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浮屠》 正文 第1章 亡国之音 蜿蜒的群山横在天穹底下,暮色四合,风拂过,水面上挣扎出细细鳞纹。 几位农妇在下游小河边洗菜,其中一个挑着烂菜叶儿摘了,低头往水里濯洗,洗着洗着,鼻端闻见些许腥气。啊,没见谁杀鱼啊?放眼望出去,猛然间倒吸凉气,怪叫一声整个人蹿了出去。 另几个也发现异样,有胆大的仔细看了,原先清澈如洗的河面今日竟淌了血似的,红稠稠一片颜色直往岸边晕染,瞧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寻常人哪里见过这场景,咋咋呼呼就跑。 转过天来,使家里男人往城里扫听,这才知晓缘故—— 原来是北边的殷人占领了皇城都液,殷人残暴,在上游杀了千来个皇族贵戚文臣高官,血液流进河里一路淌下来,弄得下游都变了色。 打从半年前伊始,宁国八大边关重镇便相继失守,只余下三个苟延残喘,互相庇护互相为阵,算是勉强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偏偏现任宁帝丝毫不将屡次进犯的殷人放在眼里,有句话总缠绵挂这位国主嘴头边上,“寡人的城池,固若金汤,寡人的美人儿,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言罢,左拥右抱,继续过起了花里眠酒里宿的快活日子。 他快活,朝堂上一心为国的个别大臣就不快活了,更别提常年驻守边关的几位大将,连年大旱,军屯荒芜颗粒无收,他们连番上奏,朝廷却也不给拨款也不给发粮,这是怎么话说?宁帝是觉得天上能掉吃的下来? 当年这皇位便是他弑兄篡位夺来,近年专宠妖妃陈氏,妖妃屡次三番干预朝政,贪婪敛财,短短三年间修缮建造了十来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园子以供享乐,国库吃紧不提,为填补花销居然连军需也敢挪用!非但如此,宁帝更是纵容妖妃将有孕的妇人开膛破腹以满足好奇心,简直丧心病狂。 几位将军寻了个日子聚在一处一合计,就这么着吧,自己给自己辟出一条道来。没几日,陆续便投了敌,向久攻不下的殷人大开重镇之门。 亡国丧钟隐隐敲响。 大夜。 冷月如镰刀。 五万殷兵悄没声息在宁国都城都液郊外驻扎,月色洒在锋利的刀刃上,折出泠泠寒光。 这时节是夏天,长草间萤火纷飞,黑魆魆的夜色里不时跃起条条鎏金丝线,倏尔泯灭,倏尔腾起。虫鸣一阵大似一阵,乌鸦三两只盘旋过境,“啪啪”拍打着翅膀停在远处枯瘦枝桠间,羽翼黑得发亮,像人的眼睛。 马蹄跺在草地惊起飞虫无数,曹副总兵打马上跳下来,朝后头比了比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总兵大帐外欠身回禀。 “殿下,都液的守城御林军姚副统领如约来了。” 大帐上映出一条人影,渐渐走近了,无甚情绪的声线传将出来,“杀了吧。” 曹佳墨愣在当地,思想来思想去硬起头皮道:“殿下,这副统领说已为我们大开城门,倘若无故斩杀有功之臣,这……”都是早先约定好的,这不是卸磨杀驴嘛,让其他受降了如今在营中的宁人怎么想呢。 靖王迈出大帐,挽了挽唇,口吻很是温良,“曹副总兵这话里,仿似夹着骨头。”走出几步,眯眸眺望都液城的方向。 “起风了。今夜月色溶溶,明日必是个晴好柔烈的天气。屠杀甜睡中的猎物固然毫无惊喜,却也不好掉以轻心。” 言罢,调转视线睇了曹副总兵一眼。 曹佳墨只觉自己在这道视线下由打脚底板纵起一股子凉意,瞬间起了身白毛汗。 早就听闻这位靖王因自小被送往晋国为质,八年光景下来,性情很是有几分冷僻。为人倨傲,除了君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回国这两年间征战南北,喜好杀戮,平日常对着天光孤单坐着,不许人打扰,实在难以捉摸。 曹佳墨听说他前面几任副总兵都是犯了错被靖王处以劓刑,割去鼻子并不够,最后往往凌迟一千多刀活活片了三日的肉才准死。调过来这两个月他没少打听先前几位副总兵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可底下人口风紧得很,谈虎色变,他毫无头绪。 此时此刻,野地里蚊虫飞舞,天高地广。面前人虽不作声,无形的逼压却让曹佳墨几乎喘不上气。 其实他仗着长姐是君上的妃子,总免不了自觉比旁人多出几分脸面,再加上自己是君上亲自任命,不看僧面看佛面,靖王总也要姑息自己几分,然而…… 靖王撩袍一翻身上了汗血宝马,马儿眉心一点白,云朵似的,打了几个响鼻。鞭子被凌空甩开,四野霎那寂静无声,连虫鸣也弱了。 曹佳墨一脑门子汗,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隐约觉得今夜的靖王有些不同。 是因为即将拿下都液么,或者都液城中有着什么人?曹佳墨暗暗琢磨着,头顶上不期然响起靖王的声音,粗砺的鞭子随即勾起了他的下巴。 “似姚副统领这般谄媚逢迎之人,今日叛他宁国,明日就能反我大殷,莫非曹副总兵另有高见?” “不……不不不,殿下所言极是!此人该杀!” 曹佳墨心中一凛,踅身提刀正欲斩杀姚正义,耳边只闻“咻”的一声,冷箭从自己脖子旁险险擦过。他差点站不稳,后怕地摸摸脖子,前边都液的副统领姚正义被靖王一箭穿喉,嘴巴动啊动的,血泡罂粟花般在脖颈“噗呲噗呲”翻滚。 子时三更已过,流云罩银月。 仲夏的夜,都液城外危机暗伏,城内人尚在酣睡。 阖宫都歇了,藤花颗颗坠在地上,小宫女踩着满地落花战战噤噤往寝宫园角里钻,边走边猫腰轻喊:“帝姬?帝姬?别躲了,万一被人发现捅到王尚宫那里,您又有好果子吃呢!” 转过一丛花树,瞄见帝姬正蹲在墙角烧纸,长发散着,穿着棉白的睡裙,可见是假睡后偷溜出来,臂间虚虚挽了画帛,瘦削的身量,挡不住锡箔纸元宝簇簇的火光。 这光一下子扎进眼里,画红惊呆了,宫规明令禁止私下祭拜任何人,何况先皇! 德晔帝姬没搭理她,画红正要强行阻止,冷不丁身后复廊漏花窗墙外响起个尖细的人声,暗夜里别样突兀,“谁在那里?三更都敲过了,还发情猫似的满宫里溜达是怎么的——” 说着话就要绕过来,来人是提着宫灯的,画红发起抖来,宫里头混日子,主子没用,底下人腰就没挺直的时候,见谁都点头哈腰的。 她这位帝姬身份更是了不得,今上篡位杀了兄长一家子,独留下这么一位帝姬,宫里老人都说是德晔帝姬同今上心尖上最爱的女人年轻时候肖似,今上不忍心。 看来果真也只是不忍心,今上在帝姬的生活上毫无照拂。没爹没娘的孩子,听闻过去也是得意猖狂过的,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明珠,先皇后回母国大晋也带着,风光无限长到八岁。谁能料想八岁后却过着看人眼色的日子,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姐呢。 德晔帝姬噙着泪花匆忙磕了磕头,才刚站起身,画红就火急火燎把灰烬和地上的落花都揉杂在一起,哆哆嗦嗦直打摆子。 “怎么就怕成这样了?”德晔看着她可乐,话音落下,墙后面的老太监便绕了出来。 瞧着就是极刻薄的面向,颧骨使劲凸出来,人瘦得都不行了,说话却中气十足的,“原来是你们这两只猫儿,画红!你黑天半夜的不睡觉把帝姬带在这干嘛呢,等着,我明日一早便去禀报尚宫!” “别别别——” 画红知道规矩,边拦人边往自己怀里掏银锞子,心疼极了,仍然塞进李太监腰封里。这老太监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摸摸鼓起来的腰封咳嗽一声,“得了,早些安置吧!”这时才正眼去看花树前单薄立着的小帝姬,砸吧了下嘴,到底是装模作样欠身告退。 德晔目送老太监消失,眉目间笼上愁绪。 今天是父母忌日,她心里不安,想想自己的未来是毫无指望的,就连报仇也是天方夜谭。好好的,总不能指望皇叔自己在寝宫里一觉就睡过去了吧?她没这样的运气,已经很多年没有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了。 德晔帝姬有时候猫在角落偷偷看皇叔,总忍不住寻思……是不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就可以随意操纵生死呢?报仇会变成轻而易举的小事吧! 烦躁地伸手一抓,流萤乱舞,看看天,星子在夜幕里打着颤栗。 两个人转进夹道往寝殿方向走,起初还听见些许的虫鸣声,画红哭说她们是真没银钱使了,罗罗唣唣。不晓得哪一刻起,仿佛是忽然间从远处炸起一片杀伐之声,渐渐的,火光盈天,人置身其境满满的不真实感。 画红原就胆小,这下更是筛子一样狂抖,德晔抚了抚她背心,转念一想,横竖再大的事也闹不到自己跟前来,或许是皇叔和那陈氏又有了新乐子吧?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妖妃排兵阵,也未可知啊。 她有些乏了,打了个哈气,恍惚间看到李太监打拐角处发疯似的狂奔而来。怎么了这是?怪看不出的,瘦得柴棍儿一样的人,竟跑得这样飞快呢,小身材真有大力量。 正闲闲想着,蓦然间那李太监就被斜剌里探出的明晃晃大刀砍成两截,血溅三尺。 德晔呆住了,边上的画红尖叫一声就厥在当地。没一时,无数个殷人涌进这条夹道,个个提刀面露凶煞,呼吸间满是血腥和汗臭味。 德晔懵然地掖掖鼻子,皇叔和妖妃这回玩这么大?不能够啊,难、难道说…… 当兵的常年行军打仗,雌老虎都没见过几只,猝然间闯进深宫内苑里,宫女们个个儿白白净净的,这感觉,犹如老鼠掉进了米缸,一朝发达了! 当先的殷兵小头目一眼就瞅见德晔帝姬,只觉得这穿白裙子的小宫女怎么生得这般标致,嫩笋似的,连花容失色也是好看极了。 当下里把刀一扔,腆着脸便凑了上去,“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儿啊?叫什么呀?” 正文 第2章 德晔帝姬 德晔一抬眼,这人长得也忒寒碜了,大黄牙,眯眯眼,她都要吐了。 画红这时悠悠转醒,到底是护主心切,爬起来骂了句“放肆”便把帝姬拦在身后头,不叫这些腌臜东西打量。 今日之城内,已是殷人之天下。 德晔脸都白了,准备拽住画红撒腿就跑。就在这节骨眼上,打尽头宫室里走出来一个人,殷兵顿时安静下来。 这男人身后捆着些哭哭啼啼的帝姬妃子,画红拿眼一扫,心直往下沉。帝姬可能不懂,她却是知道的,如今这情况,大宁看来不保。亡国的女眷能有什么好下场?一头撞死才是解脱,如若不然,往后为奴为婢沦为玩物,和死了没两样。 来人是曹副总兵。 曹佳墨本来都走过去了,他懒怠管底下人作乐抢掠,胜者为王败者寇,自古如此。忽然啧了声,后退几步停在德晔帝姬前面。 女孩瞠大了双目,满是惊惶,曹佳墨又往近处看了看,少顷,打袖拢里抻出一张画卷来,问道:“在下冒昧了,敢问可是…德晔帝姬?” 德晔紧抿着唇,曹佳墨却很兴奋,不错,这一定是德晔帝姬!亦是晋国当朝太后的亲外孙女。 听闻那老太后三番五次遣使者向宁帝索要德晔帝姬,都被宁帝严词拒绝。如今可好,落在了自己手里,来日是一枚顶好不过的棋子,自己回去后在君上跟前真是大功一件! 德晔始终不言语,不过多少能猜着一点,事实上,只要能保证性命无虞便好,暂时也不敢想别的。 曹佳墨奉命把宁国皇室女眷集中在文武大臣上朝的启元殿,往常最是庄重严肃的地方,现下却只闻女人不住的哭啼声,声声入耳,真是又柔弱又可怜。 德晔缩到一边,放眼望了望,少了不少人,听说有几位帝姬当场就被殷人误杀了,还有被糟蹋了的,此刻衣衫不整紧紧蜷着,还有的不知哪里去了…… 她还听说,皇叔已然叫殷人的靖王给剁了,自己是信了七八分的,偷偷欢喜着,可眼下这幅光景,她那点快乐泡沫一样慢慢散了,怏怏发着怔。 旁边堂姐升平帝姬哭得惨烈,月白绣花帕子雨水打湿了一般。人在房中坐,祸从天上来,骤变来得太迅猛,宁帝崩了,她母后于凤藻宫吞金而亡,现实总是这么残酷。 德晔拿手在地砖上画圈圈,心里惘惘的,画红机灵地挪了过来,悉悉索索告诉她,“您别看升平帝姬眼下哭得这么样,她才是最幸运的呢!”停了停,似乎觉得表达有误,复道:“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听见她们嚼舌根子,说殷国的皇帝一早便瞧上了咱们升平帝姬,嘱咐那靖王,要把升平帝姬全须全尾地送去大殷,一根头发丝也不许少……” “果真?” 画红连连点头,“都这么说呢!” 德晔摸摸鼻子,拉着画红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升平这也不是什么幸运,你看她哭得快晕过去了,还得委身嫁给杀父仇人家,所谓亡国帝姬,换你你乐意呀?” 话头一转,她却又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说到底,皇叔两腿一蹬她是整个皇室唯一开心的人,抿了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饶过谁?有机会我真想给那位靖王亲自道谢,我是真心实意的,要没这一出,你想我哪年哪月才能杀了——” “嘘嘘!” 画红一把捂住了帝姬的嘴,帝姬真是生怕升平帝姬不知道她的想头吧,招恨呢,不以为意地说:“那靖王必然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嗓门儿大,说句话您都得抖三抖,还道谢呢……帝姬这回要能借机去到晋国,咱们才是安全了。” 德晔皱皱鼻子,没搭茬。 在她的设想里回到晋国是肯定的,不值当费心神,倒是那位靖王,她托着两腮,萌生出无限遐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大正午。 皇城周遭各路御林军都被靖王灭了个干净,都液城内家家门户紧闭,靖王也不叫殷兵去骚扰百姓,对付完了守兵,余下的便是皇城内宁朝的澹台氏皇族一干人等。 都液城门楼,宁帝人头双目紧闭,血淋淋的脑袋悬在当空。 灰扑扑的土地上积了一摊血,盛夏日头毒辣,血渍转眼就成了深黑的一滩痕迹。苍蝇闻着腥臭味嗡嗡飞将过来,流连不去。 远处曹佳墨策马一路驶过吊桥方勒绳停下,他如今更畏惧靖王,见靖王正仰脖子望着宁帝的人头,身边人举着伞,阴影里的面容很是阴恻。 “殿下,”曹佳墨抹了把额际汗水,天儿实在太热了,他喘着气回话,“属下办事不周,还是叫宁太子澹台逸跑了,您看……”别的皇族男子都在上游逐个砍了,脑袋装在麻袋里,清点时唯独少了澹台逸的,找也找不到,显然跑得没影了。 靖王唔了声,手里的青花瓷盖碗放到了侍从手里,他向前走动,那柄伞便跟着。 真热啊。 靖王没穿盔甲,拎了拎自己领口散热,语气却毫无躁意,“落水狗不打,就会变作豺狼。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微微一顿,在城门前现搭的凉棚里撩袍坐下了,笑问:“澹台氏女眷现在何处?” 曹佳墨见自己没被追究,如蒙大赦,赶紧回复说:“都候着呢!殿下预备如何处置?”暗想靖王不会特意问及女眷,以为是询问君上惦记的那位帝姬,就又开口,“升平帝姬人好好儿的,一毫一厘也未伤着,现下领过来您看看么?” 靖王分明神思走远了,好一会才启唇,“都带过来。” ……都? 曹佳墨挠挠头,有心再问,然而把话努力憋回去了。马不停蹄进了城,再出现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排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德晔就在队伍里,她还穿着棉白的睡裙,经过一晚的颠荡,此刻裙子脏得厉害,小脸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城楼高挂着宁帝的头颅,旁人看一眼就别过脸,队伍里抽噎之声渐盛,德晔却一步三抬头盯着皇叔的脑袋琢磨,确定真是他死了。 队伍忽然停下。 有内侍官打扮的人在凉棚前举着嗓子点名,破了身子的宫妃都被安排出去了,士兵过来强拽,哭喊声止也止不住。不是为宁帝哭,哭的却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原来荣华富贵转头空,并不是非得等到韶华逝去君恩不再。如今她们是菜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一时,只剩七八个帝姬瑟瑟缩缩在一处,小脸一个赛一个的惨白。年龄最大的是升平,十八了,最小的才四岁,奶娘抱着,吮着手指恁事不知。 升平帝姬是殷帝看重的人,曹佳墨见太阳火辣,生怕晒坏了帝姬,忙狗腿地遣了宫婢把她带到一边的马车里。何况这么多闲杂人等放肆观瞧着,依着他说,帝姬千金之躯将是君上的人,这些狗眼都挖了才好。 办完了,返身折回凉棚前询问靖王的意思,他寻思剩下这几个帝姬就该自己安排了。挑最好看的回去送人,再留两个自己受用受用,至于那位嫩笋似的德晔帝姬,寻个时间送与君上便好。 拿住了这位,何愁不从晋帝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曹佳墨幻想得酣畅淋漓,靖王却径自略过他,不声不响走到了凉棚外。这道身影甫一出现,德晔就不再执着于皇叔的人头了,眼睛骨碌碌一眨也不眨。 曹佳墨是满腹的不解,追上了靖王呵腰问:“殿下这是何意?”别是瞧上了人家某一位帝姬吧…… 念头方起,靖王果真点了其中一个,“她是澹台云卷?” “德晔”是封号,德晔帝姬确实叫做澹台云卷。曹佳墨不大愿意靖王想起这茬儿跟自己抢功劳,虽说他也知道这点小事也许靖王并不放在眼里,臊眉耷眼说了句是。 那边德晔茫茫的,被人推搡了一下跌出队伍,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将过来。 有好事的将领心道君上兄弟俩这是都瞄上宁国帝姬了?打眼去瞧那抹白色人影,愣了愣,这看着太瘦了点儿啊?哪像他们殷国的女子,丰满匀称,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 不晓得及笄了不曾?啧,一时间互相交换眼神心照不宣。想来清瘦自有清瘦的可人之处,殿下好的就是这口吧!怪道素日马屁都拍到了马蹄上,还需投其所好才是。 德晔指甲刮着画帛表面浮出的花纹,一面局促不安着,一面禁不住有些心思浮动。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靖王无甚波澜的声线便传进耳里。 德晔浑身血都凉了,耳边只凉飕飕回荡着那句,“来人,赐毒酒。” 正文 第3章 辣手摧花 毒……毒酒?! 原来这就叫晴天霹雳,德晔吓得一怔愣,两手耷拉了下去,画帛垂到地上惊起一片粉尘。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灭顶的灾难,整个世界瞬间无声,感觉自己也变作了空气里沉默凝滞的一部分。头顶日头火烧火燎的,身心却凉透了。 “……殿下为何只赐我一人毒酒,身后的,姐姐妹妹们呢?” 这是什么道理?认真论起来,堂姐堂妹这些帝姬被赐毒酒岂不是更名正言顺,那城头挂着的可是她们的父皇,又不是自己的,这都跟哪儿说理去。 背后的帝姬们小小骚动起来,几位帝姬本就惨白的脸更是雪上加霜,看向堂妹的眼光里多出几分气愤,德晔心里有数,可是不问难受得慌。而正跪伏在不远处奴从堆里的画红见状几乎要昏厥过去,心里不住念着菩萨,只求千万千万保佑帝姬平安无事。 于将士们而言,靖王的命令显然叫人十分意外,甚至瞠目结舌。原来不是瞧上人家了,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儿却要同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况且还是一国之帝姬,莫非这当中有什么外人不知的缘由么。 曹佳墨尤其揪心,杀了德晔帝姬除了激化与晋国的矛盾没有任何益处。靖王擅作主张,无异于是不把君上放在眼里啊,不把整个国家放在首位……他还指着把德晔帝姬献与君上自己好立功呢!这么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靖王竟是给赐毒酒,人都说帝王之心难测,眼前这位靖王却也不遑多让。 他用力揉了把脸,满腔子的蠢蠢欲动。 实在热啊,土沟里的老蛤蟆被晒得翻了白肚皮,士兵手捧托盘匆匆行至德晔帝姬跟前,毒酒盛在一只小巧的甜白瓷杯里,酒水幽幽泛着光泽。 德晔手指僵硬,只觉得这雕漆托盘真是红得渗人。 靖王视线灼灼的,不是没有杀机,她纵然不解这份莫名其妙的恨意却也不得已拿起了酒杯。葱白一般的手指,烈日底下像是要被晒化了,细看之下还有些不争气的哆里哆嗦。 德晔咽了咽喉咙,要她主动喝下这杯酒真是见了鬼了,拿余光偷偷觑那靖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长身玉立的人站在那里就像一管箫,似乎是天地间最为通透温润的存在,也只是似乎而已…… 他唇畔衔了抹弧度,幽幽的,真是副撩人的好皮相。她看得认真,略微有些迷瞪了,越看居然越是看出了几分眼熟来。 德晔有些沮丧,如果不是皇叔篡位谋权,他们大宁定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时她身为大宁帝姬,要这位俊美的靖王给自己做驸马不过分吧?殷人不敢不答应。 殷人昔日什么地位?年年上贡岁岁称臣,如今却是翻了身了,大有同晋国势均力敌的气势。她直叹气,怎么敢不感慨岁月的变迁。 “认不出我?”靖王启了启唇,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德晔瞬间一个激灵,原来是私仇么?她想破了脑袋,确定自己确实是不认得他的,记忆的长河里查无此王。 眼下这情况,极有可能是靖王将自己错认了吧?这么一想,德晔吁出一口气,真要是错认那自己还有生机,她除了幼年随母亲去到晋国为外祖母祝寿出过一次远门,其余所有的岁月都荒在了宁宫里,长到今年十六岁见的世面实在不多,有什么本事去招惹一个王来记恨自己? “殿下恐怕认错了人……”口气怯怯的,十分尊敬。 再望了靖王一眼,德晔想到自己还有外祖母在挂念自己,胸腔里便聚起一股子豪迈来,复道:“殿下不该杀我,德晔的身份来历您心里明镜一般。倘若我是殿下,此刻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可速速地派遣使臣前往晋国,之后无论是交换钱财绢帛珠宝,抑或一些少量的土地,您都只有赚的,何乐而不为呢?” 德晔是边琢磨着边说的,愈觉自己拥有谈判的底气,“我死了,对殿下没有丝毫好处。” 她声音软糯,偏要强装掷地有声的气场,靖王恍惚了下,抬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眉目笼进阴影里,慢慢才道:“你若死了,我的心情会变很好。” 德晔都傻眼了,这是变态么?这般油盐不进,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如果她现下给他跪下磕头求饶他会放过自己吗?大不了尊严不要了就是。 求生是本能,德晔绞尽脑汁,被无数想法冲击得晕头转向,手里的酒杯都有点拿不稳。 曹佳墨在一旁委实是看不下去,一跺脚,终于快步走到了德晔帝姬身旁,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他往袖拢里抖出那张画像,双手承起急切地道:“下官身受皇命,务必要将此画像上女子带回都城,究竟如何处置,想来君上…君上另有定夺……”这真是硬着头皮说出此番话。 殷帝明言要留下的只有升平帝姬一人,来前曹佳墨信誓旦旦许诺要带回德晔帝姬立功,殷帝很是满意,任谁都能想到,在这殷晋剑拔弩张的时候,德晔帝姬无疑会成为缓冲关系的最佳棋子。一则曹佳墨实在不愿意自己立功的心愿落空,二则他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这位德晔帝姬委实算得小美人一个,辣手摧花还真只有靖王做得出。 士兵将画卷呈与靖王。 靖王背着光徐徐展开,眉头一挑,画上人确实是澹台云卷,春日里穿着鹅黄色的裙衫扑蝶,神韵倒抓得巧妙。栩栩如生叫人厌烦。 靖王一时没开口,曹佳墨额头豆大的汗直滚,拿眼瞥向其他将领。 这意思很明白,君上回头问罪,靖王是手足,龙颜大怒遭罪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卒子,你们这会子站干岸看热闹,回头一道吃挂落儿准没跑。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很快陆陆续续又走出数位将领,为国计为自己打算纷纷都跪了下来为德晔帝姬说情,“此女杀不得啊!恳请殿下三思——” “…” 靖王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把德晔帝姬的画像卷了起来,眸光慢慢放到了她本人身上。 德晔也正在看他,小嘴抿得紧紧的,鼻尖尖上蒸出细密的汗,两颊热得发红。一对上靖王的目光,她怵了怵,下意识地挪开视线,活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果真不认得我么?” 德晔眼睑微扬,眼睫映出两扇忽闪的阴影,徐徐摇头,“与殿下,今次是初见……” 她现在的心情,说是三伏天过火焰山的唐僧师徒都不夸张,脚底下滚烫,头顶滚烫,生死命悬一线,就在脑中的弦绷得快要断裂的时候,忽然手背微微一凉,原来是靖王的手摩擦过去。 “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他接过了那只甜白瓷酒杯,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把她鬓角遮了脸颊的一绺长发挽起。从容端详片刻后,薄唇贴近她耳朵凉凉地道:“我很快会让你记起我是谁。” 德晔像被吐着鲜红信子的蛇缠身一样动弹不得,迟愣愣立在当地。 直到两手被捆着拉在行军马车后跌撞走着的时候还在寻思自己究竟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否则靖王缘何一副“你记不得我居然记不得我”的模样,想着她无端快乐起来,大约是悲极生乐,好歹自己没死还好好活着。 德晔有种预感,她一日不说自己记得他,他便一日留她性命。 如此甚好,这一路靖王班师回朝她能保下命来。待到回了殷国,殷帝必然不会站在私人角度处事,自己安然去到外祖母身边指日可待。 曹佳墨骑在马上故意放慢速度靠近德晔帝姬,他还道是自己花了眼,怎的这位帝姬眼下落得这般惨状还能笑得出来?莫不是被靖王吓疯癫了? 他在心里摇头,夹紧马腹催马向前,见了马车里的升平帝姬立时换了副热络的面孔,“帝姬不曾受惊吧?说起来是我的不是,君上嘱咐不能叫帝姬您受半分委屈,嗐!您可千万瞧着我这份儿心,不要怪罪。”说着递过了干粮和水囊,“路上吃食讲究不起来,帝姬将就将就,等天黑进了驿站便好了。” 升平帝姬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吧嗒吧嗒哭得泪人儿一般,倒是她的宫女还算有几分机灵,忙伸手接过了吃食,却也不敢同殷人说话。 她们这辆马车后跟着的就是德晔,麻绳越绷越直,被拖着走的人脚步就越是虚浮,每一脚都仿佛踏在了棉花团上。 德晔饿过了头,竟也不觉得饿了,扫见曹副总兵往升平帝姬马车里递吃的喝的,顿时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嗓子。 再到日头西斜,德晔已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她在宁宫再不受待见好歹也是帝姬,每日吃食从不曾短过,又何曾吃过这份苦。 从日中走到日将落,脚底不知磨出多少水泡,又疼又酸又烫,柔白细嫩的手腕被麻绳缚出一道道痕迹,整个人歪歪斜斜的,没多时,终究是坚持不住倒了下去,被马车一路拖行向前,像块破布。 有殷兵见状不妥,打马骑至车队正当中靖王的马车,恰逢曹佳墨才从里头灰头土脸地出来,小兵见了一下子亮了眼,如此这般把那德晔帝姬的情况说与曹副总兵知晓。 曹佳墨头大如斗,按说起来,他是很想禀告此事为那可怜的小德晔帝姬说说情的,怎奈靖王脾性阴晴难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横竖澹台云卷人死不了就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曹佳墨朝那小兵挥挥袖子,一扭头,吓了一大跳,靖王的马车不知何时竟是停了下来—— 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很快便越过人群往车队中后方去了,红尘滚滚。 天,蓝欲滴。 德晔迷糊里只觉自己从颠簸的小舟回到了平地,天不抖了,手腕也不那么像被吊着一样疼了,更奇怪的是,自己仿佛被人抱着似的,这个人身上凉凉的,她蹭了蹭,贴着舒服极了。 正文 第4章 疤痕 月上中梢,驿站后花园里嗡嗡嗡一丛一丛的蚊子盘旋飞舞,二楼最里间面向花园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 “什么脏地方,没饿死也要被臭虫咬死!”画红气咻咻地朝窗扇啐了一口,转身在黄铜盆里捞起巾栉绞干。探身望了望木床,可怜的帝姬仍在昏迷里,两只脚丫破了皮,亏得她拿枕头垫着脚踝才没被乱动蹭没了药。 如今是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来踩上一脚,国破家亡的帝姬是真没剩下什么了,连尊严都是稀薄的。 画红越想越是伤心,背过身去抹眼泪。 哭了一阵,衣袖被轻轻扯动,她愣了愣,“帝姬醒了?” “方才便醒了。”德晔有气无力地瞅了瞅画红,“一醒来就看见你哭的丑样,不知道还以为我死了……真不大吉利。” 画红破涕为笑,这时候还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扶着帝姬坐起身道:“是是是,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够吉利了吧?”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位靖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索命的,真是愁死人。 德晔饿坏了,环视了圈自己拿过小几上的汤粥抿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也实在没几粒米,但眼下没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强忍着不适仰脖子全咽下去了,瞥见画红收拾桌子,把一只方形小木匣收进了怀中。 “你偷藏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脚,想起晕倒前自己在马车后一路欣赏沿途景致,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浆糊一般云山雾罩。望着跳动的火烛,德晔心里疑惑越发的多,“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我身边呢?是谁带我来的这里?” 画红说殷兵夜间休整,正巧这里有家驿站靖王便住了进来,又掏出木匣子,“我哪有私藏什么,这是曹副总兵送过来的膏药,有活血化瘀之效。您此番受了大罪了,伤处不处理来日可是会留下疤痕的。” 德晔的脚确实隐隐作痛,嘴里“嘶”了声,不免忿忿道:“这位靖王委实欺人太甚,我都同他讲清了利害关系,他竟然无动于衷,别人不叫我死,他明面上应下,却故意把我捆在马车后折磨我让我跟着走了一下午,我又不是个牲口……他怎么好如此待我……” 向来自诩乐天派的人也会感到受创,她暗暗是有些欢喜靖王的容貌的,加之靖王替她宰了皇叔,便十分的有好感,哪想到她把人家当恩人一般,人家却憋着坏水要她的命,她真是受伤。 画红也觉得那位靖王过了头了,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话说了也是没意思,况且并不晓得帝姬是什么时候开罪了靖王,瞧着她自己也是毫无头绪,这算是打了个死结。 德晔心思郁结,两眼巴巴地躺下了,盯着破旧床帐上一只被拍死的扁蚊子。慢慢的,她回想起自己昏迷后仿佛被什么人抱了起来,那人身上有股凉气…… “是曹副总兵抱我回来的么?”德晔扭头问画红,画红正在数身上仅有的一点家当,擦擦汗若有所思地说:“想来是曹副总兵了,除了他也没旁人不是,连我都是曹副总兵差人唤来照顾您的。” 所以画红来的时候她已经跟这儿躺尸了,她们都不知道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德晔摸摸鼻子,她一猜也是曹副总兵救的自己,那这人还不错。 夜深了,略略擦洗一番,德晔躺在床上想接下来的打算,旁边画红也没睡着,主仆都想着心事。 画红翻了个身提议说:“帝姬目前得找一个靠山,我瞧着曹副总兵就很不错,若处好了,将来便是——” “别瞎说。” 德晔打断她,分析道:“曹副总兵目前看着是挺好,但你细想想,他帮我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己立功啊,何况靖王一出声我看他恨不得就哆嗦,我指望他?明年这会儿你就得给我上坟去了。” 画红一下子噎住了,“那您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德晔说完也不管画红,兀自闭上了眼睛。 人活着,跟谁较劲不是跟自己较劲,也就靖王了,他一个大男人就不该这么恨上了她…… 翌日,殷军再次出发上路。 万里无云,清早还不那么热,官道旁树上的蝉儿还没起。 德晔原先都做好了继续走路的准备,没想到曹副总兵把她送上了升平帝姬的马车,德晔一脚踩在脚蹬上,犹豫再三,踅身微微看了曹佳墨一眼。 倒也生得眉目分明,眼睛很亮,腰间挂着长刀,看起来很是英武。 他不知她何意,笑了笑说:“帝姬的伤如何了?药若是不够便使奴婢向我取。” “我好多了,多谢曹副总兵关心。”侧身福了福,由画红扶上马车。 曹佳墨望着德晔帝姬纤瘦的身影没入帘后,不禁愣在原地发了会呆,其实……怪可惜的,如果可以,哪怕用到手的几位宁国帝姬换这一位他也愿意,偏生她是德晔帝姬,在君上那里挂了号的。还有靖王,昨儿听见人晕了,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抱回了马车里。 猜不透。 此去殷国帝都,少说也有数月的行程,德晔趴在窗前两手交叠着望风景。 她们常日锁在深宫内苑,看到的永远是一尘不变的景色,再美好也会厌烦,哪比得外面的世界天高地广,连炙热的空气都与众不同。 余光里瞧升平帝姬,端庄美丽的人,这会却仿佛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或许所有一夕间失去了荣耀,毫无倚仗的人都是如此吧。 德晔叹了口气,心头逐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坐过去挨着升平,压低声音说:“姐姐是不是不原意嫁给那位殷帝?说起来我一直奇怪,那位是怎么认得姐姐的?这样的情形下单保下了你,可见有几分真心。” 升平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不晓得,想了两日也毫无结果。只是,这样的‘真心’要来何用?殷国灭我宁国是不争的事实,阿卷,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一路我一个人…要我怎么面对……”说着又是哭了起来。 德晔无从安慰,国仇家恨,未来的不可预知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气的网把她们笼罩。她因为父母早已亡故,此番死的人又是皇叔故而总能在忧惧里尝出丝丝欢喜,升平却不同了,也许她会嫁给殷帝,这个男人何尝不是她的仇人? 升平抽抽搭搭的,德晔长叹了口气,警惕地看看窗外,蓦然悄声道:“姐姐,我们逃吧——” “逃?”升平被她异想天开的话惊得连哭都忘了。 “对!这一路这么老长,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她想过了,可以带升平一起去晋国,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升平咬着唇,一旁画红飞速捂了帝姬的嘴,“大白天的,可不敢乱说,万一叫人知道了报上去,帝姬想过后果么!” 什么了不起的后果,反正靖王现下也要她死,德晔气呼呼掰开画红的手才要反驳,骤然听见有人在马车外道:“德晔帝姬,殿下有请。” 车厢里霎时无声。 德晔打脑门上冒起一缕凉气,说声知道了,胆战心惊揭开帘子下去。 老远就能够望见靖王的马车,九匹马套着缰绳在前面缓慢地走,连马儿都是神气活现毛色油亮,德晔从未见过这般宽敞的马车,仿佛一间小屋子,真是叹为观止。 “殿下,人带到了。”内侍迈着小碎步边跑边在窗边禀报。 过了一时,无甚起伏的声线传将出来,“进来吧。” 德晔拉开车门,立时有丝丝寒气往外冒,想来里头置了冰块。她矮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身后门随即被关上了。 车厢里布置得十分简单,一个小榻,一只矮几,书架横在最里面,摆满了书籍,怪道有股淡淡的书香味萦绕鼻尖。 “靖王殿下……” 她声音小得奶猫叫唤一般,耷拉着眼皮尽量降低存在感,很怕他一时兴起再赐自己一杯毒酒。 靖王说了声坐罢,从书案间抬眸,见澹台云卷慢慢蜷起膝盖在软垫上跪坐,动作幅度很小,许是怕牵扯到伤处。他这才看向她的脚,只是穿着鞋子倒也瞧不出什么。 德晔等了一会,不见靖王有动静,她心里直打鼓,略略抬头看过去问:“不知殿下找德晔来所为何事?” 靖王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总带着几分阴沉,居然微微莞尔,朝她招了招手,“你来,到案边来,坐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么。” 德晔抿抿唇,将信将疑膝行着挪了过去。 她一挨近,靖王便将一张宣纸推到她眼前,又把笔墨砚台向着她重新摆正。 “嗯?”德晔拿起毛笔看了看,弄不明白靖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声气里满是不容回绝的冷肃,“我说,你写。乖乖听话。”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靖王一手托腮把她打量着,宽广的袖襕垂了下去,露出精瘦的半截手臂。不知为何,白皙的手臂上竟然缠绕着数道短促的狰狞疤痕,看形状,显然是被人拿鞭子抽打才有的痕迹。 德晔看得呆住了,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片段—— 她想抓住,然而讯息游鱼似的从指尖溜走,只是徒然坐着发起了怔。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眸光骤冷,挑起唇角森然笑道:“看什么,想起来了?” 德晔颤颤的,脑海里涌起更多零碎的画面,他蓦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嗓音压得低柔,“俱是拜你所赐,澹台云卷,你敢不认得我?” 正文 第5章 你的名字 车厢角落,青瓷缸里的冰面崩裂发出碎响,德晔身子抖得更厉害,颤巍巍说:“眼…眼熟,一直便瞧着殿下面善……” 一面说,一面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推了开来,心里边翻江倒海的。 长到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样叫她心虚害怕的人。 她心里模糊把靖王同一个人影对上了号,然而他们是天与地的差别,不仅仅从势力而言。 当年那还是个被自己无能的国家送至别国的质子。一个羸弱美丽的少年,眼神却冷漠倨傲,长成这样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欺负他,看着倔强和光华逐渐从少年眼中流逝,胸臆里便油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渍迅速洇黑了一大块。 德晔实在是握不住笔了,她的记性其实不算差,端看自己肯不肯去回忆过去。幼时快乐肆意的岁月太过短暂,她很快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一夕间从天之娇女坠入万丈深渊,潜意识里回避那段时光。 如今他递了个毛线头给她,关于他的那一角记忆忽然便收不住了,山呼海啸而来。 “你、你是在晋国为质的白衣少年?”德晔跟随母亲往晋国给外祖母贺寿那年还不满十岁,从来都是娇纵任性惯了的,便是晋国的几位帝姬也不在小姑娘眼里,只有太子表哥她还卖几分面子,故而有个诨号“小夜叉”,镇日捣乱使坏,谁也不敢得罪她。 她就记得有一回实在过分了,这段记忆比较深刻,因为她抢表姐的纸鸢和表姐打架,把表姐推河里去了,舅母哭着到母亲面前告状,她就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顽皮的孩子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好的,被骂了的小云卷反而心里压着火气,可巧,路过瞧见几个小太监欺负人呢,叫人家学狗叫…… 也猜到是哪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可怜见的,被自己国家抛弃了的人,想来都是懦弱悲切的。 无意扫了眼,小云卷当时就怔住了,心里想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真如神仙哥哥一般呀。 只是眼下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眼角青紫了几块,下巴上还有泥,饶是如此,少年的眼神竟很是倨傲。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想叫他服气自己,顺手掷了几颗石子过去,她弹弓玩得好,砸人也有十足的准头,那些石子“哗哗哗”全砸在了少年脸上。 小云卷得意非常,那少年便望了过来—— 如珠如玉的面容上,眼神清冷至极,她对上他,短短的视线交汇,灵魂却仿佛出窍般被吸了过去。 那年的德晔还是个被宠坏的小帝姬,“怜香惜玉”这种情感太过奢侈累赘。她当即快乐地跑了过去,命令小太监继续按住少年,自己则得意地坐在了少年的腰上骑大马,两条小腿荡阿荡的,银铃清脆,嘴里还唱着歌谣。 “雨打梨花莫闭门,桃花不尽思红尘,小红肚兜解开来,满床尽是雪花白……” 小太监们都听傻了,咱们帝姬小小年纪真了不得,淫词艳调张口就来啊。太监们面色各异,更别提少年,这份耻辱是深入骨髓的。她却仍得意洋洋坐在他身上,仿佛他真是个畜生。 后来的事德晔忽然又很模糊了,只记得自己被翻了出去,一头撞在假山上磕得鲜血淋漓的,事情大约闹得很大,母亲淌满泪水的面容如今回忆起来依旧鲜明。 奇怪的是,直到她养好了伤准备离开晋宫,却再也没能遇见那位白衣少年。 他就那么,人间蒸发了一般。 德晔出神的时候,靖王换下了被她弄脏的宣纸,另放了新的摆在她面前,声音淡淡的,“写吧。我说,你来写。” 毛笔被塞进手里,冰凉的触感使意识猛然回流,德晔忐忑地盯住靖王的脸,如坐针毡,从眼睛看到嘴唇,再从嘴唇看回眼睛。 是了,美丽羸弱的少年长大了,成长得英俊挺拔,风水轮流转,找她索命来了…… 德晔心情复杂,忽然很没有底气地嗫嚅说:“靖王殿、殿下,我不是德晔帝姬,我是她的双生,嗯,双生姐姐。” 话罢抬眼微微觑了觑靖王,他无动于衷坐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德晔只得偃旗息鼓,抿紧嘴巴不敢编瞎话了。 一时怯生生又问:“后来,后来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都找不见你呢?”这话问得局促,小几下的手不停扭绞着裙摆。 “帝姬话太多了。” 靖王抻直袖襕,望向她的视线里装满了一整个冬季的冰天雪地,漠然道:“照着我说的写,一个字也不许错。” 德晔很怕他,乖乖说喔,就听见靖王慢条斯理说了一长串咬文嚼字的话。 她理解了下,化为自己的话就是:我如今在殷国一切顺遂安好,靖王待我有如亲妹,为我指了婚事,嫁夫随夫,德晔便不必前往晋国徒增麻烦了…… 她有些恍神,不错,她确实畏他惧他有愧于他,但不代表她要任由他宰割,写下这封信和自断退路有什么区别? 德晔清了清嗓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殿下怎可如此?我多早晚嫁了人了,什么‘嫁夫随夫’,这里头哪有一句是真话?” 靖王眼光锐利起来,纤长的食指敲击着桌面。 她冤枉极了,在他面前如履薄冰,“我知道您记恨我,然我现下是这样不如意的境况,并不能许诺任何,我早前说起过的,只要殿下送我去晋国,我想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难道不好吗?” 说着不自觉前倾身体凑近了他,眼睫抖了抖,秋水明眸里写满了诚恳和希冀。 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一重重飘到了鼻端,靖王垂下眼睑,澹台云卷微抿的唇瓣便映入眼帘,粉粉的色泽,同春日枝头的花瓣很是相似。 “殿下?” 她皱起了鼻子,靖王沉吟起来,德晔燃起希望,下一息却听见他冷冽地说:“你始终是不愿意写。” 她自然不愿意写,又不是傻子! 德晔急得头都要炸开,灵机一动,故意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她自己都认不出是什么鬼画符。 写完了眼巴巴地看住他,“靖王殿下,我实在不识得几个字,我们宁国同你们殷国不同,对女子是不苛求做学问的,我这样已经算是优秀了呢……”怕他看扁自己,她想了想,扯东扯西说:“不过我擅长别的,我会吹埙呀,弹琵琶弹古筝也不在话下,舞也跳得很好呢,是真的,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会,我可能干啦!” 抬手比了个起舞的姿势,在他眼前一划而过,指如削葱根,柔白细美,指甲盖上还残着蔻丹,鲜红的颜色愈发衬得皮肤如脂如玉。 靖王仿似认同,含笑道:“帝姬多才多艺,小曲唱得亦是极好,孤王早已领教过。” 是么? 她哪里会记得自己小时候骑在他身上唱了什么,搓搓手指羞赧似的,“我倒是不大唱歌的,殿下喜欢?德晔可以学呀,小时候教习女官总夸我呢,我学什么都快。” 靖王唇畔浮起一缕更深的笑意,“既如此,想必日落前写出一封信不是难事。” 还别说,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眸如星海,哪怕这份笑意未及眼底,却仿似也有春风化雪的柔情蜜意。 只是要德晔写信委实强人所难,她瞬间萎了,耷拉着脑袋手指在桌面胡乱划拉。 反正呢,咬死不识字不写信,他再看不惯她也干不掉她。 两厢都寂寂下来,德晔一直拿眼睨着靖王。她打定主意,他要是强迫她写她就从马车上跳下去,正精神紧绷着,马车猝地微微震动起来,从前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天崩地裂似的。 德晔吓一大跳,靖王瞥瞥她不作声,外间侍官很快前来禀报,“殿下!前方山体滑波——” 出了事,他便不把精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撩袍出了马车。 德晔舒了舒气,趴在窗上望着靖王。刺目天光下,男人容光绚烂已极,炙热的山风吹得衣袂纷飞,他翻身策马,渐行渐远,很快隐没在一片浓尘滚滚里。 德晔抵着下巴怅然若失,慢慢关上小窗跌坐回去。 小几的左上角叠着一摞公文,她趴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挪了过去。也不敢乱翻乱看,靖王何其精明,被他发现她小命就真不保了,只是望着最上面一页纸,粗粗通读一遍,不禁大喜过望—— 太子逸居然没死,居然在殷军的围追下逃跑了! 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宁国地域广袤,此番殷人虽然占据了中部地区及几个重镇,却总有不能顾及之处,只要太子逸逃出生天,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德晔心跳如鼓,想着要快些把好消息告诉哭包子升平,她一直哭一直哭,太伤眼了。 突然榻上一块凸起的锦缎吸引了德晔的注意,她真是好奇心强烈,天生作死,越怕越要看,把窗开了个缝儿见无人接近,赶忙打开了包起的锦缎。 出人意料,竟是一只翡翠耳坠躺在里面,通体碧绿的颜色,上好的水头,看着是被妥帖收藏的。 可是,这是女人的物件呀…… 似靖王这般,原来也会有心爱之人么?她莫名憋闷,恨恨地把翡翠耳坠放了回去,那就祝他永失所爱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德晔又在案前悉悉索索一阵,倒是弄清了靖王的名字,顿时如获至宝起来,“原来你叫裴允啊,字若倾,若倾…裴若倾……” 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心头滑过异样的感觉。 正文 第6章 逃 靖王回来时,德晔帝姬正伏在他的小桌上酣睡。 一条腿蜷着无法伸展,另一条却大剌剌伸到了门边。 他一脚踢过去,吓得她霎那间惊醒,迷蒙睡眼里望见是裴若倾这个活阎王,这才缩手缩脚起来,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侍官往车厢内递水盆,由于空间有限不曾进来,便求助地看向德晔帝姬。她于是勤快地接过,亲自绞干了巾栉送到裴若倾眼跟前,他脸上身上都是灰扑扑的,正锁着眉头查看地图。 估计是山体滑坡阻挡了路,大军得绕道而行了,如此又要耽误工夫。德晔心思浮动,暗忖这是不是代表自己有机会趁乱逃跑了呢? “靖王殿下,您先擦把脸吧?” 她再次把巾栉递送过去,这回直接双手递着送到了他眼皮底下,还顺便瞟了眼地图,状似无意地问:“路都被堵住了,那我们是不是要改道而行?唉,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迟了也是多耽误日子呀。” 靖王“唔”了声,接过巾栉在脸上闷着,胡乱揩了揩,仿佛才知道她也在似的,扬手往门口一指,“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你” 德晔生气了,走就走,她愿意留在这里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似的。迅速开了门,适才那位递水盆的侍官倒很客气,恭恭敬敬把她扶下了车。 这侍官名唤章路,跟在靖王身边五六年了,是早前靖王还在晋国做质子的时候便随侍左右的。 他对于宁国的德晔帝姬从来都是耳闻,而今才是真见着了面,昔年德晔帝姬欺辱靖王时他不在当场,那之后殿下便是接连数日未曾出现。他使了银子四处扫听才知晓,原来殿下开罪了那位大宁来的帝姬,要被治罪! 年少的靖王是被晋宫的太监拖着扔进院里的,满身血,从头到脚竟然仿佛没有一块整肉,触目惊心,鲜血淋漓。鞭刑的痕迹尤为明显,有几处几乎深可见骨。 章路回想起那段时日仍然揪心抓肺,宫监贪婪,收了钱财却不做事,他很快就把所有银钱搭了进去,殿下九死一生,一日日接近死亡。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幸得同为质子的“玥国皇子”倾囊相助,细心照顾,靖王方逐渐好转。 却是好景不长。 这位善心的玥国质子竟是女儿家所扮,所谓“替兄为质”,许多小国常用此方法来躲避送皇子入大国为质子。这种情况不是头一次在晋国发生,晋帝震怒,百官亦深以为恶。 说起来,这玥国的月见帝姬若不是为照拂靖王而镇日出入他寝宫,便不见得会被监视裴若倾的探子意外发现异常。仿佛冥冥中有一张看不见的手揉搓着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玥国是个小国家,不成气候,国主年老懦弱,晋帝处置起来自是毫不手软,大有杀鸡儆猴的意思,把月见帝姬在牢里关了几个月,紧跟着秋后拖出来直接处死了。 陈年的往事,回忆起来依稀是斑驳蜡黄的色调。 章路摇摇头,殿下一直把月见帝姬的死归咎于自身,这么多年来随身携带帝姬那日遗落的坠子,这份心意,月见帝姬却再也看不见了。 只是现如今,那位罪魁祸首德晔帝姬终于成了殿下的囊中之物,殿下却为何一再犹豫?! 章路久久地盯住德晔帝姬的脸,眸中迸出了杀意。 “公公看什么?”德晔摸摸脸颊,没有错过他一闪而逝的凶狠。 章路急忙收回视线,握了握拳,不发一言匆匆跑了开去。 她更奇怪了,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连裴若倾的侍官也一道得罪了?一扭头,遇上骑在马上的曹副总兵,他看着也是才从前面回来的,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帝姬要回去么?”曹佳墨笑了笑,展颜露出一口大白牙,“正好顺路,我送帝姬回去吧,你脚上有伤,小心地上的石子。” 他说着翻身下得马来,高高大大的身影,执意同她并肩而行。 德晔动动脚说不怎么疼,没把曹佳墨突如其来的殷勤放在心上。放眼望出去,四处遍布着休整就地扎营的殷兵,她有意观察地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忽然间想起昨日自己晕倒后承蒙他相救,就微侧了脸莞尔道:“还未来得及道谢,昨日多亏曹副总兵送我去驿站,不然这会儿说不定我都在阎罗殿报到了……” 曹佳墨脚下一顿,“帝姬说的是?” “就是昨日啊。”她歪头看他,清澈的眼里映满长天白云,依稀也有自己的轮廓。曹佳墨舔舔唇,下意识往靖王的方位看了眼,心中擂鼓,压低了声气说:“不妨事的,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见她眼神晶亮,他忍不住添了一句,“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么,恐怕不见得。”德晔不以为然,蔫蔫地道:“要是换了你们靖王殿下,他保不齐抚掌叫好呢。”她是真这么想,心里惴惴的,特别是获悉他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原因后,不得不怀疑倘若裴若倾当时在场,会直接对自己落井下石。 为什么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呢? 当年她明明应该左勾拳右勾拳把那几个该死的太监揍趴下,来个怀抱美少年英雄救美,如果这样…如果这样现今他们再相逢,他必定不会如此待她。 德晔想得挺美,现实却残酷的很,两厢一比照由不得不叹气。 曹佳墨牵着马,心里瞬间翻转过无数想法。他也感到古怪,靖王是真的想要这位德晔帝姬死吗?赐毒酒,是;揽她入怀,不是;爱她,不是;对她恨极,恐怕也不是。 这般似是而非,委实难以捉摸。 …… 山体滑坡的几日,靖王召集殷军将领商定新路线,德晔也没闲着。 她那天回去后就把太子澹台逸还活着并且逃走了的消息说与升平帝姬,升平总算找到了些微生的希望,不再整日泪眼朦胧了。 人呐,还是得靠希望活着。 与此同时,德晔也决定把自己出逃的计划提上日程,她有预感,不趁着这次逃跑,自己会一直被裴若倾捏在手心里。 这种感觉太难熬,好比一只老猫儿逮着一只小耗子,猫儿不饿,拿耗子当玩具耍,耗子最后怎么死的?不是猫儿吃了它,是它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走,她一定要走。 升平留着或有活路,毕竟是殷帝看中的人,她可惨了,裴若倾喜怒无常,今后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难保她还没抵达殷国帝都就一命呜呼了。 夜色深沉,毛边月亮绰绰隐在树枝后,不知名的黑鸟从头顶掠过,扇起细细的凉风。 负责看守宁国帝姬帐篷的几个殷兵打打哈气,都是瞧着站着就能睡着的主儿。他们晚间喝了不少酒,对两位帝姬的看管一直便很是疏漏。 也是呢,娇滴滴的姑娘家,还能翻上天去?便是给她们机会逃跑,眼下这荒山野岭的,能往哪里去? 酒喝多了,其中一个边解着裤腰带边往林子里跑,好容易站稳了找着一棵树,正预备大肆酣畅一翻,猛然间只觉脖颈一凉,尿都吓回去了! “好汉饶命!” 德晔把簪子更用力向前顶了顶,粗着嗓子问:“你们靖王殿下外出探路,可曾归来?” 那殷兵求饶不迭,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殿下下午同曹副总兵出去的,估、估摸着总也要明日中午才能回来!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穿开裆裤的小儿,我那婆娘——” “亏你还是个七尺男儿。”德晔文邹邹的,“轻敌,大忌也。”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敲晕了过去。 她打小就是个水里能游树上能爬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也曾是个人物。这些年无权无势方才收敛了性情夹紧尾巴做人,目下却不得不拼一拼了。 此处名为庄王山,顾名思义,是庄王管辖的范围。庄王山下有条河可以直接游到王城边上,一旦她进了城,便是天高任鸟飞了。 庄王效忠的可是大晋,裴若倾想在庄王城撒野,也要看人家庄王准不准你太岁头上动土—— 她越想越得意,忽的记起那位庄王世子去岁还曾到都液向她求亲,只是被皇叔冷言拒绝了,如今想来,自己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要是那时皇叔应下婚事,她就不会遇见靖王了吧。 世事也真难料,裴若倾,你却不要找来的好。 正文 第7章 庄王山 此去不论前途如何,德晔都要一试的。 人始终得向前看,要栽就栽新的跟头,陷在原地始终是下下之策。 于是这大半夜里,她便一个人踉踉跄跄沿着小河往下游走去,说起来,此时此刻委实是有些意得志满的。 树林里萤火虫成群结队,倒也并不如想象中可怖。德晔哼着小调,只要一幻想裴若倾知道自己不见了的吃惊样子,她就快乐得不得了。 让他欺负人,让他得意,现在她跑路了,他就一个人继续和那段回忆作对去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德晔孤身前往庄王城寻求庇护,那厢靖王却才打庄王城里出来,到得翌日天光大亮,一行人已在山脚之下。 按着靖王离开前最后下达的命令,殷兵早在寅时便全数抵达山脚静候,数万人之众,隐于林间仿若蛰伏的巨兽。 山间气候变化无常,一场倾盆雨陡然而至,打得远处近处的树叶起伏颠簸,哗哗作响。 暑气尽消了。 章路等候已久,见靖王从战马上下来,赶忙儿呵着腰撑起黄栌伞迎过去遮雨。豆大的雨点子敲鼓一样砸下来,天空压得既低且沉。 裴若倾在地面站定,微微侧了目。 不远处曹佳墨正与几个守兵隐在树下交头接耳。没多会,他不晓得是听见了哪一宗棘手事,脸色猛然间就煞煞白起来,连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也毫无所觉。 天气果真影响心情,裴若倾收回视线,垂眸看自己身上。 广袖淋雨吃饱了水,身上重得犹如灌了铅,一时蹙眉望向章路,“随行的干净衣裳还有么?若没的换,竟是要打赤膊了。” 章路露出惶恐之色,小心翼翼道:“殿下说哪里话,如何就到了赤膊的地步——” 陪着笑,他眼珠一错,揣测殿下这话里约莫也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复偷眼观瞧表情,见靖王眉目平和下来,心说择日不如撞日,心一横便提起了话茬,叹道:“殿下这话,倒叫奴婢思想起当年的光景,想那年您尚在晋宫…也是说过类似的话啊……” 那时于晋宫处境艰难,多亏了月见帝姬不时帮衬。可惜了的,天妒红颜,似这般美丽又善良的女子,偏生早早亡故。 靖王眼睫动了动。 章路知道自己成功了,下月便是月见帝姬的忌日,殿下连日忙碌,竟险些忘记。 “月见。”裴若倾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唇齿翕动间裹挟着淡淡意味。他仰面望天,湿气扑向面门,“月见,又是一年。” 章路深深松了口气,袖里还藏着玥国国主托人送到自己手里的信件。 白纸黑字分分明明:玥国有意投奔大殷,愿以月见帝姬的双生妹妹乐容帝姬为姬妾送与靖王殿下,只求往后大殷对玥国多多照拂。 按说章路本不该应下此事,只是一则财帛动人心,他收下了玥国送来的钱财,二则,乐容帝姬既然是月见帝姬的孪生妹妹,必然相貌相似,他们殿下当年与月见帝姬错失姻缘,本就是人生一大憾事,若是在乐容帝姬身上重修缘分,殿下便不必一辈子心存愧疚了! 像这种大事,要提就势必挑对时机,时机对,则万事成。 章路苦等许久,终于等到殿下这回把回程路线解决完了回来,趁眼下正是心情放松的时候,决意把袖拢里烫手的山芋交代出去。 “殿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靖王挽了挽湿漉漉的袖拢,并没时间听他废话,“那便不讲。”一抬脚大跨步向营帐走去,皂靴下山道泥泞不堪,眉头重又深深蹙起来。 章路大是意外,忽听得殿下命令自己,“澹台云卷呢?把她叫来!” 说着掀开帘子进了大帐,剩下章路撑着伞呆怔在原地。 这方一回来,却要寻那位帝姬做什么?章路转过身,脚下突然一顿,他根本顾不得乐容帝姬的事了,现下谁还不知道么,德晔帝姬昨儿夜里不见了啊—— 自己到哪里去通传?! 他急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在这时,曹副总兵脚步沉重地过来了,章路眼睛一亮,拦路道:“哟!您来了,眼下有宗大事,曹副总兵才同殿下一道儿回来不知知不知情?” 曹佳墨就是来说这事的,脸黑得墨汁一样,“岂能不知,我看而今只有一位不知。”拿手往大帐比了比,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素来脾气不大好,一心一意要整治的人,眼下插翅而飞,只怕有人要送命。 章路缩了缩脖子,隐瞒了靖王叫他通传德晔帝姬的事,腰背一弓殷勤地为曹佳墨掀开了帘帐,“副总兵快快进去吧,此事需得早早禀明,是真真的宜早不宜迟啊!” 大帐内,靖王换好了衣裳,并无人服侍,自行系着祥云纹腰带,头发擦了一半,还在滴答滴着水。 抬眸见是曹佳墨,微挑了下眉。 “殿下…那位德晔帝姬,”他有些为难,假使说德晔帝姬是逃走的,那么等到她再次落到靖王手里,真不晓得会被怎样对待,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曹佳墨放低了音量,缓缓道:“底下人回禀,德晔帝姬昨夜里打晕了看守的士兵,目下,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这是个叫人不悦的词。 靖王在案后坐下,两手平放膝头,微微阖上了眼睛。 就这样?这反应委实出乎曹佳墨意料,他以为自己会被靖王一个窝心脚踹出大帐……余光里忽扫见章路也进来了。 章路呵腰道:“殿下,不知怎样处置昨夜看守德晔帝姬的守卫?” 靖王抬眸,尽管脸色仿佛同先前没有丝毫变化,可眼中流动的汹涌神采分明透露了他的不郁。 帐内光线昏暗,他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的,却问:“只她一个跑了么,没带着升平帝姬一起走?” 曹佳墨与章路对视一眼,章路是知情的,忙回话,“确实只德晔帝姬一人没了踪影,升平帝姬尚在……要不要,传来问话?” 靖王没作声。 显而易见,打不得骂不得,即便传来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何况升平帝姬大约一无所知。 他支着腿慢慢靠坐在软垫上,想起桩事,唇角徐徐拉出条并不明显的弧度,“本王昨日在庄王城,听闻一件趣事。” 曹佳墨愣了愣,须臾明白过来,这一瞬间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希不希望找到德晔帝姬的,声音飘出喉口一般,“那位庄王世子曾向宁帝求娶德晔帝姬……” 昨日庄王世子向靖王提出以德晔帝姬来交换殷军改道通行的条件,虽然靖王不置可否,但明显是拒绝的意味。 庄王世子能有这般的表态,莫非同德晔帝姬关系匪浅? 如此说来,德晔帝姬此番出逃去投奔的可能性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 雨停了,空气清新无比。 远方山鼓声声,天空在摇晃,云朵也在摇晃,眼前的树木依然在摇晃。 德晔捂着头坐起身,晃晃脑袋,她真是记不得了,自己到底是踩了什么一路滚了下来,好在除了脑袋有点晕沉沉的,身上并没有受伤。爬出山洞,走了两步地面还很是潮湿。 她极目远眺,不远处有一片荷塘,再远些的地方便是官道了,沿着走就能够进城了吧! 颓丧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德晔是个很会给自己鼓劲给自己力量的人,肚子饿也不是什么大事,喝两口水就好了。她蹲在小溪边捧起两口,又稍稍洗了把脸,水影波光潺潺的,忽然现出一棵歪脖子树,树下的年轻书生正努力把脖子往麻绳里套。 真傻,为什么不在脚下垫点儿什么? 德晔恍惚地想,自己倒是看过不少妖精鬼怪的话本子,莫非遇到了水妖? 她退开小溪好几步,小溪另一面活生生的书生便映入眼帘,原来是真有人自杀!德晔这才清醒过来,真是摔糊涂了,忙大喊一声,“这位小哥,你且慢!” 那对岸的书生居然真的停下了动作,本是荒僻之地,居然有人这叫他十分惊讶。 只见一个满身泥浆的小姑娘涉水而来,头发乱七八糟不说,连衣裳也辨不出本来颜色,这活脱脱的倒霉样子…… 书生叹了口气,把脖子从麻绳里退出,“那好吧,就让姑娘先来。” 德晔听见差点气得不管他了,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扁扁嘴,跳了几下够着麻绳把麻绳扯了下去,气喘吁吁道:“谁要上吊了?我看是小哥你要死了,真是,大好的年华,怎么在这里寻死觅活?你娘回头不知道要多伤心难过呢!” 书生摇摇头,欲言又止,伸手道:“烦请姑娘将绳子还与在下。” 说话文邹邹的,长得倒白净的很,看穿着也像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怎么就闹自杀呢?德晔把绳子攥得更紧了,惑道:“难道,你娘子给你戴绿帽了?”她使劲地劝人,“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呀,做什么偏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呢?” “非也,非也——” 她说话连珠炮似的,他插不进话头,急得脸都红了,“小生尚不曾娶亲,何谈绿帽子,姑娘莫要胡猜,此地偏僻,姑娘竟是早些归家去吧,何故一人在此?” 德晔蔫了,对着手指头看看这书生,可怜巴巴说:“那这样吧,我今次也算救了小哥你一命……”见他瞪圆了眼,她忙摆手说不用他报恩,“那个,要不你给我几百两银子,再来几身衣裳?唔,最好还有一个新身份,我护送小哥你进城,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你走投无路就来讹我一个要死的人? 书生颤抖着手,抖出一包银子塞进德晔手里,“姑娘行行好,快将绳子还我,我那未婚妻要被她爹爹强行嫁与旁人,我做任何努力都是螳臂挡车。此生若没有缘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德晔听着听着,依稀明白了,“小哥是为情?” 情之一字,确实耐人寻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她读过一些饱含情意的诗句,却还没有爱上过一个人。 难道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为他去死吗。 德晔觉得书生很可怜,她赶紧把钱袋子揣进怀里,想了想,问道:“你说缘缘?莫非是庄王府的小郡主乾缘缘?” 她可是有过耳闻,庄王不晓得怎么想的,意欲将自己最美貌的小女儿送进殷王宫里去,说起来,殷帝不是正对升平念念不忘到如今么? “你?姑娘缘、缘何而知?”书生不得不再次上下打量起面前满身泥浆的姑娘。 犹记得出城时城里正在悬赏通缉一位打他们庄王城路过的靖王身边伺候的使女,瞧这相貌,竟然肖似非常?如果…自己拿了她去见那位靖王殿下,是不是代表自己与缘缘尚有一线生机…… 德晔不知书生的想头,她是一副老道的模样,就差抚抚不存在的胡须了,不禁担心起郡主的未来,“那位大殷的陛下恐怕心里有了旁人,缘缘郡主嫁过去,我是不大看好。” 太阳从灰云后探了出来,霞光四射,他得以看清了面前姑娘整个容貌,雪腮杏面的,岂是寻常人家之女。 “殷帝?” 书生指出她言语中的错漏处,“姑娘错了,昨日大殷的靖王殿下造访庄王府……”他神色抑郁下来,“庄王已决定将缘缘嫁与那位靖王,且那靖王对缘缘亦是极为中意,我是什么人?人家却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王,我拿什么去比?” 他心灰意冷,寻死的劲儿又蹿了老高,不用比,自己死了算了。 德晔腿一软,不敢置信裴若倾竟然去过庄王府了,而且他竟然、竟然可能是就因为看上了别人姑娘的美色,要拆散一对鸳鸯—— 他居然要拆散别人,怎么这样呢,居然要娶亲? 太突然了。 德晔越想心里居然越不舒服,盘腿坐了下去,揪着地上冒头的青青小草,腮帮子一鼓一鼓。 裴若倾居然要娶亲,他的心头爱呢,那个翡翠坠子的主人,他都不在乎了……? 正文 第8章 逃不开 天色一寸寸暗淡下去,仿佛纯白的棉布被逐渐晕染,厚实的云层时聚时散,湿气积压着,蜻蜓低飞,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书生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得酣畅落一场,倒也不执着于把自己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耷拉下眼皮看看这坐在地上的泥浆姑娘,她人瘦瘦的,精气神却是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中最充足满溢的一位,眼下嘴里还没有停止嘀咕,念叨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倘若她果真是殷国那位靖王所通缉之人,他便真得考虑拿住她了…… 书生在袖拢里一阵摩挲,未曾发现任何尖利刀具,便连唯一能绑人的麻绳都在人家姑娘手里,这使他万分沮丧。 这当口儿,德晔猛然抬眼望住了他,双眸炯炯的,“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在下、在下只是……” “好了好了,怎么还结巴起来。”德晔拍拍衣服站起身,眼睛转了转,倏地笑呵呵和他称兄道弟般的口吻,“小哥,还未曾请教如何称呼?我想过了,相逢即是有缘,我又救了你的性命,便是有恩于你,作为恩人我呢也不图你以金银相报——” 不待书生插话,她抱起双臂围着书生打转,一头转一头道:“过会子约莫还要落雨的,依着我说竟是速速进城为是,咱们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吃顿好的,接着呢,你便送我去庄王府。” 书生听得云山雾罩,这个小女子,自己被通缉了还大胆自己往城里头钻,实属反常。 “进城就罢了,姑娘却往庄王府去做什么?那里可不是闲杂人等能待的地方,虽说……”看她这谈吐样貌恐非小户人家出身,却也难与庄王府扯上干系才是。 德晔是真心可怜书生,当然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她朝书生俏皮地眨了眨眼,书生反倒呆致致的,被她拉着矮下身子听她说话。 等叽里咕噜说完,书生都懵了,震惊脸道:“可当真?!只要在下带姑娘去一趟庄王府,缘缘便仍是我的?” 德晔就算没有把握此刻也不敢在书生面前露出来,半哄半骗说道:“骗你作甚,骗你有我什么好处么?便信了我吧,反正小哥你又不会损失什么,喏,绳子还你,大不了我失败了您再来上吊就是。届时必定不敢阻拦,要帮忙搬石头垫脚底下也不在话下的。” 确实,她是话糙理不糙,书生听着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寻常女孩儿家莫说亲眼见人寻短见,便是听见个“死”字也要白了小脸儿的,面前这位倒好,一本正经谈论起他上吊的事来,真真有些气人。 不过他毕竟仍是动摇了。 先前打起了送她去见靖王的心思,仔细想想难度未免太大,自己这身子骨,不晓得打起来有没有人家姑娘灵活还有的一说,最最要紧是他并不十分确定她便果真是靖王所寻之人,万一出了错,自己失望在所难免,招惹上靖王更是徒增祸事。 德晔便随着一道儿进城了。 庄王城自古便是个繁华的城市,纵然不能同几个帝都相比较,却也不失为个中翘楚。德晔自打进了城就目不暇接起来,倒不是她是村妇没有见识,委实因她被笼中的金丝雀般关在宁宫十来年,而今阴差阳错才飞入这花花世界,想要不兴奋不快乐是不可能的。 书生給她的散碎银子是好东西,糖人儿糖葫芦油饼子小炸糕她买了不知多少,吃两口便扔给书生另寻其他新鲜,短短半个时辰钱袋子就见了底。 把书生心疼的哟,脸都揪了起来,心话说日后不知是哪位倒霉仁兄娶这败家娘子,瞧这架势,真要有金山银山才能讨她尽兴吧? “云卷姑娘,您看这天色也是不早了,银子也都花完了不是……” 她回身瞅他,蹙起眉来,他咳了咳,耐心解释与她,“我们这不比大宁大晋,入了夜同大殷一般是有宵禁的,你看,路边都收摊了。” 德晔兴致仍高,但书生说得在理,她就只好跟着他先回家再说了,等明天天一亮就去庄王府。 走在路上,方才书生的话叫她十分在意,庄王城过去分明是受大晋管辖的,是从何时起呢?他们学起了殷人? 这个宵禁,没有夜市少了多少乐趣,裴若倾算是在晋国长大,他也同自己一般感知到其中的差异么。 靖王无波无澜的面容在眼前不住闪现,德晔拿手对着空气气恼地挥了挥,想他干什么?这个人一心要她死,她才不要想他。 “云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德晔歪着脑袋笑容可掬,“凌哥哥有话直言。”出门在外,嘴巴甜一点总是好的。 凌玉倒怪难受的,指指前边的布告栏,因不存着拿她面见靖王的想头了,便也不藏着掖着,“云姑娘,你瞧见前头的布告栏不曾?我想那画上之人怕就是你了。” 德晔虎躯一震,不一会儿恰逢乌云飘来,这一片下起了雷阵雨,围在布告栏前叽叽喳喳的百姓们便相继离去。 她左瞧瞧,右望望,终于来在了画像前。 看到落款是靖王的印章,德晔身形一晃,立时手脚冰凉。 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脸,这下凌玉十足确信靖王通缉的使女便是这位云姑娘了。一个婢女,却也识文断字? 德晔是个理想化人,她总觉得自己逃出来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事实也确实如此。好比现下,她能够平安无事立在布告栏前思考:为什么靖王能够在庄王城放出这样的通缉告示? 庄王是对大殷妥协到了怎样的程度,曾经天下二分,晋宁相安无事,如今——大殷果真崛起了么,崛起到这样强势的地步,所过之处皆臣服,难道这才是她面临的现状。 她开始怀疑自己盲目的自信,庄王世子会帮助自己吗,同靖王为敌?跟裴若倾作对无异于站到整个大殷对立面,乾殊桓又不傻。 雨不住地落下,敲在脸上,德晔仰起脸来看着天空,只觉得无望。 裴若倾是个阴魂不散的存在,她心事重重的,夜里便做了梦,梦见了裴若倾满是伤痕的手臂,少年如花的容貌,唇角却挂着鲜血。 他看见她,狞笑着走了过来。 炎炎夏日,德晔清早醒来出了一身的汗。噩梦实在伤神。 凌府的使女闻声而入,她呆呆的,问什么也不说话,任由人扶起穿衣梳洗。一直到去花厅用早饭,凌玉早早便坐在那里等她,他是等不及恨不能她立刻就去庄王府的。 “云姑娘梳洗打扮后当真光彩照人。”凌玉倒不是纯粹捡好听的说,委实昨日的泥人叫人印象深刻。 有这般姿色,也难怪那靖王大费周章,不惜搅得整个庄王城不得安宁也要寻回佳人。 不知情的往往想法旖旎天真,德晔若有所思,随便吃了几口就没心情了,在凌玉三催四请下赶鸭子上架似的上了软轿往庄王府而去。 凌玉在后面满怀期待地挥手,“云姑娘,静候佳音——!” 事已至此,德晔便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打迭起了精神。此番一旦成功,她就能摆脱靖王了。 王府管家前去书房通传时,庄王世子乾殊桓正把亲妹妹乾缘缘拒之门外。 “哥哥,你就帮帮我吧,哥哥真的忍心缘缘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么?”乾缘缘哭得梨花带雨,拭泪的绢帕都被染湿了一截,“缘缘听闻那靖王膀大腰圆,生得粗鄙模样,其人更是残暴,仿佛、仿佛曾经活活坑杀三万人……” 话到了这里,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延绵不绝。 管家看得不忍,摇摇头却也无可奈何,敲了敲门,低声言道:“府门外有位姑娘求见,自称是少爷您的旧识,姓谈。” 一时寂寂。 好半晌,屋里陡然传出椅子倒地的声响,紧跟着,庄王世子风一般卷了出去。管家和乾缘缘都没来得及说上话他人就消失了。 德晔被请在门上的小房里等候传话的结果,保不齐里头是没有回音的,因而门上婆子小厮都不把她当一回事,只是瞧着人长得水灵,往世子爷的风流韵事上联想过去了,躲在一处叽叽喳喳个不休。 小房里本是仆从待的地儿,夏热冬冷,德晔枯坐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报大名她不敢,一个模糊的姓氏,他懂不懂?两人并不算太熟悉,只是乾殊桓随父入京几回,宴会上他们见过的。 他大概钟意她吧,否则去岁为什么要向宁帝求亲?她脸皮是厚,但也不敢奢想太多,自己最终能平安见到外祖母那就是母亲在天上保佑了。 正祈祷着,打门上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把婆子们都吓了一跳。 好家伙,世子爷亲自来了! 门上人背光,德晔呼出一口气,徐徐立起身来。 “你……”乾殊桓来时并不敢给自己太大的希望,直到亲眼得见,顿觉面前一片雪肤花貌,塞满了整个视觉。 一挥手叫众人都退下了,他双眼亮得可怕,这才道:“竟真的是帝姬你,我还只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话毕向她进了一步,想想不妥,怕帝姬吓着,便又退在了原地,不错眼只是把她凝着,仿佛她会凭空消失。 互相见过了礼,他太过热情,德晔略觉尴尬。 乾殊桓怕委屈了德晔帝姬,只想带她去花厅里说话。德晔却说不必,静了静,欲言又止。 乾殊桓揣测着问道:“帝姬是希望乾某为你置一妥当藏身处?” 视线仍是灼灼滚烫落在她身上。德晔帝姬先前落在靖王手里,裴若倾又忽然四处寻人,可不就是帝姬跑了么?她能来找他,他很庆幸。 外头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德晔垂眸看自己鞋面,没有底气,声音便低若蚊吟似的,“不是的,我是想去晋国……” “大晋?” 乾殊桓一窒,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犹豫再三终是道:“晋国路途遥远,且难保帝姬此去将有怎样的结果。乾某对帝姬你”他不觉得自己的心意需要隐瞒,直言道:“乾某愿迎娶帝姬,此生我庄王城在一日,便护帝姬一日周全。” 德晔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讪讪别开了眼,“我觉得——” “你觉得如何?” 冷不丁,打门外响起一道叫人头皮发炸的男声。下一瞬,靖王闲庭信步般步入房中。 他无甚情绪地望住她,眼眸深邃,“澹台云卷,你叫我好找。” “!!!” 德晔的情况可想而知,她在他出现的刹那便心如擂鼓心跳加速了。 正文 第9章 深陷 畏惧压倒了一切—— 短暂的恍惚后,德晔“刺溜”躲在了庄王世子身后。 甫一站定,她便探出半只脑袋去观察靖王,自己整个心尖尖都是颤的,忍不住胡言乱语,“靖王殿下…好巧……” “巧么?”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同一块砖一片瓦没有区别。不疾不徐看向了她,继而笑了,“我猜想帝姬会到此处,等候多时了。” 她听出这是棉里藏刀的声气,怯怯往里缩了缩。 靖王却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掌心微微凹陷,幽幽道:“你最好听懂我的话。过来,来我身边。” 蝉鸣不知何时止歇了,室外王府的粗使丫头们原正撸着袖子抓蝉,一时瞧见门房这边的大动静,俱都伸长了脖子张望起来。 章路面上没好气,看着眼前那扇儿小门,恨不能把宁国的德晔帝姬逮出来放大太阳光下仔细辨认清楚,看是不是藏了尾巴。 也不见生得如何狐媚模样,跟个生瓜蛋子似的,竟然叫殿下如此上心。旁人瞧不出端倪,他随侍殿下多年,却是咂出了不寻常—— 一个帝姬逃跑了,竟是撂下几万兵马亲自追出来,也不是没旁人可用了。先前更是,回来第一个找的亦是此女,着什么魔了么? 章路委实搞不懂了,碍于身份却不敢置喙。若说殿下是痛恨怨怼德晔帝姬,何不当真在那一日趁着拿下都夜城时假作不识其身份将她当寻常宫婢一刀宰了了事,哪像如今,她跑了就是个麻烦。 德晔帝姬这四个字在陛下跟前是挂了号的,殿下重视手足之情看重陛下,必然不会真要了这德晔帝姬的性命,况且,晋王一朝倘或派遣使者前来,这边却交不出人,岂不叫两国关系雪上加霜? 仗是迟早要打的,显然时机未到。 殿下现今这般“在意”这位帝姬,莫非其实另有打算? 毕竟……德晔帝姬,总算也不是毫无用处,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捏在手心里,上至陛下下至文武百官乃至大晋,都要多出几分侧目。 章路撮了撮牙花,缩着肩往屋檐阴凉里更埋了埋,小窗里靖王的背影看起来同这炎炎夏日极不相容。 德晔紧张地看着裴若倾,他真是个活阎王,心里不禁百转千回,自己与靖王真是一天二里仇,三江四海恨! 这“恨”倒不是她对他,是他单方面对她的。 躲在乾殊桓身后压根感觉不到一丁点安全感,靖王的视线快穿透眼前的身体把她冻成冰人了。 德晔没法子,逃出来才多久,大晋的边儿也没摸着,现在却只能被裴若倾带回大殷。 她耷拉下肩膀,可左脚还未跨出,乾殊桓竟出人意料张开手臂虚拦下了她——他似乎也有矛盾,广袖微微颤动着。 乾殊桓背脊挺得笔直,咬唇望向靖王,铿锵有力地道:“不知靖王殿下能否卖乾某一个面子,这位德晔帝姬,乾某委实放心不下。” 靖王撩了下唇角。 乾殊桓握紧了双拳,回身迅速地看了德晔帝姬一眼,她的懵然益发叫他想要全盘吐露自己的心意。 “靖王有所不知,我自幼便与德晔帝姬相识,也曾求娶,而今怎可眼睁睁看她被带走——” 靖王啧了声,按按太阳穴,“这氛围,倒仿佛我是个恶人。” 他无心听他冗长的表白心迹,向前一步道:“无能之人惯于在嘴上下功夫。小王爷是哪里的良善之辈,接近一个亡了国的可怜帝姬,终究也不曾安好心。” 乾殊桓被这话气得身子都抖起来,“没安好心?我非良善之辈?” 大约怒极反笑,特别是看着德晔帝姬因他一句话便向自己投来质疑的目光,乾殊桓顿时红了眼,口不择言起来,“你裴若倾却是什么好人?我没安好心,哈哈哈帝姬身边最大的危险难道不是你?!” 德晔被他们的对话弄得惆怅起来,特别是裴若倾,所以,他是认为他对自己是好的么? 他假使哪一日当真不想着弄死她,她才认同。 此间闷热,裴若倾终于耗尽了耐心,他抻了抻袖襕往外走,声音凉飕飕飘进她耳里,“澹台云卷,你打伤守卫逃跑,好大的本事——” 顿了顿,居然没了声音。 德晔一惊一乍的,疑心他是走远了,急忙迈出步子要追出去,这时裴若倾的声音复响起来,“再逃跑,孤便将你的婢女活剐了。” 事已至此,德晔是能屈能伸的。 她吞了吞口水,嗫嚅着狡辩,“我并非有意逃跑,实在是,那一日见山间风景美妙,是从前在宫中见不到的景色,就,下山走了走。殿下是玩笑话吧?剐了画红——您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啊。” 他和熙笑了,“我是不是,你尽管尝试。” 德晔无奈,回头看了眼小王爷。 乾殊桓满面动容,然也自知不是靖王敌手,硬是按捺住了拦下帝姬的冲动,“是我对不住帝姬,帝姬此去定要珍重,有朝一日,我必定、必定——” 他憋着说不出话来,那些誓言类的东西,同假大空毫无区别。 “多谢你的好意。”她说道,笑容平和真挚,声音软软的,像是江南阳春三月河岸边拂过的垂柳,“我先前想着,找到你你会帮助我,如今想来,还好没有牵连到你。不必为我的事担心…小王爷还是早日娶个可心的世子夫人,别叫王妃着急了。” 说完便要追出去。 乾殊桓却在她身后脱口而出,“帝姬可别越陷越深!” 正文 第10章 受伤了 她听见了他的话,听得清楚分明,却不甚解其意。 脚下是一刻也不能再滞留的,拎起裙角便慌三火四跑出了庄王府。方出得门,却并不见靖王及诸人。 德晔怔了怔,额际流下冷汗。 靖王假如成心不等自己,那必定是吃准了自己怕他伤害画红,这便好比狡猾的猎人捉走了野兽的幼崽,野兽亦有灵性,始终放不下孩子。最终必将走向自投罗网的生命结点。 显而易见,裴若倾如今便是擒住了幼崽的高明猎人。 德晔穷途末路,她打从都液城沦陷,宁国覆灭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挣扎着试图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这样的作为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拴在绳上的蚂蚱吧。 你再怎么蹦达,也逃不开牵绳的人。 如今更是,裴若倾看似放她自由,可是画红还在殷军营帐,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就此逃之夭夭,断送了画红。裴若倾不是打趣玩笑,他说会剐了画红,就真的会活剐一个人。当今世上各国刑罚各有不同,大殷刑罚之残酷却是连他国国主都不愿效仿。 想到冰凉发出冷光的刀具在柔嫩的皮肤上划下肉来,德晔激灵灵一颤,更是后怕,幸好! 幸好画红还安然无恙,是她考虑不周,自以为自己离开便万事大吉,却不曾考虑到裴若倾的性情。这个男人,空有一张貌美欺人的皮相,手上却不知沾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少年时被送往晋国饱受欺凌侮辱,长到这样大,领兵打仗,血战四方,这样的经历决计塑造不出一个温柔儒雅的翩翩郎君来。 她是要作什么大死,才会对这样一个男人抱有幻想……虽然现在的他,她当初也有一份“功劳”。 德晔看着自己的手,联想到裴若倾满是伤痕的手臂,他真的,因为那件事吃了好大的苦头吧。难道真的是自己自作自受,欠了他的?时隔多年才要受他掣肘。 天上一颗滚滚的火球,阳光照在身上仿佛是辣的。 街市行人脚步匆匆,连街口挑担子到处叫卖的货郎都停在树荫里打起了盹儿,卖西瓜的老哥自己在凉棚里敞开怀吃了起来,蒲扇摇得唰唰响,大头苍蝇晕头转向。 德晔举着袖子遮阳,茫然地看着周遭,舔了舔唇,她也想吃西瓜。 章路突然骑着马出现了,错落光线下的脸阴影纵深,横眉道:“帝姬别找了,我们殿下早便回大营了。您且一路跟着奴婢,我们啊走个几个时辰,只要您不喊辛苦,天黑前回到营地绝不成问题。” 德晔说是,又看了看左近,她真被晒晕了,讷讷问道:“马车呢?……我,没有马车吗?” “哟,瞧您说的,要坐马车,也得先拎拎清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不是。”章路的轻蔑不再藏于眼底,他轻轻抽了下马儿,马便往城门处走去,“帝姬,您请吧。” 早先还道殿下是被这小狐狸精迷住了,如今这么看殿下清醒的很,何况这世上原就不会出现能取代月见帝姬的人。 想想也是,就一个没落的帝姬,要是没有晋国作为外家,光她逃跑这一项便足够死一百次。 德晔只得跟着裴若倾的内侍一路往前走,世态炎凉,她不是第一回见到对自己不敬的嘴脸。这些原本卑下的人,享受于凌驾曾经属于统治阶层的皇族也很正常,更何况章路还是个别国宦官。德晔还小的时候,皇叔颠覆了大宁的政权,也许从那时起,她的世界就是颠倒的。 伸出五指对着空气转了转,她的世界还有被拨正的可能吗。 章路一路上没少回头瞧望这德晔帝姬是否掉队逃跑,每回都见她慢吞吞行走于十几步开外,才这么几个时辰的路,乌龟也比她快吧! 他怒从心头起,掉转马头骑了过去,自己可还要回去交差的,照这么个走法天黑了也到不了! “帝姬没吃饭啊?!”那条马鞭习惯性地抽了过去,他一愣,却仍是恶狠狠道:“您要是不想走了直接知会奴婢一声儿,咱们在此便分道扬镳,回头我给您在殿下跟前求个情儿,留那画红一具全尸可好?” 尘土飞扬,德晔吃他一鞭打在背脊上,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面。额头磕上石块,立时见了血。 雪白的皮肤蜿蜒流下一条红线,凉凉的,她探手摸了摸,皱眉吃力地爬了起来,“继续走吧,小公公说的对,只是几个时辰的路程,我会再快些的。” 天干气躁,章路背上汗津津的,见德晔帝姬这样自己也没话可说,哼了哼道:“得,那继续走吧!别叫靖王殿下久等。” 她脚下虚浮,视野里仅余下一条金线,天上滚烫的火球似重影了一般。真有意思,裴若倾不是都要成亲的人了么,为什么不能善良一点。 庄王山下,一片连绵的营帐被太阳晒得反光。 这多变的天气,下雨时仿佛洪水喷流势要淹没整片山林,晴日时又如天上有九日,照得天地干裂江河枯竭。 靖王端坐于案几前,大帐内气氛压抑,谋士将领俱都低垂着头颅,炎热倒是其次。 曹佳墨小心抬袖抹掉了鼻尖滚下来的汗珠,微微向上觑了觑,靖王手里捏着画师为宁太子澹台逸作的画像,那张纸顷刻间变成了一团。 “这么久了,连个人都找不到。”靖王扫向众人,“是当真难找,还是不想找?” 众将领都拿眼光看向曹副总兵,是曹副总兵全权揽下了此事,这会子怎么找大家伙儿一道算起账来……曹佳墨鼻尖刹那间又坠落几颗汗珠,揖了揖手,艰难地道:“宁太子委实狡诈奸猾,都液周边山群连绵,他若是一头钻了进去,我们实在是——” 澹台氏,一个都不叫人省心。 靖王向后靠坐,细细啜了口茶。再启唇时话锋一转,却问道:“你们看,此番再擒住这大宁德晔帝姬,却要如何处置方为公允。” 公允?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哪有什么所谓公允,还不是殿下您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他们先前拦下他喂小帝姬毒酒已是勉强,再来一回绝对是要引火烧身的。 因而众人都抿嘴不言了,鸵鸟似的看着自己眼前一块地面,曹佳墨思及自己对殷帝的承诺,蠢蠢欲动却又一动不动。给德晔帝姬说情,可能当下就遭厄运,晚些时候面见陛下,兴许陛下不会治大罪。 区别还是很大的。 天渐渐擦黑,西边霞光四射,一整个下午过去了,帐内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靖王收起手头一卷兵书,食指敲了敲桌面,“怎么,看来你们都不打算为澹台云卷求情。”他蓦地奇异笑起来,犹如天地生辉。 “报,德晔帝姬带到——!”门外守卫冷不防的一声通禀,叫众人稍有松懈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靖王抬了下手指,边上内侍随即高声道:“传!” 德晔像滩烂泥一样被殷兵提拉着放在大帐中间,众人唬了一跳,怎么把个好生生的帝姬整治成了这副形容? 怜香惜玉,靖王殿下大抵是不懂的。 德晔从来没想过走路也能要了自己半条命,她趴在地毯上虚弱地喘息,渐渐的,眼帘里现出一双精致的短靴,绘有金线龙纹。 她吃力地抬眸,下巴猝然间被捏住了。 “受伤了?” 裴若倾的声音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冷,话毕,用力地摁了下她的额头,疼得她嘶了声,伤口又渗出血来。 她这样难捱,他蹙起了眉头,语焉不详地道:“你也会痛。知道你竟逃走了,我也很不好受。” 正文 第11章 两不相欠 帐中安静极了,一时间连衣物摩擦的声响俱都清晰可闻。 德晔眉心一跳,他的声音仿若化作了有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脉。她勉力撑起身同他平视,散下的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过他的手背。 “殿下大可放心……”她徐徐地开口,口吻是前所未有的淡泊,没有畏惧,亦没有任何畏缩,拂开他的手道:“德晔可以赌咒发誓,这一路上再不会有逃跑的想法。”顿了顿,居然眉眼弯弯向他笑开来,“您大可安安稳稳带着我回大殷帝都交差,靖王这份莫大的功劳,定能得您的兄长额外封赏。” 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襕衫,想是天气炎热,护领微有些松散。 端看这身简单家常的穿着,忽略身份,地位,她丝毫不会怕他。德晔旁若无人地从袖中抽出绢帕擦了擦脸上淌下的血。 早知今日有血光之灾,当不宜出门。 挫折磨难使人成长,她固然为他的皮相所着迷,却也当真不敢再有一丁点非分之想。伤处钝钝的痛感提醒着她必须保持清醒。 这个男人,寒风孤月一般。 他除了憎恶你,没有其余情感。 “帝姬高看自己了。”靖王重新落座,缄默了一时,或许是意外她对他的态度转变颇大。然细计较一番,也不稀奇。 惯于养尊处优的大宁帝姬,这副姿态怕才是常貌。 没有人是天生应当被宠坏的。 靖王寡着张脸,“帝姬趁夜出逃,便该料到有此一刻。想得到何种处置。” 德晔闻言似很是惊讶,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只有犯了错的人才要接受惩处。” 他凝睇着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德晔怯了怯,很快便换上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神态,唯有眼睫轻轻抖动。 裴若倾了然,“看来帝姬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瓮声瓮气的,曹佳墨暗暗为德晔帝姬捏了把汗,现在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靖王已经没有打算要她性命了,但殷帝远在大殷帝都,山高皇帝远,靖王又是如此阴晴不定…… 众人只觉得再在这大帐里多待一刻便要窒息,因而当德晔帝姬主动开口要求与靖王独谈时还反应了一下。 靖王颔首,屏退左右,众人方如梦初醒,个个撤得麻利。 德晔吁出口气,抬首望住上首的靖王。 大家都走了,她显得轻快许多,撑住膝盖站了起来,瘦削的身条儿,行动间袅袅婷婷。 “靖王殿下,你我何不好好谈谈?”德晔摸摸耳朵,裴若倾右手边摆了只看起来很是绵软的小垫子,她假作不经意地跽坐下去,咳了咳,预备正式开始自己与靖王的谈话。 她是这么样理解的,只要到了大殷,他把她交给他的皇帝哥哥,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届时便是陷入比现下更糟糕的境地她也认了,横竖不与他相干的。 当年的事早就应该说清楚,这些日子她遭了不少罪,他当年也是吃尽苦头。她想得美好,两厢一抵消,大家都清清白白做人,江湖不见吧。 “殿下想必知道,德晔年幼丧父,后来——” “我不甚清楚。” 说起往事犹如自行揭开伤口,她是很哀凄的,他却毫不留情打断了她,淡淡道:“或许,帝姬愿意先从怎样处置你逃跑说起?” “我并不曾逃跑,”她脱口而出,拔高了音量,在内心最深处,“逃跑”这个词很是叫她厌烦。 德晔前倾身体咄咄逼视着靖王,拢眉道:“既然答应和谈,殿下就应该尊重我,让我把话说清楚讲明白。” 她知道他没有在看自己,气得鼓了鼓腮帮子,如鲠在喉,“‘逃’是犯人的专利,靖王殿下何以用‘逃’来形容我的一次离开” “这便是你理直气壮的根源么。”裴若倾停下了研墨的手,眼角溢出模糊笑意。 这笑容愈发收不住,他像听到了最可乐的笑话,乜了乜眼,道:“奉劝你适可而止,不要总逼我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德晔顿感无措。 裴若倾油盐不进,她隐隐地想,也许一路相处下来,他看到自己很多很多的优点,就不会把她和小时候那个粗鲁野蛮骑在他身上的人相联系了。 德晔挺直背脊,忽然脚边一张蜷着被揉成团的纸映入眼帘。影影绰绰间,她能看出露出那角画的是堂兄太子逸的眼睛…… 这么说来,澹台逸还不曾落在靖王手里,这也是他不快乐的原因之一吧? 他心情不好,她心情倒是好起来,太子逸但凡是个有些能耐的,只消联系上东三军,不愁大宁无再起之日! 想到这里,德晔自觉多出几分底气,忖了忖,大着胆子说:“那依着您的意思,想要给我什么惩罚呢?” 是谁说的,世间之事,除却生死皆是小事。只要他不对自己喊打喊杀,任何惩罚她都可以接受。 裴若倾闭目沉吟良久,从怀中拿出一对翡翠坠子。下月将是月见忌日。 “你可知此物?”他摊开手掌与她观瞧。 德晔看了眼,奇怪他做什么要岔开话题,“翡翠耳坠么,这样的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她大咧咧说完才觉得不妥当,这个好像是他心上人的东西。 裴若倾握起了手,德晔讪讪的。他眼底漆黑一片,怪诞地看了看她,语气倒十分平静,“你应下我一个要求,逃跑之事便既往不咎。” 有这么好的事? 她连他说她“逃跑”也不去理论了,小心翼翼问:“什么要求?” “很简单。”裴若倾摩挲着玉坠,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安,“下月回到帝都,我再告知你。” 直觉告诉她他的很简单和自己的不会是一个意思,德晔舔舔唇,鬼使神差又问:“是不是跟你喜欢的人有关系?我会死吗?” 他侧头望她,像是诧异她怎么会这么问。 她眉间便跃起躁意来,自己真是倒霉,过了会自行转移话题,指着额头的伤口送到他眼皮底下,嘟嘟囔囔说:“好容易这里不流血了,你偏来弄疼了我——” 脑袋里嗡嗡直响,她看着他的手臂念念有词,“额头这里若是留下疤痕也好,你有的我也有,今后便两不相欠了。”她扫了眼那对让她在意的翡翠坠子,声音低弱下来,“我不想欠着你……” 裴若倾一怔,须臾弯起了狭长的凤眸。 再次见到澹台云卷时他便想,若是夏侯锦远在大晋听闻他表妹的死讯,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他。澹台云卷偏偏是晋太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世间之事,兜兜转转,催人作出决定。 裴若倾命人寻来药箱,取出伤药站定在德晔身前,她木木的,往后缩了缩自己,“殿下做什么?” “上药。” 他居高临下,眼睫微微垂着,留意到她颈间系着条水红色的小衣系带。 德晔呆致致的,靖王良心发现了? 她任由他摆弄,他的温柔昙花一现,但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德晔后知后觉羞赧起来,手脚都不晓得如何安放。 她视线微微上扬就能看见他薄薄的唇,这么好的唇色,多少姑娘抹口脂也抹不出。 不过如这般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德晔猜不透,哼唧一声,扭脸道:“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他不理会她,涂好药吹了吹,她红着耳朵缩了缩脖子,便被他用纱布在额头浅浅绕了两圈。 德晔吸吸鼻子,看着裴若倾劲瘦的腰在眼前晃动,一径儿有些出神。 暮色合围时分,章路进来掌灯,呈上了帝都送来的御笔。 晋国突然发难夜袭大殷边境,势如破竹,已接连攻下了沭阳、边鱼、家鹤三座城池。 殷帝震怒,命靖王剁下擒住的德晔帝姬的一只手,八百里加急送往晋军主帅营帐——倒是给那夏侯锦加加餐,杀杀他的威风! 章路见殿下看信后神色有异,便偷眼向纸上窥望。 裴若倾察觉,折起了信纸。 正文 第12章 心(本章 重写了) 德晔安然躲过一劫,待回到与升平帝姬同住的营帐里,果然升平和画红都对着她上下扫视,画红更是夸张,对她“上下其手”一番,唯恐她缺胳膊少腿儿了。 等检查完了一遭,画红见帝姬只有额头缠着绷带,其余安然无恙便忍不住发起了脾气,“帝姬怎么这样大胆!擅自离开不说,离开前却也不与我通通气的么?这靖王派人来问话,吓得我肝胆俱裂,更是担心您的安危——” 她边给德晔倒水,边拿眼瞟向升平帝姬,嘟囔说:“就为了您,升平帝姬又是哭了两天,这会子眼睛还肿着呢。”折身为升平换敷眼睛的帕子,“我们是操碎了心,您可千万别有下回了。” 德晔此际腰酸背痛的,没想对她们诉苦,任由画红蚊子似的在自己耳边聒噪,直接呈大字状在毡毯上躺下了。 头上是白色的帐顶,林风吹时哗哗作响,可她的眼前沉沉浮浮却是靖王给自己额头上药的模样,她傻傻地去摸自己的脑门,不仅不觉得疼,竟然还有点儿开心…… “妹妹笑什么?”升平止了泪,望着德晔的一双美目眨了眨,秋水明眸里满是不解。 德晔咬了咬唇,忽然坐起身来,两根手指绕着胸前的长发一遍遍打着卷儿。她也知道自己的思想很危险,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甚至觉得自己清晰记起了靖王年少时清俊出尘的容貌,怪不得小时候会砸他呢……小孩子哪里懂怎么和人家亲近,也许欺负他才能被他记住吧。 那倒是做到了。 德晔抱着两膝看升平,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忍不住问:“姐姐有想过么,会不会有一天,你就真心喜欢上大殷的陛下了?” 这是升平想都不敢想的,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她不能手刃他们已是无可奈何,而今还要委身于殷帝,战战噤噤,何来的喜欢? 升平帝姬缓缓摇头,眉间笼上一抹忧愁,“似你我这般的身份,怎么敢去喜欢旁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君王之心难测,如今不过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她这么说,德晔便住了口。 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或许永远没有表露的时候。裴若倾是大宁的敌人,她在一日,便永远同他站在对立面。 翌日,军队继续向大殷出发。 德晔没有再被特殊对待,靖王不把她绑在马车后徒步行走了,也不传召她了,就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坐在马车里,抬手摸索着纱布,德晔有些神魂游离。她也会迷瞪瞪地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他那样对她,可是…只要他稍稍对她好一点,她就忍不住打起他的主意来…… 文能上马安天下,武能提笔定乾坤,这么好的人,错过了,今后怕再也遇不见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德晔十六岁了,若不是宁帝有意阻挠,保不齐她已经是庄王府的世子妃。如今自己有了可心的人,只可惜,他是不可触及的存在,或许她注定在姻缘上坎坷。 眼下升平帝姬在前一辆马车上,这里只有德晔与画红两人。过去了一上午,德晔莫名焦躁起来,画红还道帝姬是身体不适,不住为她打着扇儿,矮声劝道:“好歹再忍忍,现下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动静招致靖王的注意——” 她的话戳中了她的心思,她不明白,裴若倾怎么不来找自己麻烦了,不觉喃喃出声,“这伤便是拜他所赐,我都这样了,也不来看看,真是无情。” 画红从小和帝姬一同长大,她想什么,她很快就能感觉到,面上一愕,不可置信道:“帝姬莫不是疯了!您道那是谁?那是寻常的王孙公子么?是宫里陪您说话解闷儿的小太监么?他几乎灭了宁氏皇族满门,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怎可托付终生?” 更多不中听的画红觑着她的面色便不曾再说下去,兴许帝姬见过的男人太少了,方以为靖王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需知天下大好男儿有的是。 “我多早晚说要托付终生?你也未免想太多。”德晔摸摸鼻子,她还没想那么长远。车里闷的厉害,便打开车门想着透透气。 画红一怔,只当帝姬是要跳下马车生事,从帝姬撇下她独自逃跑后她对她的信任便急剧下降,急忙揽住她半边身子往后拖,慌乱里口不择言道:“帝姬莫要闹,莫非以为靖王还会抱你去他车上不成!” 此言一出,两下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画红是说漏了嘴,其实这事她也才从升平帝姬那里听了来,原来那一日靖王虽责令帝姬跟在马车后行走,但是在帝姬晕倒后,靖王竟是亲自赶到,并把她直接揽在了怀中抱回自己的马车。 这委实匪夷所思,说罚人的是你,要一杯毒酒送上西天的也是你,救人的还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画红因怕帝姬多想,就打算隐瞒下来,没成想今日一急说漏了嘴,见跟前帝姬忽然变得柔软的表情,她毁得肠子都青了。 德晔心咚咚跳,这是不是代表,裴若倾一直都在吓唬自己…… 为这事她还向曹佳墨道过谢,真没想到,看着白净斯文的人,居然是个骗子!害得她一直不晓得原来那一日自己贴着的舒服怀抱是靖王。 从小到大,德晔并不曾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强烈的*,哪怕是她想要皇叔死,也没积极采取行动,直到裴若倾砍了宁帝头颅高挂城头,才算为她报了仇。 这就是缘分吧。 她托着两腮冥想,这世间有数不尽的人,她偏偏就认识了他。 数日后,殷军即将进入大殷境内,接连赶了几天的路,晚上便宿在了驿站。 大殷连失三座城池的消息此时早已不是秘密。终究还是开战了。然而,军中却悄然流传出靖王将要砍下德晔帝姬右手以威吓大晋的消息—— 这消息传进德晔耳朵里时她正在琢磨乾缘缘和裴若倾的婚事,即便要完婚,那也是裴若倾回去以后的事了。 她真希望乾缘缘和凌玉干脆私奔了算了,这呆秀才也是死脑筋不知变通,这会儿不知吊死没……她没有诅咒的意思,巴不得他生龙活虎直接带郡主远走高飞才好。 传来的剁手小道消息委实渗人,德晔在大夏天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还寻思呢,怪道裴若倾这么些日子不找自己麻烦,原来是憋着大的。 剁手么?做个残缺的人人生了无意趣,她还是宁愿完整地死去。 咽咽唾沫,这个当口什么儿女情长都化作灰烬了,德晔思前想后,实在是坐不住。到了二更天的光景,她趁着画红睡着了,替她赶了赶蚊子,便蹑手蹑脚猫腰出了房。 靖王的客房位于二楼正当中,很好找是真的,很难进也是真的。 门口立着两位精神烁烁的侍卫,德晔缩着袖子躲在柱子后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任何要换岗离开的意思,不禁很是挫败。 冒昧打搅本就是不妥,只是白日里靖王身边更是重重的人,只有在此时这样他将睡未睡的时候,她才决定来见他一面。 窗户纸上透出蒙蒙的烛光,门前侍卫互相打了个眼色,悄悄道:“这几日眼见着殿下似消瘦了,你说眼下晋殷交战,朝中可用之人不多,宫里头那位急召咱们殿下回去,会不会还要派去前线?” “要我说那位也真好意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殿下从晋国回来他何曾让自己弟弟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知道的是为国为民,若有那心思狭窄的,怕还只当作是君上不能容人,恨不得弟弟在外战死呢……” “小点声吧!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也就是了,可千万别叫旁人听了去。”他叮嘱完,一抬脸,跟前冷不丁站了个人。 两人俱是一慌,待看清来人身份又有些松懈,“德晔帝姬?帝姬这是——” 德晔看了看紧闭的门,再把视线放在侍卫身上,声音微有些拘谨,“冒昧前来打搅,二位可否帮我入内通传?德晔有要事要与靖王殿下相商。” 侍卫露出犹豫的神情,靖王一个人时不喜人打搅,他们在外面说话都不敢大声,更别提进去了。 德晔很失望,抬脚正欲离开,不想房门出其不意自里头打开了。靖王穿着素色襕衫,头发整齐地梳拢着,羊脂玉冠在暖光的衬托下愈显柔和,连他的眉眼仿佛都不那么冰冷。 这么晚了,他从发丝到脚底板却同白日无二致,一样的一丝不苟。廊上摇曳的宫灯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德晔低了头,“靖王殿下……” 裴若倾徐徐踏出来,高大的身体投下阴影半罩住了她,声气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此时来寻我,意欲何为。” 房内当中的熏笼里燃着香料,袅袅烟尘回旋上升,清俊的白檀香丝丝缕缕顺着他的衣袖爬向门外人。 德晔深吸一口,顿了顿,担忧地对他道:“只是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她不曾发觉,他一直看着她的额角,她受伤的地方竟然真留下了一条细小痕迹,月牙儿一般。 裴若倾拢眉,忽而道:“我派人给你送了上好的膏药,应当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她怔了怔,自然知道他的意有所指。袖拢里此时还放着他派人送来的伤药瓶子,凉凉的触感在这夏日夜晚别样熨贴。 “一点小伤而已,我有碎发遮着,等闲一般人看不出来。”德晔搅了搅手指,看靖王是不打算请自己入内的样子,不由泄气,讷讷道:“近来所有人都在传,说靖王您要剁我一只手,送去大晋主帅的营帐……不晓得您听过不曾?” “哦,是这事。” 裴若倾侧过身靠在门框上,云淡风轻瞟了她眼,眼波流转,“不必介怀,这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正文 第13章 在意 什么?是靖王自己放出的消息么? 德晔手一抖,下意识就蜷起五指紧紧缩进了袖子里头。 裴若倾看在眼底,没做声。 又不说话么?她害怕他沉默。虽然德晔不知道裴若倾为什么要在军中放出这样的传言,但是观其此刻对待自己的态度,仿佛…仿佛并不会真要她一只手,往好的方面想,也许只是麻痹大晋潜伏在殷军的探子,也未可知。 毕竟,又不是吃鸡爪子,把人的手剁来剁去的,未免太血腥。 她想起皇叔的脑袋被砍下后高高悬于都液城头,可以想见靖王大军离开后百姓出入围观指指点点的景象。 生前手掌生杀大权,站在权力的巅峰,死后却连草席裹尸也不能够。 这一生,多少人为权为名为利拼搏浮沉,然而但凡只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落得被啃噬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德晔自觉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帝姬的头衔已是名不副实,甚至拖累了走向平凡自由的脚步。她也没有太大自信,她太知道自己的斤两了,否则也不会冒险逃跑。 大殷不可能轻易把她交给大晋,时移世易,有时候认真想想,真不确定舅舅能接受殷帝开出怎样的条件,用土地来换她么?换位思考一下,说真的,她都不一定舍得。 寸土寸金,亲情这种稀薄之物,是皇家的奢侈品。更何况,德晔看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要是真被跺了送去前线,估计也只是换来外祖母的眼泪。 大方向上,战局既定,一切都不会有变化,痛快的只有想出剁她手的那人,归根结底,他只是想用她的手出出连失三座城池的气罢了。 德晔在心里分析来,分析去,因自己已与靖王说好以她答应一个条件让他放下昔日种种,因此上,他不太可能趁着此番晋殷交战故意来折磨自己。 “殿下,所以这件事……”她毫不怀疑,假使他流露出一丁点儿要剁自己手的意思,她一定还得跑路。 月上中天,窗外晚风拂叶,发出哗哗哗类似海浪的声响。 裴若倾向半开的支摘窗外眺望,他想起无数个独坐晋宫的无眠之夜,也想起当年父皇决意把哥哥送往晋国为质时母后撕心裂肺的脸庞。 那时他便知晓哥哥躲在屏风后,因为他正立在另一边,静默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母后哭得泪眼婆娑,跪倒在父皇脚下哭嚎,“让倾儿代替兄长去吧…儒儿自幼体弱,怎么经得起独自在外?!陛下想害死儒儿不成?陛下是要臣妾的命啊……!” 都是她的孩子,也许是自己不及兄长乖巧,母后才长了颗偏心。 他再回大殷,父皇已驾崩三年之久。换言之,裴灵儒在皇位上稳坐了三年。他回来后,兄弟二人始终难以亲近。 现时你为君,我为臣,裴若倾从未辜负兄长任何一道诏令。裴灵儒命他率兵收服周边小国,他照做,命他拿下大宁边关重镇,他还是照做……无数次出生入死,身先士卒,刀剑无眼,谁知哪一日便战死沙场。 他想让兄长知道,自己并不似小人进言中那般觊觎皇帝宝座。 你要一统天下,我便为你实现。 裴若倾的目光似染上月的朦胧,皇兄那么多命令,只有这一回,他没有照做。闭了闭眼睛,淡声道:“帝姬的手若是送过去,你那位表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表兄?” 德晔这才知道,原来表哥已经成长到可以领兵打仗了,只记得小时候表哥总是护着自己,他们两个一道儿玩,不知闯下多少祸,气得舅舅亲自拿藤条把儿子摁在凳上抽。 “那样调皮捣蛋的人,如今也似模似样了啊。”她感叹着,面上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这容光刺进他眼里,靖王调开视线,冷了脸下逐客令,“天色不早,帝姬该回去安置了。”未待她反应过来,砰地关上了门。 正文 第14章 帝都兰凉 世人只道女人心,海底针,却不知男人心亦是汹涌不可测量的。 德晔尴尬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怎么回事,说话说得好好的不是么?抬起手想敲一敲,余光里两个守卫的表情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欲说还休。 其中一个揖了揖手,端着笑容委婉说道:“这个…确实是天色不早了,殿下今儿忙了一整日……至于您的手,”守卫心善,也是瞧着她委实可怜,便小声露了个底儿提点,“陛下确实有意拿您一只手送往两军阵前去,不过我们殿下是什么人,怎么会拿女人来开刀?帝姬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只当从没这事也就罢了!” 谈及靖王,守卫无意间露出满面的神气,另一个也帮腔说是,“可不,帝姬莫要怕,您瞧现下里这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抵达都城就是这几天的事,您做好准备,此事却不必放心上了。” 旁人的劝慰总是有奇效,德晔听了慢慢在心里消化了他们的话。 只是会想,不晓得裴若倾与他那身为皇帝陛下的兄长相处如何?为臣子的忽视一国之君的命令,当权者心里肯定会有疙瘩。 她到底是庆幸的,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假如靖王当真记仇存了心地整治自己,她就算是千手观音和蜈蚣也不够他剁…… 卸下一个顾虑,德晔溜溜达达回房,不成想画红正跽坐于软垫之上等候着她。烛火跳得厉害,她的脸便在光影里一同闪动。 德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奇道:“怎么起了?”从小到大都是,画红总能在她鬼鬼祟祟的时候神奇地出现。 “这话该我问帝姬了,怎么起了?”画红反问道,说着爬起身,捧住了帝姬的袖子用力嗅了嗅,一股子幽幽白檀香便萦绕鼻端。 主仆俩一对视,一切皆在不言中。 “……怎么会屏不住去寻那靖王了?帝姬糊涂啊……”画红甚至有些难以启齿。她自觉自己是一心为着帝姬好,为着帝姬能够平平安安,她却硬是要去找那位。 靖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再清楚不过,他坑杀万人的残暴事迹无人不晓,民间百姓吓唬不乖的孩子就会说出靖王裴若倾的故事,效果往往显著——小婴儿不再哭,熊孩子不敢闹。 自然了,那些故事大多是口口相传中的以讹传讹,敌国有意的添油加醋和渲染。不过长此以往,靖王便成了行走的活夜叉,在当世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就是个五大三粗人见人避的形象,简直是张飞再世,男版钟离无盐。 画红如今见过靖王本人,靖王的相貌委实与传闻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他生得俊致漂亮,她才怀疑帝姬年纪轻容易被表象所蒙骗吸引。依她看来,男色同女色没什么区别,常说女色误国,可沾上了男色亦是会倒大霉的。 “在你心里我成什么人了?”德晔盘腿坐下,她是有分寸的,两手捧着脸,身子倚在四方桌上温吞地说:“说实话,我现在最最迫切的就是想快点去大晋,日也盼夜也盼,只求不生出枝节来,可就是没想到两国这个节骨眼上打得热火朝天……” 晋殷越是水火不容,她的处境就越危险。 这次是殷帝想拿她撒气,保不齐下回就有这样那样的大殷文武百官上奏拿她说事,靖王不会一直好心眼地帮她。他不落井下石就是做善事了。 德晔摊了摊手,“我打听过了,剁手的事是确有其事,不过好在靖王并不打算拿我开刀。” 这不算什么,有件事她比较在意,目前看来大殷那位陛下其实才是难对付的角色,而今只能期盼他不要拿着她这根鸡毛当令箭,对大晋提出苛刻的条件。 她接下来的路还很难走,想到这里,心便灰了几分。画红见帝姬郁郁的模样,就也安静下来,两人对坐着,相依为命多年,期待中的好日子永远在“以后”。 过了三日,日向西斜,殷军行至大殷都城兰凉城外六里的官道上。 皇城近了。 两旁群山青翠,白雾里裹挟着清脆的鸟鸣,升平帝姬因连日来舟车劳顿病倒了,此际正歪在引枕上,两眼无神望着德晔挑起的车帘。 “就快到了——”德晔回头说与堂姐,她身子不大好,她很为她担心,想了想,坐过去握住了升平的手,“姐姐还是打起精神来为好,等你进了宫,往后还不知要怎样过活。总不能老这样病歪歪的,心里始终该有成算,到底是接受裴灵儒,还是、还是抵死不从?” 裴灵儒是殷帝的姓名,德晔也是趁着现在还能叫皇帝的名字过过嘴瘾,其实她根本不晓得要怎样劝慰升平。路要怎么走是她自己做决定,她不能劝她为了活命而对一个灭国仇人曲意逢迎,也不能怂恿她做个贞洁烈女吊死在殷帝跟前…… 车轮一圈圈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提醒着她们即将抵达兰凉,升平恹恹地闭上了眼,嘴唇蠕动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起德晔夜半无人时偷偷告诉自己的话,眼睫动了动,“哥哥逃出去了便好,我会活着,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认真说起来,比起别的帝姬,她们已然是幸运的。这一路上两个多月,风餐露宿,往日里养尊处优的娇滴滴帝姬们怎么受得了这份苦,死的死病的病,侥幸活着也是被送人为妾为奴的命运,从天上掉进地狱。 德晔叹了口气,有亲哥哥便多出几分底气,升平和自己还是不同的。 她真羡慕她,要是自己也有个亲生的兄长能够期待依赖,也不至于整晚整晚难以入睡,托了身体好的福,才没像升平这么病着。自己长得也不丑呀,为什么裴灵儒能看上升平从而保下她,裴若倾就不能被自己迷住呢? 他要是被自己迷得五迷三道的,她小日子多好过啊。 这些是她闲着没事瞎想,她其实知道极了,他们很难再有交集。靖王不是还要娶庄王的小郡主么?娶亲是最常见的拉拢,只是他心里装着一位神秘的翡翠坠子主人,小郡主怕是很难得到夫君真心相待了。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外的人声鼎沸召回了德晔无处安放的思绪。 她从窗缝儿里望出去,原来已经进了城!两旁酒楼林立,楼上楼下街道上围满了人,俱是欢呼雀跃靖王得胜还朝。 德晔只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殷人的喜悦与己无关,与升平也无关,是建立在她们的悲伤之上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要怪宁帝!她这位皇叔一味的沉迷女色,被妖妃迷得晕头转向,不思社稷,只会抢江山不懂坐江山,澹台氏的列祖列宗不会饶过他的! 靖王掀开车帘的一霎望见的便是德晔帝姬愤懑难平气咻咻的小脸,他启唇的动作稍有停滞,须臾方对升平帝姬道:“还请帝姬即刻下车,入宫的轿辇已经候了多时。” 升平花容失色,苍白的病容愈发白得像纸,“现在便要去么?是我一个人去,还是阿卷妹妹也要一同前往的?” 从她的角度,当然是希望有人作陪的,满脸希冀呼之欲出。 “澹台云卷不去。”靖王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升平帝姬眼里仅有的光彩也沉寂下去。 德晔皱了皱鼻子,裴若倾未免太没有同情心,话说得这样直白,没看升平正病着么?可她对现状同样无可奈何,用力地握了一下升平的手,低声咬耳朵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姐此次入宫,一切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前提,倘若……” 她终究是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倘若裴灵儒果真对姐姐一往情深,那姐姐也可以尝试着接受,总之,千万不要毫不理睬他……伴君如伴虎。还有太子哥哥,也不知他哪一日才能出现,又是不是一定靠得住,我也不多说了,姐姐比我心思通透。” 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世道,女子比男子活得不易,德晔拿过帷帽帮升平戴上,绝美的容颜便覆在白纱后。 升平帝姬是这样的柔弱,有美貌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这般凭着帝王的一时兴起孤身入大殷后宫,以后会怎么样呢? 德晔怅然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靖王却回眸凝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立时正襟危坐起来。 “我、我呢?德晔却要往哪里去?”紧张又害怕,把对升平的担忧抛到了脑后。 “…” 他竟是片语未留,她于是惴惴不安,如果画红在身边还可以讨论一下,可是画红没被安排和她们坐在一起。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人声嘈杂,像被推到了断头台,心绪凌乱得不可收拾。 街道拐角里,曹佳墨甫一见靖王过来便迎过去询问道:“陛下只记挂着升平帝姬,却只字不提如何处置德晔帝姬——”他舔了下发干的唇,暗自揣度是靖王抗旨触怒了今上,这不今日甚至连面儿也未露,给了好大的没脸,更何况是引起这一切的德晔帝姬。 “我查了旧例,”曹佳墨垂眸道:“按着旧日例子,昔年擒住的各国皇子,先皇令押入城北地牢,择日或问斩或召见,或赐毒酒都是有的,眼下德晔帝姬情况特殊,我想着,不如暂且先循旧例关入地牢,等候陛下旨意。” “城北地牢?”他惑道。 曹佳墨连连说是,“殿下您经年不在兰凉,不甚清楚也是有的。”他说这些话也有自己的盘算,这一路就没讨过靖王的欢心,而今又明确陛下对德晔帝姬毫无怜惜之意,如此,这便是个对己毫无价值之人。既毫无价值,他何必再为她开罪靖王。 远处酒楼人声鼎沸,天色渐暗,裴若倾望向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指尖在腰间刀鞘上轻轻地刮过去。“你们呢?大家怎么想。”他问其余的将领。 大家一向缩头乌龟做习惯了,在靖王问话训话的日常里,素来出头的都是曹佳墨,现下他已然表了态,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反驳。虽然说把德晔帝姬这般娇小柔弱的小女子投入城北地牢那种腌臜阴湿之地,他们五大三粗的都觉不忍,但是曹佳墨也说了,这是循旧例。 旧例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位德晔帝姬看似幸运逃过一次砍手,谁知却要落入更悲惨的境地…… 进了那地牢,可不是关着这么简单。 车厢陷入昏暗,外间虚弱的光仿佛照不进来了。德晔如坐针毡,既盼着靖王出现,又惧怕他出现。 她把小几上的花揪下来数数,小时候母后总把她圈在怀里玩这个。母后说,假使是双数,她便替她请一位骑射师傅,假使是单数,她就乖乖收起不务正业的心思。 她手气不好,后来没能如愿。 “一,二,三……”德晔掰扯着花瓣,如果是单数,她今天便平平安安的,如果是双数…… 不一时,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伶仃依附在花梗上,德晔咬紧了唇。 突然有光淌进来,她愣了愣,脚趾都紧紧缩了起来,靖王那一向无甚表情的脸孔从掀起的帘幕后露出,漫不经心道:“出来吧,宫里忘记你了。” “忘记我了……是什么意思?”她扯下最后一瓣,单数。 靖王没什么好气,直接抓起手头的帷帽扣在她脑袋上,“别愣着,还要本王抱你下车不成?” 她无端松了口气,立马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着他。 此际天幕愈加昏黑,大殷是有宵禁的,再过不久宵禁就要开始了,原本人们收摊的收摊,吃酒吃茶的也都收拾着准备往家去了,却在眼尖瞧见靖王身畔那抹窈窕的身影时被八卦之心绊住了脚。 “那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我家男人在军里当差,听说是大宁的德晔帝姬,可怜啊,没爹没娘——” “瞎说什么,那位德晔帝姬不是被陛下接进宫里去了,这位是王妃娘娘吧?” “你才是瞎说!殿下何曾娶亲!” “…” 德晔耳朵里涌入四面八方的人声,偷偷撩起帷幔想看一看,谁知道靖王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道:“别乱动。” 她唬了一跳,紧走了一会轻声问他,“靖王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他蓦地停步,她没留神撞上他的背脊,真跟石头是一样的,又冷又硬,德晔捂着鼻子忍着没叫疼,眼睛都憋红了。 天完全黑下来。 右手边有个园子,园门敞着,满园的栀子飘香,宛如一盏盏悬空的白灯笼。树下的女孩裙角飞旋,轻罗小扇扑流萤。真是美极。 德晔顺着他的目光,裴若倾微微出神,吊起长眉道:“你认得她么?” 正文 第15章 裴灵儒 右手边有个园子,园门敞着,满园的栀子飘香,宛如一盏盏悬空的白灯笼。树下女孩裙角飞旋,轻罗小扇扑流萤。真是美极。 德晔顺着他的目光,裴若倾微微出神,吊起长眉道:“你认得她么?” 她摘下帷帽,眼睫忽闪忽闪,重又认认真真去那观察扑萤火虫的姑娘。这样美好的人,若是见过怎会不留一点印象? 诚实地摇头,说自己不认识。 靖王“唔”了声,轻描淡写道:“我也不认识。” 只是趁着这月色,那若隐若现的面庞竟叫他觉出几分眼熟。 像谁,是像月见帝姬么。 月见尤其钟爱栀子花,树梢上一盏盏的白色玲珑可爱,他曾想象过她穿回女孩装束时翩翩起舞的模样。 良辰美景,佳人如斯,大抵是世间美好的极致。然终此一生,逝去的人不再出现。这是心上永远的遗憾。 亏欠一个人,一辈子偿还不得,便也只好一辈子亏欠。 “既然不认得,为什么驻足观望?”德晔狐疑地问,女人都有天生的直觉,敏感细微之处不学自通。 她就看着靖王看那姑娘的眼神很不一般,譬如他望着自己时就是毫无温度的,可是现下瞧见了人家美女,眼里便倾入了感情似的,仿佛都在发光了…… “这有什么,”她的骄矜藏不住,往前走意欲遮挡他思索的视线,踮了踮脚,无奈自己身高实在不争气,便摸了摸鼻子说:“扑流萤有什么好看,我还扑过蛐蛐掏过鸟窝呢,殿下别瞧我爹妈去得早,以为便无人延师教导我,其实我会的东西可多了。” 她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在他眼前数自己的特长和爱好,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骄傲,“上回马车里我同您说过,跳舞最是我的强项,光一个鼓上舞当年便偷偷练了足两年呢!我还会反弹琵琶,这个可难了,也就是我 哦还有,胡旋舞我也练过,母后说这些是贱籍的舞姬们才学的,可我就是喜欢跳动起来飞扬的感觉,无拘无束的多好——有时间跳给你看呀,殿下喜欢埙么?埙比琵琶古筝这些乐器都来得安静,我会好几首曲子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爱在他跟前卖弄自己,如果他认同自己很了不起,她会觉得非常满足快乐。 裴若倾的注意力在无意间当真被她吸引了去。 他歪了歪头,少女眼眸明亮清澈,看得久了,犹如一束光投进眼底。奇怪她随着年岁增长,原来会脱离幼年时张牙舞爪的模样。 “德晔帝姬倒是兴趣广泛。”靖王转眸迈开步子,因一时匆忙府上未曾备下小轿,便牵起一匹矮矮的小红马,抚了抚马背,踅身向德晔勾手。 她呆致致的,拎起裙角向他小跑而来。 “这是什么意思?”德晔和小红马大眼瞪小眼,戳了戳马儿软乎乎的耳朵,“该不是,我要骑它呀?” 裴若倾不置可否,见她不大情愿似的,狭长的眼里便衔起哂笑的意味,须臾说:“还道你果真无所不通。” 打蛇拿七寸,德晔撇了撇嘴,不允许自己被靖王瞧不起,就摩拳擦掌起来,呵了声嘴里嗫嚅着,“说出来怕吓着您,骑马算什么,射箭我也不在话下。” 她这里稍许吹了点牛,不过自己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骑射方面当时确实短暂学习过,不过母后实在不准,后来便生疏了。因是从小弹弓玩得溜,射箭倒真是很有准头的,只是射程有待商榷,也只能用特制的轻巧弓箭。 无人可倚仗依靠的半大孩子,一路成长起来靠的便是让自己每天都比昨天更优秀。每天都学到新东西,这些小小的成绩,日积月累堆积起来,带给她不尽的安全感。 这匹马实在瘦小,德晔脚踩在马蹬上,一翻身就轻松骑上了马背。 她欣喜起来,颇为得意地扬扬下巴,望着他的目光里填满了闪烁的星星,“才问殿下我们这是去哪里,殿下没回答。不过我估摸着,总归您不是送我去可怕危险的所在,我说的对不对?” 他看着她,少顷,垂下了眼睫。 复启唇时面貌为之一肃,口吻冰凉说道:“眼下你且随我回府将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入宫上朝,你一同前往就是。” 他无意识地想,届时裴灵儒要如何处置宁国帝姬,便如何处置,是杀是放,跟自己毫无干系。 管她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德晔一愣,略一思索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转瞬间笑颜尽失,整颗心都往下坠了坠。 “你要送我去见你的皇兄么?”她怕极了那位要砍人手的殷帝,真真是个暴君!兄弟两个,骨子里是一丘之貉…… 德晔深吸一口气,虚弱地手捧心口,“大约是连日来周身劳顿,我突然就觉得身上不大爽利,头晕脑胀的,看东西都是花的,圣前失仪却不妙。或许,我是不是可以过几日再随您入宫面君?” 他转过脸,冷月清辉镀上了弧线流畅的侧颊,“你说呢。” “我说可以!”这一声中气十足,能拖延一时是一时,好歹挤出时间琢磨出策略,“我觉得是可以的” “不可以。”三个字,靖王说得*,不留一丝余地,“提醒你,永远不要把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 德晔笼在袖子里的五指握成拳,慢慢又无力地松懈开来。 是她想依赖他吗? 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兰凉城,所识者也仅有他而已啊。 却说章路在后边暗中观瞧着一切,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自己精心安排了这一切,满种栀子花的园子、与月见帝姬形容肖似的乐容帝姬、白花香、流萤舞——他费了多少工夫,没想到德晔帝姬三说五说,殿下就被转移了视线,连一句感叹也没有! 章路如今是做梦也想了却自己这桩心事,那时候收受玥国的钱财真是太草率了,眼下过去这么久自己都办不成,金子放着不踏实,好像会咬手。 他长吁短叹,扫脸呐! 面上无光不说,更不晓得如何去见乐容帝姬,说来也真是他们殿下放着“投怀送抱”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搭理,偏要袒护一个前途未卜的末路帝姬,和这种亡了国的搅和在一道儿能有什么好处。 今上眼里揉不得沙子,本来就对这个弟弟颇多忌惮,如今还主动送上话柄与人似的,可别忘了,德晔帝姬的外祖家是大晋!当真王爷不急太监急,应了这话。 除却这些,章路心下更是迟疑不定,唯恐自己押错了宝。 他往常见靖王随身携带月见帝姬的遗物,便想当然以为殿下对月见帝姬怀有深情。可若果真深情,如今见到面貌相若之人,却怎的不停留,不派人探访?是确信月见帝姬已死不做他想,还是从没有儿女之情 章路心底一寒,前方靖王已带着亲信绝尘而去,那位大宁的德晔帝姬由人牵着马向前,瞧方向,却是往王府而去。 赶在宵禁前,乐容帝姬的使女跑出园子拦住了他,“公公慢着,我们帝姬有请!” 章路苦笑,灰头土脸随着向前。说起来,都是孪生的姊妹,不知为何乐容帝姬同月见帝姬性情差距如此之大,他对着乐容帝姬,总觉出她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不遂了她心愿,他迟早要栽。 大殿深广,黑暗席卷,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宫婢低头卷起层叠的帘幔,当中步出一人,满头青丝未曾梳拢,寝衣也只是散散穿在身上,腰带白蛇一般逶迤在地。 他身后龙榻上侧卧着方才侍寝的宫妃,此际面上红潮未褪,巧笑嫣然拢着薄衾坐起身。女人的声音像往蜂蜜罐子里撒了一把糖,娇娇地向今上发嗲,“陛下往哪里去,夜已深了,莫非要留妾身一人?” 茹妃一早便听闻靖王此番不单自己回来,还带回两位貌比天仙的宁国帝姬,一位已然悄没声息抬进了后宫—— 她冷了眉眼,若不是自己消息灵通,这会子还蒙在鼓里呢!宫里的狐媚子还不够多么,又来,陛下的心她从来抓不住,这回的宁国帝姬据闻曾是陛下少年时偶然得见便记挂至今的人物,端的是个狐狸精,几年前就会勾人了,这会儿是不是要把陛下给吃了! 殷帝对茹妃素有宠爱,目下却只是任由宫婢伺候穿衣,不出半点声响。 茹妃慌了,“陛下” “茹儿今日话太多了,睡吧。”殷帝看她一眼,大步走出寝殿。 曹佳墨受召连夜入宫,殷帝坐在龙椅上,盘弄着拇指的玉扳指,慵懒道:“起吧,爱卿去过靖王府了,如何?” 他站起身,不敢向上窥望,低头回话,“陛下,德晔帝姬确实被靖王殿下安置于府中,臣估摸着明日早朝后她就会被送到陛下跟前。” “何以见得?” 殷帝撩起了唇角,笑得意味不明,“寡人的好弟弟,不是很护着她么。如此不记前仇,连寡人都被感动了。” 连他的御笔也不放在眼里,究竟是为一个女人,还是借由此举表态,抑或,二者皆有? 殷帝谈及靖王,曹佳墨就不好随便回应了,只是唏嘘,天家之人,手足间仿似格外无情些。 转过天来,天还蒙蒙亮德晔就自己穿戴好由王府的使女引路等候在靖王去书房的必经之路上了,使女们很是无辜,若是不带路,她便寻死觅活,说什么反正自己也活不到明日了,死了算了,死了干净。 她一嚷嚷,却叫旁人怎么想,使女们从没伺候过这样的主儿,被她胁迫着“为所欲为”。 画红不在身边,德晔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是她喜欢厚着脸皮来缠裴若倾,可是他不管她的话,她右眼皮一直跳个不休,她有预感,自己是危在旦夕了。 大殷的文武百官为上朝,很多住得远的天还黑着就出门了,因为当寅时城楼上鼓声响起,宫门外所有官员必须到齐排成两列,待宫门开启,文武官员和宗室王宫便依着身份各自由东偏门或西偏门入内。 德晔知道这些规矩,故此起了个大早,她想垂死挣扎一下,兴许靖王看自己乖巧可怜,大发善心会为自己美言几句。 她蹲的石子小道旁有个喷泉,天色渐渐转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喷泉边水汽氤氲,她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的光景余光里见靖王远远走了过来。 怪道是上朝呢,正式的场面他穿得分外精神庄重,大袖长衫垂至脚面,蔽膝上纹饰繁复,滚边绣金线,蛟龙张牙舞爪,整个人看起来也愈发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 德晔一骨碌站起身,三跳两跑粘了过去,动了动嘴,想想又闭上了。他目空一切的模样给人很大打击,直接经过了她。 章路皮笑肉不笑地走上来,“帝姬起得早啊,来吧,别跟这儿愣着了,出门上路,过时不候。” 她倒希望他们忘了她不等她。 结果这一早上再也没能看见靖王,他着人把她安排在殷帝的御书房偏殿里,德晔坏心眼地想:也许殷帝突发疾病,上不了朝了,也不能来书房。 到这个地步,是个人都有个破罐破摔的过程,横竖背后还有大晋,要是舅舅实在决定不要她了,那也会是几个月后才传来消息。 她跽坐在角落里,自己安慰自己,从小就是这样,想着想着,竟觉出几丝释然。靠自己,只有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德晔伏在梨花长案上半睡半醒,隔扇门外徐徐路过一道颀长高大的人影。 窗扇是朱红的色调,长长的身影透过日光照进殿中,那串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德晔微微眯起眼睛辨认,可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站了一会,纹丝不动,须臾,从喉咙深处传出低沉的笑声。 她愕地坐起身,揉揉眼,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瞧,阿允真是宠坏了你。见了寡人也不下跪行礼么?”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广袖蜷起,探手粗暴地扳住了她的脸左右翻看。 俄而像是挑拣货物的口吻,“生得还算顺眼。却不知我倘或坚持不把你送去大晋,反而在这里与你许个人家如何?阿允会不会因此恼了寡人这个哥哥呢” 正文 第16章 万般皆不敌君 阿允…… 裴允,字若倾,是以靖王被人唤为“阿允”?可是眼前这个人这般亲热地称呼他,叫她一阵恶寒。 德晔蹙起了眉头,她实在认为别人对自己和靖王的关系有着莫大的误解。不自嘲地设想,她就算立时暴毙于此,靖王也不过在听闻消息时诧异一下,喔…说不准他连诧异也不会有。 他们过去有愁怨,他早前原就是不想自己活了。 德晔抿起了唇,想起今早靖王路过自己时冷漠疏离的模样,她等了他那么那么久,他却把她当作空气,当作一粒可以拂去的灰尘。 或许其实就是个没必要招惹的麻烦吧,他们想要的不同。 她想巴望着他,他却不是。 她也能够理解,真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庄王城的小王爷,乾殊桓喜欢她,才愿意开罪靖王愿意保护她。然而靖王又不喜欢自己,凭什么在回到都城后给予庇护? 德晔耷拉下了眉眼,奇怪自己翻来覆去想得这么透彻了,知悉他的心理,亦表示认同,却还是会难过。 她记得昔年大宁曾有扣下他国帝姬不归还,导致人家从小黄花耽误成了老菜皮的旧事,那位老帝姬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半生苦,一生苦,人活着匆匆几十年,大好年华滞留在异国他乡,时间易把人抛,到头来没什么美好的回忆便撒手西去了。 这会不会也是自己来日的写照呢?等老德晔帝姬死了,大殷再假惺惺派人抬了烧了送归故里。真是可怜,身后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 初来乍到,德晔尚不清楚大殷的规矩法度,不过她有强烈的直觉,这里是个君主集权很严重的地方,殷帝把权力牢牢掌在手心里,兴许如同皇叔生前为所欲为,兴许是个为百姓计,全心谋图开拓疆域的好君主。 她哀哀的,突然无比灰心起来,说什么靠自己,你无权无势,没有兵马,你还是个不被看重的女儿家,怎么靠自己? 细想起来,她那舅舅也是狠心,外甥女在人家手上,您可真了不起,节骨眼上起兵生事,到底是师出有名“为大宁报仇”,抑或只是想趁着靖王领兵在外,偷袭成了坐收殷宁的渔翁之利? 她根本不敢往深里想,如果殷人是同样的想法——好比殷帝,因此上他才想剁了她的手送去两军阵前煞煞晋军的威风。看穿她毫无价值。 此时亦然,竟然说出在这里为她许个人家的话来……什么歪瓜裂枣,也要拿出来奚落她么。 不过殷帝话里话外的提及靖王,不得不叫她多想,看来兄弟不和是铁板钉钉的,靖王忽视了他的命令,是触了逆鳞吧!他想拿人做筏子,偏巧自己撞上来。 “德晔帝姬是哑巴了,还是抗拒同寡人对话?”殷帝面上结起一层薄冰,莫非澹台氏的给脸不要脸是祖传,怎的他昨儿晚间兴致盎然去寻升平帝姬,升平哭得泪人也似,一见到自己便如临大敌,不知何处寻摸来的匕首,对着那段纤细的脖颈威胁要自尽。 他确实心里装着她,宵想已久,立时半步再不敢向前。 她垂泪不语,他既心痛,又觉自己受到了蔑视,憋了一晚上的火无处宣泄。 “好极了!一个两个眼里都没有寡人了——”殷帝在德晔帝姬面孔上瞧出几分升平帝姬的影子,越看越生出恨意。他不会拿心上人如何,但倘若是弟弟在意的人呢? 大手松了松,一路下滑,直接停在她脖子上。 他阴鸷地勾起唇畔,只是指尖才稍稍用力她便露出异常痛苦的模样,涨红了脸,两手扑腾着,指甲划在他侧颊,抓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殷帝吃痛松手,一脚踹开了她,殿前司的禁军听见声响呼啦啦涌进来,拔刀四顾。殷帝怒气冲冲令滚出去,背过身摸了把脸,痛觉异常清晰。 众人只来得及望见一个身影伏在桌脚一动不动,猜是大宁的德晔帝姬。只不知死的活的,总之对今上的安全造不成影响是可以确定的。 曹佳墨亦在这班人之中,此番回来后他便被直接调到御前,有茹妃这样的姐姐,他自己又懂得钻营,能得到殷帝的信任不足为奇。今日朝堂上曹佳墨见陛下神情缓和,还道他得了心头爱正是神清气爽的时候,没想到目下是这样的光景,这哪里有半分心情好,压根儿是要杀人啊…… 再三盯了几眼德晔帝姬,曹佳墨和旁人不同,不只把她当作个亡国帝姬。 他心里曾觊觎过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帝姬,宁宫宫墙间初见时甚至是惊艳的,家世足够,颜若舜华,那时他大着胆子冒充她晕倒后救了她的人,这小帝姬竟然傻傻地相信了! 那副甜甜的模样,细声慢语向自己致谢……两人沿着灰尘扑扑的土路悠悠走着,回忆起来真叫他牵肠难忘怀。 若能娶回家竟是极好,曹佳墨是个着眼于当下的人,自己如今已得到陛下信任,在御前当值,况且靖王也不那么厌恶这德晔帝姬了,看陛下昨晚后来的意思,隐约透出几分要将帝姬寻个人作为赏赐的想法。 自己大可寻个机会,得手竟不是难事。无依无靠的小女子罢了,待自己薄施恩惠,她还不像那时候一样对自己感恩戴德? 巳时已至,万丈金芒破云而出,曹佳墨揣着两手立在的建阙飞檐下,四脖子汗流,翘首望着宫殿入口处。 殷帝下朝后召见靖王及若干重臣御书房议事,没道理旁人都到了,靖王敢有不来之理?曹佳墨被热风弄得心浮气躁,就在他准备放弃回去时,那抹自带清凉的颀长身影便自殿门而入。 靖王换下了上朝时繁冗的装束,一袭黎草色交领直裰目不斜视入了长廊,腰间佩玉摇曳,步子极快。 曹佳墨紧赶慢赶追了上去,德晔帝姬被殷帝关在偏殿里,再有会儿估计能被弄死,他自己是不敢替她向陛下求情的,还要命不要了?但是,靖王却是不同,假若靖王愿意说个情,陛下就算心里痛恨不快活也不会立时回绝,瞧着面子,保不齐也就准了。 章路垂首快步跟在靖王身后,一眼便瞧见曹佳墨那满脸跑眉毛的德行,两人对了眼,后者笑了笑,章路顿时觉出不对味来。 行军在外这些年,他们一直共事,靖王手底下当差日子不好混。那些斤两算计,谁还不知道谁啊,曹佳墨屁股一抬他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章路拿眼警告他,一把拽住了拦下曹佳墨两个人退到了廊子外。 “甭拉拉扯扯的!这是在宫里,你以为还在外头跟以前似的呢?”曹佳墨不欲与他掰扯,“别拽着我,仔细耽搁了我的正经事——” 章路真是瞧不上,斜眼说:“还未恭喜大人您高升了,我们这些小鱼小蟹如今哪里入得了您曹大人的眼,还耽搁你正事……啊哟,奴婢真是人眼看狗低了。” 曹佳墨一听这话火气噌噌噌见涨,挣脱了拿手指着他鼻子,“你小子,别跟这拿话挤兑我,章路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我现下不是为自己而忙活,我要做的事事关人命,只管把你那耳朵撩起来听。” “怎么?”不以为然。 章路其实是余光看殿下走远了,这才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曹佳墨如何不知道,只是没法子,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语不惊人死不休,“陛下适才盛怒,把个德晔帝姬关在偏殿里也不晓得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章路被净身了,不是个纯正的爷们,不过他凭着曾经当男人的微末经验,摸着嘴唇做下判断,“是做,那事儿吧?” 热风吹过来,两人都是面色讪讪的。 曹佳墨推了把章路,“你却想到哪里去,陛下身边什么女人没有,我姐姐茹妃娘娘你也曾见过,就算是德晔帝姬当真貌美叫人无法自持,那也还有个同为澹台氏的升平帝姬昨儿送进宫了。” 陛下怎么就给人急色的印象了? 他再次降低音量,“我偷眼观瞧着,不是男女那上头的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陛下要,掐死她。” “不不能够吧?”章路迟疑着,大夏天的脖子一凉,忽而又警觉起来,“便是这般又如何,靖王殿下只是带两位帝姬回来,难道还要照管一生?别说陛下要掐死德晔帝姬,就算……砍手砍脚拿来泄愤也跟我们靖王府毫不相干。” 曹佳墨冷笑起来,他以为他受贿于大玥的事当真鬼神不知么,他们认识多久了,章路这是巴不得德晔帝姬一命呜呼好叫那位乐容帝姬放心吧! “你说不相干便不相干了?我势必要把此事告知靖王殿下的,你拦不住,也甭想拦。” 话音刚落地,曹佳墨趁章路一个不注意,脚下生风直接蹿了出去,气得章路在后面跺脚骂娘,宫婢路过都侧目看他。 却说大臣们聚集在御书房等候陛下议事,这一等便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天晓得殷帝此时在何处,众人无事可做,只好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喝茶打发时间,渐渐的议论声四起。 御书房里当差的内侍拿眼望着地,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敢答应,装傻充愣,端茶递果子倒是做得勤快。 “不喝了不喝了,我这喝得肺叶都飘起来了!”有脾气大的把茶盅一拍,吹胡子瞪眼睛,胸腔子里是敢怒不敢言。 陛下这是耍着众臣玩儿啊? 只听闻往偏殿去了,差人来说是有私事要处理,却也没有这样久的,您要是不打算来了,直接撵走大家也就是了,好么!现在这一把老骨头,倒在这里干熬。 听闻那偏殿里头是宁国来的帝姬,女色误国,真真诚不我欺! 众臣在自己的臆想里捶胸顿足,窃窃私语,门上小太监倏然报道:“靖王到——” 屋里静了静,须臾窸窸窣窣声更盛,有人赞道:“还是靖王殿下聪明啊,这会子才来,再瞅瞅我们……” “刚儿朝上便觉出陛下同靖王两个气场不对,现下又这样故意晚到,啧啧啧。” “靖王打从大晋回来便一直在外,过往战功赫赫不提,此番又是一大功,可面上私下里种种事却是对陛下说一不二的,众位口下留情,莫要胡乱生花啊。” “您这话说的,既忠心耿耿,怎的不奉命动那德晔帝姬?昨日据闻还带回府邸,也不知是真是假?” “原是那夏侯锦欺人太甚,偷袭算什么本事?欺我大殷无人么!看着吧,咱们也别指着靠打杀女人出气,我朝能人辈出,骁勇善战,迟早拿回沐阳、家鹤、边鱼三城,一雪今日之耻辱!” 嘈嘈杂杂,议论纷纷。 靖王喜静,耐心偏低些,那些闲言碎语扰得耳膜震震。他稍坐了坐,见兄长长久不露面便寒下了脸,推开宫婢递上的茶盏,垂眼径自转出书房。 天蓝如洗,裴若倾站在滴水下眺望母后寝宫的方向。 挺拔的背影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自回来,母亲并未召见自己,是不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想去请安,然而只是向着那个方向动了一步,便觉脚下有千金之重。 罢了,何苦特意去讨人嫌?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也是过得很好,并不会觉得孤单。 廊庑下猝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靖王回眸,曹佳墨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殿下,殿下请留步——” 他气喘吁吁,才停脚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似要把肺也咳出。 靖王踅过了身。 曹佳墨为了不被章路追上可谓煞费苦心,好容易来在书房,却被告知靖王出去了,一路当真是艰难。他其实不敢十分确信,靖王是否能对德晔帝姬生出几分怜悯帮衬一二,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况且他自认自己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的,即便靖王长久以来都叫人难以捉摸,他却对同一个人施以援手两次。 如果第一次违逆陛下的命令是为了同陛下对着干,那昨日否决他提议将德晔帝姬关入城北地牢又作何解? 好端端的,难道心疼一个不相干的人么。两次? 此中必有缘故…… 章路赶到时曹佳墨已然不在了,他是上气不接下气,中间差点断气,却不敢贸贸然主动问及此事,拿眼觑靖王,暗道自己又提不成乐容帝姬的事了。 殿下这个年纪,也该娶亲了才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偏殿里静默无声,只有德晔伏在桌脚喘息。 她抚抚自己的脖颈,感觉是被这个暴君扼出於痕了,一碰就疼。如果不是被裴灵儒踹的那一脚恰顶在小腹上,她不至于吃痛到爬不起来。 实在太难捱了,她蜷缩起身子。 抓花了殷帝的脸,龙颜受损,或许这回真就活不成了吧。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对待,就算是当初皇叔篡位谋权,也不曾以这般的方式伤害自己。 德晔按住小腹,仿佛有一根筋在里面翻搅抽痛得厉害,明明是躺着的,身体却摇摇欲坠。 绝望像无形的手把人往深渊里狠狠拖拽,就到这里了,早就该结束了,这条命应当是同旁的帝姬一起交待出去的。 这里没有人把你当一回事,你难道还期盼着什么吗。 殷帝脸上挂着血迹,他曾大力揩过,不想反而弄大了伤口,到这会却不传召太医,只是阴恻恻坐在一边沉默观察她。 要在她身上看出几个洞来。 大约有些人在怒极的时候,反而能用聊家常一般的口吻说话,殷帝便是如此。 他来到她身边,将她一只手放进自己手心里,眉心跳了跳,面上却浮起笑靥,“你这只手,寡人早说了要除去,阿允呢,偏是要与寡人对着来。你瞧,这不是惹下祸事了么。” 她微微颤抖起来,想把手抽出,他却攥得更紧。 “要怪,你就怪裴允。他性情自小便不讨人欢喜。嗯……这样,”殷帝面上掠过一线阴影,温柔地抚了抚她苍白下去的脸颊,贴唇附耳道:“阿允害你至此,而今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你若想活,寡人可指一条明路与你,否则,你便做好行刺不成五马分尸的准备。君无戏言。” 行刺?! 是说自己么?她霍地睁眼。 他觉察出来,唇角抿了丝单寒的笑,“很容易,定不叫帝姬为难。只要你——” 这“明路”方要出口,门外冷不丁嘈杂喧闹起来,多是禁军的声音。 殷帝皱眉直起身,大步往殿门走去。 德晔略微放松,撑着手勉强坐起来,小腹一块隐隐作痛。她不明白是自己不争气,还是裴灵儒的力气太大,这就像武侠话本子里描绘的旋风腿了吧,高手过招,往往兵不血刃,一脚能致命。 她自嘲地牵起唇,自己要是是被人一脚给踢死的,那死得也太冤枉了,无颜见澹台氏列祖列宗啊。想到父亲母亲对自己一脸嫌弃的模样,竟然当真有几分好笑。 笑着笑着,嘴唇泛白,脸上一丁点表情也没有了。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方才如果裴灵儒顺利说出了所谓她的出路,自己会答应吗?稀罕的是,有什么事是他认为她可以做到的,真的是她的明路,不是死路? 德晔摁了摁脖子,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真傻,莫非要相信殷帝的话,与虎谋皮是要粉身碎骨的。 她把被殷帝攥在手心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用力地正反蹭了蹭,回想起来仍是胆寒,他要剁自己的手!他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确实在那一刻预备剁下她的手!……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要自己救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 殷帝开门出去了,门外因他的出现陷入一片死寂。 裴灵儒大感意外,他料想过来人,却万万不曾预感出现的人是她,竟然是升平帝姬—— 她昨日那般决绝不留情面,他靠近一步罢了,便以死相逼,他还道她看见自己便要作呕呢。呵,目下还不是乖乖自己送上门来。 “寡人最是厌恶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 裴灵儒踱步至升平帝姬正前方,垂眼凝着她,忽而展颜一笑,“不过,寡人的升平除外。在这个宫里,升平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谁同你作对,便是同寡人作对。” 那些宫人立时不敢再阻拦升平帝姬的去路,她本就大病一场,还未痊愈,惊闻德晔被殷帝抓了起来生死未卜,便什么也顾不得寻过来了。 她们往日的交情只是寻常,大宁那么多的帝姬,德晔又是那样的身份,很少有人愿意同她亲近。 只是这一路上共同经历了国破,阿卷妹妹对自己每一次的照顾和安慰都是真心实意的,特别是……她很清楚,如果没有父皇篡权夺位,自己在宁宫享受的一切本都不属于自己。 出事后升平整日以泪洗面,她不知道一切是错在了哪里,或许从江山易主的那一刻起,大宁覆灭的因便种下了。 “你把阿卷藏在哪里?” 升平甫一出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嗓音虽轻,然而“你”啊“我”的,她也敢开口! 那个暴躁的陛下却仿佛脱胎换骨,他着人拿伞来,亲自为她撑起,“阿卷是谁,日头毒辣,仔细晒坏了。” 她从伞中让出,咳了咳,拧眉四顾,当他空气一般。 裴灵儒咬牙吁出一口气,天长日久,他有的是耐心陪她耗,只是眼下却不宜让升平久待,遂换上笑脸说:“你姑且先回去,寡人向你承诺,至多两盏茶的工夫,你的阿卷妹妹必然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你面前。” “…果真么?”她揪紧了帕子,这时眼中才有了他的影子。 殷帝眸子闪了闪,柔声道是。 见升平去得远了,面色才渐至沉了下去,冷声道:“阿允何时到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是为看为兄的好戏么。” “陛下。”靖王微微躬下身,广袖垂曳,长长地揖手,表情没有任何异常,“若倾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他们是手足至亲,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能把他如何? 殷帝好笑起来,走过去同他站在一处,负着两手若有所感,“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总不能因为为兄议事迟到,兴师问罪来了?” 他说不敢,殷帝出来时特为抹过脸上的血迹,旁人便看到了也不敢言声,靖王却毫不避讳地盯了好一时,“皇兄莫非,养猫儿了?” “…” 裴灵儒如何听不出他的嘲讽,只不搭话了,背过身,大有送客之意。 靖王转眸,目光深深往殿中望去,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突而拔腿大步走了进去。 脚步声声,德晔浑身一抖,身子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殷帝又来了,他为什么又来了——!她吓得爬进桌底,捂住耳朵不听不看缩成一团。 脚步声渐渐消失。 然后,眼前一亮。 藏身的桌子被搬走了…… ……! “做缩头乌龟有用么?” 清越的男声传入耳畔,德晔一怔,须臾,慢慢露出脸看向来人。他侧了侧头,她却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扑过去紧紧缩进了这个怀抱,哭得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正文 第17章 目中无人 他原不该进来,她这样全身心窝在他怀里,颤巍巍的依赖,仿佛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是么? 靖王提了提手,短暂迟疑下,在那段颤抖的背脊上抚了抚,宽袍把她整个罩住了。 德晔顿了顿,他竟然没有推开自己心下便生出无限的安全感,她真管不得了,是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不是旁人,偏生是你。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早就再清楚不过,在这大殷宫廷,在这个兰凉城,靖王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倘若有人愿意搭救她一星半点,也只能是他了。说来滑稽,当初分明最惧怕的人是他,喊打喊杀的人也是他,这才几个月的光景,一切都变了样。 德晔一点儿也不想把自己交待在大殷,殷帝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进来了,她抖了抖,下意识更努力地往他怀里钻,眼泪全糊在他衣襟上,也不知有鼻涕没有。 靖王有些僵硬,向外看了看,不见殷帝进来,便道:“好了,若叫人瞧见却怎么说。” 她怏怏的,其实不在意旁人怎么想他们的关系,反正在他哥哥眼里他们关系匪浅。 这也很好,性命都快保不住了,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名声她不要了。既然和靖王绑在一起了,他就休想对自己的事置身事外。 动作间不慎磨蹭到了脖子,德晔“咝”了声,心下计定,突然泪眼汪汪地抬起眼来控诉,“他掐我,想置我于死地,还说殿下你自小都不讨人喜欢,是个人见人恶的讨厌鬼——” 靖王听见,扬起了一边眉毛。 德晔才不管裴若倾信了几分,她黑澄澄的眼珠上布满了水汽,嘤嘤嘤地啜泣,仰起脖子要他看自己被勒的伤处,纤纤的手往下使劲扒拉下自己衣领子,唯恐他看不见,“你看你看,这都是他干的,我自己虽说瞧不见,可我想着那么大的力气,必然是勒出印子了,我当时气不过,就挠了他” 她边说边比划,忍着腹痛,务必还原现场,勾引出靖王的同情心来。 德晔是知道裴若倾的,这人凉薄,心肠冷,她只有把自己描绘得可怜一点儿,再可怜一点儿,兴许他就懂自己受了多大罪了。 说到底,裴灵儒真不是人! “然后殿下的兄长就把我踢了出去,就踢在这”她捂了捂小腹,望之楚楚,好不可怜,眼泪“吧嘚吧嘚”金豆子似的往下掉,小鼻子红红的,真是又可怜又有几分可爱。 裴若倾“唔”了声,调开视线,逐渐却望住眼前人脖领子里那片白生生的肌肤。 若有所想。 她不把他当外人,或许也不很认知到他是个成年男性,那块皮肤就那么裸露在他眼中,锁骨精致小巧,若隐若现。右祍也歪着,仿佛被人撕扯开来一般,一眼可见纱衣里若隐若现的弧度。 靖王匆匆挪开目光,他至今的人生简单到枯燥乏味的地步,除了月见,德晔是接触最多的女人,只是这个人—— 她身上有股子少女的香气,甫一扑过来他便闻见了,甜软馥郁,过去却不觉得月见有这样的气味。 “竟然还踢你了么?”靖王垂下眼睫,她脖颈处於青的痕迹不期然扎进眼里。 德晔点头如小鸡吃米,面色煞煞白,嘴唇却被自己咬得嫣红,切切地盯住他,哀求道:“殿下带我走吧,我保证一定听你的话,给您当牛做马,叫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只是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好不好?求求你了” 裴灵儒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撒气也撒得没有道理,他对弟弟不满,倒来找她的晦气,是个心眼比针鼻子还小的人。 幸好跟裴若倾还能讲讲“道理”,歪缠他,磨着他,他就算脸色有变,却没有甩开自己。 “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湿漉漉的一双眸子牢牢攫住他,揪住他的袖子上下摇撼,“佛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只要动动手指头,救了我,轻易就把七级浮屠造成了” “如此听来,确实叫人动心。”他淡淡地启唇,把袖子从她手心里抽出来。 心下略忖了忖,长眉蹙起,渐而舒展,附耳要说什么似的。 呼吸咻咻拂过来,德晔耳畔忽而一阵酥麻,两人的衣袖裙襽覆在了一起,远远望去仿若一对璧人。 她抿抿唇,连身上的疼痛也觉不到了,所有感知都集中在他靠近的那只耳朵,瓮声问:“殿下要说什么” 靖王面上半是迷惘的颜色,徐徐推开了她。 周身骤冷,德晔眸中露出惊慌和失望,两种情绪交汇在一起,嘴唇颤抖起来,“你不答应?” “一而再,再而三,”他轻轻说着,仿佛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单手捧起她湿答答的小脸,拇指揩去半边眼泪,疑惑道:“澹台云卷,你不怕我么,果真愿意把自己托付到我手里,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啊。 嘴唇微微翕动,这样简单的理由却很难说出口,依稀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希望自己说什么呢? 德晔垂下眼,肩膀耷拉下去,他既然这么说,那么就代表了他委婉拒绝了自己吧。既然没准备救她却进来做什么,还是在这种时候,希望转瞬破碎的滋味比从没有希望更不好受。 她不再扒拉着他,两眼呆致致只看着自己的手,横竖自己生来就命苦。那就这样吧,让殷帝把手砍了撒气,今后做个残废拉到,或许看她是个残废,便也懒怠来针对。 她胡思乱想着,全然忽视了他的存在,心态悲观,脑海里天人交战。 没有手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么残缺地活着有什么趣儿呢? 殷帝闲闲踱入殿中,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是好整以暇的姿态,先前答应把德晔帝姬领到升平跟前,一个姐姐想要保护妹妹的心,他自是不忍心破坏。 “阿卷妹妹。”他温声唤她,笑容可掬在她跟前蹲下身来。 德晔肩膀一颤。 “别怕。是你姐姐升平想念你了,众所皆知,寡人最是看重骨肉亲情,”他睨了弟弟一眼,复道;“寡人答应她见你一面,你仔细着,若叫寡人知道你说出些多余的话来——” 说着伸手来拽她,她往后躲,殷帝呵了声,正要下手用力,靖王却出人意料横到眼前来,凉飕飕睃了他一眼。 “裴允,你要造反不成?”殷帝耐着性子,正待开口,却见靖王俯下身,将澹台云卷拦腰抱了起来,揽在怀中。 “裴允!” 殷帝的断喝冲进德晔耳里,她心口小鹿乱撞,抓紧了自己的袖子。抬眼望靖王,他下颔线条冷硬,连眼睫都没抖一下。 大抵便是这样无形的目中无人,才叫殷帝难以容忍。 德晔收起视线,是啊,有些人生来就是锋芒毕露的存在。她只是不敢置信,他居然这是什么意思啊 “第三回。”他把她拢了拢,若有所思,蓦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身上难受,没心思去研究他了,手臂伸出勾住他的脖子。原来是真的,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要和裴若倾在一处,就觉得安全。 蹭了蹭脑袋,愈发窝进了他怀里。 靖王脚下一顿,低头看了看她,须臾抬脚继续往殿外去。 身后殷帝怒不可遏,抱着袖子连走数步,冷笑道:“阿允,我早看出你对她不一般,你可别忘了根本!” 他住了脚,“皇兄注意仪态。” 细想裴灵儒的话,嘴角又带出笑花来,“皇兄想多了。” “寡人想多了?”殷帝乍地拂袖,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灼灼逼视着他,“那便将澹台云卷放下,如何,做不到么。” 靖王唇瓣的笑意淡下去,“德晔帝姬受伤了,想来皇兄也懒怠请人为她医治。眼下边境连失三城,臣弟拙见,德晔帝姬尚有莫大的用处。” “什么用处,你真以为夏侯家在意她?”殷帝负手立于隔扇窗前,边境的战事是他心里的刺,眼下朝中无人可用更叫他伤怀。 唯一堪用的便是靖王,只是这个弟弟,他却不想再给他战功赫赫笼络民心的机会。 “皇兄若无事,臣弟告退了。”靖王淡声说。 殷帝看着他的背影,却忽然想起一事来,他晃了晃关着金丝雀的鸟笼子,似不经意道:“阿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你却不知母后已为你订好了亲事,届时王妃入门,为兄的却不知你把这德晔帝姬养在身边做甚,是为伤母后的心么?” 亲事? 德晔睁开眼,睫羽扇子一样刷在他脖子里侧。 她重又闭上,是了,成亲可靖王不是还欠着庄王城小郡主的婚约么,这里太后又给张罗了,可真是桃花朵朵。 她嗅着他身上清俊的白檀香,有些忿忿,又觉得自己这气生的没有道理,便闭上眼磨了磨牙,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皇兄还是担心自己为好,母后极是厌恶澹台氏,眼下那位升平帝姬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不是么。” 靖王沉吟了一时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飘渺,“至于德晔,她自有她的去处。” 她想去大晋,自然不甘愿一直在他身边。 走到殿外,艳阳高照,他忽然低头去看她,她也抬起了脸,目光便在空中交汇。 “”靖王微怔,“别过脸,我看看你的脖子,看来需要早点回去上药。” 德晔呆了一呆,太阳晒得眼睛都眯起来。 “哦。” 他这么近地看着自己,目不转睛,她后知后觉才知道羞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把脖领子往上拉了拉,不一会儿飞红了脸。 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两片薄唇微微抿着,她偷眼看他,心笙摇曳,裴氏出美人,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她怕自己和皇叔一样好美色,可是心里蠢蠢欲动,勉强按捺住了收回视线。 裴若倾却把她红得不正常的脸扳向自己,凤眸眯起看了一时,须臾徐徐扬起了唇,话出口竟然满是揶揄的意味,“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嗯?” 正文 第18章 龙口拔牙 德晔是羞极起怒,竟然一反常态灼灼同他相望,心里却想:不好的事情,你以为你能猜到我想什么? “何为好?何为不好?”她砸吧了下嘴,他的表情略见凝固,她则享受地躺在这个怀抱中,偏着脑袋笑窝隐隐,“只要都能开开心心的,便是最好的事情。” 她琢磨过靖王这个人,初见以为他心肠歹毒狠辣,其实现下看来,还算是个不错的人,然而情绪起伏不大,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叫他关心动容之事。 想来个人性格与成长坏境密不可分,靖王比自己可怜,她有过父母的宠爱和陪伴,哪怕短暂,却是真真切切存在过。可他没有,年少便被送到别国为质的孩子,难免叫人觉得变扭,不好相处。 她依着他,感受到他的温度,既然他会来搭救自己,足以证明他的心了哼,道貌岸然。 德晔有点为难,待在大殷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裴若倾果真喜欢自己么,有多喜欢,像父皇和母后那样? 她也很是中意他的,似这般叫人见了便走不动道儿的男子,世人皆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如今脑袋还系在裤腰带上,如果生命不能保证,情情爱爱未免没有考虑的余地。 她惆怅地叹息,手指无意识爬上了靖王的唇角,沿着那条柔软的唇线一点点摩挲。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迟缓下来,有宫人低着头快速走过。在宫里头当差,看见了也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这是保命第一要素,事不粘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万万使不得。 一片尾尖带黄的树叶从天而降,轻飘飘落于德晔肩膀。她抬手拈起,不知不觉,原来秋分已过,寒露将至。 她的呼吸吹在他皮肤上,两人挨得这样近,这个男人仿佛就是她的铠甲,可她知道,他不属于自己。 “殿下有时候对德晔真好。”她乖觉地窝好,枝桠间细碎的光芒迷人眼睛。 靖王早便注意到旁人的视线,他却不是很在意,忖了忖,眉目微低,道:“同情心泛滥,这是缺点。” 思及,此番若有些闲言碎语传入母后耳中——思维才至此,忽而一笑置之。要他乖乖娶个不知哪里的陌生女子,还道这是从前?他便任由他们摆布么。 德晔“唔”了声,“那靖王殿下也会对旁人好么,若是对旁人也同情心旺盛,我瞧着,不如改掉吧?您堂堂一个王,总该时刻威风凛凛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些个人惯常欺软怕硬,特别是女人,见殿下你一软和她们便要缠过来的,难缠得不得了!打不得,骂不得,所以切记不可露出柔情的一面,不要理睬那些女人。” 他抱着她的手有些迟滞,她没意识到,两手掩嘴吃吃地笑,指望他领自己的好儿,“这些体己话,一般人我可不告诉。” “这会肚子不疼了?”裴若倾没有再说话,抱着怀里的人径直出了宫殿。澹台云卷委实罗唣得厉害,他听了半路,若不是看她已然伤痕累累,势必敲晕过去还个耳边清静。 那厢章路臊眉耷眼站在殷宫前的河边上,抬轿子的几个打着哈气,大中午等太久人都站困乏了。 远远的,只瞧见靖王殿下来了,再打眼一看,可了不得,抱着的是什么人? 旁人犹自糊涂,章路却是看得真真的,殿下是着了这位德晔帝姬的道儿了,若果真今后把她如珠如玉呵护起来,乐容帝姬那里自己却要如何交待? 这乐容不是个善茬儿,过几日还说要面见太后,催促他快些安排她与靖王见面。倒是怪了,他不曾安排么?!殿下没有反应他有什么法子,栀子飘香萤火点点,这样的场景里十个男人九个见了要动心的,那谁能知道靖王正好排在九个之外,可见是没有缘分。 这话他只在心里想想,毕竟缘分这种事,是可以强求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拿人钱财与人办事,这点素养他还是有的。 靖王眨眼到了跟前,章路忙摆上脚蹬,再躬身打帘,抬眼瞧见这位德晔帝姬睡着了,殿下便弃马不骑,轻手轻脚抱上了车。 说是矜贵命呢,国破不在了,还有个王护着,龙嘴里拔牙把人抢来自己身边,他们殿下这是图什么?说破天去也是德晔帝姬间接害死了月见帝姬,更是害得殿下他自己在大晋那几年好不凄惨。 可见她有毒,一直到后来重兵重围之下澹台逸挟持德晔帝姬意欲脱身,靖王最终亦是放行,章路只能理解为自己是个净了身的,你等爱恨情愁,他怕永远也不能懂。 马车在靖王府府门前停下,靖王有封地,只是一则常年在外,二则经常需要回京,此处便等同于“家”一般的存在。靖王府占地颇广,内外气派,至今只差个女主人当家,阖府人翘首盼着,只不知何时才能迎来王妃娘娘。 德晔很是能睡,大约也是惊吓过度才睡得这般黑甜,靖王一路抱着进了垂花门故意走得颠簸她也未曾醒来。 到了先前给她安排的院子,进了房,珠帘摇曳,他把她稳稳放在床上。 正待离开,她却攥住了他袖拢一角,靖王踅身,掉进水汪汪一双眼里,他扯了扯她才松开,也不装睡了,扭捏着问:“何时开饭?我饿了一大早,到现下滴水未进半粒米未食。” 他唤人送饭食进来,见她欲言又止,便说:“画红日落前必到。” 德晔最后一点揪心也放下了,这下可以暂时安心吃顿饭了,她自行脱了鞋盘腿坐在床边,目送他远去。 他经过的那扇窗半开着,像道虚幻的影子从眼前掠过,火红的美人蕉前两只仙鹤迈着长腿探头探脑,王府的年轻使女围在铃兰前也不晓得是浇水还是打闹嬉戏,欢声笑语一阵阵传进来,她听在耳里,不觉间精神放松,又有些昏昏欲睡。 很快使女送了可口的饭食进来,也不敢同这位异国的帝姬兜搭,语言虽是通的,但是这位帝姬来路不正,恐也不能久待。 德晔在宫里被裴灵儒踢了一脚,以为自己很饿,可饭到了嘴头边反而兴致缺缺起来,只用青花瓷的汤匙喝了几口排骨汤,拿眼睃四周,她在宫里就发现了,大殷不论是建筑风格抑或服饰都同大宁略有不同。 这里的屋檐向外飞,许多耸出的檐角都系有古铜色的铃铛,风拂过便叮当作响,煞是动听。使女们盘高髻,鬓边多簪牡丹,也有梳蓖,可鲜花看起来别样鲜活,叫她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尤其是服饰,男儿的没什么,倒是女子,可见风气开放。 适才送饭来的两位使女,领口开得胸部都快出来了,她看了都脸红,大宁不是没有坦领襦裙,比起大晋来说已是开放,说起来,昔年娘亲便是看不惯这些,不许她穿坦领襦裙,也不许她学胡人跳舞,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娘亲在耳边念叨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到逝去的亲人德晔就忍不住沮丧,她拍拍脸颊强迫自己想别的,便起身绕到多宝格前,不是她见财起意,只是忍不住寻思啊,也不贪心多拿,要是偷个一两件小物件儿揣兜里,回头一个不对自己逃跑去晋国,路上也好有盘缠不是。 这是个好主意,她踮脚打开个嵌满五色宝石的匣子,五指一掏,掏出个通体点翠凤头龙身以金累丝制成的金镶宝石流苏簪,这珍珠流苏衔在凤凰嘴里,饶是见多识广的她眼睛都放光了。 女孩子没有不爱俏的,她这会头上光光的,要不是所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说不得被她的寒酸样吓跑。 “我就摸摸,我不拿” 德晔想着,嘴里叨叨,又看了看,忍不住插在自己头上,“我就戴一会儿,明珠蒙尘,没有人戴它多难过” 拎起裙角挨在玻璃紫檀木五屏风梳妆台前上看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唯一可惜的是这支簪子属于一个男人,而且自己戴着怎么这么俊这么适合? 照着照着,镜面里却映出另一道身影来。 靖王那似乎永远提不起波澜的声调在她身后响起,“不问自取,视为——” “视为借来看看!”她被他吓得心口猛跳,抢在前面把“偷”字盖过去了,她才不会偷他的东西。连忙把珍珠流苏凤簪拔下来放回原处,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只药箱。 靖王叫她坐过来,她知道他要为自己涂药,可是才被抓了现场不大好意思,就摆手谢绝,“其实脖子里没什么感觉了,不碰也不觉得痛” “是么?” 他突然另起话头,曼声道:“帝姬千万不要打这些宝物的主意,更不要以为能捎带一两件留后所用。” 他看穿她的心思,撩了眼多宝格,挑起一边唇角复叫她过来,笑意里竟溢出三分邪气,“孤王小气,帝姬倘或不听话” 德晔疑是自己眼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况且他很少用“孤”同自己对话,代表这是动真格的。 她虚的很,三步并作两步“蹭”地跽坐下去,两眼目视前方,挑不出一点错处。 这般正襟危坐却也不是靖王想要的,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微凉的触感直沁心脾,“放松吧,涂了药睡一觉,你睁开眼的时候,画红便在眼前了。” 德晔默默地颔首,咬了咬唇,任由他的指腹挑着乳白的膏药在自己脖颈间穿梭。 “痒”过了一会儿,她实在禁不住,往后让了让。 涂的是脖子,脸颊却烫红了。 落在他眼里,裴若倾停了手,须臾又挖了些重重覆上她的脖子,沉沉地附耳,“必须快些好啊,不留一丝痕迹。” 大殷边境三城相继失守,皇兄可以举棋不定,他却不能。 夏侯锦暗地里写了书信与他,愿以边鱼、家鹤二城交换澹台云卷。已然十分难得,是绝佳的机会。 想要表妹,给你便是了。 他低头,望住她微微羞赧的面颊,她迟疑地抬眸,抿着唇,似乎鼓起巨大的勇气,蓦地向上软软啄了近在咫尺的他一口—— 正文 第19章 算计 这举动叫两个人都十分意外,德晔是女孩子,虽然显得自己太主动了,可也是情之所至。 她手指在袖子里细细画着圈,自觉坦荡,亲了你便亲了你,屏息观察他的反应。他是欢喜自己的,若果然如此,应当有所反应。 靖王前一息却还在算计着她,冷不丁这羽毛一般轻软的吻落在唇边,耳际犹如惊雷炸响,心水震颤,突然从阴谋诡计的思潮掉入她的儿女情长。 他踅身避开她匆匆收拾药箱,不似平日沉稳,手头砰砰的响,连眉头也紧紧蹙起来。 德晔望着背影,心头无限失望,又唯恐他是生自己的气了,待要发问却难以启齿,憋得整张脸愈加的红润。 好容易按着胸口冷静了下,心跳仍是飞快,怯怯问:“你不喜欢” 他打断了她,“我说喜欢,你便信么。” 神色变得异常冷酷,那双狭长的眸子仿佛要看进她心底,缓缓道:“眼下殷晋交恶,很显然,你我并非同一阵营。一件没有结果的事,何必回应?你的心意也同样毫无价值。” 这就像对一个住在桃花源的人讲述尘世的纷乱,他们考虑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一眼望到彼此黑暗的未来,注定毫无交集,这份理智和冷漠叫她心灰。 连尝试一下也不愿意么? 德晔不懂,一把抓住裴若倾的袖子,“那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明知道我无处可去,我的心意毫无价值?什么才是价值,是你母后给你指的婚事?” 他觉得荒唐,“一个不知名姓的女人,有何价值?” 视线落在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上,不由放低了音量,“不要总是想这些同你不相干的事。” 德晔却忽然想到那对翡翠坠子,是了,是月见帝姬—— “记挂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滋味很不好受吧。”她垂下手来,自己真是不自量力,歪头说:“我都猜到了,先前殿下便叫我应下一个承诺,那时我答应了。你要我做的事,一定同月见帝姬有关。” 当年德晔拍拍屁股离开大晋后,裴若倾却因她饱受晋太子夏侯锦的羞辱摧残,甚至最后月见暴露了身份,连性命也折了进去。 陈年的斑驳记忆,回想起来依旧刻骨铭心。 他早已不是昔日任人宰割的少年,月见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蓦地一阵不适。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认为我应当对你好?” 裴若倾一把将澹台云卷按在锦塌上,理智从身体抽离,他露出纵横着疤痕的手臂逼到她眼前,“这些,皆是拜你那表兄所赐,我早晚踏平大晋,将他挫骨扬灰!” “至于你一次次救你帮你是我犯贱,你却不畏我,当真以为我真心为你好不成?”他赤红了眼,恍似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恶狠狠地盯住她,“若不是你还有那么丁点的利用价值——” 她在他两臂间战栗不止,泪水迷蒙了视线,一句话也不能够说出来。 裴若倾心头倏地一痛,定了定神,须臾方坐起身,冷冷道:“记住我现下这副模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她总是刻意忽略当年的往事,不曾想到,那些恰恰是他耿耿于怀的。表兄的脾气从未变过,她毫不怀疑他曾经用怎样的手段羞辱伤害了靖王。可竟然是为了给自己出气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发生这些?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招惹裴若倾,他们的轨迹是不是会不同? 德晔用力地擦去眼泪,衣袖磨得脸颊都刺红了,还想追问他原本要她做什么,总不至于为那月见帝姬陪葬。只是眼下他情绪激动,她不能再提那个名字。 那是嵌在他心头的名字,他说她连提起的资格也没有。 “你要怎么样才能放下这段怨恨?”德晔抱住了膝盖,垂下脸并不敢和他的视线接触,声音又细又颤抖,“我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财宝,没有权势,没有任何东西能赔给你。她已经不在了,你想过一命抵一命是不是?如果你想,那我” 她抬眸在室内寻找,望见一把剪子,作势就要过去抓到自己手里,裴若倾眼眸一暗,握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拽,把她拖到了跟前。 “别来这套。” 苦肉计。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寻睃,幽幽的,“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从前是不是也如这般在你表兄面前掉眼泪?” 被发现了,他果然不相信她会自杀吧—— 德晔抹抹眼泪螓首微低,她当然不会就这样死掉,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为什么要死?事在人为,喜欢的人要争取,想做的事就要去做。 从他说她有价值那一刻她便料想靖王是要把自己送去大晋了,也许他已经同那边谈妥了条件。 德晔吸了吸鼻子,即便他们始终不会有缘分,牵扯在这桩仇怨里无法脱身却是最大的悲哀。 她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化解,“殿下,我表兄,表兄性子素来强势左犟,都是舅母溺爱所致。他对你做下的事已经发生了,是他不对,德晔替他给您赔不是” 她每多说一个字,裴若倾的脸色便多阴沉几分。 “这种种一切皆因我而起,表兄是为了我,后来的月”德晔及时刹住了口,窗外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她心曲亦是杂乱无章,“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殿下万不能记恨上了整个大晋,战事起,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她起了话头,却发现如今兴兵的是大晋,就算靖王现下领兵杀过去,也是出于反击。何况三座城池都落在了别国手里,忍的下不是海量,是怂包。 “我表兄其实很好说话,德晔想着,殿下可在御前上书,派我去做说客,表兄自小便疼我,表兄” 她张口闭口都是表兄,裴若倾冷了眉眼,他一定不叫他好过。 假意赞同了她的想法,“如此,过些时日我们便启程前往落塞关,你做好准备。”瞥见她面上浮现的笑靥,可见他料的不错,等见了夏侯锦她便有了倚仗,届时不知把自己忘在哪里。 夏侯锦痴心妄想,自以为控制了落塞关便如同扼住大殷的咽喉。 裴若倾拿起茶杯浅饮一口,忽而欺近了身边人,“你说自愿入晋军做说客,想是不会再回来。” “我” “阿卷会信守承诺么,回到孤王的身边。” 他从未这般同她说过话,德晔睁大了眼睛,近似缠绵的语调,就算是他的算计,每一个字仍然撩拨上了心弦。 正文 第20章 沾唇则亡 靖王拍拍她的脑袋,嘴角衔着笑意向门外走去。 踅身看看她,她始终低着头,耳朵尖尖泛着抹红,坐在那里蜷着两膝,满满人畜无害的姿态。 讨厌她么? 并不。 他甚至不想再见到她伤心害怕的模样,去宫里捞她出来不全是为了她所谓的价值,那些若有似无的情绪一再左右他的判断力。 走出小院,裴若倾沿着曲折小径穿过竹林,不长不短的一条路,脑海里竟都是澹台云卷的身影。 他面上不显,内心里却有轻微的烦躁,天幕里云翳低垂,映衬着人的心境。竹影瑟瑟,蜻蜓飞得极低,一场风雨说来便要来了。 等这场雨过后,沁凉的秋意会更加明显。 今日是月见帝姬的忌日,伤心人勾起伤怀事,裴若倾拜祭完,独自拎着一壶酒上了小湖对岸,八角重檐亭在雨雾里若隐若现,他身上沾了湿气,落拓坐于亭中。 月见惨死近十年,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不急,大晋迟早是囊中之物,先从夏侯锦开始。他不是能耐么,边境三城你拿下又如何?不思乘胜追击,却只为换回一个女子,注定难成气候。 澹台云卷—— 裴若倾捏紧了柳叶纹瓷杯,越捏越紧,直到“砰”的一声碎了,便直接将酒罐提起仰脖子饮尽,胸前衣襟尽湿了,心中仍旧不快活。 不知是清醒还是醉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女子翩翩进得亭来,她收起伞,抬眸漾出一抹笑意,赫然便是月见帝姬。 “给殿下请安。”月见侧过身福了福,如雾的纱衣在风里轻轻飘动。 她在他身畔坐下,小鸟依人般靠近他,一把嗓音软得没有了骨头,“殿下,怎的喝这样多的酒水?” “你是何人。” “小女乐容”她轻声轻气地说,如烟如水的眸子痴痴望住身畔人。 裴若倾站起身,四下扫了眼,章路瞧着不对忙不迭滚进来,“殿下,殿下,这位是大玥的乐容帝姬,是——”他凑到靖王耳边,轻声嘀咕,“乐容帝姬乃是月见帝姬一母同胞的双生姊妹,此番是太后娘娘将乐容帝姬赐给了您” “我要她做甚?” 探究的视线自乐容帝姬面上拂过,倒是一笑,“月见的妹妹,果不其然,眉眼脸型都是极肖似的。” 章路满脸堆笑,“可不是!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殿下,这个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赐进府里,至于是不是给个名分,或侧妃,或侍妾依殿下之见?” 既然说开了,这是月见帝姬亲妹,又是如此酷似的容貌,侧妃之位怕是跑不掉了。 原先仅凭大玥风雨飘摇的地位,乐容帝姬想爬上靖王的床难如登天,别说侧妃,便是一个侍妾也难挣到,而今是借了死人的东风了。 月见帝姬泉下有灵,约莫也宽慰了。 章路脸上笑纹堆叠,同乐容交换了眼色。 此事一旦落实,自己再无负担,天知道将她送至太后眼前花费他多少积蓄和人脉来打点,当初只因一时贪财,拖至如今也还称,总算给自己也给了大玥王一个交待。 靖王于女色一事素来淡泊,大事未成,他却真没有心思想这些。何况这乐容与月见如出一辙的容貌,他一见她便想起月见的惨死,兴致全无。 “孤给你一次机会,你倘若不是情愿留在王府,孤便放你归去。”裴若倾道。 乐容起身磕头跪拜下去,柔声细语,“乐容对殿下一见倾心,只要能常伴殿下左右,纵是为奴为婢亦是甘愿!” 她是话说的好听,心里头图谋的却还是侧妃的位置。 觑了眼靖王俊美的容颜,王妃自是不敢想,可据她所知靖王殿下身边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自己一来便可独得恩宠,姐姐也算没白死,待到生下个一男半女,还愁地位不稳固?王妃来了也得靠后。 “殿下?”靖王久久的不言语,她不禁出声提醒。 章路面上一寒,原是靖王的视线落向自己,他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只听见靖王无甚波澜的声气夹杂在雨声响起,那般凉薄。 “既是母后所赐,孤也不便推辞。只你既为月见胞妹,何以今时今日以此种面貌出现?” 靖王走进雨里,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你若同那时栀子树下扑流萤一般有心,便该记着今日是你姐姐的忌日。” 他的声音叫人如坠冰窟,乐容霎那间瘫坐当地,可是可是章路并未提醒自己 章路脸都白了,作势要跟出去,乐容一把扯住了他,“你说我多么多么肖似姐姐,殿下对姐姐如何思念成狂俱是诓骗我的么!?这算什么?连个名分也没有,我算什么?!” 她一向自负美貌,且同月见几乎一模一样,不想在这位靖王眼中光彩尽失一般,忌日呵呵,姐姐被揭身份获罪于晋,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灾难?她什么也不曾为大玥留下,凭什么要她记得她的忌日。 章路龟缩着脖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殿下的脾气素来如此,除非哪一日她能讨得殿下欢心了,怕才有几句温言软语。 照这么下去,乐容怕是再没机会。 况且殿下对男女之事从来看得淡,府里住着的另一位才是真正能牵动殿下心绪之人,乐容来晚了。可惜了的,当初收的不是那位德晔帝姬的钱财,如此方有成就感不是。 他联想到德晔帝姬,那边厢乐容也依稀记起那一日陪伴于靖王身边的女子 小楼嵌在小花园子里,雨声细微,打在檐角铜铃上叮当作响。 德晔恹恹趴在窗前,落了雨,空气都变得湿润了,眼睫也是湿的。即便靖王提供自己遮风挡雨的所在,他给予的这份庇护却非真心为她。 是她想错了,他为的从来是大殷,为了他自己,这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她若是一直单相思着他,日后定要吃苦头的。 原来爱慕一个人这样辛苦,他们之间还有化解不开的仇怨,月见帝姬不能死而复生,他终究厌恶着她。 德晔两手托腮,神魂游离。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庭院小径的那头传来一阵“啪啪啪”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声响,画红被人领着穿庭过院一路来在台阶下。 甫一见到画红,廊上安静的白猫儿突然尖锐地“喵!”了一嗓子,浑身毛都炸起来了,呼次呼次对着一行人做起进攻的姿势。 使女讨厌这猫儿,驱赶着它,画红眉间心事重重,身上穿得倒还整齐,可见不曾太受苦,想到能见到帝姬了,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主仆两个多日未见,都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国破家亡,经历了太多太多,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德晔这才知晓画红是被支使到教坊司里做苦役去了,倒同她想的差不多,见她毫发无损便略安心,“你回来我便吃了定心丸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人说话,她们也不理睬我,胡思乱想快得癔症了。” “帝姬脖子上是怎么了?脸色也憔悴至此?” 画红不听她说话,反倒见帝姬左手一个淤青右手一点伤痕的,不由怒从心起,“奴婢还道靖王从善了叫我们团聚,不曾想将您欺负至此——”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德晔忙去擦拭,蹙了眉头说:“这你是真冤枉靖王了,他确实安了颗好心,这些小伤小於痕皆是拜殷帝所赐。”提起这个人她就要来气的,自己也不想多说,略讲了事情经过就含糊着道:“所以过些日子我们就动身去落塞关,等到了那里,到了再见机行事吧。” 画红轻声说是,眼下这个情况,走一步算一步,幸而她们都活着,已是万幸。 窗外想起猫儿的叫声,德晔循声望去,画红却浑身一抖,手指探进怀中,甫一触及那物便心惊肉跳。 她霍的起身,在德晔诧异的目光里关起了门扇,又拉着帝姬进了里间,等到拉起帷帐确定只有她们两个人,她才徐徐舒出一口气,顿了顿,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这纸包折成了四角,约莫是粉末状的东西在里头,拿在手上只觉毫无重量。 德晔掂了掂,疑惑在瞬间达到了顶峰,“哪儿来的,这是何物?” 画红示意她轻一点声,拿回小纸包复揣回怀中,将自己的声音压至最低,这才道:“此物名为‘羊鱼血’,产自西域,沾唇则亡——” 室内一静。 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帷幔漏进来的一线光照在德晔鼻梁上,她往前倾身,“你老实告诉我,这□□从何处得来?又要用在什么人身上?” “自然是靖王!”画红毫不迟疑,“殷贼亡我大宁,不共戴天,帝姬只管宽心,此事奴婢必然办得妥妥当当,帝姬不必犯险,呵,他要去落塞关么?先去阎王殿报到吧!” 不对。 “你这药究竟何处得来?” 画红紧张地攥紧了手,“昨日我在井边打水,忽然有人经过将这羊鱼血并一张字条丢在我脚边,我当时还不知道——” 德晔细细听了,面上神色几度转换,惊疑不定问她,“你是说表兄来了?确定么,他竟然敢来大殷国都?是疯了么,倘或叫裴若倾察觉他的行踪” 她眼前一黑,连想都不敢想。 将夏侯锦挫骨扬灰,靖王低沉的嗓音犹在耳边。 画红却看了看帝姬,叹口气,矮声说与她,“太子殿下自然是放心不下帝姬,若非如此,却来这里做什么?” 说到关键处,她下意识把声音压下,“按大殷习俗,本月月底是一年一度的彩灯节,这一日照例宵禁将解除,都城街市一整晚的灯火通明。他们嘱咐我,这一日帝姬务必央求靖王带你出门,太子殿下已布置好一切,同帝姬离开。” 德晔缄默下来,似乎在消化画红带来的信息。 “那一日我出门便是了,为何还要靖王带我出门。”说着,趁画红不留意,抢来了羊鱼血的纸包捏在手心里,“你预备出门后下毒么?你以为靖王随意便可近身?” “倒不如交给我。” 德晔看着纸包,眼神闪闪烁烁,好在画红看不清,她便道:“我来下毒。他料不到是我,绝不会有所防备。” 窗外,一抹黑影闪过。 正文 第21章 杀机 “什么人——!” 画红恍惚间听见外头有动静,登时拂开帷帐一路小跑了出去,德晔被她吓得一惊一乍,赶紧跟了出来。 她手上可还捏着羊鱼血,这等物件委实不好随身携带,万一不慎掉出来却不好。 东张西望,一时间竟没有妥帖的藏处,便踮着脚把这四角纸包塞入了多宝格里,就压在放着那支珍珠流苏凤簪的五色宝石匣子底下。 画红开了隔扇门才到门口,谁知却一个人也不见。 飞檐下的铜铃随着吹入的雨水不时作响,声音清脆悦耳,传入耳中只觉心头空灵。画红走下台阶,视线扫向院中每一个角落,便连仙鹤身后也不放过,风摇树动,安谧至极。 可自己分明听见了轻微的惊呼,难道是做贼心虚,是错觉? 就在这时,打门上呼啦啦进来几个使女,头发身上俱都湿答答的,当中一个手上还抱着只猫儿,旁边人一下一下戳着它的小脑门数落,“再不许淘气了!咱们殿下可不喜欢你,这还下着雨呢,你再发癫跑到外头去,仔细被剥了皮煲汤。” 那猫身上橘色的毛毛也湿了个七七八八,被骂就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谁也没想过它是怎么暴躁起来的,有人插了句嘴说猫肉酸,不好吃,几个年轻轻的使女一怔,少顷便捂着嘴咯咯咯笑起来。 “谁真要吃了,怎么舍得呢。” 画红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她们近前,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圆圆脸上挂着笑,感觉分外可亲,“几位妹妹,适才是都外出去追猫儿了么?院中无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是否有追究的意思,并不敢得罪德晔帝姬的人。 见她看起来好相处,抱猫的便说:“可不是,都出去了,也就一小会儿这猫儿平时最是懒惰,也不晓得今日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它亢奋个什么劲跑了出去。”顿了顿,“是帝姬有事么?” 画红说不,垂眼看橘猫,这猫适才她一进来便弓起身呲牙,现下倒毫无反应。 “没什么事。”想来是自己的错觉,这下雨的天应该没有人来的,还恰恰偷听她和帝姬说话么?也太凑巧了。就找了个借口,要了一盘荔枝回去了。 帝姬站在门前等她,画红示意虚惊一场,雨雾随风扑向面门,这是最舒爽的时节,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德晔把画帛搭在脸上,薄如蝉翼的一层纱布,望出去的天空多了分青白。 画红剥完荔枝端了出来,搁在窗台上,都是没什么心思吃东西。 “那便随您的意思,”适才被打断的突然,她压低了声气道:“我也怕自己做得不好,殷贼狡诈,那靖王更是难以接近,想来帝姬在他眼中还做不出这等下毒之事,不至于防备——” 语声猛然一窒,再开口是试探似的口吻,“您果真做的出么?” 德晔手一动,覆在面上的画帛便滑落下来,眼中却没有画红以为的迷惘。 她这才安心,见王府的使女们都不在左近,又说:“帝姬的表兄深入虎穴来在此处,可不是来大殷都城看风景来的,当中的心意,帝姬不小了该是清楚的。若有辜负之心,恐怕” 德晔皱了皱眉,“什么心意?你不要胡思乱想。” 表兄从来都是这样仗义,打小便关照她照拂她,如今她又是落得这样的境地。德晔虽然忧心夏侯锦的莽撞,他能来大殷她却是欢喜的,她终于有了一条新的路可以走。 既然靖王对自己无意,她就不能陷得太深,况且他今日说带她去落塞关,保不齐明日便改了主意把她这烫手山芋送出手。 真真厌极了由旁人来决定你的生死,镇日里担惊受怕。 一定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 画红张了张口,心下却不喜帝姬对表兄的态度,然而有些话毕竟不能说得太白。 她们虽亲厚,但究根结底是主仆的关系。 她对上她的眼睛,“帝姬明不明白?大宁覆灭了,不在了,你如今一无所有,来日必然是要靠着大晋靠着晋太子的!若只是这样空手去到晋国,难保不会被人瞧不起,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她犹自觉得不够,一字一顿道:“万不可妇人之仁,唯有杀死靖王,带他的首级去见晋太子!此事虽凶险,却不得不尝试,如今晋殷正在战事里,倘若成了,您便是大晋有功之臣。” 还有的她没说,晋太后属意于德晔帝姬为太子妃,晋帝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只是皇后韩氏却不赞同。 一个亡了国的臭丫头,凭什么给自己当儿媳?太后指一门差不多的婚事也便罢了,竟然蒙了心,如今的德晔帝姬显然今非昔比,于大晋毫无助力,她何德何能? 画红为帝姬设想好了往后的路,主子路途平坦了,自己也有好日子过。 不过帝姬却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说不上来,怀疑她的决心。 风小了些,德晔抱着手臂往回走,画红追上来,她忽然觉得她万分可怕,不禁捂住了耳朵,“你道杀人剁脑袋是切菜一样么?” 闭眼拂袖,“横竖我自有考虑,总会让我们全身而退的,你不必担心。” “靖王于帝姬那些不过是小恩小惠,过眼云烟——” 这一整晚,德晔睡得如同烙饼一般,画红那些话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响起,“杀了靖王,杀了靖王,杀了靖王……” 杀了他么? 她颓然坐起身,两手抱着膝盖,那包羊鱼血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 沾唇则亡的毒药……德晔摸摸唇,指尖轻颤了下,须臾便兜头躲进了被子里,不知不觉才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雨停了,天空却仍是忧郁。大片大片黑魆魆的云层罩在头顶,仿佛能坠出水来。 挨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德晔坐不住,穿戴齐整后便一个人往裴若倾的书房摸过去了。原来画红也要跟过来,是她不同意,她才作罢。 天上飘起绵密的雨针,她撑着伞走在竹林里,鞋底带起吧嗒吧嗒的水声。 自己做什么要苦恼呢? 大约是立场出了问题吧。她讷讷地想,画红不是自己,怎么体会她的心情呢,她说他的帮助皆是小恩小惠,德晔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之间,总是有些不同的。 靖王的书房在一片竹林之后,环境最是清幽,她等候在廊子里,家下人来来往往间目不斜视。这里的人和主人一样,乍一看都像没有情绪的人。 不多时,章路匆匆跑了过来,“是德晔帝姬,真是不凑巧了!” “怎么?” “您没听家下人议论么,逮住了你们宁太子的身边人——” 德晔一怔,抿着唇,不知如何接话。 他不知有意无意,满面的对不住,声气却是高高的,睨着她,“您请先回吧,靖王殿下现下正在亲自审问,谁知道多早晚回来。” “…不了,我还想再等一等。” 章路意外,斜乜她,“那可且得等会子了,奴婢有事,就不打搅您了。” 德晔点头,侧身让过路。 他便笑着大步走过去,她看着,这人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实则看扁了她吧。 把伞收拢了靠在廊柱上,流下的水小溪一般沿着砖石间的缝隙汇入庭中,德晔突然觉得沮丧,也许不应该来的。 宁太子…… 她只有依稀的希望放在这位皇兄身上,这么久了,他不知如何了。 大宁不复存在,画红说的残忍,话却是对的。他们这些依附大宁的藤蔓如今各自流落,该向何处伸展,也许明日便枯萎了。 那一厢,靖王站在昏暗的地牢里,墙壁上照出随烛光摇动的鬼魅人影。 暗卫往宁人身上招呼了一桶水,哗啦啦的声响在这静如坟墓的地下有着惊天动地的声势。 那人是宁太子的贴身侍卫,叫周玉,此际被打得皮开肉绽,先时痛晕过去,这会子浇了水方又清醒过来。 …… “求、求求你,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周玉死咬着牙,身上滴滴答答。痛苦席卷了全身,他苦不堪言,连说话都拼尽了气力,“只求放…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 “你没有资格提要求。” 靖王走到他身前,面目甚是平和,徐徐道:“除非,你告诉孤澹台逸的下落。” 周玉眉头动了下,弧度极小,没吭声。 他转身拨弄火盆里的钳子,“你要求孤王放过你的家小,自己却闭口不言么。宁人还真是霸道。”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的家人!”一股热泪从周玉眼眶里滚出来,他苦不堪言,声音越来越低弱,“他们是无辜的……靖王殿下便没有亲人么,何不将心比心,求、求你了……” 裴若倾眼眸暗了下去,火光在漆黑的瞳孔上跳跃。 他笑了下,把烧得滚烫的火钳按上他心口,周玉瞬间发出凄厉的喊叫,一阵孤苦狼嚎,白眼滋滋冒起。 “即便你妻儿就地死了,也还轮不上你。”他语调幽幽的,听得人毛孔直立,“说,澹台逸现在何处?” 周玉痛极!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口出喷出一大口鲜血,他一愣,忽而仓惶大笑起来,疯了也似,“裴若倾,我这般低声下气求你,你果然还不肯答应么!冷血至此,怪道是你被送去大晋为质,不是裴灵儒——” “你懂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他咄咄逼视着他,看着裴若倾的眉目一寸一寸变得冷冽,“我同情你!一辈子被兄长压制!你的母亲永远不会看重于你,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人爱你——!” 话毕,竟是死死咬住了舌头,待得众人反应过来,周玉头歪着,已然没了呼吸,嘴角鲜血直流。 暗卫上前探鼻息,再次确认,“殿下…周玉咬舌自尽了……” 众人屏息凝神,以为靖王将要发作起来,没成想,他只是静静将火钳子扔回了火盆。 一阵细小的火星喷溅,伴着地下的回风暗涌。 “他们一早便死了,孤如何答应你放过。”裴若倾望着周玉,眼皮耷拉着,隐隐透出一股阴鸷,“爱?爱是弱者为死亡寻找的借口。” 是无用之物。 他没有,他也不需要。 沉默着一路拾级而上,前方越来越亮,到了地面,清新的空气吹进身体每一个毛孔。 裴若倾迈进门槛,雨声滴答,这样的天气回廊庭院都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了一时,不期然望见澹台云卷蹲坐在台阶上。 她也发现他,黯淡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明亮快乐,拎起裙角向他奔了过来,“你回来了!我等你许久,你看,我头发都有些潮湿了——” 他当真垂眸看她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湿润。 “为何要等,我既不在,你回去便是了。” “那不行,做人要有始有终嘛。”德晔打起精神,围着他绕了一圈,“你不高兴么,嘴角都翘不起来。”视线挪移,方觑见他衣襟处的血点子…… 裴若倾蹙起了眉,眉心笼上说不清的烦躁,“不要问。” 他突然不想让澹台云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德晔抿了抿唇,他不想说就算了,说出来大家尴尬,反正她都知道,反正……彩灯节没几日了,她就要离开了。 最后一点时光,希望他们都开心一点。 裴若倾已然进了门,见她未跟上,探身道:“来啊。” 正文 第22章 忍不住 他能主动叫自己,德晔很欣喜,脸上不觉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进得明间,德晔左右张望,听见靖王走动的声响打左手边传来,便捏着步子跟进去。 原来此处便是他的书房,同她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由近及远,越到山的那处越是雾气昭昭,白鸟腾翔,好一阵的仙意。 她视线跳跃,一时又落在靖王书案的独角兽镇纸上,两只玉雕的小独角兽,角儿尖尖,胖墩墩又憨态可掬,卖了能得不少银子吧? 笔洗亦是不错,尤其这莲叶形的笔洗底部绘着一尾橘红的小鱼儿,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花梨木高几上的珊瑚树亦是精致…… 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只要是他的东西,仿佛再寻常无趣,她都能发掘出闪光点来,并在脑海中浮现出裴若倾日常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不过他是皇家出身,倒是不必如寒门子弟十年一日寒窗苦读,应该心思更多都放在武艺上头了。 剑出鞘,约莫便是李太白在诗中所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此文武双全,相貌又独一无二,她仔细想了想,除了性子上头有缺陷,靖王几乎无一处不好的,却不知……日后是谁那么幸运成为他捧在心尖的人, 不过,也许不会有那么个人,德晔想到了月见帝姬。 他那么重视的她,她去了,一生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不一时,使女抱着医药箱轻手轻脚进来,默默的也不言声,放下后福身告了退便却步出去了。 德晔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她今早起照了镜子,惊讶地发现已经好了,就连画红也说好得太快了,这才几日下来,已经淡得没有了痕迹。 “这是?”她已经好了啊。 德晔踅过身找裴若倾,不禁唬了一跳,他上身不知何时竟脱得只剩下了件雪白的中衣,原先罩在外面的长衫褪去了。 “你来,”靖王慵懒在氆氇毯的软垫上坐下,长腿曲起,狭长的眸子攫住她可疑发红的面颊,“阿卷帮我个忙。” 他将左手露了出来,放在紫檀木矮几上。 德晔轻咳一声,他又叫她阿卷…这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称呼,不知是何居心…… 磨蹭着走近了,眼仁不由紧紧一缩,这才看见他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好在不是很深,但看在她的眼里已然是心惊肉跳了!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弄的?看起来像是今日?”适才靖王的手一直掩在长袖里,她都没发现,如今这么**裸暴露在眼前,只觉一阵眼晕,“伤处的血都凝住了,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都不处理一下呢?” 她一叠声的问题抛过来,对自己着紧的神情,在他意料之外。 裴若倾默了默,莫名受用无比。 “一时有事要办,却忘了。”他慢吞吞地说,支着下巴把她望着。幽深的眼眸恍若一口古井。 这口古井,时刻诱惑她义无反顾跳将进去。 “那,吃饭怎么不忘记。”德晔软糯糯顶了一句,错开了视线。 他眼中缓缓蓄起笑意,“来啊,抱着药箱过来。杵在当中充什么树桩子。” 她知道他想叫自己给他洗伤口上药,成心闹小脾气怼他,谁让他说她是桩子的,“咦?靖王殿下仆从成群,莫非连一个能伺候您的使女也找不着么,做什么使唤起我来?” 她可不是他的老妈子。 裴若倾收起了那一点点的笑意,“此伤是因你大宁刺客而来。” 他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长眸微睐凝睇着她,“他们要刺杀我……冤有头,债有主,阿卷是宁人。我想过了,但凡他们让我不痛快,我便只找你算账。” 窗外风又大起,铜铃响得急促而热烈。 “…啊……”德晔去抱那药箱,忍不住边走边嘀咕,“那我真倒霉。这么说,照着这个逻辑……”章路是靖王府的人,章路让她不高兴了,她也可以统统算在他头上咯? 话又说回来,德晔前后一联想,大致便知晓澹台逸的人是怎么落在靖王手里的了。 原是行刺来了。 想来十分凶险,否则裴若倾决计不会受伤,哪怕是手背上划拉的这一道口子,都见杀意浓厚。 她跪坐到他跟前,使人送了盆温水和几条干净的巾栉进来。 “先简单清洗一下。” 靖王看着澹台云卷纤细柔白的手把巾栉放进水里浸湿,挤干,然后,这双纤细柔白的手握住了自己的。 原来她的手不止是看起来纤白,还十分的柔软。 她在他手背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疼了他,皱着鼻子嘟囔说:“痛要说啊,我没感觉的,怕一时手重了自己还不晓得。痛不痛,力度还好么?” 他渐渐不专心了,没有出声,目光却在她面上游移,最终落至她微微开合的樱唇上。 浅粉的色泽,贝齿微露,很是可爱…… 凭着感觉简单清洗完,德晔开始上药,她其实没有任何经验,期间有回还不小心按得重了,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靖王毫无反应。 她讪讪的,连忙托起他的手呼了呼气,“帮你呼呼,呼呼,就不会痛了……” “我何时喊疼?” 变扭什么,她挤挤眼睛,“我知道你在心里喊了,我都懂的,呐,正所谓男子汉大丈夫,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以即便痛痛痛也要忍忍忍,总不能女儿家似的哭唧唧的是不是?” 说完,心里的小人笑得四仰八叉。 靖王是何等人物,这样的小伤行军作战时时常懒怠处理的,今日,今日却是—— 他蓦地抽回手,“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为什么?”德晔气血上涌,真是莫名其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你不能这么对我。” 少见有人将自己比作驴的。 “那么,我该如何对你?”裴若倾眼睫微垂,蓦地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脖颈,带向自己,“奖励一个吻。” 她还呆致致的,他的唇便压了过来,舔了舔她,轻轻含住了。 正文 第23章 宠 德晔脑袋里“轰隆隆”地炸开了花,从耳根子一路烧到脸上,一时如同被人点了穴般僵住身体。 芙蓉不及美人香,肌理细腻骨肉匀,无形间叫人沉溺。 他眯了眯眸,细细描绘她的唇形,温柔地吸吮。 俄而,眼睫微动了动,受伤的手便伸出来揽住她的腰身,将她贴近了自己。 她的滋味是甜蜜的,身上裹着层叠的幽香,腰肢在他掌下,纤细而绵软—— “唔……” 德晔清醒过来,蓦地支起两手撑在二人当中。 他一愕,仓促松开了她,薄唇微微地张着。 她咻咻地喘息,气息分明不稳,指着他的食指抖个不住,“你、你你你!靖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了半天,合着就出来这句。 裴若倾闭了闭眼,似是整理好了情绪,再睁眼时好整以暇把她望着。 他缓缓地舔了下唇,身体前倾,肩部的头发便滑到了胸前。 一丝凉意略过指尖,德晔一怔,慌张地撤回了控诉着指着他的手,身子往后退了退。 他侧着脸,露出一副倾听的模样,继而抚抚她的头顶心聊做安慰,“别急,慢慢说,我暂时不去旁处。” 她躲开他的手,情绪起伏波折极大,面颊上亦是火烧火燎,熟透了半边天。 羞赧也有,不知所措也有,还有些小小的,不知名的情绪,搅得她心神不宁,活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 两厢对坐着,德晔憋了好半日,终于喋喋道:“靖王殿下为何、为何突然这般?这是轻薄,对,”她搜肠刮肚,欣喜自己找着了这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你不经过我的同意,轻薄我……” 默默想了想,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被任何人—— 总之,脑袋里一片乱糟糟。 她没人教,亦不曾观摩过,在宁宫时便一直处在相对平静单一的环境里。身边不是女人就是假男人,宫娥扎堆,黄门“妖媚”,不男不女皆是如此了,阖宫除了宁帝便只有那几个堂兄,还是同她无关。 她那个皇叔,只顾着自己声色犬马,全然不为她打算。 去岁上庄王进京为世子求亲,人家说了求娶德晔帝姬,却遭到宁帝冷漠的拒绝。 德晔叹气,再有几年就是老姑娘了。 自己在姻缘上头,确实艰难了点。 她唯一一回,也不过是上回在靖王唇角香了那么一小小下—— 他却无甚反应。 今日又是什么意思,打着什么主意? 她捂住了脸,背过身子,不肯对着他同他面面相觑了。 靖王沉吟着,轻薄二字在他唇齿间辗转,倏尔幽幽地启唇,却反问道:“帝姬不也轻薄过孤么?莫非只准你亲我,我便不能够亲你,是何道理。” 她的背影好生无趣,他也有坐不住的时候,唤了几声,她并不理,便挨过去,转至她身前。 她又侧了侧,他十足好性子,也随着。 “还捂着脸,你便要捂一辈子?”扯扯她袖襕,稍稍用力抓住她两只腕子让她露出了脸。 德晔语塞,他则扬着唇,眼角掖着不易察觉的流光,“不经你同意便轻薄了你,你却说说,想是经你同意便可以了么。” 德晔心绪缭乱,哪里记得自己何处的语病被他抓住了,绕进了这个逻辑里。 蹙眉想了一时,咬住下唇,欲说还休。 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自己上次怎么是轻薄他呢? 她哪有揽住他的腰,哪有、哪有又舔他又吮他,还…… 不讲理的明明就是他啊,她羞于同他理论此事,他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她要气死了。 德晔索性抬眼正视着靖王,他也看着她,一手支颐。 靠得如此近,她心跳漏了一拍,不免落下阵来,垂下了眼,“你厉害,我反正说不过你。” 视线落在他手背的刀痕上,心又软和下来,似乎就是这只手,小臂上还留有昔年在晋宫的伤痕。 她终究是对不住他,没有迟疑,自药箱里取出白布,拿银剪子剪成宽细适中的布条要为他包扎方才上药的伤口。 裴若倾生了一双好手,指骨匀亭,手指修长却有力,也白,但不是那种病殃殃的苍白。 她把他的手放在布条上缠绕来缠绕去,看差不多了,便认真结了个形状完美的—— 蝴蝶结。 裴若倾起初没留神,等发现时她已大功告成,看似纯良的面上闪过一丝得逞的自得,静候他跳脚。 “蝴蝶结么。”他抬起手对着光源看了看,面上不动声色,余光里瞥见她,却和熙牵了牵嘴角。 “不错,”他满意地说:“很是衬孤。” “……嘁。” 说得跟真的一样。 没有得逞,她悻悻的,可是他就这样在自己身边,像朋友一样谈笑,她又觉得快乐。哪怕快乐之下,是挥之不去越来越深刻的别离愁绪。 画红的声音猝然在脑海响起,如魔音灌耳,她越发不安。 羊鱼血到底要怎样处理才好? 画红必然是听从了表兄的意思,那包羊鱼血,她不得不用掉的,否则以表兄如今的孤身犯险,待在敌窝里,这漩涡中心,处处是隐藏的危机,若叫靖王得知大晋太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表兄会有危险。 他冒这样大的险,她不能让计划在自己这一环有所闪失。 眼下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羊鱼血是西域至毒的毒药,毒性凶猛…… 门外有人要回话,是章路同乐容帝姬来了。 不知为的何事,章路满面急躁一把揪住门上使女的衣领,“可是那位德晔帝姬在里头陪着殿下么?!是不是她?!” 如何就这般了,使女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地颔首。 “她可曾带任何吃食过来?”乐容紧紧扯弄着帕子,心跳如鼓,“带了么,是不是拿进去了,殿下用了不曾?” 那使女怎么知晓里面情况,她只进去送过一次药箱,他们再急躁她也没法子,只是一味摇头,“奴婢不知……殿下不叫人进去。” 乐容不懂此间规矩,抬脚便要进门,章路拦住了她,“不要命了!万一殿下平安无事,你这般不请自入,横竖是求死。” “那你说怎么办?”乐容白了面孔,收住脚退在门槛外,半点不敢逾越。 章路拿眼一斜,示意那使女,“愣着做什么,快,速速进内通传,我有要事!” 使女还想再说殿下不喜人打搅,自己进去惹得不快可怎生是好,然眼前人瞪着眼,满脸的火急火燎,她怕真有急事,一咬牙,便入内去了。 里间。 德晔正在殷勤地给靖王沏茶。 “殿下,德晔听闻大殷有个彩灯节是么?就在这个月底,”她笑得甜滋滋,把茶盏双手捧向他,“说是…每年一到这一日,宵禁便不做数了,所有人在晚间都来去自由,可以出去玩儿,看看花灯呀,放河灯,或猜灯谜吃街边的小食,湖边酒楼旁还会搭台子,有勾栏的绝色美女弹唱,确有此事?” 他接过杯子,浅啜一口,说是的。 德晔一喜,正要继续说下去,裴若倾放下了茶杯,“有这回事,不过同你无关。” 她大惊,语速都提了起来,“有关系有关系,怎么没关系?我如今住在这里,在这兰凉城,大殷的节日没道理独独撇开我呀?” 他思索着,若有所想,慢悠悠地道:“皇兄大约不愿意彩灯节那日,有人回禀——靖王带着德晔帝姬夜游兰凉城。” 语意微顿,“听起来不刺耳么?” 德晔耷拉了脑袋,他说的是,不说他们的身份,只裴灵儒是个极为小肚鸡肠的皇帝,换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轮到此人,他保不齐便要借此生出一番是非来。 “那,你便如此惧怕他?” 她为他不平,咕哝说:“既这么怕,不若将我送回去,让我自生自灭算了……他有何能耐?皇帝轮流做,我知道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裴灵儒快活了这样久,也该给弟弟点好儿。”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说得一点也不卡壳,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怎么不说了,”靖王嘴角漾出细微的弧度,“继续。” 德晔忽然摸不准他的意思,她讪讪的,又绕了回来,“就带我去吧,好不好?我们都要去落塞关了,此一去——” 她有些烦恼,也许他们不会一起去了,却仍是说:“不知今后会如何,你不喜欢我我不强求的,难道一起去一次彩灯节都不行吗?” “彩灯节,你从何处听来。” “……就,就在她们的闲谈里,无意中听来。” “谁们?” “府上使女。” 他的眼神太有压迫力,她几乎要扛不住了。 谁知他突然答应下来,温和将她揽入怀中,“你想去,那便去。只是这般节日难免吵嚷。” 她错了,他没有不喜欢她。 “我不怕吵……”德晔伏在这胸口,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竟然答应了!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像做梦一样…… 靖王正要开口,冷不丁的,打门边传来突兀的动静。 “谁在那里?” 德晔也听见了,忙七手八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须臾进来个使女,颤巍巍的,一见着靖王便跪倒了。 “殿下,章路公公和乐容姑娘在门外,说是、有要紧的急事要禀告……” 目的达到了,既然他有事,德晔便起身告退。 只是她听着不是滋味,乐容姑娘……姑娘?为什么自己都不晓得靖王府还有这么一位姑娘。 正文 第24章 针锋相对 她又走出几步,将出离他的视线,忽而扭头看了靖王一眼。 视线正好相遇,他居然也正望着她—— 德晔隐隐地觉得,他是真的对自己不同了,或许不是戏文里唱段中刻骨铭心的感情,却也有几分真心吧。 已然难能可贵,若不是她被逼到了墙角,若不是如今自己身处大殷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她身不由己,万万也不会欺骗他,更不要说离开了。 他赶她走她也不会走的,反正自己就是脸皮厚…… 只是当下情况不允许,她想赖着,也不能够了。 德晔一直便暗暗有些心疼靖王。 看起来是有封地雄踞一方的王,说一不二,兵强马壮,夸张一些说,手可摘星辰,他想要的,他都会拥有。 世人眼中的荣华富贵,不过唾手可得罢了。 然而这些其实是最无趣的东西,过眼云烟,是眼睛能看得见的浮华。 她知道他少年时便被送至大晋去做质子。 质子,无非人质一般的存在,别人倘或给你三分薄面,已是不易,那些年把命丢在大晋的皇子不在少数。 孤身在他乡,会孤单吧。 自从回忆起当年与裴若倾的初遇,少年冷漠倨傲的神情便总在她眼前摇晃,她还能清楚忆起他眼角青紫的痕迹。 有多惨呢?大概是连皇宫里终日夹着尾巴的末流小太监们也敢施以颜色,加以羞辱耀武扬威。 百无聊赖的小帝姬便是在那种情形下遇见少年。 嗯,即便被踩在泥沼里,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德晔笼在袖子里的两手搓了搓,没发觉自己已是眼神眷眷地望住了他。 她没什么天大的抱负,过去想着皇叔能开恩指门好亲事,他自己早些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这便得了,她也算为父母亲报了仇了,然后去过自己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可自打那一夜靖王夜袭大宁帝都都液城,一切都变了,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 皇叔顷刻间尸首分离,她不用再绞尽脑汁报仇了,所谓想象中的婚事也一齐没了着落。 从那时起,身边便一直是靖王,虽然他时常寡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很好相处。 靖王殿下同那德晔帝姬对望着,使女便搞不清状况,门外人等着,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德晔突然向裴若倾走过去,她从未正式向他致歉—— 关于当年,终究是由她引起了他的无妄之灾。仔细想想,别人先时对你要打要杀是很正常的,好在他不计较那些了。 “我有话想同你说” 她牵住了他袖拢的一角,逐渐握紧了,吁了吁气,然后大大拥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松开。 这是酝酿好了,准备郑重开口。 “当着外人,”裴若倾并不晓得她忽然的亲昵是为何,嗓音里却熏染上些微的笑意,“你若不在意,我也无妨。” 德晔懵了懵,她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啊,想要赔不是来着,可眼下看起来根本不是合适的时机和地点,下面还跪着一个呢,门外也有人候着。 是自己太情绪化了。 她摸了摸鼻子,自觉尴尬,“改日再说,改日改日”一边向后退,“殿下先忙,毕竟公事要紧,德晔改日再来。” 说着脚下飞快挪到了明间里,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想自己啊,估计得纳闷 她觉得好笑,一抬头,眼前正面对着的却是章路,章路和一个颇为貌美的年轻女子,穿着件亮色的纱裙,挽着披帛,样式倒不算新颖,难得的是衬她的气质,显得明艳大气。 这一打眼的功夫,章路倒沉得住气,只是重重看了德晔帝姬一眼便向里边去了。 乐容却做不到,她刻意放缓步子,直至章路消失了也仍旧没往里面去,看起来稍有犹豫,但还是追着德晔跟到外面去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德晔把手伸到屋檐外感受了下,低头去拿靠在柱子上的油纸伞。 只是才要碰到伞柄,伞却被一只染着艳色花汁指甲的手拿走了。 “你便是德晔帝姬了?” 乐容眼皮翻着上下地扫她,握紧了伞,不叫她拿走。 德晔奇怪的不得了,暗道此女怕就是那位乐容姑娘,她对她一无所知,但只她住在这个府里这一条便足以让她讨厌了,竟然还挑衅似的打量自己。 真是恨得慌。 她比乐容高出半个头,二人年纪相仿,德晔一伸手,大剌剌说:“把伞还我,否则的话,我真叫你知道知道我是谁。” 乐容丝毫不惧她,望了眼书房,想着一会儿等章路揭穿了你的好事,扯下这张看似无害的皮囊,你还神气不神气。 “伞可以给你,这破玩意我稀罕它么?” 她往院子里随手一扔,抛出个弧线,德晔深深呼吸一口,最后还是跑进雨里去捡了。 乐容嘴唇抹得嫣红,在身后趾高气扬地睨着她,“我来是告诉你,不要死皮赖脸缠着靖王殿下,你道外面人是如何说的?啧啧,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姐姐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竟是为她顶撞太后她老人家,你在这府上可见亦不曾安什么好心!姐妹两个,都是宁朝余孽,狐媚子,思量着怎生狐媚惑主颠覆江山——” 德晔抱着伞往回廊里走,耳朵里稀里哗啦除了雨声便是乐容断断续续的声音。 天晓得她什么意思,吃饱了撑得慌,升平和殷帝怎么样横竖也不干自己的事。 再说了,她只记得是裴灵儒一心惦记着升平,怎么到乐容嘴里就是劳什子狐媚子了,还颠覆江山,她怎么不说升平是女妖精变的呢?乐容长老,收了神通吧! 德晔身上有点湿了,打了个喷嚏,她越看乐容越是觉得在哪儿见过,猛然间一个福至心灵,差点便要冷笑了。 “我说怎的如此眼熟,乐容姑娘不就是我初来兰凉城那一日,见到的那位在栀子树下扑流萤的姑娘么?” 她嘴巴毒,不打算放过她,“还道是某家蓄养的家伎,怎么跑王府来了?特意来脏殿下的眼么,依我说你才是居心叵测。” 看她和章路在一道,显见的当日乐容便是由章路做鬼,成心要在靖王跟前露脸。 只是不晓得怎么没奏效,凭良心说,乐容的模样真是很好,眼角有风情,德晔回想了下,皇叔宠爱的那些个妃子也是有这般特质,眼睛能勾人,会说话似的。 按说,一般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 德晔不喜欢她生得美,哪怕画红也夸自己好,可她还是不高兴,因为乐容会一直住在这里,以后她走了,她还是在。 想到这,她就觉得有虫子在自己身体里撕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你说谁是家伎?我居心叵测?!”乐容已然出离了愤怒,这才惊觉自己料错了这位德晔帝姬的性子。 原以为是个闷嘴葫芦,被自己吊高嗓子就打压下去,没成想牙尖嘴利至此。 乐容没受过这种气,可她娇蛮太过,对着骂街不是敌手,柳眉就拧成了麻花卷。 再观瞧对面人的长相,澹台云卷生得别样白净,乍一看便十分晃眼了,乐容咬碎一口银牙,要不是因为她的出现,靖王殿下怎么会对同姐姐这般相像的自己无动于衷? 等等,姐姐? 乐容一愣,丝线般的视线便紧紧裹缠上德晔,“倒真险些忘了,你可知我是谁。” 她不吭声,抱着伞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无论如何,不想再同乐容争执下去。 “你知道月见么,”她咄咄逼人,笃定地站在原地,“你知道我是月见的孪生妹妹么?” 德晔一僵,脚下猝然间似有千斤之重。 “你知道,靖王殿下因我这副容貌,如何怜我护我么?” 天幕里蓦地划过一道闪电,照得这暗沉世界恍若艳阳满目的晴天,叫人睁不开眼睛。 更凶猛的雷雨尾随而至。 雨水被风刮着绕进廊子拍上面颊,德晔抹了抹左脸。 她没见过斗败的公鸡,但此际若是照照镜子,应当便是自己这副模样了。 乐容鬼魅一般走到她身后,声音轻轻的,“月见的死,有你一份‘功劳’,你莫不是以为殿下救你便是喜欢上了你?” “雨太大了,我、我要先走一步” “回来!” 乐容一伸手将德晔拉扯住,“我还没说完,你往哪里去?”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说什么都换不回你姐姐的性命,”德晔嘴唇发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原非我意,况且——” “你住口,”她喝道,此时脸上神色方同才见到德晔帝姬时一般无二致了,“我适才便告诉你,不要再缠着靖王殿下,你听见么?何必为彼此添加负担?殿下不过看你可怜,便收留几日,你却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德晔垂下眼帘,眼里仿佛只有一把伞。 她知道她听进去了,这些日子的憋屈到现下才一股脑都消失无踪。 “哦,还有一宗,你晓得太后娘娘已为靖王殿下择好一门亲事么?我听说,约莫是哪国的帝姬郡主将要远道和亲而来,此为门当户对,两国结盟。” 乐容压低嗓音,“所以我才说你那位姐姐了不得啊,太后起初原要将和亲帝姬许与陛下为后,先皇后毕竟薨逝多年,怎知陛下不点头,情愿同太后翻脸也不娶,竟全是为了升平帝姬,真邪门” 她感慨似的,看德晔帝姬脸色更白,心里十分痛快。 “你告诉我这些,”德晔缓缓地开口,“不就是想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么。你现在也看到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呢?” 乐容掩着红唇咯咯咯笑起来,“你想走便走,我何时用绳子捆住你了?” “我只嫌你走得不够远,不要再撞进靖王殿下眼中。” 德晔凝神看她的脸,看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问道:“你方才说,你是月见双生的妹妹是吗?” “怎么?” “没什么。” 她蹙了蹙眉,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了月见,却得到长得一模一样的乐容,即便刁蛮任性了些,却也是有可爱之处吧。 她确实不该生出那些奢侈的念头,也好,彩灯节自己就要走了,他是要娶王妃也好,宝贝这个乐容也罢,都是他的事 正文 第25章 心结 德晔乘着雨一路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路上经过水塘没留心闪避,弄得裙角遍湿,肩膀头发亦是滴滴答答,好不狼狈。 院门大开着,她收了伞上台阶,老远便望见那只使女们养的橘猫摇着尾巴在正屋门前来来回回地转悠,仿佛里面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因是落雨的天气,院里没人,使女们对这位德晔帝姬既不亲近也不冷落,故此无人等候在门前。 德晔又举起油纸伞,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一路上了廊子,她觉得奇怪,连画红都不知哪里去了似的,只有那只橘□□咪在门前打转。 她从前也是养过猫儿狗儿的,虽然时间都不长,上前去摸了摸它脑袋,挠挠它的下巴,橘猫享受地眯上了眼睛。 德晔若有所思开了门,见这猫一下子竖起了尾巴,呲牙要炸毛似的呼啦便跑开了。 奇怪,上次画红回来它便是这般,莫非是有什么气味刺激到了这只猫?德晔抬袖嗅嗅自己,应当是没旁的气味的,这些时日连熏香都不曾有。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里间传出翻东西似的声响,“磕嗒磕嗒”,一阵一阵儿的。 “画红?”是她么,在做什么? 室内昏暗,德晔心里毛毛的,转至窗前把隔扇窗开了半扇,立时便亮堂不少,有咻咻带雨的风灌进屋子,一时珠帘摇曳,帷幔起舞。 她正纳闷,画红的头从多宝格后探了出来,“帝姬回来了——”她拍了拍身上,或许是沾到灰尘,一头往外走一头道:“天气不好,身上酸溜溜的,您回来了,怎么着?靖王答应不曾?” 话刚落,打眼瞅见帝姬“落汤鸡”似的模样,且瞧着脸色也不甚好,明明出门前不是这个状态啊,心里便咯噔一声。 她想让帝姬自己说,便转身去翻找衣物伺候她换上,又帮拆了头发,拿干巾栉细细擦了一遭。 德晔惘惘的,任由画红忙活,看着窗外忽然说:“我瞧着,那只橘猫儿不大对劲,叫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画红转身在茶桌上沏茶,“是哪里不对劲?” 经帝姬这么一说,她也想起自己来王府那日那只猫儿见到自己便变得异常暴躁的情况,甚至让使女们全出去追它去了。 “我说不上来,”德晔拢着头发,迟疑地说:“就好像,它闻见了什么我们闻不见的味道,受了刺激……” 刺激? 两人登时对视一眼,画红放下茶盅,低声说:“是不是,那个?” 羊鱼血。 德晔意会,又听见画红疑惑的声音,“早上伺候帝姬穿衣,分明没见带在身上,可我适才找来找去,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是我没发现您带了。这么一想,那猫儿似乎总对着我们这里呲牙叫得低沉,帝姬果然不曾把羊鱼血带去……” 她的声音竟然有几分失落,德晔走至窗前,风吹得满头青丝一鼓一鼓的,无奈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总是为的我好,但你细想想,彩灯节在后日,我难道现下便去下药么?被发现了怎么办,我还有什么戏唱。” “我不是这个意思,”画红吱唔了下,坦白道:“奴婢找了许久也不见羊鱼血,却不晓得是帝姬带走了抑或……”她疑心是被帝姬偷偷扔掉了,晋太子却只给了自己这一包,能不急么。 节骨眼上坏事,最是忌讳。 帝姬对那靖王的爱慕心思,就差拿笔写在脸上了,她根本压不下自己的情感,还道能诓住人。 只怕连她自己也欺骗不了。 德晔托腮趴在窗台上,眼里空寂寂的,半晌才说:“你放心,我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况且…他心里未见得有我,即便有我,我也不是唯一。我已经都想通了,等彩灯节我们便离开,他已经答应带我出去。今后没有裴若倾,还会有旁人,会遇见更好的人,比他更叫我欢喜。” 下了很大的决心,斩断对裴若倾的依恋。 原就不是能开花结果的感情,他也不曾承诺什么,他心里最大的是大殷,其次是他那母后。往后还有他的靖王妃,还有乐容。 没有她了,太过拥挤,不会有她的位置。 德晔见画红对自己有怀疑,便一脸坦然当着她的面,把羊鱼血五角包从多宝格那只镶嵌宝石的匣子下取了出来。 画红再三偷觑她神色,果然见帝姬一片坦荡,最主要的,帝姬脸上那份寥落她装不出来,必然是被伤了心吧!也好,早点有个了结。其实任谁也不能同晋太子相比的,特别是于她们帝姬而言。 夏侯锦是未来的大殷之主,又是帝姬表兄,身材相貌均是万一挑一,纵然是靖王站在跟前,也不会落于下风。 德晔右边眼皮一整个下午都在跳,老话说左眼跳吉右眼跳凶,弄得她魂不守舍起来。 两个人闲来也无事,她便把从乐容那里听见的升平帝姬的事当故事讲了,末了竟然有丝羡慕,“你看,我固然不待见裴灵儒,却不得不感叹他对升平姐姐这份心,可见一个人再万万人之上,再主宰生杀大权也有自己的软肋。” “只是可惜了,”画红附和着说:“升平帝姬把国仇家恨看得比殷帝这份不知缘由的爱厚重的多,殷帝再痴心,也没有结果。” 最后男人也便厌烦了,苦的还是升平帝姬。 德晔也是这般想,何况深宫是如此暗潮汹涌的所在,这么一想又不羡慕升平了,至少她还有自由。 说曹操便见曹操,德晔和画红这一日议论了升平帝姬,转过天来,宫里便来了人把德晔接进去,直接入了升平居住的宫殿。 她们从前也不甚相熟贴心,却是到了这份地步,方知亲人无可替代的好处。 不用说多少话,陪伴着静静坐一会也觉得熨帖。 临了要走,德晔忽的想起一事来,“姐姐能否给我一些白面粉?”她拿手比划着,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五角包大小的形状,“…就这么大,装进这个里面,不用很多,一个指甲盖儿便足了。” 升平待要问她有何用处,对上她那双眼睛便知道她不方便透露。 自然了,也不是什么难寻到的东西,旁的没有,面粉还是可以弄来的。 德晔等候一时,升平便包在帕子里裹了一些来,“你收好了,可别风一吹就散了,若再来要,我却想不出理由了叫人向御膳房讨要了。” 她说是,定定看了帕子好一时,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略坐了坐,这回真要走了,升平把人往外送,想到殷帝告诉自己妹妹一直是住在靖王府里,忽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阿卷可是当真一直在那靖王身边,莫非他对你——” 她都没能把这句话说齐整,德晔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姐姐莫要乱猜了,我们是清清白白的。他只是有几分可怜我,也想借着我勒索晋国一把,并没有男女之情。” 升平不置可否,笑了笑没说话,联想到自己,不禁怅然。 人生在世,总有诸般不顺心之事,德晔知道姐姐想什么,只是她没有心力去劝解,自己尚有一桩大事近在眼前。 这一天,终于迎来了彩灯节。 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水也停了,天穹里放晴,万丈金芒从云层后喷薄而出。 德晔起了个大早。 她穿得简单,为了逃跑时不招摇,便不似旁的姑娘那么细心装扮着挑选衣物,只简单在头上坠了截短短的流苏,裙子亦是不显眼的颜色。 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她便撑着脸,坐在台阶上等待靖王到来。 不去想就不觉得,一旦认真地想起他,就会发现自从那日她回来,就不曾见到裴若倾了。就算是皇宫里来人,他都没有踪迹。 德晔蓦地想到了乐容那张脸,那不是乐容,其实代表着月见。 果不其然,她不去寻他,他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她甚至怀疑今天这样的日子,兴许裴若倾已改了主意,他要同乐容一道出去看花灯赏风景了。 天擦黑的时候,德晔依旧顽固坐在台阶上。 她动了动,疑心自己是不是坐太久,结了蜘蛛网。后来终于有人来了,却是府中的使女,画红迎上去,那几人只说是殿下叫送这条鹅黄色的襦裙来,让帝姬夜游时穿在身上,旁的一概不知。 襦裙送到,人也便去了。 画红从雕漆托盘里拎起一角,即使在此时天昏沉沉的这光景里,手上的裙子竟都泛着光芒也似,裙襽上绣了层叠的金丝牡丹花,繁盛华丽,闪闪生辉。 德晔也留意到了,她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他巴巴地使人送过来一条裙子,自己却和谁在一处? 想归想,仍是老实地换上了这条金丝牡丹襦裙,这是典型大殷女子常穿的短衣搭配长襦裙,领口是交领,白如凝脂的皮肤,锁骨在光阴的暗影里若隐若现。 点上口脂,德晔在穿衣镜前转了好几圈,转回画红眼前。 她把画帛裹好,面上浮现出自己不曾发现的淡淡欣喜,“这么穿好看么?这条裙子会不会太显眼了?” 还用问么,裙子委实是好看,靖王的眼光没说的,可就是眼光太好,这下子帝姬穿着这么样一身,岂不是走在哪里都留下痕迹,简简单单就被人盯上了? 她想建议她换下这条裙子,然而帝姬恍若毫不在意,画红忍不住再次疑心,便拐着弯儿的敲警钟,“帝姬,那小纸包可妥帖藏于身上了,切记不要被殷贼发现了,否则,怕不是只送了性命这般简单……” 说完了,见帝姬面上一呆,须臾自自己怀中把那五角纸包拿出来看了看,“早便叫你放心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们要去湖边的哪一面,把他引至哪里哪里饮酒,趁机下药,流程我都记在脑袋里了。” 画红半是吃下了定心丸,此事成败的关键便在于帝姬。帝姬若做得漂亮,届时就算裴若倾不曾喝这羊鱼血,他们也能叫他有来无回! 她不是成心瞒着她,而是夏侯锦的意思,“莫要将湖畔埋伏有大晋死士一事告诉表妹,以免她知悉一切,反被吓着。” 转过身,德晔轻轻叹息一口。 过了今晚,她将迎来全新的人生,她都打算好了,等彩灯节到了最混乱最热闹的**时段,自己便一猛子扎进人流里,换掉这身显眼的襦裙。 除非裴若倾修炼了火眼金睛,要不然,他没道理迅速找到她的。 她永远不会害他,也不会再痴想着永远陪着他。 暮色四合,德晔走到窗前习惯性地趴着。猛一抬眸,却见裴若倾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院中梨树下。 他拎着盏极其素净的灯笼,不言不语,仙鹤在脚边拍了拍羽翅,天青色的衣袂徐徐扬起。恍惚间似天宫里的仙人降世,俊逸而有风仪。 也只是两日不得见而已,德晔咬了咬唇,画红只见帝姬飞一般跑了出去,裙襽扬起,像只欢快的金丝雀。 她停在他身前,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看看他的脸,未几,视线落到了自己鞋面上,瓮声瓮气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了……” 他昨日今日,都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靖王伸手将她耳际细碎的发丝拢到耳后,他的手有些凉,“走吧。”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 他先一步走了,周围一片风吹树木沙沙沙的声响,她讷讷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上心头。 正文 第26章 试探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华灯初上,王府的使女相继在各处园子亭台里挂上宫灯,入目所及灯火渐次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的,连成长龙。 王府每一日都是如此,即便到了晚间亦是处处灯火通明,倒不见太明显过节的氛围。 关于这个彩灯节,德晔特为打听过,相传在几百年前,此地的君主十分宠爱后宫中一位妃子,二人感情甚笃。而好景不长,一次敌国来犯时,君主亲自领兵而往决意浴血杀敌,临行前,妃子含着热泪说:“妾身每日为君点上一盏灯,灯火明亮,愿照亮您凯旋之路。” 帝遂往。 可惜半年后却传回了大军败北,皇帝于途中驾崩的噩耗。 朝野震动,邻国虎视眈眈。 皇后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并把作为眼中钉已久的妃子打入冷宫。妃子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哭瞎了双眼,长辞于世。 然而又过半年,皇帝突然回来了,原来当日不过是遭遇敌军合围,险中求胜,方想出诈死一招。 帝心念成灰,在爱妃闺房中找到无数花灯。 宫婢在晨昏中讲起妃子每一日对君上的思念,却来不及等到君上归来,终致盲了眼,殒了命。 自此后,为怀念妃子,皇帝将她薨逝的日子定为彩灯节,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彩灯明亮,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德晔很是遗憾,原来彩灯节的背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祈愿,而是承托了帝王之心,纪念一个痛苦的灵魂。 她拢着长袖呆呆立在原地,靖王人长得高,腿也是极长,才一个恍惚间,他的背影便模糊了,走出距离自己老远的地方。 他怎么这样呢? 德晔蔫蔫的,正准备追上去,画红却乍然打门里跑了出来。 “帝姬慢着,您可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她满面认真,眼睛在她脸上细细地寻睃,现在突然觉得,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听信了帝姬的主意,让她来执行这件事。 纵然下毒非亲近之人不可为之,然而帝姬显然是同靖王亲近得过了头了,她一见着靖王便下意识跑了出来,难掩欢喜,别说这是想到能离开而高兴的。 朝夕相处多年,谁也蒙不了谁。 “我自然记得,时刻都把这件事装在心里,片刻不敢忘的。”德晔说。 画红喟叹,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顺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帝姬放在心上便好,莫要叫儿女情长牵绊住了手脚,此时对靖王心慈手软,便是来日对大晋捅的刀子啊! 两国迟早要全面开战,帝姬很清楚,您的未来着落在何处,更何况这靖王看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帝姬痴心一片,只怕是错付,奴婢冷眼观瞧,唯有您的表兄才是良配。” 夏侯锦能文能武,聪慧睿达,帝姬嫁过去,今日为太子妃,明日便是皇后,母仪天下好不威风,上有外祖母疼惜,下有夫君爱怜,此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难道真有人为了虚渺的情爱,眼前明摆着的幸福却不要么? 画红暗自想过几回,怎么也不懂。必然是帝姬年纪轻,没在这上头吃过亏,瞧见靖王风流俊美,就被迷住了。 德晔没想到,画红说了这么一长串,绕到最后还是要提到表兄。 她与表兄哪有她想的那般,良配? 表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她没那边的消息,想来总该也妻妾成群,保不齐孩子都绕膝了,做什么一直把自己放进去呢。 她有点生气,画红执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她难道非要靠揪着别人的龙尾巴才能上天,但仍是忍着,道:“我知道好赖,做什么决定自己都会承担后果。” 顿了下,声气又放软下来,“你别担心,羊鱼血我带在身上了,你不是看到的么?何况,是表兄的意思,我万不能叫他失望的,是不是?” 画红略略宽心,“就看今夜了。” 德晔说是,安抚地拍拍画红的肩膀。余光里瞥见靖王一径出了长廊,再走一段石子小路几乎就要没影儿了,忙不迭追了上去。 他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她今后不啃了。 可当他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不去追着叼着。 德晔哼哧哼哧维持小跑的速度,好容易才终于赶上靖王,“等等我,殿下走得太快了,德晔难以跟上。” 他起初假作未曾听见,直到渐渐眼风里看不见她,方略微放小了步子。 等得一时,她上来了,瓷白的面颊上晕起粉泽,喘息个不住。裴若倾过身,视线扫过她的脸庞,好以整暇欣赏着她的窘态。 过了一会,却似乎不解地道:“既然如此辛苦,为何还要追来。” 德晔喘匀了气,不管怎么样,她对他还是抱着诚实的心态,绞着手指略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还能是因为什么,倘若是旁人,便在原地等我我也不会回头,可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就算你故意走快让我追得好辛苦,我也依然觉得充实,心甘情愿。 德晔抓了抓脖子,见他正看着自己,仿佛期待她的答案,便轻声说:“因为是你呀,我这样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是么?”他嘴角撩起一丝单寒的弧度,“我也以为我知道。” 德晔歪了歪脑袋,对话进展得诡异,她有点听不懂靖王的话里有话了,不晓得他在讲什么。只有一点她确信无疑,他两天没露面儿,今日见到自己又是这般态度,与那日在书房的靖王天差地别,一定是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了。 她想破天也没联想到章路身上。 画红回来那一日,旁人都去追猫儿去了,唯有章路安插在院里的人无意间听到了这对主仆俩的对话——意图下毒谋害靖王殿下! 这不是等闲的小事,万一自己听错了怎么办?那人徘徊不定,后来实在是害怕当真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便去找章路告知了此事。章路起初不敢相信德晔帝姬有这样的胆子,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没有呢? 难道就因为人长得人畜无害便区别对待,这是不公平。 章路紧跟着便又把消息一转手告知了乐容月姬,于是才有后来他们两个一齐在靖王书房外等候的事。 两人过了垂花门,慢慢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 靖王提着极素的灯笼,他们的脚边团起发白的光晕,德晔的画帛在这团光晕里不住摇曳,时不时还飘到他身上,攀着不肯降落。 “喜欢这条裙子么?”他忽然问。 德晔摸摸鼻子,他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尴尬,她不由陶陶然笑起来,发自内心地道:“喜欢,十分喜欢,这个颜色我穿了显精神——” 画帛的一边再次被过堂风刮得贴到他身上,靖王摩挲着这块布料,蓦地扯住了,顺着这头一把将她拉近了自己。 德晔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动扑进了他怀里,鼻端瞬间充盈着他的气息。 她心口咚咚跳,毫无准备,连两手都觉无处安放,只好微微搭在他肩头上。 才一抬眼,裴若倾低沉磁性的声线便传入耳畔,“阿卷可有事是瞒着我的么?” “…”她愣住了,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埋首在她颈项轻轻地闻,呢喃着,“任何事,大小不论。”话毕,广袖展开,将她牢牢圈在臂间。 素灯笼随之跌落在地,火舌舔上来,霎那间烧得干干净净。 风一吹,连灰也散了。 德晔动了动,周遭漆黑一片。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全力,眉心的纠结若隐若现。 又一想,她只有一个四角包的面粉在怀中,自觉坦坦荡荡,便嘟囔说没有,忖了忖,复道:“来到兰凉以后,德晔一切都在殿下的眼中,想隐瞒什么…恐怕也没有机会……” 正文 第27章 灯火阑珊 她说完,黑暗中裴若倾危险地翘起了嘴角。 德晔却看不到的,她只觉两个人这么样搂搂抱抱被旁人瞧见却不好,终于积聚起力量,预备推开他。 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要用力,反而被他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讷讷地收回手,两手交叠在身前扭扭绞绞。甬道里本就昏暗,纵使把眼睛瞪大到酸涩也不能看清靖王此间神情如何。 晚风仿佛具备了吹进人身体的能力,德晔心里发空,唯恐他是真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微微紧张起来,若裴若倾果然听见了风声,自己倒罢了,表兄岂不是落于险境?他们之间仇怨极深,目下又是在大殷兰凉,他会把他撕碎的—— 很快,两人出了甬道,眼前再次逐渐明亮起来。 靖王看起来又是那潭无甚波澜的死水,他总是这般,她看不透,只是……如果他事先得了消息,此际怎么可能同自己一道出府呢?这几天早够她死一万次了,然而她还安然无恙,这也许能论证他方才是随口问起吧。 德晔揉太阳穴,委实不想再思考下去,过了今晚从此他们便是生离,她再也不能见到他。因此在这离别的时刻,应当留下美好的回忆。 才出了府门,她便腆着脸一点点靠近了他,仰面观察着,然后悄没声息抱住了裴若倾的左臂,“阿允……我也这么叫你好不好?”她听见他皇兄便是如此称呼他,显得亲厚多了。 他的视线却落在她抱住他的胳膊上。 德晔立即开口,嗓音软软的,糯糥的,在他听来,是在对自己撒娇。 “我是想着,一会儿等我们出了这条巷子到了人多拥挤的街面上,万一被人冲散了,我就找不着阿允了。似这般抱住你的手岂不好?人再多也走不散。” 倘或无心,便绑在一起亦是枉然。 裴若倾说好,长眸眯了起来,附耳道:“你需得记着自己今日所言。” …… 为不招摇,靖王今夜穿得同寻常书生没有两样,这么被德晔帝姬揽着,远远瞧起来似极了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跟在十几步开外的章路和画红各怀心思。 画红恨不能冲上去将帝姬与靖王分开来,她总还有过疑心,是靖王强迫了帝姬,现下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分明是帝姬在揩人家靖王的油,抱着一只手臂又摇又晃悠,不知道有多开心,竟还记着要将靖王引至何处么? “我们殿下,也真是好脾气。”章路道。 说靖王好脾性,谁都不信,可是在亲眼见识过后章路不敢不信。否则,如何他向靖王告发了德晔帝姬要下毒的事,殿下不为所动至今,甚至还带她出来夜游,这不是好脾气就没别人了。 彩灯节素来热闹非常,变脸耍杂耍的都有,小猴子学着主人的动作手舞足蹈,逗得一众围观者捧腹大笑,笑完了,乐呵呵地送上铜板和碎银子。 不拘多少,体现个心意。 德晔拿着才买的荷花花灯凑上去,掏出钱袋子打赏了一个小金花生,扭脸对靖王笑得璀璨,“从前我也养过一只猴儿,小猴子都很聪明,教什么都学得会——” 此时对面看客里,忽然一道灼热的视线攫住了她,继而,他注意到站在她身畔不苟言笑的男人。 面色便急转直下,嘴里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多年未见,长大后的表妹笑容依然甜美可亲,眉眼弯弯像两只月牙儿,唇瓣红润柔软。他吞了吞喉咙……无端躁动。 可是,她怎么可以,竟然对着自己以外的男人笑得开怀,她知不知道她旁边的是谁? 夏侯锦面露不快,转念却想到裴若倾轻信自己要用两座城池换阿卷,他也便如此了,他不过是为叫他放下戒心,等到阿卷回到自己身边,他一定让裴若倾重新尝尝绝望的滋味。 四下里皆是一派火树银花的景象,德晔脱开裴若倾欣赏地一棵树一棵树绕过去,花灯垂落在眼前,有些灯面上描绘着爱情故事,更多的却是诗词和灯谜。 她突然想到了最初定下这彩灯节的由来。 “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真是悲伤。 德晔喃喃自语,那位妃子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凯旋便被害了性命,后世的彩灯节亦早已不负初心,还有谁记得她呢。 她是多愁善感了,叹息一口,踅过身去寻靖王。 他却就在身后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立在显眼的位置,长身玉立,如墨的眸子温凉望着自己。 她鼻子里猛然酸涩起来,装作很快乐,装作不在意,然而不声不响连句道别也没有的离别实在叫人不甘心。 她想对他说一句“再见”。 他假使知道她要走,可愿意留么?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湖边的酒楼,果然有舞女歌妓在搭的高台上弹唱,笙箫悦耳,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却毫无兴致了,魂不守舍地放完河灯,一丝丝夜幽水摇灯闪烁的美好也感受不到。时间点滴在流逝,愈发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连把裴若倾“引”到了设定里也浑然不觉。 小二虾腰迎着,安排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法子,雅间都被包光了,好在裴若倾并不在意。 窗外,冷月高悬。 树叶簌簌簌地抖落。 等上菜的功夫,裴若倾呷了几口茶,对德晔说见到了老朋友,他失陪一下。她没往心里去,眼见着他消失,因画红正和章路侍立在不远处,德晔便见到画红极力朝自己使着眼色。 ——靖王离开了,此为天赐良机! 她轻咳一声,装样子谁不会呢,早防着画红要监视自己。也罢,下了“毒”,无论如何以后自己在表兄那里也算有了交待。 德晔警惕往左右看了看,袖子一抖,抖出个四角纸包来。 奇怪,分明不是真下毒,她倒觉出了窒息的紧张感。拎过适才靖王的杯子,往里面倒了倒,没倒出来,再倒!她没经验,一不小心倒的多了,一层白面粉便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真是又滑稽又诡异。 德晔吓得不行,情急之下拿手指在茶碗里搅动,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水来。 早知道就不用面粉作代替了!这一团团小的面疙瘩,她都能现捏个实心汤圆出来了……!失策!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她却不知靖王眼下,正在楼梯口把她望着。 失望么? 他的眼神冷厉起来,或许只是她的行为与想象中并无不同,方叫他可恨。 “殿下小心!”章路猝地跳了出来。 只是来不及,二楼瞬间大乱,蒙面黑衣人四起。数支泛着寒光的冷箭“嗞嗞”刺穿了空气,笔直射向靖王—— 正文 第28章 夜奔 靖王所在位置犹如箭靶子,他匆忙闪身躲过迎面袭来的冷箭,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与此同时箭羽从各方“唰唰唰”射将而来,密密集集,势要置他于死地。 裴若倾微微地冷笑,抽出腰间佩剑闪避击打,剑风之凌厉,行云流水,整个二楼刹那间陷入人仰马翻的境地。 惨叫声哭泣声声声入耳,楼下客人尚闹不明状况,有伸头伸脑的,只一探脖子,“嗖”的一下,一箭穿脑,嘟噜噜从木台阶上滚了下来,送了性命。 德晔惊愕地站了起来,只是那些箭羽无论如何却绕着自己飞,放目四顾,画红不晓得去了哪里,章路抱着头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她也怕!怕得整副心肝都在打颤,脸色发白在刀光剑影里寻找,终于找到了靖王—— 他似是早有准备,抬手吹了个响哨,立时有暗卫破窗而入。 幸而他无事,德晔吊着的心稍稍落地。 两方人马缠斗起来,叮叮咣咣,那刀砍在人的脖子上,血管破了,鲜血纵起来能有一人高。 德晔自诩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饶是如此也被眼前血腥杀戮的画面震得两腿发软,终究是个没多少阅历经历的半大孩子,她扶着桌子惊疑不定,自己该何去何从?! 表兄竟然瞒着她设下行刺之计,是不信任么?他不告诉自己,却叫自己下毒,靖王却一定把他们认作为一伙。 下毒是自己,埋下刺客要取他性命亦有自己—— 无数个想法涌入心头,她心慌意乱,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忽然把身前拼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人用桌子一推,越过他们笔直跑向了靖王。 她没有要害他,她怎么会要他死?!就算自己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她也绝不能让他误会自己。 大晋死士先时虽收到太子不得伤德晔帝姬一根汗毛的指示,然而事急从权,眼下兵荒马乱的,连拿下靖王性命都成问题,怎么还顾得了一介女流? 德晔只觉耳边呼呼作响,一枚箭羽猛地打眼睫毛前擦过去,“咄”的重重钉入右手边的柱子,箭羽尾端铮铮摇晃。 霎那间时间都似放慢了,她停在原地,脚下生根发芽长草,血液都凝固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适才便是自己被钉在那柱子上…… “别动!” 裴若倾一直分心留意着她,适才钉入柱子那一箭他看得分明,手上动作愈见狠戾,晋死士冲上前来,被他一剑砍飞了长刀,手臂都横飞出去。 他想靠近她,而死士犹如源源不断的蝗虫前赴后继涌上前来。 德晔耳鸣了一阵,迟迟地侧头去看那枚仍在颤动的箭羽,空气里血腥味渐渐变得浓重,她捂了捂心口,望向被包围的靖王,以他为圆点周围俱是打成一团。 他今日若出一丁点意外,是她之过。 思及此,德晔身体里重又聚起无穷的勇气,脚下正好有张弓,她咬紧了唇迅速蹲下抓起来,在手里抻了抻,又奋力拔下那柱上的箭羽,搭弓上弦。 瞄准靖王的方向。 许久不碰弓箭,手生了。 她打小儿爱好广泛,什么都要学,什么都是皮毛,只有弓箭是因为打弹弓时便养下的兴趣,准头极高,自以为是天赋,一直到皇叔上位后没有了师傅才落下。 靖王周遭黑衣死士多不胜数,德晔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其中一位。 她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方把弓弦拉得半弧,手臂因吃力而大幅度晃动,只待一松手,便可—— “多年未见,表妹骑射练得如何?” 耳边乍暖,夏侯锦低头看了看她,德晔心里咯噔一声,射箭的手已然被他把住了。 “要这样,用力,再用力……”他握住她的手,把弦拉得越来越大,贴耳笑得压抑又张狂,“瞧,裴允在这儿呢。我只消一松手,砰,顷刻便叫他魂飞天外。如何,表妹想看么?” 德晔的手颤得更厉害。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轻轻蹭了蹭,不徐不慢的口吻里满是怜惜,“裴允昔年便开罪于你,而今又将你掳在身边,表妹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别怕,表兄来了,”他眼神转得幽亮,箭锋指向靖王,“姑母不在了,我还在,从此谁也动不得你一根手指头。” 话音刚落下,他松了手,离弦的箭便划破空气,势如破竹向裴若倾飞去,耳畔隐有破空之响。 “小、小心——!” 德晔有一息的愣神,须臾一把将夏侯锦推搡开,脚下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眼睁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望着,连心跳都快停止。 裴若倾从起初便一直分下心神来顾全德晔,直到夏侯锦出现,轻轻拢住了她。 他眼前气息翻涌,那箭羽射过来,携着劲风,他险险别过身,反应极快,仍被箭头刺穿袖襕。 “啧,偏了呢。”夏侯锦失望地摇头。 德晔才要松懈下来,一柄剑却猝不及防自后方没入靖王身体。 待那剑拔出,剑身染得通红,滴滴答答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剑尖淌到地面上,沿着木板的缝隙向两边延伸…… “殿下!”靖王的暗卫不再恋战,一气全笼上来,德晔只觉眼前发白,夏侯锦见状心一狠,直接把她敲晕了打横抱起,趁此时机,自二楼跳了下去。 酒楼前有人接应。 几匹快马,乘着夜色向北门疾驰而去。 北门左近往日便人迹稀少,亦是兰凉四城门里防守最空虚的一门。夏侯锦一行人停在城门下,打头的学布谷鸟叫了三声。 很快,城门楼上有火把挥动回应,三长两短,城门立时便大开。 夜色里烟尘缭缭,城外树高天广,夏侯锦带着一行人策马狂奔,惊飞夜鸟无数。 跑出不远,他突而勒马回望,“传令,一把火烧了这门楼。”如此,殷人再要追出来,却得绕路而行。 德晔无知无觉地醒来,恰逢夏侯锦说出这句话。 她吃力地回望,远处的城门楼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渐渐的,火光冲天,浓烟狂舞,噼噼啪啪地燃烧,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了。 夏侯锦勾起一抹笑弧,眼里火光隐隐,他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幽幽说道:“我听闻,大梁帝姬即将嫁与裴允为妻,这位帝姬却是出了名的恶情恶性。真是好可怜,”他指的是靖王,垂眸看向德晔,“为稳固权力,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连我都感动了。” 正文 第29章 暗香 靖王被剑刺入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炸开,德晔鼻头酸涩,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实在分身乏术去应对表兄的试探。 他提及大梁的帝姬,提及靖王的婚事,无非是观察她的反应。 她能有什么反应? 德晔很清楚,方才在楼上她射箭瞄准的方向不是靖王,夏侯锦亦是发现了这点。更别说,她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了他。 她也想假装,装作对靖王毫不在意,一箭了结了他的性命,让表兄对自己多些信赖,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四平八稳…… 太难了。 要怎么无视靖王的存在,无视内心的叫嚣,她从来就学不会伪装自己,否则那么些年在大宁也不会遭到旁的帝姬们排挤。 固然她们不待见她有她身份特殊的缘由,她自己却也从没有过好脸色与人,把对她们的不屑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皇叔篡权夺位,她的世界被整个颠覆,她们享受的,原该是她的,她为什么还要故作欢颜去逢迎拍马,只为融入一个自己打心底里厌恶并且瞧不上自己的群体? 便是如此了,过去过得算不得好。 今后,不能再见到心上挂念的人,她会更不好。 德晔一阵齿冷,表兄过去肆意纵性,如今瞧着却变得甚是骄狂自负,多年未见,时光是无形的隔膜横在二人之间,他同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头一个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对他的不认同吧,她此际能被他圈在身前护着救出来,大约是,亲情发挥了莫大作用。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完好着从靖王身边离开,离开兰凉城,今后兴许是平稳的生活在等待自己,这又如何? 曾几何时期盼的事情真切发生了,德晔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快乐,她脑海里全是裴若倾,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地板上都是他的血—— 这样的时刻,她却不能陪伴着他,还要被他误会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 德晔浑身一颤,夏侯锦圈着她在身前。 夜风凉,他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她脖子上,指尖不时摩擦到她的皮肤,引起细微的痒。 她下意识地躲避,夏侯锦唇际线条拉得笔直,没说话,仍是将她妥帖裹好了,戴上兜帽。 又静了一时,他低声向她道:“经年未见,祖母很是挂念阿卷。” “外祖母……”德晔的思绪这才缓缓从靖王处剥离。她有些无措,抓住了夏侯锦的袖子,“外祖母身子可大安么?那年离开时外祖母便在病中,过了这么些年,不知将养得如何了。” 她对外祖母的真心是不用作假的,这也是唯一能把他们迅速拉近的话题。 夏侯锦拍拍表妹单瘦的肩膀,语调放得柔和,“祖母一切都好,养身的丸药四季都在吃着,逢年过节底下的小辈们也哄得她老人家开心,若说遗憾,便是姑姑和表妹你了。” 那一年,宁国的政变发生得突然,仿佛是一夕之间易了主,杀掉的王公大臣堆成的尸体在乱坟岗烧了几日也烧不干净,最后烂了臭了,野狐狸叼走了。 帝后相继崩逝,只余下了小小的德晔帝姬。 消息传到大晋,已是三月以后,杀光了反对的声音,宁帝把皇位坐得稳稳的。 大晋看德晔帝姬尚在,便不曾十分与宁国不睦,唯有太后一把年纪哭成个泪人,最心肝宝贝的小女儿嫁去了大宁,这也没几年光景,怎么就落得香消玉殒,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太后这些年只有一个心愿,待时机成熟,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外孙女接来自己身边。 孩子命苦,无所依仗,趁着她还能活几年,需得为她张罗一门极好的亲事,再不叫她受难遭罪,只有如此,她这一把老骨头躺进了棺材,上得阴司路上假使遇上女儿,才敢有个交待。 周遭晋人暗卫皆不出声,远处北城城门楼烧得辉煌壮烈无比,黑烟冲上云霄。 年轻的大晋伯阳侯文庭意下了马来在小山坡前,手一放,一只雪白的信鸽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拍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殿下,信鸽已放出去了,我们日夜兼程,估摸着后日一早便可抵达落塞关。”文庭意似松了口气,转身跨上马背,扬唇兀自笑开来,“到得落塞关,殷帝奈你我何?” 靖王目下重伤,能不能痊愈且有的推敲,大殷却是无良将可用,殷帝享受惯了高粱软枕,做不得率兵亲征的事来。 老一辈马背上打来的江山,再这么着,迟早折在他手里。 文庭意过去同靖王偷偷有点交情在,裴若倾要回大殷那一日,他送了他一坛好酒,也曾言道:“你那兄长忒不是个玩意儿,我竟听闻殷帝遗嘱为传位于二子,二子,岂不就是裴兄你么?” “你便当真甘心俯首称臣,若是我——” “是你,却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文庭意挤挤眼睛,“你想,是上头有人压着喘息不得强,还是压着不让别人喘息强。” 那些陈年的记忆恍若树下埋下的老酒,甫一挖出来,香气扑鼻。文庭意吸吸鼻子,鼻端犹自还是靖王鲜血弥漫的气味。 而今各为其主,他刺下那一剑,也是不得而为之。 他当年若听从了他的建议,反了他那绣花枕头皇兄,焉有今日?不过,如今也不是没有机会。从来都是事在人为,最怕你没有那个念头。 文庭意打量起德晔帝姬来。 驱马到了他们身畔。 眼前还要过一段密林,一过密林,便需得狂奔。 他生得一副笑眯眯的长相,狐狸般的眼睛怎么看都笑得狡猾,“帝姬今日成功将靖王引入我方埋伏,委实立下一大功,今日某刺入靖王身体那一剑,认真计较起来,实是您的功劳。” 德晔脸上苍白,看着自己的指甲盖只是一味发呆。 “我瞧着,靖王那时仿佛十分留意于帝姬你,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由?”文庭意笑容不减,陡然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他眯眯眼睛,方不再说话了。 “表妹是为迷惑敌人,知己知彼,我说的可是?”夏侯锦握住了缰绳,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他再三看看德晔,不是女子才有直觉,男人亦有感知鲜明的时候。关于爱情,容不得第三个人,那是多余多出来的。 夏侯锦还记得她对裴允春山一笑的灿烂模样,可她打从见了自己,没露出半张笑靥。 他疼惜表妹,加之老太后素来的“熏陶”,便知晓德晔迟早是自己的太子妃。 既是自己的人,何以心里住着旁人? “表兄。”德晔忽而出声,面上表情有丝麻木。 夏侯锦心头无端升起一股不适,没搭茬,她却自顾自道:“德晔有话憋在心里,趁着现在还不曾走远,想同你摊开了说。” 他眼神冷冽下去,摇头拒绝,“不如改日。” 德晔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了,在这条远离兰凉的路上,在这种危急时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靖王伤重,她真的走不了了,她要回去他身边照顾着他,那些使女不会有自己仔细,还有乐容,她不在,她该得意了,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靖王,叫她牵肠挂肚。 德晔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表兄,你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吧——外祖母那里,千万代我问声好,今后我无论是何种下场,都是今日自己的决定,绝不后悔。” 呵,好一句绝不后悔! 林间有瘴气,迷离若游魂。 夏侯锦全然冷下了脸,嘴角耷拉着,启唇道:“我却有个建议,表妹不妨把自己此刻所想一辈子珍藏心里。” 他前倾身体扭转她的脸,粗砺的指腹摁下来,重重摩挲她的唇,“叫他亲过了吧?嗯?” 她像林间受惊的小兽,挣扎得厉害,一巴掌糊上他的脸。 夏侯锦轻易躲开,他还混不在意,愈发大声笑起来,笃悠悠地道:“此番我来,可没做过空手而归的打算。” “表妹现下是迷了心窍了,等过些年,你回头看看经历的一切,会感谢我拉住了你,知道么?” 德晔万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电光火石间却苦于没有对策,尚在思量间,夏侯锦啧了声,挥鞭打上马臀,领着头冲出了密林。 走这条道儿,紧赶慢赶落塞关指日可待,殷军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抓他不得。 …… 廊下的橘猫儿竖着尾巴抬头看看月亮,又扭脑袋,看回门里。 窗上映出一条人影,孤灯寒夜,秋意渐凉,甚是落寞。 章路对插着手立在墙根底下,里面不叫进,他便再急得屁滚尿流也无用。殿下是吃心了,德晔帝姬伙同大晋罪证确凿,他却恍若未闻一般。 身上伤口只简单包扎了,便一直坐在那里。 也不叫人去追,也不喊打喊杀,更不管陛下的布置,放任着……沉默得太久,叫人心里发毛。 窗外传来猫咪的叫声,裴若倾微微睁开眼,伤处血又渗出来了。他感觉不到疼痛,躺在她的床上安静地呼吸,对着光,只是把手中一张叠成四角的纸反复翻看。 四角纸包里,装的原是面粉。 她是怎样想法? 要他死么,引他入瓮。不要他死,便把毒药换作了面粉。 这样缓慢地想着,不觉间更深露重。锦被上残有她的气息,他卧着卧着咻咻睡了过去。 夜里半梦半醒,夏侯锦新婚夜覆住德晔的画面却闯入梦中 他一惊,旋即坐起身,狠狠牵动了伤口。 不多时,天未亮便动身前往皇宫,眼下首要是,拿回落塞关三城。 夏侯锦此时前往落塞关,等他抵达,却料不到他负伤落后几日尾随而上。 边鱼现时的守城将领罗自达曾在大晋与他有过照面,靖王已成竹在胸,必然叫罗自达大开城门,迎大殷兵士入内。 第一城,不费一兵一卒可取。 正文 第30章 决断(本章 部分重写) 殷太后的寝宫位于大殷皇宫中轴线上,天还不亮,底下人便都忙活起来。 起风了,甬道尽头的宫灯投下一小片微黄跳跃的光晕,长长的须子在风里摇曳。 预备给太后梳头的宫女早已起来候着,匆匆穿过这条甬道,她低头前行,忽的在眼角余光觑见一抹身影,微微地望过去,不觉一震—— 是靖王殿下。 宫里人消息总是格外灵通,据传靖王殿下昨日遭遇刺客,身受重伤……小宫女只敢打量那么一眼,她回忆着这一眼,深觉传言非虚。 靖王殿下虽仍同往日一般,乍一看不见异样,然而面色却是苍白下去了,大抵失血过多的缘故。 倒是整个人愈发显出了清俊,风拢进广袖里,衣袂阵阵轻扬,若是气质不这么冷沉持重,矜贵气再少些,竟全是仙风道骨的气韵。 宫女一头走,一头在心中纳罕,殿下鲜少来太后这儿,便是太后她自己也不常召见,而今负了伤,怎的来了?看看天色,寅时刚过,这会儿早朝将开始了。 正殿门开了条缝隙,昨晚值夜的司寝宫女慢慢把头探出来,门外小太监捏着嗓子细声说:“里面怎么样?靖王殿下不知怎的这个点上到了,太后昨儿歇得早,对遇刺可是毫不知晓——” “能瞒一时是一时了,太后娘娘才醒了,怪道近来总说睡不踏实,原是应在这上头。” 宫女往回看了眼,宫里头当差长日无聊,嘴巴也碎,压低声气说:“却听闻那位大宁的德晔帝姬叫晋人劫走了?” “什么’劫’走?怕是自己巴不得,是自己逃走的也未可知,还有殿下受的伤,你说说,靖王何时有了兴致在彩灯节这一日出去闲逛的?若说不是有人撺掇着,我却不信。” 偏巧就是在这一日出了事,没有这么巧的。 这世上无人不八卦,此言一出,他们望向靖王殿下的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小太监揣着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道靖王殿下只是一时起意才从陛下这里把人夺了去,你瞅着,此番前来必然同德晔帝姬脱不了干系……” 宫女自是暗羡,又一想,眼下宫里面陛下还宠着那位宁国的升平帝姬呢,为这惹得太后娘娘老大的不痛快,兄弟两个怎么都对宁人着了迷,不过这些她不敢嘴上说,大家都只在心里想想。 “一会等太后娘娘召见了,恐怕又是不欢而散,你别忘了,”宫女朝着西面大梁国的方向努嘴,道:“原是咱们太后亲自为陛下择定的中宫皇后人选,陛下说什么都不肯应下,这不是,婚事便落在了靖王殿下身上,你说…靖王能轻易答应么……” 小太监也说不上来,心话说这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大梁结定姻亲又是事关社稷,靖王便再有异议,大约也只能依从,谁叫他不是一国之主呢? 上面甩锅下来了,他不接,就没人接了。 飞檐下铜铃叮当,正殿的各扇窗户依次都开了,没用多久,宫婢伺候完老太后梳洗穿衣,便有黄门脚下飞快去到暖阁内请靖王。 章路正虾着腰为靖王倒茶,他瞧着,殿下整个人越性儿有些孤僻的气质了,拿着那甜白瓷官窑的小杯半晌都不见饮一口,入定了一般。 昨儿晚上的情形历历在目,章路现在回忆起来腿肚子还忍不住打颤,要不是自己命大,可不就交代在那里了,且他亲眼所见德晔帝姬搭弓拉箭瞄准了殿下—— 都这么着了,想是上天也帮着乐容帝姬,要拉她一把,否则的话,德晔帝姬不去,以乐容帝姬如今的资质,再修炼几十年亦不是敌手。 传话的黄门在阶上把臂弯间的拂尘拿起抖了抖,无比恭敬地进得暖阁传老太后的话,腰背微微地躬着,“靖王殿下久等了,太后娘娘这会儿正在用早膳,传您一道用呢。” 靖王抬眸看过来,阖了阖目,似想通了些许事,眉目里透出一股淡然。 他往日总想着来见见母后,多与母后在一处,兴许能挽回这些年不在身边尽孝的疏离和隔阂。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他每回得了空抱定主意要来,最后总有事耽搁下了,随后便不了了之。 横竖,母后不是他一个儿子,要尽孝道,有皇兄便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句话不适用于皇家,是他蠢笨,这么多年方悟出来。 裴灵儒不愿娶大梁帝姬,怎么,他合该替他么。 太后正在偏殿用早膳,门外传话言之靖王到了,太后指尖箸儿一窒,缓缓搁下了。 “传吧。”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帕子摁了摁嘴角。 靖王便进来,行过礼站到一旁。 太后耷着眼皮,五十多的年纪,因保养得宜而显得精神,气色也是红润,“我儿近日怎的有空大驾光临,倒叫哀家诧异。” 太后年轻时便是刀子嘴,说话夹枪带棍儿成了习惯,她视线在小儿子面上寻睃,须臾,定定看在他的腰腹间,精致描绘成的细眉几不可见地一拧。 靖王目不斜视,他不欲在这里耽搁太久,连母亲的话里话外的讽刺也看得淡了,只是道:“儿臣往日公务繁忙,叫母后挂心了。” 顿了顿,也不顾太后正准备开口的模样,直截了当地道:“落塞关连失三座重城,军情紧急,儿臣今日来,是为向母后辞行。” 落塞关? 太后面露不屑,挑眉扶着宫婢的手站了起来,“小小三座城,还不至于动摇我大殷江山,如何却要你亲自前往,我朝无人了不成?晋国近十年来衰败之势明显,以为占据我大殷三城便能耀武扬威,做他的春秋大梦!” 宫人们低下头,太后发怒了,谁也不想沾着火星子。 靖王听闻母后一番见解,此时才认真凝了凝母亲的脸庞。 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人,包括母亲曾经艳丽年轻的容颜。她的脸枯萎了,连思想亦是腐旧不堪。 他无意争辩,揖了揖手,语气极是平稳,“儿臣此番是来辞行,去意已决。” “你放肆!”太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边沿的布菜小碟子坠到地面,摔了个稀碎。 “大梁的亲事近在眼前,节骨眼上,什么人不能领兵出征,非得要你去不成?”她厉色看住他,“你皇兄可曾答应么?你却不要越过他行事……儒儿说了,我们只要与大梁联姻结盟,届时便可得梁国出兵相助,区区晋国,有何惧!” 裴若倾的声气里竟流露出一丝嘲讽,“自己不思站起来,成日想着结盟联姻意图依靠他人是何治国强国之道?” 耐心耗得尽了,连伪装都撤了下去。 他垂着眼皮,淡声道:“母后不必为儿臣的亲事操心伤神,大梁的帝姬谁爱娶便娶了家去。不要让儿臣耽误了人家。” 此言一出,太后整张脸都拉下了,她连声说好,眼皮都跳了起来,指着靖王鼻子喝道:“我知道你为当年的事还在生你哥哥和哀家的气!你为何不站在哀家的角度体谅为娘的心?都是哀家肚子里投生出来,难道还会厚此薄——” 他露出厌恶的情绪,打断她道:“母后多虑了,儿臣能为皇兄分忧,是儿臣之福。” 太后脸色愈发不好,印堂都像发黑了,在宫婢的搀扶下重又坐了回去。 过了好一时,她叹息着,“说这么些口不应心的话,难为你了。”眼风望了望他所在的位置,“昨夜里,说是遇上刺客?哀家方才听到你受伤的消息,伤势如何了?太医如何说?” “劳母后挂心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靖王垂着眼睫,胸臆里一阵压抑,仍是道:“若没有其他要交代,儿臣告退。” 他垂腰揖手,广袖几近曳地。 倒退了几步,却行退出去。动作大了,伤处传来凌人的刺痛,面上却牵不出一丝表情。 “你非要如此阴阳怪气同哀家说话么!” 太后又是恼怒,又是担心,情急之下竟是抄过手头的小口美人耸肩花瓶掷了过去! 靖王出了门,把一阵“哐啷啷”惊心的瓷器碎裂声甩在身后。 他在滴水下站定,手捂在腹上停了停,眉宇略略一蹙,未几头也不回地走了。 阖宫只剩下低气压,宫人们只觉恍若回到了那一日陛下拒绝亲事的现场。太后娘娘也是生了老大的气。 不过还是不同的。 太后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儿子小时候听话安静,是个极好的孩子,虽说在机灵的兄长跟前显不出好来,却着实是个可人疼惜的好孩子。 那一年她也是迫于无奈,二者择其一,任谁都舍不下机灵的那一个。再者…去到他国为质总有些屈辱和委屈要承受,以阿儒的性情和当时身体,去了能不能安然活着回来实在是两说。 阿允便不同了。 不太说话,安安静静的,想来不招惹别人便不会有是非,在晋国无非多住些时日,也就是换个地方住下,待到时机成熟,将来总有团聚的时候 太后从没料到过当阿允多年后再次出现,竟是面目全非,斑驳回忆里安静的小少年变作了一个冷脸沉默的陌生人,她也想弥补,可他的态度叫她舍不下脸来屈就。 关系只得一日一日僵化恶劣下去。 她看着宫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不禁有些晃神,又思及传闻里那位德晔帝姬同靖王的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皇帝被澹台云笙绊住了心,母子二人为这事没少生嫌隙。 一时简直坐不住,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两个儿子,没一个听话的,恨不能就地随了先帝去了才好。 另一厢,靖王在御书房等到殷帝下朝回来,提了自己即日便动身前往落塞关一事。 殷帝同太后是全然不同的态度,他纵然忌惮弟弟有朝一日羽翼丰满遍得人心,心下却又隐隐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何况朝中的确无人可堪用,与大梁的结亲暂可撂在一边。 心下打定主意,面上却不好相与。 殷帝吹了吹茶汤,眸中笑意不到眼底,“阿允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为兄的,每时每刻都盼着你好。” 靖王眼皮都没动一下。 “落塞关能否夺回,此番皆看皇弟的了。”他乜起眼来,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冷酷。 冷不丁步下御座行至靖王身前,指尖略一顿,停在了他腰腹的伤处,逐渐施加了力道,挑起眉头道:“是这里么?负伤在身,阿弟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若有个好歹,为兄如何过意的去。” 龙袍的金线在隔扇窗一缕缕的光线里格外刺眼。 “寡人便拨与你十万大军。眼下情势紧急,限你一个月内拿下落塞关,若做不到——” “一个月?”靖王拿住殷帝的手,“半个月罢。” 他扬唇,额际浮起一层薄汗,却闲适看向他,“半个月,尽够了。” 出得门来,靖王抬手让出广袖下腰腹的位置,看了眼,原是那伤口裂开了,洇湿了大片。 眼前不禁闪现昨日酒楼乱象,夏侯锦现身了—— 思及此,嫌恶地蹙起眉。 夏侯锦此番作为,于他是奇耻大辱,纵然兰凉的城防非他管辖内,澹台云卷却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 他放在手里的人,自有排布,夏侯锦横加打断,实在可恶。他不得不重新俯视全局。 正在想心事,升平帝姬却从转角处跑了出来,见靖王尚未走远,她松了口气,连忙叫住了他,“殿下慢一步,升平有一事相求——” 正文 第31章 表兄 靖王转过身,望见升平帝姬提拉着裙角向自己跑来,揪着细眉,一副慌慌着急的模样。 他微微看到了德晔的影子,不悦地别开眼。 “帝姬何事?”靖王踅过身继续前行,语气不善道:“你不应当找孤王。孤看见你,心情会变差。” 升平愕了愕,只觉得靖王他本身心情就是不好的。也是,大约才见过殷帝的缘故,她每回见到裴灵儒心情也好不了。 “靖王殿下留步——”升平急忙追了上去,脚下迈大步子跟着,原想先扫听兄长,话锋一转,却问询道:“不知殿下可有阿卷的消息?她……果真伙同晋人行那刺杀您的事么?” 她原以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结果现下说什么的都有,唯一不变的便是德晔帝姬同晋人一道跑了,逃走了。 靖王没答声,她暗道这便是默认了,如此说来,刺杀是确有其事。 升平犹豫着,还是帮忙解释了一句,“德晔妹妹定是迫于无奈才想杀了您,必然有难言之隐,她…未必是成心想置殿下于死地……” 说着说着,被横了一眼。 她声音便渐次微弱开来,暗自心惊,又一不小心觑见了靖王腰际一片暗红的颜色,顿时捂着嘴叫出声来,颤颤指着他道:“靖王殿下,你、你流血了!” 他彻底冷下脸来,广袖一起一伏间便重新盖住,缄默着,不言不语。 因疼痛,鼻尖沁出细细的薄汗。 这个女人太过呱噪,裴灵儒的喜好一望即知。 前面是一道宫门,靖王只要一出去,升平便无法跟上。她自然心急,这才问道:“不知此番晋人中可有我哥哥的身影?我知道德晔,不是逼不得已,她怎么会对靖王您下手——” “她如何想,她自己清楚的很。” 他站住脚,风大,衣袂在宫墙间翻飞,直言道:“你想说的是澹台逸,就不必一再拿澹台云卷做话引子。” 这个名字每每响起,他心间便浮起不安的波澜。 并非什么好的预兆。 升平小脸上露出几分苍白,不自信地看着地面,低声说:“升平所求之事,无非希望有朝一日靖王殿下若是遇上我哥哥,请求您饶他一命……” “你便如此确信他不敌孤。” 自己的哥哥,自己再不清楚旁人便愈发糊涂了,升平深知皇兄的斤两,她连他当初能从都液城跑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哥哥若是能活下去,他在外面周旋一日,她在这金丝鸟笼子里也分外能感觉的到希望。 哪怕自欺欺人,也希望这是个无限被拉长的期限。 却说澹台逸这里,他正在罗自达驻守的边鱼城等着与夏侯锦汇合。从收到信鸽起算着日子,不是今儿下午就是明日,一准到的。 假如仍旧没有消息,怕就是出了意外。 万幸啊,天公作美,风虽然刮得风风火火,却始终没有阴沉落雨的迹象。夏侯锦一行人风尘仆仆,果真在这日午后平安抵达边鱼城。 梳洗过后,罗自达设下宴席为太子殿下一行人接风洗尘。 小小的边鱼城,美食小吃却是精美,叫人食指大动,将士们均乐在其中。 听闻裴允重伤恐不治而亡,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有的直接便推杯换盏庆贺着大声嚷嚷起来,“殷贼短命!瞧着似是男人,实则弱质女儿身,才捅一刀便要去见阎王,吾辈拿下整个大殷看来指日可待!” 这样的酒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有人大着舌头一唱一和,“我曾见过那靖王的,好么!你们猜怎么着?远远望着比女人的皮肤倒还嫩些,娘儿们唧唧的,凭他怎么能有领兵打仗的本事?” “侥幸胜过几场仗,殷贼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气数将尽啊——” …… 还有把靖王比作女人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德晔气得浑身发抖,她本来就一刻不得安生,时刻都在担心裴若倾的伤势,而今却听到这起人的猖狂言论,简直恨不得自己有把子力气,直接扑上去把他们都揍趴下。 这些匹夫,他们连靖王一根头发丝也比不得! 她气咻咻地戳盘子里的鸡腿肉,筷子是钝的,此时只有心是尖利的。 夏侯锦眸光微澜,看了看表妹,唇畔却露出愉悦的笑弧。他们本就单独坐在小室内,他便换了公筷亲自起身为她布菜。 德晔看看碗里,俱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色,没一样是错的,他都记得,连最讨厌的香菜他都为她细心挑了出去。 “表兄……”德晔扒了口饭,眼眶微热。 好多年了,哪里还有人愿意这样对自己好。人都是趋利避害,除了真心疼你的,别人见你毫无价值,嘴脸便换得叫人咋舌。 拜高踩低的她见过不少,反正自己已是如此,几乎放弃了对温暖和亲情的需求。 夏侯锦见不得她这样,顺手便点点她的小鼻尖,“可别感动得哭出来,小时候都不见掉眼泪,没的越长越回去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问完,极其迅速地垂下了脑袋,嘟嘟囔囔说:“连我爱吃的菜都记得一清二楚,是记性很好很好的缘故么……” 他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莫非她心里,什么都值得他去记住。 “记性太好,唯独记住了你的。” “唯恐你在兰凉城多受一日委屈,就算再危险,母后再反对,我还是来了。” 夏侯锦勾了勾唇,眸光忽而柔和起来,“可是阿卷心里记挂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却仿佛,并没有表兄的位置了。” 她心口一悸,他把去了鱼刺的鱼肉放到她唇边,啧啧道:“快吃吧,瘦成这副可怜模样,跟着裴允镇日胆战心惊么,他都不把你喂饱?” 正文 第32章 风雨欲来 “靖王……他……” 德晔眉心微微拢了起来,表兄这样说,她如何过意的去呢,更不要说在他面前同他探讨裴若倾了。 裴若倾这个人,他于她而言,他们所经历的,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概括。 她一想到他心里就抽抽,德晔虽然并不深刻明白什么是爱,可是她知道自己在意他,他受伤都是她的过错,她欠他欠得太多,或许真如画红所说—— 你有什么必要和意义再出现在他面前? 她没有了。 倘或能获知他一切安好,她也许可以解脱。 大殷大晋走在水火不容的路上,烧得噼里啪啦,她是依附在大晋身上的小小藤蔓,藤条要生长得规矩,非要逆天改命,往大殷的方向生长,只会灰飞烟灭。 画红在来的路上不时告诉她这些道理,德晔自己不懂么? 她是懂的。 然而事关男女情爱,端看个人的缘法,有些人生来理智冷酷,而有些人,一旦陷进感情的漩涡便始终无法自拔,最终溺死自己,甚至拖累了旁人。 德晔抬眸,眼睫呼扇呼扇,眼睛还是红着的,就这么看着夏侯锦。 她从没有想过他是可以去喜欢的,不是作为兄长的喜欢,他对她呢?是可怜自己,抑或是外祖母的嘱托…… 想来,皆有吧。 “阿卷为何这般看着我?”夏侯锦自有强硬的一面,见她迟迟不肯张口,便微微地捏住她下颚,筷子顺势跟上,使巧劲把鱼肉喂进了她嘴里。 德晔脸上立时泛起红潮,一口咽下那块小鱼肉就推搡开了他,瓮声瓮气地责备,“表兄不该如此,我又不是小娃娃,何须人喂?” 她逃避着他的视线,趁着这股气站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语气一本正经,“我、我自己会吃,今日已经吃饱了,这个,德晔先去后花园走走自己消消食,表兄去外间应酬吧……同我在一处,到底不如和弟兄好友们恣意自在的。” 外面这会儿不晓得又在闹什么,起哄声一阵高似一阵。 “羞什么?”夏侯锦眉目流转,却故意将她吃过的筷子含进了嘴里,高大劲瘦的身躯拦住了略带惊慌的她。 “瞧,阿卷长大了,知道羞赧了。” 他牵起她脖领子里一缕长发,回忆一般幽幽说道:“你小时候,那时才刚满月不久,可还吃过哥哥的手指头,只是没有牙齿,咿咿呀呀不肯放我走,都不记得了?” 他揶揄地垂下眼睑看她,德晔耳根子都烧起来了,又懵又无措,委实想不到应对他的话。 夏侯锦眼底笑意却越聚越浓,未几,大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就不逗你了。” 说着话神色微敛,“我们在此休息几日,略作整顿,便启程回京。” 是啊,外祖母还在等着自己—— 德晔全然被他的思路牵着走,嗯嗯地点头如捣蒜,既然招架不住,便只盼望他早些留自己一个人待着。 她心里乱,需要静静。 “不要胡思乱想。”他洞悉她的一切,犹豫了下,在她眉心极轻地亲了亲,压着嗓音道:“裴允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否骗你他手臂伤痕皆是因我之故?” “……他的不安分全写在脸上,我不过稍作惩罚,却被惦记上了。” 夏侯锦蹙了眉,面上现出一抹忧色,抬起德晔的脸攫住她的眸子,“表妹想想,这样的人,如今成了我大晋心腹之患。若再相见,难道不该以命相拼?” 一番话毕,留下让人思考的余地。 “裴允如今那点伤势,且死不了。他好得很,迟早会压制殷帝吞下整个大殷,阿卷还要为这般一个敌人而担忧么?” 他似忧心忡忡,叹息道:“裴允将为兄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此番为救出表妹,却又将他重伤,孰是孰非,阿卷万不该走偏了路——” 她满面不安,夏侯锦摇摇头,踅过身。 甫一转身,却徐徐扬起了唇。 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只消讲清利害关系,必然不该再惦念着裴允。 当年在晋宫,表妹初来乍到,她是宁帝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是大宁的宝贝,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 他却曾无意间,留意到那年仍是少年的裴允望向表妹的目光。 裴允是个怪物,阖宫都知晓他是顶替兄长而来。一个被皇族抛弃的人,镇日死沉着一张脸,仿佛世间万事皆不入眼。 夏侯锦却几回都发现他缄默望向他的小德晔,她在阳光下踢毽子,欢声笑语,笑起来的眼睛是弯弯的月牙,绯色裙襽翻飞,看起来就好像长在盛烈的玫瑰里。 这支玫瑰有刺,没多久,小德晔竟自己找了裴允的茬儿…… 方引出后来的事端。 夏侯锦向来是成心对付裴允,他有理由怀疑他对德晔的动机。难道不是么?看穿一个人没有那么难。 …… 殷军探路的先头小队在边鱼城外密林子里停下,后排四个鸟铳手把鸟嘴铳从背上取下,架好。 队长观察着地势,忽然比了暂停的手势,其余人立时会意,将擒住的晋人提留起来迅速后退。 靖王从参天的古树后步出,那晋人前一息还挣扎得厉害,打眼一看见靖王,忽而僵住了身体,须臾面如死灰起来,只是望住他。 “你还记得孤。”在这越来越冷的天气里,裴若倾却比这糟糕的气候还恶劣三分。 晋人显然遭受过毒打,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裴允,你昔年在大晋过得像狗一样,如今怎么着,我、我会怕你么!” “你不必惧怕我。” “你心里在想,你说不说出边鱼的城防,你都会死在我手里。” 他抽出章路递来的匕首,削铁如泥,那刀尖一下抵住了晋人的喉咙,将他颤抖的下巴微微抬了起来,“你是对的,你确实会死。可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正文 第33章 六指儿 “裴允你你究竟要如何!”声音里的颤抖在刀尖寒意侵入肌理时已然无法掩饰。 此人姓陆,名风,乃是边鱼守将罗自达的小舅子。 小舅子陆风性别男,爱好女,身无所长,此生至今最大的快乐是眠花宿柳欺男霸女。靠着有些许能耐的姐夫,得以在军中谋了个差事,姐夫到哪儿他混到哪儿,不好不坏,日子过得算是很滋润。 今日本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陆风同手底下几个小喽喽一道儿出了城,预备去附近的村庄里转转。 他可知道,乡野妇人最是别具意趣,吃多了“鲍鱼燕窝”,偶尔换个新鲜的野味也不赖,若是真有对上眼的,便直接掳回去,真是光想一想就激动非常! 却哪里料到——色字头上一把刀,才打边鱼城的小门里溜出来,女人的影子也没看见就被伏击在林子里的殷兵逮个正着。 陆风两腿间一股尿湿,方才是强撑着,可真要说立时死了,哪里有不害怕的? 他只是在军营里混口饭吃罢了,他们家,他、他姐夫罗自达、他姐姐,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晋人,只因当年家族投奔了大晋。 骨血里头,流的并非晋人的血,他丝毫没有为大晋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 林风拂过,吹起鬓角掉落的碎发,裴若倾慢条斯理地捋了捋,看戏一样看着陆风。 周围人俱都或看见或闻见了他腿间传出的尿骚味,章路站得近,捏了捏鼻子,毫不遮掩讥讽的笑容。 曹佳墨站得远些,亦是神色复杂。 是的,他也来了,殷帝自是放心不下这个弟弟,他便是在外捅破了天,他也要第一时间得知他的动向,曹佳墨素来是最好的人选。 可曹佳墨本人却不这样觉得。 过去陪着靖王走南闯北他还能说服自己忍耐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是为日后自己光明的前程做铺垫,然而现在已然是陛下的亲信了,却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路,如何不叫人惆怅叹息? 靖王其人,睚眦必报,他怎么不晓得殷帝安排自己来是做什么的,曹佳墨吞了吞口水,仿佛此际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是戳在自己喉咙口。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事无巨细偷偷向殷帝打小报告的,且怂着,怂人命长…… 当众吓得尿裤子,陆风臊得不行,陡然恶向胆边生,大吼道:“裴允,有种单挑!你这小人,是男人便光明正大比试一场,将老子绑来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了我,老子不服——!!” “服不服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 靖王平静地开口,眼瞳里照出陆风青筋毕露的面孔,他蹙了下眉头,“陆兄,你应当照一照镜子。这般狰狞哆嗦的模样,委实失了风度。” 他还要什么风度呢!小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陆风自知求饶毫无用处,想当年,他们一伙人有太子罩着,没少给裴允好果子吃……真没想到,那么一个纤弱的、仿佛注定雌伏在他人身下的少年,竟有活着回到母国的一日!更叫人惊讶的是,他看似缄默安静,实则藏着颗虎狼之心,谁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便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们…… “雁过留声,兽过留痕,裴允,你将我绑来此地,待我姐夫知晓,定然饶你不得!”陆风大力挣扎起来,匕首划破了他的皮肤,鲜血直流。 他吃痛地咬紧牙关,眼里充血,就算是死也不愿叫裴允得意,猛然间癫狂状般哈哈大笑起来,“裴允!即便我葬身于此,你也别以为你来日能翻出多大浪花来!” “你再能耐,始终有晋太子压你一头!等太子娶了德晔帝姬,形如将大宁的东三军收入囊中,如虎添翼!你不过一只纸糊的老虎,雷声大雨点小,你这个被抛弃的——” 未及说完,匕首已然没入他喉间。 汩汩的血涌出来,凉津津的触感浸湿了靖王的手。 他把他钉在树上,森冷的声线从唇边溢出,缓缓流入他耳中,“我是狂风还是恶浪,你在地底下,不要眨眼地好好看着。” 陆风想要开口,喉间咕噜噜冒出几个血泡,头一歪,断了生息。 章路听出了端倪,也知晓殿下心情低到了尘埃里,便悄悄地挪到了曹佳墨身旁,拿肩膀拱了拱他,老鼠一样作作索索地问:“东三军?我怎么听不懂,何以娶了德晔帝姬如同拿到东三军?” 曹佳墨脸色苍白地收回视线,并没心思同章路兜搭,想了想仓促答道:“我却如何得知,想是那东三军一直不受大宁管束,认的主子始终是德晔帝姬这一脉,即是前任宁帝…这可不就是谁娶了德晔帝姬便白得了小几十万人马……我也是猜测,未见得如此,你左耳进右耳出吧。” 曹佳墨打过德晔帝姬的主意,明知道自己攀不上,时不时的却还会生出些想法来,再看看靖王,从陆风说出德晔帝姬四个字起面色便骤冷。 莫非,真恨上了? 按说也该,靖王待德晔帝姬可说是肉眼可见的周到照拂,她呢,却选择了晋太子,甚至伙同晋人设伏行刺。 女子一旦狠起来,可见并不输男子。 …… 是夜。 边鱼城。 入了晚,此间冷得厉害,别的地方还饶有秋意,这里已是寒风料峭,“呜呜”的风声如同女鬼撕扯着窗户纸扒在门缝里哀嚎。 “将军!将军大事不妙!” 看守城门的小卒脚下不停一路直打跨院奔进了最顶头罗自达的书房,罗自达正在油灯里研习兵法,“欲治兵者,必先选将……” 小卒跑得哼哧哼哧,怀里抱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 罗自达气得才蓄的小胡子都飞了起来,“慌慌张张做什么,给谁奔丧!”他一拍书案,兵书都抖了三抖,五大三粗的人,没有刻意大吼也是中气十足,疑惑道:“失张失致的,滚过来,手上拿的什么?” 那小卒本来就吓白了的脸色越性儿惨淡了,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蜡黄蜡黄的,舌头打着结,“手…手……” “手怎么的?” 罗自达没耐性地一把抢过木盒子,没拿稳,盖子一翻一转的功夫,掉出来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六指儿。 “陆——”罗自达登时汗毛都炸了起来,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小卒的领子,“哪儿来的?!” 可怜的小卒抖如筛糠,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他是关城门时突然射来了一支箭,箭就停在裤裆正中间,头一低,脚边赫然是一只长方形木头盒子。 罗自达看了信,面上慌急之色挥之不去,但更多的是怒,怒意逐渐翻涌上心头。 好一个靖王,好得很,杀了他的人,却还假惺惺送来这样一封语焉不详的信要求见面。倘若被晋太子知晓了,还道他是有心通敌,怎么摘得干净? 他叹气,六根手指的人,可着整个边鱼城除了小舅子陆风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是怎么招惹上裴允的,还被人家砍了手?而裴允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逼近了他边鱼城? 细思极恐。 罗自达摸了把脑门,豆大的汗低落到纸面上。 可也没法子,总不能放着小舅子不管不顾吧?要见面便去见一面,他不去,裴允还道他是畏惧了他,真是笑话。 月黑风高夜,罗自达带上亲信,如约赶赴城外密林。 树梢上栖息着看不清全貌的黑鸟,四处响起啪嗒啪嗒的奇怪声音,罗自达撸了把胳膊,“人呢?” 话音刚着地,前面亮起一只飘摇的纸灯笼。 走近了,才看到执灯之人。 “拟圣兄,许久不见。”靖王似是自己一人独自前来,他把灯笼挂在树杈上,嗓音清润,“这一向可好?”那光晕游曳着掠过他的面容,温温凉凉。 罗自达抹了把胡子,“少跟罗某文邹邹地拽文,那小子人呢?” “是说谁?” “……靖王莫不是大半夜约了罗某,只为玩笑来的。”罗自达显出蕴意。 裴若倾依稀提了下嘴角,道:“急什么,他就在这里。” 罗自达左右的看,却并不见小舅子的踪影,蓦然间,他留意到靖王手里还拎着只人脑袋大小的方匣子—— 心急速下沉。 裴若倾把木匣子抛进罗自达亲信手里,还用多说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罗自达自觉无法向娘子交代,这个小舅子即便一路闯祸,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小舅子,“靖王这么做,显见的是没将罗某放在眼里了。” “拟圣莫气,我此番成心结交。”说着,从靖王身后步出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 袅袅娜娜的身姿立在那里,纱裙被风撩起,如夜雾中忧伤多情的鬼魅。 罗自达一震,须臾闻见空气中的脂粉香气,顿觉不屑,哼声道:“美人计?靖王未免小觑了罗某。”只这话才说出口,那女子却挑下面纱脉脉望住了他…… 他目不转睛看了好一时,冷不丁道:“世间竟有同月见如此相似之人,殿下果然愿意割爱?” 正文 第34章 再相逢 罗自达当真是动了心了,想当年他便爱慕细皮嫩肉的月见,想破天去也不曾料到“他”竟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时候他还道自己是沾染上了龙阳之好,只是自己却对旁的男子毫无反应,唯有对上月见,心口的“噗通噗通”才愈发无法忽视。 直到了后来,月见假扮男人代替大玥皇子为质子的事败露开来,罗自达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心。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准备表白心意之际,恰是她香消玉殒之时。 此刻眼前这几乎同月见帝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容貌震住了罗自达,他一改适才不屑的口吻,见靖王不做声,怕他并无将此女送与自己的意思,抑或有反悔之意,忙道:“靖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明人不讲暗话,咱们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罗某想着,殿下今日至此,绝不是会一会‘老友’这般简单。” 靖王的笑在林间稀疏的月华里显出几分朦胧,“我说了,此番成心结交,倘或过去有些许不愉快,当随风而逝。” “是,是是……”罗自达一面应着,心思无法集中,难以自控之下不住打量起垂手立于靖王身畔的女子。 她实在是太像月见帝姬了,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他定不能相信,也不敢信!自己今生还有机会得到“月见”,也算圆自己少年时一个梦,这是任何钱财高官厚禄也换不来的。 罗自达心念频转,其实有些话,真一五一十说得清了反倒没必要。 靖王如今这般投他所好,甚至连同月见帝姬这样相似的可人儿也肯拱手相让,能叫他如此,想必是事关边鱼城,甚至于,他想借机拉拢自己,将自己收入麾下。 是在大晋还是大殷,本质上于罗自达而言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并非晋人,也没有誓死效忠的意思。 自然了,没有值得反水投靠的待遇和诱惑,等闲几乎无人能撼得动他。 “拟圣兄屈居于小小边鱼,实有大材小用之嫌。”靖王平和抛出了橄榄枝,望向乐容,启唇道:“我也不卖关子,她是,月见的双生妹妹,名唤乐容。” “竟是如此……”有如此相像的容貌,就不足为奇了。 罗自达听罢一脸的了然,眸光恋恋在乐容面上流连,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也是不问不快,便道:“罗某倘若不曾记错,殿下昔年同月见帝姬,这……” 他琢磨着不太露骨的表达方式,虽然罗自达不晓得月见的妹妹何以落在靖王手里,但靖王舍得把人送给自己,难免古怪。 “罗某还记得,当初月见帝姬对靖王殿下却是,有些许情谊在,而殿下亦然——”你得到了完美的代替品,怎么肯送我?莫非有诈? 树影摇晃,簌簌声此起彼伏。 章路在暗处腹诽连连,心话说女人如衣服,他们殿下可不是会为了女子如何如何之人,更何况他如今早有所体悟,当年的事,是谁一厢情愿,是谁懵懵懂懂,怎么能说清? 说不清。 时过境迁,除了靖王本人,谁也不晓得他真正对月见帝姬抱以怎样的情绪。 乐容一片麻木的脸这时也微有动容,她横竖管不得姐姐在靖王心目中是何等地位了,自己才是真正毫无分量。 “殿下可曾替乐容考虑过?” 乐容面向靖王,声音蚊蝇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却仍旧大着胆子道:“在乐容心里,我早已是殿下的人,可殿下二话不说却要将乐容转手赠与他人,叫乐容如何接受?甚至,甚至是那位德晔帝姬……” 乐容的柳叶眉紧紧皱了起来,“连她,怕也要重于乐容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纵然她行刺客之实,做不义之事……” “你话太多了。” 他兀然开口,她一惊,止了声音。 “把无用的自尊心收起来。”靖王俯视着面前颤巍巍的女子,惑道:“被人物件一般送来孤身边的是你。我若因月见对你生出额外的感情,你便当真愿意么。” 难道有人情愿做旁人的替身。 “可是——”乐容用力地咬住唇,心头的话还是涌出了口,“可殿下自以为自己对姐姐是什么感情?你倘若果真珍爱姐姐,却为何见我第一面起便毫无异常,样貌相似,难道不足以成为珍视的理由?” 靖王缄默片刻,唇畔竟奇异地浮现一抹笑,“那你该心满意足,罗兄对月见之心,可昭日月。” 乐容咬碎一口银牙,她努力过了,不管是先前告发澹台云卷还是现下最后的逼问,她再做更多,靖王心中也不会有自己容身之所。 既如此,倒不如跟着这个罗自达,至少他对月见有痴念。 自己稍加利用,必然如鱼得水。 …… 同一时间,名字反复在旁人口中提及的德晔帝姬打了个小喷嚏,猛地从锦被里坐起身来。 她睡不着,这是完了,是害了病了,相思病莫不就是这个症状? 德晔用被子捂着脸埋进臂弯,一闭眼,眼前便会反复出现靖王受伤的一幕—— 她是自己折磨自己,眼圈有些许发黑,不得安睡,画红拿着烛台在床畔坐下,“帝姬怎么了,可是梦魇?” “不是。是更可怕的东西。” 梦魇算什么,她于心难安,一把扣住了画红的手,痛得画红瞌睡都没了,“帝姬做什么……怪吓人的!” 德晔嘴里低声说了句什么,叫人听不分明,画红追问起来,她便面露急躁,须臾眼眶微热,两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声息嗡嗡传出来,“我不成了,怕是害了相思病,好不了了。” “相思?相思病……”这样不着边际的话,画红蹙起眉来,帝姬竟然说得这么认真严肃。 “我担心他的伤势,越是夜深人静越是愁得厉害,你总是劝我,可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啊——”无论被怎样劝说,她都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他会恨我么?” 她的声音更加低沉了,长发从背脊滑到身体两侧,无措地道:“我只要一想到他会恨我,我就恨不得那晚受伤的人是自己。” 帝姬难过淌眼泪,画红也不好受,她身为局外人,轻易能够判断怎样的生活对帝姬才是最好的。 不是创造未来去寻找靖王,而是安分走脚下的路,晋太子有勇有谋,最要紧是待帝姬真心实意,这才是极好的归宿。 “帝姬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怎么知道靖王不是左拥右抱?” 画红想起靖王府里见过的乐容,劝道:“靖王那么身强体壮的人,一剑不至于致命,他如今定然好好在府中修养,帝姬何须焦心?且如今同往日又是不同,帝姬一旦出现,怕是真不得活命。” 德晔一怔,也知道画红说得都有可能,她垂着眼,赶走画红自己躺下了。 翌日隅中,天色阴沉,昨夜里天幕漆黑,一颗星子也无,这是风雨降至的征兆。 德晔到底是不死心,她不想让表兄失望,便也做不出不辞而别回去找靖王的事。只是镇日闷在屋子里,人都闷坏了,就穿上了一身读书人的直裰,海蓝的颜色,没有目的地在街面上游走。 “需要帮助么?” 德晔一抬头,眼前赫然竟是文庭意,别看他年纪很轻,笑微微的,其实是位很有身份的侯爷。 “你?”她左右扫了扫,“你如何认出了我,你跟踪我么?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文庭意眉头一挑,只是道:“我瞧你两眼呆滞,面色不虞,一看便是遇上了难处。” “……是吧,”德晔摸摸脸,叹了口气,“我是啊,一脸的倒霉相。” 文庭意手中有把玉骨折扇,此际倏然间展了开来,凑近了,半遮住脸笑眯眯地与她道:“帝姬想见之人,便在这条画舫上。” 她顺着看过去,河边果然泊着一条精致画舫。看不大清晰,只有个坐在窗边弹唱的歌女分外明显,露了胳膊,胸脯肉也敞着些许,白茫茫的。 “侯爷怎么知我要见谁,自作聪明。”德晔对这个背后插刀的文庭意没什么好气,假如不是他,当时情况不会急转直下到那般境地。 文庭意丝毫不介意,他笑意悠然,扇了扇风说:“信不信由你,今日是我约了他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德晔还要询问更多,譬如,一个大晋的侯爷找大殷的王做什么,通敌卖国?然而她来不及一一问出口,文庭意便走没影了。 画舫靠了岸,琴瑟之声不绝于耳,煞是动听优美。 德晔不及犹豫,慌三火四便上了画舫,在一楼兜了兜,显见的不会有裴若倾的身影,他若在,只会出现在二楼雅间。 她又反身上得楼来,爬楼梯的脚步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婴孩,整个人都过于小心翼翼的。 余光瞥见一个伎女打扮的女子抱着琵琶从左边厢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低嘀咕着,“什么人啊,一句话也不准说便赶人出来,都是出来玩找乐子的不是么……莫不是喜爱男风?怎不去相公馆?” 德晔耳朵都竖了起来,莫名觉得左手边便是靖王所在。 她等那伎女走了,自己迈步来在门边,踌躇着,近乡情更怯,正犹豫不决,门竟自己开了——一道伸长的人影笼上来,把她罩住了,严丝合缝。 “酒呢?” 靖王操着慵懒的声线,这样的他是她前所未见,不由红了耳朵,“不、不是拿酒的……”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着直裰细小的她,裹在海蓝的缎子里,像朵含羞待放的蓝雀。 “澹台,云卷。” 裴若倾眯了眯眼,许是吃多了酒,醉意缭绕,他踅过身去坐回原处,不无讽刺道:“稀客啊。” 画舫晃了晃,德晔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他膝前,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氆氇毯,她揉揉手,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安心了,他怎样对自己都无所谓的。 她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眼前晃悠,是路上,方才巧合下碰见文庭意,他说…说你在这里……”顿了顿,发现他全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不是不挫败的。 “你的伤,可好些了?” 德晔算了算日子,靖王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喝酒伤身,何况你身上那么重的伤,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保重自己身体——” 话说着,探头探脑去看他的腰伤处。 他的大袖遮着,她便拿手一点一点拨开了,指尖细细颤抖起来。 裴若倾正要推开她,垂眸却撞见德晔湿哒哒的眼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也不敢用力,未几,竟是背过身自己嘤嘤伤心地哭了起来。 正文 第35章 给你偏方 靖王倏地坐正身体,她背对着自己,纤弱的肩膀在眼前颤抖,叫他委实纳罕……又着实在心头拢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略略攒起了眉心。 “你哭什么,”他放下精致的青花酒碗,微微敛袖,启唇道:“受伤的是我,却并非你。我都不曾哭天抹地,你做什么?这是表演给谁看。” 德晔委屈极了,她何曾表演,她只是难过而已,也碍着他眼了? 她用力地抹干净眼睛,力道太大,擦得颧骨泛起鲜艳的红,眼睫有几根结在了一起,眼角仍是水汪汪的。 “我一想到你很痛,就很痛恨自己……” 德晔复踅转过身,面向着靖王仿佛不甚耐烦自己的面孔,鼓起勇气道:“我不是成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带你去事先有埋伏的酒楼固然是我的不是,可我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我以为只要我不是真下毒就可以——” 是了,下毒! 她虎躯一震,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无论如何这个要解释清楚,她从没有想过取他性命,怎么会用那般烈性的毒药置他于死地。 “阿允……”她腆着脸这么唤他,余光瞥见靖王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过还好,他仍坐着,可见是愿意听自己说话的。 她的自信恢复得极快,偷偷攥住了他的袍角,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略带讨好地说:“阿允还不晓得吧?那一日我原是被安排要给你下毒药呢,羊鱼血,沾唇则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猜怎么着?我却不曾这样做——” 他微垂着眼,长眉忽然动了动。 这些他都知道,她的声气里却似乎,竟然透着股自豪。 “我正好在那天前去了一趟宫里,陡然间福至心灵,便向升平讨要了一些面粉,用来代替羊鱼血!”德晔说得摇头晃脑,其实她没这么“兴奋”,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勉强自己看起来很轻松一样。 怎奈何道行不深,略显刻意了。 她思索着还要再叨咕些什么来洗白自己,所谓指东打西,东歪西扯,有那些能言善辩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她合该也尽快地具备这门本事。 “德晔从未有一刻想过要害阿允你,过去的事已经是我不对,仗势欺人伙同那些个小太监欺辱于你,当年的阿允是那么的……嗯,善良、干净、美好,而我那么暴躁,品质恶劣。”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贬低一通,咳了声,面露委屈道:“这些年我自己也遭了大罪,吃了不少苦头呢,没爹也没娘,在宫里大家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往昔却不是如此,人心险恶啊……”她扣着指甲一头说一头琢磨。 卖完惨,就该稍微夸夸自己了,絮叨着道:“我早已经改过自新了,再没有欺负过人,坚持与人和睦相处,日行一善,我也有数不尽的优点,像跳舞啊,骑射啊,我还会做打油诗呢,三两步成诗——” 她捧自己那些话他听过两回了,几乎能背出来。 靖王猝地站起身,德晔一吓,喋喋不休的小嘴便闭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她见他展了展广袖,未几,指尖捏着个四角纸包亮在她眼前,似笑非笑问道:“你瞧,此为何物?” 德晔大大失色,怪不得她那日装完面粉后就找不见真正的羊鱼血了,还曾疑心到画红头上,原来是落到了靖王手里。 不对劲,难道他那么早就洞悉一切?! “你为什么……”既然早就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还要答应陪她去看花灯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只怕未见得如此,德晔一阵后怕,他在考验自己吗…… 裴若倾把四角纸包收了起来,敛容沉声道:“好奇你会做到何种程度。”不待她开口,他说:“你将我引至酒楼,是有意或无意我无从知晓,这并不重要。但你果真不曾发现么?” “发现…什么?” 他眉目深远看着她,窗外响起涛涛的水声,伴着楼下靡靡的丝竹之音,“潜意识里,我是死是活于你毫无意义。” 德晔被这话击倒了一般,她紧促地呼吸了两口,张口要辩解,却发现裴若倾不是和自己玩笑的表情。轩窗外的光斜射进来,在他面上扫出纵横的阴影,恍如一座冷硬的雕塑。 喉头突然就堵住了,灰心起来。 “……不是的,我不知道表兄另有埋伏,我以为只要我下假药,表兄以为你中毒了,然后,然后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表兄离开兰凉,然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解释,越是说他的脸色就越是沉下去。 她一阵心累,真的有解释的必要吗? 各为其主,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走完全不同的道路,如今只不过是岔道上短暂的相交,过了这一段,就该各归各位了。 “反正,你从来都厌恶着我。” 德晔耷拉着脑袋,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你心里只有那位月见帝姬,以为我不知道么,是谁将月见的玉坠子随身携带?我自是比不得人家。她是白月光,我是根狗尾巴草儿,我今日来,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他果然好着,她便能安心自此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 裴若倾却扬起了眉,“你偷翻我的东西?” 画舫行到了湖中心,此时正折返回去,船身倾斜开来。 德晔扶着桌角歪来歪去地站起身,梗着脖子说:“早就翻了,还在庄王城那里就翻过了,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拼命在脑海里回忆自己是否见过月见帝姬,然而想过无数次了,应当是不曾见过。 毫无印象。 “月见真有那么好看么?”德晔没有在乐容身上发现十分吸引人的特质,容貌自然是娇美的,只是美人何其多,若要出众,气质性情往往更重要。 “她是否性子好,别样招人喜欢?” 靖王站到窗前,眼中倒映着粼粼的波光。 月见死得凄惨,从德晔口中蹦出“月见”二字,似尤为刺耳。 他没有说话,德晔却敏锐觉察出了他的不适,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不够好,略一思忖便打住了,答案是必然。 她复靠近他,心里却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了,声音低弱地卡出喉咙,“我抄写了几个偏方,据说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 裴若倾微微侧首。 她有丝意外的惊喜,花瓣似的小嘴抿了抿,抿出一个略嫌娇憨的弧度,糯糯说:“我、我拿给你,你要相信我,定有奇效的!” 她在直裰的袖子里掏啊掏,一阵碎银子铜钱玉珠子碰撞的声响,还掉出来一只肉包子…… “?”裴若倾看了看滚在自己脚边明晃晃的东西,面无表情别开了眼。 好半晌,她终于抖了抖手,单独拎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喏,这便是了。”德晔把纸递给靖王,格外真诚,眼里闪烁着澄亮的光晕。 他眼睑微低,修长的手指从袖笼间伸出来,拿住了那张纸,却也同时向前延伸……轻轻捏住了她的指尖。 “接着呢?” 德晔迟登登的,他的手很凉。她眨巴着眼,全然的不知所措。 “啊……啊?” “德晔是以为,”他慢慢加重语气,那偏方孤单单飘到了地面上,他浑不在意,却把她纤瘦白皙的腕子拿捏住,意味不明的笑意渐至眼角,喃喃道:“几个偏方便打发了我,以为你我自此两清了么?” 正文 第36章 左右为难 她看看落在氆氇毯上的偏方,弯腰要捡起来,“我找了好多书才抄出来这几个,你不要么……” 靖王一下子把她拽住了,捏着她的腕子将她逼到了墙角里,眼底阴沉沉一片,“正视我的问题,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德晔还看着地上的纸,就是不敢去看靖王。乐-文- 她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自己什么也没有,他蓦地咄咄逼人起来,这是要如何,又想要自己的命了?用她给月见帝姬偿命吗? “我…我先把药方捡起来……”她闪避着他,怯怯看了眼裴若倾越发凶恶的模样,仿佛有獠牙从他的嘴角伸出,吓得她瑟瑟发抖。 “什么药方,”靖王一脚踩住了那张纸,“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写字不认字么。” 德晔一怔,旋即被他按住肩膀重重抵在了墙壁上。 墙面冰冷膈应,她挣扎着动了动,才想起来那时他们才出都液城不久,他把她叫去他的马车里,逼她写信要寄去大晋。 她那时候仗着他不能拿自己如何,就编瞎话,说自己根本不会写字不认字,还说大宁不要求女子做学问…… “满口谎言。”他附在她耳畔,鼻息咻咻拂下来。 德晔缩起了脖颈,两手微微支起推拒着他的靠近,焦急道:“我并不是有意欺骗你,如果不是你要杀我逼我写信阻扰我去大晋,我怎么会说自己不识字呢?”她巴不得他认为自己能干懂事无一不通啊。 他低笑一声,捏住了她的脸,“那你说自己喜欢我,不过也是为达到目的编造的谎话吧。” 暴风骤雨在他漆黑的眸中聚集,德晔被捏得难受,连话也不能说,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冬日不住拍打在窗上的冷雨,叫她抑郁难当。 “为了回到大晋同夏侯锦相聚,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不是的,”德晔终于使劲把他稍稍推离开,她害怕碰到他的伤处,根本就不敢乱用力气,呼呼喘着气,“我想去大晋是一回事,见到表兄却是另一回事,你为什么要把两桩事混到一起来说?你身体还未好全,万一弄开了伤口流血怎么办,不要这样——” 他们在墙角里推搡,门上忽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靖王不悦地转过脸,德晔趁机推开他,得以挣脱他的桎梏。 进门来的却是先前她摸上二楼来时见到的那位伎女,伎女抱着乐器,在抬眼见到客人和一位面貌过于阴柔秀美的书生时愣了一愣,顿时茅塞顿开。 怪道这位客人对自己冷言冷语赶了出去,原来当真好男风! “奴家的香包落在了这里……”她红了耳朵,眼睛在地面寻睃,忽然一亮,立即跑过去捡了起来,飞也似的告退而出,还贴心关紧了门。 德晔总觉得被别人误会了什么,她整整头发和衣服,把帽子扶正了,一抬眼,裴若倾却眯眸凝睇着自己。 目光凉凉的,山泉一般。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她抿了抿嘴,拢眉望住他道:“时候不早了,我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万一表兄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说我,你、你也快些离开此地,边鱼现下是表兄掌握着,若叫他发现你的踪迹……” 她突然咬住下唇,都不敢往下想。 德晔对罗自达已经被靖王收服的事一无所知,更何况,她十分不解今日为什么靖王要和文庭意约在此处见面,忍不住提醒他,“那日在酒楼便是文庭意背后捅刀子,他今日却还敢约见于你,肯定不安好心…!” 她顺着这条线思考起来,只觉靖王周身危机四伏,且他还伤着,她无端急躁起来,一把把他往门口推,“你走,你不要在这里!” 大约碰着了他的伤处,靖王闷哼一声,蹙起了眉。 德晔吓得急忙松了手,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围着他打转转,“都是我不好,你怎么样了,痛不痛?哪里痛?对不起,我总是毛手毛脚,我是担心你,我不是故意的……” “安静一点。”靖王耳边嗡嗡响,吸了吸牙齿道:“我没事,快被你吵死了。” 她方才搡在他背上,竟然正中伤口,可是看她手足无措围着自己着急伤心的模样,他却生不了她的气。 德晔擦了擦眼泪,手指颤颤抚上了他腰背的伤处。 她很沮丧,如果自己能照顾至他痊愈该有多好,幸而,他身边从不缺人,未来大梁的帝姬嫁作王妃,想来定然温柔周到。 不出意外,这是最后一面。 德晔把那张写满偏方的纸头塞进了他怀里,没有可说的了,她依依不舍地告别,“靖王殿下保重自己,德晔告辞了。” 多年前在晋宫见到的美好少年,兜兜转转而今就在眼前,倘若时光倒流,她一定打跑那些小太监,绝不会骑在他的腰上骑大马。淘气得那般面目可憎。 “告辞?”靖王眼角一跳,费解地看着德晔。 这些年他无论失意抑或春风得意的时刻,总不自觉想到她。她是灰暗时光里一段抹不去的记忆,连月见的死也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夏侯锦为了这个表妹,不惜深入大殷铤而走险将她带走。 她现下一张纸,几个药方子,便想了结一切去做夏侯锦的太子妃么。 “你要去哪里,找你的表兄?” 他看起来阴测测的,德晔张了张口,却忽然被轻轻牵住了手。 男人掌心是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在她柔嫩的手背上摩挲而过,引发细细微小的痒。 德晔一激灵,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去,却被握得更紧。 他垂眸,缓缓地拥住她,道:“我重伤未愈,入了夜便难于安睡。德晔能陪着我,照顾我么?” 她比他矮小太多太多,脸整个都捂在了他胸膛间,呼吸有些困难,脸颊耳朵迅速泛起了红。 可是心疼靖王偶然对自己流露出的脆弱,原来他有这样平常人一般温柔的一面,便轻轻抚他的脊背,安慰哄他道:“我的偏方很有用,阿允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以后,比从前还要生龙活虎……” 她很困扰,不日自己就要动身出发去大晋了,外祖母还在等着自己,委实不可能答应他的。 如何是好。 靖王眼中却波澜未起,甚至露出几分冷漠。 把她揽在怀中,似乎揽住了整个大宁东三军。夏侯锦想一口吃下这几十万人马联盟共抗大殷,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胃口。 正文 第37章 边鱼城□□ 不觉间,画舫靠了岸,船身撞到石头,重重晃动了一下。 德晔从靖王胸前仰起脸,她的下巴轻轻蹭在他衣襟上,迟疑着说:“靠岸了,我得走了……委实出来的太久,怕画红担心。” 画红一没主意,只会去找夏侯锦。 德晔不想把事情闹大,耳边听见岸上喧闹的人声,买的卖的,热闹非凡。她不是很有兴致再去闲逛了,一会子上了岸便直接回去。 裴若倾微微松开了德晔,她面颊上红扑扑的,眼睛却分外清明。 兴许,她就是这样,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似任人摆布,实则从来都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决定了,旁人恐难左右。当初她大半夜能打晕士兵一个人下山去到庄王城里,寻常男子都不见得做得到。 “你果然要走?” 裴若倾面向湖面,背对着她,声音里透出几分漠然,“今日一别,再见便只当你是晋人。” 从此为敌的意思?德晔一讶,随即明白过来。 正如画红一直反复提醒她的,大晋大殷势同水火,何况靖王和表兄台面下更有私人的恩怨。 当年小小的德晔帝姬在少年裴若倾身上骑大马,他不堪羞辱,恼怒之下把她甩了出去。 德晔磕伤了脑袋,也因此夏侯锦才去对付的裴若倾,甚至动用残忍的私刑囚禁了他数日…… 德晔要去投奔大晋,而不是选择跟靖王在一起,那么自此以后,他们同晋殷一般,亦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不会再见了……我只怕也没有机会同你作对。”她望住他的背影,落寞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仿佛还残有他的体温。 德晔懂得当断则断的道理,垂下眼睫道:“阿允今后要对自己好一点,受伤了就把伤养好,否则落下病根却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叮嘱他这些,只是不说出来,今后再也没有机会。 一时思及殷帝,顿时说道:“一定要防着你那皇兄,他忌惮你,今后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怕他以为自己杞人忧天,她举例说:“我父皇便是太信任皇叔,才被亲兄弟给害了,不是战场的敌人,也不是刺客,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流三日不绝,在寻常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杀了兄长一家子,独独留下了德晔一个。 她至今不懂皇叔为什么会放过自己,说完这些,裴若倾毫无反应。德晔叹了口气,也是,自己能想到的,他必然老早就想到了。 往门边走了几步,回头去看他,他仿佛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住了,并不向她道别。 德晔真正放弃了,开了门,大步而出。 身后,靖王肩背略略一紧,许久,他转过脸,面容在背光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 德晔上了岸,心下茫茫的。 走路看着脚下,身边人流掠过自己,她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没有着落点。现在下定决心投靠大晋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仿佛她变成了裴若倾的仇人呢?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选择的权力。 人生会一直如此么,不是向左,就是向右。 德晔丧气地回到罗自达的府邸,她才一跨进门画红便跑了出来。 还以为她要问出去做什么了,画红却压低声音指了指明间的方向,“帝姬怎么才回来,太子殿下来了多时了——” 德晔脚下一顿,迟疑着,“哪一位太子殿下,是表兄,还是堂兄来了?” “逸太子,”画红的表情有些凝重,“奴婢瞧着,殿下心事重重,脸上黑沉沉的,大有来者不善的意思……” “他做什么找我的麻烦来,我莫非还欠着他什么了?”德晔满脸的不以为意,她根本瞧不上堂兄。 澹台逸当真一点本事也没有,自己一个人从都液城逃走了,这么久了,除了四处逃窜可有什么建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做好了准备,不论澹台逸今日做什么来,她都不予理睬。左不过就是东三军不买他的账么,他才来投奔的大晋,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能撒在自己身上。 江山都败在他们家手里了,她还觉得冤呢。自己要是有个亲哥哥,哪里有他蹦跶的地方。 一跨过门槛,澹台逸便看了过来。 两厢里都是对望着,德晔有些唏嘘,堂兄胡子拉碴的,仍是那副英俊的面容,只是昔日不可一世的气焰都在眼中寂灭了。丧家之犬……也难怪靖王提及澹台氏总是面露讽意。 “德晔算是回来了,真真叫皇兄好等!”澹台逸突出了“等”字,一撩袍重新坐了回去,比比下首的位置,示意德晔落座。 他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德晔垂着眼睫跽坐下去,把袍子整理好,两手捧起茶轻轻地吹。 澹台逸咳嗽了一声,虽然往昔他们接触不多,但是家宴上见过不少回。她以前不过那么一丁点大,见了人气都不敢大声喘,如今翅膀硬了,倒似跟自己摆谱一般。 彼此的情况皆是心知肚明,澹台逸也不打算绕弯子了,他们没什么亲情抑或国仇家恨可以叙,便开口道:“下回竟不要再做男子装扮,身为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德晔眼下到了可以许人的年纪,更应该谨言慎行……” 顿了顿,呷了口茶,“为兄此番游历在外,途经大梁巧合之下却与大梁国的汝广王结实。汝广王去岁新去了王妃,为兄与他一见如故,便与其商定好了,将德晔许配过去。” 德晔不可思议地看向堂兄,茶杯都要捏碎了,澹台逸面上却涌起一股她占了大便宜的得意表情,笑道:“汝广王心善,并不嫌弃德晔的出身经历,即便知晓你被裴允那厮……”他欲言又止。 个中情况并不甚清晰,谁又在乎呢? 只要汝广王信守承诺,依言借兵给自己就好。 掩袖咳嗽了几声,澹台逸的笑意更见浓厚,“总而言之,这桩婚事算是定下了,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汝广王的封地碎月城。画红,且扶着帝姬回屋收拾收拾,把这身男装快些换下,不伦不类。” 画红怔忪着,脚下生了根般定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哪一路的汝广王便说要将帝姬嫁过去,还是个死了王妃的鳏夫?年纪不小了吧—— 画红错愕得动弹不得,缓了缓神才伸手去扶帝姬,哪怕心中替帝姬不值当,却是无可奈何。太子是帝姬的堂兄,澹台家没人了,他要为堂妹配一门亲事,于情于理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大晋是帝姬的外祖家,太子殿下为何舍近求远,更甚者,做下这般得罪夏侯锦的决定? 不待画红的手碰到帝姬,德晔早已霍的站了起身,“汝广王是谁,堂兄既然同人家一见如故的亲厚,怎么不干脆自己、自己——横竖你是仗着能够做我的主,便要把我卖了给自己换取福利,天下间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 她寒着一张脸,“我不会去的,皇兄貌美如花,把胡子剃剃干净拾掇妥当,自己上路去吧!” “澹台云卷!” 澹台逸气得手指直抖,“混账——混账东西!你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没有教养的东西,父皇把你养到这般大你可知感恩?如今大宁覆灭,你我沦落到此地步,正是你献身为国做贡献的时候,你却出言折辱兄长,大逆不道——” 他满身戾气,自从裴允手中逃走后便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好容易寻到了东三军,那起人表面恭敬,却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不肯放弃,听闻晋殷边境打得如火如荼,便借着德晔帝姬的名头寻上夏侯锦。 起初还好,听他要借兵,故得知东三军不听他号令,夏侯锦便属狗脸的一般立时变了态度,连表面的礼数也十分不周到起来。 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澹台逸赤红着脸,陡然冲过去把德晔一把揪住了提起,“我是你哥哥,我叫你嫁你便只有嫁!汝广王而今不过三十出头,膝下无子,你过去后把他服侍得服服帖帖,等过两年生下王儿,碎月城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德晔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打不过他,拿脚乱踹他也未动分毫,画红怪叫一声,急忙过来要拉开他们,“殿下…求殿下松手,帝姬身子骨弱,怎么经得起……!” 澹台逸发了癔症一般,一脚便踹开了画红,他瞪视着德晔,“你道我不知道你的居心,你害得升平困在大殷皇宫里,她怎么会愿意委身仇人?定是你从中构陷设计,从小你便对我们有怨不敢言,而今是以为找着了机会?” “……升平的事我不清楚,裴灵儒确实爱她要强留在身边,这也是我的过错?” 德晔气急攻心,喉口猛然一阵腥甜,她定了定神,勉强解释道:“我从未害过升平,就算你以为我有通天的本事让殷帝偏巧喜欢上升平,也不能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那你解释解释,此番从兰凉逃出,怎么只有你却不见升平?”他认定了她自私,对他们不安好心。 怆然冷笑起来,一时鼻头酸涩地道:“升平不知是死是活,她从小便被母亲呵护在心头,宫里什么脏的乱的都不叫入眼,你以为是你?现下沦落大殷,你可曾为她想过,你却连嫁给汝广王为澹台氏出一份力都不愿意,良心果真能安么?” 德晔紧咬着唇,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的。 澹台逸咬了咬牙,却忽然被人一拳揍到了一边,夏侯锦嫌恶地看他一眼,“有本事便自己去做,倒在这里为难旁人。” 澹台逸自知不敌,愤愤指了指德晔,狼狈而去。 德晔顿时瘫坐下去,夏侯锦拢了拢她散开的头发,眉心一皱,低声道:“我才收到消息……父皇宾天了。” 画红靠的近,一把捂住了嘴,夏侯锦沉下脸来,“这种时候,原不该留你一人在此,只是目下不得不赶回去。” 德晔抬起脸来,他语意微顿,继续道:“我即刻便要出发,留下穆镜一路护送表妹,你们随后跟上,也只落后几日路程。” 罗自达的人马估计快要围拢过来,夏侯锦片刻耽搁不得,话毕便站起身,一切都是仓促的,他狠了狠心行至门口。 德晔觉出不对来,果然夏侯锦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心腹穆镜迅速从墙角翻了进来。 穆镜来不及解释,罗自达这厮靠不住,为个女人竟敢背叛大晋,若不是安插在裴允身边的眼线冒死通风报信,这会儿他们一个都走不了!殿下是得知京中变故一早便有去意,这是赶了巧,否则今日难逃一劫。 德晔身上这身男装正好是掩护,跟着穆镜一路抄小路出了将军府,才在角落站定,那一头大殷的旗帜便鲜明夺目闯进眼底。 罗自达慢悠悠打马上下来,看向后边人,脸色却是一变,恭恭敬敬行至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马前,呵腰禀道:“靖王殿下,夏侯锦此际便在府邸之内,如今里三层外三层早已围拢。此番瓮中捉鳖,定叫他插翅也难飞!” 德晔闻言,又惊又狐疑,不意间却扫见了裴若倾端坐马上冷然的面孔。 她惶惑看着那道身影,穆镜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警告道:“帝姬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你被擒住连累到殿下,就不要怪穆镜不客气了。” 正文 第38章 想你 “现在,帝姬认同我说的,便眨三下眼睛,若是……” 穆镜话还没说完,德晔用力地眨起眼睛来,他信了她,撤下手道:“恕穆镜不敬了,卑职对帝姬丝毫不了解,帝姬既然与靖王相识,卑职不得不多一个心眼。m 乐文移动网” 他不似夏侯锦对表妹给予了一定信任,全然是奉命在身,说话快人快语,并不考虑她的感受。 德晔压低了声音,微微踌躇,终是说:“你想多了,我只是认识靖王,难道还会与他勾结着反而来害你们?” 她前倾身体复望向将军府门口,整条路上站满了乌压压的殷兵,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将至,看不清那里的具体情况。 “接下来怎么办?”德晔回头问穆镜,“难道我们要一直躲在这里等到殷人撤退吗?”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穆镜探了探脑袋,唯恐罗自达很快发现殿下并不在府中,四顾着看了看,眉头拧成了死结,“不……”他后退看见德晔帝姬的婢女在身后瑟瑟发抖,忽地道:“卑职只备下了两匹马。” 画红一听这是要抛下自己的意思,顿时抖如筛糠,她从大宁覆灭一路跟随帝姬,若是被抛下,自己该往何处安身,更别说落在靖王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 “帝姬,不要扔下我——” 德晔锁起眉,贴着墙根站着,眼睛闭起来迅速思考。 怎么办呢,现在是在逃命,可没有说自己逃命抛下画红的道理,她手无缚鸡之力,丢下她和害死她没有区别。 “唔,两匹马么?” 德晔吸了吸唇,有了主意,很自然地对穆镜说道:“这个简单,你与画红共乘一骑便是了,她轻得很,身上没多少肉,不会对你有太大影响。” 穆镜正要表示异议,德晔却显然主导了话语权,“我们不能再继续滞留在此处了,殷人很快会恼怒地发现他们要抓的鱼全部溜走了,下一步,裴允就会命令封锁四大城门。” 眼下在城门封闭前撤出是当务之急,如果晚了,逃出去的几率微乎其微。 穆镜诧异于她的冷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还道自己要花些功夫安抚她们,多看了她两眼,才道:“帝姬说的是,马在城南的小树林,我们立即出发。”和画红对上一眼,他没办法,率先走出巷子。 城南小树林距离将军府不算远,他们迅速上路,街面上一切如常。 卖瓜的老农竖着耳朵边听茶馆里说书人的诡秘江湖边做生意,当铺门口徘徊着愁眉苦脸的客商,杂货铺没什么生意,小老板翘着二郎腿歇在柜台里的竹制躺椅上,伸手抓了抓肚腩,对门卖猪肉的屠夫挥舞着蒲扇驱赶苍蝇—— 没有人去注意他们。 半盏茶的功夫,德晔看见了林子里的马。 她喜欢骑马,也不排斥刺激的生活。说实话,只要不是关在大宁的宫廷里,在外面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是鲜焕而多彩多姿的。 踩着脚蹬,德晔翻身上马,她俯低身子摸摸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余光瞥见穆镜一脸变扭地把画红拉到他自己身后,画红更是不自然,眼睛从头至尾都不看穆镜。 她噗嗤笑出声来,穆镜一脸不解,德晔摆手说没事,笑了笑便停下来。 两匹马向着城门飞奔而去。 边鱼城、家鹤城、沐阳城原本是大殷三座边城,后来被夏侯锦挑衅似的奇袭掠走,德晔耳畔响起呼呼的风声,她有些惆怅,抽空回首望了眼将军府的方位。 她早就知道裴若倾不会善罢甘休,这场斗争才真正拉开序幕。 没有哪里是避风港,野心和仇恨源源不断催生出战争,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各国几百年维持的渺小和平不堪一击。 如果她是一国的君主,也不会甘心一生庸碌毫无作为。 …… 落了晚,将军府门外点燃着数排火把。 夜风凄厉,火舌癫狂,火光照亮了整条街。 裴若倾走下石阶,右手按在腰间长剑上,青筋微微地突起。 “报——”小兵穿梭在光影里,一路小跑着跪倒在阶前,“家鹤城守将伏将军求见!” “伏宁?”曹佳墨眉头一动,乍然欢喜,转身向上道:“殿下,伏宁这老货也算识时务,知道我们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会儿自己巴巴跑来示好了!” 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两座城池,周围诸人一听俱是面现喜色,就连阴云罩顶的罗自达也偷眼觑着靖王,他的轻敌失误致使夏侯锦跑得无影无踪,现下伏宁竟然主动来投降,靖王不虞的心情没准能有所好转。 可他万万没想到,众人的喜悦不曾传染给靖王。 靖王只是指派曹佳墨去应付,自己却是冷淡转过身,再次走向了门里。 “殿下?”罗自达忍不住上前一步,“您不亲自审问今日抓到的晋人?” 裴若倾回头,一双黑魆魆的眸子衔着冷厉的光,“孤王这般信任于罗将军,你却放跑夏侯锦,事先当真毫无所觉么。” 他的手指仍在剑柄上摩挲,罗自达心都吊了起来,蓦地起了身白毛汗,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辩解。 “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靖王微微沉吟着,抬手遥指向沐阳城,启唇道:“孤给你十万人马,三日后,发兵沐阳。” 沐阳是古城,自古便是易守难攻,罗自达额头掉下一滴汗水,低头说是。只是心里却不甚有底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道:“卑职收到一条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罗自达便道:“据闻殿下已与大梁的帝姬定下亲事,只是,卑职却意外得知,大宁太子澹台逸日前同大梁的汝广王勾结在了一处。大梁国这样可叫人看不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路见殿下听到第一句脸色便整个沉了下去,谁知却按捺住了,问道:“是如何勾结的。” “这个么,”罗自达上前几步稍稍压低了声音,摸着胡子道:“澹台逸意欲将自己的妹妹嫁与汝广王做填房,以此加固二者间的关系。” 靖王扬了扬眉,那边曹佳墨嘴快开口道:“他脑子莫不是被猪拱了,眼下升平帝姬正得陛下宠爱,澹台逸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确信自己能将妹妹嫁过去,还是个填房?汝广王也一起昏了头了?” 罗自达胡子翘了翘,忙说不是,不明白他们怎么想到升平帝姬去了。 面向靖王道:“并非升平帝姬,这不是还有个德晔帝姬么?我昨日还看见她了,今日却不晓得哪里去了,连同澹台逸也一道没了踪影。” 他思忖着,推测起来,“竟不知是被夏侯锦带走了,抑或是同澹台逸去往大梁成亲了?” “咔嚓”一声,靖王脚下的枯枝被踩成了三段。 罗自达这才隐隐觉出空气里的冷凝,章路忙问道:“罗将军把话说清楚,德晔帝姬究竟哪里去了,果真叫澹台逸带走了???” “传闻汝广王克妻,镇日里眠花宿柳,见一个爱一个……”曹佳墨喃喃自语,为德晔帝姬不值当,“小帝姬真是可怜,白玉落在泥潭里,要被糟蹋了。” 他们的对话全进了靖王耳里。 他忽然浑身不对劲起来,手指从剑柄上落下,心下一阵翻涌迭起。 她伏在他胸前的模样在眼前闪现,面颊生晕,微微忐忑望向自己。他那时听见她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打在他心头。 他今日出现在此处,原以为她会在的,并惊诧于他的现身。 “殿下,殿下?” 章路追着靖王走进后园,他找到德晔帝姬之前住的房间,一掀帘子便进去了。 已是第二回,章路旁观者清,男女之情,原就不可捉摸。若殿下当真看清楚自己的心,日后恐要生出一场波澜。 室内气温暖于室外,裴若倾站在德晔的床前,环顾四周,高几上摆着盆景。空气里依稀留有她的甜香。 他拿起叠放在床畔的衣裙,展开了,裙襽水波般摇晃,正是当日她离开自己时穿的那一身。 她怎么总是离开他? 裴若倾面上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身上犹如破开了大洞,呼呼风响。 他放下她的衣物,心中微微钝痛。 突然间,竟很是想念她。 正文 第39章 沐阳之难 话分两头,却说德晔这里,出城后他们一路狂奔,落了晚不便行路,但也不敢去投客栈,就升了火堆找了隐蔽处暂时休息。 冬日渐近,夜来风凉,三个人围坐在火边取暖。 穆镜从身上取出干粮分给她们,德晔接过来看,是干巴巴的炊饼,咬了两口就放下了。 她抱着膝盖仰脸看天上的星星,传说人死以后会化作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又是母亲?看着看着,不觉入了梦乡,竟然睡得黑甜。 画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帝姬身上,皱眉看了会,忽而主动坐到了穆镜身旁。 穆镜往右边让了让,道:“今晚我守夜,画红姑娘去睡吧。” 画红摆手说自己一会子就去,犹豫着,开口向他扫听起来,“小哥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了吧?不知……殿下他房里现今有几个妾室,几个通房丫头?” 这话陡然问出来太过冒昧,画红自己也知道,可是帝姬不关心的事,她不能不找机会搞清楚。 穆镜摸了摸后勃颈,想了想,却道:“这是德晔帝姬使你来问的?” “不是不是,我们帝姬才不在意这些,”一想这么说不对,好像说得帝姬不在意夏侯锦一样,画红急得红了脸,“是我想问的,你要愿意说便说,这个,不强求。” 又起风了,画红瑟缩了下。 穆镜垂下眼,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她披上,回想着道:“我们殿下不是那般极好女色之人,这些年也不过给两个宫女开了脸,就这还是皇后娘娘安排的,等闲并不用她们伺候。认真说起来——” 他看了眼德晔帝姬,舔了下发干的下唇,“认真来说,确实是有一个侍妾,是殿下十来岁的时候出外打猎捡回去的,皇后娘娘一见便十分不喜,倒也不是因为她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你猜是为什么?” 画红跟听故事似的入了神,火光簇簇映在脸上,衬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问道:“为什么呀?” 穆镜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也不卖关子,声音压得扁扁的道:“这个女孩子,同德晔帝姬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背影,我白日留意观察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画红想象着两个帝姬出现在自己眼前,顿时觉得不适应,“太子殿下这是何故,况且,难道等我们帝姬过去了,那位也依然在?” 想起来就替帝姬堵心,日后若成婚了,一个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女人是侍妾,那究竟谁才是主子,岂不乱了套? “你道是什么缘故,殿下心里记挂着德晔帝姬,因缘巧合下撞见一个相似的,怎么不会放在身边。” 穆镜这样一说,画红听了深觉有道理,替身就是替身,正主儿都来了,她还不乖乖夹紧尾巴做人?只不过尚不知她是何性情,老天保佑,千万不要作妖才好。 二人都不曾发现,蜷在一边的德晔帝姬眼睫动了动,须臾,她睁开眼来,悄悄往画红和穆镜那里看了看。 这两个人,怎么说到表兄房里的事去了? 画红更是了不得,仿佛她明天就要嫁给夏侯锦一般reads;。这桩事八字都没有一撇…… 她打了个小喷嚏,也不知道,是不是谁在想自己。 翌日天明,三人收拾妥当重新上路。 天空碧蓝如洗,恍若一碰就碎。阳光覆在脑后,清香的草腥味扑面而来,给人以错觉,这不是在逃命,其实是郊游吧。 边鱼、家鹤、沐阳三城互相之间相去不远,他们快要抵达家鹤的时候,冷不丁穆镜勒住了马,家鹤的城墙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只是那城墙之上—— 德晔在眉骨搭了个凉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觉一震。 鲜明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不息,仿佛嘲笑他们的愚蠢,万万料不到的,短短一夜之间,家鹤竟是易了主,城墙上挂着的赫然是大殷的旗子! 她眯起眼睛,望见在城门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皆穿着大殷的兵服,黑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亮光。 一阵惊心动魄! 三个人没有犹豫,立马调转马头,穆镜庆幸太子殿下先他们几步,否则也要遭遇这样的场面。 没办法了,只得绕远路直接前往沐阳,若是安全过了落塞关,往后便真正是大晋的地界,才能放下心来。 马不停蹄又风餐露宿了两日,这一天,他们终于来在了沐阳城。 沐阳城果然工事坚固,城楼上晋兵往来穿梭,看着就有安全感。德晔和穆镜被迎进去,受到了沐阳守将田启仁的热情接待。 要说这田启仁,其实从前是殷人,后来犯了事逃到大晋去,改名换姓又是一条好汉,凭着钻营花银子一路坐到了如今大将军的位置。 这两天他听闻边鱼家鹤二城都叫那靖王收复了回去,吓得食不下咽,衣带都见了宽,唯恐殷人打上门来,自己这一城的“虾兵蟹将”,恐怕难以抵抗,届时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如梦泡影,算白奋斗了半辈子。 世间事,偏生好的不来坏的来。 入了夜,德晔才爬上床准备就寝,被窝都没捂热,便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打喊杀,狂风过境一般。她一哆嗦,急忙套上直裰蹬上靴子冲出门去。 画红也要去看,被她推回了门里,那边厢穆镜一脚穿鞋子一边跳着脚从门里出来,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大叫一声不好,“殷贼杀来了!” “殷贼……” 德晔眼里跳着火光,“裴若……裴允?殷人这么快就打来了?” 穆镜迅速穿戴好,一把拽住了德晔帝姬,“您这是往哪里去,沐阳守军加起来怕也不足四万人,趁着眼下天黑,我们速速往另外三个城门去,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们才出了跨院,田启仁便一副被“策反”了的模样长吁短叹跑了过来。 他才打城门上下来,眼下四个城门都被围住了,他魂不守舍,暗恨殷人本是同胞手足,却连收拾细软让自己逃跑的机会也不留,这般黑更半夜摸过来偷袭,若不是沐阳城防牢靠,换了别的地方,早就被敌人攻进来,他此刻已身首异处。 “全城都被包围了,奉劝你们省省力气,”田启仁臊眉耷眼的,“还是跟我一起研究研究降书怎样写,更能打动靖王?” 穆镜心头火起,恨不得抄起大刀直接将这无耻之徒砍了。 德晔缄默一时,竟是镇定地道:“走,带我去城门看看reads;。还不曾努力,怎么就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她绝对不会同意开城投降的。 舅舅才过世,若是落塞关三城一下子尽失,这对表兄而言是加倍的打击。失去至亲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万不该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 风声咆哮,沐阳的风刮在人脸上刀子割一般生生疼。 天幕里一弯昏黄的下玄月,月下火光冲天,德晔一眼望去,只见到举着火把的殷人聚集在主城门前,星星点点,仿佛无边无际,看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殷军此番号称二十万人,但她估摸着,人数起码砍掉一半才有可信度。 “沐阳守军,约莫是四万,”德晔转头看田启仁,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敌人粮草补给如何是否充盈我们尚不知,但他们有边鱼家鹤做后盾,想来十分可观。我适才问了,沐阳城的粮草至多可坚持两个月,要是再省一点,在这段时间找到补给或等到援军,凭借坚固的城墙,沐阳易守难攻,我们可以支撑更久。” 她竟分析得条理清晰,穆镜不禁对这位落难的帝姬刮目相看。 田启仁也被说动了,支支吾吾说道:“帝姬所言、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他巴不得有人主动揽起大局。 是人都需要希望,不是她懂得多,是她愿意冷静下来思考。 德晔重新看向城楼下,也不知为首的是何人,一催战马来到阵前,声音洪亮粗犷,“放下吊桥,速开城门,饶你等不死!” 喊了一阵,见对面晋人毫无反应,伏宁败兴而归,罗自达精神始终紧绷着,自己要是拿不下沐阳城,非得被看笑话,更要被靖王扒了皮。 他遂命令小兵前去骂阵。 “田启仁,沐阳丑鬼!” “大晋守将田启仁,假作人,半生殷人半生晋,鼠胆之辈第一人!” “年到四十方得子,焉知头顶青青绿草原?” “……” 德晔在这样肃杀的环境里听到这些话,差点忍不住捂嘴笑,好在忍住了,问穆镜,“你们都是这么骂阵吗?” 穆镜讪讪的,“我从前骂过一次,无非挑对方守将的短处,戳他脊梁骨,骂得叫他忍不住出来对战。” 他见德晔帝姬不言语了,忽地道:“帝姬想听怎么骂靖王么?” 她抿唇,未几,徐徐摇了摇头。 穆镜却哈哈大笑起来,故意说道:“要骂裴允委实简单,他从前被大殷抛弃才去做的质子,在大晋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些且不提,单他的容貌就够骂上三天三夜了,比娘儿们还白净,哪个男人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娘——” 德晔不堪听下去,“他才不娘。” 穆镜脸色就变了,德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夺过边上士兵的弓箭,直接瞄准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的小兵。 她眯着一只眼,余光里,却仿佛看见一抹分外熟悉的人影。 这人骑在雪白的马上,缓缓靠近了,却与周遭格格不入。他蓦地抬眼,精准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墨色披风在夜雾里翻滚纠缠。 “德晔。”薄唇动了动,依稀在唤她的名字…… 正文 40.夜会 德晔弓都忘了拉, 吓得登时蹲下身去,缩进了城门楼的凹槽里。 她觉得靖王是看到了自己, 在叫自己, 哪怕并不是很肯定… …毕竟距离这样远, 他是千里眼么?自己能认出他, 却是凭着直觉。 往往你熟悉关注的人, 只消一个侧影,一个隐约的轮廓便能够分辨了。 德晔摸摸鼻子, 徒然叹了口气。 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害怕呢?躲起来干嘛, 她又不欠他什么。 慢慢的,德晔两手扒着墙壁边沿往外伸脑袋,城下方圆数里火光冲天, 呛人的黑烟打着旋儿一路往上升,仿佛堆到了夜空的云层里,为这乌压压的天幕添砖加瓦。 底下阵前的小兵仍在直着嗓子破口大骂,从田启仁的本人骂到他祖宗十八代,花样翻新,极尽恶毒挑衅侮辱之能事—— 德晔磨了磨牙, 得亏田启仁被支走去排布接下来几日的守卫了, 否则不争馒头争口气,他非得出去拼命不可。 她放目向小兵四周眺望,心下一动。 阿允他,怎的不见了? 手里陡然一松,却是穆镜用力把她的弓箭抽出手抢了过去,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地搭弓上弦,嘴角挣出一丝狞笑,瞄准了一团夜雾里身着黑色披风的背影! 寒风越来越猛烈,鬼哭狼嚎,呼呼在耳畔叫嚣。 “不要!” 一刹间德晔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由分说把穆镜的手往边上使劲一搡,可是来不及了,那支箭羽已然离弦,锐利地插进空气里,破空而飞—— 穆镜适才全神贯注射出那一箭,眼下额头爆出了青筋,死死看着箭羽的走向,德晔两手紧紧握起成拳,电光火石间心里闪现无数想法。 她实在不明白,靖王身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为什么不肯听话安心养伤呢?非但如此,甚至还亲自跑来了战场,莫非没有他督军,底下那起人便要偷懒耍奸了么?把自己看得这样重,那便养好伤啊,这样负伤来战场,究竟什么意思?? 就在德晔心提到了嗓子眼忧心忡忡的时刻,那支箭羽却因呼啸的北风蓦然改变了走向,体力不支般,颤颤巍巍地向一旁飞去… … 白马上人微微侧过脸,仿似脑后长了眼睛,倏地轻轻一探手,将那箭握住了。那支跋山涉水,从遥远城门楼上远道而来的箭。 夜雾混着火把燃起的黑烟阻碍视线,能见度时高时低,德晔眯着眼睛仔细观瞧,见靖王无事,这才漏了气的球般松下气来。 还不曾来得及开口,穆镜就气势汹汹把德晔帝姬看着,只是他耿直归耿直,却也不敢明面上把话说得露骨来怼帝姬,毕竟日后保不齐德晔帝姬便是太子殿下的正妃,他此时开罪她,委实没有好处。 可怎么办呢? 她的行为叫他太过讶异,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哪个殷人用了戏文里唱的人皮面具假扮的德晔帝姬了。 大宁亡于靖王之手,德晔帝姬身为宁人,身上流着澹台氏的血液,竟然阻扰他杀裴允,这不匪夷所思么? “或许帝姬想好了怎么给穆镜一个解释。”他将弓箭掷下楼,脸色凝重地面向楼下密密麻麻的殷人,“固然是风太大的缘故才偏离了方向,然而帝姬出手阻挠,莫不是您的心实则偏向着大殷的靖王?” 穆镜的话针一样扎进她的身体,德晔浑身僵硬起来,半晌,粉唇动了动,却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即便不是风,不是我,你也不能成功… …” 尾音愈发低矮,随风弥散在沉沉夜色中。 “那帝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偏向殷人了?”穆镜失望地连看也不再看她,“裴允同太子殿下结怨已深,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帝姬若继续不辨是非,不知谁才是您的亲人,倒叫穆镜齿冷。” 德晔感受到穆镜说出这些话时的狠意,他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人。 她垂了垂手,“是我不对,今后,再也不会了。” 穆镜正要说话,远处雪白的战马上,靖王竟好整以暇望着他们。 他扬手,那支箭羽便指了指穆镜,箭头折出凌冽的寒光,突而“啪嗒”一声,折成两截。 穆镜一愣,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靖王荒寒的视线,仿佛被折断的不是那支箭,而是自己——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德晔,她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下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心头不期然泛起微微的酸涩。 “若再见,便只当你是晋人。” 晋人… … 她是么? 她不是,穆镜不把她当自己人,旁人亦不会。便是她自己,至今都是茫然无着的。 靖王离开后,殷军再次发起了进攻,远处冲锋的擂鼓阵阵,如惊雷在天边炸起。殷人五人为伍,五伍为甲,五甲为一队,各队扛着云梯鸟铳向城门楼进发! 声势之浩大,人在楼上,有种自认渺小的不切实感。 穆镜自然是全心全意为守住沐阳城而抵抗在第一线,只要一有殷兵探上墙头,立时便被推下去,还有的才爬在云梯的半腰上,便被楼上砸下的石块活活掼下去,摔得稀碎。 满地血肉模糊,后边殷人踏着前人的尸骨继续爬上云梯,手举着盾牌抵抗守军射下的流箭。 渐渐的,浓厚的血腥气在空气里发散开来。 一旦发起进攻,这便是一场持久战,不到死尸堆积成山,谁也别想喊停。 德晔腹中一阵不适,扶着墙壁干呕,好一时,她抚抚自己胸脯顺气。委实是撑不住了,便绕过运送石块的守军跌撞沿着楼梯跑下了城楼。 画红不知何时侯在下面,一见帝姬满脸苍白急忙搀扶住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德晔绕开画红,自己独自往回走。 她心头震撼,是啊,这便是战争,统治者的江山俱是数不尽的血和尸骨堆积而来。表兄抢走了沐阳城,靖王转头誓要夺回,他们这般相争,何时才能到头。 一晃眼,三日过去了,沐阳守军早已疲乏不堪。 殷军像杀不光的死士,源源不断涌上来,东西南北四城门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蚊子路过也得留下命来,双方皆有死伤。 德晔大前日晚上着了风,这两天就发烧了,躺在床上病歪歪地做梦,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的场景。 女儿家总归虚弱金贵些的,穆镜见状倒没有再拿晋殷的事来烦扰她,田启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几日没合眼,故此也不见人。 晌午时分,德晔听画红说殷军今日的进攻节奏略有放慢,虽不知其意,守军却可稍稍缓一缓了。 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头放着沐阳城周边地图,一面吃着厨房送来的糕点,一面头晕,昏昏欲睡。 蓦然间,咬在嘴里的桃花糕变了味道,竟然犹如咬着一张纸。 德晔怔忪了下,一低头,那花糕里竟赫然夹着一张小纸条! 她无端心虚起来,展开细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有鬼。字迹是裴若倾的,笔力透纸,龙飞凤舞写道—— 今夜三更,沐阳西城门见。 德晔很有负罪感,假若自己去,便似极了“通敌卖国”的贼子。可裴若倾是自己珍视喜欢的朋友,他难得相邀,她要是不去,会否错过他的大事?她想着,他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才会找到自己,也许良心发现了,想找她做中间人牵线和谈也未可知。 出于各种各样的自我找理由,德晔一入夜,便决心赴约,穿戴都很寻常,唯有精神面貌,就算他也许隔得远瞧不清她的脸,她也把自己打扮得精神奕奕,不想他见到萎靡的德晔。 月上中天,流云如丝如缕如雾烟。 德晔确定画红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出得门去。她一路鬼鬼祟祟走着,心里却在寻思,或许一切仍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靖王答应撤兵,沐阳城短时间内便能够守住。 如此,等表兄料理好了国丧有了准备,便不至伤心抑郁了。 今日的西城门格外萧索,眼下正逢两军修整短暂休息的时段,除了门房里烛火亮着,各处道上就地仰着鼾声震天的守兵,西门这块几乎黑魆魆一片,并不见人,约莫也有此处不是主要战场的缘故。 德晔每走一步都很小心,胆颤地爬上了城楼。 往下一探身子,漆黑一片。 夜风撩在脸上,发丝又轻又慢地舞动。 “有…有人吗?” 德晔的声音轻得好像蚊子叫,她不敢说话,便学布谷鸟叫了两声,须臾,城楼下亮起一只飘摇的纸灯笼。 那橘色光晕不大不小,暖暖的,正将她期盼的人笼在当中。 他抬起脸,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专注望住楼上黑暗虚空中的一点。 德晔在暗处,靖王在明处,她急忙找了个小篓,系上麻绳,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放进小篓里,然后顺着墙面放下去,直接停在那团光晕前。 ——你要做什么? 她紧张地四处张望,等了等,把小篓拉上来,展开对着稀薄的光一看,竟然没有字! 德晔锲而不舍,再放了张字条进去,如法炮制,等待靖王的回应。 ——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复拉上来,仍旧空空如也,她就有些莫名了,探出了半个身子去望他,向下小声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如今处在不同阵营,你可不能存心害我… …” 裴若倾仰面站在光圈里,头发周身镀上了轻薄的金色。 他听见她的声息,眼睫微微颤了颤。 德晔却看不清这些细微表情,在她眼中他如同木头桩子钉在了那里,又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只是个泡影。 “果真是你吗?身上好些么?”她张大了眼睛,“你眼中看我是晋人还是什么人,千万看仔细了… …” 他又沉默良久,她正无可奈何之际,却听见他低沉却万分醇和的声音在这浓重夜幕里响起。 “我这几日,无端总想到你。”裴若倾轻舔了下唇,夜风吹胀了他的袖笼,“你决定要嫁给夏侯锦么,若我有异议,当如何?” 正文 41.夜会二 她的耳力, 并没有那么好。 纵然如此,还是听分明了他话里的意思。 德晔身体探在墙头上, 此处是西城门最最靠里边儿的边角矮墙, 相较于正中间已然十分“接近”地面, 往常抵御外敌入侵时通常是格外孔武有力的士兵方能守此险处。 “我多早晚说过要嫁与表兄… …” 天上有蒙昧的光泄出云层, 德晔面上惘惘的, 眼睫有些晶亮。她低头看看靖王,又看看四周, 胸臆里层层叠叠浮起迷惑的情绪。 他是什么意思呢? 有异议, 这意思她是否可以理解作,他不认为她应该嫁进夏侯家? 德晔年纪虽说不大,但至今为止的经历却是丰富, 她自己看来,自己也是颇为经历过几番大风大浪的人。 那年父皇母后相继离自己而去,她乍然变得无所依附,除了饱受冷眼,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小德晔最烦恼的是自己将来当何去何从。 她想过先杀了皇叔同归于尽, 结果没等琢磨出个道理来, 靖王便杀来了,直杀到了大殷都城宫廷里。 她的人生再次扭转了方向,依然不是光明的方向,被过去得罪了如今翻身的男人逮住了。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近人情,对着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是弱势者,没有未来可言。 可是渐渐的,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悄然变了,准确来说,是她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爱慕。 德晔也有现实的一面,画红整日在耳边洗脑,她不知道她说的都是对自己最好最便捷的路么?她当然知道,是以面对表兄时,他的照顾和体贴都叫她受之有愧,更别说表兄把她从兰凉救了出来,光论这份胆识和智谋,竟也不输当世任何人了—— 她听到那夜火堆前穆镜和画红的对话,穆镜说,太子在外捡回了一位同她十分相似的女子作为侍妾。德晔不觉得嫉妒,衡量起来,这说明表兄的确看重自己,未来即便这份感情有了变故,他们亦有亲戚的情分在,自己总不至于吃多大苦头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德晔望住蓬草包围着的光晕里的人,他未见得听得清自己说了什么,她听他说话也是隔着雨雾一般。 如此似是而非,叫她柔肠百结。 眼尾扫见砖头缝边垂着一条云梯的麻绳,那云梯被毁得不成模样,然而竟是保下了右边一条绳子。她拉过来拽了拽,万幸!还算结实。 靖王提着纸灯笼,上面黑魆魆的墙面上,依稀有个徐徐向下蠕动的人影… … 他蹙了蹙眉,脸上肌肉一跳,当即醒过味来。 她有本事爬下墙是一回事,这样做了却是另一回事,委实太过危险,也并非他本意。 德晔累得哼哧哼哧的,自觉自己体力是差了很多,膀子上力气也用得殆尽,便拿脚蹭着墙砖一格一格往下滑。 都狼狈到这般了,嘴里还不忘抖机灵,“阿允瞧瞧我,厉害是不厉害?我可没有请师傅专门学过爬墙,天生的本事,别人呢羡慕不来,我要是手臂更有把子力气,也不必差人为我寻摸一张小弓了… …” 她喘了喘气,和他在一起时忍不住便嘴碎话多,一般是想到哪说到哪,乐于把自己的得意事同他分享。 “我近来有勤加练习射箭,十里有八回能够正中靶心,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一般——”她甚至胡思乱想过,倘若自己出生便为男儿身,在这世道,必然潇潇洒洒走天涯,再不然,还有大宁的东三军可以去收在手里。 德晔对东三军的了解仅仅是片面的,知晓他们世世代代效忠于澹台氏一族,楼姓,到得这一代,领头的仿佛叫做楼湛。 楼湛她幼年时见过,这是个同靖王一般有些孤僻的人,至少当年的少年就很是孤僻。她堂堂帝姬亲自请他吃糖他也敢红着脸躲开了她,只看了她一眼就慌张调开视线。 她追过去,他竟敢逃跑,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有那么吓人么? 此事便一直鲜明记到了如今。 按说楼湛但凡不那么“孤僻”,如今她有了难处,他合该寻上门来才是,莫非因她是女儿身,他便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传承百年效忠于澹台氏,竟要从楼湛这里断了,他真是可恶。 下墙的功夫,德晔脑海里什么都有,慢慢的动作都流畅了许多,一回生二回熟,大约再给她爬几次便能够熟练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爬墙。 快到地面了,德晔突然发现那团光晕就在自己身下,她抓绳子的手太累了,微微有些抖。 他却占据了自己将要下来的位置,便委婉地道:“阿允怎么,偏偏在这里呢?你… …嗳?等等… …” 话未及说话,便被他拦腰满满地抱进怀中。 属于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这怀抱温凉一片,有清新的味道,似是露水也曾在此栖息。 “我自己,自己可以的… …”德晔双颊生晕,亏得光线明灭,否则在他眼里是甜菜根一样,却没有丝毫美感可言了。 靖王把灯笼的握杆塞进德晔手里,见她拿手握着,眼神闪闪躲躲只是不看自己。 她不看是有原因的,因她觉着,他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为何下来?”靖王把她柔软的身体揽住了,抬眸打量着这处矮墙的高度,面色微沉。 德晔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推了推他想下去,他却巍然如山。 她怯怯的,糯糯地说:“你在光源里,可我依然不能看清你——” 不能看清你,连说话也不能让你听清,是她的煎熬。 远处树上,停下一只通身漆黑的大鸟,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响。靖王扬眸扫了眼,垂下了眼睫,“不可再如此。” “喔… …不,不不,等下我还要上去的?”她的唇微微抿了起来,“我却没有翅膀,不爬墙,那如何得进?” 他凝着她的脸,忽而抚上她的唇瓣,掠了过去,微有些粗粝的指腹擦去了她脸上的胭脂。 没了那层浮在表面的红,德晔气色顿时飞流直下,面颊嘴唇都泛着些微的白。 “生病了还要折腾么,可见夏侯锦照顾不好你。”他说着,徐徐笑起来,光影里的容光勾魂摄魄,“我却忘了,夏侯锦赶回去奔丧了,却在逃命时撇下了你。如此深情,令人感佩。” 她张嘴要说什么,最终那些一闪而逝的词句没有成形,只是低声说:“表兄待我是真好,舅舅去得猝不及防,当时情况紧急,说罗将军被殷贼收买了,表兄这才…先行离开… …” 靖王闻言,长眸微微眯了起来。 “殷什么?” 她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听得多了,下意识竟然说了出来! 良久。 他叹息一口,呓语般在她耳边道:“不要一口一句‘表兄’,‘表兄’如何如何 ”她这样,显得他们十分亲厚一般。 正文 42.嫉妒 德晔将靖王推开了一些, 他在自己耳畔喃喃,她怪痒的… … 面上逐渐红润起来, 她庆幸他不曾计较她下意识管他们为殷贼, 实际上,在她眼中确实是殷贼无误了。 大宁的江山纵然是毁在了皇叔手里,可大宁始终是澹台氏的,是父亲手里再传到皇叔,如今就这么土崩瓦解,一切皆是拜殷贼所赐! 然而, 德晔觑了觑眼前抱着自己的男人。他胸膛宽广, 温暖着自己, 眼眸漆黑幽然,气质清冷,无一处不是她心仪的模样。更是他宰了皇叔, 无形中为她报了仇。 裴若倾于德晔而言, 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可是,他确实是我的表兄, ”她不懂他在在意什么, 真诚道:“不叫表兄却叫什么, 夏侯锦…?”旁人叫叫就算了,自己也跟着叫,就是不懂规矩了。 月光在夜幕里划开几道口子,温柔于靖王面容上舒展。 “只当世上本无此人,便是最好。”他低头,攫住了她的视线,似笑非笑。 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德晔心里都毛毛的,她没忘记正经事,他们有天大的仇怨自己一时半会也无法化解,何况这是无解的事,靖王为了月见帝姬恨上了整个大晋。 她不能为大晋说话,不能提一嘴表兄,否则就会招致他的不快。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了呢。”德晔咂了咂唇,为防止周遭出现变故,声息一直压得低矮,“阿允今日找我是为的什么?总不能凭白叙旧一番?” 他把她放在地上,她立时原地跳了跳,壮着胆子抢下话头说道:“这场仗果然还要一直打下去么,如今两军都是死伤无数,何况… …阿允身上伤还不曾好全,依我说,倒不如退兵一段时日,修生养息,等到你养好了身体,大可卷土重来的么。” 裴若倾听罢,喉咙里低低唔了声,眼神却是冷的,“你如此说,并非出于担心我。” 他一针见血,并没留下一丁点余地,忽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德晔是担忧着表兄。他才死了父亲,若再接连失去城池,想来是莫大的打击,我说得可对?” 她瑟缩了下,没想到他把自己的心理摸得透透的,便不好再试图叫他退兵。 “可我说得也不错,你始终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说完,德晔望了望城墙,起了回去的想头。 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保不齐就要出事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有旁人绕着他的份,自己“寄人篱下”,却不得不小心翼翼。 德晔踅过身去拉麻绳,始终有道如芒刺的视线打在自己身上,她回头道:“趁着我们不曾叫人发现,我先回去了,阿允你…也早些回去安置吧… …” 那只纸灯笼复回到他手里。 她匆匆就要走,裴若倾垂眸看了看,说话时没有望住她,语声极是克制,道:“你可以走,但你若打算嫁给夏侯锦,必不能如愿。” 德晔眼前忽然云山雾罩一般,她原准备刻意去忽略的他的态度,可是现下,委实不能够了。 麻绳从手里坠下去,她心头咚咚咚响,细细的眉紧紧拢了起来,“你说这些,是真心不怕我误会么?我很容易想歪我会以为,你或许喜欢了我… …” 她知道不可能,他的心里住着月见帝姬,他的白月光和朱砂痣。自己方一出口,便后悔了。 与此同时,靖王看似平静的神色微微裂开。 什么是喜欢? 他想叫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罢了,莫非错了。 “你看,你自己也不确定。”德晔低声道,眼中掠过一抹涩然,“那我嫁给什么人,我的今后如何,和你什么相干呢?” 蓬草随风飘扬,呼呼有风低声吟唱。 她的话有些重了,平常她几乎不把自己真正尖锐的一面展现于他。 靖王看着德晔,好一时,她也不曾等到他开口。心中无端不忿起来,德晔一跺脚,陡然靠过去抱住了靖王的袖笼,一阵翻腾抖动。 在她将要失望之际,寻摸半日的翡翠玉坠子便掉到了地面上,欣然出现。包着的帕子四角散开来,露出月光里一对微绿的耳坠。 “你还是随身带着月见的物件… …”德晔蹲下身把坠子捡起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着,此番同第一回看时又是不同的感受,胸臆深处,竟然包藏着嫉妒。 嫉妒一个死去的人。 她有骨气,不想再沉湎下去,其实今日若不是他约自己,她已然决心走一步看一步,先进了大晋都城再说。 手上蓦地一空,却是裴若琴将翡翠坠子夺了过去。 他拿起其中一只耳坠,灯光下看,赫然碎裂出了蜘蛛网般细小的裂痕,继而带着丝薄怒望向她。 德晔执拗地梗着脖子,看,她还没有一对坠子重要—— 他拂袖而去,她讷讷看着,硬是没有叫住他。 正文 43.汝广王的爱妾 却说靖王置气之下拂袖而去, 一直走到了小树林子边缘, 林间风声簌簌,耳边是小溪潺潺的流水声, 他的心情却是不虞。 章路作为贴身内侍, 也会点儿拳脚功夫,是以日常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他今日便一直远远尾随在殿下身后, 心中做好了准备,果不其然, 殿下耐不住了,找那德晔帝姬去了。 所以他才说,这女人哪,就是祸水。章路是宦官, 不带把儿,看女人更为客观不夹杂**。 他一早就瞧德晔帝姬不顺眼, 如今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靖王殿下往昔岂会在两军交战期间夜半跑人家城墙下夜会女子去,何况德晔帝姬不是一般的女子, 明眼人都瞧得真真儿的, 要不了多久, 崭新的大晋皇后便要诞生了—— 殿下与她纠缠不清竟是半点好处也无,没的传将开去,倒惹出些谣言来,肉没吃到嘴还惹得一身骚。 白马打了个响鼻,靖王翻身而上,轻夹马腹,坐在马上慢慢悠悠进了林子。 他垂眸,月见的翡翠耳坠便在掌心里。徐徐地越握越紧,似要嵌进血肉。 阴阳两隔,一别经年,月见走时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尽管他从未见过她作女子打扮,却清晰记得她笑靥浅生的模样,思来,月见若穿上大殷的女子襦裙,臂上挽上画帛,必有艳惊四座之气韵容貌。 起初留着这副坠子,是纪念,其后随着时光推移,它们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告诫,是警示。 少年的他因何被送往大晋为质子?却因大晋强于大殷。月见又为何轻易花季惨死?她被晋帝用来做筏子,杀一儆百警告诸国,只因月见的国家玥国是个再小不过的小国,仰人鼻息,大晋一个手指头,尽可碾压了。 不想被压制,唯有变作强者,强大到别人惧怕于你。 裴若倾的少年时期便是在灰蒙蒙的色调里度过,他经历了太多常人一生也难以体会的苦楚,压抑,折磨。 伴随着年纪增长,冷僻孤单益发如影随形,裴若倾没有朋友,没有亲情,或许也并不需要。 他甚至没有考虑过去爱一个人。 德晔的出现不是意外,是他刻意的追寻。 筹谋数年,终于有了压制宁国的力量。日以继日的战争,梦中俱是尸海,某个念头蠢蠢欲动支撑着他。 他若站在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宁帝姬面前,看看她国破家亡,是如何悲伤,会否亦有恐惧的模样。 然而真到了那时,她却是一道绚烂的光,鲜明划过他长久幽闭的天空。也许他从来就下不了手除去她,因她也变了,往日的飞扬跋扈荡然无存,仿佛从骨子里流逝出去。 此德晔帝姬,已经不是当年的德晔帝姬。 这样一个呱噪爱耍小聪明的她,却每每牵动他的心绪。 《诗经》有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靖王当年仍是少年时读到此处,甚感不解,现下念出来,竟觉出几分缱绻缠绵的意境。 靖王将月见的翡翠耳坠重新包裹起来,那边章路赶上了他,行了一礼,问道:“殿下,德晔帝姬那里,可还需要联络… …?” 他捏着小心,唯恐自己说错了话。 靖王眸中现出几分沉冷,“联系她么。”毫无必要。 他望向身侧枯杈扭结的老树根,幽幽道:“温室的花骨朵,需等到在大晋吃够苦头,才能醒悟。” 她会明白,唯有他是她的依赖。 夏侯锦区区一个虚伪君子,披的了皮,藏不住心。想要东三军,却以为楼湛是女人的提线木偶不成? … … 却说当日太子逸仓皇从边鱼城逃出便领着自己些许人马,直奔大梁汝广王封地而去。 这位汝广王三十出头,是大梁的异性藩王,这些年自立山头,拒交岁贡,隐约有造反的趋势。因此上,澹台逸在明知大梁帝姬已同大殷定下和亲亲事后仍找上门去。 酒是色媒人,财帛动人心,澹台逸如今真正是一无所有,却有德晔帝姬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堂妹可以当做礼物送与旁人玩乐。 结交攀附,从中获取好处。 送美人自古便是简单快捷高效率的买卖,鲜少有失手。 他万没料到夏侯锦从中作梗,按说原先澹台逸打算的是向大晋借兵,正好晋殷水火不容边境战火连连,他自觉几乎不会被拒绝,却哪里想到,夏侯锦得知他操纵不了大宁的东三军,立即便翻了脸。 势利小人! 你想娶德晔帝姬,自己一日不同意,你便是强娶。即使得逞了,竟也不过沦为诸国的笑柄。 澹台逸一见到汝广王,堂堂七尺男儿却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光之兄,乐辛在这里向您赔罪来了——!” 这厢汝广王却全神贯注沉迷于初次见面时,澹台逸交付与他的德晔帝姬画像。 他把画像挂在书房的墙上,日日夜夜馋得慌,近日看自己身边的侍妾们俱都无甚滋味起来,只想把画像中堪比倾国倾城貌的女子揽在怀中疼惜… … 好容易盼着太子逸到了,汝广王见他一脸悲惨,冷不丁的,便想到大殷靖王差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他表面装作不知,面色却是一沉,担忧问道:“怎的哭了,乐辛何事如此悲伤?” 太子逸顺着梯子往上爬,将夏侯锦渲染得欺男霸女的恶霸地痞一般,末了道:“都怪我没用,带不来人… …你若是见到真人,嗐!只可惜…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汝广王对内情知之不深,仅凭靖王一封信他仍有疑点。 “德晔帝姬现在何处?岂有此理,夏侯锦竟丝毫没把孤王放在眼里!” 澹台逸连声说是,道:“至于堂妹现如今在何处,我却是不知的,估摸着被夏侯锦带走了,一个表兄,却也充起大尾巴狼来——” “你我早已说好,德晔帝姬便是我的,走到哪里也是占理的一方。” 汝广王说着,心头火起,忽然一脚踢开了为自己捏脚的婢女,站起身来,恶气冲冲。 打从这一日起,他逢人便提起夏侯锦,仿佛不搞臭他不罢休。 汝广王自负兵强马壮,如今他们大梁又是同大殷将要联盟,身后算是有后盾。他便带上了自己最宠爱的侍妾,准备动身前往大晋,亲自向夏侯锦讨要德晔帝姬。 他这位侍妾,却是当年从大晋人牙子处买来,生得满面春光,杏眼桃腮,最妙的便是她的一双耳珠,饱满圆润,叫人含在嘴里怕化了。 唯有一点,汝广王不甚满意。 她不止一次推拒他赏下的耳坠子,无论多么名贵稀有,雕工玉石如何精致,皆不愿戴。 他暗自疑心,爱妾心里,恐怕装着什么自己以外的情郎… … 正文 44.情势迫人 德晔来在大晋帝都凤昭城那一日,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彼时夏侯锦登基为帝, 改年号为承元。新帝登基, 琐碎事往往甚多,故而一时未能顾及德晔。而在遥远的落塞关, 边鱼、家鹤、沐阳三座重城也已被靖王收复, 这更加剧了大晋朝野群臣私底下的窃窃议论。 此番若非先帝过世, 兴许今上便不必快马加鞭赶回凤昭城,有今上在落塞关坐镇, 未见得那裴允能所向披靡捞着好处。而现如今今上贵为一朝天子,往后却不可再以身犯险做出御驾亲征之事来。 众人不甘心, 却不得不接受了事实。殷贼彪悍, 先灭大宁,这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大晋。 说起来, 那大殷的靖王委实招惹不得,此次他们“归还”落塞关是命中注定。 往前推二十年,大殷才不过是一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小国家,这些年发展壮大得迅速,赶上大晋多个城县闹了饥荒, 天灾**接踵而至, 大宁又摊上那么个沉迷女色的君主,两个最强势的国家都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大殷便异军突起了。 各地风调雨顺不说,据闻粮食满仓满谷,境内多为富庶之地,又趁机吞并收服了周边若干小国,民强则国富,益发不容忽视起来。 况且那裴允脾性乖戾,昔日在大晋为质期间受过不少苛待,必然记着旧仇。 这往后,大殷大晋连年的交战是无可避免,小国们观望着风声,陆续向两国投靠归拢,越往后发展,力量越是集中。 格局重写,天,是真正要变了。 却说靖王与殷帝曾订下一个月内拿下落塞关的约定,如今看来,靖王果然不负全大殷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所望,一举成功收复失地。 如此有勇有谋,至今亦无败绩,堪称当世无双! 民间渐渐起了种声音,“只知靖王,然后才知陛下”… …这样的话屡次三番传到殷帝耳里,纵然他意料到靖王的声望会崛起,却不曾料到已经到了碾压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的地步,不禁怀疑有人暗中做鬼。 待看到弟弟满载胜利和荣誉而归,殷帝整个脸色都变阴沉起来。 天无二日,皇权绝不可遭受任何威胁—— 对外战争告一段落,关起门来,家里的账却要清算清算。 … … 大晋。 帝都,凤昭城。 连下了几日大雪,一清早街面上都是“簌簌”扫雪的声音,主道渐渐清晰起来。市集上铺面慢慢都撤了门板,各家伙计们忙忙碌碌,边搓着手边往外布置东西。 卖杂货的挑担子货郎在茶馆外停下,听见说书先生到了,便在对街买了张烧饼就着豆汁吃将起来,人靠在窗边上不走,主要是为了蹭点书听,了解下外界动向。 不多时,他身后出现个同样吃着饼的少年,袖着手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小哥听什么呢如此过瘾,也说来我听听?” 这货郎甫一回头,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樱唇不点即红,妙目流转,他怔了怔,上下观瞧,见此人竟是个男子,身穿狐裘,吃着饼,嘴角尚沾着粒白芝麻,满脸新奇望着自己。 声音糯糯的,也或许还未变声,果真不是女子? 货郎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人,便连他走街串巷卖货经过勾栏时瞧见的那些女子也万万不能相较,气质上更是千差万别。 “啊,这个… …”货郎回过神来,拿手捅开了茶馆窗户纸,捅出一只小洞,回头说:“里头说书先生讲故事呢,昨儿个讲到‘大破沐阳城’,今日该是那靖王回京,二龙相争了。” 他说着,少年面色微微一变,饼也忘了吃,“怎么你们说书先生还能知晓千万里外的事?预知?”何况在这里公然议论大殷皇族,实在少了些尊重。 这货郎奇怪地看他一眼,扬声道:“小公子竟不曾听过说书不成,嘴皮子上下一碰,剧情就来了,凭他是真是假,有意思便得了呗!谁还管殷贼究竟如何?”顿了顿,“看小公子不是本地人,这冰天雪地的,是走亲呐还是访友来?” 少年认真地忖了忖,答道:“走亲戚来的,或许亲事也一同着落下了。” 货郎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盖因他还没钱娶媳妇,一时将饼放起,两手对插着揣进了袖子里,搭话说:“小公子这般模样风度,想必将来娘子也是一副花容月貌啊——” “花容月貌?” 少年“啧”了声,便叹道:“他非但花容月貌,还十分有钱有势哩… …” 这时,说书人的声音透过窗上的小洞更清楚地传进二人耳中,“这大梁的帝姬便出发前往大殷和亲,传闻她貌比西施,赛过貂蝉,广寒宫的嫦娥仙子连带天庭一众仙娥见了也要羞惭得躲避起来。这靖王贪图美色,自此与美人夜夜笙歌,芙蓉帐暖度**…殷皇帝一招美人计,对上自己拉拢了强国联盟,对下美人掏空了弟弟身体,待到… …” “胡言乱语!”少年陡然竖起了眉毛,跳起脚来,吓了那货郎一大跳。 “尽是杜撰无稽之言,靖王怎会贪图那位大梁帝姬美色,她再美,还能美上天去?还与那位大梁帝姬,夜、夜夜—— 气死我了!简直是胡言乱语,说书人为了生计赚钱,也不能这般没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叫人听不下去。” 货郎挠了挠头,他觉悟太低,怎么听了不觉得生气,还十分有意思呢? 殷贼就此钻进了女人裙底下,寻欢作乐,掏空身子,大殷便无人可战,如流星就此陨落,正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多有趣? “小公子莫要较真,这听书听得是个意思,唉?您还不知道吧?”他往旁边挪了挪避风,嘴里呼呼冒着热气,“我邻居大姐家的儿子在衙门里当书吏,消息灵通些,那靖王啊,确实是要迎娶大梁帝姬了,陛下正犯愁呢。” 德晔自打那日别了靖王,翌日天明便被穆镜带着从沐阳的密道出了城,一路直奔凤昭,多少也听了些小道消息。 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没那么多消遣,就喜欢听说书的胡诌,诌出多少风流韵事国破人亡,连大宁也不被放过,甚至编排出她皇叔爱上了嫂嫂,冲冠一怒为红颜,逼上御殿血洗宁宫俱是为了女子。 至于后来因何一蹶不振放任自己沉浸于美色,却是心中挚爱阴阳相隔的缘故。 还有个佐证,说得真真儿的,那德晔帝姬独独被留了性命,实则乃因德晔帝姬与母亲生得极为肖似,宁帝睹人思情,下不了手,更有甚者,直接说德晔帝姬就是宁帝的骨血… … 德晔听得眼冒金星,几乎要纵起来和他们理论,每每压制住了自己,心头苦涩。 娘亲早已亡故,却还要被这些人编排,委实可恶至极,她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和皇叔一毫一厘的干系也没有。 货郎嘴里还在卖弄,“… …要说也是啊,咱们陛下是新帝登基,就逢上这时局动荡的时候,外患不除,一日不得安寝的,你可知道那殷贼裴允将迎娶的是大梁帝姬,帝姬的陪嫁明面上那些不算什么,实际上看重的是背后整个梁国,你再看咱们陛下… …” 他突然压低嗓门,德晔很给面子的收听,只见货郎一脸不赞同地道:“陛下放话要立那位德晔帝姬为后,立后啊,立后之事,怎可如此马虎。” “马虎?” “还不马虎?德晔帝姬要什么没什么,你要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咱们从男人的角度为陛下考虑,也能理解些个。我却听闻德晔帝姬其貌不扬,飞扬跋扈,在大宁时便无人问津求娶,我看呐,即便大宁不玩完儿,德晔帝姬也嫁不出去,如今倒好,咱们陛下有情有义,因是亲里亲戚的,这才说要娶进门来以后照拂着,却惹得太后娘娘震怒——这事都传出宫外来了,太后娘娘几日未食,正闹着呢!” 德晔是昨日傍晚才入的京城,他们在客栈暂且落脚,一早上穆镜便入宫去了,她也不闲着,在街面上闲逛,没成想听来了这些。 “绝食抗议,非要这样么?” 德晔有心理准备,舅母打小儿就不疼自己,嫌她闹腾惹事一刻停不下来,加之母亲与舅母向来不睦,舅母跟外婆又有婆媳间的龌龌龊龊,互相看不对眼,别说皇家没有婆媳的问题,都是过日子,换哪里都一样。 “小哥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德晔帝姬,其貌不扬?”她摸摸自己小脸,忽然很不自信起来,把脸往针织的围巾里使劲缩了缩,再缩了缩。 想是丑得不能见人了,丑出名声,不然为何连路边的卖货郎都如此说。 货郎嘻嘻一笑,“我是猜测,德晔帝姬但凡有几分姿色,靖王那般好色之徒,怎的不要她?任凭咱们陛下把人从兰凉城截回来,可见生得不老好看的。” 他叹了口气,为陛下的眼光担忧。 大晋子民丑化靖王德晔能够理解,可是连带着想象自己其貌不扬就很伤人了,她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家,姑娘家哪里有不爱俏的道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不好看,真是意难平。 正要跟他理论,画红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将她直接往回拉,满脸的急躁。 “出事了,横生枝节了!” 德晔哪里管她,左不过是舅母瞧不上自己,她不在乎,大不了自己见过外祖母就告别,远远离开便是了。 频频回头去看那货郎,耳边画红的声气却像是要哭了,“太后瞧不上帝姬,目下正绝食着呢,陛下若执意违背便是不孝… …本也不该到此境地,却是您的外祖母入冬以来一病不起,没人为帝姬说话撑腰,这些都撂下不提,有宗更难以置信的… …” 画红停住脚,眼泪挂在下巴上。 德晔蹙起眉来,见她低头为自己整了整衣领,转头略收拾好了情绪,这才口齿清晰地道:“还记得逸太子那日走前说过的话么,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存心要拿帝姬换好处了,穆镜说大梁的汝广王亲自来了,眼下正在宫里和太后叙着话——” 汝、广、王,德晔心下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打对面呼啦超一队宫中服饰的人猛地将她们团团围住。 当先出来个人,是个内监,女声女气地比了比手,“德晔帝姬有请吧,太后娘娘正在宫里等着您呢,别让久等了!” 正文 45.汝广王 德晔与舅母韩氏这场会面不大愉快。 起因从她对她的称呼开始。 台阶上积满了新雪,看得人心中发出冷气,德晔在宫人的带领下进了太后寝宫中的暖阁,暖阁里燃着安神的香, 先帝驾崩, 韩氏素衣而坐,面容微露几分憔悴,更多却是因儿子要娶他表妹德晔帝姬一事。 且不说澹台氏如今没落了, 若风光依旧,她更不能答应。 待宫女上了茶来, 韩氏屏退众人,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示意德晔落座。 德晔推辞了, 上前恭敬行了礼,唤道:“舅母。” 这声音柔软里晕着清脆, 韩氏不禁细细打量起德晔帝姬,经年不见,倘或不是言明了身份,跟前这个德晔帝姬简直换了个人似的。倒也不是因她此刻穿着男子的长衫, 韩氏只记得过去那个德晔帝姬张牙舞爪, 如今连说话声音都细细的,清风拂面一般,真是脱胎换骨了。 只她再变得如何讨人欢喜,也讨不得她欢喜。 德晔帝姬要是进得门来,必然同太皇太后一个鼻孔出气,况且有陛下宠着,自恃身份,不用多少时日她那些骄纵张狂的毛病便会原形毕露,更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 韩氏认真考虑过,德晔帝姬并不适合如今的陛下,况且她将皇后之位属意于内阁大学士之女,那才是配得上母仪天下的好女孩。 论才情,论性子,论家世,都是万一挑一的好。 只有容貌有些差距,然正宫要的是端庄之美,并不看重花里胡哨的长相。 “虽是私底下,竟也别叫舅母了,”韩氏语气还算和气,却也是浮于表面,“乍闻德晔来了我大晋,哀家还感到意外,想你如今流落在外,哀家着实心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母亲去得早,哀家时常记起当年的光景,这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 …” 德晔沉默着,一株安静的水仙般亭亭立在暖阁中,听见她说到早亡的母亲,心头却有泯然的抽痛。 韩氏和母亲关系并不好,同外祖母也不好,她以为她情愿唤她一声舅母么。 “怎么不说话,你倒是文静斯文起来。”韩氏笑着抿了口参茶,眼皮子掀起又垂下,复满面欣慰地开了口,说道:“原先怕你没有着落,本宫和太皇太后还思量着为你寻一门妥贴的亲事,如今可好,原来你兄长已为你定好了人家,倒不必本宫费心了。就是,你那表兄委实不开窍… …” 德晔太知道韩氏的意思了,不过她看她丝毫没有绝食的迹象,恐怕只是放出风声给夏侯锦施加舆论压力。 这样一个娘亲,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算计,便求她嫁进门,她也不愿意来,每天和韩氏勾心斗角么? “太后娘娘宽心,德晔此番前来一则探望外祖母和您,二则,日前落塞关不太平,也算避难来此。” 她脸上没带出什么表情,韩氏却无端觉出了一股轻视,沉下脸道:“如此甚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万不要在哀家这里一套,转头到了你表兄面前,又有另一番说辞。” 小家子气,这就要赶人了一样,怪道母亲不爱和她处。 没多久,德晔福了福身,退出暖阁。 晋宫她熟悉,这么些年,这里一花一木依稀还是当年的形状,只是心境大不相同了。 她去外祖母寝宫,路过昔年初次与靖王相遇的假山,她痛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和别人一同欺辱于他。 身后有宫人远远地跟着,雪停了,路不十分好走,她回望身后走过的凌乱脚印,忽然望见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四角亭里,竟然巴巴地望着自己。 本来并不值得注意,德晔却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她吃惊极了,原先还道穆镜对画红的叙述里有夸张的成分,可是眼下这么脸对脸,看见一张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觉得起鸡皮疙瘩。 宫装丽人见“他”过来,慌忙站了起身。 她瞧着不到双十年华,长长的眼睫呼扇了下,突然惊叹道:“小公子生得过分英俊了,是陛下的朋友?” 德晔愣了下,“唔,亲戚。”又好奇问:“你叫什么?” “璇姬。”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璇姬摸了摸自己的脸,腼腆道:“小公子长得像我爹爹,嗯… …爹爹年轻时候想必是这样的容貌。” 德晔缄了缄,果然璇姬也觉得她们长得相像,不过却真以为她是男子? 不是装的吗? 她仔细地观察她,却都瞧不出异样,慢慢放下心来,露出一缕笑靥道:“暂且别过,我目下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语意微顿,提醒她说:“外面这么冷,璇姬看起来体弱,还是早些回去屋里暖暖,不要伤风了。” 璇姬把手从描金手炉上移开,踮起脚,遥遥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我在等陛下,陛下每日早朝在御书房同大人们议完事,便会经过这里,去见太皇太后。” “所以你等在此处?”德晔有些不解。 璇姬颔了颔首,那与她肖似的面上露出一丝忐忑,“陛下从落塞关回来后,仿佛刻意躲着我…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他不来,璇姬只有自己等候在这里,兴许,能够见上一面。” “… …大抵国事繁忙,才会一时没有留意到你,”德晔安慰地握了握璇姬柔软的手,吓得她急忙收回,她一呆,扑哧一声乐了,吐舌头道:“真是个呆瓜!” 便也不管璇姬了,兀自拐入甬道里。 两旁灰压压的宫墙向前延展,甬道冗长,脚步声都被放大。 德晔想着方才的璇姬,大约在璇姬眼里,陛下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吧。他救了她,把她带回皇城悉心照顾,从此就是她的天和地了。 扪心自问,如果有人这么对自己,她也会死心塌地。 可惜没有这样一个人。 德晔不能做拆散他们的事,旁观者清,表兄救她只是执念,他估计还以为自己真正的喜欢这个表妹。他照顾她,跟多赋予自己的是一份责任,越往后越迷了心了,本末倒置,其实璇姬才是陪伴他多年朝夕相处的人。 并不是她啊。 她的人生已然走到了死角,无处可去,无路可退,下一步,便只有楼湛了。 太皇太后的寝宫位于中轴线以西,一进门,鼻端便充溢着挥散不去的中药气味,宫人们死气沉沉侍立在殿中,毫无生气。 德晔鼻子骤然一酸,拿手捂住了,背过身缓了缓,这才行至病榻前。 外祖母正睡着,花白的头发堆在枕边,脸上蜡蜡黄,眼睛嘴角皱纹堆累,俱是岁月无情的刻痕。太久没有相见,她几乎不能接受印象里不过中年的外祖母,仿佛霎那间变作了一个垂垂老矣病魔缠身的老人。 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哭着哭着,感觉被人拉住了,德晔一抬头,却是外祖母双目含着泪,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的宫女低声提醒道:“太皇太后嗓子坏了,不能开口… …” 德晔愈加难过得不能自已,外祖母是她真正的牵挂,她也知晓这位远在大晋的老人常年记挂着自己。可怜过了这么久才得见,思及从前,不胜唏嘘。 外祖母不能说话,她便不厌其烦将自己这些年的事捡了开心的说与她听,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几件事值得高兴,不禁讪讪然。 德晔快要无话可说的时候,看外祖母有了困倦之意,便为她掖了掖被角,就在这时,夏侯锦匆匆而来,一眼望见德晔,扭过她来仔细端瞧了,见平安无恙才放心。 又对太皇太后道:“孙儿将阿卷带来了,从今往后必定保她周全,您安心,不要为我们伤神。” 德晔看了眼夏侯锦,欲言又止,这时,外祖母却拉过了她的手,又牵过他的,将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虚弱地弯起了眉眼,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 “外祖母… …” 德晔张了张口,可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又怕表兄误会自己,他却直起身徐徐将她揽在怀中,温言道:“在为汝广王的事担心么?我已有了对策,至于母后那里,阿卷且不必理会。” 他抚她的脸,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另一张带笑的容颜。 微微讶然,随即眸光一冷故意不去理会,只笃定地对德晔道:“一切有我。” 德晔不晓得表兄的对策是指什么,她只是从回去后便一直等着人来传自己去见汝广王,或是其他,然而过去了十来日,这件事恍似凭空蒸发了,只有她一人记得。 最蹊跷的是,璇姬不见了。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持续到了半月后,德晔正在和画红下棋,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 猛然间,殿外一阵骚动。 画红出去扫听,德晔因右眼皮跳得厉害,便起身抱着手炉站在门边,她一怔,看得清清楚楚—— 夏侯锦抱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进了后殿中,北风飞扬,揭开了覆面的白布一角,赫然便是璇姬。 唇角带血的璇姬。 璇姬死了! 德晔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她扶住了门框,连跑回来的画红也是明了了,脸色苍白地道:“若说是…陛下将这位璇姬姑娘冒充帝姬送与汝广王,却因何… …璇姬这样快便丢了性命,被卷着尸首送回来… …?” 才半个来月。 她不明白,德晔更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是,假如不是璇姬代替她去了,眼下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她瘫坐在地,实在不敢置信,汝广王是什么毒蛇猛兽,即便得知自己或许被诓骗了,也没道理对一个年轻轻的女子下杀手,他还是男人么?抑或,是汝广王身边的姬妾所为? 德晔脑袋里飞速运转,不得而解,她紧紧咬着下唇,耳畔却忽闻细微的脚步声。 这声音是男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吱吱”厚实的闷响。 “这回不会有错了吧?”来人踏雪而来,他的手极其冰凉,略略弯腰捏住她的下巴,慢条斯理研究起来。 越看,眼眸越是发亮。 “你便是德晔帝姬。”男人将她扶起来,她面露惊慌把他瞪着,他却觉得有趣,笑微微道:“自我介绍一下,孤王便是帝姬未来的夫婿。” 画红腿一软,“汝、汝广王!?” 汝广王瞥向画红,看起来脾气很好似的,“正是本王了。” 他回眸,复看向惊得呆住了的小美人,小美人胆小得紧,像是站不住了,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汝广王扬了扬眉,蓦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笑得恣意张狂,大步跨出殿门。 正文 46.月姬 德晔脸上一时红一时青白, 她没有主意, 几次三番都挣脱不得,只能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尖利的那一头对准了汝广王。 “放我下来, 否则德晔顾全不了殿下的性命!” 她素来不是个寻常文弱的女子,只是外表具有欺骗性, 汝广王着实意外,倒真站住了脚, 那簪子就抵在他脖子上。 他耷下眼皮, 嘴角携了丝弧度,“好好好, 我放下你,别动,帝姬切记勿要冲动… …” 汝广王缓缓放开箍住她的手,德晔便一骨碌跃下地面, 嫌恶地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 画红也急忙跑了过来,把帝姬拦在自己身后, 太过护主心切, 嗓音都飙到了刺耳尖锐的程度, “放肆!此处乃陛下昔日为太子时所住宫院,尔等安敢贸然闯入——!” 所有人静了静,太皇太后却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徐徐步出。 德晔心中一骇,突然发现堂兄太子逸乔装站在汝广王的亲卫里,他也望见她,眉目深远。 修长的食指比在唇上,“嘘。” 情势于德晔大大不利,她也不清楚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纵然曾经有些小奸小恶,可从来没有存过害人之心,况且那些都是年幼不懂事时的过往。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敢招惹是非。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也是奢望吗。 韩氏摆了摆手,眼尖的宫人立时上前为德晔帝姬捡起大氅重新披在身上。 “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耍小性儿,”韩氏笑微微的,一双凤眸歉意地望向汝广王,“德晔这孩子素来如此,汝广王莫要同她一般见识。便… …只当她是个孩子,今后调教调教,就乖觉了。” 汝广王也笑起来,“娘娘说的是。”看向德晔帝姬,眸中溢满了势在必得的锐气。 她一瞪他,他的笑意便更深。 德晔觉得这个人有毛病,大了自己十来岁,尽可以做叔叔做爹爹了,倒想老牛吃嫩草。 见汝广王同舅母一搭一唱说起话来,她便悄悄向太子逸靠近,横眉道:“堂兄打的好算盘,一步步是要把德晔往死路上逼了,你没有亲妹妹么?你们定好的是我还是‘你的妹妹’,若是后者,这位汝广王能耐大的狠,叫他去啊,杀到大殷宫廷里去,把升平姐姐抢出来成亲,既救出了人,又能结一桩姻缘,还能为堂兄的大业贡献一份力量,实在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好事。” 澹台逸被她连珠炮一样的话气了个倒噎,重重一摔袖子,“莫再无理取闹!” 他往周围扫了扫,面向另一边,却压低声气说:“升平的事,我自会料理,迟早救出她来,如今大梁帝姬已在前往大殷和亲的路上,汝广王再愣,也不能杀到兰凉去——” 滞了滞,他重新开口道:“你还想继续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负担么?汝广王哪里叫你瞧不上了,正头的王妃之位唾手可得,还待怎样?你莫非真以为自己能坐上大晋皇后的宝座,我告诉你,今日便是韩氏召来了我们,这是什么意思,人家嫌弃你了,赶你走,你还要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不成?” 澹台逸不是没打过这层主意,攀上大晋,没奈何今夕何夕,人家瞧你不上。 他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一旦见过了夏侯锦对自己轻慢的嘴脸,便不稀罕回头捧他们的臭脚。 “璇姬怎么死的?” 德晔忽然问出个不相干的人,澹台逸拢了拢衣领子,轻慢的目光若有似无飘向后殿,“璇姬冒充帝姬,难道罪不至死?” 咳了一声,“是,她倒生得一副好颜色,我见犹怜,汝广王亦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原先没打算要她性命。只因这璇姬命不好,坚持抗拒于服侍床笫之间,受了些罪,后又不知怎的招惹了汝广王一名爱妾,便割了舌头,我第二日看见她,她已然伏在那妾室门外的庭院里,身上覆满了雪,没了声息… …” 他说着,回忆起那妾室倚在门栏上娇美艳丽的容貌,禁不住略略出神。 德晔捂住了嘴,想起璇姬憨然的模样,眼眶发热,“什么样的妾,要割别人的舌头,决定别人的生死。” 他一脸的莫名,“你便不要管了!自己的事还理不清,管别人做什么!” 澹台逸忽地降下音量,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便好言相劝起来,“你且随我回去,目下正式的成亲吉日还未曾定下,我给东三军下了帖子,那里得知了消息,总归要来赴宴。好妹妹,你是我的亲妹妹,哥哥可就指着你翻身了,你竟当真不想复国了么?” 复国。 德晔蓦地望住澹台逸,红唇微微一颤。 “想。”她眼睛闪了闪,一抹暗光从眼底划过,“德晔想复国。” 但不是和你。 “那便是了!”澹台逸深深地叹息,“汝广王力量毕竟有限,我们需要的始终是东三军的支持,你却不晓得,那楼湛,精明得厉害!不近情理是其次,他却——” 他看了眼德晔,差点把实话脱口而出。 当日他风尘仆仆一脸狼狈赶至睦州,靖王的追兵尚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他几乎肝胆俱裂,这一路,说句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了。 原以为楼湛会热情相迎,谁知他一脸的不耐烦,甚至居高临下占据主座,言谈声气里俱是轻视的态度,叫他着实恼恨,却无可奈何。 他清楚地记得,第二日楼湛负手站在瞭望台上,高处的风吹得衣袍猎猎翻滚。 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找到他,楼湛却静了好一时,仿佛不知他的存在,就在他忍无可忍决意放弃的时候,楼湛忽而侧了侧身。 澹台逸永远也忘不掉那一瞬从楼湛眼底掠过的奇异光芒,他道:“殿下不辞辛苦赶来睦州,湛亦十分感动。只是,殿下却只有自己一人前来,不见德晔帝姬。” 楼湛牵了牵唇角,“湛想念德晔帝姬。没有帝姬的允许,湛不会为你出兵。” 东三军经年累月偏安一隅,几乎不招惹外间,别人也都忽略了他们。澹台逸一早便觉得睦州的人都古里古怪,十分刻板,同外面花花绚烂的世界有鲜明的区别。 他只是纳罕,楼湛倒是谨守东三军的本分,世代效忠澹台氏。而在他眼中,宁帝谋夺皇位不为正统,德晔帝姬才是他效忠的对象。 而他果然甘心匍匐在女人脚下么,这般忠心,心心念念? 除非—— “他却如何?” 德晔的声音打断了澹台逸的回想,他敛去眸中思索,换上一副笑面,道:“你不要担心,复国之事,万事都有哥哥在,我们先引来楼湛——你要成亲,他必然出席,到时候万事都有的商量,假使德晔实在不愿意嫁给汝广王… …” 他使了使眼色,“我们有了东三军,坐拥睦州,汝广王敢硬碰硬么?” 德晔露出了了然忏悔的表情,低头喏喏道:“是我错了,复国大业,理应将自身置之而度外,德晔却一再只考虑到自己,实在太过任性。” 说完,掩面欲泣。 澹台逸心眼多,多看了她两眼,但一时没觉出不妥。心话说她一个女儿家,总得依靠着父兄的,便有异心也翻不出自己手掌。 “你想清楚便好,自事变以来,为兄奔波各地,操了多少心,唉!” 德晔拍拍他的肩膀,往后只怕你要更多地操心了。 画红靠的近,将一切听在耳中,悄没声息拉了把帝姬。德晔回转身靠向她,点了点头。画红便知道了,也就一副接受现实的样子安静下来。 那边韩氏招手道:“德晔过来,去与你表兄告个别,嗐,他眼下正在伤心难过,也没顾的上你。” 说完,留心德晔的表情,却见她也不似嫉妒伤神,只是福了福身,带着婢女往后殿去了。 德晔站在门槛外,宫人掀起厚重的棉帘,一股暖意兜头扑来。 她自行进去,留画红在外候着。 帘蔓飘荡,夏侯锦抱住璇姬早已冰凉的身体,微微地发颤。 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她在他身侧蹲下,看了看璇姬惨白的脸,夏侯锦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灰败。 “表兄,节哀… …” 他无动于衷,一行热泪突然从眼中坠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德晔喉头微微哽咽,她把自己的大氅脱下盖在璇姬身上,仿佛怕她会冷。 顿了顿,这才说:“我是来辞别的。” 夏侯锦闻言身形一动,剑眉攒起,“你去何处?”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看了她一眼,明白了。把璇姬拢了拢,心中一阵锐痛,不觉开口道:“是我自作聪明,害了璇姬。倘或不是她代了你,如今… …” “我知道,如今躺在这里的可能是我。” 德晔鼻头一酸,突然道:“表兄,我会给璇姬报仇的,那个侍妾,我一定让她以命偿命。” 夏侯锦定了好一时,等反应过来德晔已经走到门边了,“我不是怪你!德晔,你不要去——”他蓦然起身,她却径直掀帘出了门,只余下空气里一丝余香,证明适才并非幻觉。 夏侯锦低头看璇姬,无力地跪了下去。 即便身登九五,拥有莫大的权利,主宰他人生死,也换不回璇姬活过来,再对他笑颜如花。 “璇姬的命是陛下捡回来的,陛下要璇姬做什么,只要是您的意思,璇姬眉头也不会蹙一下。” “璇姬走了,您要多保重。璇姬看得出来,德晔帝姬是个善心的姑娘,我初见还道她是个俊致的公子,竟闹了笑话… …您要好好待她。” “陛下,璇姬去了。” “陛下… …” 她的声音在脑内反复回响,夏侯锦眼眶湿润,抱着璇姬的尸体却什么也做不了,回天无力,心如刀绞。 灰白的天空又飘下了雪花,德晔在门外伸手接住。 雪花才一触及掌心,很快便融成了水。 想留,留不住。 “如果不是我,璇姬也不会死,还有,月见。” 德晔推开画红递来的手帕,只拿手摁了摁眼角,“怪不得舅母厌弃我,裴若倾也为月见生我的气。我弄碎了月见的坠子,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他讨厌我,是应当的。” 她怀疑自己命数不好,容易累及旁人。 “帝姬怎么会这样想?”画红心疼她年幼丧父丧母,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牵扯。 … … 出了皇宫,来到汝广王下榻的行馆。 好在不知夏侯锦对汝广王说了什么,汝广王竟然规矩起来,只是远远看着德晔,刻意保持了距离。 晚上用罢晚膳,德晔坐在窗前画画,一时寂寞,就随手涂了两笔。等画完,她定睛一看,那副狭长带笑的眉眼,竟赫然是靖王的模样—— 她想他了么… … 不想不想! 她旋即拿笔在宣纸上一重一重掩盖,末了蜷成一团,打开窗,丢了出去。 “唉哟!”窗外有人经过,被丢了个正着。 德晔连忙开窗赔不是,却见到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描着细细的眉毛,丹凤眼,眼尾很长,把她也打量着。 “你便是德晔帝姬?” 德晔点点头,心上一动,“我知道你,你是汝广王的宠妾,你叫月姬。” 她的目光略过月姬的耳朵,耳垂光溜溜的,明明有耳洞,却居然没有戴坠子… …好怪的人。 正文 47.汝王城 她的目光略过月姬的耳朵,耳垂光溜溜的, 明明有耳洞, 却居然没有戴坠子… …好怪的人, 而且, 长得有点像乐容, 她攒眉坐下, 觉得, 很诡异。 窗外的风嗖嗖裹进来,画红连忙过来关上了, 耳边听见帝姬喃喃,“你瞧这位月姬, 是不是… …?”她竟然咬了下笔杆,迟登登道:“我或许是脸盲了,月姬和乐容像是不像?” 真真大千世界, 人的长相让人捉摸不透。 画红也在想这事, 却道:“这个不好说,这位月姬的妆面太浓, 眼角俱是上挑勾着, 又戴着白狐的围脖遮去了一小半张脸, 眼尾画得深长妖媚,光从气质上便同乐容区别开来,何况,”她往桌上的火锅里放肉片,香菇,咕嘟嘟的热气一下子熏上来迷了眼睛,揉了揉方说,“何况这是汝广王的宠妾啊,帝姬难道怀疑她是…那一位么?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璇姬还像您呢,她跟您也有关系么?暧暧,火锅可以吃了,好香啊——” 德晔倚着书案茫然扫了画红一眼,“我用过晚膳了,你自己吃罢,当心吃多了不克化,出去走走消食又嫌冷。” 画红蘸了蘸酱,心情不错的模样,“能吃则吃,奴婢不像帝姬想得多,这会也不苛求您和太子殿下… …现如今是陛下了,这段缘分既然没有,也就看开吧!帝姬竟别琢磨那位月姬了,不如说说接下来的安排,我们是等楼公子么?” 火锅滚滚冒着热气。 德晔起身在屋里转了转,坐到了银霜炭的炭火盆旁伸出手取暖,好半晌,才应了一声。 除了楼湛,还能期待谁呢? 心里有个名字,可是她灰了心。他们之间始终横桓着月见,一个不在人世间的人,她的死凝成了一缕魂,无休无止缠住了靖王。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这个道理德晔懂。 灰云如铅,滴水成冰,转眼是天明。一行人出了城,往汝广王的封地行去。 德晔挑开车窗上覆着的绵帘,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风大,官道旁的树上薄薄积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像果子上的糖霜。 她又往前看,堂兄正与汝广王两个骑在坐骑上,仿似不冷,兴致勃勃对着沿路指指点点,不知说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德晔“啪”地摔上绵帘,也不顾画红奇异的目光,转头蜷着睡倒过去。 一路行,中间去过几次驿站,时间过得很是快,仿佛只是睡了饱饱一觉便抵达了汝广王的地盘。 汝广王在路上同澹台逸两个已是谈定了婚期,他对这桩婚事不说十分满意,八分却是有的。大宁固然亡了,但声势犹存,何况他是娶填房,德晔帝姬年纪轻,他就喜欢嫩出水的,有脾气不打紧,有脾气才好调教,日子过着便不单调了。 当初月姬才买回来,不也是横得很,寻死觅活,如今怎么着? 汝广王心情畅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肉到了嘴边,脸上笑容更盛。 这一日落了晚,他坐在庭院里赏梅吃酒,身边围着几个娇滴滴的侍妾,这个喂一口酒,那个喂一个香吻,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忽然间,汝广王的亲信急匆匆跑来,他神色一敛,挥手叫姬妾们退下。 亲信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函,汝广王接过来,睇了底下人一眼,再看这信封,正反面无一字。 他拆开来,两指抽出发黄的薄薄一张纸,借着亭子里的光细看,浓眉不知不觉深深拧起,眉心沟壑重重。 汝广王不是头一回收到大殷靖王送来的信函,只是这一回,内容却叫他,气愤,或郁闷,或不可捉摸。 他腾地站起身,复又坐下,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殿下在看什么?”月姬从红梅后徐徐步出,红泥小火炉里热着酒,她提起斟了一小杯,递到汝广王唇畔,“何事忧虑,倒不如先饮一杯。” 汝广王果真顺着她的手仰脖子饮下,胸中仍是意难平。 他把信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小桌上,伸臂揽月姬入怀,月姬正要去看那信纸,却被他捏着肩膀亲住了嘴。 唇舌相缠,月姬眉心蹙起,仍是忍耐着,装作气喘推开了汝广王,娇声嗔怪道:“殿下好没正行,且不说往日府中只有你我,如今却是来了德晔帝姬,您不怕她瞧见了,吃味儿么?” “她?”汝广王却是冷哼一声,两手从月姬的肩膀往下摸索。 月姬不胜其烦,拿眼去看那信,只是一两行字,熟悉的笔记,叫她眼眶顿时一热—— 汝广王的声音乍起,他犹如头顶青青草原的憋闷,恨声道:“澹台氏没有好东西!我早料到德晔帝姬不干净,以为她只和她那表兄不清不楚,没成想靖王这里还留了一笔,要不是瞧上她的脸模样,我便是不稀罕。” 月姬暗自收紧了五指,嗓音像是从喉口飘了出来,“这位靖王殿下,缘何要索取德晔帝姬,殿下,您会如他所愿么?” 她若有若无,在汝广王胸口推了一把,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柔荑。 汝广王倾身咬住月姬的光裸的耳垂,在她耳畔道:“小东西,你必是希望孤王远远送了她去,可是如此?”他大掌捏了把她的腰,“孤王偏生不叫你们如愿。” 汝广王情动,附过身结结实实压住了怀里的娇软的人… … 月姬脸上毫无表情,双目望着雪地里的红梅。 红梅点点,有几片坠在地上,真像雪地上绽出了花。 一晃,春日将至,倒春寒的尾巴余威犹在,汝广王的大婚也提上了日程,满府满城里都热闹了起来。 一行人夹杂在收了喜帖前来贺喜的人流里入了城,为首的揭开风帽向边上一掷,露出一张冷漠冒着寒气的面容,与周遭喜庆之色大相径庭。 章路提着小心躬身上前,“殿下,汝广王大婚,此事已尘埃落定… …”本着忠仆能劝则劝的心,章路鼓起了勇气,谏道:“眼下局面于您恐不利,朝中陛下如狼似虎,撺掇着一干老臣等着抓您的小辫子,御史们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这个节骨眼上… …殿下分明都懂,却还要一意孤行么?大梁帝姬人已在京中行馆… …” 靖王要做的是迎娶大梁帝姬,收买人心,争取大梁的力量,而不是转过头来,拆汝广王的墙角。 这汝广王虽说无法无天叫大梁帝厌烦,却始终是梁人,若闹起来,哪一方脸上都不好看相。 “你说的,我都知道。” 靖王看了看天,眼中映出一片澄净的颜色。他未曾没有尝试过,可若舍下德晔—— 当日他气盛,她弄碎了坠子,便由着她罢了,她便是那样不懂事,他却同她置起气来。兜转了一个来回,德晔彻底脱离了夏侯锦,现状尚在他预料之中。 纵不符道义,也不能便宜了汝广王。 行至偏僻处,靖王抬抬手,身后暗卫便自袖中放出信号。信号至,则大军每半个时辰向汝王城推进两公里。 他早有吃掉汝王城的念头,殷帝想借他同大梁结盟,自己却不愿娶那位帝姬。 呵,靖王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天下的美事,不能全叫皇兄一个人占了。章路,你说是不是?” “是… …只是,”章路又绕回了原话,“那德晔帝姬… …东三军日前有异动,只怕与帝姬相关。” 靖王哦了声,似不曾上心,他们到了王府门前,底下人接过名帖,大惊失色,匆匆向里禀报去了,跑得快,差点滑倒。 很快,汝广王亲自出门相迎。澹台逸得知了消息,却是从后门出去,避瘟神般躲避了起来。 进门过了影壁,入内堂,一时分宾主落座。 汝广王是个奢靡的闲散富贵人,府中布置满是堂皇气象,美妾更是多如牛毛,寒暄过半,他便拍拍手,叫来歌姬在当中弹唱歌舞。 靖王端起酒盏,向着汝广王比了比,那蛇腰款摆的歌姬却将肚皮扭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酒是好久,却辣了些。”靖王放下酒盏,唇畔湿润。 汝广王瞥见他将两手袖了起来,温润如玉稳坐着,竟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怔愣一时,须臾畅快笑道:“想是她们颜色粗鄙,入不得靖王的眼,来人!唤月姬前来。” 靖王方起身说不必,王府下人却出离了视线蹬蹬跑了出去。 他眯起眼,“若倾日前寄来的信件,汝广王殿下却至今不见回音,今日方才贸然造访,勿要见怪。” 分明说着抢人老婆的话,居然面不改色,正气凌人,汝广王自愧弗如,冷笑一声也便站起了身,抬手摸上了腰间悬挂的长剑。 “靖王殿下好大的耐性,德晔帝姬已然在孤王府中,入了孤王的门,生生世世便是孤王的人。”话毕,出鞘的剑尖已直指裴若倾。 “殿下住手,不要伤了他——” 汝广王剑身一颤,却是月姬从门外仓皇跑来,她喘着气,今日竟是娥眉淡扫,清汤挂面更有一番风姿。 双臂张开,拦在了靖王身前。 “月姬看准了,孤王在这!!!”汝广王瞪起眼来,头脑不清,囫囵喝道:“你要造反不成?!” 红梅落满地,德晔听见画红报备,说听见前院有动静,又说有人看见太子逸从角门溜走了。 她大是纳罕,好奇地往前院走了几步,脚下忽地一顿,转而回屋从架子上抓了一把金条等值钱器物揣进怀里。 想了想,急忙换下身上裙子,束发戴冠,穿上了一身王孙公子的襕衫,回身对画红道:“今日兴许是个机会,我趁乱出去当铺里换点银票,往后可能有用,你在这里守着,要有人找我,就说我病了睡了,进来会过病气,想来便无人再执意要见。” 画红点头如捣蒜,嘱咐她小心,便塞了一把银锞子与西北角门守门的婆子,把乔装的帝姬放出去了。 德晔甫一出门,从角门外的小巷子一路问路转至市集,只觉道路宽阔,空气清新,天高地长,真想一走了之。 她跳了跳,望见当铺的幌子在风里招摇,面上一喜,便不顾脚下踩着了什么,只想抓紧赶过去。 谁知一只灰扑扑的袖子伸到眼前,拦住了去路,一名仆役打扮的人气汹汹道:“小公子踩着了我家公子,便装聋作哑过去了,是何道理?” 德晔窒了下,转眸看向那仆役身畔,却是背过身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瞧着二十上下,修长的身段,露出的侧颊嘴角微微抿着。 “那我赔个不是,是我着急没留神… …” 仆役转过身去,“公子,这人道歉了,说他没留神!” 德晔听见他们说话,鬼使神差之下竟然绕到了这位公子身前,她打眼看他,他却目不斜视,侧首点头致意,抬脚要走。 她呆性犯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觉面善的紧,揪住了公子的长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正文 48.湛湛生光 那仆役方才趾高气昂的,这会儿一听“他”这话竟然噗嗤乐出声来, 啧啧笑道:“小公子,早就不时兴这样和人搭讪啦!你适才踩我们家公子的脚,是否也是刻意为之啊?” 德晔一听, 下意识去看锦袍人的鞋,汝王城寒冷, 这位公子穿着双鹿皮靴, 鞋顶尖尖的, 怪好看的样式,只是此际上面有块轻微的黑痕… … 是她踩的无误了! 德晔再次连声说自己是无心之心,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拽住这人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被当做是故意搭讪, 任谁都害臊的。 那位公子却低头向她看来, 眸似点漆,右边眼角生着一颗鲜明惹眼的小红痣。 他这一眼,德晔沐浴在视线中,顿有山风拂面的清新感觉,吸了嘴唇, 那种熟悉的感觉更重了。但是她无论如何想不起他是谁, 自己是否见过,又是何时何地曾有过照面。 既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再好看,自己便也不能打搅了。 “… …适才对不住,我踩脏了你的鞋,”讪讪一笑,德晔把手在怀里掏了掏,摸的是钱袋子,手一块却抻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条来,诚恳道:“小小赔罪心意,不成敬… …唉唉?!… …不是这个… …” 她臊红了整张小脸,背过身去弄了半天,方把自己的小钱袋奉上。 那公子的神色在不经意间有所变化,只是不显,垂着黑密的眼睫把她的手看着。 纤细柔白的手指,捏着那浅朱色钱袋的一角,愈发衬得指如削葱根。且这小钱袋上绣着一对鸳鸯,栩栩如生,针脚平整。 再怎么样看,也是姑娘家的贴身物事。 仆役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家公子怎么会要你赔银子来道歉,俗,俗不可耐!再说了,这双鹿皮靴也不是区区一袋钱便赔得着的。 他才这么一想,脸就被打肿了。 公子的指尖从袖笼里伸出,将那浅朱色的小钱袋摊在了掌心里,“多谢姑娘。” 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德晔惊骇莫名,他怎么知道自己?她检查了一下全身,从头发摸到耳朵,按说冬日里胸前也不明显,她畏寒,裹得厚厚的出街来,这样也认得出来? “胡言乱语,”她怕有人围观,人们就是爱凑热闹,没有底气地嘀嘀咕咕起来,“公子才是姑娘,别以为长得高大我就看不出真章了——” 她没乱说,确实是为眼前人惊艳的容貌所摄。 容貌姣好者甚多,而气质又属上佳者却难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抬起手,却将那只从她怀里拿出的小钱袋放到鼻端,闻了闻,唇角便噙上笑靥,“姑娘身上的香气过在了钱袋上。” 德晔红着脸,像是自己被闻了。 忙左右看了看,扶了扶自己发上的玉冠,满面正色一震袖襕拔脚就走,空气里只余下两个字叫他能听得清晰。 “流氓!” 那仆役不信邪地嘿了声,年轻公子也只是短暂怔住,却把钱袋袖起,黑眸中浮起稀疏的笑澜。 这份笑意逐渐扩大,过度如花叶盛放。 “令语,你还认不出她是谁么。” 叫令语的摸了摸后脑勺,仍未领会公子的意思,感叹地说:“真是个姑娘家啊,那就算了,我不和姑娘家脸红脖子粗的,却是可惜了您的鹿皮靴,叫她踩上这一脚,也不知她打哪里跑来?鞋底沾泥,眼下泥印子到了您的鞋面上,若这么的去见帝姬,帝姬还以为公子邋遢,初次的印象真是大打折扣了,就不亲赖公子了… …” 天幕里漏出大块大块的光斑,云层间金光湛湛。 “看她来的方向,脚底沾泥,极有可能是王府后园的湿泥。” 楼湛牵了牵唇角,“帝姬对我尚有印象,日后必然亲厚有加。” 令语脑子里绕了好几绕,陡然间福至心灵,“她、她她她、她便是——!” 楼湛含笑,令语突然抱住了头,原地蹿了好几蹿,“我方才,方才对帝姬不恭敬了,我还说帝姬在刻意同公子搭讪——” 他像是真要哭出来,“公子不早提醒,这下可好,帝姬该不喜欢令语了… …” 楼湛沉吟片刻,一板一眼指出他的错误,“帝姬只需同我亲厚,便喜欢,也是我。原也没有你的位置。” 令语蔫蔫的,却是道:“可是帝姬走时说了,公子是流氓。这词儿,贬义词,公子知晓吧?”没有姑娘家喜欢流氓的。 说到这,楼湛忽然顺着德晔帝姬离开的方向眺望出去,吩咐令语道:“你且回客栈,我还有事。” 令语的眼睛往帝姬离开的方位一滴溜,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只是思及公子的性子,不由提醒道:“您切记要说话婉转,帝姬是姑娘家,不比我们这些男子——” 公子在离开睦州前到底是不曾见过几个女人,近距离接触更是微乎其微,更别说,现如今要直接面对德晔帝姬。 令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公子小时候被带去都液城,那日陛下和朝廷众卿在御花园品茗作诗,小辈们吃完了,罗罗唣唣便都几个几个聚在一处嬉戏打闹。 公子小时候最是腼腆,谁知德晔帝姬似是欢喜他,他到哪里,她便屁颠颠跟到哪里去。 旁人也罢了,左不过陪着玩耍,他们公子却面颊生晕,帝姬不过奶声奶气问他名姓,是何人家的公子,他都速速躲避开了去。 他这一躲,帝姬起初受了惊吓,旋即便不服气地追了起来。 他越躲,她越追。如此你追我赶,不知情的,还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愉快戏耍。 令语回想往日情景,不禁为公子捏了把汗,“您可还记得,您过去同帝姬说话是要脸红的?如今倒是进步了,只是我估摸着,凡世间女子都爱柔情蜜意的,公子说话不可太楞太直。” 他也没有经验,想起以前无意中看见府里的小厮调戏漂亮丫鬟,没说上几句话,那丫鬟就红了脸,便揣摩着道:“帝姬是姑娘家,爱俏,公子要拉近距离,可先不暴露身份,以鲜花钗环首饰送之,等帝姬觉得公子友好亲和了,再大方亮出底牌,帝姬一定更加对公子生出好感来,届时可再… …” 若有旁人听见这番话,定然给出四字评语:狗屁不通。 楼湛却是有涵养,摇了摇头,催促他去了,自己一径儿循着帝姬的踪迹向前。 市集上人声鼎沸,汝王城近日涌入不少人,热闹不凡。 德晔推推搡搡的,好容易才来到当铺前,可她也有犹豫,王府里的东西都有记档,当铺的掌柜伙计又都是有些见识的,如果贸贸然拿着这些“赃物”去典当,不是扯着嗓子喊我偷了汝广王的宝贝我是个偷儿快来抓我么? 她被想象中自己被绳子绑起来的情景惊出虚汗来,猛晃了晃脑袋。 手往沉甸甸的袖笼探去,又一想,自己不能太贪心了,有这几根金条也是够用了,倒不如找个铁铺,叫铁匠帮忙把这几根金条全溶了,弄成几片金片金叶子使用,再做成小小的金元宝,携带着也方便。 打定主意,德晔转动身体,向四周寻找起铁铺来。 天儿着实的冷,她皱着鼻子在街面上兜转,德晔的扮相十分对很多年轻小娘子的审美,就有那些不喜欢糙汉子的,喜欢阴柔些的。 不时有年轻的小媳妇老婆婆投来**的关注视线,德晔起初专注找铁匠铺子没留意,等她反应过来,想明白了,顿时有几分得意洋洋。 便将小胸脯一挺,腰背笔直,刻意踮了踮脚,好显得自己碧树临风,个儿高高英武不凡。 她对自己的长相可有信心,若为男子,早就俊得貌比潘安青史留名了,即便身为女子也没差到哪里去,她哪里不好?唯独裴若倾,别人都能觉出她的闪光点,他看不见。 他心里是月见,明着还要娶那位大梁国的帝姬。 她都要被嫁给汝广王这个“糟老头子”了,他也不在意吧… …她不敢想这些,只要一想起,心里就疼。 德晔揪着眉头,惆怅地在街角站定,要是,要是楼湛也不来呢? 她三生有幸,有幸摊上澹台逸这样的堂兄,却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慌里慌张从偏门溜走,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到了么?鼠胆之辈,妄想复国,一辈子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悉悉索索了。 德晔问到了铁铺的方位,便收拾起心情抬脚往另一条街行去,然而走着走着,慢慢觉出不对了。 她倏地扭过身,一眼望见适才街面上被自己踩了脚的年轻公子。 他面容清俊,甚至因那颗眼角的红色小痣平添出几分妖冶。 “你…为什么跟着我?” 德晔把手往后背,好看的人越是危险,她清楚着呢,警惕地道:“不要讹钱啊,我没有了!你别再跟着我,知道不知道?” 楼湛眸色泛泛,但不言语。 德晔哼了声,拂袖向前。 没几步,她听见脚步声,余光瞄了瞄,有些气恼了,“不要跟着我,你是觊觎我的金条么?”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她失策了。 楼湛抿唇而笑,春风化雨,“是谁跟着你?原来此路只你走得,我走不得。” “我哪有这样说… …” 他见她气咻咻的,分明不服气自己,却憋着不再搭理他,鼓了鼓腮帮子扭头去了。 楼湛看看天,再看看帝姬,复又跟上前去。 天上飘起雪来,夹着零星的冷雨。 他展开袍子,默不作声罩住她头顶一小片天空。 眼前暗下来,德晔顿住脚尖,脚下蹉了蹉。未几,她仰脸看住他,凝神想了起来。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帝姬不记得楼湛了,湛很是伤怀。” 正文 49.死亡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 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 “帝姬不记得楼湛了, 湛很是伤怀。” 雨水和着碎雪, 细微的凉意扑在面门上。 德晔脸上杳杳的,拿手摸了摸脸, 鲜明的触感不似梦中,救命稻草忽然到了眼前,他果真便是楼湛么? 他就是楼湛?? 坐拥睦州的楼湛??? 就在方才她还担忧, 万一楼湛并不在意她这个亡国帝姬,大难临头各自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不违背誓言。 东三军,睦州楼氏世世代代效忠于澹台氏,在大宁覆灭后,这极有可能只变作了一句废言。 德晔张了张嘴,又像是紧张疑惑地抿了起来。 他也不催促她,眸中蓄起淡淡的笑意。 德晔忽而拉下了他的手, 若他果然是楼湛, 却这般为自己遮风挡雨,实在太“辱没”他了。而今是她有赖于他,他却这般周到,体贴,实在叫她汗颜。 “适才那位小哥呢?”德晔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只是心想那个人应当不是仆役那么简单。 她真是猪脑子,自以为自己聪明,居然连识人也做不到,他们过去曾见过,她追着他跑了大半日,至今仍是抹不去的鲜明记忆——潜意识里,已然默认眼前此人便是楼湛了。 楼湛道:“令语先行回了客栈。此处,只有我。” 略一思忖,添补道:“令语并非一般仆从,他是我的亲信,帝姬可以信赖。” 德晔短短地“哦”了一声,她拉着高大的他躲避在街面一排低矮屋墙的屋檐之下,楼湛的玉冠在暗影里竟折出温润的颜色,同他本人一般,叫她无端感到心安舒服。 他微微低着头,否则便无法站立。 “帝姬还有什么不解么?” 说着话,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的水坑里很快积满了,砸出好大的水花,雨点四溅。 德晔吃进一口寒气,肩膀一抖,再看楼湛,他面色无恙,只是昔日的小少年见到自己却会面红,便问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睦州楼湛,万一是拥有高超骗术的江湖人士,或是谁来戏弄于我,我怎么分辨?” 身份文牒她也不想看,谁知道是不是伪造,这个世界,除了心鉴定为真,万事万物都有假,都能瞬间变作假的。 没有办法,她经历了一些事,坎坎坷坷,很难去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何况这么多年不见,总之,吃不到定心丸。 他的目光却是澄净,安然。 眼睫动了动,亦是思及令语提及自己昔日见到德晔帝姬会面红一事。 然而… … 他眼睑低垂,将她的面容映入眸中。 “帝姬勿动。”楼湛低声道,少顷,他缓缓地靠近她,但不带轻薄之意,在她鼻端不远处停下,对视一时。 “湛面上可有异常?”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得极是真诚。 德晔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澄澈面容,心水忽而颤动。他没有脸红,她的耳朵尖却烫了烫,慌忙别开眼睛,视线像无头苍蝇闪了几闪,落在了对面被雨点敲得叮叮咣咣的瓦片上。 好大的潮气——! “帝姬?” 楼湛伸出手,想将她扳正面向自己,却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她肩头时收了回去。 他径直走入雨中,德晔的视野被遮挡住,讷讷看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帝姬若还不信,湛唯有… …” “不是不是的,我信,我信你!” 她好怕他要说“唯有一死以验证自己的心”云云,等闲她看的那些话本子或传奇里到这一步都是这样说的,以死明志,吓她一大跳。 德晔急忙把楼湛拉进屋檐下,他脖子里灌了水,下巴上亦是湿湿哒哒,她不顾忌了,拿出手帕为他细致地擦面,吸干脸上的冷水。 “你怎么有股呆气呢,我只是在思考… …并非不信你。”她光是手□□在空气里都觉得冷,楼湛被淋成这样,还不晓得是不是在强忍着? 心头一软,她手下力道更是轻柔,他望见她面上显而易见的忧虑。 “帝姬不必担心,微臣并不觉得冷。”他说着,侧过身将她护在自己身前,便寒风呼啸,也全都挡下了。 德晔不知道练武之人不惧严寒,何况楼湛比之常人更加康健,她是瘦弱的小姑娘,以己度人是猜度错了。 感动是真的,她生出自己何德何能之感,不能坦然领受楼湛的周到妥帖。 手帕重重地蘸满了水,德晔把帕子在旁边挤了挤,哗啦啦的声音,楼湛和软的声线飘入耳畔,“帝姬信了微臣?” 她甩甩手帕,猛然点着头面向他让他看清自己是真心的。 他的举止有丝古怪,她怕他再走进雨里。 “好。”楼湛眸中跃起一点快乐的火花,说了一个字,便不言语了。 等雨停,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便交谈起来,其实主要是德晔说话,他间或点头,看着她对自己说话。 德晔怅然地说:“… …你没有早些来,我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你知道吗?这一回,如果你真的没有出现,我或许就被闭上绝路了。” 他纯黑的眸子暗沉下去,“汝广王配不上帝姬。” “你也觉得吧?”德晔冷得很,不自觉往他身体的方向靠拢,感觉到细微的温暖,安心地闭起眼睛喃喃,“堂兄实在没有在意我的感受,我说句大实话吧,其实并不是那么抗拒按照他的思路来走,我可以为了复国为了他的心愿嫁给旁人,可以的,然而那个汝广王啊——” 她记起偶然间撞见他公然在白日便在庭院等公开场合同姬妾们玩闹的场面,白日宣淫也罢了,还和那么多人玩在一处滚在一处,她是见过皇叔胡闹,可是连皇叔相比之下也像个正人君子了一般,足见汝广王之放荡猥琐。 “我要是嫁给他,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德晔掩鼻打了个喷嚏,如今仿佛有了主心骨,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往何处?” 楼湛感觉到德晔的靠近,见外面寒意渐盛,蹙眉道:“帝姬身子单薄,再在外间恐怕要着凉伤风。” 德晔忽地站直身体,拳头在自己掌心一敲,兀自道:“我先回王府一趟,我有个婢子唤作画红,我回去叫她收拾收拾,天一擦黑,我们就偷偷溜出来,还有… …今日出来时外院仿佛有些动静,我有些在意。” 她说着,见雨势有所减缓,便试探着走到矮墙的屋檐外。 灰蒙蒙的天,云层压下来,一只飞鸟也不见。 他跟在她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倏尔像长在她身上一抹随行的魅影。 德晔见楼湛身上都湿了,不忍心,回头道:“你回去吧,铁匠铺子我不去了,我一个人没有关系的,你却不要伤风着凉了才是,我都计划好了,等天黑,阿湛再来接应我,可好?” 阿湛… … 这两个字犹如两滴水坠入他心田,楼湛心中泛起涟漪,站住脚,“好。” 德晔便放心了,出来太久,心里老大的不踏实,就小跑着往回赶去。不时也会往回看看,见楼湛真的不在了,心里有丝空落,又一想,他肯听自己的话,实在再好不过。 约莫两炷香左右的功夫,德晔喘着气从西北角门进了王府,那守门的婆子还在埋怨她去得太久,叽叽喳喳说出了大事! 德晔没有安生听婆子念叨,拎着袍角拔足往垂花门方向奔跑,路过通向前院的小径,往常这里少说也有两三个人打扫,今日却空无一人。 见德晔帝姬安然入府,楼湛方从王府外阴影处现身。 他足尖轻点跃上屋脊,向里眺望了望,府中凌乱狼狈,如此情状,应是大殷靖王已然脱身。而大殷军队此刻却在向汝王城逼近。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 … 德晔冲进自己暂住的小院时,画红正枯着眉头执伞立在滴水下,两人一照面,画红立即撑了伞迎过来,废话都来不及说,直接便是道:“大事不好了——!!!” “真是不可思议——!” 线头太多,她一时竟不晓得是从靖王来了说起,还是靖王带走了月姬说起,还是月姬果真就是月见帝姬说起,还是听闻靖王原先是来接帝姬说起… … 画红咬了咬指甲,最后一点,在随后的叙述中,她刻意隐瞒了去。 她不是想让帝姬伤心,实在是,都到了这步田地,帝姬难道还要为一个不值当的男人伤断心肠。 不管靖王起先做什么来,德晔帝姬不在,他没有寻到,这便是没有缘分。其二,他既然匆匆带走了那位月见帝姬,想来身边更没有她们帝姬的位置,心上… …愈发挤不下两个人了。 德晔听完恍惚地坐在台阶上,冷风灌入袖笼,竟然也不觉得寒冷,心头却像被一把刀划开口子,簌簌的凉意,侵入骨髓身心。 阿允来过了,和月姬。 月见… … 月见? 他难道都不在乎自己么? 哪怕一点点… … “他没有问及我,”她的声音变了声调,辗转从喉口挤出来,泪如雨下,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我要成亲了啊,不留下来讨杯喜酒吃?” 画红正要开口,院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看,汝广王一脚踹开了院门。 “砰”的一声,小丫鬟们瑟瑟行礼,画红见情况不对,才要有所动作,却被汝广王一脚踹倒,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德晔惊惧,面上泪痕未干,突然被汝广王一把揪住了衣领,“裴允适才来过,带走了孤王的月姬。” 他气息冷到极致,拂在她面门,似是极力忍耐着,“帝姬预备怎么赔偿我?他们跑了,孤王可是满身邪火无处发泄,靖王可是说了,原是来寻你的,他们却怎的勾结在一处?嗯?” 德晔颤颤地摇头,看见画红挣扎着爬起来,心里一痛,“殿下松手,德晔对一切并不知情。” “你不知情?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汝广王想到朝夕相处多年捧在手心里的月姬竟然偏帮着外男,往日柔情蜜意俱是作假不成?!他看着眼前人,陡然将她抱起往房里走,嘴里疯魔般喝道:“裴允夺我爱妾,此仇不报非君子!” 话头一转,阴狠望向德晔帝姬,“帝姬想必早已与靖王暗通款曲,此际也不必在孤跟前惺惺作态,月姬不在,你便抵偿了吧?还要等什么婚礼,什么仪式,是不是?” 她来不及辩白,被汝广王一把扔在了床上,摔得背脊像断掉了一般! 汝广王随即附身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丝毫柔情也不见,粗暴去扯她的衣裳,低头欲吸吮她的唇瓣… … 德晔唔唔唔个不住,蓦的,身上一轻,却是汝广王腊肉一般被人拎起摔在了地上,来人手起刀落。 骨碌碌… … 汝广王大睁着赤红的双眼,头颅滚在了门槛前,顿了顿,停住了。 德晔泪眼迷蒙,来人将染血的刀一扔,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一改满面戾色,温言拍她颤抖的背脊,“不怕了,不怕了。” 谁若伤害帝姬一分,他必叫他死无全尸。 正文 50.风不止 德晔眼角泪水盈盈,她不是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的人,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叫她难以承受。 人一旦伤心断肠, 仿佛这辈子活到现今的难过事全想起来了,脑海里漫过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童年父母离世的肝颤寸断,靖王在都液城下威逼她喝毒药的冷然,舅母的凉薄, 更甚者,汝广王… … 德晔蓦地浑身一震, 眼泪也忘了滴下来,“你杀了……杀了, 汝广王……?!” 没等他开口, 她的视线便下意识寻睃了过去。 “不要看。” 楼湛匆忙下覆住了帝姬的双眼, 蹙眉道:“腥臭污脏的画面,帝姬见了,恐会梦魇。” 德晔想象力却是极好,且他可能不晓得她是连皇叔的人头挂在城头都亲眼见识认证过的人,嘴唇蠕动了下, “喔…我不看, 不看… …辣眼睛… …” 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缓缓扇动。 楼湛微一恍惚,急忙放下自己捂住她眼睛的手,“帝姬恕罪,微臣不是有意冒犯。” “什么冒犯?”德晔瞠着双眸,眼睫湿润无比。 她不知他所指是什么,只是兀自惊慌无措得厉害。心里隐约觉得楼湛和自己还是有些距离,他,太拘谨了些。 还好,却是值得信赖之人。 德晔缩在袖笼里的手指不觉间向楼湛靠了靠。现下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这里,和自己共同面对,她渐渐不那么害怕了,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阿湛,你怎么会——”德晔吸吸鼻子,心窝里暖烘烘的,牵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没有跟着我了。” 他来得这般及时,如果没有他,她没了清白,亦没有任何的指望,只怕不能够再活下去。 楼湛闻言,略略垂下眼睑,却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见帝姬哭得差不多了,精神似好了许多,他忽而道:“汝广王此番,是死有余辜。” 楼湛说着,把被汝广王溅红的血腥袍角往后翻去。 德晔突然看不到了,视线便散了开来。 未几,复聚拢,抬眼望住他。 “谁让帝姬伤心,湛便杀谁。”他一字一顿说道,澄淡的黒眸里掠过一线杀伐。 “阿湛… …” 微一怔忪,楼湛旋即温文尔雅地笑开,唇畔弧度若隐若现。 德晔心里一热,眼泪陡然滴滴答答又掉出眼眶,她不似他那般顾忌着,连触碰她都是小心翼翼。 随着本心,直接抱住楼湛的脖颈纵情嚎啕哭诉了起来,“你不知道,父皇母后离开后,便只有旁人来欺负我了,从没人像你对我这般好。乍然间一无所有,那时候我真是怕极了,夜里睡觉一整晚都是噩梦——” 说到伤心处,她哭得直打嗝,眼泪顺着面颊淌到尖尖的下巴上,又从下巴都汇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一片温热的湿意。 楼湛身体微僵,女孩儿伏在自己肩上抹眼泪,气息咻咻,鼻端满是馨香甜蜜的滋味。 他的眼睫翕动了下,抬起手,只消放下便可将她拥抱入怀。 “帝姬… …不哭了。”最终竟只是劝说了这么一句,两手垂下,顿在身侧。 德晔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泪痕毕现,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阿湛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她不想再做梦,想着或许靖王和自己尚有机会,什么人定胜天,她不能了,也找不到坚持的意义。沉湎在一个人的独角戏里,任谁都会失望落寞。 最没有放在眼里没有花精力去思考研究的月姬,被汝广王宠上天的月姬,竟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月见帝姬。 活在裴若倾心里的人“复活”了,她算什么东西呢… …? 他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她,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他知道了也不过叹息一句吧。 “这个澹台云卷,活到今日是她的造化了。” 德晔想象力极其丰富,幻想着,万般心绪涌上心房,心口一揪,闭起眼睛闷声流下一串眼泪。 “阿湛,你知道靖王么?我原先,很是喜欢他,可是他…他瞧不上我… …”她咬着唇,“倘或裴允要同月见成亲,我就偏不让他如愿,我宁愿他迎娶那位大梁的帝姬。” 他但凡成亲,别叫她知晓,否则她定然搅得天翻地覆,搅得他不得安生。 楼湛沉默着,帝姬说完,他只是抬袖细细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 “阿湛?” 德晔攒了攒眉毛,“你仿佛,不大高兴。” 尽管从见到楼湛起,他的表情一直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此刻他默不作声把自己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能察觉出他的心情变化。 楼湛垂下眼,道:“湛只是不知,月见是何人。” “月见是靖王除了他自己外,最最在意的人,”她分明是不懂他,竟然解释了起来,吃力地寻找他刻意回避的视线,“靖王是谁你一定知道啊?他叫裴允,我实在是很——” “裴允其人,并不值得帝姬这般青眼有加。” 他打断她的话,刻板地道:“让帝姬伤心难过的人,便不该再记挂着。”一时想起来,又说道:“要不了多时,裴允的人马便兵临汝王城城下,帝姬需得尽早离开。” 德晔抬手擦擦眼睛,太阳穴跳了跳,“你说什么,兵临城下… …这么突然,他怎么会… …” 楼湛微微颔首,须臾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投下一段暗影,将将把她笼住。 “裴允灭宁,大宁却不该绝,湛愿助帝姬夺回大宁国土。至于裴允,”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飘杳,“帝姬青眼于他,湛并不赞同。” 德晔愣了一时,理不清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但她知道他说得对,权力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力量就是一切,她会落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无权无势任人宰割。 就算是女子,也能够做出一番成就。读书写字她哪一样都不曾落下,射箭骑马她也全会,女子并不是天生比男子差。 门口猛然间传来一声惊呼,却是画红从台阶下跑了进来,她身上是小伤,唯恐的是帝姬在里面吃亏,哪曾想到一进来看见的却是汝广王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脸,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这里他们紧急撤出了王府,德晔和画红几次三番有了跑路的经验,故此一路并没有拖楼湛的后腿。 画红看得真真儿的,这位楼公子,仿似有两张面孔。只有面向着帝姬时,他才温润平和,而一旦转开脸,那副神情便迅速冷却下去。 手起刀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般。 砍人如切菜,一刀一个,血花飞溅。 然这也为他们提供了便利,几乎没有任何惊险便出离了王府的守卫地界,顺顺当当来在街角里。 令语从暗处跳下来,一见公子和帝姬,公子仍是那样不咸不淡,他不甚在意,见了帝姬,顿时手脚却感觉无处安放。 “帝姬——”搓了搓手,令语隔开公子站到了德晔帝姬身旁。 他躬身行礼,看着极是兴奋,过了一会才对公子道:“是以,汝广王这下子翘了辫子?啧,咱们是不是送了个现成的大便宜给那位靖王,公子,咱们是不是亏了?” 那双澄净的眼望了眼帝姬。 “不亏。”楼湛轻声道。 德晔陷在裴若倾竟是要占领汝王城的思潮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娶大梁的帝姬了么,这种时候,来势汹汹对大梁的藩王,是何道理? 一时对上了楼湛漆黑的眸子。 身后酒楼的幌子招摇不息,他微微莞尔,眼角的朱砂小痣在瞬间妖冶迷离。 德晔心头莫名漏跳一拍,想的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居然突然之间都从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 … 汝王城。 城郭以北。 靖王打马上翻身而下,他戴着风帽,冷风吹得斗篷在身后狂乱飞舞。草地只剩下稀疏的草皮,下过雨雪,地上泥泞难行。 点兵五万,只为此际。 正欲示意旗官发号指令,耳边忽地传来鞋子在泥地里艰难行动的粘哒声响。 “阿允!” 月见拎着裙角吃力地走过来,风吹得她脸上生疼,却还是固执向前,等到了他左近,忍不住道:“阿允,你果真要攻打汝王城么?万一失利,要承受怎样的代价?你可有想过?抑或在阿允心里,真正在乎的并不在此——” 她把碎发拢到耳后,眸中脉脉,千言万语都在无言的停顿里。 裴若倾除下风帽,风帽下是一双黯然却凌厉的眸子,下眼睑有丝青黑之色。 兀的,他哑声道:“你见过德晔,她眼下却还在城中。不知如何了。” “汝广王不会对她如何,左不过按照计划娶德晔帝姬为妻,阿允实在不必为她的安全忧心。”月见说着,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阿允,你看看我,多年未见,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有。” “但是,在此之前,”裴若倾的眉心攒了起来,语意略微一顿,方才迟重地开口,“我目下,思念着一个人。除了见她,什么也不想做。” 正文 51.萌动 月见揪紧自己衣襟的手缓缓松弛开,手顺着胸口坠在身侧, 风刀子刮在手背,刺痛无比, 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抵不过内心里的痛楚。 “思念一个人?” 她笑了笑, 湿润的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柳眉蹙了起来, 流下泪道:“阿允不是当初的阿允,月见却还是那个月见。” 月见转过身,扬袖狠狠擦净泪水。 哭有什么用?上天从不会因为你可怜便多出垂怜。 犹记得昔年,她被打入大晋大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那时候, 牢里有个狱卒竟将她瞧上了, 不知这狱卒怎样打通关系,居然使下瞒天过海之计, 将她掉包偷换了出来。 月见本以为自己是逃出生天,算是得了救了,哪里想到狱卒将她关在地窖里凌辱,不见天日。 若干天后, 玩腻了, 又转手将她高价卖给了勾栏妓院… …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再到后来,渐渐便麻木了,月见心中有个隐约的念想,或许今生还能再见一面心底的他,即便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也不怪他。 是她女扮男装代替兄长来晋国为质子,事发有早晚,只是如今因阿允的缘故,阴差阳错,她的苦难提前了。 行尸走肉一般过活着,一年后,月见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离开妓院的机会。 她本就生得天姿国色,原先的稚气在一日日的消磨里尽皆褪去,越发显出女人的妩媚风姿来。妓院里每日南来北往有无数客人,偏巧这一日有位外地的富商看上了她,包了好几日,临要走了,竟然尤为不舍,便花重金要为她赎身。 老鸨子坐地起价,月见听见老鸨开出的价钱,自己都灰心了,没成想富商咬咬牙,转出门去钱庄取来一打银票,硬是将她买了。 此时的月见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的月见,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在外界来说已是一个死亡的大玥帝姬。何况大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情义,她不会回去,也回不去了。 她一个弱女子,就算侥幸逃走也会无处可去,月见仔细思考过后,便跟随富商回家了。后来的事,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富商家的正房太太是个眼里不能容人的,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然逃不过算计。 正房夫人趁着富商再次出远门的机会,叫了人牙子来家里,居然便宜将她发卖了—— 接着,月见兜兜转转,竟是被人牙子送到了汝广王眼跟前。 汝广王对她其实很好,只是她害怕自己再遭受类似富商正妻对自己的手段,便先下手为强,害了王妃娘娘。 俱是后宅之事,汝广王知晓了,却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揽住她,笑曰:“月姬切记,不可再犯。” 她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汝广王果然不曾有所处置,待她如往昔般好,一直到德晔帝姬这久违的四个字,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德晔帝姬… … 月见的裙角被北风刮得簌簌振响,她使劲闭了闭眼,面上禁不住泪水蜿蜒。 为什么即便再次相遇,一切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努力回到现在,为的是什么? 澹台云卷是宁人,同大晋沾亲带故,阿允怎么会对对她…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很可能是澹台云卷使了手段,将阿允迷惑住了。 月见心中百转千回,一念起,一念落,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情绪。 “月见?” 听见靖王的声音,她从指缝间望去,顿时一怔,背过了身。 “为什么哭了。”裴若倾道,长眉微微蹙起。 月见吸了口气,满脸冰凉,半侧过身看了看他,欣喜于他对自己的关切,可是… … “阿允。”她低下脸,目光没有焦距地向四下乱扫,“阿允是否,嫌我脏了?… …我便不该再次遇见你。倘若,我仍是记忆中的模样,阿允或许不会… …” “你不要想太多了。”他眸光复杂地看向她,脱下风帽穿在她身上,顿了顿,道:“过去的月见不会说这样的话。” “过去,你用什么同我说过去?” 月见泪眼迷蒙,他清寡的表情在眼前变得逐渐模糊朦胧,哽声道:“这些年,我吃过多少苦,阿允能够想象吗?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是,过去他们之间并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何况她还是扮作男子与他相处。 可是他是榆木疙瘩么,什么人会对你雪中送炭,她不爱他,她犯的什么贱,不是因为爱他,此际怎么会这样难受? “今后便不会吃苦了。”裴若倾垂了垂眼,眼前闪现的是另一张容颜,他眉心一跳,负手道:“你先回大帐里去,我们的事,等我处理好汝王城再说不迟。” 她等不到了,等他带回澹台云卷,还能说什么? “阿允… …”月见一把环住了靖王的腰,把脸埋进他胸膛,闷声道:“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与大梁帝姬有了婚约,我、我不在乎,即便在你身边做一个妾室,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 靖王微一迟疑,低头望见她颤动的双肩。 “月见,你怎么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只是站着,没有揽住她,远处连绵的群山映入眼底,让他的心有丝空落。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汝广王的死讯像插上了翅膀,飞快在城里传开来,真真假假难以确定,汝王城人心惶惶。 德晔和画红被带着迅速撤出汝王城,早有马车在外接应,探子事先探到殷军在北面,他们便取道向西,直奔睦州。 马车套上了六匹马,一路飞奔恍如腾云驾雾。 德晔和画红坐在车里,楼湛却在外面,他消失了大半日,到了傍晚霞光四照的时候才出现在德晔面前。 夜里行路恐怕艰难,随行便在背风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画红则跟着令语捡干柴火去了,忙忙碌碌的,心里面却许久都不曾这样安定满足。 德晔遥遥往汝王城的方向眺望,脸上空空的,显不出一点表情。 裴若倾现下在做什么呢,是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还是在浴血冲锋陷阵。他还不知道她根本不在城里吧? 也许他从来都不在乎。 德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膝盖坐上去,发起了呆。 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有道视线一直在看自己,扭脸一捉,却是楼湛正抱臂靠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上。 他对她露出笑靥来,自然而然地蹲到了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帝姬身前。 唔,德晔的脚在地上蹭了蹭,又捡起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划了划,瓮声瓮气问他,“你做什么… …总是看着我?” 他这样,她都不能好好放空发呆了。 “我——”楼湛支吾了下,错开了视线。 须臾,他不知想到什么,却翘了翘唇角,温和望住她道:“大约是帝姬貌美,湛素来肤浅,便不能挪开目光。” 咦… …???德晔突然咬住了下唇,眼巴巴和他对望起来。 楼湛的视线分明温润,德晔却觉得双颊越来越滚烫,脸上烧了起来。 他黑眸中的笑意便扩散,漾起阵阵的涟漪。 “帝姬羞赧的模样,亦十分动人。” 低磁的嗓音含着娓娓道来的舒适感。 德晔僵硬地拨着树枝,侧过身去在石头上坐着,“阿湛不要拿我取笑了,眼下穿得男人一般,还能入眼不吓人就谢天谢地了——”她偷偷觑了他一眼,知道楼湛是看自己心情低落,来逗自己开心。 “我要真好看到叫人挪不开眼,他就不会… …”德晔不觉喃喃出声,意识到自己将要提到某个人,急忙刹住了话头。 她是什么样,便长成一个天仙,在靖王眼里都是一根草儿吧。 楼湛却听出了帝姬的言外之音,眸子里的光暗了暗,低声说:“谁若感受不到帝姬的好,却必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德晔舔了舔唇,将拿着玩儿的树枝抛下了,她耳朵尖尖有些发红,转过身体正对着他,“阿湛,你真的觉得我很好么?” “… …是。”她眼神无端端的晶亮,楼湛面露意外。 德晔看着他,一时想起他说要助自己拿回原属于大宁的国土,可这中间要历经的困难可想而知,大殷已经具备了同大晋叫板的实力,甚至隐约有凌驾之势,若靖王再与大梁结亲联盟,大晋就该睡不踏实了。 他们的实力却… … 楼湛为了让她振作起来,真是用心良苦。 德晔在乎楼湛,不想他为自己不值一提的情绪而花心思,就吁出一口气,笑眯眯玩笑似的一拍他的肩膀,精神十足地道:“阿湛,我们接下来就去打大殷吧——打下兰凉!” 楼湛闻言,眸中一顿,方道:“打。” “还要打大梁!” “… …好。”他忖了忖,“也打。” 德晔摸摸下巴,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可是我们有这么多人马吗?” “没有。”他诚实地说。 她心里笑弯了腰,楼湛也太直愣愣的了,才要噗嗤一声乐出来,那把清醇笃定的嗓音却陡然传入耳畔。 “不论是散财招兵,买马,抑或动用关系网联系大宁旧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楼湛斟酌着,极轻极轻地添补了一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完成。” 正文 52.三别 “你说什么?” 他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太小, 太轻, 她分明是支着耳朵在听,却也没能够听清楚。 楼湛看了看她,站起身却轻轻笑了, “没有什么。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既不曾听见,便也没有着意重复的必要。 “不是,我真的有听到你说了什么… …”德晔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她绕着楼湛转了半圈, 专注着他的神色变化,稀奇道:“噫,你的表情不大对头喔!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心里像猫咪挠痒痒似的, 我多难受啊。” 他低头同她亮晶晶的眼睛对上,忽而迈步向前,朗朗道:“微臣是说,该开饭了。” “不是不是,”德晔摆了摆手追上, 掰着手指头, 和楼湛并排而行,“怎么变作了四个字呢?你不对我诚实,我这心里啊,就像猫咪挠——” 他知道她的话,截住笑道:“不是猫咪抓挠,帝姬实则是饿了。令语烤得野山鸡是一绝,一会儿帝姬吃了,便不会心里肚里痒痒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德晔总算反应过来,楼湛是成心不想说,可是怎么办呢?她又不能如何,总归、总归不会是什么坏话,对自己不好的事情。 楼湛的笑容分外清爽,和着暮色,叫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德晔坐下看着他忙碌,楼湛不让别人上手,边上令语生了火,楼湛卷起袖子,竟亲自为她烤吃食,火光簇簇,不多时候,烤鸡的表面滋出一层油来,看起来汪汪的,食指大动! 人一旦有了吃的,很多时候不开心的郁闷事情都可以暂且抛却在一边儿,德晔摸着肚子,“阿湛,可好了没有?怎么这样久?” 她没自己动手在外面烤过东西,事实上,在哪里都没做过,因此并不懂,就觉得这鸡都油滋滋的了,一定是可以吃啦。赶紧在衣兜里翻随身的银筷子。 楼湛默默把烤鸡往她视线遮蔽的另一边去烤,“表层熟了,里面是生的… …再等等。” 德晔把筷子含进嘴里,仿佛有话要说,画红不太看得下去了,扯扯帝姬的袖子,“奴婢这里有干粮,您吃饼不吃?先垫垫也还好?” 她哪里知道她压根儿就不是因为饿,是被烤鸡的香气馋的,何况—— 德晔示意画红安静,兀自蹲在了楼湛旁边,指指令语道:“令语已然烤好了,你不是说,令语的烤鸡是一绝么,我为什么… …一定要等你烤的呢?” 那厢令语是狗耳朵,听闻自己被帝姬点名,顿时把耳朵竖了起来细听,未等帝姬说完便凑了过来,笑嘻嘻中带了丝腼腆,“帝姬喜欢令语的烤鸡?” 他说着,献宝一般递上了自己才烤好的,众人都看过来,但见这只鸡香气四溢,撒上了秘制佐料,灿金金的颜色,此情此境,荒僻之地,能有这样的口福,怕是野味之最了。 德晔顾着自己的体面,只是偷偷吞咽了下口水,微微笑,便准备接过来。 谁知令语的手蓦地一抖,被楼湛暗里整治了,不知捏住哪里的穴位,酸不溜丢,烤鸡都险些儿脱手。 他回头气鼓鼓望向公子,敢怒不敢言。 楼湛却只是专注把自己那只鸡在火上翻来覆去,“看我作甚?你的尚未烤熟,帝姬不爱吃。” 火堆冒出阵阵的白烟,乍眼一看,活像是令语头顶上生了烟。 他气得不行,揉揉自己膀子,口吻酸气四溢,悄声说:“公子太卑鄙了… …”话毕,不见公子有反应,就回身对帝姬讪讪地笑了笑,“令语的没熟,没熟,嘿嘿,我们公子的快好了,帝姬吃公子做的,准没错儿,一定是熟的!” 最后一小句加重了咬字,扎心了。 德晔莫名地看着令语蹲到了另一个火堆前,这下好了,她真的饿了,便撑着腮帮子看楼湛。 暮色四合,天际飞鸟结群归巢,化作零星的黑影。 风吹得林子哗啦啦潮水一般作响,楼湛鬓边的发丝在火光里飘动,德晔张大了眼睛,他眼角的朱色小痣十分惹眼,很是特别。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男子这里生着颗妖娆的小痣,委实好看的紧。 楼湛把烤鸡拿到眼前看了看,见差不多了,正欲配上佐料给帝姬吃,眼角却一暖,仿似被什么碰了一下。 抬眸看向帝姬。 德晔那根点了他的食指还伸在空气里未及收起,她尴尬极了,打哈哈道:“我看看是不是朱砂笔画的… …就摸了摸,只摸了一下… …” “是真的么?”楼湛问。 她愈发无地自容了,顾左右而言他,道:“哇,烤好了,这下可以吃了!” 楼湛遂不再多问,撕下一只鸡腿,一根鸡翅,拿油纸包包好了,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才送到她手里。 德晔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自己何德何能呢,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废物,只会给他添麻烦而已。楼湛却对她如斯尊重,他说的很是——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她如今落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自己先得立起来,不可再唉声叹气,也不可将自己微末不值一提的情绪带给他人。 德晔小口咀嚼着,吃得很香,不时望一眼坐在身畔的楼湛,他正仰脖子喝水囊里的水,喉结动了动,有一线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衣领里。 德晔舔了舔唇,收回视线。 总之,楼湛在这里,她再也不会受苦了,这么一想,就吃得更香了。 … … 话分两头,却说汝广王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从王府里先乱起来,仆从跑的跑,趁机偷了钱财宝物逃的逃,姬妾们六神无主,四下奔走,一片兵荒马乱。 这份乱意逐渐从王府向整个汝王城辐射,城中素有消息灵通之人士,起初只是一两个传汝广王殿下被贼人刺杀了,更多人只是不信,然不到一个时辰,此言俞传俞烈,轰动全城。 城外准备进攻的殷人自然也获悉,靖王的探子快马出城,将这一消息确实。 汝广王一死,好一座城池,群龙无首,无异于拱手送与了靖王。 这大抵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的“战役”,几乎未曾遭到反抗,城头的守兵见底下乌泱泱的殷军,腿一软,迅速便举起双手投降了。 放下吊桥。 城门开启又关闭,关闭再开启,继而大开,迎接殷人入城。 主子都上天了,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还忙活什么,抵抗什么,忙到最后便是丢了小命也没谁给几个功勋不是… … 盖因多数人皆是抱着此种心态,此战几乎没有流血和伤亡,城中百姓也是安然,只是都紧闭门户,暗中观察。 靖王对此全无兴致,汝广王被人刺杀却在他意料之外。 他纵马疾驰至王府,此时来,又与先前境况大有不同,到了内院,揪住没来得及逃跑的老仆问到德晔帝姬居所,急忙去了—— 汝广王的尸首却在此处被发现,那凶器横在门槛,喷薄的血迹凝成了暗红的斑斑痕迹,触目惊心。 若不是冬季,恐怕早有成群的苍蝇蚊虫在此盘踞,飞舞不去。 裴若倾心中猛地一坠,喉口像被人扼住了,想唤德晔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迟迟迈过珠帘,进到内间,一床凌乱撞进眼底! 他面色骤然阴沉,直觉下望向汝广王尸身。汝广王衣裳穿得并不算齐整,竟是褪去了外袍,下面白色的裤子亦隐隐若现。 身后后跟进来的月见和章路俱是一震,章路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偷眼看殿下,料想殿下也与自己想的一般。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且德晔帝姬眼下又不知去了何处… … 汝广王死在这里,死状惨烈,尸首分家,定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寻常人连王府的门也轻易难入。 月见捂住了嘴,一阵作呕,与汝广王朝夕相处数年,她对他没有感情,也曾厌烦他想早日离去,可眼前他死得这般突然,这般触目惊心,哪有一个王的半点体面? 月见于心不忍,取出帕子盖在了汝广王死不瞑目的脸上。 安心去吧。 这些年,受你照拂,究竟是我的福分。 她闭目念了句佛,再抬眼望向裴若倾紧盯住不放的那床凌乱床铺,似乎… … “这可如何是好?德晔帝姬竟是不在??”一个想法迅速在月见脑海中成形,她吐纳一口,皱起眉却道:“啊!她难道因为失了贞洁,一时想不开——怎么这样傻?” 靖王身体一僵。 章路心里一咯噔,他自然是向着月见的,可她太激进了些,怎好将这话宣诸于口? 大约没人比章路更一步步知道那位德晔帝姬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若然德晔帝姬果真被… …现下人又不见踪影… … 忙忙碌碌一场空,任是大罗金仙也要疯! 裴若倾猝地看向月见,眸色黑黢,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语调沉沉,月见裹挟其中,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后退一步,声音不觉颤颤,“我、我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下不为例。” 他收回视线,撇下所有人,径自在房中盲目地兜转。 一遍,一遍,复又一遍遍。 没有她的痕迹,亦不见线索。 裴若倾转至窗前,心头空茫,深深锁起了眉。窗外黑魆魆,仿有邪魅潜在黑影中讥笑。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 倘若自此没有她,他便果真不能如从前一般了么。月见“死而复生”,加之不费一兵一卒占下汝王城,俱是极高兴之事… … 目下却因寻不见澹台云卷,他烦躁,他不安,生不出半分愉悦。 从何时起,她于他是这般不可或缺的存在? 正文 53.神秘人 室内烛火“噼啪”, 外面王府的仆从跑了个精光, 无人掌灯, 侍卫们便陆续举起了火把,簇簇的火光顷刻间连成火龙, 照亮了整个庭院。 章路拿起案几上的银剪子, 蹑手蹑脚将烧得多出来的烛芯剪去一截儿,烛光登时大亮, 跳跃着,映在人的面上阴影憧憧。 他屏息, 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引起靖王殿下的注意。月见两手垂在身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靖王的背影, 细眉紧紧蹙起。 “阿允… …”她不禁走向他,吃一堑长一智, 这是高明之处。 她知道他心里已然装着了澹台云卷, 顺着他便是了。横竖,往后日子且长着,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自己经历了这么多, 不应当心胸狭隘。 至少现今陪在阿允身边的是自己。 不是旁人, 只是自己。 等时日久了,澹台云卷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出现过的人,一个记忆。裴若倾是情圣不成?会一直记挂着一个路过的人。 “阿允,时候不早了,你忙了一整日,还未进食,再这么下去身体却吃不消的。”转头吩咐章路,女主人一般,开口道:“章路,你去厨房里看看,能不能整治出一桌饭菜来?”王府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吃食上不会差,就算厨子跑光了也可以先抓,足够靖王将就一晚了。 章路倒极是给她面子,应了喏,倒退着正要出去。 裴若倾忽地踅过身,眼光扫向他们,狭长的眸子眯了眯。 章路一愕,刹住了步子,“殿下?” 靖王看向月见,少顷,微微一笑,启唇道:“你若饿了,便自去用膳。不必管我。” 月见正待开口,他却径自掠过了他二人。门槛附近躺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凶器,血迹干涸了,粘在上面,似极人脸上被火钳子烙过的狰狞疤痕。 靖王蹲下身,目光盯住那柄佩剑,却向章路伸出手。 章路随侍多年,不消言语便解其意,赶忙儿呵腰呈上一块方帕子。 靖王用方帕包起剑柄,提到灯火前细看,烛火摇曳着,剑身最顶部镌刻着极小的一个字。 他乜起眼,一个“楼”字。 楼,线索便指向了——大宁,东三军,楼氏一族。 月见站在身侧,她眼尖,顺着靖王的视线亦是瞧见了,琢磨道:“楼?莫非是大宁余孽刺杀了汝广王么——”看着这柄剑,想到汝广王尸首分离的模样,不禁一抖,“楼氏同汝广王有什么仇怨?如斯残忍,竟是一剑将人削去首级,或者… …” 她突然想到,“德晔帝姬是被楼氏之人带走了?”忍不住一喜,这个结果比之澹台云卷下落不明更叫她满意,略略看向靖王。 澹台云卷有了楼氏,有了东三军做她的底气,自然不会再寻上靖王,而靖王知晓她非但平安无事,甚至暗中联系上了东三军楼氏,必然不悦。 久而久之,牵挂也就一里一里少了吧。人都是如此,越是未知,越是牵肠挂肚,一旦知悉了所在,就没有神秘感了。 在场中有人眼毒,打眼看了这柄剑一时,蓦地出声道:“此剑应是那东三军楼湛所有,名曰‘孤星莫邪’,玄铁锻造,传闻中此剑经雷雨滋养,得天地之精华,削铁如泥,楼氏一族世世代代相传至今,已有数百年!” 这般宝贵的剑,楼湛怎么砍完人后忘在此处? 当时究竟是何情况,发生何事? 众人心里有无数揣测,都在暗自想着,靖王的视线却落在了凌乱的床铺上,隐隐想到某种可能。 他命人将孤星莫邪剑用布包起,放入剑盒中。 窗外渐渐起雾了,滴水成冰,夜色浓重的冬夜,裴若倾闭了闭眼,眉宇间染上一层阴鸷。 楼湛—— 德晔到底被此人带去了何处? 他竟未曾留意… …德晔是自愿么,她难道不知晓他来过,必定还会前来,却跟着个陌生男子走了么? 裴若倾垂下眼睑,烛火在他侧颊凿出一片阴影,面色不虞。 她有什么底气竟轻易相信旁人,信那楼湛? 是否只消旁人许点好处,她便乐淘淘随人家去了,真真叫他可恼。 如此一来,靖王更是不会用晚膳了,章路立在边儿上瞧得真切,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许是气也气饱了,自己在那里一个人思忖着什么,自己同自己置气一般,见所未见… … 他正陪着小心,耳中忽听得靖王对自己道:“你跑一趟大梁都城,”语调竟仿佛掖着不知名的笑意,“且将汝广王的尸首给梁帝送去,还有这柄宝剑,一并都呈至梁帝眼皮底下,就说——你只管将一切推在这柄剑的主人身上。” 章路颤了下,靖王笑得他头皮发麻,“大宁余孽楼湛,夜袭汝王城,是孤王本着同盟的情分,途经救援。只是来晚一步,却叫这楼湛害了汝广王性命,逃逸不知去向。” “… …是,奴婢即刻快马前往,日夜兼程。”章路消化着,须臾躬身一揖到底,转出门去。 累死累活一路风尘仆仆,跑死了三四匹良驹,章路终于抵达了大梁都城迦野。幸而是寒冷的天气,汝广王的尸身并未腐臭,否则真是跑了一趟有味道的差事。 遣人往宫里送去消息,很快梁宫便有官员前来接应招待,闻听来意,大吃一惊,梁王即刻召见。 大殿之上,两排分文武官员各自而立,章路双手呈上孤星莫邪剑,侍官托举着送至陛下眼跟前,这梁帝早已耳闻汝王城中事,动静闹那么大,大殷靖王一举一动皆在诸国眼中。 梁帝自是不信章路的鬼话连篇。 认真论起来,如今他的亲妹妹,汝南帝姬该是到了大殷都城兰凉了,身为新郎的靖王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汝王城—— 途经,好一个途经! 梁帝竟不知除了他靖王,还有谁没事带着几万人马气势汹汹途经别人家的地面上,连个招呼也不打,完了事,却有恃无恐颠倒黑白,他是仗着他不敢发作罢! 梁帝呼出一口胸中积压的浊气,汝广王丢了性命在他心中激不起一丝波澜,说起来,从他自己的立场,他还有些感谢靖王雷霆之下做的好事。要根除汝广王,他虽然为一国之君,却迟迟未能做到。 手中的孤星莫邪剑沉沉,梁帝攒起眉头,裴允这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待靖王的人退下,梁帝朝后与一干老臣召开小会,谋臣中有因靖王此举大为光火的,言道:“裴允指鹿为马盛气凌人,分明是没把大梁放在眼里,可以想见殷人的态度!” 梁帝火气蹭蹭上涨,猛地一拍龙书案,不错,他亦是做如此想。 又有人瞧着情势不对,低声劝解,“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啊,忍一时风平浪静。” 梁帝遂叹气,“寡人只有汝南这一个亲妹妹,借着和亲的由头,原以为为她择了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夫君,却不想这靖王… …今后汝南怕是要吃苦头。” 这话听着不对,仿佛有退婚的意思?大臣小心肝一抖,不敢火上浇油了,忙道:“陛下,横竖此番也非全无收获,这…汝广王一除,心腹大患便去了泰半,何况这靖王归根究底,尚且要受他兄长掣肘,咱们可去信与殷帝,简要说明此事,想来殷帝那里自有处置,陛下这口恶气也能消了… …” “再有,靖王使臣带来孤星莫邪剑,臣以为,此事不简单。” 梁帝把话听进去了,“哦?爱卿是何意?” “孤星莫邪乃大宁楼氏所有,此等宝物,纵然是靖王也不能轻易得之,他裴允既然用此物指证楼湛刺杀了汝广王殿下,不论真假,方才在大殿之上已是落了所有人的耳朵,若传将开来,世人岂不道陛下连为汝广王报仇都不敢么——” 裴允打得好算盘,他自己同大宁东三军约莫结了仇怨,却把烫手山芋给了他大梁。 梁帝如今骑虎难下,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不出兵吧,遭人暗地里耻笑。 出兵吧,却叫裴允称心如意了。 “可恶至极!”时人注重脸面,梁帝越想越是气愤,气到想遣人将妹妹追回来,嫁的这是个什么人! “陛下息怒啊——” 龙颜震怒,大臣们都跪拜下去,痛心疾首,其中有人建议,“不若就打他个睦州所辖城镇一回?” 众人想了想,皆颔首,陛下既然窝着火气,无非是面子工程问题,睦州所辖湘城,距离大将军驻军十分之近。倘若拿下这湘城也好,陛下心里爽快。若是拿不下,于大军也只不过不痛不痒,做给世人看看大梁的态度,小打小闹,也不至于同东三军结仇。 再者,一个小小湘城,拿下其实并不是问题,也好让大殷看看他大梁的能耐,却不要以为梁人是软柿子任由他们揉捏,如今是一门心思只想归顺依附于他大殷,大梁便成软脚虾毫无威胁了,落毛的凤凰尚且是凤凰,怎么也不能被瞧扁了去。 计定。 天微黑,传召的快马便自迦野城飞奔而出。 一路去往湘城方向,一路,却是往大殷都城兰凉而去。 … … 很快,靖王在返程归途接连收到殷帝三四道加急催促回京的诏令,无非是汝南帝姬已到,无非梁帝在与殷帝的书信中哭哭唧唧告状了一番,好不可怜。 靖王骑在马上,面上始终无甚波澜,也未加快行程。 章路就觉得,殿下这是破罐破摔了,如一潭死水,湖心都是冻住的,任尔打雷闪电也不影响他分毫。 过去章路还“皇帝不急太监急”,次数多了,居然一同淡定了下来,只有月见听闻了汝南帝姬车架已抵达兰凉,脸色微沉。 看来,她的对手并不是德晔帝姬。 却说殷帝在靖王的一再抗旨擅自行事下,终于绷不住跳脚了。 荒唐,荒唐至极!他定要收拾他的,待天下初定,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这个弟弟是脑子进了水,他三令五申告知他如今正与大梁结交之际,不指望他去献好,却没成想他带兵占下汝广王一座城来——! 汝王城却并非劳什子必争之地,裴若倾是私心,他不想成亲,便要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你到底要如何?”殷帝在书案后重重坐下,殿中宫人觑了眼下首才入宫的靖王,极有眼色地却步退了出去。 靖王揖手,“臣弟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神色却是漫不经心。 兄弟间早已经势同水火,不过是维持着体面。 裴灵儒端起茶盏,拿茶盖拂了拂茶末子,吹了吹,抬眸,压着火气和熙笑道:“阿允,目下大梁的汝南帝姬正住在行馆之中,为兄想着,你不愿意也是有的,毕竟尚未见过,心中无数。”他真是两张面孔,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个好兄长,步下阶去笑望着靖王,“我听闻你此番带回了一个女子,叫做月见?” 靖王眉色一动。 “嗳,你喜欢的话,为兄便做主,立这月见为侧妃,与汝南帝姬同日进府。”他自觉十分仗义和忍耐他了,“阿允尽可享齐人之福,你却不知那位汝南帝姬姿容盛丽,连寡人看了也是颇为心动。老大不小了,难道一直单着么?母后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阿允却不要叫母后伤心了。” 抬出母亲来压人,只是可惜,他面前的弟弟已非昔日乖觉听话的小少年。 靖王掀起眼皮,“无论皇兄怎样说,臣弟都不会改变决定。” “哦?”殷帝磨了磨后槽牙,眼神转冷,“阿允却意欲何为?” 他再次揖手,同殷帝拉开距离,眸光淡淡的,内里敛着一线锋芒,“臣弟还是那句话,汝南帝姬,谁爱娶便娶去,皇兄若喜欢便是更好。至于月见,就不牢皇兄费心了。” 裴灵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却陡然踅转过身一把揪住了靖王的衣领,冷冷道:“为一个女子,你还要怎样疯魔?” 倘或在过去,他即便同自己较劲,也不至于在婚事上不应允,娶个什么花瓶摆在家里,这不是裴若倾在意之事。 “你别当寡人身坐龙庭,便聋了瞎了,不知你在外所作所为。”曹佳墨早便报备下靖王的行径,实则靖王也未作隐瞒。 殷帝面露不解,“那个澹台云卷现下早跟着楼湛跑了,你若是不知情,我便告诉你。” 他松开他,负手道:“他们即日便至湘城。湘城,大梁的军队已然蓄势待发,到时候德晔帝姬化作一捧骨灰,你倒是称心如意了?不然你折腾着要害楼湛,难道护着德晔帝姬的人死了,她能有好?阿允既然不在意她死活,为何还要抗拒汝南帝姬?” 靖王终于抬眸看了看殷帝,却只是片刻。 他眼睫微低,锁眉道:“能护她周全的人,只有我。” “别怪我没提醒你,”殷帝沉下脸,附耳道:“对一个曾经厌恶,乃至想致其于死地的人生出占有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大宁是在你手里覆灭,阿允何来的自信,手上沾满了宁人的鲜血,却以为她会舍旁人而对你有半分真心。” “皇兄字字珠玑,想是经验之谈。”靖王道。 这一句,怼得殷帝脸色立马铁青。 是了,他为升平几乎放弃了后宫三千佳丽,正眼不瞧,升平却仍时时孤坐在窗台前垂泪。他心疼她,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她却不肯领受他的情。 裴灵儒不欲停留在这个话题,拂袖道:“你回去想清楚,娶个王妃供在府中,并不妨碍什么。”话毕,大步而出。 谈话过后没几日,因汝南帝姬在京中多时,还未同靖王见过。虽然成亲在即,但他们情况特殊,权当安一安帝姬的心,殷帝便安排二人碰面,也有让靖王见一见汝南帝姬的美貌,知道他不是坑害于他的意思,好叫他心甘情愿屈服。 哪里想到,传话的人到了靖王府,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章路枯着脸,“我家殿下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们这几天里里外外在城中寻找,可殿下竟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 凭空蒸发,重重眼线重重监视之下,不翼而飞。 湘城。 草长莺飞的时节,天空一澄如洗,白云点缀其中如诗如画。 早春的杏花随风飘落,将郊外妆点成了粉红世界,香风迎面拂过,着实醉人。 画红笑着给帝姬加油,她们的风筝在一众人之中是飞得最高最远的,帝姬体力好,近来精神气色也足,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小坡上,把别家姑娘都甩在了身后。 “加油加油!”画红高兴地跳了起来。 德晔洋洋得意,愈加卖力了,她一直就觉得没什么自己做不成的,乐颠颠背过身朝画红使劲挥手,隔得稍远,只是依稀辨认出那个跃动的影子。 突然间,像是倒退着不留意撞到了什么人,德晔身子一歪,险些摔倒从小坡上滚下去,那人却扶住她的腰,将她身形稳住。 “呼,虚惊一场… …” 德晔赔了不是,转身向被自己撞到的人看去,略一怔,只是心下奇怪,这个人居然覆着一张银制的面具… … 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看着自己,叫她没来由心慌。 “谢谢。”她小声道,他却不曾放开握在她腰间的手 正文 54.坦诚见 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看着自己,叫她没来由心慌。 “谢谢。”她小声道,他却不曾放开握在她腰间的手 远处画红注意到她这里的情况, 不由踮起了脚尖,本就是趁着天气晴好出来散散心的, 郊外人多,都是出来玩儿的,可千万别招惹上什么事端。 德晔正要将面具男子推开, 这人却主动放开了她, 她抿了抿唇,观其气质, 衣品, 皆是上乘,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姑娘不要介意, 在下适才扭伤了脚, 正要下去。” 面具男的声音闷闷从银色面具后传出来,德晔耳朵里听着, 心间划过一丝熟悉的感觉,可是太快了, 她没有抓住。 不由再定定地看他, 布衣浅色长衫,头戴墨色方巾,鬓角边微微露出的皮肤十分白皙,虽然看不见面容,却给人温润有礼的印象。 是个出来赏景念诗的读书人吧。 “小哥脚上受伤了,这里下坡却有些陡峭,你能行吗?”德晔说着,转头看到女孩子们都追着风筝跑得老远了,画红也快到了。 她把风筝在天上拽了拽,画红一到眼前,便放进她手里,“快快,跟着她们去,飞得最高最久的我听说有奖励——” 画红拿眼打量帝姬身旁古怪戴着面具的书生,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书生,“帝…小姐,你这是?” “我好像将人家撞崴了脚,就算不是我撞的,没有这书生扶着我早就滚下去了,就帮他一帮吧。”她心情好,自到了湘城后,镇日心情都是好的。 楼湛说了,往后她便有崭新的人生。她想着很是,且此处是湘城,湘城人都很和善,大家互帮互助一点,也是积德行善了。 画红犹自迟疑,“那小姐扶他下坡后便在原地给我回来,不要像昨日一般跑去看人家市集上面斗鸡杂耍了… …” 德晔说知道,不好干晾着人家书生,便回头粲然一笑,复对画红道:“阿湛都没有你啰嗦,你往后嫁了人,可还是这般罗唣你的夫君?” 画红瞬间涨红了脸,帝姬在外也没个正行,横竖湘城里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跺跺脚,抬头望着风筝扯扯线,慢慢往前去了。 德晔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望见天空里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风筝,唯独自己那只是阿湛亲手做的,阿湛真厉害,什么都难不倒她。她其实也会扎最简单的风筝,可还是不得不承认,没有楼湛扎得精致。 一张鲤鱼风筝,上色鲜明,尾巴在风里招摇款摆,分外惹眼。 春天到了,就是要出来踏青放风才最快意。 德晔伸出手臂,侧着头对书生道:“小哥扶着我吧,别看我这样,力气是很大的。”只是你一个大男人,出来玩还能崴了脚,倒有几分娇气… …这话她只在心中说,没有露到脸上。 面具男有礼貌地作下一揖,骤然有风,两袖蓦地临风扬起,“小生先谢过姑娘。” 德晔在这一刹那却将他身影同某个身影重叠,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广袖扬起的模样,这样颀长的身量,除了温和有礼的气质,还有那张面具,简直就是… … “姑娘?”面具男把手压在她臂上,却见她直愣愣看着自己。 面具下的眸子微微眯起。 德晔缓了缓神,笑了下说无事,便反手支住了面具书生的手臂,“小哥可是湘城人士?” 书生没有立时回答,过了会才道:“非也。在下住在城里的张家客栈,只是见天气晴好,便起兴出来踏青赏玩,不想走至湖边未曾留意,险些滑倒跌进去,这才伤了脚踝… …” 隔着面具德晔都能想象他的窘迫,一个男人弄得这么娇滴滴,很可怜了。 她却没想,一个脚踝受伤的人,为什么偏偏好整以暇在小坡上立着,仿似专程等着什么似的。 他是如何上去的? 德晔摸摸鼻子,照顾到书生的自尊,好心肠地找理由安慰他,道:“是了,前几日下了雨,许是地上滑呢,我还看见有人在河边钓鱼,说不定是打翻了鱼篓子,所以那边的地又滑又腥气嘛!不是你的错,小哥就不要想太多了,你是读书人,自然娇贵些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不得的,等哪一日高中了便是大老爷啦,往后不可限量。” 他只是崴了脚,她却吹得仿佛他仿佛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一般,书生面具下的眼角抽了抽,却语带笑意,“借小姐吉言。” 他的声音当真十分动听,只是大抵因从面具后传出,却有几分变调低矮。 快走到平地上,德晔忽然发觉这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大半都压在了自己这里,他这么高这么大的人,她生受不住,走得越发吃力,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逐渐的,书生的手借力一般搭在了她肩头,德晔蹙眉看了看眼角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亦是修剪得齐整。 那冰凉的指尖偶然划过她脸颊,激起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 她登时站住了脚,让开书生下意识往草坪上退了两步。 “?”书生似不解,被她一推差点摔倒,好在扶住了边上的柳树,绿柳条里的身影透出几分落寞。 “等一等,我始终觉得公子你很,不不,你有些熟悉… …”柳叶轻摇,周遭一团春日的祥和安宁,德晔忽然觉得只有自己一惊一乍的,很是对不住书生,可心里的疑惑不除,她如芒刺在背。 “冒昧问一句,不知公子为何以面具覆面?” 问出这句,那书生仿若身形一震,德晔也跟着一颤,自己是不是,问到了不该问的? 她所料不差,书生转过身去,袖手冷声道:“姑娘既然不愿意搀扶在下,只说便是,为何存意过问私事,揭人伤疤。” 说着便艰难地兀自向前了… … 德晔如遭雷击,她的初心是做好事啊!她被吃得死死的,急忙追了上去,陪着小心去搀扶书生,却被他拂开,“不必姑娘假慈心。” “是我不好,是我的不是,小哥你不要生我的气… …”德晔耷拉着肩膀,又好说歹说,好歹才劝说回来。 书生见她态度良好,总算恩典她来搀扶自己,低沉的声线自银制面具后流出,“下回不可再犯。” “是是是。”德晔点头再点头,然后一愣。 下回? 可她也不想去挑剔书生的语病,这是个娇滴滴并且十分玻璃心的男人,她想他脸上约莫有伤疤或胎记罢,面具是用来遮丑的。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条,声音又磁性,气质亦是难得的出挑,若是脸蛋也正常,简直不是人了。 又一想,世上完美有几人,老天爷本着公平的原则,给他一把好嗓子,一个好身段,一段好气韵,便不赐予同档次的容貌了。这就是平衡啊。 不知不觉间,竟一路将书生送到了那张家客栈门前,站在长街上,人来人往,德晔突然有点懵。 书生兀地开口道:“还要再劳烦姑娘,在下的客房在二楼,自己上去,却有不便。” 德晔已经没脾气了,如果不是书生实在一本正经得厉害,又十分叫她不排斥,她早怀疑他就是个碰瓷的了。 “无妨无妨,都到了这里了,我送小哥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晓得为什么,大中午的,客栈里此际居然没什么人,一楼大堂里只有伙计坐在柜台,拍来拍去像在打苍蝇玩,角落里零星坐了几桌,俱是安安静静。 德晔悄声说:“这个点上,这家客栈倒是好生安静,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 “有么。” 面具里的黑洞望住他,纯善地笑了笑。 德晔看起来很紧张,劝他道:“我的直觉不会有错,这说不定是一家黑店啊,我常看传奇,里面就有讲说,书生赶考借宿旅店,结果这旅店却是吃人肉的黑店… …” 面具下的双眸微微闪了闪。 德晔怕是自己渲染气氛吓坏了这娇弱的书生,就换了副声气,“当然了,传奇里最后必定有侠客义士神出鬼没地拔刀相助,可是放在现实里,却悬乎了… …公子你还是换家店投宿为好,听我的不会错,我在这里有几日了,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姑娘不是本地人。”书生曼声开口,这话略有些突兀,问她道:“你常看话本,可有看到,若遇见面戴面具之人会是何种情形?” 德晔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五花八门都是有的。” 她扶着他踩上木质楼梯,鼻端隐约闻见一股清俊的气息,该是闻见过的… …思维却陷落在书生的话里。 笑了笑,眉眼弯弯与他道:“这个可就多了,戴面具不外乎有原因,一则有难言之隐,或是面有瑕疵,或是躲避仇家,或是有这样的爱好,二则么,恐怕是要捉弄认识的人,即是说,他们原先是相熟的,可是戴面具的人因覆了面,另一方就不能很快认出、认出他来… …” 德晔嘴里说着,看着身畔与自己靠得极近的覆面书生,陡然间福至心灵。 她肩膀一颤,后知后觉想起了甫一碰到这人起鼻端便萦绕的这股清俊气息,是属于谁。 “你,你——你总不会是——”颤抖着手指,脚也往台阶下撤。 方有动作,却被书生一把捏住了纤细的手腕。 他轻轻将她一拉,带入怀中耳语,“德晔同旁人在一处太久,却将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语意滞了滞,幽幽的眸子如潭照着她。 他取下面具,扣在她脑袋上,霎时却勾唇一笑,长眸微睐。 正文 55.委屈 他取下面具,扣在她脑袋上, 霎时却勾唇一笑, 长眸微睐。 德晔顶着面具, 怔怔望着眼前这张脸容出神,看着看着,脑袋里嗡嗡作响, 却意识到此时他的出现, 带给她的并非喜悦。 若有惊喜, 恐怕亦是惊大于喜。 她挣下被他握住的手腕,两人在木质台阶上站着,阳光照着一角,空气里浮着淡淡金色的尘埃,周遭更显得分外静谧。 德晔往楼下堂中探看,这一看, 就发现原来那仅有的几桌坐在角落里吃饭的客人也没有了,柜台里的伙计更是消失不见… … 她再看不出这间客栈有猫腻就是个傻子了。 视线复回到靖王脸上,他适才的笑意尚有残余,眸子里星星点点溢着些许暖融的柔和之意。最是她青睐的模样,俊致的面容, 只是,他这样…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意图,是不是在算计着自己什么。 因为在他眼中,首先是月见,然后才是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同情,施舍与自己。 “怎么呆致致的,不说话。”裴若倾将德晔看住,长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德晔说听见了,她把脑袋上的面具拿下来,无处可放,只好自己抱在怀里,他的视线太有压迫感,她垂下了脸,蔫蔫地说:“我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方才喋喋不休那许多话是跟呆书生说的,可裴若倾便是那书生。 他可恶,居然骗她!还装崴伤了脚,滑天下之大稽,这样存心作弄她,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难道他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思及此,德晔才知道自己心里对靖王存着一分怨怼,那天在汝王城,在王府,汝广王带给她的伤害是灭顶的,一生的耻辱,难以抹去,她打从出生便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是后来皇叔夺了江山后才开始走下坡路,可也未曾被一个… … 仅存的可怜的一点点尊严,都被摧毁了。 没有家人,没有可依仗的势力,甚至没有能够给予她零星力量和慰藉之人。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惊惶无助,未来是深渊,前进后退都是泥足深陷。 人生是黑暗没顶,前途无望。绝望。 如果不是楼湛突然出现,世上早已没有她了。 何况当日,裴若倾明明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就在汝王城,大兵压境,但是,大约因为把握住了心尖上的白月光,失而复得的欢喜胜过一切,他对她那一丝怜悯都忘却了。 她站在他的角度,亦是理解,他不闻不问,是很正常的。 汝广王说,靖王抢走了他的月姬,他便要拿她抵偿。 德晔知道,自己隐约亏欠了月见,所以经过这一次,他们的账都两清了罢,谁也不要拿过去说事了,她不会对月见有抱歉的心理,也不敢再对靖王有所奢望。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是她能想象的最美好的结局。 裴若倾眉心微拢,仿佛找不到着力点,一低头,却发现她眼角晕出红晕,不觉道:“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你要哭了?” 德晔深深吐纳一口,再抬头时把腹中那股憋闷之气消化了下去,扬起笑脸道:“谁要哭,只是眼里进了沙子,”顿了下,“靖王殿下造访湘城,难道不知此处已然是睦州地界。” 大殷虽然摧毁了宁国,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宁国作为曾经同大晋势均力敌的两个大国之一,地大物博,占地广袤,眼下除却睦州未被大殷划入疆域,尚有几个地方仍在宁人掌控之中。 其实德晔细想过,如果不是堂兄太子逸太过没用,他压根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四处求人,倒贴,赔笑,甚至要把妹妹卖了换取好处。 大宁其余占据封地的诸侯王,根本不屑于与他为伍,也懒怠听从他的号令,丧家之犬,自己先没了气节,雄狮何必向你低头。 德晔望着靖王,“此处于殿下而言,是极危险的所在。” 他不该来的。 靖王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一口一个‘殿下’,阿卷决意要同我生分了。” “殿下不是成亲在即么?”她毫无情绪陈述着,“德晔听说了,您的皇兄定下了良辰吉日,而那位大梁帝姬也已经在兰凉多时,总不会是因帝姬貌丑,殿下逃婚出来的吧?这却是不应当了,殿下人中龙凤,据闻汝南帝姬貌比天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喔对了,月见帝姬亦是殿下失而复得,德晔还未道过恭喜,今后左拥右抱,不晓得要羡煞多少人。” “澹台云卷,”他沉下脸,双目阖了阖,方道:“不要阴阳怪气。” “是了,月见帝姬那么重要,且在殿下心中是头一份的位置,却不能娶做正妻,想来是遗憾。”德晔啧啧的,“汝南帝姬也不甘愿未婚夫身边早有了位美娇娥吧,她们见过面没有?可曾打起来?靖王殿下可不能失了公允,为夫之道,左右平衡啊。” 他们的对话处在答非所问里,德晔一气儿说完了,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杏目亮晶晶把他望住。 她就是要提月见,反复提起,她承认自己心眼不好,她可能坏透了,她就巴望着到时候月见和汝南打起来,天天哭啼啼给裴若倾找事,烦得他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靖王往别处看了看,他无意和她置气,叹息一口,道:“阿卷,我不曾要娶汝南帝姬。” “你有。” 消息传遍了诸国境内。 “至于月见,”他目光有些漂浮,“何必提起她。” 不过是旧日恩情,如今月见亦是有所误会。 只是月见的经历叫人揪心,若把话说绝,怕她一时间想不开,却还僵在那里。他不否认,年少时曾感动于她的付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是谁都能像月见一样,在那样的境地下施以援手。 那段时光的相处,纵然环境艰难,回忆起来却是可贵,是一段不能割舍的记忆。 德晔却不能理解靖王对月见复杂的情绪,她只知道一提起月见,他就想岔开话题—— 以为不会有感觉,胸臆里还是狠狠一堵,她真的真的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他带给她的都是心痛,看见他,就会想起汝广王说靖王抢走了孤王的月姬,要拿她抵罪。 汝广王压在她身上,那重量压得她几乎难以喘息,膝盖抵开她的腿,不顾她的挣扎还要强行来拨她的衣服,陌生男人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恶心的触摸,一辈子的羞辱在那一日都用尽了… …! 她其实很不喜欢月见,他以为她是喜欢她才提起她么。 他根本不懂。 “那就没什么可说了。”德晔咬着唇,蓦然撇下他欲下楼,鼻头都发酸了,蹬蹬蹬地下楼梯,面上惘惘然,身体里的难过都要漫出来了。 裴若倾不是情绪外漏的人,然而她蓦地从自己眼前抽离,竟然仿佛从心头被挖去了一角。 他握紧扶手,额角青筋突了突,转身看向德晔。 “你出不去的。”他的声音似浸透在寒夜冰水里,垂着眼眸,“久别重逢,你一点都不想我么。” “我却很想你。” 时至今日,他终于意识到德晔对自己有多重要,“想你,分开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你。做着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也会想到你。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为了一副坠子和你置气——” 眼前客栈的大门猝地关闭,大堂内顿时暗下来,门缝间的一线光照在德晔脸上。 她只觉自己整个人直往下坠落,裴若倾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边喧闹得厉害,甚至出现了汝广王扭曲的脸,皇叔挂在都液城头的头颅睁开了眼睛,对她狞笑不止… …! 够了,真的够了,德晔猛然去拍打客栈的大门,拍得手上通红一片,隐身于暗处的暗卫皆望向缓缓步下楼梯的靖王殿下。 按住了行动。 裴若倾皱眉把德晔的手扣在掌中,拍门声戛然而止。 这处客栈十分老旧,门上多有倒刺,坑洼的痕迹,她只才用力拍了这几下,手指关节处便破了皮,木头刺嵌在发红的手指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德晔抽泣了一把,不知是手上疼的,还是太伤心的缘故,瞪着靖王,“我要走,你不能勉强我在这里——” 她把手拼命拼命往外抽,弄得几根木刺更刺进去,裴若倾喝了一声,吓得她怔住,抿着嘴,只能吧嗒吧嗒兀自掉眼泪。 他带她坐下,属下躬身送上小镊子来。 靖王便黑沉着脸,把德晔的手放到光亮里,蹙着眉,略有些笨拙地拔木刺。 一时安静下来,她看着他专注的面孔,不觉放软了声气,用恳求的口吻道:“那我、我不拍门了,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没言语。 “我… …”德晔皱了皱鼻子,“可是我不能不回去,画红知道我是送一个书生,可是却不见了,现在过去这么久… …” “阿湛最近忙,等他回去一旦知晓了,会让他担心的… …” 正文 56.扭曲了 “阿湛最近忙,等他回去一旦知晓了, 会让他担心的… …” 裴若倾为德晔挑木刺的手略一顿, 微凉的指尖停在她手背上,唔了声,道:“———阿湛。” 德晔只觉周身一寒, 胆怯看了他一眼, 却不知自己是哪里说得不好。 未几,就听见靖王道:“楼湛么?阿卷近来, 仿似一直同此人在一处。” 德晔说是, 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阿湛是自己的恩人,她提起他,满心里都是感激和温暖。 况且日后还要多仰仗楼湛的照应,这事瞒不了人, 亦是没有隐瞒的必要。 “阿湛是东三军这一任的统领,整个睦州都是在他管辖之内,我们大宁虽然被你们大殷… …”她声音轻了点儿,又扬起来,“我是想着, 人合该同自己的同类生活在一处,我若是去了睦州,哪怕只是现下住在湘城,都觉得很亲切了。” 阿湛和她都是宁人,他又救了她,家族间又有世代效忠的协议,只是不管有这协议与否,阿湛对她的关心都不是装出来的,也不像受到了协议的勉强,既然有一个人值得去依靠,一同成事,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走其他曲折的路。 眼下她已然规划好了将来,这份计划里,已经没有了裴若倾的位置。曾经她肖想过他,可是时间告诉她,他们根本没有可能。 就算不提他们之间横桓着月见,单论大殷和大宁的恩恩怨怨,已是一笔烂账。 德晔以前想过为什么升平不肯接受殷帝的好,那时候只是觉得她不爱他,不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一起呢? 如今再想来,却不尽然。 人非草木,怎么会不动感情,然其实就算是有了些许情义,也要受到道德和家国大义的约束。 殷宁之间是灭国的仇恨,靖王杀了宁帝,杀了升平的父亲,这一切同殷帝脱不了干系。情是一把双刃剑,升平假使对殷帝动情,那她对故乡的情更会时刻在她心中啃噬叫嚣,让她苦不堪言。 所以升平永远不敢接受殷帝。 哪怕裴灵儒为了她与太后闹翻,哪怕将与之和亲的大梁帝姬转手嫁与一向忌惮的弟弟,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好像,唯恐升平对他失望。 德晔对靖王的感情犹在,她是爱慕他,可她成长了,知道什么才是应当,什么是不应当。比如,他此时寻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答应了他,就是不应当。 “靖王殿下是殷人,殷人灭我大宁。”德晔看着窗缝光束里翻滚的粉尘,“我是宁人,你是殷人,过去我为了活命,假意歪缠着你… …如今却想明白了,你我之间,一丝一毫的纠缠,都是枉然。” 她说完,澄定的眸光看住他。 他就应该命人打开门,厉声让她滚。滚出去。 裴若倾垂着眼眸,眸中神色难以窥见,他把她手指上的刺拔光了,她却用言语将这些刺…扎进了他的身体。 宁人,殷人,这都是什么,委实可笑。 说纠缠是枉然? 枉然… … 他偏偏要纠缠。 裴若倾抬起眼,狭长的眸子衔着一线捉摸不定的笑意。 他将她破皮的指骨关节在唇边呼了呼,却是岔开了话题,问道:“金疮药在楼上客房里,阿卷愿意上楼么?” 她闻言,蹙起了眉。 “只是上药而已。”裴若倾勾了下唇,“原来你不敢。” 德晔霍地站起身,“谁不敢,只是——”药还是可以上的,手指上确实火辣辣的刺痛,只是一味接受他的好意,她怕…自己不坚定,会逐渐受到影响。 章路站在暗处,他是才打兰凉赶至湘城,殿下可不就是逃婚么,跑到这里来,和这个大宁的余孽纠缠不清,实在是… …殷帝在宫中已是大发雷霆,连太后她老人家那里亦是隐瞒不住,气得太后雷霆震怒,为这事又和殷帝发起了火,阖宫都不得安宁。 要不是殷帝执意不肯娶汝南帝姬,这婚事就落不到靖王头上,靖王素来又是个不可控制的存在,目下闹到这种境地,万一传进梁帝耳里,有损颜面是小,却要祸害两国之情谊。 章路来时,月见亦是要同往,只是他不敢擅自带月见来罢了。 旁观者清,章路一早便看出其实德晔帝姬在意的是月见,月见在她眼中怕同一根刺无异了,殿下是许不出承诺的,说不娶汝南帝姬算不得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一位才是真。 汝南帝姬脾气不好,现在是哄着瞒着,像一个脓,总有挑破的时候,届时必然还有一场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都怪谁呢? 德晔尚在迟疑,靖王却率先上了楼梯,她往门处看了看,没有办法,不先顺着他的意,她很难出的去。只希望画红不要一惊一乍跑去通知楼湛,她并没有安全上的威胁,他们千万不要太担心自己。 “等等我,我来就是了。”德晔拎起裙角追上去,楼梯狭窄,只能同时允许两人靠得极近地并肩前行,她便不挤上去,只是落在他身后几步台阶。 他行一阶,她才行一阶。 上了楼,向左边拐弯,裴若倾行至一间门前,踅身看定身在几步远外观察的她,温馨一笑,“来啊。” 德晔抿着唇,这才跟进房中。 他寻出药箱,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在她手指上,德晔动了动指骨,只觉得一片清凉舒适,不觉道:“这个粉末真是神了,是什么磨研而成?一定价值不菲吧。” 靖王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 “秘方不外传。”裴若倾略偏了偏头,蓦地想到什么,就把整瓶金疮药都放进她掌心里,认真地道:“你喜欢,它便属于你。” 小瓷瓶冰冰凉凉,恰如他的温度,德晔拢了拢眉心,“可我… …” “我的所有,都可以是阿卷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欺近,眼睫蝴蝶一般轻轻扇合,与她的视线绕在一处,语气亦是鲜有的坚定柔和。 须臾手指上移,抚住了她的脸,“我喜欢你。什么宁人,殷人,我根本不在乎。你在乎吗?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 德晔一窒,短暂的无措后,眼睑却垂下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眉心仍是拢着,“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宁人,原来都是不值一提。” 他说喜欢她,怎么早一些时候不说。 那时候在兰凉王府里,他没有说,如今突然这样,要她怎么相信呢,怎么心安理得。 谁知道再过几日他会怎样想,这般阴晴不定的一个人,除了月见,没见他对谁有过持久的充沛感情,对她…曾经也不过是记恨… …多年后相见,便是他夜袭都液城后验收战果,他那时候看她,像看一只蝼蚁。 德晔咬住下唇,“你不要把自己骗了,为了躲避婚约,想出一个搪塞你皇兄的借口。” 他听见这话,颓然松了手,退到厢房正中站了会儿,德晔只听见悉悉索索宽衣解带的声响,顿时一愣,抬眼望去,只见裴若倾在脱衣服,上身已然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她抬起两手蒙住自己眼睛,满脸通红,刷的背过了身去。 裴若倾却满脸冷然。 他把中衣衣领一敞,露出腰腹上一条刀剑刺入留下的伤痕。 上战场无数次,这些年大伤小伤受过不少,唯独此伤,是因那一日她要被夏侯锦带走,他自顾不暇之际,竟是分了心—— 妄图留下她。 “那时,我分明走向你。”轻嘲似的,裴若倾唇畔浮起一丝笑靥,“这伤口恢复得不甚好。每当阴雨天气,便隐隐作痛。” 德晔背影微微僵硬,她缓缓回过身看向靖王,一眼便望见了他腰腹间狰狞的痕迹… … 回忆突而席卷,她想起当日在酒店楼上,他被那么多刺客包围了,却还分出心来记挂自己。他看出她要过去,便叫她在原地不要动。 然后,便向她而来。 “那天的事,那些刺客… …”德晔忽然口干舌燥,艰涩难言,“你应该怪我的,不管我是不是一时糊涂。” 裴若倾利落地穿好衣服,见她沉默了下来。 “我不是要你愧疚。”他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心上,“如果真的愧疚,就陪着我。” 德晔始终垂着脑袋,不知思想些什么。 “你只能在我身边。”他看着她,长眉攒起,倏尔开口问道:“莫非阿卷在等楼湛来救你?” “不是!”她立即抬起眼,“和阿湛没有干系,你不要将他牵扯进来,阿湛他只是——” “阿湛阿湛… …”他眸光冷了下来,德晔只得咬住唇,不再说下去了。 裴若倾负气走出门外,站在廊间看见她的身影,她怯怯向门边走来,“你当真不放我走么?” 他也不知道,这样执拗,已经不是自己了。 真想把门关起来,用锁把她锁住。 “好~”他扬起了唇,狭长的眸子里映出她不安的面容,“你走,现在就让你走。” 正文 57.亲厚 “好。”他扬起了唇,狭长的眸子里映出她不安的面容, “你走, 现在就让你走。” 德晔惘惘的, 那厢靖王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里,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她迟疑了下, 站在门槛边朝外望了望,很快就跑到楼梯旁,下面客店的大门大大敞开了,桌角仍是坐着几桌客人, 仿佛适才种种都是自己的幻觉。 或许裴若倾是真的放自己走了,德晔沿着楼梯向下走, 一面走,一面寻思, 说起来,他应是自尊心极强的那类人, 她拒绝得这般直白,他如此,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他已经有月见了。 他说喜欢她,却不曾说不喜欢月见,男人么,朝三暮四,招蜂引蝶,她不想掺和进他们了,她已经有了全新的人生。 脚踩在大街上,人声阵阵,德晔回望了一眼,眸中隐隐有些灰暗。可是才走出没多远,忽然发现有人隔着几步跟着自己,她很是警觉,故意走到转角等着那人现身。 章路被吓了一跳,拍拍胸脯竟是笑眯眯起来,“帝姬走得好生快,奴婢脚程慢,真是险些儿跟不上啊… …”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板起脸。 章路讪讪的,打袖里摸出张条儿,“这是我们殿下叫转交与您的,这不,奴婢就跟来了,没被当成不怀好意罢?呵呵呵。” 德晔接过纸条,摩挲了下,纸上似乎墨迹未干——这是什么意思? 暂时却没有打开,拿眼打量着章路,道:“那你送完了,就立即转头回去,”眉目间神色一凛,“你要是跟着我,我就让你好看。” 章路躬身道是,如今对她极为恭敬,再不复从前充大人物的嘴脸了。他打心里希望靖王殿下能够得偿所愿,纵然他也希望月见帝姬能留在殿下身边获得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桩事,大梁帝姬为正妃,便委屈一下德晔帝姬,为侧妃,月见亦然,如此不是皆大欢喜么? 只可惜眼跟前这位不这么想,约莫是变了心了,攀上了楼湛,不打算再抱他们殿下大腿了。 “奴婢多嘴一句,您别嫌我罗唣… …”章路咂了咂嘴,揣着两手道:“帝姬也是知道,我们殿下,从来不曾对谁上过心,殿下小时候就苦,熬到这岁上,才有了些烟火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殿下他对月见帝姬,就是现如今的月姬… …依着我说并不是什么儿女情长,和您才是登对儿,帝姬如今却执意伤殿下的心,您是真心的么?” 德晔看着自己的鞋面,手上握着纸条儿,好半晌才看他一眼,“因为我现实。” “什么意思?” 她笑了起来,“我不能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失望。” 章路脑筋转得极快,不觉臊眉耷眼的,不赞同道:“不可不可,帝姬所指莫非那楼湛?不是我这里故意想编排他,帝姬却不想昔日他为何从不出现,如今却戳进了眼窝子里,帝姬怎么宁肯相信一个才认识没多少时日的人,也不相信真正为你着想的… …” 德晔不想再和章路多费唇舌,他是靖王的人,自然事事帮靖王说话贬低旁人,只撂下一句,“至少楼湛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了,从汝广王那里救了我,你们在哪里?裴允在搂着情人互诉衷肠吗?” 言罢,两袖一拂,拐出转角兀自走了。 章路在原地忖了忖,只觉她的话里有些门道,恍似那一日当真发生了什么事?若果然如此,也难怪澹台云卷的态度变得这样大,当日床铺乱得那样,汝广王的身体衣衫又有些不整,只是觑着殿下那时候的脸色,他不敢议论罢了,其实连月见都看了出来,却不知殿下是怎样想的。 而今大梁将要做样儿,不日便攻打这座湘城,此间,是不会太平了。德晔帝姬不识相,若是留在此处同楼湛一道儿死了,也是自取灭亡,怨不得旁人。 却说画红抱着风筝跑到与帝姬约定的地方,一等就是一整个中午,一直到日头西斜,她的心越来越慌,想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可疑书生,不禁生出一身的冷汗。 在左近都找了,可是都不见人,也没人说见过踪影,画红白着脸,想着帝姬若再不出现,她只能把这事告知穆镜,穆镜再—— 才思及此,却是穆镜和楼湛策马而来,灰尘扑扑,楼湛勒紧缰绳,眉目冷峻,那黑马顿时扬起了两只前蹄,吓得画红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柳树上。 “帝姬在何处?”穆镜从马上翻身下来,瞧见瑟瑟发抖的画红,急道:“不是让你寸步不离的么,你也忒大意了些!这里虽是睦州地界,却是鱼龙混杂,你知不知道近日大梁军蠢蠢欲动?却在这当口——” “穆镜,”楼湛望向别处,示意他闭口,事到如今责怪任何人都无济于事,薄唇动了动,道:“暂且不要闹大,你们继续在此处搜寻,我去别处看看。” 一夹马腹,沿着草坪往城里方向去了。 这里穆镜只得安排人手就地搜索,画红满心自责,同时也有些气帝姬轻信那书生,一看就是戴着面具的古怪人物,却要跟着人家走么,实在是没有道理,叫人没处说理。 德晔走在道上,手里攥着纸,想干脆把纸条直接丢了,无奈实在是好奇心涌上来,便打开来看—— “三日后,同一时间,地点,有一事告知。” 潦草飘逸的字迹,确实是裴若倾之笔,力透纸背。 她把纸蜷起来,想了想,复又展开看了看,然后揣进了袖子里。其实她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只是觉得裴若倾不是拿正事开玩笑的人,他如此写,必有缘故。 至于她去不去,却是轻易做不了决定,或许,要同人商议商议… … 正埋头疾走,陡然听见一声马的嘶鸣,德晔急忙抬头,却是楼湛勒着匹黑马将将停在身侧,周遭挑着担儿的小贩躲闪不及东西翻得满地都是,行人纷纷闪避,敢怒不敢言,不敢招惹匆匆而去。 德晔眯眸望住马背上挺直的身影,阳光自他身后照下,脸色便隐没于阴影中,仿佛是两道沉沉的目光笼罩住自己,叫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窒。 “阿湛… …” “帝姬无事便好。”他低声说。 德晔摸了摸鼻子,抿唇道:“你不是在忙么?我昨日问你这两日在忙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 …”看见他的大黑马,她眼睛突然亮闪闪的,“阿湛这匹马好精神,毛色也油亮,我都不曾见你骑过。” 楼湛嗯了声,问:“帝姬这大半日去了哪里,可方便告知。” 她一怔,眼神便躲闪起来,“是不是画红对阿湛说了什么?我其实…哪里也没去,只是放风筝厌烦了,便自己在城里到处走走,才刚那里有人耍猴戏,阿湛要不要看,好像还没结束,不如我带你——” 她的声音在他的沉默里愈见低矮下去,直至轻得自己也不能编造下去。 “你不感兴趣吧… …” 楼湛转过脸,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定了好一时才对她道:“帝姬上马来,穆镜和画红尚在担心你。” 他一句话她就懂了他的意思,让别人担心自己,这是一种作孽感。 德晔叹了口气,摸了摸黑马的小耳朵,忽然仰面望住楼湛,“嗳你,阿湛你是不是,正在生我的气?” “微臣不敢。”他干巴巴地说着,向她伸出手来,“目下只能同乘一骑了,委屈了帝姬。” 她心里堵得慌,一拍他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你想说什么,大可以直言的,不要这么、这么见外。”一口一句“帝姬”,帝姬长帝姬短,显得分外生疏,他自己都不觉得吗。 “帝姬不想说,湛便不问。” 楼湛说道,再次向她递出了手,视线在她身上扫过,眉心微微地蹙起。 德晔把手从马耳朵上拿开,放进他掌心里,楼湛起初不过稍稍握住,少顷,道了句得罪了,竟俯身勾住她的腰,但也只一瞬,便一把将她抄了起来,带到自己身前坐稳。 德晔只觉耳边风声呼了呼,自己就双脚离地坐到了马背上。 头微一侧,余光便能看见楼湛… … 他两手拢过来重新握住缰绳,却刻意保持距离,不敢与她背部相贴,只是双臂因握缰绳仍是将她圈在了怀中,若有若无碰触到她,身子便有些僵迟。 黑马嘚嘚嘚向前跑起来,只是速度并不快,微风拂面,德晔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就比较适应了,想到自己怀里那张纸,不知道要不要把今天的事全盘告诉楼湛。 毕竟,他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事关靖王,他又约她三日后相见,她倘若再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还不晓得回不回得来,又或者,她就不应该去。 怎么知道不是裴若倾的阴谋,他要等,便让他等好了… … “阿湛,我确实没有说实话。”她鼓起莫大的勇气,决心诚实以待。 楼湛目视前方,“我知道,帝姬在骗我。” 空气凝了凝。 他的直白让人难以招架,德晔舔了舔唇,略微转过身去寻找他的视线,说着正经事,总觉得不能眼睛对着眼睛,就不能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 她这么一挪动,他却是又向后靠去,蹙眉垂眸道:“帝姬若再靠近,湛会十分为难。” 德晔对他却十分放心,男女大防早不在她眼中了,何况他是阿湛啊,她摇摇头,“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你为何总是让着我,靠过来一些也没有什么的,方显你我之亲厚。” “亲,厚。”楼湛重复了一遍,眼波微澜,不觉间望向她柔白的侧颈。 他对她抱有更深的想法,只是亲厚,却非他所愿。 宁可不要这样的亲厚。 正文 58.第 58 章 他对她抱有更深的想法,只是亲厚, 却非他所愿。 宁可不要这样的亲厚。 “帝姬给微臣的小钱袋上, 绣着一对鸳鸯。”楼湛忽然说道,手握着缰绳, 放缓了速度。 德晔差点忘记自己曾经给过他一个钱袋, 想了想才记起来, 那一日在汝王城,确实赔与了他自己的钱袋子, 里面也没多少银钱。 “不打紧的, 我们之间还谈钱不钱的么… …”她的重点全然错了, 还以为是楼湛要把钱还给自己,这却不必了。 “我是说, 鸳鸯。”他炯炯望住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德晔是念过书的,欣然道:“此为唐人卢照邻的诗句啊, 意思是,只要和心爱之人相守在一起,哪怕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楼湛就这么不说话了。 身边风景向后倒退,德晔反应慢,主要归咎于她不曾把楼湛往那个方向去想,自己转过身又去拨弄马儿的耳朵,揪揪马的鬓毛,陡然间却是身子一直,想要回头的动作僵硬了下来。 总不至于,她送他绣着鸳鸯的钱袋子,叫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暗示他,在表白心迹? 德晔吞了吞唾沫,背对着他小声问:“阿湛,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在,咳咳,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误会大了,她哪有那么热烈大胆,叫人羞臊。 “我是这个意思。” 楼湛醇厚如酒的声线流入耳中,德晔的背坐得更直了,他坚实的双臂圈在身畔,鼻端隐隐全是他的气息。 两人默了下来,谁也没再开口,直到到了小坡下,可以望见画红和穆镜就在不远处。楼湛率先从马上跳下,很自然地向帝姬伸出手,“我抱你下来。” 这一次,是将两人放在平等的位置,并不再唤她做帝姬了。 德晔的脸从适才起便一直烧着,她觉得自己热得厉害,需要吹吹风冷静一下。她不能自作多情,是以,楼湛的意思,和她理解中的意思是同一个意思不是? “把手给我。”他重复道,看着她,眸色坚定无匹。 德晔发觉阿湛有些不一样了,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依旧是待她好,却多了些性格上的棱角,或许这本就是原来的他。 她试图踩稳脚蹬,自己从大黑马上下来,一只腿才凌空,身子便被楼湛接住抱在了怀中,而后轻轻的,将她双脚放到地面上。 德晔不习惯他无微不至的照拂,“我自己可以的… …”她的骑射不算太差,若是以前的她在靖王跟前,此际早已经吹嘘起来,现下却没这个精力了,揪了揪衣角,嗫嚅着道:“阿湛,你对我照顾太过了,我不是小孩子,况且,也太麻烦你了… …” 说完,复看向楼湛。 他一双黢黑的眸子湛湛的,眉头皱了一下,片刻后,竟是文不对题地说;“帝姬有了喜欢的人么?” 德晔被问得一窒,这都不挨着啊,远处众人见他们在说话,也都极有眼力见识地不曾靠近,只要知道帝姬平安无事便好。 “阿湛,你怎么了?”他今日着实有些古怪。 楼湛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垂眸思索了一会,从怀里将德晔的小钱袋子拿了出来,上面的鸳鸯很是惹眼恩爱,他很喜欢。 终于下定决心,修长的手指指了指那对鸳鸯,再点点自己,和德晔。 楼湛唇畔绽开一抹上扬的弧度,道:“湛想照顾帝姬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够。” 德晔只觉周遭瞬间就寂静无声了,楼湛颀长的身影立在眼前,银灰的风帽窃了天边的余光,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低下头,还等什么呢,阿湛没有一处是不好的,她不是在等一个真心待自己之人么?如今这个人出现了,居然有所犹豫不成。 德晔扭绞着手指,“阿湛,你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你是不是——?” 天际的火烧云烧到了楼湛眼底,他闭了闭眼,启唇声音如梦呓一般,“我猜,帝姬今日是见到了靖王。”她喜欢的人是裴允吧,不是自己。可是他确信自己比裴允更在乎她,帝姬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他能感觉到,她不排斥自己。 如果当初他反应快一些,在裴允杀入都液城前救出帝姬,如今一直与她在一处的人便是自己。不会是旁人。 晚风吹歪了楼湛的风帽,德晔探手帮他整理,他胸臆深处的紧张不禁消散些许,唇一翘,嘴角便露出浅浅一只梨涡。 她是才发现他的梨涡,且只有一只,不觉也笑了,粉唇里微微露出一排贝齿,忖了忖,开口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今日,我确实见到靖王了,不过…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早已经对他没有信任了,也不敢去依赖。 是了,没有楼湛,何来今日的德晔? 不管是靖王,汝广王,月见,今后都同她没有关系了。 德晔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楼湛的小指,摇了摇,“我们谁都不准骗另一个,今后以诚相待,”她像大彻大悟解开心结之人,向他敞开了心扉,踮起脚附耳道:“我们回睦州吧,大可不再掺和外界的是是非非。” 楼湛沉默下来。 他突地将她揽紧,只要此番湘城之劫过去,就带帝姬回睦州。 “好,都依帝姬所言。” 德晔推搡他一下,“怎么又见外起来了,你都不唤我小名的吗?” “… …”似在酝酿。 “云卷,阿卷,你试一试,又不会掉一块肉。”她嘀嘀咕咕起来,不安分地戳了戳他消失的梨涡。 楼湛抿了抿唇,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阿卷。” “嗯。” “阿卷——” “嗯?” “没什么,只是多唤一句。” 心悦她已许久,可追溯至她仍是个孩童,满御花园追着他跑伊始。不是讨厌她,而是年幼的他怕生,才会选择避让。 兜兜转转,如今彼此能走得这样近,是上天的恩惠。 … … 话分两头,靖王纵马出了湘城,大梁有一股驻军就驻扎在不远处,那将军听见说靖王到了,当真是始料未及,急忙亲自出帐相迎。 都是戎马生涯的人,没那么多礼节客套,一时进了大帐分宾主落座,靖王说明来意,末了嘴角掖着笑,徐徐道:“… …孤星莫邪剑自是铁证,楼湛刺杀汝广王,猖獗至极。”最后四个字,他咬字极深,极清晰。 走至沙盘前,将一杆小旗插至起伏的丘陵与湘城当中,抬眼道:“孤愿与将军献上一良策,届时是生擒楼湛,抑或将他就地处决,都看将军的。” 这大梁将军此次受梁帝意,本并不打算拼死相搏,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同楼湛抗衡的实力,目下听见靖王这番说辞,不禁蠢蠢欲动,却仍是犹豫,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笑道:“靖王殿下此为何意,若果然助得本将拿下湘城,莫非要许以什么好处?” 靖王看着沙盘,转至正面对着湘城,长指点了点城中,面上掠过一线阴影,不答他,反自顾自道:“倒也并非什么良策,将军看四周地势,莫非不曾想过… …引水,将这湘城淹去一半,岂不省事。” 大梁将军听见这话,胡子都竖了起来,不是他多慈悲,只是与这睦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好下此毒手?福报都要损失殆尽吧! “不可不可,实在不可,这,这岂不是要害得城中无辜百姓送了性命——”靖王也忒冷血无情,曾有传言他坑杀万人,以前不敢信,现在想来,顿觉悚然,竟不似谣言了。 裴若倾提了提唇角,冰凉凉的视线攫住了对面直念佛的梁将,须臾笑了,“将军当真了?”重新落座,莞尔道:“并非当真水淹湘城,你尽可使人将此‘决策’不意间外泄出去,以此相胁迫,到那时,楼湛没有不就范的道理。” 大梁将军吁出一口气,这还是个好法子,不过… … 靖王这般殷勤,恐怕不是因殷梁两国即将联盟罢?便笑呵呵起来,呷了口茶,放下茶盅道:“明人不说暗话,靖王殿下贵人踏贱地,还有何指教?” 过了几日,德晔正在楼湛的书房里看着那巨大的沙盘,楼湛没有不让女子参与的思想,十分尊重帝姬,她想看,便任由她,若有不懂的,亦是知无不言。 德晔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儿送到书案前的楼湛唇边,他的书案上,却放着一封书信。 尚未启封。 近几日城中流言四起,言之梁军将要引城外活水利用地势水淹湘城,一时人心惶惶。 楼湛把苹果含进嘴里,忘了咽下,直觉那封信里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内容,正在踌躇,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却手快拿起了那封信。 “怎么信封上连名姓也不见?”德晔啧了声,把信封在他眼前摇晃,“阿湛,你看着它好一时了,怎么近来总是闷闷的,我们什么时候去睦州?” 楼湛眉心跳了跳,他刻意隐瞒下城中城外诸事,只想帝姬自此无忧无虑,然而事情的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以他对城外驻军的了解,那大梁的老将军绝非有此心计之人,如今行事,却仿佛受人指点,戳着他的脊梁骨逼迫他行动。 德晔研了研磨,手上一时无事,思想起自己并不曾去赴靖王之约,不晓得他是否仍在城中,却是不该留在这个于他而言的危险之地。 耳边响起纸张抖开的声音,德晔看过去,原来楼湛在她出神时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短短两行字极为喧嚣,跳入眼帘。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正文 59.占有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信纸被迅速折起, 楼湛把信放回信封里, 指腹在信封平整的封上来回摩挲,素来平淡若秋水长云的面上现出些许阴沉之气。 捏皱了指尖信。 纸张发出咔嗒咔嗒细细的呻吟。 德晔察言观色, 没来得及看清信纸上内容, 却明显觉出这封信不大寻常, 且那一闪而过的字迹仿佛有几分熟悉。 “阿湛,你怎么了?”她面露不安, “是不是信上说了什么,难道是, 是睦州出了事?” “不是。”楼湛道,抬眸看向帝姬。 她蹙着眉头,担忧地微微歪着头, 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在白洁的皮肤上,透出一层柔和的韵致, 臂间松松挽着淡色的轻纱画帛—— 他只要望一望她, 心情便治愈了。 “没有什么事,帝姬不要胡思乱想。”楼湛把信封用镇纸一遍遍压平, 压住了, 吁了口气,方转脸看向她,微微笑道:“帝姬不是要练射箭么,正巧,我这里有一张小巧的弓,灵便的很,正适宜帝姬这般的女子使用,拿起来不重不轻,想来定能发挥出持弓者最大的能力。”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转身进了隔断后去取小弓。 这边德晔却六神无主起来,楼湛的异常瞒不住她,他对那封信,分明就在意的很。他的异常也是从那封信开始,可是竟然在看完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寻常,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到底是什么… … 德晔不知不觉伸出手去够那封信,信被楼湛刻意搁在黄花梨书案的最里面,玉石狮子镇纸压得稳稳当当,碰了一下竟然没有挪动!她实在来不及再推第二下,楼湛的脚步声已然响了起来。 连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德晔迎过去接过他递来的小弓,弓身上镌刻着花鸟纹,两端发尖,颜色朴素里透着几分典雅,一看就是特为新制出来的弓,专门为力气不如男子的女子而打造。 她只是提过一嘴,他竟然就记在心里了,巴巴地送给她,还一副好像这张弓是他偶然得到的一般… … “喜欢么?”楼湛看帝姬反复把弓研究着,长卷的眼睫一颤一颤,仿似十分欢喜。 他也隐隐觉出快乐,馨然弯起了嘴角。 德晔自然是喜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小弓,再看看楼湛,来来回回的,突然就湿润了眼眶。 她感慨万千,多少年了,怎么没有早些遇见阿湛呢?世上如侬有几人,他这样好,还总是对她十分恭敬,其实是她配不上这么好的他啊。 “阿湛… …”他对她太好太好了,她几乎觉得无以为报。泪光闪闪把他望住,吸了吸鼻子,“要是我习惯了你的好,会不会不大好?”也许他不会长久地陪伴着她,到时候拥有过再失去,没有比这个更叫人难过了。 楼湛唇畔的弧度僵硬下来,会错了意。 他余光里看见那封信,略略侧过了身去,嗓音低沉地道:“帝姬要离开楼湛了么。”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从何说起呢? 德晔绕身到他眼前,抿了抿唇,抱住他一只手臂轻轻摇撼,“阿湛怎么会这样想?因为你收留我,我才能有一个栖身之所,才觉得自己有未来… …” 他都不晓得吧,她其实无处可去啊,而今只有他了,她能往哪里去呢? 楼湛神色软和下来,眷眷抚了抚帝姬的长发,微一停顿,柔声将话递在她耳畔,“帝姬哪都不要去,留在我的身边。” 德晔耳廓热热的,点点头,忽地听见他道:“阿卷,我能抱抱你吗?” 他唤她的小名,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德晔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未及她有所反应,便觉得身上微微一紧,被圈住搂在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心口,听见一声一声沉稳的心跳声,呼吸间全是属于楼湛的气息。 德晔心跳加快起来,想了想,不觉也揽住了他的腰,手指在他的腰背上覆着,只是这般便觉十分甜蜜。 过了一会,她抬起脸看他,趁着气氛好,不死心想问一问那封信的内容,谁知楼湛忽而抬起她的脸,视线顿在她唇瓣上,“可以吗。” 德晔压根儿没弄明白什么可以吗,她也想问自己可以看信吗,张了张口,“阿湛——” 两个字才出口,嘴唇便被封住了,楼湛的唇温温凉凉,和他给她的感觉一样,他亲了亲她的眉心,鼻尖,又重新吻上她的唇,舌尖沿着姣好的唇形描摹… … 所过之处,撩起躁动的火星… … 德晔身子越来越软,模糊之间,脑海里恍惚想起昔日在靖王府,被裴若倾突然亲吮住的一幕,她一惊,刷地睁开眼睛,眼睫刮在他面颊上,楼湛微微喘息着,停下道:“帝姬想到了什么?” 窗外响起鸟雀在枝头悦耳的啼叫,远处冒起炊烟袅袅,德晔眉心一皱,“… …没有想到什么。” 楼湛太敏锐了,叫她不安,她更不安的是自己竟然还会想到裴若倾,想到裴允。 她就应该把裴允忘在犄角旮旯里,他们不会再有牵扯了,运气好的话,此生不复相见。 况且,再过不多日,兴许还能听见从大殷传来靖王大婚的消息。遥祝他新婚快乐,得到自己想要的,步步顺遂。 楼湛垂下眼帘,并不曾追问。 德晔心里却有个坎,她的手从阿湛劲瘦的腰上挪开,蓦然间勾住了他的脖子,比他矮太多,便踮起了脚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阿湛,我们回睦州便成亲好不好?” 她在他唇角啄了啄,太吃力了,才要放开他重新站好,腰肢却被用力握住向上带起,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 “只要阿卷不反悔,便好。”楼湛轻声在德晔耳畔道,黑眸中闪过一线涩然,须臾被温和掩盖。 爱是,可遇不可求。 即便她的心未曾完全属于他,他也愿意相信,她在向他靠近。 楼湛埋首在帝姬脖颈间绵长地呼吸,她于他琼浆玉露一般,沾上一滴便醉得深了。 极力克制住**,将她抱在怀里,“帝姬可知,我是真心待你。” 德晔身体一震,心头生出涓涓的暖流,她环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脸上止也止不住的幸福,点了点头。 楼湛轻抚帝姬柔滑的长发,他在她入睡时曾悄悄潜进她房中,看见过靖王写与她三日后相约的短句,那纸条上字迹,分明同案上信封里一般无二。 裴允… …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为梁人出谋划策,处心积虑——水淹湘城,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阿卷是自己的,他绝不会把帝姬让给他。 到了下午,城内流言纷纷,只要交出德晔帝姬,湘城便可安然无恙的传言愈演愈烈。 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湘城不得不出动守军镇压,从早晨到夜晚,一波又一波,难说暗中没有势力刻意引导。 在自己的生死面前,人们往往容易失去理智。 穆镜忙得脚不沾地,一进书房便瞧见公子坐在书案前,闭眼不知思考着什么,眉头微微拢起。 左不过是目下湘城内的传言,散播传言者是把德晔帝姬架到了明面上,百姓也是蠢钝,怎么相信别人只要一个人,就愿意放过你全城诸人。 形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死也不肯松手了。 “公子放心,只要有我穆镜在一日,帝姬便不能被带走的!”穆镜气势汹汹,年轻人就算忙活了一整天也是精神头十足,但他想到了城中守军们私下的议论,脸色到底耷了耷,“就是有些声音,不大好听。” 楼湛抬起眼来,目光清明。 穆镜叹了口气,道:“有人说公子不顾大局,那意思,仿佛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公子都应该把帝姬献出去… …也不想想,要是事情摊在了他们身上,他们肯把自己在意之人往火海里推么,还是人么,再者说了,谁知道梁军是不是果真要引水淹湘城,没准是骗人的计策,逼迫公子你就范!” 现在敌人确实在利用舆论的力量。 “可查到裴允的踪迹么?”楼湛站起身,负手在地心绕了绕,“我与梁军首领过去也算认识,他已应下,明日午时城外黑竹林一见。” 穆镜想了想,有些无奈,“谈得拢吗?庞赋这老匹夫,连引水水淹的毒计都想的出来,一肚子坏水儿,公子去见他,可千千万万打叠起精神应对!” “你真以为是他想出这些?”楼湛一笑,看孩子一般看着穆镜。 后者挠了挠后颈,“那还能有谁,莫非军中有高人军师坐镇?”说起来他就头疼,想到梁军此番号称攻打湘城的借口,竟然是他们公子刺杀了汝广王—— “汝广王死有余辜!”穆镜磨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死了还不消停,还给咱们找事儿,他敢活过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楼湛踱步至窗扇前,那日冲动下一剑砍下汝广王首级,他从未后悔。纵然是现下,梁军受挑唆以此为由寻衅生事,亦不在他眼中。 君子审时度势,观梁殷情势,两国必不能长久和睦。 这件事闹得太大,轰轰烈烈,尽管宅中仆从守口如瓶,德晔还是从细枝末节里体味出来。她老老实实呆着,又不曾做什么,众人的目光却很是奇怪。 画红更是守不住秘密,帝姬要出门去,她不让,为了拦住,也只好把现在城中疯传的流言告诉帝姬,指望她听见知道怕了,歇下心思来。 德晔一听,顿觉莫名,自己和那梁军恐怕认也不认识,为什么要见自己呢? 难道… …她心中一陷,只有汝广王一事… …甚至梁军放话要攻打湘城,如此想来,竟然都是因为自己。 德晔终于知道为什么阿湛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他却不把这些事告诉她,难道怕她不能承担么?便去找他商量,如果梁军果然要淹了湘城,自己是不能够做缩头乌龟的—— 没想到走到书房门口,却恰巧听见了楼湛和穆镜的对话,敲门的手就停在半空中。 穆镜骂庞赋是老匹夫,她觉得甚有道理,将无辜百姓当做儿戏,兴许还要拿她去见梁帝,她不能坐以待毙。 德晔锁起眉来,她不想给阿湛带来一丁点灾祸和麻烦,他们都要回睦州成亲了,这种时候… … 一时,听见里面说约好了翌日午时黑竹林见。 德晔眼中神色转换,低头忖了忖,抱定了主意。 正文 60.芦苇 夜深了,玄月挂在树梢,孤寒的冷辉洒在窗台上。 画红抱着一床被子走入稍间,又走到帝姬的卧房, 心里装着事, 脚步便放慢了, 显得迟登登的。 放下茶盅, 忽然望见此时本该熟睡的帝姬竟然正趴在床上, 手肘边露出些微的地图纹样纸张, 两手反复比划丈量着,极为专心致志,烛火照出她的影子映在墙面, 扑扑晃动。 画红不安起来, 按了按右眼皮,上前坐在床畔问道:“帝姬在看什么?” 床上的人像吓了一跳, 但是已经来不及遮掩, 就大大方方坐起身子, 指了指城外一片画着树木绿荫的所在,“你看这里, 我明日午时要到这里。” 她看了画红一眼, 继续面不改色道:“你为我准备好寻常女子的粗布钗裙,明日我要换上… …出门前,我还需要装扮成你,所以要辛苦画红了,明日穿上我的衣裳在房中绣花,写字,随你做什么都成。” 真真是一事未完又生一事,画红自觉操碎了心,却是按下此事,暂且默认下来,思忖着另起话题道:“有一事,奴婢从穆镜那里听说了,不晓得是真是假——” 德晔伸了个懒腰,捶了捶自己肩膀将地图折起来往枕头下塞,“但说便是,何时婆婆妈妈起来。” 烛火摇曳着,在画红脸上凿出阴影,她皱起了眉,“怎么我听见穆镜的意思,他竟是使人回睦州准备帝姬与楼公子的…的亲事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奴婢为什么听都不曾听起过?” 她乍听见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帝姬才与楼湛公子认识多久,如何就仓促把亲事都定了下来,哪怕而今上无父母来张罗亲事,却也不可贸然决定,真叫人纳罕! 德晔啊了声,盘着两腿坐在锦被上,手指扣着自己指甲,声气变得微弱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看着帐顶,“是今日才定下的,我忘记知会你一句了——” 画红立即面露严肃,“奴婢僭越了,却还是要说,帝姬这样匆匆定下自己的终生大事,是否太过,仓促?”楼公子固然挑不出什么不好,可她觉得帝姬分明是喜欢着… …旁的人。 “他待我好,所谓良人,大抵便是如此了。” 德晔振振有词,掰着手指数起其中的好处,“首先阿湛不会欺负我,今后东三军顺理成章便是我的,你想想我们吃过的苦,难道不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被人欺?何况睦州多好呀,我们到一个崭新的地方去生活,重新开始,我全都计划好了,还有画红你的亲事,我也会帮你择一个可靠的人选。”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两手合起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再也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画红的脸色仍是变化不定,帝姬描绘的未来固然吸引人,她却不曾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么? “奴婢只是觉得… …”画红难以直白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帝姬似乎只是看重了嫁给楼湛公子的一份安逸,这样是爱吗? “对楼公子公平么?”她到底说了出口,“帝姬心里装着旁人,楼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您这样,有些不妥。” 她说她喜欢别人,就差直接念出那人名姓了,德晔身上发凉,骤的如同猫被踩了尾巴,“感情可以培养,昔年我母亲嫁给父皇前,他们连见也未曾见过一面,后来却恩爱非常。阿湛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况且我喜欢他的容貌,脾气——” 她眉头越蹙越紧,蓦地一头钻进了被窝里,斩钉截铁道:“我从没有别的喜欢的人,没在心里装着谁,你不要胡说。” 是与不是,她心知肚明,也或许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画红一直知道帝姬打小儿性子就左犟,特别是宁帝夺取皇位后,她们在深宫艰难度日,她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到了夜里便悄悄躲在被窝里哭鼻子,想爹爹想娘亲,看不到摸不着,连祭奠也不成,时候久了,终于学会了勉强自己。 是,如果掌握了东三军,无异于自己占有了一份力量,楼湛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帝姬与楼公子站在一处,实乃一对璧人,然而她对别人的喜欢里夹杂了太多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的算计。 “… …帝姬睡吧,奴婢痴长你几岁,看得更清些,别嫌我罗唣,”画红低低地叹息,“利用就是利用,哪怕日久生情,你先带着了不纯的动机,就是对楼公子的欺骗。” 德晔翻了个身背对她,声音嗡嗡自被子里传将而出,“我何时欺骗他,又怎么目的不纯,哪里又利用了?” 她只觉得呼吸困难,画红每多说一个字都叫她心头窒息,她就是喜欢楼湛好,就是觉得楼湛周到,不觉偏激起来,只要楼湛比靖王好就行,楼湛没有红颜知己,眼中只有自己,这就够了。她要安身立命,没有太多选择。 画红复叹气,但是没有话再来劝说她,“帝姬自己决定了真正想清楚了便好,奴婢不是不同意,毕竟… …楼公子确实万里挑一,一表人才。” 哪怕是帝姬欢喜容貌俊美的男子,楼湛都不输靖王几分,其实若不是先遇见靖王在先,以楼公子对帝姬的宠爱体贴,他们之间根本插不进任何人。 月色迷离,同一时间,湘城外黑竹林里人头攒动。 一条条矫健如鬼魅的黑影在林间穿梭不息,须臾不见踪迹,仿佛与林间雾气融为一体。 一道身影踩着湖边细碎的月光停在暗影之中,“殿下,都安排妥了。”只要楼湛明日敢现身,便叫他有来无回。 湖边人将垂钓的鱼竿收起,对着月光望了望,“章路,我是不是做错了。” 章路闻言微抬起了脸,靖王已站起身,他的身影映在波光潺潺的湖面上,连声音都携了恍惚的痕迹,“她为何对孤不复往昔?” 那日,反复提起月见。 月见是月见,她是她,与她什么相干呢。 章路立即会意,却不曾想到殿下安静坐在此处,原来不是单纯钓鱼,却在想着心事,真真儿女情长叫人牵肠。 可是他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曾爱过什么人,只除了对月见帝姬心存好感,旁的就都不懂了。 殿下应只是自言自语,章路张了张嘴吧,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果然,很快靖王便换了一副神态,望向黑魆魆的竹林,风吹影摇,鬼魅森森。 “可怜至极…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斜斜吊起了一边唇角,“葬身于这荒僻黑竹林内,身后连收尸的人也未必有。” 章路跟着笑了起来,月亮隐在云层后,他想起一事,一直压着未曾禀报,如今既然林中已布置妥当,便呵腰说道:“殿下,兰凉有陛下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昨儿就到了,您是现下看,抑或等明早天明?” 靖王的所在对殷帝而言不会是长久的秘密,除非他永远都不现身。 裴若倾垂下眼睑,天然抗拒与裴灵儒有关的一切。 且这位哥哥此时无非是为大梁帝姬的事着急上火,他既这般上心,怎不将人家姑娘娶入中宫,奉为皇后,没准还得太后的欢心。 “不看。”靖王道。 章路说是,却步隐入密林中。 到得翌日,天光大亮,德晔假装与平常一般无二,在院子里晒太阳。 楼湛自知事关重大,临行前来与她见一见,也不露出异样,只是简单说了说话,陪着她在紫藤花架下小坐了一会。 两人都静静的。 藤花簌簌簌落下,浅紫的颜色坠在肩头,心头无端安谧。 他拂去肩上落花,抚了抚她的头顶心,温言道自己有事出门,去去便回,德晔嘱咐他小心,看着阿湛跨出小院,清俊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担心他的安危—— 楼湛前脚走,德晔后脚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画红拿她没辙,眼瞅着帝姬搬梯子翻墙出去了,背上背着个小包和弓,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这事没少干一般… …画红看着看着掩住了脸,嗟叹着回到房中。 罢了,世间诸事,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不是她拦得住的。 却说德晔转出巷子,找了处偏僻角落换下了仆役的服饰,换上了另一套粗布衣裳,头发直接道士一般扎起,往脸上抹了点灰,看起来男相多了。 她背着小弓一路往城门外而去,路上没少听见人们对德晔帝姬的议论,都希望湘城将她送出去,以保万全。 她讪讪的,低头疾行,等顺利出了城,这才回望城门,心中无尽寥落之意。 假如,梁人当真要拿住她才肯放过湘城,她澹台云卷也不是自私胆怯之人。横竖大不了就随他们走吧!只要自己不拖累一城百姓就是积德行善了。 是以,今日午时楼湛与庞赋私见,她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没有装聋作哑置身事外的道理。 其实庞赋庞老将军无形中是被靖王控制住了,花言巧语便听他依他,设计将楼湛擒于黑竹林,尔后报回大梁,是他庞赋大功一件。 日上中天,凤尾森森,天空今日澄净如洗,一丝云彩也无。 黑竹林的占地被德晔大大低估了,她走得脚下腾起酸气,竟然还是找不见他们一行人,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地点。 又有一炷香的功夫,德晔耳边厢传来淙淙的水流声,她若有所感循声走去,这下总算是见到了楼湛——和一个蓄着长胡子将军铠甲服色的男子。 不会错了,那人定是庞赋! 德晔心口咚咚跳,微一愣,急忙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去,借着竹影掩藏自己身形。 她探出脑袋朝他们看,又向楼湛四周张望,看起来,周遭全无异常。她不禁觉得这两人也是心大,怎么仿似都不曾带暗卫前来?难道不怕刺客埋伏在这林子中么? 黑竹林,顾名思义,竹子泛着青黑的颜色,看起来就叫人心生不适,满满都是压抑。 德晔不喜欢,徐徐皱起了眉,她潜伏得越久,越性儿觉得不安,最后连右眼皮都跳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陡然间,一抹亮光闪了她一眼,德晔抬手遮了遮,心间一坠,骇然地举目四顾,就看到楼湛的斜侧面,那片被她忽略的芦苇荡里,缓缓伸出了一只箭羽。 那箭羽的刀尖磨得锐亮,恍似这光便可将人一划为二—— 事关楼湛的安全,她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防备,却不可能坐视不理的,兴许,冥冥中他送她特制的小弓就是为这时派上用场吧! 德晔瘦小小的,躲在谁也没发觉的暗处,此际悄然搭起了弓箭。 她眯起一只眼,面色深沉凝重,缓缓对准了芦苇荡。 飞鸟掠水而过,湖水因风皱面,芦苇的须须在阳光下焕发出白绒绒的色泽。 靖王立在船头,芦苇高而长,密密匝匝,人在其间不必躲闪。他看了一时,亲自拿过连弩,着人于箭尖喂了毒,看向林边谈笑的二人。 忽然间,他侧了侧首,像德晔发现芦苇荡中的玄机一般亦发觉了她。 长指微微拨开眼前芦苇叶,只见云卷跪坐在树墩后,她手中的箭羽,不偏不倚正瞄准在自己身上。 裴若倾缄默片刻,须臾却面无表情,仿佛不曾看见她一般再次将淬了毒的连弩对上楼湛。 德晔在看见靖王的一刹那脑袋里便轰隆隆炸开来,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她凭借轮廓和模糊的身形便能判断出是他,一定是他! 他竟然要杀阿湛… …! 她瞄准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极力稳住心神才能再次对准靖王,神魂游离,额角鼻尖才一会儿就沁满了汗水,拉箭的手不听使唤,抖得身子都不稳。 德晔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裴若倾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知道她望见她了,居然还有恃无恐将手上连弩对准楼湛。 数箭齐发,神仙也难逃。 远处,靖王眯起眼,眉宇间衔着料峭的寒意。 德晔心跳如鼓,深知自己若是不放箭,他是不可能自己停手的! 可是—— 她要怎么才能让自己伤害他? 那时在酒楼,他被一剑穿腹,那一息她心跳都停了,画面犹在眼前闪现,自己再不能让他受伤—— “帝姬心里装着旁人,楼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您这样,有些不妥。” “利用就是利用… …” “你先带着了不纯的动机,就是对楼公子的欺骗… …” 画红的声音突然如魔音贯耳,挥之不去,反反复复,德晔不胜其扰,眉头紧紧蹙起来。 她不是欺骗阿湛,她也没有喜欢靖王… … 没有… …!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纵然手已经颤抖得弓也拿不稳,德晔却还是勉力瞄准了靖王。 耳畔嗡鸣不止,她红着眼睛连射两箭,第一箭偏了,第二箭却笔直飞向芦苇荡船头人的左心口—— 破空之声传来,“噗呲”刺穿了靖王的皮肉。 他手中连弩一歪,射偏了,身子受惯性向后震了震。 德晔旋即瘫软下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只依稀望见芦苇荡朦胧的光影里,靖王的身体随着船身细细晃动。 他拔下扎在左边肩头的箭,血瞬间浸湿了肩膀,眸光扫向她,仿佛荒寒一片,仿佛模模糊糊。 啪嗒。 德晔的弓脱力从指尖滑落,坠在地上,她低下头,颈后却猝的一痛,被敲晕昏厥了过去。 正文 61.我只要你 “兰凉?”她喃喃重复了一句, 沿着门框滑坐在地。 门外的声音平板地道:“不错, 大殷帝都, 兰凉城。” 德晔久久没有出声, 那使女便抬脚走开了, 须臾她听见开锁的声音, 连忙站起身来。 却是那使女提着食盒又回转过来,她在圆桌上一样样拿出菜碟,德晔闻见菜饭香气, 这才感觉到肚子空扁,腹中饥肠辘辘,浑身都使不出力气。 她只记得昏迷前还是在湘城外的黑竹林, 阿湛与大梁的庞赋将军在湖边漫步谈话,然后… …她突然看见了靖王… … 翻涌的思绪陡然如同开闸的水泄涌而出, 德晔脚跟更是虚浮, 撑住了桌角, 木偶人一般僵住身形, 就这么一动不动了。 “姑娘?”使女名唤罗衣, 倘或不是新来王府没多少时日, 也不会被派来服侍德晔, 她尚且不知晓这位姑娘的身份, 只知道是靖王殿下的心腹章路公公把人送来叫好生看着, 但也不像是囚禁, 因为特特嘱咐了叫不可缺衣短食, 不能亏待。 “姑娘, 用饭了,”罗衣为她摆好吃饭的小碗,又在小碟中布菜,放下筷子道:“你昏迷了好几日,期间只喂了些蜜水,这会子肯定是饿了。” 德晔看着桌子,却提不起一丝吃饭的**。 她在椅子上落座,满面颓唐之色,“此处是兰凉,兰凉的靖王府?” 使女颔首。 德晔眉头蹙起,她猜到了是这里。看着自己的手,微微攥起了拳,犹犹豫豫问道:“你们殿下他———是否平安无恙?” 说起这个,罗衣便面色不善起来,“殿下洪福齐天,几个宁人刺客作乱而已,能有什么事,倒是宁人,果然把我们殷人视作眼中钉,都这样了还不肯消停。” 靖王被德晔射伤一事在他的着意低调处理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为刺客刺杀,几乎同德晔毫无关系了。 德晔听出使女言语中的蹊跷处,许是靖王懒得再和她扯上干系罢,她低头盯住自己的手,那时候怎么会猪油蒙了心,怎么会用箭对准他的? 难道是疯魔了… … 却还不知道要怎么打听楼湛的情况,后来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这些事眼前的使女不会知道,以她目前的情况也无人可问。 德晔蓦地站起身,将要出门之际,门外两个守门的粗壮仆妇现出身来,神色阴沉把她看着,“姑娘留步,殿下有令,未经准许,不得放你出来半步。” 她抿了抿唇,脸色不虞,回转过身坐了回去,使女罗衣盛了碗鲫鱼汤,说道:“姑娘几日未曾用食,先喝点汤暖暖胃。”声音依旧干瘪,好在意思是好意思。 罗衣说完,却见这姑娘毫无动作,她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背上,就是偏瘦了些,如今不言不语,整个人散发出深秋一般的落寞。 “劳烦你,可否为我出去通传?”德晔先是低着头的,说出这句时正视着使女的脸,眼里糅杂着复杂的情愫,“我想见一见你们靖王殿下。” 罗衣还没出声,门外两个仆妇却听见了,其中一个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殿下岂是什么阿猫阿狗儿都能够得以一见,看你是自恃有几分姿色,还没睡醒异想天开了吧!” 罗衣心中不禁腹诽,如果身边这位姑娘只是“有几分姿色”,那这世上便没有好看的人了,她瞧着,这位姑娘竟是比之大梁帝姬亦更出挑,还有那如今住在府中的月姬—— “姑娘,你这是为难我们了。”罗衣只是看起来硬邦邦的,实则心肠很是柔软细腻,半解释性地告诉她道:“这会子,靖王殿下恐怕正在同月姬一道用午膳呢,哦是了,月姬… …月姬是,暂住在府上的一位琴师。” 说是琴师,其实哪里有看她弹过琴。 罗衣便道:“月姬从昨晚开始说心口疼,找来太医开了药方子了,殿下公务繁忙,听前面说才打宫里回来,月姬病着,因此上,这会儿肯定是在与月姬一处用膳。不知当不当问,姑娘你为何要见靖王殿下?” 德晔眉间拢着愁雾,摇摇头,就不说话了,闻了闻那汤,拖着步子躺回床上去了。 “姑娘你这是?人是铁饭是钢… …”不论罗衣怎样相劝,她都觉得这看起来病怏怏的姑娘是不会搭理自己了,实在没有办法,就收拾起碗碟放回食盒,拎着出去了。 德晔听见关门声,紧跟着落锁声也响了起来。 她睁开眼,视线迷茫地看着光线昏暗的房内,不进食就没有力气,可是不进食的话,兴许裴若倾听见了,会好奇来见一见自己。 当时涉及阿湛的生死,她确实偏激了,倘若不是他先跟楼湛过不去,要置别人于死地… …她不是真疯了,她做出什么事,都是他的缘故。 想着想着,眼皮越发重了,沉沉昏睡过去… … 半醒半梦间,德晔感觉到一道视线隔着幔帐注视着自己,她迷蒙地睁眼,床帐被掀开了,来人探了探她额头温度。 他的手冰冰凉凉,在脸上划过引起她身上微微战栗,蓦地清醒过来,大睁开眼睛。 德晔一怔,须臾将薄被上拉盖住自己的身体,咬住了唇,撑着手臂坐起身来。 靖王在床畔站着,面上似水涤荡而过,沉沉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眸中根本空无一物。 “醒了?” 他从矮几上拿过一只小碗,托在手心,乳白的调羹在手中翻转,低头吹了吹,递向她,“把它喝了。” “这是什么,我、我不要喝。”奇奇怪怪的汤药,难道他再度恨上了她,要将她毒死?德晔往床脚里缩去,大大的眼眶里仿佛将要掉出泪来,没有底气地嗫嚅道:“我不渴,也不饿… …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 …” 靖王眼睑微低,把参汤放了回去。 他气恨自己,面前这个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的人,愿意为楼湛伤他。 饶是如此,他却丢不开手。 她泫然欲泣,竟然害怕他,靖王嘴角下沉,肩膀的痛在此时都显得不值一提了,薄唇开合,“你过来。” 德晔摇头,她有话和他说,却不是开口的氛围,慌忙中问道:“… …你的月见心口疼了,你怎么不去看看,不去给她揉揉?不是在一起用饭么?” 她皱着眉,把被子抱在怀中缩在角落里,他闻言,比她还要深地皱起眉来,嗓音低矮得似从牙缝里迸出,“澹台云卷,你再胡说,仔细我叫你知道厉害。” “我没有胡说。”她知道自己所想不错,他只是被她言中了,恼羞成怒。 房中灰暗,靖王整张脸黑得表情都看不出了,他从云卷的口气里听出了她的理直气壮,啧了声,忽地俯身,大手伸进被子里,一下捉住了她温软纤细的脚踝—— 德晔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他拖着脚踝强行拉到了他眼皮底下,她张着嘴巴却哑声一般没发出声音来,手下不住将被子往身上扯,仿佛没了被子便失去了安全感。 靖王按住她拉扯锦被的手,欺下身,居高而下把她凝住。 “真的不饿么?” 光线差了,人的听觉仿佛格外敏锐起来,德晔听见裴若倾的声音就在咫尺的方向响起,有鼻息拂向自己的脸,他又道:“方才是参汤。” 她六神无主,他的脸就在眼前。 德晔动了动腕子,然而裴若倾不费吹灰之力压住了,他另一只按在她身侧,她彻底没了主意,往后缩着肩膀。 “你到底要怎么样——” “云卷想我对你怎么样?”他说完,放开她站起了身,整整微皱的衣摆,行至窗前打开了一扇窗户。 天光透了进来。 德晔急忙爬出床铺,可是她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衣服去了哪里,身上这件中衣也并不是她原先所穿,大抵是府上使女为她换的。 目下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却不行,她低头看自己胸前,房中一旦明亮,连肚兜的颜色都快要透出来… …她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怎么好被靖王看见自己,面上一烧,便又窘迫地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 才坐好,靖王就端着适才的小碗坐了过来。 他舀了一勺参汤,把汤勺喂进她恍似不情愿的小嘴里。 喂了一会,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上回没来得及问,汝广王死那一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德晔的脸色倏然变了,连参汤也不要他再喂,扭过了脸,“没有什么事,说来,我是那一日遇见阿湛的,若是那时没有阿湛——” 嘴唇忽然被指腹按住,靖王眸光转凉,修长的食指自她的唇,滑向她白皙如玉的脖颈,倏忽间顿住了,曲起收了回去。 “你不说,我也猜到一二分。” 他眼中的情绪明显多了起来,放下碗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当日事情凑巧,全撞在了一处。”他分明是去寻云卷,阴差阳错遇见的人竟是月见。 “… …当时已然同汝广王撕破了脸,任我如何说,他偏不点头。” 德晔点点头,“是,所以靖王殿下便带走了失而复得的白月光,心上牵念的朱砂痣——有了月见便好,澹台云卷是谁,哪个是德晔帝姬?不认识,不记得了。” 靖王眉心一跳,寒声道:“我去过你的住处,确定你当时并不在王府。” 她皱起眉毛,“我不听,我不要听… …就算我当时没有出去,若是汝广王让择其一呢?你以为你会选择我?” 他不会,他对月见的感情早已经成为习惯,一个年少时施加恩惠悲情辞世的女子,注定在他的记忆中浓墨重彩,他想忘也忘不掉的。 “你心里根本厌极了我,你气我当年不懂事给你招致的祸端,所以再遇见我,就恨不得我死。”德晔说着说着,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她什么也不怕,哽咽着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后悔,毁极了… …我不知道我走后表兄会因此记恨上你,都是我的错,假如回到初次相见,我绝对不会再做出那些行径… …” 她却不知,那是她初见他,却并非他对她的初见。 裴若倾第一次看见云卷,是年幼灿烂若阳的小帝姬,帝姬穿一身红裙,骄纵任性也不掩其天真烂漫。偌大的晋宫,黑白人群,唯有她是跃入眼底生动热烈的色彩。 “那些事早过去了,”他缓缓地开口,“云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 他的食指刮去她吧嗒吧嗒的泪珠子,德晔却微微向后拒让他的碰触。 她想起自己本来已经决定好嫁给阿湛,今后和阿湛一起在睦州生活… …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他不清醒,她却不能放任自己。 德晔攒眉,决定诚实以告,低声道:“我仔细想过…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睦州城里说不定已经在预备阿湛和我的亲事,况且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你快成亲了吧,是不是?一个汝南帝姬,一个月见,我实在… …嘶,好痛!” 他的脸黑得墨汁涂抹过一般,那双漂亮狭长的眸子里映出她乍然被捏住手腕吃痛着恼的模样。 裴若倾呵了声,压低声音逼近,“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正文 62.置气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庭院里晚风阵阵,廊庑下积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桃花花瓣, 粗使使女拿着扫帚清扫,发出沙沙的声响。 罗衣坐在小亭子里绣花, 提着绷子对着天光看了看, 再过不久就该掌灯了,她眼睛闪了闪, 悄悄望向正屋方向, 却不知靖王殿下怎会来此? 且一进去, 人便不出来了… … 旁的不提, 只是屋里那个姑娘,莫非身份其实并不一般,否则她实在想不出堂堂的靖王殿下, 即便瞧上了什么女子,但是需要悄没声息将人藏起来?如此偷偷摸摸,竟有金屋藏娇之嫌啊。 不过也说不准, 眼下王妃都要进门了,对方是大梁的帝姬, 带着两国友好的使命和亲而来。从哪个角度看, 殿下此时都不应该光明正大同旁的女子好才是。 罗衣摇摇头, 想不通,那就不想好了, 反正都不是自己一个下人能明白的。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余光里大门突然开了, 石子小径上走来一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月姬琴师房里的荷香。 荷香径直朝着罗衣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就传了过来,“是罗衣妹妹,我昨日向你学的新绣样实在是好,连月姬姑娘看了也喜欢的紧… …”一面说,眼睛却一直往正屋瞄去,望见章路侍立在廊庑下,心里就确定了,靖王殿下果然在这里。 罗衣不是善于和人打交道的那类人,闻言也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 荷香见她不和自己兜搭,也不缠着,打算越过她去找章路。月姬姑娘说了,只有找章路才能说上话儿,才能把姑娘的事“无意”透露给靖王。 “唉?你往哪里去?”罗衣皱起了眉跟上,“章路公公说了,任何人不准出入清风园!” 荷香被抓住了肩膀,嫌恶地翻过了身,“我就是去找章路公公,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一个新来的黄毛丫头,别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你知道里面那位是谁吗?” 她哼了声,以为镇住了罗衣,扭扭腰继续前行,谁知这罗衣是个死脑筋,拧眉道:“荷香姐姐自然是懂规矩不比我这样的新人,上面说了不准闲杂人出入,我是奉命行事。我也不知里面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只是殿下此时正在房中,你若是吵嚷得众人皆知,到时候受罚才别怪我不曾提醒你啊荷香姐姐。” “你!” 荷香硬是要找章路,罗衣不让,两厢里便拉拉扯扯起来,其余洒扫的仆婢都停下手上活计看过来,章路原先靠在廊柱上想心事,一时也留意到了,看见是荷香在吵闹,联想到了月见帝姬,顿时提起精神揣着两手过去了。 室内。 德晔被捏得吃痛,挣扎着扭转手腕,急起来,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裴若倾! 她当真就咬住了他的手,虎牙硌得他直皱眉,甩都甩不开,德晔见状,这才松开嘴巴,一行晶莹的液体从他手背上的牙印上蜿蜒而下… … 她抬袖抹抹嘴巴,眼中竟然还有一丝未消散的得意。 靖王霍地站起身,他有洁癖,她的口水霎时叫他如芒刺在身,往她面带自得的小脸上一抹,恨道:“我如此低声下气… …表白心迹,你便这样回复我?” 低声下气? 德晔撸起袖管,露出被他捏得通红的一小段手腕,她皮肤白,往日有点磕碰都异常明显,被他这样一捏,更是红白分明的颜色,乍一看仿佛遭受了虐待。 “你总是欺负我… …我从不还手,你真以为我是病猫了… …”德晔掀开被子赤着脚往地上一蹦,甫一站稳,细细的手指就向门边方向指,“走,你走,你不走就让我走。” 靖王负气极了,果然拂袖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德晔看着看着,用力抿起了唇,他就知道他不是真心,他对她毫无耐心,那一回她不过是弄碎了月见的翡翠坠子,他一生气,转身就走。 这道冷漠的背影,刺进她眼底,再熟悉不过。 她跺了跺脚,地上冰凉,激灵灵冷到了心坎里,心想要是此时有月见的东西在这,她一定要一件一件当着他的面挨个儿撕碎,踩扁。 气死他就最好了—— 德晔踅过身,有些凉,拢着两臂要钻回被窝里,哪知才抬脚,整个人却登时一轻,被穿过珍珠珠帘反身回来的靖王拦腰抱了起来。 “你不是病猫,你是一只刺猬。”他黑着脸在她耳边道,口气也是硬邦邦的,然而手上动作却是温柔,与适才捏住她的力道是天与地的差别。 掀开薄被将只穿着单衣的她放了进去,拢好了四角,“倒春寒,不要病了。我近日烦心事多的很,你别给我找事。” 德晔立即把自己裹了起来,气咻咻地瞪他,“不要白费功夫了,我要和阿湛成亲,你去和你的红颜知己你的王妃缠缠绵绵去。” 她说完就转过了身拿背对着靖王,可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嘴,怎么说话没溜儿,这么幼稚可笑呢… …!揪着被子呸了呸,提醒自己不要再被他左右情绪。 “我走了,”靖王幽幽地道,说完,略一顿,沉着脸叮嘱,“云卷要吃饭。” 她背对着他的背影悉悉索索,他不知道她在做甚。 “管我吃不吃饭… …”云卷忍不住嘀咕,“你走不走也不干我事情,爱走不走,爱去哪里去哪里。”她闭起了眼睛,就不吃饭,他能怎么样。 “你叽叽咕咕在说什么?”靖王不悦地挑起眉,高大的身影笼罩了过来。 她察觉到,立即往床铺最里面爬了爬,拿被子蒙住脸,瓮声瓮气道:“不敢说什么… …” “最好不是口不对心。”他拨了拨她,见她不做反应,便继续道:“今后不要再提起楼湛,再提一回,我一定让他——” 她突然看了过来。 靖王抿了下唇,别过身。 他嗓音沙沙的,似夜风围着花树的低吟,轻声道:“云卷一再提及楼湛,不知我也会伤心么。” 指尖触及仍未痊愈的肩膀,眸色微微晦暗,旋即大步走了出去。 他骤然出离她的视线,珠帘哗哗摇曳作响,德晔撑起身,面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 … 廊庑下,月见的使女早已离去,章路立在台阶上嗟叹,孽缘啊,都是孽缘,若是没有德晔帝姬,殿下与月见帝姬是多么好的一段姻缘。 历经了坎坷,月见帝姬还能够活着,本已是不易,她对殿下的心是做不得假的,这份心谁能比得过?就算是身子早已不清白了,可殿下应不是在意这些之人,如今只因一个德晔帝姬,便不顾旁人了么?不顾曾经深受月见帝姬的恩情了么? 章路知道这些时日月见的心里有多不是滋味,劝解的话他都说不出口,而且月见帝姬没了殿下,要往何处安身? 那个澹台云卷,到底是个没良心的宁人,歹毒之心,竟持箭射伤殿下!如此危险之人,留着迟早是隐患。 灯笼在廊下摇晃,他眼中迸出些微阴狠的光芒,耳边听见门扇开合的声响,这才敛去神色,呵腰迎上前道:“殿下出来了,方才月姬使人传话来,她那里备好了饭菜——您忙了一日,这会儿去用一些热乎饭菜,解解乏却是正好。” 靖王抬了抬眼,眼下确实有一丝青黑,殷帝逼迫他迎娶那位大梁的汝南帝姬,太后起初假作不闻不问,无奈如今事情到了眼跟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靖王的意愿在国家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太后没有了同两个儿子置气的想头,一门心思专心于叫靖王娶汝南,他若不娶,她便扬言绝食以待。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不顾惜他的名声的。靖王看了看天色,满心却并没有用膳的**,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 “不必了。”他摆摆手,方向是往外院书房去,还有些公文要处理。 章路知道自己该闭嘴了,却又忍耐不住,紧走了两步,说道:“殿下,月姬上午请了大夫,这、这个,仿佛是心口疼,殿下回来后便直接来了清风园,却还不曾去看望过,怕是要惹得月姬心下难过… …” 靖王压住了步子,树叶沙沙作响,他却回头看了眼清风园。 听云卷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分明在意着月见,只是月见到底于自己有恩,若不能妥善处理,于心有愧,还有汝南帝姬,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 “心口疼?”靖王喃喃一句,也罢,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便往月见的院子去了。 彼时月见正等候在门口,一听见小丫鬟报信,立时喜出望外,回房重新化了妆容,整理衣裙,托着腮歪在美人榻上,柳眉蹙起,满面病弱的神态。 荷香急忙闪身进来,附耳道:“奴婢已将殿下过来的消息使人传出去了,清风园再密不透风,也很快就能知道。” 这个丫鬟机灵,月见使着很是顺手,她在汝广王府上摸爬的这些年能得汝广王欢心,在王府立于不败之地,踩扁王妃,除了靠天生的美丽容貌,还有她的手段,擅长于识人用人,邀买人心。 否则,内宅多事,王府更是龙潭虎穴,她自小亦是在王宫长大,什么没见识过,如果不耍手段,死的就是自己。 如今她已经打定主意在靖王府扎根,她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即便靖王妃过门,她也有信心压制。 唯有清风园里那一位,是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的事她尚且要找她算账,没有事过境迁一说,把一切归咎于一个人,才有咬牙活下去的勇气。澹台云卷而今同她没什么区别,国破家亡,她也没什么能耐作妖跋扈了—— 竟还有脸勾引阿允,忘记自己当年的行径了么?真真令人作呕。 不多时,靖王进得厅堂,使女却说姑娘在房里,作势要引他前去。靖王迈了一步,却道:“既然月姬睡下了,孤王明日再来。” 这真是急转直下,章路眼睁睁看着殿下迈出门槛,很显然他起初就没有心情过来。 “殿下!殿下怎么不去看看月姬,实在不行,等她出来也可啊… …” 章路为月见捏了把汗,却见靖王面无表情看了自己一眼,眸中似有警告之意。未几,沉声说道:“孤男寡女,怎可同处一室?孤岂能独自去女子闺房。” 可是… … 章路咽下了心中的牢骚,靖王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逗留在清风园里,那个独自与澹台云卷居于一室的人不是他自己吗??? 若非知悉殿下品性,他早就要疑心澹台云卷实则已被殿下给… …这样那样了。 只是,应当,还不到那样的境地。 那个澹台云卷泼辣的很,自己守在门外,并未听见她挣扎呼救,他记得那会儿殿下从里面出来,面色很是不虞,要是吃饱了,当是满面餍足的表情才是。 章路思及此,又是忍不住叹气,他们殿下之前根本不爱任何人,他自己又是少年时便去了势,并不懂寻常男人多久才有一回那样的需求…? 男欢女爱,本也是应当,殿下却是清心寡欲了这许多年,许多庙里的高僧和尚怕也是如此了。 他怀疑殿下对澹台云卷做下那种事,实在是对殿下的亵渎啊。 … … 转过天来,德晔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人果然是离不开食物的。 她喝了一晚糯米粥,又吃了点点心,把五脏庙祭完了,就被罗衣服侍着换上衣裙。 罗衣看着穿衣镜里稍作打扮的云姑娘,不觉看得痴了,连声音也和软许多,禁不住在心里道:怪不得殿下要金屋藏娇,生得这样美,连她身为一个女子也忍不住心动,更不要提殿下是男人了。 屋里此时不似昨日的昏暗,如今窗明几净,罗衣为云姑娘戴上一对翡翠耳坠——这是云姑娘要求的,虽然她并不认为这副坠子有多好看,还是另一副珍珠坠子更衬姑娘的气质,不过既然云姑娘喜欢,她便依言照做。 昨日荷香说的错了,她不是认为自己跟对了主子,她只是觉得和云姑娘相处起来很轻松,一般公侯王府里,贵人脾性总是难以捉摸,底下服侍之人少不得提心吊胆。云姑娘望之不俗,想来有着不一般的家世,可相处起来却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罗衣简直要喜欢上她了。 她怎么知道德晔从前有多招人烦,眼下是经历的多了,棱角磨平,人也不知不觉变得乖觉温和。 罗衣出门后,德晔发现门并未被锁上,她咦了声,拎起裙子跨出门槛。这还是头一回出来,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德晔眯起眼睛,张开双臂舒活了一下筋骨。 “唉,你听说没,昨晚上殿下在月姬琴师的房中过的夜呢!”一个女声在拐角道。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不对吧?我却听说殿下只是去看了看,很快就出来了,这不,现在正在园子里听月姬姑娘弹琴——” “… …只是可惜了月姬姑娘身世差了些,否则配给咱们殿下,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德晔往那里走了两步侧耳细听,眉眼徐徐耷拉了下去。 她往门口看了看,便朝外走去,身后罗衣悄然跟上,殿下只吩咐不锁门,可没说放任云姑娘乱走,不见了可怎生是好? 德晔出了清风园,王府里她待过一段时日,是以熟门熟路。那些丫鬟说靖王和月姬在园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奇,竟然一路走了过去。 说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也确实,毕竟他们认识那么久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了,他们都是深受她的伤害,如此一想,真是更相配了——! 远远的,德晔听见流水般淙淙的琴音,循着声音走去,立时便望见一片水榭,波光粼粼,八角亭里坐着两个人。 哪里是在弹琴,坐这么近,难道不是在谈情说爱么? 德晔一用力,“咔嚓”折断了手头的树枝。 亭中,裴若倾眼睑微垂,月见指着琴谱中一段向他靠近,“阿允,这里我总是弹不好,你教教我可好?” 春日里,他有些发困。 “你说什么?” 正待找理由搪塞过去,余光却发现水榭外的梨树后隐约有个身形。 月见一笑,见他困了,便用竹签戳了一小块苹果送到他唇边,“这是我削的苹果,你尝尝?” 靖王原不打算纵容她这般亲昵的举动,只是,云卷在看着。 他气性上来,便故意就着月见的手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月见问道。 “… …很甜。” 不远处,德晔看在眼里。 她真是看错了人,都要成亲了不是么?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德晔走后,那棵可怜的小树,低矮的地方全都光秃秃了… … 正文 63.沐浴 他一上床, 德晔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了温度,顿时炸起了毛,裹着浴巾连连摆手道:“不不,你嫌弃我吧,千万不可一起睡, 我先前好几日未曾沐浴,这床铺都被我睡过, 一定脏死了——!” 靖王扯开被子, 抖了抖, 兀自脱得只剩下中衣, 便躺下了。 “我说了, 不介意。” 他转身面向她,纵然云卷如今对自己怀有抗拒, 可她只能在他身边,无处可去,这般亦是足够。 他心中涌起融融的暖流, 握住了一缕她的湿发,含笑道:“来,我为阿卷擦干。” 德晔尚在琢磨如何赶跑这个最不应该是流氓的流氓,精力全放在抓紧裹身的浴巾上,裴若倾盘腿坐在了她身后她也无可奈何。 “真是折煞小女子我了。”她阴阳怪气地说,脸上红润润, 连脖子都泛着层淡淡的粉色。 他并未和她计较, 只是发现她脾气见长, 知晓他不会拿她如何,竟愈发有恃无恐起来。大有些许当年小德晔帝姬无法无天的姿态。 帐外烛火摇曳,室内和暖。 裴若倾用巾栉包住云卷的长发轻揉慢拢,她却也安静下来,像只小奶猫蜷在他身前。 他侧了侧首,看住她的背影,忽地道:“细想来,你我相识已有十数年之久。” 德晔垂着脑袋,他的手指温柔一遍遍在发间穿梭,带来异样的酥麻,她提醒自己不可沉浸于此,就清了清嗓子,不以为意地咕哝了声,“那又如何,早知如此,便不该相识… …” “你果真如此想么。”他的手顿了下,德晔微微一窒。 须臾,他换了另一张巾栉裹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敷了敷,语声缓缓,跌进了冗长的夜色里,“云卷,我明日会进宫。” 她忍不住怼他,“你每日都去。” “这回不同。”裴若倾干涩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徐徐道:“此番是就与汝南帝姬成亲一事,我想与母后好生谈一谈。” 一定要了结此事。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哦,我还以为靖王殿下您有通天的本事。”德晔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觉得头发半干不滴水了,就撇开他,自己爬进了床里。 他身子一僵,定了定,只是将几条湿了的巾栉叠好放到外面,回身进来,见云卷面向墙壁不欲理睬自己,他也不着恼。 “哪有那么容易… …”靖王在德晔身畔躺下,正面朝上,目光灼灼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事关大殷大梁两国和平,大事上,我却不能太出格。” 德晔扭脸望他一眼,默许了他睡在外面,自己更是向床里靠拢,闷着声道:“既然如此,那靖王殿下便将汝南帝姬娶作王妃,再把我丢了,就不用这样辛苦。” 他摇头,摇至一半意识到她并不能看见,就侧过身面向了她的背影。 “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对你诸般作为皆是一时兴起?”裴若倾略略攒起了眉,“我只娶心爱之人。你为何不信,我对你是真心… …” 德晔闻言,心头骤然一紧。 他的身体靠了过来,温热的身躯贴上她匆匆换上的单薄中衣,德晔顿时僵硬如木偶,欲要跳起来,却唯恐蹭撞到他受了箭伤的肩膀。 左右为难之际,裴若倾伸出手臂轻轻圈住了她的腰,在她耳廓边道:“我就抱着你睡觉,不动你。” 他的气息拂在脖颈间,德晔吸了吸下嘴唇,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睡吧,别琢磨了。”他心如平镜,扳过她的身子面向自己,将她按到了胸前揽住,“云卷,你不可再说气我的话故意招惹我,叫我伤心难过。” 云卷缩在他胸前,身体慢慢诚实得不那么僵硬了,鼻端满是他清俊温凉的气息,逐渐的,居然有了睡意。 “你… …” “嗯?”他的嗓音含着丝微哑。 她透过衣襟依稀看见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低低问:“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 裴若倾睁开眼,眼睫颤了颤,又阖上,和熙道:“原本是疼的,叫我夜不能寐,只是而今阿卷终于问及,我便大好了。” “对不起。” 其实她一点也不抗拒这个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从来都不言而喻,仿佛花蜜之于蜜蜂,流水之于游鱼。 德晔伸手环住了靖王,微微覆上他的后背。 他们会有什么结局呢?她无从得知,假如从天而降一个机会,她还有没有勇气离开他,她现在一点也不能确定了。 … … 翌日。 德晔晨起睡醒时,靖王早已经离开,房中床上甚至轻易寻不出他留宿的痕迹。 她梳洗打扮完搬了张椅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好像做梦一样,昨日裴若倾果真存在过么?不是自己的梦境? 可是,她为什么要梦到他,而不是旁人。 罗衣脸上露出了笑意,折了支桃花枝送到德晔帝姬手中供她赏玩,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禁嘴角笑意扩散。 德晔面上没流露出来,其实早注意到罗衣的不寻常处,嘴角一抽一抽的要笑不笑,忍得着实辛苦了。 看来昨日确实不是梦境,靖王真的和自己同床共枕眠一整晚,更离奇的是,他什么也不曾做… …仿若一个真正的君子了。 可是君子并不会爬上人家姑娘的床。 德晔唾弃他,仰面望望天穹,今日天气晴好,光线叫她眯起了眼睛。 院外陡然进来个人,随即罗衣惊讶地禀道:“帝姬,宫里来了人了,贵妃娘娘传召,要见您!” 贵妃娘娘,她并不识得什么贵妃娘娘。 罗衣看出她的疑惑,低声道:“帝姬糊涂了,又许是还不知晓,贵妃娘娘本名澹台云笙,正是帝姬的堂姐啊——” 竟然是升平…! 说不吃惊是假的,在德晔的想象中,升平一辈子也不会屈服,不过话又说回来,被册封为贵妃,似乎同她本身意愿没有任何干系,这很有可能只是殷帝的一厢情愿。 贵妃是后宫中仅次于中宫皇后的位分,这么一寻思,殷帝同太后的关系恐怕又恶劣了一层。 众所周知,在太后娘娘眼中这位来自宁国的升平帝姬同狐媚没什么区别,迷得儿子非她不要,三宫六院自此都变作了摆设,这怎么能行?! 更别说帝王之爱加诸于一身的贵妃娘娘,往日耍性子流泪是家常便饭。“矫情,做作的狐媚子要毁了我儿——!”太后成日念叨这几句,头发都气白了几根。 德晔这是三度进殷宫,第一回是被靖王交给了殷帝,第二回是见升平,用面粉兑换了谋害靖王的羊鱼血。 她今日其实不是很想来,虽然有些想念升平,想知晓她的近况,但是揣摩到靖王也许不想她离开王府,节外生枝,况且,竟不知皇宫里的是怎样知晓靖王将她藏在府中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存在压根不是秘密。 德晔见到升平的时候,她正倚在栏杆前喂鱼。 成群的红色锦鲤吐着泡泡挤在一处争抢鱼食,升平随手撒了一把,面带愁容。她的眼角亦是晶莹发红,显然是才哭过。 一看见德晔,顿时再掉下泪来,德晔还懵然着,便被升平一把抱住了,伏在她肩头无声地落泪。 “姐姐怎么了?”升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见到她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 升平抽出帕子掖着眼角,挥手屏退众人,这才拉着德晔在池塘前坐下,她又把德晔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脸色苍白如纸。 “升平姐姐?”德晔手放在她小腹上,心里突然毛毛的。 升平眼中滚滚落下泪来,颤抖着身子道:“阿卷,我不成了,我、我有了身孕… …” 这话在德晔耳边如雷炸响,她蹭地站起身来,后知后觉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摸她的小腹,并且早不传召自己入宫,晚不叫她来陪,偏偏是说有了身孕,总不会,由于心中有愧,要叫她帮忙拿掉这个孩子… …? 她登时原地转了几转,如果是这样,这就是造孽了,虽说升平是宁人,生下殷帝的孩子确实是一种精神的煎熬,然而她倘或帮她一道弄死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定会被裴灵儒生吞活剥了。 但愿是多想。 “阿卷,我不能生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能不能帮我——”升平啜泣起来,顷刻间帕子湿了泰半。 不是多想! 德晔不想涉及他们的事,只能劝她,“孩子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姐姐,你难道当真舍得?”她还觉得,既然升平已经与殷帝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回就算打掉了孩子,那下一回呢?长此以往呢? 长此以往,对升平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我舍不舍得,是我不能有他的孩子,我不能… …”升平泣不成声起来,想起往日与裴灵儒的点滴。 她爱上他,已然是大宁的罪人,是万劫不复。 “阿卷,我求你帮帮我,你若是不帮我——我——”她提起了裙摆,“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你所为——阿卷,我的妹妹,你要眼睁睁看着我痛苦下去吗?” 德晔向后退却一步,忽然严肃地道:“姐姐若是跳入水中,我只能随你一道下水,横竖,我还能救你上岸。” 云卷的冥顽不宁叫升平大失所望,她以为她会极力促成自己的心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升平想到了太后。 太后娘娘一直视她做眼中钉,几次三番在她与殷帝之间挑唆,她为了自己平安,从来不敢正面杠上,甚至是畏畏缩缩见了太后就直不起头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有了身孕。 德晔方欲开口,升平却经过自己跑向了甬道,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决绝无匹,她疑她要做傻事,急忙追了过去。 跑了一时,眼见着升平推开了几个拦路的内监强行闯入一道宫门,她跟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个“坤”字,已是气喘吁吁。 到了正殿前,门外早已聚集了诸多宫人,有人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御书房去搬救兵。 德晔拨开几个宫女,升平委实太冲动了,她急得额头渗出汗来,脚步虚浮跑进了殿中,扶住膝盖吃力地喘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起,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殿中死静,呼吸声可闻。 德晔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靖王踉跄了一步的身影。 他嘴角挂了丝鲜血,桀骜不驯地望向殿中盛怒的太后,仰唇笑了,“母后这一巴掌,可是消了气了?” 太后掌掴靖王的那只手仍在颤抖,她跌坐进宝座中,打眼正望见不清自入的升平,及刚迈进殿中恁事不知的德晔。 她的眼睛猝然间如鹰眼一般锐利,喝道:“除非哀家死了,否则不会让第二个澹台氏的女人进门!”侧过脸厉声吩咐左右,“来人,将大宁余孽抓起来,打入死牢!” 升平急喘了一声,“太后娘娘——” “闭嘴!我有的是功夫收拾你!”但是目下,她的眼光射向澹台云卷,令人不寒而栗。 德晔怔了怔,外面忽而涌入的侍卫已将她团团围住。 两个内侍扑上来欲要按住她的手臂,德晔握紧了衣角,落入巨大的惊惶之中,早知道…早知道… …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身影蓦然间环住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我在这里。” “阿允,你、你为什么——”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外人 靖王眼睑微抬,扫向太后。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抖,抬袖抹去了唇角的血迹,沉声说道:“母后要拿澹台云卷,不如将儿臣一道抓起来。此生除她,儿臣不会娶任何人,若母后不答应 —— 儿臣只得听凭您的处置。” 正文 64.碰撞 他一上床, 德晔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了温度,顿时炸起了毛,裹着浴巾连连摆手道:“不不,你嫌弃我吧,千万不可一起睡, 我先前好几日未曾沐浴,这床铺都被我睡过, 一定脏死了——!” 靖王扯开被子, 抖了抖, 兀自脱得只剩下中衣, 便躺下了。 “我说了, 不介意。” 他转身面向她,纵然云卷如今对自己怀有抗拒, 可她只能在他身边,无处可去,这般亦是足够。 他心中涌起融融的暖流, 握住了一缕她的湿发,含笑道:“来,我为阿卷擦干。” 德晔尚在琢磨如何赶跑这个最不应该是流氓的流氓,精力全放在抓紧裹身的浴巾上,裴若倾盘腿坐在了她身后她也无可奈何。 “真是折煞小女子我了。”她阴阳怪气地说,脸上红润润, 连脖子都泛着层淡淡的粉色。 他并未和她计较, 只是发现她脾气见长, 知晓他不会拿她如何,竟愈发有恃无恐起来。大有些许当年小德晔帝姬无法无天的姿态。 帐外烛火摇曳,室内和暖。 裴若倾用巾栉包住云卷的长发轻揉慢拢,她却也安静下来,像只小奶猫蜷在他身前。 他侧了侧首,看住她的背影,忽地道:“细想来,你我相识已有十数年之久。” 德晔垂着脑袋,他的手指温柔一遍遍在发间穿梭,带来异样的酥麻,她提醒自己不可沉浸于此,就清了清嗓子,不以为意地咕哝了声,“那又如何,早知如此,便不该相识… …” “你果真如此想么。”他的手顿了下,德晔微微一窒。 须臾,他换了另一张巾栉裹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敷了敷,语声缓缓,跌进了冗长的夜色里,“云卷,我明日会进宫。” 她忍不住怼他,“你每日都去。” “这回不同。”裴若倾干涩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徐徐道:“此番是就与汝南帝姬成亲一事,我想与母后好生谈一谈。” 一定要了结此事。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哦,我还以为靖王殿下您有通天的本事。”德晔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觉得头发半干不滴水了,就撇开他,自己爬进了床里。 他身子一僵,定了定,只是将几条湿了的巾栉叠好放到外面,回身进来,见云卷面向墙壁不欲理睬自己,他也不着恼。 “哪有那么容易… …”靖王在德晔身畔躺下,正面朝上,目光灼灼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事关大殷大梁两国和平,大事上,我却不能太出格。” 德晔扭脸望他一眼,默许了他睡在外面,自己更是向床里靠拢,闷着声道:“既然如此,那靖王殿下便将汝南帝姬娶作王妃,再把我丢了,就不用这样辛苦。” 他摇头,摇至一半意识到她并不能看见,就侧过身面向了她的背影。 “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对你诸般作为皆是一时兴起?”裴若倾略略攒起了眉,“我只娶心爱之人。你为何不信,我对你是真心… …” 德晔闻言,心头骤然一紧。 他的身体靠了过来,温热的身躯贴上她匆匆换上的单薄中衣,德晔顿时僵硬如木偶,欲要跳起来,却唯恐蹭撞到他受了箭伤的肩膀。 左右为难之际,裴若倾伸出手臂轻轻圈住了她的腰,在她耳廓边道:“我就抱着你睡觉,不动你。” 他的气息拂在脖颈间,德晔吸了吸下嘴唇,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睡吧,别琢磨了。”他心如平镜,扳过她的身子面向自己,将她按到了胸前揽住,“云卷,你不可再说气我的话故意招惹我,叫我伤心难过。” 云卷缩在他胸前,身体慢慢诚实得不那么僵硬了,鼻端满是他清俊温凉的气息,逐渐的,居然有了睡意。 “你… …” “嗯?”他的嗓音含着丝微哑。 她透过衣襟依稀看见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低低问:“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 裴若倾睁开眼,眼睫颤了颤,又阖上,和熙道:“原本是疼的,叫我夜不能寐,只是而今阿卷终于问及,我便大好了。” “对不起。” 其实她一点也不抗拒这个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从来都不言而喻,仿佛花蜜之于蜜蜂,流水之于游鱼。 德晔伸手环住了靖王,微微覆上他的后背。 他们会有什么结局呢?她无从得知,假如从天而降一个机会,她还有没有勇气离开他,她现在一点也不能确定了。 … … 翌日。 德晔晨起睡醒时,靖王早已经离开,房中床上甚至轻易寻不出他留宿的痕迹。 她梳洗打扮完搬了张椅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好像做梦一样,昨日裴若倾果真存在过么?不是自己的梦境? 可是,她为什么要梦到他,而不是旁人。 罗衣脸上露出了笑意,折了支桃花枝送到德晔帝姬手中供她赏玩,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禁嘴角笑意扩散。 德晔面上没流露出来,其实早注意到罗衣的不寻常处,嘴角一抽一抽的要笑不笑,忍得着实辛苦了。 看来昨日确实不是梦境,靖王真的和自己同床共枕眠一整晚,更离奇的是,他什么也不曾做… …仿若一个真正的君子了。 可是君子并不会爬上人家姑娘的床。 德晔唾弃他,仰面望望天穹,今日天气晴好,光线叫她眯起了眼睛。 院外陡然进来个人,随即罗衣惊讶地禀道:“帝姬,宫里来了人了,贵妃娘娘传召,要见您!” 贵妃娘娘,她并不识得什么贵妃娘娘。 罗衣看出她的疑惑,低声道:“帝姬糊涂了,又许是还不知晓,贵妃娘娘本名澹台云笙,正是帝姬的堂姐啊——” 竟然是升平…! 说不吃惊是假的,在德晔的想象中,升平一辈子也不会屈服,不过话又说回来,被册封为贵妃,似乎同她本身意愿没有任何干系,这很有可能只是殷帝的一厢情愿。 贵妃是后宫中仅次于中宫皇后的位分,这么一寻思,殷帝同太后的关系恐怕又恶劣了一层。 众所周知,在太后娘娘眼中这位来自宁国的升平帝姬同狐媚没什么区别,迷得儿子非她不要,三宫六院自此都变作了摆设,这怎么能行?! 更别说帝王之爱加诸于一身的贵妃娘娘,往日耍性子流泪是家常便饭。“矫情,做作的狐媚子要毁了我儿——!”太后成日念叨这几句,头发都气白了几根。 德晔这是三度进殷宫,第一回是被靖王交给了殷帝,第二回是见升平,用面粉兑换了谋害靖王的羊鱼血。 她今日其实不是很想来,虽然有些想念升平,想知晓她的近况,但是揣摩到靖王也许不想她离开王府,节外生枝,况且,竟不知皇宫里的是怎样知晓靖王将她藏在府中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存在压根不是秘密。 德晔见到升平的时候,她正倚在栏杆前喂鱼。 成群的红色锦鲤吐着泡泡挤在一处争抢鱼食,升平随手撒了一把,面带愁容。她的眼角亦是晶莹发红,显然是才哭过。 一看见德晔,顿时再掉下泪来,德晔还懵然着,便被升平一把抱住了,伏在她肩头无声地落泪。 “姐姐怎么了?”升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见到她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 升平抽出帕子掖着眼角,挥手屏退众人,这才拉着德晔在池塘前坐下,她又把德晔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脸色苍白如纸。 “升平姐姐?”德晔手放在她小腹上,心里突然毛毛的。 升平眼中滚滚落下泪来,颤抖着身子道:“阿卷,我不成了,我、我有了身孕… …” 这话在德晔耳边如雷炸响,她蹭地站起身来,后知后觉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摸她的小腹,并且早不传召自己入宫,晚不叫她来陪,偏偏是说有了身孕,总不会,由于心中有愧,要叫她帮忙拿掉这个孩子… …? 她登时原地转了几转,如果是这样,这就是造孽了,虽说升平是宁人,生下殷帝的孩子确实是一种精神的煎熬,然而她倘或帮她一道弄死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定会被裴灵儒生吞活剥了。 但愿是多想。 “阿卷,我不能生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能不能帮我——”升平啜泣起来,顷刻间帕子湿了泰半。 不是多想! 德晔不想涉及他们的事,只能劝她,“孩子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姐姐,你难道当真舍得?”她还觉得,既然升平已经与殷帝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回就算打掉了孩子,那下一回呢?长此以往呢? 长此以往,对升平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我舍不舍得,是我不能有他的孩子,我不能… …”升平泣不成声起来,想起往日与裴灵儒的点滴。 她爱上他,已然是大宁的罪人,是万劫不复。 “阿卷,我求你帮帮我,你若是不帮我——我——”她提起了裙摆,“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你所为——阿卷,我的妹妹,你要眼睁睁看着我痛苦下去吗?” 德晔向后退却一步,忽然严肃地道:“姐姐若是跳入水中,我只能随你一道下水,横竖,我还能救你上岸。” 云卷的冥顽不宁叫升平大失所望,她以为她会极力促成自己的心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升平想到了太后。 太后娘娘一直视她做眼中钉,几次三番在她与殷帝之间挑唆,她为了自己平安,从来不敢正面杠上,甚至是畏畏缩缩见了太后就直不起头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有了身孕。 德晔方欲开口,升平却经过自己跑向了甬道,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决绝无匹,她疑她要做傻事,急忙追了过去。 跑了一时,眼见着升平推开了几个拦路的内监强行闯入一道宫门,她跟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个“坤”字,已是气喘吁吁。 到了正殿前,门外早已聚集了诸多宫人,有人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御书房去搬救兵。 德晔拨开几个宫女,升平委实太冲动了,她急得额头渗出汗来,脚步虚浮跑进了殿中,扶住膝盖吃力地喘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起,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殿中死静,呼吸声可闻。 德晔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靖王踉跄了一步的身影。 他嘴角挂了丝鲜血,桀骜不驯地望向殿中盛怒的太后,仰唇笑了,“母后这一巴掌,可是消了气了?” 太后掌掴靖王的那只手仍在颤抖,她跌坐进宝座中,打眼正望见不清自入的升平,及刚迈进殿中恁事不知的德晔。 她的眼睛猝然间如鹰眼一般锐利,喝道:“除非哀家死了,否则不会让第二个澹台氏的女人进门!”侧过脸厉声吩咐左右,“来人,将大宁余孽抓起来,打入死牢!” 升平急喘了一声,“太后娘娘——” “闭嘴!我有的是功夫收拾你!”但是目下,她的眼光射向澹台云卷,令人不寒而栗。 德晔怔了怔,外面忽而涌入的侍卫已将她团团围住。 两个内侍扑上来欲要按住她的手臂,德晔握紧了衣角,落入巨大的惊惶之中,早知道…早知道… …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身影蓦然间环住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我在这里。” “阿允,你、你为什么——”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外人 靖王眼睑微抬,扫向太后。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抖,抬袖抹去了唇角的血迹,沉声说道:“母后要拿澹台云卷,不如将儿臣一道抓起来。此生除她,儿臣不会娶任何人,若母后不答应 —— 儿臣只得听凭您的处置。” 正文 66.JJ独家 京城渡口, 夜雾在水面无限弥漫。 水声潺潺,船家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杆气死风灯,光晕随着水波摇晃,老船翁把烟斗在船边叩叩叩敲了敲,余光里, 扫见两个人往岸边跑来。 其中一个, 背上背着个长形麻袋。 “你他娘的快点儿!耽误了事上面怪罪下来, 有能耐你全兜着去?”王三搓了搓手,别说, 这大晚上的,身上被风吹了竟然还有些凉。 赵二气喘吁吁,“还要怎么快,你以为是运牲口啊?这和你们家扛着猪肉去市上卖能一样么,我不得小心着些… …” “说的也是, 只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前边倒是有个船家,嗐, 要不咱们先停下来合计合计?”王三拉了赵二一把, 夜风吹得他头上的布巾簌簌鼓动, 他放低声音道:“二子啊,你说上面这是啥意思呀,说是宫里头偷出来的宫女,却不像往常那般许咱们卖了, 反而是叫连夜过河走水道一路送到那汉州去。” 他还真就想不明白了, 两手一摊, “哦,千里迢迢将人送了去,咱自己再回来,图什么啊,这不吃饱了撑的么!” 赵二却另有想法,把麻袋里的宫女往地上一放,自己疏通疏通活络了下筋骨,呸了声道:“你这么多年饭白吃了,不该扫听的甭扫听,知道的多错的多,嗳我可知道有些宫女暗结珠胎,就是这么的被宫里送出来的,谁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他摇摇手,“别瞎想,走走,我休息够了,横竖咱们把这宫女送到汉州去,回来好处少不了!” 老船翁只见那两个年轻壮汉在岸边向自己挥手,“船家,船家靠过来——” 他把烟斗搁下,弓着腰道:“客官,最近路面上不安生啊,你们麻袋里装的是甚,可否给我老人家瞅瞅,心里也好有个底啊。” 岸上两人相对看了看,王三反应快,打哈哈道:“是些猪肉,这不,临时有事儿要回家乡,船家啊,您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我们都是天子脚下奉公守法的老实人,这黑更半夜的,船家不至于要看我兄弟二人活活在岸上吹风受冻吧!” 老船翁撑着篙往岸边去,船头的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撞在竹竿上哐哐作响。 离得岸边近了,老船翁放下木板让两人上船,“自家的小船,二位客观不嫌弃,将就一夜就是了。” 王三爽朗大笑,率先上了船,并大方给了船家一锭小元宝,这银子沉甸甸压在手心里,老船翁无端看向了身后拖着步子上得船来的青年。 距离这样近,再看他背的那麻袋,长条儿,却如何看也不像是猪肉啊… … 赵二阴沉沉的视线扫过来,老船翁连忙踅过身继续撑船,不忘叮嘱,“二位客官进里边歇息去吧,船小,好在麻雀虽小五腑俱全,到天亮明日下一个渡口,应当不会太难过。” 王三笑着说是,打帘进了船舱,摸到火折子吹了吹燃火点亮烛台上的蜡烛,赵二在后面紧跟着进来了,拖着那麻袋在地上,发出钝钝沉闷的声音,“娘的,扛了一路手都要断了。” 麻袋随即被放在角落,两个人吃着花生米喝了点小酒儿,王三胆子大了起来,走近麻袋摸着下巴笑道:“还不曾打开过,我倒是真好奇,二子,你说,里面是不是真是个暗结珠胎的宫人?” 赵二把炒花生米扔一颗在嘴里,也是好奇心起,蹲到了自己扛了一路的麻袋跟前,“愣什么愣,咱打开看看好了,反正眼下迷药的功效还在,看完了再恢复原状,不打紧不打紧。” 正是这个意思,王三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系麻袋的绳子。 粗糙的大手把麻袋往下卷,先是露出里面人柔亮的秀发,既说是宫女,这也正常,再便是一张清水芙蓉面徐徐映入眼帘,眉似远山,樱桃小口,皮肤白皙若凝脂… … “宫,宫女?!”王三和赵二同时跳起脚来,不是没见过宫女,可哪有长这样水灵一掐一汪水似的宫女,看这俊模样,再次也得是哪家没落的官家小姐才是。 王三赶紧把麻袋恢复原状,直觉告诉他们这里头不是个普通人,连打歪心思的心都淡了,和赵二两人面面相觑,捏了把汗。 … … 却说皇宫里,珏贵妃撞头闹了一出,非但无大恙,连怀有身孕也被太医把脉时把了出来,无法再隐瞒。 殷帝喜不自胜,转头出来同靖王商议国事。 论及大梁汝南帝姬“逃跑”一事,事到如今,因为已经发生了,兄弟两人便持同一个态度,放任汝南帝姬回去。 大梁没有了大殷,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若梁帝如密报中所言接住了晋国抛向他的橄榄枝,这个盟友,不要也罢。 强者惯于单打独斗,而弱小者拉帮结派。 谈话毕,靖王步出大殿,德晔一个人先回去了,才分开这么小会,他竟有些想她了。 爱一个人并不是孤单的事,想到她内心就积聚起柔和纯粹的力量,只消见上一面,片刻的耳鬓厮磨,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章路陡然从滴水下跑过来,拂尘在掌心颤抖,“殿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不是才刚走,为何又叫去。” 靖王蹙起眉,简洁道:“不去。”云卷一个人在家,她或许今日在母后处受了委屈,自是嘴上不说出来,他该细心的时候务必细心,正准备回家哄她的,这个小坏脾气。 “殿下啊,太后娘娘宫里传召的宫人说了,此事是同德晔帝姬有关,至于您去不去,她也听之任之了。” 天黑得慢,太后见到靖王时,正虔诚跪于佛龛前。 宫人来报,她点点头,在香炉里插上几根香,香烟袅袅,拜了拜,嘴上念着“阿弥陀佛”… … 佛祖在烟尘后面目模糊。 靖王在佛堂外等候了一时,里面方叫进,太后手上拢着串麝香佛珠,由宫女搀扶起身,默了默,叹息道:“阿允早晚也是要知晓,哀家想瞒你,却是瞒不住的。” “母后是何意,”他隐约有了猜测,至少此事与云卷有关,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是云卷她——” “不错!”太后一脸惋惜,捻动佛珠,“你走后,哀家单独留下澹台云卷,原意不过是对她试探一番,谁知她稍作犹豫之后,果然欣然同意。” 见靖王只是沉默着看着自己,太后头皮发麻,转向佛祖,面不改色说道:“我告诉她我可以送她去与她兄长澹台逸相见,只是却要离开你,她却说… …若非你勉强,她是不会留在此处的。哀家想着果然也是这个理,你看升平,你皇兄待她如何,阖宫谁不是看在眼里,这个白眼狼,她哪点对得起儒儿的一片真情?” “乖孩子,你在母后心目中永远是个孩子,你怎知女人心眼之多,藕眼一般,澹台云卷利用你一时,见哀家厌她,便丝毫不将你算作考虑,头也不回离开了,这种人,不值得牵念。” 靖王站定不动,过了许久,他似是抽神回来,佛堂的香烟鬼魅一般缠裹着他。 “… …母后,纵然她毫无留恋,母后却因何提供这样一个机会,”他的视线仿佛要灼伤了面前身着素衣礼佛的太后,“您这般做,为的不就是想看儿臣不快活么。” 他看穿了慈心覆面的她,怆然咯咯咯笑起来,“你成功了,我不快活,很是不快活!”话音方落入太后耳中,便拂袖跨出佛堂。 他不信今日的云卷当真丝毫没有顾忌便离自己而去,她难道不知道,如今外面纷争四起,盗匪横窜,世道极乱,一个人在外是找死么? 想死直接告诉他罢了,何必拐弯抹角。 裴若倾纵马回王府,直到当真确定德晔不曾回来,面色才最终冷凝。 待到手下人胆战心惊前来回禀,他已是面色无波无谰。 才过去几个时辰,想查一个人的去向是轻而易举,而他想到那张带笑的甜美笑靥,想到昨夜搂她入怀的温存,不觉勾了勾唇角。 她每每提起楼湛的模样在他眼前晃悠,那双平静若死水的眸子里,逐渐漫起深浓的黑雾。 他再不能忍受她的消失,哪怕是母后从中作梗,哪怕她或许有苦衷,他面对的却只有孤零零的现实。 祈祷吧。 裴若倾在德晔的梳妆台前坐下,拿起她的梳篦,她应当祈祷,他找不到她。 … … 德晔在一阵水波晃悠中转醒,她睁眼看到的就是麻袋的封口,努力清醒了下,就想起了经过。 在宫墙间走着,不晓得为何被人打了? 王三和赵二两个人喝了一宿的酒,仗着第二日多半上午还在床上,便心安理得睡得瓷实。老船翁进来送热水时,见角落里的麻袋露出了人形,脚都软了! “莫不是、莫不是杀人越活抛抛尸——?” 走水路这么些年,一直平平安安的,年老了,怎么就不落点儿好呢,偏生遇上这样的倒霉事。 德晔耳朵尖,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从破洞里望见了外面打颤的老人家,忙不迭呼救,再后来… …被捆起来装进麻袋的就是王三和赵二了。 竟不晓得太后安排下这些,是要带她去往何处?当真去找太子逸么? 德晔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还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谁要去找澹台逸了,她这么不明不白的不见了,阿允莫不要以为自己是遭遇不测罢? 她着实烦躁,只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兰凉城去。 乌篷船沿着水道返途,船昨儿夜里不紧不慢行到这如今,距离兰凉城已是相去甚远,德晔坐在船头啃窝窝头,不时再帮着老船翁一道儿撑船,尽量加快回城的速度。 等到了下午,人便吃不消了,回到船舱里睡了过去。 心里想着,等醒了,兰凉就该在眼前了。 老船翁苦巴巴盯着自己收的一块儿银元宝,就为了这玩意儿,现在自己船上快变成什么样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个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却竟然屡次要抢自己撑船的篙,她是有意抢他的小船不成还是另有所图? 老船翁唉声叹气,只想到岸迅速把这三个翁神打包请走。 不意间望了眼前方,霎那间长吸一口气,这这这!那吃水甚深的华美宝船是向着自己而来的么?!他连忙转方向,熟料那宝船紧跟而上,不一时,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几个侍卫先后从宝船甲板直接跳上小船,人不可太多,裴若倾向后比了手势,自己便下得小船上来。 王三赵二自然是被侍卫揪起来抓了回去审问,动静过大,德晔惊醒,匆匆披上外套,她才爬到一半,门上便现出一双祥云纹的皂靴。 抬起头,身上一凉,掉进了冰窟窿一般的视线。 “小骗子。” “… …阿允!”她惊喜得双目湛亮,手脚并用向上爬,却被他俯身搂住腰肢轻易抱住,反而退回了船舱内。 才站稳,双唇便被堵住了,他撬开她的唇舌攻城略地,德晔气喘吁吁,被按住后脑亲得七荤八素,慌忙里轻轻地推了推靖王。 “唔…你怎么… …不要,不要这样… …” 他的手向下滑,滚烫的唇吻住了她的耳垂,舔舐吮咬。“这是,”语声伴随着低沉的喘息,“是对阿卷… …擅自消失的惩罚。” 正文 67.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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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发错了 正文 68.诛 裴若倾却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须臾古怪笑了, “你是想谈别的, 抑或留下来, 与我一床睡?” 他但凡有一丝丝不正经,或来撩拨于她, 她都觉消受不住… … 德晔强装镇定, 被他嘴唇碰到的地方酥酥麻麻, 她缩回了手袖进袖子里,探头往房里张望。 里面有一张大床, 其余便给人空旷旷的既视感, 倒是墙壁上挂着弓、箭、刀和长剑,烛火在剑尖跳跃, 吸引人注目。 阿允真的是很厉害,文武全才就不提了,而且是精通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呢—— 她在心里赞叹, 望向他的目光不觉染上了一层憧憬,像夜幕里乍然亮起的星辰, 璀璨流光久久不消逝。 他在她头上按了下,向外吩咐, 取来冰块冷水和布巾。 德晔趁机溜了进去, 她心里还是有着沉沉的负担, 他不想她随同前去边关, 也不让她留在王府, 留在兰凉,他是对的。 他破天荒如此为她设身处地,她却快乐不起来。 章路带着人进得室内,眼睛张了张,仆从们鱼贯而入放下水盆冰块和若干毛巾便退出去了。 “殿下,”章路小声询问,“丑时将近,德晔帝姬还去不去湘城?若然不去,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裴若倾回转过脸,那边厢德晔正弯着腰把自己被门夹到的手浸在水盆里。 纤细的腰肢动了动,垂下的宫绦间环佩因她的摇晃叮当作响,青草绿的裙裾拖曳在地,湖水一般悠悠起伏… … 随时随地,都是他眼中一幅烂漫的画卷。 裴若倾转开视线,却吩咐章路,“仍是原计划行事。” 章路微感到诧异,真正与靖王朝夕相处多年的人是他,他大多时候,是能察觉出殿下心绪的。譬如此刻,分明爱到了骨子里,却竟然为德晔帝姬的安危甘愿忽略自己,这份儿自控委实到了一定境界。 “是。”章路道,退步走出了房门,顺便把门阖上了。 德晔听见章路出去,就把手拿出来,甩了甩,说自己舒服多了,没成想裴若倾不这样认为,他把冰块铺进水盆里,水面上映出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她安静看着他,突然道:“我不小心听见章路说,月见… …嗯,是月姬了,她此刻不在府中,却在何处呢?” 裴若倾抬了抬眼,略含了质疑,“不小心听见。” 德晔悻悻的,一面却觉得他在故意转移话题,便道:“这不是重点,我想问问月姬在哪里,这不犯什么忌讳吧?” “不犯。不过同你无关。” 他把浸湿在冰水里的布巾绞干,牵过她的手看了看,包敷在手指上,“还痛么?明晚入睡前,记得用热水再敷一次,有活血化瘀消肿之效。” 她咬住了唇。 他重复,“记住了么?” “没有。”德晔拧着眉,“你也可以明日再提醒我。我记性不好,却是不能够记住,兴许就忘了,让我疼死吧… …!” 她的耍赖撒泼不在他眼里,直言道:“你曾说自己看书过目不忘,亦说擅长这样精通那样,如此看来,都是骗我的了。” “怎么会?那些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她鼓了鼓腮帮子,很是郁闷。 她的手其实一点儿也不痛,因为他关门时许是留意到她,立时便放缓了速度,那时候是她故意要把手指塞进门缝里去,所以说了,人的脸皮不能薄,一薄,就要失去太多。 但是她只厚给他看。 德晔立马换了副声气,她索性撂下了月见,只就着去不去边关一事磨缠他,“阿允,你此番是自己去吗?不带着什么… …女人,侍妾?” 却是说囫囵了,他是一个光棍儿,哪来的侍妾呢? 他嘴角隐约挑了下,她尚不曾看见,便消失了,重新换了张布巾为她敷上,甚至仔细地吹了吹。 似有羽毛在心尖尖上撩拨而过。 德晔唔了声,毛遂自荐一般,“那些不繁忙的荒凉偏僻地方,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真的要自己照顾自己饮食起居么?我却觉得不好!有些事情,女子心更细,更妥当啊。你看看我?阿允,如果你带着我,我帮你做饭,洗衣服,我给你端茶递水跑腿儿都行!” 她简直要拍拍自己的胸脯担保什么一样,“说起做饭,我还不晓得你中意什么菜系,我比较喜欢… …” 裴若倾说了个“我”字,她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只好按了按眉心不言语了。 打开窗扇,萧瑟的凉风一递一递吹进来,恍惚间吹散了德晔不厌其烦的声音。 今夜无月。 无星光。 裴若倾看着夜色,脸色笼罩在黑暗之中,好一时,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徐徐地道:“你若跟去,却叫夏侯锦如何想,我当真便绑了你不成。” 各怀心思者甚多,他非三头六臂,敌军虎视眈眈之外,更有殷帝的眼睛在暗中看着。若是趁他出兵滞留在外,军营之中,她的安全便没有保障。 诚然… …她对他的转变,那些许的接纳令他十分欢喜,却正因珍视,故而珍之远之。 他踅过身来,“所以——”却见她根本不曾听自己说话,竟然猫在床边不知做些什么。 不禁一噎。 德晔正在铺床弄被子,实力表现自己,眼前突然罩下一片黑影,心里就打了个跌,扭头望望他,短短一会儿,他却仿佛脸色差了许多。 她认真忖了忖,自己在铺床叠被,应是与自己无关。 “阿允,你上床睡吧?我坐在床边,等天亮了,我们再一道儿出发。”德晔莞尔道,拍了拍枕头。 裴若倾的脸更黑了。 他指向门口,“出去。” 德晔怔了怔,故意拿话激他,“你是不是要和月见一起走?所以才不带着我,一定是她,你等着,我走了,再也不会来见你——” 把话放下,随即往门口大步流星而去,连跨了好几步走势如飞,都快到门边上了,他却并不曾吱声。 她肩膀颤巍巍,又觉得无可奈何。 德晔垂下眼,“好啊。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慢慢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正屋门外,罗衣眼睛一下子便亮了,丑时已过,她们该出发了。 沉重嘶哑的吱呀声后,王府角门悄然开启,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辆马车停在角落,不甚起眼。 未几,走出两个做男子打扮的人,当先一个背着包袱,放入马车后小声地道:“公子快些,还在看什么?” 另一人仿似有些犹豫,磨磨蹭蹭之下便也上得马车,只是闷闷不乐地朝外探出身子。 罗衣一叹,便道:“公子,殿下已经睡了。” 睡了,不会来送。 后者将车帘一摔,闷声道:“你话真多,不像个车把式,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不上天桥测字算卦去。” 罗衣便闭口不言了。 德晔知道自己话说的过了,可她不痛快,马车辘辘向前,距离王府愈来愈远,她的未来也仿佛和靖王愈来愈远。 马车即将出离视线,长街空而寂静。 裴若倾自阴影处步出,身后章路道:“殿下,帝姬叫奴婢在她走后,将此物转交。” 他抬眉,迟疑接了过来。 就着灯笼的火光打量,却是紫檀方木盒里,装着一只泥捏的小人娃娃。 此人偶又丑又变形,他拿指拨了拨,背后居然还写着她自己的名字。 幸而不是他的… … “糟蹋了好木。”靖王评道。 对着盒里的泥人看了许久,接着,口不对心珍重揣进了自己袖笼中。随后的日子,亦是贴身携带。 章路就觉得,殿下于儿女情长上的反应,着实有些可爱。 … … 却说德晔和罗衣一路出发前往湘城。 路上,天气算得给了她二人面子,往往将落雨时不落雨,多云转阴,阴转多云,德晔期间怜惜罗衣一人赶车辛苦,便与她分摊了赶车的大任。 如此往复,倒都不很疲惫。 陆路较之水路花却时间要长,不过这正是罗衣想要的,且她故意在期间绕路兜转,就是存着万一有殷帝的人跟踪,她们能甩掉的心思。 过了几天,经过了一个村子,天上露出了太阳。 此处已是大殷边界,她们取道甚偏,多绕了不少路,饶是如此只要再过几日,便也可抵达湘城周边了。 德晔嫌马车颠簸,便卖了马车换了两匹良驹,又行走江湖的侠客一般二人戴上了黑色斗笠,面上遮布,风尘仆仆行在官道上。 晌午。 道边立着一茶棚,茶娘生得甚是有姿色,故而茶棚的生意仿佛格外好。 德晔把鼻子从遮面的布下露出喘了喘气,向罗衣道:“我们这几日多只在庙里夜宿,白日也不近人,都不晓得当今的局势了。” 她看向茶棚示意道:“不是我娇气,我们进去歇歇岂不好?” 况且这几天路上也遇上不少从大殷往外处逃的殷人,若无灾祸,逃个什么?难道北边的战事不够,这里靠西挨着原先大宁国土的边城所在,亦是要开战了不成? 罗衣心知德晔帝姬十分有主意,她便是不同意,她也不会听自己的。想来她的话不无道理,便点点头,两人下得马来。 茶棚没有多余的伙计,罗衣便把两匹马拉着缰绳绑在棚外的柱子上,那里已经停了些驴车牛车。 德晔找了个空位,在边角坐下,放下斗笠扇了扇脸,越往西边去就越热了。 茶娘很好客,笑眯眯地迎了过来,见这年轻小公子不出双十的年岁,愈发喜欢,问要什么?德晔知道路边的小茶棚也不会有精致的食物,就只点了两碗阳春面,一碗面加一个蛋,浇头多一点。 “好咧,小公子等着。”茶娘应声去了。 德晔自拿起粗瓷碗过了三遍水,这才拎着茶壶倒茶吃了两口。 粗瓷,粗茶,别有一番趣味。 像她这样长在深宫里的人,假若不是变故太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坐在茶棚吃茶的经历的。其实德晔挺喜欢,倘若… …来日能够放下一切,和心上人游山玩水浪迹江湖,也是极好的人生。 “公子,”罗衣的声音飘了过来,她坐下,语气压得极低,“适才绑马,我听见几个人议论,竟说是要逃去哪里,我便问了一嘴,原来——” 原来这些日子里,东三军竟是自睦州倾巢而出,甚至庄王城和几个素来畏惧大殷的小国亦是有所动作。 此股联军向大殷西北角汇集,罗衣锁眉道:“仿佛暗中有人操纵,目标不在大殷,却是要将大宁被吞噬的土地全数追回。” 罗衣是说到了后半截,才猛然想起来边上这个与自己吃穿一起好些时日的“公子”,正是宁人。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 德晔也些微有点尴尬,帮罗衣倒了杯茶,打哈哈道:“我要了两碗面,等下我们吃了便上路。” 罗衣道:“是。”这才取下了斗笠,表情有些模糊。 很快面上来了,但是此时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了,德晔往碗里倒了倒醋,支着耳朵听旁边桌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 一个穿着短打蓄着大黑胡子的壮汉道:“既然府衙贴出了招兵告示,你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去没有不被录取的道理——” 另一个咬了口肉,连声道是,“一个月俸禄比咱在乡里种地丰厚多了,也没必要去县里做长工哩!” “北边落塞关靖王处近来连连大胜,咄!咱们这里宁贼余孽却要作乱——”声音放轻了,“都说圣上要御驾亲征,真的假的?” “嘘!我大伯的儿子的三姑奶奶的外甥在县衙里当差,此事恐怕是真的哩!” “… …” 几人左右望了望,如同捂着金银般鬼祟起来,声音一时大一时小,不一会儿结伴出了茶棚。 德晔戳着碗里的面,让罗衣去付了钱,又向茶娘扫听,“此处如今正在征兵?” “可不是!”茶娘把罗衣给的银锞子打赏往抽屉里划拉,喜笑颜开,仿佛大殷如今被“群殴”和她没有关系,有了银子万事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就在镇上,却并不是强征。小公子瞧着是外乡人?要往何处去?” 茶娘胸脯上露出的肉白得晃眼。 德晔拦住了要说话的罗衣,乐呵呵道:“此番是探亲来,住不几日便要走了,唉,战事不绝,苦的是边地的老百姓啊。” 茶娘不以为然,“瞧公子说的,此番却打不到咱们这里来呢。” 忽然望见远方扬起的尘土,茶娘道了句失陪,跑到门外甩着帕子笑道:“几位客人又来了,热热的茶和美味的酒菜都备好了呢!” 罗衣附耳道:“公子,来人怕是不俗,你看他们的靴子,马鞍,皆非凡品——” 德晔点点头,而且听茶娘话音,好似最近这些人时常这个时辰过来,一个小茶棚,菜色十分一般,用得着来这样勤快? 不是对老板娘有企图,就是另有目的。 前者的可能性甚小。她把遮面的布拉上去,重新戴上斗笠,经过门口那行人时不经意看了一眼。 脚下跌了跌,幸而罗衣扶住了,细声问:“怎么?” 德晔摇摇手,“没事,我不小心踩到石子了… …” 罗衣狐疑看了看她,但也不说什么,自去牵马。德晔站在茶棚外若有若无看着坐进茶棚里的三人。 才三个人,她就能认得出两个! 如果她不曾看错,当中的人是承爵的庄王乾殊桓,另一个穿白衣服书生样的人是凌玉… … 庄王城的人,怎么出现在这里?她将此事隐瞒了罗衣,实在是,心里猜测他们前来恐怕与两国交战有关。 毕竟她是宁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她想收复失地的愿望也不是随口说说自我陶醉的。只要,不涉及靖王的安危,她都不会迟疑。 好在乾殊桓只是看了她一眼,未曾过来。 德晔怕再待下去暴露自己身份,急忙跨上马向前飞奔,罗衣追上来,往身后越来越小的茶棚望了望,却是道:“帝姬适才听见那几个庄稼汉的话么?靖王殿下连连大捷,如此甚是好,奴婢这颗吊着的心总算能放一放了。” 她回忆了一下,虽然当时重点是听几个汉子谈及征兵,但是关于阿允的只言片语也有留意。 “听见了… …”德晔道,耳边风声呼啸,心情亦是狼藉。 她不能十分的高兴起来,一边是阿允,另一边是表兄。夏侯锦是自己的亲表兄啊,总没有盼着亲戚倒霉的道理,而且正是有晋军拖着靖王,这里才有喘息之机,才有收复大宁的机会。 实在是—— 胸臆里涌起浓浓的负罪感,她喜欢的人,仿佛不能够再喜欢。 然而,并不甘心如此。 德晔勒紧了缰绳,倘若此番裴灵儒果真要御驾亲征,十有**是会带上升平的,不知堂兄作何打算。 澹台逸每每把升平在殷帝身边受罪受侮辱的屎盆子扣给自己,她都觉得冤枉,他自己能耐倒是大啊,这回有本事把升平抢回来,不要再怪罪别人了。 四日后,湘城近在咫尺。 下午,德晔走在城中不由觉得世间之事转变巨大,她离开时,守城军还在与梁军呈敌对之势,兜兜转转回来,却因汝南帝姬嫁与表兄夏侯锦,晋梁结盟,一致抗殷,从而梁军与湘城亦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此言不虚。 而此时东三军早已受楼湛调遣前往大殷西北面与联军会师,楼湛留在湘城,是收到了风声,等德晔帝姬现身。 罗衣面露几分紧绷,于她而言,确实是深入敌方了。 德晔觉得她送自己到这里便够了,进门前再三问她道:“你确定还要继续跟随我么,万一… …?” 罗衣面无表情,“殿下吩咐奴婢对帝姬贴身不离,保护周全。” 没办法,德晔想了想,与她商量好诌了一个普通使女的身份,只说是路上救了,罗衣认同,答应隐藏自己的身手。 画红是最先得知消息的! 见了帝姬瞬间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头说道:“天杀的殷贼将帝姬掳了去,幸而有上苍保佑,有先皇在天上庇护,帝姬逢凶化吉,全须全尾站在这里,奴婢真是死也甘愿——” “好好的,说什么死?”德晔向左右张望,“他们呢,阿湛和穆镜怎么不在?”她想问是不是都在联军那里,顾及罗衣在场,就收住了话头。 画红擦擦眼泪道:“上午还在呢,不过晌午的时候出去了。”顿了顿,想到如今局势,眼眶又泛起一阵湿热,“帝姬风尘仆仆,先去洗漱一番罢?等晚上楼公子自然就回来了,那时若有事再详谈。” 德晔最近过得很粗糙,洗漱其实是无所谓了,眼神闪了闪,径自往楼湛的书房走去。 门口守着的士兵认出男装的德晔帝姬,躬身行礼,她推开门,士兵想要阻拦,只是到底没有胆子,便只得任由她进门。 墙上显眼处挂着楼湛送给德晔的小弓。 她走过去抚摸了摸,心境却变了太多,转身趁着没有其他人,居然忍不住去翻看抽屉里的信件。 只有两三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容。 视线再兜转,德晔这才注意到,尚有一封信是单独压在小兽镇纸下的。 她立即拿了起来,心虚地往门口看了看。 信封上是澹台逸的笔迹,她料到堂兄不会有什么好事,却越看越发怵… …他们居然下套,为夏侯锦出谋划策,设下毒计—— 神农塔下,十面埋伏。 鬼王谷底,靖王当诛。 诛杀! “帝姬在看什么。”门口不知何时靠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德晔手一抖,信纸便从指尖滑落。 悠悠荡荡,树叶落于湖面般无声无息。 那人向她走来,语声含了低沉的笑意,“帝姬终于,回来了。” 正文 69.芦城变 德晔背脊一僵, 伸出手想捡起那张信纸, 可楼湛背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居然心虚得动弹不得! “阿,阿湛, 你回来了… …”嘴唇动了动,脸上微微发白。 楼湛眼底掠起幽光, 弯腰替帝姬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动作,抬眸道:“帝姬的东西掉了。” 他的视线只在纸面上停留了几息,若不是她留意,甚至会错过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 “见到帝姬平安无事,湛便放心了。”他打开了窗,落日沉沉,借着天际的余晖转脸望住她,眼角那颗朱色小痣显得格外鲜明。 德晔别开眼, 把指尖信纸小心地放到书案上,无意中袖襕却擦碰到了水丞,水丞一翻, 转瞬间湿了整张桌子, 滴滴答答的水滴从桌角蜿蜒而下… … 那张信纸亦是被溅湿了,“靖王当诛”四字晕染开,墨迹蜿蜒,看起来如同黑蜘蛛伸出了爪子, 向四面八方伸展。 德晔又僵硬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打从看到这封信起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更是楼湛的突然出现让她莫名纠结。 楼湛沉默了一会,唤人进来收拾,等使女都出去了,他缓缓开口道:“帝姬无需惊慌,只是一些信件,湛的一切都属于帝姬。” “我不是故意偷翻你的… …”她眼睫微微闪动了一下,落在他眼里。 楼湛继续道:“您想看什么,随时随地,湛绝无二话。” 德晔却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去,她眉心皱了起来,往后匆匆倒退两步,兀然间想起什么,便又停下,眸光复杂地看向楼湛。 “我说了,帝姬不必在意。”楼湛温声说道,转身面向着那张湿漉漉的书案,把洇湿的信纸团作一团。 德晔的脸色逐渐趋于正常,她走到他的身畔,望了他一会儿,轻轻道:“阿湛仿佛黑了许多,近来操忙联军事宜,十分辛苦罢… …” 楼湛笑了,眸子里燃起星辉一般的芒,“联军已然形成,湛这点辛苦与他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帝姬这段时日亦是忍辱负重,好在如今平安而归。” 他似乎忘记了她从哪里回来,也不过问她是如何回来,意气风发地道:“我们收到消息,此番殷帝御驾亲征已是板上钉钉。一个光会纸上谈兵的,也敢号称来挫挫联军的锐气,真真可笑之极,看我不生擒了他!” 德晔抿了下唇,狐疑道:“你们便有如此把握?” 楼湛掖唇淡笑,缓缓执起她一双柔荑,“帝姬且看好就是,大宁终有收复之日,届时帝姬的心愿便可了了。” 如果真的能够顺利收复失去的国土,这确实叫人兴奋,想想都能振奋得睡不着,德晔不着痕迹把手从楼湛手中滑出,却又问道:“适才信上所写,俱是真的?你们当真谋划了一个能让靖王入套的阴谋,能把他…诛杀?” 楼湛看了看德晔袖入袖中的手,面上掠过一抹失望,“帝姬仿佛,十分在意那裴允。” 德晔一下子有种窒息之感,好像被人闷了一棍子,她好怕自己再说下去,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便要完全倾向不该倾向的一面,甚至被楼湛发觉出来! “… …阿湛怎么也学会开这样的玩笑,一点意思也没的。”她勉强笑了下,“我只是好奇你们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裴若倾,其人…狡猾无比,难道轻易能够中计?那个神农塔和鬼王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楼湛在原地踱了踱,思忖着道:“他若果然狡猾,油盐不进,为何放帝姬回来,留在身边用以威胁岂不更好?” 她面上似有动容之色,“靖王或许是觉得,我不堪大用。” “帝姬这话,委实太过轻视自己。”到底是什么缘由,其实楼湛早已看出。 只是他厌恶自己这个想法,裴允若非对帝姬动了真心,怎么连利用她都想不到,他不是想不到,只有一个可能,舍不得。 以真心换真心,叫人作呕。 楼湛把捏成一团的废纸扔进纸篓,转过脸来,微微露出笑靥,“帝姬这些时日想必是累了,快去休息罢。明日我们启程前往芦城,路上几日,又要受累,恐怕帝姬身上吃不消,却是要辛苦了。” 她听后张大了眼睛,“这么快就去芦城,芦城是正在打仗的地方是么?”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多少听说了些许事,适才又偷看了信件,便解释道:“芦城是最靠近大殷的一座小城,太子前日协同庄王占据了此处,此番以芦城为点向外扩散,往西面只要切断殷军的路,大宁数座城池即有望在一年内收复,大殷东临晋,只要拖得靖王分身乏术,殷帝不足为惧。” 再强悍的国家,腹背受敌之际也难翻身。 德晔依稀听明白了,只是脑子里乱的很,问道:“之后呢?” “什么之后。” 她对上他疑惑的眼,略略低下头,“我是问,假设我们收复失地之后,要做什么… …?” 楼湛道:“自然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尽可能协助大晋。若到那时,大殷必成强弩之末,一举吞并,永除后患。” 好一个永除后患,德晔挤出个恍惚的笑容,喃喃道:“希望一切竟如人愿,殷贼毁我家园,死有余辜… …” “帝姬能这么想是最好。”楼湛说着,不期然蹙了蹙眉。 她这样勉强自己,莫非忘记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忘记孰是孰非,还是说,裴允当真如此重要。 德晔跌跌往书房门口走去,手臂一重,却是被拉住了,她茫然回顾,楼湛忽然道:“帝姬明日上午,能否陪湛看一出戏?” 他的声音透出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唇角虚弱地浮起,“是一出近日十分叫座的戏,湛想来,或许帝姬会喜欢。” 她怏怏看了他一时,拂开他的手道:“阿湛,我太累了,明日我们不是要出发去芦城么?”拍拍他的肩膀,歉意笑了笑,“以后有机会罢,阿湛也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能——” 话犹未说完,却被他拥进了怀里。 他几乎从未对她行如此逾越之举,德晔愣了一时,急忙推搡道:“阿湛,你做什么,没有吃酒也能耍酒疯了?” “帝姬难道从未感受到湛的真心… …”他像是遭拒后恼羞成怒,自己却知并非如此。 她拂开他的手,拒绝他,他眼睁睁看着她远离,他们只会越来越遥远,即使有朝一日裴允死无全尸,她也不会把他视作依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失礼了。”楼湛踅过身,揉了把脸,缓步走向内室。 经过墙壁上挂着的小弓时,他勾唇轻轻一笑,取下来望着它道:“只怕这个,帝姬亦是瞧不上的。既然如此,它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不如毁损了干净。” 德晔顿时感到一阵失落,她抢过他手里的小弓抱在怀里,“你送了我,它便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毁掉?” 楼湛待要再开口,她却快步走了出去。 行至园中小径,德晔呼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才行。 是,收复大宁除了是堂兄的心愿,也是她的,针对大殷无可厚非,殷帝就算死一万次被活捉也好,死在军中也罢,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是殷帝死了,矛头便会直指阿允。 他这个人… …是颇有些自负的,也许真的会中计遭人设计。 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沉甸甸的。 德晔回到小院里,罗衣正站在紫藤花架下等她,这时节花几乎落得差不多,只余下孤零零的藤了,三两根延展而出,似老妪的手臂。 罗衣收拾过自己一番,洗了澡,气色却是不佳,上前道:“帝姬… …” 德晔摇了摇头,她还在考虑,假如被罗衣知道他们的计划,她是否会报信,然而报信是她自己目下想做之事,可是她犹豫难抉。 再者,她才偷看了信,难说楼湛没有叫人暗中监视,假如他当真如此做,她一点也不怪他,都是她的错,是她胳膊肘向外拐… … 这么一想,她的纠结又深重了一层,仿佛被大山压住,动弹不得。 几日后,顺利抵达芦城。 到了这时,德晔已经发现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时间不多了,难保澹台逸计划到了哪一步。他远在千里之外,眼前正是殷帝,却还不忘针对正和晋军纠缠的靖王,实在叫她气闷。 女子行走多有不便,德晔便一直作男子装扮。 她背着小弓在几处城门走来走去,太子逸看在眼中,却并没搭理她,量她也做不出背叛大宁之事。 德晔后知后觉才知,此番是由庄王和楼湛带兵出城,他们仿佛要预先设伏,她对这些一窍不通,却觉得殷帝此番要遭,东三军的勇猛矫健是出了名的,所向披靡,何况堂兄十分不像个太子,一肚子坏水儿,走的都是野路子,这样的搭配,一般人很难在他们手里讨到便宜。 果不其然,数日后,便有捷报传回来。 一晃一个月过去,到了盛夏,太阳炙烤得地面冒烟之时,传来联军生擒殷帝的消息——德晔正在找失踪了的罗衣,听闻此事,半天没回过神。 他们,是如何做到? 可以想见殷帝身边的护卫该是如何,于重重殷军中生擒一军之主帅,这是使了什么招数??? 想到他们会把同样的本事使出来,用到另一个人身上,她连这种喜悦都是喜忧参半,焦虑地趴在城头围观凯旋的军队联军。 画红突然兴致高扬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叫嚷道:“帝姬!升平帝姬回来了!你快去看看,不要找罗衣姑娘了——” 升平回来在德晔预料之中,她步下台阶,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殷帝遭擒,是有升平一份功劳?否则,她还是觉得他们再本事,也不能到如斯地步,即便殷军精锐都在靖王那处,这里也不全是蠢货才是。 倘或没有殷帝自己的决断受到干扰… … 猜测终归是猜测,直到德晔真正看见升平时才知道自己居然想对了。 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个矛盾的人,没想到升平帝姬尤甚,她甚至,在做出决定后露出了后悔的意愿,拉着她的手哭诉道:“阿卷,我实在不知如何认识好,是我一时糊涂,我也知道你们是对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她说了很多话,德晔只是沉默地听着,因她许多话前后不搭,有时又自我否定,她实在无法接口。 不过德晔还是很同情升平,像姐姐一般把她揽到肩膀上安慰,“都会过去的,你想想,其实裴灵儒只是生命里一段回忆,时间久了,你就会把他忘记… …” 升平蓦地一震,抚着小腹站起身道:“阿卷,这里只有你我,我也不再瞒你。”她深呼吸几口,苍白消瘦的脸孔微微抖了起来,“我不敢告诉哥哥,我有了裴灵儒的孩子,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儒待她,当真好极,她却陷害他落到如此境地,自己亦不能原谅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德晔看升平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突然不懂什么是爱,爱是欺骗,还是成全,还是后悔?她不能把自己逼到和升平一般的境地,如果她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大道在心,自己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阿卷,你有没有办法,我们放了阿儒好不好?我知道,”她泪眼婆娑望着她,“我知道,昔日他对你不好,且事关两国… …我都知道,可是我,阿卷,你帮帮我,我受不了了!你知道么,如果不是我,他绝不会入了哥哥的圈套,我真的不知道他这样在意我,太晚了,我该怎么办?” 升平痛苦地蹲了下去,“父皇是死于靖王之手,并不是阿儒啊,怨有仇,债有主… …” 德晔伸出要搀扶她的手僵了僵,缓缓垂在身侧。 若说起初她对靖王最大的憧憬,便是这位靖王,砍下了皇叔的脑袋,挂在城头暴晒。她曾经做梦都想杀了皇叔为父皇和母后报仇。 假如不是阿允,她至今也只能做梦。 这便是事物的两面,角度不同,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会产生出截然不同的情感。 … … 几日后,升平被软禁了。 德晔从楼湛处得知,是因她试图贿赂守兵放了裴灵儒。 她几乎要怀疑升平是不是故意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使用这么愚蠢的方式,贿赂守兵,要是一般的人犯也罢了,殷帝… …除非守兵是卧底,否则都不会为几个钱做这种事。 夜黑风高。 德晔对着烛台神思邈邈,窗台外传出□□的叫声,门房吱呀开了,画红打着美人扇进来,小心放好了竹帘。 “帝姬,升平帝姬使人传话来,想见一见你,”画红把烛台放远了些,“不过奴婢想着,此时竟是不见为好,她犯下这样的事,帝姬最好还是不要接近。” 近朱者赤,帝姬原来就有些魂不守舍,若是被升平帝姬说动了也去救殷帝,那可真是完了! 德晔用脚把藏在床底的包袱向里推了推,以防被画红看见,低声道:“你多虑了,升平姐姐先前便找过我,是我没言语,她才… …” 她叹了叹,觉得没甚么可说,脱下外衣掀开雪白的床帐躺了进去,扭头道:“我要睡了,你自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今日睡这样早?”画红问了句,见帝姬久久不回应,以为她困倦睡去了,就不说什么。 正要退出,冷不丁有“砰!砰!”的声音在外响起传进耳中,吓得画红和床上假睡的德晔都是一激灵,德晔抄起床畔的衣服就穿起来,男人的衣服穿着格外方便,她三两下便站到了门外,只见远处城门楼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冒气滚滚的烟尘,紧接着轰轰砰砰的炮响接连又响了起来,叫人犹自内心的胆颤。 画红惊慌道:“殷贼半夜偷袭?!” 楼湛的出现证实了画红的话,他见帝姬还在,便略安心,吩咐手下严加护卫,便行色匆匆而去。 “没有主帅,如何偷袭?是谁在指挥?”画红捧着心口望着远处城门,心跳快得像是心脏将要跳将出来。 德晔动了动唇,突然向外跑了几步,几个侍卫立时拦住她道:“外面危险,帝姬留步为宜!” 竟然真的把她关在此处,之前怎么不如此防备她? 莫非… …真的是靖王在… …天哪,他怎么会来,是救驾么,那落塞关怎么办,没听说他赢了… … 她愁烦起来,在院子里团团转圈,也许她不应该为他想这样多,他此际攻打芦城,便是要威胁到收复大宁的计划,他是敌人啊,可是,他对她没有坏心,他只是为了自己国家—— 呸呸呸,德晔捂住了脸,额头渗出汗来,她居然站在他的角度,她是疯了。 画红看到帝姬陡然无头苍蝇一般,不禁拉住了她,道:“眼下一时半会也安静不下来,外边却有蚊虫,仔细被咬了,帝姬还是先回房里去,奴婢去外面探探消息,回来再告知您。” 见画红转身要走,德晔看着站在院门口两个石雕一样的侍卫,忽然计上心头。 半柱香后,使女画红从帝姬的院中走出,侍卫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向院里,见男子装束的帝姬的影子正在房中打转,便未曾多想。 “画红”自然不是“画红”,德晔扯了扯裙襽,竟然觉得不方便起来,就一路拉着裙角一路往外跑,远处的炮声倒是止住了,只是望来浓烟滚滚,想来局势不容乐观,忍不住心惊肉跳。 德晔跑得哼哧哼哧,好容易出了府邸,前面的小路上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定睛一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竟是升平和殷帝! 这种时候,她能不裹乱了么,德晔大喝一声叫住了他们,裴灵儒似身上有伤,转头时速度有些慢,却是升平犹豫着道:“德晔,求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带他走了,自己还会回来的… …” “走?从哪里走?” 德晔指了指四面城墙的方向,“靖王无声无息杀了来,如今已然将此地团团围住,升平姐姐这时候怎么能意气用事,你救了他,那靖王更无所畏惧,芦城怎么办?!撤退打出缺口也要时间啊——” 升平经她一说面露犹豫,裴灵儒将她拦在身后,倏地阴测测道:“澹台云卷,寡人屡次放你一马,你却不肯放过寡人么。” 升平来不及阻止,裴灵儒的手已扼住了德晔纤细脆弱的脖子,“今日便送你去见阎王!” 夜雾弥漫。 远处喊杀声此起彼伏,应是在攻城了,裴灵儒眸子一眯,转手抽出升平带着的剑,指住德晔后背道:“往前走,带寡人去东门!” 德晔心中不慌,走得极慢,徐徐道:“升平姐姐,你就看着他这样指着我么,还不如当没见到我…你叫他押着你,太子哥哥见你有危险,必然不会动他… …” 何必拿着她呢,澹台逸和她不对盘,就算裴灵儒捅死了她,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升平正要开口,殷帝却抬了抬手止住她。 他听澹台云卷所言,凉凉发笑,“你道我拿住你是为防澹台逸?” 他那位好弟弟,他却不信他此番好心只为救他而来,怕是巴不得他一命呜呼。便是死,也要拉上他的心头肉,给自己垫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