再喝几副药看看。探春见宝玉仍未醒,心焦不已,黛玉恐令宝钗等察觉,便忙携探春离了这里,出门正碰上婆子来回:“王家舅老爷来瞧宝二爷了,请奶奶小姐们暂避一避。”姐妹二人便忙转出东角门,自后廊上往园中去了。 原来昨日贾家又是烧香拜佛又是寻医问药,各亲戚眷属皆惊动了,故这日王子腾便来瞧问,片刻后林如海亦携了林珏前来探望,俱都往宝玉那里看了一回,又劝了几句,贾政贾琏方让至厅上吃茶。 至正厅,几人分宾主坐定,将将寒暄几句,那王子腾正向林珏笑道:“你同琏儿是一样的,便叫我一声叔父就是了。”又给了个玉兽面纹韘做见面礼。忽有回事人来回:“北静王爷到。”贾政便忙起身告罪,留贾琏在此陪客,自己忙出去迎接,以国礼相见。那北静郡王水溶身着灰色玉璧纹江绸袷袍,系着杏黄色镶金嵌宝石丝腰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见贾政下拜,忙上前扶起,以“世翁”相称,并不妄自尊大。 贾政道:“犬子微恙,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老世翁何出此言reads;。小王与令郎素有交情,今日便服前来探视,只论世交之谊。”贾政听了,复又行礼谢恩,方引了水溶往上房行去。 这位小王爷既立意要做“贤王”,相与结交的世家子弟也不知凡几,宝玉又不比那些名分早定的嫡长子,在自家说话都不管用,有什么可瞧的?不过是冲着贾家才来这一遭罢了,不意竟碰上林如海、王子腾二位重臣。故水溶至宝玉房中仅略略问候几句,便去往厅上同林、王二位相见,众人又相互见礼,折腾一番。王子腾本欲趁此机会同林如海示好,因北静王来了,只得掩口不提。 水溶今日亦是初见林珏,因解了腰间的白玉镂雕夔龙佩递与林珏道:“今日初会,仓促之间,此系前汉之物,权为贺敬之礼。”林珏便接了,回身奉与林如海,父子一齐谢过。水溶又向贾政道:“世翁不必过于忧心,令郎吉人天相,自然诸邪辟易,遇难呈祥。”贾政忙道:“岂敢岂敢,若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则乃荫生辈之大幸矣。”众人又说了一回宝玉之病,方请水溶回舆。 此番又是贾政送出来,至轿前,又恭请水溶上轿,不想水溶屏退下人,悄向贾政道:“小王唐突,令郎这病竟不似寻常病症,倒像邪祟入体。小王虽不才,当年宫中魇镇之事却亦有所耳闻,若果真诸般皆不灵效,老世翁不妨暗暗查访。” 贾政听了大惊,自古来巫蛊厌胜之术最为皇室所忌,民间亦绝少见,故众人皆未往这里想去,便是水溶此时说起,也是担了干系的。贾政知晓厉害,一旦果如水溶所言,少说也是个内帷不谨的罪名,便是查探也不可声张,故忙向水溶道谢,自回去想法子去了。水溶本就为笼络市恩而来,见贾政领会其意思,便也上轿回舆,不在话下。 且说女眷这里,却是气氛微妙。方才水溶来时,除黛玉、探春已先行离去,宝钗等都在碧纱橱后暂避。闺阁弱女一向少见外男,难免有些好奇心,隔着纱橱,虽是影影绰绰的,也可看出水溶身量高挑,面色白净。这会子人走了,几位姑娘虽然不肯多言,底下媳妇婆子们却都在悄声议论。 因宝玉常往北府里去,贾家上下对这位小王爷都是知道的,这会子只听得众人议论道:“果然生得好模样,比咱们家这位小爷倒高好些。”“那可不是?听说今年已十八岁了,老太妃正相看人家呢。”因说起嫁娶之事,李纨便忙携了几个小姑子出去了,只宝钗留心走在最后,隐约听着婆子们犹在猜度哪家能得与王府联姻。 原来北静王水溶早于两年前已说定了庆国公家的嫡长女,不想去年冬一场风寒,那姑娘竟一病去了。北府本已预备齐全,只待正日子迎亲,如此只得搁下,至此时已有小半年光景,北静太妃方重新放出议亲的风声。连贾母也曾有些意动,无奈家里的女孩儿不是庶出就是年幼,究竟不合适,强求也是不美,便无奈歇了这个心思。 水溶因此番波折,便对婚事不大热心,且近几年朝中局势诡谲莫测,他一门心思扑在正事上,愈发不以此为意。回府与北静太妃请安,也只说遇见了林如海并王子腾,倒是太妃听说来了兴致,问道:“这两位大人家里,可有女儿没有?”水溶一时啼笑皆非,道:“京中各家适龄的女孩儿,母妃不是俱都见过了?怎么反倒来问我,我哪里能知道?” 太妃便叹道:“差不多年纪的,多已定了亲了。再者说,到十五六岁还未定亲的,只怕也有些不足之处,说不得还需往未及笄的女孩子里再看一看,只是这样一来,婚期又得延后,这叫我怎能不心焦?你倒好,竟一点也不上心。” 水溶笑道:“婚姻大事,自然听凭母妃做主,我便上心又能如何?既不能相看,也不能打听,只好多劳母妃了。”因恐太妃催问,便忙另说一事道:“今日见了户部林大人的独子,虽形容尚小,却风仪秀整,礼貌谦揖,真真芝兰玉树一般,可叹往日竟无缘得会。由此子观之,林家虽支庶不盛,也当再有五十年荣耀。” 太妃因问:“可是与翰林院林学士家连了宗的不是?”水溶点头道:“正是了。据说他两家原是同宗,前朝兵祸方失散了的。林学士家亦是家风清正,倒不似那些贪图势利去连宗的。”太妃便道:“照你所说,林家家教也好,又有前程,正是结亲的好人家。”水溶不防被太妃又将话儿带了回来,只得胡乱指了一事躲出去,太妃自暗暗思忖,又使人打听不提。 正文 第31章 背后没说的事(倒v) 因见贾府忙乱,林如海便接了黛玉家去。林家如今只林如海、林黛玉、林珏三个主子,原还有两个老姨娘,只因前二年在淮扬时当家,做惯了主的,去年进京后不单不服管,竟还设法要弹压黛玉,林如海便将她们都遣了。 当时也有仆妇管事去说情,林如海因忖着家中几代一向子嗣稀薄,便不奢求妾室生育;且祖上皆寿命不永,如今一双儿女年幼,正该善自保养,只求活得久些,支撑到林珏出息了才好。若一旦天不假年,留下两个姨娘岂不是给黛玉林珏白添了两个长辈?那时又不好处置的。故不仅将姨娘妾室皆遣散了,益发连劝他续娶的话都驳了回去,倒乐得清静。 林如海虽是正统儒学出身,却不信奉程朱理学,走的是心学一派的路子,主张知行合一,对愚忠愚孝那一套颇不赞同,不似贾政那等学迂了的。故在家也并不十分讲究礼数,对林珏还有几句训诫之言,对黛玉便全然是疼宠了,似前般亲手为女儿刻一方小印之事,也不过随手而为。黛玉是现代人的芯子,自然比古人更不拘于礼教,也更擅情感表达,因而父女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故黛玉回家后并不隐瞒,立时将马道婆使邪法魇镇宝玉之事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知晓厉害,又恐黛玉受了惊吓,便道:“你沈世伯在大理寺,这等作奸犯科之事正归他管。他原是我在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如今使人捎个信儿去,保管将那道婆缉拿起来,不令她再害人,玉儿且放宽心。”又嘱咐她近日莫往贾家去。 黛玉虽有些忧心探春,也知这事忌讳,便应了。一时回房,就有大丫鬟杜若禀道:“乌家三少奶奶来了,姑娘不见一见?”黛玉笑道:“你只说你西泠姐姐不就完了?这样客气,倒生分了。”杜若道:“虽她原是咱们家的人,到底现在是正经少奶奶了,姑娘那样叫她还使得,我们说便是看轻乌家了。”黛玉点头道:“这也罢了。”便命叫她进来说话。 因林家待下人一向宽厚,虽有一定的规矩,却不打骂人的,反而教丫鬟小厮识字。读书有些天分的,也送去考举业;丫鬟有嫁到外头去的,便给脱了奴籍,还给些银钱首饰添妆,比贫寒人家的小姐还强些。倒是下人多有不愿出去的,一则多是世代家仆,祖祖辈辈都与林家一体;二则外头的平民百姓也未必有大家子的仆役那样体面,岂不闻宰相门前七品官?便是赎了身去也不一定比得上在林家伺候。 西泠便是嫁到了乌家,他家先时因玻璃之事投到林家门下,常有来往。西泠原是黛玉房里管钱的,自然同乌太太相熟,故乌太太听说黛玉房里的大丫鬟要说亲时,便亲自来为幼子求配,一则为与林家更亲近些,二则西泠能干,且又知书识礼,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还比不上她呢。 因乌家行事颇有分寸,乌太太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不似那等恶婆婆,且他家又因进上的玻璃器皿做的好,已得了皇商的资格,也称得上是新贵,所以西泠的爹娘也都乐意。如今乌家本家虽仍在淮扬,西泠夫妻却是长住京中,专管打理人情往来关系的。 不多时西泠来了,众人相见过,黛玉便笑问道:“今儿个怎么过来了?”西泠笑道:“这不眼瞅着皇太后的千秋就到了,本家那边送进上的玻璃陈设、器皿、屏风等物入京来,昨日方到京。里头也有给老爷、少爷和姑娘的礼,我今儿便都给带过来了。”黛玉便道:“多谢费心想着。”西泠忙道:“姑娘这又是哪里说起来的话,原是我们应该的。家里公公婆婆也常说,我们家是沾了姑娘的光,才能有今日,些许孝敬也都是自家做的,不值什么。” 说着,就命人将几件陈设抬上来,黛玉看时,别的都不理论,唯有一件玻璃的微缩景观,二尺见方,仿的是江南园林景致,做得极精巧,一应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颜色逼真,黛玉因笑道:“如今做得这么好了?”西泠道:“可不是,也难为他们想reads;。姑娘看这水池,也是可以盛水的,夏天养几朵莲花正好,最边儿上这棵树便是塞子,换水时便从这里放出去。这件还小呢,进上的那件有一丈长、半丈宽,好容易运进京来的。” 黛玉道:“这样麻烦,怎么不在京里开个作坊?”西泠笑道:“真被姑娘说中了,正是要在京里开呢,地方都买好了。”黛玉因笑道:“既这样,待京里的作坊开了,你留意着,有大块儿的给我留些。”西泠奇道:“这却容易,只是咱们府里各处都已换上了,姑娘还要它作甚?” 黛玉笑道:“家里虽换上了,庄子上却还没有呢。年前在京西新置了两处庄地,一处是有汤泉的,冬天他们便送了好些新鲜菜蔬进来,说是在附近热地上盖田土种得的。你也知道,家里父亲、珏儿和我都挑嘴,我便想着在那里也盖一处玻璃房,就跟家里花房一样,留着冬天种菜吃。” 西泠听了忙道:“这是姑娘的孝心了,我定帮姑娘留意,做得了就送来。”黛玉笑道:“急什么,如今才三月,入冬前能有就行。”西泠便应了,因又道:“姑娘且预备着赏封儿,吴家跟我们家一齐上的京,估摸着这两天也要来的。” 红隼一直在京,并不知前情,便悄声问雪雁道:“吴家又是哪家?”偏西泠听见了,笑道:“他家是咱们江南的盐商,自甄家获了罪,底下那些大盐商都抄了家,吴家如今是两淮一带最大盐商了。”红隼道:“听我爹说,近两年盐价可比往年便宜多了,看来这个吴家是好人了?”黛玉只在一旁抿着嘴乐,心道你家小姐我才是那个想到晒盐法的大好人呢。 因盐务关系国家命脉,故林如海做得十分机密,西泠也不知这法子原是林家的,犹道:“谁知道他家怎么能出那么多盐,比原来的还高一等,还便宜的很。”红隼便疑道:“那他可怎么挣钱呢?”西泠笑道:“谁还能不吃盐?总要买的,买的没有卖的精,不过一斤挣得少些罢了,可买得起的人却多了,听说如今都卖到关外去了。” 这个黛玉却是知道得更细些。晒盐法产量高,再加上前年压价挤兑甄家,中原的盐价便降了下来,故几家大盐商都设法往外藩贩盐。姑苏陈家走的是林如海的路子,联系上了镇国公牛继宗,牛家世代镇守北疆,前番将北狄打服了,便开盐市,与北狄约定互不相犯,每月开市卖盐。这也不过是三四年间的事,北狄再不南下劫掠,牛家得了功勋,陈家赚了钱,林如海这里户部也多收了好些赋税,竟是人人得益。 吴家便是请托到黛玉这里,黛玉介绍转投至贾琏王熙凤夫妇门下,倚仗贾家与平安州的老交情,王子腾从中作保,将他家半数的盐都贩至西北。如今凤姐手里的现银比贾府公中多得多了,王夫人只知道凤姐那里有贾敏给的铺子,这一项还不知道呢,只当凤姐惧了娘娘的威势才不敢染指家务。 另还有一个孙家,走的是粤海将军的门路,一路沿海南下,盐场都圈到茜香国境内了,且船不走空,还贩回不少好木头。如今京中时兴的皮毛、玉石、木料多是这三家的货,且这几家都是早早投了林如海的,若不然也不能知道这晒盐的法子,故每至年节皆有孝敬。林家只三个主子,家风亦不惯奢靡,现库房里越积越多,管家还去问林如海怎生处置,林如海只道留着给黛玉做嫁妆,也就混过去了。 这里西泠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方辞了家去。次日一早,黛玉便问自家敬献太后千秋的礼品可齐备了没有。一时来回说皆已得了,只余一匹黄地缂丝加绣梅鹊图纹缎尚未做得,黛玉便催快着些,管布匹衣物的媳妇齐云家的便道:“也不怪她们,缂丝本就极费工夫,又年年都得进上,上一匹刚做完,又要做这一匹。”黛玉道:“这也没法子,谁叫前年的缂丝墨竹裙子入了太后的眼呢。太后已赞了好,还能不献不成?” 齐云家的忙笑道:“那是姑娘画的好,连上皇也赞呢。”黛玉笑道:“哪里是我画的好?那会子才几岁,不过占个新意,再说上皇本就要赏的,都是看着父亲的面子罢了。若认真论起来,上月画的那幅芦雁图倒好,只是‘飞鸣食宿’的寓意到底不如这幅梅鹊图的‘喜(鹊)上眉(梅)梢’吉祥好听。”因又道:“待这个做完了,使人把那幅也缂出来,做个图轴留着我挂。”齐云家的忙道“是”,暗暗记下不提。 正文 第32章 鸡飞狗跳的贾家(倒v) 又过了数日,黛玉因不知宝玉之病到底如何,便从乌家的礼中挑了几件玻璃小摆件儿,命紫鹃、红隼送到贾府给姐妹们把玩,问问宝玉的病情,也是令紫鹃顺便探望父母的意思。不想区区两三天的光景,贾家竟闹出好些事来,紫鹃一向稳重,回来也不多言,红隼却一进门便向黛玉道:“姑娘且坐下听我说,宝二爷这一病,闹出好些事儿呢。” 黛玉正看书,一旁雪雁、杜若等都在那里做针线,因黛玉房里用着玻璃灯,比原先更亮些,不费眼睛,故众人都围在一处。见她这样说,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听,红隼便道:“原来咱们回来那天,宝二爷就已醒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生调养着就是了。不想昨天忽剌巴去了两个怪人,非要给宝二爷治病。说宝二爷已好了他们还不信,竟不知使了什么邪法进了内宅,疯疯癫癫的,对着宝二爷说什么拿玉来驱邪的话,不知是什么疯话。” 黛玉听了,便知是那一僧一道,颇有些好奇,因笑道:“我也见过宝二哥那块宝玉,确实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字样儿,看来这两人有些道行也说不定。”红隼忙道:“事儿还没完呢,宝二爷那里出了这样的怪事,老太太还能不急?立时便叫琏二奶奶扶着过去,谁知那两人一见了琏二奶奶就说‘你怎么没病?’。琏二奶奶那脾气姑娘是知道的,登时就恼了,说这两人是妖人,当场命人杀了两只公鸡,把公鸡血泼人身上了。” 黛玉一听就笑了,雪雁等人也都笑了,都道:“是琏二奶奶的脾气。”又问:“后来可怎么着了?”红隼道:“后来便要将这二人扭送官府,他们倒果真会些法术,说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没影了。这也罢了,谁知二舅太太那里又说,宝二爷是给琏二奶奶挡了灾了,原该琏二奶奶生这场病,把琏二奶奶气得,我们今天送东西去时还生气呢。” 黛玉听说王夫人要攀扯凤姐,便皱起眉来,贾母平日里十分疼宠凤姐,只是一旦同宝玉有关,就未必了。因问道:“外祖母怎么说?”红隼道:“老太太且没空管这个,心疼宝二爷还心疼不过来呢。宝二爷也是背运,病还没好,又被二舅老爷打了。”黛玉疑道:“这可奇了,他还病着,二舅舅作甚么要打他?” 原来贾政自打听水溶说有关魇镇之事,便上了心,只是太医说宝玉已无大碍,不好再折腾。忽然来了这一僧一道,也说邪祟入体,他二人虽疯疯癫癫的,倒也有些神通,因此贾政不免又想起北静王的话来,便命人将宝玉的屋子清理一番。不料邪祟之物未见不说,竟从床帐里捡出好几本闲书来,《牡丹亭》、《西厢记》还算好的,另有赵飞燕、杨玉环的传奇话本儿才是不堪入目。把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就手用那话本子将宝玉抽了一顿。 红隼便在那里手舞足蹈地向众人道:“晴雯告诉我说,袭人起初还想藏着那书,没料到二舅老爷亲自去检视,把宝玉打了一顿不说,连袭人也挨了一下儿。当时的婆子丫鬟都在那里看着,听说袭人昨儿哭了一晚上呢。” 黛玉如今同袭人倒没什么过节,因也叹了一句:“这是给了个没脸,袭人往后可没法再管别人了。”黛玉房里的丫鬟却都不大喜欢袭人,丹鹤生得美,先前在贾家住着时常被宝玉套近乎,此时便道:“她管什么人?自己还没管好呢。宝二爷虽然不规矩些,却是一片赤子之心,她倒好,有事儿没事儿来拦着,好像谁要将她的宝玉怎么着似的。踩着主子给自己挣贤名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宝二爷如何不懂事呢,竟让丫鬟管着。” 杜若亦道:“不让她管也好,我素日里瞧着,她们那里并不像咱们家,我管着银钱,杜蘅管器皿,宜修管衣裳鞋袜,宜笑管簪环首饰,雪雁姐丹鹤姐专管笔墨纸砚书籍,紫鹃红隼只贴身伺候姑娘。里竟是袭人做一切主,宝二爷万事不管,旁人一点儿都插不进手去。闲时听他家婆子议论,说袭人往家里搬了好些钱物呢,真假姑且不论,袭人这样攥着权,旁人不疑她也难。” 连紫鹃也道:“姑娘为她叹气都不值当的。袭人打小儿就被卖进来,我和鸳鸯、琥珀几个都是家生子,大家一处长大的reads;。都说袭人最老实,可偏宝玉房里的可人、媚人都被打发了,连奶娘李嬷嬷都给排挤出去,袭人做了这里的第一人。要说她一点儿没动手脚,我是不信的,当初她伺候着史大姑娘,怎么最后反倒让翠缕跟了史大姑娘去?谁也不瞎,不过是仗着宝二爷的势,没人跟她认真分说罢了。” 黛玉从不知这些秘辛,吃了一惊,待要细问,紫鹃却是同可人、媚人也有些情分的,不愿多提,便岔开话道:“差点儿忘了跟姑娘说,三姑娘也病了,侍书悄悄跟我打听姑娘什么时候去,指望着姑娘去了能劝一劝呢。” 红隼也道:“可是我这个嘴,说起来就没边儿,倒把正事儿忘了。姑娘没瞧见不知道,真是可怜见儿的,这才几天,三姑娘竟瘦了好些。我们去时正赶上饭时,三姑娘还病着呢,就给上些烧鹅什么的,我看着都觉油腻,还是侍书拿了吊钱去打点厨房,另做了两道素菜。也是奇了怪了,厨房本就是伺候主子小姐的,小姐要点两道菜反倒要拿钱去买,不知是什么道理。” 雪雁等也都不知,黛玉在贾家住时自己院子里就有厨房,跟大厨房没什么往来,故众人都看紫鹃,紫鹃叹道:“哪能都像咱们府里这样太平?那边儿本就人口多,主子之间还有互相瞧不上眼的,底下更是乌眼鸡一般,都想少干点儿活,多捞点儿钱。厨房是揽钱的大宗儿,管事的采买的一层层盘剥下来,到厨房里就有限的很。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要另点菜就得花钱,不然管厨房的便要自己赔补上,他们哪乐意吃这个亏?” 众人听了,感叹一回,方伺候黛玉安歇了。 黛玉因念着探春只怕是心病,被赵姨娘想害死宝玉的事儿吓着了也未可知,便想去劝一劝她。次日跟林如海提起,林如海道:“索性去住几日也好。二十八日皇上与诸王公侯爵都要往铁网山去打围,珏儿早说想见识见识,只是来回需得半月功夫,我原不放心你独自在家,故托了你牛世叔看顾他,既你要去外祖家住,我便亲自带他去一趟。” 黛玉笑道:“珏儿自打跟牛世叔熟惯起来,越发活泼了,也强健不少,要我说父亲也该多去跑跑马呢。”又问:“父亲可知那马道婆缉捕起来没有?” 林如海只当她心有余悸,便摸摸她的头顶,道:“玉儿莫怕。大理寺派人去捉拿那道婆时,她已死在家中,请了玉皇阁的张真人去看,说是因使邪法作恶,终遭反噬己身而死。在那房舍里搜检出好些邪物,也俱都烧了,想来再无怪力乱神之事了。” 黛玉其实并不怕,她是饮过仙露的,当日众仙所赠之物亦能保她不受外邪侵扰,方才多问一句,不过是为着使探春放心罢了。见林如海端着文人高士的风范,却来摸头安慰她,不由笑道:“我才不怕呢,倒是爹爹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又要重新梳了。”林如海听说,便收回手捋着胡须,假咳一声,道:“我还有公务,你自去收拾吧。”黛玉便忍着笑出去了。 一时回到房中,便将发髻拆了,紫鹃还要重新挽上去,黛玉笑道:“不必挽了,头顶上一堆怪沉的,横竖也不见客,编个辫子就完了。”紫鹃忙道:“那怎么成?连我们头上也没那么随意的。”正说着,忽在镜中瞧见黛玉正抿着嘴笑,方知是因方才之事,改口道:“便是依了姑娘,也该做些装饰才好,一根辫子光秃秃的也不像话。” 宜笑恰听见,便道:“姑娘有一条细金串珠手链儿,嫌太长了总不爱戴,拿来编进头发里正好,再插两支钿花,也不算太素了。”一面说,一面去开了妆奁,将金链儿、钿花都寻出来,帮着紫鹃将黛玉的头发编好,发尾红绳结住,坠一个红玛瑙坠角。紫鹃犹道:“这倒也素雅,只是姑娘这样简便,我们却满头珠玉的,忒不合适。” 黛玉道:“既这么说,你也打一根辫子不就成了?”于是将紫鹃按到凳上坐着,笑说道:“等着姑娘我来给你打扮打扮。”宜笑手快,说话间已把紫鹃的头发拆了,黛玉便给她编了一根鱼骨辫。这编法不难,雪雁等在一旁看着也会了,都互相解了发髻打辫子,有心思灵巧的还能改些花样,直玩了两刻钟方都收拾妥帖了。 这日便打点预备去贾府住半月所需的衣物行李,以及林如海林珏父子外出的行装,又过了一日,林如海才亲自送黛玉去贾府。 正文 第33章 袭人的命运转折点(倒v) 黛玉至贾母这里,见唯有几个老嬷嬷在跟前奉承说话,王夫人凤姐三春等皆不在,不免有些心疼贾母,忙上前请安问好。贾母见了她,展颜笑道:“到底是我的玉儿贴心,知道来瞧我。”黛玉便挨着贾母坐下,笑道:“何止是瞧?我还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多陪陪外祖母呢。”底下赖嬷嬷等亦凑趣道:“不枉老太太素日疼林姑娘。” 于是黛玉命杜若等去归置箱笼,就住在贾母上房,又问宝玉之病如何,贾母道:“今年原是他本命年,星宿不利,前日祭了星,不许出门的。你要瞧他,自去园子里就是了。”黛玉听说,又陪贾母说了一会子话,方往大观园去了。 出了贾母的院子,过东西穿堂,正走到凤姐门前,黛玉便顺路进去瞧凤姐,恰碰上府里二管事的媳妇林之孝家的在这里,还有一个面生的丫鬟。黛玉同凤姐厮见过,又向林之孝家的笑道:“林大娘好。”林之孝家的忙行礼道:“姑娘好,给姑娘请安。”那丫鬟也跟着行礼,黛玉因问道:“这又是谁?好生俏丽模样儿。” 林之孝家的道:“这正是我家的小闺女,如今在二奶奶这里伺候的。”黛玉又问:“叫什么名儿,十几岁了?”那丫鬟便回道:“叫小红,十七岁了。”黛玉听了,方知是那口声简断的小红,凤姐在一旁还笑道:“人家原取名儿叫红玉,皆因重了你,方改叫红儿的。” 黛玉没这忌讳,便向林之孝家的道:“大娘你也太小心了,玉这样常见的物件儿,谁嘴里还不过个百八十回,重了也就重了,能有什么?”又对小红笑道:“可巧我今儿带了好东西过来,恰是红玉,合了你的名字,正好做见面礼。”紫鹃在一旁早从小丫鬟手上捧过一个文竹嵌螺钿方匣,揭开看时,都是些小红玛瑙珠儿做的耳钉手串儿,黛玉便命取了一副耳钉给小红。 林之孝家的犹推辞道:“这可当不起。”黛玉只笑道:“原就是拿来给二嫂子这里的人的,她既进来伺候,自然也该有。”又命分赠了平儿、北潼和丰儿。其实本是雪雁等人记挂着要给北潼的,只不好单给她一个,黛玉便做主拣了一匣子出来,专程带过来送人。 听了黛玉这话,小红方收了道谢。黛玉因道:“显见得林大娘疼女儿了,这么大了才送进来服侍。”林之孝家的忙道:“并不是的,她已进来服侍好几年了。”黛玉奇道:“怎么会?我从来没见过的。”小红便忙解释:“我原分在里,姑娘不常过去,所以没见过。” 凤姐听了,转脸向林之孝家的道:“我早说缺人使唤,怎么你有好闺女不送来,倒放在宝玉那里做个没脸面的三等丫头,难道跟着我不好?若不是前儿在碰见了,我还不知道呢。” 林之孝家的忙道:“不是这话,早先园子里还没住人的时节她便分到了去,谁知后来是宝二爷去住了。宝二爷房里那是从来只有添人的,没有裁人的,我倒早想叫她到奶奶这里伺候呢,偏没个由头也不好提。” 黛玉听她话里有贬宝玉的意思,不由诧异,却不知贾府的下人之中,如今也是派系林立。大管家赖大一家子原就是贾母的陪房,二管家林之孝渐向贾琏凤姐靠拢,周瑞夫妻则是王夫人的心腹。小红的哥哥本就在外书房给贾琏当差,今日把小红送到凤姐这里,也是林之孝两口子明着投诚的意思,相较之下,顺着凤姐的话损宝玉几句也就不算什么了。 林之孝家的又闲话几句便退了出去,这里平儿正央紫鹃帮她戴上耳钉儿,又去照镜子,凤姐便假意嗔着黛玉道:“她们都有好东西,只我是没人疼的。”黛玉笑道:“自然有更好的打扮你reads;。”说着,从那匣子里拣出一个巴掌大小方盒儿,里面是一串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大珠十八颗,加四颗青金石的结珠,另用米珠串了一块点翠圆牌嵌红玛瑙的背云,底下坠着金钟形坠角。黛玉递与凤姐道:“你瞧瞧,专给你挑的正红的大珠,还埋怨呢。” 凤姐见了喜欢,便将手上的金镶双龙戏珠镯褪下来,把手串戴上,黛玉因问她道:“你怎么不往老太太房里去?我才来时,只几个老嬷嬷在那里说话,怪冷清的。”凤姐一听,拉下脸来冷笑:“老太太正心疼着她的亲孙子呢,我不过是孙子媳妇,去也是碍了旁人的眼,不如不去。” 原来自王夫人那里传出宝玉给凤姐挡了灾的说法,府里十停人有八停都是信的。皆因宝玉一向好性儿,凤姐却是眼里不容沙子,待下人颇严,故招了好些人恨。流言一出,贾母心里也犯嘀咕,向着王夫人说了凤姐几句,凤姐一时气恼,便称病不去请安。 黛玉听说原委,便劝凤姐道:“这是气话了,老太太素日疼你的心还是假的不成?”凤姐只叹道:“老太太是偏疼我,只一旦对上宝玉,就偏着他了。也别说老太太,我的亲姑妈如今还恨不得吃了我呢。” 黛玉在这里听凤姐说王夫人的不是,王夫人那里却也在说她。宝玉无端被贾政打了一顿,王夫人焉能不追究?便命叫一个宝玉身边的人来问。宝钗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论理宝兄弟房里也该整治整治,如袭人那等大丫头,本该劝着主子,再不然也该来回姨妈知道。她倒好,不单瞒着上头,还帮宝兄弟藏这些东西。”说得王夫人越发生气。 一时听见脚步响,宝钗方不说了。只见袭人跟着彩云进来,问:“太太有什么吩咐?”王夫人正在气头上,指着她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给教坏了!”袭人不防一进门就挨骂,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她,又是委屈又是羞恼,忙跪下哭道:“原是给二爷收拾床帐时才见着这书,我又不认得,拿去问二爷,二爷只说好生放着别叫人看见。究竟我也不知是何书,也不敢拿去问别人,前儿老爷去时,我只怕这书犯忌讳,怕让老爷知道,所以才藏的,哪里想到是这样的书?” 王夫人听她说得有情理,且一向克尽职任,十分妥帖,便信了七八分,因又疑道:“那老爷是如何知道了?说是除邪祟,倒像有意搜检一般,怕是听了什么风声。”袭人只急着洗清罪名,便推脱道:“我们都是不识字的,摆在眼前也不知写的什么,只林姑娘那里连小丫鬟都读过书,说不得是往日玩耍时看见,告诉了人去,又传到老爷耳朵里。” 宝钗素知王夫人不喜黛玉,一听便知不妙,果然王夫人信以为真,气得面色青白。先前王夫人、薛姨妈已因得罪黛玉被娘家训斥,宝钗是尽知的,怎肯让王夫人再添怨恨?故忙劝道:“林妹妹向来不大往宝兄弟那里去的,她的丫鬟如何能见着宝兄弟的藏书?只怕是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王夫人原与贾敏有旧怨,不免移到黛玉身上,黛玉也几次给她没脸。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哪里还听得进去?只冷笑道:“她是不去,她那几个丫头却天天作个轻狂样儿,有意无意勾着宝玉,打量我不知道呢!”又见袭人还在地下跪着,王夫人欲要发落她,只因是贾母的丫鬟,不好发落,便道:“你且起来,回去好生伺候着,大事小情都需来回与我知道。再有这样的事出来,自然先揭了你的皮!”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王夫人犹不放心,又指了金钏到宝玉房里服侍。金钏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服侍贾政王夫人哪里比得上自在?且王夫人因见宝玉偷看《牡丹亭》等书,知道已是开窍了,因此也有指着金钏去做通房的意思,不叫他到外面走邪的。 金钏便回去收拾箱笼,忽又想到袭人方才挨了骂,正该去安慰一番,结个善缘,日后到了也好相处,故忙追过去。袭人因在僻静处哭了一通,便走得慢些,刚到西角门,后面金钏就赶了上来。袭人还当是王夫人叫她来的,只道:“我没什么,别说是骂,就是太太打两下也是应该的,终究是我没服侍周全。”因又问:“太太为何发那么大火?” 金钏道:“我也要问你呢,你是怎么得罪了宝姑娘?方才在太太跟前说要整治你,本来太太还没那么生气的。”袭人听了,方知是宝钗在背后跟她过不去,心下暗恨不提。 正文 第34章 金蝉未能脱壳 黛玉听说金钏去了宝玉房里,一时感慨不已,金钏如今得了王夫人的暗许伺候宝玉,想来日后再不会被赶出去跳井自尽了。 金钏春风得意,袭人却十分难过。接连挨了贾政、王夫人的训斥不说,又来了个金钏分她的权,的大小丫鬟们也不如从前听她管教,尤其晴雯是个不让人的,常有意无意讥讽于她。另又与宝钗结了仇,湘云虽然待袭人有些旧主仆情分,却是拿宝姐姐当亲姐姐的,指望不上。故袭人着实无路可走,只得越发勾着宝玉,时时刻刻贴身伺候,或避着人小意温存,金钏到底是新来的,也不好将她如何,便这么混着了。 却说探春,虽然处置那魇镇邪物时镇定自若,到底是头一次接触人命关天的大事,事后难免担惊受怕,待到听说贾政要搜检,便撑不住病倒在床。好在贾政看见那些闲书便气坏了,没再查下去,黛玉又特特过来告诉她说马道婆已死了,一应邪祟之物也都烧了个干净,死无对证,探春这才放了心,日渐康复起来。 经此一事,探春方知赵姨娘能惹多大的麻烦,因此身体刚好些,便撑着到赵姨娘房里去,发了好一通火。赵姨娘原还要埋怨探春救了宝玉,坏了她的好盘算,听说马道婆做法不成反噬己身时才慌了。探春有意唬她,只说那马道婆因坏事做尽遭了报应,死时七窍流血,又被烧成飞灰,死无葬身之地。把赵姨娘吓得赌咒发誓,一切都听探春的,再不敢走这些邪路。 然后探春方道:“姨娘莫怨我生气,你细想想,若不是我将那东西先搜出来烧了,一旦老爷太太当日查出来你做的这些事,知道你要害死宝玉,你如今是死是活?”赵姨娘听了,越发后怕,只道:“我再不敢了。”探春欲要多说几句将来的打算,又恐怕赵姨娘听不懂道理,反走漏了风声,便将话都咽了回去,只嘱咐她老老实实不要惹事,便出去了。 回到园中,探春却先不回秋爽斋,而是一径往稻香村去,求到了李纨头上。李纨一向十分看重贾兰的学业,只是碍着宝玉,府里没法请老师,家学又乱成那个样子。故刚一管家时便悄悄使人回娘家求些经史文章,专门收拾出一间小书房供贾兰学习,又将稻香村打理得铁桶一般,不使消息传到王夫人那儿去。 探春虽只是协理管家,没有多少权,这些事儿却还知道些蛛丝马迹。故向李纨坦白道:“将来这份家业,不论是宝玉袭,还是兰哥儿袭,总归轮不到环儿头上。我只求大嫂子能容环儿到这里来,跟兰哥儿一处读书,将来多少考个功名,在外面也好有个立足之地。如今我冷眼瞧着,宝玉是立不起来的,纵使他有了出息,姨娘与我姐弟两个也沾不上光,倒不如指望兰哥儿和环儿,若环儿能挣一份前程,我也算有个依靠。” 探春敢说,自然是算定了李纨不会向王夫人告密,毕竟贾环、贾兰都因宝玉受了不少委屈,且李纨还指望着赵姨娘给王夫人添添堵,在贾政面前多提两句贾兰,因此思忖一番,便答应了,只是仔细叮嘱行事要小心,莫露了破绽。 自此贾环便常常到园中来,只说来玩儿,其实是在稻香村读书。他虽不如宝玉有灵性,却是憋着一股劲儿要压过宝玉,旁边又有小两岁的贾兰比着,更加用功,着实读了好些文章。探春这里因黛玉有什么好的笔墨纸砚都给她带一份儿,故将自己本来的份例都省下来给贾环用,唯恐多加采买被王夫人看出端倪。王夫人只一门心思扑在宝玉的婚事上,给宝钗造势,倒果真让探春糊弄了过去。 宝钗也是志得意满,轻轻松松收拾了袭人,她倒还不知道袭人先前已在下人中抹黑了她一把。至于湘云,根本不是一合之敌,王夫人又说元春也赞成金玉良缘,要给她做脸,料想贾母也只得同意,亲事便水到渠成。却不想贾母是那么好对付的? 依着贾母的意思,元春那里只要说一声薛蟠杀过人有案底,保管元春再不掺和这事儿reads;。湘云本也不是贾母看中的孙媳妇,不过是暂且借湘云的家世压一压宝钗罢了,拖个两三年,湘云也不过十四五岁,就此定下也好,另寻亲事也好,都不算晚。宝钗却是今年已满了十五岁,如何拖得起? 故贾母更加悠哉,成日只与黛玉三春玩笑,宝钗、湘云在宝玉那里如何她也不管。因宝玉一直养病,不到上房来,她老人家如今的心头好是贾琏凤姐的长子荃哥儿。凤姐早不管家了,贾母也不说把荃哥儿送回去让凤姐养,只放在上房亲自照看。 另一个极喜欢荃哥儿的则是迎春。迎春一向腼腆内向,姐妹们之间都不大说话,对着荃哥儿竟十分温柔有耐心,荃哥儿也喜欢这个姑姑。他今年将将三周岁,该启蒙了,连凤姐自己都没想着,迎春便已拿了书本来教他认字。凤姐原不大喜欢迎春的性子,嫌太闷了,自此方多了几分真心,有什么东西都想着给迎春一份儿。 这日午间因贾母歇晌,凤姐便邀黛玉到自己房里去说话,黛玉道:“我这几日都在三妹妹那里歇中觉,只怕她还等着我呢。”凤姐听了笑道:“这有什么?知会她一声就完了。”说着叫小红过来,道:“你去告诉三姑娘,就说林姑娘我已劫走了,叫她自个儿睡吧。她要是不困,到我这里来一处说话也使得。”小红便答应着去了。 一时到了秋爽斋,小红如此这般告诉了探春,探春笑道:“罢,罢,这天越发热了,我却要睡一会子,等醒了再去吧。”小红便退了出来,又往回走。大太阳底下来回走这两趟,晒得有些受不住,因晌午无事,主子们也都不大叫人伺候,故小红也不急着回去,就顺路到池边滴翠亭上坐着歇一会儿。 未过半刻,只见的小丫头坠儿跑了过来,笑道:“我远远看着像是姐姐,便过来瞧瞧,果然是。”小红也笑道:“可是好几日没见了,你这么急着找我作甚么?”坠儿便进了亭子里来,方笑道:“芸二爷跟我打听你呢,问你怎么不见。” 小红一听绯红了脸,问道:“你是怎么说的?”坠儿答道:“我就跟芸二爷说,你到琏二奶奶房里伺候了。芸二爷还说‘这可是缘分了,我也正在琏二叔那里帮衬呢’。”一面说,一面笑,小红忙道:“你小声着些,看叫人听见。” 坠儿道:“这大中午的,谁还在外面乱逛。”小红道:“那可未必,不如把这窗槅子都推开了,若是有人走到跟前,咱们看见了,就别说了。”于是伸手去推窗,只听外面忽然一个女声道:“林妹妹,我看你往哪里藏!” 小红推开窗看时,却是宝钗在那里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说着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远了。 原来宝钗往去,恰路过这里,听见滴翠亭有人说话,便停在那里细听。因小红开窗时躲闪不及,便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嫁祸给黛玉。坠儿还信以为真,向小红道:“必定是林姑娘听见了,咱们快找找,求林姑娘千万别说出去才好。”小红只不言语,坠儿以为她害怕,忙又道:“也说不得林姑娘怕我们面上过不去,才躲开的。她又不常来,下回再来八成也就忘了,未必就走漏了风声。” 小红半晌方道:“林姑娘跟我们二奶奶一处说话去了,根本没往园子里来。”坠儿一听怔了,道:“这么说来,宝姑娘方才是扯谎了?”小红道:“是了,想是她听了去,又怕咱们忌恨,便将这黑锅扣到林姑娘头上。”坠儿听了,撇撇嘴道:“我原还当宝姑娘宽厚,哪里能想到是这样的人!如今她听了咱们的私密话儿去,可怎么样呢?” 小红冷笑道:“什么怎么样?咱们还怕她不成?通共也没说几句话,值什么?她自己还成日家跑到来,三更半夜的都不走,家下人里都传遍了!”因又安抚坠儿道:“你且回去,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但凡有话传出来,必定就是宝姑娘传的,那时咱们再做计较。” 正文 第35章 为闺阁昭传 黛玉自然对宝钗如何嫁祸于她一无所知,还在凤姐这里商议北潼的婚事呢。只听凤姐道:“正是林之孝家的儿子,小红的哥哥,原在你二哥外头书房当差的。你二哥瞧着他做事利落有章程,也颇识得几个字,便提拔上来做了心腹人。也不知他是哪日进来见着了北潼,便天天求着你二哥随便指件差事给他,好往我这里来,一天能来三四回,又央着他老子娘来求亲。林之孝家的就打听北潼娘家在哪,我寻思着你便是她的娘家了,所以和你商量商量。” 黛玉笑道:“这话说得有理。北潼原并非我家的家生子,是我娘买回来的,当年说是从北方逃难过来,家里人都死光了。那会子还没我呢,所以我娘拿北潼几个都是当自家女孩儿养大的,我自然就是她的娘家人了。”因问:“这小红的哥哥多大年纪?人品如何?长相怎么样?” 凤姐笑道:“你小小年纪,这两句话问得倒像媒人似的。”黛玉往背后大迎枕上一靠,也笑道:“若果真合适,我便当一回媒人又如何?”凤姐道:“是了是了,你既是主子,自然比她们高一辈儿,做个媒也使得。那林家的小子今年二十一了,长得挺像他娘,是个周正相貌,至于人品,他家一家子的人品都还成,有心眼儿却不往坏处使,也是难得的了。”一面说,一面也取过一个引枕靠着。 黛玉便道:“既然人品挺好,不如得闲儿叫他进来我瞧瞧,再问问北潼的心思。若能成一桩好事,便叫北潼从我那儿发嫁,我给她添妆。”凤姐笑道:“那你只在这里坐等着便好,下午他必是要来的。”因又问:“后日初三,大理寺沈大人家的宴你去不去?” 黛玉道:“自然是要去的,我爹跟沈世伯有同窗之谊,他和珏儿都不在京中,我不去,却推谁去?”凤姐就叹道:“也是辛苦你了,旁人家的小姐都吟诗作文、莳花弄草,你还得应付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儿。”黛玉便道:“这有什么法子,我爹是铁了心不续弦的,要等珏儿成亲,少说也得六七年,且有得等呢。” 凤姐听说,啐了一口,笑道:“你偷着乐去吧,姑父不续娶给你省了多少事?你只看看我就知道了,大太太是好缠的?如今不过是老太太老爷在上头压着,一旦这两人去了,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再说珏儿媳妇你也指望不上,到那个岁数你必定也出门子了,又得操心婆家这些事儿。” 林家其实不似贾家这般难管,毕竟人少,且近几年来进项颇多,争执便少。故黛玉也不觉管家如何辛苦,只道:“总归是要操心的,我不过提早了几年罢了。虽然管着这些事,平日里却也是一样吟诗作文、莳花弄草。纵出门折腾些,倒也长了好些见识,且又结交了几个姐妹,也不觉委屈了。譬如沈家的大姐姐善宝,真是才华横溢,诗词皆工,论五排七律,我是差远了的。” 当时文人世家并不都如李纨之父那样迂腐,只教她读了女四书便罢,多还是十分看重闺阁女儿的教养。连贾府这样军功起家的泥腿子,几代之后也着意培养出了元春姐妹,像林如海那样将女儿当儿子教养的也不少见。故内帷之中,颇多才女,不过是囿于闺中,鲜少为外人所知罢了。 偏黛玉与众不同,因贾敏早逝,常需出门交际,因此结识了各家小姐。如王家的熙鸾那样懒于诗词的,还只是相互赠些玩器摆件儿;如沈家善宝这样的书香才女,便是要往来书信、诗词唱和的了。黛玉虽不如原身才高,却一样得林如海亲自教养,如今也是能诗善赋,且更好在并无悲戚之言,故颇得各名门闺秀的赞赏。 凤姐却是不识字的,听了只笑道:“你这是埋汰我呢?别作那个样儿了,我虽不懂这些湿啊干的,却也知道人家比你大着三四岁呢,作诗更厉害也是寻常,等你再大些,自然也作得更好了reads;。”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外面平儿说道:“三姑娘来了。”门口自有小丫头将那大红撒花软帘掀开,然后探春进来笑问道:“谁又作诗?” 凤姐指着黛玉笑道:“可不就是她!嫌自己作的诗不好呢。”探春往黛玉身旁坐了,笑道:“林姐姐的诗要说不好,我们的诗越发该烧了。”凤姐点头道:“可不是?别说你们作诗这样高雅,就是只读过几日书的,也比我强十倍。” 黛玉却笑道:“这有什么,二哥哥也俗得很,从不会诗,只爱看西游记、封神演义这些话本儿,你两个恰是一对儿。”凤姐听她打趣,便笑着要过来拧她的嘴,黛玉忙躲到探春身后,讨饶道:“好嫂子,我再不说了。”又道:“嫂子以不识字为憾,我来给嫂子出个主意。” 凤姐便停了手,忙问:“什么主意?”黛玉笑道:“嫂子正可让二哥哥来教你,反正他在书房也是看话本儿,原先在扬州时还被我爹逮着好几回,不如拿这功夫来教嫂子读书。识字的好处不用说了,嫂子和二哥哥也好呆在一处,啧啧,正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凤姐本还用心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上通红,道:“我原是真心请教,你倒越发编排起我来了,今儿不给你个教训算不得!”一面说,一面过来将黛玉按住呵痒,黛玉素性触痒不禁,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叫道:“好嫂子,好姐姐,饶了我吧。”探春也笑个不住,忙上前来解劝,三人闹成一团。 一时闹够了,起来各自整理衣裳,探春因感慨道:“如二嫂子这样聪慧机敏,尚不得读书,可见生作女子,殊为不易。既要聪颖绝伦,又需遇父兄师友知诗者,方能传颂文名;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就此湮没无闻者也不知凡几。”凤姐、黛玉听说,都心有所感,默默无言。 良久,黛玉方道:“三妹妹这话是切中肯綮了,古往今来,也只有谢道韫、李易安等寥寥数个女子留下才名,难道擅诗的女子这样少不成?不过是无人为闺阁昭传罢了。如沈家的大姐姐善宝,工部赵侍郎的独女承光,我族叔林学士家的琬姐姐琰姐姐,乃至你我姊妹,纵有好辞佳句,也只在闺阁之中称颂,百十年后,怕是也无处寻觅了。” 姐妹二人只是叹息,凤姐却道:“我是不信这个邪,天底下的事,凡我说要行,就没有不行的。外头相公们的诗词也需有人看了才能评判优劣,流传后世。如今林妹妹也取个雅号,三妹妹也取个雅号,将往日作的诗词全都抄录了,做成诗集,拿到书局刊印出来,叫那些文人名士也评一评,好与不好,反正他们看过了记住了,这诗集自然也流传下去了。” 黛玉听闻凤姐之言,心中只觉羞愧,自己一味自伤自怜,竟不如凤姐这个不识字的古代女子有心。长到如今十二年,按部就班,浑浑噩噩,此时反躬自省,方豁然开朗。如今虽困于内宅,黛玉却知几百年后,妇女能顶半边天是何等景象,一时心动神摇。 探春对凤姐之言却颇有疑虑,正要反驳,忽见黛玉神情有异,便问她道:“林姐姐,你怎么说?” 黛玉回过神来,笑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咱们要做,却不必这样急切。一则我们姐妹年龄尚小,免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拿了出去人也未必肯服;二则人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草率将诗作拿出去,只怕长辈先要怪我们带累了家族名声。” 探春忙点头,道:“正是这话。” 黛玉又道:“因此不如先将沈姐姐等人拉进来,将往日作品辑录成一部《名媛诗话》,我自家就有书局,正可雕版刊刻了,散与众人,谁有新作,便可书于其后,汇总到我这里,录入第二部、第三部。且不外传,只在闺阁之中互相传颂,渐渐将公主、郡主,乃至高士大儒的妻女也拉进来。必使好句频出,词藻警人,然后再拿出去,外面那些道学难道能说自家女眷不守妇道吗?难道敢说恩师的女儿不该读书吗?难道要骂皇室公主有才无德吗?到那时方可堂堂正正的说,这首诗是我林黛玉所做,是我贾探春所做,而不是拿一个男女莫辨的名号糊弄人!” 正文 第36章 组团刷怡红院副本 黛玉话音未落,凤姐先叫起好来:“都说我比男子还强,今日我可算见了!妹妹也不必自己一力承担,若要刊印诗集时,我来出这个钱!”探春也道:“我虽无才,一手字儿倒还看得过去,我自请帮姐姐抄写辑录。”黛玉忙笑道:“急什么,还是方才那话,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怕十几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了,今日不过先起个头儿罢了,往后还得慢慢来。” 探春道:“虽这么说,到底也是个引子,该将这缘由叙写下来,以明志向。”黛玉道:“三妹妹方才说的就很好,还是劳你来写reads;。” 于是凤姐命平儿取来纸笔,探春写道: “自南宋以来各家诗话中多载闺秀诗词,然夷考其时《花间》所载,乃绝无闺彦词,多为文士托闺襜儿女之词,以写其郁结绸缪之意,即李清照、朱淑真裒然成集外,余亦皆断香零粉,篇幅畸零。盖因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诗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余有深感焉。故不辞摭拾搜辑,而为是编。唯余拙于语言,见闻未广,意在存其断句零章,话之工拙,不复计也。” 写毕,又诵读一遍给凤姐听,黛玉又细看一回,道:“这篇做序也使得了。”凤姐不知好与不好,只道:“既是三妹妹的笔墨,也该署个名才好。咱们虽说编了出来也只在闺阁流传,到底也要防着传出去,还是需得有个名号。” 探春略一思忖,道:“我住在秋爽斋,就是‘秋爽居士’罢。”凤姐摇头道:“不好不好,若是熟人亲眷,只怕能猜出来。”探春便又想了一想,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黛玉一听便想起“蕉叶覆鹿”的典故来,只是怕说出来凤姐不解其意,故撇下不提,只道:“二嫂子也该取一个。”凤姐忙摆手道:“我可不取,我又不会作诗,白取个名号作甚么。”探春道:“虽然你不会诗,到底也是草创之人,必要署名的,该取一个。”黛玉也道:“这诗集怕不编个十年八年的,难道你看上十年还学不会作诗不成?如今先取一个,只当是预备着。” 凤姐道:“我生平最爱大红,爱华服,爱金玉,爱戏曲,就是滚滚红尘中一个大俗人,却是想不出什么雅号。”黛玉笑道:“方才这一句就不俗,可见你是有宿慧的。”探春也道:“这‘红尘’二字极妙,二嫂子本名中又有一个熙字,正合红尘中熙熙攘攘之意。” 黛玉道:“熙熙攘攘也过于累赘了,不若‘栖红尘’三个字方妙。”探春笑道:“到底是林姐姐,这是化了‘凤凰非梧桐不栖’来的不是?”黛玉含笑点头,凤姐道:“我信二位妹妹的才华,你们既说这个好,就叫这个罢。” 然后凤姐探春二人又催黛玉取一个,黛玉道:“我本名珺,珺者,雕琢之美玉也,玄玉百工,其声清越,‘玄’字又直通‘黛’字,便叫‘玄清’罢了。”凤姐听了笑道:“越性把‘珺’字也添上,叫‘玄清君’倒好,与太清真人一般,像是个道号了。”说得探春也笑了。 黛玉便又思索一番,道:“我幼时在淮扬,家中有一问梅阁,常与母亲同去赏花观景的,至今仍魂牵梦萦,难以忘怀。便取其阁名,就叫‘问梅人’也罢了。” 三人正商议着,忽然小红进来道:“奶奶姑娘们快去瞧瞧,里袭人和晴雯吵起来了,宝二爷气得要撵了晴雯出去呢。”三人听说,忙起身往大观园里去。 一时到了,金钏、麝月等都都鸦雀无声的在门边听消息,进门看时,只见袭人正站在床边抹泪,湘云在一旁安慰她,宝钗坐在床尾处一张楠木椅子上,微微笑着瞧宝玉,宝玉却只穿着里衣,光脚站在地上,一看就是刚从床上下来,正指着晴雯道:“她不过是为着我被老爷说了几句,你就这样作践起她来了!”晴雯在地当中站着,哭道:“谁没事去作践她做什么!” 凤姐见状,只作没听见,向宝玉道:“宝兄弟这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就下地来吹风,可别着了风寒!”又朝门外招手说:“金钏还不过来扶宝玉到床上去歇着!你们屋里屋外总共七八个大丫鬟,就让你们爷穿一件儿单衣裳在地下站着,怎么服侍的!”黛玉紧随其后,使个眼色,紫鹃便上前去扶着晴雯到窗下一张小榻上坐了,探春跟着黛玉进来,将侍书留在门外,跟麝月等人打听原委。 原来晴雯这些日子时常奚落讥讽袭人,袭人原是里第一人时,自然要宽厚大方,不跟晴雯一般见识。如今却不能让晴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没脸,故今日便闹了起来,有意在宝玉面前哭道:“姑娘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犯不着当着二爷的面儿吵,成日夹枪带棒的,什么意思reads;!” 晴雯的性子是块爆炭,如何忍得这话?便与袭人吵了起来。宝玉本就因闲书之事对袭人十分抱愧,说晴雯几句反被噎了回来,“你们那瞒神弄鬼的事,谁不知道!爷自然向着她说话。”宝玉心里有鬼,一时羞恼起来,就说要“回了老太太、太太去,将晴雯打发出去,岂不干净!” 凤姐便劝宝玉道:“咱们家从来只有买人的,何曾反将人打发出去的?况且她们姐妹不过一时拌嘴,三五日就好了,你一掺和进来,把事闹大了,便是到了老太太那里,你可怎么回呢?难道说为着跟袭人拌了几句嘴就要撵她?哪有这样的道理。” 宝玉正在气头上,只道:“我便说她冲撞了我,我这里不敢再留她!” 袭人却是听出来凤姐话里刺着她,便忙拉着宝玉道:“原先为我得罪了李奶娘,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时常我劝你,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叫旁人看着,说的好说不好听,又有什么意思?” 晴雯本已被紫鹃劝着不哭了,一听这话,不由冷笑道:“原来我们都是‘旁人’,只你们是自己人?我却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明公正道的,连个通房丫头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就称上‘我们’了!” 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还在那里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 黛玉只在一旁看着,眼见得宝钗的面色冷了下来,知道是宝玉这话犯了她的忌讳。只听宝钗道:“按理说姨妈将金钏给了宝兄弟,自然该裁一个人出去,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既然她们两个不和,又都是老太太给的人,索性报给老太太知道,调一个回去伺候老太太也就是了。” 探春见宝钗把贾环扯了进来,也冷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二哥哥要留谁撵谁,旁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前年为着一碗茶,就把茜雪撵了,今日要撵晴雯,晴雯也没有留下的道理。只是我素日瞧着,论模样爽利言谈针线,晴雯样样都是拔尖儿的,二哥哥不要她,我却想求了老太太拨她过来伺候我呢。” 黛玉也道:“可是我想说的话,却叫三妹妹先说了。我那里虽有几个丫鬟,却都不如晴雯针线好,且紫鹃、雪雁她们也与晴雯处得融洽,我早寻思着要了她过来呢,只是不好抢宝二哥的人。” 晴雯见黛玉探春争着要她,也知道是给她做脸,不让人觉得她哪里不好才被宝玉撵了。又思及宝玉不顾素日情份,袭人哭一哭便要撵她走,便也心灰了,只流泪道:“不拘二位姑娘谁带了我去罢,我是再也不进这个门了!” 探春便道:“既这样,你便跟了我到我那里,先梳洗一番,咱们再去见老太太,让老太太做主,我和林姐姐都是没话说的。”于是紫鹃揽着晴雯起来,跟着探春黛玉走了。凤姐则先到贾母那里打前站,说清原委。 袭人晴雯毕竟都是贾母给的丫鬟,若按宝钗所说,闹将出来,也是伤了贾母的脸面。故黛玉探春这样掩饰过去,贾母心里自然明白。待她姊妹二人领了晴雯过来时,贾母便笑道:“也没见我这里的人好在哪儿,你们就争着要。” 凤姐凑趣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还想要呢,只是拉不下脸来跟两位妹妹抢人。”说得众人都笑了。贾母便道:“既这么着,你们且听我来分派。玉儿到底是自己当家,该多几个人伺候,晴雯你便跟着你林姑娘去罢。”晴雯便应声道“是”,跪下向贾母磕了个头,起来站到黛玉身后,黛玉道:“这样一来,可是委屈三妹妹了。” 贾母笑道:“探丫头也别委屈,我这里毛丫头还有几个,便叫琥珀去伺候你。”探春忙笑道:“我偏了老太太的好人儿了。”贾母又叫过赖大家的道:“姑娘们如今也大了,两个大丫鬟只怕不够使,今儿既给三丫头添了人,你回头也给二丫头、四丫头挑两个人送去。”赖大家的忙答应了,自去斟酌人选不提。 正文 第37章 五人组团 却说黛玉要了晴雯过来,一则为救她一命,免得将来被王夫人赶出去病死;二则也是为着‘晴为黛影’的那一点缘分。可晴雯平日里打骂小丫头那个劲儿实在让黛玉看不惯,故带了晴雯回去也先不派她差事,只叫她跟着李嬷嬷学规矩。 这位李嬷嬷便是同钟嬷嬷一样出身大内的另一位嬷嬷,不过钟嬷嬷常贴身服侍,李嬷嬷却是管着人事的。黛玉便将晴雯交给她,嘱咐道:“她在主子跟前能拿自己当人,这是很好,只是回头对着小丫头们时,却又不拿人家当人待了。所以请嬷嬷好生教导,她本没有坏心,样样也都来得,单这一点不好,不扳正了也是可惜。” 黛玉这里添了个晴雯,探春房里添了个琥珀,迎春和惜春却是将原来的二等丫鬟绣桃、彩扇提作一等,又另补了两个二等丫鬟;湘云那里除翠缕外,还有几个史家的大丫鬟服侍。如此单单显出一个宝钗来,她身边原只有一个丫鬟莺儿,偏先前黛玉说莺儿的“莺”就是崔莺莺的“莺”,宝钗当时虽不说什么,回去后却羞恼不已。欲要给莺儿改名,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不改又叫着别扭,故渐渐不乐意带莺儿出门了。 如今她身边常跟着的乃是后来买的小丫头文杏,只是文杏年纪又小,规矩也粗疏,站在紫鹃、侍书等人中间越发显得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薛姨妈原说要再买一个丫头来使,又恐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丢的还是宝钗的脸面,故一直没能买成,只慢慢的打听着,要挑个知道来历底细的才好。 这样一来三春姊妹都添了人,身后时刻跟着三个两个大丫鬟,更显出宝钗的窘迫来。宝钗便回去同薛姨妈商议,要香菱进园子去服侍她,薛姨妈却道:“这如何使得,你哥哥身边统共这么一个人,你带了她去,谁伺候你哥哥?” 莺儿这些日子不得宝钗喜欢,又见宝钗宁愿叫香菱进园去服侍,也不带她出门,心中委屈不已。她本是口角伶俐之人,又憋着怨气,此时便嘴里嘟囔道:“有什么要紧,反正大爷不怎么着家,只在外头眠花卧柳,香菱闲着也是闲着。” 薛姨妈一听面色就变了,虽然薛蟠荒唐,宝钗懂事,但薛姨妈心里仍是更溺爱儿子。莺儿已跟着宝钗好些年了,故薛姨妈此时听了这话,便猜是宝钗心里瞧不起薛蟠,私下所说被莺儿学了出来,又听宝钗斥道:“莺儿,还不跪下!自己掌嘴!”也只当她是要遮掩心思。 薛姨妈不似王夫人喜怒出于心臆,从不掩饰,她此时心中怒极,面上反而越发慈软,拦了宝钗道:“我的儿,别骂她,我难道不知你哥哥是什么样人?但凡他明白些,又何至于全家都指望着你?你别委屈,把香菱给你到底不好看,没有妹妹拿哥哥的妾室当丫鬟的理儿。我明日便催着外头,多花些银子也罢,赶紧买个丫鬟进来给你使唤。” 薛家母女这样费心,其实园子里除了那些碎嘴的丫鬟婆子外,没一个人关心薛宝钗到底带几个丫鬟。黛玉不用说了,自从回了林家,便有新的交际圈子,纵使到贾府来小住,也是在贾母跟前尽孝,姐妹中也只与凤姐、探春玩儿的多些,能不进园子就不进来。凤姐、探春也是常在贾母房中说笑,迎春老实惜春小,李纨要管家事,湘云整日都在宝玉那里,终究也没谁的心思在宝钗身上。 因此这日秋爽斋中,侍书来禀报说蘅芜苑多了个面生的丫头时,黛玉只道:“理她呢,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仍回头与凤姐、探春商议编撰闺秀诗集的种种细节。 只听黛玉道:“我想着,先去信与才思敏捷又乐于展才的那几位,请她们将往日旧作都拿出来,加上我的和三妹妹的,汇总抄录了,按人数刊印成册,再分赠众人。若有新诗新词,或唱和之作,或品评之句,再送过来,归入下一册。如此每月择定一日,送来新作,取回编好的诗册,我这里也省得派人跑腿了。” 探春忙道:“也别忘了叫她们也各自取一个雅号,否则人人都有,一旦传了一本出去,咱们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凤姐便道:“既这么说,一开始就该立个规矩,都不许传出去,连亲身父兄也不许给他看。把这条儿规矩刻到每一本册子上,这样一来,便是偶然一本两本流传出去,外头男人们看到这句,便也知道是歪门邪道的手段弄去的,不是我们不自重。” 黛玉忙提笔记下,又笑道:“索性再将每人的册子上都标了她的别号,一旦传了出去,便知是谁的,下月的诗册就不发给她,以示惩戒。”凤姐忙赞“好”,又道:“若有相熟的姐妹亲眷,需得本人作保,方可介绍进来。新人犯了这条规矩,保人也要连坐。” 黛玉都一一记下,探春却道:“这样一来不是有违初衷了吗?咱们本是为着传颂文名去的。”凤姐便笑道:“三妹妹不知道外面那起子男人,你越是藏着掖着,他们反而心里痒痒着非要看。再者你们看那些穷酸写的戏文里,左一个佳人右一个佳人,如今有真正的高门贵女吟诗作赋,他们还不疯了去?” 正说着,忽听外面侍书道:“二姑娘、四姑娘来了。”探春忙说快请,一时迎春、惜春进来,众姐妹相互见过,迎春笑问:“二嫂子和林妹妹也来了,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黛玉便将个中缘由说了一遍。迎春叹道:“果然是个好主意,只是我一向不大会诗,无缘入册了。” 黛玉便道:“这是我的疏忽了,便是世家大族的女子,能诗者也是少数,难道其他人都无才不成?不过是才华不在诗词一道罢了。不如咱们再编一副册,也不叫什么《名媛诗话》了,就叫《名媛集》,譬如二姐姐的棋局、三妹妹的书帖、四妹妹的画儿,乃至二嫂子管家理事的心得,皆可搜集入册。” 凤姐忙摆手道:“我知道的那些都是些俗事,如何能归到册子里去?”探春笑道:“谁还不是个俗人?我们都只知作诗,难道将来喝风不成?林姐姐结交的也都是公侯小姐,总是要管家的,所以二嫂子的心得才最有用呢。” 凤姐是个雷厉风行的,一听这话便拉了探春道:“各家情形不同,我也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三妹妹来帮我参详参详。”黛玉则与迎春、惜春商议道:“四妹妹年纪小,就先画小幅工笔,花鸟也好,草虫也好,既容易些,又便于装订成册。” 惜春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只迎春道:“宝姑娘也做得好诗,妹妹可知会了她不曾?”黛玉未及答话,惜春便冷笑一声,道:“知会她作甚么,来教导我们?好好的我们姐妹起了个主意,反叫她来管起我们来了。” 探春听见了也说:“宝姐姐一门心思都在宝玉身上,只怕是没诗兴的。”黛玉不由笑道:“这话让你说的,你该说‘宝姐姐一向端庄自持,必不会来陪我们胡闹’才是。”说得众人都笑了。 一笑过后探春又道:“便是云丫头也不该告诉,一旦她知道了,保管不到第二天宝姐姐就知道了。”惜春只道:“反正我是厌她为人,二姐姐说要请她,我们都不乐意,你自己去请罢。”迎春也十分无奈,道:“谁要请她了?我不过看在亲戚的份上问一句罢了。既然你们都说不请,那便不请就是了。” 探春因又道:“四妹妹若有画作,也该有个印章才是。上回我就说林姐姐的‘玉’字小印好,咱们何不就仿了林姐姐的,每人都刻一方?”黛玉笑道:“这个主意好,只是也不必都仿着我的,大家都一样也是没趣儿。我教给你们一个法子,大舅舅那里古玩金石多的很,咱们改日就往大舅舅那里去,求他指点指点。” 凤姐笑道:“何必改日?今日就很好,咱们现在就去。”众人都答应着起身,只有迎春又道:“咱们都去,单宝姑娘不去,太太又该说咱们排挤她了。” 凤姐笑道:“妹妹也太小心了,咱们怕她不成?我到老太太房里抱上荃哥儿,送去看他爷爷,众位妹妹都是跟着我去给父亲伯父舅舅请安的,这是有理有据。她薛大姑娘也就能叫二老爷一声姨父,大老爷可不是她什么人,哪有去的道理?” 迎春也觉有理,于是凤姐命人去打听得贾赦在书房,众人便都出了园子,坐上车往贾赦的外书房去了。 正文 第38章 贾赦吐槽贾政 外院自然早有人来报讯,众小厮都回避了,然后凤姐等方下车。进了书房,只见正厅上面挂着一幅葵石图的大中堂,左右两联分别是“碧叶垂清露,金英侧晓风”,再两旁设着紫檀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高几,一侧摆着铜镀金转八宝亭式钟,另一侧则是蟠虺纹大鼎。当中是一架云龙纹大案并一张圈椅,皆是黑漆描金的,地下铺着一张栽绒金地蓝色团蝠纹毯。 众人进来看时,贾赦却不在这正厅,而在西里间一张紫檀木嵌玉石栏杆坐榻上歪着,手中拿着一个玉辟邪在那里研究。凤姐等便都上前行礼问安。贾赦问道:“你们小姊妹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凤姐一向对贾赦的脾气有些忌惮,三春也是不大往贾赦这里来,只有黛玉不怕他,上前笑道:“大舅舅,我们有事儿求您呢。”贾赦奇道:“你们终日在内宅,有什么事儿能求到我头上?”黛玉便将缘故说了。 贾赦听如此一说,来了兴致,道:“这有何难。”一面指了紫鹃、侍书等到东次间去将他收藏的各式印玺取来,一面向黛玉姐妹道:“你们先瞧瞧式样,参详参详,自己起了款,再挑好材料,然后找人刻了就成了,没什么讲究。” 探春因问:“那用什么材料好些?”贾赦道:“什么材料都使得,这也不分好与不好。譬如上古时便是用铜用玉,自秦汉至唐宋渐次将金银、水晶、象牙、犀角等都拿来制印,若说如今罕见珍贵的,要数寿山、青田两处所产的石头。” 又就手取了一块给她讲解道:“你看这一方‘秋江待渡’章,便是用寿山所产的田黄石,随形,就是用其原形;薄意,就是这上头用浅浮雕来刻图样。再看题款,这样凸出来的字,叫做阳刻;若是凹下去的,便是阴刻。你去拣其余的那些看看,多数还是阴刻的。” 探春一面听着,一面十分诧异,这位大伯父在府里可没什么好名声,好色那样的话自然说不到她面前来,好奢华享受、不学无术、脾气暴烈等语却是早就听过的,这会子见他如此和善,又说得头头是道,探春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贾赦见她如此,便笑道:“这就觉得奇了?”探春忙摇头,道:“就是从未听说过,所以听住了。”贾赦便道:“我常说你们这些孩子,都被教得迂了,成日家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做针线,有什么趣儿。早该像今儿这样作兴起来,想当年,你大伯父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没见过?什么不会玩儿?连生旦戏文我也能串两场!” 探春听了,面上便有些不以为然,贾赦便道:“怎么?觉得上不得台面?别跟你爹似的假惺惺的,自觉是个名门高士,瞧不起这些个。咱们家本就是行伍出身,打我这儿往上数三代,那是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如今你们能诗善画的,是你们有本事,可你爹他没这本事,打小儿就说爱读书,讨老爷子的喜欢,可到底也没考上个举人进士,还是托了老爷子的面子才得了这个闲差,十年里也就升了半级。” 探春见贾赦揭了贾政的短儿,不由羞恼起来,贾赦仍继续说道:“我为什么会这些东西?那是因为我是袭爵长子,要跟各家亲友论交情的,交情交情,得去结交才有情份。人家凭什么跟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光得有家世背景,还得跟人家志趣相投,说了话才有人听你的。勋贵里头都好这些,你就也得学。比方说忠顺王爷好养小戏儿,哪怕你自己不养,你也得知道,这个戏子扮相美,那个戏子唱的好,你才能跟王爷搭上话。换了你爹去,板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往那儿一坐,张嘴就是四书,闭嘴就是五经,全天底下就他一个规矩人,我们都是纨绔。嘿,亏得忠顺王府跟咱们家没来往,不然早给得罪了。” 探春犹不服气,道:“那林姑父也是出身勋贵,他就不这样。”贾赦笑道:“那也得有他那个读书的本事!你当谁都能考上探花?我是知道我考不上,还得在纨绔堆儿里打转,你们祖父原指望着你爹,也没指上。再说你当你林姑父就那么容易?让林丫头回去问问,她爹怎么跟牛家老大那么好的交情,还不是小时候一道儿混出来的?只是人家有那个天分,能雅能俗,亦庄亦谐,文官武将里都吃得开,不然你以为随便哪个小年轻都能被你祖父招来当女婿?这回铁网山射猎打围,你林姑父一个文臣为什么去?为的是让林小子去认认那些王孙公子,续上老一辈儿的交情。我的话放在这里,不信你等着看,待他们打围回来,马上各家小辈儿都要下帖请林丫头林小子去做客。” 众人都听住了,她们都是养在深闺,何曾听过这样的事?连黛玉也不知道林如海年轻时的旧事。贾赦见几个晚辈小姑娘都在那里凝神细听,越发滔滔不绝起来,道:“看看人家怎么教儿子,怎么给儿子铺路,你爹整天就知道逼着儿子读书。逼死了珠儿,又来逼着宝玉,他有几个儿子折腾?我不逼着琏儿,琏儿反倒出息了,现在跟你爹同级。可六部里也有不同,吏户礼兵刑工,工部是最没权没油水儿的,你爹也只在修园子那会儿有点用,弄了个山子野来,平日里还不是只听家里养的那些玩意儿奉承?说得好听是清客相公,其实连家下奴才也不如,奴才还能办事儿呢,他们就只有一张嘴皮子,不过跟架上鹦哥儿一样的东西,终日与他们混在一处,有什么出息。” 凤姐见说得越来越不像,便悄悄给贾荃使了个眼色,贾荃虽然年纪小,却十分机灵,忙爬到榻上跟贾赦撒娇叫爷爷,贾赦方住了嘴不说了。 黛玉见探春面上尴尬,便忙拉了她笑道:“三妹妹看这印章,也不都是只刻着名号的,你那‘蕉下客’三个字也不好铺排,‘蕉下客印’又不好听,不如想个四字的才好。”探春道:“难道还重新再取一个别号不成?那也太难为人了。” 黛玉笑道:“我为妹妹想了一个,就用‘蕉叶覆鹿’四字便好,又合了‘蕉下客’的意思。”凤姐听了笑道:“我是最爱吃鹿肉的,这回可有口福了。”探春又是气,又是笑,只道:“你们别忙着使巧话来骂人,你们自己的号也都是三个字的,我倒要瞧瞧怎么裁处。” 黛玉道:“这有何难?凤姐姐自然是‘凤栖红尘’,我就是‘问梅消息’,也不算俗了。”探春听了气道:“林姐姐竟是想好了在这里等着我呢,偏你们两个都是那样好词儿,单给我取这么一个讽刺我的。” 凤姐黛玉见她气恼,也知道里头一半儿是恼方才贾赦讽刺贾政,故都不在意,迎春还上前劝道:“你气什么,我和四妹妹连号还没有呢,你有这生气的功夫,不如来给我们想两个别号。” 于是姐妹几个商议起来,惜春道:“我也不用你们给取,素日里常读的佛门经典里,我只觉《妙法莲华经》最好,就用‘莲华’二字为号。”黛玉笑道:“这就很好,莲的寓意之佳不用说了,‘莲华’在佛门中也有‘常乐我净’四德之意,只是怕人误以为四妹妹信佛了。”凤姐道:“这也没什么,大家子女眷求神拜佛的多着呢,四妹妹这样研习经典的,放到她们堆儿里去就是高人了,就叫这个罢。” 再为迎春取号时却犯了难,迎春自己没主意,黛玉、探春提了两个她又嫌太张扬了,黛玉便道:“二姐姐擅棋擅绣,别号只从这两件事里想来,能说的就那么几个典故,二姐姐都不喜欢,这可难住了。” 偏贾赦又听见了,嗤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们这些小丫头就爱附庸风雅,搜刮些冷僻的典故,旁人都不解其意,就显得你们高明了?”黛玉听了便也有些不服气,道:“大舅舅既然说不难,劳您给取一个?我们也跟着学学。” 贾赦便道:“既然二丫头会弈棋针线,便各取一字,就叫‘弈针’,若嫌这二字太过直白浅近,也可只取其音,用‘万舞有奕’之奕,‘真者而同’之真,也不算辱没了她。” 黛玉默念了两遍,果然挺好,便笑道:“四妹妹的像是佛号,二姐姐这个又像是道号了,恰二姐姐也读道藏,《太上感应篇》从不离手的,正是合适。” 凤姐想得更多些,道:“二妹妹今年正是及笄之年,本就该老爷给取字的,这‘奕真’两字正可做二妹妹的字。”因迎春一向寡言少语,众人都只记得薛宝钗是今年及笄,却疏忽了她,此时凤姐一提,方恍然想起。贾赦也是听凤姐提了才知道,因嘱咐凤姐道:“你往后出门时也打听着些,好相看人家。”凤姐忙答应。迎春听提起她的婚事,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忙躲到东次间去了。 正文 第39章 姐弟吵架 晚间贾琏归家,凤姐便向他提起迎春的婚事,道:“听着老爷的意思,必是甩手不管的,少不得我们做哥哥嫂子的为她谋划一番。?”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晌道:“若说青年才俊,我倒还认识几个,只是二妹妹到底不是正出,要想嫁到咱们家这样的人家,怕是不能够的。” 凤姐道:“这不打紧,二妹妹生得腼腆,又不会来事儿,真到了咱们这样人家,还不叫人生吃了去?依我说,顶好是挑一个人少的、好相处的人家,门第低些也无妨,咱们正可以给她撑腰。”贾琏笑道:“你不早说,这就容易多了,如今我手底下管着的就有几个不错,明日我去打听打听,回来咱们再商量。再不然就去问问舅家,大舅舅现管着吏部,朝中大小官员,没有他不知道的。” 贾琏说的舅家便是他亡母的娘家张家,他家本因张氏之死与贾家断了交情,多亏林如海从中斡旋,方重新认了贾琏这个外甥。俗语说娘舅亲,不单指血缘,更比本家亲近之处在于本家是要分家产的,舅家却没有利益冲突。故虽然贾琏与几个舅舅见面的次数不多,却比贾政亲近多了。 因此贾琏去问时,张大人便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同父的妹妹,自然该仔细些,我这里替你留意着,若有合适的再知会你。”又过两日,便遣下人送给贾琏一张名单,上面写的俱是身有功名、家风清正的年轻公子,因其中有几个尚在铁网山未回京,不好相看,故贾琏只得暂且按捺不提。 直到四月二十三日,皇帝并诸王公大臣乃至各家公子方浩浩荡荡地回京了。贾琏如何接触各家公子且不说,林如海与林珏却是先至贾家接了黛玉,然后才回府。一家人各自梳洗毕,换了衣裳,又齐聚书房说话。林珏命人将自己猎到的毛皮抬过来给黛玉挑选,黛玉一面看,一面笑道:“挺厉害嘛,头一次去就有这么多猎物?” 林珏道:“嗐,没什么难的。只要有皇上在场,那些野物都是饿了几顿跑不动的,便是姐姐你去了也能射着。”说得黛玉笑个不住,又命人将这些皮子抬到库房里收好。林珏因问道:“这将将有一月工夫,姐姐在外祖母家忙些什么?”黛玉便将编撰诗集之事说了,对着父亲和弟弟自然无需隐瞒本来意图,故连有意传出文名之事也照直说了。 林如海本就开明,林珏更是毫无男女之见,毕竟姐弟二人都是在林如海书房里看着邸报长大的,从小到大对着一个比自己还强的姐姐,林珏从不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当回事儿,听了黛玉之言还叫好道:“妙得很!如此一来,又多了多少好诗词流传后世!”林如海也拊须点头道:“往日你我父女亦曾有诗词唱和,吟咏四时景物之作,我已全部录入笔记中,将来留与后人。今你又有这样的志向,将来不怕不在史册上留下名字,为父是没有那些迂腐之见的,你只管依心而行。” 林珏又笑道:“便不说将来,只说眼下,姐姐做成了这件事,三年之内,必定也是闺阁之中的领袖了。且相与交结者皆是高门贵女,这中间又有多少文章可做。”黛玉此时正在兴头上,觉得自己是妇女解放的先驱,听林珏拿结交权贵说事,不由皱起眉来,道:“我不过为了我的本心,便是由此同各家姐妹添了交情,也是君子之交。” 林珏见黛玉脸上不高兴,忙解释道:“我也没说不是君子之交,爹和牛世伯也是君子之交,也在朝堂上相互支持,这不是锦上添花吗?”黛玉听他这样说,越发动了气,道:“你这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怎么变成这么一副利字当先的脾气来?” 姐弟两个眼见得要争执起来,林如海便截住话头,问林珏道:“珏儿,你可知你姐姐为何生气?”林珏委屈道:“我知道,姐姐总是时时留意着,怕我学坏了。可这本就是一石二鸟之举,我不过是将不高雅的那一面说了出来罢了,怎么就利字当先了?” 林如海便叹道:“痴儿竟尚未悟。为父常说,你姐姐比你高一层,便是高在这里。玉儿方才说‘本心’,你不能解,反只看得见‘相与交结’四字,这是一石二鸟?这是舍本逐末!何为明心见性,难道为父不曾教过你?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是玉儿的境界。至于你,先将何为本、何为末想清楚,再来说话。” 然后又问黛玉道:“玉儿,为父且问你,这诗集不单是为闺秀诗词昭传,而是为天下所有不甘心囿于闺阁之中的女子昭传,使后世之人皆知其文名显扬,不让须眉,是也不是?”黛玉道:“是。”林如海又道:“因此你觉得你弟弟眼中只见结交高门仕宦,是目光短浅,是也不是?”黛玉默默点头。 林如海又叹道:“玉儿,为父宁愿你不要这样清高。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你如今年龄尚小,莫要自绝于众人。况且你要成事,自然要为众人领袖,联结各世家贵女,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不去做,到旁人为领袖时,谁还听取你的主张?只怕到那时,这诗集不是为传颂闺秀文名,而只能为婚姻嫁娶添一点分量罢了。” 黛玉听闻此言方骤然警醒,早听说过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怎么这会子竟忘了?先前同凤姐等商议时还说要借公主、郡主之力,这会子又只想着那些虚的,真是顾此失彼。若无世家小姐之身份、绰有余裕之财力,这等宏愿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姐弟两个各挨了一顿教训,此时相视一眼,都不好意思起来。林如海便命他二人在这里反省,自己施施然踱着步子到园中赏花去了。 见林如海走远了,黛玉便挪到林珏旁边,低声道:“是姐姐不对,刚才不该那样说你。”林珏还在委屈,道:“就是,我哪里本末倒置了?”黛玉一听又来了气,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再像这样下去,纵使你将来入了朝堂,也不过是个权宦,爹说你本末倒置,我看你是连本也没有,只在细枝末节里打转。结交高门是为了什么?连为了的那个‘什么’你还不知道呢,就光知道结交。” 林珏此时已是明白了,只是嘴上犹不服气,道:“那像你那样就好?事情还没做,先拿自己当圣人。要将男尊女卑的格局改了岂是那么容易的?商鞅变法,车裂示众;王安石变法,也是屡遭罢相,郁郁而终。你现在敢站出去说一句‘女子作的诗比男子还强’?你不敢,你自己也知道外头那些腐儒能骂出什么来。为今之计,只有联络各世家小姐、侯门贵女,借权势压人,你才开得了这个头。” 黛玉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近一月来都与凤姐、探春商议此事,乃至与各家小姐通信,众人皆是赞她的,黛玉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忘了做实事的艰难,今日听父亲、兄弟都这样说,方把先前的浮躁去了。又向林珏道:“所以咱们姐弟得互相提醒着,你别一门心思钻到权术里出不来,我也别太清高不接地气儿,这岂不正好?” 林珏自然不生她的气,于是两人复又和好,林珏又向黛玉挤眉弄眼地笑道:“姐你不知道,我去打围认识了好些人呢,指不定哪个将来就是我姐夫。”黛玉斜了他一眼,道:“你讨打?” 林珏忙道:“我说真的,咱们亲姐弟有什么说不得的。只是我瞧着,没几个配得上你。”黛玉笑道:“你忙什么,外祖母家二姐姐今年才刚及笄,还没说亲呢,等我说亲,还得两三年工夫。倒是你,跟他们玩得惯吗?” 林珏道:“你都说我光知道结交人了,有什么玩不惯的。看着爹的面子,几个皇子都客气得很,忠顺王倒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反正仇已是结下了,谁理他?北静王还是四处串联,恪靖王跟我说要派长史来瞧瞧钟嬷嬷,文臣多半没去。再就都是勋贵了,有几个人品性子都不错的,跟我玩儿得挺好,往后八成要常来找我了,姐你帮我备着些礼。” 黛玉道:“这是不难,不过你须注意着,别沾染些不良的习气,多见识见识也就罢了,可别把自己陷进去。” 林珏笑道:“什么不良习气?姐你想哪去了,铁网山上连个母老虎都没一只。再说他们玩儿的还没咱们在家里玩儿的有意思呢,也不过是投壶、射箭这些,我把你让我带的那几副牌拿出去,连北静王、恪靖王都来要。” 原来闺中无聊,黛玉曾命人做出一副斗地主的牌来,她自己玩儿了两三天嫌腻了,却在林家下人中风靡起来,集体凑钱去书坊订做,林珏那里也有好几盒。此次去围猎,黛玉硬要他带上,说路途遥远,须得备些玩的东西,不料到了地方果然用上了。 古代不单闺中寂寞,外头这些公子哥儿们也没什么乐子,况且去射猎也都没带玩意儿,因此忽然见了这个新鲜东西,人人都想要。林珏并不好赌,故都散了出去,只忠顺王正眼不瞧,林珏是个淘气的,还专门带人到忠顺王的帐子门口去玩儿,把忠顺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又不能将他怎么样。 正文 第40章 老奸巨猾 虽然姐弟两人立时和好了,黛玉心里却仍是十分自责,只觉得是自己平日里疏忽,以致林珏生出这样结交权贵的想头,自己还不曾察觉。 林珏却是另一番想法,林家只他一个独子,自然要扛起振兴家族的责任来。时人能活到五十多六十岁就算是高寿了,林如海已年过四十,又一向不大康健,林珏心里便更加急迫。一旦林如海去了,守孝三年且不说,朝中怕也是人走茶凉,故他不单刻苦研习八股,预备参加次年乡试,更有意交好各家权宦勋贵,为将来打算。 林如海少年时也是独力支撑家业,对林珏的心情颇能体会一二,因此见他走入歧路并不一味责骂,而是谆谆教诲道:“你有上进之心,做父亲的自然高兴,但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是《论语·子路》篇中之言,你三岁启蒙时为父便教过你的,你难道都忘了?教你读书、习字、诵圣人言,非是为了科举,而是为了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怎么如今却舍本逐末?立身不正,纵使你来日高中状元,为父也以之为耻啊。” 林珏早已明白错在何处,闻得此言,更是羞惭,只听林如海又道:“为父知你连日来发愤苦读,想明年中举人,后年中进士,搏一个‘神童’的名号。可你不过十几岁年纪,朝中诸公仍视你为顽童,必不会予你实职,而‘神童’之名时时束缚着你,一旦有所懈怠,又是一出‘伤仲永’。这岂不是背道而驰?你二舅父家的宝玉是太不上进,你又太过上进了,也该松些才好。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不明白,去跟你姐姐学学。” 林珏此时方知过早中举也并非好事,显然这也是科举中不明言的规矩了,不是林如海这样的清流文臣也不得知道。他心中挂碍已去,便又嬉皮笑脸起来,向林如海笑道:“怪不得几位世兄家里都拘着读书,预备明年秋闱,爹却从来不催我,原来如此,爹你真是老奸巨猾。”说完扭头就跑,到院门时方远远抛下一句:“我找姐姐玩去啦,儿子告——退——”话音拖得老长,人却早已跑了出去。待林如海反应过来时,连人影儿都看不见了,只好笑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也就随他去了。 黛玉从不曾似林珏这样纠结。自从知道父母名讳起,她就变着法儿的拉林如海、贾敏多出门散步,借着自己挑嘴的名义安排饮食,又拿自己体弱说事儿,每月都请大夫来诊一次脉。虽然贾敏仍是故去了,到底比原先晚死了两年,林如海如今外头瞧着弱些,却也没什么大病。且原文所载的死劫已解,黛玉便再没忧心过林如海的寿命。 林珏自然不会跟姐姐说自己担心父亲早逝,只将那“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话说了,黛玉笑道:“这样才对。你素日里不是出门上学,就是在家读书,咱们亲姐弟都见不上几面,终究也没什么趣儿。”林珏听了,也后悔不迭,便笑道:“都是我的不是,今天我来给姐姐打下手,姐你说要做什么罢。” 黛玉道:“我正刻印章呢,就是手上力气不够,好费劲儿,你要帮忙,就过来替我刻罢。”,说着,将手里的刻刀递了过去,林珏一面伸手接了,一面笑道:“金石斋的老刘掌柜就会刻印章,他现又不管事儿了,姐姐怎么不烦了他去刻?”黛玉笑道:“正是呢,众位姐妹的章都已交给他刻了,这个是我自己的,所以才亲自动手。” 姐弟二人正说着,外面雪雁进来禀道:“姑娘,南湘姐姐过来说,刊印诗集所需的雕版尚未刻成,求姑娘宽宥几日。” 南湘原是黛玉这里的丫鬟,虽然出嫁了,雪雁等仍用旧时称呼。她正是嫁给了金石斋刘掌柜的儿子,如今老刘掌柜年纪大了不管事,都是小刘掌柜做主。因其时刊刻书籍都需雕版,林家门下的匠人又都在金石斋管着,连书局亦是从金石斋分出去的人打理,就叫金玉斋,取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意。故黛玉要刊印诗集,便是直接吩咐了小刘掌柜。 姑娘亲自派下来的差事,小刘掌柜自然尽心尽力,只是雕版着实费工费时,众工匠加班加点也完不成,实在无法,才让南湘来求情。黛玉是个念旧的人,听说南湘来了,便叫她进来,问道:“既然雕版来不及,怎么不用活字?”南湘奇道:“什么活字?我从没听我家的提起过。” 黛玉十分诧异,她只当活字印刷早就有了,不想竟还没这技术,便道:“你回去,把你丈夫叫来,我交待他怎么做。”南湘满头雾水,只得忙回去叫小刘掌柜来。 一时小刘掌柜忙赶来了,黛玉这里早架起一扇屏风,小刘掌柜进来对着屏风磕了头,方起来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便问他道:“如今刻印书籍,只有雕版这一个法子吗?”小刘掌柜忙道:“回姑娘的话,也有活字的法子,是一个字儿一块,需得识字的匠人排版,才好印刷。只是书斋常年都只刻四书五经等书,雕版都是现成的,所以活字不常用。再不然也可使人抄录,但姑娘的笔墨也不好流到外人面前,所以也不成。” 黛玉听说有活字,这才放了心,道:“既这样,便给你宽限些日子,你回去找会用活字的老工匠,把这门技艺拾起来。从今往后,我的诗集都用活字来刻。”小刘掌柜忙答应着,又等了一会子,见黛玉再无别的嘱咐,方告退了。 林珏好奇,便问黛玉道:“这活字的法子好在何处?为何姐姐要用这个?”黛玉便给他说了活字的好处,道:“我这诗集,往后是要录入各人品评之语的,故再次刊印时,先前的雕版便不能用了。刻一版废一版,那也太费工时了,不如用活字,省了刻雕版的工夫。” 林珏听了赞道:“确实不错,便是咱们家的好些孤本,也可使这法子印几本,反正将那些字重新排一遍就成了,也不必多,只印个三五本便好,免得亲友来借阅孤本,回头只说遗失,就不还了。” 其时书籍贵重,市面上常见的也不过四书五经和传奇话本,价格也不低。世家大族都是自家藏书,平民百姓家有本论语就是有学问的人家了。常有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书,只好上学时抄录塾师之言,才可读书识字。林家世代书香,藏书极丰,如今林如海在朝为官,有同僚听说某孤本在林家,便来借阅,这也是常有的事。都是世上只此一本的,一旦遗失了,哪能不心疼。 故林珏一说,黛玉也十分赞同,道:“反正此时无事,咱们现在就去挑选,待他们将诗集刻完了,就刻这些书。咱们家又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人家,也不必那样小气,只印三五本太少了,索性多刻一些,就放在金玉斋中售卖。一来免得亲友再来借阅不好拒绝,二来也是造福天下读书人。” 林珏听了,拍手赞道:“好!这更好了,姐姐果然比我想的长远,咱们现在就去跟爹说,爹必定也是同意的。” 于是姐弟二人起身到书房来,将这主意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亦大赞道:“好!你二人能这样慷慨,方不负我素日教导。恰因明年秋闱,各地举子都陆续上京,颇有几个托了关系,到咱们家来拜访的。举荐之人也都与我有些交情,虽不能徇私,也不好太过冷淡。如今有这样的孤本,赠给他们正好。” 林珏道:“既然这样,便多赠一些人,咱们家的名声岂不更好?”黛玉听了,立刻抬手敲了他一下,道:“你是傻了不成?爹本就已是权臣,还这样笼络士人之心,这是想干什么?爹刚说你本末倒置,你又来了。” 林珏忙捂住嘴,瓮声瓮气道:“我错了,再不说了。”林如海见状笑道:“珏儿所言也有些道理,士人中多有贫寒出身买不起书的,确实也该相帮一二。南城有各省的会馆,收容上京赶考的考生居住,如今咱们家只以同乡的名义,捐赠一批书籍给姑苏会馆,以供借阅抄录,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黛玉又问道:“那别省的读书人怎么办呢?”林如海笑道:“玉儿自己不也说不该笼络士人?怎么又想以一人之力济天下了。咱们家祖籍姑苏,为周济家乡士子,这是正好,做得再多就过了。再者说,别省的举子也不傻,难道不能托人抄录?要是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便是将书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也是不能成才的。” 黛玉、林珏都心悦诚服,于是一家三口一起到藏书的明心楼来拣选古籍,其间林如海又籍此与一双儿女讲解文史,不消多记。 正文 第41章 论男主为什么还没定亲 至次日乃是休沐日,林如海又与一双儿女在藏书楼整理古籍,忽有回事人来回:“恪靖郡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林如海便奇道:“小王爷早已不在户部办差了,打发人来我府上作甚?”林珏听了忙道:“前儿在铁网山时,王爷说要派人来瞧瞧钟嬷嬷呢,我原只当他客套一句,不想竟果真派人来了。” 林如海便道:“既这样,玉儿且回去,知会钟嬷嬷一声,珏儿随我出去见见reads;。”于是黛玉便先行回房,林如海林珏父子出来看时,正是恪靖王府长史官和总管太监,便接进厅上坐了。 相互寒暄几句,那长史官就说道:“学生此来,并非擅造贵府,皆是奉王命而来。因府上教导小姐的嬷嬷钟氏,原在王爷之生母先慧妃娘娘身边伺候,也曾照管王爷多年,虽早已出宫,王爷心中仍十分挂念。今打听得在贵府上,故遣学生来谢过大人收容之恩。王爷本欲亲自来,又恐诸般仪仗摆开,扰得府上不便,因特使王内侍前来,以便至内宅探视一番,还望大人通融。” 林如海听了,心下也赞他想得周全,便使林珏引了那王太监到后宅,自己与这长史官应酬。 后宅里黛玉正在那里问钟嬷嬷:“嬷嬷原来是王爷生母身边的心腹人吧?先前咱们在外祖母家住着的时候,珏儿就说过碰见了十六王爷,王爷要来瞧您,如今果然打发人来了。” 钟嬷嬷便叹道:“小王爷是念旧的人啊,姑娘年幼,不知当年的旧事。当时慧妃娘娘难产去后,王爷便被送到太后宫中抚育。那会子正赶上废太子之案刚刚了结,余下的皇子死的死,夺爵的夺爵,只今上与忠顺王爷有一争之力。太后那时还只是静妃娘娘,正为了今上与甄妃斗得你死我活。甄妃得上皇宠爱,在后宫一家独大,连慧妃娘娘之死亦有她的手笔在内,太后也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心力管王爷?王爷幼时,皆是我们几个慧妃娘娘的旧人照管,直至今上登基为帝,尘埃落定,太后方有余暇关心王爷,老奴才得以出宫。” 黛玉听闻此宫闱秘史,惊叹不已,念及钟嬷嬷素日行事谨慎小心,不由叹道:“嬷嬷当年定是极不容易的。” 钟嬷嬷忆及旧事,也感慨不已,道:“那时哪里敢想能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过。姑娘不知道,说是宫里如何如何好,真要难过时,比贫寒小户人家还难过。甄妃一向无法无天惯了,后宫皆得看着她的眼色,给些剩饭剩菜吃都是小事儿,有一回王爷病了,我们连太医都请不来,亏得王爷命大,才能活到今天。去年咱们老爷将甄家扳倒,李嬷嬷与我私下议论着,甄妃这是遭了报应,当年她仗着圣宠,手底下害了多少人命,如今也轮到她自己家尝尝这个滋味儿了。” 正说着,林珏与那王太监到了。原来王太监也是打小儿就在恪靖郡王身边伺候,乃是钟嬷嬷看着长大的,故人相见,一时动容。因此相互见过后黛玉便道:“内侍与嬷嬷既是旧识,还请至偏厅叙旧。嬷嬷且去,今日便歇息一日,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了。”钟嬷嬷正有此意,便行礼道:“谢姑娘。”王太监亦躬身致谢,然后两人方退了出去。 至偏厅落座,小丫鬟上了茶。那王太监便先开口问道:“嬷嬷一向可好?王爷惦记着您呐,今年刚出宫建了府,便催逼着我们来瞧,说嬷嬷若是过得不顺心,便请嬷嬷到王府去,王爷愿奉养嬷嬷终老。” 钟嬷嬷笑道:“多谢王爷想着了,只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又何必去给王爷府上添麻烦。况且我们姑娘是待人极和善的,连林大人和珏小爷也都从不为难人,我在这里呆着就很好。倒是王爷,怎么还未成婚就出宫开府了,敢是宫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 那王太监听她问起,便叹气道:“可不正是呢。说起来,还跟府上林大人有些干系。” 钟嬷嬷便忙细问,只听王太监道:“嬷嬷不知,还是那甄贵太妃同咱们过不去。因今上的兄弟里,只咱们王爷最得看重,故头里两三年前,她就惦记着要把娘家三姑娘许给咱们王爷。”钟嬷嬷一听惊道:“这如何使得!” 王太监忙点头道:“可不是!便不说先慧妃娘娘的仇,皇上也与甄贵太妃母子过不去啊,咱们王爷在太后宫里长大,反去娶甄贵太妃的娘家侄女儿?谁又不疯了,眼瞅着忠顺王上蹿下跳的,还往上凑合。亏得当时甄家想摆个款儿,非得要咱们王爷亲自去求亲,王爷便到皇上那里求了差事,一直忙着办差,拖着不去。好容易拖到去年,林大人参了甄家,眼见得说出来太上皇也不能同意,甄贵太妃方不提这桩亲事了。” 钟嬷嬷奇道:“既然如此,去年也该说亲事才是reads;。”王太监忙道:“您当没说?太后也相看了的,只是甄贵太妃记了仇,每每太后将人选说给太上皇做主,她必要在一旁挑三拣四,搅和黄了才罢。上皇也怜她家里遭了难,大事小情都依她的心,这不就生生把咱们王爷的亲事给耽误了?” 钟嬷嬷听了冷笑道:“上皇一辈子也称得上英明神武,临了就栽在这么个女人身上。婚姻之事也要两厢情愿,她记哪门子的仇?” 王太监便笑道:“认真说起来,这仇她也没记错。咱们王爷是好惹的?当时为什么单单讨了户部的差事?甄家翻出来那些事情里有多少是王爷的手笔?这些甄贵太妃还不知道呢,要是教她知道,王爷哪里只是耽误亲事呢?还要知会嬷嬷一声,甄家虽然抄了,王爷却查得当时他们家给那位三姑娘编了个身世,带着大笔家财送到贵府姻亲荣国公府里避祸了,王爷也是看在林大人的份上才没将这事儿揭出来。还请贵府上防备着些,皇上只待上皇去了就要收拾这些老臣的,一旦将这事儿追究出来,又是一场风波。” 钟嬷嬷忙道:“多谢提醒,我记着了。”因又问道:“那王爷为何早早地就出宫了?” 王太监道:“唉,这又是甄贵太妃的事儿。忠顺王爷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皇上翻出旧事来治罪,她还在后宫里折腾,也不知图个什么。年前不知她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给诸皇子送宫女教养人事,连带着咱们王爷和尚未成婚的十五爷、十八爷都得了。甄贵太妃给的宫女谁敢用?当年的旧事可都还有人记着呢。再说太子都二十四了儿子都有了,还要宫女教养人事?三皇子今年才十五,也给送。更有二皇子当年早产,一向体弱多病的,虽比咱们王爷大着两岁,却单薄好些,吴贵妃多年来精心照料着,连亲事都不给说,生怕过早结亲亏了精血。甄贵太妃倒好,给送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宫女,这是嫌人死得不够快不成?” 钟嬷嬷听了笑道:“这么说,她两个是杠上了?” 王太监也笑,说:“那是。吴贵妃也是当朝贵妃,生养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甄贵太妃虽然当年赫赫扬扬,如今却是‘太妃’了,吴贵妃还怕她?只是先把二皇子挪出宫来开了府,想必是忧心二皇子体弱遭人暗算。咱们王爷同十五爷商议着,也借机请旨开府,一则年纪大了在宫里多有不便,二则也是免得被卷进后宫的破事儿里去。” 钟嬷嬷便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咱们王爷该建功立业的,跟后宫那些女人搅和什么。”因又问:“那如今王爷身边儿没人伺候?” 王太监便笑道:“宫里拨来的宫女王爷是一概不许进屋的,如今贴身伺候的还是我们几个老人儿。再说皇上如今十分看重王爷,新近又给王爷派了理藩院的差事,预备今年各外藩小国来朝贡觐见时都让王爷管着。王爷这些日子天天抱着一本《北狄杂记》在那里读呢,哪有工夫想这些个?” 又说:“嬷嬷虽然要在林大人府上养老,也该去瞧瞧王爷去,王爷时常念叨着您呐。” 钟嬷嬷笑道:“这是一定的,你不说我也要想法子去。既然王爷已经开了府,什么时候有空便来知会一声就是了,我跟姑娘说一声就去。” 那王太监又再三再四问了钟嬷嬷过得舒心与否,然后方告辞了。钟嬷嬷便回到黛玉这里,黛玉笑道:“我只当郡王这样盛情,嬷嬷要去王府呢,还不舍了好一会子,怎么竟没去?” 钟嬷嬷叹道:“老奴若是盼着王爷报恩,当年也就不出宫了。不过是尽忠而已,如今王爷也有了前程,我又去做什么?况且我在姑娘身边也有四五年了,叫我走我也舍不得姑娘。” 黛玉笑道:“我也舍不得嬷嬷呢,不过嬷嬷要是想同旧识见见,便只管去就是了,我让底下人给嬷嬷备着车。”钟嬷嬷也笑道:“那就先谢过姑娘了,听今日王小太监话里的意思,想是这几日就要派人来接的,老奴预先告个假。” 黛玉便笑道:“嬷嬷还客气起来了,只管去罢,我有那样小气?”钟嬷嬷仍是行礼谢过,然后将甄家三姑娘之事告知黛玉,方退下了。 正文 第42章 久违的著剧情 黛玉听说甄家三姑娘在贾府,便疑心是那带发修行的妙玉。往日两人也曾见过几次,妙玉的模样气质是不用说的,常日里使用的一应器皿陈设亦皆非凡品。况且她进荣府时正值甄家获罪,时间也对得上。因想起素日凤姐在栊翠庵的言谈举动,不像知道的样子,想必是王夫人同甄家私下议定将妙玉接进来的,就是不知道贾母她老人家是否清楚此事了。 黛玉念及此处,便要知会凤姐一声,于是派紫鹃回荣府一趟,道:“你问问二嫂子有空没有,请她得了闲儿来瞧我。”紫鹃答应着去了。晚间回来向黛玉道:“琏二奶奶说了,她不得空儿,正预备着下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呢。说若是姑娘有空儿,请姑娘逛逛去,府里老太太和众位姑娘都是要去的。老太太也说那观里凉快,请姑娘去散一日。” 黛玉听了笑道:“我也在家闷了好些天了,既然姐妹们都去,明儿就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和二嫂子,就说我也去,初一那日先到府上,会了二嫂子一起再往观里去。” 次日又问林珏:“初一我要同外祖母和姐妹们一起去清虚观逛逛,你去不去?”林珏笑道:“你们都是女眷,我去做什么?再说我也与几个朋友约好了,那日要去南城听曲儿的。” 黛玉一听要去“听曲儿”便皱起眉来,未及开口,林珏先道:“姐你又想歪了不是?那是姑苏会馆里新来了一个班子,用咱们苏州方言唱弹词儿的,因说起其中有一位周老唱的《白蛇传》极好,我才起意要去听。还想着若果真唱得好,也叫进来让你听听,结果你反不放心我。”说着,把脸扭到一边去,还从鼻子里出气儿“哼”了一声。 黛玉无奈道:“你张嘴就说‘听曲儿’,还怨得人往歪里想?既然是去会馆,也还罢了。记着叫小子们多带些散碎银子,预备打赏。”又命大丫鬟杜若取过一个填彩漆云龙纹长方形委角盒,一面将盒盖儿掀起,一面道:“昨儿江御医家送了一盒儿锭子药和避暑香珠来,你拣几个带在身上,克毒消暑的。” 林珏听说,只得转回来,伸头往盒子里一瞧,奇道:“往年都是光溜溜的锭子形的,今年怎么这些花样儿?”又拣出一个树叶形的蟾酥锭来,道:“这个不错,正好可做扇坠儿。”黛玉便帮他系到扇柄上,口中解释道:“听说是今年造办处给太医院新做了药模子,所以多了好些样式。爹那里有一匣子皇上赏的太乙紫金锭,做得比这个还精细呢。” 林珏笑道:“皇上赏的自然与众不同了。”又说黛玉:“姐姐怎么不带一个?”黛玉道:“钟嬷嬷说这药方子里有麝香的,不让我用,因此只戴一串儿避暑香珠就行了。” 姐弟二人闲话一会子就散了。至五月初一这日,林珏自同朋友一起往南城去,黛玉这里穿戴好了收拾停当,也坐上轿子往贾府去了。 到得荣府门前,只见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因见十分拥挤,黛玉便不下轿,只命人去报与凤姐知道。凤姐听说黛玉来了,忙支会来人抬着黛玉的轿子跟在自己后头,又安排将紫鹃等坐的车赶过去跟平儿、小红的车一处等候。 紫鹃等人还在门口候着,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已到了清虚观了。观前早有张道士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珍亦带领各子弟在山门内迎接。至山门阶矶处贾母便命住轿,凤姐、黛玉也忙下轿,过来搀扶。 待到进了二层山门,后面宝钗、湘云、三春等都赶了上来,黛玉便忙与众姐妹厮见。一时贾珍又进来笑说:“张爷爷来请安。”贾母便忙命快搀了来。那张道士进了门,先请贾母和众奶奶小姐的安,又问候宝玉。凤姐瞅着众人都看张道士,自己便退到贾母身后,与黛玉悄声道:“一会儿看戏时,咱们到旁边楼上坐,才好说话儿。” 姑嫂两个正在这里窃窃私语,忽然听得张道士哈哈一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黛玉一听,心中暗道:这不说的就是薛宝钗吗?又一想这张道士与宫中过从甚密,方明白过来。想是元春向着王夫人,支持金玉良缘,却又不好硬逼着贾母,便如此这般暗示一番。若不然无缘无故的,叫家里人来打醮做什么?宫里又不缺拜神的地方。 贾母心里更是明镜似的,只笑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黛玉听着,与凤姐对视一眼,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宝玉是不急,宝钗可已经及笄了,哪能拖得起? 又听得贾母道:“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这就是明说不稀罕薛家的富贵了,噎得张道士没法接话,众人有听明白的,也有不解其意的,皆都默默不语。凤姐见状,忙上前插科打诨,方解了众人尴尬。 那张道士见贾母如此说法,自然不好再提。便只当没这回事,照旧与凤姐寒暄,又请宝玉拿出玉来给众道人见识一番,回来时还带回了好些金珠玉饰,说是众人敬贺之礼。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眼熟,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湘云便指着自己宫绦上的麒麟说:“正是我有一个。”贾母见了笑道:“原来是云儿有一个,既这么着,宝玉把这个也收起来罢。”宝玉听了,便将那麒麟收起来揣在怀里。 黛玉忍不住把眼神溜过去看薛姨妈和薛宝钗的面色,贾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薛家有金锁跟宝玉配,她老人家便点了一对儿麒麟。终究都是小巧玩物,谁还比谁更有缘分不成? 薛姨妈倒还坐得住,宝钗面上却已有些不大好看了,嘴角虽是弯着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贾母犹嫌不足,又取了一颗金葫芦道:“这件东西,便给宝丫头戴罢。可怜见儿的,身上从来不见几样佩饰,何妨和你姨妈要些。也是我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薛姨妈忙道:“老太太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玩意儿的。” 贾母便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这是说哪里话,她们小姑娘哪有不爱这个的?要说宝丫头不爱,怎么前儿娘娘赏的红麝串子这些天一直戴着?可见心里还是喜欢的,只是这孩子老实,口里也不说。”又向宝钗道:“好孩子,别客气,快拿着罢。” 众人顺着贾母的眼神,都望向宝钗。黛玉眼见她极为克制地吸了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来,走上前从贾母手中接过那金葫芦,口中只道:“谢过老太太。”退回座位时手里却紧紧攥着袖子,就这样黛玉也能看出来她手在哆嗦,可见是气得狠了。 宝钗戴着那红麝串自然是因为元妃赐下的端午节礼只她和宝玉的一样,心中觉得金玉良缘必是敲定了,所以才天天戴着。不想今日不但被贾母将了一军,反还借此来讽刺她出身太低没见过世面。宝钗偏还不能发火,还要忍,还得面上带着笑去接贾母的赏,一时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黛玉已与宝钗相识三四年了,两人虽未有过什么大矛盾,嘴仗是不少打的,却从未见过宝钗如此情绪外露。眼下如此场面,虽然黛玉素日同她不太对付,也默默将眼神移开,不忍再看了。 少时贾珍来说已在神前拈了戏,预备着开演了,贾母便要与众人上正楼,凤姐忙笑道:“老祖宗原说今儿让我受用一日,不必在跟前儿立规矩,我便带了林妹妹去东边楼上坐罢。” 贾母笑道:“你这个猴儿,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了真,还要拐了你妹妹去。”黛玉也忙笑道:“我们一家都把二哥哥当自家人看的,二嫂子自然也是我的亲嫂子了,还怕她拐我?老太太且在正楼上安坐,同宝二哥与众姐妹看戏玩笑,若想我时,打发人去叫我就是了。” 贾母便笑说:“好,好,就依你们。” 不想此时薛姨妈又笑道:“这可分出亲疏来了,林姑娘管琏儿只叫二哥哥,管宝玉却叫宝二哥,果然同琏儿更亲近些。” 黛玉听了,面色古怪地瞥了薛姨妈一眼,倒也拿不准她是玩笑话还是有意挑拨。心里忖着:若是有意挑拨,那可是小瞧人了,老太太是硬茬子,我林黛玉难道是软柿子不成? 因向贾母笑道:“我们家什么境况老太太是知道的,父亲一向忙于政事,母亲生前身体也弱,珏儿比我还小一岁,那几年多亏有二哥哥在扬州,帮忙支撑着家里,因此母亲嘱咐我们要将二哥哥当亲生兄长一般。宝二哥虽然也亲近,到底同琏二哥更多着这一层旧情份。” 贾母点头叹道:“是啊,敏儿先前也给我来过信的,说的也是这话。” 众人只当这事儿就揭过去了,不料黛玉又道:“再说,两个都是二哥,都不好直呼其名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呢。我还纳闷儿,琏二哥怎么排行第二呢?”一面说,一面瞧着薛姨妈。 薛姨妈便道:“这孩子可是说的傻话,珠儿是老大,琏儿自然是排第二的了。” 黛玉要的就是这句,马上接话道:“这么说来,宝玉哥哥该是三哥才对?姨妈你说是不是?” 正文 第43章 林怼怼 黛玉问宝玉是不是行三,薛姨妈自然不能说是。王夫人是心心念念要将长房排挤出去的,这样争得爵位后才名正言顺。若是排行在一处,将来一旦宝玉袭了爵,说起来一个兄长死了,另一个原是长房嫡枝被抢了爵位,这可不是好听的。贾母也是为着断了王夫人这个念头,才说恐怕宝玉难养活,吩咐家中上下只许叫他的名字,不许叫“二爷”。所以怡红院中的大小丫鬟才那样放肆,对着宝玉都直呼其名。 可欲要说不是,却又没法解释。贾瑚之名是绝不能提的,虽然王夫人只说贾瑚命短夭亡了,但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说出这个名字来,薛姨妈又不傻,虽未听说过当年旧事,也知道其中大有内情。 于是薛姨妈一时语塞,便僵在这里。贾母触及旧事,心下恻然,也不开口,还是贾珍上前来打圆场道:“林家妹妹不知道,琏二弟的排行原是从着我来的。” 黛玉笑道:“大哥哥别哄我,照你这么说,隔了房的大哥哥与琏二哥一处排行,倒是琏二哥的亲堂弟宝玉哥哥另有一个排行,哪有这样的理儿?” 贾珍便道:“这也有个缘故,我说出来妹妹就明白了。琏二弟是长房嫡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宝兄弟却是二堂叔的儿子,到我们这一代分了家就是旁支了,所以不排在一处。” 黛玉不防贾珍说出这话来,荣府里因王夫人赫赫声威,从来没人敢明言贾琏是袭爵长子的。贾珍却不吃这一套,他虽是贾家族长,却一直有一个贾母压在上头,自己不得做主,如何还肯让荣府二房袭爵,再添个贾政在头上管着?况且贾政一向迂腐,不比贾琏,虽然如今忙着衙门里的差事不大往宁府来,往年却也是一处玩乐的,跟贾珍也更投契。 众人都如同此时方被贾珍提醒了一般,皆愣在那里。黛玉看薛姨妈的面色终于变了,只感慨为何王夫人没来听听这话。因向贾珍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哥哥解惑。”贾珍笑道:“妹妹太过客气了。眼见得外头就要开戏,我送二位妹妹往东楼去?别叫闲杂人等冲撞了。” 于是贾珍和凤姐、黛玉告退,带着丫鬟往东面楼上去,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其余众丫头等都在西楼,轮流伺候。 且说凤姐携着黛玉一面上楼,一面说她道:“妹妹方才也不该那样直白,旁人倒也罢了,只是好悬没犯了老太太的忌讳。”黛玉冷笑道:“我直白?你姨妈那话里挑拨的意思不比我直白多了?怎么心里有气不敢往老太太头上撒,就冲着我来?” 凤姐忙劝她道:“她哪里敢冲着你来?不过是话赶话,说到那里罢了,原也是咱们之间更亲近。”黛玉道:“可不就是这话,琏二哥跟我的亲哥一样,咱们本来就更亲香。哼,难道都跟她们似的,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宝玉才好?” 凤姐便不言语,她对贾母等偏疼宝玉也颇有微词,虽然贾琏早与她说过打算将爵位推给二房,连带着将公中那些亏空也丢给二房,顺便赚一个好名声,但凤姐心里难免不平。 至楼上,两人各自落了座,凤姐方又开口问道:“妹妹先前打发紫鹃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黛玉这才想起正事儿来,笑道:“是我糊涂,光顾着赌气,正经要说的话却差点儿没给忘了。”于是便让服侍丫鬟都退下,低声向凤姐道:“我这里得了消息说,园子里住在栊翠庵的妙玉,八成是甄家的三姑娘。” 凤姐一听,心中惊疑,忙问:“哪个甄家?” 黛玉道:“还有几个甄家?就是嫂子你想的那一个。” 凤姐细细回想,忽然拍手道:“是了,我原就觉她有些眼熟,头几年甄二姑娘进京发嫁时,甄太太曾到府里来拜访过的。那脸形身段儿,跟妙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眉眼不大像,怎么我先前就没想到!”又奇道:“甄家虽然抄了,到底看在甄贵太妃的份上,阖家上下性命无碍,何必将女儿送去出家避祸?” 黛玉猜道:“只怕他们家当时以为罪不可恕了,毕竟是伙同亲王意欲谋反,要不是上皇偏爱甄贵太妃,这会子都不知一个个埋在哪儿呢。况且甄家抄没时,有好些财物去向不明的,想必是落到了二舅母手里。若不然,她那个看到漂亮姑娘就疑心人家勾引宝玉的脾气,能那么乐意接妙玉到园子里住?” 凤姐听了恍然大悟,道:“只怕真是这样。我就说呢,去年盖这园子花了多少钱出去,怎么公中还有银子支用?我心里算一算帐,早该入不敷出了才是,原来钱是打这儿来的。” 黛玉点头道:“这就对上了。” 凤姐这厢又怒道:“公中缺钱,便俭省些也就是了,怎么偏打起这个主意?协助罪臣藏匿逆产,一旦揭出来可是大罪,她自己贪得无厌,倒来连累我们!” 其实假使凤姐现仍管着家,定也是要变着法儿弄钱的,如今她自己不管了,自然风凉话说得轻快。黛玉只劝她道:“也未必就揭出来了,怎么说也得等上皇薨了,没法给甄贵太妃撑腰时,才有人再去翻查甄家的罪名,如今还不必太急。况且二哥哥既然不要爵位,将来与二房撕掳开也就是了,反正从头到尾这财物都在二房里,哥哥嫂子是没见过的。” 依着凤姐本来的意思,是宁肯夺爵也不愿白白将爵位拱手让给二房的,可出了这事儿,爵位便是一块烫手山芋。到翻出来那日,罪名自然是当家人的,上皇一把年纪了,凤姐哪里敢赌他的寿数?故此时才将让爵分家之事放在心上,认真思索起来。 黛玉见凤姐沉思,也不打扰,只手里摇着一柄檀木柄纱地堆绫绣蝶团扇,自己在一旁看戏。将将看了两出,忽听人来报说,贾母那里有冯将军家的人送礼来了。不一时接二连三,凡一应远亲近友都听说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都来送礼。 贾母只道:“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了人。”便要回府。凤姐、黛玉这里听说了,也忙下楼,凤姐还邀黛玉到贾家去住两日,黛玉笑道:“今儿老太太驳了张道士的话,二舅母那里还不知怎样呢,我才不去触她的霉头。” 凤姐便说:“这倒也罢了,只是过些日子二妹妹定亲,你可一定要来给她道喜的。”黛玉听了忙问:“二姐姐的亲事已作准了不成?” 凤姐笑道:“庚帖都换过了。你哥哥亲自去见了那些个青年才俊,好容易选中一个翰林院的编修,样样都是好的,只为守祖父母的孝耽搁了两年,还未订亲,这可是想不到的缘份。” 贾琏相中的这编修名唤涂瀛,乃是前科的进士,今年年方弱冠,生得一副文质彬彬的相貌,且又性情温和。他家原是京城本土人氏,虽非世家大族,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家。其兄现任着山西太原府同知,夫妇都在任上;其弟年龄尚小,仍在读书。再就是一双父母,家中人口十分简单。 贾琏将此人家世说给凤姐听时,凤姐立刻就相中了,只道:“二妹妹腼腆心软,做长媳也有些难为她,高门世家的人情往来也怕她料理不周全,不如这样的小户人家,大不了咱们多陪送些银子罢了。再说这人与其兄皆是科举出仕,又无庶出的弟兄,可见家风甚好,还有什么可挑的?” 又说给迎春知道,迎春自然没有不肯的,贾琏凤姐能这样用心她已是感激的很,只说一切都听兄嫂做主。于是贾琏便去了舅家,他大舅舅张大人是吏部尚书,三舅舅却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与林黛玉族叔林渊学士正是同僚,贾琏便求了三舅舅去说亲。 那涂翰林得上司亲自说媒,自然答应,就遣了媒人到贾府来提亲。贾赦听贾琏说好,也就同意了。两家已换过庚帖,合了八字,只是涂家的长辈恐怕高门贵女必以势压人,有些忧虑,故凤姐正预备着约定个日期,带迎春去张家做客,暗里使涂夫人见一见,相看过后,不信她还愁这个。 黛玉听说迎春的婚事有着落了,自然高兴,忙向凤姐说道:“二姐姐定亲时嫂子知会我一声,我好备着礼。”凤姐点头答应了。说话间贾母那里已接见毕各家送礼的人,收拾停当,准备回府了,黛玉和凤姐才互相道别,各自上了轿子回家去了。 正文 第44章 潇湘馆易主 展眼又过半月,黛玉这里第一册名媛诗集已刊印成了,正在装匣子要送到各府上去,众丫鬟因问:“姑娘原不是说让她们府上自己打发人来取?怎么又要咱们送去?”黛玉笑道:“我本想着给家下人省些事儿,后来爹说每月这日各府上都派人来咱们家,也太显眼了,所以还是打发人挨家去送的好。” 众人便说:“老爷到底思虑周全。”黛玉又道:“回头还要再置办一批普通匣子,总用这剔红团花书函匣装了送去,让人看着不说我品味如何,倒要先说一句林家夸富了。” 杜蘅是管着器皿的,听了笑劝道:“姑娘太多虑了,姑娘这诗集封皮都是狭帘罗纹洒金纸,难道随便拿一木匣子装了不成?再说往来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用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倒跌了姑娘的面子。要说剔红填漆的太显眼,用文竹的也罢了,还要嵌上螺钿才像样。” 黛玉便道:“这主意很好,吩咐人去做两个拿来我看看,若是好,就多做一些,备着以后使用。”杜蘅便应声道是。 黛玉又说:“以后将这诗集的花费使用另记一本小账,从我这里出。”杜若听了忙道:“姑娘要用,谁还敢说什么不成?况且联络各府人情往来、打点四时八节的礼,花用大着呢,姑娘这里不过是小钱儿。” 黛玉道:“虽不差这点子花销,老是这么着也不是常法,这些天府里和外头金石斋都为了我这事儿忙得团团转,难道赏一回就完了?总得我心里有个数儿,往后该采买什么东西给人加多少月钱,也好有个定规。”杜若听如此说,也忙答应着记下了。 一时众丫鬟将诗集都装好,又写了各府名号贴上,预备交到外头让人送去。黛玉见送到贾府的只有给凤姐和三春的,忙道:“再拿三个匣子来,装几本古书,给大嫂子、宝姐姐和云妹妹送去。” 众人都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这若是忘了她们,可要被人挑理了。”雪雁还道:“索性就取刚印出来的那些孤本,连二姑娘、三姑娘也给她们几册,免得一旦宝姑娘问起来露了馅儿。” 紫鹃听了笑道:“你这促狭鬼儿,既然你有主意,今天就跟我一起去送。”黛玉也笑:“终归是我不厚道,瞒着她们,挑几册孤本送去也折得过了。” 雪雁便道:“姑娘哪里不厚道了?要是告诉了她们,这事儿还未必能成呢。头一个宝姑娘就有话说。”只见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匣子放下,将胸背挺直,正襟危坐,目光下敛,两手置于膝上,又清了清嗓子,怪声怪气儿地说道:“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黛玉也笑倒在坐榻上,好一会儿方止住了,道:“别这样刻薄,宝姐姐早就不说这些话了。” 雪雁犹道:“那是因为咱们老爷高升回京了她才不敢说姑娘,早几年这话听得还少了?再说姑娘面前她自然不提这个,我们要是被宝姑娘瞧见手里拿着书,她虽面上不怎么着,眼神儿里全是意味深长。怎么难道我们做奴婢的就不能有向学之心?” 紫鹃见她生了气,忙劝道:“咱们姑娘又不像宝姑娘那样,你说这个做什么?再说你有向学之心怎么还总要姑娘催着你才去读书呢?” 雪雁听了这话方不言语了,杜若又打圆场道:“还是咱们家这样才是读书人家的规矩。别的我不敢说,只账目上就清明简便了多少?家里上上下下,不说有学问,常用的那几十个字至少都是认识的,都看得懂账本,谁还敢在账目上玩花样儿?” 黛玉笑道:“识字哪只这宗好处?譬如说他们刊印这诗集,那拣活字儿排版的工匠不都得识字?这半个月里抽调了好几个家里的小厮过去帮忙呢。再说要不是有你们,谁来抄录这些诗作?都是公侯小姐,谁的笔墨也不能流到外头去,难道我自己动手不成?纵使我有空儿,也抄录不完这么多。” 这时黛玉的伴读丫鬟丹鹤也笑道:“我瞧着这里头,总共也只有两三个人的诗词能与姑娘比肩,别的也都寻常。若是姑娘来抄,只怕一边笔下写着,一边心里念叨‘这一句起得不好,那一首平仄不对’,这不是折磨姑娘吗?”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黛玉便道:“多劳你们受了这些折磨,一会儿去告诉管家,再拨几个丫头过来服侍,你们手里那些杂事儿就交给底下人去做罢。” 杜若听说忙又道:“姑娘既要添人,我倒有个主意。这些日子抄诗,少爷院子里的灼华、素华她们也来帮忙,私下里悄悄跟我说,少爷如今常在外头有事儿,身边跟着的都是小厮们,除早晚起居之外,都用不上她们几个丫头,所以都想来姑娘这里伺候呢。” 黛玉听了问道:“珏儿那里如今几个丫鬟?”杜若道:“大丫鬟只瑶华、琼华、灼华、素华四个,东涵姐姐嫁了人,如今算管事媳妇了。再就是小丫头子们和做粗活儿的几个年长媳妇。” 黛玉道:“既然这样,回头我跟珏儿商量,拨两个人到咱们这儿来,也帮你们分担分担。”众人都道:“谢姑娘恩典。” 众人嘴上闲聊着,手里不停,已都装点齐备了,吩咐管家派人送到各府上去,只贾府那里是紫鹃带着雪雁去送。至晚间她二人回来,众人都问雪雁:“可瞒过了宝姑娘她们没有?” 不想雪雁怒道:“瞒是瞒过了,只是那府里姑娘也别再去了,原说给姑娘住着的潇湘馆,如今都叫别人给占了!” 众人一听都道:“这可奇了,那园子里空地方还有好几处呢,红香圃,暖香坞,还有凹晶溪馆,哪个不是闲着的?怎么非要去住咱们姑娘的房间?” 黛玉听了也十分诧异,只是见众丫鬟都生起气来,忙道:“这可解了我的一桩心事,原我就不想住那里的,只是不能驳老太太的面子罢了,终究也没去住过几回。你们细想想,那潇湘馆就在怡红院的隔壁,住得离宝二哥最近,一则碍了二舅母和宝姐姐的眼,二则说出去也不好听,宝二哥的名声可是越发坏了,我才不愿跟他扯上关系呢。” 丹鹤犹生气道:“虽如此说,也不该这样欺侮咱们姑娘!”因又问雪雁:“如今谁在潇湘馆住着?宝姑娘?” 雪雁道:“那倒不是,是宁府里珍大奶奶的三妹妹,说是到那府里去看她姐姐的,就安排住下了。” 黛玉听了疑道:“断不是因为这个。琏二嫂子的为人我还不知道?那尤二姐被她圈在后院儿里连门都不让出,怎么会大发善心接了她妹妹来看她?再说要看姐姐住宁府就是了,宁府珍大嫂子可是当家的,不比她二姐一个妾室来得方便?里头定然还有别的缘故。” 丹鹤冷笑道:“管她为什么呢!总之安排住了咱们姑娘的地方,就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只不知是谁做的主。” 雪雁道:“还能有谁?那府里能做主、又不喜咱们姑娘的不就是二舅太太?咱们都好些日子不去了,都不知道哪里又惹着她了。” 紫鹃此时方出声道:“我悄悄去问了鸳鸯,人倒果真是琏二奶奶接进去的,也在老太太面前过了明路,只住的地方却是珠大奶奶亲自带人去布置的,那尤三姑娘自然不知道这地方是咱们姑娘的住处,也就住进去了,这一项却还瞒着老太太呢,要是老太太知道,必不会准的。” 黛玉道:“这且不用管,求着我去住我还不想去呢,往后只去看外祖母就是了。我只不解琏二嫂子怎么改了脾气,可别是又出了什么事故。” 众人见黛玉不生气,也都把气消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丹鹤又问雪雁:“那尤三姑娘你见过了没有?姑娘说过她姐姐生得极美,想必她的相貌也不错了?” 雪雁便拍手道:“哎呀,哪里是不错?竟是个绝色呢。柳叶眉芙蓉面,说得就是她了,虽不如别的几位姑娘有书卷气,却明艳照人,而且脾气也爽快。我们去送各位姑娘书,只没她的份,紫鹃姐姐赔礼说:‘原不知道姑娘住进来了,也没打点姑娘的礼。’那尤三姑娘一点儿不介意,还说:‘反正我又没读过什么书,这便是送给我也是明珠暗投’。” 丹鹤听说尤三姐生得美,便笑道:“这下宝二爷可高兴了,又多了个美人儿陪着他。” 雪雁忙道:“这可未必,我看宝二爷在那里献殷勤,尤三姑娘也没当回事儿,倒是跟琏二奶奶有说有笑。你说这奇不奇怪,她姐姐可是琏二爷房里的妾呢,她还能投了琏二奶奶的缘?” 正文 第45章 宝玉又惹祸 原来自从尤二姐进了贾府,家里就只剩尤老娘与尤三姐一处过活。先前倒还好,近一二年尤三姐年龄渐长,风姿初显,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又常到两府里探望两个姐姐,不免就被贾珍贾蓉父子两个惦记上了。 尤氏乃是继妻继母,在贾珍、贾蓉那里都没什么面子,尤二、尤三又只是她的继妹,并无血缘之亲,见贾珍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她自忖阻拦不得,便不管这事儿,尤三姐只得找亲姐姐想办法。 尤二姐能有什么好法子?她在荣府比尤氏还没脸面。凤姐怀着次子时,倒还让她与贾琏浓情蜜意了一阵子,但自打王夫人拿她做筏子给凤姐没脸后,贾琏便厌弃了她。凤姐乐得如此,顺势将她挪到自己正房后的一间小房里,饮食份例照常,就是不许她到贾琏面前。 尤二姐是个软弱的人,听由凤姐摆布,况且吃穿花用上凤姐也没亏待她。故她心里只怨贾琏无情,对凤姐却未曾生出多少怨怼之心来。此时尤三姐来求她,她自己想不出办法,只知道凤姐能干,就带着妹妹去向凤姐哭求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子,断不能眼看着她失了清白,求奶奶发发善心,只要庇护她一两年,能叫她安安稳稳地定亲成婚就好。我愿给奶奶做牛做马,求奶奶慈悲。” 若是按凤姐本来的脾气,不把尤氏姐妹打出去就算好的。可如今凤姐已有了两个儿子,行事便宽厚许多。一来她自己神鬼不忌,却要为儿子积德;二来就算尤二姐生了儿子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王夫人才是心头大患。她近几日又总觉闻不得腥气,只怕是又怀上了,如此免不得要把尤二姐放出来。既然尤二姐主动来求她,凤姐正可借此机会施恩,又能将尤三姐攥在手里以防万一,心中自然乐意。 凤姐心里点头了,嘴上却道:“如此一来,我不是下了珍大哥哥的面子?家里又有一个最能结交女孩的宝玉,一旦你妹妹同宝玉传出什么话来,得罪了二太太不说,岂不是我对不住你?” 尤二姐只跪在地下哀哀哭泣,口中翻来覆去念叨:“求奶奶慈悲。”尤三姐却抬起头来说:“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家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这府里,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不稀罕!” 凤姐最不喜尤二姐那般怯懦的人,见其妹反而有如此志气,不由拍手赞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便帮你一帮又何妨!” 尤三姐大喜,忙磕头道:“多谢二奶奶。”尤二姐也磕头,脸上又是哭又是笑,凤姐瞧不上她这样儿,便道:“快起来罢,眼泪擦一擦。我虽然答应了,这事儿却不好办呢。” 尤三姐便扶了尤二姐起来,道:“一切都听二奶奶吩咐,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凤姐思忖一番,方开口道:“既然你家只剩你和老娘,要把你接进来,须得先将你老娘安顿好。” 尤三姐道:“这容易,前儿那府里珍大爷还说要接了我老娘进去奉养,也好陪伴姐姐。嗬,打量我们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图什么?要不是这话也不这么急着来求奶奶了,既然奶奶肯庇护我,老娘他爱接去养着就让他接。” 凤姐笑道:“这可好,这样一来,我便去跟老太太说,你二人亲姐妹情谊深厚,所以接了你来伴着你姐姐,也说得过去了。只是你云英未嫁,住在你姐姐这里到底不便,必是要到园子里去住的。园子里姐妹们都还好说,只有一条儿,你既生得这般相貌,千万远着宝玉,不然名声有瑕不说,刺了二太太的眼,我可救不了你。” 尤三姐忙道:“二奶奶这样费心谋划,我也不瞒二奶奶,我心里有一个人,终身只等着他。宝玉纵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也比不得我心上人。若不是他,我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也不嫁旁人。” 凤姐听她如此说,心中好奇,却也不问是谁,只道:“好,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于是带她姐妹二人去见贾母,禀明了缘由。众人见凤姐这样“贤惠”起来,都颇觉难以置信,贾母也当凤姐是想赚个贤名儿,就同意了。 只有王夫人要顺手给黛玉添个堵,支使李纨去收拾了潇湘馆给尤三姐住,凤姐到底是晚辈,不能驳了姑妈兼婶娘的话。且她知道这事儿时尤三姐都已经住进去了,就算跟贾母告状也晚了,还连累尤三姐被贾母不喜,一旦贾母反悔不收留尤三姐,她可就白忙活了,所以也不提起,只瞒着贾母。 黛玉不知这来龙去脉,犹好奇凤姐为何改了性子。但王夫人将潇湘馆给了尤三姐住,就是明显不欢迎她了,黛玉虽然与众姐妹好,却也不会送上门去由人羞辱。因此再也不提去贾府的事儿,转而与其他仕宦人家的小姐熟络起来。 林珏亦新结识了好些贵介公子。京城中数得上的少年贵公子也就那三二十个,互相都认得,其中北静郡王水溶尤其是个爱结交笼络人的,如今还没有实职,便已传出了“贤王”的名号。这日他便说家中养的戏班儿排了一出新戏,借此名义邀了各家公子前来做客。 林珏虽不好这个,奈何师兄工部侍郎赵大人的小儿子赵承岳前来相邀,他就也跟着去了。到了北静王府上,只见文臣武将家的公子都有,正三四个一处在那里说笑,见他两个进来,都笑着打招呼。那赵承岳便叫过一位年轻公子来,向林珏介绍道:“这是我母亲娘家从侄,叫做柳湘莲的,使得一手好剑法,你上回说要见识见识,我才特地叫他来。” 林珏自然不知道柳湘莲是谁,只拱手道:“幸会幸会。”那柳湘莲也说:“久仰久仰。”正寒暄着,忽然外面王府属官来报:“乐善郡王、恪靖郡王都来了。”北静王水溶便忙接了出去,少时引了两个王爷进来,众人都忙行礼,然后方各自归座。 人已齐备,水溶便命上茶上席面,令戏台上开演。水溶那一拨儿好这口儿的在那里品评,这厢恪靖郡王便同林珏聊起来:“听闻我幼时旧仆钟嬷嬷在贵府颇受照顾,实在是多谢了。”林珏忙道:“不敢不敢,家母早逝,家姐多赖嬷嬷照料,奉养她老人家是应该的。” 一旁乐善郡王听见了,过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子侄?”恪靖便笑道:“是户部林大人的独子。”又为林珏引见:“这是我十五哥,我们打小儿一处长大的,都是自己人。” 乐善郡王笑道:“可是林如海林大人?咱们小时候他还在翰林院做侍读,教过咱们几个月不是?”恪靖笑道:“正是林大人,现翰林院林学士也是他的族兄弟,如今还给咱们留课业的就是他。”乐善听了大笑道:“这可是缘分了,说起来林公子也算是咱们的小师弟?来来来,这得喝一杯。” 三人相谈甚欢,直至台上小戏散场,北静王又命另置一席在花园里,众人又挪到园中赏景玩乐。左不过是射箭、投壶、划拳等游戏,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便笑道:“都是往日玩腻了的,究竟也没什么意思,我今儿可带了新鲜东西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林珏一看就认出来是黛玉她们的诗集,只见冯紫英翻开几页,将其递与众人传看,众人都道:“冯兄今儿个怎么也雅致起来?往日你可是最厌吟诗作赋的。”冯紫英笑道:“你们先看,先看,然后咱们再品评。为着这一本诗集,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心力。” 席上众人水平都不低,便是武将家的儿子也是从小儿读书的,太没文化的水溶也瞧不上眼,故看过一回,水溶便道:“着实有几首佳作,但冯兄弟一向交游广阔,费力这一说又从何而来?该不是你自己作的?” 冯紫英便挤眉弄眼道:“我哪有这等文采?这可是如今京中闺秀新编的诗集,都是各家贵女之作,绝不外传的,我好容易才弄到一本儿,看完了须得还回去的,你们还不赶紧着?” 都是少年郎,哪有不慕少艾的?听说是闺秀所作,保不齐里头哪一个就是自己将来的媳妇儿,故众人都争相传看议论起来。独林珏、赵承岳等几个在自家姐妹处看过的不说话,只听他们猜道:“平原侯蒋家有一栋青藜阁,这青藜居士应是蒋家小姐。长春阁主想来是卫家姑娘,九嶷仙人必是顾阁老的孙女,他老人家的书房正是名为九嶷仙馆。” 见林珏几个不说话,冯紫英还过来笑道:“林兄弟,听说令姐才华极高,想来也是在这诗集上的了?” 林珏一听,登时撂下脸来,问他道:“你是从哪里知道家姐才华高的?” 冯紫英见他生气,方觉出自己把话说得过于轻佻了,忙赔礼道:“都是兄弟的不是,我自罚一杯。”一面说,一面伸手将桌上玉八仙纹执壶取来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林珏犹不罢休,问他从何处得知,冯紫英无奈道:“就是你那位衔玉而诞的表兄说起过一回。” 正文 第46章 林弟弟记仇 林珏听说是贾宝玉在外面说他姐姐的闲话,气得脸都青了,冯紫英见此情景又忙解释道:“林贤弟莫气,他也是有口无心,连他自家的姐妹也说过几次的。” 贾宝玉一向口中离不开“女儿”二字,在座的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故都颇能理解林珏的怒气,换了他们,自家姐妹的名字在别人嘴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只怕立时就要打上门去。 林珏更深知贾宝玉的脾性,往日也曾忧心过黛玉的名声,这会子虽然已是怒极,却还心里盘算着要借此机会将自家姐姐摘出来,于是又问冯紫英道:“我听说宝二哥今年逢着本命年,祭了星不许出二门的,你又是何时听他议论姐妹?” 冯紫英道:“这却是几年前的事了,贤弟方上京那一年,咱们兄弟还未曾相识之时,宝玉就提过一次,说贤姐弟二人皆‘风仪出众,不类凡人’。后来嘴里常提的便是他两姨表姐与……”说到此处,停了一瞬左右看看,见史家公子不在场,方继续道:“与史侯家的表妹了。” 林珏听了冷笑道:“我就说呢,家姐一向只在外祖母处孝顺她老人家,如何又从宝二哥嘴里传出闲话?原来凡是远近亲友家的女儿他都要议论议论!” 赵承岳这三四年间都与林珏一起读书,其母柳氏夫人又是贾敏生前至交,故对林氏姐弟二人如何与王夫人不睦都是知道的,也曾出过几个馊主意帮林珏捉弄宝玉,同黛玉也见过面,此时便出声附和道:“就是,他哪里配得上提林……” “林”字刚出了个音儿,林珏便往左侧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将他未出口的“妹妹”二字踩了回去,赵承岳疼得“嘶”了一声,改口道:“林……珏你踩的可是你亲师兄!” 林珏嗤笑道:“先入门墙的是我,不过看你年长了两岁才唤你一声师兄罢了,按理说你才该是师弟。” 他师兄弟二人斗嘴,众人便也都顺势不提方才之事,水溶笑道:“咱们也不必猜是哪家的闺秀,猜中了倒于人名声有碍,不如只论词句。”乐善郡王与恪靖郡王二人都说:“正是这话。” 于是又议论起诗集来。乐善郡王是极擅诗文的,如今在翰林院兼着差事,替他皇帝三哥盯着国史馆修前朝史书。此时便是他先开口赞道:“这草创之三人中,‘栖红尘’不见诗作,‘蕉下客’失于穿凿,唯‘问梅人’格调最高。譬如这《四时词》中咏夏这一阕:‘熏风池馆绿阴中。隔断尘嚣逸兴浓。茉莉珠兰香径曲,涤烦时送一声钟。’立意实在不俗,必是有是时,有是事,方能有此句。” 林珏本还生着气,听到第一个品评之人便是夸黛玉的,不由把气消了,心里偷乐起来。又听大理寺沈大人之子沈善容道:“我却最爱咏冬这一句‘梅枝相映山塘月,一抹寒烟失太湖。’,真不愧是问梅人了,又提及太湖,想必是姑苏人氏。”冯紫英便忙推他道:“王爷才刚说不猜人出身,你又说起来。” 众人都各有评论,只恪靖王拿着诗集不松手,乐善郡王便问他道:“十六弟你看什么呢?竟如此入神?”恪靖便道:“哥你素日是知道我的,于诗词一道只是平平。你们都说她词藻如何,我却只看这一方闲章,‘问梅消息’四字虽然寻常,细想起来却有口中不得说出的妙处。” 乐善听了笑道:“可见你虽不能诗,悟性却是天生的。这四字若以王摩诘‘寒梅著花未’之句来解,竟稍嫌直白,不若林和靖之‘疏影横斜’一句解得切。” 晚间归家,林珏便洋洋得意地将众人之言向黛玉复述了一通,笑道:“我恨不得当时就告诉他们,那都是我姐姐所做,好容易才忍住了。” 黛玉便笑道:“我起这主意,就是为着有朝一日你在外面能光明正大提起我,能以我为荣。” 林珏闻言叹道:“这却艰难得很。我今日冷眼瞧着,师兄家赵姐姐必是也在其中,沈世兄家姊妹想来也有佳作,只是他们都不承认,虽然说起来有文采是好事,但诗作传出来却不成,都唯恐坏了姐妹的名誉。” 黛玉道:“这不是我们早就料着了的?若不然也不需起别号了。如今将诗作传扬出去不过是第一步,待人尽皆知之时,便都不觉此事坏名誉了。” 林珏奇道:“既这样,为何第一页便申明不许传出去呢?” 黛玉笑道:“那不过是拿来哄人的,以防那些腐儒拿我们的品行做文章。你细想想,外祖母家大嫂子还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呢,也只教她读了女四书就罢了。可见闺秀若有诗才,其父兄师友中必有开明博学之人,如此一来,这诗集必定是瞒不住的。便说咱们家,我若偶得好词佳句,难道不给你和爹看?” 林珏一想也觉有理,又听黛玉问他:“你可记得那册子扉页上是谁的名号?”林珏便回想一番,道:“是个叫‘撒盐女’的,这名号也真奇怪。”黛玉笑道:“原来是定城侯谢家的姐姐,她既姓谢,生平最爱谢道韫,又自惭不如,无咏絮之才,只称得上撒盐了。怪道呢,她与冯家定了亲的,两家又是至交,这诗集到了冯公子手上也不稀奇了。” 又吩咐雪雁:“记下,下月的册子不给她家送。” 林珏忙问:“这又是为何?不是本来就要给外面人看的?”黛玉道:“虽然这样,却不能叫人当我们是有意的,所以必要有惩戒之举,以示我等闺秀自珍自爱。下回再偷着将诗集与人的,也好记着先把名字抹了,就不知道是从谁家传出去的了。” 林珏听了笑道:“没见过你这样,先替小偷想好了下回怎么偷的,真是跟爹一样老谋深算。”黛玉也笑:“你这张嘴可是越发刻薄了,什么叫老谋深算?我这是谋定而后动。” 姐弟二人这般说笑,林珏心里却还憋着对贾宝玉的火儿,只不愿说出来给黛玉添堵。自己心里忖着,今日虽敷衍了过去,明日又不知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来,总要想个法子治一治他才好。 此时贾府里,凤姐也恨不得贾宝玉变成哑巴。一面听他对贾母说潇湘馆新来的尤姑娘如何爽利,一面心里盘算着贾母发怒要如何应对。 贾母听说果然追究起来,沉声问道:“住潇湘馆?这是谁的主意?” 凤姐不管事儿,自然不开口说话,只拿眼睛瞟着李纨。李纨却也不敢开口,王夫人就在贾母左手边坐着,难道李纨敢说是她支使的? 众人都不敢则声,贾母心中更添了一层怒气,向凤姐道:“凤丫头,人是你带进来的,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凤姐见问到了自己头上,忙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尤妹妹方进来时,本不知潇湘馆是有主的,人给她安排了,她也就住下了。后来听说是林妹妹的住处,她已自己搬出去到紫菱洲与二妹妹同住了,潇湘馆里如今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照看。” 贾母道:“这也罢了,是个明事理的孩子,鸳鸯,一会子到紫菱洲去一趟,就说我的话,叫底下人别怠慢了她。”鸳鸯应声答应着。 贾母又道:“既然潇湘馆腾挪出来了,再打发人去叫玉儿来住两日。” 李纨忙道:“是。”凤姐见她方才不冒头儿,只拱着自己去顶贾母的怒火,这会子又跳出来,便有意道:“林妹妹爱洁,只怕旁人住过的地方,她必不肯再去住的。” 贾母一听这话,面色就更不好看了,凤姐忙又道:“妹妹往日来也是爱在老祖宗跟前儿,不愿到园子里去住,不如就将老祖宗这里林妹妹常住的屋子收拾布置好了,我再亲自去请妹妹来住两天。” 贾母便笑道:“好,还是凤丫头有主意,就按你说的办。”说着,立时吩咐开箱子挑器物陈设,给黛玉布置屋子。凤姐也在一旁凑趣儿,得了几件赏,连尤三姐也得了一件碧玺桃树盆景,一时众人散了,鸳鸯便使小丫头捧着盆景,跟自己往紫菱洲去。 不想刚走到凤姐院门口,就有平儿拦住她道:“鸳鸯姐姐不必急着去,先进来坐坐。”鸳鸯进去,只见凤姐在炕上坐着,招呼她道:“鸳鸯姐姐快坐,今儿是贵脚踏贱地,平儿还不快上茶。” 鸳鸯便笑道:“二奶奶又弄鬼儿,必是那尤三姑娘还在潇湘馆,你这会子拦住我,现叫人搬去的。”凤姐听了这话冷笑道:“我们倒早有搬的意思,只是不管事儿说了不算罢了。” 鸳鸯也叹道:“也是这话,若是她私自搬到紫菱洲,那里的丫鬟婆子也不乐意的,白添了一个人伺候,早就闹出来了。” 凤姐点头道:“就是说呢。不过是在老祖宗面前遮掩一二,谁又敢说我糊弄老祖宗?真揭出来了我倒要问问二太太大嫂子,谁把人安排在潇湘馆的?今日我好歹给圆了过去,内里如何老祖宗心里也清楚,不然闹起来,做舅母的容不得外甥女上门,这名声是好听的?便是我说去请林妹妹,她也不肯来的,你瞧着,老祖宗还得再气一回。” 正文 第47章 王夫人禁足 凤姐虽在贾母面前主动请缨,其实自己心里也知道必要被黛玉驳了面子的,当年她姐弟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刚进贾府时,尚且不肯忍气吞声,如今自然更不肯了。况且凤姐既是贾家妇,又是王氏女,只怕还要被迁怒也未可知。 因此次日凤姐到了林府,便先不提邀黛玉去贾府小住之事,只忙着说明前因后果,好将自己摘出来。黛玉听她解释说从头到尾都是王夫人的手笔,不由笑道:“二嫂子也不必说了,咱们两个好了这些年,我自然不疑你,再说若是你要排挤我,手段也不至于这么蠢。” 凤姐听了笑道:“就是这话,我也奇着呢。瞒老太太一日两日也还可行,竟指望着能长久瞒住不成?便是昨儿宝玉不提,老太太也隔三差五要往园子里逛逛去的,不过是这些日子炎天暑热的才没逛罢了。” 因见黛玉面色缓和,并未生怒,凤姐方使人将贾母给的礼拿来,向黛玉笑道:“妹妹瞧瞧,这是老太太特地开库房给妹妹挑的墨玉嵌白玉的如意,还有这一柄,青玉凤纹的,都是压箱底儿的好东西,连宝玉都没见过。” 黛玉便取来一柄细端详,笑道:“果然是好玉,雕工也精致。” 凤姐见她喜欢,自然高兴,忙要附和几句贾母想念她的话,好开口说接她去住。不想黛玉话音一转,又道:“外祖母还是把我当孩子哄,难道我就这样眼皮子浅,得了这么几件东西就不追究了不成?” 凤姐一听,知道她还是生了芥蒂,便无奈道:“那终归是二房太太,老太太也不好太下了她的面子。” 黛玉只道:“不好下她的面子?我的面子就是好下的?不过是仗着宫里元妃娘娘的势,就抖起威风来了。虽说我瞧不上那么一个住处,也不能这样由人羞辱。今儿也不是我要给二嫂子没脸,你只管跟外祖母直说,我虽是她老人家的外孙女,却也是林家的嫡长女,断不能把林家的颜面送到她王氏脚底下踩。外祖母若没法子处置她,我是再不敢去的。” 凤姐听她连“舅母”都不说了,直称“王氏”,可见气得狠了,便忙劝道:“怎么这样气性大了?虽然她这样,老太太素日疼你的心可不是假的,你不去,伤了老太太的心不说,不认舅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黛玉便冷笑道:“我原就是受不得气的,不过都是看在外祖母的份上才装看不见,她成日家明里暗里说我小性儿爱欺负人,打量我不知道呢!嫂子也不必提名声,我又不是不认舅家,不过是只认大舅舅和哥哥嫂子一家,二舅舅若要怪,就怪他自己没娶个好太太罢。” 黛玉对王夫人是早就看不惯的,她既知道原黛玉是怎么死的,又加上贾敏那一辈儿的旧怨,尚未进京时便已存了个王夫人不是善茬的念头。进京后更添了三分不喜,王夫人虽面上慈和,话里话外却都不是好意思,黛玉又不是真的八岁九岁小女孩儿,如何听不明白?只是到底寄居在贾府上,不好翻脸,心里早攒着气了,如今她还来无故欺侮人,黛玉焉能再忍? 凤姐听黛玉如此说,料解劝不得,便也不提接她去住的话了。至晚归家便与贾琏商议道:“外头看着咱们贾家是一体的,虽然是二房做下的糊涂事儿,总不能任由妹妹不上门,叫人知道了倒像是跟咱们家断了亲似的。但林妹妹的意思也不好与老太太直说,好听不好听还在其次,只怕老太太当我们是借着林妹妹不来的机会要压倒二房,逼着她老人家处置二太太。” 贾琏同黛玉姐弟是极好的,听了便道:“林妹妹想怎样就按她说的办,她打小儿就是姑父姑妈的眼珠子,来咱们家却要受委屈,换了我我也不来。便不说林姑父对我的恩情,部里近日也有传闻,年底林姑父必定是要入内阁的,如今旁人想巴结都寻不着门路,咱们家倒去得罪人?” 凤姐一听此事大喜,忙问:“可作得准了?林姑父升迁,想来你也是要升的了?” 贾琏便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各项考评都是优等,便不看着姑父的面子,也是要升的。姑父和舅舅还与我商议着,若是图安稳,便仍在户部,升任正五品郎中;若是有意搏个前程,便外任知府,那就是从四品了,只是今年没什么好缺儿,所以还未定下。” 又道:“你也不必想怎么回老太太了,我去跟二叔说说这事儿,二叔可比咱们急。” 贾政当然急,贾琏不过二十几岁,却眼见得能够着四品了,他老人家奔五十的年纪,还在工部员外郎的位子上,嘴里夸侄儿上进,心里难免觉得失了面子。这回赶上元春封妃,林如海入阁,贾政便料定自己也能升上一升,虽然靠女儿靠姻亲的名声不好听,到底机会难逢。这会子忽然听贾琏说得罪了林家,贾政气得手都哆嗦,猛地一拍桌案站起来,抬腿就往内院王夫人处去。 贾琏从不曾见过贾政如此雷厉风行,一时惊住了,回过神来又忙追上去劝道:“二叔息怒,二叔息怒。如何处置还要从长计议。”贾政只不听,脚下越发走得快了,贾琏无法,只得跟着进了内院。 凤姐这厢也没闲着,贾琏去书房后她便到贾母这里来回话,先说林如海、贾琏都要升官的事儿,贾母大喜,忙命人打点礼物预备着,又说要赏贾琏。然后凤姐方道:“可林妹妹不肯来,我瞧着她心里委屈呢。便是来了,一旦谁又提起这事儿,可不是又给她没脸?” 贾母便道:“琏儿要高升,想必是祖宗有灵,神佛保佑。你太太一向朝参暮礼,虔心拜佛,也是有功的,如今愿心应了,也该斋戒还愿才是。吩咐下去,二太太要静心礼佛还愿,宫里有人来,叫到我这里说话。” 贾母发了狠,贾政更是当面训斥了一通,若不是贾琏跟去拦着劝着,还不知要说出多少难听的来。王夫人又气又怨,纵满心不乐意,也得到小佛堂“还愿”,且贾母连期限也不提,禁足多久也说不准。宫里元春打发人来说话赏赐东西,也曾问起王夫人,贾母便趁二六日期入宫请候看视。 往常贾母是不到宫里去的,一来有王夫人去,不必劳动她;二来贾母是一品夫人,进宫还要到太后、太妃、皇后处行礼请安,折腾的很,故她也懒怠去。这回进宫,便一气儿将薛家背着人命案子、林家要升入内阁、家中如何情形都说了,苦口婆心地劝元春道:“我知道娘娘孝顺,只是宝玉的婚事还是另作考虑的好,连我娘家的湘云,我还嫌她不稳重,薛家到底是商户人家,如何使得?原看着林家好,可如今是咱们家高攀不上,她还去得罪人,不想想人家何必低嫁?” 元春此时方知一应内情,又是气怒,又是伤心。林如海这等重臣,见皇帝的次数比后宫多得多了,如何得罪得起?便向贾母哭道:“原是我不明底里,祖母既告诉了我,我从此不再掺和就是,家里还请祖母周全,莫使林家衔怨。” 如此一来,贾母又命挑了个休沐的日子,派贾琏亲自带着凤姐去林家,务必接黛玉到贾家住两天。他夫妇二人也要趁此机会向林家表白一番,不愿为此事生了嫌隙,故也都痛快应了。 至这日,贾琏骑着马,凤姐坐轿,两人一早往林府来。到得门口,小厮上前递了帖子,林家忙出来一个门房,恭敬接了,到里头报信儿。另有一个门房便寒暄道:“给表少爷请安,您今儿怎么来了?可是不巧,我们老爷不在家,您别是有什么急事儿罢?” 贾琏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姑父既不在家,找妹妹说也是一样的。” 那门房忙道:“那爷今儿可白来了,我们姑娘也不在家。” 贾琏便奇道:“也没听哪家办喜事儿,怎么姑父和妹妹都出门了?” 凤姐在轿里也听见了,不由着急,上回没接着人还有话可说,这回再接不去,贾母那里可不好交待。于是忙侧耳细听,只听得那门房道:“这两日天热,老爷便说要带了爷和姑娘去庄子上住两天消暑,车马行李早就收拾齐备,昨儿老爷一下衙门就动身了,估摸着到后儿才能回得来。” 正说着,里头林府的老汪管家出来了,向贾琏问好,又请他进去坐,贾琏便道:“既然姑父和表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们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那汪管家还再三再四要请,两边客气了好一会儿,方致了歉,送贾琏夫妇走了。 路上凤姐便愁道:“这回去可怎么跟老太太说,叫她老人家听着,只怕疑心姑父家是有意避而不见,跟咱们生分了。”贾琏叹道:“那也没法子,总不能去庄子上把林妹妹接来,只得照实说就是了。” 回去一说,贾母果然十分不乐,凤姐又忙道:“这回是姑父一家都不在家,实在接不来。下月二妹妹定亲,我再去接,林妹妹跟姊妹们好,先前还叫我别忘了告诉她,这事儿她一准儿要来的。”贾母听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正文 第48章 山庄逸事 其实去庄子上消暑这事儿还是黛玉起的头儿。原是因林珏如今也结交了几个好兄弟,常去人家里做客玩乐的,却顾念着黛玉喜静,从不曾邀人来自己家。黛玉便与他道:“年前在京西新置的那处汤泉庄子,我吩咐人翻修了,又离京近,你便邀了三五好友去那里玩,一天也能打个来回。” 林珏听了便道:“既然这样近,不如咱们先去玩。往年在姑苏淮扬,咱们一家人同去游览名山古刹,何等自在?自进了京,我还好些,姐姐却终日闷在家里,便是出门赴宴,也不过是从自家内宅到了旁人家内宅,有什么意思?” 黛玉听他如此说,也有些意动,只是犹疑道:“若是我也去,坐车可不比你们骑马快,恐怕当天回不来。”林珏便笑道:“那就趁爹休沐的日子,咱们一家人都去,住上几日再回来。” 黛玉也觉可行,便同林珏一起到书房去跟林如海商议。林如海本就疼宠一双儿女,又因近日传闻他即将入阁,风头有些过盛了,也要趁机避一避,便顺势答应了。 次日黛玉便打发人到庄子上提前收拾房屋预备着,又打点行李,至林如海这日下了衙,立时就动身往城外去。到休沐日,不单贾琏凤姐没见着人,好些来下帖子请客和拜访的也都扑了个空。 素日林如海一向低调,此番朝中大小官员皆有意趋奉之时,方显出林大人不好巴结。林家上下统共就三个人,又没甚近支嫡派的,妻族虽是荣国公府,却因贾敏早逝,黛玉、林珏也越来越去得少,有心人只觉林家与贾家日渐疏远。若说远房堂族,只林学士一支,其人持正谨严,比林如海更不好巴结。因此多有寻不着门路的,能将帖子投到林府的人还算少呢。 林如海犹嫌风头过了,他本就官声极佳,若是再“广结善缘”,难保不会招了皇帝的眼。故这日出了京,心情松快许多,因问黛玉道:“玉儿那诗集如何了?” 黛玉笑道:“如今才刚出了两册,看不出什么。倒是已有几家姐妹介绍新人进来,六月的新一册也已送出去了,添上了琴谱、棋局、碑帖等杂项,想必下月能拉进来的人就多了。” 林珏也笑说:“外头倒是已传开了,还有不少学子仿了姐姐的主意,七八个人起一诗社,将众人唱酬之作搜辑成集,因咱们家书坊用活字印书,又快又便宜,近日也颇接了好些刊印诗集的活儿。” 林如海笑道:“以文会友,这是好事。玉儿也可趁此机会同他们比一比,不必拘泥于诗词琴书,做篇八股又有何不可?明年秋闱,各地考生陆续抵京,你们这些女儿家做几篇科举应试之文,也免得那些腐儒鄙薄你们‘只通诗词小道’。” 行家一出手,黛玉心悦诚服,她虽知外头穷酸书生多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贬损之言必不会少,却只想着借权势压人。林如海此举却是反制,若闺阁中出了几篇好八股,乐子可就大了,科举正途都比不过闺中女儿,那些文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如海想得更远些。黛玉起这主意联络各家贵女,比朝中官员相互串连隐蔽多了,且必有不甘蛰伏于闺阁之中的,将来一旦成势,必要涉及朝政,如此一来,黛玉这个主使之人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黛玉本意不在此,旁人却未必没有权欲之心,到时只怕要先指着黛玉的名声说事儿,排挤了她,才好摘果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林如海是做父亲的,便是自家女儿不慕权势,他也要先出手护住黛玉的名声地位,防患于未然。 黛玉尚未察觉父亲一片苦心为她深谋远虑,还兴致勃勃同林珏探讨八股应试之文该如何写,直至到了庄子上才意犹未尽地打住了。这里因知黛玉要来,众庄户都远远磕几个头就避了出去,只林家的老管家林泽因是看着黛玉姐弟长大的,不用避,便由他引着林如海三人各处游览,其余跟来的丫鬟仆役各自去归置箱笼,预备伺候梳洗用饭。 这山庄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别苑,他家因当年废立之事获罪,便将庄地都折变发卖了,又辗转到了黛玉手里。此时经过翻修,亭台楼阁皆幽雅不俗,山石树木也颇有蓊蔚洇润之气。更有一间阁楼是建在泉眼之上,四面板壁都是空心的“夹墙”,冬日可借汤泉的热气升腾至墙壁中取暖。 众人见了此处都赞巧妙,黛玉还问:“怎么家里不建这样的屋子?虽无热泉,用火炭想必也是使得的。”老管家忙道:“家里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这法子却是工匠新想出来的,姑娘若喜欢,在家里改建一处也无妨。” 黛玉笑道:“也不光是我喜欢,爹和珏儿也都不耐冷,造一栋这样的屋子做书房,冬天也好过些。”林如海也道:“既这么说,回去就将内院的深柳堂按此法改建。”老管家忙应声道是。 众人又上二楼,只见山色苍翠,碧空如洗,林如海便道:“合该在此处把酒对月才是。”黛玉笑道:“这又有何不可?今晚正好就在这里设宴。” 少时几人下得楼来,林如海、林珏父子一处去泡汤泉,黛玉带着紫鹃等众丫鬟到另一处小池。沐浴过后,方又回到阁楼上用晚膳。 一时饭毕,黛玉用茶,林珏提着个银錾云龙纹执壶给林如海和自己斟酒。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林如海便同一双儿女悠然赏雨。这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两刻就停了,又是云开雾散,月上中天,林如海因笑道:“对酒当歌,方才这一阵急雨正助了兴,你二人且诌上一首,让为父品评品评,有没有长进。” 黛玉是不怕这个的,便笑问道:“作诗还是小令?限什么韵?”林如海道:“既在水阁之上,便用水调歌头。至于韵脚……”林珏不如黛玉有捷才,此时在一旁忙使眼色,林如海便笑道:“珏儿一向不擅词,今日饶他一回,就不限韵罢。” 黛玉见林珏脸上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问他:“你起还是我起?”林珏忙道:“姐姐先请。” 黛玉便沉吟一番,念道:“急雨响岩壑,林木暗濛濛。” 林珏续道:“山楼四面风满,一线电光红。” 黛玉听了笑他:“这‘一线电光红’也太直白了,你那么急做什么,也不推敲一番。”林珏道:“我这是大俗即大雅,你别混我,快接下一句。” 黛玉见他不服,便续道:“雨过长天如洗,收尽无边烦暑,湿气润高峰。坐对东山月,清影落怀中。” 又向林珏笑道:“我替你说了一句,你起下阕罢。” 林珏刚想好一句,不防被黛玉顶了,自己那句又着实不如,不免抓耳挠腮起来。又见林如海在一旁自斟自饮,也笑看他,便有了主意,将手中玛瑙小盏举起,先敬窗外道:“邀明月,酌美酒,”又敬向林如海:“共山翁。” 林如海大笑起来,道:“珏儿这是邀为父来了?”黛玉也笑瞪林珏一眼,道:“你自己想不出好句,就让爹来助你,羞不羞?”林珏理直气壮:“爹本来就有雅兴。” 林如海笑道:“好,那为父便助你一助。”于是吟道:“不妨谈笑,尊前歌舞且从容,老去心情依旧,莫负良辰好景,去日不能重。风月不到处,天地古今同。” 黛玉、林珏都忙赞好,举起杯来,一家人共饮一杯。然后黛玉又道:“爹这结末一句,正是‘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把我们前头那几句都提得高雅了,这阕小令我必要录入诗集的。” 林如海笑道:“为父也要录入笔记中,与众诗友传阅品评。往日咱们父女登临游观、唱酬啸咏之作,已颇得你各家叔伯赞赏,玉儿也不妨在你那《名媛集》中提上一提。” 黛玉听了,知道这是林如海有意给她撑腰。他的那些诗友不是名士大儒,就是朝中清流,这些人都说黛玉的诗词好,寻常文人再要因她是女子就有意贬低,可就不只是得罪林家了。便是为前程计,他们开口之前也要好生思量一番。 黛玉心里感叹,却又听得林珏在一旁闷声说:“你们都有诗集,就我没有。”不免笑道:“谁让你一门心思盯着文章的?不常作诗,拿什么来‘集’?” 林如海也说:“你虽于诗词一道才华不显,却长于策论,言之有物,何必非要诗集?天生我材必有用,跟你姐姐比什么?你姐姐还会针线,你也要学?” 林珏听如此说,方丢开了,又给林如海倒酒,一家人把酒言欢,尽兴方散。 正文 第49章 谈婚论嫁,鸡同鸭讲 次日清晨,黛玉早早起来,趁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命雪雁等诸丫鬟采集花瓣上昨夜未落的雨珠,煮水烹茶。正拣择茶叶时,忽见林珏从山上下来,黛玉不由奇道:“你做什么到山上去了?” 林珏笑道:“古人云‘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我昨夜偶然记起,便趁五更天起来,到山顶等着看日出的。” 黛玉听了赞道:“好雅兴。”又邀他入座,“快过来,正有好茶等着你。” 林珏便过来,往黛玉对面坐了。黛玉正对着几个茶罐挑选,因问林珏:“你吃什么茶?”林珏凑上去看了看,挑了云雾茶,黛玉自挑了六安茶。雪雁等刚集了一小壶水,忙给烧上了。 林珏见了笑道:“姐姐也是好雅兴,只是太费事。摘了新鲜花瓣,取山泉水煮之点茶,岂不又雅又省力?”黛玉笑道:“这里凿地即出汤泉,如何用得?况且取花间雨水,不过稍借花之清芬,若直用花瓣煮水,恐茶之真味反被花香掩了。” 林珏一听点头道:“是了,汤泉可不好入口,我倒把这个忘了。若论泉水,咱们当年在扬州居住时,城外大明寺的泉水才是最宜烹茶,不愧是天下第五泉。” 黛玉听说,也忆起幼时光景,道:“正是呢,原先娘总带我们去大明寺拜佛,那寺里的老方丈也精通佛法,常与爹论道参禅的。” 提到贾敏,姐弟二人一时默然,良久黛玉方又道:“你说起大明寺来,可又助我得了好句。”林珏只笑道:“姐你这是不给我留面子,昨儿得好句,今儿又得好句,你且说出来,也叫我受些熏陶。” 黛玉也笑,先戳了他一指头,道:“就你贫嘴。”然后吟道:“花怜昨夜雨,茶忆故山泉。” 林珏听了,不由感叹:“我虽不才,在外头也算好的了,在家竟及不上姐姐半点儿。”又问:“下一句呢?”黛玉笑道:“不过是偶得一句罢了,哪能时时都出口成章?若要全诗,不如你来续上?” 林珏忙道:“这我可不敢,若续得不好,倒糟蹋了你这句。”嘴里默念一回,又给黛玉出主意道:“不如姐姐将这句也录入诗集中,邀众人来续,想来总能有好的,再者也是一桩雅事。” 黛玉听说也赞好,忙命取纸笔来将这句记下了,因又向林珏道:“这山庄风景秀美,日后你邀了三五好友来此小聚,也不算跌面子了。” 林珏笑道:“岂止是不跌面子,若是姐姐这句传了出去,只怕他们争着抢着要来。便是姐姐,也可邀几个好姐妹来游玩的。” 黛玉只驳他道:“这里毕竟是城外,她们家里哪能放心?”林珏道:“那也该聚上一聚才好。总是足不出户,书信往来,作的诗词难免眼界窄了,叫我们看着都觉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便是姐姐,到了这庄子上不也是大发诗兴?” 如此一说,黛玉也觉有理,细思一番,道:“那也该徐徐图之。譬如说先邀了众人到家中做客,渐渐到城里的名刹古寺,待长辈都觉惯了,再提出城游玩之事。或者拿你当饵,叫她们来时由兄弟护送,爹只你一个儿子,他们必是肯来的。” 林珏道:“不然也都是肯来的。咱家不常宴客,上回还是去年父亲刚上京时请了几家亲友,他们都说咱们家花木好,只恨不得机会一观。今年年底父亲若是升任内阁大学士,难免又要请客,到时将年轻一辈也请了,才不显突兀。” 姐弟二人商议着,一时微阳初至,暑气渐起,黛玉便命将桌椅挪至树荫下,忽又疑道:“这多早晚了,爹怎么还没起?该不是昨儿喝多了?” 林珏也奇怪,林如海是最自律的,每日起居都有一定的时辰,不该到此时还未醒,于是忙道:“我去瞧瞧。”说着往林如海的下榻之处去了。 原来昨日众人方沐过汤泉,便又上楼用饭赏景,伏中本就炎天暑热的,再被雨后凉风一激,黛玉、林珏两个年轻倒还好,林如海却受了些风寒,早起便觉有些昏沉,又睡了过去,林珏来叫他才醒来。因难得带了一双儿女出城游玩,不愿扫了他们的兴,故虽喘嗽些,却只说不妨事。 林珏将信将疑,忙打发人去支会黛玉知道,黛玉听说连忙赶来了,见林如海面上不如以往荣润有神,也有些忧心,便道:“爹既不舒坦,咱们就家去罢,也好请御医诊视一番。” 林如海只道:“这不过是因温凉失节,偶感非时之气,究竟也并非大症候,用一剂二陈汤就罢了,倒不必急着回去。”黛玉、林珏听父亲说的明白,又有对症的药剂,便忙命煎了来,眼盯着林如海喝了,才略放下心。 不想到了夜间林如海就发起热来,好容易熬过一夜,早起却声音嘶哑,咳嗽不停。黛玉姐弟见他越发病得厉害,也不听他如何说了,只忙命备车备马回城。 贾母那里早派人打听着,听说林家上下都回来了,又忙使贾琏凤姐到林府去请黛玉。夫妇二人到了林家,见林如海生病,黛玉更没有出门做客的心思了,便把这话抛到一边提也不提。凤姐忙回去禀了贾母,收拾些对症的药送到林家,贾琏则在林家住下,帮着请医问药,接待探病的亲友。 一时请了林家相熟的江御医来,诊了半日,只说:“林大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按时吃了,饮食也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不过五六日也就好了。若府上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再来诊脉。”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贾琏送了出去。 黛玉、林珏两个因见林如海生病,又是心焦,又是自责,后悔不该贪玩,此时听御医所说与林如海之言无异,可见果然没什么大碍,心里才好过了一些。于是又忙煎药,又打发人到衙门里给林如海告假。 却说皇帝早朝时不见林如海,问起来说是受了风寒告了假,也关心的很。因林如海一向长于实干,不单为皇帝扳倒了甄家,更趁势打击私盐,压低盐价,造福百姓。过后也不恋栈权位名利,老老实实将盐务交了,自己进了京,把功劳都归到皇帝身上。任职户部期间仍兢兢业业,国库税银三两年间翻了一番,这样的臣子皇帝焉能不看重? 且林如海更好在家中人丁稀少,无姻亲结党之兆,皇帝自然更加放心,早有意擢升他为内阁大学士,这些日子口风也放了出去。此时忽听闻林如海因病告假,皇帝便赏下药材,又命恪靖郡王代为探视。 恪靖郡王虽素日与林珏相熟,此番却是遵皇命而来,故摆开仪仗到得林府时,林家忙大开中门跪迎。然后林珏引了他往林如海上房去,林如海虽病着,也需跪地听旨,又叩谢皇恩,正式礼节都过了一遍,恪靖方忙上前扶起林如海,道:“林大人不必多礼。”林珏在另一边扶着林如海到床上去,恪靖便往床尾处一把紫檀云纹藤心靠背椅上坐了,预备同林如海寒暄几句。 刚坐下将手放到一侧的紫檀雕花方几上,却触着一柄绣花团扇。原来黛玉方才在这里催着林如海吃药,听说郡王亲来探视,便忙避了出去,慌乱间就将团扇撂在这里。恪靖见着这团扇,心下也猜着是林大人之女遗落的,又想起钟嬷嬷在她身边侍奉,正可见上一面。想了一回,不免脸上红了一红,暗骂自己道:“什么时候不能见,如今林大人还病重着,还想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太不厚道了。” 林如海倒未曾看见,只命人上茶,恪靖也便正色与林如海说话。林珏在一旁却瞧了个清楚,恪靖先是对着那团扇发呆,然后又脸红。他们这些少年公子,都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平日里言谈说笑,难免说到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林珏虽尚未开窍,也明白个七八分,此时见恪靖王脸红,只当他是对自家姐姐起了意,不免生起气来。 自贾敏去后,林家只一家三口相依,故相互之间都极其看重。在林珏眼里,是谁都配不上他姐姐的,连宝玉在外面提了一次,他还气愤不已,要想法儿治一治宝玉,更何况如今恪靖王犯到他面前来?偏心里想来想去,却挑不出恪靖一点儿毛病来。贵为皇族,得皇帝宠信,仍不骄不躁,一心办差,又不好色,为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若不是甄贵太妃从中作梗,怕是各家早就打起他的主意了。林珏想到此处,不由更堵心了,只暗暗想道:“就算你千好万好,也不该肖想我姐姐。” 少顷说得差不多了,林如海便命林珏将恪靖郡王送出去。恪靖自幼在宫中长大,察言观色是一流的,见林珏面上不乐,只当他是为林如海之病忧心,还安慰他道:“林兄弟不必过于担忧了,吉人自有天相,林大人之病必是无碍的。”又笑道:“不为别的,林兄弟还有好些年才能议及婚姻嫁娶之事,他老人家如今且舍不得不管你呢。” 林珏听恪靖提到婚嫁,正触及方才心事,又勾起气来,忍不住刺了一句:“不光是我,我姐姐也还有好几年才能谈婚论嫁呢。” 他本意是暗示恪靖年纪太大,与黛玉不配,恪靖却只当他为姐姐的婚事着急,还安慰他说:“林兄弟不必着急,只要有林大人在,令姐弟的婚事是不用愁的。”把林珏气了个倒仰。 正文 第50章 择婿难 且说林珏忍着气送走了恪靖,又回至上房来。黛玉方才在东边耳房暂避,此时也回到林如海房中。因说起恪靖来访之事,林如海道:“如今太子渐长,与诸皇子渐生不和,今上是经过义忠亲王之乱的,已有防备之心。故乐善郡王、恪靖郡王等几位年轻皇弟,倒比皇子更得重用。尤其恪靖郡王得太后抚育成人,甫一入朝便来户部习学,可见今上对他寄予厚望。这等恩遇,郡王还能不骄不躁,行事颇有章法,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说着,又向林珏道:“你能与郡王交好,眼光果然不差。” 林珏正憋着一口气,又顾念着林如海在病中,不敢如往常一般顶嘴,勉强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我也是不差的,才能结交益友,行事有章法的也不独他一个。” 黛玉听了笑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听不得爹夸别人?只说你方才这一句酸的,更趁出人家郡王的好来了。” 林珏本就因父亲生病心中焦躁,只恨自己年龄尚小,不能支撑门户,又听黛玉说他不如恪靖,一时气急,便道:“他哪里好了?他方才还盯着你的扇子脸红呢。” 黛玉一听,只觉啼笑皆非,道:“这是哪儿的话?郡王又没见过我,他脸红个什么劲儿?想必是你看错了。再说我是你姐姐,你当然觉得我千好万好,旁人可未必这样觉得。” 林如海也道:“见贤思齐,珏儿实在有失风度,况且你口无遮拦,却没想到此话与你姐姐名声有碍?” 林珏也知自己把话说造次了,于是忙向黛玉道歉,黛玉只当他是嫉妒林如海夸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林如海却听了进去。他早已虑到祖上皆寿数有限,怕一旦自己去了,留下一双儿女无人照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故他多年前便有意与翰林院林学士连了宗,也将远近亲友、同窗同年的交情皆拾了起来,为的便是结个善缘。连当初扶持贾琏也是细思量过的,贾琏虽无文采,却有干才,又与本家有隙,恰可与林珏做个膀臂。 林珏今日之言将林如海这番心思又勾起来,儿子的路已算是铺得差不多了,再不然将来还可依靠科举晋身。黛玉的婚事却尚无着落,不趁着现在相看定亲,将来自己不在了,谁还为黛玉用心打算?难道指望贾府不成? 林如海本就病中苦闷,又因御医嘱咐不可劳神,黛玉连书也不给他看。故全副心神都用来想黛玉的婚事,想来想去,把黛玉的将来想成一片凄风苦雨。又怕她嫁不出去,又怕她寻不到好人家,又怕没人撑腰被夫家欺负,一时愁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黛玉见父亲不思饮食,三两日就瘦了下来,不免急得掉泪。林如海看她哭,心里更加不舍,于是又忙振作起来,瞒着黛玉暗中打发人去寻京里有名的几个官媒婆,亲自请托道:“外面各家公子本官还可见上一见,内宅之事却要劳烦诸位细细打听着,哪家夫人和善,哪家妯娌好相处,汇总了来说与本官知晓。若托赖各位用心,果寻着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本官必有重谢。” 那些媒婆都忙答应了,又奉承林如海一片慈心,又发誓必定竭尽全力。林如海应付了几句,便命送了出去,每人给封了二十两的赏封儿。这等官媒都是常往各侯爵公府走动的,也算是见多识广,便是头一回上门,人家当家太太打赏,至多也只得三五两银子,若是做成了大媒,谢媒钱能得二十两就算不错的了。如今林如海一出手就是二十两,几人不免心热起来,忙尽心尽力去各家府上打探,一来二去,户部林大人要为女儿相看人家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各家听得消息,有适龄儿孙的,或多或少都起了心思。林大人官运亨通且不说,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只因怕女儿受委屈就不肯续娶。若能得这么个老丈人,将来儿孙的前程就不用愁了。而且林家只这一个嫡女,嫁妆想必也是极多的。差不多的人家里,内宅夫人大多也见过黛玉,模样又好,性格也好,又有才华,又能管家,更没什么可挑的。故没两日,满京城的夫人太太都传出宽和待人的好名声来。 却说黛玉并未将林珏所言放在心上,钟嬷嬷听了却起了做媒的念头。恪靖郡王和黛玉都算是她用心看护长大的,如今郡王还时常惦记着她,黛玉对她也是当半个长辈待的。恰又因甄贵太妃从中作梗,恪靖郡王的婚事一波三折,总没能定下来,钟嬷嬷十分挂心;黛玉因幼年丧母,母族贾家又是那样,内宅中也没个可靠的长辈夫人为她谋划,钟嬷嬷也担着忧。两边都是好孩子,又都有些难处,凑到一起不正是一门好亲? 钟嬷嬷这样想着,便趁郡王府接她去做客之际,将这主意同恪靖郡王的心腹太监王太监悄悄说了,又嘱咐道:“你只不经意间跟王爷暗示几句,那甄贵太妃跟咱们王爷过不去,鸡蛋里挑骨头,说人家小姐的不是,那些人家都敢怒不敢言。我们家大人可不是这样,他最看重姑娘,必容不得那些混话,况且大人眼见得要荣升内阁了,只怕甄贵太妃也不敢挑我们家姑娘,王爷的婚事可不就成了?” 那王太监听了这话,忙点头赞好。他们这些人都是依附恪靖郡王的,王爷好了,他们才能好,故也都盼着自家王爷结一门好亲。今得了钟嬷嬷这话,便忙瞅准时机说了出来。恪靖听了,不置可否,王太监便急道:“王爷总是要娶妻的,难道甄贵太妃在一日,咱们就一日不说亲不成?她终日养尊处优的,万一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王爷可怎生是好?” 恪靖并非不曾意动,他想的更多一些。原本太后都是从三品以下官宦人家为他挑选亲事,这是得了夺嫡之乱的教训,不肯令他们几个王爷结姻重臣,乐善郡王的未婚妻也只是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女儿。恪靖倒不觉太后无理,这也是应有之义,况且太子比他们几个皇弟年龄还大,他们想皇位做什么?再说还有忠顺王这个例子在前头。故太后给他说什么亲事,他都答应,也不管是谁家,只一门心思给皇帝哥办差。这会子王太监提起林家,他虽觉林家扛得住甄贵太妃,又恐怕太后那里过不去,一时十分踌躇。 另一个踌躇的便是北静郡王水溶,他比恪靖王还大一岁,如今婚事也没着落。他又与恪靖不同,人家是皇帝的亲弟弟,颇得重用,水溶却是有心上进,苦无机会。因此近几年只得串联各家老亲,得了个“贤王”的名声,却不知这样招了皇帝的眼,还想着用亲事结一门助力。听说林如海要择婿,他便心热起来,同北静王太妃商议请人去提亲。 北静王太妃因与贾家相熟,颇听过王夫人几句歪话,因犹疑道:“林家虽然官高,只是林姑娘到底幼年丧母,往日看着虽好,内里心性如何可说不好。况且林家一向子嗣稀少,怕于生育有碍也未可知。” 水溶听了便驳她道:“内里心性如何也不必在意,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她再不好,总不能跌了林大人的面子。若说子嗣,大不了纳两个侧妃,正可再结两门姻亲。” 太妃只道:“这样一来,不像结亲,倒像结仇了。素日听闻林大人是极宠女儿的,与其得罪他,倒不如不结这门亲事了。” 水溶听说也觉有理,可又不舍这门好亲,到底央着太妃点头答应提亲。北静王太妃一向耳根子软,老北静王在时只听老王爷的话,老王去了便只听水溶的话,此时听水溶如此说,虽仍觉不妥当,却也打发人去请官媒,打听林家的情形,预备上门提亲。 水溶这般谋划,林如海却是从不曾考虑他的,连恪靖也不曾考虑。见过当年诸皇子夺位相继获罪,林如海怎肯让女儿结姻帝室?若说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适龄且尚未说亲,林如海平日里却恨不得绕着他们走。北静王虽非皇族,却失于钻营,林如海自然也不喜。 林如海虽说要将黛玉嫁出去,到择婿时却又忍不住挑三拣四起来。他自己心里盘算着,皇族是绝不行的,贫寒人家也怕黛玉受苦,便只往素日相熟的官宦人家里想去。家里长辈纳妾多的不行,家风不正;家里人口太多的也不行,不好相处;家里没有文名的也不行,配不上黛玉。故挑来挑去,也只筛选出了几家看得过眼的。 这几家里头却也有不足之处,譬如说林珏的师兄赵承岳,虽然其父工部侍郎赵大人官声清正,其母柳夫人又是贾敏故友,他本人却稍嫌跳脱;再譬如说大理寺沈大人之子沈善容,既与林家是世交,自己也有才华,林如海却因他有夸赞家中丫鬟的诗句流出来,怕他与丫鬟有情。如此这般,竟挑不出一个好的,林如海不免又愁起来。 正文 第51章 宝玉又挨打 林如海虽为黛玉婚事心中焦虑,但终身大事,到底轻忽不得,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下的。因此,他病愈后照常到衙门销了假,早朝晚归,处理病中累积的政务,只暗中考察各家晚辈公子的品行。黛玉还不放心,生怕林如海再感了风寒,不许他再骑马上朝,改为坐轿才罢。 其余各家有所意动的,也同林如海想得差不离。且当时风俗,平民百姓求亲,请媒婆上门一说就完了。公侯府第,讲究些的人家,却要请与两家皆有交情的官员、官眷去提亲才算尊重。故林家还未觉如何,林家的远近亲友府上已都热闹起来,尤其贾家乃是黛玉舅家,好些人家都去打听黛玉平日行事作风,或请托贾赦、贾政到林家说亲。 贾母还是听旁人说才知林如海有意择婿,连这样大事都不知会贾家,贾母不免心焦起来。黛玉疏远了,还可说是晚辈不懂事,林如海视贾府如无物,贾母却是说不出什么来的。毕竟是堂堂朝中一品大员,不再续娶已是对贾敏、对贾家情深义重,还要事贾母如亲母不成?那就是贾家不识抬举了。 贾母无法,只得催逼着凤姐再去接黛玉,以示林、贾两家亲近。凤姐这回可是胸有成竹,因两日后七月初九乃是迎春小定的日子,便是看在迎春面上,黛玉也是要来的。于是忙安慰贾母,又命人预备车轿,次日一早用过了饭,便到林家府上再请黛玉。 却说黛玉这里,因凤姐再三再四地来请,也不好总落她的面子。况且林如海病中,贾琏凤姐夫妇忙里忙外,请医问药,接待客人,着实帮扶甚多,黛玉心里也过意不去。此时林如海已病愈,凤姐又来请,黛玉便顺势答应了。 林珏听说黛玉要去贾家,便道:“我送姐姐去。”黛玉听了奇道:“你素日不是最不耐烦去外祖母家的?怎么今儿改了性子?”林珏笑道:“我找二舅舅有事儿。”黛玉再问他何事,林珏只笑而不答。 黛玉见他执意不说,只当是因林如海的病好了,林珏心情也好,想去玩玩,便也不再多问。一时收拾齐备,姐弟二人便往贾府去。进了大门,黛玉的轿子不落地,直进了二门到贾母的院子。林珏则先到贾赦处问候,说笑几句,得了两件玩意儿,然后才到外书房去拜见贾政。 贾政素喜这个外甥刻苦用功,因问他最近课业如何,林珏笑道:“劳舅舅动问,因明年八月秋闱,父亲总拘着我在家作应试之文。今日说来拜会舅舅,方得了半日的闲儿,一会子还得回去读书呢。” 贾政自然不知林珏是在胡扯,林如海根本不许他赶明年的秋闱,还感叹道:“你比宝玉还小两岁,竟能预备考乡试了。”林珏正等着他说宝玉,忙接话道:“我也不过试上一试,便是考不中,三年后再考也就是了。宝二哥难道无意去考一考?” 贾政听得此问,勾起素日心事,不由怒道:“嗐,他若是有你这般用功,我也早放手让他去试试文章了。如今别说乡试,他连个秀才还没考中。”林珏便笑道:“宝二哥也是用功的,我在外头看到宝二哥的诗文笔墨,都极出色。只不擅应试文章罢了,这也容易,我这里有族叔翰林院掌院林学士素日讲解的科考心得,皆是我这几年整理出来的。因惦记着宝玉哥哥与我年龄相仿,想必也用得上,故特地抄了一份儿,拿来相赠。” 林珏一面说着,一面从小厮手中取过一个描油锦纹方盒,恭敬递与贾政。贾政揭开看是,正是一摞五本册子。他虽未经过科举,却知林学士这等掌管翰林院的文臣,其经验心得是最难得的,故忙真心道谢。林珏忙道:“这可当不起,我是晚辈,怎当得舅舅一谢?再说这都是应该的,若宝二哥明年秋闱中举,我脸上也添光彩不说,将来我兄弟两个在朝中也能相互扶持。” 贾政一听这话,更合了自己的心思,连连点头,又勉励了林珏几句,又一叠声儿地命人去叫宝玉出来,林珏又忙道:“也不必叫宝二哥相见了,教他知道是我这个做弟弟的给的书,只怕二哥面上过不去。再者我也该赶紧回家读书,不然完不成今日课业,我爹是要罚的。外甥就不多留了,望舅舅容谅。”贾政听如此说,方命人送他走了。 林珏此举,意在使贾政看住宝玉,拘着他读书,免得他出门乱说话,有损黛玉的名声。果然林珏走后,贾政便打发人叫宝玉到书房。宝玉正因多日未见黛玉,在贾母那里寒暄问候呢,忽听说贾政叫他,不知何事,也顾不得别的,忙回房换了衣服出二门来。 且说宝玉虽然人到了外书房,心里却仍记挂着内院黛玉等姐妹们如何说笑,便有些心不在焉。贾政刚见过林珏神采飞扬,此时见他如此心神恍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斥宝玉道:“叫你这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又这般魂不守舍,你的心思都用在哪里?从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读书,先将这几本书背熟,才准出门!” 宝玉只低头答应着,贾政见他唯唯诺诺,更气不打一处来,还要再说他几句时,忽又听得外头人来回话道:“忠顺亲王府有人来了,要见老爷。”贾政不知其所为何事,便命宝玉在书房中暂且候着,自己忙出去接待。 原来忠顺王府来人,是为着寻一个戏子蒋玉菡。这蒋玉菡虽是男子,却大有风流妍媚之态,专唱小旦,在外也有个名号,叫做琪官。忠顺王正好他这口,便将他延入王府,纳为脔宠。可忠顺王一向性情乖张,不好伺候,这蒋玉菡便有心勾引旁的贵介子弟,指望着能借机脱出王府。 如今不单宝玉,北静王水溶等几个贵人也同蒋玉菡有些牵扯,他便胆子大了,寻了借口躲出去,再不回忠顺王府。忠顺亲王是什么人,因有太上皇在,皇帝尚不能将他如何,他岂会把水溶等有势无权的新贵放在眼里?故听说蒋玉菡丢了,忠顺王便命人大张旗鼓,四处访查蒋玉菡的下落。一来二去,便寻到了贾府。 宝玉也有些冤,他虽怜香惜玉,好结交这些人,却不曾上手。原不过解了扇坠送给蒋玉菡做初见之礼,这也不犯忌讳,但蒋玉菡却是有心勾搭,将系裤子的汗巾子解了送给宝玉,宝玉还能让他提着裤子回去不成?愿不愿意,也得将自己的汗巾子也解下来送给蒋玉菡。这传出去可就香艳的很了,如今忠顺王府找上门,定说是宝玉藏匿了蒋玉菡,让他把人交出来。 贾政听说是为着争夺戏子,不由大怒,忙喝命宝玉如实招来,好容易将忠顺王府的人糊弄走了。立时叫小厮将宝玉绑起来,也不问他平日里不好读书,只说与优伶厮混之事,着实下狠手打了几板子。底下人见打得狠了,忙悄悄至内院告知贾母。 贾母这里正跟黛玉说话,黛玉这许多日子不来,相互都觉生疏,此时一见,又将贾母素日的疼爱之心勾了起来,对黛玉嘘寒问暖。三春等亦上前问候,将近日大观园中诸事说与她听。众人正谈笑间,忽听外院来禀报,说是老爷发火打了宝玉。贾母一听便急了起来,忙起身就要往外院去,众人免不得随了她去。 到了贾政书房,只见宝玉已被打得不省人事,贾母又气又急,直骂贾政不孝。贾政见贾母来了,也不敢再动手。于是贾母忙命人将宝玉抬回内院,又请了太医来诊治。 王夫人虽在禁足中,也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儿,也不顾贾母不喜,忙赶了过来,一见被打到如此地步,趴到宝玉身上“儿”一声“肉”一声地大哭起来。 黛玉见王夫人来了,冷笑一声,去看贾母,贾母虽心疼宝玉,倒还没糊涂,且方才正因贾政不拿她的话当回事、痛打宝玉而生气,此时见王夫人也违令私自跑了出来,不由怒道:“太医已看视过了,并未伤筋动骨,宝玉身边自有人伺候,你还是回去好生礼佛,求神佛保佑,宝玉也能免些灾难。” 王夫人仍痛哭不已,只说不舍得宝玉,贾母见她又顶撞,更觉失了面子,沉声道:“来人,将你们太太送回佛堂里去,连宝玉也送过去,好叫二太太亲自照看!” 王夫人还要说话,贾母已不耐烦听了,起身就走,黛玉、凤姐等紧随其后,只薛姨妈和宝钗还在这里陪着王夫人哭。王夫人见贾母盛怒,到底也不敢不听,忙叫周瑞家的等几个心腹媳妇把宝玉小心抬着,到自己院里去了。 正文 第52章 加更 贾母虽生王夫人的气,到底心疼宝玉,因问宝玉为何被打,下人都不敢隐瞒,只得据实以告,说是为着二爷霸占了忠顺王府的戏子琪官。贾母一听,疑惑起来。上回宝玉因看闲书被贾政发现,挨了一顿打,贾母已编了个理由说宝玉今年逢着本命年,祭了星不许出门的,怎么又出了霸占戏子的事儿? 于是忙命叫怡红院的人来问:“宝玉何时出了门?见了那个什么琴官琪官的?” 被叫来的正是袭人,她如今可不是怡红院中第一人了。虽然排挤走了晴雯,但又来了个金钏,且金钏原是王夫人身边的人,一来怡红院便揽总管事,袭人既不能不放权,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弄得现下两头不靠。若说袭人是贾母的人,因先前排挤晴雯已让贾母对她颇有不喜;若要投靠王夫人,已有金钏在前也不能成事。袭人无法,只得时时刻刻勾着宝玉,床上床下都百依百顺,只求让宝玉离不得她。 方才听说贾母叫人问话,袭人见金钏等都跟着去了王夫人房里,她便趁机要到贾母面前表一番忠心,听得贾母问何时见了琪官,袭人连忙跪下道:“老太太莫要生气,这里头的缘故,问了旁人她们也不敢说的。” 众人都听出她话内有异,凤姐知机,忙起身道:“明日乃是二妹妹纳吉之日,所用的一应器具我都命人预备了,却尚未亲自检视验看,这会子得了闲儿,还求老祖宗容我暂且退下,去瞧瞧他们布置的如何了。” 黛玉也说:“我也带了几件喜庆摆设给二姐姐,正好与二嫂子一起过去,看是否有能用得上的。”又拉着迎春道:“二姐姐也去看看,我特地给你带的呢。” 贾母自然点头,众人便都退下了,然后袭人方道:“原是五月初三薛大爷的生日,二爷去了一会子,坐席吃酒,回来就说结识了一位蒋公子,想必正是那琪官蒋玉菡。我还听得外头跟二爷的小子们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 贾母听说扯上了薛家,心中着实不喜。虽然薛家是上门做客的亲戚,不好随意训斥,到底午后闲话时刺了薛姨妈一句,问道:“姨太太家蟠哥儿如今做什么营生?若有要帮忙处可别客气。” 薛姨妈亦闻得宝玉被打是与薛蟠有关,听得这话,也明白是贾母讽刺薛蟠没个正经营生。只是虽听明白了,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回家后不免又斥薛蟠不学好,流荡优伶,引坏了宝玉。薛蟠一向心直口快,便道:“他自己不尊重,倒来怪我。我以往与那蒋玉菡见了十好几次,也没说几句话,怎么他一见了,就连汗巾子都到了别人腰里,这关我什么事?我拉着他的手叫他解裤子的不成?” 薛姨妈听他还狡辩,又说得这样不堪,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宝钗便忙道:“哥哥你少说两句罢,妈说你是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薛蟠道:“我何尝使性子来?分明是妈听信了旁人赃派我的话!宝玉还用我去引逗?他自己哪里好了?素日不是一样在外头招花惹草的!为着他派这个的不是,派那个的不是,都是旁人引坏了他,今儿越发还拉上我了!” 宝钗便道:“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乱逛,出了事,人怎么不疑你?” 薛蟠听宝钗如此说,更生起气来,道:“我说妹妹也少兴头些罢,妈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配,你就护着他?他在外头那情形还比不上我,妹妹倒只说我的不是。” 宝钗兄妹在那里吵架,黛玉等却都在紫菱洲恭喜迎春亲事落定,又令婆子将她给迎春备的礼抬来一一过目。惜春见有一对粉彩梅鹊纹天球瓶,便指着笑问道:“这是我从前画的那幅‘喜上眉梢’不是?”黛玉笑道:“你再细瞧瞧。” 惜春便凑上去看,原来一个是用了她的画,另一个却是黛玉的画,便拍手笑道:“这是我和林姐姐的是一对儿,二姐姐以后可要天天摆着,就是看见我们的心意了。” 迎春本就腼腆,哪里禁得住姐妹打趣?早把脸红透了。黛玉还问她道:“二姐姐可还有什么缺的没有?若不好意思跟二嫂子说,告诉我也是一样的。”迎春忙道:“一切都好。”尤三姐在一旁却道:“哪里是好?那老婆子看你脸软,哄了多少东西去?” 原来尤三姐自打搬到紫菱洲来,迎春这里的婆子媳妇们看她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略使唤几句,就说:“我们原是伺候二姑娘的,姑娘又不是我们正经主子,倒比二姑娘气性还大!”都拿她当迎春一般的腼腆小姐,藐视欺负她。 尤三姐岂是忍气吞声的人?每每都给骂了回去,见迎春老好人,不论下人怎样都不追究,她还帮迎春说两句。故没过几日,就传出她厉害的话来,尤三姐也不在乎这个,那些婆子们也不敢再惹她。 近日因迎春即将定亲,贾母、凤姐给添了好些喜庆物件,便有人打起主意,或偷偷拿去了,或当面向迎春求要,迎春经不住几句话,便都应了。尤三姐看不惯她这样,却又不是自己的东西,没法说,故听得黛玉问起,迎春还要遮掩,她就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 黛玉同尤三姐不熟,便看探春,探春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哪个敢这样大胆,哄主子小姐的东西?”迎春还说:“没有的事,不过是她们拿去暂时借一借,不过一时半晌,仍送来就完了。” 迎春好性儿,迎春这里的丫头却都不是好性儿的,司棋便冷笑道:“姑娘何必替她们瞒着?不说别人,就说姑娘的奶妈子王老奶奶,跟那住儿媳妇,她婆媳两个这些日子搬了多少去?姑娘还指望她还回来不成?” 那王住儿媳妇就在门外伺候着,听司棋指名道姓说出她来,忙进屋笑道:“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 黛玉、探春等听见这话,都冷笑起来,探春道:“我也管着家里好些事,竟不知何时兴起这么个规矩来?主子的东西都能偷去当了,今儿偷了二姐姐的,明儿就要偷我的了?” 那媳妇听探春说“偷”,忙道:“何曾偷来?都是姑娘赏的。”又因素恨尤三姐,只道:“自从尤姑娘来了,这里添了一份儿花用,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都是我们供给。算到今日,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所以姑娘心疼我们,才赏了东西填补。” 尤三姐听了此话,登时眉头竖起来,就要骂人。黛玉忙拉住了她,对那媳妇冷笑道:“尤姑娘是二嫂子亲自接进来、二舅母亲自安排在潇湘馆住的,不过因一个人住冷清,所以才搬来跟二姐姐同住罢了,你挑她的不是,是说二嫂子做错了?” 王夫人只因安排尤三姐住了潇湘馆,就被贾母禁足,贾府上下谁还敢提这三个字儿?知道黛玉不是好惹的,那媳妇也不敢再回嘴。黛玉却不肯善罢甘休,今日不把这些人摁住了,明儿迎春嫁出去,她们做了陪房,更要兴风作浪起来。故黛玉立时就叫雪雁去请凤姐过来,探春又吩咐司棋几个道:“看住了她,也看住了外头,别叫放了人出去找二姐姐的奶母报信儿,再仗着年老来讨情儿。” 一时凤姐来了,眼睛一横,王住儿媳妇便慌得跪下了,黛玉便冷笑道:“你跪什么?你不是挺有理的?二嫂子送了人来添了花用,你们便要将二嫂子给置办的东西偷出去当了。明儿我送给二姐姐的东西,怕也未必保得住。” 探春、黛玉接连说偷盗,就是为了坐实这罪名,不让迎春再做和事老儿。凤姐方才在路上已听雪雁说明了原委,此时便顺势道:“偷盗主家财物,可是罪加一等,拿了你出去到官府,恐怕说我太不讲情面了。” 那王住儿媳妇自打凤姐开口,便抖得筛糠一般,止不住磕头求饶,凤姐面上还笑着,吩咐外面管事媳妇道:“拖了她出去,先打四十板子。平儿回去把咱们的账单儿拿来,一件一件地对照,若是我平日里给二妹妹置办的小物件儿还罢了,若是预备做嫁妆的东西没了,你们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就顾不成了。” 众人听了,有偷过东西的,都张皇愧惧起来。凤姐这里北潼念单子,司棋和小红对照东西,哪一件没了,便问是谁得了,也不听是不是迎春赏的,一概拖了出去打板子。虽不免大家赖一回,胡乱攀咬,终不免水落石出。 黛玉见处置了这些刁奴,犹不放心,还问钟嬷嬷道:“嬷嬷在宫里可还有旧相识,乐意出宫的?若能请一位来,将二姐姐这里管起来才好。” 正文 第53章 凤姐又怀孕 钟嬷嬷听黛玉说想为迎春请一位宫里的嬷嬷,便说道:“人倒是有,只是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还得二姑娘自己立起来才好。”凤姐一旁听见了,叹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难道素日不曾教过?只是二妹妹天生软弱,譬如方才处置人的话,我说了,她们就有个惧怕,若是二妹妹来说,怕人家都不当回事儿。” 迎春就在那里听着,也不言语。黛玉因说:“二姐姐生来就这样柔软,也未必就要强逼着她改。像二嫂子说的,二姐姐发起狠来,人也不怕她,不如就这么着,人人都知道她软和,不惹事儿,出了事必定都是别人的不是。只在二姐姐身边放两个忠心的也就罢了,再不然,还有二哥二嫂护着她呢。” 凤姐听了笑道:“这倒也是,我千挑万选,给二妹妹挑了一个省心的人家,可不就是怕她的性子到高门大院里受欺负?只是二妹妹也要记着,你自己处置不得她们,就找能处置的人来说话,别自己闷在心里,你哥哥和我也不知道你受了委屈。” 迎春听凤姐这样说,才道:“是,我记着了。” 凤姐又向黛玉道:“妹妹若能寻着宫里出身的嬷嬷,劳烦帮我留意着,请一位来才好。”黛玉听了奇道:“二嫂子管家理事都来得,还找嬷嬷做什么?” 凤姐道:“如今你二哥做了官,我也添了许多应酬。素日相熟的人家还罢了,好些文官家里却是跟咱们家规矩不同的,我想着总不好一点儿不知道,一旦犯了人家的忌讳,倒给你二哥添了仇怨。再者,我也该多识些字,你二哥整日都在衙门,到底没空儿教我。”说到此处,凤姐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先时黛玉提了一回,凤姐便让贾琏教过几日,只是晚上掌灯时分,夫妻两个依偎着同看一本书,难免教着教着就教到床上去了,终究也没学会多少字。 黛玉听凤姐说的在理,忙道:“嫂子有心,我必帮你留意着,寻一位识字的嬷嬷。” 几人在这里闲话了近一个时辰,小红等方清点完了,该打的也都打了。凤姐又命那些婆子将素日偷拿之物都原封不动送回来,若有当了出去或花用了的,便拿钱来赔补。如王住儿媳妇等几个拿得多的,都革退不用。这些人挨了打,又出了钱,还丢了差事,难免心怀怨恨,其中有一个费婆子乃是邢夫人的陪房,便一状告到了邢夫人那里。 邢夫人听说,就叫了迎春过去训斥道:“她怎么说也是我的陪房,便是犯了法,你要处置她,也该回过我才是。”那费婆子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哪里像那几位姑娘伶牙俐齿,二奶奶更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我都说了是太太的陪房,她竟不顾恤一点儿。” 邢夫人一听还有凤姐在里头,又不敢再说了。况且自打元春封妃以来,王夫人越发得意,常给长房没脸。凤姐是晚辈,不好当面对上,便给邢夫人添衣裳添首饰,撑着邢夫人去斗王夫人。如今邢夫人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凤姐出的钱,她哪里还能要凤姐的强? 邢夫人虽然只说了那么一句,迎春却是刚得了凤姐的话,受了委屈便到凤姐那里去哭。凤姐听了,又命将那费婆子拖出二门外,再打四十,直打了个半死,还道:“不怕挨打的,只管再去告。”那婆子听了,只得忍气吞声,邢夫人也不敢给她做主。 到次日迎春小定,贾琏的三舅舅张翰林做媒,带着涂家的信物来,与贾赦交换过了,迎春的终身就算是定了下来。往后就只绣绣嫁妆,等着明年成婚便是。贾母虽对这个孙女向来不大疼爱,到底也是一桩喜事,故午间便在上房摆了一桌小宴庆贺。 原本定亲之后,长辈该教导几句“收收性子,往后就是人家的人了”等语。但迎春的性子过于安静了,说这话也是多余,故贾母只随便说了两句,便由着她们姐妹闹去。黛玉、探春等都轮流给迎春敬酒,迎春纵不擅饮,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然后司棋、绣桔也去敬她,这是从小伺候的丫鬟,迎春也都喝了。黛玉又因昨日尤三姐为迎春出头,对她添了三分喜欢,此时便坐到她身边说笑。湘云虽记挂着宝玉昨儿挨了打,到底是爱玩儿的,也凑上去给迎春斟酒。 众人都高兴,独宝钗在那里淡淡的。因见与她同岁的迎春已定了亲,自己却尚无着落,心里只觉没意思,昨日又与薛蟠吵了一架,更添了堵,此时心知不该扫兴,到底面上带出些来。 李纨见她脸上不好看,便推了一推,说道:“薛大妹妹也该敬二妹妹一盅儿才是。”宝钗听了,忙换上笑容,也去敬迎春。不想刚走到跟前,坐在迎春上首的凤姐恰扭头干呕起来。宝钗便忙往后退了一步,迎春却已起身扶了凤姐离席,一面递水过去,一面问道:“二嫂子是怎么了?要不要紧?”探春等也忙围了上来,把宝钗闪在一边。 凤姐已生育过两回,这些日子身上有异,心里早起了疑,这会子恶心劲儿又上来,便知道八成是怀上了,只笑说:“不妨事。”底下林之孝家的等执事媳妇也瞧出些来,都笑道:“该不是有喜了罢?”贾母见凤姐这样,也觉是喜,忙打发人去请太医。 少时太医来了,正是贾家素日相熟的王太医,贾母是上年纪的人,也不用避着,黛玉等都避至碧纱橱里。凤姐也坐到幔子里,只伸出一只手来,外面早有婆子上前取了一块手帕子盖上。王太医把了半晌的脉,方对贾母道:“恭喜恭喜,少奶奶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子了。”贾母一听大喜,忙道了谢,又命让出去好生看茶给赏。 因今日是迎春小定的日子,贾琏在家,此时听说凤姐有孕,亦是大喜,便将王太医领出来至外书房中,复又道谢。王太医又恭喜了几句,然后方道:“奶奶去年九月刚生了一胎,如此一来,这两胎怀得略近了些。我且开一个安胎的方子,每日吃上一剂,好生保养着,到生产时才少伤些身子。” 又因素日常来,与贾琏也是熟的,辞去时便又劝了一句,道:“爷也需节制些,下一胎万不可再怀得如此频繁了。”贾琏一听,不由脸红,忙连声答应着,将王太医送出去了。 却说因贾荃渐渐大了,凤姐原想把他接回到自己房里养活,请人给他启蒙。不想又怀了孕,太医又说须得安胎,凤姐便不把这话提起,仍留长子在贾母上房,次子这里又请了贾琏的奶母赵嬷嬷进来看护,自己不出房门安心养胎。 这日黛玉要家去,辞过贾母,又特地到凤姐房中辞行,凤姐笑说:“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去罢,别忘了常来瞧我。”黛玉便笑道:“我便不为着瞧你,冲着小侄儿也是要来的。” 凤姐笑道:“这可未必,我自己琢磨着,这个该是个闺女才是。”黛玉道:“闺女也是一样的,外祖母常念叨着,曾孙子都好几个了,还没个曾孙女呢。二哥也想要女儿的,你都有两个儿子了,还怕什么,生女儿难道就不疼她了?” 凤姐忙道:“这又是哪里话,自然是一样疼的,只是闺女难免将来还得遭这生孩子的罪。我这两日吃了就吐,如何舍得她再受这苦?”说着,心里一酸,竟滴下泪来。 黛玉只觉惊讶,忙去给凤姐抹泪,又笑道:“这可奇了,二嫂子从不是这样的性子,今儿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地下钟嬷嬷便道:“姑娘不知道,妇人孕中总与平日不同,更爱哭一些也是有的。”又向凤姐道:“二奶奶也少哭些,这孩子尚未出生,还不知是男是女,且愁不到她生孩子的事儿上。二奶奶先将身子养好了,把她生出来才是。” 凤姐听劝,也忙把泪意收了,又嘱咐黛玉道:“妹妹可帮我想着请嬷嬷的事儿,我先谢过妹妹了。”黛玉笑道:“我也只是张张嘴,还得劳钟嬷嬷去打听,二嫂子有磨我的功夫,不如跟嬷嬷说说,只怕就快了。” 凤姐便看钟嬷嬷,钟嬷嬷忙笑道:“二奶奶莫急,回去就给您打听着,容易得很。我们这些人,在宫里伺候多年,一朝出来,又没个营生,亲友也生疏了。生疏还算好的,也有家里搬走了的,老人死了不认亲的,或是亲戚只图宫里攒下来那点子积蓄的,什么样儿人都有。因此在家还不如到大户人家府上做教习来得舒心,我去问几个老姐妹,她们必是乐意的。” 正说着,忽然外面冲进来一个小丫头,哭着道:“二奶奶不好了!荃哥儿落水了!” 正文 第54章 长房威 凤姐原在炕上倚着迎枕, 一听说荃哥儿落水, 猛地起身, 又觉眼前一黑, 跌坐回去, 黛玉忙上前支撑住她,又斥那小丫头道:“知道你们奶奶怀着身子,还这样莽撞!” 凤姐耳中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死命挣着起来,就要往外走。黛玉实在拉不住她, 便忙跟着她出去, 刚到院门处,只见平儿急匆匆赶来, 见凤姐如此形容,忙来搀住凤姐, 道:“奶奶莫急,荃哥儿福大命大,已被救了上来,没有什么大碍,奶奶还要小心身子为是。” 凤姐两眼通红, 只问:“荃哥儿在哪里?”平儿忙道:“在老太太房里。”凤姐听了,便甩开她, 疾步往贾母上房去。平儿拦阻不得,只得追上去扶着她走。黛玉在后头留了个心眼儿,吩咐凤姐院中的婆子道:“把这个丫头看起来, 问着她,是谁叫她来的?”然后方跟了上去。 到了贾母这里,贾母正在荃哥儿床前哭,见凤姐进来,生怕风姐动了胎气,忙劝她道:“方才太医来看过了,说不妨事,只呛了几口水,他还说要学凫水玩儿的,刚喝了药才睡下。”凤姐扑到床前去,见荃哥儿果真呼吸平稳,睡在那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本就是强撑着走到这里,此时那一口气散了,便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贾母又忙叫请太医,好在太医尚未辞去,就从外院赶了过来,给凤姐把脉,果然凤姐有些胎气不稳。于是又忙开药,贾母又命人赶紧开库房取药材,煎好了送来。黛玉见众人都在这里围着,便出来细问平儿道:“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平儿不敢高声,一面流泪,一面气道:“跟荃哥儿的人说,是奶奶的陪房旺儿媳妇来这里说,奶奶在园子里,叫带了荃哥儿去玩。众人也没防备,就由着她将荃哥儿抱去了。到园子里不知怎的就落了水,还是在潇湘馆后头那没人去的地方,亏得有几个小丫头,正在那里躲猫儿呢,看见哥儿掉进水里,有个外头买的丫头是会水的,便忙下去给救了上来,好在没出大事。老太太原说为着奶奶的身子,先瞒着,等荃哥儿醒了再缓缓地跟奶奶说,谁知哪个嘴快的又去告诉了奶奶!” 黛玉忙又问:“旺儿一家不是二嫂子早不用了吗?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老太太没叫她来问?”平儿抹泪道:“老太太一听说荃哥儿落水,哭还哭不过来,只忙着请医问药,哪有心思问她去?我倒是叫小红去问了,旺儿媳妇只说将荃哥儿暂放在水边亭子里坐着,自己去解了个手,不想荃哥儿就落水了。” 黛玉听了冷笑道:“这样的瞎话她也编得出来!二嫂子连门也没出,她怎么又说在园子里?况且又特地使人去告诉二嫂子,话也不说明白,只怕就是有意想着叫二嫂子动了胎气去的!你赶紧去萱哥儿那里看看,萱哥儿那里也未必消停。” 平儿听黛玉这样说,,忙又回至凤姐院中。到凤姐次子贾萱这里,只听赵嬷嬷正骂道:“方才王嬷嬷来寻我说话,不过半刻,谁把哥儿的头蒙上了?又是哪个把被子打湿了?哥儿才十个月大,拿湿被子捂着头,一时捂出个好歹你们哪个担的起?” 平儿见萱哥儿这里果然也出事,心下大惊,忙问赵嬷嬷道:“是哪个王嬷嬷来找您老说话儿?”赵嬷嬷道:“就是二姑娘的奶娘王嬷嬷,住儿的妈,来寻我帮着给她儿媳妇讨情儿。亏得我不耐烦应付她,敷衍两句就回来了,不然再耽搁一会子,哥儿岂不教她们给捂坏了!” 赵嬷嬷说完又去骂丫鬟不小心。平儿听了她的话,细一寻思,王嬷嬷和旺儿媳妇一样,皆是凤姐处置过的人。今日这是一环扣着一环,万一荃哥儿没救起来,或是赵嬷嬷不警醒晚些回来,凤姐这一胎本就怀得不稳,再连失二子,肚子里那个又岂能保得住? 平儿心里想了一回,又惊又怒,忙跟赵嬷嬷说:“这可未必是她们不小心,荃哥儿那里今儿也出了事,奶奶又动了胎气,您老可千万好生看护着萱哥儿,这起子狼心狗肺的人,等奶奶回来再问。” 赵嬷嬷听她说连带凤姐肚子里的那个,长房三个孩子都出了事儿,亦是大惊,忙道:“你且放心,有我在这里,谁也动不了萱哥儿一根指头。”又低声向平儿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一件旧事来。我原先也曾看护咱们二爷,是二爷的奶母,当年二爷刚生出来没几天,先大太太还在月子里不得出门,咱们长房的大爷也是落水,就一病去了,这不是跟今日的事儿一模一样的?” 平儿一听忙问:“真有这样的事?”赵嬷嬷便赌咒发誓道:“我们这些老人儿,如今年纪大了,都不在里头伺候,不信我说的话,你到外头问她们去。”说着,四顾一看,见那些丫鬟都怕被骂,方才都躲了出去,才又向平儿道:“不然都是王家的姑奶奶,咱们奶奶带了几家陪房,怎么二太太只有周瑞那一家陪房,别的都哪去了?咱们大老爷这些年那样肆意,老太太为什么不说他?老太太亏心呐。这事儿二爷也是知道的,要不怎么又特地叫了我一个老婆子进来照料萱哥儿?” 平儿听如此说,心里早信了七八分,忙要去告诉凤姐。走到半路,迎面碰上凤姐抱着荃哥儿,坐在肩舆上回来。原来凤姐方才乃是一时急火攻心,过了半刻便悠悠转醒。贾母便忙叫人拿了药给她喝,又让她回房好生歇着,凤姐只拉着荃哥儿不撒手,贾母无法,便命抬了肩舆过去,让凤姐抱着孩子坐到上面,使婆子们抬着送她回来。 凤姐回到自己房里,将荃哥儿方到里间,安置好了,方出来问话。平儿便忙一五一十地说了。凤姐听说次子也险些遭了毒手,怒不可遏,厉声道:“爷原先让我小心着,我还说她是我的亲姑妈,不至于那样狠心,原来这两三年间的太平,是为着今儿这一日绝了我全家!我说她怎么巴巴的将宝玉挪到自己那要什么没什么的佛堂里去,原来那日就预备好了!” 平儿见她疾言厉色,神情不比以往,忙劝道:“奶奶先消消气,气大伤身,莫为着那起子歪心的人伤了肚子里的孩子。要追究也须得奶奶身子好了,再来谋划。” 凤姐听了冷哼一声道:“这却等不得,今日要害我的儿子没能得手,她怎肯善罢甘休!哼!她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怎么?将宝玉挪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当万事大吉了?她只有宝玉那么一个眼珠子,我却有两个儿子,再不然肚子里还有一个,再不然我还能生,我看谁斗得过谁!” 然后又道:“把旺儿媳妇给我叫来,吃里扒外的东西!把绳子、鞭子都给我备好了。她不来,就绑了她来!”平儿听了,忙出去叫人,拿上绳子等物,往后头下人房一带去了。 凤姐这里又命赵嬷嬷将萱哥儿抱来,与荃哥儿放在一处,亲自照看。少时,贾琏下了衙门回来,外头二门上早有小厮在那里等着,把事情都告诉了他,贾琏便忙心急火燎地进来了。凤姐这半日心情大起大落,也不曾滴下一滴泪来,此时见了贾琏,方嚎啕大哭起来,又生怕吵醒了孩子,忙咽了声,只咬住手里的帕子角儿流泪。 贾琏亦是咬牙切齿,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又恐怕凤姐气坏了身子,只向她道:“你别管,你只在这屋里安心养胎,外头都交给我。”说着,抽身出了屋子,到院子里厉声问道:“旺儿媳妇怎么还没带来?” 底下人听了,忙又去了两个,不一时两拨儿去的人都回来了,向贾琏禀道:“回爷的话,老爷已叫人将旺儿他全家都绑了去。”贾琏听了,便进去告诉凤姐一声,出来自己又带着人往贾赦院子里去。 这半日过去,时辰已至酉末戌初,日落西山,天色越发暗了。贾琏进了贾赦的院子,只见两边十几个小厮举着灯笼火把,单在中间正房门口的阶矶上摆着一把紫檀螭纹大圈椅。贾赦坐在那里,眉眼都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见贾琏进来,也不理他,只问自己的亲随道:“人都带来了?” 贾赦身边的人,原是当年他爷爷老荣国公亲自从贾家亲兵里挑的,那些人年纪大了,就把儿子、孙子送进来,都是从小儿打熬气力的。此时将旺儿等人都绑得严严实实,拎到墙根儿底下一溜儿跪着,然后方回贾赦道:“旺儿一家、住儿一家,连两位哥儿房里伺候的人的家里人,全都带来了,请爷示下。” 旺儿等人原在家里被绑时还叫屈,被一路拖着过来,一进了院子,又见贾赦如同阎罗王一般坐在上头,早吓得屁滚尿流。听得贾赦开口,都忙不迭地磕头哭着求饶道:“老爷饶命啊老爷!奴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求老爷饶命!”贾赦只跟没听见一样,低着头把玩自己手上的一枚犀角夔纹扳指,眉都不抬,口中只道:“哪个是旺儿媳妇?把她家小子拖出来,两条腿打断了,再问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墨茗淇喵”,“汉服紫苏”,“我爱818”灌溉了营养液~ (づ ̄ 3 ̄)づ 昨天延长了防盗时间怎么大家都没反应啊?都买够了章节数?我本来还准备了一大堆解释的话来着,你们这样一来,我简直要感动死了~ 爱你们~ 么么哒~ 正文 第55章 兄弟对峙 贾赦的亲随听到吩咐, 立时要将旺儿家的儿子拎出来打, 那旺儿媳妇身上绑着, 便跪着往前挪动, 挡住她儿子, 嚎哭道:“求求大老爷饶了他吧!我都说!我什么都说!”贾赦理都没理她,底下人也只当没听见,把她踢开,拖着她的儿子到木凳上开始动手。旺儿媳妇挣扎着扑上去,口中哭喊道:“老爷!都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媳妇出的主意。说只要将哥儿送到园子里僻静的地儿, 叫二奶奶急上一日, 也就罢了,落水真不是我做的!求老爷饶命啊!” 贾赦仍不开口, 贾琏在一旁站着,此时忍不住怒道:“还敢撒谎!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只管往死里打, 打死了这个,把她闺女拖出来接着打!”旺儿媳妇一听这话,又看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不住惨嚎,忙哭求道:“求求老爷, 求求二爷,别打了!我说!我说!是那周瑞家的许了我们三百两银子。说只要将哥儿放到那亭子上, 靠水那一侧栏杆原就是松的,出了事儿也赖不到我们头上!都是她说的!求老爷问她!” 旺儿媳妇一面哭,一面将周瑞家的如何撺掇她都供了出来。旁的下人见贾赦如此辣手, 早吓得面无人色,又听旺儿媳妇已将周瑞家的抖了出来,便都七嘴八舌地哭喊,说是周瑞家的引她们做了那些事。贾赦听了半晌,见该招的都招了,便道:“去,把周瑞一家带来。” 底下人答应着去了,先到后街下人房一带,找到了周瑞家里。那周瑞在外头办差,没在家。周瑞家的则是已听见了风声,说大老爷抓人,于是到王夫人那里躲了。家里只剩一个小丫鬟,一见这么多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吓得瑟瑟发抖。听见问她周瑞媳妇在哪,她便忙说:“周奶奶去太太房里了,没回来。” 于是众人回到外院禀报贾赦。贾赦只道:“人在哪儿,就去哪儿给我带来。有什么事儿,我担着。”底下人听了,又忙到王夫人院里去拿人。院门口看门上夜的婆子起先还拦着,说:“谁许你们进二门的?”被贾赦的亲随头儿潘成一把薅了过去,问道:“周瑞家的在哪?”那婆子一见十几个男人闯了进来,吓得直哆嗦,忙道:“就,就在后头,太太的小佛堂里。”话刚说完,便被丢到一边,只见那一干人等横冲直撞地往后头去了。 王夫人那里已歇下了,听见响动,急忙穿衣服出来看时,周瑞家的已教人抓着头发拖了出去,口中直喊着:“二太太救我!”王夫人忙说:“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王法了?我的院子也是你们能进的!”贾赦的人如何肯听她的话?脚下不停,就往外走。 周瑞家的口中还直嚷着没王法没天理,贾政歇在东边儿赵姨娘房里,听见外头大嚷大叫,忙出来看个究竟。见是长房的小厮,便怒斥道:“谁许你们到这里来撒野?”那潘成便上前敷衍着行了个礼,冷笑道:“这周瑞家的已被供出来,就是暗害我们两位哥儿的背后主使之人,所以大老爷叫我们来拿人。二老爷若有话说,请自去跟我们老爷说罢!” 说完,也不再听贾政的话,扭头就走,贾政气得浑身乱战,只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赵姨娘在房里,也早听见了,在窗边偷偷瞧着那些人都走了,她便忙出来扶着贾政,说道:“老爷可别去跟大老爷对上,周瑞家的都叫人供了出来,只怕要说背后是老爷太太的指使。老爷若是去了,大老爷正在气头上,岂不伤着了老爷?不如回了老太太去,请老太太申斥大老爷。” 赵姨娘一向没脸面,跟婆子们混在一处,故下午就得了消息。听说长房的荃哥儿落水了,不知是死是活,她心里又热了起来。若是长房绝了后,二房王夫人又担了这罪名,之后爵位不就是贾环的了?所以一力劝说贾政去捅到贾母跟前,要把王夫人的罪名坐实了。 王夫人也不冤枉,周瑞家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是她的授意。早先凤姐刚怀上头一胎时,她就有意绝了凤姐。只因凤姐防范的厉害,没能得手。荃哥儿出生后,又被送到了贾母那里,贾母房里可不是她能插的下手的,更没法子。况且这世道婴幼儿夭折的太多了,好些幼儿病症都是治不好的,像贾珠那样十七八岁一病去了的也不少见。故王夫人也耐心等着。 不想这两三年来风姐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虽然不染指管家之权,但怀璧其罪,只要凤姐有儿子,哪怕她自己不争,二房想要爵位也变得难上加难。而荃哥儿也是越大越得贾母疼爱,宝玉却三天两头地挨打挨骂,王夫人如何忍得?如今凤姐几年不管事,整个荣国府里都是王夫人一手遮天,她便更嚣张起来。只觉若能绝了长房,便是撕破了脸揭出她来,有元春在,也不能将她如何,既然已禁足了,左右不过再多禁些时日罢了。故此时见周瑞家的被拖了出去,她虽心里焦急,也只是可惜去了个膀臂,不怕自己被咬出来。 却说贾政到了贾母上房,贾母也早熄灯歇下了。今日因出了这样的事,黛玉耽搁了一会子,天色就晚了,要回家也没去成,因此歇在贾母这里。听见外面鸳鸯低声说:“二老爷来了。”黛玉便疑心贾政是因谋害贾荃之事而来,于是忙假装熟睡,贾母见她未醒,便悄悄由鸳鸯服侍着披了件大衣裳,到外间问贾政道:“出了什么事,你就这样急三火四地大半夜跑来?” 贾政忙一五一十地说了。贾母听说贾赦派男仆进了内院拿人,勃然大怒道:“把他给我叫来!”贾赦这里正看着给周瑞家的上刑,听说贾母叫他,冷笑一声,道:“琏儿你在这里接着问,我去听听老太太能说出什么来。” 到了贾母上房,贾母见贾赦进来,便厉声道:“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大半夜的,叫小厮到当家太太房里拿人,成何体统!”贾赦连礼也不行,自顾自坐到东侧一张楠木交椅上,然后方道:“老太太说规矩体统,我得问问,以奴害主是哪家的规矩体统?做姑妈婶子的,要害侄儿的孩子,又是哪家的规矩体统?” 贾母被他噎了回来,不由怒道:“这样无凭无据的话,如何能当真?”贾赦听贾母这样说,也火冒三丈,起身逼到贾母面前,道:“老太太说出这话来,不觉得亏心?那陪房周瑞家的已全都供了出来,难道要我把她带来对质?” 贾母见贾赦逼上前来,不由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方道:“便是如此,到底她是娘娘的母亲,看着娘娘的份上,怎么能揭出来?”贾赦便咬牙道:“当年说看在王家的份上,如今又说看在娘娘的份上!是,她王氏仗着娘娘,仗着王家,她硬气,可我贾赦也不是好惹的!二十年前,我拗不过父亲,今天,母亲又要拦我吗?” 贾母听他提起旧事,心中大恸,不觉滴下泪来,一时无话可说。贾政见贾赦决意要追究,又问住了贾母,便忙道:“荃哥儿究竟也没什么大碍,大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样逼问母亲,可是不孝!” 贾赦一听,转过身去,一把揪住贾政的衣领,两眼通红地盯着他道:“今儿荃哥儿没事,当年我的瑚儿呢?我的瑚儿在哪里!” 贾政被他逼视着,心里发怵,语气也软了,只说:“都是当年旧事了。那时王氏也已受了教训,大哥又提起来作甚?” 贾赦“嗤”地一声,冷笑道:“你一辈子,都这么没出息。当年靠母亲,然后靠老婆,现在靠女儿。今儿也不用在我跟前装这个守礼的样儿,你自己的太太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她事发了,你把王八脖子一缩,只说与你无干,你不知情,都是她的不是。若是她得了手,你也心安理得,到我这里来假惺惺地哭两声,就坐等袭爵,是也不是?” 贾政听了忙辩解道:“大哥何出此言,我从无觊觎爵位之心,天地可鉴。劝大哥不过是为着保全娘娘的颜面,不得罪王家,也是为琏儿的前程着想,大哥不领情就罢了,反来说我,这是什么道理!” 贾赦嗤笑道:“不得罪王家?琏儿媳妇可也是王家人!把你和琏儿拉到王子腾面前,问问他,你说他向着谁?便是娘娘,我把这些破事儿抖落出来,我也还是她的大伯父!娘娘敢把我如何?说来说去,还是你怕沾不着娘娘的光儿罢了,扯什么琏儿的前程!若说琏儿的前程,当年是怎么跟张家断了亲的?如今看着人家一门三兄弟都是朝廷重臣,你眼热不眼热?张家老大正管着吏部,你十几年没动过地方,你猜是不是他记了仇?到这份上,你还想拿琏儿的前程说事儿?” 贾政听他如此一说,也触及心中隐痛,讷讷无言,然后又听贾赦道:“你若能有王氏那个狠劲儿,我还高看你一眼。又想袭爵,又遮遮掩掩的装相儿,丢不丢人!不就是想要爵位吗?成啊,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你亲自去处置了王氏,给我瑚哥儿报了仇,将来我死了,这爵位就给你,琏儿的前程由他自己去挣,你干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游戏已a。”,“汉服紫苏”,“我爱818”,“meow酱meow”投了营养液~ 感谢读者“端木客”“我爱818”“阿阿阿阿阿暮阿”投了雷~ 爱你们~ 么么哒~ 大老爷居然人气这么高,有点儿没想到啊~ ps:新读者如果看不了更新的话,订阅v章足够10章就可以马上看了,或者等到晚上十一点也就可以看了~ (づ ̄ 3 ̄)づ 正文 第56章 王夫人一鞠躬下台了(修文) 贾政听贾赦直言, 只要处置了王夫人, 就将爵位传给他, 一时惊住了, 嘴里嗫嚅着, 仿佛要推拒,含含糊糊的又并没有说出什么来。贾赦只管冷笑着看他,满脸不屑,贾政便面上紫胀起来,欲要说两句斩钉截铁的话, “这个, 这个……”了半天,被贾赦打断道:“二弟可要考虑清楚了, 你若是不答应,一旦将来我长房的孩子被王氏害死, 我就是上表给皇上,自请夺爵,也不会把爵位留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听贾赦说要自请夺爵,贾母、贾政都急起来, 贾政忙道:“祖宗千辛万苦挣下来的基业,怎么能断在我们手里?这是不孝!”贾赦见他急了, 反把手松开,自顾自回到椅子上坐了,只反问道:“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二弟要绝了我的儿孙,还三番两次说我不孝?” 贾政还要辩白,只听贾母怒喝一声道:“够了!你们还把没把我放在眼里?兄弟阋于墙,也不能断送了家业!老大你说要处置王氏,你要怎么处置?倘或外人知道了,不说娘娘在宫中如何,王家也不能放过你!便是凤哥儿的声誉也要受牵连,你不为阖府名声计,也不管自己儿子媳妇的名声?你二弟别的不对,有一句说得对,荃哥儿到底没什么大碍,你还能为着此事要了她的命不成!” 贾母此言虽然声调高,话里却已有服软的意思了。贾政听见贾母先开口说如何处置王夫人,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贾赦看见,又是嗤笑一声,说道:“不要了她的命,难道还容她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礼佛?风头过了再将她放出来照样害人?” 贾母便道:“你不同意,待要如何?只要能保全了她的名声,不令娘娘受牵连,不给全族蒙羞,不碍了宝玉的前程,便随你的意处置。” 贾赦听了此话,又见贾政在那里连连点头,便道:“好,母亲既如此说,我便遵您的意思,暂且留着她的性命。但陪房周瑞媳妇与那些吃里扒外的下人,一概不能留。”贾母道:“这是自然的,谋害主家少爷本就是死罪。只是过后要将此事抹平了,不可闹大。” 贾赦又道:“将王氏送到家庙上去,再不许她出来兴风作浪。”贾母听了,摇头道:“这却不好,家庙历来都是停灵之所,王氏以往都是当家太太,各家女眷皆是见过的,把她送到家庙上去,谁还猜不出她是犯了事?若要关着她,只在府里寻一处地方也就是了。” 贾政也忙道:“正是这话,恰园子里有一处栊翠庵,就将王氏关到那后头的庵堂里,不令她出来即可。” 贾赦见贾政开口,又嘲讽他道:“这么说,二弟也是同意处置她了?”贾政被说的满面羞惭,吞吞吐吐道:“这等恶妇,原也早该处分的。” 贾赦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只又问贾母道:“园子里住的都是闺阁女孩儿,倘或她心中不忿,吵嚷出来,又该如何区处?难道母亲派人日夜看着她不成?”贾母咬牙道:“你若不放心,我便亲自打发人去,看牢了她。若传出一星半点儿的风声来,都在我身上。” 贾赦同贾母三言两语之间,已是计议定了,贾政却仍挂心爵位传承之事,又不好直说,因忙问道:“王氏关了起来,府里谁来管家?总不好劳动了母亲。”贾母、贾赦自然也都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贾赦便道:“怎么?你还怕我耍赖不成?当谁都跟你似的言行不一?既然你要这份家业,家里的事儿便仍是由珠儿媳妇管着。再不然,你也可再纳一房侧室。” 贾政听了忙道:“这如何使得?哪有让妾室掌家的道理?”贾赦便又冷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你不就是怕琏儿媳妇重新掌管家事,夺了你二房的权?纳一房出身高些的妾室不就完了?反正我不嫌丢人。难道你还想着你那端方正直的名声不成?那也就骗骗家里人罢了,说出去谁信?你房里又不是没有妾,多一个能怎地?” 贾母见他两个又要吵起来,忙道:“这事还可容后再议,眼下先要将这场风波平了。老大,你回自己的院里去,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说完又看向贾政,道:“至于你,回去跟王氏说,叫她为宝玉的前程想想,自己去庵堂里念经罢。” 经过这半夜的一番争吵,贾母已是心力交瘁,说完便摆摆手,使两个儿子退下,自己回去歇息。贾赦、贾政倒都是得偿所愿。贾赦虽然大发雷霆,心里也明白,要将王夫人致死是断不能的。且她也是为贾代善守过三年孝的,休也休不得,更何况若是休了她,叫贾政再娶一个好的不成?故贾母提出将王氏关起来,贾赦便也顺势同意了。 贾政心里想的却是:一来,王氏是自己犯下的错儿,免不得要吃一番苦头;二来,这也不过是一时之辱,待自己袭了爵,两房分了家,要翻案还不是轻而易举?如此一来,又免得为争夺爵位而兄弟反目,不然传了出去,祖宗颜面何在? 于是贾政回去便命王夫人自请到庵堂修行,其实就是关着她坐牢。王夫人听了怎肯老实答应?怒气冲冲地道:“长房欺人太甚!荃哥儿连根汗毛也没掉,他凭什么拿这事来摆布我?我可是娘娘的亲生母亲!我不出门交际,你难道是有脸的?”贾政见她不肯,只冷冷道:“你若老老实实去了,将来宝玉袭着官,自然要恭敬请你出来做老封君。你若不去,大哥一旦反悔,将你做下的这些事抖落出去,还要祸及于我!” 王夫人纵是心狠手辣,又如何拗得过贾政?况且心腹亦都被拿了去,没个膀臂,最后到底还是服了软,自行搬去了栊翠庵。贾政房里便暂由赵姨娘管着,赵姨娘如何扬眉吐气且不必说。只说宝玉,知道王夫人去庵堂里修行,贾母也只说是为他祈福消灾,他便信了真。王夫人不在,贾母又命他搬回到去,又怕他受委屈,特特地赏了这样那样一堆东西,以示宝玉仍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贾赦却不管二房如何,只先将周瑞家的等一干奴仆都卖到了矿上,还下了严令,不许走失了一个,死也要叫他们死在矿上。那周瑞一家毕竟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王家人,故王家难免听到些风声,王子腾夫人蒋氏便又到贾府来拜访。 贾母年纪大了,又经了这样的事,不免气得病了,次日就有些不好,还是睡在她身边的黛玉先察觉出来,于是又忙请医问药。蒋氏来访,也是由李纨迎待,李纨虽猜着些影儿,又不知深情底理,也不敢议论。蒋氏与她也不熟络,因此便说要去看望凤姐,趁机去问。 凤姐是一心恨不得王夫人去死的,只是被太医严令在房中养胎,不得下床,才勉强按捺住罢了。听蒋氏来问,凤姐便道:“二婶一向疼我,我也不瞒您说。她要害了我两个儿子,还要害我一尸两命,二婶若是来为她出头的,咱们便闹开了,再掰扯掰扯这事儿!” 蒋氏一贯不喜王夫人,待凤姐还要更亲近一些,又有自己的亲生女儿熙鸾尚未定亲,怎肯闹大了毁了王家女儿的名声?故听闻凤姐此话,也义愤填膺道:“她竟起了这样狼心狗肺的主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凤丫头你且安心养胎,家里那些乱说话的奴才,便交给我来收拾。”说毕又安慰了凤姐几句,就告辞家去了。 王家摆平了,再没人为王夫人出头,薛家仍在贾府里居住便尴尬起来。若再住下去,恐怕王夫人失势,宝钗的金玉良缘也是无望;欲要搬走,王家那里王子腾夫妇正在气头上,薛姨妈也不敢提回娘家的事;要回自家老宅,宝钗的婚事就更没着落了,至多也只能寻着一般出身的皇商人家。所以薛姨妈思来想去,只当没听说这事儿一般,照旧在贾府东北角住着。 却说黛玉本是早就要家去,因碰上这一番风波,耽误了一日,然后贾母又病了,她也不好说就走,便在跟前照顾了两天。这日贾母好些了,黛玉方说要辞了回家。贾母只道:“家去也好,有空再来。”就令鸳鸯送了她出去。黛玉出了房门,又见来了一个回事儿的婆子,禀报说:“栊翠庵的妙师傅来了。” 黛玉听了便疑惑起来,妙玉是从不出栊翠庵的门的,忽地来找贾母作甚?细思一回方想起,她为人是最有洁癖的,如何忍得王夫人这样的人住在她院子里?只不知她又如何跟贾母说这事儿。黛玉一时有些好奇,只悔自己出来得太早了,到底也不好回去听,只得怀着好奇走了。 回到家中,黛玉只觉在贾家这几日比一个月还长,对其中种种也颇有感触。因晚间在书房便与林如海说起,道:“虽说晚辈不好直言长辈的过失,但二舅母那般汲汲营营,终究不过是争得了一个降了等的爵位,琏二哥都不稀罕要。便是将来宝二哥袭了爵又能如何?就值得这样不择手段去谋划?” 林如海亦感叹道:“真是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黛玉听这一句仿佛有些耳熟,又因林如海一向秉承入世之念,从不曾作此消沉之语,便问道:“父亲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感叹来?” 林如海便道:“我今日下朝来家时,于街上碰见一位道人,听他所言所歌,一时心有所感罢了。” 黛玉一听“道人”二字,心里就是一惊,果然又听得林如海念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正是那跛足道人渡化香菱之父甄士隐时所念的“好了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陌鸢”,“瑶清”,“墨茗淇喵”,“汉服紫苏”,“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meow酱meow”灌溉了营养液~ 感谢“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又投了雷~么么哒~ 正文 第57章 道人来渡林如海 却说黛玉听得林如海念出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心惊不已。她记的清楚, 那道人是专为渡人出家而来的, 当年香菱之父甄士隐便是“彻悟”之后抛下发妻, 随了这道人翩然而去了;觊觎王熙凤的贾瑞则是被赠了一面名为“风月宝鉴”的镜子, 最终一命呜呼;柳湘莲也是为这跛足道人所渡化,不知所踪。难道如今他又要来渡林如海不成? 黛玉自降生以来,便想方设法为林如海夫妇调理身体,虽然贾敏去了,到底林如海仍活得好好的。今日乍一听说道人来找林如海, 恐怕是自己逆天改命终被察觉了, 那一僧一道想必要将众人命运扳回正轨也未可知。林如海原早该去世了的,便是林珏也应是已夭折的, 如今那道人找上门来,不知要生出什么幺蛾子。黛玉念及此处, 一时又是气怒,又是心焦,不由滚下泪来。 林如海正说着:“那好了歌虽辞藻不见修饰,意思却深。”话说一半忽见黛玉流泪,诧异道:“玉儿这是怎么了?”黛玉听父亲发问, 欲要说出实话,又觉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说出来林如海也未必信,心中更加酸楚,抽抽噎噎地问道:“爹难道也要出家?” 林如海听她为此事哭, 忙道:“为父何曾有过出家之意,不过一时感慨罢了。今正值太平盛世,为父忝为朝廷命官,自当兢兢业业,为天下万民谋福。再者,为父还要看着你姐弟二人一嫁一娶,将来到了阴司,也好告诉你娘,怎舍得出家了去,抛下你两个不管?” 黛玉见林如海尚未被那道人迷惑,才略放了些心,渐渐把眼泪收了。林珏不知内情,还笑她道:“姐姐越发多愁善感了。”黛玉只勉强笑笑,敷衍了几句,便告退回房。 回到房中,思来想去,黛玉又不免怒从心头起。林家只一家三口相依,黛玉最看重的便是老父幼弟,今见那道人把主意打到了林如海身上,不由火冒三丈。只恨一僧一道有些神通,寻不着他们的踪迹,难以防备,便是见着了,怕也奈何不得。如此想了一回,把黛玉恨得咬牙,又没法说出来,只坐在那里生闷气。 黛玉满面怒色,众丫鬟欲要催她歇息,却都不敢上前。紫鹃好容易心里鼓足了劲儿要开口,雪雁又忙拉住了她,悄声道:“姑娘生着气呢。”紫鹃便道:“我还看不出来?只是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早该歇了。” 虽这么说,被雪雁拦了一下,紫鹃也泄了气,又不敢去催了,因悄悄问雪雁道:“今儿这是怎么了?我从未见姑娘生这么大气。”雪雁道:“别说你了,从小儿姑娘三岁启蒙时我便跟着姑娘,也没见过姑娘气成这样。” 直至听见外头二更的更鼓响,黛玉方惊觉时辰晚了,叫过紫鹃等伺候她洗漱歇息。躺到床帐中,却仍是辗转难眠,心中暗暗想道:“我既非此世之人,要我逆来顺受,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受难是断不能够的。今天那道人打上了父亲的主意,没能得手,明天只怕又要瞄上珏儿了。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再说他们也有些道行,只怕防也防不住,还是要想法子绝了他们这念头才好。” 于是黛玉又冥思苦想,研究对策,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便道:“叫外头备车,去外祖母家一趟。”丫鬟们都奇道:“昨儿刚回来,怎么今日又要去?” 黛玉熬了一夜,两眼通红,又因气还未消,听了此话,便瞥了众人一眼,众丫鬟见她神色不比往常,都忙噤声。钟嬷嬷便上前道:“不独她们起疑,那边府上怕是也要起疑的。姑娘要去,也需指件事儿才好。不如挑些药材带着,只说是送给琏二奶奶养胎的?” 黛玉虽动了真怒,到底不是迁怒于人的性子,看见丫鬟们都噤若寒蝉,她便把神色缓了缓,又听钟嬷嬷如此说,便道:“嬷嬷所言有理,劳嬷嬷去选几样珍贵的,一会子我带了去。”钟嬷嬷便忙答应着去了。 少时梳洗毕,饭也没用几口,黛玉就乘上车去了贾府。先到贾母处略寒暄几句,然后直冲到凤姐房里,屏退了下人,道:“我要宝玉脖子上那块玉,二嫂子可有办法没有?” 凤姐听这话说得奇怪,忙问:“妹妹这是怎么了?别是又出了什么事故罢?要那玉又做什么?” 黛玉只道:“二嫂子只说能不能弄到手?”凤姐听了,便冷笑道:“妹妹也太小瞧我了,她二房能收买了我这里的人要害我儿子,我在那边儿就没人不成?妹妹既开了口,不出两日,我便打发人送到你府上去。” 黛玉得了凤姐此言,脸上方有了些笑模样,又向凤姐行了一礼,道:“劳二嫂费心,我先谢过了。”凤姐正在炕上倚着枕头,忙起来伸手去扶,口中只道:“妹妹说这话就见外了,只是妹妹从不似那等眼皮子浅的人,把宝玉那玉当个宝,如今要这东西,难道是这块玉上有什么玄机?” 黛玉便道:“嫂子可还记得,上回宝二哥病时,来了两个出家人?”凤姐想了一会儿,一拍手,道:“怎么不记得!那两个妖人,还敢咒我得病!”黛玉又道:“嫂子细想想他们说过什么。”凤姐便又回想,半晌方道:“仿佛说要拿宝玉的玉驱邪的?” 黛玉道:“正是这话。嫂子你想,宝二哥带着这玉落草,都不知是它能驱邪的,怎么那两人就知道?里头必有些缘故。如今那妖人又寻上了我爹,说了些不通的话,要化我爹出家。我爹虽不曾动念,我却只觉那僧道居心不良,只是他们有些道行,恐怕查不到踪迹。所以来借这玉一用,说不定能逼出他们来。” 凤姐听了这个缘故,也觉蹊跷,只道:“化了姑父出家,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借机骗钱的?”黛玉便冷笑道:“管他图什么,敢图到我爹头上来,我绝不能容!” 因又向凤姐道:“嫂子也预备着些,外祖母把宝二哥那玉当成了命根子,知道丢了,还不定怎么样呢。我拿去了,不管有用没用,过后都给你送回来。” 凤姐也冷笑:“送不送回来,又有什么相干?我还巴不得他没了这玉,看看他是能疯了?还是能傻了?成日家得了玉的益似的,拿他当个宝,我两个儿子都差点儿没了,老太太还护着他!这般轻轻放下,就当过去了?我心里却过不去,不为我儿报仇,我咽不下这口气!” 黛玉见凤姐发了火,反过来又劝她消气,别动了胎气,然后方回家了。过了一日,凤姐果然遣了北潼到林府送玉,黛玉便问她道:“宝二哥丢了这玉,可察觉了没有?” 北潼道:“暂时还无妨,只是宝二爷身边那许多人,也瞒不过多久去。二奶奶说了,姑娘不必操心这个,此事自有二奶奶料理。若有什么要紧事,就打发我来告诉姑娘,还说姑娘若研究出什么来,也告诉二奶奶一声,二奶奶也恨那两个妖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呢。” 黛玉便笑道:“我知道了,倘或查到他们的下落,必打发人支会二嫂子。你也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去跟雪雁她们说话儿去罢,一会子我派车送你回去。”北潼忙应声道是,又谢过黛玉,方退下了。 黛玉又命人去将金石斋的老刘掌柜叫进来,把那块通灵宝玉给他瞧,问道:“刘伯看看,这是什么材质?” 老刘掌柜跟金石古董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一时也认不出来,拿起来对着日光端详了半晌,方道:“ 单瞧这质地,像是极品的和阗玉,但和阗玉又绝无这样五彩颜色。若说颜色,倒又像是近两年孙家从南边儿倒腾回来的翡翠,只是翡翠刚时兴起来,也不多见,不敢说必定就是。” 黛玉便道:“既这样,拿上好的翡翠来,刘伯能不能仿出一件?” 老刘掌柜听了,又细看了一回,道:“雕工却不难,只要能找着颜色差不离的材料,姑娘要几件都成。” 黛玉得了此话,便立时命杜若将往日孙家的礼单找出来,按着单子到库房里去,将翡翠石料、摆设、首饰全都搬出来摆在院中,使老刘掌柜挑选。 且说宝玉这里人多手杂,他也不经心,往日少了什么也都不追究,就混过去了。这日丢了玉,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晚上要安寝时,因袭人素习要将那玉摘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为的是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这一摘,才发现项圈儿还在,玉却没了。袭人便忙问:“你的玉呢?” 宝玉一低头,才发现玉不见了,回想了一番,也想不起掉在何处,便道:“我也没出门儿,左不过是失落在园子里,想必明儿打扫的婆子看见了,就送回来了。” 袭人仍是着急,在屋子里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怕惊动了贾母。没奈何只得信了宝玉的话,盼望着明日在园子里能找着。不想半夜宝玉在睡梦中却说起胡话来,袭人忙去叫他,却叫不醒,到次日渐渐又发起烧来,浑身火炭一般,只是不省人事。袭人这才慌了,忙打发人去禀报了贾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白吃少女”,“常乐无忧”,“汉服紫苏”,“幼茶”,“致郁肉肉子”,“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灌溉了营养液~ 么么哒~ (づ ̄ 3 ̄)づ 正文 第58章 袭人有孕 贾母甫一听说宝玉病了, 还疑心是凤姐有心报复, 要害宝玉。忙去看时, 却得知是玉丢了, 其余一应饮食起居都并无异常。于是忙打发人四处去找玉, 又百般请医治疗,诸如人参、肉桂、鳖甲等药,吃了几十剂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凤姐还特地撑着身子起来,亲自去告诉了王夫人, 好生看了一会儿王夫人哭天抹泪、气急败坏的模样, 方又回房去躺着养胎。 消息到了林家,黛玉更是心定。她原想的就是要用宝玉来逼迫僧道二人。此间红楼梦种种, 皆因神瑛侍者下凡历劫而来,一旦宝玉出事, 僧道必定不能袖手旁观。逼出他二人来,再威胁也好,商讨也好,才能叫他们别打林家的主意。 故贾家十分焦急忙乱,黛玉却越发气定神闲, 还照常与众丫鬟一起将本月的诗集整理好,命人送到各府上去。又过了两日, 老刘掌柜将仿玉送来,说:“将将雕好了一块,先送来给姑娘看看像不像, 其余的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得了。”黛玉笑道:“不急,这就很好,如今有这一块,也够使了。”到次日北潼再来时,便命北潼带了回去给凤姐。 凤姐同黛玉素日便常有首饰吃食等小物相赠,北潼又原是林家侍女,故近日来走动频繁了些,也无人怀疑。那仿玉到了凤姐手里,凤姐也不拿出来,而是交给了小红,道:“随便找哪个当铺子当了去,小心些,别使人查出来是咱们这里出去的。” 小红便领命而去。 原来小红上月已嫁与了贾芸,也脱了奴籍,在凤姐这里是管事媳妇了。因贾芸在贾琏手下也是颇受倚重的,人品可信,故有了外头的事,凤姐便常吩咐贾芸小红夫妇去办。因此小红回了家,便与贾芸商量,贾芸想了一想,道:“这也容易,咱们家邻居街坊倪二,虽在外头放贷打降吃酒,却是个讲理的人,往日也曾借过钱给我的,并不要利钱,是最讲义气的。这物件便交给他拿去当了,只说是他催债得的就完了,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凤姐交了玉出去,回头却使人撺掇着邢夫人,去劝贾母道:“咱们请来这许多大夫,连太医也请来了,他们开的方子都不管用,可见不是病。想想宝玉丢了玉那日,正是七月十五鬼节,别是撞客着了罢?再者,宝玉这玉是娘胎里来的,说不定是什么法宝来护佑着他的,如今丢了玉,宝玉才受了这罪,当务之急,还是要将玉找回来才是。” 贾母听了也觉有理,又忙催着去各处寻玉,好容易寻到那家当铺子里去,花高价赎了出来。先时倪二去当玉时,便说是死当,得了六百两,回来全数交给了贾芸。六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京里置一处两进的宅子,也不过一二百两罢了。故贾芸禀过凤姐后,凤姐颇觉解气,又赞贾芸、倪二心实,从中取出一百两赏了他二人,自己还赚了五百两。 至于宝玉这里,虽然把玉戴上了,仿玉怎能灵验?故仍是昏昏沉沉,众人又七嘴八舌说:“怕是到外头被污了去,该请高人来开光。”贾政虽不信这个,到底违拗不得贾母的意思,忙去请了玉皇阁的张真人、清虚观的张道士等人来,作法奉诵,也都不见一点儿效验。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忽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道是:“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快请。贾政忙请了进来,举目看时,又是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贾政便怒道:“你们这两个妖人,还敢来我府上作甚?” 那道人便说:“长官不须多话,我等只为医治病者而来。你家有那希世奇珍,只要持诵一番,就能好了。” 贾政便道:“连玉皇阁的张真人都请来了,究竟也不见灵验,可知尔等所言,皆是鬼话!”那道人还坚持说:“必是他不得法,你今且取了那玉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了,将信将疑,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癞头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刚要念诵祷祝,忽觉不对,忙道:“这却不是原来那块玉,而是一块假宝玉,所以才不灵验,敢问长官,真通灵宝玉怎么不见?” 贾政听那和尚说玉是假的,怒道:“小儿落草时,带了这块玉下来,别处从不见这般材质纹样,你们一来就说是假的,莫非是来骗钱的不成?”立时喝命小厮们将二人打出去。那一僧一道自然不会受这等折辱,便忙使出道法消失不见了。 里头贾母却听了进去,有些疑心是外头有人特地仿了假宝玉来骗钱,便又命人四处找寻。又处分众丫鬟,道:“倘或你们精心服侍,那玉也不能丢,宝玉也不必受这样的罪!”说着又恸哭起来。 贾母发了话,虽然袭人、麝月等大丫鬟一向是有头有脸的,也都挨了罚,在院中太阳底下跪着。不想刚罚跪了两刻钟,袭人忽然就晕了过去,裙子洇出血来。急忙请医看时,大夫诊了一诊,道:“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因急火攻心,又中了暑气,方有些胎气不稳,却没什么大碍。” 众人听说袭人有孕,都大吃一惊。贾政一听便想起先前琪官之事,先发起火来,说道:“宝玉这个孽障,成日家不务正业,竟是做这些勾当去了。这丫头还是老太太的人,他就敢如此不尊重,在外又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异日还不知做出什么来,倒不如今日死了的干净!” 贾母听了勃然大怒,道:“你说谁死了干净!养不教,父之过,你说他不务正业,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你这些年又务了什么正业?这袭人原就是我与了他的,哪里不合规矩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贾母心里也是生气,宝玉还未议亲,丫鬟肚子里先冒出一个孩子来,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将来还有哪个公侯府第的夫人太太肯将女儿嫁进来?可欲要处置袭人,也不好处置,一来,小儿难养活,便是大家子里夭折的也多着呢,好容易得了一个孩子,必是要留的;二来,宝玉病的不轻,眼见得诸般方法都救不回来,一旦有个好歹,袭人肚子里这孩子,便是他唯一一个孩子。因此贾母又说贾政道:“若是宝玉不治,有这孩子,也算是给他留了个后,不叫他断了这碗饭。” 贾政听了这话也是伤心,便叹起气来不再开口。贾母又道:“既然袭人有这福气,索性就给她开了脸,明公正道做了姨娘,再摆两桌酒,也算是冲一冲,说不定宝玉就好了。”于是吩咐下去,给袭人涨了月钱,置办衣料首饰,在中单分出一间房给她,一应份例都照着赵姨娘、周姨娘来。然后摆了小宴,正式给了个姨娘的名分。 袭人算是得偿所愿了,却又惹动了旁人。先是湘云被接回家去,忠靖侯府传出给她相看亲事的消息。而薛家也被膈应得不轻。薛姨妈也不顾礼数规矩,只拉着宝钗哭道:“眼看宝玉是不能好了,况且又有这么个庶出的孩子在前头,究竟也不是良配。你姨妈又终日礼佛,做不得主,不然咱们还是家去罢?” 宝钗却道:“家去了虽然清静,却靠谁去?哥哥又不是个担得起事儿的材料。咱们家虽然有钱,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京里这么多王公贵族,哪个咱们也惹不起。不如在这里住着,好歹没人来欺侮。至于宝玉,他虽然现在病着,到底尚无性命之忧,只是还未醒罢了。将那真玉找回来,说不定也就好了。他有孩子也罢,说不定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旁人家都不肯跟他结亲,老太太才肯考虑咱家,不然姨妈不管,此事必不能成的。” 说着,也流下泪来,宝钗难道就觉得宝玉是良配了?只不过家里艰难,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子罢了。如今宝玉不省人事,宝钗本就日夜悬心,又见袭人有孕做了姨娘,一时也是心酸不已,道:“总之都听妈做主,妈既说他不是良配,再看别家也使得,我都依妈的意思。” 她母女二人相拥而泣,终究决定仍暂且留在贾家。一面尽心尽力帮着寻玉,又向袭人示好,做出贤惠大度的样子来,指望贾母看在眼里,将婚事作准。另一面也去暗暗考察别家才俊,万一宝玉救不回了,宝钗也好有个退路。 却说黛玉这里,听凤姐派人报讯说,僧道二人已去过贾府,她便做好了准备,等那两人找上门来。这日午后,黛玉正在后院明瑟楼中与众丫鬟整理各家新送来的诗稿,忽然那僧道二人凭空出现在门口,紫鹃等便忙起身拦在黛玉前面。黛玉道:“你们且先到我身后呆着,这两人是冲着我来的。” 众丫鬟都知黛玉这些日子心中有气,一直谋划着什么,此时听她如此说,虽然依言让开了,却也不肯躲到黛玉身后,而是在两侧侍立,虎视眈眈地盯着僧道二人。 黛玉直接与僧道二人对上了面,方冷笑道:“二位大师请了,竟能直入女眷内宅来,果然神通不小!” 那一僧一道各自行了出家人的礼,然后说道:“还请施主将通灵宝玉还来,也是一场功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囡囡”,“我和桃花互看三千里”,“firefly”,“我是数字君的马甲”,“meow酱meow”,“千山”,“我爱818”,“华丽丽的小叮当”灌溉了营养液~ 么么哒~ 这里我要解释一下,大家可能都挺不喜欢袭人的,反正我是挺不喜欢她的。但是袭人怀孕的话,不可能让她流掉孩子的。因为古代人对子嗣真的很看重,特别讲究多子多福,纳妾就是为了生儿子呀,基本上不可能主动要求打胎的。而且古代的医疗条件差,婴幼儿的死亡率是很高的。咱们就拿清朝来说,康熙就死了一堆孩子,那还是皇帝呢,也不能说全都是因为后宫倾轧死的吧?之前清穿流行的时候,我还专门去查过康雍乾时期的皇族资料,康熙多少年来着,我不记得了,有一场流行病,各个亲王贵族家里也是全都死孩子,同母的不同母的都死了,这也肯定不是宅斗搞的。 总之儿子最重要,不会有了子嗣反而不要的。就比如说,贾环总是害宝玉,但是王夫人也没把他怎么着,有火都冲着赵姨娘发了。这就是因为贾环是贾政的儿子嘛~反正也不是说打胎的事儿就是没有,但是可能性真的很低很低很低很低~ 正文 第59章 黛玉黑化 那一僧一道开门见山, 直说要黛玉还玉。黛玉便将那通灵宝玉从荷包中取出来, 托在掌中, 向僧道二人冷笑道:“二位想要这玉?这却容易, 但请二位先给我一个说法, 为何要来渡化我父亲?” 那跛足道人便作高人状,缓声说:“施主是有宿慧的,该知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黛玉手里把玩着那玉,听了此话, 不由嗤笑一声, 道:“定数?是你定的?还是警幻定的?我一家人本来和睦,真人却要摆布了我父亲, 教我无依无靠,到旁人家里受尽苦楚, 泪尽而逝。还说是功德?是定数?我竟不知置人于死地有何功德可言!” 听黛玉将警幻的打算说了出来,僧道二人不由大惊,忙问道:“这你从何处得知?” 黛玉见他二人被唬住,方稍稍平了胸中郁气,道:“我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就不劳您二位费心了。只是倘若宝玉没了这玉,或是遭殃横死, 想必就不需我去还泪了,二位说是不是?” 听黛玉以宝玉性命相胁,那一僧一道面上都有些不好看, 两人相视一眼,癞头和尚便双手合十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施主断不可妄造杀孽,牵累无辜之人。” 黛玉便怒道:“难道是我愿造这杀孽?是你们逼我动此杀心!我只有老父弱弟相依为命,你们今将主意打到了我爹头上,还要我低头认了不成?您二位是大士,是真人,有高深道行,知前后因果,我奈何不得你们,我还奈何不得宝玉?他哪里无辜?此间种种,皆因他神瑛侍者要下凡造历幻缘而起。今日我将话放在这里,你们再敢谋算我的家人,就等着给宝玉收尸罢!” 那癞头和尚听了此话,忙道:“施主不可,那贾宝玉并非神瑛侍者,施主是错认了!” 黛玉一听,心下惊疑,一面疑是这和尚诓她,一面回思是否自己记的岔了。她心如电转,面上却一丝不露,只冷笑着说:“他不是神瑛侍者?那更好了,灌溉之恩也不是他施下的,也不需向他还泪。你们为何还来找我家的麻烦?” 癞头和尚被她问得语塞,好一会儿方吞吞吐吐道:“这都是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的,施主若始终远着那一干风流冤孽,这一段公案又该如何了结?” 黛玉听他说得牵强,又提起警幻,便笑道:“大士也别诓我,警幻安的是什么心,你当我不知道?既然真神瑛另有其人,倘若还泪是还到了谁头上?那可都是绛珠的精源血泪,是借着‘假宝玉’到了警幻手里罢?我还疑惑,绛珠还了泪,偿了灌溉之德,就该脱去挂碍、修为精进才是,怎么反而惨遭横死?原来是还错了人!” 那和尚忙要驳她,黛玉却冷哼一声,接着道:“我来猜上一猜,真神瑛想必是甄宝玉?那贾宝玉该是由我手中这块通灵宝玉来的了。怪道呢?这玉一丢他就神魂失守,那神瑛侍者可跟这无才补天的石头没甚关联。如此就说得通了,您两位遵着警幻的意思,当日有意引了这石头下凡,借它的灵气做了个障眼法儿,将一干下凡历劫的小仙都骗了进去,果然好算计。只是这贾宝玉是假神瑛,我也不是真绛珠啊,两位仙师竟没察觉?” 那僧道二人虽使了道法进了内院,但仍遵从凡间规矩,不曾打量黛玉。此时听了这话再细看去,原来黛玉从胎里便沾了绛珠的木灵之气,又曾饮过仙露洗筋伐髓,不似凡体,故他二人只当她是绛珠。如今见她不是,两人都惊慌起来,那癞头和尚更是恍然大悟道:“当日原要渡化绛珠出家,却遍寻不着,那时还当是我等修为低微,难道那时真绛珠已不在此间了?” 黛玉只笑吟吟地听着,不想跛足道人又愤然问道:“既然施主并非绛珠,那绛珠仙子的本命神珠为何在你身上?” 原来方才癞头和尚与黛玉周旋时,那跛足道人却是趁机要施展道法,从黛玉手中夺去通灵宝玉,只是并未得手。此时细看方知,黛玉耳边簪的,手上戴的,腰间挂的,无一不是仙家之物,道人修为有限,破不开这些法宝,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黛玉见一僧一道都惊慌失措,心情大好,又听得跛足道人如此问她,便笑道:“当年绛珠姐姐以此珠赠我时,曾说可护佑灵识,看来方才已起了效验?”说着,又把手中通灵宝玉一下一下地抛起来,道:“这块玉在我手里,既然您二位没法夺去,那还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谈罢。我也没甚可求的,只要父亲弟弟无事,旁的都可以商量。” 僧道二人无法,只得道:“施主既非绛珠,自是不需渡的了。如今且将通灵宝玉还来,我等便不再追究。” 黛玉听他们仍然嘴硬,还说“追究”,便笑道:“这就多谢二位仙师了,如此大恩,无以为报,不知您二位在哪座庙里修行?我也好去添些香火钱,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这就是问僧道二人的根底了,他二人到底有些神通,一向萍踪浪迹,一旦今日拿走了玉,明日又来找茬儿,黛玉仍是无法。但其时僧尼道士等出家之人,皆须度牒,或挂单到某处寺庙,无牒者便要抓去服兵役的。故黛玉便是要设法问出僧道的落脚之地,一来将来也好时时盯着;二来万一这两人有心报复,也不能只靠宝玉去威胁他们,黛玉到底对贾母有些情份,不愿伤了宝玉惹她老人家动气,若能得知僧道投在哪处寺庙,能反制的手段便多得多了,给寺庙找茬儿总比给母族找茬儿容易。 僧道二人倒是不疑有他,只说:“施主有此善心,不拘到哪家庙里施些香火都是好的,我等却是居无定所,施主不必有意寻访。” 黛玉听了,思量一回,道:“既这样,日后一旦再听说有人图谋我父我弟,我就去找宝二哥算账,您二位看这可成吗?若是两位仙师应了,这通灵宝玉我立刻双手奉还。” 言下之意,若是不应,这玉就别想了。那一僧一道自是听得明白,忙道:“施主既非绛珠,与这一干风流冤孽无关,我等自然不便再来打扰。若是府上尊亲另遇事故,必与我等无干,但施主也可送个消息至智通寺,我等必来鼎力相助。” 黛玉听了这话,方觉满意了,于是将那块玉放到桌上一个剔红栀子花纹盘内,命雪雁端了,送与僧道二人。一僧一道得了宝玉,忙行礼谢过,然后便不见踪影。 黛玉这才放下了心,紫鹃、雪雁等亦松了一口气,小声议论起来。因见黛玉面色转晴,雪雁便乍着胆子上来问道:“姑娘这绦子上的红珠,果真是仙子给的不成?” 黛玉笑道:“是不是仙子给的又如何?也不过是当普通绦子系着罢了。”雪雁听了忙道:“那怎么一样?仙家宝物,自然有些与众不同的妙处。姑娘原来还说是红玉髓,我就说瞧着不像嘛。” 黛玉今日是特地将这些仙子所赠之物都戴上的,为的便是震慑僧道二人,此时僧道已去,她也随意起来。听雪雁如此说,便伸手将那绦子解了,递与她道:“那你拿去瞧瞧罢,看看哪里不同。” 雪雁忙小心接了过去,紫鹃等也凑上去看,因说:“这绦子的花样便是从未见过的,果然不是凡品,格外好看。”黛玉听了笑道:“好看你们就学着打一条罢,晴雯手最巧,过来瞧瞧能不能编出这花样儿来。” 晴雯早已从李嬷嬷那里出师了,如今也在黛玉身边伺候,听了这话忙从雪雁手里接过了那绦子,细细研究,又与紫鹃等商议该怎么编。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只说这个,不提方才一僧一道之事。 黛玉这里与众丫鬟玩笑,却不知方才林如海在楼外听得一清二楚。黛玉这许多日子神思不属,他做父亲的岂能毫无察觉?早命人时时注意着黛玉这里,有事就报给他知道。 今日僧道一来,林如海那里就得了消息,忙过来查看,将前因后果都听了个清楚,这才知道黛玉为何瞒着他。林如海一向敬鬼神而远之,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若不是发生在眼前,他必定是不肯信的,也不怪黛玉不说。这会子他亲眼见了,一时惊怒异常,那僧道二人实有些神通,出入内宅犹入无人之境,今日黛玉这般逼迫,万一他们记了仇,回来谋害黛玉,可怎生是好? 黛玉能为林如海听了道人几句话就使计威胁,与一僧一道斗智斗勇,林如海更不是吃素的。他立时就打发人去盯住了贾家,眼看着僧道进去送玉,又将先前几次都探听明白,然后一状告到了皇帝面前,道:“这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属实会些法术,又胆大妄为,直入荣国公府后宅,胡言乱语,异日未必不敢入宫禁。还请皇上多召一批宫中宿卫,严加防范。”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这个一僧一道不像好人。一开始干嘛要到那石头旁边说“红尘中荣华富贵”呢?他们不是神仙吗?说这个干嘛?俗不俗啊,这一看就是有意的嘛~ 说得那石头动了凡心,又赶紧帮忙给变成了一块美玉,搞得跟事先计划好了一样。 后来说要渡化几个,到香菱和黛玉那里又只说要化人出家,谁信你一癞头和尚啊?而且当时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贾家那个铁槛寺啊水月庵啊都是藏污纳垢的,林如海和甄士隐得是疯了才能信这和尚的鬼话!反正我觉得太扯了,一看就不是真心要救。到宝钗那里反而是送药去的,就不能给黛玉送药啊?这简直搞不懂他们要干嘛。 总之如果不看各种隐喻意义的话,单纯把一僧一道也当成普通人来分析,真的不像好人,所以我才在文里开了这样的脑洞~ 正文 WwW.lwxs520.Com第60章 男主打听婚事 林如海到皇帝面前给僧道二人上眼药, 自然不会提及自家女儿, 只拿贾家说事罢了。皇帝也并非笃信神佛之人, 听说一僧一道有这等神通, 入高门深院犹入无人之境, 恐怕皇宫大内也禁不住他们。虽这么说,皇帝还是立时下令宫中侍卫严加防范,又命京兆彻查僧道底细。 不单如此,皇帝亦对贾家起了疑。他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上皇却颇为崇道, 且如今年纪大了, 越发痴迷长生之术,封了好些个“真人”, 又在宫中兴建道观。以贾家为首的四大家族原就是上皇老臣,故今上又疑心贾家是有意寻僧觅道, 为上皇访求仙药,不免暗中又命人盯住了贾府。 却说林如海见皇帝亲自下令追查一僧一道的下落,便放了心,欲要行礼告退。不想皇帝又道:“卿家且住,还有一桩外事需议。”林如海便停住了, 少时,只见内阁顾阁老、钱阁老、兵部周尚书等重臣, 以及恪靖郡王,都陆陆续续地到了。皇帝便道:“十六,你将昨日所奏之事, 与众位卿家都说一说。” 原来近日恪靖郡王领了理藩院的差事,管理外藩入朝进贡诸事,因发觉如今虽明面上四夷宾服,实则各外藩属国、边陲部族皆有各自的小算盘。譬如北狄,虽已休战,又开了互市与中原通商买盐,却贪心不足,此番入贡,又来哭穷,要求朝廷给予铁器粮茶;南方茜香国使者则是来告状,说中原商人在茜香国行不法事,已拘禁起来,籍没家产,押到京中来交由朝廷定夺;西戎部族的使者连来都没来,倒是西南的其他部族来主动首告,说戎人立了新王,不只一统各族,欺侮他们,还觊觎中原富庶,正磨刀霍霍欲要东进。 恪靖到底是少年意气,说着说着,便慷慨激昂道:“北狄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茜香蕞尔小邦也敢欺我上国子民,西戎更是不自量力!请皇兄定夺,若要开战,臣弟愿亲自披挂上阵,为国效命。” 皇帝却是老成持重之人,听闻此言,只置之一笑,问众大臣道:“诸卿有何见解?” 顾阁老乃是内阁大学士之首,便第一个出列,道:“老臣以为,我泱泱大国,自该有上国气度。北地所求并不甚多,赏了他们也无妨;茜香国将我国百姓交由朝廷定夺,可见仍是顺服,也不必太过苛责;至于西戎之事,还需细细查明了才好处置。” 兵部周尚书听了忙道:“顾大人此言差矣。北狄觊觎铁器才是最要紧的。北疆素产良马,民风剽悍,自我朝立国时起就屡次犯边,镇国公一门上下填了多少条命进去,才将他们打服了。若是给了铁器,北狄岂不是如虎添翼?倘或异日又起不臣之心,撕毁和约,大举进犯,朝廷赐下的铁器,便要砍到自家兵士的身上!至于茜香国,倒确实一向软弱,给他们些好处就罢了。西边儿平安州今年也报过几次敌袭,但未曾查明内情,若果真是戎人新王有意东进,眼下就该调兵防备起来。” 皇帝也是有意开战的。北狄平了的功绩,说到底是归在上皇身上,今上文治清明,却无武勋,朝中勋贵多是上皇亲信。如今打上一战,一则为皇帝增添威信,二则皇帝也要在军中提拔自己的心腹。于是便问林如海道:“户部如今有多少钱粮?倘或开战,可支撑几年?” 林如海听皇帝如此说,自然心里明镜一般,便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近二年国库虽然丰裕,但若要供应军中使用,也是有限。因此,最好莫要同时两处、三处开战。北狄与茜香都可与之周旋,或赐钱物,或以理服之,暂且安抚下去。单紧着西边平安州,倒也足够支应个三五年,只是当地储备不多,还需从各地调运过去,所费时日甚多,须得提前预备起来。” 既然户部有钱,皇帝又有意支持,与西戎开战之事便当真议了起来,直议到晌午方散。恪靖犹嫌不足,还跟着林如海去了户部,向他请教道:“林大人为何待北狄与茜香如此宽厚?他们如此得寸进尺,我们反要赐钱物给他们?” 林如海便笑道:“王爷既不妄自尊大,蔑视这些藩属小邦;也不一味息事宁人,纵容外国,此乃我朝万民之福。但其中内情,王爷却所知不详,譬如茜香国使者所言之事,王爷可知我国子民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抓的?是那盐商孙家圈地圈到了茜香国境内,仗着不是茜香国人,肆意抢占滩涂,犯了众怒,才受了处置。如今他家正在京中四处钻营,要反咬一口茜香国欺压我朝百姓,撺掇朝廷出兵为他们讨个公道。粤海将军邬家已退了几十车的礼,不敢妄动,他家仍接着往邬家送,茜香国也委屈得很。” 恪靖确实不知此事,他才开府没多久,又没有几门姻亲故旧,底下人想钻营也没由头上门。今听林如海一说,方知并非茜香国欺人,因不免生怒,道:“这孙家好大胆,行事如此猖狂,丢了我朝的脸不说,还要理藩院在后头给他收拾残局。” 恪靖原曾在户部任职,虽然年纪轻,却也颇能任事,林如海也待他有几分欣赏。此时见他生气,便劝他心平气和,又说:“眼见得到饭时了,王爷还是先用了膳,这外藩诸事,历朝历代皆有,也并非今日一朝一夕就能平了的。” 恪靖便道:“小王就在宫中用,方才已派人去传了,倒是这个时辰了,大人不回府,难道也是在宫里用饭?” 林如海笑道:“这是自然的,我等部院大臣,每日大小朝会,处置公务,往往至申时才可下衙回去,午间这一餐也是在宫中用的。” 说话间,恪靖身边贴身伺候的王太监已取了食盒回来,恪靖便笑道:“那可难为大人了,宫中膳房的大锅菜虽样式过得去,味道可不大好,我这里是多亏了太后娘娘单命小厨房给预备的膳食,大人也尝尝?”不待林如海答言,便指了两盘菜命王太监送到林如海桌上。 林如海便也客气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老臣这里也是家中每日卡着时辰送来的饭菜,虽比不得宫中手艺,却也颇有淮扬风味,王爷也尝尝鲜儿?” 可巧工部赵侍郎正进门,听见了这话,便笑道:“如海兄太自谦了,你家的特色菜式岂止是有风味?每日菜香都飘到我们工部去了,偏还每日都不重样儿,冬夏都是新鲜菜蔬,如此用心,实在令人羡慕啊。” 林如海便拊须笑道:“仲豫兄何必羡慕?我家闺女孝顺,令嫒也不遑多让啊,听说今年你做寿时还贺上一幅百寿图的?” 两人讲起儿女经来,恪靖便插不上话了,只在一旁默默用饭。太后的小厨房做出的菜品,原都是给太后这样老人家预备的,口味清淡,倒是林如海赠了一盘水晶肉圆,恪靖正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当然更爱肉菜,便一扫而光。一面吃,一面又忆起先前底下人劝他与林家结亲的话来,心里便想着:“林大人的女儿还挺贴心的,做菜也不错,看林大人和林珏的长相,想来也是貌美的,果然是结亲的好人选。” 想了一想,便脸红起来,他从前考虑娶亲之事,是只看女方家里父兄人品如何,今日头一回想到闺中女孩儿身上,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林如海看见了,还当他是热的,因说:“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我们这等老头子,都觉入秋凉了,王爷还热得冒汗。” 恪靖一听林如海如此说,脸上更红了,忙命小太监端了凉茶来,猛灌几口,方觉面上热气散了。他既起了意,便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林如海的意思,思忖一番,笑道:“林兄弟如今虽然年龄尚小,却风仪过人,我还听得有几家公子议论说要为自家姐妹考察他一番,不知林大人作何考虑?” 林如海只当他与林珏交情好,也未想到旁处去,只道:“他还小呢,等有功名了再结亲也不迟。再者,他姐姐还未说亲,哪有先考虑他的道理?” 赵侍郎听了便道:“如海兄也别说不急,两三年间你也要愁到这上头了。如今我两子一女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真是愁得很。长子要说一个能持家的才好,闺女却是嫁到旁人家去,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更要好生相看挑选。拙荆日日催着问我哪家大人人品好,哪家公子有前途,我哪能全都知道?又不好明着上门打听,只好暗暗查访着,谁知她问了一家又一家,总觉不满意,真是愁人。” 林如海也叹道:“可不正是这话,儿子倒也罢了,女儿要嫁出去实在不放心。夫家门第太高怕受委屈,太低也不舍得,又怕婆母刁难,又怕夫家宠妾,又舍不得她将来受那生孩子的辛苦。究竟不如在家好。我倒乐意她不出门子,却也不能留她一辈子,唉,怎一个愁字了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墨蕊冰荷”,“陌鸢”,“我爱818”,“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灌溉营养液~ 么么哒~ 感谢六月茜冰投了雷~ 么么哒~ (づ ̄ 3 ̄)づ 正文 第61章 男主求亲第一步 恪靖郡王于父母亲缘上实在有限, 生母难产而逝不用说了, 太上皇最看重的是废太子义忠亲王, 最疼宠的是忠顺亲王, 对排在忠顺后头的皇子, 连模样都未必认的全。至于太后,虽是养母,到底有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对恪靖也不过是尽责而已。倒是钟嬷嬷等一干自他出生起便在身边服侍的嬷嬷更像亲近的长辈,所以恪靖才三番五次派人到林府探视, 还要接到自己府上奉养。 故此时听得林如海说如何心疼女儿, 恪靖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来,心中暗道:“便是冲着林大人这般为人, 这门亲事也值得争一争。” 恪靖身边也没个长辈认真为他操持婚事,太后为他相看也只是看官衔品级罢了, 因此他对适龄闺秀该是如何一无所知。只想着看林如海与林珏平日里的言谈举止,及话里露出来的意思,林家姑娘必是十分妥当的,况且钟嬷嬷也极力夸赞,想必没什么可挑的。这门婚事能不能成, 症结还是在他身上。 恪靖细思一回,林如海所忧之事, 到他这里竟全不用担心。若论门第,天底下也寻不出几个比他更高的了,除了太后、皇后, 没人能给他的王妃脸色瞧。至于婆媳之间,太后并不是无故难为人的性子,且太后一门心思都在皇帝的后宫子嗣上,恪靖早已出宫开府,王妃至多也只需年节时进宫去拜见太后罢了。要说妾室,他一向洁身自好,至今也没个通房宫女,又因小时候受过甄贵太妃的苦,最厌这等后妃争斗之事,不纳妾室恰可免了这麻烦。只生孩子这一宗免不了,但不论嫁到谁家去也免不得要生孩子,别家也不比他强。 因此恪靖只觉林如海这关过了,太上皇根本不操心他的婚事,如今只怕太后与甄贵太妃刁难。念及此处,他不由更坚定了不纳妾的想头,别的不说,能给子孙省多少心! 他到底是天潢贵胄,之前婚事几番波折,不过是因他不在意罢了,此刻定了主意,便向林如海、赵侍郎等大臣告辞,去大明宫求见皇帝。 皇帝待这个十六弟倒更亲些。太后只有皇帝一个亲生儿子,故恪靖就算是皇帝仅有的同母兄弟,这就与众不同了。且跟忠顺王那等肆意妄为的兄弟一比,乐善、恪靖等几个年轻皇弟显得更纯良了,皇帝用着也省心。其中恪靖又是最能任事的那一个,故皇帝更加用心栽培,听说恪靖求见,皇帝便立时命人叫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恪靖方才想得挺周全,到了皇帝面前却又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子,先把脸红了,皇帝便奇道:“你近两年历练得越发老成了,怎么今日又这副模样?难道是闯了什么祸不成?” 恪靖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吞吞吐吐地问道:“皇兄可知,臣弟的婚事相看的如何了?”皇帝一听便笑道:“朕听母后说,仍挑着呢。莫非你心里已有了人选?是哪家姑娘给你开了窍?” 恪靖听了忙道:“不是哪家姑娘,我没见过人家姑娘。”皇帝见他急着辩解,更觉好笑,便问:“那你是怎么相中的?哪一家也说出来,朕帮你参详参详。” 恪靖便道:“户部林大人家,皇兄以为如何?”一面说,一面还小心瞄了瞄皇帝的脸色。 皇帝也知道太后的意思,是记了先前夺嫡的教训,不肯让诸王娶高门贵女为妻,但皇帝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太子与诸皇子都已长成,皇位怎么也轮不到恪靖等人头上,且恪靖几个也并无这等野心,委实不需防范到如此地步。因此听说恪靖有意与林家结亲,皇帝还赞了一句:“眼光不错。” 恪靖见皇帝并无不快之意,面上便是一喜,皇帝看他今日难得露出小儿之态,也有心逗一逗他,便话音一转,说道:“只是朕与林如海原是平辈,若你娶了他的闺女,岂不平白给他涨了一辈?” 恪靖未曾想到此处,一时急了起来,忙道:“哪个敢来与皇兄论辈分,而且皇兄本就比林大人年轻,如此一来不是更显得林大人上了年纪,皇兄却风华正茂嘛。” 皇帝听了大笑道:“好,既这么说,现在就传了林如海过来,朕亲自给你做媒如何?母后那里也由朕去说。”说着,便要命太监去户部通传,恪靖忙拦了,道:“不急不急。” 皇帝便道:“怎么不急?你也十七了,今年订亲,最早也得明年才可大婚。林如海又一向心疼女儿,连朕都知道,他有意要多留女儿几年,不趁早定下,你且有得等了。” 恪靖道:“前几年都等了,再等几年也不算什么。若是皇兄亲自开口,林大人便是心存疑虑,也不敢不同意,不如略等一等,待我到林大人面前多显露几番才华,叫他也有择婿之意时,再劳皇兄去说,岂不是两厢情愿?再者,臣弟也就直说了,甄妃一向与臣弟过不去,母后几次给我说亲,她都挑三拣四,说人家姑娘不好,硬把婚事搅和了。因此,不如等到年底林大人升了内阁大学士,再提这桩亲事,量她也不敢说林大人家的女儿不好。” 皇帝听提起甄贵太妃,便冷笑道:“怕她做什么,有朕给你做主,她能说出什么来?”话音未落,只见恪靖面露恳求之色,皇帝便又道:“不过你前头所说却有些道理,婚姻者,合两姓之好,林如海尚未有意,朕要做媒倒像是逼婚了。只是若要林如海看中你,须得你自己想法子,朕可帮不了你。” 恪靖见皇帝点头,已是大喜,听了这话只道:“这却不用愁,皇兄数一数,京里有名有姓儿的王孙公子,哪个比得上臣弟我?皇兄只坐等着明年收谢媒钱就成。” 皇帝便指着他大笑起来,倒也不觉他狂妄。皇族子弟,自该有这等气魄,恪靖所言也不是假话,论人品论前途,这些年轻公子里,能比得上他的着实没有。皇帝虽嘴里说着帮不上忙,实则仍明里暗里在林如海面前夸他,林如海不明就里,也跟着夸,却不知夸的那个正打他女儿的主意呢。 黛玉更不知终身大事几乎要被定下了,这日老刘掌柜将其余几块仿好的通灵宝玉送来,黛玉这里暂用不上,便命收了起来。因又想起真玉已被送回贾府,黛玉便起意要去看看宝玉之病好了没有,于是打点了几样礼,便乘上车往贾府去了。 时隔多日再到贾府,黛玉顿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贾母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比先前更显出几分老态;凤姐只管养胎,在贾母跟前奉承的人换成了李纨和探春;湘云家去了,宝钗身边少了她跟着,便形单影只起来,见黛玉进门,忙起身来厮见。 黛玉也忙说:“宝姐姐好。”又去向贾母问好,见过探春等姐妹,寒暄半刻,方道:“宝二哥好些没有?听说袭人姐姐大喜,我还特地给她带了礼。” 众人听闻此言,都笑得意味深长起来,探春忙道:“我与林姐姐多日未见,想念的很,我带林姐姐到去罢?”见贾母点头答应了,两人便忙告退出来。 黛玉便问探春道:“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故?”探春忙道:“你可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这话了,她老人家正不自在呢。前儿因闹出袭人这事来,老爷生了一场大气,然后便常叫环儿与兰哥儿出去见客、考校学问。大嫂子又托娘家请了一位先生来坐馆,二嫂子那里也给荃哥儿请了蒙师,只有二哥哥在家躺着不上学。” 黛玉听了只道:“宝二哥不爱读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老太太也犯不着生袭人的气,到底袭人怀着她老人家的曾孙呢。” 探春便笑道:“原先环儿、兰哥儿都不出彩,老太太自然不急,如今可不同了。原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这些日子也急着打听起来,偏不知是谁传了出去,说袭人怀的这个孩子有福气,二哥哥是因有这孩子病才好了。这话一说,哪还有好人家乐意嫁女儿进来?老太太不免疑心是袭人家里放出的风声,已生了几天的气了。” 黛玉听说袭人遭遇,心中感慨,袭人已开了脸升了姨娘,竟还得寸进尺,要操纵宝玉的婚事,实在犯了忌讳,贾母不处置她,恐怕也是暂且顾着她肚子里的孩子罢了。探春还接着说袭人做姨娘后如何自矜身份,比先前更贤惠起来,正说话间,姐妹两人已到了门口,这才住了嘴。 一进院门,只见院里静悄悄的,黛玉、探春便直往宝玉正房去,不想刚到门口,便听得里头宝玉笑道:“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又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笑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 黛玉一听这话说得暧昧,便忙停住步子,又拉住探春。探春也听见了,便示意后面跟着的雪雁、侍书等丫鬟收声,然后拉着黛玉绕到东边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歪在床上,宝钗的丫鬟莺儿坐在床边打络子。又听宝玉央求莺儿道:“好处在哪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幼茶”,“pinee沐”,“墨蕊冰荷”和一个名字不显示的读者投了营养液~ 么么哒~ 莺儿这话是原著里的,我真的觉得超级暧昧,贴身丫鬟说自家姑娘有“世人都没有的好处”,这个就很让人想入非非了,宝钗本来就肤白貌美,这“模样儿还在其次”,那得是什么好处啊?原著里后来宝钗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往下~流~的地方想了~o( ̄┰ ̄*)ゞ 正文 第62章 再战怡红院副本 探春原是怕宝玉在房里调戏丫鬟, 撞进去恐不好看, 却又听得话音不像是宝玉自己房里的那几个, 因好奇是谁的丫鬟这般不尊重, 便拉了黛玉去窗边往里张望。见是莺儿, 不免心里暗啐了一口,如今王夫人失势,探春也不顾忌宝钗的面子,于是只等着听莺儿能说出什么好处来。 里头莺儿听宝玉问,便笑道:“我告诉你, 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宝玉忙道:“这个自然的。好姐姐, 你快说。”然后莺儿便道:“你不知道,我们姑娘身上带有奇香的。” 宝玉一听, 拍手笑道:“这我怎么不知道,是宝姐姐那冷香丸的香气不是?”莺儿便道:“原也只当是那丸药的香气, 后来才发觉姑娘是肌肤生香。我们姑娘从不用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但每日换下的肚兜、小衣,乃至中衣上都有香气,你说奇不奇?” 宝玉便赞叹道:“这不枉称一句‘香汗淋漓’了。怪不得他们拿宝姐姐比杨妃,当日李太白有诗赞曰:‘一枝红艳露凝香’, 想来宝姐姐异日出嫁,也是‘**巫山枉断肠’的。” 外头黛玉、探春二人听莺儿说起肚兜小衣时便早皱起眉来, 又见宝玉说得越发香艳,再听下去,还不知他能说出什么来。于是黛玉忙假意咳嗽一声, 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伺候的人呢?” 房里宝玉、莺儿听见,便都住了嘴,见黛玉进来,宝玉还笑着招呼她道:“好些日子不见林妹妹了,妹妹请坐,麝月她们是叫我打发去吃饭了。”又向探春道:“三妹妹也来了?” 探春方才不过一时好奇,才站住听一听,不想倒听见了那样的混话,一时有些羞恼,听宝玉问她,她也不答,自寻了个椅子坐了。宝玉不明所以,黛玉却知道探春不好意思,便忙接了宝玉的话茬儿道:“听说二哥哥病了,我自然该来探望的,再者,也要贺一贺袭人姐姐。” 宝玉便道:“多谢妹妹记挂着,我已是大好了,等一会子麝月、秋纹回来,打发她们去叫袭人过来就是了。” 相互客套几句,黛玉便没什么话可说了,到底是她使法子害宝玉病了一场,虽然是为自家老父弱弟,此时见了苦主,心里难免愧疚。因此不愿再提宝玉之病,只看向莺儿道:“这是做什么呢?” 莺儿笑道:“宝二爷命我打几根络子来的。”说着,将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给黛玉瞧。黛玉就着她手上看了一看,赞道:“这花样好看,你也真是手巧,怪道二哥哥要烦了你来打。” 探春这会子气也消了,听黛玉如此说,也过来看,因笑道:“这不是与上回你给我打的络子一样的?”莺儿道:“正是呢,宝二爷说就是三姑娘带的那个花样好看,特特叫我打一条的。” 正说着,忽然听得外头侍书道:“宝姑娘来了。”一语未了,只见宝钗摇着扇子从门外进来,笑问道:“打什么呢?”宝玉忙让坐,莺儿又将手里的络子比给她瞧,道:“是攒心梅花。” 黛玉、探春见了宝钗,不免又想起方才莺儿同宝玉所说的话来,都觉有些尴尬。宝玉倒若无其事,只问宝钗道:“宝姐姐不是刚跟了老太太、姨妈去吃饭的,怎么又回来了?” 宝钗听他这样问,也不恼,只笑道:“你看看都过了多久了,早就吃完了。”然后又说莺儿道:“这有什么趣儿,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然后宝钗又给宝玉出主意,说该配什么线、什么花样,黛玉、探春二人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其实宝玉身上的衣饰本该由袭人等来操心,如今宝钗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看在黛玉、探春眼里便是做了宝玉妻妾该做的活儿,来管他的衣裳首饰。再加上莺儿方才有意引逗宝玉,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谁还看不出来。黛玉倒还罢了,探春却只管冷笑,看不惯宝钗这番作态。 倒是宝玉恐怕冷落了黛玉,又来搭话道:“妹妹这络子也好看。”莺儿听说,也看过来,认了半刻,也认不出来是什么花样,因说道:“林姑娘这络子的花样我从没见过的,好姑娘,这叫什么名儿?” 黛玉身上挂的却是晴雯仿着绛珠绦子新编出来的一条络子,里头络了一颗青金石的大珠,正配着今日身上穿的品月色勾莲纹暗花纱袍。此时见问,便道:“这是晴雯新想出来的花样儿,我也不知叫什么。” 宝玉听说晴雯的名字,不由触动旧事,有些低落起来,黛玉自然是向着晴雯的,看他这样,又添了一句:“二哥哥若是喜欢,下回我带了晴雯来,也给你打一条?” 宝玉听了更不自在,宝钗见宝玉垂首不语,也知道他是因晴雯不痛快,便劝道:“这络子打不打也罢,终究不过是小巧玩物,宝兄弟不犯在这上头用心,有这功夫,也该做做正经学问,以图将来立身扬名才是。” 往日宝钗也曾劝过这样的话,宝玉从来只管抬脚就走,不听她劝。今日因病在床上走不得,便扭头翻身往里去躺着,不理宝钗。宝钗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这样,面上便有些讪讪,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 说到这话黛玉却又是向着宝玉的了,宝钗如此说,不过是为她自己的前程要宝玉上进而已,却并不在意宝玉心中所思所想。故黛玉又开口驳宝钗道:“宝姐姐此言差矣,什么是正经学问?照宝姐姐方才的话说,只有能立身扬名的才是正经学问?如此说来,历朝历代文人字画,都不是正经学问?” 宝钗听了忙道:“那怎么一样?我只说宝兄弟在衣饰上用工夫是不务正业。” 黛玉便道:“这话妹妹也不敢苟同。难道这世上只有立身扬名的‘正业’要紧?照姐姐这么说,这世上也不该有绣娘了,没纹饰也一样穿;也不必赏鉴书画了,有什么用?更不必习字了,写得难看些也不耽误人看;乃至诗词也不必工了,只说白话也能明白意思。古今文人意趣都成没用的了。” 宝钗听黛玉如此说,忙要辩解,又被黛玉打断道:“便拿二哥哥来说,姐姐只看二哥在衣饰上用心,怎么没看见他品味高雅?这心用在衣服上是俗些,如四妹妹那般作画在纸上便是雅事。只要格调不俗,是真名士自风流,连我爹还亲自给我画扇面呢,耽误他做学问了不成?” 黛玉抬出林如海来,宝钗便是有话说,也不好说了,一时被噎得满脸通红。宝玉听见这一番话,忙又翻身起来,说道:“林妹妹果然立意不同。只是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不幸生成这须眉浊物,比不得闺中女儿清净洁白。宝姐姐若要说正事,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宝钗刚被黛玉驳了一通,宝玉又这样明说要赶人,又是当着黛玉、探春的面,气得脸上都紫涨起来。黛玉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探春开口说宝玉道:“林姐姐几句话,二哥哥你倒越发得了意。你论书法比不上我,论画比不上四妹妹,林姐姐说你格调高雅,不过是客气罢了,你还有理了。” 宝玉便笑道:“正是这话,我是最无才的,还得劳三妹妹的高雅来携带携带,才比外头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强些。” 正说着,麝月、秋纹等吃毕午饭回来了,都笑向黛玉问好,又到东厢去叫袭人过来。众人说起旁的事来,宝钗面上才渐渐缓了神色。少时袭人到了,黛玉便笑道:“袭人姐姐大喜。” 袭人忙道:“这可不敢,姑娘折杀我了。”黛玉便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好嫂子,我还给你带了贺礼呢。”一旁雪雁听如此说,忙递上一个剔彩宝相花小圆盒,打开看时,里头是一对银镀金镶米珠双喜簪,袭人便忙道谢,又命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丫头上来接了。 黛玉原也只是为着面子上过得去,才顺手给袭人备了礼罢了,不想袭人抬了身份,竟摆起架子来,自己连手都不伸了,事事都命小丫头去做。黛玉见此便有些不喜,只是到底是宝玉房里的人,终究与她无干,皱了皱眉也就放下了。倒是宝钗又嘘寒问暖,催着袭人回去好生静养,袭人就顺势退下了。 黛玉见宝钗这般做派,又是惊奇,她虽久不上门,也知道宝钗与袭人一贯不和,明面上勉强能搭几句话,私底下互相都说不出好听的。因又看向探春,探春见她看过去,便偷偷使眼色,道:“林姐姐到我那里坐坐去?” 黛玉刚要答应,忽又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连忙命让进来。黛玉便笑道:“这傅二爷又是何人?二哥哥不是素习最厌那些愚男蠢女的,今日却为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 探春便道:“林姐姐不知道,傅二爷倒不如何,只他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的,也是个琼闺秀玉。二哥哥懒怠见这些婆子,却恐薄了人家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禾花鱼”,“步步殇”,“dios”,“汉服紫苏”,“陌鸢”,“戴草帽的蜘蛛”,“墨蕊冰荷”灌溉营养液~ 么么哒~ 感谢梧桐雨都市扔了1个地雷~ 爱你~ (づ ̄ 3 ̄)づ 今天晚上22:28加一更~ 敬请期待~ 其实本来昨天就应该加更的,但是因为我最近腰酸背痛的,再加上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所以昨天去跳了一个多小时的健身操,就没码完一章~ 所以就放到今天来加更啦~ 正文 第64章 傅氏定亲 那官媒甫一上门, 黛玉还当是给林珏说亲的, 只道:“珏儿还小, 家里还未曾考虑他的婚事。”那官媒婆忙道:“老身此来, 并不是为了给贵府少爷说亲。” 黛玉一听便奇了, 问道:“不为珏儿,难道是为我来的?这不大合规矩罢?虽说家母已逝,但父亲尚在,我的婚事该请父亲做主才是,怎么来与我说?” 那媒婆忙笑道:“也不是为着姑娘, 而是为着林大人的婚事来的。” 黛玉听了大吃一惊, 好悬没把手里的茶盏掉地上了,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这是向林如海提亲来的,那媒婆还说:“原也不该来打搅姑娘, 只是听闻林大人是最重女儿的,所以那家先打发我来,为的是先问问姑娘的意思。” 黛玉一听便知她是胡扯,若要向林如海提亲,按理说也该由贾母这样的姻亲长辈来提, 或是由外头相熟的同僚先向林如海暗示一番,探探他的意思, 哪有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上门的?想必是这家门第不高,说不动有身份的高门显宦来提亲,行事才如此粗疏。 黛玉心下思量间, 那媒婆嘴里仍滔滔不绝,说黛玉应体谅林如海孤苦,续娶一房好照料他等语,又说那家姑娘如何才貌俱全、行事大方,说了足足有一刻钟。偏这日钟嬷嬷往恪靖王府去了,黛玉跟前只有丫鬟们服侍,见说起亲事来都不好出言的。直至黛玉实在听不下去了,亲自开口道:“父亲是否要续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若他家果真有心,就请与家父去说。你也不必再跟我夸他家如何,倘或说出名姓来,往后若是不成,倒伤了和气。” 说毕,就伸手拿了桌上一个玛瑙小茶盏来啜饮。那媒婆见黛玉不肯点头,又端茶送客,也是无法,不好再说,便只说下回待林大人休沐时再来,然后告辞家去了。 黛玉这里晚间便向林如海提了一句,说有人来提亲,林如海听了苦笑道:“怎么都找上门来了?”黛玉听这话里有缘故,忙问:“怎么?外头也有人来说亲不成?” 林如海便假意瞪她一眼,道:“一个姑娘家,说起亲事来也不脸红。”黛玉笑道:“我在爹面前还装什么?再说又不是给我说亲。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林如海如今面相年轻许多,难免就有人家打上了他的主意。当时闺中女儿多是十四五岁订亲,到十七八岁再完婚。其中有命运不济、未婚夫早丧的,或是眼界高耽误了的,或是如傅家一般要结姻高门的,婚姻上便有些困难。林如海乃是一品大员,嫁过去就是一品夫人,虽然是做继室,但原配只留下一子一女罢了,继妻若能生养,也不愁分不着家产。更别说林如海相貌俊逸,又才名显扬,只冲他这个人,嫁过去也不亏,相较之下,年纪大些也无妨了。 因此这些日子属实有好些个同僚向林如海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续娶之意。林如海早已烦不胜烦,今日又听说找上门来跟黛玉提,他便说道:“玉儿也不必忧心,为父去拒了他们,不教人再来找你说事儿。” 黛玉只笑道:“我也不是忧心,爹若有续娶之意,多个人照顾您也是好的,不续娶也无妨,我姐弟两个自然孝敬您。总之都看您的意思,娶不娶您自己说了算。” 林如海便道:“为父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况且白白给你和珏儿添了个长辈,又不免诸多内宅算计。我如今有许多公务要忙,连教养你们尚且不得空,何苦再自找麻烦?”于是几日后官媒再来,林如海便婉拒了,只说自己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无意续娶。如此也不伤女方的颜面,那些人家虽然惋惜,也只得罢了。 这其中就有贾政门生傅家傅二爷,他妹子傅秋芳已二十有三,搁旁人家里孩子都满地跑了,她的婚事还没着落。那官媒便是傅家请的,只是果断被拒,又听说林大人决意不再续弦,不免大呼可惜。傅家素日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见林家攀附不成,贾母又邀了傅秋芳去玩,便回心转意,又只往贾家使劲儿了。 故过了几日,那傅秋芳应邀到了贾府,也是言语大方,行事妥帖。她毕竟年纪长些,比宝钗之稳重又是不同,宝钗与薛姨妈看在眼里,不免疑心是为宝玉相看,虽然傅秋芳年纪大得多了,但好歹是官宦人家,便是傅二爷官衔只有六品,也比薛家薛蟠强出许多,因此薛姨妈母女难免忧心起来。 凤姐那里却当是贾母偏心二房,要给长房添堵,趁着她卧床养胎之机,塞人过来,一时也起了疑,还未见人,便对这傅秋芳有些不喜。唯有宝玉乃是仰慕已久,又惯会作小服低,把傅秋芳哄得满心欢喜,只当是因宝玉有意于她,贾母有心成全,便同宝玉更亲近起来。 贾母这里却是为着二房考虑。王夫人禁足后,二房就没人拿得出手了,李纨是寡妇不好出门交际的,探春是闺阁女孩儿,能做的也有限。便是为宝玉订亲,宝玉今年才将将十三岁,少说也得过了两年,满十五岁才好成亲。如此一来,倒是贾赦当日的气话更有道理,为贾政纳一门出身好些的妾室,勉强也可支应了。 因此贾母邀了傅秋芳来,乃是为贾政相看,可叹傅秋芳还不知道,在贾府小住两日回了家,还满心惦记着宝二爷。待她哥哥来说将她许给了贾二老爷做妾时,还不敢相信,只说是媒人弄错了,亲自跑到外头问了媒婆,连问了三四次,方信了真。于是又大哭大闹起来不肯嫁,骂她哥哥卖了妹子求富贵,那媒婆听得真真的,回头就告诉了贾母,叫贾母也添了三分郁气。 傅二爷倒也有些委屈,他原也不肯同意妹子做妾,不然早将妹子嫁出去了,何至于蹉跎到如今。只是媒人来说,正室王夫人潜心礼佛不管事,傅秋芳一进门就能管家的,且将来贾政可得袭爵,待王夫人去了,就把傅秋芳扶正,袭了诰封。傅二爷又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也怕推了这门亲事得罪了贾家,踌躇了一阵子,终不免点头同意了。 傅秋芳闹了几日,又要上吊,又要绝食,最后也服了软。一来傅二爷已答应了,她若不嫁,就葬送了哥哥的前程;二来实在也是找不着更好的亲事了,她这个年纪,若要高嫁,不是填房就是妾室,她自己心里也是明镜儿一般,不过是因先前宝玉温柔小意,把她迷惑了,生出妄想来。此时细想也明白,贾府里现还住着一个端庄大方的薛姑娘,又怎么轮得到她? 傅秋芳答应了,傅家便操办起来,贾家也发了请帖。只是纳妾到底不比娶妻,排场便小了许多,日期便定在下月,也不须精心准备,只给几家姻亲发了帖子,并不大办。黛玉这里接了请帖,倒有些感慨,上回去贾家,贾宝玉还恐怕薄了傅秋芳,连她家的婆子都叫进去见,这回傅秋芳竟成了他的庶母,也是造化弄人了。 黛玉心里叹了一番,也就丢开了,只预备贺礼,草拟了单子,不过是衣料首饰等物,只要捡红的,名字喜庆些也就是了。然后又命人去库房里取来挨个验看。看了半日,忽瞧见一对金托珊瑚软镯,乃是用金累丝镂空结与大红珊瑚珠间错而成的,黛玉因赞道:“这对镯子好,原先我怎么没瞧见?” 宜笑是管簪环首饰的,便上前笑道:“这是上回王家姑娘说的那‘宝源九金’的手艺,姑娘原说命他家做几件东西来瞧瞧手艺如何,后来老爷病了,就混忘了,别说姑娘没瞧见这几件东西,连我也没见过呢,只单子上记着。” 黛玉听了,便命将单子上所列之物皆取来看,见样样都雕工精致、式样新巧,便道:“明儿叫他家的人过来,再做几件东西。”宜笑便奇道:“姑娘常日家总嫌沉不爱戴,连这些簪环里都有大半是没戴过的,好些小件儿都便宜了我们,还要做那许多干什么?” 黛玉便笑道:“我虽不爱戴,见了做得精巧的也喜欢啊。且如今与各家姐妹交情渐渐深了,我便想自己琢磨些花样儿,做几件首饰,单赠那些入了诗集的名媛闺秀,往后一戴出来,互相便知道了,也更亲香些。” 众丫鬟也不笨,听了都忙赞好,道:“姑娘这样一来,得了赠礼的小姐们相互间更觉亲近,没得的也要想法子,不然就不是这圈儿里的人,想来往后想巴结姑娘的人更多了。” 黛玉听了失笑,道:“我又不是图她们巴结,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于是命雪雁铺纸,自己琢磨花样儿,雪雁等便围在一旁出主意。晴雯在黛玉身边伺候久了,也不似先前那般生疏,此时也出言道:“姑娘想的花样儿好看又新鲜,自己不戴岂不可惜了?不如画一份儿交给我,我给绣到衣料上去,穿着才好呢。” 黛玉一听也觉这是个好主意,便给晴雯也画了几张花样儿,又命取布匹来,晴雯几个便嘀嘀咕咕地商议该用什么线、什么颜色,在那布料上画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远韵纤薄”,“我是忧郁= ̄w ̄=”,“汉服紫苏”,“夏之雪”,“戴草帽的蜘蛛”,“我爱818”,“angel_2000sh”,“carey1109”,“华丽丽的小叮当”,“岳涵川”,“我和桃花互看三千里”,“陌鸢”灌溉了营养液~ 感谢游手好闲妞又投了手榴弹~ 爱你们么么哒~ (づ ̄ 3 ̄)づ 也感谢大家昨天帮我评论,把负/面/评/论压下去了,爱你们~ 我努努力这两天加一更~ 关于傅秋芳的婚事,大家都猜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文 第65章 湘云遭退婚 林珏下了学后到黛玉这里, 见黛玉正画花样子, 便问:“姐姐又要做什么新玩意儿?”黛玉就将贾政要纳妾等前因后果说了, 林珏听说这件事, 不由皱眉道:“外祖母家行事越发倒三不着两了, 纳妾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自家摆两桌也就罢了,还支会亲戚,谁乐意去给他家的小老婆捧场。” 黛玉便道:“也不好这么说,傅家姑娘毕竟有个当官的哥哥,究竟与寻常妾室不同, 多给些颜面也是有的。”林珏只管冷笑道:“那又如何?能将自家妹子送去做小妾, 可见也不是个好的。这也就是亲舅家,若是旁人家, 我必没好话的。” 黛玉听了,无奈笑道:“你这两句也不是好话, 罢了罢了,你若实在看不惯,就别去了,到那天只说上学就完了,我去应应景也算给了面子。” 林珏还道:“姐姐去也要当心, 千万远着宝二哥。”黛玉笑道:“这是自然的,我从来也没与他亲近过的, 况且他身边时时有宝姐姐云妹妹,我去作甚?不过看在他是表哥的份上,免不得闲话几句而已。”因又问:“你怎么又说起这话来?” 林珏道:“是前儿卫大哥私下与我说的, 忠靖侯府这些日子不是四处相看?卫大哥家里便有意为他结亲史家姑娘,原已是庚帖都换过了,要下定礼了。那日偏他娘与他提了一句,说已给他定亲了要他收收心,他一问,听说是史家长房的那位姑娘,死活不同意。姐姐不知道,宝二哥常日家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总说他的宝姐姐、云妹妹如何如何好,我们这些与他相熟的都是听见过的。原不过听了就罢了,有那促狭的还附和着赞几句,但要娶进门谁还肯啊?卫伯母见卫大哥不肯,自然也去打听了一番,然后亲自上门去退了亲。有卫家退婚在先,旁人自然也都不肯结亲的,史家姐姐的终身岂不是被宝二哥给耽误了?” 黛玉这里听林珏给她八卦,湘云那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一向不拘小节,可也知道婚姻大事关乎终身。忠靖侯夫人强命接了她回来,她纵不舍宝玉,却也无法,听说正经相看起来,倒也打起精神跟忠靖侯夫人出去做客。不想眼看着就要定下,忽然卫家来退了亲,虽然嘴上只说卫家公子算了命不宜早娶这等借口,忠靖侯夫人岂能不知其中另有缘故? 到外头一打听,就有些不好的话了。不但宝玉曾在外头乱说,贾府的下人婆子也有嘴碎的,如今管家的李纨是个佛爷,探春又是闺阁小姐,自然弹压不住,不免传出去好些内宅秘闻。忠靖侯夫人听了火冒三丈,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刚定了亲还未嫁呢,就传出湘云名声不好,生生给拖累了。于是把湘云叫到跟前训斥,湘云一听卫家是为着她名声不好而退亲,也是又气又愧,又听忠靖侯夫人说她,便哭了起来。忠靖侯夫人见她哭了,恨声道:“你还有脸哭!做出这样的事来,史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虽然气得咬牙切齿,过后忠靖侯夫人还得用心给史湘云找人家,不然就是苛待长房遗孤了。且史家乃是大族,现有十房都在京居住,湘云这事不掩过去,阖族上下未嫁女的婚姻都要受连累,族中长辈哪里肯答应?故只得忍了气,再去为湘云张罗婚事。 史家的几位姑娘倒还不知此事,忠靖侯夫人治家谨严,没人将这等涉及私情之事说与闺中小姐听。因此她们听闻湘云被退了亲,还颇安慰了几句,又拉她一起玩笑,只是湘云长住贾家,与本家姐妹久不见面,到底有些生疏。 史家大姑娘湘霓乃是家中长姐,见湘云尴尬,便取了一本诗集与她搭话道:“妹妹一向才思敏捷,在姑祖母家里与她家几个姐妹一处切磋着,想必更进益了。这《名媛集》乃是集了各府小姐所作的诗词,想来妹妹的名号也是在上头的了?不知是哪一位?” 湘云一面接了过去,一面诧异道:“我从未听说有这么一部集子,也没什么名号。”翻了一翻,又忙赞道:“竟果真都是好诗,好姐姐,你从哪里得了这诗集?这些名号又都是谁?” 湘霓是同黛玉有些交情的,原只当湘云在黛玉的外家住着,必定也是知道的,不想竟毫不知情。此刻见湘云来问,她便笑道:“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好告诉你。你翻开头一页瞧瞧,我们约定了的,谁也不许将姐妹们的名号向外头说去。妹妹若也有心展才,不妨将诗作给我,我帮你送去。” 湘云一听大喜,忙回思自己往日所作诗词,又与湘霓要了这诗集回去细细品评,一时竟将退婚的悲愁解了好些。 却说黛玉这里次日叫了宝源九金的人来,乃是掌柜之妻何氏,专管与各高门贵女打交道的。黛玉先命将昨日那副软镯取来,问是谁的巧思,又考问了几句工艺,那何氏答得井井有条,黛玉才命将自己所画的花样子拿来,递与她道:“瞧瞧这几件,可做得吗?” 那何氏忙接了过去细看。里头颇有几件是黛玉仿着前世见过的珠宝首饰的款式,添了现下时兴的纹样画出来的。还有直接取材自惜春的画作的,惜春如今时常练习着,画技娴熟许多,尤擅工笔的花草虫鱼。黛玉便捡出几幅出色的来,取其中的蝴蝶、蜻蜓等草虫,预备做几件簪环钗钏,单给三春送去。 何氏看了一回,挑出几张来,道:“草虫那几件容易,往常我们也曾做过类似的,但姑娘这几张花样儿却十分精细,只怕雕工上要费些工夫。”黛玉听了笑道:“且先做两件来瞧瞧,总归我也不急,若是哪里实在难些,略改一改也使得。”何氏听了忙道:“如此我回去就叫他们现做去,尽快给姑娘送来。”然后又奉承了几句,方告辞出去了。 没几日果然何氏又上门来将首饰送来了,黛玉看时,见做得精巧,又不失了本来的韵味,便夸赞起来,又命给赏,何氏便推辞道:“这原是应该的,不敢要姑娘额外的赏钱。姑娘画的就好,我们不敢居功。” 黛玉只当她是客气奉承,执意要给,那何氏便道:“这个实不敢收,再者,我们还有事求姑娘的。”黛玉听了奇道:“什么事要求我?说来听听。” 何氏道:“原是我们家那口子见姑娘命做的这几件钗钏式样新巧,便起了想头,催着我来问姑娘,可否容我们店里仿着姑娘这款式做些,摆在店里卖去?姑娘若忌讳,我们也不敢造次。” 黛玉未曾想到这宝源九金的掌柜竟如此头脑活络,思忖了一番,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里头有几件是我要拿去送人的,不可重了,或是回去把我订制的与你家店里卖的刻上不同的戳记,区分开来,以后就知道了。” 那何氏也不曾想到黛玉这般好说话,忙行礼道谢,又说:“姑娘往后若有要做的玩意儿,只管吩咐我们。”黛玉笑道:“你家做得好,我自然还要寻你的。”到底又命给了赏封,然后方叫丫鬟送了她出去。 那何氏一走,黛玉便告诉老汪管家的女儿红隼道:“回去跟汪管家说,去打听着这宝源九金是谁家的本钱,看能不能入一股。”红隼忙应声道是,又说:“他家果然有些本事,手艺好,眼光也好,拿着姑娘想出来的花样子他赚钱,也算是想绝了。” 黛玉便笑道:“可不是?到底是我想的样子,难道就便宜了他去?只是计较起来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不如参上一股,他赚了就是我赚了,也不算白费了心。” 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吩咐杜若道:“这笔进项若有了,就专用来贴补印诗集的花用,也是用到地方了,账目上也记得清爽些。”杜若也忙答应了。 那老汪管家得了黛玉的话,便去打听,原来这宝源九金乃是乐善郡王母家的本钱。乐善郡王如今为皇帝修书,林如海还赠了他好些孤本,所以听底下人来禀说林家有意参股,他便爽快同意了。又因他与恪靖同龄,兄弟二人十分亲近,也顺便使人去问了恪靖一句:“缺不缺银子使?可要也入一股赚些零花?” 恪靖是实权王爷,自然不缺钱,只去谢了乐善郡王的好意,又问他:“哥怎么忽地想起这个来?”乐善郡王便将缘故说了。恪靖听说是林家,便奇道:“这可不像是林大人的手笔,哥你知道他家为何要入股吗?” 乐善郡王道:“底下人说是林家的姑娘去订做首饰,见做工好才有意参股的。他们还要了林姑娘画的式样去做簪环卖的。”恪靖听了,心里琢磨一番,道:“前些日子宫里吴贵妃还抱怨说造办处不经心,呈上去的东西不像样。虽然她是冲着皇后去的,到底皇兄也发了一通火,如今既然林家姑娘想出了新鲜款式,咱们不如同林家商议一番,要了来给造办处送去,免得吴贵妃总拿簪环用度说事儿,也好给皇兄解解烦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流袖提笔”,“暖暖的被窝”,“戴草帽的蜘蛛”灌溉营养液~感谢5052465、我爱818、千山、汉服紫苏扔了地雷~么么哒~ 本来说要加更的,但是昨天生了一场气,没码完,所以改天再加更,实在不好意思,希望大家谅解~ 爱你们~ 么么哒~(づ ̄ 3 ̄)づ 正文 第66章 初见 乐善郡王听恪靖郡王说要去林家, 笑道:“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跟林小弟说一声也就完了, 犯不着当作一件正经事拿去跟林大人说。” 恪靖是要借此到林家套套近乎的, 听乐善如此说, 便道:“哥也不用去,只我去看望钟嬷嬷时顺便提一句就好,不然往后若要再用人家想出来的款式,又得再去说一遍。” 乐善郡王听了也点头,道:“既这么着, 你就去罢, 只是林大人是出了名的疼女儿,你说话客气些。”又问:“钟嬷嬷怎地还在林家, 你原不是说要接了她到王府奉养的?” 恪靖原是如此想的,只是钟嬷嬷舍不得黛玉, 但如今他有心与林家结亲,反觉着钟嬷嬷在那边更好,所以也不提这话了。这会子听见乐善郡王问他,只笑道:“嬷嬷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人,不愿靠着那些年的情份来投我, 只说在林家过得挺好,这叫我也无法。” 兄弟两个闲话一回, 至晚方散。次日乃是休沐日,恪靖便坐上轿子往林府去。偏这日林如海出门会友去了,只黛玉、林珏姐弟两个在家, 正在书房里习字,听说恪靖王来了,林珏忙出去见,黛玉这里钟嬷嬷便道:“今儿老爷不在家,少爷出去接待,恐怕要将王爷请进书房来的,姑娘不如暂避一避。” 黛玉想了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便道:“那咱们就往园子里去罢,到临池别馆小书房那里,今儿太阳好,把小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于是带着人去了,雪雁等指挥小丫头们晒书,黛玉便命人搬来一张斑竹小榻,安置在池边树荫下,自己倚在榻上,随手取了一册诗集来读。 林珏出去同恪靖寒暄几句,因顾忌着黛玉在书房里,便不把恪靖往书房里请。又听说恪靖要见一见钟嬷嬷,林珏便道:“嬷嬷在姐姐那里,我使人叫去,咱们也不必在此等着,不如到园子里游玩一番。” 恪靖听了笑道:“这更好了,贵府的花园可是驰名京中的,今日是我有幸了。”林珏忙道:“不敢不敢。”谦了几句,然后便命人到书房去告诉黛玉,请了钟嬷嬷出来,自己陪着恪靖向园中去。 去书房的下人自然没找着黛玉,听说去了园里,急忙回来禀时,林珏与恪靖也早进了园子。园中景致也多,要找也没处找去,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得盼着两拨人碰不到一起。 林珏还不知道,直引着恪靖往莲池边行去,口中还说:“王爷今儿来得巧,再过两天冷了,就只得赏残荷了。”二人一路说笑着,绕过假山,穿过水榭,忽然恪靖就停住了步子。林珏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头过了小石桥,就是临池别馆,好些个丫鬟在那里晒书。林珏一眼就看出都是黛玉身边伺候的人,又见黛玉正倚在池边小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心下大惊,也不及去想为何黛玉不在书房,就忙转身挡在恪靖的面前。 林珏今年不过十一二岁,恪靖却已有十七了,身量高出好些,林珏去挡他又如何挡得住?反教恪靖猜着了是林姑娘在那里。定睛细看去,只见隔着一弯清溪,十数个少女在那里说笑嬉闹,其中虽不乏美人,却独有榻上读书那一位令人见之忘俗,见了她,眼里就再看不见旁人了。恪靖一时呆住,心里冒出一句李太白的诗来,脱口而出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林珏一听就恼了,登时撂下脸来,问道:“王爷你说什么?”他这一高声,黛玉那里也听见了,众丫鬟见有生人进来,都忙起来挡到黛玉身前,钟嬷嬷便忙道:“这是恪靖郡王来访,还不快行礼?” 恪靖到底是皇族郡王,既然已是撞上了,黛玉也不能装没看见就避开,于是也忙下了榻,过来行礼。恪靖刚被林珏抓了个现行,此时正面上作烧,见黛玉来行礼,忙道:“免礼免礼。” 黛玉依言起身,再一抬眼,正与恪靖的眼神对上了。恪靖见黛玉看他,更觉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忙强自镇定,目光却往莲池那边溜过去,不敢看黛玉。黛玉见他与林珏两个都脸红,还当是热的,便说林珏:“如今虽已是夏末秋初,日头也毒的很,你又请王爷来园子里逛什么?不嫌热得慌?” 恪靖是不好意思,林珏却是气得脸红,又不能将方才听见的话说出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听黛玉问他,只道:“哪里热了?一点儿都不热。” 黛玉见他话里像是赌气似的,以为是当着恪靖郡王的面,林珏嫌被她说了没面子,便笑道:“不热你脸上那么红?从小你就是最不耐热的,还嘴硬呢。既然走到这儿了,就去小书房里坐罢,那里临着水池凉快,我再去给你做两个冰碗好不好?” 林珏虽心里不爽,也不能冲着黛玉撒气,便点头答应了。至于恪靖,听见黛玉说话便酥了一酥,说的是什么也没反应过来,林珏说:“王爷请。”他就抬腿跟了去,连原要见钟嬷嬷的事也忘了,还是黛玉提了一提,道:“嬷嬷既与郡王是旧相识,还劳嬷嬷在这里,我去小厨房。” 黛玉说完就行礼告退了,她是根本没往歪里想。恪靖郡王虽生的俊朗,但林如海、林珏父子都是出了名的好相貌,便是亲戚家的贾琏、贾宝玉,也都眉清目秀,黛玉见惯了,并不觉如何。况且恪靖脸上红着,黛玉也不好总盯着人看,怪没规矩的,所以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恪靖却是过了好一会子才将面上的红色压了下去,又自悔方才举止失措,唐突了人家姑娘。再看林珏神色不豫,命人上了茶就不再说话;钟嬷嬷在一旁,面上又是一副欣慰之态。他便更加尴尬起来,也没话说,只得端了茶来掩饰。 少时外头进来两个丫鬟,手里各自捧着一个剔犀云纹菱花式盘呈了上来。恪靖看了过去,只见漆盘里又是一个白釉印花缠枝莲纹盘,上面堆满了冰,冰里埋着一个透明玻璃戗金蕉叶纹盖碗。揭开看时,里面却只是一碗酥酪,其上盖了绿豆、红豆与各色水果小块。林珏虽然不乐,也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便出言让他道:“家常细点,不值什么,只取其凉意,聊以解暑,王爷请尝尝?” 恪靖便尝了一口,然后笑问道:“这是添了蜂蜜不是?”又夸做得好,林珏听了越发不快,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低声说了一句:“我姐姐特地为我做的,自然是好的。”言下之意,这又不是给你恪靖做的,别想歪了。 恪靖见他仍在赌气,倒好笑起来,有意说道:“前儿在宫里,晌午用膳时林大人请了我一餐,也是颇具风味啊。”林珏被他一激,方觉出自己那两句话显得稚气了,于是也敛去怒色,笑道:“不过是家乡菜罢了,王爷若喜欢,寻两个江浙出身的厨子也就是了。” 他不提黛玉,恪靖自然更不能提,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对方有些不顺眼。恪靖心道:“咱们也算有交情的,你何至于这样防我?难道我堂堂郡王还配不上你家不成?”林珏想的却是:“我拿你当好哥们儿,你却觊觎我姐姐,还说出《长相思》的诗句来,就算你是王爷也不行!” 两个人都憋着气把酥酪吃尽了,然后恪靖意思意思地与钟嬷嬷问候了几句,就告辞走了。林珏也不甚留,送了他出去,便赶忙回来寻黛玉道:“姐姐可吓着没有?” 黛玉奇道:“这哪能吓着?不过是无意碰上的。”林珏便冷哼道:“这可未必。”黛玉听他声气儿不比往常,便安抚他道:“这是咱们自己家,原是我要到园子里去的,又不是谁拉着我去的。再说碰见了也就碰见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好端端地你怎么较起真来了?” 林珏本是有些疑心钟嬷嬷的,听黛玉说是她自己要去园子里,才消了疑心,见黛玉不以为意,他便也不再提,只自己暗暗防备而已。 却说恪靖到林家去了一趟,倒把正经要说的事儿给忘了,一门心思都落在黛玉身上。回到王府,自己回思一番,只悔当时不该脸红,不知林姑娘要把他想成什么样,因问王太监道:“往日钟嬷嬷来时,可曾提过林家姑娘?” 王太监今日是跟着去了的,见恪靖总算有些开窍的意思,不免心里暗笑,面上也不敢露出来,只答道:“提过,怎么没提过?说林姑娘好来着。” 恪靖便皱起眉来,道:“谁不知是好的,还有什么别的话?”那王太监听他语气急切,也不敢再作怪,忙将钟嬷嬷往日夸黛玉的话都说了。但钟嬷嬷也并非那等不讲规矩的,究竟也没说过多少黛玉本人的事儿,恪靖听了半天,都是有文采、会管家那些套话儿,便挥退了王太监,自己琢磨着寻个什么理由再去林家一趟。又悔不该与林珏赌气,想着哪天给他赔个不是,免得他到林姑娘面前说什么不好听的。如此这般,直琢磨到二更才洗漱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让男女主见上一面了~ 撒花~ 更多的互动还需要男主继续努力~ 正文 第67章 波澜又起 自此往后, 恪靖王去林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还特地去求了皇帝的旨意, 将自己调回户部。皇帝知道他是为着与林如海套近乎, 也忍笑同意了。于是恪靖郡王每日都能寻出些公务, 拿去向林如海求教,执晚辈弟子之礼。林如海本就十分欣赏恪靖这等能任事的年轻人,见他不拿架子,更是高看一眼。又因恪靖也是幼年丧母,林如海不免想到自家的一双儿女, 待他也多了几分亲近。 这日天色渐晚, 外头又下起雨来,林如海便邀恪靖留宿, 道:“看这雨势,一时半刻恐怕停不了, 王爷也莫冒着雨回家,不如就在舍下将就一晚罢。”恪靖便道:“如此多谢大人了,我也懒得回去,回王府里也是独我一个人,还不如在大人府上来得舒心呢。” 林如海听他如此说, 心中也是感叹,便忙命人支会黛玉, 将客房收拾出来,又问恪靖:“郡王这年纪,也该娶亲了, 便是婚事未定,宫里也该先赏人伺候才是,怎么也没有?” 恪靖见提起婚事来,正中下怀,便道:“要那些人作甚?不瞒大人,我自幼在宫中长大,见得多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父皇若不纳这许多妃嫔,也没那些麻烦事儿了。那些女子也是见识短浅,为着谁多得了一根簪子的赏就能斗起来,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也不要什么侧妃、宫女来伺候,只等婚事定下,将来娶了正妃就罢了。” 林如海听恪靖说不愿纳妾,颇觉有些惊奇,只道:“殿下乃是皇族,到底与常人家不同,宫里难道不过问?”恪靖冷笑道:“父皇自然不管,母后也不是多管闲事儿的。至于旁人,都是盯着那郡王妃妾的品级,说什么开枝散叶,开枝散叶有皇兄呢,我一个郡王开什么枝?净是给我添堵来的。我就不要,谁还能把我怎么着?再过几年,待我年纪长些,办几件大的差事,想必就能得个亲王的衔儿,那时更没人能做我的主了。” 恪靖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皇帝广纳后宫是为了皇位延续,他却不必求多子,且只要他拿定了主意,也没人能逼迫他。故林如海心里一时沉吟起来,然后又道:“既这么说,王爷结亲可要慎重了,王妃也需是个扛得起事儿的才好。” 恪靖便笑道:“有我在,谁敢难为我的王妃?宫里不过是年节要去,宫外也只忠顺王比我爵位高罢了,他又不得皇兄看重,认真论起来也不如我。要说管家理事,王府里自有长史主簿,王妃会不会也无妨。故只要人品好也就够了,倘或能眼界高些,不似那等见识短浅、斤斤计较的,就更好了。旁的事若是会,那是锦上添花,不懂也没什么大碍。” 林如海得了此话,方拿择婿的眼光考量起恪靖来,思虑一番,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倒没想过恪靖能不能相中黛玉,在他做父亲的眼里,自家闺女样样都好,是没人看不中的。只是林如海一向慎重,虽觉恪靖是个好人选,却不动声色,还要考察考察他再说。 黛玉自然丝毫不知,正在那里与钟嬷嬷等人闲话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要下到几时,明儿外祖母家办喜事儿可要遭罪了。”钟嬷嬷笑道:“这也没什么,姑娘没见过不知道,纳妾不似正经娶亲那般排场,只要一顶小轿抬了去,也不用拜堂,给正室敬了茶就完了。如今那府里二太太闭门礼佛,说不定连敬茶也免了。” 正说着,林如海那里的人来了,黛玉听来人说完便向钟嬷嬷道:“恪靖王爷要留宿,嬷嬷想来知道王爷的喜好习惯,便劳嬷嬷去瞧瞧客房的布置。”钟嬷嬷便忙领命去了。 黛玉又说晴雯道:“你自从跟了我,从没回外祖母家去过,不如明儿你也跟着去?”晴雯便道:“我也没什么亲人在那里,只一个远房的姑舅哥哥,也不亲的,回去又做什么?” 黛玉听了笑道:“哪能这么说?鸳鸯、琥珀她们可都跟我问起你呢,都说想你了,难道你跟她们也没情份不成?”晴雯仍是赌气道:“我原是叫宝玉赶出来的,回去也是丢脸。” 紫鹃等听她这么说,都忙劝道:“还生这个气?如今你跟了姑娘,她们不知怎么羡慕你呢。当日又不是你做错了,为什么不去?倒像是你心虚了似的。依我们说,你不光要去,还要大大方方地去,你的相貌本就是拔尖儿的,如今好生打扮起来,去叫宝玉袭人他们看看,袭人见你过得比先前还好,还不得气死?” 黛玉也道:“就是这话,你又没错,为什么倒躲着他们?”晴雯被她一激,便道:“谁怕他们?我明日就跟着姑娘去,看袭人还能说出什么来。” 雪雁上回是跟着黛玉去了贾府的,此时便冷笑道:“她还有脸说你?成天装个贤良的样儿,到头来只她肚子里怀了胎,可见就是她最不检点,倒去说旁人?晴雯你前儿没去不知道,如今人家可是姨娘了,金贵着呢,摆起了款儿来,连姑娘的赏都不接,叫小丫头上来接的。” 晴雯忙问:“你就由着她了?该骂回去才是,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姑娘面前摆架子?”雪雁道:“我也悔着呢,当时竟没想出词儿来,该骂回去的。明儿你跟着姑娘去,若见了她,可仔细着些,要是她还敢造次,你就连我的份儿一起骂回去。” 晴雯忙点头答应,众人又帮她出主意,要穿哪件衣裳、戴什么首饰,黛玉也喜欢晴雯长得漂亮,还特地从自己的妆匣里挑出几件金钗珠钏给她,要她明日戴着。 到了次日,仍是阴天,好在雨已停了,晴雯等便随了黛玉往贾府去。到了贾母上房,果然也没几家亲戚来,只王子腾夫人蒋氏与薛姨妈在那里说话。一时那傅秋芳进来了,也没盖盖头,只穿了件鲜亮衣裳,进门就跪下行礼。 一旁引着她进来的管事媳妇乃是张材家的,先上前禀道:“已请傅姨奶奶去二太太的佛堂门前磕过头了。”贾母便微微点头,命人去搀了傅秋芳起来,训了几句话,然后赏了她一对镯子。蒋氏乃是作为王夫人的娘家人来的,但凤姐也与娘家通过气儿,蒋氏又素习不喜王夫人,自然不为她出头,也跟着赏了一对儿簪子,以示王家立场。 傅秋芳接了东西,又复行礼,然后便被引了出去,往贾政院里去了。黛玉、三春等也都忙告退,只留贾母与蒋氏说话。姐妹几个刚回了园子里,便有的丫鬟秋纹来寻她们,道:“二爷新做了胭脂,请姑娘们去瞧瞧。” 于是几人又到来,与宝玉厮见过后,黛玉便笑道:“晴雯今儿也跟了我来,叫她与麝月她们叙叙旧去罢?”宝玉早看见了晴雯,欲要近前说话,晴雯只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无法,听黛玉这样说,便叫麝月、秋纹几个同晴雯一起出去了。 晴雯原与袭人不和,跟麝月等却处得很好,多日不见,更觉想念,都忙相互问候,秋纹又忙告诉她这些日子的事儿,晴雯听至袭人升了姨娘时,便问道:“怎么这好一会子也没见她?” 秋纹便冷笑道:“人家如今身份可不同了,哪能与我们混在一处?在东厢房单有一间是人家花姨娘的屋子,叫她安心养胎的。”秋纹声音不小,袭人在房里也听见了,不免生起气来,又自矜身份,不愿出去跟秋纹对嘴,不想晴雯却道:“到底是旧日的姐妹,花姨奶奶得偿所愿了,我也该去贺上一贺的。” 话音未落,晴雯已走到门口,袭人也不能装不知道,只好叫小丫头去开门,让了晴雯等人进屋,又笑道:“晴雯妹妹一向可好?”晴雯便笑道:“没有袭人姐姐来找我的事儿,我自然是越过越好的。” 袭人听她语气不善,心里防备起来,不自觉将手放到了肚子上,勉强笑道:“妹妹这是说哪里话?”晴雯见她这般作态,不由嗤笑一声,道:“袭人姐姐好容易得了个孩子提了身份,可千万好生护着。”说着,又将袭人上下打量一番,问道:“眼见得入秋了,袭人姐姐身上怎么还挂着端午时的锭子药?” 袭人见问,便笑道:“这可是宝姑娘给我的,原是娘娘的赏赐呢。”提到娘娘,袭人话音里便有些夸耀之意,晴雯便笑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姐姐别往心里去。姑娘跟前有宫里出来的嬷嬷,与我们说过,这锭子药里是有麝香的,所以不敢让姑娘戴,连我们也不让碰的。至于麝香有什么功效,想来袭人姐姐是不知道的,但宝姑娘知道不知道,可就没准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六月茜冰、22630996、梧桐雨都市扔了地雷~感谢“满堂花醉”,“六月茜冰”,“流袖提笔”灌溉了营养液~ 么么哒爱你们~ 正文 第68章 袭人落胎 晴雯笑着把话说完, 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她的名字, 说黛玉叫她, 于是晴雯忙出去了, 留袭人在这里揣揣不安。袭人自然不知麝香有何功用, 只知是香料罢了,听晴雯说得不像是假话,心里便慌乱起来。 原先时袭人与宝钗虽未撕破脸,言语交锋也不少,如今宝钗来拉拢她, 她也只当是因自己有了身孕, 不疑有他。因湘云家去了,贾府里只有一个宝钗, 袭人私下忖度着,宝姑娘必定就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了, 能修好自然是好的,于是也假作亲密,将宝钗给的物件天天戴着。今听说有异,她便忙解了下来,又叫了个相熟的婆子, 托她去外头寻自己的哥哥,让他去医馆打听打听这锭子药及麝香的功效。 到了次日, 她哥哥花自芳就托人送了信儿进来,说:“大夫说了,这紫金锭是好的, 最能辟瘟解毒,消肿止痛,一切药毒、蚊虫乃至中风中气都能治的,但方子里确有麝香。常人用着无碍,却能致人小产,所以孕妇忌用的。” 袭人一听,心下大乱,忙将那紫金锭,连同宝钗给的其余物件都丢了出去,不敢再沾。但她毕竟是日夜勾着宝玉才怀了这一胎,宝玉才多大?本就精血不固,这胎就有些不稳,先前袭人又为宝玉丢玉失魂之事焦急,又遭罚跪,已是动了胎气。而后又戴了这锭子药好些日子,时刻受那麝香的熏染,此时一听说麝香可致小产,心中惊惧担忧,未出三五日便觉有些不好。 袭人一说身子不舒坦,众人还只当她是拿大摆谱儿,借着肚子要辖制旁人,所以都不当真。袭人又不敢走动,只学着凤姐卧床养胎,支使丫头小鹊去禀报上头,请太医来诊脉。 这小鹊原是赵姨娘院里的丫头,却素与有来往的,一旦赵姨娘说了什么,她就过来通风报信儿。后来她家又走关系,将她拨到园子里伺候,正赶上袭人有孕,便拨了过来服侍袭人。未曾想到袭人有孕后反不比先前得意,离宝玉远了不说,上下主子们也都不再热络。这小鹊也不是有脸的丫头,便去禀了麝月、秋纹等大丫鬟,说要请太医,秋纹只道:“花姨娘又有什么幺蛾子?自诊出这一胎来,今儿要丫头,明儿要衣裳,没个消停的时候。回回都说不舒坦,也没见她真怎么着。” 秋纹等不肯应承,小鹊无法,只得回去告诉了袭人,把袭人气得撕破了手帕子,又说:“你去找老太太,就说我有些不好。我原是老太太那里服侍的,她老人家又看重这一胎,必是肯答应的。”小鹊忙答应着去了,到了贾母上房,刚进院门就被婆子拦住,问她有何事,小鹊便将缘故说了。 那婆子原与小鹊的爹娘有些交情,听了这话忙道:“你可别去告诉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这些日子要给宝玉说亲都不顺当,前儿那官媒朱婆子来时,已明说了各家侯府都因宝玉房里的姨娘有孕,所以不肯结亲。你想想,这会子老太太能看袭人顺眼?况且你都到不了老太太跟前儿,只能说给那几个大丫头知道罢了,她们里头可有好几个是跟晴雯好的,听见了也未必去告诉老太太,回头你也找不着地儿说理去。” 小鹊听这么说,也怕惹怒了贾母,索性连院子也不进,扭头又回了,告诉袭人说贾母正歇晌,没敢进去禀报。袭人这一会子疼得越发厉害了,听了小鹊的话,又是慌乱又是生气,便骂她道:“你不会告诉鸳鸯去?”小鹊这大半日来回跑,心里早就有些怨气,听袭人骂她,便顶嘴道:“鸳鸯姐姐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呢,我哪里能进得去门?姨娘能说,你自己说去罢。” 袭人见她还敢顶嘴,气得眼前一黑,往后仰倒在床上。小鹊见她果然有些不好,也慌了,忙上来扶。袭人咬咬牙,勉强笑道:“好妹妹,我实在疼的紧,不是跟你生气。既然老太太那里不成,你去大奶奶三姑娘那里告诉一声,想必她们是肯帮忙的。” 小鹊也怕袭人真有个好歹,虽然不大乐意,也往稻香村去了。到了那里,只见李纨、探春和赵姨娘正一处说话。小鹊见了旧主赵姨娘,便有些打怵,磨磨蹭蹭地上前,小声把事儿说了。李纨等听说袭人有恙,相互看了看,都不说话。 原来自打纳了傅秋芳进门,阖府上下都知道爵位将来是二老爷袭了,拿这个才说动傅家姑娘进门。赵姨娘虽嫉妒傅秋芳,最防备的却还是宝玉。李纨也是一样想头,论礼法这爵位该是贾兰袭,但宝玉更得贾母喜欢,贾母又尽心尽力给他说亲,李纨心里难免不爽。故此时听说袭人动了胎气,李纨也不想管,探春未嫁女不好开口,赵姨娘更是恨不得给宝玉找事儿,只冷笑道:“她是哪个牌面儿上的东西?也配请太医?” 小鹊也不敢驳,赵姨娘还罢了,三姑娘可不是好惹的,故小鹊只嗫嚅道:“便不请太医,寻常大夫也可,只求奶奶小姐发发善心,我们姨娘实在有些不好。” 赵姨娘听她说袭人是“我们姨娘”,更动了气,指着小鹊骂道:“下作的小娼妇,捡着高枝儿飞去了,见了旧主也敢放肆,今儿就不给她请大夫,奶奶姑娘们就都是没善心的了?” 小鹊只瑟缩着身子在地下跪着,也不敢辩,还是探春听赵姨娘说得不像,出言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既然花姨娘实在有些不好,打发人请个大夫也就是了,姨娘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的倒失了体统。” 赵姨娘听探春开了口,才不说话了。李纨那里又道:“就依三妹妹说的,去外头请个大夫,从后门悄悄地进来也就罢了。只是还要叫各处丫鬟回避,免得冲撞了。”小鹊得了这话,方连忙磕头谢恩,又回到袭人那里报信儿。少时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见了袭人便忙扭过头,那几个老嬷嬷就忙上前把帐幔放下了,又骂小鹊不懂规矩。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出去,向嬷嬷们说道:“这是血热所致,胎气不稳,如今开个方子,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 小鹊得了方子,就忙去求麝月等帮忙要药材,麝月见大夫果真说袭人胎气不稳,也不耽搁,立时命婆子去取了药。小鹊又去寻煎药的吊子,自己盯着煎药。一时煎好了,忙倒了一碗拿去给袭人喝。 不料袭人喝了反更疼起来,渐渐疼得禁不住,一时睡下,梦中仍是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把小鹊给惊醒了,点了灯过来看时,只见底下褥子上已洇出血来。小鹊一见就慌了,忙哭喊起来,这一喊将宝玉那里也惊醒了,急忙过来看视。 宝玉午后原在宝钗那里说话,并不知袭人请大夫之事,秋纹等也没告诉他,此时见袭人面色煞白、不住哭喊,一时慌了手脚,忙叫人去报给贾母知道。又要了那方子过来看,见有紫苏、枳实等药,不由大怒道:“该死,该死,这枳实如何使得?这等虎狼药,原没病也要吃出病来了。”又大骂庸医。袭人在床上听了,心里又猜疑,只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贾母也早已歇下了,只是上了年纪睡得浅,鸳鸯这里听说袭人出事,原不敢打搅贾母,偏她老人家听见响动就醒了,起来问出了何事。鸳鸯便如实说了,贾母一听,忙命连夜去请太医,好容易请了相熟的王太医来,诊过了脉,只摇头叹息,说保不住了。袭人一听就昏了过去,贾母听说,也是流泪半晌,叹道:“到底这孩子与咱家无缘,罢了,叫袭人好生将养着。”说完便命人好生送了太医出去,自己扶着鸳鸯回了内室。 贾母虽然心疼,多少也有些释然之感,如此再要给宝玉说亲就容易多了,婚前有庶子是大事,有个房里人却委实不算什么。次日薛姨妈与宝钗听说了,也是松了口气,又忙准备了些补品,宝钗亲自去探视袭人。 袭人正恨宝钗恨得咬牙,若不是那麝香叫她起了疑,又何至于请了个庸医来?见宝钗来了,也只是不搭理,宝钗还只觉她是落了胎心灰意冷,好生安慰了几句方出去了。 其实袭人也是冤枉了宝钗,宝钗心里原已接受了袭人有孕之事,还特地送了娘娘赏的物件拉拢她,哪里想到娘娘的赏赐能致人小产的?只是宝钗一向有个博学强识的名声,袭人心里只认定了宝钗知道麝香的功用,是有意给她戴的。这等仇怨就不似前番的小打小闹了,袭人如何能甘心?身子还没养好,就偷偷嘱咐小鹊道:“你去打听打听,宝姑娘那冷香丸埋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吟小安”,“瀛洲春”,“六月茜冰”,“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戴草帽的蜘蛛”,“meow酱meow”,“晏顾”灌溉了营养液~ 么么哒~ 这里的庸医就是原著里晴雯生病时那个庸医~ 宝钗一直显摆自己的博学,也终于栽了~ 袭人这个孩子我原本就没想留,因为我个人认为宝玉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曹公要塑造的就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物,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宝玉绝对不会有后。而且原著中也从来只有死人的,没有生孩子的,凤姐、尤二姐她们怀了孕都没生下来,所以我猜宝玉不管是跟宝钗结婚还是跟湘云结婚,都不可能有孩子,后四十回那个兰桂齐芳绝对是扯淡~ 正文 第70章 不一样的诗社 宝玉等说笑间, 贾母已觉倦了,要回房去歇晌, 众人忙起身相送, 贾母笑道:“也不必送了,你们在这里乐罢, 别我走了又扫了你们的兴。”于是命抬过一架肩舆来, 李纨等扶她坐上去,一径出园去了。 贾母一走,薛姨妈也走了, 在场的便只有李纨、宝钗、宝玉、黛玉、湘云和三春,大家都是平辈,更不拘束起来。探春便吩咐重整席面,又道:“给琏二嫂子送一桌席面去。再将栗丁煨羊肉羹、海参瓤鸡、荷瓣豆腐这几样另装几盘儿,给环儿和兰哥儿送去。” 如今贾政对宝玉十分不喜, 贾环与贾兰两个便出了头,比先前有体面, 连带着李纨和探春管家也更有底气。不过在贾母这里仍是宝玉最重罢了, 故贾环、贾兰二人也少往贾母跟前奉承, 探春也是等贾母离席才命人另送一桌过去,李纨还道:“兰儿早吃了饭了, 不用给他。”探春道:“他不吃, 给你们院子里的丫头吃。” 底下婆子们早依着探春的意思拣了几样,拿攒盒儿装了,李纨见此又道:“也别忘了给赵姨娘、周姨娘、傅姨娘送几盘去。”其实提赵姨娘只是给探春面子, 周姨娘、傅姨娘不过是顺带,这也是礼尚往来之意,探春听得明白,两人都是会心一笑。然后又命另摆两桌,叫麝月、秋纹、侍书、翠墨等各人的丫鬟坐了吃去,李纨、探春姑嫂二人方又重新入座。 一时湘云的丫鬟翠缕将诗集取来了,宝玉便忙从她手中夺了去,翻看起来。宝钗见他看住了,便笑问道:“什么好诗,给我也瞧瞧?”宝玉听了,一面将诗集递与她,一面赞叹道:“真不负天地所生这钟灵毓秀之德,倘或一一细推了去,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那些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宝钗听宝玉又说这赞女儿贬男子的话,便道:“好端端的,你又说疯话了。”说着,接过那诗集,先不翻开,只上下打量一番,惊奇道:“这罗纹洒金纸可不便宜,竟只拿来做封皮儿?” 迎春是个厚道的人,刚见了这诗集便想说出原委,只是还未及开口就被探春轻轻掐了一把,惜春也忙搛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迎春无奈,只得把菜吃了,再不说话。此时听宝钗这般说,探春便笑道:“宝姐姐真不愧是皇商家的姑娘,真懂行情。” 探春管家久了,比原先更有气势,况且王夫人倒了,她也不用再给薛宝钗面子,这样讽刺的话平时也不少说,宝钗听了也只作听不见,只翻开诗集细看。湘云还道:“宝姐姐看看,果然都是佳句不是?我听大姐姐说,此集乃是这问梅人、蕉下客与栖红尘三人首倡,扉页上便是蕉下客所作的序,真亏她们能想出这主意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宝钗看了一回,却问:“这些作诗的闺秀都是何人?”湘云道:“都是各家贵女,我大姐姐也在里头,只不知是哪一个。大姐姐说她们相互都只称名号,不用本名的,免得传了出去,带累别人。所以我怎么央求她也不肯说,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各世家大族的小姐。” 宝钗听说都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心里便不自在。她自认处处强过众人,只是出身低了一头,今见这诗集中虽有好句,却也有好些比不上她自己的,偏她入不了这贵女诗词唱和的圈子,不由有些心里作酸,道:“虽是好诗,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黛玉原起这印诗集的主意时,其实也并非有意排挤宝钗,只是当时没叫上她,后来再提就难免尴尬,索性一直都没提起。今见湘云拿了出来,黛玉心里便预备好了,若是宝钗心细,发现这诗集中有她与三春的手笔,就顺势邀了宝钗、湘云也无妨,毕竟她两人的诗才还是好的。不想宝钗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明里暗里贬损她们,黛玉听了便冷笑一声,再不拿正眼看她。 探春更是反唇相讥,道:“宝姐姐又说这话了,既然纺绩针黹是本等,姐姐还识字做什么?这里头可有史家的大姐姐,人家也是不务正业?” 宝钗被噎住,当着湘云的面说人家的本家姐姐,这可不好辩,还是李纨出声打圆场,道:“薛大妹妹说得也不算错,三妹妹说得也有道理,老太太把你们姐妹交给我,原是为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哪样都不可放松了。” 探春见李纨开了口,便不好再说,只扭头与黛玉咬耳朵道:“你瞧瞧,咱们宝姐姐看我不好惹,就去巴结大嫂子,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好处去,哄得大嫂子处处帮她说话。” 黛玉还不知道,忙小声问:“还有这事儿?”探春便冷笑道:“可不是呢,太太‘礼佛’去了,她还不得另寻个盟友?我与大嫂子都管家,难免有些龃龉,只台面上过得去罢了。她俩都是守礼的人,倒能说到一起去。” 姐妹两个说悄悄话,湘云那里却又与宝玉道:“人家姑娘有此雅兴,我等虽不才,不能入册,自家起个诗社相互切磋、自娱自乐也是好的。”宝玉听了忙高声赞好,宝钗刚看了名媛诗集,心里正不服,便也点头说好,宝玉见宝钗一贯端庄自持的都点了头,更是喜不自禁,又来问黛玉。 只要宝玉、宝钗、湘云三人凑到一处,黛玉是再不肯近前的,只与三春闲话说笑,听见宝玉来问,她便笑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迎春这话就是认黛玉的诗才无人能及了,宝钗听了不动声色,湘云却不忿起来,道:“好与不好,作出来比一比就知道了。”宝玉忙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 黛玉与三春都只管含笑不说话,宝钗那里与李纨对视一眼,李纨便道:“正是宝玉这话,这是一件雅事,林妹妹也别谦虚,我帮你们作兴起来。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 湘云笑道:“果然好,不如我们也照着她们那样,各自取一个别号,岂不更雅?”宝玉忙拍手道妙,李纨便说:“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又说:“我替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好的,就封你为‘蘅芜君’,不知妹妹如何?”宝钗忙笑道:“多谢大嫂子。” 黛玉、探春见她俩一唱一和,都只管冷眼看着,只迎春不愿掺和进去,忙道:“可别算我和四妹妹,我们又不大会诗。” 宝钗不敢做黛玉、探春的主,却欺负迎春老实,道:“虽如此,我们都起了,你们也该起个号才是。你既住的是紫菱洲,就叫‘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藕榭’就完了。” 宝钗如此瞧不起人,敷衍她们,连迎春这样好性儿的也忍不住皱起眉来,探春更是直言道:“宝姐姐就是‘封’为‘君’,我们姐妹都随意指着居所起一个号就完了?二姐姐叫菱洲,四妹妹叫藕榭,我叫什么?秋斋?姐妹中竟还分出个高低,我也是不明白这个理儿。二姐姐与四妹妹不擅诗,宝姐姐就这样贬低她们,我也不擅诗,索性我们都不入社,也免得将来做不出诗来,不知道姐姐还能说出什么话呢。” 迎春一向待几个妹妹都是极和善的,故虽然她软弱得叫人怒其不争,黛玉等却仍是与她极好,此时黛玉便接过探春的话道:“宝姐姐起的这些名号也着实叫人看不懂,若说因宝姐姐才高就有好封号,宝姐姐又是从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怎么这会子倒不按这话来了?若论旁的,是宝姐姐比众人都生的美?还是宝姐姐比众人都地位高?还是说宝姐姐比众人年纪大?” 说完又作恍然大悟状,道:“呀,我倒忘了,这最末一条儿倒确实是真的。” 宝钗被她二人说得无言以对,黛玉更又说她年纪大,把宝钗气得手上捏紧了帕子,还是宝玉忙拦住话头,道:“人家取别号在先,我们也起,就是附庸风雅了,不如不起倒好。只用本名称呼,也是本真之意,总归我们的诗也传不到外头去。” 不料湘云一听这话,也生起气来,嗔道:“宝哥哥还好意思说这话?不是你到外头去说我的事儿?” 宝玉已有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早把先前在外头酒桌宴席上说过的话忘得没影了,还纳闷道:“我何曾说过云妹妹的事来?” 湘云见他还不承认,气得口不择言,道:“要不是你在外头乱说话,卫家何至于跟我退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之前大段写给迎春和惜春取别号就是为了这一段儿剧情,因为宝钗的态度实在太让人气愤了,她住在人家贾家,还瞧不起人家正经的姑娘。 起诗社这一章大家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看原文,宝钗和李纨相互策应得很明显,我是最近用了个听书软件才听出来的,谁夸谁谁贬谁,谁接谁的话茬谁转移话题,一下就听出来了,87版不拍这一段真的可惜了。 宝钗明显是跟李纨有交情的,所以李纨还没来她就先说“人还不全呢。”然后李纨一来就自己拿了大权,然后捧宝钗,探春心里也不高兴,还说了两次“我起了个主意,倒叫你们来管我。” 之后怎么取名号先不说,只说作完了海棠诗之后,众人都夸黛玉的诗最好,李纨却“终要推宝钗”。为什么?你要说这里没猫腻儿我是不信的。就因为黛玉的诗纤巧?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李白和杜甫的诗能比个高低出来吗?凭什么就说宝钗的端庄含蓄比黛玉的风流蕴藉要好?再说为什么菊花诗的时候又推黛玉为魁,不挑这个毛病了呢?因为菊花诗那里是宝钗把李纨甩开了自己操办自己出题,所以李纨才没给她面子。 说到这里我还要吐个槽,宝钗真的很看不起湘云,菊花诗拟题的时候她一直在贬湘云,然后说自己的主意。而且自己出题给大家就是作弊啊,为什么说不限韵?因为黛玉文采最高,限韵限的是宝钗这些人,却限不住她。就像高难度试卷学神能考99,普通人只能考80,宝钗就是要把难题去掉,这样大家都能考99,就不显得学神厉害了。 总之李纨评诗绝对是不公平的,宝钗就是想在各方面压倒黛玉,海棠诗的时候吃相还不算难看,菊花诗那里输了还不服,还要再作一首讽刺人的螃蟹诗。人家宝玉、黛玉男女朋友诗词唱和,你薛宝钗掺和什么?那诗讽刺的是世人吗?是讽刺宝黛啊。 就这样还有人说黛玉小性儿,我真的不敢苟同。大家想一想,要是你本来能考全班第一,然后抢你男朋友那个女生给老师家送钱,老师多给她一个卷面分,判她是第一,你服不服?而且探春为了巴结王夫人,也是夸宝钗的,迎春惜春没话语权,所有人里只有宝玉帮黛玉说话,就这一条儿让我始终对宝玉还有点儿好感。 正文 第71章 宝钗怒 湘云说自己被退了亲,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忙斥她道:“云丫头, 你满嘴里说的是什么!这是什么好听的事儿不成?不说遮掩着, 你反倒自己给抖落出来了!” 湘云也自悔失言,站在那里直跺脚, 说:“都是叫宝哥哥气的。”宝玉听了便忙赔不是, 又仔细回想,然后方道:“我、我也没说过什么呀。只先前出去赴席吃酒时,偶然说起作诗来, 我说家里姐妹们都比我强,他们都不信,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 黛玉是不曾在贾宝玉面前作过诗的,听了这话也不着急,宝钗却急得不行, 忙问:“连我也说进去了?” 宝玉道:“那是自然的,宝姐姐的诗最有身分, 我写出来, 他们谁不真心叹服, 都抄了刻去了。” 宝钗一听不由大怒,她自家这些日子暗地里打听婚事, 没一家相熟的人家肯答应, 此时听宝玉如此一说,宝钗便把自己被暗示拒绝的账也都算到了宝玉头上,指着他道:“你还说什么了?就为这个, 人家就能退了云丫头的亲?必是你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还说别的了!” 宝钗虽然气恼,倒还知道指着湘云说事儿,宝玉听她质问,忙叫屈道:“真没再说什么,只是宝姐姐、云妹妹的诗出众,他们多问了几句,我也没敢说名字,只说姐姐妹妹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而已。” 宝钗一听,气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咬牙道:“你还想说名字不成?你还想干什么!” 李纨也帮腔道:“宝兄弟真真胡闹,闺阁笔墨本就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忙辩解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再说三妹妹的诗我也写了出去,三妹妹都不急,宝姐姐急什么?” 宝钗一听这话,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探春,怒视宝玉道:“三妹妹能一样吗?她是你亲妹妹!外人听了也只道你们是兄妹情份。我姓什么?我姓薛!你一个表兄弟在外头这样评点我,我成了爷们儿酒桌上解闷取乐的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急什么?” 宝钗一向端庄守礼,连大笑也不曾有的,此时骤然发怒,不单宝玉被吓住了,连黛玉、三春等也都吃惊不已。探春本来也气宝玉乱说话,见宝钗这般失态,她反而不气了。就像宝钗方才说的,宝玉、探春到底是同父的亲兄妹,偶然提个一句两句也不算什么。宝钗、湘云却不同,她两个都是亲戚家的女孩儿,终日与宝玉这个表兄弟一处吟诗作词,宝玉的诗又多有写闺房即事的,什么“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这样的诗句难免令人想到耳鬓厮磨上,这名声就坏得多了。 故虽然宝钗拿手指着探春说话,探春也没计较。湘云更是被宝钗吓得把自己的气都忘了,反上前去拉宝钗,劝她别生气,却被宝钗一把甩开。湘云一看,宝钗竟在那里抹泪,一时也是手足无措,欲要安慰,又不敢再上前。 宝钗真是满心委屈。自打进京投奔贾家以来,她便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安分守礼,又作小服低讨好贾母、讨好王夫人、讨好宝玉,连对下人都不能发火,反要拉拢她们。如此谨小慎微,为的就是营造一个好名声,结一门好亲事,让薛家有个靠山。 宝钗的出身拿不出手,就只能让人在别处挑不出毛病来,所以湘云能大说大笑,她不能;探春能收拾下人,她不能;黛玉能出门游玩,她也不能。吟诗作词之事,黛玉、湘云这些公侯小姐做了,是家学渊源,是风流雅事;她薛宝钗做了,就是不合规矩。所以宝钗虽然才高,却连作诗都要自矜身份,宝玉用个“绿玉”的典故,她都恐怕元春不喜,要换成“绿蜡”。这样战战兢兢,到头来却被她家看中的结亲对象贾宝玉全给毁了,宝钗怎能不气? 宝钗在那里气得抹泪,众人有心安慰,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都默然不语。正尴尬间,凤姐房里的丫鬟北潼过来了,探春因问:“有什么事?”北潼笑道:“二奶奶说多谢三姑娘给送了席面过去,那道羊肉羹极好,二奶奶原害口来着,方才竟吃了大半盘儿下去。” 探春便忙笑道:“既是二嫂子喜欢,这里还有呢,让她们再盛一盘儿给送去。我叫厨下也常备着栗子和羊肉,什么时候二嫂子再想吃了,只管吩咐就是。” 北潼听了忙道谢,然后又向黛玉道:“姑娘,二奶奶那里来了一位刘姥姥,说是得过二奶奶和姑娘的接济,背了些山货来道谢来了。跟二奶奶磕过头,又要来谢姑娘。二奶奶叫我来问问,姑娘若是不见,二奶奶那里就打发了她;姑娘要见呢,我就去带了她过来。” 探春听了奇道:“哪里来了一位刘姥姥,我怎么没听说过?”黛玉便笑道:“我也记不大真了,好几年前的事儿。因她家家道艰难,二嫂子就给了些银子,我那时正在二嫂子房里说话,也添了些。不想她竟记住了,还专程来道谢,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似那等上门来打秋风的。”说着又向北潼道:“也不用叫她来了,我正要去瞧瞧二嫂子,索性与你一起过去。” 探春等呆在这里也不自在,听黛玉这么说,忙道:“既然这刘姥姥是个人品好的,我们也去见见。”又拉了迎春、惜春,跟李纨招呼一声,便忙起身走了。 姐妹几人一径出了园门,迎春方道:“我原最厌宝姑娘的行事,方才见她那样,倒觉有些可怜了。”探春和黛玉便笑道:“二姐姐又心软了。” 惜春却最是孤介的性子,只冷笑道:“二姐姐可怜她做什么?她要是真端庄守礼,别往二哥哥那里凑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她家对二哥哥的心思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一边说着规矩,好似我们都没她懂礼似的;一边又整日与二哥哥在一处,鞋底都要黏在里了。我却看不上她那个样儿,这会子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众人听惜春说瞎子都能看出来,都笑了起来,黛玉便道:“四妹妹就是心直,只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在宝姐姐头上。要是宝二哥不出去乱说,本也没什么。宝姐姐原是为着跟宝二哥的亲事才那样用心经营,到头来却是宝二哥出去败坏她的名誉,她气的也有理。” 探春道:“我倒觉得二哥哥没错,她不过是欺二哥哥心实,要拿捏住二哥哥罢了。倘或将这事儿放在旁人家里,换个心硬的少爷,宝姐姐这样就是自找的。自己不尊重,还指望人家尊重她?我冷眼瞧着,她越是这样惺惺作态,只怕老太太越瞧不上她呢。” 几人说话间便来至凤姐院里,这才掩了口不提了。进屋看时,尤三姐正在陪凤姐说话,见了黛玉等忙笑着起身,黛玉姐妹也都笑着寒暄。各自落了座,北潼方去西边屋里把刘姥姥带过来。刘姥姥因上次来过,认识黛玉的模样儿,便忙行礼说:“姑娘好。”又说:“早要来请姑奶奶、姑娘的安,因为庄稼地里忙,拖到今儿才来。好在今年瓜果菜蔬丰盛,头一起摘下来的尖儿,我带了来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尝尝这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探春等都是没见过刘姥姥这样的庄稼人的,都觉有趣,听她说带了东西来,黛玉便笑道:“多谢姥姥费心。”惜春却问:“姥姥带了什么来?” 刘姥姥忙笑道:“都是我们自家地里摘的,都在那屋里呐,姑娘没见过,就过去瞧瞧去?”惜春听说,便从炕上又下来,迎春、探春和黛玉也陪着她一起过去看。刘姥姥乍见这些大家小姐,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指着自己带来的一堆东西道:“那是自家树上结的枣子,这个也是自家地里摘的倭瓜,都不值什么钱,孝敬姑娘们尝个鲜儿,就是我们的心意到了。” 黛玉等见刘姥姥这样实诚,都笑起来,道:“我们都没见过刚从地里摘的,正觉得新鲜呢。”探春还吩咐道:“就把这枣子洗一盘来,我们尝尝。” 刘姥姥忙蹲下去捡,哪里用她动手?早有下人过来捡了一大盘拿去洗了。黛玉等又回到凤姐房里坐,惜春只追着刘姥姥问乡野趣事,迎春探春与尤三姐说话,黛玉便问凤姐道:“二嫂子这些日子可觉得好些了?” 凤姐笑道:“早就好了,只是太医说宜静养,你二哥便不让我下床。平儿北潼这些小蹄子也听他的话,看我看得紧紧的。”黛玉笑道:“这是二哥疼你,你还抱怨起来了。” 凤姐也笑,然后又问黛玉:“上回托妹妹帮我打听着请个宫里出身的嬷嬷,可有信儿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筠樾_gri”,“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我爱818”,“戴草帽的蜘蛛”灌溉了营养液~ 感谢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也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づ ̄ 3 ̄)づ 今天停电,这一章是流量传上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错字、排版对不对,要是有错的地方等来电了我再改吧~ 么么哒爱你们~ 正文 第70章 不一样的诗社 宝玉等说笑间, 贾母已觉倦了,要回房去歇晌, 众人忙起身相送, 贾母笑道:“也不必送了,你们在这里乐罢, 别我走了又扫了你们的兴。”于是命抬过一架肩舆来, 李纨等扶她坐上去,一径出园去了。 贾母一走,薛姨妈也走了, 在场的便只有李纨、宝钗、宝玉、黛玉、湘云和三春,大家都是平辈,更不拘束起来。探春便吩咐重整席面,又道:“给琏二嫂子送一桌席面去。再将栗丁煨羊肉羹、海参瓤鸡、荷瓣豆腐这几样另装几盘儿,给环儿和兰哥儿送去。” 如今贾政对宝玉十分不喜, 贾环与贾兰两个便出了头,比先前有体面, 连带着李纨和探春管家也更有底气。不过在贾母这里仍是宝玉最重罢了, 故贾环、贾兰二人也少往贾母跟前奉承, 探春也是等贾母离席才命人另送一桌过去,李纨还道:“兰儿早吃了饭了, 不用给他。”探春道:“他不吃, 给你们院子里的丫头吃。” 底下婆子们早依着探春的意思拣了几样,拿攒盒儿装了,李纨见此又道:“也别忘了给赵姨娘、周姨娘、傅姨娘送几盘去。”其实提赵姨娘只是给探春面子, 周姨娘、傅姨娘不过是顺带,这也是礼尚往来之意,探春听得明白,两人都是会心一笑。然后又命另摆两桌,叫麝月、秋纹、侍书、翠墨等各人的丫鬟坐了吃去,李纨、探春姑嫂二人方又重新入座。 一时湘云的丫鬟翠缕将诗集取来了,宝玉便忙从她手中夺了去,翻看起来。宝钗见他看住了,便笑问道:“什么好诗,给我也瞧瞧?”宝玉听了,一面将诗集递与她,一面赞叹道:“真不负天地所生这钟灵毓秀之德,倘或一一细推了去,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那些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宝钗听宝玉又说这赞女儿贬男子的话,便道:“好端端的,你又说疯话了。”说着,接过那诗集,先不翻开,只上下打量一番,惊奇道:“这罗纹洒金纸可不便宜,竟只拿来做封皮儿?” 迎春是个厚道的人,刚见了这诗集便想说出原委,只是还未及开口就被探春轻轻掐了一把,惜春也忙搛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迎春无奈,只得把菜吃了,再不说话。此时听宝钗这般说,探春便笑道:“宝姐姐真不愧是皇商家的姑娘,真懂行情。” 探春管家久了,比原先更有气势,况且王夫人倒了,她也不用再给薛宝钗面子,这样讽刺的话平时也不少说,宝钗听了也只作听不见,只翻开诗集细看。湘云还道:“宝姐姐看看,果然都是佳句不是?我听大姐姐说,此集乃是这问梅人、蕉下客与栖红尘三人首倡,扉页上便是蕉下客所作的序,真亏她们能想出这主意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宝钗看了一回,却问:“这些作诗的闺秀都是何人?”湘云道:“都是各家贵女,我大姐姐也在里头,只不知是哪一个。大姐姐说她们相互都只称名号,不用本名的,免得传了出去,带累别人。所以我怎么央求她也不肯说,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各世家大族的小姐。” 宝钗听说都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心里便不自在。她自认处处强过众人,只是出身低了一头,今见这诗集中虽有好句,却也有好些比不上她自己的,偏她入不了这贵女诗词唱和的圈子,不由有些心里作酸,道:“虽是好诗,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黛玉原起这印诗集的主意时,其实也并非有意排挤宝钗,只是当时没叫上她,后来再提就难免尴尬,索性一直都没提起。今见湘云拿了出来,黛玉心里便预备好了,若是宝钗心细,发现这诗集中有她与三春的手笔,就顺势邀了宝钗、湘云也无妨,毕竟她两人的诗才还是好的。不想宝钗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明里暗里贬损她们,黛玉听了便冷笑一声,再不拿正眼看她。 探春更是反唇相讥,道:“宝姐姐又说这话了,既然纺绩针黹是本等,姐姐还识字做什么?这里头可有史家的大姐姐,人家也是不务正业?” 宝钗被噎住,当着湘云的面说人家的本家姐姐,这可不好辩,还是李纨出声打圆场,道:“薛大妹妹说得也不算错,三妹妹说得也有道理,老太太把你们姐妹交给我,原是为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哪样都不可放松了。” 探春见李纨开了口,便不好再说,只扭头与黛玉咬耳朵道:“你瞧瞧,咱们宝姐姐看我不好惹,就去巴结大嫂子,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好处去,哄得大嫂子处处帮她说话。” 黛玉还不知道,忙小声问:“还有这事儿?”探春便冷笑道:“可不是呢,太太‘礼佛’去了,她还不得另寻个盟友?我与大嫂子都管家,难免有些龃龉,只台面上过得去罢了。她俩都是守礼的人,倒能说到一起去。” 姐妹两个说悄悄话,湘云那里却又与宝玉道:“人家姑娘有此雅兴,我等虽不才,不能入册,自家起个诗社相互切磋、自娱自乐也是好的。”宝玉听了忙高声赞好,宝钗刚看了名媛诗集,心里正不服,便也点头说好,宝玉见宝钗一贯端庄自持的都点了头,更是喜不自禁,又来问黛玉。 只要宝玉、宝钗、湘云三人凑到一处,黛玉是再不肯近前的,只与三春闲话说笑,听见宝玉来问,她便笑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迎春这话就是认黛玉的诗才无人能及了,宝钗听了不动声色,湘云却不忿起来,道:“好与不好,作出来比一比就知道了。”宝玉忙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 黛玉与三春都只管含笑不说话,宝钗那里与李纨对视一眼,李纨便道:“正是宝玉这话,这是一件雅事,林妹妹也别谦虚,我帮你们作兴起来。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 湘云笑道:“果然好,不如我们也照着她们那样,各自取一个别号,岂不更雅?”宝玉忙拍手道妙,李纨便说:“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又说:“我替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好的,就封你为‘蘅芜君’,不知妹妹如何?”宝钗忙笑道:“多谢大嫂子。” 黛玉、探春见她俩一唱一和,都只管冷眼看着,只迎春不愿掺和进去,忙道:“可别算我和四妹妹,我们又不大会诗。” 宝钗不敢做黛玉、探春的主,却欺负迎春老实,道:“虽如此,我们都起了,你们也该起个号才是。你既住的是紫菱洲,就叫‘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藕榭’就完了。” 宝钗如此瞧不起人,敷衍她们,连迎春这样好性儿的也忍不住皱起眉来,探春更是直言道:“宝姐姐就是‘封’为‘君’,我们姐妹都随意指着居所起一个号就完了?二姐姐叫菱洲,四妹妹叫藕榭,我叫什么?秋斋?姐妹中竟还分出个高低,我也是不明白这个理儿。二姐姐与四妹妹不擅诗,宝姐姐就这样贬低她们,我也不擅诗,索性我们都不入社,也免得将来做不出诗来,不知道姐姐还能说出什么话呢。” 迎春一向待几个妹妹都是极和善的,故虽然她软弱得叫人怒其不争,黛玉等却仍是与她极好,此时黛玉便接过探春的话道:“宝姐姐起的这些名号也着实叫人看不懂,若说因宝姐姐才高就有好封号,宝姐姐又是从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怎么这会子倒不按这话来了?若论旁的,是宝姐姐比众人都生的美?还是宝姐姐比众人都地位高?还是说宝姐姐比众人年纪大?” 说完又作恍然大悟状,道:“呀,我倒忘了,这最末一条儿倒确实是真的。” 宝钗被她二人说得无言以对,黛玉更又说她年纪大,把宝钗气得手上捏紧了帕子,还是宝玉忙拦住话头,道:“人家取别号在先,我们也起,就是附庸风雅了,不如不起倒好。只用本名称呼,也是本真之意,总归我们的诗也传不到外头去。” 不料湘云一听这话,也生起气来,嗔道:“宝哥哥还好意思说这话?不是你到外头去说我的事儿?” 宝玉已有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早把先前在外头酒桌宴席上说过的话忘得没影了,还纳闷道:“我何曾说过云妹妹的事来?” 湘云见他还不承认,气得口不择言,道:“要不是你在外头乱说话,卫家何至于跟我退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之前大段写给迎春和惜春取别号就是为了这一段儿剧情,因为宝钗的态度实在太让人气愤了,她住在人家贾家,还瞧不起人家正经的姑娘。 起诗社这一章大家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看原文,宝钗和李纨相互策应得很明显,我是最近用了个听书软件才听出来的,谁夸谁谁贬谁,谁接谁的话茬谁转移话题,一下就听出来了,87版不拍这一段真的可惜了。 宝钗明显是跟李纨有交情的,所以李纨还没来她就先说“人还不全呢。”然后李纨一来就自己拿了大权,然后捧宝钗,探春心里也不高兴,还说了两次“我起了个主意,倒叫你们来管我。” 之后怎么取名号先不说,只说作完了海棠诗之后,众人都夸黛玉的诗最好,李纨却“终要推宝钗”。为什么?你要说这里没猫腻儿我是不信的。就因为黛玉的诗纤巧?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李白和杜甫的诗能比个高低出来吗?凭什么就说宝钗的端庄含蓄比黛玉的风流蕴藉要好?再说为什么菊花诗的时候又推黛玉为魁,不挑这个毛病了呢?因为菊花诗那里是宝钗把李纨甩开了自己操办自己出题,所以李纨才没给她面子。 说到这里我还要吐个槽,宝钗真的很看不起湘云,菊花诗拟题的时候她一直在贬湘云,然后说自己的主意。而且自己出题给大家就是作弊啊,为什么说不限韵?因为黛玉文采最高,限韵限的是宝钗这些人,却限不住她。就像高难度试卷学神能考99,普通人只能考80,宝钗就是要把难题去掉,这样大家都能考99,就不显得学神厉害了。 总之李纨评诗绝对是不公平的,宝钗就是想在各方面压倒黛玉,海棠诗的时候吃相还不算难看,菊花诗那里输了还不服,还要再作一首讽刺人的螃蟹诗。人家宝玉、黛玉男女朋友诗词唱和,你薛宝钗掺和什么?那诗讽刺的是世人吗?是讽刺宝黛啊。 就这样还有人说黛玉小性儿,我真的不敢苟同。大家想一想,要是你本来能考全班第一,然后抢你男朋友那个女生给老师家送钱,老师多给她一个卷面分,判她是第一,你服不服?而且探春为了巴结王夫人,也是夸宝钗的,迎春惜春没话语权,所有人里只有宝玉帮黛玉说话,就这一条儿让我始终对宝玉还有点儿好感。 正文 第71章 宝钗怒 湘云说自己被退了亲,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忙斥她道:“云丫头, 你满嘴里说的是什么!这是什么好听的事儿不成?不说遮掩着, 你反倒自己给抖落出来了!” 湘云也自悔失言,站在那里直跺脚, 说:“都是叫宝哥哥气的。”宝玉听了便忙赔不是, 又仔细回想,然后方道:“我、我也没说过什么呀。只先前出去赴席吃酒时,偶然说起作诗来, 我说家里姐妹们都比我强,他们都不信,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 黛玉是不曾在贾宝玉面前作过诗的,听了这话也不着急,宝钗却急得不行, 忙问:“连我也说进去了?” 宝玉道:“那是自然的,宝姐姐的诗最有身分, 我写出来, 他们谁不真心叹服, 都抄了刻去了。” 宝钗一听不由大怒,她自家这些日子暗地里打听婚事, 没一家相熟的人家肯答应, 此时听宝玉如此一说,宝钗便把自己被暗示拒绝的账也都算到了宝玉头上,指着他道:“你还说什么了?就为这个, 人家就能退了云丫头的亲?必是你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还说别的了!” 宝钗虽然气恼,倒还知道指着湘云说事儿,宝玉听她质问,忙叫屈道:“真没再说什么,只是宝姐姐、云妹妹的诗出众,他们多问了几句,我也没敢说名字,只说姐姐妹妹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而已。” 宝钗一听,气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咬牙道:“你还想说名字不成?你还想干什么!” 李纨也帮腔道:“宝兄弟真真胡闹,闺阁笔墨本就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忙辩解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再说三妹妹的诗我也写了出去,三妹妹都不急,宝姐姐急什么?” 宝钗一听这话,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探春,怒视宝玉道:“三妹妹能一样吗?她是你亲妹妹!外人听了也只道你们是兄妹情份。我姓什么?我姓薛!你一个表兄弟在外头这样评点我,我成了爷们儿酒桌上解闷取乐的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急什么?” 宝钗一向端庄守礼,连大笑也不曾有的,此时骤然发怒,不单宝玉被吓住了,连黛玉、三春等也都吃惊不已。探春本来也气宝玉乱说话,见宝钗这般失态,她反而不气了。就像宝钗方才说的,宝玉、探春到底是同父的亲兄妹,偶然提个一句两句也不算什么。宝钗、湘云却不同,她两个都是亲戚家的女孩儿,终日与宝玉这个表兄弟一处吟诗作词,宝玉的诗又多有写闺房即事的,什么“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这样的诗句难免令人想到耳鬓厮磨上,这名声就坏得多了。 故虽然宝钗拿手指着探春说话,探春也没计较。湘云更是被宝钗吓得把自己的气都忘了,反上前去拉宝钗,劝她别生气,却被宝钗一把甩开。湘云一看,宝钗竟在那里抹泪,一时也是手足无措,欲要安慰,又不敢再上前。 宝钗真是满心委屈。自打进京投奔贾家以来,她便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安分守礼,又作小服低讨好贾母、讨好王夫人、讨好宝玉,连对下人都不能发火,反要拉拢她们。如此谨小慎微,为的就是营造一个好名声,结一门好亲事,让薛家有个靠山。 宝钗的出身拿不出手,就只能让人在别处挑不出毛病来,所以湘云能大说大笑,她不能;探春能收拾下人,她不能;黛玉能出门游玩,她也不能。吟诗作词之事,黛玉、湘云这些公侯小姐做了,是家学渊源,是风流雅事;她薛宝钗做了,就是不合规矩。所以宝钗虽然才高,却连作诗都要自矜身份,宝玉用个“绿玉”的典故,她都恐怕元春不喜,要换成“绿蜡”。这样战战兢兢,到头来却被她家看中的结亲对象贾宝玉全给毁了,宝钗怎能不气? 宝钗在那里气得抹泪,众人有心安慰,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都默然不语。正尴尬间,凤姐房里的丫鬟北潼过来了,探春因问:“有什么事?”北潼笑道:“二奶奶说多谢三姑娘给送了席面过去,那道羊肉羹极好,二奶奶原害口来着,方才竟吃了大半盘儿下去。” 探春便忙笑道:“既是二嫂子喜欢,这里还有呢,让她们再盛一盘儿给送去。我叫厨下也常备着栗子和羊肉,什么时候二嫂子再想吃了,只管吩咐就是。” 北潼听了忙道谢,然后又向黛玉道:“姑娘,二奶奶那里来了一位刘姥姥,说是得过二奶奶和姑娘的接济,背了些山货来道谢来了。跟二奶奶磕过头,又要来谢姑娘。二奶奶叫我来问问,姑娘若是不见,二奶奶那里就打发了她;姑娘要见呢,我就去带了她过来。” 探春听了奇道:“哪里来了一位刘姥姥,我怎么没听说过?”黛玉便笑道:“我也记不大真了,好几年前的事儿。因她家家道艰难,二嫂子就给了些银子,我那时正在二嫂子房里说话,也添了些。不想她竟记住了,还专程来道谢,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似那等上门来打秋风的。”说着又向北潼道:“也不用叫她来了,我正要去瞧瞧二嫂子,索性与你一起过去。” 探春等呆在这里也不自在,听黛玉这么说,忙道:“既然这刘姥姥是个人品好的,我们也去见见。”又拉了迎春、惜春,跟李纨招呼一声,便忙起身走了。 姐妹几人一径出了园门,迎春方道:“我原最厌宝姑娘的行事,方才见她那样,倒觉有些可怜了。”探春和黛玉便笑道:“二姐姐又心软了。” 惜春却最是孤介的性子,只冷笑道:“二姐姐可怜她做什么?她要是真端庄守礼,别往二哥哥那里凑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她家对二哥哥的心思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一边说着规矩,好似我们都没她懂礼似的;一边又整日与二哥哥在一处,鞋底都要黏在里了。我却看不上她那个样儿,这会子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众人听惜春说瞎子都能看出来,都笑了起来,黛玉便道:“四妹妹就是心直,只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在宝姐姐头上。要是宝二哥不出去乱说,本也没什么。宝姐姐原是为着跟宝二哥的亲事才那样用心经营,到头来却是宝二哥出去败坏她的名誉,她气的也有理。” 探春道:“我倒觉得二哥哥没错,她不过是欺二哥哥心实,要拿捏住二哥哥罢了。倘或将这事儿放在旁人家里,换个心硬的少爷,宝姐姐这样就是自找的。自己不尊重,还指望人家尊重她?我冷眼瞧着,她越是这样惺惺作态,只怕老太太越瞧不上她呢。” 几人说话间便来至凤姐院里,这才掩了口不提了。进屋看时,尤三姐正在陪凤姐说话,见了黛玉等忙笑着起身,黛玉姐妹也都笑着寒暄。各自落了座,北潼方去西边屋里把刘姥姥带过来。刘姥姥因上次来过,认识黛玉的模样儿,便忙行礼说:“姑娘好。”又说:“早要来请姑奶奶、姑娘的安,因为庄稼地里忙,拖到今儿才来。好在今年瓜果菜蔬丰盛,头一起摘下来的尖儿,我带了来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尝尝这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探春等都是没见过刘姥姥这样的庄稼人的,都觉有趣,听她说带了东西来,黛玉便笑道:“多谢姥姥费心。”惜春却问:“姥姥带了什么来?” 刘姥姥忙笑道:“都是我们自家地里摘的,都在那屋里呐,姑娘没见过,就过去瞧瞧去?”惜春听说,便从炕上又下来,迎春、探春和黛玉也陪着她一起过去看。刘姥姥乍见这些大家小姐,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指着自己带来的一堆东西道:“那是自家树上结的枣子,这个也是自家地里摘的倭瓜,都不值什么钱,孝敬姑娘们尝个鲜儿,就是我们的心意到了。” 黛玉等见刘姥姥这样实诚,都笑起来,道:“我们都没见过刚从地里摘的,正觉得新鲜呢。”探春还吩咐道:“就把这枣子洗一盘来,我们尝尝。” 刘姥姥忙蹲下去捡,哪里用她动手?早有下人过来捡了一大盘拿去洗了。黛玉等又回到凤姐房里坐,惜春只追着刘姥姥问乡野趣事,迎春探春与尤三姐说话,黛玉便问凤姐道:“二嫂子这些日子可觉得好些了?” 凤姐笑道:“早就好了,只是太医说宜静养,你二哥便不让我下床。平儿北潼这些小蹄子也听他的话,看我看得紧紧的。”黛玉笑道:“这是二哥疼你,你还抱怨起来了。” 凤姐也笑,然后又问黛玉:“上回托妹妹帮我打听着请个宫里出身的嬷嬷,可有信儿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筠樾_gri”,“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我爱818”,“戴草帽的蜘蛛”灌溉了营养液~ 感谢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也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づ ̄ 3 ̄)づ 今天停电,这一章是流量传上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错字、排版对不对,要是有错的地方等来电了我再改吧~ 么么哒爱你们~ 正文 第72章 薛蟠打宝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琳琳”,“筠樾_gri”,“果汁”,周同学的睡前故事”,“我爱818”,灌溉了营养液~ 么么哒~ 接着上一章说宝钗,其实我不觉得她上进是错,毕竟宝钗确实出色,不甘心嫁作商人妇也正常。但是上进也不能不择手段啊,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害黛玉,这个就是人品问题了,就真的很让人不喜欢。 黛玉听凤姐问起请嬷嬷的事,便笑道:“钟嬷嬷早已去打听了, 只是她多年未曾回京, 宫里的事儿也不大知道,所以托了恪靖郡王府上帮忙请的。正赶上宫里又要放一批人出宫, 估摸着下月人也就来了。” 凤姐在家里拘得久了,外事一概不知, 因问道:“宫里怎么忽剌巴地又放人出来?去年就放过一次的,也不该这么快才是。” 黛玉道:“这谁知道, 总归是宫里娘娘们的缘故, 不是太后与甄贵太妃斗法,就是皇后又与吴贵妃置气了。” 凤姐便叹道:“唉, 又是这些事儿, 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下月又是吴贵妃之父吴天佑大人的寿辰, 这都不知道怎么送礼。厚了恐怕碍了皇后娘娘的眼,薄了又得罪吴贵妃, 咱们自家还有一位娘娘在里头,真真难办。” 说着,又疑惑道:“这皇后与吴贵妃到底有什么过节?这么些年竟没消停过。按理说皇后娘娘也不该如此较真儿,且平日里待别的妃嫔也不赖, 单单对吴贵妃这样,里头必有缘故。” 黛玉听了也疑惑起来,便扭头问钟嬷嬷,钟嬷嬷便上前说道:“确实有些缘故,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奶奶与姑娘年轻,自然没听说过。当年皇后生了太子之后,还怀过一胎,与二皇子同年的,恰赶上吴贵妃早产,两位娘娘前后脚生了孩子。偏那一年正逢着时疫,皇后的那位皇子便一病去了,吴贵妃的二皇子也落下了病根儿。结果皇后所生的皇子竟没序齿,就那么葬了,其实那孩子原比二皇子大几天的,该是二皇子才是。如此一来,皇后自己的儿子死了,吴贵妃的儿子却活的好好的,还顶了二皇子的排行,皇后娘娘心里能好受?” 凤姐听了惊叹道:“原来没序齿就没了?怪道我竟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皇子。”钟嬷嬷还接着道:“更有背地里的议论,说那会子在吴贵妃那里轮值的太医们,原已拟出了治病的方子,却因吴贵妃救子心切,拘着太医在那里看顾二皇子,不放他们走,所以没去告诉皇后。以致早产的二皇子捡了一条命,皇后的儿子反而夭折了。虽然没人敢说到明面上,但皇后娘娘必是也听见过这风声,就更结了大仇了。” 凤姐、黛玉听了这里头的原委,都唏嘘不已,凤姐因又问:“如此大的仇怨,这放宫人之事就不痛不痒了,皇后娘娘难道只这点子手段不成?” 钟嬷嬷便低声道:“暗地里的事儿谁能知道?老奴私下猜度着,二皇子这些年都病歪歪的,今年一出宫建府就好转了,前儿吴贵妃还放出风声来说要给二皇子说亲,可见是真好了。这里头能没点子猫腻儿?现如今皇后只一个太子,吴贵妃却有二子一女,二皇子十九岁,三皇子也有十五岁了,吴贵妃能不想争一争?这斗得自然越发厉害了。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娘娘和周贵人那可都是皇后娘娘拉拔起来的,为的不就是分吴贵妃的宠?周贵人所出的四皇子可就养在皇后宫里,承恩公家与周贵人的娘家也亲密得很。” 这就涉及皇位之争了,凤姐听得饶有兴致,黛玉却忙转了话头,道:“这说了半天,光说不相干的事儿去了。我还想问二嫂子呢,你何时跟三姐儿这般要好了?今儿老太太摆酒,你还拉着她说话,不让人家去坐席吃酒。” 凤姐便笑道:“哪里是我拉着她?我倒叫她去呢,她自己不爱去的,不信你问问。”说着,又高声叫尤三姐过来。尤三姐正在那里跟探春说在兴头上,凤姐喊了两遍她才听见,忙过来问有何事。 黛玉笑道:“是我要找姐姐呢,好容易我来一遭,你也不想我,就躲在二嫂子这里乐。”尤三姐听了忙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早知道你要来,我早就去了。是因为前儿我跟薛家大姑娘吵了一架,所以懒怠见她,才不去的。” 黛玉奇道:“还有这事儿?你俩又是为什么吵起来了?怎么我几日没来,竟多了这么些事儿?” 探春便忙笑道:“可是方才忘了跟你说了,这又是一件奇事呢。前儿宝姐姐说她家的伙计家里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送了几斤来,要在园子里请客,老太太只说嫌闹得慌。她便在自家摆了宴,请我们过去吃酒听戏。那日薛家大哥哥也在家,我们都是见过的,只尤姐姐是头一回见。他看尤姐姐生得美貌,又听说家里没甚么背景,言语上就有些不规矩。尤姐姐当时就要发火,还是我和二姐姐生拉硬拽给拽住了。” 迎春也附和说:“正是如此,当时薛家大哥哥实在是言语粗鄙,连我都几乎听不下去了。” 探春瞅着空儿喝了口茶,又道:“后来大家听戏,其中唱小生的那个唱得好,尤姐姐就夸了几句,叫进来看时,却是理国公柳家的旁支子弟,不过偶然串戏罢了。那薛大哥哥见了他,也不看尤姐姐了,又看人家去了。那神态形容真真是,我现想起来还觉得不堪入目,那柳公子想必也是忍不得了,就告辞出去了,薛大哥哥也跟了出去。宝姐姐大概是看她哥哥举止粗俗,她面上过不去,就端着架子说了几句。左右不过是那些话,林姐姐你也知道她常日家都说些什么,后来尤姐姐就与她吵起来了。” 这串戏的公子自然就是柳湘莲,尤三姐原见过他一回,就记在了心里。在薛家又碰见,便没忍住多问了几句。结果后来宝钗话里话外都说闺中女儿不该问戏子的事儿,又说柳湘莲大家公子去串戏是自甘下贱,尤三姐本就因被薛蟠调戏而生气,又听了宝钗这话,哪里还能忍得,立时就张嘴顶了回去,把宝钗和薛蟠都骂了一顿,然后就离席拂袖而去。 尤三姐一向不怕事,敢在薛家大闹,宝钗却要虑着名声,不敢闹起来,且又确实是薛蟠有错在先。因此薛家少不得忍了气,掩住此事,薛姨妈被气的狠了,也托病好几日不曾过来,这日是贾母派人去请她她才来的。结果刚回家没一会儿,宝钗也回来了。薛姨妈便问她道:“你们姐妹们不是在那里吃酒的?怎地这么快就散了?” 原来黛玉和三春走后,李纨也随意指了一件事儿走了,只余宝钗、宝玉、湘云三人在那里,宝钗看宝玉、湘云二人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更觉堵心,就回家来了。听见薛姨妈问她,她还要说:“没什么事儿。”话虽如此,一开口哭音儿就出来了,薛姨妈便忙揽了她到怀里,问道:“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宝钗听见母亲问,又忍不住滴下泪来,断断续续将宝玉在外头口无遮拦、湘云已被退婚的事儿说了,薛姨妈一听也流下泪来,搂着宝钗哭道:“我的儿,你怎么就这样命苦?”又骂宝玉:“长这么大还一点儿事儿不懂,老太太就知道惯着他!就这样儿还指望攀上人家王公侯爵?连我们这样人家也瞧不上他!” 于是又劝宝钗道:“我的儿,你也不用哭了,明儿我就送你到你舅舅家去,舍了脸面去求你舅舅舅妈帮你寻一门亲事,总归在这里你姨妈也做不得主了,还要受他家侮辱。”虽嘴上这么说,薛姨妈也知道未必再能寻着比这更高的亲事了,心里仍是不甘,不免老泪纵横。 薛蟠那里也听见薛姨妈高声骂宝玉,忙进来看时,见薛姨妈、宝钗母女二人已哭成泪人儿,薛蟠就慌了,忙问:“妈和妹妹这是怎么了?谁给了气受?是不是宝玉又惹妹妹生气了?告诉我,我去给妹妹出气去。” 宝钗听说,忙擦了泪道:“并没有什么事的,哥哥你消停些罢,这会子你又出头,一旦把宝玉怎么着了,岂不是得罪人,咱们还怎么在这里住呢?”薛蟠看见宝钗哭得两眼通红,更是火冒三丈,道:“没事妹妹哭什么?必是宝玉那小子又给妹妹脸子瞧了。三天两头儿的,妹妹脾气好,他还越发上来了,我却不怕他,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就替他偿了命!” 说完,掀了帘子就往外走,宝钗忙下炕要拦,哪里来得及?薛姨妈急得直嚷:“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也不听,脚下走得越发快了,一径进了角门,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无法,只得在后头跟着,生怕薛蟠闹出事来。 却说黛玉在凤姐房里说笑了一番,便回到贾母上房,要辞别回家,贾母道:“好些日子没来了,便在这里住两天罢,你姐姐妹妹们也都想你了。”黛玉笑道:“不是我不想留,只是家里事事都是我管着,实在离不开,今儿来这一天还是好容易抽出的空儿呢。” 这话就是借口了,黛玉管家都几年了,原先常来住的,这会子怎么又说一天都离不开?贾母也心知肚明,自打王夫人闹出事来,黛玉便再也没有留宿过,可见还是记着仇了。贾母却不能眼看着与林家日渐生疏,故虽然黛玉执意要回家,贾母仍是苦留。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外头有人来报说:“老太太快去看看罢,薛大爷进园里来把宝二爷打了!” 正文 第73章 迟来的一更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话说贾政自打听说了下人议论黛玉的不是,便留了心。他虽无能为, 这么些年来只从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升任至从五品的员外郎, 也是因为他乃勋贵子弟,并非科举正途出仕, 颇受清流文官的排挤,其实算不上蠢, 也知道王夫人更向着她亲外甥女儿薛宝钗。故每逢小辈们来王夫人处定省时,他都多问黛玉近况如何, 是否受了委屈。 这日听说黛玉曾师从督察院佥都御史贾雨村, 贾政便问了几句功课。黛玉自幼得林如海亲自教导诗书,后又有贾雨村指点经典, 底子比贾府众人强得多了, 如今虽与三春一同上学, 实则林如海在信函中另给她留了功课, 故从未懈怠,此时见贾政问她, 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可苦了宝玉,既问了黛玉的功课,岂有不问他的道理?宝玉的业师早已辞馆,贾母王夫人等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家学, 因此学业已荒废多日了,他日日在锦绣堆里乐得逍遥,哪里还能想起功课来?如今少不得支支吾吾,十句里倒有五句答不上来, 惹得贾政又动了气,怒斥一通,王夫人又不免将黛玉恨得牙根痒痒。 宝玉是个不长记性的,次日仍同姐妹们一处玩笑,探春便揶揄他道:“你可还往我们堆里做什么,仔细老爷问你的书!”宝玉笑道:“昨日是有林妹妹珠玉在前,老爷方动气,平日里倒也还可以应付。”说得姐妹们都笑了,唯有宝钗不知就里,忙问何故,迎春便道出昨日之事。宝钗听了道:“林妹妹果然才华横溢,只是究竟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倒无需在这些事上留心。” 黛玉只觉荒谬,不知薛宝钗怎么还不长记性,难道以为不在贾母身边,就没人治得了她了?当即回道:“这么说来,宝姐姐在家是只做针黹不读书的?可叹宝姐姐这么个钟灵毓秀的人了。我们姐妹虽然资质鲁钝,却是要每日上学的,一来明些道理,二来,也是不失书香之族的传承,不比宝姐姐安分随时。” 三春此时便在一旁看戏,并不上前打圆场。迎春与宝钗同岁,虽腼腆内向,却也听不惯宝钗时时刻刻以长姐自居的教导之言;惜春是宁府嫡女,又年幼心直,本就瞧不起宝钗;探春因要奉承王夫人,多有捧宝钗的时候,只是她有才华知上进,对宝钗踩着她们姐妹显露自己的博学早就心生不满,此时听了这“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的话,也冷笑道:“林姐姐说的是,愚姐妹无甚天赋,不过是不做那睁眼的瞎子罢了。倒是宝姐姐既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想来平日里教导妹妹们的话都是自学成才了,这等天赋实在可惜了的。”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宝玉见几人僵住了,忙笑道:“家里只我是最无天分的,三妹妹怎么倒自谦起来了。我若有三妹妹的才华,老爷早不骂我了。”探春便道:“我哪里敢说有才华,不过略识几个字,到底该以贞静为主,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宝钗听得这两句是她往日说过的,越发没意思起来,一时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摆饭了,方岔开了这话,众人便往贾母处去了。 薛宝钗受了排揎,王夫人岂能不知道?对探春起了嫌隙不说,没两日下人中又传出林黛玉刻薄厉害的话来。这日因贾赦又给了黛玉几件玩器,黛玉便往贾赦处去致谢,才向邢夫人行了礼,便有旁边的一个姬妾说:“哎呦,林姑娘是个厉害人,我们可不敢受您的礼。” 贾赦处的姬妾原不过是些丫鬟,顶多算是通房,只是贾赦手散,略求一求,便给些钗环份例,当姨娘待了。开口的这个便是平时在贾赦处颇受宠爱的,因见黛玉从来无视她们,便要摆一摆姨娘的款儿。邢夫人也是个蠢货,只知道克扣银钱,跟这些姬妾置气,贾母瞧不上她,她还只怨贾母偏心。此时见这姬妾冒犯黛玉也不说话,只等黛玉去找贾母哭诉,既让贾母生了气,又能顺便收拾了这个妾室,心里还颇自得呢。 不料贾赦恰好走到门口,正听的清清楚楚,门口的丫鬟还未及通报,他便自己掀了门帘进来,一巴掌把那姬妾打倒在地,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的外甥女儿这样说话?还敢让玉儿给你行礼?”立时命人拖出去打死。其实黛玉本也不会忍这个气,钟嬷嬷都已经要开口训斥那个姬妾了,根本犯不着她亲自去对嘴,只是此时贾赦大怒,邢夫人都吓得跪在地上,黛玉也不好安坐,忙跪地求情道:“她虽出言不逊,倒也罪不至死,舅舅饶了她吧。” 就这一会儿功夫,外头已经传来惨叫声,贾赦便问:“打了多少了?”外头忙回道:“回老爷的话,已打了十板子了。”贾赦道:“再打二十,拉出去发卖了。”黛玉心中暗叹,先时贾敏说过怠慢贾赦的下人要被打死,她只以为是夸张,不曾想是真要打死,如今拦了下来,也算是救人一命。她却不知道三十板子已足够将一个女子打个半死,且这样犯了错的姬妾,卖出去也只有往娼寮里卖的,对那姬妾来说,也不知是这样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黛玉不知道,荣府的下人哪能不知道大老爷的手段,一时间人人谨言慎行,再无人敢直撄黛玉之锋,原也多是王夫人的眼线心腹去传黛玉的坏话,此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没一个再敢乱说的。贾母听说这事,明面上斥了贾赦几句,暗地里却派了人去收尾,免得传出去。贾政也觉得太过了,只是贾赦毕竟是长兄,又一向与他不亲近,倒不好开口劝。 说起来贾赦贾政虽都颇疼黛玉,显然是与贾敏处得好,他兄弟二人之间却互相瞧不上。起初贾赦是祖母带大的,贾政却是在贾母身边长大的,本就不亲。且贾赦的行事十分暴虐,贾政颇看不惯,偏贾赦也看不惯这个弟弟软弱无能,若非贾母坚持,两人早就分家另过了。贾母却是深思熟虑,若分了府,长房贾赦贾琏不是能顶立门户的,纵袭了爵也是个空头爵位;二房贾珠元春也从公府子弟成了五品官的儿女,难以晋身。故为阖府前程计,方不令他二人分家。 贾母对贾家的安排是承袭自贾代善的思路。天下承平日久,再想依靠武勋就很难了,贾代善的安排就是要转向文官系统,当年贾赦的亲事正是为了结交清流。贾琏的外祖父张老太爷是正经的阁老,三个舅舅如今也是朝中大员,只是先时为了张氏与贾瑚的死因几乎与贾府断了关系,亏得这几年林如海从中周旋,方使贾琏重新与舅家认了亲,如今只是瞒着府里不叫王夫人知道罢了。 贾政与王夫人的亲事则是为了巩固老亲。贾家虽要转型,军中势力也不能拱手让人,莫看王子腾现今赫赫扬扬,早年也是贾代善一手提拔,那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可是贾代化坐了十几年的,若非宁府卷进了夺嫡之事,哪能让王子腾捡了这个大便宜。 贾代善安排得好,只是世事难料。先是因张氏的死几乎与张家反目成仇,王家这边又有些要把持贾府的意思,好容易出了贾珠这个读书的苗子,偏生又早早地去了。贾母实在无法,才生出了送元春进宫搏一搏的主意。王夫人是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袭爵的,元春若是能在宫里搏出个前程,宝玉再争点气,长房就很难跟二房相争了,故当即就同意了贾母的安排,又借机给贾琏取了自己的内侄女儿,以防大权旁落。 王夫人想得也好,只等熬死了贾母,这荣国府就是她的了。只是自从贾琏得了实职,府里的风向就变了。贾琏先任知府同知,又任户部主事,再升半品就与贾政同级,背后又有姑丈林如海的支持,前程可期。二房却是元春尚无着落,宝玉仍未长成,故虽有王子腾做后盾,王夫人仍是十分心焦。自打贾琏回京她便越发盯紧了凤姐,生怕凤姐生出儿子来。又决意要把宝二奶奶的位子攥在手里,忙忙地捧出薛宝钗,想压黛玉一头。 贾母也许有意撮合两个玉儿,黛玉却毫无兴趣,见王夫人像防贼一样防她,三番五次要败坏她的名声,也生了怒气,要给王夫人添一添堵。便与贾母说起南湘最擅饮馔,要使南湘做些淮扬菜色来孝敬外祖母。贾母听说岂有不乐的,忙命凤姐去安排。西院原有小厨房,凤姐给派了几个厨下婆子来便开了伙。自此南湘日日都做药膳,除孝敬贾母外,另有一份专门给凤姐调理身体备孕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得太晚了,对不起大家,明天晚上加更~ 正文 第74章 短小君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黛玉对各家勋贵知之甚少,便将帖子都拿去请教贾母, 贾母年岁已高, 越发爱说旧事,便与黛玉细讲各府情状。黛玉听了一下午勋贵家事, 心中却起了疑,文官的热络还能说是林如海人脉广, 众国公侯爵的热情却没法解释。除镇国公家那位牛世叔确实是林如海故交,其余几家都是与林家没甚来往的, 贾家面子再大, 黛玉林珏到底也只是外孙,何需这样殷勤?故晚间林珏归家, 黛玉便问他道:“外边是不是有消息说父亲要高升了?” 林珏奇道:“对啊, 我正要告诉你呢, 姐姐怎么先知道了?”黛玉便与他讲了自己的怀疑, 林珏赞道:“这样聪慧,果然是我林珏的姐姐。”被黛玉弹了下脑门儿, 方正色道:“外头都说父亲回京便要入阁了,族叔私下与我说,父亲到底年纪还轻,如今阁臣都是上皇老臣, 今上也不好轻动,估计父亲应是升任尚书,再熬几年资历。” 黛玉喜道:“这么说来,江南的事儿已经摆平了?”林珏道:“正是, 这几天就该有父亲的信到,姐姐可以放心了。”又感叹道:“忠顺王这下可傻了,折腾那么久,今上都登基几年他还不死心,如今甄家要完了,他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黛玉便道:“自得了忠顺这个封号起,他就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近日朝中也要有一场大动,你出门交际可要谨慎些。”林珏又奇道:“族叔也是这样说,只是姐姐身在内宅,怎么这个你也知道?”黛玉道:“前儿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你没听说?牛世叔多年镇守北疆,如今都有功夫呆在家里生孩子了,可见北边已无战事。再说父亲那里盐税银子年年有多少你我还不清楚?现海清河晏,国库丰裕,今上腾出手来,自然要收拾这个不安分的兄弟,只看上皇待忠顺王爷有多少父子情罢了。” 林珏听了,半晌方道:“父亲说得果真没错,我与琏二哥确实不如姐姐多矣。”黛玉见他感慨,忙笑道:“行了行了,咱们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我聪明,你还能笨到哪去?怎么今儿个倒妄自菲薄起来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躲开这场乱子才是正经。先时还能拿孝期做借口,如今可没法说这话,不如还是装病别出门了罢。” 林珏道:“父亲还得几个月才能回京,装病也装不了这么久。依我说,不如把姐姐先前糊弄老太太的话坐实了,索性我就回姑苏去赶考。”黛玉忙道:“这寒冬腊月的,怎么好赶路?再说你明年也才十岁,不需急着考科举。”林珏笑道:“正是寒冬腊月才好走,正可躲过年节的交际,明年开春恰可同父亲一起回来。科考反倒不必担心,你弟弟我是什么人,姐姐何曾见过我去做没把握的事情?此去不说拿个小三元,至少也不会落第,再说要是不拿科举说事,老太太必不放我离京的。” 黛玉听了也觉有理,便赶忙为林珏收拾行装,贾母虽心疼外孙,到底前程要紧,也不阻拦,故没两日林珏便登船南下了。西院里只剩黛玉自己,贾母便将她挪到上房来同住,所幸宝玉被宝钗、湘云等人缠住了,倒不来烦她。 这日贾琏休沐,懒怠应酬,便往贾母上房来看儿子。入得内室来,只见贾荃裹成一个红团子,在地上摇摇摆摆地走,凤姐黛玉都在一旁逗他,贾母在榻上笑说:“快将那杌子挪开,别磕着他。”见了贾琏进来,笑问道:“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贾琏便向贾母请了安,才上前笑道:“我小时候也是在老太太屋里长大的,如何来不得?”又指着贾荃道:“如今老太太只宠着重孙子,倒不疼我这个亲孙子了。”说完,还掩面装作伤心,逗得众人大笑。贾母便招手让他坐到身边,笑说:“都当爹的人了,在外头也是为官做宰的,还这样撒娇儿。”贾琏道:“实在是外头事多心烦,也就在老太太这里才能松快松快。” 贾母听说,忙问何故,贾琏便道:“先前圣上已点了林姑父任户部尚书,只等林姑父回京了。我如今在户部,多少人来奉承,哪里能应付过来?好容易今日休沐,才到老太太这里来躲个清静。”贾母听了心里欢喜,又嘱咐贾琏道:“你也别忘形,越是这样时候越要谨慎些。”贾琏笑道:“老祖宗说得是,这不我躲了应酬来家了。”瞥见凤姐在一旁笑他,又向贾母道:“我再不来家,凤丫头可要揭了我的皮。” 凤姐原在一边儿笑着,听了这话咬牙道:“好啊,你编排我。”就要上前,贾琏忙躲开去抱儿子,贾母拉着凤姐坐下,笑说:“他打趣一句,你可别恼。”凤姐原也没生气,不过是与贾琏打情骂俏,听了贾母的话便顺势坐了,笑道:“二爷再不来家,只怕儿子都不认得你。”贾琏正抱着贾荃,便逗他道:“荃哥儿,叫爹。” 贾荃已快要两周岁了,能说些简单词句,奶娘也教过他,此时便大声叫了出来,喜得贾琏将他举起来,笑道:“好儿子,再叫一声。”贾荃平日里得众人精心照管,谁敢将他举起来玩儿,亏得他胆大,还咯咯地笑。倒是凤姐吓得不轻,忙起身去往贾琏腰里掐了一把,贾琏“哎呦”一声,手上失了力气,便忙将贾荃放到地上,贾荃还拽着贾琏的袍子要他抱。 凤姐本要埋怨贾琏手上没个轻重,见儿子这样高兴,便也不去说他,倒是黛玉笑道:“原先二哥哥就是这样逗珏儿,现又来逗荃哥儿,真是一点儿没变。”贾琏笑道:“可不是,姑母那会子还说弟弟生得像我。”贾母也道:“真真是有些像,从敏儿算起,琏儿、宝玉和珏哥儿都是一样眉眼,像了你们祖父了,倒是两个儿子生得像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六月茜冰扔了1个地雷~ 感谢“玉倾颜ヾ”,“豆子”,“幼茶”,“瑶清”,“筠樾_gri”灌溉营养液~ 爱你们~ 这章短了点儿,不过晚上加更~ 么么哒大家~ 正文 第75章 新地图开启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这日听说黛玉曾师从督察院佥都御史贾雨村,贾政便问了几句功课。黛玉自幼得林如海亲自教导诗书, 后又有贾雨村指点经典, 底子比贾府众人强得多了,如今虽与三春一同上学, 实则林如海在信函中另给她留了功课,故从未懈怠, 此时见贾政问她,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可苦了宝玉, 既问了黛玉的功课, 岂有不问他的道理?宝玉的业师早已辞馆,贾母王夫人等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家学, 因此学业已荒废多日了, 他日日在锦绣堆里乐得逍遥, 哪里还能想起功课来?如今少不得支支吾吾, 十句里倒有五句答不上来,惹得贾政又动了气, 怒斥一通,王夫人又不免将黛玉恨得牙根痒痒。 宝玉是个不长记性的,次日仍同姐妹们一处玩笑,探春便揶揄他道:“你可还往我们堆里做什么, 仔细老爷问你的书!”宝玉笑道:“昨日是有林妹妹珠玉在前,老爷方动气,平日里倒也还可以应付。”说得姐妹们都笑了,唯有宝钗不知就里, 忙问何故,迎春便道出昨日之事。宝钗听了道:“林妹妹果然才华横溢,只是究竟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倒无需在这些事上留心。” 黛玉只觉荒谬,不知薛宝钗怎么还不长记性,难道以为不在贾母身边,就没人治得了她了?当即回道:“这么说来,宝姐姐在家是只做针黹不读书的?可叹宝姐姐这么个钟灵毓秀的人了。我们姐妹虽然资质鲁钝,却是要每日上学的,一来明些道理,二来,也是不失书香之族的传承,不比宝姐姐安分随时。” 三春此时便在一旁看戏,并不上前打圆场。迎春与宝钗同岁,虽腼腆内向,却也听不惯宝钗时时刻刻以长姐自居的教导之言;惜春是宁府嫡女,又年幼心直,本就瞧不起宝钗;探春因要奉承王夫人,多有捧宝钗的时候,只是她有才华知上进,对宝钗踩着她们姐妹显露自己的博学早就心生不满,此时听了这“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的话,也冷笑道:“林姐姐说的是,愚姐妹无甚天赋,不过是不做那睁眼的瞎子罢了。倒是宝姐姐既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想来平日里教导妹妹们的话都是自学成才了,这等天赋实在可惜了的。”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宝玉见几人僵住了,忙笑道:“家里只我是最无天分的,三妹妹怎么倒自谦起来了。我若有三妹妹的才华,老爷早不骂我了。”探春便道:“我哪里敢说有才华,不过略识几个字,到底该以贞静为主,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宝钗听得这两句是她往日说过的,越发没意思起来,一时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摆饭了,方岔开了这话,众人便往贾母处去了。 薛宝钗受了排揎,王夫人岂能不知道?对探春起了嫌隙不说,没两日下人中又传出林黛玉刻薄厉害的话来。这日因贾赦又给了黛玉几件玩器,黛玉便往贾赦处去致谢,才向邢夫人行了礼,便有旁边的一个姬妾说:“哎呦,林姑娘是个厉害人,我们可不敢受您的礼。” 贾赦处的姬妾原不过是些丫鬟,顶多算是通房,只是贾赦手散,略求一求,便给些钗环份例,当姨娘待了。开口的这个便是平时在贾赦处颇受宠爱的,因见黛玉从来无视她们,便要摆一摆姨娘的款儿。邢夫人也是个蠢货,只知道克扣银钱,跟这些姬妾置气,贾母瞧不上她,她还只怨贾母偏心。此时见这姬妾冒犯黛玉也不说话,只等黛玉去找贾母哭诉,既让贾母生了气,又能顺便收拾了这个妾室,心里还颇自得呢。 不料贾赦恰好走到门口,正听的清清楚楚,门口的丫鬟还未及通报,他便自己掀了门帘进来,一巴掌把那姬妾打倒在地,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的外甥女儿这样说话?还敢让玉儿给你行礼?”立时命人拖出去打死。其实黛玉本也不会忍这个气,钟嬷嬷都已经要开口训斥那个姬妾了,根本犯不着她亲自去对嘴,只是此时贾赦大怒,邢夫人都吓得跪在地上,黛玉也不好安坐,忙跪地求情道:“她虽出言不逊,倒也罪不至死,舅舅饶了她吧。” 就这一会儿功夫,外头已经传来惨叫声,贾赦便问:“打了多少了?”外头忙回道:“回老爷的话,已打了十板子了。”贾赦道:“再打二十,拉出去发卖了。”黛玉心中暗叹,先时贾敏说过怠慢贾赦的下人要被打死,她只以为是夸张,不曾想是真要打死,如今拦了下来,也算是救人一命。她却不知道三十板子已足够将一个女子打个半死,且这样犯了错的姬妾,卖出去也只有往娼寮里卖的,对那姬妾来说,也不知是这样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黛玉不知道,荣府的下人哪能不知道大老爷的手段,一时间人人谨言慎行,再无人敢直撄黛玉之锋,原也多是王夫人的眼线心腹去传黛玉的坏话,此时都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没一个再敢乱说的。贾母听说这事,明面上斥了贾赦几句,暗地里却派了人去收尾,免得传出去。贾政也觉得太过了,只是贾赦毕竟是长兄,又一向与他不亲近,倒不好开口劝。 说起来贾赦贾政虽都颇疼黛玉,显然是与贾敏处得好,他兄弟二人之间却互相瞧不上。起初贾赦是祖母带大的,贾政却是在贾母身边长大的,本就不亲。且贾赦的行事十分暴虐,贾政颇看不惯,偏贾赦也看不惯这个弟弟软弱无能,若非贾母坚持,两人早就分家另过了。贾母却是深思熟虑,若分了府,长房贾赦贾琏不是能顶立门户的,纵袭了爵也是个空头爵位;二房贾珠元春也从公府子弟成了五品官的儿女,难以晋身。故为阖府前程计,方不令他二人分家。 贾母对贾家的安排是承袭自贾代善的思路。天下承平日久,再想依靠武勋就很难了,贾代善的安排就是要转向文官系统,当年贾赦的亲事正是为了结交清流。贾琏的外祖父张老太爷是正经的阁老,三个舅舅如今也是朝中大员,只是先时为了张氏与贾瑚的死因几乎与贾府断了关系,亏得这几年林如海从中周旋,方使贾琏重新与舅家认了亲,如今只是瞒着府里不叫王夫人知道罢了。 贾政与王夫人的亲事则是为了巩固老亲。贾家虽要转型,军中势力也不能拱手让人,莫看王子腾现今赫赫扬扬,早年也是贾代善一手提拔,那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可是贾代化坐了十几年的,若非宁府卷进了夺嫡之事,哪能让王子腾捡了这个大便宜。 贾代善安排得好,只是世事难料。先是因张氏的死几乎与张家反目成仇,王家这边又有些要把持贾府的意思,好容易出了贾珠这个读书的苗子,偏生又早早地去了。贾母实在无法,才生出了送元春进宫搏一搏的主意。王夫人是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袭爵的,元春若是能在宫里搏出个前程,宝玉再争点气,长房就很难跟二房相争了,故当即就同意了贾母的安排,又借机给贾琏取了自己的内侄女儿,以防大权旁落。 王夫人想得也好,只等熬死了贾母,这荣国府就是她的了。只是自从贾琏得了实职,府里的风向就变了。贾琏先任知府同知,又任户部主事,再升半品就与贾政同级,背后又有姑丈林如海的支持,前程可期。二房却是元春尚无着落,宝玉仍未长成,故虽有王子腾做后盾,王夫人仍是十分心焦。自打贾琏回京她便越发盯紧了凤姐,生怕凤姐生出儿子来。又决意要把宝二奶奶的位子攥在手里,忙忙地捧出薛宝钗,想压黛玉一头。 贾母也许有意撮合两个玉儿,黛玉却毫无兴趣,见王夫人像防贼一样防她,三番五次要败坏她的名声,也生了怒气,要给王夫人添一添堵。便与贾母说起南湘最擅饮馔,要使南湘做些淮扬菜色来孝敬外祖母。贾母听说岂有不乐的,忙命凤姐去安排。西院原有小厨房,凤姐给派了几个厨下婆子来便开了伙。自此南湘日日都做药膳,除孝敬贾母外,另有一份专门给凤姐调理身体备孕的。 凤姐已与贾琏成亲三年多了,早就急得要命,故虽对黛玉这样热心有些疑惑,却也不能不领情。且她与贾琏别后胜新婚,贾琏又没个姬妾通房的,故没过多久就怀上了。 次日又有人来回说东府小蓉大奶奶身上不大好,凤姐便邀了黛玉一同去瞧瞧,黛玉本不愿去,因想起原文中林如海是与秦可卿前后脚死了的,便要去看看她这病到底如何,故午后便随凤姐到了宁府。见了秦可卿,也只是面色苍白些,并瞧不出什么来,只说是为秦钟的事儿生了气,才觉得不舒坦。黛玉在一旁听了一堆脉案药方的话,便跟着凤姐回了。晚间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命紫鹃等人伺候笔墨要给林如海写信。 信才写了一半儿,就听得门外说林珏回来了,黛玉忙放下笔往外瞧,门口林珏已掀了帘子进来,见她桌上书信,便奇道:“前日才给父亲去了信,今儿怎么又写?”黛玉没法实说,只道:“我就想爹了,难道不行?”林珏忙笑道:“当然行,我也想爹了,姐姐也给我铺张信纸,让我写一封。”黛玉瞪他一眼,伸手取了信纸过来,于是姐弟二人便一处写信。 因黛玉说起今日去瞧秦可卿的病,又让林珏少跟宝玉秦钟在一处,林珏便道:“我倒还好,姐姐才要离那府里远些。”黛玉便问他:“这是为何?可是你在外头听说什么了?”林珏正要答话,旁边钟嬷嬷上前道:“老奴也正要说呢,姑娘往后还是莫要去东府了,那小蓉大奶奶的病有些蹊跷。” 黛玉听说,便使了紫鹃等丫头出去望风,钟嬷嬷才继续道:“老奴今日瞧着,小蓉大奶奶的身段步态,八成是有喜了,可偏偏大夫诊出喜来她却不信,还要另找大夫来把脉,这可不成道理。那边府里早有些风言风语,不好说给姑娘知道,姑娘只细想想,传宗接代这样的喜事,如何能不承认,反咬定了说不是?” 黛玉是自原文中知道贾珍与秦可卿有染的,听了这话心下大惊,忙问道:“嬷嬷的意思是,果真是喜脉,她也不能生出来?”钟嬷嬷道:“是了,姑娘机敏,老奴忖度着,只怕那边要另找个可靠的大夫,开一副打胎药来。” 黛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可卿不过二十左右就一病死了,先前早有她与贾珍的传言,她仍活得好好的,可见并非因私情败露自缢,而是因被迫打胎才萌生死志。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来啦~ 新人物有点儿多,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喜欢~ 正文 第76章 短小君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贾敏皱了皱眉,这下人也太没规矩了些, 竟这样评点年轻主子。只是这周瑞家的毕竟是王夫人的陪房, 贾府规矩, 长辈身边伺候的人比小一辈儿的主子更有些体面, 倒也罢了。又问了几句贾府的近况, 周瑞家的只没口子地赞他家大小姐如何有体面, 宝二爷如何聪明伶俐得老太太的喜欢,贾敏便不耐烦起来, 命大丫鬟南湘送了出去。 往年贾家来送节礼的俱是贾母身边之人, 与贾敏也极亲近,总能多说几句。不知怎的这次来的竟是周瑞家的和张材家的,张材家的虽是家生子, 却非贾母心腹,周瑞家的更不用说,竟是王夫人的陪房, 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的意思, 贾敏几乎听不下去了。什么女史, 说着好听,也不过是伺候人的奴婢罢了。 “东涵,把节礼的单子拿来。” 礼单一入手,贾敏便又皱起眉来,看这薄薄的一张,可见二嫂子有多不待见自己。看了一回,南湘进来回话道:“太太, 来人俱已安排妥当了,因码头上还有两船的东西,故而有四五人留在船上,饭食和打赏均已安排人送过去了。”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小丫头进来回话道:“太太,大姑娘和大爷来请安了。” 贾敏脸上这才有了笑影儿,身边的丫鬟赶忙迎了出去 。不一会儿,只见两个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一双姐弟来了。那女孩儿只有五六岁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着实是个美人坯子,只略瘦了些;男孩子倒是长得挺结实,“蹬蹬蹬”地往屋里跑,也不用奶娘抱,后面几个丫鬟紧跟着进来。 “娘,珏儿想你啦!”小男孩进门就扑到贾敏怀里,贾敏笑着揉揉他的头,刚进门的女孩儿撇撇嘴,福身道:“玉儿给娘亲请安。”贾敏一手搂着儿子,另一只手拉过女儿,笑问道:“玉儿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午间没睡好,还是你弟弟又吵你了?” 黛玉还没答言,林珏早嚷嚷起来:“我才没有吵姐姐呢,娘又说我的不是。”说着说着便嘟起嘴来,一脸气愤。黛玉勾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门儿,笑道:“哎呦,你可真好意思说,也不知道刚才那个汝窑大花瓶是谁打碎了的,总不能是它自己倒了吧?” 林珏脸上登时红了起来,扭过头去把脸埋在贾敏衣襟里,不说话了。黛玉仍不放过,笑盈盈地推他,“珏哥儿,珏哥儿,你怎么啦?转过来看看姐姐嘛,这就不好意思了?” 贾敏抿着嘴乐,见林珏几乎要恼羞成怒了才拍拍他安抚一下,然后指尖戳了戳黛玉的头,“玉儿又欺负你弟弟。” 一时有下人来回话,黛玉和林珏便退了出来,往花园里玩儿去了。 今日林如海衙门公务不多,故而早早地来家了。晚饭后一家人一起散步消食,林珏虚岁也只有四岁,不一会儿便困了,被嬷嬷抱回屋休息。林如海牵着黛玉,和贾敏说些家常。忽然黛玉拽住林如海的手问道:“爹爹,女史是个什么官职?” 林如海抱起她来,笑问道:“玉儿怎的有此一问?” 黛玉便道:“今儿听到有人说他们家大小姐当了女史,二房便要袭爵了。我还纳闷儿呢,哪有长房不承嗣袭爵的道理,难不成女史这个官竟有这么厉害?” 贾敏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声,显见得定是贾府的人嚼舌头了,当下气得眼睛都红了。必是王夫人的下人才这样没规矩,在亲戚家还公然议论主子,晋了女史便这般洋洋得意,怪不得母亲不让她管家,若不然只怕她越性儿连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林如海刚下衙回家,不知内情,便挥退了身边的下人,细问黛玉这话是何人所说。 黛玉道:“我也不知是何人,是在西院儿那边隔着墙听见的。只听着是两个妇人声音,想来不是咱家的人。两人在争执,其中一个就说‘我们大小姐才进宫几天便晋了女史,我们二老爷又住在正房,这不明摆着,这爵位定是二老爷的了。’另一个反驳说‘琏二爷还在呢,哪能轮得到二房?’第一个人又说‘我说你不通,老太太最疼的可是宝二爷,琏二奶奶又是我们太太的内侄女儿,你说她平日里行事是向着谁?’后来想起来爹爹教过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就没有再听下去了。” 黛玉越说声音越小,慢慢低下头去,又偷偷抬眼看林如海的神色,林如海本来有些不乐,看她这个样子倒笑了起来,捏捏她的鼻子道:“嗯,好歹还知道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次便罚你将今日的功课抄一遍,若有下回——”“不会有下回的!”黛玉连忙保证。 贾敏在一旁默默无言,黛玉偷偷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是生气了,有点后悔,随即又释然了。不管怎么样,总得让林如海知道贾府里的龌龊,将来若有个万一,自己也好有理由不去。虽然这回下了贾敏的面子,这副身子到底还是她的亲生女儿,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 三人默默出了花园,黛玉被嬷嬷抱去睡觉,林如海夫妇回到正房。贾敏又气又愧,娘家出了这等丑事,她也跟着没脸,回了房便向林如海哭道:“我素日只当二嫂子与我不睦罢了,谁知她竟存了这个心,这回做主让琏儿娶了她侄女儿,下回只怕要做母亲的主了!” 林如海正统士大夫出身,且家中几代单传,人丁稀少,于内宅事务不甚通,听得贾敏如此说,忙问何故。贾敏便将素日龃龉细细道出。 原来这王夫人与贾敏不睦已久。贾敏是公府小姐,又是老来女,贾代善与贾母都极疼她,出门都是一脚出八脚迈的排场,只是林家清流出身,与勋贵不同,不兴这个,她才慢慢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千山、houhou、六月茜冰扔了地雷~感谢“六月茜冰”,“阿沈儿”,“巧克力碰上慕斯”,“天晴无雨”灌溉营养液~ 么么哒~ (づ ̄ 3 ̄)づ 又是短小君,晚上加更~ 正文 第77章 加更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贾母听了假意嗔道:“你这孩子也不早说。”又命人打点出一份束脩礼物来,黛玉忙笑道:“昨日着急忙慌的, 可不是忘了?我这里还有给外祖母、舅母和姐妹们的礼呢。”便吩咐道:“鹦哥, 你去叫杜若把备好的礼找出来, 使人抬来。”鹦哥答应着去了, 凤姐在一旁凑趣道:“哎呦, 我可要多坐一会子, 也蹭个礼去。”黛玉笑道:“二哥哥不知给你带了多少,你还瞧得上我这点子东西?”说得众人都笑了。 因昨日被黛玉刺了一句, 凤姐心里原有些不喜, 不料黛玉姐弟竟方到京便被召进宫去,唬得贾府上下立时态度大变。先前还有些说她姐弟二人依附贾府的流言,转眼就变成林姑爷简在帝心, 凤姐亦不好得罪她,少不得忍了气。直至晚间贾琏归家,说起先前贾敏的话, 凤姐方知黛玉是为贾琏抱不平, 心下又愧又悔, 忙向贾琏哭诉不得已。 贾琏已在官场历练出来了,也不论先时的不是,只将贾敏那番王夫人觊觎爵位的话说与她听,凤姐知王夫人与贾敏不睦,疑心贾敏是要对付王夫人。贾琏见状,又命北潼将账目拿来,凤姐虽未念过书, 素日管家,账本却还是看得懂的,见了贾敏为贾琏置办的那许多产业,竟疑心自己眼花。贾琏便笑道:“你也当了两三年管家奶奶了,就这样眼皮子浅?” 凤姐刚进门时原存了摆布贾琏的意思,不料贾琏外任一遭,竟辖制不得了。反观凤姐,因贾琏不在京中,不知多受了多少气,贾府上下哪个是好相与的,她略厉害些,便听得下人议论,“琏二爷在外头几年只怕连儿子都生了,二奶奶不过空架子罢了,等二爷回来了看她还威风去?”。这才知道她素日争荣夸耀,都是从贾琏身上来,故这三年虽也是管着家,心里却颇无底气,倒少作了好些恶。此时见贾琏未曾带姬妾回来,私房也不瞒她,心中方略定了定,便笑答道:“我只纳罕姑母怎么这样疼你。” 贾琏轻“哼”一声,道:“可不正是因二奶奶只派了两个不成样子的小厮去,也不支银子,姑母才可怜我罢了。”凤姐听得又提起这话,少不得低头认错,又软语相求,贾琏记着贾敏生前的嘱咐,便教她道:“咱们夫妻本是一体,你若能管家理事,我岂有不高兴的?你如何能舍不得那管事的威风,倒舍得我去?只一心听你那姑母的话,却不想想,若你生不出儿子,这国公府将来要落到谁手里?北潼原是姑母身边管账的大丫鬟,我正寻思着带回来与你也是个膀臂,你倒好,往日里那样聪明,到林妹妹面前竟不会说了,防我跟防贼似的,你那名声就好听了?” 贾琏本意是凤姐传出妒名儿去不好听,凤姐却是常与宝玉贾蓉等人嬉笑不忌的,听了这话只当是贾琏敲打她,心中大乱,强笑道:“我知道错了,二爷往后若看上了哪个丫头,我便给她开了脸就是了。”贾琏不疑有他,只笑她道:“这会子你又大度了,我现入了户部,正该用心的时候,你倒叫我往丫头身上留心去。”又道:“这些产业就当是咱俩的私房钱,别傻子似的填到公中,二婶那边若有话说,我去应付。” 因昨日贾琏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凤姐对黛玉便多了几分真心,此时在贾母面前一个逗一个捧,哄得老太太十分高兴。那西跨院就在贾母的正房后头,故不多时婆子们便抬了箱子进来,黛玉便命人开了,头一件便是奉与贾母的金漆点翠玻璃围屏。因玻璃获利甚多,乌总商并另外两家都常有孝敬,新出的玻璃器具也都往林家送一份,黛玉临行前便挑出几件好的加进了礼单。 这玻璃围屏造型大方,色彩艳丽,果然得了贾母的喜欢,当即命人摆上,凤姐便笑道:“我那里也有几扇玻璃屏风,只不如妹妹这个新巧。”黛玉道:“这是淮扬一带新出的式样,不过占个新鲜二字罢了,嫂子那里的想来是西洋产的,才稀罕呢。”凤姐道:“凭它是哪里产的,还是咱们造出来的更合我的眼缘儿。”又看那古董织绣等物,众人正说笑间,只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虽对那木石前盟无意,也好奇宝玉是个什么人物,故忙往门口瞧去,只见丫鬟打起帘子,一个俊俏的少年快步进来,向贾母行礼问安。黛玉细瞧他,仍是天真烂漫一股孩子气,着实想象不出日后错综复杂的婚恋关系。听得贾母道:“还不快来见过你妹妹。”便起身来与宝玉行礼,宝玉忙还了礼。 因要防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故还未等宝玉开口,黛玉便向贾母笑道:“我看珏儿倒生得与这位哥哥有些相像。”贾母道:“那是珏哥儿相貌随了你娘了。我这些儿女,只你娘生得最像你那去了的外祖父。”说着不免伤感起来,叹道:“谁知她竟狠心舍我而去了,叫我怎能不伤心。”黛玉听了,也呜咽起来,众人忙上前劝慰,方略略止住。 黛玉只道已躲过了宝玉的一番问话,却不知宝玉最是在姐姐妹妹身上留心的,见她止了泪露出笑模样,便又与她寒暄起来,问道:“不知妹妹尊名哪两个字?”黛玉道:“这黛玉二字是母亲取的小名儿,大名却是一个珺字。”又向贾母道:“我与珏儿的名字都与宝玉哥哥重了。”宝玉听了笑道:“既然这样,妹妹可有玉没有?”黛玉早料到此处,假作悲愁道:“小妹尚在孝期,戴那劳什子做什么。”宝玉见了,忙赔不是,“妹妹别生气,都是我不会说话。”又不住作揖,倒把那取字一节避了过去。 午间贾母要歇晌,黛玉便自回院中,指挥丫鬟们将家中带来的书籍开箱晒一晒。江南气候潮湿,这活计雪雁等人都是做惯了的,鹦哥见插不上手,忙搬个黑漆撒螺钿小圆凳出来,铺上坐褥,服侍黛玉坐了,又取了个画珐琅缠枝牡丹纹手炉让黛玉拿着。黛玉便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她年纪多大,家里如何等语。 因昨日黛玉出了一回大风头,分到西院的丫鬟婆子都颇觉面上有光,见黛玉在院中坐了,都想上前露个脸儿,故黛玉坐下没过一刻钟,已有三四个个小丫头过来问好。黛玉便道:“还是把人全叫过来罢,这会子无事,索性都叫齐了,互相认认人。”不一时荣府的丫鬟婆子都到了,雪雁等人也停了手中的差事,垂首侍立。 荣府的爷们里,除贾赦是住在外院的,其余上自贾政下至贾兰都是于内院起居,故林珏现跟着黛玉,也住西院。贾母按三春的例,给姐弟二人配了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统共十二个,守门上夜粗使的婆子也有八个,此时纷纷行礼问安。黛玉便说了些有劳诸位的话,嬷嬷又上前敲打了几句,分派了哪几个专管洒扫、哪几个专管传话等活计,使诸人各司其职,末了黛玉又吩咐所有嬷嬷丫鬟仆妇都加一个月的月钱。 因黛玉进项颇多,对下人也慷慨,每月雪雁、丹鹤两个伴读并杜若、杜蘅等四个贴身丫鬟的月钱都是二两,如今鹦哥也算在这里头;西泠、南湘两个原是贾敏身边得用的,说是大丫鬟,实则称得上高级助理,内外事务都管得,月钱便是五两;底下小丫头并婆子们则是每月人各一两。林珏处也是一样的例。 不料贾府里却是鸳鸯袭人这些大丫鬟每月才只有一两银子,粗使丫头的月例是五百文。黛玉虽读过原文,哪里留意过这些个,故加的这一月月钱竟在贾府仆役中引起轩然大波。这些丫鬟婆子刚上任就白得了一两银子,还能不说嘴?且凤姐那边也没停了她们的月钱,黛玉这边除月钱外,做得好的还另有赏银,故每月竟赚了原先三四个月的钱。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都来奉承黛玉,托人拉关系要往西院钻营,一时将宝玉的院子都比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啦~ 正文 第78章 不知道起啥标题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席上正热闹时,忽听前院有六宫都太监来降旨, 宣贾政入朝陛见。就爱上网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 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 唯黛玉知是元春封妃, 忙安慰贾母道:“外祖母不必担忧, 怕是大姐姐的好消息也说不定。” 贾母未及说话, 王夫人忙追问道:“大姑娘这话可作的准?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王夫人对黛玉只有个面子情儿,以往也曾流露过不满, 黛玉本不愿理她, 不过看在贾母的份上,好言道:“舅母莫急,此事虽不十分准, 也有八分准了。先时礼部早已传出消息说要造办金册,这可不正是妃位才能用的?只是不知要封哪位娘娘,今日既有六宫都太监来降旨, 想来便是大姐姐要晋位了。” 听得这番话王夫人方转忧为喜, 贾母亦露出喜色, 叫黛玉感慨不已。元春入宫不过六七年,无子竟能封妃,可见贾家门第还是高的,只是到底离中枢远了,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其实近二年北方战事平定,江南盐务理顺,忠顺王失了爪牙, 上皇也退居寿康宫,今上解决了内忧外患,再无掣肘,有所封赏才是正理。前朝已是该赐爵的赐爵,该升官的升官,现下自然要大封后宫。 一时管家来报喜,果然元春晋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人忙按品大妆,入宫谢恩。府中李纨三春等人亦喜气洋洋,连丫鬟仆妇都欣然踊跃,忙忙地重新预备酒席,只等老太太、太太们回府便开宴。薛姨妈听得此事,便道宝玉往后是国舅了,前程可期,越发奉承王夫人,要敲定二宝婚事。 未出一月,又有旨意说凡重宇别院之家皆可上本奏请妃嫔归省,贾府便预备要动工。偏凤姐孕中不能理事,一应事体皆由王夫人做主,为着她自己的皇妃女儿,王夫人恨不得造出一座天宫来,一点不知俭省。这两年贾府好容易有些起色,凤姐攒的那点子家底儿又都赔了进去,把凤姐气得牙根痒痒,只不好发作。 王夫人亦对凤姐不满,只觉她有了儿子便不受指使了,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凤姐不过是暂管几年家事,待宝二奶奶进了门,这家业还是宝玉夫妻的,哪能容得凤姐站稳脚跟?如今元春封妃,王夫人有了底气,便趁每月二六日期入宫请候看视之际,向元春说了自己的主意。一要撮合宝玉宝钗,二要整治贾琏凤姐。 因见王夫人实在得意忘形,黛玉懒怠奉承她,便小住几日就家去了,直至凤姐产育时方再来贾府。这回凤姐又生了个男孩儿,黛玉过来向她道喜,不想凤姐脸上并无喜色,倒像生气似的,见黛玉来了,方勉强露出个笑脸儿。黛玉问发生了何事她也不说,末了还是平儿开口道:“姑娘多日没来不知道,上月娘娘赏下中秋节礼,竟连我们院儿里的尤姨娘都得了一份儿,这些日子两位太太都拿她当回事儿了,可不叫我们奶奶生气?” 黛玉奇道:“娘娘又从哪里能知道她?”凤姐冷笑道:“还有谁能进宫说话!”黛玉一听,便知是王夫人来给凤姐添堵,因又问:“大太太怎么也掺和进去了?”平儿忙道:“姑娘快别提了,大太太原就抱怨我们奶奶管家克扣,其实就是她自个儿想揽权。前儿二太太提拔了大太太的两个陪房,哄得大太太心花怒放,越发看我们奶奶不顺眼了。” 黛玉早知邢夫人没脑子,未料她竟这样蠢,便问凤姐道:“这事儿大舅舅知道不知道?”凤姐怒道:“都是娘娘的恩典,叫我怎么说?”黛玉忙推她道:“你堵什么气?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赶紧告诉琏二哥哥?若叫他知道了,管保看那尤姨娘更不顺眼。大太太那里,也不过大舅舅一句话的事儿,你不好说,让二哥哥去说就是了。” 凤姐一向刚强不愿示弱,且这事情说起来她也不占理,只是堵心罢了,听了黛玉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晚间犹犹豫豫地说给贾琏听,还怕贾琏嫌她太妒。不料贾琏得知王夫人将手伸到他这里来了,当即火冒三丈,原对尤二姐还有几分怜惜,往后竟再不去她房里。又向贾赦说了邢夫人的所作所为,贾赦亦大怒,将邢夫人的陪房全打了二十板子,没一个再敢挑唆她给凤姐添堵。 却说林如海升任户部尚书之时,贾琏亦沾光升了户部员外郎,如今已与贾政同级。他本也以元春这位贵妃堂姐为荣,不想元妃才晋位不足一年,便要收拾他给宝玉铺路,心中着实愤懑。还是林如海开导他道:“你既已转文职,要武勋爵位也是无用,且到你这一代,爵位还要降等,终究也无甚可袭的,又何必不舍?不如推爵与弟,一来免于同室操戈,二来也可赚个孝悌的名声,不比那空头爵位强百倍?” 林如海看得明白,贾琏若要仕途更进一步,这勋贵爵位反倒是阻碍,不如舍了的好,还能占个大义的名分,到那时二房纵得了爵位,名声也坏了。贾琏却不愿白白叫二房占这个便宜,且贾母、贾赦都还硬朗的很,此事并不急于一时。故他父子二人商议过后,便暂且将私房都攒着不动,只从公账支取用度,待二房要明争爵位时再做计较。 至凤姐出了月子,贾琏便不叫她管家,凤姐奇道:“为何不管?我再不管事儿,那边能把家底儿都搬空了去盖园子!”贾琏便问她:“你估摸着盖完这省亲别院,还能剩多少家私?”凤姐冷笑道:“哪里还能有剩,不亏空就不错了。”贾琏道:“就是这话,你去管家做什么?拿咱们的梯几去填这窟窿不成?”于是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凤姐听说要推了爵位,便有些踌躇,不愿答应,贾琏便哄她道:“我都舍得,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如今你身上的诰命跟二房太太一样儿,她心里不知怎么气呢。往后我再给你挣个淑人的诰封回来,必不让你受了委屈。”凤姐见贾琏体贴她,不由脸红起来,嗔道:“淑人可得是三品才能有,你就哄我。再说我哪里是不舍得诰命,不过是为儿子不平罢了。” 贾琏便笑道:“有我呢,怕什么。咱们儿子将来必定出息,不像宝玉,没了爵位他哪里能有前程?索性就当咱们做哥哥嫂子的发个善心,可怜可怜他就是了。”凤姐叹道:“宝玉那孩子虽不爱读书,到底有二太太为他筹算,我只可怜大嫂子和兰哥儿。便是咱们将爵位让出去,原也该是兰哥儿袭,到时只怕又碍了人家的眼。” 贾琏道:“可不是,你还别忘了环儿,赵姨娘憋着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一放手,二房里倒要先争上一争。”凤姐听了,顿时生出幸灾乐祸的心来,把对爵位的不舍之情减了,往后竟果真不去揽权,王夫人只当她怕了娘娘的威势,心里还自得的很。 信才写了一半儿,就听得门外说林珏回来了,黛玉忙放下笔往外瞧,门口林珏已掀了帘子进来,见她桌上书信,便奇道:“前日才给父亲去了信,今儿怎么又写?”黛玉没法实说,只道:“我就想爹了,难道不行?”林珏忙笑道:“当然行,我也想爹了,姐姐也给我铺张信纸,让我写一封。”黛玉瞪他一眼,伸手取了信纸过来,于是姐弟二人便一处写信。 因黛玉说起今日去瞧秦可卿的病,又让林珏少跟宝玉秦钟在一处,林珏便道:“我倒还好,姐姐才要离那府里远些。”黛玉便问他:“这是为何?可是你在外头听说什么了?”林珏正要答话,旁边钟嬷嬷上前道:“老奴也正要说呢,姑娘往后还是莫要去东府了,那小蓉大奶奶的病有些蹊跷。” 黛玉听说,便使了紫鹃等丫头出去望风,钟嬷嬷才继续道:“老奴今日瞧着,小蓉大奶奶的身段步态,八成是有喜了,可偏偏大夫诊出喜来她却不信,还要另找大夫来把脉,这可不成道理。那边府里早有些风言风语,不好说给姑娘知道,姑娘只细想想,传宗接代这样的喜事,如何能不承认,反咬定了说不是?” 黛玉是自原文中知道贾珍与秦可卿有染的,听了这话心下大惊,忙问道:“嬷嬷的意思是,果真是喜脉,她也不能生出来?”钟嬷嬷道:“是了,姑娘机敏,老奴忖度着,只怕那边要另找个可靠的大夫,开一副打胎药来。” 黛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可卿不过二十左右就一病死了,先前早有她与贾珍的传言,她仍活得好好的,可见并非因私情败露自缢,而是因被迫打胎才萌生死志。 这边黛玉心中感慨,林珏却道:“我并非因为这个不让姐姐过去。”黛玉奇道:“那又是为了什么?”林珏道:“姐姐先时说那秦氏身世有蹊跷,我便叫人去查了,这里头确实牵扯了不少旧事。” 黛玉的确早有怀疑,贾蓉是宁府长孙,又是贾珍独子,论理说至少也该娶个王熙凤这样家世的正妻。秦可卿不过是抱养来的女儿,秦家也只区区一个营缮郎的小官,如何能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且秦可卿那通身的气派,与贾珍的私情都人尽皆知了还能活得潇洒自在,可不像是寒门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孩儿。 这边林珏先向钟嬷嬷问道:“嬷嬷这几年教导照料我姐弟二人,将来也是我们奉养嬷嬷,既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您。您今日同姐姐过去,没觉得秦氏那里有什么不对?”钟嬷嬷细细回想,半晌方道:“她那房里,好些陈设摆件颇有些不对,像是逾制了的。”林珏道:“这就是了,嬷嬷在宫中多年,可知她的布置陈设是什么规制?”钟嬷嬷便道:“老奴看着,应是郡主的规格。” 作者有话要说:  郡王要能接受女主展才,才算合格啊~ 正文 第79章 针锋相对 黛玉原并非爱抱怨的性子,此番也是实在气得狠了。し倒不光是因林珏一句话, 更是因前日在张家寿宴上, 礼部吕大人家的姑娘说了一通“高论”, 指桑骂槐, 剑指黛玉等人。吕大人本就迂腐, 比李纨之父李守中更甚, 只令女儿读了《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便罢了。 原先这吕姑娘从未出过门, 倒也无事, 前日乃是因定了亲事,男方家里要相看她,吕大人这才头一次允了女儿出门赴宴。黛玉等人议论诗文时, 就被她听见了,张家三姑娘本还笑问吕姑娘是否能诗,不想吕姑娘竟正色道:“女子通文识字, 而能明大义者, 固为贤德, 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墨,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这话将在场的小姐全骂了进去, 把黛玉等人都气笑了,当场就有几位口角伶俐的姑娘顶了回去。但那吕姑娘是从不曾出来交际的,丝毫不通人情世故,又认死理儿,众人跟她也讲不通,倒白生了一场气。黛玉更气了好几日,宝钗原也常说这些话,但宝钗自己也未必信,不过是嘴上占个大义罢了。这位吕姑娘却是打从心眼儿里就这么觉得,黛玉听过她那一通吹捧“女子无才”的高论,便对整个吕家都生出不喜。 今日恪靖又说礼部的几位老大人对西北之事指手画脚,黛玉便又想起吕大人来,挑起了先前的火气,林珏又一激,她就没忍住顶了回去。说到一半方惊觉恪靖不是自家人,在他面前不好发作,因此才添了一句夸皇帝的话,又硬生生将下半句转到了内宅女子的教养上来。 林珏见她发火,忙笑道:“姐,你别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一定好生护着你,有我挡着,什么事你都不用操心。” 恪靖也笑道:“正是这话,若让林姑娘这样的闺秀都为军国大事操心了,我们这些王公大臣也太失职了。至于内宅教养之事,我朝风气到底也开明许多,如今京里还流传着各家贵女所作的诗集,可见并非人人都如吕大人那般迂腐。” 黛玉听他提到诗集,不由冷笑道:“说是集了各家贵女的诗作,其实也不过几十个人罢了,更多的还是碍于规矩,不敢显才。” 恪靖却道:“那也未必,说不定就是无才可显呢?我从小在宫里长大,那些娘娘可都是几经选拔才得进宫的,也不都有才华,其中不少倒是斤斤计较、为了一点子首饰布匹的赏赐就能与人结仇的主儿。真正眼界宽宏的女子可是少见的很。” 黛玉一听这话就皱起眉来,道:“郡王此言我不敢苟同,您的意思,看重衣料首饰就是眼界狭小?那也没人教她们眼界宽宏啊,也没人教她们正事儿啊,从小儿只学《女诫》那些书,能学到什么?” 因又指了贾琏道:“就说钟嬷嬷托您府上请嬷嬷的事儿,那不是给我请的,而是为琏二嫂子请的。为的是什么?是二嫂子没读过书,怕出门应酬不来书香门第的夫人,丢了二哥的脸,所以特地请我帮忙的,还明说要找一位识字的嬷嬷,她也想学一学。这能说是她没有才华吗?不识字是她的过错吗?” 恪靖便道:“这如何能一样?人的天性不同,这位夫人就是天生有识见的,没读过书也明白事理,可那些不明事理的女子也是我亲眼所见的。” 黛玉道:“您也说人的天性不同,那就并非男女之别了,女子难道不一样是人吗?为何又与男子区分开,不许读书呢?苟不教,性乃迁,倘或不加教导,男子见识短浅的难道还少吗?一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令读书明理,一面又嫌女人见识短浅,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吗?” 恪靖从未细想过这些,一时竟被黛玉问住了。他乃是天潢贵胄,骨子里难免傲些,说话就有些不让人,此时被黛玉噎住,方觉出不对来:“我是要求亲的,怎么跟人家姑娘吵起来了?她说的也挺有道理,我又辩个什么劲儿?”于是忙心里想词儿,打算服软。 黛玉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且正在气头上,就跟恪靖犟上了。见恪靖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她也有意退一步,毕竟人家是郡王,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因笑道:“王爷觉得吕大人迂腐,就已经比许多人强远了。我是仗着我爹开明,才得以习学经史,可多少人家的一家之主都是跟吕大人一样想法,他们家的姑娘是不以不识字为耻,反以为荣的。偏那样的才合那些明面儿上的规矩,我这样高谈阔论的,旁人家可容不下。” 恪靖忙道:“怎么容不下?容不下的人都是没有慧眼的,根本无需在意。我就觉姑娘很有见识,方才所言实在令人醍醐灌顶,果然不愧是林大人亲自教的。” 林珏本来见恪靖与黛玉争执起来,心中暗笑,只在一旁看戏,忽然听了这么一句,便忙警惕道:“也不是这话,如今风气开明多了,精心教养女儿的人家也不少,只说那名媛诗集里涉及的贵女,她们家长辈能教出那样有才华的女儿,想必也都会看重姐姐的。” 这就暗指到婚事上了,林如海便笑道:“扯远了,还是说西北之事,琏儿你记着,兵不厌诈,战场与朝堂不同,你妹妹的主意虽然剑走偏锋,但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反间计可是孙子兵法里的,你回去也好生读一读。” 贾琏忙应声答应着,又问黛玉道:“妹妹的藏书最多,有没有带批注的借我一本儿?”黛玉笑道:“有是有,但二哥你可别忘了还回来,上回那本游记还没还我呢。” 贾琏笑道:“没忘没忘,我这不近日忙着,还没看完呢。今儿正好妹妹把那游记的下卷也借给我,下回我一齐还回来。”说着,就催着要同黛玉去取书,黛玉见他仿佛有话要说,便起身跟着去了。 出了书房,走到水榭上,贾琏才道:“哎呦我的妹妹呀,那可是皇族郡王,皇上的亲弟弟,你跟他较什么劲儿?”黛玉道:“我也没跟他较劲儿啊,他先跟我较劲的。” 贾琏急道:“那你就让他说呗,顶撞他干什么?”黛玉一听这语气不对,便疑道:“二哥你不是有什么事儿求到人家头上了吧?这么着急?”贾琏忙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你还不识好人心!恪靖郡王可是实权王爷,万一他心里记了仇可怎生是好?” 黛玉见贾琏确实急了,忙安慰道:“不至于,恪靖王这些日子常来向我爹请教政事,正经执师徒礼的,我爹对他都快跟你差不多了,不然也不会请他进内院。方才爹根本没拦我,可见没甚么要紧的,这么点儿事儿王爷不会计较。再说,就因为他是王爷我才不怕的,日常交际又碰不着他,要是王妃还值得怕一怕。” 贾琏听了黛玉这番解释,才放下心来,笑道:“瞎说什么,人家恪靖王还没娶王妃呢,你怕谁去?我知道你是个不肯受气的,也没几个人能给你气受,只是最好小心些,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传出不让人的名声可不好听。” 黛玉听了笑道:“二哥你这话说的,好像二嫂子是肯让人的似的。还是恪靖王说的好,容不下我的人都无需在意,反正我也不嫁到他们家去,管他们议论什么呢。我也不瞒二哥,那名媛诗集就是我弄出来的,如今声名鹊起,多少老学究在那里骂。日后一旦传出我是草创之人,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的话说我。要愁名声,那可愁不过来了。” 他兄妹二人闲话一会儿,便又回到深柳堂去,重新入座。林如海、恪靖与林珏三人仍在议论西北兴兵之事,因说起官员如何调动,黛玉便将各家姻亲关系说明,以推测各勋贵大臣的立场。恪靖听了方真心叹服,道:“果然还是林姑娘说得对,内宅女子也该好生教养。这姻亲世交,于那些庸常妇人不过是婚嫁之事罢了,姑娘却能从中发觉官场派系,确实不凡。” 黛玉笑道:“这不过是猜测罢了,也未必全能对上。同姓本家也有翻脸的,不结姻也有亲近的。”林珏也笑道:“可不是?郡王跟我家可没姻亲,不也一样常来常往吗?” 此言一出,恪靖便皱起眉来,本想说:“现下没有姻亲,以后却未必没有。”碍于黛玉在场,到底不好说得这样直白,便笑道:“林小弟你与赵家公子也是常来常往的,难道有意与他家结亲?” 黛玉一听也笑道:“哪个赵家?是你师兄家?他家姑娘确实不错,只是珏儿你比我还小一岁,不必如此急切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唐糖檬”,“汉服紫苏”,“我爱818”,“doudou”,“六月茜冰”灌溉营养液~ 感谢筠樾_gri扔了1个地雷~ 么么哒爱你们~ 男女混合双打,林小弟又被怼~ 黛玉怼了郡王其实没啥,因为他们基本上没有见面的机会,郡王就算想计较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而且郡王跟林弟弟也经常怼来怼去,也没结仇,不算什么大事儿。要是王妃的话才不好得罪,内宅是黛玉的主要交际圈儿,王妃这个级别是最高的,所以黛玉就没有正面怼南安王太妃~ 正文 WwW.lwxs520.Com第80章 贾府经济危机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贾敏虽脸红了,该教女儿的还是要教, 黛玉便听她娓娓道来:“你年纪还小, 你父亲与我也没说起过, 其实林家前朝便是世家大族, 只改朝换代时遭遇兵祸流散了。你父亲这一支得忠仆护卫, 平安到了姑苏, 却与其他族人失了联系,如今也没个近支嫡派的, 可喜仆役真真是忠心耿耿。如今家里井井有条哪里是我的功劳, 都是依了祖宗规矩,只说铺子上的管事,你道是那么好当的?家里丫鬟小厮都要读书识字, 必是读书好又会算账才能提上来当管事,以免受人蒙蔽。” 黛玉听了,暗暗赞叹。又见家下工匠技艺精湛, 往后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时, 便遣人去做了来, 用着好的便使人多做些,供给自家铺子。她毕竟经历过现代的信息大爆炸,想出来的都是些新鲜玩意儿,一时在淮扬城中掀起了一股热潮。 这日家里金石斋的掌柜来回禀,大块玻璃制得了。可巧贾敏感了风寒,大夫嘱咐不能见风,冬日本就无聊, 如今连隔窗赏梅也不可,越发添了愁闷。黛玉早想哄她开心,见送上来的玻璃品质不错,便有了主意。 因贾敏病着,一般小事黛玉便处置了,不需回到她那里,故黛玉偷偷摸摸地准备惊喜,又有管事媳妇和丫鬟暗里帮忙,竟果真将贾敏瞒住了。这日正值林如海休沐,黛玉一早便将弟弟从被窝里挖了起来与她一同去布置,又使人抬了暖轿到正房门前,请林如海贾敏夫妇上轿。贾敏只当她顽皮,林如海却知道女儿神神秘秘地已折腾好些日子了,也不说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十分配合。 一时入了室内方落轿,东涵南湘上前掀了帘子扶贾敏出来。贾敏定睛看去,原来是在园子西边的问梅阁中,如今四面全安了大窗,室内竟温暖如春,又见窗外粉碟绿萼,横斜疏瘦,各具姿态。林如海上前细看,窗上竟全是透明无色玻璃,大不过二尺见方,小也有巴掌大,工匠亦有巧思,因大块玻璃数量少些,便将小块玻璃制成梅花瓣状,嵌在窗棂上,整体仿了现代落地窗的形制,令众人如同置身花海。 黛玉扶了贾敏向窗边榻上坐了,笑问道:“母亲近日来不得出门,想是闷坏了,如今可觉得好些?”林珏也跳到榻上来依偎着贾敏,仰着脸儿朝她笑。贾敏一边儿搂着一个孩子,只觉心中欢喜,把连日的病痛倒去了五分。 见贾敏有喜极而泣之意,林如海怕她病中情绪起伏,对身体不好,便岔开话向黛玉问道:“昨日阿泽还说咱们家金石斋又要扬一回名,只怕说的便是这玻璃了,你又怎生折腾出来的?”黛玉笑道:“是金石斋的刘掌柜使人造出来的,我不过有个想法罢了。原玻璃不过是物以稀为贵,如今咱们家造出来的产量又高,质量又好,也怪不得泽叔乐得那样,现在一看见我就夸,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 这林泽正是林府的大管家,与主家同姓可见其世仆出身。他本就是林如海的奶兄,打小儿便进来做了伴读,与林如海一同读书习字长大的。林家一向人丁不旺,故他与林如海虽名为主仆,实如兄弟,就连名字都是林老侯爷按着林海的名字给取的,黛玉姐弟见了他都要喊一声泽叔。现林珏身边的伴读便有一个是这老管家的儿子,恰与林珏同岁,林如海给起了名字叫林琥,大家只唤他小虎。 因近日黛玉常有巧思,几间铺子的进项都翻了番,林泽身为管家焉有不乐之理?如今又造出了玻璃,且不说价钱,只说这新建了的问梅阁,便是淮扬第一阁也当得起,真真如天上亭台水下龙宫,老管家颇觉面上有光,只摩拳擦掌地等新年宴客,好与各家显摆显摆。又听得来安装门窗的工匠们议论,这桩桩件件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难为大小姐怎么想来,只怕是仙女儿托生也未可知,怪道生在花朝节呢,想必是花仙了。 管家虽当时喝止了他们,回家细想也觉稀奇,自打大小姐降生后,不拘是在姑苏还是在淮扬,家里再没死过花草树木,小姐住的院子总是花木最繁盛的,连花匠都觉出不对来,小姐不过五六岁,竟养什么活什么。因林如海下了封口令,如今园中的花木已都是林家积年的老仆在打理,便是黛玉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神异之处却又无法解释,故老管家近日对黛玉颇多赞誉,话里话外只盼她再多说一些天上事物,弄得黛玉倒不好意思起来。 林如海对黛玉十分娇宠,听了管家的赞誉也没觉得不对,他自己也觉得女儿哪里都好,今日见了这等景致,更是赞叹不已。林如海品味出众,黛玉见他也说好,心中颇为自得。众人赏了一回,黛玉又奉父母上了楼,楼上同样是一色玻璃梅花式嵌窗,当中早已备好紫檀嵌竹丝梅花式桌凳,桌上备了粉彩梅花纹茶壶与盖碗,另有各色点心,亦作梅花状。早有丫鬟上来添茶,又服侍一家四口坐了。 贾敏此时心情早已平复下来,便细瞧黛玉是如何布置的。只见窗边设了一对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左边几上甜白釉划花缠枝莲纹梅瓶,右边几上茶晶梅花花插,插的正是窗前绿萼。背后壁上挂的是沈子蕃的缂丝梅雀图,底下案上置了炉瓶三事,因室中已有绿萼,故此时并未燃香。 贾敏便吩咐道:“既不燃香,便将香炉撤了,取我房里的梅花玉版笺并笔墨来。”黛玉奇道:“要笔墨做什么?”贾敏笑道:“你爹爹极爱梅花的,今日你布置的这样好,只怕他要大发诗兴,我不过先预备下罢了。”黛玉一看,果然林如海正携了林珏在窗边赏梅,只听得他正与林珏讲解:“王维有诗云‘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问梅之名便是源于此句。”林珏想了一想,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诗母亲曾教过我的,怪不得这样耳熟。” 贾敏听了笑道:“可不正是前儿梅花刚开的时候念的,难为你竟记住了。”黛玉便道:“母亲还说呢,正是那日贪看梅花才感了风寒。”贾敏便笑将她搂入怀中,道:“若不感风寒如何有今日之景致呢?这些日子也多劳玉儿费心,这会子我竟觉得身上大好了。” 林如海见贾敏果然精神不错,也来了兴致,命取了琴来,贾敏以萧相合,夫妇二人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直叫黛玉林珏二人听得如痴如醉。又有园中白鹤踱步而来,随乐音起舞,林如海便向一双儿女讲那和靖先生“梅妻鹤子”的典故,趁兴写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句,吩咐制成对联,替了原来的。一家四口赏梅吟诗,其乐融融。 又过了两三日,贾敏果然大好了。林管家早惦记着宴客,见主母出来交际了,便与林如海商议道:“那赵知府昨儿赋了一首五言赞他家的园子,园子不见如何,诗倒着实是好诗,不如咱家也请他一回,给大小姐的问梅阁也添些光彩。”林如海听了失笑,可巧已到年底了,给贾琏活动的缺儿也下来了,正是扬州知府同知,借此机会请知府一回也好,故当天便知会了贾敏。 贾敏听闻要宴请贾琏的上官,也十分热心,又向林如海建议道:“赵知府既是老爷的同年,又是琏儿的上官,单请他竟不大合适,倒要叫人说老爷营私了。不如趁着过年,越性办大些,便是有名有姓的大盐商也不妨请来,我知老爷素来清高,只是老爷也说这盐政事务极为难缠,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少不得要他们支持。” 林如海听了,也觉有理,赞同道:“夫人说得极是,为夫如今到任将有半载,盐政事务上仍无寸进,借此机会也可,只是委屈夫人屈尊招待商妇了。”贾敏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只是还有一条,若一同请时,只怕有官眷不愿与商户共处一室,少不得要分开请了。”林如海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翌日林如海便让管家着手准备,林管家本就存了替大小姐扬名的意思,听说要大办焉有不乐的,忙去吩咐家下人等准备不提。 转过年去,二月里凤姐便生了个儿子,起名贾荃。除王夫人外,阖府上下都喜得无可无不可。贾赦更是因着凤姐出了月子重新管家理事,他便要抚养孙子,为此连姬妾都遣散了。不料贾琏凤姐都不放心,又不好拒绝,最后还是贾母发了话,将贾荃抱到自己跟前儿养活才罢。贾赦无法,日日到贾琏的外书房来训他,只逼着贾琏抱了儿子出来方好,把贾琏弄得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又作了~ 之前几章写了太多朝中的事儿,感觉有点儿无聊,但是是背景又必须介绍。反正贾琏是借着这个机会去建功立业回来怼二房为母报仇的,林如海也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肯定也有政敌。总的来说朝中现在主要是太上皇和皇帝的冲突,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旧势力不会那么轻易让帝党上位的。至于贾家,是按照曹大大家的设定来的,老皇帝的心腹,又两次夺嫡站错队,就完蛋啦~ 反正二房肯定是要完蛋的~ 正文 第81章 好事近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凤姐多厉害的一张嘴,就着贾琏的话在贾母面前好一通发挥。又说贾琏顾及她的脸面, 不曾告诉她, 自在外头筹钱, 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又说自己也是王家人, 如今无颜面对贾母;又说自己管家不力, 这样大的缺漏竟是一点儿未察觉。凤姐有孕后便叫北潼扫平了账面, 才将家务交出去,如今反倒帮了王夫人, 账上查不出一点儿错来, 把凤姐气得不行。 没两日贾母便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薛姨太太家的房舍收拾得如何了,又说贾环太不像,要接到上房来养活。王夫人听了大惊, 晚间众人定省毕,各自回房,王夫人便向贾母跪下, 哭道:“媳妇犯了什么错, 求老太太明示。”不知贾母怎生与她说的, 总之次日起王夫人便要斋戒俩月,家务全交由李纨管着。另有两份银子,一份入了公账,一份补给了贾琏夫妇。贾琏知道不能明面上将王夫人如何,故也就此收手,不再提了。 黛玉不知就里,却是瞧出了薛家的没落。贾母这算是明说要逐客了, 薛家还赖着不走,可见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果然王夫人禁足后,薛宝钗反倒更频往这边来。今日有针线鞋袜奉与贾母,鸳鸯忙道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明日有内造锦缎送给黛玉,黛玉只道仍在孝期穿不得,虽收了,马上便回一份更重的礼,一点儿也不承她的情。唯有宝玉天真,见往日端庄自持的宝姐姐前来俯就,喜得无可无不可,故二人越发亲近起来。 因要防着老太太生出亲上作亲的念头,黛玉一向与宝玉颇为疏远。况且宝玉论相貌比不得贾琏,论悟性比不得林珏,还有些爱红的毛病儿,黛玉便越发瞧他不上。许是因她并非那三生石畔的真绛珠,宝玉待她也无甚特殊情意,只与薛宝钗相差仿佛。倒是黛玉身边的丫鬟个个相貌出众,颇受宝玉的“青睐”,弄得如今每逢宝玉到西院来,全是嬷嬷上前伺候。所幸黛玉尚未除服,西院上下都不施粉黛,才躲过了被吃嘴上胭脂的遭遇。 这日尤氏与秦可卿来请安,道是东府花园中梅花盛开,请贾母等前去赏玩。因邢夫人感了风寒,王夫人尚在斋戒,李纨管家,凤姐养胎,故贾母只带了一众小孙子孙女们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黛玉早知宁府是个乱窝子,本不愿来,奈何尤氏婆媳盛情相邀,不好不给面子,亦不好扫了贾母的兴,便也跟来了,暗地里却想着定要寸步不离老太太才好。 黛玉已不是头一回见秦可卿,仍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心说这等相貌,果然不负“兼美”二字,怪道宝玉头一回做春梦便是梦见了她。且通身的气派也不像是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看来对她身世的猜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一时宝玉累了,只说要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黛玉听得秦可卿招呼宝玉的奶娘丫鬟们随她过去,便知是要梦游仙境了。 虽知袭人将要服侍宝玉,黛玉也并未放在心上。一来她于宝玉无意,二来如今袭人倒是对薛宝钗更为不满,横竖扯不到她头上,便不去掺和。因见这梅花开得好,忽忆起当日问梅阁窗前绿萼,黛玉不由生出泪意,又恐被贾母瞧见,忙假作贪看梅花,转身往林中去了。 越往梅林深处行去,越觉幽静,黛玉见几株老梅花密香秾,方略解了忆母悲思,一心赏玩。因又发了诗兴,便要口占一律,正推敲字句间,忽见小桥清溪,溪边两位美人,一人正采梅上雪,一人素手执铜炉,欲要烹茶。黛玉心道:“不知是何人有此意趣?”便要上前结识。恰在此时,采雪那位转过头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采雪美人见了她便笑道:“果然是妹妹来了。”又来携了她的手,过了小桥,同另一位介绍道:“这便是我那黛玉妹妹了。”黛玉懵懵懂懂,忙行礼道: “小妹唐突,不知姐姐……”一语未了,便听得美人笑道:“哪里是你唐突?倒是我们唐突,未曾知会一声,便借玉照姐姐之力邀了你来。”又道:“绛珠妹子可采够了雪?莫叫这位小妹妹连口茶也没得吃。” 黛玉听了又是一惊,绛珠之名她如何不知,正惊疑间,听得绛珠笑与她道:“这位是女萝姐姐,最爱说笑的。”三人厮见过,方归了座。女萝自取那梅上雪煮水烹茶,绛珠见黛玉面上犹带惊色,忙道:“妹妹莫要惊慌,容我细细说来。” 原来警幻当日有意引绛珠下凡,实欲暗取绛珠的修为。绛珠草木化形,不知世事,便入了她的局,下凡投胎至贾敏腹中,女萝等人却有所觉察,合力将绛珠精魂引回仙界。不料绛珠到底往凡间走了一遭,与贾敏已生母女之情,不忍见其诞下死胎,众仙便又引异世生魂前来,替了绛珠,这方是如今的黛玉。黛玉身边花木繁茂,便是因这副身子上仍带了绛珠的木灵之气,她既替了绛珠的劫难,众仙此次设法邀了她来,便是要致谢。 黛玉听得入神,女萝却插言道:“哪里像你说得那么轻巧,为瞒过警幻也不知费了我们多少心力,今日若不是她要引诱神瑛,我等也未必能邀得妹妹来。如今玉照姐姐她们还在那儿拖着呢,生怕叫她发现。”黛玉奇道:“难道警幻至今仍不知这副身子换了个人?” 女萝见她疑惑,便细细与她解释。原来警幻修为不高,于众女仙中只占中等,故趁赤瑕宫神瑛侍者下凡历幻之际,弄此鬼蜮伎俩。她既神通不大,凡尘中事便多依一僧一道之力,那僧道却是要趁此度脱几个,积些功德。黛玉既非真绛珠,自是不需度的了,便免了化她出家一节,警幻又不能下凡一一探看,故至今仍未觉察。女萝一边斟茶,一边还嘲笑警幻道:“亏她还说要引绛珠妹子的生魂来游玩,连绛珠在哪都没搞明白,也不知玉照姐姐她们忍笑要忍多久。” 话音未落,便有笑语传来:“可不正是忍笑忍不得了,好容易脱身回来。”黛玉看去,却是几个女仙穿花拂柳而来,忙起身相见,又问名姓,一名玉照,一名扶风,一名亭亭,唯有一位女仙笑道:“好叫妹妹知道,我本名红瘦,如今多了一个道号,便是‘引愁金女’。”女萝听了笑问:“这又是哪里来的奇奇怪怪的道号?” 绛珠便笑道:“这样不通,我等姐妹哪里想得出来,必是警幻编排的。”红瘦点头道:“绛珠姐姐这一卦卜得准。”便叙说方才警幻处事,因道:“她编排我们也罢了,又取各司命册予神瑛生魂赏玩,岂不是泄露天机?”玉照便道:“警幻此番借神瑛下凡之机设下此局,绛珠妹子虽已回归,其余小仙仍在凡尘,不依神瑛,如何能谋得她们的修为?饶是这样,她还嫌慢了,若不然今日引来神瑛作甚?” 黛玉听得此言,便开口相询道:“我既非此世之人,若改了那些小仙的命数,不知可有妨碍没有?”众女仙听了面面相觑,黛玉知众人隐以玉照为首,便只看她,玉照叹道:“自是与妹妹无碍,只是坏了警幻的谋算,怕她又要生事。”女萝却听不得这话,冷笑道:“她便生事又能如何?绛珠妹子的账我还未与她算呢。”又安抚黛玉道:“你莫怕,只管依心而行。”又取下指间翠环,戴到黛玉手上,道:“初次相见,怎能少了见面礼?此乃我本体藤萝所化,保你不受外邪侵扰。” 女萝既出此言,众女仙亦各有礼物相赠。玉照伸手取来一截梅枝,化作黛玉腕上玉钏;红瘦指间生出一朵海棠,簪到黛玉鬓上;亭亭却是滴了一滴甘露至黛玉杯中,笑道:“这是我莲叶上生得一点甘露,不比众位姐姐礼物神妙,只略可洗髓罢了,妹妹莫要嫌弃。”黛玉喝了,果然满口清香,亭亭还道:“我修为低微,这滴甘露尚未炼化,故虽有些效验,却免不得让妹妹沾些莲香了。” 轮到绛珠,竟托出一颗红色珠子来,道:“这是我本命珠,今日便赠与妹妹。”黛玉忙推拒道:“这如何使得。”绛珠道:“若真要我去还泪,只怕要神魂俱灭,妹妹替我挡了这样大劫,如何不能收?今赠与妹妹,我再修行仍会生出新的来,妹妹便收下亦无妨。”一旁女萝亦劝道:“我辈修行,最忌沾染因果,妹妹若不收,绛珠妹子日后只怕还要另遭劫难。”扶风也道:“我正愁无好物相送,正可借绛珠的礼了。”说话间,便见虚空之中生出几缕碧丝,络住绛珠掌中珠,又向两边延展,化成一条络子,绛珠便亲手系到黛玉腰间,道:“扶风妹妹连‘千丝绕’都使出来了,妹妹可千万莫再推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汉服紫苏”,“澧有芷兮”灌溉营养液~ 么么哒~ 探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呀~ 正文 第82章 随夫赴任 晋~江~首~发~ 买够30%的v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那贾琏进了门便纳头拜道:“请姑母安。》し”贾敏忙拉了他起来,又揽了儿女过来与他介绍道:“这是你黛玉妹妹, 这是你珏儿弟弟。”黛玉和林珏都向他见礼, 贾琏也忙还礼, 互相厮认过, 又有表礼相赠, 大家方归了坐。贾敏先叫了跟着贾琏的人进来回话, 谁料竟只有两个小厮,一个昭儿, 一个兴儿, 看着还没有贾琏年纪大。贾敏当即便皱了眉,只不好发作,命人引了他们去贾琏院里安置箱笼罢了。 又向贾琏问道:“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可还康健?你父亲还好吗?”贾琏忙起身要回话, 贾敏笑道:“你坐了那么多天的船还不累?这会子到了姑母面前倒讲起这些虚礼来了,你姑爹尚未下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半人, 你何必这样见外, 还不赶紧坐下。” 贾琏便复归了坐, 回道:“劳姑母动问,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精神头极好的,我父亲也好,先前姑母年礼中特送与父亲的镂雕螭虎纹白玉,父亲喜欢极了,研究了好几日,说是前汉的玉剑饰, 正经叫做剑珌的,还特特令我给姑母带了回礼来。”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紫檀扁盒,奉与贾敏。 贾敏揭开看时,原来也是镂雕白玉佩,刻的是凤纹,比贾敏送去的更精致些,不由笑道:“我又偏了大哥哥的好东西了。”又向黛玉林珏道:“你们自打生下来就没去过京里不知道,你们大舅舅才是好品位,不独这些物件,素日玉儿极爱的那梅花玉版笺也是出自你大舅舅的手笔,他自用的是碎冰笺,却把梅花笺全给了我。” 贾琏听了凑趣道:“父亲也说呢,新制得了些好笺纸,要送与姑母赏玩。这凤纹佩是父亲特命我随身带着的,只做那玉剑珌的回礼,另有给姑母的笺纸文房簪环钗钏等物,都在外头箱笼里;还有给黛玉妹妹的生辰礼,侄儿也一并带来了。” 说起箱笼,贾敏又想起先前的两个小厮,便问贾琏:“你去年刚成亲,至今也不过半年,怎么你媳妇不随你过来?便是她要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也不能只派这么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厮,成什么样子!且不说大家公子该有的排场,只这么两个小鬼儿,如何能照顾好你?” 贾琏忙解释道:“她如今在二叔二婶家里帮着料理些家务,忙得脚不沾地,因此便不随了我来。”一语未了,贾敏已“砰”地一声拍在案几上,怒斥道:“你白长了这么大个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傻话!”贾琏唬了一跳,也不知是哪句说错了,忙向贾敏跪下道:“姑母消消气,都是琏儿不对。” 黛玉亦十分惊讶,她与贾敏做了五六年母女,破天荒头一遭看到贾敏这样生气,忙与丫鬟们使眼色让她们退了出去。贾敏在一旁已是滴下泪来,搂了贾琏道:“你这傻孩子,这样受人欺辱还不知道。”贾琏虽不明就里,也知贾敏是心疼他,心里一酸,也哭了出来,黛玉林珏两个又忙上前劝解。 一时贾敏拭了泪,携贾琏在榻上坐了,欲向他讲解一番,见黛玉姐弟仍在地上立着,便道:“咱们家人丁稀少,你们两个也是没经过没见过的,都坐下来听听吧,别等日后自己管家理事还什么都不懂。”姐弟二人便向两边椅子上坐了,听贾敏讲古。 自上回周瑞家的来送中秋节礼,说了些不通的话,贾敏便留了心,林家在京中亦有宅地产业,便使人打听了去。不想荣宁二府如今竟如筛子一般,大小仆役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现贾府里的事儿贾敏知道的倒比贾琏还清楚。她也不说旧事,只先问贾琏道:“琏儿如今行几?”贾琏恭敬回道:“行二。”贾敏又问:“这行二是从了谁的排行?”“是从了先珠大哥哥的。”贾敏便道:“既如此,你那宝玉弟弟如何还叫宝二爷呢?正经该是宝三爷才是。” 贾琏原也疑惑过的,只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如今姑母相问,少不得要照实说来,倒让贾敏失笑,“你与我这玉儿真真是兄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开手去,竟不如珏儿有韧劲儿。”贾琏少不得奉承些“自幼不凡,将来必要蟾宫折桂”等语。 贾敏见几个孩子都不甚明了,便与他们细细讲来。贾琏的排行自然是从了他那夭折了的亲哥哥贾瑚来的,当日贾琏刚出生,张氏正坐月子时,不知怎的贾瑚就落了水,捞上来后没熬过几天便去了。贾家虽是暴发户出身,却也没出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故贾代善夫妇初时只当是孩子不小心罢了。 张氏却只不信,王夫人与她一向不对付,张氏焉能不疑她,便悄悄将这猜测与贾赦说了。只看长房几个孩子的名字,瑚琏琮皆是国之祭器,可想而知贾赦对儿子有多看重,嫡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如何肯干休,当即下令彻查。王夫人行事粗疏没个章法,果然被寻出了几处不对。 也是王夫人命大,恰逢王子腾升任了京营节度使,掌了京畿大营,这可是皇帝铁杆心腹才能担任的职位,纵贾代善是勋贵老臣,也不好得罪死了他。故贾赦张氏夫妇虽寻到了证据,也处置不得王夫人,最后不过是王夫人手下的一个陪房顶了罪名。自此贾赦夫妇便灰了心,张氏因丧子之痛早早去了,贾赦更是万事不管,还是贾母将贾琏接到身边养大。 贾琏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王夫人的计策。张氏去后,王夫人管家已有十几年光景,贾赦虽续娶了邢夫人,到底出身太低,又是继室,没底气跟王夫人争。贾琏若娶亲可大不一样,他是爵主,亲事也只在大家族中的嫡出女儿中挑选,那才是正经长房长媳,正可名正言顺地夺了王夫人的权。 贾敏亦冷笑道:“她巴巴地弄了自个儿的内侄女儿进来,可不就是舍不得这管家的权柄?只是我看你那媳妇儿也是个蠢的,人家扔了根骨头,她便摇着尾巴跟过去了。你二婶是何等人我还不知道,这十几年里不知从公中捞了多少,如今你媳妇儿一心攥着管家权,连你都舍了,只怕新官上任倒要先补亏空!”又纳罕道:“我就奇了,他们王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德言容功一样没见着,争权夺利倒十分有心得。”黛玉听了心说:“可不是,若不是日后贾家败了,那府里还不知姓贾姓王呢,便是姓了薛也说不定。” 贾敏对贾琏颇有些很铁不成钢之意,却也知道荣国府里只怕没人指点过他,如今少不得要将道理揉碎了细讲给他听。“你道姑母方才为何生气?你是正经的长房嫡孙,整个荣府日后都是你的,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如何能说出帮你二叔二婶料理家务这等不通的话来。原是因老太太还在世,你二叔才没被分出去,仍住在你家,你倒拿自己当外人了。” 又指点他道:“远的不说,你只看看你二叔家的宝玉,进出是什么排场,再看你自己,打京中到淮扬来,出这样的远门儿,竟只派了两个小厮,把你弄成了个孤鬼儿,你细想想你二婶儿安的什么心。再说你媳妇儿现管着家难道不知道?只怕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权上了瘾,都不在你身上留心了。姑母且问你,按家里的规矩,你这么大了该有两个通房丫头的,你的丫头哪去了?” 贾琏咬牙道:“您侄媳妇儿一进门便寻她俩的晦气,不出两月便都打发出去了。”贾敏点头道:“这就是了,跟你二婶一样的手段,先摆布了你的丫头,下一步便要辖制你了。你二叔也是个无能为的,窃居正房的名声难道是好听的?王氏那样折腾,他也不知道管管。” 又叹道:“从公细想,你虽是长房嫡孙,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当日你父亲,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若府里胆敢只派两个不成样子的小厮跟他出门,只怕要立时将那管人事的拉出去打死。统共我们兄妹三个,只他是在祖母跟前儿长大的,那才是娇生惯养,像个大家公子的体统。祖母去时怕有几十万的体己,全给了大哥哥,亏得王氏进门晚不知道,若知道了,要生出多少事来。” 贾琏心下暗道:“怪不得我父亲那边除了公中的账目外,另有小账,想是父亲的私房了。也是这话,金石古玩哪里是常人玩得起的,父亲那边的器物陈设,乃至花木,皆非凡品,且都不入公账,怎的我先时就没想到。” 叙了旧事,贾敏便将身边的管事大丫鬟北潼拨到贾琏院里总揽,又按贾府的旧例,另给配齐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并粗使丫鬟婆子,另有外面跟着的跟班小厮,不必一一细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一直感觉探春有点儿志大才疏,起个诗社吧,风头全在薛林身上,管家也让宝钗趁机拉拢人去了,再说探春的改革能起的作用也有限,能治标不能治本。对赵姨娘的态度不大好,但是这点倒也能理解,规矩就规定了探春只能拿王夫人当正经的妈,她也没办法。我还是挺欣赏她敢作敢为的,但是她的自卑和要强太过了,我个人觉得探春不会甘心低嫁~ 正文 第83章 尤二姐作妖 凤姐听尤二姐自请要随了贾琏赴任,不由冷笑道:“你倒贤惠的很。”尤二姐忙笑道:“这也是为奶奶分忧。” 凤姐如何肯信这话, 心里早猜定了必是见了二房傅姨娘要跟了贾政去任上, 她尤二姐也眼热起来, 因笑道:“若你跟二爷去了, 你三妹子在园里住着, 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却如何是好?” 提起尤三姐来,凤姐话里已是隐隐有威胁之意了, 不想尤二姐竟笑道:“不敢瞒奶奶, 其实原不是我想跟了爷去,正是我那三妹妹要去,我才来求奶奶的。”凤姐听了奇道:“这又是为何?” 尤二姐便道:“说来话长, 原是前年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请了一起串客唱戏的,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 她就看上了, 心心念念地只要嫁这个人。上回在薛姨太太家吃酒又见着了, 还为着这个人与宝姑娘闹了起来,奶奶也是知道的。前儿奶奶做生日,爷外头请了几家相熟的公子爷吃酒,那柳湘莲也来了。席间议论说,那柳湘莲也谋了个职缺,要往平安州赴任的,三姐儿听说了, 便也要去。她一个姑娘家,我如何能放心?实在没法子,只得来求奶奶,允了我跟了去看着她才好。” 凤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便冷笑说:“如此说来,我若不答应,就是我心狠,不肯成全了?” 尤二姐听得凤姐语气不善,忙道:“奶奶这是说哪里话?奶奶一向比我还疼她的,哪里会不成全她?况且我还听着,仿佛有人说鸳鸯姑娘也对咱们二爷有些意思。如今二房的傅姨奶奶已定下要跟了二老爷赴任去,一旦老太太因此想起咱们爷来,将鸳鸯给了二爷,那可怎生是好?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体面人儿,不好退送的。” 尤二姐这一出又一出,竟方方面面都虑着了,说得是有理有节,叫人无可辩驳。凤姐听了,思忖一番,便笑道:“你还挺周全。既这么说,你就回去打点行装,我跟爷说一声,爷若准了,你就跟着去罢。”尤二姐听了喜不自禁,忙连声答应,又匆匆行礼退下,回房自收拾去了。 这里平儿待她走了,方问凤姐道:“她可没打着好主意,奶奶怎么就答应了?”凤姐冷哼一声,道:“不答应又待如何?你没听她理直气壮的?字字句句都是为我着想,我若不答应,倒是我不体贴爷、不能容人了!” 平儿却道:“那也不该这般轻易就如了她的意。她不说奶奶大度,倒说奶奶性子和软了,她还不反了天去?” 凤姐笑道:“为什么不答应?她虽没好心,说得却句句在理。眼下我怀着身孕,必是去不得的,爷原没说要人跟去,也还罢了。如今二房的老爷要带了傅姨娘去,就显出咱们爷来了,老太太便是为着公正,也要关心一二,我拿什么话搪塞去?真收了鸳鸯不成?” 平儿忙道:“鸳鸯未必乐意呢。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断乎不肯做小老婆的。” 凤姐道:“她不肯,她也拗不过老太太去。现咱们长房跟二房好悬没撕破了脸,老太太难道眼睁睁看着咱们分家不成?大老爷和咱们爷身边儿可全没有老太太的人,她老人家送个心腹过来也不是不能的。且尤二姐都听说了鸳鸯对二爷有意,只怕到底有些影儿,旁人才说她。就算她不甘心做妾,我也不得不防。” 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吩咐平儿道:“你去查问着,是哪个往尤二姐那里透了消息。我还不知道鸳鸯的事儿,她怎么先知道了?给她点子脸面,她倒越发上来了,不识抬举!哼,真当出去了就能如她的意?想得美!平安州是什么好地方不成?穷山恶水,再说爷又不是去享福,是预备打仗的。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女子,到了那里,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未可知呢。” 平儿听了这话里的意思,便不敢再说了,只忙应声道是,伺候着凤姐躺下,就退了出去。 晚间贾琏回来,凤姐便将前后因果与他说了,贾琏听了皱眉道:“我此行前去,为的是建功,带个小妾去裹什么乱?”凤姐反劝他道:“虽这么说,到底也不是一日两日事儿,你便不要人伺候,内宅里难免也有交际的。” 贾琏道:“有交际也轮不到她去,若是你去还差不多,偏你怀着身孕,经不得颠簸。”一面说,一面把手放到凤姐肚子上,问她道:“今儿可好些了没有?孩子动没动?” 凤姐笑道:“这两日动得频了,想是我身子养得好些了,孩子也精神了,只是闹得我睡不好。”说着又劝贾琏道:“二姐儿都开了口,须得给她个体面。且三姐儿与我投缘,也不好拦了她的姻缘不是?你只带了她们去,旁的也不用管。内宅诸事都是小红,就是芸儿媳妇,她原在我身边管事的,这回她夫妇俩都跟了你去,就叫她管着后宅正好。二姐儿是个懦性子,你只要摆冷脸说几句,她就不敢添乱了。若你不带她去,回头她又来闹我。” 贾琏便无奈道:“罢了,那就叫二姐跟着,也免得在家里扰了你养胎。虽然二太太关了起来,难保没有旁的手段,尤二姐已受过一回挑唆,你正怀着孩子,精神短些,再要防她,更伤神了。如今我带了她走,你在家定要紧闭门户,饮食起居都多留心,轻易莫往园子里去。真有事时只管去找老爷,老爷真发起火来,老太太也不能如何。” 凤姐一一都答应了,然后方叫人进来伺候洗漱安置了。次日一早凤姐便使人知会尤二姐、尤三姐打点行李,尤二姐听说贾琏准了,喜得忙忙地就指使丫鬟收拾起来。她又不知平安州凶险,还在挑拣带什么衣裳,正在兴头上,忽然尤三姐来到她房里,问道:“姐姐果真要跟着赴任去?” 尤二姐见丫鬟都在外间,方小声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好容易才得了二奶奶的准。这一去,在外头当家作主,跟正房奶奶是一样的。倘或能得个一儿半女,比什么不强?” 尤三姐面上却不见喜色,只冷声道:“你要承奉你们二爷,我也没话说,只是又为何拿我做筏子说事儿?我虽对那柳湘莲有些倾慕之意,既已知道了他的身世来历,我只等他任满回京便是,又何时说过要跟着去的?明明是你要去,牵扯我作甚么?” 尤二姐见她生气,忙陪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那柳湘莲模样生的好,如今也有了前程,你不赶紧着些,等三年五载人家再回来,指不定就有什么好亲事了,他还瞧得上你?不如你随了我一同往平安州去,那里也没甚么名门望族,我再求爷帮你说和说和,有爷的面子在里头,把这婚事作准了岂不好?” 虽如此说,尤三姐却仍是忿怒不已。闺阁女儿为着个男子追到人家任上去,那名声是好听的?更何况三姐原与凤姐颇为投缘,今尤二姐拿她当借口逼着凤姐,往后尤三姐在凤姐那里还有什么脸面?但尤二姐已把话说了出去,三姐也是无法,倘或不肯去,大观园里也住不得了,回家去更是落进了贾珍的虎口。故尤三姐虽十分不情愿,到底也回去收拾了行李。 贾珍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逢此良机,贾珍虽自己不肯涉险,却为家中子侄打算起来,忙着请客送礼走关系。其中有一个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九岁,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贾珍便将他送至贾琏身边。贾琏少时与这贾蔷一般无二,因林如海提拔,方有后来的前程。今见了贾蔷,贾琏触及旧事,感慨不已,便也起了栽培之心,给贾蔷谋了个六品通判,与贾芸一般重用起来。 这贾蔷虽有些纨绔,却也知前程要紧,自然满口答应,只是他与荣府里唱戏的小旦龄官有情,十分不舍,因到了梨香院来,劝龄官跟他同去。 谁知正赶上这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又来找龄官唱给他听。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嬉闹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进门见她躺在枕上,便来她身旁坐下。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问道:“二爷有什么事?” 宝玉从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便讪讪道:“听说这些女孩子里,只你最是唱的好,所以来央你唱一套‘袅晴丝’。”龄官只冷冷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恰此时贾蔷进来,见宝玉坐在龄官床上,龄官缩在墙边,面上犹带怒色,便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如果不是尤二姐当了贾琏的妾,其实尤三姐的脾气,跟凤姐应该挺能合得来的。尤二姐也是坑妹,原著里她上岸了,就嫌尤三姐跟贾珍厮混丢脸了,忙着把三姐嫁出去。人家尤三姐惦记柳湘莲好几年了,她做姐姐的从来没问过,等到自己傍上贾琏了才问,才知道尤三姐的心事,这什么姐姐啊?她还打着等凤姐病死了,把她扶正的主意呢,要不是凤姐厉害,等尤二姐在外头真生了儿子,凤姐就没有活路了~ 正文 第85章 黛玉本尊pk宝钗 黛玉、林珏商量一番,将这事儿记下了, 然后林珏又问:“上回说要借父亲升入内阁之机请各家同辈来做客的, 姐姐可预备了没有?” 黛玉笑道:“这且不急, 等邸报下来了再预备也不迟。倒是下月初九你的生日近在眼前, 虽不是整生日, 也该庆贺才是。你也结交了几个好友, 不置两桌酒请他们?” 林珏听了道:“也是,估摸着那会子承岩哥也抵京了, 正好也把他介绍给这些朋友认识认识, 我现就拟名单下帖子。” 今因正逢三年一京察,朝中官员升迁调动,各家巧借名目请客的也多。黛玉姐弟自家要请, 也要去别家赴宴。九月十二这日便是保龄侯之子与王子腾之女定亲的日子,黛玉姐弟便往史家去坐席。林珏自去恭喜史公子,黛玉进了内院, 与史湘霓等几位史家姐妹, 以及同是来做客的众姐妹厮见。 正寒暄间, 忽然黛玉发觉少了一人,因问湘霓道:“云妹妹怎么不见?”史湘霓无奈答道:“她在姑祖母家住着,就跟了他家的姊妹们到王家去了。” 湘云名声坏了,又不肯随保龄侯一家离京,史家这边自然对她大不如前。当时风俗,定亲、成亲办喜事时,正是自家待嫁的姑娘们露脸的好时机, 史家已不打算为湘云相看旁的婚事了,这回定亲请客就根本就没叫她回来。可叹湘云还不知道,乐颠颠地随宝玉、探春等去了王家。 这也算是家丑了,史湘霓不愿多提,只笑道:“说起云妹妹来,我还有一事要烦了林妹妹的。上回云妹妹到我家去,听说了咱们的诗集,钦羡不已。因将她好些旧作都寻了出来,也要入册,妹妹看成不成?” 黛玉笑道:“说起这事来,我还要问姐姐呢,怎么就将诗集给了她了?云妹妹那藏不住事儿的,在外祖母家宝二哥面前,就大剌剌地把诗集拿了出去与众人传看。” 湘霓并不知此事,忙道:“我嘱咐过她莫要外传的,这丫头怎么这么口没遮拦?”又向黛玉赔罪道:“都是我的不是,她这样不谨慎,我也不荐她入册了,妹妹只当我方才没说过罢,反正她那里也另起了诗社,不愁无处展才的。” 前番在贾家起诗社时中途闹了起来,众人不欢而散,黛玉只当这诗社无疾而终了,不想竟仍是成了,便疑惑道:“她诗社里都有谁?” 湘霓便笑道:“我也不知都有谁,是前儿底下人往姑祖母家去报喜信儿,回来与我说的,云妹妹还起了个别号,叫做枕霞旧友。这‘枕霞’二字便是取自我们家老宅的枕霞阁,先前还请妹妹去玩过的。” 黛玉便问道:“这么说来,她又有新诗了?” 湘霓笑道:“可不正是呢,还送了来与我瞧,其中也不乏好句。云妹妹一贯手笔仍是那样,倒是其中有一位‘蘅芜君’竟十分出色,有一句咏海棠的‘淡极始知花更艳’,真真好句。” 众人听了也都赞好,忙问这是何人,湘霓道:“稿子上也没写,只是先时我往姑祖母家去过几回,听说寄居他家的一位小姐,其居所正是名为‘蘅芜苑’,想必就是她了。” 众人还要再问,湘霓却所知不详,便推黛玉道:“林妹妹是常去的,你知道不知道?怎没将这位姑娘请进咱们的诗集里来?”黛玉笑道:“我倒想请来着,她却是最守拙的一个人,只以针线为要的。那日云妹妹拿出诗集,她还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所以我也不敢请了。” 众人听了都摇头慨叹不已。黛玉因方才湘霓说了宝钗的诗,便想起原黛玉那些诗作,此时见众人都为宝钗之才感叹,黛玉便笑道:“我这里也新得了一位小姐的好诗,我且不说是谁,只念出诗来,大家评上一评。” 众人于是都凝神细听,黛玉便念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首葬花吟一出,众人都心动神摇,一时黛玉念毕,众小姐仍只管出神,心中默然不语,半晌湘霓方道:“闺中吟咏落花的词句也多,这首却实在不凡,未若锦囊收艳骨,如此心肠,难为她怎么想来!” 众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又问黛玉道“此诗是何人所作?”黛玉道:“如今送诗作来给我的也多了,我也不能记清,只记得她的别号为‘潇湘妃子’。” 湘霓却道:“妹妹别哄人,你一向最是记性好的,如何说不记得了?别是你的手笔罢?”说着又自己驳道:“也不像,妹妹虽然才高,却从不曾作此哀音,看这诗中字句,这位潇湘妃子想必身世凄楚,处境艰难。” 黛玉是因听了众人赞宝钗,她便为原黛玉抱不平,才说出这一首来。此时众人追问,黛玉无法,只得道:“确实如此,她如今父母双亡,又无宗族可依,是寄居在远亲府上的,因此也不好说出她的名姓来,怕流传出去,一旦叫那家听说了,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了。” 众人听了,都感伤起来,便也不再问了,只向黛玉道:“这位姐妹如此境遇尚有如此情思,必要邀了她入咱们的诗集的。”黛玉忙答应道:“这是自然的,她还有其余几首,我都录入这月的诗集里了。” 此时便再没人提起宝钗那一句诗了,若叫宝钗知道,不知又是何心情。其实在王家住了这些日子,宝钗也不说那些以针线为要的话了。一是因熙鸾、希燕姐妹不好惹;二是因宝钗发觉,蒋氏对熙鸾姐妹吟诗作词是乐见其成的,反而对她那“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的话嗤之以鼻。 薛父早逝,薛姨妈又一心在薛蟠身上,宝钗懂的东西都是自己读书学来的,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便时时小心守拙,不以诗词为要。如今见蒋氏这等态度,宝钗心里便犯了嘀咕,不知是只蒋氏一人如此想,还是大家子的夫人都如此作想。 因此这回熙鸾定亲宴上,宝钗便不与众小姐一处,反侍立于蒋氏身边,意欲在众夫人面前露脸,也留心听她们的言谈。蒋氏虽不喜宝钗,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硬撵她走,只得由着她了。倒是把探春急得不行,贾母那里已催她请薛家回去了,探春原打算跟宝钗暗示一番,此时连人也见不着,家去又如何向贾母交待? 探春坐立不安,招呼她的希燕便察觉了,笑问道:“三妹妹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探春一听忙笑道:“没甚么,只是多日不见,有些想念宝姐姐了,怎么没见她?” 此时蒋氏娘家侄女蒋廷兰也在这里,恰听见了,便问:“宝姐姐又是谁?”探春便忙道:“是姨妈家的姐姐,叫宝钗的。”蒋廷兰听了,便回头问熙鸾道:“哪里又来了这么一位姐妹?我竟从来没听说过。” 熙鸾笑道:“就是方才母亲身边那穿香色缠枝牡丹纹袍子的,她母亲正是我的姑妈,探春妹妹的姨妈。”蒋廷兰一听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嫁进了皇商家的那一位不是?” 蒋家比王家门第还要高些,蒋廷兰又是嫡长女,一向傲的很,故虽然她说话不大客气,熙鸾早习惯了,也不介意,只点头道:“正是。” 她不介意,探春却不能不介意。刚说完自己惦念宝姐姐,回头就叫人点出宝姐姐是皇商家的女儿,探春只觉跌了面子,一时大不自在。还是希燕给她解围道:“咱们也是多日不见了,妹妹就不想我不成?前儿我还寻了一幅碑帖,要送给妹妹的。” 探春听了忙笑着道谢,与希燕说起书法来。直至开宴时分,宝钗方从长辈夫人们那里回来了,因着方才蒋廷兰之言,众人再看宝钗便有些不同,探春也不肯当着众人的面与宝钗亲近。直等到各家小姐陆陆续续都告辞了,探春方对宝钗笑道:“姐姐一向可好?怎么也不往我们那里去?” 宝钗笑道:“三妹妹整日管家理事,我又去添什么乱?” 宝钗这些日子与希燕打机锋多了,再看探春便觉十分好对付,心知探春一反常态的亲热,其中必有缘故,宝钗便老神在在地应付着,等探春说明来意。探春起先还言语客气,还抬出贾母来邀薛姨妈宝钗母女回贾家做客,宝钗只管推辞,不肯应承,探春便生出怒气来,不再问宝钗,转向希燕问道:“听说姐姐一家都要跟舅舅离京赴任的?” 希燕笑道:“没错,日子都定下了。”探春听了笑道:“这一去就是三年,宝姐姐一家却不好在这里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黛玉的才华也不能埋没啊~ 正文 第87章 身份暴露 知府夫人杨氏听柳氏问起儿女婚事,便笑道:“原早该说亲的, 先前我提起来, 我们老爷却说在扬州任期将满, 倒不好定亲, 所以就迟误下了。如今进了京却要赶紧相看, 别说承岩, 承峦过不了两年也要说亲了。” 柳氏也道:“正是如此,我们家承岳也有十三了, 我也正急着相看呢。” 杨氏听了忙问:“可有哪家闺秀出色的吗?我刚到京, 也不知底里,不敢高攀王孙公侯,只要姑娘人品好便是好的。再有承岩毕竟是长子, 因此长媳也要能管家理事,便如玉儿这样在闺中就管过家的,我看就很好。” 此言一出, 柳氏却沉吟起来。她原有意为次子承岳向林家求亲, 还想请杨氏帮着说和的, 今见杨氏也对黛玉十分看好,柳氏反不好开口了。于是笑道:“玉儿自然是好的,满京里也没几家闺秀比得过她了。我听说北静王府也有些意思的。” 杨氏却不以为意,只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是常事。只不知这北静王府是为谁求亲?难道是王爷不成?那门第可就高了,我们是比不得的。” 柳氏点头道:“可不正是北静郡王还未婚娶?但咱们这会子私底下说,其实高门也有不好处, 林大人不是那等慕名利的小人,不然以林丫头的身份,就算结姻帝室也是够格儿的。先前林大人还亲自见了京中有名的官媒,细细问过各家夫人都是什么性情,生怕闺女嫁出去受委屈,可见未必是要结亲高门。不瞒你说,我是拿玉儿跟亲生女儿一样待的,只是恐怕我们家承岳不懂事儿,入不了林大人的眼。” 柳氏说了这话,杨氏也心下明白过来,两家都看中了黛玉,再接着说只怕伤了和气。因此杨氏便把婚事不提起,转而说起小辈儿的前程来,道:“婚事还罢了,急也急不得。明年秋闱却近在眼前,我们承岩有意试上一试,老爷只逼着他用功,我这做母亲的难免心疼。你们家承岳也要下场罢?可知道圣上点了哪位大人做主考官?京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杨氏向柳氏打听,赵承岩那里也正与林珏说起此事:“明年秋闱,你不去试试?” 林珏笑道:“我爹不让去,说我还小呢,莫要学那方仲永,要压一压我,等下一科再考。”又道:“大哥要下场?那不如改日我介绍你去我家族叔林学士府上拜会,请他指点一二。” 赵承岩听了忙道谢,林珏便笑道:“这值什么,族叔也是我的师傅,这些年我都是在他那里上学。他老人家最是爱才的,因膝下无儿,待我比我爹还要宽和些,况且他又不是主考官,咱们不过是去求教罢了。大哥若还要谢,就等我过生日时送个礼就是了,可别送那些金珠玉石的,俗套。” 赵承岩忙笑道:“这还用你说,还没进京时我就备好了礼了,你只等着瞧罢。” 到了十月初九日林珏生辰,适逢小雪节气,自夜里便下起雪来,清晨起来看时,地上已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黛玉便同林珏商议道:“今日何不就在明瑟楼摆宴?你们一面吃着,一面隔着玻璃窗子赏雪。那边还有几棵好梅树,如今开得正好,映着雪色也格外好看。” 林珏听了喜道:“果然是这样好,多劳姐姐了,我还要厚着脸皮跟姐姐讨两坛梅花酒,正好应景儿。” 黛玉不由笑道:“你是不是早惦记着那两坛酒了?给你也无妨,你可不准多喝,伤身不说,喝醉了可别闹出笑话来。”于是便命人去窖里搬了两坛出来,送到明瑟楼去。 一时客人来了,林珏便往前院去迎客,赵家兄弟是头一拨儿过来的,因赵承岳是林珏的师兄,早些来帮他招呼客人的,承岩、承峦则各有礼物送上。林珏道了谢命人收了,赵承岩却笑道:“且不忙收起来,先打开看看。” 林珏打开一看,忙问道:“这是清湘老人石涛的《竹石图》不是?大哥又是从何处寻来?” 赵承岩笑答道:“早知道你爱他的画儿,我特地四处寻访得来的。”林珏喜之不尽,忙小心收起,复又道谢,让了他兄弟进去,说笑几句方又出来接待旁人。少时冯紫英等公侯子弟都陆续到了,然后乐善郡王与恪靖郡王一同进门,赵承岳便拉住林珏问道:“郡王都来了,怎么还不开宴?”林珏道:“还少人呢,北静王上回听说了,也说要来,不知为何还没有到。你去帮我招呼着,我再等等。”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北静郡王水溶的轿子才到门前,水溶下了轿,先到另一轿前请了一位面生的公子下来,然后方向林珏笑道:“这是二皇子殿下。” 林珏一听忙行大礼,二皇子也忙上前两步扶他起来。林珏一面同二皇子寒暄,一面心里起疑,不知这北静王水溶又是何时与二皇子攀上交情的,把人带到自家来别是又有什么深意罢? 涉及皇子,由不得林珏不多想。先时二皇子体弱倒也罢了,如今瞧着虽然面色苍白些,行动却与常人无碍。此时骤然上门,林珏便暗暗防备起来,面上仍端着笑请了他二人进去。恪靖等人见了二皇子也十分诧异,问他道:“这大雪天的,你怎么出门了?叫宫里贵妃娘娘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二皇子道:“今年换了个新太医来,我吃他的药倒觉得好多了,也能常出门走走。母妃听说了欢喜着呢,巴不得我多走动走动,更强健些。”说话间众人也都过来行礼,二皇子只说免礼,丝毫不摆架子。一时开宴,又要重新排座次,乐善郡王便让二皇子坐上首,二皇子忙道:“两位皇叔才该坐上首才是。”几人再三谦让,最后乐善与恪靖二人先坐了,然后二皇子、水溶等人方依次落座。 林珏这日请的都是相熟好友,只二皇子一人与众人不熟,有他在场,众人说话难免拘谨些,酒过三巡后才渐渐热闹起来。冯紫英因向林珏笑道:“从来只听说府上园子非同凡响,此番一见果然不同,外头景致且不说,今日正下着雪,这楼里仍是温暖如春,我着意看了看,也并没见着火盆熏笼,纳闷的很。” 林珏便忙笑道:“这是因上回跟父亲去庄子上住了两天,那里有栋阁楼建在汤泉之上,借泉眼的热气往上熏蒸取暖的。后来家里也依样改建了几处轩馆,这明瑟楼地势高,底下便凿空了填了火炭进去,只是费事,不如庄子上天然的热泉方便。” 众人听说都赞叹起来,林珏又笑道:“那庄子上景色也好,离京也不远,下回再得了空儿,我还要请诸位都去逛逛呢,京里各处都玩儿遍了,不如出去新鲜新鲜。” 林珏说了这话,众人都赞好,其中北静王水溶道:“合该如此,况且见了好景,才能有好诗啊。哪能独让京中名媛专美于前,前番那‘问梅人’的一句‘花怜昨夜雨,茶忆故山泉’,到如今也没人续上好的,教我等男子都面上无光啊。” 二皇子听了奇道:“果然好句,难道果真是女子所作不成?我出宫开府也有些日子了,却一直在家养病,竟没听说过这事。” 众人于是将这名媛诗集的由来向他说明,道:“她们虽然都用别号,好些却是指着家中轩馆取的名号,有几个已被我们猜出身份来了。这也是一桩雅事,好些名士大儒都出言赞过的,所以也不算出格。有那开明的人家,还拿着这诗集斟酌着择媳呢。” 说着众人又取笑起冯紫英来,道:“当日正是冯兄弟传出这诗集来,如今冯兄弟新婚大喜,贵夫人也是才华横溢,叫我们好生羡慕啊。” 冯紫英便笑道:“羡慕也没用,如今已是我媳妇儿了,我也不怕你们取笑。我娘子有才,我也面上有光啊。你们若对哪位小姐有意,也自去求家里长辈提亲就是了。” 众人都道:“虽这么说,到底有些人家迂腐些,叫人扣上‘私相授受’的名头,我们是不怕,却怕牵累了人家姑娘。且也不是都能猜出姓氏的,就说那‘问梅人’,她乃是草创之人,才又最高,就没人知道她是哪家小姐。” 黛玉当日以“问梅”为号,是指了淮扬旧园的问梅阁起的,所以京中都不知道。今日却有赵承岩兄弟二人刚从扬州进京,听说这问梅人,不由相视一眼,都有些疑心。赵承岩性子稳重,并未开口说话,承峦却口快,出言问林珏道:“你家先时在扬州不是恰有一座‘问梅阁’?跟这明瑟楼一样安了玻璃窗的,当年还是淮扬第一楼呢,连我父亲都作诗赞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澧有芷兮”,“花落微雨”,“阿沈儿”,“pinee沐”,“云水人家”灌溉营养液~ 正文 第88章 打起来打起来! 晋~江~首~发~ 订阅满20章就能直接看更新~ 盐商之间攀比之风盛行,只寥寥几家接了帖子, 其他盐商哪里肯服, 又有其他行业也不乏富豪, 趁此机会也想钻营钻营。。しw0。从商者三代不得科举, 都是有钱无权的, 越是有钱, 越要上下打点大小官员,生怕被寻了罪名夺去家业, 故免不了要在官场中寻个靠山。现林大人破格请客, 若能借着这个机会搭上林家,日后在这淮扬地界竟不用愁了。因此略有名有姓儿的都往林府递了拜帖,直叫老管家忙得头晕眼花, 最后还是林如海做了主,择那各行各业数一数二的大商家,补了帖子方罢。 这日饮宴已毕, 众人于问梅阁中分宾主坐了。江南文风阜盛, 便是商人子弟也都是读过书的, 举止言谈颇有风度,故虽称不上宾主相得,林如海对诸商倒也没什么恶感。且他是江南一带最大的官儿,今日到场的哪个没有偌大家业?都是人精,奉承还来不及,一时间也算是相谈甚欢。 座中有一位乌姓商人,专做金石生意, 挂靠在造办处名下,淮扬一带内造的金珠玉石器物都归他家,故人都称他“乌总商”。他与林家金石斋的刘掌柜有些交情,早知这玻璃是林家秘法自产的,心里便有些想头。见众人都赞这玻璃窗,他便向林如海笑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小民做金石生意这些年,便是那西洋来的玻璃也见过不知多少,从没有像贵府这么大块的,且又平整透明,光可鉴人,若再让我见了那西洋商人,可要羞他一羞,看他们可还说嘴。” 林如海笑道:“这不过是因拙荆前日受了风寒,不便出门,小女就布置了这处来孝敬她母亲,谁知她小孩子家家怎么想来,本官也是沾了夫人的光才有幸一观啊。”众人听了,都赞林家门风清正,母慈子孝。那乌总商见话题又扯开了,心下着急,咬咬牙,起身离席向林如海鞠躬道:“小民唐突,不知林大人是否有意将这玻璃外销?” 因金石斋论起来算是林家的内坊,日常产出都是先供主家,若有精品便留下自用,不摆到铺子里卖的。只是当时玻璃稀有,本土只能造出小的,勉强做个耳珠戒指,西洋来的又价钱极高。如今林家造出这等品质的玻璃,正是一条财路,其他商人也有意,见乌总商先跳出来,便都看林如海如何裁处。 林如海何等样人,听这话音便知其所想,他又不是那敝帚自珍的,当下便道:“乌总商的意思本官已尽知了,只是我那金石斋产出不多,一月功夫造出来的才将将够布置这一栋阁楼。依本官的意思,不如总商自遣了门下的熟练匠户,到金石斋去学习学习,这法子也不甚难,日后尔等自去烧制经营岂不好?” 众商人听了大惊,那乌总商当即跪下向林如海磕头道:“大人慈善,我等却不敢欺瞒大人。这等技艺便是与那匠户传家也使得了,小民实不敢领。”其他商人也附和道:“正是这话,玻璃价钱极高,他若应下,就是欺大人心善了。” 林如海听了,先命人扶了那乌总商起来复落了座,又向众人道:“本官如何不知那玻璃价贵,只是家中人丁稀少,唯拙荆并一双儿女罢了,要那么多银钱作甚。今将这门技艺传出去,不独乌总商一家,列位家中若有金石产业,亦可派匠户前来学习,好做成我淮扬的特产,日后能卖到那西洋地界去才好,也叫那起子洋人见识见识我朝的物产。” 众人听了都十分感慨,从来多有那刮地皮的贪官,骨头上都要刮出三两油来,他们这些巨富便是送孝敬慢了个一星半点儿的,都是罪过,何尝见过反送钱给他们的官员?座中年龄最大的吴姓盐商便道:“我等先时战战兢兢,正是见多了那道貌岸然的贪官,生怕开罪了大人,不曾想大人竟如此宽和,真真是我等商户之福啊。” 林如海笑道:“老翁言重了,本官也知道些世情。都说稼穑不易,走商又岂是容易的?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千百里外贩卖货物?且若无商贩,我等南人却到何处去买北地的皮毛、外国的洋货?虽说商为最末,实是圣人劝课农桑之意,到底是民以食为天,农耕最重。只是商业买卖也不可或缺,才是各司其职的道理。” 话音未落,只见那吴盐商竟有老泪纵横之态,以他为首,厅中众人皆离席下拜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的好官。谁不知商人子弟三代不得科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行这商贾之事,断了子侄的青云路,世人只知我等穿金戴银,何曾见过那背井离乡的艰辛。今听了大人这一席话,便是叫我等肝脑涂地也值了。” 林如海忙令他们起来,心中颇为惊讶。他受的是正统士族教育,原对商贾也有些鄙薄之意,一日黛玉听了,便说了这么一番话,又引了孟子·许行那一篇来驳他道:“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圣人都这样说了,可见士农工商,本应各司其职,如何还分出个贵贱来?”贾敏还揶揄她道:“你连四书都没学完,倒来与探花郎坐而论道了。” 林如海当时虽一笑置之,心里却也觉有理,今日无意道出这番话来,众商贾何曾听过?平日里普通举人秀才也常鄙视他们的,堂堂三品大员却能体谅民生艰辛,怎能不教他们有所触动?故不约而同离席下拜,倒让林如海吃了一惊。 因这一番话,厅中气氛渐热烈起来,便是各盐商亦添了些推心置腹之语。又有那乌总商复上前拜道:“大人淡泊,小民却不能不知事,这玻璃造办经营事体,须得使大人占五分股才好。”林如海推拒,乌总商只不肯白拿了玻璃配方,抵死不从。林如海便道:“制玻璃的法子到底是小女的主意,既如此说,便取一成干股与小女添些嫁妆银子罢了,五成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乌总商只是不依,又推让许久,到底按林如海的意思定了。又有另两家亦是做金石古玩生意的,也都有意造办,林如海也应了。又道:“这玻璃造办到底是要专做金石生意的揽去方好,一则常做这些生意的自有销路;二则都有熟练匠人,更易学成。假若不是这行里的,欲强揽这差事,免不得要寻别家匠户,彼此倒伤了和气。”众人都附和道:“这话很是。大人真是天纵奇才,无所不通。”因见林如海于商道并非无知,有那想浑水摸鱼的也歇了心思,于是宾主尽欢,至晚方散。 晚间归家,乌总商兴奋之情未消,又与老妻炫耀一番。其妻这日亦赴了林府的宴,却是在内宅贾敏处,听得这话,直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心怀百姓的好官。那林夫人听说也是京中公侯府第出身的小姐,一样儿的不摆架子,温和有礼,真真是好家风好涵养。”这乌太太娘家也是巨商,明白玻璃生意上的利润,便与乌总商商议再给林府补一份厚礼,夫妇二人说了半宿,直到四更方安置了,翌日又忙忙准备礼物不提。 年节过后,林如海再去衙门,果然诸事都有了进展。盐商虽豪富,却也是被揩油的大头儿,因见林如海宽和怜下,又不贪墨,颇有几家想要托庇门下,少不得递两张投名状,交待些背后秘闻,致使林如海行事越发顺利。因江南盐务积弊已久,上皇仁善,不加苛责,今上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派了林如海来正是为革清宿弊。如今有了进展,林如海呈上去的密折也言之有物,圣上少不得赐了赏下来。大小盐商见林如海远在江南尚有御赐封赏,越发趋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弄得林如海哭笑不得。 这日听说黛玉曾师从督察院佥都御史贾雨村,贾政便问了几句功课。黛玉自幼得林如海亲自教导诗书,后又有贾雨村指点经典,底子比贾府众人强得多了,如今虽与三春一同上学,实则林如海在信函中另给她留了功课,故从未懈怠,此时见贾政问她,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可苦了宝玉,既问了黛玉的功课,岂有不问他的道理?宝玉的业师早已辞馆,贾母王夫人等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家学,因此学业已荒废多日了,他日日在锦绣堆里乐得逍遥,哪里还能想起功课来?如今少不得支支吾吾,十句里倒有五句答不上来,惹得贾政又动了气,怒斥一通,王夫人又不免将黛玉恨得牙根痒痒。 宝玉是个不长记性的,次日仍同姐妹们一处玩笑,探春便揶揄他道:“你可还往我们堆里做什么,仔细老爷问你的书!”宝玉笑道:“昨日是有林妹妹珠玉在前,老爷方动气,平日里倒也还可以应付。”说得姐妹们都笑了,唯有宝钗不知就里,忙问何故,迎春便道出昨日之事。宝钗听了道:“林妹妹果然才华横溢,只是究竟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等,倒无需在这些事上留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澧有芷兮”,“华丽丽的小叮当”灌溉营养液~感谢筠樾_gri扔了1个地雷,请赐予我无双美少年扔了1个手榴弹~ 爱你们么么哒~ (づ ̄ 3 ̄)づ 其实赵弟弟小时候只是熊而已,没这么嚣张,但是地头蛇当惯了嘛,进京城没人捧着他心里就不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