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师从寒林》 正文 第一章 弑师(1) 顾清岚从冰棺里坐起来时,李靳正坐在棺材边嗑瓜子。 瓜子是在云泽山下的云来镇买的,酥脆鲜香,口感极佳,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身死那一刻仿佛还历历在目,触目所及,净是冰室里的万年玄冰,透若琉璃,晶莹洁白。 这是云泽山寒疏峰上,他常打坐之地,再熟悉不过,他身死之后,却成了他停棺之所。 顾清岚看了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李靳嗑着瓜子,拂尘和佩剑丢在脚下:“看在我费了三十六年养大那颗雪灵芝,把你弄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清岚这才转头看了看他:“已过了三十六年?” 李靳呵呵一笑:“你那个跟屁虫徒弟,如今已经大有出息了,云泽剑尊,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岚听完没有回话,只是抿了抿泛白的薄唇,神色淡淡。 他先前活着的时候,就一贯少话,鲜动颜色,现在还是老样子。 李靳看了,却印证了什么猜测,当下又笑了下:“我来了看你金丹已失,就道果然如此。” 顾清岚不愿就此多说,他不能总坐在棺材里,抬手撑住边缘想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却又霜白了脸,抬手按在腹部。 雪灵芝能起死回生,却不能重塑金丹,更何况他的金丹是被人硬扯去的,丹田经脉也是一团糟糕。 他此刻不仅法力尽失,还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不过这么动了一下,丹田处就痛如刀绞。 李靳哪里看得下去他这样,连忙过来用手扶住他,将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顾清岚已经死了多年,身上的衣饰却没有任何旧损的痕迹,仍旧是刺着暗绣的纯白纱衣,连发髻也用同色的蚕丝发带束着,一如他生时的打扮。 好像这么多年来,还有人时不时替他整理仪容,更换衣物。 被抱出来在地上站好,顾清岚就抬手将李靳的身子推离自己,那意思很明显,让他不要再碰着自己。 李靳退后两步,看他还是按着腹部脸色苍白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虽说人美脾气都大,但你也太大了一点……” 顾清岚抬眼横了他一下,接着就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来。 血迹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唇角落在胸前的纱衣上,犹如红梅散落,瞬间浸染了一片。 李靳当下就吓得不敢吭声,倒是顾清岚抬手用衣袖不在意地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接着开口:“这里还是云泽,她也还在云泽,你来复活我,她此时定然不在。” 李靳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你那个徒弟把这块山头守得多紧,我在镇子上连住了小半个月,才等到这个机会。她去襄城捉媚妖了,三五日之内回不来。” 顾清岚听着,淡淡说:“她不是我徒弟了。” 李靳顿时也不敢再提,转而问:“现下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顾清岚淡漠地开口:“少了具尸体,肯定瞒不过去,烦劳李道尊将此处毁去。” 能这么理所应当地指使道修领袖、青池宗主李靳李饮武真人的,也只有他了,李靳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 毁去这间冰室并不难,难在不能用他自身真气,要不然被顾清岚那个徒弟看出来端倪,少不了一番纠缠计较。 云泽剑尊路铭心这些年气焰正盛,李靳也不愿轻易正面得罪,要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爬上寒疏峰救人。 好在李靳在来救顾清岚之前,就料到各种麻烦,带了不少法宝道具,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 他们出了冰室,外面是一片紫竹林,被着白雪,瞧上去雅致幽静。 这还是顾清岚做了寒疏峰主后种下的,他生性喜静,又是冰系灵根,寒疏峰上到处都种着这种耐寒的紫竹,正合他的道号:寒林。 他才刚走出来,竹林里就钻出来一只丹顶的仙鹤,见了他就张翅仰头,欢欣鸣叫,那是他先前的灵禽坐骑,名唤朱砂。 顾清岚脸上神色还是不动,却抬了手,在它的羽翅上轻摸,朱砂立刻用头凑了过来,在他衣袖上磨蹭,十分依恋。 他法力全失,无法再御剑飞行,有了朱砂,倒正是合适。 丹田处仍是剧痛无比,他一直勉力站着,朱砂颇通灵性,蹭了他几下,就矮下身子伏低,便于他上来。 顾清岚侧身上了朱砂,那边李靳也上了飞剑,二人一禽升到空中,李靳才丢下了几颗霹雳火,冰室竹林在爆炸的威力之下,尽数化为废墟焦土。 坐在朱砂背上,顾清岚仍是挺直着脊背,漠然看着脚下熟悉的景色变得面目全非。 他自幼上山,在寒疏峰深居简出,这里一草一木皆如故友旧知。 如今匆匆三十六载,生死间走过一遭,却不得不将之尽数抛却,流离失所。 李靳刚错开神,就看他轻咳了一声,抬手掩住了唇,雪白的衣袖,很快被沾染上一片血红。 虽然知道他现在身子糟糕得很,李靳还是忍不住皱眉:“我给你备下了闭关的处所和丹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休养一下,这么动不动就吐血也是不行。” 顾清岚将衣袖放下来,淡应了声,隔了一阵,才轻声说:“多谢。” 他语气仍旧淡漠,李靳听了却动容,良久才轻叹了口气:“你遭逢如此大难,我又怎能束手旁观,不过尽道友本分而已,你不必客气。” 顾清岚没有再多说,他自从上了云泽山,先师对他爱护有加,同门师兄弟和睦友爱,晚辈更是敬重有礼。 他不喜交游,除了云泽山的同门外,别派道友不过点头之交。 就是李靳,也不过是年少时论剑相识,历练中数次相遇,有那么一份若有若无的情谊罢了。 他当日道陨身死,场面那样惨烈,云泽山却并没有追究出一个结果,反倒是李靳,三十六年来用灵力浇灌雪灵芝,换他重回人世。 哪怕是他性情一贯淡漠,这一句“多谢”,说得也是发自肺腑。 他微微闭目,虽说自他死去已经三十六年,但与他来说,一切却像在上一刻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他悉心教导呵护的徒儿,站在他面前微微笑着,明丽张扬的面孔上,带着嗜血的扭曲和疯狂。 她看着他伏在榻上不住呕血,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一字一句:“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她提起那只往日里替他研磨,帮他绾发的手,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他的丹田。 金丹随着破碎的血肉,被扯离他的身体,她脸上亦被溅上了几滴他的鲜血,望着那泛出冰蓝光芒的金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师尊所赐,铭心绝不辜负。” 他能感到随着金丹离体,生机在飞快地流逝,唇边仍有血在涌,他想要问她:缘何至此? 然而那时他却已不能说出任何字句,心地也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若一生不堪至此,也许已是什么都无须再问。 他最后所见的情形,是她不再看他,转向自己掌心的金丹,那目光专注又灼热,仿佛孩童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至宝,于是其余的什么,尽数可以如废物般丢弃。 **************** 御剑在空中不离不弃地飞在仙鹤身侧,时不时打量着顾清岚的神色,看他闭上了眼睛,清冷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伤痛。 李靳这个人,生平最见不得美人含悲,尤其是顾清岚这种从来冷若冰霜的绝色,脸上添上点这么若有似无的哀痛,更加动人心魄,让他心疼得差点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从随身的储物囊里,摸出来一把剑,隔空抛给顾清岚:“你的佩剑,我也帮你收了回来。” 他顾及顾清岚法力尽失,这一抛用了法力,顾清岚睁开眼睛,轻巧地接住了剑。 顾清岚的佩剑,是他师尊朔元真人亲手为他打造,配合他万中无一的冰系灵根,连剑鞘在内,通体洁白如雪,名为湛兮。 虽然因他淡泊不争的性子,这柄剑并不算如雷贯耳,却也因其外形独特,属性特异,所以也算颇为著名。 按着修士下葬时佩剑随葬的规矩,湛兮应该被放在他的冰棺中,但他醒时棺中并没有剑。 他如今法力全失,哪怕握到了昔日佩剑,也没有余力拔出,只是静了一静,就问:“李道尊从哪里把剑找回的?” 李靳呵呵一笑,虽然不想多说,但也不能欺瞒:“十来年前吧,湛兮现身在玲珑山庄的拍卖会上,我心想早晚要还给你,就买了回来。”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修士剑如其人,佩剑被拿去拍卖,乃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除非修士横死街头异乡,凄惨到无人收尸,都不至于此。 他死后路铭心留着他的尸首,却任由他的佩剑流落在外,可见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尊敬缅怀。 他又轻声问:“外界对我的身亡,有何传言?” 李靳清清嗓子才回答:“云泽山对外的说法,是魔修趁你闭关练功暗算于你,你徒弟力敌不过,只能饮恨。” 他说着又挑了下眉:“直到二十年前,她杀了一个魔修,声称是杀害你的凶手,这事情也就算结了。” 他说来说去,还是对这个无头公案心痒难耐,忍不住问:“所以说,杀你的是你那个徒弟,并不是什么魔修吧?” 他救了自己,顾清岚也没什么要瞒他,淡淡说:“我确然是练功时被人暗算,但能进我结界之人,唯有路铭心。” 他既然说了路铭心不再是他的徒弟,提到她的时候,就直接以名字相称。 他说到这里,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李靳不敢再追问,又引他吐血,连忙就闭了嘴。 余下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除了顾清岚偶尔轻咳几声,相对无言。 ... 正文 第一章 弑师(2) 他们在空中飞行,直至出了云泽山的范围,到了青池山统御的地界,李靳才引他降落在山下镇子上的一处别苑里。 这个别苑孤悬镇外,布置雅致,颇为幽静,还种了不少竹子。 李靳带他进去后,又张罗着给了他疗伤的丹药,护身法宝,乃至穿着的衣物等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他虽然救了顾清岚,但他是一派宗主,道修首领,身份尊崇,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显得过于殷勤。 顾清岚这样的性子,都觉得不妥当,顿了顿开口:“李道尊,我自行处理即可。” 李靳立刻愁眉苦脸地看他,还亲亲热热地直呼他名字:“清岚,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各宗门世家有多无趣。平日里看着一个个相貌还尚可,可跟你一比,就简直入不得眼。风骨仪资,差得也太远了些。 “你那个徒……路铭心样子倒还行,但那个脾气我实在受不了,还有一想到兴许是她害死了你,我看着她就来气,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我是真不放心你,也不舍得你。” 听他诉着苦,顾清岚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举世皆知,饮武道尊非常在意修士的外貌,甚至连招收弟子,天资尚且不论,第一也是要看相貌。 虽然修真界多少都有些喜美厌丑,但视色如命到他这样的,也算奇人。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才开口说:“李道尊于我有再世之恩,日后尽可差遣与我。” 李靳近乎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差遣你,我怎么舍得。” 顾清岚唇角又微抽了一下,索性把话说开:“李道尊不惜耗费灵力,三十六年间养大一颗雪灵芝,恐怕不是特地留着给我用的。” 李靳知道瞒不过去,清咳了一声承认:“那株雪灵芝的确是留给我自己用的,以备不时,只是近年来路铭心太过张扬,法力也罕逢敌手,再过两年,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压得住她。 “若是被她压在头上,青池山第一宗门声名不保不说,她行事也带几分邪气,我怕她会为祸道门。又想到你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也正好被她放着,索性把雪灵芝给你用了,我大不了再费些工夫给自己另寻一株。” 元齐大陆修真盛行,分为道修、凡修和魔修,道修是各大宗门的入室弟子,除却零散小宗门之外,三大宗门鼎立,其中青池山为尊,青池山宗主也被尊为道尊,云泽山名列第三,第二还有月渡山。 道修的修士人数最众,法宝秘籍也传承最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几乎尽出于道门。 凡修是各大世家的修士,世家多依赖血脉传承,所招收的外姓弟子,也是三大宗门挑剩下的,资质平平,所以很少有修为大成的修士,多是些不上不下的。 不过凡修比之道修更为入世,各大世家不仅修炼,也多参与政商,鼎盛的世家甚至介入诸国纷争,算是一方诸侯。 还有就是魔修,他们盘踞在大陆西南,由魔尊统御,自成一体,修炼法门邪性十足,嗜杀成性,是元齐大陆的公敌。 道修和凡修同气连枝,又因各大世家修炼法门有限,也会积极将家族中天资出众的后辈送到三大宗门中。 李靳就出身关陇李氏,李氏把持西延国朝政行商,财势惊人,道门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偌大宗门需要维系,多少也会看点世家颜面。 是以李靳虽然言行颇有些随性不羁,但他身后有李氏,法力也高深,还是能坐稳道修首领的宝座,连万金难求的雪灵芝,也拿出来随便给人用。 不过李靳虽是李家的人,但一入道门,就不再为俗世束缚,他谋划忧虑,大半还是为了青池山和道门。 救活顾清岚或许是为了牵制揭露路铭心,但无论如何,他也确实救人了,这个情,顾清岚还是要承。 顾清岚听他说完,淡淡说:“我既已回来,路铭心我自然是要管,她做过什么事,我自会追查,若她真犯下滔天罪孽,我也自当清理门户。” 他现在金丹被夺,法力尽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仍旧淡然冷静,镇定如松岳。 这就是李靳口中的风骨了,寒林真人的湛兮剑从不轻易出鞘,每每出鞘,却必定不会无功而回。 李靳听着,双目顿时就亮了又亮,不是为了他的保证,而是陶醉于眼前美色:“我就说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家伙们,风姿不及你万一。” 顾清岚和他相交多年,早习惯了他语出惊人,对他说的这些话,索性就当耳旁风,又说:“李道尊离开青池山已有几日,还是莫要在此处耽误。” 李靳确实也不得不走了,但还依依不舍地交待:“这里我设了结界,你放心,跟我崇光殿的结界一模一样,就算路铭心和魔尊夜无印来了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 “你莫要出去,好好在此休养身体,这里但凡有了动静,我在青池山上就会知道,马上来救你。 “我去应付下青池山上那些破事,应付完了过三两日就会再来看你,若你正在闭关,我也不会打扰你,把丹药和东西留下我就走。” 顾清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李道尊唠叨完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清岚,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李师兄?” 顾清岚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李师兄,慢走。” ******************* 终于送走了李靳,将朱砂放养在庭院里,顾清岚走进院中的静室。 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也都是他惯常所穿的白衣,他的衣衫上已经沾了血迹,就先换了一身。 换好衣物,他取了些丹药服下,就解下发带,盘膝在榻上坐好。 雪灵芝是可起死回生的灵药,功效不比寻常,他被救活后,曾经被路铭心下毒设计逆行的经脉,也都被修补。 只是金丹乃是修士一身法力修为所汇,雪灵芝也莫可奈何。 顾清岚的金丹是被硬挖走的,不仅损了修为,经脉在丹田处也都被扯断,倘若无法再结出金丹,他即使灵根仍在,也只能算是个废人。 腹部的痛楚他已经可以习惯忍耐,此刻他要做的,却是将经脉中的灵力和真气,引导入丹田。 灵力自指尖起,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刚汇入丹田的那一刹那,强过先前数倍的剧痛袭来,他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却并未放弃,反而趁着这阵剧痛,将灵力系数导入其中,霜白的薄唇紧抿,不过数息之间,额上已渗出了大滴冷汗。 那些艰难流入丹田的灵力,却在这极端的痛楚和折磨中,凝聚成初具雏形的虚幻圆团,焕发出隐约的冰蓝光芒。 他曾经修习过的一门心法,当日师尊传授与他时,说过但愿他此生都不必动用。 这门心法名为霜绝,百年霜成,绝处逢生。 因着霜绝心法,当年若不是路铭心徒手挖去他的金丹,哪怕中毒经脉逆行,他也有会一线生机。 随着灵力汇入丹田,再流入周身经脉,剧烈的痛楚也随之钻入每一寸经脉,他结印而坐,身形仍是未动分毫,唯有眉尖微微蹙起。 顾清岚号为寒林,世人皆以为因其居处得名,当日为他封号的朔元真人却叹道,寒如玄玉,韧如修竹,怕是一生孤冷,难为亲近所容。 心法催动,丝丝寒气从他丹田处扩散至外,他天生是罕见的冰系灵根,从不以寒冷为苦,此刻寒气入体,却犹如刀刮斧砍,不可遏制。 殷红血珠亦从无色的唇边溢出,点滴不断,沾染白衣。 然而心法运转却愈加迅速,流过周身经脉,转入丹田,再迅疾进入经脉,毫无凝滞,丝毫不乱。 随着寒气凛冽,冰霜凝成实体,他眼梢眉角,结出璀璨晶莹的霜冻,解开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也无风自动,向四周飘逸开来。 霜雪以他的丹田为中心,四散而出,直至淹没静室,如秋雪染白所有,霜冻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纯白覆盖。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视着那团冰雪的中央,仰头对天鸣叫,清越的鹤鸣中,不知悲喜。 李靳三日后再来到别苑,看到的就是如斯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的不能打扰顾清岚,更加不忍阻他心意,良久才轻声叹气,将手中的储物囊挂在朱砂颈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离去。 都道凤凰涅槃,然涅槃时苦痛艰难,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小小院落中万物复苏,鸟虫啾鸣,竹林飒飒,那株晚开的山茶,也无声绽放出了嫣红的层叠苞蕾。 顾清岚的道法,从来冷绝天下,也从来慈悲为怀,不伤一草一木,不动毫末生灵。 静室中,他再次睁开双目,曾经漆黑如墨的长发,早已化为了根根银丝。 丹田处的金丹,已经再次结实,冰蓝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为纯粹夺目,然而随着灵力运转,丹田中那如影随形的痛楚,却再也不会消失。 若他有三年光阴潜心修炼,霜绝心法不仅可以再塑金丹修为,也不会留下旧伤隐患。 但他已经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许多千头万绪亟待他理顺,他并没有三年可以安然修行。 因此他选了另一条路,化形于外,强行凝丹,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唇边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着鲜红血迹,他起身除下衣衫,走入静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旧日尘埃,再次步出时,他已经又是那个面如凝霜,不动声色的寒林真人。 换上一身纯白新衣,他不再将一头及腰的银发梳成可以带冠的发髻,而是仅仅以发带轻束,垂在身后。 他留下一封书信,将李靳留下的丹药物件略加整理挑拣,装在储物囊中,又用白布将湛兮裹住,负在背上,走出静室。 朱砂亲热地凑上来,脖子上累累赘赘地挂着数个储物锦囊,几乎要把优美纤细的鹤颈压弯。 不用说,是这四十九日来李靳数次探望,每次都要拿来一个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没有,都一股脑挂在朱砂那里。 唇边微动,带着一丝浅笑和无奈,他抬手将那些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的小巧头颅,轻声开口:“我此番离去,不再方便带你,你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朱砂颇通人言,这次却像没有听懂一般,不管不顾地用头去往他怀里蹭。 他只能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迹。” 说完他收回目光,带上拿在手中的一顶白纱斗笠,转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才能再次见到主人,却只是匆匆一面,就要再次分离。 它不舍地一路追在那人身后,寸步不离,却还是在门口,撞在透明的结界上,不能前行。 它急着煽动翅膀,飞到半空,却只能团团转着,不再能越雷池半步。 顾清岚一步步向前走着,不急不缓,直至走出了很远,也还能听到身后朱砂的哀鸣,久久不绝。 ... 正文 第二章 芥子(1)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先是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个媚妖,为祸乡里,吸食青壮男子的精气,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后来太守给各大宗门世家发了名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 最后是个威风凛凛的,据说什么剑尊,把媚妖给诛杀了。 这位剑尊,有幸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说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当然宫里的娘娘长得如何,大伙儿也还是没见过,只是感慨这剑尊,长得真美。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但修士毕竟不同,整日天上飞来飞去不说,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自然不能跟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也还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绘声绘色。 他说得热闹,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更是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当然闻所未闻,本来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虚。 因这人看起来虽然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所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再加上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说出不少零零碎碎,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他对路铭心的评价,不可谓不低,更直接称之为“匪类”。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嘘明心剑尊,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骗骗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没留意到他。 **************** 入夜的襄城,处处一片漆黑宁静,但东南角的花坊内,却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内,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中,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过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叫完后,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之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已经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抛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却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人缓慢站起身。 他并没有搭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绕过其他人,向大厅一册的楼梯走去,看样子却是已经答应了袅袅姑娘的邀约,而且还真厚着脸皮分文不给。 原本出了两百两黄金的那位,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飞了,他当然颇为恼火,现在又看这个白衣人脸皮如此之厚,顿时就来了火,站起身侧身挡在那人面前,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虽说袅袅姑娘相邀,但这位仁兄也太不知规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可好?” 他也是个修士,虽然因为年纪尚浅,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为已是上乘,这么飘过来挡,不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还激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遮面的轻纱掀开了片刻,露出被遮在纱后的面容。 那边老鸨连忙笑着圆场:“周公子莫要动气,分文不取是袅袅亲口说的,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但周公子早在说完那句后,就瞠目呆立,直愣愣看着那个白衣人,再不说话了。 看他不再阻拦自己,那白衣人就侧身从他旁边让过,缓步上楼去了,他们错身的时候,轻纱飘动,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惊鸿一瞥。 那半边白玉般的下颌,精致不似凡人,带着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处,同周公子一起来的玩伴好奇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这样就把人放走了?” 周公子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呓语一般:“若是这个美人,莫说两百两黄金,四百两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有些啼笑皆非:“子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终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还是袅袅姑娘目光如炬,分文不取邀这美人上楼,这分明是还赚了两百两!” ***************** 扶云轩二楼的闺房里,袅袅早换上了更加轻薄的纱衣,露出半边酥胸,摆上了小菜美酒,静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宽袍衣袖下手腕轻翻,将那门扉悄然又合了起来。 袅袅半倚在榻上,娇柔婉转,媚眼如丝,声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这位公子,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将这面纱除去,让奴家好好端详一下公子吗?”、 白衣人听着微微顿了一顿,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 随着斗笠移开,才露出他满头的银白长发,还有神色淡漠的脸。 袅袅愣了一下,随即才自觉失态,重新妩媚地笑起来:“原来公子带着纱帽,是这等原因。这还真是,若公子在楼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个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前来襄城的顾清岚,他早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词,现下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说:“我对袅袅姑娘的身世来历,有些疑惑之处,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答?” 他在楼下和刚进来时,还看不出修为深浅,随着这句话说出,周身的气势却突地起了变化,凛冽寒气仿佛若有实质,丝丝向四周散开。 在这威压之下,袅袅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只怕一时走眼,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转得飞快,早做好了一百种脱身的打算,脸上仍旧一片妩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身世自然是孤苦飘零,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戳奴家的伤心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早动,只待面前的人一个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她只觉喉下一凉,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经直指在她咽喉,与此同时,她手足上也飞速覆上一层冰冻,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袅袅霎时动也不敢动再动,眨了眨眼睛,强笑着:“公子……饶命……” 她求饶得倒简单直接,顾清岚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我不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他说完还是头也不抬,绕过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壶,给自己慢慢沏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润喉,才又接着说:“你就是一个月前,兴风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袅袅根本看不透,若说压迫之感,比她一个月前直面明心剑尊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 明知对方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袅袅识趣得很,连忙说:“对,路真人让奴家换了具壳子,低调行事。” 顾清岚这才抬起头,一双犹如封着寒冰一样的深眸,看了过去。 若说他法力中寒气凛然,那这双眼睛就更加冷冽凛然数倍,袅袅生生打了个激灵,赶忙又说了一堆:“我只是低贱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所会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法子,稍稍吸点精气过火,哪里曾经谋害过性命! “我在襄城已经藏了近百年,每过几年,就寻一具枉死的年轻女子驱壳,换了重新做人,艰难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赖可以隐藏气息,躲在暗处,要不然就算有十条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被杀了,又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时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我情知被陷害,东躲**,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是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个女修,念在我是个女流,肯听我一言。我就都与她说了,路真人就命我重新寻一具驱壳,将我原先那具斩杀了了事。 “是以一个月前,我就换到了这个名叫袅袅的舞女身上,别看老鸨现在对她高看,也是我来了后能给她赚银子之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鸨对她动辄打骂,更是放任她冻饿高烧至死,才给我得了空隙。” 顾清岚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缓缓饮茶,他一举一动皆风雅蕴藉,只是饮一杯茶,也赏心悦目如同画卷。 袅袅是只媚妖,对美丑最为敏感,这么边说边看着他,身子都差点酥软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着一池春水,要不是手脚被缚,早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顾清岚觉察到她的心思,饮着茶轻咳了咳,眉心微微蹙了下,淡声说:“路真人放过你,并不是因你无辜吧?” 袅袅还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也不自觉娇嗲起来:“对,路真人说,叫我在襄城给她做个眼线,打探周尹两家的虚实,若有过路的修士,也寻个机会接近了试探一下。” 所以她才会把周家的那个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肯为她一抛千金,今日看到了顾清岚,以为他是什么游历的修士,特地唤上楼来。 她这里已经问不出太多事情,再加上她眼中的*也越发□□,仿佛着了火一般,直欲喷薄而出。 媚妖对于自己看上的色相,都迷恋得很,不缠绵一番,很难放手。 顾清岚看她越发不成样子,震了震衣袖,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袅袅重获自由,早忘了他吓人的法力,反而欣喜无比,以为自己今晚可以得偿所愿,身子一动,就要移过来贴在人身上。 顾清岚却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这样看着我,这双眼睛就不用想要。” 袅袅被他含着冰封的目光一扫,耳中听到这一句,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不翼而飞,直愣愣呆在原地。 顾清岚却在这时失笑般弯了弯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他容貌本就绝色,澹然清傲时,尚且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如今笑了,更是犹如春林初盛,百花齐放,不似人间。 过了良久,袅袅才缓过神,明白过来他竟是在玩笑吓唬,并不会真的剜了她眼睛,眼前的人却早已带上斗笠,悄然不见。 ... 正文 第二章 芥子(2) 夜深的扶云轩外,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唯有月华如水,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就乘着这样的月色,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足下轻点,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被弹开后,持剑人更是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又是一剑刺来。 这就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试,白衣人只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却并未将长剑出鞘,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也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微现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 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其色赤红,犹如雪中丹血。 她本就绝丽,更兼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容色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之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说这个修士,用得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逃出,钻入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本人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想自己定然要丧命与此,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就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来不及细想,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还是没忘了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本以为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着,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未曾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袅袅正要悄悄喘口气,就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嗦。”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觉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捡了条命,忙重新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那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却并无分毫喜悦期许。 ... 正文 第三章 业罪(1) 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五感尽失,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那声音很轻,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自顾自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应当是被她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又说:“可是师尊,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你醒来了,定然要怪我,打我,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就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对你做这些事,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胡乱说着,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敲打荷叶的急雨,一刻不停,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她终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宿下的一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离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到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能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渐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过问,但顾清岚又何尝没猜到,莫祁一定对他的魂魄三十六年来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朦胧的记忆,也就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说清,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为好。”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颗,也是放着除非到生死关头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来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会缺伤药,知道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讪讪地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真人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只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不停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莫道友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又微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一色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没有其他选择。 ******************** 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已经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此刻已经地处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之极,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收归为己用,也是极为厉害的使魔。 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来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就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且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的修士也都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面纱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来,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只是素净耐看,神态气势,却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可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捞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却又挥了下手,竟是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着,拉顾清岚往城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来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他们将要走开,却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着实叨扰了几年。” 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无人之境,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 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带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着实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了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只怕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也足够清净。” 他说着微顿了顿:“住处要有**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倒没说不满意,被客栈管事躬身领着,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进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色客房,共有梅兰竹菊四间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处的比邻,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雅兴。” 顾清岚听着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断不敢随便透露的,但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就识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客栈不仅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肯不来?” 他这么说着,却没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 ... 正文 第三章 业罪(2) 既然已经住下,自然还要打探消息,顾清岚的穿着打扮那样出众,在都是凡人的襄城还可用些障眼法,到了满是修士的燕丹城,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奋勇,言道自己也算半个本地人士,整理一下行装这就要出去,顾清岚叫住他,让他帮自己置备套黑色衣装还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不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还有顾清岚交待的衣物。 消息没什么稀奇,只说这幻魔应当是被人带进了燕丹城,要不然玄武天阵不可能没有松动。 还说这个魔物已经杀了几个人,仍旧潜伏在城中某处,修士们找了几日,也没什么头绪。 至于衣物,顾清岚拿来看了顿时有些默然不语,确实是黑色衣物,但修腰束腿,颇为紧身,更诡异的是,对他来说很合身,也不知道他整日里宽袍大袖,莫祁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身材。 还有面罩,不知是不是他没有说清楚,莫祁卖回来的,是黑色的面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戴上想必挺好看,只是实际作用并没有太好。 莫祁还在那边期待地看着他,开口说:“我觉得很适合真人。” 事已至此,又是央人代劳,顾清岚也只能致谢:“烦劳道友。” 准备好了黑衣便于夜间行动,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劳,套院中不止一间客房,他们各自选了一间,闭门打坐修炼,等待夜色降临。 入夜各自换好夜行衣从房中出来,顾清岚又微顿了一下,莫祁给他选的衣服如此出挑,自己倒是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夜行衣,黑布蒙面。 看他换了衣服,莫祁还又光明正大地扫了他几眼,目光中大加赞赏:“果然适合真人。” 顾清岚已经不想同他再说些什么,点了下头:“我们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说的燕氏府邸,必然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楼,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为何要去燕氏本宅? 两人也已经早有一番计较,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够搞到幻魔,并将之带入燕丹城的人,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要不然依照燕家在燕丹城的势力,还有那铁桶一般的结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简直难如登天。 这点前来燕丹城的修士,其实心里都大半有数,可燕家势大,还是主人,谁都不敢点破。 燕氏本宅戒备森严,结界也极难破解,不知道顾清岚如此自信,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有把握让二人能够潜入。 莫祁还在疑惑,顾清岚已经拿出了一件小小不起眼的铃铛。 莫祁顿时眼前一亮,别看这个小铃铛不起眼,却中空无珠,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名为空梦铃。 顾名思义,是件能够隐去身形气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结界的法宝,用来潜伏刺探再合适不过。 空梦铃虽然有个致命缺陷,使用的修士不可动用法力,不然就会显形,本身也不能算是上品法宝,但因便利好用,也是许多修士,特别是他这种游方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据说共有一对,没想到顾清岚竟有一个…… 他还正想,顾清岚从储物囊中又取出了一个,递给他。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两下,觉得这些土豪简直不给人留条活路,好东西有必要都占起来吗? 顾清岚看他迟迟不接,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这铃铛若是莫道友喜欢,这只就送给道友了。” 莫祁欢喜地接过,顿时又觉得顾清岚果真哪儿哪儿都好,人又美,心性又好,还兼之玲珑剔透、慷慨大方,绝对是历险同伴的不二人选。 ********************* 此时已近戌时,因为幻魔作祟,燕丹城这几日下了宵禁,酉时之后除了巡逻卫兵外空无一人。 顾清岚和莫祁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越过客栈的结界,以轻功身法站在鳞次栉比的民宅屋顶。 月色如水,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广厦分外醒目,犹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盘踞于此。 那也是他们今夜将要去的地方,燕氏大宅。 燕氏身为修真第一世家,不仅财势惊人,三代以前更是出过渡劫成功,飞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传到如今,嫡系略有衰落,家主燕不弃已享五百岁华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若是再不飞升,过不到一二十年就将陨落,是以从六十年前起,就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燕不弃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岁寿龄,金丹大成之时已经一百余岁,所以虽然年纪不小,算起来也和顾清岚同辈论交。 顾清岚当年见过这个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较一般的金丹修士苍老不少,看起来约莫有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倒是沉稳内敛,颇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燕亦行到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大半都是他的大儿子,燕大公子燕夕鸿。 燕夕鸿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母亲是燕亦行发妻,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极有担当。 燕夕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鹤,相较之下没有燕夕鸿那般出色,却也是个交友广泛,乐善好施的潇洒公子哥儿。 燕夕鸿和燕夕鹤兄弟并无不合,感情据说还颇好,只不过燕夕鹤生性散漫,说家里大宅规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来,创立燕然楼,一边替哥哥经办家族事务,一边养了不少奇人异士。 这些燕氏的家族关系,当然是莫祁兴致勃勃告诉顾清岚的,要不然依顾清岚当年不爱过问俗事的性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 莫祁和顾清岚住的这间客栈也是燕氏产业,距离燕氏大宅并不远,即使无法御剑飞行,他们二人在暗夜中潜行,也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那庞然大物近旁。 他们正要潜入宅中,城池东南角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之极的尖叫,划破夜空,直传到这里。 莫祁和顾清岚互相看了眼交换神色,虽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紧,但修士匡扶天地正气,斩妖除魔更是分内之事。 两人心意一致,一起弃了大宅,向那里掠去。 他们距离那处并不远,其他修士又都正在休息,因此他们赶到时,尚且无人到达。 只见街巷的青石地板上一滩血迹弥漫,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名已经气绝的布衣老妪,胸口血流不止,却是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血肉模糊,脏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清岚脚下微微一顿,莫祁以为他是不堪血气,忙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说:“真人不必上前,带我查看……” 他话音未落,顾清岚却已薄唇微动,吟诵出一段极短的咒语,随即并指一挥,携带寒气的白色无形咒符,迅疾无伦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被咒符击中,那里闪现出几束黑气,传来一声负伤的低吼,紧接着黑气飞快消散,再无踪影,连空中的腥气,也顿时散去不少。 莫祁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是他大意,以为幻魔必定离去,却不想这魔物如此大胆,竟埋伏在此,连金丹修士也想偷袭。 所谓幻魔,并不是指此魔物擅长幻化形状,而是在它并无有形之体,大半时候都隐在暗处,只是一团魔气,除却使主命令,只有在它偷袭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露出本体。 所以燕丹城中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一时之间也对它莫可奈何。如若不然,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哪怕再厉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铲除。 他们二人耽搁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也赶了过来。 他们本就比别人早到了那么片刻,顾清岚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隐藏身形气息,此时如果匆忙遁走,日后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莫祁反应极快,撤去空梦铃的伪装,拉下面罩,照旧挡在顾清岚身前。 那些修士在睡梦打坐中被惊醒,匆忙赶到,都有些狼狈,却刚落地,就看到此处已经站了两个人,皆都惊疑不定,戒备地看过来。 几名一身蓝衣的月渡山门人先后落地,为首那人身量颇高,肤色偏黄,细眼长脸,面相自带几分刻薄,见了莫祁就阴阳怪气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师兄,也真奇哉怪也。”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对头卫禀,当下就也“呵呵”笑了声:“修士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哪里有魔物,卫师弟反倒不去?那倒是清闲得很。” 卫禀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压了多年,直到莫祁被逐出门墙,他才能做剑影峰首座大弟子,却仍是和莫祁当年除魔的功绩差了那么一大截。 这次燕丹城出现幻魔,他主动请缨带着弟子过来,为得就是建功立业,博点名声。 不想刚来没两天,就在魔物袭人的地方撞见了莫祁,他早就在心中直道晦气,又碍着莫祁明面上还是燕夕鹤的客卿,不能跟他明着撕破脸,才会张口就说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被莫祁一句话堵了回来,当即就气结非常,右手也按在了佩剑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卫禀之间,要看这对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会不会就地打起来,却不想一群白衣的云泽山门人这时也恰好翩然而至。 为首的那人一袭轻纱白衣,头戴玉冠,背上通体朱红的长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更兼容色夺目,星月无光。 卫禀正瞪着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块,等转到来人脸上,一张刻薄外露的脸也瞬时柔和起来,立时酝酿了几句自以为得体关切的话语,准备开口打个招呼。 没想到那人却连余光都没扫他一扫,就端着平日里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几步快走越过他,径直向莫祁走过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端得是干脆利索、掷地有声,那人还顺着跪地的力道,小幅地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错开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跟前。 于是众人就看着从来趾高气扬、目下无人的明心剑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个黑衣人修长笔直的大腿,仰起头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师尊!” ... 正文 第三章 业罪(3) 明心剑尊的师尊是谁?整个修真界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路铭心每次开口向别人道出自己名号,必然要说:“在下明心,师从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时,这位寒林真人就已陨落,众人只当她是怀念敬重故去先师。 在场的这些修士,也多是三大宗门和世家的后辈,当年并没有机缘,亲眼见过这位寒林真人。 现在这么一喊,众人顿时就将目光,都聚在了莫祁身后那个黑衣人身上。 夜间行走,顾清岚不仅带了黑色面纱,连一头白发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众人看过去,只觉得他修为倒是高深,但透过面纱,容貌看起来甚是年轻,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竟然就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剑尊的师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陨落了?难道明心剑尊还有另外的师尊? 路铭心紧紧抱着身前那人的大腿,还又喜悦无比地说着:“师尊,心儿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您,却没想到您得以复生!师尊,您醒来后为何不找心儿?心儿本以为有贼人毁去了您的遗体,这些天来日夜忧思,五内俱焚,几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 她还在絮絮说着,顾清岚却突然一震衣袖,带着凛冽寒气的法力,一下将她震退几步,离开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指间又是毫不容情的几道寒冰咒,打向她胸前。 路铭心不避不闪,更不运法力相抗,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几道咒符,顿时就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菱形的朱唇边也血迹宛然,却连擦一下都不擦,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声音更是颤抖:“师尊……您是怪心儿当年没能救您吗?师尊……若是当年能救下您,心儿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儿实在是无能,让您受苦……” 路铭心成名一战,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斩杀了魔修七尊之一药尊怀汲生,怀汲生也正是她指认,当年下毒杀害她师尊寒林真人的凶手。 其时修真界赞叹她年少结丹,剑术了得,更赞她六年卧薪尝胆,终报师门大仇,一时间云泽山路铭心,人人传颂,许多同辈后辈,也皆以她为榜样。 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极美,并且还尚未有道侣,更是不少青年才俊,对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颇张扬不羁,也没什么人敢当面说她些什么。 打她,又打不过,拿大道理压她,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说她几句的,恐怕只有她师尊,但她师尊偏偏也已经仙去。 在场这些修士,颇有一些就是她的爱慕者,特别卫禀,对她更是心驰神往,万般讨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见过路铭心眼高于顶,高傲无比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当下心痛不已,捏紧了剑柄,只待美人一句话,就替她赴汤蹈火。 其他修士也看她一个纤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这般伤心欲绝,不由纷纷忘了她昔日在论剑大会上把别人揍得满头是包的英姿,心生怜惜,暗道原来这位传说中的寒林真人,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迁怒徒弟。 他们这般想着,看过来的目光中,自然也带了三分轻视鄙夷。 顾清岚却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铭心一眼,转过身就走。 莫祁当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时还没怎么样,现在却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拔剑冲上去,直接把路铭心这个满嘴谎话的害人精剁了。 他却又不敢让顾清岚独自离开,只能甩下一句:“路铭心,当年的事究竟怎样,你不要以为就可以这样瞒天过海!” 路铭心倒还在他们身后又悲切地唤了声:“师尊……” 那声音还真哀婉悲恸、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还真以为她只是个被师尊无辜错怪又抛下的可怜徒弟。 莫祁原本以为路铭心只是个横行无忌的匪徒,却不想她还如此狡猾无耻,看她随口胡说构陷顾清岚,更是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跟在顾清岚身后走着,还犹自愤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泽山门人,还都没过来追他们,走了没多远,他们就隔绝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直在面前缓步而行的顾清岚,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却看到顾清岚一头以障眼法染黑的头发,瞬间变回原本的雪色,身子更是不住颤抖,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莫祁虽然曾几次见过顾清岚吐血,但他十分坚忍,从没露过什么虚弱之态,此刻额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艰难地抬手拉下面上的薄纱,侧头连喷了两口血出来。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也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真人可是受了伤?那里不妥?” 顾清岚咳了几声,攒了些力气,才轻声说:“无事……只是险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自己,就只有路铭心。 莫祁想起来,才觉出路铭心一上来就滑跪过来,抱住顾清岚的腿,必没有安什么好心,一定是一边胡乱说着,一边伺机给顾清岚下咒。 那时顾清岚突然发作,挥手将她击退,就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禁神咒是颇为厉害的禁咒,咒语必须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尽失,只能任人鱼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炼此咒,唯有各山门戒律堂首座才可研习,用于惩罚犯错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铭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手法,此刻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师尊身上。 要知道禁神咒被设为禁咒,是因此咒阴毒,中咒者不仅法力受损,中咒时间稍长,连元神魂魄也会一道损伤。施咒者若心存恶念,用来害人,则会遗祸无穷。 修真一途,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却皆由师门传授,师尊等同再生父母,弟子必当悉心侍奉,恭敬顺从。 哪怕莫祁这般被逐出门墙的弟子,和同门师弟争锋相对,也从来不敢对师尊和师门稍有微词。 莫祁虽然猜到路铭心当年曾对顾清岚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没想到她竟狠毒无良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对自己师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会怎么对待。 他气急到极致,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顾清岚仍是不住轻咳,唇边也断断续续渗出鲜血,就轻吸口气,将他的身子抱起,道一声:“得罪。” 脚下运起轻身步法,几个起落见,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莫祁怕遇到返回的路铭心,还特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回到客房中,将顾清岚的身体轻放在榻上,他才退开了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真人情况如何?需不需要闭关疗伤?” 顾清岚仍是面色惨白,连打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斜依在榻上,微摇了摇头:“只怪我一时大意,让她趁虚而入……那咒符只进来了一半,还可化解,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好。” 那道禁神咒,其实还是有一半入了他丹田,他击退路铭心,打出那几道咒符,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强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铭心的性子,只怕还是会强行击退莫祁,将无法施展法力的他带走。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强行凝出,平日里动用法力,还会引发内伤吐血,中了咒符强自运功,更是反噬颇重,腹中犹如当初凝丹时一般,痛如刀绞,片刻不停。 莫祁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那真人这十二个时辰内不要再有动作,我为真人护法,全力疗伤为上。”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涩:“只怕她不会让我有这个喘息之机。” ***************** 他一手将路铭心养大,对她行事风格果然估算极准。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只能靠在榻上不住轻咳,唇边也零星咳出血沫,极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栈管事前来敲门,莫祁前去应门,看到门外除了一脸尴尬之色的管事之外,还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铭心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色纱衣,胸前的血迹也没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尘土露水,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门口,看起来也像是早就跪了一夜,很有几分可怜。 莫祁想起她会吐血,不过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假惺惺地做戏博同情,又想起来这时正躺在房中,真正备受折磨的顾清岚,顿时只想飞起一脚,踹到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没好气地开口:“路剑尊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人晦气?” 路铭心抬头看了看他,唇边嗫嚅,还没说出一个字,两行清泪就从那双明丽的杏眼中流了下来。 那管事尴尬地在旁说:“小人自知不该插手几位仙人的事务,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来小店送了请帖,请几位仙人过府一叙,小人来送帖,在竹院寻不到这位路剑尊,却不想在贵客的兰院门前见着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门世家的人,路铭心跪在这里,虽然周围没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着这里看。 莫祁说:“哦?路剑尊喜欢跪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办法,为何来敲我们的门?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请我们了?” 那管事立刻恭敬递来一张黑红锦缎封皮的拜帖,莫祁打开一看,上面具了名,请的贵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铭心那惊天一跪之前,寒林真人还是位早就仙逝的前辈,结果在那一跪后,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今早燕大公子的请帖,就送到了门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声,正想干脆推掉,院中却传来顾清岚淡漠的声音:“燕氏相请,不敢推却,请容贫道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必当应约到访。” 他用了法力,声音虽不大,却传得十分清晰,门外三人也都听得清。 路铭心听到他说话,眼睛更是突地就亮了起来,莫祁离她近,看到她那目光,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饿狼扑食一般的狂热,顿时就忍不住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 正文 第三章 业罪(4) 莫祁接了请帖回到房中,看顾清岚按着小腹斜靠在榻上,脸色仍是惨淡,比他没出去之前还又白了几分。 莫祁看他那样子,顿时焦心起来:“真人既然身子不方便,何不干脆不去?” 顾清岚抿了唇摇头:“路铭心对于对手,从未有过怜悯之心。她遇强则更强,遇弱则更狂,绝不会掌握分寸。遇上她,决不能示弱……我如果不接这个请帖,只怕她再权衡试探一下,就会冲破结界进来。” 莫祁对路铭心的行事风格当然知之不少,莫说与她敌对的魔修妖物几乎没留活口,就算在论剑大会上,也从未见她手下留情,重手打伤同门也不是一两次。 他想起来如今这个嚣张霸道,气得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路铭心,没忍住发出感慨:“真人若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为何当初没有对她多加惩戒责罚,至少令她不至于如此目无王法……”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顾清岚突然咳了口血出来,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再说些当初为何不好好教导徒弟的话,早就晚了,更何况路铭心这种,大半是天性如此。要不然为何顾清岚这么一个淡泊名利、慈悲宽厚的人,怎么能教出来路铭心这种徒弟? 不过也许正因为顾清岚过于温柔宽容,才会把路铭心宠坏吧?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咳咳,慈父多败儿。 顾清岚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仍是淡漠地开口:“是我教导不严,总以为她只是年纪尚幼、天真烂漫,结果养虎遗患。” 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至于燕夕鸿的相邀,昨夜我们没能去燕氏大宅查探,如今不正可以补上?” *********************** 去燕氏大宅这个计划倒是不错,莫祁本来以为看顾清岚那起不了床的样子,自己兴许得抱着他去赴约。 但顾清岚从储物囊里摸了两粒药出来吃了,又让他回避一下,自行去沐浴更衣,再出来时,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已经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寒林真人。 已经露了行迹,顾清岚就把包着湛兮的白布除去,露出了通体雪白的剑身,直接负在背上,连一头长发也重新束起,带了玉冠。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满头银白长发,几乎和当年在云泽山时一般无二。 莫祁看得眼睛都有些直:“真人,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 顾清岚看向他,微勾起淡色的薄唇:“若是连你也看不出太大不妥,那就也可糊弄住路铭心。” 莫祁看着他,连连点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说着,还是担心:“若是路铭心那个匪徒撕破了脸直接下手,那真人是不是还会有危险?” 顾清岚微笑了笑,摇头:“她并不敢和我正面交锋,当年如此,现在也是。” 路铭心如果当年就敢直面他,不至于会先下毒暗害,再趁他筋脉错乱之时掏丹,如今若敢,也不至于见了他就跪地抱腿,一样要先使些阴损手段。 他和莫祁出门来,门外的路铭心已经不见了踪影,却还站着那个送信的客栈管事。 那管事躬身把他们请到客栈门外,那里又早有一辆通体黑色的宽敞马车停着,旁边不仅站着一个侍从,掀起了车帘垂首恭候,还有一个黑衣的燕氏客卿客客气气地拱手:“我家大公子不想寒林真人竟驾临燕丹城,先前有失礼数,特遣在下前来赔罪。” 顾清岚死去前就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论到辈分,还是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的师叔,地位尊崇,连燕亦行和他也不过辈位齐平,燕夕鸿请他过去,自然要做足排场面子。 顾清岚只对那黑衣客卿唯一颔首,就和莫祁先后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仅宽敞舒适,还装了轻质的灵石,行走起来车辙微悬空于地面,并无颠簸之感。 顾清岚在里面打坐休息,车子从燕丹城中通过,在燕氏本宅的外门和内门处也未停顿,直接停在了内宅的楼阁外。 停车后又早有侍从掀开车帘,车外站着侯迎在外的燕夕鸿。 这位燕大公子,顾清岚身死之前他还是个少年,自然没有正式拜会过,此刻见了,确实是英俊儒雅,和燕亦行有几分神似。 见了顾清岚,燕夕鸿就拱手行礼:“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说到真人,不曾想还可有缘得见真容,着实荣幸之至。请恕晚辈困于家事,没能到驿馆亲自迎接真人,万望海涵。” 顾清岚向来疏于客套,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就微点了下头:“无妨。” 燕夕鸿也不愧是将来要执掌燕氏的未来家主,顾清岚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旧一脸客气周到:“不巧家父已于月余前闭关,不能亲自面见真人,家父必然抱憾。” 顾清岚这才看了看他,淡淡开口:“你又不是你父亲,为何会知道他一定抱憾?” 莫祁在旁边站着,本来就觉得燕夕鸿罗里吧嗦没他弟弟爽利,听到顾清岚开口就顶了他这一句,顿时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别的不说,这开口噎人的本事,也许路铭心真是得了师尊的真传。 燕夕鸿连脸色都没变,看顾清岚不喜欢客气,直接就侧身:“晚辈在厅中备了几杯清茶,还请真人上坐。” 顾清岚也没再答话,就从他身旁走过,径自去向小径尽头的那间水榭。 修真之人没有俗世那般虚礼,会客之处也根据所请之人的喜好,随心所欲,燕夕鸿既然请了以清雅喜静著称的顾清岚,当然也就不会请他去闹哄哄的会客堂,而是择了一间临水的小榭,摆上清茶,焚了淡香等待贵客。 只是顾清岚走进去时,那里早就已经站了一位客人,正是也换了衣衫梳洗一番的路铭心。 她哪里敢坐,就缩在门口处站着,一双明丽的眼中若有泪光,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活像什么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清岚虽然早料到她会在,一眼扫到她这样,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喉间泛上隐约血气。 莫祁知道他是在硬撑,所以才会开口就噎着燕夕鸿,为得不过是少站片刻,省些力气。 现在听到他咳嗽,就忙抬手扶了他:“真人如今身子不爽利,还是赶快坐下休息。” 他这么一说也不算露怯,顾清岚脸色还是显得苍白,如果半点不提倒显得心虚。 哪知道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咳嗽,眼里的忧急遮都遮不住,身子更是前倾,眼看就要冲上来,却又不敢,只能拼命捏着衣角继续站在墙角。 燕夕鸿身为主人,当然要在旁关心一下:“真人那里不适?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医修,要不要唤来帮真人查看一下?” 莫祁扶着顾清岚坐好,也在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呵呵”笑了声:“死去活来了一回,当然哪里都不适,这还用问?” 燕夕鸿顿时又接不下去,干脆就神色自若地也自去坐下喝茶。 他们来后,说了这么半天,竟是些废话,没有人一个人说到正题上去。 顾清岚病中本就不耐,看他们还扯来扯去,干脆就咳了声,开口问:“燕公子既然差人请了贫道过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请贫道喝茶。” 燕夕鸿识相得很,知道他不喜欢啰嗦,当即就说:“确是有事相商,晚辈听路剑尊说道,昨晚幻魔杀人时,真人和莫师兄是最先赶到的?不知道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晚辈?” 顾清岚点了下头,淡淡说:“我们确是遭逢幻魔。” 他说完这一句就再没有下句,燕夕鸿还在支着耳朵听,半响都没听到后续,脸上儒雅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 偏偏这时路铭心却突然在旁开口:“师尊身子不好,可是昨晚被那幻魔伤了?” 她的语气不仅十分担忧,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顾清岚只要说声“是”,她就能冲出去将那只幻魔撕成碎片。 莫祁在旁听得简直牙疼,心道你师尊受伤,你怎么没怀疑是你自己打的那半道禁神咒的关系,反而有脸在这里逮着幻魔撒气? 顾清岚听她开口,才终于抬眼淡漠地扫到她脸上,从昨晚到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去看路铭心。 一看到他望向自己,路铭心就精神一振,双目重新放出光来,一声渴慕婉转的“师尊”就要叫出口。 顾清岚却微微对她勾了下唇角,目光中冷意凌然:“路剑尊还是莫要再唤贫道‘师尊’,免得旁人生了误会。” 路铭心听完他说的话,竟张着口呆立在当场,好像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没有这句对她的打击深重,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意水光,都全部褪去了,不仅褪去,还渐渐染上了一抹赤红。 顾清岚早就转过目光不再看她,她却双唇颤抖,隔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神来般,发着抖说:“师尊……要把我逐出门墙?” 顾清岚没有回答她,她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衣袖无风自动,背上的朱红色长剑,也跟着“嗡嗡”作鸣,偏偏她神色还犹自呆愣懵懂,那目光也直直看着顾清岚,竟是一副法力不受控制,将要暴动的情形。 顾清岚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却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就微蹙了眉。 莫祁知道顾清岚此刻不能动用法力,忙起身挡在他身前,背后长剑毫不迟疑地呛然出鞘,持剑在手,望着路铭心森然说:“路剑尊这是又要弑师?别忘了这里是燕氏,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寒疏峰!” 路铭心听到那句“弑师”,身子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中的赤红也在瞬间褪尽,跟着连连后退了两步,膝盖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她眼中的泪水并没有重新涌上来,反而就那么干干涩涩地,仍然死死盯着顾清岚,低声说:“师尊……我错了……求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连边上一直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看戏的燕夕鸿也有些不忍了。 这时门外却突然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鸿儿,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为何不叫姨娘过来见一见……” 之前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温雅笑容的燕夕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却变了脸色。 没等他收回表情,门口处已经慢慢走进来一个素衣的女子,这女子其实长得并不算十分得美,却不知为何,自有一段冷艳风骨。 莫祁看了更是一愣,因为这女子,也不知是相貌使然,还是神情气度,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顾清岚。 ... 正文 第三章 业罪(5) 没等那女子走近,燕夕鸿就忙迎了上去,堵住她:“姨娘,这几位前辈师兄都不喜欢人多喧闹,我才没去请姨娘过来……” 但也晚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顾清岚,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染上痛恨之极的神色,竟不管不顾要冲过来:“这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爷!待我画花了这张脸!” 莫祁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顾清岚却连看都没看那边,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是修士,是以虽然她满口污言秽语,莫祁也竟不知该不该出手,或者干脆给她施个禁言的小法术算了。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就有个人更快地一挥手指,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紧接着一柄长剑递来,那雪色的剑风中,带着隐约泛红的杀气,只凭剑气,已在那女子咽喉处,划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顺着那女子颈中白腻的肌肤滑下,路铭心用剑尖指着她的咽喉,眼中净是赤色的杀意:“你若再有一个字辱及我师尊,我定要杀了你。” 燕夕鸿侧身避开她的剑锋,不但没试图阻拦,还不咸不淡地开口:“姨娘,你还是回后院歇着吧,路剑尊脾气不好,又极孝顺她师尊,父亲也是知道的。” 方才顾清岚才刚说过要逐路铭心出师门的话,莫祁言语中也透露,路铭心很可能忤逆过她师尊,甚至曾经弑师。 燕夕鸿这句“极孝顺”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话,反正语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 路铭心却还是提剑对着那女子的喉咙,目光变幻,也不知是不是在权衡干脆就这么杀了她,还是等着趁她稍加反抗之机,直接抓住个借口再杀。 顾清岚从头到尾只是垂眸喝茶,这时淡淡说了句:“退下。” 路铭心顿时像只炸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猫,眼中的杀气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一声不响地收剑入鞘,回头继续乖顺跪在墙角。 那女子早就吓得浑身发软,此时就算她没被施法,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那杀神盯着她脖子的时候,神情跟盯着一只小鸡小虫没什么差别——这女人说要杀她,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燕夕鸿挥手招呼水榭外的侍从:“愣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送回岚雪楼?” 原来这女子住的地方还叫岚雪楼……莫祁心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下顾清岚。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不仅神色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外面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走进来,一左一右扶着那女子,要把双腿发软的她架出去,也就是在此时,那女子突然浑身剧烈抽搐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异变也在这时陡生,只见那女子胸口上方,极快地闪出一团黑色烟雾,在那雾气正中,蓦然伸出一只枯瘦之极的青色爪子。 与此同时,魔物那种腥臭之气,也顿时弥漫在房中。 莫祁反应极快,长剑出鞘,但他身侧却也已经更快射出一道夹带着寒气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并不像是灵机应变,而像是顾清岚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个咒符,只等那黑气隐现,就直射而去。 果然那黑雾只在一闪之间出现,这时间极短,快不过一个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么黑雾,只当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一个瞬息里,不管是莫祁的长剑,还是纵身而起,一剑刺去的路铭心,都没能来得及斩到那只青爪,唯有顾清岚那道早就蓄势待发的咒符,正击在那爪上。 寒冰真气冲破皮肉,渗入对方血肉之中,并不结束,反而迅速结出新的冰凌,复又撑破血肉,那只爪子瞬间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空洞的嘶吼,那吼声听起来极远,偏偏又极近,仿佛是从另一个空旷之极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响在他们耳旁。 吼声过后,一个非男非女,嘈杂难听之极的声音幽幽响起:“两次伤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来决一死战……” 随着这声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浓雾突然又出现在空中,这次却不再是细小一片,而像一阵席卷的黑色风暴,以铺垫盖地之势,向顾清岚袭去。 这一瞬间也是极短的一瞬,一瞬过后,黑雾散去,小榭中已经没有了四个人的身影。 顾清岚自然首当其冲,路铭心则是合身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到了浓雾中。 莫祁也一样冲过来,试图挡在顾清岚身前,被不要命一样的路铭心抢了先,只差一步,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就是燕夕鸿,他看戏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没能幸免。 ******************* 黑雾散去,出现在顾清岚面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丛林。 这密林树木枝桠横生,兼有怪石嶙峋,荒凉异常,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四周更是弥漫着腥臭之气,已不像是在人间。 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微微咳了一声,指间随即又扣上了一个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从浓雾中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却不是幻魔,而是在进入这里时,和他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路铭心。 她远远看到他,就是一个飞扑,他避让不及,硬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路铭心从来都是气势很盛女子,但也仍然是个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不少,她少年时就爱撞到他怀里,头正好放在他肩头。 三十六年过去,她仍是那样的身量,这么一头撞进来,也仍旧撞到了他怀中,头还是放在他肩头。 她像是被吓怕了一般,紧紧抱着他,一叠连声地喊:“师尊!师尊!” 顾清岚身上被她打进去那半道禁神咒还没解,方才打出的寒冰咒也只是勉力运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这么撞到怀里,胸中早就血气翻腾,被她催命一样喊着,早有一口血哽在喉头。 偏偏此刻强敌环饲,他实在没余力再将她震开,只能抿紧了薄唇,指间仍紧紧扣着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终于抱住了他太过开心,还是勾起了别的什么思绪,这时路铭心……开始哭了起来。 顾清岚养育她多年,把她从一个奶娃娃带到成年,又岂不知她什么时候是真哭,什么时候是假哭。 她假哭时,就像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时一样,暗暗垂泪、双目含悲,却保持着美美的脸和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时绝对别信,一定是在一边假哭,一边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真哭起来……必定哭出好大声音,嚎啕得半点没有风度,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抽气,还流鼻涕,不仅流鼻涕,还跟眼泪一起流,糊一脸,哭完还会打嗝。 此刻路铭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种。 她埋头在他肩膀的颈窝里,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泪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顾清岚觉得,自己先前为何就没有失态,把嘴里的血喷她一脸。 兴许是路铭心哭得实在太过聒噪,隐藏在暗处的幻魔,也终于忍不住出手,到了这里,幻魔的身形就不再被隐藏在浓雾中,却仍旧非常之快。 可惜顾清岚并没有被怀里趴着那个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长剑也应声出鞘,胜过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剑气,纵横捭阖,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风暴雪,直向那处逼去。 三次交锋,哪怕是把顾清岚拉进了自己的虚幻结界中,幻魔仍旧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低吼一声,迅速逃走,地上只余下一滩暗绿色的血迹。 路铭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识到敌人临近,抽着气后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剑时,这次交锋早就结束,湛兮也已重新飞回顾清岚背上的剑鞘中。 几十年来临敌不下上千次,路铭心一面还收不住气地哭着,一面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态了,以至他们明明有两人,却还是让顾清岚独自御敌。 顾清岚在仍未恢复法力之时强自御剑,虽也重创了对手,却再也无法压制涌上喉间的血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鲜红的血迹霎时染红衣袖,又顺着他的胳膊,淋漓地染上胸前白衣。 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铭心愕然愣住,飞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 她早知道顾清岚身体仍是不好,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吐这么多血,多年前那片血色的噩梦如同再临,她浑身忍不住发抖,抬手哆嗦着按向他丹田处,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顾清岚撑着身后的一棵树稳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着唇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路剑尊这是做什么……再挖一次内丹?” 此刻他们二人的立场仍是微妙,若不是在这个处处诡异,需要多加小心的虚幻结界里,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路铭心近身。 这是已经挖过他内丹的人,他还记得那时她满手的鲜血,还有被扯去内丹时,直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将她推开,他也不至于仅仅开口讽刺一句这么简单。 哪知道路铭心听他说完后,发着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轻声说:“师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补给师尊一颗,师尊会不会原谅我一点?”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完,竟毫不迟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顾清岚实在没料到她如今疯得这般厉害,眼看她又要当着自己的面生剖金丹,想也不想抬手去拦。 他已用了法力,拦得也足够快,但路铭心竟是不留后手,那一抓极快又极狠,哪怕被他及时抓住手臂,指尖也早进去了半寸,鲜血顿时从伤口流出,染红了她腹部的白衣。 顾清岚咳了一声,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也不知是气是急,反手一个耳光,用力抽在路铭心脸上:“混账!” 他素来心境平和、难动真怒,此刻却已被气到极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千言万语也无一字可以出口,又喘了口气,终于还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渐重,慢慢失去了知觉。 ... 正文 第四章 卿卿(1) 再次醒来时,顾清岚也不知过了多久,但应当并不很久,因为他仍旧在那片黑雾弥漫的密林中。 路铭心还不算太笨,将他抱起来,在附近寻了个怪石旁的角落安置,这样至少不用防范背后,只用防备身前。 她紧紧抱着他,让他的身体靠坐在自己怀中,手掌也抵在他的丹田上,正运起火阳真力,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真气。 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自然也被解了,只是却也解得晚了,他勉力运功过度,金丹根基又有瑕疵,早就深受内伤,腹间仍是剧痛不止,喉中也还带着淡淡血气。 路铭心一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等他睁开双目,就将头凑过来,在他胸前轻蹭了蹭:“师尊,对不住,是我又伤了你……” 她说着,又抽着气要哭,眼睛鼻子往一起皱,简直不成器得一塌糊涂。 偏生她这样子,又要边哭,边理直气壮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开口就不认我……我原想赶紧胡乱说几句,趁机给你下了禁神咒,把你弄昏过去就抱着你回客栈,再赶紧解了咒,跪下来好好求你原谅。” 她就这么将把他弄昏了抱回客栈的计划说出来,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委屈,接着很不服气地又加了几句:“这一个多月来,我知道师尊已经复生,就一直在差人到处找你,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青池山那个李牛鼻子一定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让姓莫的先找到了你!” 顾清岚听她这么一顿胡说,已经又想抽她一个耳光,让她再好好醒醒神。 但他也知道,如果句句跟这混账东西较真,他今日什么都不需做,就得活生生在这里再被气死一次。 他微闭了双目,不理会眼前这个孽障。 路铭心说完,还又凑过来,极为小心翼翼地在他鬓边轻吻了一下,说:“师尊的头发全白了……我原本以为白发是障眼法,却不想黑色才是……” 她又小心地在他发间轻吻了几下,才接着说:“没事的,师尊无论黑发白发,都一样好看。” 顾清岚根本懒得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她说完后却就沉默了,而后他的脸颊上,就落上了几滴滚烫的眼泪。 这次路铭心明明没有嚎啕大哭,但那默默流下的几滴泪里,却分明带着同样的伤心。 ****************** 顾清岚不想理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张看眼睛看她:“你的伤,处置了没有?” 路铭心听了顿时双目一亮,用头去蹭了蹭他的脸:“早就好了。” 顾清岚是法力反噬受伤,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路铭心再输送真气也没什么用,她也知道,就放开抵在他丹田上的手,给他看自己腹部的伤口。 那里的衣衫虽然还是一团血红,但看伤口,已经愈合了起来,至少不再流血。 就算修士,伤口恢复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医治。 看他关心自己的伤势,路铭心极为高兴,一双明丽的桃花眼里都是笑意,还凑过来又想在他鬓边吻上几下,声音更是甜得发腻:“我有治疗外伤的法宝,就算真的掏了丹,也不至于会死……师尊果然还是心疼我。” 顾清岚侧头避开她,冷声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反倒蠢回去了。” 他又咳了咳,语气不耐:“我们此刻在幻魔的地界,我受了伤,你若又半死不活,莫道友和燕公子也不知在哪里,等那魔物又冒出来,我们岂不是任人鱼肉?” 路铭心本想借着受伤撒个娇,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却不想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讨了个老大的没趣,顿时有些讪讪,“哦”了声,连忙又表现般补上一句:“师尊放心,那魔物对我来说手到擒来,我必定会保护好师尊。” 顾清岚靠在她肩上,本来就觉得这姿势不妥当也不雅观,再加上路铭心又总爱做些小动作,抱着他的那只手也不老实地东摸西摸。 他想起自己还在冰棺中时那模糊的一点记忆,顿时眼角就微微抽了抽,神色冷然地将她推开,自己靠在岩石上,淡淡开口:“你先前可曾除过幻魔?” 路铭心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还有句话她没敢说,幻魔如此好用又强大,就算曾遇到过幻魔,她多半也是想怎么收归己用,而不是除去。 顾清岚看到她神色,就猜到她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冷笑了一声:“我知你想做幻魔之主,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幻魔如此好用,但仍活着的修士里,包括那些魔修,却没有一人是幻魔的使主?” 路铭心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她对自己的法力更为骄傲自负:“难道不是那些人没有制服统御幻魔的本事?” 顾清岚又冷冷笑了笑:“历任幻魔使主,心中也都是如你这般想的,只不过如今,他们却不能再亲自来告诉你,为何他们得到了如此厉害的使魔,却还个个惨死。” 修真界上一次出现幻魔,还是在近百年前,那时早已太过久远,连顾清岚,在那时也不过是个金丹初成的修士。 路铭心知道顾清岚从不危言耸听,听到他这么说,她当即就一愣,却很快收拾起了表情,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沉着,杀伐决断的云泽剑尊:“师尊曾对付过幻魔?其中诀窍曲折,还望告诉我,让我也有个打算。” 顾清岚抿了下唇,开口说:“幻魔之名为幻,除却是因它虚幻难描,也因它是人间一切虚妄无稽之欲念而生,人或妖入魔,无论魔性高低,都还能保留几分天性。幻魔之本性,却本是那些最为黑暗之物,它不是生灵,也自不会有生灵之心,不惧生死,不加思索,纯然作恶。” 他说着,微微顿了下:“百年前,我和李师兄确实杀过一只幻魔,我们遇到这只幻魔之时,它其实有主,但这个主人,却不是那只幻魔的第一任使主,而是不知第几任。” 路铭心听到这里,就问:“它的前几任主人去了哪里?” 顾清岚摇头:“都神魂俱灭,成了幻魔口中食粮。” 他又顿了下,才继续说下去:“我们在那时也才知道,若想成为幻魔之主,其实极为简单,并不需要使主有什么过人法力,只需使主应允幻魔,让它得以在自身的*中栖息即可。” 路铭心也到这时才一惊:“要想成为幻魔使主,就要让这魔物寄存在自己体内?” 顾清岚点了下头:“幻魔没有形体,寄存于天地之间,游离于三界之外,于其说它在寻找使主,倒不如说他是寄生之物,在寻找可供寄宿的驱壳。而它即使有了宿主,也不可在自身的虚幻结界外多加逗留,只在捕猎进食之时,才于现世中出现。” 路铭心愕然了片刻:“我们此刻所在之地,就是幻魔的虚幻结界?” 顾清岚对她微勾了唇:“对,我们已经不在三界之内,而在幻魔的虚空之境。” 路铭心听着,神色变幻,结界她不是没有闯进去过,却并没有这样,莫名被拽入到什么虚空之中,她素来百战百胜,嚣张跋扈,哪里吃过这种亏? 要不是为了顾清岚,她又怎么肯安安分分在这里待上这么久,依她以往的性子,既然逮不到幻魔,干脆就放一把真火,将这个幻魔的老巢都烧掉了事。 她眼中怒火渐生,开口问:“我们该怎么出去?”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是将幻魔诛杀,届时幻境自会消散,我们也可以再回人世。” 路铭心“呵呵”冷笑了两声:“这种破解之法,倒是爽快利索,我倒要看看,这幻魔究竟如何厉害,在我的火阳真力之下,还能不能留下点渣子!” 顾清岚听着又微弯了弯唇角,这是路铭心的狂妄之处,也正是她强大之处。 无论面对何种强敌,她从未畏惧,反倒极容易被勾起熊熊斗志,迎头而上。 *********************** 顾清岚毕竟还是虚弱,这么说了一阵,就咳了几声,用衣袖堵着口,咳了些血沫出来。 路铭心看他咳血,顿时又焦躁不安,目光沉了又沉,突然说:“都怪李牛鼻子和姓莫的,若是让我早些找到师尊,有所准备,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突然碰到,我也不至会用禁神咒这种下策,师尊也不会受伤。” 她倒还真自以为自己有道理得很,连犯下的错误,也都这么干脆利索地推到别人头上。 顾清岚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怪自己当年频频闭关,路铭心在他面前时也装得足够乖巧,没让他及时发现她这种性情。 可叹的是,此刻他也并无余力和时间,对她谆谆教导,看她目光中隐约闪烁着恶毒的盘算,只能淡淡开口:“李师兄和莫道友是我的挚友,你若对他们稍有加害设计,就不要怪我无情。” 路铭心“哦”了声,心里还在继续打着算计李靳和莫祁的歪主意,面上却做出听话的样子:“我知道了,我定然不会。” 她想得倒是挺美,觉得依顾清岚的性子,这个“无情”大半就是不再见她之类的惩罚,反正他不见她,她就去见他嘛,再哭着求几次,又没什么大不了。 顾清岚却看着她,淡声开口说:“若你伤了他们性命,我自然要你一命偿一命,若你做了其他龌龊的事,那时我一定,剁了你的手。”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轻,甚至还带了几分柔和,路铭心却觉得周身一冷,凉气从脑门直灌到脚底,霎时间满脑子的算计都再不见分毫踪影。 她甚至还直着眼睛,开始飞速打算,是不是得交待手底下的那些人,对李靳和莫祁多加照顾一些。 要不然他们两个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就算不是她做的,别人诬赖到她头上,她说不清楚,到时候顾清岚又要来砍她的脑袋或是手,那可如何是好? ... 正文 第四章 卿卿(2) 顾清岚骂过她之后,也又闭上双目,调息真气,积攒了些力气,扶着岩石慢慢站起身。 路铭心很自然地凑上去,抬手圈在他腰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顾清岚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还是抬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亮得都要发光,那神情绝对不是别人嘴里那个冷若冰霜又残暴无比的明心剑尊,而像是某种……小动物。 他当年未身死之前,路铭心在他面前的样子,也和现在一般无二,若说区别,那就是她当年的目光,还没有现在这么灼热。 可也就是当年那个如同小动物一般依恋着他的路铭心,会在他房中的焚香里下毒,并趁他经脉逆行的生死关头,毫不留情地取丹杀人。 如今这个她,他是否还能信任,又能信任到几分?他心中着实也殊无把握。 也许她现在仍旧是在同他虚与委蛇,待出了幻魔的地界,她会再次对他刀剑相向。 他想着微叹了声,略觉无奈:“我尚可自己行动。” 路铭心“哦”了声,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小幅后退了一点。 顾清岚此刻不想同她说太多,抿了抿薄唇,轻咳了声:“我们先去寻燕公子和莫道友。” 路铭心还是紧盯着他,说:“师尊,我可以抱你过去。” 顾清岚没有理会她:“除却警惕幻魔真身攻击外,若遇上绿色浓雾,切记要屏住呼吸。” 路铭心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仍站在他身侧不肯稍离:“我会保护师尊的。” 顾清岚懒得再说,直接抬步向浓雾中走去。 在这幻魔的虚空之境中,泛着黑色的浓雾无处不在,哪怕此刻是白日,他们也只能看到身前几尺内的东西,其余地方茫茫一片,危机暗藏。 但若要寻找同伴,还是有迹可循,他们四个皆为外来之人,再加上他们皆是道修,法力纯正,气息清湛,循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清正之气,就能寻到莫祁和燕夕鸿。 值得欣慰的是,顾清岚尚能感觉到两道清醇气息,大致来自一处,也就是说莫祁和燕夕鸿此刻很可能已经汇合,也都暂且没有遭到幻魔毒手。 说起来莫祁行走江湖多年,剑下斩妖除魔无数,不是随便能够失手的人,燕夕鸿临敌经验可能不如莫祁那般丰富,但毕竟执掌世家,也是个金丹修士,不是无能之辈。 这只幻魔其实也并没有当年他和李靳对付过得那只强大,这个虚空之境看起来还潦草,也并不十分广大。 当年他和李靳除去的那只幻魔,虚幻之境已经和一座城池大小等同,并能惟妙惟肖地复制出整个城池的景物,那才是身在其中,犹如深陷噩梦。 他们这样前行着,那幻魔在顾清岚手上吃了三次亏,已不敢轻易上前,但它也知道这四人一旦汇合,它的赢面就会微乎其微。 这只幻魔也算倒霉,它本想拉进虚幻之境的,唯有顾清岚一人,却没想到它到底还是稚嫩,不能很好地控制虚空之境的入口,再加上那四个人竟丝毫不惧蜂拥而上,以至现今局面。 同时面对四个强敌,哪怕在它自身的结界里,对它来说,也实在算不上容易。 路铭心一直刻意挡在顾清岚身前,比他先走半步,此刻踩到地上一支枯枝,脚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喀嚓”。 那声音过于响亮,顾清岚立刻出声:“小心。” 与此同时,那枯枝下已经窜出一股绿色浓雾,直冲路铭心的门面而去。 路铭心记得他先前的话,即刻屏住呼吸,但却也晚了,那绿雾整个将她头脸笼罩其中,刹那间,他们身旁景致变幻,已经被拽入另一重空间。 这地方满目清雪,兼之白玉器物罗列,是一个他们都熟悉之极的地方,寒疏峰上顾清岚的卧室。 此刻眼前的情形,也都是他们刻骨难忘。 顾清岚无力地伏在榻上,面前的地下,全都是淋漓的血迹,正是他经脉逆行之际,从口中呕出的。 路铭心站在他身前几步外的地方,也不知是被吓傻,还是另有所思。 这是路铭心中了幻魔瘴气,内心深处最深切*的具现。 虽然并未经脉逆行,但顾清岚仍是一如当时,周身剧痛,浑身无力,哪怕抬头去看一眼路铭心此刻脸上的神情,易是不能。 他未曾想到三十六年过去,路铭心最深刻的*,仍旧是当时当日。 她究竟还想要做什么?想再次剖腹取丹,还是另有打算? 顾清岚仍是不知,他张了口,又是一口鲜血呕出,神思已然开始昏沉。 他只记得自己在当年的此时,哪怕痛不欲生、命在顷刻,也仍是想要抬起头,安抚地对她一笑。 是了,那时的他,从未想过眼前的徒儿心怀不轨,只是怜惜她要目睹这样的惨状,怕她被吓坏,想要抚慰她,告诉她自己无事。 可笑这样的心怀,在下一刻就被她口中发出的,狂妄却又自得的笑声打破,她似是觉得眼前的一切甚为有趣,在笑了后,满怀恶意地开口,声音中甚至带着些戏谑:“师尊,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心儿帮你?” 他若是这时还不知房中的焚香,为何突然变成了能令他经脉逆行的毒香,那也就枉自为人。 她那时就在那里看着他又呕出几口鲜血,身子也再无力支撑,倾倒在榻上,接着用恶意之极的声音说:“师尊,你也是料不到吧,我们之间的这番争斗,终究会这样收场?” 他口中竟是鲜血,无法回答她,只能微闭上双目,此前曾燃起的那一丝求生之欲,也净都消散殆尽。 她却不肯就此放过他,走近了几步,抬手拉着他的长发,逼他抬头看她:“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他睁开双目,再次去看她,就看到了满脸不加掩饰的杀意和*,她触到他的目光,似是顿了一顿,接着却毫不迟疑地下手插入他腹中。 *********************** 复生的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刚苏醒时那一次,他再未回想过那些情景,此刻身临其境,却发现那日的一切,哪怕路铭心目光中的一丝一毫变化,也都历历在目,不曾被他忘却。 他周身冷彻,就如当日一般,又喷出一口鲜血,身前的路铭心却突然动了起来。 她没有像当年那般,出语讽刺,甚至弑师掏丹,而是近乎狼狈地,跌撞着冲了过来。 她扶起他的身子,手发着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而后又胡乱去吻他的脸颊和长眉,哆嗦着说:“师尊,对不住,师尊,是我错了,师尊,你不要睡。” 她彻底慌了神,用手抵住他的丹田,就想把自己的真气给他输送过去。 她的火阳真力,原本就和他的心法灵根相克,这么胡乱输着,更是半点用处没有。 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想要抬手推她,却并无力气,路铭心却已经一边吻到了他的唇上。 他唇边仍有血迹,她却毫不在意,不仅吻到了他的薄唇上,还一如他在冰棺时躺着一样,将他的唇齿顶开,长驱直入。 她这个吻,简直比他模糊感到过的那个还要不讲章法,就是来回横扫,反复攫取。 她努力吻了好一阵子,不知是不是看他还未断气,就以为自己终于救回了怀里的人,还拿头去蹭他的脸颊,声音里带了哭腔:“师尊,你不要再睡过去,心儿已经知道错了……求你别再不理我。” 若说路铭心内心深处最深刻强烈的愿望,就是再现弑师当日的情景,但这次她却要救活他的话,那么此刻她已算是心愿达成。 然而他们却并未从幻境中挣脱,路铭心还是抱着他无力的身子,一会儿胡乱去亲他,一会儿又哭着求原谅,来来去去,没完没了。 她抱了他一阵子,还怕他的身子滑下去一样,又努力紧了紧手臂,还是接着吻,接着蹭。 顾清岚直到此刻,已经从愕然到了啼笑皆非。 难道说路铭心的*,竟然就是这么抱着他一直到地老天荒? 偏偏这是路铭心自己的幻境,只要路铭心认为他无力开口说话,也无力动作,那么他就只能这么躺着,忍受她一阵一阵的发疯。 这时路铭心觉得给他休息够了一样,又凑过来开始吻他,照旧顶开唇齿,往里面去吻。 好在顾清岚哪怕全身都无法行动,眼睛倒是可以动,干脆闭上双目,等她吻完。 路铭心这次吻得倒是比上次小心翼翼许多,吻过后,还又在他的薄唇上流连一阵子,才不确定地开口问:“师尊,你不喜欢我这么对你么?” 顾清岚索性不去睁眼看她,躲个清净。 路铭心竟然立刻又备受打击起来,带着哭腔说:“师尊原来是讨厌我的……” 顾清岚已经有过经验,知道在这个幻境中,若是幻境的所有者也就是路铭心,内心的*不能被满足,那么他们就都会跌入幻魔制造的另一重噩梦中,身心受损。 他实在无奈,只能睁开眼睛,对她微勾了下唇角,示意自己并没有讨厌。 果然路铭心看他这样,立刻欣喜异常,眼中都发出了异样明亮的光彩。 她抱了他这么久,似乎也终于觉得他可以有点力气说话了,又说:“那心儿害了师尊,师尊原谅不原谅心儿?” 顾清岚只能又弯了弯唇角,眼中的目光一再温和,轻声说:“师尊不怪心儿。” 路铭心的神色顿时振奋起来,却立刻又红了眼眶:“不对,就算师尊不怪我,我也害死了师尊,师尊不责罚我,我也要责罚自己。” 她一边说,竟然一边又提起手,要对准自己的丹田插过去。 顾清岚忙抬手去拦,这次她倒是没下狠手,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拦下,只能又对她微微笑了笑:“心儿,你若是受了伤,师尊也一样难过。” 路铭心顿时又喜极而泣,低头去吻他:“师尊果然是对我最好的。” 顾清岚微闭双目,忍受她下一波乱啃乱亲。 到了这时,他终于怀念起上次和李靳共同坠入幻境中,面对李靳内心深处对他最深的欲念。 当年的李道尊,内心深处最强烈,最不可告人的*……竟然是他们两个人在一间竹林茶室里相对而坐,他不断沏茶饮茶,李靳则就坐在那里,盯着他看。 据李靳自己后来的说法,是他饮茶时动作姿态最美,兼之朱唇微润,极为赏心悦目,他看一世都看不够。 但李靳也仅仅只是……想要看他。 于是那时他就给他看了个够,喝下去的茶水,若是真的而不是虚幻,可能要撑破肚皮。 换到现在,路铭心竟然是不仅要抱他,还要亲他,亲完他还要逼他原谅她,还得撒个娇要他哄她……果然还是女人的*,更麻烦一些。 ... 正文 第四章 卿卿(3) 眼看路铭心还在不停对他又亲又抱,顾清岚只能微叹着出言提醒:“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路铭心还是依依不舍地抱着他,轻吻他的眉梢,“嗯”了声:“再多留一会儿,反正姓莫的和姓燕的又不会那么容易死。” 她说着,还撒娇般:“师尊摸摸我的脸。” 顾清岚微顿了顿,抬手轻摸她的脸颊,路铭心捧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师尊看我是不是瘦了?” 她年纪渐长后男女授受不亲,除非她自己扑上来,顾清岚绝不会主动触碰她。 他上次摸她的脸颊,还是在她幼时,那时她脸颊犹自带着孩童的痕迹,自然有点圆肉,现在她却已经是一个妙龄女子,容色绝丽冷艳,脸颊上当然不会再有圆润的痕迹,也确实能算瘦了。 顾清岚微微点了点头,对她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是瘦了些。” 路铭心立刻嘟了嘴,神色很有些委屈:“都是想师尊想的,师尊一直睡着,我发愁了那么多年,别人都说我脾气极坏,哪里知道我是因为师尊不在了,看谁都不顺眼。” 顾清岚只能又笑了一笑,他实在被她花样百出的要求弄得有些疲惫,身体又确实无力,眉间就带上了几分倦色。 路铭心忙抱着他,在他眉间轻吻了吻,似是想替他消去那些疲倦。 这是在实现她内心*的幻境中,也可以说是在她的美梦中,让一切顺着她的所思所想,圆满她的幻想,他们才能摆脱这里。 顾清岚又咳了咳,突然开口轻声说:“心儿,你既然已经后悔,可否告诉我,你当年为何要杀我?” 路铭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连抱着他身子的手臂也僵了。 顾清岚只能微微对她笑了笑:“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特地将我们都拽入这个幻境中,不就是想向我表明心中的懊悔,还有解释当年?” 路铭心还捧着他的手,却再也笑不出来,脸色隐隐发白:“师尊,你在说什么……” 顾清岚看她还在装傻,只能闭了闭双目,再次睁开时,看向她的目光,还是一片近乎温柔的和暖:“你说自己从未遇到过幻魔,初入虚幻之境却能很快找到我,那陷阱如此明显,你却还是中招……若说你从一开始就对幻魔的情况半点不知,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你也太过无用了。” 路铭心还是紧盯着他,嘴唇有些微微发抖,她张合了几次嘴唇,终于还是说:“师尊,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遇到过幻魔……但虚幻之境的事,我前些日子收服了一个魔修,他告诉我了一些。” 顾清岚轻叹了声:“于是你就想到,将幻魔的梦境善加利用,不仅可以向我表明你此时对我已经没有加害之心,还能引我开口询问当年之事?” 路铭心艰难地点了点头:“师尊,当年的事,若我说我是受了他人蛊惑,你会不会相信?” 顾清岚看着她,轻声说:“你自小极为要强刚硬,你六岁那年,我一时说错了口,将你日常挥剑的次数,由一百说成了一千。你在院中练了半日,练到第四百多次时,已汗湿全身,几乎虚脱。 “我到那时才发现是我说错,对你说不必再练,可回房休息。你却不听,执意要将剩余那五百多次练完。” 他缓慢地说着,咳了咳,又微勾了唇角:“你从来心智坚毅,极难动摇……所以那日你杀我,就是你自己想要杀我,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要你杀我。” 路铭心低着头,眼泪缓慢地滑了下来,她又在他胸前蹭了蹭:“我记得的,那日我练完了那一千次,累得躺在地上,是师尊把我抱回了房里,师尊还抱着我去沐浴,又整晚用真气养着我的经脉,第二日我就又生龙活虎。” 顾清岚对她有多疼爱,年少轻狂时她并不懂,也不知道感念,直到他躺在冰棺中无知无觉,再不能对她温柔微笑,再不会轻声问她在外如何。 那些日子里,她每每带着一身伤回来,在偌大的寒疏峰上,处处冰寒刺骨,唯有找到安放他身体的那处冰棺,她才能靠在他身侧稍加休息。 也是在那时,她真的开始后悔了,悔自己为何要那么冲动,亲手斩断师徒情谊,再无转圜,悔自己为何没有当面问过他一次,那些事究竟是他人信口雌黄,还是确有其事? 至于后来,诸多因缘一一浮出水面,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想,他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坠入死地? 也不敢想,为何他看她那最后一眼,会哀凉痛楚若斯。 她如今只能抱着他,低声说:“师尊,我真的错了……” ******************* 眼看再问下去,她大半又要边哭边自残以表悔意,顾清岚只能轻叹了叹:“你若抱得够了,我们还需出去斩杀幻魔。” 路铭心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蹭着自己的眼泪,又隔了一阵才说:“出去前,师尊可不可以答应过一件事?” 顾清岚却没直接哄她,而是说:“你先说来听听。” 路铭心抬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下:“师尊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路剑尊’,不管在不在人前,都叫我‘心儿’?” 她这要求还真有些狡猾刁钻,顾清岚若是不答应,她不能心满意足,两个人就还出不去。 顾清岚若答应,在人前也唤她“心儿”,那么将她逐出门墙的事自然就不能再提,若不然,他一面亲昵地唤着她,一面却不认她这个徒弟,对谁都不能取信。 顾清岚当然也可以现在答应,哄着她出去后却并不照做,但顾清岚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当然不会那么对她。 事已至此,顾清岚还能如何,只能微微苦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在她的梦境中直面当年自己曾身死的情形,心绪难免起伏,撑着说了这么久,早就气力耗尽,说完这句话,就又轻咳了声,唇边滑下一道鲜红血迹。 路铭心本来听他答应,立刻松了口气心中暗喜,却又看到他吐血,顿时慌着用袖子去给他擦唇边的血迹,一连串说:“师尊,对不起,是我心急了……你若是不想,不用答应下来。” 顾清岚摇了摇头,对她又笑笑,勉力说:“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知是否可以?” 路铭心听他气息微弱,早就吓得什么都可以,连连点头:“师尊请说,我一定答应!” 顾清岚看着她,轻声说:“从今日起,往后无论我问起你什么事情,你都要据实告知,不得有半点隐瞒。” 路铭心忙着答应:“师尊什么事都可以问我,我一定会都告诉师尊!” 她看到顾清岚的虚弱之态,早就心神大乱,完全没想到她自己那一摊子破事,要是顾清岚一个个问起来,她该怎么交待。 要是顾清岚又一个个同她计较,她身上不管有几层皮,也都得被戒尺打烂。 顾清岚拿到她这个保证,也微笑了笑,闭上眼睛攒了些力气,才又开口:“我这里有些伤药,你拿两粒出来给我。” 路铭心一愣,顿时暗骂自己只知道抱着师尊哭,不知道替他疗伤,忙从他怀中的储物囊里拿了两粒千芝玉露丸出来,送到他唇边帮他服下。 顾清岚服了药,闭目调息了一阵,终于有了些力气,重新睁开眼,却看到自己还是在路铭心的梦境中,又看到她仍然眼巴巴看着自己,只能叹口气:“心儿,你还要做什么?” 路铭心看着他,双目晶亮,又带着些莫名的胆怯:“师尊,你亲我一下。” 顾清岚直到此时,也不知她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若是逾越师徒之情的男女情爱,为何她又仅止于亲亲抱抱?若仅是孺慕之情,又为何这般黏糊不清? 他暗暗头疼,怪自己在她幼时和少年时,没能好好教她男女之妨,让她直到成年还颠倒无状,只能依言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路铭心扁了扁唇,似是有些不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朱唇:“这里。” 顾清岚更是头疼,只能微闭了双目,又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可好了?” 路铭心这才满意地笑了,趁他没离开多远,追过去在他唇上轻吻了下,这才说:“好了!” 他们身旁的冰雪景致霎时不见,重新回到那片黑沉的密林里,路铭心扶着他站好,还有些意犹未尽:“等这里事了,师尊同我回寒疏峰,我一定要和师尊一起睡到榻上好好歇息。” 顾清岚到此时有些再也忍不住,想不管他们是不是身处险境,也要好好教她一番,告诉她,她已长大成人,就不要再总想睡在师尊榻上。 他低了头还没开口,就触到路铭心明亮又委屈的目光:“师尊没醒的那些日子,我都是和师尊在冰棺里一起睡,结果师尊醒了就走了,还让李牛鼻子把冰棺炸毁,我都好些日子睡不着觉,急也急死了。” 顾清岚抿了唇,想起自己醒来时躺着的那个冰棺,似乎是颇为宽大,旁边再躺一个人也还绰绰有余。 于是这三十六年来,路铭心就日日在那个冰棺里,和早已成为“尸首”的他一起睡觉?而她说起来这件事,用得还是十分怀念的语气? 他是知道自己教徒儿时出了问题,却没想到积弊如此之深,且进展如此诡异。 他想着丹田处又隐隐作痛,暗自压了压喉间的血气,开口说:“莫道友和燕公子已自来寻了我们,他们马上就会到了。” ... 正文 第四章 卿卿(4) 说话间那边密林中闯出来两个身影,正是莫祁和燕夕鸿,比起他们两个,莫祁和燕夕鸿显然要从容多了,仅是各自神色戒备,持剑在手,衣衫形貌都齐整得很。 莫祁一眼看到一身狼狈,衣衫上各自增了不少血迹的顾清岚和路铭心,也是一愣。 他们四人分开并不久,他和燕夕鸿都能很快找到对方,没出什么岔子,没道理法力和应变能力都还高上一些的顾清岚和路铭心,却这么狼狈。 他愕然片刻,顿时以为路铭心这逆徒一定是趁机对她师尊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立刻挺剑对准她:“你又对顾真人做了什么!” 路铭心刚被顾清岚拎着骂了一顿不让她碰莫祁,也不敢拔剑反抗,就可怜兮兮地拿眼睛去看顾清岚。 她上次装出这种表情,手上很不软地给顾清岚下了禁神咒,这次又摆出这幅神情,莫祁看了简直火冒三丈,要不是他不打手无寸铁之人,早就一剑劈了上去:“你这匪类!把顾真人害成这样,还要怎地?” 顾清岚轻声说:“心儿,退下。” 路铭心忙乖巧地答应:“是,师尊。” 说着连退两步,不仅退下了,还有意无意,躲到了顾清岚身后。 莫祁看得目瞪口呆,顾清岚轻咳了声:“她已发过誓,不会再加害你我。” 路铭心听着,还从后面拉住了顾清岚的衣袖:“莫师兄,我们如今都在幻魔的地界,应放弃成见,共同御敌。” 敢情她还端出一幅顾全大局的姿态,莫祁气得几乎七窍生烟。 燕夕鸿连忙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看起来那魔物是专找顾真人和路剑尊去了……我和莫师兄觉得,这里颇像燕丹城外的一处荒林,或许就是那魔物孕育之所。” 顾清岚听着微点了下头:“这幻魔未成气候,想来也不是从他处而来,大半是自燕丹城而生,这才初次兴风作浪。” 燕夕鸿又说:“那处荒林我和莫师兄都曾去过,若说有什么地方能孕育出幻魔,大半只有半山腰上的那处破庙,那里兴许也是幻魔的巢穴。我和莫师兄正打算寻到顾真人和路剑尊后,就一道过去查探。” 顾清岚也同意:“那就烦请燕公子和莫道友带路。” 燕夕鸿就在前面带路,莫祁断后,他们一行四人,警戒着前行。 他们四人齐聚,幻魔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地势增高,四周的黑色浓雾越加厚重,渐渐几乎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顾清岚在此时轻声说:“小心,莫要走散。” 他话音刚落,他们面前的黑雾却突然在一瞬间消散殆尽,四周景物突变。 日光透过翠绿的树梢洒进来,鸟语啾鸣,风中甚至送来阵阵花香,不远处是一片粉色的桃花,开得正艳。 然而此时的时令是初秋,燕丹城郊外绝不可能还开着桃花。 他们必定不是出了幻魔的控制,而是又坠入了什么幻境之中。他们身后的密林里,也传出一阵笑语。 其中一个清脆声音,听起来就出自妙龄少女:“不知道婉婉打算求些什么,还在惦念去年七夕时,那个在河岸边送了你一支玉兰花的郎君?” 那个名叫婉婉的少女,显然对此之分羞赧,嗔怪地说:“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何惦念?” 随着话声,几个身影也从林间穿行而来,一片娇红柳绿,是几个束着垂鬟的少女。 她们提着些竹篮,在山道上漫步而行,却走得不慢,眨眼间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对他们视而不见,说说笑笑,一路向半山上走去。 这山道上不仅有她们,她们身后,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女,结伴而行,俱都把他们视作无物,络绎不绝地向山上走着。 路铭心看得奇怪,开口问:“师尊,我知道中了幻魔瘴气会坠入梦中,这会儿又是谁的梦境?” 顾清岚淡淡说:“这是幻魔诞生之始的画面,也是它自己的梦境。” 路铭心听了更觉好奇:“莫师兄和燕大公子不是说,这里很像燕丹城外的一处荒山?既然是荒山,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 莫祁懒得理她,燕夕鸿在旁耐心地开口解释:“燕丹城外那处荒山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破庙,但也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有传闻说,那庙里住着专司姻缘的狐仙,是以每年花朝节,都有不少未婚女子前去祭拜,隔了几年,渐成风潮。” 路铭心倒也对这个有兴趣:“那庙里真有得道的狐狸?” 燕夕鸿轻笑了下:“怎么可能?狐狸确有一窝,却不是什么狐仙,不过是借日月精华,修炼了些许法力的兽类,刚通人言而已。” 他说着,微笑着一顿:“这个路剑尊倒可以问下莫师兄,那窝狐狸,当年是他除去的。” 莫祁这才轻哼了声:“若是它们肯正正经经修炼,日后说不准真可成仙,奈何贪心不足,故意在燕丹城内散布流言,引得妙龄女子上山,吸人精气,害人性命,我自当统统杀了。” 路铭心津津有味地听着,又问:“那群狐狸是什么颜色?” 莫祁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有些不明所以,微顿了下才说:“我怎么记得,只记得是为祸人间的妖物,杀了就算了。” 路铭心“哦”了声:“不过想来燕丹城外的狐狸,也不会是雪狐,不然扒皮做件狐裘,正好给师尊。若是红狐狸,那就算了,毛色不衬师尊。” 他们在这里讲地方掌故,路铭心竟然也能扯到做狐裘给顾清岚,莫祁也是服了,竟无言以对,不知道是否该顺着她的话头,讨论下狐妖们的毛色,适不适合给顾清岚做衣服。 还是顾清岚又轻声开口,将话带了回来:“当年我和李师兄去除幻魔,接近它的巢穴时,也是如现在一般,看到了幻象。” 他一开口,路铭心的全副精力当然又回到他身上,问:“我们要破除这层幻象?”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不,斩杀幻魔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当年我和李师兄已经联手重伤了那只幻魔,却还是被它抛到了另一重幻象中。” 他说到当年的事,语气也没什么变化:“那时我们看到的幻象,是一处颇为热闹的集市,我们在那里被困了足足七日,每日看集市中行人来来去去。 “我们不知幻魔究竟藏身何处,何时会出现,只能轮流警惕,另一人休息,就是如此,到后来我们身心俱疲,法力几乎耗尽,只差一点就要被拖死在那里。” 他说得平淡,说出的内容却足够怵目惊心,顾清岚和李靳是什么手段法力?还被困在幻魔的幻象中束手无策。 就算现在他们有四人,这只幻魔也还年幼,也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路铭心听着,眼中的好奇却更胜:“那师尊和李牛……李道尊当年是如何斩杀了那只幻魔的?” 顾清岚继续淡声说:“那幻象是循环的,七日以来,所有人都会循规蹈矩,随着日升日落,将昨日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再做上说上一遍,却唯有一人,在第五日的时候,走错了一次摊子,多说了一句话。” 莫祁听到这里,眼前一亮:“那个人,就是幻魔本体?” 顾清岚轻点了头:“这里是幻魔的梦境,它必然也在,只是幻化了形貌,隐藏在众人之中。” 路铭心却没那么多耐心:“那不简单了,将所有能杀的人,都杀上一遍,不就结了?” 她边说,手中的长剑就已飞了出去,她的佩剑是当年顾清岚亲手所铸,如今威震元齐大陆,名为业魂,每一击都蕴含她的真火之力,极为厉害。 业魂出鞘,带着绯红色光芒的剑风撞上正走过来的几名少女,眼看要将她们的身子拦腰截断。 然而业魂却犹如斩在了虚空中,仅是像穿过幻象一样,穿过那几个少女的身体,在那里转了一圈,复又飞回。 顾清岚摇了下头:“若是如此简单,我们也不会被困七日,当年李师兄也是如你这般,将城中的人几乎斩了一遍,若不是如此,法力消耗也不会那么快。” 路铭心还又准备放火烧山,听他这么说,只能悻悻打住:“好吧,看起来不能硬来。” 她说着,将业魂收回鞘中,又问顾清岚:“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记住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多看她们几遍,找出某一个会说错走错的?这也太烦闷了。” 顾清岚微微勾了下唇:“这里是幻魔诞生那日的重现,或许还能看到它是如何缔结了第一任使主,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跟过去看看。” 他们此刻在半山上,看那些少女莺莺燕燕地走着,人声喧哗都在不远处,想必那座破庙也已经很近。 顾清岚这么说,莫祁点头同意,燕夕鸿却微顿了下,脸上有些异色。 路铭心看到他神色,就笑了笑:“说起来,这幻魔是从燕代家主的如夫人肚子里跑出来的,这使主该不会就是如夫人吧?” 她就这么直接戳破,燕夕鸿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若真是姨娘,燕氏也自当秉公处理,不会不给道友们和燕丹城百姓一个交待。” 他们说着一起上山,走过一个山坳,就看到山崖背阴处的山石缝隙里,歪着一个破破旧旧的小庙。 庙前的空地上,正聚了一群群的少女,有些在庙前供奉上香烛贡品,跪地参拜祷告,有些则在三三两两地说话。 这群少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里聚了上百人,山道上还没上来的那些,也有上百人。 这两三百个妙龄少女在一起,就如同聚了成千上万只鸟雀,笑语喧哗、吵杂非常,让他们从里面找出来一个跟旁人不同的,也着实是种折磨。 他们走近时,跪在地上,对着破庙参拜的,正是先前那个被同伴称为“婉婉”的少女,她相貌颇为明艳,眉目间还带着些娇憨之态,正是豆蔻年华、天然动人。 她微闭了双目,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虔诚,低声说着:“求狐仙保佑,愿那人就是我未来夫婿,从此两心相知,白头到老……若果真能应验,我楚婉愿年年供奉狐仙,唯命是从。” 她只顾着许愿,并没有看到,就在她祷告之时,岩壁中一缕黑气,丝丝飘来,钻入她头顶的百会穴,消失不见。 楚婉这个名字,显然并不应该是燕夕鸿的那位姨娘。 燕夕鸿注意到莫祁和路铭心看过来的奇怪目光,脸上的尴尬之色更重,硬着头皮说:“楚婉乃是家母的闺名。” ... 正文 第四章 卿卿(5) 他们正看着,眼前光影变幻,变成了沉黑的夜晚,雨水倾泻而下,带着深秋雨水的寒凉,打在岩石和树梢上,簌簌作响。 那些明媚动人的少女,也消失了个干净,小庙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没有撑伞,冰冷的雨水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衫,湿透了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着。 这还是楚婉,只不过比起上一幕的稚嫩青涩,年纪已经大了几岁,发髻也换成了妇人之状。 她直直地站着,丝毫不顾自己的狼狈,喃喃说:“为何要把他送到我身边,却又让他心里有着别人?为何要让他成为我的夫婿,却又让他娶了别的女人?” 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她上一幕许愿时念念不忘的那个送了她一朵玉兰花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婿燕亦行。 不过……比起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夫婿,还是虽然自己如愿嫁给了他,他却对自己并没有爱意,更加令人痛苦吧。 楚婉一面说着,一面又垂了头,安静了一阵子,才冷冷开口:“若是世间情爱都令人痛苦若此,那还是断情绝爱,来得更好。” 她抬起了头,看着雨夜中破败的小庙,语气绝望又冰冷,一如此刻的秋雨:“我楚婉在此发愿,愿燕亦行一生,得而不爱,爱而不得,永享孤寂。” 她这么倒还真是惨烈,燕亦行是她的夫婿,若是燕亦行一生不能琴瑟和谐,她不也一生不能享受丈夫的宠爱? 他们在这边看着,路铭心已经忍不住品头论足:“燕公子,燕夫人真是太逆来顺受,既然喜爱燕代家主,不自己去找,却来求狐仙。燕代家主要娶如夫人,燕夫人也不敢把人绑起来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娶,只敢来这里发泄诅咒。” 她跟燕夕鸿交好,平日说话行事,又肆无忌惮惯了,这么一番言论下来,本来就自觉尴尬的燕夕鸿,顿时更尴尬了起来。 他也不管此刻一点都不热,从袖子里摸出来自己那把洒金黑缎面的折扇,拼命扇了起来:“如路剑尊这般潇洒肆意的女子,确实少有,家母愧不能及。” 路铭心显然也觉得在霸占民男这件事上,楚婉比自己远远不及,颇为自得:“归根究底,还是法力手腕要强,到时不管看上了谁,还不是手到擒来。” 燕夕鸿只能苦笑,他一贯儒雅冷静、风度翩翩,此刻却再也淡定不起来,扇子扇得呼呼作响,只后悔自己为何要被卷入幻境中。 他们这边说着,身旁景致却又变幻,仍是夜里,却不再有雨,那个小庙,也变成了破庙,砖瓦散落,歪歪斜斜成了堆废墟。 莫祁看到这里,就说:“这时应该是我将狐妖除去之后,那时我顺手也将这邪庙一并拆了。” 路铭心问:“莫师兄,你除妖是在几年前?” 莫祁答道:“也就在五六年前,我在燕二公子府上住着,此地狐妖作怪,连杀了数名女子,我自然是要管。” 路铭心听着,挑了下眉:“这砖瓦断面上已经生了青苔,看起来这庙已经毁了有几年,倒也能印证这幻魔是新近幻化出来的。” 他们眼前的楚婉,还是站在庙前,但却比雨夜那一幕更加沉稳沧桑了许多,几乎就是如今的那位燕氏女主人。 站在庙前的楚婉,还是端庄贤淑的燕夫人的样子,眉心却有一段黑线若隐若现,只听她说:“我也早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狐仙,也没什么可以求来的东西。” 她说着,停顿了一阵子,才又说:“我给亦行下的那个寒心蛊,倒也好用,他如今可只醉心练功,连人也不大爱见了。” 这个寒心蛊,光听名字,也知道大半是个能令人无情无爱的东西。 楚婉说着,竟又笑了一声:“前几日那个小贱人吵着要见他,在练功房外嚷嚷了许久,还不是被侍从架了出去?” 她的话声里,带着一种扭曲又畅快的笑意:“那小贱人也不过就是长得有几分像画像里的那人,才被他收了进来,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还真以为能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所谓“画像里的那人”,莫祁和路铭心顿时又去看顾清岚。 顾清岚神色仍是漠然,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开口:“寒心蛊是楚氏秘传,无法可解,于修为却并无害处,断去七情六欲后,反倒可以令人专心修炼,更上层楼。” 莫祁却在偷偷暗想,燕亦行对顾清岚也不知是什么心结,若仅是爱他清冷风骨,移情到自己如夫人身上,倒也还好,若真是倾心爱慕顾清岚,那这么些年来,也确实是苦。 也许是莫祁的目光含义太过丰富,也兴许是为了给扇子摇得快断掉的燕夕鸿解围,顾清岚顿了顿,又淡淡说:“我昔年和燕代家主有些往来,他对我从来以礼相待,君子论交。” 燕夕鸿这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赶快接话,就是真的傻了,忙说:“是了,父亲书房中确是挂了一幅顾真人的画像,但父亲也只偶尔流连、神色怅然。我和舍弟问时,父亲也只说这是位剑术惊才绝艳的前辈,自己未能和他好好论证剑法,他却已仙去,实在令人唏嘘。” 莫祁在心中“哦”了声,心道果然如此,是自己想多了。 路铭心这时也插了一句:“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燕代家主对我也青眼有加,还要跟我论剑。” 他们好不容易把话扯了回来,燕夕鸿也没那么尴尬。 那边的楚婉又沉默了许久,才对着那破庙说:“也罢,这一世就是如此了,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罢,转身就走,就在此时,她身后黑气弥漫,已不是最初的丝丝缕缕,而是浓如稠墨,铺天盖地。 然而这黑气却仅是跟在她身后,连带黑雾中一闪而过的青黑爪子,飞快地没入她身体之中。 看到此时,他们就再不存疑。 这只幻魔被狐妖聚集而来的少女们的欲念所孕育,因楚婉一句“唯命是从”认主,又花了二十多年,终于有了实体,俯到楚婉身上,通过燕丹城的结界,进入到楚氏大宅。 也正因幻魔藏身在楚氏大宅中,又奸猾地每每外出捕猎,捕食完毕,再跑回宅中躲藏,才会有这么多修士,无法追查到它的下落,束手无策。 只是他们四人被卷入幻境时,幻魔却是从燕亦行的如夫人身上跑出来的,并不是从楚婉身上。 那么看来到了燕氏大宅后,幻魔并没有自甘寂寞,而是又换了一任使主,不知怎么,跑到了如夫人那里。 ***************** 楚婉从山道中离开后,四周复又变回阳光和煦的春日,林中的道上,庙前的空地中,又出现了许多笑语嫣然的少女。 看起来一切又开始循环往复,将方才的一切再重现一遍。 按照顾清岚的说法,幻魔本体这时正变成少女,藏在人群中。 它倒是肯定没有变成楚婉的形貌,毕竟楚婉说了做了很多事,第一幕之后,也几乎都是楚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幻魔幻化成她的样子,也太过明显。 至于其他的那些少女们,就算已经看过一次,也很难看出来她们说的和做的,是跟上次一样,还是稍有差别。 莫祁看到这里,不禁佩服顾清岚和李靳的洞察毫末,听顾清岚说起来,当年他和李靳被困在幻境时,看到的是闹市街景,比现下更为复杂棘手,他们却还是找出破绽,斩杀了那只幻魔。 路铭心这样的性子,再次看到闹哄哄的人群,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不管有没有用,都要拔剑出鞘,斩一斩人了。 顾清岚听到她背上长剑隐隐嗡鸣,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开口说:“心儿,我有法子将幻魔快速逼出,你不要急躁。” 路铭心马上收起剑气,乖乖贴过来,拉着顾清岚袖子:“师尊有什么法子?师尊身子还没好,可不要太耗费心神了。” 顾清岚对她微微勾了唇:“将你的剑□□,握着举起。” 路铭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将业魂拔出,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捏了剑决,齐胸竖在眼前。 顾清岚抬手抵在她背心,在她耳侧轻声说:“如云剑意。” 与此同时,他掌心的浩瀚真气,自路铭心经脉而过,输入业魂之中。 如云剑意是云泽山弟子入门修习的第一个心法,并无灵根之分,运气法门也极为简单,就是将自身真气,通过经脉注入长剑之中,得出剑气。 如云剑意在不同灵根的修士运起来,会有不同成效,比如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剑气中夹带真火之力,动辄燎原。 顾清岚的寒冰之体,运起后却是天寒地冻,凝水成冰。 然而此刻,顾清岚将自身真气导入了路铭心的经脉之中,再加上路铭心自身的真火之气,俱都注入了业魂之中。 这两道截然不同的真气,无论注入什么兵刃之中,都会因为冲撞太过激烈,将兵刃震断。 但业魂却并未如此,反倒像久旱的沟渠,乍逢甘霖,一时红白之光大盛,放出被路铭心驾驭时更胜十倍的光芒。 纯澈的红白两色光芒,自他们二人为中心,陡然向四周扩散开去,所到之处,一切无处遁形,尽数被剑气涤荡。 也正是这泾渭分明,又完美融合的两色剑光,在扫到楚婉近旁的一个少女时,映出了她周身清晰的黑色气涡。 在这个瞬间,顾清岚在路铭心耳侧轻声说:“动手。” 业魂从路铭心掌中飞射而出,夹带着冰雪和火焰之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径直刺向那道黑影。 她身后的顾清岚,也在此时微微晃了下身子,张口吐出了一股鲜血,淋漓洒在她的肩头。 ... 正文 第五章 寒心(1) 顾清岚知道自己脱力昏过去了片刻,待他重新有了神识,张开眼睛,已经身在一张软榻上。 榻前燃着凝神香,站着燕夕鸿和莫祁,还趴着一个路铭心。 她坐在地上,双手扒在软榻边缘,双目含泪,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着他,看他醒了,嘴唇扁了扁,可怜巴巴:“师尊……” 顾清岚看她如此,暗觉头疼,当年他身死之前,路铭心其实已经和他疏远了不少,在他面前多是恭敬之态,年少时那些依恋温存早已很少见。 怎么三十六年过去,她反倒活回去了,像她幼时和少年时一样,看到他时,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一眨眼他就不要她。 也许真的是他不在了三十六年,路铭心对他难免有些失而复得的思念。 但他他之所以身亡,也正是因为路铭心的残忍算计。 被自己一直疼爱的徒儿暗算杀死,他哪怕生性淡漠,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也难免有心结,如今对着路铭心,实在也拿不出昔日那种毫无芥蒂的温情。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撑起身体坐起来,对站在榻前的燕夕鸿轻声说:“燕公子的那位姨娘,现在怎样了?” 他昏过去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幻境内他和路铭心合力一击,攻破了幻魔结界,他们四人就已回到了现世。 他们在里面,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但一下子不见了四个人,还包括贵客和燕夕鸿。 燕府早乱成了一锅粥,侍从门客们,不仅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姨娘绑了起来层层封印,还派人去请燕亦行和楚婉,甚至连燕夕鹤,都去喊了过来。 燕亦行和楚婉都在闭关修炼,一时半会儿没过来,但据说也都醒了,很快就会到场,至于燕夕鹤,却早早就跑了过来,此刻正在外面看着那姨娘。 燕夕鸿听他问起来,就说:“顾真人不必费心,舍弟已经将柳姨娘好生看管了起来,待她醒了,自当问话。” 顾清岚却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虽已给了幻魔致命重创,也破了它的虚幻之境,但它却并未彻底被除尽,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么此刻幻魔应龟缩在她体内,苟延残喘。” 燕夕鸿倒是干脆得很:“那以真人之见,要将幻魔彻底斩杀,需要将使主也一并处理?” 他说得倒是眼睛眨也不眨,丝毫也没有要处置自己姨娘的压力,也不知道是否早已受够了这个柳姨娘。 顾清岚顿了顿,才又开口:“燕公子,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它已换过一次主……幻魔使主,和它生死与共,休戚相关,幻魔换主,却从来不会留着前主性命。” 燕夕鸿这才愣住了,虽然在幻境中时,他们看到是楚婉孕育了那只幻魔,但对他来说,总以为幻魔是从柳姨娘身上跑出来的,那就是楚婉已摆脱了幻魔,和这只魔物没什么太大干系了。 楚婉是燕氏主母,又是金陵楚氏的千金,哪怕真孕育了幻魔,内情也只有进到幻境内的他们这四个人知晓。 燕夕鸿心道只用安抚了剩余三人,不管或央求或要挟,总归令他们不说出去,那么处置了柳姨娘,楚婉仍是燕氏的正夫人,最多将她稍加看管,令她不至于再惹其他乱子就行。 燕氏是第一世家,平日里早横行无忌惯了,他们说什么,别家也从不敢反驳,再加上楚婉又是他亲生母亲,他身为人子,这么打算倒也不能太过苛责。 只是顾清岚一句话,却将他打算好的退路都堵死了。 若楚婉已经不是幻魔使主,那么如今在外活动的,一定早已不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是什么妖物所化,若楚婉仍是幻魔使主,却必须要将之除去,才能彻底斩杀这只幻魔。 他说起来处置柳姨娘,说得如此轻松,好似也不用请示他父亲燕亦行,但对他母亲,却万万不可能再如此轻率。 他们正说着,门外却已传来一个他们在幻境中都曾听过的声音,赫然就是楚婉。 她在家中说话,语气颇有几分主母的威严:“鹤儿,你大哥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燕夕鹤特地扬高了声音,给里面的燕夕鸿提醒:“先前除魔时,云泽山的顾真人耗力过剧,昏了过去,大哥正在照看他,孩儿这就去叫他过来见母亲。” 楚婉静了片刻,似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一样,开口说:“你先站住,你说云泽山的顾真人?可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燕夕鹤还是恭敬答着:“是,顾真人已经复生,如今就在里面。” 他说着还又加了句:“顾真人的弟子,路剑尊也在。” 他们在房内,看不到楚婉是什么神情,但她着实沉默了一阵子,也不开口让燕夕鹤走开,到里面来叫人。 顾清岚轻咳了咳,抬手撑着软榻一侧的扶手起身,他仍是有些无力,路铭心当然立刻凑上去,将他扶了起来。 待顾清岚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她也紧跟上贴着他。 顾清岚却没即刻出去见楚婉,而是开口对燕夕鸿说:“燕公子,不知此间可有沐浴更衣之所?” 他的衣服上,在幻境中沾了不少血迹灰尘,看起来确实有些凌乱狼狈,不过此时此刻,幻魔尚未完全除去,楚婉也在外等着,他却仍是要先沐浴清理。 燕夕鸿还有些呆愣,听完他说话,还又愣了一愣才说:“这间内室后就有浴室,真人自可去用。” 顾清岚对他点了下头,对站在自己身侧的路铭心说:“你也来清理一下再见人,成什么样子。” 路铭心“哦”了声,就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去了后面的浴室。 燕夕鸿在旁看得有些发呆,莫祁却等他们两个都走进去,摸了摸下巴说:“顾真人昔年在云泽山上也是如此?这对着异性的徒弟……” **************** 顾清岚自然不会真的和路铭心一道沐浴,浴室中还有屏风,他让路铭心在外面候着,先进去擦洗换衣。 隔着屏风,他一面动作,一面开口说:“心儿,待我们出去,若是燕夫人有什么异动,你自可不必管他人,将她斩杀。” 他们在燕府里,到处都是燕氏的人,楚婉的两个儿子都在场,丈夫也很快就会过来,就算她真是幻魔所化或者幻魔使主,燕氏可能也还是要力保她。 这句话他本应对路铭心传音入密,但他法力近乎耗尽,只能借着沐浴更衣,寻到空档对路铭心交待。 路铭心当然不怕在燕氏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他们主母,也并不觉得自己出手时有人能够阻拦,当下就说:“师尊,我知道了。” 她说完,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师尊乏力,要不要我伺候更衣?” 若是当年,顾清岚和她并无猜疑,只要不裸身相对,弟子帮师尊穿衣也是常事,他大半沐浴完毕换了中衣,就会让路铭心进来侍奉。 但如今……他想起来幻境中路铭心抱着他又亲又摸,就顿了片刻:“不必。” 路铭心“哦”了声,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失望。 屏风那侧的顾清岚抿了抿薄唇,又开口说:“心儿,我知你认错了,又思念我,但你也大了,男女之妨,不可不避。” 路铭心又“哦”了声,这一声语气却带着听得出来的敷衍,大半是根本没听进去。 这时候顾清岚也不便同她多说,穿好衣物,就走了出来,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进去换洗。 路铭心却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宽衣解带,她容貌艳丽,身体也玲珑有致,裹着衣服就初见端倪,脱去后更显玉体妙曼。 她扒自己衣服倒是扒得极快,顾清岚刚想出言提醒,话还没出口,她就扒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又抿了唇,自行闭上双目。 他闭了眼,当然也就看不到路铭心脸上神色带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洋洋,还伸出嫣红舌尖,在自己的红唇上,舔了一舔。 ******************* 路铭心换洗也快得很,他们二人很快从浴室中走了出去。 他们耽搁的时间很短,那边莫祁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出来,神色俱都坦然,也就暗暗松了一口不知怎么提起来的气。 燕夕鸿带着他们三人出去,外间楚婉正坐在先前顾清岚坐的那个主位上,燕夕鹤垂着双手侍立在侧,看到自家兄长,还给他使了个眼色。 传闻燕夕鹤虽然外出**,却和自己兄长并无不合,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顾清岚是和燕亦行同辈,燕亦行见了他,也要起身相迎,客气叫一声“真人”。 此刻楚婉却根本没有对他行礼的意思,就坐着阴沉地看过来:“鸿儿,你做事为何如此不小心?顾真人已仙去多年,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也敢认定他就是顾真人?” 燕夕鸿忙说:“路剑尊已认了师尊,孩儿自然也就……” 他话还没说完,路铭心已上前一步,挡在了顾清岚和楚婉之间,冷笑了声:“怎么燕代家主的两位夫人,都对我师尊颇多微词?一个口口声声出言不逊,另一个却又摆什么架子。真当云泽山无人?” 楚婉毕竟不是柳姨娘那种内宅泼妇,知道轻重,被她一通堵得脸色一阵青白,也还是勉强起身,行了个礼:“小妇人久未出门,失了礼数,忘顾真人不要见怪。” 她话音未落,门口处就又传来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震惊狂喜:“顾师弟?竟真是你?” ... 正文 第五章 寒心(2) 那人自然就是燕亦行,修士结丹后样貌变化极慢,他如今看起来,倒还跟三十多年前没什么差别。 楚婉在幻境中说,给他下了断情绝爱的寒心蛊,他昔日虽然持重沉稳,但整个人却并不冰,如今看起来,眉宇间确实不剩什么人情意味,冰冷了许多。 只是他一眼看到顾清岚,那目光中燃起的激动之色,可没有丝毫冷淡疏远。 他甚至不管妻儿,直接上前几步,到顾清岚身前,将他的双手牢牢握住,还晃了两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楚婉在旁看着,目光中的怨毒阴狠,刹间几乎遮掩不住,直欲扑上去将顾清岚撕咬成碎片。 路铭心对旁人看顾清岚的目光都分外警惕,立刻挡在她跟顾清岚之间,微微眯眼,暗含警告。 燕亦行紧握着顾清岚双手,迟迟不愿松开,看着他殷切开口:“顾师弟,没想到你竟能复生,哈哈,你竟复生,天下间竟有这等美妙之事!老天真乃厚待与我!” 他现在说的这几句话,再加上把顾清岚画像悬挂在书房,没事流连的旧事,还有那个跟顾清岚神似的如夫人……哪怕燕夕鸿再三解释,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 燕夕鸿还是恭敬站着,脸上神色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其实却已经快要崩溃。 燕亦行说完,看着顾清岚的目光还又亮了亮,紧接着又说:“顾师弟,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如何破解你的那一招寒林疏影……数年前我偶得一招,或许可行,只是想到世间再寻不到你,当真犹如身临绝渊,上下求索无门,还以为就此抱憾终身。” 燕亦行一贯不是多言的人,这时对着顾清岚,却滔滔不绝:“可惜你那徒儿不中用,偏要是火灵根,万万发挥不出寒林疏影的精妙处!我已找她试过招,她不过也就是仗着灵根法力的厉害,才能克敌制胜,剑术上比起顾师弟来,粗鄙得看都不能看!” 本来这一屋子人,不管是否情愿,是不是崩溃,都准备看他们怎么天雷勾地火,如何续上前缘,却没想到,燕亦行越说眼睛越亮,连寒暄也顾不上,就开始拉着顾清岚探讨武学。 旁人或许还没明白过来,顾清岚却知燕亦行一直醉心武学。 他金丹晚成,却极为要强,结丹之前勤练剑法和术法,以补修为不足,结丹之后更因身负燕氏之望,时时肩负维护偌大世家的重任,更加勤练不辍,久而久之,已成了个武痴。 顾清岚和他结交之时,就知道他在情爱一事上甚为冷漠,若不是要延续燕氏嫡系香火,或许都不会娶妻。 所以哪怕柳姨娘和他形貌相似,楚婉在幻境中也对他颇为嫉妒,认为他就是燕亦行念念不忘的情人,他也只觉啼笑皆非。 只因他早就知道,以燕亦行的性子,若对他有什么痴迷,也绝不在什么私情小爱上,而在武学一道中。 只是燕亦行先前虽痴爱武学,却也知自己身为燕氏家主,还有妻儿,不可太过放任。 结果楚婉为了和柳姨娘争宠,竟给他下了寒心蛊。 寒心蛊原本就是金陵楚氏的一个前辈,为了断绝自己多年苦恋,专心修炼法术而研制,虽会压抑中蛊者□□爱意,却将那些狂热痴恋,全化进了对武学的执念中。 中蛊后的燕亦行,自然连先前那点压抑克制都再也没有,一心扑在了心爱的武道上。 顾清岚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中不由微微苦笑:“多谢燕师兄厚爱,可惜我如今负伤在身,连拔剑也尚且不能,怕是不能即刻陪燕师兄尽兴。” 燕亦行想了几十年的剑招,又乍见他死而复生,简直惊喜异常,恨不得马上就拉他去练武场好好较量印证一番,听到他这么说,犹如兜头一盆数九严寒的冰水,心都凉了。 他狂喜之下没顾得上查探顾清岚的法力,现在定神一看,发觉他果然法力消耗殆尽,经脉也受了伤,顿时怒不可遏,恨声道:“究竟是谁敢在燕丹城伤了顾师弟!到底还把不把燕氏放在眼里!” 身为罪魁祸首的路铭心,这时却在旁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嫁祸:“燕代家主怕是闭关久了不知道吧?这几日燕丹城都给幻魔折腾得满城风雨了,师尊是前来除魔,才会受伤。” 燕亦行虽结丹甚晚,但数十年勤修不辍,如今的法力修为,当然比他两个刚结丹的儿子要高深许多,甚至连莫祁和路铭心这样出类拔萃的后辈,也还都及不上他。 他初入水阁,就已感到这里隐约的魔气,只因急于和顾清岚叙旧邀战,才没去顾及,如今冷冷一扫,已落在了楚婉身上。 察觉出魔气来源,竟是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微愣片刻,这才开口:“婉儿?是你做了什么?” 楚婉身上有魔气,是这房中几人都知道的事。 但燕夕鸿和燕夕鹤不敢随便怀疑指责母亲,莫祁碍于燕氏客卿的身份,也不便跳出来。 顾清岚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路铭心则是压根不在乎谁是幻魔使主,楚婉对自己师尊出言不逊,才是她最在意的要紧之事。 是以耽搁了这一会儿,才在这时,被燕亦行一口喊破。 ***************** 看着燕亦行对顾清岚亲热关切,甚至在说这句话时,还没有放开顾清岚的手,楚婉眼中的嫉恨之色早就遮也遮不住,冷冷笑了笑:“是我又如何?夫君的眼中不是早没有我这个人了?又管我做了些什么?” 燕亦行愕然一下,才说:“婉儿,你何出此言?” 楚婉原本或许还想要遮掩,现在看了夫君在自己面前跟“旧情人”执手相看,早就被冲昏了头脑。 至于燕亦行握着顾清岚的手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恨不得将这两个“奸夫淫夫”就地大卸八块。 她听着就冷笑了几声,抬手拔出头上的金钗,那金钗随法力变化成一柄长剑,金光中夹带黑气,向着顾清岚一剑刺来。 她是金陵楚氏出身,也是个修士,却并未能结丹,婚后这些年更是疏于修炼,法力没有精进不说,连当年巅峰时都不到,这一剑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并不能让房中几个人放在眼里。 燕亦行就在一旁,岂容她随意刺伤自己的道友贵客,当下伸指一弹,将她手中长剑震开,他法力高深,那长剑承受不住这一弹之力,竟“咔嚓”一声,硬生生从中断成两截。 楚婉法力不济,这把钗剑却是父母所赐的佩剑,自小不离身到如今,却被夫君一弹,就剑断而毁。 在她看来,夫君为了维护“旧情人”,竟然出手就震断了自己的法宝。 燕亦行一指震断她的佩剑,也有些暗暗懊悔,只是他闭关数月,法力又高深了一层,加上他从未对楚婉出过手,不知道她这般弱,这才失了分寸。 可楚婉已经双目赤红,紧盯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燕亦行,嘶喊出声:“为何你要这般对我?若你真爱这人,为何又要娶我?要这么折磨于我?” 她看着燕亦行,双目中缓缓流出两道泪来:“你当年送我那朵玉兰花的时候,不是说过,若能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那都是骗我的?” 多年夫妻,她如今这样,燕亦行也是错愕不忍,隔了半响才开口:“当年我确是那般想的,与你成亲后,也并未亏待与你……” 楚婉呵呵笑了起来,她本来就够偏执,成为幻魔使主后被侵蚀心智,更疯癫了一层,丝毫不顾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就在跟前,就要开始清算旧账:“你并未亏待我?你为何这么多年还挂着那人的画像?为何还要娶柳冰儿?” 燕亦行又愕然了一阵,才涩涩说:“你是说顾师弟?那时他已仙去,我追思昔日情谊,憾他剑法绝伦、英年早逝,才挂了他画像。至于冰儿,我看她沦落风尘,却颇有几分孤高风姿,才纳她进府,更何况世家子弟都多有妻妾……你若不许,为何不同我说……你是我夫人,你若不喜,我自然不会纳妾……” 他话未说完,就被楚婉激烈打断:“燕亦行!你还想狡辩!若柳冰儿不是长得有几分像你的顾师弟,你又怎么会看上她?” 燕亦行还是一愣,转头去看顾清岚,脸上神情惊愕无比,好似连他本人,这也才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小妾,竟有几分像顾清岚。 燕亦行像突然摸着炭火一样,飞快放开顾清岚的手,还涨红了脸:“冰儿是弱质女子,不通法术,顾师弟……顾师弟是男子,又是修士,这如何相像?” 他们在这里对质了几个来回,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一个悲切愤恨,另一个全不知其然。 这也是楚婉狭隘偏执之处,她觉得夫君爱她不够至深,却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夫君定是心中有着别人,所以不但怪罪柳姨娘,还怪罪于顾清岚的画像。 在她心中,也许夫妻恩爱,已是她全部祈愿追求,但在燕亦行心中,夫妻之情,却显然并没有那么重要。 燕亦行也许不该再娶柳姨娘,但却没有柳姨娘,他也不可能如楚婉爱他一般,去爱楚婉。 他在遇到楚婉,送她了那一支玉兰花之前,就已经是这么一个武痴,在娶了楚婉之后,也还是如此。 在他心中,也许连燕氏产业,都还没有心中追求的那一剑风采来得重要,更何况其他? 他们正说着,身旁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浅笑,是路铭心实在忍不住了,笑着开口:“我说燕夫人,你不觉得是你想得太多,自作聪明,惹出这么多事端,徒增笑料?” 她不说也就罢了,这一开口,莫祁也在旁尴尬地扭过了脸,以示自己压根没想看。 顾清岚本来无端被卷入争风吃醋里,就觉无奈,现在他徒弟又赫然出来搅局,只能轻叹了声:“心儿,多说无益。” 路铭心嘿嘿一笑,手指一抬,捏了个剑诀,背后业魂出鞘,飞插在她面前的地上,蓬勃真气带着火灵之威,将周遭青砖俱都烤成红碳。 她微勾了勾唇角:“燕代城主,我不管你内宅那些龌龊之事,但今日楚婉一则信口雌黄,污我师尊清誉,二则勾结魔物,为祸一方。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我路某人出剑斩之!” 她说着,还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红唇,笑得张扬:“燕代城主不是说我剑法稀松粗鄙,只仗着法力高深?这次燕代城主倒可以试试,究竟拦不拦得下我!” ... 正文 第五章 寒心(3) 路铭心的真火灵根,也是万中无一的资质,和普通的火系灵根不可同日而语,极为厉害,哪怕燕亦行修为剑法在她之上,真打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赢。 燕亦行也不能就这么真的跟她动手,且不说路铭心在云泽山地位也不低,就单凭她身后还站着她师尊顾清岚,燕亦行也是尽量想要避免和她交恶。 更何况,哪怕是强者为尊的修真界,也要讲个道理,楚婉是幻魔使主,还在燕丹城中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若这事情只被他们燕氏发现,说不准还能瞒天过海,私下处理停当,保住楚婉性命。 如今被他人发现,他们就不得太过袒护楚婉,起码不能因她和别人大动干戈,落下包庇魔物的罪名。 燕亦行做了多年城主,男女情爱上,或许有些糊涂,但在形势上,却极清醒,片刻间已作出打算,暗道楚婉还是能保就保,却切不可因她和同道动武。 他挡在楚婉身前,对路铭心微微拱手:“路剑尊,内子这几日精神不济,多有失态,我定会好好安抚她,还请路剑尊不要同她计较。” 他是顾清岚同辈,还以师兄弟相称,路铭心是该叫他一声师伯,他却反过来对路铭心口称“剑尊”,已是在拉低姿态,为楚婉求饶。 路铭心若圆滑识趣一些,大半也就卖他个面子,不再喊打喊杀。 可路铭心横行无忌这么多年,最不认得的,也就是“识趣”两个字,她听着就冷笑起来:“燕代城主不知道是瞎了还是聋了,你夫人身上的魔□□都能闻出来了,你还要在这里装聋作哑?”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也太不留情面了些,哪怕素来冷淡不爱同人客套的顾清岚,听着也微觉无奈。 他收了路铭心做徒弟后,大半时间都在寒疏峰上闭关,并没有亲自带她在外行走,实在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还算乖巧懂事的徒弟,在外的行事作风是如此蛮横。 燕亦行看无法同她说下去,只能求助地看向她身后的顾清岚,目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哀求之意。 燕亦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为了保住自己夫人,这般伏低做小,也算用心良苦。 楚婉却是早已癫狂,看他还敢跟顾清岚“眉目传情”,顿时怒火攻心,不管不顾地向燕亦行冲了过来,眉心黑气陡增,手指甲暴长数寸,以手成爪,直取他后心而去,竟要将他心肝生挖出来。 燕夕鸿在旁看得肝胆俱裂,忙大喊了声:“父亲,小心!” 楚婉这一抓,却和先前那徒具声势的一剑不同,真正狠烈异常,已不能算是道修招式。 燕亦行危急之下闪身去避,避过了掏心之祸,也还是被她一爪扫在肩头,登时血肉崩裂,被撕开了五道极深的伤口。 也因他躲避楚婉攻击,将身子错开了一些,楚婉就正对上了路铭心。 楚婉此时神态狰狞异常,周身黑气大作,像是她就是幻魔,或者说幻魔与她合为了一体,令她整个人都化成魔物。 与她这样直面,路铭心却丝毫不惧,眼眸中甚至染上了临战的兴奋之色,业魂剑随心动,从地上霍然暴起,急刺而去。 这时燕夕鸿又慌忙着去喊:“母亲,母亲,小心!” 楚婉得了幻魔之力,身形迅疾无比,与业魂如此之近,也偏着身体,躲了开去,眼中黑气凝聚,又挥出一爪,直取路铭心头脸。 她的爪尖几乎要触到路铭心的脸颊,路铭心却突然微微勾了下唇角,她身后的顾清岚指间一道寒冰符,也恰在这时打在了楚婉胸前。 凛冽寒气自楚婉的胸口飞速蔓延,与此同时,一剑刺空的业魂,也飞快调转剑头,第二剑刺来,通体火红的剑刃,穿透楚婉的胸膛,将她整个人定在原地。 楚婉还似没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的利爪只差一寸,就要碎裂面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又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对方。 路铭心勾起了唇角,红唇中吐出两个低沉,却又振聋发聩的字:“诛邪!” 随着她的声音,红到近乎妖异的朱红色火焰,自业魂中燃起,刹那间将楚婉通身裹住。 火焰中传来凄厉嘶喊,那道被包裹在火中的身影,也随之扭曲变形,痛苦挣扎。 但即使是幻魔这种魔物,在真火之力下,也不过瞬间之后,就化为一堆黑色灰烬,颓然崩塌。 在楚婉和幻魔一同化为飞灰之时,业魂尽收红光,在空中炫耀般一晃,飞回到路铭心背后的剑鞘中。 *****************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之前还曾咄咄逼人的燕夫人楚婉,已彻底不见,甚至连尸身都没留下,只余地上一堆灰烬。 燕亦行好似还没缓过神来,鲜血自他肩头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将他的半边衣衫都染红,他也似毫无知觉,只是愣愣看着地上的那堆灰烬,喃喃说:“婉儿……” 顾清岚到底看不过去,走到他身旁,抬手用寒冰之气将他肩上伤口的血止住,轻声开口:“燕夫人心神大乱,被幻魔占据了驱壳,这人……已不能算是她了。” 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慰燕亦行,却也不尽属实,幻魔在虚幻之境中被重伤后,虽然回到了楚婉体内,却也没有完全控制楚婉,若要说,只能说楚婉一半是人,一半是魔。 只是假若你身旁曾亲近熟悉的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许说服自己,认为她已经完全是个魔物异类,倒还好受一些。 这一节燕亦行又岂会不知?只是他脸色苍白,早已失魂落魄,也就沉默良久,默认了顾清岚的说法:“都怪我误她终身,令她入了歧途……” 那边燕夕鸿也呆住了许久,但他毕竟在虚幻之境中就看过了楚婉和幻魔的渊源,心中也早有了最坏的打算,并没有父亲那么崩溃,这时双目含泪却强自隐忍,走上前几步扶住了受伤的父亲,口中嘱咐身侧的侍从:“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医师过来给城主疗伤!” 燕夕鹤仿佛是呆愣到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母亲已经消失在了那道火光中,踉跄一步跪在地上,痛哭出声:“母亲!母亲!” 顾清岚轻叹了声:“燕师兄的伤口处还有魔气,需要驱除,只是我并无余力相助,还是请府上的医修快些诊治才好。” 燕亦行这才又想起来顾清岚本就有伤,还替自己止血,又看到他脸色苍白如雪,实在比自己的气色还要差上几分,忙说:“还是顾师弟的伤要紧,顾师弟为我府上的事受累如此,愚兄真是过意不去。” 这时有个燕氏的客卿,靠上来低声给燕夕鸿汇报:“大公子,柳姨娘一直被属下看着,方才幻魔被诛时,也断了气。” 燕亦行就在燕夕鸿身侧,自然也听见了,他虽对这个小妾没怎么上心,也不如楚婉的结发之情深厚,但一日内两个夫人都身亡,也还是又愣了一下,却很快晃过神来,仍是看着顾清岚:“顾师弟莫要管我,快去坐下调息,若顾师弟出了事,我如何对云泽山交待。” 他这时其实已经语无伦次,却还是句句不离顾清岚。 莫祁在旁看着,在心中暗暗扶额。 燕氏的惨剧,他其实没什么感触,在他心中,魔物本就务必除尽,莫说是楚婉,就是对他颇多恩惠的燕夕鹤入了魔,他大半也是毫不犹豫将之斩杀。 不过在他看来,燕亦行对顾清岚如此重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也不怪楚婉会生出误会。 路铭心刚杀了幻魔,出尽了风头,在师尊面前好好表现了一番,又怎么肯放过这个体贴入微的机会,忙凑过来要去搀扶顾清岚:“是徒儿不济,杀个魔物还要师尊出手相助,师尊身子不好,我来扶师尊坐下。” 她比顾清岚矮上一些,这么一抬手,恰好扶在了他腰上,若是再一用力,另一只手一搭,就要把顾清岚拦腰抱起来。 顾清岚又微无奈了片刻,将她的手推开:“我还好,不必。” 路铭心的神色顿时失望起来,也不敢违他意思,还是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师尊,不如我们还是快回客栈吧?我那里还有许多伤药法宝,师尊也好好打坐调息一下。” 燕亦行还是神色怔忪着,听着就接口说:“顾师弟到了燕丹城,不如就住在愚兄府上,这里也算清净,无人打扰。” 他这么说原本也不算错,只是顾清岚刚和路铭心师徒合力,将他夫人楚婉杀了,虽然楚婉已入魔,但毕竟她亲生儿子,还有亲近的仆从等还都还在府上,这时再邀他们住下,也就不怎么妥当了。 顾清岚知他突然遭受如此重击,看着好似还跟常人一样,内里却实在是已经一团糟糕,就低声推却:“我们还是不叨扰为好。” 他看着燕亦行无神的双目,还又补上一句:“待燕师兄伤好些,我也回复了功力,倒是可以再来府上拜访,陪燕师兄论剑。” 提起论剑,燕亦行的目光终于是亮了一下,不再呆若死灰,他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燕夕鹤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燕夕鸿总算还能做事,含着泪命人将他们三人送回客栈。 他们三人告辞离开,走到门外时,听到身后燕夕鸿又是一声惊呼,忙回头去看,竟是燕亦行伤势心病交加之下,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燕氏的医修已匆匆赶到,他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燕夕鸿分神应付,顾清岚又在心中叹息了声,没再逗留。 ********************* 他们还坐着燕氏安排的那辆马车回去,路铭心厚着脸皮一起蹭上了车,一路眼睛都舍不得离开顾清岚,看他上了车就闭目调息,小心翼翼问:“师尊法力回复一些了?” 顾清岚淡应了声,他们在虚幻之境中耽搁了也有两三个时辰,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快到了时辰,渐渐失效,法力确实是回来了一些,若不是他接连勉力使用法术,损耗了许多,可能已经恢复大半。 路铭心“哦”了声,不动声色地悄悄缩了缩脖子。 莫祁在旁看着,凉凉地说:“路剑尊这是怕顾真人法力复原,就来收拾你吧?” 路铭心不敢说什么,端正跪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装傻:“师尊要罚我,我当然不敢违逆。” 顾清岚也没睁眼,一边继续闭目调息,一边淡淡说:“你昨夜在我门外跪了一夜?” 路铭心连连点头,只差身后长一根尾巴,拿出来摇一摇邀功:“是啊,我怕师尊不肯见我,跪了一整夜不敢起身。” 顾清岚又淡淡说:“那今晚就再跪一夜吧。” 莫祁顿时捶着桌板大笑:“就当如此,痛快!” 路铭心能说什么,路铭心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哦”了声,酝酿片刻,问:“那我今夜可到师尊房中,在师尊床前跪着么?” 她说完还怕顾清岚不同意,忙又说:“我只跪着,不会趁半夜爬到师尊床上去。” 顾清岚根本不再理会她,莫祁感慨她脸皮之厚:“我说路剑尊,你心里打的什么歪主意,敢不说出来吗?” ********************* 他们三人所不知的是,他们走后燕氏大宅中一片混乱,燕亦行昏迷不醒,燕夕鸿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应付琐事,焦头烂额。 燕夕鹤却狠狠哭了一场后,就一抹眼泪爬起来,先是将水阁中见到内情的一干侍从客卿聚起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了一番,令他们对外众口一词,说楚婉是为了对付幻魔,身先士卒而死。 接着又命人即刻去金陵楚氏通风报信,要传信的人用法术也好,用人力也罢,一定要赶在所有风言风语之前,就对楚氏说,楚婉是在除魔之时力战幻魔,以身殉道。 燕氏自然还是要将楚婉风光大葬,却不能真的把那堆灰埋了,只弄了些楚婉旧日所用衣物器具等等放在棺材里。 两三日后,燕夕鸿和燕夕鹤也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面前哭够了,哭得眼泪都干了。 夜里守灵时,看近旁无人,燕夕鸿就低声问燕夕鹤:“你早知母亲就是幻魔使主吧?” 这时再没有了外人,不用伪装,燕夕鹤就“呵呵”一笑:“母亲行踪诡异、性情大变也不是一天两天,父亲只顾练功不知,你难道想说你也没察觉?” 燕夕鸿轻叹了声:“我就算猜到,也不会放出幻魔作乱的消息,更不会将路铭心那杀星特地请过来……毕竟身为人子……” 燕夕鹤勾起唇笑了笑,他们兄弟二人差了四岁,相貌却生得十分相似,一样面如冠玉,儒雅俊美,燕夕鹤比燕夕鸿还更多了几分风流意态,微微笑起来,更是温柔可亲:“哥哥既然下不去这个手,由我这个做弟弟的代劳,又有什么不好?” 燕夕鸿还是轻叹了声:“如今母亲已逝,父亲又伤重未愈,燕氏的境况,不能说好啊。” 燕夕鹤低低笑起来:“哥哥,你就是如此假仁假义,父亲伤好些了,必定要如同爷爷一般,闭关上十年八年不出来。到时候哥哥就是燕氏之主,再不用应付发疯的主母和讨嫌的姨娘,我送了这份大礼给哥哥,哥哥不谢我?” 他说得太露骨,燕夕鸿终是也不再端着架子,微微笑了笑,抬手轻点在他额上,将他推了一推:“好,我谢谢你,如何?” 这灵堂之上,兄弟间的喁喁耳语,既无人听见,也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犹如从不曾发生。 ... 正文 第六章 变化(1) 顾清岚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处所,周身冰冷,无知无觉。 这次过得并没有上次那么久,他先感到的,也并非声响,而是来自肌肤间的温度。 温暖的双唇印在他的唇间,他听到她轻声说:“师尊,你说我该不该听信那些人呢?” 虽是在问着,她的语气却并无疑问之意,接着低低笑了声:“其实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呢?总归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 他自然不能回答她,她又接着说:“师尊,若你醒着,我做的这些事,早够你将我逐出门墙千次万次……可我又非做不可。” 她沉默了一阵子,吻了吻他的唇:“师尊,若是只分善恶,只问对错,这世间的事一定要容易上许多。我却不能如此,我还要做最强的那个,唯有如此,才可得到一切我想要的。” 她一面说着,轻吻连绵不断地落下,沿着他的唇齿下颌,直吻到他颈中,仍是一路向下,直至他领口的锁骨。 她似是觉得他的衣衫碍事,抬手将他的衣领扯开,指尖流连,抚上他胸前□□的肌肤,口中发出满足的轻叹:“师尊……我最想要的……是你……” 那声音中,带着眷恋温存,更多的,却是渴慕与*,缠绵入骨,毫无遮掩。 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算作徒儿对师尊的依恋,而是男女间情爱沉沦。 他深吸了口气,奋力挣扎出那片沉黑,腹间剧痛传来,喉头也泛上血腥气味,却终是睁开了双目。 触目所及,是客栈厢房的淡蓝帷帐,还有端正跪在榻前的熟悉身影。 路铭心也不知是不是目不转睛看了他一夜,看他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忙扑了过来,揽着他的身子要将他扶起。 顾清岚原本就在梦中被她抱着胡乱轻薄,睁眼又看到她,忍了又忍的一口血终是忍不住,顺着唇角滑了出来。 看到他唇边的血迹,路铭心浑身一震,忙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抱着他用手抵住他丹田查探,又发着抖凑过来要亲:“师尊……师尊……” 顾清岚闭目任她轻车熟路地吻了自己的双唇,才又张开眼睛,看着她淡淡地说:“心儿,你对我是否有男女之情?” 路铭心才刚在虚幻之境跟他发过誓,以后无论他问什么,她都要如实回答,昨夜她本来惴惴不安地以为顾清岚要好好审问她一番,也早做了各种万全的准备。 结果回到客栈后,顾清岚只是沐浴更衣,吃了些伤药,而后打坐调息,待调息完毕,更是和衣躺下入眠。 他既没有在她跟着进厢房的时候阻拦,她跪在房里后,也没让她起身,就那么睡了。 路铭心这时候不敢再作妖,就真在他床头跪了一夜,哪怕将他全身上下,睡后的容颜,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也没敢动一根指头。 等他苍白着脸醒过来,还又吐血,她本来吓得惊魂未定,却不想他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他们出了虚幻之境后,顾清岚问她的第一句话,哪怕脸皮厚如路铭心,在那种情形中发过的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问第一句的时候就开始撒谎。 但如果不撒谎,这个问题她要是如实答了,难保顾清岚不会一掌将她掀飞到房外。 路剑尊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刻般抉择艰难,不过瞬息工夫,额上就悄然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终于,她堆出来一个恋慕之极的笑容,犹如小猫一般,用头在他颈中轻蹭了蹭:“对心儿来说,师尊就是师尊,师尊只有一个,与其他事无关。” 她这个回答也算取巧,几乎避开了正面回答,只是混淆卖乖,希望蒙混过关。 她本来头皮紧着,怕被顾清岚再追问,他却只是看了她一阵子,微微勾起唇笑了笑,声音柔和得很:“心儿,若是如此,你有时与我太过亲密了一些,恐怕不妥。” 路铭心暗暗松口气,却还是抱着他撒娇:“师尊睡了这么多年,心儿实在思念师尊思念得很嘛。” 她到底还是忧心顾清岚的身体,撒完娇又忙问:“师尊,你可是还有什么隐伤?我看你经脉有些乱。” 顾清岚微笑了一笑,没有隐瞒:“我用了独门心法强行凝丹,留下了些隐患。” 他之所以要强行凝丹,是因为金丹已失,而挖去了他金丹的,也正是路铭心,说来说去,还是她一手造成。 路铭心一愣,眼泪又要下来:“师尊,对不住,我……” 顾清岚没去理会她,又闭了闭眼睛,将她按在自己腹部的手轻推开:“我今后惯常如此,习惯就好。” 路铭心听他以后都要受这种苦,又是要哭不哭,顾清岚却已经撑着她的手坐起来:“我要起身整理。” 徒儿侍奉师尊晨起也是分内之事,在寒疏峰上路铭心就没少做过,这时忙一溜烟跑出去,给他端来净面漱口用的水。 她是真火灵根,拿法力来温水,比莫祁更快上几分,那水也正好温热,十分适中。 顾清岚就着铜盆洗漱好,路铭心还又拿了梳子,将他一头银白长发解开细细梳好,再用白玉道冠束上。 都做完后,她捧出套白衣,照旧侍奉他换上。 ****************** 等顾清岚从房中出来,也才刚起床整理完仪容的莫祁,看着他容色清隽,一身清朗,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路铭心。 路铭心跟了顾清岚多年,当然比莫祁更了解顾清岚习惯喜好,等他在外室的椅子上一坐下,就又将泡好的清茶端了上来。 莫祁看得不知为何有些眼红,冷哼了声:“路剑尊出门,不是向来要跟四五个弟子伺候的吗?如今伺候起人来,倒也真是习惯得很。” 路铭心连接都没接他话,向顾清岚说:“师尊睡着的时候,凌虚师兄说师尊门下弟子太少,让我收些徒弟好继承师尊衣钵。我就收了些记名弟子,平日里只让他们住在凌云峰,不准他们上寒疏峰扰了师尊清净。” 她那晚和顾清岚初见时,带着的那些云泽山弟子,也就是她的记名弟子。她这个师父,在自己的一干徒弟面前,倒还真是一点不避讳,跪顾清岚跪得仍旧如此义无反顾。 她说着又说:“这次我带来的四个,也是他们中修为最为高深的,就在隔壁的竹院住着,师尊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既然是路铭心的徒弟,那就是顾清岚的徒孙,他见一见倒也应当,于是就喝了口茶,点头:“可以。” 路铭心顿时又跑出去,把她那四个徒弟叫了过来。 路铭心是个女修,收徒收得也匀称,那四个弟子两男两女,两个火系灵根,两个水系灵根,年纪都不大,天资也不错。 那四个弟子前天夜里早就见过他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师尊,是怎么跪拜面前这位寒林真人的,也都知道自己算是寒林一脉,过来后恭敬跪下,口称“师祖”。 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徒弟,也是火系灵根,应该是大师姐。 她眉目间颇有几分路铭心的风采,还又对顾清岚叩了下头说:“师尊方才说起,若师祖对我们有何吩咐,令我们务必听命侍奉。” 顾清岚淡应了声,抬手让他们起身:“不必,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师尊做主。” 兴许是自己徒弟在,路铭心没好意思跟他撒娇,看他见过了,就忙将徒弟们赶出去在外面守着,这才蹭过去,半蹲下把头放在他膝盖上:“师尊,我平日里不怎么理他们的,大半都是凌虚师兄在教,你若回了寒疏峰,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顾清岚看她对徒弟随意指使的态度,也知道她定然不能算是个好师父,心中暗叹,开口说:“既然收了徒,自当竭尽所能,传道解惑,莫要待他们太轻慢疏忽。” 路铭心“哦”了声,看样子根本没听进去,反而半仰着头看他:“我知道师尊对我是极好的,做什么事都为我考虑。” 顾清岚又在心中轻叹了声,抬手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来:“你不必这么说,若我是个好师父,你也不会如此。” 路铭心看撒娇不成,眼中神色明显带着失望,但也还是顺从地站起身。 顾清岚尽量不和她有过多亲昵举动,心中万分无奈,路铭心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她自小起,若是碰到什么不愿回答又必须去答的问题,大半都会想方设法蒙混过去。 方才他问那个问题时,她没有好好回答,反而含含糊糊,净说无关紧要的,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并不去点破,只是微觉头疼,虚幻之境时她抱着自己吻得那般狂热,他那时迫于形势,并未深究细想,如今却无法再回避。 他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的确是对他有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欲念。 他将养育路铭心那些年的往事梳理回忆了一番,也没觉得在自己身死之前,路铭心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那就只能在他死后的三十六年里,路铭心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些*。 路铭心看他喝着茶,蹙眉又轻咳了一声,忙又凑过来问:“师尊,你气息还是有些乱,要不要我帮师尊再调息一下。” 顾清岚抬头正准备拒绝,方才路铭心迁出去的徒弟中,就突然跑回来了两个,急忙忙说:“禀告师祖、师尊,方才凌掌教以鸿雁传信,说李道尊两日前在青池山上不见了踪影!” ... 正文 第六章 变化(2) 听到这个消息,房中的三人俱是一愣,路铭心反应极快,对顾清岚说:“师尊,不是我!” 莫祁心中对她的怀疑才刚转了一下,就听她这么一声喊了出来,也是无言以对,默然了片刻,才说:“路剑尊,此间还没人对你有疑。” 路铭心也不管自己的两个徒弟还在旁边听着,就忙跟顾清岚表衷心:“我跟李牛……李道尊是有些争执,但那都是为了师尊的事,我决计不会害他!” 顾清岚轻“嗯”了声,他倒不觉得路铭心能鲁莽到设计暗害李靳,也并不认为她能加害到李靳。 路铭心当年可以给他下毒,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并无防备,李靳却对她戒备得很,她想打李靳的主意,并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她身上的谜团还是太多,当年她给自己下的毒香到底从哪里来,她跟当年她杀掉的药尊怀汲生又是什么关系,她数次说自己会加害与他,是因为有人教唆,那个人又是谁,为何能说动她,还都尚未可知。 路铭心自己吞吞吐吐不肯说清楚,这中间也牵扯太多,需要慢慢理清。 他并不着急一次向她问清,在虚幻之境中,也要路铭心以后要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并没有让她就地将全部事情交待出来。 进来报信的那两个弟子,正是路铭心的大徒弟,名叫边灵月,还有她二徒弟厉宰。 边灵月和厉宰跟着路铭心也有数年,素来知道自己师父是个什么样子,也被她弄得无语了片刻。 边灵月又看了看顾清岚:“掌教真人在传信中还说,师祖还世这是个大好事,要我们即刻护送师祖回山,不得延误。” 顾清岚知道自己这个掌教师侄是什么性子,当年他在云泽山上,凌虚就恨不得他永远别下山,最好能当个活牌位,每日被他们早中晚三柱清香,好生供奉。 现在凌虚知道他复生,没亲自跑下山来把他接回去,也很可能只是因为月渡山路遥,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到罢了。 顾清岚想着,就轻叹了声:“凌虚师侄怎么知道我的事?” 路铭心又忙表功:“我前晚见了师尊,就赶快用鸿雁给掌教师兄传了信,告诉他知道师尊回来了。” 顾清岚复生的事,她那么慌着告诉凌虚,是有自己打算,万一顾清岚非要将她逐出师门,还可以拉着凌虚替她说情,反正她这些年让凌虚欠了她不少人情债,用来要挟他也绰绰有余。 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顾清岚一眼就看了出来,顿时也有些无言以对,路铭心为了能保住他弟子的身份,真可以说煞费苦心。 顾清岚顿了一顿,对边灵月说:“你们替我答复凌虚师侄,说我在山下有事要办,办完就会回山。” 他是云泽山活着的人里辈分最高的,连凌虚也是他师侄,对他只敢用请,不敢命令。 他说不回去,边灵月和厉宰这些徒孙们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再给掌教师伯传信。 路铭心这时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人家师父,摆了摆手说:“你们四个在山下也是碍事,不用再跟着我了,今日就出发回山复命,告诉掌教师兄,师尊要办事,我会陪着,绝不会出事。” 边灵月心道,掌教师伯就是因为知道有师父你在旁,才会命我们四人赶快护送师祖回去吧? 然而她腹诽再多,也同样不敢违抗自己师父,低头答应下来。 ******************* 打发走了徒弟们,路铭心还眼巴巴看着顾清岚:“师尊,你要去青池山吧?我跟你同去。” 顾清岚微微颔首:“李师兄突然失踪,其中必有蹊跷,如今没有其他线索,还是先去青池山看一下为好。” 莫祁当然是不放心路铭心和他一起的,也连忙开口:“顾真人去哪里,我也自当同去。” 路铭心看他还阴魂不散地跟着,顿时脸色一沉,可也硬生生忍住没敢发作,转而说:“也好,反正缺个赶车的。” 她说赶车的,还真就弄了辆车来,这车却不是一般的马车,而是用四只仙鹤灵禽拉的飞车。 车也绝对不小,布置得更是舒适雅致,还分为前后两间,外间是带有车窗的坐榻,里间配着带了帷帐的卧榻。 路铭心领他们看,跟顾清岚邀功:“这车是我专门为师尊造的,师尊身子一向不好,才很少下山,有了这辆车,长途跋涉也不会太过辛苦。” 造这么一辆车,饲养这四只仙鹤,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而她确切得知顾清岚复生,也不过是两天之内的事。 看这车的陈设布置,也不是她的喜好,确实是按着顾清岚往日的起居习惯来的,她说这辆车是特地给顾清岚造的,很可能所言不虚。 顾清岚看着,就淡淡问:“你早就给我准备了这辆车?” 路铭心正喜滋滋地给他看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他这么一问,微愣了下,就明白过来他言外之意,是他前不久还是个死人,哪怕徒弟再追思师父,又哪里会给一个早就死去的人专门准备飞车? 不过,也哪里会有徒弟三十多年来都不肯将师尊的遗体安葬,要放在冰室里日日相对? 要知道虽然有防止尸身腐烂的法宝灵药,但却都是珍稀又代价高昂之物,路铭心将他的尸体保存了三十六年完好无损,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恐怕不是一言两语能算清楚。 路铭心明白顾清岚虽看起来淡漠,不爱过问琐事,其实却洞若观火,知道瞒不过去,她就承认:“我总想着早晚要复活师尊,就算李牛……李道尊不做,待我找到根好用的雪灵芝,也会让师尊醒来。” 她边说,还边又停了下,看了看顾清岚的腹部,才继续说:“师尊丹田处的伤口,是我十几年前用玉生草治好的,可惜玉生草只能生出血肉,不能令师尊回魂。” 玉生草不是一般的伤药,可令血肉再生,刀剑断肢之伤,有了玉生草便能复原如初。 玉生草和雪灵芝一样,都是有市无价之宝,但凡有修士偶得一颗,也是悉心收藏以备不时之需,很少会舍得贩卖。 顾清岚腹部的伤口早已痊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他还以为李靳给他用雪灵芝时,也顺带用了玉生草,如今看来,应该是路铭心治好的。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抬步上车。 **************** 仙鹤灵禽颇具灵性,其实并不需要人去赶车,他们在车上各自坐好,莫祁自觉地寻了个角落,抱剑靠着车壁打盹儿。 顾清岚这时淡声问路铭心:“那颗玉生草,你是从哪里来的?” 路铭心不敢欺瞒,却不自觉缩了下脖子:“我本想采一颗,却寻了几年都没寻到,后来知道有人有一颗……就用师尊的佩剑换了回来……” 这下顾清岚的佩剑湛兮,为何会流落到拍卖行里去,似乎也有了原因,他听着微微冷笑了声:“看来你今夜也不用睡了,继续跪着为好。” 路铭心听完立刻大惊失色,甚至还趴在他腿上撒娇:“师尊,我都跪两晚了……用你的佩剑去换是我不对,但那时我也没其他法子……” 她说着还又恨恨地说:“我本想先将师尊的佩剑给那人换了草药过来,待过后再寻法子把剑夺回来。结果那人却早料到我会如此,竟将师尊的佩剑又卖给了玲珑山庄!我赶快去想拍下来,结果李牛鼻子出价一直压着我!后来剑被李牛鼻子拿走,我先后去问他要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打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不管要顾清岚佩剑换玉生草的那人,是否乘人之危,但路铭心既然已同意交换,过后又想夺回,已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兼之拍卖抢不过别人,就上门强要……也是蛮横无理得很。 顾清岚对她已颇为无奈,此时只能说:“李师兄只是待我保管。” 路铭心还犹自恨恨:“这个李牛鼻子处处跟我抢先,佩剑如此,雪灵芝也是如此,我最多再有一两年,定能寻到可以为师尊所用的雪灵芝,到时候复活师尊不说,也不会让师尊流落在外,受了这么多苦。” 顾清岚可并不这么看,若是让路铭心复活了他,大半还是要将他灵根封印,关在寒疏峰上为所欲为吧。 他对这个逆徒实在没有太多想说的,心中微微叹息,干脆在车上的锦缎坐垫上盘膝坐好,趁着赶路继续闭目调息。 路铭心还趴在他膝盖上,一手搂着他的腰撒娇:“师尊,今晚就别让我跪了吧,我也有点累了,想跟师尊一起睡。” 她一边说,一边还想得甚好:“师尊可不可以抱着我睡?就像以前那样,师尊搂着我,我靠在师尊怀里。师尊抱着我的时候,我总是睡得极好。” 顾清岚忍无可忍,眼睛也还闭着,淡淡开口:“你上次那般跟我睡时,还是个八岁的幼童。” 路铭心对此十分看得开:“师尊就当我还是八岁嘛,有什么不好。” 莫祁在旁都要假寐不下去,深觉自己也许该去车外驾车还比较好一些,要不然在这车里,不被路铭心闪瞎眼,也要被她折磨疯。 路铭心死打烂缠了半日,这晚总算没有被罚跪,可也没能如愿让顾清岚搂着她睡。 他们日夜兼程赶路,又因有马车可以遮风避雨,也就没去城镇住客栈,照旧在野外扎营。 顾清岚去里间休息,莫祁跟路铭心则在外间打坐。 第二日不到正午,他们距青池山还有两日路程的时候,却又得到消息,李靳从不离身的青池掌教之印,在距他们不到两个时辰路程的叶城出现。 ... 正文 第六章 变化(3) 有了新的线索,他们自然要转道叶城查探一番。 他们接到消息早,恰好离叶城也近,他们到时,青池山的修士们还没赶到,只有零零星星一些近旁看热闹的修士聚在城中。 叶城还没有襄城热闹繁华,也不能算修真重镇,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世家,往日里只有些凡间的客商往来,自然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客栈。 他们原本也没有计划在这里落脚太久,若寻到什么关于李靳的新线索,也就即刻离开,莫祁想随便寻个客栈开间上房,路铭心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她言道,怎么能让她仙人一般的师父和那些贩夫走卒一起出入客栈,哪怕暂住一两日,也必须住在清净雅致的地方,免得那些凡人轻易见了她师父的容貌身姿,竞相围观。 况且寻常客栈都太小,停不下她的豪华仙鹤飞车。 这头一点莫祁倒也是同意,毕竟顾清岚相貌风姿太过惹眼,住在客栈恐怕又要斗笠遮面才能避免引起轰动。 莫祁自己行走江湖惯了,跟着顾清岚和路铭心,一时没适应他们云泽山的大手笔。 就见路铭心也不知怎么,飞快地就令一个北朝王爷借了在此地的别苑给他们,堂而皇之驾着飞车住了进去。 那王爷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别院里枫叶半红,青竹幽幽,颇合路铭心之意。 他们到了后,路铭心先将顾清岚请下车安顿好,自告奋勇要外出查探消息。 叶城虽不大,却是南北货运汇集之所,也有些交易行,按说修真界的东西很难流落到此,但李靳的青池掌教之印却于昨日,在此地的一次拍卖会上出现。 当日参加拍卖会的都是些凡间的商人,不懂青池掌教印的厉害,不解为何这一方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小印章,开价如此之高,自然也没有人将之拍下,现下那方印章,倒还在交易行的库房内存着。 但在李靳失踪的当下,青池掌教之印已经易手,并在此间的消息,也飞快传了开去。 路铭心说出去查探,第一步要做的,也是先去那间交易行,将经手此物的人都拎出来盘问一番。 顾清岚清楚她这个“盘问”,很可能免不了恐吓乃至酷刑,就在心中轻叹了声,开口说:“我和你同去。” 路铭心听完就从马车上的储物柜里,摸出来一顶白纱斗笠,要顾清岚戴上。 顾清岚默然片刻,他在外行走不多,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在收路铭心为徒之前,他也曾踏遍大江南北降妖除魔,在最初遇到了一两次麻烦后,后来就多用化颜丹将面容弄得普通一些。 先前他用斗笠,是因为李靳给他准备的诸多法宝丹药乃至衣物里,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化颜丹。 现在看来,路铭心也不打算让他用。 他接过那顶斗笠带好,路铭心还不放心地左看右看,好像生怕他的脸漏出来给人看到。 顾清岚略觉无奈,只能叹口气:“心儿,你容貌也过于惹眼,还是女子,比起我来,更要多加留意。” 路铭心听着毫不在意:“那不同,我这样的,那些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师尊就不一样,定会被无礼地盯上半晌。” 她说得倒也不假,她的容貌冷艳在外,气势凛冽,并没有多少人敢直视那等艳光。 顾清岚不同,他只要不动怒,就是清冷若仙,却又温润如玉,见之可亲,大部分人都会移不开目光。 莫祁看他们要去交易行,就自告奋勇去驿站打探消息,三人略做休整,趁夜幕还未降临,各自出门。 ******************* 那交易行叫兴汇行,有间叶城最大的拍卖行,倒是请了几个低阶修士做客卿,但在路铭心眼里,却压根如蝼蚁一般。 他们去时,路铭心先是按着顾清岚的吩咐,客气地求见掌柜,被拒绝后,她干脆利索地将那几个低阶修士击倒捆了起来。 到这时,那掌柜当然飞快出来赔罪,将他们请到内室详谈。 这个掌柜倒年轻得很,还是个土系灵根的低阶修士,言谈也文雅有礼,说自己是叶城人士,名叫叶敛,在问明他们是云泽山的修士后,就将青池掌教印的来历详尽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也是前日才得到了这方印章,当时由一个穿着非常普通,头戴斗笠的修士放在了拍卖行的柜台上。 那修士一句话没说,也并没有典当任何财务,放下印章后就悄然离开。 柜台上的伙计看不出此物来历,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上报给了叶敛,叶敛自己是个修士,一眼认出这就是青池山掌教的印信。 此物关系重大,叶敛自忖身份低微,不知如何处理,就借着昨日拍卖会,将之开了个极高的价格进行拍卖,以此将印章在此的消息放了出去。 叶敛说完叹了口气,对他们拱了拱手:“兴汇行做得是凡人的买卖,并不如玲珑山庄有高手护卫,小人也想过即刻差人将此印连夜送回青池山。但一来怕护送不力,半路被劫更加说不清楚,二来即使侥幸送到,仍不免要向青池山上的仙长们解释此物来历。 “李道尊失踪一事干系太大,万一青池山的仙长们不信我们的说辞,小小的兴汇行实在承担不起仙长们的责问,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 这个叶敛倒是乖觉得很,三大宗门中,青池山一向强势跋扈,这次又是掌教失踪的大事,即使兴汇行巴巴地将印章送回去,也免不了被迁怒。 青池山和李氏不管哪一方,一个不开心,让兴汇行关门大吉,也是易如反掌。 叶敛很快把消息放出去,还把印章拿出来拍卖,倒是自保的不二法门。 兴汇行本就是交易行,有人送来东西,拿来拍卖是份内的事。 况且这么一来,全天下的目光也都聚了过来,青池山和李氏想要随意发落他们,也得顾忌下道友的议论。 顾清岚听完沉吟了片刻:“我们只是来了解此物来历,贵行出的价格太高,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将之买下,印章还是暂存在此较好。” 叶敛本来指望他们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现在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估计不是没钱,而是避讳着青池山,不想直接插手,不由苦笑了声:“但凡仙长们出声,我们又怎么敢提钱财之事,定然将印章双手奉还。” 顾清岚听完也不接话,反而说:“贫道看叶掌柜灵根纯粹,若是愿往云泽山问道修仙,可以向知客弟子报上贫道名号,定可留下。” 叶敛又拱手苦笑了一声:“多谢仙长看重提携,小人虽也有修道之心,只是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实在舍不下。” 顾清岚也不再提,起身还礼和路铭心一道被送了出来。 他们出来后走了有一阵,路铭心突然凑过来,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师尊,你看那姓叶小子不错,想收他为徒?” 顾清岚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我的徒弟有你一个就已足够麻烦,不需再有一个。我只是看他资质不错,又擅算账,不正是凌虚师侄喜欢的?” 三大宗门中,青池山法力高深的修士最多,势力最大,月渡山擅铸造飞剑法宝,云泽山擅炼制丹药。 飞剑法宝虽重金难求,但许多修士一生也只用那么一两件,丹药却是极易消耗又极为常备之物。 云泽山几乎产出贩卖了修真界绝大多数丹药,甚至连魔修都会辗转购买云泽真丹,可以说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三大宗门中,云泽山最为财大气粗,能供出动辄就要买个院子的顾清岚,和养几只仙鹤拉飞车的路铭心,也不足为奇。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叶城内河两旁的长堤上。 此时夜色微蒙,河堤上已经点起了不少灯笼,摆上了许多小摊。 顾清岚看着,开口轻声说:“叶城河道的夜间集市颇具盛名,我们正巧遇到,不如逛上一逛。” 他一贯喜静不喜闹,路铭心看到人渐多起来,正想赶快送他回去,听他突然这么说,也是一愣:“好是好,不过在外奔波久了,师尊身子会不会不舒服?” 顾清岚也没接话,只是顺着人流走进集市中。 夜幕降临,不过转眼工夫,随着夜色渐深,灯火显得逾明,白日里杨柳依依的堤岸上,行人也愈加多了起来,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这也是夜市的好处,若是在白天,顾清岚和路铭心这样白衣飘飘又背负长剑的修士,无论走到哪里都颇为瞩目。 但到了夜里,衣衫贵贱、穿着打扮,在夜色灯光之下,就都显得不再醒目,仿若人人都变作了一样。 无论是贵公子,或是乡野农夫,穿梭在人群摊位之间,也仿佛都没有了差别。 顾清岚走在集市里,仍是步履轻缓,非但没什么不适,反而犹如走在竹林□□之间。 路铭心紧跟在他身侧,却唯恐从哪里窜出来一个魔物,或者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登徒子轻薄他,浑身警戒。 顾清岚并没有在任何摊位前停留,只是缓步穿过人流,等走到一处没什么人停留的不起眼小摊时,他却突然抬手挥了衣袖。 凛冽寒气径直袭向摊位后盘膝而坐,头戴斗笠的灰衣人,那人却不避不闪,反而迎着这样的真气纵身抬手一抓。 这一抓直如神来之手,连路铭心这般修为,都几乎没有看清。 然而她即使看到,也来不及阻止那人一手抓住顾清岚的手臂,随即指间一闪,弹出一个遁地诀,两个人的身影飞快在空中一闪而逝,不见了踪影。 叶城之外数里的山林间,也在瞬息后,闪出了两个身影。 顾清岚看着面前这个抓着自己手的灰衣人,微微弯了弯唇角:“李师兄既然无事,为何从青池山上不告而别,还丢出掌教印给人拍卖?” 这个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两日来沸沸扬扬事件的中心,甚至已经有赌场开赌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的青池山掌教李靳。 李靳抬起压低的斗笠,看着他轻舒口气:“我就知道顾师弟会记得叶城和这个夜市,幸亏顾师弟来得早,过几日我们山上那些老家伙来了,我也不敢再藏在这里。” 顾清岚微笑了笑:“青池山的诸位长老,甚为忧心李师兄下落。” 李靳不客气地“呵呵”了一声:“他们急得是不知我是死是活,不知要不要赶快选出下一任掌教。” 他边说,边又握紧了顾清岚的手:“先不说我们山上那些老东西,顾师弟,我急着见你,是要告诉你,路铭心万万不可信,她在你身边,是为了天魔残卷!” ... 正文 第六章 变化(4) 李靳说完,却突然握着顾清岚的手,又转了更加急切的语气:“顾师弟,快把斗笠摘了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净是糟心事,急需些美色赏心悦目。。しw0。” 顾清岚默然一下,抬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除下来。 李靳终于看到这张惦记已久的脸,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果真顾师弟是医我的良药啊……” 顾清岚只能又沉默了一下,开口说:“李师兄说路铭心在我身边是为了天魔残卷,可否详说?” 李靳却更注意他的外貌变化:“顾师弟的头发白了?是凝丹时化形于外的缘由?虽说白发更加飘逸出尘,也更称顾师弟,但看起来果真多了几分弱质纤纤之感。” 顾清岚抿了下唇,看着他并不接话。 李靳懂他意思,还是一边看他,一边啧啧赞叹,勉强分出些神来说正事:“天魔残片一事顾师弟可曾知道?” 顾清岚说:“莫道友同我说过。” 李靳“嗯”了声点头:“我看到莫祁那小子同你混在一起,他倒还有些脑子,比他师父封裕老道强多了。” 顾清岚听着又默然了一下,李靳其实倒同路铭心很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是修道之人,贬损其他道友时,却什么“老道”、“牛鼻子”之类的话,张口就来。 李靳又想起来正事,忙说:“路铭心早同魔修有勾结,天魔残片她可能已得三片,青池山上也有个同魔修勾结之人,我查不出究竟是谁,此人又屡次加害于我,我才索性远遁下山。” 顾清岚听着又开口:“路铭心图谋天魔残片,为何要同我一道?我身上有什么得到此物的线索?” 李靳听他这么问,却又不再深说下去,反而说:“顾师弟是怎么同路铭心又搅到一起去的?此人歹毒奸猾,顾师弟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提起此事,顾清岚也略觉无奈:“她硬要跟在我身边,我提起来当年被她所杀的事,她就要掏自己的丹还我……” 李靳对路铭心可没有半点同情,听着冷笑了声:“那就让她掏。” 顾清岚微微勾了勾唇,语气无奈:“若能如此简单也就好了……她身上尚有许多谜团,当年的事我也还有许多疑问,待查清楚再处置她也不迟。” 李靳冷哼了声:“这厮也就吃准了顾师弟心地仁善,若是我养出这等逆徒,定然毫不犹豫斩了,还跟她啰嗦!” 顾清岚轻叹了声:“李师兄放心,我也知道她跟着我,定然是有什么图谋。” 他说着顿了顿,又弯了下唇角:“当年我身体不好时,她虽面上恭敬侍奉,实则颇多不耐烦,大半会借口下山除魔避出去……如今却特地造了辆飞车,说是供我下山时乘坐,我猜她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李靳听到前半句就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师尊身子虚弱,不正是好好尽孝的时候?这厮却躲出去!当年是我不知,我若知道,还不打断她的狗腿!她也不想想,你会身子不好,还不是因为要给她这孽障炼丹?” 他喊得厉害,顾清岚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也没告诉过她那丹药的事……” 顾清岚说到这里,微顿了下抿了抿唇,当年他和路铭心走到那步田地,或许也和他从不对她多加解释有关。 他觉察到她的疏离和异状,却没有询问追究,只当是她年岁渐长,历练渐多,不若幼时对自己依恋,也属应当,却没想到那已是离心离德,血光相见的征兆。 其实当年她除却最后弑师掏丹,还有平日里点滴虚伪冷漠,暗藏着猜忌嫌恶。 以至到如今,她再对他做出关怀备至之状,他也无法全然相信,只能暂且就这么由她。 他又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她总归是我徒弟,我不忍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也不能放她再祸害众生,将她带在身边,或许还可阻她作恶。” 他说着,也又顿了下,才再开口:“我曾说过若她十恶不赦,我定会清理门户,若有那一日,我必亲自动手。” 李靳看他想起当年的事,脸色又微微苍白起来,眉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倦色,顿时不忍再苛责与他,轻叹一声:“这孽障真是顾师弟命里的劫数,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 他们在这里说了一阵,也不过就是一刻钟之间,那边叶城里却突地红光大盛,刚劲蓬勃的真气,隔着数里地,尚能传过来波动。 他们都认出这是路铭心的真气,不由同时顿了一顿。 李靳连连咋舌,深觉棘手:“这孽障如今碰到你的事就疯,就这一会儿便开始发性。” 顾清岚无奈轻叹了声:“李师兄方便见她?” 李靳点了下头:“我有什么不方便见她,我还方便揍她!” 顾清岚微笑了笑,抬指捏了个剑诀,背后湛兮出鞘升向半空,清冽真气随之散溢开来,撞上路铭心的真气。 那边路铭心显然觉察到了他的真气,立刻收了红光,紧接着空中一道红色飞剑,如箭般向这边射来。 不过瞬息之间,路铭心已经一头扎了下来,她眼中已微泛了红光,起了癫狂之色,也不知是不是释放真气过于猛烈,连喘息声也变得急促。 她一眼看到顾清岚身侧的李靳,就握着长剑,双目发红地看着他:“李牛鼻子,果真是你!” 她没有控制自己四溢的真气,业魂随着她真气呼唤,发出阵阵嗡鸣,眼看就要一剑刺向李靳。 顾清岚没想到自己曾告诫过她,要她不可加害李靳,她却还是一见李靳就要动手,顿时微蹙了眉,指间一道寒冰咒射了过去。 他本想射在路铭心身前,逼她后退冷静一下,路铭心此刻却早已发了性,见他的咒符射来,竟想也不想,挥剑去斩。 顾清岚本就没有在咒符上注入多少法力,在她蕴含真火之力的一斩之下,那咒符也顷刻化为飞烟。 路铭心此刻已经癫狂,顾清岚射了她一道咒符,不但没令她清醒,反倒让她越发肆无忌惮,挺剑向李靳刺去。 李靳看她又要跟自己动手,却没有拔出自己的佩剑涤玄相迎,而是就那么站着,冷冷笑了声。 路铭心的业魂当然没能刺到李靳,一柄纯白长剑早已架住她的剑,剑刃相触间,寒冰之气大盛。 路铭心眼中泛红,仍是只有李靳讥讽的笑脸,直欲突破这白色剑光,继续向李靳刺去。 犹如冰凌般的纯白剑刃,却迎着她强横的真火灵气,剑剑直指她空档,逼得她步步后退。 莫祁说她剑法稀松平常,之所以百战百胜,有“剑尊”之称,不过是仗着并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她的真火灵力。 是以她哪怕胜过多少人,也赢不了李靳这等法力和剑术都在她之上的绝顶高手。 顾清岚当年还活着时,多年不曾出手,实力究竟如何,也没什么人佐证。 她成年之后,顾清岚除了偶尔指点她剑招外,不再和她切磋,即使在她成年之前,顾清岚每每教导她时,也从来都是温和引导,并未认真过招。 路铭心清醒时对他有愧疚,也有爱慕,怕他却不过是因爱生惧,对他的实力并无敬畏之心,是以她一旦发了狂,还知道决不可再伤害他,却并不真的畏惧他。 现下看他出手阻拦自己,也只想着突破之后,就接着去砍李靳。 然而随着那冰寒剑气一道道刮过身侧,她才惊觉自己只能撤剑招架,并无还手之力。 火系灵根原本会被水系灵根的法术克制,但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却不惧水气,是以罕逢敌手。 顾清岚的冰系灵根却和她的灵根一样,同是变异灵根,正能克制她的真火之气。 她盛怒之下,周身真火之力激荡难收,湛兮化作千万道剑影,白色冰刃拔地而起,同铺天盖地的剑光一道,根根向她直刺而来,却都又在触到她身子之前生生止住。 冰冷寒气如同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那无明业火也俱都被冻住,路铭心额上滑下了一滴冷汗,举剑呆立,再不敢动上一动。 那些冰刃已经将她团团围困,她只要再稍加动作,不管往哪个方向去动,都会撞上锋利的寒冰。 顾清岚本就无意伤她,见她冷静下来,也将湛兮收回鞘中。 他眼中目光微凝,除却平日的淡漠,已染上隐隐怒容,越加深黑明亮。 ***************** 路铭心额头上又落下一滴冷汗,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竟然跟他动手了。 不管她要打的人是不是李靳,但顾清岚已经给了她一道寒冰咒警示,她还是胆敢斩了他的咒符,还挥剑跟他正面对抗。 她偷看了他一眼,正撞见他犹如冰封般的黑眸,顿时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可顾清岚还没撤去她周身的冰刃,她就算想跪,也没办法跪,只能偷偷咽了口吐沫,小心地喊了声:“师尊……” 顾清岚微抿了薄唇,冷声开口,只吐出两个字:“赔罪。” 路铭心又偷偷咽了咽吐沫,脑中飞快运转,好在她疯劲儿过后,脑子还够使,看着顾清岚脸色,立刻福至心灵地去看李靳,语气万分诚恳:“李师伯,心儿不该对您无礼,罪该万死,望您看在我师尊的薄面上,宽恕于我。” 李靳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被狠狠收拾,就抄手在旁看着,到这时还“呵呵”笑了笑:“路剑尊如今总算乖起来了。” 路铭心跟他斗得多了,往日里不过是被他打上一顿,也算痛快利落,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戾,却又赶紧消散,继续老老实实地说:“李师伯是我长辈,我往日里不懂事,多有冲撞李师伯,也请李师伯原谅。” 李靳这么多年来,每每被她叫嚣着跑到青池山上以切磋为名邀战,每每碍于掌教和师伯的身份,还得让着她点,不能将她揍得太狠。 关键路铭心这厮,邀战时口气就极为不好,输了多半也只啐口带血的吐沫给他,半点不肯服软。 李靳今日总算狠狠出了口多年来的恶气,哪里肯就此罢休,摸下巴欣赏她被冰刃困着,一不动不能动的样子,又“呵呵”笑了:“路剑尊这金鸡独立的姿势,倒是挺好看。” 路铭心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放过自己,只能转而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顾清岚,软软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却不知为何,只是盯着她身侧的一点,微微出神,听到她这么叫,也只是又抿了抿薄唇,神色不动。 路铭心被他看得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空,连李靳也顾不上了,又连声唤:“师尊,师尊?” 顾清岚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目光仍是清湛冰冷,却抬指扣了个决,将她周身的冰刃撤去。 路铭心一得自由,就忙将业魂收回鞘中,乖巧地向他贴过来,抬手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尊,你一下子不见了,我都急得要疯了。”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问:“可有伤及城中无辜?” 她之前那样释放真气,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惊动了,好在她还记着如今有人收拾她了,不敢太任意妄为,缩了缩脑袋,小声回答:“掀翻了几个摊子,震昏了几个人。” 顾清岚还没再开口,她就连忙说:“我过后就去赔罪。” 顾清岚这才收回了看着她的目光,淡淡开口:“我们先回住处。” 路铭心“哦”了声,又偷看眼旁边的李靳:“李师伯……” 顾清岚去看李靳,李靳就摊了下手:“我本来就是来寻顾师弟的,顺便躲开青池山寻我的那些人。” 他们本来带了个莫祁,路铭心就嫌碍事,眼看还要再捎带上一个人,还是曾揍过她无数遍的李靳,顿时就憋不住露出个嫌弃的神情。 可惜这里早就不是她说了算,三个人还是御剑飞回住处。 李靳不便动用佩剑,还被顾清岚拉上了湛兮,得意洋洋地一路搂着身前那人的腰。 *********************** 他们回到那座别苑不久,莫祁也打探完回来。 莫祁不仅搜集了一堆从骡马商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还反复推测了几种可能。 比如李靳被魔修劫持了,印章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已被魔修杀了,所以印章才会被取走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其实被政变的长老软禁在青池山,印章只是放出来迷惑众人的,等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揣着一肚子推论,却一回别苑,就看到活生生的一个李靳,全须全尾地坐在那边,跟顾清岚相对喝茶。 莫祁眼角一抽再抽,等抽完了,抬手随便对李靳行了个礼:“李道尊。” 李靳欣赏着他最爱的,正在饮茶的,朱唇微润的顾清岚,心情甚好,当下微笑着对莫祁颔首示意:“莫小友!” 那一声呼唤里,尾音还颤了两颤,颤得莫祁的眼角又抽了几下。 顾清岚放下茶杯轻咳了咳,也不知是不是被呛着。 路铭心当然没敢坐下跟他们一起喝茶,捧着茶壶在一旁用自己灵力保持水温,随时给他们添水,眼睛片刻也不离开顾清岚,听到他咳嗽,还紧张兮兮地说:“师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清岚理也没理她,抬了眼眸对莫祁说:“李师兄往后也和我们同行。” 他们来叶城,是来追查李靳失踪的线索,现在李靳已经自己冒出来了,他们以后还要去哪里? 莫祁想着,就问:“我们同去哪里?” 李靳笑眯眯地接过话:“自然是一道去寻午夜兰花。” 所谓午夜兰花,却不是一朵花,而是魔修七尊之一,花尊兰残的一个诨名。 兰残原本叫什么,到如今已经无人知道,他自名为兰,又处处残缺,一耳全,一耳缺,一目通透无比,一眼浑浊半盲,右手仅有四指,左脚却缺了半个脚掌,据说甚至连内脏都缺了半副。 这么一个人,见过他的魔修,却都说他相貌极美,仅在一人之下。他的美会让你完全忽略他的残缺,却又因那份残缺,更增了神秘的魅力。 对了,这个“一人之下”的一人,就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哪怕寒林真人久不在外行走几十年,也已陨落了三十六年,哪怕许多正派修士已开始公认路铭心是第一美人,魔修们却固执地认为,最美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寒林真人。 所以说,魔修也算是很念旧的一个群体。 李靳觉得在这点上,他完全赞同魔修们,比如现在,顾清岚和路铭心都在他面前,他就左看右看,还是深深觉得,路铭心果然是连给她师尊提鞋都不配。 这里面也带了点他的个人审美和私人恩怨进去,比如他十分不喜路铭心那种张扬的艳丽,最爱顾清岚这种沉静如月的气度。 但即使刨去这些,顾清岚也还是要比路铭心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许多,且男女兼宜。 男人或许觉得路铭心美,但顾清岚却是男人女人都觉得美,虽然道修中女修并不多,但魔修中的女修,却占了近一半。 顾清岚这样仙人般清冷圣洁的样貌,会在魔修中备受推崇,也实在很正常。 李靳爱美如命,说到兰残,不免会想起来他那传闻已久的容貌。 仅在顾清岚之下,他还是很想见一见的,当下就摸着下巴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这个幽兰花尊很久了,不想现下有了机会。” 他说来说去也不交待前因后果,莫祁只能耐着性子问:“敢问李道尊,我们为何要找这位花尊?” 李靳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他手中有一片天魔残卷,这个理由是否足够?” 那倒的确是够了,莫祁只能再问:“我们又要去哪里找这位花尊?” 李靳再笑:“我只知他被人逼到了极北之地的某处洞天福地藏身,要寻他,只能去北境寻了。” 说去北境倒是轻松,但北境何其之大,且大片土地终年冰雪不化,寻一个洞天福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靳边说还边很乐观地瞥了眼路铭心:“说起来,去北境带着路剑尊这个大火炉倒是不错,若是觉得冷了,就点一点这个炮仗,等她喷火来取暖,岂不有趣?” 路铭心刚犯了个大错,被他这么欺负取笑也不敢还嘴,只能低眉顺眼地努力暖着手里的水壶。 倒是顾清岚低咳了咳,站起身说:“李师兄和莫道友慢聊,我先回房休息。” ************************* 他要回房,路铭心肯定是要跟着的,当下捧着水壶,亦步亦趋跟他走了。 顾清岚没有阻拦她,等她跟着自己到了房门处,却微顿了脚步,低声说:“心儿,我给你那串红玉链子,你早就丢了吧?” 路铭心一愣,霎时间却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他会看着自己身侧出神,又为何在回来后,也对她甚为冷淡。 他根本不是在恼她不听劝阻,对李靳出手,而是发现了这一节。 她慌着无语伦次地解释,却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明白:“师尊睡了后,我把那串玉弄丢了……后来也找不回来……我想找个一样的……又怕师尊看出不同……” 顾清岚听着,却微垂了眼眸,目光中仍是一片清寒:“若只是这串玉也就罢了,为何如今你身侧,并无一件我当年的旧物?” 路铭心无法再寻找什么借口,只能脸色苍白地呆呆看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师尊,我……” 顾清岚甚至停顿了许久,仿佛也是想等她说出什么托词。 她却始终没能说出些什么,他还弯了弯唇角,才接着问:“为何没有杀了朱砂?” 路铭心曾答应过他再无隐瞒,即使艰难无比,也一字字发着抖说:“若是连坐骑都杀了个干净,也太过明显……” 顾清岚终是不再问下去,又弯了下唇,轻声说:“心儿,你今晚不必守在我床边,也不必跪在外面,自去歇息吧。” 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唤她“心儿”,是以此刻语气淡漠如水,也还是叫着她的名字,轻缓细语。 路铭心却只是呆愣地看着他,双唇失色发抖,嗫嚅许久,才唤出一声:“师尊……” 顾清岚再不看她,抬步走入房中,身后的房门也悄无声息地合上,将她隔绝在外。 他也许早应该想到,当日他在冰棺中苏醒,身上穿着的衣物,头顶的玉冠,皆都崭新精致,却并非是他熟悉之物。 后来李靳带他离开,空中匆匆一瞥,寒疏峰上紫竹依旧,露出的白色殿宇一角,与三十六年前并不相同。 路铭心在燕丹城中和他相认,捧了许多新衣新冠给他,也和冰棺中他穿着的一样,簇新精美,却不是旧时之物。 后来路铭心说那辆飞车特地为他准备,里面陈设雅致,是他的一贯喜好习惯,却也没有一件他能眼熟之物。 只是这些也还罢了,也还可以尚能解释,说是路铭心精心为他置办的新物。 但案头纸笔小物,他却惯用旧的,多年来一支竹毫,一方青玉书压,从不曾更换,路铭心也心知肚明。 还有他翻惯的那几本棋谱琴谱,做了许多批注,放在案间枕边,极少离手,路铭心也不会不知。 但飞车中的桌案书籍,看得出经过细心挑选,和他当年所用相差无几,却也是都是新的。 待他看到路铭心衣衫外不再挂着那串红玉,才恍然明白。 为何路铭心处处费心讨好他,费尽心机想唤起他对她的昔日情意,却又在这些小物件上,处处做得不够。 她非是不想,而是当年与他有关的那些东西,多半早就被她亲手毁去或丢弃。 他也早就知道,当年路铭心在杀他取丹之时,对他有多痛恨厌恶,却也还是没想到,要如何憎恶一个人,才能在他身死之后,连他身旁的所有器具衣物,乃至他所赠的小物,都要一并销毁? 他还记得那串玉珠是怎么来的,那时路铭心也才刚十四岁,头次下山历练归来。 她不知是否是见过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开始觉得他给她准备的衣物太素白单调,整日郁郁不乐,还来回摆弄手边那些亮晶晶的灵石。 他看出来她是有了少女的爱美之心,手边却实在没什么能讨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翻了许久,也只找到凌虚之前送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下品灵玉,没什么灵气做不了大用处,却胜在颜色红艳欲滴,鲜妍好看。 他知她喜欢红色饰物,就又寻了几根金蚕丝将那些红玉串起来,隔了几日拿给了她。 那时她已经同他有些隔阂,收到那串红玉时却还是十分开心,当即就带在裙上,以后也没再离身,直到她毒杀他那一日,她的裙摆上也还挂着那串他亲手所制的饰物。 只是如今,她在云泽山的白纱服饰外,佩了许多彰显自身真火灵根的饰物,颈中的朱红珊瑚流苏,手腕间的火灵石链,却再没有了那个略显寒酸的红玉串珠。 ******************** 这一晚他又在梦中,梦到自己身死后的事。 他仍是不能看也不能动,身处漆黑之中。 周身和胸腹间的剧痛仍鲜活若斯,仿佛上一刻他才刚断去气息生机,残留的痛楚仍镌刻在魂魄之上,还未消散。 他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充满讽刺的冷笑,她觉得有趣般,笑了一声说:“哦?师尊这就死了?” 她顿了一阵子,不知是否是在将新挖出来的内丹收好,而后才走上前来,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看,又轻笑了笑:“看来是真的死了。” 她指间用力,捏开他的牙关,用另一只手胡乱塞了个丹药进来,听她接下来话里的意思,那大约是个防腐丹:“呵,细看起来,师尊生得可真是勾人呢,即使死了,这秀眉微蹙的样子,也算楚楚可怜。怪不得汲怀生千叮万嘱,定要我将师尊的尸身好生防腐,带给他享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像是根本不想再触碰他,如同丢掉什么垃圾一般,飞快松开手指,还顺手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两蹭,似乎是在蹭去沾上的血迹。 接着她又“啧”了一声:“还要将这么大个死人移出去,真是麻烦。” 她说着,却并没有横拖硬拽,而是俯下身来,用可称得上轻柔的力道,手伸在他的腋下,环抱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在他腿下,将他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抱着他,走了数十步,走到了殿外,又俯身将他小心放在地上。 接着她弹了下手指,他听到不远处响起烈火燃烧的咔啪声,她衣衫又瑟瑟作响几下,应是从身上取下了什么东西,扬手扔到了大火中。 她好像极为享受这一刻,安静地看着那大火烧了许久,才又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可惜不能连这具尸体一起烧了,那才真正畅快淋漓。” 他们一起在幻魔的虚幻之境时,她内心的渴望,将他们带到他身死的前一刻,当年他的寝殿之中。 那些陈设布置,在虚幻之境中还是那般熟悉,历历在目。 却原来在现世里,他的寝殿,和他曾用过的所有器物,早就被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原来路铭心真的曾恨他若此,连他身死之后,还并不解恨,他的寝殿物品,他送她的小物件,都要再拿来统统烧光。 她是真心要杀他,也是真心想要他尸骨无存。 她当初仍留着他的尸首,也并不是以备来日复活他,只是因为汲怀生想要这具肉身。 汲怀生除却药尊之外,还另有一个被唾弃的名号,叫做“尸魔”,传闻他尤其喜欢同死人寻欢,落在他手里的尸体,无不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再被丢弃。 路铭心当年同汲怀生勾结在一起,不会不知汲怀生为何要他尸身,却仍是答应将他送过去。 梦中的大火仍是绵绵不绝,越燃越烈,带着殿宇倒塌的轰然之声,还有扭曲浓烈的死亡气息,向他袭来。 ******************** 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俯身闷闷地咳了声,抬手掩住了唇,还是没能阻止鲜血自手指缝隙中涌出,染红了衣衫。 他的身子仍不住颤抖,咳声却都被他咽在了喉咙里,不曾发出可以惊动他人的声响。 当初从冰棺中醒来,回忆起自己是被路铭心杀死,他也只觉无奈空茫,并未如此失态,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阵阵闷咳。 他从来都觉得,哪怕十恶不赦之徒,身死之时,生前孽债也都一笔勾销,哪怕再作恶多端之人,尸首也不应被作践侮辱。 他自问此前一生,有诸多疏忽,诸多遗憾,却并不曾犯下什么深重的罪孽,要被那般对待。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路铭心的声音发着抖,隔着门板低声传进来:“师尊?师尊你是不是醒了?师尊,你怎样了?让我进去看看你可好?” 他微闭上双目,并不作答。 路铭心说了一阵,看他不出声,想起他睡前的冰冷目光,不敢再破门而入,就那么趴在门上,小声地说:“师尊……是我错了……不管什么……都是我错了……” 她一面说着,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师尊……求你罚我吧……别再伤着自己……” 顾清岚终究没有再开口,他就像当年他在寒疏峰上时一样,哪怕吐血,也悄无声息地吐完,再自行清理完毕,第二日出去见她,仍是冷静如常。 他从梦中惊醒时曙色微明,待擦去血迹更换了衣物,已是天色大亮。 李靳和莫祁都已经起了,却俱都聚在他门口看热闹,他推门出去,果然路铭心仍旧在他门外。 他没让她跪,她也就真的没跪,只是全身蜷成一团,失魂落魄地缩在门板一旁,连身前多了两名宿敌围观都浑然不觉。 直到他开门出来,她才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看着他想扑上来,却又不敢,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师尊……” 顾清岚喉间还有淡淡血气,也被她弄得无奈,勉强弯了下唇角:“不是说了让你自去回房歇息,为何不听?” 路铭心期期艾艾地“哦”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师尊,我昨天是不是气到你了?” 顾清岚看了眼旁边的李靳和莫祁,觉得也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他们,就开口说:“我死去那三十六年间,魂魄一直附在肉身上。” 他看着路铭心睁大的双目,顿了顿又说:“我偶尔会在梦中,记起一些魂魄的记忆,也就是我死去时的事。” 他说着勾了勾唇,淡淡说:“心儿,谢谢你,没将我的尸体送给汲怀生。” 他这句话说得可以算是温柔,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感谢她,没有让他在死去后,还遭受更坏的事。 正文 第七章 幽兰(1) 兰残手上有天魔残片,并藏身北境的事,李靳能得到消息,其他人自然也能得到。 他们需要尽快赶去北境,但北境苦寒凶险,还需要准备一下。好在李靳离开青池山时,就已有所打算,带了不少物资,将他那个抵得上几十个储物囊容量的法宝万千戒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路铭心那辆飞车的储物法宝里,也放了不少后备物资,只不过光给顾清岚准备的东西,比如给他的各色厚薄衣物,就占了一小半。 他们将东西略做清点了一番,一起上了飞车,向北境开去。 等上了车,路铭心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件白貂披风,瞧着顾清岚的脸色,期期艾艾地递过来。 顾清岚淡看了她一眼,她就忙说:“师尊虽是冰系灵根不惧严寒,但北境的千年冰雪非同寻常,师尊身子又不好,我想还是有备无患。” 她如今倒是不管怎样,都时刻记得小心讨好顾清岚,早上刚被他说过当年的事,也只是眼里噙着泪,继续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顾清岚对她也只觉无奈,只能淡淡说了句:“放着吧。” 路铭心将那件披风堆到他脚边,“哦”了声,瞅着他脸色苍白,还俏俏地伸出了手,想去摸他的手试他体温。 顾清岚侧目看了看她,目光清寒,路铭心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抿了抿唇,坚持把手伸过来,轻握住他的手。 触到他寒凉的体温,她眼中就又浮现出忧急之色,低声说:“师尊果然还是伤势未愈吧?都怪我昨天发疯让师尊动了真气。” 李靳在旁抄着手,看得有趣:“我说路铭心,当年你师尊为了给你炼药,昏倒在地上没人管的时候,也没见你人影,你现在倒有孝心了?” 路铭心显然没听过这件事,愕然了片刻,眼中浮上痛心之极的神色:“师尊,当年因为我,你曾受过那么多苦吗?” 从她杀了自己后,顾清岚就没想过要再提当年那些为她筹谋的事,此时也只微蹙了眉,将手从她掌心抽出来,淡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说。” 路铭心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隔了一阵,眼里掉下来两滴泪:“师尊不想说,我却都要好好记在心里,往后加倍对师尊好。” 顾清岚看她又这么哭,眉头蹙得更紧,实在懒怠理她,干脆起身走去内室打坐。 路铭心法力高深,一夜没休息,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此刻也仍旧神采奕奕,还是守在外面,还帮他画了个结界,全心助他调息的样子。 李靳和她是老对头,可他们三五不时就要打上一架,互相骂上几句,也算是老相识,这时看她一副诚心改过的模样,就说:“路铭心,你不是又在打清岚的什么主意吧?我告诉你,我好不容易把他救活过来,你敢再伤他分毫,我豁出去性命,也要把你削成人棍,挂在青池山上示众。” 路铭心“哦”了声,对他的威胁也毫不为意,突然说:“我知道你有棵雪灵芝,本打算等你养熟了抢过来给师尊用,没想到你自己拿给师尊用了,早知如此,我就好好同你商量下。” 她就这么当着李靳本人的面,说要抢他好不容易养的灵草,李靳也真气得要笑了:“你这土匪本性,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清岚好好一个谦谦君子,为何教出来你这等徒弟?” 路铭心不在意地说:“也许是随我亲生父亲吧。” 她生身父母是谁,顾清岚当年费心瞒了她许多年,待顾清岚死后,她可能也查了个明白。 听她这么说,李靳就知她大概已经一清二楚,呵呵笑了声:“也对,你是那人之后,又能好到哪里去?当年我就该劝清岚不要收养你这等孽障。” 路铭心大概也知道自己会被这么骂,他说得难听,她也没在意,反而冷笑了一声:“我也得谢谢李师伯,没将我身世抖落出去,要不然我也不能在道修里存身,大半比莫师兄还惨,被那些伪君子追杀。” 李靳也回以冷笑:“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清岚的名声,不想别人说他养魔为患。” 路铭心之父,明面上是当年从云泽山还俗的路之遥。 当年路之遥和夫人惨遭魔修杀害,顾清岚赶去时路家满门尽灭,只有路铭心一个二岁稚儿被藏在枯井里,得以存活。 路之遥虽然还俗,但在云泽山上辈分不低,也算是顾清岚的师兄,顾清岚将她带回云泽山收为徒弟,也属正当,无人反对。 路之遥不是无名之辈,路家的惨案在当年也举世震惊,路铭心的这段身世来历,修真界众人皆知。 只是他们话里的意思,她亲生父亲显然不是名声甚好,有“济世君子”之称的路之遥。 莫祁好奇心起,在旁问:“路师妹的亲生父亲难道另有其人?莫不是什么有名头的魔修吧?” 李靳侧目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改口叫她路师妹了?” 莫祁没得到回答,还被冷看了眼,颇有些委屈:“顾真人不是承认了她徒弟身份?她也叫李道尊师伯。我想大家去北境,总是要一道,太生分了不好吧?” 路铭心倒是识趣得很,立刻跟他示好:“莫师兄既是师尊的好友,我自当不再隐瞒,我亲生父亲其实就是前任魔尊夜无印。” 她就这么将这个大秘密说出来,倒是有诚意得很,但莫祁还是被这个名号震了一震:“魔尊夜无印?” 这么一说,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就有来历了,夜无印当年正是仗着真火灵根横行两界,她若是夜无印之女,遗传了那厉害霸道之极的灵根也很正常。 路铭心是夜无印之女,也就是魔帝夜衾的孙女,天魔残片本就是夜衾之物,他陨落后流落出来,才被众人争夺,她若是夜衾在世的唯一后人,去抢这个自家爷爷的东西,再名正言顺不过。 路铭心看他神色,就冷哼了声:“你们这些正道修士,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还不是为了天魔残片趋之若鹜?” 莫祁此前半生,都被天魔残片所累,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欲将之抢来做些什么,却对此物颇有心结。 他得知路铭心是夜衾后人,就立刻说:“那路师妹可否知道这天魔残片究竟是什么用处?为何人人争抢?” 路铭心却又冷哼了声:“我生下来就没见过夜无印和夜衾,鬼知道什么用处,我只知道那本就应当是我的东西,我不去拿,难道还等别人去拿?” 莫祁本想她会比别人知道得多些,听她这么说也有些意外:“路师妹不是已得其中三片?” 路铭心也毫不客气地点头:“是啊,包括当年莫师兄手上那片,但莫师兄不是也见过那东西?一片完全看不出什么,三片就能了?” 她说得倒也是实情,莫祁当年偶得的那片,不过就是普通的卷轴残片,上面画了许多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且前言不搭后语,若不是那残片被一个储物法宝珍而重之地收在里面,他大半就随便丢了。 他再想起来顾清岚早知她身世,听到她在抢天魔残片的时候也神色不动,并不意外,就明白这其中过节了。 他轻叹了声:“我本来猜应当是极厉害的什么心法或是法术,要不然也不会人人想要。” 这个路铭心就断然摇头:“我也曾这么想,也试着破解,但真火灵根本就不需借助什么心法才可运用自如,夜衾又是冰火两重灵根,先天无忧,什么心法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废纸一张。” 她这么说倒也对,夜衾本就是纵横修真界的人物,甚至还一度一统魔修,成了魔修数千年唯一的魔帝,若不是夜衾对升仙没什么兴趣,他当年也早就飞升上界,不至于被围攻陨落。 对这等人物来说,他毕生心血,肯定不止是什么心法那么简单。 莫祁本就十分随性,不若许多道修一般,对魔修有许多成见。 他想到这个先前看她嚣张跋扈十分不顺眼的路铭心,竟是魔帝夜衾后人,也忍不住觉得她如今这样,可能已算收敛,顿时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不想路师妹和魔帝有如此渊源。” 路铭心傲然地“哼”了声:“魔修如何,道修又如何?不都是修得证道?我跟了师尊,修出来的道可曾有半分魔气?说来说去,不过强者为尊,硬要分什么魔道,真是迂腐虚伪。” 她这番言论,在场的李靳和莫祁,都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竟也都深以为然。 路铭心说完,却又换上了一副柔情款款的神情:“还是师尊对我好,我若不是被师尊养大,早就人人喊打,能遇上师尊,真是我三生有幸。” 她这么说倒是真的,夜衾和夜无印虽说都是魔修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魔修一直内讧不断,不管是夜衾还是夜无印,都是被魔修们处心积虑,合力围剿而死。 她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是被路之遥收养,又被顾清岚收为徒弟,在魔修和道修两界都难以生存,极有可能没等她长大,就被人下手除去。 当年路家被魔修灭门,大半也是她那身世来历惹来的祸端。 只是路铭心这时说着感激顾清岚的话,脸上的神色可不仅仅是感谢那么简单,更像是对着心爱之人默默满意并垂涎。 李靳和莫祁看着她那样子,也俱都默然了一下。 燕丹城和月渡山已在元齐大陆之北,北境却更在极北之北。 此去北境,路远之极,即便他们有飞车赶路,也要五六日才可抵达北境边缘。 顾清岚调息了半日从内室出来,就看到外室的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对着桌上的三片残页指指点点。 他们能相处如此融洽,他倒是觉得不错,毕竟北境极为凶险,他们又没什么外援,各怀心思肯定颇多不利。 但先前还彼此横眉冷对,一个不对就要打起来的三个人,这时看起来竟有那么些和乐融融,也实在诡异。 看到他出来,李靳对他招了招手:“清岚快来,你徒弟将她手里的天魔残片拿出来供我们参详了。” 路铭心则瞬间把那些天魔残片丢开,回头眼巴巴看着他:“师尊,你身子好些了吗?” 顾清岚微微颔首,过来在桌前坐下,天魔残片他听了几次,也知道路铭心手里有,但这还是第一次见。 只见那三个业已发黄的卷轴上,凌乱地书写着许多文字,而这三个残片也显然分属彼此相隔的几部分,字句连不到一起去。 李靳看他像是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就问:“清岚难道看得懂这些鬼画符?” 顾清岚微点了下头:“这是上古的道修密文,已失传了多年。” 李靳连连赞叹:“果然还是清岚渊博,我都不认得,惭愧,惭愧。” 路铭心也忙跟着拍马屁:“师尊好厉害,早知师尊看得懂,我就早些拿出来了,不过我怕师尊身子本来不好,又为这些琐事费神。” 别人争得你死我活的天魔残片,到她这里,又是不值得顾清岚为之费神的琐事了。 顾清岚也只觉无奈,将那三个残片拿到手里仔细辨认了一番:“这应是什么地理志,写的是些地理方位。” 路铭心听着眼睛一亮:“地理志?果真是夜衾留下了什么隐藏的洞府秘宝,要留给有缘人?”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这倒也应当不是,这些地理方位,写得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许多地方。” 他又看了看,还是摇头:“单只三片,确实看不出究竟是想写什么,也许再多得一两片,就可以看出了。” 路铭心来了兴致,颇有些摩拳擦掌:“这个好办,此番去北境,一定要赶在他人之前,将兰残手里那片拿过来。” 她本来想说抢过来,又怕被顾清岚骂,就折中说了个“拿”。 她如今在顾清岚面前,可谓处处卖乖讨喜,只怕说错一句,做错一点,他就讨厌自己。 顾清岚看她那样子,又岂会不知,轻咳了咳,微勾了下唇角:“这样也好,兴许兰残手里那片,就和这三片相连。” 路铭心看他神色不错,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小心蹭过去,又摸了摸他手上的温度:“师尊身子还是有些不适吧?这一路上好生将养,其他事交给我来做。” 顾清岚淡看了看她,还是将手拿出来,不置一词。 白日很快过去,夜里他们为了赶路和隐藏行迹,选了个途中灵气充沛的河岸将车停下,给仙鹤休憩恢复,四个人就在车中过夜。 这辆飞车颇为不小,内外两间车厢也宽敞舒适,但四人宿在一起,顾清岚总不能继续独占内室,路铭心就用车帘将内室又隔为四块,四个人各得一片卧榻住下。 路铭心顶着李靳和莫祁的目光,硬生生抢了顾清岚旁边的那块。 顾清岚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睡到夜里,他觉得身旁一团热火,待睁开眼睛,就看到是路铭心不知怎么从锦帘那边滚了过来,还紧紧扒在他身上。 她还未醒,闭着眼睛在他胸前迷糊地蹭了又蹭,还极为自然的,伸着手去解他胸前衣物,嘴里小声嘟囔:“师尊,师尊莫要害羞嘛,再给我亲亲……” 听着她如此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顾清岚也不知是气是笑,忍不住低声回道:“你是说谁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