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重生秀珠》 第一章 道歉 飞机失事,噩梦结束。 一睁眼,又是飘摇在民国二十年风雨中的白公馆。 白秀珠晃了晃自己的头,似乎是经历了太过冗长的梦境,他觉得自己很累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终究是没能去成英国的。 她看不到自己的结局,可是自古以来国人都笃信着鬼神的存在,她也不例外,她的灵魂漂浮在世界的上空,看着那潮起潮落的变化,时代的变迁、山河的轮廓,一一映入她的眼底。 她本来是个很小气的人,她的眼里只有金燕西,燕西。 她爱毒了这无情又至情的男子,可是又恨毒了天真又可悲的他。 他爱的,终究是那个冷清秋。 多美的爱情,终究只能在灰烬之中结束。 尽管她知道,冷清秋是没死的。 不过一切已经不重要的。 因为此时此刻,她不是飘荡在半空中只能看着世事变迁的魂魄,而是一个人,她又是白秀珠了。 从床上起来,保姆似乎起得很早,在外间忙碌,她站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赤着脚走到了妆镜前面。 那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踮着脚也不能及妆镜的中间,披散着的略带着栗色的长发,轮廓还很清瘦,她的形体向来是不丰腴的,大眼睛,尖削的下巴,软绸的睡衣领口低下去,看得见少女清秀的锁骨,凹下去几分,越见得精致。 抬起手腕,上面还挂着一条珊瑚手串,她记起来,这是自己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哥哥白雄起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这么说来,她现在才过了自己的十四岁生日。 原来,她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来改变自己将要经历的一切吗? 她呆愣愣地站在镜子前面,仿佛透过这面镜子看破了前世今生。 上一世,挚爱金燕西,这一世呢? 她已经累了。 青梅竹马敌不过一见钟情,她又何必强求? 站了一会儿,凉气从脚心钻上来,现在还是初春,天气还没回暖,显得有些冷彻。她又回去掀了被子,装作自己还没睡醒,躺回去,等着下人来叫她。 早上懒懒地起来,梳洗过后踩着木制的楼梯下来,看见白夫人已经在饭厅里坐着等她了,她喊了一声“嫂嫂”,表情却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白夫人是个日本人,跟白雄起结婚也有几年了,看着秀珠这样子倒心疼起来,“秀珠你这是怎么了?看看你,眼圈底下一层都是乌青,看着真让人心疼。” 白秀珠勉强着笑了笑,“嫂嫂,我是昨晚上没睡好,不碍事儿的。” “没睡好?这不是这个时候才起来吗?”白夫人有些诧异,不过再一看白秀珠眼下的乌青,忽然之间又想起来了,大约是因为金家那位七少爷吧? “你啊,一定又是因为昨天金家那小子没来,所以失落了对不?你俩从小玩到现在,以后长成了那可是青梅竹马,她没来,是该教训,可你别为着那小子坏了身子,否则你哥哥回来可是要责骂我的。”白夫人假意板着一张脸,大早上的穿着和服,腰板挺得很直。 上一世的时候白秀珠没觉得,也许是现在心烦的缘故,竟然觉得白夫人这每句话都说得不称她心。她不好说什么,只是对于金燕西,她现在莫名地不想提到,只好敷衍:“嫂嫂你想多了,我只是昨天累了点,我跟燕西很好,他不过是还贪玩。” “你看你说话跟个大人似的,你才多少岁啊,燕西可是跟你差不多的年岁,你还说人家贪玩,不知道昨个儿是谁把公馆前面那些早开的花都给我一剪子铰了个干净的?你啊,小女孩子就要有小女孩子的样子,你可是咱们白公馆的掌上明珠,莫跟那金家的小子置气。”白夫人劝着她,又给她端上一碗桂圆八宝粥上来,昨天早上吃的是福寿面,晚上切的是蛋糕,这孩子怕是还没好好吃上一顿呢。 白秀珠也确实是饿了,颇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她轻声道了声谢,接过了瓷碗,拿了勺子慢慢地吃着。 不过心下里头却在衡量着一些事情,她说话得藏着点了,虽然说女性早熟,可是她不能超出年岁太多,要是惹人怀疑就不好了。至于燕西……顺其自然吧。 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 金燕西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浪荡公子哥儿,现在行事都任性得很。昨天自己的生日,连白雄起都特意过来了,别的上流社会的小姐少爷们都来了,偏偏缺了一个她曾经最在意的金燕西。 金华,字燕西。 她喜欢喊他燕西,虽然大家都喜欢喊他燕西,可是她相信自己喊的燕西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理智往往是在爱情结束之后才产生的,白秀珠现在就处于爱情死亡之后产生的理智之中。 从理智上来说,她现在不想看见金燕西。 可是事与愿违,才用过了早餐,回楼上换了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少女的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只能看出隐约的曲线来,只是一张俏脸已经足够冷艳了。 她是从小受到教养的富家小姐,上流社会的礼仪她是样样精通,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些许藏不住的贵气,就算现在年级还小,却已经能够窥见未来的风致了。 她站在楼上,白皙的手指搭着栏杆,阳台上的风吹过来,撩起了她的头发。南边的白桦林掩映着新修的公路,远远地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多半是她上楼换衣服之前,白夫人说的那些事儿了。 她表姐会带着燕西过来为昨天的缺席赔礼道歉,毕竟收到了请帖最后却不来,害得两家尴尬,于两家来说都是十分没面子的事情。虽然现在白雄起不如金铨,可毕竟还是个官,还是握着兵权的,再过几年就需要金家的人求着白公馆办事了。 白秀珠曾经无数次站在这个阳台上,看着那边林间的道路,就盼着金燕西来,然而总是失望多于希望,她一直等不到金燕西,或者说很难等到。 她追过他,等过他,最后他对别的女人一见钟情,青梅竹马算什么?不过是随时一开口就想要甩脱的包袱。 她承认,上辈子的自己太蠢,何必掺和进金燕西和冷清秋之间?不用她使什么手段,冷清秋和金燕西之间也肯定是会分手的。 巨大的身份差异,平日里行事的作风,都是横亘在金燕西和冷清秋之间的巨大鸿沟。金家的人也有许多不喜欢冷清秋的,她进了金家,后来的日子也没见得有多好。 她何必去嫉妒冷清秋呢?这一世,她拥有很多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已然很是幸运。 白秀珠没有猜错,那的确是金家的车,在楼下就停住了。 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满脸不情愿地打着呵欠从车上下来,一抬眼看到白秀珠正在楼上吹风,便喊道:“秀珠,他们又逼我跟你道歉,好烦人啊……” 第二章 金燕西 这个时候的金燕西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还不是很懂世事,不,准确地说,金燕西从来没有懂过世事,他只是天真,是被温室里的花朵,是被保护得太好的盆栽。 不止是金燕西,就是她自己也是如此,从来都被别人捧在手心里,所以认为别人都该来爱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格外暴躁。 从某个方面来说,她跟金燕西是同类。 她站在楼上,看着下面的那个小少年,却觉得爱恋已经燃烧殆尽。 不待别人说话,金燕西就已经上来了,他们两家算得上是很熟,守门的卫兵也没拦着他,他踏着楼梯很快上来了,然后站到白秀珠的身边去。 “秀珠,你昨天生日我没来,你没生气吧?”这一张脸,轮廓已然算得上是英俊,只是还没张开,看上去只是少年人的俊朗,他还要几天才过自己十五岁的生日,算起来其实比白秀珠大一些。俊秀的眉,墨黑的眼眸,眼角的线略深,微微上挑一点,是漂亮的桃花眼,公子哥儿们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淡薄的嘴唇,颜色不深,是浅粉的,一看上去就是翩翩少年郎,偏偏还有很显贵的出身。在这北京城里,金七爷金燕西也是排得上号的纨绔。 不过他跟白秀珠是青梅竹马,昨日因贪玩去看隔壁学校的女学生,却被父亲金铨给训了一顿,赌气之下就没来看白秀珠,事后又觉得自己太过分,所以尽管面子上不情愿,可心里却是真心来给白秀珠道歉的。 那个时候的少年少女,不过也是情窦初开,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等到爱得深了,被情字伤得狠了,恍惚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可却已经悔之不及。 这个时候的白秀珠是懂爱情的,可是金燕西不懂。 这个时候的白秀珠和金燕西还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彼此之间不存在裂痕。 那一瞬间,在触到少年清澈的眼眸的时候,白秀珠忽然之间就原谅了他,她眼前这个少年,与前世不曾有过任何的关联,她过去的记忆与此人毫不相干,所有沉重的一切只有她知道,只有她背负,他们都不知道。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拨开额前覆盖着的柔软刘海,“是他们硬逼着你来道歉的?我没生气。” “你真没生气?”金燕西有些怀疑,却又觉得愧疚,凑过去看她的脸,压低了自己的身体,抬着眼看她,故意装出一副苦恼的模样,额头上皱了几道纹,“你不会是骗我吧?” 白秀珠一见他额上的皱纹就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劲按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又不知规矩了,离我这么近,我可是要扔你出去。再说,别这样抬眼看人,你是总理府的公子,你身份都比别人高,怎能这样看别人?这样抬眼看,抬头纹都出来了,以后没老就丑了。” 金燕西傻傻地笑了一下,缩回身子按住自己的额头,扮了个鬼脸:“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昨天大嫂说你发了好大的脾气,铰了园里很多花,还差点摔了花瓶,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 他说着说着觉着不对,停了下来,看着白秀珠。 之前淡然而脸带笑意的她,那浅淡的笑意忽然就消失了,整个人都这样怔住了一般,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他忽然觉得害怕,顾不得礼数直接伸手拉了她的胳膊一下:“秀珠?” 白秀珠回过神来,掩饰地又笑了一下,问他道:“怎么了?” “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看看你刚才那样子,就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听我父亲说最近不太平,还以为你也出事儿了呢。” 在这种特殊的时代,整个北京城,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孙先生闹着要讨伐这个讨伐那个,政府这边是头都大了,金铨是总理,自然是要忙得焦头烂额,连带着家里人知道一些情况也是正常的。 不过金燕西的不学无术这个时候就暴露出来了,那跟神神怪怪的是没关系的。 她笑他:“你成日里不学无术,最近不太平说的是有人闹事,这时局从我们出生那时起就不太平,要太平还不知道要几时呢,不太平跟神神怪怪可是没关系的。” “好吧好吧,你懂得多,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了解这么多?先生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金燕西似乎生气了,板起一张脸,觉得自己是被她扫了面子。 这是她曾经用了半辈子,用力去爱的人,现在却总是让她有一种无力感。 这是一九一八年,新文化运动还没开始,不过已经是有了苗头,白话文的写作在官媒上还不怎么能见到,不过民间的火星一起来,赶着赶着也快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许上一世她会觉得这样说虽算不上是对,却也绝对不能说是错,然而在成为孤魂野鬼,漂浮在世界上空,看过了那么多的江山起伏,要她收回心思,再缩在这几方的院子里,做一个深闺的豪门千金,她却已经是做不到了。她如今的眼界已经被沉重的历史所拓展,她不敢说自己关注国计民生,可她却也不会只将目光放在浅短的情爱上,或者说——至少不会是在金燕西的身上。 她的伤口还没有痊愈,而金燕西是一把钝刀,虽然他自己毫无所觉,但是天真的不知觉才是最伤人。她要与这把伤了她心的刀保持一定的距离,保护好自己的心,不让它再万念俱灰。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别人都说你不学无术,现在你倒说起我来了。改天我也去上学了,若是成绩比你好,到时候看你这一张脸往哪里放!”不知不觉这口气就调回了以前的状态,她太怀念这种和金燕西无拘无束的交流了。 燕西,你不知道,我站在你的面前,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勇气。 尽管我告诉我自己,不要再爱上你。 可是爱情是有惯性的,她只能竭力地控制而已。 金燕西愣了一下,看她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走进了楼里面,自己站在阳台上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秀珠,秀珠,你也要去上学吗?秀珠,你别走啊,快告诉我!” 白秀珠无奈,被他拽住了手臂,“你干什么啊?我都说了啊,又不是骗你。” “啊,惨了惨了,家里就我一个是一事无成不学无术,已经被父亲骂了好多次,秀珠你一直聪明,你要是去读书了,那我不成了最差的,不行不行,你不要去……”金燕西一想到自己渺茫的前路,只觉得眼前一黑,这苦兮兮的模样倒是真把白秀珠给逗笑了。 她笑得颤了几下,漂亮的大眼睛都眯起来,伸手掩住唇,好不容易才骂道:“你这心肠可不好,真是懒透了。分明是人人都说你聪明,你却要说我聪明,我哥哥常说我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别人都夸你玲珑心,是你自己读书不认真,还老跟老师置气,动不动就逃课,也没人敢拦你,却是让你越发地猖狂起来,你可是名传北京城的七爷,别堕了自己的名头。” 其实金燕西本来也不过是顽劣极了,开个玩笑,哪儿想到她跟说教一样出来这么多话,顿时就头大了,连忙按住自己的额头,一下倒在室内的沙发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秀珠你真是越来越能说了,你一点也不贤惠。” 若是以前,她碰着金燕西这么说肯定又要跟他闹,可是现在秀珠却已经明白,贤惠什么的,只是对于自己特定的对象说的。她以后不会成为金燕西的妻子,何必固执地纠结那么多呢? 她坐在沙发上,鹅黄色的小洋装带着滚花纹的蕾丝镶边,让她更显得秀气,整个人都精致得像是洋娃娃一样。本来就是大家出身,加之重生回来之后气质有了改变,坐下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沉在水底的月影,金燕西看着她脸上的淡笑,忽然之间就怔了,许久不再说话。 白秀珠摇头,接上他刚才的话:“我就是一点也不贤惠,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刁蛮得很。” 她说完,本以为金燕西会接话,可是一停下来才发现金燕西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打量她:“秀珠,我觉得你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白秀珠心里一跳,问他道。 金燕西摇着自己的头,“说不上,可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应该是……眼睛……不,也不是……眼神!对,眼神!” 白秀珠眼底划过一丝异样,连白夫人都没看出来的事,竟被金燕西看出来,她的眼神自然不可能跟真的小女孩一样。只是她不能这样对金燕西说,只继续敷衍:“你别吓我了,说得怪怕人的。你下午还有课吧?可别继续逃课了,好歹还是这么聪明,你也让我这个后入学的长长眼。” 金燕西哀嚎一声,心知今天是不能逃课的,昨天金铨就训了他一顿,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上课了。“啊啊啊……那我去了。” “嗯,再见。” “再见……” 她以为金燕西就这样去了,可是眼见着走到了门口,金燕西又停下来回头问她:“那,你是原谅我了?” “我不曾怪过你。”白秀珠对着他说,也是对着自己说。 于是金燕西欢呼一声,下了楼去,很快坐上自家的车走了。 白秀珠坐在原处,看着墙上的挂钟,喃喃道:“从来也不曾怪过的……” 第三章 学堂 第三章上学风波 当白秀珠对哥哥嫂嫂说了自己想去上学的想法之后,饭桌上是一阵逼仄的沉默。 白雄起这个时候还算是年轻,有那么几分魁梧剽悍的气质,一听就反对,“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那些人一起上学?你要是真想上学,我去给你请个老师来。一个千金小姐,出去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哥哥,时代不一样了。学堂里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你请来的那些先生,最后哪个不是灰溜溜地走了的?我若是到普通的学校去,肯定会很努力,你不告诉那些老师我的身份,我也跟普通人一样,我若是受不住那样的日子,到时候不用你说我都会回来。你就答应我吧哥哥,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白秀珠知道白雄起是最疼爱她的,很多事情即便是不赞成,最后为了她也会勉强答应,再加上白夫人在一旁帮腔,白雄起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样的事情,这对于一个权贵之家来说是不合规矩的,可是在白公馆,白雄起就是规矩,而白雄起的规矩就是白秀珠,这个他唯一疼爱的妹妹。 跟哥哥嫂嫂用过了晚餐,白秀珠在客厅里跟他们夫妻二人坐了一会儿,就推说困了,便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白雄起让人将附近学校的资料给了她看,白秀珠一眼就在里面看到了仁义女子中学。 在客厅的桌上,满桌都是写着学校名字的白纸,可是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整个人的心神都落在了那几个字上。 “仁义女子中学……” “小姐您是想要去这个学校吗?”侍女看她一直盯着那张纸,表情奇怪,她虽不识得字,可是做下人的最大的本事就是猜测主子的想法,所以她猜小姐是看中了这个学校。 白秀珠回过神来,她纤长的手指拈起这一页白纸,看了许久许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冷清秋就是在这里读的中学吧? 也就是在这里,金燕西为了她,费尽了心机,她原来认识的那个单纯的、天真而且无忧无虑的金燕西就因为爱上了她,开始越来越不靠谱。 细细数数金燕西为冷清秋做过的那些事,是何等地触目惊心? 她本是爱过金燕西的,金燕西却对着别的女人那样痴情?教她如何能不嫉妒? 白秀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嫉妒是一种很正常的情绪,所以她上一世才会为那两个人下那么大的绊子。 其实他们两人最后的结局本就不幸福,明明不可以在一起,金燕西那个傻子却要强求,就算是用尽了心机娶到冷清秋,最后爱情还是消磨在了婚姻的坟墓里,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爱情不是长久的。 至于她自己原本的规矩,不过是异国一个遥远的梦境,她从来不曾期待。 她将那那一页纸放下来,平铺着,伸出手掌,盖住了,略闭了闭眼,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去告诉我哥哥,就这个了吧,离咱们白公馆也不算是很远。” 她的路,还是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白雄起在接到白秀珠的选择的时候其实有些讶异,他以为自己的妹妹一定会选择跟金燕西的中学更近的亭匀女高,可是她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学校,不,也不能算是平民,现在能够上得起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要不就是成绩特别好的,只是这学校还是入不得白雄起的眼。 他正想要去找秀珠好好谈谈学校的问题,可是手上立刻又有事情压了过来,他坐下来一想,其实秀珠这样选择未必是坏事。 难得她不想跟金家那不学无术的臭小子混到一堆去,这样最好不过了,金家的权势虽然厉害,可是金燕西是个小混帐,也不知道自己妹妹怎么偏就看中了那小白脸?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这仁义女子中学格调虽然低了些,但是却格外适合秀珠就读。 虽然秀珠说想跟普通人一样,但他白雄起的妹妹怎么能真的跟别人一样? 他差人去学校走了一趟,将白秀珠的情况告诉了校方,还叮嘱他们只要平时看顾着点秀珠就好,其他的照平常办事便好。 这样也省的被秀珠发现,回头倒怪起他这个做哥哥的胡乱办事。 白雄起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瞒着秀珠的,白秀珠自然是不知道。 上午挑好了学校,她下午就想坐着车去看看。 自然是白公馆这边派出了车来,接她上去了,顺着前面的大路开下去,老北京的建筑还在初秋飘零落叶的影子里,显出几分俗世的悠闲来,若不是路上走过的那些穿西服打领带戴礼帽的人,这一幅画面会更加和谐,可是白秀珠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山河的变化,从来不是人力所能改变,可是没一个改变都来自人力,更体现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开车经过了仁义女子中学,其实已经过了入学的时候,一般来说是不能再收人的,不过白秀珠因有白雄起这个哥哥,自然是可以特殊情况作特殊处理,她会成为这个学校的插班生。 她让司机将车停在了不远处教堂的大梧桐树下,落下来的叶子手掌一样枯黄地铺着,北京的秋天一向是来得很早的。 她下车,提了洋装的裙摆,钻出了车,这个时候的她年纪尚小,不过就只这样淡淡一打扮也觉得清丽脱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身,她今天只是来看看,是没有学生装穿的。 白夫人在家的时候曾一个劲儿地摇头,抱怨那衣服丑,可白秀珠上辈子没穿过,偶尔坐车从街上经过的时候,却也觉得别的女学生穿着特别朝气蓬勃,她们像是真正的年轻,可是她被那一身规整的洋装压迫了,整个人虽看上去艳丽,实则是暮气沉沉。 她挥手,“你们别跟着我,我就在这附近转转,一会儿就回来的。” 以前不喜欢一大堆人跟着,现在也是。 她穿着高跟鞋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是很高的,这样打扮入时的一个姑娘却走在大街上,怎么也是有些不搭调的。 不过白秀珠没在意,很快就到了仁义女子中学的门口,站在那块牌子下面,她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 现在还在上课时间,大门锁着没办法进去,她就沿着这围起来的墙根儿走,里面传出来琅琅的读书声,让她心生向往。 只是才走着,忽然到了一棵大树下头,没有日头照着,显得昏暗一些,她没注意,一个东西忽然之间从头顶掉下来,砸中了她的额头,磕得有些疼,让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倒是仁义女子中学的墙内有什么动静,她暂时没理会,再一低头看脚下,却是一本有些老旧的笔记本,她捡起来,没顾得上额上的疼痛,出于好奇直接就翻开了笔记,顿时就愣住了。 这是……新诗? 她站在围墙根儿下面,端着那牛皮封壳的老旧笔记本,翻了好几页,墙里面的动静才清晰起来。 “别跑——你是那个学校的?” “不跑是傻蛋,不就拿了你一个笔记本吗?追我这么远。” …… 听到时,这声音已经在头顶了,白秀珠一惊,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白影儿从墙头上坠下来,砸在地上“咚”地一声闷响,仔细一瞧,不是那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的金家七少爷金燕西又是谁? 那个时候,白秀珠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头疼”。 “呀,秀珠,你怎么在这儿?”金燕西身上的白缎子马褂因为刚刚爬墙弄脏了,灰扑扑的一片,看上去狼狈极了,还是气喘吁吁的。 听说上次他没能来自己的生日会就是因为擅自进入女子中学,难道就是这一所? 白秀珠还没来得及问出个所以然来,金燕西却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翻开的笔记本,一下就高兴起来:“哈哈,笔记本都被我偷了,看他下次怎么抓我!” 无言,白秀珠看了一眼这笔记本上的诗歌,连忙合上,新诗在现在还没流行开,白话文都还没推广出来,在一九一八年就在自己笔记本上写新诗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只是不知道这笔记本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东西放在手里总归是不好的,毕竟也是别人的东西,她可不跟金燕西那么顽劣。 然而转眼之间白秀珠就不愁了,因为校门那边已经疾步走来了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双眉紧锁,似乎很是生气,金燕西一见了他就要跑,却被白秀珠一把拽住,喊道:“燕西,你之前不是还得意得很吗?现在是怎么了?” 金燕西一脸苦兮兮地表情,敢怒不敢言,哀怨道:“秀珠,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就让我跑路吧,这人是女子中学的老师,要是再被他抓到我回去可是要挨板子的……” 原来是女子中学的老师,那以后就是她的老师了。 这样一想,白秀珠完全无视了金燕西的哀嚎,恭敬地将手中的笔记本送到来人的手上,“抱歉,老师,是燕西不懂事,还请您原谅他的无礼和冒失——” 忽然之间顿住,因为眼前这一张脸自己很熟悉。 这是金燕西六姐的男朋友,未来的新派诗人代表,浩然。 难怪笔记本上是一些新诗。 不过白秀珠不能表示出来,只能矜持地笑笑。 浩然接了笔记本,惊讶于这女孩行事的风格,却又看了躲在她背后的金燕西一眼,笔记本拿回来了也就不准备追究了。 “小姐客气了,只希望令弟不要再来学校胡闹了,学校是学习之地,若是不学习,何必来学校浪费时间?” 金燕西愤怒,“你才是她弟弟呢!” 第四章 迟到的礼物 金燕西这愤怒的一嗓子喊出来,让李浩然愣了,却让白秀珠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下,就像是在火上浇了油一样,金燕西更加愤怒了,“秀珠,你还笑!分明是你比我小,这傻蛋分明是故意喊错的!” 开口闭口都是骂人的话,李浩然对这少年的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反而是白秀珠,温文有礼,在这种对比之下一下就获得了李浩然的全部好感。 虽然看这被称作“秀珠”的少女是个富家千金,衣着讲究,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良好的教养,可是浑身上下却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反而显得很平和。不过却并非是那种低到泥土里的平和,而是带着淡淡的疏离,礼节是亲近一个人的手段,也是隔开一个人的手段。 他很欣赏眼前这女孩子。 白秀珠却没注意到李浩然眼中的欣赏,她现在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金燕西的身上。 “好啦,你别闹了,再闹下去,一会儿被人发现又要送你去见你父亲了。” 对金燕西来说,金铨是个很可怕的人,尽管他是个文人,可是金燕西骨子里最讨厌的就是文人,尤其是金铨那种。金燕西本身是个很向往着自由的人,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从小就离经叛道得很。越是不让他去碰的东西,他越要去尝试,就像是他们不要他娶冷清秋,可是他偏要娶一样,很多事情看似没有关系,却还是能够从现在就看出日后的端倪来。 金燕西被白秀珠这么一说,也想起自己那麻烦的公老虎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秀珠你可千万要帮我保密,绝对不要说出啊!” 白秀珠没理他,却转身对着李浩然,还不待说话,便听李浩然道:“是我认错了,冒犯了小姐,抱歉,我以为……” “没事,老师您不必介怀,燕西他只是贪玩一些,其实并没有恶意……”其实这话说来,就是白秀珠自己也觉得牵强,可是她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在外人面前反去说燕西的不是吧?所以这番话她说得磕磕绊绊。 李浩然没介意,只是低头看了自己的笔记本一眼,这东西掉在地上沾了许多灰尘,虽然被秀珠刻意擦拭过了,可是匆忙之间自然是收拾不干净了,一下就被李浩然发现了书脊上沾着的灰。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又皱了一下。 他穿着灰色的长衫,笔记本里记着的却是十足的新诗,这二者之间的反差,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现在的学校,还没有几年之后开放,就是昔时的京师大学堂也就是北大,授课的教室都有的穿着西服,有的穿的长衫,有的用文言文讲课,有的用白话文讲课,这之间存在着文化的交叉。 而白秀珠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站在历史的节点上。 平心而论,李浩然这人的样貌是顶好的,俊秀极了,而且因为满腹诗书,正所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李浩然的气质,也正如他整个人一样——浩然正气,坦坦荡荡,随心自然,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那样睿智的一双眼,在彼时,让白秀珠心生喟叹。 “燕西,你过来给老师道歉吧。” 金燕西一脸的不情愿,正想要拒绝,可是转眼看到白秀珠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淡淡的不赞成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很受伤,以前白秀珠从来不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做什么秀珠都会说好,可是现在的秀珠,似乎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秀珠了。 金燕西想起,自从那日生日会自己放了秀珠鸽子,故意缺席之后,第二天见到秀珠,她就变了,这种变化在别人看来也许不怎么显著,可是金燕西的感觉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秀珠虽然还在乎他,可是却不如以前在乎了。那种忽然之间失去什么的空茫占据了他整个的心思,那天因为不安,他问过秀珠,是不是原谅他了。 秀珠说原谅了他。 可是为什么,现在秀珠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呢? 他在秀珠眼里当然不会是一个陌生人,可是那眼神比变成了陌生人还令他难受。因为秀珠跟他,是从熟人,逐渐地往陌生人的位置上过渡。 说不生气,其实秀珠还是在生气的吧? 金燕西莫名地沮丧,可是他越是沮丧,他越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沮丧,他尤其不想给这李浩然道歉。 “我不。” 如此执拗的金燕西,白秀珠也是见过的,她习惯性地就要对他说“你必须道歉”,可是这个想法一掠过脑海,她就怔然了,上一世,自己常常用这样的语气对着燕西说话。他真的不会反感吗? 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被她收了回去,她只是淡淡道:“那便算了吧。” 又转头对着李浩然说话,白秀珠对金燕西采取了完全的冷处理。 “老师,我很快将要到仁义女子中学就读,姓白,名秀珠。您可以叫我秀珠,还未请教老师?” 话留了一半,这才是聪明人说话的方式。 李浩然对此倒是惊讶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之中,富贵人家的女孩子一般是不会来仁义女子中学读书的,白秀珠这样说——他倒是想起来了,早先的时候校长曾说过,他的班上会来一个背景比较好的女学生,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白秀珠的问题:“鄙人李浩然。” 不过他没说的是,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李老师”,而喜欢别人叫自己“浩然老师”。 白秀珠略一颔首,“浩然老师好。” 这一下李浩然忽然之间抬眼打量白秀珠,尤其是看着她清澈的眼,想要窥破什么秘密,然而一无所获。 白秀珠整个人都过于淡静,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的样子。 其实浩然的年纪也不大,他本是北大的学生,因朋友有病请假,所以特请了他来代课,掰着指头算算,他不过是大了秀珠四五岁。只不过他性格稳重,所以能堪当大任。然而白秀珠这样的女孩子,却是他最近遇到的形形□的女孩子中间唯一一个干净得厉害的女孩。 白秀珠心知李浩然对自己为何叫他“浩然老师”是有疑惑的,这种情况就是白秀珠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话出口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习惯永远是习惯,就算是再久没有用过,习惯的用语还是很自然地就溜出来了的。 话已经出口,无法再收回,她只好为自己的莽撞圆谎:“只是因为想到了天地浩然正气,倒是觉得老师您更适合浩然,因而没叫您‘李老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算得上是客气的恭维了,这一般也就意味着对话要结束了。 金燕西冷眼站在一旁看着,却似乎面无表情。他一张年少的脸板起来,竟然也带着几分严肃和冷然。 白秀珠跟李浩然互道了师生礼仪,之后便目送李浩然离开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金燕西始终没说一句话。 李浩然一走,金燕西立刻就哼了一声:“总算是走了!” “燕西,你……”白秀珠两道娟秀的眉拧在一起,似乎很是苦烦。 “我就是不想道歉。其实也不是我不想道歉——我是看你跟他说话,心里不舒服。” 这样幼稚的金燕西,鼓着自己的脸,一脸的目中无人。 然而就是这样的幼稚,却让白秀珠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然而不能。 金燕西竟然也会为了她而醋意大发,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是会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物是人非。 背后的法国梧桐树上飘下来一片片焦黄的树叶,一脚踩上去就有清脆的咔嚓声,听上去和快门差不多。 “不舒服也要道歉,毕竟是你不占着理,自己去人家学校晃悠,还被人抓了现形儿,你不就道个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白秀珠嘀咕了一声,却不想被耳朵很灵的金燕西听见了。 金燕西一下气得跳脚:“你句句都在帮那个老师说话,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秀珠了!” 她早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秀珠了。 面对少年这样的斥责和指控,白秀珠说不出话来,因为金燕西说对了。 金燕西转身就走,白秀珠连忙叫他:“你去哪儿,这边有车!” “我不坐!”几乎是恶狠狠地回瞪了一眼,金燕西赌气继续往前走,白秀珠就在原地看着他。 他忽然就走不动了,怀里揣着的东西硌得他心口疼,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如果那天来秀珠的生日会,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对自己了? 少年在街边墙根儿下站了很久,他和白秀珠之间隔着长长的距离,他转头回望,然后快步跑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绿色的小盒子塞给了白秀珠:“迟到的生日礼物。” 第五章 一直很好 她已经快忘记这种感觉了,为什么又要让她想起来? 白秀珠手捧着那礼物盒,看着外面精美的包装,还有那系得很笨拙的蝴蝶结,这蝴蝶结大约是金燕西亲手系的,看上去歪歪扭扭,不仅不好看,还丑得很。 他从小是被宠着的,捧着的,他是金家最小的少爷,理所应当地获得最多的关注和宠爱,这种包装礼物的小事,怕是不会自己干的。 金燕西跑远了,也没坐车,倒是留白秀珠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觉得很茫然。 白秀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钻进了汽车内,“回白公馆吧。” 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再去别的地方看了。 本来今天的行程排得很满,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好好地再休息一下。 如今的金燕西还是孩子气的金燕西,可是他此刻的孩子气是因为还对白秀珠抱有好感,日后呢? 白秀珠可是记得很清楚的,日后这人的孩子气都给了冷清秋。 金燕西其实是爱得很笨拙的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人,而她白秀珠也一样, 金燕西将爱情与物质等同,他以为金钱是最能够表现自己诚意的东西,可是事实上,对冷清秋这种性情孤高的人来说,那是一种侮辱。 回到家的时候还早,白公馆外面的花已经重新换上了,她没多在意,走进去才看到客厅里来了人。 是她表姐、也就是哥哥白雄起的表妹王玉芬,正笑吟吟地坐在里面,陪着她嫂嫂白夫人说话。 她一进来就被这两个人喊住了。 白夫人道:“听说你去看学校了,觉得怎么样?” 白秀珠矜持地笑一下,点了点头:“感觉还不错,我很喜欢那里面的氛围。” 她这样一说,白夫人满脸的期待就有些落空了,她本希望白秀珠去实地看了之后会不喜欢,可是很明显,白秀珠对那个学校的印象还不错。她只好语带惋惜地道:“你表姐专程来这里,想知道你是要去哪个学校,还推荐了一些跟燕西那孩子的学校很近的,可你偏偏已经选择了。” 她表姐王玉芬嫁出去没过多长时间,跟娘家人这边的关系还算好,也隔三差五地回来联络联络感情,毕竟金家和白家是门当户对的两家,他们都想把秀珠和燕西凑成一对儿,现在秀珠突然说要读书,选的学校却跟燕西的离得很远,这不免就有些不合适。 所以王玉芬又来了。 偏偏白秀珠现在是铁了心的要读仁义女子中学,不想跟王玉芬多说,上辈子这个表姐看上去是关心自己,可是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在金家的地位,说到底,如果白秀珠也嫁了进去,王玉芬在金家的地位也会不一样。 尤其是因为上一世金家没落,时局所迫,白家的权势反而要越过金家去,若是谈好了跟白家的这门亲事,王玉芬在那边的日子当然要好过一些。 这些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儿,以前秀珠不是想不到,而是完全被爱情蒙了眼,就算是知道,也只是记一阵就忘了,可是她现在看到王玉芬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睛,几乎就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白秀珠只道:“我今日跟燕西偶遇了一位女中的老师,交谈之下感觉还不坏,所以我觉得女中很好了,不会再改的。” “你跟燕西?”王玉芬这个时候抓住了重点。 她穿着新式的改良旗袍,领子上滚着一圈皮草,看上去雍容华贵。 整个客厅里,三个人,三种不同的穿衣风格。 白秀珠的洋装,王玉芬的旗袍,白夫人的和服。 白秀珠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像是预示着什么,她伸手虚按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是,我跟燕西,一起去女中看的,不过没进门,只是跟着转,说起来燕西还因为贪玩在梧桐树下摔了一跤呢。” 她这是在为金燕西找足借口。 说到底,就算是不爱金燕西了,她还是偏爱他的。 虽然爱与偏爱只有一字之差。 “你跟燕西,似乎很好啊。”白夫人又在一边打趣了,前些时候问道,还当是秀珠对燕西又没感觉了,原来只是小儿女之间的置气,毕竟秀珠生日那天燕西没来,秀珠生他气、恼了他,那也是他活该。 其实。眼尖的白夫人和王玉芬早就看到了白秀珠手中拿着的那只除了蝴蝶结什么地方都很漂亮的礼物盒,出门的时候白秀珠可什么也没带。 白秀珠坐到白夫人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膝上,姿态优雅极了。“我跟燕西一直都很好。” 这句话她以前也说,但那个时候是自欺欺人。 她跟金燕西之间是越来越糟。 第六章 礼物和改变 好,还是不好? 对于上一世的白秀珠来说,如今她和金燕西之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对于这一世的白秀珠来说,无所谓好与坏。 她在客厅里跟王玉芬和白夫人拉了些家常,然后就上了楼去,将金燕西塞给她的盒子放在了梳妆台上,看了许久,那拙劣的蝴蝶结,就像是如今这个很不会表达自己的拙劣的孩子。 不知不觉之间,她竟然已经在用一种看晚辈的心思来看金燕西了。伸手按住自己的眼角,就像是要按住一滴泪,然而她松开了手,什么也没有。 她已然不会流泪。 解开蝴蝶结的时候,她的手没有半分的颤抖,整个人冷静得不像是自己。 那拙劣的蝴蝶结散开了,那一刹那,她分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打开盒子,里面竟然只有一片红色的枫叶。 这才是初秋,香山的叶子还没红吧? 竟然会是这样简单的一枚枫叶。 她手指拈起这枚枫叶,看着上面清晰的树叶脉络,这枚枫叶干干净净的,倒不像是落在地上的,而是从树上摘下来的。 白秀珠发现,她忽然之间看不懂金燕西了,尽管现在他还是个少年。 在梳妆台这边坐了一会儿,楼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她走过去接了电话,却挥手让还在打扫房间的人先下去了。 电话里是金燕西的声音,此时此刻,电话那端的金燕西桌子上放着一大堆的枫叶,有的已经是红透了,有的却还是半青不黄的,因为是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便有些模糊了:“秀珠……” “怎么了?我才到家没多久你就打电话过来。”白秀珠已经隐约猜到金燕西要说什么了,可是现在她却只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不含杂质的,而她已经知道太多,她若心如死灰,以后的金燕西也许也不必那么痛苦吧? 金燕西那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沉,他还是觉得秀珠是在责怪他,只是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才能补偿。他跟秀珠是从小玩到大的,从来都是秀珠牵就自己,现在秀珠忽然之间一副想要疏远他的模样,尽管没表现得太明显,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这种突然要失去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所以他才会一回到家就给白秀珠打电话。 “我送的,你看了吗?”金燕西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白秀珠看着指间的那一片枫叶,似乎已经看到了香山红遍的场景,不过现在时节还早,上山也只能看到满山的青黄,叶子红得没那么快。 她弯起唇,浅笑:“看到了。这个时节,香山那边的叶子,已经红了吗?” “才没有呢,是我去那边专门——”忽然之间惊觉自己说漏了嘴,金燕西有些懊恼,他在用力敲了敲桌面,“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送这么一片叶子。” 这完全不是金燕西的风格,她疑心是别人告诉他的,因而多问了一句。不过金燕西似乎过于敏感了。 “不是看你过生日的时候生我气了吗?我上街去转了转,本来想特意为你挑几件礼物,可是看着那些东西都觉得不合适,配不上你,随便走到了香山下头,看到了叶子,才随手摘了几片回来。”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随手摘几片,而是他摘了许许多多的回来,有的是不符合他的要求的,不过因为形态还不错,所以他觉得还不错,也拿了回来,但是真到了给白秀珠的时候,能看得过眼的也就只有那一片了。 白秀珠在电话这头沉默,“燕西,谢谢。那天我生日你没来我的确是生你气的,不过后来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我现在没生气了,也没有因为今天的事情生气。我只是觉得,那些事情,不适合你来做。” 作为金总理的儿子,金燕西的确是有些不像话了。 不过金铨宠着他,偶尔教训的时候是很少的,这也是间接导致了以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未来是个悲剧,而如何避免悲剧,才是白秀珠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如果金燕西不再是上一世那样不学无术的话,一切是不是会好一些? “……”金燕西没说话。 白秀珠又道:“你最近的作为,太过了。” 去翻女子中学的墙这种事情,其实已经不是出格能够形容的了。如果真的被金铨知道,就算是金铨再宠爱他,怕也是会狠狠地责罚他。 金燕西的情绪很低落:“你帮我掩饰过了吧?” 刚刚白秀珠对王玉芬已经说过了一些,其实正是在为金燕西作遮掩,大概是方才王玉芬回去了,也跟金家两位主事的说了说情况,所以金燕西现在才能从自己的房间给她打电话。 “没什么,顺嘴随便胡说八道,你别在意。” 白秀珠的声音压低了,也顺势将自己的手掌压下去,将那一片红叶按在桌上。她忽然觉得释然,很多事情,一说开了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纠结在何处了。 她是不想看着这一世的金燕西再那样不学无术下去,他甚至没有能够自己生存的能力,整个一世家公子,失去了家族的庇护,生存艰辛。就是在当大少爷的时候,他也是常被人骗的,三千块买一座普通的民宅,还沾沾自喜,富家子向来不懂贫家辛。她自己以前也是差不多的,不过在目睹了山河颠覆之后的一些事情之后,她便举得之前的纸醉金迷都是一场繁华落尽的梦。 在挂断之前,她终于还是对金燕西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燕西,我不喜欢那样的你。” 不喜欢不学无术的金燕西。 她不是还喜欢他,她只是为自己前世的爱恋划上最后的句号。 今后,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她,以昔日的爱恋者的身份,给他最后的话。 电话那头,金燕西沉默不语。 然后白秀珠将手翻过来,那一片红叶贴在掌心,很是漂亮。 她整理了自己的心绪,用一种很愉悦的声音对着电话那头的金燕西说道:“晚安,燕西。” 说出这句话的,是新的白秀珠。 “嗯,晚安,秀珠。” 电话挂断,白秀珠安然在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带着那片红叶,将它放进了那只盒子里,放到梳妆台抽屉的最深处。 她跟金燕西,上一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这一世她已经对他没有爱了。以后的故事便是新的故事,她是依旧会爱上金燕西,还是跟别的什么人走到一起,都已经是一个只与她自己有关的选择了。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仁义女子中学,也许会带给她新的故事。 第七章 浩然 第二天白秀珠起了个大早,白公馆的下人们很少见自家小姐起这么早,都很是惊诧。 不过后来管事的婆婆说了小姐要去上学之后,大家都释然了。 然而释然之中又带着些惊诧,白公馆的千金小姐去那些平民学校读书,这不是太掉身价了吗? 可是白秀珠自己没觉得,如果是请人来教,怕是还没学校的好,那些请来的又能教出些什么来? “秀珠,今儿你起来得可是早了。”一大早,白夫人就已经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准备着了,这是白秀珠这世家大小姐第一次出去上学,而且这上学的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 昨天下午的时候,白雄起就派人去学校领了书,带给了白秀珠,她正在找人整理,还在跟下人交代关于白秀珠的一些事情。 白秀珠的这位嫂嫂,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对于中国的礼仪却是很懂的,然而这人的居心……不过白秀珠现在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事情都是以后发生的。“嫂嫂你起来的不是更早吗?我也就勤快这一回,早点去学校把事情办了,明天我可就要睡懒觉了。” “好好好,你怎么说都是对的,我哪儿敢反驳秀珠大小姐啊!”白夫人打趣着她,牵着她的手去了饭厅,二人吃过了饭,白秀珠便坐着车离开了白公馆。 她的身份是迟早都会被发现的,况且白雄起根本不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上课,这个时局乱得很,白雄起是国民政府的重要人物,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白公馆外面都有带枪的卫兵,出门自然也是前呼后拥,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对于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白雄起自然是更加重视。 所以即便白秀珠万般反对,他还是坚持要找人送白秀珠。 车子走得很快,白秀珠看着外面,跟前面的司机和保镖也没话说。她打开自己的国文课本,上面大多都是文言文,都是清代以前的诗歌和散文。虽然自一七年之后已经有许多人在提倡白话文教学,不过毕竟不是主流。 到了学校,下人拉开车门,白秀珠记得这小伙子是自己哥哥手下的副官,怎么也到了这里? “小姐,您慢点。” “陈副官,我哥哥怎么叫你来了?”白秀珠眉头皱起来,内心很不赞同白雄起的这种做法。 陈石是个很腼腆的青年,加入军队之后很受白雄起的赏识,一直提拔到了副官的位置上,昨天白雄起给学校那边知会了白秀珠的情况之后,就立刻给陈石说了,专门给他一段自由时间,要他在白秀珠上下学的时候接送她。陈石是白雄起的心腹,派陈石来,白雄起很放心。 可是他放心了,白秀珠却不舒心了,因为陈石来不仅是保护她,也是监视她,这种认知让白秀珠忽然之间反感起来。 她今天没有穿着小洋装,而是穿着仁义女子中学的学生服,蓝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头发也披散了下来,只是绑了一根蓝色的头绳,看上去整个人就变得平易近人了一些,不过她眼底还是带着那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一个人的气质,与人的成长环境是息息相关的。 陈石在白雄起的身边待了很多年了,一直知道白雄起对白秀珠的疼爱,他人虽腼腆,却很会察言观色:“小姐,白先生只是担心您的安全……” 对于白雄起,白秀珠其实觉得很复杂。她的哥哥固然是爱她,可是他其实更爱权势。 白秀珠语气冷淡地道:“看样子他真是铁了心了,倒是很劳烦你了。” 说罢,她接过自己的课本,抱着就走进了学校。 背后,陈石还站在车门旁,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白秀珠是插班生,今年也才十五岁左右,所以被排进了一年级,刚好是在一年级一班,学校专门安排了班主任在那个时候来接她,毕竟白秀珠的身份不一样。 白秀珠本来没想过特权,可是白雄起却是个特权阶层,一定是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所以她在看到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秃瓢校长的时候,很是无力,因为无力改变。 “白小姐您好,我是中学的校长,欢迎您的入学。” 那校长的笑容显得很是讨好和巴结,白秀珠是白雄起的妹妹,白雄起是金铨总理的门生,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是要好好地巴结了。 白秀珠心下厌恶,可是良好的教养使她不能当面说出什么拂人面子的话来,她对着校长点头略弯了身子致意:“校长您客气了。” “白小姐能够入学,简直就是我们仁义女子中学的荣幸,有了您的入学,我们以后一定能够更加辉煌!”为了巴结和讨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看来这所学校的校长实在不怎么样。 白秀珠的笑容变浅了:“校长您客气了。” 一模一样的回答。 那校长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了,他费口舌巴结白秀珠,可是白秀珠不买账,他也没办法,这些权贵千金入学,他们不小心着点也不行,白雄起这样的人,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的。 “那我带您认识一下老师,然后让班主任带您去看看吧。” “谢谢校长。” 白秀珠始终是冷漠疏离,直到看到眼前这个灰色长袍男人的时候。 李浩然手里捧着一本课本,带着黑框的眼睛,整个人看上去很是严谨,书卷气却更浓了,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向来是握着笔的,这一次轻轻地搭在那书页上,浑不在意地站在窗玻璃下面,阳光如水一样清澈透明,落在他的身上,修饰着他干净的脸庞,眼底沉静的一片。 白秀珠忽然觉得自己被晃住了眼,看着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昨天看到李浩然的时候,他是跑过来的,带着几分慌乱,而她被金燕西吸引了注意力,所以没什么感觉,可是今天因为是在学校,李浩然又是这样的扮相,很是儒雅。 校长在一旁为白秀珠介绍道:“白小姐,这是我们学校的李浩然李老师,讲授国文课,也是所在的二班的班主任。” 李浩然一抬眼,眼底闪过一分一样,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殷勤的校长一眼,勾了勾嘴唇:“白小姐,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白秀珠略一皱眉,为什么觉得自己方才从李浩然的表情之中看出了一分戏谑? 上一世,李浩然是金家六小姐的男朋友,后来竟然还要去南方参加革命,金家败落以后跟六小姐私奔,不可谓是不惊世骇俗,这样的人,对这个新世界的接受能力很高。白秀珠不会忘记昨天自己看到的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新诗,有的诗是落了日期的,看样子应该是用了很多年的笔记本,那些新诗,李浩然很久之前就开始写了。 因为从前跟李浩然的接触不深,所以她对于李浩然的印象也很模糊,这乍一感觉到对方的那戏谑,她觉得很诧异。 似乎,这个李浩然跟自己上一世听说的有些不一样。 不过她掩饰好了自己的惊讶:“浩然老师,昨天我说过,我也是学生。” 校长站在一边倒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两人竟然是认识的,嘿,浩然这小子,什么时候跟白家的小姐有关系了?眼看着两人这一副要开始叙旧的架势,校长还是觉得一切交给李浩然比较好,这人很靠谱。 于是校长插了一句,说道:“既然李老师跟白小姐认识,那就是再好不过了,浩然你带着白小姐四处转转,迟些去上课也没关系的。” 闻言,李浩然顺势道:“校长您放心好了。” 看着校长乐呵呵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好笑,白秀珠掩住唇摇头低声笑,李浩然比她高了半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道:“白小姐为什么笑?” “我只是发现校长挺有趣。不过更有趣的是——浩然老师您似乎不是很欢迎我。”李浩然昨天表现得是彬彬有礼,为什么今天就似乎有些不欢迎她呢?白秀珠以前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了,她曾经是个好人,后来也做过坏人,她甚至为难陷害过冷清秋许多次,最终让金燕西厌恶了自己,所以她很能明白别人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李浩然的确不是太欢迎白秀珠,尤其是在知道白秀珠的背景之后,昨天校长虽然说,可是没有具体介绍,他不知道白秀珠是白雄起的妹妹。李浩然不仅是老师,他也是在关心政治的,白雄起是著名的政客金铨的门生,可是他是个十足的野心家,李浩然私心里很不喜欢这个人。 所以对于白秀珠,他的态度难免有些奇怪,可是又因为白秀珠昨天留给她的印象非常好,所以他对着白秀珠又冷不下脸来。其实他本身的性格便有些放旷,只是他人长得文气,别人看不出来而已。睿智的人,往往都是幽默的。 所以他开了句玩笑:“白小姐这样的人到我的班上来,我压力很大,您太漂亮了。” 这话给人的感觉本来该是轻浮的,可白秀珠知道李浩然不是个轻浮的人,因而并未介意:“那么我更要留在浩然老师的班上了,能够让浩然老师这样的人也头疼,似乎也是秀珠的荣幸。” 李浩然未料到白秀珠会这样说话,愣了一下,他推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一下,看向窗外,“其实我是不喜欢你的。” 这下轮到白秀珠发愣了,她看着李浩然,没能说出一句话。 李浩然双手捧着书,淡淡地说道:“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像是十五岁的小姑娘。” 白秀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装作疑惑地看向他,“浩然老师的话,很奇怪,我实在听不懂。” “听不懂便罢,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李浩然往前走了一步,白秀珠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穿着学生装的白秀珠,打扮得很是素净,甚至取下了耳垂上的宝石耳环,浑身上下的装饰也不过是红珊瑚手串和头上盘结的一根蓝色的绸缎发带,那发带垂下来,顺着她耳廓后下来,倒是添了几分清丽的颜色。 无疑,白秀珠是个很漂亮的女子,李浩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太漂亮的女人最后往往会成为麻烦。 “我是国文课老师,相信你在入学之前已经知道我们会传授哪门课程,所以这方面的介绍我略去。鉴于白小姐您身份尊贵,我必须提醒您的是,不要轻易暴露你的身份,我不希望自己带着的班变得奇奇怪怪。” 白秀珠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来读这种学校,在上流社会的人看来本来就是一种离经叛道,在李浩然这种身份略显得平常的人看来,这也是极其不合适的行为。可是她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反悔,重生回来的白秀珠少有这种强硬的时候,她似乎是被李浩然这种轻视的态度惹恼了,当下唇边挂起冷意:“身份这种事情,我自然是不想暴露的,不过事情怎么发展不是我能控制的。浩然老师对我一个学生说这些不觉得失礼吗?” 李浩然停下脚步,站在廊下,回头,笑得温雅:“说得也是,我只是担心,白小姐来了,昨天在下遇到的那个金七爷怕也要跟来。”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 白秀珠一下就笑出声来。 李浩然安静地站着,注视着她,今天的白秀珠跟昨天又不一样了,虽然那双眼睛还是带着一些自己难以理解的荒凉,可是整个人却比昨天放松了许多,整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的。 昨天的白秀珠,穿着那身洋装,就像是将自己装在了囚笼里一样,可是今天的白秀珠却是一身的闲雅。 “白小姐笑够了吗?” 白秀珠闻言,止住笑,只是眼底的笑意还没收完,她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笑够了。” “那我带白小姐去教室吧,你来得比较早,应该还没有人来。”李浩然又开始走了,穿过教学区的走廊,到了另一边的教学楼,灰色的廊柱上刻着简单的花纹,整个中学都弥漫着书卷气。 李浩然昨天说,学校是学习的地方,现在看来还真的是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 教室不算大,每个班只有二三十人,排列整齐的桌椅,干净的讲台,明亮的窗玻璃,外面还有秋海棠,花苞已经出来了,开放的时候定然是很漂亮,如果有窗边的位置,似乎也不错。 李浩然看到了她眼光的落处,自然也注意到那株秋海棠,他猜到了眼前这年轻的少女的心思,说道:“那个位置没人,原来的学生因为生病,已经退学了。” 所以窗边的位置到了现在还是没人。 他们班有个空置的名额,白秀珠填进来正好。 白秀珠没有想到李浩然会这样说,低下头道了声谢,“这个位置,我很喜欢。” 李浩然看着白秀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喜欢秋海棠么…… “以后你就坐在这个位置,之前你已经看过了我的办公室,一会儿再带你出去走一走,下节课是历史,你带课本了吗?” 白秀珠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堆书,“都带了。其实浩然老师一开始一定以为我是来玩玩儿的吧?毕竟似乎我这种身份的人都是不学无术的,就像是您最近很厌恶的金燕西。” 金七爷年纪虽然很轻,可是在整个北京城都算是有名了,他是金铨总理最溺爱的小儿子,又是一表人才,会吃会喝会玩,名声是很不好。看到金燕西跟自己一起,普通人都会误解的吧? 这一下,白秀珠倒是猜对了。 李浩然一笑,眉清目朗:“是我误会白小姐了,抱歉。” 他说得如此自然而轻描淡写,对白秀珠来说却显得很是突然,她愕然,接着释然。 “浩然老师的人品,倒是一直很好的。” 李浩然摇头,他自己倒是没觉得。 白秀珠将书放好,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感觉倒是很新奇,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是个很不错的位置。 她忽然想起,冷清秋似乎也是在这个学校的…… “对了,浩然老师,我们学校有个叫做冷清秋的女同学吗?” 她忽然问起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深意。 不过白秀珠眼神平静,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打算,李浩然竟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不懂眼前这个女学生在想什么。 不过,“我们学校应该没有这个人。我只知道一年级的,其他的也许需要去问问别的老师。” 冷清秋比白秀珠要小,既然一年级没有,那么冷清秋大约就是这个学校下一届的学生了。 白秀珠垂下眼帘,“这样么……” 第八章 作为插班生 冷清秋会成为自己的学妹,这样的认知让白秀珠忽然觉得古怪起来。 李浩然问了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是白秀珠只是摇了摇头:“以后都会了解的,就不麻烦浩然老师了。” 李浩然眼神里带了几分兴味,然后转身:“那么,我便先告辞了。” “再见。”白秀珠站起来,目送李浩然离开,然后在教室里走了走,不是很大的教室,在她看来教学环境算得上是简陋,可是待在这里,她觉得很舒心。 白公馆太大,太空,太华丽,永远给她一种触不到的模糊和填不满的空寂。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那株还未有任何花苞的秋海棠,会心一笑。 这个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来得早的学生进来了,看到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白秀珠都是一愣,新生? 不过她们都没有上去打招呼,白秀珠也没有主动跟她们打招呼,因为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大约一会儿会有老师让她作自我介绍的。 比如,第一节课就是国文。 上个课打过了之后,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拿出了课本等待着老师的到来,然后便是李浩然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 “同学们早上好,还是我们的国文课,不过今天在上课之前需要为大家介绍一下新同学。”他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很标准的“请”的姿势,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直接看向了白秀珠。 白秀珠站了起来,先是目光平静地看了李浩然一眼,然后略微侧转了身子,对着全班三十来个女生笑了笑:“大家好,我叫白秀珠,是我们班的插班生,希望日后能与大家相处愉快。” 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修饰就是头上扎着的蓝色头绳,为她整个人添了几分冷色调的艳丽,她表情是不卑不亢的,从她身上只能看到一种雅致的淡然,如果说冷清秋像是一朵干净秀丽的百合,那白秀珠其实更像是蓝色的风信子,非常敏感,据说一旦被剪掉,芳香和美丽立刻就会消失,因而美丽之中带着娇贵,一般能在花园和室内看到。 蓝色的风信子的花语,似乎是生命。 白秀珠笑了笑。 很简短的发言,不知道是她找不到话说,还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想多说呢?白秀珠故意没有说自己的家世,怕也是不想被别人关注过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浩然很欣赏白秀珠的这个自我介绍,不过他更欣赏的是白秀珠的聪明,很多事情一旦说出来就会引出很大的麻烦,而白秀珠选择了什么也不说,虽然不能说是永绝了后患,至少眼下会少很多麻烦。 白秀珠不说,他作为老师更不会说这些,当下只说了一句:“以后大家还有很多的时间与秀珠同学了解,在这里便不说太多,拿出国文课本,今天我们要学的是《诗经·卫风·氓》,这是我国古代一首相当著名的爱情诗,氓之……” 转眼之间,所有人都被他抑扬的语调所吸引,而白秀珠这个时候却想起了李浩然笔记本上的那些诗,一边写着新诗,却还在学堂里教学生旧诗,并非白秀珠不喜欢旧诗,那是古老的意境和古老的情感,风雅得让人迷醉,不过新诗毕竟是才出现的,对他们这些学生来说是戴着神秘的面纱,反而更让人好奇。 颠覆传统的事情,往往是要让人既惧怕又期待的。 她收回了自己的思绪,看着课本上那一行行铅字,听着李浩然的讲解,古代的爱情诗么…… 这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 她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至今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是更适合冷清秋还是自己,一个金燕西,到底伤透了多少人的心? 也许金燕西天生就是来向她讨债的。 讲台对李浩然来说,就像是舞台,在上面,他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将自己的所知所感全部传达,通过自己的语言让别人了解自己。 不过他在讲课的时候也在看下面的反应,让他觉得奇怪的是白秀珠,那种表情,就像是触到了伤心事,按到了伤口,却又不想伤自己太深,连忙回避,那是一种伤怀的表情。 李浩然还是那样的感觉,白秀珠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而外国有一句话说,女人因为秘密而美丽,虽然他眼前的还是个女孩子,可是却并不妨碍秘密为她增添美丽。 一堂课几乎就鉴赏了一首《氓》,不过上课的大家都听得很是入迷,白秀珠因为深有感触,几乎是强压着才抑制住了自己眼底的湿润。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同学们再见。” 然后所有人站起来,一起喊“老师再见”。 这样的形式白秀珠从来没有体验过,倒是觉得很新奇,上一世都是请的老师来白公馆上课,那些老师大多畏惧白公馆的权势,顾忌着白秀珠的身份,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平日里上课都是战战兢兢的,在他们那里几乎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白秀珠自然也不用做这些繁琐的礼节了。上一世的她,刁蛮到现在的自己都无法理解。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她上一世便是太无知。 而这一世知道得很多了,再看的时候便觉得心有戚戚。 李浩然离开之前看了白秀珠一眼,白秀珠淡然回视。 还是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白秀珠重新坐下来,周围的人又开始打量她。 一个新来的漂亮的女学生,大约是会受到排斥的,不过坐在她前面的是个短头发的女生,是典型的学生头,齐刘海,转过身来就到了白秀珠的面前,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看着白秀珠:“你是新来的?”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不过白秀珠没介意。 她对着她笑了一下,“是,我之前做过自我介绍,不介意可以喊我秀珠。” “哇,你好亲切啊,我叫齐晓芳,你也可以叫我晓芳。我刚刚看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很不好接近,秀珠,你怎么会插班来呢?”齐晓芳的家世不算是很好,可是也绝对不算是差,她父亲在宪兵队当差,她在班里也算是很厉害的人了。 不过白秀珠的身份却不是能够随便乱说的,她解释道:“因为之前家里有事耽搁了,所以特意跟校长说了一下,这才插班进来,不然只能等下一学年了。” “反正进来就好了……” 叽叽喳喳,这个齐晓芳在课间休息时间跟白秀珠聊了很多,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白秀珠在听。 说着说着,齐晓芳忽然之间停下来,讪讪笑道:“我就是个话唠,我妈说我是停不下来,你不会觉得我烦吧?” “不会。”白秀珠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人,虽然话是多了点,不过这个女孩子的眼底没有心机,也许会成为她的新朋友,“我以前没有遇到你这样开朗健谈的人。” “耶?是吗?哈哈,秀珠你人真好。”齐晓芳哈哈一笑,那笑声顿时传遍了全班。 其实这个时候别人就应该知道了,这个新来的白秀珠已经成为了齐晓芳的朋友。 班里自然也有人看不惯白秀珠,大家都是女生,俗话可是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班里的虽然都是女生,可是毕竟有三十人,凑上一台子戏也是足够了。白秀珠这样的女生,一看就能看出家世是不俗的,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否则不可能有这样脱俗的气质,而且还很漂亮,别的女生难免便会生出几分嫉妒来。 天下的事情都是这个道理,白秀珠原没想过来到这里会左右逢源,没有人应该迁就着她。 今天整天上课都很顺畅,没出过什么差错,只是在上数学的时候觉得有些吃力而已,今天除了齐晓芳之外也有人主动跟白秀珠打招呼,在齐晓芳的介绍下她也算是认识了班里大半的人,用通俗一点的话说,踩熟了半个地盘子。 回去的时候齐晓芳提出跟她结伴,被白秀珠拒绝了,她独自一个人准备在所有人走了之后离开,中午的日头算不上是很烈,铺进教室里,从教室门口拖出一条长长的艳光来,正在她抱了书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条影子却出现在了门口。 她抬头一看,竟然还是李浩然。 “浩然老师,还有什么事情吗?” 李浩然其实一点也不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与白秀珠打交道,也许因为这个女学生总是在超出他的预料吧?他笑了一下,解释道:“本来我是准备离校了,不过外面有个小子拦住了我,非要进来看看你,你迟迟不出去,我便只好来看看你了。” 白秀珠一愣,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除了金燕西,没人能干出这种事了。 第九章 邱惜珍 金燕西和白秀珠二人自来是门当户对,白秀珠的哥哥白雄起是金燕西父亲的门生,若是说要结亲,这也是绝对合适的,所以以前白秀珠总以为金燕西是他的,等到金燕西开始离开了,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现下白秀珠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这些想法,表情却还很淡静,“我知道是谁了,不过浩然老师您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事本与我不相干的。” 其实李浩然已经隐约猜到了白秀珠和金燕西之间的关系,不过白秀珠现下一说,他也明白了,这时代,什么婚姻自由都还是空谈,最重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那小子真的很会闹腾,不过……我看得出他很聪明,可是向来不像是要学好的,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这话倒是一点错也没有。 金燕西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其实一直没有长大过,他就是红楼里的贾宝玉,成日里泡在脂粉堆里,一直是吃不下苦,受不得气的。 白秀珠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清晰地记得金家和白家的结局,白者为粉,这金粉世家,也不过这样轻而易举地覆灭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 她倒是记得,李浩然跟金家六小姐的结局还算是好。不知为何便很是唏嘘,她跟李浩然并肩着向前走,眼神游离地看着周围的景物,叹了一句:“快秋天了。” “北京的秋天来得算是早的。”李浩然接了一句,他抬眼看着那云淡天高,被白秀珠那语气一带,竟然也生出几分愁绪来,他惊觉自己这种奇怪,又掩饰一般道,“自古逢秋悲寂寥。”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白秀珠是知道这句的,只是她不愿卖弄,就保持了沉默。 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很少了,她顺着就走了出去,看到了正在学校门口走来走去、无聊地踢着石头的金燕西。 金燕西站在大太阳底下,身边停着一辆车,他就在外面一直走,有汗珠落了下来,少年的脸庞倒在那阳光下头越见得富有朝气与活力了。 她很难想象,日后的金燕西会变成那些鬼样子,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女人们鬼混,一想到那样的场面,她便觉得自己浑身都难受。 “燕西,你怎么来了?” 白秀珠走到近处,便加快了脚步,到了金燕西的面前。 金燕西一看她立刻就笑起来,“秀珠,你总算出来了,我家开了个宴席,乌家也过来了两位小姐,我是特意来接你的,你哥哥和嫂嫂也到了。” 原来是开了宴席,可是这样的话,很可能下午她就不能来上学了。 “可是我的车还在那边呢,哎——你别拉我呀!” 白秀珠手一指停在不远处大梧桐树下面的车,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金燕西大力地拉进了车内。 “先进去再说啦,来不及了,就要开席了,你不在可不好,一会儿还要回去换一身好看的。”金燕西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坐到了车的另一边。 一边的下人要过来推上门,却被白秀珠拦住了,那下人有些诧异地看着白秀珠,本来想要推门的手却忽然之间停住了。 白秀珠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难言的威严,只是那样平静而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就已经让他生不出反驳的心思,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去。 白秀珠抬眼,看到正准备转身的李浩然,连忙喊道:“浩然老师,再见!” 李浩然听到这声音转过身,只看到白秀珠已经坐到了车里,她背后坐着的金燕西那表情真是臭到不能再臭,看着他,像是很敌视他一样。他惊讶于白秀珠给自己的道别,却又深感金燕西对自己的不善,于是只淡淡笑笑:“秀珠同学,下午见。” 不再是“秀珠小姐”,而是“秀珠同学”。 这样称呼的转变让白秀珠微笑了一下,然后她看到李浩然很自然的转身,向着梧桐树的那边走了。 背后金燕西拉了拉她的袖子,语气哀怨:“秀珠,那个穷老师有什么好的?” 白秀珠听这话觉得好笑,坐在车里,车门还是合上了。“你这张嘴,若是出去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呢。贫穷富贵,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知识涵养,若论学识,是个你金燕西,也抵不了人家一个。” 金燕西越听越想,便越觉得白秀珠这话说得偏颇,顿时又不满了:“再有学识还不是个穷老师。” 白秀珠转眸,忽然无言。很多事情不是一时之间能够转得过来的,现在的金燕西被养在蜜罐子里,跟李浩然完全不是一类人。 李浩然思想新锐,整个人眼界开阔,如果可以,白秀珠是愿意多和他接触的,至于金燕西,于她而言,那是毒药,能远离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如果不能的话,她也只能希望自己不要再中毒,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接下来是一路无话,途中,金燕西憋不住,频频回头看白秀珠,可是只能看到白秀珠的侧脸,那修长的脖颈,一半露在阳光下面,蓝色的缎带垂下来,衬得她的耳垂更加白皙,她眼神宁静,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那一瞬间,金燕西什么也不想说了,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下车的时候便是金府,门前已经停了许多辆车,有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以及那些公子哥儿们进来,白秀珠此时还是一身的学生装,不过她天生气质脱俗,况且从来不觉得自己穿着这一身普通的学生装就低人一等,下车的时候她还是那种淡漠的表情。 金燕西看了她几次,却还是欲言又止。 倒是白秀珠看他有些抹不开面子,主动说道:“你要我穿着这一身上宴席吗?” 金燕西眼底划过几分惊喜,却还是故意压着语气,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热络,“还是去六姐的房里换衣服吧,这里肯定有你喜欢的衣服的。” 她进门的时候,瞧见了不少自己认识的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们。白秀珠容貌出众,她的裙下之臣也是不少的,只是以往,她的眼底只有金燕西一人,根本看不到那些狂蜂浪蝶,别人也自知比不上金燕西的出身,遂很少打扰白秀珠。 如今也是这样,虽然白秀珠自己是不愿意的,但是别人愿意那样想,她也觉得这样好,这样没人打扰自己,真正就落了个清闲。 “哎呀,白小姐这怎么穿这样的一身儿啊?” “白小姐穿这一身也是很好看的。” “白小姐好。” …… 白秀珠穿过人群,被金燕西牵着走,噔噔地上了楼,又是这样熟悉的房屋。 上一世,她曾借口和金家的太太们推牌,在这里等金燕西到半夜,其实那个时候他是去冷清秋的隔壁住了,那个时候的境况又是何等的凄凉? 如今她看着自己眼前这兴奋地拉着自己一直往前走的少年,竟然只觉得心下一片荒凉了。 金燕西最后在一间房里停了下来,“我已经跟六姐说过了,那个柜子里的衣服你随便挑来穿,我先出去了,估计父亲正找我呢。”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有打扫的下人,也是认得白秀珠的,给她见了个礼,白秀珠却让她们出去,自己来挑换衣服。 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她换好了衣服,从楼上走下来,铺着洋毯的楼梯踩上去近乎无声,她没有在衣柜里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鹅黄色,却跟着自己的发饰挑了一个相同的蓝色洋装礼服裙,踩着高跟鞋下来。 厅堂里已经聚了不少的公子小姐,本来白秀珠下来的地方就很引人注目,再加上金燕西一见到她下来就跑过来喊她,惹得大家都往这边看。 虽然不惧别人的目光打量,但白秀珠已经开始讨厌那种带着比较和衡量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一般。 她走下来,按住了金燕西抓她的手臂,“你别这样轻狂,周围都在看我们呢。” “嘁,他们爱看就看。” 金燕西对那些人颇为不屑,此时的他是金家的七爷,金铨的权势又是正当盛时,白秀珠的哥哥在这个时候还是要依靠金铨的,所以这次宴会白雄起也是来了的。 作为金家的小七爷,金燕西向来是眼高于顶,说话也很容易得罪人。 他的贴身仆从金荣站在厅堂最边上,看着那边,暗自嘀咕,怎么自家七爷跟白小姐又形影不离了?忽然之间听背后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乌家二小姐带着自己的女伴到了。 白秀珠跟这边教训好了金燕西,要他规规矩矩,才叫他将自己的领子翻好,一抬眼就看到门那边跨进来两个艳光四射的小姐。 左边那个她认识,是乌家的二小姐,常来金白两家串门,跟白秀珠也算是认识,不过上一世白秀珠就不喜欢她这人,多半还是为着金燕西。 一见乌二小姐来了,她那眉头不为人知地轻拧了一下,又慢慢地松开。 乌二小姐今天打扮得很艳,穿得颜色也很艳,只不过桃红的颜色,实在是不怎么衬这个季节的。 那乌二小姐一过来就看到了白秀珠和金燕西,凑上去就跟金燕西说话:“燕西,又跟白小姐在一起啊。” 白秀珠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跟乌二小姐对视了一下,漂亮的女人总是爱比的,乌二小姐自以为自己很能耐,她也不想跟能耐的乌二小姐比较什么,却转过了眼光看她带来的女伴,这一看却有些愣了。 眼前这乌二小姐的女伴,穿着露肩的长裙,倒像是报纸杂志上登的那些欧美明星一样,只是眼神之间带着些轻浮,看得出没什么好教养——白秀珠一下想起了她的名字。 乌二小姐见白秀珠和金燕西都在打量她的女伴,赶忙介绍道:“只是我带来的女伴,邱惜珍,惜珍以后可是会成明星的呢。对了,燕西,白小姐,可不介意我带女伴来吧?” 带陌生的女伴来却不知会主人,这乌二小姐似乎也是将自己的教养与邱惜珍同化了。白秀珠不喜欢这个邱惜珍,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一样,她冷淡地笑了笑,却没理会邱惜珍凑上来的笑脸,转身对金燕西道:“我去找我哥哥,你在这里招待客人吧。” 第十章 心机 对于邱惜珍的到来,白秀珠明显地表示出了自己的不欢迎,她是有身份的白家的小姐,没必要对一个出身微末并且心怀不轨的人过于热情,她只是保持自己一贯的冷淡而已。 白雄起他们那边正在小客厅里坐着,男人们似乎有着自己的事情,不过这个时候似乎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整个桌上都举起了酒杯碰在一起,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如此虚假,站在门外看的时候,白秀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对金家做的那些事情。 金白两家的争斗,迟早是会起来的。 现在白雄起是金铨的门生,两个人看上去也是师徒和谐,在政府里也算是相处融洽,可是真要到了以后,白雄起的野心不熄灭,金铨又还在总理的位置上,这之间必然是要发生矛盾的。 不过也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并且那都是白秀珠不能阻拦的事情,她现在没必要去想太多。 白秀珠在门口还没站一会儿,一下就被金铨给发现了。 金铨穿着长袍马褂,挂了块怀表在身上,看上去很是儒雅,是入时的文人的形象,也就是这样的男人才能生出金燕西那样样貌好的儿子来,不过品性却…… “金伯父好,秀珠打扰你们了。”白秀珠上去首先就是道歉,将这礼数全部做足了。 金铨对白秀珠一向是满意的,两家几乎都是默认了白秀珠和金燕西的相处,就说这一对以后肯定是要结婚的,白秀珠以前还有些骄纵的小姐脾气,现在看来倒像是消下去不少,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这样也好,女大十八变,没变化那才叫做吓人了。 ‘咳,秀珠你来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都跟你哥哥把事情谈好了,你是来找你哥哥的对吧?”金铨看上去很是和善。 白秀珠一笑,看向白雄起,“我的确是来找哥哥的,不过也只是来看看,没有什么要事。” 其实她本来没想到要进来,只不过是被金铨叫住了,不得不进来,说白了,白秀珠其实是来躲懒的。 白雄起走到她的身边来,握了她的手一下,问道:“学校还习惯吧?” “老师同学都很好,比在家里学习有趣多了。”白秀珠如实回答。 白雄起又问:“怎么没跟燕西在一起?” 白秀珠回答道:“他在外面应酬客人呢,忙得很。” 这一下白雄起就暗自皱了眉,看了自己表情淡定的妹妹一眼,也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自己妹妹在想什么啊。他只能说道:“燕西一个人怕也忙不过来,你们年纪差不多的可以一起玩玩儿,顺便也可以帮帮燕西嘛。” 一边的金铨笑眯了眼,“我听说了秀珠上学的事情了,学校里是能够学到很多好东西的,不过呢也要谨防某些老师利用教课的机会宣传一些不利于党国的思想,秀珠你可千万要注意,如果碰到这种情况记得跟你哥哥或者是我说,严防出乱子。” 白秀珠微笑点头:“金总理您放心,我会注意的。那我不打扰你们,出去看看了。” “嗯,玩儿得开心些啊。”金铨还是那老好人的温吞模样,倒是白雄起眼神一闪,看着自家妹子又走了出去。 他状似不经意地笑了一声:“女大不中留咯!” 金铨于是哈哈笑起来,“雄起啊,秀珠这女娃娃我喜欢,你可别乱动什么歪心思啊!” 白雄起心说自己倒是想动那歪心思,可惜更想动歪心思的是你家的那位金夫人。 金夫人一向有些不喜欢秀珠。 大家的千金,娇贵一些是难免的,白雄起没觉得自己惯着秀珠了,女孩子是要富养的。 白秀珠出去了,自然不知道背后又发生了这样一场暗藏着机锋的对话,她一出来就赶紧走到了外面的花厅里,叫下人端了杯茶来,她现在懒得很,不想出去应酬,大家都是虚情假意而已。 只是白秀珠不出去见人,不代表没人来找白秀珠。 这不,她正坐在床边,端了茶杯正埋头要喝茶呢,却不曾想屏风外面又是一阵轻浮的笑声。 “惜珍你也真是的,那金七爷本来就是个浪荡子,你何必跟他计较呢!” “原是我不该同他较真,倒真的差点闹起来。” “唉,我倒是希望你跟他闹起来,你不知道,这金白两家——” 那后面的话忽然之间就像是卡壳了一样,乌二小姐穿着洋装,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而邱惜珍还是那一身,整个光滑圆润的肩膀都露出来,极其吸引人的目光,尤其是男人的目光。 乌二小姐和邱惜珍是看到了白秀珠还坐在屏风后面,正端了茶准备喝,不过此时此刻动作却是凝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只见白秀珠那如削葱根般的手指拈起了盖子,轻轻一磕,然后不紧不慢地吹了一口茶沫,水汽蒸上来,带着古雅的茶香,就那样一口喝下去,已然唇齿留香。 她忽然觉得刚刚出现的这两人相当扫兴,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乌家的势力比不过金白两家,乌二小姐在人前的时候未免便是低了白秀珠一等的,只是她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一来二去地就喜欢跟白秀珠计较,她心知白秀珠在意金燕西,这次故意带了邱惜珍来,她还不知道金燕西那样的人吗?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花花公子的样儿,若是白秀珠件件计较,怕是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呢。 然而此刻,乌二小姐看着白秀珠那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竟然觉得拿不准了,今天白秀珠的确表现出了不悦,那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可是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烈。乌二小姐这一拳头,就像是打进了棉花里一样,没着力。 “刚刚白小姐不是说去找白先生他们了吗?怎么这会儿竟然也坐在花厅里,我刚才乍一看见,还没看出您是谁呢。”乌二小姐拉着邱惜珍,直接坐到了白秀珠的对面去。 邱惜珍有些局促,可是看着白秀珠的时候还是直视,目光不曾有半分的回避,显得有些无礼和傲慢。 不得不承认,邱惜珍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然而失之妖媚,一点也不端庄。 白秀珠端着茶盏,看着房间里点着的香炉上冒出的青烟,不介意道:“方才去了一趟,不过正在忙着呢,我便又出来了。想着厅里头闷得慌,便来花厅里坐坐,我本以为这里是很清净的。” 这话便说得意有所指了,她本以为这里是清净的,意思是现在这里不清净,这不是说乌二小姐和邱惜珍是谁? 乌二小姐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觉得该戳戳白秀珠的死穴。 “你方才不在,可没看到,金七爷方才可厉害了,连惜珍都被他逗笑了,真是不知道金七爷脑袋里哪里来的那些鬼点子。你当时没在,可可惜了,就是旁边的下人都笑成了一团。”乌二小姐的神情顿时带了几分得意,她看白秀珠不说话,以为她是生气了,那语气也就越加欢快起来,连邱惜珍都觉得有些不妥,然而她拉拉乌二小姐的裙子,可是乌二小姐那话正说到兴头上,舍不得停,便没理她。 “……你是没看到,那叫小怜的丫头端着东西过来,正赶上金七爷扮鬼脸,差点没被吓得半死,一下就栽了,还是金七爷眼明手快,搭了她一把,当时两个人就差点抱一起了,闹了好大一个笑话,那小丫头都红了脸呢!指不定这是看上七爷了。” 小怜,这个人白秀珠倒是有印象。 她淡淡地回忆了一下,却摇头,“燕西爱闹腾是正常的,跟下人闹闹也是寻常的。” 她这话一出来,倒把期待着她变脸的乌二小姐给气住了。 这个时候邱惜珍是看出来了,乌二小姐说不出话来,他却是能说话的。 “白小姐所言极是,我就说刚才金七爷是跟我开玩笑呢,还说以后我红了捧我,原来是句俏皮话。” 这哪里是什么俏皮话,这分明是混账话! 白秀珠不动声色,“邱小姐日后会成为红人的。” 这话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应付陌生人倒是很好的。 邱惜珍还想说什么,不料屏风后面又转出来一个人,这下却是面色青黑的金燕西。 他盯着乌二小姐和邱惜珍,看了他们好半晌,竟然说道:“刚刚在大厅里找了你们许久,不成想你们到这里打扰秀珠了。”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金燕西忽然厌恶她们到了极点。 刚才邱惜珍和乌二小姐说的根本就是胡扯,真实情况不是那样的,这两人满口胡言,竟然在白秀珠面前诋毁他,他几乎要开口骂人,可是最终还是忍了。 他伸手拉住了秀珠的手,说道:“我哪儿新收了几件有趣的东西,一起去看看吧。” 本来白秀珠是想抽出手来的,可是看到金燕西坚定的侧脸,忽然之间很是无法理解。 她放下茶盏起身,和乌二小姐以及邱惜珍道别,便跟着金燕西走了出去。 金燕西一停下来就转身:“我真的没有做那些事,你别听他们胡说八套。” 第十一章 脏水 白秀珠抬眼,看着金燕西,他眼前这少年正处在稻麦拔节生长一样旺盛的年纪,喉结已经很是凸显,用那种灼灼的眼神看着她,很是严肃,可是白秀珠平白觉得那眼神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动物。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我信你。” 其实现在她已经在把金燕西当成是自己的弟弟,毕竟她已一种苍老和超脱的心态在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过去的自己对于金燕西的迷恋,一切都变得理智起来。她以极大的心理年龄看此刻的金燕西,怎么可能生出爱慕之心? 所以她此刻是理所当然地将金燕西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对待,然而金燕西被她这样摸了一下头,却忽然之间愣住了。这一刻,他知道他跟秀珠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鸿沟天堑了。 白秀珠……似乎…… 金燕西忽然闭了口,不再解释半句,转身就走。 白秀珠却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又闹脾气?尽管这一世自己对于很多事情已经看淡了,可是看到金燕西这样任性,还是有些感触。她忙走几步追上他,站在他面前拦住他去路,皱眉,“你又怎么了?” “要问你怎么了。”金燕西冷冷地看着她,“你变了。” 她是变了,不然她能怎样? 白秀珠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一个人背负着重生的秘密,压力很大。再多的刁蛮任性也被磨光,白秀珠就是被时光打磨抛光出来的玉器,她知道自己与以前很不一样。作为跟她最亲近的金燕西,自然是第一个体会到这种变化的。 可是白秀珠知道,自己不能被人怀疑。 她只能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她退了一步,和金燕西保持合适的距离,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以前很多事情是我想不明白,那次我生日你没来,我之前是生气的,可是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跟你的未来不一定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其实这个时候的金燕西还不讨厌白秀珠,一切都是因为她上辈子逼得太紧,给予的太多太容易,所以才有后来的悲剧,这一世竟然不爱了,那索性放手,放得干干净净好了。 金燕西脸上那种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和朝气似乎一瞬间就褪尽了,他也退了一步看着白秀珠,他是骄傲的金燕西,这明显是遭到了婉拒,而且是来自白秀珠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又觉得很是荒谬。 “秀珠,我们去看看我收藏的几件东西吧。” 他这样说道。 白秀珠愣住,为什么话题突然之间转了? 金燕西肩膀一耸,两手抱在脑后,“别跟我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是听腻了,你再说,我怕是要晕了。” 她忽然笑了,这才是金燕西啊。 她没说话,跟在金燕西的身后,慢慢地顺着楼梯上去,只能看到少年青涩的背影,那还算不得宽阔的肩膀已经要开始逐渐地张开。 长大了,也就要面临无数的现实了。 在白秀珠看不到的前面,金燕西睁着眼,唇角虽然弯起来,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燕西收藏的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还有偶尔顺手买回来的古玩,他没事儿就爱瞎逛,最爱去的就是琉璃厂那边,那是清代时候留下来的街了,大多是在卖书画用品,除此之外便是古玩铺了。 古玩这种东西,向来是权贵人家喜欢的,这种“玩”法也只有权贵人家才玩儿得起,没钱的谁没事儿花钱买个不知真假的玩意儿在家供着? 白秀珠知道金燕西的眼力,没点墨水儿,玩古玩也是玩不转的。所以金燕西的热情也不过是一点点而已,只是寻常的消遣,不是很在意,他自己的藏品大多都是半真半假,也懒得找人去鉴定。在金燕西看来,这些东西也不过就是把玩把玩而已。 就像是现在,一进了金燕西的书房便能够看到一架子的古玩。 “你这是什么时候淘的?” “随便逛逛的时候看着顺眼也就买了,倒是没注意什么时候多起来的。”金燕西听得她问,随口就答了一句。 他从另一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就开始看。 白秀珠拿起一方镇纸,正皱了眉要说这东西是假的,却不想转头就看到金燕西在看书,她走近了一看,果真不是什么好书,都是些外国杂志。 “你成日看这些杂志,也不知道读书的心思是不是都花在这上面了。倒把自己的学业给拉下了。” 金燕西讪讪,“秀珠,你这样训我的时候,让我有一种你是我老姐的错觉。” 于是白秀珠给他气笑了,回头一想,金燕西说得也没错。“你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我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什么《诗经》《离骚》看得我头都晕了,前几日不是还有什么人在喊我们要教学寻常话吗?那叫什么来着?”金燕西一下想不起来,急得挠了挠自己的头,一副苦恼模样。 白秀珠倒是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白话文?” “对对对,就是白话文,以后咱们写文章直接就跟说话一样,多轻松,什么之乎者也都去见他家的大爷吧,麻烦死了。”金燕西的不学无术,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倒似乎是好的。 白话文的流行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就像是几年之后,连金燕西都能自己作几首普通的白话文新诗出来一样。现下已经是十月过了,眼见着就要触到年底,翻过年可是要发生一件大事的,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爆发五四运动,而新文化运动就在这前面一段时间便开始了,那些进步的人都喊着支持白话文,以后白话文就真的慢慢走进了大家的生活。 “你这么喜欢白话文,也没见你真的用它做些什么,你根本就是犯懒。”白秀珠笑他。 金燕西不乐意了,“我倒是知道有人用的,所以我不愿意用了。” 白秀珠惊讶了一下,问道:“谁?” 她竟然一副不知道的样子?金燕西撇了撇嘴,“除了那个什么什么浩然还有谁?” 这一下白秀珠反应过来了,她真是被金燕西打败了,“现在用白话文的多了,就是有的学校里也教白话文的诗歌,不过听说都是外国翻来的,有的是《新青年》的几位先生写的,不过都是自己私下里教,政府那边规定了不能授课。” “你了解的竟然不少啊。”金燕西酸酸地拈了一句,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堕落下去了。 白秀珠正在想自己要怎么接这句话,却不想金燕西又说话了:“你看看我架子上的这些玩意儿有多少是真的?” “大半都是假的。”白秀珠对于架子上的这些东西的了解倒是要多一点,毕竟活了那么久,眼界也要开一点。她脑子里一道灵光忽然划过去,可是太快,让她抓也抓不住。 “我们去琉璃厂转转吧,转完了你正好顺路去学校。”金燕西这样提议道。 白秀珠很久没出去逛过,看了看金燕西大半架子的假货,一时也是无言,“那便去转转吧,但愿不会跟你一样被骗。” 两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便下去用餐。 途中丫头小怜梳着条大麻花辫子低着头端茶从那边过来,给金燕西和白秀珠都行了一礼,她不来还好,一来金燕西就想起方才在花厅屏风前面听到的那些人编排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怜穿着一身好看的水绿色夹袄,低着眼看上去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她是太太那边分来伺候金燕西的,至于是怎么个伺候法——大户人家的龌龊,白秀珠又怎会不知道? 不过有的人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不是她瞧不起这样的人,而是一开始她们便心术不正,她看不起的是心术不正的人,而非所有的下面的人。 “七爷好,白小姐好,给二位见礼了。”说话的声音也很是脆爽,难怪她是金燕西身边最得意的一个。 不过在白秀珠的面前,这些都显得很是苍白无力。 她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一拉金燕西的手,便冷淡道:“走吧,快到时间了。” 正好金燕西也不想理会小怜,跟着白秀珠就走了。 背后小怜忽然之间红了眼眶,等到白秀珠和金燕西一起消失了,竟然将手中端着的茶水一摔,坐在地上就埋头哭了起来。 另一边值班的几个下人连忙围了过来,“小怜,小怜你怎么了?” 乌二小姐在楼下听见了动静,高兴得一扬眉,对着身边的邱惜珍说道:“我们上去看看,像是小怜出什么事了。” 一上去便看见那茶水摔了一地,就是小怜漂亮的水绿色夹袄上也沾了不少,小怜埋头哭着,看上去委屈极了。 “哟,这是怎么了?在这儿哭成这样?”乌二小姐俏生生地往那里一站,便问了出来。 周围还有下人在安慰小怜,一听这话都退了开,毕竟乌二小姐算是客人,自然是半个主子。 小怜忙擦了眼泪,瞧见乌二小姐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怯怯道:“方才在这里撞见白小姐和七爷在一起……我跟他俩行礼,可是白小姐……” 后面的话她掐了没说,乌二小姐却亲自搀了她起来,假笑着劝慰道:“白小姐性子难免骄纵一些,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太在意七爷,才对你……” 小怜眼神一闪,“谢谢乌二小姐了。” 第十二章 暗示 白秀珠断断想不到,就是那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就被人给黑了彻底。 她吃过了饭,在走廊上等金燕西的时候,听花园里有两个下人说话,这一听就听出了不愉快。 “唉,小怜也真是可怜,竟然被那刁蛮小姐拿来撒气!” “那白家的小姐不是向来刁蛮吗?她自己还要凑上去,这不是自己找不快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怜有什么错呢?” “人家乌二小姐都说了……” “什么乌二小姐,别人都说她是咸水妹!” “嘘——这话可别胡说……被人听了去,我看你怎么办!” “这都是大家公认了的,关我什么事?” …… 咸水妹? 白秀珠原本是很生气的,要按着她以前的性子怕是立刻就要冲上去将那嚼舌根的两人拉出来大骂一顿,再逼着金燕西将这两人撵了出去才能消气的,可是听到关于乌二小姐那一段的时候她竟然忍不住笑了。 咸水妹,这事儿白秀珠也清楚得很,乌家不过是看着风光,谁知道背后是什么样子? 乌先生在衙门里供职拿到的钱怕还不够乌家两姐妹一月的车费,可是单单看这乌二小姐吃穿用度虽算不上是顶尖,可是单拿出来也算是很好,不是一般人家消费得起的,尤其是乌家两姐妹常常出入各类社交场合,是交际圈里比较有名的人物,那开销可不小,这钱从哪儿来,可就是个秘密了。 “秀珠,秀珠,你怎么站在这儿?”金燕西回房间去换了身衣服,拿了一顶暗蓝色的礼貌在手上,走到了白秀珠的身边。 白秀珠正想得出神,被他乍然之间一问差点没吓一跳,不过想到自己方才所想,她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些下人,若是想揪出来也容易,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上一世便是太过骄纵,习惯了别人围着自己转,这一世也是合该倒过来一些的。那些人她不是不追究,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至于那个小怜,她的结局倒是挺好……至于现在,怕也不过是乱花迷眼,白秀珠不敢断定这一世是不是每个人的结局都像是之前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随机应变。 “我站在这儿看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顺便等等你,你来了我们就走了吧。” 金燕西点头,这个时候正是日头比较烈的时候,他伸手将那帽子扣到白秀珠的头上,哈哈一笑:“这帽子倒是很适合你的,可惜是少了只蝴蝶结。” 白秀珠一怔,伸手将头上的男式帽子拽下来,摇头笑了:“你要给我找帽子也合该给我找顶女士的,这分明是你们戴的。” 金燕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这个时候,白秀珠就觉得难受了,她心里不舒服,尤其是在金燕西注视着她笑的时候。她将那帽子塞回去,冷淡了口气:“走吧,我下午还上课呢。” 他俩人是饭前约好去琉璃厂逛逛的,白秀珠是想去淘几本书,金燕西纯粹是游手好闲,钱多得找不到地方花,找些事儿来做而已。还好古玩之类的东西也算得上是风雅,就是总理先生和总理太太也不能说什么的。 她坐上金家的汽车,跟金燕西一起都在后座。 “对了,说起来,我这次进你的书房倒是觉得比以前整洁了不少。” “哦,是吗?”金燕西不知为何皱了眉,接着道,“那都是小怜的功劳吧。” 这话说得过于冷淡,白秀珠想起之前在花厅的时候乌二小姐和邱惜珍在那儿说的话,又想起金燕西是听到了的,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忽觉得感慨,当她把一切都抛开,翻过来看的时候,就能够发现,她眼前这风华正茂的少年,从来都是无心,他的无心在无意之间便使很多人误解,也间接地伤害了许多人。 小怜上一世跟着柳春江走了,只是她对金燕西未必是没有过感情的,否则……否则她方才看到的时候,小怜那含羞带怯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表姐在那边周旋,要逼小怜嫁了人,小怜跟金燕西是绝无可能,后来又出了个柳春江,这才歇了心思吧? 她这一想就想得远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金燕西睁大了眼睛正在研究她,于是问道:“你又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金燕西像是在想什么,愣愣地回答。 然而他这个回答一下就让白秀珠恼了,她瞪他:“金燕西!” 白秀珠很少喊他的全名,一般都是叫“燕西”,这愤怒之下喊了他全名倒是叫他不习惯,金燕西讪笑了一下:“哎呀,快到了,秀珠你歇歇火,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说起来,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乌二小姐跟我说话,要我带话给你,她说要你放宽心,那些没身份的人没威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你哪里看出我不喜欢她了?”白秀珠将前面的话听得清楚了,只是金燕西最后一句话让她忍不住挑高了眉,扭头便直接问他。 金燕西心说好歹青梅竹马这么久了,白秀珠看人的态度他还是了解一些的。不过他肯定不能这么说,“我不喜欢她,你自然也不会喜欢她的。我听别人说她是咸水妹,所以……” 白秀珠一下就笑了,每次听到“咸水妹”三个字她都忍不住,现在连金燕西都知道乌家姐妹那档子事儿,还真是…… “哎——好像到了。” 她正想说什么,可是眼角余光一晃,琉璃厂已经到了,她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发了许久的呆。 推开门下车,路上来往的还有师范学堂的人,师范学堂建在原琉璃厂的厂址上,也算是比较有名的一所学校了。不过他们穿的衣服跟白秀珠的衣服是不一样的,每个学校的学生服都有各自的特点。 所以白秀珠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自然有许多人回头看她。 不过白秀珠并不介意,反而回头问金燕西:“去荣宝斋吗?” 金燕西自然点头不迭:“荣宝斋好。” 荣宝斋,琉璃厂当之无愧的第一店,可以说没有荣宝斋就没有琉璃厂,以白秀珠所知,整个民国时期,也就是她所处的年代,著名的文人画家都是这里的常客。 金燕西常来琉璃厂,自然是知道荣宝斋,不过他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逛荣宝斋,荣宝斋的掌柜的也不欢迎他,他自然也不进去了。 琉璃厂这条街不长,到荣宝斋也没走多久,沿途也有摊贩,不过白秀珠并不看一眼,直奔荣宝斋,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还没走进去就听里面响起了寒暄的声音,而且颇为熟悉。 “欧阳兄也来了。” “是浩然啊,你也来看,今日又有新的画作挂出来了。” “是吗?只可惜下午还要上课,不然必是得看上许久。” …… 这是在北京还没有沦陷的时候,琉璃厂尚算得是景气,老牌的店铺将那名人字画挂在玻璃窗里面,引人驻足观看,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很明显,这欧阳和李浩然便是其中之一。 白秀珠走得前一些,金燕西落后半步跟进来。 一抬头,白秀珠就看到了那靠窗的红漆八仙桌两边坐着两个青衫文人,推了两盏茶在桌上,正在谈话。 这荣宝斋四壁都是图书,只有那靠窗处才有坐的地儿,八仙桌上方的墙上还看得到挂着的两幅对联。 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 李浩然和自己的好友欧阳于坚也是偶遇,只是他不曾想到,刚刚坐下来,这茶还没端起来呢,竟然又偶遇了一位——大约算得上是麻烦的半熟人。 在他看来,白秀珠代表的的确就是麻烦。 不过如果忽略这个女孩儿的背景不计,白秀珠无疑是他最欣赏的一种类型了。 “想不到能够在这里看到浩然老师,浩然老师日安。” 白秀珠先上去跟李浩然打了声招呼,她在金家那边吃过了之后就换上了自己去时候的衣服,蓝丝带缠绑着头发,依旧很是清丽。 李浩然站起来,“是我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白小姐,白小姐这是——” 他的目光不期然看向了白秀珠身边的金燕西,金燕西也看着他,表情之中带着些不耐。 “我记得学校里是要练写字的,我专程出来买些纸笔,挑个舒心的。”白公馆的人不是不可以帮着她买,但她最怕的是买来不合心意。 李浩然一想,也有些道理,略一沉吟便道:“我对此倒是略有了解,白小姐若有需要可以问我。” “那便劳烦浩然老师了。”白秀珠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一下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荣宝斋的掌柜的向来是甩着手干活,随便客人挑,也不干涉他们,只是抄着手在一边看,那边欧阳于坚看到金燕西气鼓鼓地站着,倒是觉得有趣了,招呼他道:“你站在哪儿干什么呢?他们挑东西去了,你不如过来也坐坐?” 金燕西回头一看,白秀珠果真是跟那李浩然挑东西去了,自己反倒成了无趣的陪衬,有些想不过,干脆就真坐下了。也不说话,只是干坐着。 那边白秀珠对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只是略有了解,远不如李浩然这种专业的人士,她拿起一支狼毫小笔,忽然问道:“浩然老师很喜欢新诗?” 李浩然彼时正把玩着放在桌上的一方青瓷的镇纸,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下来,眼神敛了一些,唇边却挂上不知名的笑意,“白小姐,看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 “抱歉,只是不小心看到而已。”白秀珠又将那狼毫小笔放回了架上,似乎不是很满意。 她刚才那一问,只不过是试探,李浩然掩饰得很好,可是白秀珠自认为自己的眼力也是不差的,李浩然分明是在忌惮什么的。不如……再添把火? “浩然老师,其实最近秀珠听说了一些不好的消息,那些文人要闹事,您可别掺和进去,怕还是要出事的。” 其实文人时时刻刻都在闹事,白秀珠这话说得笼统,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这“说者”本就“有心”呢? 李浩然这听者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他慢慢地将那一方镇纸压回那一沓生宣上,唇弯弯的,眼底却有化不开的浓黑,像是黑夜,又像是深渊……然而在白秀珠眼中,更像是寒潭,一见之下,便能使人感觉整个心都为之寒彻清明。 “浩然听不懂秀珠小姐在说什么,文人嘛,就爱闹个事儿。” 第十三章 挡刀 很明显,李浩然在装傻。 白秀珠想了想,还是觉得暂时不要跟李浩然再说过多的话,她怕还没试探出对方的深浅来,倒把自己圈了进去,于是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浩然老师似乎挺中意这生宣?” 李浩然一挑眉,自然发现白秀珠这话题转得太快,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一边思考着白秀珠的用意,一边答道:“生宣容易散墨,还是买熟宣吧。” 这二人,各怀心思地挑了一会儿,白秀珠心绪绵绵,到最后竟都不知自己是挑了什么,让一旁的老板给打包好了付了钱,白秀珠回头一看金燕西那边,竟然看到他跟那欧阳于坚大眼瞪小眼,她心下只觉得一乐,这两人倒似乎……掐得太早了…… 如果没记错,上一世金燕西是因为冷清秋才跟欧阳于坚掐起来的吧? 她回身,躬身一礼:“谢谢浩然老师了。” 李浩然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是我的学生,这是应该的。” 金燕西那边因被欧阳于坚刺了几句,心中不快,转过眼就看到白秀珠在跟李浩然说话,站起来紧走几步就到了白秀珠的身边,拽住她的手,“挑好了我们便走了吧。” “你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你才坐了多久?”白秀珠一看他那急躁模样就忍不住皱眉,金燕西少有沉得住气的时候,这一点也不好。 金燕西气鼓鼓的,凉飕飕地讽刺道:“总比某些人假正经装淡定的好,还以为自己是谁呢!” 那边厢端着茶正在赏画的欧阳于坚差点没把口中的茶水给喷出来,转头看金燕西,怎么觉得这话是对着他说的呢? 可是这边的李浩然却是直接接到了金燕西的眼神攻击,他顿觉好笑,竟然也起了戏耍的心思,心知他在意白秀珠,竟然对白秀珠说道:“秀珠同学,一会儿便要上课,不如便同路了吧。” 金燕西脸色一变,“哼,都是衣冠禽兽!” 这句话说得就狠了,原本白秀珠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可是他这话一出来,白秀珠就不得不打圆场,其实她向来是只顾自己的人,现在却要为着别人说话,也觉得有些不习惯,难免偏颇。“燕西你别胡说八道,当心金先生知道又训你。” 金家毕竟还是簪缨世族,就算金铨在家里的威信再弱,对子女却还是颇有威慑力的,抬出金铨来吓人,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李浩然一听心思却活络了起来,他与那边的欧阳于坚对望了一眼,欧阳于坚指了指白秀珠,李浩然眉头深锁,倒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白把自己晾尴尬了。 他本是玩笑话,故意要耍弄耍弄那金家的小七爷,却不想这小子如此认真,让他玩笑也不是,认真也不是。 金燕西撇嘴:“秀珠你尽管抬了他来压我,反正到时候就我最凄惨,你们都是好人。” 白秀珠哭笑不得,“你怎么净会耍赖?我与浩然老师是同路,你的学校还在城那头,不去上课,功课落下,考试成绩一糟糕,回头怕又要怪到我头上,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我这里,只要跟浩然老师一起走,就是我迟到了也没人敢说我的。” 李浩然古怪地看了白秀珠一眼,怎么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秘密呢?白秀珠说的话真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学生跟老师一起走,就算是迟到了也不会被记迟到的,白秀珠这算盘怎么扒拉得这么响呢? 就是金燕西也被白秀珠的这种理论给吓住了,“秀……秀……秀珠你竟然……” “别结结巴巴地说了,快走吧,你看看时间,我看你怕是要迟到的。我们还是晚上再见吧。”白秀珠心知晚上还有宴席,也就许下了晚上见的承诺,“我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半路上请教浩然老师呢。” 金燕西犹犹豫豫地去了,临走时多瞪了欧阳于坚和李浩然一眼,倒让他二人很是尴尬。 眼见得金燕西走了,白秀珠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抱歉二位老师,燕西他是小孩子脾气。” 其实白秀珠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语气之中的亲昵和维护,说得无比自然。 欧阳于坚端着茶不说话,递给李浩然一个奇怪的眼神,自己继续看画去了。 他二人本是好友,不过欧阳于坚的性子也格外稳重和严肃一些,而李浩然却要显得轻松和开朗许多,熟人在的时候,也会暴露自己的恶趣味。 他此时便对白秀珠很感兴趣,尽管这是他的学生。 “金七爷是小孩子脾气,秀珠同学跟他差不多的年纪,不也是小孩子脾气?” “浩然老师有心刁难我,您怎么说都是对的,秀珠就是小孩子脾气了。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不好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顾忌,也不懂得顾忌。”白秀珠忽然就沉默了一下,她眼帘垂下来,再抬起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多话了,“抱歉,我说错什么话了。” 没人说白秀珠说错话了,是她自己觉得自己说错了。 李浩然愣住,他看着白秀珠许久,最后轻笑了一声:“秀珠小姐看得很清。” 白秀珠没应声儿。 她最后跟李浩然结伴走了,欧阳于坚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还是要在那里坐一会儿。 出了琉璃厂,外面日头小下来,竟然真觉得是秋高气爽了。 白秀珠问道:“浩然老师常去荣宝斋吗?” “常常看看画,多半还是陪欧阳他们来的。”李浩然回答得很自然,白秀珠却敏感地抓住了“他们”两个字。 她想起前些天吃饭的时候听白雄起说起过一些文化政治上的事情,似乎是金铨和白雄起在说,不过内容她记不太清了,似乎是一批文人们办报纸办杂志,闹着要做事,结果这个消息提前泄露出来,那些个文人事情没办成,竟然还死了几个。虽然次年又出现了大规模的运动,不过这一次的策划,是完全被人知道了的。 她不知道李浩然是不是有参与,她只是知道李浩然写新诗,大约也是有这方面的倾向的。 “我听说新派诗人们都不安分,最近要出大事……” 二人并肩走在街上,因为是抄近路,所以偶尔要过几条胡同,白秀珠正想劝浩然别去,却不想前面胡同口的岔路上忽然之间冒出来一个黑影,竟然劈刀就向着白秀珠砍了过来! 白秀珠愣住了,她虽见过死人,却不曾感受过死亡的过程,尤其是死亡威胁的步步紧逼…… 电光火石之间李浩然将白秀珠往自己怀里一拉,自己侧了身体去挡刀,因为角度合适,只是划伤了皮肉。 白秀珠愣住,李浩然的手臂上还有伤口,蓝墨色里面忽然蔓延出几分深紫来,白秀珠几乎就要叫喊出声,可是李浩然的动作比她快得多,受了伤,他竟然眉头也不皱一下,眼神却一下冷了,如万年不化的冰雪。 那之前提刀要砍白秀珠的人又挥着刀上来了,李浩然这次直接将白秀珠甩在身后,劈手握住来人的手,就着那手腕一扭,抓紧,直接一个过肩摔,将那人摔了个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白秀珠站在一边蹙眉,看着还躺在地上不住地痛呼的人,忽然有些迷茫,这人方才,是要提刀砍她,什么人与白秀珠有深仇大恨? 白秀珠还没想明白,就被李浩然一把抓住了手快步向着胡同的另一边走着,那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流下来,染红了一片。 “浩然老师,浩然老师,你慢点,你手臂上的伤口!” 其实之前完全看不出来,李浩然这种身材,算不上是魁梧,只能说是一般,细看还有些清瘦,刚才竟然能够直接给人一个过肩摔,把人给拍晕了,偏偏李浩然的眼神还冷冽得像是寒冬腊月,就是此刻,在听到白秀珠的话之后,他回过头看她,几缕刘海斜过来遮了他晦暗的眼神。 李浩然走到胡同口一户人家门口,直接推门进去,然后回身锁门,落了门闩,这才松了口气。 他当先一句话便是:“秀珠小姐,下次真是不敢你同路了,时刻得有为了英雄救美而牺牲的觉悟。” 白秀珠本来还挺担心李浩然,乍一听见他这句俏皮话,愕然之后便是略微的恼怒:“你这人——” 不,李浩然说得没错。 她看着李浩然的眼睛,发现他也在注视着她,于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孤立的,冷淡道:“我天生注定了,不该有朋友的,没人同我一道,原本也就不会有人跟浩然老师你这么傻,还愿意为了一个几乎素昧平生之人挡刀。” 李浩然捂着自己的伤口,这个院子是他早年的住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派上用场。他无所谓地一笑:“朋友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觉得秀珠小姐现在这个性子就很好了。” 之前他们说的小孩子气,有那么一点,似乎是更合适的。 第十四章 昙花一现 不知为什么,因为李浩然这句话,她忽然便笑起来,“原来我现在这种见鬼的性格也算是将就?” 李浩然落了门闩之后就往里走,“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很好。而且我怎么想,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你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说教式的做派,难得没让白秀珠反感。 推开里面的门,李浩然的指缝间流出鲜血来。 白秀珠看了他那沾了血的手一眼,很是过意不去,“我若是你,绝不会挺身而出的。” “所以注定了我是老师,而你是我的学生。”这个时候,李浩然倒把原因都推给了二者的身份。 他走到里间,竟然直接提出了医药箱,普通人的房间里虽然会有这些东西,可是不会那么专业,直接就是医药箱,这个细节让白秀珠注意到,不过她没有对此表示任何怀疑,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白秀珠是千金大小姐,她对包扎一窍不通,只能坐在一旁干看着,并且很聪明地没有出言打扰。 伤口不深,只是在手臂下面一点的位置,挽起了宽松的袖子,正好能够包扎到。 李浩然似乎见惯了这些小伤,看白秀珠还坐在一边,忍不住笑道:“我以为我英雄救美一次,至少秀珠小姐会主动要求帮我包扎伤口。” 白秀珠很诚恳地摇头:“这些我不会。” 言语之间没有半分窘迫,不会就是不会,从小也没人让她去学,白公馆的千金,自然是不需要做这些的。 她看李浩然用酒精清洗了伤口,额头见汗,用白纱布包住了,准备绑住的时候却出了问题,便上来道:“这个我可以帮忙。” 一个人一只手是没法扎好的,李浩然也没拒绝。 白秀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手看上去很白,很有书卷气,似乎天生就应该跟笔墨纸砚风花雪月打交道,如今来帮他包扎伤口,李浩然竟然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来。他将这种感觉强行压下,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今天怕是要迟到了。” “我跟着浩然老师,迟到不会被批评;浩然老师跟着我,迟到自然也不会被批评。”白秀珠将那白胶带缠了一圈,勉强还能算是看得过去,她这样接过李浩然的话。 李浩然细一玩味,方知她这话说得极妙。 学生跟着老师迟到了,不会挨别的老师的批评;老师因为权贵学生迟到了,也不会挨领导的批评。 白秀珠是学生,也是一个权贵学生。 李浩然想起白秀珠的背景,心思不知怎的就暗了下去。而今的时局政治,谁都知道金铨总理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作为金铨的门生,白雄起现在也是正当势,在李浩然这样的进步文人看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偏偏是白秀珠的哥哥…… “说起来,那人为什么要砍你?” 现在的白秀珠已经是镇定了下来,想起之前那一幕却又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她端起桌上的茶壶,方发现竟然是空的,抬眼一看,房间里虽然干净,可是很多日常的摆设都没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她细细想了一下,然后摇头:“那人一冲上来就要砍我,想必是冲着我来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对我含着这样大的恶意,竟然想直接置我于死地。这样的人,我是不曾认识的,怕是我哥哥那边吧。” 白雄起毕竟是权势人物,上面搞的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他们政治上的事情,白秀珠也懂,只是毕竟了解得不是很清楚,暗杀这种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十余年之后的李闻血案,不也是这样吗? 白秀珠反倒开始担心起白雄起来。 李浩然去换了身衣服,是湖蓝的长衫,还是那股子文人气,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用了最干净利落的动作将那匪徒过肩摔,还直接给摔趴下了的那种强势了。 这是一个很善于隐藏的男人。 白秀珠惊觉,自己对李浩然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上一世很多事情都是走马观花。 李浩然跟白秀珠刚刚是从后门进来的,现在李浩然躲在后门墙根儿处,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外面的动静很大,连白秀珠都听见了。 “现在给我挨家挨户的找,找不到人你们统统给我回家喝西北风去!” “敲敲敲敲什么敲,遇到不开门的直接撞门进去,那边那边,那边还没搜过呢!” “找不到白小姐,怎么跟白先生交代!” …… 李浩然回头看白秀珠,给她比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白秀珠皱眉:“我出去?” “对,你一个人,不要说跟我在一起。”李浩然不想跟她哥哥扯上什么关系,而且老师和漂亮的女学生走在一起,虽然以新式的眼光来看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难保受人诟病,现在正是文化新旧之交的时候,他个人倒是无所谓,只是怕对白秀珠一个女孩子家的名声不好。 白秀珠细一想也就知道他的用意了,一时也不得不佩服此人思虑周全。她皱眉,却有些纠结:“可是我从哪里出去才能不被人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出去的呢?” “你从前门大街走,再转过去假装不小心被他们发现就好了。”李浩然忽然促狭一笑,“对了,白小姐,您演技如何?” 这话本是玩笑,白秀珠回答得也玩笑:“比戏台子上那些旦角们好多了。” 于是李浩然失笑,将她从前门那边送出去。 白秀珠跨出门,手扶着门框侧了头回看,外面柔和的天光落在她脸侧,将那细致的轮廓勾勒出来,瓷白的肌肤在光下面似乎也是透着亮的,她眼底含笑:“一会儿没了我,浩然老师你恐怕是要被批评了。” 李浩然被她那一侧脸给晃了神,暗定了心,才反应过来,她话里带着的戏谑。不过,一个被保护得这么好的大家千金,在遇到那种事情之后竟然还如此镇定,倒让李浩然是真的刮目相看了。 他笑道:“无论如何,也是被秀珠小姐你害的,欠我个人情。” 于是白秀珠无声地一笑,却转身:“再见。” “再见。” 她手一松,出了门,走到了街上,李浩然慢慢地合上门,白秀珠的身影就在门缝里逐渐地变小,变窄,最终消失不见。 他靠在门后面,伸手按住自己的伤口,将自己埋在完全的阴影里,看着院落里面的光,把眼眯起来,在心里将白秀珠三个字反复咀嚼,却终究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这也许是一场奇妙的相遇,可并非每个相遇都能有结局的。 李浩然看得很清楚,也想得很清楚。 那个头发上绑着蓝色缎带的女学生下午没去上课,第二天也没来上课,第三天还是没来…… 一天一天,秋也深了,学校外面的梧桐树的树叶也都落得差不多了,直到地上再也铺不起那一层层金黄。 那靠窗座位上的秋海棠,终于开了,一朵一朵煞是好看。 李浩然听到周围的人说,那个白秀珠不来的,班里的学生问他,白秀珠是不是不来了,他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给别人一个悬念,也给自己一个悬念。 校长却很是高兴,那权贵家的小姐,难伺候,听说本来就是个刁横的,脾气不好,不来了最好,省的操心。 时近深秋,李浩然上完了课,夹着课本便要回办公室,却不想撞见了一抹熟悉的鹅黄色。 小洋装,头发微微卷着,用珍珠夹子别起来,化了淡妆,睫毛很长,双手提着包握在身前,站在走廊那边的台阶上,看着花园里开着的秋海棠。 白秀珠又出现了,不过是送来迟来的道别。 “浩然老师。” 李浩然平静地看着她,“秀珠小姐。” 白秀珠看他一眼,又转过眼看外面的花,风已经凉了,她披着皮草的小坎肩,像是叹了一口气,才道:“我是来给浩然老师道别的。” “早猜到你要走,我还一直在想,你的道别什么时候能来,不想一拖便是两个月。”李浩然倒是将时间记得很清楚,白秀珠入学的时候不过是初秋时候,现在却已经是深秋初冬,薄雪都盖过两场了,听说颐和园那边的景色极美,可惜他已经没有赏雪的心思。 “浩然老师倒是未卜先知,日后不教书了也可以去当个算命的先生,必定是铁口直断。”白秀珠打趣,却笑不出来。 李浩然只是夹着书,“不在学校也是能学的,若有问题也可以来问我,我又搬回那间小院住了。不过,白公馆能网罗许许多多的文人才子,怕是我还入不得白小姐的眼。” 白秀珠上次差点遇险的事情让白雄起大为恼怒,将下面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秀珠怎么劝也是劝不住的,从此以后去哪里都是一堆人跟着,学校这边早就不允许她去了,反而是大贴告示,请了许多家教,闹得人尽皆知。 她许久没来找李浩然也是这个原因。 外面汽车的喇叭声想起来,似乎是在提醒她该走了。 作为白家千金,白秀珠的应酬不少。 她垂眸,“浩然老师,我还欠你个人情,日后可以到白公馆找我,将您的名字告诉门房,我便会知道的。浩然老师帮了我不少,在学校那短暂的一天,估计也是唯一的一天了,我很感激浩然老师。再见。” “那么,再见。” 白秀珠再次转身了,踩着高跟鞋,完全不同于她当初来学校时候那种自然的打扮,透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尊贵,也许是因为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她对什么都有些漫不经心,提不起兴致,因而连表情都有些懒怠。 李浩然目送她清瘦的背影,回转身,沿着走廊慢慢地去了。他想,自己要换一个学校教书了。 第十五章 三年(修) 白秀珠又站在阳台上了,身形已然出挑,不复当年青涩模样,她用咖啡杯端着一杯白水,也不觉得自己违和,竟然就站在那里看书了。 她看的竟然是时下一些文人的诗集,很是新潮,很多都是新诗,白话文推广,已经完全展开了。 三年前《新青年》闹起来的新文化运动,竟然真的改变了情况。尽管白秀珠知道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不过亲眼目睹甚至参与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外面的丫头阿月跑进来跟她说有电话,她放了杯在桌面上,过去接了,还是王玉芬。 她很是喜欢往白秀珠这边打电话,因为最近金铨总理的情况不是很好。 “表姐……”白秀珠才开口说了一句,却不想那边已经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说出来一大片了。 “秀珠,哎呀,昨天叫你来打牌,你说好了要来,却放了我的鸽子,真是。昨儿他们缠着我,今日得空了才打电话过来问问,你是怎么了?”王玉芬的声音透着几分世故的圆滑。 白秀珠解释道:“昨日哥哥找我有事,我送了我的私人老师去英国的,所以没来。” “嗨,你啊,白让燕西高兴了一趟,他兴冲冲地到我那里来,结果气鼓鼓地走了。”王玉芬口中带着几分责怪,却又道,“还好是乌二小姐在那儿劝了燕西几句,你跟燕西是顶好的,千万别让别人钻了空子。” 就是因为知道了乌二小姐在那里,白秀珠才没有去,这近三年以来她已经淡出他们的那些聚会了,因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融入,而且,那些都是没用的。 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她只是在为自己谋划谋划而已。 “这个您放心吧,燕西前些天不是也来我这里打牌吗?”白秀珠想起那一日就觉得头疼,这一世金燕西虽然学好了很多,可是似乎比上一世更加顽劣,那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上次打牌,也不知道是哪里寻来的花招,打输了就要拿纸条贴脸上,白秀珠被金燕西贴了满脸,不过后来实在是手气不佳,输得太惨,末了将金燕西抓过来,懒得管他是输是赢,将他也贴了满脸。 “哦,对了,说起那日大牌,我倒是想起了,大少奶奶说今日燕西在那儿寻帽子,还是绿的,说是丢在你那里了,你找找?” “他是有帽子落在我这里了,我已经叫人收了起来。他也是,戴什么帽子不好,偏要带个绿色的。”白秀珠悄悄地皱了一下眉,因为上一世这个时候,冷清秋大约已经出现在了金燕西的生活之中,她虽然不再爱金燕西,然而冷清秋毕竟是她最大的情敌,是她上一世恨了那么久的人,现在她要出现了,白秀珠也复杂得很。 “表姐你回头问问他,他若是还要,叫他来我这里取吧。” “好的好的,改日我就去问他。”王玉芬应声不迭,说到底她还是个旁支的,若是论起庶出嫡出,她要靠边站。就算是嫁入了金家,王玉芬最大的依仗还是白家,现在金家这边也有些不好的风声,她就更要巴结回笼着这边了,而白秀珠是个很好的对象。“说起来,大少奶奶说要把她身边的小怜送给燕西收拾衣帽,你看……” 白秀珠一听这个名字,唇边就浮现出一丝冷笑,她本来是准备要出门了的,所以穿上了显得比较正式的蓝色洋装,此刻将那修长的双腿一交叠,姿态便有些超然,不过她说的话却不是很善意了:“大太太那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是怎么想,我管不着。” 那天白秀珠去金家,看到小怜正在花园里拿棍子缠蛛网,金燕西正在跟她讲话,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小怜便拿着那棍子去戳金燕西,又是一阵逗弄,最后还含羞带怯地跑开了。 小怜给白秀珠的印象显然不好,日久才能见人心,从三年前任由众人误会白秀珠开始,再到现在跟金燕西之间的拉拉扯扯,白秀珠从心底不喜欢小怜。 所以她回王玉芬的话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客气了。 王玉芬也听了出来,连忙劝慰:“燕西还是有数的,不会乱来,他就是被宠坏了。不过我看小怜人品似乎……我觉得这样的丫头就是给燕西收拾鞋帽,也未免……” 白秀珠一想也是,能够随口乱说就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费尽心机又是为了哪般?“小怜的事情我有时间会暗示燕西的,不过我最近倒是很忙,现在要出门了,明天我这里有牌局,请了些太太小姐,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好好……一定来,那你出门吧,我不打扰了。” “表姐再见。” …… 挂断。 白秀珠站起来,低垂着眼帘将那杯子端了起来,慢慢地将白开水喝干净。她虽不爱金燕西,却也不希望小怜这样的人跟金燕西扯上关系。她白秀珠说到底,是一个有些自私的人,她曾经爱过的少年,自然应该找到最适合他的另一半,纵然她不爱他,却也希望他好。 “阿月,通知那个新聘的钢琴老师今天不用来了,明天也别来了,我没时间,后天再说吧。” “是,小姐。我立刻去。” 教白秀珠钢琴的老师现在要去英国了,她聘了一个新的,不过还没上过课,人都是下面的人挑的,她还没见过呢,听说是个比较年轻的,谭钢琴的时候比较有活力。 不过一切还得见了再说。 白秀珠提了手袋,看了看时间,下楼叫了私家车,正准备走,却不想门口的守卫将一封密封的信件递给她,白秀珠一看那封口的火漆上的印泥就知道是谁,心头一跳。 她上车,没有拆信,只是将信放在了手袋里,去码头那边送了原来的马科斯老师走,这才上车,吩咐道:“去琉璃厂,荣宝斋,我前日买的东西到货了。” 两年半之前的这个时节,她见到过一模一样的信封。 她曾对一个儒雅的男人说,可以来白公馆找她。 如今她重新将信件拿出来,细细看了看,信封上“白小姐玉展”五个字当真是工工整整,那蝇头小楷看上去跟荣宝斋字帖上的没区别。 如今白公馆的小姐爱去荣宝斋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大家都是知道的,开始还有人觉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白秀珠爱上了古玩品鉴,家里又有钱,谁能拦得住? 混琉璃厂的大多都是男客,女客很少,白秀珠倒是在那一片小有名气了。 第十六章 再见 时下的琉璃厂这边已经不如以前热闹了,这个世道逐渐地就乱起来,让人摸不清下一刻会是什么状况。 白秀珠的目的地还是荣宝斋,她老往这边跑,其实也是在有意无意地疏远金燕西,不过金燕西察觉到她的疏远,总是能够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再次靠近。不过她心里知道,其实不管表面上靠得多近,心底始终是越来越远的,她知道,金燕西也知道。 此刻,她摘下自己蓝色的纱网帽,踏进了荣宝斋,后面有一间雅室,是专门给交易贵重物品的客户谈事情的,现在白秀珠是想也不想就直接踏进去了。 “张老板,我上次挑的宣纸和徽砚——” 白秀珠的声音忽然之间停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坐在里面那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一顶黑色的绅士帽放在桌边上,一手端着茶,一手却握着一本泛黄的书,看得似乎正入神。 不过被白秀珠这么一喊,这人明显被打扰了,就那样一转头,眼神扫过来,黑白的眼珠分明着,带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秀珠小姐来得似乎早了。” “浩然老师才是来得早了吧。”白秀珠忽然之间松下来一口气,在李浩然开口说话的瞬间。 “很久不见,秀珠小姐别来无恙?”李浩然心底也复杂得很,私心里他不想麻烦白秀珠,可是有的事情除了她似乎也没人能够搞定了。 白秀珠也将自己的兜纱的帽子放在了桌上,跟李浩然的恰好挨在了一起。“好好坏坏也就那样,白公馆的日子,想必浩然老师是能够想象得到的。” 除了应酬,还是应酬,有的时候看着白雄起,白秀珠竟然会觉得无比地悲哀。白雄起将她的婚姻当做是政治筹码,眼看着金家真实辉煌时候,巴不得就把她嫁了进去,现在看着金家摇摇欲坠,白雄起又不愿意了,甚至多次暗示白秀珠,跟金燕西可以再来往,只是不要再那样死心塌地。 其实白秀珠从未死心塌地过,只是以前留给别人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别人无法忘记而已。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感觉就是了。 李浩然早猜到依着她的性格会这样说,一时也无语了一会儿,很久才道:“两年半之前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给秀珠小姐道谢。” “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浩然老师对我是救命之恩,你做的是好事,我自然也就帮了。”五四运动,多少文人被抓起来,白秀珠不过是帮着遮掩了一下而已。 提倡新的文化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中是在进步,她不想阻止,反而觉得自己能够参与到这样的历史之中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你是白公馆的小姐,我会以为你是西洋留学回来的。”李浩然耸了耸肩,他亲手为白秀珠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她,“浩然无颜,想必秀珠小姐已经看到了在下的信,应该知道我又要麻烦您帮在下一个忙,所以,只能以茶赔罪,还要再劳烦秀珠小姐。” 白秀珠倒是想起了信上的内容,“那倒是无所谓的,与我哥哥的职务并不冲突,我也不是不懂大道理,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感谢的话还是不必说了,不然浩然老师这一杯茶我可是不敢接了。” 李浩然讶异于她的坦然,于是一笑:“能交到秀珠小姐这个朋友,是浩然的荣幸。” 白秀珠终于接过了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六安瓜片,想不到荣宝斋的好茶也不少。” “秀珠小姐的舌头很灵。”李浩然赞了一句,自己也端着茶杯,慢慢地品着,茶香氤氲与唇齿之间,竟然让人忍不住要眯眼。 这品茶,其实要是在春日的阳光下面,在郊外,在草地上,才会更加美妙,只可惜现如今的北京城是没人有这样悠闲的心思了。 白秀珠看着李浩然,目光之中尽是坦然,他的表情自然之中带着几分享受,两眼一眯就是那种浅浅的似乎要化开的温和。 “我不懂茶。”白秀珠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 “听说秀珠小姐在找钢琴老师?”李浩然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白秀珠道:“最近对那个有些感兴趣,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分钟的兴致,只是请个老师来教教,如果我还不算太笨拙,继续下去其实也不错。” 时间太多,除了看书,也要找时间来打发。 毕竟白秀珠不想跟金燕西太近,一直都在规避各种各样的聚会和酒宴,可是她不能在两家已经有了口头婚约的情况下公然说自己不想跟金燕西在一起,白雄起现在是不可能让她这样做的,表面上说是爱护着她,实际上还是要控制她。 她知道白雄起对自己好,可是当亲情也染上权力的色彩,便让白秀珠有些无言,还有自己那个嫂嫂,作为一个日本人,却嫁给了白雄起这样的高官,说没有目的,她也不信,总之现在的白公馆其实很乱,只是别人感觉不出来罢了。 “我听你进门的时候是在说宣纸和徽砚,是要挑吗?” “是准备买一些回去,最近是喜欢上古玩,所以常来琉璃厂看看,听说浩然老师精于此道,少不得在琉璃厂遇见,到时还请您不吝赐教。”白秀珠其实在古玩这个行当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眼界了,别人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现在就是个乱世,理应是要爱黄金的,可是白秀珠偏偏爱上了古董,还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 就是白雄起他们,虽然允许了她的这种行为,可是在背后还是觉得不妥。 听白秀珠这样说,李浩然自然不能拒绝。 他带着白秀珠去逛货架,只是在这期间,白秀珠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浩然对这些价格昂贵的东西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白雄起那个文化水平被他那个圈子里的朋友奉为笑谈。 她忽然想起,自己对李浩然的家庭背景是一无所知。 这样的发现让她忽然之间有些奇怪,她竟然跟一个自己玩儿安全不了解底细的人成为了朋友。 “秀珠小姐?秀珠小姐?” 她本来是在深思之中的,过了很久才听到了声音,一抬眼,正看到李浩然伸出了手掌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愣了一下:“怎么了?” 李浩然好笑地收回手:“秀珠小姐,虽然咱们现在是平辈论交,可是你也该听我说话吧,走神走得也太夸张了吧?” 白秀珠无言半晌,却一下就笑出来,“抱歉,刚刚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已。” 李浩然无奈,他将自己手上的东西都交给了白秀珠,她接过,问道:“浩然老师之前在信上说的事——” 李浩然也记着呢,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怀表,掀开一看,“他应该到了,到时候还要麻烦秀珠小姐将他这个麻烦人物送出去,他回了上海一切都好了。” 现在动不动就喊着闹革命的人,才是真的惹不起,李浩然虽然也是进步青年,但是没这位这么激进,一来就差点将这边的局势弄僵,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位惹事的人送出北京。 白秀珠已经在信件中看到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是一个跟李浩然志同道合的人,前些天看到保安队的人行为不检点,站出来说了几句,却差点遭到暴打,不过这位似乎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物,直接打了回去,那一队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倒好,事情闹大了,这位受到了追捕,现在连出城都难。 白秀珠也知道平时保安队的那些作风,颇为不耻,所以帮助这次的这位,她一点压力也没有。 “哎呀,一来就听到浩然你对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说我是‘麻烦’,这不是败坏我风流倜傥的名声吗?”一声轻笑忽然之间在门口响起,白秀珠和李浩然都转头看。 却见是一个身穿燕尾服,手里拿着小拐杖的英国绅士打扮的男子,衬衣胸前的领结繁复而漂亮,看上去极其考究,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优雅的气息,他面目英俊,长眉薄唇,一双桃花眼真是漂亮得勾魂,怕是走在路上便要引得无数怀春少女为之脸红心跳,他另一手拿着帽子,放在了胸前,对着白秀珠来了一个绝对标准的英国绅士礼节,一躬身,低头:“亲爱的小姐,请不要听那个家伙胡说八道,我是一个很正直的绅士。” 李浩然捏着宣纸的手指忽然之间用力了几分,他的表情顿时就变得似笑非笑起来,竟然伸手将白秀珠往后拉了一些,语气冷淡下来,眼神也淡漠了几分,嗓音是清泉一般,听起来很舒服,不过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刻薄意味:“杜九,把你那些花哨的把戏给我收起来。” 白秀珠忽然觉得奇怪,她被李浩然抓住了手,似乎是半护在身后,不让她跟那个杜九有接触一般,这种近乎保护的姿态,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 她抬眼,终于仔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杜九,杜九也看着她,然后目光一转,看向了李浩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第十七章 杜九 杜九此人,混惯了上海十里洋场,来北京城没多久,还不知道这边的风俗,十里洋场那边要开化得多,他看李浩然对这白秀珠似乎不一般啊。 之前说什么帮他找个人,带他出去,怎么到了这里竟然看到李浩然在跟美人约会,他这朋友可是一点也不厚道。 杜九,真名杜长洲,道上的人都喊杜九,尊称一声“九爷”,不过他的地盘在上海,到了北京就什么也不是了。 在“哦”一声之后,他笑嘻嘻地道:“浩然你真不够义气。” 李浩然竟然破天荒地冷笑了,不过那也算不得太冷,只是笑意微凉,带着几分戏谑的嘲讽:“对你,需要义气吗?” 真是难得看到李浩然这样尖锐。 白秀珠站在他后面,没有说一句话,她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整理,她跟李浩然虽然认识,可真算是相交不深,别人都是交浅言深,她和李浩然其实更像是言浅交深,总觉得跟李浩然之间不算是很熟,可是回想起来,又没觉得跟这个人之间有什么陌生人的距离,一切奇怪得让她都找不到原因。 现在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那杜九打着手杖走进来,之前还说自己是个绅士,一转眼竟然像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走路的时候都有些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给人一种坏坏的感觉,尤其是在斜眼看人的时候。 “算了,你能帮我就不错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这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白公馆的白秀珠小姐吧?李浩然,你确定让她帮我不会暴露我的身份?” 白秀珠觉得好笑,原本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好奇的,杜九这样一说倒像是诱使着白秀珠去找他的身份一样,就算是哪天被人知道了也是他自己活该。 李浩然跟杜九显然是熟识,他若无其事地放开了白秀珠的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收回手的时候手心里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汗,只不过白秀珠没发现而已。他惊异于自己突然之间的出格举动,又庆幸白秀珠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他卷起桌上的东西,到了雅室去,打包起来,后面白秀珠跟进来,那杜九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往门外望两眼,感觉确实没人注意到他,这才进去。 刚刚一进去他就直接丢掉了手杖,翻了一只杯子出来,直接拿茶壶倒了一大杯茶往嘴里一倒,一口喝了个见底,看得白秀珠有些无言。 杜九又说话了:“白小姐一定是很少看到我这样喝茶的人吧?连附庸风雅的事情都不会,也难怪是会打光棍了……” 眼看着这话题马上要走向一个奇怪的方向,李浩然连忙开口打住:“停了,一壶六安瓜片活生生给你喝成了茶叶梗子,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你杜九混了那么久,这方面还是个傻子。警告你,别贫嘴。” 于是杜九耸了耸肩,眼神却还是在白秀珠的身上打转,不过这次却不敢那么放肆了,他在上海见惯了美女,大家闺秀们都算是放得开,不知道北京的又是什么样子…… 李浩然之前警惕杜九,就是因为他是十里洋场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不想杜九跟白秀珠接触,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杜九正色,然后扭头对着白秀珠道:“白小姐,初次见面,我叫杜长洲,别人都叫我杜九,白小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叫我杜九。” “杜先生,幸会。”白秀珠只是淡淡地一颔首,经过刚才的那几个回合,她要是再看不出这杜九是什么人,只怕她都要怀疑自己是眼瞎了。 她既不叫杜九为“杜九”,也不叫他的名字“杜长洲”,而是选择了最生疏的“杜先生”的叫法,这让杜九有些纠结。 他竟然苦笑了一声,“白小姐您就别这样喊我了,我在上海滩,再有名气也只能叫九爷,杜先生这三个字我是撑不起的。” 李浩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说话,低了眼在一旁喝茶,只是偶尔才抬眼一看。 他是知道原因的,上海滩有个权势很大的人物,几乎是整个大上海只能有他被称作是“杜先生”。 不过白秀珠记得不是很清楚,因为后面的变故实在是太大了,而且那些事情是在上海,毕竟不是在北京,白秀珠了解个大概也算是很了不起了,不过在此刻却是不够用的。一来是因为不知道,二来是真的因为比较好奇。 于是白秀珠虚心求教:“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杜九笑笑,把玩着手中的冰裂纹小杯,“大上海,只能有一个男人被称作是杜先生,他的全名叫做杜月笙,我不敢说自己是‘杜先生’,白小姐还是不要玩笑了。” 原来如此,白秀珠一想,似乎十里洋场的道上的确是有这么个人,而且很出名,不过她不是很关注,隐约记得那位的结局不是很好。“那么叫你什么?” 杜九摸了摸下巴,顶着李浩然那隐含深意的目光笑道:“杜九,或者九爷,或者杜九爷,要不——白小姐喊我长洲也好。总觉得白小姐这样尊贵的身份,要叫我九爷,我有点承受不起啊。” “你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就好,天下间别人的脸都是横着长,就你是束着长。”李浩然随手压上了桌上那本泛黄的旧书,然后收到一边,嘴里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脸长,也就是马脸,其实跟说一个人脸皮厚没区别。 白秀珠一挑眉,眼含笑意瞥了李浩然一眼,忽然觉得他跟自己想象中的是有区别的,李浩然是个有秘密的男人。虽然这话说得极不好听,可是她听着却觉得舒服。尤其是在回头打量那杜九的表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的不满。白秀珠倒是对杜九没有偏见,“杜九先生客气了,秀珠不过也是普通人。” 杜九先生……这样的称呼么…… 总觉得很奇怪啊。 杜九手指扣着自己的帽子,忽然想起了正事,他抬眼,看李浩然,发现他竟然还是优哉游哉,不由咬牙:“你这个酸腐的文人,别忘了还要送我走。” “你不是很能耐吗?来北京一趟还要闹事,谁也拦不住你,怪得了谁?事情不是我做主,你问问秀珠小姐好了。”李浩然一派淡然,然后平静地看了白秀珠一眼,那意思其实很明确。 白秀珠感觉得出来,虽然李浩然表现得对这杜九很不喜欢,可是实际上能够让李浩然这样的人已经是很少了,只有交情很好的人之间能够说这样的话。她倒是不介意杜九这样的行为,杜九眼睛里总是藏着些晦暗的东西,她感觉得出来,她跟杜九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杜九看向白秀珠:“白小姐要怎样把我送出去?” 白秀珠笑:“为什么杜九先生相信我会帮忙吗?我这人反复无常又任性胡为,说不定就直接将杜九先生送到警察署了。” “呀——白小姐你这样说我很怕的。”杜九嘴上说着怕,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有怕的表现,他甚至很悠闲地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这样英俊潇洒的绅士,是绝对不该和警察署那帮子人扯上关系的,我相信白小姐是个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应该不会对杜九我这么绝情吧?” “不知廉耻也要有个度。”李浩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淡淡出言,就这一句话就让杜九歇了声。 只见杜九一耸肩膀,无奈,“好吧,北京是你的地盘,我是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李浩然心说你哪里是强龙,分明就是条蛇,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也不想跟他理论那么多,杜九这人总是满嘴跑火车,一门子的歪理邪说。 “时间不早了,再不走你就赶不上去那边的船了。” 白秀珠这个时候倒是说话了,她觉得帮杜九毕竟只是举手之劳,而且——她并不是出于完全的道义在帮助杜九,看得出杜九在上海是很有身份的人,并非什么简单的角色,多一个朋友,就算是远在上海,也有用得着的一天的。白秀珠不会让自己像是上一世一样,处于一种孤立的状态,她爱金燕西爱得盲目,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如今却要慢慢地找回来。 杜九这人嘴虽然不好,不过眼睛很好,看得出来那些话都是一种习惯性的伪装,就像是李浩然表面的文气和彬彬有礼。 她惊讶于自己一下想到李浩然的身上,面上却不动声色,站起来,抓起了放在桌上的帽子:“我的车就在外面,白公馆的车没人敢拦,如果九爷你能够保证自己不被人看出来,现在我们就可以走了。” 她现在又换成了“九爷”,这个称呼的变化让杜九忽然觉得很奇怪。回头看了李浩然一眼,杜九也站起来,对着白秀珠半倾了身,笑着感谢道:“那么就麻烦秀珠小姐了,我如今这行头就是最好的伪装了。” 不然谁没事儿穿着这么麻烦的一身来琉璃厂这种老古董的地方? 白秀珠点头,“那么——” “我单独跟白小姐走吧,至于浩然老兄,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万一路上出什么事,不至于多连累一个人。”杜九将那绅士帽扣在自己的头上,拉拉帽檐,遮住了眼,却勾出了一条弯曲的唇线,笑得很是暗昧,“你别怕,我这人虽然荤素不忌,却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能对白小姐下手。”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秀珠忽然觉得自己三观有些碎裂。 杜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李浩然扬眉,扯出一抹凉凉的笑意来,没搭理她,却看向了白秀珠,温言道:“秀珠小姐,此次事情真的是麻烦你了,如果他路上有任何异常的举动,直接将他丢下车就好,是死是活都与秀珠小姐没关系的。” “……你好毒……”杜九嘴角一抽,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李浩然。 李浩然回头淡笑:“有意见吗?” 杜九脖子一缩,还敢有什么意见?在北京惹李浩然,简直就是找死。哼,哪天李浩然到上海来,他可也要好好地“招待”一番。他心中暗暗将这笔仇记下来,然后扭头:“秀珠小姐,我们走吧。” 于是李浩然站在了原地,看着白秀珠跟杜九离开。 白秀珠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于是相视一笑,像是含了说不尽的意味,却又像只是那么单纯地笑一笑而已。 第十八章 不一样的世界 白秀珠带回来一个男人,跟英国绅士一样,司机自然是觉得奇怪,不过看这人穿着打扮都很是尊贵的样子,也不敢多问,更何况白秀珠是主子,哪里轮得到他们问? 所以白秀珠只说去码头,那司机就开车去了。 一路上杜九没有多说话,只是偶尔聊聊英国的风土人情,在别人听来,他就是英国留学归来的人,对那边极其了解。 白秀珠心中却升起了疑惑,看杜九谈吐之间的风度,如果是真的完全装出来的,那不可能,而且英国的那些风土人情她也算是了解一些,毕竟她当初就要去英国了,甚至还有那个人…… 不过,杜九之前表现出来的和现在她所了解到的,根本就是两样,可想而知,这人很会隐藏。 码头处人来人往很热闹,远处河上泊着的汽船顶口喷着黑烟,白秀珠下车,杜九也钻出来,随手一整自己的黑色礼帽,动作优雅,然后一笑,对着白秀珠一伸手,示意她往那边去:“还有事想与白小姐谈谈,可否移步?” 白秀珠对着自家的下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这里,接着就跟杜九一起往前走。 站在河边上,栏杆处风很大,将白秀珠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吹起来,那一身蓝色的洋装衬着,倒更俏丽了,她站定之后,半侧过身子,问道:“九爷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只是很好奇,你跟李浩然是什么关系?”现在周围没有熟识的人,杜九那表情又变得轻浮起来,显出几分玩世不恭来。 白秀珠看他这么好奇,倒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好奇。“我也对你这样的好奇心感到很好奇,你又是什么人?” “上海滩大杜小杜,大杜是杜月笙杜先生,十里洋场的神,小杜便是区区我了,三教九流都涉及一点而已。”他虽说“一点而已”,可是看表情却是带着几分自得的,能够杜月笙这样的大人物并称,虽是“小杜”,可谁又能说没有几分本事? 更何况,三教九流都有涉及,这人还到北京来跟李浩然之间有交情,必然是更不简单了。 这样的身份组合,倒是让白秀珠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 她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回答了杜九之前的问题:“他曾是我的老师。” “曾是,也就是说现在不是。”杜九细细玩味着她的话,良久,抬起头来,那眼神里带着暗昧的温柔,“白秀珠小姐,我劝你还是不要跟李浩然离得太近,他跟你想象之中是不一样的。我看,考虑他的话,还不如考虑考虑我,我比他有钱的。” …… 该怎么说呢? 杜九前面的几句话的确是摄住了白秀珠的心神,他说李浩然跟她想象之中的不一样,她倒是很好奇,可是这转眼之间杜九又说了那样不正经的话,让白秀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自从重生回来之后,她整个人处事的手腕都偏向圆滑和八面玲珑,将自己的任性隐藏起来,尽管它们时不时想要冒出来,可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过。 她只能摇头笑一声:“九爷你想多了。” 杜九一耸肩,看着船来了,叹了口气,“唉,马上就要走了,本来我对北京这个破地方是没有什么留恋的,谁知道在离开的时候却留下了秀珠小姐这样美好的记忆,真是教杜九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奈何,奈何?” 白秀珠始终都是淡淡的,男人的花言巧语来得太容易,反而不能相信,她只是提醒道:“该登船了。” 杜九无奈,转身向着那边走去,过了一会儿,开了船,他站在船舷里面,甲板上,看着栏边的白秀珠,揭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行了一礼,然后再向她挥帽子,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白秀珠回身,钻进车里,又吩咐司机回了琉璃厂。 李浩然还在那里等她,慢慢地翻着一页页的泛黄的书,张老板打着呵欠,拿鸡毛掸子将那些不知是新是旧的画上的灰尘掸去,他看了李浩然一眼,“你在我这里坐太久了。” 李浩然提起了茶壶,却忽然发现已经喝干了,他顿觉悻悻,看那懒洋洋的张老板一样,“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张老板明知故问。 李浩然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那位白小姐我也算是认识了,她总是光顾我,对古玩那些很感兴趣,我觉得做人也很不错,只是背景太深,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啊。”张老板打个呵欠,新沏了一壶茶,提了过来,坐在了李浩然的对面,看着他,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李浩然看着张老板给他倒茶,那浅褐色的茶水在白瓷的茶碗里慢慢地堆高了,一团团的漩涡,看上去很是不错。“张老板也有觉得别人背景深不好的时候吗?” 荣宝斋的老板,可是这琉璃厂第一人,不论是对古玩的鉴赏还是自己的学识修养,都可算得上是绝顶,就是北大那些出名的教授甚至是南北各地的著名画家都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说张老板没背景,那根本就是不了解情况。 “我只是觉得你跟那白小姐之间有些奇怪,我看你对她有点意思啊?”张老板本来是没准备把话说开的,可是李浩然平时是那般绝顶聪明的一个人物,现在竟然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是装傻,那就是真的没开窍咯。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别扭。 “张老板,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对别人有意思的?怎么我自己倒是不清楚?”李浩然一扬眉,双手交叠在桌面上,十指扣在一起。“胡说八道的话,我可不保证秀珠小姐回来是不是会以后不来您这家店。” 得,这“您”字儿都出来了,张老板立刻就笑了。 “浩然啊,我觉得奇怪的是,你明明也是我这里的常客,可是两年半了吧?你来这里竟然就没一次跟白小姐见了面的,就算是都在店里,你还是在我这里看书,也不出去,喜欢别人就直说吧,遮遮掩掩干不成大事儿啊。” 李浩然叹气,无奈,“我曾经因为两年前那件事麻烦了别人,总不好一直在别人的面前出现吧?再说本来也算不上是很熟悉。” “那你们今天怎么又坐在了一起了?我还说你们只是不认识的,没有想到今天看你们都坐下了,才知道蛮熟,你这不是坑我老张吗?别以为你是……我就怕你。”张老板撇了撇嘴,一脸的埋怨。 “算了吧,张老板你还是在这里继续干好工作吧,我等她回来就走,这次坐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需要她的帮助。”李浩然说得轻描淡写。 张老板一下笑了:“你这人倒是好笑,人家凭什么帮你啊?你就没有想过吗?你这样需要人家帮忙了就叫人家,不需要了就避着不见,这可不怎么好啊。” “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张老板你应该很清楚的。”说到这里,李浩然的眼底压抑了几分暗淡,感觉有些阴郁,可是转眼就消失了化开,变成了几分阳春白雪似的伤怀。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其实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现在心情也很复杂,本来是清润可口的好茶,到了他嘴里竟然也变得带着几分隐约的苦涩。 张老板摇头笑他:“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现在就死撑着吧,我看你以后是没戏了。不过人家白小姐帮了你这么多,你不对人家表示自己的谢意实在是说不过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外面有客人来了,我去了啊。” “嗯,茶留下就好。”李浩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你啊……” 张老板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拿着自己的鸡毛掸子背着手出去招呼客人了。 白秀珠进来的时候,张老板正在跟客人谈前面挂着的一幅画,转眼之间就看到白秀珠,忙招呼了一声,跟她说人还在里面。 白秀珠低头表示感谢,却是抬手微微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全貌,低着头进了雅室,李浩然果然还是在里面。 “回来得挺早。”其实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李浩然笑意温和,眼底一片暖意。 白秀珠看着他这样的眼神,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她坐了下来,又接过他倒的一杯茶,“九爷已经上船,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自己若是半路出事,也怪不得我。”李浩然想起杜九,笑意淡了几分,很想问问白秀珠这路途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杜九也只是嘴上油滑,再难堪的事情多半也是不会做的,也就没问。 白秀珠双手端着茶,手指都搭在杯沿上,感觉很是秀静,“我出来得也算是久了,马上就回去,浩然老师呢?” 浩然老师,真是既亲近又疏远的一个称呼。就像是李浩然叫白秀珠“秀珠小姐”一样,其实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继续喊下去。 李浩然想到方才张老板的话,想了想最近的行程,忽然说出了一句让白秀珠有些惊讶的话:“方才张老板提点我,我劳烦了秀珠小姐这么多次,不答谢的话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秀珠小姐明天有没有时间,三四月份,正是西府海棠开了的时候,上次在学校看到秋海棠,秀珠小姐似乎很喜欢,如果是西府海棠的话……” 白秀珠看着他,静了一下,然后点头:“其实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浩然老师的感谢,不收着大约是亏了。明天有时间,浩然老师怎么安排?” “西直门外。”李浩然只说了四个字。 白秀珠点头,然后又喝了一口茶,“那么明天见。” 李浩然站起来,送她到了门口,“明天见。” 他回转身,看着那放在桌上,还留着半杯没有喝完的茶水的白瓷茶杯,忽然之间有些迷茫起来。他这是要干什么? 第十九章 冷清秋 北京城西直门外,最大的景点自然是颐和园,这里是皇家园林,不过自从清朝的那些个皇帝贵族外带一个固执的老太太慈禧跑了之后,这里就逐渐做成了开放的景点,明年就要正式全开放,不过现在也是可以进去的。 真要说起来,那还是慈禧用海军建设的钱这样慢慢把颐和园铺起来的呢。 白秀珠昨夜想了许久,今早起来竟然还觉得精神不错,又跟丫头阿月说让那钢琴老师隔日再来,今天自己有约出去。 下楼时候竟然撞见了白雄起,他正在客厅里打电话。 白秀珠站在台阶上,忽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下去。 “蒋委员长说要通电下野?我还没接到消息……请您放心……” 她心里是沉沉的,却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救,很多事情都只能看着它发生,她至今也不知道有什么力量可以强大到阻止历史。 白雄起又说了几句,于是挂了电话,转头看到白秀珠还站在那里,于是问道:“秀珠你起得这么早,怎么站在那里?” 白秀珠笑笑,继续走下来,“我是看二哥你是在打电话,所以才在这里站了一下。对了,嫂嫂呢?” “她后面忙活去了。”白雄起坐到了桌子前面,雪白的桌布吊了一个角下来,显出了几分富贵家族独特的气韵。 “我听说你昨天又让钢琴老师等着了,明明给你请了老师,你却总是推迟,以后还是少去琉璃厂那种地方吧,你毕竟是女孩子家,那些地方都是大老爷们儿才混着的,不好。” 白秀珠听这话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只好敷衍:“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荣宝斋,那家老板人也是不错的,况且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你不让我读书,逼我退学,现在连琉璃厂也不让逛了吗?” 逼她退学那件事,的的确确是白雄起心中的死穴,他不得不将妹妹的婚姻作为筹码,已经是对不起父母去时的遗言,还逼她退学,虽然是出于对妹妹安全的考虑,却也是没有尊重她的意见。白秀珠骨子里是个相当的人,他干涉得太多也会影响兄妹之间的感情。 他叹了口气,“你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琉璃厂不是不让你去,而是要少去,你请了钢琴老师,也别太过分。那些都是拿着笔杆子的文人,一会儿又说咱们白公馆仗势欺人,请了别人又这么多次违约,传出去不好听。” 现在的文人,没事儿就爱写两笔,偏偏白雄起还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得罪了这些文人,必定是要被口诛笔伐,将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挨个点评的,他有时候很无奈,不过也只能忍。 白秀珠一听他这样说,倒也是很理解他的苦处,只好妥协:“我会少去,今日跟朋友有约会,所以钢琴老师还是明天请到吧。” “随你吧,只要你知道我的苦处就好。”白雄起也无话可说了。 过了一会儿白夫人也来了,白秀珠借口说不想打扰他们夫妻二人说话,吃了饭自己先离开了,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自己的手袋,一看衣柜里的衣服忽然之间又有些纠结。 穿什么好? 整日都是洋装,今日去西直门外,怕是要去颐和园,洋装不合适。 “阿月,上次哥哥给我订了几身旗袍放哪儿了?” “挂在那个衣柜里了。” 白秀珠走过去一看,最后还是挑了一身穿上,又嫌首饰累赘,只用珠花发卡就头发盘起来,挂了两串宝蓝的水滴玛瑙耳饰,然后走了出去。 阿月方才已经通知好了司机这边,一路往西直门外去。 她在接近的地方下了车,却让司机先走,自己今天大概会玩很久,回来的时候再叫人来接。 三月之尾,四月之初,正是赏景的高峰时节,每当这个时候,北京西直门、香山和八大处的去路便是热闹得很,现下就算是白秀珠来得很早,却也发现路上有了很多人,她这一身旗袍打扮本来就算不上是富丽,很是低调,所以在这一群穿红着绿游春的男女老少中间倒也不觉得多打眼。 老城墙根下头,这西直门又称是“水门”,她走过去,就见门墙里头站着一个人,穿着不算很厚的浅灰色呢子大衣,双手揣进兜里,里面是衬衫加着黑色的西服小褂,就斜倚着墙根,站在那刚刚抽了芽正在疯涨的柳树旁边,正看着那枝上的嫩芽,眼帘低垂一点,整个面目都像是沾上了水墨的韵味。 他就那样淡淡地抬了一下头,眼光流转,尽日里头的天光就照进了他的眼底,散落成一片细碎的涟漪,他似乎是很无意识地自然勾了一下唇唇,含着笑意喊道:“秀珠小姐……” 白秀珠走过来,绕过那柳树,白色的高跟鞋,紫色底子的旗袍上盘绣着的是白色的大牡丹,牡丹虽俗,不过贵气却是天成的,白色的牡丹和紫色的底子自然将那几分俗气去了个干干净净,她披了银鼠毛的坎肩,雪白的手臂露出来,手里提着手袋,十指的指甲上干干净净的,不像是乌二小姐他们那一群一样涂着浓艳的蔻丹。 “浩然老师来得太早了。” 他们二人之间昨日是没有约定时间的,当时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可是都大早上的就来了,白秀珠以为自己算是早的,没有想到李浩然更早了。 李浩然看着白秀珠这一身衣服,忍不住道:“太素净了。” “如果我每次猜错的话,我们是去游颐和园,我穿着洋装去,似乎是不大好的,况且我穿那么富丽干什么?相亲吗?”说道后面,白秀珠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李浩然也笑了,不过“相亲”这个词,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转身,向着外面走去,出了北京西直门就可以到颐和园,万寿山现在已经是被一层绿给盖住,昆明湖也已经碧波荡漾,正是游览的好时节。 沿途有拉车的在揽客,李浩然随意叫住一辆,跟白秀珠上去了,笑说道:“以前秀珠小姐怕是很少体验这种平民的交通工具吧?” 白秀珠摇头:“以前也是坐过的,只不过去参加小姐太太们的聚会的时候只能坐车。” 车夫将他们载到宫门口,白秀珠在李浩然的搀扶下下了车,进了宫门,很快就看到了占地面积最大的昆明湖,十七孔桥横卧在湖上,白秀珠以前来过这里,次数多了也就没觉得精致有多精奇,现在看着竟然也觉得无趣。 李浩然见到她虽没表现出来,却也是兴致缺缺,像是已经见惯了一样,不免好奇:“秀珠小姐以前常来这里吗?” “来过几次,不过时节都差不多,那些小姐太太们还拉着游湖,我看得最多的不是精致,我喜欢看这些来游湖的人。” 许许多多的人,在白秀珠说话的时候就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因为是从不同的宫门进来的,所以方向也不一样,白秀珠的目光很淡,看着自己的身边,无数的过客从她的旁边走过去。 迎面过来了一群女学生,有几个穿着仁义女高的校服,白秀珠是认得的,她一皱眉,扭头看李浩然,也见着他一挑眉,似乎还有些惊讶。 那群女学生嬉闹着过来,乍看见李浩然竟然停下了脚步,“李老师好。” 其中一个女学生鞠躬行礼,后面的人面面相觑,觉得很奇怪,不过那女学生既然已经行礼,那她们跟着做总是没错的。 “李老师好。” “是冷清秋同学啊,来得很早,很巧。” 李浩然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以前教过的学生,他对这个冷清秋有印象,因为欧阳于坚曾经数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女学生,说是很有才学,而且整个人很聪灵,是个好苗子,他在没有离开仁义女高之前也与冷清秋有过几面之缘,倒也觉得欧阳于坚这话没说错,冷清秋的确是很聪慧懂礼貌的人。 冷清秋,这个名字,让白秀珠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她掐了自己的手指一下,才控制住自己目光,让整个眼眸沉静,只不过因为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所以只好面无表情。 她们这群女学生看到李浩然,自然也看到了白秀珠,惊于她美貌与气质的同时,也开始暗暗猜测她与李浩然的关系,这个时节相约游湖,还是一男一女,不由得就要让人往那方面想了。 今日的冷清秋还是被同学拉来的,她今年就是高三了,不过此刻是挽着如意双髻,头发里盘着鹅黄色的绒绳,穿着青绿色的衣裙,细条白辫地扑了滚边,脖子上缠着西湖水色的蒙头纱巾,整个人都似出水的芙蓉,清丽养眼。 百合么…… 白秀珠伸手顺了顺自己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她没说话,自然也没人敢问她什么。 那边冷清秋一行人见过了李浩然,便都又嘻哈着走了。 李浩然站定,忽然眼含戏谑地扭头看她:“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你便问过我,冷清秋的事情。那个刚刚跟我打招呼的便是了,你怎的没点反应?” 白秀珠原本是看着前方的,闻言,斜过眼来,勾唇:“我为什么要问?” “我只是好奇,我以为你会问的。”李浩然忽然觉得有趣起来,白秀珠眼下这副姿态,似乎颇具有攻击性。 白秀珠转身,微微仰头看着他,面上是一个完美的笑容:“浩然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心跳忽然之间漏掉了一拍。 浩然。 他强迫自己不露出半分异样,接道:“不是善人,大约是个恶人。” 白秀珠又笑了,她提着手袋,伸手拢了一下坎肩,往前走了三步,又停下来,对着身后的李浩然道:“浩然老师,你说得很对。” 第二十章 钢琴老师 善恶,好坏,黑白,在白秀珠看来都是混沌的。 她现在不过是看上去还没干什么坏事,不过谁知道以后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善还是恶,李浩然却那么肯定地说了,她都觉得很好奇。 白秀珠转身,又继续往前走,沿途的花都抽出了花苞,她问他:“我们今天的行程是怎样的?” “我看你对颐和园的兴趣也不大,转转也便走吧,好歹也是春光满湖,只可惜了——香山此刻还不是赏叶的好时节。”李浩然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可惜。 白秀珠倒好奇起来,“你很喜欢香山的红叶?” “漫山红遍,看上去很好。”李浩然没直说。 “说起来,刚刚她们喊你李老师,真是难听死了。”白秀珠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跟他并肩走着,嘴下却没留情。 “所以秀珠小姐觉得,她们应该怎么喊呢?”李浩然的手还揣在大衣的衣兜里,意态闲散,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几分凉凉的意味,就像是迎面从湖上吹过来的风,虽然已经是初春,可还带着微冷的气息,然而这微冷之间又带着克制,不至于使得整个人的语气都冻结起来。那种似冷非冷,似暖非暖的感觉,让人迷惑又迷醉。 白秀珠的那种感觉再次加深了,李浩然就是一个让自己捉摸不透的男人,这是很危险的,就像是一场游戏,然而他跟她都无法把握节奏,只能不断地试探,你退我进,或者你进我退。 他这话看似问得很正常,可是白秀珠却感觉得出那丝不寻常。 是她之前的话,给了李浩然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不过她心念一转,却笑道:“我忘了,现在浩然老师已经不是仁义女高的老师了,她们怎么叫你,那是她们的自由。像秀珠这样能够喊浩然老师的,大约是很少吧?” 不是很少,是根本没有。 李浩然听着她喊回了“浩然老师”,对比着之前那简单的“浩然”两个字,真觉得不是滋味,可是这感觉太复杂,他无法言说,只能将之深深隐藏。“我现在,也不是秀珠小姐的老师。” 白秀珠走到了桥上,汉白玉的扶手被风雨侵蚀过,现在还没有整修过,显得有些破落,她手放上去,紫白的旗袍一脚被撩起来,修长笔直的小腿露出来,很显纤瘦。经过改良之后的旗袍,穿着就很显身材了。 她手指摸着桥栏,站住了,看着远处的回廊,万寿山昆明湖互为前后景,真让人有一种到了西湖的错觉,这里本来就是仿着杭州西湖修建的,又因为融入了苏州园林的技巧和韵味儿,所以格外精致,有几分匠心独运的美。 她食指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浩然老师莫要诳我,你虽不是出家人,但好歹是为人师表,乱说话可不好。” 李浩然终于隐约觉察出一些什么了,“秀珠小姐,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我哪里能够知道什么?我既没有去查浩然老师的身份背景,也没有去查你的朋友杜九爷的身份和背景,乃至于他到北京的目的和回上海的真正原因,我只是知道了一点而已——浩然老师,化名一点也不好玩。”白秀珠说得是漫不经心,可是这一字一句却偏偏都涉及到极为重要的问题,可她都是轻轻地提到,然后揭过,再提到,再揭过…… 李浩然想起昨天,白秀珠和杜九,他摇头,也站在白秀珠的身边,转身对着昆明湖,看着对面苍绿的万寿山,还有不远处的小岛,湖光山色,当真美不胜收。 “杜九的事情,告一段落,至于我,不过也就是一穷二白的平头百姓,化名什么的,秀珠小姐何不说明了?浩然的化名,不少。” 什么人才会频繁使用化名? 其实李浩然在说话的时候已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不过这些都是有意的,白秀珠相信他还没那么傻,李浩然看上去是翩翩君子,事实上,大约是伪装得很好的狐狸,她想起那个已经乘船走了的杜九,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上海,杜九很明显是心机深沉,是个会耍手段的,不过他跟李浩然说话的时候,总是略微处于下风。 如果说杜九擅使阴谋,那么李浩然大约就是阳谋,一如此刻。 白秀珠只好将话都挑明了:“木子铮。” 李浩然一下就笑了:“你果然猜出来了。” 白秀珠淡然道:“我以为你会用‘竟然’。” “木子铮,这个名字也不过是我随便想的。”李浩然摇摇头。 白秀珠把话接过来:“你还是我的老师,不过以后在人前就要喊‘子铮老师’,我竟然是没有想到,浩然老师多才多艺,明明是个大忙人,竟然还有时间化名来白公馆应聘钢琴教师。” 木子铮,“木子”为“李”,“铮”谐音“正”,浩然者正气也。 “是啊,我就是那个被秀珠小姐冷落了许久,爽约多次,还没有动笔编排白公馆是非的钢琴老师。”李浩然似乎不介意白秀珠话中含着的讽刺,反而笑眯了眼睛,看着远山。 他眼底,尽是山水之色,一派悠闲。 春光里头,似乎这样的姿态,才是最适合赏景的。 李浩然的钢琴吗? 国文,钢琴,新诗……他还会什么? 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以及他背后从事的一些活动…… 白秀珠忽然觉得,他就是一个谜。 第二十一章 不高兴 最终还是从颐和园离开了,在饭馆里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白秀珠和李浩然之间的交锋也没分出个胜负来,各自都很识趣地停止了。 他们从昆明湖一路行去,经过了十七孔桥,又往别的地方走,从宫门那边出来了,却又要向着护国寺去。 踏春的人们出来了,去护国寺上香的人也不少,白秀珠跟李浩然两人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雕花的栏杆被小二擦得干干净净,白秀珠端着茶水,眼神游移,从街上那簪花的人们身上略过。 李浩然问道:“在看什么?” “看花。”白秀珠笑了一下,回头看他。 “花?”那些人簪着的小花吗? 其实大多都还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半开着的菡萏,就已经被急于赏春的人们折了下来,插在了鬓间招摇。 “一花一世界,花中窥人吗?”李浩然忽然想起了佛家的一句偈语,是很有名的僧人说的,不过他竟然记不起是谁了。 这些是禅学的范畴了,白秀珠以前没少去那些寺庙,陪着些无趣的老爷太太小姐们,听着那些看似淡然的僧人们重复着一些听上去很枯燥单调的话,即便是佛钟青灯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动容,可是李浩然这句浅淡的话,竟然让她有些怅惘起来。 她看着李浩然,忽然问道:“浩然老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花中窥人,你愿窥何花,又欲窥何人呢?” 这话问得过于尖锐,甚至有些单刀直入。 李浩然在抬眸的瞬间,竟然错以为她眼底有过一片雪亮的刀光,不过转而便证明是自己的错觉了,因为那雪亮的光转眼就冰消雪融,消失得无影无踪,白秀珠眼底还是那样淡静的一泊湖水。 不过他能够猜想到,白秀珠这淡静的躯壳之下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些真实的东西,也许并不像她外表这般光鲜亮丽。 然而他就是为这样的白秀珠而着迷。 对了,不知不觉就表露了自己的心迹,竟然是着迷。 他手指转着茶杯,摇头不语。 白秀珠笑他:“这个时候了,浩然老师竟然也卖起了关子,没意思。” 李浩然原本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闻言却是抬眼,抿着嘴唇,看了她一眼,“有愿窥之花,也有欲窥之人,不过那人太聪颖,我怕还没来得及窥探,就已经被她发现,索性还是不要去窥探,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好了。” “我想起一句话来,叫等待花开,是吗?”大约是新诗里的吧?白秀珠近来看的书太杂,自己也不记得是哪里看来的了。 李浩然也觉得熟悉,不过新诗之中很多所谓的“典故”都是找不到出处了的,大家都在用的一些意象,最后也就混淆了。他只是点头:“如果会开的话。”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白秀珠回想起这段对话,竟然笑出声来。 “我们两个,就像是神经病。” 于是李浩然回想,也觉得如此,顿时也笑:“的确。” “哪儿有人跟我们一样说自己的。”白秀珠看着有卖花的姑娘上来,眼神便随着她的花篮转了。 李浩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冒出来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昨夜可没春雨。”白秀珠放下了茶杯。 李浩然叫过了那卖花的姑娘,挑了一支递给白秀珠,“看上去还不错。” 没有任何暧昧的话,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似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合该如此。 她接过那杏花一嗅,又一笑:“大半都是没开的。” 花枝上缠着些菡萏的花苞,跟冬天的腊梅一样卷曲着没开,怕是要等过几日春风春雨下来了,才能暖融融地开起来吧? 吃饭的时候将那一枝花靠在旁边,叫了老北京的一些特色菜,出来的时候还是乘着车走的,在大半个北京城来回地走,还是到了护国寺。 进香的人有些多,顺着台阶往上,竟然能够隐约地看见上面冒出来的青烟。 白秀珠下了车,跟李浩然走在大道上,有马车从他们的身边经过,白秀珠手里执着那一枝杏花,回头一看,竟然看到后面的马车上载过来一群女学生,顿时觉得有趣。 “瞧,你那群女学生又来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白秀珠这话带着几分戏谑意味,李浩然听得心中一动,抬眸,回看。 他的注意力却跟白秀珠不一样,“似乎还有熟人呢,不过不是我的熟人,而是秀珠小姐你的,那不是金家的小七爷么?” 手里拿着鞭子,穿着白衬衣黑小褂,马裤绑腿儿扎靴,看那样子真是风华少年,意气正盛,鲜衣怒马,不是这京城中排得上号儿的公子哥儿金燕西又是谁? 白秀珠跟李浩然是挨着边站的,两路边还有垂柳,他两人的身形倒是还不显眼。 白秀珠闻言皱了皱眉,看着金燕西那边,“还真是巧了。” 出来游春也能遇上他,上辈子却是怎么也遇不到一起的,有缘无分,大约说的就是她跟金燕西了,这辈子不强求,不想来的倒是都来的,可惜她已经决定要离金燕西远远的了。 “外面盛传,金白两家的联姻,秀珠小姐跟金七爷之间的婚事,听说是板上钉钉的。” 李浩然也不知道心下是什么滋味,想到什么也就说出来了。 白秀珠却一下笑了,她站在他身边,坎肩下雪白的手臂很自然地伸出来挽住他的手臂,淡淡道:“我听出来了,你不高兴。” 她的主动接近让李浩然觉得很不舒服——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危险。 白秀珠侧头看他,他回视。 这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得出来了,白秀珠眼底似乎是一片的清澈,可是却像是蓝天,眼眸底下有一片云,却留下了淡淡的云翳,阴郁着,化不开。 这才是危险的来源。 李浩然脸上的笑意淡了,却没有推开她,或者说舍不得推开,这种危险之中的迷醉,他单纯地勾唇:“秀珠小姐敏锐过头,听说愚蠢的女人更漂亮。” “那我宁愿丑陋。”白秀珠想也不想就接道。 李浩然没说话了,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白秀珠跟他对视一会儿,却很自然地撤开了目光。 她转过头,落下来的头发被微冷的春风吹起来,扫落在了李浩然的颈上,她伸手归拢青丝,眼神却向着不远处,那越来越近的马车和一边骑马的金燕西。 马车和马都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金燕西看着坐在车上的冷清秋,惊慌之下竟然掉了马鞭子。 白秀珠以前倒是不知道有过这回事,看到一边的金荣,她大概猜到了这是哪出戏,这不就是后来他们告诉她的所谓“一见钟情”吗? 她在旁边看了一阵,自己曾经心仪的少年有些发窘,冷清秋只是好奇地看着,那姿态的确是清丽。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招人喜欢? 白秀珠暗叹了一声,向着前面走去,李浩然却因为被她挽着手,很自动地跟上了。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几分不寻常,外面盛传白秀珠和金燕西有婚约,至少都是大家默认了的,金白两家的交情也是不浅,可是白秀珠此刻却挽着自己的手去见自己的“未婚夫”,这未免也太奇怪…… 而且,这其中的意思,可就很值得怀疑了。 白秀珠唇边的笑意加深,走过去,看到金燕西的贴身仆人金荣正要走上去给金燕西捡马鞭,她上前一步,拉住了金荣,自己终于是轻轻地放开了李浩然,走到金燕西的身前,然后敛住了身上的坎肩,另一手却伸去捡起了地上的马鞭子,这马鞭子她认得,似乎是金燕西心爱之物,难怪是踌躇犹豫了这么久,金家的小少爷,不至于连条马鞭子也稀罕。 金燕西乍见她却是吃了一惊,“秀珠?” 白秀珠甩着那条马鞭子,仰头看着坐在马上的他,又回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马车里的冷清秋,之前冷清秋是见过白秀珠的,这个时候李浩然也站在很近的地方,她一眼便见着了,可是人在车上也不知道该怎样行礼,只给李浩然见了礼,对着白秀珠倒有些尴尬。 白秀珠看冷清秋的时候倒是很仔细的,她看着这个被大太太夸成是知书达理、温文婉庄的女子,日后她还会嫁入金家,成为金燕西的太太,她曾经施展自己那些低劣的手段构陷于她,然而让金燕西和冷清秋的婚姻走向灭亡的,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互不妥协。 也许对冷清秋来说,金燕西的爱情就像是一场欺骗。 只可惜,对于上一世的白秀珠来说,哪怕是欺骗,她也是愿意。 不过,都是过去。 白秀珠主动跟冷清秋打招呼:“是冷清秋小姐吧?我曾经也读过仁义女高,叫白秀珠,跟浩然老师算是朋友。” 她提到李浩然,金燕西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少年的脸庞已经逐渐地成熟,不复当年的青涩,那抬眉举目之间已经有了让万千少女为之迷醉的丰神俊朗,他只是抬眼,看向了李浩然。 李浩然站在柳荫下,淡定地回视。 他忽然感觉出来了,白秀珠的用意。 她只是借着自己告诉金燕西,她不喜欢他。 然而李浩然现在感觉到的是——金燕西对白秀珠的感情,那是一种介于爱与情之间的感情,说不上是爱,也说不上是情,说是爱情就更加牵强了,那是一种年少无知的占有欲。 李浩然的目光淡淡地转开,看着跟冷清秋对话的白秀珠。 冷清秋看着白秀珠,很有礼貌地回了白秀珠一句:“白小姐,你好。” 白秀珠漫不经心,就算是站在下面,身上也带着几分洗不去的贵气,她始终是大家闺秀,而非冷清秋这种小家碧玉,从小生存的环境决定了她为人处事的风格。 她笑道:“冷小姐不要介意,燕西若有冒犯你的地方,只管用这鞭子抽他,他不过是少年意气。” 如果刚才没看错的话,金燕西那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这车里看了许久,不管怎么说都是失礼的。 白秀珠这样,金燕西倒是一句话也不说了,牵着缰绳,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看了看白秀珠,又看向了冷清秋。他没有想到,白秀珠会跟李浩然在一起,刚才他们似乎是挽着手过来的……而白秀珠,竟然是认识冷清秋的。 冷清秋矜持地摇了摇头,却是对金燕西避之不及。 白秀珠不再说话,转身将鞭子抽了抽,辫梢落在地上,一声尖锐的轻响,她唇边笑弧扩大,然后将鞭子递给马上的金燕西:“下次拿好了,踏春也早点回去,别四处惹事儿,我怕金伯伯会抽你的。” 金艳秀没好气地接过了鞭子,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哼了一声,扬鞭策马,一下就跑远了,后面金家跟着的四匹马立刻追上去。 白秀珠走回李浩然的身边,一看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觉得有趣:“你又不高兴了。” 李浩然将她手中的那枝杏花抽过来,也笑:“对。不高兴。” 第二十二章 暗话 白秀珠看着李浩然,李浩然半低着头,却抬了眼看她,这样的动作带着矛盾,可是却让他的眸光一下变得柔和暗昧。 他手里掐着那枝杏花,轻嗅了一下,淡淡地没有再说话。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幅画。 这样的动作,当真是极尽了文人的风雅。 她看他,他也看她。 “我们还走吗?”这一天的约会,似乎才进行了一半。 细碎的温暖日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竟然有隐约透亮着光的感觉。 李浩然握着花枝,艳红色花蕾像是沾在他的袖子上,“走。” 谁也没有再说之前的那个话题。 高兴,或者不高兴。 之前的那一段对话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护国寺,青石台阶,焚香,钟鸣,虔诚的信众。 白秀珠只是站在那香炉前面,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然后目光顺着这些青烟爬上去,慢慢地抬眼,延伸到天上。 李浩然却低头看那刻在炉上的铭文,“聚散有时。” 白秀珠正看着鸿雁高飞,还在出神,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疑惑:“炉上刻着这样的铭文?” 怎么说也是佛家的东西,怎么可能刻着这样的话? 李浩然看她一眼,摇头,“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聚散有时。 聚,散,终有时。 白秀珠只觉得他这话是暗示着什么,不过一时也猜不透,只好微笑:“不懂。” 也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聚聚散散,她经历得多了。 “去上柱香吗?”李浩然问她。 白秀珠摇头:“不如求己。” 不过李浩然还是拉着她往前走了,她问:“你干什么?” “不去上香,总要买点什么,才能证明我们到过了护国寺。”李浩然解释着,却到了一个小摊前面。 这货架上摆着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珠花和手链子,也有看上去佛珠穿成的手串,不过一眼看去便知道大都是假的,也不过是摆在这里,放着像是那么回事而已。 白秀珠听他这样说,也不介意,走上去在货摊上看起来,随手拿起一串木头刻的佛珠串子,“看上去还不错,我挺喜欢。” 于是李浩然绅士地直接付钱,白秀珠只是看着没拒绝,转身就轻轻将这廉价的东西套在了手腕上,晃了晃,却还有些太松。 李浩然收好钱夹子,转身看到这一幕,嘴边上浮上几分笑意,拉过她的手,将线头收紧,抬着看了看,然后很满意地一点头:“这样看上去就好了,不过……这么廉价的东西,真不适合你。我记得你原是有珊瑚手串的。” 白秀珠也想起了那珊瑚手串,笑容减淡:“不想戴的时候便不戴了。” “那么这一串粗陋的佛珠,秀珠小姐也是想不戴了就不戴了。”他和她并肩,从香炉边经过,来了一趟护国寺,竟然没有进去上香,也没人提出异议,不得不说也是奇事。 白秀珠左手腕子上挂着那串褐色的佛珠,右手却伸过去一颗颗地摸着数起来,她听了他的话,细细揣摩着意思的同时,却已经有了回应:“在喜欢的时候,还是会戴着的,不喜欢了,自然就不戴了。” 这话怎么听也不止一个意思。 李浩然和白秀珠,都不是那种喜欢把感情宣之于口的人,更何况两个人身份之间的差距太大,所以说话确实都压着,然而就是在这样压着的谈话之间,话的意思却更加丰富了。 李浩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喜欢的时候,喜欢的是什么?是人呢,还是那串珠子呢? 他看着白秀珠,白秀珠却淡笑着没有看他了。 他背着手,还是拿着那枝杏花。 顺着信徒们朝拜的山路台阶下去,周围进过了香火、没进过香火的人,都是言笑晏晏,他跟白秀珠这样的组合难免是有些奇怪的。 说是朋友吧,一男一女,过于暧昧;说是情侣吧,可是没牵手没挽臂,相互之间还隔着那么一点距离,过于疏离。 不知不觉一路走下来,竟然已经是太阳快要落山,白秀珠穿着高跟鞋,走了这么久也累得厉害,她脚疼,于是坐在外面道边的树荫长椅下,李浩然买了一袋应季的橙子,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只,她接了过来,却将他手中的一袋全部拿走,反将自己接过来的一只还给他,一扬那精致的下颌,略带了几分任性胡为:“还是浩然老师剥吧。” 李浩然无奈,从她手中接过来,“我竟然不知道秀珠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懒怠了。” 白秀珠靠着长椅,侧脸看着那边漂亮的夕阳,这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了,马上就要再回白公馆了,她已经看到街那边的车了,他们定然是在找她,不过因为看到她跟人坐在一起,没过来打扰罢了。 她转而握了手,轻轻地抵住了自己的下颌,那清澈的眼又转过来看李浩然了,这男人的手是舞文弄墨的,手指的指甲不算短,可都是一片片的透明,很漂亮的一双手。 现下是初春,出来的橙子还带着青皮,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的衬托下竟然有些苍翠的颜色,白秀珠不禁怀疑是不是很酸。“我本来是懒怠又任性,只是跟浩然老师的接触不是很多,所以浩然老师没有看出来罢了。再说了,怎么说也是浩然老师你为了感谢我,请我出游,虽然不知道杜九爷是不是安全到达了那边,不过我先收下感谢,自然是不会亏的。” 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犯懒还这样理直气壮,李浩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橙子剥了一半,掰下来一瓣,递给她,“你还是别说了,秀珠大小姐,吃吧。” 白秀珠摇头,“看上去很酸。” “难道因为看上去很酸,你就不愿意吃了吗?”他无奈。 “……” 白秀珠忽然不说话了。 “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 因为上辈子受够了,所以这辈子就更怕了,如果一件事情存在失败的可能,白秀珠是不会想去尝试的。 把握这种东西,能够从什么地方拥有? 李浩然忽然就有了解她了,不会轻易地信任别人,还对别的事物抱有期待,可是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不会轻易尝试,她喜欢熟悉的东西,而不愿意接触陌生。 他想着那些,却收回手,将那一瓣橘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味道还不错,我挑水果,还是有一些水平的。” 白秀珠看着他,像是在思考他这话的真假,不过看他一脸坦然,也就接过了他重新掰开的一瓣橘子,拿在手中看了看,才咬了一半,顿时皱眉。“酸。” 李浩然一下就笑出声来,手里拿着那剥了一半皮的橘子,似乎心情很好:“我不知道,我吃的可是甜的。” 现下,就算白秀珠是个迟钝的傻子,也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看似正直的男人给诓了,可是看他笑得那么促狭开心,自己倒也恼不起来,只是嘴里那酸味真是难受,秀眉皱得更紧。 “李浩然,你这是故意坑我呢。” 她这样不尊敬地喊他的全名,已然是表示自己的不悦,不过李浩然一点也不在意,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浩然只是想告诉秀珠小姐,就算有人帮你常识,也不一定就完全没有风险,很多事情自己试过了才知道,你如果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吃的那一瓣是酸的,如果不试试,怎么知道浩然吃的这一瓣不是甜的?” “不愧是北大和仁义女高出来的,浩然老师,你又在说教了。”白秀珠似乎是在讽刺,不过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李浩然重新掰了一半橘子给她,“试试这个。” “这不都是一个橘子里的吗?都是酸的。”白秀珠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不过李浩然强行塞给她,还是道:“你自己试试才知道。” 白秀珠皱眉,最后还是咬了一小口,却惊讶地扬起了眉,“咦?” 这一瓣竟然是甜的。 她愣了,李浩然却又大笑起来。 她忽然知道,是这人在耍什么把戏。 一个橘子,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一样的味道,相去不远,不该是一些甜一些酸。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去,“你做了什么?” 李浩然老老实实地将双手都摊出来,竟然是方才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只黄皮的橘子,一青一黄,都是剥开的。 于是白秀珠顿时恼怒:“你——” 李浩然站起来,耸肩,将两个橘子都放到她手里,“好啦,秀珠小姐,玩个小把戏而已,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白秀珠拿着两个剥了的橘子,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只是奇怪地看着李浩然,这人到底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手段和心思? 眼看着太阳要下山,李浩然看了看街角,那里停着的一辆车,提醒道:“白公馆的人,似乎是来接你了。” 白秀珠低眸:“我知道。” 她弯腰将椅子上的袋子捡起来,将那已经剥开的两只橘子放进去,“再见。” “明天见。”李浩然表现得很自然,伸手将放在椅子上的那枝杏花又递给了她,“临走之前,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这词用得不是很合适,可是又不知道不合适在哪里。 白秀珠接过,一笑转身,“的确是明天见,子铮老师。” 李浩然化名木子铮,是单纯地来教她钢琴吗? 白秀珠不知道,不过那也不是自己能担心的话题,如果李浩然真的不是什么普通人的话,要担心的人也该是自己的哥哥。 她走到街角,回望的时候,李浩然站在长椅边还看着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如果一辈子都有一个人这样看着自己,也很好。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钻进了车里,又是那个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的白秀珠了。 “小姐,今晚公馆有聚会,您邀请的客人们似乎都到了。” 白秀珠点头,是想起来了,她还很忙呢。 第二十三章 划清界限 大家族,动不动就爱来什么同乐会,周末的时候尤其热闹。 白秀珠刚刚回到白公馆,换了衣服就被她们拉出去推牌,乌二小姐也在其列,连着推了好几把,白秀珠都输了,被他们笑说是手气差。 白秀珠自己倒是不介意,打出去一张牌的同时笑道:“连点你们几家,是我运气好哩。” “哎呀,白小姐就是大方。”刘四奶奶忙巴结起来,白秀珠却没有再说更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一直输,又推了几场,还是输。 不一会儿金燕西坐过来了,给白秀珠坐镇。 乌二小姐原是带着邱惜珍来的,不过邱惜珍不爱推牌,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乌二小姐打牌,金燕西一来,她那眼光顿时就晃到金燕西的身上去了。 白秀珠摸上来一张牌,皱眉,看了旁边的金燕西一眼:“你还是快走开吧,你坐在我旁边我浑身都不自在。” 金燕西抿嘴皱眉,那眉头轻轻地一挑,“我就坐坐,秀珠你又开始嫌弃我了。” 白秀珠随口道:“你有空去帮我陪陪惜珍小姐吧,我看惜珍小姐挺无聊的。” 邱惜珍一个人在一边,自然是无聊的。 可是白秀珠这话说出来之后,她的脸色却隐隐有些变了,两颊不知为何浮上来一团红晕,也许是羞,也许是恼。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白秀珠都不喜欢她。 金燕西摇头,还是那纨绔子弟的模样:“我忙着呢。” 这话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白秀珠却听出这句话中有些不一样的意思,这不像是白秀珠很久以前的记忆之中那个金燕西会说的话。 她手一错,一下打错了一张牌,“哎呀”了一声,却被周围的三家连着连着地喊住了。 “白小姐这手气真是好,一炮点了三家,厉害啊!哈哈……” 跟白秀珠一起推牌的三家立刻眉开眼笑,就是跟白秀珠一向不对盘的乌二小姐也是面带得色,钱是好东西,谁不喜欢? 白秀珠这把输得太大,今天晚上就没有再赢过,她站起来,说道:“我今天这手气可不大好,不跟你们推牌了,输不起了,燕西你跟我来。” 她是主人家,这一下离开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况且白秀珠很是坦诚,自己都说自己是“输不起”,所以别人也不追究。 其实乌二小姐和邱惜珍都坏白秀珠是找借口走,总觉得她的真实目的是喊走金燕西,不过她们毕竟是客,白秀珠现在不好惹了,她们也感觉得出来,所以不敢正面去招惹她。 金燕西跟着白秀珠出来,到走廊上,他不知道她找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事儿,便问道:“有什么事儿就在这里说吧,你是怎么了?” “你老实告诉我,刚刚为什么那样说?”白秀珠扭头,皱了眉,鹅黄色的洋装衬得她有一种很理性的气质。 金燕西脸上还是那玩世不恭的表情,他双肩一耸,装傻:“不懂,秀珠你在说什么?” 哪里不一样了。 白秀珠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他的眼底,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的单纯,“你之前说你忙着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很简单吗?我一点也不想接触她们。”金燕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这样的回答自然是直截了当,可是白秀珠却更加怀疑起来。 “我听说你在学新诗。”白秀珠想起从下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不自觉地就要与上一世相对比。 不可否认金燕西是很聪明的人,只不过——聪明没有用在正路上。 他很有文采,不然日后也不会有那样的发展,到国外去,还成为了编剧导演,将他和冷清秋的故事搬上了银幕,虽然内容有不实之处,但是用以展现金燕西此人的聪颖却已经足够了。 要说金燕西是个白痴,那绝对是别人胡说,他只是想得比别人少罢了。 可是现在,金燕西想的似乎不少。 “我也听说,金白两家不怎么好了。” 金燕西的眼神一下就低下来那么几分,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就改变了。 如果说原来的金燕西是优柔的公子哥儿,现在就是忧郁的青年。 对于他的这种转变,白秀珠忽然觉得很突兀。她这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其实已经没有太过关注金燕西了,他的改变自己没有意识到,今天在护国寺那边,她捡起马鞭子递给他的时候,金燕西其实就已经表现出了异常,可是本来应该察觉到的她没有任何的感觉。 金白两家不怎么好了。 这个消息,如果不是早就知道,白秀珠这应该是第一次听说,她应该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可是她不想。 “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不用问我从哪里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也知道的吧?我说的时候,秀珠你啊,都没有半分的惊讶。是不是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像是傻子一样被你们蒙在鼓里,还傻傻地以为我们真的会结婚。” 金燕西背靠着走廊上的柱子,看着白公馆的花园,春天已经到了,月色还带着几分冷,蒙蒙的走廊挂灯的光落在他的头发上,晕染出一片暖色,让整个夜都带上了人情味儿。 金燕西虽然是纨绔,但本来就带着很浓重的人情味儿,他是最世俗的,可有的时候却让白秀珠觉得他是超然的,因为他的一无所知,因为他的漠不关心。 就算是金家败落,对他的影响似乎也就是那样。 可是如今,金燕西对于家族的关注,很高。 他竟然说,一直以为两个人会结婚。 白秀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将自己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不会结婚的,因为我不喜欢你,而你也会爱上别人,这样各自不干涉,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马,对我们都好。” 金燕西沉默地看着白秀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眼前这张素净的脸是这样地冷漠。他早该猜到白秀珠的答案的,一切都不是因为外力,外力只是导火索,白秀珠不喜欢他,跟金家逐渐陷入困境无关。 他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 “也许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我们所以为的喜欢又是什么呢?”白秀珠心底有一块地方很柔软,那是她为眼前这个少年留下的地方,尽管她不爱他,可是干干净净的金燕西,也将是她心底的一片净土。 “看样子,就只能这样了。” 一切都在金燕西的意料之中,他在今天骑马过护国寺的时候,看到白秀珠和李浩然站在一起,他就明白了。 那个时候白秀珠挽住了李浩然的手,就是想告诉他一个事实——她白秀珠对他金燕西,没意思。 他不想再自讨没趣,说到底还是公子哥儿的性格,忍不住就要说开了来。 那是一种用意不纯的暗示和利用,暗示的是金燕西,利用的是李浩然,只不过有的是不知道,有的是愿打愿挨。 有时候白秀珠觉得自己卑鄙,用这种并非光明正大的手段伤害金燕西,她觉得自己跟当年的金燕西是没什么区别的。 现在是长痛不如短痛。 “秀珠,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李浩然,最近父亲在跟我讲政治上的事情,我希望你离他远点。” “你知道什么?不如一起告诉我。”白秀珠心中一动,看金燕西这样子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金家,金燕西是最小的,他的大哥二哥都在政府里供职,平日里总理金铨有事也是跟老大老二谈,没道理突然之间找金燕西。 白秀珠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然而金燕西没准备回答。 他只是说:“听说最近我们两家要去上海旅行一次,我可能不会去,你去吗?” 上海?现在说到上海,白秀珠只能想起杜九。 杜九,杜长洲。 “我可能会去。”上一世的确有这么一趟旅行,不过那个时候金燕西和冷清秋之间正是纠缠不清的时候,白秀珠固执不想离开,所以才没去,这一次倒是恰好去。 不过——这样一来,竟然真的应了杜九那句话。 到了上海那边的话,杜九就是地头蛇了。 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李浩然到底是什么人。本来是想要深入地问,可是问多了反而惹人怀疑。她左右想了想,再可怕也不过是那些身份,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回去了。” 金燕西忽然站直了身子,在灯下一笑,伸手抚平她眉心,虽然看上去还是青涩的少年,可是眉目之中已经多了许多的成熟,在白秀珠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个少年慢慢地破开了茧,开始了她不懂的一些改变。 “秀珠,今夜好梦。” 他背对着白秀珠,摆了摆手,自己双手揣回兜里,直着身子走出了花园。 白秀珠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他已经消失了,才喃喃了一句:“再见。” 就是这样再见了。 白秀珠回到棋牌室,又被拉着打了好几把,这一次手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好了,连赢了几把。 乌二小姐之前赢的全输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阴阳怪气地问道:“白小姐,这金七爷跟着你出去了,这怎么没回来?别是把手气传给了你,倒是叫他也来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嘛。” 白秀珠心情不是很好,被乌二小姐这么一激,唇边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来,她随手砌着牌,漫不经心地看了乌二小姐一眼,纯粹是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她那话里含针带刺,真以为她白秀珠耳朵不灵听不懂? 她心中看不起乌二小姐这帮咸水妹,竟然悠然道:“他走了,乌二小姐这么感兴趣,倒是可以去寻他的。” 第二十四章 钢琴课 她跟金燕西之间,应该算是完全撇清了吧? 白秀珠看着梳妆台边的花瓶里擦着的一支红杏,那含苞的花朵一夜之间已经隐约张开了花瓣,能够模模糊糊看见里面的花蕊。 她穿着足够素净的衣服,丫头阿月把妆台上散乱的东西都收拾到一起去,笑说道:“今儿个小姐您可没犯懒了,终于要上钢琴课了,听说金家的五小姐是留学回来的,很会这个,到时候您可以一起去了。” 白秀珠以前是很喜欢金五小姐的,不过后来也就没怎么关注了,说起金五小姐敏之,她倒是忽然之间一愣,手指放在梳子上,想起了金六小姐。 心情一下就有些糟糕,她丢了梳子站起来,然后道:“我去琴房。” 因为她想学钢琴,白雄起弄了一间琴房,里面除了一架钢琴,倒还摆着其他的乐器,不过也就是摆着,白公馆没几个人喜欢这些东西,只有白夫人偶尔会来拨弄一下那些和管。 这架钢琴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德国立式钢琴,不过似乎太久没人保养过,也没有人爱玩这个东西,她的手指敲上去的时候,都觉得音色有些杂,不过近些天说要去上海,这个年代在上海已经有钢琴厂商,大多数的外国钢琴都是从上海十里洋场过来的,如果真的想要入手一架不错的钢琴,怕还是要自己去。 她等了一会儿,看着时间还早,忽然之间站起来,去了自己辟出来的书房,古玩架上已经放了很多东西。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名册,慢慢地对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去了琴房。 白秀珠每天逛琉璃厂,其实也不全是玩,本来那个行当就是一边玩一边赚钱的,她也算是有天分,既有兴趣又有资本,还有一天行内人喊的“眼光运气”,这些年来,其实暗中赚了不少钱的。 如果有足够的眼光,从一堆次品之中挑出好的来,低价购入高价卖出,自然是会赚不少,而且很多时候是一次转手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她这本名册,记录着自己目前拥有的所有古玩和一些珍贵的字画,后面还记着自己在古玩这个行当的付出和收入,自己也是有些私房钱的,这两年竟然也算是翻了几倍。 白公馆这边,一向是说女孩子要富养,她的私房钱本来就不少,现在自己完全出去生活也是可以的。 白雄起如果知道自己手中的这本账,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呢?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不过眼神却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后面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秀珠小姐终于没有准备再放在下的鸽子了,竟然很准时。” 准确地说,是来得很早。 白秀珠一回头就看到李浩然穿西服打领带,臂间夹着本乐谱,站在那里,丰神俊朗。 她收起账本,翻了一面放在另一边,站起来,说道:“之前几天是秀珠任性,还望浩然老师不要介意。” 这话虽是道歉,可是她脸上却带着几分俏皮的表情,倒是逗笑了李浩然。 “罢了,原本你是与我出游,我哪儿有资格说你呢。” 李浩然终于走了进来,看着白秀珠面前的那一架钢琴,按下了琴键,手指如点水一样连点过去,一串叮咚的声音就像是泉水一样过去了,李浩然却皱了眉:“声音有些杂,平时没人保养的吗?” 白秀珠看到他皱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笑,她忍了笑意,道:“本来就是个摆设,白公馆没人爱这个,我找出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不过过几日会去上海,也许会入手一架。” 一听到白秀珠说要去上海,李浩然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抬眼看她:“去上海?” 现在白秀珠和李浩然的关系已经不像是早先那么生疏,有的话题也就不必再避讳,他这样简单的一个问句,其实可以有更简单的回答,可是白秀珠却小小地解释了一下:“我嫂嫂也会去,大概会带家里几个人吧。怎么了?” 李浩然沉吟,却起身翻开了乐谱,道:“一说到上海我就想起杜九那家伙,真不是什么好事。” “我去上海难道就一定会撞见他吗?”白秀珠不以为然,“你对杜九爷,似乎有些偏见。” “偏见就偏见吧,他走的原也不是什么正路。”只是有的事情还不得不麻烦他,李浩然所负责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联络杜九这种人进来,其实也要冒一定的风险。 这是一九二一年的春天了,很多事情都要被提上议程,为了防止出差错,很多人都出动了。 很少见李浩然这样不客气说话,白秀珠倒是怀疑杜九是哪里惹了他,“到时候再说吧,金公馆的五小姐前些时候也说要跟我一起去,我应该是撞不到杜九的。” “你去了才知道,他想撞上你是很简单的事情,那不是什么好人,你且离他远些。”李浩然想起最近自己身上的许多事情,顿时只觉得头大了起来。 白秀珠只好点头,只是心下却对杜九的身份好奇,不过眼下李浩然的身份已经够奇怪的了,从来都是很进步的北大,李浩然这样的青年学生不多,可是能够跟大上海杜九搭上关系的却绝对不多,想着这人以后的结局,她也就释然了。 “我们今天学什么?” “先认钢琴和乐谱吧。” 李浩然始终还算是尽职尽责的老师,一说到真的教学了,又不去说别的话题,他说一个音,便在钢琴上按一下,白秀珠之前对这些是知道的,只不过太久没碰,上一世也不是研究得很透彻,还是大多跟着金敏之学的,她二人算是比较要好的朋友。 不过她表现得很淡然,倒让李浩然惊讶于她的天资,末了赞了一句:“秀珠小姐的记性很不错。” “也就会记这些没用的东西。”白秀珠在钢琴上按了一下,听着那声音,竟然也不觉得杂了,手肘一动,竟然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桌子,那原本放在边缘的名册竟然掉了下来,正好在李浩然的脚边,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李浩然随手捡了起来,因为落下的时候正好已经翻开,所以他捡起来的时候就算是再避嫌也不免看到内容。 白秀珠无言,看到他一下挑眉。 “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看到的。”李浩然将名册递还给她。 白秀珠接过来,“算了,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自己私下里记着。” “容在下说句无礼的话。”李浩然想着今天的课差不多也就到了这里,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桌边。 她也坐过来,“请说。” “看不出来,秀珠小姐腰包鼓鼓。”他故意用了一种感叹和艳羡的语气,瞧着夸张得很。 白秀珠笑出来,随手翻到后面的账册,心里想着金燕西的私房钱也不过三五千,自己已经过万,是个很大的数目了,而且在她从上海回来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增长,没人不喜欢钱这种东西,白秀珠总也要为自己的以后打算的。 “我不过是玩着玩着就赚了些钱而已,还是靠着荣宝斋的张老板帮衬。” “也是,那个行当,一看走眼,再多的钱也只能打水漂的。”李浩然常去荣宝斋,其实也对那些事儿有些兴趣,不过他志不在此,去那里只是当消遣,他倒是没有想到,一开始将古玩这些事儿当消遣的白秀珠会跟古玩行当沾上关系,“簪缨世族与这些行当沾关系,似乎不是很好。” 白秀珠端了一杯茶给他,却对他的话不是很赞同:“我以为浩然老师不是介意这些问题的人。白公馆也不是什么真的簪缨世族,秀珠这个人比较现实。” 至少她不会像乌二小姐那帮人一样,为了社交场上的面子不顾自己的经济能力,私下里如果不做些别的事情,怕是没钱那么光鲜亮丽地走在那些场合的。她虽不缺钱,却再也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全凭着家族的庇护了。因为庇护这种东西,是说没就没了的。 李浩然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欣赏,他藏起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喝了一口茶,却起身告辞,“下午还有事儿,秀珠小姐,明天见。” “浩然老师再见。” 李浩然走得很干净利落,白秀珠这边又去自己的书房里挑了几件东西放进了盒子里,想着最近要去上海这件事,不觉已经快要中午,丫头阿月从楼下跑上来找她,要她去接电话。 却是金家的五小姐敏之打来的。 金敏之在美国留学,听说才回来一两天,还没毕业,是半路回家,她刚刚接起电话,就听到电话那边似乎很吵。 金敏之在那边道:“秀珠,我是敏之。” “你从美国那边回来,倒是舍得给我打电话了。” “你说的是哪里话,我听说你们要去上海,上海那边最近是有一场拍卖会对吧?到时候我跟你们搭个伙一起去,你看可以吗?” 白秀珠这倒奇怪了,金敏之看上去不像是对拍卖会感兴趣的人啊,这拍卖会她倒是知道的,现在出名的拍卖行大都是外国人在经营,很快在上海要举行的那一场正是她要参加的,是法国的三法拍卖行,所以了解得很清楚,不过金敏之的目的却是要问个清楚:“能同行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到什么拍卖会?” “我是想要挑几件古董给我的美国朋友,也就顺便去那边看看,回头你再陪我去琉璃厂逛逛?”金敏之的目的很单纯,不过对国内的古董行业不是很了解,她回来就听说白秀珠对这些挺好奇,干脆就直接劳烦白秀珠了。 白秀珠没问她从谁那里知道自己对这些事情有了解,只是答应道:“那时间……” “没事儿,明日大哥大嫂他们开了芍药观赏会,我们到时候再谈,我这边有些吵,改日跟你叙旧。” “嗯,那么再见。” “再见。” 去美国留过学的金敏之,说话做事都有些奔放。 放下了电话,白秀珠看着自己盒子里的那些东西,出了门对阿月道:“下午去荣宝斋。” 第二十五章 兄妹 荣宝斋的张老板眯着眼睛笑看着白秀珠,啧啧感叹道:“白小姐这些年可是让张某人开了眼啊,您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想要参加拍卖的?” 白秀珠坐在那儿端着茶杯,笑着回问道:“我可是听说张老板您也对三法拍卖行这一次的拍品志在必得的。” 张老板将白秀珠带来的那只盒子合上,然后递给白秀珠一张请帖,眼神却带着几分悠远,转眼却黯淡了几分:“白小姐应该知道,国宝外流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损失,昭陵六骏之事,我忍不下去。” 白秀珠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受到了张老板的感染,也觉得情绪低沉。 早在民国初年,琉璃厂就有了出专门跟外国人做生意的“洋庄”。国内的文物古玩,通过那些昧良心的人流向了国外。著名的“昭陵六骏”,就是琉璃厂洋庄利用袁世凯的儿子,把六骏中的四匹马大卸八块之后运出国的。著名的来自龙门石窟的“帝后礼佛图”,也是民国初年流失出去的,到了美国。 金五小姐敏之回来就说要挑些古董送给自己的美国朋友,当时白秀珠听着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接触古玩这个行业久了,长期浸淫此道,难免就有了几分痴迷,中国的很多古老的东西一放到国外就会成为一种难掩的阴翳,那些古董,一旦到了外国的洋镜里就会完全失去韵味。 这些年多少国宝外流?数也数不清…… 圆明园的无数东西,这些年在沿海地区的拍卖行卖出去了多少?可是不管是张老板还是白秀珠,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这一次上海的法国三法拍卖行也会拍卖一些东西,有的是普通的拍品,有的则是从圆明园出来的东西,张老板这一次事先得知了消息,所以也给白秀珠说了,白秀珠自然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的。 “到了那边去,怕还是要小心行事的,张老板你看我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能看出真假来吗?”白秀珠轻皱眉,又拉过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些漂亮的瓷器和一个造型典雅的小香炉,看上去像是很老旧的东西,不过白秀珠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张老板嘿嘿笑了一声,“白小姐你也在这个行当里混了这么些年,也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这些东西当初能够瞒过你的眼,拿到上海那边去,真正懂行的都不会出来拆台,这些造假的西贝货就卖给那些洋鬼子和汉奸。看古董,还是要看这一双眼睛和这一双手的,外国鬼子们用的那些放大镜什么的,说到底还是边角余料。” 他这是在给白秀珠吃定心丸。 白秀珠一想也是,当初的自己也算是颇有资历了,可是在挑盒子里这几件东西的时候还是被蒙了眼,本以为捡了个漏,最后却亏了本,回来还是张老板他们这琉璃厂一圈老前辈过来才辨出了个真假,琉璃厂这边以新做旧的东西太多了,他们都习以为常,可是做得这么逼真的可是不多见,尤其是这里面那个小香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圆明园里出来的。 当初鉴定出来是假的时候,那个全场静默啊。 上海那边的拍卖行,怕是没有比他们这边的几个老板眼光更老辣的鉴定师了,所以他们这一趟可以放心去。 “您说的也是,我原是不必担心的更何况就算被别人知道我这些东西是假的,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我还是总长的妹妹。” 说到这里,白秀珠倒是笑起来,然后自己站起来将那盒子关上,“那么这东西就拜托您了,这些东西从您这儿挂个我的名,到时候我会拿着请帖去的。” “白小姐慢走。” “再见。” 白秀珠一扶自己头上的洋帽,转身出去了。 张老板这边却是皱着眉头,往上海那边打了个电话:“杜九爷,我这边有些新的情况……” 白秀珠那边已经上了车,时间已经不早,该回白公馆了,换做是前世,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东西的,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让她对古董这行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情,每一件古玩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能够让人很轻而易举地沉迷进那种古雅的气氛之中,古玩的历史厚重感往往能够给人带来一种满足和责任,至少白秀珠觉得看着那些凝聚了无数岁月精华的东西流出国门落入别人的手中,成为那些侵略者们的万玩物,极其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受到了侮辱。 她在车上,悄悄地打开了请帖,后面卡着一张彩绘的图片,这就是这次拍卖会除了圆明园旧物之外最重要的东西,国宝金匮直万,是一枚铜钱,在历史上的发行时间极短,光绪二十七年也就是一九零一年在西安出土了两枚,落入了英国人手里,现在到底是在谁的手上她也不是很清楚,唯一知道的是,有神秘的卖家委托了三法拍卖行拍卖此物,所以这一次的拍卖会定然是汇聚了国内国外江南江北的各方收藏大家。 又慢慢将那帖子收回手袋里,回过神来抬头看的时候已经是白公馆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被白夫人拉到了饭厅去,却见白雄起竟然满面笑容地坐在位置上。 她忽然就记起来了,白雄起现在已经不是总长了,他今天是副总理了。 在金铨落魄的时候,他这个被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趁机起来,甚至金家最后走向衰落,背后也有白雄起一手助推。 她去洗了手,过来刚刚坐下,白雄起就笑着问:“你是又去了琉璃厂?” “嗯,听说上海那边有个拍卖会,我想去看看,不过不了解行情,便去找熟人问问。”白秀珠去拍卖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想过瞒着白雄起,毕竟他还是自己的哥哥,说到底还有血缘亲情在,她虽苦恼于他利用自己的婚姻为筹码获取政治利益,却还不至于忘情绝义。 “那个拍卖会我倒是听说了,不过那场拍卖会——我不希望你去。”白雄起斟酌了一下,手指敲着酒杯,还是这样说了出来,“这关系到党国的一次很重要的行动,你去我有些担心。” “党国的行动跟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关系吧?再说了,在租界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白秀珠可不记得上辈子上海租界这个时候出过什么乱子,细细一想也就知道都是背后的那些事情了,多半是在水面下就解决了,而她的行程实在是不想更改。 白雄起沉默一阵,最后只能说道:“你这样便依你,不过到了上海之后跟着人走,别自己一个人乱跑,我担心你得很。” 他答应得这样轻松却让白秀珠忽然觉出几分不寻常来,如果是真的有危险,白雄起为什么还会允许自己去?她心念一闪,拿着筷子的手忽然之间顿了一下,她跟金燕西之间的事情…… 果然,还不等白秀珠多想,白雄起又道:“你走得远些也好,跟金家那糊涂的小子离远一些,他是越来越荒唐了,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的。” 上一世,白秀珠这个时候早就站起来跟他理论了,可是这一世,她却觉得如此无力和无奈。一是自己与金燕西确实是没有再继续下去,虚与委蛇了,二是就算如此,白雄起这句话背后藏着的目的却是再明白不过。金家眼看着要倒了,白雄起这个时候想要中止金白两家之间的婚约,不免有墙头草之嫌。 白秀珠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白雄起:“哥哥,我如果不与燕西再来往,那不是因为我不看好如今的金家,而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并不合适,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可是哥哥你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难道不是因为金铨总理要倒了吗?” 这话的话锋过于犀利,以至于坐在桌子那边的白夫人都愣了一下,放下了端着的碗,担心地看着白秀珠。 白雄起直直看着白秀珠:“你在跟你的哥哥说话吗?” 金铨提拔白雄起,从他是一个低位的官员开始,一步一步,到总科,到总长……金铨对白雄起的恩情又岂是知遇之恩这么简单?可是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在道义上就是亏了理的,所以面对白秀珠的这质问,他脸色都青了。 重重将那杯子一放,他喝道:“你懂什么?你是觉得我忘恩负义?!我是为了你好!” 不管什么都扯到为了她好上面来,白秀珠倒是宁愿他少为她一些,多顾念着一些师生之间的道义,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白雄起不报也罢,此刻还要落井下石,又岂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应该做的? 白秀珠面对忽然之间暴怒的白雄起,只是苦笑了一声。是她错了,光明磊落之人又怎么可能成为政客?她的哥哥,就是很出色的一名政客。 她沉默着放下了碗筷,低声道:“我累了,先下去休息。” 她现在也不想将兄妹两人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转身就出去了。 背后白雄起直愣愣地坐下,刚刚那凶厉的神情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痛苦和茫然。 亲情和政治上的权力,孰轻孰重?他无数次问自己,可是无数次摇摆,最终还是难以抉择。 同一片夜幕之下,电波飞跃夜空。 上海,百乐门,杜九接过了电话。 “哟,浩然兄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三法拍卖行要举行的那一场拍卖会,你有消息吗?” “不是都说了英国那个什么伯伦会来吗?直系军阀那位公子哥儿也要来,你那边的行动可要准备好了。” “我只是负责联络,你高看我了。” “得了吧,别人都说你是‘千王’,我可不信你说的那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有自己清楚。” “杜九,别的不说,我会自己查,不过过几日有件事却是要拜托你的。” “浩然兄你说。” “北京琉璃厂这边的收藏圈子会有几个人过去,怕要你暗中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那帮老古董的生死了?除非是他们这次也在你们的行动之中有什么贡献。让我来猜猜,怕是白公馆那位小姐也要来吧?” “……你消息很灵通。” “没有我杜九打听不到的事儿,你且放心吧,不会让你那心尖尖上的人折在这里的。” “……” “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第二十六章 十里洋场 如果你是在三年之前告诉白秀珠,她会涉足古玩收藏这个行当,白秀珠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她这样的人跟那个世界相距似乎太过遥远。 直到今天,你不必告诉她,因为她已经在这里。 原本跟白雄起闹得的确有些不愉快,可是身为妹妹,白秀珠无法指责白雄起,政客的事情,她无法理解。 所以她还是选择了冷处理,各自忽略还有过这件事,跟金燕西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就慢慢地淡了,金燕西没有再找她。其实白秀珠知道,金燕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两年多过去,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家族之中的事情就算是再不想接触,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知道得不少,从那天白秀珠跟他之间敞开了说话的时候就看得出来。 金燕西,也不是当初那个完全单纯的金燕西了。 金五小姐敏之,白秀珠,白夫人,连带着两家的几个丫鬟仆人,都收拾了去上海了。 之前本来说是从北京到天津再转上海,可是因为那边正在酝酿着北京到上海的航线,一向胆子很大的金敏之可忍受不了水路的颠簸,竟然拉着白秀珠说要做航空飞机去,国内的航空事业这个时候才刚刚起步,北京到上海的航线这个时候还在酝酿之中,没有到开通的时候,她们坐飞机总归是有危险的。 那对于白秀珠来说,是一个很糟糕的经历,飞机失事—— 说起来,民国时期,因为飞机失事遭到不幸的名人还挺多,比如戴笠和徐志摩…… 最终还是扛不住金敏之的软磨硬泡,白秀珠跟她去坐了飞机,白夫人等也跟着去了,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的手续,在白秀珠认识的一众古玩收藏家之中,白秀珠竟然是最早到上海的。 因为这趟行程是早就策划好的,所以在上海这边他们已经找好了房子作为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杭州路这边,到还算是繁华,白秀珠以前不记得自己来过,这次看也觉得有些新奇。 上海和北京是不一样的,北京是传统的老人,上海却是新旧交替的绅士。 她站在窗边看着下面过去的汽车,不妨后面金敏之推门进来了,“秀珠,一会儿我们去这边看看,我听说上海可是跟北京齐名的古玩集散地,你待会儿可要帮我长长眼啊。” 白秀珠回头,看到金敏之穿着入时的洋装,手里提着绿色夹花的手袋,一副兴奋的样子。 被她这么一提,她倒是想起正事了,只是一瞧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晚了,她摇头:“你早不去看,晚不去看,这个时候去看怕是只有逛个鬼市,黑灯瞎火去,买到了西贝货也没没办法找人说理儿去,还是明天去吧。” “哎呀秀珠你就陪我去吧,来上海咱们还没真的好好出去玩儿一趟呢,你不是还要买钢琴吗?顺便就出去转转,你要知道,这上海,这十里洋场,就是晚上才热闹。我就是想要帮朋友买东西,这几天时间紧得很,你就依了我吧。”金敏之走上来,握住了白秀珠的手就开始拽她。 白秀珠被她磨得头疼,最近自己也几乎一直闷在屋子里,而白夫人似乎一到了上海就去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这两天没怎么见到人影儿。 白秀珠道:“我陪你去就是,你可别再摇我了,头晕得很。” 金敏之一听她答应了,顿时笑起来:“你早答应不没事儿了吗?我下去让他们先叫辆车。” 在上海不比在北京,不是她们熟悉的地方,也没有白公馆的金公馆的车,所以要用车的话还要叫下人出去叫,不过上海倒是不缺汽车,这里多的是有钱的新贵。 白秀珠收拾好跟金敏之下来,顺便给阿月说了一声,如果白夫人回来了,让她一会儿告诉白夫人,她们先出去逛逛。 金敏之在美国待过,比较放得开,在北京那边的时候白秀珠倒是没觉得金敏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毕竟是礼教很重,说要废后来又没有多成功,弄得半人不鬼。所以金敏之那遵礼的样子,不过是做给长辈看的而已,一到了上海,周围没了熟人,也没了长辈的约束,金敏之那令人消受不住的大胆就显现出来的。 坐在车上,金敏之直接道:“去百乐门。” 白秀珠一惊,忙拉住她,“你不是去看古玩吗?怎么让去百乐门?” 金敏之摊手,“出都出来了,你不都说了鬼市容易被骗吗?我们就去百乐门看看,没事儿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上海不是北京那种封闭的地方,你看看这里多进步。” 车窗外,许许多多的汽车穿行而过,也有妆容艳丽的女人站在路边揽客,街道两边的霓虹灯看上去还带着几分浮华奢靡的味道。 外滩的十里洋场,外国的大使馆组成了国中之国,多少风云在这里起伏,又有多少人在这光怪陆离的大上海奔波劳碌? 可是这不是白秀珠的理想国,她不喜欢这样浮华的地方,整个中国都面临着危险,这十里洋场的表面上却还是那样纸醉金迷,她眉头一皱就喊道:“停车,我要下去。” 金敏之没有想到她说变卦就变卦,竟然真的推住了一边的车门就要下去可把金敏之给吓坏了,只好连忙叫司机停车。 白秀珠一下从车上钻下来,站在路边,皱眉看着金敏之从车上下来,这里竟然已经是百乐门附近的一条大街了,隔着大半条街就能够看到百乐门那边的霓虹灯牌,声音喧响,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金敏之好不容易将白秀珠拐了出来,怎么可能放任她在这里站着?她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金敏之说什么也要拉着白秀珠一起去见识见识。“外国的女人都能进出这些地方的,这不算是什么,谁说我们女人就不能进去听歌跳舞?你别被他们说的蒙了眼,把百乐门这些地方妖魔化,其实这里不过就是大饭店,只是晚上的时候也开歌舞……秀珠,你就陪我去一趟嘛,旁边那歌舞厅,我还有认识的美国朋友在这边等我,到时候你要觉得女装不合适,便叫人给你拿了男装来,你换上,到时候出来就不觉得了。” 她是没有想到这里还有金敏之的朋友,一时诧异,可是对于她的话也提不出什么疑议来,更何况她自己也被金敏之说得心痒,对原本离自己很远的世界的好奇,转眼之间压过了其他的挣扎,她已经被她拖着走了好几步,眼看着就要到旁边的歌舞厅门口,目光一闪,一下就看见了门口挂着的一个小牌子,品鉴会。 收藏这个行当,人们总是在不断地淘东西,可是到底能够淘到什么,谁也不清楚,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在熟人之中组织相互之间的斗宝,看看谁带来的东西更值钱,更珍贵,这种活动有时候叫做“赏鉴会”有的时候又叫做“品鉴会”,熟人之间的肯定是私下的,不会在外面挂牌子,在某些地点挂了牌子的一定是能够允许别人围观的。 她一下就改了主意,答应了金敏之,决定进去看看。 两位女客进这种地方很是罕见,不过上海这个地方风气很开放,单单是来听歌看表演,没人觉得有什么。 白秀珠也懒得去换什么衣服,她进到里面之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品鉴会什么的,实在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嘈杂的地方,自己怕是被那个牌子骗了。 她皱着眉头,回身去拉金敏之的手,竟然是拉了个空,顿时惊了,扭过头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无果,她大声喊了几句,还是没反应。刚刚金敏之还在她背后,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人? 白秀珠的心沉了下去,今天的一切都太反常了。 她慢慢地走到舞池外面去,看着台上的舞女们的表演,下面的人开始欢呼,她却像是置身事外一般站在墙柱子边上,将自己藏了起来。 这就像是一场阴谋,可是罪魁祸首现在还没现身。 也就过了几分钟,似乎有人走了过来,白秀珠警惕起来,回头一看,却看见了一顶不算陌生的绅士礼帽。 “北京一别,已有数日,白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二十七章 浩然与千王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李浩然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人。 杜九这人,当真是神通广大而且神出鬼没。这样的人,在上海滩说他是地头蛇,也许都是委屈了他。 白秀珠靠着柱子立着,一只脚的鞋尖点着地,却轻靠着后面的柱子,“杜九爷总是出现得这样让人始料不及。” “呵,白小姐的意思是,杜九是不速之客?”杜九揭下自己的帽子,挑唇一笑,“在下就是个下九流出身,难入白小姐的眼也是应该的,不过您都来上海了,却是忘记了上次在码头你我之间的约定,说好了白小姐你若来了,定要让我一尽地主之谊的。” 白秀珠双手一抱,显出几分倨傲来,不过又因为那往内收的下颌添了几分谦逊,这谦逊与倨傲之间就有了一种矛盾的对比,到底白秀珠是倨傲还是谦逊,似乎说哪个都对,又似乎说哪儿都错。 令人看不懂的白秀珠,在她觉得眼下的环境对自己有威胁的时候就会出现——杜九兴味地用食指敲了自己的下颌一下,“白小姐的朋友,金家的那个五小姐,我看到跟她的美国朋友聚会去了,她刚刚没跟您说吗?” 金敏之会直接丢下白秀珠一句话也不说? 白秀珠有些不相信,她直视着杜九:“九爷玩儿什么花招,不如直说吧。” 自从来了上海,似乎就处于了一张大网之中,她竟然生出一种还不如就留在北京的想法。不过这个时候不该去思考这些。 只听杜九悠然道:“放心,金五小姐现在玩儿得很开心,完全不用担心他的安全,我杜九虽然不择手段,不过对白小姐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还是能够克制自己不使用过分的手段的。引白小姐来此,是因为——您已经身在局中,似乎有权力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事端之中。” “我怀疑金敏之跟你是一伙儿的,故意引我来此,连外面挂着的那个古玩品鉴会的牌子都是你设计好了的。” 白秀珠忽然冷笑了一声,她对杜九的态度是委实不客气,之前帮他是看着李浩然的面子,可是除开这个,她跟这满身痞气的男人实在是没有半分交集。 杜九眯眼,整个暗昧的舞厅里充斥着热烈的音乐和人群的欢呼,他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般,叹了口气:“白小姐一开始就知道是局,怎么还要往杜某这拙劣的套子里面钻?” 以白秀珠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白秀珠则轻轻地耸了耸肩,“好奇可以吗?” 杜九抿唇:“杜九区区小人,怎么敢有意见?不过,金五小姐倒是个巧合,她恰有朋友在这里而已。我很好奇,白小姐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听说淑女名媛都是礼仪周全,可是我看白小姐——” “我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礼仪什么的都是虚的,我对着你做足了礼,背后也能直接桶你一刀,想必九爷这样的人跟喜欢明刀明枪地来吧?” 白秀珠索性也把话说开,说实话她对杜九这样神神秘秘的行事风格已经很是不耐了。 杜九这一次倒是很干脆,他看白秀珠是真的有些不耐烦,倒是也怕坏事,直接比了个请的手势:“其实品鉴会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而已,里面的都是您相熟的人,是常走琉璃厂的那些收藏家,之前你们几位计划的事情,白小姐应该很清楚。” 白秀珠心念一动,倒是信了他的话,这个时候,白秀珠是自己走进圈套的,圈套也就不必被称之为圈套。 杜九带她绕过人群,从后面的小门出去,穿过走廊,竟然到了百乐门的后门,外面看门的看到杜九直接就放行了,从后面进去,踏进了楼里,转了几条走廊,然后推开了一间套房。 杜九站在门边,示意白秀珠进去。 她上前两步,站到门里去,抬眼就看到一间装修很古朴的屋子,地上铺着的是古典织花地毯,中间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大桌子,周围摆着七八张小矮凳,已经坐了六个人,周围的一圈则是长榻八仙小桌,没坐人。 房间的顶上吊着刷红的宫灯,门边有古玩架,上面放着许多东西,白秀珠这一眼扫过去,竟然发现大部分都是真的。 坐在座中的那些人,白秀珠也是认识的,每个都是熟脸,他们也都认识白秀珠,毕竟在琉璃厂见过不是一次两次。 “白小姐竟然也来了,真是想不到啊!” “竟然是白小姐,我还以为荣宝斋张老板到了呢,倒是您这个他的老朋友先到了。哈哈……” “老张那个家伙就是这个德性,咱们还是继续等吧。白小姐您也来坐下吧。” “白小姐鉴宝也是一流,来得正好。” …… 白秀珠在这些老头子的劝告下还是坐了下来,外面站着的杜九却没有被这些大佬招呼,他本来就是上海滩的一个混混儿混出来的,这些搞收藏的大半都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不想跟他说话也是正常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白秀珠年纪轻轻,这才不满二十岁吧?竟然已经被这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认同,甚至能够同桌而谈,太过不简单了…… 杜九回身,带上了门,沉吟了一会儿,出了百乐门,站在门前廊柱下问道:“赌场那边人来了没?” “听说已经到了。”站在门边的人立刻回答道。 杜九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慢慢地抽了一口:“他们要干,我就干玩儿一票大的。” 李浩然来了就好,千王不来,这一场赌局要怎么开始怎么结束呢? 他一笑,重新走进了百乐门。 夜上海,繁华不落,外面是如此地热闹,然而这古雅的房间里,却很是安静。 一杯淡茶放到了白秀珠的手边,孙老板笑道:“我们已经从张老板那里听说了白小姐的主意,不得不佩服啊!” 白秀珠谦逊道:“秀珠不过是雕虫小技,使的都是些放不上台面的手段而已,哪里及得上各位前辈的大谋划?” “这次说要出来的玉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咱们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所以——洗斋的易老板做了个玩意儿给大家看看。易老板,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界吧。” “哈哈,孙老板您可别笑话我,我这多少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前些天可是磨了很久才把以前的技术给捡回来啊。” 说着,这易老板从桌子下面抱出来一个锦盒,还挂着锁,他拿出钥匙来打开,掀开盖子,得意道:“这就是我花了半个月磨出来的,还算是逼真吧?” 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白秀珠更是直接看愣了,虽然在之前听到玉玺两个字的时候,她就有了隐约的预感,可是谁知道易老板竟然端出来一只玉玺! 通体浅青,在灯光下通透极了,上面卧着一条五爪龙,栩栩如生,那姿态简直慑人。这玉玺放在盒子里,忽然之间就带着一种慑人心神的魅力。 玉玺,不是清朝的传国玉玺。前两年那些伪革命党有人要闹着复辟帝制,从清宫里头翻了只玉玺出来,说要当传国玉玺,有了玉玺当皇帝才真的名正言顺。可是后来这人复辟帝制的计划流产,当了几十天的皇帝就被拉下了马,玉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最近忽然之间又传出了玉玺的消息,伴着国宝金匮直万,还有一些圆明园旧物,可以说这次拍卖会的含金量特别高。 不过这样的拍卖会,对于中国的收藏家来说却是一个大大的耻辱,因为那些东西都镌刻着民族的血泪,他们不希望这些珍贵的东西成为政治斗争或者是外国侵略者炫耀自己功绩的工具,也不希望这些珍贵的东西最终失落他国,所以配合着某些神秘组织的行动,他们策划了一些很惊世骇俗的事情。 比如现在,伪造玉玺。 洗斋的易老板早年是古董商人,南来北往看的假货多了,他手巧,能够指出一些纺织品哪里不足,久而久之,他造假的技术倒是越来越成熟,到后来,他所仿的东西拿出来,就算是大佬不万分仔细也要看走眼,堪称是以假乱真的大手级人物了,这次亲自出马造假,这假货看上果然是漂亮至极的。 “到时候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位,我们就算是完成任务,接着就去开拍卖会看戏就好。”易老板捻须一笑,无比奸诈。 白秀珠却注意到他话中那“那位”两个字,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冒上来了,还等不及多想,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三长两短。 “嘿,这小子永远这样敲门,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叫我们快逃呢。”孙老板笑了一声,像是知道那是谁,他看了白秀珠一眼,喊道,“进来吧。” 于是门被推开了。 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之色,一身黑色的长风衣没有系腰带,还带着疲倦的夜色,那一双眼眸却格外地黑,像是被沉浸了水中的宝石,手里提着黑色的皮箱,唇边挂上几分笑意,然而那笑意在触到白秀珠的目光的时候就顿了那么几秒。 李浩然,竟然就出现在了这种地方。 白秀珠倒是不惊讶的,惊讶的是李浩然,只是细细一想,又立刻知道是谁搞的鬼了,除了杜九那个家伙没有别人了。 他走过来,“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人来了就好,东西我们已经做好了,保管整个大上海没人看得出真假来。”易老板得意洋洋地打包票。 白秀珠笑,“易老板,没人看得出真假,岂不是连我们也?” 易老板一拍自己的脑袋,“你瞧我差点忘了这茬,还要白小姐提醒,来看这里。这个龙的第五爪这里,数数这个鳞片的数量,我只给刻了十九个半,你们都没发现吧,哈哈哈……” “老易你这鬼精鬼精的哈哈哈……” “易老厉害。”白秀珠低头细一查看,一数,果真是十九个半,最后的半个没有刻全,不过贴着底座,很是自然,像是笔画用尽,自己停住刻不下去了一样。可是原版的五爪龙玺这一点点的鳞片却是全的。 易老板将盒子盖上,递给了李浩然,李浩然接过来,打开了自己的黑箱子,装了进去,又站了起来,“谢谢几位了。浩然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 从始至终,他没有跟白秀珠多说一句话,只是有偶尔的眼神交流。 白秀珠也不介意,看着他离开了,他们这边的几个老家伙却已经开始了真正的品鉴会,拿出了各自带的东西,这个时候荣宝斋的张老板才姗姗来迟,连呼自己遗憾,没有看到易老板制作的龙玺。 他们这剩下的程序,将东西都拿出来轮流看,竟然都是些假货,不过因为仿制作假十分高明,所以不容易发现。 “这些假货坑了我们,现在就当是老祖宗拿出去坑坑那些外国佬吧,哈哈……” 几番鉴赏下来,白秀珠对古玩这行又有了几分了解,告别的时候几位老板都约定到时候见,三法拍卖会肯定是群雄汇聚,定然竞争激烈。 他们互相告别,易老板很欣赏白秀珠,临走时候对她道:“你啊,白公馆的小姐竟然也到这边来,一会儿出去如果杜九或者是浩然还在就让他们送你出去。” “谢谢易老板关心。”白秀珠惊讶于易老板对杜九的信任,自己却悄悄皱起了眉。 她出了门,后面的孙老板跟着白秀珠走了一段,提醒道:“我看出你跟千王的关系不一般,但是他毕竟是……你们两个怕还是要考虑很多的。” 千王? 白秀珠刚刚走过转角,就看到杜九等在那里,于是跟他们告别。 走到杜九跟前第一句话就是:“千王是怎么回事?” 杜九笑道:“你想知道他的真面目?” 白秀珠看着他,不说话。 “我杜九最无法拒绝的人就是美人,所以带你去看看吧。” 第二十八章 赌场 杜九这人,向来与大上海那鼎鼎大名的“杜月笙”一起被人称为“小杜”,一样是白相人出身,现在却身居高位,控制着上海滩的许许多多事情,个人的手腕自然是厉害极了的。 他如今笑着对白秀珠说,带她去见识见识千王的事情,这可就有些意思了。 白秀珠总觉得他的笑容是不怀好意的,更重要的是:“抱歉,我可能不能去,毕竟金五小姐……” “我早就说过了,白小姐不必担心她,我还知道今晚白夫人也不会回去,上海的事情可多着呢,有些不知名的人要在这里开会,不过会场似乎是很大的问题。”杜九故意说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普通人是听不懂的。 如果白秀珠不是重生回来的,她也听不懂,杜九也以为她听不懂,如果他知道白秀珠能够明白他话里藏着的意思,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一九二一年,在上海或者说它附近,自然是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的,一开始的时候这是个秘密,可是在后来的年代里,它成为了荣光。 只是白秀珠万万没有想到,李浩然会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她抬眼看着杜九,杜九只是将帽子戴上去,然后往前走,“我带白小姐去换装去,漂亮的小姐出现在赌场那种地方总归是不好的。” 等白秀珠被杜九推进换衣间再出来之后,她都有些诧异于自己的打扮了。杜九就站在外面等她,却看到一个俊俏的戴平顶帽子的小哥儿走了出来,穿着白衬衣,外面套着麻料的夹克,双手揣在兜里,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愣了许久,忽然问了一个很呆的问题:“头发呢?” 白秀珠睨视着他,忽然之间就笑了出来,甚至笑弯了腰。 杜九顿时有些尴尬,却还是无奈:“你声音不对,要放粗一些。” 白秀珠这声音的确是不怎么像是男子,她清了清嗓子,拉粗了声音道:“这样呢?” “差不多了,反正你去也说不到几句话,走吧。” 杜九往外走,坐上了一辆汽车,白秀珠跟着上去,却总觉得这样不好,不过现在是男装,倒是无所谓。 “所有的世家小姐都跟白小姐这样好说话,而且能够轻易地跟着我走吗?”杜九忽然问道。 白秀珠摇头:“我是个例。” “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世家小姐都跟白小姐这样让人倾慕了。”杜九叹气,然后按住自己的额头,“李浩然那家伙,还真是好福气啊。” 他这话说的意思,竟然让白秀珠有些窘迫起来。 她跟李浩然之间实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白秀珠没有再接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南阳桥,生吉里,上海最大的赌场。 杜九下车就介绍道:“这是杜先生下面的马祥生、金廷荪开的赌场,是现在上海最大的一家赌场,来这里的都是大人物。” 白秀珠不懂赌,可是也很清楚,“赌”之一字的危险,也许一夕暴富,也许一落千丈,万千家财化作流水。李浩然竟然与这样的东西打交道,她实在是没有想到的。 看她那表情不对,杜九笑道:“你是在担心浩然兄陷进去吗?放心好了,他也就是玩玩票,更何况,现在整个大上海都没有出过赌技比他更加高超的人,今天他是陪着一些人玩儿,我们只是看看。” 千王——那可是从北京到上海赌场的一个传奇的称呼。 不是说李浩然出千,而是他赌技高超,几乎是逢赌必赢,就像是每一场都在出千一样,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一个称呼:千王。 在赌桌上,他就是任意决定胜负的王者。 这是白秀珠第一次踏足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与杜九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不敢离得太远,整个赌场的气氛都很热烈,有的在推牌,有的在赌色子,五颜六色的筹码被一双双手推出去又抱回来,再次推出去…… 金钱在桌面上流动,每个人的面目都沾染着一层难看的。 人类的,在桌面上膨胀。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前面的杜九却说:“这才是众生百态。” 白秀珠无言,然后就走到了整个赌场最中心的位置。 一张长长的赌桌,不像是别的小赌桌那样凌乱,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整整齐齐的,这个赌桌周围的气氛也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赌桌两边各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的绸缎马褂,手中端着烟枪,正吧嗒吧嗒地抽着,后面站着几个穿小褂的打手,看上去很是凶悍。 不过他对面的人就不一般了,黑色的风衣,礼貌放在桌边的筹码上,只有一个人,不过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翩,不像是坐在这鱼龙混杂的赌场上,倒像是在那春花秋月的戏台子下面听戏看戏,如果不是他手中那让人眼花缭乱乱飞的牌,恐怕没人会意识到这个人的厉害。 白秀珠还没看到那个人的正面就知道,这孤零零坐在人群中的便是李浩然无疑了,他手指灵活地转着一张黑色的小麻将牌,看着对面的人,笑道:“不知道严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 围观的人很多,可是没有几个人敢说话,这样的局势已经不是普通人敢插嘴的。 白秀珠看不懂,可是杜九能看懂,他嘿嘿一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掐起来了。” 白秀珠扭头看杜九,杜九弯唇解释道:“他对面那个人,是大上海很有名的严九龄,开赌场的,早年纵横赌桌数十年,可是现在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当初这严老九是无往不胜,可是我们的千王现在也没有败绩,他们要赌一场,至于赌注是什么——唔,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灯光暗昧,旋转着的吊灯将光束分散开,慢慢地投射到不同的人不同的脸上,也落尽李浩然的眼底,不过他的眼神过于平静,那暗昧的灯光一落进他眼底,就熄灭成为了不会复燃的灰烬。 白秀珠将自己的帽子压低压低,再压低,引来了杜九的一声轻笑:“放心吧,他在赌桌上的时候几乎不会注意到周围的事情,再说了,他如果注意到你,你一定是已经被他发现了。” 白秀珠懒得理他,她总觉得自己来这种地方如果被李浩然知道,说不定会引起他的不满,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场中的严九龄就像是没有听到李浩然的话一样,他只是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烟,将那弥漫的烟雾吐出来,过了很久才转过眼,打量自己对面的年轻人,笑了一句:“英雄出少年,只不过你也需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在下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李浩然停下了手中的翻转,将那一枚有些分量的牌放到桌上,双手十指交叉,慢慢地向着椅子后面靠去,没有扣着扣子的风衣散落到两边,长的衣摆竟然垂到了地上,一身的夜色,让人心悸。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赌注。” 杜九闻言又笑:“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更何况我真的不知道,李浩然又不是在我的手下做事。说起来,我对他突然这么高调地出现在大上海的赌场这种事儿,也很好奇的。在这里,毕竟严九龄才是地头蛇,李浩然的地盘在北京,来这里对他没有好处,除非——” 他看了白秀珠一眼,却不说话了。 这人惯会卖关子,白秀组憋着不问,他自然更不会说了,有的事情牵扯太大,白秀组始终只是跟拍卖会的事情挂着钩,还不算是李浩然他们这种圈子的圈内人,他没资格把白秀组拉进来,李浩然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虽然……白秀珠如果真的进来了,对他们来说有很大的用处。 “你既然要赌,我便陪你赌一场,好歹也算是咱们南北之间的交流,我不欺负你一个人来这里——” 严九龄正说着,话却突然被打断了。 “哟,严老板啊,谁说他是一个人来这里的?杜九不才,还是站在他后面的。” 白秀珠吃了一惊,仓促之间还来不及反应,有些仓皇地抬头,她想不到之前还藏在一边的杜九竟然会直接站在人群里说话,接着就排众而出,站在了场中。 然而李浩然回头时候,那目光却是从杜九的脸上慢慢地转到了他的身后,人群里乔装改扮过的白秀珠。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错愕,看了她一会儿,却又转过目光看向了杜九,眼神平静之中带着冷意,他很想质问他——谁允许你带她来的? 可是他不能,在这种地方白秀珠的存在还是不要被更多的人知道的好。 其实杜九是不得不站出来,他在上海还是算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杜月笙有时候都要给他这个本家人面子,毕竟都是道上混的,可是李浩然却不一定,毕竟是北边来的,在上海这个排外的群体之中很容易陷入困境,所以他在严九龄说李浩然是一个人的时候站了出来,却留下了白秀珠一个。 然而白秀珠站在人群之中,低埋了头,眼角余光却发现自己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几个人,眼神戒备地看着周围,这大概是杜九的人,他自己站出去了,却还担心着白秀珠的安全,也不敢放手,所以安排了人。 很明显,白秀珠已经被李浩然认出来了。 李浩然与杜九对视了很久,良久扯出个凉薄的笑来:“杜九爷,你有种。” 杜九摸摸自己的下巴,接过了赌场的人搬来的椅子,就坐在了李浩然的身边:“这是一场豪赌,没我怎么能行?严老板,你们还不开局吗?” 严九龄阴恻恻地一笑:“杜九爷竟然会插手这边的事情,既然他不是单枪匹马,那么我严九龄也不客气了,老规矩,赌点子吧。” 第二十九章 千王的赌技 在李浩然跟严九龄开始交流的时候,过来围观的人就已经很多了,这个时候在中心的赌桌周围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严九龄是圈子里有名的大手,赌技一流。 不过人们都相信,赌这个事儿是需要运气的,所以严九龄一向也被人说是运气好。 杜九看着荷官上来,端了两副色子,他也懂这个赌桌上的规矩,可是实在不知道他们是要怎么玩儿,“这是比大小,还是赌单双呢?” 李浩然看着眼前那乌黑的色盅,一笑:“严老板你说吧。” 严九龄却握着烟枪摇了摇头:“什么都是我说,不免说我欺负人,你我都是赌场上的行家里手,单纯的比大小赌单双没有意思,我们两个都是老手,什么都明白,想必是分不出什么胜负来的,还是赌色子,不过换个法子吧。” 严九龄跟李浩然,这的的确确是黄河南北两个赌场的高高手了,他们两个人,如果同时让摇出十六点,两个人都能够做到,何来的比大小之说?大家都是一样大,听单双说来复杂,对于他们这种专门练过的人来说也就是一会儿的事儿,色子在色盅里停了,答案也就出来了,对严九龄和李浩然而言,太过简单。 李浩然有些不明白严九龄到底想要怎样,他是受人之托来踢场子的,赢了的话还要严九龄帮个忙,可是现在严九龄这样子倒是让他有些闹不清楚,他到底是准备怎样做。 “严老板不必卖关子,直说即可。” “不如挑个人来,让我们赌赌运气好了,我老了,技术不如你们这些后起之秀,不过我严老九这辈子也就是运气还不错,所以你也就让让我这个老头子吧。”严九龄笑着。 李浩然也微笑:“挑个人?” 这话背后的意思也就有些意思了。 严九龄道:“你若是不放心,那么我就挑他好了——” 他那长长的烟枪一指,竟然指向了杜九背后的人群,白秀珠彻底愣住。 她将自己的两片衬衣的衣领领子都翻了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可还是能够看出那张脸很是俊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帽檐投下来的阴影都遮不住那几分秀气,清澈而通透。 白秀珠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严九龄竟然会点了自己,她周围的人立刻闪开,将她孤立出来,只有杜九那几个暗中保护的人的脸色一下变得严肃了。 不仅是白秀珠和李浩然甚至是杜九,就是围观着准备看热闹的人都有些愣,根本想不通严九龄怎么会点一个看上去无关的人。 只有刚刚站得离杜九近的人知道,这个被点出来的年轻人似乎跟杜九是一伙儿的。 看着李浩然那微变的表情,严九龄再次阴恻恻地笑了:“这位小哥儿应该是你们这一方的人吧?不过看着倒是第一次来赌场的样子,选他的话,我肯定是不占便宜的,我严老九也就是赌把运气。让他过来吧。” 人倒霉了干什么都会出差错。 杜九暗骂了一声,刚刚站起来准备拒绝,不想那边白秀珠竟然直接走了过来,身材高挑,脊背挺直,因为是女扮男装,所以看上去有些过于秀气,像是个书生。 她走过来之后看了手撑着椅背要站起来的杜九一眼,微微摇头,接着对着严九龄一笑:“严老板看得起,在下的确是第一次来赌场,不知道能够为二位老板做什么?” 她说的“二位老板”一个自然是严九龄,另外一个却是指李浩然,反正她是装作谁也不认识,这个时候走出来自然要把戏做全了。 以前都喊“浩然老师”,现在突然之间换了一声“老板”,倒是让李浩然有些不适应,尤其是他听出了白秀珠语气之中带着的几分笑意,这个千金大小姐,竟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的心都快烧起来了,她竟然还能如此轻松而且面不改色地跟严九龄这种老货说话,真是——连他都不得不佩服他了。 原以为白秀珠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现下来看竟然也是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如果落落大方地身处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而且被琉璃厂那班排外的收藏家群体赏识,并且打成一团,以前听荣宝斋张老板说起,就很是惊讶,现在就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了。 白秀珠穿上那男装之后,就故意表现出男子特有的那种爽利劲儿来,看上去竟然也不是太过女气,只是给人一种清爽的秀气的感觉。 其实当白公馆的千金小姐,太过束缚,很多事情都受着别人的制约,现在她脱下那些繁复的装束,换上这男装竟然反而放得开了,当下就像是真的杜九的得力手下一样,说了之前那话,倒是让杜九和李浩然都吃了一惊。 严九龄是主,这个时候一敲烟枪,眼光从白秀珠那张脸上,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耳垂上,接着看向了李浩然,李浩然已经恢复了一脸的平静和面无表情,整个人都像是沉进了水底的黑石。 “李先生,我们两个就以这小哥的手艺为赌注吧,我们两个先摇一把,把盅放下来,然后小哥儿你说个单双,再自己拿个色子扔,扔出来的数和我们盅里的点数相加,出来如果跟小哥儿你说的单双一样,就算是赢。” 白秀珠一下就皱了眉:“敝姓白,久仰严老板威名,不过于赌一事却是一窍不通,可是我听着规则却有些不对——如果我说的是单,最后加出来的结果都是单或者都是双,那两位的胜负怎么算?” 严九龄一下笑了,开始感叹,他认出来这人是个女子,想来是杜九或者是李浩然的朋友,具体是谁的他不清楚,可是看李浩然方才那泄露出来的一丝表情,大概对他很重要。他是个粗人,可是也懂得“攻心为上”的道理,他就是要李浩然失了准,自己才有更大的胜率。 不过整个游戏的规则是公平的,除非他抽出来的这个姓白的姑娘是个高手,不然胜负其实都不由他们之中任何一方决定,完全靠着运气。 就算是李浩然或者是严九龄摇色子的技术再好,决胜的色子都不在他们的色盅里,而是在白秀珠的手上。 “放心,我跟李先生色盅里的单双肯定不一样的。”他们都是有水准的人,不会摇出平局来。 如果李浩然摇个单,那严九龄就可以摇个双,暂不开盅,等白秀珠喊个单双再扔色子,如果喊的是单,又扔了个单数出来,李浩然开盅之后是他之前摇的单,加上白秀珠的单,那就成了双,与白秀珠之前喊的“单”不相符合,这个时候反而是输了,赢家则成了严九龄。反之亦然。所以这是一个永远能够分出输赢的局,也就是说—— 一局定胜负。 白秀珠知道这个东西也许只能看运气,可是想必李浩然一定是有要事,胜负什么的放在自己这个不靠谱的人身上,实在是…… 扔色子,她推牌的时候倒是很会扔,可是她会扔是没用的,因为如果她想让李浩然赢,就必须知道李浩然摇出来的是单是双,她不像是赌桌上那些老条子,能够凭着一双耳朵就可以听出这里的门道。 她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头疼,尽管在别人看来她的表情还很淡静,远一点的地方推筹码的声音,赌场上隐约着的音乐声,都让她觉得心慌意乱。 这边的赌局已经是谈好了,马上就要开始。 严九龄将那烟枪在自己的桌上敲了敲,对着身边的人一摆手,那下手立刻就去将周围的大灯全部灭掉,周围的声音很正常地就慢慢歇了,只有那隐约的音乐声了,不过那严九龄的下手还是很尽职地跑到一边将之完全关上,直到整个场上再没有一点声音。 赌桌上的高手,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和这一对耳朵,赌,赌的是什么?是听力和手上的活儿,如果别的干扰的声音太多,耳朵就派不上用场了。 更何况现在要保证李浩然和严九龄摇出来的色子一单一双,自然更不能有什么声音了。 李浩然忽然抬眸,看着白秀珠,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能暗示她什么,似乎这一切真的只有看运气了。 那边的严九龄看到了杜九眼中隐约的焦虑,顿时笑起来。 看样子自己的策略还是正确的。 大上海,一个杜先生,一个杜九,还有他一个严九,三教九流,交错混杂,这么多个爷,这么多个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那么一个没有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今天这场戏到底会怎么收场,严九龄自己也不知道。 白秀珠忽然有一种预感,她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赌场的荷官,他将两个色盅放到了场中,说道:“请二位老板检查色子和色盅。” 李浩然摇头:“相信严老板既然说了是要赌运气,必然不会在这上面做什么手脚,不必检查了。” 这是严九龄的地盘,李浩然不担心色子有问题,他就更不会担心了。其实今天的这一场赌局早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了,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李浩然带着别人的委托来找他办事,他是不愿意接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接,所以才给李浩然出了这个难题,如果赢了他,他才能接下委托,本来以为李浩然是不会答应的,没有想到当真是年轻人干劲大,竟然答应了下来,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他严九龄只想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余下的几年,不想参与到他们那什么革命的事业之中,国家的兴亡固然重要,可是他严九龄不想关心。 色盅终于被送到了两个人的手中,荷官也将一枚色子推到了白秀珠的身前,“这位先生,这是您的色子。你也可以检查一下。” 白秀珠不懂这些,只是拿起来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李浩然和杜九,杜九做了个摇头一无所知的表情,李浩然看了一眼,摇头:“色子没问题,严老板不会使用在这么下作的手段的。” 这话说得严九龄冷哼了一声,李浩然这是在暗讽他,如果他使用了手段,那就是他下作了。 其实在赌桌上,他们这些老条子谁不会点千术,出千对他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在色子上作手脚这种事情是肯定存在的,赌场要赚钱,就必须做手脚,他开着赌场又不是什么赔钱的买卖。只是李浩然没有挑明,他也不会说出来。 两个人拿住了色盅,严九龄比了一个手势,“来者是客,虽然是不速之客,不过还是请李先生先来吧。” 这就是严九龄有自信了,李浩然先摇的话,单双全部由他自己定,严九龄在后面摇就必须听出李浩然的单双来,然后再自己摇个不一样的单双出来,这个时候属于他们的环节才结束,接着让白秀珠喊单双扔色子。 整个长长的赌桌上,严九龄坐在西面,李浩然和杜九则是坐在东边,面向西,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怎么有利的位置。荷官在北,白秀珠在南,赌场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在这边的,因为“败北”这个说法毕竟不好听,赌徒大多迷信,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李浩然也不客气,取过了色盅,揭开来,然后将那三颗蓝白的色子盖进去,慢慢地在 第三十章 谁出千 这是白秀珠第一次真正地看到别人出手摇色子,以前在街边上的那些人摇色子总是带着一些流氓的气息,可是李浩然不一样,他本来就是个文人,可以说是满腹经纶,可以说是才高八斗,对很多事情有着自己的见解,还有那些新锐独到的思想,他暗中扮演着许许多多的角色,将自己伪装在黑暗之中,不过怎么想怎么变,也不可能跟流氓挂钩。 就算是平时跟白秀珠说话有些失了礼数的地方,也就是开个玩笑,李浩然是文气,而不是匪气。 他的手指很修长,平时握着的是笔,弹着的是钢琴,此刻轻轻地搭在那黑色的色盅上,灯光暗昧地晃着,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竟然也多了那几分风雅的味道。 李浩然摇色子的时候也是不带杀气的,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他从容淡静,扣住了那色盅,像是游戏一般慢慢地摇着那色盅,极其有韵律感,一边摇还一边看周围的人,那眼光从严九龄的脸上,移到了荷官的身上,又落到了白秀珠那儿。 她正专心地看着他摇色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想,她知道了也很好,那么多那么多的伪装,那么多那么多不纯粹的接近,如果她都知道了,是不是也代表着两个人之间越来越近呢?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都是温柔,然而却转瞬敛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手指翻飞之间那色盅脱手飞向半空,却又滑过了一个圆弧落回了李浩然的手中,还不等所有人从这惊艳的一手之中反应过来,那原本和缓的色子的声音忽然之间就密集了那么一点。 白秀珠原本只是看着,可是这声音在这个安静的赌场之中是如此地响亮,那种始终存在的隐约的韵律感一直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李浩然不仅是在摇色子,他更是要让色子响的声音响成一首曲子。 她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注视着满脸悠然,甚至还勾唇笑起来的李浩然,心说此人不愧是公认的千王——她觉得这人不是不出千,只是他出千还没有被别人抓到过。 就像是此刻,只有白秀珠知道这人是怎样出千的。 “哗啦——哗啦啦——哗——哗啦……” 李浩然就像是随手摇着,甚至听不出什么规律来,只是听着很有韵律感,别人听着舒心,赌场上多的是人这样摇色子,大家都见怪不怪。 他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却还不忘翻转着手指,那臃肿的大色盅竟然在他的指间灵巧地转开了,色子在色盅之中不停地撞击,却没有掉出来一个,他往前走了三步,在距离白秀珠很近的地方忽然之间将那色子一抛,白秀珠伸手一压自己的帽子,皱着眉头,看着李浩然将那色盅扣在了桌上,压在了她的面前。 之后,李浩然不发一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笔直的双腿一架,悠闲地坐了下来,看样子竟然是一点压力也没有,自信满满。 严九龄刚才密切注视着白秀珠和李浩然的举动,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出千的机会,他纵横赌桌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看白秀珠那迷茫的样子,严九龄就知道她根本不懂这些,顿时就有些得意起来,任你李浩然在北京多厉害,到了上海,还不是这样? 胜负,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严九龄一笑,放下烟枪,伸手端过色盅,他已经听出李浩然的色子是单是双,这个时候也不去玩儿那些花哨的技巧,反而是与李浩然截然不同,直接就一把摇下,上下颠倒,然后扣盅落色。 他这一手堪称是干净利落,周围又都是上海的赌徒,顿时就是一阵叫好之声,白秀珠听得又是一皱眉,从表面上来看,严九龄这一手的确是要好一些,可是白秀珠只笑他中计了还不知。 严九龄终于生出了一种主场作战的优越感,他伸出手来,虚按了一下,朗声道:“大家安静,我跟李先生,这位来自北京的千王,其实都是赌桌上的老条子了,我们俩拼不出什么来,为了不伤和气,才选择了眼下的这种赌法,下面就让这位白小哥儿来喊单双。” 他这一句,顿时让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白秀珠的身上。 之前白秀珠走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注意着严九龄和李浩然,毕竟这两个才是重要人物,看白秀珠的时候那眼神也不过是一扫而过,没有看得清楚,可是这个时候仔细一看。 这人虽然穿得简谱,可是站着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站姿也相当标准,有一种约束的味道,不像是这里场子上的人,站着就觉得是歪瓜裂枣,况且白秀珠那脸蛋本来就漂亮,灯光下面竟然生出了几分柔和的味道,不过因为她落落大方,眼神很是清澈明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出了家门的公子哥儿。 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个世家子弟,跟杜九这种人厮混在一起的,可是有人发现了她耳垂上细小的耳洞。 顿时有人道:“嘿,这不是个娘们儿吗?” “哟,还真是……” “嘘——” “怎了?这一个婆娘家还不让人说了?” “你——” “嘘,杜九爷正看着你呢。你找死啊!” …… 杜九收回自己的目光,脸色顿时冷得像是寒冬腊月,李浩然之前还笑得悠闲,这个时候却是瞥了杜九一眼,眼角眉梢都是霜雪之色,周围那些人隐约压抑着的言语就像是针一样刺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只想将后面那些胡言乱语的人的嘴全都给撕烂了,恨不能让所有的声音消失。 他强压下自己心头那泛上来的所有怒气,勉强平静地看向白秀珠,却看到她一身坦然地站在灯光下,赌桌边,他当初的那种感觉又上来了,蓝紫色的风信子…… 一身落拓的典雅,带着几分释然的浑然无忌。 白秀珠淡然极了,没有为身后的污言秽语而有半分的动摇。她伸出自己的手,修长白皙,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既然已经被人认了出来,不是什么男子,她现在也没必要过多地掩饰,那手指微翘,雅然。 在那手指拿起了色子的时候,周围所有的声音忽然之间全部消失了。 那样的手指,捏着那色子,就像是端着一颗珍珠一样,周围的人本来还在讨论的,可是忽然之间就说不下去了,像是多说一句都会破坏这样的画面一样。 这个时候,全场安静。 白秀珠勾唇,目光从严九龄的脸上掠到李浩然的脸上,声音清润,吐出了一个字:“单。” 严九龄和李浩然脸上的表情都是纹丝不动,看不出深浅。 他们摇出的单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现在就要继续看白秀珠手中的色子了。 如果白秀珠扔出了单,那么色盅里是单的人就输了,色盅里是双的人便赢了;反之,白秀珠扔出了双,色盅里的数字是双的人输了,色盅里是单的人则赢了。 她之前喊出的那一个“单”字,就是判断输赢的标准。白秀珠扔出的点数和色盅里的点数相加,符合标准的人才是赢家。 白秀珠这个完全的外行,到底会扔出什么样的结果呢?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她的手指还是那样平稳,指尖触着色子凹凸不平的表面,看着那一面五点数,然后一翻手,背面是两点,色子是正方体,相对的两面相加是七点。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慢慢地放开,唇边的弧度再次勾起来。 那两点的一面向上,色子从她之间旋转着落下,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接着旋转个不停,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那色子落下,停住。 两点的一面还是朝上。 也就是说,白秀珠扔了个双出来,而她喊的是单,也就是说——现在严九龄和李浩然两个人之中,色盅里是单的人是赢家。 李浩然表情淡淡,对着白秀珠一笑,然后看向了严九龄。 严九龄原本还是在笑的,可是那笑容在白秀珠手指旋转的一瞬间就已经僵住,随着那色子在赌桌上转动,那笑容也就慢慢地灰败下来。 原本众人还看不出来,不知道深浅,可是看严九龄这表情还有李浩然那笑容,胜负已经分出来了。 荷官犹豫了许久,正想过去提醒,却不想严九龄冷厉地一挥手,自己扶着赌桌,慢慢地站了起来,就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他死死地看着白秀珠,像是要从她完美的表情之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一样,可是白秀珠只是面带笑意坦然回视。 严九龄又慢慢地看向了李浩然,然而李浩然只是坐在那里,像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这个世界,愿赌就要服输。 严九龄伸出手,本来还是颤抖着的,可是伸到半路上就已经完全稳住了,他揭开了自己的色盅,里面是二三三,双。加上白秀珠的那两点,还是双,而白秀珠喊的是单,所以严九龄已经输了。 而李浩然,也伸出手来,揭开色盅,三三三,单,加上白秀珠的那两点,还是单,他赢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由荷官来揭开色盅,可是眼前的这两个可都是大人物,他们自己都开盅了,赌桌上的这些规矩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人来说便都无效了,因为是不是出千,相互之间一眼就看出来了。 输了,纵横大上海赌场十数年的严九龄严大老板,竟然输了,输给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年轻的千王,还有他的女伴和朋友。 这样的一个消息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甚至在结果出来的时候一片寂静,反应不过来。 杜九看着严九龄那灰败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不妙,手握住了自己坐着的椅子的扶手,另一手却已经按在了腰间,就是李浩然虽然坐着,可是也已经是蓄势待发。 只有白秀珠,只是隐约感觉出了气氛的变化,还站在那里。 严九龄当下一声大笑:“想不到我严九龄纵横赌桌多年,今日是运数到了头,我竟然不知道我赌运也有输的一天,李先生——” 李浩然慢慢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 严九龄之前是闭着眼睛笑,这个时候竟然睁开了眼,狠声道:“在我的场子里还敢出千,不愧是千王。” 杜九一下拍桌站了起来,“严老九,你——”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严九龄将那烟枪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喊道:“关门,收档!” “收档”两个字不仅让李浩然和杜九的脸色变了,所有的赌徒在愣了一瞬间之后都疯了一样大叫起来,四散着往门口跑。 可是赌场的保镖却不知道何时堵住了门。 收档,就是黑吃黑了,严九龄好黑的心,要将这赌场之中所有人的钱财都留在这里了! 杜九反应最快,直接掏出了腰间藏着的枪,照着向他冲上来的人就是一个枪托砸过去。 李浩然则是抢身而上,将那黑色的礼帽撞落在地,一把揽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白秀珠抱进怀中。 白秀珠的头脑其实还是清醒的,可是因为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反应慢上半拍也是可以理解,她想要动作的时候已经被李浩然护在了怀中,那些打手一下就冲了上来。 杜九本来是带了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保护白秀珠,没有想要严九龄玩这么黑的一手“收档”,自然人手是不够用,不过好在他本来就是在底下摸爬滚打上来的,论起狠来,严九龄还不够看。 “把你女人带走,一会儿怕要脏你们的眼!” 李浩然被很多人围着,长腿一伸踢开一人,一听他这话就是一声冷笑:“你现在走一个给我看看!” 第三十一章 突出重围 杜九回头一看他的状况,一个手刀砍向自己面前一个打手,劈晕在地之后吹了一声口哨,“美人在怀你还要怎样?是我没注意你那边的情况,哈哈哈……” 杜九这人向来是没个正形儿,这个时候了还能插科打诨,整个赌场都乱了。 严九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着手看着这一切。 赌桌上无数的筹码被掀下来,散落满地,想跑路的丢下了自己的钱一窝蜂地往外面钻,要钱不要命的就跟那些打手死磕。 白秀珠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竟然也不怕,李浩然揽着她的腰,竟然也能打。 她早就该猜到这个男人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打架竟然也是一流,在有她这个拖累的情况下竟然还跟别人拼得有声有色。 赌场上这些人一直都是亡命之徒,为严九龄效力已久,在别人看来是乌合之众,可是在杜九这种狠角色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 严九龄冷睨着杜九,哼声道:“别挣扎了,我们人多势众。” “该死的老匹夫!”杜九一听,终于怒了,手中的一把枪终于开了戒,隔空直接一枪,向着严九龄,只可惜严九龄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原本是坐着的,这个时候却是将那椅子一甩,人已经让开了三步。 杜九的那一枪打在荷官的肚子上,一下就疼得那人鬼吼鬼叫起来。 眼见着周围的情况越来越乱,这情况跟李浩然所料相去甚远,也打乱了他刚刚开始时候的计划,他本来是求着严九龄来办事的,现在闹到这个局面,已经是无法挽回,既然无法挽回了,李浩然也不拘将这样的情况变得更糟。 他低眸,看了白秀珠一眼,杜九吸引了大多数的火力,周围的人竟然暂时没有围上来,他道:“看到你来的时候我就想宰了杜九那蠢货。” “开什么玩笑,你九爷我哪里蠢了?!”一枪不中,杜九暗唾了一口,才解决了围向自己的打手,立刻就听到李浩然那样编排他,顿时大怒。 这个时候的杜九,那表情之中带着白秀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狠厉,唇边虽然挂着笑,可是整个人都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下手的时候更是没有留情,他跟李浩然不一样,他本来就是道上混的,现在竟然被人收档黑吃黑,还真是——奇耻大辱! 绝对不能忍,他非要把严九龄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李浩然眼中寒光一闪,心里想着还是要擒贼先擒王,他们的人手毕竟还太少,这样打下去,迟早会被这些人车轮战给拖死,现在还看不出来,越是到后面越是难搞,他们的劣势就是人太少。那边杜九的抱怨他自然是听到了,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杜九,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地带着白秀珠来,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当下他就是一声冷笑,竟然道:“哪里都蠢!” 明明是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之中,听着这话白秀珠竟然笑了出来,实在是很滑稽,毕竟很少见到李浩然这样,这应该就是真面目了吧,在这种时候。 混乱,喊杀,刀血,落了满地的繁杂,还有,温暖的怀抱。 那边杜九对李浩然已经彻底无语,谁他娘的想得到严九龄这老狗竟然会做出收档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不必说,明早大上海新闻的一号就是这个了,他杜九又要风云一把了,只是害怕把白秀组牵扯进去,这消息还是要使劲地压住。都是严九龄这老匹夫的错。 他咬牙:“算你狠!” 李浩然已经做了决定,也就不再犹豫,他始终是十分淡定地揽着白秀珠,一边解决掉不断向着自己冲过来的人,一边缓慢地向着那边的严九龄接近,然后凑在白秀珠的耳边说了话。 因为杜九已经直接亮出了枪,严九龄这边也不敢大意,他们毕竟只是赌场,刀很多,枪却很少,顶多是自己带着一把防身。早年的时候严九龄跟大上海黑帮第一人杜月笙结了仇,现在虽然说是冰释前嫌,可是毕竟还是有那隐约的隔阂在的,现在也是受到制约。 枪,还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尤其是,带枪的不止一个人。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李浩然已经到了严九龄的面前,身后的什么声音他都听不到,伸手将别人砍刀隔开,却将白秀珠放开了一些,严九龄被人护着,还没反应过来竟然就被绕到他身后的杜九一脚踹了出去:“老家伙,你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严九龄一把趴跪在地上,正好在白秀珠的脚下,抬头的时候只感觉到额头上有一点冰冷,他瞳孔忽然之间剧烈收缩,愣住了,不敢再动,可是腿和手依然是筛糠一般抖起来。 纯黑色的手枪,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一刻还捏着那小小的色子,像是拿着珠玉一般,此刻,那手指搭着枪身,黑白之间的强烈对比,在混乱的赌场之中,浮出了一种淡淡的冷艳。 严九龄的手下立刻大喊起来,“停手,都停手!!!” 慢慢地,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李浩然的手还放在白秀珠的腰上,似有似无地搭着,脸上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那样看着地上惊恐无比的严九龄,一切已经尽在掌握。 杜九手指一勾,自己那把枪就转了一个圈,他又吹了声口哨:“哟,白小姐,也会玩儿这个,小心走了火。” 白秀珠的确不是第一次玩这个东西,白公馆里白雄起是总长,本来也有这些东西,白秀珠也接触过,不过毕竟只是接触,没有很熟悉,听杜九这样说,她也看着这把枪指着的严九龄,心里不齿于此人出尔反尔,愿赌却不服输,哪里配成为这十里洋场的巨头之一。 她淡淡笑道:“杜九爷说笑了,我的确是不会,可是您可不能说,我要是真走了火,严老板也就麻烦了。” 严九龄风云了大半辈子,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小姑娘用枪指着,颜面尽失,却还要为着这条老命忍气吞声,那眼睛都气红了。 李浩然环视四周,一声轻笑:“严老板真是好魄力,好胆气,我李浩然这辈子赌了这么多场,还是第一次见识传说之中的收档。” 严九龄敢怒不敢言。 “严老板,站起来吧,您这么多打手在这里,我们可是不敢走。”杜九虽然在笑,眼睛里却写着“杀”字。 他们劫持了严九龄,吩咐着他手下的人把大门打开,严九龄瞪着眼睛看到无数的赌徒狂奔而出,留下了一地的狼藉,杜九带来的几个人身上已经带了伤,见了红,不过此刻还是卫护在李浩然等人的身边,白秀珠举着枪,回头一看李浩然,李浩然却对她一笑:“反应很快。” 刚才借着搂着白秀珠的姿势,他告诉她自己的怀中有枪,她竟然就浑然不惧,伸手半抱着他,到了接近严九龄的时候,直接拔枪上膛,这才占了先机。 严九龄落败之势已经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大型的崩溃,他已然是心如死灰。 赌场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几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外面,正是杜九那边接到了风声的人,见到大门开了顿时就一帮人冲下车来提着刀就开砍。 白秀珠等人已经到了门口,杜九单独过去处理事情,他们上了一辆已经空出来的车李浩然坐在驾驶座上,白秀珠则还在外面,这个时候就要放了严九龄,这老家伙还不能死。 严九龄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可是这一场惨败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他只有一点不明白:“李先生,如今是我棋差一招,可我严老九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还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出千的?” 李浩然坐在车上,眼睛一眯,笑了起来:“为什么严老板不相信,是自己这一生,气数已尽?” 他这话一出,严九龄如遭雷击,浑身一颤,脸色迅速地灰败下来,他之前赌的是运气,如今…… 难道真的是气数已尽吗? 白秀珠一边用枪指着他,另一边却开了车门上车,看严九龄已经没有了威胁,在李浩然开车启动的同时,她慢慢地收回了枪。 突出重围。 周围混乱而惊慌的人群,大上海交错闪亮的夜灯,墨蓝的天空是模糊不清的,一切的一切落在白秀珠的眼中,忽然就全像是一场梦幻,她模糊地说道:“我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李浩然一看后视镜,没有追兵,也松了一口气,这对他来说也是一场梦,不过却是——“一场噩梦。” 他快吓死了,如果白秀珠出什么差错…… “你刚才对严九龄说是他运气差,气数已尽,难道……”说起来,白秀珠知道李浩然刚才在赌色子的时候应该是出了千的,可是李浩然方才那样说,难道是个巧合? 李浩然将车开到一个巷子口,这里人很少,旁边有一条小河,潺潺的流水,皎白的月光,安静。 他笑:“你想的是对的,我的确是出千了。” 白秀珠一下笑出来,“果然是千王。” 那个赌场之中,看破了李浩然千术的人实在是不多。毕竟——在那种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有多少人懂音乐呢? 在赌局开始之前,赌场上的音乐有一段,之后被严九龄的人关掉,可是之后李浩然摇色子的节奏就完全与那一段音乐相契合,白秀珠一下就听出来了。再后来,李浩然故意到了她面前扣盅,声音还很响,刚好落在那原来的音乐的一个节拍的尾巴上,正好是音乐里“嗦嗦哆咪”的最后一个,也就是一个阿拉伯数字三,为单,这就相当于已经告诉了白秀珠,他摇出来的是单。 赌场上出千的手段千奇百怪,李浩然却能够利用当时的环境,在没有预先商量的情况下跟白秀珠合作出了这一场将震惊上海滩的千术赌局,怕是所有人都想不到。 不过李浩然也没有想到,白秀珠竟然也懂一些扔色子的方法。在扔色子的时候,想要什么在上面,就让那一面对着上面,然后稍微控制一下色子的旋转,就能够扔出自己想要的点数。 真正赌场上的高手,随便怎么扔色子都能扔出自己想要点数,甚至都用不着出千,就像是李浩然那样。 不过白秀珠竟然也…… 白秀珠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笑道:“我只是试试,以前推牌的时候也会扔,不过还是运气好。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严九龄这其中的奥秘?” “他的时代,结束了。” 李浩然表情淡淡的,只是这样说。 他说严九龄气数已尽,其实也是借着这次的事情打击他。说他阴险也好,狡诈也罢,反正严九龄其实已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一次的事情闹得太大,杜九也不是什么吃素的,怕是要给他好看。 白秀珠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只是摇头:“我该回去了。” 她直起身,伸手去推门,却忽然被身后的李浩然贴过来,按住了她的手掌,“秀珠……” 白秀珠身子一僵,回头看他,李浩然低着头,眼底一片柔和的光,就像是外面沉在了小河里的月光一样,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脸对着脸地贴近她,两片嘴唇眼看着就要挨在一起。 他顿住,忽然勾唇:“你会骂我是流氓吗?” 白秀珠无声地看着他,没说话。 然后李浩然的嘴唇就印了过来,只是淡淡地贴在一起,然后便分开了,他握着她的手,摸着纤细的手指,轻声道:“我都快吓死了。” 白秀珠挥开他的手,戏谑一笑:“流氓。” 李浩然愕然,然后白秀珠一耸肩,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推门出去,站在车外,亭亭地直着身子,“很惊讶吗?女人总是喜欢出尔反尔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李浩然坐在车里,双手按着方向盘,忽然之间就笑起来,白秀珠啊……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v后日更六千,求撒花求留言求收藏专栏,手机也可以收藏作者专栏了,qaq快让俺住进你的收藏夹啊……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二章 拍卖会 那天晚上的事情变得特别糟糕,金五小姐敏之喝得烂醉回来,白夫人更是一夜未睡。 白秀珠早上买了一份报纸,果然看到昨夜大赌场的事情被登上了头条,不过庆幸的是,上面没有关于白秀珠的任何消息。她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使力,不过这样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白秀珠就觉得非常好了。 她放下报纸,李浩然和杜九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新闻里,只是侧面提到了他们的身份,似乎一切都这样结束了。 “叩叩叩……” 白秀珠敲了金五小姐敏之的门,“敏之,你醒了吗?” 金敏之昨夜喝得烂醉,白秀珠都到家好一会儿了她才回来,还满嘴的胡话,她一听却是满嘴的英文,生怕她吃了什么亏,问了好几遍确认没事儿了才让人给收拾到床上。现在都是上午十点过了,她也该起来了。 里面传出来一声哀嚎,然后就是金敏之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秀珠吗?你进来吧,我头疼。” 白秀珠推门进去,金敏之还躺在床上,“你好些了吗?” 金敏之按住自己的额头,可怜兮兮地看着白秀珠,“我是怎么回来的?” “被你那几个美国朋友送过来的,我看到他们坐的像是租界那边使馆的车。”白秀珠皱眉,她没有想到金敏之跟那样的人有交往。 金敏之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就是了,我的确是遇到了他们,我美国的一个同人现在就在大使馆工作,人品正直,我酒量不好,昨天因见着他们,所以喝多了一点,秀珠——这个白夫人不会知道吧?” 白秀珠心说白夫人现在还没回来呢,她正准备给白公馆那边打个电话,怕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想起昨晚杜九说白夫人的事情,又觉得白夫人其实是有自己的谋划的,这样一个日本人待在白雄起的身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居心呢。 不过毕竟是自家的事,不好对金敏之说,她再亲近也是外人,更何况白秀珠与她并不是太亲近。她只是坐在金敏之的床边笑了笑:“她有事,现在还没回来呢,你不必担心,昨夜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说起来你也真是,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倒叫我好找。” “我不是叫人留了条子给你吗?你没收到?”金敏之这个时候疑惑了。 白秀珠一愣,“我若是收到了就不必找那大半夜了。” 金敏之坐起来,搂着杯子,两眼都没什么光彩:“一定是那传话的家伙忘记了。” 她说着就要起来了,白秀珠道:“我先下去,拍卖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你一会儿记得到厨房那边吃饭,已经叫人给你备下了。” 金敏之含糊着点点头,那短发挂在耳边,也跟着晃了晃。 金家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怪。 白秀珠想着想着便下楼去了,下面下人跑过来,说是有白秀珠的信,她一接过来,立刻便看到了上头的字迹,于是又是一怔,回过神来才瞧见那下人还等在她身边,于是暂时压下了看信的心思,问道:“怎么,还有事情吗?” “就在您去楼上的时候,白夫人回来了,不过两眼红红的,只说她回来了,让您别担心,她已经给白公馆打过了电话,现在很累去休息了,让您如果有事要出门就留条子。” 白秀珠倒是没有想到她这个时候回来了,只是她说已经给白公馆打过了电话,言下之意就是不要白秀珠再打,这倒是奇了怪了,白秀珠挥挥手让下人离开,“没事了,你下去忙吧。” 白夫人来上海说是陪着白秀珠,顺便自己散散心,可如今这行迹倒是越发可疑。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明信片,没有署名,印着一枝紫蓝色的风信子,背面写着三个字:常安好。 三个字是用钢笔写的,一点一划风骨卓然,跟李浩然整个人一样。 字如其人吗…… 莫名其妙地送来一张明信片,还是风信子的图。 她将这明信片压在了写字台的玻璃下面,印有风信子的一面向上,蓝紫色的,搭着那淡青色的透明玻璃,忽然就那样让人身心为之通透起来。 三法拍卖行的拍卖会是下午开始,白夫人又出来了,派了人跟着白秀珠出去,不过一到拍卖行白秀珠就直接让人别跟过来。 门口处遇到了琉璃厂那一群老家伙,正站在边上讨论今天的拍品,而且声音不小。 不管上海这边的古玩市场多活跃,真正顶尖的还是琉璃厂这边的一圈,这次来的都是琉璃厂收藏界的大佬,不管是声望还是人望,那都是一等一的,他们这边自成一个圈子,别的地方的人插不进去,一些年轻的收藏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尖着耳朵听,试图知道一些秘密的消息。 白秀珠一来,易老板就看到了,连忙手一指对着众人道:“还以为她不来了呢,白小姐,你这可是姗姗来迟啊!” 其他几位老板也笑起来,表情和善极了,荣宝斋的张老板更是感叹道:“白小姐这次带来的几件藏品那可都是珍品,只可惜只来拍卖,私下还不转给我。” 白秀珠知道这班人是在做戏,也不戳穿,在其余收藏界人士的目光之下走到这几位老板的身边,当下便笑:“秀珠这可不算是迟,只是几位老板想着宝贝都来得太早,至于我那几件东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张老板可不要取笑我了。” 大厅里面的人不少,尤以琉璃厂这里的人最引人注目,都是大佬,可是这突然之间j□j来一个年纪轻轻的穿紫色旗袍的姑娘,可就有些出奇了。 法国的三法拍卖行,这次煞费苦心筹划了大型的拍卖会,来的都是收藏界的大腕,还有租界的一些有身份有头脸的人,就是上海黑道的三大巨头也是有人来捧场的,这是名流汇聚之所,是上流社会的专场,琉璃厂这几个大佬是在业内有名声的人,大家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是无所谓的,可是这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姑娘,看上去还像是跟这些人平辈论交,而且言语之间是熟悉得不得了,怕是也有不简单的身份。 旁边的人听着他们的对话,猜测白秀珠也是一位新锐的收藏家,很可能带了什么珍贵的藏品来。于是向着北京来的那几位收藏家一打听,才知道这位白秀珠小姐的身份,是北京那边副总理白雄起的妹妹,在北京那边的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跟你几位大佬尤其交好。 年轻的收藏家见都见不到一面的人物,白秀珠却能气定神闲地与之交谈,这感觉未免有些让人不是滋味,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白秀珠这边跟众人寒暄过后,那边三法拍卖行的礼仪就走了过来,邀请众人入场。 这边的入场都是随意地走,白秀珠跟着张老板这边的人,算是走在中间,坐的位置是在靠着雕花墙柱的一排。 白秀珠做下来之后打量了一下拍卖场的环境,这次拍卖会的规格比较高,这个拍卖场算是三法比较顶尖的拍卖场,顶穹上是西方教堂式的天使浮雕,场中壁上柱上的灯都是西方哥特时期的风格,红色的地毯,制作精良的扶手椅,一切看上去都奢侈极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自本次又三法拍卖行举办的拍卖大会,本次拍卖大会荣幸邀请到了法国使馆……” 一大堆冗长的介绍,白秀珠看着坐在最前面席位上那些外国人,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臂上,那边易老板和张老板凑在一起说了两句话,然后张老板转过来在白秀珠耳边道:“一会儿发下来的帖子上,第十三件拍品是易老板用外国人的名义匿名拍卖的,帮着炒一炒。” 白秀珠唇角一弯,眼里含着笑意点头。 说白了,这次北京这边的几位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搅局,因为这次拍品中多,一个人成不了事儿,所以特意组了队来,白秀珠是自己来的,不过临走的时候白雄起给了她一笔钱,所以她的身家也是不菲,不过在这样大型的拍卖会上,她的这点资本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好在她本来只是凑个数儿。 那边说了半天,也把请来的所谓贵宾介绍了一番,白秀珠他们这边一圈的人竟然大多爱理不理,原本白秀珠是准备鼓掌示意的,可是琉璃厂这班子大佬们都气定神闲地微瞌着眼一动不动,都不拿正眼瞧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贵宾,倒是把白秀珠给乐着了。 “看到最前面那个没有?那个是现在上海最大的古玩商人金宝才,他才是咱们的劲敌哩……” 坐在白秀珠另一边的穆老板嘿嘿一笑,拿出一卷烟在手里慢慢地卷着,似乎还挺悠闲。 白秀珠在这个圈子里混过了,也大约知道那些厉害的人了,这金宝才是砸光绪末年的时候做掮客,为别的古玩商人介绍生意才起来的,后面就越做越大,听说手上下家很多,这些年的盗墓活动也很猖獗,加上国外的收藏人士进驻,他的发展很快,前些年自己开了店,倒是办得有声有色,可谓是上海这边的巨头。 她转过眼光去打量那人,却忽然一愣,前面三排的位置,的确是坐着一个看上去很枯瘦的老年人,头发都有些花白,大拇指上一个翠绿的扳指,被慢慢地转着,还穿着比较老式的长衫,看上去不富不贵的,可是在他的身边却坐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俱是白秀珠很熟悉的人。 左边的是杜九,还是那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模样,右边的则是李浩然,不得不说,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白秀珠吃了很大的一惊,这两人昨天才砸了别人的赌场,怎么今天就敢大摇大摆地出来参加拍卖会? 而且这两个人参加拍卖会到底又是什么意图? 她顿时就头疼起来了,这场拍卖会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反正有这两个人在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白秀珠那表情顿时被一旁的穆老板捕捉到,穆老板笑笑,继续卷烟,“你也看到了吧?我倒是不知道浩然这么有本事,我估计这场戏真是有的看了。” 白秀珠不懂:“他怎么跟上海那个在一起?” 她听说那个金宝才,跟国外的收藏家联系很紧密,卖出去的都是新鲜货,也就是刚刚出土的那些,铜器石器瓷器,并且大都是真货,背后也有人支持,所以在上海的根基很深,不过大多数正经有良知的古玩商人却是看不惯他的,干违法的勾当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毕竟谁都有那些个不为人知的来钱来货的路子,可是他把东西卖给外国人,这就是没原则的事情了。 不是说不可以卖,而是卖的性质都不一样。 平等的交易没人会说什么,可是他却是去巴结,为了钱什么也不顾,尽管眼光老辣,却也为人诟病。 李浩然在这个人的身边,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想起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场景,白秀珠的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 “如果金宝才不是被逼的,是自己愿意的话,那这场拍卖会就……你想想,他可是上海拍卖的巨头,要是在这里也跟着咱们搅混水,那那些不懂行的老外得多惨?更何况杜九还在他的身边,我怎么觉得这老家伙是被挟持的呢?”张老板摸着下巴,笑了笑。 白秀珠只觉得背后寒毛忽然竖了一下,张老板怎么笑得这么……不知怎么形容了…… 负责拍卖主持的是三法拍卖行请的一个华人,精通法语,能够跟那边的主事者交流,一上来就拍了一下锤,礼貌地说此次拍卖会正式开始,于是请上来第一件拍品。 是元代的青花瓷,上面写着介绍,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白秀珠只能根据手上拿到的资料判断,不过她看了一会儿就摇了摇头,似乎是伪造的。 那边的张老板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丢下了资料,看样子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白秀珠扬眉,这个时候还在研究阶段,竞价还要等一会儿。 这个时期的拍卖行有着自己的竞价方式,以前三法拍卖行采用的是一次竞价,就是每个竞拍者将自己的价格写在纸上,只有一次机会,价高者得,在你写价格的时候是完全不知道别人的价格的,所以具有很大的风险,有的时候会写高,有的时候则可以捡漏。 不过大部分的拍卖行还是采取喊价式。 现在的这场拍卖会将会两种方式轮流采用,这倒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大多数的拍品都是被人代价买来的,三万银元换来一个园子里的拍卖品这种事情白秀珠听过不止一次,可是真正拿到这边的拍卖行却可以拍出好几十万,其真实价格更是不止这么一点。 拍卖会上都是社会名流,从拍品的价格上就知道了。 这件青花瓷瓶的起拍价是三千,白秀珠还没来得及反映过来,就看到前面的金宝才举起了枯瘦的手,那银白色的号码牌一晃,喊价道:“五千。” 白秀珠跟这边的一群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都看出这是件假货了,多半是拍卖行故意弄出来骗钱的,可是这老头是怎么回事?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啊,难道是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张老板几人对望了一眼,还是猜不透,还是决定按下来,静观其变。 青花瓷,到底是真是假? 谁也不清楚。 单看图片,白秀珠和其他人都相信这是假的。 可是金宝才在古玩市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那堪称是火眼金睛,少有认错的时候,这个时候到底是他走眼了还是他们这一群人走眼了? “六千。” 立刻有人跟进。 白秀珠皱眉,翻到拍卖行发的资料,背面上记录着的是物品所有者的信息,可是这一件拍品却是匿名拍卖的。 很多人不希望被知道自己的信息,所以会选择匿名拍卖,不过这种方式往往会导致拍品的真假被人怀疑,拍卖成交价往往不高。 “这件拍品是匿名的?”易老板也发觉了不对。 张老板呵呵一笑,“不管他。” 白秀珠也干脆地不管了,看着那边攀升的价格,只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迷局。 李浩然面带微笑跟身边的金宝才说着什么,白秀珠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该不会是那家伙忽悠别人去买的吧? 虽然李浩然在白秀珠看来的确是很正直的一个人,可是这人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正直,该阴险地使用计谋的时候,他也一点也不手软。 那件拍品被金宝才以几千的高价收入囊中,他们这边北京来的小团体都觉得金宝才一定是疯了,完全不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就算那青花瓷瓶是珍品,也绝对不值那个价。 后面的拍品跟着也端上来了,有需要的话可以让礼仪推过来看看的,不过白秀珠现在还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所以至今没有出手,只是关注着李浩然那边,金宝才真是大方出手,连拍了几件,他的眼光行内都认为是老辣,加上北京琉璃厂这边偶尔跟着竞个价,被竞价的那件拍品往往会拍出意想不到的好价钱。 那些老外不会看东西,可是他们会看人,只要金宝才买的东西就跟着拍,最后不断抬价,价格总是特别高。 刚刚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可是时间一长白秀珠就觉得金宝才的做派有些假,他那行为更像是不知不觉地把外国人圈进去了。 “这金老板似乎……”白秀珠正想说自己的发现,却不想张老板对着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白秀珠顿时摇头一笑。 她刚刚低头,准备看看刚才易老板说的第十三件拍品,忽然有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拍卖场工作人员走过来,将一封信递到了她的手中,信上没有署名和落款,白秀珠不好当场拆开,只好从座位上起身出去。 因为他们坐的位置本来就比较偏,所以她站起来也只是吸引了小部分人的目光,转身走到了走廊上,她站在阳台那边的角落里,看着楼下人来人往格外热闹,背过身将信封拆开,一张空白的明信片,墨迹却很新,像是刚刚写的:又见面了。 她一怔,这话却是看不懂了。然而一抬眼,那人就站在她的眼前了。 “你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李浩然却已经走到她身前竖起食指示意她别说话。 她皱眉,看着她。 李浩然牵着她的手,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然后才说道:“我差点忘了你要来这里。” “该是我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吧?你们昨天晚上闹了那么大动静出来,怎么现在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到处乱走?这个地方的拍卖会……”白秀珠心里为他着急,可是李浩然却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 他一笑,眼睛有些亮:“你是在担心我吗?” 白秀珠一窒,耳垂有些淡红泛起来,“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跟你谈正经事儿呢。” 于是李浩然双手举起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说不过大小姐你,不过呢,你担心我我自己知道就好了。我来这里是计划之中的事情,新闻已经被杜九那边的关系压了下来,影响不是很大,也不必太在意。” “那个金宝才到底是什么用意?”白秀珠不得不问这个,她是怕这个人坏事。 李浩然道:“他不是自愿来的,不过他儿子前几天被外国人给诈了,这两天正不高兴,我们正是利用了这个。” “目标是……玉玺吗?”白秀珠问道。 李浩然忽然回头看她,“女人不要太聪明,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办?” “……”白秀珠愣了一下,才惊觉他这句平淡的话里带着怎样的暧昧,一时心中复杂,定定看着他。 李浩然刚刚回转身去房间的桌子下面抽出了一个小皮箱,没听她说话,疑惑之下转身回来看,却见她呆愣愣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头柔软极了,放下箱子走到她面前,迟疑着伸出手,却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问道:“怎么了?” 白秀珠眨了眨眼,这个男人,不要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以后,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以后在哪里呢,他如果问她的话,那她是找不到话来回答的。 “我跟你,有以后吗?” 李浩然唇边的笑弧扬起来,他跟她之间的关系自然极了,明明交集不多,可是彼此都知道,那些深埋着不断生长的东西。“有的事情,就算是再艰难,也可以有结果的。如果我亲爱的白秀珠小姐看不上我这个穷鬼,我只有抱块大石头投黄浦江去了……” 白秀珠一下笑出来,之前看着还是要哭要哭的样子,现在眼睛里面湿润地温亮着,一掩唇却是斜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等事情结束,我……”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只是笑看着她,然后手一指那个箱子,“一会儿第二十一件拍品出来之后,你就找个借口离开,到这里把这个箱子拿到租界外面的三道洋行,杜九会派人跟着保护你的。这是你们琉璃厂那边的人很需要的一些东西。” 白秀珠想起那天李浩然带走的那个箱子,心头就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李浩然贴着她,看着她这一身典雅的旗袍,伸手碰了她的脸,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轻声道:“我喜欢你,秀珠,记得是第二十一件拍品之后,一定记得,愿一切安好。” 这类似于祈祷的话语,忽然让她满心都暖了。她点了点头,额头上覆盖了他温暖的唇,她说:“我也……” 声音忽然就消失了,李浩然望着她,她却是埋头,转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被打击到睡了一天……早上才爬起来……别问我为什么,哈哈哈哈 第三十三章 砸 对白秀珠来说,温柔是一种毒药。 她强压了跳动激烈的心,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拍卖场,坐下来很久之后都不能集中注意力,直到看到前面的李浩然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也回来了,她才回过神来。 别人可能没有注意到,可是距离白秀珠很近的这班大佬们却是看到白秀珠接了信出去,接着那边的李浩然过会儿也出去了,本来这两人就是认识的,这样难免怀疑什么,不过他们也不戳破,说白了,人家俩小情人的私事,他们一群老家伙凭什么插手插嘴? 所以易老板张老板等热都相当淡定,只是在看到拍卖品上来的时候才提醒白秀珠一句,问问她对这件东西的看法。 转眼之间已经是第十三件拍品了,白秀珠抬头一看,这个时候才真的进入了状态。 说是雍正时期的广口瓷罐,粉彩的,不过接到的线报却说是假的,那边的工作人员推着车下来,白秀珠看了一眼,看不出深浅来,暗道自己眼光太浅,那边的易老板却主动为白秀珠解释道:“这种东西说是假的也不一定就是假的,你说它是假的,它也是年代很久远的东西,你说它是真的,它又真不到哪里去。” “是……古代时候的赝品?”白秀珠一下就明白过来。 “聪明,这样的东西身份很尴尬,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还是能够出手卖个好价钱的,不过多半会遇冷,所以大部分的人不会入手这一类东西。怎么,看你像是有兴趣?” 白秀珠斟酌着,最后却摇了摇头,“我对粉彩不感兴趣,这个玩意儿太大,我可能带不走。” 更何况她之后还有事情,怕是拿不走这些东西的,除非…… 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自己是不想入手的,这一类赝品因为是古人作假,所以到了现在也算是古董,然而因为一开始就是仿制的,身份的确是相当尴尬,两边不沾,想要买古董的觉得这是个假的,就算是现在搞收藏的也不怎么喜欢。 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竞拍继续。 外国一个收藏家高价将此物收入囊中,换来穆老板嘿嘿一笑,冒出来一句:“这二愣子的洋鬼子啊……” “他们二愣子刚好,下面就该白小姐的东西了。”易老板笑眯眯地说着,脸上的皱纹都起来了,看上去很是和善。 这是要准备坑人了。 白秀珠带来拍卖的那些东西大多都是假的,不过因为作假技术很高,就连几位老板也差点没认出来,也是几个人在一起才敢确定白秀珠收藏的这些东西是赝品,不过作假的技术已经高到令人叹为观止,所以白秀珠当时也没有将这些东西丢弃,而是跟真的收藏品放在一起,前些天知道了拍卖会的消息才刻意找了出来。易老板他们这班老顽童那坏主意简直是一个接一个,撺掇着白秀珠拿假东西出来坑人,白秀珠也觉得好玩儿,这才答应了。 第十四件到第十九件,都是白秀珠的东西,首先是一件玉如意,看玉料还是不错的,说是明朝时候的物件儿,那价格是相当地贵,白秀珠按住了自己心下的窃笑,看着自己身边的张老板忽然举起了牌子喊了个高价,接着易老板也喊了个价,前面的金宝才盯了大半天,过了两轮之后竟然也加入到了竞价之中,这才让白秀珠吃了好大的一惊。 金宝才的喊价,对于上海这边的收藏家以及到场的外国收藏家来说,就是一个讯号——这件藏品很可能是真的。于是现场的气氛一下就热烈了起来,不管是懂行的还是不懂行的都在喊价,反正有钱的都在争,毕竟上海第一古玩商人和北京琉璃厂的权威都这样重视这件藏品,说不定是绝世奇珍,抱着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多的人跳进了这个圈套。 白秀珠那柄玉如意很小,当初收来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只花了四千多,后来被证实是假的之后价值就大打了折扣,这会儿叫价竟然已经过了五万,虽然交易的时候拍卖行会获得一部分利润,不过大半还是落在白秀珠这里的,这几乎就是无本的生意,转眼之间大把大把的钱就落入了她的钱袋,还真是…… 白秀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了自己身边的几个老家伙,却发现他们真乐呵呵地参与到这个坑人的游戏之中,还越玩越来劲儿了。 不过他们都是压着的,喊价也不是很过分,毕竟是假货,坑了人也就算了,没有必要把价格抬得太高,那不积德,他们适时地收手了。 后面的几件他们如法炮制。 白秀珠没记得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这一趟带来的几件拍卖品大约为自己带来了近十万的利润,就算还要交许多给拍卖行这中介,也是一笔绝对的巨款,多到让人不敢想象。 不过转眼之间已经是第二十件拍品了,上来的是一个普通的清宫的鼻烟壶,不过内壶里勾出来的花纹很漂亮,怕是要特别精湛的技艺才能做到,所以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白秀珠以三千的价格拍下了这个鼻烟壶,接着就是第二十一件拍品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套茶杯。 这很明显都是真货,是十二个一模一样的茶杯,本来是一套的,杯口描金,杯底嵌着珐琅彩,清朝盛世时期的粉彩技术也已经用到了上面,整个一套杯子看上去格外地漂亮,不过易老板他们都显得兴趣缺缺。 “虽然看上去还不错,不过只有杯子,也没有茶壶什么的配合,看上去太单调,而且十二只太多,也不是独一无二,实在让人没有什么收藏的兴致。”张老板在白秀珠旁边摇着头说了一句。 这一套描金珐琅彩的茶杯竟然在拍卖会上遇冷,只有寥寥几人举牌,价格还都特别低。 上面负责拍卖的介绍人还试图调动气氛:“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套同时集中了描金、绣珐琅、粉彩的茶杯,还是清中期的东西,十二只完好无损,感兴趣的收藏家可以检验。” 白秀珠听到“世界上最后一套”的时候忽然之间心念一动,她回头看诸人还是没反应,忽然之间一挑眉,然后举了牌,“五千。” 这是目前的最高价,别人都不理解白秀珠的举动,就是同来的琉璃厂诸人也不理解,张老板甚至失态地拉了她一把:“你……” 白秀珠却对着他摆手笑了笑,现场再没有人竞价比她高,这一套茶杯属于白秀珠了,那边的负责人正要开始第二十二件拍品拍卖,却不想白秀珠站起来,打断了他,然后走了上来。 穿着紫色的旗袍,绣白的缠枝蔷薇花,手上戴着那一串佛珠,绕了几圈,给人一种焚香的典雅味道,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在灯光之下也透着迷人的风姿,这场拍卖会有上海的报纸和媒体记者在,并且还带了相机记录,白秀珠这突然出现的时候,就有记者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对着白秀珠按下了快门。 白秀珠始终只是挺直了身子,一步一步走了上来,站到了那展台前面,镇定自若地对着所有人微笑,下面的杜九吹了声口哨,然后隔着一个金宝才看向了那边的李浩然。 李浩然慢慢地抬头,看着白秀珠,白秀珠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眼光仅仅是一掠而过,所有人都不知道白秀珠突然站上来是要干什么。 主持人皱眉,却礼貌地问道:“白小姐,您这是——” 白秀珠回头朝他一笑,然后转头:“我上来,只是做一件事。主持人,能否将那小锤子借我一用。” 白秀珠这话让所有人愣住了,都不懂他要干什么。 李浩然看了看白秀珠,又看了看白秀珠面前的那些杯子忽然之间一挑眉,他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果然,在接过了那小锤子之后,白秀珠站在那放着十二只茶杯的展台前面。 “刚才是我拍下了这十二只茶杯,那么我是它们的所有者,现在我需要做一件事情。” 白秀珠对着这来自大江南北国内海外的无数收藏家,还有许多记者对着她不断地按动快门,然而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只是举起了那小锤,然后落下。 “啪!” 一只茶杯碎裂,当下就有人尖叫了起来。 “这个中国女人疯了吗?”一个外国的收藏家站起来喊了一声。 “她要干什么……” …… 白秀珠没有理会下面的各种议论,唇边挂着一种堪称是愉悦的得体微笑,继续举起锤子,一个接一个地砸下去…… “啪……啪……啪……” 一连十一个! 她砸掉了十二只茶杯里的十一只! 然后继续扬手,那晃着金属色的小锤眼看着就要落下,整个拍卖场已经被白秀珠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弄蒙了,看到她竟然还要砸,已经有人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锤距离那最后的一只茶杯只剩下几厘米! 她对着全场一笑,轻轻地放下了小锤,然后右手将那最后的一只茶杯翻起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托着茶杯一举:“现在,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这样的茶杯了。它——独一无二。” 全场静默。 记者们疯狂地按动快门,要将这一幕留下来。 而后面则以琉璃厂诸人为首,最先反应过来,竟然开始鼓掌,收藏界的收藏就是为了“独特”两个字,之前这一套茶杯拍卖遇冷,就是因为有太多,给人一种不值钱不独特的错觉,然而白秀珠的这一手极其高明,她用最果断最决绝的手段,也最无可置疑地,将这一套变为了绝版的一只。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与她手上那只茶杯一样的杯子了。 只余佩服。 还有什么人又如此的魄力能够将其与的十一只茶杯全部砸掉呢?这样极端而又天才的想法,怕是只有白秀珠能有了。 展台上落了一桌的精美碎片,白秀珠将那完好无缺的茶杯放在一片碎片之中,这是最后的一只了。 她下台的时候看了李浩然一眼,李浩然也温然回视,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出去了,别人也没怀疑,毕竟白秀珠方才的举动太过另类,太过惊世骇俗,拍卖场上竟会出现这种疯狂的举动,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十二只茶杯,买来的价格是五千,可是如今这一只已经是独一无二,其价格已经不是翻倍那么简单了! 白秀珠,一个天才的具有商业头脑的中国女人吗? 然而她此刻却是打开了方才跟李浩然见面的那个屋子,从桌子下面拉出了箱子,虽然李浩然没有说过让她打开箱子看,可是白秀珠才不想管那些,直接推开了锁,掀开了小箱子,一枚通体碧绿的玉玺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她看了半晌,“啪”地一声关上了箱子,合上锁,提着箱子,将自己白色的花边帽子扣上,下楼走出了拍卖场,坐上了来时的汽车,对着司机说了一个地方,她回望了这拍卖场一眼,才走过不到两条街,就听到一声轰然的炸响,街道上的人顿时尖叫起来。 “救命啊,爆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论文耽搁了时间,明天大概能够恢复成日更六千,祝我顺利。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四章 受伤 惊慌的人群,逃窜,混乱的街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白秀珠坐在车里,看着满街的乱象,回头看拍卖场,三法洋行的标志还在外面,如此醒目,却有已经有人陆陆续续从里面冲出来。 她将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中,压下自己心中的一切情绪,他会出事吗?她不知道,她不能回去。 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李浩然已经策划好的,那一刻她几乎是逼迫自己,将最冷静最理智的话说出来:“继续走,不要停。” 出了租界就好了,这里是真正的十里洋场,是各国大使馆聚集的地方,谓之“洋场”,这一片地方太过出名,以至于后来有人直接用“十里洋场”代替了整个上海。 她上辈子也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里不算太过陌生,汽车一路驶离这一片越来越混乱的区域,白秀珠只希望自己没有被人盯上,不然后面的麻烦少不了。 三道洋行,在上海只能算是小有名气的一个洋行,不过因为是上海本地的司机,所以对这些必须很熟悉,随便报一个地名他们都要知道,因而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地方。 租界外面的一圈地皮在上海都算是金贵着,所以能够将洋行开在这里,占尽地利,也算是本事了,李浩然如果不说这个三道洋行,白秀珠是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洋行的,尤其还是——中国人开的洋行。 白秀珠在抬头看了外面的牌子一眼的时候,就提着箱子进去了,玻璃窗上贴着一些写着奇怪符号的纸张,本来以为是什么密文,可是细细一看才知道是记得一些帐,不过因为笔迹潦草,所以看不大出来。 她站在门口,敲了敲,看到里面写字桌后面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正在听电话。 “……好的,那批货从浙江那边的水路过来的,他们套不到的。” “您放心……” “那好,放心交给我们吧。” “再见。” …… 其实这人早就听到了敲门声,那个时候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就加快了在电话里谈事的节奏,不为其他的,只为她手中提着的那个箱子。 放下电话之后,那带着圆圆眼镜的西服男人对着白秀珠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请进,这里是三道洋行,我是章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白秀珠来到那桌前,自动地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看着这收拾严谨的桌面,然后目光一转,落到了那自称章懿的年轻男人脸上:“我受人所托,有一件棘手的东西需要转交给你。” 章懿一推自己眼睛,白秀珠一下就发现这眼睛是平光的,在他推动的时候闪过了一片亮白的光,有些晃人眼,也就让人看不清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她再仔细观察的时候却发现这章懿还是一脸的淡然。她索性不去想那么多,直接将那箱子放在了桌面上,推过去,一语不发。 章懿眼神一凝,走到了门边去,看了外面一眼,外面几个人影一晃,是杜九的手下,对他比了一个手势,他一点头,然后关上了门。只要有杜九的人跟着,那么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可信的,不过——“在下真没想到杜九他们竟然会让一个女人参与到这事情上来。” 这言语之间颇为感叹的样子,倒让白秀珠觉得不喜,她秀眉一扬:“章先生若觉得不合适,我直接带着东西走人好了。” 章懿倒是没有想到白秀珠会这样回答,回想自己方才的那些话,顿时知道是自己失礼,他走过来,一笑:“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危险。想必放在小姐您从三法拍卖行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锁,打开箱子,看着里面那盒子里的东西,拿过放在一边的放大镜一看,然后立刻将箱子重新锁上,“这东西的确是棘手,得很快地处理掉才好。” 看白秀珠还坐在那里,他道:“现在外面还有些混乱,劝告小姐还是暂时坐在这里,如果杜九和浩然那边安全的话,一会儿就会过来,我这里的伙计都告假了,您可以放心地坐下。说实话,杜九那帮人也不是完全可靠的,不过三道洋行,应该还没人敢冲进来。” 这些家伙都神神秘秘地搞革命,白秀珠又岂会不知道再过几个月,上海这边就会有一场会议,她不自觉地会把自己所知的重大事件和眼下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 说什么谁谁谁要复辟,其实都不会真正地实现,白秀珠知道得很清楚,因为经历过,可是别人不知道,所以还在为此不停地努力,她不会干涉,因为知道正是这些人才促成了她所知的那些历史。 这个时候,她有一种参与到历史之中的奇怪的荣耀感,试想一想以后史书记载的事情有自己参与的痕迹,那不是很奇妙吗? 她看着章懿将箱子放在了桌下面,不过似乎又想到什么,将那枚碧莹剔透的玉玺取出来,放到了另外一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华美的盒子放进了白秀珠拿来的那个箱子里,她一下就猜到这人是在干什么了。 之前在歌舞厅后面的房间里的时候,他就看到琉璃厂的易老板他们将一枚伪造的玉玺给了李浩然,三法拍卖行原来准备拍卖的玉玺肯定是真品,也就是白秀珠还没来得及看的第二十二件拍品,可是李浩然在之前就已经将真的玉玺换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她相信李浩然手腕不弱,一手出千的技术已堪称是出神入化,偷梁换柱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应该也顺得很。 这样一推断,白秀珠拿着的这个是真玉玺,那么在拍卖会上的应该就是那一夜易老板他们给李浩然的仿冒品,可是现在,第三枚玉玺出现在了白秀珠的眼前——这应该是第二件赝品吧? 可是易老板他们做出来的赝品只有一件,因为伪造这种玉玺,需要极高的工艺水准,就算是易老板这样的琉璃厂仿冒高手也不能够一口气直接做两个出来——那么这第二件赝品是? 像是看穿了白秀珠心中的想法,章懿摸了摸自己瘦瘦的脸颊,笑道:“我想你一定在想这件假货是怎么来的,不过可能需要谦虚地说一句:我觉得我作假的技术还不够高,不过用来应付他们已足够了。” 只要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能够蒙蔽人的视线,那么他就已经成功了,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那么一点点的时间,能够让他们将手上这烫手山芋一样的玉玺丢出去。 白秀珠皱着眉,还没来得及说话,章懿又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白秀珠吧白小姐吧?白公馆的那位,你很有名,我在收藏界听说过你的名字,不过——我觉得自己有一件事需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秀珠愣住,她与此人可说是素昧平生,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向白秀珠道歉?白秀珠仔细地将自己的记忆搜索遍了也没找到有关章懿的任何片段,想不明白,不如开门见山:“恕秀珠愚钝,不明白章先生的意思。” 章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可是看着那眼神又觉得隐隐有些得意,“大上海第一古玩商人非金宝才莫属,可是论起造假来,我敢认第二,没人敢当第一。十分不好意思——白小姐手上那几件玉器的赝品,正是出自在下之手。” “……” 白秀珠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她眼睛睁大了,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那些假货的制假技术极高,就是琉璃厂的那些大佬们对此也是赞不绝口,这些竟然都是他眼前的这个人做出来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这是开洋行的吧?怎么跟制假搭上了关系呢? 还没来得及问太多,门忽然被人撞开了,李浩然捂着自己的手臂,脚步有些踉跄。 他还带着黑帽子,却明显看得出被故意压低了,那边的章懿刚刚换好了箱子,不想抬头就看到这样的场面,李浩然手臂上的鲜血往地上顺着他的手指缝往地上滴,一片血色的艳丽。 “你居然受伤了?” 章懿的语气之中带着无限地惊讶,像是李浩然受伤这件事是多么稀奇一样。 李浩然的脸色罕见地阴沉下来,尤其是在看到白秀珠的时候,她看着他的手臂,站在椅子前面,手扶着桌面,似乎有些无措,那样穿着一身旗袍的她,永远是清丽秀然的,真是不想让她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模样……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李浩然也是要面子的。只是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手里还握着左轮手枪,鲜血不停地流,似乎是在那边发生了枪战,若论单打独斗,章懿才不相信这向来争强好胜的家伙竟然能被人一枪射中手臂。 李浩然伸手抛给章懿一串钥匙:“那边的事情你去解决,杜九被人围住了,你去杜美路找杜先生帮忙,租界的事情只有他能够搞定,玉玺也捎上吧。” 章懿二话不说接过来,回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枪来,看了还算淡定的白秀珠一眼,暗道也不是个简单的,重新开了门就直接出去了,整个洋行里就只剩下李浩然和白秀珠。 他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似乎自己一点也不痛:“让你看到我这样,还真是很不自在。” 白秀珠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些怒气是怎么升起来的,她走过去,拉着他握枪的那只手,直接到了里间,洋行里应该会有医药箱之类的应急的东西吧?更何况是李浩然他们这种人。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医药箱在哪儿?” 李浩然没有想到她只是这样的淡淡一句话,甚至还没有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过于淡然,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还是第一次产生一种惶惑的感觉,以前他都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可是白秀珠这一次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觉得有的东西已经脱离了掌控。对了,白秀珠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被完美地预测的人,喜欢上她,就注定了自己要长期品尝那种苦涩和甜蜜交加的复杂感觉。 “在那边。” 白秀珠去翻出了医药箱,有些生涩地展开了纱布,却看着李浩然那紧身的窄袖说不出话来,她看了他半天,竟然冒出来一句:“你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手机读者点进专栏之后会掉出登陆,不过再点一下[收藏作者],其实还是在登陆状态的,只是那个页面有问题吧大约=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五章 情定 李浩然知道自己是会错意了,白秀珠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说出那种含义的话来? 他一下就笑出来,为自己那些不靠谱的联想。 白秀珠怔了一下,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笑什么,前后一联系才知道他竟然是因为她方才那句话在笑,于是有些着恼,可是暗自咬了牙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浩然这是被白秀珠一棒子打到了坏男人那个分类去,他也有些无言,却还是依着她方才的话,将外衣接下来,西装放到一边,鲜血已经染红了白衬衣的袖子,他唇边的笑意随着疼痛的增加而慢慢减下来,单手解着扣子,白秀珠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忽然就觉得这样的情形很古怪。 这感觉……真是没法子说了…… “说起来,我的千金大小姐,你学过包扎吗?” 李浩然其实是在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痛感,再能忍,那也是痛。 他解开胸前的扣子,露出一片光滑来。 李浩然身材偏瘦,颀长,很有美感,诗词中常说的青松翠竹跟他倒是相当契合,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也没有那些难看夸张的肌肉,只是精瘦,外面的衬衣褪下来的时候,流线型的身材外廓充满了一种温文尔雅的美感,有力量,却不过于夸张,始终符合中国人骨子里透出的中庸。 然而中庸只是外表,李浩然的心是一把刀,不带鞘的刀。 白秀珠懂得一些包扎,可是不专业,也没有系统地学过,只能说道:“我不会太多,不过眼下你等不到别人来帮你了,你一只手怕也是没办法的,只能我来了。千金大小姐手艺不大好,浩然你来指导?” 李浩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真是没法儿说你了。” 她站到他身边来,弯腰,伸手捧住他的手臂,大臂上可谓是血流如注,靠近了才能看到李浩然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跟白秀珠聊天,那个时候,她拿着镊子,忽然下不去手,满心冒出来的都是一种酸涩的情绪,她都还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那眼泪一下就下来了,烙到李浩然的手臂上。 她眼见着泪都下来了,才反应过来,急忙要遮掩,这不想李浩然比她更快,伸手到她脸上,指腹温温热,擦去了她的泪,轻声笑:“伤得是我,你倒先哭了,大小姐,你再不动手,我就要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这样轻描淡写地语气,还带着细微的搞怪,白秀珠一下又破涕为笑:“你这人真是烦死了,活该你受伤。” 话虽这样说,她却是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努力地忽视内心冒出来的那种叫做心疼的情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子弹还在里面,不深,你取出来吧。”李浩然的手掌慢慢地抓紧了扶手,骨节泛着青白色,可见已经非常用力。 这里找不到麻醉药,他也不可能去医院,这样的枪伤在这个时候是非常可疑的,况且要就医的话还要出去,现在外面可是危险极了,指不定又会遇到什么,还不如就这样咬牙忍一忍,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要这样从一片模糊的血肉之中取出子弹来,是极考验一个人的心性的,能不能沉着冷静果断狠辣,直接关系到成功与否和效果如何。 给镊子消毒后,白秀珠闭了闭眼,冷静,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伸出手去的时候其实手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可是当镊子伸出去了,一切又变得镇静起来。 李浩然说得没错,子弹很浅,镊子一进去就碰到了,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李浩然手背上青筋暴起,狠狠地按住扶手,眼睛却缓缓地闭上了,“继续。” 如此镇定平和的声音,让她所有的不安都被驱走。 “你们是什么时候定下偷换玉玺这个计划的?”白秀珠忽然问道。 李浩然怔了一下,答道:“你问这个干——” 就在他答话的同时,白秀珠夹住了子弹,果断的直接往外一拉,那弹头落进瓷盘里,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响声,李浩然剩下的那半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完。 她将那子弹夹出来之后,立刻堵上了棉球,手臂上早就绑上了止血带,这个时候已经好多了,刚刚白秀珠的动作很快,所以地上也只是有一小滩血。 李浩然回想起方才的事情,忽然就知道了白秀珠的用意,眼神顿时有些复杂,因而又深邃起来:“你刚才……怎么想到的?” 她是故意问了他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他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开,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却立刻将子弹夹出来,这种感觉——李浩然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就像是在他最放松的时候,一支蝎子出来蜇了他一下一样。他对白秀珠几乎是完全不设防的…… 惊觉自己对她特殊得过分,他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慢慢地用食指指腹磨着自己的眉心,他侧过眼看白秀珠,她已经用不大纯熟的手法给他缠纱布了,手指很修长,是真的不沾阳春水,动作还很生疏,眉眼低垂,帮他包扎…… 这样的白秀珠,又让他怦然心动。 明明上一刻还说她对自己来说太危险,因为在她面前,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就卸下了心防,这个时候又立刻动摇。李浩然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 白秀珠头也不抬,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似的,竟然慢悠悠地道:“你一定是不高兴我刚刚那样做了。” “我为什么不高兴?”李浩然倒是奇怪了,她真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说,她也已经对他了解到这个程度? 她抿唇一笑,将绷带细心地绑好,然后转身去收拾医药箱,“你跟我其实差不多,就算是看着再谦虚,内心也是骄傲的,有的东西容不得别人触犯,所以你恼我。” “我恼了你吗?”李浩然慢慢地将那衬衫重新穿回去,一颗颗地将扣子重新扣上,刚刚汗湿过的头发贴着额头和脸边,竟然透出几分异样的性感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的,还真是麻烦极了。 白秀珠抿唇一扬眉,“你没恼我,是我恼了你,这样可好?” 他听着她这类似赌气的声音,一下就笑出来,牵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然后圈住她的腰,抱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拥她入怀,却小心地不让血污沾到她的身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好了,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完全放松之后又突然被人咬了一口的感觉,虽然理论上来说,那个时候取子弹的确是完美的时机。” 他这样说,白秀珠倒理解了他几分,垂眼,能够大略地看到他那晦暗中带着回忆的眼神,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心中必然是一片的沉静,他是如何走到眼下的地步,如何获得了千王之称,如何能够这样处变不惊,并且谋略过人,他过去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唯一接触到的是他的现在。 现在,此时此刻。 李浩然大约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然后摸了一下她披散在后面的一部分秀发,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还是慢慢弥散在空气中的那种:“我很少这么相信别人,因为最松懈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你的敌人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出现,然后要了你的命。所以刚刚经历那样的情形,我有些过于敏感了。” 他这样说,白秀珠一点也不生气,她不会觉得这个男人过于小气敏感,而是心疼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去。不过她不想问,她只要知道他的现在就好。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面具,如果不是来上海,她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么多面的李浩然?她在逐渐地接近他,而他也是一样。 在外面一片混乱的时候,他们坐在洋行里的这间屋子里,静静地相拥,空气里一片沉静,甚至连暧昧都不必就,就这样相拥,已经是情深义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秀珠……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我们不合适,摆在我们前面的道路几乎看不到尽头,满路都是荆棘,我怕我们有一天会走不下去。” 李浩然目光渺远,絮絮地说着,白秀珠笑他:“你现在的口气就像是个老头子。” “我倒希望我们现在已经老了,那个词儿,叫白头偕老呢。”李浩然又是一声笑,鼻间萦绕的是她身上的淡香,他没有任何的冒出来,也许是因为方才的死里逃生,刚刚干成了一笔很大的买卖,又或许是因为在此时此刻,任何的都是亵渎。 他闭着眼,靠着她的肩,“秀珠,你说话吧。” 白秀珠仰脸,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动荡,发生着许许多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情,我们想那么多干什么?过一天,是一天,不也很潇洒吗?” 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袒露自己的心迹,她竟然说“过一天是一天”,而不是像他听说的其他女人那样,动不动就把永远挂在嘴边,她说过一天是一天。 那这样的一天,又有多少个呢? 李浩然忽然又不明白白秀珠了。 白秀珠又微笑着淡淡道:“我要回北京了,拍卖行那边的账目结清,买好了钢琴就走。” “拍卖行的事情还是琉璃厂那帮人说得上话,因为我们的破坏,很多东西都没有走拍卖流程,不过听说过两天会续拍,想来行情不会像今天这么俏了。至于钢琴,杜九那边有人手和资源,只管要他帮忙好了。”李浩然这样建议着,接着握紧她的手,纤细柔弱,指甲透明,“你早些回北京去,上海太危险。” 白秀珠点头,“也是。”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响起了声音,白秀珠跟李浩然都走出去,却是章懿回来了,他跟李浩然要带着玉玺去办事了,白秀珠坐着车回去。 次日联系了杜九,问了钢琴的事情,杜九办事的效率很高,很快就联系到了钢琴商,进口的外国钢琴,谈好了价钱,拍卖行那边也已经解决,白秀珠满载而归。 然而离开了上海,那些记忆却还刻在心上,再次看到白公馆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白公馆,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二十四点之前更新,真险,狂擦汗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六章 泼皮无赖 一回到白公馆,白秀珠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回归成了一团死水。 应酬,学习,琉璃厂,那些三姑六婆大家千金小家碧玉家长里短…… 李浩然似乎还在上海待着,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她带着新的钢琴回来,却在考虑着手中的钱应该怎么花。 去年国民政府设立了上海证交所,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事情,白秀珠的钱往这里面投是很好的选择,可是白秀珠记得太清楚了,今年的下半年,上海会爆发信交风潮,又称民十风潮,一战,国内的经济飞速发展,信交行业也呈现火热的态势,可是经济逐渐处于虚高状态,到后来走向崩溃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白秀珠架子上的这些古董,也是时候变成黄金了。 她站在自己的古玩架边,忽然觉得悲怆。 叹一口气,将乐谱放在书架边,她走了出去,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看上白雄起一面,他自从当上副总理之后是越来越忙了,据说今晚白公馆又要开宴席,他大约会回来,所以白秀珠准备在白天就把自己的事情办完。 三法拍卖行那边的款项都是荣宝斋张老板在帮着自己收拾,现在自己也应该去拜访一下张老板,把事情解决,才好回来处理白公馆这边的事情。 她始终觉得白夫人很可疑,她的日本名是香叶惠子,白秀珠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嫁给了自己的哥哥,也许因为……白雄起轻微亲日吧? 这次去上海,白夫人行踪神秘,比白秀珠还夸张,不得不让人怀疑,而且杜九对白夫人的行踪似乎了如指掌,如果白夫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杜九没必要了解得这么清楚。 虽说杜九和李浩然似友似敌,不过能够有那么深的联系,估计关系也不普通,李浩然办事神神秘秘,杜九也好不到哪里去,李浩然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潜行在黑暗之中追索光明的信徒,注意到白夫人的行踪,只怕白夫人不像是表面上那么干净。 一个日本人嫁给北洋政府的副总理,如何能够干净? 本来所谓的北京政府就是一个幌子,这里是军阀们争权夺利的舞台而已。 国民政府还没夺权,北洋政府还在统治时期,可是在以后呢? 杜九和李浩然到底是什么身份,虽然不好确定,却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北洋政府这边的。 她一路想着,一路下了楼,坐车去荣宝斋,张老板将相关的款项跟白秀珠算清了,又拿出一份报纸给白秀珠看。 上海《申报》,一张大大的照片,白秀珠一手拿着小锤,一手托着那茶杯微笑,即便是黑白的照片,这个时候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白秀珠一下就知道了,自己出名了。 张老板笑说道:“咱们北京收藏界竟然有人上了报纸,还是这么大的一张照片,你是不知道啊,当时我们还在上海,那些个老家伙那个感叹啊,咱们琉璃厂这一圈可是出尽了风头,可惜你那个时候已经回来了,不然我们带着你去上海收藏圈一逛,啧,那个风头啊!” 白秀珠一下就笑出来,“瞧张老板您说的,不过就是上了一回报纸,哪儿那么厉害啊。你真想上报纸,自己出一笔钱请报纸的来拍一张,也能上去的。” 《申报》原是英国人办的,后来给买办商人收购,渐渐成了现在这样,这是商业化的报纸,最终的目的还是盈利,只要肯出钱,还是能够做很多事情的。就像是大上海那个黑帮的头头,人人称道的杜先生,几乎控制了半个大上海的舆论,很多大记者都是他的门生,新闻舆论控制在手中,杜月笙不让出去的消息必定是出不去的,由此可见报纸也不是那么神圣。 不过张老板闻言却是一摆手,“诶,这可不一样,我们出钱上报纸那就没意思了。金宝才就上过报纸,不过他还没照片,你看你,一来就这么大一张照片,可给咱们长脸了,你以后不管是往哪边走,没人敢不给你几分面子。” “你再看看别人记者写的这个报道,千金小姐您果断的那一挥锤,损失的是千把块钱,收回来无数的。此等魄力,非有大智慧不能及。哈哈哈……” 这报纸简直就把白秀珠写的是天花乱坠,看得人眼晕。 白秀珠也不想看,她对这些原不是很感兴趣。她觉得自己爆冷上头条,多半是因为三法拍卖行爆炸的事情不能宣扬出去,虽然水面下小道消息在传,不过普通的民众是不会知道得很厉害的。 “不说这个了,我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您呢。”白秀珠开始说正事,“我最近想把手里的一批钱换成黄金,不知道您这里了不了解门路。” 张老板一摸下巴,“这个门路的话,易老板比较清楚,我只是在炒黄金期货,不过看这个价格实在是……” “没关系,那我改日去找易老板看看。对了,您方才说黄金期货?”白秀珠忽然皱起了眉。 张老板点头,“对啊,上次在上海那边看到很多信交所,大家都在买,我看了看行情还不错,所以就试了试。” “那一边不稳当,张老板您还是观望观望再说吧。”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毕竟白秀珠也不清楚信交市场的运作原理,只知道今年下半年有一场崩溃,整个上海不知道多少股民跳楼。 张老板眼皮子一跳,“你可别吓我啊,白小姐,这开不得玩笑。” 白秀珠站起来,心说我哪里在跟你开玩笑啊,我是巴不得跟你讲清楚了,却不能说得太清楚。“钱不多的话可以及时往外抽,等到出事了再外抽可就来不及了。” 看着白秀珠已经准备走,张老板起身去送,看着白秀珠的车子来了又走,他站在自家店门口忽然就纠结了,自己这钱是撤还是不撤好呢?白秀珠这丫头,丢给他一个难题之后就不管了,还真是…… 她听说金燕西在落花胡同那附近租了屋子,准备办什么诗社,表姐王玉芬一直打电话过来让白秀珠注意,白秀珠不胜其烦,后来直接回避了,她跟金燕西已经是好聚好散,金燕西现在是恋爱自由,他爱追谁追谁去,自己管不着,再说冷清秋的确是个好姑娘,比小怜之辈好上千万倍,这一世她不插手,且看这两人能否顺顺当当地走下去。 车行过半,却忽然之间堵住了,街道本来算宽,不过出行的人比较多,在街上也就开得慢了,司机忽然之间按了按喇叭,白秀珠从沉思之中惊醒,抬头一看,却是前面也驶过来一辆车。 “是金府的车,别按了,下去看看,像是出什么事情了。” 白秀珠眼见着那车牌很是熟悉,前面那车又停着不动,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围观,于是先叫司机下去看看。 不想那司机去看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去急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啊小姐,金七爷竟然被治安队的抓走了,说是在街上撞了人,这——” 白秀珠一下坐不住了,隐约记得上一世的确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可是不该发生在这个时候啊,她推开车门就下来,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嗒嗒地响着,穿过人群走过去,司机连忙跟着把人拨开,“请让一下,让一下……” 白秀珠皱着眉,看着那车前坐着一个泼皮无赖,正捂着自己的大腿哭,这情况跟上一世自己听闻的似乎又有出入,不过白秀珠也顾不得那么多,看着金府那司机就问道:“七爷呢?” 那司机哭丧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被带走了……” 然后他絮絮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也怪金燕西自己心情不好出言不逊,结果遇到更横的,不由分说就把人拉走了。 治安队这边原该白雄起管着,金家失势,也不知那些人是真的不知道这是金府的车还是假装不知道,故意要给金家难堪,而且……一般的治安队的人哪里敢有这样的主意? 白秀珠只觉得心冷了一下,她心中郁烦,正想打断那司机,却不想忽然之间插过来一把清亮嗓音,文质彬彬:“现在再说谁是谁非已经迟了,怕的是金七爷在治安队手底下吃苦头,还是要先把人找出来的好。” 她一听,这话正合她心意,说到了点子上,正准备出言附和,一抬头,却见这说话人就站在车边,似乎是刚刚从金府这汽车里钻出来,白秀珠一见只觉得眼熟,带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黑西服,头发打理得光亮,倒是一表人才,“这位是——” “在下柳春江。”那男子倒是很识趣地自报家门。 白秀珠一下就想起来了,无数的记忆蜂拥而至,让她晃了一下神,正要说什么,那坐在地上的泼皮无赖却开始哭诉:“哎哟,这有钱人就是好,撞了人还不负责,我的腿哟,就要断喽……” 金府那司机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开车开得好好的你自己撞上来,我踩了刹车,根本没撞到你,你根本,根本就是——” 白秀珠却提着手袋走上前去,直接拿了一沓钱丢在地上:“钱拿了就快走,别在这儿闹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钻进车里,那后面的泼皮乃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小黑背,他未曾想到白秀珠这么好说话,还以为是遇到了大肥羊,眼见着白秀珠要走,手一抓地上的钱,却又开始喊疼:“哎哟,疼死了我啊,你们这些个有钱人,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 忽然之间就说不下去了,只因为白秀珠回视时的眼神太过犀利狠辣,那是一种藏在眼底的狠,看不太分明,可是那眼神就是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她的声音都没有多大的起伏:“拿了钱你就快走,不走快点,怕你没命花了。” 那小黑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激灵灵地一个冷战就打住了,愣愣地看着白秀珠招呼那柳春江坐进了车里,开着走了,他看着手心里的钱,自己一笑,“吓唬谁呢,真当爷爷是被你吓大的啊……” 街对面的人群之中,一个带着黑色礼帽的男人对着身边的人比了一个手势。 “最近他们是越来越出格了,我都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手下。” “这……” “不听话的,就做掉吧。”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赶在二十四点之前更新……继续擦汗擦汗擦汗……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七章 柳春江 自袁世凯死后,北京政府就成为各省派系军阀争斗的战场,以直系、皖系、奉系三大军阀为主,不过他们怎么争斗,北京城的治安还是在白雄起的手中握着的。 白秀珠一到治安队那边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不想那人却是支支吾吾,不肯说,白秀珠急了,生怕他们对金燕西做什么,这群粗人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上一世金燕西没少吃苦头,她还真的有些怕了。 “你们若是不让我进去,金总理的小公子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怕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她站在桌前,看着那小头头,表情倒是恢复了镇静,柳春江本来刚刚回国,偶遇金燕西,这传说中的公子哥儿也不像是传说中那么不学无术,至少柳春江没看出他的盛气凌人来,金燕西还请他到金府去一趟,聊聊天,不想半路上遇到这种事情。他现在站在白秀珠的后面,倒是觉得尴尬得很。 那治安队的队长没有想到副总理的妹妹会插手这件事,顿时左右为难,“这个,不是我们不想放人,只是就算他是金总理的小公子,我们也没办法啊。再说了……其实金总理现在也不是什么总理了吧……” 最后那句话是小声嘀咕出来的,白秀珠听了却觉得浑身一冷,脚底下的寒气就直接钻了上来,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然而总觉得白雄起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只是强硬道:“你且让我去看看他,你们秉公办事是你们的事,却不能不许我探望他。” 毕竟白秀珠只是白雄起的妹妹,她不是他本人,说话也没有威信,只能采取最温和合理的处理方法。 这下轮到那队长为难了,他接到的指示是说给那纨绔子弟金燕西一个小教训,可是他这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这白小姐就来了,倒是让他为难极了,“这个……” 咳,哪管他那么多呢。 他们这些下面办事的人就是尴尬,听谁的都不行,反正都是他们姓白的一家子自己掐,他索性也豁出去了,到时候就说是白小姐自己一定要来,他们拦也拦不住好了。 “既然如此……就带白小姐去看看金七爷好了,不过不能带走,只能看看。” 顺着那老回廊走,白秀珠跟着那治安队的队长,一旁列着几个小兵,白秀珠只觉得这地方越走越僻,不由问道:“怎么人是关押在这些个地方?” “都是辫子皇帝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改改也将就着用。其实啊,白小姐,您也别怪我们委屈了金七爷,有的事儿啊,我们还不得不这样干,这话您可别跟白总理说啊。” 絮絮叨叨,那队长又说了许多,白秀珠后面跟着柳春江和两位司机,这个时候白雄起还没有正式上任,金铨也没有正式卸任,只是前些日子开会说是确定了,这队长这么早就知道了,想必是跟着白雄起的心腹之人吧? 她不好说什么,只是跟着走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冰冷的铁栅栏,金燕西就坐在其中一个小隔间里,表情竟然还无比地平静,带着几分木然,看到白秀珠和柳春江来了,他眼神一闪,一下站起来,却忽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白秀珠连忙上前几步,站在那铁栏外面,看着这小牢房一样的房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怒气往外冒,可是她必须忍住,金燕西从小是娇生惯养,那么多的人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现下竟然在牢狱里呆着,还是因为一个泼皮无赖的栽赃——而始作俑者却可能是白秀珠的亲人。 那一瞬间她复杂极了,手按住栏上的铁条,问道:“燕西,你还好吧?” 其实自上次别后,她去上海,已经与金燕西有些日子没见了,却不想重见是在这阴暗冷僻的牢房里。 金燕西竟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不过就是关我几天,他们敢拿我怎么样?秀珠你担心过头了。” 白秀珠心说自己才不是担心过头,只好苦笑一声:“我回头告诉我哥哥和金伯父去,你等等就能出来了。” 金燕西仰脸看着头上的瓦料,忽然一叹气,“我被关起来倒是没关系,只是我答应了别人,今晚要去看戏的,秀珠,还烦请你代我到落花胡同冷宅给清秋小姐致歉,我怕是去不了了。” 冷清秋。 金燕西这么坦然地在自己的面前提起冷清秋,她恍惚了一下,竟然忍不住笑起来。“你个痴情种,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想着别人姑娘家。” 金燕西撇嘴,“你就别笑我了,我在说真的呢。” 于是白秀珠不逗他了,“那泼皮无赖耍流氓是自己找死,你是什么身份,竟然也跟着他瞎闹腾,日后若是遇到这种事情连车门都不必出,也省了这么多的麻烦。我这就回去跟他们说,你……” “去吧。”金燕西只笑,语气之中还带着几分不耐烦,像是厌烦她了一样。 后面站着的柳春江本来只是充当布景板,不过这个时候却听出了金燕西的话语之中压着的一些意思,他顿时好奇起来,上流社会的圈子里盛传的是金燕西和白秀珠是有婚约的,可是看这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并不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更何况是早已传得凿凿的话呢? 白秀珠心知他是口是心非,明明是不想自己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景象,却又不好明说,她既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准备多留,转身对柳春江道:“柳先生,这回的事情让您受惊了,不过燕西已经没事,我们便先走了吧。” 柳春江闻言一颔首,转头也给金燕西道别,金燕西说了声抱歉,便目送着他们走了。 他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抬头仰脸看天,其实没有想到,在牢房里面,竟然会实现难得的安静。 走出治安队这边的办事处的时候,白秀珠跟柳春江走了一段,毕竟都是豪门家族出身,两个人之间按理说是要认识一番的,而且他是跟金燕西同行才遇到这事,白秀珠还是要问问的。 事情跟她所想差不多,她是准备让金府的车送送柳春江的,柳春江却说自己晚上的时候会赴白公馆的宴席,下午还有事,所以不必让人送了,白秀珠只好跟着他在街上走了一程。 眼看着就要送到接口,柳春江正待开口,让白秀珠上车,自己准备告辞,却不想转头去看的时候发现白秀珠看着正前方,嘴唇微张,眼神里带着几分诧异,像是没有想到一样。 李浩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身边跟着一个人正在跟他说话,像是跟白秀珠偶遇一样,他看到白秀珠就站住了,白秀珠也站住了。 “秀珠。”李浩然手里提着常用的黑色礼帽,笑着喊了一声,眼光却从她身边的柳春江的脸上划过。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话音忽然止住,白秀珠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旁的人,于是对柳春江抱歉一笑,“只能送到这里了,还望见谅。” “白小姐客气了,再见。” “再见。” 告别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柳春江走了,到了街口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白秀珠脸上那些疏离的笑意忽然之间就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变得暖融融的。 心下却觉得奇怪,回头想到白秀珠和金燕西,莫非问题是出在白秀珠这一边?李柳春江不能想太多,他不便多留,只看了两眼转身就走,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上,白秀珠提着手袋,忽然戏谑地问站在自己面前风度卓然的男人:“你回来得很快,出现的时间也很巧。” 李浩然走近了,距她只有两步远,“回来得快点完全是因为我等不及,至于出现,那就是真的偶遇了。” “我该说我们的缘分还不错吗?”白秀珠走上前,李浩然转过身,她低声问道,“你的伤……” 这才是白秀珠最关心的话题。 李浩然跟白秀珠走了一段路,才道:“伤是不可能好得太快的,不过情况还好。晚上白公馆的宴席,我也会参加。” “诶?”白秀珠一愣,停下脚步,下意识抬头,“你——” “我是一个很小气的、并且有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的男人,我善妒、不安、多疑。”李浩然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他注视着她,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出现得太突兀,“我可不希望在舞会上看到你跟别的什么人搭在一起。” 小气,善妒,不安,多疑——完全跟李浩然外表不搭边的词语。 白秀珠为他的那一番自白怔了许久,本来觉得完全不合适,可是回头仔细一想竟然真的很是契合,李浩然是一个很理智的男人,能够如此清晰地剖析自己。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你是在担心我喜欢上别人吗?” “优秀的人太多,一眨眼我就看到你跟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人一起走,不能不担心。” 这些事情说来其实都是很小家子气的,可是李浩然说来当真是坦坦荡荡,面不红心不跳,她如果拘泥的话反而显得矫情。 “刚刚那人是柳春江,燕西的朋友,跟我没多大的关系。”跟小怜的关系倒是大。白秀珠忽然想起自己还要回去说金燕西的事情,“我还有事要急着回去说,你晚上若是赴宴……” “你去就是了,有机会的话晚上再说。”很多事情都需要争取一把,虽然白秀珠说过一天是一天,可是他却不希望这样的感情完全是被藏起来的,不想他受委屈,也不想她委屈自己。 白秀珠冲着他点头一笑,“我先走了。” “嗯。” 李浩然看着她回身去,坐上了车,走远了,她跟他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见”之类的客套话了,平平淡淡一句“我先走了”,比什么都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长时间踩点更新的下场就是……夜路走多了撞鬼,我……迟了…… ojl想死。 话说咱这是要见家长的节奏对吧? 第三十八章 宴会(一) 李浩然会参加宴会。 白秀珠在房里坐了许久,左挑右挑,还是没有选出合适的衣服。 “阿月,你去把今晚宴会的宴请名单给我拿来一下,我想看看。” 名单上一般会记录被邀请者的姓名和家世,如果李浩然也要来的话,应该也会在上面。 她竟然从来没有去查过这个人的家学渊源,想来这样有风度和学识的男人,家世不会太差,放到古代,这男人五学六艺皆通,也是相当厉害的。 阿月捧来了名册,已经有些发旧,白公馆的宴请名单都是记录在册的,而且都是专用的本子,全是漂亮的行楷字,小小的,又能够一目了然。 一排一排的字,宴请的人不少,都是社会名流,某某部的部长公子,那些事务司家的小姐,基本上都是在衙门政府里工作的,也有的是富商巨贾,不过这种人很少,翻了一半还是没有李浩然的名字。 她皱了眉,正翻得不耐烦,准备放下了,然而鬼使神差地又翻了一页,忽然就看到了他的名字:汇通商行李浩然。 汇通商行……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汇通商行?” “小姐你怎么了?要去汇通商行吗?”侍女阿月拿来了名册之后就在房间里扫洒,一听白秀珠问,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便回问了一句。 白秀珠挑眉,“你给我说说汇通商号?” 阿月觉得奇怪,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她也不敢不回答,“从北京到上海的大商号,听说既跟国人做生意,也跟外国人做生意,以前我听公馆里采买的人说起过这个商行。不过他们说汇通最出名的不是生意,是老板。” 老板出名?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 白秀珠点了一下阿月的额头,”你就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说吧。” “老板是个大儒,听说以前给清宫里的贵人们讲学的,后来他们不是垮了吗?他就留学到国外去,回来做生意,取了个大家闺秀作太太,还开了个商号,很厉害。” 商人?的确是最合适的身份。 不过白秀珠才不相信这是全部。 她挥了挥手,“你下去忙吧,我一会儿有事会喊你的。” 阿月“哦”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才出去没一会儿又急急忙忙跑回来。“小姐,小姐——”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白秀珠还在挑衣服呢,见她又进来,还如此慌张,顿时皱眉。 阿月喘气,“是金七爷来了,说是才从局子里出来——” 还不待她说完,白秀珠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了,直接越过阿月就往外面走,“我知道了,你把柜子给我收拾一下,我先去看看他。” 她回来之后就跟白雄起说了金燕西的事情,白雄起直接一口答应,她本来有些不放心,毕竟她之前怀疑是有白雄起的授意,下面才敢这么做,白雄起一下就答应她还觉得奇怪,一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这个时候说金燕西来了,想必是没事了。 金燕西应该是已经回过了金府,出来了直接来白公馆,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她下楼去的时候果然看到了金燕西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白色的西服,打理地很顺滑的头发,俊秀的脸,除了表情有些消沉以外,还是那个随性的金燕西。 他这样的人,是个世家公子,大约是很幸运的。 白秀珠完全不能想象金燕西如果出身平凡之家会如何。 她顺着楼梯下来,金燕西抬头看她。 她皱眉,“你还好吧?” 一抬眼,却发现金燕西的眼角带着一点淤青,忽然之间就愣住了,“你——” 金燕西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抓我的那个打了一架。” ——还真是只有金燕西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白秀珠一下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你什么时候能够干点靠谱的事情啊?” 竟然能轻描淡地说出自己跟那些人打架的事情来,他一个少爷跟那些人计较什么? 金燕西只是撑着自己的头,有些苦闷的模样:“我在家里被那骂了,所以才早早到你这边来坐着,你可别跟我爸他们那些人一样又来骂我,那我可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了。” 每次都这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对上这样的金燕西,白秀珠也无语,她坐到他对面,“你就贫吧,我看金伯伯说你也是为了你好,省得你在外整日不学无术,说起来我去上海之前就听说你要办诗社,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那诗社金燕西就想起了冷清秋,其实跟白秀珠掰了这件事只有他们俩知道,外人还以为他俩关系很好,不过这事儿不说开也好,省去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他办诗社也不过是因为倾慕于冷清秋,离开了白秀珠,也会发现别人很好。“原来说是准备办,不过房子一直没找好,老胡同那一截儿没找到合适的地儿,继续找吧。” “我看你哪里是要办诗社,分明是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找个合适的姑娘。”白秀珠听到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当下就直接说了。 金燕西被人戳穿了也不觉得怎样,他用手枕着自己的头,看着天花板:“被你说中了,可是我对人家有意,人家对我无情啊……” 这假作惆怅的模样还真是,有那么几分欠打。 白秀珠嗤笑,“你也就是这个命,喜欢人家还闹得这么麻烦,活该。” “我是说真的,老胡同那一截儿的房子似乎没人想要租卖出去,我是没办法了,正头大着呢,秀珠你别打击我了。” 金燕西一副抑郁的表情。 白秀珠沉吟了一下,“我倒是认识人在那边有房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要租卖,改日帮你问问好了。看你那样子,就跟不办诗社会活不下去一样。” “诶?那敢情好。”金燕西一下就来了精神,坐端正了,笑道,“你倒是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怪人。” 白秀珠这两年的确是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北京这一圈搞收藏的,多半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或者是业内的前辈大师,有的人想见还见不到,偏偏白秀珠能够跟这些人平辈论交,白秀珠的人脉也算是很厉害了。不必说相交多深,场面上有个好办事的人已经足够了。 “马上宴会就要开始了,你还不去换衣服吗?”金燕西看了一眼时间,提醒她。 夜幕已经降下来,白公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灯光已经打开,白秀珠一想也是,还没换衣服呢,宴会总是有很多,一会儿还要出去应酬。 “那你自己随处转转,我先去了。” “去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金燕西跟她挥了挥手,自己却站起来。 上流社会总是有办不完的宴会,白秀珠原本是厌倦这些事情的,后来经历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原本是纠结于穿什么,可是跟金燕西聊了一会儿再上来,竟然觉得每件衣服都顺眼起来,还真是奇怪的心境转变。 金燕西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她似乎也可以放下很多事情了。 换了湖蓝的吊带长裙,微卷的头发披散下来,挂了银白色的小珍珠耳坠,白秀珠走出房间,顺着楼梯下去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她站到白夫人的身边去跟着招呼认识的人。 大概是晚上八点过一点,她看到李浩然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种身份出现在白秀珠的面前。 按例,主人家应该上去跟他说话。 有人给白秀珠介绍,“这是汇通铺的少爷李浩然,白小姐……” 李浩然穿着黑西服,打着暗蓝色的领结,温文而梳理地给白秀珠打招呼:“白小姐,你好。” 那一瞬间,看着李浩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很想笑,因为两个人明明是认识的,现在这个家伙却装作一副不认识和初次见面的样子,眼睛里还是促狭的暗光,让她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李先生,你好。这边请——” 做戏这种事情,谁都会啊。 没人看出他们是熟识,除了金燕西。 金燕西在餐桌旁,刚刚给自己添了一杯红酒,转身就看到白秀珠引着李浩然往这边走,那红酒差点就倒洒了,他愣愣地看了半天,忽然之间就放下酒杯酒瓶走过来,直接走到他俩的面前。 白秀珠一看他来了就知道要糟,忙抢在他面前开口道:“燕西,回头我们再说。” 金燕西一听,顿时挑眉,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浩然许久,啧了一声。“本少爷当初还真是看走眼了。” “哪里哪里,在下倒是觉得金七少您——嗯,慧眼如炬。”明显的揶揄,李浩然那表情似笑非笑的,他现在觉得很不爽,站在白秀珠的身边却要装作是陌生人。其实这大可不必,只不过是为了避嫌,之前他化名木子铮来当白秀珠的钢琴老师,是经过了大略的化妆的,现在该换了一下装束,变化也很大,不仔细看的话不知道,白公馆这个宴会上的人跟他应该是不相识的。 不过就算是被发现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有一大堆的理由能够解释原因。 他此刻是在揶揄金燕西,金燕西也不是什么蠢货,这话里的意思听得是一清二楚,却也不恼,只是一手揽过白秀珠,“秀珠,我们去看看吧,八妹来了。” 金府八小姐梅丽,这个时候已经到了门口,看到白秀珠跟金燕西站在那里,一下就奔了过来,冲进白秀珠的怀里,白秀珠无奈:“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急躁。” “秀珠姐姐你才不对哩,分明是你从上海回来就不爱到我们家看了,七哥也是,常常不回来,都没人陪我玩儿了。”梅丽很不高兴,撅了撅嘴,一抬眼看到金燕西也在这里。“咦?七哥,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金燕西也不好跟小孩子计较,这女娃娃刚刚说他的坏话他可是听到了的,“哼,我是大人,自然要比你快的。” 两兄妹一开始拌嘴就没完没了,白秀珠偶尔插一句,而李浩然却是只站在一边看,看吵闹的兄妹俩,也看白秀珠。 说得累了,白秀珠道:“我们还是先到那边坐下来吧,看你们站着也很累。李少爷,这边走。” 还在装陌生人,这样的游戏——她还真是有些玩儿上瘾了。 其实李浩然觉得自己更想要扮演一个纨绔公子,还是花花公子那个类型的。 刚刚坐下来,白秀珠就被人喊去了,说是白夫人有事找她,在她回来之前,金燕西打发梅丽去那边那个橘子过来,自己却架起了腿,看着李浩然:“汇通铺的少当家?不像。” “那金七爷觉得我像什么?”李浩然挑眉,然后敲了敲坐着的沙发的扶手,表情淡静,他转过眼眸,看着那边忙碌的白秀珠,柳春江也来了,白秀珠远远地一指这边,似乎是让柳春江过来。 金燕西也往那边看一眼,然后给柳春江挥手示意,嘴上却对着李浩然道:“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汇通铺的老板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人,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北京下面,你们都是土皇帝了。” 这个时候柳春江正好过来,李浩然正好闭嘴,什么也不说。 三个人坐在这里胡乱扯着,不一会儿就开席了,甜点酒会,客厅里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天花板上悬着的是华丽的吊灯,灯光摇晃,音乐也跟着起来了,大厅顿时就化成了一个舞池,想跳舞的人们随着音乐摇摆,饿了的却是自己找东西吃了,懒得动的坐在一边聊天,好一派上流社会的社交风流场。 白秀珠终于闲了下来,金燕西虽跟她掰了,却还算是交情最好的,不等她走过来就伸出手去,“秀珠,第一支舞还是跟我跳吧。” 那一瞬间白秀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李浩然一眼,却见李浩然似笑非笑看着金燕西,也不知怎地就起了坏心思,答道:“好啊。” 然后把手放到了金燕西的掌心。 两人滑入人群之中。 柳春江看着李浩然,却忽然之间发现了那么一些端倪:“兄台对白小姐有意。” 李浩然扭头看他:“这么明显吗?” 第三十九章 宴会(二) “我总觉得我被他视线给洞穿了。” “你自己要玩的。” 这段对话发生在白秀珠和金燕西之间。 金燕西抬头,无语地看了上面的吊灯一眼,“我后悔了。” 于是白秀珠笑起来,手搭在他的臂上,随着舞曲停下来,然后走向场边,揶揄道:“后悔也迟了。” 边上金白两家的太太小姐们看着他俩都在偷笑,白秀珠感觉了一下,笑容便有些淡了,“他们大约以为我俩关系还好吧?” “我跟你的关系一直很好啊。”只不过这个好不是那个好。金燕西耸了耸肩,却不是很在意,“如果……” 分手了就是事实,其实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不过貌合神离,现在一切说开了更好。 只是别人的看法,说是不在意,到底还是要关注的。 “我在想,找个时机说说我跟你之间的事,别让那些人再误解下去了。”白秀珠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柳春江坐着跟李浩然谈着话,看上去似乎还不错,李浩然此人健谈,学识丰富,各种话题简直张口就来,跟这样的人谈话,倒是不愁没话说。 见到白秀珠跟金燕西挽着过来了,李浩然一挑眉,没说话了。 于是柳春江笑笑,金燕西过来坐下,这边的小沙发就是一个单独的空间,算是跟主人家比较亲近的人的特殊的住处,这种宴会来的最多的是太太小姐,不过大多的人跟白秀珠对不上。 “秀珠姐,你跳完了?”梅丽跳着走过来,看着白秀珠和金燕西这和睦相处的一幕,倒是有些奇怪,“难得看到你俩这么合拍——还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李浩然唇边的笑容深了一些,端着红酒抿了一口,沉默不说话。 白秀珠把梅丽拉过来坐到自己的身边,笑了一下,淡淡道:“谁说的?你个丫头人小鬼大,我跟燕西已经分手啦。” “……”梅丽看了白秀珠半天,忽然伸出手来放在她额头上,大约是怀疑她发烧了,可是摸了半天觉得不对,她又扭头,看向还在笑的金燕西,“七哥,你们又闹别扭了?” 金燕西一拍梅丽的脑袋,“你秀珠姐可没跟你开玩笑。” 白秀珠下意识地看了淡定的李浩然一眼,这人还真是沉得住气,懒得理他。 “哎呀,秀珠跟燕西都在这里呢,我们还说不知道你俩去哪儿了,准备找你们一会儿推牌呢。怎么了?梅丽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金家的大姨奶奶吴佩芳跟三姨奶奶王玉芬伴着走了过来,可是白秀珠看王玉芬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听梅丽道:“秀珠姐刚刚说她跟七哥分手了,还在吓我呢!” 这孩子,一直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于是白秀珠将梅丽推到王玉芬的怀里去,嗔怪道:“正说的时候倒是没人信了。” 金燕西暗笑,却又有些不舒服,正待要说话,坐在另一边的李浩然却已经伸出了手,向着白秀珠,温文一笑,那剪裁合身的黑西服,衬着细白的勾边,真是漂亮极了,好一个俗世公子,跟金燕西的气质倒是接近了。 在这个时候向她伸手,白秀珠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李浩然双眸深深:“舞曲正好,白小姐,不知在下可有此幸?” 那边的吴佩芳和王玉芬表情微变,却问白秀珠:“秀珠,这位是?” 白秀珠淡淡一笑,将手放到了李浩然的手中,却回答了方才那吴佩芳和王玉芬两人的问题:“李浩然少爷而已。” 她们想知道的话,自然是能够查到李浩然的身份的。 李浩然对着那两人礼貌地一笑,接着却带着白秀珠滑入了人群之中。 一背过身白秀珠就笑了。 李浩然看她那强力隐忍的笑意,不由勾唇,“笑什么?” 白秀珠跟着音乐的节拍调整了一下方向,背着背后的那些人那些目光,终于忍不住荡开了脸上的笑意,抖着肩膀道:“你刚才看到没有?她们脸色都变了……” 这声线都是抖的,可见白秀珠多想笑。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又挑眉看向不远处坐着的那些人,“你是故意的吗?” 白秀珠暗笑了一会儿强忍了笑意,“分明是你故意的。” 李浩然带着她转了一个圈子,一手虚环着她的腰,叹气,“是你故意的才对吧?我只是适时邀请你而已,你自己把手放过来的,可不是我逼你的。” 扬眉,眼神一斜,白秀珠那表情自然地带了点大家小姐的倨傲,却一点也不觉得骄纵了,“难道是我逼你的?那我还是收回来好了。” 说着,她就要收回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却被李浩然一把按住。 她抬眼看他,却只看到他那沉淀了暗光的眼眸,深邃极了。 他凑近了,笑声低低地闷在胸腔和喉咙里,却道:“你把手递给了我,我也接住了,以后握住就不想放手的。” 握住了,就不想再放手。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就这样喜欢上一个身份不合适的大家小姐,李浩然绝对会置之一笑,因为不管面上如何温和,心底始终是疏离的,很少有人能够真心地让他欣赏。不说自己的出身如何,就是他自己的才华,也足够自傲,人的内心总是有着一种骄傲的,他也不例外。 有一种骄傲属于内敛,李浩然便是如此,他不会无礼地对待什么人,只会用疏离和距离拒绝一个人,而白秀珠却让他想要靠近。 白秀珠听这话却定定地看着他,“这叫海誓山盟吗?” “这才不是什么海誓山盟呢。”李浩然踏着拍子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那种东西一直不可信。说起来,你听这个调子熟悉吗?” 白秀珠注意力被转移,听着歌,却不觉在上步的时候慢了,竟然踩到了李浩然的皮鞋上,两人一绊,竟然差点倒了,还是李浩然反应快,及时地一扶她手肘,站定了。 白秀珠吓了一跳,喘一口气才缓过来,“都是你,说什么听调子!” “我的大小姐,你这样可不对啊,分明是你自己分心了,我还被你踩了一脚呢。”李浩然假装自己可怜,调笑了一句,却看她站立的姿势有些怪异,心下知道她大约是扭到了脚,又不好说,于是扶她往一边去坐下。 白秀珠皱眉,脚踝有些疼,“只是扭了一下,不过不是很严重,我歇歇吧。说起来,刚刚那调子的确很熟悉。” 她看向了放在阳台上的钢琴,不过这个时候没人弹,隐约都是从唱片里出来的,“对了,是那一晚……” 赌场里的隐约,他还真是很敏锐,他都没有注意到。 “说起来,我觉得很奇怪。”白秀珠还是决定问个清楚。“说你是汇通铺的少当家什么的,我倒是不觉得奇怪,可是——仅仅如此吗?” 她可不觉得一个纯正的商人会去做那些事情。 现在还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孙先生努力复国,却是屡战屡败,真正要把事情解决还不知道是几时,要说后面还有国共两党之争,那也太早,有的东西现在还没成气候呢。李浩然在从事跟政治有关的事情,那是肯定的,只不过他到底是哪一方的? “我以为你猜得到的。”李浩然故意这样说,就是不想告诉她,不过想了想,看她那责怪的表情,又忍不住补充道,“我家老头子很可怕的,还是不说的好吧。” “能够出你这样的人的家庭,想必都很是通情达理。”白秀珠想也不想就回道,他们这是坐在了栏杆边,暂时避开了别人的视线。 李浩然看着柱子旁边花瓶里的一枝百合,听着白秀珠的话,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秀珠……” “怎么?”白秀珠奇道。 李浩然继续无语了半天,“我觉得你跟我家老头子可能很聊得来。” 白秀珠一笑,正想反驳,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然一时无言,她深深看了李浩然一眼,却站起来,转身走了。 李浩然也惊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连忙抓住她的手,纤细的手指碰着他的掌心,叫他心都柔软了:“秀珠,是我失言,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突然说什么父辈的事情,还说老头子会跟白秀珠聊得来,这不是暗示说自家老头子会很喜欢白秀珠吗?自己竟然直接这么说了…… 李浩然真觉得自己是被爱情烧昏了头,竟然说出这种出格的话来,然而他才拽住白秀珠的手,白秀珠就停下了,然后抬头看自己的正前方。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的唐装的男人,嘴唇上两道不粗不细的胡须,戴着扳指,手指间掐着一支雪茄,那锋锐的眼光落到了白秀珠和李浩然握在一起的手掌上。 白秀珠站住了,李浩然却还是坐着的。 白秀珠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张,可是李浩然握着她的手掌却忽然紧了一下,那一瞬间,她又心安了,平静地开口:“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奇怪的是,白雄起竟然没指责她如何如何,只是手指一点雪茄烟,眼神转向了李浩然。“只是路过,看你在这里便来看看,这位是?” 似乎有些面生,还跟秀珠有不浅的关系,他怎么不知道有过这个人……秀珠自己的交际圈子,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干涉了,说实话也很难干涉,白秀珠交往的那些人,有些是自己都忌惮着的。 有的老家伙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一说话也是麻烦。 说出去可能都没人信,他不是不想管白秀珠,而是忌惮着白秀珠交往的那些人,因而不敢管。 李浩然终于有理由站起来,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立在白秀珠身侧后方一点,对着白雄起一点头:“李浩然,家父李景一。” 自报家门。 ——李景一。 这个名字让白雄起皱眉,他却不能多问,看着自家妹妹那平静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最近烦心的事情有些多,秀珠这边却是更加麻烦起来了。 他对李浩然一笑:“原来是景老板的公子,今次到敝公馆,当真是令敝公馆蓬荜生辉了。” “白副总说笑了。”李浩然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眼神是带着刺的。 白雄起眼神一闪,却是想到金铨已经复职为总理了,他的野心,到现在也还没有实现,当下却是摇头叹,“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秀珠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白秀珠没有想到白雄起还要找自己,有些意外,她回头看了李浩然一眼,却松开了手,跟着白雄起走了。 李浩然站在原地,虚握了自己的手掌一下,叹了口气,回头竟然看到金燕西站在走廊上看着他。 金燕西举着红酒杯,戏谑地笑了一声:“前路渺茫哟……”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黑了小怜肿么破= =+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会四十章 宴会(三) “我才在玉芬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你跟燕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想再过问,你们要好好过那是你说的,现在要分手似乎也是你说的,现在金铨又复职成为总理了,你这样总归是不好的。有时间还是改改你那大小姐脾气,这样燕西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说到底,她听出来的也就是金铨又复职这件事,他都快心灰意冷了。 白雄起很疼爱自己的妹妹是没错,可是这样的爱永远是掺杂着利益和野心的。 从房间里走出来,白秀珠还有些恍惚,踏着楼梯下了楼,看着楼前的喷泉,汉白玉的喷泉池仿造西方,有一种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然而灯光落在水上,为这暗淡的夜添了几分辉煌。 抬头看,那流光,溢彩,却都反衬着她此刻的失意彷徨。 其实今天看似是轻描淡写,但是金燕西跟她之间的事情已经算是说开了,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只要一隔日,整个上流社会就会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 可是白雄起—— 忽然之间就低下头,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揉了揉,还是觉得心思郁结。 背后是白公馆奢华的宴会,面前却只有这一池喷泉的凄清冷寂,那一瞬间她都想哭,可又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 一阵轻灵的隐约忽然就这样响起来了,从楼上的阳台,慢慢地弥漫过了下面欢舞的人群,唱片的声音停下来,舒缓的乐声几乎就这样跳着拍子轻快了起来,节奏韵律之间带着欢欣。 每一次琴键的跳跃都带出了流畅的音符,白秀珠甚至能够想象那些回环的曲调,飞扬的手指和专注的神情…… 忽然之间眼前的景象便都开阔了起来,她转身,这曲调她很熟悉,《欢乐颂》这样的曲子,向来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而现在坐在阳台上的那个人,恰好是教过她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完全地去演绎这一首曲子的时候会这么投入。 《欢乐颂》刚刚开始时候的轻快舒缓,到了后面就变成了较为激越的调子,高亢与舒缓相结合,人们的舞步也随着摇摆,走走停停,充满了活力的柔韧。 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灯光从他的侧面照下来,勾勒了他俊美的侧脸,大多数女孩子的心里都曾经有过一个会弹钢琴的白马王子,只是她不知道,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心里是完全无法平静的。 这样欢快的调子,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意味。 竟然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一曲毕,全场安静了一下,才想起了掌声。 李浩然坐在楼上的钢琴边,修长的手指将那休止符落下了,然后回头,站起来,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相望。 在别人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里,李浩然顺着楼梯走下来,一直到喷泉前面。 白秀珠看着他,猜想着他是知道什么的,“谁允许你用我的钢琴了?” 她开口竟然是假意的责怪,眼睛里却已经消去了原本的几分伤怀,带着温然的笑意,戏谑地问他。 李浩然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知道再不下手,他喜欢的人就要到别人的怀里去,这感觉可是一点也不好,就要像宣誓主权那样,白秀珠跟金燕西是没关系的,今天就要那些家伙看清楚。 他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欢乐的《欢乐颂》送给亲爱的秀珠小姐,希望你每天也开开心心的。” 后面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个是?” “白小姐不是跟金总理的小公子……这……” “刚刚我听说白金两家……掰了!” “咳,难道是白小姐看不上金七爷了?” “我看她那狗脾气,该是金七爷看不上她才对。” “你懂什么?现在白小姐可厉害了,我认识一个大人物,竟然也跟白小姐平辈论交——” “这个是汇通铺的少爷吧?怎么横插一脚?凭他也想跟白家攀亲?怕是不能啊……” “你就孤陋寡闻了吧?李家那位‘景爷’你怕是忘了吧?老来得子,对这李浩然可宠着呢。” “柳公子,刚才看你跟李少爷坐在一起,不知——” “抱歉,在下不清楚。” …… 不用想都知道,流言蜚语马上就要起来了。 希望你每天也开开心心的。 白秀珠之前在白雄起那边受的委屈,在这个时候几乎要将她击倒,她收紧了自己的手指,却是握紧了他。 李浩然跟她十指相扣,就那样注视着她,“不会是伤心失意到只会调侃我了吧?” 白秀珠心说自己似乎还真的只能调侃他了,“怎么突然想到弹那曲子?” 还是在这种场合下,“你是生怕自己不会成为话题人物吗?” 李浩然牵她顺着音乐再次跳起一支舞来,两个人的默契这次更高,别人的言语固然是入耳,不过一转眼便忘记了。 李浩然道:“最好明天就传得是满城风雨,这样我就好回家跟我那老头子说说你,这样——” “你不怕得罪我了?”白秀珠瞪他。 “我怕你被别人抢走了,你可以得罪,可是如果被人抢走了——”李浩然顿了一下,看了白秀珠一眼又把目光转开,却又促狭道,“我再抢回来,怕是要费些力气,我可是懒人的。” 这个时候,她还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了。 瞥了一眼背后那些带着异样目光的人,白秀珠也不跟他计较什么无礼不无礼的事情了,“说起来,之前我没查过你身份,刚刚我哥跟我说的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是在诈李浩然呢,白雄起也就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根本什么也听不出来,可是李浩然不知道,他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瞧着她,却勾唇一笑:“接下来的几天你有时间吗?还有几个好玩的地方,想带你去。” 白秀珠考虑了一下,却摇头:“夏家似乎有婚礼,就在最近,夏家小姐是比利时女中的,要梅丽去当伴娘,梅丽纠结了很久,还是说要我去壮胆,我正好也收到了一张请帖,所以准备陪梅丽去。时间我不记得了,回头再看看吧。” “说起来,我也有一个学生要结婚了,就是你见过的上次跟冷清秋一起的那个女生,也给了我一张请帖,你说——我要不要去呢?”李浩然拖长了声音,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因为新郎是我朋友,就在海德饭店,我非去不可,可是老头子可能会让我带女宾,你说我带谁?” 海德饭店,他的学生,还是冷清秋的朋友? 这事情一下就对上了,白秀珠立刻就想起是哪一场婚礼了,就算是没经历,她也知道挺精彩,不过本身是提不起兴趣去的,所以她只是淡淡道:“不想去。” “喂,秀珠,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啊,难道你要我带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去?” 李浩然顿时有些苦脸了,他怎么发现白秀珠根本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呢?别的女人喜欢吃醋,可是白秀珠跟这几乎是不沾边的,女人太聪明也是问题。 他顿时有些头疼。 难得看到这么精明这么会装傻的李浩然也头大,白秀珠什么坏心情都飞走了,“我是怕时间撞上,再说了,那一场我估计燕西也要参加,我怕会有尴尬。” “你们都已经完全撇清了有什么可尴尬的?可能别人以为我是个阴险的插足者吧?” 李浩然忽然停下来,站定,看着她。 白秀珠也抬眼看他,“插足者?” 在她这样一问之后,李浩然忽然笑了,“算了,就算别人说我是个插足者,我就是个插足者,又怎样?反正……我喜欢你就是了……” 最后一句话很轻,说来像是叹息。 白秀珠听着这话又低头了,“那些人的嘴是封不住的。自己开心就好。燕西没了这层束缚,也能够放开手下去喜欢别人。” 李浩然暗叹,他不是想听那些啊…… …… 果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临着要走了,白秀珠要去跟宾客寒暄告别,李浩然走在人群之中,转身给她挥了挥手,她看见了,却是忍不住笑出来,目送他消失在大门外,上了一辆车,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边厢送柳春江这边的人出去,却发现柳春江忽然之间停住了脚步,“那边的那是君子兰——” 柳春江爱花,见到白公馆花园里的那些栽培得很好的花,早就是赞不绝口,临走了还贪看两眼,闻言,白秀珠回头,停下来等,却不想柳春江的表情是愕然的。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那不是林家小姐吗?” 似乎是林佳妮? “世人皆道女子惜花,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柳春江的口气之中带着不悦。 白秀珠细一想这两人以后的恩怨纠葛,有些无言,却不想柳春江的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却偏让林佳妮给听见了,于是那女子俏生生地一扭头:“你个书呆子说谁呢?” 该来的总是要来,怎么也解不开。 在这个时候,这个从云南来北京的林佳妮跟柳总长的公子柳春江,已经相遇,可是后面会j□j来一个小怜,到底还是前路坎坷。 柳春江哼了一声,一扶眼镜,“花是用来爱惜的,怎么看到这种人……” 对待摧花之人,不必客气。 柳春江说着就跟白秀珠告了别,那边的林佳妮跟白秀珠也算是熟,走到白秀珠的身边来,看着前面柳春江的背影,很是不屑:“一看就是那酸腐气,多半是读书读傻了。” “林小姐,柳公子可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医术一流,可不是什么只读迂腐书的人。”白秀珠忍不住为柳春江说了句公道话,他跟着林佳妮不熟,只算是认识。 不过林佳妮是个自来熟,一下就凑到白秀珠身边:“对了,今天那个给白秀珠弹钢琴的,我听说,你们——” 白秀珠顿时有些赧然,“林小姐说笑了,我还听说你跟柳公子这是要相着呢,柳公子人还不错。” 林佳妮大咧咧地一耸肩,“懒得管。” 于是白秀珠也送林佳妮走了,回去之后,只余下一屋繁华过后的冷清。 白雄起坐在客厅里,端着酒杯,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秀珠,你跟那个李浩然,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 “我从不爱逢场作戏。”白秀珠打断了他,口气本来算是强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又软了下来,“哥,没事儿的话我先上楼了,有些累。” 白雄起始终在思考什么,闻言也只是皱眉,“你去吧。” 第四十一章一 时间快进 那一日李浩然说什么带她去些地方,最后还是带去了海德饭店,还看金燕西在那里上演了华丽的一场半路抢人,直接半道拉走了冷清秋,看得白秀珠都有些发愣。 那个时候李浩然就站在他身边懒洋洋地说,还好金燕西这麻烦鬼走了。 天知道白秀珠那个时候多想转身将这人推到墙洞里去。 一般来说,这些都是无聊的应酬,不过这次的应酬又跟别的应酬不一样,婚礼这种场合,白秀珠去得不多,这一次是仁义女子中学的学生结婚,西式婚礼,白裙子白西服,感觉很是搭调。 以前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身边站着李浩然,就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感觉真是酸中带涩,说不出地奇怪。 回程的路上,王府井附近,李浩然却指着其中一座宅院说:“那是我家。” 他问她要不要去看看,白秀珠却摇头,她不想他的家属认为自己是个轻浮的人,虽然她跟李浩然之间已经不需要计较这么多。 金铨总理复职,北洋政府似乎又进入了一段稳定期,而白雄起的野心却在不断地膨胀,白秀珠在白公馆越来越呆不下去,她每天早上起来就想,总是要走的。 相比起北京,上海要自由多了。 侍女阿月端来了水给她洗手,她回头看了看花园,忽然问道:“上次夏家小姐送来的请柬放哪儿了?梅丽有来问过事情吗?” “是了,正想跟小姐您说呢,方才太太告诉我,八小姐电话过来问,想让小姐您去看看她的伴娘衣服,顺便还要拉您一起去呢。” 阿月笑嘻嘻的。 白秀珠也笑了,她将手指放在白瓷的盆里,看着那根根白皙的手指,天热了,四周都是绿的,白公馆后面的这一片还栽着树,此刻这白瓷的盆里就倒映着后面的那些绿影,看上去舒爽极了。 手背上的肌肤似乎也映着绿,放在水里倒是漂亮。 阿月递过帕子给白秀珠擦手,她一边仔细地擦手,一边道:“待会儿去金公馆一趟,你备些礼物,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说出这话来都觉得有些伤感,今时不同往日,说来是如此轻松,背后藏着的那些人情世故又岂是这一时半会儿想得透的? 她将那帕子递回去,抛开了金白两家的渊源和恩怨,所谓世交,最后还不是为了那政治上的利益相互算计,平白惹了那么多的麻烦。 带着礼去金公馆,这种情况是不多见,这个时候却已经轻而易举被两家接受了。 大姨奶奶吴佩芳正好在花园里跟三姨奶奶王玉芬说话,看样子还很亲近,只是这个时候看到白秀珠来了,两人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自然,停止了谈话,一起向着白秀珠走过来。 白秀珠心知她们是在说一些不能让自己听到的话,这个时候看到自己来了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她也没多问,只是觉得心里有个疙瘩而已。 王玉芬心里还是向着白公馆的,只是当两家的利益出现冲突,她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白公馆如果同金公馆闹翻,最难做的就成了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秀珠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吴佩芳过来拉她的手,最近是流言蜚语,说白秀珠和金燕西之间有这事儿那事儿,有凭空冒出来一个什么李浩然,那种商贾出身的人向来是她们不屑的,自古是士农工商,商为末,就算李景一原来是个文人,号称儒商,“商”的本质也决定了地位的差别。 现在白公馆的小姐跟汇通铺的少东家扯在了一起,这在上流社会几乎成为了一个笑话。大多数的官宦家族还是觉得不舒服,别人都觉得白秀珠是跳进了火坑,虽然李浩然堪称是风流倜傥,而且学识修养都一等一,然而出身决定了很多东西,大多数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着这次的事情。 金燕西现在又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反正在别人的嘴里,他总不是一个人出现的,必然跟着众多的淑女名媛。 白秀珠只是礼貌疏离地一笑,“这些都是顺手,夏家小姐的喜事也给了我请帖,梅丽要当伴娘了,说让我帮着看看夏家送过来的伴娘衣服。” “哎哟,你说这事儿来着,我刚才看梅丽拉着小怜急急忙忙说要去找太太,还不知要说些什么呢。”吴佩芳听白秀珠说起梅丽,转眼就转了话题,说起了自己刚才遇到的事儿。 白秀珠跟着他们走进去,恰好看到金燕西闲着无聊,手里拿着几张戏票跟金荣说着话,从他们面前晃过去了。 王玉芬道:“燕西这是越来越闲了。” 吴佩芳道:“老七不是在办什么诗社吗?我看他前几天还把诗给老爷子看了。” “别提,我可是听说燕西被骂了,说写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东西,那哪儿能——”王玉芬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又想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惊觉这事情不该拿出来说,金燕西是不学无术,这是事实,可不能由她来说。 白秀珠没插话,跟着妯娌两人走着,却不想半路上金燕西竟然又退着走了回来,一直退到白秀珠面前,扭着脖子问道:“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吴佩芳被他吓了一跳,“你整天在家没事儿瞎晃悠,真是吓死个人了。” 金燕西苦着脸抱怨道:“我啊,也就是游手好闲了,不像是大哥那样在政府里有职位,只能办个诗社什么的来玩玩了。” 金燕西的大哥金凤举,也就是吴佩芳的丈夫,金家的长子,算是个很中庸的人,按理来说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现在有工作自然是必须的。不过太太最爱的还是金燕西这个幼子。 白秀珠听着他们说话,却不想金燕西忽然拉了她一把,很自然地笑道:“有事儿跟你说。” 那边王玉芬的表情一下就变得有些微妙,跟吴佩芳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解。这两人不都是分手了吗?那天晚上说得那么明白了,这李浩然都已经插|进来,这金燕西跟白秀珠之间怎么还……这么亲密? 金燕西才懒得管她们怎么想,拉着白秀珠就走到了一边去。 白秀珠抱着手,笑看着他:“别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相信你没事儿也不会单独找我说话。” “还是你聪明,我的确是有事。”金燕西拍着手里的几张戏票,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然后假模假样地一叹气,“我想跟你借一个人。” 他这话故意压得低沉了,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白秀珠一头雾水,借人? “我这里哪里有什么人能借给你?该不会是要借我的仆妇吧?”阿月那丫头什么时候能入金七爷的眼了? 若说不是阿月,白秀珠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把谁借给金燕西了。 金燕西双手一背,哀叹:“我想借李浩然。” 白秀珠相信自己此刻要是端着茶在喝,绝对能够喷出来,“你——” 金燕西忙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别声张。 白秀珠无言了,“你找他干嘛要跟我借?”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金燕西简直胡闹。 然而金燕西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也很是苦恼。“我是有事要劳烦他帮忙,你也知道我那个诗社,前些天被我父亲说了,我还真没觉得我办个诗社怎么了,倒说我不务正业起来了。” 白秀珠略一沉吟,“那你找他干什么?” 她不觉得李浩然能够帮金燕西什么,怎么说李浩然也应该是个进步人士,怕是最后还是会把事情弄砸,白秀珠可是记得李浩然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新诗。北京这文学的诗坛圈子里,李浩然一向是新诗派里比较有名的,怕不是金铨喜欢的那种人,就是白雄起也不是很喜欢他。 金燕西也纠结,之前金铨说不要他办诗社了,他怕真的取消了这个,他下面的计划不好实施,只好说道:“总归是有用的,我现在诗社里那些人都是抓来凑数的,你给他说说卖我个面子,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白秀珠笑他傻,“我看金总理不是不喜欢你办诗社,而是你那个诗社没办得对他的意,上位者,哪里喜欢你那诗社说些嘲讽时事的东西?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什么人写什么诗,这点你都没想明白,也活该你那诗社被禁掉。” 被白秀珠一语点醒梦中人了,金燕西一拍自己的头,做出一个懊恼的表情来,“是了是了,我竟然糊涂了,这就去办事,哎,你还是帮我问问他吧,我真缺人。” “好了好啦,你先忙去吧,我回去之后就帮你问问。” 白秀珠满口答应了,却觉得若是让李浩然知道她刚刚的那番说辞,必然要说她不尊重诗了,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看着金燕西急急忙忙走了,自己就回到了走廊这边,看吴佩芳又跟王玉芬窃窃私语起来,还不时地看着她这边,刚刚走过去,王玉芬就来挽她的手,促狭地笑道:“你跟燕西这是和好了吧?我就说你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最合适了——” “表姐你怕是误会了,燕西只是我问问我浩然的事情而已,我跟燕西是真的分手了,你们就别再瞎凑了。”白秀珠把话说白了,还直接称李浩然为“浩然”,就是不想再被她们误会自己跟金燕西之间不清不楚,“我只是觉得我跟燕西是青梅竹马,分手就分手,我跟他都很自然的。” 王玉芬有些尴尬,吴佩芳看出来了,于是忙打圆场,“哎呀,不说这事儿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要你们来解决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另一个年轻人吧。梅丽怕是还是试衣服呢。” 于是此事按下不说,他们到了太太的屋里,却正撞见王妈进去说衣服的事情,夏家已经把衣服送来了,却不见了梅丽。 “等等,你去跟梅丽说说吧,就说我准了。” “哟,这是怎么了啊?” 金太太坐在沙发上,一脸无奈的表情,“还不是梅丽那小丫头任性,偏要拉着小怜去婚礼,你说她一个大家小姐带下人,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报纸上都说咱们金家摆谱,架子大,她这一去不是坐实了吗?不过这小怜要怎么去啊……” 那边的王妈把消息传到了,梅丽又拉着小怜回来。 吴佩芳道:“我倒是想起我也收到了一张请帖,不如倒给了小怜,让她代我去吧。” “这个主意好。”王玉芬想也不想地就答道。 金太太道:“哪里好?一个下人哪儿有代替女主人去的说法?凭她是什么身份……也不是说我不喜欢小怜,只是改日别人若是问起,难不成还说小怜是凤举的人不成?佩芳你这主意不妥。” 吴佩芳于是只好掩唇,“还说妈考虑周全,那——” “这去肯定是要去的,只是还要想个合适的身份。” 金梅丽进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这个时候又撅起了嘴,小怜站在一边,本来还兴高采烈的,可是一听到太太那句“凭她是什么身份”脸色一下就惨白了,梅丽还以为她不舒服,跑过去摇了摇她的手。 “不如就说是远房表亲吧。这样最好,又没人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白秀珠只是站在一边,安静地站着,也不参与讨论,倒是小怜多看了她几眼。 后来众人又说要给小怜找合适的衣服,都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倒是把白秀珠落在后面,金太太叫住了她,“秀珠啊,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啊?” “那倒不是,只是看着她们热闹也好。”白秀珠摇头,金太太除了有时候不怎么讲道理,别的倒是不错。不过正应了那句话,慈母多败儿,金家这些儿女,没几个成器了的。 “这家啊,尊卑无序……”金太太叹了一句,却是隐约说着对小怜的不满。 这白秀珠就不明白了,之前不是说小怜是太太放到金燕西的身边的吗? 见白秀珠似乎不明白,金太太拉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好姑娘,可惜跟燕西掰了,我也劝他不回,还好你有了自己的意中人。那李少爷出身虽然不算是顶尖,但也是知书达理,是个顶好的人,也算是不错了。” 白秀珠眼神一闪,低了头,脸上却划过鲜见的嘲讽。很想对太太说出身不能影响任何事情,就算李浩然真的是个穷酸的文人,她白秀珠也喜欢。感情这种事情,与物质是割裂的。金太太这些话果然还是伤人极了。 金太太自顾自地叹气,却又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那天在你那里看到那柳总长的柳公子,是叫什么柳春江来着吧?我看她瞧着人哩……” 小怜跟柳春江的接触竟然是在夏家婚礼之前吗?这白秀珠倒是不清楚了,不过听金太太这说辞,倒是小怜现在对柳春江有意了。 白秀珠暂时无意插手此事,只好推道:“小怜是个很会办事的。” “她若是会办事,便不会打烂了香水还问燕西要了——唉,我又在说胡话了。秀珠你还是去看看那边吧,她们还说着要剪头发呢。”金太太还是让白秀珠走了,她说漏了许多话。 白秀珠揣摩着金太太的用意,却是有些不明白了,兴许她是真的一时口误吧。 在那边看着她们闹闹嚷嚷给小怜换了衣服和发型,看小怜含羞带怯地站在众人面前,她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就像是换了羽毛的野鸡,其实家里的主子们不过都是怜惜她,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呢。 白秀珠觉得里面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现在看着谁都不顺眼,大概都是受金太太说的那些话的影响,她走出去,没道别就离开了。却叫司机将车开到了王府井。 那一道红漆的大宅门外头站着两墩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这边都是达官贵人们的旧宅,汇通铺的掌门人李景一若是没点关系手段,怕是拿不下这宅子。 一道紧闭的大门,这里就是李浩然的家了。 看李浩然平时的作风,一点也不知道也是出身富贵,哪里像是那些富家子弟,巴不得告诉全天下自己有钱。 她站在宅院外面,本来只是看着,却不想那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晃着烟袋子从里面出来,抬头一看外面的大太阳,惬意地眯了眯眼,头一低才看到白秀珠:“哟,哪里来个标致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嘿嘿嘿……(喂!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二章 景爷 白秀珠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这老爷子倒是一派悠闲的模样,在白秀珠好奇的目光下,他竟然就直接坐到了这李宅大门前的台阶上。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就落在台阶上,那老爷子装着烟,一点一点,倒真是俗世风情,在这老爷子的身上,白秀珠才算是看到了老北京那种悠闲的味道。 那老爷子问了她话,也没有要她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站着很累,也过来坐下吧。” 白秀珠万万没有想到这老爷子会这样说话,这样坐在别人家的门口,怕是不好吧? “怕什么,这家现在没人,我管家。” 那老爷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随口应道。 老北京的这些地界儿,随便都遇到一个奇人,她跟着琉璃厂那边的人久了,倒也不是很在意什么大家的千金小姐的身份,她觉得这是一次奇遇,自己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李浩然的家宅前,遇到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老爷子,也不妨再放下自己大小姐的架子,跟着懒洋洋地坐下来,就这样坐一下,晒晒这太阳。 白秀珠真坐到了这老爷子的身边的时候,那老爷子反倒惊讶了一下:“你还真坐了。” 白秀珠将手袋放到自己的膝上,敛了敛垂地的裙子,“我走累了。” “嘿,走累了啊……”那老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怀念的颜色,不过抽了几口烟,表情又变回来,还是懒洋洋的,“我看丫头你这一身不像是什么普通的出身,怎么到这里来了?” 白秀珠道:“本来是来找一个人的,不过现在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大约是烦心的事情很多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金太太她们说李浩然的身世她就特别不舒服,那个时候真的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其实现在回想一下,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她们那些人都是在说这些的,只是以前说的对象不一样,是那些白秀珠没有关注的人,大都是陌生人,或者只是见过几面有个印象,别的是一概不知,这些人都跟白秀珠没有关系,所以金太太等人说这些人的时候,白秀珠不会有感觉。可是当这个人换成了李浩然,一切就不同了。 她坐下来的时候才想通这其中的关窍,虽然心里还是不舒坦,可是她无法阻止别人说什么,一切只能是顺其自然。听着这老爷子这样问,白秀珠想起他方才说“我管家”,猜想这老爷子的身份,她又说道:“出身什么的,当真那么重要吗?” 那老爷子是个精明人,在台阶上一敲烟杆子,吹了一口,“丫头你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跟老头子我说说?” 白秀珠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还是道:“遇到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跟您说说也没办法解决的。” “嘿,你这丫头……” 有点意思。 老爷子擦着烟杆子,他这个动作被白秀珠注意到,白秀珠的眼神落在了他的烟杆子上,顿时就“咦”了一声。老爷子挑眉,斜眼看她:“你又看出什么了?” 白秀珠没有想到这老爷子竟然直接这样问,倒是又多看了他手中架着的长烟杆子一眼,“只是觉得老爷子这烟杆子怕是有些年头了。” 老爷子愣了一下,倒是多看了白秀珠一眼,这丫头眼力不错啊,“我这烟杆子看上去这么新,哪里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你是不是看错了?可别欺负老头子我眼神不好啊。” 白秀珠心知这老爷子是在装傻,也不戳穿,双手交握在膝上,即便是坐在台阶上,那姿态也不显得轻浮,门前有人来来往往,一扭头看到这边的场景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一看到那老爷子也坐着,倒觉得什么都是正常的,于是也就走过去了。 “烟杆子看上去新是因为保养得好,可是看那银烟斗的花纹,怎么也该是乾隆时候的东西吧。”下面那个小字,白秀珠可没漏过,说得不好听一些,这是她的本行了,毕竟在收藏界混了那么久,这烟杆子怕也是件好东西,不过能保养得这么好,倒是很少见。 烟杆子这种收藏品算是收藏之中比较猎奇的,比起鼻烟壶,这个收藏种类要冷得多,白秀珠也没见过多少。 “说起这些东西来,你这丫头倒像是懂得很多,我倒是这宅子里的少爷说起过,咱们北京的收藏界似乎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娃娃,眼力很好,跟那些大佬们打成一片,还是白公馆的千金呢。”老爷子眯着眼睛看白秀珠,意有所指。 白秀珠也没有想到这老爷子的眼光这么毒辣,竟然一下就认出了她来,当下也是一笑:“老爷子怕才是眼力最好的那个,这不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哈哈,我跟你这丫头,这算是相互之间夸来夸去没个完了。”那老爷子哈哈一笑,爽朗极了。 “倒也是。”白秀珠敛了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着的大门,又不说话了。 她是想起了方才老爷子说话的时候提到宅子里的少爷,怕是说的李浩然吧? 他的过去,她一无所知。 白秀珠抬起头,看着路边的垂柳,天际的白云一勾一勾的,太阳再过两个小时就要落下去,这一天也就要开始走向结束了。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那个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公馆的白秀珠了。”老爷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然后咳嗽了一声,“我可是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比如上海滩那个什么拍卖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是说三法拍卖行那次吧? 白秀珠苦笑,“如果可以,我才不想去出名呢。” “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哪里还需要计较那么多呢?”老爷子倒是反过来开解她,“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j□j,你若桩桩件件都去想,哪里想得过来?” 老爷子说这话的语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很久很久以后,白秀珠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沧桑。 说这老爷子老,也不算是很老,只是白发多了些,眼神过于平静,可是脸上的皱纹不是很多,真实年龄是在五六十之间的,只是他给人感觉像是经历了沧桑变幻,因而很有一种苍老的感觉。 白秀珠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如果您是智者,我想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不是什么智者,也不是什么学者,我就是一个坐在这里晒太阳的,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老爷子洒脱一笑,眼角的笑纹就出来了。 白秀珠心里滑过去许多猜测,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如果是真的喜欢谁,是想着过一天是一天好,还是希望永远在一起好?” “……” 原本表情很轻松的老爷子,在听到白秀珠的问题之后竟然愣了一下,他眼神一闪,那烟杆子放下来,手指有些颤,“以前我也认识一个问了跟你一样问题的人,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她答案,她就走了。” “……抱歉。” 白秀珠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巧合地戳到了别人的伤痕,这实在是…… 她眼神复杂,老爷子却扭过头来对着她安慰一笑。“这些事情都是你会遇到的,没什么好回避的,我跟你坐在这个台阶上,其实就是一种缘分,从来都是别人看着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今天有人陪着我坐也是很好的。这样啊,等夕阳下来的时候,你看我的影子就不是孤单的一个了。” 她没说话,老爷子又继续道:“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说什么短暂还是长久,有一分过一分,过一天算一天,一天一天积累起来就变成了许许多多天,慢慢地就变成了永久。” 白秀珠正听得入神,不想背后的门忽然之间慢慢地打开了,李浩然站在门里,一抬眼就看到那一老一小两个人在台阶上坐着,似乎还在说话。 白秀珠。 是白秀珠。 李浩然里面穿着白衬衣,外面挂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小褂,走过来,站到了那老爷子和白秀珠的背后,看了老爷子一眼,又转过头:“秀珠,你这是……” 白秀珠惊讶地扭头,看到李浩然长身而立,就在她的身后,双手揣在裤兜里,眼带笑意。 “臭小子,不孝子,看着老头子我找到个合适的人,你又出来搅局,还真是会挑时机。” 老爷子之前那些伤感的表情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那故作的责怪。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端着烟杆子又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那腰板挺直了,整个人虽然有年迈的老态,却也是风骨卓然。 他进了门,看不见了。 李浩然干脆也坐了下来,不过是在白秀珠的身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可是既惊喜又惊吓的。” “那个是——”白秀珠有些迟疑,可是觉得除了那个答案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你这么聪明,要是猜不到才是奇怪了。”李浩然坐在她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能跟性格那么古怪的老头子谈那么久,我都开始怀疑了,难道你才是他亲生的?” “说什么呢?”白秀珠嗔怪地剜了他一眼,不过他话倒是对的,之前就在怀疑老爷子是李浩然的父亲李景一了。 李景一打拼了半辈子,年近不惑才有了李浩然这个儿子,不过听说是李景一的妻子难产,生下李浩然之后就撒手人寰。 她忽然有些不忍去回忆自己所知道的这些。 李浩然的手掌覆盖上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你知不知道我多高兴?” 白秀珠不说话,只是跟他十指相扣,转眼,看着前面开始沉下来的夕阳。 这红色的艳影逐渐地落下了,将两个人并肩坐在阶前的影子拉长,拉长,逐渐地交汇在了一起。 “真美。” 作者有话要说:#奇葩李浩然和他的奇葩父亲即白秀珠的奇葩老公公# 第四十三章 谈婚论嫁? 夏家的喜事办得很快,梅丽说要拉着白秀珠一起去,顺带还捎上了小怜。 不过白秀珠借口说两家都有车,没有一起去,只是到了夏家才走在一起的。 减短了头发,又换上了旗袍的小怜看上去的确是清丽了不少的。 “白小姐。” “秀珠姐。” 两个人一起说话,就这一个称呼已经完全暴露了两个人身份的差别。 白秀珠心知这个破绽,却没有去提醒小怜,一来与她无关,二来她是不怎么看得起小怜的。 梅丽比利时女中就读,这个夏家小姐是她的好友,乃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所以梅丽这个伴娘也就尽管地往漂亮了装扮,大约是主人家不怕被抢了风头。 至于白秀珠,却是普通的宾客身份,她没有打扮得太艳丽,毕竟又不是自己的婚礼—— 忽然之间心跳就漏掉了一拍。 梅丽拉着她的手,看着她那恍惚的神情,顿时好奇:“秀珠姐你怎么了?是想谁了?” 白秀珠点住她眉心,“好啦,别闹,顺着去女傧相的地方吧。” 梅丽朝她一吐舌头,本来是想要蹦蹦跳跳往前走的,可是这个时候却想到自己的身份,于是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跟白秀珠一样文雅地走。 小怜略微落后了半步,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略带着好奇看着这夏家的园子里的景色。 穿山的回廊,绕湖的板桥,每一个景致都很美。 白秀珠本来是很专心地在看景的,却不想前面的转角处,忽然起了一阵笑声。 有人大声道:“这一手玩儿得漂亮,不愧是汇通铺的少当家,厉害啊!” “浩然兄这一双手可值钱着呢,张少你可别小看了。” “此话怎讲?” 耳朵里还听着,人就已经走到了拐角处,那边正好站着一个夏家的接待人员。 这里摆着几张桌子,似乎是男宾们在这里随便休息,李浩然就站在一群人之中,挑着唇,手中握着两枚色子,乍一看到白秀珠也愣了一下,身边的人却是开始起哄。 “哟,这是谁来啦!” “这不是白公馆的小姐吗?” “浩然兄,你这不出去可说不过去啊,人家看着你呢……” …… 摸着鼻子,无奈苦笑,李浩然手一松,那几颗色子随手丢在了桌面上,却是真的向着白秀珠走过来。 白秀珠也不避讳,她跟李浩然之间的恋情基本上已经是公开了,亲昵一些也没人会说什么,顶多是要插上金燕西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不过白秀珠不在意,李浩然也不在意。 “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小怜和梅丽站在一起,点了点头,梅丽是个鬼灵精,早就扯着小怜去了。 这边白秀珠和李浩然却是避开了众人的视线,向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这里原来也是清末贵人们住的宅院,后来清廷没落了,这些宅院也就换了主人,李浩然家里那座宅子大约也是这样的来路。 “刚才跟那些人玩儿了一把,不过我可没赌钱。”李浩然走在她身边,也是来参加夏家的婚礼的,夏家和李家两家的当家似乎有些交情,连宅子都挨得很近。 白秀珠听他这样说,却是忍不住笑了:“我有说你干了什么吗?” 李浩然一想也是,她都没开口,他就自己解释起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沿路的杜鹃似乎也在开了,夏家的回廊造得极有意境。 “我跟你两个人,走在这里,把主人家的婚礼撇下不管,是不是不好?”李浩然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本意。 “婚礼还没开始,再走一会儿吧。”白秀珠站在台阶前面,双手抓着手袋,侧过脸看假山的另一边,“去那边看看吧。” “我可不认识路,一会儿要是走错了……” 李浩然的意思很明白,他笑了一声,却带着整个上身都动了一下,揣在胸口的怀表挂下来的银色细链子也跟着晃着,当真是翩翩佳公子。也不知这样的人怎么就想不开去当老师,虽然当老师也很好…… “哪里有不走错路的时候?” 白秀珠扭头看他,表情里却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说起来,上次在你家门口,你竟然也没请我进去坐坐。” “你可是冤枉我了,也不知道是谁说自己还有事情,约了一个叫做金燕西的混球,急急忙忙就走了,落得我一个人坐在自己自家台阶前面,还被后面看热闹的老头子嘲笑了一番,真是好惨哪——” 每当李浩然开始用这种无理取闹的声音说话,就代表他心情很好。 想起那一日的场景,白秀珠也笑,“说起来……景爷还真是……” 白秀珠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李浩然的父亲,干脆也跟别人一样喊一声“景爷”,想来以老爷子那样的性格,对这个称呼也应当是满意的吧? “你还别说,那老头子也就是长不大的性格了,什么都要插一脚,我前些天说自己跟白公馆的小姐恋爱了,那老头子还敲着自己的烟杆子说让我死心,说什么我高攀不上,唉,我都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说惨不惨?”李浩然想起自己在家的那些场景就忍不住地头疼,从小到大,李景一的存在都是一种阴影,有个奇葩的父亲,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李浩然说的这些,白秀珠也都是经历过的,只不过白雄起常说的是别人配不上她,而不是她配不上别人。“我倒是觉得景老爷子这样很好。” “你当然觉得他好,毕竟你是正对着他口味的儿媳妇嘛。”李浩然顺口就将这个词儿说了出来,他原觉得不妥,可是看白秀珠那表情淡然的样子,又不觉得怎样了,横亘在前面的困难虽然多,却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解决,等他处理完手上的事情…… “那老头子那天晚上训了我一个晚上,说你怎么不早告诉白公馆小姐是这样的人呢?他还以为你跟传言中一样脾气不好呢。他还说你眼力好,一眼就看出他那烟杆子是旧物,说实话那东西我就从来看出来过。” 李浩然絮絮地说着关于自家老头子的事情,这种平淡之中却流露出的一点温情,就散布在了走廊的沿途。 白秀珠面带笑意地听着,“你只管哄我开心吧,我若是——若是……” “若是怎样?”李浩然促狭地看着她。 白秀珠却不肯说了,只转移话题:“前些天燕西拜托了我一件事,跟你有关。他千哭万喊要我一定把你借给他。” 这件事倒是有趣了,李浩然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能够帮到那纨绔少爷的,当下就是摇头:“怕不是什么好事。” 白秀珠早知道他会这样想,不过这种事情也是事实,金燕西的名声实在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李浩然对金燕西是一直没个好印象的,“他不是办了个诗社吗?在圈子胡同的尾巴上,天天记挂着,可是因为写出来的诗不对,金总理不满他游手好闲,就要他关了诗社回去上课,他不肯,便要我来找你了。” 李浩然一笑,“就是这么个事儿?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他办个诗社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啊。”白秀珠对其中的原因可是清楚明了,后来冷清秋还进了金家的门,虽然后来还是离了,但不会改变的事实就在这里了。 “……”李浩然忽然抓住她的手,牵住,“这个园子不漂亮,你要不改日来我家看看?” 白秀珠觉得好笑,这人话题跳得太快。 “就算是我想来,也要看我身边的人要不要我来,你真以为出门是那么容易的?”她又往前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李浩然正想跟她继续打趣,却不想看到她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方才跟白秀珠走在一起的那个短头发的女子扬着头发一回眸,对着台阶下面的柳春江笑。 他们这边继续往前走,正好就来到了那两人的面前。 柳春江和白秀珠、李浩然两人都是认识的,本来正在跟小怜说着话,却掐断了,对着小怜礼貌地道了一声“抱歉”,转过头跟两人打招呼。 “柳公子这是——” 白秀珠看了他胸口卡着的花签一眼,后面的李浩然却直接解释道:“柳夏两家也算是世交了,春江兄这是在帮忙迎接客人吧?” 柳春江一笑:“什么话都被浩然兄你这张嘴说尽了。” 白秀珠这边却又看向了小怜,小怜也提着手袋,双手十指搅在一起,低着头,却是已经暗中咬紧了牙,好不容易跟柳公子说话的机会…… 竟然会被突然出现的白秀珠两人打断。 想起那一日在金公馆,她剪头发,别的小姐太太都看着,可白秀珠却是不告而别,分明就是看轻她,白秀珠不喜欢她。 可是这个时候了,她还来碍事。 白秀珠能够感觉到,小怜身上那些不善的意味。 因为大太太当初就是想把小怜打发给金燕西的,吴佩芳推小怜走也是防着她,怕金凤举跟使女有染,本来给少爷收拾鞋帽也不错,可偏偏这中间有个白秀珠。 不是白秀珠针对小怜,而是因为王玉芬。在金燕西跟白秀珠没有说分手之前,所有人都觉得白秀珠会是金燕西的正牌夫人,王玉芬自然是适时地就要点一下小怜,生怕她越了界,怕是私下里也有过为难的行为。 小怜现在不跟白秀珠打招呼,白秀珠也权当是不认识她。 既然是已经遇到了柳春江,婚礼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四个人便一道走了。 一路上,白秀珠只是挽住了李浩然的手,并排着走。 李浩然小声跟她咬耳朵:“你这样挽着我,不怕别人说吗?” 白秀珠表情淡淡:“别人爱说就说去吧,你若是不愿意我可就放开了。自从说跟燕西分手,来白公馆的媒婆说客忽然就多了起来。” 李浩然一愣,看向白秀珠,却见她秀气的脸上浮出几分小得意,顿时无言,隔了一会儿才道:“那还真的不敢放开了。一不小心就会被抢走啊。” 说得很对,白秀珠的背景决定了,她跟金燕西一分手,就有无数的人会凑上来。 李浩然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可是转头看着白秀珠就这样挽着自己的手,又知道她内心里通透的一片,便也暂时不担心了。 花轿从那边的石板路上过来,李浩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说起来杜九也有请柬,不过现在还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四章 再见杜九 白秀珠皱眉:“夏家的婚事怎么又跟他有关?” 那轿子眼看着就近了,吹吹打打的,有些吵,白秀珠皱着眉,退了一步,看向了李浩然。 李浩然卖神秘:“他那种人,跟什么人有交集都很正常啊。” 这话倒也是,不过这种事情太正常了,李浩然这样说,就是这件事是机密,不是能够随便说出口的,她也不多问了,看着新郎牵着新娘出了轿子,这个时候就跟上了人群,却对李浩然道:“那你跟我说干什么,怕是在北京是你的地盘,没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吧?” “我原还想说千金大小姐神通广大,人脉广阔,能帮杜九那厮办点棘手的事情呢,看样子是不行了,只好自己身体力行,吃些苦头帮那人跑腿儿了。” “你又说胡话了,谁敢让你跑腿?”北京城下面多少条暗线,又有多少个掌舵的,白秀珠是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李景一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那天从李宅回来,第二天就去了琉璃厂,毕竟那天看到的烟杆子有些猎奇,于是跟李老板等人一讨论,才知道现在这烟杆子的意思已经不同于以往了,那是身份的象征。 易老板那个时候,双臂交在一起,叠放着,手指扣在桌面上,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四九城四九城,是四王八尊,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可是旧的东西总还有留下来的,这四九城的水深着呢,那些人跟政治没关系,他们只求活个痛快,只要没不长眼的去找他们,一切都是好的。景爷,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世界永远都是两面的,看到的是一面,看不到的是另一面,白秀珠开始逐渐接触到的便是后者。 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无非是在暗示李浩然,她已经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说明。于是李浩然看着她笑了:“你不觉得我这样的家族很可怕吗?” “家族?”白秀珠倒是不明白了。“你家不是你一个独苗?” “就算是只有我一个,也还是家族啊。”李浩然一耸肩,“一定要金公馆那种大得离谱的家族才是家族吗?” 在李浩然看来,家族只要有一种能够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信仰就称之为家族,有的家族就算是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或者是完全不被人知晓,也是真正的家族,相反,金公馆的那种家族,是他看不起的。 他这一说还真的说到白秀珠的心里去了,想想金公馆的下场,那一场神秘的大火,金铨离世之后就分崩离析的家族,还有捐款逃走的三姨太……还有,那个悔不当初的金燕西…… 她眼神一下就黯淡了几分,“你说得对,何止是金公馆,就是白公馆,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以后还会更乱,这样说来,早早跟你谈婚论嫁,我倒是多了个好去处。” 李浩然被她说得笑出声来,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直接牵她的手,真是难受极了。“你可别是骗我,如果——” 白秀珠甩他白眼:“我就是骗你,别想多了,现在还没戏。” 于是李浩然那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 白秀珠还真是很……善变,不过就是这样的女人才能让他时刻挂心着。 “说来怎么没有看到金燕西?” “他有自己的事情,忙着追自己的心上人呢。”白秀珠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进了内堂,于是看着夏家的小姐跟新郎站在了高堂明镜之前,相对着,主持者念了一段祝词,接着就是三拜九叩。 梅丽跟小怜站在他们前面,白秀珠看着却皱眉。 “你怎么了?”李浩然是体察入微。 白秀珠回看他一眼,“没什么。” 心中却是想着梅丽站在前面是正常的,可是小怜站在梅丽身边却不对,怎么说梅丽也是伴娘,小怜又是以新郎新娘的什么身份站在那里的? 那柳春江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小怜那边,白秀珠有些厌恶起来,她很早就知道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剧了,上一世金燕西和冷清秋就是个教训,很多事情跟热恋中的人想象的是不一样的,他们在做出选择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果。 想到这里,她忽然之间心中一冷,她跟李浩然是真的门当户对吗?如果她真的选择了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后面呢? 她是不是适合他的家族,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毕竟两个人还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一瞬间,情绪就低落了下来。 梅丽笑着走过来,拉着小怜,“秀珠姐,你——这位……啊,李公子您好。” “八小姐好。”李浩然难得假惺惺地跟人打招呼,白秀珠听着他那口气就知道他的冷漠和疏离,似乎他对金公馆的人是真的没有什么好感。 各自分开,吃过饭之后,白秀珠问他:“梅丽心肠挺好,你怎的说话还是那样冷淡?” “我若是热络地跟她打招呼,你怎么想?”李浩然回答得别提多直白了。 于是白秀珠一下笑出来,“罢了,宴席大约是要散了,我要回去了。” “在下拿了过两天的名角戏票,不知千金大小姐可否赏脸?” 惠风和畅,吹过了湖心,亭子边上几朵荷叶冒上了尖,她心湖上也泛起了涟漪。 只是想要答应,未免有些迟疑。 “我改日让我家老头子探探白副总的口风好了,戏票我先收着改日合适定要登门拜访的。” 李浩然猜出了她在想什么,兜中的戏票掏不出来,只好放回去。 白秀珠低下头:“抱歉。”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竟然生出一种揉乱的冲动来,他按了按,却被白秀珠一把拍下来,皱眉问他:“你干什么?” 李浩然偷笑,“没什么。我走了。” 白秀珠点头,两个人站在假山后面,却有些小情人依依不舍的感觉了。最终还是李浩然潇洒地挥了挥手,白秀珠站在原地,靠着身后的假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觉得,李浩然,当真是浩然一阵清风,就那样淡淡地拂过心田,也没觉得这男人如何如何了,可是偏偏忘不掉放不下。 真是入魔了。 白秀珠笑自己傻,可是又不得不傻。 她正想走出去,冷不防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顿时一愣,想起自己看的那些小说里的故事,躲在假山后面,往往能够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秘密的。 她这是也撞了一回运了? “柳公子,这恐怕于礼法不合吧?” “我……我是真心倾慕小姐……不知小姐芳名?” “金彩莲。” …… 白秀珠靠在假山上,忽然就知道前面是谁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头顶上忽然掉下来一块小石头,落在她身前,她一惊,抬头看着头顶,一个人坐在假山背后,马靴晃悠着,无比招眼,可是白秀珠一算角度,却敢相信假山那一面的两个人不知道这人在这里。 杜九手中玩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几个小石头,嘴里似乎无声地哼着什么曲调,就那样居高临下地挑着唇角看白秀珠,白秀珠表情一冷,却是被他这种半戏谑半调笑的眼神激怒了,然而毕竟两个人都似乎是偷听者,也不敢声张,她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拿眼瞪着他,心中很是气不过。 杜九挑眉,却一点也不在意,又丢了一块石头下来。 听着背后那两个腻腻歪歪的都走了,他才懒洋洋地感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白秀珠却是不等他说完就一声冷哼,“登徒浪子。” 这频繁丢石头下来,还真不怕砸到她。 杜九是何等人?想砸到她早就砸到她了,之前不过是开玩笑。他这行为的确是带着几分调笑的,本来就是一身的流氓习气,改不了,他一笑,从上面跳下来,手一撑就直接落了地,很是帅气,末了还拍拍手,扭扭脖子,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别提多欠扁了。 “白小姐你做这隔墙之耳,也不是很高明嘛,我俩大约是半斤八两。”杜九嘴贫,又说道,“不过朋友妻不可欺,这倒是我疏忽了。” 朋友妻不可欺,他还真是很会胡说八道。 白秀珠本想说自己不是,可是一转眼却想起另一个要紧的问题来:“你来这里多久了?” “诶,我还以为白小姐不会问这个问题呢。”杜九在白秀珠面前踱了几步,双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奈加无赖的表情,“是我一直在这里,然后被你,还有李浩然那个有了老婆就忘了朋友的家伙吵醒的。” 也就是说这个人一直听见了! 白秀珠抿唇,却是恶向胆边生,一脚给他踹了过去,全无了大家小姐的礼仪风范,两个人说情话,这杜九在一旁倒不嫌自己听得犯呕! 杜九只疼得一声闷哼,却是手扶住了假山石面,跳脚:“喂,你真的是大家千金吗?竟然对我动手动脚!” 白秀珠气笑了,“就凭你这张嘴,方才那一脚就不算冤,我白秀珠向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你也别装了,我那一脚没用力。” 被人拆穿,杜九竟然也不恼,反而是很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白秀珠,接着摇头:“你还真准备嫁给李浩然了?” 白秀珠坦然承认:“是这样,又如何?” “哈哈哈……”杜九笑起来,意态与之前那轻松的表情完全不一样,在白秀珠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忽然揽住了白秀珠的腰,状似亲昵地在她额头上烙下一枚冰凉的吻。 白秀珠真的是愣住了,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杜九的笑还是那样,一个流氓竟然也能笑出雍容华贵的感觉来,他说:“白秀珠,你跟李浩然不合适。” “啪。” 毫不手软的一耳光,这一下却是没有留手的。 白秀珠还真没遇到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她收回自己的手,看着那发红的掌心,再看看杜九那俊脸上的五指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冷淡道:“我跟他合不合适,要你来说?” “李浩然会死的。” 看着白秀珠要走,杜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感觉还真是火辣辣的……除了被自己那已经过世的老妈打过,这辈子还真的没哪个女人打过他,以前对别的女人用这一套,无不是投怀送抱。他这才记起,眼前这女人是白秀珠。 那个在上海滩一夜成名的女人。 白秀珠原本已经转身,这个时候却无法再迈出一步,回头问道:“什么意思?” 杜九却不肯多说了,只是眼神一闪:“抱歉,我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玩个双更,试试有没有一万。 点击俺的笔名可以进入专栏,虽然其余的都是,但是还是想大家赐俺一个收藏,默默掩面 第四十五章 踏青争执 白秀珠几乎是浑浑噩噩回去的,后来她几次在琉璃厂看到杜九,杜九却只是一味回避她,她也不想问了,总觉得知道得太多事情就会发生。 明明在上辈子的记忆里,李浩然是平安无事的。 她连着几天睡不好,这一日下楼就看到白雄起在楼下看公文,他揉着太阳穴下去,白雄起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眉:“你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也没见你去金公馆转转。” “我去干什么?讨人嫌吗?”白秀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金家对自己的态度,王玉芬那情况也是暧昧得厉害,以至于她每次过去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再者她都跟金燕西分手了,现在还贴上去不是自己白让别人闲话吗? 她喜欢的人就是李浩然,因而不喜欢流言蜚语缠绕在她和金燕西的身上,只是躲不过的毕竟是躲不过的,别人该说的还是要说。 “眼看着春尽了,方才金公馆梅丽她们打电话来说,约你去踏青,你还是空出些时间来,去去吧。” 白雄起坐在沙发上,将手上的公文簿子一合,这样建议道。 白秀珠摇头,坐到他对面:“哥,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白雄起觉得她表情似乎有异,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情,前些天也有人来探过自己的口风,可是因为一些细节,他们闹得不是很愉快,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白秀珠,怕她伤心。此刻白秀珠要说,他却怕她说,于是想要给她堵住:“我今天事情忙,还是改日再说吧。” “我就说几句,你真的忙到听自己亲妹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白秀珠实在不想忍了,他感觉得出来,白雄起有事情瞒着她,她想起前几日李浩然说的话,大概猜得出来,是他父亲李景一跟白雄起见过面了。 “秀珠……” “景爷找你谈过了吧?”白秀珠开门见山地问道。 白雄起脸色一僵,“你——” “哥,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我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从跟金燕西开始,白雄起哪件事情不干涉她?尤其是婚事。她忽然觉得自己跟李浩然之间的鸿沟真的太大,她都快没力气去跨越了。 上一世她还曾去上海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和金燕西余情未了,还有通信,也不知这一世是不是也能够避开北京的乱局,她忽然累极了,就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之前跟你说过,景爷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以为那样的人家是安全的吗?李浩然又真的是你的良人?你知不知道李浩然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白雄起表情很严肃,他现在只想打消白秀珠的这个念头,现在来看,金燕西才是白秀珠最好的选择,毕竟金铨现在又成为了总理,他不想金铨现在对自己生了嫌隙,得跟金家把这关系修补回来才好。 白秀珠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想笑,却笑不出来,最后只能苦笑:“我知道的……” 有的事情,只要留心就能够听出个大概来。 别人都说是景爷要金盆洗手,可是谁不知道金盆洗手的时候就是血光之灾来临的时候?一旦金盆洗手,别人的势力就要开始反扑,李浩然的母亲当初也是名传北京城的大美人,却在那一个夜晚香消玉殒,听说那一夜的王府井李宅都是血海,现在李宅里那些开得漂亮的花都是被人血浸润过的。 传言或多或少带着些夸张的气氛,可是李宅的阴云却是传开了的,那宅子向来没有什么人气,也就是换着仆妇在打扫,就连李浩然自己也不是常常住在那里,听说长时间以来也就景老爷子一个人住在哪里,时常带着自己的老烟杆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夕阳,别人都是他抬眼眯着眼看夕阳的时候是在看非艳——也就是他的妻子。 已经不知道非艳的本名是什么了,听说是没落的名门闺秀,在这种动荡的时代,这种出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有幸遇到了李景一,也不幸遇到了李景一,生下一个男孩儿就香消玉殒。 现在白雄起旧事重提,不过就是想告诉白秀珠,嫁给李浩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在那种家庭十分危险。 “那件事之后,李景一的金盆洗手自动地宣告失败,寻仇的死了,他妻子也过世了,李景一这辈子都不能洗白,半黑半百地过着,现在还陷着半个身子在泥潭里,你若去,别人怎么看我们白家?你莫要自毁清誉,跟那非艳一样——” 原来在白雄起的眼中,还是白家的名声,还是女儿家的清誉。 白秀珠觉得自己有些误会了他,却又不得不那样想,她忍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跟白雄起理论的冲动,她只是悲切地看着他:“哥,我是真喜欢他。” 其余的一切已经不用说了,她故意把自己放得这么低,就是想看看白雄起到底是什么态度。 白雄起点了一支雪茄,摇头:“你还是去踏青吧,这事儿我们回头再谈。” 他想知道,李景一到底能够为这门亲事出多少筹码。 本质上白雄起还是一个政客,他需要仔细地衡量一门亲事能够给自己带来的改变。 是金公馆还是李家,一切都需要慢慢地、慢慢地衡量…… 白秀珠看着低头抽雪茄的白雄起很久,最终还是对这个人断了念想,她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答道:“那我去给金公馆回个电话。” 白雄起点头:“你懂我的苦心就好。” 她淡淡地一笑,竟然没觉得愤怒,只是心如死灰。 转身走出去,却是吩咐还在花园里打理那蔷薇的阿月,“你去给金公馆回个话,说踏青我也去。” 无非就是一群人去踏青而已,肯定是不止金公馆和白公馆的,一定会有邱惜珍和乌二小姐这些人,还要捎上小怜。 白秀珠早有准备,只是到了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怎么柳春江跟小怜也在? 她眉头还没皱起来,就被梅丽拉住,耳语一番,才算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动声色地用帕子遮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抬头看了那边含羞带怯的小怜和一边痴痴看着的柳春江,忽然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来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都让白秀珠坐到前面去,却要推到跟金燕西一起,白秀珠早知道这些人是来看笑话的,却是冷冷道:“我是被人拉着来踏青的,你们不说踏青的事,倒是专门来编排我,这可不大对。” 那边乌二小姐也来了,跟金燕西坐得极近,原本是坐在亭子里喝茶,这个时候她倒是代替了那茶倌,给金燕西倒起茶来。 立刻就有人打趣:“乌二小姐您倒是热情的很,这可要把我们白小姐放到什么地方呀?” 白秀珠听这话阴阳怪气,一看说话人竟然是那邱惜珍,这些腌臜东西又是怎么到这踏青会上来的?她一阵反胃,大小姐脾气一上来竟然也发作了:“别回回都拿我说事儿,自个儿献殷勤就献殷勤吧,偏要给自己戴高帽子,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儿,不刺儿个谁几句心里过不去一样。” 她这话一出来,自然是有人幸灾乐祸,乌二小姐在上流社会里名声不好,是个“咸水妹”,跟白秀珠这种大家闺秀是真的比不得,白秀珠这是摆明了要给她难看,眼看着这白公馆的势是越来越强,也没人敢去惹白秀珠,这白秀珠正在气头儿上,人家明着已经说是跟金燕西分了手,跟李浩然那是正在谈感情,乌二小姐和邱惜珍还不长眼地把她跟金燕西凑到一起说,也不知是怀着的哪门子的坏心思,这下子倒好,白秀珠不再退让,一句话就让这“好姐妹”二人丢了面子。 金燕西咳嗽了一声,想出来打圆场,却见白秀珠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怎么,燕西你吃着碗里的还想盯着锅里的?诗社办得不高兴了?” 金燕西心里大叫一声苦也,明眼人这都是看出来了,白秀珠心情不好,也不知道今天是带着什么样子的心情来踏青的,这怎么点一下炸一下啊? 眼看着气氛就要僵住,小怜竟然站了出来,“我看大家也别这么僵住了,乌二小姐跟邱小姐都是无心之语,白小姐您也大方点别置气了,这样吧,我给大家吟一首诗,大家说好不好?” 金五小姐敏之看着她,却是拉着梅丽的手:“比利时女子学校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才女,就你厉害——” 小怜脸上划过了几分不自然,转眼却笑得更好看:“五小姐说笑了,这诗是素有小李杜之称的杜牧的诗,名作《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吟得好。”柳春江想也不想就赞了一句。 白秀珠却是心下郁郁,方才小怜说“白小姐您也大方点别置气”,言下之意是白秀珠不大方,人小气,哪里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气度? 白秀珠还真准备小肚鸡肠给她看了。 她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道:“北地春迟,我们这边还是春末,江南的春早就尽了,哪里还有什么江南春。再说了,我们这地儿,没什么千里莺啼,也没有山村酒旗,倒是有这几杯粗茶,一地的闲人和闲情,怕也没几个人去感叹南朝烟雨,还是表小姐有心了,厉害,厉害。” 众人这才记起白秀珠以前那性子,骄纵蛮横,虽然说这几年在改,可也只是压着一些,有时候白秀珠站在别人面前也很有威严,这个时候说起话来来,那狭长艳丽的眼里带着说冷不冷却有些艳的光,就浮在眼瞳的表面,模糊之中带着清晰,字字句句都含针带刺,明褒暗贬,小怜脸上的笑更是挂不住。 众人都有些可怜起小怜来,说了句公道话还要被白秀珠如此针对。 白秀珠也懒得跟这些人理论,就当是她是千金大小姐脾气改不过来吧,她也不稀罕这些人的理解,无非都是与虎谋皮的勾当。 街道边上倒是开来了一辆轿车,杜九和李浩然都坐在车里,看到了茶亭子里面的白秀珠,李浩然还矜持着,杜九这流氓就不管那么多了,忙跟白秀珠招手。 白秀珠本想回头,只是跟李浩然递了一个眼神,回头,却见杜九已经推门出来,来到了他们这班公子小姐的亭子前面,也不进去,只是对白秀珠道:“难得偶遇,琉璃厂一班老板们在在荣宝斋跟几位文人雅士开了画斋,白小姐若不赏光,怕是要失去几分亮色了。” 民国时期的荣宝斋,文人雅士聚集之所,以文会友,荣名为宝,今日是于右任要来,乃是颇有风骨的大家,很难一见。 白秀珠正厌烦了这边的踏青会,也懒得管别人怎么看,更不想管之前杜九跟自己之间的不愉快,她痛快地答应了,却是叫了自家的车跟上,跟金燕西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白秀珠走得洒脱,众人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很明显,白秀珠跟他们的世界已经不能交叉到一起了,白秀珠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小怜攥着拳,心下委屈极了,又有些暗恨,总觉得白秀珠嘴里吐出来的“表小姐”两字跟针扎一样。 “白小姐真是厉害,认识那么多人啊。”小怜掩饰一般地笑了一笑。 乌二小姐一见白秀珠走了,之前当着她的面不敢说出来的话现在倒都倒出来了,一声冷哼,“我看那刚刚过来的男人流里流气的,琉璃厂那些下三滥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人,她一个大家小姐自甘堕落,自己竟然一点没感觉,平白让别人说了闲话,她还真当自己多厉害!” “乌二小姐您生什么气啊,白小姐自有自己的打算的。”小怜忍不住捏着嗓子回了一句,抬眼却见对面金敏之皱着眉头冷眼瞧她,顿时一阵心凉。 金敏之笑道:“怕是你们背后说着白小姐的不是,当面不还是不敢顶撞她?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有本事也不在白小姐在的时候说?” 小怜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柳春江跟金燕西对望了一眼,也觉得不是滋味,尤其是柳春江,忽然跟咽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万字更新跟俺无缘咕~~(╯﹏╰)b我还是洗洗睡了吧……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六章 未达的惊喜 “上流社会的聚会就是热闹,怎么我刚才过去的时候看到白小姐脸色不是很好呢?” 杜九坐在车上,手肘靠在窗上,歪着头。扭着眼看另一辆车里的白秀珠。 白秀珠坐在另一边,手袋放在膝盖上,她瞥了杜九一眼,提醒道:“坐在车上少说两句话吧。” 于是杜九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撞李浩然的手臂:“我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 李浩然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是自己活该。” 不作不死。 他的眼神飘向了白秀珠,白秀珠的心情似乎还没好,脸上笼着些冰霜,眼神冷凝。 到了琉璃厂外边,他们才下来,这个时候街上很热闹,白秀珠他们一行走在路中间,回头率也很高,这个时候杜九开始说话了。 “现在白小姐总该回答杜某方才的问题了吧?” 白秀珠道:“我倒是半分没觉得上流社会多好多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指不定明天的上流社会是哪些呢。我不怕你笑话,说句出格的话——越是看着光鲜的家族,腌臜事情就越多。” 她这话未免过于犀利了,引得李浩然看了很久,李浩然也是大家族出身,很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也不多话,只是对杜九道:“就你一个人好奇心强,别害死了自己,什么你都问。” 杜九双手背在身后,故意迈着滑稽的八字步:“得得得,又是我杜九大嘴巴,我不说了,让你俩,我听着——” 白秀珠回头瞪了这人一眼,心里却笼着阴云,毕竟还记着当初的事情,杜九说——李浩然会死的。 她终究还是记着,他现在算是知道李浩然跟杜九为什么会有交集了,一个是北京地下的势力,一个是上海那边的黑道头子,两个人如果不认识那才是真的奇怪了。 只不过,李浩然到底知不知道杜九的那些古怪呢? 找个时间问问李浩然吧,如果他知道的话,那就不必自己党性了。 荣宝斋外面聚集了不少的围观者,几位老板坐在堂子里,摆了几张桌子,上面压着宣纸和画笔,几个穿长衫的文人在那边跟几位老板说话,有荣宝斋的伙计看到了白秀珠一行人,顿时就知道是贵宾,忙拨开人群,喊道:“让一让,贵客来了……” 顿时众人瞩目,白秀珠倒也淡静,一身雍容地过去了,杜九和李浩然反倒是落后了她小半步。 看着白秀珠去跟那些老板打招呼了,杜九再落后一些,戏谑道:“你怎么不跟上去,难道是女士优先?” 李浩然回头,脸上的笑意不减,眼神里却已经有了些高深莫测,“你再多言,我看这次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威胁我么?”杜九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笑了一下,却不说话了,走上去也跟那些老板们打招呼。 大家都是认识的,相互之间一寒暄。 李浩然和杜九一上来,几位老板也是热情招呼:“哎呀,是浩然啊,哟,杜九爷也来了。” 李浩然只是有礼貌地一回礼:“几位这边以文会友,浩然也来凑凑热闹,瞻仰瞻仰大家风度而已。” 杜九则说:“叫什么杜九爷啊,张老板你这是要让我折寿了,看得起的话就喊我一声杜九吧,谢谢您嘞!” 这边张老板也打趣了几句,给他们介绍这次来的名家,都是书画方面的大手,挨个挨个拜访过去,也算是认识了。 接着诸位老板和嘉宾就到一边去坐着闲谈,雅间里面几位老板开着茶会喝茶,一边谈谈如今古玩行业的行情,其间又忍不住要联系到如今的经济政治,白秀珠在这样的谈话之中就显得有些尴尬,不过这只是客观来说,实际情况却相反,在这里,白秀珠的发言权却挺大。 毕竟是经历过上辈子那些历史的,白秀珠知道战争一起,古玩行业就得冷清下来,她端着茶杯,手指搭在那瓷器的青花上面,略微摩挲了一会儿,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才放下了茶杯,说道:“人言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只要这盘面上乱了,咱们这行基本上只有韬光养晦,不过好在‘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北京城再乱也不会乱到哪里去,就算是改朝换代,这里也是风水地,古玩收藏这一界再难混,好歹也是能过的。只是大家得早作准备了,我看乱子会起来了。” “前几年东三省陷落,我就觉得这日本是要来了,唉……” 国运艰难,百业凝滞,众人也是有心无力。 这一句话出来,大家都有些沉默了。 倒是杜九这个外行人说了句外行的玩笑话:“我看诸位老板也别守着这北京的死盘子了,不如到上海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看上海是乱不起来的。” “上海是乱得不能再乱,不是乱不起来,现在的上海还不够乱吗?”白秀珠凉飕飕地在一边接了一句。 易老板玩着手上的扳指,嘴唇一撅,却看了李浩然一眼,那表情有些为老不尊的感觉,李浩然收到了这个表情,却只是淡淡一摇头。 白秀珠跟杜九之间,似乎有些奇怪。 李浩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心思却有些沉。 杜九是什么人,李浩然很清楚,在上海那边的时候,什么烟花场不去啊,在北京倒是规矩很多,而且他曾经戏言要从他手里抢白秀珠,那个时候李浩然没在意,只说看他有没有本事。 李浩然很了解白秀珠,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感情,只是他现在才想起来,她终究还是有不被自己了解的地方的,他是不是太过自信了?如何能够确定白秀珠爱自己如自己爱她? 这种感情,本身就是不容易琢磨的事情。 他忽然觉得心里苦,又觉得自己是在吃飞醋,分明是无端的联想。 白秀珠自己心里装着事儿,所以没注意到李浩然的异常。 外面传来了一片哗然之声,张老板一拍手掌:“有了!” 众人连忙赶出去看,只见一青衫老者那满布着皱纹的手指将那熟宣的两角一拉,连着墨迹一吹,一树梅花顿时盛开,神乎其技! 众人惊叹,白秀珠一看那青衫老者,正是著名的花鸟画家,有时候还是金铨的座上客。 李浩然站在她身边,侧眼看她,忽然问道:“一会儿去看戏吗?” 白秀珠想起折子戏来,索性也没事,直接说道:“左右无事,去看戏也不错。” 杜九站在一边打呵欠,眼神里却带着些灰暗。 “这些书画作品将会挂在我荣宝斋的橱窗里,我们这边的几位老板和贵宾都是见证人,来,起画!” 张老板站在堂中,扬手一喊,下面的人直接将那些画作拿起来,这个时候才响起了满堂的掌声,之前不鼓掌,那是行内的规矩,别人还在创作,有声音就会阻碍别人,所以观众都保有了基本的尊重。 一时之间,那漂亮的雕花玻璃橱里就挂上了许许多多的画作,过几日还要上裱,现在挂着倒是也好看。 那边的人都在恭贺这次事情的结束,白秀珠这边却听到杜九毫不避讳地说话了。 杜九道:“浩然兄,不知道之前答应在下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李浩然看了他一眼:“你要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医院那边还在协调。” “那个柳春江,我看着跟你之前的交情不浅,怎么不问问?”杜九问得更直接了。 白秀珠本来是想要回避,这个时候却直接站住了,回头看。 杜九之前并没有避开白秀珠的意思,毕竟白秀珠也算是他们的圈内人,很多事情没必要瞒着她。 李浩然摇摇头:“我会处理,不该杜九爷过问的,您还是少问吧。” 杜九一耸肩,“好吧,我先走了,今晚等浩然兄的消息,老地方找我。” 老地方? 李浩然忍不住嘴角一抽:“你的那些老地方……” 杜九笑得促狭:“我又没要你如何如何,我玩,你肯定不能玩儿。” 他努努嘴,示意了白秀珠一下,接着摆了摆手:“晚上见。” 看着杜九那吊儿郎当的背影,白秀珠对这人的厌恶之情是又多了几分,刚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这人随性自然,现在竟然只觉得他放浪形骸过了头。 李浩然看白秀珠皱着眉,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别理他,他也就那样子。” “我没理会他,我是好奇你们之间的事情竟然会扯上柳春江。” 柳春江这人,白秀珠是从心底看不起他,说句没道理的话——如果柳春江是真的看上了小怜,还真的是有眼无珠。她从不看好柳春江和小怜之间的爱情,不是说她看人不平等,而是小怜做的有些事情让白秀珠看不起。 更何况,现在小怜得罪了白秀珠。 现在是约会时间,李浩然不大想谈别人的事情,只是为白秀珠拉开了车门,自己坐到另一边去,坐下的时候才说道:“之前我家老头子跟你哥哥谈的时候,你哥哥似乎挺中意柳春江。” 白秀珠直接笑出声来,“你听到的哪门子的消息?我歌那种人,必然是要往上巴结的,柳春江不过是个总长的公子,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地位,我哥怕只是用话在搪塞景老爷子,你连这也看不清了吗?” “我倒不觉得是搪塞,你跟金家那位小七爷之间是断无可能的,就算是他现在不明白,后面也是看得清楚的,可是柳春江在他眼里怕还是个新出现的人,你会对他产生好感也不一定。” 李浩然这话就有些拈着酸味儿了,白秀珠一下就听出来。 “你这话酸极了。” “我不酸才不好。”李浩然往后面一靠,懒洋洋地说道,“看样子,要抱得美人归,我还得多花些心思了。” 他这话一出来,白秀珠耳垂就有些发红,她手指按了一下嘴唇,“事情怕还是要等些时候的,等我哥他——” “怎么?” 话说一半又掐掉,真让人有些好奇她下面要说些什么。 “你若真喜欢我,再等上一等吧,我哥很快就不需要逼我去巴结金家了。” 白秀珠这话的暗示性很足,李浩然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他笑起来:“男人总是有野心的,原来白雄起对那个位置也有那么大的吗……” 被他听出华话里的意思,白秀珠也不觉得怎样,只是道:“你方才还称他是我哥,现下里又直呼其名,这才是真的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这个嘛……我还真不想太尊重他,对我俩的事情百般阻挠,对自己妹妹的幸福都要瞻前顾后的——”李浩然也停住不说了,“我家老头子很喜欢你,你若是不怕我家那环境,他说事情还可以周旋,我只想就这样快快把你揽到我怀里来,不让别人抢了去,事情拖得久了就有变数,我怕得厉害。” 这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得这么直白,她低头:“怕我变心吗?” “世界上让人猝不及防的意外太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看着车外面的天空,一片漂亮的蓝,快蓝到了人的心尖上。 白秀珠想起李浩然的母亲,他家的那些传言,忽然就心软了,“那便依你。” 李浩然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揽着她的肩膀,呢喃道:“很快了。” 的确是很快了,景爷已经在白公馆谈事儿了,白雄起有野心,可是还缺少助力,老头子既然喜欢白秀珠,爷俩儿商量过了,该付出的代价还是要出的,白雄起没理由拒绝。 白秀珠想不到,回去之后有多大的一个惊喜在等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七章 将嫁 在大戏院白秀珠碰到了金燕西一行人,他带着冷清秋和冷太太,后面跟着金荣,喜气洋洋地走过来,只是碰到白秀珠跟李浩然站在一起,倒是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两个人之前是情侣,现在新旧人凑到了一堆…… 白秀珠倒是知道他是在尴尬什么,心想着这一世金燕西比上一世成熟了不少,如果不重复上一世的悲剧的话…… 她这样想着,便主动跟他们打了招呼,“燕西,这位是冷小姐吧?” 金燕西咳嗽了一声,看了冷清秋一眼,生怕她误会什么,忙道:“秀珠,你也跟李公子来看戏吗?这位是冷小姐,这位是冷太太。” “冷小姐、冷太太,你们好,我是白秀珠。这么巧能遇上,你们是哪个包厢的?” 白秀珠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来,最后却都如烟云一般散去,还是现在要紧,她能帮这两人多少就帮多少吧。 金燕西看了看戏票,在楼上,东面的隔间。 白秀珠摇头,“那便没办法一起了,我们还是分开吧。” 金燕西也跟着点了点头,冷清秋等人站在那边不说话。 这一世她不出来搅局,冷清秋跟金燕西之间的感情也就是顺顺当当地走下去,有时间再多跟燕西说说别让他出去瞎胡闹,也许能够做出一些改变。 白秀珠这样想着,跟李浩然告别了金燕西一行,上了南边的包间。 李浩然问道:“你那么亲昵地喊那金七爷,怕是要让冷清秋生疑的吃味的。” 白秀珠笑着回头看他,却说道:“那有什么不好吗?” “你……”李浩然闹不明白了。 “谁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啊,你分明是嫌我这样喊他太亲昵,却偏要说人家冷清秋小姐觉得如何如何,你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你直说我又不介意。”白秀珠很是聪明,不过这话里就带了些小得意,坐下来的时候也微抬着下巴,看得李浩然心痒,伸出手去刮她鼻梁。 “好吧,我的大小姐,就你聪明!” 白秀珠笑出声来,“你这人动手动脚的,不跟你说了,反正冷清秋才不会误会呢,误会了也是好事,拈酸吃醋才说明她对燕西有感觉呢,我看着燕西是一头热,他怕是急得慌。” “你就金燕西的事儿那么上——心,我怕是要伤——心了,你就不怕我拈酸吃醋?”李浩然多少有些郁闷,坐在白秀珠的身边,假装哀叹,那一张俊脸还真做出了一副忧郁的模样,看上去倒真真是忧郁派诗人。 “你拈酸吃醋的时候还少了吗?不缺这一次两次,我知道你喜欢我了,还怕什么?我跟燕西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你也要跟我青梅竹马?” 白秀珠没风度地白了他一眼,表情却是嗔怪。 李浩然忍不住伸手去抱住她,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光滑的肌肤就在他掌下,像是一匹丝绸,他忍不住叹息,“真是爱痛了你了……我若真跟你青梅竹马,便要将那姓金的小子一脚踹到运河里头,淹不死他!” 这样孩子气的话,由这么一个大男人说出来,说不出地违和,却也说不出地可爱。 白秀珠回抱着他,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下面开始唱戏了也不回头,“你就拿这甜言蜜语哄我开心吧,我听说结婚之后男人都会变坏。” 李浩然失笑:“我有那么靠不住么?” 白秀珠仰头看他,却看到他那略有些尖削的下颌,见不到一点胡渣,打理得很干净,身上带着淡淡的龙舌兰的味道,她说:“你倒是把诗经里面那首《氓》给我念念?” 于是李浩然无言了,他摸着她的秀发,却忍不住低头吻她,两个人的唇舌交缠在一起,空气里一下燃满了暧昧。 白秀珠不仅耳根子红了,脸颊也烧红了,李浩然的唇分开,含住了她的,湿滑的舌头也钻进来,撬开她贝齿,轻轻地点着她的小舌。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喘息,淡淡的脂粉气钻进李浩然的心里头去,他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像是要按进骨血之中。 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都软下来,有些呼吸不过来的迹象,他才缓缓收回自己的唇,却又有些留恋地又碰了几下,白秀珠缩在他怀里,那背部漂亮的蝴蝶骨透过丝绸的面料凸出来,给人一种瘦削又脆弱的感觉。 李浩然捧起她的脸,目光款款,“我知道,你我都是不信山盟海誓的人,我也不给你山盟海誓,因为我们总会在一起,我现在无法给予你任何承诺甚至是幸福,但是我愿意竭力地守护你,直到我无法再继续。” 白秀珠埋着头,眼泪却一颗颗砸到李浩然的手背上,她捂住自己的脸,却只觉得悲哀,这不是她的悲哀,是爱情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总是交织在一起,彼此息息相关。 李浩然总是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他连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证,杜九甚至说,李浩然会死,尽管白秀珠不愿意相信,可是冥冥之中就是有那种危险的感觉。 李浩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于是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白秀珠掏出帕子擦干眼泪,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过是被李浩然的那句话勾起了心底许许多多埋起来的感情,那些隐藏着的担忧,可是很多话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她只能自己藏着。 这个时候,她看着李浩然,平静地问道:“如果你命不久矣,还会希望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这个问题让李浩然沉默了许久,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背后的那脊骨突出来,显示着白秀珠的瘦。 他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 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如果问了,白秀珠也不会回答,也许她只是想到了就这样一问吧? 白秀珠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 “秀珠……” 李浩然的声音轻得好像是叹息,他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愿意,会不会很自私?” 白秀珠一下就抱紧了他,摇头:“不会。” 眼泪却又抹到了李浩然的西服上,闹得他很无言,“我的大小姐,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想我为人师表,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了,传出去说我欺负你了,别人还不吐唾沫淹死我啊!” “你这人,越是熟悉越发没反而正型儿。”白秀珠破涕为笑,忙拿帕子擦脸,“你就是欺负我了,说写煽情的话。” “原来我有这么煽情?” 李浩然摸着自己的下巴,“那到时候落魄了,我不如去写小说,就专门写那种煽情的,专勾人的眼泪,然后啊把书印出去卖,别人问我为什么这样写,我啊就说,我跟我内人谈感情的时候,她就这样说我的……” 白秀珠伸出拳头锤了他一下,斜了他一眼:“谁是你内人啊!” “很快就是了。” 李浩然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叹了一声,“还是看戏吧,再闹下去我快忍不住吃了你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白秀珠却跳起来骂他流氓,自己背过身去坐下来,却是一本正经地准备看戏了。 李浩然在她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窈窕的背景,伸出手指勾勒那简洁诱人的轮廓,脑海里却浮出白秀珠那句话。 如果你命不久矣,还会希望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他刚刚说了谎,他不会这样希望的。 他会跟在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却不会娶她,要她嫁个更好的人,他不希望自己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迹,因为那会成为抹不去的伤痕,就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 非艳的死,到底给李景一带来了什么,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清楚,一切的伤痕一切的悔恨一切的痛苦,都只有那个表情淡然、坐在夕阳里的老头子才知道。 白秀珠看戏很快就看进去了,不知道自己背后那人百转千回的心思。 看完了戏,李浩然送她回去,一直到白公馆的门口,公馆里面灯火辉煌,她下车,李浩然也下车,就站在车旁看着她。 白秀珠本来往前面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回转身,又拥抱了他一下:“再见。” “嗯,再见,晚安。” 一起说了吧,李浩然微笑,夜风里,他的眸子也如夜色一般静谧。 这一次,白秀珠转身,却没有再回头,一直走到白公馆辉煌的灯火里头去。 李浩然就站在后面,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模糊掉。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身上车,“回宅子吧。” “是,少爷。” 车子离开。 白秀珠也到了客厅里,却见白雄起在沙发上点着灯看报纸,“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我听说你踏青的时候,跟着李浩然还有那个上海来的杜九,半路走了?”白雄起还是先过问最浅面上的事情。 白秀珠坦然承认:“是,踏青太无聊了。” “所以你就去琉璃厂荣宝斋参加了文会?你看看这报纸上都登了你的照片了,你笑得挺开心啊。” 白雄起将报纸递过去,白秀珠愣了一下,接过来,看着报纸的一个版面上果然是登着荣宝斋的消息,上面有一张照片,正好是白秀珠站在一边鼓掌的消息,李浩然其实也在照片里,不过只有半个身子,这张照片是集体照,白秀珠只是其中的一个,不过上镜了,自然就很惹眼,毕竟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宾。 白秀珠扬眉:“我是去了,这些场合气氛比较轻松,说起来我都没有注意到那边还有记者。” 也许是人太多吧。 “我等你是有事要跟你说。”白雄起的表情严肃了那么一些。 白秀珠沉默,等着他发话。 “你跟李浩然之间的交往我不反对,今天景爷又找了谈你们之间的婚事,我觉得吧,交往是可以的,可是婚事还是需要慎重,推后些再谈,我看看李浩然这个人如何,再决定,你觉得呢?” 她一下就愣住了,看着白雄起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态度,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都快被弄蒙了。虽然说的是推后再谈,可是事实上,这已经是默认允许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八章 白第莲花 事情太容易,反而让白秀珠有一种虚幻的错觉,站在花园里,那剪子从半人高的月季丛里过去了,却直接绞下了一朵花来,旁边的阿月看得愣住。 “小姐您怎么了?这都剪掉了今天的五朵花了,您看着好端端的月季都被您给剪秃了。” 白秀珠有些难为情,听阿月这样大惊小怪,索性将那大剪子往地上一扔,“我不剪了,这事儿没趣儿,去金公馆,找人推牌去!” 阿月在背后吐了吐舌头,心说自家小姐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这原本大早上好好的,剪个月季都能剪出事儿来。 白秀珠这边却是有些心烦意乱,金公馆那边拉她去推牌,左右无事,在家待着也没意思,李浩然跟杜九似乎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刚到金公馆,就看到外面来了位太太,白秀珠不认得,也就没上去打招呼,到了那边之后先跟金太太坐下来,金太太拍着她的手,连说着可惜,白秀珠倒是没觉得可惜,只说她跟金燕西是真的不合适,所以分开对大家都好。 其实金太太也听说了金燕西搞的那些事儿,白秀珠的刁蛮是出了名的,如果是换个媳妇儿,她也挺满意。更何况听闻还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 她虚伪地安慰着白秀珠,倒像是白秀珠跟金燕西分手真的很严重一样,白秀珠哭笑不得,忙找借口跟金太太告别,去找吴佩芳,却不想半路撞见三小姐五小姐,看她们笑得厉害,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了?大早上的中邪了不成?这是笑什么?” 金敏之拉着她的手,差点笑弯了腰,指着花园里刚刚离开的那位太太讲,“那是为柳春江来说媒的呢,我看她真像是个拉皮条的!” 白秀珠噗嗤一声笑出来,“哪里有你这样说的?不过我听着这话有些糊涂,她为什么人说媒啊?” “也就是敏之瞎说,人家只是来问问小怜的事儿,还没说别的呢。”三小姐在一边补充,只是那表情也促狭得很。 “诶,我刚才看那位太太走的时候拿着的那花倒很像是小怜的,这是?”白秀珠有些疑惑,只是心里却已经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还不是看中了小怜那一双巧手。”金敏之的表情之中带着些讽刺,“真不是我金敏之看着她不舒服,我天生不喜欢那装模作样爱出风头的人,那一日踏青的茶亭子里面,我就不喜欢小怜了,没见那一个使女竟然敢挤兑起主子来,我看那柳春江迟早是要知道她身份的,就算是爱上了又怎样,门不当户不对,谁要成全他们?” 金敏之这话是说到了点子上,白秀珠早也这么想,不过想起那柳春江,她眼底藏着几分轻蔑,却不是很在意:“他们闹腾个他们的,我们只管推牌去。” “哎,推牌还是你去吧,我跟敏之还要去看戏呢。”三小姐直接拉走了金敏之,金敏之冲她摆了摆手,“也就你能跟那些姨奶奶们周旋,我可是没办法的。” 白秀珠站在廊柱边,看着那两姐妹离开,又低下头想着什么,却不想一个身影静悄悄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看到身前出现的影子,只觉得诡异极了,一下转过身,却看到小怜站在了她的身后。 白秀珠心里真是一点也不舒服,她皱眉,冷视着小怜,语气从来没热络过,现在也是一样,“你怎么突然站在别人的身后?” 小怜幽幽看着白秀珠:“白小姐也觉得我跟柳公子不合适吗?” 哈,白秀珠真是想笑出来,她怎么觉得小怜是越来越不知廉耻了呢?“你跟柳公子跟我合不合适与我何干?” 问得简直是莫名其妙,白秀珠转身就想走,一刻也不想多待。然而小怜双手拉住了她,白秀珠眉头皱得紧紧的,“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然而小怜摇了摇头,眼里竟然带着泪,“白小姐,我真的是没办法啊,柳公子对我有意,我也不想负他,白小姐……”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白秀珠真觉得她是莫名其妙,“柳公子对你有意,你想拒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现下里跟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无非是你自己想攀高枝儿,却又惮于风言风语,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你还妄想着名利双收,有时候还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 她这话真是刺到了小怜心中最深的伤,她退了一步,却咬牙:“白小姐你说话怎生如此恶毒?我不过是想追求自己所爱!” “你怎知人家柳公子是真爱你?柳公子又不是没有未婚妻的,你现在插到人家中间去,不过就是个第三者,真当人家林小姐找来,我看你如何自处。”白秀珠真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站在这里跟小怜说这么多,她这朵小白花简直是激起自己压抑的黑暗和罪恶,人性总是有那么一些阴暗面,白秀珠也一样,小怜这畏畏缩缩、想着攀高枝儿却又想名利双收的模样,彻底地让白秀珠反感了,她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怜却还拉着她苦苦哀求,“白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您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您是个聪明人,我这个身份是真的配不上柳公子,您能不能——” “我能不能怎样?”白秀珠已经踏到台阶上,声音寒彻,“让我去帮你说说,让金家真的认你为义女,给你一个漂漂亮亮的身份吗?” 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小怜咬着自己的嘴唇,那模样真的是楚楚可怜,眼看着便要哭出来,“真的,白小姐,五小姐她们都不愿意帮我,八小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求她她也吞吞吐吐,您在金太太她们的面前向来是说得上话的,身份地位也是不一般,如果您能够帮我一把……小怜、小怜来生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你的!” “你做牛做马报答我是你一厢情愿,我白秀珠还没沦落到让你来做牛做马报答的地位,你且收着你的眼泪,留到那柳春江的面前流着吧。” 白秀珠甩手,挣脱了小怜,转身踩着高跟鞋就走了。 她心里已经对小怜彻底地生了厌,打定了主意不想再来金公馆,否则一看到小怜这心里就不舒服,来这里也是自己找罪受。 只是在白秀珠看不到的地方,小怜手扶着廊柱,哭得伤心,只是哭完了,眼底却显出几分绝望来,转而又变得恶毒起来,看着白秀珠的背影,内心却真的是怨毒了白秀珠,她中能够和柳公子在一起的,她不要在白公馆当使女…… 白秀珠这边走出去,那芒刺在背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到了吴佩芳那里,她们已经坐在楼下等着白秀珠了。 见白秀珠是姗姗来迟,吴佩芳打趣道:“白妹妹这是来迟了,我可是听到下面的使女说你很早便来了,怎么拖到了现在?” 白秀珠表情淡淡,一拉淡蓝色的裙子坐下来,手指一绕自己的头发,淡笑道:“只是被一些烦人的事儿缠住了而已,让几位姨奶奶久等了。” “说的这是哪里的话,秀珠妹妹你肯来,我们已经是很惊喜了,你说说你多久没来金公馆了?我们几个推牌总是三缺一。”王玉芬连忙掩饰一般地笑了笑,不过一回神,却又笑了,“不对啊,你又被什么事儿缠住了?” 白秀珠只是说了声“攀高枝儿也来找我我才是没话说了”,便匆匆让人开牌,一说推牌,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转开了。只是留下几位开始想白秀珠话里的意思,谁想攀高枝儿?这金公馆的事儿,怎么她们也该知道个风声儿的,可是白秀珠说的这话他们却是半分也不知道。 这边白秀珠推牌真是推一把输一把,她倒是沉得住去,只是吴佩芳等人都赢得不好意思了,看她还是一脸平淡地推牌,几个人对望了一眼,还是按住了她的手。 吴佩芳凝视着她,斟酌道:“秀珠,你今日手气不是很好,我们就推到这里吧,你心里怕是装着事儿,不如跟我们说说?” 白秀珠手里抓着一张牌,手指指腹摸着上面的花纹,眉头虽然是展开的,许许多多的心思却埋在了眼底,她抬起头来慢慢地看了吴佩芳一眼,眼光沉郁极了,竟然让吴佩芳心里一颤,心说白家这大小姐,眼神是越来越吓人了。 “我是最近天气变了,眼看着要热起来,所以有些茶饭不思,别的倒是没什么,要是不推牌的话,我这便要回去歇着了,累得慌。”白秀珠现在算是个颇有资产的人,输几把也不放在眼里。 她这一说要走,被人也不拦着,看着白秀珠是有些不对劲,不如让她走。 她们几人将白秀珠送走了,心里直犯嘀咕,白秀珠这边一走,坐上车就喊道:“去八大胡同……” 那司机手一抖,差点没把车开偏了,他急急忙忙一踩刹车,惊恐地看着白秀珠。 白秀珠手撑着额头,有些倦意,其实是头疼,感觉着车停了,她眼皮一抬,那眼神清凌凌地扫了过去,拖着声音道:“怎么了?” 司机为难:“这……八大胡同这些地方真的……小姐您千金之躯……” “让你开车就开车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我又不是跟那臭男人们一样去寻欢作乐,你担心那么多事情干什么?有事儿我负责,你且开吧。” 八大胡同,北京的红灯区,这个时候还是白天,胡同里头是冷冷清清的,白秀珠之所以到这里来,还是为了找一个人。 那天看戏的时候她就从李浩然嘴里知道,杜九这次在北京就住在翠红楼,她便是来找杜九的。 作者有话要说: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九章 勾栏之地 她真来这里找杜九了,胡同口子前面就已经让司机停了车,有时候白秀珠都觉得自己可怕,可是很多时候只能这样。 她无法控制自己,她要去找杜九,问清楚很多不清楚事情。 只是站了这里,那后悔意思又一点点地冒上来了,她现身穿着漂亮洋装,站这里,还真是一点也不合适。这些青楼勾栏,进进出出全是大老爷们儿,她就该乔装打扮过了再来,可是当时只是这么一想,来这里找杜九念头就已经压不下了,现倒好,真进退两难了。 心中叹气,自己这种时候总是有些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 站这八大胡同里面翠红楼前面,抬头看到那古色古香建筑,心里倒是不觉得这青楼名字起得俗气,毕竟是“依红偎翠”,自是天下间风流事情,这名字若是用青楼里,倒是极为贴切。 白秀珠没有注意到,就自己站这楼前时候,楼上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她,来往仆役看到有这么个奇怪女人,都看着她,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你说这女人穿得这么漂亮,是要来干什么啊?” “我今生还是头一次看到女人也来这里,这分明不像是这楼里面j□j嘛。” “咳,说不定人家是一时落魄,所以——” “章兄你这话真是,哈哈哈……如果她真是来那个,我就敢出钱买了!” “于兄豪气,不过我看这女子周身是气度不凡,不像是那种人,我倒是觉得,可能是进来寻自己丈夫或者是心上人!” “兄台高见啊,这倒是有可能。” “听说前些天对面子付柳楼也发生了这种事儿呢,那次长被自家太太拎着耳朵回去了,再也没进来过。” “哟,这是妻管严啊!” …… 上面叽叽喳喳议论着,声音大了,未免就传到那边包间里面去。 杜九坐房间里,心说这大白天还不让人睡觉了,他躺那铺锦绣床上,只按着自己耳朵,那些人说话声音还是不停,嗡嗡地全进来了,一时之间睡意全无。他这些天干全是夜活儿,根本找不到时间睡觉,也就白天能够这些地方睡上一会儿,青楼好啊,白天清净得很,只是这白天清净地儿都开始闹腾起来了。 他眼睛底下血丝是盘了一圈,眼睑下是一圈青黑,看上去很是憔悴,睡意被人搅了,他还真是火大,直接抓起放枕边珠玉枕头丢到地方,喊了一声:“来个人!” 那门开了,一阵香风进来,却是一个身穿旗袍漂亮姑娘,一脸世故风尘之色,挥着手中帕子进来,那额头上美人尖倒是风韵十足,杜九是个大金主,谁都知道,不过这人也怪,来青楼这种地方竟然是专挑白天,来了就蒙头睡觉,也不叫姑娘,反倒是把那钱给足了,白让这些姑娘们想着了。 杜九那是上海来大财主,人又生得俊,如果是被他看上了给赎出去当个姨太太,那也是顶好,只可惜是落花无数皆有意,流水一溪他杜九无情啊。 这时候杜九眼睛一睁,便见这花枝招展他面前晃荡,本来是心烦,想张口骂人,却不想这姑娘倒是个识趣儿,见他面色不豫,放低了声音道:“九爷,您是睡不好?” 杜九是真没话说了,他仰面躺着按住自己太阳穴,问道:“外面什么事儿这么吵,还闹个没完了,大白天哪里来那么多嫖客?” 那姑娘有些尴尬,一掩自己嘴唇,解释道:“也就是外面人围观而已,下面来了个大家千金样子小姐,我看着通身气派是不一般,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大家都猜呢。” “也就是你们闲得发慌,这种事儿有什么好猜。”那姑娘上来帮他揉太阳穴,他也就躺着了,放下自己手,搭着眼皮道,“说不定是来找自己那花心鬼丈夫,何必去理会。” “九爷您可别说,那小姐真是天仙一样漂亮呢,我倒是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谁舍了那么漂亮人,往我们翠红楼找我们这些庸脂俗粉。”这姑娘说着说着就哀怨了起来,那语气里带着嗔怪味道。 杜九这风月场上混多了,如何不知道这些说话姑娘们手段?就是这样弯酸一下,客人才会怜惜。 “你叫什么名儿来着?轻风?晚香?还是落玉?” “哎呀,九爷您真是太讨厌了,人家是绯红!”绯红娇嗔。 杜九抬手掐着她水嫩脸蛋,“好吧,你是绯红,我现也睡不着了,你给爷我讲个故事吧。” “我哪儿能讲什么故事呢。”绯红继续给他揉太阳穴,心里却盘算着得讲个有趣儿事,忽然想起进门之前听到,于是笑道,“说起来,我刚才倒是听到一个有趣儿,有公子哥儿从楼上见到那楼下站着小姐,竟然说那跟白公馆谁谁谁很像,我才觉得奇怪呢,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不顾自己名声往我们这些地方走?这不是开玩笑吗?” 绯红没有注意到,她说出“白公馆”三个字时候,杜九表情就变了。 他缓缓地伸出手,按住了绯红放自己太阳穴上手指,他睁开一双眼,狭长,漂亮三角眼,性感极了,“好绯红,你给我说说下面那小姐长什么样子吧。” “哎呀,九爷您问这个,莫非是对人家感兴趣?可怜我人老色衰——”绯红哀怨地叹着,本来还想埋怨几句,却不想瞥见杜九那冷凝眼神,心头一颤,她服侍这位爷几天,可知道这是个狠角色,顿时不敢再多话,勉强让自己不颤抖,说道,“就穿那湖蓝色洋装,手袖还散开了,特别漂亮,踩着同色高跟鞋,不顾隔得太远,我看不大清楚,只觉得她眼睛很漂亮,是那种拉长丹凤眼……” “是不是高高瘦瘦,手里还提了个皮包,脸蛋比较瘦,皮肤很白……”杜九等不及,直接这样问道。 绯红看他一下坐了起来,吓了一跳,不过这一行业本能让她直接往杜九怀里挤,一边挤还一边道:“哎呀,天下美人儿都是一个模样,什么丹凤眼白皮肤,美人都是这个样子,九爷您心里肯定有个大美人了——哎!” 杜九听了她话,却直接扒住了她手,将她甩开,脸上表情真是精彩到了极点,他忙穿上自己皮靴子,只觉得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是想什么,那靴子穿到了一半又坐床边停了下来。 他干什么这么紧张? 下面那人是不是白秀珠还两说呢,他倒是跟那外出**偷腥丈夫一样——想到这里,他忽然黯然了那么一瞬,有也是李浩然心虚啊,关自己什么事儿? 杜九就坐那儿,是又挣扎又犹豫,心说自己这是没希望了,何必陷进去…… 现李浩然又不这里,那天他也就来跟自己交接过一次,却没有这种场合多停留一秒,倒是个好男人模样人,白秀珠来这里……找李浩然吧? 可是李浩然不这里,那可能是来找自己? ……怎么想怎么纠结,索性不去想,他真是觉得自己没救了。 麻利地穿好了靴子,回头一看,绯红眼中含泪看着自己,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他一下就心烦意乱起来,“别躺那儿装了,跟我出去看看。” 绯红才觉得这是见了鬼了,这杜九平日里谁也不搭理,来个疑似白公馆千金小姐人就把他吓成这样,莫非度就跟这来人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考量着,也不敢违逆杜九意思,跟着就起来了,一起走到外面,本以为杜九要上去看,却不想杜九就站那栏杆三尺前位置,也不上去。 那些人还议论。 “看看那身段儿,真是美极了,啧!” “看你老兄那口水都要下来了,没见那美人儿一脸冰霜吗?我看你是要没戏哟。” …… 这些人污言秽语,平日里听起来还不觉得怎么,甚至自己也这样说,可是要换了下面那人是白秀珠,杜九这心里就怎么也痛不起来,听着那些人说下面那小姐转过身去了,他赶忙上前了一步,申了脖子看去,那窈窕纤瘦背影,不是白秀珠又是何人? 手一捂自己嘴唇,杜九心中是一声哀嚎,她一个千金大小姐站这种地方干什么? 下面白秀珠也是很踌躇,都站了很久了,也没敢进去,后还是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还是哪天找个别机会跟杜九说吧,于是回头一看,就准备走了。 哪里知道这一看,就看到了自己想要找人——杜长洲。 杜九也想不到白秀珠一下就回过身来,一眼撞上去,整个人也愣了,也就僵硬地站那里。 白秀珠转过来时候,确是漂亮极了,就那样淡淡地一扫眉一转眸,就像是把风月都望了,明明是那么清清冷冷一个人…… 忽然杜九心里就平静了,没有来由。 他不会自恋到以为白秀珠是真为了自己来这种脏地方,必是因为别什么人,比如说——李浩然。 杜九慢慢让手指从嘴唇上滑下来,放到了栏杆上,浑身放轻松了站着,转身对一个递茶水招手,却已经回身走到了白秀珠看不到地方去,“你过来一下,帮我送个东西。” 他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钢笔,叫人拿来了一张纸,写下了一句话,将那纸条一折,伸手递给使女,“你去把这个交给下面那位小姐。” 就算是看到了杜九,白秀珠也觉得自己如果进去是很不合适,虽然这个时候正是青楼人少时候,但是怕是一传十,十传百,自己这决定已经是鲁莽了,哪里还能继续再错下去?于是凝眉一转身,就要走出去,却不想这个时候,一名使女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一张纸条,白秀珠伸手接过来,一看,眼神一闪,表情却有些变了。 她手指掐紧了那张纸,抿唇,却是慢慢地将那纸揉作一团,抬头,看到杜九又站了栏边,对着她露出了那种惯有戏谑表情,白秀珠这才知道——杜九这人,真不好惹。 今日便是拼着身败名裂,也是要进去,只是希望——李浩然不会介意这一切。 流言蜚语,便让它去吧,自己本来名声也不是很好。 她对这使女道:“带个路吧。” 这使女也是第一次看到白秀珠这种进出青楼大家小姐,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好本来就是下人,也不敢多说,只是带着人上去。 白秀珠一步一步走进去,外面建得古色古香,里面却比较偏西式,大早上人不多,楼上倒是有一桌人指指点点地看着她。 她上楼去,楼梯上看到杜九从栏杆那边走进了房里,她就被带了过去。 里面弄腻脂粉香气让白秀珠很不舒服,她皱着眉头,到了房里,看那使女竟然要关上房间门,忙道:“不用关了,开着吧。” 她可不想被别人说自己跟杜九如何如何。 杜九也由着她,只是偷偷打量她,看她眉头轻蹙,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随他,对着那使女一挥手,端茶却已经上来了,将那紫砂茶具放下了,杜九竟然亲自给白秀珠倒茶。 “白小姐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白秀珠手心里就是那一团纸,此刻却听着杜九装傻,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冷哼一声,将那一团纸扔桌上,微抬了下巴,“不知有何要事,你会给我写这字条?” 杜九眼见得那字条竟然被白秀珠揉成这样,心知是她恼了自己,只是他有自己考量,很多事情都是一步步算计着,他不会告诉白秀珠,她走进这青楼,就已经是被自己算计了。可是就算白秀珠知道这是算计,是圈套,她也没办法拒绝。 因为杜九字条上写是—— 欲知真相,进来找我,过时不候。 他慢慢地将那纸条展开了,压平那些褶皱,重将纸张折成别模样,只是懒洋洋地道:“我不过是逗逗你,你还当真了?该说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本来就天真可爱呢?” 杜九轻声笑着,却让白秀珠觉得这人可恶极了,烦人。 她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杯茶,端起来吹着,却没有喝,“你若是不说,我便走了。” 杜九轻叹一声:“你对那个李浩然,就这么执着么?” “我与他已经定下婚约,我是他未来妻子,不为他执着,为你么?”这话是剖开了杜九心脏,往里面扎刀子撒盐,白秀珠说这话时候是很意,只是她话一出口,却看到杜九唇边弧度一下僵硬起来,脸色也白了几分,像是受到了什么很大打击一般,竟然也奇怪地有些不忍起来。 说起来,杜九也是帮了自己许多。 杜九沉默了良久才道:“李浩然如果出事,那是他自找,这次事情尤其如此。” 跟他杜九关系不大,想杀李浩然多了去了,那小子活到现也是奇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谈婚论嫁 事到如今,他还是想问那句话:“如果确定他会死,你还会嫁他吗?” 白秀珠说不出话来了,她也问过李浩然差不多问题,可是李浩然没有回答她,现她答案是肯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告诉杜九,因为不说出来时候,还算是隐忍着伤口,可是一旦说出来,就变成了血色悲怆。 她不希望事情真那样发展,很累。 “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白秀珠凝视着杜九,眼神之中满含坚定。 杜九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这个女人,当初他落魄时候伸出了援手,她甚至很可能不知道自己背景,李浩然不是那种胡乱说话人,所以白秀珠是一无所知地跟他接触。 后来了解得多了,也就知道白秀珠独特魅力,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收藏界混得那样风生水起,虽然未必没有李浩然背后使力略微捧着一点功劳,但是收藏界那些大佬,看不惯谁就是看不惯,也不见得要卖李浩然什么面子,何况那个时候李浩然跟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关系。 杜九想得多了,心思却还是清明,“我此来是为了一批药品,不过路上东北那边过来货源出了些问题,我们需要柳春江那个医院合作,或者说,柳春江这个大医生给我们一个合适后门。不过这其中存着很多势力夹杂,李浩然想要处理好各方关系是很困难。” 白秀珠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太隐晦,有些听不明白,于是皱眉,还不待再问,杜九却又开口了。 他知道白秀珠是听不大明白,毕竟李浩然很多事情不可能都告诉白秀珠,何况他事情就是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明白,不要说是白秀珠这半个局外人了。 “你印象之中,李浩然每次神神秘秘办事时候,都是什么身份?” 杜九直接这样问道。 白秀珠沉吟,“像是强学会或者是……” “好了,你说对了,虽然不是那个组织,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孙先生主义出来了,很多人都跟着孙先生,可是北洋政府,也就是你们白公馆金公馆这些,早就把政治引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就有各种各样组织出现了,那么以你猜测来看,李浩然是其中一个组织人,这个时候他身份是什么?进步青年。” 进步青年——这个称呼还真是…… 白秀珠觉得有些讽刺,可是转过来想想,又觉得复杂,很多事情都不能按照常理推断。 “然后呢?” 她倒是想看看杜九能不能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答案。 “他是进步青年,然而他背景呢?四九城黑道上数一数二少东家,日后会继承他父亲衣钵,到时候他势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盖过我这个上海小头目,同时涉黑,又是进步青年,这样地矛盾——道上势力跟政治是看似不沾边,其实也有自己立场,有立场不一样,可是他们规矩是,不允许势力首领直接参与到政治事件中去。” 这是道上默认规律,尤其是那种传统势力,存了很久,要遵守自己一套规矩,家族式势力从来是不缺规矩。 李浩然家族就是这样规矩。 而上海,却要开化很多,大约是因为上海是被迫开国以来接受冲击大沿海地区,又有租界逐渐瓦解旧日解构,现黑道上三大势力,以杜月笙为首,几乎都是白相人出身,没什么背景,也不玩什么规矩,跟他杜九一样一身光棍,赤条条地起家,也敢赤条条地玩手段。可是李浩然不能,他要顾及事情太多了。 “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能够八面玲珑人实太少了,我不否认,李浩然是个很有手腕人,他就是千王,同时也是千面之王,可以轻而易举地扮演不同角色,可是有事情不是手腕周转就能够解决。” 比如完全利益之争。 杜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像是百无聊赖一般将盘子里其余茶杯拿过来,桌上慢慢地摆起来,四个茶杯排一起,呈一条直线,杜九又提起了茶壶,慢慢地茶杯里倒茶,第一杯是自己喝过,所以只倒进去三滴;第二杯是空,倒了一半;第三杯没倒;后一杯倒满。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杜九指了指桌面上四个并排一起杯子。 白秀珠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这种东西类似于安好,是青帮洪门两家才知道,是道上暗号,早就听说全中国黑道都比较通用。毕竟青帮洪门算是厉害了,他们内部人外面遇到时候,就会通过这样暗号来确认身份。 “那天我北京戏台子上面听戏时候,就看到下面有两个人这样摆,我是上海来,不懂你们北京这边规矩,所以只是看着,他们这个切口意思是——杀了。” 杜九表情懒懒,笑容却一点也不减,他将后面杯子里面水往前面杯子里倒,接着又自己端起来喝完,“其中那一个人是上海青帮,是比杜月笙辈分还要高一些爷叔,另一个却是四九城四尊里面一位老爷子贴身管家,你觉得他们商量什么?” 却是白秀珠本来是猜不到,可是因为杜九现话都是与李浩然有关,所以白秀珠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她嘴唇一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郁结难当。 “但凡涉及到利益,一切朋友都不是朋友。”杜九对此有深切体会,他当初就是这样血雨腥风里过来,李浩然恐怕也是早就明白了这些,所以遇到白秀珠,他才会这么珍惜。 只有他们这些曾经从尸骨堆里爬出来人才知道,很多东西容不得错过。 这也是杜九为什么想要为自己争一把原因,就算知道收获可能只是折辱,也没所谓,他不想让自己后悔而已。 “因为几个军阀争斗原因,整个北京城一直都是风起云涌,你白公馆,体会其实应该深,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他们之间争斗不断,这一批药品很重要,李浩然支持那个势力,想要得到药品,我只是受人所托,将事情解决,可是其他人不会允许他如此顺利地完成任务。” 多已经不想说了,杜九觉得自己已经说很多了。 “没了。” 白秀珠抬头看他,重捧起了自己面前茶杯,然后沉默,“你没有说完。” “对。”也不可能说完,比如他那么肯定地说,李浩然会死。这样消息是从哪里来,又是不是真可以实现——这些都是很现实问题,也是牵扯大问题,杜九都不可能告诉白秀珠。 “你跟他,是敌是友?” 这是白秀珠后一个问题,得到了答案她就走。 然而她也知道,这是难回答一个问题。 杜九原本以为自己跟李浩然是朋友,别人眼中也是朋友,然而其实一直是似友似敌状态,现,也许是表面上朋友,内里敌人吧? 敌友关系,从来不是那么分明。 杜九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不过我希望我跟他是完完全全敌人,这样我做事就没有顾忌了。” 白秀珠怎么不知道他说是什么,只是她没道理多问,只是站起来,对着杜九虚虚一点头,“多谢杜九爷答疑了,秀珠告辞。” 说罢,还不等杜九说句送送话,白秀珠就离开了。 杜九端着茶杯看着她背影,只觉得原本清香茶口腔之中忽然就酿成了许许多多苦涩,化也化不开。他自己当然是知道自己没说出来话——希望跟李浩然是完全敌人,因为,朋友妻,不可欺。 他杜九,竟然也沦落到这种单相思境地么…… 茶,苦茶。 情,苦情。 白秀珠走路上,重上车,却看着时间已经不早,回了白公馆。 院子里月季其实已经要谢了,花期将过,可以等下一期了。阿月还院子里修剪,旁边放着些针线,像是做刺绣。 白雄起中午不,也就白夫人跟白秀珠一起吃饭,姑嫂二人都没多少话,只是白夫人说了一下白秀珠跟李浩然之间事情,算是给白秀珠吃了颗定心丸。 她说,他们俩婚事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就差具体商谈了,要她不要急。 下午三点,白秀珠刚刚午睡起来,正要阿月给自己梳头发,下面门房却叫人送过来一封信,一看那印泥上盖着章,白秀珠就知道是谁了。 李浩然信封,拆开看,却是一张蓝紫色卡纸。 天色正好,出来一叙,聊慰相思。浩然。 她捏着卡纸,沉默了许久,后还是弯唇一笑。 想那么多作什么,假如自己不知道杜九说那些,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了,现自己是无法做什么来帮助李浩然,毕竟是还没有发生事情,而且白秀珠相信,李浩然没那么容易死,上辈子,他还是好好。 收拾了自己妆容,白秀珠画了个淡妆,改了一身常穿鹅黄色洋装,出去就看大李浩然坐驾驶座上等自己。 “怎么自己开车?”白秀珠有些疑惑。 李浩然方才听说了一些不好消息,不过那只会让他对杜九用心产生怀疑,而不是转过来怀疑白秀珠,他下来给她拉开车门,然后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关上车门,想着大街上开去。 “带你去看看……李家一些东西吧。” 赌场,戏台,店铺,码头…… 都是白秀珠需要提前知道,他们事情只是基本敲定了,现消息还没公布出去,不过也了。 李浩然转着方向盘,眼神里带着常见温润,像是墨玉一样,暖融融,“你看过之后,如果觉得自己能够适应这样生活,我们就结婚吧。” 白秀珠忽然怔住了。 李浩然又道,“很,下个月月底。” 原本晴朗天,忽然就阴沉了下来,几片云彩遮住了太阳,白秀珠仰起头看了一眼,心底也阴郁着。 不过就她埋下头一会儿,云层又很地飘过去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 白秀珠喃喃:“下个月底么……” 作者有话要说:还欠一章……等我半夜或者是明天再补 第五十一章 打脸 不可否认,李浩然生存环境相当恶劣。 从一家赌场出来,白秀珠仰头看着,忽然替他觉得累,“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李浩然笑:“逃不过。”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职责,他出身决定了他逃不开很多事情。 她想起之前场景,不管是酒庄赌场还是戏台老板,只要看到李浩然一来,必然都是鞠躬喊一声“少东家”,顺带还要多打量白秀珠一眼,肯定是猜测他们二人关系。 两个人走路上,白秀珠可以感觉到身后许多人跟着他们走,明里暗里,也就知道这些都是卫护了。 “现你看得差不多了,怎么想?”李浩然看似简答地问了一句。 白秀珠摇了摇头,“除了觉得你挺辛苦之外,其实没什么感觉,男主外女主内,我以后大约不会插手这些事情。” 李浩然一下站定了看他,那细碎黑色刘海被风吹开一点,那一双明眸刚好完全露出来,眼神也很深邃,漂亮极了,“你……” 只这一个“你”字已经有说不缠绵了。 白秀珠坦然,“不管你是什么样,我认定了你,又怎么会被这种事情吓住?” 于是他笑出来,“不早了,往回走吧。” 两个人沿着暮色中街道慢慢地走着,白秀珠有一件事一直没问:“我哥哥肯答应我们之间事情,我想景爷没少付出代价吧?” 他握了握她手,“不必想那么多,老头子也不是完全没考量。” 有事情,是双方都得利,管有事情确不是很合适,可是他喜欢白秀珠。 白秀珠心底很复杂,却也不好说什么,她没办法跟白雄起闹开,一时只能苦笑。 “下个月月底吗?” “嗯,到时候就好了。” 他们都这样说,下个月月底,他们就要结婚了。 多奇怪一个词。 白秀珠回去睡了一觉,却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立刻就听到阿月说林小姐来访,她仔细地一想,才知道原来是已经跟柳春江有了婚约那个林小姐,忙起来洗漱下去招待客人。 只是白秀珠才刚一坐下,便看到她眼圈有些红,林小姐向来是个挺开朗人,上次花园里一见,便觉得她应当是个很坚强女子,现下竟然她这个外人面前落泪,怕是已经伤心透顶了。 白秀珠有些手忙脚乱,忙去抚她背部:“林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情惹得你这样伤心?别哭了,妆都哭花了。”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林小姐哭得厉害了,像是要将自己五脏六腑全哭出来一般。 白秀珠这一下也只能任由她哭了,她看着林小姐,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再也无法像她这样痛痛哭一场,哭和落泪,白秀珠看来是不一样。 有眼泪也不等于是哭。 她想着能哭出来也算是好了,只是坐一边看着林佳妮哭。 哭了大约半个小时,林佳妮终于抽抽搭搭地停了,白秀珠叫人绞了帕子来给她擦脸,林佳妮这才算是真停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来了别人家里,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就乱哭一通,完全是于礼数不合,“抱歉白小姐,我一伤心烦躁起来就没了个分寸,让您笑话了……” 白秀珠摇了摇头,问道:“你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林佳妮叹了口气,“想必白小姐是知道我跟李浩然已经有婚约身吧?” “这个早有耳闻。”柳家和林家早就是定下了事情,就差一个礼仪了,所以柳春江和林佳妮名分其实已经算是未婚情人,只是林佳妮现下说这件事不知是为了什么? 林佳妮惨然一笑,“我今番来找白小姐,其实已经于感情一途走投无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柳春江便是个杀千刀负心汉,我原没有白小姐那样福气,遇到李家公子那样人物,可是我遇到他柳春江,却也倾心喜欢上了,怎奈那人偏生跟一个出身卑微使女搅和一起。白小姐你也不必瞒我,我该知道都知道。” 白秀珠也无话可说,金公馆那边出荒唐主意,如今闹出来多少烂摊子,若是让小怜恪守本分,不去假扮那什么表小姐,又何来这么多事情?门不当户不对婚姻,大多都是会失败。 只是苦了林佳妮,她与柳春江本来是已经订婚,横插一个小怜过来,原本这两人也许是可以郎才女貌配一起,可是小怜一来,柳春江心神便都走了。 林佳妮也是个可怜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自己跟李浩然之中忽然插一个人进来…… 白秀珠摇了摇头,却问道:“我自是没办法瞒你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想知道,我能帮到你什么?” 她自忖自己能帮到她地方,真不多。 不料林佳妮握着她手,擦干了眼泪之后又变得坚定起来,“我只想去金公馆看看那是何等人物。不过我身份特别,中是要一个人陪着我一起去,不然我是万万没有胆气,我也不认识太多金公馆人。” 白秀珠一下就知道了她处境,虽则知道日后这事情可能会为自己带来无麻烦,当下却也允了,只是道:“我让使女给你煮个鸡蛋敷敷,你这样就去不是太好。” 林佳妮也懂得这个道理,输人不输阵,当下也不客气,把眼睛红肿压下去了,又扑了些粉,才跟着白秀珠白公馆去。 只是白秀珠临行时候,门房递上来一封信,她本以为是李浩然送来,谁料一拆开,看着那自己不是太熟悉,一看落款,竟然是一个拙而不工“九”字,一下知道是杜九,她皱了眉,这才开始看信,却是杜九写了自己住址,似乎已经北京购置了宅院,不会长期宿青楼里,说白秀珠如果有事可以去找他。 那个时候白秀珠有些复杂,因有林小姐一旁,只好收起来藏着,然后上了车,很到了金公馆。 到了金公馆,大家都认识白秀珠,也上来打招呼,只是对她身边林佳妮还觉得陌生,白秀珠也不介绍得很深,只说这是林小姐。 那边厢一进了厅里,吴佩芳和五小姐八小姐几个跟白秀珠比较说得来人就拥了过来,拉着白秀珠问长问短,原来她跟李浩然事情已经是传出来了。 白秀珠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淡淡道:“时间还早呢,必是要挨家发请帖给你们,急什么?”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这才有人问林佳妮。 他们到沙发边坐下来,白秀珠介绍道:“这是云南林家小姐林佳妮,跟柳总长家公子柳春江有婚约身。” 林佳妮这个时候跟白公馆时候又不一样了,她落落大方,本来就是极其放得开人,脸上竟然也没露出什么异样来,倒是其余几人听到柳春江这个名字都觉得有些不妥。 林佳妮给众人见礼打招呼,一阵寒暄之后就有人问白秀珠来意。 白秀珠却道:“是林小姐有事来,只不过因与金公馆不熟,便叫我来带路,她到底是要干什么,便是我也不知。” 她这话倒是一推推了个干净,浑然与自己无关,这正合了林佳妮意,她并不想白秀珠插手此事,毕竟都是自己事情。 “我那次知道有位太太从金公馆带回了一盆花,我看着那做得很好,爱不释手,听说是金公馆表小姐,我是特意想来找找她,以便结识一下。” 林佳妮说得很是含蓄,不过听上去没有恶意,吴佩芳略一沉吟,“这个嘛……小怜她大约忙,我找个人帮你叫她吧。” 那边五小姐又笑起来,只是八小姐梅丽又有些坐立难安了。 白秀珠将这一切看眼里,却也不插手,只是想着自己事情。 不一会儿小怜来了,却还是扮成了表小姐模样,短短头发看上去也挺爽利,只是赶不上林佳妮。 吴佩芳道:“这就是你要见表小姐了。” 小怜着实有些惶恐,她听说是柳春江未婚妻要来见自己,早就怕极了,现下不免有些畏畏缩缩,便有那小家子气了,上不得大台面,难怪世界上有句话说小丑穿上国王衣服还是小丑。 白秀珠眼中,小怜委实算不上高明。 她刚一靠近,白秀珠就已经闻到了那香味,是高级香水味道,前些天吴佩芳身上闻到过,因为香味有些特殊,所以便记了下来,这个时候闻到自然是觉得熟悉了。 林佳妮竟然面色无异,站起来十分有礼貌地道:“我听闻表小姐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非同凡响,我有一些私密事情需要请教,不知道表姐可否移步?” 这算是林佳妮给小怜留面子,她没有拆穿小怜真实身份,管她知道,她也算聪明人,自己如果拆穿了小怜,也对金家整体不利,那是没有任何好处。 小怜一下抬头看着林佳妮,那表情竟然很是怨毒,只是林佳妮也不惮她,淡淡道:“表小姐,不肯赐教吗?” 小怜没法,只能含屈忍辱跟着林佳妮出去,只是才一到走廊上她表情就直接变了。 “林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林佳妮脚步一下就顿住了,她缓缓地转身,却直接给了小怜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几乎将小怜脸打偏了过去。 小怜表情一下变了,那种怨毒一下冒出来,几乎将人全部淹没了。“你凭什么打我?春江又不喜欢你,你自己别缠着春江自作多情——” “啪!” 用力一耳光。 林佳妮忽然觉得很爽,“就凭我出身比你好,家世比你好,修养比你高,就凭我与他有婚约身,你就算再苦苦经营,进了柳家门也不过是个姨太太,还是要任我拿捏,你若是觉得自己还想跟着柳春江,我不妨就这里告诉你,想要嫁他,要首先学会我手下过活。” 说罢,她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甩了这两个耳光,气也消了大半,一抬眼就看到白秀珠已经站了花园里,看着他们这边。 小怜捂着自己脸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她之前几乎都没有见过这林小姐,一看到白秀珠,立刻猜到是她带了人来,这白秀珠贱人竟然敢专程带人来折辱自己,她越想越委屈,竟然哭了出来。 白秀珠远远地望了一眼,却见林佳妮甩了甩自己手,“哼,打疼了。白小姐,此番多谢你了。” “我看你倒是个干脆人,还以为你要跟她废话许久呢。”白秀珠笑了一声。 林佳妮也笑道:“我看白小姐似乎也不喜欢那小怜。” 白秀珠道:“她一个使女,你何必亲自动手。落了下乘了……” 林佳妮愣住,看着白秀珠,却只觉得自己眼前这人是笑意盈盈,偏生说出来话藏着冰冷味道,竟然让人觉得有些背后发寒。 “现下我们该走了。”白秀珠不是没感觉到小怜那眼神里东西,只是蝼蚁无法与天比高,很多事情一开始就不对等。 小怜,不过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作者有话要说:抽死她得了。 勤奋可爱有节操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二章 结婚的日子 其实仔细地算算,跟李浩然认识,虽然是三年多之前,但是真正地近距离接触却是近几个月,爱情来得太突然,她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当金燕西来到白公馆,问她是不是真要嫁人了时候,她正挑选婚纱样式。 金燕西已经成熟了许多,他似乎认定了冷清秋不放手,白秀珠跟他之间没瓜葛了,如今倒是轻轻松松。 她说:“我都嫁出去了,难道还有假吗?” 金燕西摸了摸自己鼻子,又闲扯了几句,却问道:“我听说你去过八大胡同翠红楼……我想问问……” 白秀珠眼神一下变得古怪起来,她知道前面有一段时间,外面流传白秀珠品行不端消息很多,多半都跟她那天翠红楼外面有关,不过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直接跟白公馆这边定下了亲事原因,后来这些负面流言都消失了。 可是,金燕西现突然说这个是想干什么? 一看白秀珠表情,金燕西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忙道:“你千万别误会啊,我是想知道你……不是,是我想问里面情况……” 怎么说也说不清。 白秀珠表情却变得有些讽刺了,她挥手叫身边人下去,客厅里就旁边站着一些使女,她也不怕说话被他们听到,只是问:“你平日里是喜欢那些地方,怎么不如我清楚?你也不必避讳,直接说吧,我知道自然会告诉你。” 对于翠红楼,她近听说风言风语不少,不过这所谓风言风语都是从白雄起那里来,他们这些上位者消息向来是很灵通,只是不知道金燕西问是不是这个。 金燕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听说我大哥近老往那里跑,其实倒不是我想问,而是我大嫂她想问问,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晚香姑娘?” 白秀珠刚刚伸手去端茶,这个时候那手指却缩了回来,眼神一闪,道:“这种事情,她怎么来问我?” 怎么说白秀珠现还没出嫁,跟那些腌臜事情怎么扯得上关系?现下吴佩芳问这些问题,分明就是失了规矩。 “我大嫂是不想去问别人,她说你可能知道,便让我死马当活马医,来问问你,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金燕西摸了摸自己鼻子。 白秀珠心中冷笑,死马当做活马医,她才不相信吴佩芳是真没事儿就让金燕西来问自己呢,大约是来试探她,如果白秀珠知道些什么,那么白雄起也知道一些事儿,上几次她就暗示过王玉芬不要再跟白公馆走得近,现虽然是要问金凤举事情,她竟还是存着心思。 现金白两家已经貌合神离,白秀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内心里觉得伤感,又无力挽回。 她看着金燕西,终还是觉得吴佩芳下场很凄惨,不若早些说了。“晚香什么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听说你大哥确是喜欢翠红楼,并且每次进去只找一个人,具体是谁我是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金燕西有些好奇,可是白秀珠却摇了摇头似乎不打算再说,“秀珠,你不要老是说一半吊人胃口啊。” 拗不过他,白秀珠叹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大嫂不要强求得好,多关心自己才是要紧事。” 现看来,吴佩芳是早就知道金凤举事情了,也许后来闹起来就没那么激动,也许不会流产吧…… 现金白两家关系紧张,就是金燕西跟白秀珠青梅竹马也是已经疏远了,白秀珠就不常到那边去串门了,上次带着林佳妮去,打了小怜,也不知道小怜对那边说了什么,白秀珠下次去给金太太送东西时候竟然还被明里暗里地刺了好几句,白秀珠当时就没话说了,从此以后就减少了去金公馆次数。 她想着距离事情发生还有些时候,等自己忙完了,那边还没出事呢,暂时也不着急。金燕西肯定是会把今天自己说话告诉吴佩芳,但愿她注意着点。 金燕西却说道:“大嫂就是那个脾气,我大哥也不见得就……唉,反正一家子也就那一笔烂账。” 金家整个家族都很大,并且人丁兴旺,这边好几房后辈,怕是等金铨一命归西之后,整个金家分崩离析日子也到了,现金燕西都这么说…… 她倒是忽然觉得这一世金燕西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听说你也要跟冷家清秋小姐谈婚论嫁了?”白秀珠耳朵里听到消息不少,她是待嫁状态,都是下人们她耳边说事儿,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说不完,金燕西事儿也是近上流社会传得比较厉害,他死活要娶一个平民出身女子,遭受非议肯定是不小。 金燕西没注意到白秀珠直接转移了话题,他笑了一下,“我是真喜欢清秋,她很适合我,只是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看着我几位哥哥嫂嫂也有结婚之前就很浪漫那种,可是结婚之后,我看着他们却是越走越远,我不希望自己跟清秋也是这样,你说我这种纨绔子弟,能经营好自己家庭吗?” 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内心,一种深切忧虑。 白秀珠弯弯唇角,他担心何尝不是自己担心?后来有人说,婚姻是爱情坟墓,她现还拥有爱情,只是不知道结婚之后,爱情会不会被现实埋葬。因而她说:“你可以,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纨绔,证明为时不晚。” “你这话真是说得不客气,我倒也是担心你这性格,能当主事太太吗?我听说李宅找了些丫鬟仆妇,宅子里人也不少了,宅子里没有女主人,景老爷子不爱管家里事儿,怕是什么事儿都要你管,我看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些事儿你能会吗?” 金燕西手说话也不客气了,他笑看着白秀珠,那样子真是十足地帅气。 白秀珠懒得理他,“你就贫着损我吧,那些事儿,也要到了才知道。你还是回去上学吧,我听说金总理责斥你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就知道有些不妥,然而已经无法收回,只好做出一副无所谓表情,像是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金燕西也知道两人背后家族情况,白秀珠哪里来那么多听说,现两家关系不比以往了,金铨责斥金燕西事情是昨晚才出来,白秀珠今天下午就知道消息,那还真是神通广大了,如果不是有人关注,白秀珠是决计不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走了。 白秀珠看着他越发挺拔背影,忽然觉得前世今生距离,就那样遥远了。 就这样准备着婚事,挑选衣服、准备请帖…… 忙忙碌碌,却有一种不真实感觉。 北京六月底,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不过月底却是个好日子,办喜事人不少,但没有哪家婚事比白公馆和李家这一场引人注目,忙碌期间,白秀珠收到了杜九寄来几封信,不过拆开了都是白纸,有时候有些墨迹,只是没有字。 她大约还是知道杜九心意,只是没办法回应,也不想去回应,她知道自己喜欢谁,又何必去回应别什么人,平白让人误会呢? 杜长洲,怕是只有成为朋友了。 这个时候,她断断没有想过,两个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五月二十八日,宜婚嫁。 婚礼服装是李浩然和白秀珠一起选中,请了伴娘和伴郎,伴娘是白秀珠请,伴郎则是李浩然请,只是拟出来名单对着一看,却发现有些事情真不是很简单。 伴郎有欧阳于坚和金燕西那还好说,毕竟一个是白秀珠朋友,一个是李浩然,但后一个人却是杜长洲,白秀珠拿到名单时候愣了许久,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伴娘这边名单则是林佳妮、金敏之、冷清秋。虽然跟冷清秋不是很熟,不过她这是因为金燕西那边面子,想必若是金燕西去请,她肯定会到,敏之跟白秀珠关系还不错,也便无所谓了。 除此之外琉璃厂乃至于整个北京跟白秀珠有交情都送来了礼金,倒是让她很是受宠若惊,预备是要摆上整整三天流水席,景老爷子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手一挥就直接让大半个北京城都知道了。 白秀珠以未来媳妇儿见景老爷子时候,景老爷子说:我李家媳妇儿没有软弱,到了咱家之后你管放开了手管事儿就好,以后家族外面生意有还是要女人来操持,你不必避嫌。要是浩然这小子敢闹什么幺蛾子,你就直接找我,看我抽不死他。 李浩然站一边尴尬,心说这老头子净会瞎说,都扯到哪边去了啊。 可以想见,这个时候景老爷子对白秀珠是相当满意。 别人说白秀珠这是低嫁,可琉璃厂一班人则说那是郎才女貌,早盼着这两人结婚了,那礼金也给得丰厚。其余人,嘴上说李浩然出身不好,配不上白秀珠这官家小姐,可是李浩然背后那些不能说背景,又何尝不令人羡慕?传统观念自然是配不上,可真说李家条件,真没比白公馆差。 只是结婚这一天,她穿上了雪白嫁衣长裙,由着画上了美丽妆容,整个白公馆外面都挂着彩,白雄起拉着她说了话,后却有些惜别味道了。 他送自己妹妹上了车,来到了张灯结彩李宅,那长长台阶上铺满了红毯,夹道都是人,还有人不断撒花,欢声笑语,白秀珠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心上人就站红毯头看着他,也穿着一身帅气修身白西服,胸前一朵娇艳欲滴玫瑰。 伴郎伴娘站两边,也打扮得漂亮,金燕西给她竖了大拇指,金敏之也是一脸笑意。 “哦哦哦……结婚咯!” “娘子好漂亮……” …… 李宅这种古典宅子里,举行一场西式婚礼,其实有些不大对劲,可是景老爷子说你们小俩口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她戴着白纱手套,光落她身周,漂亮头纱被风吹起来那么一点,一个明亮艳阳天。 李浩然被晃了眼,伸出手来接住她手,十指相触,四目相对。 身边喧哗一下就大了起来。 “结婚了!” “百年好合!” “发喜糖咯……” “瞧瞧,脸红啦……” “……” …… 他抿着嘴唇笑,却不说话,白秀珠脸上红,和身上白,就这样衬起来,漂亮极了。 进了宅子,里面坐着人都站了起来,琉璃厂老前辈们端着酒杯也放下来,鼓着掌,颇有老怀大慰感觉,鲜花铺满地,古色古香院落竟然与这场婚礼完全契合。 前面人是白秀珠不认识,不过都穿着长袍锦缎子马褂,虽然一脸凶煞,不过这时候都收敛了,白秀珠认得其中一个,似乎是赌场老板,这应该是李家下面人了。 她忽然有些紧张,可偏偏觉得自己很平静。 李浩然感觉到了她微微汗湿手掌,透过白手套,温温热。 站堂前时候,白秀珠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愣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 白秀珠想问:还有一个伴郎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衲总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勤奋可爱有节操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三章 红与白 请来的礼乐队站在院落里奏着欢快的曲子,教堂里的神父从外面进来,理了理自己胸口上的十字架,带着一本厚厚的圣经走过来…… 白秀珠却还是看着金燕西身边空缺的位置,李浩然挽着她的手走进堂中,却悄声问道:“杜九似乎有事,来不了了。” 她只好装作无事地一点头,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再多说什么。 景老爷子端着他的烟杆子坐在前面,看着他们挽着手进来了,两眼都眯起来,他身边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也都笑着,众人都恭喜着他。 “景老爷子您这儿子可厉害,还取了个这么能耐的儿媳给你啊!” “不得了,英雄出少年,四九木家怕是要蒸蒸日上呢!” “给景老爷子您道喜咯!”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嘛……” …… 这些人大约都是道上的了,白秀珠没有回避这些人的目光,相反,以后这些人都是会接触的。 只是她忽然感觉到在站在神父面前的时候,李浩然浑身僵直了一下,她同时注意到前面景老爷子的眉头轻轻一皱,几乎就是同时,堂内有几张桌子的直接被人掀翻了。 “砰”地一声巨响,整个李家宽阔的大堂内顿时狼藉一片,桌上摆着的酒席直接摔在了地上,碗碗碟碟碎了一地。 白秀珠愣住了,其他的人也愣住了。 景老爷子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忽然之间沉了下来,像是即将有暴雨的天幕,黑得不像样子。 那边的桌边站着一身穿黑色马褂的人,额角上一道刀疤,看上去格外凶恶,这人吊着眉毛看景老爷子,景老爷子也回视着他。 “刘老板您这是什么意思?” 语气上还是很克制的,只是脸色却已经完全回不去了——说话的不是景老爷子,而是李浩然。 他还握着白秀珠的手,耳边奏乐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礼乐队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是茫然,此刻里里外外地一片寂静,满座的宾客都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婚礼上就闹开了呢? 那被李浩然称为“刘老板”的人也算是四九城里的四尊之一,大名刘川,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不知道是何居心。 刘川哼了一声,就那样瞧了李浩然一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顿时满意,“你还是个晚辈我跟你父亲平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 那一瞬间,白秀珠感觉到了李浩然身上弥漫的煞气和冷意,只听到他那格外平静的声音,甚至令人恐惧:“对于不尊重我的人,我何必给他尊重?” 那刘川的表情一下就变了,阴狠毒辣,他却冷笑了一声,转向了一直坐在一边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景老爷子:“景爷,您儿子也就这水平了。” 哪里知道景老爷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烟杆子,抽了口烟,在桌上敲了三下,笑道:“过奖了,我李景一教儿子,跟你姓刘的可没多大关系,你若是要吃这酒席就给我好好坐在那里,不吃的话——” 他终于抬起了眼皮子,扫了挺着腰板儿撑在那里的刘川一眼,“就留到棺材里再吃吧。” 所有人为这句话的意思颤抖了一下,就是白秀珠的手指也抖了一下,却被李浩然反手握住,他转过身,牵着她的手,轻笑道:“抱歉,在结婚的日子还出现这种渣滓,破坏了婚礼……” 白秀珠摇了摇头,正准备说话,却不想旁边又是一阵掌声:“哟,小俩口还真是情深义重,啧啧,这还没过门儿呢就开始卿卿我我了。哼,老子叫刘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老子就是来捣乱的,有种你们李家,现在就把我给杀了,不然这婚,你们结不成!” 李浩然掩住了自己眉目之中的杀气,周围的人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金燕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冷清秋的身边护住她,其余白公馆这边跟过来的人也是吓得瑟瑟发抖,反观李宅这边的宾客和白秀珠认识的那一帮老板,只是皱眉看着刘川。 白秀珠最近也算是知道了四九城这边的势力划分,四尊是最大的四个势力,李刘章郑,以李家为首,称为“木”,刘家则为“文”,章家为“立”,郑家为“关”,都是道上的切口话,李浩然曾化名木子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川身为一个势力的头顶,竟然在这种场合闹事,看上去还有恃无恐,不得不说是有些活腻味了。可是反过来一想,这人背后如果没人撑腰,什么人敢在白公馆和李家的婚事上闹? 白秀珠能想到的,李家父子二人肯定也能想到。 外面已经冲进来一般穿马褂的打手,景老爷子直接一挥手,“把刘老板给我请出去,白公馆和李家之间的婚事容不得打断。” 这个时候刘川是坐在了没有倒的一张桌子旁边,一听他说话,顿时就把那手往怀里一摸,竟然直接掏了一只驳壳手枪出来,压在桌上,“今天这酒席,我还真吃定了!” 手枪压在桌上的声音很响,甚至将有些胆小的女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而白秀珠还是站在那里,心下恍然,表情却很平静。 一群人立刻站了起来,站在刘川的身边,卫护着他,大约是他带来的手下。 那边一名戴眼镜的老头子咳嗽了几声,劝道:“刘老板还是和气生财吧,我们都是道上的,没必要闹得这么僵,输人不输阵……” “哈,章老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李景一敢容忍自己的儿子跟政府的人勾搭到一起,今天就要有承受大伙儿怒火的代价,之前我们商量的时候不也是说了一起的吗?今儿怎么就我刘川一个人发难,你们三个是龟孙子熊了吗?!” 刘川这话恍如是石破天惊,让白秀珠一下难受起来,她未曾想过这其中竟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情,她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浩然,却觉得凄凄惶惶,又回头看景老爷子,这父子俩却都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原本就是另外三家联合起来要为难李家的,这事情本来就很难办。 一个女人,一生大约就这一场婚礼,她这一场期待已久的婚礼,竟然是生出了这样的乱子。 “原来是我李景一眼瞎了,竟然不知道你章为本也会跟他们合起来对付我。”李景一叹了一声,却是满脸的凄凉,“你们哪里是容不下我李家跟白公馆的亲事,分明是你们对我李家早有戒心,这道上哪里来的什么黑黑白白,全是看得见的利益,你们提条件吧——” “不必说得像是施舍我们一样,我们自己会拿。” 坐在另一边的独眼笑了一声,却阴险极了。 这个时候一名青衫中年人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在李景一的耳边说了话,李景一眼神一闪,却笑了一声:“好啊,你们干得漂亮,三家联合起来在今天吃我李家的盘口,却要看是不是能吃得下。” “外面的事情我们不管,只是这个时候,不如就让我们在堂上较个高下出来!” 独眼一挥手,“道上的事儿,未免殃及无辜,与此无关的人都退开去,我数三声,再不离席,一会儿伤到谁了我可不管——” “三、二、一!” 刷拉拉如退潮一般,整个堂中的人推开门都涌了出去,惊吓极了,宾客们都是满脸的惊慌失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金燕西看了白秀珠一眼,最后还是拉着冷清秋走了,只是他出去了,回头看的时候,白秀珠却还站在堂中。 李浩然见她不走,竟然是一声苦笑,“你走吧,这边乱了。” 他是真怕一会儿刀剑无眼伤了她,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有自己母亲的悲剧在,李浩然不想她出事。 他纯粹的黑眸就那样望着她,却让白秀珠心中揪痛,“我不走,明明是我们的婚礼……” “小俩口别磨磨唧唧了,反正现在也走不了了,就留在这里。”那戴眼镜的章为本哼了一声,却又扭头对李景一说道,“我们还是老规矩,不动枪,先来谈谈地盘的划分吧。” 如今是三家联合起来对付李家,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就算李家原来是龙头,也架不住三家一起来对付他们。 “二十年前,我李家遭遇大变,爱妻非艳死于非命,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儿成婚,却遭遇你们打扰,我李景一不能容你们。” 景老爷子说话特别决绝,那枯瘦的身体之中似乎爆发出了无尽的力量,就那样豁然站起,长烟杆子一挥,潜伏在厅中的青衫汉子们直接冲出来,提着棍棒就开始打起来。 这是真正的黑道火拼,跟上海那个时候的收档有区别,这里抬眼就能看到区别。 白秀珠是女人,没人上来对她动手,似乎那些黑道里的人还知道一些绅士风度,不过后来白秀珠一想,多半是忌惮她的身份,她毕竟是白雄起的妹妹,如果自己出事,这些人全部都要倒霉。 她虽闲着,李浩然却不闲,毕竟他是少东家,是别人的主要攻击对象,不一会儿身周就围满了人,不过身边有人帮手,倒也不见得左支右绌。 那边已经有人提了长棍对着李景一出手,身边那青衫中年人出手卫护,一个人抵挡住了攻击。 那边的独眼郑冷笑了一声:“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他说的是李景一主动让人对他们动手,以一敌三,自然是不占优势的。 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还有一个白雄起,道上出了乱子,其余三家吞并李家,已经在各个地方引起了大乱,白雄起那边自然地听到消息,一想到白秀珠这边还在举行婚礼,白雄起那是勃然大怒,直接调了人就要来维护治安,冲进了李宅大门,朝天连开三枪示警,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场中的争斗立刻就停了。 白雄起威风凛凛地走进来,扫视一圈,“诸位这是要干什么呢?好好的婚礼上,怕还是不要闹了吧?” 他走到白秀珠的身边,后面是全副武装的警卫队,都抬着枪,威慑力十足,握了握白秀珠的手,他问道:“秀珠,你还好吧?没被那些粗人伤到吧?” 那些粗人,很自然地直接把李浩然归入了此类。 景老爷子八风不动地端着烟枪坐在位置上,冷眼看着白雄起和那边另外的三个人,说道:“白副总理来得真是快。” 白秀珠心头一跳,那清亮的眼神落到了白雄起的脸上,可是白雄起这个时候却没看白秀珠了,只是背着手踱着步,笑了一声:“景爷您说笑了,维护咱们老百姓的安全和社会的治安,可是白某人的分内之事,接到了消息,自然就要来得早一些的。” 可是白雄起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不管是那边的刘章郑三家,还是李家,或者是白秀珠,心中都升起了疑云。 只听白雄起道:“这北京城,一向是政府脚下的地方,可是我听说最近是不大太平,总有那些个乱臣贼子闹出一些事端来,我想着什么时候总要等他们露出狐狸尾巴来,才能一刀割了这妨害百姓的毒瘤,诸位怕还是好好掂量掂量吧!” 他话音刚落,景老爷子便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乱臣贼子狐狸尾巴!不想你白雄起竟然是狼子野心,竟然能以自己亲妹妹的婚事做套让我们这群人内讧,好,好,好,好得很哪!” 白秀珠心头巨震,李浩然就那样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后退了一步,也许是沧桑,也许是心寒,心痛得厉害,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难以呼吸了。 她真的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白雄起竟然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吗? “哥——” “秀珠你别说话,来人,带她到一边去。”此时的白雄起显得无比冷酷,只要解决了四九城这地下的黑道势力,他白雄起就是大功一件,还愁总理之位不到手吗?李景一给出的那些让步,又怎么能够满足他白雄起的胃口?他要的是完胜!只要自己成为了总理,白秀珠这场婚礼的失败也就无所谓了,到时候她什么好人家找不到,不必赖在一个李浩然身上了。 白秀珠不想走,却被人强行拉到了一边,她就那样直直地看着白雄起,此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 她忽然抬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像是不忍看到眼前的种种肮脏污秽。 白雄起直接大手一挥,“将这些人黑恶势力的头子都立刻给我抓起来,一个不留,通通关进大牢里去,谁敢反抗就直接开枪打死!” 这是绝对的严令,以至于让人听了之后心惊胆寒! 当堂之中,四位铁血手腕的当家人,竟然对此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那刘川发了狠:“要老子去吃牢饭?做梦!” 他直接将那枪一拔,上膛就要开枪,却不想枪声响起,却不是他开的枪—— 警队里的人一看到他动手立刻就开了枪,向着那边的人群,只是吓了刘川一跳,没能打中他,刘川也发了狠,“横竖是个死,其他三位当家的,你们要坐以待毙吗?!” 当下独眼郑直接一摔杯子,“动手!” 他们的人也不是全部没带枪的,对付道上的人,规矩是不动枪,可是对付警队的就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第一枪,反正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乱了。 “保护我!” “快点保护好我妹妹!” “杀了他们那几个领头的!” …… 白秀珠惶然无措,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竟然不知道躲闪,直到自己被人一把拽住,往旁边拖了一把。 她愣愣地回过头,以为拉自己的人是李浩然,仔细看了,才迟钝地发觉是之前一直没有出现的杜九。 杜九唇边挂着冷笑,看着场中的情形,直接将白秀珠拖走,白秀珠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在想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是快要疯了…… 那边的李浩然咬着牙,一颗子弹从他肩膀上擦过去,火辣辣地疼,扭头一看,却只看到白秀珠的背影,枪声忽然在耳边炸响,他猛然回头,却看到之前那给自己父亲报信的青衫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把枪,对着李景一的心脏。 李景一恍惚之间看到了那妆容艳丽的女子,胸口上的血冒出来,流了一地…… 李浩然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一阵刺痛,目眦欲裂—— “老头子……” 嗓子似乎已经哑了,他以为自己会喊得多么撕心裂肺多么惊天动力多么悲怆欲绝…… 最后竟然只是这样嘶哑的一声,那一瞬间,天地都是黑色,日月无光,他回首四方,却无人站在他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肥肥的一章,嗯,作死的一章。相信我,会he的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四章 身不由己 李家的葬礼在一个月后,白秀珠就站在后面的人群里,也不敢走出去,就那样看着。 自上个月月底婚礼之变后,白秀珠几乎就一直被白雄起关在屋里,其实也说不上是关吧,只是时刻派人跟着,她身心疲惫,也不想出去,几乎就整日呆在房间里,阿月知道外面的消息,偶尔跟她说一说,不过大部分时间是不会说话的,就让白秀珠坐在这里。 事情就莫名其妙地走向了一种半停滞状态。 她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应该庆幸,白雄起答应了她,让她去看看景老爷子的葬礼,送那个老人最后一程。 只是心里刻下的是谁的影子呢? 是那个披麻戴孝,一脸憔悴的男子,李浩然。 白雄起接到了一条新的消息,阿月就在他面前,汇报小姐最近如何如何,他觉得,秀珠应该出去散散心了,外面已经安全了…… 对这个妹妹,他未必是没有愧疚的,只是为着政治上的利益,他没有办法,在他的心中,白秀珠不如权力重要,他很清楚。 踏上楼梯,敲开了妹妹的房门,白雄起看到她清秀的背影,双臂搭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外面,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在家里都闷了这么多天了,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还不出来吗?” 白秀珠怔了一下,却没有转身,“出去?该出去的时候不出去,现在有什么意思?” 在婚礼上,自己的哥哥对自己未来的丈夫出手,甚至在婚宴上动刀动枪,整个婚礼恐怕都成为了阴谋,白秀珠还能说什么?景老爷子在婚宴上去世了,要说那个开枪的青衫中年人跟白雄起没有关系,白秀珠是如论如何也不相信的,北京城内的地下格局,怕是已经改变了。 “总之现在事情已经稳定下来了,你跟那个李浩然是绝对没可能了,现在的李家……罢了,你自己出去听听就知道了。” 白雄起最后还是走了,他只是来通知白秀珠,这无形的禁足令终于算是解决了。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蹲下来,将自己的脸埋进臂弯里,肩头耸动。 阿月在门外站着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下午白秀珠终于还是出门了,就随便找了一家茶馆,坐在里面听着别人说话。 她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杜九将自己拉走之后的事情。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杜九只是站在巷子里面,她依旧是在发怔。 杜九说:“不参与到这次的事情之中,是我最后的仁义。” 从这句话里,白秀珠完全可以推测出,原本这些人是准备一起对付李家,不过杜九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参与进去。 “他会死吗? 白秀珠只是问了这个问题,然后她问完了,杜九很久没有回答,她转身就走,却又被他拉住。 杜九说:“你哥让我拉你走的。” 白秀珠浑身的血都冷了。 杜九那个时候的眼神带着几分悲悯,可是更多的是悲哀,也不知道是为白秀珠还是为杜九。 她还穿着一身雪白的嫁衣,上一刻在喜堂上,就站在神父的面前,交换了戒指之后,她就是李浩然的妻子,然而没有——这一切终究没有完成。 “你回去干什么?你们已经没可能了。” 杜九的话残忍得让她为之心惊,她觉得伤心,可是哭不出来,只是一下靠着墙壁,像是难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站立。 她沉默了许久,才冷冰冰地说道:“白公馆的千金小姐,不在喜堂上,却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原来在你眼中,我真的如此不堪。”杜九扯起唇角,嘲讽一笑,却又补了一句,“不过你猜对了,我就是如此不堪。” 白秀珠知道,伴随着这次事件的,还有一些更夸张的谣言,比如之前在翠红楼的事情,势必会重新被提出。 “你们一开始就是不合适的,你其实知道,却要强求,这是何必?” “我与他未必不合适,只是别人想让我们不合适,现在也的确不合适了。”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话还真是带着一种冷静残酷的味道,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刃将自己剖开,任由那鲜血淋漓。 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后,白秀珠在谣言里就会成为克夫命,不守礼,指不定还会被打成乌二小姐那样的人呢,不过她都不在意了,因为值得她在意的永远不是那些事情。 有的事情,只是痛苦的附属品。 最后竟然还是杜九送她回的白公馆,她上楼的时候,看到白雄起从里面走出来,跟杜九说话。 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白秀珠不知道的? 李家势大,就算是半洗白状态也让其余的三家很是忌惮,李家和白公馆结亲,在其余三家看来就是要做大,所以他们肯定要对李家下手,这个时候,白雄起的机会就来了,他还需要政绩,需要向上爬,他需要将金铨拉下马来,就要有足够的资本,所以在李白两家议婚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这样算计好了。 只是最后出现的那个青衫中年人,大约不是那其余三家的人,因为那个时候三家已经决定跟李家联手,抵抗白雄起,杀了景老爷子对他们都没有好处,所以不可能是他们下的手。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剩下了白雄起了,景老爷子一死,对白雄起最有利。 所以现在横亘在白秀珠和李浩然中间的,已经不是什么身份和立场问题,而是仇恨。 景老爷子死在白雄起的手上。 而她,不在他身旁。 白秀珠忽地伸手一按自己的眼角,以为有泪,却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她感觉到自己对面有人坐了下来,抬眼一看,竟然还是杜九。她几乎要以为这个人是常年在北京的,而不是十里洋场上面的“小杜”。 她不知道说什么,杜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白衬衣的领子上沾着些墨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沾上的。 他像是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白秀珠,明明是在馆子外面看见的,还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腿却已经抬起来,就这样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坐在了白秀珠的对面。 “白小姐……很久不见。” 杜九这样干巴巴地说了一声。 白秀珠对杜九完全无感,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很久不见,不想杜九爷这个时候了还是这样闲。” 杜九心说自己哪里是闲啊,“我才从上海过来办一些事情,北京这边,变天了。道上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秀珠不懂,只等着他说。 他终究还是要告诉她的,杜九这样想着,动了动嘴唇,“一个半月前,四九城的四尊分崩离析,开始相互残杀,三位老大锒铛入狱,景老爷子死于暗算,下面的盘口全乱了,其余三家长期被景老爷子的压着,这个时候疯狂反扑,李浩然——力挽狂澜,现在整个四九城下面,几乎都是他的。” 这个消息,似乎很震撼,可是白秀珠偏偏生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来。 只是心里的泪一直淌,她在想,还好他没事。 她不敢去打听他的消息,也不敢去探听有关他的事情,她生怕自己的耳朵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她害怕死亡和悲剧的消息,快要疑神疑鬼了…… “现在的李浩然在北京,跟杜月笙在上海的地位,怕也差不了多少了,他差的就是资历。” 最后杜九这样说了一句。 白秀珠笑了一下,“与你相比呢?” “差不多。”杜九抿唇,眉头一挑,似乎有些不满,不过转眼又笑得奇怪起来,“我与他,似友似敌,就这样吧,他大约对我很不满,因为婚礼的时候我拉走了你。” 自从上次被拒绝,杜九对爱情绝口不提,他似乎对白秀珠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他跟她的接触毕竟还少,要说自己爱得多么刻骨铭心,谁会相信?可是杜九觉得,自己这个粗人,还真的想起了那样一句酸溜溜的话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感情的事情,谁说没有一见钟情呢? 他杜九的戏言,常常是出自肺腑,说真话的时候常常没人相信,说假话的时候能够将人唬得团团转,久而久之,他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不是发自自己的肺腑,都不知道。 “过去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也好。” 白秀珠端起了茶杯,喝了最后一口,起身离开了,“杜先生,再见。” 杜先生。 杜九咀嚼着这个称呼,这三个字,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苦涩极了。 他不喜欢白秀珠,他喜欢白秀珠,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因为白秀珠不喜欢他。他是真的傻,傻傻地贴上去,却只是让她更厌恶自己。人总要做那么几件身不由己的事情,他杜九,大约是应了那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过他唯一可以幸灾乐祸的是,李浩然现在跟自己大约也是一样的状况。 他就算是掌握了全城的黑道,也无法再娶白秀珠,除非他放弃一切——不过下场只有一个,他死。 一入道,几乎就是走到黑也不能停,一回头就是死。 道上的人表面上是重义的,白秀珠是李浩然杀父仇人之妹,他又怎能再娶她? 白秀珠,又要怎样自处? 在他还在思索的时候,白秀珠已经来到了琉璃厂,还是荣宝斋,里面有些人,她站在外面,却觉得恍如隔世。 才一踏进雅间,便看见一个人挺拔的背影,似乎萧条得厉害,就站在书架边,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弯曲弧度,抽出了一本古籍,侧过身,轮廓线条的都是简洁有力的,像是他整个人,干净利落。 李浩然感觉到门外的光线被阻挡,扭过头,看到是她,内心竟然无比平静,轻笑:“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艳阳天,希望没有雾霾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五章 等待与离开 那轻缓的嗓音,让白秀珠忽然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在做梦,那些事情从来都是自己无端的幻想,根本没有发生过,可是眼神一闪,看到李浩然那瘦削的脸和那瞳孔之中没来得及隐藏起来的淡淡忧郁,她又知道,自己还是在现实里的。 忽然就无法面对。 她转身便要走,却被他上前来拉着了手臂。 李浩然说:“又要走吗?” 她一下就走不动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自觉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鱼,脱离了水,竭力地呼吸,却换来更深重的无力,埋下头,像是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满身的伤痕与狼狈,没有说话。 李浩然叹息了一声,却差点让她泪如雨下。 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可能了。 “我听说,你不能出门,可是你来看了老头子的葬礼,我很高兴。”李浩然这样淡淡地说着,却没有放开她的手,天知道他内心受着怎样的熬煎,就想这样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却要努力地克制,他还不能接近她。 有太多太多深重的阻隔,让他无法张开怀抱;有太多太多深刻的纠缠,让他无法松开手掌。 白秀珠仰着脸,修长的脖颈在微光之下有着白皙的光泽,她苦笑了一声,他竟然是知道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李浩然沉默,不过短短月余,他都没有想到能够天翻地覆到这种境界,他原先以为的那些生活,全部被摧毁,甚至没来得及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太过深刻的回忆,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开始,李浩然就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回不到以前了。 “我还在查仲庆的事,也就是那个向老头子开枪的人,现在他始终了。”李浩然的声音淡淡地,在说道“老头子”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压在他平静话语之下的却是惊涛骇浪。 白秀珠回转过身,看着李浩然,那下巴尖了一些,眼神也带着以往都没有的犀利,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煞气,这是白秀珠知道的,那种上位者才有的权位所带来的威势,只是尽管如此,却还是能够从他微微弯曲的唇线上,感觉到他昔日的温柔,这男人,竟然已经开始带着淡淡的冷酷了。 方才杜九说起李浩然的事情的时候,只是说“力挽狂澜”,可是这“狂澜”要怎么挽,要怎样才能压住李家的盘口,将景老爷子死了之后乱起来的棋盘重新整理好?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黑道上要怎么做才能控制住局面?白秀珠不需要多思考也能知道。 所以今日的李浩然,也许跟旧时的那个不一样了。 仲庆,大概就是凶手,只是现在竟然跑了…… 白秀珠皱起了眉头,她之前怀疑,对景老爷子下手的很可能是自己的哥哥,毕竟表面上看起来,白雄起是这一场冲突之中的受益者,仲庆——会在白雄起那里吗? 李浩然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注视着她,藏起眼底的那些缠绵悱恻,用坚硬将自己心底为她留下的柔软包裹:“现在我还查不到,等水落石出了就好了。” 他没有开口问仲庆是不是在白雄起手里,对白秀珠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因为李浩然如果这样问了,就代表着两人之间势必恩断义绝。 白秀珠看到重新走到圆桌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她怔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什么也问不出口,都是李浩然在说。 “最近我没怎么来荣宝斋,不过看起来还是以往的样子,但是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了,张老板他们似乎也不是很高兴……” “事情很多,有的时候理不出头绪,我大约……你哥哥可能不会再接受我了。” 也许说,白雄起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过接受李浩然这个妹夫,现在李浩然有心结,也不可能就这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更何况,真相还没查出来——他也怀疑是白雄起,只是心中依旧存着那么一点念想,希望不是,就当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吧…… 没人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挣扎,他既希望抓到仲庆,将这人斩首祭奠景老爷子,却又害怕抓到他,怕仲庆说出一些让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事实来。 矛盾而挣扎的李浩然,在表面上还是那样平静。 “北京要乱起来了,也许你可以找个地方,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心境,我暂时没办法娶你了……” 白秀珠纤长的手指捏住了茶杯,骨节泛着青白色,可见很是用力,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如今不过是坐实了,虽则心痛无比,却还可以忍受。 这如刑煎一样的忍受。 李浩然顿了一下,像是要等心中的那阵钝痛过去,才能继续:“你我都处于被动之中,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秀珠……” “我愿意等结果,不管最后是审判还是救赎。” 白秀珠不信天主基督,只是这个时候她觉得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一种奇怪的东西,虽然获得救赎的希望不大。 店里面来了穿黑西服的人,不过看到雅间里有人,没敢往里走,只是垂手站在外面,没进去。 李浩然看了外面一眼,知道分别的时候又到了。 其实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其实只是在翻开书的时候想到她,转身就望见她的身影,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就那样平静地喊了一声,却才发觉,那是真实的她。 一别月余,却恍如隔世。 原本可能是未婚的甜蜜情人,此刻却很可能成为仇人。 是是非非,无人能够评判。 李浩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埋下头在她的额上烙下轻吻:“我希望,真的有神能够给我们救赎……” 最后的救赎,似乎还看不到。 他起身,又转身,挺直了脊背,背对着她,声音又恢复平静:“不管老头子的事情是谁在幕后动手,我跟你哥哥之间,本来就是官匪不两立,现在尤其如此,你不想难做,便去别的地方吧……我,也不想看你难过。” 然后她走了,留下一整间屋子的凄清冷落。 白秀珠抱住自己的双臂,趴在桌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她想,自己是真的可以离开了,尽管理由与上辈子不一样,她还是要去上海的,北京是一个伤心之地。 李浩然统摄了四九城的黑道,因为之前几位老大出事都跟白雄起有关,所以二者之间的对抗早就是非常明显了的,白秀珠心里爱慕着李浩然,可却身为白雄起的妹妹,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是何等痛苦? 说她怯懦也好,自私也罢,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重新抬头,目光沉静下来,似乎伤痛已经痊愈。 李浩然说,等待救赎。 时间总是良药,也许能够治愈心中的伤痛,她跟李浩然之间的鸿沟,只能用时光来缩短。 张老板看着李浩然离开了,这才进来,看到白秀珠坐在桌边,他拿进来一只细长的盒子,“白小姐,你总算是来了……” 白秀珠收敛了心思,强笑道:“最近都待在公馆里,懒得很。” “你可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担心你哟,事情总会过去的,浩然他现在是身不由己,你俩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底,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会过去的,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我这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了,看到的东西也不少,有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张老板脸上的皱纹似乎越发多了起来,大约是近日以来京城的格局不好,乱象丛生,政局也不是很稳,北洋军阀,派系林立,相互争斗,乱世就要来了,古玩收藏这个行当,从来不是乱世里能够发展生存下来的。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张老板的忧郁,可想而知。 白秀珠也无从安慰,入圈久了,这些事情她也很清楚。 张老板将那漆黑的盒子放在她的面前。“一位故人托我给你打造的东西,还是易老板做过的,只是没有想到,在这东西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已经出了事,如今他人已经去了,东西还在这里,想必你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儿媳,如今就算是出了事,他心里也是属意于你,这东西,还是给你好一些。” 她愣住了,抬头看张老板,却见到他一脸人世变幻的沧桑老态,原来这个跟自己认识了有近三年的张老板,也已经垂垂老矣。 她伸出手,翻开了那长盒的盖子,竟然是一把漂亮的绣扇。 檀香木能够剔到这么薄,实在是很考功夫,每一片上面都刻着镂空的花纹,古色古香,展开了看却是一幅很有意境的山水图画——折扇,还挂着翡翠的扇坠儿,漂亮极了,虽然不是古物,这东西的价值也算是难得了。 扇子下面还压着一支长长的烟杆子,细细地、带着银白的颜色,造型很是古雅婉约,倒像是转为女子制的。 张老板解释道:“非艳夫人以前喜欢抽水袋烟,所以景爷常常托人造新奇漂亮的烟杆给她,你是他属意的儿媳,他说虽然你不抽烟,但是拿着这东西,就当是非艳给你的见面礼也好。” 白秀珠只觉得心中剧痛,想起当初跟景老爷子一起坐在夕阳下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今日的结局——她与李浩然,鸿沟已生。 那个老人…… 她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压上盒子,抱起来,给张老板半鞠了一躬,“秀珠谢张老板了。” “年轻人,想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在这样的轻叹声中,白秀珠告别了李老板,就抱着手中这盒子,回到了白公馆,然后告诉白雄起,她想去上海住。 白雄起终究是没有阻拦他,沉默一阵也就去住了。 回到自己的楼上,将那信笺纸展开了,写了几笔,却又不知道再说什么,左看右看也只有那一句: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完结没几章了,你们虐点太低了……囧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六章 十里洋场 北京的局势越发地紧张起来,白秀珠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提着手袋,仰头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心里念着的却还是那个人的名字。 大上海,十里洋场。 穿着旗袍、洋装、西服、长衫的人们,或是走在路上,或是坐在车上,有的神色匆匆,有的怡然自得…… 众生百态,此刻都在她眼底心中。 还是上次来上海时候住的地方,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白夫人的陪伴,只有她并着一两个仆妇司机,推开院落的大门,看着那西式的建筑,虽然与白公馆不一样,但这种风格总是让她想起来过往的那些事情。 刚刚安顿下来,她坐在打扫过了的客厅里,那装着细银烟杆和接到了白雄起的电话。 “你,到了那边了吧?” “已经安顿下来了。” 白秀珠的口气有些冷淡,其实在走之前,她很想问是不是白雄起命人对景老爷子下手,可是她终究没有问。有的事情,一问也许就会完全将希望打破。 “到那边之后让杜九多照拂你,你若是想继续你那些收藏之类的兴趣,我也不反对,只是别跟一些不好的人扯到一起去……” 他跟杜九之间果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 白秀珠没再说话,听了几句,接着挂了电话。 还没多久,杜九就来敲门拜访了,她请他进来坐,杜九却少见地有些拘谨。 白秀珠这个时候倒是笑了:“九爷不是一向风流自诩吗?这个时候竟然拘谨起来了,难得一见。” 杜九心里苦,哪里能跟她说?“你别打趣我了,白小姐搬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找我,这是我住处的电话,也有人保护你,都是白副总理相托。” “不论如何,还是先谢过九爷。不过我想,上海大抵是没那么乱的。”至少不会让她心慌意乱,她现在心里空了一团,有些冷风就从里面刮出来,就算是六月的天,她也感觉不到热意。 “……” 杜九无言,却说道:“外面的阿辰是我派来的人,你出门给他打一声招呼,上海这边虽然是我的地方,可是不妨还有别人,北京的事情一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北京那边如果有消息,我会派人来通知你的。” 白秀珠点头,阿月端了茶水上来,白秀珠端给他一杯,自己却没有喝。“我一直想问九爷一个问题。” “……请问。” 其实前面是有过犹豫的,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自己可以回答的,只是一看到她的眼神,那清清亮亮的光,一下就照到了自己的心底去。 还记得初见的时候,白秀珠的眼神就是那种轻灵澄澈的,那是一种完全不造作的清冷,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这女人很有趣,其实本来直接回上海去了,就会完全忘光了,白秀珠于他不过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可是偏偏,后面还有那么多的交集。 先爱上的人总是悲哀的,更悲哀的是,你爱的人对你完全没感觉。 杜九觉得自己都能够成为忧郁派的诗人了。 白秀珠这边却是想了想,将那放在茶几上的盒子拿过来翻开,看着里面的那把折扇,问道:“仲庆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可是私心里说,杜九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白秀珠既然问了,想必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他想起自己得到的一些情报,分析道:“最有可能下手的,自然是你哥哥白雄起。” 白秀珠的心沉下来,没说话。 接着杜九道:“不过事情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因为仲庆现在还找不到人,据我所知,他不在你哥哥的手里。” 她一下抬起头直视着他,那眼神撞在一起,杜九心头一跳,却强作镇定,心下却暗叹,她心心念念的,也就是一个李浩然了。 “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事情有些扑朔迷离。” “杜九爷能够在这上海滩占据半壁江山,想必有自己的判断,直说无妨。”白秀珠纤长的手指勾起了那扇坠儿,轻飘飘地道,这话里的意思其实有些强硬,杜九你还是说吧。 杜九有些无奈:“我虽然说在上海还不错,但有的事情,根本不是我所能够触摸到的。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李浩然会死的事情吗?我指的不是你们婚礼那天发生的北京道上的那些事情,那只是一部分。” 她手一抖,勾起来的扇坠儿又落了下去,看向了杜九。 杜九端起茶来捧着,那眼埋下去,却不看白秀珠:“想景老爷子死的人,不少。李浩然……也许是作茧自缚。” “能不能说得明白些?”白秀珠皱了眉。 “大小姐,我还要怎么说?”杜九觉得这些事情真的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跟白雄起也不过是与虎谋皮,现在对白秀珠说得太多,没什么好处。这个时候,他忽然发觉,也许他并不如他想象中地那么迷恋他。 也许,都是错觉吧? 不过最可怕的就是错觉了。 “李浩然大概跟孙先生那边的势力有联系,国民党跟北洋军阀这边一直在掐,有的人想得势,可是李浩然跟北洋政府的代表,也就是白公馆结亲,就算是原本没什么,也会发展出什么来,更何况因为那批药品出了问题,他们对他大约有怀疑吧?” 白秀珠只觉得心下一片凉意。 似乎已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杜九站起来,“我要告辞了,白小姐,有事记得找我,你若是出事,我这边也交代不过去。” 白秀珠站起来,走了两步,送他到门口,只是没有想到杜九眼看要离开了,却回头这么一望,那眼神飘飘渺渺的,轻叹了一声:“若我哪天死于非命,大抵是因为我对你说了太多。”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就怔在了门口。 杜九却对着她一笑,淡淡地,转身就走了,后面隐隐约约有人跟着他,消失在了上海的车流街角之中。 手扶着门框,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转身看着冷落的门庭,心里想着的是,杜九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然而她终究没有想到,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总有冥冥之中的预感,杜九说的那话,虽则没有全对,却也是合适了一半的,只是现在的白秀珠还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白秀珠又捡起了自己的古玩收藏的兴趣,出入上海各大洋行拍卖行,有时候还会遇见章懿,当初跟李浩然避难时候那洋行的老板,只是遇到了,也就是淡淡地一点头。 他们都神神秘秘,而白秀珠却是一身的坦荡。 她也有秘密,重生的秘密。 不过这个秘密的价值不大。 很快,白秀珠成为了名扬上海滩的淑女名媛,她在自学各国的语言,也算是略通一些,于收藏的眼光也是益发老辣,她开始变得成熟而且充满自信,从开始时候的那一些小资产,到后来的万贯财富,她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这个时代,最适合收藏的时候就要过去了。 孙中山发起了多次运动,在沙漏一样流逝的时光之中,局势也在变化。 李浩然也来过上海,因为道上一些合作,他跟杜九有时候也有交集,会作为名流出席一些上流社会的活动,不过白秀珠跟他就像是没有了当初的那一切感觉了一般,每次见面淡淡地打一声招呼,对过往的那一切闭口不谈,偶尔杜九在一边的时候会调节气氛。 在北京,白秀珠跟李浩然的那一场婚礼,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了好一阵才开始被人遗忘,然后人们又找到了新的谈资…… 只是白秀珠在上海,也防不住别人的嘴,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却还长期出入社交场合,和杜九似乎关系不错,可是又没有谈婚论嫁,关于她的风评有好有坏,不过白秀珠也不在乎,别人也就是说说,顶多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虽则近些年来向她示好的社会名流不在少数。 说她眼高于顶也好,清心寡欲也罢,她的生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到了一九二七,一个巨变的年代。 动荡的世界,动荡的上海,局势瞬息万变,前一刻还在联合北伐,下一刻就已经传出了清党运动的消息。 这一天,上海的街道上又有商界工会举着牌子游行,乱象纷生,白秀珠从拍卖行出来,拿着扇子上了车,司机已经跟白秀珠很熟了,知道这个时候白秀珠该回去了。 她回到同福里的宅院,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提着水壶给花架上的花浇水,那微卷的头发蓄得有些长了,就在窗边上站着,外面的人通告了一声,却是杜九来了。 他就走进来,脚步有些沉,就站在窗前看着白秀珠。 她看到了他,却浇完了花才抬头看:“怎么来了?” 杜九很久没说话,白秀珠有些奇怪,“有事就说吧。” “他,叛变了国民党和蓝衣社,现在是,清党运动。” 作者有话要说:清党运动是北伐之后,由国民党发起、蒋介石默许,貌似是以军统那帮人为主力发起的,清除某党的人的运动,上海那边杜月笙也为国民党出力了,4·12就是这之中的一场,是个标志。 这文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间点画上句号=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七章 当年误会 杜九很少在白秀珠面前提起李浩然,白秀珠也从来不问。 李浩然能够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之间知道李浩然的很多事情,同样的,白秀珠也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之间知道他的很多消息,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的交集,大多数时候只是心照不宣地相望。 白秀珠其实是在等待,现在的白雄起已经是总理了,金家分崩离析,不过金燕西却跟上一世不一样。 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已经能够成熟起来,开始为家庭考虑,甚至颇有几分力挽狂澜于即倒的味道,他娶冷清秋的时候,自己也去参加了婚礼,不过除了金燕西,婚礼上的其他金家人都对自己颇为冷淡,眼神之中还含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白秀珠也不介意,别的什么人真的已经很难影响她了,那一次,又回金公馆住了一阵,才想起根本没有看到小怜,后来林佳妮来拜访,才知道柳春江最终还是选择了林佳妮,而且林佳妮一脸的幸福。 她问起小怜,林佳妮只是淡淡地一笑:“自从被春江拒绝之后,就消失了。” 小怜,大约是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于自己不过是一个路人,失踪便失踪了吧。 金铨大儿子金凤举的太太吴佩芳,也就是之前跟白秀珠很要好的那一位,在发现了金凤举在外养妓之后,与之争吵,结果闹得自己流产,金铨死后,几兄弟分了家,夫妻二人的矛盾加剧,现下已经是乱得不可开交。 而那位出身白公馆的三姨奶奶王玉芬,不过是时时往白公馆走动,在金公馆没有没落之前,她为着金公馆疏远白公馆,现下白雄起当了总理,她竟然又贴上来,听说白雄起没怎么理会她。 不过王玉芬好歹还是跟白雄起沾亲带故,白雄起也不至于怎么为难他。 只是别的人,白秀珠就不是很清楚了。 北京城,一直在风起云涌之中,北伐战争一开始,北方的军阀就开始了乱斗,每天看新闻都有一种看不明白的感觉,因为各大军阀的拍戏太多,今天那个部被收归哪个军阀了,明天哪个军阀又举了哪个旗,过不了两天哪个军阀又叛变了,每天的报纸都像是一锅粥,将这世事炖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而李浩然,在那样的乱局之中,真的成为了北京的“杜月笙”,在北京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就是白雄起也不敢小视他。 那个时候白秀珠在想:白雄起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呢?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那么多年的事情都缓缓地从心头流过去了,她才道:“你进来说话吧。” 杜九此行将要说的,绝对不是一两句就能够完全解释清楚的。 进了客厅,已经嫁人的阿月身量出来,是一个妇人的模样,逐渐染上了俗世的婆婆妈妈,因为有了孩子,也搬出去住了,白秀珠这边又带了一个使女,不过没有常年服侍自己的阿月得心应手,因而大多数时候还是阿月来照顾。 阿月冷不防看到杜九,掩了一下唇,就要说些什么,白秀珠却面容淡淡道:“话莫多,沏茶去。” 杜九坐下来,忽然道:“你这几年,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白秀珠扬眉,“九爷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之前不知道,你对自己的丫鬟也这样。”杜九多看了阿月那已经丰腴出许多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奇怪。 然而他这句话只换来了白秀珠一个很莫名奇怪的笑容,白秀珠道:“人心是在变的。” 于是杜九沉默,有些事情他有所风闻,比如白秀珠的这个使女,但毕竟不是很清楚。听说阿月当年看中了一位跟白秀珠有收藏生意往来的富家公子,竟然主动献身去了,后来那公子不过是玩玩她,她又哭哭啼啼地回来找白秀珠主持公道,可那两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里是白秀珠能主持公道的?那一次可以说是让白秀珠丢尽了脸面,幸好那花心公子也算是仰慕于白秀珠,没有在各种场合继续抹黑,而是澄清,并且自己认错——虽则他认错,却并不对阿月负责。 再后来,阿月就嫁了贩夫走卒,是城里一个拉车的车夫,刚刚结婚的时候还好,后来竟然烂赌,常常打骂阿月,骂她是婊|子,白秀珠派人教训过他很多次,每每要下重手,却又被阿月阻拦,久而久之,年复一年,白秀珠也撒手不管了,任由他们闹腾去。 现下的阿月,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灵气的小丫头了。 白秀珠看到杜九一脸的思索,只是一笑,“你也知道的,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失败婚姻的下场,人怎么就能够变得那么世俗恶心?她大约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任由那男人打骂也不离开,我想帮她也没办法,她不自爱,我爱莫能助。” “你的菩萨心肠,竟然也有用不出去的时候。”杜九随口打趣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抓人啦!抓人啦!” “杜先生来啦!” …… “又在抓人。” 白秀珠的心沉了下来,现在全中国就没什么安定的地方,就是在昆明那边也不见得有宁静,原本是说北京乱象纷生,索性躲到上海来,没有想到经历了一场战争危机之后,现在又闹出了大乱子。 不仅是上海,到处都乱,原本白雄起还想着让白秀珠换个地方待着,可是后来一看地图,终究还是说,就住在上海了,上海毕竟还有杜九。 阿月已经沏了茶,端上来,似乎站在一边,想说些什么,但是白秀珠却是挥挥手让她下去,显然不想让旁人听到白秀珠这边说话的内容。 阿月的年纪大了,又兼着嫁了人,和隔壁几家太太们的仆妇也有交流,难免要嘴碎,白秀珠已经撞见过几回了,早跟阿月疏远了。 “清党运动,也就是姓蒋的那位默许了的事情,国共合作结束了,北伐完了,你哥哥现在的境况很不好,北方只有少数军阀逃脱了,听说总理已经苟延残喘,具体的还不清楚。” 白秀珠早就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却对他说:“事情都会结束的,我哥哥不会有事,他只是自己觉得自己有事而已。他还可以投靠蒋介石的。” 毕竟是总理,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谋生之路? 原本金铨就是跟着蒋介石的,只可惜后来被白雄起夺了总理的位置,白雄起是上位最重要的筹码,就是六年前白秀珠的婚礼上那一次的出手,北京城旧有黑帮势力几乎被肃清,四个老大全部倒霉,他们对外标榜政绩的时候可以说是为民除害,只是他们不会告诉百姓,北京城地下的势力经此一役,已经只归一人所有了。 政客们,总是精明而且狡猾。 “我方才说的李浩然——”杜九顿了一下,看白秀珠的表情,然而白秀珠垂着眼,他看不清,只好继续道,“以前他就是国民党的人,后来是蓝衣社的组建者之一,不过——当年你和他都耿耿于怀的那件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结果,具体是怎样我还不清楚,但是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够猜个七七八八了。” 白秀珠和李浩然之间最大的隔阂是——景老爷子的死。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杜九,“杜长洲,别话说一半就停下来。” 这么郑重地叫他杜长洲,他还真是……觉得有些奇怪呢…… “他这些年虽然一直在道上,但帮助着国民党办事,又因为有国共合作的事情在,所以他帮哪边都是帮,与此同时,他在跟你哥哥作对,不过你也知道,北洋军阀气数已尽,亡灭是迟早的事情。” 杜九端起了茶,这茶太烫,竟然一时不能喝,他放慢了语速,说道:“他也一直在追查仲庆的下落,直到前些天,他才发现仲庆竟然是国民党那边的人,仲庆以为杜九已经放弃了追查他,而且白雄起才是最大的嫌疑人,不过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浩然终究还是抓住他了。” 白秀珠正在伸手端茶杯,可是这个时候动作全部停住了,看着眼前的茶杯,却神思恍惚,她怔了好久,心里各种各样的想法是翻江倒海,快将她整个人掀翻,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反应过来了,转眸看向杜九,“你的意思是……对景老爷子下手的人,不是我哥哥?” 杜九心里闷闷的,不舒服极了,只是看着白秀珠那含泪的眼神,他心软了,可恶地心软了。不说?不说又能怎样,北京的李浩然已经开始动手,只要一结束事情,大约就会赶来上海,到那个时候他说不说又能怎样呢? 他真是讨厌那种若即若离的接触。 其实杜九私下里动过念头,他如果就这样杀了白秀珠,是不是就可以少很多烦恼?可是每次看着白秀珠,又觉得多见一次都是好的,于是就那样不断地走远又靠近,不断地自我折磨,别人都说杜九风流成性,不过在白小姐这等端庄舒雅的人面前绝对不敢造次,其实不是因为白秀珠端庄舒雅,而是因为他内心爱慕着她,不敢叫自己那些荒唐事儿被她知道了。 白秀珠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不叫杜九,也不叫杜长洲。 “的确不是你哥哥动手的。”他终究还是说了。 当时北京政府的代表白雄起,要用自己的妹妹和李浩然结亲,那个时候李浩然就是跟国民党合作的,黑道那边觉得李浩然和白秀珠结婚不妥,怕李家坐大;而国民党这边却担心李浩然与白秀珠牵连到一起之后,必然倒戈。正好仲庆那边探知了白雄起想要抓四大头领的消息,索性直接在当场制造了血案,栽赃嫁祸,这样北京那必定内斗,永远是一盘散沙。 “这一场算计,无非是那些人无情无感的阴谋诡计,李浩然丧父之后还在与国民党诸人合作,可是仲庆之事败露,又恰逢北伐结束,国父离世,国共分裂,李浩然顺势倒戈,自然是偏向了被清理的那党——他现在,北京那边的消息也断了,上海乱,南京乱,广州乱,北京那边也乱,不知道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下本写大汉天子的同人什么的,有人看吗?爽文路线……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八章 工会之乱 乱。 一个字,似乎就能够将当今中国的情势概括完了。 他真的会来么…… 白秀珠站起来,走到窗边,又去拨弄那盆栽,原本那已经貌似古井不波的心竟然再也平静不下去。 手指一不小心就掐落了一片叶子。 杜九站起来,“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如果他哪天来了,我会通知你的。” 那一瞬间,白秀珠觉得心情很复杂。最终还是低下头,浅笑:“谢谢。” 杜九弯唇,走了出去。 他人已经到了门口,白秀珠就站在客厅这边的走廊上目送着他,只是忽然之间外面响起了一声惨呼—— “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音……似乎是……阿月? 白秀珠一惊,立马走下了台阶,前面已经走到门口的杜九也停了下来。 阿月跌跌撞撞地哭着跑过来,“小姐,小姐,不好了,小英和我家那口子被人抓走了,说他们是闹事儿的……小姐——” 她脚下一绊,竟然一下扑倒在地,头磕在门口的台阶上,鲜血一下流了出来。 杜九回头看了白秀珠一眼,却是暂时不准备走了。 白秀珠虽觉得阿月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是毕竟阿月还是她的侍女,这个时候突然这样,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前几天事情就已经闹起来了,常常有无辜的民众被抓走,说是参与了工会运动,没有想到今天轮到了她这里? “你别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秀珠皱眉问她,走过来扶起他,杜九在一边看着,却又回头去看街上,建议道:“还是进去再说吧。” 说得也是,在外面还不知道出什么事情呢,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了。 她将阿月扶进去,阿月是一身的狼狈,还在抽抽搭搭地哭。 “方才你就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出事了?” 阿月抽泣着答道:“是方才隔壁的小李哥来告诉我,说我家那口子还在工会,被困住了,小姐,您认识的人多,神通广大,一定能够救他出来的!小姐,我求求你,我真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啊?小姐……” 她一下给白秀珠跪了下去,哭得满脸泪痕。 沉默,白秀珠这些年在上海认识的人的确不少,也不是没有办法把人捞出来,只是——阿月如此卑微的情态,让她忽然生出了一种世事弄人的无奈感。 “阿月,你不必如此,我会找人解决他的事情的,别担心了,先起来吧。” 白秀珠这是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她,阿月哭着起来了,却又央求白秀珠早些去,怕她丈夫在那边受苦。 杜九道:“我陪你去吧。” 阿月连忙点头道:“对对,九爷认识的人多,一定会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她喃喃自语着,白秀珠看着她神经都快错乱,知道她是郁结于心,也觉得难受。 “这世道,哪里来的什么顺当可言……” 这话一出口,竟然觉得苦极。 杜九那边已经备好了车,他是坐车来的,给白秀珠拉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阿月坐在了白秀珠的身边,反倒是杜九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上海的工会很多,不过杜九直接让去了总工会。 大街上一片狼藉,似乎才发生过一场婚礼,有人哀嚎着捂着自己的伤口从路上走过去。 不是没有捣乱的人,只是看到杜九这辆车的车牌都不敢冲上来,杜九的车和杜月笙的车,大约是没人敢上来砸的。 白秀珠按住自己的眉心,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冒上心头来:“九爷,这次是真的麻烦你了,一会儿到了工会,我跟章先生比较熟,只是不知道,他现在——” 政治上的局势每天都在变化,也许一眨眼,原本得势的人就已经失了势,现在白秀珠也不确定了。 杜九手掌撑着自己的额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淡,不过眉头轻轻锁起来,却说道:“这个说不准,有的消息连我都不知道,今天早上,章先生也许在工会还有完全的领导地位,可是这一个乱子下来,谁知道是什么样的,只能去看一看了,而且要越快越好。不过……你大可不用担心……” 有我在呢。 很想就这样轻轻地说出来,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说,让这句话被埋起来。 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北京到上海的列车,终于驶来了,汽笛轰鸣,白秀珠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像是听到了声音,她忽然想,李浩然在哪里呢…… 阿月神思恍惚,就坐在车里,原本还有些局促,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出了事,她又不局促了,因为满心都是绝望。 杜九又说道:“这次的乱子,全是国民党闹起来的,因为北伐战争结束了,国共两党合作也早就破裂,所以有一种手段叫做斩草除根。所有的叛徒,都在绞杀之列。” 也就是说,李浩然也在此列。 白秀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窗外,骚动的人群,偶尔露出来的黑色的枪支,还有那些身穿短褐的道上人…… 很快就到了总工会,白秀珠没有想到的是,她跟杜九刚刚进去,情况忽然就变了。 大厅里面整整齐齐地,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外面运动的影响,白秀珠在进来的时候就很惊讶,杜九也觉得奇怪。 工会的会长其实是杜月笙,不过杜月笙现在肯定是不在这里的,出来的是副会长李晟。 “哎呀,白小姐,杜九爷,您二位这是怎么了?”李晟进来就是不阴不阳的一句打趣。 杜九一下听出了不对味儿来,手一拉白秀珠就想退出去,然而已经迟了,背后的大门被人关上,整个大厅里都安静极了,贴着彩纸的窗玻璃一隔,整个楼下都安静了下来。 杜九就站在堂中,四周围上来几个人,他呵了一声,“李会长这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问问您杜九爷,咱俩商量个事儿呗。”李晟坐下来,让人在中间摆上一张桌子,端了杯茶放上去,这老奸巨猾的中年男人一推鼻梁上那副眼镜,虚伪地笑了笑,那眼神却扫着白秀珠。 杜九心中冷意弥漫,他抓着白秀珠的手,身后还站着阿月,这个时候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阿月竟然畏畏缩缩不敢回视他。 白秀珠自然注意到了阿月的异常,她愣了一下,看向了李晟,李晟是章先生的好朋友,她所说的章先生就是章懿,可是现在章懿没出现,李晟却像是故意设了局等他们来钻。 她觉得心下一阵冰凉,看向阿月:“是你?” 阿月退了好几步,眼神闪烁,竟然几步跑开了。 那边的李晟哈哈一笑,“白小姐反应真快,竟然一下就猜中了。” 杜九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也笑,不过却是无声的。 他拉了一把椅子,也坐下来,双腿一架,将另一把椅子推到白秀珠的面前,白秀珠镇定了心神,竟然生出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来。她跟杜九,竟然被自己的侍女算计了。 说出去也没人信吧? “不知道李会长是怎么跟我那侍女搭上线的?秀珠很好奇。” 白秀珠淡淡地一扬唇角,倒是一点也不惊慌了,既来之则安之,对方苦心算计,竟然还让自己的侍女也倒戈,想来是有大的打算了。 “女人嘛,出嫁从夫,她丈夫握在我们手上,她只能答应我们,将白小姐跟杜九爷引到这里来了,还望二位不要见怪啊。”李晟得意洋洋地笑着,“其实呢,我主要是请杜九爷来有事情的,不过前些天请不来,您也装不在,我们很急。听说您跟白小姐关系不一般,我们想着白小姐若来了,您也会来,这才出此下策。” 杜九双手交握在一起,笑得戏谑:“李会长高明。” 假意的奉承,谁都听得出杜九话里的讽刺。 这李晟,什么跟白小姐关系不一般,他们是拿捏准了,自己一定会跟着白秀珠一起来,所以才故意让阿月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场戏。 白秀珠就是他杜九的七寸,尽管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 如今白秀珠跟自己都困在这里的话,她就将成为自己致命的软肋。 前些天李晟就想找自己谈合作的事情,不过后来没戏,杜九不想跟李晟还有他背后的国民党合作,他也未必见得就会跟那个现在被封杀的党派合作,只可惜李晟这些人太草木皆兵了。 李晟一笑:“跟我们合作,是您唯一的选择了,杜九爷,连杜先生都跟蒋委员长合作,您何必固执呢?” 杜九摇了摇头,“让李会长您跟马克思走,您去吗?” “九爷这意思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日近黄昏,申江上的落日漂亮极了,只可惜在这工会大楼里却只有一片如血的光。 白秀珠坐在一旁,忽然扭头看去,那光照进了她的眼底,让她恍惚之中有一种眩晕的错觉。 结束之前,才是最美丽的。 她听到杜九说:“我跟谁合作都无所谓,在我杜九的眼中没有正邪,不过——我最讨厌的是别人的威胁。” 所以合作,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快完结了,新坑大概周一下午或者周二开,大汉天子同人,复仇爽文,开了个文案大家先睹为快=3=求收藏哟 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点击下图封面也可以看到(封面是自己做的,不准说丑,只准点赞!): 第五十九章 卷入 “九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晟那表情有些阴森,看上去阴鹜极了,他凉飕飕地一笑,然而杜九还真的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他翘起唇角笑了一声,“我看李会长是真的会错意了,我跟贵党之间的合作就是那样,你们出得起我要的条件,我就合作。” 别人说,杜九就是油滑的小混混,说他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永远都只能是小混混,而不能有杜月笙那样的美誉,可是杜九自己这样活得很开心。 白秀珠心里这样想着,一点也不着急,她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些年自己也经历过不少的大场面,不过都有惊无险。这世上,大抵已经很少有能够让自己动容的事情了吧? 她一笑,看向了李晟。 李晟恰好看到她这个笑容,心中一动,忽然谄笑道:“说起来,白小姐不如劝劝九爷,要知道现在这个局势可乱得很,要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的,前些天还有社会上的名流,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枪子儿要了命,您二位可要考虑清楚了。” 还是在威胁,这人除了威胁就说不出什么新的话来了吗? 杜九现在的确是身处困境,不过不代表李晟就可以肆无忌惮,毕竟杜九那边有自己的一批人,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实际利益,他们就无非是要活的杜九,去帮助他们办事,可是别的杜九不答应,他们也不一定就要杀了他——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他们必须考虑到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的事情,杜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白秀珠笑着说道:“我白秀珠嘴笨,不会劝人,不如李会长您教教?” 杜九一下笑出声来,扭头看着她,有时候真是觉得白秀珠这人挺有趣,只可惜,她肯跟自己开玩笑的时候太少。 “白小姐你哪里需要说什么,只要白小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不反驳一句。”杜九拉长了声音,故意掐着那暧昧的调子,倒是让李晟有些惊疑不定。 其实在上海这圈子里,白秀珠单身的事情不算是什么秘密,毕竟北京那边的巨变很出名,白秀珠六年未嫁,也没有听说她跟除了杜九之外的别人很亲厚,顶多也就是相关的收藏界的老板而已;相应的,在北京的李浩然也是六年未娶,单独看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可是连起来看就觉得有意思了,很多人暗中打算着看看这两人到底要单身到什么时候,毕竟这种事儿还算是风花雪月,茶余饭后也是能够偶尔聊上一两句的。 可是如果要谈到李浩然和白秀珠,就不得不提到杜九,杜九在上海这边跟白秀珠走得最近,而且身份地位都不一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杜月笙已经有许多姨太太了,可是杜九现在还是单身,听说杜九在北京还有宅院,他手下人也说杜九对待白秀珠就像是对待雪山上的莲花一样,结果被杜九叫人拖出去揍了一顿,后来虽说没人敢再说这件事,可是这个事儿已经被人传出去了。 所以也有人说,杜九对白秀珠有意思,但是他跟李浩然毕竟有交情在,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白小姐对杜九也许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总之上海滩的人总是爱聊些事儿,哪天白秀珠又上报纸了,杜九跟哪里哪里的人打了一架,某天杜月笙去法国大使馆走了一圈…… 人们总是在关心很多事情,李晟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揣度着杜九这句话的真假,却是一再打量白秀珠,这两人都太过镇定,让他有些摸不准了。 当下他敲了敲桌子:“那二位就再考虑考虑吧,我想白小姐要不要劝劝?你侍女还在我们的手里呢。再说了,白小姐您若是答应我们,那您就是功臣,现在北京那边已经乱了,北洋政府垮了,白雄起也倒了,白小姐您的身价也不是原来那么高了,我建议您还是看清楚一些。我怕是——白雄起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哟。” 白秀珠抬眼直直地看着他,李晟说得很对,北洋军阀一倒,白雄起就相当于垮掉了,金家早就没戏,白家现在也算是垮了,虽然白秀珠很少依靠北京那边,不过她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也未必没有北京那边的背景的原因。现在白雄起出事了,虽然对自己的影响不大,不过在别人看来似乎很严重。 李晟本来以为提到白雄起的事情,白秀珠肯定会有触动,然而白秀珠却是一点也不慌乱。 “秀珠觉得李会长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白秀珠只是丢下了这一话。 十里洋场的太阳终于落下来了,夜幕降临了,这个夜晚,格外地安静。 其实整个上海已经笼罩在了一种恐怖之中。 头顶是明亮的大吊灯,整个工会大楼一片亮堂,李晟说了许久,一直在劝说,白秀珠数了一会儿,她发现李晟已经喝了两杯水了,过一段时间就有人上来上报什么消息。 在第三个人走过来的时候,李晟忽然哈哈一笑,一拍桌子,“杜九爷,可知道我们得到了什么好消息?” 杜九搭着眼皮闭着眼睛已经假寐了一会儿,这个时候听到声音,那眼皮子一抬,“李会长不妨直说。” 他这么久没有回去说自己手下的事情,那边也要开始反弹了,他就不信李晟能够一直拦住自己。 今天晚上,注定不会平静,而黑夜已经来临。 “就在方才,杜月笙先生已经在杜美路设宴,一起誓师,马上就要带着人加入到清党运动中来,到时候可没你杜九什么事儿了!” “汪寿华,他必死无疑!” 李晟大笑起来,那状态无比疯狂。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杜九的表情终于变了,看向了李晟,嘴唇一抿,眼角有些微微的抽搐。 “怎么平白又把汪寿华拿出来说?”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白秀珠与杜九也算是很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杜九有问题——他之前都是不动声色有恃无恐的表现,似乎什么也不怕,可是现在问汪寿华的事情,看似是不经意,可是与之前对比,就已经相当刻意。 汪寿华早先负责联络上海国民党及各方人士共同反对北洋军阀,在几天前选举成为了上海市政府的临时委员,也是上海总工会的委员,工人运动的领导,这个人在上海的声望和地位都非同小可,杜九怎么会突然这么紧张汪寿华? 好在李晟并没有注意到杜九的改变,毕竟汪寿华是个共党人,无论如何也不该跟杜九这种见风就倒墙头草有关系,所以李晟根本没往那边想。他大约是得意忘形了,竟然说道:“他要反对我们,我们就弄死他,就这么简单,这里就是总工会,他还敢跟我斗,啧啧啧……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会长,他呀,地狱亡魂咯——” 汪寿华只是上海总工会的一个委员,却要凌驾于李晟上面,孙先生没死的时候说“扶助农工”,李晟国民党的身份当工会会长也无所谓,只是两党有矛盾,现在矛盾一起来,只有相互往死里掐。 “杜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天色已晚,李会长说的事情我考虑了很久,不过你知道道上的事情很复杂,现在杜先生已经出面了,我杜九自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是我那帮朋友怕是不买账。”杜九竟然改了说辞,他甚至没有介意李晟叫自己杜九,很明显李晟现在已经胜券在握,已经不把杜九放在眼里,不过杜九心中的考量还多着。“不如,等北京李浩然来了再说吧。” 李晟心中忽然打了个突,抬眼道:“李浩然要来?” 杜九道:“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 这对李晟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对白秀珠来说,似乎也不是很好。 她一下站了起来看着杜九,杜九对着她摇了摇自己的食指,“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白秀珠只是看着杜九。 李晟觉得不对劲,外面忽然连滚带爬地进来一个人,哀嚎道:“不好了,那些人冲进来了,杜先生他们在后面追,眼看着就要到咱们大楼这边了!!!” “到底怎么回事?!”李晟一下站起来摔了茶杯,看上去还有些色厉内荏,他知道那些工人闹起来是什么样子,大晚上的难道还要干事儿?! “他们说汪寿华没有失踪,还在工会大楼,杜先生他们说不能让汪寿华跑了,他们端着枪推着炮车来了!!!” 李晟跌坐在地上,吓软了腿,紧接着又爬起来,“快,快,我们快跑!!!” “那这两个人怎么办?” “做掉!!!” 在他出声的同时,杜九直接一拉白秀珠,就要往外面跑,可是人立刻就围了上来,杜九今天去白秀珠那里的时候没带什么家伙,这个时候动起手来不占优势,只恨得牙痒。 情势转变得太快,之前还在谈判,一转眼就在逃命! 眼看着前面的人是越来越多,整个工会大楼竟然已经被围起来了,杜九心中一阵冰冷,他抓住白秀珠的手,背靠着墙柱子,听着楼外那惊天的喧哗,终于还是知道送她出去没戏了。 忽然之间就没有危险了,那些人都怕死,就连李晟也已经疯狂地从楼后面出去,只是涌进来的工人们很多,他们都是被清党运动逼到了绝路上的人——这里相当危险。 白秀珠在李晟说出李浩然要来这句话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杜九到底是哪边的人,而现在她终于想通了。 “我们走不掉了。” 白秀珠的声音格外冷静。 杜九一咬牙,拽住白秀珠就往楼下走,快疾步而去,他知道自己不能迟,他可以有事,但是白秀珠不能,“这里有地下室,你在这里藏着,我还有事,必须去看看情况,李浩然是真的来了,所以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我会让他来找你的,外面很危险。” 他语速很快,面容镇定,可是白秀珠看出了他内心之中的焦急。 过了走廊,从斜着向下的楼梯下去,真的有地下室。 杜九让她坐下,自己就要出去,白秀珠却在那一刻反拽住他的手,看着他:“外面很危险。” 杜九沉默,接着一笑:“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真的来了吗?”白秀珠又问。 “……”杜九的表情沉了下来,“你还是这么在乎他。” “不是我在不在乎他,而是你想不想死的问题。”白秀珠的话有些让人听不明白。 杜九道:“我想活。” “他来来了吗?”白秀珠又问。 杜九道:“来了。” 她忽然松手,却转过身去,笑得奇怪:“说谎。算了,你走吧。” 他忽然觉得她是看出什么来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对她一笑:“白秀珠,我真的会回来找你的。” 白秀珠没回应他。 她知道,杜九是要去救汪寿华。 也许没有人能够想到,杜九竟然站在国民党的对立面吧?所以大上海是大小两杜,一个杜先生,一个杜九爷,而从来没有听说过杜九和杜月笙关系很好,杜月笙跟蒋介石也算是交好,而杜九肯定不是;方才杜九听到汪寿华的消息,态度略微的改变,被白秀珠发现,她才明白了为什么。 现在杜九是要去找汪寿华——如果汪寿华真的还在这栋上海总工会的大楼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大汉天子]废后复仇》已经开了,欢迎捧场=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