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酿》 正文 第一章 宣文三十三年,郦清妍四十二岁了。 正值初冬,院子里那棵大大的银杏树叶子掉的厉害。金黄色的叶子到处飞,起先无事了还去扫一扫,后来身子倦的很,也就作罢,任枯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郦清妍喜欢银杏树的叶子,特别是秋天的时候,变黄了,亮亮的,暖暖的,叶脉摸着细腻又柔滑,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温和起来。 郦清妍坐在窗边,打开一扇小窗,眼睛看出去,恰好可以看到漫天漫地的暖黄色正在飘洒。她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后来撑不住了,就趴在手背上,歪着头继续看。一片叶子跟着风跑到窗子里来,正好落在她的手边,软软的光泽,引得伸出枯瘦的手指过去抓住,苍白色的指尖在叶面上缓缓磨蹭。 心绪如此平静,无波无澜。 今天是十月初三,是郦清妍四十二岁生辰。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不是为郦清妍;或者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听到隐隐错错的笙箫声传来,她努力集中精神回想,心里头估摸着,这喧哗应该是慕容熙禾的婚礼。 慕容熙禾是慕容聆晖,也就是自家的夫君的第三个儿子,是他和当朝永安长公主生的孩子。 小时候的熙禾多乖啊,每次看见自己都甜甜地笑。永安总怕自己吃了他似的,抱着他就走。可是后来的熙禾多狠啊,那么冷的天,居然为了在自己诸多不堪的名头上增添狠毒这一项,用跳进池子的方式栽赃嫁祸,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却好好地活了下来。熙禾这一跳,让聆晖彻底恨上自己,也让永安坐稳了敬王府嫡王妃之位。 相互斗了近十年,最后永安大获全胜,不仅让郦清妍身败名裂,连她的母家,亲生的孩儿,平日里交好的姐妹都纷纷与她断绝关系互不往来。聆晖没有休了郦清妍,而是把她囚禁起来,算是念了最后一点恩情。 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七年。 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无法置信,到后来的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直至最后尘埃落定归于平静,郦清妍想了很多,总结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自己落得这个下场,若真要怪罪于什么人什么事,那大概只能怪自己初时的心性纯良乐于助人,后来的遇人不淑又义无反顾,以及最后把自己推入深渊的狂妄自大有眼无珠。 身子越发无力,软的如同一条锦缎,软塌塌地歪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听着那些因为相隔太远而显得不十分真切的嘈杂,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晃晃悠悠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郦清妍这辈子,其实活的很累。 郦家家世显赫,郦清妍的曾祖爷爷官拜右相,并正一品太师衔;次一辈的爷爷虽不及曾祖爷爷那般官至极位人臣,却因早年跟随先皇御驾亲征平定番国之乱立下战功,承先帝恩泽,封从一品定国公衔,于郦清妍出生次年仙逝,郦清妍的父亲郦朗逸袭国公爵。在她十岁的时候,三十八岁的父亲已官至太子太傅,也算不曾辱没祖上荣光。 郦清妍是家中第七个女儿,除了六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她并非嫡出,母亲宋佳善是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宋良的二女儿,嫁入定国公府做了郦朗逸的次夫人。郦朗逸不是什么痴心一人的良善之辈,除了母亲,上有大夫人庄慧,是康郡王庄家的嫡女,生了大娘清妙,三娘清姝,清妙五岁因天花夭折,庄氏伤心成疾,常年卧榻难起。平级的有次夫人赵凝,是知枢密院事赵傅臣的庶女,她的嫡长女姐姐赵洁嫁了郦家二房郦朗迭做大夫人,赵凝生有二娘清媛,二公子清瑞,八娘清婕,和母亲为了正妻之位斗了一辈子。下头还有好几个妾,三公子清璟和四娘清妺的生母朱芳吟,四公子清瑜的生母张仙儿,六娘清姮的生母葛莎。其余的院落还住着好些个嫔妾美人,只是不曾有生育,时间又隔得久,郦清妍也记不大清楚了。 母亲宋佳善有个非常争气的肚子,不仅生下了郦朗逸的第一个儿子清琅,五娘清婉,自己,还在父亲四十岁的时候给他添了个儿子,也就是五公子清粲。 貌美加能生,让宋佳善在日益壮大的后院里得到了父亲的青睐,并且荣宠不衰。 郦清妍非嫡非长,却因天生聪慧,一张脸深得宋佳善和郦朗逸真传,生的极美,又是那样的人家,以至在皇城里很是有名。郦家儿女和睦,家教良好,是世家公子追捧择偶的头等选择。在郦清妍十五及笄之年,家里接下了她与镇国大将军单黎嫡子单骏的订婚礼。单黎的夫人宋佳欣和宋佳善是亲戚,祖上爷爷那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后来不曾分家,宋家女儿便同从了佳字。宋家两个表亲姐妹关系好,以至单府和郦家也时常走动,郦清妍同单骏七岁前还常在一处玩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郦清妍对这门婚事没有什么异议,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选的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已是姐妹之中让人羡慕之至的了。没有什么远大抱负的郦清妍揣着一份小女儿的欢喜,在国公府里静静等着次年出嫁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单家却在一夜之间卷进一件震惊朝野的贪墨案里,不知是谁翻出旧年单黎私自挪用军饷,与朝中文官沆瀣一气的事情。单黎被压入狱时,单骏正在西山护城军里训练,听得消息骑了马一个人带了个随从就往回赶,却因太过心急在路上从马上摔了下来,直接落下断崖,随从花了两天时间才在山脚下找到已经被狼啃的面目全非的遗体。单家人丁稀少,单黎虽然有三个孩子,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在牢中听到儿子摔死的消息,当场吐了一口心头血。 单家于此凋零。 而这个时候,离原定婚期只有一月。郦清妍还没过门,夫家就历此大劫,克夫克家的名声一时间传遍整个皇城,也不敢再有媒人上门为她说亲,加上郦清妍决定为单骏守孝一年,一时间更是没人与之往来了。 郦清妍与同父同母的姐姐,五娘清婉极为要好,常常黏在一处说些女儿私话。清婉十三岁时得过一场病,断断续续拖了两年才得大安,婚事也就随之耽搁了下来。清婉性格活泼,原是个大胆好动的,身体大好后便在世家小姐间四处走动,回来便和郦清妍说一些遇到的趣事,以逗得清苦守孝之人一笑。 姐妹间情义深厚不分你我原是极好的,但是中间若夹了一个男人,再要情深义厚,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够做到。 清婉有一个心上人,是敬王府嫡王妃的亲侄子,江南富贾温家的人,单名一个漠字。在清婉的描述里,温漠是位痴情痴心的翩翩佳公子,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敬王妃已遣人上门说了亲。世家子弟莫不是经过严格优良的家风族风熏陶,私相受予是最要不得的。郦清妍不敢告诉父亲母亲,私下少不得警告清婉,为此吵了好几回。 若事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在单家出事的四个月后,郦清妍收到了一封信,封面提着清妍亲启,不知是谁写的,也不知是谁送进的这深宅大院。她想了想,拆了信。 居然是一封情信!内容露骨,措辞暧昧,直看得人面红耳赤。郦清妍不敢细看,飞快扫到末尾,想得知写信者是谁,却只看到两个字:漠笔。 郦清妍骇得脸色大变魂飞魄散。还未来得及将信销毁,已经教清婉知道了。无论郦清妍怎么解释,清婉都不相信她与温漠是绝对的清白,也不相信她对温漠没有半点心思。清婉怒到极致,连郦清妍指天发毒誓都没用。 在已经一头烂额的当口,家里发生了更大的事。 贪墨案轰轰烈烈查了半年,翻出了不少朝中重臣。年轻的皇帝即位六年期间一直放任下手为所欲为,此次拿出了要将朝堂整肃一新的魄力,大刀阔斧势不可挡地挖除龙椅之下的巨大毒瘤。终于,查到郦家来了。 郦家上一代只有两兄弟,郦朗逸和郦朗迭。长房的郦朗逸承了国公爵位,二房郦朗迭叔父早年就分家分出去了,现居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官职。贪墨案查到郦家,最先扣压的,就是这位大学士叔父。郦朗逸虽然风流,却只局限于爱美心切,同流合污之类倒从不曾有,祖上留下的家产殷实,也是在没有贪的必要。但贪墨案这种东西,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人杀人再常见不过,这时若是有个能在皇帝面前极为说得上话来的人,能去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说上一两句,皇帝听进去了,郦家也就无事了,至少郦朗逸一家是能全须全尾保下来的。 郦朗逸找到的人,是敬王兼辅政王慕容亭云。 郦清妍回想起来,不得不佩服那时父亲想出来的法子,不献媚不送礼,父亲直接找了慕容亭云宠到心尖儿上的爱妾姜柒柒。 皇城之中没有人不知当朝辅政王有个心爱到天上地下只此一人的妾室,更知道这个妾生的五公子慕容聆晖原是最聪慧漂亮的,却在八岁的时候当街被马踩了一脚,从此便瘸了,而且瘸的很厉害,走路都困难,常年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好好的一个人突然瘸了,私底下又不断被人指点,聆晖小公子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懑不公,性格变得反复无常。皇城中的人没事了总爱以讹传讹,有说小公子下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的,也有说小公子变丑了,只知道躺在床上口流涎水无法动弹,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流言纷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导致世家女子中竟无一人愿意嫁给他。 知晓内情的郦朗逸明白,聆晖的情况根本没有外人说的那么严重,而且就算是瘸了,那也是姜柒柒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不宠的道理。郦朗逸许给姜柒柒的,是若她能在敬王耳边为郦家说道几句,保郦家无虞,郦家长房尚未出嫁的女儿便任她选择,做聆晖的妻子。 姜柒柒很是意外,也很是高兴。聆晖老大不小了,婚事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世家女子中,门当户对没有谁愿意嫁过来,小户人家又担心家教不好,伺候不了聆晖不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更是无法相处。现在听到郦朗逸说这样的话,就和天上掉了金元宝一般,让她眼睛都亮起来。郦朗逸还说,国公府要办个赏花会,请她务必要来参加,以探看郦家女儿可有合她意得她心者。 这就是可以随意挑选的意思了。姜柒柒不过王府妾室,身份在那里,从来只听到别人说自己是祸水,还从未被一个国公如此看中,一时间心里飘飘然,一一应下郦朗逸所言之事。 可是这个姜柒柒也实在是太奇怪了,郦家还未许人家的四娘清妺,六娘清姮,八娘清婕,以及虽然有人上门说亲但郦朗逸还未答应的五娘清婉,她都不中意,偏偏看中了还在孝期的七娘清妍!说什么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说什么一看她就是细致贴心温婉恭顺的,定能和聆晖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郦朗逸意外,郦清妍惊愕。 为了全家保命,郦朗逸纵然知道这种事对不住女儿,还是做了把她嫁出去的决定,连过问一下她的意愿都不曾。 宋佳善倒是过来了一回,直接开口,“你父亲说了,你嫁进王府为我郦家立下大功,待你嫁过去后,便让我做大夫人。你娘亲我与赵凝斗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胜了。你莫要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为娘的失望。” 清婉更是端着脸来说:“你不是说你对温漠没有意思么?又一直拿不出证明你心意的证据。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嫁了那瘸子,我就相信你和他是真的清白。” 郦清妍哭诉不得求告无门,被强塞进花轿那天,只觉得天阴沉的厉害。聆晖挑起盖头,面无表情看过来的刹那,两人都愣了。 郦清妍眼中的聆晖宛若花神下凡,仙姿卓绝。只见他眉目如画,眸若星辰,面若皎月,唇如桃花,身量颀长,哪里有半点传言中的不堪? 聆晖只觉盖头下盛妆的女子简直是九天玄女下界,冰肌玉骨里萦绕几分温润,淑良安雅间自带一截傲骨,如海棠花妖媚到刚好,又不乏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生怜爱,哪里是什么克夫克家的样貌? 聆晖没有传言中的暴虐,郦清妍也没有流言里的尖酸,两人在王府中过着平静甜蜜的日子,一时间的确如姜柒柒所言,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郦朗逸家保全了下来,郦朗迭却被贬了官职,连降好几级,全家人都被发到四川。郦清妍听下人说,原观文殿大学士一家离京的时候,郦家竟只得大公子清琅十里相送,让人唏嘘。 郦清妍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也没有那个能力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后来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大哥执意要卸任去四川,为什么从四川回来后一蹶不振简直变了个人,又为什么终身未娶。清琅的事倒成了郦清妍心中多年的未解之谜,无事的时候就翻出来想一想,分析分析,只是依旧没有什么结论罢了。 慢慢地,郦清妍开始为聆晖治疗腿伤。聆晖是庶出,又是瘸子,他那几个兄长见不得父亲为了宠他的母亲而冷落了自家娘亲,便有事无事逮着他欺负。加上姜柒柒又生了个儿子,对他的事越发不上心,侧王妃又恶意克扣,聆晖在王府里的生活实在艰难。 见自家夫君屡屡受辱,郦清妍心疼又气愤,准备改变这种现状。第一步,就是治聆晖的腿。 聆晖这腿瘸的实在蹊跷,腿骨扭曲,每逢天阴或寒冷时节,总是疼痛难忍。宫里的太医也请了许多回了,都说无法治疗。郦清妍就借着自己嫁妆里的势力,以及郦家多年的人脉,为聆晖广寻名医怪医。 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让她寻到了一个。只是那有些疯癫的怪人说,聆晖这是骨头被踩碎后没有及时正骨,以至于碎骨长歪,天气寒冷时,寒气和湿气从骨头缝中进去,所以疼痛非常。治疗的方法是重新打断腿骨,再续接,就有五成把握能恢复如初。 聆晖同意治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出现比现在更差的情况了。可是听到要打断公子的腿骨,而且还不是十成把握能好,下人中竟没有一人敢动手。郦清妍无法,自己动了手,记下怪医说的位置,拿着锤子闭了眼铁了心就往那儿砸下去,聆晖嗷了一声,直接就痛晕过去了。 过程惨烈,结果却喜人,一年的精心调养,聆晖恢复良好,走动自如。 敬王府中,那个天生奇才,英姿卓绝的五公子慕容聆晖又回来了。随之而来的,是王府世子,也就是大公子聆晰,协同二公子聆照,四公子聆晗的嫉妒和报复,比原先瘸时的欺负更加变本加厉。 郦清妍还清楚地记得那晚,自己在灯下为聆晖满背的鞭痕上药,聆晖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语气有恨意,更是坚定,“妍儿,助我夺敬王府世子之位可好?” 聆晖的水眸在灯光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华光,几乎是毫不犹豫,郦清妍就同意了。 郦家的人脉非同小可,宋佳善的父亲和这位聆晰又走得近,聆晰本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要命性子,想要查出他手上犯下的命案,收取的钱财,背地里抢了多少良家女子又始乱终弃之类的事情简直是易如反掌。加上聆晖才华横溢,容貌极品,在王府中日益光耀起来。慕容亭云本就爱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残疾了看着堵心,才冷落了不予理睬,现在儿子越发俊朗多才,在皇城世家子中有名声大噪,敬王爷对聆晖的宠爱也水涨船高。 真正助聆晖登上王府世子之位的是慕容亭云的王妃温阑,温阑一生无子无女,平日里都是吃斋念佛,因郦清妍特别得她眼缘而对其格外疼爱,连带着对聆晖也青眼相待,最后直接因自己无子为由,将聆晖过到了自己名下,让聆晖成了王府中名义上的嫡子。虽然只是名义上,却比一帮为了世子之位抢的头破血流的庶子高了不知多少台阶,最后在慕容亭云真正考虑选新的王府世子时,目光直接落到了聆晖身上。 这其中,郦清妍自然是参与了许多的。为了聆晖能过到温阑名下,郦清妍借着她对自己的宠爱,不知使了多少心思,说了聆晖多少好话,还日日叮嘱聆晖该如何讨王妃欢心,如何得她喜爱,如何让她产生要将自己收为儿子的念头。 每每回想到至此,郦清妍就觉得自己对不住王妃,硬是生生利用了她的慈爱和善心,让聆晖踩着往上爬,爬到能得到一切的高度。总说聆晖最后舍弃自己取了长公主算负心之人,其实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郦清妍为这件事愧疚了很多年,此刻看着窗外掉落的叶子在空中飞旋,枯败的枝丫不住摇曳,带起沙拉拉的声响,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老化和凋零的气味。自己也许要死了,郦清妍想,如果有来世,如果还能遇到温阑王妃,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尽一尽孝道,弥补当年的亏欠。 撑着桌面,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在床头柜子里取了钥匙,打开了放在暖阁里的箱子,箱子里只有一套大红嫁衣。郦家有一个传统,每个女儿出嫁的嫁衣都是自己亲手裁剪亲自刺绣,绣娘只是从旁帮扶一二。郦清妍的女红很好,将自己的嫁衣做的大气却不失精致,料子也是极好的,几十年过去了,仍旧光泽如新。 初被囚禁时,身边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聆晖或永安搜走了,聆晖是怕自己拿着钱财打点下人然后逃出去,永安则是见不得自己失势了还过着与嫡王妃一般无二的生活。郦清妍心中苦笑,聆晖怎么就不明白,自己已经被害得身败名裂,郦家说了没有自己这样的女儿,嫁妆被永安的人吞并完了,自己已经没有一文钱,所以就算逃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七年前,永安带着人,当着聆晖的面,抄家似的在屋里一通搜刮乱翻,郦清妍护不住自己珍爱的那些东西,只得死死抱着嫁衣,跪匐在聆晖脚下,央求他,让他同意自己留着这套衣裳。 聆晖那时说了什么? 郦清妍的手指缓缓滑过嫁衣衣襟上繁复的花纹,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了,聆晖那时好像是很不耐烦自己的,觉得自己很脏很恶心,一脚踢开,声音冰冷地说,“要留就留着吧,这东西本王拿着也不过是扔了了事。” 那时的自己,哭的很伤心吧…… 郦清妍记不真切,甚至想不起当时为什么就要留着这东西,不能吃不能盖的,如果是为了留个念想,倒是实在没有必要。自己孤孤单单地被囚禁的这七年,聆晖一次都没来过,不止聆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来过。除了每日按时按点送饭过来的丫鬟,每季送一两件旧衣过来的小厮,郦清妍就再没见过其他人了。自己的亲生孩儿们,麟儿与自己断绝关系去了金陵,萱儿早之前嫁到江南,没有回来过一次,听到母亲落得这样下场,不知可有难过,可会难过? 郦清妍把嫁衣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在床上铺平,又缓缓地脱了身上的素衣,把嫁衣一件一件慢慢地穿到身上。没有什么力气的身体动作迟缓,往往一件衣服要很久才能套上,又要很久才能把盘扣系带全部打理好。郦清妍却一点也不急,因为不会有人来催促,也不会有人打扰,永远不会。 今天的思绪很活跃,郦清妍很久没这样了,回忆完自己嫁给聆晖的经过,又回忆起自己落得这下场的原因来。 在慕容亭云过世后,聆晖成功袭了敬王爵位,成为敬王府新的主人。甚至到他当了敬王有一年的时间,郦清妍和他都是极恩爱的,看着萱儿长大,又生了麟儿,聆晖没有立侧妃,只有一个小妾,也不是常去。郦清妍觉得自己很幸福,生活也很甜蜜。直到那年除夕,聆晖第一次以敬王身份进宫参加除夕家宴,遇到了长公主永安。 永安对聆晖一见倾心,发誓非聆晖不嫁,非聆晖正妻不做。皇帝觉得头痛,一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边是肱骨之臣的女儿,而且还是多年的结发妻子,总不能下旨让聆晖把郦清妍给休了,思索无果,只得召聆晖进宫,让他把郦清妍降成侧妃,以迎娶永安。这件事让聆晖感受到的委屈,皇帝给了丰厚的补偿。 郦清妍记得聆晖回府后和自己说起这件事时脸上的兴奋和激动,也记得自己怒斥反抗拒不接受时他眼中的惊讶,仿佛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不同意。自己有没有和他吵起来?或许有,或许没有。郦清妍记得聆晖最后和自己说了一句话,“清妍,你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自己为他到处求医治他的腿伤,四处张罗扳倒聆晰,处心积虑让他登上敬王之位,为他付出的心血,为他花掉的钱财,在长公主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郦清妍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对抗不了皇家的,最后在自己的坚持下,永安以和自己共为平妻的身份嫁了进来。 也许那时候永安就恨上自己了吧。郦清妍想。 永安的确爱聆晖,某种程度上比自己爱的还要深刻,天之骄女一样养大的性格中,独占欲让永安一刻也容不下自己。她见不得敬王府的人都听别人的,见不得聆晖用柔和的眼神看别人,见不得聆晖抱着麟儿时脸上温暖的笑容。 郦清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与聆晖相知相爱这么多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突然横插一人进来,心里哪能痛快?郦清妍和永安斗法,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双方都是狠角,有时郦清妍胜,有时永安胜,更多的时候是两败俱伤,各不讨好。永安年纪小,跳脱些在聆晖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自己总会被他说,什么容不得人,心胸怎么变得如此狭隘,什么永安毕竟是长公主,你不要太得罪她,什么永安失去了一个孩子,你要体谅她的难处。 让我体谅她,那谁来体谅我?郦清妍冲他哭喊。再多的恩情也在无数的家里长短中磨灭,直至一丝不剩。 事情开始变得毫无转圜的余地,是因为温漠,那个最后还是负了姐姐的男人。 麟儿得过一场怪病,高热不退,大夫没有办法,又说再退不了,孩子就凶多吉少。郦清妍急得快要发狂,到处找人求医,这个时候温漠差人送来一剂药,说吃了定能退热。郦清妍顾不上那么多,病急还会乱投医呢,何况对方还是好心送来的。果然,麟儿喝了药,当晚就高热就退了。郦清妍喜的又哭又笑,便邀温漠到府中做客,亲自感谢他一回。 也不知温漠是色心突起,还是对当年的事仍无法挂怀,郦清妍为他斟第二杯酒时,直接被他压倒在了席位上,抱着就被一通乱亲。郦清妍又怒又气,伸出的手还没甩他一巴掌,聆晖和永安就走了进来。 当时的情景,实在是像郦清妍和温漠都因为喝了酒所以情难自禁滚到一处,郦清妍百口莫辩,悲愤难当,直直地立在聆晖面前,问他,“难道你不信我?” 聆晖与她对视良久才道,“我信。”语气郦没有一点温度,让郦清妍的一颗心如坠寒冰地狱。 后来郦清妍才知道,聆晖后来去查了当年温漠写情信与自己的事情,加上永安在一旁的含沙射影,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自己。 这件事原本不该被别人知道,却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郦清妍让郦家蒙羞,郦朗逸盛怒时直接说,郦家没有这样的女儿,她郦清妍不配做郦家的子孙。 郦清妍在各种流言蜚语里,靠着聆晖那“我信”两个字苦苦支撑。直到熙禾落水事件发生,聆晖对自己完全失望。善妒,歹毒,心狠手辣,儿子卧病在床却不忘与情夫私通,等等等等,难听的话,让人羞愤欲死的指责如潮水一般涌向郦清妍,彻底把她逼疯逼垮。 永安胜利了,却不让郦清妍死,她就是要看着郦清妍背负着这些痛苦活下去,看到自己稳坐敬王府唯一的王妃之位,看到自己和聆晖一生一世一双人,直到大家都老去。 郦清妍其实一直想不明白永安为什么就那么恨自己,她是公主,想嫁聆晖最后嫁成了,想要聆晖的爱最后也得到了,想要和聆晖的孩子最后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害得自己身败名裂,害得萱儿永生不能回皇城,害得麟儿一生郁郁不得志。 是自己那份不敢,不平,大胆到敢向她挑战的不知天高地厚激怒了她? 倒是很有可能。 郦清妍穿好嫁衣,回到梳妆台边,为自己梳一个髻,簪上嫁衣中配套的各式金钗珠宝。没有胭脂眉黛一类东西,一身的珠光宝气倒衬得苍白的脸多了几分光彩,看着也没有那么萎靡。 郦清妍扶着墙壁走出去,缓缓走到院子里,在银杏树边坐下来,双腿伸直,两只手搭在小腹上。 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风风雨雨,该怎么写出完美的结局? 郦清妍不后悔自己嫁给慕容聆晖,不后悔自己爱上了他,不后悔为他做的那么多事。只是若真的有来生,祈求上天垂怜,让自己再不要遇到他就好了。那些给了自己无数疼痛的人,都不要遇到就好了。 巨大的银杏树下,身着大红繁复嫁衣的郦清妍席地而坐,散开的裙摆在身边铺开,衣襟上亲手绣制的花纹藤蔓如同脉络,里面流淌着越来越混沌的血。地上有厚厚的枯叶,郦清妍一点也不觉得冷,周遭是满天飘飞的黄叶,叶子在空中沉淀下来,落在身上,裙上。鲜红与暖黄滚在一起,一点阳光穿过乌云投射下来,让衣服上的珠宝反射出凌凌华光,一时间色彩反常的明艳,绚烂到辉煌。 银杏树的树根处,缓缓闭眼的郦清妍如同树木开出的一朵血莲花,明媚妖艳,永不褪色,永不衰败。 正文 第二章 拾叶打起帘子进来,搓了搓手,叹了句天气冷,先在外间燃的旺旺的银霜炭上把手翻着烤热乎了,才进了里间。见着菱歌在床边守着,膝上放了乌木托盘,正理着五彩的丝线。拾叶问道,“小姐还没醒么?” 菱歌抬起头来,见是她,便笑了笑,“小半会儿前要了回水,迷迷糊糊的都不清醒,就着我的胳膊喝的呢。姐姐从哪里来?” “夫人遣了红笺姐姐过来,说若是小姐醒了,让过去告诉一声。”拾叶小心地把珍珠结穗的帐子掀起一个角,看了一眼里头的人又放下,动作轻的没有一点声音。“康大夫说喝了药两个时辰就会退热醒来,这都两个半时辰了,高热是退了,人怎么不见半点动静?” 弄香从隔壁月影纱橱放轻了脚步走近,压低着声音,“好拾叶,快别说那么大声,吵的小姐头疼。” 三个丫头拾罗拾罗了东西,去了外间,压着嗓子的窃窃私语穿过碧玉珠帘渗进来,恍恍惚惚的不太真切。 郦清妍头脑昏沉,眼珠子发涨,身体酸痛。这些都不值得现在深究,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姑娘时家里的床上,曾经的丫头们在床边讲话,屋子里点了自己幼时最爱的鹅梨香,鼻尖闻到熟悉的淡淡清甜。 是梦么? 梦里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感觉?痛感,嗅觉,触觉,听觉都和现实中一模一样,若真是在做梦,那可算活这么久最真实精致的一场了。 郦清妍抬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能感觉到滚烫的热度,拾叶说自己的高热退了,现在还烧成这样就叫退了,那之前得烧糊了吧? “拾叶。”郦清妍开口叫了一声,嗓子被热干了,声音哑哑的。 门口的碧玉珠帘并深紫绸幕从中间分开,一个穿着绸面纹梅花小袄的大丫头走进来。“小姐可算醒了,老爷夫人已经让人过来问了好几次了呢。” 郦清妍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水葱一样嫩白细长的手指指了指金丝楠木桌上摆着的白玉瓷壶,“渴,端茶过来。” 后头进来的菱歌动作比拾叶快,已经捧了茶送到郦清妍面前。茶水带着些热度,将干得快冒了烟的五脏六腑熨的服帖,郦清妍小口地将一小盅茶喝尽了,才放下瓷杯,整个人清朗舒坦了不少,神智也不那么混沌迷蒙。 “我迷迷糊糊听到你们在说话,什么庄家四娘,单家大娘,是什么事?”觉得躺着太闷,郦清妍靠左在床上,拾叶扯了好几个锦枕垫在她身后,怕她被床头梨花木柜子硌到。 穿着和拾叶同款式,只是花纹是淡月梨花的弄香回话,“是康郡王庄家的四小姐,邀小姐去府上看梅花。我说了小姐生病,待醒了再回信。” 郦清妍方才头疼,一时间没有想起什么大娘四娘是谁,现在定了定神,才记起来,是大夫人庄慧母家,袭了祖上康郡王爵位的庄希华的四女儿庄梦玲,的确叫过自己去郡王府赏梅,只是自己答应了姐姐清婉留在家偷看来做客的温漠,所以给拒了。若是能对得上,那自己是梦到了十月刚及笄那年冬天的情景。 “嗯,我知道了。”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回答,郦清妍敷衍了一句,心里觉得有趣,想着既然是在梦里,而且是那种要再一次亲身经历的梦,若是做了和以前不同的事,会不会改变未来自己的命运?只是突然这样想,郦清妍倒不会真的去做,因为天一亮,自己就会醒来,梦里的一切也都会消失,就算改变了,自己也看不着。郦清妍想着是否要借这个梦去看一看想念的故人,毕竟已经七年不曾见了,结果在心里仔细地过了一圈,发现没有。最想见的是麟儿和萱儿,可是他们还没出生,娘亲和自己的感情淡泊,她的整颗心都扑到大哥清琅和五弟清粲身上了。至于父亲,虽然说了绝情的话,把她逐出家族,他对自己还是很慈爱的,说起想见,倒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念头。 郦清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把人情看的这么淡了,连血亲都没有什么感觉。看着床边三个丫头都好奇地盯着自己瞧,笑了一下,“怎么只你们三个,卷珠和听棋呢?” 郦清妍喜静,不像姐姐们那般丫头婆子的一大帮,近身的大丫头两个,拾叶和弄香,二等丫头有三个,卷珠,听棋和菱歌,居定国公府西北角的棠梨院。 “听棋在院子里煎药,卷珠给小姐熬乌骨鸡汤补身子呢。”菱歌又端起托盘开始理线,前几天她和卷珠在桃花园子里打雪仗,衣服让树杈子划破了,郦清妍给了她一匹布,是她最喜欢的海棠缠枝纹。菱歌这两天一得空就倒腾针线,准备赶在除夕前给自己做一套新衣裳出来。 “谁让卷珠去小厨房的,也不怕把那里烧了。”弄香起身就要出去拯救那一锅乌骨鸡,逗得拾叶菱歌哈哈直笑,郦清妍看着曾经的丫头,嘴角也不直觉间扬起笑来。 正说着卷珠,卷珠就端着一盅汤掀了帘子进来,“说我的什么坏话?打实招来,我可是在院子里就听着了。”将汤放在桌上,盛出一小碗放凉。 “哪里就有说你坏话?夸你呐。”拾叶掩着嘴笑道,还未说完,菱歌就接过话头说了下去,“真夸你呐。咱们卷珠性格热闹,小厨房里的柴火最喜欢了!” 卷珠朝菱歌扑过去,“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招惹人的嘴!”在脚踏边滚成了一团。 只得弄香一人还有些清醒,笑着服侍郦清妍喝汤。“小姐病了这些时日,可是累死她们几个了,现在见小姐醒了,心里高兴,忍不住打趣作乐,小姐莫怪。” 郦清妍冲她笑,“不怪,辛苦你们几个了,等我好了,给你们发奖励。每人发一个月利钱好不好?用我的私房发,不告诉次夫人。”与母亲平级的次夫人赵凝,专管着后院众人的利银的,不与她说,自然省却许多麻烦。 “可以不要银子么?上回大公子给小姐带回来的漱芳斋的玫瑰点心,小姐分了我们几块,可好吃了。”卷珠呷呷嘴,“一直想着能再吃一回就好了。小姐能把那个做奖励么?” 菱歌伸出手指戳在卷珠的额头上,“你可知道漱芳斋的点心多贵?再吃一次,咱的月利加一起都不够买那半匣子的。” 卷珠委屈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郦清妍安慰她,“我同哥哥说一声,让他得空去买。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吃了,哥哥最宠我,肯定会买大大的一盒子回来。” 卷珠击掌欢庆,“果然还是小姐最好了!”菱歌嗤了她一声,笑她那馋样。 郦清妍看着笑眯眯的菱歌,若是没记错,菱歌是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掉到池塘里淹死的,死的时候,她的新衣裳才做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做的很用心。卷珠哭的几乎晕厥,连夜把那件衣裳做好了,给菱歌穿上了才让她下葬。不知道在这个梦里,这样鲜妍活泼的女孩儿会不会死在这个冬天,像记忆里那样。 鸡汤加了许多药材熬制成了药膳,不仅不腻,还带着好闻的药香。许久不曾喝过这样的汤食,可惜郦清妍大病初醒,味觉不好,实在尝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是让精心守了灶头一个下午的卷珠有些失望。 喝过汤,郦清妍又开始困倦,想到再次醒来就不在梦里了,好容易做梦回到这么小的时候,结果还什么都没干就要醒来,心中止不住可惜。下次再做这样的梦,一定要挑一个身体健康的时候,才能待的更久,见到更多的人。心中再不愿,也抵不过潮水般袭来的睡意,还想好心提醒一句菱歌这个冬天务必不要去水池边,结果眨眼间自己就睡着了。 许是汤里加了安眠的东西,许是今天鹅梨香安神的效果格外好,郦清妍睡了黑甜的一觉,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甚好。肚子有些空,昨天小丫鬟送过来的馒头还剩两个,倒是可以拿来吃。郦清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床帘,然后整个人就愣住了。 还是梦里那个做郦家女儿时的房间,紫檀木的大床,天水碧的帐子,四角垂下珍珠璎珞,地上是彩蝶戏舞的厚软地毯,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桌,莹白通透的白玉茶具,案几上猩红的牡丹国色大插瓶里刚开的红梅,飘出丝缕烟雾的青铜香炉,梨花木梳妆台上泛着光的大圆盘铜镜,四匣子摆放整齐的珠宝首饰…… 这是郦清妍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从三岁住到十六岁出嫁,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郦清妍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很痛,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自己明明穿着嫁衣坐在敬王府偏院里银杏树下,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带着一生的痛苦回忆,带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回到了最天真烂漫时的自己身体里。 郦清妍跌跌撞撞下了床,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看到屋外正纷纷扬扬下着雪。雪花涌进来,落到手上,很冰凉,然后融化成水珠。 若能重活一世,若能重活一世…… 果真上天垂怜,满足了自己濒死时的执念,让自己回到了幼时!昨天的梦不是梦,那时自己就已经回来了,却因为生病而恍惚未觉。郦清妍心中巨震,表情却有些呆滞,缓缓扭头,看见不远处的铜镜里映射出自己的身影。年轻,紧致,惊丽的容颜,因为刚生过病还带着一丝苍白,身子尚且虚弱,在身旁窗户外纷飞大雪的映称下,显得盈盈不胜一握。 郦清妍伏在窗沿上,身体剧烈颤抖,控制不住地又哭又笑起来。这是心绪归于宁静后她的第一次失态,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怪物,只知道上一世和这一世都不是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经历过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响着一句话,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身体里,自己复活了,这是真的,不会有错。 拾叶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觉得屋内的温度似乎有些不对,环顾一圈看见只穿了一件月白单衣的小主人正在窗子边趴着看雪,雪花落了她一头一肩膀,顿时骇得三魂飞了七魄,放下铜盆就过来拉她。“我的小祖宗!病还没好就又任性看雪不是?你看你穿的这是什么衣裳!” 拾叶的呵斥让郦清妍觉得熟悉又亲切,这是自己的大丫头,忠心耿耿,随自己嫁进敬王府,最后折在永安手里。拉过拾叶就紧紧抱住,感受她身上的暖,以免下一刻自己就灰飞烟灭。 “小姐,你莫不是病傻了吧?”拾叶被郦清妍抱着不敢动弹,手环过来探了探对方额头的温度。“不热了啊……” 郦清妍笑着放开她,“我没事了,阿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证明自己在说谎。 “都被你给吓糊涂了,窗户都忘关了!”拾叶一手扶着郦清妍,一手伸长出去麻利地关上窗。“快回床上去,身子都冻成冰凌子了。” 郦清妍在窗边趴了半天,吹了半天寒风,腿早麻了,被拾叶拉着这么一动,身子不听使唤,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外间的菱歌早听到了拾叶的大嗓门,又听得扑通一声,掀起帘子进来,帮拾叶把郦清妍扶上床,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卷珠,卷珠,小姐又吹冷风晕倒啦,快快端药来!” 弄香捏着小方帕的手举起勺子,将浓黑的药送到郦清妍嘴边,想说什么,想了想,酝酿着开口,“小姐可莫要这样了,让老爷夫人听到,该训你的。”, 郦清妍艰难地把药汁往肚子里咽,苦的还了魂定了神,听到弄香在耳边嗡嗡念叨着什么,只连连点头,一幅呆傻的乖宝宝模样。一旁抱了药盏托盘的卷珠看得一愣一愣的,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家小姐看了半天,问屋子里配花汁温水准备给小姐洗漱的听棋,“小姐这是又病了吗?” “瞎说什么,不吉利的。小姐这是因为病好了欢喜的傻了。”听棋这话听在卷珠耳朵里,让她笑起来,“傻了可比病了严重些。” 床上呆坐的郦清妍其实是一边喝药,一边回忆自己前生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昨儿个弄香说庄梦玲送请柬过来,邀自己去康郡王府看梅花,自己是记得这一茬的。因为自己没去,而是陪清婉待在府里,溜到花厅去偷看温漠。郦清妍那时还不曾见过姐姐的这个心上人,本来她觉得这样做不妥,不合平日里父亲对郦家女儿的教养,最后犟不过清婉的哀求,只得硬着头皮陪了她去。结果到了花厅,却不见温漠的人,倒是差点被父亲发现,吓得两人逃进梅花苑里。 漫天红梅中,绚丽烂漫里,温漠第一次见到郦清妍。 温漠此人,实在是生性放浪,用市井俗话来讲,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始乱终弃,不知珍惜。上辈子,他在敬王府遇到去参加赏花会的姐姐,说是一见倾心;后来给自己的情信里,说在红梅苑第一眼见到自己,一见倾心;单家大娘去温家锦缎铺子里挑缎子,被温漠瞧见了,一见倾心…… 诸如此类,简直数不胜数。郦清妍嗤笑,这个温漠的心还真是多啊。 就是梅花苑里的那一眼,有了后来的那封信,让郦清妍和最好的姐姐生了嫌隙,让永安抓了把柄联合温漠陷害自己,让聆晖怀疑自己对他的心意,让自己走进了万劫不复之地。 姐姐,清婉姐姐…… 郦清妍的心突然痛起来。那封信的事只有清婉知道,信也一直在清婉那里压着,永安能知道这件事,聆晖能查到确切的证据,只能通过清婉来了解详查。清婉大约是认定了,温漠最后不娶她,转而投入其他女人的温柔乡,都是因为郦清妍,因为郦清妍对于温漠来说的求不得,让他心中愤懑而花天酒地。 如果没有温漠,郦清妍和清婉会一直是最好的姐妹,最让人羡慕的,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自己在这个时候醒来,及笄礼刚过两个月不到,温漠还没有见过自己,单家还没来提亲,郦家还没有卷入贪墨案,自己还不用被迫嫁给慕容聆晖。 一切都还未开始,一切都还能改变,一切都还有希望。 郦清妍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胸膛。 上辈子她为姐妹,为家族,为夫君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让步,努力,从未为自己过活过,辛苦劳累一生,结果换来众叛亲离。那这辈子呢?如果从现在起,那些重大的事,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事都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会不会改变自己的未来? 郦清妍不知道答案,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这一世,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谋划,那些带给自己灾难痛苦的人,绝对,绝对不要遇见! 如此思绪万千,心潮起伏良久,无数的念头如屋外纷扬的大雪,在脑海之中翻飞飘洒,最后尘埃落定。 郦清妍平静地开口,“弄香,你遣人去康郡王家说一声,四娘的赏梅宴我会按时赴约。一会儿我起来了写回帖,你叫人拿着去。” “小姐身子尚未大安,天寒地冻的出门,不打紧么?”弄香有些担忧。 “不妨事,我的病已经好了。”郦清妍笑一笑,接着道,“叫拾叶去藕香院请清婉姐姐过来说话。”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不用叫拾叶,我已经过来了。” 听棋从外头打起帘子,两个丫头仔细搀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进来。 郦家儿女皆生的貌美漂亮,清婉自不例外。与郦清妍那种清丽处暗藏惊妍的样貌不同,五娘清婉生得格外明艳,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愣住而后惊叹的美丽在清婉脸上演绎的异常张扬,所以在人群之中,她总是让人最先注意到的那个。 “你要去叫我,我便恰巧自己过来,连你丫头的脚程都省了,这是不是所谓的心有灵犀?”清婉在炉火上仔细烤热身子和手,才走到床前来,以免自己在外头带进来的冷气激着了病中的郦清妍。 看着清婉细心的举动,郦清妍眼中有些热感。 这是自己的姐姐,会在自己清苦守孝时说笑话逗自己的姐姐,会什么好东西都让自己先挑,挑的不要了才留给她自己的姐姐,会在自己病中一天三趟遣人过来问候的姐姐…… “这孩子莫不是被我感动傻了罢?”清婉瞅郦清妍那呆滞模样,不由疑惑。 菱歌频频点头,“听棋还说小姐这是因为病好高兴的傻了。五小姐不是和小姐心有灵犀,而是和听棋心有灵犀。” 清婉被她说的笑起来,伸出手指在菱歌额头上弹了一弹,“多大点丫头,知道心有灵犀是什么意思么,就知道为哄主子瞎说。” “菱歌还不去给姐姐倒茶?”郦清妍这时才开口,“姐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昨个儿在母亲那里听拾叶说你醒了一回,不过又睡下了,这一早便想过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郦清妍点点头,“康大夫的药委实有效,虽然苦了些,再吃一剂,就大安了。” “那便最好。”清婉握住郦清妍放在被面上的手,“你方才让拾叶去叫我,有什么事就只管说来吧。” “倒也无甚大事,只是想姐姐了,想见一见姐姐。” “傻丫头。”清婉亲昵地点一点郦清妍的额头,遣散屋里的下人,俩人兀自说起话来。 “阿漠大后天来府上,你陪我偷偷去瞧一眼好不好?”果然,过不几句,清婉就说起那个人来。 上辈子自己先是苦口婆心地规劝,清婉不听,撒娇打诨地央求自己同意,只怪自己心软,看不得姐姐失望的模样,勉为其难答应。这一世,若从这里开始不一样,会不会就能改变接下来的一些事? “我答应了庄四娘,大后天去郡王府上看梅花,怕是不能陪姐姐了。”郦清妍带着歉意说道。 “说有事辞了便是,难道你姐姐的事还不及郡王府上的梅花?”清婉作出愠怒的表情。郦清妍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做样子吓唬自己罢了,偏偏每次都能被她唬到,答应她的一应要求。 “梅花自然不及姐姐,但是若姐姐真能见到温公子,花前月下,人约黄昏,你们俩甜甜蜜蜜,我却要在一旁吹寒风,我可不愿去杵着尴尬。”过了这关要紧,至于让姐姐看清温漠为人,免得越陷越深,日后再细细谋划便是。 “什么花前月下人约黄昏,小丫头懂些什么,不害臊。”清婉红了脸,手指捏着郦清妍的腮帮,使劲□□。 “这些原不是姐姐说与我听的么?现在倒是不认了,真是欺负人。”揉着被捏红的脸嘟囔,“姐姐要见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去探听父亲会在哪里接待他,花厅?前厅?也得探好路线才是,免得被父亲瞧见了都找不到躲处。” “咦?妍儿,我怎么觉着你病了一场,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往常你可是会好好说我一通的,什么这叫私相受予,什么这样不可取,什么教养教导,乱七八糟的,今儿怎么都不说了?” 郦清妍叹口气,“劝不住你,只得监督你了。若姐姐真嫁得如意郎君,我何尝不高兴呢?” 上辈子姐姐被温漠所负,后来嫁的人也待她不好,次夫人爱妾的一大堆,她又没什么心机,后院里乱翻了天。自己被囚禁一年后,她好容易怀上了个孩子,却因为年龄太大已不适合生育,难产逝了,孩子也没保住,一尸两命。前世姐妹情深到后来的反目成仇,清婉纵然有她偏执可恨之处,总得来说,也只是个凄凉的伤心人。 “你早这样,姐姐也不和你吵那些嘴了。姐姐以前说的重话都不作数,仍旧是疼你爱你的好姐姐。”清婉上床来与郦清妍并排坐着,胳膊搂着她,反正没有下人在,不讲礼数也不会被人说,这样挤在床上说体己话,显得越发的亲昵。 “那这次我不陪姐姐,姐姐还怪我不怪?”郦清妍把头歪靠在清婉的肩膀,清婉身上总是暖融融的,靠着很舒服。多年不曾这样,感受着熟悉的温暖,郦清妍心里既回味又感慨。 “不怪不怪,你突然想通了,不再阻拦我和阿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我也知道劝不住你,只盼你务必记着一句,心中放的清亮些,莫要以后后悔自己遇人不淑。” “你这小丫头,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像个小老头子?”清婉笑郦清妍,“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你放心。” 郦清妍心里叹一句,若真有分寸就好了,前世也不会落得那般伤心。 清婉又说,“你这病刚好,出门不打紧么?” “没有什么要紧,病了这么久,快在屋子里闷出其他病了。出去走走,看看花啊朵的,说不定好的更快些。”郦清妍无意识揪着清婉腰间挂着的璎珞,觉得这珞子打的极好看。 “务必要让拾叶弄香带上一应的取暖物件,暖手炉多带几个,你那狐狸皮的大氅我瞧着不是很暖和,我那里有一件雪貂的,回去了我让斜月送过来,千万别冻着吹着,可知道?”清婉仔细叮嘱着,生怕忘记了什么,要郦清妍答记住了才作罢。 “倒不像我姐姐,更像我娘亲。”郦清妍笑她。 “长姐如母知不知道?生在福中不知福。”清婉瞪她一眼。 这样聊了半晌,清婉屋子里的二等丫头尺素过来叫她,说母亲让她过去,要问一问郦清妍的病况。郦家女儿都住在后院的大园子里,夫人们住中院,公子们则在前院起居念书,定国公府巨大奢华,郦清妍住的地方较为偏僻,离宋佳善的集雁居隔得远,宋佳善本人事物繁多不常过来,有事都是遣人叫郦清妍过去,或是找住的近些的清婉问话。 清婉站起来,“也叨扰了你半天,我这就过去了。”解下腰间璎珞递过来,“看你拽着不肯放手,又不说出来,是不好意思?我送与你便是。” 郦清妍愣了一愣,自己倒是没有想过要这东西,只是上头品相极好的暖玉摸着手感温润舒适,所以一时间摸着没撒手。清婉这样细心体贴,让郦清妍心头一热,正欲推辞,清婉直接把璎珞塞进她手里。“你喜欢就留着,与姐姐还客气什么?” 郦清妍笑道,“我只是觉得那珞子打的好看,下午我就叫菱歌看了学,自己打一串出来,然后给你送回去。” 清婉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出了暖阁,又在外间把大后天郦清妍要出门的事,要准备的东西仔细交待了一遍才离去,郦清妍听着清婉亮亮的声音,不由眼眶发红。这样好的姐姐,为什么会为了温漠那样的人,变得面目全非?这样久违的亲情和温暖,郦清妍绝对不允许旁人再来抢走或破坏一次,任何人都不能。 三天转眼而过,郦清妍身体恢复如常,初时偶尔会有的不真切感,以及身体不能灵活自如的滞后感都消失不见。病好后向父亲母亲请安,看见容颜不老的母亲和盘在母亲身边认真识字的五弟清璨,郦清妍又一次确认,自己的确是死而复生,这一切都不是兰柯一梦。 清璨只有三岁,是父亲四十岁那年出生的,粉粉嫩嫩的一团,非常可爱。见到郦清妍,便从《三字经》上抬起圆圆的脑袋,甜甜地叫一声姐姐,又低下头去了。兄弟姐妹之中,与郦清妍最亲近的是大哥清琅还有五姐清婉,八妹清婕比自己小两岁,小时候很喜欢同自己玩,因为她娘亲赵凝的缘故,渐渐的就疏远了。 宋佳善说起郦清妍要出门做客的事情,叮嘱了一两句,便不再多说。郦清妍福了一礼后出来,回棠梨院的路上,在锦绣苑后遇到了大哥清琅。锦绣苑原先是三娘清姝住着,清姝出嫁后就空置下来,后来赵凝让八娘清婕搬了进去。定国公府后院里的梅林很大,形状像弯月,包围着锦绣苑,已故大夫人庄慧的住处墨菊堂,还有前院与中院接口处的花厅,月牙两头尖角一个是五娘清婉的藕香院,一个是花厅旁边的梅花苑。穿过梅林,还要跨过细波池上长长的画廊和九曲桥,才到郦清妍的棠梨院。 郦清妍看见清琅时,对方刚好从梅林里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地洁白,红梅绽放,红艳灼灼,衬得一身月白织锦直裰外披灰鼠皮大氅的清琅越发风姿卓绝,容貌英朗,宛若谪仙一般向自己走来。 “琅哥哥。”郦清妍站定,笑着叫他。 “听说妹妹大安,特到棠梨院看望,听棋说你去了母亲那里,我便过来了,原想要在母亲那儿才能见到,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清琅娓娓道来,声音如同诗歌般动听诱人。“身体如何?看着气色是不错的。” “谢谢琅哥哥关心,已经不妨事了。与我一同回棠梨院吧,我给沏你爱吃的茶。” “不了,出门还有一趟事情,改天再来瞧你。下次莫要在雪地贪玩了,免得生病,劳民伤财不说,主要是自己遭罪。”清琅靠近郦清妍,帮她理了理大氅的兜帽,帽檐一圈雪白的绒毛,几乎快把郦清妍的小脸埋了,清琅看着觉得很可爱。 “我听琅哥哥的。琅哥哥是要去哪里?路过漱芳斋么?上次带的点心,我又馋了,哥哥能帮我带一匣子回来么?银子我让弄香给你送过去。” 清琅止不住笑,“不是你馋了,是你院子里那群馋猫饿了罢?”没忍住刮了刮郦清妍绒毛里露出来的鼻子尖,“偏偏你每次都给她们说话,这么好性子的主子。” 郦清妍觉得痒,皱了皱鼻子,“这次不止她们馋,我也馋了的。”毕竟已经有七八年不曾吃到了…… “好,每样口味我都给你带一些回来,只是每次别吃太多,小心积食不克化。” “我知道的。” “快回去吧,外面太冷,别又冻着。” “好,琅哥哥自去忙吧,我和拾叶慢慢走回去就好。” 清琅轻轻拍了拍郦清妍的脑袋,抽身而去。 郦清妍看着清琅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和拾叶继续回棠梨院,心中不由回忆。清琅今年二十二岁了,身职从四品明威将军,做了一个武散官。他十八岁的时候,家里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可是对方姑娘订婚后就生了病,缠绵病榻一直不好,起初是等着对方病好再娶进门,后来一拖就是好几年,家里要退亲,清琅却不愿,说这样把人家正经的姑娘拖老了,却不娶了,不是郦家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愿意等那姑娘病好。这件事还被传成皇城里的一段佳话。可是郦清妍知道,清琅哥哥是终生未娶的,那姑娘后来也病死了。这事前世一直没有想明白,不知这一世能否知道答案。 走了几步,天气突然放晴,阳光普照,天地间华光流淌,灿烂明媚。 郦清妍长长吐了一口气,叹道,“若明天也是晴天就好了。” 拾叶小心地扶着郦清妍,听到这话,便回道,“久雪必晴,定然是个好天。” 久雪必晴。郦清妍将四个字噙在嘴里念了两遍,眼睛眺望远处结了冰的细波池,心情突然就格外好起来。 正文 第三章 次日巳正,郦清妍到了康郡王府,才发现庄四娘邀请的人要比自己想的多上许多。庄家几房尚在家中的小姐们,单家大娘单茵二娘单芙,赵家的几位小姐,连敬王府家的也邀了好几位来,莺莺燕燕穿红戴绿的一大片,吵的郦清妍脑门直疼。 庄四娘在请柬上说,郡王府得了一株六瓣绿梅,今年头一次开,这等奇物不敢独享,特邀好友至郡王府一聚。 郦清妍看着密密匝匝的人头,众人头发上衣服上的珠宝泛光,银铃般的声音此起彼伏,心中感慨,原来皇城之中竟有四成的世家女子是庄四娘的好友呐。这么多人围观一棵树,也不怕呼出的热气把树木热坏了,散出的胭脂香味把花朵熏谢了。 庄四娘不得空照顾自己,郦清妍便和单家大娘单茵说话。为了让诸小姐玩的开心合意,庄四娘特地请来了皇城里有名的戏班子,还请了耍皮影儿的,席间各色点心也是特地请来漱芳斋的师傅做的。花厅里人声密集,大家都讨论着一会儿先去看梅花,还是看皮影儿,或者去听戏。 郦清妍被花厅里浓重的胭脂气味熏的受不住,借口去净房,留了单茵,带着拾叶从花厅悄悄溜了出来。 康郡王府的梅林不逊于定国公府,只不过特地种成了五瓣梅花的形状。郦清妍在梅林中的石子路上缓缓走着,白雪红梅,景色美好,闻着清冽梅香,吐尽肺腑中的浊气,心情总算没有那般压抑烦闷了。郦清妍本就不是为那绿梅而来,只为躲家中那个要来的瘟神,如此在梅林中走着,倒也自得其乐。 小姐们都在花厅里,此刻梅林没有人,静悄悄的,万籁无声。走的久了,觉得有点累,拾叶寻了一处石凳子,铺了皮毡,让她坐着休息。郦清妍坐下来才发现帕子不知何时掉了,许是出来时忘在了花厅。郦清妍让拾叶回去拿,拾叶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郦清妍道,“这处远近都没有人,不用担心,你快去快回便是,我在这里等你。” “那小姐一定莫要乱跑,等着我。”拾叶再三叮嘱了,才快步走回花厅。 郦清妍一个人坐着,倒也没有觉得无聊,伸手从一旁的梅花枝桠上摘下一朵红梅,捏在手里,慢慢捻着玩。等了半晌也不见拾叶回来,坐着的这里起了风,吹得身子越来越冷,郦清妍拉紧大氅,站起来绕着石凳子走动热身。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拾叶回来,郦清妍受不住了,离开了那处,想在附近找一个没有风的地方继续等。 郦清妍已经靠近了梅林的中心,发现这里竟然种着一圈白梅,梅花中是一个不高的阁楼,掩映在高大的梅花树里,四角翘起的屋檐上挂着青铜铃,随着风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异常的诗情画意。 这一圈白梅长的高大,开的也繁盛,郦清妍活了两世,都不曾见过这样粗壮的梅花树,平日里见得莫不是曲曲折折,被人修剪得符合美感。这里的树一看便是任其生长的模样,加上一路来红梅看的多了,突然见着这样的景致,郦清妍心中欢喜,一时倒忘了身上的寒冷,贪看起梅花来。 转过两株粗壮梅树,郦清妍猛然看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男人。 合抱般粗的大树下,青砖铺就的地上,雪被扫开一个圆形空地,铺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子,毯子上是几个猩红祥云金丝绣的松软大抱枕,那个男人歪坐在毯子里,一条手臂撑在抱枕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捏着一个小小的青玉酒杯。随性的躺姿,他曲着一条腿,拿酒杯的手搁在拱起的膝盖上。顶级华贵的天水碧绸缎衣裳如同最柔和的水流,在他身边如涟漪一般散开,未束的长发一丝不乱,像是比衣料更为精致的锦缎,从后背倾泻而下,蜿蜒着压在宽大的袖子底下。 这里是郡王府后院,女眷聚集地,平常男子不会放进来,他会是谁? 郦清妍定睛去看男人的脸,只一眼,几乎快让她呼吸凝滞心跳骤停。两世为人,郦清妍见过的美男子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赶得上这男人的惊世骇俗。谪仙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美貌的千之一二,郦清妍这瞬间能想到的所有词汇,只有八个字能够聊表心中所感。 妖冶绝代,祸水倾城。 绽放到全胜状态的白梅花无风自落,飘洒着落在他的衣袂发间,一时间更是美的天地无色万物无光,郦清妍眼中,灼灼明艳的红梅也罢,诗情画意的阁楼也罢,清冽冷艳的白梅也罢,都变作灰白,唯一有色彩的并且自带华光的,只有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郦清妍能确定且肯定自己不认识此人,也没有听说过皇城中有这类美到极致的人物,庄家男丁自己前世都见过,他也不会是庄家的人。因为拒了姐姐的请求而让自己见到如斯美男子,从来心绪宁静不会见猎心喜的郦清妍竟产生了此生无憾的感觉。 魔障,真是魔障了。 郦清妍不想惊动他,也不想打破这梅花美人酒醉的美景,将将退一步准备悄声离开,已被那人察觉。 “谁!”应声飞出的,是他手上捏着的酒杯,直直地向着郦清妍面门飞来,郦清妍正在思考自己被这一击容貌尽毁后要怎么办,杯子却在碰上面颊的一刹那转了个方向,深深陷进身旁的梅花树干里。 郦清妍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活了四十几年,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的胆子原来这么小。再看那陷入树干却未碎裂的酒杯,心中劫后余生般感慨,若真的撞上,怕不止是毁容那么简单,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男人已从毯子上立起,身材高挑美好,无论是侧影,背影,正面,都能让人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原来是个姑娘。”他笑了,勾人心魄。款款走过来,衣袂在身后拖得长长的。走到郦清妍面前,伸出玉白的一只手,“对不住,吓着你了。地上凉,先起来。” 一时没有缓过神而被对方虚扶着站起的郦清妍,脑海被一个问题装满了,这样的天,他穿的如此之少,不会冷吗? 自己都裹成了球,却还是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一对比,真是好羡慕他的体质。 仿佛看穿了郦清妍脑中所想,对方温润如玉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自小如此,不怕冷的。” 回过神的郦清妍退了好几步,与男人拉开了距离。“抱歉,打扰了公子雅兴,还望公子莫怪。”说完,矮身一礼,也不等对方回答就要离开。 “姑娘且住。”男人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郦清妍。郦清妍无法,只得又转过身来,见男人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递向自己。“这玉佩想来是姑娘的。” 郦清妍一看,的确是自己腰带上佩戴的玉,想是松动了,方才跌坐时掉了下来。伸手接过,指尖相碰,只觉他的皮肤热到烫人,心中惊骇,面上仍旧平静,客气地又说一句,“多谢公子。”然后几乎是仓皇而逃。 男人看着那慌张离去的身影,愣了一瞬,良久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 白梅林中的阁楼二楼的隔扇从里面被无声打开,一道暗红身影飞出来,身形极快,只觉眼前一花,空中划出一道暗红长线,另一个男子已稳稳落在羊毛毯上。飞身出来的男子和之前的绝色美人长得极为相似,只是年纪看着小了三四岁,眉宇间却更显凌厉狠绝。 “她是谁?”暗红色衣裳的男人问。 天水碧衣裳的美人摇摇头,“不知道。”又猜测道,“庄梦玲今天开赏梅宴,也许是来参加宴会的姑娘。” “看着倒是憨傻可爱。姑娘从来都是被我吓跑,能被你你吓到的今天还真是头一回见。” “喜欢?” “倒也不曾,没有再祸害一个的打算。” “嗯。”美人不置可否地答了个字,“出来半日了,要弄的东西业已弄到手,该回宫了。” 暗红衣裳的男人奇道,“几年不出来的人是你吧?怎么最先想回去的人还是你?” “宫里挺好。”美人走到树边,把酒杯抠了出来,力道掌握得好,酒杯毫发无损。 暗红衣裳的男人摇头,“赐给你那府邸,怕是已经发霉了。”见对方不说话,便问,“贪墨案进展如何?” “下一个该是单黎了。”美人又去收拾毯子抱枕。 暗红衣裳的男人便说,“单黎那儿子我看着不错,别伤了他。” “我自有分寸。”美人卷起行囊,“为什么不带一个丫头出来?整理东西这种事我根本不会啊!” 暗红衣裳的男人撇嘴,“还不是你自己事儿多。” 说罢,两道身影腾空而起,转瞬便不见。繁盛的白梅林里,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只剩白梅花缓缓飘飞,无声落地。 郦清妍快步往梅林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被美人的容貌给吓得?或是被那手高强的武艺给吓得?她胡乱猜测着。这样的绝色姿容,天底下怕是寻不出第二个来,却让自己在康郡王府的花园里遇着了,郦清妍想不出他会是谁。 容颜绝代,能自由出入郡王府花园,看着身份也不像是低的,莫不是庄家二爷庄希南养的男宠罢! 郦清妍让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又觉得有道理。庄家不曾分家,上一代都住在郡王府里,老大庄希华袭爵,二爷庄希南只混了个闲职,不曾娶妻,反倒是常年沉湎于南风。上一世听说庄希南曾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难不成是这个美男子?不过养男宠都能养出这样的级别,庄希南委实厉害。 远方马车上的美男子打了个喷嚏,暗红衣裳的男人问,“着凉了?” “没有。可能是永安又在骂我了。” “是你把她宠成那个性子的,活该。” 美男子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拾叶远远地看见了郦清妍的身影,感动得几乎落下眼泪,扑过来上下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少了什么。郦清妍觉得奇怪,“我在原地等你,你怎的半天不来?” “小姐。”拾叶带着哭腔,“是拾叶没用,拿了帕子回去找您的路上,在林子里迷路了……” 郦清妍的表情有一瞬的龟裂。 “小姐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冻着?拾叶没用,小姐处罚拾叶吧?。” 郦清妍看着她马上就要自责的哭出声来了,忙安慰几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无须自责。何况我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要处罚你?快别哭,让其他小姐看见了不好。” 拾叶忙止住哭声,又说回去要给郦清妍熬糯糯的酒酿圆子做赔礼。郦清妍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胡乱答应了一番,两人从梅林里出来时,美男子这页已在心中翻过不提。 甫一出林子,庄四娘领着单茵单芙朝着自己走过来。庄四娘笑盈盈地说,“到处找不见你,问了茵儿,也说不知道。还猜你身子不适提前回去了。” 郦清妍忙道歉,“你这红梅林比我家的开的好,我贪看久了,倒是让你们担心。” 单茵过来搂郦清妍的胳膊,“我天天念着你,你也不来,四娘一个帖子你倒是领了圣旨一样巴巴的来了。可惜将军府没有什么梅花桃花,我请不了你们去赏玩,不过娘亲过两天要在家里搭戏台,请霍小燕唱长生殿,我这里就算预定下了,你不许不来,四娘也不许不来。” 郦清妍为她前头几句话不住道歉告罪,庄梦玲却一个劲儿拍手称好。 庄梦玲道,“今儿我原是想请霍小燕的,却说身子不爽快没有应下,只得改成了其他戏班子。那长生殿我早就想听了,托你娘亲的福,可算如愿。定去,定去!” 单芙笑她,“你这个康郡王府的嫡女,又是有名的戏痴,亲自去请霍小燕,难不成她敢不来?我看你答应的这样爽快,是想去见骏哥哥吧?” 郦清妍倒是忘了,前世庄梦玲是极喜欢单骏的。后来自己和单骏订婚,庄梦玲差点和自己绝交,直到单骏意外身亡,单家凋零,她和自己的关系才慢慢缓和过来。 庄梦玲顿时脸上绯红,强撑着嘴硬,“我哪有!”其实这情形明眼人早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了然了。 单芙哈哈直笑,又继续打趣庄梦玲,后者简直要羞的一头钻进梅花林子里去了。 这头打闹的欢乐,那头缓缓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姑娘俊眼修眉,面容高傲,披一半的头发,另一半绾作高髻,簪大红牡丹,贴金丝流苏缀,四股嵌着红宝石的金钗左右各两支,发尾是黄金镶碧玺石的发扣,一身红狐狸毛绒大氅,端的是珠光宝气华贵非常。 郦清妍看到她,眼皮突突直跳,发现有些人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是躲不掉的。为首的姑娘是敬王府家的五娘聆昐,也是今年及笄,长了郦清妍几个月。上辈子聆昐在郦清妍进敬王府之前,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皇城中世家小姐聚宴,几乎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般水火不容的境地。后来同在一个府里,更是折腾的鸡犬不宁。世子聆晰带着其他公子欺负聆晖,这聆昐则领了王府的小姐各处给郦清妍使绊子,花样层出不穷,让后者疲于应付。 聆昐开口,声音娇滴滴的,带有一丝尖锐。“庄四娘请了我,怎么又请了她?既然请了她,作何又来请我?四娘是想看她不舒坦,还是我不舒坦?” 这话说的…… 郦清妍一直都没弄明白,这个聆昐怎么会这般讨厌自己,毕竟二人以前从无过节。若说容貌才华,聆昐不在自己之下,若说身份地位,敬王府里侧王妃的女儿,自然是远远高于定国公府的庶女。再加上聆昐还拥有皇族的慕容姓氏,嫁人时会按郡主礼制,身份地位除了宫里的公主们,怕是没有人能比她高贵了。 也许只是单纯的看自己不顺眼,也未可知。 “听说郦七娘前几天大病了一场,今天瞧着,怎么像是病傻了?”聆昐不放过她,继续咄咄逼人。 郦清妍心中叹气,打自己醒来后,已经是第三个人说自己傻了。不愿理这种你越和她吵她便越得势的人纠缠,低声同庄梦玲说了几句,拉了单茵单芙就准备回花厅。 “你站住!”开口的不是聆昐,而是她身后的赵家六娘赵疏雅。赵疏雅的父亲赵淮同家中赵凝次夫人是姐弟,因赵凝和宋佳善抢大夫人之位争的头破血流,连带着赵家儿女对宋佳善的几个孩子都不待见,郦清妍自然是众受灾池鱼中的一条。 单茵担忧地拉拉郦清妍的袖子,怕她心中不爽快,更怕两边打起来。郦清妍拍拍她的手,示意无碍,而后回过身,神情淡淡,无悲无喜地问,“何事?” 赵疏雅道,“昐五娘问你话,你作何不回答?”慕容是皇姓,不可挂在嘴边念叨,所以敬王府慕容亭云家的孩子都是以名字中最后一个字,外加排行作称。 “她不愿见着我,我便从她眼前离开,让她眼不见为净,这样不好么?” 赵疏雅被郦清妍说的噎了噎,一旁的七娘赵疏娜帮腔,“那你也该回了昐五娘的话再走,才算有礼仪知进退。难不成宋佳善就是这样教导自己孩子的?”她不说郦家女儿,而直接说宋佳善,便不会把赵凝生的二娘清媛和八娘清婕一同骂进去。 郦清妍对这种小女儿间拐弯抹角折损人的心思表示不耐烦,自己毕竟比她们多活了那么些年,若是认真计较,太不显大度,若是就此吞声放过,又怕对方越发嚣张,以后欺负起自己来更加得心应手。想了想,声音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回不回昐五娘的话是我和她的事,我母亲怎么教导孩子是我和我母亲的事。这些事情一不与你相干,二不碍着你,主人尚未说话,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就算是有礼仪知进退了?赵家对女儿的教养,看来也不过如此。”淡漠的音调说出这番话,讽刺意味倒是翻了好几倍。 继赵疏雅噎住后,赵疏娜也噎住了。 开了挑衅的头就一直沉默的聆昐这才从旁开口,“没想到郦七娘生了一场病,倒是因病得福,变得伶俐了。看惯了你忍气吞声的模样,如今倒是不大适应。” 郦清妍笑一笑,“多看几回,自然就能适应。” 聆昐也笑,“你这模样,倒是比以前瞧着顺眼。”她身后众小姐听得这话,看着她的眼睛无一不瞪得老圆,好像是看见了怪物一般。毕竟敬王府的昐五娘爱变着法欺负郦家的脓包七小姐这件事已不是一天两天,头一回听昐五娘对郦七娘说出“瞧着顺眼”这样的话,真是天上掉元宝一样稀有罕见。 “那我需得谢五娘高抬贵手了。”郦清妍作势对她虚福一礼。聆昐忙也回礼,口中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罢两人倒是笑作了一团。 一旁的小姐们看得眼珠子都快脱眶了。 聆昐斜瞥她们,“怎么,难道我就不能和郦七娘心平气和说回话?” 庄四娘巴不得她们不打起来,免得殃及池鱼,此刻走上前来,“早该握手言和了,闹了那么久,昐儿也不嫌累。” 聆昐笑的开怀,“若是下次见到,郦七娘还是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本小姐照样欺负她。” 原来从前聆昐对自己的毫厘必较,只是因为看不惯自己一昧只知忍让的窝囊样?郦清妍还真是不曾想到是这样的原因。不过看着聆昐突然间和自己冰释前嫌,还做出一副你看我大度不大度,宽容不宽容,你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的傲娇模样,不由满头挂汗,无言以对。 赵家两位小姐却不依,赵疏雅赵疏娜都认定了宋佳善和赵家有世仇,因看着昐五娘爱欺负郦七娘,才跟随她,常常从旁帮腔怂恿,此刻见俩人三两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哪里能忍? 赵疏娜嗤笑,“狐媚女人生的孩子果然也是到处勾搭人的,魅惑了男人不说,现在竟是连女的也不过。” 郦清妍眨眨眼,有些听不太懂,自己什么时候魅惑男人了?什么叫连女的也不放过? 庄梦玲咬着唇,心中一个劲儿地懊悔,今天就不该请赵家这两位多事的小姐来! 聆昐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虽然郦七娘现在还算不得我聆昐的挚友,却也不再是敌人,你们说这样的话排挤她,便是在排挤我。怎么,赵家现在是越发不把敬王府放在眼里了,敢这么不尊重了吗?” 郦清妍直摇头,这个聆昐也真是,做什么都喜欢抬出家室或她爹的名头压制别人,上辈子欺负自己时如此,现在看着她欺负别人也是如此,都快算得上是死性不改了。不过前世进了敬王府后,看见她的得宠程度,在敬王府家算是头一份,也理解了以那种偏宠溺爱养出她这样性格的必然性。 赵家姐妹毕竟年纪小,敬王府的显赫和慕容亭云辅政王的身份在那里,就算有正二品知枢密院事的爷爷赵傅臣坐镇,能让自己在皇城之中排进一等世家小姐之列,在敬王府面前,却是翻上天也倒腾不起半点浪花的。 赵疏娜犹自强撑着要再说几句,挽回一点体面,却被聆昐直接切断了。“今日到场的小姐,我瞧着也是我身份最高,庄四娘,我就不客气托大,喧宾夺主一回。”庄梦玲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聆昐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发了话,“本小姐看着这俩人觉得堵心,来人,把她们请出康郡王府!” 庄梦玲为聆昐的独断惊的目瞪口呆,懊悔的肠子都快青了。今天为什么要开什么赏花宴?开就开吧,做什么要同时请这么多不轻易饶人的小姐来?请了就请了罢,这个聆昐怎么竟给自己添麻烦呐…… 一时间庄梦玲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拦着了,得罪了聆昐,也就是得罪了敬王府;不拦着,又实在对不起赵家姐妹,日后若要走动,只要对方想起今日所受之辱,恢复关系又谈何容易? 聆昐看透庄梦玲心中所想一般,又开口说道,“这件事与庄四娘全无干系,你们记住了,赵家姐妹是惹恼了我慕容聆昐,与其他人毫不相干,若是有不服的,只管来找我聆昐就是!” 郦清妍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原本想迅速息事宁人,现在反倒把赏梅宴欢欢乐乐的气氛破坏殆尽了。拉了拉聆昐,“罢了,留她们下来也无妨,别为我得罪了别人,不值当。” 聆昐用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瞪她,“你能不能有点定国公府七小姐的气势?我就得罪了又如何?她们不服,尽管来敬王府找我啊!” 郦清妍对聆昐这个性子简直无可奈何。 赵家姐妹自然是被下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临走前,赵疏娜不敢看聆昐,却回头狠狠剐了郦清妍一眼。郦清妍心中叹气,聆昐这算是给自己结下一个大梁子了。上一世赵疏娜嫁给四皇子詹王慕容葛明做侧王妃,若这一世她的命数不变,以詹王侧王妃的身份压制惩戒自己,可是最容易不过了。郦清妍对自己这躲过了一个敌人,却多了两个敌人的命运表示无力。看着聆昐对自己挑眉,对方容颜因为这个表情越发眉飞色舞般艳丽,心中感慨,从此便走一步看一步罢。 庄四娘留在原处安抚招待众小姐,同聆昐一起来的四娘聆暶拉着单茵单芙说要去单家看霍小燕的戏,又问自己可不可以点一出喜欢的来听。聆昐看郦清妍在外头吹久了冷风,连鼻子都冻的有些红,便拉着她去了花厅旁的暖阁里,吩咐着上了诸多茶点,老神在在地坐着,屈尊降贵地等着郦清妍和她说话。 郦清妍看着聆昐那故作高深的模样就想笑,也不出声,自己捡了两块糕点吃,又递给拾叶一块,接着端了杯蜂蜜甜茶慢慢喝着。 聆昐憋的有点难受,忍不住开口,“方才在外头不是伶牙俐齿的很能说么,怎么现在又变锯嘴葫芦闷着不吭声了?” 郦清妍轻轻地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你想听什么话?告诉我,我倒是可以说给你听。” 聆昐点头,“要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你方才说,有我在你便不在,而你在的地方需得无我。以前你是惯常欺负我的,现在竟也不管我是否心有愤懑,倒是让我同你说话,你说我该同你聊些什么?我倒是不知,昐五娘除了爱欺负人,还这般反复无常,爱强人所难的。” 聆昐被郦清妍说得哈哈大笑,也不怪对方话语里的指摘,“我以前怎么不知郦家七娘说起这样的话,竟这般有趣。我真是越看你越觉顺眼合心了。” “咄咄逼人的人看咄咄逼人,就像看到了自己,所以觉得顺眼。” 聆昐更是乐不可支,“你这是骂我,还是骂自己?还是都给骂了?” 郦清妍斜觑她,“你猜。” 聆昐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过来掐郦清妍的脸,“你这模样可真是可爱到不行,我要把你接到敬王府去,做我的妹妹,和我同住斜阳阁。然后带你去见五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反复无常。” 聆昐的五哥,也就是慕容亭云的第五个儿子,敬王府的五公子慕容聆晖。郦清妍想到这个人,心中居然没有升起一点异样,仿佛除了此生都不想见他,便再无其他感情。来看偏院里的那七年,真的不是白关的。 郦清妍拿下她施虐的手指,“好姐姐,你可饶了我,我现在也就能和你斗斗嘴,真见着了那暴虐魔王,怕是半条命都吓没了。” “原来你们都叫五哥这个称号啊。”聆昐道,“其实他也没有那么……长得倒是好看,只是性格奇怪了些。算了不说他,单茵的那个邀请,你去么?要是你去,我就跟着去。” 这算是莫名其妙地就黏上自己了,郦清妍心中叹气,“你这样说,我哪里还敢答应茵儿。” 聆昐奇怪,“怎么说?” “到时若你又看谁不顺眼了,抬出敬王府的名头来,耿直憨实的单将军岂不是要拖家带口地给你赔礼致歉?那我的罪过可真是大了。” “耿直憨实。哈哈哈,七娘你这用词真是太妙,太妙!哎呦我的肚子,笑的疼死我了。”聆昐没有形象地在椅子里笑成一团,郦清妍从不知这个姑娘竟是这般爱笑,自己随便说一句,她就能笑半天,自己看着就那么可乐么? 来康郡王府一趟,出人意料地将上一世的死对头之一变作了好朋友,也把原本关系不咸不淡的赵家姐妹处成了仇敌,郦清妍不知该评价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其他世家小姐倒是关系如常,看见自己和聆昐聊的欢乐,有几个不曾说过话的姑娘靠过来,羞羞答答的,声音像低低的银铃,同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一天,除了两个小插曲,倒也玩的尽兴。 冬日里天暗的早,回府时天色已经黑沉了下来,不知今晚会不会又有一场大雪。今年的雪好像格外多些,前世在今年过后,总有人说,这无数场雪预示了来年轰轰烈烈的贪墨案,让众多冤死错判的人得以昭雪,对年轻的皇帝更是歌功颂德。 说什么沉冤昭雪,不连累众多无辜的世家惨死衰落就算不错了。单家,郦家,庄家,哪一个不是不幸被殃及池鱼的?想起庄四娘和单家两姐妹无忧无虑的笑容,郦清妍心中不忍。也不知这一世,历史会不会按照记忆里的重演。 这样心绪不宁地回到棠梨院,守在家中的弄香等人一见郦清妍就迎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五小姐出大事了。” 正文 第四章 房间里只点了两根蜡烛,猛地走进去,昏暗的光线让郦清妍眼前朦胧,什么都没看清。屋子里没有下人,暖炉里的碳火快燃尽了,屋内温度委实有些寒冷。 黑咕隆咚的一片,郦清妍实在看不清清婉缩在了什么地方,轻轻开口,放柔了声音唤她,“五姐?清婉姐姐?” 等了良久,郦清妍都快怀疑清婉已经回藕香院,不在自己屋里了,才听到一声呜咽。“妍儿……” 郦清妍寻着声音才看见清婉蜷缩在床角,把手中的蜡烛在近处放下,凑到清婉面前去看,发现她发丝散乱,满脸泪痕,两个眼睛都快肿成了核桃。心中顿时一疼,不敢叫菱歌进来添碳,扯了被子把她裹起来,坐到她身边,把她冻得冰凌一样的手握到自己手掌中间,才柔声委婉地开口询问。“清婉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愿意同妹妹讲一讲么?” 清婉一下子就没克制住情绪,扑进郦清妍怀中嚎啕大哭,“妍儿,我真真瞎了眼,人畜不分,遇人不淑……” 进来前郦清妍问了丫头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清婉发生了什么。弄香无比担忧地告诉自己,说五小姐午后失魂落魄地过来,问了句清妍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就一头钻进郦清妍房里不见人了,还不许众人进屋,说谁进去了就要把她赶出府去。菱歌中途想去添碳,还被清婉用杯子砸了出来。 清婉要去花厅偷看温漠的事没有他人知道,郦清妍猜测定是在花厅发生了什么事,让清婉撞见了,才会让她如此反常。等到清婉哭的累了,才听她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清婉不敢提前去花厅等着,怕人多被发现,等到听见了温漠公子入府了的消息,才一个人悄悄溜去花厅。和前世一样,花厅没有温漠的身影。清婉万分失望,准备从人少的梅花苑绕一圈走回藕香院,结果在梅花苑看见了五雷轰顶的一幕。 温漠竟然和八娘清婕说话,还偶有拉扯! 清婉也不知那一刻自己耳力怎么会那么好,清楚地听到了温漠和清婕对话里的每一个字。 温漠向清婕合手一鞠,“小生不知小娘子在此,唐突造次之处,还望小娘子谅解。” 清婕天真地眨着眼睛,“我是郦家八娘,你是何人,怎么我从未见过?” 温漠冲她笑的温和,在清婉眼中却扎眼到极致。温漠道,“小生乃敬王府温王妃的亲侄子,单名一个漠字。今日到府中做客,方才饮了几杯酒水,出来透一透气。倒不想竟这般好运,得遇小娘子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清婕掩唇而笑,“你这人说话倒有趣。你是不曾见过我五姐,她才是真真的好看。你若是见过,必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温漠便说,“小生倒是有幸见过府上五小姐芳颜,私以为不及八小姐这般天真烂漫,动人心弦。” 温漠的这句话就像一万把快刀,把清婉的一颗心切割得七零八落。 清婕瞪他,“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五姐,让她恼你?” 温漠笑如春风化雨,“小生实话实说,就算五小姐恼了我,我也不会改口。” 清婕赞叹一句,“你倒是有几分胆识。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温公子请自便。” 温漠伸手想要抓住清婕,被清婕不着痕迹地躲过。温漠带着歉意又带着憧憬道,“不知以后了可还有幸,得再见小姐一回。” 清婕看着他,“你这样的人……”却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一个笑,看得温漠三魂飞了七魄,转身便走了,头也不曾回过一次。 温漠看着清婕离去的身影,目光久久未收,口中啧啧赞叹,“竟不想定国公府还有这样的人儿,这般年纪就已生得如此模样,若是长大了,那还得了。” 清婉看到此处,整个人已如坠冰窖,脑中轰鸣,无法言语。打击最大的不是这个,先前饭局中温漠不曾和郦朗逸提及婚事,这番回去,却频频问起府中八小姐的情况,言语中露出倾慕之意,还委婉表示自己过几日会让媒人上门提亲。郦朗逸原先听到消息,说这温漠倾心于自家五娘,此刻开口却提的是八娘,心中疑惑,起先胡乱地应承,到后来直接昏头转向,迷迷糊糊地送温漠出门,回来便叫清婉清婕过去问话。 “先前不是说温漠要求娶的是婉儿么,怎么今天温漠开口却是倾心的婕儿?”郦朗逸在里间同宋佳善和赵凝说话,外间等候的清婉清婕将问话听的清清楚楚。清婉整个人都愣住了。 明明已经和自己互换信物,明明已经海誓山盟,明明已经答应了今天是来求娶自己。为什么只是见了清婕一面,就一切都变了? 郦朗逸把两姐妹叫进去,又把那句话问了一遍,清婉尚且是懵的,清婕倒是利索接话。“女儿还这样小,哪里就需要急着找夫家?”看了清婉一眼,“再说了,这样两面三刀三心二意之人,女儿才不会要。” 如果说方才温漠的话是一万柄刀剑,清婕这句不是一万也是一千柄,将清婉戳了个透心凉。清婉觉得自己就是个瞎了眼的傻瓜,那么巴巴地喜欢着一个见猎心喜能眨眼间变心的男人,还尤不自知。妍儿劝了那么多回,劝到最后都放弃了,自己居然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太傻,太笨了。清婉又羞愧又悲愤,恨不得直接死了才好。 清婉强撑着应付过了父亲母亲的盘问,又接下清婕棉里藏刀的嘲讽,浑浑噩噩走到棠梨院来,才想起郦清妍去了康郡王府,还不曾回来。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进了房间只剩一个人,便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待到郦清妍回来,清婉已经一个人缩着想了一个下午。 郦清妍将事情经过听了一遍,心底止不住发毛,这个温漠比前世自己所了解的还要低劣,清婕今年只十三岁!十三岁的姑娘他不放过,这何止是畜/生,简直是禽/兽! 不过这件事却让清婉看清了温漠的人品,免得越陷越深,也省下了自己一番功夫,郦清妍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 对清婉的一番安抚劝慰自不用提,郦清妍搂着她,说以后定为她选一个如意郎君,倒是把清婉逗得破涕为笑。“什么叫你为我选?说的好像自己很年长似的,你这么点大能懂什么?若真让你把关,选出来的人怕是比温漠还可怕。” 郦清妍见她好容易笑了,松了一口气,也就顺着她的话道,“这般不信我?那姐姐自己可得把眼睛擦的越发雪亮才是。” 清婉感慨,“妍儿倒是处处警醒着我,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惭愧。” “只有姐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有你在我身边,就足够让我开心。何况那样的人,为他伤心太不值,姐姐不是话本子中那些为情所伤就寻死觅活的人。”清婉脸上带着一点疲惫的释然。郦清妍心想,那是因为这个时候你对他的爱还不够,陷的也不够深,不过能看到你脱离泥沼,真的很欣慰。清婉的迅速振作,对于郦清妍来说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要姐姐在身边,这份温情不变,温漠等人会如何,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 康郡王府的二爷庄希南今日并不在府上。自家侄女开赏花宴,定然是要请很多人的,庄希南不喜欢女眷聚集的地方,纵然康郡王府巨大,自己又住在前院,后院人多也不会被自己碰到,还是会觉得烦躁。庄希南略一思索,直接带了小厮去妙语轩听曲儿,要了两个身子干净的个小倌作陪,喝了几杯小酒,直到暮色将至才施施然打道回府。 酒过三巡,庄希南微醺,马车骨碌碌前行,摇摇晃晃的,催的睡意越发浓重。靠在马车里软枕上,迷迷糊糊的正要沉入梦境,马车猛然一顿停了下来,庄希南的身体向前一突,睡意消了一半。带着些恼意地掀起车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前头不知谁家的马车车轱辘坏了,正修着,所以挡了道了。小的一时没注意,惊着了爷。”车夫解释着,庄希南却不愿细听,摆摆手示意无妨,便放眼去看前头那马车。车檐一角挂着琉璃羊角灯,原来是敬王府的人。看情形,车坏的严重,也不知要修到什么时候。 坏了的马车旁立着一道灰蓝色身影,先前一直微倾上半身看车夫修理马车,似乎是脖子垂的酸了,此刻抬起了头。灰蒙蒙的暮色之中,庄希南将那人瞧了个真切。 一翦波光粼粼的水眸,眉眼细长,顾盼间带着不自知的婉转妩媚;唇红齿白,肤若淬玉,长身玉立,六分书生气中自然而然地融进四分风流。端的是一位如羊羔般诱人的貌美少年。 敬王府家的男儿庄希南倒是见过一两个,具是人中龙凤,长得却不是这个章法,自己倒不知王府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个诱人的尤物,只不大明朗的一眼,就看得自己心旌荡漾,不知吃上一口,会是怎般美味。 这样想着,庄希南便沉声开口,“不知前方是敬王府哪位公子,可需在下搭把援手?” 那少年转过头来,见一架大的颇具气势的马车,车帘卷起,露出一个年岁莫约三十的男人。那男人虽坐着,却瞧得出来身材是很挺阔高大的,五官如刀斧开凿,是霸气又浓烈的英俊。身份不像是低的,又是低沉的声音,天然的掠夺气势让人眼前一震,不可小觑。 庄希南见那少年朝着自己抱手一礼,清脆尤带一丝稚气的声音响起,“小生是敬王府温王妃母家的侄子,单名一个漠字。今日外出,倒不想马车损坏,挡了道路,耽误了大人行程。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庄希南听得那声音,整个身体都热了。面上是不变的平静,甚至添了两分温和,“原来是温公子。我是康郡王府庄家二爷,名希南。外头天冷风大,你且上我的车来,先送你回府,而后让人来帮忙修车。” 温漠又是一礼,“这般叨扰庄二爷,如何使得。” 庄希南道,“无妨,此处回康郡王府与送你去敬王府原也顺路,算不上叨扰。” 温漠便饱含歉意地笑了笑,上了庄希南的马车。庄希南吩咐车夫,“另择一条路,绕过去,莫耽误温公子行程。”然后放下车帘,又将车中炉火拨了拨,让车厢里恢复温暖。 温漠更觉此人温和体贴,一边坐下一边说道,“劳烦庄二爷了。” 庄希南那马车夫是个人精,自家二爷调戏别家貌美少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听二爷特意地吩咐这么一句,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喊了一声,“两位爷坐好了!”扬起马鞭,车子便飞快地在原地掉了个头。车里的温漠尚未坐稳,不曾料到这阵颠簸,整个人一个倾斜,眼看就要向那烧得红灿灿的碳火上扑去,正心中大叫不好之际,身子已从旁被人大力一拽,转了个方向一头扑进那人怀里。 温漠惊魂甫定,神色怔怔,庄希南便搂着他,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两把,温声道,“莫怕,莫怕。”一时间温/香/软/玉在怀,个中滋味真真妙不可言。转头又吩咐帘外马车夫,“徐徐走罢,莫伤了温公子。” 温漠回神,方发觉自己缩在对方怀里瑟瑟发抖的姿态委实不妥,从庄希南怀抱里脱出来,面色有些发红,“多谢庄二爷。”的确要谢的,若不是他,自己可一脸埋进碳火里,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了。 妙人儿从怀里离开,庄希南有些可惜,也不显露出来,只道,“我这马车夫是个莽撞的,不曾吓到温公子吧?” 温漠冲他一笑,“不妨事,是我自己没有坐稳当。” 这一笑,直接把庄希南的神智都笑酥了,什么礼义廉耻,世家风范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抬手从车内暗匣里取出一瓶温和的果酒并两个杯子,摆在车内固定了的案几上,倒酒后指尖在杯口飞快一抹,也不知放了什么调味的佐料。递给温漠一杯,开口道,“路途尚远,且喝一杯暖身。” “多谢。”温漠不疑有它,抬手接过,丹唇微启呡了一口,将酒含在舌间回味一番,不由得眉眼之间泛起赞叹的笑意,“清润甘甜,回味绵长,好酒,好酒。” “温公子喜欢便好。”庄希南笑了一笑,又问他,“温公子这是去了何处归来?” 温漠答道,“定国公郦家。” “据我所知,敬王府与国公爷交往并非亲厚,不知公子前去所为何事?”问完又觉不妥,“小可只是好奇,若公子不方便说也无碍。” 温漠又饮一口,“说出来倒也没有什么,小生倾慕郦家八小姐,此去乃是求亲的。” 庄希南心中顿时警钟大作,“定国公答应了?” 温漠笑道,“倒也不曾,不过言语之中并没有不悦之意,想来对小可也是中意的。改日我便让姑姑请了媒人,带着礼去说亲。”说罢,早把清婉丢忘至一旁的他脑中想起八娘清婕那娇俏可爱的模样,身体不知觉间涌起一股热气。 庄希南暗暗松了口气,又给温漠添上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已灌了温漠十余杯酒了。温漠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也不知是车内碳火太过旺盛,还是这果酒后劲太大,热流在体内乱串,感觉自己如同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温漠先是忍不住把敞开的大氅脱了下来,后来又松了松领口,本想再脱一件,意识到车内还有旁人,硬生生作罢。热气烧得温漠神志不清,渐渐的,蹊跷之处泛起异样,温漠再受不得了,想要下车透一透气。 庄希南歪靠在车内羊毛毡上,饶有趣味地看着温漠如一只热水里的虾仁,由白皙慢慢变成粉红。诱人的红晕爬上脖颈脸颊,鼻翼颤动,嫣红的唇微张,吞吐着热气,看得人血脉喷张。 温漠甩了甩头,抬起上半身,准备打开帘子放一点冷风进来,结果身子早软透了,这一动,直接瘫倒下去。庄希南放下酒杯,长臂一伸,接住他,直接顺势把他放倒在车厢里,高大的身躯伏在温漠身上。 “你,做什么?”温漠打了个酒嗝,含糊地问。 庄希南一手把温漠的两只手压在他头顶,一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对方衣襟上的盘扣,声音喑哑,“帮你散热。” 温漠斜觑他一眼,“怎么帮?” 身下之人已被酒气热气烧得迷迷糊糊,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水汽,这样迷蒙不清地看着自己,直接让庄希南的理智灰飞烟灭,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温漠的衣裳,手指掰开那温柔之地,硬邦邦地顶了进去。 “啊!” 坐在远处烤火的马车夫听见那声惨叫,摇着头叹了口气,猜到自家二爷又一次霸王硬上弓了。抬头环顾四周,也不知是什么荒凉的地界,反正瞧不见人影就是了。天已黑透,黑漆漆阴沉沉的,雪倒是没有下得下来。 断断续续的哭声叫骂声传来,马车夫裹紧身上的皮毡,往火笼边靠了靠。这些年跟着二爷胡混,早混出了经验,夏日蒲扇凉水防蚊药汁,冬日毛皮氅子打火石子暖身烈酒,甚至还向府中武师学了几套拳法,每次出门必定是装备齐全有备无患。譬如今天,谁能料到二爷会在大街上遇见合心之人,然后就灌酒强/上呢?啧啧,那小公子看起来细皮嫩肉弱不禁风,也不知禁不禁得起二爷的龙虎精神。 马车内,温漠被庄希南死死地压在毛毡上,体内不停的贯穿折磨的自己痛不欲生。温漠的嗓子都哭喊哑了。 “我是江南温家的……长子,唔……敬王府嫡王妃是我……是我亲姑姑,我要,啊!我要叫人宰了你,把你……嗯~碎尸万段,喂狗……”温漠霸气示威的一段话在庄希南激烈的动作中破碎得厉害,偶尔因为撞到体内某一处,加上酒水中的东西,说出口的字符还变了音调,简直就像撒娇一样,急促的喘息如同强效催/情/药剂,让庄希南动的越发生猛。 “老子管你是谁!只要是老子看上的人,任你是什么皇亲国戚,皇帝老儿老子也要睡喽!”温漠的紧致,以及在药物作用下的柔软,让庄希南舒泰得头皮发麻,身下尤物让自己欲罢不能,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得体有礼全抛到脑后,只想要这人,不停地要。 等到庄希南吃饱喝足神清气爽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时,温漠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马车夫一直在嗯嗯啊啊的背景乐里昏昏欲睡,见二爷比以前任何一次用的时间都长,想来是这小公子很合二爷心意,所以一次不足又来一次。好容易见二爷出来了,忙立起身来。“二爷好了?”见主子含笑不语,又问,“送这小公子回敬王府,还是……” “直接带回家。”庄希南心情大好,如此吩咐。 马车夫应了一声,默默同情了温小公子一把,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康郡王府了。 次日郦清妍醒来,正看见听棋在往瓷瓶里插梅花,把昨天换下来。平常都是红梅,今天换成了白梅,叠瓣梅花开的灿烂,中间一点萼绿,冷香清冽,让她想起了昨日在郡王府繁盛的白梅林里见到的美人。暗香浮动,遗世孤芳,可不正像这白梅花?若昨日的场景是在一轮皓月之下,孤寂无边,清冷无边,恐怕自己就不是看呆那么简单,直接飞灰湮灭羽化登仙。 这样世间无两的人物,却被“囚禁”在郡王府之内,可惜,太可惜了。郦清妍有种要联合庄梦玲把他解救出来,给他自由的冲动。 郦清妍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听棋,“这梅花是你采的么?” 听棋道,“是菱歌,她去细波池边摘的。小姐可喜欢?” 郦清妍点点头,“极好看。”又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每日都是菱歌去摘吗?” “菱歌好动,又不像我和卷珠那般怕冷,所以都是由她去采摘。只要是她选出来的枝桠,比夫人房里明珰姐姐的手艺都好。” 郦清妍道,“菱歌这样天天的在池子边走,也不怕脚滑了掉池子里?” 卷珠恰巧端了热水进来,放下盆子过来伺候郦清妍穿衣,听了这句便答道,“小姐不知,几场大雪已让细波池冻住结了冰了。而且就算是不结冰,也难不住菱歌,那姑娘原先家住湖边,水性好着呢,只要在水里,三五个男人也捉不住她的。” 郦清妍心头一个咯噔,上一世菱歌正是掉进细波池里淹死的,若她真如卷珠所说水性很好,又怎么会死得了?难道另有隐情?上一世,因为靠近年关死人不吉利,郦清妍不准去看菱歌的尸身,若真的不是淹死,给菱歌换衣裳的卷珠为什么不曾发现异常呢? 郦清妍仔细回想了下日子,现在已入腊月,离菱歌出事的日子不足十五天了!菱歌的人自然是要救的,但提前得知道她为什么死,以及要怎么救,这些都得好好布置。弄香站在身后给自己梳头,郦清妍的手指在梳妆台上轻轻敲着,脑中思绪万千。 过了片刻察觉不对,衣服发饰都不是家常所穿,便问弄香,“今儿是要出去吗?” 弄香将一支羊脂玉簪别进郦清妍的发髻,笑道,“小姐忘了么,迭二老爷家的三小姐及笄,请阖府女眷过去呢。” 郦清妍还真忘了。而且,已经记不大清楚自己这个时候手头上有些什么,礼物什么的都还未准备! 郦清妍试探地问弄香,“我私库里可有一支紫花金凤衔珍珠坠的双股钗?”弄香茫然摇头。郦清妍又问,“那和田玉浮雕碧绿牡丹的贵妃镯可有一枚?”弄香很茫然了,小姐这是在说什么?这些听起来就很贵很难得的东西,怕是只有夫人那儿才会有个一两件吧?郦清妍不死心地最后问道,“嵌红宝石的玲珑八宝琉璃灯呢,不会也没有罢?” 这回弄香点头了,不过答的还是,“对的小姐,也没有。” 郦清妍泄气,略微烦躁地绞着手帕,这些东西明明后来都在自己的嫁妆里,莫不成都是后来添的?“什么都没有,还怎么送礼?” 弄香听到这句话才明白小姐是在为送及笄礼的事烦忧,走到床边掏出一个紫檀木的八宝盒子递过来,“小姐生了场病,倒是忘了好些个事,你瞧,你不是早把礼物备好了么?” 郦清接过来一看,是一对羊脂玉的耳坠,成色还没自己头上的簪子好。一时间心中疑惑,自己和三娘清嫱的关系不错,怎么送的是这样的东西?伸手就把耳坠取了出来,“不要这个。”又脱下手腕上戴着的碧玺石手钏放进去,瞧着像是拿的出手的模样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拾叶正收拾要带着用的东西,见着郦清妍把礼物给换了,开口道,“那碧玺手钏不是上次五小姐带小姐挑的么?天天戴着极是喜爱,怎么舍得送了嫱三小姐?” 郦清妍道,“及笄是极重要的,清嫱又与我亲密,自然该送这样的礼。”又问弄香,“我的私库里统共有多少银子?” 弄香不防被这样问,掰着手指粗略算了算,“回小姐的话,莫约七百两。” 郦清妍出嫁前生活清简,衣料布匹,胭脂首饰府里每月都会按份额发放,用不着什么钱。这些银子都是平日里的例银和节日里母亲父亲的赏钱压岁钱,算不得多,好好用起来也不少。从清嫱那里回来,需得好好点一点自己的钱财,这一世不比上一世,若要想不步后尘,怕是花钱的地方会很多。郦清妍想着,若有必要,还得养一两个小厮,在外送信跑腿会方便许多。不过小厮一般只有公子们有,小姐是不许的,这件事要怎么和父亲说,他才能答应呢? 想着事情的时候,众女眷俱已出门,到了郦朗迭的府邸。从二品官员的宅子自然不比定国公府,郦朗迭叔父家的人口也不及郦朗逸。郦朗迭娶的赵家嫡女赵洁是个河东狮,除了她自己生了两男两女,大公子清琏,二公子清珑,大娘清婷,四娘清姗,下头只有一位次夫人金涵生了三娘清嫱,妾室王氏生了二娘清娥,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清嫱的笄礼原是家宴,因请了单家夫人宋佳欣行笄,单茵单芙少不得要来瞧热闹,家中三个以上女眷外出,须得男子护送,所以单骏也过来了。热热闹闹的,倒像是开了宴席吃酒似的。 赵家与宋家不交好,那也是因赵凝和宋佳善的缘故,金涵和宋家是没有什么过节的,清嫱和郦清妍交好,也有宋佳善偏爱她的缘故在。宋佳欣作为单黎的夫人,是远近有名的贤惠之人,又是正经的二品诰命夫人,找她行笄最合适不过。郦清妍记得自己及笄时,给自己插笄的是庄梦玲的母亲。皇城中世家之间错中复杂,往上追溯三代,几乎家家都曾联姻,细说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当年郦清妍做为敬王妃,简直要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弄得头昏眼花,至交也就从始至终是那么几个。只是后来,都不再理会自己罢了。 金涵已经叮嘱了清嫱许多,清嫱心里紧张,仍旧不放心,趁着人未到齐,拉了郦清妍说话。“你且与我讲讲两月前你是怎么做的,可有紧张?我手心里都是汗。” 郦清妍及笄礼都是二十七年前了,这一世又不曾经历,哪里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看着清嫱小丫头眼巴巴瞅着自己,指尖都是抖的,便安慰她道,“不用紧张,你只管在该跪时跪,该叩首时乖乖叩首,聆听长者教诲时虔诚些。”笑起来,“就这些,你娘亲也该和你说了无数回了罢。” 清嫱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吐吐舌头,“娘亲说来是一回事,好姐妹说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听你的,我就不那么紧张了。” “原来妍儿还有安抚情绪的功效,我竟从未知道。”门外响起声音,郦清妍和清嫱扭头去看,是清婉带着单家姐妹,四娘清妺,六娘清姮过来。 郦清妍问,“怎么的都过来了?”独不见清婕,又问,“八娘去了何处?” “缠着清姗说话呢。她俩同岁,凑一起总有讲不完的话。”清婉回答郦清妍,因在门外听见了俩人的对话,进来又看了清嫱的模样,便打趣她,“我们这一群,都是一两年内及笄过了的,嫱妹妹有什么不懂,且问我们就是。虽然不定说的明白,不过总说三个皮匠顶个诸葛,我们加在一起,算得上是笄礼的大家了。”声音一如平日里的风格,仿佛昨天发生的事都已是过眼云烟,清婉整个人已经雨过天晴了。郦清妍尤其佩服她能让那双核桃似的眼睛一夜间恢复如常的本领。 六娘清姮今年十六,是去年七月及笄,出落得如同芙蓉花一般,媚而不妖,美而不艳。听了清婉的话,便接口说,“那时我踩着了裙子,差点摔倒,还好母亲扶了一把才没有出丑,那时可是要羞死我了,现在想起来也是惊魂甫定。” 清嫱听得一愣,“姐姐的及笄礼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单茵以手附唇,笑着说,“我更严重,因早起梳头,玫瑰油用的多了,那簪子插着直往下掉,根本绾不住头发,后来给我行笄礼的夫人和我娘亲说起这事儿,直笑得肚痛。” 十七岁的四娘清妺要羞怯些,听到姐妹讲着行礼时发生的趣事,也忍不住加进来,声音柔柔弱弱的,“姐妹的都有趣,只我出糗的厉害。” 单芙便问,“怎么说?你的及笄礼我不曾去,可让我懊悔了好一阵子。” 清妺羞红了脸,经不住单芙的追问,只得回答,“我在聆听长者教诲时,打了个喷嚏,把行笄礼夫人手里拿的簪子都吓掉了。” 屋子里的人愣了一愣,全都哈哈笑起来。 清妺脸更红了,“莫要笑了,为着这出,三哥笑话了我快一年。” 清嫱彻底不紧张了,笑得直揉肚子,“诶姐姐们真是……太有趣,哈哈……” 郦清妍看一众姐姐都哄着清嫱这个孩子,一个人悄悄退出来。因两府隔得不远,出门只带了弄香一个,她被叫去帮忙摆膳了,郦清妍自己裹了氅子,想寻一个人少的地方静一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被关久了习惯了,郦清妍越发不喜人多的地方,迫不得已待着了,事后也会一个人静静缓上许久。这实在算不得好习惯,郦清妍正努力让自己适应喧闹。 大家都集中在中院,后院几乎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郦清妍独自走了一小会儿,正准备回中院去,却看见迭叔父的二公子,也就是自己的二堂哥清珑行色匆匆地往水榭走。这样的天,水边风大,水榭一般都不会有人在,清珑堂哥这是做什么去? 清珑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让赵洁操碎了心。可是清珑长的十分好看,是那种带着病态的柔弱的好看,身子瘦弱,五官的清丽就越发明显,一双大眼睛简直时刻都在说话,能把人引入万丈深渊。郦清妍想起来,前一世叔父被贬,全家发配四川,到了四川不到一年,这个清珑堂哥就因受不了那边的潮湿,病逝了。 郦清妍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清珑的身后,脚步放轻,没有叫对方发现。 清珑走到水榭,左右瞧了瞧见没有人,便推门而入,还返身把门关了个严实。郦清妍觉得清珑奇怪,不过再待下去好像也探不出什么,正准备离开,听见水榭中传出了声音。因她离的极近,几乎是贴在了水榭的窗户上,声音传出时听着正着,惊呼几乎脱口而出,清珑居然是偷偷来见大哥清琅的! 纵然分家,那也是亲亲的堂兄弟,有什么事不能明说,偏要这般偷偷摸摸见不得人?郦清妍想了想,沾湿了手指,在水榭的窗户纸上挖了个洞,眼睛凑近,看了进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让郦清妍如同怀疑自己复活这件事一样,开始怀疑命运和人生。 清琅大哥正紧紧抱着清珑堂哥,把他压在椅子上,嘴对嘴吻得热切。 正文 第五章 郦清妍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柔和煦的大哥,居然喜欢男人?所以他才终身不娶? 屋内俩人没有发觉有旁人在,犹自做着自己的事。清琅用力亲着被自己压着的清珑,手都探到了对方的衣服里。清珑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他。“莫要这样了,我们以后,莫这样了。”声音里带着筋疲力竭的哀求。 “为什么?难道你以前说过的话都不作数吗?”清琅紧紧抓着清珑的手,力道大的几乎要把对方捏碎。 “当然作数。我的这颗心,这个人,从来都只是你的。只是,这样偷摸下去又算什么呢?你敢让父亲母亲知道么?我是不敢的……况且,我这个病,注定活不长久,陪不了你一生一世。我们还是断了,且各自过各自的吧。”清珑抖着声音说完,眼眶都红了,心也绞痛的厉害,哪里是要狠心断绝关系的模样? 清琅听他的话,看他的神情,知道他虽狠心说出这样的话来激自己再不理他,整个人却从头到脚都不愿离开自己,整颗心都快疼碎了,一把将清珑搂住,“我不愿!我只要你这个人,其他的事和我什么相干?你的病我已经在到处寻医,你莫要悲伤郁结,我是定要让你长长久久活下去的,我们说好了一辈子便是一辈子,少一刻都不行。” “琅,我真的……真的……”清珑却不再说下去,只抓着清琅的衣襟,抽抽噎噎地哭。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在这里,你莫怕。我会带你离开,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我治好你的病,然后我们快快活活的,我带你游历大江南北,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好不好?”清琅低下头一点一点吻干他脸上的眼泪,极尽温柔,仿佛捧着世间至宝一般,小心翼翼。 然后,他们就,脱了衣服,那个起来…… 郦清妍呆若木鸡,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男人之间,那个…… 清琅舒爽的喟叹声,激烈的喘息声,清珑带着泣音的呻/吟,半推半就的哀求声从房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来,让郦清妍整张脸瞬间红起来,红的都快熟了。犹如踩了风火轮,郦清妍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落荒而逃。 大哥的事情对郦清妍的刺激有点大,她神色怔怔地走在后院的花/径之中,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眼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看见,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直到她咚的一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大力让郦清妍止不住后退几步,对方立马拉住了她的胳膊,才没有直接退坐到地上去。 郦清妍回了魂,揉着撞疼的鼻子和额头,抬眼去看身前之人。 玄色衣袍,生的高大健硕,长发一丝不苟盘在头顶,用同色青玉发冠和簪子固定。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让他的皮肤变作麦色,五官棱角分明,眼神如刀,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微淡。整个人如同仲夏夜空,深邃明澈,英气勃勃。 许多年不见,郦清妍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模样,原来他也是这样好看的。他和大哥一样,极宠自己,当年订了婚,他欢喜的不行,每日一封信过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讲他在军营里发生的趣事,逗得读信的自己哈哈大笑。 前世今生,每次遇见单骏,郦清妍都有种这个人就该生在马背上,死在马背上的感觉。单骏此人深得单黎真传,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天生适合握在君王手中,开疆扩土,建立万世功勋。可惜,本该辉煌的一生还未开始,就被毁了。 当年年少,一颗心懵懂稚嫩,情窦初开。郦清妍记得单骏是自己喜欢的第一个男人,单骏也喜欢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原本的天作之合白头偕老,都成了一场空。那时执意为单骏守孝,为自己命运难过是一层,更多是因为失去喜欢之人的伤心。若单家不曾出事,单骏不曾出事,自己如约嫁给了他,会是怎样的一生? “妍妹这是怎么了?脸这般红。” 嗯?郦清妍忙摸了摸脸颊,嗡着声音,“可能是风大吹的。” “在想什么?叫了你许多声,你倒是直接撞上来了。”单骏噙着笑意,一贯严肃的脸带着柔和暖光。 嗯?有么?怎么一个字都未曾听到?郦清妍疑惑地看着单骏,“可能是哥哥叫的太小声了?” 单骏五脏六腑都想笑,又不敢出声,怕吓着郦清妍,一时间压抑的辛苦,便说,“嗯,是我太小声。” 郦清妍环顾四周,嘴上问道,“骏哥哥怎么走到了这里来?”结果话音未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自己不是在内院的花圃么?什么时候走到外院来了! “我正想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我本就在这里,你且说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郦清妍无力叹气,“我也不知道……” 单骏再也忍不住,一通笑化成了咳,“妍妹这模样,倒像是病傻了。” 郦清妍的脸就有点黑,这已经是第四个人说自己变傻了…… 单骏雪上加霜地“安慰”她,“别担心,你傻了倒是比以前显得更可爱些了。” 郦清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几十大岁的人了,被说傻她认了,怎么还可爱上了?一扭头,“不和你说了,你尽取笑我。” 单骏忙拉住她,“好妍儿,我错了。我好容易见着你一回,要是让你带着恼意走,我回去岂不是要后悔到下一次见你?况且我还不知下一次见你,要到什么时候。”手停留在郦清妍的腕间,对方已经停住,他却没松开,贪恋这瞬间的触碰。 郦清妍倒是没察觉,听到他话语中的内容,“骏哥哥这是要出远门么?” 单骏答道,“算不得出远门,父亲让我年后去西山护城军中历练,怕是有好几个月不得回来。” 郦清妍记起来了,单家约是在半月后来提亲的,父亲母亲当时就答应了,婚期定在明年四月中旬。上一世自己在清嫱的及笄礼上只是和单骏打了个照面,不曾说上话,之后的确没有见过了,只靠着书信往来。菱歌在订婚的第二天落水身亡,单家在三月出事,七月自己和清婉闹僵,九月自己嫁进敬王府。 老天,这些事怎么尽堵一块儿了! 郦清妍以当了十一年敬王王妃,以及和永安斗了十年的经验,直觉觉得这些事之间似乎是有联系的,只是一时间想不到究竟联系在何处。 郦清妍发现,逆天改命这种事真的不是那般简单,说一说,下一下决心就能办到的。现在唯一改变了的,便是清婉已认清温漠本貌,闹僵那一茬应是没有了。可是其他的乱七八糟事儿……郦清妍有点想去撞门板,就算自己想改变,都不知道该从何改起。 单骏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只顾着自己发呆的郦清妍。方才立在屋檐下赏雪,看见她神色异样地走过来,连叫了好几声,她倒是没听见没看见似的,自己都站到她面前了,她居然直接撞了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病还没好全,反应慢吞吞的,憨憨的,倒是少有的可爱。后来说着话,也总是瞧着自己怔怔出神。单骏心中疑惑,妍儿这是怎么了? 以前每每和妍儿见面,她总是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地方,不多说一句话,偶尔看自己一眼,看见自己冲着她微笑,就立马低下头,暗自脸红好久,实在可爱又可怜。但是今天一见,好像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眼前的郦清妍给单骏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以前明明隔了千里万里,好几个月也不能见一面,但总会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泛着甜丝丝,暖融融的味道。而现在,心心念念之人就站在眼前,却隔着千里万里。她眼中却没有自己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单骏心头一突,便拉着郦清妍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嗯?”郦清妍回过神,抬头看他。 “你怎么了?”单骏担忧问道。 郦清妍淡淡一笑,“想着事情,倒是忘了你。哥哥哪日启程,我定是要去送一送你的。”发觉两人靠的太近了,单骏还抓着自己的手,便微微挣了挣,居然没脱开。 单骏突然有种预感,如果此刻让郦清妍挣脱了,走了,自己就再见不到她,再触不到这个温柔的人。心头一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开口道,“妍妹,你且说,你心里到底……”单骏是马上来去的热血男儿,从来没有也从来不会向别人表白心迹,此时没有任何准备就开口,倒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结结巴巴卡着。 “到底怎么?”郦清妍没听懂,对方在自己手上施加的力道加重,已经引起不适,“哥哥,你先放开我,你捏疼我了。” 没想到单骏根本不放,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位置?我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妍妹,抱歉,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这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郦清妍愣了愣,单骏话已至此,早不是青涩年华的自己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想到单家的结局,想到单骏英年早逝甚至死无全尸,不由心中悲痛,呐呐开口,“你就这样在乎我的感受么?” 上一世单骏虽喜欢郦清妍,却一直隐忍,相互之间表现出来的不过兄妹之情,直到后来订了婚,单骏才大胆了些,止不住思念,日日给郦清妍写信,以缓解相思之苦。郦清妍一直不知道对方是何时爱慕上的自己,能够让单骏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开口讲出自己,该是怎样深沉的爱意? 听到郦清妍的这句问话,单骏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在乎。你不知道我对你……” “我知道的。”郦清妍打断他,突然有些害怕听到单骏说出什么一往情深爱慕许久的话。“我都知道的。” 单骏顿时神采飞扬,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当真?” 郦清妍点头,然后说,“但是我对哥哥并无那般情感,只有兄妹之情。哥哥还是将这份心思收起来吧。” 单骏愣了愣,又问了一句,“当真?”这个当真却和方才那个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郦清妍垂下眼睛,“真心话。” “你说谎,我不信!”单骏两只手都搭上了郦清妍的肩头,“你另有心上人了?”见对方摇头,又问,“那你为何?你说过要做过我的娘子的,你说过会一辈子陪着我的。” 郦清妍抬头用眼睛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七岁时缠着我的胳膊说的,我一直都记着。” 郦清妍:“……” 这头痴牛!七岁的话也能当真吗?郦清妍恨不得敲一敲他的头,把他敲醒,可是看了对方的个头,默默把这个念头放在心底。挣不开他的钳制,只得婉声道,“皇城内好女孩儿那般多,哥哥为何只注意着我?我知道有很多小姐倾慕哥哥,只要你……” “我不愿!”竟一把将郦清妍搂入怀中,“我只要你。” 郦清妍哭笑不得,被他强搂着,努力踮起脚尖调整姿势,以免被他的大力勒伤。“骏哥哥,你何苦如此,我对你无男女之意,你得到我了又有什么意思?想来你也知道,庄梦玲对你一往情深,若是让她知道哥哥喜欢的是我,她会有多伤心?若是你娶了我,我面对她又该如何自处?” “你我的事,和旁人有什么干系?我心悦你是我的事,庄梦玲的伤心又与我何干?妍儿,为了姐妹而伤我,你如何忍心?” “骏哥哥,你先放开我,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 “你害怕?害怕什么?让别人看见了,我便娶了你就是!若有人敢碎语,我宰了他!” 郦清妍无言以对。冷声道,“单骏,放开我。”不怒自威,连身体都在冒冷气,单骏一个哆嗦,慢慢松开了她。 “这次顾念你是哥哥,我不多说你,若有下次,你就再不是我的骏哥哥了。”郦清妍甩袖而去。 单骏第一次见到郦清妍如此清冷淡漠,整个人都变了,强大的气势根本不像十五岁女子所有,让他止不住升起怯意。 可是,这样的妍儿,越发美丽,越发诱人。 单骏看着郦清妍远去的身影,心中一番思量,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那处。 两人都没有看见,对面楼宇转角处,有男袍衣角一闪而过。 原本打算出来散心透气的郦清妍,在接见遭遇了一件让自己震惊,一件让自己心情烦躁的事后,整个人都冷漠得深沉阴郁。清妺本就羞怯胆小,走过来问她送的什么礼物,结果被郦清妍轻飘飘看了一眼,直接吓跑了。 清嫱对那碧玺手钏极为喜爱,连着赞叹感谢了好几回。连宋佳善也夸了几句,说郦清妍倒是突然懂事了,挑了件好礼物。郦清妍没有心思应承,从头到尾带着合体的笑容,静静不语。 午膳用过,几家夫人凑在一处说话。小姐们在花厅套着的暖阁里拿着新采摘来的梅花,遣下人去取瓶子插起来,又商议着要作画,花厅里一时热闹。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夫人们互相说起女儿的婚事来。 宋佳善道,“嫱儿及笄,年岁也大了,该留意着人家。” 金涵笑道,“你家里还有几个大的呢,不曾去操心,倒是关心嫱儿来,莫叫妍七娘吃味。” 宋佳善摆手,“她的性子我是操心不来,一天闷在院子里,交友的圈子统共也就单家庄家几个,全听天由命了。” 清妺的生母朱芳吟笑道,“我这几日瞧着,七娘一病,倒是伶俐了许多。哪里像我那个,羞羞答答,胆子也小。现在年岁大了,还求着次夫人多留意,给她挑个好的人户。不求大富大贵,得平安一生,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宋佳善笑着点头,“这是当然,自家女儿,必不会亏待了去。” 清姮的生母葛莎道,“这事儿我就佩服单家夫人,有先见之明。” 宋佳欣见众人看向自己,笑着解释,“大娘原是同金家定下婚约的,倒也不用我操心。” “这是极好的,了却一桩心事。”朱芳吟点头,“那骏儿呢,可有中意的姑娘?今年十九了罢,是大人了,也该张罗起来。” 宋佳欣道,“这小子可有点心思,以前总问也不说,前几天才晓得,他是喜欢妍儿的!央了他父亲与我,要上门提亲来。” 宋佳善大喜,“此言当真?” 宋佳欣便说,“自然当真。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他父亲说年前必定下来,让他安心去西山。你这趟回去,可得做好准备。” “你可瞒得我好紧!”宋佳善拍了拍手掌,压低了声音,挤着眼睛道,“让妍儿那丫头知道,怕是要高兴坏了。” 屋内的夫人都笑起来。 当时郦清妍正和清婉一边插花一边闲聊,暖阁里小姐们扎堆坐着,声音此起彼伏,以至她没有听到夫人们的谈话,自然也就不知道其中内容。 晚上回去,听棋前来告假,说乡下家人教人递了信来,她奶奶生了病,想要回去瞧一瞧。郦清妍自然准允,让弄香多算了一月利钱给她做盘缠,又将旧衣瓜果包了一包,让她带着以便需要,又嘱咐了些,便歇下了。迷迷糊糊之际,犹听到听棋在同拾叶弄香说话,说要带家乡特产蟹肉包和脆皮烧饼回来,给大家尝尝。拾叶打趣她,说她能把自己带回来就不错了,其余的也不奢求。接着便是银铃般的一阵笑声。 郦清妍在床上翻个身。自己这五个丫头,感情是很好的。落水一出折了菱歌,听棋又留在了家中,只剩下拾叶,弄香和卷珠随自己嫁入敬王府,后来也一一折了,听棋被母亲配给清婉出嫁,在清婉夫家被那恶夫给糟蹋了。到郦清妍被囚禁的时候,五个丫头已一个不剩。她们都忠心耿耿,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只要和自己有关的人,除了慕容聆晖,其他人都没有一个人落得好结局。郦清妍这样总结,也许自己就是传言中的煞星? 那就出家吧,捐了积蓄,就没人能管着自己了,也没人会被自己连累。别人看在自己定国公七小姐的身份上,也不会轻易来扰,如此还落得清净。 郦清妍就这样乱七八糟有头没尾地想了一通,缓缓沉入梦境。 次日一早,郦清妍去向母亲宋佳善请晨安礼,被宋佳善用意味深长带着笑意的眼神看了好几眼,看得她莫名其妙。清婉这几天来小日子,宋佳善怕她被冷风吹着,寒气入体以后不好治疗,就免了她这几天的晨昏定省。郦清妍同宋佳善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逗弄了几句清璨,便回了。 今天依旧是晴天,不过冷的很,雪一点也不见化。常走的路已经被下人扫了出来,只留花圃里,林子里还有厚厚积雪。弄香扶着郦清妍走,快穿过梅林时,弄香突然道,“不知菱歌这丫头今天在哪出折梅花。” “都这个时辰了,早采好回去了吧。” 弄香笑着,“小姐不知,菱歌昨晚做衣裳歇的晚,今早可睡过头了呢。咱们出门的时候,她才起来。” “这丫头,又不是没有衣裳穿,夜夜灯下做针线,也不怕把眼睛熬坏。她若真缺衣裳,我柜子里那件水绿缠枝纹的外袄拿去给她,她不是最喜欢缠枝花纹么?定然高兴。” 弄香怪郦清妍浪费,“小姐也太宠她些了,她哪里能穿小姐那些好衣裳。” “这有什么,我原也不喜欢水绿色。”郦清妍道,“也不知菱歌在哪处,咱们去寻寻她,然后一道回去。” 弄香想了想,“卷珠不是说她爱在细波池边摘么?” 郦清妍点头,“那我们便沿着池子边缘,边走边找罢。” 原先细波池并不在定国公府内,后来人多,父亲便决定扩建,把细波池收了进来。在郦清妍走的反方向,修了许多水榭楼台,供夫人小姐们夏日纳凉听戏;这一头就简单许多,只有一个增添意境的亭子,又运了好些一人半至两人高的巨大太湖石来安放,营造一步一景曲径通幽的雅致。因为不常有人走这边,连郦清妍回棠梨院走的也是横跨池子的九曲桥和拱桥,这边显得格外安静,连空气都要更冷些。 正穿过嶙峋的假山群,郦清妍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依稀听到“单家”,“提亲”等字眼。郦清妍脚下一顿,立马回身用眼神示意弄香保持安静。 弄香也听见了两个男人的声音,知道事情蹊跷,忙闭紧嘴巴,大气也不敢出。看见小姐居然移步上前,想要听得真切,心中警钟大作,伸手便拉住了她。郦清妍轻飘飘看了弄香一眼。弄香被这一眼看得汗毛倒竖如坠冰库。好可怕,小姐的眼神好可怕! 郦清妍顾不上弄香,一个眼神镇住了她,便挪步靠近,从石头缝看过去。假山尽头有坐亭子,此刻立着两个男人,定睛一看,居然是郦朗逸和郦朗迭叔父。 老大郦朗逸道,“三日后我应了单家的提亲,倒是给了你方便,多了块挡箭牌。” 郦朗迭叔父道,“哪里是什么挡箭牌,单黎那性子,起不了什么作用。” 郦朗逸冷笑,“一旦卷进来,死无全尸是轻的。你要害得单家家破人亡,倒是一点愧疚都没有。可惜单黎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为陛下立下多少功劳,不知最后能不能闭眼。” 郦朗迭也嗤笑一声,“说得好像大哥就不是这样的人一样,明知单家结局还要把亲生女儿卖出去的,不正是你这个好父亲?单家折了,我看你再去找谁卖女儿。” “还有一个敬王府。” 郦朗迭啐了一口,“你可真狠得下心,小七未出嫁就要守寡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让她再嫁那小瘸子?我就不明白,这些事怎么你全安在了那丫头身上。” “妍儿的性子,是姜柒柒和温阑最喜欢的类型,得了慕容亭云最看中的两个女人的心,还怕敬王府不帮着我们?只牺牲一个女儿就能换回如此巨大的利息,这可是稳赚不陪的买卖。何况单骏未必就能死成,皇上对这孩子与旁人不同,可能会派人护着他。” 郦朗迭叹口气,“大哥都这么说了,定然是要单骏死透了。大哥做事如此狠绝,我担心最后大哥会不会把我也给推出去。” “你说错了,担心被推出去的不该是你,而是我。查我是什么也查不出来的,可你那些烂账不同,要你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郦朗迭气的嘴唇上的胡子都在抖,“你倒是做的好准备,坏事做尽,暴露了,倒让我去替你死!” “只要我不倒,又有谁能伤你?你我兄弟,不是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么?” 郦朗迭甩了甩袖子,“但愿你说这句话,是走了心的!” 假山后的郦清妍已浑身冰冷,无法呼吸。 原来,上一世的自己,就是这样被卖掉的。父亲知道单家会亡,不,应该是父亲要让单家亡,为了加强两家的联系,把自己许给单骏,然后单黎入狱,单骏被设计劫杀。单黎没有挡下贪墨案追查的大手,父亲又把自己卖给敬王府,只为保他一人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连郦朗迭叔父都成了挡箭牌。前一世父亲官至正一品,加封王爵,是开朝来第一位异姓王爵,圣宠优渥,风光无两。却不想,这些荣耀背后,是多少人的鲜血。 原来早在这时,自己的命运就被父亲和叔父的一番话给决定了。郦清妍一颗早已麻木的心突然不可遏制地疼起来,如同刀绞。 电石火光的刹那,郦清妍突然想起了菱歌。她很有可能是因为无意间听到这番话,被父亲叔父发现,被直接杀害了。昨天自己和单骏的一番话,导致提亲提前,父亲和叔父本该发生在订婚后的对话也提前了,菱歌的死,自然也就会提前。 眼看两个男人就要向有可能碰到菱歌的方向离开,郦清妍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带起一阵响动。 “谁!”郦朗迭警觉回头。 拉了弄香,躲进假山深处的沟壑里。郦清妍心中想,自己对父亲还有大用处,没被发现自然最好,就算被发现了,只要接下来乖乖听话,听从安排,父亲总不会弄死自己。而菱歌就不一样了,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让下人听见的,要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怎么了?”郦朗逸倒是没有听见什么,问了一句。 “假山里藏了东西。”郦朗迭说了句,就走过来。 郦清妍一边听着动静,一边往假山深处退缩,脚突然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听棋养的猫。听棋今早一早便出了门回乡,想来这猫送了她一程,而后缩到了这里睡觉。 心头默念一句“听棋本小姐感谢你全家老小!”郦清妍抱起猫就把它大力丢了出去。 “喵?”雪白的猫咪正睡的迷迷糊糊,被人这样一丢,有点反应不过来,伸了个懒腰,喵喵叫了两声,两跳就跳了出去。 “是什么?”郦朗逸也走了过来。 郦朗迭道,“是只猫,虚惊一场。此地不宜久留,让你府里女眷看见了不好,走罢。” 远去的脚步声响起,他们改变了方向,去了梅花苑,郦清妍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就算菱歌偷听到了谈话,也不会被发现了。 直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了,郦清妍又等了片刻,才从假山里钻出来,沿着原先计划的路线,一边寻菱歌,一边回棠梨院。 弄香惊魂甫定,拍着胸口,“好险,好险。”弄香虽没将对话听得十分清楚,看自家小姐那个模样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郦清妍一直抿着嘴不说话,弄香也就没再开口。 两人正走着,突然从旁串出一个人来,正是菱歌。菱歌直接扑跪到郦清妍面前,满脸泪痕,发髻都是乱的,想来是跑的时候被树枝勾到了。她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小姐,不好了,老爷和二老爷他们……” 郦清妍忙捂上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好菱歌,你说的我都已知道了。这件事只有你,弄香和我知道,再不要说出去,要让它烂在肚子里,知道吗?一旦被其他人知道了,我们三个都会没命!” 菱歌瞪大双眼,泪水又溢出来,连连点头保证,郦清妍才松了手。菱歌止不住抱着郦清妍的腿,努力压抑着声音哭起来。她的小姐,她心善又和气的小姐,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待她如此不公…… 郦清妍叹了口气,上一世也是这样吧,菱歌想回去给自己报信,结果被父亲和叔父发现,当场杀了,扔进细波池里做出她是淹死的假象。她死的时候,是该有多伤心多害怕,又有多后悔,不能将消息传递给自己。 如此衷心的菱歌,结局如此可怜的菱歌。 看着菱歌那衣衫不整的模样,郦清妍道,“你这个模样不行,就这样回去定会有人怀疑,菱歌,委屈你一次可好?” 菱歌抹着眼泪点头,“小姐只管吩咐。” “你去细波池里浸一浸,做出采梅花失足掉进去的样子,可好?” “一切听小姐的。”说着就要往池子里跳。郦清妍忙拉住她,“这里不行,离亭子过近了,咱们到最后那几株梅树那里去。” 到了那地儿,池边刚巧有几株梅树的枝桠伸到池水上,别处水面都结了厚厚的冰,这里却因前几天下人凿冰捕鱼敲开了个大口子,只结了薄薄一层冰面。菱歌一点也不迟疑,爬上树,掰断身旁几支花枝,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池子里,临了还不忘压断梅树的枝干,做出事因梅树承受不住自己,加上脚滑而落水的假象。 郦清妍几乎要为菱歌这丫头的细心和聪慧鼓掌了。 菱歌在水里泡了个通透,哆哆嗦嗦爬起来,弄香忙解开披风把她裹了起来。郦清妍看着菱歌冻得嘴唇青紫,心疼的正要开口,菱歌自己倒是笑了,“水可真冷,我要听小姐的话,再也不在水边采梅花了。” 郦清妍心疼之意更甚。 回到棠梨院,弄香带菱歌下去梳洗,又让卷珠熬了姜汤给她喝,还不忘数落,“看你还敢不敢偷懒去水边采,小姐早担心了,你倒是真掉了进去。要是我和小姐没有路过,你就冻死在哪里吧!” 菱歌一边打喷嚏一边道歉,连连说再也不敢了。 郦清妍脱了家常衣裳,换了外出的服饰,吩咐拾叶叫人备车,说自己要去单府一趟。临行前嘱咐弄香,“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昨日同单茵说好了,今日过去给她描她那嫁衣上的花样子。旁的字,再不许多说一个。” 弄香忙应了。 马车开动,带着旁人看不出的匆忙,驶向将军府。 正文 第六章 郦清妍坐在马车里,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单骏说才能让他改变主意。 父亲和叔父要将单黎拉下水,自然不会只有同单家联姻这一样准备,必是有后手的。自己想要救单家和自救,不仅要让单骏推迟订婚日期或打消提亲的念头,还要想法子让单家父子尽快离开皇城,提防郦家掌权的两兄弟往他头上扣脏盆子。 婚约之事好说,自己在单骏面前装一装演一演,总能让那痴牛让步;要让单黎提防郦家却不容易,郦清妍不知道自己法子能否奏效。郦清妍突然有些怀念当年帮慕容聆晖登上敬王之位期间,自己的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手中可用之人何其多。现在能用的也就那么几个丫头,一个可靠的男丁都没有,做什么都不方便。人手啊人手,她一个深闺小姐,要以什么借口什么法子培养可用且得力的人手呢? 想着事情的当口,马车已到单府,郦清妍从车上下来,也不去找单茵,问了下人单骏在何处,直接往将军府的武场走去。 天寒地冻的,单骏只穿了套玄色劲装,正架着一把大弓射箭。从郦清妍看见他到走到他面前,单骏一共射了十支箭,箭箭红心。单骏回头取箭,便看见心念之人正娇娇俏俏站在武场的门边,巧笑嫣然地望着自己。单骏扬手将大弓放入支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郦清妍面前,“妍妹,你怎么来了?来找茵儿芙儿的么?” 说他是痴牛都算夸赞了,自己都站在这儿了,还说是来找单家姐妹,将军府里女眷的住处和武场完全是两个方向好不好。 郦清妍看他满头的汗,取出绢子递给他,“擦擦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进去说好不好,这里风好大。” 单骏完全没有想到郦清妍会来找自己,特别是在昨天刚不欢而散以后,一时间高兴的无法言语。看到郦清妍将一方雪白的丝帕送过来,丝帕上绣了一支清甜的梨花,心情如同六月骄阳,灿烂到无边无际。单骏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把帕子接了过来,却揣进胸口,然后撩起袖子擦额头上的汗。还无比憨傻地解释,“把妍妹的帕子弄脏了不好。” 郦清妍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既然怕弄脏,那你还接我帕子作何? 单骏被这略带娇嗔的一眼看得飘飘然起来,忍住把人直接搂进怀里的冲动,把郦清妍带到了自己的书房。拾叶要跟进去,被郦清妍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的效果和在弄香身上的一模一样,拾叶被镇住:太可怕了,小姐的眼睛好像要杀人! 单骏道,“妍妹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郦清妍点头,看他从书房的后门出去,进了卧房。单骏的书房不算大,却简单干净,屋里最显眼的是一张大大的地形图,一张放满笔墨的案几,一架子装的满满的兵书,还有一把横架起来的青铜宝剑。郦清妍觉得此剑有些眼熟,想要托起细看,结果太沉没能拿的起来,只得作罢,走到书架边,正想抽一本书出来看,单骏已经回来了。 速度真快。郦清妍感慨。 单骏领着郦清妍在炉火边坐下。他是习武之人,屋里原不需要取暖的碳火,这盆碳还是单茵一次过来找书,结果被冻得半死,死活要求加上的,平日里也就可有可无地点着。单骏知道郦清妍怕冷,把火拨亮,又添了几块碳进去,这才开口,“妍妹过来,找我是什么事?” “骏哥哥,你是待妍儿是真心喜欢吗?”郦清妍开门见山言简意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吓得单骏差点扑进火盆里。 单骏扭头咳了咳,虽然不知道郦清妍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还是正色回答,“自然是真心。” “是此生非妍儿不娶,只钟情于妍儿的那种喜欢吗?”郦清妍又问,声色严肃。 单骏几乎正襟危坐,点头答道,“是。” “那妍儿求骏哥哥一件事,还望哥哥能够帮妍儿。” “妍妹且说来。” “骏哥哥能否将提亲之事延后一年?”郦清妍恳切地看着他。 “这是为何?”单骏惊奇,一为郦清妍同意提亲,二为一年之约。 郦清妍咬了咬唇,有些无助的无辜,“妍儿一月前曾去敬香,求得一支签,说一年之内必历大劫,极有可能性命不保。要想渡此劫,必不能与人定亲,不然连夫家也要受到牵连,轻则妻离子散,重则家破人亡。妍儿不想连累到骏哥哥,所以,骏哥哥能答应妍儿,等此劫过了,在提议亲一事可好?” 单骏面上惊愕,“所以昨天你说的对我无心,让我也淡了对你的心思,就是因为这支签文?” 郦清妍点头,“今早听母亲说,你父亲要在几日后提亲,便知再不能耽搁了,所以着急跑来和骏哥哥说这件事,希望哥哥能答应我的请求。” 单骏心中激荡,再克制不住情感,将郦清妍拥入怀里,紧紧抱住。“傻妍儿,我的傻妍儿。那些签文都是唬人的,你莫要吓自己。” 郦清妍带着哭腔,“我如何不信?我从庙里回来就大病了一场,病得差点要死掉。我害怕,害怕因为我害了骏哥哥,我会难过自责一辈子的。” 单骏安抚她,“就算真有劫难,我也要和你一起经历,我怎能忍心放你一人?” “哥哥不忍心,难道我就忍心吗?”郦清妍从单骏怀里抬起头,露出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心中一横,说道,“哥哥难道不知你在妍儿心中的位置吗?妍儿喜欢骏哥哥的,最喜欢骏哥哥了……所以,求求哥哥,答应妍儿好不好?” 单骏直接被她哭得慌了神,又听到这样甜蜜的话语,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好好,我答应你,你莫要哭了,哭的我难受。” 郦清妍把头埋进他怀里,许久也不曾离开。单骏,抱歉骗了你,但是这能保下你全家性命的必行之路,也是保我自己命的方法。希望日后知道真相的你,对我的恨意少一些。 单骏答应郦清妍下午就去同单黎说提亲日期推迟一事,郦清妍见这件事已落实,便不再多言。从单骏怀中离开坐定,转而看向方才一直留意的青铜宝剑,问道,“哥哥这柄兵刃,看着倒是很不一般的模样,从何得来?” 单骏颇觉惊讶,“妍儿竟对兵器有了解?” 郦清妍笑一笑,“闲时在父亲那里看过一本相关的书。” “此剑名为沉柯,是父亲的好友赠的。我见了喜欢,父亲就给我了。” 郦清妍眼眸一黯,想起前世曾在慕容亭云的书房见过一把剑,不过那时书房已经变成聆晖了的。聆晖不会武,所以自己还好奇问过一句,得知剑名沉柯,所赠之人,却是父亲郦朗逸。郦清妍心中凄怆,父亲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里,究竟做了多少事? “伯父平日里好友多吗?”郦清妍问,不等他回答,又道,“若我看的那本闲书所言非虚,此剑非凡品,能送伯父如此礼物的人,交情定然不浅。” “的确是一至交,父亲性子过于刚直,好友也不多,有的也是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回朝后,倒是和你的父亲叔父走的近。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只是一时好奇问问。”郦清妍抚摸剑鞘,对单骏道,“哥哥可以□□让我瞧一瞧么?” “妍妹今日好生奇怪,平日里不是最讨厌冷冰冰的东西?怎么突然对宝剑感兴趣起来?”话虽如此,手上却不停滞,噌地拔出宝剑,一声清鸣,屋中顿时寒光大盛。 郦清妍的指尖抚上尾梢犹颤的剑身,沉柯二字篆文刻得入木三分。面上一副仔细鉴赏宝剑的认真,状似不经意开口道,“伯父多年不在朝,不知皇城之内局势,性子又是大大咧咧的,朋友往来,家中下人之类,哥哥也要尽到晚辈之职,多留意留心,以免有人趁虚而入。” 单骏立时警觉,眼前之人眼中反射着宝剑的寒光,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冷漠,与方才缩在自己怀中倾诉心意的小女子判若两人。感情上单骏的灵性为零,战场官场上他却不是傻子,郦清妍的话有多突然奇怪,他是听得出来的。 “妍儿何出此言?” 郦清妍不答,反问他,“骏哥哥是否让伯父三日后至国公府提亲?”单骏一愣,点头答是。 “此事目前是否只有你和伯父知道,旁人俱不知晓?”单骏脸色略沉,依旧点头。 “旁人不知之事,我如何知道?告诉我的人又如何知道?骏哥哥需得仔细想想。” “妍儿何意?” 郦清妍笑着看他,“骏哥哥所听出来的意思。” “事关重大?” “是。”郦清妍点头,这种事点到为止即可,说得多了,适得其反也未可知。今日见沉柯全是一桩意外,以它开头更是。突兀自然有,只要能达到目的,郦清妍是不在乎那么多的。 “我可以问缘由吗?” 郦清妍摇摇头,“以后哥哥自然会知道。” 单骏收起剑,眼中露出赞赏般的惊叹,“妍妹,你真的变了。” 郦清妍不置可否,“许是病了一场,大侧大悟了?” 单骏拉着她的手,明明一直待在火盆子边上,手指却是冰凉的。“这样的妍妹让我觉得陌生又遥远,我更喜欢你原来的样子,天真烂漫,善良乖巧。” “妍儿去过很远的地方,看到过很多事,心境自然变得不同。哥哥觉得妍儿变了,也算正常的事。”郦清妍如此解释,算不得真话,某种层面上也不是说谎。 单骏小心地捏着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下次妍妹出远门,记得叫上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在你走不动的时候,我可以背着你继续前行。” 郦清妍心中一暖,手指微微反握住他。“好,妍儿记下了。”笑意一点点浮起来,如同春日里潺潺的清泉。 单骏舍不得郦清妍离开,不过知道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准备送她出门。郦清妍道,“我来找你原是不妥当的,借了单茵的名头过来,若是不去见她一面,岂不叫人疑心?你只管去忙,我寻茵儿去了。” 单骏笑着将她送至后院,折回书房,一个人静静地将那番没头没尾的话想了一回。心中主意打定,叫了府上管家来。 管家年近五十,单骏的爷爷还在世时就在府中了,听说是爷爷捡回来的流浪孩子,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配合主子,将阖府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之前管家还是小厮时大家都叫他柱子,后来坐上管家位置,父亲奖励他忠心,赐了单姓。单骏一直叫他柱伯,这次倒是他第一次和柱伯单独见面。 柱伯立在书房里,向单骏行了个礼,后者忙让他坐了。 柱伯道,“不知少爷找我来是什么事?”柱伯当了这么多年管家,地位自然不同旁人,在单骏面前不以小的自称,是极正常的事。 “阖府事多,柱伯繁忙,本不应打扰柱伯的。不过这件事只有柱伯能让我信任,所以柱伯莫怪骏儿唐突。”单骏说了句场面话,便开口说缘由,“父亲从边关回来的这几年,家里人来客往的渐渐多起来,平日里宾客来往,柱伯那里可有记录?” 柱伯点头,“这个是有的,不仅有客人来往名单,一应开销采买,往来礼物都会详细记录,以便夫人日后走动时参照送礼。” “家中账本,柱伯多久核查一次?” 柱伯一愣,不知单骏为何这样问,便如实回答,“账本一类,都是我手底下几个账房先生半月一核查,我自己也会抽查,以免弄错。”有些忐忑道,“少爷这样问,是发觉此做法有什么不妥么?” “柱伯安心,并没有什么不妥,相反这样做很好。”单骏笑着安抚他,“若我想看一看这些账本,柱伯那边可方便?” “自然方便。只是少爷从来不过问家中事务,突然这样关心,倒让我惶恐。” “我已是老大不小了,成日在外胡混也不成体统。节后还要去西山半年,家中事更是顾不上,临行前帮着父亲母亲做些事,勉强尽一尽做孩儿的孝道罢。” 一番话说得柱伯泪光涟涟,直觉少爷长大了懂事了,不过也提醒了单骏一两句,“府中杂事,还是交与夫人小姐处理为好,少爷要多将心思用在军中官场,莫辜负老爷期待才是。” 单骏自然点头称是,送了柱伯出门,回房便写了一张短笺,取了一只信鸽送了出去。 短笺上书:速查柱伯心腹及其私产,明日未时,旧地回禀。 单茵对郦清妍的突然到访有些意外,又听说她过来就去了哥哥那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好奇心起,缠着她问个不停。 郦清妍拿着描花样的笔,被单茵摇晃得根本画不下去,便板着脸,“你再闹我可就不画了。” 单茵可不怕她,“好妹妹,你就告诉我么,你到底和哥哥说了些什么?你不说,我可就要乱猜了。” 单芙似乎不曾休息得好,没有仪表地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的睡音,“还能说什么,私定终身呗。” 郦清妍就笑,用眼尾觑她,“你不是顶顶喜欢庄四娘么?我若真和骏哥哥私定了终身,你不为四娘打一打抱不平?” 单芙扑过来,整个人挂在郦清妍身上,“可是你我也喜欢呐。” 郦清妍故作正色道,“那你就给个准话吧,你是想庄梦玲做你的嫂子,还是我做你的嫂子。” 单芙很为难地认真想起来,“庄姐姐好玩有意思,你又温柔大方,我都想要怎么办?可不可以两个都娶了?” 郦清妍笑着用笔头戳她的腮帮,“贪心鬼。” 单茵伸手过来撕郦清妍和单芙的嘴,“呸呸呸,你们这两个不害臊的家伙,这样的事都挂在嘴边说。” 单芙哼了一声,“是她开的头,与我有什么干系,你许了我的海棠花手绢还没绣好给我呢,也敢来说我。” 郦清妍啧啧摇头,“茵儿你可收敛些吧,这孩子要被你和骏哥哥宠坏了。” 单茵扭过头去,无奈叹着气,“那就只能把她嫁出去,祸害旁人去了。” “你这个铁石心肠!”单芙扑过去就打,俩人顿时笑闹成一团。 郦清妍在单家吃过了午膳才打道回府,回棠梨院梳洗了,在床上虚躺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宋佳善午休歇过起来了,方穿戴好去了集雁居。 清璨被乳娘抱着去清婉那里玩了,集雁居只有宋佳善并一干丫鬟婆子。一进院子,门檐下伺候的二等丫头芳草和桑茶迎上来,“七小姐怎么过来了?” “找母亲说事情。你俩怎的在外头,这样冷,别冻出病来。” 芳草和桑茶都笑,“我们也才出来呢,屋子里暖烘烘的太闷了,出来透透气。七小姐先进去坐,我给你沏茶去。” 郦清妍进屋,宋佳善正在歪在窗户边的美人榻上看书,乌发绾成小攥,一身撒花宝石蓝的半旧衣裳,家常随性又温良婉约。屋里只有一个二等丫头幽燕守着碳火,大丫头明珰、红笺和绿波都不在,静悄悄的。午后的光穿过糊了月影纱的窗户,如淡月微光投射在宋佳善身上,若是男子从门口进来,看见的第一眼,会毫无防备地被这样的美人闯入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从此念念不忘。郦清妍很佩服宋佳善,她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得到男人的注意,也知道怎么留住男人的心。若不是赵凝太厉害,大夫人之位早就是她的了。 宋佳善将书从面前微微移开一点,分出一点余光看了门口一眼,见是郦清妍,又将目光收回书页之中。“早上不是来过?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郦清妍坐到她身旁的小杌子上,“没有事就不能过来和母亲聊天说话么?婉姐姐一天来五趟来母亲都不说什么,我只多来一回,母亲就烦了,妍儿好委屈。” “贫嘴。”宋佳善笑着把书拍到郦清妍头上,“早上去单家做什么去了?” “单茵要学郦家姑娘,自己亲手绣嫁衣呢,又不知哪种花样合适,所以叫了我去。” “茵儿也是,一个要出嫁了的姑娘,问一个婚都没定的丫头嫁衣上要绣什么,这种事传出去,成何体统。”宋佳善连连摇头。 “母亲也莫要说她,单茵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倒是习惯了。”郦清妍饮一口茶,缓了口气道,“女儿这里倒是有个事要请求母亲的应允。” 宋佳善嗔视郦清妍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单为了和我说话来的。” 郦清妍笑一笑,“女儿前些日子生病,向菩萨祈愿,期望能早日脱离病痛,平安如初。结果果真菩萨保佑,让女儿康复。只是还愿一事,先前因为病未好全,不敢出远门,后来几天又忙碌,给耽搁了下来。女儿想明日去宝相寺还愿,以了这桩心愿,母亲意下如何?” 宋佳善在软榻上换了个姿势,“你祈求菩萨保佑,事后还愿原也应当,只是郦家新年敬香祈福都是在年节之后,这几日家中女眷要准备着年礼也不得空,我一时间没想到能让谁同你一起去。” 郦清妍道,“若母亲放心,便让女儿独自去一趟,一来显得虔诚,二来人少,一日内快去快回也不耽误家中事。” 宋佳善沉吟半晌,有些犹豫。郦清妍又开口,“母亲担忧,便多派几个下人跟着就好。女儿知晓厉害,不会乱跑,乖乖待在马车里,只去菩萨那里添柱香,供上银钱便回。”拉着宋佳善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显出两分小女儿似的撒娇。 因着郦清妍的性子,温温柔柔的,鲜少向宋佳善要求什么,撒娇更不会有,所以两人之间向来不算亲厚,今天头一次见她露出这般小女儿的娇憨,不由感慨,心中便柔软下来。 “好罢。你一向是乖巧的,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此去多注意些,莫同抛头露面,莫同陌生人搭话。主持方丈见你一人去,自然知晓非定国公府惯例请愿,不会多为难你。我让明珰取五十两银子与你,你且供你自己那份愿就好。” 郦清妍得到应允心中欢喜,靠在宋佳善肩头,“母亲最好了。” “嘴倒是越发甜了。”宋佳善捏了捏她,“反正明日也去了,若净明住持那里人少,你便去求支签算一卦,看看来年的运程,若求得好签,我也安心,少操劳些。” 郦清妍摸着宋佳善手腕上的紫玉镯子,点头道,“女儿知道了。”此去目的本就是求签算卦,宋佳善顺口一言,倒是让自己行动起来更加方便。郦清妍满意而归。 上一世,因温阑参佛,敬王府在宝相寺的供奉是皇城中最大的一份,慕容亭云宠爱温阑,在温阑的要求下为寺中观世音菩萨贴了金身;慕容聆晖后来过继到温阑名下,为显孝道,更是扩建大雄宝殿,扩充了藏经阁内的经书,由此更得慕容亭云器重。作为聆晖的正妻,郦清妍对宝相寺不能再熟悉,所以伏在桌上拿着笔细细画出净明主持那里的算命签时,可谓十分轻松。 郦清妍对自己这几个丫头所擅长的事物十分熟悉,譬如菱歌爱针线,听棋厨艺很好,而卷珠最喜欢用木头做小东西。郦清妍把画好的图纸递过去时,卷珠正在给郦清妍收拾明日敬香要带的东西,有点搞不清自家小姐要做什么。 “想不想你的小姐安安生生,然后你们跟着我一辈子也安安生生?”郦清妍如此对卷珠说。 卷珠自然点点头,“只有小姐对我最好,会让我吃遍漱芳斋的糕点。” “那你连夜把这个做出来,不拘于什么木头,竹子就成,要磨得光亮些,做出被摸过用过很多次的模样。可有难度?” 卷珠捧着图纸仔细瞧,“看着倒是不难,应是能做出来的。只是小的怎么觉得这个很像净明主持那里的签?”看了郦清妍似笑非笑的表情,嘴都惊得合不上,“真是?” 郦清妍弹了弹她的额头,“倒还不笨。既然有印象,就更容易做了吧?” 卷珠点点头。郦清妍又道,“你马上去做出来,行李我让菱歌收拾。做好记得拿过来,我还要提字的。做得好,明天给你带点心回来。” 卷珠瞬间眉眼都是笑,“小的想吃百合酥和窝丝糖,可以买吗?” “按时完成,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好嘞!卷珠马上去做,保证让小姐满意!”卷珠蹦了蹦,跳着去了她的小房间,叮叮当当地忙活了起来。拾叶正抱着一叠衣裳进来,见到卷珠那高兴模样,不由道,“小姐又许了她什么了,惹得她那样高兴?” “除了许吃的和好木头,她还有什么喜欢的?”郦清妍笑道。 拾叶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不由也笑。把衣裳在架子上挂起来,“小姐说的素色衣裳,我只找出来这几件,小姐看哪件合适些?” 郦清妍走近细看,一件是淡绿绣合欢花,衣襟用米粒珍珠密密地缀成祥云花纹,不喜绿色,这件不成。第二件是月白梅花,没有什么繁复的装点,显得太过素淡,也不成。第三件是天水碧锦缎,用银丝绞着绣了一幅烟雨梨花,素雅不失华贵,洁净不失庄重。况且,天水碧……郦清妍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没有什么犹豫就挑了第三件衣裳。 此去宝相寺,路上就需将近两个时辰,实在不算近,拾叶弄香忙前忙后,保暖的毡子,手炉脚炉,路上吃的点心茶水,备用换洗的衣裳,诸如此类弄了一大堆。郦清妍想着自己的事情,任她们忙。 菱歌才泡了回冷水,又被冷风吹了半日,精神头不是很好,郦清妍就决定不带上她,留她和卷珠一起,在棠梨院看家。弄香拾叶感慨了几句,说棠梨院人少,听棋一回去,倒是有些忙不过来的样子。郦清妍也觉有道理,便说年后府中进新人,要弄香去挑几个伶俐些的小丫头进来□□伺候,弄香直说她开了窍,再不一个人不理世事了。郦清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本就大,因为人少显得越发空落落的院子,心中并没有因为冷清产生不适,却也觉得的确应该添几个人,添点热腾腾的气氛。 因路途略远,第二日刚过卯正,郦清妍带了拾叶弄香就上路了。马车宽大,郦清妍坐在厚厚的毛毡上,拾叶给她盖了条毯子,又将炉火拨的热热的,生怕冻着她。弄香掀起窗帘子,透过窗子缝往外看,天都还没亮,是浓黑的阴青色,浮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马车刚驶出国公府,宋佳善派了六个家丁跟从,都骑着马,在车外夸嗒夸嗒地走。 郦清妍借着马车里的蜡烛,看着捏在手中的竹签。卷珠的手艺果真是好,做的和净明住持所用的签一般无二,加上自己那手曾让聆晖惊叹过无数次的临摹技艺,只要这支签混入签筒,除非一支支仔细对比,不然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得出。 郦清妍在心中默念,期望今日之事一切顺利。 宝相寺今日香客很少,年节前庙里向来清冷,要待年后众人开始敬香祈福,期愿新的一年诸事如意,那时才会热闹。不过郦清妍一下车,就注意到宝相寺是做了迎接重要官员的排场的。寺前宽阔的青石板场地上已停了一溜的马车,寺门大开,有随从十几步一隔,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寺里。郦清妍瞧了瞧那些马车,认出车上挂着的标志,原来是康郡王庄家。不过看着架势应是只有男丁前来,没有女眷坐的车子。 大门被占据,倒不影响郦清妍,从偏门进去,下人递了定国公府的牌子上前,便有小沙弥上来引路,带着一行人去禅房歇息,待休整完毕方去殿中上香。郦清妍熟悉流程,自然不会多问,饮食起居有拾叶弄香打点,也不需自己操心。 禅房中笼了火盆,桌子上的青花瓷盘里装水养了水仙花,开的很好,暖融融的温度将花香烘的更盛。两个丫头取出要用的东西一一摆上,郦清妍见她们还要收拾上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 供香客居住的禅院在寺庙中靠里,即使是冬日,草木稀疏,仍旧比别处幽深几分。腊梅结了很多花苞,间或有几朵已经着急地开了,雪后空气清新,以至于花香清浅,还是为郦清妍所闻到。 郦清妍走了几步,正准备穿过游廊去暖房看宝相寺独有的冬日莲花,又是二十多步的距离,一个见过一次就会永生难忘的身影,正侧对着自己静静立在游廊中。 男人的侧颜如同水晶玲珑雕一般精致,在身后大片鹅黄腊梅的渲染下,越发勾魂摄魄。真是让人艳羡又无法嫉恨的好看,郦清妍这样感慨。 初次在康郡王府中遇见,他着浅色,郦清妍着深色。今天换了过来,郦清妍穿的是素雅干净的天水碧,他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衣裳,料子依旧好到一寸千金,若隐若现的繁复花纹透露着不显山露水的华贵,泼墨长发半披半散,用同色发带随意系着发梢,不变的是衣裳依旧很薄很长,在身后拖了一大截。 郦清妍好奇,这个人这样穿,就不觉得麻烦么? 美人听到动静,眸子转过来,一丝惊讶转瞬即逝,淡淡的笑如同三月桃花缓缓开放,浮上他的脸颊。 “好巧,又见面了。” 正文 第七章 郦清妍也觉得巧,想起在门口看到的康郡王府的马车,开口问出心中疑惑,“公子是随康郡王府的人一道来的么?” 美人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想了想才回答,“算是吧。” 猜想被证实,郦清妍心中更觉惋惜,前世在话本子里看过的一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一朵鲜花□□了牛粪,暴殄天物。不过康郡王府的人都在正殿,他怎么来了这里?难不成也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 郦清妍好心告诉他,“此处没有什么景致,暖房养的有荷花,倒是值得一观。”此处无人,虽然光天化日两人相隔也远,孤男寡女如此对话却也不妥。得知对方是男宠的郦清妍便不行礼,一句好心建议后,只微微颔首,礼节性地笑一笑,而后转身回禅房,不再打扰美人享受独处的宁静。 “嗯?”美人发出一个单音节疑问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郦清妍有点头疼,发现每次和这个男人见面都会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住。修养使然,郦清妍不得不转过身,“自然是来敬香。”语气比方才要淡漠疏远。 美人的眉微微扬了扬,“姑娘似乎不怎么想和我说话。” 郦清妍想了想,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道,“出门前家母曾叮嘱,不可随意与陌生人搭讪。” 美人的脸一时没绷住,手握成拳抵在唇边笑咳了两声,开口时犹带着笑意,“令母所言的确有理,只是我们曾经见过,方才姑娘又一番好心给我推荐可供赏玩的景致,如斯说来也不算陌生人不是?” 美人这种尾梢带着颤音的声色实在诱人到不行,又是那样的样貌……郦清妍重重地叹了口气,定力不足啊定力不足,自己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能因为美人而心神不定,老脸都要丢尽了。 “我不知你姓名,不知你年龄,我对公子的事一概不知,怎么不是陌生人?”当然知道他是庄希南男宠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原来如此。”美人点了点头,“姑娘觉得我该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 “姑娘猜一猜。” 本来想说这个人真是没完没了,可一看他那对认真期待的眼睛,心中的不耐都跑的一干二净。郦清妍还真就仔细猜了起来。 魔障,真是魔障了。 “我只想到一个字,不知道对不对。”他不过来,郦清妍也不上前,两人就这么一个站在游廊里,一个站在屋檐下,隔着二十几步的距离对话。间或有雪块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到地面上厚厚的雪里,带起微微的响,营造出一种静谧的唯美画意。 “你且说来一听。”美人饶有兴致。 “月。”郦清妍回答。 美人好看的眉又微不可见地扬起。“姑娘为何猜的月字?” “公子样貌倾城绝艳,周身气质如淡月流光,声音又这般深沉绵柔。公子所到之处,正若皓月当空,让身边星辰都黯然失色,只注意到公子一人。所以得了月字。” 美人被夸的眉眼俱是笑意,“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郦清妍惊讶,我就随口说了个字,以他的样貌胡诌了一通,还真猜对了? 美人道,“我倒也得了一个字,不知是否是姑娘芳名。”见对方不问,便自己说了出来,“梨。梨花带雨,尤惹人怜,姑娘的平静与淡漠正如梨花般清甜。莫怪小生唐突,姑娘的心境实在超出表面年纪,是否曾经历过大风大浪?” 梨与郦,是又不是。也许他是知道自己是郦家小姐才这样猜的。不过后面那番话让郦清妍吓了一跳,这个人简直会读心一样,继续让他了解,只怕会把自己抽丝剥茧一样看得通透吧。 郦清妍再不多待,行了半礼,“小女子敬香的时辰到了,先告退。” 郦清妍走后良久,名月的美人才露出玩味似的笑来。小曒倒是没有说错,这姑娘的确较一般女子有趣得多。 郦清妍此番不去大雄宝殿,只在观音禅院还愿。空腹敬香,祈愿,叩首,聆听一番方丈徐徐念出的梵音,又敬了供奉,将银两入了功德箱。一番事毕,回到禅房,到了该进午膳的时辰。小沙弥提着食盒带了斋菜过来,这个时节新鲜蔬菜不多,斋食样式比夏日里简单。一碟糖醋白菜,一碟千页豆腐裹金针菇,一盅浓浓的豆腐羹汤,还有一碟醋泡酸萝卜条。食材样式都简单,难为的是色泽喜人。 小沙弥道,“外头的男施主都已送了饭食,厨房今日做豆腐留了豆浆,一会儿为女施主送来。” 郦清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也回一礼,“女施主请慢用。” 郦清妍在路上吃了点心,不觉得很饿,吃了一小碗米饭,菜都动了一两口,便放下竹筷,余下的让拾叶弄香吃了。饭菜的量给的刚好,倒也不曾剩余浪费。 用过午膳后,一个随从过来禀话,说净明住持正在大殿与众方丈一同为康郡王讲经,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得空。换句话说,就是净明住持所在专司香客求签问命的箴诫堂极有可能是没有人的。郦清妍留拾叶在禅房做出歇午觉的样子,带了弄香,偷偷摸摸地溜到箴诫堂。 到了那处,前后果然不见人影,郦清妍叹了句运气真好,让弄香在门口守着,自己推开门滑进屋内。前世这箴诫堂来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回,净明那些东西放在哪里郦清妍一清二楚,在案几上的一堆签筒中找出观音灵签,把那一百支签文倒出来,一只手拿着卷珠做的竹片,另一只手仔细翻找起那支二四签。 郦清妍想着有弄香把门,便心无旁骛认真寻找,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你在做什么?”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这小姑娘在做什么,便低低地开口问。 郦清妍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把手中的东西直接丢出去。扭头看着一脸纯良无辜的月美男子,气得头顶生烟,怒道,“你何时进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你进来不也没说一声么,何况还是我先进来的。”月轻飘飘说一句,长臂一挑,趁郦清妍分神之际,直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支伪造签文。 “你还我!”郦清妍伸手就去抢,哪里还抢得回来,月只是抬高手臂,她就已经够不着了。 “二四签,下签已宫……嗯?怎么是支下下签?”月惊讶问着,郦清妍瞪着他不说话。月又看着高抬着的手中的签文,喑沉的烟嗓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竹签上的话念出来,“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如麻。这是殷郊遇师罢?” 郦清妍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女人之间身高差距做什么要这么大!自己够着手指在他面前蹦着跳着抢了半天,差点埋进他怀里了也没碰到那竹签子一下,他从头至尾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挪一挪,郦清妍简直要气死了! 月将竹签子从身后绕过,换到另一只手中,然后捉住了郦清妍扑过来抢夺的手腕。郦清妍瞪着他的眼睛直喷火,要杀人一样。“你还给我!”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人呢。”月看着她小猫炸毛一样的模样,和方才站在屋檐下无波无澜的人简直是两个人,不禁有些想笑。“不过这支签原就在观音灵签里吧?你是要换出来?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有人逼迫你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一起做坏事?” 郦清妍斜觑他,“我告诉你了,你就把它还我?” 月笑起来,有点阴险,“我可以考虑考虑。” 郦清妍觉得自己想狠狠咬他一口,“你怎么这样!亏我还想联合庄四娘帮你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月更不懂了,这个女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脱离哪个苦海?” 郦清妍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这样的人物难道就甘心留在那种人身边?和囚禁有什么两样。你该是自由又潇洒的,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的。” “那种人?”月想起那个邪魅又坏心眼的弟弟,虽然他的确常常奴隶自己替他干活,不过留在皇宫里是自己的选择,算不得囚禁吧。月觉得这个女子可能对自己存在误会,试着解释,“他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的。” 郦清妍磨着牙道,“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怎么会觉得你像月亮!你根本就是坏人,以大欺小,以高欺矮,以强欺弱,只是长了一张惑人的皮相,还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月见她“妙语连珠”般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不堪,忙打断她,“好好好,你莫要骂了,我答应你,你只要告诉我缘由,我就把这小东西还给你。” “当真?”郦清妍明显不信他。 “不信?那便算了。”月转身就走。郦清妍立马拉住了他的衣袖,柔滑的衣料差点没抓住而直接从手指中抽走。郦清妍死死拽着他袖子的一角,使出必杀技,眼睛中聚起水汽,波光粼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声音嗡嗡的,“那你不要骗我。” 结果月根本不吃这一套…… 郦清妍又暗暗磨牙,心中不停说服自己,他是男宠,所以对女人没有兴趣,以克制自己不顾力量悬殊要揍他的冲动。 月将她那副恨不得吃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见逗弄这小丫头也差不多了,开口道,“你再耽搁,净明住持可就回来了,你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郦清妍认输地长叹一口气,“我不想出嫁。” “这和签文有何关联?” “父亲要将我嫁入一个很有权势的人家,以保家族平安。” “意思是你父亲做了坏事,即将被发现,所以他要借你拉拢权贵,以躲过此劫,而你想以此签警醒你父亲?” 郦清妍点头,“二四签的解文为:是非莫说。必须仔细。心正理直。方免灾危。这支伪签被我做了手脚,一定会为我抽到。到时我再求净明住持多添几句,说我命数不安定,一年内不得定亲出嫁,此事虽算不得完全解决,至少算一个缓兵之计,后面的事情可以慢慢布置应对。” “你真是……很大胆。”月抬起一只手,好像想拍一拍郦清妍的头,不过没有落到她头顶,而是自然地转向一旁散乱一桌的签。“且不说净明住持会否按你所愿解说签文,若你真的以这支签改变了你父亲嫁你的打算,你的父亲和家族怎么办?若你父亲根本不管你如何,执意让你出嫁你又怎么办?” “我父亲是罪有应得。”郦清妍的声音低下去,“我的确是不忠不孝的自私女儿,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嫁,不想让一切重演一次……” “重演什么?”月感觉到她身上突然浓烈的悲伤和无助,有些手足无措。 郦清妍抬手拭干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你把签还我。” 月听话地伸手递出竹签子,“你没事吧?” 郦清妍不再理他,换了签,才要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进来是做什么的?” “烤火。”月耸耸肩。 郦清妍:“……” “那你继续烤吧,我走了。”郦清妍去拉门。 “你就不怕我向净明告密么?”月在她身后说。 郦清妍笑着看他,“你会吗?” 月的头微微一歪,“你猜。” 郦清妍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自私引起的愧疚,郦清妍何尝没有,只是有又能如何?自己不嫁给单骏,父亲还有其他方法把单黎推出去;不嫁进敬王府,郦家还有那么多女儿,父亲总会找到合适的替代自己。郦清妍从来没有力挽狂澜改变世事发展道路的想法,自己只是不想步前一世的后尘,不想再任人卖来卖去,所以才更需要力量。冷漠,自私,平静的人,才更容易变得强大。郦清妍前世今生所在乎的人,不过就那么几个而已。单家救得下来,自然是好,救不下来自己也没有办法,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如何自责如何痛不欲生。 郦清妍摸了摸胸口,感觉里面的心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七年囚禁,早把自己那颗同情怜悯,博爱柔软的心磨没了,现在的郦清妍只是一个为了自己而活的人,自私也好,无情也好,不过是因为这一世弥足珍贵,自己想活的更好些罢了。 旁人若是不理解不支持,谴责谩骂,都随他去吧,自己的路是要自己走的,上一世自己不正是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之中么?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手头的积蓄多起来,便买一处庄子,带着几个丫头,过清清静静的日子去。郦清妍期许着美好的生活,心情不复方才的沉重。 净明住持与宋佳善相识,定国公府又是每年供奉里唯二大的那份,自然认识这位七小姐。对郦清妍求命运而非姻缘有些诧异,对她一下抽中下下签更诧异,如实解答了签文,把“此卦痴人道塞之象。凡事守旧待时也”等之乎者也的话说了一通。 郦清妍便问他,“此卦是否预示小女子有一大劫?” 净明双手合十,“若助纣为虐,必然会有大劫难。女施主应以避世修身养性为上佳之选,方得一世安宁顺心。” 郦清妍问,“若此虐与小女子的姻缘有关呢?” 净明道,“自然是不能答应。” “若被迫出嫁,会如何?” “女施主将一生坎坷不顺,本族中必有一支富贵尽失骨肉离散,夫家兄弟相残。实在不是积德积善,惠利生灵的做法。” 净明这句话简直是前世郦家敬王府命运的一句箴言。郦清妍叹口气,“可是我的父亲母亲不会顾及这些,住持可有法子帮我一帮?”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女施主命中所系之人并非一个,老衲定然尽力相帮。我为女施主写一封手书,施主将它交于你父母,他们自会仔细考量。” 净明在宝相寺的地位崇高,鲜少有人能请得他的墨宝,这番热心帮助自己,郦清妍不知是因为他勘破了自己命运,动了出家人的慈心,还是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所以想尽力帮一帮。无论如何,郦清妍十分感激他能伸出援手。 踏出宝相寺的门时已经是申正,冬日天黑的尤其早,不过今天有太阳,所以日光尚且亮堂。康郡王府家的马车早便走了,寺前宽阔青石场地空荡荡的,只有一架挂了藏蓝色帷幕的小马车,也没有随从跟着,车前只得一个赶车的车夫。 那车夫神色有些惊慌,先是伸头到马车里一阵探视,又急忙忙地退出来,应该是马车里的主人出了什么事。车夫本来要跑到寺叫人帮忙,见到郦清妍一行人从偏门出来准备上马车离开,便换了一声。“这位贵人,我家夫人犯了旧疾,身边只得我一人照顾。我要进庙里叫人帮忙,贵人可否帮我照看片刻?我叫了人就立时回来。” 郦清妍没有特别急的事要往回赶,便答应了。那车夫千恩万谢,“实在叨扰贵人,我速去速回。” 因为听见是夫人,郦清妍怕跟随的下人唐突,遣了拾叶去马车里帮忙看着人。拾叶进了那小马车,不一会儿又出来,向郦清妍说道,“小姐,那夫人情况不是特别好。” 郦清妍突然想起前世敬王妃温阑身体一直不好,身上也有顽疾,三天两头的发作,后来慕容亭云给她寻到了一个名医,教了一套手法,才得以缓解。郦清妍在她身边照顾,天长日久的就学了些许药理医术,起了要去看看那夫人症状的念头,正走近马车,听到拾叶这句话,抬手打起帘子看了进去。 马车里暖融融的,远比外表看着要奢华。纯金香炉里燃着沉水香,青铜套梨花木的火盆里烧着一丝烟也不会起的银霜碳,上面笼了镂空黄铜罩子,底下铺着整张厚软华丽的绒毯,毯子上还绣着精致的卷边花纹,金银丝线绣成三尾凤凰的绛紫大团枕,极少有印染大幅泼墨牡丹的松软盖被。 这些东西,这样的风格…… 郦清妍急忙抬头去看倒在车里那人的脸。三十再加七八载的年纪,和宋佳善一样不会老一般生着双十年华的面庞,眉眼的线条柔和到极致,不是倾国倾城的艳丽容色,却能让人深深陷进去,贪恋此人如同春风般的恬淡温柔。 这个人,郦清妍在敬王府怀着利用她的心思接收她无尽的宠爱,直到她病逝,还给自己留下了大量的财富和人脉,连生母宋佳善都不及她对自己慈爱的十分之一二,自己曾经发誓,若能再次遇见,一定要真心实意地服侍她,孝敬她一回,以报一生对她欠下的罪孽。 郦清妍忍不住唤出声,“敬王妃娘娘……”含着泪上了马车,用再熟悉不过的手法为她急救。灭火盆,灭香炉,掀开窗帘透风,又亲手解开温阑的衣襟,松开领口,轻轻将她搂在怀里,耐心地长时间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抚顺她急促的呼吸。中途喂了她一小口温水,又将她圈在手臂里轻揉着她的胸口。这套推拿手法是慕容亭云寻来的名医教的,每次温阑旧疾犯了,自己就为她抚顺气息,配着药剂吃了有半年,缠了她一生的病竟好了大半。因为一直的贴身照顾,温阑待自己越发亲厚。这个时候,慕容亭云还没找到那个名医,温阑还在受着病痛折磨,而自己阴差阳错救了她一次,郦清妍感觉上天对自己眷顾到让人侧目的地步。 待到车夫带着人回来时,温阑已从神智迷糊的状态变得清醒了。车夫几乎给郦清妍下跪,“小姐真真华佗在世,夫人这病请了无数医生看过了都没法子,每次发病都只能硬抗,没想到小姐竟有法子医治夫人这病症,夫人今日真是遇见了大贵人。” 郦清妍哭笑不得,让弄香拉他起来,“能和敬王妃一同出门的,先生的身份定然非同寻常,小女子岂敢受先生的礼。再说王妃的病我能缓解也只是机缘巧合,要想真的根治,还需要寻良医好生治疗才是。举手之劳,先生不必挂在心上。” 那车夫面露惊愕,“小姐如何得知车中是敬王妃?” 郦清妍微微一笑,“沉水香乃皇室用品,皇城中能用的除了皇宫便是敬王府,小女子有幸曾闻过此香,所以要猜到并不难。” 车夫抱拳行了一礼,“小姐聪慧过人。” 经此一事,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来,郦清妍想着以后不定还会遇见温阑,而且就算现在马上要写药方自己也写不全,不如先回去仔细回忆再写下来,然后送到敬王府。郦清妍不再耽搁,对那位车夫嘱咐几句,“先生先扶王妃进庙里休息罢,记着房里的炉火莫要太旺,也不能有灰尘以及动物皮毛,窗户别都关严实,才能减缓夫人发病的次数。小女子只身出来,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车夫一一记下,又是一阵道谢。 郦清妍不再多留,带着两个丫头就要回自己的马车去。 “姑娘留步。”小马车内突然传出温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异常的温柔动听。车帘子被一只玉白的手挑起,露出温阑略微苍白的脸,“敢问姑娘是哪家千金?” 郦清妍对她行礼,“回王妃,小女子是定国公郦家第七个女儿。” “姑娘芳名?”温阑又问。 “郦清妍。” 温阑点点头,“天色已晚,姑娘且去吧。今日之事,多谢了。” “王妃客气了。”郦清妍温和一笑,又行一礼才退开,上了自己的马车。温阑直到人已从视线中消失,才放下帘子,吩咐车夫,“笃音,先进庙吧,这次不待三天了,明日就回去。” 唤做笃音的车夫在马车外答应了一声,问温阑,“那小姐似乎有法子医治夫人这病,要不要让她再来给夫人瞧瞧?若真能治好,夫人以后也可少受些折磨。” “此事莫告诉王爷,我自有打算。”车内传出的温阑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却带着奇异的魔力,教人信服,并心甘情愿地听从。 回程路上,车马平稳行进,郦清妍捏着那封信,回味着温阑熟悉的温润声音,心中平静安然。拾叶弄香各自静静坐着,对于郦清妍今日的诸多奇怪行为不多问也不多想,只干自己分内之事,她们相信自家小姐做的一切事情都有道理。弄香经菱歌一事,更是坚信可以将性命交于小姐,而后者绝不会亏待她。 上天却不怎么偏爱这主仆三人,车马行了一半路程,正从一个小林子穿过的时候,就被前面一行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六个仆人把马车围成一圈护着,见那群黑衣人不像是劫匪山贼,一个下人便开口大声道,“不知诸位有何贵干?可否让出路来行个方便?” 为首的黑衣人驱马上前,“叫车内的人出来,我只同你们主人说话。” 下人们相互看了看,人数悬殊,动手起来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试着与对方协商,“车内是我家女主子,不便露面见人,还望兄台宽谅则个。” 那人却根本不听,只知道重复那句,“叫车内的人出来,我只同你们主人说话。” 拾叶弄香原本就很少出远门,又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有些害怕。郦清妍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几多,没有觉得有什么,向拾叶道,“一会儿你出去,我在车里说一句,你就对那些人说一句。莫怕,他们不会轻易动手伤人。” 拾叶差点哭出来,可是看着比自己娇气的小姐都镇定自若,自己先慌神也太说不过去,硬着头皮钻出马车,在车上站定,扬起嗓门跟着车内的郦清妍说道,“我出来了。请问你们是谁,有何贵干?” 那群人打量着拾叶,见她穿着不俗,气度不凡,容色上乘,想着应该是方才那随从说的女主人不差,便道,“收人钱财,替人办事。” 拾叶道,“听命何人?”见那人不答,又道,“我就要死了,你们总得让我死个明白才是。” 那人开口,“不会杀你,只要你乖乖和我们走一趟,保你毫发不伤。” “可是我父亲的仇家?”见对方又不回答,拾叶拔下簪子抵在喉间,“不告诉我,我就自尽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空手而归无法交差。” “是。”对方答道。 “既然是我父亲的仇家,那找他去,作何要来找我?我可不是什么得宠的小姐,若你的主子了解我父亲,便知他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那男人开始有些不耐烦,“有总比没有强。”冲过来,一刀割了一个下人的脖子,血溅了一地。 拾叶腿都要软了,还不忘复述郦清妍的话,“你们总得留一个人回去报信才是,全杀光了,父亲更不会相信你们活捉了我。” 那黑衣人的眼睛看过来,居然透露出几分赞赏,“你这姑娘倒是有点脑子,也有点胆识。” “可惜胆识并不能让我不被你们抓走。”拾叶干巴巴地说。 黑衣人杀掉五个随从,留了一个。看着拾叶道,“那小姐请吧。” 拾叶跳下车,却没想珠钗勾住了车帘子,这样一动,拉起了一个角,车中景象一闪而过。 “车内还有人,她不是郦家小姐!”人群中有人喊。 郦清妍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弄香那以为自己计谋失败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端起方才说话时沏的茶慢慢饮了一口,“我又没打算让拾叶代替我被抓,你难过什么?” 结果弄香更难过了,哭了出来。 黑衣人挥剑想要砍烂帘子,还没出手,被眼前闪过的银光一震,下一刻,握剑的手居然飞了出去。 “啊!”惨叫还没完全出喉,黑衣人就被紧接而来的下一招毙命。 郦清妍递了一张帕子给弄香,“你看,吉人自有天相,有人来救我们了。”语气没有半丝紧张或如释重负,说的如同恰逢用膳时辰,有客人登门拜访一样简单平常。 月美人挑起车帘子看进去的时候,是这样一幅场景。车外厮杀得血肉模糊,拾叶躲在车底紧闭双眼埋着头瑟瑟发抖;车内弄香哭的满脸泪水,拿着帕子擦拭;而郦清妍正端着一杯清香袭人的雪顶翠芽,饮的悠然自得心无旁骛,甚至在看见月之后,还露出笑容,朝他招了招手,“难得的好茶,皇家贡品,皇帝赏了我父亲一盒子,我只分得这一小撮,可要饮一杯否?” “如此难得的珍品都给了你,居然还说得出不是得宠的小姐这样的话。”月的眉头微敛,钻进来,看了眼因为自己容色而目瞪口呆无法动弹的弄香,“你,下去。”语气夹带寒冰。 弄香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躲到拾叶身边。 郦清妍斜了他一眼,“莫要吓着我的丫头。”取出一个杯子来,洗杯,温杯,发芽,洗茶,冲泡,动作如行云流水,直教人看的赏心悦目。 月啧啧赞叹,“你不害怕?” 郦清妍将精致的白玉瓷盏递给他,“有何可怕?” “被抓,被杀,甚至被辱,外面那些人,你为何不怕?而且你就这样放任我进你的马车,不担心我也是坏人么?” “我对他们有用,他们要借我向定国公府要挟钱财或官职,自然不会杀我。害怕也不能让我避免这种事发生,只会让我失去冷静,任人宰割。放任你进马车是因为你很强,就算你非善类,我也阻止不了你要做的事。若说受辱,我有簪子,且贴身有刀,大不了自尽就是。” 月将头凑近一些,看着郦清妍在烛光中熠熠生辉的脸庞,“你果真不像十五岁。” 郦清妍微微一笑,“小女子的确十五,十五又两个月。” 月退远,端着杯子抿一口茶水。“雪顶翠芽?未曾想会这般好喝,以前喝的倒浪费尽了。” “换个心境,茶自然不一样。”郦清妍将糕点盘子推到他面前让他吃,心想既然皇帝能把这茶赏给父亲,自然也可能赏给康郡王,月以前喝过也算有理有据。便不作他想,问他道,“康郡王府的人早便走了,怎么才走到这里?” “遇着些事,所以晚了。”月如此解释,又道,“我倒是低估你了,竟能让净明帮你。” 郦清妍瞪圆眼睛,“你在箴诫堂偷听?” “对。”月大方地承认,“我想知道你会怎么说。” “听后的感想呢?”郦清妍冷冰冰地问他。 月赞同地点头,“你比外表看着要聪明许多。” 郦清妍忍不住笑了一声,继无数人怀疑自己变傻了后,可算有个人说自己聪明了。端起茶,以茶代酒敬他,“多谢夸赞。” 车外有人禀话,“主子,都处理好了。” 月应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 郦清妍感慨,“你倒是真受宠,他还给了你人手权利。”又敬他,“今日搭救,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小女子能帮的忙,尽管说来,小女子定竭力相助。” “你倒真有意思,旁的姑娘被救了性命,不是会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么?” 我要许你也不肯接受啊,郦清妍心中嘀咕,说,“江湖侠客类的话本多误人子弟,公子还是少看为好。再说即便公子不来,我也未必会死。以身相许之类,还是不提为好。” 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说,定然是不知我的身份,当然我也不打算让你知晓。多谢好茶,你且安心一睡罢。”一扬手,一阵异香袭来,郦清妍还在疑惑,就已软倒昏厥在羊毛毡上。 月起身将她的身子放平,走出马车,对那两个吓得都快站立不稳的丫头说,“我会派康郡王府的人送你们回去,回去后,你们只管对你家老爷夫人说是被康郡王所救。可记住了?” 拾叶弄香不住点头。 “那就上马车吧,动作轻些,你家小姐睡着了,莫吵到她。”月说完,飞身上马,徜徉而去。 正文 第八章 庄希南斜靠在窗边罗汉床上看书,偶尔眸子一转,看一眼大床上昏迷的人。昨晚喝了几杯酒,没有控制住力道,直接把温漠给做晕了,现在都还没醒。也有可能是他其实醒了,只是死活不睁眼,不想看见自己罢了。庄希南今天无事,不用出门,有一整天的时间等温漠又饿又渴到无法忍受,自己认输醒过来。 温漠瘫软在床中间,屋子里很暖,庄希南只给他盖了条薄薄的绒毯。一条光裸的手臂从毯子里露出来,晶莹细腻到发光的皮肤上有青青紫紫的痕迹,一把乌黑的头发散乱在床榻枕头间,有几缕滑到过光洁可爱的锁骨,没入更深更暗的地方。发丝间隐隐绰绰地现出半张精致的脸,脸色看着是尤其脆弱的苍白,嘴唇却被庄希南吻得猩红肿胀,显得糜烂却诱人。 庄希南叹了口气,只是看他的睡颜就忍不住起了*,这温漠真是自己的克星。 这是温漠被带进康郡王府,关在庄希南卧房里的第四天。光明正大地囚禁他,庄希南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敬王府找上门来,因为温漠被抓来的第二天,自己就强迫他给温阑写了封信。庄希南还清楚记得那天的场景。 “你写不写?”庄希南把笔强塞进温漠手里,让他按照自己写好的在纸上誊一遍。 温漠浑身都疼,坐也坐不住,只能半躺半靠地歪在罗汉床上,用要杀人的眼神瞪庄希南,咬牙切齿地说,“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唔!”话没起头,就直接被庄希南按倒一通吻,几乎快窒息。 “你写是不写?”庄希南好整以暇地看着软在怀里的人儿。温漠被闷得心脏狂跳,剧烈喘气,脸色绯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写?那我们继续,反正也没有其他事要做。”庄希南长臂一伸就要扒了温漠的衣裳,对方的手指紧紧抓着领口,抵死不从。庄希南直接把他的裤子撕了,轻松地把他压在罗汉床上就要开动。温漠疯狂地踢他,“你走开!”结果被庄希南分开两条*,又一轮凌虐眼看就要开始,知道对方有多么大力凶残的温漠直接被吓哭了。 “我写!你走开,不要碰我!”识时务者为俊杰,温漠被庄希南折磨的怕了,屈服于其淫威之下,乖乖听话,按照样本誊抄了一封信出来。信上内容大概是自己思乡心切,已启程回江南,让姑姑莫要挂念担心云云。 庄希南把他抱在怀里,手指在他光洁的腿上流连。温漠反抗不能,心中更是委屈,又怕他再次精虫上脑不分时间场合就压着强要,下笔时手都是抖的,原本娟秀的字迹歪七扭八,晕染的一塌糊涂。 “原来被我抱着,你也是心猿意马的么?你看,连字也写不好了。”庄希南在温漠耳边吹气,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弄他的耳朵,坏心地看着对方的脖子越来越红,脸越埋越低,简直要扑到桌子地下去。温漠抖得更加厉害,不只是手,连身子也紧绷绷地发颤。一腔的又羞又怒无处发泄,简直要被活活气死。 这个地狱魔鬼,禽兽畜生! 自诩翩翩佳公子,要赏遍世间美貌女子的人,突然之间被一个男人压倒,囚禁起来没日没夜如同对待脔宠一般亵玩,温漠心中的快要化成实体的愤怒和恨意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温漠将一张写坏的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努力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然后想法子逃出去,再设计捉住他,让他把自己受过的凌/辱全部尝一遍,然后再用热油活活煎了! 温漠心中恶狠狠地想着,下笔不再是工整的小楷,换做了龙飞凤舞的草书,庄希南看了啧啧称赞,“你这个字倒是写的非常好的。” 温漠想把砚台直接拍到他脸上,努力忍住,把信晾干,然后装进信封递给庄希南,冷冰冰地开口道,“好了。我累,要休息,你出去。” “休息?好,正巧我也这样想,那我们两人一起。”说着就把温漠抱起来,丢到床上,又是一通乱扒脱光衣服,直接把温漠活剥后生吞起来。 如果此时温漠手中有把刀,估计已捅死了庄希南一万多回。 如此翻来覆去折磨了四天,温漠迅速消瘦下去,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变作一株垂柳,弱不禁风,偏生如此脆弱却又固执倔强,让庄希南越发的欲罢不能。温漠逃走过无数回,趁庄希南不在家,或者睡着,或者被自己的借口支走,他便想方设法地逃出康郡王府。只不过没有一次成功罢了。 梅花林里迷路几次,翻墙时落水几次,半夜溜走被看家狼狗撵着追了几次,回回都能让庄希南捉回去,又是一通惨无人道的压榨,直到被逼着说出“我听话,我再也不跑了”之类的话才停。 庄希南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温漠逃跑,反正总会被自己捉回来的。不过这样的次数多了也不好,闹得家中鸡犬不宁,大哥是要责罚自己的。所以第三天夜里庄希南直接把人用一条细细的金链子锁在了屋子里,一头圈着温漠的左脚踝,一头固定在床柱上。戴圈子时温漠睡着了未察觉,醒来后那个反抗啊,直接要撞墙死了一般,看着倒是更加生龙活虎。庄希南对这个效果尤为满意。 “唔……”床上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指尖颤了颤,眼睑抬起一条缝,有些未睡醒的迷蒙不清。庄希南放下书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以指当梳理着温漠的头发,对方除了睁眼睛,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醒了?想喝水么?可饿了?我让人做了你喜欢的薄皮蛋卷裹虾仁,在小厨房热着,你要吃就端上来。”言语体贴,可谓深情之至。 温漠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你乖乖听话不乱跑,我便解开链子。”庄希南俯低身子,咬着温漠的耳朵说道。 温漠被弄得很痒,不适地动了动,眼神空洞无物,不言不语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不出声,我便又要你了。”庄希南不喜欢他这样冷冰冰没有什么反应的样子,出言威胁道。 温漠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吩咐下人一样的语气说,“饿了。”庄希南立马跳起来去给他拿吃的,又一口一口喂饱他,从头至尾没有感受到什么反抗和不愿,倒是真乖乖听话了。 午后,天空放晴,阳光洒在雪地上,分外明亮耀眼,温漠裹着厚厚的银貂披风,懒洋洋地趴在窗沿上,隔扇大开,寒气灌进来,把屋子里的暖意席卷得一干二净,貂绒披风很暖,倒不觉得有多冷。一条很细却异常坚硬的链子从披风下蜿蜒出来,垂到地上,连接着硕大的梨花木睡榻的床脚。链子很长,能够让他在屋子里自由活动,却又走不出门去。温漠试过很多方法,结果这细链子扯不断砍不烂,富甲一方名誉江南的温家大公子纵然见多识广,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材质。 周围都静静的,偶尔有雪从树梢落下来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庄希南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温漠也不会去关心这些事。 远处有银铃般清脆的说话声和笑声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越来越近,一群女人正走过来。这里是庄希南的住处,旁人是不会过来的,何况他还是个不怎么喜欢女人的男人,这样大大咧咧靠近的人会是谁?温漠动了动快要冻僵的眸子望过去,发现一群穿红着绿,珠宝钗子乱晃的妇人护拥着一个妙龄少女。 那姑娘十五六的年纪,样貌生的极好,艳丽容色和郦清婉不相上下,却有着郦清婉所没有的稳重庄持,果敢刚绝,仿佛面对一切事情都可以运筹帷幄游刃而解,这是内宅妾室最惧怕的主母类型。一旁的婆子丫头仔细地搀着她行走,不住提醒着,“四小姐当心脚下,四小姐往这边来。”毕恭毕敬的态度如同伺候莅临郡王府的皇后娘娘,生怕磕着碰着这羊脂玉般通透的人儿。 庄梦玲早习惯了这种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排场,她在府里女儿中虽排行第四,上头的三个姐姐俱已出嫁,自己是最小的嫡女,母亲父亲宠爱非常,身份自然非同凡响。 平日里庄梦玲是不会来庄希南的晾墨居的,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事,或打扰二叔与他那些“美人”的“雅兴”,母亲也时时叮嘱自己莫要只身来这边。诸多教诲庄梦玲自然铭记于心,只是这几日练古琴,其他曲子都弹的腻了,记起二叔这边有本前朝遗谱,便想过来取了一观。从父亲那边请了安就直接过来,还没进院子,庄希南底下伺候的人倒迎上来了。晾墨居已有十年未进女人,这几个婆子还是庄希南小时候跟着的,一直到了现在,伺候的尽心,倒也不曾被遣到别处去。 庄梦玲冲她们笑道,“我只找二叔取本书来,二叔可在房里?”说话间抬起头,向屋子看去,便瞧见一个唇如朱丹肤若白玉的羸弱少年,正趴在黑黢黢的窗棂上怔怔地望着自己。 庄梦玲愣了一楞。之前听说二叔得了一个可心的少年,没日没夜宣淫不止,那少年三不五时地想出逃都被捉了回来,闹得前院好一阵鸡飞狗跳,此番得见,方知传言不假。对于自己的二叔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这种事,庄梦玲从懂事起就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有的男人生的比女人还美,喜欢和爱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她这种异于常人的想法,家中姐妹觉得惊奇无比,庄希南却越发喜欢她,可以算是他唯一宠爱的女孩子了。 温漠之所以发怔,是因为他意识到这姑娘身份非凡,也许是自己能逃离庄希南的唯一机会,他在思考要怎么开口说服对方,让她伸出援手解救自己。 结果庄梦玲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就扭头对身旁一个妇人道,“看来二叔不在,我改日让丫头浣溪过来取。” 那妇人忙道,“哪里劳烦四小姐身边的大丫头,小姐只管告诉我们要的什么书,二爷回来了我们告诉一声,然后给小姐送过去。” 庄梦玲道,“岂敢劳累王妈妈,浣溪过来取便是。叨扰大家,我这就回去了。浣月,送十两银子过来与妈妈们吃酒。”说着已经转身要往院外走远。 温漠心中一急,挣扎着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姑娘!姑娘请留步!” “公子何事?”庄梦玲笑着回头,双手笼在昭君套中,一张俏生生的脸从兜帽的毛领中露出来,身着月白有鹅黄腊梅暗纹的披风,在雪景之中,如同月宫仙子一样美丽好看。 温漠却顾不上欣赏美人,着急地开口,“我是被庄希南强抓来的,姑娘能否,能否救我出去?” 庄梦玲依旧在笑,“公子长得好看,脑子却不怎么灵光。竟然当着晾墨居这么多下人说出让我救你的话来,我就算真有心救你,也是不敢了。”说着,朝周围的下人点一点头,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漠在身后大声呼喊,“姑娘!求你救我!求求你!”在链子哗啦哗啦的拉动声里声嘶力竭,简直要喊破嗓子。 庄梦玲虽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头,心中却觉得此人有些可怜,二叔这回做的过了,纵然自己的身份不太合适,有机会还是要同他说一说,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听。 庄梦玲大概是皇城之中唯一一个会劝自己二叔放掉豢养的男宠的世家小姐了。 随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淡出视野,温漠眼中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只剩一片漆黑。 郦清妍一觉直接从傍晚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时浑身都酸软不堪,这是严重睡得超出身体负荷的不良反应。揉着僵硬的脖子掀起床帘,结果被立在床前的拾叶弄香吓了一跳。 “这是在做什么?”郦清妍不解地问。 “小姐,您可算醒了。”拾叶上前来搀她,“夫人叫幽燕过来传话,让小姐去集燕居一趟。小姐,您这一觉睡得也太长些了。” “哦。”郦清妍应了一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我是闻了个奇怪的香然后晕过去的罢?那位搭救我们的公子呢?我们是怎么回来的?随从都死了,父亲母亲可有质问?” “小姐莫慌。”弄香忙道,“是那位公子叫康郡王府的人送我们回来的,之后还特地去找老爷说明了情况,我也同夫人详细汇报过了。夫人让小姐过去,摸约只是担心小姐受了惊吓,要安抚劝慰。至于小姐说的什么香,什么晕过去,小的并没有发现啊,瞧着也不像是发病晕厥,我们只道小姐是累了,所以没去叫大夫。” 若真是担心要安抚,宋佳善早自己过来了,郦清妍心中想。对弄香的一番话用一个“嗯”字作答,“梳洗吧,这一觉真真睡得我腰酸背痛。” 郦清妍没有去集雁居,直接去了郦朗逸的书房,又将宋佳善请了来,把在宝相寺求到的签以及净明住持的解说尽数讲了出来。 郦清妍跪在书房中间的地毯上,缓缓道,“净明住持说女儿来年有大劫难,一年内不得有婚嫁之事,女儿恐在家中牵累父母与兄弟姐妹,特此请愿父亲准允,让女儿回郦家祖宅避养一年再回,女儿定……” “胡闹!”郦朗逸啪地拍了桌子一掌,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尽信鬼神之说!”怒不可遏地瞪了宋佳善一眼,“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宋佳善被郦清妍这么一出弄得有点懵,什么叫助纣为虐必有祸事?谁是纣?什么又是虐? 郦清妍将净明那封信递了上去,“女儿知父亲母亲不会答应,向净明住持说了情况,住持手书一封让女儿带回,说父亲看了定会再次细细考量。” 没想到郦朗逸看了那封信后更怒了,整个人如同寒冰,一层一层将身边的空间冻结起来,整张脸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当了多年定国公加太子太傅的气势同时释放出来,实在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 一直坐在旁边不曾说话的宋佳善觉得十分不适,郦清妍却不怕,上一世什么没见过?辅政王慕容亭云的气场比郦朗逸高了不知几多,自己犹能谈笑自如,此刻情势,实在算不得什么。 看着小女儿居然在自己的怒火之下不动如山,甚至将腰板挺得更直,郦朗逸有丝惊奇。一步步走到郦清妍面前,似笑非笑地问,“妍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郦清妍看着他的眼睛,“女儿不知父亲所言何意。” 郦朗逸更加惊讶,这个女儿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得这样大胆无礼了,阖族之中,除了已经逝了的夫人庄慧,还不曾有人敢在自己生气时直视自己。清婕之前撒娇般说她的七姐一场病后仿佛变了个人,自己还笑她小孩子气胡乱瞎猜,眼前所见,郦清妍的人倒是没有变,反倒是芯子换了一个。 “你真决意一年内不订婚不嫁人?”郦朗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姿势颇有压迫性。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若父亲母亲真要女儿出嫁,女儿也只得答应。”郦清妍俯下身将头叩倒在地上,“只是女儿担心签文上所言非虚,害怕因为命中大劫牵连到家中亲人以及无辜之众,所以还望父亲母亲成全女儿。” 郦朗逸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个女儿变成这样达不成目的便不止不休的性格,已非姜柒柒和温阑所喜。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郦清妍仍趴在地上,声音传上来不是那么清楚,“女儿不明白,只是一年之内不宜婚嫁,现在既无人家上门提亲,女儿也不曾年岁过老,晚一年再讨论婚姻大事并不会造成严重后果,家中姐姐尚未婚配的也有。与女儿无碍,且能让家族躲过潜在的灾难,如此只利无弊的事情,父亲为何要生气?为何会这样难以答应女儿的请求?” 宋佳善听到此处,插/进来一句,“妍儿所说也有道理,答应她也不妨事。只是回祖宅一事就罢了,待在棠梨院也不影响什么。” “你闭嘴。”郦朗逸指着她,“你懂什么,就胡乱答应。” 宋佳善有些委屈,明面上的事实的确如此,莫不是还有自己不知晓的隐情不成。 “呦,老爷这里这般热闹,妾身来的是巧是不巧?”一个身着大红褙子妆容妖媚的妇人,软着一把带了勾人魔力的嗓子道了一句,袅袅娜娜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二公子清瑞,八娘清婕。 郦朗逸的后院海纳百川,清雅妩媚,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都有。例如宋佳善是外表冷冽,内里最是火热的人;这个赵凝却是从外到里媚到骨子里的人物,手段又是顶顶厉害的。两人在后院的勾心斗角不亚于郦清妍和永安,只是做的很隐秘,硬是做出了后院一片祥和安宁的假象。 郦朗逸颇为无奈地看着赵凝,“你又来添什么乱?” “佳善妹妹来得,我就来不得么?老爷可真是偏心。”赵凝哧哧地笑,“我是没有什么事的,不过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给您请个安。瑞儿年后便要远赴任上,特来向您讨教,取几卷真经。” 清瑞今年十九,去年娶了开国郡公鄞家的嫡长女鄞霜华,原先郦朗逸为他弄了个闲职,他倒做的极好,此番选调是提拔,比之前的闲职要高出几级。儿子有出息,赵凝心中自然高兴,只是这个偏选了这个当口撞进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清瑞和清婕进来,向郦朗逸请安后,礼节性地和宋佳善问好,见郦清妍脸朝下趴着,就没有打招呼,反正对方也看不见自己。 “我现在有事忙,你同瑞儿婕儿先回去。”郦朗逸对赵凝说话的声音要远柔和于方才对宋佳善的呵斥,听得宋佳善手指捏紧,将手中的一方丝帕抓出皱褶。 “老爷平日公务繁忙,回来也去佳善妹妹那里,总也找不到人。今日好容易沐休在家,若是错过了,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老爷要忙的事是七丫头吧,瞧这阵势,莫不是七丫头犯了什么错事?我倒想听一听,帮着老爷把她的事情处理了,也好专心教导儿子。”赵凝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竟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对于赵凝这种拐着弯撒娇的性子,郦朗逸有些头疼,“你真是……罢了罢了,你要留下就留下吧,妍儿的事也花不了多久。” 宋佳善轻轻笑了笑,“姐姐倒是好雅兴,何时关心起妍儿的事情来了?” “瞧妹妹说的,都是自家儿女,自然应当多加关爱。何况你们关起门来说事,我也是心中好奇的,与其事后费力打听,不如亲自来问,反正七丫头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着众人敞亮说出来自然无妨,老爷,您说是不是?” “姐姐想留下来看热闹,何苦搬出这么多说辞。听听也罢,误解了妍儿,日后倒懒得动舌头解释。” “妹妹这样通情达理,真是老爷的福气。” 两个夫人忙着含沙射影地斗嘴过招,郦朗逸坐回椅子里按了按发涨的脑门,清婕只是在进门时看了地上的郦清妍一眼,之后便乖乖坐着,一个字也不多说,偶尔喝一两口茶水,仿佛只是来看戏。 郦清妍听赵凝的话越说越不对,眼见着话题就要被扯歪,自己在地上一直趴着也累的很,便从叩俯在地变回之前跪坐在地的姿势。 “嗯?”郦朗逸哼了一声,“我有叫你起来吗?” 郦清妍觉得好笑,“女儿不曾做错什么事,之所以叩首是希望父亲应允女儿所求。此刻女儿不在父亲理会范围之内,为何还要继续伏地叩拜?等父亲重新考虑女儿的话时,再行恳求叩首之礼也不迟。” 郦朗逸冷笑一声,“你怎知为父不在考虑你之所请?” 郦清妍问,“既然如此,父亲考虑的如何?” “为父不许。” 郦清妍拜了一下,“请父亲告诉女儿理由。” “妇道人家,尽信怪力乱神之事,什么劫难,什么不能婚嫁,通通一派胡言。若一支签文可以预示命数,寺庙的门槛早被踩塌。为父不应允你的请求,正是警醒你,以后莫要再信这些鬼神之说,好好温些诗书,练习女红才是要紧。” 郦清妍道,“父亲不答应女儿,女儿心中的疑惑方才也说过了。净明住持说若助纣为虐,必然大祸临头。净明住持德高望重,所吐言辞父亲竟一个字也不信,亲笔手书的信件也被无视。既然父亲不相信鬼神之说,为何每年年节后要捐大笔银两入宝相寺,以求来年平安康健?女儿只为阖族亲人平安,愿吃斋念佛晚一年讨论婚嫁之事,此为善心孝顺之举,为何父亲会如此生气且强烈反对?若非父亲真的要将女儿嫁给什么不该嫁的人,换取利益,以助父亲此纣,行大虐之事?” “你闭嘴!”郦朗逸怒急攻心,扬手直接给了郦清妍一巴掌。郦清妍庆幸他是文官而非武官,常年握笔的手力道虽大,却不至于把自己打出个好歹,只是嘴角破了皮,脸颊红肿起来。 “老爷!老爷……”宋佳善骇得一大跳,扑将过来拉住郦朗逸又要打下来的手,“她是您女儿啊,您从未打过她,今日她口不择言冲撞了您,罚她禁闭就好,千万别气坏自己的身子。快坐下来,喝口茶缓缓。”说着就扶气到极致的郦朗逸坐下来,又是拿手绢揉按他的心口,又是端茶递水,从头至尾一个眼神也不曾给过郦清妍。 看了一通热闹的赵凝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七丫头倒是长大了,越发伶牙俐齿起来,以前不是最老实木讷的么?” 清瑞也道,“妍妹妹今日言辞也太过激烈了,怎能这样和父亲说话。快道歉才是。” 郦清妍觉得和他们多说一个字都累。 好半天,郦朗逸缓过气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人总会变,我原以为你会是最善解人意的丫头,没想到……”说着又是一通叹气。 郦清妍觉得眼前这些人就是一群披着面具的索命鬼差,用光面堂皇的理由掩盖龌蹉的*,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替你决定你的命运生死。郦清妍开口说话,声音冷冰冰的,“善解谁的意?父亲要是想卖了女儿,且说来就是,生养之恩在上,女儿自无二话。做出这样的假情假意,父亲就不累么?” 郦朗逸听到这话,差点气的死过去。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郦朗逸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我郦朗逸竟生养了你这样无礼不孝的女儿!你不想婚嫁,想回祖宅?好,为父这就答应你,你这辈子就在金陵老家度过罢!”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这大概是郦朗逸有生以来发的最大的一次火。 郦清妍将头磕在地毯上,“谢父亲成全。”叩完,从地上站起来,“女儿何时可以启程?” “随你!”郦朗逸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一眼也不想多看郦清妍。 郦清妍一步步退出去,期间屋内众人都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包括生母宋佳善。联想到上一世嫁进敬王府前宋佳善说的话,郦清妍觉得她此刻担心更多的是如何消了郦朗逸心中的怒火,以免影响自己爬上正夫人之位。不知道若清婉在场,会不会为自己说上几句。 说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郦清妍倒是没有感觉得到,恍惚之间只有那种被囚禁在偏院时的寂寥爬上心头,也没什么特别,大概是自己将除了自由之外的一切都看淡了。 自由,郦清妍心头爬上这个词。金陵山高路远,定国公府的手不会伸那么长,还要过去时时看着,祖宅中没有什么人,相当于自己一个人住,想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受人约束,倒是真的自由。 激将法的效果极好,不仅是一年,连一辈子自己都不用再回皇城了,实在是意外之喜,郦清妍心中不复方才沉重,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好像下一刻就可以跃上奔向自由的马车,逃离这个只有痛苦和无奈回忆的地方。 郦清妍还没开始期许光明未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七姐。”清婕立在墨菊堂前的空地里,周围都是雪,雪光将年岁不足的她映衬得冷冰冰的。 “八妹何事?”郦清妍站定问道。 “七姐这样,很是得不偿失吧?原可以用更委婉高效的方法劝说父亲,七姐何苦要把自己逼入绝境?我之前还道你变聪明了呢,竟是错了。” 郦清妍微微笑起来,“得不偿失与否,只在我自己心中,而不在你的评判里。八妹与其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浪费时间,还不如为自己的未来好好谋划。豪门子女从来顺不得自己的心,八妹聪慧非凡,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不应为何生气,若是不加提防,我也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清婕毕竟年幼,城府再深在年长许多的人面前也会露出稚嫩,被对方的一番话说得深思起来。郦清妍也不等她回答,自行离开。 上一世的清婕是郦清妍见过的有着九曲心肠最具城府之人,一生谋划,以定国公府庶女之身嫁给死了王妃的大皇子慕容昤昽做继王妃,凭借美貌和智慧荣宠不衰。不知这一世她又会嫁给哪位皇储,给自己谋划出怎样的命途。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正文 第九章 棠梨院的丫头们从郦清妍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讶的瞠目结舌,半晌无法言语。 “小姐,你真的是因为惹怒了老爷然后被赶回金陵老家的嘛?”卷珠不能相信,一遍又一遍确认。 指挥大家收拾东西的郦清妍脸上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有种神采飞扬轻松得意。“错啦,不是赶回,是小姐我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难能可贵的自由。” 菱歌皱着秀气的眉头,“自由是什么?” 郦清妍想了想,“大概是生死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菱歌摇摇头,“奴婢们的生死不都在小姐和夫人手中么?” 郦清妍便道,“等你们跟我到了金陵,我便把卖身契生死权还给你们,不过你们还是得伺候我的衣食住行,没你们我可不行的。你们的吃喝肯定是不会短的,怎样,愿不愿与我同去?” 卷珠拍着手,“要去要去!小姐去哪里卷珠就跟到哪里。” “你只要有吃的就成,哪里计较那么多?”菱歌瞪了不争气的卷珠一眼,“那听棋呢?等她从老家回来,我们都已经去了金陵,要留她在府上么?” 郦清妍道,“这个好办,我差人送封信去听棋老家,说明情况,若是她愿意跟着我,便让她直接去金陵找咱们,路上盘缠也一同送去。” 弄香把首饰细软仔细挑捡包好,听到这话笑着回头,“小姐的小算盘打的极好。只是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着急地离开吗?万一老爷冷静后收回那些话了怎么办?” 郦清妍道,“我正是担心他收回成命,才着急着要走的啊。” 弄香还没再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一个夹杂怒意的声音,“你要着急走哪里去!”郦清妍抬头,果然看见清婉摔了帘子进来。“你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作何要去金陵祖宅?”结果清婉没等对方开口就又说,“你的脸怎么了?父亲还是母亲打的?”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郦清妍都不知该答哪个。 郦清妍耐着性子把事情经过讲给清婉听,对方几乎一直处于惊叹状态。先是叹那支下下签,后叹郦清妍请求回祖宅的做法,又感慨父亲莫名其妙的生气,最后惊异于郦清妍的口出不逊。 清婉皱着眉,“妍儿,我怎么觉着这事里,有你故意激怒父亲的成分在?” 郦清妍挫败地笑着,“姐姐聪慧,一眼看穿了小妹的小心思。不过最笨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果,不是么?” 清婉叹着气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作何一定要去金陵,山高路远的,留在皇城,待在家不好么?” “我也是无法的。姐姐不觉父亲的怒火来路不明么?”见清婉点头,又道,“若父亲真的有什么不可道人的意图,那也定是对我不利的,或者是建立在牺牲我一生的基础上。我实在不想这样被父亲当做物品,用作仕途交易。若是躲到金陵老家去,父亲母亲管不了那么远,我且能自由些。嫁人什么的,又有什么要紧,妍儿原就想孑然一身,一生不嫁也没有什么干系。” “看看你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不就是为亲族门楣所牺牲利用的么?”清婉艳丽张扬的脸上露出鲜少出现的认命情绪,“父亲若真是要让我们嫁与谁,委身与谁,我们又能如何?不过乖乖听话罢了。” “可我不愿。”郦清妍坚定又不认输地说,“这一世,我的命只是我的,谁也不能左右。” “傻丫头,看你说的什么傻话。”清婉忍俊不禁,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且不说宫里那位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年轻君王,近了说,辅政王敬王爷,康郡王爷,你我的父亲定国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要我们去死,就算给我们机会反抗,又能如何?我们是女子,生来弱势,只能依附夫家或母家。这是命中注定的。” 若真是命中注定,上天就不会允我重生一次,让我有机会改写自己的命运。郦清妍心中如是想。 知道短时间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说,“姐姐这般想法自是不错,不过妍儿会证明给姐姐看,我的命只在我手里。” 清婉叹道,“也不知你病中究竟神游去了何处,竟变得这样大胆。变做现在这样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时日一长,姐姐自然就知晓了。” 清婉不能跟去金陵,心中哀怨,一边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一边和郦清妍说话,“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再次见到,我该是怎般想你,你倒是狠心。” 拾叶剥了水煮蛋,在郦清妍的脸上嘴角一圈圈轻柔地滚动,帮助消肿。 “待我在金陵安顿好了,就来接姐姐过去一聚。以后只得姐姐一个女儿在母亲面前尽孝,妍儿惭愧,定在金陵天天给你们念经祈福。” 清婉嗔她一眼,“你要是真的惭愧就好了。从前你温和木讷时就是个狠心的,总把自己关起来不理世事,现在性子变了,这冷漠的脾气倒是越演越烈。” 郦清妍用手肘捅了捅她,“我对姐姐可不冷漠,我还要给姐姐寻个好夫家呢。” “小蹄子,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我撕烂你的嘴!”清婉从小盆子里拿起一个鸡蛋就按在郦清妍的脸上,烫得她龇牙咧嘴的。 哀叹命运的无奈和离别忧伤的气氛一时缓和。 清婉留在棠梨院用午膳。厨艺最好的听棋不在,卷珠和菱歌两个人竟也做出一桌子菜来,精致美味不减,惹得清婉不住说,“妍儿去就罢了,把这两个丫头留给我。” 郦清妍不依,“我的嘴可是被这几个丫头养叼了的,若是不带上她们,大约我在半路就饿死了。” “胡说,别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也不嫌晦气。” “有姐姐这颗大福星在,哪个晦气敢来?”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丫头唤,“府上来了客人,老爷夫人请七小姐速去花厅见客!” 郦清妍:“……” 清婉一勺五彩花珍鸡蛋羹全喝进了气管,呛得大咳,还不忘拍着桌子笑,“咳咳……还未说完就有人拆台,大福星坐镇不住了,哈哈……咳咳咳……” 帮着清婉拍背顺气的郦清妍瞪了她一眼,“还不知道是什么客人呢,就敢说人家是晦气,要是让别个知道了,你仔细护好你的皮!” 清婉顾着又咳又笑,说不出话来。 郦清妍漱了口,进里屋梳头发换衣裳。外间的清婉问那个来报信的丫头,“可知是什么客人?” “是个夫人带着侍从,瞧着排场不大,老爷却很看重的样子。至于是什么人,小的接到吩咐就赶过来了,不曾听见是哪家夫人。” 清婉进到里间对郦清妍说道,“午膳时分,不宜登门。这夫人偏挑了这么个时辰过来,礼数也太不周全了些。妍儿可知道这是哪家的家室?” 郦清妍正在梳头,撑着腮帮想了想。夫人带着侍从,父亲很重视,又点名要见自己。“许是敬王妃。” 清婉吃惊的差点咬了舌头,“你认识敬王妃?” “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你可知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郦清妍又想了想,答,“不知。”自己十五岁时可不会半点医术,如何解释能医治温阑的旧疾?而且还是众多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沉疴。郦清妍不想为这些事费太多唇舌,除非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刻,才会考虑解释一二。 “你的脸还未消肿,怎么能见得了客人。”清婉替她着急。 “不妨事的,也没有伤的多重,弄香多扑一些脂粉就好了。”看着清婉在那儿转来转去,郦清妍安抚她。 “父亲也真是,生气归生气,做什么要动手打你,郦家女儿何曾受过家法,你倒是有本事,开了家族先例了。”说的好像是在怪郦清妍不懂事让父亲动了家法,语气里却又是无奈又是心疼。郦清妍知道清婉说话就是这个方式,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反倒越发感觉到她对自己真诚的关心和担忧,心里暖意融融。 郦清妍到了会客的花厅,果见那日宝相寺所见的赶车先生立在外头。笃音见到她,抱拳行了一礼,“郦小姐安好。”郦清妍哪里敢受,忙回礼,“先生安康。”笃音道,“王妃已久候小姐,小姐请进吧。”说着为郦清妍打起帘子,又让她受宠若惊了一回,这可真真是屈尊降贵了。 郦清妍好生回想了一番,猜测此人应是温阑的心腹笃音侍从,是慕容亭云安排在她身边贴身保护的死士,武艺高强,在慕容亭云的死士队伍中身份奇高。只是在明年的皇家春季狩猎中为保护温阑坠入山崖而亡,郦清妍嫁入敬王府时此人早已落葬,不曾见过真人,诸多事迹也是从下人们的闲聊中得知。 温阑坐在花厅主位,宋佳善和赵凝都在,几个人正礼节性地说着可有可无的话,郦朗逸好几次要把话题扯到慕容亭云身上,都被温阑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郦清妍走进去,行了叩拜大礼。温阑露出慈爱的笑容来,拉着她的手问,“用过午膳没有?” 对方的这般动作让郦清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立在主位前,顶着身后三道灼灼的目光回话,“回王妃娘娘的话,刚用过。” 温阑带着些歉意,“我来的时辰不好,打扰了你用午饭。只是止不住想来见你,就第一次不顾礼数了,你可莫要怪我。” 郦清妍被她说的笑了起来,“王妃哪里话,小女岂敢怪罪您。” 宋佳善,赵凝,还有郦朗逸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温阑不给他们开口询问的机会,直接下令道,“本妃同贵府七小姐有些话要说,国公爷同夫人自忙去,不必陪我这个妇人。”一边端着架子下发命令,一边悄悄向郦清妍挤了挤眼睛,模样仍旧温和,夹带了一点老小孩儿般的可爱。 郦清妍一时间没忍住,也向温阑挤了挤眼睛。 这个小动作是温阑要联合郦清妍做什么趣事时的惯常表情,是俩人最亲密信任的小动作。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才培养出来的默契,在这一世第二次见面就不直觉流露出来,郦清妍越发觉得,当年利用了她的自己是多么的罪不可赦。上一世和温阑走的近了,才发现这位吃斋念佛的王妃内里有多么的可爱,也弄清了慕容亭云那样宠爱她的原因,温阑的性格实在反差的明显,很是独特。加上母家的富可敌国,使温阑的嫁妆丰饶富足的令人咋舌,给敬王府的显赫增添了不可小觑的助力。 郦朗逸和宋佳善往外退的途中,都给郦清妍使了眼色,要她谨言慎行,千万莫惹恼了这尊神。郦清妍将那藏枪夹棍的暗示看在眼中,却并不放在心上。待得三人出了花厅,温阑将郦清妍拉得更近,“别站着了,快快坐吧。莫隔那么远,就坐我身边,好说话。” 郦清妍道了句,“谢王妃娘娘。”得体地落座,脸上不见有受宠若惊或假意矜持的神情。温阑瞧了,面上不显,心中又添了几分赞赏满意。 “脸上怎么了?”待郦清妍坐定,温阑率先开口问。 郦清妍倒不曾想她一开口问的是自己的情况,有些犹豫地回答,“受了家法。” “何故受罚?打在这样的地方,力道这样重,也不怕留了疤?”言语是平静的温和,流露出轻微的关切是真真切切的。 “言语不敬,冲撞了父亲。”郦清妍如实回答。 温阑惊讶,“所为何事?” 郦清妍耐着性子把方才给清婉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温阑听,末了添一句,“能顺利离开皇城去金陵,只挨一巴掌,实在是很合算的。” “你这孩子也真是……”温阑简直不知该骂她好还是称赞她好,稳了稳声音,“若我不放你去金陵呢?”言语之中夹杂了一点狡黠,有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啊?”郦清妍完全没料到这一出,怔住了。 “不然你以为我今日为何这般着急地来找你?本妃可不单单是为昨日之事前来道谢的。”温阑斜了郦清妍一眼,眸子异常清亮,“我这个病缠了我一辈子,年岁渐长,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弄得我死去活来。还以为什么时候就要这样去了,上天却给了我你这么个宝贝丫头,你说我能这样放你走么?” “我可以把推拿手法教给娘娘的贴身之人,娘娘让她每日为您揉按一次,症状定会缓解。娘娘这病,并非非我不可的。” “旁人听了我方才的那番话,只怕要为自己马上就能到手的飞黄腾达喜不自胜,你想的却是怎么推脱,真是个怪丫头。”温阑饶有兴致地看着郦清妍,“你就这么不想留在家中,被迫嫁人?”见对方点头,温阑想了想,“这样吧,你随我进敬王府,为我治病,我便想法子让你不会被嫁出去,自然也就不用离开皇城。” 这样的专横独断,倒有点慕容亭云的架势,果然夫妻久了性格就会相似。可是郦清妍是绝对不会就这样去敬王府的,一个聆晖自不消说,还有一个温漠,这一世最不想见到的人都在那里,如何能去? 温阑见郦清妍不说话,就露出有些无奈又难过的表情,“你也应该是知道的,我无儿无女,王爷让我过继一个孩子来养,却也总挑不到合心合意的。我那个亲侄子更是,打着来探望我的名头,却天天跑得不见人影,前几天留了一封信就回了江南。我一个妇人,膝下孤单,又有这顽疾,苍天垂怜,让我遇着你这样又合心意又能帮我治病的孩子,你就看在我病弱可怜的模样上,答应了我罢。若你不愿留在皇城,执意要离开,也没有什么难的,待治了我这病症,我亲自送你回金陵去。” 温阑从未对郦清妍说过这样的话,郦清妍只知她性格温和偶尔反常跳脱,却从未见她像这样苦口婆心劝说过谁,说起往事时语气中的孤单寂寥不是假的。虽早已不是良善心软之人,一颗心也练就成了铜墙铁壁,面对一直愧疚以对的温阑,郦清妍还是被她的一席话说的动摇了。 而且郦清妍还注意到了她话语中的一个信息,温漠已不在敬王府。这让郦清妍觉得意外,按温漠的性子,不该回家张罗准备然后登门求娶清婕么?怎么会突然就回了江南了?难不成又遇着了一见倾心比清婕更加貌美的女子,追着人家走了? 转念一番思索,温漠不在,倒是极好的一次治疗温阑的机会。若真去了金陵,倒是没有多少机会见着她了,更别提给她治病。 此刻,面前的温阑目光殷切地等着自己的回答,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郦清妍张开嘴,缓慢又斟酌地说道,“王妃娘娘这样看重小女,实是小女之幸。只是娘娘身份高贵,小女怎敢麻烦您操劳这些事情。” 温阑拍着她的手背,“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再操劳些我也心甘情愿。”见对方不再拒绝自己,便继续开口说,“客气话就莫要说了,按我说的办就是,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就随我去敬王府。房间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若是你想与我一同住也是可以的。不过聆昐那丫头听说你要去王府,怕是要让你过去与她一起住斜阳阁。” 眼前之人瞬间由低沉哀伤变作精神抖擞,郦清妍半天没说出话来,看着温阑这个架势,忙问,“娘娘这是打算让小女过去住到何时?” 温阑一本正经道,“你何时治好了本王妃的病,就住到何时。” 郦清妍有些头疼,“小女的医术是从暇时抽空看的几本医书上学来的,并不精,能治疗娘娘的旧疾全是机缘巧合。而且,小女的父亲母亲并不知小女会医术。” “世间之事,最难得便是机缘二字。你能碰巧遇着我发病,又舒缓了我的病症,可见你我命中有缘,若是浪费此番缘分,且不辜负菩萨的慈心安排?好了,你就听我的,不会有错,也不会比你现在的处境更艰难。”温阑轻轻拍了拍郦清妍的肩膀安抚道,“至于你说家中父母不知你会医术的事,更无需担忧,聆昐那般喜欢你,天天说着要来定国公府接你去王府里住,我且拿她做借口就成了。” 聆昐这性子变得也太快些了,之前还势不两立的,现在又到处嚷嚷郦清妍是她的所有物。 再推辞下去就是罪过,更会伤了温阑的心。郦清妍暗自长叹一口气,自己马不停蹄的安排谋划,忙着改写命运,却终究躲不过要去敬王府中走一遭的命运。 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无奈。“小女但听娘娘安排。” 温阑住落晚居,聆晖未婚前居前院西南角的璧雪庵,两地相隔甚远,大不了自己不跨过花厅,自然不会有机会遇到他。随温阑去敬王府也不是什么灭顶坏事,自己能贴身照顾她,治好她的病,还上一世欠下的恩情,了了一桩心愿,于温阑于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如此这般想了一番,心绪渐渐恢复平定。 温阑道,“眼下年节将至,除夕夜你若是想回来,只需说一声,不想回来也没有什么,咱们在落晚居好生热闹一回,也是有趣的。” 温阑向来体贴周全,心思细腻,郦清妍心中感动,答了一句,“谢王妃娘娘。” “你且叫人去收拾吧,王府里什么都有,无需带太多东西。我担心指人给你你用的不习惯,你便把平日里伺候的丫头些都带上,用着合心。我们先走,后头的东西,笃音会派人来接。” 说着就拉着郦清妍去同郦朗逸辞行,着急的怕郦清妍后悔似的。郦清妍哭笑不得,“娘娘,您也太着急些了。” 温阑非常正色地摇摇头,“这不是着急,这叫害怕。若你后悔了怎么办?若留你在这里几天后才去王府,你的父亲母亲自然要轮番地告诫你许多东西,让你平添苦恼心中郁结,由此影响了医术怎么办?我这样速战速决,不给他们机会。” 郦清妍的眼睛有点热热的,“王妃娘娘……” “傻孩子。”温阑慈爱地摸了摸郦清妍的头发,“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你也莫强撑着,有我在,谁也强迫不了你,伤不了你。” 郦清妍差点扑倒她怀里痛哭。哽咽着声音道,“小女何德何能,能得娘娘这般庇佑。” “我也说不上来。”温阑温和的笑着,“只是很喜欢你,第一眼瞧着就喜欢。你还这样小,心境却非此年纪所有,说明受过许多的苦难。我心疼你,所以愿意宠着你。这莫约便是佛祖说的缘分罢。” 这样简单的理由,却让郦清妍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伏在温阑膝盖上,眼泪再止不住,洪水一般涌出眼眶。“娘娘,娘娘……” 仿佛要哭尽前世所有的悔恨,以及此刻因她而起的感恩。 “傻丫头,莫要哭了,一会儿让你父亲瞧见,还道我欺负了你。” 郦清妍破涕为笑,“娘娘待妍儿太好,妍儿一时高兴,止不住眼泪,让您笑话了。” “来,擦擦脸。我带着你去同你父母亲辞行,他们不敢多说什么。” 郦清妍笑着点头,“谢娘娘。” 郦清妍被敬王妃温阑带走的事如同一块巨石,在定国公府后院女眷之中激起良久无法平静的波浪。 棠梨院正收拾行李的众丫头被这消息击得晕头转向,适才要去的是金陵,一转眼就变成了敬王府,还是被王妃亲自接走,小姐这能耐简直要通天了。知晓一部分内情的拾叶弄香猜测那昐五娘之邀定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应是小姐能治好王妃。这原因不能轻易道与旁人,因为作为最贴身的丫头,拾叶弄香都不知小姐是何时学的医术,又该如何向老爷夫人解释?如此这般一想,忙指挥着卷珠和菱歌捡着贴身用品收拾,大件的铺蚊帐盖一律不要,金银细软全都带上。到了新地方怕是要很用些银钱,管账的弄香有些担忧,也不知小姐这点积蓄能不能撑得住。 秋爽斋里的赵凝面色不佳,一张崭新的帕子被捏扯的满是皱褶,看着坐下事不关己只顾缓缓饮茶的清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狐媚胚子生的姑娘这次倒是攀上高枝儿了,日日都在咱眼皮子底下,竟不知她是何时搭上的敬王妃,还真是飞黄腾达了!你也不学着点,天天闷在家里,就知道给我添堵。” 清婕冷笑了一下,“母亲这话女儿就听不懂了。清妍为自己的命途怎么使计铺路,那是她的事,女儿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是女儿自己的事。母亲此次被宋佳善在父亲面前抢了风头,大夫人之位岌岌可危,不想着怎么把父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却拿女儿出气,真是让人不解。” 赵凝狠的牙痒痒。“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清妍不过是被接进王府玩耍而已,且不论聆昐的邀请的真假,就算王妃真的重视她又如何,清妍和她母亲不和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她现在这样事事只为自己谋划,巴不得立马搬出国公府的性子来看,未必就会帮她娘亲说话。宋佳善经此一事,必然心花怒放,以为大夫人之位已是她囊中之物,母亲只管在她得意忘形时多找些麻烦就是了。父亲也不是拎不清的,越是这个时候,冷静持重越为重要。” “毕竟是亲生母女,你如何就能断言清妍不帮着她娘亲?”赵凝不解。 清婕犹带着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女儿看人向来很准,清妍与宋佳善关系到底如何,女儿是看得出来的。母亲若是不信,且等着看就是了。” 赵凝叹了口气,“我是越活越回去了,倒不如你这个小丫头想的仔细。” “当局者迷,母亲如此,宋佳善更会如此。清婉是个表面清醒内里模糊的,警醒不了宋佳善;清妍相反,看着木头桩子一般呆傻,眼睛却最是清亮,她一走,才真真是母亲翻身的好日子来了。” 赵凝击掌笑道,“我真是三生有幸,生了你这么个聪明绝顶的女儿。” 清婕脸上没有什么被夸赞后的兴奋或羞涩,声音仍旧淡淡的,如同方才分析局势一样。“母亲在乎的那些东西,女儿是不在乎的。如今我尽力帮着您,是期望日后女儿为自己在乎的事物拼命时,母亲不要万般阻挠。” 赵凝道,“我知你心气不低,所向往的定是极位荣宠。你能出息,做母亲的脸上自然有光。我是不担心你的,你自为你的那些事忙去,别出格了就成,有我帮得上的就告知一声,母亲定竭尽全力相帮。” “母亲能这样想,就是最好的了。” 消息传到其他地方时,朱芳吟、张仙儿和葛莎正聚在集雁居旁的暖香阁吃茶聊天。头顶上的两个次夫人手段狠辣厉害,相互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倒便宜了底下的这几个妾,每天悠哉悠哉地过着小日子,作壁上观。仿佛知道她们翻不起大浪,宋佳善和赵凝从不多理会她们,让她们越发轻松自在,暇时一起吃瓜喝茶,聊聊儿女,惬意得很。 这边听到消息的反应虽然不小,却远没有赵凝那样恨不得砸杯子摔椅子的激烈。 朱芳吟歪在椅子里继续嗑手里的五香瓜子,悠悠闲闲地开口,“七丫头这回是走了好运了。” “你尝尝这个,我觉得做的很香。”葛莎把一碟绿豆酥饼递给张仙儿,才接朱芳吟的话,“我也是这样想的,七丫头以前瞧着木木的,一场病了,倒是开了窍似的。虽说以前的模样也讨人喜欢,现在的机灵倒是更加惹人疼爱,王妃恰好看上她,也算她的福气。要是我的清姮有妍儿一半的福气,我也就不操心了。” 张仙儿接过盘子,笑道,“我只有瑜儿这么个儿子,不像你俩都有女儿,我是不用那样操劳的。只盼着老爷给相个性格和顺些的姑娘,夫妻和睦,偶尔记挂我这个老太婆一二,就心满意足了。” 朱芳吟嗔了张仙儿一眼,“你倒是落得清闲。我的妺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那个性子,这也怕那也怕,我真担心她到了夫家,被后宅的人磨得骨头也不剩。” 葛莎安慰她,“哪里就有那样严重,你多虑了。” 张仙儿也道,“妺儿只是性子娇弱,未必什么都不懂,你多教教她就好了。” 朱芳吟叹了口气,“但愿如你们所说罢。” 话题绕开半天,又渐渐回到了郦清妍身上。 张仙儿道,“这回宋佳善可要踩着女儿往上爬了,不晓得赵凝要急成什么模样。” 葛莎道,“她俩自斗她俩的去,我们只管喝茶闲玩。知足才能常乐,她俩也是太贪心了些,这么些年了,有哪一天像我们这样闲适快活的?” 朱芳吟点头,“正是这个理。” 接着又对茶水糕点点评了一番,觉着家里下人做的还是不及漱芳斋的好吃,口味已经养叼了,下回还是要去那里买。 先头郦清妍被叫到花厅见敬王妃时,清婉同她一道离开了棠梨院,去了集雁居等消息,结果见宋佳善和郦清妍都半天未归,遣人去问,才知道小妍儿居然要被王妃给接走了!跌跌撞撞从集雁居追出来,可算在前院追上了正跟在王妃身边缓缓走着的郦清妍。父亲母亲都陪在一旁,一同送敬王妃出门。 温阑道,“莫要担心,这个孩子的性子我也是喜欢的,昐儿使性子借我的名头来接她过去玩耍,她进了王府自然一切都好,若是想她了,告知一声,我便将她送回来。” 宋佳善陪笑道,“妍儿有这样的福气能得王妃娘娘的青眼,所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还望娘娘多多宽恕。” 温阑点头,“这是自然。” 郦清妍看到跟出来跑得直喘气的清婉在抄手游廊下向自己招手,便向王妃行了个礼,“王妃娘娘可容妍儿去同姐姐道个别?”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郦朗逸道,“此处风大寒冷,娘娘可先上马车等候,免得受了冻。” 温阑笑的温和,“不妨事,妍儿快去快回就好。”护犊子一样不给郦朗逸一丁点儿与郦清妍独处的机会。 “多谢娘娘。”郦清妍矮身半礼,快步走到清婉身边。 清婉抓着她的胳膊,“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要去金陵么?怎么就和敬王妃一起走了?” 郦清妍反握住她的手,“这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我去了王府,写信给姐姐说明白可好?时间不多,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告诫母亲莫要因我的事得意忘形,提防赵凝。” 清婉一一记下,“那你可千万要记着给我写信。” 郦清妍忍不住笑,“姐姐真是急的傻了,改日我让昐五娘邀你一道过去玩,且不省事?不过信我自然也是要写的,姐姐无需担心。” 清婉也笑着点头,“好,那你自己保重,早日归家。” 郦清妍抱了抱她,“妍儿记下了。” “到王府了乖一些,若有委屈写信告诉我,我接你回来。” “好。”郦清妍笑意更盛,“那我走了。” 清婉舍不得她,拉着她的手跟着走了好一段路,仔细叮嘱了许多,谨言慎行几个字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郦清妍也不打断她,不住点头,表示自己都乖乖记住了。 上了温阑那外表朴素到不行,内里却极尽奢华的马车,郦清妍打开帘子回头去看,清婉定定地立在定国公府大门口,痴痴地看着这边,看见郦清妍望过去,忙挥着手绢打招呼。直到马车开走,入了拐角,郦清妍才放下车帘。 温阑笑道,“姐妹情深,委实难得。” 郦清妍摸着裙子上繁复的刺绣,声音低低的,“她是这里唯一真心关心我的人。” 温阑道,“瞧得出来。要不要把她也接到王府去?” “哪里敢这样劳烦娘娘,娘娘只要给姐姐留心一个好的夫家,让姐姐嫁得称心如意就好了。” 温阑刮了刮她的鼻子,“小算盘打的倒精,你哪里是舍不得劳烦我的模样,选好夫家可比直接把人接到王府麻烦。” 郦清妍笑起来,“娘娘且当是妍儿第一次同你撒娇吧。” 温阑直把她往怀里揽,“你这个性子,我真是爱到心尖上了。” “那妍儿罪过大了,抢了敬王爷的人,王爷可要找妍儿决斗的。” 温阑止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我终身无子也不是坏事,作为补偿,上天给了我你这么一块活宝!” 看着笑的开怀的温阑,郦清妍心中一片柔软。 您才是我此生唯一的救赎,就算前路刀山火海,我也定不会再重蹈覆辙,用尽一切也要弥补前世欠下的所有。 郦清妍在心里如此立誓。 正文 第十章 郦清妍去宝相寺敬香这天夜里,夜深的很了,周遭如泼墨般黑,屋檐下挂着的烛火照不亮方寸五步之内的距离,如同摆设一样一溜地散发着极微弱的光线。 镇国大将军单府里,忙了一天的管家单柱迈着老胳膊老腿,缓缓往自己的院子走。身前的小厮提着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来摇去,声音从前头传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柱伯以后也多当心些身体,天天忙得这样晚,哪里吃得消。” 单柱叹口气,“劳碌惯了,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舒坦。” 小厮恭维着,“也多亏了柱伯这样尽心尽力,才把将军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单柱摆摆手,“都仰仗了精明的夫人和宽厚的将军,我一个老头子,不过听着主子的吩咐,尽心做事罢了。尽心了,主子自然器重你。少说多看多做才是最重要,平日里多和府里的老人请教,讨得些为人做事的经验,可记住了?” 小厮平白得了指点,喜不自胜,“多谢柱伯提点。” “我是越来越老了,将军府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学着些吧。”单柱到了自己的院子,小厮帮他推开了门。“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也不早了,早点去歇息。” “那您当心,小的这就走了。” 这是单柱在将军府里的住处,单黎待他温厚,许他在外面买了个三进的宅子,单柱的妻妾和孩子也都不住府里。今夜单柱忙的晚,就没有回家,来了这处歇觉。院子里伺候的小厮井伢不知他要来,将将脱了衣裳躺下,听得动静,忙披了外袍从偏房里出来迎接。 “柱伯今夜忙得这样晚啊?” “年节将近,手上的事情自然多起来。你不用忙,快回去加件衣裳,别冻着了,然后端盆热水过来于我洗漱就成。” “好。柱伯先进屋,我去弄来。”井伢帮单柱开了门,回房穿了件袄衣,取了热水并一壶热茶,一碟点心送进了单柱屋子里。 “大半夜的还让你起来忙,快去睡吧,我这里无事了。” “柱伯客气,这原就是您的屋子,小的伺候是分内之事。小的退下了,柱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 单柱这间卧房平日里不常让旁人进来,只得井伢隔三差五进来打扫,每次也都待的不久。房间里少有人气,虽然烧了地龙,又有碳火,还是有些清冷。单柱喝了杯热茶,待身子暖起来了,才脱得只剩里衣,撩起袖子洗脸。 刚掬起一捧水准备往脸上拍,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一把水全泼在胸口,衣襟瞬间湿透了。单柱愠怒,压着心头不悦,“每次都这样没声没息出现,你是要吓死老头子我吗?” 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人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所以我最厌倦和你们这些不会武的人打交道,都站到眼前了也察觉不到,要取你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单柱去柜子里翻干净的衣裳,“我忙了一天,困顿得很,没时间精力和你叨叨,这会子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你且说完了便走。” “上回让你放的书信,可有放好?” “这种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居然还要你来亲自确认?你家主子还真是闲得慌了。” 黑衣人勾唇嗤笑了一声,说起正事来,“单府可有地下室或地窖?” “有几个堆菜食和放杂物的,单黎和单骏屋子里各有一个密室,要做什么?” “主人要运十万两银子进单府,俱是现银,你可有法子?” “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单黎单骏都是高手,想要不为人知地弄进来,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办好的。”单柱的声音苍老却平稳,“若是我冒着被单骏一枪扎死的风险做成了这件事,你主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黑衣人冷笑,“还不知你能不能办的成就谈好处,不觉得太早了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丰厚的回报,我一个老头子可没有那个精力去折腾。” “你且说你有没有法子。” “若我有呢?” “事成之后,单府亡,十万两全部归你。不过从此你需得改头换面,想去哪里都可以,独不能回皇城。” 单柱想了想,点头,“十万两换单家阖族人命,等价交换。” “你还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单府对善待你几十年的恩情全都被你丢给狗吃了。” 单柱冷冷地看着他,“别五十步笑百步,我与你都是一路货色。况且,关注别人的私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以后还是把你的好奇心收一收罢。譬如老头子我,就从不关心你那个主人是谁,作何要单家死绝。” 黑衣人点头,“这是你做的最明智的选择。” “老头子我一向清明理智,不然也活不到现在了。”不准备继续讲废话,单柱问那黑衣男人,“银子何时到?” “后天夜里,有人与你联系。” “最好分做多次,我这边好安排。动静过大,是要出事的。”想了想,“或可先运到我宅里,我再将银两分批混在采买中弄进来。” “若是被你私吞了如何?” “你我合作也非一回两回,还不清楚我的性子?还不是我的钱我不会拿,纵然我贪财,却也是谨遵取之有道的。” “呵!”黑衣人被说的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连人心都没有,居然还讲究取之有道?” 单柱拍拍他的肩膀,不过被对方身形一闪躲开了。“年轻人,莫要低看任何人,尤其是老人,不然要吃大亏的。” “我倒才发现,你除了贪财,还爱说教。” 单柱叹着气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黑衣人不与他贫,问起另一件事,“府上的探子回禀,说单骏突然向你要账本来看,是不是疑心了什么?” “那头只知舞刀弄枪的蠢牛能看得懂什么?就算他能看懂,我的账本向来做的两份,给他没有问题的那份,他就算找十个八个人来一起研究,也瞧不出朵花来。你只管忙你家主子吩咐的事情吧。” “你对那小子倒是放心得很。” “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还能不了解他的本事和脾性?让他去战场当武官,倒有可能干出功业,要是留在皇城考科举走仕途,只怕三年五年就被言官些的嘴皮子磨得骸骨无存。” 黑衣人啧啧两声,“你一个单府下人,说起这些事来还挺头头是道的啊?” “嘿,这可是你第一次夸我,难得难得。”单柱笑道,“年轻人,多学着点,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些。” “刚说你一句好的,你就得脸开染缸,盐都吃进你脑子,把脑浆子腌死了罢?” 单柱见他又要和自己吵,端起茶喝了几口,做出送客的姿态,“话不投机半句多,老头子要歇息了。” 黑衣人叮嘱他,“莫忘主人吩咐之事。” “晓得了晓得了,他是你主子,又非我主子。我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何必这样耳提面命,不嫌啰嗦?” “这话让主子听见,你死一万次不足惜的。” “那你去回禀吧,老头子我坐等着。”单柱甩了杯子在桌上,还颇有两分魄力。 黑衣人摸摸下巴,没什么特殊含义地笑了两声,从后窗跳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越发浓烈,一身黑衣的男人几乎和浓黑混为一体,叫人分辨不出。男人施展轻功,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跳跃着前进,每次落地都极轻,微不可闻的声响如同一片羽毛落地,在寂静的夜中转瞬即逝。男人行进了不短的距离,单府早已看不见了,最后一次落地,是一处高大楼宇的屋顶。单膝跪地的男人面前立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人,对方繁复的衣袂拖在瓦砾上。黑衣男人有些心痛,这屋顶经历风吹日晒,灰尘雨渍的不算干净,这么好的特制衣料就这样被弄脏了,主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奢侈。 “一切顺利。”黑衣人率先开口回禀事情办理的情况。 “嗯。”主人背对着他,衣袂被寒风吹起,长长黑发随风高扬,如同/修道之人立马要羽化登仙一般。此情此景,只缺一轮圆月渲染。 “小满将单柱的情况如实报给了单骏,对方已经着手采取措施了,能否翻盘,就要看他和单柱谁的速度快些。”黑衣人继续说着。“小暑昨日回信,已经准备完毕着手就位。只是那小姐不过提醒了单骏一句,没有做出其他的什么事情来,主人真的要出动小暑?”言下之意是将小暑大材小用了。 “惊蛰,你的好奇心还是这么重。”黑衣人,也就是惊蛰的主人缓缓回过头来,不是郦清妍口中的月美人又是哪个? 惊蛰老实地叹口气,“因为二十四暗卫之中,属惊蛰最笨呐。主人不交代清楚,惊蛰脑袋想破也想不通其中曲折弯道。” “我就是喜欢惊蛰你如此的有自知之明。”月缓声道,“不要小看她,也许她会是逆转小曒多年的谋划的关键人物。” “主人和皇上多年筹谋,要的是清白听话的江山,区区一女子,见识浅薄,蚍蜉焉能撼树?主人也太高看她些了。” 月笑了笑,“她能治温阑的病。” 惊蛰没听明白,敬王妃的旧疾和贪墨案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郦朗逸把她嫁进单家的真实目的,知道单家要亡,知道郦家要亡。这些事情,怕是单黎郦朗逸本人都未曾感觉到,她一闺阁女子如何得知,你不觉得奇怪吗?” 惊蛰顿了顿,俯首请命,“只要主人下令,小的今夜就可以做掉她。” “不。”月笑的意味深长,“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或许只是聪慧些察觉到了什么端倪,此次肃清大举是小曒的游戏,我不过从旁帮扶,多了她,倒添了些趣味。到了撼动小曒计划的地步,再考虑除掉一事也不迟。” 惊蛰有些意外,主人一向习惯防患于未然,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怎么对个女人突然的优柔寡断起来?难不成……莫不是……所以说…… 月看着惊蛰脸上又露出分明是一团浆糊却又笃信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表情,怕这家伙又被自己乱七八糟的逻辑弄得混乱,好心开口解释,“在我没有自敛的情况下,她被我的手碰到过两次,毫发无损。” 惊蛰恍然大悟。 “这回让你前前后后到处跑,辛苦了。”月笑的温温和和的,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人起来,黑衣男人像被滚烫的油泼了一身似的噌地一声从地上弹跳而起,“不劳烦主人,不劳烦不劳烦,小的自己起来。” 月有点委屈,“被我摸到真的那么烫嘛?小曒明明试过了,我离沸水的热度还有很大的距离。惊蛰,你的反应也太过激了,好打击我……” 惊蛰腹诽,主子您是能调节控制体温的啊,何况您哪儿敢真的烫着皇上?在皇上和公主面前您是热些了的水,见我们这些小的您却是烧得火红的碳,若是被碰到,只是被烫出一个洞都算万幸。这几年您越发不控制,也不看看霜降的烫伤膏药有多么的供不应求。如此一想,这郦家小姐和主人一样,也是个世间奇物,难怪主人舍不得杀她。 “惊蛰又在肚子里说我坏话吧?” “是……啊没有!小的怎么敢!”惊蛰下意识就要点头,是的已经脱口,又生生咽了回去,还立时退了几步,提防自家主人“慈爱”地伸手过来搭上自己的肩膀聊表安抚。上次烫伤的疤痕都还未好全呢! “小满果然没有说错,二十四暗卫,就属惊蛰最有趣。”月煞有其事地点评。 惊蛰黑着一张脸看着他,不说话。 “以前我不明白小曒为何喜欢逗弄别人,喜欢看别人恼怒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今天一连逗了两个人,倒是发现了一些趣味。看来小曒的毛病也不是无缘无故养成的。” 惊蛰一点也不想知道两个人中的另一个是谁,只为自己不是主子第一个拿来开涮的人而欣慰,怕主子越发得寸进尺,冷冰冰开口说了句,“您要是再这样,我就让小满把您的计划全告诉单骏。” 月哈哈大笑,一点也不为对方的威胁所动容,“傻惊蛰,你能知道多少?你想告诉且去就是,单骏定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惊蛰恨的牙齿痒痒,使劲磨了磨,从牙缝间挤出声音,“真不该受了立夏的蛊惑,稀里糊涂加入二十四暗卫,这些年你们全逮着我一人欺负。” 月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拍惊蛰的背,掌心所触范围里的布料瞬间化为灰烬,皮肉燃烧炙烤的味道眼看就要飘起来。“原来惊蛰如此辛苦,做主子的真真于心不忍。” 惊蛰形象全无地跳着叫着躲开,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被拍了一掌。虽未直接接触,后背仍旧灼伤得厉害,火辣辣的疼痛涌起来。惊蛰一个字也不多说,就那么跳着去找霜降讨药去了。身后的月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不是故意的。” 惊蛰差点没忍住回身给他一拳,最后因身份武力的悬殊,硬生生作罢。 单骏的书房里,房门紧闭,炉火早已烧尽了,屋里冷如冰窖,温度和屋外一般无二甚至过犹不及。单骏坐在椅子里,神色冷冽地看着身前书桌上摊开的一堆纸册。 承德二十七年,以单黎为主帅出兵北梁,单柱作为单黎贴身侍从随行,边境驻军遇上大雪,粮草补给不足,单柱联合众副将提议杀尽降兵俘虏以减少口粮,单黎被逼无奈接受提议,一次性杀尽连带邻国百姓十八万人,暴行骇人听闻,传闻边境血色雪花飞了三天不息。 承德三十年,单柱之长子为单黎送信回祖家,露宿一村寨,夜里玷污了投宿人家的小女儿,以钱财封口,事后怕败露,私自带一百府兵屠村,全村上下十二户五十八人,无一活口,先帝因此事将单黎由正一品护国将军降为二品镇国将军,信任大减。 宣文三年,已是单黎副将的单柱之三子带兵前往漳州剿匪,期间放任手下任意胡为,打着抗击匪徒的名头干着烧杀抢掠之事,百姓叫苦连天,直呼官兵比匪徒更加不顾百姓死活,跪在漳州知府门前叩求让这些士兵早日离去。辅政王慕容亭云以治兵不严为由收回单黎手中兵权,至此单黎彻底成为一个徒有虚架子的镇国将军,手中再无一个可用的兵。 诸如此类的事情,林林总总不下百件,件件牵涉人命,件件与单柱有关,件件最后都由单黎承担责任,昔日耿直忠诚的大将军,就这样在泥沼里一步接一步越陷越深。 这些事单骏或多或少是听说过的,一直来都单纯地以为真的是父亲运途不顺,能力有限,却没有想到仔细查下来却是这样的真相。父亲勤恳一生,估计从来没有想过,背后有人一直在害自己罢? 如果不是妍妹的提醒,不是自己在与单柱对话时发现端倪,不是立马让心腹去彻查,自己大概也和父亲一样,到死都不会知道这些陈年旧账,这些一直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只要随便翻一件出来就能让单家阖族死无全尸的往事。 单骏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纸片上的字如同钢针,一根根扎进自己的眼球,刺痛无比。 纸册的最后一页,是单柱的生平记事,该让人知道与不该让人知道的都记录完全。贪污钱财,广纳美妾,皇城之中私宅就有三处,私产竟有二十万之巨,远超单府上下所有积蓄。长着慈祥善良忠厚老实的面庞,这些年却打着父亲的名头,暗地里不知干过多少人命关天的事情,全部靠着父亲的人脉和大将军的威名压了下去,把单黎戎马一生建立起来的好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单柱打的好算盘,这些烂事一旦揭发,父亲又是首当其冲的罪首。 真是单家慈心善意养出来的一条白眼狼! 这张纸上让单骏痛心的,不是单柱有多么的吃里扒外中饱私囊,而是单柱背后给了他靠山,让他养肥了胆子为所欲为的人,是郦家兄弟。 这些年来,单黎是皇城中出了名的背黑锅者,文臣武官仗着对方性子好口舌又笨拙,解决不了左右为难的事情全往他身上扣,甚至到了上朝无事时拿他开涮的地步。单黎是军旅之人,憨实惯了,又一昧地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任由对方含沙射影地嘲讽,有时被说的狠了,也脸红脖子粗地说上几句,换回的是对方的变本加厉。 定国公府这样曾经出过极位人臣的家族,高贵显赫只逊色于敬王府,若说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单黎来顶罪,大约只有大型贪墨这种事了。 单黎被收走兵权的头一年,也就是宣文二年,时任的护国大将军是曾经风头无两的殷天启。殷天启帅兵十万平定番邦之乱,结果二十万两黄金的军饷不翼而飞,年轻的小皇帝面上不表,私底下却派人彻查,所有证据都指向正在外领兵打仗的殷天启。 殷天启带着没有粮食没有军资的部队浴血奋战,以牺牲了近半数的人的战果险胜敌军十五万大军,凯旋而归,结果等到的不是皇帝登上城墙亲自迎接,不是加封赏赐,而是一纸以殷天启贪污军饷为由株连殷家上下九族的诏书,还有已经押在城墙上跪成一堆的殷氏族人。诏书一念完,对殷氏一族的死刑立时执行。 大军留在了二十里外,一代伟将孤零零跪在紧闭的城墙外,看着妻儿老小死在眼前咫尺,鲜血满天满地喷涌,一颗头颅从城墙上掉下来,滚到殷天启面前,是他不满七岁的幼子。 殷天启仰天长啸,“君不知臣,臣不知君!”在凄厉悲痛的声音里,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下。 殷天启拔剑,刎颈而亡。 这件事影响颇大,差点引起朝堂动乱,国政不稳。最后在敬王,定国公,还有时年只得二十岁的宁王,也就是皇帝同父同母的哥哥的努力下,三人联手,力挽狂澜,将殷天启贪污的切实证据摆到明面,让众臣心服口服,不再非议小皇帝的惊人之举。 如果,单骏突然想,如果当年军饷失窃一事的确不是殷天启所为,而是后来平定朝局的三人中的一个,或是三人皆有份,那这可真真是宣文开朝以来最大的冤案! 单骏眼皮跳得厉害,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已经不是如果是,而是绝对是! 郦朗逸,或郦朗迭,或慕容亭云,或宁王,四人的其中一个,要将这顶帽子重新掀开,戴在一无兵力二无实权最好掌控的单黎头上,借此引发惊涛骇浪的政变。若背后主使的确是其中之一,目的无非改朝换代;若是发动者是皇帝,则必是准备周全,要彻底肃清朝堂了。 单骏觉得毛骨悚然,里裳全被冷汗打湿,连手都有些抖。单柱的心腹已经全部悄无声息被押制起来,连单柱自己都不知道。府内还有多少内鬼还需要进一步详查,作为大头的单柱暂时不会翻出大浪,自己更需要采取行动的,是如何阻止住这眼看就要盖下来的沉重帽子。 不过,这样巨大的阴谋计划,妍妹是如何知道的?若是无意间偷听得知,为何不全盘道出,只是蜻蜓点水般点醒自己?还是她听的不全,不知道怎么细说?单骏脑子里乱作一团,恨不得郦清妍就在自己跟前,好问个清楚。 还有一件事单骏想不通,郦朗逸既然决定要害单家,为何对自己的女儿有可能嫁入单府这件事毫不反对。宋佳欣告诉过单骏,郦家对自己和郦清妍这一对可是极为看好的,郦朗逸也没有一丝要拒绝这门亲事的意思。难道郦清妍嫁过来了,对郦朗逸有更大的不为人知的好处? 一大堆问题让单骏头脑发涨,事情未弄清之前,他不准备告诉父亲,一是以父亲那只知道打仗的思维方式,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二是让父亲知道了,母亲必然也会知道,阖府人心惶惶,给人机会下手可不是什么好事。 单骏胡乱冲了个澡,倒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只等着天亮了递帖子到定国公府,好生问一问郦清妍,至少要把她所知道的事全部套出来。 结果第二天一早,单骏刚穿戴好准备出门,就被手下的人回禀的一个消息炸得脑子发晕。下人在府里发现了两条秘密地道,地道地面墙壁上土质紧实,看得出有些年头。从小在将军府长大,连后院花圃里有几根狗尾草都知道的单骏,立在地道入口,看着黑黢黢的地底,一时惊讶的无法言语。 心腹继续禀报收取到的消息,三日后单柱会让人运十万两银子进府,大约就是通过这两条地道。消息是从单柱院子里服侍的一个叫井伢的小厮口中逼问出来的。今早天未亮,单骏就让人扣住了单柱,把人关在他住的那个院子里,心腹带人去办这件事时,正巧看见这个井伢鬼鬼祟祟的在院门口徘徊,就一并抓住了,后来一番拷问,居然问出了这么个重磅信息。井伢说这他是昨晚准备给单柱屋子里添炉火时,在自己门口听到隔壁有陌生男人的声音,不敢声张,屏着气偷听来的。 这头一个接一个消息炸着单骏,又有下人来报,说单柱在院子里大吵大嚷着要出来。单骏现在一听单柱的名字就一肚子火气,直接说道,“直接敲晕了,要是醒来再叫嚷,就不给水米,我看他还有什么力气闹腾!”想了一下,又对另一个下人说,“地道一事莫要让府上的人知晓,若母亲问起单柱的事,就说他昨晚歇太晚得了风寒,送回他自己宅子让大夫看病去了。还有,派人把单柱宅子里的家眷全部看管起来,他那个宅子要是飞出一只蚊子,你们就提头来见我罢!” 除了在郦清妍面前能露出温柔害羞的神情,别的时候单骏向来是冷言冷语,现在又加上一腔怒火,语气更加暴虐,说得一群立侍的下人脊背僵硬,冷汗直冒。得了令的下人忙退下,去办吩咐下来的事,生怕耽搁了半点,这个冰山主人会直接杀人。 单骏将该部署该监/禁的人全部安排好,一通事忙完,已快要到正午,忙骑了马往定国公府去,等他到时,敬王妃刚巧把郦清妍接走。听着定国公府门房的说法,郦清妍这是要到敬王府长住,想到以后自己的妍妹住在敬王府更是不好相见,眼前的事又半刻耽搁不得,单骏马不停蹄,连接走的缘由也来不及问,同门房说了声多谢,驾马便追温阑的马车。 郦清妍被敬王妃相中然后带走一事对于郦朗逸而言,是绝对的意外之喜。郦朗逸处心积虑想着要怎么才能把郦清妍弄进敬王府,让敬王府与定国公府结下深厚的联系,甚至连将她嫁给姜柒柒那瘸儿子的主意都打定了,这丫头倒是出其不意地送了自己一份大礼。郦朗逸才不关心俩人是如何认识的,也不在乎温阑接走郦清妍并让她长住的由头是什么,他能看出来,温阑是真心实意喜欢郦清妍。能得温阑的心,自然比从姜柒柒入手要快捷有效得多,毕竟温阑才是敬王府正妃,身后还有庞大的江南温家坐镇,一百一千个姜柒柒也不及她分毫。 今日温阑一直让郦清妍跟在她身旁,郦朗逸没有找到机会同郦清妍说上话,交代一些私密要紧的事情。不过来日方长,郦朗逸定要和这个女儿好好说一说讨得温阑欢心的重要性,在获得温阑的信任后,再不动声色地为家父说话,让温阑看重,而后在慕容亭云面前美言也好,吹枕头风也好,都是对定国公家极为极为有利的。 至于单家,没了郦清妍,还有宋佳善与宋佳欣的表姐妹情谊在,不愁拉拢迷惑不了单黎。只要单柱那边布置妥当,联不联姻其实都不打紧。这也是郦朗逸最后没有硬逼郦清妍留下来出嫁,而是一怒之下准许她回金陵的原因。 这样想着,郦朗逸仿佛看到大计得逞,未来一片光明灿烂前程,不由扬起温和的笑容,拉住冷落了一个上午的宋佳善的手,柔声道,“佳善,你真是我的福星,不仅将后院管的仅仅有条,更为我生了妍儿这样好的女儿。” 宋佳善从温阑说出要接走郦清妍开始就知自己已将正夫人之位捏在手中了,心中狂喜,面上却一直隐忍未发,只是乖巧地跟在郦朗逸身边随进随退,直到送走温阑一行人。现在听到郦朗逸说出这番话,心中更是欢畅得无法言表,挂起一个端庄得体又不乏女人柔美姿态的笑容,缓声道,“还不是亏得老爷教导有方。” 郦朗逸现在听什么都像仙乐,何况宋佳善夸赞的声音一向如同箜篌般动听,哄得他满面笑容越发得意。 宋佳善看准机会,力道适宜地揉捏着郦朗逸的肩膀,“敬王妃过府,倒是影响老爷不曾歇成午觉,妾担忧老爷下午疲累,且随妾去集雁居歇一觉可好?” 郦朗逸点头,“你这样说起,我的确觉得有些困倦,便一道过去罢。” 宋佳善扶起他,“妾今日恰巧熬了药膳,大夫说熬上七八个时辰最好,妾出门时尝了一小口,味道极佳。待您一觉醒来,喝上一盅,定能越发的神清气爽身体舒泰。” 郦朗逸拍拍她的肩膀,“你总是这样贴心。” 宋佳善将一缕发丝抿到耳后,露出勾人的玉颈来,声音也拐了好几个小弯,“侍奉老爷,是妾的本职所在。” 一时间郎情蜜意你侬我侬,而郦清妍几个时辰前的出言不逊大逆不道,郦朗逸气得恨不得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女儿一事,已经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 清婉直到看不见温阑的马车了,才从府门处回来,看到这一幕,只觉无比辣眼,心中一时间冰凉无比。妍儿被接走,是否会被欺负,生死能否保障这俩人竟全然不理睬不关心,眼睛里全是飞黄腾达的前程。妍儿走前坐的凳子都还未凉透,俩人就开始拉拉扯扯,哪里有半点做父母亲的样子。定国公府不缺钱不缺粮不缺人脉地位,父亲何以至此?后院里的其他人从来安安分分和和乐乐,就母亲和赵凝在那里互相看不顺眼斗来斗去,有了妍儿这茬,母亲可谓稳坐正夫人之位,又何至于此? 看到这一幕,清婉终于理解了妍儿决意要离开定国公府回金陵去的原因。妍儿走前让清婉转告给宋佳善的那几句话,清婉突然就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你们不善待妍儿,妍儿何必善待于你? 清婉一刻也不多待,转身回了藕香院。 正文 第十一章 皇室贡品沉水香的香气温和沉稳,马车狭小的空间中不需要太浓烈的味道,温阑把香调的极淡,又听了郦清妍的话,马车的窗户没有关死,不至于车内温度过高,导致自己胸闷气短。温阑将郦清妍搂在身边,在马车缓缓前行的晃动中,两人柔声说着话。 温阑向郦清妍介绍敬王府里的人,嫡王妃是自己自不消说,侧妃有三位。敬王府世子兼大公子聆晰与二娘聆暄的生母杜嬛若;三娘聆旼与五娘聆昐的生母刘宓;二公子聆照与四公子聆晗的生母杨灵。又有三个妾,姜柒柒生了五公子聆晖和六公子聆晔、六娘聆昕,尤氏生了大娘聆音和三公子聆晓,方氏生了四娘聆暶。一共六个公子六个小姐,诸嫔妾的母家说起来纷繁复杂,一时间包作一团全告诉给郦清妍,料她也记不住。温阑想这些事不急于一时,寥寥几句介绍了府里的结构,等着她真见到这些人了再依情况决定细说与否。 温阑说的这些,郦清妍其实再熟悉不过,毕竟在敬王府住了二十七年,比起在母家定国公府住的时间还要长,谁是谁,谁的地位高谁得宠,谁表里不一,谁虚张声势,怕是很少有人比得上郦清妍了解。不过温阑既然好心要说,郦清妍也就乖乖听着,不出言打断。 郦清妍突然想到个事情,前世自己嫁进敬王府时,温阑因在三月的春狩中受了惊吓,病情加重,被慕容亭云让人护送到外地治病去了,足足有一年不曾回来,回来后郦清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后来在后花园里巧遇的初始,中间隔了有将近两年。所以现在敬王府里温阑身边有些什么大夫,都是谁在照看她的身体郦清妍一概不知。自己要将那张暂时不怎么记得全的药方完完整整写出来,少不了这些了解温阑身体的大夫的配合和帮助,了解他们的情况和水平自然是必要的前提。 郦清妍问温阑,“不知现在娘娘身边有几位大夫为您诊治病症?妍儿对娘娘的身体状况不熟悉,昨日在宝相寺解得您的病症亏得是机缘巧合,要想根治您的病,药材的选择和用量都要仔细斟酌。林林总总各项事情都要向娘娘的医官讨教,方制定出周密又安全无害的治疗方案来。”伺候温阑的多年的郦清妍怎会不知道她身子的根底,只不过这样说更显缜密,让人挑不出质疑的地方罢了。 温阑夸了郦清妍一句细心,“贴身的医官有三个,底下有采药煎药的药童二十几人,又有试药养药的药童十几人。三个医官中,一个是王爷请来的江湖名医,一个是从温家跟着我过来的老大夫,还有一个是宫里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太医。” 这个老太医郦清妍记得,性子和后来慕容亭云和自己给聆晖找来的那两个怪医一样怪异,在太医院的地位尤其的高,还是小皇帝为显敬王的独特和崇高,特地恩赐下来专程为温阑治病。 老太医姓姬,叫无病,颇有个性的名字。第一次见到郦清妍便说她骨骼清奇体质特殊,是百年难遇的药引,最适合拿来试药炼药,吓得郦清妍夺命而逃,生怕冷不防地被他切一块肉丢进黑乎乎的药罐子。 温阑继续道,“笃音的医术也是很好的,所以我才敢只带他一人到处跑。” 这倒是郦清妍不知的,不由惊奇道,“笃音先生竟这样厉害?” 温阑点头,“赶车的技术好,身手好,医术好,为人也好,样貌也好,王爷把他给我,胜过给其他的千百人。” 外头赶车的笃音不由笑起来,隔着车门道,“王妃这样夸赞笃音,笃音是要骄傲的自大的。” 温阑知道以笃音的武力,再低的声音也听得见,没有提高音量,“没有凭空夸你,你是真真当得起本王妃这样的夸奖。” 笃音便道,“那笃音需得更加尽心尽责保护王妃,以免辜负王妃的信任和嘉奖。” 温阑还没有继续说话,外头另一个声音打岔横进了三人的对话。“敢问车轿之中是否是敬王妃和定国公七小姐?”居然是单骏。 笃音停了马车,在外头禀报,“王妃,是镇国将军单黎家的长子单骏公子。” 单骏的声音又响起,“在下唐突,只是在下找七小姐有要事商量,还望王妃让七小姐出来与在下将事情解决。冒犯之处,单骏在这里请罪,还望王妃见谅。” 温阑看着郦清妍,听从她的意愿。郦清妍知道单骏所要说的,无非是关于单黎被人陷害的事情,也没有犹豫什么,开口对温阑解释,“骏哥哥和我是从小玩到大的,如同亲生兄妹,平日里对我多有照拂,于我的处境也是很上心的。这会儿特地赶来,怕是对我突然去敬王府一事疑惑,担心我受了什么委屈,王妃可否让我下车,与他解释一二?” “既然如此,你且去吧。”温阑打起帘子看了外头一眼,马车恰好停在街区边的一家茶楼前,茶楼旁有一家首饰店铺,又道,“站在路边说话不成体统,你和单家小子去茶楼里要间雅间坐着说吧。我在隔壁铺子有件东西要买,买好了来找你。” 郦清妍点点头,“多谢王妃。”说罢下了车,带了坐在后头马车上跟着过来的拾叶,和单骏一同进了茶楼。 “骏哥哥这样着急的来找我,是查出了什么与郦家有关的事情么?”雅间里,郦清妍为单骏斟满一杯大红袍,而后坐定,徐徐问他。 单骏明显没有郦清妍这样冷静,只是一脸的冷冽压住了焦虑之色,让他整个人更加如同一块寒冰,浑身挂满写着生人勿近的牌子。“妍妹先不要问我,让我先问你几件事,你若知道便如实告知于我。”单骏也跑累了,端起大红袍就一口饮尽。郦清妍心中惋惜,这个喝法,真是糟蹋了好茶。 “骏哥哥问来便是,妍儿定知无不言。”郦清妍又给他倒了一杯。 “上一次我问过你,如何知道我三日内要向你提亲一事,你不曾回答,今日事态紧急,妍妹可否告诉我?” 郦清妍想了想,觉得单骏肯定查出了超出自己原本料想的内容,有些话也就不必继续遮遮掩掩,便答到,“我偷听到了叔父与父亲的谈话,他们对单府发生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想来也许在你家中是安插得有细作的。” 单骏点头,“嗯,内鬼一事我已查出大半,余下的想来也能在不日内扫清。”又继续问,“妍妹何时得知的此事?” “就在去找你的那天早晨,我知此事干系必然非同小可,寻了理由过去找你,又怕动静太大说的太多引起单府中下人怀疑,若是让细作听见了更是不好,所以才提点骏哥哥。骏哥哥聪明果决,只要仔细一查,定然能发现端倪。” “妍妹可能想通,既然伯父有意陷害单家,为何还要将你嫁入单家一事?” “为了洗清嫌疑。”郦清妍双手捧着茶杯,低着头,手指在杯沿缓缓磨蹭着。 单骏的身体向着郦清妍倾了倾,“我不是十分理解,请妍妹详细说来。” 郦清妍叹了口气,“父亲恐怕是要将一件大案嫁祸到单伯父身上,或是通过我的嫁妆,或是其他途径,将一笔巨额钱款转移到单府,让单府背上自己曾经贪取的钱财,代替自己顶罪。我嫁给你,一是加深两家亲厚关系,方便走动来往,转移巨资,二是事发之后,父亲可以说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然绝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罪臣之后,大义凛然地撇清单郦两家关系,同时请罪要求主审此案,将更多的原本是自己的脏水泼到单伯父身上。事后让我自尽也罢削发为尼也罢,都能成全他秉公办案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单骏听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郦清妍也是这两日才想明白的,这的确是上一世父亲在单家郦家出事后的所作所为,亏自己还巴巴地相信父亲是清白的,仕途也是干净的,对自己更是慈爱有加的。现在看起来,自己不过是为他铺路的众多棋子中的一枚罢了,没了自己,还会有别人,少了郦家七小姐,还有其他几位小姐。父亲是永远不会缺人手的。 不过,这件事怕远不是父亲嫁祸单黎这么简单。单黎是一个开端,后面紧跟着卷进去的家族颇多,也许父亲对单家的陷害只是其中一部分,或者在父亲身后有其他的人支持鼓励他这么做。诸如此类,都是极有可能的。 单骏憋了好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为什么会选中你?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郦清妍淡淡一笑,“或许是我看起来最木讷笨拙,又一贯的听话,最好控制吧。” 单骏心疼的不行,握住郦清妍的手,把那小小葇荑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之中,想借此给她一点安慰和依靠。 郦清妍倒是没有多么的难过,初时听见的确震惊心痛过,后来想通了,不再把自己在父亲母亲心中的位置看的那么重要。相反的,郦清妍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上一世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知道原来自己远比表面上所见要惨,蒙蔽双眼自以为良好的活了那么久。父亲哪里是因为自己和温漠的那起子破事,败坏了郦家门风而生气,以父亲的能力,要洗白自己的女儿简直轻而易举,他是因为自己再无价值,才说的逐出家族的话啊! 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所谓父慈子孝的和睦,所谓光耀门楣的婚姻,真相原来如此不堪。 撂下有些麻木的心情,郦清妍集中精神和单骏说正事,“我说的这些,想来骏哥哥或多或少都查到了,除此之外的事情我知道的有限,骏哥哥方便一一讲来么?” 单骏握住郦清妍的手不知觉紧了紧,对方觉得不舒服便抽了出去。单骏看着空落落的手掌心,叹了口气,缓缓道,“妍妹可知四年前护国将军殷天启贪污军饷一案?”沉着声音,将查到的那些事情全部讲了出来。“之前我不确定对方要借哪件事情来嫁祸父亲,今早得到密报,说有人要往府中运十万白银,才肯定是这件旧案。” 郦清妍手指轻轻叩着椅子扶手,想了想道,“事态如此紧急,只扣住单柱等人怕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需得马上想出有效的办法来,在那些人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之前扭转局面,才能救得伯父和单家阖族人的性命。”说话间,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当年做敬王妃的气魄。 单骏看着颇为陌生的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问道,“妍妹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问完才发觉不妥,郦清妍养在深闺,没有经历过生死杀伐,怕是只听到这样的事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办法,这毕竟是关乎朝堂政局的大事。 没想到郦清妍仔细一番思索,问出一句单骏绝对想不到的话来,“单伯父可惧死亡?” 单骏一愣,“妍妹此言何意?” 郦清妍道,“若镇国将军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许可以救下单氏一族,澄清往昔所背的一切不该有的罪责,为自己和家族正名。” 单骏惊的从椅子上立起,“要如何做?” 郦清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迅速查清一应往事发生的原因经过结果,找出嫁祸的证据,加上这次有人要蓄意陷害一事,分条写在册子上,由伯父亲自带着面见皇帝。一要陈述自己的罪孽深重,二要讲出多年委屈,请求皇帝彻查。之后要求一死解脱,或是辞官告老还乡,就看圣上的态度了。具体该如何说,想来骏哥哥不需妍儿细讲。”缓了口气继续道,“单柱是最重要的证人,骏哥哥务必严加看管。想来此举揭发之人不少,届时面临整个朝堂的抨击,望伯父与哥哥能稳定心神。只要皇帝同意重审昔日诸案,单家就有活命的机会。” 单骏心中震惊,揽住郦清妍的肩膀,“妍妹,你真是,真是让我惊喜又惊叹!” “妍儿不希望骏哥哥死,能帮的,妍儿会倾尽全力相助。方才的法子未必周全,骏哥哥只可借鉴不可照搬,要秘密的同幕僚们商议仔细才能行事,以免救命不成反倒酿成大祸。” 单骏点头,“多谢妍妹提醒。” 郦清妍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激动的。就在方才思考怎么解救单家的一刹那,郦清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自复活重生以来,自己都太惜命了,生怕一个不慎又重蹈覆辙或是丢掉性命,以至于束手束脚,做起事情的格局太小,离自己期待的结果相去甚远。如果能把死生看的淡些,放开胆子去改写命运,量才器使的用尽一切可用之人,说不定才能让自己成功脱离这泥沼。这一世本就是老天爷打盹,从天而降给自己的意外之喜,只一昧的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折腾,和前世又有什么差别。 横竖是要改命,手笔大些又有何妨? 皇帝要拿单家开刀,整治朝堂,自己给他换个方式展开计划。皇帝的计划太惨了,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太不人道。等到大格局变了,难不成父亲还能按照老办法行事?不仅是单骏,单茵单芙,庄梦玲,只要是自己在乎的人,都要努力地救上一救。至于那些不在乎的?依旧和郦清妍没什么相干。 一应事情都讲的差不多了,单骏就要离开去安排布置相关事宜,手中诸多案子要翻出来详查,又不能惊动到他人,实在不算易事。加上单柱被自己扣住,他顶上的人一旦察觉,陷害的计划必然越发加紧,单骏觉得压力甚大。不过阖族性命重要,单骏也顾不上许多,只感慨自己手底下还有值得信任的人,不只得自己一个。 走到门口了才想起郦清妍被敬王府接走这件事情来,懊恼地拍着额头,妍妹发生这样的大事,自己居然因为旁的事给忘了,实在是该死!忙回过身来,“还没有问妍妹,怎么突然就随敬王妃去了敬王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郦清妍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笑他在感情上的痴傻,耐心同他解释,“不曾发生什么,昐五娘想我去王府同她作伴,自己不敢来,找了王妃来当说客,让我父亲母亲拒绝不得。” 想到以前聆昐和郦清妍的关系,单骏心中一急,忙忙地追问,“她一贯不同你好,每次都冷言冷语,这次可是强迫了你?妍妹是否受了委屈?” 被人关心,郦清妍心头有些暖,怕他担心,解释道,“没有委屈的,我和昐五娘的关系已经缓和了,现在昐五娘恨不得把我绑在身边,昭告天下说郦清妍是她聆昐的好友。我也不知她怎会突然如此,摸约是觉着我及笄后长得越发标志,生了怜爱之心?”说了几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安慰单骏,手指抬起来拂过腮,整理一缕垂到前面来了的头发,结果碰到了早晨的伤,带起一阵疼痛,郦清妍的眉头微微敛了一下。 没想到这细微的表情却让单骏察觉,一把抓住了郦清妍犹停在脸颊上的手,拿开到一旁,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了看,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谁打的?” 郦清妍暗自叹气,这头痴牛这会子做什么又这么聪明伶俐?开口道,“哪里有谁敢打我,不过是早起在床沿上撞了一下罢了,骏哥哥也太担忧妍儿了些。” 单骏脸色更沉,“我天天习武,难道还看不出是撞的还是打的吗?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强带你走,不让你去敬王府。” 郦清妍无奈投降,“我早上冲撞了父亲几句,他气不过了,才打了我一巴掌,真的不碍事,骏哥哥莫要担心了,快去忙你的事情吧。” “你真是……”单骏也是语噎,“不是一直乖巧的么?说了什么能将伯父气成那样?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回去了我叫人送上好的消肿化瘀药过来,记得仔细擦了,不许偷懒。” 本来郦清妍还想说拾叶弄香已经给敷了剥鸡蛋,但是一看他那个认真的表情,好像自己一旦拒绝就要动手打人一样,只得乖乖点头,“妍儿记住了。” “乖一些。”单骏轻轻拍了拍郦清妍的后脑勺,“去了敬王府,若是受了委屈,哪怕只是一丁点,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我去接你出来。” 和清婉说的话一模一样,郦清妍柔和地笑起来,“谢谢骏哥哥。” “我去忙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单骏心中纵有万分舍不得,也要以大局为重。 郦清妍点头,“骏哥哥也一样。”看他拉开雅间的门,回了好几次头,才下楼上马离去。 温阑买东西花的时间比郦清妍预计的要久,和单骏说了那么久的话,单骏走后,郦清妍又吃了一杯茶和几块看起来颇为可口的糕点,温阑才进了雅间来。 “挑中了个意料之外的东西,花了点时间,连单家小子都说完话走了,久等了罢?”温阑笑着坐下来,将一个镶嵌得有小指头般大的珍珠的方形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郦清妍面前,“你帮我瞧瞧,看我眼光是否退步。” “妍儿不知娘娘平日喜好,哪里敢随意点评?” “不妨事,你且打开来,只管说本妃买的值不值。”温阑鼓励她。 郦清妍不疑有他,打开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里头居然是一串十八颗晶莹透亮的圆珠红珊瑚穿成的手钏,色泽品相记好,每一颗珠子都打磨得一模一样大小,毫无杂质,纯净的令人惊叹。手钏上还挂了一个红珊瑚珠子做成的如意结,非常的好看。最为难得的是,十八颗珠子上头居然雕刻了《地藏经》里的经文,祈福一生平安。红珊瑚能打磨成一模一样大小的珠子本就不易,更别提在上头刻经文。郦清妍赞叹这工艺,小心地将手钏放回盒子,推回温阑面前。 “做工,品相,手感都极好,是妍儿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的珊瑚。娘娘得了个颇有吉祥福气的好物。”郦清妍没有说谎,这么好的东西的确是自己第一次见。 “既然你如此喜欢,便送你了。”温阑为自己选了个合对方心意的东西而高兴,直接开口相赠。 “啊?”郦清妍有点呆。 “不喜欢?”温阑的脸色瞬间变得不是特别好。 “此物一看便知非常稀有难得,娘娘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给妍儿,妍儿怎么敢接。”郦清妍连连推辞,不敢接受。 “这有什么,不过一串手钏,温家和敬王府里的好东西多如牛毛,待你日后见了,便不觉此物有多珍贵。我连着见了你两回,你还救过我的命,却没有给你什么礼物,实在不像个正经合格的长辈。正想着该怎么补一份见面礼,恰巧就在那店子里看到这小玩意,你生的白,戴着定是极好看的。莫要再推辞,不然我可要不高兴了。”温阑就是温阑,连故意板起脸故意说重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手上动作,拿起手钏,不由分说地套在了郦清妍手腕上,左右瞧了瞧,点头满意道,“我没有看错,果然是好看的,很配得上你。” 郦清妍摸着那因为刻了经文,指尖有微微起伏触感的珠子,心绪翻涌,最终脱口的,是一句郑重的道谢,“多谢王妃娘娘。” 前世温阑没有送过郦清妍什么顶级的珠宝首饰,只在病重去世前给过一块玉牌,是让自己能调动温阑留在皇城之中人手的信物。眼前的温阑对自己的喜爱和热络要远胜于前世,郦清妍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上天的恩赐,倍加珍惜。 马车继续前行,离敬王府越来越近。路上停下来过几回,都是温阑让笃音去买东西,什么糖果煎饼,糕食点心,每买一件就和郦清妍说一句,“这是皇城里最好吃的,反正顺路,买回去给你尝尝。” 郦清妍想,今日若是卷珠跟着,怕是要高兴坏。 笃音有些无奈地劝道,“娘娘,再耽搁下去就得天黑才能回府了,王爷又要说您。” 果然,等到了敬王府,天都黑了,华灯初上,已是用晚膳的时辰。马车畅通无阻地进入敬王府内宅,道路两旁的下人见了,纷纷跪地行礼迎接,笃音视若无物,直接穿过甬道进入中院,到了蓼汀门才停下来。蓼汀门是道圆门,隔断前院与中院,一旁便是王府里的郁山,山中有泉眼,常年有水流倾泻流出,从岩壁上流下来,落入莲心湖中,得了一个唤作泻玉瀑布的景致。慕容亭云让人傍着这个景儿又修了敛玉亭,在湖面上架起白玉九曲桥,于莲心湖中央修出五座亭榭楼台,五座亭榭环绕着巨大的汉白玉戏台,宛若湖心开出的五瓣莲花。修成后送给了温阑,温阑很喜欢,直接起名五瓣莲花榭,慕容亭云宠溺,全全依她。 郦清妍记得清楚,从蓼汀门进去,沿着湖边走,过了尤氏的怡芳院,再过一个小花园,就到温阑的落晚居了,而昐五娘的斜阳阁正在落晚居后面,中间隔了一条沁河,算不得远。 温阑牵着郦清妍的手,下了马车。前院和中院中间隔了的长长甬道点起了一串红灯笼,把夜色渲染得红彤彤的,朦朦胧胧。早有丫头婆子立了满地,毕恭毕敬迎接温阑。温阑指了一个穿着藏蓝色掐牙碎花袄裙的婆子,“吴云家的,带妍儿的丫头下去,按她说的布置妍儿的房间,一应物件定要以舒适为上,不得疏忽。”那婆子忙应了,自带着拾叶下去收拾。 又一个长相穿戴都的颇为得眼的大丫头迎上来问道,“菜食都已备好,娘娘要去哪处用晚膳?”郦清妍记得这个丫头,是温阑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唤作画雅,专司温阑的饮食起居。 “就在落晚居,遣人告诉王爷一声,我这里来了客人,不过去了同他一起吃了。” 画雅应了,自退下。二等丫头木香打起轿子的帘子,“请娘娘与郦家小姐上轿。” “这是郦家七小姐,以后要在府中长住,你们便都叫七小姐罢。”王府中只得六个小姐,唤七小姐自然不会产生误会,下人答了诺。温阑又同郦清妍说话,“我的轿子大,你与我同乘便可,饿了吧?不该让你在这里吹风等我,咱们快快的过去。”拉着郦清妍上轿,众下人在轿子后头浩浩荡荡的跟着。 郦清妍看了这一出,有些感慨温阑身边的下人之多,比上一世多了近一倍。上一世自己遇见温阑时,因为她的病需要静养,她嫌落晚居伺候的人太多吵的心慌,着意减了许多,郦清妍现在仍记得的,只有她身边的四个大丫头:管着落晚居众多下人差使的清溪,管温阑衣裳首饰妆点的如璧,管温阑吃药煎药药材采买以及私库的如圭,加上一个画雅,都是忠心耿耿不辞辛劳伺候温阑的。 不过郦清妍知道,前世清婕做了大皇子献王的继王妃,按照王妃的礼制,身边单是丫头就有四十多个,温阑这样,实在算是少的了。自己当初不也是前呼后拥的全是人么,只是心腹一直只有最初那几个丫头罢了。 落晚居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修的曲径通幽,诗情画意,不过夜色里什么都黑黢黢的,只能看见挂了灯笼的屋檐下有多么的雕梁画栋般精致奢华。 到了落晚居门口,两人才下轿子。温阑带着郦清妍一边往用膳的屋子走,一边笑道,“该听笃音的话,果然回来晚了,只得在灯笼下走路,什么景致都瞧不清,怪无趣。” 郦清妍笑着回答,“有娘娘在,怎会无趣?” 温阑问她,“你喜欢吃什么菜,说出来,让画雅记着,以后都按你喜欢的做来。” “娘娘也太宠妍儿些了,小心把妍儿惯养得恃宠而骄。”郦清妍小心地扶着她走路,不忘和她说话,“我不挑嘴,不拘于什么,合口的都能吃。若真有要说道的,大概只求菜食清淡些了。” “我喜欢你,自然宠着你,旁人求我的宠爱还求不去呢。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老是战战兢兢的,这样不好,在我面前自在些,我看着喜欢,你自己也轻松。”又道,“可是了,我也爱清淡的菜,正担心你们年轻人贪食重口辛辣,倒没想你和我是一样的。” “清淡养身,对自己更好。” “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养生一说?”温阑惊讶。 郦清妍笑道,“都是从书中看来的,现实里照搬着吃了一两回,倒是真的要松快些,夜间也睡得好,才知书里不是浑说的。” “你倒是忌得了口,昐儿最喜辣,说过好多回也不听,她娘亲也任由她去了。”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似的,聊的颇为投机。说话间,饭菜已上桌。郦清妍和温阑都洗净一路来的尘土,换上干净的家常衣裳准备吃饭。 郦清妍是晚辈,温阑又是王妃,本不可同席吃饭,即使同席,也需得谦恭有礼地伺候温阑先用完。温阑不依,强拉了她坐到自己身边,慈爱地用干净银箸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到她碗里,“这里只有我们俩,和我吃饭不要拘礼于那些虚的东西,来,快吃吧。” 郦清妍只得拿起银箸用膳。里里外外捧着菜食茶水、帕子痰盂的下人静悄悄立着,桌旁站着负责盛烫夹菜的丫头们的动作也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正吃着,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怎么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我自己过来,岂不是要明天才知道?你们都不把我之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吗?”颐指气使地一面指责落晚居的下人,一面走进来的,不是聆昐又是哪个? 温阑笑眯眯的,“妍儿饿了,一回来忙着开饭,倒是把告诉你的事情忘记了。吃过没有,坐下来一起吃一些吧。” 聆昐向温阑行礼,而后道,“母亲欺负昐儿,知我盼这丫头来盼的紧,故意不告诉我。”聆昐是庶出,温阑是正妃,理应叫一声母亲。定国公府是因为大夫人庄慧已经去了,宋佳善又是次夫人,所以郦清妍才能叫母亲。 郦清妍忙把口中饭菜咽下,漱了口才说话,“可别闹腾娘娘,她今日劳顿,经不得你这样揉搓。” 聆昐忙止了动作,靠近郦清妍,“你倒是藏得一手好本事,突然变得伶牙俐齿也就罢了,竟能治疗母亲的病,还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快快说来!” 郦清妍被她摇晃的头晕眼花,连连告饶,“再没有别的了,你且饶了我吧。” 温阑笑着说她,“妍儿才吃得半碗饭你就来了,你再有要紧的话要同她说,也等她把饭吃完吧。”又向旁边的二等丫头松萝道,“添一副碗筷给五小姐。” 聆昐撇撇嘴,“母亲的饭食我吃不惯的,松萝,有没有香的辣的?” 温阑只叹气,“你就等着吃得上火长痘子吧,哭都没处哭去。”话虽如此,仍叫松萝去小厨房把路上买的驴肉火烧热了端上来,喜的聆昐眉眼都是笑。“我就知道母亲一出门,必会给昐儿带上好吃的。” “这回只给你一小碗,其余的送到几位公子处去。你不许过去讨了吃。” 聆昐依旧笑,揽着温阑的胳膊,“母亲是最疼我的。” 新的饭菜端上来,郦清妍和温阑吃自己的,聆昐吃那盘香辣诱人的驴肉火烧,各得趣味。 正文 第十二章 用过膳食,众人换到正厅,温阑在主位,聆昐拉着郦清妍在下首贴着一起坐了说话。今日刚到敬王府,天又黑了,不便叫大夫们过来平添叨扰,温阑说明日再带郦清妍到浣花草堂去见三个医官,今日劳顿,闲话几句便好生将息。郦清妍自然依她安排。温阑又让人端瓜果糖食上来,摆了一桌子,郦清妍实在是吃不下了,没怎么动。 聆昐依旧端着样子坐着,像个老谋深算的大人一样问话。“这次过来,玩到何时才归家?” 郦清妍笑,“到治好娘娘的病为止,许一年半载,许三年五载,都是有可能的。” 温阑道,“妍儿要住这么久,你高兴不高兴?” 聆昐扭头回温阑的话,娇娇俏俏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模样,“母亲让人传话回来,说要接定国公府七姑娘来长住,唬的得我一大跳呢。后来盘问了笃音的下手许久,才知这丫头竟机缘巧合治了母亲的病,这可真真奇遇了。母亲动作倒是快,第二天就把人接来了,是怕去晚了这丫头跑了么?” 郦清妍听聆昐一口一个这丫头的叫,像个长辈似的,实际上自己的真实年龄不知道比她大多少呢,连萱儿都比她大。 温阑笑道,“被你说中,今日我要是不去,这丫头怕是去了金陵了。再要请回来,可比今日这般要麻烦许多倍。” 聆昐问郦清妍,“好端端的你去金陵做什么?” 郦清妍一本正经地逗她,“自然是回祖宅,带发修行,一生常伴青灯古佛,祈愿阖族老小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聆昐惊愕,“花季年华,正有大好时光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顿一顿,看到温阑面上忍不住的笑,才知郦清妍是逗她的,炸毛起来,“好啊你!胆子越发大了,都敢唬我了。快道歉来!”又是咄咄逼人的架势。 门外突然炸响一声闷雷,“谁与谁道歉?”魁梧挺拔的身影进了屋子,郦清妍抬眼去看,一身八爪白玉龙纹的蟒服,系着青玉腰带,往上是张冷冽严肃的脸,四五十的年岁,保养的三十五六的模样,眉目俱是浓烈的,添了许多压迫与威严,头发束在头顶,戴墨玉雕龙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让他举手投足都带着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居然是慕容亭云。 聆昐和郦清妍忙站起来行礼,退到里间去。温阑笑着说,“让人传了话给你,还以为你不来了,我好专心陪我的小客人。” 慕容亭云看着她,脸上表情放的柔和了些,坐到她身边,“你几天不归家,回来了又是一句要陪贵客就把本王给打发了,胆子被养的越发大了,嗯?” 温阑斜觑他一眼,“她能治我的病,你能么?有求于她,自然要善待于她。” “嗯。”慕容亭云点点头,“把这小名医请上来罢,也让我瞧一瞧。”被温阑用手指戳了戳,“你放的温和些,别吓着了小姑娘。”慕容亭云爱死了她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忍住要去抓她手指的动作,听话地点点头,“好。” 世间能让辅政王比如乖觉的,大概也只有温阑一人了。 郦清妍又被人从里间请出来,向着慕容亭云再次行礼,动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得体自然。很多人怕辅政王,郦清妍以前也怕,和温阑待的久了,见了太多次,渐渐的就习惯了他的威严。加上他每次都是温和的宠溺的对待妻子,眼中永远只得她一人的样子,郦清妍是惧怕不起来的。如果不是温阑不能生,后嗣之事无法解决,慕容亭云一生很可能只有温阑一人,当然,也只是可能而已。 慕容亭云粗略打量了郦清妍一眼,“原来是个小丫头。”扭头和温阑笑道,“胆子倒是很大。”这是事实,第一次见到辅政王,能不被这颇具压迫性的气势吓到的,还真是很少有。不过慕容亭云今天是在温阑这里,有在别处绝对没有的温柔,他不作他想,没有太在意这有些独特的女子,只是随口夸了一句。 因慕容亭云问自己的医术师从哪家,学了几载,郦清妍早知道有这么一遭,已想好了说辞,立在下首,垂着眼睑清楚回话。“不曾正式学过,在家中藏书阁看过半本残卷,有记载娘娘此类病症,书中其他药理都很有效果,所以这个少见病症的治疗方法也囫囵记了下来。那日在宝相寺见到王妃,情况与书中所述相同,本不该冒犯娘娘,因娘娘病的严重,情况紧急耽误不得,便擅自做主按照书中的方法施展了一回,果然有效。现在残卷已丢失,自己怕情急之下写出来的方子有误,想着回去后把药材想齐全了再送到敬王府来,倒没想王妃亲自登了门。小女并不精通医术,只是恰好知道王妃这个奇症,断然不敢贸然为娘娘施药,还要和府中一贯为娘娘治病养身的大夫讨教,把自己所知全全告诉他们,由他们和王爷共同定夺。”一番话说的周全,滴水不漏。 慕容亭云有些不满意,“既不精通医术,药方又只记得大概,治起来风险也太大了些。” 郦清妍道,“所有熬制出来的药汤小女都先于娘娘前引用,一日三次,三日后无事,再给娘娘服下。每个阶段完成,换药时亦沿用此法。有小女与试药的药童同时为娘娘测药,王爷可放心娘娘的安危。” 慕容亭云短暂的顿了顿,“是药三分毒,你其实不必如此。” 郦清妍依旧垂着眼睛不去直视他,十分的恭敬有礼,“医者皆如此,小女不敢妄称自己是大夫,但是药方是小女给的,为了娘娘平安,以身试药乃必行之举。” “宝相寺之前,你与阑儿素不相识,何以对她的身体如此上心?”慕容亭云手指搓着和田玉雕貔恘的手牌,缓缓问道,无形的压迫之感浓烈起来,这是对郦清妍治疗温阑用意的质疑表现。 感受到对方的威压,郦清妍也不害怕下跪,眼睑微微抬起来一些,视线刚好落在慕容亭云注视自己的眼睛的下面一点,错开与他视线直接对接上。郦清妍如此是为了尊重,不因冒犯直视而惹恼对方,没想到这样却让慕容亭云看清了她的眸子。 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冷静的惊人,长长的睫如同黑凤翎,在烛光之中为粉玉色的脸颊投去阴影,更显出眸中如同深潭般的清澈,仿佛随时能渗出彻骨的寒意来。 这样一双漂亮到令人惊叹的眼睛。 郦清妍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来,继续回慕容亭云的问话。“医者仁心,小女以己之学得救王妃娘娘,乃是学医者本能所为,并非有所图谋。当日宝相寺门前,佛家圣地,即便小女对医术一无所知,也是要留下来帮一帮忙的。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得娘娘的非小女医术,乃佛祖的仁心。佛赐了机缘让小女得知救治此病之法,又与娘娘相识,何尝不是给小女机会增添功德,以便日后更能广布善心罢。” 慕容亭云还要说话,温阑打断了他,“你可该止了,妍儿好心好意来我这里给我治病,你居然怀疑她的居心。若是伤了她的心,影响了发挥,我和你没完。” 慕容亭云道,“我也是图个安心和周全,怕你被人骗了。” “好了好了,我堂堂温家大小姐,敬王府的嫡王妃,什么人物没见过?你还把我当成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只一昧护着。” “罢了,这丫头对你上心也是好事,我不问了。”慕容亭云摆手,终于赦免郦清妍,让站了半天的她坐下了。 温阑道,“她本就乖巧,得我的心。明日让她好好和医官们交流交流,制定出治疗的方子来,早日好了,你也省心省力。” “嗯,缺什么要什么,只管让冯梵英去采买。” 冯梵英是敬王府的大总管,平日里忙的和陀螺似的。温阑的落晚居有自己的管家,基本上不会叫冯梵英,慕容亭云自然知道,这话也就随口那么一说。郦清妍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去叫大管家给自己买东西。 “夜深了,你且去休息吧。”慕容亭云还有事要和温阑说,遣了郦清妍离开。郦清妍抬手福一礼退下,动作间,腕上珊瑚手钏的如意结滑落出来,被对方看的正着。慕容亭云眼色一黯,看了温阑一眼,带着微微的诧异。直到郦清妍出去了才开口,“你倒是看重这个丫头,把那样的东西给了她,也不怕她不知情不重视,弄丢了?” “单拿着它没什么用,不过一个饰物,她戴着好看。”温阑在烛光里笑的非常柔美。“夜已入更,王爷不去陪柒柒小娘子?” “你这是吃醋?”慕容亭云捉住了她的手,“今夜不过去,陪一陪你。” “随你,反正留下来也是各干各的。今天我累的很,你别扰了我睡觉就成。” 慕容亭云捏了捏她的鼻尖,“胆子真是越发大,为夫快管不住你了。” “管你的小妾去,别来招惹我。”温阑挣脱他,站起来往里间走。慕容亭云跟在她身后,“世间女子,只有你一人完全不怕我,我亦只想管你一个。” 温阑瞥他一眼,“我可是你的钱袋子,何须怕你?”说的对方直乐,“好好好,不怕。本王的钱袋子,本王今夜无处栖身,可否恩赐本王半张榻睡?” 温阑又拿手指戳他,“在外头还有点辅政王的样子,一回来就同我浑,一点不正经。” 慕容亭云把温阑搂在怀里,温柔的如同换了一个人。“我只对你一人如此,只有你一人值得本王如此。” 温阑把头埋在他暖热的胸口,突然有点难过,“不能给你一个孩子,是我此生之憾。” 慕容亭云吻了吻温阑的额头,“遇见你就已用尽本王一生的运气,再有孩子,会有福到人神共愤的。只要你能好好的陪我走完这一生,我别无他求。” 温阑伸手抱住他,不再说话。慕容亭云知她心中悲伤,缓缓抚摸着她的后背,无声安抚她。从年少惊鸿一瞥的初遇,到今日双双步入中年,两人之间默契已非常人能及,此时无声陪伴更胜有声安慰。慕容亭云抱着自己最重要的女人,硬邦邦的男儿心肠总能在她这里回归柔软与宁静,总想待一刻,再待一刻,直至生生世世长相伴。 这个女人外表柔弱,内里却强大自立到可怕,慕容亭云偏执地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一绑就是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他还害怕她在自己一个失神的当口就消失不见了,以她的能力,一旦刻意消失,权倾天下的辅政王掘地三尺怕是也找不出来的。派了最得力的心腹笃音保护她,给了她最完全的信任,只求她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上天把温阑赐给自己,却不给属于两人的孩子,慕容亭云有时候觉得自己幸运到无以复加,有时又叹自己可怜。 郦清妍从温阑屋子里出来,才发现聆昐还在等她,之前慕容亭云一来她就跑了,看来天天打着老爹的名头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她还是很怕正主的。聆昐把郦清妍叫进暖阁里,问她,“母亲安排你住哪里?” 拾叶还未回来,郦清妍身边是温阑的二等丫头紫芸。听到聆昐这样问,就替郦清妍回答,“娘娘叫人收拾了碧纱橱给七小姐住,就靠着娘娘的主屋,隔得不远。” 聆昐就有些惋惜,“罢了,今夜叫你去斜阳阁怕是你也觉着累,我同你一起睡吧。” 郦清妍懵了,惯常说法最后一句不应该是:“你且早点休息,明日我再来找你去我那里玩耍”吗?怎么就变成了一起睡了? 聆昐误解了郦清妍的表情,解释道,“碧纱橱宽大,连着有好几间通屋,加我一个不挤的。”吩咐自己的丫头盈盈,“去让皎皎和纤纤送我要用的东西过来。”又问紫芸,“七丫头住的哪一间,是最大的那间么?那需得搬一张床来。”眉头有些不耐地敛起,“天已经这样晚了,兴师动众的,爹爹又要说我。罢了,我与你同睡一张床,你不介意吧?”一脸你看连我自己都不嫌弃两人一起睡,你要是敢介意就死定了的表情。 郦清妍对聆昐彻头彻尾的无言以对了。 碧纱橱没有按照温阑那个穷奢极欲的喜好收拾,反而非常温馨舒适,很合郦清妍的心意,估计拾叶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自己的喜好,下人就把每一条做到尽善尽美。这么多年了,郦清妍是头一个知道怎么治王妃旧疾的人,重要性不用想也知道,又是王妃亲自带回来,嘱咐过要好生待着的,哪有人敢掉以轻心。 郦清妍和聆昐并排躺在用苏合香熏得芳气萦绕暖意融融的雕花大床上,聆昐睡觉是个不踏实的,此刻和郦清妍躺在一起更不规矩,从自己被子里伸胳膊出来,钻到对方的被子里,强搂了她的手臂才肯安分。郦清妍只得把她当成小孩儿,任由她去。 看到聆昐喜欢自己的这个势头,郦清妍越发想不通上一世她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原因,便轻轻叫了她一声,“聆昐,你睡着了么?” “叫我昐儿。”聆昐下半张脸都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声音被挡住了一些,又刻意压低婉转,听起来没有平常那样尖锐,倒是小女儿般娇滴滴的。 郦清妍流了几滴冷汗,自我催眠,她比萱儿还小,把她当成女儿,当成女儿,当成女儿…… 缓了口气,“我件事情想不通,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什么事情?”聆昐扬起头来看她,大大的眼睛像泡在酒杯中的黑紫色葡萄,亮晶晶的。 “你以前为何那般讨厌我,现在又为何这般喜欢我?” “这还不好理解?以前看你不顺眼,现在看你顺眼了呗。”她借着说话的机会又往自己这边靠了靠,郦清妍睡在里头,快要和被子一起被挤成一堆了,有些哭笑不得地推她,“你睡出去些,我快被你挤到床缝里去了。” 聆昐往外象征性地扭了扭,其实没有挪动半寸。 郦清妍放弃,调整了下睡姿让自己舒适些,又问她,“那你以前为何看我不顺眼,现在为何又看我顺眼?” “我怎么知道。”聆昐嘟囔,胡乱蹭了蹭郦清妍的手臂,惊奇道,“都捂了这么半天,你的身子怎么还这么冰凉?” 郦清妍不以为意,“我从来如此,捂不太热,大夫说我天生体寒严重,所以格外怕冷。” “哦。”聆昐应了一声,饶有兴致,“那夏天抱着你睡应该很舒坦,冰冰凉凉的,不用特地在屋子里放冰降温了。” 郦清妍:“……” 谁要和你大夏天抱在一起睡啊? 强行把手臂从她的胳膊里抽了出来,“乖乖睡好,不然赶你出去。” “哼哼,你试试!”聆昐示威地哼了一声,却乖乖缩了回去,估计是真的困了,被子一裹,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传过来。 郦清妍抬起身子给她理了理拱得乱七八糟的被褥,边角都压严实了,才缩回自己的被笼里睡了。 从自己复活到现在,半个月都不到,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郦清妍觉得造化弄人,也许自己命中注定是个敬王府脱不了干系的。没有预想的噩梦,实际上郦清妍连梦都没有做,黑甜沉稳的一觉,睡到了天微明,被胸口越演越烈的闷重憋醒。醒来一瞧,原来是聆昐不知何时踢了被子,整个人钻到自己这边来了。钻过来也就罢了,睡得也不老实,手脚全缠在郦清妍身上,脑袋直接搁在她的胸口,压得郦清妍喘不过来气。 郦清妍抬手把她的头从自己胸口推了下去,缓了半天,发现已经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起来,没有吵到睡的四仰八叉的聆昐。被子被聆昐踢的掉到床底下,冷透了,不能捡起来给她盖,郦清妍拿自己那床因为有聆昐在而睡得格外暖和的被褥给她严严实实盖好,撩起床帘下床,随手拿了件衣裳搭在身上,走到外间去叫拾叶准备自己穿戴洗漱的用具。 拾叶合衣睡在西窗下的美人榻上,睡得不沉,听到动静就醒了。弄香几个留在定国公府收拾行李,今日应该能过来,到时拾叶就不用这么累了。 “小姐是择床了么,起的这样早。”拾叶怕冻着郦清妍,先帮着她穿好衣裳,才会出去端热水进来。其实没有拾叶郦清妍也可以自己穿,怕拾叶咋咋呼呼地说这说那,便乖乖地让拾叶倒腾。 “睡得很好,反而不需要睡太久。今天要做的事很多,早点起来准备也好。”拾叶伺候郦清妍穿了一套天青色盘绣宝蓝花枝的衣裙,外加酥黄底色撒海棠花的对襟褙子,梳了未出阁女子的发髻,戴了一支双股玉芙蓉贴银丝流苏的钗,耳上垂着羊脂玉耳坠儿,脖子上戴着自小便有的金镶宝玉。郦清妍看了看自己,不张扬,不刻意,让人瞧着很舒心的打扮,满意地点点头。 拾叶开门出去取水,才发现门口居然早立着了一排侍女,端着一应的洗漱用具,正等着传唤。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她们等了多久,拾叶忙让她们进来。 领头的是昨晚的紫芸,年岁看着比拾叶还长,有十八/九岁了。一干侍女鱼贯而入,向郦清妍行了礼,各自忙着手上的事。郦清妍挨个看了过去,有的面生有的面熟,摸约都是三等丫头,其中也有聆昐身边的人,想来是一起过来,怕小姐睡得不好,一早过来伺候着。 紫芸挨个指着介绍,“这是绿荑,丹椒,风莲,蕙露。那边是五小姐的大丫头盈盈和二等丫头皎皎和纤纤。王妃娘娘指了小的加上绿荑丹椒到七小姐这里来伺候,七小姐在王府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了让我们去做就是。” 郦清妍笑着谢绝,“谢娘娘好意,只是我有带了丫头来,人手够用的,不敢劳烦娘娘身边的人过来伺候。” 紫芸道,“王妃娘娘对小的说了,所以小的只是过来从旁帮助小姐适应王府,怕小姐一时来生疏,让王妃娘娘担心。” 郦清妍微微一笑,“那就劳烦你们了,替我谢过娘娘。” 紫芸对她行了一礼,又对拾叶行了平礼,“以后还请妹妹多多指点关照。” 拾叶忙回礼,“不敢不敢,是我们叨扰你了。” 郦清妍梳洗好了,丫头们又依次全部退出去,再上来时端了各色菜食糕点,件件小巧精致,色香味俱全,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紫芸一边吩咐丫头们摆膳,一边解释,“只知七小姐喜欢清淡,却不知你喜欢什么菜食,便多做了一些。” 起的太早,反而没有什么胃口,郦清妍端了一盅浓糯的粳米红豆粥吃着,拾叶夹了一点酱菜进来配着吃,味道也还合口。温阑什么都比旁人挑剔,吃食更是,从来不吃大厨房送过来的东西,平日里连房间里摆着不太可能去动的糕点都是由落晚居的厨子做的。落晚居的小厨房里共有三个厨子,全都是御厨级别,只为温阑一人做菜,以前郦清妍见识短,以为漱芳斋的糕点就是世间最好吃的了,吃过了温阑厨子做的东西,才知天外有天。 正夹着一块百合酥咬了一口,主间的帘幕从里头揭了起来,聆昐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光着两只白玉一样的脚,踩着厚厚的地毯走出来,打着哈欠,头发睡得鸟窝一样乱。聆昐含糊不清地嚷着,“好啊,起来也不叫我一声,躲着一个人吃早点。” “自己起的晚,别人好心让你睡,生怕吵了你,结果你醒来反倒说没叫你,好生无理的丫头。”郦清妍轻飘飘说了一句,看也不看她,只顾着自己吃东西。 她的丫头们对她这个样子早已习以为常,护拥着她穿鞋的穿鞋,换衣的换衣,梳头的梳头,在聆昐晃来晃去的动作下进行的有条不紊。 聆昐朝郦清妍伸出手,绕过她正往嘴边送的筷子,抬起了她的下颚,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郦清妍嘴里还含着半块百合酥,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调戏?聆昐的早间热身运动? 聆昐另一只手直接抽出郦清妍衣襟上掖着的帕子,拿起来擦了擦郦清妍的嘴角,擦完,颇为嫌弃地把帕子扔到一边,“你是猫吗?全吃到脸上了。” 误会了啊…… 郦清妍缓缓嚼动口中清甜的食物,不便说话。 聆昐看了眼桌子上密密麻麻的碟子,“怎么又是这些寡淡之物,紫芸,去让厨房做一晚炸酱面来,酱汁要浓浓的。” 郦清妍道,“大清早的就吃重口的东西,也不怕肚子难受。” 聆昐抬了抬下巴,“正是大清早饿了一夜胃口正好的时候,才要吃刺激提神的,你吃的这些,也不怕吃着吃着又睡着了。” 郦清妍笑她,“太腥浓对身子不好。紫芸,不要听她的,给她上一碗粥,要是她觉得寡淡,就加把盐。” “你敢!”聆昐瞟了紫芸一眼,“既然炸酱面重口,那就换*丁哨子面吧,上一碟上次吃过的酸辣泡菜来。” 紫芸笑道,“王妃娘娘不喜腥辣,那泡菜还是厨房谢师傅自己馋了做的一点,上回五小姐赶着巧吃到了,现在不知谢师傅有没有吃完了去,若是还有,就给小姐端来。” “嗯,有没有的也无妨,谢师傅知道我口味,你去说,他自然知道怎么做来合口。” 紫芸笑着下去了。 聆昐收拾齐整了,又变回了高傲的天之骄女,哪里有半点睡觉时的不规矩?郦清妍倒觉得睡觉时的她才有一点正常女儿该有的娇俏,睡的横七竖八的模样很是可爱。 聆昐坐到郦清妍身边来,“冬天还是不要和你同睡一床了,昨晚我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冰坨子,冻得我直哆嗦。后来你起了,我才暖了起来。你是属蛇的吧,血都没有温度的。” 郦清妍斜觑她,“既觉得冷,作何又踢了自己的被子跑到我这边来?手脚箍的死紧也就罢了,还把人家的肚子当枕头,害得我活活被闷醒。” 聆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对不住,我的睡相是不怎么好。” 一旁把不吃的菜食往下撤的盈盈笑道,“五小姐惯常是这样,从床上睡到床下都有过。冬日夜里咱们值夜都不敢睡,每隔半柱香就给小姐盖一回被子,不然铁定是要受冻生病的。” 郦清妍看着聆昐,“你只有睡着的时候可爱。” 聆昐哼了一声,“我姑且把你这句当作夸奖吧。” 面条端上来,一个浅浅的青花海碗里面,浓浓的鸡汁煮了细滑的面,上头浇了切的均匀的辣子鸡丁浇头,并着两根青菜,让人看着食欲大开。聆昐念着的泡菜也还有,夹着强行塞了郦清妍一口,连连问好不好吃,是不是十分爽口,逼得郦清妍说出好吃很好吃之类的话,才放过她。 郦清妍喝着茶,洗净嘴里浓浓的酸辣味,感觉和这丫头吃饭就像上了一回战场。还好聆昐吃东西不像她平时行事那样大刀阔斧,反倒斯斯文文。细长筷子夹起几根面,小心地折成几折,才放进嘴里,一点也不汤汤水水。聆昐长得好看,美好之物让人心喜,郦清妍看得赏心悦目。 吃过早点,漱口净了手,两人一同往温阑这里来。慕容亭云已经早起去朝里了,温阑正一个人用早膳,看见郦清妍与聆昐,便问吃过没有,听到回答,又让人取了瓜果,端了性温暖身的茶来。一通闲话后,温阑遣人去浣花草堂瞧瞧三个医官可曾起来,若是都在,就让过来,让郦清妍同他们见一见。 聆昐嫌这样叫来叫去费事,提议道,“何不让人过去通报一声,我们直接过去,一来省事,二来也让妍儿熟悉熟悉王府。” 好么,之前七丫头叫的那么顺口,现在又改口叫妍儿了,郦清妍心中嘀咕。“昐五娘说的在理,我是小辈,原来应该亲自过去拜访。面子给的足了,接下来若是看到小女医术不精,也不至于太过刁难。” 聆昐嗤了一句,“不过医官,治疗母亲是职责所在,要是因为你是小辈又偏偏知道他们无法的病症解法,就苛待于你,那也不用留在府里了。” 温阑柔声安抚郦清妍,“你也不用紧张,他们三人只是太痴医了,性子都是平和的。有我在,没人敢把你如何。”看到郦清妍对自己感激一笑,又道,“你想过去也好,我们就一起走走吧,按昐儿说的,让你熟悉熟悉王府。不过还是得坐一截路的轿子,不然腿脚受不住。” 郦清妍疑惑,“既然是娘娘的贴身大夫,随时要照看着的,怎么住的这样远?”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来不及赶过来? 大丫头清溪解释,“医官们身边的药童太多些了,住的近了娘娘嫌吵。再则离后院近了,女眷众多,来来往往委实不便。” 温阑则道,“笃音就住在附近,有事基本有他,也无需那些老夫子。” 郦清妍点点头,不再多问。 温阑生病的缘故,府里的孩子只在逢年过节过来请安叩首,平日里没有温阑的传唤,是不敢擅自过来的。当然聆昐不算在内。温阑膳食用毕,几人散步一样携手出了落晚居,身边大堆下人跟着护着,走走停停到了蓼汀门。因聆昐非要挤着和郦清妍一起,轿子不便,吴云家的叫人赶了一辆车过来,马儿性烈,怕控制不住横冲直撞吓着了姑娘夫人们,因此套的是两头骡子。 这不是温阑平日里用的马车,所以要格外大些,里里外外都很精致舒适,难得的是马车的窗户是一整块通透的琉璃,垂了一层挡光的纱。这样既不会让外头瞧见里头,又能方便里头的人看外头景色。 温阑坐在主位上,郦清妍和聆昐坐在车窗边。聆昐两条胳膊趴在窗沿上,时不时告诉郦清妍这里是谁住,那里是谁住。 隔断前院后院的不仅是蓼汀门处长长的甬道,还有大片的树林,树林里修了很多条宽大的道路,都用厚而平整的青石板铺着,马车也是上得去的。 车子从蓼汀门出发,过了长长的甬道,到了莺息门,穿过树林,快到了浣花草堂才停下。 前世郦清妍到王府时,是没有浣花草堂这个地方的,之前还一直好奇究竟在哪儿,直到下了马车一看,才发现是宜养堂,许是被改了名了。 郦清妍突然有些紧张,浣花草堂离慕容聆晖的居处,隔得十分的近。 正文 第十三章 (上) 让郦清妍情绪波动的,不是在浣花草堂有可能遇见聆晖,而是她不仅知道怎么治好温阑,还知道怎么治好聆晖。在聆晖的世界里,自己是个陌生人,即使见到了,也只有自己因为记忆而产生的不自在,不会发生更坏的事情。 郦清妍想,这一世,若是没有自己花大笔的人力物力去为他寻那个怪医,他会不会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木轮车上,在每个季节变换之际,忍受入骨的疼痛。要不要出手医治,怎么医治,用什么借口和理由医治,都是难题。总不能看见聆晖就当着王妃的面说,这个公子的腿伤我也在残卷上见过,我知道怎么治的。若真这样说,聆晖也接受敲断腿骨的治疗方式,以他的性子,看到自己在温阑心中的分量,只怕腿一好就会想方设法娶了自己,为夺取世子之位铺路。 聆晖从来就是野心勃勃之人,腿瘸时忍辱负重压制着,腿一好了,以他的惊世才华,自然不会再容忍别人的任何欺凌。 眼见自己又要为旧事记忆所扰,郦清妍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多思无益,先慢慢把温阑治好才是要紧。前世有神医在都断断续续花了一年,现在只得自己一个,还是半拉子,实在不敢保证一年内能让温阑好全。 要在敬王府长住这件事,还真是板上钉钉了。 浣花草堂的院子里,姬无病正在训他的小药童。“我说了两回了,七分熟的水才能激出这个药的药效,结果你烧出来不是六分就是九分,你是傻的吗?蠢成这样,给我试药都不配,留你何用?” 小药童哭的泪人一样,抱着姬无病的腿苦苦哀求,“川谷错了,再也不敢了,姬大夫饶过我这次吧。” 姬无病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倒在一边,“事不过三,要是再浪费我药材,你就滚吧。” 看到这一幕,郦清妍想起温阑刚刚还说这三个大夫性子好…… 温阑往院子里走去,开口道,“姬大夫在忙?本妃来的不巧。” 姬无病看见温阑,小药童也顾不上了,“王妃娘娘怎么过来了?有事叫一声,我过去就是。”迎上来就准备行礼,结果在看见郦清妍时顿住,眉头一皱,“这位姑娘,能否伸手出来让老夫切字切脉?” 聆昐眉头一挑,“好端端的,为何要切妍儿的脉?” 姬无病道,“这位姑娘体质特异,老夫心中有个猜测,只有切了脉才敢确认。” 聆昐问,“什么猜测?” 姬无病笑一笑,“古书上记的杂谈,待老夫确认了,再告诉五小姐。” 温阑听了,不置可否,只道,“先进屋吧,这院子风大,吹的冷。”拉着郦清妍率先进了屋子,在主位上落座。 姬无病不依不饶,“娘娘,老夫就切个脉,就切一下。”求的各般讨好,全然没有了方才在院子里训斥药童的严厉气势。 温阑忍不住笑起来,看向郦清妍,“妍儿同意,本妃就不说什么。” 姬无病又转过来求郦清妍。郦清妍架不住一个老人舔着脸和自己说话,拿帕子搭住手腕,递了过去。姬无病喜不自胜,左右手换着切了一回,面上越来越惊异,最后直接跪在地上,对温阑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大喊着,“谢娘娘给老夫带了个绝世好徒弟来!” 温阑,聆昐:“……” 郦清妍:来了来了,果然,让姬无病看见自己,必定会有这么一出。 温阑道,“你且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郦清妍百般聊奈地在心里同步默念着姬无病压着狂喜说出的话,“古书中曾记,世间万物万类均有异者,例如人,每千年便会出现一对一炎一寒的男女,炎者为男,寒者为女,此二人集天地灵气而诞,血液乃旷世奇药,能解百毒,具起死回生之效。书中有记,寒女天生畏寒,通体冰凉,脉象异于常人。老夫一直以为书中系胡扯,今日一见姑娘便看出姑娘体温常年低于普通人,又切了脉,才确定姑娘就是书中所载的千年难遇的寒性女子啊!” 郦清妍心中嗤笑,全是胡扯,前世还是百年一遇,今生就变成千年难遇了,若自己真有那么神,他能看出来的,慕容亭云请来的神医自然也能看出来,为何不直接拿自己的血给温阑喝?且不是来的更直接快捷?亏自己还被吓唬得一跳,后来麟儿大病,自己走投无路,想起这番说辞,真的割了手腕放血给他喝过,结果半点用都没有。 聆昐因抱着郦清妍同榻而眠过,知道她的确手脚冰凉捂不热,对姬无病的话就有几分兴趣,问道,“就算妍儿真如你所说是什么寒性神女,与你收她为徒又有何干系?” “五小姐有所不知,寒女因身体特异,对药材尤为敏感,天生是学医的好料子,旁人学一得一,她却能学一得十。而且熬制的药汁中若是加一滴血,能散去药物本生的毒性和副作用,让治疗效果发挥到极致,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医学天才和珍品。” 哦?郦清妍疑惑,自己并没有半点对学医的灵性啊,虽然当初从旁帮扶温阑治病和亲自动手治聆晖的腿伤,的确是一点就通,但并没有姬无病评价的这么聪慧吧。姬无病是闻名天下的医学大家,眼光精准毒辣,他的评价绝不会错,前世只是想取一些自己的血,并没有说要收为徒弟,难道因为自己重生之故,身体多了几样自己不知道的特性,竟惹得一生不曾收徒的姬无病破例么? 聆昐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寒女之血能解百毒治百病,那体质属炎的那个男子呢?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异能力?” 姬无病道,“较之于寒女,性炎男子的记载只得寥寥几句,大约记着是周身炙热无比,能单手熔化玄铁,系练武奇才,若为王者所用,能以一敌百之类。”因为与医术无关,姬无病就记得不是那么清楚,聊聊几句话概括。 郦清妍听到这里,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月时,曾经触碰过他的手指,滚烫层度已非高热能够形容,后来在宝相寺被他捉住手腕,没有第一次见那么严重,也是烫的。他不会就是姬无病口中的炎性男人吧?若是,却被困在康郡王府,郦清妍心中庄希南暴殄天物的等级又上升了好几个阶层。 不过郦清妍心中有一处想不通,问出来,“你说这男子能手熔玄铁,碰到人岂不是要烧出窟窿来?” “正是,这世间被他碰到能毫发无损的,只有体若寒冰的你。” 郦清妍觉得姬无病又在胡扯,真能熔化精铁,为什么被捏着的竹签没事,穿在他身上的衣服没事?世间或许真有体寒体炎的人,不过书上太过夸大,写的失真了。 温阑歪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腮,面色平静地听姬无病说完,缓缓道,“你想收妍儿为徒是假,想方便取她的血入药是真吧?她是定国公府的七小姐,本妃亲自接她过来是为本妃治病,你也敢把她当成你的药引子吗?姬无病,原来你这么不怕死,本妃很是敬佩。” 姬无病昨天已听说了王妃接了一位能治疗她旧疾的人回府,却不知竟然是眼前的小姑娘,听到温阑的话,吓得浑身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头咚地磕在地上,“姬无病绝无随意取小姐血入药之意,是真心实意因为惜才才想收她为徒,王妃明鉴!” 温阑冷淡淡开口道,“若不是因为你从不收徒,说出那句话中带了五分真心和殷切,你早不能在此继续说话了。” 姬无病一身冷汗,又拜了一拜,“谢王妃娘娘不杀之恩。姬无病不知小姐原会医术,才口出收徒狂言,望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宽恕老头的无知。” 郦清妍算是见识到了温阑的又一面,被誉为辅政王钱袋子富可敌国的温阑,因信仰佛道而性子平静温和的温阑,真的不是靠慈眉善目打下的江山,这样不动声色地压制恐吓你,让你心生灭顶的恐惧,要比上刑折磨来的更有效果。郦清妍又从她那处学了一课。 看着跪在地上求温阑息怒开恩的姬无病,郦清妍想,给他当徒弟好像没有什么不好,有温阑护着,他不敢把自己如何。相反的,自己学了一门手艺,以后只身一人,开个药店悬壶济世,不至于身无长物无法挣钱活不下去;另一方面,和姬无病学医,自己在王府里的生活也不会除了给温阑治病,就只剩和聆昐厮混,浪费大把时光。 郦清妍起身去搀扶他,“姬大夫先起来吧。姬大夫不曾冒犯小女,小女对医术几乎一窍不通,只是恰好知道娘娘的病而已,遇见娘娘也是机缘巧合。小女不敢居大,以后治疗过程还要仰仗姬大夫和其他两位大夫。至于收徒一事,姬大夫英名一世,多少人想成为您的徒弟都不能,如此看中小女,是小女的福气,若是推辞,岂不是不敬?” 温阑问,“妍儿,你可想好了?” 郦清妍笑的温和,“妍儿一直想学医,只是一来找不到好老师,二来家父不许。现在妍儿得娘娘庇佑,身处王府,父亲再管不着,自然想着借机了了此桩心愿。学艺有成,于娘娘的医治也是极大的助力。” 聆昐笑她,“机灵鬼,仗着母亲喜欢,打的好算盘。” 郦清妍冲聆昐做了个鬼脸,聆昐还没做出回复,温阑倒先笑起来。“既然你同意,本妃便允了。姬无病,你要好好教导妍儿,若有半点藏私,本妃饶不了你。” 姬无病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姬无病定倾尽此生所学,全全传授于小姐。” 这大概是最憋屈的收徒经历了吧,郦清妍心想。面子上是要给足的,抚老太医在椅子上坐了,让紫芸端了杯茶来,郦清妍端着行叩拜之礼,婉声道,“弟子见过师傅。”姬无病接了茶,郦清妍又道,“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拜师一出聆昐看的乏味,好容易结束了,拍着巴掌道,“姬无病莫名其妙就多了个徒弟,你又莫名其妙多了个师傅。以后你天天要来此学习,我又要一个人待着,无趣极了。” 温阑笑她,“你也可以一起来,学一学,总没有什么坏处。” “我可不敢随意来,川谷只有那么乖巧伶俐都被骂成那个样子,我来了岂不是要气死姬大夫?不说别的,檐下挂着那排笼子里的鸟,第二天就被我全毒死了。”她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地承认自己有多爱惹事。 姬无病摸着胡子道,“五小姐只管来,那些鸟儿常年试毒,若小姐能把它们毒死,姬无病拜你为师。” 聆昐不服输的脾气上来,“当真?”见姬无病点头,高傲地扬起下巴,“姬大夫到时可别哭。”姬无病笑,“只求小姐莫伤着了自己。” 看着聆昐的表情,郦清妍都能想象得出到时会有多么的鸡飞狗跳,这浣花草堂,以后怕是不得安宁了。 说话间,另外两个大夫也过来了,从温家过来的叫吕贯仲,另一个叫张笙,都年过半百,看着有些迂腐,不如姬无病精明,怕是不好相与的。不过有温阑坐镇,几人也没敢把郦清妍这个小丫头如何,听完她讲述治疗的步骤,又把写出的药方轮流传着看了一遍,相互低声交流了一番,才放下药方对郦清妍说话。 吕贯仲道,“药方我们都已查阅过了,的确是吾等不曾想到过的配置方法,药性都不冲突,整张方子没有问题。” 温阑点点头,看向郦清妍的目光更加温和,“难为你了,这方子回想了一个晚上吧?” 郦清妍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其中甘遂的用量,亏得方才写药方时绞尽脑汁回忆自己配药的场景,强逼之下才记了起来。至此,这张药方全是齐全了。 张笙却道,“其他药材都有现成的,只是这万年灵芝加天山雪莲的药引子,怕是不好寻得。”吕贯仲也点头,问温阑,“温家那边小的不曾听说过有这万年灵芝,不知王府里可有这等稀世珍品?” 温阑不甚清楚,唤如圭过来一问,如圭说库房里只有一支千年的参,百年灵芝也有,却没有年份那么长的,又说这种名贵的药材,怕是宫里也是没有的。一时间众人皆沉默。 前世为何会有?自然是慕容亭云不惜人力物力,不远万里为温阑求来的。 正文 第十三章 (下) 姬无病却连连摇头,“王妃果然不曾将老朽方才的那番话放在心上,眼前不正有比万年灵芝更为绝有的活药引在么?”眼睛直勾勾盯着郦清妍。 “大胆!”温阑突然生了气,一拍扶手,“以妍儿之血入药,日日取用不止,你是想害她死么!笃音,把这庸医给本妃赶出去!” 这是在场的人第一次见温阑发火,也是郦清妍第一次见。场下众人顿时齐齐跪倒在地,姬无病痛呼,“娘娘,您又误会老朽了!每次只取一滴,就一滴,不会把小姐如何的。”求命当口,也不敢称郦清妍徒儿了,恭恭敬敬喊着小姐。 “一滴也不行!换做是你,你愿意有人一天扎几次取血吗?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姬无病,你真是良心泯灭。”温阑仍旧气有人要伤郦清妍。“笃音!聋了吗?把这人捉出去!” 姬无病是皇帝谕旨派下来的太医,笃音哪里敢动,左右为难,最后向聆昐和郦清妍投来求救的目光。 眼见温阑就要失控,情绪激动之下最易发病,聆昐和郦清妍忙一左一右劝着温阑。聆昐放柔声音道,“姬大夫也是为治好母亲心切,母亲曲解他的一番好意,岂不叫医者伤心?母亲莫要生气了,此法不行,叫他们想其他方法就是了,何故气着自己,伤身体得紧。那万年灵芝并非世间寻不到之物,让爹爹派人去找就是了。有妍儿在,母亲的病情不会恶化的。” 原来聆昐也是会说软话,会安慰人的。郦清妍心中惊叹,想了想,跟在姬无病身边,跪了下去,“请娘娘恩准,以妍儿之血为药引。” 温阑惊愕,“妍儿,你……” 郦清妍抬起头来看着她,语气很轻松,“师傅这般笃定妍儿的血有奇效,说的妍儿也心动了,反正一日一滴,没有什么要紧,何不先用妍儿的血治着?娘娘这样疼爱妍儿,妍儿却连一滴血都舍不得,岂不是不忠不孝?当然那万年灵芝也要同时寻的。若是妍儿的血有效自然极好,若是无效,也不耽搁娘娘治病不是?那时妍儿也学有所成了,把姬大夫赶出去也是没有什么可惜的。” 说前面的时候,姬无病听得两眼泪花欣慰感动无比,又差点没被最后一句给气死。 温阑止不住笑起来,“对我你要忠孝两全,对你刚认的师傅却冷血无情,你可知姬无病名满天下,他要是放话让你在医者界立不了足,可是易如反掌的。” 郦清妍懊恼地咬了咬唇,继而又笑起来,“妍儿还有娘娘啊,有您庇佑,妍儿还需愁什么?”转头向姬无病,语重心长地,“师傅,为了徒儿的忠孝,您可得好好表现,若是浪费了妍儿的血,娘娘将您赶出去,您可不能怪妍儿。” 聆昐听得哈哈直笑。温阑嗔了郦清妍一眼,“恃宠而骄。” 郦清妍理直气壮,“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妍儿天天和聆昐混在一起,自然要受她影响的。”聆昐笑得更厉害了,郦清妍完全不懂她在笑什么。 温阑也笑,“不是你影响她,她却改变了你,可见你心性不坚定,真是让本妃担心。” “娘娘教训的是。”郦清妍乖宝宝一般回答,“未免妍儿误入歧途,以后还仰仗娘娘多多费心。” 温阑叹气摇头,“快起来罢,地上不凉么?既然妍儿同意,即日起你们便配药吧,取血时千万莫伤到她就是了。姬无病,我把妍儿交给你,要是出一点差池,你知道厉害的。” 姬无病忙不迭点头许诺,一通誓言发的震天响,一点老者的稳重都没有。太医院里都称他为老小孩儿,还真是没有叫错。 这之后,郦清妍和聆昐留在浣花草堂,温阑说她困倦,回了落晚居休息,走之前把如圭留了下来,让大家要什么药材直接和如圭说,带了去库房取。因此处回斜阳阁落晚居太远,一天之内若是来去几趟委实不便,温阑又让紫芸带人把浣花草堂靠内院这一侧空置的柳絮苑收拾出来,供郦清妍和聆昐用午膳和午睡。 一切安排妥当,才带了清溪画雅以及笃音,坐了轿子回落晚居。回程路上,笃音跟在轿子旁走着,清溪画雅落在后面。笃音压低声音问着轿子里的温阑,“可要将消息告诉宁王。” 轿子里的温阑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暂时不要。” “虽然属下还没查出郦小姐背后是否有人操控,还是要劝娘娘小心为上,药方已得,把人交给宁王才是万全之策。” 温阑道,“这丫头不像是居心叵测的人,我看得出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且等等吧,我实在舍不得伤她。什么寒女只是意外,是那小子寻她,又不是我,是也好不是也罢,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我原也不是因为她能治我的病才接她来的。” “娘娘不会真的要……” “有这个念头,就要看她能力如何,是否配得上我这样的看重了。希望这孩子不要让我失望。”温阑在轿子里叹了口气,轿子外的笃音不再多说。 郦清妍的几个丫头下午便被王府的人接了过来,弄香带了一封信,是郦朗逸写的。不用拆看郦清妍也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无非是要自己乖乖听温阑的话,讨她的关心,得她的信任云云。除了这封信,宋佳善还送了五百两银票过来,郦清妍一点也没犹豫地收进自己的金库,加起来,现在有一千二百两了,还是很少,做不成什么大事。让人动容的是清婉送的首饰和衣裳,郦清妍甚至怀疑清婉是不是把她能找着的所有精品全给自己包了过来,生怕自己在王府因为打扮不上台面而被人嗤笑,受人欺负。 那个家,果然只有清婉会担心自己,念着自己吧。郦清妍摸着清婉送的雪貂裘衣,一颗心如衣上舒适温暖的绒毛,软化成一眼温热的泉。 接下来的三天是各种试药,姬无病身边的几个药童一刻不停地研磨药材,忙得团团转。其他两个大夫也搬来各种药书,以求对这个方子加以完善。姬无病一边对着药方研制,一边教着郦清妍基本的药理常识。之前听郦清妍说她自己只是略懂皮毛,还道她是谦虚,结果一试探,还真的只是略懂皮毛。只是对温阑的病格外了解,另外也懂一些伤口愈合和正骨的技术,姬无病哭笑不得,只得从头开始教她。还好郦清妍性子平和,非常聪慧,什么东西一点就通,加上什么寒女的天性,姬无病对她稍加训练,她就能通过闻一闻,辨别出一碗药汁中所加药材的种类和分量了。才三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几个跟了自己几年的药童,姬无病觉得自己捡到了快璞玉,亲手雕琢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每天都朝气蓬勃斗志昂扬。 郦清妍现在才知道,为了治温阑的病,王府花了多少精力,单是有温阑那个病的人就有好几个,方便测试药效。其中一个尤其严重,一天几乎发病三四回,回回都是要死的情景。按照药方熬制的药汁里,滴进郦清妍的一滴血,撬开牙关给这人灌了下去,连着灌了三天,最后一天居然整整十二个对时没有再犯病,连人的神智也清醒了,直要水喝。 三个大夫击掌欢庆,直夸郦清妍是温阑王妃的福星。 至于聆昐,自然是到处找毒/药,毒荼那几只除了吃喝睡就只剩叽叽喳喳歌唱生命美好的鸟,闹得没有一刻安宁。姬无病统共有的八个药童中有七个都对聆昐敢怒不敢言,唯独有个叫白降的,比聆昐长两岁,实在忍不了聆昐这毒鸟就毒鸟,为何还要把泻药下到饭菜里的行径,开始明里暗里和聆昐对着干。 此刻正值傍晚,日光昏黄,万事万物都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没有前几天那么冷。郦清妍裹着厚厚的狐狸毛大氅,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姬无病把药材一样一样加到药罐子里熬制,默默记下顺序。 聆昐穿着一身月白缀兔绒的夹袄褙子,轻盈的身子跑过院子,像一朵飘飞的雪花,乌黑的发随着跑动甩来甩去,真是一点高贵矜持的模样都没有了。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追着躲躲闪闪的白降,嘴里嚷嚷,“你把鸟还我!” “原本就不是你的,作何要还你?”白降十八岁的脸庞已有了义正言辞的严肃,指责聆昐的不对。 “我乃敬王府五小姐,这王府之内,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聆昐霸气宣告主权。 白降不屑地嗤了一声,“强词夺理。” 郦清妍看到此处,有些担忧地问姬无病,“惹恼了聆昐,白降会死的很惨的,您不救一救您的药童吗?” 姬无病头都不抬,“惹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昐丫头连只鸟都不忍心杀,哪里敢杀人。” 听到师傅这样说,郦清妍放下心来,裹紧大氅,继续把注意力投注在姬无病手上煎药的动作上。 这头聆昐正看着白降手中瑟瑟发抖的黄鹂,眼珠一转,扬手指着白降背后道,“你看你背后是什么!”声音很是惊恐意外。白降小子见她表情不似作假,将信将疑回头过去看。聆昐趁他一回头,扑过去就要抢那只黄鹂,结果脚下踩到一颗圆石,脚踝一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栽去,眼看脸就要着地,不毁容也会受伤,聆昐紧张得哇哇大叫起来。 郦清妍听到动静想要起身过去搭救已是来不及,还好白降反应得快,直接矮身飞快一接,虽没阻挡得了聆昐摔倒,不过刚巧垫在了她身下,保住了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聆昐本以为自己铁定是要受伤的,结果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抖着黑蝴蝶一样浓密的睫睁开眼,看到身下被压得晕头转向的白降,以及他怀中被压得半死不活眼珠子都快凸出来的黄鹂鸟,心中一紧,抬手拍了拍白降的脸,“喂,你没事吧?” 白降被地上的石块硌的整个后背都疼,龇牙咧嘴地说,“你好重……能不能先起去?” 聆昐:“……” 聆昐跳起来,抱起院子里能找到的一切重物不要命地往白降身上砸,声音尖锐的可怕。“你居然说本小姐重!我重?白降你给本小姐去死!” 白降痛得忍不住求饶,也顾不上什么黄鹂鸟红鹂鸟了,抱着头到处躲闪逃窜,“小姐,小姐我错了!你不重,你最轻了!比羽毛还轻,真的!” 聆昐要被气炸了。 本来准备上前检查聆昐是否有受伤的郦清妍怕自己笑出声来,惹得聆昐彻底失控,忍笑忍的异常艰辛,一时间没力气上前阻止对方在院子里形象全无地乱蹦乱跳,把不敢还手的白降砸得哭爹喊娘,遍体鳞伤。 姬无病过去捡起那只被压晕的黄鹂,一句话平息了聆昐的怒火。“这只鸟伤的不轻,就算你弄死了一只吧。还剩七十一只,五小姐再接再厉。” 聆昐停了泼妇一样的动作,哼了一声,狠狠剐了白降一眼,扭头去柳絮苑换衣裳去了。 聆昐一走,院子里其他几个前一刻还藏的不见人影的药童全都迎上来,纷纷对白降竖大拇指,“大哥你真是太大胆了,敢公然挑衅五小姐,她可是有名的混世魔王,打着王爷的旗子横行霸道,什么都不怕的,你就不怕她一怒之下下令宰了你么?” 白降揉着肩膀上被砸伤的地方,看着聆昐气鼓鼓离去的背影,无所谓地笑一笑,“她不会杀人。” 郦清妍看着白降,先是疑惑了片刻,继而笑了一笑。姬无病问她笑什么,郦清妍收敛了笑意,什么也没说。 姬无病道,“不出意外,明日就可以开始让娘娘服药了。” 郦清妍点头,“该测试的都测过了,应该不会出现异常情况。” 姬无病倒是宽心,“即使有紧急情况出现,也有你的血在,不会有大碍。” 郦清妍笑起来,“师傅现在倒是把徒弟当成保命药了,以后会不会随时带着徒弟,一旦治不好了,就拿徒弟的血急救,保住自己的招牌?” 姬无病摸了摸胡子,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直接说破嘛,给为师留点脸面。” 郦清妍没好气地瞪他,“师傅也太不负责任了,当心我告诉王妃娘娘。” “你和昐丫头一个脾性,惯会拿着身后的人吓唬别人,前几天还乖巧可爱的紧,这几日倒把昐丫头的陋习学全了。” “得了我这么个宝贝,师傅您就偷着乐吧,还在这里嫌这嫌那,好没脸面的。不同您说了,我瞧瞧聆昐去,可别被白降给气坏了。” 姬无病道,“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你和昐丫头收拾好便回去罢,明日再过来。” 郦清妍答应了一声,带着拾叶和紫芸去了柳絮苑。 浣花草堂地处一片巨大的竹林之中,柳絮苑听名字就知道是傍着柳树的院子,这中间有个池塘隔开。为了意境,也为了好看,在竹林和柳树交接的地方用竹子搭了一个小棚,棚子外的露台横在池塘之上,夏日里如果不怕蚊虫叮咬,倒是可以过来坐着纳凉看荷花。 此刻郦清妍带着丫头从池塘边走过,要绕着那棚子走上半圈,等到她绕到竹棚正面看到里面的人时,已经躲避不及了。 苍黄色的竹棚里,一个坐在装了木轮子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安安静静的,正百般聊奈玩着手里一支碧绿的笛子,此刻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有疑惑一闪而过,继而看着郦清妍缓缓而笑,开口是记忆里最熟悉不过的音调。 “姑娘便是郦家七小姐吧?” 正文 第十四章 (上) 时隔七年,再次见到聆晖,而且是年少时的聆晖,郦清妍心中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感觉。相扶相持相濡以沫十年,相互争吵刺痛对方又十年,恩断义绝囚禁偏院七年,除开两个孩子,郦清妍后半生的喜怒哀乐几乎都和这个人有关。 初被囚禁时,心痛是其次,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才最能吞没一个人的精神和意识。郦清妍把记忆中所有与聆晖有关,与温暖有关的记忆单独捡出来,一遍又一遍回忆,像一只躲在洞穴舔舐伤口的动物,缩在墙角又哭又笑。直到有一天,发现无论如何回忆,如何自我安慰都无法抵挡心上的空洞,甚至把聆晖伤害自己的那些事情翻出来也于事无补,郦清妍想,也许这个人再不能影响自己了罢。就算再次见面,自己的心绪也不会为他波动半分了罢。 可是此刻,与聆晖彼此对望,那些以为早在脑海深处腐烂成灰的东西,又挣扎着爬起来,举着刀子,在心上反复切割,带起血淋淋的钝痛。 上一世的聆晖会和永安白头偕老,共同葬进一个墓穴,棺椁并排着,灵魂一起升天。而自己估计会被草席一裹,草草落葬,也许在荒地能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头,也许被永安挫骨扬灰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记得自己,也不会有人来凭吊自己。郦清妍突然很想知道,聆晖知道自己穿着嫁衣死亡后的表情,会来看一眼吗?还是只是冷冰冰地一句,“那就葬了吧”了事。 郦清妍眼睛突然涌出异物,连忙抬眼看天,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太懦弱了,郦清妍这样骂自己,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值得哭的,你真是太懦弱了。 眼泪与聆晖无关,郦清妍是为自己难过,为自己委屈。 紫芸没有察觉到郦清妍的异样,犹在介绍,“这是府中五公子聆晖少爷。” 拾叶注意到了郦清妍的不对劲,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姐,您怎么了?” 郦清妍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方才被风吹进沙子了,难受了好一会儿,可算挤出来了。”调整出一个最正常不过的笑容,向聆晖行了半礼,“见过五公子,公子所言不差,在下的确定国公府七小姐。” 聆晖看着对方,心头有些疑惑,这个姑娘为何看见自己后浑身涌起了这样浓烈的悲伤?是因为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还是她看到自己的腿为自己惋惜?看到她顷刻间又恢复如常,不由更为惊讶,这姑娘对情绪的克制能力也太强些了,在这样的年纪,很是难得。 来敬王府会遇见聆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郦清妍没有觉得有多么意外,一刹那的心绪不宁后,又恢复平静,没有什么和聆晖说话的*,这样回答了他的问题,带了丫头继续往前,不做停留。 聆晖也没有叫住她,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碧玉笛子慢慢被捏紧。只是出来吹了一会儿冷风,腿骨就又疼了。这辈子,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机会正常走路? 等到伺候的小厮回来,推他回了璧雪庵。六娘聆昕过来了,正在书房里看他的书,见他被小厮搀着缓缓进来,扬了扬手中的书,“哥哥哪里去来?这本游记不曾见过,何时买的?” “前几天川谷白降出府去明空山采药,我让白降回程路上给我带的。”聆晖解释了一句,忍着疼走到炉火边,拿过暖手炉抱在怀里,小厮取了脚炉来搁在他腿上,整个人都快扑进了火堆里。 聆昕看得有些心疼,拿了衣架子上的狐裘过去给他围上了。“腿疼病又犯了吧?这样冷的天,不好好待在屋子里,跑出去做什么?” “在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了,总不能整个冬天都不出去。” 聆昕便问,“听说新来的那个定国公小姐拜了姬大夫为师,白日都在浣花草堂,哥哥有没有见到她?” 聆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见到了。” “长得怎样?好不好看?性子好相与么?听五姐姐说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惜我还没有见过。”聆昕一边说一边把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聆晖腿疼难忍,聆昕又聒噪不止,不由心头一阵烦躁,出言有些凶恶,“你想见她去见就是,跑到我这里来问这问那吵个不停,你烦不烦?” 聆昕翻书的手一顿,慢慢站起来,“哥哥你总是这样,以后连我也被你凶走,你这璧雪庵就再无来客了。” “用不着你操心。”聆晖疼的越发厉害了,没好气说了一句。聆昕看着他,叹了口气,“书我借走看两天,明日再来瞧你,别再随意出去了,这几天风大。” 聆晖没有理她。今天腿疼的异样,以往再怎么天冷吹风也不至于难受成这样,暖脚炉完全不起作用,寒气在骨头里,冰坨子一样,暖不化。聆晖蜷在炉火边,疼的额头上挂满冷汗。 小厮写意送了聆昕出去,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药。“这是白降刚送过来的,说今天公子出去,回来定然腿疼,给您熬了止疼的药,让公子趁热喝下。” 因为璧雪庵离浣花草堂不远,聆晖又经常腿伤复发,时不时就近去讨些止疼药来吃,一来二往的就和白降关系好了起来。以前变天时,白降也会送止疼汤药来,只是治标不治本,压制了一时,过不多久疼的越发厉害,而且常年服此类药剂的缘故,普通止疼药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 聆晖觉得那药又苦,喝了也未必有效果,就叫写意放在一边。 写意又道,“白降特地叮嘱过,这次的止疼药用了不同的方子和药材,效果是极好的,让公子一定要喝。” 聆晖疼痛难耐,怕写意继续念叨,端起碗将那浓黑的药汁一口喝尽了,觉得这次的药比哪次都苦,嘴都苦的木了。 屋外的风呼啸着刮的越来越大,树枝吹动摇摆的哗啦声传进屋子里来,更显得屋里暖意融融。天色黯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雪。 白降的药果然有效,一炷香过去,聆晖的腿疼消了一半,身体也不那么冷了,骨头缝里没有了冷风一直往里面灌的感觉,聆晖紧皱的眉头总算舒缓了下来,晚饭也没用,就沉沉睡了过去。明日需得好好谢谢白降,聆晖如此想,在床上翻个身,沉入深深梦境。 落晚居的碧纱橱里,拾叶弄香刚伺候郦清妍梳洗好,紫芸今夜休息,是弄香值夜,屋子里只有主子和贴身丫头三人。 单骏又来信了,郦清妍正在灯下细细看着。 来敬王府的第二天,单骏送了伤药过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两只信鸽,一黑一白,养的胖胖的很是可爱。郦清妍好奇,它们自己飞起来都费劲吧,哪里还带的动信件? 同温阑说了,撒了谎,说信鸽是和清婉通信用的。温阑道她俩姐妹情深,天天送信都叫小厮的确又麻烦也累,便随郦清妍去了。 郦清妍被温阑接走同聆昐玩耍,后又成为姬无病的徒弟的事情已不是什么秘密,前些天郦清妍也在信里和单骏说了这件事。单骏在信里先是问了郦清妍在王府可还好,一切是否习惯,学医是否辛苦,要仔细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云云,又说了这几日查到的事情。 当年殷天启一案查验取证的过程隐秘,处决迅速快捷,殷家九族被灭,很难拿到什么有力的实证,单骏正在努力联系刑部和大理寺的熟人,希望可以看一眼当年定国公,敬王和宁王平息朝臣之乱的卷宗。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是单骏查出单柱背后的人不止郦朗逸一人,怕是同时为很多个主子效力。单柱一贯贪图享乐养尊处优,又上了年纪,不敌单骏的严刑逼供,说出了指使他往将军府运十万两白银的幕后。他也没有见过真人,一直是通过一个线人联络,听描述,不像是个年老的主子。 郦清妍缓缓搓着两页薄薄的信纸,心中思索,如果不是父亲,那还有谁。这背后,除了父亲要洗脱罪名,皇帝要肃清朝堂,还有第三方势力加入么?亦或就是皇帝本人? 不会是敬王,不然前世慕容亭云后来不会为父亲说话,一句话保下定国公府。 宁王…… 郦清妍对这个人所知甚少,现任皇帝这一代的所有皇子名字都从日,大皇子慕容昤昽,皇帝慕容曒,四皇子慕容葛明之类,独宁王一人例外,唤作慕容栖月。宁王与皇帝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传闻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常年住在宫里,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终身不曾婚娶。又有人说他是皇帝的暗面杀手,专为皇帝秘密除去各类心腹大患,令朝臣闻风丧胆。 如果单柱背后是宁王,事情就很是棘手了。若只是父亲,至少还知根知底,利用自己对未来局势的了解见招拆招,可是对一无所知的慕容栖月,郦清妍没有自信自己能够斗得过这样厉害的人物。 事情又有些蹊跷,上一世单家被害的原因很单纯,就是挪用了大笔军饷,治军不严,任手下之人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再由单家挪用军饷一事牵扯出刑部的徇私枉法,大理寺贪贿受赂,依次牵连下去。这一世怎么就牵扯出这么多的幕后来,可着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全都看单将军不顺眼,要置他于死地。 第一个揭发单黎的人是谁来着?郦清妍仔细回忆。 那时自己正欢欢喜喜待嫁,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实在知道的不多,单家出事,还是自己去向宋佳善请安时,听到父亲和她说的。父亲那时很是惊异,说今日上朝,缮国公孙治参单黎昔日挪用军饷作为私用,又翻出殷天启一案,说殷天启私吞军饷确有其事,但其中有一半是进的单黎腰包,当年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殷天启身上,倒是忽略了这个表面看起来老实忠厚的人,让他逃过一劫。之后郦朗迭附议,跟奏了单黎犯下的种种罪行,领军时的治军不严滥杀无辜,兵权不再后的仗势欺人强取豪夺。桩桩件件,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 年轻帝王听得雷霆震怒,当场扣押单黎,当即指了刑部协同大理寺彻查此案,定国公,缮国公,理国公三公监察。可怜的单老将军还懵成一团,就被人押进了大牢。 当时宋佳善十分惊惶,说郦清妍许了单骏,单黎的事情会不会影响郦朗逸的仕途,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宋佳善的脑子全用在怎么讨郦朗逸欢心,怎么踩压赵凝,和她勾心斗角上了,对朝堂之事可谓一无所知。 郦朗逸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说事情暂时还不明朗,要等刑部和大理寺的检查结果才能判定是否确有其事。又说自己一定会尽力帮一帮这个亲家,毕竟还有宋佳欣这支亲戚血脉在,再怎么也不能任大理寺那群人颠倒黑白。 谁又能想到,真正颠倒黑白的主使之一,正是郦朗逸本人。 直至后来单家全面倒台,贪墨案轰轰烈烈扩大规模,也没出现与宁王有关的半个字。 不论单黎这件事究竟是谁在操纵,缮国公这个检举人是选的非常的好的。孙治也是牛脾气,和单黎向来不对付,两人还在大街上打起来过。单黎一向忍气吞声,偏偏就和孙治呛,单黎不善言辞,孙治和他不相上下,常常在朝堂上彼此让对方下不了台。若说孙治因为记恨单黎,收集对方的罪证,等到时机成熟伺机报复,实在合情合理。 不过孙治为人做棋子用,却没落得好结局。单家出事一个月后,孙治被查出狎妓,还弄死过好几个姑娘,丑闻一出,皇帝又正在各种糟心事的气头上,缮国公一支,也算是折了。 这个复杂浩大的计划,一层接一层,一个接一个,承接的非常完美,从哪个人下手,以什么方式下手,都计算的精准,布置的完善。为皇帝扫清了未来几十年内会出现的所有威胁。不过上一世漏算了郦朗逸。郦清妍不觉得父亲有多聪明多神机妙算,他的一切都是“大义灭亲”换来的,没有被掌握全局的皇帝捉住,算是皇家开恩,也算运气好。 郦清妍把信纸扔进碳火盆里烧了,提笔给单骏回信。让他查孙治和郦朗迭,私生活也好,账务也罢,查出能够治罪的事情来便可。郦清妍给的理由是孙治与单黎向来不对盘,怕是有人利用这一点,让孙治拿着证据检举单黎,来个釜底抽薪,需得在对方出手之前断掉这条路。信中没有直接说狎妓一事,这个词实在不是一个姑娘能说的。 又交代了其他的事若干,蝇头小楷写了一页。第一次给单骏回信时,对方很是惊叹了一番自己的字,说以前写的固然好看,却略带心浮气躁,如今已是沉稳持重,端的是力透纸背的一笔好字。郦清妍还暗笑了一番,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写出的字,哪里是十几岁姑娘所能比的?自己还感慨手腕不比前世有力,写字时不如以前那般灵活。 信件写好,卷成小小一卷装在小竹筒里,绑在胖信鸽的脚上,让卷珠放了出去。 正文 第十四章 (下) 拾叶滴了两滴玫瑰油在手心,搓热了,抓起郦清妍的头发均匀涂抹,轻声问道,“小姐今天为何要特地熬药,让白降送给聆晖五公子?” 郦清妍迷迷糊糊的正在打瞌睡,下意识回道,“这样的天,是他腿疼的最厉害的时候。”一句话说完了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实在不应该如此清楚人家王府公子何时腿会疼。 拾叶却没有多想,还夸她,“小姐真厉害,不仅知道怎么治疗王妃娘娘,对聆晖五公子这旧疾也有研究。” 郦清妍打着哈哈,“哪里能有什么研究?不过这几天跟着师傅学习,知道了许多病症,师傅说医者仁心,我熬药送过去为他消除病痛,也算积福积德了。” 拾叶笑道,“姬大夫果然没有说错,小姐天生是学医的好苗子,旁的人学三年也未必有小姐这样的水平呢。” “行啦,莫要夸我了。”郦清妍起身走到床边,躺下来,“对了,今天我让白降送药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莫要说出去,我是好心,旁人未必这样想。王府里人生地不熟的,别叫人捉住了话柄。” 拾叶弄香道,“奴婢省的。” 弄香给郦清妍掖被角,“老爷夫人听见小姐认了姬大夫做师傅,很是高兴。五小姐说,五公子生病了,她这几日帮着夫人照顾,还不得空来,等五公子好些了,一定要过来看看的。” 郦清妍想了想道,“家里来太远些了,过两日是单家大娘开的宴会,咱们不是都要去么?你叫让人通知姐姐也来,在那儿说话,我同她解释,等我把娘娘这头忙完一段,再接她过来王府玩耍。”又道,“年节将至,渐渐的不便到处走动了,王府来来往往的人客又多,不方便。请姐姐来王府玩耍一事,说不定还要推到年后去。” 弄香问她,“今年这个年,小姐要在王府过,还是家去?” 郦清妍笑着看她,“我在哪儿你们就在哪儿么?” 拾叶弄香点头,“这是自然,奴婢们都跟着小姐走的。” 郦清妍叹了口气,“我两处都不想,还是想去金陵,自由自在的,谁也管不了我。” 拾叶道,“如今这情形,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走不了的。” “所以我盼着我的血能起效果,让王妃娘娘早点好起来,早点从皇城抽身。” 弄香笑她,“皇城重地,最为富饶的地方,多少人想来,小姐却想法设法的要走。” “你不懂的。”郦清妍轻轻说了一句。这里熟人太多了,旧事太多,回忆也太多,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好累。 弄香听不出言外之意,只道她是被郦朗逸所做的一通事情伤了心,怕她越更沉浸在伤怀里,趁她没睡着,说起了另一件事。“听棋传了信回来,说她奶奶去了,落了葬。家中只得她弟弟一人,年纪小未经什么世事,留在村子上听棋不放心,问能不能带来府上做个跑腿的小厮。” 郦清妍来了兴致,“她弟弟多大?” “好像是十三四岁罢,听棋信上说,人是小了点,胜在伶俐,平日跑个腿送个信倒是没问题,只求府上赏口饭吃。” 郦清妍听到这些,心中已有主意,同弄香说,“你叫她只管把人带来,不用回府,直接来敬王府,反正她是我的丫头,母亲不会说什么。若是她弟弟果真伶俐,可以留着为我所用。” “小姐果然是步步为以后打算,连小厮都开始养了,以后是不是还有幕僚?”拾叶笑道。 郦清妍点头,“若是有必要,自然会有。” “好啦,我野心勃勃的小姐。”弄香敲了敲她的头,“好容易昐小姐今夜不缠着您睡了,您能睡个安稳的觉,还不快睡!” 郦清妍乖乖缩进被子,“弄香越来越凶了。”拾叶在一旁点头,“我也觉得是。” 弄香瞪拾叶,“不凶一点,怎么管的住你们这群不听话的。” 拾叶笑着跑了。弄香示威地看了郦清妍一眼,走去外间的美人榻上休息了。 郦清妍抱着被子里的汤婆子,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变得更加怕冷,没有聆昐那个小火炉抱着,的确有点不适应。温阑将自己是寒女的事情瞒的非常严实,不然自己这里早被各式各样的人挤爆了,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药用价值所来,也要来看个稀奇。郦清妍告诫自己,要快些强大起来,这样即使有一天脱离了温阑,也不至于被人天涯海角地追着。 变强大……嗯,明天继续压榨姬无病,把他剩下的秘方全部学到手,试试炼炼防身的毒,让坏人近不了身也是好的。郦清妍心宽地想,目前还有温阑护着,不用担心安危问题,继而在颠来倒去的未来展望中睡着了。 这日晴朗,丽日和风,庄梦玲带了大丫头浣溪,二等丫头蕊珠,坐了马车,去东市的绸缎铺子采薇阁取几天前订下的几匹缎子,之后顺路又去玉器店里挑几样时兴的钗子回来戴。家里头统一打的首饰都太繁重奢华了,实在不适合日常佩戴。 庄梦玲想起那日郦清妍来,头上简单的一个高髻,两支并排的羊脂玉钗,钗头浮雕梨花,真是洗净铅华的好看养眼。天天满头金银的,庄梦玲也腻了,兴致突发想学郦清妍的妆容。 玉器店里今天生意不怎么好,寥寥的几个人。庄梦玲坐在二楼用大屏风隔出来的雅间,一件件看着副掌柜呈上来的精品。似乎都不怎么好,没有几件看得上眼的。玉店副掌柜一看庄梦玲那个穿戴,就知非一般人家,生怕得罪了惹事,耐着性子为她介绍,捡着精品往上端。 楼下突然冲进来一队人马,都穿着铠甲配着长剑,不像是普通的衙役,进来后还算客气,没有到处乱闯。为首的是个身材健硕的青年,向着迎上去的掌柜掏出令牌,“我乃御林军右副统帅鄞炘,皇宫中遭窃,追贼人到这处消失了踪迹,望老板行个方便,让我们搜上一搜。” 掌柜倒也通情达理,“官爷只管搜便是,只是别碰着小的店里的东西,不影响小的继续做生意就成。” 鄞炘道,“得罪了。”手一扬,身后的人快速进店,往各个角落去。店里本来除了二楼的庄梦玲就没有什么人,搜查起来很是方便。 庄梦玲心里慢悠悠地想,皇宫戒备森严,居然会在大白天遭贼,还追到了这儿也没捉到,皇宫尚且如此,皇城里其他地方的安全真叫人心忧。 蕊珠尚小,今日跟出来原是散心玩耍的,见此阵仗很是害怕,紧张地拉着浣溪的袖子,“小姐,浣溪姐姐,咱们回去吧,这些官兵看着好凶好可怕。” 庄梦玲笑着安抚她,“此刻咱们要出去也是走不了的,别怕,咱们又不是窃贼,不会被捉了去。”说着话,拿起一支紫檀木镶嵌鸡血石的精巧簪子细看。 话音刚落,隔壁传出一声粗嘎的笑,“真是个大胆的小姐,你既不怕,便帮我一帮吧。” 一阵雄厚掌风刮起,格挡在中间的黄梨花木嵌琉璃的屏风应声而碎,庄梦玲甚至连人影都没看清就被整个提了起来,从二楼直接丢了下去。 “小姐!”浣溪蕊珠齐声尖叫。 庄梦玲带出来的护卫全在店外等着,即使听到动静,哪里能赶得过来,两个丫头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落下楼去。 鄞炘正立在一楼中央,听到动静,如同一只迅猛的猎豹原地弹跳而起,飞身接住从二楼掉落的庄梦玲。与此同时,一掌打碎屏风的男人足尖在隔板上一点,离弦之箭一般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飞快消失于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 “追!”鄞炘看着窃贼消失的方向沉声命令,手下之人忙追了出去。鄞炘这才发现方才下意识接住的人还在自己臂弯里一动不动,低头一看,原来是被点了定身穴和哑穴。看到对方被吓的不轻,又定的难受,鄞炘犹豫了一瞬,道一声,“冒犯姑娘了。”并了两指在庄梦玲背后飞快点了两点,使其恢复自由。 能够动弹的庄梦玲立马从鄞炘怀里退了出来,行了非常完整的一个礼,“谢公子救命之恩。” 鄞炘见她无恙,便笑了笑,“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姑娘胆色过人,鄞某佩服。” 庄梦玲问,“公子姓鄞,可是开国郡公鄞家?” 鄞炘点头,“姑娘问这个作甚?” 庄梦玲回答,“公子大恩,小女改日定登门致谢。” 康郡王府庄家上一代的嫡女庄慈,也就是庄梦玲的姑姑,正是开国郡公家的大夫人,这鄞炘是次夫人生的,两府平日里走动不多,以至于庄梦玲和鄞炘之前从未见过。 鄞炘道,“为匪徒所伤这样的事,传出去于你声誉不利。姑娘的谢意鄞某心领了就是,登门致谢就不必了。捉拿窃贼要紧,鄞某去了,姑娘自便。”说完,抱拳一礼,大步走出大门,上马离去。 浣溪和蕊珠从楼上奔下来,七手八脚的给庄梦玲整理衣裳头发。庄梦玲吸了口气,“回马车吧,也没有兴致继续逛了,这就回去吧。” 一上马车,庄梦玲哎呦一声,软倒在了车里,吓得两个丫头手足无措,围上来挤在她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检查。庄梦玲抓住她们乱摸的手,缓了口气,“后腰和肩胛骨那块,疼死我了……浣溪你瞧瞧,是不是刚才从二楼掉落的时候磕着了。” 因为是在外头,不方便宽衣解带,庄梦玲只解开了领口,让浣溪斜着看了一眼。 “可不是磕着了?青了好大一块儿,这是被歹人抓的,还是那公子接小姐时碰着的?”浣溪看到自家小姐凝脂一样娇嫩的皮肤上肿起来一大块淤青,眼睛都心疼的红了。 “是被那歹人推倒的屏风砸的,腰上是被鄞炘接住时磕的,他那手臂玄铁一样硬,揽住我就跟撞上栏杆,还不如直接让我掉地上呢。”庄梦玲疼的龇牙咧嘴的,车上没带药油,要忍到回家才能治疗了。 “小姐可知那二楼有多高?直接掉下来,怕是半条命也没了,亏得人家鄞公子接住了您,您还在这里发牢骚。”蕊珠嘟囔。“只是他也太不怜香惜玉了,用这么大力气去接。” “罢了罢了。他说的对,这样的事传出去的确于我名声不利,回去后你们也管住嘴,只说我从马车上踩失了脚,跌了一跤。”不小心扭到腰杆,又是一阵惹得泪花直冒的疼。 庄梦玲受的只是皮外伤,因为皮肤过于娇嫩,又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所以看起来格外骇人而已,回到府中擦了药酒,歇了一个安生的午觉,就恢复如初了。听到大哥庄梦萧带了两只五彩鹦鹉回来,说是会念诗,格外的想去看,若是能讨一只过来玩几天就更好了。这样想着,用了晚膳,颠颠的往前院去了。 结果刚出自己的院子,就听到院子后的林子里传出非常大的一声“啪咔”,像是树木折断的声响,接着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天蒙蒙黑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突兀,吓得主仆几人一个激灵,生生顿住了脚步。 庄梦玲的院子原就在康郡王府靠后,傍着连绵的几座山,山上全是高大的树木,少有人迹。此刻天地黝黑,空山寂寂,更显得阴森恐怖。 蕊珠胆子最小,结结巴巴地问,“院子后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浣溪瞪了她一下,“别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是野猫。” 庄梦玲也是好奇的,“别瞎猜了,去看看吧。” 蕊珠吓得直往后缩,“不要去,好可怕的!” 庄梦玲道,“那你们就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看看。什么鬼神,我是不怕的。”说着就往院子后面走,浣溪几个拉都拉不住,又实在不敢让她一个人过去,蕊珠打死不愿去看,浣溪无法,只得一个人陪了庄梦玲,把对方的手臂抱的紧紧的。 庄梦玲被她箍的难受,有些瞧不上她胆小成这个样子,“你就留在那里吧,不许跟着我,陪着蕊珠去。”浣溪哭兮兮的不答应,庄梦玲直接板起了脸,“要跟着我就别哭,像什么样子!”说的浣溪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 庄梦玲不再理她,拿过她手上的灯笼,自己大步走到林子里,环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一棵树的枝丫断了一截,应该是风太大吹的。庄梦玲看了浣溪一眼,“我就说什么都没有吧,偏不信,自己吓自己很好玩么?” 浣溪羞愧低头,“小的以后改了就是了。” 庄梦玲把灯笼递给她,“去大哥那里吧,晚了鹦鹉就被二叔抢走,没有我们的份了。” 结果果真去的晚了一步,庄希南先下手挑走了一只,名其曰赏玩,庄梦玲用头发尖想也知道他是拿去讨那小男宠欢心的。剩下的那只,庄梦萧说什么也不给了,任庄梦玲说怎么哀求也没用,只说她要是想玩,过来这里就是。 庄梦玲逗弄了半天鹦鹉,发现这小东西比预想的还要聪明有趣,不由越发可惜,满腹失望的从庄梦萧那里回来,任由丫头们伺候着梳洗好了,还没有什么睡意,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凑在灯前看书。 自七岁从母亲院子里出来独住开始,庄梦玲就有个习惯,不让丫头在自己屋里一起睡,暖阁或者外间也不行。她的睡眠极浅,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然后整夜再睡不着,第二天浑身都酸痛难受。为这浅眠的习惯看了不少大夫,药也喝了几大缸了,一点改善都没有。 为了将就这个毛病,特地搬到这个最僻静的院子来,除了小丫头蕊珠稍微跳脱一些,其他丫头婆子们都做事都格外轻手轻脚,入夜后一旦庄梦玲歇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吵到了她。加上她睡了后从来不曾在夜里叫过人,大家也就养成习惯,铺好了床,伺候她梳洗好了,就都回去睡下。 丫鬟们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庄梦玲的呼吸声,书页缓缓翻动声,烛火微微撩动声,如斯静谧里,异样的响动就格外清晰了。 庄梦玲放下书,走到套间里,打开屋里巨大的衣橱的门。这个衣橱很少打开,放的都是夏日里的衣裳。她以为是因为久不开启以至进了老鼠,却不想衣橱里,躺着一个晕厥的男人。 在开口尖叫让人来把他打出去,还是去拿药来给他包扎血肉模糊的伤口之间挣扎了片刻,庄梦玲叹了口气,仔细听了听院子里的声音,确定大家都睡了,才蹲下来,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脸,让对方清醒过来。 “鄞公子,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正文 第十五章 (上) 鄞炘胸口上的盔甲破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洞,像是被火熔掉的,里面的衣裳也被烧的七零八落,黏在因灼伤而变得红黑交织的伤口上,伤的很重,倒是没怎么流血,留疤却是肯定的了。这样的伤口,后背和肩膀上也有,不过没有胸口处这样严重。 庄梦玲感慨,幸好是伤在胸口,要是伤在脸上,这张顶顶好的皮相以后可就不能见人了。 拍了对方的脸半天,这个人也不醒,如果不是还在喘气,庄梦玲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这种状态,要把他弄出去也是不能的,一是自己肯定扛不动他,二是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她这辈子的好名声也就到此为止了。 懊恼地咬着唇,贝齿在嫣红如饱满的红牡丹一般的唇瓣上留下一排泛白的牙印,庄梦玲想着该怎么办。这个人白日里才救了自己一回,放着不管也太无情无义了,而且要是死在这里了,麻烦真是无穷无尽。 长叹一口气,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当是还你的恩情了罢,待在我这儿要是被别人发现了,我和你都得没命,你醒了可得马上走。” 庄梦玲卷起袖子,在鄞炘肩头摸了好半天才摸到盔甲的锁扣,解开来,小心翼翼地把硬邦邦冷冰冰的盔甲脱了下来,之后又挑了一件深色的厚软氅子,避开伤口,盖在他身上。看到他嘴唇干涸的厉害,倒了一杯水喂他,结果这人双唇闭合的和蚌壳一样紧,根本灌不进去,反倒从嘴角滴滴答答流下来,把衣裳打湿了一块。 从来都是别人照顾自己,没有照顾过别人的庄梦玲手艺生疏,不胜其烦,简直想再给他来一刀。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找到用来给香炉添香料的细长青铜勺子。反正他晕了,什么也不知道。庄梦玲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拿起鄞炘的衣角把勺子擦了擦,盛了水,很不怎么温柔地撬开他的嘴,喂了进去。这样喂完一杯清水,鄞炘原本只有青紫二色的嘴唇,被折磨的又添了红白两色。 喂完水的庄梦玲把杯子和勺子放回原位,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眼睛瞄到对方的伤口,对,要上伤药,不然喝再多的水也没有用,人还是不会醒。 可是,看着手心里从梳妆盒中取出的珐琅彩小盒子,庄梦玲却犹豫了。这是她唯一有的药脂,对伤口愈合的效果极好,是从单骏那里撒娇耍赖抢来的,平日和和心肝宝贝一样存着,即使偶尔有擦伤也舍不得用,现在要用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身上吗? 庄梦玲很心痛,十二万分的舍不得。 仿佛特地赶来动摇庄梦玲似的,鄞炘昏迷之中哼了一声,痛苦又难耐。 哎,顾不了许多了,这次用掉了,以后再从单骏那里抢就是了,总有机会的,救不了鄞炘的命,让他死在这里,自己也没机会活了。庄梦玲一咬牙,捏着药脂回到鄞炘身边。 许是喝了些水的缘故,方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在庄梦玲准备涂药脂时,神智恢复了些许,微微张开了眼睛。很显然,重伤的鄞炘没认出庄梦玲就是自己白天救的那个姑娘,虚弱无力地抓着对方的手腕,气若游丝地嘱咐,“劳烦姑娘……先取烈酒擦拭,才能上药……我在这里的事,还望……还望保密。大恩……”还没说完,就又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喂喂!你别晕,别晕啊!”庄梦玲使劲摇他,没起什么作用。“我去哪儿给你找烈酒啊!”方才只想捅一刀,现在一刀已不足以平息心中火气了。“我和你素不相识,有这样溜进人家闺房然后又命令做这做那的吗?要出现也不全须全尾,伤成这样,吓死人了。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行啊!”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站起来,把衣橱的门关好了,披上一件厚厚的绒毛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开了暖阁的侧门,轻手轻脚溜了出去。庄梦玲的目的地是院子里的小厨房,只有那里有酒,烈不烈她就不知道了。 摸黑取了一小壶回来,又扯了一段干净的细棉纱布,关了套间和主屋之间的门,不让酒味溢过去。庄梦玲席地坐在鄞炘身边,虚着眼睛非常轻地解开他的衣襟,黏在伤口的部分扯动,带得鄞炘一阵一阵的抽痛。 “先说好我没照顾过别人,下手没个轻重。而且,我心有所属,不会因为看过你的身子就对你负责的,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庄梦玲口中喃喃,把棉纱用酒打湿了,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忍着恶心之感,从边缘一点点擦净乌红的血。伤口本就火烧火燎的痛,被酒一激,更是不得了,疼的鄞炘一声闷哼,身子剧烈一颤,结果更把伤口送向了庄梦玲的手,润湿的棉纱直接摁在伤疤上,鄞炘活活痛醒了。 “喂喂!你别动啊!唔~好恶心啊!”庄梦玲一把丢开那团被血浸透的纱布,扭过头又扯了一截,倒酒润湿,继续擦伤口,从头至尾没有抬头,也就没看见坐靠的男人那正对着自己脑门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你是被今天那歹徒捉着严刑拷打了么?这样的伤,是用烙铁烫的吧?早上看到你还好好的,你又带了那么多人,还以为能打得过那个窃贼呢,居然这样惨重,是遇上同伙了么?”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你救我的恩情,我可是还清了的,等你醒了就得赶紧走,要是让别人发现,为了顾全我俩的名声,庄家和鄞家肯定要以联姻掩盖丑闻。我可不想嫁给你,本小姐心有所属了!再说,你这里肯定留疤痕,好丑的。幸好不是伤在显眼的地方,不然以后可没有女子愿意要你了。” 鄞炘一直迷迷糊糊,感觉心脉全被拍碎了一般,整个人神智都是恍惚的。方才那阵剧痛倒是让自己清醒了些,睁开眼,看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有些眼熟,鄞炘努力集中神智回想了一下,想起是白天救的那个姑娘。 本来是做着追捕窃贼的本职工作,却莫名触及到了宁王的利益,一句话没顺对方的心,就莫名挨了一掌,莫名被追杀。逃到这处山林时体力不支从树上落下来,又走投无路躲进这个院子,还没等人离开,就晕了过去。 素有地狱魔头称号的宁王,真的名不虚传。鄞炘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很好,在宁王手底下却一掌也抵不过,若不是对方看在自己是皇上的人,只怕这一掌已经要了自己的命了。 伤口剧痛,让自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此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躲到了庄家小姐闺房的衣橱之中。鄞炘啊鄞炘,你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鄞炘心头如斯感慨,尤为感谢眼前的姑娘没有在发现自己时叫人把自己打杀出去。 鄞炘在微弱的烛火之中看她,对方穿了一件单衣,披风胡乱裹在身上,有一端都从肩头滑下去了。因为帮自己清理伤口的缘故,手上都是血污,光线晦暗不明,她不得不低着头仔细看着。嘴上一刻也不停,压低声音直叨叨,没有发现自己是醒的。 胸口上的伤好容易清理好了,庄梦玲抬起垂的酸痛的脖子,左右扭了扭。鄞炘在她抬头瞬间闭上了眼睛,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上半身裸着,若是眼神对接会尴尬?鄞炘觉得脸上有热气蒸腾,可能是房间里的碳火烧的太旺了…… 庄梦玲把他上半身移动了下,原本是仰躺坐着,掰成趴在壁橱上的姿势,好处理他的肩膀和后背。这姑娘动作本来就不温柔,加上自己又是清醒的,感官放大,烈酒对伤口的刺激也好,指甲戳在肉上的感觉也好,对方喷在自己脊背上的呼吸带起的微痒也好,全部如此清晰,将人折磨的如坠冰火两重天般痛不欲生。如果不是因为重伤了动弹不得,鄞炘真想立马起身逃离这个地方。 庄梦玲把手洗干净了给他上药,又开始叨叨,“这可是我心上人送我的,可珍贵了,我收着一直舍不得用,却便宜了你这小子,我真是恨死你了。你醒了,要好好谢我!”手上胡乱抹着,叹了口气,“你伤了这么多地方,也不知这一小盒够不够用。” 鄞炘突然觉得,这小姑娘虽然长着庄持稳重处事不惊的外表,其实内里挺可爱的。 “我不知道明天你能不能醒,这几块糕放在这里,你若是饿了就吃。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屋子不会有其他人来,你若是醒了就马上离开,若是不醒……我再给你拿吃的来。哎我这样说你也听不见,写下来给你好了。”庄梦玲用棉纱布把伤口细细包起来,扯了厚大氅把他盖住,关上衣橱的门。又把沾满血污的布全扔到火盆里烧了,打开套间的窗户透气,等到屋子里所有酒味血腥味全散尽了,才回房睡下。 庄梦玲累极了,意外地睡的很好。 次日一早,丫头们进来伺候,庄梦玲一直很担心她们会发现什么端倪,结果只有浣月好奇问了一句盘子里的绿豆糕怎么少了几块,其他人都没察觉到异常。浣月的问题也被庄梦玲以“昨夜看书看的饿了就吃了一些”为借口,糊弄过去了。 上次庄梦玲开赏梅宴时,单茵说将军府要请霍小燕来唱戏,请了好些人去,定的就是今日。庄梦玲一直期待着,并不是为了听戏,而是为了有机会见单骏一面。结果日盼夜盼的总算到了,反倒心神不宁起来。自然是因为家中衣橱里还有个男人。 若是丫头婆子要去衣橱里取什么东西怎么办,若是母亲突然过来怎么办,若是打扫倒灰的丫头发现灰烬中有异物怎么办,若是他醒了走的时候被下人看见怎么办…… 庄梦玲很怕他被发现。 这样的心不在焉,最先被郦清妍察觉。庄梦玲坐在她左手边,手里拿着戏本子看接下来要演什么,结果拿倒了也不曾注意,就那么怔怔出着神。郦清妍拿手肘推了推她,“你怎么了?不是一直嚷着要来,怎么来了也不认真听?”揶揄地笑着,“不会真是茵儿说的那样,在想骏哥哥罢?” 庄梦玲斜瞪她一眼,“你哪里就瞧出来我是在想他?”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郦清妍撑着腮帮看她,眼波流转,灵动美丽,“既然想要,就好好争取,这样偷偷的单相思有什么意思?” “我出神真不是为他。”庄梦玲泄气地趴在桌子上,“再说了,骏哥哥对我没有那番意思,连对你都比对我好些,我一厢情愿地争取,又能得到什么。” 那你上一世知道我和单骏订婚,为何还那般生气?郦清妍暗忖。身后聆昐扑过来,“你俩躲着说什么悄悄话?” 庄梦玲放下心事,说起郦清妍的事情来。“你两个之前还水火不容的,现在倒是好的一个人一样。我可是听茵儿说了的,昐儿你不止让妍儿搬到敬王府,两个还住到了一起,拜了同一个师傅学医术。现在妍儿都不怎么理睬我和单家姐妹了,我可要吃醋的。你把我也接到王府去如何?不敢劳驾王妃娘娘亲自来接,你能来就成,我家人肯定不反对。” 温阑拿聆昐当幌子接走郦清妍的事情聆昐自然知晓,连现在明明是郦清妍为主力,其他三个大夫从旁帮扶治疗温阑一事,在外界传的版本也只是慕容亭云寻到了好的方子,姬无病主治,郦清妍偶尔打下手帮个忙。 聆昐一扬眉,又是那个天之骄女的模样,“只要你敢来,我就去接你。只是你来了,不可以和妍儿住在一起,她现在可只是我的。” “啧啧,你俩腻歪成这样,知不知羞?”单芙正坐在前头,听到对话,回头来颇嫌弃地看了看了聆昐和郦清妍一眼。“在外面都不收敛,还不知在王府里闹成了什么模样,真为王妃娘娘忧心。” 聆昐抽出帕子擦干净郦清妍嘴角上的糕点屑,“你看你又吃得满脸。究竟是属猫还是属蛇?”对单芙的调笑不以为然,“我们在王府里同塌而眠,你羡慕不羡慕?” 从旁坐着的清婉从来没有见过聆昐这样,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郦清妍眼见话题越扯越歪,忙道,“兴致勃勃嚷着要看戏,来了又全都不认真,当心霍小燕生气了,以后再请不来。” 今天来的不止是一帮小姐,和宋佳欣交好的夫人也来了好些个,万幸的是宋佳善要在家照顾清璨不得来,不然还不知要拉着郦清妍嘱托多少话。夫人们都听得认真,郦清妍这处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显得突兀,有不少人都回头来皱着眉看她们。郦清妍等人忙止住了话头。 正文 第十五章 (下) 众人还未来齐之前,郦清妍和清婉在僻静的小花厅里说着体己话。郦清妍将自己在王府里的事情和清婉说明了,清婉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你能得王妃和姬大夫青睐是好事,只要你在那里不受欺负,一切都好好的,我就不担心了。这个家,你不回来也罢。连我自己也是不想待下去的了,也不想你再回来见着这些人这些事。” 郦清妍拉着清婉的手,“姐姐出门前,母亲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转告你的那些话不说也罢,想来你也知道她要说些什么的。”强笑着,“等你去了金陵,安顿好了,我也想办法过去,咱们姐俩好好的活自己的。” 郦清妍心中一紧,清婉和宋佳善关系不差,不像自己,宋佳善对她可是一向慈爱有加的,这种要离开家族的话,哪里是清婉能够说出来的? “姐姐,你如实告诉我,父亲母亲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清婉苦笑一声,“没有什么,只不过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郦清妍心头巨震,“可是治国公,马家三公子马境?” 清婉诧异,“此事父亲母亲只和我一人说过,你怎么会知道?” 郦清妍当然知道,前世郦朗逸把自己卖进敬王府后,接着就把清婉卖进了马家,排行第三的马境正是清婉上一世的夫君。此人与温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性风流也就罢了,还动辄打骂后院女人。马家与郦家不相上下,现任家主马煓是当朝左相,比郦朗逸风头还要大上三分。清婉初去马家时,日日被打被骂,后来郦朗逸封了异姓王爵,母家风头渐盛,马境才有所收敛。 让郦清妍对马家记忆深刻的并不是清婉的遭遇,而是以马煓为主谋,联合其他朝臣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收回慕容亭云辅政王之权,褫夺辅政王这一殊荣一事。慕容亭云当了辅政王多年,权力财力人力物力都让人忌惮不已,朝堂之上几乎到了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的境地,右相左相形同虚设,马煓此举既打压了敬王,又让左右二相重新得到皇帝的重视,予以重任,细究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慕容亭云独揽大权七八年,马煓此举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自取灭亡。皇帝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联名上书仔细读了,说此事还需细细商讨,不可妄下定论,未免伤了敬王多年来勤勤恳恳为朝效力的心。话已至此,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肯定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说不定真的会下旨收回辅政王一职,让敬王回归闲散王爷的状态。长期笼罩于慕容亭云阴影之下的人私底里不由额手称庆,一时间敬王失势一事在皇城之中传的沸沸扬扬,敬王府中亦是人心惶惶,情景不甚乐观。 结果事情发展却并非世人所料,许多天过去了,辅政敬王仍旧是那个权倾天下风头无两的辅政敬王,左相右相也依旧是那两个人,没有奖惩。旁观者不知情,当局者才能发现其中微妙的差别。郦清妍回想,也许这件事原本就是皇帝主使,大刀阔斧地清了其他毒瘤,只剩下这个最大的威胁,不一齐剜掉如何能够安心?到最后却发现真的动不了敬王,或是慕容亭云答应了他什么,让他放弃了褫夺对方权力的念头。只是为了平衡朝中关系,皇帝不再事事请教敬王意见,左右二相也不再无所事事。 郦清妍觉着,这件事最可能是以慕容亭云牺牲自己利益为前提,换取了敬王府阖府平安。 清婉自然不能嫁马境,父亲卖女儿以求各方庇佑的做法实在为人所不齿,此事要解决,要么是让马家知晓郦朗逸的所作所为,要么是扳倒马家,让父亲绝了把清婉嫁过去的念头。只是郦朗逸藏的太深,连皇帝都察觉不到他私底下的营生,郦清妍没有自信自己能短时间把他的把柄抓到手;单骏现在忙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让他去查也不现实。马家毕竟家大业大,不比郦家差,要想一举扳倒实非易事。前世马家可是和定国公府一样,一直屹立不倒的。事件两头似乎都不好着手实施,郦清妍有些苦恼。 如果告诉慕容亭云马煓会做出触及他利益的事情来,以他现在的权势,要钳制住马家,应该很容易吧。自己再把马家与敬王府不合的事在父亲面前说一说,父亲应该会再次考量。郦清妍脑中突然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单骏可用,为何慕容亭云不可? 前提自然是要取得慕容亭云的信任。 不过就算现在让郦朗逸知道马煓与慕容亭云不对盘,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他还会选出其他的买家。解了燃眉之急,却把清婉推向另一个火坑,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如果家族之中能够再出一个非常有地位有权势的人,能够让郦朗逸忌惮,做事前必先参照他的意见就好了。这想法等同于没有想法,郦清妍自保尚且困难,哪里能弄出一个比定国公还要厉害的人物来? 脑中思绪诸多,现实不过电石火光的一瞬。郦清妍对清婉道,“父亲行事历来如此,只要稍加推测自然能知道。皇城之中能比定国公府更加显赫的人家统共就那么几个,挑一挑想一想就知道是这个人了。只是姐姐万万不可嫁予那马境,皇城中谁人不知他品性颇差,姐姐嫁过去,哪里还有半点幸福可言。” “我也不想,可是父亲若执意如此,我又能如何?” 郦清妍道,“我在敬王府曾听王爷在娘娘面前提及过这个马境,评价很是不好,对他父亲更是以政敌相称,父亲若是贸然将姐姐嫁了,固然得了眼前实惠,却惹到了敬王,实在是得不偿失之举。” 清婉惊愕,“此言当真?” “小妹恐姐姐带话回去父亲不信,我亲笔写一封信给父亲,你替我交给他。姐姐莫急,妹妹断不会让你就这样嫁了,要嫁也不会是那样的人物。” “幸好有妍儿在。”清婉舒心地笑了起来,“果真是在王妃娘娘跟前伺候的,连说话都有几分像个王府女主子了。” 前世的敬王妃身份可谓郦清妍一生的痛处,听到清婉这样夸自己,不由有些不自在,笑了两声,起身去找笔墨。 单骏这几天一直不怎么在家,总在外面忙事情。管家单柱又病了,单骏向宋佳欣举荐了个人,此人之前一直被单柱压制着,能力虽好却一直不得重用,宋佳欣将信将疑的用了,结果此次听戏聚会一事被他操办的非常之好,家中仅仅有条。各种官员夫人,世家小姐到场,人物众多,下人们各司其职,不见半点慌乱。宋佳欣极为满意。 单骏不在,郦清妍想问的事情只能回去通过信鸽传信过来。同清婉说完了话,听了霍小燕几出拿手的戏,因不放心温阑的病,和聆昐早早的便回了。清婉为自己的婚事着急,拿着信件也回了家。 庄梦玲见三人走了,自己也没心思再待下去,同单茵单芙辞行,也要回去。单茵意外道,“真是奇了,怎么今天个个走的这样早。是霍小燕唱的不好么?” “哪有,家中还有事,所以早些回去,年节后,咱们再聚一起好好的玩上一玩。” 单芙嗤嗤的笑,“果然,骏哥哥不在家,你见不着,便坐不住了。” 庄梦玲这次难得的没有又羞又恼,只对着单茵笑道,“你可得管管,你这个妹妹越发口没遮拦了。” 单茵也笑,“我要管她,她也得听我的才是。你既有事,且去吧,改日再过来玩耍。” 庄梦玲乘车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洗漱完换了衣裳,用了些饭食,便打着哈欠对丫头说,“昨晚歇的不好,我乏的紧,要歇个午觉,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退下,庄梦玲跑到门边听了会儿动静,确定屋外无人,才走回套间拉开衣橱的门。鄞炘还在,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整个人往外蒸腾着热气,已烧成一只滚烫的红虾了。 不用试探庄梦玲也知道他身体热的有多骇人,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的爷,你可真能折腾人,我要到哪儿给你弄伤寒药去?”嘴上如斯说,手上动作不停,直接拿起茶壶,一只手扣住鄞炘的头,用壶嘴撬开他的牙,把凉了的茶水给他灌了下去。见对方烧干了的唇瓣恢复湿润,才止了。 见他高烧不退,庄梦玲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到了个主意。屋后有处高台,站在上面可以摸到屋檐,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里,屋檐下挂了一连串的冰棱,取下来给他擦身,能不能降温呢? 庄梦玲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好像目前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要是这人真死在了这里,说什么也要把他拖到林子里去,做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场景来。 打定主意,庄梦玲做贼一样从窗户翻了出去,跑上高台飞快取了两根手臂般粗的冰棱,又从窗户翻进屋。为了这人,自己真是把端庄的大小姐仪容全部丢到爪哇国去了。 高烧里的鄞炘呼吸都是浑浊凝重的,他上半身原本就只得一件大氅裹着,被庄梦玲直接扒了下来。两根冰棱用布包住一截,捏在手里,一根在鄞炘额头上擦拭,一根在他身上胡乱抹着。直到冰棱全部化成了水,庄梦玲伸手探了探,好像不那么热了。 大松一口气,庄梦玲跌坐在他身边,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鄞炘的额头,“你不是习武之人么,怎么身体虚弱成这样?受一点小伤就高热,真是浪费了我给你涂的好药。要是你死在我这里,我就到后山找个深坑把你丢进去,让你爹一辈子找不到你。” 也不知是不是这番恐吓起了效果,鄞炘居然醒了,虚弱地笑咳着,“为了不给你添麻烦,即使真的要死,我也会撑口气挪地方的。” 庄梦玲欣喜无比,不由的抓着鄞炘的肩膀,“你可算清醒过来了!能不能走路?能的话就快点挪地方吧!” 鄞炘:“……” “喂!你别晕啊!你敢晕我就捅死你!” “我醒着,没晕。” “你伤的是胸口,腿没事吧?快,起来走两步试试。” “没有力气。你能帮我弄一碗伤寒药来么?” “啊!你真是要害死我了!我没有药,什么都没有!要弄你自己弄去。” “呵……咳咳……” “你笑什么?” “没什么,经此一事,在下若能活得下来,下回出门一定配备齐全,不给别人添麻烦。” “算你懂事。”庄梦玲哼了一声,“现在要怎么办?” “可有吃的?也许吃点东西,能恢复些体力。” 庄梦玲找了找,“只有桂花糖糕,你吃么?”见鄞炘点头,递给了他。鄞炘伤了肩膀,抬手抖得厉害,连糕块也捏不住,庄梦玲无法,手指捏起桂花糕,递到他嘴边。 “多谢,实在劳烦小姐。”张嘴咬了一口。 庄梦玲和他并排坐在大衣橱里,一边喂他吃糕一边说,“这可是救命之恩,戏里常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或来世做牛做马之类,我不要你以身相许,来世能否再遇见还是未知数。等你病好了,暇时我出去游历的时候,做我的贴身护卫吧。” 鄞炘有点语噎,“孤男寡女一同出去好像不妥。” “不是孤男寡女。我会带着很多人的,你只负责本小姐的安全就成了。” 一个世家小姐,让开国郡公家的大公子做护卫这种事,鄞炘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小丫头还真是敢想啊。 又递上一块糕时,鄞炘咬偏了,一口牙落在庄梦玲的手指上。庄梦玲吃痛,正要开口说他,才发现这人居然又晕过去了。 啊!庄梦玲真想大叫一声,站起来啪地合上衣橱的门,气呼呼地想,要靠这人自己好起来简直是妄想,还不如现在就去后山找坑来的实际! 取出纸墨,提笔给郦清妍写了封信,向她讨要一个伤寒病的方子,到时就同家里人说自己见郦清妍学医,心中好奇,觉得有趣,也想试试,再把药材弄到手,试着煎一回药。不知能不能糊弄得了家里这些人。 鄞炘真是自己命中的天魔克星! 这样一想,下笔力道过大,纸上顿时多了一个巨大的墨点。庄梦玲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蘸墨重写。 鄞炘病情反复,夜里又发了高热,庄梦玲拿布包着雪敷在他额头上为他降温,真担心他就这样烧成了傻子。信是让下人带着送去敬王府的,郦清妍的回信没有那么快,没有听说府中有人得了伤寒病,短时间内实在无法想到办法弄到药来。 万幸的是,因为天气寒冷,又有单骏的伤药,鄞炘的伤口没有恶化。庄梦玲一直给他换布巾,手被冰冷的雪冻得通红,不敢去火盆边烤,怕一冷一热的生冻疮。操劳了一夜,后来实在困的不行,直接在衣橱里靠着鄞炘的肩膀睡着了。 连梦里都是鄞炘的病,一直想办法到处找药,嘴里模模糊糊念着,“别死,别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之类的呓语。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庄梦玲在暖暖的被子里翻了个身,丫头们在门外窃窃私语,疑惑小姐到底是醒了还是未醒。 庄梦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自己不是在给鄞炘用雪敷额头么?怎么跑到床上来了?跳起来冲到衣橱前拉开门一看,哪里还有鄞炘的人影,连昨夜敷额头的布巾,装雪的盆子,换下来的缠伤口的棉纱布都收拾干净了,那件盖在他身上的大氅也被叠的整整齐齐,搁在他原来躺的位置。庄梦玲拿起大氅,里头掉出来一张纸,纸上有字。 “两日叨扰,心中有愧,病情已好转,故而离去。小姐的救命之恩,鄞炘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必随叫随到,以报小姐之恩情。鄞炘字。” 庄梦玲将纸条看了两遍,环顾了房间一圈,终于确定鄞炘的确离开,心头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天魔克星终于走了,自己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正文 第十六章 (上) 月捏着手中誊抄过内容的一页薄纸,如玉般光洁好看的眉头非常难得地皱了起来,声音里有一些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知道孙治的事情?” 惊蛰跪在地上,“不仅是孙治,今日在单府,她在给郦朗逸的信中,直言慕容亭云与马煓的不合,提醒郦朗逸若是执意把郦清婉嫁给马境,会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身为郦家人,千方百计逃离郦家也就罢了,还让单骏查她叔父。”月眉头舒展,笑起来,“这个丫头,可真让我意外。” 惊蛰道,“若有必要,惊蛰今晚便可让她消失。” 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又来了,怎么能随便把杀人两个字挂在嘴边呢,多影响谈话的氛围。” 说的好像前几天一言不合就一掌把鄞炘打的半死不活的人不是你一样。惊蛰腹诽。“要不要阻止单骏查孙治?” “不必。”月想了想,“这丫头走一步看一步的,算不得什么聪明人物,能想到孙治已是难得,且看看她接下来要折谁。” 惊蛰担忧,“这样岂不是影响主人和皇上的大计?” “并无影响啊。”月看惊蛰一脸疑惑,解释道,“孙治本就在名单之列,小丫头这样做只是让他的死提前了而已,与原计划无甚分别。” 惊蛰仍旧云里雾里,月已懒得再和他解释,挥挥衣袖,飘然飞远。惊蛰回神才发现,主人去的怎么是敬王府方向? 今日十五,夜空晴朗,没有云彩,月色极好。万顷月光倾泻,地上又是厚厚的雪光,天地间莹白一片,煞是好看。郦清妍独自站在屋檐下,裹得像一只毛绒绒的兔子,手中抱着暖手炉,静静赏月。 再过十五天就是新年,王府里已经有了年节的气氛,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温阑一直按时喝药,自第一天起到现在都未复发过,比前世的效果要强上许多倍,郦清妍觉得惊奇,难不成果然是自己的血起作用了么? 慕容亭云明日开始歇假,应该会日日陪伴在温阑身边。至于外面传言被敬王宠到了天际的姜柒柒,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能见到慕容亭云。郦清妍也说不清楚她究竟是得宠还是不得宠,也许和自己一样,只是一枚棋子,被慕容亭云用来制衡后院吧。 家那边已经回了信,年节前后正是温阑治病的关键,温阑特地交代了离不得郦清妍,所以这个年是要在王府过的。郦清妍一直很乖,除了往返于落晚居和浣花草堂,偶尔被聆昐拉去斜阳阁,就再不去别的地方。至于聆晖,也只见过那一次,止疼药的药方亦告诉了白降,请他帮自己保密。 相比起在定国公府整日的看父亲要把这个女儿嫁给谁,那个女儿嫁给谁,看宋佳善和赵凝没有半点意义的斗来斗去,此刻在敬王府里,简直太随心自由不过。如果没有随时会遇见那个“旧人”的可能,郦清妍会更加高兴。 长时间定定站立半仰着头看月亮,郦清妍的脚开始冷了,脖子也发酸,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屋,结果被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男人吓了一大跳,连着退后几步,踩到披风下摆,直接跌坐在了檐外的雪地里。 “你!你怎么会在敬王府?” 月双手拢在袖子里,非常满意对方脸上惊讶的表情,好整以暇地说,“为何我不能在这儿?” 郦清妍呆呆的,“你不是康郡王府的人么?” 月微微敛眉,“我何时成了庄家的人?” “你不是庄希南的……”发现这话若是说出来很有可能激怒对方,以至于做出杀人灭口之类的事情,郦清妍立马住了口。 “我是庄希南的什么?”月明明如同烙铁般滚烫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无边无际的恐怖寒意,俯低身子,凑到郦清妍面前,气息喷在她脸上,“是什么,嗯?” 郦清妍更呆了,“我……我不敢说……” 月觉得自己想杀人,非常想。 活了二十五年,谁见了自己不是闻风丧胆毕恭毕敬,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认做了庄希南那人渣的男宠! 忍着怒火,似笑非笑的,“你是不是第一次在康郡王府遇到我,就这样认为了?” 郦清妍非常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不怕死地小声加了一句,“不然你还能是谁……” 月一拳擦过郦清妍耳畔,直接砸在她身后的雪地里。郦清妍听到地表皲裂的声音,非常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要命丧今夜了。 好倒霉,好难堪,好不想死,就不该胡乱猜测别人身份啊…… 自己居然还生出过去康郡王府联合庄梦玲救他出来的念头,要是真头脑一热付出行动,不知会尴尬成什么样子。 月就这样附在半躺的郦清妍身上,勾起手指在她脸上流连,动作异常轻浮,语气却很温和,“为什么我碰你,你却不会受伤?你感觉不到热度么?” 郦清妍当然觉得他的手很烫啊! 眼珠子盯着月,转也不敢转,结结巴巴地说,“姬无病说我是什么千年难遇的寒女,又说还有一个炎男,也许,那个炎男就是你,所以,才会没事……” 月的身体非常明显的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我,我记的不清楚,你要想知道详情,可以去问姬无病,他住在浣花草堂,这里出去直走然后右转走一炷香,再左转就到了。”又小声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用一炷香那么久……” 月那张好看到天怒人怨的脸有一瞬的龟裂,直接把郦清妍从地上拉起来,撩起她的衣袖,露出莹白光洁的手臂,两只手握了上去。 没有受伤,一点伤痕也没有,不会像惊蛰或是永安等人那样,稍稍碰一下就烫出一个洞,痛的哇哇大叫。手掌中的触感是很舒适的冰凉,她明明一直抱着暖手炉,身体却一直冰冷,天生畏寒,血是奇药。是她,真的是她,自己天涯海角寻了十几年的寒女,竟然就在皇城之中!难怪缠了温阑一辈子的病,突然就找到法子治疗了,温阑倒是把这人藏的严实。 啊啊啊!非礼,非礼啊!饶是芯子已年近半百的郦清妍此刻也冷静不了了,真是想尖叫不敢尖叫,想挣扎不敢挣扎。尖叫怕引来下人,姬无病说炎男武功天下无敌,要是一怒之下把她们全杀光了怎么办?挣扎怕惹怒这魔头,一掌将自己杀了又怎么办?郦清妍好容易得了一次重活机会,人生才刚开始,她不想死,非常不想。 努力稳住声线,看着捏住自己胳膊发愣的男人,“你在做什么?” “验证你有没有说谎。” 如此轻薄地捏一捏就能验证?郦清妍脸上挂着如是表情看他。 月轻轻笑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从雪里翘起来的树枝,在手中一碾,枯枝“腾”一声爆发出火光,顷刻间化为灰烬。 郦清妍目瞪口呆,这真的不是变戏法么? 月没带什么感情地开口,“我碰别的人也是这样。” 郦清妍看着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惊恐。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你的衣裳怎么没事?” “特制的料子。” 难怪看起来就很华丽很不寻常。 “你碰了我的衣裳怎么没事?” “我也不是时时都如打火石,碰什么什么起火的,而且这么多年,早已经学会控制了。” “哦。”郦清妍干巴巴回答。 月放下她的袖子,恢复云淡风轻,“你是寒女的事,除温阑外,还有几人知道?” 郦清妍回想了一下,“敬王爷,师傅姬无病,聆昐,几个丫头,没别人了。娘娘将这件事瞒得紧,不许乱说出去。”突然意识到他对温阑的称呼,“你怎能直呼娘娘名讳?” “为何不能?” “你的身份比她还高么?”郦清妍只想到这个原因。 “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情。”月抬手摸了摸郦清妍的头,从胸口取出一样东西,“把这个贴身戴着,可使自己不那般畏寒。” “哦。”郦清妍乖乖伸手接过,是一块暖黄色的玉,月光里可见上面雕刻着翻卷的祥云图案,握在手中,整个手心都充盈着暖意,比抱着手炉的效果还好,也不知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颇为贵重的样子。能被一个连穿的衣裳都价值连城的人戴在身上,这东西肯定不是凡品,能值很多钱的吧? “要是敢拿去卖了,或是弄丢了,你就去死吧。”月的声音凉嗖嗖的。 郦清妍:这个人怎么总是能猜到自己的想法? “你是寒女的事情继续保密,若是保不住了就来找我罢。”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月想了想,发现的确如此。“罢了,我的确不大容易找到。真到了那时,我自会来寻你。”月拍了拍她的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摸到她的感觉,“乖一些,别惹祸。” 郦清妍:“……” 感觉自己被当成小孩子了,明明前一刻还性命不保的。 郦清妍看着手中的玉,抬头要问,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在?走出屋檐,到院子中抬眼四顾,依旧半个人影也找不到。这人的武功是有多高啊,不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要是想取自己小命,岂不是比探囊取物还要容易?郦清妍叹了口,走回原地,把掉在地上的手炉捡起来,回房去了。 温阑刚沐浴回屋,房中灯火通明,今夜慕容亭云不过来,丫头们把屋里床铺弄好了,都退了下去。温阑进到里间,正欲脱衣就寝,因坐在圆桌边的男人顿住动作。 “宁王殿下,真是稀客。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温阁主为主顾办事还真是尽心尽力。本王付了高额酬金让你寻天性奇寒的女子,阁主寻到了,却将她藏了起来,本王倒不知,十二禤阁三十六星宿的总阁主温阑王妃,何时变了做事风格。” 温阑倒也不怕他,在他对面坐了,倒一杯清水放到他面前。“我原本不知是她,还是姬无病发现的。哪里就有刻意藏起来不告诉你,只是还未来得及给你送消息罢了。何况她正在为我治病,治好了,我会把她给你。” “你如此喜欢她,连代表十二禤阁少阁主身份的红珊瑚手钏都给了她,真等到病好之时,还舍得把人还给本王么?” 温阑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你总是这样霸道,还给你,我竟不知妍儿何时成了你的人。”又道,“你带了她走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你那个弟弟又是极爱女色的人,在你那儿不如在我这儿,人被护的好好的,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你怎就断言她于本王无用?” “不是要长到十八岁?她现在只得十五。而且我给你寻来了玄火岩,难道那石头对你不起作用?” “给了她了。” “你……” “玄火岩对她的用处比我大。你每日三次取她的血,不知她因精血亏空,日日夜夜浑身冰凉难耐,整晚难以入眠么?” “我……”温阑真没察觉这件事,郦清妍一直乖巧,和昐儿一起时也活泼,竟没让人发现半点不适。带着愧疚道,“是我失察了。” “你是失察,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贸然带她去皇宫的确不妥。放在你这里,倒教本王放心。你想要借她的血治病,三日一滴已是绰绰有余,一日三滴的喝,你也不怕把自己活活补死。” 温阑叹了口气,明明自己的地位不比他低,权力更是比他大了不知几多,怎么回回遇上都不自觉矮他一头,听他训斥? 慕容栖月站起来,“若她出了半点差池,本王要你十二禤阁上下全部给她陪葬!” 温阑奇道,“她于你不也只是药引子么?何以得你如此看重?” “正因为是药引,才要你好生护着,不然你觉得她凭什么得本王的重视?” 温阑张了张嘴,心中那句话终究没说出口,换了一句道,“下回还是让白露传话吧,你这样来敬王府,也不怕亭云看见了又和你打起来。” “等他打得过我再说吧。”慕容栖月丝毫不放在心上,向后扬了扬手,打开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郦清妍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块玉,借着烛光翻来覆去打量。成色很通透,雕工也完美,除了祥云纹案就再没别的标志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人有点泄气。 不是庄希南的男宠,能够出入康郡王府和敬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是江湖中什么稀奇古怪的帮派的头子,还是皇帝的杀手? 郦清妍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再瞎猜,之前就因为瞎推断他是男宠,差点被杀死,若不是因为自己是寒女,估计这会儿已经和那根树枝一样,灰飞烟灭了。 玉握在手上委实舒服,心中生出对月的感激,郦清妍让菱歌取一段彩线来,编成结实好看的项圈,把玉穿上,贴身戴了。从小戴着的那块要是一齐戴,也太重些了,而且那块玉除了装饰,实在没别的用途,因为是出生时爷爷送的,不能随便乱丢,郦清妍叫弄香好生收了起来,放进箱子里。 菱歌编着绳子,眼睛看着那块玉石,“这玉的花纹真好看,小姐从哪里得来的?以前怎么从没瞧见小姐拿出来过?” “别人送的,说于我身体有益。” “能送如此贵重之物,必定不是一般的交情,小的猜测,不是王妃娘娘就是昐小姐,猜的可对?”弄香伸手向郦清妍,想拿玉细观。 郦清妍不置可否,把玉递给她,“你的眼睛最是厉害,帮我瞧一瞧它价值几许。” 弄香手指刚接到玉块,不由“哎呀”一声,连忙松手,玉石掉落在被衾上。“怎么了?”郦清妍菱歌齐声问。 “这玉怎的这般烫人?小姐拿在手里难道不会被烫伤吗?”弄香神色非常惊讶。 菱歌忙扯了郦清妍的手仔细翻看,却没有找到半点烫伤的痕迹,有些不信弄香所言,亲手去碰那玉,果真滚烫非凡,让人触碰不得。 郦清妍觉得奇怪,把玉捡起来,“只是觉得很暖,有热流涌进身体,并没有你们说的很烫的感觉。” 弄香菱歌连连惊叹,“小姐真是体质特异。” 菱歌想起来,“小姐从小沐浴用的水都要很热,许是自小就很耐烫吧。” “也许是吧。”郦清妍拿编好的绳索项圈穿过玉石上的洞眼,挂在脖子上,放进里衣,玉块刚好贴在心口处,暖流从心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让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郦清妍满足地叹了一声,“他果然没有说错,戴着这个,我就不会再那般畏寒了。”心中想着,下回见到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菱歌摸着郦清妍的手,发现的确渐渐暖和起来了,虽然不比常人体温,却好过之前百倍,不由啧啧赞叹,“这可真是个奇物啊!” 莫名得了一块无价之宝的郦清妍心情很不错,手暖脚暖的,搂着汤婆子心满意足的睡了。 正文 第十六章 (下) 慕容栖月从温阑那里出来,兜兜转转绕着皇城飞了两圈,身法奇绝的他没有惊动任何护卫这座城池的人。栖月有些困惑,他不想回寝宫,不想回府邸,其他地方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不想回那琼楼玉宇的地方。 这样想着,不自觉又落在了落晚居的屋顶,笃音在底下打着哈欠望着他,眼神中略有责备,好像自己这样绕着王府飞了一圈又一圈的行为很是打扰到了他的睡眠。栖月兀自笑起来,一跃落到碧纱橱前,将门打开了微微的一条缝,闪了进去。 笃音困的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对话。 “要不要去赶他出来?” “你打不过他。” “万一他把郦小姐抓走了,王妃娘娘怎么办?” “你打不过他。” “感觉这样好对不起娘娘……” “你连打二十四暗卫都有困难。这附近保护娘娘和小姐的人很多,不会轻易地让他把人抓了去。” “那……回去睡觉?” “对,回去睡觉。” 两个声音达成共识,然后笃音就回屋去睡了。 栖月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回来,然后半夜溜进这丫头的屋子,还站在她床前看她睡觉。摸约是寻了多年的人找到了,心中激动难耐,栖月这样告诉自己。 屋里燃着非常淡的鹅梨香,丫头在外间睡着,栖月大摇大摆走进来,竟然没被吵醒。相比起永安那些见了自己便如临大敌的丫鬟,这个实在不称职,栖月如此评价。 床上的人往外侧躺着,呼吸平静绵长,睡得乖乖的。栖月在床边坐下来,伸手向郦清妍的脖子,摸了一会儿,勾出来一条线,线端系着自己给她的那块石头。还算听话,知道戴着,有了玄火岩,她再不会半夜冻醒了。 郦清妍睡的不沉,朦朦胧胧之际感觉有人在自己脖子上摸索,有些不大清醒地睁开眼睛,黑暗里,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自己床边。 自己是在做梦吧,不然月怎么会半夜跑到自己的屋子里来? 这样想着,便从被子里伸出一条温热的胳膊,摸上栖月的脸,使劲捏了捏。 “疼吗?”郦清妍问他。 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捏了脸的栖月有点发蒙,不知她为何如此。还没睡醒的人哪里能有什么力气,两支手指软绵绵的还不及挠痒痒。 “不疼。”栖月回答。 “哦,果然是梦。”郦清妍嘟囔一句,翻身朝里,准备继续睡。这两日睡得十分不安稳,一夜冻醒来许多次,今夜好容易能将被窝捂暖,实在应该好好珍惜。至于为什么会梦见月美人,则不是她所关心的问题。 栖月:“……” “别睡,我有事情和你说。”栖月伸手拍她的脸,要把她拍清醒。困顿不堪的时候被人打扰是非常让人恼火不耐的事情,于郦清妍也一样。眼睛也没力气睁开,伸出两只手把在自己脸上乱拍的手抓住,本来准备一把甩开,结果发现这手掌温暖的不可思议,神志不清的人直接抓住不放了,强拉着枕在脸颊边,露出满意的笑容,甜蜜地睡死过去。 栖月都被郦清妍的大胆给气笑了,一只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抓住,让自己不由的俯在她身体之上,试着往外抽了抽,结果被抓的更紧。栖月叹了口气,这小丫头究竟是有多畏寒。 也怪自己迟钝,早该在康郡王府初遇发现她碰到自己没事的时候,就该猜到是她。还好温阑把人接来敬王府,真让她逃到金陵去,这一世能再发现她是极寒女子的希望几乎渺茫。兜兜转转了十几年,这人却在自己眼皮底下,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栖月不排斥郦清妍抓自己的手,其实这辈子如此贴近一个人,这还是第一次。以前触碰到的人全都非死即伤,能够控制后情况才有所收敛。连最爱同自己撒娇的永安,也不曾这样大胆,敢直接枕着自己的手掌入眠。 栖月常年体热,从不知寒冷为何物,而此刻,被郦清妍紧紧握着的手感觉到了别样的清冷,丝丝缕缕让人觉得温柔舒适的冰凉沿着手臂蜿蜒向上,仿佛能直接流淌进心底,让人想要汲取更多。 原来将一个人抱在怀里,是这样的感觉。 “小药引,你可让我好找。”栖月弹了弹郦清妍的额头,对方在睡梦里不适地皱起眉头,如此秀气好看。“能找到你还要拜你的小聪明所赐,虽不知你为何要打乱小曒的计划,不过你要玩,我便陪你玩,看你能折腾起多大的浪来。可别让我失望。” 一番话语散落在寂静的夜里,大约只有屋外当空的那轮皓月听见。 腊月十七这天,听棋带着她弟弟来了王府。这丫头速度倒快,一来一去不过耽搁十几天,舟车劳顿,也不见有多疲惫。听棋的那个弟弟叫小暑,说是在小暑这天生的,家里为了省事,直接起了这个名字。 郦清妍看这男孩儿年龄虽小,却是个懂事听话的,也没有再另起名字,仍旧叫他小暑。而后带着人去给温阑见了礼,说明了情况。因之前同温阑说过,想养一两个小厮在身边,出行方便,温阑当她羡慕有自己笃音跟着,笑着说了几句便允了。此番也就没受什么刁难,问了几句话,只说,“那就住笃音那个院子,让人打扫一间房出来就成。” 只是笃音第一眼见到小暑时有一瞬间的惊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住久了,突然添一个人一起住,很是不习惯。郦清妍向他道了几句歉,说这孩子若是调皮只管帮着教训便是。听棋也说,小暑能得笃音先生教诲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震得笃音连连摆手,直说不敢不敢。 温阑没有认出来,笃音却清清楚楚。宁王身边的二十四暗卫,夏部之首,最负绝顶伪装阴狠毒辣盛名的小暑大人,哪里是普通人敢调/教的,就算笃音是慕容亭云最得力最信任的部下,那也是不行的。 只是,堂堂夏部首尊,怎么就成了一个丫头的弟弟?怎么就被派到定国公七小姐身边来了?是监视还是保护?笃音是越来越猜不透宁王的行事风格。 郦清妍坐在碧纱橱的小暖间里,小暑坐在下首,规规矩矩的垂着头看着脚尖。这孩子的确只得十三四岁,生的比听棋还要白净漂亮,带得几分孱弱的阴柔之气,和郦清妍对话时偶尔抬起头来,露出大大的眼睛,如同小鹿一般干净澄澈,叫人心生怜爱。 听棋把人带来是对的,继续留在村子里,只怕听棋一转身,这孩子就被人拐走了,等到长开了高价卖进勾栏里去。 让郦清妍尤为满意的是,小暑虽然长相阴柔孱弱了些,性格却不软弱,一点也不怕生人,问他什么话回答的吐字清晰,条理清楚,行为举止也十分得体,倒像是受过良好家教似的。郦清妍觉得奇怪,问了听棋,她说也许是小暑上过几年私塾,读过几本书的缘故。读过书就更好了,能办更多的事。 小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郦清妍不可能立马交代他去做什么,只让他跟着府中有经历的前辈们多走动,熟悉熟悉王府,也熟悉皇城中各个世家之间的关系,能交多少朋友就交多少朋友。若是他觉得什么人好,挖过来为已所用也是可以的。钱之类不用担心,郦清妍会给足。 王府里每月按照大丫头和二等丫头的份额发放拾叶等人,还按王府中小姐的标准给郦清妍一月五十两银子,和聆昐一样。除此之外,温阑每月又单独给五十两,说是买糖食的银子,要是出去玩耍想买大件,她会再给。郦清妍推迟不过,只得接了。进敬王府的第四天,恰好是王府发放众人月钱的日子,这些钱就全部发下来了,加上宋佳善送来的五百两,郦清妍短时间内是不缺银子的。 听棋笑郦清妍太放任小暑些了,“他才多大点,小姐就让他培养下手了?” 正在抄《金刚经》的郦清妍微微一笑,“只看他眼睛就能看出,小暑以后定是能做大事的人。听棋,你给我带了个极好的人来。” 听棋卷了袖子给她研磨,道,“小姐莫要一直夸他,夸得轻浮了,可没有地方后悔。” 从院子经过的小暑把郦清妍的话听得正着,心中惊异,自己已经伪装的这样好了,脓包到惊蛰每次看见都想冲上来揍十遍,这女人却一眼看出端倪,这就是主人看重她的原因? 郦清妍的《金刚经》是为温阑抄的,腊月十九是她的生辰,今年她已三十九岁了。因为病情好转,慕容亭云准备大肆操办一番,为温阑好生庆祝。敬王府上下得了命令,早就开始各种布置,以求王妃满意。 各式各样的贺礼送进王府,落晚居来往的人也开始多起来,大部分客人都在前厅见了,只有与温阑交情深厚的才被接来落晚居坐着吃杯茶,聊一些往事。温阑怕郦清妍在一堆长辈中杵着乏味,让她自己去找聆昐玩。 聆昐昨晚过来说她要去宝相寺为温阑求一个福袋,问郦清妍去不去,因为《金刚经》还未抄完,走不开,聆昐今日一早独自一人去了。姬无病带着几个药童外出采药,大冬天的,大雪封山不说,又是皇城附近,郦清妍不知他们能采到什么药材。没了姬无病,浣花草堂冷清,碧纱橱离温阑的主屋太近太吵,便带了丫头躲到柳絮苑,得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抄写经书。 快到午膳时刻,卷珠在门外轻轻叩了叩,“小姐,聆晖五公子在苑外,说是想见小姐一面,不知小姐方不方便。” 郦清妍的手一颤,只剩下几个字就抄完的一页纸顿时毁了。拿起来扔进火盆里烧了,又铺上一张,蘸墨重写。“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五公子说,想当面和小姐讲。” 郦清妍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笔杆被捏紧。现在自己在温阑面前有多得宠,连带着慕容亭云对自己有多满意,明眼人瞧得清清楚楚,只要讨得自己欢心,帮忙在温阑或慕容亭云跟前说好话,好处简直不可估量。原以为最先找来的会是聆照、聆晗和聆晓三人中的任一个,没想到却是聆晖,自己真是高估他的耐力,低估他的野心了。 这个心境已不适合继续抄书,郦清妍搁下毛笔,在盆里净手。“请五公子进来吧。” 聆晖身边依旧是那个叫写意的小厮,木轮车推到苑中,不能上台阶,写意扶着聆晖缓缓走进来,看这模样,那药是起了作用的,不然他该疼的站立不住。 郦清妍请他坐了,又让听棋上茶。聆晖进门便闻到墨香,看到案几上的东西,率先开口问,“七小姐在写字么?倒是闲情雅致。”声音清远淡然,倒不像是过来求人的样子。 “嗯。”郦清妍淡淡地应了一句,“娘娘生辰,抄一部经书做寿礼。” “七小姐有心了。”聆晖的语气像恭维又不像恭维。 “五公子过来找我,说是有事要当面和我说,不知是什么事?” “此番过来叨扰七小姐,是为了谢谢你给的药,的确较一般的止疼药效果要好,不单止疼,连身子的根底也结实了许多。” 猜错对方来意的郦清妍有点意外,呐呐开口,“公子误会了,什么药?我并不知情,不知公子说的具体是什么事情?” 聆晖温和地笑起来,“七小姐不必隐瞒,白降已将实情全告知与我了。” 正文 第十七章 (上) 白降你这个叛徒!郦清妍暗自磨牙。 “七小姐可否告诉我,为何知道我的腿会在天气变换之际疼痛难忍?”聆晖问的依旧温和,他不介意郦清妍拒绝回答,但是如果真的能得到答案,他会很开心。 聆晖的眼神诚挚干净,不带一丝杂念,这是最让郦清妍招架不住的。知道躲不过了,便搜肠刮肚地编理由。“我会医术,自然能瞧出来公子正受病痛折磨。” “哦。”聆晖笑着应了一声,“那七小姐的医术应该颇为高深,连姬大夫对我这腿都毫无办法,开的止疼药也是不起作用的,而小姐的一副药,竟能让我疼痛消除,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能行走。外界都说姬大夫的医术好,依我看,小姐的医术远在姬大夫之上。” 郦清妍有些头大,“公子知道的,我晓得一些旁人不知的稀奇药方,此番能够解五公子的腿疼也是巧合,公子喝了有效果就好,实在不必专程跑来道谢。” “多年沉疴得以缓解,心中喜悦无法自持,必要过来谢上一回才能心安。我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得这支笛子尚能出手,七小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这件薄礼吧。” 那是聆晖经常带在身边的东西,郦清妍说什么也不敢接,聆晖有些受伤,觉得自己被嫌弃了。郦清妍撑住脑袋,满头冒汗,见聆晖颇有你不接受我就誓不罢休的气势,叹了口气道,“这笛子本是公子心爱之物,我岂能横刀夺爱?听闻公子一笔字写的极好,我便冒昧讨公子一幅墨宝,收作谢礼吧。” 聆晖想了想,这样未为不可,点头答应。写意扶他到书桌边,卷珠上来将郦清妍之前写的东西收至一旁,取出大的宣纸铺上,又拿了一支大狼毫,以便聆晖尽情挥洒笔墨。 聆晖看到郦清妍写的字,顿时有些自惭形秽,他没想到郦清妍的字竟写的这样好,行云流水入木三分,简直不是一个十五岁姑娘能写得出来的!聆晖向来以一笔行楷为傲,此番是傲不起来了,转成草书,酝酿着提笔,一挥而就。 郦清妍凑过去看,他写的是一首咏梅的词: 溪风紧。溪上官梅整整。万木寒痴吹不醒。一枝先破冷。 梦断香云耿耿。月淡梨花清影。长笛倚楼谁共听。调高成绝品。 大约是将郦清妍比作梅花,赞她清冷高洁,倾世芳华之意。可是看到“月淡梨花清影。长笛倚楼谁共听”两句,郦清妍的汗顿时冒的更欢快了。脑子里飞快想着,纵然有自己在,上一世聆晖和永安也是一见倾心,这辈子若是不出差池,应该也会如此,毕竟这两人都不会变。那么,必须立即马上尽快想办法让他俩相遇相识,如果不是刻意恭维和夸赞,聆晖就又要先喜欢上自己了! 可是,郦清妍想到了一个比如何让一个待在深宫之中的长公主、和一个因为腿疾常年待在府中不出去的公子相遇更棘手的事,就是永安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现在她还只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 怎样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和快二十岁的男子一见钟情?郦清妍半点法子也没有。 老天爷,你真的要让聆晖在永安之前再爱上我一回吗? 郦清妍欲哭无泪。 其实郦清妍又想多了,聆晖并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两回看见此人,都被她通身平静到冰冷的气质所摄,总感觉那双眼眸之中不会有眼泪,只能流淌出如霜雪般的寒冰。若要用什么花来比拟,绽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梅花最合适不过了。 但是此刻聆晖一看郦清妍那个表情,就知道自己选错词了,让人误解实在是罪大恶极之事,本来看到郦清妍那笔字就已经开始紧张的聆晖越发紧张的手抖,连字迹都不等干透,直接将纸卷起来交给写意,有些慌乱的解释,“这字写的不好,及不上七小姐的干净有力,不敢献丑,让小姐笑话。我还是另画一幅画送给小姐吧。”说罢,也不等卷珠取颜料和画笔,将就着研好的黑墨,拿着并不太顺手的狼毫,唰唰几笔,画了幅墨梅。 郦清妍羞的几乎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去,心里一个劲儿的骂自己:再胡思乱想捕风捉影你就给我自裁! 自己真是为前世记忆影响,如同惊弓之鸟了。 郦清妍尴尬的咳了咳,开口时喉咙有些干,出口的声音让人听着更觉冰冷,“五公子的丹青之术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能得公子的画,实在三生有幸。” 聆晖听的脊背发寒,本来特地过来道谢,说不定能营造良好气氛,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结果好像弄巧成拙了。一时间更是如坐针毡,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就要起身回去。郦清妍非常客气地说着留下来一起用午膳的场面话,聆晖哪里敢真的留下,只怕这顿饭吃完,柳絮苑的气氛要冷成冰窖了。连连道谢推辞几句,带着写意便去了。 果然是久不出门,连基本的交际之术也忘了么。回璧雪庵的路上,聆晖自省。或许是自己喜怒无常的名声吓到了她?聆昕说的对,再不改改性子,自己真要一个朋友都没有了。等天气回暖,腿再好些,就出去走走吧。已经好几年不曾出去过,真快成避世高人了。 聆昐很早就出了门,想的是快去快回,马车一路走的顺利,到了宝相寺把正事忙完,时间还早。聆昐准备马上就要回去,几个丫头却有些疲惫,鲜少出门,起的又早,大约是在马车上颠累了。大家都央着聆昐歇一个时辰再走,车夫也说让马儿吃饱草料,不然回去路上定会饿。聆昐无法,想了想家中也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等着处理,便点头答应。 小沙弥安排了禅房给她们休息,聆昐睡不着,她自己也是很少出远门的,想起昨日郦清妍说起宝相寺后山的腊梅,极为赞叹,又说这几天正是开的繁盛的时候,让自己若是得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丫头们都歇了,聆昐偷偷溜出来,裹紧一身大红的狐狸毛披风,沿着小沙弥在雪地里扫出来的青石板小径,缓缓往后山来。 郦清妍所言不差,宝相寺后山大片的鹅黄腊梅盛开的绚烂,灼灼芳华蔓仿佛延到天际,隔老远就能闻到香气。 聆昐深深吞吐一回气息,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这香气洗涤了一番。 妍儿喜欢梅花,给她采一些回去吧。然后,佛门圣地,不能随便伤害花花草草的地方,聆昐开始荼毒这片腊梅起来。 聆昐没有采太多,她眼光挑剔,看中的都长在悬崖峭壁上,摘不到,另外采太多了也拿不下。站在宝相寺后山的高崖上,放眼望出去,天地茫茫一片雪白,银装素裹,仿佛只得黑白两色,如同巨大的泼墨山水画卷,煞是大气磅礴。 一手搂着身旁的梅树枝干,一手抱着大把梅花,聆昐立在悬崖边上,正沉浸在美景之中无法自拔,身后一个小沙弥突然大叫,“女施主快过来,那处危险!” 聆昐疑惑地回过头,想要退几步,已经来不及了,自己站立的这里原来是空的,雪堆积成了高台的样子,让聆昐以为底下有石头支撑。蓬松的雪撑不住人的体重,垮塌下去,一刹那呆住的聆昐整个人跟着雪块掉下了悬崖。 “女施主!”那小沙弥扑过来想要拉住聆昐,因为相隔的太远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聆昐的身影消失在悬崖上横生出来的大片腊梅与茫茫雪谷之中。 聆昐的身体极速下坠,烈烈寒风刮的脸庞生疼。 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居然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梅花都没来得及给妍儿…… 疼…… 脖子疼,后背疼,手脚疼,全身都疼,感觉浑身都湿漉漉的,应该是流了很多血。 有人在说话,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五小姐?昐小姐。聆昐,昐儿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不要吓唬我。求求你。” 声音有点熟悉,好像还是个挺讨厌的人,聆昐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想起是白降那个总和自己作对的臭小子。他怎么会在宝相寺,姬无病不是带着他出去采药去了么? 白降紧紧抱着身体越来越冰冷的聆昐,小心地不碰到她脖子上巨大的划伤,解开自己的衣裳,把她严严实实裹在衣裘里,渡自己的体温给她。 姬无病今日出门采药也是来的宝相寺这边,不过走的另外一条路,没有和聆昐一队人碰上。他本来被分配到对面那座山,老远看到山脚下有红色的东西一动不动。起先以为是出来觅食的红狐,后来一想不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狐狸,而且那红还有扩大的趋势。三两下从山头跃下,走近一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居然是个浑身是伤的人,那红色是她的衣裳和从伤口流出的血。白降不知她是死是活,待把脸朝下的人翻过正面来瞧,白降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是聆昐! 聆昐只得半口气了,身上的伤口全是从悬崖上掉下来中途被树枝划伤的,一身衣衫也被割的七零八落。伤口流出的血已把她的红狐大氅浸透,雪地里晕开大片的血迹,异常的触目惊心。 白降解开她的大氅,把到处是血液的外裳也脱了,看到她的大腿,手臂,腹部全是伤口,最可怕的是侧颈处那道划痕,若是稍稍偏半寸,聆昐就当场殒命了。 白降用自己的棉披风把聆昐裹起来,把从她身上脱下来的衣裳卷了卷背在背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要想从谷底直接翻上高崖到达宝相寺,以白降现在的武功并非不可能,但是要抱着聆昐,难度就大大增加,白降主要担心的是怕聆昐不仅有外伤,肋骨若也被摔断,这样颠簸无异于直接要了她的命。 于是在周围迅速找了一个山洞,先处理她的伤口要紧。白降庆幸身上带的有止血的伤药,性命攸关的时刻,顾不上男女大防,轻轻解开聆昐的里衣,心无旁骛地给每一处伤口上好药粉。药上到最后,连白降也不知道究竟是止血药起了作用,还是聆昐的血已经流尽了。可是纵然止了血,聆昐的身体仍旧冷如寒冰,只有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脏处尚有半分暖意。整个人深度昏迷,任白降如何呼唤,也没有半点反应。白降强喂下去的救命丹药也如石沉大海,看不到丁点效果。 这个山洞白降以前来过,当了姬无病的药童后总会在大雪天被赶来这边找稀奇古怪的药材,偶尔遇上大雪,白降就躲进这里,生一堆火取暖,等到雪停了才回去。白降取来之前用剩下的干柴,升起一堆火,把聆昐濡湿的衣裳烤干,然后全部裹在她身上。 失血过多,聆昐乌紫的嘴唇开始干涸,没有喂水的容器,白降只能把雪握在手心暖化,用指尖蘸水,一点点滴在她的唇上,一遍又一遍润湿。 别死,求求你,别死。 白降看着气若游丝的聆昐,一颗心皱的生疼。 为了你我抛弃家族,抛弃财富和荣誉,屈身做了姬无病那疯子的药童,只为进入敬王府给王妃治病,就有机会能遇见你看到你,我偷偷爱了你三年,偷偷保护了你三年,我为你做的一切你都还不知道,所以你不能死,你醒来,醒来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好不好?让你知道有个傻子对你一见钟情,悄悄喜欢了你很久很久。 “对不起,昐儿。”白降抱着聆昐,握着她冰冷的手,声音越来越哽咽,“我不该跟着姬无病出来,不该离你太远,我应该跟着你的,跟着你保护你,你就不会受伤了,对不起昐儿,都是我失职,你醒过来,再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好不好?我还是不会还手的,永远也不还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作对,不惹你生气了可好?醒醒好不好,求求你……” 聆昐听到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具体说的什么。聆昐觉得浑身都冷,努力地往身旁的热源缩靠,想要汲取更多的热量。 走投无路开始用调用内力保护聆昐心脉的白降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运起更加浑厚的内力,转化到对方能够接受的强度,缓缓输入聆昐体内。 良久,聆昐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抬起千斤般沉重的眼皮,混沌不清地看了白降一眼,声音轻若蚊吟,“白降,你好吵啊。” 白降高兴的无法形容,努力克制住情绪,柔声问她,“你感觉怎样?” “疼……”很疼,浑身都疼,呼吸间肺腑也疼。 “乖一点,我们马上回王府,别担心,师傅会治好你的。” 白降不再耽搁,将人背在背上,把那些割破的衣裳结成结实的布条,将聆昐和自己牢牢捆在一起,找到出谷的路,在不颠簸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出山。 聆昐趴在白降背上,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白降,我疼。”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王府了。” “白降,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许胡说!就算只剩半口气,郦七小姐的血也能让你活过来,活的比以前更好。”聆昐的声音很微弱,白降的精神要非常集中,才能听清她说的什么。 “白降,我脖子上的伤口很大吧,以后是不是要留疤,变丑了,嫁不出去了。” “不会嫁不出去,我会娶你。” 聆昐顿了一会儿,“白降,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不讨厌,你很漂亮,很聪明,很让人喜欢。” “那你为什么总和我作对?”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蠢到想以那种方法得到你的注意。 等不到对方的回答,聆昐轻轻动了动,带起微微的一声咳,咳出一口血来。血珠滴到白降的脖子上,流进他衣服里。白降咬着牙,一双眼睛通红,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因为极度担忧和心疼涌上眼眶的泪。 聆昐开口,含着半口血的声音更加虚弱模糊。“白降,我有点累,好困,可不可以睡一会儿?” “不许!你和我说话,继续说话,骂我也可以。” 回答白降的是长久的沉默,白降心中一紧,反手轻轻拍了拍背上的聆昐,“不许睡,不许睡听见没有!昐儿?昐儿!” 背上的人非常非常轻微地笑了一声。 “白降,你同我实说,我真的很重么?” 声音如此轻盈,仿佛来自空寂的森林,弥漫着无边的空茫,被死亡的冰冷爬满,再无半点生机。 这是白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无论怎么呼唤,聆昐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正文 第十七章 (下) 白降连忙将人从背上解下来,伸手一试,聆昐已经没有呼吸了,手掌探往胸口,心跳也止了!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张开五指压在对方心脏位置,自己身体里精气分化出来,分成五股注入聆昐的身体,死死护住她的心脉。 之后白降再不敢移开手掌分毫,就这样一只手压在她胸口,单手搂住她,飞快往王府前行。等到了敬王府时,天已黑透了。 郦清妍午觉时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聆昐浑身是血,抱着大把腊梅花来向自己辞行,说是找到了一个极好玩的地方,还为不能带自己一起去而道歉。 滴滴答答流淌不停的血把黄色的腊梅染成了斑驳的红梅。聆昐带着歉意笑起来,说走之前有桩心愿未了,在宝相寺特地为郦清妍采摘的梅花,不能亲自送来,只能托梦了,望她不要介意。 郦清妍从梦中惊坐而起,满身的汗,不及唤丫头进来帮忙梳洗,叫紫芸马上去斜阳阁问一问,看聆昐有没有回来。紫芸去后返回,说还不曾到家,又说五小姐定是路上贪玩,所以回来的晚些,以前这样的事也是有的,让郦清妍不要担心。 郦清妍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穿戴好了来到温阑屋子里,慕容亭云恰好也在。行了礼还没落座说明来意,外头突然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小厮,扑通一声跪在慕容亭云面前。郦清妍定睛一看,正是早上跟着聆昐出门的人,一颗心顿时疯狂乱跳起来。 “小的罪该万死!五小姐她,她……”呼吸急促,几乎语不成句。一看就是骑马狂奔回来,回来后又立即赶来此处的, “昐儿她怎么了?” “五小姐她,她从宝相寺后山的悬崖掉下去了!其他人带着寺里的僧人已经下崖寻找,小的赶回来请王爷速速增派人手,寻找小姐下落。小的保护小姐不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头在地上磕的咚咚直响。 郦清妍只觉大脑轰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 那个梦,那个聆昐浑身是血来向自己辞行的梦…… 怎么会?怎么会!聆昐是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怎么会掉下悬崖摔死?前世根本没有掉崖这一出,是因为自己重生,无形中改变了的事吗? 胸口一阵闷痛,郦清妍一遍遍自我平复,没事,聆昐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会没事…… 相比起听到消息直接捏爆了一个杯子的慕容亭云,温阑显得异常冷静,马上下了命令派出一百五十府兵外加五十暗卫,翻遍宝相寺整个后山,直到找到聆昐为止。接着又让吕贯中带着药童和充足的救命药材前往宝相寺,以便寻到聆昐时对方受了什么伤,好第一时间救治。同时府中其他的大夫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从宝相寺后山的那个悬崖掉下去,重伤是必然,不死已是万福,郦清妍想跟着吕贯中一起去,危急时刻用自己的血急救,温阑没有同意。 “那边都是男人,找人当口又乱糟糟的,你去了我不放心。若真的需要你,再让笃音送你过去不迟。”温阑看得出她的紧张和担忧,反过来安慰她。 结果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都没有半点好消息传回来。唯一传回来的是山崖底下发现了大片血迹,血液是新的,人却不见踪影。跟着消息的还有下人带回的一片破烂衣角,聆昐的丫头青青仔细看了看,确认是她早上穿出门的衣裳。 聆昐的生母刘宓哭成了泪人,沉稳如温阑,脸上也带了焦急。慕容亭云将手中的貔恘手牌翻了翻,冷着声音吩咐下去,“再派两百人,即刻出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郦清妍知道大家越来越担忧的是什么,聆昐落下高崖必定受伤,而且现在几乎已经能确认是重伤。血腥味会引来山中的狼群,若是在众人找到之前先碰见了狼群,不死也要被吃的精光了。机会只有今夜,明日天亮之前要是再找不到人,以后估计也找不到了。 晚膳被无声地摆上来,没有一个人用,又被无声撤了下去。 又等了两炷香的时间,刘宓再等不下去了,跪在慕容亭云面前,哭道,“求王爷恩准妾身前去宝相寺,送昐儿最后一程。” 慕容亭云于心不忍,伸手扶刘宓起来,正欲安慰,被大步进来的笃音打断。 笃音连礼也没来得及行,直接开口道,“王爷,五小姐回来了!白降带回来的,在七小姐屋子里。” 慕容亭云忙带着一堆人往碧纱橱去。路上笃音继续禀报,“小姐很不好,白降已经尽全力了。小的擅自下令让王妃的四护法赶来,还望王爷和王妃恕罪。” 温阑摆摆手,“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你做的很对,先去看昐儿。” 结果一进屋,浓郁的血腥之气熏得大家一晕,床榻上的情况几乎让人惊骇。聆昐身上裹着七层八层的衣裳,乱七八糟的,全是斑驳血迹,屋子里的拾叶弄香要帮忙把衣裳脱下来,结果走近了直接被那些恐怖的伤口吓得动弹不得。 刘宓看到床榻前只穿单衣的男人的手正按在聆昐的胸口,怒吼一声“你做什么!”就要扑上去拉开他。 温阑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蠢货!此刻若他的手离开昐儿胸口分毫,昐儿会当场殒命!你看不到他为了救你女儿,已经累的要死了吗?” 刘宓直接被这巴掌打懵了,眼泪噎在眼眶,惊恐的看着温阑,不敢多吐半个字。 郦清妍快步走上前,被聆昐的样子吓的差点叫出声来。 聆昐脸色雪白,嘴唇青紫,没有半点活人气息。侧颈上的伤口从下颚蜿蜒至胸口,翻出已经凝结黑色血块的血肉,手腕和脚踝上的伤痕深可见骨,都结了黑乎乎的痂块。这只是露出来的部分,就已经伤的这样严重,无法想象那些被衣裳包裹起来的地方该是怎样惨烈。 这样重的伤,这样浑身是血,那个梦,竟然是真的。 白降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白的和聆昐没什么两样,内力全部耗尽,此刻靠着自己的命吊着聆昐的命,他把聆昐在床上放平后,连动都不敢动了。 “用你的血,救她。”白降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郦清妍二话没说,拔下头上金钗往手腕上一划,鲜血顿时涌出来,举着送到聆昐的嘴边,结果对方的牙齿禁闭,根本喂不进去。郦清妍看向慕容亭云,“需得撬开聆昐的嘴。” 知道郦清妍体质特异的人中,自然包括慕容亭云,他点点头,扬了扬手,从白降突然出现就一直在屋子里帮忙的拾叶弄香忙上前来,一左一右,拿了勺子和银叉,迅速快捷又不伤到聆昐地打开了她阖的死紧的嘴。 这都是之前郦清妍生重病时,昏迷之中怎么也不肯乖乖吃药,她们灌药灌出来的经验。 郦清妍温热的血流进聆昐的嘴,从喉咙流进肚子里。温阑上前来,“只喝估计不够。笃音,去取最好的伤药来。” 笃音早备好了,直接从袖子里掏出来递上前。郦清妍咬破另一只手的手指,滴了两滴血进药脂里,吩咐拾叶弄香,“清洗伤口,准备为聆昐上药。” 拾叶弄香这阵子跟着郦清妍,在浣花草堂打下手,对药理医术接触颇多,两人又是聪明的人,自然熟悉这些事的流程。请了慕容亭云和笃音出去,温阑看到刘宓只知道哭,除了一声声喊“我的儿”和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也撵了出去。两个丫头看着白降有些犹豫,不知该把他如何。 温阑道,“他还走不得,你们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吧。” 郦清妍让弄香拿了个杯子过来,把仍在流血的手指伸进去,滴了三滴血,加了半杯水,递给白降,“辛苦你了,先喝了这个,不然聆昐还没救完,你倒是先死了。” 白降也没推辞,道了声多谢,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紫芸带着绿荑丹椒端了清水,棉布以及各种止血的药物立在床榻前,由拾叶弄香动手,在郦清妍的指挥下,脱净聆昐的血衣里衣,只剩亵衣亵裤,看到纵横交织的伤口,努力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清理伤口,抹上参了血的伤药。 郦清妍仍在喂聆昐血,她的心脏已经恢复跳动,只是依旧微弱,用血固住她的根元,将人救活,才能让四护法进来,用秘法分开白降和聆昐两人。郦清妍不会武功,不知道白降是如何吊住的聆昐的命,也不知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分开这两个共用一条命的人。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绝对不能移开白降,不然两人都得死。 寒女的血能起死回生,这句话真的不是唬人的。忙活到后半夜,又熬了药喂下去,聆昐总算回阳了。 郦清妍脸色苍白地被弄香扶着从碧纱橱出来,温阑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头,“好孩子,今夜辛苦你了。” 郦清妍无力笑了笑,“都是白降的功劳,我只是喂了聆昐血而已。娘娘得好好谢谢他。” “你们两人都得谢。”提心吊胆了一条,又熬了半夜,温阑的精神也不是很好,“聆昐这几天不能移动,我让人收拾了另一间屋子给你,你先去那边住吧。我看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让张大夫过来瞧一瞧。” “不用,妍儿无妨,只是忙的有些累,睡一觉就没事了。” “好,那你快去歇吧。” 郦清妍点头,“有劳娘娘了。娘娘也早些歇了吧。” “好。”温阑慈爱一笑,回了自己屋子。 郦清妍身子发虚,整个人几乎挂在弄香身上,弄香心疼道,“聆昐五小姐伤成那样固然可怜,小姐要救她奴婢不拦,可是小姐的血也是血啊,失了那么多,今夜该怎般难受?” “五小姐的命是命,小姐您的命就不是命了么?”紫芸不在身边,拾叶终于敢吐诉心中不满,“那个侧妃,恨不得把小姐的血全部挤给昐五小姐,她看不见小姐已经站不稳了么?奴婢人微言轻,不敢说什么,要是清婉小姐在,肯定要和那侧妃吵起来。” 郦清妍轻轻笑起来,“救人要紧,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聆昐平日对我那么好,今夜若真的要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弄香都快哭了,“之前给王妃配药,每日三滴血小姐都受不了,还是得了那块石头,加上减少了取血次数小姐的情况才好转,这回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常。小姐难受,奴婢看着真的心疼啊。” “这本就是我欠王妃娘娘的啊。”郦清妍轻声道,“就算要了我的命,只要能救她,又有什么关系?”说着叹了口气,“我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白降才是为救聆昐耗尽最后一丝精血,方才出来,我听到笃音先生和那几个护法说,白降一身武功全废了,丹田碎裂,以后怕是再不能练武。” 说到此处,拾叶无比疑惑问道,“白降不过一个小药童,之前见他和昐五小姐斗嘴,手无缚鸡之力,体质比小姐看着都弱,今夜他抱着昐五小姐冲进来,真是把奴婢吓了一大跳。白降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高强的武艺?”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模样。”郦清妍说了一句听起来颇为高深的话。 前世聆昐和自己不对盘,她出嫁时自己正到处给聆晖找医生治腿,她那个夫君自然不曾见过。聆昐是远嫁,嫁给了邻国的小皇子澹台降,还是那小皇子亲自带着聘礼过来求的亲。 府中人好奇,隔得千重水万重山的,那小皇子怎么就知道昐五小姐,还指明了必须是她。辗转打听,才知道早在聆昐十二岁的时候,那小皇子作为友国使臣,带了丰厚的礼物前来朝拜我朝国君,在大街上撞见了外出游玩的聆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当下决定不回去了,让随从带了封信给他父王,说要在外历练几年,后成了姬无病的药童,进了敬王府。后来温阑的病治好,姬无病回了太医院,这小药童也不见了。此番看来,竟是回了国,做回小皇子身份,前来提亲来了。 这件事为皇城中人津津乐道,传颂了好一阵子。 在浣花草堂看到白降与聆昐处处作对,又处处护着她的模样,郦清妍就心有怀疑了,今日一事,更加确定白降就是澹台降。 能够放弃身份地位和荣耀,只为陪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保护她,这该是怎样深入骨髓的爱意?看到聆昐受这样重的伤,命悬一线,白降心中肯定痛的不能自己吧? 郦清妍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重,缓了口气,不再多想。“今夜委实累了,快些回房歇吧。” 弄香觉得郦清妍整个身子都是软的,几乎是和拾叶架着她在走,心中越发担忧。“小姐,你真的不要紧吗?去请张大夫过来瞧瞧吧。” “我现在医术可快超过张大夫了,我说没事就没事。”郦清妍抬手弹了弹弄香的额头,“明儿你让听棋多做些补气血的东西与我吃就好了。” 弄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和拾叶扶她进了屋子躺下。 郦清妍一沾枕头,就再扛不住,晕死过去。 正文 第十八章 (上) 寒意如蛇,慢慢爬床榻,钻入被衾,缠上郦清妍的脚踝,继而一寸寸往上,慢慢将她全身冻结。 连胸口石头也压制不住的寒冷如同一眼深潭,把郦清妍淹没,冰冷刺入骨髓,这样痛,即使已经将身体蜷的足够紧,也挤不出一丝寒冷。弄香放进被子里的汤婆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也只能暖那方寸之地,其他地方的冷意反而越演越烈。 英雄一样大无畏逞强后的郦清妍难受的快要死掉了。 神智非常迷糊,却又不是完全没知觉,能直接晕过去就好了,郦清妍想,至少晕死过去就感觉不到冷了。浑身被冻住,声音发不出来,不然很想让拾叶给自己一棒,直接敲晕。 有人站在床边,似乎叹了口气,揭开被子钻进来躺下,缓缓的非常有耐心的把郦清妍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打开,拥入热意腾腾的怀抱。 郦清妍就像快要溺死的人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腾之际,抓住了一块浮木,爆发出所有求生欲和执着,直往对方怀里钻,一副要把对方浑身的热量都吸收过来的势头。 “我不会跑的。”那人轻轻笑起来,“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子?若我不过来,你岂不是要死在今夜?” 杳杳缭缭的声音,听不大出来是谁。郦清妍没有力气说话,把头整个埋在那人胸膛,如同累极时泡在热水中一样舒坦。 那人穿的本就少,单薄的一件交襟衣裳很快就被郦清妍蹭得松开,露出平坦精壮的胸口,郦清妍的额头抵在上面,呼吸间气息全喷在了对方身上,带动散乱的发丝,痒痒的。觉得抱的实在过紧,那人想要把她推开一些,结果反而被抱的更紧了。 “这样怕冷,也不知你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人悠闲侧躺,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似搂非搂地环着郦清妍,没敢完全释放出热量,这里不是自己宫里,很有可能直接把床给烧了。 小暑送来消息时,自己还不大放在心上,忙完了小曒留下的大堆事情,施施然准备回寝宫睡觉,没想到小暑又来消息,说她非常不好,叫赶紧过去,才引起了重视。 看到郦清妍时,其实是有点生气的,温阑根本没把人护好,聆昐差点把她吸干了。今夜要是自己不来,说不定聆昐最后活了,她却死了。没怎么犹豫就上了床,搂紧她,打了两注内力进她体内,舒缓凝结的筋脉。 他们是天地灵物,千年一遇,生而特异。一方重伤,只有另一方能够救治。郦清妍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体温下降,只能在他怀中恢复;若他受伤,也是如此。寒女无炎男,因为本身就是药引,可以长命百岁,可是炎男没有寒女,却会因为最终控制不住体内炎血,活生生被自己烧死。这便是他为何翻遍全天下也要找到她的原因。 慢慢的,逐渐恢复体温的郦清妍发觉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原本以为是拾叶或弄香,看见自己难过,脱了衣裳进来以身相暖。 但是,自己紧紧抱着的这个人,好像没有胸啊…… 是男人?郦清妍闭着眼睛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胸口。 嗯,的确是男人。 很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仰着头看了看,有些不太确信,顺手在他胸口掐了掐,很虚弱地问,“疼吗?” “疼。”栖月如是说。 郦清妍又反手掐了掐自己的脸,木木的,没有什么感觉。 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我又梦见你了?” 栖月:“……” 郦清妍合上眼睛,努力了好半天才调整到舒适的姿势,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栖月一直没动,任由她折腾。 “今天我流了好多血。”郦清妍梦呓一般喃喃。 “嗯,我知道。” “我救了一个人。” “嗯,我知道。” “我还要救很多很多人。” 栖月没有接这句。 “这个你不知道了吧?”郦清妍笑起来,很轻很轻。“骗你的。我谁都不救,只救我自己。” 栖月见她开始胡言乱语,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你累了,快睡吧。” “你真暖呐。”郦清妍非常坚信这是梦,肆无忌惮地抱住他的腰,小脸贴在他□□的胸口,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真想就这样抱一辈子……” 栖月抬起的手顿了顿,又轻轻落在郦清妍背上,“睡吧,我不走。” 郦清妍躺在栖月温暖的臂膀里,呼吸逐渐平缓,陷入熟睡之中。 栖月没想到自己也睡着了,第一次抱着人入眠,居然睡得这样好,一夜无梦,直至被屋外丫头们来往的脚步声惊醒。 天已微明,怀中人依旧睡得安稳,栖月轻声起身,理了理衣裳,从后窗跳出去离开。 结果郦清妍睡到巳正都没醒。 一开始弄香以为她因为昨晚忙的太累,又歇的晚,所以容她多贪睡一个时辰。后来发现不太对劲,连着叫了三回都没把人叫醒,才着急起来,一头让人去同温阑说明情况,另一头派人去浣花草堂请姬无病过来。 温阑委实没有想到郦清妍会虚弱成这样,昨晚分开时只是脸色不好了些,温阑自己那会儿也头痛的厉害,相信了郦清妍那句休息一晚就会没事的话,此刻看到她似沉睡更似昏迷躺在床上,心疼到无以复加,恨死了那个因为救聆昐心切而忽略郦清妍究竟给她喂了多少血的自己。 将将采药回府,听下人说完昨夜王府里浩劫的姬无病满头是汗地被卷珠拉进屋里,一通切脉,大呼不好,飞快写了一张方子,让川谷马上回去抓齐药拿过来,赶紧煎了给郦清妍灌下去。 温阑抓着他问究竟是什么情景,姬无病痛呼,“气血两虚,危在旦夕!” 震的温阑半天说不出话来。 姬无病一边准备煎药的器皿一边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好容易收了这样天分的徒弟,千年难遇的人,就要活活被你们给弄死了。昨晚为何我不在府里,真是我此生最大悔矣!” 温阑努力保持平静,“你可有法子救她?” “只能尽此生所学罢了。”姬无病叹气,“若是炎性男子在就好了,饮下他的血,敌万千良药。”痛苦摇头,“偌大天地,人海茫茫,又要去哪里找那个极炎的男人呢。” 若是郦清妍醒着,定又要嗤笑他:师傅您真是庸医,遇着什么都用人血来治,你那响彻天下的美名究竟是怎么来的? 听到这番话的笃音不等温阑吩咐,就找来小暑,恳切道,“我知夏部首尊大人定有法子面见宁王殿下,还望大人务必请来殿下。”末了,不放心的加了一句,“若实在请不来,还请带殿下的一盏血来。” 小暑昨晚跑了两趟,现在又要跑,实在有些不耐,又想到这女的是主人极重要的东西,百般嫌弃地感慨了一句,“身子弱成这样,还算什么灵药。”之后极不情愿动了身。 已经是这样十万火急的当口了,那个侧妃刘宓居然跑到郦清妍睡的屋子这边来。昨天先是伤心,后为聆昐快要死了的状态所吓,温阑又不许她靠近,开始治疗后就把她赶出了屋子,所以没怎么看清楚聆昐身上的伤。今日一早过去,为了伤口恢复,聆昐只着亵衣亵裤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纵横交织的伤口差点把刘宓吓得直接晕过去。 郦清妍的状态不好,她的丫头就全过到新屋子这边来照顾她了,聆昐身边是她自己的贴身丫头,全部从斜阳阁搬到碧纱橱这边来,外加吕贯中加张笙和一干药童仔细看护。 刘宓见聆昐只昏迷不醒,唤她也没有反应,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她何曾见过这样惨烈的伤,只以为心肝宝贝的女儿要不行了,跌跌撞撞就跑来找郦清妍,求她救命。 笃音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去。刘宓气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栏本侧妃?那丫头的血既然能救命,再取一些给聆昐喝下又有什么要紧?她能来王府还是托了昐儿的福,怎么,因为能给娘娘治病,此刻又拿乔起来了?” 屋里的拾叶弄香捏着拳头,忍无可忍,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尊卑,十二万分的想出去骂回去,然后再抓着她狠狠揍一顿。 在两个大丫头就要忍不住之前,温阑先出去了。刘宓看见她如同看见了救星,扑过来就说,“姐姐,快让那丫头过去瞧瞧昐儿吧,起不来?起不来也没关系啊,取了她的血端过去给昐儿喝也好啊!” 温阑抬手,给了刘宓一巴掌,打得对方半张脸都红肿起来,整个人直接傻了。 “妍儿昨夜差点被你女儿吸干,此刻生死未卜,你居然还要取血,刘宓,你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就不是了么?”声音如此冷冽,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温柔和气的模样。 “可是,可是昐儿就要死了啊!”刘宓跪在温阑脚边哭嚎。 “昐儿死不了,喝了那么多血,要死也是因为喝过头活活补死。我让你做侧妃是因为你向来稳重。身为庆国公府嫡女,若是是这点场面就稳不住,这侧妃之位你也不配坐着了。” “昐儿是妾身的女儿啊,娘娘,妾身看到她的那些伤,如同伤在自己身上,哪里还能冷静?”刘宓哭的撕心裂肺。 温阑俯身,单手托起刘宓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声音更加冰冷了。“我说了昐儿没事,就是没事,你只要回去按照几个大夫说的好生看着就是了。”收手,把刘宓的脸扔的偏向一边,“还有,若要找白降麻烦,最好死了这份心思,他为救昐儿武功尽毁,你要去争执什么昐儿清白,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就滚回庆国公府去。昐儿也没你这样没用的娘亲。” 笃音止不住叹气,刘宓这回惹怒的不是温阑王妃,而是十二禤阁阁主。见那蠢女人还要说,隔空弹了她的穴道,把她打晕了。 “拖下去,若她继续哭闹,不许她见昐儿。”温阑冷声吩咐。 笃音半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生怕惹得温阑更加生气,拎起刘宓就退下去了。 小暑进了皇宫,没在栖月惯常待的地方找到他,一问侍从,不由万分哀叹自己的不幸,鼓足勇气,往栖月所在之处走去。 栖月正在永安的瑶华宫里陪着她下围棋,永安的棋艺很差,总是悔棋,悔到最后还是要输,直接使小性子,两条胳膊往棋盘上一扒拉,将棋局扫的乱七八糟。 栖月把手中未落下的墨玉棋子扔回罐子里,笑她,“教了你四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你说,你怎么偏就学不好?” 输了的永安趴在棋盘上,歪着脑袋看着栖月,“安儿不擅此道,再教也是没用的。也只得二皇兄宠爱安儿,一直耐心教着。” “既然知道我宠爱你,平日里还不乖些?净给我惹祸。说吧,昨日莞贵妃收到的情信,落着我的名字那封,是不是你写的?” 永安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被二皇兄发现了啊?嘿嘿,嘿嘿。” “说过多少次了,身为公主,不要那样笑。”栖月弹了弹她的额头,“要不是小曒相信我,天牢里那间专为皇族准备的屋子可就要有主人了。” 永安撅起小嘴,“安儿还不是看那贵妃对皇兄有情意,想成人之美啊。听说昨天她高兴了一整天呐。” 栖月扶额,“你的小脑袋成天都想的什么?” 永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想二皇兄的终身大事。” “别费心思了,你皇兄此生不娶。” “那嫁呢?” “永安,你是不是又忘了皇兄手掌的温度了,嗯?”栖月冲着永安笑的春风化雨。 “好吧,安儿知错了……”永安绞着衣角,可怜巴巴又委委屈屈看着栖月,看得栖月忍不住叹气,“你啊,真是让我和小曒宠坏了。你说,怎么那么多长公主里,就只你长成这个性子。” 永安不服气,“因为安儿可爱,皇兄们才宠我啊,以后难不成还有人敢嫌弃安儿?若真有人,安儿定揍他到下半生起不来床!再说还有皇兄护着安儿不是?” 栖月收起她捏着示威的小拳头,“你能嫁出去,我和小曒就谢天谢地了,不会介意对方是否嫌弃你的。” 永安:“……” “皇兄你又欺负安儿!大坏蛋!” 栖月非常得意的笑起来。 小暑站在宫殿门口,有点不敢进去。主人只有和长公主在一起时才会这样发自内心的随和,这也是他最讨厌被人打扰的时刻。小暑记得惊蛰曾经冒冒失失闯进去过,后来霜降花了两个月才让他恢复到行动自如的状态。 惊蛰的惨烈下场犹在眼前,身为夏部首尊的小暑大人非常努力地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凑够进屋的勇气。看了看天色,长公主快要歇午觉了,那时再去和主人说吧。然后就百般聊奈站在宫门口充当人形石柱。 上茶的宫女从他身边走过,好奇看了他一眼,看他那个花骨朵一样娇嫩的模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实在可怜,走到了里间,放下茶水后同栖月提了一句,“二殿下,您的护卫在门外,似乎有事要同您说。殿下不叫他进来吗?” 栖月正在看永安画画,仕女图,这是她的强项,总能画出别样神/韵。 栖月问,“哪个护卫?” 宫女道,“是个看起来很小的孩子。” 小暑?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小丫头又出状况了? “叫进来吧。” 小暑还没回禀完郦清妍的情况,栖月直接扔下一句,“安儿,皇兄失陪一下。”然后唰地不见了人影。小暑甚至没看清他是往哪个门出去的。 永安非常及时地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一把抓住小暑的胳膊,“小暑小暑,那个郦七小姐是谁?” 小暑挣脱不开,又不敢伤她,只得回答,“是定国公家的七小姐。” “那她怎么会住到敬王府上去?皇兄和她是什么关系?昐姐姐受伤了吗?为什么这个郦七小姐的血能救她?”问了一大堆问题,又拉着小暑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小暑,你带我去王府看看昐姐姐好不好?我好担心她。” 小暑心想,你是快要在宫里憋坏了想方设法溜出去玩吧?我才不上你的当! 撂下一句,“长公主要出宫也必须主人带着才行。”使了个脱身的小招数,也唰一声不见了。 永安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空气,撇撇嘴,“一个二个,全都欺负我不会武功,可恶!” 拿起画笔在纸上描了几笔,又烦躁地将笔扔到一旁,双手托腮靠在大书桌上,圆润的手指敲着如桃花一般鲜妍的脸颊。成天关在宫里,真的要闷坏了,总以写情信为乐终究会厌烦,要是能出去玩就好了。自己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多带几个护卫就好了。 这样想着,心中打定主意,兴致勃勃斗志满满地着手策划溜出宫游玩的大计。 正文 第十八章 (下) 正端着刚熬好的药准备进屋给郦清妍灌下去的拾叶,被从天而降的笃音吓了一大跳,继白降之后,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个从天而降的人。拾叶拍着胸口,一颗小心脏还没恢复正常跳动,正要开口问笃音发生了什么,又是一个英姿绝伦的男人轻飘飘落了下来。 那惊世骇俗的容貌,只一眼就让拾叶认出来,这是那日从宝相寺回来路上,带着人解救了小姐的男子。 只是,怎么全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拾叶抬头看了眼天空,今日下美男子雨?还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从天而降已经成了时兴的美男子出场方式? 笃音上前打开门,“郦七小姐在这边。” 早来过一回的美男子抬手拿走了拾叶端着的托盘上的药,大步走进屋里。笃音拦住准备跟进去的拾叶,“里面有娘娘在,现在不要进去。”拾叶听话,乖乖守在门口。 屋里只得温阑一人,见栖月进来,忙开口道,“情况不好,醒不过来,姬无病说要你的血。” 栖月抬手摸了摸郦清妍的脸,已经冷透了,不由眉头一皱,昨晚明明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把郦清妍割破的那只手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解开伤口上包扎的布条,露出金钗划出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和布条黏在一起,栖月这样一拉,使得伤口又裂开,渗出血珠来。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栖月有些生气,自己唯一的药引子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你别顾着说我,先救她。”温阑知道自己这回错的厉害,差点间接害死了郦清妍,心下愧疚万分,只盼栖月能救回完完整整的妍儿。 栖月也不想和她多说,并指为刀在自己腕间隔开极细的伤口,将自己的伤口与郦清妍的伤口贴在一起,那血竟没有外漏半滴,全部顺着郦清妍的伤口流进去,进入她身体里。 温阑没有为这奇特的治疗方式惊讶,自从认识这个男人后,见过的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之事实在太多,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差不多了,栖月收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药盒,挖出药膏给郦清妍抹上,又抹了自己的手。 “若是明早还醒不过来,我会把人接到宫里。” “这回是我不对,再不会有下次。人我会护好,需要什么只管说,我去弄来。” “什么也不需要。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能不能醒过来,看她的造化吧。” “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如何?” 栖月看着郦清妍比起昨夜更加苍白的小脸,“醒不过来再说吧。” 白降跪在慕容亭云书房里,以前是假装不会武功,做出孱弱的样子,现在是真失了武功,又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想不虚弱都不行了。慕容亭云让他起来,赐了坐。 白降像无数小辈面见长辈那样战战兢兢,努力集中精神,等待对方的盘问。 “白降,你可知道,单是隐藏武艺扮作药童进入王府这一项,就能让本王处死你?” “小的知道。” “若不是你救了昐儿,又废了武功,本王还真不想继续留你。” “谢王爷开恩。” “即日起,你也不必做姬无病的药童了,到昐儿身边做个出入小厮罢。” “啊?”白降有点措手不及,辅政王难道不该查清自己的底细,一通怀疑,确定自己的确不是进来窃取机密,然后驱逐出境么? “不愿意?”慕容亭云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理解了,“昐儿的性子,醒来看见伤得那样怕是会很不安定一阵。你不愿意也罢,跟着笃音吧,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别浪费了根基。”语气倒是温和。 “不是,王爷。”白降喜的不知如何表达,“小的愿意!”十分绝对全身心都愿意。 慕容亭云点点头,“愿意就好。这回你救了她,于王府是一大恩,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都已经把自己赏给聆昐当小厮了,才问想要什么,白降不是很能理解辅政王的思维方式。 “小的什么都不要,救五小姐原是小的份内之职,现在能继续留在王府服侍,就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了,不敢奢求其他。” “哦,那就赏银五百吧。” 白降:敬王爷,我真的不缺钱啊! 慕容亭云挥挥手,“下去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了,找法子逗逗昐儿开心,她的伤……”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让白降退下。 那样的伤,铁定是要留疤痕的,身上的看不见,脖子上却无法遮挡,聆昐以后怕是很难寻到合心合意的夫家了。慕容亭云叹了口气,去了落晚居找温阑,被聆昐这件事一闹,她的寿辰怕是不能好好过了。 温阑守在郦清妍床边,看着她的睡颜怔怔出神。慕容亭云走进去,没直接走到里间,坐在屏风后面和她说话。 “清溪说你今日生了刘宓的气,现在气可消了?” 里头的人没有回答。 “好多年不曾见到你发怒,却错过了没看见,真是可惜。” 温阑还是没有说话。 “阑儿?”慕容亭云站起来走到屏风处,往里面看了一眼。 温阑背对着他坐着,声音轻轻的,“云,你说,若我们有孩子,会是怎样的?五丫头那样,还是妍儿这样?” 慕容亭云忍不住走了进去,双手从后环住温阑,姿势一如年少时那样。“昐儿性子太娇纵,郦清妍身体弱,我们的孩子该是听话乖巧,又健健康康的。” “云,我很喜欢这个丫头。”温阑向后靠了靠,靠进他怀里。 “你想好了?” “嗯,以前下不了决心,经此一事,确定心意了。” “好,元宵节后我去请旨。只是这样,栖月那小子要闹起来了。” “不这样他也没安分过,老是被他压制,我都快不像我了。” “你永远都是我的阑儿,独一无二,只此一人。在我心里,你从没变过。” 温阑推开他,“又贫。”看向无知无觉的郦清妍,“若是再不醒,栖月就要来接她了。” “你这样舍不得,要不把她藏起来?” “栖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要是死了我也于心不忍。要是两人都要死,估计我最后会退步,至少救其中一人。”温阑有些苦恼地扶额,“不给我孩子也就罢了,好容易有个看中的,怎么就留不住?老天爷果然是太嫉妒我了?” “别瞎想,不是还有一整夜,未必会是最坏的结果。” “但愿她能平安。” 郦清妍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上一世。她很少做梦,前世如此,这一世更是。 依旧是敬王府,周围都是红绸,乐师们吹吹打打,慕容熙禾和一个蒙了大红绣凤凰盖头的姑娘拉着红绸球的两端,从门口进来。继承了聆晖和永安样貌的熙禾春风满面,年轻的面庞写满称心如意。 这是慕容熙禾的婚礼。 郦清妍站在人群中间,丫头端着器物迎面向自己而来,郦清妍正准备避开,结果丫头直接从自己的身体穿过去了。抬手看了看,居然是半透明的。张口叫了叫身边的人,对方也是听不到的。郦清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在小院里了,灵魂脱离了躯壳,不过她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对新人被喜婆护拥着进了洞房,大堆的人跟过去闹洞房去了,聆晖留在大厅招呼前来贺喜吃酒的官员。小厮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郦清妍听见小厮说的是,“偏院那位,去了。” 聆晖怔了一下,问,“偏院哪位?” 本来已经处于无知无觉状态的郦清妍,听到这句,突然觉得浑身都是洞,无数凌冽的寒风在往身体里涌。 小厮说,“就是前王妃娘娘。” “哦。”聆晖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感情起伏。“那便葬了吧。” 小厮有些为难,“怎么个葬法,还请王爷示下。” “郦家不认她,她自然入不了郦家祖坟,你在敬王府的墓地里随便找个地方,离我和永安的墓穴远一些。” 聆晖已经这样说,小厮心下已明了,不再多问,支了两个打杂的下人,发了十两银子劳苦费,让拿着一床席子去那偏院收郦清妍的尸体。 两个下人一开偏院的门,为那场景吓了一跳。 穿大红衣裳而亡乃是大凶,不是含冤而死就是心中有恨死不瞑目,前王妃这是恨透了敬王府的人,要诅咒聆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两个男人对着郦清妍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敬王府大吉之日,不敢把这种事情报上去,私下一合计,先把郦清妍弄出府,用那十两银子买了具薄皮棺材,运出城,在敬王府墓地里找了一块干燥的地儿,仔仔细细挖了一个坑,小心地把郦清妍埋了。事后还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立了个无字碑,烧了两把纸钱。 “王妃娘娘,您要恨王爷和新王妃只管恨,小的两个就是打个杂,您看在我俩尽心料理您身后事的份儿上,千万饶恕则个。” 念念叨叨一番,插一注清香,又叩了几个头才去了。 看到此处的郦清妍心中居然有些开心,原来自己没有被挫骨扬灰,还是好好落了葬的,虽然为自己落葬的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夜里,忙了一天的永安倚靠在美人榻上,丫头力道适中地给她揉着腿,聆晖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看书。 挥退丫鬟,屋中只剩他俩时,永安才开口问,“听说,她死了?” “嗯,已经让人葬了。” 永安笑,“若她知道你是这样的反应,不知还会不会伤心。” “陪她演了二十年的戏,她应知我非轻易动容之人,不会为我的反应感到意外。” “你这人还真是薄凉。” “我还没有怪她,选在这样的日子,倒是会给我添堵。” 永安依旧笑,“那她的目的成功了么?” “没有。”聆晖抬眼看她,“她早已是可有可无之人。” 永安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聆晖,我很好奇,遇见我之前你和她成亲近十年,十年里,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像对我的那种爱。” 聆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很认真的回忆,郦清妍不知他在回忆些什么。 “没有。”聆晖这样回答。 “真的?” “我对你从不说谎。” “她一腔心血全部为你,每一步都处心积虑,只为你能当上世子,当上敬王。她那么爱你,结果你只是利用她。”永安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默了半晌,“聆晖,如果你先遇见的是我,你也会像利用她那样利用我往上爬么?” “也许会。我不能保证。”聆晖说,“但我肯定会爱你,半分不少。” 永安又笑起来,“你真是把一生的爱全都攒着给我了。” “不只是爱。”聆晖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还有诚实和信任。” 看到此处,郦清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永安斗了十年,最后落得凄凉下场,其实也许从未输过。 自己只是从未被爱过罢了。 于郦朗逸而言,自己是工具;于慕容聆晖而言,自己依旧是工具。 那些固执相信了十年恩情,不过是自己和聆晖携手编制出来的一场幻梦而已。 梦里,郦清妍变成了一缕孤魂,终究放不下萱儿和麟儿,没日没夜不知飘了几天,到了江南,才知道萱儿已经死了,得重病去的,死的时候只得二十二岁。 那年是郦清妍被囚禁的第五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消息告诉过自己。 郦清妍想起来,那段时间夜夜梦到萱儿,梦到她小时候的样子,绕着自己的腿撒娇,要自己给她生个小弟弟出来。梦到她糯着嗓音叫自己娘亲,把好吃的留在床头柜子里,等到自己去她屋子里时,就全部掏出来,献宝一样捧到自己面前来喊着娘亲快吃。梦到她从金陵回来,伏在自己膝头,缓缓诉说对娘亲的思念。 立在萱儿的墓前,郦清妍摸着墓碑,手一次次伸出去,一次次穿石碑而过。她连碰一碰萱儿都做不到。 若有来世,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娘亲,连你去世都不能来看你最后一面,死讯也隔了两年才知道,娘亲对不起你…… 郦清妍抬头看着苍青色的天空,眼泪从漆黑冰冷的眼眶涌出来,落在血红嫁衣上,晕开大片深色的濡湿。 雪花落下来,鹅毛一样大片大片的,纷纷扬扬,穿过郦清妍透明的身体,在萱儿坟头积起小小一堆,仿佛是郦清妍为自己堆起来的衣冠冢。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这样早,来的这样巧。 大大的一场雪,掩盖了所有前尘往事,等到雪停了,尘埃落定,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叫郦清妍的人来过。 正文 第十九章 (上) 郦清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外头梆子敲了四声,已是四更天。 屋子里仍旧只有温阑一人守在床边,手里捏着一方丝帕,在郦清妍的眼角缓缓擦拭,看到对方睁了眼睛,开口说出的话温柔又慈爱,带着微微的担忧,“梦到难过的事情了么,为何一直流泪?” 郦清妍沉默了半晌才扭头看向温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句祝福。“娘娘,寿诞安康,妍儿祝您寿比南山,福与天齐。” 温阑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郦清妍笑她,不怎么有力气的笑容,“娘娘都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为妍儿一句祝福感动到落泪?王爷知道了,该笑话您的。” “这个生辰收到的头一份祝语,自然感动。”温阑拭干眼泪,“觉得如何?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你睡了许久了,一天未进水米,可饥饿?” “妍儿没事,也不饿,让娘娘担心了。”郦清妍伸手出去,拉住温阑搭在床沿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触感软软的,暖暖的。“娘娘为何要待妍儿这般好?” “因为你值得我这样的好。”温阑反握住她,轻轻拍着。 郦清妍闭上眼睛,却没来得及,眼泪还是滑出眼眶,顺着眼角流到鬓发里。温阑的扯了另一条干净的丝帕附上来,“我才止了,你倒开始了。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伤身的。” 眼泪流的越发汹涌。 梦中的事情浮上心头,那些自以为的信誓旦旦、刻骨铭心都是假的,真心喜欢和疼爱自己的人一直近在咫尺,给予保护,提供帮助,倾注了她满腔的母爱和温柔,可是却从来没有得到自己的重视,视如草芥地搁置一旁。郦清妍从未如此悔恨过前世没有真心和温阑相处过一天,每句话都是算计;从未如此痛恨过有眼无珠恩将仇报的自己,老天爷明明把最好的放在自己身边,这份恩赐,却因为那些无心人,那些蠢事,被自己生生弄丢了。 “孩子,别哭了,醒来就好,昐儿的伤还要你多多照看,你可不能就这样倒下去,不然昐儿母妃可真是要和你拼命的。”帮郦清妍掖好被角,“你虚弱成这样,也有我的大意的缘故,答应过你,却没护好你,是我失职,若你是因为这个伤心,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只是哭过就罢了,你原谅我这回可好?看着你的样子,我这心里难过自责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郦清妍哭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是轻易哭的人,在温阑面前却总是控制不住情绪,像个孩子遇到了自己的庇护人,放下心头若有防备,只想倾诉心中的难受和委屈。 无论伪装的多坚强,总会有个人让你卸掉所有的刺,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而你如此确信她是来为你治伤,而非在伤口上撒盐或是雪上加霜地添上一刀。于郦清妍来而言,这个人就是温阑。 此生何德何能,如此有幸,在颠沛流离后还能遇见您,得到您的宠爱。 相比起重生,郦清妍更感激的是再次遇见温阑,这是世间最无与伦比的恩赐和优待。 郦清妍的确虚弱,她不愿意总在床上躺着,拾叶弄香犟不过她,只得为她穿戴好,仔细搀扶着在院子里慢慢走动。身子本就不硬朗,再天天躺着不动弹,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年人状态,加上天天大补的药灌下去,郦清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药汁染成了黄褐色。 许是那个梦的关系,郦清妍的心境较刚复活时又略有不同。温阑看着这个天天待在眼皮子底下的人,不知为何觉得只是一夜之间她就越发清冷,以前只在眼底闪烁的寒意,现在滋长得快要溢出眼眶来,只有和自己或聆昐说话时才融化些许。若是她一个人独处,看书或是想事情,通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让人心惊。温阑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感觉两人不像是长辈与小辈,倒像是相交相知多年的平辈姐妹。 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这都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有的心境。 十二禤阁把郦清妍的交际圈翻得快有十遍,一点线索都没找出来。唯一的转折点,是上个月郦清妍生的那场大病,病后性子就转变了许多,以前是懦弱不与人相争,现在虽然一如既往的无欲无求,倒像是觉得麻烦似的,更加不把亲族门楣放在心上,只为自己自由舒适。 温阑偶尔也会担忧,她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孩子,的确优秀,但是若她对自己苦心孤诣的安排和计划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只想去金陵过她一个人的小日子,该如何是好? 因着聆昐的伤,温阑正式过生辰那天没有大办得起来,聆昐状态反复,郦清妍又因为失血过多瘫倒在床,温阑来回的忙,也没心思去管什么生辰不生辰了,早起吃了一碗长寿面,就又传了几个心腹来商议事情。 慕容亭云见她如此不把生辰之礼放在心上,有些不满,看到聆昐病情稳定了,在二十二这天,给她补办了一场席面出来。 敬王府里来了很多人,皇城之中的各级官员及其家中女眷几乎都过来了,王府前车水马龙,马车都停不下。前院到处是人,整个乱哄哄的。郦清妍陪着温阑吃了寿宴正席,见温阑忙着引众夫人去晏息处听曲看戏,顾不上自己,又想起聆昐一个人在落晚居的碧纱橱里躺着,便悄悄退了出来,想去看一看聆昐。 席间饮了一杯酒,多年不喝,郦清妍有些不习惯,觉得胸口有些闷,说不上来的不适。 身前身后大堆的婆子丫头跟着,说着这个那个,又生怕郦清妍磕着碰着了,保护的如同易碎的瓷器,只差亲自抬了郦清妍回落晚居。郦清妍先救温阑后救聆昐,两番辛苦与功劳在下人口中传的神乎其神,以至于她在敬王府俨然是嫡小姐的待遇,与聆昐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郦清妍本人却很不习惯这样,人本就是晕晕乎乎的,身边又总是聒噪不停,就有些不耐,一边走走停停的闲逛,一会儿叫这个去取暖手炉,那个去拿厚些的氅子过来,三两下将身边的人撵的只剩拾叶和紫芸两人。 耳畔得了清净,郦清妍抱紧怀中热腾腾的手炉,这才自得其乐地一边赏阅王府风景,一边缓缓往落晚居去。 这个季节,也只得梅花可看,天天来往于落晚居和浣花草堂,看的也腻了。郦清妍突然想起甬道与前院中间隔得那大片防护林中,地处蓼汀门与莺息门中间位置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株品种极佳的水仙花。这当然不是这一世发现的,前世初入王府时被聆昐抓着欺负,有一回在蓼汀门眼看要和聆昐面对面撞上,慌不择路躲进林子里,无意间发现了那水仙花。后来移到璧雪庵,种出很大一片来,冬日里拔几株起来,洗净泥土,放在青花瓷盘里用水养着,整个房间能香上许多天,比熏什么香都要恬淡好闻。 这会儿回去,聆昐肯定刚刚喝了药躺下休息,自己过去反而打扰她休息,不若就这样走到林子里逛一逛,顺道看看那水仙会否还在吧。 这样想着,心下决定,带了两个丫头拐进林子里。冬日的枯木林中,草木萧索,可容车轿通行的石板路上分出多个岔口,或是细长石板小道,或是泥泞小径,蜿蜒着埋入林子深处。 紫芸对郦清妍突然如此熟悉枯木林里的小径有些意外,拾叶同她解释,说之前小姐曾来这里散步过,所以熟悉,紫芸这才打消疑惑。 那株水仙果然还在,开的很好,隔老远郦清妍就闻到了香气,心中欢喜,走过场一般问紫芸,“这是谁种的?品种倒是不曾见过,看着很得我喜欢。” 紫芸笑道,“这林子奴婢平日里路过的多,正式进来逛还真不曾有过几回,冬日里来这边的人也少,奴婢不知是哪个种下的。” 拾叶猜测,“野生的也未可知。” “既然无主,我就领了它去吧,种一半在落晚居的院子里,留一半拿水养了,端去哄昐五娘开心。” 紫芸感慨,“七小姐真是时时刻刻想着五小姐。” 郦清妍微微一笑,“她不也时刻想着我么?什么好的都给我留一份,总不能什么回礼也不给,投桃报李我还是知道的。”说着,让紫芸去寻小撬子来,把花挖回去。 紫芸还未走开,从郦清妍身旁的大树后突然绕出一个人来,声音不是那么的讨人喜欢,“这花是有主人的,郦七小姐这样不问清楚就要挖走,莫不成是想做偷花贼么?” 郦清妍听到这个声音,突然就开始后悔今天来了这林子里。 王府之中有两个人简直是高傲一词的真实写照,一个是聆昐,被温阑,慕容亭云和她母亲宠的无法无天,身份高贵,生而不凡,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另一个就是眼前的聆晰,作为慕容亭云的长子,很早就封了世子,自觉比府里其他孩子要高出一等,他母亲杜嬛若又可着劲溺爱,养出了一个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性格,只要是看上的,必须弄到手,只要是看不惯的,定要折磨的满意了,然后除去。 前世郦清妍为了聆晖与他交手,只觉此人并无什么真实的才华,早被大群的狐朋狗友吹捧得晕头转向,狂妄自大。也不知慕容亭云那样聪明绝顶运筹帷幄的人,怎么会让这样的儿子稳坐世子之位,不怕带出去丢自己的脸么? 偷花贼实在不是什么好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添了几分调笑之意。郦清妍冷冰冰的,一个字也不想回他。 紫芸一见聆晰,忙着行礼,“请世子殿下安。”拾叶也跟着行了礼。郦清妍则等紫芸介绍了才矮身一礼,“不知是花已有主,失礼了。紫芸拾叶,回去吧。” 聆晰的眼睛在郦清妍身上走了一圈,“郦七小姐怎的一见本世子就走?王府偌大,偏就遇上了,也算一种缘分,不多说几句,岂不是浪费了这缘分?” 郦清妍偏头看他,“世子何意?” “郦七小姐来了王府多日,本世子却从未遇见过,一直心中惋惜。早闻七小姐知书娴雅,今日得见真人,才知传言不假。王府巨大,七小姐定然不熟悉,今日相逢是缘,不若让本世子带你在这枯木林中游览一番,瞧一瞧雅致的景致如何?”聆晰走近几步,身上浓厚的酒气袭来,熏得人眼前一晕,正听他东拉西扯说话的郦清妍眉头微微皱了皱。 “还要去探望昐五小姐,实在不便多留,谢世子美意。”郦清妍直觉继续待下去,聆晰还不知会说出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管不得对方会怎么想,带了丫头就要离开。结果聆晰一抬手,直接抓住了郦清妍的手腕,力道很大,将她拉得倒退几步,差点跌进他怀里。 “你怕我作何?本世子不过想与你说几句话而已,能得王妃青眼的人,本世子也想好好瞧瞧。” 郦清妍惊的眼睛都瞪圆了,怒斥出声,“放手!” “呦,脾气倒挺大的。”聆晰将她拉得更近,闻到一股苏合香混着药香的气味,更觉眼前之人充满一种让人欲征服不能的清冷味道,越发诱人了。 从未见过男人敢光天化日调戏女子的拾叶吓得不轻,上来就要拉开聆晰,护住郦清妍。聆晰单手将她推倒至一旁,不屑地叱一声,“什么东西,也敢碰本世子。” 紫芸紧张的跪在地上,“世子殿下!这是郦七小姐,要给娘娘和五小姐看病的,王妃娘娘极看重的人,世子殿下三思而行!”言下之意是聆晰若是擅自动了郦清妍,下场肯定落不了好。 “正是因为母亲看重,本世子才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怕什么,跟了本世子,还能亏待你不成?”一身酒气涌上来,聆晰更加头脑不清醒了。 偶遇变调戏,做事全然不过脑子,这个聆晰比上辈子还不如。 “你放手!”郦清妍抬起另一只手准备给他一巴掌,想要扇醒他,没想到反倒直接落进聆晰的大掌中,被他握住,还磨蹭了几下。“小手这样凉,我给你暖暖?”拉着就往心窝子里揣。 “我是定国公府小姐,由王妃娘娘亲自接来王府,你动了我,不怕世子之位不保么?”郦清妍周身的冷冽都爆发出来了,骇人得很。 聆晰被她的气场震慑得愣了片刻,郦清妍趁此机会飞快脱离他的钳制,没想到聆晰已经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了,单手就又捉住了她,连搂抱都上来了。“本世子不信邪了,动了你又如何?难不成父亲还能因为你,罢了我的世子身份不成?” 拾叶急的眼睛都红了,扑上来就要不管不顾拉住聆晰。 正在郦清妍考虑要不要摸出刚配置好的针,或者直接甩出胸口戴的滚烫石头给他来那么一下的当口,一个实际低沉浑厚,在紫芸和拾叶耳中却犹如天籁梵音般动听的声音响起。 “本王的确会因为你动她,罢了你的世子之位。” 任郦清妍又踢又打一直神志迷糊兽/欲上脑的清醒不得的聆晰,直接被这句话吓得失了力气,迅速放开了郦清妍,退离好几步,跪在了慕容亭云面前。“父亲明鉴,是这丫头趁儿子酒醉,有意勾引儿子的!儿子什么都没做!” 郦清妍和拾叶差点为聆晰这恶人先告状的做法气笑了。 拾叶跪在慕容亭云面前,努力压制心中怒气,“王爷,我家小姐性子惯来胆小孤僻,哪里是能做出世子口中那等不齿之事的人?还请王爷明鉴,还小姐清白!” 慕容亭云抬头看了郦清妍一眼,有些讶异对方居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般委屈哭啼,反而一脸平静,更准确的讲应该是淡漠和不耐。察觉到自己在看她,她也回了一个眼神。慕容亭云看到那双眸子里的颜色,对,不耐,极不耐烦,带着几分怀疑,好像是在问,王爷这样英明的人,怎么教出如此不堪的儿子? 慕容亭云莫名的心头一阵邪火,抬脚就把聆晰踹的飞了出去。聆晰离地而起,撞到大树干上,浑身剧痛,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被这一脚给踢断了。聆晰痛苦地咳起来,“父亲……” “逆子!难不成你还想做点什么?为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即日起,禁足倚竹苑三个月,好好反省。本王看你平日真是自由散漫惯了,哪里还有半点王府世子的模样!” 聆晰挣扎着爬过来搂住慕容亭云的腿,哭嚎着,“父亲原谅孩儿吧,孩儿今日喝了酒头脑不清楚,唐突了七小姐,再不会有下次了!孩儿起誓,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敬王府的世子,本王会挑出更合适的人选来。”慕容亭云又是一脚踹开他,“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聆晰不怕继续待下去被慕容亭云斥骂,而是怕他不解气,再来几脚,直接把自己踹的半身不遂。扶着树干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之前不忘亡羊补牢地同郦清妍道歉。“今日酒气上脑,做了冒犯七小姐之事,罪该万死,还望宽恕。”说完,不敢继续留着等郦清妍的回答,一步三摇的走远了。 慕容亭云有武功傍身,这两脚没把聆晰直接踢死,是很留了情面的。 正文 第十九章 (下) 郦清妍等聆晰走了,才向慕容亭云行礼,“多谢王爷。” “是逆子无礼,还好本王恰巧经过。可曾受伤?” “无妨。”郦清妍摇摇头,觉得慕容亭云对自己的关心似乎有些过头了,即使是因为自己有法子治好温阑,也太维护些了。难得能和他独处,便把心中一些话酝酿一番说了出来。“此话原不该我说,但经历今日一事,方觉之前在下人口中听到的世子无迹之类传言不假,世子在府中尚且如此,外头不知是何行径,王爷该多留心些了。” 连府中的人都对聆晰颇有微词了?慕容亭云皱了皱眉,“是本王疏于管教。” “王爷地位非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需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权力越大,越是您在明敌在暗,稍有不慎就被抓住把柄。像世子这样显眼的人物,更是备受关注,王爷实在应该多多当心才是。” 聆晰走后,郦清妍和慕容亭云并没有在原地站着说话,而是并肩往落晚居缓缓走着,两个丫头落后七八步跟在后面。听到郦清妍说这样的话,慕容亭云脚步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郦清妍这样的人说得出来的话,“你是让我提防谁,还是除掉谁?” “该提防谁,该除掉谁,无需小女多嘴,王爷聪明绝顶,细细一想自然明朗。”郦清妍缓缓道,“王爷在朝中一支独大多年,树敌已非一两人,惧惮者多,想除去王爷的人更多。碍了谁的利益,逼到绝境就会反抗,若是多年布置暗招,更让人防不胜防,王爷有自信能将这些危机全部化解吗?” “化解得了如何,化解不了又如何?” “事前防微杜渐,事后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郦清妍如斯说道。 慕容亭云扭过头看她,“聪明是件好事,自作聪明可就不是了。” 郦清妍轻轻一笑,“好心提醒这种事,从来没有聪明与自作聪明之分。小女也不过是因为世子行径失礼,有感而发。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王爷能力通天,自然不用将那些草芥放在心上,只是王爷之上不是还有一个人么?若他也开始忌惮王爷,王爷还能如现在这样,做事得心应手么?” “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本王以前没瞧出来,你胆子倒是很大。” “胆子一物,养一养就有了,王爷实在无需吃惊意外。” “昐儿以前对你万事忍耐的性子可是颇为嫌弃,连本王都听到她抱怨过一两回。本王倒不知,向来平和的定国公府郦七小姐,昐儿口中懦弱心慈又总是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处世的你,也是说得出斩草除根之类狠绝的话的人。” “小女从来不是良善之辈,王爷说小女心慈,委实抬举了。” “本王突然觉得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定要将你收入麾下,为本王出谋划策。”一番试探完毕,慕容亭云负手而立,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堪称娇病弱小的郦清妍。 “妍儿只是女子,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郦清妍也看他,不再避着他的眼睛,冰凌一样的眼珠子,加上两分气势,与慕容亭云记忆里年轻时的温阑何其相似。 难怪阑儿会选中她,慕容亭云心中暗叹。 “你提醒的对,的确应该当心。不过你说错了一样,敬王府能让人忌惮至此,不是因为本王,而是阑儿。” “王妃娘娘?”郦清妍惊讶,“娘娘性格温婉宽容,与世无争,为何要惧惮于她?” 慕容亭云噙着笑,“你可听说过十二禤阁?” 郦清妍自然知道!闻名天下的杀手情报组织,罗网一般遍布各国各个阶层,号称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没有弄不到的消息,没有杀不死的人。郦清妍知晓这个组织是因为聆晖,作为敬王,朝堂之上他在明;还有一个宁王在暗,可谓皇帝的左右手,两人联合,杀伐天下,无人能够匹敌。而十二禤阁,便是让宁王所向披靡的武器。 因为十二禤阁,没有人不忌惮宁王的,聆晖自然也是。聆晖偶尔会和郦清妍说起宁王那些凶残暴虐的事迹,导致她对这个组织和宁王此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这个组织和温阑有什么关系? “略有耳闻,不过与王妃娘娘有何干系?” “阑儿是十二禤阁的阁主。”慕容亭云言简意赅。 郦清妍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起前世皇帝拿马煓当棋子,要褫夺慕容亭云辅政王殊荣一事,之前就一直怀疑是否皇帝与慕容亭云达成了什么交易,才让这件事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此番看来,居然是把十二禤阁让出去了! “你别看她现在宽宏大度,对每个人都慈爱有加的样子,年轻时完全不是这样的。阑儿从十三岁起就统领三十六星宿的一切事务,曾经也是狠角儿,不过这两年因为身体缘故,大部分事情都让下手去做了。”慕容亭云说起温阑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柔和眷恋,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我能坐上敬王之位,在辅政王一职上稳坐这么些年,她是占了大半功劳的。” 难怪温漠那人在介绍自己时,总爱加一个江南温家,郦清妍知温家富可敌国财富滔天,却不曾想到,温家之所以那般富贵,是因为有十二禤阁坐镇。 “这样一件利刃在手,旁人怕是不止忌惮,还有想据为己有的念头吧。”郦清妍稳了稳心神说。 “想要抢走,也得能有驾驭得了的本事才行。”慕容亭云显然不信有人有那个能力把这杀人大刀抢走,自不量力的人不仅用不好,还会把自己折进去。 “若是王爷亲自拱手相让呢?” “嗯?” “要将忌惮之物收为己有,聪明人自然会想到万全的办法,让十二禤阁上下全部重新认主,譬如娘娘或是王爷您亲自下令易主,那些人岂敢不听?” “本王不觉得有人有那个本事让本王妥协,接受这样的交易。” “是人皆有软肋,被人抓住了,就再动弹不得。王爷,难道您没有么?” 慕容亭云用一种看着陌生人的表情看着郦清妍,“你今日,是有备而来,提醒本王的?” “小女不敢。”郦清妍行了一礼,见该说的已说完,“小女妄议王爷的政事,实在越矩,还望王爷莫怪。落晚居已到,小女退下了,再次为今日之事感谢王爷。” “慢着。”慕容亭云叫住她,“听到阑儿是十二禤阁阁主,你可有什么感想?” 郦清妍的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认真想了想,道,“娘娘很厉害。” 慕容亭云没忍住笑咳了一声,郦清妍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慕容亭云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且安心,今天发生的事,以后再不会有,只管在府里住着就好。” 他是怕自己被此事吓跑,不继续给温阑治病了么?郦清妍暗忖。“多谢王爷,小女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也请王爷放心。” 慕容亭云知她误解,也不说破,看着她带了丫头退下,往碧纱橱去了。他原本没有想到会在今天把十二禤阁的事情讲出来,不过早知道总好过晚知道,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看她只是听见温阑是阁主的事情都那般惊讶,不知知晓温阑的打算后,会不会震惊得整夜睡不着。 多思无益,慕容亭云放下心头思虑,去了温阑主屋取东西。 碧纱橱里,聆昐午睡刚醒,正趴在一堆松软的枕头间懒洋洋的看着书。长发从背后铺陈下来,蔓延过床沿,几乎落到地上。她的伤口不能捂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里衣,外加搭一条薄毯。房间里很暖,这样的严冬也冻不着她。因为伤口未愈,聆昐不能起床,整个人恹恹的,没有了平日里的高傲火爆,倒显得有几分温婉。 听到开门声,聆昐从书页上抬起头,见是郦清妍,笑起来,“你来啦?自己找凳子坐吧。母亲的宴席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没有?” “都是些贵族夫人,说的也是陈年往事,你看我不是偷溜过来了么,自然是没有什么趣事了。”郦清妍坐到她身边,拿过她的手切脉,又掀开衣领查看她脖子上伤口的愈合情况。 “哦,想来也是。这样的场合,那些小姐不会过来,只得一堆妇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些事情,无趣得很。”聆昐目光又回到书页之中,手指缓缓翻过一页。 受了这么重的伤,聆昐的身体如同小孩儿手中玩旧了的破布娃娃,开了无数裂口,纵横交织惨不忍睹,连里面的棉絮都泄露出来。所有人都以为聆昐肯定接受不了,温阑还派了无数的人去寻最好的祛疤药,不求她的身子能够莹润如初,至少要给她一个安慰和希望。 结果醒来的聆昐反应非常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不欲生,仿佛根本没有把那一身疤痕放在心上,只问了一句白降是否还活着,就一直乖乖躺在碧纱橱里养伤。让她喝药就乖乖的喝,给她伤口换药,也不喊疼,以前人见人怕的小姐脾气竟是一点也没有了。 温阑啧啧称奇,说聆昐受伤,生生改了两个人的性子。原本清冷的郦清妍更加清冷,而聆昐就像被郦清妍传染了一般,也得了几分平静的性格。还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郦清妍的血,所以有了她的性子。 郦清妍问过聆昐,有些担心她是被这次遇险之事吓到了。 聆昐的回答是,“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的人,心境自然会不一样,若性子还如以前,一点长进也没有,也太对不起上天开恩给的继续活着的机会了。” 郦清妍听的有些感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聆昐的经历,竟和自己有些相似了,只是不像自己这般还带着一些不属于此生的记忆。 聆昐把那本书看完,递给郦清妍,“挺有趣的一个话本子,你也看看。” 郦清妍接过来,“又是白降给你带回来的么?” “他是有心的,知道我在屋子里闷,天天找好玩的东西来哄我开心。”聆昐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像前几天那样疼的龇牙咧嘴了。“这次得救,多亏了他,妍儿,你说我该怎么谢他才好?”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郦清妍说的摇头晃脑。 “你!”聆昐瞪她一眼,“把话本子还我,别被那些故事毒荼得更严重了。” 郦清妍把书抱在怀里,躲开她伸过来的手,笑道,“好姐姐,我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容我再看几本也无妨。” 嬉笑一番,郦清妍见她精神仍好,心中巨石落下,她的伤至此是无碍了。“我方才瞧了瞧,你恢复的很好,明日就可以起来走动了,不必再时刻躺在床上,你高兴不高兴?” “嗯,我正想着何时能起来了,搬回斜阳阁去呢。既然明日就能起来,那今夜就让青青她们收拾着,免得明日手忙脚乱。” “你在这里住着不好么?怎么想着要过去?” “因着这伤,大夫药童进进出出,丫头婆子的一堆,娘亲一日也要遣人过来看上十几回,吵闹不堪,甚是打扰母亲修养。母亲本就喜静,又正值养病的关键时候,我在这处,实在叨扰她,于心不安。” 娇纵的丫头突然说出于心不安这样的话,郦清妍还真是不习惯。“娘娘不曾说过什么,你在这处我给你瞧伤也方便。怎么,摔了一回,又不喜欢我了?” “哪里就会不喜欢你,只是我在斜阳阁住的更习惯些。何况落晚居过去本就不远,不必为了这等小事商议诸多吧?你何时也变得唠叨了?” “担心你,反被嫌弃,这一点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郦清妍嗔她一句,想了想,聆昐回斜阳阁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碧纱橱跟她的斜阳阁相比,实在太小了…… “你要回去也不是不可,大不了我一天多来回几趟。只是切记明日挪动时别碰着伤口,包的严实些,你是不能吹冷风的。” “知道啦,越说越唠叨,有那么多下人在,不会伤着我的。再说了,还有白降呢,什么事都有他,不需要我去操心。” “为了救你,人家一身功夫都毁了,你倒是奴隶的顺手,好没心没肺的。” “谁让他之前一直瞒着我,活该。”话是这样说,眉目之中的心疼和愧疚还是隐藏不住,郦清妍感慨白降能力之强,居然这么快就捕获住聆昐的心了。接下来一句更是让聆昐暴露了,“你的血能让我起死回生,让母亲的沉疴康复,那能不能让白降的身体恢复,让他能够重新习武?现在他跟着笃音,笃音不止一次说过他那身武功,毁得很是可惜。” 郦清妍斜觑她,“心疼了?” 聆昐笑,语调中透露出一种不在意,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过一个下人,我能心疼什么,只是害他武功尽失的人是我,我想努力帮他一帮罢了。” “好,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会试试。” “莫要勉强,先把身体养好再说,你被我吸走的那些血,怕还没恢复回来吧?”聆昐抬手摸了摸郦清妍清瘦的脸庞,“听母亲说,你晕了整整一天,为了救我,辛苦你了。” “这些话这几天你不知说了几回,不腻的么?” 聆昐笑起来,“好,我以后不说了。说了这么些话,有点乏了,我歇一会儿,你自己玩吧。” 郦清妍不打扰她休息,从屋里出来,看见白降正从院外进来,开口叫住了他。“聆昐睡着了,你一会儿再进去吧。” 白降立住,冲郦清妍行了礼,“多谢七小姐提醒。” 郦清妍见他神采奕奕,一点也没有因为失去武功而神伤,摸约这两日能天天看见聆昐心中欢喜无法言表,不知觉喜形于色了。暗叹一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对他说,“你同我来,让我切切脉,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白降跟了姬无病那么久,自然也会些医术,知道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的问题,正要推辞,听到郦清妍凉凉的说,“你把我给你药的事告诉聆晖,我还没找你算账。”心中一个激灵,才明白不止是切脉,乖乖跟了郦清妍走进笼了火盆的抱夏中。 身边只带了拾叶一个丫头,郦清妍不用担心说了什么为旁的人听了去,开门见山,“只是贴身小厮,就满足了么?在她眼中,你也只是一个小厮而已。” 白降听的猛地抬起了头。 正文 第二十章 (上) “七小姐想说什么?”白降有些紧张,嘴抿的紧紧的,显出一丝苍白。 “我见着聆昐的时候,她的伤很吓人,这还是你为伤口处理后的模样,难以想象你捡着她时情景有多么可怕。可你临危不乱,能够冷静地为她止血,毁了一身武功也要护住她的心脉。做了她的小厮后,更是担心她因为身上伤痕而神思郁结,日日寻了有趣的东西送到碧纱橱里。”郦清妍在火盆边烤着自己冰凉的手,声音不急不缓的,“寻常药童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心性,白降,你为聆昐废了那么多心思,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贴身小厮的位置?” “原来七小姐已经知道了啊?”白降垂下眸子,有些泄气。 “你若是继续如此,过不多久,不止我,怕是整个王府都会知道你喜欢聆昐,不,在他们眼中这不叫喜欢,叫肖想。奴才肖想主子,是为大不敬,到那时别说聆昐这里,就是偌大的敬王府,也是再容你不下的。” “我只是,舍不得她,她的伤还未好,若我不在她身边,该有多孤单枯燥。我也害怕没有那些小玩意混着打发时间,她会胡思乱想,伤了自己。”白降的声音轻轻的,很温柔,仿佛聆昐就在他面前,说话的语气重了,会吓跑她一样。“所以总想着能多陪陪她就好,至少要等她的伤口复原。” “那也不能只是这样,你有下一步的打算没有?” 白降摇头,“一想到要离开她,就难过,能这样陪着她,我已经很满足了。” 郦清妍觉得头疼,这个白降怎么这么不上进? “这样陪着她?你能这样陪着她到几时?若她有了中意之人,定了亲事,成亲之后,你还能继续这样陪着她?白降,莫要到了事态不可挽回时才开始想解决办法,一旦来不及,可是要懊悔终身的。” “我不会让她嫁给别人的!”白降一脸坚定,“我自有法子让她嫁不成别人。” 自有法子……难不成要和聆昐生米做熟饭?郦清妍一瞬间就想歪了,忙将脑子里一堆乌七八糟的想法抹到一边。“我只是见你这几日太殷勤些了,刘侧妃娘娘本就对你不满,要是再让人捉住把柄,她会有无数办法让你离开聆昐。如果你心中已有想法,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白降笑起来,“多谢七小姐。” “以后我每三天给你一滴血,虽不知能否恢复你的体质,巩固根底也是不错的,就当是对你救聆昐的感谢吧。” 白降知道郦清妍身体特异,一旦失血过多,后果比常人要严重百倍,断然拒绝。郦清妍不依,一通你不答应我我就在聆昐面前说你坏话的威逼利诱,说得白降哭笑不得,只能接受。 层楼叠榭,碧瓦朱甍的瑶华宫仪元殿里,一张大的惊人的紫檀木浮雕七尾凤凰的大圆床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小永安。永安裹着一条深紫色绣百蝶穿花的毛绒大毯子,怀里抱了一个蓬松厚软的圆形靠枕,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聚精会神地听斜靠坐在床头的慕容栖月念书。 念的是白石棠新出的话本,讲一个不受父王母妃宠爱的公主和一个世家公子之间的因缘邂逅,一路磕磕碰碰,而后知晓彼此心意,公主下嫁,最终在一起幸福美满生活的故事。 类似这样的话本子,栖月不知给永安念过多少本了,故事情节说来说去也就那些,永安却总是听的津津有味,有时候念到煽情处,还能落两滴眼泪下来。永安对话本子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她永远知道市面上哪位大家又新出了书,勒令小雪或大雪去买来,放在床头,等着栖月忙完了一天的公务来看她的时候,念给她听。几年如一日,永安从来不腻,对这个习惯抱着永不枯竭的兴趣,并美其名曰:睡前故事。 因为宠溺成了习惯,纵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情节的栖月,任劳任怨地当着永安的御用说书人。不过这个御用说书人偶尔也会因为外出办事,换成小曒来当,只要是他俩中的一个,永安从不介意到底是谁念。 永安和栖月,小曒是同父同母的三兄妹,先帝仙逝时,永安只得两岁,母妃伤心过度跟着先帝去了,栖月和小曒看着这个又软又糯连路都走不稳,把两个哥哥当成了自己的天的肉团子,决定好好守护她,让她快乐长大。然后就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了永安六年。 那时栖月十九岁,小曒十五岁,都没有娶亲成家,哪里知道该怎么养小孩儿,只一昧的宠,宠到宫中盛传一句话,宁可得罪杀人不眨眼的宁王,也不要得罪他的心头肉永安长公主。 今夜永安精神很好,栖月把一整本都念完了,她还没有睡意,意犹未尽地同栖月说起书中情节。“二皇兄,如果书里的公主是安儿,你会同意安儿嫁给他么?” 栖月想了想,书里的男人为了公主抛弃旧爱,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永安似乎很满意这个故事,就选了个折中的回答,“这样的事,关乎到安儿的终身幸福,我会和你三哥好好商议,好好考虑的。而且,安儿不是有我和你三哥宠爱你么,不像书里的公主受尽欺负,谁敢欺负你,我灭他九族。” 永安咯咯的笑,“二皇兄总是这么暴力,天天把杀人挂在嘴边,以后会娶不到皇妃的。”想了想,“不对,二皇兄都这么老了,已经娶不到皇妃了。”一头倒在大床上,颇为忧心,“怎么办,皇兄要孤苦伶仃一辈子,愁死安儿了。” 栖月一巴掌糊在她头上,“孤苦伶仃一词不是这么用的。而且,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你的脑袋能多想想有用的东西么?” 永安一下子坐起来,“对女人不感兴趣,那就是对男人感兴趣喽?这样太好了,安儿一点也不介意皇兄的王妃是男子的!” “我介意!”栖月简直无可奈何,永安越来越大,其他地方没什么长进,一颗心全扑在怎么给自己找王妃,以及怎么溜出宫玩上了。“好了,天色已晚,你该睡觉了,不然明日又叫不起来。”栖月给她盖上被子,起身离开。 永安一下子捉住他长长的衣角,“二皇兄一会儿是回华阳宫歇觉,还是出宫办事?” “出宫见个人。”栖月拉了拉衣裳,结果永安拽的死紧,硬是没能把衣角从她手里抽出来。 “是上次那个为了救昐姐姐病倒的郦七小姐么?” 栖月顿了顿,“是。” 永安笑起来,特别阴险,“二皇兄喜欢她?” 栖月扶额,“去见她就是喜欢么?不许胡闹了,快睡觉。” 永安不依不饶,“以前二皇兄几年也不会出宫一趟,这个月三天两头就往外面跑,惊蛰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二皇兄每次出去,十有八/九是去见那个郦七小姐的,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真的不是喜欢,她对我有用而已。”栖月知道这小不点一想歪后果会很严重,耐心和她解释。 “是因为她能让皇兄摸起来不那么烫?”永安歪着脑袋问。 “嗯,算是吧。”栖月纳闷,今夜永安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皇兄带上安儿一起去好不好?”永安说的可怜兮兮的,“哥哥们都不让安儿乱跑,安儿一个人在大大的宫殿里好害怕,这里又黑,又空,皇兄带着安儿一起出去玩一次好不好?” “不行。”栖月早就免疫了她这种撒娇方式,斩钉截铁的拒绝。 永安调整了一下眼眶里的眼泪分量,换了一个声调,“小暑说昐姐姐伤的很严重,就要死掉了,皇兄能带我去看一眼么?你只忙你的,安儿看一眼昐姐姐就让小雪送我回来,保证绝对不乱跑。” “要去看望也不是深夜,改天带你去拜访。”栖月见时辰委实不早,再磨蹭下去要影响永安的睡眠了,使了个巧劲,把衣裳从永安的爪子里扯出来。“乖乖睡觉,不然以后再不给你念书。”搁下一句没有什么震慑力的话,大步走出仪元殿。 永安从床上跳起来,跟在栖月身后跑出来,光着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吓得殿外正打瞌睡的值夜宫女立时清醒了,捞起衣裳就扑过去,“长公主殿下,快穿上衣裳!” 永安根本不听,直接跑了出去。殿外冷如冰窖,寒风阵阵,和殿内的温暖如春简直是两个世界。永安抱着胳膊,到处找栖月。“二皇兄,不要走!” 栖月的速度不是八岁的永安能够跟上的,此番跑出来,哪里还能找到人影。 永安突然特别委屈,哑着嗓子哭起来,“皇兄不要安儿了!呜呜……安儿好可怜……皇兄不疼安儿了……”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小的身子被寒风激的缩成一团,蜷在宫殿巨大的屋檐下,好不可怜。 一群宫女围上来,不能让她冻着,忙着要用厚厚的狐裘把她裹起来,结果永安死命挣扎,怎么也不肯穿衣裳,大叫着,“反正皇兄也不管我了,生病了又怎样?” 屋顶上的栖月彻底投降了,一跃而下,落在永安面前,围着永安的宫女忙散开至一旁。栖月伸出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接了一旁宫女递上的帕子,一边帮她擦哭的脏兮兮的小脸,一边叹气道,“就那么想跟着我出去?” “嗯。”永安哽咽着点头。 “那至少也得穿的暖和些吧。” “二皇兄同意了?”永安仔细看着他的表情,破涕为笑,“安儿马上回来!” 抱着永安往皇宫外飞的栖月,内心进行着深刻的检讨,是不是真的太宠永安些了?小曒说了多次,自己回回充耳不闻,终于,自食恶果了。 “见了她不许乱说话,不许说你的身份,她不知我身份,你也不许说出来,乖乖待在我身边,可记下了?”栖月叮嘱永安。怀里搂着自己的小不点乖巧点头,栖月知道这句话说了当没说,因为这家伙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其实根本不会听。 暗处的侍从紧紧跟随,二十四暗卫出动了八个,全方位保护着永安,虽然被半夜从温暖的被窝踹起来的几个人都知道,有主人在,他们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郦清妍还没睡,晚上一直在浣花草堂和姬无病讨论温阑下一阶段用药的次序和分量,研究的晚了,这个点才乘车回落晚居。甫一下车,抬头就看见月立在落晚居最高的阁楼屋顶上,怀里抱了个圆鼓鼓的东西,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郦清妍忙扭头看身边跟着的下人,大家都低眉垂首,没有人看见屋顶上的人。再抬头看时,月又不见了。 郦清妍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导致眼前有幻影。 绿荑和丹椒在前头打着灯笼,拾叶弄香一左一右扶着郦清妍,让她注意着脚下,卷珠,菱格,紫芸等人在后面捧了东西跟着。不知何时起,郦清妍在敬王府里走动,也是乌泱泱的一堆人护拥着了。 下了车没走几步,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是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人大声喊着,“走水啦!快救火!”很是混乱的样子。 郦清妍抬眼去看,前院方向大概是世子聆晰所居倚竹苑的方位,爆发出冲天的火光,周围的应该是淋了油,导致火光瞬间扩散开去,越烧越烈。与此同时,无数黑影跃进敬王府,直往中院内院而来。 有刺客。 正拉着马车准备把车停到马房去的小暑扔了绳子就走到郦清妍身边来,小小的身子,和郦清妍差不多高,这样护犊子一般挡在她身前,莫名的有点滑稽。郦清妍这样觉得,那群丫头也是这个感想,忍不住去拉小暑,“你和小姐待在一处,别反而伤着了自己。” 小暑的嘴角抽了抽,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得出来,最后选择和郦清妍站在同一排,差不多一手之隔,时刻准备着,一旦有危险,立马拎起郦清妍就走。 郦清妍站在原地,有众多下人护着,而且那群人的目标似乎并不是落晚居,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专心观察局势。 继大群黑衣人从王府外闯进来,王府各个藏在暗处的侍从护卫纷纷现身,顿时一片混战。那群黑衣人身手不凡,训练有素,哪里是普通家丁能够挡下的,正杀的势头渐起,不知从各处突然又冒出一群人来。新加入战局的人也是一身黑衣,不过没有蒙面。如同暗夜鬼魅,黑鸦过境一般,动作敏捷到不可思议,个个是绝顶高手,或者说个个是绝顶杀手,招招致命,毫不拖泥带水。 郦清妍抱着暖手炉,仰头看着半空中黑影飞来飞去,一片刀光剑影,间或有人掉下来,都离落晚居很远。最后出来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十二禤阁留在敬王府里保护温阑的吧,郦清妍想,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组织,杀人杀的这样干净利落。若今夜情况调转,是这群人杀进来,自己哪还有机会在这里观战,估计人头早就落地了。 战局混乱,郦清妍看的不清楚,觉得那群人肯定是杀不进落晚居的,毫不担忧地转身走进院子。头顶有异动,抬头一看,居然是月正从上半空飘过,手一扬,扔了个圆乎乎的东西下来。 “接着。”郦清妍听到他这样说。 看见那东西的体型,郦清妍已经伸出去的手生生缩了回来。小暑不想在郦清妍面前暴露,想当然觉得隐秘处的暗卫肯定会出手接住永安。暗卫则满以为就算郦清妍不接,小暑也会接一接,然后全都没有现身出手。 永安就这样咚一声砸进了厚厚的雪里。 栖月,暗卫,小暑:“……” “疼疼疼!”永安在雪堆里挣扎,还好因为穿的多,雪又厚,没有直接摔晕过去。“二皇兄!你果然不疼爱安儿了!”永安带着哭腔大声控诉。 栖月扶额,来的路上明明千叮呤万嘱咐,让她别暴露身份,这一嗓子,聋子也知道她是长公主殿下了。惦记着前方战局,说了一句,“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身影一闪,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一群正绷着神经提防刺客的下人被这一出弄的目瞪口呆,还是拾叶最先回过神,跑到雪堆里把永安捞了起来,拍净她身上的雪,让丹椒举着灯笼,检查是否受了伤。这一细看,大嗓门的拾叶直接哎呦喂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样好看,这样可人疼!” 永安骄傲地扬起下巴,“皇家的孩子。” 郦清妍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世和永安的初遇会是以这种方式,更不会想到那个倾世的美男子就是前世今生俱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宁王。自己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他的身份是男宠,为他知道却没有被活活凌迟,这是多么神奇又悬疑的一件事情。恨不得不在现场的郦清妍强压下心头各种滋味,走出人群,率先跪下,“定国公府七女郦清妍,参见曦长公主。” 曦是永安的封号,是当今皇帝慕容曒打破公主出嫁才拟封号的祖制,在她五岁生辰礼上定下,而后昭告天下的,代表了无上的宠爱和尊贵。 郦清妍一跪,大群的侍从丫头也跟着跪下,口呼,“长公主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永安拽了拽因为挣扎而凌乱的衣襟,走到郦清妍面前,把她拉了起来,又对下人道了句,“免礼,都起来吧。”之后一直拉住郦清妍的手不放,因为比对方矮的缘故,只能半仰着头盯着她的脸看。 永安稚嫩却清澈的眼睛带着非常仔细的考量,仿佛要把郦清妍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细致地检查一遍,好像在确认什么一样,把对方看的胆战心惊。 郦清妍背后冷汗直冒,心中惊涛骇浪,难道永安和自己一样,也…… “二皇兄眼光不错,你果然很好看。”永安扫视完郦清妍,做出如此评价。 郦清妍:“?” “准备何时和我二皇兄成亲?”永安端着长公主的仪容,捏着一把快嫩出水来的声音问。 “啊?” 永安拍拍她的手,小小的人儿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和皇帝哥哥在,二皇兄绝不会欺负你。” 郦清妍完全懵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前年定是赶不及了,莫不在元宵节把亲定了吧,开春三月正式成亲,想一想,能在漫天桃花之中嫁与心上人,真是此生无憾。”永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自拔。 “公主,您可能误会了什么。”郦清妍把她从幻想乡里拉出来,十分疑惑地问,“公主为何要民女与宁王殿下成亲?” “你不是喜欢二皇兄么?”永安诧异。 “民女何时喜欢过宁王殿下?”郦清妍更诧异。 “啊!”永安小手一拍脑门,很是懊恼,“原来你还不喜欢我二皇兄啊。”转念一想又十分不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郦清妍强行保持清醒,不被对方稀里糊涂的逻辑绕晕,反问,“我为何要喜欢他?” “二皇兄他生的好看,也很有钱有地位,不该是女子最佳的择偶对象么?” 郦清妍实在没忍住,无力扶额,连敬语也忘了,“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话本子里说的啊,全都是这样的。”永安眨巴着眼睛,“太傅们说了,书中有万千道理,难道书中说的是错的么?” 如果聆昐在,肯定要感慨一句:又是一个被话本子毒荼了的孩子啊…… 郦清妍还要再讲,身后的弄香非常小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姐,此处风大,夜又深了,小姐与长公主交谈甚欢,何不请长公主到屋里,在继续详谈?” “到屋里等你皇兄不打紧吧?”郦清妍问永安。永安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郦清妍叹了口气,“长公主这边请。”永安的手劲很大,抓着郦清妍的手不肯放,挣脱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只得任由她抓着,带她进了落晚居主厅。 温阑今夜并不在王府,郦清妍早起时就不在了,问了问丫头,说宝相寺云游在外的方丈回来了,王妃与他交好,止不住与他一叙的念头,一大早就去了宝相寺。叙了一天也没回来,估计和以前一样,待的天色晚了,就直接歇在了寺里。 小永安坐在主位,两条腿够不到地面,一前一后甩来甩去好不欢快。温阑屋子里向来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多,永安来过几次,次次屋内的陈设都不一样,不由转着眼珠子到处打量,越发显得她活泼好动。不过郦清妍带着人一出现,她就止了动作,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端的是仪容得体落落大方的长公主殿下,一点孩子气性也瞧不出来。 郦清妍是去厨房让丫头婆子们做吃的去了,前世吃了永安多少暗亏,她一点也不想再次惹的这个小魔头不开心,不然依她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一世也要弄死自己怎么办?所以,万事皆可不提,哄她高兴再说。 端了一叠椰蓉榛子酥递到永安面前,郦清妍笑的温柔又和蔼,“长公主殿下请用。” 永安接过去,捏起一块糕点细细看了半天,郦清妍以为她在担心有没有毒,自己拿起一块吃了,“刚刚做出来的,很是美味,长公主殿下不尝一尝么?” 永安小心地闻了闻,把糕点放回碟子里,“我吃不得榛子,吃了会喘不上来气的。”也没有生气,把碟子搁在桌子上,“不知者无罪,想来你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做了来,可有藕粉桂花糖糕或者花生奶酪?若有就拿来一些,我喜欢吃那个。” 郦清妍有点呆,永安不是最喜欢吃榛子酥,反而吃不得花生的么?而且,除了甜茶,永安是很讨厌软糯的甜食的。仔细想了想,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不由将心底疑惑说出来,“长公主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的么?” 永安顿了顿,“生过一场病,之前喜欢的都不喜欢了。” 郦清妍又是一阵警铃大作。 “许是病中照顾的不好,留下什么病根了吧。”永安笑的和气,“不过王府前院闹得那么厉害,你不害怕么?” “王府戒备森严,暗卫颇多,就算杀进来了,后院有更多武艺更高强的侍卫,敬王府府兵也要到了。何况还有宁王殿下在,实在无需杞人忧天,慌张只会添乱,还不如好好吃好好睡。长公主殿下说对是不对?”郦清妍端起茶喝,冲淡嘴里榛子的味道。 永安听了,沉默了一瞬,看着郦清妍的眼睛又变得仔细起来,这样来来回回看了她好几遍,发现对方依旧落落大方喝着茶,一点也不害怕,看着自己的眼睛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看着小孩子的那种宠溺和慈爱。她没有生养过孩子,不该有这样温柔的目光才对,有也应该是喜欢多些,而不是这种带着放任加上一点点担忧的模样。 “金菊加枸杞和山楂,最后兑冰糖泡出来的甜茶,可是长公主殿下爱喝的么?”郦清妍见永安不动那盏茶,问了一句。若是连这个也不爱喝,郦清妍都要怀疑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永安了。 永安定定地看着对方,突然道,“你是不是认识以前的我?或者你以前认识我?还是说,你是重生而来的,带着前世的记忆,认识的是前世的我?” 郦清妍听到最后一句,一杯滚烫的热茶直接灌进了衣领。 正文 第二十章 (下)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烫不烫?来人,快拿衣裳来换!”永安从椅子里跳起来,比被热茶淋了一身的郦清妍还要紧张。郦清妍怕茶水打湿了永安的袖子,忙捉了她拿着丝帕擦上来的小手,“没事,我没事,茶已凉了,不烫的。” “瞎说!我明明看见茶水在你身上还冒着热气的,哪能不烫?来人!都死了吗!”永安咋咋呼呼的,急得眼睛都要红了。当然,这也不全是关心郦清妍的缘故,永安主要是害怕她被烫伤,二皇兄就嫌弃然后不娶她了。这么多年了,除了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么一个让他上心的女子啊,还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也要保下来。 拾叶弄香十万火急的回碧纱橱取了郦清妍的衣裳来,送进暖阁里给她换下,检查确定了的确没有被烫伤,才松了一口气。 郦清妍回到正厅,栖月还没回来。遣走了所有丫头,放下厚重的帷幕,郦清妍坐到永安身边,扳着她的肩膀,“你说我是不是重生,是何意?” 永安想耸耸肩做出很轻松的姿态,结果因为郦清妍压着,没耸得起来。“我猜的,你的眼睛让我觉得你和我二皇兄一样大,甚至比他还要大,可是你的真实年纪只有十几岁吧?你从未见过我,却确信有些东西是我爱吃的,还莫名的对我有些忌惮。我在书上看过,有人上一世过得不好,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年轻时的身体里,说的是不是你这样的情况?”永安看着郦清妍,大大的眼睛异常的亮,“你这么惧惮我,上一世我们是仇敌么?是我害死你的?” 郦清妍听呆了,是真的听呆了。 永安继续道,“你也别问我那本书是在哪里看到的,我说不清楚,反正不是这儿就是了。你不用惧惮我,无论上辈子我和你如何,发生过什么,这一世我是不会害你的,至少目前不会。”偏头看着郦清妍,又问了一遍,“所以,你真的是重生来的,对么?” 郦清妍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说的无言以对,很想否认,却不自觉缓缓点头。 “果真如此,我没有猜错。”永安笑起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当成怪物。” 郦清妍松开她,跌坐在椅子里,语气无力又无奈,“你不是真正的永安吧?” “的确算不得是。按照你们的话说,应该是从五岁时起,突然间性情大变,之前的事全部不再记得,仿佛换了一个人。”永安把腿缩到椅子上,用手臂抱起来,蜷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这个姿势显得她脆弱又可怜。“我从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连二皇兄也没有。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说,该不该和你说。” 郦清妍绞着手里的帕子,“你想不说也可以的,我不介意。” 夜委实深了,远处的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应该是闯入的刺客被清理的差不多了,着火的地方也得到了控制。屋里屋外的人都静悄悄的不说话,只有灯花偶尔炸裂的突突声,显得雪后的夜更加宁静寂寥,更加寒冷。 永安盯着烛火,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死的时候,只有七岁。” 郦清妍眼睛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永安。 永安继续道,“我从小没有娘亲,爹爹也不怎么理我,陪着我的只有各种仆人,家庭老师,老师就是你们说的夫子。每天都要上很多课,学很多东西,他们要把我教成最得体最高贵的贵族小姐。我很孤单,一个朋友也没有,就看书打发时间。书里说,别的孩子的爹爹没晚会给他们念故事,在故事里入睡,可是我除了吃饭时间能看到爹爹,其他时间从来没有见到过,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到此处,永安顿了顿,才接着讲下去。“我很想他,我都不记得他上一次抱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然后我想了一个办法,趁看护我的人都睡着了,跑到雪地里冻了一夜,天亮才回到屋子里。然后就生病了,病的很厉害,爹爹肯定会来看我。可是没想到爹爹出国了,他还没赶回来,我就已经病死了……” 永安抬头看郦清妍,眼睛里全是眼泪。“我是不是很笨?想到生病,却没有提前弄清楚他在哪里,白白的就这样死掉了。” 永安的话里,有些词汇郦清妍并不能理解,意思却全部能懂,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顿时心疼到无以复加,不顾尊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像曾经抱着萱儿那般,轻轻抚摸永安的头发,给她安抚和依靠。 永安吸了吸鼻子,“本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个身体也在生病,病的和我差不多严重。本体似乎已经死了,被我抢占了身子。这种故事我在书里看了不知几多,看到周围的人全都不认识,衣服也奇奇怪怪的,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本来我还很难过,以后再也看不到爹爹了。可是看到两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大哥哥一直抱着我,紧张的快要杀人,又觉得很温暖。我还是很想爹爹,想的时候就把二皇兄当成他,反正他的年纪也差不多够了,又宠我,所以我过得很快乐,比在那个世界还要快乐。如果能让爹爹知道我过得很好,就好了。不知道他回来看到我死了,该有多伤心。” 郦清妍一通安慰的话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想要借生病看到父亲,结果弄巧成拙只身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活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这样冷静坚强的活下来,再多的言语也显得无力苍白。 永安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来这里三年了,这件事我只和你说,你能替我保密,答应我绝对不说出吗?” 郦清妍轻轻拍着她的背,“为什么会选择同我说,这么相信我?” “大概是因为你和我一样,你是死掉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我也是死掉了,去了别人的身体。和你说了,你能够接受,像我一样,不会把对方当成怪物烧死,如果我告诉两个哥哥,他们肯定会勒着我的脖子,让我把真正的安儿还给他们的。”叹着气,“三年了,真正的永安从来没回来过,就是我想还,也还不了啊。” “你们那边的小姑娘,都像你这样,这么的,奇怪吗?”郦清妍问的犹豫。 “也不全是,只是我看的杂七杂八的书多了,所以才这样。” 能够一眼看出自己是重生的人所看的书,郦清妍真的很想看看。 “我的秘密,别人也是不知道的,你也能替我保密么?” “当然可以。”永安点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郦清妍觉得有危险要降临。 “嫁给我二皇兄吧!” “不要。” “那我就把你是重生的事说出去。” “你说了我也会说。而且刚刚我是哄你的,我不是重生,只是心性更成熟而已。” “姐姐你好奸诈哦。” “小娃娃,我活了四十多年,你能斗得过我么?” “四十多年啊,好老的……不知道二皇兄会不会喜欢这么老的女人。” “他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因为你要嫁给他,肯定有干系的啊。”永安说的非常诚挚。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嫁他!”郦清妍要炸毛了。 “哦,原来是不愿嫁,那就娶吧,我让皇帝哥哥下旨,让二皇兄下嫁与你。”永安说的更加诚挚。 郦清妍快要疯掉。“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让我嫁宁王?” “因为你是二皇兄长这么大最关注和重视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错过他。而且……”永安垂下眼睑,“我从未见过妈妈,那个世界没见过,这个世界也是。我太想要一个妈妈了……” “妈妈?” 永安抬手在脸上抹了抹,止住语气中的哭音,“就是你们说的娘亲。” “宫里不是还住着太妃么?”郦清妍不觉得这个天之骄女会缺少母性的疼爱。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她们对永安的喜欢,不是因为永安,安儿想要的是能因为喜欢安儿才宠爱安儿的人。” 郦清妍把她的话捋了捋才听懂,一边觉得这个小姑娘眼光委实毒辣,将人心看的如此透彻,一边又为她单纯的心愿和执念心疼。 “你肯定会说我不满足,已经被宠爱成这样了,还想着更多的疼爱。只是,兄妹的感情再深,哪里能比得上来自娘亲的体贴温暖呢?” “那,”郦清妍顿了顿,“这个我嫁不嫁宁王有什么关系?” “这还不好理解?”永安笑的甜甜的,前一刻还遍布满脸的难过和哀伤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把二皇兄当成了爹爹,二皇兄的王妃,自然就是我娘亲啊!” 郦清妍真想仰天长叹,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啊!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上) 栖月一直没回来,永安困了,郦清妍不敢让她在暖阁睡,怕栖月回来怪罪自己照顾不周,让拾叶小心抱了她,带到碧纱橱里,细心为她梳洗好,安置在自己床上睡下。永安要和郦清妍一起睡,被对方果断地拒绝了。 敬王府的动静虽然止了,郦清妍很担心聆昐,怕她被吵的半夜起身吹着寒风,想要去斜阳阁看她,结果没有去得成。一是永安一直抓着自己的手,不许她走开,说她在陌生的地方害怕,只有这样陪着她才能睡得着。二是下人不让,王府里正在肃清闯入者,所有人都不能随处走动。郦清妍无法,只能守着永安。 一世仇敌正抱着自己的手腕,躺在自己床上毫无防备地沉睡,还想方设法要凑合自己和一代地狱魔王成亲,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头脑昏沉闷重的郦清妍不是很能想的清楚。也许一觉睡醒,就会发现今晚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梦。 郦清妍坐在床沿上,定定看着永安的睡颜,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用恍若二字,本就隔世了。 手早就麻了,郦清妍怕吵醒她,一直没抽出来。永安人小鬼大,古灵精怪,睡觉的时候倒是安安分分,不像聆昐那样满床乱翻。想起她睡前缠着自己,软磨硬泡要听前世发生的事,还说每晚她那温柔漂亮英明神武的二皇兄都会给她讲故事,她才睡得着。郦清妍被磨的无法,挑挑捡捡说了一些事情给她听,抛开少儿不宜的,难以说通的,说起来闹心的,也没有几件事能拿来讲。 故事里没有提及聆晖的名字,通通用那个男人代替。郦清妍将一些记忆如同念书一样平白地念出来,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没有什么感情。 那个梦,已经让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结果永安听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捏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说,“姐姐你放心,这辈子我肯定不会再和你抢男人了。我虽然也喜欢二皇兄,但是这个喜欢不是那个喜欢,二皇兄一定是姐姐你的。” 郦清妍都不知是该感动还是无奈。 学着清婉一惯弹自己额头的方式,轻轻在她额上弹了弹,没用力气,更像是指尖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婚嫁大事,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中间还夹了亲族门楣,我的身份原就配不上宁王,强嫁给他,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情。再说,我活了那么久,早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这一世,我只求一人过得顺心顺意,不那么糟心就好。” 永安迷迷糊糊蹭着郦清妍的掌心,“一个人多孤单啊,姐姐不会一个人的,安儿会陪着你。” 郦清妍伸出没被抓着的那只手,轻轻摸着永安顺滑的头发,“睡吧,乖孩子。” 直到这个时候,郦清妍才敢确认,这辈子,也许真的不一样了。能不能活得好还得另说,至少永安不会让自己活的不好,当然,前提是得让她打消那个诡异到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在你这里倒是睡的乖。”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郦清妍一惊,转身就要行礼,栖月一把给拉住了。“不必如此,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 郦清妍哪里敢! 怕吵醒永安,两人走到外间说话。今夜特殊,外头值夜伺候的丫头还有好些,怕栖月嫌弃下人手艺不好,遣人拿了茶具来,郦清妍亲自为栖月沏茶。本来想问是什么人闯了进来,以至于忙的这样晚,话语在肚子里绕了两圈,没敢说出来。 栖月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宁王殿下请用茶。”郦清妍双手通透的白玉瓷茶盏,奉给栖月,一身的毛刺收敛的干干净净,如同贴身丫鬟一样温顺乖巧。栖月想起上一次她请自己喝茶时说的是:“难得的好茶,可要饮一杯否?”语气慵懒又随意,像邀请挚友一般,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样子,倒教人很是怀念。 栖月接过茶,也不急着喝,问了她一句,“身子恢复如何?” “嗯?”郦清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对方知晓自己为了救聆昐失血过多晕厥一事,也不知栖月为了救自己注血一事,现在突然这么问起,以为说的是聆昐,便答,“恢复的很好,只是还吹不得风,要好生将养着。” “吹不得风?”栖月皱眉,“那你还到处乱跑作甚?” 郦清妍纳闷,聆昐吹不得冷风与我去哪儿有何干系?转念又想,估计是在谴责自己没有尽到医者本分,不时时贴身照顾于她,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乖乖答道,“哦,那我以后不乱跑了便是。” 栖月满意点头。 两个人想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驴唇居然对上了马嘴,实在难得。 郦清妍斟酌了一会儿,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殿下所碰之物都会燃烧焚尽,那您的母后生您的时候,为什么没事?”不仅没事,后来还生了皇帝,永安。 栖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是在三岁后出现,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郦清妍暗想,虽然是什么极寒女子,可我又不像你,除了怕冷,根本不会碰什么什么结冰,如果不是姬无病执意要用血来医治温阑,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般稀缺。 老老实实回答,“的确不知。” 栖月叹了口气,没说话,一时间气氛僵硬,有点冷场。 郦清妍想了想,没话找话一般问道,“不知今夜是何人胆大包天,夜闯敬王府?” 栖月看她一眼,“你觉得会是谁?” “……”郦清妍又不是神,上辈子根本没人袭击过敬王府,让她往哪儿猜?况且这话问的也太不对了,一副怀疑自己和那帮人是同伙的意思。有些没好气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栖月笑了一声,语气又恢复严肃,还带了两分不屑,“自不量力的番邦,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胆敢挑战天家权威。”听栖月这口气,想来是抓着了活口,严刑拷打过了,所以才忙的这样晚。 番邦? 郦清妍的脑子转起来,番邦之臣近年来是很顺服的,现在皇帝正值壮年,又有辅政王辅佐,加上一个宁王,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来京中闹事。辅政王威慑天下,向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撒泼,来挑战威严的更是没有了。这群人如此兴师动众的来,飞蛾扑火冲进王府,制造起这样大的混乱,怕不是只想单纯挑战一下慕容亭云底线这么简单吧。 郦清妍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问栖月以确认心中所想,“不知是哪个番邦之国?” “你一介女子,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重点不该放在为自己今夜的安然无恙高兴么?”栖月绕过郦清妍的问题不答。 郦清妍垂下眼睑,“想知道有谁会那样蠢而已,在这个当口来惹事。” 栖月看着她,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张了张嘴,吐出一个答案,“小燕国。” 白降是齐国小皇子,齐国与燕国比邻,这群人不仅要把人劫走,被捉住了还要嫁祸他国,声势浩大的来,弄成这个样子,实在算不得聪明。若真要来带回小皇子,大可趁白降出门时敲晕了带走,偏用了这么蠢笨的方式,不知白降心中会作何感想。 “在想什么,说来听听。”栖月靠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的手指敲着扶手,惯常的闲适模样,却目光如炬。几乎要从沉默的郦清妍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在想长公主今夜歇在我这里,明日该弄什么早膳给她吃。”郦清妍很认真地回答。 栖月手一错,下巴滑下去,差点砸在椅子上。原以为她在想事态发展,或是这件事对两国关系的影响,最不济也该想想自己会怎么处理,结果……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随便弄就行,她早膳向来进的不多。” “殿下可大致告诉我长公主喜欢的吃食,让人预备着,不至于吃不惯。” 栖月想了想,“一杯牛乳酪,一枚煎蛋,两片麦面包,一份玉子烧,一小碟干果碎,还有各色水果混合起来的叫什么……沙腊?她自己经常这么吃,想来都是喜欢的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多样还叫进的不多?郦清妍咂咂嘴,有些感慨,猜测这摸约是她那个世界的早膳食谱。梳理了一番,其他的倒是很易做,不过其中有一样很陌生,问出来,“不知殿下所说的麦面包是何物?” “是永安的点子,像糕点又像馒头,只得她宫里的厨子会做,你不用弄这个。” 郦清妍点头,看了看窗户,“夜色太深,想来殿下困乏。殿下不宜在后院久留,我遣人送您去前院歇息吧。” “歇不歇的无妨,反正天也快亮了,你陪我说会儿话罢。” 看着外头还乌漆嘛黑一点要天亮的趋势都没有,郦清妍内心重重叹了一口气,为自己默哀一瞬,努力忽略闷重得快要砸在地上的脑袋,调整了几下脸上快要僵硬的肉,强撑着扬起得体的笑来,“殿下想聊什么?殿下可饿了,我让下人做些吃得来。”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长公主殿下能否睡得安稳。” “她性子古怪,少与人亲近,倒是和你相处的挺好。来前听下人说,你同她聊的甚欢,聊了些什么?”栖月不想让对方睡觉的时候,才不会管你头疼不头疼,是不是困到极致,就是要死了也得陪他聊欢畅了再咽气。 郦清妍觉得既心塞又心累。 “也没有什么,长公主殿下要听故事,我便给她讲了几个故事。” “说来听听,我也想听。” “讲与长公主殿下的,殿下许不爱听吧。”郦清妍嘴角微搐道。 “拿不准,我每晚给她念话本,觉着有些故事还是不错的,未必就不爱听你讲的。” “……” 宁王殿下你今晚就不准备放过我了是不是!郦清妍磨牙。 和永安说的那些哪里能拿出来顺便讲,要是乱诌一通,到时与永安的口供对不上,欺骗乃大罪,郦清妍这辈子估计也就到头了。正在酝酿着要怎么把话圆过去才好,栖月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对方莫名其妙的。 “瞧你如临大敌的模样,是想不起来具体讲了些什么?罢了,我自去问永安好了。”郦清妍一口气松到一半,栖月又道,“你给我讲和永安那个不一样的吧。” 郦清妍都要哭了。 栖月见把人逗的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开口道,“我不喜欢你冷冰冰的样子,是哭是笑,总要带一点才好,活的如此隐忍,有什么意思。” 所以你一直在捉弄我,想我露出更多的表情来?郦清妍带着如是疑惑看他。 栖月又笑起来,“我只是喜欢折腾人而已,并非特指。” 听他这样说,郦清妍的心反倒定下来,“谢殿下抬爱。”能留着命被他捉弄,而非直接杀死,算不算得上是一大幸事? “你自去歇吧,我去找敬王谈事情。” 郦清妍站起来行礼,“恭送宁王殿下。” 白降是被人从温软舒适的床铺里直接揪起来的,失了武功,身体又未恢复完好,他的警觉性不比从前,一直迷迷糊糊的,直到被人扛着在寒风中大吸了几口冷气,才完全清醒。 “你们是什么人!”被扛在对方肩上,头朝下不住颠簸,白降难受的直想吐。仔细回想着,确定自己在皇城之中没有仇敌,不至于有人会这样兴师动众来捉拿自己。白降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殿下莫惊,我们是王后娘娘的人。”旁边有人回话,快速的前行让其声音被寒风割接成好几段。 “焚禅?放我下来!我不回去!”白降听完焚禅的话就开始挣扎。扛着他的秦茂死死钳制住他的腿,不让他从肩膀上跳下来。“殿下,王后娘娘让小的们务必在元宵节前带您回去。要怪也只能怪您自己,出来了这么多年,连信也不给娘娘写一封,怪不得娘娘出此下策。” “搞出这么大阵仗就只为了冲进来抓我,出此下策的是你们不是母后吧?”这么一群愚蠢之至的人,白降都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们。 “小的们久等殿下,也不见殿下出府,只能这样了。”焚禅回答的挺委屈的。 “本殿命令你放我下去!”白降仍旧挣扎,没了功夫,哪里还有力气逃脱。 秦茂根本不听,“殿下虚弱至此,如何还要平白伤到自己,小的是不会放开您的。殿下喜欢那小姐的事,已为皇后娘娘知晓了,只要殿下乖乖回去,娘娘同意马上派人来提亲。” “这不是提不提亲的问题,她现在伤的重,你们就不能让我陪着她等到伤好么?” “不能。”众人齐刷刷干巴巴地回答。 白降郁卒的胸口闷痛。 有焚禅和秦茂在,大家很迅速的甩掉了跟随而来的尾巴。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成功带走小皇子,刚出皇城,准备进入一处茂密森林与同行而来的人汇合,就被前方立在树梢的男人逼得停下脚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下) 此刻正是夜深的最浓烈的时候,世间万物都沉浸在深深的梦境之中,四下俱静,万籁无声,只有夜风微微撩起发丝衣角,却也只是轻轻的。男人站在大树之巅,仿佛悬空漂浮,身量修长,长发披散,原本浓黑如墨的夜色里,不知从哪处来的光亮,映在他那身衣衫上,反射出摄人心魂的冷光,端的是如神祗莅临的王者之气。 周遭树木上的积雪,在这男人的威压之下散开,缓缓浮起来,因为灼热的气流全部化成水滴,漂浮在他身边,妖异又骇人。 在那居高临下的男人俯视的眼神中,焚禅这队人凭空觉得身上多了千钧之力,压得喘不上来气。焚禅对扛着白降的秦茂说一句,“先带着人走,我来拦住他。” 对面的男人轻轻一笑,“莫急莫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焚禅足尖在地面上一点,飞身上了另一棵树,也立在树梢,摆出易攻易守的姿势,虚划出一个招式,也笑道,“不过敬王府一个下人,何劳宁王大驾。” “许多年未曾放开手脚打一场,暗卫来报说是你来了,心中兴奋,自然要过来问候一二。上一回你我两败俱伤各不讨好,不知这些年可长进些了?” “长进与否,宁王试试不就知道了。” 栖月叹气摇头,“说话方式还是原来那样的不讨喜,句句都是挑衅。若真有一天遇着强手,你总要死在你这张嘴上。” “多年不见,你的话倒是多了起来。”焚禅感慨,“天下高手,你我也算数一数二,除了你,哪里还有别的强手能杀得了鄙人。” 栖月理了理袖子,“不同你叙旧了,不然你的人要跑没影了。”话音未落,广袖之中灌饱内力,冲着焚禅甩了过去。一同过去的还有方才悬浮的水珠,如同一颗颗钢珠,所过之处,遇树穿树,遇人杀人。 这厢焚禅手中蓦然多了一把漆黑的折扇,十二支沉若玄铁的沉香木扇骨,打开来,颇大的黑绸扇面上一个字也无。朝着栖月的方向一扇,烈风平地而起,刮得周遭树木摇动不歇,飒飒直响。劲风到了栖月面前,却像是遇上了一面高墙,全然吹不过去,只得绕道,劲风中央的栖月连头发也不曾飘动一丝。 “这破扇子上回不是为我折断了么,怎的还拿出来用?修过一回不成?”栖月身形不动,双手拢在袖子里,仿佛只是在和焚禅单纯闲聊。 焚禅这边一点也不轻松,栖月的威压如同磅礴的巨浪扑面而来,压得他心惊不已,暗叹这人越发强的妖异,半点也不敢分神,嘴里不忘道,“鄙人家中贫寒,不及宁王殿下富裕,这扇子修一修尚能用得,便留着了。” “难怪谷雨会说,齐国第一高手,国君最信任的护卫是个惯会勤俭持家的,上回不觉着,这厢见了,才知所言不虚。”栖月语气仍旧如同闲聊一般平淡,身形却已从树梢飞跃过来,转瞬移至焚禅上空,一掌压下来,顿时如同泰山压顶,雷霆万钧的力道从天而降,焚禅不曾想这一掌的霸道,扬起扇面一接,直接被压得单膝跪了下去。 “你竟然将密探植入了齐国王室!”焚禅额头冒汗,颇有些吃力,这个模样了也不忘接栖月的话。 “看来前几年你留下的伤未好全。”栖月啧啧惋惜,看了看扇面,“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这的确是把好扇子?” 焚禅正要开口,栖月另一掌又下来了,也不知在哪里借的力,抑或他的内力已浑厚到了这般境地,竟比前一掌更加霸道凌冽,掌风带起雄浑的气压,吹得位于下方的焚禅的衣袂呼啦啦直响。只闻咔嚓一声,十二支的沉香木扇骨齐齐断裂,如同利刃的内力穿过裂缝直往焚禅手臂上来。 焚禅反手扭了一个扇花,借着半截扇子将栖月的手臂绞了进去,趁着这一瞬的空挡,忙忙的弃扇而逃。 栖月一个旋身捞住残扇,不过须臾,那扇子便烧得只剩一堆黑灰了,从指缝间簌簌往下掉。 只守不攻看来不成,焚禅不敢与栖月隔得太近,在树杈上借了个力,跃到半空,凝起满掌内力,便是一个颇有压迫性的大招打了下来。栖月却也不躲,一面是不停歇的夹杂了灼灼热浪的威压,一边抬手一指,一段剑气几欲化为实体,不偏不倚迎上焚禅那招,居然只是一个甩袖便化去大半威力,带着火光的剑气直往他眉心而来。 焚禅心中大骇,那掌几乎使了全力,栖月竟毫发无损,还能穿掌而来,几年时间里他究竟是提升了多少!一个虚晃,险险避过那段剑芒,却免不了为其波及,脸上多出一条血痕来。 直至此时,焚禅才明白过来,故步自封的自己和栖月差了又多远,打是肯定打不过了,缠住他还是可以一试,至少也要让秦茂带着小皇子跑到他没兴趣追的距离了才行。 这样想着的当口,手上虚招实招并用已同栖月交手了二十来回合。 栖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凌空一掌,也没打向焚禅的方向,只见那掌风所过之处,竟燃起熊熊的大火来。纵然周围全是厚厚的大雪,也阻挡不了半分火势的扩散速度,大火以燎原之势迅速散开,只得焚禅和栖月站立这处得以幸免。 “怪物!”焚禅看着那分明朝着汇合处而去的大火,忍不住啐了一口。 “承蒙夸奖,我这个做主人的,就多尽些地主之谊吧。”栖月说着,往对方打去的手变掌为爪,往焚禅天灵盖而来。焚禅正是体力不济的时候,忙抬手相护,没想到此举正中栖月下怀,为他捉住,热浪袭来,还未反应,手臂已被栖月卸了一只。 错骨之痛不至于让身经百战的焚禅叫出声来,让他嗷嗷直呼的原因是被栖月烫的,皮肉灼烧的疼痛如蛆附骨,滋味*不堪,焚禅望着手臂上烧出的洞,忍不住大骂,“他娘的你这个怪物!” 栖月一脚把他踢得飞了出去,焚禅狠狠撞到大树树干上,觉得胸口剧痛,忍不住喷出一口血,大约肋骨为这一脚,全断光了。 走到焚禅面前,栖月抓住他的衣领,把痛得缩成一团的他拎起来,脸上居然笑眯眯的,“你又夸了本王一句,今夜真是让人高兴的夜晚。反正你那小皇子也没带走什么机密,本王突然就不想去捉他了。你说,若本王把你交给霜降试药,她是不是很高兴?” 焚禅受了重伤,一直咳血,哪里有力气回答他。 栖月自己答了刚才的问题,“你武功高强,筋骨极佳,也不用担心一碗药下去就咽气,霜降一定很感激本王。” “怪物……”焚禅边咳边说。 栖月手一松,焚禅扑通一声仰倒在地,断的七七八八的骨头戳的五脏六腑剧痛。焚禅眼泪都快痛出来了。栖月抓起他的一角衣裳,就这么拖着焚禅,走着最是坑坑洼洼的路,慢悠慢悠走回皇城。等到了霜降那处,在场的二十四暗卫中的几个人没有一个认得出来那坨泥水雪块混合物究竟是谁。 栖月把人一丢就走了,霜降拿竹竿戳了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焚禅,问今夜恰好过来取药还没离开的寒露,“是死是活?” 寒露正抓着一把葵花子嗑,闻言便捏起一粒瓜子,暗器一样打在焚禅的心口,目标微微弹跳了一下。“活的。”答了一句,寒露继续嗑瓜子,“这回炒的特别香啊,多给我些,我带点给立秋,他爱吃这个。” “早被清明谷雨拿光了,剩下的就你手里那么些。要吃自己炒去。”霜降把竹竿从焚禅身上收回来,摸索着回到药柜边,拉开一个抽屉,在大家都以为她会取出什么丹药来喂焚禅时,她居然拿出了一包点心,朝着寒露的方向扔过去。寒露手忙脚乱地接住,正喜滋滋要打开吃,霜降噎他一句,“带给立秋的,你要吃,死了别来找我。” “小气,每次好吃的都没我的份。”寒露含恨看了眼香喷喷的点心,恶狠狠揣进怀里。 至于地上躺着的焚禅,已经被霜降直接性忽略掉了。 焚禅视线里一片血红,看不清楚东西,却能听到动静,心中讶异万分,宁王座下大名鼎鼎的神医霜降,竟然是个女瞎子!不正常的人身边聚集起来的,果然也是不正常的人。 “主人说这人给你试药,不用管死活。”隐在梁上的秋分突然冒出来一句。 “哦。”霜降的竹竿探了探,越过焚禅,往外走去。“叫人来,带他去洗洗,一身的血腥味,弄臭了我的屋子。”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药童进屋来,也不管焚禅身上受了多重的伤,断了多少根骨头,孔武有力地架起他,走到院子里,三两下把人扒得只剩一条蔽体亵裤,然后直接扔进院子中央的池子里。焚禅为那一半雪水一半冰渣的池水一激,剩下的半条命差点也飞了。那两个药童似乎全然不怕冷,卷起袖子,拿着也不知究竟是用来刷什么的巨大毛刷,一前一后把反抗不能的焚禅刷得皮开肉绽。 一路磕磕碰碰浑身擦伤后又掉入堪称狼窝之地的焚禅得出一个深刻的结论,怪物一词乃宁王禁忌,以后与他过招,若要想活命,最好别说这两个字。 拜焚禅拼尽全力得了一身的伤,外加连说三个“怪物”所赐,白降一行人虽遇上了大火,耽搁了片刻,因为栖月并没有追上去而成功脱身,回到齐国。 栖月走后,郦清妍见都快寅正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要亮起来,就没有正式去睡,守在永安歇着的碧纱橱外暖阁里,歪靠在美人榻上随便歇一歇,结果头疼欲裂,反而睡不着了。 今夜是弄香值夜,午时她歇午觉歇的久,又被闹了那么大一通阵仗,这会儿倒是不困,看着郦清妍辗转反侧的难受,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打扰里间歇着的永安,便倾身上前,伸出手指压在郦清妍额头两侧,缓缓揉按。 弄香揉按的力道适中,手法又好,郦清妍可算没有那么难受了,却仍旧睡不着。 “小姐,力道可还合适?”弄香柔声问。 郦清妍嗯了一声,“很舒服。倒是很久没让你按了。” 弄香道,“小姐最近太忙些了,也得注意身体才是,之前失血过多导致的气虚尚未恢复好,实在不能这样整夜不睡。” “今夜无法,我也不想这样的。”郦清妍闭着眼睛说,“你们可害怕?” “害怕什么?”弄香大姐姐一样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好听。 “长公主睡在里面,宁王殿下与我秉烛夜谈,这些不足以让你们害怕么?” “不怕。”弄香回答,“只要有小姐在,就不用怕。” 郦清妍失笑,“这么相信我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哪天把你们都卖了,你们定要恨死我。” “就算把弄香卖出去,也定是小姐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了,弄香不会怪小姐,也相信以小姐的运气,不会到那样的境地。” “运气?我倒没觉着自己的运气有多好。” “小姐您想,咱们去宝相寺进香那回,先是遇着情况危急的王妃娘娘,小姐您救了她。又遇上匪徒,以为逃不脱了,结果宁王殿前来相救,毫发无伤回了府。后来被接进王府,学了医,得敬王爷和王妃看重;与昐五小姐的关系也改善了,好的和一个人似的。现在连长公主殿下也认识了,还对小姐颇为喜爱依恋的模样。小姐您说,旁的人,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怕是一个也遇不着的。” “除了救王妃一样,其他的都非我所想,即使遇着了,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来得痛快自在。”郦清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付出之上,很多地方付出与收获还不对等,不值得高兴。 “奴婢倒是羡慕昐小姐与宁王殿下,能随意来去,出入王府如无人之境。不过奴婢是下人,这些原也不该是奴婢所能肖想的。小姐您不同,等治好了娘娘,身份越发水涨船高,府里夫人再不敢轻视于您。再往上,若有一天能如同王妃与宁王殿下一般,变得足够强大,小姐就可时时如自己的心意了。” 郦清妍睁开眼睛,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丫头,“之前让你读的书倒是真没白读,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竟能从旁分析我的处境和局势了。” “小姐变了,奴婢们自然也要跟着努力才是,拖了后腿,被小姐嫌弃可就罪该万死了。”弄香微微笑着,“奴婢最大的愿望便是小姐您能称心如意,平平安安,健康长久,除此之外,就算小姐让奴婢去做什么坏事呢,也是没有半句怨言的。” 郦清妍捏住了她的手,“我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忠心的丫鬟。” “小姐可别折煞奴婢,这不都是奴婢该做的么?救菱歌那回,起先奴婢想的不明白,后头才知道小姐冒了多大的危险,只这一样,就让奴婢明白小姐不是别的人,不把奴才的命当命。原先在家里,哪个院里的不欺负咱们棠梨院,拾叶好多回被主管说哭。”见郦清妍一脸诧异要说什么的样子,忙揭过去继续道,“现在跟着您来了敬王府,就是笃音先生也是礼待有加,那些大丫头姐姐妹妹的叫,半句重话也不曾说过,生怕短了咱们什么,惹得您不高兴。这样的待遇恩宠,奴婢以前从不敢想,都是因为有小姐在,我们才沾上的光。奴婢们对您的感激,都在心里呐。” “这有什么值得感激的,真是傻……”郦清妍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捏了捏/弄香的手。“王妃娘娘和宁王殿下已是位极人臣,我就算的确有些异于旁人的本事,却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鸡肋,哪有那个能耐奔到那个地位,你家小姐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当不起你们这样的看重。” “小姐切莫消极,万一偏生就遇着好的机遇了呢,能被人看重,说明您的确有能力值得别人如此,说不定真有一天能地处巅峰,光耀门楣,让那些说您坏话,欺负过您的人再不敢小瞧您。” “小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郦清妍笑道,“好好,能得你如此信任,小姐我也好好努力,努力做出个样子来,不让你们几个忠心的丫头失望。” “小姐这话可又折煞奴婢了,能跟着您这样慈善的主子已是三生福气,奴婢们哪儿敢让小姐承诺什么。小姐要承诺的是自己,您要的是自由自在,任己所想所为,就要更强大厉害才行,不然,什么展望都只是空想的。” 郦清妍觉得惊心,她头一回发觉,弄香的头脑超乎常人的聪明大胆,上一世到了敬王府,自己开始大杀四方时确有她从旁规劝辅助,却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语出惊人。难不成她一直聪慧绝顶,看到自己终于不一昧脓包了,才敢展露才华?自己竟一直忽略了身边这么一尊难得的大军师。 也许真是上天怜爱,多给了自己一份运气罢。因为自己的改变,身边的人无论态度,做事方式也全都不一样了。 郦清妍心中突然想起聆晖对自己二十年的欺骗,能够被他那样利用,是不是证明自己还是有些本事,有值得被利用的价值?意识到这点并不能让人在一望无际的痛心找到一丝安慰,反而让郦清妍的心更加坚硬冰冷,前世全是为别个,这辈子,这些才能,就全为自己罢。 只是,这一世要面对的敌手远非前世能比,以前不过是扫清聆晖晋升道路上的障碍,让他得以顺利地往上爬,现在要面对的却是以贪墨案为背景的巨大格局,这趟浑水,郦清妍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搅进去,一旦进去了,可否还能全身而退? 皇帝,宁王,敬王,众多的位极人臣都在里面,自己一个小女子根本微不足道,就算真的有那个幸运撼动了这个局,郦家必亡,自己又真的狠得下心么? 罢了,且先解决眼前的事情,若是老天爷注定让自己参与进去,纵然身不由己也还是会往这水里跳,这般费神思量不过庸人自扰,若能成功爬起来,也许就是弄香所说的,自己盼望的,能够自由自在,任己所为了吧。 原本只是一段闲话,多年后郦清妍回想起来,才发现弄香的眼光不止对珠宝玉石毒辣,看人亦是准得很,她说的那些话,竟是一个字也没有说错。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上) 对于白降失踪一事,众人表现不一。郦清妍漠然,聆昐难过,温阑惊讶,慕容亭云什么都没说。唯有笃音很高兴,因为他不用再带着拖油瓶了。 王府偌大,少个把个人实在太正常不过,这事儿能让大家有所反应,不过是因为白降救了聆昐,使得他有那么些不同于旁人而已。王府动乱之夜,失踪的不止他一个,也死了些人。对于这个,慕容亭云很愤怒,因为府兵的无能;温阑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因为十二禤阁的无能。 那日永安被栖月从半空中扔下来,又在落晚居歇了一夜的事情有不少下人知道,却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好像栖月和永安做这样的事已不是一回两回,敬王府的人都见怪不怪了。第二天永安刚起来穿戴好,栖月过来抱着她就走了,任永安在他怀里又踢又咬也没得到多留半刻的允许。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夜。 家宴之上,郦清妍终于见到了敬王府的全体成员。敬王,正王妃,三个侧妃,三个妾,六个公子,成了亲的带着家室,还未出嫁的三个小姐,外加郦清妍,还有贴身丫鬟,上菜摆膳的下人,偌大的正厅里坐着的站着的,一幅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模样。 祝语说完,温阑向郦清妍处遥遥举杯,“今年府中除夕夜家宴,多了一人。多亏了她,我的沉疴得以缓解,昐儿重伤夜也因为得了她的救治而捡回一条命来。温阑在此,不以长辈自居,只为敬恩人一杯。” 坐中诸人的眼神齐刷刷落在郦清妍身上,探究者有,惊叹者有,羡慕者有,嫉妒者更有,毕竟不是谁都能让温阑敬酒的。郦清妍被她此举吓得不轻,忙忙站起来,捏着小酒杯,“娘娘折煞妍儿了,妍儿哪里当得起娘娘亲自敬酒!” “都说了是敬恩人,你不必拘促,饮过一杯再说话。” 见温阑一定要她喝,郦清妍无法,把那杯饮了才道,“医治娘娘的病一直来都是师傅主力,妍儿不过打了打下手,恩人一词受之有愧。感谢娘娘接妍儿来王府,还让妍儿拜了师傅学医,如此恩宠,是妍儿三生修来的福气。妍儿敬娘娘一杯,愿娘娘旧疾根治,福寿安康。” 第二杯饮了,又敬了聆昐一杯,谢她让王妃接了自己过来,谢她与自己的姐妹之情。聆昐也回敬,谢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等到郦清妍得了空闲坐下来好好吃点菜时,已有七八杯下肚了。 郦清妍和聆昐坐在一起,因为受伤的缘故,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食辣,一桌菜食全是按照郦清妍的口味,做的无比清淡。聆昐吃的百般聊奈,银箸在盘子里拨来拨去,眼睛却看着一旁六娘聆昕桌子上的菜。昕六娘用袖子虚虚一掩,“母亲特意吩咐过了的,五姐现在可吃不得这些,于疤痕修复不利。五姐你心宽虽好,为了身子恢复,可忌忌口吧。” 聆昐撇撇嘴,“人生在世统共就那么几年,忌这个忌那个的,还有什么意思。” 郦清妍道,“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现在的确不能食腥辣之物,忍一忍,委屈一个月吧。等伤好了,你想怎么吃都成。” 聆昐看了一眼那些菜,不是清蒸就是白水煮,一点辣油都不见,嘴里越发寡淡,缠着郦清妍的胳膊,“好妍儿,一个月也太久些了,半个月成不成?” 郦清妍本就有些酒气郁结在胸口,为她这么揉搓着央求,越发觉得难受。“不行,为了你的身子着想,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聆昐在郦清妍面前把欺软怕硬一词展现得淋漓尽致,只要对方一摆出严肃的样子,她就焉了,皱着一张极不情愿的脸,听话地做这个做那个。此刻听郦清妍语气加重,很有威严的意思,拔钉子似的把眼神从昕六娘桌子上拔下来,转回了自己的菜碟子,夹起一根碧莹莹的青菜,很努力地嚼了几下才咽下去。 昕六娘惊叹,“郦七小姐,你可真是五姐的克星,她以前从不像这般听话的。” 聆昐眄了她一眼,“我乐意,你有意见么?” 昕六娘听她这样说,也不生气,掩唇而笑,“哪里敢有意见,妹妹只是羡慕五姐能和七小姐这样深厚的情谊,若昕儿也能有一个挚友,为了救我舍弃自己性命也不在乎,真是觉得此生无憾了。”目光在郦清妍和聆昐身上流连,“可惜这样朋友昕儿并没有。五姐你却有,真叫妹妹羡慕。” 如果不是清楚这个昕六娘惯来温柔体贴,郦清妍都要以为她是含沙射影在说白降了,聆昐重伤,为她差点丢了性命的可不止郦清妍一个。 “羡慕?妍儿是我的,你不许来抢。”聆昐下巴一扬,宣布主权。 昕六娘语笑嫣嫣,一双清亮纯粹的眸子在烛火之中,仿佛盛了一汪泉水,格外的好看,“妹妹再怎么羡慕,哪里敢抢姐姐的人,姐姐大可放心。” 聆昐不置可否哼了一声。 郦清妍觉得有些闷,重生后在人群里待的久了就会浮现的压抑感又来了,加上喝了酒,越发不舒服。同聆昐说了一声,带了弄香出来,去偏厅的暖阁里换下一身酒气的外裳。不胜酒力的后果就是七八杯就把自己喝得快飘了起来,郦清妍觉得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进偏厅,发现已经有人在里面了。六公子聆晔正歪坐在大方椅里,单手支着脑袋小憩。他睡得不沉,听到开门的动静,身子一颤就醒了过来。 之前在浣花草堂曾见过聆晔一面,两人算不得完全陌生,郦清妍见他已经看到自己了,就笑着打了个招呼,“六公子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三哥和四哥一个劲儿灌我,受不住了便过来歇歇。”聆晔忙从凳子上起来,理了理衣裳,“七小姐怎的也过来?” “出来透透气。六公子在此处,就不多打扰了,我去别处。” “无妨无妨,我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该回去,不然哥哥们又要说我躲懒。”聆晔今年十八岁,向来随性散漫,闲云野鹤一般天天到处游玩,也只是近一个月才归了家。姜柒柒不愿他到处跑,又奈何不了他,只得任由他去。 郦清妍点头,行了礼,“多谢六公子。” “也没有做什么,七小姐谢的好生奇怪。”聆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还未祝七小姐新年好,身体康泰,事事顺心。” 弄香在后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聆晔一愣,一张嫩生生的脸顿时红了,“哦,还没到新年,需得过了子时,我祝早了。” 郦清妍也为他说的笑了,“早一些晚一些又如何,郦清妍在此谢过六公子。也祝六公子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聆晔似乎心情很好,道了谢,脚步发飘地走回正厅了。 弄香道,“王府里的公子差别可真大,性格全都不一样,不过个个都有些奇怪。” “他只是喝多了,所以你会觉得怪。”郦清妍走到暖间里,来前准备好的衣裳放在里面,让弄香服侍自己换上。 “不过目前见着了那么多公子,奴婢倒是觉得这个六公子,最让人喜欢。” “哦?何出此言?” “性格爽朗,待人真诚。” “世子身份崇高,五公子样貌绝品,怎么,都入不了咱弄香的眼?”郦清妍抬手,让弄香理平袖子。 “拾叶私下和奴婢说了那件事,世子这人如何,想来小姐心中早有定数。至于五公子,奴婢觉得他的心思深沉,不是轻易猜得透的人。不如六公子这般,想到什么说什么,倒是可爱的紧。真难以接受,差的这样大的两位公子,居然是同一个母亲。” 郦清妍眄她一眼,“你还没有聆晔大,就评价他可爱,小心为他知道了,怒上心头,过来找你麻烦。” “小姐会护着奴婢的,是与不是?”弄香笑眯眯的。 “胆子忒大了,之前还说我和拾叶,我看你比拾叶有过之无不及。” “学小姐一句话讲,就是近墨者黑。”轻轻拉平郦清妍肩头衣料的皱褶,“衣裳换好了,小姐是回正厅还是歇一歇再回去?” “胸口还是有些闷,拿个暖手炉给我,陪我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弄香有些担忧,大约是被拾叶说的世子一事吓怕了,“这个时候出去走,奴婢再去叫上几个人吧。” 郦清妍不想太兴师动众,安抚她道,“我就在附近走走,不会有什么事。” 弄香勉为其难点了头,搀着郦清妍出来,几乎亦步亦趋跟着她,做好了一遇上什么人就立马拉着她跑走的准备,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的模样让郦清妍看的直笑。弄香瞪她,“奴婢这样尽心保护小姐安全,小姐还笑奴婢,太气人了!” 郦清妍笑的直不起腰,“好好,我不笑,可是你能别一幅做贼一样的小心翼翼么,太喜感了。” 弄香看着郦清妍的眼神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主仆二人这样又笑又闹的走在前院正厅后的花园外围,夜色浓黑,花圃里黑乎乎的,因为里头有面不小的池塘,更显寒冷,郦清妍不准备走进去,这样黑灯瞎火的,很容易一脚踩空掉进池塘去。正准备拉着弄香返回,就听到有人怪叫了一声,接着是扑通一声,又有冰面破裂的声音传过来。 还真有人会落水。 郦清妍突然做了一个与现下时间场合都不怎么吻合的决定,以后再不随便出来散心了,一个人出来必定遇上事儿。 “去不去看看?”弄香看着郦清妍问。 郦清妍叹了口气,“自然要去的。” 弄香提着琉璃灯笼,两人走到那池塘边,发现那人还在水里泡着。池水不怎么深,他又落在边缘处,整个人跌坐在浅水滩里,沾上一身淤泥,狼狈不堪。见有人走过来,忙大声说,“岸上是谁?扶一扶我,腿脚扭伤了,这夜也太黑了。” “六公子?”郦清妍听见他说话,认出来是谁,很是惊讶,“你不是回正厅了么,怎的跑来了此处?” 水中那人也认出了郦清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原来是郦七小姐,方才觉得酒气有些上脑,想来走一走,没想到池塘边结了冰,又看不清楚,脚一滑就落下来了。劳烦七小姐找个东西拉我一拉,实在多谢。” 郦清妍四下看了看,看到一根半个手腕粗的枯枝横在灌木林里,让弄香抽了出来,一头递给聆晔,一头和弄香俩人一起抓着,把聆晔从一滩烂泥中拉了出来。 聆晔浑身都在滴水,脸上也糊了泥,整个人冻得直发抖,说话都能听见他牙齿碰撞的声音。 “外头严寒,六公子扭伤了脚,住处又离这里颇远,直接回去怕是路上风大,着了风寒就不好了。不若先回偏厅去,让小厮回去取了衣裳来换吧。”郦清妍看着他并不怎么健硕的身板,如此建议。 “好。谢谢,谢谢郦七小姐。”话语里上下牙齿咯咯直撞。“那我,先去了,一同过去,我这模样怕别人瞧见了误会于七小姐。” 郦清妍觉得这小子都冻成这样了,还能替自己考虑,倒是难得。笑着点头,“我省的,六公子快去吧。” 见聆晔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林后,才和弄香从花园另一个出口出来,绕了几步。见弄香神色有异,便问她,“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没什么,奴婢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郦清妍好奇。 “小姐总是在救人。救了王妃娘娘,聆昐五小姐,聆晖五少爷,现在又救了一回聆晔六公子,小姐莫不是菩萨转世,专程来人世间救人的罢?”弄香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过来,最后一句说的有些打趣的意味。 “聆昐一个,称救不为过,其他的,王妃娘娘不过医治,聆晖聆晔只是伸了伸援手,举手之劳而已,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隆重伟大。” “可是自小姐大病一场醒过来,的确随时都在救人呐。菱歌不也是小姐您救得么?”弄香这句话说的认真。 郦清妍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弄香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单骏他们呢,虽然不知能否救得下来。“仔细想一想,你说的好像也没错。”兀自笑了一笑,“看来我也得为我自己考虑考虑,不能总把时间用去救人,把心思全用在我救了的人身上。” “救人何尝不是自救?只要小姐救的是该救的就好。” “大道理连篇的小丫头。”郦清妍捏了捏她的脸颊。“以前是一点没看出来你这样厉害的人物。” 弄香揉了揉被郦清妍捏过的地方,这回的关注点完全不对,“小姐您可比弄香小,怎么总叫人家小丫头。” “等你有了心上人,我就叫你大丫头。” “小姐!”弄香嗔怒,“弄香要一辈子跟着您的!” “等到了金陵,我给你选个顶顶好的,你莫着急。”郦清妍故作不见她脸上的怒气,继续调笑。“拾叶她们都有份。” “不要理小姐了!您太坏了!”弄香露出几分很少有的小女儿姿态来。 郦清妍心态平和宁静地看着跑到前面去几步,又停下来等自己的弄香,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放纵宠溺起这几个丫鬟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上辈子对她们的内疚。想到此处,突然想到回去该管管卷珠,她都要吃胖一圈了! 回到正厅,才到门口,就见聆昐在朝自己招手,“这么久,去了哪里来?这道蒸南瓜枣心,不是你的最爱么?刚端上来,快趁热吃吧。” 郦清妍坐下来,往聆晔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见到他的人,想来是换了衣裳回去好生洗漱去了,毕竟他头发里也全是泥。从那处收回眼神途中,眼光一转,发现聆晖正盯着自己看,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两人视线一接,聆晖对郦清妍笑了笑,举起杯子来,因为腿脚不便没有起身,准备无声地敬她一杯。郦清妍淡漠地看着他,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举动一般,直接平静地越过他,看向三公子聆晓。聆晓身边的正妻史氏也在看郦清妍,不过因为对方脸上一直不变的漠然,没有注意到前一刻她和聆晖的对视,见她看过来了,扬起笑来。 郦清妍也对史氏笑了笑,不亲密也不疏远,非常的礼节性。 余光里,聆晖举着杯子僵了一会儿,良久手才放下去,又过了一瞬,抬手一仰头饮尽了那杯酒。 看到聆晖如此,郦清妍发现自己心态平和的不可思议,什么感觉也没有。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下) 除夕之夜,大家都要守着过了子时才去睡,只是吃吃喝喝也枯坐无聊,惯常的歌舞看的也腻了,聆昐拍着手提议,让在场的哥哥姐妹们每人秀一样才艺,这样能增添趣味,又可见识见识兄弟姐妹所长。 慕容亭云道,“胡闹。” 温阑却觉得不错,“今夜是家宴,都是家人在此,歌舞也看厌了,子时尚早,按昐儿说的做一回倒是新奇。” “那就把各自所长写在字条上,收给冯梵英去准备所需之物罢。”慕容亭云松口同意。 聆昐擅筝,因为有伤在身,她这个提出意见的人反倒不用上场,扑到郦清妍这边来,“你准备秀什么才艺?” “我也要吗?”郦清妍有点惊讶,她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来着,只要好好坐着看王府小一辈表演就好了。 “当然要,大家都叫你七小姐,你现在可算半个王府人,不准备点什么可不行。”聆昐趴在郦清妍肩头,把纸笔推过来,“快快写,大哥他们都写好递上去了。” 暶四娘昕六娘也在一旁帮腔,“对对,早就听说郦七小姐才气逼人,在皇城里可是出了名的,这番不露两手,岂不可惜?” 这又不是选秀……郦清妍哭笑不得,实在不想冒出来又受众人瞩目,温阑敬的那杯酒就够自己受了,再不识抬举出头,在王府里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你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想要偷懒,只写几个字也好。”聆昐建议。 “可是……”郦清妍还想拒绝,聆昐直接夺了笔,替她在纸上写上:水墨丹青一幅。写完扔了笔,不容郦清妍反抗,就把纸条递了上去。一脸干坏事得逞的表情,“就当送母亲的新年礼物,妍儿,好好画!” 这个人真是,前一刻还让自己躲懒写字,下一刻却让自己作画,郦清妍一点准备都没有,让她画什么? 暶四娘和昕六娘写的是一同合奏一曲,一人擅萧一人擅琴,平日里常常凑在一处练着玩,这回倒是派上用场了。 相较于众小姐这边的一昧偷懒,怎么省事怎么来,公子那边就很精彩了。慕容亭云从来没有在府里干过这种让子女展示才艺的事情,儿子向来是放养,偶尔能得青眼也是做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或是在才子之间名头颇盛传到了他耳朵里,才特地叫去嘉奖一番。大家都愁怎么得到爹的注意时,突然冒出这么个机会,哪里会白白放弃,都卯足劲想要脱颖而出,博得慕容亭云的青睐和重视。 世子被踹的那两脚留下的伤还没好全,这回更是想改变自己在慕容亭云心里的印象,绞尽脑汁,写了一篇四不像的骈文,借古喻今,赞慕容亭云的功绩。亏得这文章杂七杂八胡编乱造,被吹捧惯了的世子聆晰却自我感觉良好,写好后念得抑扬顿挫,首座上听着的慕容亭云脸色实在是精彩又好看。 聆晰念完,发现自己爹的脸色算不得好,又见在场诸位神色各异,明白自己搞砸了,羞愧得脸都快红起来,坐回去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 聆昐直叹气,低声道,“本来就不聪明,还要故作聪明,真是自作聪明。” 郦清妍听了这评价,实在忍不住,暗自里笑了好半天。 二公子聆照比较中规中矩,就着眼前的气氛和景致写了一首《一枝春》: 竹爆惊春,竞喧填、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暖,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应自有、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夜花朝,自今细数。 一首词写尽除夕的节日风情,又饱含自己在年节里的欢乐情感,倒是不刻意又不突兀,很是适合眼下的场合。 慕容亭云面色稍霁,无褒无贬地评价一句,“文辞尚可,不过就景论景,也算不得上佳之作,当你的新年祝辞了。” 聆照本就所求不多,能得这个评价已是心满意足,行了一礼,“谢父亲。”而后落座。 接下来是三公子聆晓,这人竟然选择舞剑。大管家冯梵英特地让人回聆晓的居处睦元堂取了他心爱的宝剑来,将正厅中央的场地清空了,为他腾出可供施展的空地来。 聆昐在郦清妍耳边做着讲解,“三哥武艺高强,和笃音师从一人,虽然不比笃音厉害,倒也算得上是个高手。” 郦清妍见聆晓在中央,握着一柄寒气森然的细长宝剑,舞动得赫赫生风,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毫不拖沓,整个大厅寒光大盛,随着到处闪耀的剑气与剑花,冷气泛起,让人在暖意腾腾的环境里也止不住打了冷颤。各种招式间能够敛着杀气,不吓着在场的女眷,又不乏浓郁的冷冽肃杀之意,避免了动作绵软毫无力道。对每招每式能够做到如此精准的掌控,果然不负聆昐的夸赞。 一套剑法舞完,厅里响起掌声来,众人纷纷道,“好剑法!” 慕容亭云笑着夸赞,“剑术委实进步不小,看来平日里是有好好练习的。”瞄了一脸菜色的大儿子一眼,使得对方越发如坐针毡,又道“不过你这剑不行,倒叫你的招式凝滞了。冯梵英,取宵练来。本想明日送你,今夜气氛颇佳,就现在给你吧。” 聆晓想那宵练宝剑已非一日两日,此番慕容亭云直接给了他,如何不高兴,喜得叩了个头,“谢父亲!” 四公子聆晗和郦清妍一样,写的作画,不过他画的是竹,与郦清妍的大篇幅水墨山水又有不同。作画很需要时间,接下来的聆晖是吹笛子,暶四娘昕六娘合奏,六公子聆晔回去换衣裳没在场。郦清妍与聆晗商议先在厅里偏角画着,不至得一会儿轮到自己两个了让大家等上太久。聆晗欣然同意。 聆晖吹的笛子就是他常带在身边的那支,选的一首《六么令》,是首旧曲: 雪残风信,悠扬春消息。天涯倚楼新恨,杨柳几丝碧。还是南云雁少,锦字无端的。宝钗瑶席。彩弦声里,拚作尊前未归客。遥想疏梅此际,月底香英白。别后谁绕前溪,手拣繁枝摘。莫道伤高恨远,付与临风笛。尽堪愁寂。花时往事,更有多情个人忆。 大厅里静的落针可闻,只见那聆晖坐在场中央,神色自若,呵气如兰,笛声清越悠远,绕梁不绝,端的是翩翩佳公子,陌上人如玉。 昕六娘听的都痴了,忍不住赞叹,“五哥哥真是风姿卓绝。”后头那句“只可惜了他的腿”几乎不可听闻,倒也没教旁人注意。 这首曲子郦清妍听过,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初时听闻惊若天人,觉得这世间天上地下唯有此人能够入眼,其他的都没了颜色风采。而此刻她却听的心平气和,只当了自己作画的背景乐来听,笔下一丝停滞也无。倒是四公子聆晗,从未听过聆晖吹曲,惊讶的回了好几回头去看他,仿佛以前从不认识对方一样。 聆晖精湛的演奏让温阑也动容了,止不住柔声夸了他几句,赏了许多东西,又问了几句他腿脚的恢复情况。 聆晖看向正在作画的郦清妍,声音里虽然有笑,却不见得有什么开心的意思。“多亏了郦七小姐为我配了药来,孩儿的腿已经好了许多,实在应该好好感谢七小姐一番。” 在场诸人听到这样的话,都惊讶地在聆晖与郦清妍两人身上来回看,温阑也很是有些意外,“妍儿,你何时给的晖儿药?这件事怎么从没和我说起过?” 郦清妍懒得去猜聆晖在这种场合把这样的事说出来的意图,后悔死了自己一时不忍给了他药,平静地转过身,也不去看聆晖,只回温阑的话,“一次巧遇,见五公子腿疾辛苦,所以给了一副止疼药方。举手之劳,当不起五公子一个谢字。” 温阑笑着点头,“你就是心善。”轻轻松松揭过了聆晖刻意挑起的事情。不知为何,郦清妍觉得场下有好几个人大松了一口气,不由心中暗想,这王府,果真不能多待了。按照温阑对自己的宠溺,真不知要冒出多少事情来。 聆晗分了心,一幅风竹图才起了头,郦清妍这边都快画好一半了。待到聆暶聆昕姐妹演奏完,大家又饮过一轮酒,聆晗和郦清妍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完成画作。 大家先去看了聆晗的画,风骨矫健的一副竹子,寥寥几笔便将竹子的神/韵描绘得淋漓尽致,说是大家之作怕也是有人深信不疑的。慕容亭云看得连连点头,又领着众人转过来看郦清妍的画。 郦清妍画的《临渚秋色图》,仿了《富春山居图》的布局和画法,因为时间仓促,画的自然比不上后者的精致,还好笔法间不乏大气,画完时郦清妍自己退后一步细细看了看,尚能满意,只不知能否入得了在场看过无数珍品的人的眼。 众人的反应有些出乎郦清妍的预料,大家都盯着画,一脸不可思议,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转头去看温阑,对方目不转睛看着画纸,而后突然开口道,“还应题字,妍儿,我说,你来写。” 郦清妍不知温阑此言何意,乖乖拿起笔,等着她说话。 “心空道亦空,风静林还静。卷尽浮云月自明,中有山河影。”温阑如此说道。 盛赞之词,莫过如此。 “娘娘,这幅画当不起这样的题词。”郦清妍不敢落笔。 “当得起。”慕容亭云沉吟半晌,突然说道,“能将郭原生一派的山水写意精髓发挥到如此境地,你是本王见过的第一个。” 郦清妍差点把毛笔杵到画纸上,她完全忘记自己曾临摹了十年郭原生的山水画,画风和郭原生相差无几,几乎以假乱真,这种风格早画顺手了,在心中略略布了图局,没有多想就落了笔,没料到慕容亭云一眼认了出来。 “妍儿曾一度倾慕郭原生前辈的画,对着他的画临摹过几回,所以画的有些前辈的风格在里头,让王爷见笑了。” 临摹几回就能达到这样的人,天分该有多高,在场的人不用别人告诉全部心知肚明,不过若是知道郦清妍是学了十年,可能会想揍她。 温阑又催促了一遍,郦清妍只得按她说的写,看着画风,选了行草题字。字一出来,在场的人再沉默不住,纷纷私语,而后是此起彼伏的称赞,“没想到郦七小姐的字竟写的这样好!” 行草是郦清妍最不拿手的字体,结果还是让大家这样震惊,咬了咬唇,稳着笔尖,一口气写下去。 聆晗的风竹图,在郦清妍这幅大制作的山水图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郦清妍并无抢他风头的意思,只是聆昐说了要送给温阑,怕自己因为多年不曾动笔手生,画的不尽人意,所以过程中格外用心了些。 先前寿诞收到手抄《金刚经》,温阑见过郦清妍的楷书,知道她的字极好,此番得见她的另一种字体,更觉行云流水,配上整幅画,让人觉得深秋的肃杀之气如斯浓烈,很是不凡。 聆昐异常亲昵地搂着郦清妍的手臂,有种自己家的人给自己长脸了的骄傲,“之前还说没有什么特长瞒我,这幅画是什么?这笔字又是什么?若不是我强让你画,还不知你能画的这样好,连四哥都比了下去,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四公子聆晗也拱手道,“向来觉得自己的画技尚可,今日和郦七小姐一比,竟是半点台面也上不得了,真是惭愧,也委实佩服七小姐。我对郭原生的画也颇为喜爱,私下略有研究,改日同小姐请教画技,还望莫辞。” 昕六娘在一旁打趣他,“四哥哥那里不是收了郭原生一幅《山河日月》?那可是郭原生先生最得意的作品,既要讨妍儿欢心,何不直接送了来?” 郦清妍忙笑道,“哪里敢夺四公子所爱,四公子只管来便是,能与公子讨教画技,小女子不胜荣幸。” 暶四娘则直接说,“妍儿你画的这样好,我能同你学画画么?你莫担心,我有一些功底,不用从头教起的。”声音不大,斟酌了半天才说出来的模样,让郦清妍想起了家中性子柔弱又胆怯的四娘清妺。真是巧了,两人性子相似,也都排行第四。 郦清妍妍点头说好,聆昐却不乐意了。“妍儿要为母亲治病,还要为我养伤,本就很忙,你们这样一股脑的全过来,累着她了如何是好?” 昕六娘道,“五姐你不是担心妍儿累着,你是怕妍儿为我们抢了去罢?” 聆昐横她一眼,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郦清妍被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夸她的不住夸她,要学画的央求着要她教,还有让她指导自己的字的,问答声,笑声,调侃声不断,竟是比家宴开场时还要热闹了。郦清妍被大家缠的脑袋发涨,还好有个聆昐在身边,一直帮腔,挡了大堆各怀心思的人。 温阑一直和慕容亭云在看郦清妍的画,郦清妍她们去了大厅另一头,这会儿两人说话别人倒是听不见。 “这丫头,远比我了解的要多啊。”温阑的手指抚上纸上已经干了墨的字,喃喃自语,“这画里的淡漠和孤寂,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画出来的。” “情深不寿,过慧易夭。”慕容亭云这样回了温阑一句。 温阑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想要她,认定了就是这个人,旁的人就再不能入眼了,何况她强旁人千百倍。” “我倒是发觉,自她来了,你收敛起来的脾性全都暴露出来了,只这一点,她就与众不同。”慕容亭云笑她,“比如现在的倔脾气。” “哪里就是倔脾气!”温阑瞪他,颇不客气地说,“你再这样说话,就去陪你的心尖尖去!” “好好。”慕容亭云止住咳,“还有十五天她就能如愿脱离郦家,你何时带她回江南?提前告诉我了,我好旁人准备着。” “江南不急,至少过了春狩。之前会让她熟悉阁内总体情况以及皇城里的布置,这些事让笃音准备着就够了。” 见那边聊天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慕容亭云也压低了声音,“这小丫头肯定要为你的决定吓一跳,会不会直接给吓跑了?” “若是这样的恩宠也禁不住,也不配做我温阑的继承人。”温阑扔下一句,“我过去看看她,回去再说。你去看看你的心尖尖,府里的探子,外头的人已经传的不像话了。” “好好,遵命,阁主大人。” 温阑又瞪他一眼,“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 只见慕容亭云又咳两声,身板挺了挺,笑容收起来,脸色略略沉下去,又是那个让人不敢直视气度凌云的辅政敬王了。温阑看了,满意点头,往郦清妍处走去。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上) 郦清妍正被大家缠着无法脱身,温阑见她已经面露倦色,叫了她一声,朝她招手,“妍儿,过来。” 对身边的人歉意笑了笑,走到温阑座位边,郦清妍问,“娘娘是有什么事叫妍儿么?” “瞧你都快烦了,让你过来,帮你解脱了,不好么?”温阑笑着看她。 “娘娘这样的话让旁人听着了,可是要生气的。” “不用去管别人,顾好你自己的感受就好。” 郦清妍微怔,与温阑对视着,外头突然响起鞭炮声,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分外喧闹。已是新年了。 温阑握着郦清妍的手,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听不见彼此说的什么。郦清妍见她的嘴型,只辨别出一句新年好,后面是四个字,想了半天只想到前头两个是“我的”,剩下两字,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是什么。郦清妍没有太费神去想,也对温阑笑,说了一句新年好,手在不自觉间反握住她,温润干燥的暖意透过指尖的皮肤,涌进身体里,这样的让人心安。 回到落晚居碧纱橱,没有着急睡下,和丫头们凑在一起聊天说话,菱歌和听棋两个早准备了一大桌子的瓜果糖食,将两张大八仙桌拼在一起,摆的满满当当。郦清妍坐在上首,丫头们依次坐下去。 这是在定国公府时养成的习惯,除夕之夜吃完家宴,回到自己的窝棠梨院,大家凑在一起再闹腾一回。行酒令也好,抽签表演特长也好,各种游戏都玩过,总要闹到大家都把持不住仰头就睡才止。今年虽来了敬王府,这惯例却舍不得,卷珠为着在这种时候能够随性吃东西,早便心痒痒了,问了郦清妍好几次。郦清妍见大家都想这么干,就同意了,只让大家别玩的太疯闹的太晚。 紫芸、绿荑、丹椒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别扭了许久,见卷珠菱歌等人都放的开,郦清妍也一点不介意,才战战兢兢坐了,听着她们说话。 “这是咱们第一个不在家里过的年,我很高兴大家没有因为离了旧地而伤感。先饮一杯,祝各位新年新气象,跟着我继续吃香喝辣!”一杯饮尽,又道,“以后去了金陵,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独自过的年节。大家若是想家,尽可说来。”郦清妍也不管是否与气氛冲突,想说什么就直说了。除却那三人,其他的都是自己信任的丫头,没有必要扭捏作态;而那三人会如何想,郦清妍是从来不关心的。 拾叶率先举杯,“小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祝小姐身体康泰,万事顺心。”也一饮而尽。坐下丫头跟着她饮了一杯,紫芸三人听的有点发愣,为这种主仆的相处方式感到意外又吃惊。 郦清妍冲着她们笑,“我们惯常这样,我待她们好,她们对我忠心,每逢这个时候,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寥寥解释一句,便不再理会。 紫芸有些感慨,她只是王妃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因为能伺候王妃的缘故,在敬王府颇受尊重。敬王府主子很多,可像郦清妍这样的真心实意待下人,几乎达到宠溺地步的人没有一个。温阑看着温和,其实是最严苛的一个人,什么事情要求都很高,必须做到她满意为止,而且她的心腹是那四个大丫头,她这种二等丫头是不能和她们相比的。之前就已经见识过郦清妍对自己丫头的纵容和优待,经此一夜,更是羡慕起拾叶她们来。 卷珠早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咽口水了,只等郦清妍一声令下就开吃,结果等来对方一句话,“卷珠以后禁着嘴些,瞧瞧,都胖了许多了。菱歌,暇时多管管她才是。” 菱歌眼梢一挑,“这可是小姐说的,以后卷珠来同你告状说我欺负她不给她吃的,小姐可别又偏袒她。” “自然不会。”郦清妍含着笑,看着卷珠一脸的伤心欲绝,“不过今日年节,许你再敞开肚皮吃上一回。只是肚子吃坏了,别来同我讨药。” 卷珠顿时喜的抓起一块松果糕,塞到嘴里,含糊不清道,“不会的小姐,卷珠晓得节制。”又将一碟点心递到郦清妍面前,“听棋现在做东西比以前还好吃,小姐尝尝这个。” 一副憨态,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今夜本已夜深,大家又怕吵到隔壁王妃娘娘休息,就没玩什么游戏,坐着闲聊玩笑了一阵,收拾了桌子,都去睡了。 第二日郦清妍还未起床,睡梦中被外头的声音吵醒,唤了拾叶进来,发现她肩头有雪,便问,“又下雪了么?” “正是,不过下的不大。”拾叶生怕冷气激着对方,躲开郦清妍伸出来要拂去雪花的手,自己弹干净了。 “外头是谁,作何这样喧闹?” “是王府里来给王妃娘娘拜年的公子小姐们,也有人给小姐送年礼过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弄香正在道谢。” “哦。”郦清妍应了一声,“咱们要送出去的都备下了吧?” “早便准备好了,小姐莫担心,弄香等着这会儿忙完,就带着卷珠菱歌去送礼。” 郦清妍点头,“梳洗罢,咱们也给娘娘拜年去。” 起的有些晚,等到了温阑那处,大队人马已经走了,还剩了小姐几个同温阑说话。聆昐一见郦清妍就招手,让她去自己身边坐。郦清妍带着笑看她一眼,先给温阑规规矩矩行了礼,身体康泰福寿绵长之类的祝福话说了一通,又把连夜裱好的《临渚秋色图》,外加之前写的另外一幅字,双手捧着奉给她,温阑笑着连连说道,“快来坐下。”才到聆昐身边坐了。 小姐们都在场,也就不用弄香再多跑一趟,把准备好的礼物一一拿上来。这些都是之前让小暑出去买的,倒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烘托节日高兴的气氛罢了。因为郦清妍选的东西新奇又好看,收到礼物的几个小姐拿着爱不释手的,对她的印象和态度更好了。 大家昨夜都睡得晚,又起了个大早,不免都是眼下乌青,脸上带着倦意。温阑也不强留大家久坐,略略聊了几句就散了。聆昐还要到琼芳轩去给她娘亲刘宓拜年,也没缠着郦清妍说话,跟着聆暶聆昕她们一道走了,说是拜完年再过来玩。 郦清妍带着拾叶弄香两个,快走回到碧纱橱的时候突然开口问,“聆晖有没有送东西过来?” 弄香答道,“送了的,一枚玉佩,样式尚佳,成色倒是一般。”这话是以正经的语气说出来的,没有褒贬之意,只是单纯评价那玉的好坏。 “哦,那就丢了吧。”郦清妍随口道。 “丢了?”弄香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郦清妍看了她一眼,弄香立马明白自己不该再问一遍,乖乖应是,之后又想起一样东西,问出来,“那五公子之前送小姐的那幅画,一起丢么?” 郦清妍顿了顿,“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那个不用丢,直接烧了就好。”末了又添一句,“以后他要是再送什么东西过来,一概不接,问起我,一概别理,可记住了?” 弄香被郦清妍这一出整的有些发愣,向来的习惯让她明白郦清妍是不想也不会解释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想,却不敢说出口,只和拾叶乖乖应记下了。 倒是拾叶很是不解,也不刨根问底,只问了一句,“小姐现在怎的这般不待见聆晖五公子,之前不是还给他送止腿疼的药么?” 郦清妍看着远处白茫茫的冰雪,从嘴角微不可闻地泄露出一句,“只有那药,他的腿不可能会好,永生都只能是个瘸子。” 拾叶没听清,“小姐说的什么?” 对方却只微微一笑,“没什么,进去吧,外头太冷了。” 不知为何,拾叶觉得自家小姐说那句没怎么让人听清的话时,眼眸之中闪过一段寒冰,比檐外飘飞的雪花更加冷冽,饱含了骇人的寒气。可是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了。压下心头疑惑,拾叶和弄香两人乖乖扶了郦清妍,进了碧纱橱。 定国公府的年礼是下午送过来的,颇为丰厚,下人还说,过两日郦朗逸亲自登门拜会,感谢王爷王妃对自家小女儿的恩宠和赏识。 卷珠将话一字一句转达给自家小姐听的时候,郦清妍正在炉火上细细烤着自己冰凉的双手。不动声色听完所有的话,最后冷冷笑了一声,“是该采取些行动,断了他们的念想了。” 卷珠不懂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只是嘟着嘴抱怨,“先前小姐救昐五小姐时身子大亏,险些没活得下来,家里除了清婉小姐遣人来问候,别个哪有一句话。倒是后头王妃娘娘寿诞,又巴巴的来了,奴婢一个下人看着都觉堵心。” 郦清妍想起慕容亭云给温阑补过寿诞那天,郦朗逸带着宋佳善一起来给她祝寿,开席前拉着自己说了好大一通。什么赶她去金陵只是一时气话,千万别放在心上;什么王妃娘娘让自己帮着治病是天大的福气,治好后身份说不定能一飞冲天,千万不要浪费这样好的机遇;什么家里最是牵挂自己,自己是他和宋佳善最疼爱的女儿,莫要让他们失望。 郦清妍脸上的冷笑渐浓,既然是最疼爱的人,为何一个问候自己身体情况的词语都不曾提起?郦朗逸笼络人心的技术如此之差,究竟是怎么当上异姓王爵的?如此迫切的要借着自己这个桥梁踩着和敬王府拉近关系,就别后悔最后一脚踩空掉进滚滚江潮里。 郦家陷入贪墨案一事被拎到明面上来是七月底,郦清妍至少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可以布置,她不会让郦家亡,郦朗逸永远都是定国公,也只能是定国公。 郦清妍知道只要有温阑在,郦朗逸就越来越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在郦家出事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给清婉找个好夫家,不会让她步自己后尘,成为郦朗逸又一个工具。至于夫家人选,郦清妍在心中将有印象的人过了一遍,挑出一个人来,此人与清婉,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样想着盘算着,越发有了斗志,正想让小暑进来,吩咐几件事情让他去做,丹椒倒是先进来了。 丹椒道,“姨娘姜氏遣了大丫头纳玉姐姐过来,请郦七小姐到潇湘阁一叙。” 郦清妍有些意外,王府里第一个邀自己去做客的居然会是姜柒柒,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换了衣裳,带了丫头跟着纳玉乘车去往潇湘阁。 前世入王府,郦清妍最先接触的人是姜柒柒,从聆晖妻子的角度看自己的婆婆,的确不愧是慕容亭云心尖上的人物,盛宠非凡,潇湘阁仆奴成群,极尽奢华,慕容亭云一个月里有半数时间都歇在那里,人前人后也都对姜柒柒温柔体贴到让人侧目的地步。后来郦清妍在落晚居服侍温阑,谨言慎行不敢多做多说,时间长了,也只是觉得温阑对慕容亭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至于宠爱,还真比不上姜柒柒。 可是,这一世入敬王府是为温阑,自己的心境也大有改变,从温阑的角度去看,姜柒柒似乎并没有外人传的旁的人所感觉到的那般受宠。慕容亭云对两者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丫头。 慕容亭云去潇湘阁和落晚居两处,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人。在潇湘阁,他还是那个威严无比的敬王爷,在落晚居,则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窝,脱下一身伪装的皮囊,露出柔软的肚皮,睡在温阑膝盖上求怜爱。 郦清妍甩了甩头,将自己不自觉把慕容亭云看成一条大型犬的图像从脑中挥散,正儿八经分析姜柒柒这个人在王府里的地位和作用。 辅政王手握重权,温阑坐镇十二禤阁,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这样强势的夫妻。如果夫妻二人还同心同德,断金之势怕是更让人惧惮。树大招风,过刚易折,所以温阑收敛性子开始参佛,慕容亭云广纳后院,又将一个妾宠到天上,在外人眼中他与温阑不过有名无实的夫妻,毕竟连孩子都没有,感情能深到哪里去?温阑又常年东奔西跑,如此来倒让很多人凳子上的针少了好些。 一切都是自己猜测,不一定是对的。 缓缓磨蹭着手腕上的珊瑚珠子,郦清妍心中唏嘘,如果一切确如自己所想,姜柒柒又是一个被当成了棋子的人。 利用来利用去,大家不过都生活在别人的棋局里。 才到潇湘阁门口,就听见了一阵笑声,郦清妍仔细辨认了一下,发觉是侧妃杨灵,听这动静,屋子里头是有很多人的。纳玉掀起帘子,冲里头说了声,“郦七小姐来了。”郦清妍眉头微敛,搭着拾叶的手走了进去。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下) 屋子里很暖,脂粉味被热气蒸的异常浓烈,郦清妍屏住呼吸,好半天才适应这味道。人很多,除了温阑,所有的侧妃妾室都在,郦清妍不懂姜柒柒把自己叫过来干嘛。 杜嬛若生有世子聆晰,又有二娘聆暄封郡主之位风光出嫁,身份最高,所以是她坐在首位。见到郦清妍像见着了女儿一样热情,拉着就让在她身边坐下。 郦清妍知道她知晓聆晰因为自己在慕容亭云面前失宠,还被打伤,不宰了自己已算客气,这般反常的亲热不是什么好事,心中提防,委婉拒绝了,“在座皆长辈,清妍不敢无礼。”捡了个最末的位置坐下,自己的两个丫头就站在身后。 杨灵夸道,“果真是有礼的孩子,难怪王妃娘娘如此喜欢如此宠爱。” 在座的女眷皆附和,对郦清妍从礼仪到谈吐甚至是妆容服饰都赞不绝口。唯有刘宓对郦清妍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因为她救了昐儿的感激,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温阑对自己大为不满的愤懑,刘宓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角落里垂首乖乖坐着,偶尔得体应答一两声的人,没有说话。 “杨侧妃娘娘过誉了。”郦清妍答的规规矩矩,在没搞清楚这大帮人把自己叫来的原因之前,以不变应万变。 姜柒柒婉声开口,“这孩子一瞧就是个心善的,先头送了好药给晖儿不说,昨儿个散了宴席,我见晔儿后半场都不在,回程路上去了知意轩一看,才知这孩子喝多了酒落了水,还是散步的妍儿路过,搭把手救了他。我的两个孩儿都受了妍儿小姐的恩,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缘分在里头?” 不知是否错觉,姜柒柒说话的时候,众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听完这番带着炫耀意味的话更是阴沉中带了几分不屑。 杨灵生了二公子和四公子,是除了姜柒柒外唯一一个生了两个儿子的人,四子聆晗又颇得慕容亭云喜爱,地位几乎和杜嬛若平起平坐,此时一改方才夸赞郦清妍知书识礼时的温和,五分嗤笑夹带五分不在意道,“这有什么,晗儿同妍小姐还说好一起学画,以后说不定是师兄妹,这样的情义,哪里又是旁的能比?” 杜嬛若见这两人又杠上,不咸不淡说了句,“要拼情义,谁比得过刘侧妃?她的女儿和妍小姐好的快一个人似的了。” 刘宓继续静默不语。 大娘聆音和三公子聆晓的生母尤氏掩唇轻笑,“今日怎么一个二个全计算起自己孩子和郦七小姐的情义深浅来了?五小姐被王爷王妃宠的那样,待在王妃身边的时间要远远长于待在刘姐姐身边,王妃又许了她和七小姐一起学医,这样的疼爱,府里的其他孩子哪个能比上半分?叫我说,还是刘姐姐最有福气。” 一番话,把在场诸人之间的关系全挑拨了。 刘宓脸色更加不好,昐儿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却几乎被温阑霸占,待在她身边的时间确实要远远长于自己这个生母。自己的女儿,就算地位被捧上了天,做母亲的还是希望她能在身边。为这事,不知被这群人明里暗里说了多少回,她也在温阑面前争过抢过,哪里又能抵得过那人的强势呢,不过给自己平添羞辱罢了。 姜柒柒看了一眼无波无澜的郦清妍,眼波微微流动,笑道,“莫说这些了,今天特地邀了妍儿来,怎么,姐姐们没有什么话想同她说么?” “我没有。”姜柒柒话音刚落,刘宓就冷冷来了一句。姜柒柒本来就不怎么热乎的笑容凝成一坨冰,在嘴角艰难挂着,要掉不掉的。 “大过年的,姐姐怎么这般不开心?喝杯茶缓一缓。”暶四娘的生母方氏端着茶递给她,声音倒是柔和,并无恶意。刘宓看了她一眼,把茶接了,却没有喝,搁在了案几上。 方氏顿时更加忐忑了,今天她本不想来,结果听到丫头说大家都来了,她一个人不来事后肯定又要为几个侧妃说道。硬着头皮来了,听着这些人一如既往斗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一直如坐针毡般难受,只想快快结束,躲进自己的怅吟楼去。 方氏位份低,座位靠下,郦清妍离她不远。方氏见这人一直不说话,好奇偏头看了她一眼,结果发现对方居然一脸温润的笑容,没有半点不耐,微微侧耳的样子似乎是在认真听在座各人说的每句话,眼睛清透冰冷,偶尔会缓缓转一转,应该是在思考现在听见的这句话里头藏的意思。 方氏惊叹无比,发现自己一个女儿都比她大的夫人,在这样的场合里竟然比不上她的半分自若。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丫头,这也太可怕了,由不得不让人重视,王妃宠她,她果真是当得起的。 其实她完全想错了,郦清妍只是在打瞌睡而已…… 昨夜睡得晚,午休又没怎么休息的好,这会儿整个人都疲乏不堪,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帮的人你一言我一句说话和催眠曲一样,实在容不得郦清妍不犯困。至于眼神和动作,当然是当了多年敬王妃练出来的。郦清妍的最高境界是站着都能睡,而且是不错过众人交谈里的重要信息的情况下让自己得到休息。 明斗嘴暗嘲讽的对话还在继续,大家好像都把郦清妍给忘了,只顾着怎么让对方吃瘪。 郦清妍知道姜柒柒叫自己过来的原因了,她是让自己好好见识这群人的真实面目的,以心中有数,私下被叫去时不为假情假意所动,答应什么要求。这种黑人也黑己的做法实在有效,郦清妍现在不住感慨,真不知这群女人的脑子到哪里去了,为了给对方添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都是豪门世家出来的大小姐,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无聊的斗嘴,上不了台面的陷害,争宠时手段用尽,无休无止。 这就是自己曾经过了几十年的日子,郦清妍感慨不已。 时光真是把利刃,把儿时的天真烂漫,闺阁里琴棋书画的高雅情趣,待嫁时的憧憬,全部割接成碎片,浸染泛黄,卷起陈旧的边角。 为防自己真的睡过去,郦清妍把上一世和姜柒柒从相遇到后来发生的事全部想了一遍,总结出来一个结论,定国公府其他几个姜柒柒全没选,却选了自己,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看着最听话,最好控制,能为她所用,也能为聆晖所用。 杨灵问了一句,“妍儿何时与晗儿正式学画?我好叫人准备好一应物件。” 怎么聊了这么久还是这个话题,郦清妍暗叹一句,回答的温顺,“年后正是娘娘病情恢复的稳固期,怕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空,与四公子的约定,可能要延后了。这件事我已同四公子说过了,谢侧王妃娘娘关心。” 杨灵点点头,“我这晗儿别的不爱,就是一个画痴,一看见喜欢的画作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妍儿可要多担待他些。” 郦清妍在座位上微微俯身,“不敢不敢,妍儿年纪小不懂事,应是四公子照顾妍儿的多。”抬起身子又说,“四小姐也说要一起学,王妃娘娘为着让四公子四小姐们满意,除了请郭原生先生的亲传弟子来教,还要请宫里顶有名的画师来,可见娘娘对公子小姐的重视。” 在场的可都是见过郦清妍的画的,那样的水平,哪里还需要再学,特地再请几个夫子,是怕聆晗聆暶的画技上不了台面,在郦清妍面前丢丑吧。所以才要提前学着,不至于让两边相差太大,最后凑一起显得王府的孩子太差。 不过郦清妍这话说的妥帖又好听,挑不出错处,又哄得人高兴。 相互之间的比拼还在继续,郦清妍听的百般聊赖,都开始数自己手腕上的珊瑚手钏上雕刻了几个字了,没想到那姜柒柒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这手钏将将露出来,就咋呼了一声,“呦!好漂亮的珊瑚!” 郦清妍为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大家的眼光也全聚了过来,想把手钏缩回袖子已是来不及了,姜柒柒大步上前来捉住了她的手腕,把手钏整个亮了出来。 “真是顶顶好看!可否容我细细观赏一番?”姜柒柒作势就要把那东西从郦清妍手上褪下来细看。郦清妍灵巧地翻动手掌,尾指的长指甲从姜柒柒腕间血管划过,对方的手臂立时从指尖麻到了肩膀。 其他几个虽不知姜柒柒感受,还是为郦清妍的举动吓着了。郦清妍收回手站好,扬起笑,笑意未达眼底,“到娘娘服药的时辰了,清妍先行告退。”说罢也不等她们回答,带着丫头径直去了。 杨灵低声喃喃,“不是说这丫头性子极好,最是温柔近人么?” 刘宓冷笑了一声,“得了那人宠爱,怎么使性子还不是随她?咱们这些人,她倒未必看得上一个。” 杜嬛若微微皱着眉头,问一旁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方氏,“你觉不觉得,方才她看姜氏的眼神,像极了温阑。” 姜柒柒手臂仍旧是麻的,也不知那个丫头究竟在指甲里藏了什么东西,只是在自己手上随便一抹,就能有如此效果,还做的一点痕迹都不留,自己想和慕容亭云哭诉告状都拿不出证据来。不过藏这样厉害的药在指甲里,她自己怎就没事? 尤氏从头至尾站都没站起来,只缓缓吃着一碟剥好的核桃,见那几人神色各异各怀鬼胎,眼底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刚从屋子里出来时,拾叶和弄香尚能感觉到郦清妍浑身的冰冷,知她生了气,于是两人都不敢出声,默默跟在她身后。等到了马车边,郦清妍已恢复如常。 拾叶这时才敢问,“小姐是回落晚居,还是去浣花草堂给姬大夫拜年。” “两处都不去。”郦清妍道,“去知意轩,我找聆晔有事情。” 方才出来的急,拾叶一直没找到机会把暖手炉递给郦清妍,这会儿在马车上坐定了,才捧到她手中,又将自己热热的手掌附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有些心疼,“不过一会儿功夫,小姐的手就这样凉了。” “无妨,并没有觉得有多冷。” 弄香问,“小姐方才为何那般生气?” 郦清妍缓缓道,“不是生气,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拾叶弄香齐声问。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两个丫头听的有点呆,聪明如弄香,一时间也没想明白这句话与刚刚发生的事有什么关联,盯着郦清妍看了半天,没等来解释,反倒是另一句话。 “以后这些侧妃妾室再邀我做客,直接回绝,说我不得空就是了。” 想不通的两个人见郦清妍果真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意思,决定不再瞎猜,乖乖应了,而后安静下来。 聆晔扭伤了脚,除了早上去给温阑和姜柒柒拜年,其他地方哪儿也没去,郦清妍来的时候,他正缩在书房里,围着暖白色羊绒毯子,坐在炉子边看书。一笼碳火燃的很旺,搁了个壶烧水,一旁的梨花木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聆晔偶尔放下书,沏上一壶茶,一个人慢慢喝着,满屋子都充盈着茶香。书房的大隔扇打开来,可见屋外正飘飞着的细细的雪。 窗户大开,屋子里不暖,郦清妍没有脱披风,留拾叶弄香在隔壁抱夏,一个人走了进去。聆晔撑着桌子要站起来行礼,为郦清妍虚虚抬起的手压了回去。“六公子腿脚不便,就不用虚礼了。”说罢,也在铺了厚软羊毡的木榻上坐了。 聆晔将矮桌移至两人中间,取了个干净的杯子,为她倒上一杯,搁在她面前。“郦七小姐请用。” 郦清妍端起碧色小茶杯轻轻嗅了嗅,“这茶可是凝霜寒碧?” 聆晔将茶壶放回碳火上,点点头,“正是。” “这茶只听家姐说过,说其叶面为浅绿,背面为白色,冲泡时立于水中,十分好看。又盛赞其余味无穷,向往至今,一直未曾饮过,今日托了六公子的福,谢了。”小口饮着,发现果然如清婉所说,委实是好茶。 聆晔爽朗一笑,“这茶我这里倒是有很多,郦七小姐既喜欢,一会儿便包一些带过去慢慢喝吧。” 郦清妍又谢一回,环顾四周,见屋子被一座多宝阁隔成两边,自己坐在外头,里头有张可供休息的矮榻。多宝阁上全是书,其他地方也摆了许多书籍,屋内一角有个肥大的瓶子,插了许多卷轴。除此之外,只得一个猩红的细颈瓶子,插了两支弯弯曲曲的红梅,开的正好,应是早上刚采的。 整个房间没有一件奢华之物,清雅之余透着三分冰冷。 郦清妍道,“六公子闲情雅致,过的随心随性,果然风雅。” 聆晔回道,“我不常回来住,屋子里自然要冷些。若是郦七小姐觉得受不住,便关了窗子吧。” “这倒不用。”郦清妍又饮了一杯茶,转动尚有余温的杯子,问他“不知这回六公子能在王府里待多久,听昐儿讲,你总是过完元宵就出去了,一年也不回来几次。” 聆晔有些惊讶,不知郦清妍为何说这些话,想了想才说,“若无意外,应与往年相同,过了十五就出去。” “不知这回六公子准备去何处?” “杭州友人年前曾来信,邀我过去小住。” “这样啊。”郦清妍叹了一句,将杯子放在桌上,在聆晔探究的目光中自己动手将茶杯添满,又端起来饮了一口才说,“六公子觉得世子此人如何?” 聆晔看着郦清妍的眼神更加诧异了,“我与大哥交往不深,只常常听三哥四哥说起他,大约是个不错的人。” 是个不错的人,这评价…… 郦清妍没忍住笑了一声,又立马止住了,恢复严肃,“那六公子觉得自己较世子,如何?” 聆晔收敛起笑容,面色变得严肃,“不了解,所以无法比较。” 郦清妍从茶杯上抬起眸子,定定看着他,“若我要六公子不去杭州,一直留在家中,六公子可愿?” 话已至此,聆晔已经明白郦清妍想要说的是什么了,身体往后仰了仰,自嘲似的语气,“郦七小姐怕是对我有误解,我对世子之位无意,只愿做一只闲云野鹤,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郦清妍微微一笑,“六公子是不愿,还是不敢?” “我无大哥的交际,无三哥的武艺,无五哥的才华,在父亲面前恩宠不及四哥,为人处世不及二哥圆滑,你为何选中的我?” “那就是不敢了。”郦清妍避而不答。 聆晔看着她,一言不发。 郦清妍又道,“两年之内,我可助你得到世子之位。”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郦清妍也不急,一边等他想好了给自己回答,一边动手添水沏茶,聆晔的沏茶水平和自己相比还是很有差距的,这凝霜寒碧按照他那个泡法,当真有些暴殄天物了。 如此自斟自饮了两杯,正要添第三杯时,聆晔终于开口说话了。 “此言当真?” “半年之内聆晰必定失去世子之位,那时六公子可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聆晔紧紧捏着空杯,手上的青筋都快崩起来了。“条件呢?” “和六公子这样聪明的人说话果然省事。”郦清妍笑眯眯看着他,“我要你和我联手,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聆晔仍旧很紧张。 “等我布置好了,自然会告诉六公子。六公子尽可放心,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不会影响你从世子一路走到承袭王爵。” “虽然郦七小姐说的信心满满,让人斗志昂扬,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你?” 郦清妍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狡黠,“凭王妃娘娘对我的宠爱,凭我治好了她的病。” 聆晔失笑,“母亲的宠爱可不是万能的,你信不信,我把今日的谈话内容原封不动告诉母亲,她对你的宠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六公子尽管去就是,来之前我已想好了另一套说辞,六公子去告密,我也去告密,看娘娘信你多些,还是信我多些。”说着立起上半身,凑到聆晔耳朵边,“六公子这些年在外头不只是游山玩水吧?杭州西湖边上最大的酒楼有凤来仪,每年能为六公子带来多少进项?难得六公子在家中如此清寒,不知住的习惯与否?” “你怎么可能会知道!”聆晔一把扣住了郦清妍的手腕,“这件事连父亲母亲也不知,你怎么会知道?” “你以为他们不知,他们就真的不知么?六公子,江南温家的产业遍布整个苏杭,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可以理解,不过还是要收敛些,树大招风呐。抢了温家太多生意,逼得人家将有凤来仪的幕后东家挖到明面上来,可就不好看了。” 聆晔松开她,“我真是低估你了,没想到母亲连十二禤阁的人也让你接触,你知道的事,怕远不止这些吧?” 郦清妍无视他的问题,转而说,“六公子这样的人才,官场商场之间转换的游刃有余,心中有宏图之志却无法施展,若只做一个商人,是不是太可惜了?” “这就是你从六个人里挑中我的原因?” “不,其实我还有其他选择。” “谁?” “治好你五哥聆晖的腿,扶持他上位,他是你亲哥哥,实力如何,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些。” 聆晔的手再次捏紧,“那你为何不选他?” “六公子希望他的腿恢复如初么?”郦清妍笑着问。 聆晔看着郦清妍的眼睛,声音渐冷,几乎是一字一顿,“不希望。” 郦清妍脸上的笑意更盛,“这就是我挑中六公子的原因。” “我如此蛇蝎心肠,郦七小姐难道不怕我过河拆桥?” “我亦非良善之人,与你的合作乃是各取所需,至于能否躲过对方的暗箭,就各凭本事了。” “有意思。”聆晔噙着冷笑饶有兴致看着郦清妍,“我现在发现,我俩倒是极为相似,一个用随性率真的皮包裹阴毒,一个用善良天真的脸掩盖心机。郦清妍,你可真是不简单。” “阴毒和心机不是什么好词,六公子下次还是莫要用这样的话形容自己了,平白抹黑了自个儿。只要结局成功,一切阴谋都会被人说是英明果决,智勇双全,都是赞美之词。”郦清妍坐直身子,“今日同公子所说之事,公子最后决定如何?” “半年之内你能让聆晰从世子位置上下来,聆晔便任你差遣。” “如此,便是盟友关系了。”郦清妍斟满杯子,以茶代酒,敬聆晔,“合作愉快。” “互利互惠。” “互利互惠。”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上) 大年初三,郦清妍回了一趟定国公府。郦朗逸和宋佳善是自己的父亲母亲,不能不回去,何况清婉还在那里。 比起郦清妍本人,温阑更不想人回去,可若是真不回去于情于理又不合,思考了半晌,给了郦清妍一天的时间,让她当天去当天回来,还特地叮嘱,若家里人要留她过夜,就说王妃娘娘的病实在离不了她,料他们也不敢强留。温阑的病,还真成了各种场合下用来拒绝别人百试百灵的挡箭牌了。 郦清妍向温阑借了个人,一个身份比大管家冯梵英还要高上两分的侍从笃音。温阑有些意外,问她借去作甚。郦清妍朝她眨眨眼,“做坏事需要壮胆,笃音先生身份不凡武艺超群,再合适不过。” 温阑哈哈直笑,搂着她道,“我身边像笃音这样的还有好多,要不要再给你几个?让如圭如璧也一起去吧,她俩单是样貌就能为你长脸不少。我在给你备四五车礼品,浩浩荡荡的去。” 郦清妍认真点头,“对,再加一队乐师,一路过去吹吹打打的,更加热闹。”还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搂着温阑的胳膊乐成一团。 最后郦清妍带着一车的东西,拾叶弄香,紫芸佩兰四个丫头,五个家丁,二十个护卫,外加一个小暑,颇有架势地往定国公来。若不是郦清妍坚持,温阑还想派更多的人护送她。 郦清妍一直笑温阑的兴师动众,“娘娘,妍儿去的又不是龙潭虎穴,您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现在可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护好你,出了什么差池,我找谁去?” 慕容亭云恰好从外头进来,听到这句话,面色不虞,“那本王呢,在你心里的重要性已经不及这小丫头了么?” 温阑眄他一眼,“你有重要过么?”说的慕容亭云一口气叹的百转千回,委屈无比。 这里就能看出温阑与姜柒柒最大的不同了。就算把温阑的胆子借给姜柒柒,她也是不敢说出这样的话的,而且说出来了,估计也是被慕容亭云当场打死的下场,不会像现在这样,老夫老妻了还相处的和新婚一样。 温阑指了一架颇为巨大的马车送郦清妍,四个丫头一齐坐进去都有富余,里头的陈设结合了华丽与实用,奢华无比,简直就是一块移动的金砖。郦清妍又要拒绝,温阑也向她眨眼,“既然要做坏事,底气要足才行,看见这马车,不信你爹娘还敢对你说重话。” 郦清妍无可奈何,宠吧宠吧,她要宠,自己就接着,前世今生,会这样宠爱自己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上车前笃音牵着马,问郦清妍他具体要做些什么。小姑娘笑的狡黠又奸诈,说笃音只用陪着过去,在定国公府站一站就足够了。笃音为那笑容笑的心底发虚浑身发毛,总感觉与温阑越来越像的郦清妍会把自己带走卖了。况且类似当面出卖或是背后高价售卖笃音这样的事,温阑不知干过多少回…… 微微晃动的马车里,郦清妍问了几个丫头一个问题,想集思广益。 “想要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见钟情,要怎么做。” 马车里静了片刻,弄香战战兢兢问,“小姐想让谁和谁一见钟情?” “你们别管是谁,只说想到的法子就成,话本子上看来的也行,越多越好。” 四个丫头均年长于郦清妍,情窦已开,怎会对这些事没有幻想憧憬,听到这样的吩咐,大家顿时叽叽喳喳说开了。紫芸跟着弄香她们伺候郦清妍已有好些时日,早习惯了这样自由随性的相处方式,被带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佩兰起先有些犹豫,后来也甩开矜持加入讨论。 拾叶正说,“我看小姐平日里读的那些才子佳人的书里常说,花前月下,惊鸿一瞥,若两人容貌都不差,这事便成了一半了。” 佩兰有些纠结,“实际其实是不行的吧,夜晚黑灯瞎火的,多是看不清,得想个更为惊艳的出场才妥当。” 弄香考虑的比较周全,“这样的法子,就算两人看对眼,也只为对方美色所惑,感情难以长久,不若倾倒于对方才华来的保险又持久。” 紫芸道,“弄香姐姐说的在理,看小姐的意思是要两人钟情倾心而后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不过,奴婢倒是觉得,一见钟情哪里比得上慢慢了解,逐渐接触后由生疏变得熟悉,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感情浓厚。” 弄香笑她,“公子出门方便,小姐可是常年待在闺阁中的,你让两人怎么慢慢接触去?若是私下往来,岂不为人诟病?” 郦清妍插了一句,“这就是我让你们想办法的原因,定要经此一见,再难忘记,非此人不可才好。” 四个丫头齐齐沉吟,“这可就不好办了。” 一行人马到了定国公府,一帮丫头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论来,郦清妍让拾叶帮自己整理衣裳发饰,吩咐道,“话题暂且搁下,咱们回去的路上再接着说。” 郦清妍的身份还不能直接从国公府大门进去,家丁开了西角门,结果马车太大,根本进去不得。几个丫头看着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家丁,莫名的就乐的不行。郦清妍叹气,“昐儿若是知道了这事,估计能笑一年。”四个丫头笑的更厉害了。 无奈下车,乘了轿子进府。 恰巧是正午,歇上片刻差不多就该用膳了,郦清妍也没去别处转悠,嘱咐下人仔细招待笃音以及跟随而来的护卫们,便带了丫头来正厅,郦朗逸等人正在那里等她。 郦清妍来时的风光排场早被下人传进府里来,宋佳善脸上的荣光浓郁得快化成实体,一旁的赵凝则一脸青青紫紫,阴郁得很。俩人一左一右坐在郦朗逸身边,像冰与火的两个世界。 进去后先叩了头,郦清妍道,“给父亲母亲拜年,祝父亲母亲福寿绵长,诸事顺心。”对于自己为何这个时候才过来拜年,只字不提。 宋佳善笑的和蔼可亲,“地上凉,快起来吧。” “谢母亲。”郦清妍又叩一下,搭着拾叶的手站起来,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还没坐稳,赵凝便含酸拈醋道,“七丫头这是傍上高枝儿啦,自己的亲生父母在这里,大年初一不过来,偏要等初三了才慢慢的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七丫头见利忘义,把敬王府当自己家了呢。” “王妃娘娘病情要紧,走不开。”郦清妍神色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也对,七丫头现在跟着名医姬无病学医,想来也是半个神医了,恰巧我这几日夜夜头疼睡不安稳,小神医帮我瞧一瞧?” 郦清妍没回答,回答她的是宋佳善,“你的心也忒大些了,敢这样叫妍儿给你看病,是我可不敢。”言下之意是我俩这样不对付了多年,你就不怕她在药里下什么东西让你以后直接起不来床? 赵凝一顿,旋即笑道,“七丫头连王妃娘娘得了那么多年的顽疾都能治好,治我这病岂不举手之劳?若是连我这小病都无能为力,又怎么放心她去照顾娘娘?” 郦朗逸横了她一眼,“莫要瞎说,妍儿在敬王府劳心劳力,颇得王妃喜爱,说明她有那个本事,此次还是笃音先生亲自送了来,足见王妃对妍儿的重视。” 赵凝便感慨,“七丫头这性子惯是什么也不说不理,连这样的人都能为王妃娘娘看上,着实让妾身羡慕,若是婕儿也有这样的好运气,我这做母亲的定是要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七丫头在王府这样的受宠,何不把五丫头和婕儿一同带过去,也让她们开开眼界才是。” 宋佳善嗤笑,“姐姐以为那敬王府是自家后院,想带人进去就带人进去吗?” 郦朗逸见二人越说越不成体统,压着声音威慑一句,“你俩闭嘴!” 郦清妍一个字也没听,自己坐在那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喝着,还吃了两块清甜的豌豆黄,等到肚子中有了点东西,一会儿聊天再久也不会饿着,才拍净手上的糕点碎屑,施施然打断上头三人的自说自话。“父亲,上回的书信,你可看了?” 正在说赵凝分不清场合轻重的郦朗逸顿时停了,看着一瞬间变得像陌生人一样的女儿,“看了。” “父亲能否找个清净的地方,女儿有话要同父亲讲,无干外人还是不在为好。” 郦朗逸听出了这话里的斤两,顾不上只知道相互斗嘴吵的不行的两个次夫人,强行把人撵了出去。 看着含恨而去的两个妇人,郦清妍叹了一句,“父亲该选个正夫人了。” 作为女儿对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不合适,不过郦清妍现在养在温阑身边,身份今非昔比,郦朗逸对她就格外纵容些,听到这话以为她是在示意自己给宋佳善抬位份,便说,“你母亲尽心尽力服侍我多年,又为我哺育你姐弟兄妹四个,正夫人之位,的确实至名归。只是凝儿和你母亲几乎同年入府,若是抬了你母亲,她心里不好受,可能要闹上好一阵子。” 郦清妍笑,“父亲误解我的意思了,女儿是说,府中正夫人一位空悬,父亲既然要选新夫人,何必一定从府中选?父亲要把清婉姐姐嫁到马家去,借此拉拢马煓,如此费心周折,能不能马煓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还另说。依女儿看,父亲不若自己娶一个正夫人进来,岂不来的直接?” 郦朗逸听的有点呆,“可你信上不是说敬王爷和马家不对付,让我千万莫与马家联姻吗?” “难道父亲就只有马家一个选择?理国公史家今年刚及笄的史明雪,修国公家的秦彤秦影姐妹,庆国公刘家与您平辈还有一个的小女儿刘容,敬王府侧妃刘宓是她亲姐姐,这些人,不比一个并无实权的左相来的实在么?” 郦朗逸想了想,发现最后一个的确很是让人心动,但是转念想到那刘容的样貌,又有些犹豫,“听说那刘容其貌不扬,因为这个导致十八岁了也未曾有合适人选上门提亲,为父怕娶回来看着堵心呐。” 郦清妍的声音变得有些冷,“父亲的后院还缺美人?您需要的是利益,可不是美色。若您只惦记后者,女儿无话可说。” 郦朗逸咳了咳,“还是你考虑周到。”看着她的眼神却越发尖锐,“不过妍儿,这样的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郦清妍面不改色,“女儿曾在娘娘面前提及过父亲想将清婉姐姐嫁入马家,娘娘评价父亲此举无异于卖女儿换荣华,女儿担心您以后即使身处高位,这些事会为人翻出来作为谈资,折辱了您的名声。与其留下把柄,何不亲自出马,反正父亲后院正夫人之位空悬多年,母亲与赵姨娘母家家世本就不高,要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夫人进来不是理所应当么?” 郦朗逸被她这通话说的有些挂不住脸,才想要生气呵斥,又想起那是王妃娘娘的评价,自己哪有那个胆子说敬王妃的不是,强行忍耐着,将思绪转到正事上来,“只是这庆国公是八国公中唯一有封地的一个,又有敬王府侧妃刘宓撑腰,为父去提亲,对方怕是不肯轻易同意啊。” “这有何难?我拜托娘娘去请右相傅伾的母亲齐老夫人出面,为您做媒,庆国公还能不答应么?” 郦朗逸本来想问,这样的事她一个小姑娘去和温阑说,对方怎么会同意,话到嘴边,想到陪她一起过来的笃音,又觉得说不定王妃还真能同意,连贴身护卫笃音先生都能派来护送她,可见王妃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令人侧目的地步。 撂下这个问题,郦朗逸带着几分赞叹道,“妍儿真是让为父吃惊,不过去了敬王府大半个月,倒像是变作另一个人了,为父差点认不出来。”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何况我去了不止三日。” 郦朗逸哈哈大笑,以为郦清妍也会跟着自己一起笑,再不济也会附和两声,结果对方只是冷冰冰看着自己,倒是让他尴尬的不行,笑了几声就止了。又咳了咳,问,“你方才要为父屏退左右,说有要事与我说,难道就是刚刚说的事情?” “自然不是。” 郦朗逸觉得这个丫头一点也不像自己那个养在身边,为自己所熟知的女儿,一改以往的唯唯诺诺,应答自如也就罢了,居然在气势上隐隐有盖过自己这个国公之势,而她不过是在那里端坐着,什么也没有做。郦朗逸不习惯这种被一个小女孩儿压制得无法喘气的感觉,在椅子里调整了坐姿,拿出在朝堂上与群臣辩论时的认真态度,沉着声音颇有威严地说,“那你还不快快说来。” 察觉到对方的变化,郦清妍眸子一转看了他一眼,“一场风暴在即,想必父亲也察觉到了,请问您准备激流勇进,还是韬光养晦?”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下) “放肆!”郦朗逸突然发怒,大力一拍椅子扶手,“你提议让为父娶个合适的正夫人进门的忤逆之举,看在你细心为我考虑的份上可以容忍原谅。可朝堂之事,哪里是你一个小女孩儿能够随便挂在嘴边说的!” “哦。”郦清妍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女儿不说就是了。”站起来,“好久没有见到清婉姐姐,我去姐姐那里,午膳也留在她那里用,父亲不用等我。” 让她不说还果真就不说了,按照她现在的脾气,不该是越不准她说她越要一口气说清楚吗?风暴意指什么郦朗逸再清楚不过,她说出来是什么意思?这丫头肯定是在敬王府知道了什么要提醒自己,这样说半截留半截,真是要人命!郦朗逸气的胡子都快翘起来,“你站住!把那半截话说完再走。” 郦清妍站在门口,外头投射进来的明亮光线让她转过来的脸处于阴影面,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似乎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知父亲意指女儿说的哪半句话?” 郦朗逸觉得肝痛,压制着怒火,“韬光养晦下一句。” “父亲还没回答我,我怎么继续说下去?” “激流勇进如何?韬光养晦又如何?你在王府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即使有风声也是机密,怎么可能为女儿知道。女儿只是提醒父亲,莫在混乱局面里站错了队,信错了人。” “已经放弃了马煓,难道还有别人?” “父亲以为,女儿为何让您娶刘容?” 郦朗逸眸子黯下去,“刘容不过敬王侧妃的妹妹,靠联姻这样的方法搭上敬王,关系怕是没有那般牢靠。” “连联姻您都觉得不牢靠,您能想出更有效果的办法吗?而且不是还有女儿在么?父亲觉得女儿和刘容,谁是主力,谁是助力?” 郦朗逸沉思半晌,眼睛又亮了起来,“妍儿冰雪聪明,果然是为父的福星!” “父亲过奖了,女儿只不过做了该做的。”郦清妍一直那样站着,郦朗逸连她脸上此刻浮现的笑容都看不大清楚,自然也就看不清笑容里一闪而过的意味不明。 郦朗逸带着些许愧疚笑起来,“正夫人之位,我一直以为你会坚持让我选你母亲。” “母亲与赵姨娘明里暗里斗了多年,品性能力如何想来父亲比女儿更加清楚,谁能助力父亲,谁对父亲更有利,女儿心中自有衡量,不会因为父亲不选母亲做正夫人便心存不满。况且,父亲不是一直希望女儿进入敬王府给您带来诸多利益么?能够让您成功迎娶刘容,也算是第一件落实到实处的好处不是?” 郦朗逸为她说的愧疚中带了尴尬,“就算为父有过这个念头,你也不用把我说的这般不堪吧?” 郦清妍的声音更加冰冷,“父亲看重利益,女儿便站在利益上同您说话,你我二人本就没有多少父女情深,何必继续作态,您辛苦,女儿看着也辛苦。只要您不再把我随便指个人嫁了,我能给您带来的好处,远比嫁人要多。” 郦朗逸脸上开始又白又青,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起来了。作为子女,怎么可以当着父亲说出这种话来?有了温阑做靠山,这个女儿真是越来越放肆,简直大逆不道! “您生气了么?因为从未有人在你面前说这样的话吧?”郦清妍看着他的变来变去的神情,觉得挺好玩的,“可是您又得努力克制,因为我现在是王妃跟前的红人,对你还有极大的用处。若是往常,只怕我要被家法处置然后逐出家门了吧?” 顿了半晌,轻轻加了一句,“这个家里,除了大哥和五姐,谁又曾真正疼爱过妍儿呢?我倒是真想被你逐出家门……” 郦朗逸怒气冲顶,走过来就要给她一巴掌,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又为郦清妍的话硬生生止住。 “父亲真敢打我么?您大约还不知道王妃娘娘有多宠爱妍儿,要是妍儿带了半点伤回去,娘娘有权让妍儿直接与郦家脱离关系,养在她麾下,从此妍儿飞黄腾达也好,跟着娘娘过的风生水起也好,或者有天不再受宠无处可去也好,都和郦家没有半点关系。” 郦朗逸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郦清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只要你的巴掌一落,笃音先生就会立马进来带妍儿走,你希望那样么?” 郦朗逸的手在空中举了半天,重重甩向一边,痛苦闭眼,“为什么现在你我父女二人,竟不能好好说一回话了?” “这就要问您自己了。” 郦朗逸此刻也是站着的,对方明明没有他高,他却偏偏觉得对方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自己。 “父亲,若您还想要妍儿这个女儿,就莫要再做些逼得她反抗的事情出来。该有的好处,不会少了您的。父亲别忘了,妍儿可以在敬王爷与王妃面前一句话成就您,也可以一句话毁掉您。” “郦家子女以孝为先,你怎么忍心!”郦朗逸说的痛心又绝望。 郦清妍凑近他,压低声音,“把人逼急了,自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别人如此,妍儿自然也是一样的。” “为父想把你嫁入将军府,嫁入敬王府,何尝不是为你着想为你好,你又为何要故意曲解为父?” “哦。”郦清妍后退一步,似乎是第一次听说郦朗逸的意图,扯出一个凄凉的笑来,“原来父亲打算让女儿同侍二夫,女儿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是为女儿着想的好事。” “够了!”郦朗逸忍无可忍,摔个杯子,“滚出去!” 郦清妍收起笑容,恢复冷冽,“好,女儿去清婉姐姐处了。父亲在家好好准备聘礼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才走到藕香院门外,已闻到浓郁奶香。清婉曾经生病,一张嘴被养的挑食,宋佳善给她寻了个顶厉害的厨娘来,专门做她喜欢吃的东西,郦清妍偶尔来蹭饭,总能被喂得饱饱的回去。 拾叶闻着那香味,不由笑道,“奴婢还正好奇五小姐怎的没去门口接小姐,小姐在正厅和老爷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没去瞧瞧,原是躲起来盯着下人做小姐最爱吃奶汁鱼片了。” 弄香也笑着说,“怕不只是鱼片,双色马蹄糕,杏仁豆腐,百子冬瓜,这些菜肯定也准备了,五小姐对小姐可真好。” 郦清妍还没说话,清婉的声音已从里头传来,“你的两个大丫头可得好好管管了,总在背后说我,这回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拾叶弄香连连告饶,“五小姐,咱们何时说过您的坏话,可都是捡着您的好说的。” 清婉嗔视两人一眼,“你们有口福,跟着妍儿来了,一会儿你们四个自己摆了菜吃,这藕香院你们是最熟不过的,我和妍儿说话,就不管你们了。” 几个丫头连连应是。 清婉拉着郦清妍的手进屋,因她性格活泼烂漫,喜欢艳色,藕香院的布置按了她的喜好,屋子的陈设里都是明黄,亮红一类色彩,虽说搭配的并不突兀,郦清妍还是看的眼晕。 努力调整着适应了,才问清婉,“姐姐知道我要过来,所以特地不去正厅的么?” “你的行事风格,我还不清楚吗?”清婉递过来一杯开胃的酸甜柚子蜂蜜茶,“我可听说了,你又惹父亲生气了,去了王府那么久,隔了这么多天才回来一趟,怎么又要闹得不开心?” “我这趟是想一劳永逸,姐姐放心,以后父亲再不会随便挑个人将姐姐嫁了。” 清婉很是触动,“原来你是为了我……” 郦清妍握着她的手,“姐姐待我的好,我记在心里,整个家里能让我惦念的,唯姐姐一人而已。”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清婉差点落下眼泪,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郦清妍突然跳起来,“菜好没有?同父亲说了那么多话,好饿的,快快叫人上菜开饭!” 清婉为这人突然而来的变化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了,“几次惹了父亲又能全身而退,越来越伶牙俐齿也就罢了,行事风格也全然不同以往,还以为你长大了,结果根本还是个孩子。原来王妃喜欢的是童心未泯的小丫头?”调侃归调侃,不忘让人准备着摆膳,担心饿着了宝贝妹妹。 宋佳善两回遣人来问,郦清妍都让人回说自己在清婉这里用,让他们不要管自己。清婉瞪了她好几眼,郦清妍只是笑,后来见人急了才道,“你想我过去?那你精心准备的这些菜怎么办?” 清婉听了果然为难,郦清妍拿着汤勺盛一碗鱼汤放到她面前,“别怕,咱们吃咱们的,自由自在,父亲母亲不会介意这个的。” 清婉喝着汤,嘟哝道,“要是真不介意就好了。” “你一个人在家,闷着无趣,待过了十五,我问过娘娘,便让人接你去王府玩上一两天。现在不用嫁给马境了,还想同我去金陵不?” “自然是想去的,只是你走了,我也走,怕母亲要发疯。”说着想起一件事来,“年前单茵来过一趟,说是她哥哥病了,请了两个大夫看了,也喝了药,却没有什么起色,就让我找机会问问你,让你得空过去玩时给瞧上一瞧,请不出姬大夫,至少可以让你转述求个药方。因病的不重,我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你看着怎么处理?” 单骏病了?这个郦清妍还真不知道,年前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就和他断了信件往来,倒没想到单骏那个身体也是会生病的。 “单茵可有说是什么病没有?” “她也不清楚是个什么病,说只是咳,面色也不大好,偶尔犯困,看着不像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总不见好。总咳的话,不会是痨病吧?”清婉担忧,“若是痨病,你可不许去看,容易传染的。” 郦清妍失笑,“骏哥哥的体格,哪里是轻易会得那种病的?姐姐莫要乱猜。单茵都当着你的面说了,下午回王府,我顺路去将军府一趟就好。” “你下午就要回去吗?”清婉很意外。 “娘娘怕我留在家中过夜,父亲母亲会为难我,说一些添堵的话。” 清婉感慨“王妃娘娘也真是……把你护的太好些了,看得我都眼热,更不要说旁人。” “物极必反,如此盛宠,也不知娘娘打的什么主意。”郦清妍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了心里的担忧。她岂会感觉不到温阑对自己反常的喜爱,这种感情已经超出正常的长辈与晚辈,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女儿来养。 “娘娘温和心善,应该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才是。”清婉安慰她。 郦清妍不置可否,埋头吃菜。 一顿饭毕,郦清妍在藕香院歇了片刻就要动身,清婉挽留不得,只得送她出来,结果在院子门口遇上正在进来的宋佳善。 “妍儿这是往哪里去?”先前被撵出正厅引起的不悦早已消散,此刻宋佳善笑的和颜悦色,语气温柔体贴。 “女儿准备回去了,正要去向母亲父亲辞行。” “怎的这般着急?”宋佳善也很意外,“至少也要用过晚膳。” “来时娘娘特意叮嘱早去早回,娘娘的吩咐女儿不敢不从。年已拜过,又见父亲母亲身体安康,女儿业已安心,这番回去,早日治好了娘娘的病,就能早日归家,好在父亲母亲面前尽孝。” 清婉听着郦清妍从实话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努力忍住笑,没让宋佳善看出端倪。 “你这丫头,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宋佳善半是埋怨半是感慨,“那便去吧,自己在王府好好的,你父亲叫你做的那些,你看着情况量力而行,别反倒让人家讨厌了你。” 郦清妍有些吃惊,宋佳善居然会关心自己的处境,平常和父亲在一起,哪次不是唯他的话马首是瞻,今天能说出这些话,实在难得,倒让郦清妍有些感动。“谢母亲关爱,女儿省的。” “明白就好,安心去吧,你五姐我会护好,你不用担心。” 郦清妍笑起来,“好。” 去向郦朗逸辞行,结果他午休尚未起来,郦清妍没有打扰他,和宋佳善清婉道了别,上马车走了。 小暑问,“小姐,这就回王府吗?” 郦清妍正靠在马车窗户边想事情,听到问话,回道,“不,先去一趟将军府。” “小姐去单府作甚?”这次问的是笃音。 “清婉姐姐说骏哥哥生病了,让我过去看一看。” “小姐与单公子关系很好么?” 笃音问的自然随意,郦清妍也就没多想,如实说道,“从小一同长大,关系的确不错。” 笃音不再多问。 郦清妍想了一会儿,将窗帘掀起一条细缝往外看了一眼,见笃音骑着马仍走在窗边,问他道,“先生可知,皇城之中哪家小姐与妙音娇娘霍小燕关系最好?”见笃音面色有异,似乎是觉得问他这样的问题很是奇怪,就解释了几句,“听闻先生也在十二禤阁中做事,以为对这些事情多少有些了解,毕竟那霍小燕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既然先生不知,我回去再问问旁人吧。” 笃音想了想才回答,“这一块不是由我负责,不过曾听别人提起过,与妙音娇娘私交最好的,一个是庆国公府的容小姐,一个是康郡王府的四小姐。不知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请霍小燕唱出戏,不过听说她的架子大,普通人不会去,世家王侯也是看心情挑着去。我怕请不动她,所以想请旁人出面。你既说了庄四娘,改日我便找了她去,让她帮我一帮。” “小姐何必如此麻烦,告诉下人一声,自然会有人为您办妥。” “霍小燕声望高,有些架子也算正常,皇城之中想和她交朋友的人多了去,我显出些诚心,让她对我印象好些才行。” “小姐高兴就好。”笃音一句话总结并结束了交谈。 郦清妍放下窗帘子,退到桌边,本来想写两封信,车有些摇晃,写出来的字不好看,就作罢了。到了单府门口,郦清妍告诉笃音自己耽搁不了多久,对方决定不跟着进去了,在门房歇着等她,让小厮拎着礼物跟了进去。 一路都是行礼的下人,郦清妍先去拜见了单黎和宋佳欣,为自己的突然登门致歉,递上了路上临时买的礼物。单茵姐妹恰好在场,单茵同老将军解释了郦清妍的来意,在宋佳欣的不住感谢中,郦清妍来了单骏的屋子。 单骏在书房,隔老远郦清妍就听见了他的咳声,一进门看见他正在写字,不由有些生气,说了他一句,“骏哥哥既然生病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单骏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郦清妍看清他的脸,瘦了许多,隐隐有些发黑的颜色,眼睛里有血丝,精神也很是不好。 “妍妹怎么过来了?”单骏意外又高兴。 郦清妍眉头紧皱,没有回答他,走过去拿起他的手就切脉,又不顾他反抗查看了他的眼睛,舌苔,捏了捏他脖子两侧。 单骏被她摸的身体都要热起来了,又为她一句话冷了下去。 “骏哥哥,你这是中毒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上) 单骏脸色大变,“怎会?若是中毒,我自己怎会察觉不到,那两个大夫也没有诊治出来异常。” 郦清妍面色沉重,“这不是一般的毒,本是慢性毒/药,毒不致命,只会拖垮人的身子,让人越来越虚弱。可是骏哥哥/日日习武,每回调动内力都加深毒素对身体的伤害。骏哥哥是否有过运不上气,强行催动内力时浑身疼痛,且晨起头晕目眩,精神难以集中等症状?” 单骏点头,“我竟全然不知这是中毒,还以为只是中了风寒,喝几副药就会好,没想到却是越喝越严重。” “以骏哥哥的武功,若只是种了少剂量,是完全不会为这毒所伤的。骏哥哥现在这样,是长时间服用所致,看来将军府的细作还有藏的深的,没有被哥哥找出来。” “什么样的人,竟是来要我的命的!”单骏一拳砸在桌子上,生生砸出一个凹洞来,看得郦清妍心头一突,连忙抓起他的拳头查看,果然破了皮,渗出血珠来。 “你生气就生气,干嘛要伤着自己?”郦清妍又急又怒,“现在是中毒外加受伤,你嫌我的事还不够多是不是?” 单骏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心头暖暖的,这个人是在为自己心疼,她是在乎自己的,能够知道她的心意,单骏就是断了胳膊也愿意啊。 郦清妍看着他那傻笑的样子,没好气横他一眼,“还好你中毒的时间不长,若是再耽搁一个月,毒素深入骨髓心脉,就是我师傅也救不了你。” “解毒很麻烦吗?”单骏问。 “不麻烦,只我一个人就可以。”郦清妍摇头,继而眸中带了点故意恐吓对方的亮光,“只是过程有些吓人,骏哥哥别被吓着就好。” 单骏哧哧的笑,“连你都不会被吓到的事,能吓着我么?” 郦清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唤了拾叶进来,让她去马车上取为了以防万一带出来药箱,里面有常会用到的工具和药丸。又让她顺路告诉笃音一声,说自己这里还要耽搁一会儿,他若是有急事可以先回王府。带笃音一起去定国公府给自己撑腰的事已经结束,郦清妍不好意思再继续占用他的时间,再说有那么多护卫跟着,回程全是热闹街市宽敞大道,不会出什么意外。 拾叶去了,拿着东西回来,回禀说笃音正巧被人叫走,特让她来回复一声。郦清妍点头,并不放在心上。 从箱子里取出银针,羊肠线,打造得异常精致锋利的小刀,一一摆在桌上,又让弄香点一盏灯来,将刀片两面烧了烧,握着刀柄,笑的贼兮兮阴恻恻的,“骏哥哥,一会儿我要将你的脖子切出一个小洞,把你体内的毒血放出来,然后给你敷药,再喝些汤药,不多半月你体内的毒可全清。可能会有些疼,哥哥忍着些。” “妍妹动手就是。”单骏面无惧色。 郦清妍突然生了逗弄这蠢牛的心思,咬着嘴唇有些犹豫地说,“可是妍儿毕竟学医不久,手艺尚不熟练,脖子处血管众多,若是不小心手抖切错了,血无法止住,骏哥哥妍儿弄死了怎么办?” 单骏吃惊,“这个……会切错吗?” 郦清妍缓缓点头,很是不忍道,“很容易切错。” 单骏在椅子里缩了缩,咽着口水有些艰难地问,“能切别处吗?” 郦清妍噗嗤一声笑出来,“骏哥哥,你太有意思了。”越笑越厉害,几乎站立不住,那刀片要看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过去,单骏眼疾手快捉住了她的手,把刀放在桌上。“还没开始割我,你自己要挨上一刀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郦清妍发现自己又往某些地方想歪,笑却止不住,软在椅子里,哧哧个不停。 看到她笑的如此开怀,单骏再笨也知道对方刚刚是在戏耍他了,见人一直笑个不停,不由叹气,“你是被点了笑穴吗?” “对对,骏哥哥快帮我点恢复。”郦清妍一边笑,一边斜过眼睛去看他,眼梢微挑,长睫垂下来,眸中氤氲着笑出来的水汽,仿佛盛放了一个青山之中有雾的清晨。 单骏突然凑过来,低下头,微凉的唇瓣在郦清妍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触,旋即退开。 郦清妍眼睛蓦然瞪大,就像真的被人点了定身穴,傻在那里了。 “止住了。”单骏退开没多远,双手搭在郦清妍坐的椅子扶手上,如同环抱着她一样,黑的深沉的眼眸中被她的身影填的满满当当,声音是微微的嘶哑,带着深邃的情意和魅惑。 郦清妍一个激灵,猛的将人推开一些,声音有些打结,“我,我好了,哥哥坐好,我给你放毒血。” 单骏望着她,不见她有多么脸红,反倒是嘴唇紧抿,有些冷漠的意味,全然没了方才笑的形象全无的天真烂漫。“我吓着你了吗?” “不曾。”声音更冷。 单骏苦恼扶额,“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为什么你的反应和书上不一样?” “啊?”郦清妍诧异,“什么书?你说的什么?” 单骏犹豫半晌,在郦清妍灼灼的目光中老实巴交地从案几上取下一本书来,挺厚的一本,书角卷起来,不知被翻看过多少回。 郦清妍接过来,一看书名,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论快速追到心上人的三百六十种方法(另附十大撩妹绝招)》 郦清妍抖着那只拿着书的手问,“如此孟浪的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单骏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脑袋,嗫嚅半天,才说出实情,“据说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在皇城中颇受推崇,各种传抄,世家公子几乎人手一本。我觉着有趣,就从好朋友那里借来看了看……” 宫里…… 郦清妍扶额,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永安的杰作了,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人敢写出这样的东西,绝对只有在她以前生待的那个稀奇古怪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所以你就把从书上看来的方法用在我身上了?”郦清妍不由自主拔高声音,少有的尖锐。 单骏的头垂的更低,“妍妹,我错了,以后再不了。你莫生气。” “以后这样的书,哥哥不许再看了!”郦清妍正恶狠狠地准备没收那本书,听到单骏小声道,“那书还要拿去还的,妍妹能不能,别带走……”气的郦清妍直接把书砸在了他头上。 单骏见把人气的不轻,又是发誓又是柔声哄劝,郦清妍平静下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要给他清毒,顿时长叹一口气,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郦清妍毕竟不像外表那样真的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她清楚单骏对自己的情意和在感情上的迟钝呆傻,这种想要疼爱她保护她却又怕吓跑她的小心翼翼,她也并不陌生。她无法对这种情感做出反应,无法给单骏确切的回复,至少目前不能,所以对他抱着很深的愧疚。 正因为如斯无奈,加上心境变化,所以对单骏堪称放肆的举动不会真的发大火。至于他印在额头上的那个吻,郦清妍只当被蚊子叮了一口,刻意掩过,不去在意。 清除脑中杂念,伸出手指在单骏脖子上按压,在侧颈找到最佳的放血位置,指尖贴在那处,“哥哥努力将毒逼到此处,可能做到?” 单骏见她认真,不由也认真起来,不过有些为难“可是我并不能发觉身体里的毒,要怎么逼毒呢?” “这个不难,哥哥运气时全身都会不适,只要努力将这些不适和疼痛全部集中在我指下的这点就好。” “好,我尽力一试。” 单骏并没有太大的动作,看上去就像静静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干。郦清妍却发现指尖处所触的皮肤颜色越来越深,直至乌青,一手拿着刀片一划,另一只手将一根细长软管插了进去,软管另一头放入一个铜盆里,血顺着管子流进盆里,非常浓稠,是纯黑的颜色。 单骏看着那血,眉头紧紧皱起来。 直到流出来的血变成了正常的鲜红,郦清妍才拔出管子,捏着早已准备好的细针和羊肠线,慢慢缝合伤口。 察觉到单骏身体紧绷,郦清妍将动作放的更轻柔,“疼吗?” “还好。” “来前见过伯父伯母与茵儿芙儿,他们没有你这个症状,所以中毒的应该只你一个。将军府中的人要怎么剃干净,想来不用我多嘴,哥哥自有办法才是。” “嗯。”单骏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见沉重。 “实在不行,过了十五一开朝,就让伯父辞官归乡吧,这皇城中有那么多人想要染黑他,怕是留不得了。” 单骏抬头看了她一眼,郦清妍忙按住他的头让他别动,“别乱动,仔细缝歪了留疤。” 单骏乖乖坐正不再动弹,语气却在安抚郦清妍,“妍妹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一直不曾谢过你的帮助和指导,心中有愧。” 郦清妍笑起来,“哪里不曾谢过,回回见面,每张信笺都有谢字,哥哥还要怎么谢才足够?” 单骏也笑,“是我呆板愚笨,总觉得承了你的大恩,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对自己很是失望。” 郦清妍回答的似有意又似无意,“只要骏哥哥快些强大起来,护单家一世周全,顺道护妍儿周全,就是最大的谢礼了。” 单骏柔声道,“好。”默了片刻,又说,“说起信笺,倒是想起一件事,咱们以后不要再用信鸽传信了,实在不安全。” 郦清妍手一顿,“何出此言?” “之前一次发现信笺封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想想也是,王府守卫森严,怎么可能让非王府的人轻易传出信来,只怕咱们之前的所有信件都被人拆开看过一遍了。” “可是,”郦清妍有些想不通,“信中所述之事也算重大,为什么不直接截下来,捉我去审问个究竟?”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见信中内容与王府机密无关,你在王府身份又特殊,所以放行了。” 郦清妍取了一枚利于伤口愈合的药丸,在手中慢慢捏碎,敷在他已经缝合好的伤口上。沉吟半晌,“好,我记下了,若有急事,我会亲自来府上,我也会尽快找到能帮咱们传信的人的。” 单骏点点头,“妍妹自己要多加注意安全,你在王府备受宠爱,很多人心里肯定会不舒坦,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实在担心你为人所害。” “哥哥放心,要害我也得有些本事才行,哥哥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能被人轻易欺负的么?” 单骏果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嗯,不像。”被对方瞪了一眼,“果然被那本书教坏了!”单骏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单茵单芙刚好过来了,听见笑声便问,“在说什么趣事,哥哥笑的这样开心。” 郦清妍收起工具,“帮他治好了病,一开心所以笑起来,你俩不是准备出门买绸子做衣裳么,怎么过来了?” 单茵道,“又决定不去了。母亲让我过来问问,你想吃什么,她好叫人准备着做晚膳要吃的菜。” “不用晚膳了,过来将军府本就耽搁了许久,再回去晚了要被娘娘埋怨的。现在骏哥哥的病已无大碍,我得走了。” 单芙道,“王妃娘娘这病倒是一天也离不得你,我见着你人都累瘦了一圈,在王府过的不好么?” “哪里能不好,宠爱太盛,受之有愧,所以夜不能寐呀。”郦清妍冲她俩眨眨眼。 单芙嗔她一眼,“怎么学了些油嘴滑舌回来,和聆昐学的?”看了眼单骏脖子包扎起来的地方,“你这医法倒是稀奇,是放了哥哥一回血么?” 郦清妍和单骏都不想让两姐妹知道中毒一事,编了个由头混过去,“练功路子练岔了,积了些淤血在身体里,放出来就好了。” “这么简单?”单茵奇道,“之前那两位大夫怎的就没瞧出端倪,只知道胡乱开些伤寒的药,吃了也不见效。” “我是神医的徒弟,能和他们一样吗?”郦清妍扬了扬下巴,做出自负的模样。“还不快叫小神医。” 单家姐妹为她的神情逗得哈哈笑起来。郦清妍让拾叶提了东西,走出房间,看着暗下来的天光,“委实不早了,得回去,下次再过来玩耍。” 单家兄妹知她情况特殊,也不强留,齐声感谢了郦清妍能过来为单骏治病,又说谢礼准备好了再亲自送到王府去。郦清妍直摆手说不过举手之劳,不用专程再过去谢一趟,又说以后有什么不知如何医治的病痛,可以差人来告诉她,她定会亲自过来。 四个人外加丫头们从单骏的书房出来,单骏和单茵单芙三兄妹要送郦清妍到大门口,看她上了马车才作罢。一行人谈笑声不断,刚刚进入掩映在将军府唯一的树林之中的小径时,走在前头的单骏突然拦住了大家,“这林子不大对劲,快出去!”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下) 已经来不及了,单骏话音未落,从林子的阴暗处杀出无数兜头蒙面的黑衣人来,看样子已经潜伏了很久,就等着郦清妍他们走到此处,好将他们一并拿下。郦清妍见对方每个人手中拿着的刀全都闪着青光,忙对挡在身前的单骏说,“千万当心,刀上有毒。” 单骏使了眼色让郦清妍几人快走,沉声怒喝,“光天化日胆敢闯入将军府行刺,你们是什么人!” 那群人也不回答,冲上来直接开杀。 单骏凌空一掌打出去,雄厚掌风蕴含千钧之力,逼得那些人上前不得。趁着这个空档,单骏已朝着天空扔出一枚信号弹,提醒将军府阖府上下有外敌闯入,并召集府兵迅速赶来。红色信号弹在空中炸响的同时,将军府那头也响起了相同的一枚,单骏面色凝重,看来遇袭的不止这处,单黎那边也同样遇到贼人了,也不知母亲宋佳欣身边有没有人保护着。 思考同时,单骏已拔出腰间软剑,剑身如同矫健游龙,被他舞出万千剑花,周遭一片寒光。这柄软剑是他平时带着防身的,此刻无法回房取沉柯,只得拿着这个应急。 那群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个个身法奇绝,来前似乎做过功课,对单骏的武功路数很是熟悉,并不很吃力就与单骏打成平手。若逐一单挑对方必不是单骏对手,可对方胜在人多,以一难以敌百,单骏要提防这群人越过自己伤到身后正努力跑远的女眷,打的有些吃力,一时间双方气势分不出高下。 郦清妍穿的是繁复的长裙,颇为华贵沉重,最不适合逃命。单茵单芙姐妹有单骏日日熏陶,会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跑起来自然比郦清妍快些。郦清妍担心自己拖累她们,冲着拉着自己的拾叶道,“你先走,快去府门口叫护卫进来帮忙。” 拾叶要说什么,被郦清妍一句话堵回去,“我不会有事,你要是啰嗦,咱们都得死在这里了!”不得已点点头,对弄香说,“保护好小姐。”一咬牙,朝着府门方向飞快冲了出去。 黑衣人见有人要逃脱,立马分成两队人,人多那队继续缠住单骏,另一队往这头杀过来,转瞬就到了郦清妍面前。郦清妍从腰带摸出一根黑针,两指捏住,抬手就向眼见要追上拾叶的那人弹出去。这一刻她的运气奇好无比,那人不曾留意这一手,被那针不偏不倚扎上后颈,正觉奇怪,诧异着要摸是个什么东西,下一瞬已脸色黑透七窍流血倒地抽搐,不过几息时间,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毒明显比黑衣人抹在自己刀上的药厉害得多,那群人看着郦清妍的眼神立时变得警惕起来。 弄香看的有点呆,刚刚她见郦清妍迎着那群黑衣人而上,吓得差点抱住了对方的腰,而腰带上藏着淬了剧毒的针,她完全不知道…… “走!”郦清妍喝了弄香一声,拔腿就要继续跑,自然是跑不成的,因为两人已经被围了起来。 “妍妹!”单骏大惊,一剑刺穿了拦在身前的人,运起一掌轰开包围,提身往郦清妍这边飞来。 郦清妍抓着一把毒针,没有武功就是不好,只知道拿着见血封喉的东西到处乱扎。黑衣人怕她的针,又必须除掉她,确定了对方的确一点武功都不会,一个闪身,直往郦清妍背面而来。 郦清妍听见动静,反身就是一针弹了出去,那人抬刀相挡,黑色银针在刀面上反弹回来,直接扎进了郦清妍眉心。 黑衣人,单骏,郦清妍:“……” 黑衣人明显有点呆,动作凝滞片刻,似乎在等郦清妍毒发身亡,结果对方半点事也没有,转念一想肯定是服了解药,大刀在手中挽起一道寒光,往郦清妍面上劈来。 单骏被层层涌上来的人缠着实在无法脱身,看到郦清妍这边的情况,几乎目眦尽裂,饱含绝望与悲痛的一声“妍妹”还未脱口,砍向郦清妍的男人在距她只得两步的地方为一柄巨大的长戟戳了个透心凉。呼啸而来的长戟扎透了黑衣人的身体,霸道气势带起的强风将郦清妍的衣裳吹的飞了起来,难以想象扔出这一戟的人该是怎样的魁梧强悍,力大无比。 长戟被人从黑衣人背后拔出去,带出一片血雾,黑衣人无物支持,倒了下去,露出执戟人的身影。 “小暑?!”郦清妍和弄香失声叫出来。特别是弄香,看着身材孱弱,却拿着比他人还高出将近一倍的兵刃的小暑时,惊讶的声音都跑偏了调子。 小暑拿着一看就不低于六十斤的长戟,如同拿着一根树枝,挽了一圈背到身后,冲着郦清妍和弄香二人就开始骂,“蠢女人!那人砍过来你就不知道躲吗!好好像单家两个姑娘学一学!” 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郦清妍有点懵,脑子里想的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为什么听棋从乡下带回来的弟弟会有如此巨大的武器,早上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有看见他有带啊,藏在哪里的? “吓傻了吗?”小暑一把抢过郦清妍手里的黑针,“暴殄天物。”抬手就将那把针扬了出去,周遭顿时响起一阵啊啊啊的惨叫声,紧接着倒了一大排黑衣人。 “妍妹,你有没有事?”单骏也杀出重围奔了过来,异常紧张地搂着郦清妍,生怕她下一刻就七窍流血。 “这毒对我没用。”郦清妍拔下还扎在眉心的针,简短解释了一句,抬手又从腰带里摸出一根,弹指飞向砍过来的人,结果因为力道不够,针飞到半空就掉下来了。 单骏并指为剑凝起剑气解决掉那人,叹了口气,“以后真要教你些防身的招数才行,平白浪费了好针。” 郦清妍觉得自己连续被两个人看不起,有点难过。 单骏单手抱着郦清妍,丝毫不影响他的移动和另一只手挥剑的速度。郦清妍只觉眼花缭乱,剑光刀光血光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谁是谁。单骏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一剑下去,几乎能将人活活劈成两半。身材矮小却力大无穷的小暑更为可怕,像个愤怒又冷血的杀人魔王一样,长戟挥动范围之内无一活口,倒勾拉起翻飞的皮肉和撕扯下来的肢体,直接将人卸成几块,武功似乎更在单骏之上。 怕血腥场景吓着郦清妍,单骏压了压臂弯里的人,让她的头完全埋在自己怀里,“别看。” 血腥之气越渐浓烈,充斥着嗅觉,郦清妍一阵阵作呕,不由自主抱紧单骏,以减少对方厮杀时引起的颠簸。 有小暑的加入,战局渐呈压倒性趋势,可不知又从哪里跑出黑衣人的援军,人数更胜之前。郦清妍止不住感慨,那么小的树林,是怎么藏下这么多人的呢? 单骏护着郦清妍,小暑护着弄香,单茵单芙躲在安全的地方,护卫和府兵已赶来,双方打的不可开交,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单骏体内余毒未清,长时间大量的内力消耗使得他后继乏力,又一剑刺穿一个人咽喉后,拔剑出来的动作有了片刻迟缓,只是这短短一瞬,斜刺跃出一个人,握着的长剑直往单骏脖子抹上来。单骏双手都被占据,无物相挡,怀里郦清妍突然发力,抱着他一个扭身,险险躲过这一刺。身后护卫上来对着那个人就是一刀,直接将人劈死了。 单骏不曾受伤,郦清妍却为浓郁的剑气所伤,袖袍被割裂大半,露出一截莹白的胳膊,从后肩到手肘划出一段淤青,腕上戴着的珊瑚手钏却没有被割断,被雪白的肌肤一衬,越发鲜红显眼。 那群黑衣人中的一个突然发出一句怪声,似乎是那群人的首领,还在厮杀不止的众人突然停了动作,退回到发声那人的身边。郦清妍隐约听到一句“十二禤阁,撤!” 这群人以极快的速度撤离,护卫和府兵都没追上。 郦清妍见人走了,才吃痛呻/吟出来。那一剑是想要了单骏的命,委实厉害,郦清妍觉得淤青之下肯定伤着了筋骨,不然不会如此疼痛。 单骏紧张的要命,一个劲问要不要紧,郦清妍痛的额头上都是汗,说不出话来。弄香连滚带爬捡起落在地上的披风,把裸着一条胳膊的郦清妍严严实实裹了,对单骏道,“还请单公子让小姐回屋检查伤势。” 单骏一听,回过神来,抱着郦清妍就要进屋去。郦清妍平息了半晌,推开他,努力稳着声音道,“此处离不得你,我没有大碍,又有小暑和侍卫保护,你先去看看伯父伯母要紧。” 单骏是关心则乱,心里头自然知道等着他去做的事情有哪些,又见郦清妍坚持,只得嘱咐护卫好生保护郦清妍,自己提着剑往单黎院子里去了。 将军府出此大乱,动静颇大,自然惊动了周边邻里。郦清妍在单骏的书房简单上了些单骏常备着的药膏,带出来的药箱原是有极好的伤药的,只是在方才的混乱里摔坏了,里头的东西到处散落,那里又到处是尸体,怕是找不回来了。之后郦清妍又在拾叶弄香的帮助下,艰难地换上从马车上取来的衣裳,正要去看望单茵单芙两姐妹,怕她们被吓着,敬王府的人已经到了。 来的人郦清妍不认识,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长相和笃音不相上下,具是公事公办老实严肃,却又不乏俊美的好相貌。他拿着温阑的令牌,带了许多人过来。 “小人衱袶,奉王妃娘娘之命特来接小姐回府,还望小姐即刻动身。”衱袶单膝跪在郦清妍面前,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没有半点感情和温度,说话的方式上和笃音完全是两种人。“单府之事莫需小姐操心,王爷已派人同单家公子一同调查,此地不宜久留,请小姐与衱袶速速回王府。” 郦清妍思索片刻,觉得自己在这里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温阑在敬王府担心自己,还是先回去报个平安。况且手臂上的疼痛越发厉害,郦清妍整条胳膊都快痛的木了,抬都抬不起来,必须马上回去放出淤血来,不然手很可能会废掉。 “如此便劳烦衱袶先生了。”郦清妍见他穿的和笃音差不多,猜想对方的身份地位应与笃音差不了多少,不敢真的把他当成下人,以先生称呼。 “衱袶不敢。”对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神情,依旧冷漠。 单府乱成一团,郦清妍一时间找不到单茵她们在哪儿,抓了个认识的下人,让他去告诉单骏一声自己回去了,见衱袶又要催促,不敢再耽搁,乖乖上了马车。 为剑气所伤本就是表面看不出来,实则内里受损严重,郦清妍伤的委实不轻,所以并不好受。左臂如同万虫啃噬一般,麻痛非凡,简直让人忍不住想喊出来。不敢真的叫出声,怕拾叶弄香大惊小怪,努力一刻刻挨着,想着到了王府就好了,碧纱橱里有为聆昐配好的伤药和止疼药,吃了就会没事。这样隐忍着,下唇已被咬破,一排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这样冷的天,这样暖意融融的车厢里,郦清妍冷汗如雨,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里一样。 弄香知她不好受,却又无法,只能不住擦拭她额头上滚落的汗,催促着马车快些再快些。等到被丫头架着从马车里扶下来,郦清妍全身被被冷汗打湿了,整个人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 温阑一阵波及极广的怒火,落晚居一通鸡飞狗跳是免不了的。姬无病又被卷珠拉着袖子跑的满头是汗地冲进碧纱橱,为郦清妍这多灾多病隔三差五出一回事情的遭遇表示同情。 碧纱橱里为郦清妍的伤忙的不可开交,温阑走出来回到正厅,笃音正跪在那里等着处罚。 “本座将人交给你,你就是这样保护的?十二禤阁就算是总部为人攻占了,也用不着你赶回来救命。叫你回去的人是谁?”温阑坐在主位,寒冰般冷冽的声音让笃音止不住浑身轻颤。 “笃音有错,愿承担所有刑罚,还望阁主莫要波及无辜。” 温阑弹了弹指甲,“你不说,本座也查得出来。” 说了,传信之人会被割掉舌头罚去二十七宿做三年苦力,活活累死;不说,则会被丢到三十四宿去,任那些研究刑罚的人割上三千六百多刀凌迟至死,或者更惨,一一尝遍所有骇人听闻的刑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那孩子小鹿般干净的眼睛会被钉穿或者剜下来,笃音身体颤抖的更厉害,坐上之人明明长着最温柔可亲的面容,此刻却如地狱修罗般吓人。笃音强撑着解释,“没有人,是笃音突然听说阁内有人假卖消息,所以想回去祥查。” “查出什么来了吗?” “不曾。” “笃音,因为对你有绝对的信任,本妃让你待在王爷身边五年,后又调回本妃身边一年,你告诉本妃,你现在的职责是什么。” 见温阑换了自称,笃音忙答,“护卫娘娘安全,一切听从娘娘差遣。” “还好你还记得。以后还要记着,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妍儿又是什么身份。”温阑淡漠地说了一句。“三十鞭,自己去领罚。若再有下次,三十四宿的那几个疯子,你自己选一个去处。” 三十鞭听着是不多,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那有多可怕,多少人被活活抽死在受罚场上,就是十二禤阁武功最强的人,也熬不过七十鞭。笃音不知道自己领完罚后,还能不能站的起来。但是这个比起把人直接扔进三十四宿,已经是温阑能做到的最大恩赦了。笃音此次提前离开,几乎让郦清妍丧命,若不是有小暑在,侍卫抬回来的恐怕是她的尸体,估计温阑会当场撕了笃音。 笃音一头叩在地上,“谢阁主开恩,笃音遵命!” 温阑挥退他,“出去让衱袶进来。” 衱袶进来朝温阑行了礼,就目不斜视直挺挺站着,温阑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 觉得再等一百年这人也不会先于自己开口,温阑率先问出来,“你好像很不高兴啊。” “衱袶不敢。” “觉得委屈?” “衱袶不敢。”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其他的吗?” 衱袶没有回话。 外头传进来丫头的声音,说郦七小姐醒了。温阑站起来,缓缓走到衱袶身边,立在他身侧,“从六宿首领到妍儿的贴身护卫,这不是贬职,而是升迁,你可明白?” “衱袶明白。” “那就别给我摆出一副臭脸,你给谁看?” 衱袶唰地一声跪下去,起誓一般说道,“衱袶今日起自当以少阁主为尊,时刻保护少阁主安全,还请阁主放心!” “很好。”温阑拍了拍他的肩膀,“与笃音相比,你让本座省心多了。” 郦清妍对自己已经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身份无知无觉,她正忍着疼,拥着厚厚的毯子缩在罗汉床上,皱眉看着规规矩矩跪在屋子中央的小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将军府的意外发展到后来简直混乱不堪,郦清妍又受了伤,没有太留意到这小子。现在回想,衱袶来时小暑早已收敛了通身的杀气,恢复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甚至还是未成年的软弱小厮,那柄长戟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样,不知被他收到了什么地方。 太可怕了,那个敢直呼郦清妍蠢女人,拿着大型武器杀人不眨眼武艺比单骏还高强的煞神,和此刻身材孱弱年岁不足嫩得能捏出水的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可事实是这两者偏偏就是同一个人。 屋里的人都被郦清妍强行撵了出去,门关起来,不会有人听见两人说了什么。郦清妍定定看着埋着头大有跪到天荒地老势头的人,压着说话时因为疼痛而夹杂进去的抽气声,“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跪着的人一动不动,似乎不是很想说话。 郦清妍换了个问法,“你是谁?” “小暑。”对方简短回答,声音依旧是干净的纯粹,柔嫩又好听,在郦清妍耳朵里却觉得里头多了些阴冷。 “另一个小暑呢?”见对方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自己,郦清妍又加了一句,“听棋真正的弟弟。” “死了。”小暑的头没有再埋下去,就那么张着一双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大眼睛看着郦清妍。 “是你杀的?” 小暑轻轻笑了一声,“果真是蠢。” 郦清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旋即确定没有听错,这人也不是第一次说自己蠢了。 “敢这么问,不怕惹怒了我,我直接杀了你?”说这样的话时,小暑仍旧一脸单纯,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爆发出来的杀意。 郦清妍觉得手臂更疼了。“你要是想杀我,就不会以暴露为代价赶来救我,这样会不仅毁了刚得到不久的信任,还让你再无机会继续留在我身边。”郦清妍缓缓动了动受伤的胳膊,忍不住嘶了一声,觉得自己审问犯人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可是问话不得不继续,“所以你是谁的人?娘娘派来保护我的?” 小暑歪了歪头,像森林里的小鹿听到了不正常的动静一样,“不是。” “那你是谁派来的?”郦清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别跪了,起来坐着说话。” 小暑真的就站了起来,撩袍在椅子上坐了,没怎么犹豫就把自己的主子给卖了,“宁王。” “宁王殿下?”郦清妍很意外,她原本猜测的一个是温阑,一个是单骏,没想到居然会是宁王。“宁王殿下让你到我身边来做什么?” “永安长公主很喜欢你,要让你做她嫂子,所以逼着王爷派了我来你身边,一是保护你,二是防止你被别的男人订了去。”继卖了主子后,又马不停蹄卖了主子的妹妹,小暑满嘴谎话,面不改色。 郦清妍皱眉,明显不信“永安认识我在你之后,时间上似乎对不上……” 小暑突然不耐烦了,“反正我就是来保护你的,你爱信不信,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郦清妍:“……” 真怀念原来那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好吧。”郦清妍扶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听棋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常年生病卧床,不见天日,村子里没几个人认识他,那女人又多年不曾回去,要冒充很容易。”干净的声音将生死之事如此不带感情地讲出来,让听的人有些不寒而栗。 “听棋是为了挣钱给她弟弟治病才没有回去的,怕耽误了工钱。”郦清妍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解释了这么一句。“你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听棋,她可能会很难过。” 小暑嗤了一声,不屑道,“妇人之仁。” 郦清妍额头青筋跳动的欢快,“你在宁王殿下面前也这么放肆无礼?” “与你无关。”更不屑了。 郦清妍叹气,“我不需要人保护,你同宁王殿下说一声,把你叫回去吧。” 小暑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着一个傻子,“你觉得可能?” “好像的确不太可能……”郦清妍沉吟片刻,“那你能给他带个信么?” “什么?” “要保护我我不拒绝,但是能不能换一个人,我比较喜欢脾气好些的。” “挑剔。”小暑用眼角看郦清妍。 “我有些好奇,你的武功那么高,真实年龄不止十三罢?”小暑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没逃过郦清妍一直钉在他身上的眼睛,“那还要加上一条,我喜欢成熟稳重一些的护卫。” “你!”小暑站起来,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什么来,“蠢女人,不和你说了!”像个赌气的孩子,一甩袖子出门去了。 在温柔主子和无礼的护卫对质中,终于扳回一局的郦清妍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下一刻又被疼痛弄的皱起了眉头。 郦清妍咬牙告诫自己,管他是谁,只要是高手,下次就一定要带齐才出门,受伤实在太难受了! 慕容栖月,你派这样的人来我身边,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上) 焚禅神智稍稍恢复一些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首先是足以使人牙齿打颤的寒冷,接着是浑身*辣的痛,麻痒之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让人忍不住要去挠,他也的确伸手想要这么做,不过没有成功,他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还好抬起眼皮这个动作没有抬手抓挠困难,看清自己的情景后,焚禅更希望自己从来没醒过。他正躺在一张连被褥都没有铺的床上,与其说是床,不若木板更合适,整个人被绑成大字,脱臼的胳膊接回去了,胸口被一排排列整齐的细木条包裹,腿上也是。全身只有一条薄薄的巴掌大小的布片盖住关键部位,焚禅只要多扭动几下腰,它就能滑下来。 焚禅很少有感觉到冷的时候,他武功不弱,只要不是没气了快死了,身体就会自发催动内力取暖,现在之所以如此寒冷,是有人封了他的穴道,还灌了他软骨散。 天已经亮了,天光从大开的门户窗子照射进来,让形容狼狈赤身*的焚禅的羞耻无所遁形。 屋里不止焚禅一人,还有个素衣的女子,正在侧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用小石槽慢慢碾药。她听见了焚禅挣扎时引起的声音,慢慢说了句话,声音里没有热气,如同寒冰,“你的骨头断了三成,不想下半生半身不遂,就别动。” 焚禅认出这个声音,是霜降。昨晚目不能视,没有看清她什么模样,于是他扭过头去看她。 再次出乎焚禅的意料,霜降的脸看着非常年轻,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但是她的头发全白了。头发很长,没有绾髻,也没有用什么扎起来,就那样从有些单薄的肩膀和背垂到地上去,蜿蜒着拖了一截,一丝不乱,漂亮得如同反光的银缎。 银发没有为她增添半分老态,反而将那如霜雪般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通透,仿佛她身后的日光能穿透她的身体,直接投射到木地板上,留不下影子。 霜降很美。连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生命中只有服从和忠诚的焚禅也忍不住发出感慨,美的纤尘不染,像最干净纯洁却又无情的妖精。 “再看,扎瞎你。”霜降根本没有往焚禅这边看过一眼,却发出了冷冰冰的警告。她也看不见。 焚禅已经将自己的处境分析了一遍,没有内力,无法冲破穴道;中了软骨散,无法从这里逃出去;骨头断了,不能乱动。终上所述,自己简直就是一块剥光了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能放开我吗,我不乱动。”焚禅试图争取一点自由。 “不能。” “那能拿一床被子来给我盖一盖吗,你这屋子怎么连火也不生一个,太冷些了。” “不能。习武之人不需要生火。” 焚禅放弃。骨头里的疼痛仍旧折磨着自己,他开始没话找话和霜降聊天,试图分散注意力,顺便套取一些情报。 “你在磨什么药?”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银色?” “你多大了?是否婚配?家住何方?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你要拿我试毒,你的毒/药会不会很苦?” 焚禅的问题稀奇古怪,隔一会冒出来一个,回答他的永远是霜降的沉默。焚禅有点挫败,他常年和王后的护卫在一起,护卫都是爷们儿,所以并不是很会和小姑娘相处。 想了一会儿,焚禅见对方有磨药磨到明天的势头,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霜降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睛也转了过来。那是一双比她的容貌更加吸引人的眼睛,在像春天舒展的柳树枝条一般的眉,黑蝶一般的长睫的装点下,应该是日月星辰一样的耀眼,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也绽放不了光彩。 焚禅呷呷嘴,觉得非常可惜,以为她会开口解释的时候,见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只是非常轻微地弹了一下,什么毒针粉末全部没看见,焚禅就哑了。 “你很吵。”霜降如是说,“试毒的工具不该这么吵。” 霜降摸了一会儿才找到她的竹竿,端着碾好的药粉缓缓站起来,一步一顿小心地走出房间,途中焚禅看她磕到椅子三次,桌子一次,床角两次,直接撞上墙壁五次,还在出门时被门槛绊得差点摔倒一次。药粉因为颠簸洒了一路,都快洒光了。 焚禅早就怀疑这人是不是刚瞎不久,才会问出她是怎么瞎的这样的问题,此刻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屋外传来霜降下楼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声,“当心脚下!”接着就是兵兵乓乓的滚动声撞击声落地声,再然后还是那个男声,“霜降,这都是你第几回滚下楼了?”最后是霜降的声音收尾,“闭嘴!” 果然,这女子才瞎不久。焚禅突然开始为自己试药的未来担忧。 午饭自然是没有的,有药童上来给焚禅灌了一碗药,药汁又苦又烫,药童孔武有力办事利落,一滴都没有浪费,全部喂进了焚禅的肚子。焚禅觉得嗓子火辣胃中翻江倒海,太他娘的难受了。 平日里他哪里会把这样的药童放在眼里,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一片;现在却是对方动动手指就能碾死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概就是这样。 霜降煎药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烫到了,下意识就要含进嘴里,手抬到一半,转道去了腰带,从里面取出一小盒霜膏,自己给自己抹上了。瞎了之后,唯一不会搞错的事情就只有各种药剂,连以前做的最好吃的芙蓉糕现在也做不好,听说立秋吃了又拉肚子了。难得寒露他们为了饱口腹之欲,一边嗑瓜子一边吃解药,也不知是不是集体在安慰手艺退步了的霜降。 站在煎药房里的霜降有点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药罐子里的药已经沸腾了好久,也不取下倒出来。 秋分看不下去了,从房梁上跳下来,拿起帕子包住罐柄把药从火炉上取了下来,“都要漾光了,你怎的又出神?” “手疼。”霜降向秋分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指,有点可怜巴巴的,和早上在焚禅面前那个冷漠的霜雪妖精完全是两个人。“刚刚被烫到了。” 秋分取出霜降给他们每人按照各自喜好的香味颜色,专门为了在被栖月烫伤后涂抹配的药膏,细心又轻柔地涂在霜降有些红肿的那个指尖,“体质越来越差,就要好好保护自己才是,早上又摔了,有没有受伤?” 霜降垂着的脑袋摇了摇,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秋分,我现在的样子,主人会不会觉得我没用,不要我了?” 秋分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将那头垂顺的银发揉的得乱了几分,“不会的,惊蛰傻成那样主人不都没说什么吗,你不要担心。” “可是我找不到治好眼睛的办法。”霜降的声音要哭了。 “不是还有那个郦七小姐的血么,我让小暑想办法取两滴回来,你试一试看有没有用。” “要是让主人知道你们伤了她,会被宰掉的,宰成我也救不活那种。” “没事,我们偷偷的。”秋分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哄着难过的霜降。 “霜降又哭鼻子了,这么大了还和秋分撒娇,羞不羞?”寒露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秋分回头一看,见他一副万年不变的吊儿郎当,靠在门柱上。 “昨儿不是才来,怎么又来?”问话的是帮霜降采药刚回来的冬至,在院子里放下装的满满当当的背篓,叉腰缓了口气,也没等寒露回答就和屋子里的银发少女说,“霜儿,你说的那个红色有毛绒的长在树尖尖上的花,我翻遍方圆十里的山林也没有找着啊,是不是咱们这一块儿不长那玩意儿?” “就你那眼神能在雪地里找着就怪了。”寒露嗤了她一声,“要采药怎么不叫立秋,他最近闲出鸟来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快胖了。” “哦,那我下次叫他。”霜降小声答了一句,像个最听话的乖宝宝,“可能是还没开花,所以冬至姐姐没找着,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也是闲着没事的。”冬至大大咧咧说了一句,又问寒露,“你还没说你又来干啥呢。” “来找吃的。”寒露答得诚实,“我那里的吃的全被立秋吃光了,我要饿死了。” “霜儿刚做好的蜜糖山楂干在药柜第七层顺数第十个盒子里,自己去取。”秋分扔下一句,又跑到房梁上去了。 “你就和房梁柱子成亲过一辈子吧!”冬至抬头瞪了秋分一眼,他跑了,谁帮她洗那么多药材? “嗯,你的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秋分凉凉地回了一句。 “你给我下来!帮忙收拾药!” “偏不。” 药房里传来寒露的怒吼,“秋分你又骗我!你说的那个盒子装的分明是巴豆!”风风火火冲进来,要和冬至合力把秋分从房梁上揪下来,然后就是拆房子一样巨大的动静。 霜降早就撑着竹竿一步一磕碰地回屋子去了,现在她的身体不比以前,每到午时就要歇午觉,会睡上足足两个时辰,能从正午睡到日头西沉,这是无奈之举,不然体质的恶化速度会更快。自从霜降眼睛完全看不见后,除了配药他们不是很能插上手,其他事情都给她包了下来,霜降每天除了配药熬药,就是研究怎么做好吃的来报答这群饿狼了。 今天睡得不好,一直昏昏沉沉的,霜降睁开眼,又闭上眼,没有差别,都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会儿起来了该做什么。对了,主人丢了一个人过来,说给自己试药,那就去试药吧。唤了屋外的女药童兼侍女进来,给自己穿好了衣裳,梳顺了头发。 又想起惊蛰说这个人不知死活,喊了主人三次怪物,应该不能让他太好过,霜降吩咐,“去那个青铜匣子里取两粒丹药给我,还有紫檀木匣子里的一套刀具也拿来。” 侍女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把东西放在了霜降手上,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吩咐。 “扶我去药房。”霜降把东西放入袖袋,一只手握着竹竿,一只手向一旁探了探。侍女忙迎上去让她拉住自己。“那个人醒着还是睡了?” “他晕过去了。”侍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可能是中午给他喝的药太辣了。” “废物。” “惊蛰说他武功还不错的,能在主人手底下坚持一炷香。怕他不乖乖喝药伤着您,所以才让冬至姐姐封了他的武功。” “我知道了,一会儿配副药让他不那么废物,以后你们灌药也不会太辛苦。” 巨大的药房里已有四个药童等着了,霜降坐在屋子一头按特殊的方法配药,不停说着她要什么,药童们就在几个大大的药柜间来回,取她要的东西。 正忙着,大雪过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细长的匣子,一进院子就往霜降这边来。 正在屋顶折药材的冬至见了她,喊了一嗓子,“怎么有空过来,今儿不给长公主买书了?” “小雪去了,我过来给霜儿送东西。” “什么东西?”还没走等着蹭一顿晚饭的寒露噌一声窜出来,伸手要抢大雪手上的东西。大雪手腕一转,匣子已转移到另一只手,让寒露抓了个空,“不是吃的,莫抢。” 扔下在原地直瞪眼跺脚的寒露,走进药房,“霜儿又在忙呐?身子好些没有?长公主得了一支参,让送过来给你补一补,还叫你有空了去宫里陪她玩。” 霜降抬起头,扬起清浅的一个笑,“谢谢长公主,谢谢大雪姐姐。” 大雪咳了咳,“霜儿你笑的很好看,但是我在这边。” 霜降顿了顿,把头转了转,看向另一个方向,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淡淡的委屈,“抱歉。” 大雪见不得她这个模样,心疼的心肝脾肺肾直打颤,扔了匣子冲上前一把搂住霜降,“我可怜的霜儿啊,怎么耳朵也聋了啊,太可怜了……” 霜降:“……” 秋分从房梁上跳下来,抓着大雪的后衣襟,拎起来,直接扔了出去。 焚禅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他是孤儿,没有家,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靠抢劫偷摸和乞讨渡日,直到不小心饿晕在带了小皇子出宫游玩的王后的马车前,被恩赐了一顿饭,又被那时的侍卫长看上,带去习武,出师后护卫王后和小皇子的安全。 感谢这样做梦也不敢奢想的机遇,感谢慈善的王后娘娘,让自己脱离泥沼,有了一身让人惊叹的武艺,有了让人尊敬的地位。若是没有这一切,估计早饿死在哪个街角了。 焚禅很忠心,恪尽职守了很多年,唯一做过的越矩的事,大概是十八岁时放跑一个小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在御膳房做事,八岁身体还没有五岁的孩子健壮,焚禅看见过她很多次,每次都在被打,要么是比她年长的大宫女,要么是御膳房里的厨娘,她的脸上就没有没带着伤过。 第十次撞见的时候,焚禅出声呵斥了那些人一句。彼时焚禅身份已不低,宫女之类不敢惹他,哄地散了。焚禅走过去,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女孩儿道,“还站不站的起来?” 女孩儿抬起头,乱发之下是一双如同盛放了整个星空般璀璨的眼睛,生生把焚禅吸了进去。 她看着他,“您能放我出去吗?我想回家。” 焚禅偷偷放走了她,偌大皇宫,少了一个小宫女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之后再没见过,不知道长什么什么样子,有没有找到她说的家人,或者,已经饿死了吧。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来,银色的长发,灰蒙蒙的眼睛,冷冰冰的表情。 焚禅从梦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到这样的往事,愣了一瞬,接着为自己被一碗药辣晕了而不齿。不过也多亏这碗药,辣得浑身都热起来,不然焚禅早在这四面通风的地方冻死了。 过了一会儿才察觉不对,有一双冰凉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焚禅看见霜降坐在床板边,拿着雪亮锋利的刀子,正欲割向自己被慕容栖月烫伤的地方。 “等等!你要做什么!” “不割,会烂掉,很臭。”霜降根本没有停顿,一刀扎了上去。 “嗷!” 正准备跨进院子的处暑为这声堪称狮子吼的哀嚎吓得退了一步,伸出小指头掏掏耳朵,问一同来的惊蛰,“不是说是齐国第一高手?第一高手嚎成这样?” 惊蛰沉思半晌,揣测道,“霜降看不见,也许在割腐肉的时候刀子扎错地方了。” 处暑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戳的是我的腋窝!”不知道那刀片究竟用什么汁水浸泡过,为它扎过的伤口如同万虫啃噬,剧痛入骨,焚禅疼的浑身颤抖。 “哦。”霜降拔出刀子,血飞溅出来,一旁拿着药粉的药童立马按了上去,及时止住了血。焚禅却觉得更痛了。霜降又摸了摸,焚禅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又被下一刀。 “嗷!” 冬至从烘药材的小屋子里钻出来,“这是在杀猪嘞?”看见快进屋了的处暑和惊蛰,“怎么大家都来了?” 处暑晃了晃手里拎着的花雕酒,“来蹭饭,顺道看看齐国第一高手长什么模样。”又走了一步,“不过现在已经不想看了。” 焚禅快哭了,“你扎着我侧肋了!伤口在手臂,在手臂你知道吗?看不见就让你手下来啊!” 刚刚拔出刀的霜降听到这话,在原地又捅了一刀,“太吵。” 等到手臂上的腐肉被割干净的时候,焚禅的上半身已经被扎成了筛子。奄奄一息已经嚎不出来了的焚禅尚有一丝神智,在庆幸自己被烫伤的不是腿而是胳膊,不然以霜降这个刀法,绝对有可能会绝后。 霜降在铜盆里洗手,侍女用柔软的棉布为她擦干。霜降走回床板边,掏了那两颗药出来往焚禅的方向一递,“吃掉。”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侍女小心扶住霜降的手臂,往另一个方向推过去,轻声道,“是这边……” 焚禅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小姑娘太有意思了,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瞎子这般可爱,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怜爱,她做过的任何坏事都能被原谅。 霜降眉梢一敛,指尖一弹,两粒药丸准确无误落进焚禅笑得合不拢的嘴,直接弹进了嗓子眼。焚禅刚要把药丸咳出来,霜降冰凉的手已经掐上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他后颈一拍,药丸就稀里糊涂地被咽了下去。 焚禅又是一阵心惊,这小姑娘原来是会武功的,而且这之前居然都没有被他看出来,想来不会太弱。 霜降又去洗手,仿佛碰了最脏的东西,比刚才洗的还要认真。 “再洗皮要掉了。”焚禅好心提醒。 霜降的手指在水下弹了弹,焚禅就又哑了。“明日不用绑他了,挑了手筋脚筋,扔到雪貂的屋子里去。” 焚禅瞪着她的眼睛要裂开了。 霜降改口,“哦,不用挑断。” 焚禅松了口气。 “种了蛊,他已经废人一个,不会伤到雪貂。” 焚禅决定不原谅她了,他想杀了她。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下) 二十四暗卫是个很隐秘又神奇的组织,成员来自天南海北,性格各异,没人说得清楚这些人是如何聚到一起的,似乎从为人所知开始,这二十四个人就已经在了。 暗卫直属慕容栖月,只听从他的调派,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分部,雨水,小暑,霜降,立冬分别为四部首尊。听起来首尊之位似乎是实力和地位代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实情全然不是这样的。因为全都是怕麻烦的人,所以选首尊的方法非常简单,抓阄,谁抓到谁当。栖月指派任务下来,除非特指了是谁去做,不然也是抓阄,谁抓到谁去。 二十四暗卫之下,又有不同等级的护卫排下去,多达万人。这些人自然不全在皇城里,分布于各大国的各个阶层,有些像十二禤阁,只是规模上不及其浩大,组织上也没有那么严谨。毕竟这些护卫是因为他们太懒而培植出来打下手的,不知不觉的人就多起来了。 栖月常年住在皇宫,偌大的宁王府空置着生尘发霉,栖月懒得给这帮人另找住处,直接让他们住进了宁王府。只要不惹祸不欠巨额赌资不拆了王府不去皇宫偷东西不起兵造反,栖月对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除了特别爱挨个欺负,栖月实在算得上是最温柔体贴好的主子。当然,半夜把人从床上拎起来之类不算在内。 二十四人中,只有霜降一人会医,也是她最小,大家对这个小妹妹格外宠爱。霜降性格很好,每次他们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抬来她眉头也不皱,必定能将人治得恢复如初;又喜欢做吃的,每回亲自动手做东西,小厨房外总有人拿着各种容器排着队等着糕点出锅。久成习惯,霜降这里总会有人蹭饭,一个到处是毒/药的地方,反倒是宁王府里最热闹的。 霜降极少出王府,眼睛坏了后连院子也很少出去了,一帮哥哥姐姐几乎要把她护到天上去了,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年节将至,除夕之夜大家要守卫皇宫,所以他们的年夜饭会延后一天,放在初一晚上。霜降没有歇午觉,花了一个下午做了许多菜,每样都尝过一遍,确定味道不错,才让人端上桌。 处暑带了酒来,芒种夏至忙着端菜摆桌,惊蛰和立春忙着贴春联挂灯笼,立冬带着冬部的人在院子里放烟火,六个人玩的像小孩子一样,笑声传进屋里来,忍不住过来凑热闹的宁王府大管家季焕然在窗边看着烟花,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立秋,“刚刚这个颜色好看。”结果对方已经等开饭等的睡着了。 还未入席前,秋分终于放弃他的房梁柱子,下来换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去小厨房接忙活了许久的霜降。 “要不要把那个人叫来一起吃饭?”秋分拉着霜降的手,小心地护着她走,怕她一个不小心又摔了。 霜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就是主人丢给你的那个,毕竟是过年,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应该很想家,放出来喝一杯应不打紧。” 霜降哦了一声,不是怎么在意,“让人去虫牢看看吧,如果还活着,带过来就好了。” 这是被霜降往死里整了啊,秋分暗忖。不过也怪不得霜降,谁让焚禅不想活了,叫主人怪物,还连叫了三声。 焚禅的确离死不远了,霜降给他强喂的两粒药是改变他的体质的,以便接下来种各种各样的蛊虫。如果预先知道了药丸的功效,焚禅就是抠喉咙也要把它呕出来。 这几日焚禅过的日子用凄惨已不足以形容,每天三顿药的灌不消说,一粒饭一滴水都没有碰到过,饿到感觉不到饿感,原本魁梧的大男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瘦的眼睛外凸脸颊凹陷。 起先和那只雪白的貂关在一起,那实在是只精力旺盛的貂,不咬焚禅一口誓不罢休,当然,要是真的咬到,焚禅也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焚禅能拿到齐国第一高手称号不是靠的一张好看的脸,他是从血海里杀出来的,就算武功被封了,一只傻不愣登的貂想要咬到他,也的确不是件易事。 焚禅很好奇,这些人为何不直接废了自己的武功,而是封了起来,难道不怕自己有天恢复自由恢复武功,把他们全灭了么? 看着屋外抱着胳膊磕着瓜子像看猴一样看自己和一只貂打得你死我活的人,焚禅觉得他们大概是真的不怕。 霜降过来看了焚禅一次,说了句“蛊已成,拿他喂虫。”而后抱着那只被打断了四肢的小貂走了。然后焚禅就被卸了手脚,泡进一个装满各种恶心虫子的巨大坛子里,只露出肩膀以上部位在坛子盖外面,日日夜夜承受着万千毒虫的啃咬吸食。 庆幸的是虫子只吸血,且不贪得无厌,不然焚禅早就变成了干尸。不过药童把他从坛子里架着捞出来冲洗干净后,他和干尸也差不了多少了。 霜降又给他喂了一颗药,让他转醒,让人给他穿了件衣裳,接上手脚,带到大厅。 今年缺了三个人,清明谷雨年前一个去了齐国一个去了燕国,小暑在敬王府,加了一个焚禅,所以大厅里空了两个位置。 四位首尊坐在上首,其他人坐在下面,焚禅坐在末尾,靠着门,身边有两个药童守着,以免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 和往年一样,开动前大家先把包的各式各样的礼物送到霜降面前,男的都送药材,姐姐们,也送药材。因为霜降从来不束发不梳髻,天天都是或白或青的素衣,珠宝玉器金钗首饰送给她她也不会戴,所以大家每回出任务都可着劲趁着闲暇时间搜罗各种珍奇药材,送来讨这个小丫头开心。 立秋寒露等人早就开吃了,一只手抓着油腻腻的猪肘子,一只手将礼物盒子往首座上一扔,盒子不偏不倚落在一堆礼物的顶上,毫不耽误自己吃东西。两个饿猫坐在一起,风卷残云之下一大盘酱猪肘很快见底,然后两人就为抢最后一个打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霜降那声轻轻的“谢谢大家”。 焚禅浑浑噩噩坐在那里,没有人来理他,他也不想理别人,倒不是有多么憎恨这帮把自己折磨成如此模样的人,他只是在看着霜降出神。想起反反复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焚禅几乎可以确认,霜降就是当年自己放走的那个小丫头,说不上来的缘由,明明两个人一点也不像,焚禅就是这么偏执地相信。 有这么多人宠她护她,又有那么高的医术傍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头银发,又是怎么瞎的呢? 背后有人捅了捅他,是提议把他带过来的秋分,端着一杯酒递过来,“新年快乐。” 焚禅有点呆,接过酒时下意识说了句,“谢谢,你也新年快乐。”说完后反应过来,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秋分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眼桌子上没怎么动过的菜,“这几天过得不好吧?想不想家?”有点哄小孩子的语气。 焚禅脸有些黑,他比秋分大,而且除了师傅,很多年没有人用这种口吻和自己说过话,于是他决定不回答。 “别再用这种眼神盯着霜降看,她真的会扎瞎你。”秋分好心提醒,“而且,就算她懒得动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介意代劳。” 焚禅收回眼光,那杯酒没喝,放在桌子上,转手盛了一碗排骨汤,他太久没吃东西了,不吃点暖一暖胃就喝酒,会难受的想死。 “你们和我想的实在不一样。”喝了几口,见身边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焚禅看着为了一块糕大打出手打翻了桌子,搞得满身都是汤汤水水的两个男人,闲聊一般感慨。 “你原本想的是怎样?”秋分笑着问。 “至少不是眼前这样。”像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后半句焚禅没说。 “知道为什么放你出来一起吃饭吗?”秋分另起了个话头。 焚禅摇头。 “我们不怕你跑了,一个是你这模样根本逃不了,二个,即使你真的恢复了武功,也是打不过我们的。看到那边那人了么?”焚禅被秋分的话绕的有点晕,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喝多了一头扎进汤盆的小子。“他叫立夏,是我们之中武功最弱的,你觉得你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见焚禅皱眉,秋分说了出来,“不出二十招,你必定惨败。” 焚禅不能相信,“不可能,我和慕容栖月能打那么久,难道你们的武功都在他之上?” “当然不是。”秋分笑起来,拍了拍焚禅的肩膀,“你太不了解主人了,那是在和你玩呢,真正打起来,你全盛状态也接不了他一掌的。” “明明以前他和我不相上下,我俩不分上下两败俱伤,那时他并未隐藏实力。”焚禅因为质疑,脸上带了鲜少出现的怔然。 秋分笑的不能自己,“兄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这模样,真是比咱们当中最傻的惊蛰还要傻上几分。” 焚禅对惊蛰有印象,此刻那个人正毫无形象在位置上盘着腿打着嗝剔牙。焚禅的脸瞬间黑了下去,磨牙声嚯嚯的。 “不废你武功是没有必要把你逼到绝境,我们无意杀你,等主人忘了你这茬,你要走要留没人会管你,不过,动心思要套取什么秘密就另说了。好好休息吧,之前那些事,不会有了。”秋分说的是各种将焚禅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事。 “既然无意杀我,作何又要做出那么多折辱人的事情来?”焚禅还在磨牙,若不是手脚绵软,半点内力也无,他真的很想揍这个笑眯眯的秋分一拳。 “折辱?”秋分脸上闪过意外,“只是对你的不知死活略施小惩而已,让你张长记性。不过也对,你现在还感觉不出来,等你武功恢复,会哭着求着感谢霜儿的。” 焚禅又蒙了,他不知道秋分在说什么。 这样和秋分聊了一番,焚禅不知不觉放下了紧绷着的心,想起一直没得到答案的几个疑问,也许看起来随和又话唠的秋分能够为他解惑。 “霜降的头发为什么是银色,得了什么病不成?她医术通天,名声都传到了齐国,怎么不将自己治好?” 秋分诧异看了焚禅一眼,又转头看向首座的霜降,银发白衣的少女端着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碧玉盏,里面是浓黑的药汁。霜降每次用膳都吃的极少,都是喝药喝饱的,那些药秋分偷偷尝过,或苦极或酸极或辣极,也不知天天如此的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焚禅见秋分不回答,嗤笑了一声,“怎么,这个也算机密?” 秋分把眼神收回来,看着手中的酒杯,“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你的好奇心会害死你。” “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秋分听了这话,本来想笑,不知为何脱口的不是笑声而是叹息。“常年试毒所致。” 焚禅愣了愣,“为谁?” 秋分挑眉看他,“你觉得可能是谁?” “你们关系那么好,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那你真是高看我们了。” 焚禅顿了顿才说,“慕容栖月身体看上去无病无痛,为何要霜降给他试药?” “你不是说主人是怪物么?谁希望永远是怪物?” “那她的眼睛也是……”看到对方点头,焚禅不知为何有些怒火袭上心头,烧的整个人异常难受,“慕容栖月这样对她,你们为何还会如此忠心?” “一切皆是自愿,主人从不管不留不约束我们,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想要退出二十四暗卫,随时都可以。” “你们这样的主仆关系,真是匪夷所思。”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是除了忠诚二字再无其他的主仆观,焚禅很不能理解这样的相处方式,慕容栖月难道从来没有担心过这群人会造反,会把一*事商业等各种机密高价卖出去以换取后半生无忧生活么? 秋分又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立冬在叫我,我过去了,你自己好好吃好好喝,你的房间已收拾出来,会有人带你过去。夜间不要窜,值夜的冬至眼神不好,可能会误杀。也不要去其他人的院子,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随和。饿了……”秋分还要继续说,那头立冬又唤了一声,他便刹住话头去了。 焚禅更呆了。自己的试毒生涯结束了么?他疑惑地想。 有一个好看的侍女无声走过来,在焚禅耳边说了一句话,又无声离去。 侍女说的是,“霜降大人请你散席后到她那里去一趟。”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上) 圣旨传到敬王府的时候,郦清妍在写戏本,她的字写的很好,但是编故事实在是不怎么在行,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写这样的东西,此刻正无意识地用毛笔纤细的笔杆抵着唇,为主角接下来的对话内容纠结,眉头微微皱起来。 温阑身体越来越好,渐渐的不需要郦清妍时刻陪在身边,所以有了更多空余时间,这几天都用在这戏本子上了。旧事时隔太远,想不起来就开始胡编,结果发现越写越多,这样霍小燕怎么可能唱的完? 正苦恼地翻着之前写好的东西,想着要不要推翻重新写,就听到了衱袶的声音传进来,听的不真切,不知道说的什么。郦清妍正要问,菱歌已匆匆进来了,“小姐,衱袶先生过来,说传圣旨的监侍还有半柱香就到王府,让小姐速速换衣,前去前厅领旨。” 郦清妍听的怔住,诧异地指着自己,“确定是让我去接旨?” “奴婢也问了衱袶先生两回,的确是让小姐去领旨。”菱歌点点头,已经和卷珠弄香开始找衣服和头饰了。“小姐莫要耽搁,快坐下准备梳头。” 郦清妍顶着一头的雾水,换上七层八层的衣裳,梳了朝云髻,簪五股分头金钗,大妆实在来不及化,弄香只得极尽所能化一个简单又显严肃高贵的妆容来。衱袶冷着一把嗓子在外头催促的时候,郦清妍刚好扶着弄香的手走出碧纱橱。 衱袶也不瞧她,微微垂着脑袋道,“马车已备好,请小姐上车。” 郦清妍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催着赶路的,看着衱袶那万年不变的冷冰冰模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踩着脚踏上车时又听见衱袶说了一句,“娘娘已在正厅等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郦清妍,让她别太紧张。 猜了一路,没有想出为什么会突然有圣旨过来,郦清妍定了定心神,由两个丫头搀着下了车,款款走进正厅。那监侍与郦清妍几乎是前后脚到,向温阑行了礼,还未来得及坐下,传旨的人已由人领着进来了。 规规矩矩跪倒行礼,听监侍细长尖锐的声音缓缓念出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象服增崇,端内则以持身。载稽令典,用涣恩纶。资尔郦清妍,乃定国公之女也。天资清懿,性与贤明。能修端雅之德,克奉壶教之礼。又有救治敬王嫡妃沉疴之功,宜登显秩,以表令仪。是用封尔为兴晨郡主,位正二品,赐之金册,另迁居郡主府。徽章载茂,永绥后禄。钦哉! 人活两世,郦清妍接过的圣旨不少,却从来没有这般震惊过。慕容亭云亲生的大女儿聆音出嫁,不过封的从二品郡主,侧妃杜嬛若的女儿二娘聆暄因为母亲侧王妃的缘故,封了从一品明欣郡主。郦清妍不过为温阑治了个病,怎么会有此殊荣获得兴晨郡主封号?还有一座郡主府! 心中有千百疑问,被强制压下去,郦清妍扣头谢恩,接过圣旨后起身。那监侍却也不盯着她看,转向温阑,一脸谦恭的笑意,“还有一句,皇上不曾写在这圣旨上。还请娘娘带上兴晨郡主殿下一同进宫,赴元宵夜宴。咱家今日传旨,不便向王妃娘娘行礼,不做多留,这便回宫复命去了,改日再来拜会。” 温阑自然通晓情理,“劳烦公公大老远跑来,公公慢走。” 清溪上来递了沉甸甸的一个荷包与那监侍,对方笑着推辞,“能来王府传旨是咱家荣幸,不敢受礼,娘娘折煞奴才了。”清溪笑道,“公公莫辞,不过是些小钱,辛苦一趟,且拿去吃些酒水。”监侍便接了,将荷包收入袖袋,由王府的一干侍从护拥着送了出去。 温阑回头看见郦清妍还站在原地,捧着明黄有九龙纹案的圣旨,模样有些呆,打趣道,“怎的,高兴的傻了么?” 握在卷轴上的手指收紧,听了那监侍的话,仔细想想温阑和慕容亭云对自己的态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郦清妍抬眼看温阑,眼眶已经红了,“娘娘,您……”声音已哽咽,声线不稳,再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温阑伸手搂住她,“如此喜事,作何要哭?” 郦清妍跪倒在她身边,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如此大恩,郦清妍何德何能……” 温阑蹲下来,捧起她的脸,一点点擦干上面的泪水,“说过要护你一世,就不会食言。”后面一句话问的有些犹豫,似乎很怕说出来会被拒绝,“妍儿,你可愿做我的女儿?” 郦清妍懵了,怔怔看着温阑,怀疑自己听错了。 温阑带着三分狡黠诱惑她,“不是义女身份,是直接从定国公那里过继为我和王爷的女儿,你答应了,从此你便是敬王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地位比昐儿还要高出几分。你的家人再不敢为难你,出嫁时会以正一品清惠郡主礼制。除非献王或詹王立马生出女儿来,长公主之下,便再无世家女能高过你了。” 郦清妍呆成石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仿佛觉得这样的诱惑还不够大似的,温阑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一般一口气讲全了,“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是十二禤阁阁主的事,这些年因为我一直不能生育,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阁内诸多领域都有收敛之势,怕的便是这阁主后继无人。我选中你,不止是真心喜欢你,想让你做我的女儿,还有一层私心,便是将你培养成下一任阁主。你,可愿意?” 一通话说完,目不转睛看着郦清妍,极度担忧害怕她会说一句“阁主好麻烦,我不要当”来,她不担心什么何德何能受之有愧能力不足之类的话,她就怕郦清妍觉得麻烦,完全不想当那劳什子阁主。 “娘娘……”郦清妍低声开口,带着颤抖的哭腔,听得温阑心头一紧,“您能拉我一把吗,我的脚麻了。” 温阑:“……” 消息传到定国公府后,郦朗逸一个手抖,又摔了一个杯子。下人立马上前捡走了一地的瓷片。 传信的严展季端着茶,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却并没有喝,随手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郡主册封典礼在即,还望国公爷尽快从郦家祖籍上撤了郡主的名字,好上敬王府的族谱。郡主要准备册封礼,王妃又要将她成为敬王府嫡女庆宴大办,前前后后许多事情需要问她的意思,按照她的喜好来操办,就不得空亲自过来了,国公爷可要体谅郡主辛苦。” 郦朗逸整个人都在抖,自己是从一品国公爷,不过封了正二品的郡主,就完全不把父亲放在眼中了?出口却是另外的话,“敬王府欺人太甚,这不是明抢么!妍儿是我的女儿,要过继给王爷,也先得经过亲生父亲的同意罢!” 严展季轻轻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国公爷,王爷的脾性一向说一不二,难不成国公爷还想让王爷王妃娘娘亲自登门和你商讨?小的冒昧说一句,国公爷还是好好看清自己的身份才好,在您之上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在不止一两个之上,才是王爷呐。” 严展季不过慕容亭云心腹,被这样的人这样说,郦朗逸气的口不择言,“如此蛮横抢人,不怕朝堂非议,皇上降罪?” 严展季眉头微敛,“国公爷,注意言辞!郡主是皇上亲拟圣旨册封的,将郡主入王府族谱,成为王府嫡小姐是王爷亲自去圣上面前求的,圣上也点头答应。怎么,国公爷难道是想抗旨不成?” 郦朗逸倒在椅子里,一脸颓然,“微臣如何敢……”近乎喃喃自语,“若早知这丫头有这般能耐,当初我定不会……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该说的话已说完,就这么些,后日兴晨郡主正式入郡主府,届时还望国公爷到场才是,女儿能如斯荣耀,也算为国公爷脸上添光不是?”说的竟有几分揶揄了,似乎很是欣赏郦朗逸这幅有苦说不出的痛苦模样。 郦朗逸以手掩面,声音疲惫“我知道了,先生慢走,就不远送了。” 严展季起身理了理袖袍,“削名之事就有劳国公爷了,下回见着郡主了,可莫要忘了尊称。” 郦朗逸抬头甩了眼刀过来,“我知自己无力与敬王府抗衡,先生又何必咄咄逼人?” 严展季哈哈大笑,“不过好心提醒,国公爷何必动此大怒,莫要伤了身体,让郡主担忧。”说罢也不等郦朗逸回答,甩甩袖子去了。 郦朗逸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整个人笼罩在浓烈的阴郁里,几乎是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将你们全都踩在脚下,慕容亭云,是你欺人太甚,怪不得我了。” 正式入住郡主府之前,郦清妍一个人去了自己府邸一趟,想要看看礼部给自己选的是怎样的宅子。兴晨郡主府和敬王府隔了两个街区,这次出门郦清妍长记性了,就自己这个只要一个人出门必回遇上事儿的霉运聚集体质,丫头带不带的不要紧,但必须要带上能找着的所有护身高手才行。所以一脸不耐赶马车的小暑,和冰块一样冷着脸骑马走在马车边的衱袶,让街上的人都误以为这是哪家公子出门。 马车在郡主府门口停下,郦清妍甫一下车就顿住,止不住咦了一声。不确信地往府门右边走了几步,想要确定刚才看见的不是幻觉。兴晨郡主府的对面是永安的曦长公主府,而紧贴着的隔壁,居然是宁王府! 两位贵人住在宫里,基本上不出宫,这宅子也只是空着摆设,但是,在皇族偌大的宅院旁边的郡主府,好像紧贴百年大树的麻雀小窝,显得又小又寒碜。郦清妍不清楚郡主府之所以选在这里,是永安的主意使然,还是皇帝的意思。 瞄了小暑一眼,对方神色无异,也许他也不知情。郦清妍叹了口气,走进自己的新窝。 郡主府里一应下人都是温阑亲自选的,早已住进去,大管家张岱一早得了郦清妍要过来的消息,早在大门口等着了,这厢刚看见郦清妍的身影,领了府中诸人在进门后的青石板大院子里跪了满满一地。 “管家张岱协郡主府诸下人,恭迎郡主!” 郦清妍笑道,“快起来吧,我不过过来看看,大家自做自己的事情去。”眼尾看了一眼弄香,不需吩咐,对方已捧着早准备好的银钱,一一打赏下去。 张岱在郦清妍面前微躬着上半身,“郡主殿下是先去屋里歇息,还是先看看这宅子?” “我倒是不累,听棋,去厨房告诉婆子们我喜欢吃的,逛完了宅子,咱们再用膳。” 听棋答喏退下。张岱便领了郦清妍进了抄手游廊,入西跨院,过了跨院的圆门,是个雅致的阁楼,唤作清音阁,掩映在桃花林里,引了一条活水穿林而过,想来春来时,是极美之地。 张岱在前面带路,过了架在活水之上的汉青石拱桥,进了主院,位于正厅之后,是规规矩矩的格局,倒是异常宽大的,一个人带着丫头住是绰绰有余了。 主院后门出去是一面湖,湖中另引一条水出来,绕到郡主府东边去,可见好几排房子并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郦清妍没往那边去看,从主院东边的门出来,有道长长的画廊,通向倚角居,此处柳树很多,没有叶子的枝丫上点点微微的绿点,快要抽芽了。画廊很长,从倚角居边一直绕过去,转到郡主府的边墙下。 郦清妍走的累了,站在廊下休息,看脚下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随手在美人靠上的小瓷罐取了一点鱼食洒了下去,顿时池水里一阵抢鱼食的噗通拍水声。 不过拍水声里似乎有混进莫名其妙的声音。 “果然好看啊,主子眼光真不错。哎,当初为什么只让小暑那娃去,我好生羡慕他啊。” “主子也没得选好不好,就算她是丑八怪,也会护的好好的。” “喂喂!别挤我!立秋你第三次踩到我的脚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很重踩到很痛!” “刚刚是谁趁乱摸老娘屁股?!” “霜降你看不见来凑什么热闹?” “小声点!她要听见了,我们要被发现了。”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乱七八糟,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什么内容都有。 郦清妍抬头寻着声源找了过去,看见离画廊不远处,隔着竹林,郡主府高高的围墙上趴了一长排的脑袋。不由自主点了点,二十三个,黑压压一条。不对,其中有个脑袋是银色的。 郦清妍看着这群人,眨了眨眼。 二十三人被发现了也不躲,齐刷刷看着郦清妍,齐刷刷眨眼。 莫名的喜感在中间扩散弥漫,郦清妍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手朝他们挥了挥,“你们好啊。” 二十三也抬手挥了挥,“未过门的宁王妃好。” 郦清妍差点咬到舌头。“不许乱说。” 对方非常认真地解释,“没有乱说,长公主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郦清妍还没有继续说话,就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眼睁睁看着郡主府的围墙朝里垮塌进来,连带着那二十三个人,扑通扑通地跌到这边来。 郡主府的墙壁居然就这样被他们压垮了…… 一时间墙壁倒塌声,竹子被压倒的断裂声,那群人此起彼伏的呼痛声,杂乱无章地充斥入耳。拾叶忙掏出绢子捂上郦清妍的口鼻,以免她吸入烟尘。 “秋分你真的该控制体重了,压死我了……” “霜儿,你有没有受伤?” “惊蛰!把你的臭脚拿开!” “……不是我的。” 煞神一般存在的宁王的府里居然住着这样的一群家伙,所以,这群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郦清妍扬声问了一句,“你们可摔伤了么,我有伤药,要不要取一些过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扬起脑袋来说了句,“不妨事,我们很耐摔。” 立马有人拆他的台,一把把他的脑袋按进碎砖瓦里,“好的,那就多谢郡主了。” 郦清妍掩唇笑了一声,正要让拾叶去取药,为一个声音顿住。 “有了霜降还不够?竟敢把手伸向她了?” 二十三个人立马从废墟里爬了起来,快到根本看不清楚,唰唰几声,那堆人就左右站成两排,恭迎圣驾一般整齐单膝着地。 栖月原本如同天神一般的形象,因为高一脚底一脚踩着废墟走过来而毁尽。 郦清妍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下) 张岱战战兢兢地向栖月行礼,“郡主府的围墙年久失修,所以为殿下的护卫压的倒塌。小人这就找人前来修缮,望殿下勿怪。” 栖月看了看那处,“也不用复原,此处隔断颇煞风景,做道圆门与宁王府相通吧。” 张岱听的一愣,回头看了看郦清妍,见对方没有异议,忙点头应是,“小的省的了,会按殿下的意思办。” 栖月完全走到这边来了,郦清妍才开口问他,“拆墙这样大的阵仗,殿下是在祝贺我乔迁新居么?” “是啊,本王听闻你晋升郡主,心中着实为你高兴,特来看望一番。”煞有其事地说完,瞄了一眼还跪着的暗卫们,又有些不好意思,“至于那群蠢货,不用去管。” 郦清妍懒得去戳穿他,既然要来祝贺,为何不走正门,偏要从这个地方过来,若是以后自己这郡主府也同敬王府一样,他想来就来,那还得了? 栖月不知她心中所想,与她并肩缓缓走在画廊里。“听说你前阵子在单府受了伤,可好些没有了?” “谢殿下关心,已无大碍。”郦清妍抬眼望着他,“还要多谢殿下,将小暑指派到我身边来,才得以躲过一劫。” 不等问缘由,栖月自己解释起来,“宝相寺那回,见你身边一个身手过硬的护卫都没有,才起了给你个人的心思,怎么,用的不习惯?” 郦清妍不置可否,“如此又欠了殿下一个恩情,多次救命之恩,这辈子说不定都还不清了。” “还不还的,有什么要紧。这宅子可还喜欢?” “嗯?”郦清妍诧异,“难不成是殿下选的?” “算是吧。” “哦?” “永安逼着我选的,说不许让你住的离我和她太远,恰好这里有座现成的,问过温阑,她没有意见,就定了这里。对这里可还满意?”不知觉间已直呼你我,不过栖月很少在郦清妍面前用本王二字自称,所以对方倒是没有注意到对话用词已越发亲密。 既然是我的宅子,为什么没人过来问问我的意愿,郦清妍腹诽。不过此番话是不会讲出来的。“很喜欢,这里很好。” “没有强制要求你一定要住在这里,你要是喜欢敬王府,一直住在那边也是可以的。温阑说你不想回定国公府,似乎与家人关系也不好,所以直接将你入了敬王府族谱,温阑倒是真心喜欢你。” 郦清妍笑而不语。 栖月没有等到回答,扭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便定住脚步。郦清妍见他突然停下来,也跟着停下,正在疑惑,却见栖月的手伸向自己,从耳畔拂过,指尖划到耳后,暖意从轻触的地方扩散开去,仿佛一片雪花落在肌肤上,然后缓缓融化,不过不是冰冷,而是温柔的暖。 郦清妍愣住。栖月高大的身影笼着她娇小的身体,好看到任何人见了都会自惭形秽的脸就在眼前,呼吸的气息几乎能扑到脸上。不想承认此刻是为这勾魂摄魄的美色若惑,生生看得呆住,但郦清妍却有那么一刻沉溺在栖月的容貌里,差点无法自拔。 栖月轻轻笑了一声,很满意她这个看傻了的模样,退开一些才道,“鬓角的头发乱了,帮你理了理。” 郦清妍快速整合起自己飞到九天之外的神智,有些慌乱地自己理了理那处的头发,头垂的低低的,不知是否在害羞。郦清妍听到栖月低低笑了一声,“现在还像从前那般,手脚冰冷夜不能寐么?”声音更显温柔。 郦清妍摇了摇头,声若蚊吟,“已经不了,谢谢殿下的石头。” “到用膳的时辰了,准备饭食没有?” “啊?”郦清妍为栖月这突然转变的话题问的有些反应不过来,“殿下要在我这里用膳吗?” “不可以吗?” “不是。”郦清妍嗫嚅,“怕饭食不合殿下口味。” “不妨事,我说了你做给我吃就好。听说你在王府偶尔会温阑做吃的,上次永安在你那处,你不是亲手烤了点心给她吃么?”栖月说的颇为向往,“只我一人不曾吃过,你不介意做一顿饭食招待我吧,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都这么说了,郦清妍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我手艺不精,做出来殿下莫要嫌弃就是了。” “不好吃的话我自会不吃的。” 郦清妍额头青筋一跳,这人真是! 栖月又靠过来,凑到郦清妍的耳朵边,声音低低的,厚重的低音引人浮想联翩,“我想吃剁椒鱼,蒜蓉羊排,药膳乳鸽,拔丝紫薯。”顿一下,气息几乎要钻进郦清妍的衣襟,跑到白玉舨修长的脖颈里去。“这些菜你会做么?” 贴的这样近的距离,话语间开合的唇快要舔上耳垂,弄得郦清妍很痒。这样的栖月太奇怪了,郦清妍心想,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我尽力一试。” 因为靠的近,郦清妍的动作带起一阵淡淡的香气,栖月的鼻翼微微动了动,忍不住叹了一句,“可是淡月苏合?好香……” 郦清妍满头的青筋都在跳,这样光明正大的调戏,原来栖月竟然是这样的宁王!一刻也不想多待,“殿下要吃的做起来颇费功夫,我去厨房准备,殿下去花厅等着吧。”说完,一扭身就跑了。 栖月看着再次落荒而逃的人,眼中带了一丝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柔软。 “喂喂,我没看错吧,这世间居然有能不为殿下美色所动的人,我太佩服这郡主了。” “对啊对啊,殿下亲自色/诱,居然还有力气生气,实在奇人。” “是不是这丫头喜欢的不是殿下这个类型的,而是虎背熊腰像芒种那种男人?” “真的吗?哎呦被这样好看的小娇娘喜欢,乐死我了。” “滚!恶不恶心啊你?未来的宁王妃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栖月负手而立,声音冷的如同冰坨,“一路跟着,戏看够没有?真是闲的慌了?” 声音未落,画廊四周各个隐秘的地方窜出好几道黑影,飞快退回宁王府去了,没有谁敢留下来承受栖月的怒火。 宁王妃,栖月将这三个字噙在嘴边缓缓嚼了两遍,眼角似乎有笑,却并未洋溢开去。 郦清妍很少进厨房,不代表她不会做菜,前世的大起大落里,总要想办法填饱肚子,练也练出来了。只是栖月要吃的那几样都不是她擅长的,不知道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让这个贵人满意。许久不下厨,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他指定的几道菜做完,卖相不错,郦清妍尝了尝,确定味道也还可以,才让人端上桌来。 栖月和聆昐一样,是个口味重的,郦清妍对那些菜没有兴趣,自己想要吃的听棋已经做好了,全在小厨房热着,准备伺候栖月用完膳,自己再用。 栖月正在看屋子里摆设的东西,颇为嫌弃的样子,转过头来说,“里面的东西都是温阑准备的?怎么挑了这么些货色,她的眼光真是大不如前了。”负手走过来,“下午我让冬至送一些过来。” “够用就好,放那么多贵重的物品,我懒得叫人时时看着。”郦清妍盛出一碗乳鸽汤放在栖月面前,“殿下请用。” 栖月尝了一口,进食的动作真是优雅至极,屋里的丫头全部看得呆住了。郦清妍除外。主要是因为看了太多次,渐渐的习惯了,除了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绝色太过震撼,能被他美色魅惑到的次数和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见他喝了几口汤,才将一碗碧莹莹粒粒分明的粳米饭递上前,等他接了,又很自然拿起银箸为他夹菜。 栖月坐着,郦清妍站在他身边,亲手伺羹汤的场景如同一副柔和美好的画卷,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做过许多次,如此自然,如此和谐。栖月正准备拿起银筷,才发现身边的人一直是站着的,“你怎么不坐下来一起吃?” 郦清妍正在把烤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银箸夹着骨头,小刀在上面划上几下,肉就脱落下来了,然后切成小块,夹到栖月面前的碟子里。“我身份低微,哪里敢和殿下同桌而食。” 栖月一把抓住郦清妍的胳膊,稍稍用力往下一扯,把她扯得直接坐在凳子上,另一只手已夹起一小块烤得金黄焦香的羊肉递到她嘴边来,“张嘴,吃掉。” 郦清妍听到屋子里的丫头眼珠子叮叮咚咚掉落的声音。往旁边躲了躲,抬眼扫了周围目瞪口呆的丫头一圈“殿下,注意言行,这样太过亲密了。” “哦。”栖月收回手,也抬头给了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一个眼神,厅内顿时如同寒风刮过,杀气腾腾,不消吩咐,众丫头连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地全部退了出去,顺道还带上了门。 郦清妍叹了口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栖月的神色已恢复温柔,“今日心情甚佳,想和你安安静静吃顿饭,不可以么?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吃个饭……” “可以可以。”郦清妍打断他,“只是殿下吃的这些我不爱,还请殿下准许我让丫头上我吃的菜食来。” 栖月笑眯眯的,“好。” 看着端上来的青青白白的食材,栖月有些好奇,“这些会好吃吗?” 郦清妍才刚刚拿起自己的筷子,听分这样的话,只得换了一双银箸夹了一些他一直盯着的杏仁豆腐,搁到他碟子里,“殿下尝一尝就知道了。” “好。”栖月又答一个好字,却并不动筷,郦清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居然微张着嘴等着自己喂给他!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郦清妍捏着筷子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柔声地发泄心中不满,“殿下自己没有手吗?” “有啊,但是我更希望你喂,我是你的救命……”接下来的话被郦清妍拿着勺子灌进的一大口豆腐给堵上了。栖月心满意足咽下口中食物,“味道不错。” “嗯。”郦清妍干巴巴应了一个字,戳着碗里的饭,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安儿小曒以外的人用膳。”栖月一边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一边说。“能和大名鼎鼎的宁王同桌而食,是否倍感荣幸?” “嗯,荣幸之至。”郦清妍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仿佛看不见对方一脸的不高兴,栖月又继续说,“你的手艺很好,和御厨不相上下。” “多谢殿下夸奖。” “你要多吃一些,太瘦了。要像安儿那样肉乎乎的才好。” 郦清妍不想理他了。 静了片刻,房间里只得各自嚼食吞咽的声音。郦清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殿下,围墙倒塌那处,还是复原为好,修圆门与宁王府相连,怕是不合礼数,传出去,也于殿下不利。” “食不言。” “……”郦清妍差点没一口气噎死,食不言?刚刚又是谁喋喋不休?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要么把人弄得死无全尸,要么活活气死你。筷子狠狠地在碗里戳了一下,郦清妍想象自己正在戳的是身旁的人,以此消气。 栖月看着她一脸的敢怒不敢言,猜测自己在她心里被骂成了什么样子,唇边的笑意越更浓郁起来。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上) 看着桌上山一样的一堆档案,郦清妍翻了翻,每一本都如墙砖般厚实,不由撑着额头,很是有些痛苦地问衱袶,“真的每一本都要看完并且背下来吗?” “对。”衱袶冷声道,“若是少阁主不想看,也可以让人一本本念给您听。” “别。”可饶了我吧,郦清妍内心哀嚎,“不用那么麻烦,我看就是了。” 衱袶一句一停顿地将郦清妍接下来半年的行程说出来,“这只是三十六星宿各宿所司事物部分,待少阁主记熟了,再接着会有十二禤阁在各国的产业,人力,战力分布。全部看过,会安排少阁主入皇城总部会见元老,等三十六宿的宿主全部回京,会一齐来拜见少阁主,地点由阁主或少阁主来定。三月春狩之后,阁主会带着您回一趟江南,温家超过一半的家业都是阁主的,这些需要第一次接触的少阁主亲自过一遍,以后会有总管来向您报账,就不用这样麻烦了。” 郦清妍听得晕头转向,只知道点头,“嗯,哦,我知道了。” “那衱袶就不打扰您了。”说着要退出去,被郦清妍叫住,“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让小暑准备好车马。” 衱袶难得犹豫了一下,半规劝半警示,“少阁主,小暑是宁王的人,您和阁主虽对宁王此举并无异议,还是要多提防,莫要全然信任才是。” “我有分寸。”郦清妍放下按发涨脑袋的手,“对了,你和小暑谁的武功高些?” 衱袶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一舨,表情总算有了变化,“蚍蜉焉能撼树?” “那就是先生你更厉害些了。”郦清妍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宁王呢?听闻他武艺超群,几乎到达化境,十二禤阁之中可有武功在他之上的?” 衱袶回的还是那句,“蚍蜉焉能撼树。” “还真是无法拦住他了。”郦清妍嘀咕了一句,不知想着什么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先生去忙吧。” 让人闻风丧胆的宁王殿下,最近在郦清妍这里蹭饭蹭上瘾了,明明几年也不出宫一趟,无人得知他真实容貌的传说人物,天天赖在她身边不走。郦清妍在郡主府,他也在郡主府;郦清妍回敬王府,他跟到碧落居来。郦清妍不胜其烦,也不管惹怒他了后果会怎样,直接把人撵走了,今天才得了半日清闲,没想到衱袶又搬来了这么多东西,让她尽快熟记于心,好不容易到手的清闲就这么飞了。 郦清妍挥着巴掌在脸上拍了拍,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取了一本书打开。这是温阑对自己至高的信任,也是自己真的实现随心所欲的最大助力,是断然不能让她失望的。郦清妍甚至怀疑,上辈子温阑是否也有选自己做继承人的念头,只是一无所知偏又自作聪明的自己让她失望了,聆昐最后又远嫁,她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把这样一块全天下的人都觊觎无比的骨头让给了栖月。 泛黄的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现任的各宿宿主名字,背景,性格还有职责,郦清妍翻了翻引录,很快就找到了衱袶,为那个六宿之主,司阁内各大暗杀者的培训和管理震得一懵;又翻了翻,想看看笃音的身份,却没有找到。 温阑此人,在郦清妍不知道的时候,在她尚未触及的领悟,已经尽了所有力量将她保护得天/衣无缝。 眼睛慢慢的有些泛红,忙抬头看了看别处,明明是恪己到令人发指的一个人,却总为温阑所做的事动容,郦清妍不知道该感慨温阑对自己的关爱之深,还是笑自己终究控制不住情感,活了这样久,还能动容至此。 也许,还能为人为事而感动,还会流出眼泪,是真实活着的唯一证据吧。 看了一早上的书,郦清妍头脑发胀,用膳后歇了一个午觉,因为惦记下午要出去,没有睡得很沉,醒来时还未到未正。抬手搭在额头上,有些发热,不知是不是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太旺。转头准备叫菱歌进来帮自己梳洗更衣,被床边端坐在小杌子上的人吓得一愣。 栖月究竟是怎么做到在大白天也不惊动任何人,光明正大进屋来坐在自己床边的? 这几天他虽然黏人,但从未在自己睡着时来偷看的,郦清妍从被子里伸出手,习惯性地就要去掐他的脸,确定是不是又在做梦。栖月动作快她一步,直接伸出了四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左一右掐郦清妍的脸,用力往两边一扯,疼得对方龇牙咧嘴,还不忘加一句,“不是做梦。” “疼!你放手!”郦清妍叫起来,犹有的两分理智让自己没有大声吼出来,怕招来屋外的人,自己只着单衣睡着,栖月又贴自己这样近,为人瞧见了可真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宫里的嬷嬷究竟是怎么教你礼仪的?难道你学的全是怎么溜进姑娘的房间看别人睡觉么?”郦清妍揉着被栖月蹂/躏出红印的脸颊,憋不住的抱怨出口,有些气呼呼的。 “我只看你。”栖月也不恼,“永安每次睡的很不老实,宫里给她装的床睡二十个她也绰绰有余,她还能掉下来。你睡觉的样子很乖,我想看清楚,回去告诫她该怎么睡。” 满嘴谎话,郦清妍偷偷哼了一声,信你就是傻子。 “我没有说谎。”栖月再次透过郦清妍隐忍的表情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对方狠得牙痒痒,磨牙的声音清晰可闻。栖月突然发现,逗弄这个丫头明显比逗弄自己那群手下更有趣,至少她再怎么生气也跑不了,让人心里有个地方胀鼓鼓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叫满足。 郦清妍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似乎知道自己要掐他,还说了一句不是梦,所以前两次自己以为是在做梦,肆无忌惮赖在他怀里睡觉,其实都是,真的? “殿下,您以前是不是也……夜里跑来我屋子里过?”郦清妍问的忐忑。 栖月点头,“每次你都掐我。如此说来,你倒是少算了一次,你为救聆昐失血过多,还是温阑让人进宫来请我,才救了你一命。” 郦清妍艰难地咽着口水,“为什么要去请你?” “忘了我俩的体质了么,我的血能与你的相融,所以能救你。” “那你救完,为什么继续抱着我……” “别抵赖,分明是你抱着我不撒手。” 郦清妍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样,顿时从头红到脚,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连脑袋也缩进去了,“殿下,请您出去。”声音穿出来闷声闷气的,听着还是气呼呼的,显得越发可爱了。 “不出去。” “我要起来穿衣裳,一会儿还要出门,您要看我睡觉晚上再来行不行?”郦清妍恶狠狠地低声嘟囔,“反正你要看也没谁能拦得住你。” “你穿就是,不会影响到我的。” 郦清妍嚯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神简直能杀人,“可是你在这里影响了我!” 栖月笑起来,伸出手很自然地在郦清妍因为刚才的动作弄乱发顶上揉了揉,“真想把你每天都带在身边,你委实有趣极了。” 郦清妍有一瞬间的愣神,栖月的笑很温和,甚至有些宠溺,这样揉自己的头,像揉着心爱的大狗的脑袋,这样的动作,第一次有人对她做,连聆晖都没有过。建立在虚假的爱情之上,相敬如宾了几十年,除了同床共枕,旁的时间哪里会有这么亲昵的动作。 脸红了么?好像没有,刚刚已经红过了…… 单骏那样爱慕自己,最大胆不过吻一吻额头,还吻的战战兢兢,事后紧张得坐立不安,他也许是有些怕自己的,不敢真的做出更多越矩的事来。可是栖月却能这样自然地偷看自己睡觉,捏了自己的脸,揉了自己的头发,好像两人早已熟识到没有隔阂,亲密无间一样。 他脸上的笑,如同穿过窗纱的日光,带着暖意,这样好看。 心口有些闷闷的,郦清妍眉头敛紧,她说不清楚这感觉是触动还是难过。 “你怎么了?”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栖月低下头来看了一眼,“是不是扯到你的头发,弄疼了?” 郦清妍吸了吸鼻子,“没事,我要起来了,回不回避的随你吧。”连睡都抱着一起睡了,还有什么好娇羞的,郦清妍不觉得在宫里近水楼台阅遍后宫绝色的栖月,会对自己这幅弱不禁风没有几两肉的身体产生什么兴趣。 “你总是跑来吃饭也就罢了,总跑进我的房里这样的事还是收敛些,至少别被别人发现,你可以不在乎别人指摘,我还想要一要名声。殿下开心了,也为我想一想吧。”郦清妍说的有些有气无力,她根本没抱栖月能听进去的希望。 栖月沉吟片刻,倒是真的思索了一番,“好,我以后尽量偷偷来。” 郦清妍简直不知该气该笑。 被他这么一耽搁,时辰的确不早了,自己取了衣裳躲到屏风后换上,将头发梳好,绾了简单的一个髻,别一支羊脂玉兰簪,耳上是两粒珍珠坠儿。自己对着镜子瞧了瞧,似乎太过寡淡,便从脂粉匣子里取了花蜜口脂来,薄薄涂了一层在唇瓣上,增添了两分气色。 打点完毕从屏风后绕出来,一身出水芙蓉舨的清雅竟让栖月看得眼睛一直,一句话脱口而出,“穿的这样,你去见谁?” 郦清妍无比疑惑,自己穿成什么样了?确定以及的衣裳妥妥帖帖一丝不乱,越发觉得栖月这话说的奇怪。 栖月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咳了咳,“多带些人,晚上宫里有事,我不来你这里了。”看到对方听了这话后眼睛里冒出来的如释重负和欣喜,又接着说,“也不一定,忙完事情若是不累,就来看一看你。”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又黯淡下去。 郦清妍决定把他当成自己屋子里的人形摆件,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然总有一天要被欺负的哭起来。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中) 庄梦玲特地到前院去了,亲自迎接郦清妍,弄得对方十分的受宠若惊。 “接了你的帖子说要来,从巳时起就巴巴等着了,没想到你却这个时辰才到,还以为你今天来不成了。”庄梦玲笑道,就要矮身行礼,被郦清妍一把捉住了。“这里就咱们俩人,你可别整那些虚的,倒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个能耐的,不过一个月,已是郡主,咱们那群人里以前是你最说不上话,现在个个儿见了你都得行礼请安,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你就继续磕碜我吧。”郦清妍嗔她一眼,“若说能耐,谁能比得过你?自十一岁起就跟着郡王妃管家,名头远近皆知,以后我要一个人管一个郡主府,少不得来同你取经,你可别烦我。” 庄梦玲拍拍郦清妍的手背,“哪里敢烦,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两人携手缓缓往后院来,郦清妍见着花期已过,逐渐凋零的梅花,不由感慨,“真是要多谢你邀我来看梅花。”此世转折从赏梅那日开始,遇见了原本一生也不会有交集的人,交到了应该是仇敌的朋友。不排除其中有郦清妍的刻意安排筹谋,时刻不停地思虑,一步一步为前途铺陈道路,不过有时候能改变一生命运的,也许真的只是一念。 庄梦玲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以为说的是聆昐的事,也感慨了一句,“倒没有想到那回之后,你和昐五娘的关系真的改善了,最不好相与的人,竟成了相处的最好的人。” 郦清妍笑,“这样的话茵儿芙儿也说过,她们也不相信。聆昐哪里就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刁钻,不过被宠的娇纵些罢了,就像外界传我最是忍气吞声的,你觉得说的是真?” 庄梦玲煞有其事地左右看了看郦清妍,认真点头,“嗯,的确是不像的。” 郦清妍哈哈笑起来,直用手戳她,戳得对方也止不住的乐。 到了庄梦玲院子里,脱了毛绒绒的披风,往屋子里坐了,丫头们端了好些珍贵的点心上来,俱是极少见的样式。庄梦玲端了一碟子递过来,“都是二叔从外头弄回来的,我缠着他说了好阵子才得了这些,你有口福了。” 郦清妍净了手捏起一块来尝了,果真是极好的味道。“你二叔不是最疼爱你的么,怎么这回几块糕也舍不得?” “莫要提这个,现在他一门心思巴在他那新得的人儿身上,就算是星星月亮,只要那人多瞧一眼,也愿意为他摘下来。这糕原是二叔好朋友回京带来的,放在屋子里,说那人吃了好些,二叔便疯了似的让人去那地方买了好些。偏我好奇,硬是撒娇才得的。” “哦。”郦清妍意味深长应了一声,“你在庄二爷面前竟也有失宠的一天。那人究竟是怎样的天人之姿,能让庄二爷看重至此?” 庄梦玲托腮的手指在脸上轻轻敲着,“原不该和你说这个,不过我也没别的人能说这些了。”想了想继续道,“我只瞧过两回,模样的确是不错的,只是眸色之中带着几分轻浮,那眼睛勾人得很,却最是我看不惯的样子。第一回见着时还能和我说话,后来一次整个人都萎靡了,也不知二叔是怎么对他的,能将人养成那样。” 郦清妍听出端倪,“听你的语气,是强关起来的?怎么,这人竟不是主动待在你二叔身边的么?” “哪里能是主动,先头一天逃跑三回,后来二叔用链子拴在屋子里呐。” “那倒是有些可怜。” “我也觉得如此,劝过二叔几回,他全然不听,只得任由他去。爹爹一向是二叔他不闹出人命官司,就一概不管的。” “你家最是独特了,要是在国公府,能被我爹打断腿。” 庄梦玲故意道,“你现在可有两个爹,你说的哪一个?” 郦清妍直摆手,“我可不敢叫王爷爹爹,我还没有大胆成那样。娘娘也是硬让我改口才喊了母亲。” “你能得王妃娘娘喜爱,我真是为你高兴,又有些羡慕。”察觉自己话中有些酸味,庄梦玲自己笑起来,“不过我是不缺宠爱的,家里哥哥们全都由着我的。不说这个了,你帖子上说要来,没有具体说明。说来听听吧,新晋的兴晨郡主殿下,入府典礼在即,本该忙的不可开交的你,怎么有空来郡王府玩?” 郦清妍为她故意装腔哭笑不得,好半天才正色道,“正式入府那天,娘娘必定会邀请许多人来,你们也定是要去的,没有什么可供赏玩的物件,没有听戏的去处可不行。” 庄梦玲恍然大悟,“你是要我替你请霍小燕吧?”见她点头,不由有些疑惑,“你亲自去请她不好?我倒是没有觉得替你请她有什么难处,只是你亲自去请了,不是显得更有诚意些么?” “霍小燕最拿手的是长生殿,只是回回请她都唱这个,大家听的也腻了,我自己写了一个本子,想请她看看能不能唱。我与她连话都不曾说过,更别提什么交情,这样冒冒失失去了,对她不尊重,有你和我一道,说的不投机了,也有个转圜的余地不是?” “这没有什么难的,我与你一同去找她便是。只是她今天去了理国公家,也不知几点能回,咱们要是去了不定能等到人,不若今日让人递个帖子过去,明儿你一早过来,我同你一道去她那梨雪楼。” 郦清妍点头,“一切听你安排。” 说了正事,絮絮叨叨闲话半晌,郦清妍起身便要辞行,庄梦玲留她用了晚膳再走,被郦清妍推掉了。“府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又有好些个礼仪要学,委实忙碌,待忙过了这一阵,请你去好好坐着聊上几天。” “那就这样说定了。”庄梦玲不强留她,披了大氅送出来。前院庄希华招待客人,不便原路返回,便带了郦清妍从梅林走,免得碰上外院的男宾。 梅花盛季已过,只得些许晚开的挂在枝头,虽然显得几分寡淡零落,仔细看看倒也不乏意境。郦清妍和庄梦玲走在前头,后面跟了大帮丫头婆子,都敛声屏气,脚步放轻,只听得见两个主子低声交谈的声音。 快出梅林时,安静之中又多出一个男声来。“这处是唯一开的好的了,可还看得上眼?” 没有听见回答,那个男声又响起来,“你每天都这么乖就好了,我也能带着你多去些地方。” 听着声音,两人已认出来是谁,郦清妍想要躲避,却踩着裙子踉跄了一步,闹出了一点动静,让对方发现了,从梅林之中走到敞亮出来。正是庄希南。 “请二叔安。”庄梦玲行。 “见过庄二爷。”郦清妍行平礼。 “见过郡主。”庄希南回礼后看向庄梦玲,“你这是要带着郡主哪里去?” “前头来了好些客人,乱糟糟的,我带了妍儿从这里出去,清净些。” 庄希南点头,“那便去吧。” 郦清妍正准备转身离开,发现庄希南身后有什么黑影,仔细一看,才认出来那是个人,只是被魁梧高大的庄希南一衬,显得格外娇弱矮小。那人的一只手上套了一个金色的看起来很是结实的链子,另一头系在庄希南手上,致使两人不能相隔的太远,庄希南去哪里,那人就得跟着到哪里。 那人从庄希南的背后探出一双眼睛,看了郦清妍一眼,“这是哪个郡主?” 郦清妍听到那个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一瞬间从头愣到脚。 庄梦玲口中被庄希南放在心尖尖疼爱的男宠,怎么会是温漠?! 庄希南一门心思全在温漠身上,没有发觉郦清妍的异样,听到和哑巴一样几乎不和自己说半个字的人开了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碍着外人在场不敢将温漠直接拥入怀中,只能目光灼灼看着他,几乎能用眼神融了对方。 “我问你话呢,这是哪个郡主?”温漠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哦。”庄希南回神,忙道,“是新晋的兴晨郡主,敬王妃新收的义女。” 听到敬王妃三个字,温漠漆黑空洞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又看了郦清妍好几眼,透露出几分觉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是不错的意味。 庄希南蒙上了他的眼睛,见他这样看着别人很是不悦,干巴巴说了一句,“直视郡主是不敬。” 大掌之下,温漠勾了勾嘴角,极冷的一个笑,“若不是被你囚禁在这里,原本的我什么样的郡主不能看?敬王府的五姑娘聆昐还要叫我一声哥哥。” 郦清妍有点懵,温漠是在间接地告诉自己他的身份,然后让自己回去告诉温阑,派人来救他?温漠那个自我介绍的方式,庄希南定是知道他与温阑的关系的,怎么就敢光明正大关着温漠不放?十二禤阁势力遍布天下,温家长子失踪了,怎么没有一个人发现并告诉温阑呢? 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庄希南的样子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知道温漠的身份?郦清妍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可是一个也问不出来。 “你要回去喝药了。”庄希南拉了拉链子,拽得温漠一个趔趄,“先告辞,玲子,快送郡主出去吧。” 郦清妍看着温漠被硬生生拽走,中途回了好几次头,最后直接被庄希南搂进怀里,一把抱走了。 庄梦玲用胳膊捅了捅郦清妍,“怎样,我形容的没有错吧?” “嗯,的确是个粉面小生。”郦清妍低声说了句,反过来问她,“你见过他两次,他可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份?” “没有说过。”庄梦玲道,“不过想来也有理,就算他真的是什么富家公子,为人关起来做男宠这样不齿的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他自己觉得羞耻,说不出身份来,也算正常的。” 郦清妍点头,心中继续思虑,却不再多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下) 这厢上了马车,还未走出多远,衱袶在外头轻轻扣了扣窗户,“郡主,庄家二爷跟出来了,似有话要与你说。” 郦清妍中午歇的本就不好,这会儿歪靠在拾叶垫在自己身后的大靠枕上,闭着眼正想休息,听到衱袶的话,略略一想才道,“去回他,让他在前头转角处的酒楼等我。” 衱袶喏了一声,退下不提。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店小二得了庄希南吩咐,也不多问,直接带了郦清妍上二楼雅间,庄家二爷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庄希南特地骑马追出来,自然是有事情要和郦清妍说的,这会儿等到了人,却又不急了,端坐在位置上一边喝茶一边想事情。他不急,郦清妍自然也不急。雅间门并没有关上,有一扇大大的四面折扇屏风挡住外头来往人客的视线,丫头和侍从全部被郦清妍留在楼下或门外,她猜测庄希南并不希望谈话内容为别人听见。 郦清妍是极有耐心的人,最是等得起的。庄希南要说事的无非是关于温漠,此刻要是先开口问了,未免落了下乘,显得自己很惧怕他的威压似的。不过不能否认,庄希南这个人周身弥漫的霸道,的确让人心中畏惧,若是郦清妍娇弱些,很是容易被震慑住甚至是吓哭。这样看来,这个男人好南风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真的只有男人才能承受这样的气势。 庄希南茶盏里淡黄的茶水都喝去了小半,两人依旧没有谁开口说话。郦清妍神色自若地坐着,眼睛看着膝头裙子上的花纹,好像只要这样一直盯着,裙子上就能开出真正的花来一样。 最后是衱袶让拾叶在外头催了一声,他武功高,耳力自然很好,两个人在里头一句话也不讲,没有听到动静的他有些担心庄希南会对郦清妍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附在拾叶耳边提醒了一句,拾叶立马朝雅间里探去半个身子,声音不高不低,“郡主,时辰不早了,早些与庄二爷谈完了回府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 郦清妍对庄希南歉意一笑,不用说话,对方已领会所有要传达的内容。 庄希南这才放下茶杯,缓缓问,“郡主可知方才在梅林,跟在我身边的男子是谁?” 郦清妍答,“不知。” 对方脸上未见诧异,毕竟能通过一句聆昐得叫他哥哥就推断出这人是温漠的可能性本就不大,庄希南讲出实情来,“他是江南富甲温家的大公子温漠,敬王妃娘娘是他的姑姑。” “哦。”听到这句温漠常挂在嘴边的话,郦清妍有些反胃,声音越发寡淡,没有什么吃惊的意思,“所以呢?二爷想要和我说什么?” “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庄希南认真又凌冽的目光直射郦清妍,“郡主会将他在康郡王府的事说给敬王妃,然后让人来带走他么?” “说了会如何,不说又会如何?” “郡主的身份今非昔比,背后又有敬王与王妃坐镇,若是真的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我的确没有办法,不能也不敢拿你怎样。只是人活一世,要得可心之人何其困难,我对他情真意切,还望郡主看在我这份心上,成全了我和他。” 郦清妍忍不住笑了一声,“温漠与我非亲非故,我哪里有那个资格来成全二爷和他的美事。只是我瞧那温公子对二爷您,似乎并不如二爷您对他。二爷这样一头热,不怕物极必反,他离你更远了么?” “他对我的反感……”庄希南顿了顿,搓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说话一反常态地说一半留一半,“也没有什么,很快就不会了。” 这句未说完的话郦清妍没听懂,当然也不想细问。 “二爷的一番情意的确让人动容,只是他毕竟是温家的公子,失踪太久了难免引起注意,即使我不说出去,温家或者娘娘的人也会找上门来,二爷要将人长长久久地留着,还是另外想个法子吧。这样将人强行关着,又算什么呢?” “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即使真的找上门来,我也是不怕的。”庄希南又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既然不怕,为何又要追出来呢?”郦清妍问的意味深长。 “这种事情从来只有玲子能够接受并处之泰然,我担心郡主咋然一见心中惊骇,说出一些不好的话来,于你与我都没有好处。” “二爷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二爷向来我行我素,不管旁人眼光,何时如此计较起自己的名声来了?”庄希南官职不高,又有奇怪癖好,为人却是很不错的,京城中像他这样随性而为的人很少见,欣赏这般性情的人有,却不多,所以他的名声算不得好,也不是差到顶点。 “我计较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这么多年,要计较早便计较了。”前头的话庄希南说的颇有些无所谓,后面这句却是认真的,“我担心的是温漠的名声。” 温漠的名声…… 花心浪子,见异思迁,到处留情,诸如此类的评价,其实比庄希南还要差些。 郦清妍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半斤八两,还真是绝配。自诩一代样貌不凡翩翩佳公子的人,最后被男人压上了床,郦清妍非常恶趣味地想知道温漠的感想。 真是让人有种恶人有恶报的大快人心之喜。郦清妍越想越觉着造化弄人的同时也各种有意思,差点就要鼓掌了。 “庄二爷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我不说就是了。只是以后温家自己发觉不对找上门来,二爷莫要误以为是我告密,跑来指责我。”郦清妍心中激动却面色如常,如此镇定地做出承诺。 “自然不会。”庄希南得了这句话,放下心来,“多谢郡主。这番恩情无以为报,日后若是有用得到庄希南的,只管知会一声便是。” “我什么都没做,哪里有甚么恩情,庄二爷又何来谢字?敬王府郡主府人手足够多,我又是个事少的,无甚需要帮助,二爷您顾好身边的人就成了。”庄希南气势强悍,郦清妍也不是个弱的,一番话讲完不再多言,站起来矮身一福,“这便辞了,二爷您自便。” 庄希南不便与她一同出去,只将人送出雅间就止了脚步。 从酒楼出来,天色微黯,郦清妍有些懊恼,咬了咬唇,“还想着要去庆国公府一趟,现在是来不及了。” 衱袶立在她身边,等着吩咐。 郦清妍想了想,自言自语一般,“天色不早,这会儿去了赶上用膳时辰,很是不敬,还是回府吧。回去让人递张帖子到庆国公府去给容小姐,入郡主府那天请她务必要来。” 因为庄希南这件事,人也不那么困了,心头有些疑惑,问庄二爷不会得到答案,问温阑又显得突兀,好说话的笃音没跟着出来,郦清妍将马车窗户掀起一条缝往外看了看,衱袶并不在马车边,骑着马和小暑跟在后头。 “衱袶先生。”郦清妍轻声喊了一句,知道他听得见。 衱袶打马上前,“郡主有何吩咐?” 此刻地处偏僻,道路上没有什么人群,郦清妍将窗户打得半开,没有形象地趴在窗沿上,下巴枕在手臂上看着对方。“方才在酒楼里,庄二爷和我说的那些话,先生都听见了吧?” 衱袶冷声回答,“听见了。” “哦,那先生会告诉娘娘吗?会怪我隐瞒吗?会在娘娘面前说我坏话吗?” 衱袶从未见过郦清妍用如此娇俏的声音和他说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对方正歪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这件事不归我管。衱袶是郡主的人,一心只向着你。”言下之意就是遵从郦清妍的意思,不会去温阑面前多说了。 “哦,原来先生是我的人呐……”郦清妍眉眼弯弯,故意拉长尾音,有种不同寻常的清凌凌的勾人,“那先生给我笑一个。” 衱袶:“……” 郡主这是吃错药了吧? 心情愉悦的郦清妍调戏了一回冰山,心满意足浑身舒泰,声音越发慵懒随意,“先生,那温大公子失踪了这么久,为什么十二禤阁没有发现呢?” “公子不喜我们,我们也就不多管他。” “这样啊。”郦清妍转了转眼珠,“是不是娘娘也不怎么喜欢他?” “是。” 嗯,那样的性格不喜欢应该很正常,温阑对温漠的那点关心估计不过是看在姑侄的份上,才对他多有照顾而已。“那他在温家的地位如何?” “衱袶不知。” 郦清妍拉下脸来,委屈兮兮的。“先生还说自己是我的人,一心向着我,可是人家多问了几句,先生就不回答了,哪里是向着我的样子?你和小暑都欺负我不听我的话,我真是好可怜的。” 对方似乎颇为头痛地叹了一口气,非常的轻微压抑,让人看不大出来。“公子受宠于温家家主,长老们却都不看重他。” 郦清妍想起来,温家的下一任家主的确不是温漠,这个浪子一辈子都是浪子,没有什么改变,后期反而变本加厉,名下分得的那些产业几乎被他挥霍殆尽。 撂下温漠不提,郦清妍想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问题,“温家的长老都很厉害么?” 郦清妍的厉害指的是脾气,衱袶理解成武功,“不厉害,很严苛,是入选十二禤阁阁主的第一道关卡。” “那我没有经过这道关卡就成了少阁主,长老们岂不是对我很不满?” “郡主去了温家,这道仪式会补上。” “万一我也通不过怎么办?” “阁主不会让郡主通不过的。” “会怎么做?作弊么?”作弊是温阑能干的出的事,听衱袶的口气,郦清妍觉得自己肯定要跟着她一起耍点手段才能成通过考核。 “作弊会被发现,阁主一般会直接将人赶走或杀掉。” 郦清妍:“……” 所以自己前世对温阑的误解是有多大,才会觉得这个人貌美心慈一心向佛从不杀生?自己在她面前自作聪明耍心机,却没有被活剐,是多么的难得。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上) 晾墨居里的主屋没有点灯,燃的很旺的炭火红通通的,将周遭映的一片暖色,大床边的案几上搁了一碗浓黑的汤药,药香味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扩散,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庄希南走到床边,伸手往被子里一探,果然摸到一片黏滑潮热。“不要命了?敢不喝药,今晚你能熬的过去?” “滚!”床上的人在被子底下的身子一&丝&不&挂,从头到脚都挂满了细密汗珠,濡湿的鬓发散乱着,贴在脸上脖子上,整个人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泛着不正常的粉色,微张的唇瓣喷出急促的呼吸,是灼热的滚烫。积攒起来的力气只够吼出一个不算有力气的滚字,脸却往庄希南的手上靠去,追逐那方寸的冰凉。 温漠用仅剩的清醒抗拒着想要贴近庄希南的*,却根本没有用,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不受控制地缠上站在床边的庄希南,浑身都因为极度的渴望而颤抖,手腕处的金链因为动作哗啦的响,在只听得见喘息声的空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反抗过无数次,有一次简直被折磨的要发疯,温漠直接把银筷扎进大腿,也没能止住想要被庄希南抱,想要被他压倒,想要被贯穿的欲念。温漠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事情,极大的事情。 庄希南给他种了淫蛊。 蛊虫是一对,母的在他身上,另一只在庄希南身上。一开始温漠不知道,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折磨的快要疯掉,庄希南哄他喝养蛊的药,说喝了就会好起来,等到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蛊虫在身体里生根,无法取出,此生此世他再离不得庄希南,只能被他压一辈子。 让人羞愧欲死的欲念如蛆附骨,除了庄希南,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克制,而这个恶人还每天强迫自己喝药。温漠想要自杀,只要把床缝里那块金子吞下去就能解脱,临到头了,温漠突然想到十二禤阁,也许这个蛊还没有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只要出去了,找阁里那群怪人,定能想到办法。 温漠就这样一天天熬着,直到今天看见郦清妍,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救他,莫名固执地相信对方会让人来救他。触手可及的希望出现,情绪一激动,蛊虫发作的此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庄希南来时,他都不知泄了几次了。 温漠胡乱扒开庄希南的衣裳,想要触到更多冰凉的肌肤,他已经快要被从骨头缝里淌出来的热烫烧死了。 庄希南一只手虚虚揽着温漠紧致光滑的腰,看他意乱情迷地发&浪,不由俯下头半含着他的耳垂,哑声道,“想要?乖乖把药喝了,就给你。” “禽兽,滚蛋!”温漠躲开庄希南的嘴,湿漉漉的额头抵在他衣襟大开露出的古铜色胸口上,声音因为激烈的喘息而短促,“我变成这样,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 “那是谁每次叫的那么浪?又是谁在扒我的衣裳?我可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动,昨晚你自己……”庄希南猛然顿住,因为温漠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无力的牙轻轻磨着,让那个被湿热的唇舌包裹住的地方又痒又麻。 庄希南再忍不得,一气扯开了衣裳,那处已经硬挺得要炸裂了。温漠已经神智全失,伸手就握了上去,庄希南的魂差点没被他给激飞了,见他挣扎就要往腿间送过去,忙压制着恨不得生吞了他的*,伸手向他的股沟。“上次才因为太心急而受伤,怎的不长记性?” 温漠因为他手指的推进轻轻哼了一声,头半仰着,散开的长发十分细软,温顺地垂在白玉一样的脊背上,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看,里面尤其的空。 庄希南吻了吻他的眼睛,见差不多了,自己倒是平躺下来,“自己坐上来。” 温漠似是没有听懂,愣神了好半天,才缓缓爬到庄希南的身上,盯着那东西半晌,久到让对方以为他是在想有多少种角度和方式还有武器能切掉这玩意儿。 蛊虫在身体里叫嚣,温漠的手又握了上去,跪着,缓缓坐了下去。 庄希南快要被他的模样勾得发疯,此刻终于得偿所愿,却将自己预备好的恶趣味全部忘得一干二净,顾不上整治这辣人的可人儿,所有神识都被那处甘美召唤着,止不住抬手摸上温漠的腰,往下狠狠一按,整根吞尽。 “啊……” 温漠软软地叫了一声,整个人立时软成一团,失去力气趴在庄希南身上。 “怎么还是这样紧?”刚才那一下差点让庄希南直接泄了,好容易才忍住,只觉这人咬的忒紧,知道是蛊虫的原因,还是忍不住会说些话激他,“松些松些,我快要被你绞断了,怎么就渴成这样?” 温漠的头埋在庄希南的肩窝,不停地喘,热浪全部喷在他脖子里,越发撩人的不行。 庄希南轻轻抬了抬胯,顶得温漠一阵连绵的哼吟。“自己动。” 温漠好半天才在满床的细碎的吟讴中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不会……”体内体外都涨的厉害,略微不适地动了动腰,带起一段酸麻入骨的磨蹭。 “妖精。”庄希南低声闷哼一句,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甫一颠倒,就再也不忍,大力动起来,顶撞得温漠差点飞出去,两条胳膊不由自主环上庄希南,紧紧搂着,因为让人癫狂的的刺激使得温漠失控,指甲在他背上抓了好几道红痕出来,疼痛使对方更加疯狂,温漠忍着喉间的声音,异常痛苦,眼眶中滑出两行泪来。 庄希南知道他刻意克制声音,故意缓下来,温漠顿时急了,两条腿挣扎着催促。而后是猛力一个深入,温漠触不及防,失声叫出来。这一开头,再刹不住,片刻后,略带哭腔的呻&吟洒满整个房间。 “今天你,尤为敏感么。”因为对方紧咬不放,庄希南每次往外拔都困难重重,让人头皮发麻的舒爽包裹着他,让他克制不住想要汲取更多,更多。 温漠喘的一个完整的词也说不出来,回答庄希南的只有高高低低无意义的单音节字叫喊。 “怎样?”庄希南满脸霸道张扬的笑,怀里的人因为自己软成一滩水,却不忘索取,脸庞爬上酡红,如同饮了酒,唇瓣红艳饱满,微微张开,锁不住的津液流出来,在嘴角蜿蜒出一条银丝,惑人无边,魅到极致。 庄希南大力一顶,“嗯?觉得怎样?” 温漠答不出来,手臂收紧靠近庄希南,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眼睛侧瞄过去,桃花眼尾梢上挑,眸中全是浓郁的黑。这样的黑化成实体,流出来,缠上庄希南,然后一点点将他拉进眼底的深渊。温漠两排细密的牙压在对方紧实的肩头,根本咬不动,含恨地身体收得更紧。 “你真是要我命!”庄希南一只手狠狠掐着温漠的腰,一只手伸到两人中间颇有技巧地抚弄,继续动了不过几下,就撑不住了,两人同时到达。庄希南搂着温漠大口喘气,“总有一天我要死在你身上。” 温漠还在漫天漫地的眩晕里出不来,缩在庄希南怀里如同一只软绵绵的反抗不能的小兔子。庄希南趁着他最乖的时候,长臂一伸端了已经冷透的药过来,自己含了一口,暖得微温才凑到温漠嘴边,一口一口渡给他喝尽了。刚开始温漠还因为药水太苦不适地哼了几声,后来闭着眼睛,任由庄希南捏圆搓扁,累极而眠。 温漠是被闷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庄希南巨大的身体有一半都在压在自己身上,一条粗壮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腿横跨过来,紧紧锁压着他的双腿,抱得严严实实,生怕他跑了似的。温漠半个身子都被压麻了。 费力推开对方的胳膊和腿,动作不温柔,却没有把他吵醒。温漠知道原因,昨晚之后庄希南不顾自己困的要哭了,又缠着自己做了好几回,直到筋疲力尽才作罢,所以现在睡得格外沉。 温漠很少醒这么早,也很少能在庄希南之前醒来。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掀开被子坐起来,因为股间往外流淌的异物而僵住。这是庄希南唯一一次没有给他清理就睡了的。 这才发现浑身都黏糊糊的难受,温漠下了床,取了水,自己拿着帕子擦拭。这间屋子没有庄希南的允许,旁的人进不来,所以不怕被人看见,反正这间屋子的各个角落,庄希南都用无法言说的方式让他光着身子熟悉过了。温漠赤身裸&体立在摆了铜盆的梳洗架子边,链子缩短了,这是他能到的最远的距离。 擦干净之后,温漠取了一件袍子裹住自己,正准备试一试看今天火炉摆的近不近,想要靠过去烤一烤,被已经醒来的庄希南叫住,“过来。” 温漠用手扣着衣襟,极不情愿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看见对方从大床的一个暗匣里取了一盒膏药出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把手给我。” 温漠没坐,站在床边,把手递过去。庄希南摇头,“另外一只。” 温漠换了一只,是带着链子的,昨晚情之所至动作激烈,失控之下未免拉扯,手腕上磨得斑斑驳驳,渗了好些血珠出来。以前最是在意自己皮相的温漠这回却没有觉得有多疼,默默看着庄希南给自己上药。明明是那样英武不拘小节的模样,做起这些事来却比女人还仔细,生怕碰疼温漠,伤上添伤。 “我想吃虾仁馅的水晶饺子。”温漠突然说,“要你亲手做的。” 庄希南一愣,抬起头来看他,确定不是自己听错,顿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好,我去给你做。”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中) 小暑被郦清妍单独叫去谈话时,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事儿少从不麻烦别人,实际上就她事多烦得要死的女人肯定在暗搓搓策划什么,而且策划的这件事不能让衱袶听到,也不能让温阑知道,不然也不会跑来郡主府后才把他叫过去。 一进门,麻烦女人就吩咐他把门关上,然后又百般确认这附近还有没有能听见他们说话的人,小暑不耐烦地保证说没有。 除了跑过来偷点心的寒露,在房顶捡瓦片玩的立冬,缩了骨头躲在柜子与墙壁中间的春分,后院光着膀子一边劈柴一边接受丫头们频频回顾满面春风差点砍着大腿的芒种,以及一见郦清妍回郡主府就撂下手中任务跑过来偷看的大寒小寒处暑立春以外,的确没有人。小暑觉得那群已经蠢到扯片叶子遮住眼睛就以为别人看不见他的傻子,根本配不上人的称号,所以他没有说谎。 “哦。”郦清妍自己听了听,的确没有听到什么不正常的动静,放下心来。“把你叫过来是想问点事情,虽然你不一定会告诉我,我还是问一问吧。” 衱袶之后,小暑也开始怀疑郦清妍今天吃错药了。 “你们那二十四个人里,谁最能偷?” 屋顶的立冬脚下一滑,差点滚下楼去。 小暑气得嘴唇发抖,“我们是暗卫,身份最高的暗卫,不是小偷盗贼!” “我知道。”郦清妍安抚他的情绪,“我指的是相对来说谁最擅长那个,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完再气也不迟。” 小暑很想抽出大戟捅这个女人一下,碍于四面八方全是人盯着,不得不作罢。咬牙切齿道,“那你还不快说!” 郦清妍早习惯了他这样,私下里他是从来不听自己吩咐的,所以并不生气。“我想让你们中的一个去康郡王府帮我偷一件东西出来,一个能跑能跳的活物,块头有些大,不知你们谁能做到?” 庄希南只说自己不能让温阑知道温漠在他那里的事,但是没有说郦清妍不能自己让人去救他啊。 小暑用眼角看她,“你坐拥十二禤阁三十六宿成百上千的能人,怎么不去使唤他们?” 郦清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这不是不能让他们知晓么,所以才找了你来。我是见过你的武艺的,若你能亲自去,我自然高兴满意,可是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愿意的,这便等着你说一两个伙伴出来,脾气比你好的,我也好差遣不是?” 小暑及四面八方众人:其实你说完第一句就止了,我们会更愿意帮你…… 小暑看着她,不说话。 郦清妍破罐破摔,“你就直说你愿不愿意去吧。” 小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好吧。”郦清妍拍着手站起来,“我去找其他人,你们都不同意就只能去外头雇人了。” 小暑头痛地撑着脑袋,“不用跑了,他们都在。” 郦清妍目瞪口呆地看着凭空出现的人把屋子瞬间挤满,其中一个还裸着上半身,虽然八个没有二十四个人同时出现那样震撼,还是被吓得退后一步,抖着手指指着那堆人问小暑,声音都分岔找不着正常的调子了,“你不是说这附近没有会武功的人吗!” 小暑一脸无辜地清理着指甲,闻言弹了弹指头,“你觉得这群蠢货算得上人?”话音未落,就被比小暑足足大了两个不止的芒种一巴掌拍得飞了出去。芒种收回手,小媳妇儿一样捏着裤腰带上垂下的布头,一脸娇羞,“宁……郡主莫要理他,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芒种定万死不辞。”被栖月收拾了无数回,终于改口不叫宁王妃而是郡主了。 看着芒种那样子,郦清妍觉得眼睛有点辣的疼。 顺了一大口袋背在身后,身前还抱着十几个摞起来的匣子,被遮挡得都看不见脸了的寒露两眼茫然,他正准备回宁王府,走过这边,被立冬强行扯了进来。这会儿又被立冬推到前面,听到他说,“这个,这个人最能偷,你看他手上的这些就是铁证。” 寒露很想摆出平日里那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样,证明自己的无辜,因为拿的东西太多而作罢,从匣子后头歪出脑袋看向郦清妍,“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拿的糕点太多了?” 郦清妍的头也疼了,叹了口气,“什么事也没有,你别全拿光了,给卷珠留一些。” 寒露认真点头,“我有留一块的。” 只留一块和全拿光真的没有区别吗?郦清妍腹诽,觉得自己这个郡主府以后不仅得做府上众人的饭食,还要管这二十四人的份额,怎么办他们一看起来就很能吃,郡主府会不会被吃垮?要不要向栖月要点伙食费? 察觉自己的思绪又要飞了,郦清妍忙将自己拉回原位。“既然你们都听到了,那谁愿意帮我?” “我们都愿意!”八个人齐声回答,不对,是七个,依旧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寒露刚要问,就被冬至捂上了嘴。见郦清妍略带疑惑地看过来,冬至忙笑着解释,“他也愿意。” “不过我们有个要求。”立春道。 “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小寒大寒齐声说,“郡主能做一次菜给我们吃吗?就是第一次做给殿下吃的那些菜。” 郦清妍有点发愣,“为什么想吃那些菜?我做的不好,府上的厨子做的味道更好的,你们想吃,直接去支会一声,让他们做来就是。” “我们更想吃郡主亲手做的嘛。”芒种捏着嗓子,应该是在撒娇,身子还左右扭了扭。 怎么办,眼睛更辣了。 春分是在场唯一一个女暗卫,此刻正捂着眼睛拒绝去看芒种,向郦清妍解释,“那回殿下在郡主这里用过午膳,回去后心情极好,连惊蛰把殿下的衣角踩脏了这样的事都没有生气,连宫里最好的御厨前后花了一个月精心弄出的菜也未见殿下吃的这般高兴,所以我们一直好奇郡主的菜究竟是什么味道,十分的想尝一尝。不知郡主可答应?” 做一顿饭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想到这些人的食量,郦清妍犹豫了一下。立冬看穿她的心思,忙道,“食材之类不用操心,我们全部去买来,而且非常乐意打下手,郡主您只要负责烹饪部分就好了。” 郦清妍勉强念头答应,又添了一句,“一会儿你们就去买材料去吧,趁着下午有空做于你们吃了。提前说好,我只管你们尝到味道,不管饱的。”要是管饱,不得累死自己啊! 立春忙道,“我们省的,能尝到郡主亲手做的菜,已经是我等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不敢奢求太多。” 郦清妍觉得和小暑一比,这些人实在太好说话了。 立冬端着杌子坐在郦清妍面前,收起刚才的不正经,“那么,请郡主将要偷谁,怎么偷,何时偷细细说来,我们好着手准备。” 郦清妍没有告诉他们救的人是温漠,不过想来他们要想知道事情实在轻而易举。将情况大致交代了一番,已经吞下一整匣子芙蓉糕的寒露打着饱咯说,“这个太简单了,康郡王府守备本就不严,这样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足够。” “把人带出来后,直接送到郡主府来关着,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以后还要麻烦你们将人送到江南去。”郦清妍想起一个细节,“对了,他总是被庄希南用链子拴着,我看那链子很细,若是金的,一个男人再怎么也有些力气,不可能扯不断。我在想你们要不要带上什么工具,万一到时弄不断链子,可就糟了。” 立冬问小寒,“金色的细链子,很结实扯不断,你常年痴迷于兵刃锻造,见过这种材质么?” 小寒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吐蕃那边的精铁,这种材料做成的东西向来以坚韧著称。至于郡主说的颜色,可能庄希南为了好看,镀了一层金子?”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有破解之法?” 小寒道,“这个没有什么难的,既然是链子,每一环必有开口,往那处使力,不费多少功夫就能弄断。” “如此甚好。这件事不能为旁人知晓,还望各位行事谨慎,务必为我保密,多谢了。” 事情敲定,立冬从杌子上跳起来,斗志昂扬地对身后或站或坐的人道,“走,买菜去!” 寒露还在吃,肚子都已经鼓起了一块。“王府今儿有新鲜的羊排,我看见了,那个就不用买了。其他东西需要再去厨房瞧一瞧,指不定也有。霜降的雪貂昨天陪焚禅练武被弄死了,要不要拿过来一起炖了?听说雪貂味道很不错的。” “你炖了霜儿的貂,霜儿会把你炖了,以后得点心也就别想了。”春分颇为嫌弃地看了寒露一眼。“还不论那只貂身上有多少毒,一边吃饭一边吃解药真的不好玩。” “哦。”寒露放弃雪貂,又往嘴里塞东西。芒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差点把他的头拍得飞出去,“少吃点,小心变成立秋那样。” 寒露被一口糕噎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灌茶水咽了下去,气呼呼瞪了芒种一眼,“要你管!你打飞了夏部老大,你就等着小暑发火抽你吧!” “他打得过我再说。”芒种不屑地甩头哼了一声,眼珠子转到郦清妍这边来,立马走变成娇羞模样,表情变换比翻书还快。 郦清妍托着腮帮看这群人,觉得吃的在他们眼中,要远远重于自己嘱咐他们的事。第一次借栖月的人,也不知好不好用,能在宁王手中做事,应该不会太差吧。栖月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听这群人的形容,宁王生起气来似乎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郦清妍想了一回又一回,得出的结论是:管他的,反正他不会杀了自己就是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下) 郦家大公子郦清琅一大早接到好友的帖子,邀他去聚贤楼吃酒,骑马到了那里等了半晌,才得到对方的消息,说是有事耽搁来不成了,清琅觉得一个人坐着也无趣,正出了雅间准备去郊外走马,一扭头便看见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鄞炘。 清琅与鄞炘关系不错,知道这个人最是正经,除了做事应酬,鲜少来这种喧闹场所,就朝着他走了过去,在桌子对面坐下。“这是怎么了,怎的一个人喝闷酒?” 鄞炘已喝到微醺,抬起头来看见是清琅,伸手又去取酒壶,“心情不畅快,一醉解千愁。” 清琅压住他的手,劝道,“伤才好些,少喝点。” 鄞炘痛苦道,“心中苦闷无法疏解,我现在除了醉,还有什么法子?” “这究竟是怎么了?被陛下训斥了?陛下信任你,自然要求高些,你以前也经历过不少次了,怎么还像初出茅庐那般脆弱?” 酒气上脑,鄞炘有些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若真是陛下的缘故倒也好了。”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头看清琅,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问,“若你心悦一个人,对方却不理睬你,你该如何?” 原来这小子是为情所困啊!清琅顿时来了精神,不顾对方满身酒气,凑过去问,“是哪家姑娘?” “哪家姑娘又有什么要紧,她不中意我,与家族门楣无关的。” 清琅给他出主意,“近来不是有本书?上头写了好些个法子,你怎么不弄一本来学着试一试?” “能试的全都试过一遍了,送礼物,送花,设计偶遇,英雄救美,全都不起作用,反而适得其反,现在她看见我掉头就走,还不如一开始那样,虽然冷冰冰的,至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鄞炘把脸埋进胳膊里,“现在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要不然直接上门提亲吧,只要她父母答应,想来她不想嫁也是得嫁的。”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这实在是下下之策,一来她的家人从来惯着她只听她的意愿,二来,就算我强娶了,她越发恨我,不想见我,于她于我,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清琅拍拍他的肩膀,“感情之事急不得,想要得到一颗心需得慢慢来,从长计议。你得弄清她的喜好,脾性,各种各样的习惯,顺着她的心意,慢慢让她记住你,心悦你才行。” 鄞炘听了这话,恢复了一些清醒,“你怎么说的如此头头是道?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也是深谙此道的人。” 清琅叹了口气,“我与你可谓同病相怜,你喜欢的人这辈子还有在一起的可能,而我却是如何也不行的。” “怎么?”鄞炘打起精神,“难不成你喜欢上了长公主?” 清琅语噎,“你在想什么呐!” “也对,长公主才八岁。”鄞炘点头,“我看你也不像那种人。” 清琅没好气回了一句,“不用看也知道不是。” “那你怎么说什么没有机会在一起?瞒的好紧,我们一个也不知道。” “我的事说起来复杂,不提也罢,且先好好想想你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你又是怎么喜欢上她的?” 鄞炘斜觑清琅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知道了起因经过,我也好给你出主意不是?” “她救过我一回。”鄞炘叹道,“年节后母亲设宴请了她母亲过来府中做客,她也一同跟了来,遇见了,就说了一些话。本来这样接近她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后来,后来……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鲜少动情的人更容易痴情。”清琅如斯道。“我们两个算是同辈人中最例外的,年过双十不曾成家。我还有个由头,你呢,你家里竟也不催你。” “说过几回亲事,都被我拒了。庆幸是拒了,让我现在还有机会将她明媒正娶。她那样聪明善良,这天下再无人比得上她,鄞炘此生已非她不可。” “能遇见两情相悦的一心人哪里像书中那般容易,要么是遵从家里的意思娶一个心意不通的人在家供着,要么就是遇见了却又无法长相厮守,无论怎么反抗,最后必然会屈服于其中一样。吾生多艰,唯有杜康,以解风尘。”自己把自己说得难过起来,倒上一杯酒,一口饮干。 鄞炘苦笑,“你是来劝我的还是给我添堵的?” 清琅又饮一杯,“相互劝慰。”从嘴辣到心的热烫让清琅福至心灵,“我突然想到个法子,也许你可以试一试。”凑到鄞炘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鄞炘先是眉头一皱直道不好,再往下听不由犹豫,挣扎半晌,等到最后听完,已两眼泛光斗志满满。大力拍了拍清琅的肩膀,“实在多谢兄长!” “你的痛苦我也在经历,所以感同身受,真能帮得上你也算一桩美事。你且莫急,这计划需要的时日较多,咱俩还得好生合计合计,免得出了纰漏。” 人来客往的聚贤楼二楼靠窗的角落里,两个英姿卓绝气度不凡但是很明显一看就知道喝多了的的男人,头挨着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惹得来去匆匆的店小二频频回顾,直叹世风日下,南风成盛,啧啧个不停。而当事两人浑然不觉,沉浸在透着酒气的计划里。 郦清妍在屋子里看书,等着立冬他们拿东西到郡主府这边来,想到自己已经是堂堂郡主,还要亲手做东西给一群暗卫吃,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重生之后,郦清妍已不如上一世那般看重尊卑,所以她不是特别害怕栖月,不会因为小暑的颐指气使而生气,也不会因为暗卫提出这种冒犯的要求动怒。 地位又不能吃,以心待人别人才会以心待你,尊卑什么的,实在鸡肋,建立在尊卑上的诚服有多么靠不住郦清妍最清楚不过,尊贵的地位没有了,其他的也就随之没有。 等的超过了约定的时间足足有一刻,那群人还不出现,郦清妍觉得奇怪,让人叫小暑去宁王府看看情况,结果小暑也不见了。难道是栖月临时下了任务,都出去了? 郦清妍带着两个大丫头,往竹林这边来。圆门已经修好,只是刷上的石灰还未干透,看上去有些潮湿。郦清妍不想过去,站在画廊里,让拾叶在圆门这边唤了两声,平常只要喊第一声就肯定会有人冒出来的围墙上此刻一点动静也无,拾叶转头回来看着郦清妍,等着她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罢了,说不定真的是集体出去了,咱们回去吧。” 拾叶哦了一声,就要走回来。 圆门那头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年越四十的男人,着急的不得了,一见郦清妍如同见着了天大的救星,直扑到她面前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郡主殿下,快去救一救人吧!” 郦清妍认得他,是宁王府的大管家季焕然,忙示意弄香把人扶起来,“季先生莫急,可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立冬他们在膳房准备下午要送去您府上的食材结果王爷突然回来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现在正在练武场上挨个与暗卫们单打独斗连看不见的霜降姑娘也没有放过。”情况十万火急,这样长的一段话季焕然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连句子都未断一下。 郦清妍不是很能理解,“宁王殿下武功在他们之上,正常切磋能增加经验,学到许多东西,这不是好事么?” “哎呀来不及和您细说了您过去就知道了!”季焕然不敢直接去拉郦清妍的衣裳,只得催促着她往宁王府走。郦清妍见他的确心急如焚,只能跟着他跨过圆门,走入大名鼎鼎的宁王府。 这是郦清妍第一次来,她早就听说宁王府与曦长公主府是皇城之中除了皇宫外最奢华巨大的府邸,匠心独运一步一景,本来应该好生观赏一番,却完全不能如愿,季焕然是不会武功,要是他能像惊蛰他们那样身轻如燕自由来去,早就抓着郦清妍往练武场飞过去了。 还隔得老远就听见接连不断的惨叫,其声之痛,其音之悲,让郦清妍听的心惊肉跳。 所谓单打独斗,不会是在杀人吧?此刻进去,是不是就能看到地狱煞魔的真实模样?想到接下来很有可能见到类似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等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郦清妍很是有些忐忑和紧张。 浓烈的皮肉灼烧味道…… 炒猪肉片是香,烤羊排骨是香,油炸牛肉柳条是香,但是烤人肉的味道就…… 弄香直接就吐了。 拾叶强撑着递了绢子过来,要捂上郦清妍的口鼻,被对方躲开了。 “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季先生也莫要进去了,是您请了我来,要是被迁怒,您的身子骨可受不起对方的一巴掌。” 季焕然感恩戴德,涕泪横流,用送终一样的眼神注视着郦清妍推开练武场的门。 里头的场景比郦清妍想的要好很多,她以为栖月架了篝火在烤活人,其实只是他在追着到处乱窜的二十四暗卫到处跑而已。 寒露伤的最重,身前身后全是烫伤,一片血肉模糊,衣裳也被烧去大半,一见郦清妍就提着最后一口气飞到她这里来,躲到她身后,全然没了平日里懒散的样子,半死不活道,“郡主救命……” “还敢求助!”栖月横跨偌大的武场,闪身便到了郦清妍面前,凌冽一掌要看就要打向寒露,郦清妍唰地挡在栖月和寒露中间,一只手捉住栖月的手腕,“住手!” 二十四暗卫眼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传言不是假的,真的没事,这个女人就那样抓住了殿下的手,毫发无损! “你让开。”栖月冷声呵斥。 “你住手我就让开。”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管教自己的暗卫,你有什么资格来让我住手?” “要管教也不是把人往死里打,这样武艺高强的人我想要还找不到,你不要了给我,我不允许你杀掉。” “这样胆大包天的属下,留着有何用?” “他们怎么就胆大包天了?”郦清妍挡在中间死活不挪动,颇有一副栖月不放过他们就誓不罢休的势头。 “让堂堂郡主为他们做菜,难道还不是以下犯上尊卑不分?” 郦清妍还真没想到栖月是为这芝麻点大小的事生这样的气,一吃惊,一句完全没过脑子的话就这样问出来,“你之所以动怒,是因为郡主,还是做菜?” 继眼珠掉落,众人的下巴又掉了一地。有戏!郡主这样问绝对是有戏啊!顿时伤势什么的全都不顾了,眼神如同浆糊,黏在郦清妍与栖月二人身上。 很让人失望,栖月根本没听懂郦清妍这句话的意思。 “我要做菜给他们吃,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你做的东西只能给我吃。” “你与我有何干系,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郦清妍冷笑,“莫不成宁王殿下已经尊贵成了这样,连做菜的人也得是郡主身份?” 栖月居然愣住了,很认真地看了郦清妍一眼,一甩袖子飞身而去,半空中落下一句话来,“不许给他们用你的血。” 血是我自己的,我爱用就用,关你什么事!郦清妍在心里恶狠狠回敬了他一句。 正文 第三十章 (上) 郦清妍和霜降忙到天色黑透,才将众人的伤口全部处理好,期间进出房门,发现一直有个男人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霜降,看的这样认真,仿佛世间万物,能入他眼唯有那道银色身影。 这个男人郦清妍不曾见过,看着应该不是二十四暗卫。郦清妍碰了碰霜降,“门边有个人看了你好久,是不是找你有事?” “不用管他。”霜降伸手向旁边的侍女,对方把她扶起来,“今日实在感谢郡主,救了大家,还忙到这样晚,霜降不善言辞,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您的感激。” “没有什么,是我有求于他们,该说谢的是我。”郦清妍动了动酸胀的手臂,“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就让人传个信吧。姑娘你行动不便,就别送了。” 出门来,那个黑衣男子还站在原地,郦清妍看了他一眼。屋里的霜降喊了一声,“焚禅。”黑衣人立马就进去了。 郦清妍回想起来,下午武场里一片混乱,有两个人拼力保护霜降,一个是认识的秋分,一个就是这个黑衣男人。两人带着霜降左躲右闪,愣是没让她伤到分毫。 有人护着果然好啊,抱紧怀里热乎乎的手炉,郦清妍感慨了一句。 今夜的月很明亮,夜空清澈,显得格外清冷。郡主礼成之后就是十五,今年十五要跟着温阑进宫,今天和栖月闹得这样不开心,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时后宴席的气氛。 当了那么多年的敬王妃,郦清妍从未陪着聆晖进宫过,圣旨接过无数却从没有过皇帝。本来正妃是有陪同王爷入宫资格的,只是聆晖第一年没有带她,后来带的又全是永安。想到此处,郦清妍到时发现很久没有见过永安了,不知道这个来自异世,和自己一样是奇特存在的小姑娘,在这些日子里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不自觉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空,有种下一刻就会掉一个裹的像包子的小永安下来的错觉。但是并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孤独的月亮歪在一片漆黑郦,有些空荡荡的,夜风吹的很冷,郦清妍裹紧披风,和拾叶弄香快步回郡主府。 原以为寒露他们受了伤,去康郡王府的事情定会耽搁或者延后,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刚从敬王府回到郡主府,张岱就迎上来,小声告诉郦清妍说那个男人已经被寒露他们带回来了,锁在地窖里,问她什么时候去见对方。 郦清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岱说的谁,诧异于寒露他们的效率,那些人身上不都带着伤么,怎么还不误答应自己的事?究竟是想吃烤羊排发了疯,还是为了报答自己救了他们一回的恩情? “带路吧,我现在就去见他,让人去给立冬传个信,这人今夜就要劳烦他们送出城去,若立冬身体因伤不便,让信得过的人送出去也无妨。” 这个地窖是空的,没有堆放蔬果,空荡荡的很是阴冷,张岱怕把人冻死了,特意端了一盆火过来。郦清妍进去时,温漠正抱膝缩在火盆边,不言不语安安静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漠抬头看了郦清妍一眼,没有什么惊艳的表情,和看见一棵花草树木没有什么两样。并不是郦清妍觉得自己生的有多么的好,只是温漠这个样子很有些不对劲,他可是看见漂亮的女子不搭两句话就会浑身难受的浪子,这样的淡漠未免也太反常。 “果然是你,我知道你会来救我。”原本应该表现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声音此刻也是平实冷淡,听着有点白惨惨的。 “温公子何以如此笃定?若是信错了,岂不要失望?”拾叶搬来一个凳子供郦清妍坐下,席地坐在潮湿的泥土上的温漠则没有人去管。 衱袶这两天都被郦清妍找了借口遣走了,小暑挨了芒种一顿,又挨了栖月一顿,状态和寒露差不了多少,躺在床上短时间无法起身。这两日郦清妍只往返于敬王府和郡主府,也用不着他们陪着。少了可以说是来监视的人,又有郡主府的人可用,郦清妍做起自己的私事,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 温漠说话的时候语速比较慢,声音有些哑,“感觉你会,姑娘看我的眼神怕不是第一次见我,至少也该听说过我,你能当上郡主是仰仗了姑姑的宠爱,就算只为了报恩你也会救我。” 温漠会这样说是因为庄希南虽然关着他,却并没有封闭各种消息,皇城中发生的大事偶尔会和他说一说,郦清妍入敬王府过继到温阑名下,成为王府的嫡女,又破例在出嫁之前封郡主之位,特赐府邸算是顶顶轰动的事了,自然被拎出来说了好几次。 郦清妍轻轻笑了一下,“温公子真是高看我了,我救你出来不过是发觉你对我有用,若是接下来我提的要求公子不接受,我不介意让把你带出来的人再送你回去。” 温漠那双妖娆的桃花眼瞪的大大的,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要求都还没说,公子别这么着急拒绝,听完再怒也不迟,不差这么一会儿。” 平静冷淡的保护壳被打破,觉得自己才出虎群又入狼窝的温漠难过委屈极了,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倒霉?缩在火盆边的身子团的更小,温漠哭兮兮地嘟囔,“打死我也不回去。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我要一张由温家家主开出的,有关于将来无论有凤来仪扩展到各种地步,温家也绝不会向他出手,打压或是耍阴招的保证书,若你帮我拿到,我保证公子毫发无损返回温家,公子在康郡王府发生的一切事情,绝不会透露出去半个字。” “有凤来仪?”温漠有些惊讶,“那不是西湖边上一座酒楼么?难道你是那酒楼的幕后东家?” “这个公子没有必要知晓,你只管回答我你能不能做到就是了。” “父亲怕不会轻易答应。”温漠沉吟片刻,“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一试,拿不拿得到不能保证。” 郦清妍垂着头就着膝盖玩着手绢,把小方巾对角叠起来又打开,玩的不亦乐乎,晾了温漠好一会儿。好半天过去了,温漠本来平静,也为这人故意做出来的忽略弄得紧张起来,现在就两个人加一个丫头,若说是对方忘记了自己还在场,谁信啊? 郦清妍玩够了才去看她,脸上依旧有笑意,在温漠看来就是一只笑面狐狸,“温公子诚意不够呐。” “我在温家,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温漠抿着嘴,苍白的唇快显出青色来。 “有志者事竟成,温公子有家主疼爱,这样的事情,应该难不倒你才是。成与不成,就看公子诚与不诚了。公子不要想着只要离了皇城,到了温家势力范围就可以高枕无忧,庄希南还在找你,我给他透露个消息,你说,他会不会十分感谢我?” “你在要挟我?” “不是要挟,是命令,温公子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吗?你只需说能还是不能就好。”郦清妍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强势的女人……”温漠似乎在自言自语,“好久没有遇到了。”上一个是幼时所见的温阑姑姑,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柔弱的人,却三两句就把父亲说得无法反驳,满头冒汗。这个女人气势全开时,可怕程度和温阑姑姑不相上下。 郦清妍没有继续多说,静静等待着他的答复。 温漠的一只手指在火盆边缘抠着,想着如果拒绝会怎样,如果接受了又要怎么才能做到她要求的,最后选择妥协,“我知道了,我会办到。” “温公子能这样通情达理,真是让人欣喜。”郦清妍并没有什么赞赏之意地说了一句场面话,在温漠听着很刺耳,好像特意为了讽刺他才说的。情绪克制不住波动了一阵,严重后果顿时从骨头缝里涌出来,温漠浑身剧烈一颤。 察觉到对方的异样,郦清妍皱着眉头问,“庄希南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对方顿时从头僵硬到脚,郦清妍知道他肯定误解了自己的话,又解释道,“我是说,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东西,奇怪的,不好的。” 温漠的身子更僵了,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的嘴都快变成紫色,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来,“没有。”那种东西,当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怎么说得出口。 “没有就好,我会让人连夜送你出城,辛苦公子了,还望路上能乖些,莫要为难互送你得护卫。” 温漠苦笑,“我不会逃,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 郦清妍注意到他衣裳没有包裹到的肌肤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淤青,长期压榨,这人早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哥了。出于保证计划能够如期落实,郦清妍想了想道,“我会让人拿着伤药过来,早晚一次,到温家时应该能恢复到看不出端倪的状态。” 温漠埋下头去,声音低哑,“多谢了。” 正文 第三十章 (中) 敬王府里的潇湘阁这几日很冷清,慕容亭云已有半个月没有来了,他不来,冯梵英虽然还不敢明目张胆怠慢姜柒柒,总归不像以前那般热络。侧妃们经历了那天郦清妍突然反常中途离席后,也不怎么来;聆晔好容易回来,六丫头聆昕在他的知意轩一待就是一天,缠着他讲外头的趣事。 仿佛一夜之间,门庭若市的潇湘阁突然的就门可罗雀了,像这样的冷落,上一回遇见,还是太医断定聆晖的腿治不好了,慕容亭云怒极而去,之后有一个半月未曾踏进潇湘阁。 姜柒柒看着铜镜里尚且看不出老态的脸,苍白的手指摸上去,缓缓抚过平滑的眼角,像慕容亭云最爱的动作那样,仿佛这样那个男人就在身边。指尖微凉,和他温热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明明答应过再不会冷落自己,为什么明面上什么也没有做错,府里没有进新人,就突然不过来看自己了呢?难道他又有事要王妃帮忙处理了么? 姜柒柒看不透慕容亭云,每一次他长久留在落晚居,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就用这句话当做解释,她听不出真假,但是她看得出,慕容亭云是真的爱那个厉害的女人。 那他对自己呢?为了掩人耳目的盛宠,为了给敬王府后院的所有女人竖立一个可供发泄攻击的靶子,为了营造出他与温阑并无感情的假象,而生生捧出一个众所周知的敬王心尖尖,这一切背后,可曾有一丝丝的真情? 姜柒柒等在慕容亭云回府后去书房的必经之路上,身后的丫头拎着一个黑底浮雕牡丹的八宝提盒,里面是她花了一天做的桂花鸭,这是他爱吃的,每次来潇湘阁必会在膳食中备上一盘。 他还会吃的那么香吗? 不过只是半个月而已,远没有上次的时间长,姜柒柒就是莫名的不安,因为她不知道是不是郦清妍那件事的关系,或者慕容亭云已经知道了什么事,所以对方突然就不再理睬了。像小时候自己养过一只鹦鹉,一开始觉得有趣新鲜有又很喜欢,天天逗弄投喂,后来腻了,就扔到一边去不在管,等到想起的时候,那鹦鹉早饿死在笼子里,都腐烂了。 自己是不是也只是他养的一只鹦鹉?一只藏了秘密的有心事的鹦鹉。 弦思冷的受不住,小声劝了一句,“夫人,咱们都连着来了三天了,全都见不着王爷,王爷身边的小厮说王爷这几天都不来书房的。夫人若真有急事要见王爷,在去落晚居的路上等,不是更容易见到吗?” “我只想在这里等。”姜柒柒手机的精致的珐琅彩炉子已经冷了,抱在怀里如同抱了一块冰。今天也见不到了么? 天已经要黑了,他是一贯一回府就来书房的,只不过半月不见,原来这个习惯也没有了,或者,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习惯? 待在他身边二十年,之前那些笃定的东西,姜柒柒突然就不是那么确信了,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张脸是真,好像从未认识过他。 不能怪慕容亭云,是姜柒柒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姜柒柒并不是宣文王朝的子民,她生在齐国长在齐国,是太子澹台斐名下经过训练过的细作,本事并不高明,也没有得到过澹台斐的重视,因为任务跟着师傅来了宣文朝,处心积虑待在了慕容亭云身边,弄到了几分情报,才得到了澹台斐的重用。 之后的几十年里,姜柒柒以敬王宠妾的身份,捞到大大小小无数的讯息传回齐国。曾经年少轻狂,以为凭着容貌和慕容亭云的宠爱,可以爬到温阑的头上去,后来才知道这个正妃娘娘有多么的可怕,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姜柒柒给慕容亭云生了三个孩子,这样完美的男人,相处了这么多年,要说她没动真心肯定是假的。想过要收手,因为愧疚,也因为越来越害怕,精明如敬王,定察觉到过不正常之处。但是澹台斐不许,各方施压之下,姜柒柒决定做最后一次,以后对方要杀了自己也罢,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慕容亭云也罢,都随他去了。 她拿到了宣文与齐国交界处的兵防布局图。八百里密件传入皇城,姜柒柒去给慕容亭云上茶时在他书桌上瞄到一眼,有着过目不忘本领的她回屋便原样画了出来,借着秘密的传输线传回国内。 然而,三天前姜柒柒得知,澹台斐在领兵亲袭宣文边境一役中,所帅的五万精兵遇上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而他中乱箭身亡。那张图纸,根本就是假的。 姜柒柒回想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会为自己的愚蠢羞愧到无地自容。边防布局乃至高的军事机密,怎么就大剌剌地被慕容亭云摆在桌子上,又碰巧被自己看见,对方在自己看了一眼后还什么都没说。如此破绽百出,自己居然傻傻的相信那是真的,酿成大错。 姜柒柒最担心的不是澹台斐的死,不是他手底下的亲信会把自己怎么样,而是慕容亭云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底细了。她觉得毛骨悚然,这个在自己面前虽然严肃却总是不经意露出深情,让人轻易地陷进去无法自拔的男人,究竟是何时发觉了不对,发觉之后没有直接处死自己,反而一如既往地宠爱,直到借着自己的手给齐国皇室和军力重重一击。 她不怕死,早在被澹台斐选上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担心的是她的三个孩子会怎样,聆晔是不是再不被重视,昕儿许不了好的人家,因为母亲的不堪,一生都要背负耻辱。 自己的结局早已经注定,在王府这么多年的生活就像偷来的一样,最后总是要连本带利还回去,不过在还本之前,姜柒柒有些话想和慕容亭云说一说,可是现在的情景,竟是见一面也不能了。 心里装着难过的罐子被打翻,流淌出来,姜柒柒想,自己于慕容亭云而言,究竟是什么呢,不过她原本也没有资格做他的什么。 正在心灰意冷准备带着丫头回去的当口,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怎么在风口站着?若是有事让丫头过来说一声就是,穿的这样单薄的跑出来,不怕冻着么?”一如既往的语气,温热的手抚过脸颊眉角,与往日恩情甚浓时并无不同。 姜柒柒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她不知该感动还是悲哀,这个男人,这样诱人,又这样可恶。“您不怪妾吗?” “本王做成一件大事,你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该谢你,为何要怪?”这样的一句话,慕容亭云只字未提姜柒柒的所作所为,却已说出了全部。 姜柒柒上前一步,“可是妾……” “谨言。”慕容亭云打断她,大掌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拉着慢慢走入书房,“为了你的三个孩子,也是本王的孩儿,什么都不要说,埋在心底烂掉,本王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姜柒柒跟着他的脚步行进,眼睛片刻不移地看着他的脸,“妾犯了大错。” “你在王府里为阑儿挡了那么多注意力,算是将功抵过了。你实在算不得聪明的人,这些年你盗去的那些东西,于澹台斐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你该感谢自己的迟钝,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不聪明,傻傻当了这么多年挡箭牌,为身边没有一个人知晓自己的秘密而庆幸;没有辨别出消息的真假,直接送回了齐国;见到郦清妍手上链子时冲动地想要取下来,确定是否真的是温阑用以确认少阁主身份的那条。 因为不聪明,姜柒柒问了接下来这句话,“王爷,您宠了妾那么多年,在您心里,可有半分位置属于妾?” 慕容亭云笑的很温和,一个温阑天天看都要腻死了,姜柒柒却是第一次见的笑容。慕容亭云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从来只有阑儿一个,过去,现在,未来,直到我死了,都不会有别人。” 这也是慕容亭云第一次在姜柒柒自称我。 姜柒柒看着自己从进了书房就被对方松开了的手,残留的温暖正在消散,寒意重新顺着指尖爬上来,有种无形的凄凉。 “妾知道了。” “你还是王府里最受宠的人,行事仍像往常一样便可。” “嗯。” “回潇湘阁去吧,过几日本王得空了再过去看你。” “好,妾告退。” 姜柒柒离去的身影真是有些万念俱灰的味道,慕容亭云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 估摸着姜柒柒走远了,温阑才从里间转出来,站到书案边,将袖子拉高了一截,为慕容亭云研墨,缓缓问道,“你猜她回去后会做什么?” “总不会寻死,聆晖的腿还没好,她舍不得死。”慕容亭云正在写一份奏折,答的不怎么用心。 “要是去宝相寺出家,你允她么?” 慕容亭云想了想,“不会答应,她还有用处。” “你还真准备留着她,等着那些国公通过她来寻求你得庇佑?” “郦朗逸手里有东西,藏的很深,短时间内不好弄到手,我要是断了这条路,他做出些偏激的事情来,岂不是给你添麻烦?”慕容亭云写完放下笔,等着墨水干透。“就算郦朗逸真的找上姜柒柒,要她帮忙吹枕头风,她是否真的吹过,郦朗逸又不会知道,只要事情如了他的愿不就好了?” “姜柒柒这个状态,怕是会偏离原计划。” 慕容亭云想要去捉温阑的手,被对方不客气地躲开,不由有些悻悻然,“我会让她乖乖听话。” 温阑想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扣了扣,“那该着手让煊太妃生病了。” “别做的太明显,毕竟皇帝和栖月两个人一直把她当成母亲一样供着。” 温阑嗔他一眼,“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又笑了笑,“什么死了也只有我,当着爱慕你的女子说出来,也不怕把对方打击的太狠了?” “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的模样还是那么动人。” “说了我没有!” 正文 第三十章 (下) 温漠缩在四四方方的马车内一角,裹着一条厚厚的毯子,正在努力压制情绪的波动,以阻挡体内隐隐作动的蛊虫。自从发觉只要不激动不喜不悲,就会减少蛊发作的时间和次数,温漠克制自己情绪的本领突飞猛进。 立冬盘腿坐在温漠的对面,手肘支在大腿上,直愣愣观察了对方很久,啧啧叹道,“庄希南真舍得下血本,这种蛊术极为难得,怕是花了他不少钱。” 温漠抬起眼皮,“你知道我中的什么?” “和霜降相处久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略有了解。”立冬递了水囊给他,“喝一口吧,你嘴唇要干的开裂了。”待对方接了,又继续道,“目前没有解蛊的方法,而且你和他同时种了这东西,更是闻所未闻。那之前别到处宣扬,江湖上想要这虫的人多了去,知道你身上有,肯定活剥了你取虫。” “哦,多谢提醒。”温漠淡淡应了一句,“你的身份不低吧?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客气?” “郡主让我护送你,是怕你中途跑了,你现在看着挺乖的,我也没必要整得那么凶恶。若是不乖了,我会打断你的手脚的。” “郦清妍不过是个女人,身份不过郡主而已,你们怎么那么听她的话?” “你不懂,跟着郡主有好吃的,还能减少被主人欺负的次数。” 只为了吃的就把自己卖了?这人看着并不缺吃少穿啊。温漠不是很能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 “还没感谢你们救我出来。”想起那晚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出了康郡王府,再一转眼已经是那个寒冷的地窖,温漠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速度和效率。 “你该谢谢郡主,不然我才没心思亲自出马干这种破事。” 温漠轻轻笑了一声,刚要开口,被立冬一把按入毯子里,“别说话,庄希南在外面。” 温漠整张脸都埋在毯子里,闻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从大哥庄希华处回到自己屋子的庄希南,在发现温漠不见了的一开始,并没有十分的紧张,只是有些意外。以前温漠经常逃跑,除非被自己折磨的起不来床,只要他能站立,即使被链子捆着,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跑,种了蛊虫后才彻底消停。已经习惯温漠每天乖巧地待在屋子里,等自己回来的庄希南还在想着明天带他去郊外走马游玩,结果,人不见了。 找遍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直到看到从环节处断开的链子,庄希南才开始紧张。待到把前院内院全翻过一遍,他才相信,这个人是真的不见了。 庄希南内心已经急的快要发狂,头脑却还算冷静,一边借用庄希华从一品康郡王的私权调动封城令,严格检查过往人马,一边亲自去了敬王府一趟,他的身份还不够到慕容亭云面前去质问,他只想找郦清妍问个清楚,听到郦清妍并不在王府,又马不停蹄去了郡主府。 郦清妍的回答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庄希南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城门处,查了半天,可疑的人全部盘问过了,结果一无所获。庄希南坐不住了,亲自来了城门口,便遇上了立冬的马车。 立冬掀起马车的帘幕出来,角度很巧妙,没让外头的人看见马车里的任何东西。他大剌剌坐在马车上车夫坐的位置旁,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悬空垂在位置下,随性之中硬是透露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强势和威严,“大清早的,庄二爷这样的阵仗,是抓什么贼人么?” 庄希南不曾想自己居然拦下了宁王坐下冬部暗卫的首尊,忙抱拳行礼道,“见过立冬大人。”论起职位和权力高低,立冬的确不知比只挂了一个闲职的庄希南高了多少,所以叫一声大人实在不为过。“郡王府遗失了件宝物,怕是要被带出皇城,在下在此排查,希望能尽快找回。” 立冬打了个哈欠,有些困顿地劝道,“丢了宝物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这样闹得也太大些了,要是折腾的太久,城中贵人不满,郡王头衔可禁不起什么大的蹉跎。若我没有记错,康郡王的封城权限只有一天罢?时间一到赶紧解令,别给你大哥招来麻烦。” “多谢大人提醒,在下也是找物心切,不得已而为之。” “那祝你好运。”立冬拍了拍庄希南的肩膀,“我能出城么?” 庄希南看着紧闭的马车,有些为难。 “你想看马车里是什么?”立冬问,“看一看也不打紧。”作势要揭起帘幕来,已经拿起幕布的手又停住,有些为难,“不过我这番做的事,殿下吩咐过不许随便透露出去,若是让二爷看见了,我这边怕是不好交代。” 庄希南没有多少实权,不代表他没有脑子,就算马车里真的藏了温漠,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惹宁王的。这厢虽心有疑虑,面上几乎没有犹豫,忙道,“不敢耽搁大人办事。”冲着拦住城门的侍卫道,“速速让开,放立冬大人出城。” 立冬拱手道,“多谢二爷了。” 马车行进在宽大的官道上,立冬连隐秘小径都懒得找,全程走的官道,毕竟这路平整,不颠簸,好走啊!他有宁王这块免死金牌,还怕有谁敢拦不成。 温漠一直没有说话,立冬也没进去,盘腿坐在车夫边,打开一包点心,佐着出门前从处暑那儿顺来的花雕,在马车行进的摇晃中,一口一口吃的好不欢快。车夫闻着那浓醇的酒味,看着香喷喷的糕点,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口水,好不欢快。 立冬听见怪声,看了车夫一眼,“你想吃啊?” 车夫点头如捣蒜。 立冬将一块红豆夹心的糯米团子塞进嘴里,“不给。” “……” 车夫气噎,差点想直接掉头回城门,然后大吼一声,庄二爷,你要找的温漠就在马车里!你把他捉回去吧,宁王殿下不会怪你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话语在肚子嘴里绕了两圈,为了自己一条小命,终究什么也没说,车夫从行囊中取出在街上买的硬邦邦的馒头,就着牛皮囊袋里的凉水,咬牙切齿地啃起来。 “诶温漠,庄希南为了你连他大哥手持的郡王特许封城禁令都用了,这个东西用的时候气势如虹威严大开很是能长脸,但是用过后特别麻烦的,要上奏,把使用原因经过结果全奏报给皇上,而且能用的次数也是极少的。庄希南真的很重视你啊。” 车里静悄悄的,温漠没有说话。 “虽然我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那个,但是雨水常和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什么的,庄二愣子为了你都这样了,也算一心人了吧?要不你把郡主说的事儿弄完,直接回来跟了他得了呗。我瞅你俩模样也挺般配的。” 一旁的车夫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今天身体状态良好,不该大发善心,不该顶了兄弟的班,以至于被立冬捉来当车夫,接受从*到精神的毒荼,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立冬吃着糕,声音含糊不清,“你没看见,刚才庄二爷那形容和往常差别很大啊,应该是忙活了一夜不曾睡。” “喂,温漠你睡着了?”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一句回复,立冬一边问一边揭起帘子看进去,紊乱的呼吸声入耳,浓郁而怪异的香气从马车的缝隙溢出来,立冬的手顿住。 “不是吧,你蛊虫发作了?” 温漠整个人如同泡在汗里,衣衫凌乱,身体泛起不正常的绯色,所有力气都用来克制*,整个人隐忍到几乎痉挛。 立冬抓了抓后脑勺,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圆润光滑,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非常趁手的擀面杖,脑袋钻进马车里,把擀面杖递了过去,“雨水有过女人,他让我带着这个,说你可能会用到。” 听到立冬神色庄严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车夫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哎呦喂我的娘!这还有完没完了?车夫内心哀嚎成片。 温漠侧头看过来,水漉漉的眼睛迸发出杀意,一字一顿,“你,去,死。” 立冬呆了一会儿,咽尽嘴里的糕,赞一句,“眼神不错。”烫手山芋一般把擀面杖丢进去,匆匆退了出来,连连抚着跳的乱七八糟的心口,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个人值得庄希南做到那个地步了,那模样,果真是要命的勾人。 立冬拍了拍自己的脸,拒绝去回味刚刚温漠的那一眼,默默念了一百遍,“你喜欢女人,你喜欢女人……胸大腰细肤白貌美的纯女人……” 下回郡主再让大家帮忙做事,一定不能这么积极了,就算郡主亲手做再多好吃的,许再多好处也不能头脑发晕,至少也得搞清楚对象是谁,厉害关系怎样才行。想到离江南还有的那么多路程,又想到马车里那个移动的春/药,立冬都要愁死了。 这大概是立冬当暗卫来做的最艰难的一项任务。如果是焚禅来就好了,他绝对一棒敲晕温漠,全程喂迷药,用被子一裹了事。只可惜霜降在收服焚禅时出了点岔子,导致他对她几乎形影不离,连睡觉都要守着,更别说单独出来做任务,让他答应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小暑有句话说的很对,二十四暗卫没有一个是靠谱的。 哦,不对,等栖月对焚禅的考核一过,就是二十五暗卫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上) 宣文朝以来第一位没有出嫁就晋封正二品兴晨郡主的开府暨册封仪式,在温阑的策划和带领下,大帮人忙活了十天,终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但是,一大早从敬王府过来的温阑看着郦清妍空荡荡的房间,本该由几十个丫头围着换上繁复礼服,梳九天飞仙发髻,上端庄典雅的妆,等着宾客临门的主角却不见了踪影。 “郡主人呢?”温阑倒是没有生气,她这么早过来,就是担心郦清妍太紧张,过来陪着她,这会儿人不见了,是紧张到逃跑躲起来了? 从偏厅连滚带爬跑过来觐见敬王妃的张岱战战兢兢道,“康郡王府家的四小姐比娘娘先来一步,郡主和庄四小姐去了清音阁旁的戏台子。” “戏台子?”温阑觉得奇怪,“两个丫头去那边做什么?” “回娘娘的话,同四小姐一起过来的还有那妙音娇娘霍小燕,下午会安排着在府里唱霍姑娘的新戏,郡主带着人去熟悉场地。” 温阑眉头皱了皱,知道郦清妍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那也不需要她亲自去,今日比唱戏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丫头又在捣鼓些什么?” 张岱在前厅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温阑也没让他一直跟着,叫了菱歌带路,往清音阁这边来。 郦清妍看了无数回霍小燕的戏,正式和她说话还真是没几次。戏台上的她要么风情万种倾国倾城,要么英姿飒爽风采无两,戏台下却是个说话做事温温吞吞,性子极温柔的人,坊间传闻她性子清高孤傲,极为难请,也是因为她名声太大的缘故,怕请的人多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先前郦清妍和庄梦玲去霍小燕的梨雪楼,问了她的要求,回来拿了图纸给张岱,紧赶慢赶地把场地改整了一番。霍小燕见了,直道极好,说着劳烦了郦清妍之类的话。 郦清妍笑道,“我知霍姑娘一向要求高,这戏台子能让姑娘满意,以后要请其他来人唱,是断然不会嫌弃了的,可谓一劳永逸了。” 霍小燕听的噗嗤一笑。庄梦玲瞪郦清妍一眼,“也没见你平时懒得这样。” “我这郡主的份例微薄,要养这么一府的人,总得精打细算的才好。” “看看你这府里的陈设,哪样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你倒是和我哭起穷来了,小心王妃娘娘听见。” “不用小心,本妃已经听见了。”温阑站在不远处,身后跟了大队的佣人。郦清妍等人忙行礼。 “母亲怎么过来了?” 一声母亲喊的温阑眉眼俱是笑意,柔和地看着她,“见你不在屋里,还以为你紧张的跑了。没想到是躲到这里和庄四丫头哭穷,说吧,是想着要做什么坏事,才这样缺钱?” 郦清妍轻轻揽住温阑的胳膊,“才没有做坏事,妍儿这么乖,哪里像是做坏事的人?” 温阑戳了戳她的额头,“和昐儿一样没个正经,客人们都要过来了,还不去换衣裳。”说完看着庄梦玲,“难为你了,为着妍儿一大早就过来。” 庄梦玲笑的端庄从容,出口的话却是拆郦清妍的台,“早些过来,趁着人少,好帮着妍儿干坏事。” 郦清妍嗔了她一眼。 温阑哈哈笑了两声,目光转到一直温顺立在庄梦玲身后,垂首不说话的霍小燕,“今日就劳烦霍姑娘了。” 霍小燕受宠若惊,只说不敢当,模样看起来更像畏惧,而非单纯的敬畏温阑。 温阑正催着郦清妍去换衣裳,听棋穿过桃花林过来,说是庆国公府的容小姐到了,已经让下人带着去了花厅。 郦清妍带着歉意看着温阑,“是妍儿特地请过来的人,需得去看一看。我身上这衣裳就挺好……”声音因为温阑的目光盯得微弱下去,改口道,“衣裳一会儿再换,不耽搁的,可好?” 温阑叹了一口气,“去吧去吧。” 庄梦玲不等郦清妍再开口和自己道歉,“快去,我陪着娘娘。” 这个时候,时辰还早,来了郡主府的也就温阑,庄梦玲和霍小燕,再加刘容。花厅里的下人都被刘容撵了出来,只得她一个人在里面,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架七弦焦尾古琴,此刻她一手支腮,一只手在上面百般聊奈地拨弄,出来的声音……怎么说,有些像在锯木头,堪称魔音。 刘容今天穿了一袭水红色的大幅乱针绣杏花的曳地华裳,为了搭配这衣裳,长发放下来,只在后脑勺松松挽个髻,一圈由粉色晶石打造而成的杏花从额头密密地绕过耳后,在发髻上盘了一圈。 听到有人走进屋子的动静,刘容缓缓抬头看了一眼。 那真是天底下最妖艳绝伦的眼睛。 仿佛醉卧花下,慵懒如斯,魅惑摄魂,刻骨妖冶。 郦清妍的容貌在皇城中可算一等,却并不是顶尖,与她不相上下的有庄梦玲,聆昐,清婕;在她们之上的还有几个,其中有个鲜为人知的,便是刘容。 郦清妍脸上露出惊艳的笑容,“我的容姑娘,终于舍得用真面目示人了?许久不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原来你也是如此好看的。” “面皮戴久了,会闷出痘子。”音色如糖,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巴在你的心肝脾肺肾上,如同阿芙蓉,一尝后便不可收拾,越吃瘾越重,直到身体被全部掏空。 刘容的目光回到琴上,手指动起来,让人听得恨不得撞墙自行了断的魔音不歇。“你的信我瞧了,很有意思,我就不计较你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了。” “不是十二分有趣的事情,怎么请得出容大小姐?”郦清妍坐到她对面,十指交叉拖住下巴,歪着脑袋看她的脸,“容儿你知道么,一开始和我爹提起你时,他还很是犹豫了一番,觉得你貌若无盐,娶回家看着堵心。你说他要是知道你真实的样子,会不会吓得晕过去?” 刘容眼眸一挑,眼中有十里春水荡漾开去,“我也很期待他的反应。” 郦清妍笑如纯白的狐狸,外表干净无瑕,内里却最为狡黠,“你要怎么谢我?” “究竟是该你谢我,还是我谢你?” “现在应该你谢我,等你进了定国公府,就该我谢你了。” 刘容清浅一笑,“你真是狐狸。”若郦清妍此刻是男子,见到这种笑容,肯定会和庄希南对温漠一样,不管不顾,当场就把持不住把人压倒生吃了。 如同庄希南不喜欢女人而对男子情有独钟一样怪异,甚至更甚,刘容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喜欢的是女人,娇弱,楚楚可怜的女人。只是刘容有怪癖这件事藏的极深,知晓的人比清楚她真实容貌的人还要少,除了她的家人,只得郦清妍和另外两三个玩的极好的朋友。 刘容如同老天爷的宠儿,拥有惊世骇俗的美貌,有一个最是计谋多端的脑子,还有一个宠她爱她财富颇为可观,袭了庆国公爵位的大哥。刘容对自己的容貌很不在意,自小便因为这皮相招来许多麻烦,在她只得七岁时,从她大哥结交的那些奇能异士中学会了易容之术,为自己做了许多张其貌不扬的面皮来,每天换着戴。 父母已逝,除了大哥,刘容再无人敢管,在庆国公府里,刘容的丫头多达百人,全是她从各处搜罗来美人,郦清妍能够想象得出等到她出嫁的时候,队伍会有多么的庞大壮观。 郦清妍能和她成为好朋友是一件外表看着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又顺理成章的事:刘容喜欢美人,而郦清妍恰好是美人,闷头闷脑可以倾诉心事的密友。 最初想给郦朗逸选个正夫人的念头一出,郦清妍就想到了刘容,这个姑娘无意成亲,但是年岁渐长,她又不想打着出家清修的名头寻欢作乐,不得不嫁。郦清妍的提议,相当于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挡箭牌。 “提前说好,我家后院可没有你想的清净,你要高高兴兴继续做你的事情,先得处理好那群美人才行。” 刘容不以为意,“够美的收,不听话的杀。只你娘我不下狠手,其他人还不是任由我搓圆捏扁?” “当心清婕便可。” 刘容搓搓下巴,意味深长地说,“听说清婕很漂亮啊。” “只要你吃的着,我就不拦着。” “听你这么说,这个清婕小丫头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倒是更感兴趣了。府里不是还有你的其他姐妹,你不怕我也顺手收了?” “婉姐姐我是要接到郡主府里来的,其他几个,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吃的着,我不拦着。” “你真是有趣极了。”刘容伸手在郦清妍脸上刮了一下,另一只手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小丸,翻开桌上的茶杯盖子,在里面倒了些茶水将丸子化开,是一张薄薄的面皮。 刘容的速度很快,连镜子也不需要,不过几十息的时间,那张面皮已密实地贴在了她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协调。 “现在的技艺真是越发纯熟了。”郦清妍啧啧赞叹,“什么时候把这个教会我吧,瞧着真是神奇。”待到刘容完全弄好,“看着怎么比平日待的那张精致好看些?” “若是太丑,你爹要是真的被吓跑怎么办?再说,你不是精心安排了一场一见倾心的场景?我要对得起你的辛苦才行。” “别多想,那个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刘容面露诧异,“你还真请了陈曲静那个书呆子来?” 郦清妍微微一笑,“不觉得他和婉姐姐很般配么?” 刘容诚实摇头,“不觉得。” “没有关系。”郦清妍撑着桌子站起来,“我觉得般配就行了。” 刘容也跟着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挑起郦清妍的下巴,市井浪子调戏女子的模样,“若你再孱弱些,不那么诡谲渗人,我妥妥的吃定了你。” “我的肉是又苦又涩,并不好吃。”郦清妍挥开她的手“要去换衣裳了,开始准备吧,该来的人差不多都要到了,我可是等着看你上演好戏的。” 刘容摊手,“我不就负责拿下你爹么?” 郦清妍看她一眼,“这个是重头戏,你给我上心些,若是砸了,我让人挨家挨户宣扬你那些破事。” “遵命,郡主大人,小的一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满意了否?” 郦清妍眄她一眼,从花厅出来,去了自己的屋子。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中) 今日来郡主府做客的,一是郦清妍下贴请来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二是温阑请来的众贵卿夫人,三是定国公府以及郦家上下的各种亲友,四是从宫里礼部钦天监等各处来主持册封礼的官员。 郦清妍虽然现在成了温阑的女儿,以后婚嫁生死都与郦家无干,即使她终生不嫁,死后入的也是敬王府的家族墓地;不过郦朗逸和宋佳善毕竟是她的亲生父母,女儿被封为郡主,再怎么也是脸上增光的事情,这样重大的场合,必然是要来的。 郡主府里到处是人,之前人还不多的时候,府里只有下人以及常过来串门的宁王府众人,没觉着有多么拥挤狭小。今天这场合,不止温阑,连郦清妍自己也觉得郡主府委实有些小了。 不过,当曦长公主的銮驾也停在兴晨郡主府前时,郦清妍正在和聆昐刘容几个说话,听到大门口监侍尖着嗓子的唱喝,头突然痛起来。不过是郡主入府而已,原想着请好友们来庆祝庆祝就好的她觉得,是不是太盛大了些。 永安鲜少出宫,她是个活泼跳脱的,不知道皇帝和栖月究竟派了多少人护送永安,乌泱泱的一片,把长公主府与宁王府中间的街巷填得满满当当。永安那架由十二匹雪白宝马并排拉动的巨大马车,让刚到门口还未来得及进门的贵卿们看得目瞪口呆,就是皇后娘娘凤銮亲临,也不会有这个排场吧?何况长公主这个还是没打过招呼直接登门的精简版。传闻中曦长公主的盛宠,果真不是假的。 郦清妍忙起来整理了衣裳,带着众人出去迎接永安,将人带到正厅,和温阑并排而坐。永安端着架子绷着小脸受了众人的礼,才松一口气露出甜丝丝的笑来。“姑母好,昐堂姐,妍姐姐,玲姐姐好。好久不见的容姐姐也好。” 温阑将永安搂在怀里,“你何时见过容儿?连我都是第二回见着。” “姑母忘啦,去年春狩,容姐姐不是一同去了么?还做了虎皮鸽子蛋给安儿吃。” 聆昐笑道,“我倒是记得,你整个吞了下去,差点噎着,害得容儿被责罚了一顿。也得容儿不计较,要是我,定再不理你了。” 永安笑眯眯地看着刘容,“容姐姐怪我吗?” “并没有昐五娘说的那样吓人,公主后来向宁王殿下求了情,没有真的罚。不过我记下了,下回给你做吃的,定不能是圆圆的滑滑的东西。” 永安就赖在温阑怀里撒娇,“姑母,这些糕点不好吃,我要妍姐姐亲手做的。” 大雪小雪保护永安而来,站在温阑的椅子后伺候,看到永安这个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公主,出宫前殿下告诉过您,要乖些。” 永安抬头看着温阑,又看着郦清妍,“安儿不乖吗?”撇着小嘴,要哭了的样子,“只是想吃块糕,就不乖了吗?” 郦清妍不知永安今天会来,没有提前准备,此刻不动声色向身后的拾叶递了一个眼神,温声道,“还不快去为公主取些吃的来,我做好的搁在哪儿,你是知道的吧?” 拾叶屈膝行礼道,“奴婢知道,这便叫人去拿来。”退出正厅,快步走到偏厅,叫住正在叮嘱一干下人如何给众宾客上茶水点心的卷珠,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两句,卷珠当即撂下诸人,悄悄往通向宁王府的圆门而来。 今日不同平常,要是让人知道郡主府和宁王府是直接相通的,那还得了!郦清妍提前让衱袶派人把画廊给封了,又让人时刻守着。 卷珠现在的身份已远不是之前在定国公府的二等丫头可比的,守画廊的人见了她,抱拳喊了一声,“卷珠姑娘,这是要进画廊有事么?” 卷珠点头,“还望行个方便。” “无妨无妨,姑娘进去就是。” 卷珠多叮嘱了一句,“除了咱们府上原本就知道的人,旁的人断不可放过去,千万记住。” “小的晓得。” 卷珠来到圆门之下,还没开口喊,就见寒露趴在围墙上,满脸怨念地看着郡主府这边。 “你在啊?”卷珠也没有废话,“前天你偷的那些郡主亲手做的点心还有剩下的没有?长公主想吃,府上有的全部被你拿光了,你快取些来应急。” 寒露眼珠子都没动一动,“没有,吃光了。” “你胡说,昨晚我还看见霜降姐姐在吃的。郡主做了好些,你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吃完?”卷珠一咬牙,“你给我了,我就不计较你这些天和我抢吃的,不在郡主面前说你坏话了。” 寒露视线飘过来,“真的?” “比珍珠还真。” 寒露从墙上滑下来,消失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个匣子,递给卷珠,“拿去吧。” 卷珠多嘴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看你满脸不开心的样子,伤口恶化了?” 寒露怨念更深,“殿下不许我们去郡主府看热闹。” 卷珠语重心长,“不让你们过去捣乱,殿下实在太英明了。” 寒露瞪她。 “哦,对了,这几天都不见殿下,今天会过来吗?” “可能不会。” “那我先去啦,有好吃的我会给你留的。” 寒露等人走远才鄙夷了一句,“谁会喜欢你喜欢的那些,难吃死了。” 门口司仪对登门贺喜的宾客,以及人没来,却送了礼来的唱喝直到正午才停,弄香带着人管理堆成山的礼品,忙的脚不沾地。菱歌和拾叶贴身伺候郦清妍,听棋在厨房和花厅来往,指挥众下人摆膳。 五个丫头跟着郦清妍从定国公府去了敬王府,然后又是郡主府,身份水涨船高,已全部提为大丫头,虽然忙的分/身乏术,却满面荣光。这样的场合,这么多贵人,以前连见也没有见过,更别说亲自来安排各项事务了。五个丫头为自家主子高兴,也为自己充满希望的未来高兴。 郡主的册封礼由礼部官员主持,一应物品早已备置齐全。彩亭供着册封的圣旨和郡主的册宝,钦天监副使报吉时后,在礼部臣使的指挥下进行祭天。郦清妍身着华服,在尊坛前行一跪三叩头礼。 鸿胪寺官引正副使亦行一跪三叩头礼,以后将册宝从彩亭捧出,交置宣册女官手中。女礼官说跪,郦清妍再跪。说宣册,宣册女官捧册文,宣毕。说授册,宣册女官手捧册宝,转至侍左女官,再由左女官授于郦清妍,郦清妍跪接,站起,而后将册宝转交侍右女官,侍右女官跪接。 而后女礼官道行礼,郦清妍又跪,行六拜三跪三叩的礼。 至此,郡主礼成。 周围一片道贺声,有说郦清妍福气太大,能得这样殊荣的;有向郦朗逸道喜,羡慕他有这样厉害的女儿的;有缠着宋佳善取经,问怎么才能养出这样好的女儿的。很热闹,也很吵。 温阑收郦清妍为女儿的礼在敬王府已经办过了,这回也就没再折腾。等郦清妍叩拜完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永安凑上去,“感觉怎样?” “头上戴的东西太多了,好沉……” 永安咯咯直笑,“当年我接受长公主封号,整整折腾了三天,你这个郡主礼已经够精简的了。” “那时你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住?” “倒是没有太累,反而很有趣,哥哥们都拿我没有办法。” “想来也是,你这样活泼,累的只能是别人。” 聆昐突然从后面抱住郦清妍,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磕了那么多头,还有力气和安儿躲起来说悄悄话?” 聆昐的下巴尖尖的,戳的郦清妍肩膀疼,把她推开一点,“你别幸灾乐祸,等你册封郡主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麻烦死了,我肯定会跑掉躲起来。” 郦清妍抬手帮她理了理蹭乱的前襟,“好,我借给你地方躲。” 单家姐妹从侧旁走过来,一见聆昐和郦清妍的样子,单芙含着酸捻着醋道,“你俩可止了吧,腻歪的我牙疼。” 聆昕道,“你们是没见她们私下里的样子,更吓人。” 清姮,清婉,清婕三姐妹也过来这边,按着不同的礼数给永安和郦清妍行了礼。郦清妍问清婉,“怎么不见妺姐姐?” 清婉道,“她和嫱儿三姐妹在一起,你这边人太多,让我同你说一声,一会儿再过来给你道喜。” “让她们自在些,别拘谨着。” 清婉环顾四周,咬唇道,“怎么请了这么多人来?你忙的过来么?” “我也不曾想到人会这样多,自然是顾不过来的,特地准备了好些好玩的东西,你们自去找趣味去,我这头要是顾不上你,别往心里去。” 清婉点头,“我知道的,你自己也当心。” 一直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刘容突然对清婉说,“我方才经过花房,听匠人们说,娘娘把宝相寺那冬日能开的碗口莲移植了几株过来,今儿恰好开了一些,你想不想与我一起去看?” 清婉与刘容也是认识的,只是没有像郦清妍和她那样好罢了。见妹妹的确忙不开,自己身份不够,帮不上什么忙,便欣然答应了刘容的提议。单家两个姐妹也跟着一起去了。 庄梦玲刚想找个地方躲懒,歇一会儿喝杯茶,人还没有走开,就被开国郡公鄞家的两个嫡女鄞霜华鄞霜凌缠住了,这两姐妹与鄞炘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她们的母亲庄慈,是庄希华的亲妹妹。因为鄞炘的缘故,庄梦玲这阵子都不是很想与鄞家人走的太近,不过亲戚关系在,再怎么不耐也硬撑着,从旁拉住理国公家的史明雪和修国公家秦彤,几人一同在东跨院这边的一个书房里看画。 中途鄞霜华借口去净房出去了一趟,在抄手游廊里向对面遥遥立着的鄞炘点了点头,鄞炘知意,转瞬便没入转角,消失不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下) 花房已经有很多人在了,都是冲着那碗口莲来的。不知是谁提议,以莲为主题,做一个现场赛诗会,让下人搬来数十张小桌子安放在花房对面的卧芳坞里,配上笔墨纸砚,搬来碳火,将坞里熏得暖暖的,又将莲花搬到屋子里来,放在大厅中央。 众人各得一张桌子,围着莲花坐下,有了句子就写下来,没有的也不要紧,或吃点心或饮花酿,总归不无聊就是了。 刘容和清婉一行人到这处时,做了诗会裁判的右相家三小姐傅斯烟和鄞家四小姐鄞霜莞正在宣读夺得魁首的人名。 座下有人带着笑意道,“还未念出诗词来就说了谁是魁首,莫不是你们几个参了心思私定的吧?” 傅斯烟道,“庄家公子你可别不服气,我一念你就知道了。”卧芳坞太过宽敞,人又多,她的声音不够大,坐在后头的人嚷着说听不清,傅斯烟便把写了诗词的册子递给一旁的傅斯年,让他来念。 是一首水龙吟为调的词: 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湿金盘露。轻妆照水,纤裳玉立,飘飖似舞。几度消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衣、被谁轻误。闲情淡雅,冶容清润,凭娇待语。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怕湘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 碗口莲统共开了六朵,其中有朵是纯白色,这词恰恰咏的这盏白莲,真是清新隽永,读起来口齿萦香。连刚进来的刘容都忍不住赞叹,“果真是好文采。” 作词的正是那齐国公陈家的四公子陈曲静,见大家都在夸他,俊美脸庞上浮现出一些受之有愧的羞怯,直道献丑了。 清婉问鄞霜莞,“我来的晚了,没有赶上方才那一轮,不过心中已有一首,现在写出来,可能单独与陈公子这首一比?” 鄞霜莞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惊喜,“你能写的比这首还要好?” “写出来不就知道了?”清婉斜觑她一眼,眼波流转,真真是流光溢彩。 清婉借了方才也参加诗会的傅斯烟的桌子,提笔一挥而就。众人都凑过来看: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鸳鸯密语同倾盖,且莫与、浣纱人说。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谩皱留仙裙折。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好词,果真好词!姑娘文采斐然,在下佩服。”说话的正是陈曲静。 “献丑了。”清婉学着陈曲静方才的口吻回了一句。 傅斯烟拊掌叹道,“这下可好,咱们刚刚好容易选出来的第一要易主了。” 清婉道,“我是半路跑出来的,不与大家一道,既然玩的这样有趣,不若再赛一回如何?” 方才说傅斯烟她们私定魁首的庄梦荀道,“方才那首都是绞尽脑汁得来,我可才尽,再写不出来了,你们要玩,我只能看着。” 刘容也道,“作词我也是不行的,看词的本事倒是有些,我跟着莞儿评鉴大家的作品就好了。” 单茵笑她,“若是作不出来,如何有本事能看?我知道你的厉害,你可别躲。” 单芙拉住自己的小妹,“这里有婉五娘,哪里有咱们露脸的份儿?” 傅斯年一锤定音,“再赛一回,能作的就写,不能的就看着,时间还是一炷香,主题依旧是莲,韵脚不限制,看看各位还能不能做出比方才好的词作来。” 傅斯烟戳了她哥哥一下,“这要求也太不严格些了,一会儿佳作太多,让我和莞儿怎么评选?” 当下众人各自回桌,开始酝酿,搜肠刮肚想着词句。有的人走到养着莲花的巨大青花瓷圆盏前,盯着那几朵开得清雅高洁的花朵,怔怔出神。 为方才清婉的才华惊叹,陈曲静此刻想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出彩。他抬头看了清婉一眼,对方正在和刘容傅斯烟等人说话,竟是全然没把诗会放在心上的模样,笑语晏晏的,娇俏明艳。 陈曲静心头一动,一首词已经有了。 刘容用手肘顶了顶清婉,“他已经有了,你如何?” “他有没有,与我何干?” 刘容看着清婉,笑而不语。 时间到了,单茵帮着鄞霜莞把众人的诗词搜到主案上来,一首一首的看。 刘容只有一句:碧莲香熏和风里,彩鸳鸯觉双/飞起。 傅斯烟看得直乐,“你就不能认真些?” 刘容哼了一声,不以为意,“珠玉在前,我写不出来,有什么办法。” 不知何故,陈曲静的和清婉的一上一下挨在一起,傅斯烟先看了陈曲静的,又看了清婉的,不由拍了拍手道,“真是奇了,分明是不一样的韵,看起来竟是一对似的,快说,你俩是不是约好了的。” 刘容那些那两页诗词一看,止不住也笑起来,“果然一对,倒真是巧了。” 众人便起哄着快快念来一听。 陈曲静的词云:一掬天和金粉腻。莲子心中,自有深深意。意密莲深冬正媚。将花寄恨无人会。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浪浅荷心圆又碎。无端欲伴相思泪。 清婉的词云:为爱莲房都一柄。双苞双蕊双红影。雨势断来风色定。秋水静。仙郎彩女临鸾镜。妾有容华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心耿耿。因花又染相思病。 若郦清妍在,定然知道清婉这词是在感慨温漠的负心,这头对自己甜言蜜语,转身又对着清婕献媚,若不是有郦清妍从旁开导相劝,怕真是要染上相思病了。 傅斯年一把勾住陈曲静的肩膀,“你小子倒是藏的深啊,平日里跟个深闺小姐似的只知道躲在房里看书,怎么突然懂起相思来了?” 陈曲静顿时红了脸,心思不能让外人知晓,嗫嚅半天,想出一个不甚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不过有感而发,就得了,哪里有什么相思。” 庄梦荀也加入调侃,“没有相思却写相思,陈公子真是匠心独运别具一格。” 陈曲静脸红的都要破了。 刘容倚在清婉旁边,看着陈曲静被众人说笑,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轻声感慨,“真是个书呆子。” “可不是。”清婉正低头思索怎么把刘容那句子填完整,闻言抬头看了那边一眼,见那人窘迫到想就地遁走,不由也觉好笑,“而且还是个傻子。” 刘容问,“方才说你和他的词能凑做一对,你也不生气?” “生气什么?不过一首词而已,大家想到就写来,若是因为这样的巧合生气,心眼也太小些了。” 刘容微微侧目,“月余不见,你和妍儿变化之大,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清婉笑了笑,转开话题,“你真是个怪才,写的这句子甚难填完整了。这儿人太多,吵的紧,咱们出去走走去。” “我和莞四娘还有事情要说,你自己去吧,带上个人,别走丢了。” “我又不是史明霏,能在自己家里也迷路。今天妍儿这府里到处都是人,带不带的有什么要紧。” “过不多久就要用膳了,你要是找不回来可别哭。” 清婉瞪她一眼,哼了一声,扭头就去了。 等人走了,刘容并没有找鄞霜莞说话,反而是站起来,和身边的人说了一声,从另外一个门出了卧芳坞,悄悄跟在清婉身后。 清婉不过是觉得卧芳坞里太热了有些闷,出来走一走透透气,却不想为郡主府这一步一景的布置给迷住,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来。 湖面冻起来的冰化了大半,周边的柳条已有抽绿的迹象,风比较大,灌进披风里,将人冻了个清醒。清婉裹紧狐裘,走上一条小径,想去前头找清嫱等人。 才走了十几步,就遇上了一个人。那人拿着一根树枝,闭着眼睛往身前分出的两股路一丢,结果用力过猛,扔到小径外头去了。 清婉不知他这番奇异举动是为何,率先开口打了招呼,“陈公子怎的在此?” 陈曲静转过头,见是清婉,不由一笑,“原来是郦五小姐。”接着又回答了清婉问的问题,“里头的人都围着我说笑,不得已躲了出来。” 清婉看着他,“方才见公子往地上扔树枝,是在做什么游戏么?” 陈曲静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岔路太多,我都不认得,想赌一赌运气。” 清婉没忍住笑出声来,“陈公子迷路了啊?” “额……”陈曲静有些尴尬,“算是吧。” “跟着我走吧,公子这样瞎赌,万一运气真的不好,岂不是一天也走不出这林子?” 陈曲静呛得咳了两声,“有劳五小姐了。” 男女有别,所以两人没有隔得很近,清婉走在前面,陈曲静落后几步跟在后面,有些各走各的意味。 陈曲静见气氛太过安静,没话找话,“方才在屋里唐突了五小姐,还望不要往心里去。” “嗯?”清婉转头回来看了他一眼,“唐突?有吗?” “额……”陈曲静语塞,“那就没有吧。” “哦。”清婉没怎么在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宝相寺的莲花倒是真的好看。” “姑娘才华之妙,不在莲花之下。” “我有没有才,和那花有什么关系?” 陈曲静突然有些想笑,这个姑娘的诗词造诣的确惊人,但是日常生活里,脑子似乎并不是非常聪明。这样的反差,偏偏是最让人心动的那种。 马屁没有拍准地方,陈曲静随口说了一句,“那就没有关系吧。” 清婉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极了,不由又想回头看他,结果没注意脚下,被突然冒出来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一旁倒下去。 “当心!”陈曲静下意识就伸手去拉她,晚了半步,清婉已重重跌在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双手在撑住地面时磨破,疼的眉头都皱起来。 “五小姐要不要紧?”陈曲静想去拉她又不敢越矩,站在一旁干心焦。 清婉捧着双手,血已经渗出掌心,伤口里陷进了细小的沙石,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上) “地上凉,先起来吧。还能站起来么?” 清婉掏出手绢把手上的伤简易包了包,试着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刚一动就痛的直抽气。 “是不是还伤着了别的地方?”这样冷的天,陈曲静额头上都冒汗了。 “脚踝扭了。”清婉道,“你很热吗?” 陈曲静愣住,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 清婉指了指他的额头,“你满头都是汗。”看着对方立马抬手用袖子去擦,紧张到连仪态也不顾了。“你怎么这么紧张?跌倒的是我,受伤的也是我,怎么紧张的反倒是你?” 陈曲静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清婉叹了一口气,“能借你胳膊一用吗?” 想问原因,或者说点别的,结果没有说的出口,陈曲静蹲在清婉身边,乖乖地递了自己一条手臂过去,横在她面前。 清婉把自己宽大的袖子拉下来,完全笼住了手,隔着袖子搭在对方手臂上,在接触的一刹那,清婉感觉手底下的胳膊瞬间僵成了石头。 “起。”清婉吩咐。 陈曲静和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来,眼珠子也僵住,转动一下都不会了。 眼前的人这样有趣,清婉突然觉得伤处不那么痛了,“你还真是个书呆。” “啊?”陈曲静还了魂,脸后知后觉红了起来。“哦。” “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公子去叫人来接我,或这样扶我到快出林子处,先行离去,我自己再叫人,公子选哪个?” 陈曲静思考半晌,“你的脚很疼吧,要不要背你?” 清婉眼睛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似乎是猜到了对方不会愿意,陈曲静又道,“那我扶着你走吧。” 清婉脚踝扭伤,一只脚全然使不上力气,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身体大半的重量都挂在了陈曲静身上,还好对方虽然看起来白白净净,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愣是没被清婉压倒,那条手臂倔强地承受着她的力气,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得麻掉。 现在是清婉觉得气氛尴尬了,她一个女孩子,提出让对方扶自己的建议时就已豁出了所有脸皮。清婉毕竟不是郦清妍,活了两世,心态非常人能及,能够被栖月抱着睡了还泰然处之。 清婉问,“你是第一次接触女子吧?”问完了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这是问的什么话! “嗯,是。”陈曲静的声音和她一样小。 “你的妹妹们呢?”觉得对方并没有生气,便又问了一句。 “我很少和她们在一起。”齐国公家的女儿都是庶出,陈曲静是嫡公子,不亲厚是很正常的事,清婉也就不再提这个。 这样走走聊聊,清婉的脚疼的越来越厉害,速度也越来越慢,小脸疼的都要皱在一起。 躲在远处的刘容简直要喷火,抱起来啊,快抱起来啊!叨叨个什么劲儿?陈曲静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子! 仿佛感应到刘容的心声,清婉略带歉意和央求的看着陈曲静,“能休息一会儿吗,我实在走不动了。” 然后陈曲静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刘容几乎要为他突然的开窍欢呼鼓掌。 “你干什么!”清婉惊得魂飞魄散。 “这样快些。”孱弱书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量,抱着清婉健步如飞,慌乱之下误打误撞走对了道路,不多时分就出了林子,找到一处无人的亭子,将清婉放在了亭子里的凳子上。 清婉全程都在骂他,什么登徒子,流氓,坏蛋,她知道的骂人的词汇全部用上了,骂到后来没词了,就用要杀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陈曲静气喘吁吁,两只手按在清婉的肩膀上,沉声道,“对不住,是我色胆包天色利熏心胆大妄为抱了你,我会对你负责,会让家母派人上门提亲,我会娶你的。你在这里莫动,我去叫人来接你。”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走出亭子。 清婉气的要发疯,“谁要嫁给你这个登徒子!”可恨手边实在没有趁手的兵器,脱下一只绣鞋冲着陈曲静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抱了清婉一路,陈曲静本就力竭,被砸得一个趔趄。捂着脑袋转回身来,捡起绣鞋。“既然你如此坚定地认为我是登徒子,这只鞋,”拿着鞋子的手朝着清婉晃了晃,“我就当成你的定情信物,收下了。我家要传给长媳的玉不在我身上,回头补给你。” 清婉气的要吐出血来。早知道会这样,她就算摔死,也不会让陈曲静扶自己。 躲在树后的刘容一阵窃笑,一直等到接清婉的人过来了,才悄无声息走开。 清婉与陈曲静在那林子里耽搁颇久,下人来报,说五小姐散心时扭了脚,回了定国公府时,郦清妍已经招待宾客用过了午膳,闻言,问了几句伤的严不严重,又让多派些人,顺道带些好的药酒过去。 刘容在郦清妍回屋换衣裳时跟着进了她的屋子,见没有外人在,郦清妍才问,“如何?” “中途出了点意外,结果却是让人满意的。不枉费你耗时耗力弄来的莲花,让傅斯烟组织起来的诗会,以及不负我等所望,清婉的确才气逼人,让那陈公子先惊叹于她的才华,后又在林中巧遇,小小的救美一回,顺理成章,妙哉。” “你真该去说书,好多挣些银子养活你那群美人。”郦清妍一根根取掉头上的簪子,她早就想拆掉头上的发髻了,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沉,她的脖子都要被压断了。“不过,我听说婉姐姐伤的不轻。” 刘容嘿嘿笑了两声,“石头放错了地方,她摔下去的时候磨破了手。不过失能偿得啊,陈书呆把她的鞋子都拿走了。” “怎么还扯上了鞋子?” 刘容将起因经过结果简要说完,最后一摊手,“我也没想到陈曲静真的就决定了要娶清婉,年轻人果然就是冲动。” “说的自己好像不是年轻人一样。”郦清妍扶额,“这算什么一见倾情啊……” 刘容拍拍她,“别愁了,陈曲静那番话不像是假的。若要是一时气话,真不来提亲,第一个饶不了他的就是我。” “你怎么饶不了他?”郦清妍挑眉,“让你后院的人过去轮番劝说,把人说的痛不欲生举手投降?” 刘容趴在梳妆台上笑的直不起腰来。 庄梦玲带着丫头过来,见着两人顾着说笑,不由嚷道,“好啊,我在清音阁忙的不可开交,你俩倒好,还有心思在这里闲聊。下回我可再不帮你的忙了。” 郦清妍拉住她和刘容的手,“好姐姐,今日多亏了你们俩,才能做成这么多事情,回头我给你们送大大的红包去。” “红包就算了,你把你戴的那些簪子的样式全部画给我,我好让匠人做一套出来。” “这有何难,我直接送你便是。” 刘容推了推郦清妍,“别磨叽了,快打扮好,霍小燕的戏可要开唱了。” 郦清妍问庄梦玲,“该准备的备齐了么?” “齐了,保准误不了你的事儿。” 刘容忍不住笑,“好端端的郡主礼,被主人倒腾成了相亲宴了。” 郦清妍叹气摇头,“这年头,红娘不好做呐。” “别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出力最多的分明是我和四娘。”刘容伸手拿了匣子里的螺子黛,对着铜镜描了描眉,描好了问,“怎样,看着是不是比刚才好些?” 庄梦玲道,“你把糊的那层撕掉,比你描再精致的眉都要好。” “别这样嫌弃这张脸,花了许多银子的。”刘容放下螺子黛,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我觉着画的挺好。” 清音阁的戏台做的很巧妙,分做上下两层,下头是一张张圆桌,夫人小姐一桌桌坐着听戏,丫头有条不紊穿梭其中,端茶递水。上层是一排单独隔出来的雅间,供像永安和温阑这种身份贵重的人单独使用。想到若有男宾要来听戏,不便与一楼的小姐们挤在一处,便单独僻出了一间来,方便公子们使用。 郦朗逸本是不想来的,郦清妍让人向他传了个信,说可以趁此机会看一看容小姐的样貌。郦朗逸才想起自己的确还未见过真人,娶刘容好处的确很多,同样重视外表的他总有些膈应,若是刘容真的入传闻中那样其貌不扬,他也好做个心理准备。 郦清妍直接来了温阑的雅间,温阑朝她招手,“做什么去了?戏都开始唱了,听说是你亲自写的戏?” “换衣裳时庄四娘和容儿过来,说了会儿话就迟了。”郦清妍坐到她身边,看到对方正拿着戏目本看,便解释一句,“暇时写着玩的一个故事,霍姑娘不嫌弃,把它排成了戏。”端起茶饮了一口,“怎的不见长公主?” “早上同昐儿玩的乏了,这会儿回了她自己的公主府歇午觉,说醒了再过来。” “郡主府今日的确有些吵闹,回去歇倒是更舒适安全些。也亏得伺候长公主的人尽心,这样耐烦她折腾。” 温阑将手中的戏目本搁到小桌上,“这是她们的本分,你最近不也折腾的厉害,看看衱袶他们可有怨言没有?” 郦清妍看了站在门口的衱袶一眼,“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你别怪衱袶和我说你的事,你是少阁主,向我报告你的行踪是他的职责。” 郦清妍卷着手里的绢子,“妍儿知道。”对温阑笑起来,“戏开始了,先看戏,妍儿一直好奇霍姑娘演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看清台子上演的什么时,温阑难得地敛了敛眉,中途忍不住转头过来看了郦清妍好几次,却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安静地把整出戏看完。 温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其中含着某种浓于笑意的东西,“妍儿,这出戏,你写来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看的罢?”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中) 霍小燕的戏并没有什么特别,内容甚至有些老套。 忠臣为奸人所害,满门被灭,惨烈至极;多年后翻案重审,冤情昭雪,皇帝亲下诏书,祭奠英魂;后又寻得忠臣流落民间的幼子,恢复身份,悉心抚养,长大又成一代名将。是个恶有恶报,邪不压正,皆大欢喜的结局。 霍小燕女扮男装,演那位冤死的忠臣,她极少如此,扮相分明是逼人的英气,却艳惊四座。戏腔将满腹冤情娓娓道来,如泣如诉,一句“君王不知赤子心,残阳暮雪,映一腔血冷”,直唱到人心里去。 殷天启一案说远不远,不过五六年的光景;说近也不近,至少尘埃落定,沸沸扬扬的留言也日渐消失后,很少有人会去想起。即使是像这样拐着弯演出来,不明缘由的人看的也只是看霍小燕精湛的演技罢了,只有那么一两个真正与这件事切身相关,时刻藏着心事的人,才能看懂这场戏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郦清妍想要的,也仅仅是该看懂的那一两个人看懂而已。 前世殷天启一案直到郦清妍落入偏院,都未听说有翻案洗冤的迹象,一直想要祸水东引,换个方式掀起朝堂动荡的她现在有了资本,而此案关系颇大,郦清妍想要赌一赌,赌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幕后黑手究竟又是谁。单家现在三天两头出事,自然不能把重宝单压在单骏一人身上。只有从每个地方都撒下去网,才能抓到真正想要的,值得自己这样努力的东西。 温阑又问了一句,“我很早就想问了,妍儿,你究竟在策划什么?”转头去看楼下正准备下台的霍小燕,“我宠爱你,你想要做的事情自然不会受到干涉,相反,我的一切,只要于你有助力,都可以拿去用。只是你能否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郦清妍以手托腮,没有半点被质问的紧张和不安,像平常聊天那样随意,“母亲可知道宁王从去年中旬开始,就四处派人搜罗各大家族这些年犯下的足以灭族的错事?” “有人和我提过。”这个有人,自然是勘称罗网一般,无所不知的十二禤阁。 “那母亲可知道,宁王意欲何为?” “大概知道。” 郦清妍喜欢和温阑聊天,是因为无论聊什么,对方都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根本不需要多费唇舌。“母亲准备如何应对?” “选了你为少阁主,继任我的位置,就是我应对的方式。” “母亲这样相信妍儿的能力啊?”郦清妍低头笑了一声,“万一妍儿并不像母亲期盼的那样,反而搞砸了怎么办?” “这不是还没搞砸么?” 抬头与温阑的视线相接,“母亲分明知道妍儿要做什么,为何还要特意再问一遍?” “因为我看不透你。”温阑伸手过来扶正郦清妍头上快要滑下来的一支簪子,“我很难看不透一个人,你是最难懂的一个。” “那母亲还这样宠我,什么都给我,看不穿心思的人,不该是忌惮么?” “我的确不知你这样大费周章布置这个那个的最终目的,却也不在乎,只要知道你的心,是真的敬我爱我,从不瞒我,就足够了。”温阑叹了一口气,“温家那些老东西总说我多么厉害,要我看来,你更在我之上。十五岁时我刚接手阁内事务没多少年,只晓得杀与罚,若是能有你的一半深思熟虑,十二禤阁也不会只有这点规模。” 郦清妍见话题被扯远,自然不想再歪回来,顺着温阑的话道,“已经有好几个人说妍儿变厉害了,现在连母亲也这样说,妍儿倒是真没察觉出来自己哪里就有别人说的那样手段。” “旁的不提,敢公然打趣衱袶而他没有发怒的,我就服你一个。” 郦清妍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揉着笑疼的肚子道,“衱袶先生闷闷的模样,不是最好欺负的么?原来先生的脾气很不好啊?” “下次你换个人惹他,看那人的下场就知道了。” 衱袶黑了脸,真是莫名其妙就挨了温阑一刀,阁主虽然收起了年轻时的暴虐,和宁王一样喜欢折腾属下的恶趣味却越演越烈,还想带坏少阁主,这怎么行! 于是挣扎着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属下现在并不是阁主说的那样。”所以少阁主你千万别听她胡扯。 温阑含笑看他,不怪罪他在没有应允的前提下插嘴,“对,现在不这样,因为衱袶已经长大,不是心智未开的孩子了。” 衱袶的脸快黑成锅底,声音冷如冰雹,一个一个往外砸,“阁主,还是尽快安排少阁主进总部开始训练为好。”再这样下去,各大宿主不知道要被温阑丑化成什么样子,郦清妍心里奠定了第一映像,他们还怎么好好表现,博得信任和欢心?所以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少阁主被温阑活生生养歪。 郦清妍问温阑和衱袶,“训练?会训练些什么?” “各大长老会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考核,看你哪方面有匮乏,就补充哪方面的东西。放心,不会很难。” “三月去温家,不是也有一次?” “这一场就是为温家那个做准备的。”这句是衱袶答的,“可供少阁主学习不到三个月,越快开始越好。” 郦清妍皱眉,“听起来很难的样子。” 温阑安慰道,“无需担忧,不是还有我在么?” 衱袶看了温阑一眼,郦清妍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果然我就知道你又要干坏事和阁主你能不能消停点之类的意思。 比起温阑只是有一瞬间的诧异,之后重心全部转移到怎么让郦清妍顺利通过十二禤阁各大长老的刁难,郦朗逸几乎是全程僵硬着身体看完的戏。他还不知道这戏本是自己女儿亲自写的,惊骇远多余意外。殷天启旧案,是能将郦家打入死牢,永世不得翻身的噩梦。郦朗逸自诩当初做的天/衣无缝,为什么在自己要借此案除掉心腹大患,从此高枕无忧前途无量之际,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场戏来? 唱戏的人是无心,还是受人指使,特地演了这么一出给自己看的?她幕后的人,究竟又知道多少实情? 郦朗逸心中惊涛骇浪,紧张的都要冒汗,觉得这雅间如同蒸笼,要把自己的生命活活蒸干一般,再坐不得,起身就要出去透气,平复情绪。 身旁的宋佳善拉住他,“老爷做什么去?” 郦朗逸烦不甚烦,一把甩开她的手,“我做什么需要时刻和你汇报?你真是管的越来越宽了!” 宋佳善莫名其妙,这人来前不是好好的?应该是从郦清妍进王府后就一直对她很好,册封郡主后因为换祖籍的事生过一场气,后来似乎是想通了,觉得就算郦清妍成了温阑的女儿,那也还是自己亲生的,能被王妃看上,再怎么也是光耀的事情,因而对自己越发的好。怎么突然的就发了这样大的火,宋佳善发觉这个人这一个月里无法控制情绪,喜怒无常的次数比之前的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宋佳善心中颇多的思虑郦朗逸自然不知,他出了清音阁,透了两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马上去找郦清妍才对。若真的是有人发觉旧案有疑点,想要翻出来彻查,他要想办法应对,最需要的就是帮手和靠山,越多越有用越好。郦朗迭很快就会折,单家不过棋子,能为他所用的人实在不多。 这样想着,转身就要再进清音阁去找郦清妍,却没留神,差点与一个人直接撞上。 “呀!”那人似乎也没怎么看路,未曾注意到前头有人,被惊得一跳。 郦朗逸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姑娘,以前不曾见过。怜香惜玉的本性让他多嘴问了一句,“姑娘可否受伤?” “未曾,想着事情,没有看路,唐突了,还望见谅。” 软软柔柔的声音如同猫爪,一下接一下地挠在郦朗逸的心头,带了一点勾人的妖娆,却又把握的极到好处,痒痒的,让人欲罢不能。 郦朗逸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让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迤逦的梦般,生出无限的遐想来。对方的样貌虽然并非一等一的漂亮,偏偏生了一双惊丽到人间难寻的眼睛,在一身以杏花为主打的装扮之下,使人生出身处杏花林的错觉,浓香馥郁,花开繁华。 因为这双眼睛,那张脸也变得格外动人起来。 “你怎么了?” 郦朗逸回神,惊觉自己方才居然因为对方的声音就恍惚了。“无妨。”咳了一声,“你是妍儿的好友?” 对方矮身半礼,“受郡主邀请,特来参加她的郡主礼,见过国公爷。” “你怎知我身份?” “先前国公爷到庆国公府做客,遥遥见过一回,故而认得。” 郦朗逸立马知道了她的身份,顿时有种捡到藏宝图的感觉,上天真是厚待自己,正想着要怎么多找帮手,转身就遇见一个。庆国公府幺小姐刘容,可是最受她哥哥庆国公喜爱的,娶了她,还怕两家关系不深厚? 而且这姑娘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样貌平平,毫不出彩啊。郦清妍果然是不忘生父的,给自己推荐了这样一位正夫人人选,之前以为她见利忘义,真真是错怪她了。 “原来如此。”郦朗逸点头,“妍儿性子温吞内敛,亏得有你们前来捧场,这厢多谢了。” “国公爷客气,还有事,这便告退了。” “去吧。”郦朗逸看她走远,背影聘聘婷婷嫋嫋娜娜,宛若弱柳扶风般,分花抚叶而去,却未曾看见刘容背对着他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来。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下) 一场传奇冤案唱完,霍小燕下场休息,换了一批人上台。 温阑被慕容亭云的人叫走,说是有事请她回府。温阑问郦清妍,“今日已去了大半,接下来的事情你能应付的吧?”见她点头应是,想了想,“只得你一个人,能应付也忙不过来,我把如圭如璧留下吧。” 郦清妍无奈笑道,“母亲总是为妍儿考虑周全,如此费心,不怕宠的妍儿离不开母亲么?” “不怕。”温阑宠溺道,“好了,我去了,有什么事让衱袶传话过来便是,不用送了,你和昐儿好好看戏吧,忙了一天,趁着这会儿休息一下也好。” 郦清妍还是起身送温阑出了房间,站在二楼的栏杆边看着温阑被大群人护拥着走远,之后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回房继续听戏。 聆晔从那头供男宾听戏的雅间出来,不动声色站在她身边,仿佛是最正常不过的闲聊一般开口,“现在我相信你的本事了,居然成了王府嫡长女,还得了郡主之位,开国来出了那么多郡主,你是最风光的一个。” 郦清妍头都没转一下,定定温阑离去的方向,“这只是开始。” “我很是期待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元宵节过后三天,还请六公子去一趟浣纱园,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 聆晔微怔,“什么方面的大礼?” “六公子去了就知道了。”郦清妍转身准备下楼,脸上带了一些笑意,月牙般弯弯的眼尾往聆晔处掠过,“定然对得起你冒险相信我,与我合作。” 聆晔眯起眼睛看过来,佩服之中夹带惧惮,“郦清妍,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不可怕,六公子何不见了大礼再评价?”郦清妍笑的越发灿烂,聆晔却从这笑容里看不出一丝暖意。 “不瞒你说,我甚至动过娶了你的念头,你如此能干,深受父亲母亲喜爱,庆国公,康郡王府最得宠的小姐全都是你的密友,甚至连长公主也与你交好,娶你的好处实在数不胜数。”聆晔看着郦清妍精致的侧脸,见她半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便继续说道,“不过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想到身边躺着一个心机比我还要深沉的人,怕自己夜不能寐。” “这会是六公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郦清妍说完,直接下了楼,方才在阁楼上看见永安进了郡主府,无论是礼数还是别的,她都要过去接一接。 “怎么了,睡得不好么?”郦清妍看着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的永安,替她重新系上有些歪了的披风系带。 “这个府我也没来过几次,自然比不上宫里常睡的床舒服。”永安抱着郦清妍的胳膊,紧紧依偎着她,好像在汲取温暖一样。“客人都走了吗?” “嗯,走了快有大半,剩下的多半在听戏。”郦清妍以为她是因为冷,从身旁拾叶手里拿过暖手炉,捂在永安怀里。 “那姐姐还忙么?”永安没有接手炉,“我不冷,姐姐自己拿着吧,我是看你手很冰凉,想靠你近些,渡点热量给你。二皇兄给我说了,你是很怕冷的。” 郦清妍每天都被二十四暗卫缠着说他们的殿下有多么的贴心温柔细致会关心人,错过了会怎么怎么后悔云云,听得耳朵都起了厚厚茧子,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刺了他们一句,“既然宁王这么好,为什么都二十又五的人了,却未成家”。然后一群暗卫彻底说起劲了,什么殿下就是在等郡主这样品德高尚心性善良的人,什么那些世家小姐邻国公主哭着喊着要嫁他他却不屑一顾,乱七八糟的,听得郦清妍哭笑不得。 所以现在听到永安这句话,本该心中一暖,说句宁王殿下真是体贴入微之类的话的郦清妍什么感觉也没有,神色如常地拉着永安进屋。“不算很忙,不过也得大家都走了才有空歇,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事吗?” “有份礼物要送给姐姐,不急于现在,等姐姐忙完吧。” “长公主能亲自来参加我的郡主礼,就已经是最大的荣光和恩宠了,哪里还敢收旁的礼物?” 永安瞪她,“我来是我来,礼物是礼物,两者差别很大的!你乖乖收下就是了。” “好好,那就多谢长公主了。”郦清妍并没有多想,只笑着点头。 永安见她一直陪着自己,并不起身出去,便问道,“姐姐不是还有事情要去忙的么?” “公主殿下可是在场最重要的客人,我哪里还分的出心神去陪别人?” 永安趴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尚未褪去稚气的脸嫩的能捏出水来,大大的眼睛一刻不停地闪动,语气像个大人一样,“这就是身份带来的特权呐~”话锋突然一转,“姐姐有多久没有见过二皇兄了?” 郦清妍冷不防她这样一问,不懂她要说什么,随口答道,“几天吧,怎么了?” 永安贼兮兮地又问,“姐姐想不想二皇兄?” “……”郦清妍语噎,她怎么好意思告诉永安,若不是永安提起,以及天天来串门的一堆大爷一样颇有存在感的暗卫,自己早已忘了慕容栖月是哪座山上的哪根葱,忙得陀螺一样,时刻思虑不停的自己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想煞神? “想吗?”永安目不转睛看着郦清妍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小口,“二皇兄说他很想你。” “噗……咳咳……”郦清妍被茶水呛到,咳了半天,好容易才缓过气来。 “听到二皇兄想你,姐姐就这么惊喜激动啊?”永安一边帮郦清妍抚背,一边笑眯眯说话。 你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出我这是惊喜而非惊吓?如果永安是自己的亲妹妹,郦清妍肯定伸手弹她的额头,可惜她并不是,为防自己被大卸八块,不得已生生止住想要教育她的念头,无奈叹道,“我无才无貌,哪里有值得宁王殿下想念的地方?” “二皇兄说姐姐做的菜很好吃啊!那天和安儿在仪元殿用膳,感慨御厨的手艺不如姐姐做的合他的心意,还嘀咕了不知道姐姐吃的什么之类的话。” 郦清妍微微皱眉,“宁王殿下念叨这些做什么?”她的意思是指慕容栖月难道不该时刻考虑的是如何为他的弟弟扫清朝堂,为接下来各种惊涛骇浪接连不断的大案做准备么,怎么突然对自己的事情这样上心? 永安却明显误解了,“因为姐姐的手艺捕获了二皇兄的心。” 郦清妍扶额,“宁王殿下真的不考虑该给你换个太傅么?”这都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想到永安连《伦如何快速俘获女人芳心》这样的书都写得出来,语出惊人些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已经换了的,昨天刚气走了一个。”永安掰着肉乎乎的小指头数了一遍,“这已经是安儿气跑的第三十九个老师了。”颇为自豪骄傲地宣布,“安儿的目标是八十一个!” 郦清妍拍了拍她的头,“国子监没有那么多太傅。” “姐姐,你来做安儿的老师吧?安儿让皇帝哥哥给你发很多俸禄,以后有二皇兄和三皇兄护着你,肯定再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被那么多人欺负了。” “不要。”郦清妍嘴上想也不想就拒绝,心里却为这小丫头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前世那些事而触动。 “为什么?”永安不解,“我都听说了,你的才艺在世家小姐里是出了名的,我可以跟着你学做词做诗,写字画画,你的筝和琵琶也弹得很好,当安儿的老师,不好吗?” “国子监的夫子们不是更加博学多才么,都被你嫌弃,我去了岂不是当天就被你赶出来?” “怎么会,那些老头子教的不好,除了对着书念,说一堆之乎者也,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我问过了,基本上是历史地理数学古文这几样懂得多,其他的类似英语日语法语生物物理化学政治,根本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更别提教我了。” 郦清妍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呷呷嘴,“你后面说的那一串,我也完全不懂。” “姐姐难道不明白安儿的心意吗?安儿并不是一定要姐姐教会什么,而是想护着你,让你好好的。姐姐是唯一一个知道安儿秘密的,现在姐姐身份越来越高,自然有人会嫉妒记恨,坏人那么多,姐姐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安儿该有多难过啊。” “你……没关系,我不会轻易被人害了去的。” “姐姐是觉得安儿力量不够么?”永安有些挫败,过一会儿眼睛又迸发出璀璨的光来,“不是还有二皇兄么?有他在,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到姐姐这样的事,一定是可以做到的!” 留在他身边,还不如去应对任何人呢。郦清妍腹诽。 “姐姐。”永安摇晃着郦清妍的胳膊,“二皇兄这两天生病的那样厉害,姐姐也不关心他。皇兄肯定是因为被姐姐的冷漠刺伤了心,所以才生那么重的病的。” 栖月生病了?强大如栖月,居然也是会生病的? “我和你皇兄根本什么关系也没有。”郦清妍为永安这种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方式而头痛,“话说回来,你皇兄生的什么病?” 永安想了一会儿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发热。” “发热?他不是随时都滚烫滚烫的么?” “和那个不一样。”永安又想了一会儿,“平时皇兄是能自我控制的,这个时候却不能。而且这种情况每个月都会出现一次。霜降姐姐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配合适的药来治疗,试药试的头发也白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明明已经治的皇兄好了很多,这回的药喝了却没有作用了。难道是喝多了,产生了抗体?” 郦清妍从这番话里捋出两个主题来,继而恍然大悟,原来霜降的眼睛是这样瞎的,以及,栖月和女人一样,每个月身体都会出一次状况。 远在华阳宫的慕容栖月打了个喷嚏,害得霜降的针差点扎错。雨水先跳到离栖月的床比较远的地方,才窃笑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正在郡主面前说主人坏话?” “你当心主人现在就起来烧死你。”霜降冷漠回道。 雨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上) 难怪这两天都不见人,原来是例行生病,郦清妍还以为他还在为上次自己为救暗卫顶撞他生气,果然又是自己想多了。 栖月毕竟救了自己好几次,不问候一两声也太显无情。“宁王殿下病的很严重吗?” 永安一脸忧心,“已经起不来床,惊蛰把一个非常重要案子搞砸了都没有受到处罚,估计是要死了吧。” 这样说自己的亲哥哥,真的好么? “姐姐,你去看皇兄一眼吧,他好可怜的。” 永安句句话不离她的二皇兄,郦清妍简直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还是把心思花在其他客人身上来的轻松。恰好菱歌进来,说庄四小姐和容小姐辞行,要回去了,郦清妍成功避开永安的话题,起身出去送人。 “今日辛苦你们两个,等我闲下来再带着礼物过府做客。”郦清妍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口。 “也没有忙什么,最累的应该是你自己。”庄梦玲站在郦清妍身边,不知何时换了外褂和披风,先前是藕粉色,现在换成了绛紫织金的鹤纹缎氅,浓重的颜色更显她的一身贵气。并不是很适合少女穿戴的颜色,她偏偏压的住,穿出来竟是这样的华丽好看。 郦清妍发觉她神色有异,“怎么瞧着你有些不开心,今日有谁惹着你了么?”庄梦玲不答,便扭头向刘容,“容儿可知道原因?” 刘容摇头,“方才傅斯烟和史明雪缠着我说戏,没有留意到四娘这边。至于早上,咱们不都在一起的么?” 那就只有刘容去盯清婉的梢,自己忙着招呼其他人的时候出事情了,郦清妍记得那段时间庄梦玲是和鄞霜华她们在一起的。前世庄梦玲嫁给了鄞家大公子鄞炘,两人感情很好,鄞炘独爱她一个,一个妾室都没有。今日鄞炘休沐,送了鄞家女眷过来,莫不成是两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纠葛? 见她担忧,庄梦玲笑起来,宽慰道,“没有什么事,衣裳换了不过是因为霜凌那个毛手毛脚的丫头没端稳杯子,被茶水泼到了而已。” 刘容和郦清妍齐声问,“可有烫伤?” “不曾,茶水都凉了,哪里会伤到。我只是昨晚没休息好,所以有些困倦罢了,你们两个也太紧张些了。” “难为你了,还为我忙了大半日,我也不留你了,那便快快回去休息吧。” 庄梦玲将不小心泄露出来的负面情绪收敛的一干二净,“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府邸,容儿,我,单家姐妹,还有咱们那些要好的姐妹们要找你,可比以前方便多了,要是来的次数太多,你别嫌烦就好。” “哪里会烦,我倒是巴不得你能住在这里,替我管一管家。” “要我管家,可是要收很高的费用的。” “我愿意来,妍儿,不收任何钱财,我倒付给你。” 郦清妍斜了刘容一眼,“你要是来了,我那几个丫头肯定保不住。” 同样知道刘容怪癖的庄梦玲咯咯直笑。 郦清妍站在大门处,庄梦玲和刘容的马车停在台阶下,“路上当心些,我就不再送了,改日再来,咱们几个好好玩。” 庄梦玲揶揄道,“真到改日,就得喊容儿国公夫人了。” 刘容叹着气凑过来,“是不是因为你俩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强势独立,所以才成了我的好友而非我的女人。” 庄梦玲使劲搓着胳膊,“你可止了,听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怎么,天天被你二叔耳濡目染,还没习惯这种话题啊?” “别提了,二叔的心肝宝贝丢了,他最近和要死了一样,谁也不理,大哥给他弄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少年来,被他直接丢出府去。” 刘容直摇头,“我家还是不如你家,庆国公府里就我一个人不正常,康郡王府却是个个不正常。” 郦清妍打断她俩,“再聊下去天都要黑了,你们到底是要回府还是进来聊尽兴了走?” 庄梦玲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自己马车的车轴,下巴一抬,“都不。”挽着刘容的胳膊,“我和容儿一道走,倾诉对她的满腔情意,你羡慕不羡慕,嫉妒不嫉妒?” 郦清妍笑着摇头,“都不。” “讨厌,拆人家的台。” “早上你不是在娘娘面前拆了我一回?扯平了。” “好啦,要和我一起走还不上车?”刘容拉了庄梦玲一把,“妍儿快回去吧,府里还有人要你陪着,别在这儿听这丫头叨叨,她这个话唠的本性一暴露,不知要说到何年何月呢。” “那我进去了,你们走好。”话虽如此,还是看着两个人上车走了,才转身入府。 马车稳稳前行,刘容一改方才上车前的嬉笑,问坐在身边的庄梦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庄梦玲终于不再克制阴郁心情,脸上爬满乌云,山雨欲来风满楼般,让人看着有些害怕。 “嗯?”刘容诧异,“看着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我马车的车轴是特制的,有变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能否猜到是谁?”刘容一边问,一边移到火炉边,取一个茶壶出来煮水沏茶,她有些渴,路上还要走好久,所以直接自己动手。 庄梦玲一下又一下敲着手边的案几,“要么鄞霜华,要么鄞霜凌,逃不出这两人。” “之前不是玩的很好的么,怎么突然这么不对付起来?又是泼水又是毁你马车的,怎么,她们两个倾慕的公子哥喜欢上了你,所以嫉恨以至于要报复?” “也许不是……”庄梦玲有些痛苦地撑着额头,“她们可能只是在帮鄞炘。” “鄞炘?”刘容往壶里加茶叶的手一抖,加多了。“那个永远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鄞家大公子?他怎么你了?” “他……”庄梦玲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他有点纠葛,他总是抓着不放,我都快烦死了。” 刘容噗嗤一笑,美眸一转,揶揄道,“抓着不放的纠葛?他非礼你了,还是你调戏他了?” 庄梦玲敲了刘容一下,“我在这儿要愁死了,你还有心思打趣我,怎么和妍儿学了一样的性格?” “才不和妍儿一样,她只会分析,能帮你解决的会直接出手,不能的就直接不理睬。”刘容倒了一杯茶递给庄梦玲,“茶叶多了,你将就喝吧。”自己另端起一杯喝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 庄梦玲想了想,“妍儿还真是你说的那样。”低头看了一眼杯子,里头的茶水浓黄浓黄的,无比嫌弃道,“你这泡的什么玩意儿啊?” 刘容耸肩,“铁观音啊。” “暴殄天物。”庄梦玲不想喝,把杯子放在案几上,“也不和妍儿好好学学怎么沏茶,天天浪费东西。” 刘容颇为无所谓,“给我沏茶的丫头有十个呢,个个顶顶漂亮,我干嘛还要学,坐好等着喝不就好了?” 庄梦玲直接不想理她。 “你还没说鄞炘把你怎么了呢。”刘容解了渴,才发现自己泡的茶的确无法接受,扔了杯子,提醒对方。 “其实是挺简单的一件事。”庄梦玲想了想,“这么说吧,先是他救了我一回,然后我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救了他一回,我救他的恩情要大于他救我,然后他总抓着这件事不放,天天缠着我说要报恩,往府上送的东西也有好些了。我和他说了无数回不过举手之劳不用这样,他却不听。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刘容拍了拍庄梦玲的肩膀,叹着气一语道破天机,“姑娘,脑子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你,鄞炘这是喜欢你啊!” 庄梦玲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懵,“他没这样说过啊。” 刘容搓着下巴,“他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写了的,写了很多,我嫌烦,全部没拆就给烧了。” “这不就得了?”刘容说,“他分明向你表明了心意,但是你没看见。” “他喜欢我的什么啊?我能救活他完全是老天打盹,他没被我弄死就该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喜欢上我?”庄梦玲很是想不通,“再说了,若是真的喜欢,做什么还要让人偷偷毁我马车?” 刘容没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难道不是因为觉得之前做的一切都不足以报答我对他的恩情,所以想让我坐坏了的马车,生死攸关之际奔过来救我一回?” “然后呢?”刘容托着下巴看她。 “然后?没有然后了啊。” 刘容恨铁不成钢地在庄梦玲头上一记猛敲,“然后就让你对他感恩戴德春心萌动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啊!你究竟是傻还是蠢,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透,聪明绝顶的庄四娘呢?被突然变精明的郦清妍给吃了吗?” 庄梦玲捂着脑袋,嗫嚅道,“他不说出来,人家怎么可能知道嘛。” “居然喜欢上你这么迟钝的姑娘,我为鄞公子一大哭。” 庄梦玲脸有点红,“别取笑我了。” “说吧,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刘容无力道,“对鄞炘的一番情意,你准备怎么办?” “哦。”庄梦玲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不知道。” 此刻换成刘容扶额了,“如果我有一天死了,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被妍儿算计死,另一个就是被你气死。”缓了缓语气,语重心长地问,“你对鄞炘是个什么看法?” 庄梦玲皱眉咬唇,“算不上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烦,我讨厌不干脆的男人。” 刘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午间你和鄞霜华她们在一处时,不是被弄湿了衣裳?除了这个,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 “换衣裳的时候……”庄梦玲绞着手绢,说的犹豫,“鄞炘闯进来了,被浣月和绮罗打了出去。” 刘容的手一滑,下巴直接砸到案几上,疼的抽气。捂着下颚抬起头来,“说真的,我觉着你和鄞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没脑子,另一个也没脑子。” 庄梦玲瞪她,“你说谁没脑子!” 刘容两眼望天,“谁问说谁。” 庄梦玲扑过去要掐她,外头刘容带着的护卫突然说,“小姐,鄞家大公子在后头跟了一路了,是否要过去问问鄞公子有什么事情?” 刘容打开窗子看了外头一眼,回头对庄梦玲道,“我把马车停在前头的茶馆等你,你下车去和那呆子说清楚,讨厌也好有情意也好,都说开了,别磨的两个人难受。” 庄梦玲思考了半晌,觉得这样未为不可,点头道,“好吧,我不会耽搁太久。”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中) 茶馆并不大,比较简朴,只有一个雅间,还好这个点里头的人不多,庄梦玲理所当然霸占了所谓的雅间,想要速战速决的她无心喝茶,抱着手炉站在窗户边,连披风也未解,看着并不是非常的平易近人。 鄞炘走进去,发现自己有些紧张,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简直比当年第一次面圣时还要忐忑。 “容儿说你可能喜欢我,是真的么?”鄞炘还没坐稳,庄梦玲就开门见山问,来来回回反复说了无数次自己已经有心上人,让他不要和自己太过亲近以免旁人误会,这人却一次也没有听进去,庄梦玲长记性了,这次换了个简单直接的方式。 鄞炘一个趔趄,差点坐空从凳子边缘跌下来,心头一阵苦笑,原来这姑娘根本不知自己对她的一腔情意啊,亏自己还愁思郁结跑去酒楼和清琅喝得大醉,回家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是。” “让鄞霜凌泼茶水在我身上,在我换衣裳的时候闯进去,弄坏我的马车,缠着我不放,鄞公子表达倾慕之情的方式还真特别。” “并不是我想闯进去对你不敬,是三妹强推我进去的。”鄞炘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讽刺,试着解释。 “鄞公子无需辩解,之前不知公子意图,害得公子浪费了诸多人力物力,这次见面,只是想告诉公子,那些事情都不要再做了,什么你对我的情我对你的恩全部勾销,我并不喜……” 话只说到一半,就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庄梦玲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好端端悬在头顶的房梁往自己脑门砸下来,想要躲开,原本结实的楼板此刻却全部断裂,一脚踩空,整个人都在往下掉。 呼救声没有出口,腰间多出一条结实的臂膀,牢牢搂住了自己。鄞炘在一块往下坍塌的柱子上借力,反身弹出那片废墟。烈烈寒风从耳畔刮过,庄梦玲趴在鄞炘怀里,被他抱着跃至半空,忍不住回头去看。原本以为是地动,这一看才发现是爆炸。 有人在茶馆四周埋下火药,这样突然一爆,除了鄞炘和庄梦玲,再无旁的人逃出来,连庄梦玲的大丫头浣月都因为鄞炘来不及救,被淹没在废墟里。刘容的马车就停在茶馆边,自然受到波及,还好人没有出事,两个侍从正拉住要往废墟里扑的她,她着急的大叫,“玲子还在里面!你们快去救她啊!” 因为爆炸引起的大火瞬间扩散,庄梦玲不小心吸进一口浓烟,呛得大咳。 “别出声。”鄞炘把庄梦玲的头按进自己胸膛,带着她闪进茶馆后的小巷子里,“有人追来了。” 庄梦玲想咳咳不出来,在鄞炘怀里差点闷死,好半天才挣开他的手,透过气,压着声音简短地问,“杀你还是杀我?” “应该是你。”鄞炘今日穿的是斯文的直裰外加灰鼠皮的氅子,自然没有佩带大件兵器,一只手抱着庄梦玲,另一只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细长的匕首来。“必须引开这些人,留在这里,会连累刘小姐。” 庄梦玲眉头紧锁,“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些人不是你设局派来的?” 鄞炘被她的话气到发笑,“鄞炘的确喜欢庄四小姐,却还没喜欢到不顾他人性命的地步。”被庄梦玲误解,生气归生气,手臂却半点没松开,生怕她恼羞成怒挣脱出去,被追来的人斩杀。 庄梦玲很显然是识时务的人,知道这群人真的会让自己没命,自觉地抱紧鄞炘不撒手,不过她有些想不通,“并没有人对我恨之入骨,为什么要杀我?” “回去问你爹康郡王。”鄞炘一抬手,匕首飞出去,直接刺穿冲上前来的人的脑门,来不及拔回匕首,后头的人紧跟上来,鄞炘往巷子更深处退去。 “借你金钗一用。”鄞炘说完,不等庄梦玲回答,直接从她头上取下一支细长的钗,一个甩手往转角处射出去,惨叫声后,一道黑影跌落出来。 随意鄞炘的反击,庄梦玲精致的发髻被拆得七零八落,长发散落下来,如同一匹黑羽披风。看着身后陆续倒下的尸体,庄梦玲止不住感慨,“真庆幸今天盘了朝云近香髻,戴的金钗比任何一次都要多。” “我不懂你们女人的头发。”鄞炘抱着她躲在一个角落里休息,“但我很佩服,单是你头上戴的,就比我的盔甲还要沉。” “别废话了,还剩多少人?” “没几个了。” “留个活口,带给我爹审讯。” “你看,这次过后,我又救了你一回,一笔勾销不了了。” “刚才没来得及问,你究竟喜欢我的什么?” “临危不惧,特立独行,大胆任性,还有,在外人面前端庄持重,一个人的时候却很爱唠叨。” 被道破本性的庄梦玲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鄞炘闷笑起来,胸口直颤,“别闹,还身处险境呢。” “谁和你闹!” 鄞炘拍拍她的后脑勺,“乖一点,咱们冲出去。” “既然最后要冲出去,一开始为什么要进来……”庄梦玲小声嘀咕。“平白浪费了这么多力气和时间,还不如直接往我家的方向跑呢。” 鄞炘一本正经地解释,“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多抱你一会儿啊。” 庄梦玲摸上他胸口,找到之前被栖月伤到的地方,大力按压下去。鄞炘正施展轻功跃上屋顶,被这一下痛的全身发抖,差点没直接从半空中跌下来。 “恶毒的妇人……”鄞炘闷咳。 “你的启蒙先生没教过你吗?”庄梦玲咬牙切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养又如何?我甘之如饴。何况,我觉着你还挺好养的。” 庄梦玲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放弃与他沟通,趴在他怀里,随着起起伏伏的晃动,睡起觉来。鄞炘见怀中的人突然不说话了,还以为她在刚才的混乱里受了伤,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人居然睡着了。头侧靠在自己的胸膛,呼吸绵长,鄞炘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淤青,应该是困顿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不过,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鄞炘不知该夸她还是笑她。 “傻姑娘,就这么相信我能够将你安然无恙带出去么?”鄞炘拉开大氅,将庄梦玲严实包裹住,努力让她睡得安稳,不被自己的动作吵醒。 也许对方没有料到庄梦玲今天身边还有鄞炘这样身手的人在,棋差一招,自然讨不到好。鄞炘记得庄梦玲说的留一个活口的话,结果还没近那人的身敲晕他,对方就咬舌自尽了。 鄞炘带着庄梦玲回到爆炸的茶馆旁,那里已经围起了许多人,官兵也来了,清理着现场,在废墟里寻找还活着的人。庆国公府和康郡王府的人都来了,庄梦荀正指挥府中过来的人找庄梦玲。刘容没在新来的马车里,焦急地在外围转来转去,见个人出来就抓着问有没有找到庄梦玲。爆炸时她在马车里,自然没看到鄞炘带着庄梦玲从浓烟中飞出来。 鄞炘看了一眼怀中睡的正沉的人,有些想笑,所有人都在找她,她却在睡觉。 就这样抱着熟睡的人走到刘容身后,叫了一声,对方看清后就要大叫出声,鄞炘忙做了噤声的动作,“别吵醒了她。” 刘容介于自己肯定抱不动庄梦玲,没敢贸然伸手过来接人,只是一脸担忧道,“她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受伤,大约是惊吓过度,又很累,所以睡着了。刘小姐莫要声张,将庄四小姐安置在你的马车上可还方便?” 刘容点头,“自然方便。” “这里不安全,刘小姐带庄四小姐速速回府吧,要劳烦你送她回去。我与庄三少爷还有话要说,已经找到他妹妹的事情也会告诉他的。” “多谢鄞公子。”刘容拉开车门,两个丫头从鄞炘手中接过庄梦玲,小心地将人抚了进去。 鄞炘往庄梦荀这边走来,将事件经过略略讲了一遍。庄梦荀抱拳道,“今日多亏有有你在,小妹得以捡回一条命。” 鄞炘摆手,“莫要说这些。”看了一眼现场,“死了多少人?” “爆炸规模不大,只波及到了两家民宅,伤了五人,只是身在茶馆里的人,现在尚未发现活的。” 鄞炘的脸色不是很好,“我会把这件事报上去,让人彻查。还有,这次爆炸似是针对庄四小姐,除了爆炸还有杀手,本来想留个活口却没有成功。这几日郡王府上都多留意些,加强警戒吧。” 庄梦荀的脸也沉下来,“杀手可有什么特殊的标记没有?” “身手不算好,全程没有说话,辨不出是哪里的人,杀人的手法也随意,不像是经过训练的职业杀手。” “多谢鄞公子提醒。”庄梦荀思索了一番,未得结果。“不过短短一月,兴晨郡主,将军府,敬王府都相继遇袭,现在甚至连我家也在内,皇城真是越来越不安宁了。” 鄞炘沉吟不语。 “既然小妹已寻到,这便告辞了,鄞公子对郡王府的大恩,改日登门致谢。” “不敢不敢。” 待庄梦荀走了,鄞炘向现场的官员要了一匹马,交代了几句,也走了。皇城乱成这样,是时候找负责皇城防御的人好好谈谈,商讨与御林军好好配合一事。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下) 爆炸点离郡主府不过一个街区,郦清妍自然听见了动静,想起声源处是刘容和庄梦玲回去的必经之地,心中担忧,因为府上还有人而不能亲自前往,派了人去了解情况,知道刘容和庄梦玲都没有事,才放下心来。 天色已晚,郦清妍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正厅,才发现永安还在那里,可能是等她等的乏味,正和大雪小雪玩五子棋,觉得五子棋不太能够打发时间,发展成六子棋,七子棋…… 永安见郦清妍进来,立马扔了棋子,跳下凳子扑过来,“姐姐忙完了吗?” “嗯,忙完了。”伸出手抱住永安,免得她跌倒。“等的烦了吧?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宫去,别让你皇兄担心。” “我不。”永安摇头,“还有礼物没有送给姐姐呢。” 郦清妍忍不住笑起来,“还惦记着给我的礼物啊?好吧好吧,要送我什么?” 永安便看了大雪一眼,大雪有些踟蹰,神色颇有些为难,“长公主,真的要送那个吗?” “出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快拿出来。” 郦清妍越发好奇永安究竟要送什么东西,能让大雪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不会是吧传国玉玺偷出来玩,又不敢还回去,所以让自己帮忙藏起来吧?郦清妍大胆揣测,觉得专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实在很符合永安的行事风格。 还好,大雪拿出来的并不是玉玺,而是一个小盒子,藏蓝色绒面翻盖的,比郦清妍见过的什么八宝檀木盒要小巧精致许多。伸手接过来,听见永安催促,“打开看看,快打开啊。” 完全在预料之外,里面是一颗宝石原石,没有经过任何打磨,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洞,胜过任何雕琢,颜色是浓郁而璀璨的紫,仿佛有生命一样,有东西在里面缓缓流动,握在手中,就像握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几乎能听到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郦清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奇特的石头,分辨不出是个什么材质,直觉觉得应该是块很不寻常的东西,不知永安送这样的东西给自己有何寓意,不解问道,“这是?” “好看吗?” “好看,只是……” “喜欢吗?”永安打断她。 “喜欢,但这个是不是……” “喜欢就好。”永安在此打断她,颇为神秘地说,“好好收着,弄丢了会有大/麻烦的。” 郦清妍突然觉得永安送这怎么看怎么危险的石头给自己,和送了玉玺过来也没有什么两样。 不敢随手拿给丫头收着,正准备放入自己的袖袋,就听到永安说,“有没有绳子,现在就戴着吧。” “可是,”郦清妍扯出胸口的暖黄色玉石,“我自己戴了一块了,再加一个是不是太多了?” 永安咦了一声,“可以取下来我看看吗?”从郦清妍手里拿过石头,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窃笑道,“居然是玄火岩,二皇兄舍得把这样的东西给你,却总是嘴硬说不在乎你,口是心非的家伙。” 郦清妍知道栖月给的这石头是个奇物,不过见他随手就给了自己,以为没那么珍贵,此刻见永安如此惊讶,才知这东西有多么不凡,指不定天上地下就这么一块。“这个对宁王殿下来说是很重要的石头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你有了我送你的,不用再戴这个。”说着就把系在玄火岩上的绳子解下来,穿在紫色的石头上,又亲手给郦清妍戴上。 失去了玄火岩的温暖,郦清妍因为去而复返的寒冷而不适,这块紫色石头简直雪上加霜,冷的她打了个寒颤。用万分不舍的眼神看着永安手中的玄火岩,眼睁睁看着她把它收起来,“这个就送我玩吧。” 郦清妍挪了挪胸口的紫色晶石,“那块叫玄火岩,这块叫什么?” “唔……还没来得及取名字。”永安想了想,“干脆就叫月之心吧!” 郦清妍:“……” 怎么听着那么像定情信物? “好啦,礼物已经送给你,我要回去了。” 郦清妍忙将石头收到里衣,整理好衣裳,起身送永安出门。 永安那辆如同行动金砖的马车停在郡主府门口,直接把整个大门都挡住了。见她抓着自己的手不放,郦清妍打趣道,“怎么,舍不得走么?以后你搬到宫外来住,想要过来玩还不是轻而易举?乖乖去吧,天都要黑了。” “姐姐真的不想去看一眼二皇兄么?” “没缘没由就贸然进宫,皇上怪罪下来,我刚到手的郡主之位岂不是还没捂热就飞了?” “也就是有缘由就可以喽?”永安抓住话中漏洞,眼睛闪闪发亮。 看到永安的表情,不好的预感才刚涌上心头,郦清妍就被人架住双臂,强行塞进了马车里。 站在一旁的衱袶当即上来想要解救郦清妍。永安使了个眼色,“大雪小雪,拦住他!”吩咐完,也不多停留,自己手脚并用爬上车来,还没坐稳,马车已经开动。 “等一下!长公主,安儿,安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姐姐不是要进宫的缘由吗?后天就是元宵家宴,今年姐姐是要来参加的,早一天来和晚一天来有什么区别?不如现在就跟着安儿进宫好了,多省事。” “这如何成体统啊?” “我说成体统就行。”永安端坐在她的位置上,倒真有几分长公主的气势,“曦长公主做的事,永远凌驾于任何体统之上。这是皇帝哥哥和二皇兄亲口说的。” 这样的永安,有十二万分的可能今晚就把郦清妍涮洗干净直接送到栖月的床上,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 郦清妍打开车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衱袶,还不快来救我下去!”结果衱袶站在大雪小雪面前,一直犹豫挣扎着,不知道在痛苦什么,迟迟未能出手上前。郦清妍急的脑门冒汗,“你之前不是说自己很能打的吗,在怕什么?” 永安在她背后咯咯的笑,“姐姐,别白费力气了,衱袶从不对女人出手的。姐姐对自己的手下了解不够呐。” “安儿别任性了,乖一点,放我下去好不好?我真的不站在就进宫。”至少也不是以这个样子进宫。 “姐姐终于叫我安儿了。”永安悠闲吃着侍女剃干净经络的橘子,把宫女遣出马车,等到车里只剩她两人,才缓缓道,“其实姐姐想不去见二皇兄也不是不可以。”顿一下,看到郦清妍一脸戒备等着自己的下文,“做安儿的绘画老师,或者去照顾二皇兄,姐姐选一个吧。” 郦清妍泄气地席地坐在马车厚软的地毯上,“你就那么想学画?” 永安撇嘴,“姐姐你抓错重点啦,应该问安儿就那么想让姐姐嫁给二皇兄才对。”说着自己捂着嘴笑起来,“姐姐不会以为安儿送你的礼物就只有那个石头吧?真正的礼物是把姐姐带进宫哦!皇宫两日游,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期待?” “一点也不。” “姐姐莫要担心,我留了宫女在郡主府,姐姐所需要的贴身用品后头自然有人会跟着送过来,在瑶华宫里不要拘束,把它当成郡主府就好了。唔……没想到真的能顺利带姐姐入宫,让我想想明天要带你去哪里玩。”永安滔滔不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乐此不彼。 知道跑不了了,郦清妍认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暗自揣测,估计温阑知道了也不大会带人来拦,永安的任性是出了名的,权力顶峰的几个人又全宠着她,惹得她不高兴麻烦才是真的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想想这么冒冒失失进宫后该怎么做更好。 思及此处,郦清妍问永安,“让我元宵家宴随王妃娘娘入宫,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二皇兄那么固执,皇帝哥哥一天忙着和那些大臣送上来的美人造小宝宝,哪有空管谁出席家宴,所以这次宴会完全是按照安儿的意思办的。” “你平时在别人面前……”郦清妍有些语塞,“也是这么说话的?” “当然不。”永安摇头,含着橘子说话有些含糊,“只在和姐姐说话的时候这样,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姐姐你没在我来前的世界待过,只是多活了一辈子而已,为什么能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呢?” “我也是一知半解,并不能全懂。” “已经很难得了,可以说属于我自己的语言,还好没有忘光。”永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脸如同三月朝阳,温暖灿烂。“姐姐,能认识你真好。” 郦清妍回她以长长的一声叹气。 未及开春,天仍旧黑的早,永安的马车到宫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守门的御林军连盘问也不敢,恭敬打开巨大的宫门,一路上畅通无阻,马车直接开到了永安的瑶华宫。 累了一天,马车里暖烘烘的,又一直轻轻摇晃,郦清妍支着脑袋正在打瞌睡,为突然的停顿惊醒,睁眼才发现永安正趴在自己膝盖上,睡得比自己还沉。 “安儿,醒醒,已经到了。”郦清妍轻轻摇了摇她。 永安卷了卷宫女给她盖上的小毯子,翻个身嘟囔道,“再睡会儿,才到瑶华宫大门,叫他们直接开到仪元殿去。” 马车外的大雪哭笑不得,“殿下,今天这马车太大,进不去的。” “不要,我不要起。” “软轿就停在马车门边,还请殿下出来。” “不要,外面好冷的。” 郦清妍觉得永安这样磨下去,天亮也未必能下马车,直接用毯子把她整个包住,两只手从她腋下穿过,把人整个抱了起来。成功带出去,上了软轿。结果永安又抱住郦清妍不放手,不得已两人同坐了一架轿子。 永安似乎很怕黑,却嫌弃烛火气味重烟大,整个仪元殿几乎全用夜明珠照明,亮如白昼,老远就能看见,奢华到无以复加,郦清妍看的瞠目结舌。 仪元殿门口站了一个人,准确的讲是一群人,一个人在前,其他人在他十步开外跪成一片,因为站着那个人的威压而浑身颤抖,都快能听见骨头关节碰撞的声音。 永安看到那个人,立马清醒了,软轿还没挺稳就朝着那人飞扑了过去。 “皇帝哥哥,你猜安儿带了谁回来?”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听到永安那声欢快的叫喊,郦清妍以极快的速度从软轿上下来,对着位于高台之上殿门之前的男人行礼。“臣女兴晨,叩见陛下。”已有封号,自然是以封号自称。 郦清妍从未见过这个杀伐果决勘称心狠手辣的皇帝,只知道他早些年的名声实在算不得好,前六年醉心美色,干了许多荒唐事,接着的两年杀了无数大臣,灭了无数世家,还好最后创造出一个宣文之治,不至于史书上全是骂名。 慕容曒看都没看以五体投地姿势趴在地上的人一眼,只顾着搂住永安,捏了捏她被寒风吹的冰凉的小鼻子,“遇着什么好玩的事了,这么晚才回来?” “为了等兴晨姐姐忙完,所以晚了些。”回过头,“姐姐怎么还跪着,快起来。” 没有听到皇帝亲口发话,郦清妍连动弹都不敢,更别说就这样起身了,头依旧低匐在地上,本来就不怎么暖的气息快要被从地表透露出来的寒气冻住,打磨光滑的汉白玉地板,蛮硬蛮凉的。 慕容曒抱着永安,朝郦清妍跪的地方走近两步,“不过小小郡主册封礼,却宴请那么多宾客,致使长公主晚归,你可知罪?” 郦清趴的更低,“臣女知罪,但凭陛下发落。” 永安不高兴了,在慕容曒怀里又踢又打,“三哥你坏!不许欺负姐姐!你让她起来,要是跪在地上冻坏了,安儿再也不理你了!” 慕容曒不怎么费力就压制住了乱动的永安,“抬起头来。” 郦清妍按在摊开裙袂上的手微微一颤,听令缓缓抬起了头,对方那张与栖月相差无几的脸映入眼帘。 慕容曒凑上前来,一只手抱着永安,毫不妨碍他俯身的动作,另一只手伸出来,挑起郦清妍的下巴。他的眼睛有些狭长,却半分妖冶也没有,反而邪魅张扬到令人心悸,此刻正盯着郦清妍的脸细细打量。 气息凝滞,风也停止了,空气静谧到可怕。 “二哥的眼光原来也不过如此。”慕容曒松开已经被捏出青印的下巴,“起来吧,准备跪倒天亮吗?” 郦清妍下半张脸痛的都要木了,不敢发出怨言,又拜了一拜,“谢陛下。”站起来后全程充当木头人,跟在离永安不远的地方,听她给慕容曒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哥哥,你不知道有多神奇,上回去看昐姐姐,她脖子上的伤口还这么大,”永安比了个夸张的动作,“今天见,几乎快要看不出疤痕了,她用的药膏好神奇啊!安儿可不可也要一份?” “可以。” “哥哥,出宫真的很有趣,容姐姐说去郊外骑马更有意思,下次我们一起出去,哥哥教安儿骑马好不好?” “好。” “哥哥,钦天监的人是你亲自选的吗?说话的声音好好玩啊,听的安儿一直想笑。” “正史是我亲自选的,底下的人不是,今天去的应该不是正史。” “哥哥,哥哥……” 郦清妍觉得这两个人有说到天荒地老的势头,自己站着没事干,聊的正欢的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自己。郦清妍不动声色悄悄退了出来,刚走到门边,小雪就迎上来。 “郡主这边请,歇息的地方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带着郦清妍一边走,一边带着歉意道,“长公主每次见到皇上都会有说不完的话,郡主勿怪。” “兄妹情深至此,只有羡慕,怎敢怪罪。” 小雪领着郦清妍来了仪元殿的偏殿,里面没有人住过,却布置的非常精致,按照郦清妍一贯习惯且喜欢的风格,一应物品全部从奢,挑了最好的,让她止不住怀疑这房间是永安早就叫人准备好的,就等着找机会把她抓进宫来。 郦清妍很累,原本以为自己沾了枕头就会睡着,结果沐浴后却不困了,躺在被沉水香熏过的大床上,睁着眼睛看头顶如莲花盛开一般的床帘。 正殿的动静也止了,永安闹着要过来和郦清妍一起睡,慕容曒没允,给她念了一个故事,还未念到结尾,小永安已经趴在他怀里沉睡过去。 在床上翻了两圈,还是睡不着,反而躺的有些头晕,郦清妍索性起了床,捡过搭在梨花木衣架子上的褙子披在身上。这是小雪准备的,料子很熟悉,是栖月平日穿的那种,银白底色,雪貂的皮毛做边,暗处用金银丝线绞着绣着五尾凤凰,胸前的系带尾梢缀着两颗荔枝大小的东珠。不过一件褙子,却价值连城。 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叶,如同下霜一般的银色月光倾泻进来,伴随着压过屋内暖热的寒意,郦清妍不由收回手拉紧身上的衣裳。 静夜如斯,辗转难眠,不如赏月,这是郦清妍的想法。不过她没能如愿。 窗外有一颗很大的槐树,去年的叶子都掉光了,今年的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光秃秃的枝干横七竖八,割裂着夜空。吸引郦清妍眼球的不是这棵树的巨大或是枝丫生的多么有美感,而是树上躺着的那个人,恰好挡住了将圆未圆的月亮。 暗红色的衣袂从树上垂下来,在风里来回飘荡,那人抬手往嘴里灌着什么东西,动作如同在春光里晒太阳一样慵懒闲适。郦清妍鼻尖出现微风送来的微微酒香。 刚要跪,那人已开口制止,“免礼。”郦清妍已经弯到一半的膝盖又挺直了。 “陪我喝酒。” “臣女不会喝酒。”郦清妍面不改色地撒谎。 “学。”那人一扬手,一个字落,一壶酒并一个和田玉制成的小酒杯已经稳稳落在郦清妍面前的窗棂上。 口谕也是圣旨的一种,而圣旨不可违抗,郦清妍只得斟满一杯,“是什么酒?” “竹叶青。” 若是茶,郦清妍还能说出个起承转合来,酒却是完全不懂的,慕容曒要她喝,她喝就是了。小小抿一口,只觉香气独特,醇厚甜绵,在舌尖化开时又有淡淡的苦味,咽下去时十分温和,不刺喉,酒香在嘴里许久不散,余味无穷。 树上的慕容曒笑了一声,“这不是会喝么?” 郦清妍便改口,“会喝一点点。” “欺君之罪,罚你自饮三杯。” 郦清妍看着他不说话。 “敢瞪朕,加三杯。”目光飘过来,“多瞪一眼,多加三杯,你已经瞪了第三回了,该喝多少自己算。” 郦清妍直接掀开酒壶盖子,仰头饮了一大口,擦着从嘴角流出来的酒液,“可以了吧?”话音一落,眼前一阵恍惚,慕容曒已经稳稳落在了窗户外面,一条手臂撑在窗棂上,“酒量不错。” 郦清妍哼了一声,“我很厉害的。” “哦?”慕容曒噙着笑,饶有兴致,“怎么个厉害法?” 郦清妍有点发愣,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慕容曒笑意更胜,“又欺君,再罚。”拿着自己那个壶,亲手给她的杯子斟满,看到对方乖乖喝尽,再次斟满。这回郦清妍没喝,只呆呆看着杯子发呆。 慕容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郦清妍抬起头来看慕容曒,分明是醉的狠了,一双眼睛却清如寒潭,比此时此刻的夜色还要冷,随时能流出夹带冰雾、冷冽到残忍的淡漠。 那双眼睛的确流出来东西,划过脸颊,低落到酒杯里。 慕容曒听到她说,“我不该喝酒的。” “为什么?” “会被欺负。” “被谁?” “很多人。” 郦清妍抬起头,目光越过慕容曒,看向他身后的月亮。“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呢?”在哭却一点抽泣也没有的声音,“明明一点也不难过,却会流泪。” 慕容曒想了想,用永安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了她,“因为你脑子进水了。” “哦。”郦清妍像是在赞扬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一般点点头,“好像的确是这样。” “你做了什么蠢事吗?”慕容曒把郦清妍的杯子拿起来,递到她嘴边,又灌了她一杯。 喝完这杯,郦清妍就更懵了,偏着脑袋盯着慕容曒看,“你在外面不冷吗?你是坐在地上的吧?”跟自然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和月美人一样,不爱穿厚的衣裳。” 慕容曒眉梢一挑,想笑又忍了下来,“居然叫他月美人,你和二哥关系好成这样了?” “我才不敢。”郦清妍摇头,“只私下在心里偷偷的这么叫他。”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傻乎乎笑起来,“你和他长得很像,也是美人。” 慕容曒终于忍不住笑咳起来,“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要不要紧?”郦清妍以为他是被酒呛到了,立起上半身,越过窗子去拍慕容曒的后背,动作很自然,与其说这种举动太过亲密,不如说郦清妍是把慕容曒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慕容曒愣了一瞬,结果对面的人已经摇摇晃晃扎进他怀里来了。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开了些,“喝多了吧?” “我没醉!”郦清妍瞪大眼睛辩解,过一会儿又露出一点疑惑,“咦?你不咳了。”眼前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伸手不耐烦地挥了挥,“你别老是晃来晃去。” 慕容曒把她摆正,松开手后发现她自己开始左摇右晃起来。“还喝吗?” 然后郦清妍咚一声砸在了窗棂上,终于撑不住了。 “还说不会喝酒,朕特制的竹叶青居然喝了一壶还多才醉倒,原来嘴上说不会喝酒的都是海量。”见郦清妍的脸后知后觉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来,清冷褪下去,显出两分真正属于十五岁女子的天真可爱,慕容曒看的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蛋上挠了挠。 郦清妍醉的人事不清,伸手就捉住那支手指,含糊不清地说,“坏小孩,调皮。” 慕容曒嚯地抽回自己的手,贴着郦清妍的耳朵恶狠狠道,“你才是小孩儿!敢如此大不敬,等明天你清醒了再收拾你。”说完啪一声合上窗子,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飞去,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 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突然变了休息环境而不适应,郦清妍觉得自己一直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楚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的太死了,似乎在做梦,又什么都没有梦见。渐渐的感觉自己身处巨大的火炉,越来越热,从来睡觉只会越来越冷,汤婆子什么时候冷什么时候醒的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郦清妍喘不过气来,胡乱扯着衣裳,踢开被子,却根本不起作用,热浪还是笼罩着她,直到被活活热醒。 睁开眼睛,有一瞬的懵懂,郦清妍看着眼前黑咕隆咚并不能瞧得真切的场景,似乎有些陌生。 那顶像莲花一样开在自己头顶的帐子哪里去了? 又蒙了半晌,郦清妍才惊觉身上沉重压着的不是被子,而是一个人! 自己前一刻不是还在和慕容曒喝酒,怎么恍惚了一会儿,就完全换了个地方,躺在陌生的大床上,和陌生的人睡在一起? 我的亲娘!郦清妍心中如同万马奔腾狂风过境呼啸不止,自己不会是因为喝了多了然后就直接和慕容曒睡了吧!那还怎么改命怎么颠覆局势怎么追求最后的自由啊! 本来就已经汗湿的额头上又多冒出一层汗来,手脚并用去推趴在身上的人,触感如同伸到了一盆燃的通红的火炭一般,烫到吓人。郦清妍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这不是慕容曒,能发热到烧起来的只会是栖月。 栖月像要快溺死的人,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郦清妍,贪恋她身上无处不在的清凉,头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灼热,嘴唇都快贴到她的肌肤上。 “宁王殿下,你松开我!”郦清妍用尽力气去推栖月,对方纹丝不动,反而抱的更紧。 “你终于来了。”栖月梦呓一般呢喃。 郦清妍快要怒了,“栖月,你给我松手!” “我不。”栖月半个身子都压上来,体重让身下的人呼吸都不顺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会松手的,不会……” 永安没有夸大其词,连郦清妍自己都觉得栖月这个样子是要死了。 怕真的一脚把他给踢死,而且已经挣扎到没力气的郦清妍安静了下来,努力把肚子挪到栖月的压制范围外,以便自己能够正常呼吸。拍拍身上也没了动静的人,“你没事吧?” “你喝酒了。”奄奄一息的栖月说出这句话,语气和平常无异,只是带了点懒懒的调子,偏偏像诈尸一样吓人。 “皇上让我喝的。” 栖月长长叹了口气,气息全部喷在郦清妍的脖子上锁骨上,痒的她很想去挠,为中间隔着栖月的脑袋而作罢。身上的男人气若游丝,“我不会让他碰你的。” 郦清妍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你的声音听着很不好,不要说话了,我喂你血吧?”说着要把手腕递到他嘴边,被他捉住压在头顶。 栖月的嘴唇凑到她的耳边,唇瓣开合间几乎含住小小粉嫩的耳垂,“我救你两回,你也救我一次,好不好?” 这个姿势,这句话,郦清妍从头僵硬到脚,结结巴巴问道,“我要,怎么做?喝,喝血,不够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栖月轻轻笑了一下,“能这样抱着你,就足够了。” 郦清妍大松一口气,心中默念,“就当抱麟儿,就当抱麟儿,反正麟儿没小多少……”努力做到美男在怀,心无杂念。 栖月松开她被压住的手腕,却没离开,顺着手臂缓缓摸下来,快要伸到衣襟里去了。“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你。只是现在不能……昀儿,快快长大……” 郦清妍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昀儿?是谁?栖月难道已经有了心上人,以为此刻抱着的是她?为什么还要等着长大,难不成是个小孩子?郦清妍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既想一脚踢开他,又想揪着他的衣襟问清楚那个昀儿究竟是谁。 还没等郦清妍做出最后决定,栖月已经翻了个身,与郦清妍的姿势从上下压制,变成侧躺搂抱。栖月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睡吧,下次别随便喝小曒的酒。” 慕容曒的酒全部有剧毒,因为你的体质,才没有当场七孔流血而亡。这句话栖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享受着怀中的冰凉,伴着自己平稳的呼吸,以及怀中小人儿的各种心不甘情不愿,沉沉入眠。 华阳宫是皇宫诸多寝宫之中除了皇帝住的紫宸宫,长公主永安的瑶华宫之外最巨大的宫殿,其中的清心殿建在约三丈的高台之上,台上全是火麒麟脚踩祥云的汉白玉浮雕,高度只比紫宸宫低了三尺,足见这座宫殿的地位和重要性。 原本华阳宫是皇后的住处,到了宣文朝,因为宁王的一句“这处看风景不错”,皇帝便把宫殿赐给了宁王,高台之上一应与凤凰有关的事物或雕刻,全部换成了火麒麟。慕容曒干的这件事无疑是藐视祖训祖制,皇后迁宫就罢了,王爵的八爪龙图腾改了也罢了,为了宁王长住皇宫这件事,整个后宫都做了巨大的调整,东边只留华阳宫与瑶华宫,其他地方全部拆除推平,重新造出园林般景致,以两宫为中心,大兴土木;与此同时,西边除了紫宸宫,重修六宫出来。也就是除了三宫,中轴线上的大殿,其余的几乎全变了。 这算是慕容曒上位后做的第一件荒唐事,当年闹得物议沸腾,皇帝却一意孤行。也许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不满意皇宫的格局了吧,不然也不会这样大刀阔斧的改动。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清心殿里昨晚点的烛火早燃尽了,不甚明亮的殿中,那张为栖月量身打造,从头到脚都是特殊材料的大床上,郦清妍努力了许久,才终于翻了一个身。头痛欲裂,口干舌燥,浑身冰冷,眼前飘来飘去的全是幻影,郦清妍难受的快要死了。 口口声声说只要抱着他睡一晚上就没事了的栖月,天没亮时在郦清妍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把她吸干,然后就不见了踪影。疼痛和刺骨的寒冷无法忍受,郦清妍抱着自己的头,手腕上伤口处胡乱包扎的布条在鬓角磨来磨去,连胸口的紫色石头也添乱,变得比自己还要冷,怀念玄火岩的同时,杀了栖月的心都有了。 清心殿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抱着火炉睡了一晚,郦清妍嗓子已经要干到冒烟。努力了好半天,裹着被子从床上跌下来,又一点点向摆放了水壶的桌子爬动,郦清妍已经放弃等待有人来发现自己的惨状,再不自救,还没疼死冻死,人先给渴死了。 因为主子不怕冷,清心殿从不笼火盆,殿里没有栖月在时,空气和宫殿的名字一样冷。郦清妍一边低声咒骂栖月的冷血无情,出尔反尔,一边用尽力气往桌子方向努力。 快到了,就快到了,我的水……怎么又变远了? 郦清妍迟钝地转着眼珠,看到把自己从地上抱起来、满脸怒气大声质问着自己在干什么的人,满腔怒火化成嘶吼从干裂嘶哑的嗓子冲出来,“喝水!让我喝水!” 接着有股冰凉的东西灌进嘴里,郦清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咽了下去,结果苦的直接哭出来,使劲躲开栖月还在灌自己的未知液体,不住哭嚷,“你走开,给我水喝,不要你,我要水。” “你安静点!”栖月把人抱回大床,“蓬头垢面,还在地上乱爬,像个什么样子?” “要你管!”郦清妍的嗓子还在冒烟,眼睛里全是血丝,瞪着栖月要喷出火来,“无情无义的小人,你走!” “挺善解人意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为了一杯水就变成这样了?”栖月叹了口气,取了水壶和杯子,倒了一杯递过来,“服了你了,不过是我喝你血不对在先,喝吧。” 郦清妍抱着杯子一口气喝干,又伸出手,“还要。” 栖月给她倒满,喝光,伸手,“还要。” 连喝了五杯才缓过来,郦清妍长舒一口气,“复活了……”气还没舒完,眉头已经拧成死结,“栖月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接着一头栽倒在床上,晕死过去。 早就跟着栖月进来,但是一直躲在暗处的霜降这时才敢现身,冷冰冰的音色带了几分斟酌,“主人,这果子的汁液性子最烈,郡主原本就受不住,昨夜还饮了皇上的酒……” 栖月的眉心不比不省人事的郦清妍舒展多少,此刻正揉着发疼的额叹道,“昨晚是我疏忽,让她带了那石头一整夜,我知此乃下下之策,现在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长袖一甩,夹带着少有的怒气,“大雪小雪两个人去哪里了?” 大小雪两人走进殿来,扑通一声跪在栖月面前,请罪道,“是属下失职,错估了石头的效果,任长公主拿它换了玄火岩,酿成大祸,请主人责罚。”全程抖如筛糠。 “之前寻到这寒灵石时,本王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二十四暗卫对栖月何其熟悉,对方一旦本王自称,就代表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大小雪抖的更厉害了,声音也开始打颤,“主人说,这石头一定不能让郡主碰到。” “那你们好好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大小雪同时把头砸在地面上,“请主人责罚!” “该怎么罚自行去找小暑,再有下次,你俩哪里来的,给本王滚回哪里去。” 霜降没有出声为二人求情,此刻求情无异于雪上加霜,等到两人都出去,栖月情绪平复些许,才开口,“主人要不要……”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栖月知道她要说什么,“现在做的话,有几分把握?” “只得四分。” “那就不要,等到无法再等的时候,尽最大努力吧。” “属下知晓。”霜降欲言又止。 “说吧。” “若真到了那种地步,霜降无法保证一定能留住郡主的命。” “我知道……” “让属下为郡主失针吧,主人请回避。” 栖月从大殿走出来,看见由大堆宫女护拥而来的永安。永安看到在床上躺了两天的皇兄终于竖着出现,一个兴奋,往栖月怀抱直扑而来,却恰好在离他只有小半步的地方止住脚步,“二皇兄,你的病好了吗?” “好了。”栖月把她抱起来,“安儿又可以放心抱你的二皇兄了。” 永安拍着手掌,“果然安儿是对的,把姐姐带进宫,皇兄的病就会好。咦,对了,”向四周看了看,“姐姐呢?怎么没和皇兄在一起?” “她……她昨晚和小曒喝酒喝的太多,所以还未起床。” “姐姐居然和安儿一样喜欢赖床。”永安笑起来,在栖月怀里往下溜,“我去叫她起床,今天御膳房做了许多新的菜式,她肯定没有吃过。” 栖月拉住她,“别去,她醉的厉害,霜降正在里面给她失针解酒。” “真的?”永安一脸怀疑,“其实事实真相是不是皇兄你把姐姐给吃了,但是没有控制好力道,所以弄伤了姐姐?” “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栖月在她额头上弹了弹,“昨晚把人弄到我床上的事,是你干的吧?” 永安摊手,“不然呢?皇帝哥哥应该是没有那个雅兴的。” 栖月扶额,“真是越来越管不住你了。” 永安踮起脚尖想要拍一拍栖月的肩膀,结果只拍到了他的手臂,颇为忧心道,“二皇兄你搞错了,分明是永安一直在管你啊。” “你再这样,免了你今日的早膳。” 永安瞬间变脸如翻书,“皇兄,二皇兄,安儿错了,安儿这么乖,皇兄怎么忍心看着她挨饿?” 栖月忍住笑,牵着她的手往偏殿走。永安回头看了黑黢黢的正殿大门一眼,门被关的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皇兄,要给姐姐送一些过来吗?” “她不饿。” “皇兄怎么知道?皇兄和姐姐心有灵犀?” “今日早膳你还是不要吃了。” “安儿错了……”说完小声嘀咕出后面那句,“是姐姐和皇兄心有灵犀。” 栖月:“……”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上) “原本东面只有华阳宫和瑶华宫,后来三哥哥觉得这边住着比西边舒服,让人修了一座仪瀛宫出来,专给他住,不过他常在紫宸宫,不怎么过来,咱们看看风景就走,不会遇见他。。しw0。”永安拉着郦清妍的手,边走边讲。 郦清妍觉得自己走在的是流水曲径诗情画意的皇家别苑,而不是心中一直认为的恢弘霸气庄严肃穆的皇宫。远不同于定国公府或敬王府中园林,眼前参天的古木,宽阔到令人咋舌的湖泊,经过花房千万次试验培育出来四季常开不败开到繁奢的茶花。柳暗花明的绕了一路,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村落,而是大片的水仙花海,香气浓郁到能将人熏醉在此处。相比之下,前者已经脱离小家子气,只能用简陋的小格局来形容。 前世枉活了那么多年,居然一次也没有进来过,也从来不知道巨大坚硬的宫墙之后,竟然是这个模样。难怪栖月极少回宁王府,住在这种地方,哪里还会想去别处? 经过霜降的针灸,又躺着休息了两个时辰,郦清妍总算能起床,不过身体还是虚弱,所以走的很慢。永安也不催她,两个人走走停停,宫女内监落后十来步,捧着衣物吃食热水暖手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静静跟着,主子走他们便走,主子一停,他们也停。 郦清妍站在一条由六棱石子铺成的主道上,看永安跑到道路外边摘一朵红白相间的茶花,兴高采烈跑回来,递到自己眼前。花开的很饱满,红色的纹路像花流出的血,沿着经络一点点扩散出去。 “谢谢。”郦清妍接过来拿在手里,“养在水里,明天早上应该能变成全红,会更好看些。” “姐姐知道茶花为什么会变色吗?” “你知道的对吧?” “在书上看见过,酸碱性变化什么的,问过老师,说要到初高中才学。”永安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头,“那时候的同学都快想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她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大概是回不去的吧。” 她又在说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会懂的话了,这样子的永安极少见,没有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只是个简单的在想家的孩子,她心里有一个地方,是无论两个哥哥给多少宠爱也无法填满的。 郦清妍与永安不是同类,在永安心里却胜似同类,只因为对方和自己一样,几乎可以算是世人眼中的怪物,所以对她有种强烈到无法解释的信任和依恋。永安单独和郦清妍在一起时不会克制这种情感,也不想克制。 眼前景致烟雾缭绕,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从别处引来的温泉,因为地表常年温暖,花木丛生,三两只白鹤优雅闲适地走来走去,宛如仙境一般。 “从未想到皇宫里居然是这个样子。”美景如诗如画,郦清妍忍不住感慨。 永安在一旁咯咯咯的笑,“姐姐想象的皇宫在西面,这边都快不算在皇宫的范围了,平常宫妃也是不能随便过来的。” “明晚的元宵夜宴是在这边,还是你说的西面?” “都不是,在中轴线上大庆殿西边的垂拱殿,大庆殿太大了,坐不满,垂拱殿刚刚好。”永安喋喋不休,蹲下身去捋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的蝴蝶兰的花瓣,捋完一丛换另一丛,继续说着,“这是三哥哥给他宠妃修的,那个妃子叫什么来着……他宠妃太多我不记得了,后来太医说这温泉对煊母妃的身体好,该多泡泡,三哥哥就把这汤泉宫送给煊母妃了。” “煊母妃?”郦清妍愣住,“是煊太妃?” “对啊。”永安仰着头看她,“哦对了,说起来,煊母妃是姐姐的姑妈呐。” 郦清妍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她居然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永安口中的煊母妃,是曾经的煊贵妃,如今被慕容曒尊为太妃之位,是在没有太后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便是她身份最高的后宫妇人,入宫前是定国公府嫡小姐,是郦朗逸的亲妹妹,名为郦朗欢。 这个姑妈在前世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一入宫门深似海,郦朗欢只在升为妃位省亲过一回,之后再无消息,那时郦清妍三岁都不到,什么也不记得。 她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皇子,自然没有别人受宠,没有什么权力,难在性子平和温婉,也不知慕容曒看上了她那点,先帝那些妃子,殉葬的殉葬,清修的清修,偏偏只留了她一个在宫里,两个女儿全部远嫁,孤零零顶着个太妃的名头过活。 郦家出事,郦朗逸没有找上这位太妃,是因为在那之前郦朗欢就生病了,病的很重,在郦朗迭全家远迁四川时病逝。全程和郦清妍的生活毫无交集,如果不是永安提的这么一句,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不过,听永安的语气,煊太妃在宫里的地位,并不是郦清妍认为的那样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 “能把这样巨大的汤泉宫赐给太妃,皇上一片孝心,让人动容。” 永安站起来,手上全是蝴蝶兰紫色的汁液,宫女上前给她擦手。“姐姐肯定在好奇,为什么三哥哥会这么善待煊母妃。不过,我偏偏不告诉你。” 郦清妍声色如常,“你这个说话的方式,没有被你两个皇兄一天打十遍,实在该谢谢他俩的宅心仁厚。” 永安鼓着腮帮瞪她。 “不是说进来转转就出去?接下来去哪里?” “今天煊母妃会来汤泉宫,不知道走没走,姐姐跟我进去打声招呼吧。” 说曹操曹操到,郦清妍还在斟酌就这样闯进去会不会很不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接着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方才仿佛听见有个小丫头在说哀家。” 永安迎过去,“对啊,在说煊母妃又变美了。” 煊太妃捏了捏永安粉扑扑的小鼻子,“该说你古灵精怪,还是伶牙俐齿?” 永安噘着嘴,“分明是聪明可爱美丽活泼善解人意。” 郦清妍行礼,“臣女兴晨,参见煊太妃。” 煊太妃比她想的要年轻许多,年岁在,却保养的很好,不是那种常年深居后宫,枯等帝王,又无法和家人相见的憔悴衰老。相反的,那张脸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也不为过,承袭郦家一贯的姣好容貌,又有华服相衬,身后有绝对不亚于温阑出行排场的下人伺候,兴许宠冠六宫的皇妃都露不出她这样轻松自在的笑容,也不敢就这样拉着永安,像拉着亲生女儿。郦清妍所见所闻过的所有人,哪个不是要么把瘟神避开,要么把她当金主供着的。 从郦清妍大病醒来后拒绝清婉开始,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所有她原本知道的人和事,表象之下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真相总是让人咋舌。郦清妍在变,前行的路在变,身边的人也在变,不会停止。 对方把她从地上虚扶起来,目光很自然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没想到,你都长这样大了,家里一切都好?” “一切皆安,多谢娘娘挂念。” “和哀家说话不用那么拘谨,你看安儿就很自在。你也是郡主了,不要总是唯唯诺诺,有点自己的气势才好,家里好容易出来了这样厉害的一个女儿,别让旁人小瞧了去才是。” 郦清妍心中止不住诧异,面上不显,“臣女知晓了,多谢太妃提点。” “哀家瞧着你的脸色不是很好,今日不想就这样见了面,没带什么好的东西,”正准备褪下手腕上一串一百零八颗晶莹剔透的碧玺手钏,摸到郦清妍手上的红珊瑚,不由笑了,“本来想着这碧玺养人,送了你,没想到你已有了极好的一串。这样吧,一会儿哀家回宫了,让人送些药材于你。好好养养,女孩子家太瘦了不好。” 语气亲热而熟稔,没有半点时隔多年在此见面的生分,也没有因为身份差异而端着架子的咄咄逼人。像是认识了很久,天天见面的老姐妹老亲戚,说起话来这样温柔,让人自在又舒适。 永安拉着煊太妃的手左右来回的晃,有些不满,“又是第一次见面就送东西,煊母妃准备站在这里和姐姐说到吃晚膳吗?” “哀家也是刚来,准备进去,听见了你的声音才过来看看。你是带着兴晨游玩的罢?接下来准备去哪处?” “已经走累了,打算回去。” “要和哀家一起泡汤泉么?” “不了,晚上再带着姐姐过来,煊母妃自己好好泡就是。” “说起送东西,你倒是提醒了哀家,皇帝前天弄了一块原石到哀家宫里,你去看看,喜欢的话就让人刻个东西出来,放到瑶华宫里去。” 永安不甚感兴趣,“三哥哥送给煊母妃的东西,安儿怎么好横刀夺爱。” 煊太妃掩唇而笑,“不是爱,哀家宫里摆不下了,月儿又不喜欢这些,才想起你来着。” 永安撑着小脑袋,一脸愁容,“煊母妃,每次都用这样的理由送安儿东西,安儿总有一天会忍不住拆穿您的。” 郦清妍笑起来,“已经拆穿了。” “不能愉快的玩耍了!”永安跺了跺脚,顺着不同于煊太妃和郦清妍方才来时的路跑远。 煊太妃笑的温和,“跟着她去吧,哀家也进去了,明日再邀你到哀家宫里坐坐。” “恭送太妃娘娘。” 郦清妍看着煊太妃消失在汤泉宫宫门里,回想起方才她和永安的对话。慕容曒对她很好,总是往她宫里送奇珍异宝,看得出来栖月永安也对她很好;她直呼栖月为月儿,郦清妍虽然不知道栖月究竟是个什么性格,但能以这种叫法称呼一个勘称皇帝手中最厉害的兵器的人,就算是生母也未必能叫的出口,两人的关系远不止她认为的那么简单;她不怕慕容曒,不怕栖月,也不怕永安,活在深宫不代表与世隔绝,她知晓皇城中发生的各种大事,在这后宫活的很滋润自在,这点最让郦清妍震惊。 究竟还有多少人和外界传的不一样,究竟还有多少事是连活了两辈子的郦清妍也不知道的? 栖月和永安对自己莫名其妙的重视,温阑为什么偏偏要选身份地位脑子都不够的自己当十二禤阁的继承人,为什么她和栖月在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情况下,却一点出手阻拦的意思也没有。 郦清妍从没因为一个接一个意外之喜而高枕无忧,有很多问题想不通,很多事看不穿,绝不是因为温阑喜欢自己,自己是什么劳什子寒女体质那么简单。恩宠都是有代价的,她不知道自己最后要付出的代价是是什么。 隐隐觉得自己踩进了一个巨大的局,杀重臣灭世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知道操纵这个局的人是谁,不知道前路的走向,甚至不知道现在收手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究竟是就此隐世还是迎流而上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郦清妍给不了自己答案。她连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走到最后都不知道。 永安走到身后,叫了她一身,“姐姐为何发呆?” “没什么。”郦清妍拉起永安温软的手,湿润的风吹过来,轻轻撩起发丝。“这里的蝴蝶兰开的真美。” “王府也有温泉,你要是喜欢,可以移植一些过去。”不远处那棵三人合抱的柳树后,缓缓现出栖月的身影。 正文 63.第三十五章(中) 要问郦清妍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栖月必上榜首。为了给自己治病不问她的意愿就吸血,之后不见踪影,害得她差点渴死冻死在清凉殿;之后又强灌给她比蛇胆还苦的不知有益无益的莫名汁液,还嫌弃她狼狈时的模样;喝了汁液后腹中剧痛到晕厥,让霜降给自己扎针,现在浑身都还疼。 恶贯满盈罪不可赦的人现在就站在不远处,一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从容,眼神中还流露出见了他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埋怨。郦清妍满肚子的怨言吐不出来,转身就想走,被永安死死抓着手而未得逞。 “二皇兄,你怎么也在这里?”永安拽着郦清妍走过去,蛮力甚大地把她往前推,“今天是安儿亲自给姐姐打扮的,好不好看?” 栖月便看了郦清妍一眼。长发半绾成凌云髻,簪的是去年他送给永安的一套百鸟朝凤金钗,眉心垂下一粒红宝石花钿,发尾扣着黄金箍子;远山眉细细长长,显得整张脸非常柔和;身上是乌紫为底暗红为滚边的华裳,身后曳地七尺的裙袂上用丝线绣着彩色的五尾凤凰;胳膊上绕着纹了祥云纹案的半臂,细细长长的,在背后拖了很长一截。这样的一身打扮,大气持重,端庄秀雅,将她衬的越发纤瘦高挑,通身暗色将因为年岁太少而未褪去的轻浮压制的一干二净,加上她原本就有的清冷,竟生出几分不容忽视的皇家贵气来。 见惯了她平日里的清汤寡水,乍一见这般华丽,栖月眸中微黯,“下次别这么穿了。”说完发觉这句话容易产生误会,又加了一句,“一品郡主才可着五尾凤凰,这么穿已违礼制。” 来前永安信誓旦旦说的跟在后面马上就会进宫的郦清妍自己的丫头,到现在还半个人影也未见着。没有办法,只能永安准备了什么就穿什么,这又是个极会撒娇的孩子,三两下就把人哄的心软,乖乖任她摆弄。五尾凤凰自然不是她所能穿戴,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栖月或慕容曒要怪罪,相信永安自己会主动跳出来顶包。 永安把郦清妍拉低一些,附在她耳边小声解释,“皇兄不是真的在怪安儿给姐姐穿错衣裳,而是因为姐姐穿着太漂亮了,他怕三哥哥看见了直接抢人。” 郦清妍也把声音放低,配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二皇兄是安儿看着长大的,他在想什么安儿难道还不知道吗?” 郦清妍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小丫头,装大人的时候也太可爱些了。 “安儿?”栖月凉凉地唤了一声。 “诶!”永安的小身板顿时停的笔直,“皇兄有何吩咐?”眼光在栖月身上一停顿,“皇兄也穿的好帅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好了好了安儿不说了,皇兄你放安儿下来好不好?” 栖月一只手架着永安,另一只要看就要落在她屁股上的大掌因为她的求饶而收回。“怎么,你也知道怕?以前那股宁死不屈的倔脾气哪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嘿嘿。”从栖月臂弯里溜出来,退后两步,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惊讶道,“皇兄,你的这身衣裳和姐姐的很搭配呢!” 永安不说,栖月和郦清妍还真没注意到这点。同是乌紫的衣裳,连滚边的颜色也一样,不知是否出自同一裁缝之手,细节处如同复制,看着竟像是一对的。 “情侣装。”永安打量两人半晌,得出这个结论。 栖月和郦清妍同时黑了脸。 “哎呀!”永安咋呼了一声,“到安儿学书法的时辰了,不能让师傅久等。二皇兄,姐姐你们先聊,安儿先走一步。”说完也不等回答,一溜烟跑了,大小雪带着大堆的人紧跟上去,徒留两人面面相觑。 “她若是平时上学也这样积极就好了。”栖月无奈感慨。 郦清妍微笑,“我也告退,殿下您自便。” “你能走的回去?” 郦清妍脚步一顿,“寻着来时的路,应该不会走错地方。” “我的意思是,以你现在的体力,还能坚持到走回去?” 面色已有些苍白的郦清妍抿了抿唇,“没有问题。” “你不好奇么,”栖月靠坐在路边太湖石的一块凸起上,懒懒说道,“为什么聆昐吸你的血,你几乎没命,我喝的比她还多,你却只睡了一觉就恢复如常?” “殿下给我喝的东西,霜降姑娘亲自为我施针,不足以成为我能活蹦乱跳的理由么?” 栖月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又问道,“不好奇胸口那块石头的来历?” “不想。”郦清妍摇头,“知道是长公主殿下送的就够了,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了不是好事。”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顿了一会儿,等不到对方的回复,“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么?” 郦清妍想了想,“没有。我想知道的殿下也不会告诉我,没有必要浪费力气。” 栖月叹了口气,彻底服了拼命想走的人,“你就那么不想和我待一会儿,和我随便聊聊天?” 不想的不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郦清妍给咽了回去,走到栖月面前,隔他两三步站着,“殿下想聊什么?” “伸手出来。”栖月道。 郦清妍愣了愣,没有立即听从吩咐,“殿下要做什么?” “啰嗦。”栖月直接拉住了她的手,把人拉入自己怀中,两条臂膀一收,怀中娇弱的人儿便半分也动弹不得了。 “殿下这是何意?”被迫趴在栖月怀里的郦清妍并没有表现出对方期待的慌乱和紧张,只听她冷冰冰地说,“此处人来人往,若是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于殿下声誉不利,还请殿下放手。” “你早就站不住了吧,为何一直强撑?永安毕竟是孩子,没有发现你的不适,你自己就不会说出来么?” 郦清妍眉头微蹙,“我没有。” “那你跳几下跑一个给我看看。”话虽如此,却并没有放开她,反而不动声色换了个姿势,让怀中之人找不到着力点,只能半坐在自己的腿上,不再像被紧箍着那般难受。 “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请自重。” 栖月根本不理她说的那些教条,做事只看自己的心情,“我很好奇一件事,你究竟是怕我,还是不怕。” 郦清妍的身体慢慢僵硬,“殿下何出此言?” 栖月把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凑在她耳边缓缓道,“你把立冬派到哪里去了?我记得自己好像没有说过你可以随意调遣二十四暗卫。”末了又加一句,“有说过么?” “是,是立冬先生自请……”被人强行抱着也能面不改色的郦清妍此刻一反常态紧张起来,努力解释。 “自请也不行。”栖月打断她,“你不知道我的暗卫只听我的命令,甚至是小曒也未必能使得动他们的么?” 怀中的人浑身僵硬,她是真不知道。 “郦清妍呐,你真是很会收买人心。”栖月就这样搂着她笑起来,带得她的身体一起轻颤,温热湿润的气息全部扑在脖颈里。郦清妍觉得栖月似乎很喜欢这个会弄的自己脖子很痒的姿势,他的下巴硌到自己的肩膀,又麻又痛。 这是栖月第一次叫郦清妍的全名,郦清妍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了一种奇异的魔力,要把名字的主人的魂魄勾走。 郦清妍强自镇定,“并没有,收买,他们只是,因为殿下对我的重视,所以才爱来串门,自告奋勇做一些事情。” “哦,是么?”栖月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肩头蹭来蹭去,“然后你就放心大胆的把人给用了?你的胆子可真大。” “只此一次,以后再不敢了,殿下宽宏大量,饶恕则个?”郦清妍如坐针毡,栖月的举动与其说是调戏,不如说为审讯更为合适,她更希望对方是在拿着鞭子抽自己,而不是这样的动作,这样的暧昧,问的却是能让人分分钟掉脑袋的事情。 “你知道兴晨这个封号是谁为你定的么?”栖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不知道。”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很不好听?永安和我都不喜欢,不过小曒最后选的是永安从郡主礼制册子上找出来的封号。”有些不满的语气,“没有用我的。” “能让长公主和宁王两位尊贵的殿下取名,臣女何德何能。”郦清妍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察觉对方快要僵硬成石头,栖月找到她的一处穴位,轻轻点下去,石头顿时软成了一团。“放松些,我不会吃了你。” 郦清妍浑身无力,手脚酥麻。“殿下,别逼人太甚。”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郦清妍都快哭了,一口气说出反正也瞒不住的实情,“立冬先生送温漠去了江南,这件事不能让娘娘知道,我身边全是十二禤阁的人,只能找二十四暗卫。至于为什么要护送温漠,等先生从江南回来了,殿下问他,想必由先生来说,殿下信的要多些。” “不对。”栖月扶着她消瘦的肩膀,终于变成面对面的方式。“我要你回答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 郦清妍看着他的眼睛聚起水汽,“殿下,我浑身都疼,可不可以不要问了?” “那歇一会儿吧。”栖月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我抱你回去。” “殿下,你为何要对我如此……”如此怎样,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答案。” “这样好不公平。”郦清妍被栖月横抱起来,脑袋无力歪进他胸膛。“殿下知道我的许多事,我却对殿下一无所知。”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想要了解我,自己凭本事让人来查不是更好?” 郦清妍迷迷糊糊,神智已经接近混沌。“还好并不是被你知道的一清二楚……” 栖月看着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人,语调轻轻的,“我哪里知道你的事,一无所知的人分明是我才对。” 将人兜头蒙住,以免被风吹到头疼,带人飞到华阳宫与瑶华宫的岔路口,稍稍犹豫了一下,直接回了自己的清凉殿。 早上郡主被永安带着出去,这会儿却被栖月抱着回来,清凉殿的宫人顿时崩紧了弦。因为早上郡主在寝殿里没人理睬一事,才被栖月狠狠训了一顿,大家对这位新晋的郡主再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华阳宫的大监不敢让所有人都拥到寝殿里去,亲自跟在栖月身后,恨不得化身膏药直接贴在郡主身上,好让她苏醒过来,以赎清早上犯下的罪孽。 满脑子想些郡主怎么就又晕了的大监没留意突然顿住的主人,差点撞上去。 “嗯?”栖月皱眉看了他一眼,“有事?” “没,没事。” “既然没事,跟着本王作何?” “小的,小的……”大监的腿肚子颤到自己快要立不住了。 “本王怎么留了你这样的人伺候?准备些热水,本王一会儿要用。” “好好,小的这就去准备。”倒退几步走出来,出了寝殿才反应过来,王爷要热水做什么?说一会儿要用,难不成…… 王爷要和郡主圆房?! 不得了了,王爷终于要有女人了! 就像看到自己养了多年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一样的喜悦心情,大监恨不得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颠颠跑去热水房亲自配热水,生怕烫了或太冷不能让王爷满意。 栖月不知道那个年过半百有些圆润的白胖大监的内心感受,若是知道,肯定会一掌把他拍成肉饼。 他将人放在自己榻上,细心盖好被子,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向殿内一处阴暗的地方,“小曒,你要偷看到什么时候?” 正文 64.第三十五章(下) “切!”慕容曒从暗处走出来,“还以为可以看到你亲一下或者摸一下她的场景呢,真让人失望。” “你过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可以过来看看你和安儿么?”坐到栖月身旁,把他挤开一些,看了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人,“你这么多年一个女人都没有,还能抱着她相安无事地睡觉,是不是其实你不行啊?”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郦清妍凉凉的唇,“若真的不行,我可就不客气把人收了。” 栖月拍开他不安分的手,“别胡闹。” “没有胡闹。”慕容曒很认真地看着他,“她挺有趣的,放在身边逗着玩应该很不错。”见栖月脸色沉下去,“我保证不碰她不就好了?” “小曒。”栖月沉声呵斥了一句。 “有意思。”慕容曒笑起来,搓着下巴,“居然有些生气了,很重视她么?动心了?” “你要是吃饱了没事,自己去文德殿把去年积下来的折子批了,下次别再使唤我。” “好好,我不说了还不成?”慕容曒投降,“让我批折子,还不如直接天下大乱好了。” “你把花在女人身上的心思分个一星半点在政事上,我也不会忙的连出宫玩一趟的时间都没有。你的自觉性越来越少,我很担心十五开朝后,内监找不到你的人去上朝。” “自觉性是何物?”慕容曒掏掏耳朵,“我的世界里没有这个东西。” “你就使劲挥霍你的精力吧,要是控制不住局面,我可不会出手帮你。” 慕容曒看一眼床上的人,颇为不屑,“就凭她?” “还有马上成为她名下所有物的十二禤阁,她明着暗着提醒了的,以及未来准备收买的那些人。” “一群女流,能成何事?” “很好,到时别哭。” 慕容曒有些诧异,“你要帮她?” “我只提防她不被别人弄死,至于其他,看她自己的本事。” “安儿说你是死鸭子嘴硬,我觉着她只说对了一半,你是在观察她够不够格做你的王妃,不过话说回来,你对自己王妃的要求可真高。” “谁会像你一样,饥不择食,什么样的货色都弄到宫里来。” “我有选择的好不好,哪一个不比你的这个漂亮?”切了一声,“居然说我饥不择食。” 栖月站起来和他走出去,进了偏殿,从巨大的书桌上拿起一个小册子递给慕容曒,“想不想知道单黎在开朝后要奏报的事情?惊蛰拿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你会有兴趣。” 慕容曒打开扫了一眼,冷笑道,“这些人还真会给我添乱。” “怎么处置?” “能怎么处置?朝堂上定然又要吵个不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几年闲的要长毛,这下有事情做了。”说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是你劝我同意温阑让郦清妍过继到她名下,让她入皇室家谱,莫不成是想保护好她不受牵连,以后我对定国公府动刀,你都不会拦着了?” “果然成天和那群没长脑子的女人混在一起,你越来越迟钝了。”栖月扶额,“我以为你一早就知道。” “喂饱女人还是有用的。”慕容曒左右动着脖子,做着伸展动作活动身体,“我的乖皇后可为我做了不少事情。” “傅斯然太爱炫耀,管不住你那群莺莺燕燕,等这些事情完结,该给你换个皇后了,自己提前物色好人选。”栖月的指尖在桌上一下接一下轻叩,“她下一个查的就是傅家,提醒傅斯然别做的太过。” “有人可用果然得心应手,你既然已经策反了焚禅,不如把她身边的衱袶也策反了吧,我看让小雪去使美人计,绝对能成。” 栖月瞥他一眼,“没了衱袶,温阑手里还有大把的人可以给她。” “那就在三月之前把她扣住,让她去不了江南,过不了最后一关,自然做不了阁主。” “我不会娶她。”栖月自己动手磨了朱砂,打开一本公文,准备批阅。 “我来。” “永安闹死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慕容曒说的颇为深思熟虑。 栖月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患无穷,慎选,慎用。” “若不是她对你的意义非同寻常,谁会理这个小丫头。” 外头传来一个女声,“陛下,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过来,说娘娘身子不适,陛下可要去看看?” 栖月皱眉,脸色很不好,“傅斯然的宫女何时能堂而皇之来华阳宫了?” 慕容曒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失误,马上处理。” “再有下次,傅斯然可以不用留着了。” “说不定是小姑娘倾慕于你,平日里见不着,这次找到机会,冒死也要来见一见?” “杀。”栖月回以冷冰冰的一个字,再不说话,专心批阅公务。 郦清妍这一觉睡得很好,睡出了一种自己是因为太困而睡着,而非太疼而晕过去的错觉。不同于会越来越冷的汤婆子,恒定的暖烘烘的温度把身上大大小小起起伏伏的伤痛都熨平,迷迷糊糊之际,自己摸索着解开了衣襟,永安让人穿的时候系的太紧了,勒的不舒服。 宫殿太大,是那种用再多的东西也填不满的空旷,没有别的声音,呼吸和旁的细微动静就变得尤为清晰。不同于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另一个显得要厚重些,应该是个男人,间或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是在看书。意识到周围还有人在,郦清妍睁眼想问问什么时辰了,为这个人隔自己之近吓了一跳。 就算滚个十圈也未必能滚到头的大床上,郦清妍躺着,栖月坐着,上半身靠在床栏上,一条腿曲起来,胳膊搭在上面,偶尔缩回来翻过已经看完的书页。 两人之间已不能用近来形容,郦清妍侧躺,双手环着他的腰,一条手臂恰好压在腰部和腿部中间一个无法明说的地方,睡相也完全不是平时睡下去什么样,睡醒了还怎么样的正经乖巧,一条腿压在栖月平伸的大腿上,像一条八爪鱼抓着自己的猎物。 这样的睡姿实在尴尬,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已经醒了,不动声色缩回自己的腿和手臂,想要很自然地翻为背对的姿势,听见栖月眼皮也没抬地说了一句,“醒了就不要装睡。” 郦清妍翻到一半的身体僵了半晌,又翻回去,说了一个最蹩脚的开场白,“好巧,殿下也在。” “你久睡不醒,我又要休息,这是我的寝殿,想来就来的吧。至于你,完全是自己贴上来的,与我无关。” “哦,可能是睡得冷了。”郦清妍自言自语,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对,“华阳宫这么大,就只有一张床吗?” “我只喜欢睡这里。” 所以这人一直不看自己,声音也有些冷冰冰的,是在抱怨自己占了他的床么?郦清妍掀开薄薄的被子坐起来,有栖月在,实在不用盖厚的。不知道是睡太久还是饿的,郦清妍没有坐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倒回去。栖月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之后又继续看他的书。 郦清妍回头看他,“多谢。” “吃的在桌子上,刚送来不久,应该还是热的,自己去挑合口味的吃一些。” “多谢。”郦清妍又说了一句。看到琉璃窗户上的一片漆黑,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睡了好久。” “知道就好。” 不去理会栖月有些奇怪的语气,撑着床沿站起,也没有问主人各种东西都放在哪儿,自己找了找,在床尾巨大的屏风后找到了洗漱工具。在只有主子起床了,下人才会端着一应物品进来伺候主人梳洗的皇宫里,这些现成摆着的很有可能是栖月在自己睡着时让人备下的。 原本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板上什么也没有,走的不仔细很容易打滑,一觉之间已经铺上了崭新厚重的地毯,在离床榻较远的地方笼上了青铜包金的炭盆,大殿里的暖意不仅仅来自栖月身上。除此之外,殿中陈设的风格似乎也有变化,不过变的有些微妙,郦清妍说不出个究竟来。 大概是之前只是一个冷血但是奢侈的男人的住处,此刻变成了一个柔情但是依旧奢侈的男人的居所? 胡乱洗了把脸,整理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余光看见栖月依旧在看书,也不知看的是什么,这样专注。因为睡觉错过了用膳,肚子的确有些饿,闻到外间飘进来的饭菜香味就更饿了。反正也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不急于一时半刻的,吃过再走吧。 打定主意,自己走到外间来。并没有一大桌的菜,一盏浓稠的冬瓜肉羹,一道清蒸鲈鱼,一道炒地三鲜,一道醋溜鸡肉片,一道凉拌的白萝卜莴笋丝,并一晚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的米饭,除了凉拌的菜,其他的都还往外冒着热气。郦清妍手背在碗沿一贴,还是滚烫的,这些菜分明是刚做出来的。 自己醒来后栖月一直没有发出什么命令式的动作,唯一的解释就是只要这些菜冷个一星半点,就会有下人来换新的。郦清妍嚼着嘴里的三鲜,咸淡完全是她最喜欢的程度,味道非常好。 这个男人,有颜,有权,有钱,还有溺死人不偿命的温柔和贴心,要是别的女人,早就被迷的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吧。郦清妍暗忤。或者不用别人,前世的自己遇到,肯定会被迷到对他言听计从,毕竟连聆晖那样蹩脚的温柔也能骗到自己。 “好吃么?” 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郦清妍吓得差点把碗摔出去,很是不悦,“殿下是故意走路不发出声音?” “看你吃的认真,怕吵到你了。”栖月在她身旁的杌子坐下,“被你勾的也饿了。” “自己去叫下人拿碗筷来。”郦清妍甩了一句给他。 “尝一口而已,何必那么麻烦?喂我一口吧。”见对方捏紧筷子不动,“之前不是喂过么?应该驾轻就熟才对。” “啪!”郦清妍把筷子拍到桌上,“吃好了,我回去了。” 栖月抓住她的手,“你要回哪里去?” “总不能一直住在殿下宫里,成何体统。”郦清妍用力掰开栖月钳子一样的手,结果对方反而捏的越发用力,已经快抓出淤痕来了。 “永安睡着后最讨厌被别人吵醒,你现在回去,不怕吵醒她?” “我睡在偏殿,悄悄的回去,不会吵到长公主。” 栖月一用力,拉得郦清妍跌回凳子上,“你留下来,我告诉你小曒如何处置单黎。” 郦清妍蓦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栖月指了指自己的嘴,“我说什么,全看你的表现了。” 郦清妍很想直接甩手走人,不过一是实在甩不开栖月的手,二是套到有用信息比自己受的这点欺负重要得多,要以大局为重。忍气吞声重新拿起银筷,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殿下想吃什么?” 栖月揉了揉她的发顶,“你乖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郦清妍觉得自己快要成为栖月养的一只小动物了,高兴的时候过来抱你揉你宠你,不高兴了,你死你活都和他没有关系。 心中想些事情,就有些心不在焉,勺子戳歪一点,栖月嘴边沾上一点肉羹的酱汁,郦清妍取下掖在衣襟旁的丝帕,伸手替他擦干净。因为从方才喂饭开始,眼睛就全程避开栖月的目光,这会儿也没抬头,自然没有看见栖月瞳孔一缩,注视她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在她擦净嘴角准备收手时,下意识握了上去。 已经被拉了数不清回数的手,郦清妍半点没察觉到异样,“怎么了,碰疼你了么?” “你怎么又不叫我殿下了?” “哦。”郦清妍面无表情,“真希望刚才是碰疼你了,殿下。” 栖月捏她的脸,“你的胆子真是忽强忽弱,忽大忽小。” 郦清妍的脸被捏的变了型,却没拍开对方施虐的手,就这样一只手被握着,脸被捏着,换另一只手拿起勺子盛一点汤羹递上前,含糊道,“殿下嗨吃嘛?” “单黎必死。单家,庄家,鄞家,八国公,左相,包括郦家,这是一条线,乱一处都不行。”栖月微偏着头,躲开杵过来的勺子,看着郦清妍的脸被自己捏成各种形状,觉得特别有意思,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回事,“你要救任何一个,都会影响到大局,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若你真的聪明,就该知道现在收手,别人没救成,自己先弄丢了性命。” 郦清妍的脸都要被揉木了,面庞不受自己控制一直在动,舌头自然捋不顺,“逆肿么执道我要就仍?” 神奇的是栖月居然听懂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要做什么,别把别人当成傻瓜,没派杀手不分白天黑夜刺杀你,是因为他们还没腾出手。” “酱军扶遇袭,也是你说的他萌做的吗?” “这个不能告诉你。十二禤阁不是在你手上么,这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一把刀,要懂得好好运用,别暴殄天物。” 郦清妍白他一眼,“怎么用,你教我?” 栖月笑,温柔的能漾出水来,“好,我教你。” 正文 65.第三十六章(上) 起誓一样说了“我教你”的栖月,下一刻就点了郦清妍的睡穴,把只说了半句咒骂的人抱回床上,如同抱着一只绵软的抱枕一般,搂着舒舒服服的睡了。亏郦清妍看到他那认真的模样,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还松动了一下,结果被这任性的蠢人接下来的动作毁的一干二净,继而在那里建立起铜墙铁壁。 第二天一大早,因为实在睡的太多,郦清妍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神智还没清醒,就狠狠踢了身旁还在睡熟的人一脚,去死,栖月你去死! 等同于挠痒痒的一踢,只让栖月抬了抬眼皮,低沉的嗓音带着未睡醒的迷蒙,“别闹,还早,再睡会儿。”大腿一抬,把郦清妍运力准备再来一踢的脚压住,手臂一缩,把人搂进胸膛,抱的密不透风。 “闹你爹!”郦清妍忍无可忍,世家小姐的淑女形象被抛在脑后,管对方是谁,在心里挨个问候其家人。用力推开栖月,想要挣脱他的禁锢,这样磨来蹭去,当然会出事情。 栖月被她闹腾的睡不安稳,一个翻身压上来,“早上的男人有多危险,你不懂吗?还敢这样,出了事情,你可别后悔。” 郦清妍被他突然的一压,差点咽气,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哦,你还小,的确不知道。”栖月说完这句,脑袋咚一声砸在郦清妍的枕头上,又睡过去了。 “可恶,睡睡睡,就知道睡!好歹别压着我啊!”郦清妍恨得牙齿痒,直到使出浑身解数从栖月身下钻出来时,已经弄出了一身汗。 走到外间,朝门外唤了一声,“来人。” 值夜的太监正在缩在殿门处打瞌睡,听见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王爷几乎不会这么早叫人伺候,而且这个声音,定然是郡主无疑。想到王爷的脾气,自己不敢进去,连滚带爬地去叫了两个宫女来。 宫女进殿,跪的远远的,“郡主有何吩咐?”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郦清妍此刻心情不好,用起华阳宫的下人一点也不含糊。 那两个宫女抬头飞快看了郦清妍一眼,寝衣皱巴巴成一团,凌乱穿在身上,头发也乱蓬蓬的,至于脸,貌似有未褪尽的红晕。 不得了了,真被大公公说中,王爷把郡主给睡了! 宫女心中又高兴又心痛,高兴的原因和大监差不多,心痛是因为王爷再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王爷了…… 栖月的浴池非常大,郦清妍一个人泡在里头。水汽蒸腾的热水从纯金蟾蜍口中涌出来,落入池中,参了对皮肤极好的花蜜的池水香喷喷的,水温很舒服,犹如鱼儿终于回到水中,让人忍不住想在里面游来游去。不过怕栖月那个神出鬼没的人突然冒出来,郦清妍速战速决,抱了就算了,绝不能再多。 眼睛里全是好奇的丫头都被赶了出去,郦清妍洗完,自己动手穿好衣裳,招呼也懒得和栖月打,随手揪了两个宫女,让她们带着自己回瑶华宫去。 直到今日辰正,郦清妍的人才进了宫,她回到永安那里时,拾叶弄香菱歌三个丫头正在偏殿准备东西。 家宴要穿的衣裳用架子架起,浅紫色绣血海棠的花纹,头饰为一套羊脂玉簪,弄香说是王妃娘娘特地为她选的。郦清妍摸着那华贵的料子,这个颜色才是十五岁女子应该穿的,身上这套暗紫的实在太过隆重了。 “怎么隔了一天才入宫,府里出了什么事么?”郦清妍问正在给自己梳头的弄香。 “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长公主下了懿旨不许咱们马上进来,落得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可遇着什么烦心事没有?” “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这些算不得什么。”郦清妍一只手撑着腮,靠在梳妆台上,另一只手玩着桃木梳齿,“别梳的太复杂,这十二支簪子要是全戴上,今晚脖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奴婢省的。”弄香绾起她的一缕头发,“有一件事,虽然是进宫来的道听途说,不过还是告诉小姐为好。” “什么?” “奴婢之前听敬王府和宁王府里的下人闲聊,说傅皇后非常得宠,这几年宫里头的宠妃轮流换,却没有一个宠得过皇后。可是方才在等小姐的时候,听见这瑶华宫里的宫人在说,陛下亲手杀了皇后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大丫鬟。这可是极打脸的事情,不知皇后娘娘还会不会出现在今晚的家宴上。” “傅斯然?”郦清妍握着梳子的手缓缓收紧,梳齿在手心刺下一个个圆圆的小洞印子。弄香忙打开她的手,“小姐快松开,当心伤了。” 郦清妍没将这个放在心上,一门心思都在想弄香方才说的事情。“我倒是把这个人漏算了。弄香,你这个提醒真真及时。” 弄香笑道,“没有奴婢,这个消息迟早会传到小姐耳朵里,奴婢这可算是提前邀宠来的。” “只要有用,提前邀宠又有什么关系?”郦清妍暗自思虑一番,“衱袶这几天在做什么?” “先生这几日都在王府那边,奴婢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事。不过,府里又来了一个叫焕逐的人,王妃娘娘说小姐接下来用得着,奴婢瞧着应该是与衱袶先生同样的级别,没敢怠慢,一应待遇,全部与衱袶先生相同。” 焕逐?郦清妍脑海中有书页翻过,十七宿宿主,十七宿主要调查各种辛秘,只要给一个名字,他们能起根拔源把这个人的祖上十八代都给查出来。 温阑果真是知道郦清妍接下来要干什么的,连人都给她准备好了。郦清妍止不住猜想,如果有天自己的计划牵涉到了勾栏之类,温阑会不会把皇城最大的青楼集媚居的花魁洗干净打包送来。 不过焕逐的脾气比衱袶还要差,郦清妍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焕逐先生进府后,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都在睡觉,饭也是让人送到房里,吃完又接着睡了。”弄香非常仔细地回想了好几遍,确定道,“的确什么也没有做,除了吃饭,其余全部时间都在睡。” “嗯?”郦清妍有些意外,书上只说焕逐脾气不好,没有说他嗜睡。难不成三十六个宿主和二十四暗卫一样,每个人都有独特又奇异的爱好? “张总管怕接下来府上的外男越来越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特地辟出西跨院给各位先生住,让奴婢和小姐说一声。” “我知道了。”郦清妍看着面前硕大铜镜中接近成型的发髻,心不在焉说,“反正今晚吃完饭,就回去了。” “宫里的家宴,会不会也像王府里的一样,让大家献艺助兴吧?小姐要不要准备准备?” “应该不会。”郦清妍随口道,“真的有,写幅字或画幅画就成了。” 弄香笑,“小姐真懒,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要在这些贵人面前露脸,以求得重用,偏小姐一点也不在乎。” “志不在此,所以不会放心思在这方面。” “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奴婢听到有人说,小姐和宁王殿下……”弄香欲言又止。 “怎么?”郦清妍一脸疑惑。 “唔,没事。”弄香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那些都是谣传了,“宁王殿下应该很快会处理好的。” 虽然不知道弄香具体要说什么,直觉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小声嘀咕,“这么相信他,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发髻梳好,弄香拿着镜子让郦清妍细看。长发绾成最简单的圆髻,十二支玉簪用了六支,插作扇状,耳边一对简洁的明月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那套浅紫的衣裳一上身,贵气逼人的女子变成了出水芙蓉,如春风拂面,带着微微的湿润和暖意,是最为养眼的美。 “弄香的技艺果然又精进了。”在外间收拾了半天晚宴所需之物的拾叶进来,赞叹了一句。 “那也是小姐天生丽质的缘故。” “不过,”拾叶细细打量了郦清妍一番,“这样是不是太清淡些了,今夜的场合,太寡淡可会不敬?” 弄香戳了戳她的额头,“你知道那簪子的玉有多难得吗?这十二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了,还被你说寡淡,当心别个反过来笑话你。” 拾叶倒也不生气,转问郦清妍,“小姐,今晚咱们能跟着去么?” “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若不跟着一起去,谁伺候我?” 拾叶拍着胸口,“怎么办,一想到有那么多贵人在场,奴婢就好紧张,万一做错了什么事,连累小姐,可就罪大恶极了。” “郡主礼那么喧闹的场面不是好好的过来了?我看你处理的十分熟稔,这会儿说自己紧张,我才不会信。”郦清妍半仰着脸,弄香在给她上妆。“不过,今夜的确有很多人我都未见过,还有几个脾气不好的在,你们谨记谨言慎行四个字,时刻跟着我,别走远,别抬头直视他们的脸就好。” “奴婢知道了。”拾叶弄香齐声回答。 “姐姐是不是在这里?”永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下一刻一道粉色的身影已经扑到郦清妍的怀里来,“姐姐你好香啊。” 郦清自己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身上也并未用什么特别有香味的脂粉,便随口道,“许是衣裳上的熏香。” “不对。”永安摇头,像只动物一样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真好闻。好奇怪,明明昨天都没有的。” 郦清妍想起在华阳宫泡的那个澡,也许和池子里加的花蜜有关。“真喜欢这味道,可以去问问你二皇兄宫里的宫女,她们也许知道这是什么花蜜的香味。” “二皇兄?”永安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听见郦清妍问她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忙忘掉这茬回答,“自然是过来姐姐去垂拱殿。” “家宴这么早就开始?”午膳都还没用呐,难道要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然不是,提前过去,安儿带姐姐去御花园玩,今日众皇兄都进宫了,下午会在马场打马球,咱们也去看。宫妃们不爱去的,另摆了戏台。晚上还有灯会,可以猜灯谜的,安儿准备了好些奖品,姐姐要是想要,安儿可以提前把谜底告诉你,反正都是安儿出的题。”永安趴在郦清妍腿上,说的津津有味,“看花灯的时候,还可以去永清河放灯,许个愿。怎样,安儿是不是策划的特别好?这些都是根据书上看来的,据说民间就是这样过元宵节的。” “很好,很用心。”郦清妍夸她,“不过,舞弊的事情咱们就不做了,当心你皇兄们知道了,来找你说理。” “这有什么关系,往年的谜语若不是那些妃子提前花钱来买谜底,根本没有人猜得出来。” 郦清妍刮了刮她的鼻子,“赚了不少吧?” 永安贼兮兮笑起来,“一点点。” “若是曦长公主原来是个小财迷这样的话传出去,估计天下人会笑掉大牙吧?” “这叫劳动所得。”永安申辩,“是安儿自己赚的。” “嗯,”郦清妍憋着笑,“帮后妃传情信给你二皇兄,答应保密的同时收取巨额费用,也是劳动所得?” 永安跳起来,“是哪个坏人说本公主坏话!” 屋里的人都忍不住笑,永安拉着郦清妍往外走,“不说啦,咱们快动身吧,占个好位置去。” “哦,原来连长公主这样的身份,在宫里还要抢位置的么?” 永安直跺脚,“姐姐你要是再欺负安儿,安儿就不理你了!” “好,不欺负你。”郦清妍笑着附身亲了亲永安红扑扑的脸蛋,“你真是太可爱了。”在后宫之中能长出这样的性格,勘称奇迹。 永安顿时圆满了,笑的像朵盛开的蔷薇,“安儿也觉得自己很可爱。” “个子不见长,学识不见长,这些年净长脸皮了。嗯?”永安方才被郦清妍亲到的地方被两根手指捏住,栖月就这样一点预兆也没有地出现在郦清妍身侧,只带起微微的一点风动。“嗯,果然有变厚。” 郦清妍看见他,膝盖都不想弯,不想行礼。 “皇兄太坏了,瞎说什么大实话。”永安搓了搓脸,“皇兄过来做什么?你不该准备参加马球的么?又想偷懒不参加?” “不参加。”栖月言简意赅,“轿辇备好了,准备出发吧。”轻飘飘瞥了郦清妍一眼,“本王过来接皇妹的,你不过是顺手带上。” 郦清妍:“……” 难道就是所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正文 66.第三十六章(中) 不同于春狩行宫里天然的马场那般粗狂宽阔,建在皇宫里的马场承袭慕容曒与栖月一贯的奢靡风格,厚软的地毯从九逸宫一直铺到观礼台,台上的椅子全为紫檀木包金材质,连马场边缘的栅栏都是汉白玉浮雕八骏图,勘称金碧辉煌。 郦清妍一行人出现在马场时,观礼台上人声嘈杂,都快要坐满了,基本上都是后妃和诸王爷的家眷,各色珠翠在阳光底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人头如潮水一般往入场口这边看过来,自然是想要看栖月。 郦清妍非常自觉地落后一大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栖月身上。不过,也的确没有人注意到她。 看着栖月那张几乎美到闪光的脸,郦清妍很能理解那些女子控制不住目光的行为。 所谓妖颜惑众,大概如此。 他躲在皇宫,几乎不到处乱跑的选择是对的,不然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卫玠,活活被狂热的追随者看死或者烦死。 台上的位置安排的很出乎郦清妍的意料,皇帝自然在最中间,右手是宁王的位置,宁王之下是永安,再下是郦清妍,左手是敬王,与敬王并排而坐的是温阑,再之下是各个皇亲国戚。皇后和宫妃在另外一个方向,以傅皇后为首依次落座。原本以为在最末尾有个位置给自己就不错了的郦清妍,万分意外自己的位置居然这么靠上,而且还不是在温阑那侧,这位置究竟是谁安排的?简直是对诸亲王的大不敬。郦清妍如坐针毡。 他们姗姗来迟,第一轮马球赛已经开始了。场上分为两队,慕容曒身着劲装,带着护卫长鄞炘,詹王葛明和俞王丰暕为一队;献王带着献王府世子慕容玑,番王庞暤,敬王府世子聆晰为一队。 永安像个马球赛的解说员,凑在郦清妍耳朵边给她说场上跑来跑去的众人都是谁。马是顶级好马,人都是会武功的人,所以他们的速度很快,郦清妍看的眼花缭乱。 对手队友全是自己的长辈,只得十四岁,还一脸青涩稚嫩的慕容玑打的战战兢兢,不止一次用饱含怨念的目光看向他爹献王,明明还有一个顶顶厉害的宁王在,为什么要选他上场,这种场合,让他一个小辈怎么打嘛! 慕容曒很喜欢这项运动,打的非常尽兴,完全不管对方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在让着他。这厢刚把球抢到马杆底下,以为必进球无疑,居然抽了个空往观礼台上看了一眼,找到郦清妍的位置,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郦清妍从头凉到脚,皇后他不看,那么多宫妃他不看,为什么偏偏看她?慕容曒这一眼把郦清妍努力降低的存在感破坏个干净,无数夹带刀子的目光全部往这边射过来,差点把她戳成筛子。 还好有懂事的永安在,这个小孩儿往那些目光的源头扫射了一眼,嘴角一勾,笑容完全继承她的三哥,邪魅霸道又张扬狂放,把那些不怀好意或饱含杀气的视线全部瞪得全部缩了回去。 郦清妍心惊不已,这小姑娘平日里惯是单纯天真的模样,原来并不是个好惹得人物,此刻眼神中透露出的警告,简直比直接下令诛别人九族更为可怕。 慕容曒因为分神,目光转回来时,球已经被慕容玑抢走,眼见着要击球进门,慕容曒手执长杆往球上一戳,那特地经过加厚加硬堪比石头的马球直接被戳得粉碎。 场下众人:“……” 慕容玑侧底忍不住了,“皇上,你使诈!” 慕容曒轻飘飘看他一眼,打马往场外走,“有本事你也戳一个给朕瞧瞧。” 慕容玑瞪着他,咬牙切齿的。献王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臭小子也不怕惹得皇帝不高兴,一杆子打过来,让他步马球的后尘。 上半场结束,两队进的球数相同,歇整片刻后下半场开始。慕容玑心里憋着火气,完全不停指挥,队形顿时乱作一团。这会儿鄞炘和聆晰两人靠在一处,驱马为追逐滚在前头的马球难分上下,想起自己忍了半场赛事的憋屈,慕容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插/进那两人的击打范围,长马杆一扫,直接把球打得飞出马球赛场。 场下众人:“……” 这是在打架呢还是打球啊? 雪梨大小的圆球直往观礼台而来,郦清妍察觉那球来的方向不对,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向了永安,来不及将人带往别处,只得将她紧紧护在怀中,整个后背都暴露在马球的降落范围。 上首的栖月双眸一凛,两指一并凝起一股剑气,射向半空中的圆球,那球顿时凭空燃烧起来,在离郦清妍只得一丈的地方化作灰烬,黑灰落满了她和永安摆着瓜果酒食的桌子。 以为自己非死即伤的郦清妍没有感觉到疼痛,回头一看才发觉是栖月救了自己,惊魂甫定拍着胸口,“多谢殿下。” 栖月并不理她,缓缓站起来,目光越过马场上吓呆了的慕容玑,看着献王沉声道,“皇兄,你是不是该好好管管你儿子了?” 出了意外,场上的人自然停了下来。献王在名义上与栖月是平级的,辈分上还是他的大哥,对方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委实算不得尊敬。不过此刻他理亏在先,纵然脸上挂不住,还是得硬撑着,“犬子无礼,回头定当严加管教。既然长公主和郡主没事,就宽恕玑儿这回吧。” 慕容曒打马走到前头来,整个人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背上,一条腿曲在身前,也不怕掉下来,低头玩着手中的黄金为柄的马鞭,语气最平淡不过,“若是出了事呢?” 敬王像是听到了诛杀令一般,拉了慕容玑翻身就从马上下来,跪在慕容曒马下,“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朕什么都还没说,大哥这么紧张做什么?”手指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所骑汗血马浓厚整齐的鬃毛,漫不经心,“既然差点砸到的是朕刚下旨晋封不久的郡主,为显诚心,就让世子去郡主府做半把年小厮吧。至于具体要做些什么,就看世子擅长什么,以及朕的郡主的喜好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让堂堂献王府世子世子去一个郡主府上,任由差遣,就算献王再怎么不济,也不该如此羞辱。 郦清妍敢对天起誓,一定是自己在喝醉那晚对慕容曒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才让他今天处处给自己下绊子,这简直就是报复! 栖月微微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慕容曒此举的确有些过分,刚想开口说两句,献王先一步出声为自己的儿子求情了。“陛下,玑儿不过一时失手,去郡主府上做差役一事,有辱玑儿世子身份,以后让玑儿如何在皇城中立足?还望陛下三思。” 慕容曒手中的鞭子猛地甩出去,破空一声炸响,众人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有异议者,杀。” 此令一下,郦清妍今天算是彻底出名了。慕容曒对她勘称霸道的维护,带来的不会是一步登天,而是无数后妃疯狂的嫉妒记恨,而且,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定是献王无疑。 郦清妍头痛的厉害,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到宫里来参加这个破家宴?一抬头,看到温阑,对方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动作,郦清妍的心莫名的就安定下来。 果然是越活越回去,郦清妍笑自己的蠢笨,身体变年轻难不成脑子也变简单笨拙了么?年轻皇帝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一个脸色,慕容玑会不会真的来郡主府还不定,自己何必先乱了心神;即使献王真的找上门来,还有温阑在,未必就是无法改变的死局,未必就会落得各不得好的下场。 回了温阑一个笑,发现永安在拉自己的袖子,小脸的表情惨兮兮的,“姐姐方才的脸色好吓人,安儿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郦清妍拍拍她,安抚道,“没什么,和你无关,刚刚没有被飞过来的球吓到吧?” “没有吓到的。”永安摇头,拉着郦清妍要离开,“这里不好玩了,安儿带姐姐去别的地方吧。去永清河边看宫女们挂花灯好不好?” 此时赛场上的人都出来了,其他几位王爷回了自己的座位,自有宫人递帕子递水。献王抓着慕容玑,不知道在叮嘱什么,两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看。慕容曒去了傅皇后那里,两人聊的什么别人听不见,只见慕容曒三两句就把刚刚还盯着郦清妍,恨不得活剥了她的傅斯然哄的笑语晏晏,把仇敌忘得一干二净,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年轻帝王。 郦清妍的确不想待下去,又看了温阑一眼,对方示意同意,才任永安拉着,悄悄离场。 河畔离马场并不远,一路上永安一直安安静静,一改往日的叽叽喳喳。郦清妍蹲下来给她系披风的带子,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在屋外呆的久了,被风吹的有点冰凉。 “怎么不说话了?真的没有被吓到么?” “姐姐。” “嗯?” “三哥哥他不是有意的……”永安咬了咬嘴唇,又着急地说,“我会去和他说的,不会让慕容玑真的到郡主府上去。”一脸怒其不争的痛心,“三哥肯定是昨晚睡觉时脑子被驴踢了。” 这孩子…… 郦清妍轻轻摸她的头,“所以你是因为担心我的处境,才一直不说话的吗?” “嗯,在想怎么和皇兄说,实在说不动他,让二皇兄出马也是可以的,二皇兄肯定不会不管的。” “难为你为我这样费心。”郦清妍就这样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彼此能够平视对方,“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叫宁王殿下二皇兄,叫皇上却是三哥哥呢?” “安儿原本和三哥更亲近,后来他女人变多了,”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恶狠狠的,“然后就不理安儿了!这个脑子里只有女人的坏蛋。” 郦清妍笑眯眯的,“你这样说皇上的坏话,不怕我去告密吗?” “告密的在排队呢,姐姐可能得等到明年才能面圣。” “你怎么能这么乖巧可爱?”郦清妍觉得和永安在一起,自己的笑都变多了,“可爱到让人忘掉所有的不开心,就算你的哥哥们再怎么欺负我,我也懒得去生气。” “哥哥们?”永安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印象里,只有三哥刚才欺负过郦清妍啊。 “反正晚上还要去一趟永清河,我有点饿了,咱们先去吃些东西好不好?” “好啊!”此言正中永安下怀,“文德殿和福宁宫的糕点最好,要不直接去御膳房,想吃什么让他们现做也可以的。” 文德殿是皇帝与重臣议事的地方,福宁宫是皇后的宫殿,所以,这偌大的皇宫里,还有没有哪处是永安不能去的? 正文 67.第三十六章(下)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1],邑廪生[2]。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 白颠马来[3],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4],何遽得考?”吏不 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5]。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 入府廨[6],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宫,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7]。檐下 设几、墩各二[8],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9]。几上各有笔札[10]。 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 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 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11],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 “辱膺宠命[12],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 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13]。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 “有阳算九年[14]。”共筹躇间[15],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16], 瓜代可也[17]。”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18],给假九年,及 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19]。秀才握手,送诸郊野, 自言长山张某[20]。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 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 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 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 朱幩[21],舆马甚众,登共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 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讳:旧时对帝王尊长不直称其名,叫避讳;因称其名为“讳”。 [2]邑廪生:本县廪膳生员。明洪武二年(1369)始,凡考取入学的生员 (习称“秀才”),每人月廪食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后生员名额增多, 成化年间(1465—1487)改为定额内者食廪,称廪膳生员,省称廪生;增额 者为增广生员和附学生员,省称增生和附生。清沿明制,廪生月供廪饩银四 两,增生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可依次升廪生,称补廪。参见《明史选 举志》、《清史稿选举志》。 [3]白颠马:白额马。颠,额端。《诗秦风车邻》:“有车邻邻,有 马白颠。”朱熹注:“白颠,额有白毛,今谓之的颡。” [4]文宗:文章宗匠。原指众人所宗仰的文章大家。《后汉书崔駰传》: “崔为文宗,世禅雕龙。”清代用以誉称省级学官提督学政(简称“提学”、 “学政”)。临:指案临。清制,各省学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到本省各地考 试生员,称案临。考试的名目有“岁考”、“科考”两种。 [5]力疾:强支病体。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力病”。 [6]府廨(xiè械):官署。旧时对官府衙门的通称。 [7]关壮缪(mu穆):指关羽(?—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 西临猗县西南)人。三国时蜀汉大将。死后追谥壮缪侯。见《三国志蜀书》 本传。后逐渐被神化,宋以后历代封建王朝也屡加封号。明万历年间敕封为 “三界伏魔大帝威运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年间敕封为“忠义神武关圣大 帝”。自是相沿,有“关帝”之称。 [8]几:长方形的小桌子。墩:一种低矮的坐具。 ----------------------- page 3----------------------- [9]连肩:肩靠肩,此指并排而坐。 [10]笔札:犹笔、纸。札,古时供书写用的薄木简。 [11]城隍:古代神话中守护城池的神,后为道教所信奉。相传《礼记郊 特牲》中蜡祭八神之一的水(即隍)庸(即城)衍化而来。三国之后即有的 地方祀城隍神,唐以后历代封建王朝普遍奉祀,一般称为某府某县城隍之神, 视之如同人间的郡县长官。参见清赵翼《陔馀丛考城隍神》。[12]辱膺宠 命:为旧时接受任命或命令时表示感激之词。辱,犹言承蒙。膺,受。宠命, 恩赐的任命。 [13]稽母寿籍:查看记载其母寿限的簿籍。稽,查。寿籍,迷信传说中 阴世记载人们寿限的薄册,即所谓“生死簿”。 [14]阳算:寿算,活在阳世的年数。 [15]筹躇:犹豫不决。筹,通“踌”。 [16]摄篆:代掌印信,指代理官职。摄,代理。篆,旧时印信刻以篆文, 因代指宫印。 [17]瓜代:及瓜而代的省词。原意为至来年食瓜季节使人替代。 《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住,曰: ‘及瓜而代。’”后因称官员任职期满由他人接任为“瓜代”。这里是接任 的意思。[18]推仁孝之心:推许其仁孝的心志。推,推许,推重、赞许。 [19]稽(qi乞)首:伏地叩头;旧时所行的跪拜礼。 [20]长山:旧县名。辖境为今山东省邹平县东部。 [21]镂膺朱幩(fén坟):形容马饰华美。镂膺,马胸部镂金饰带。《诗秦 风小戎》:“虎镂膺,交二弓。”朱熹注:“镂膺,镂全以饰马当胸带也。” 朱幩,红色辔饰。《诗卫风硕人》:“四牡有骄,朱幩镳镳。”朱熹注: “幩,镳饰也。镳者,马衔外铁,人君以来缠之也。” ----------------------- page 4-----------------------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1]。笃信导引之术[2],寒暑不辍,行之 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3],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 [4]。”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5],窃喜。自是 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 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 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6],旋转地上。心窃异之, 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 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 颠疾[7],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诸生:本指在学儒生,见《汉书何武传》。唐代国学及州、县学 规定学生员额,因称生员。明清时代,凡经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 通称诸生。 [2]导引之术:我国古代强身除病的一种养生方法。导引,“导气使和, 引体使柔”的意思,指屈伸俯仰,呼吸吐纳,使血脉流通。《庄子刻意》: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 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后为道教用以作修炼的迷信法术之一。道教 有《太清导引养生经》。 [3]趺(fu夫)坐:即“结跏趺坐”,略称“跏趺”。佛教徒坐禅的一种 姿势,即将双足背交叉于左右股上;右手安左手掌中,二大拇指面相合,然 后端身正坐,俗称盘腿打坐。见善导《观念阿弥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门》。 《大智度论》:“诸坐法中,结跏趺坐最安稳,不疲极,此是坐禅人坐法。” [4]可以见(xiàn现)矣:可以现形了。见,通“现”。 [5]丹:炼丹是道教法术之一。派于古代方术。原指在鼎炉中烧炼 矿石药物,以制“长生不死”的丹药,即“金丹”。后道士将这一方术 加以扩展,称“金丹”为“外丹”,称精神修炼的成果为“内丹”。人体比 拟鼎炉,“精”、“气”比拟药物,以“神”去烧之,使精、气、神凝成“圣 胎”,即为“内丹”。这里指内丹,后《王兰》一文中的“金丹”,指外丹。 [6]夜叉:梵语音译。意译“能啖鬼”、“捷疾鬼”等。佛经中一种形 象凶恶的鬼,列为天龙八部神众之一,我国诗文小说中,则常指丑恶之鬼, 或喻凶暴丑恶之人。 [7]颠疾:疯癫病。颠,通“癫”。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 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1]?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 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辖。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甫 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其 腰[2]。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 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 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3],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 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己渺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压狐:睡梦之中感到胸闷气促,俗称“压狐子”。压,或作“魇”。 [2]絷(zhi陟):绊缚马足,这里是拴缚的意思。 [3]翁:原作“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下同。 正文 68.第三十七章(上) 画壁 江西孟龙潭[1],与朱孝廉客都中[2]。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3],俱不 甚弘敞[4],惟一老僧挂搭其中[5]。见客入,肃衣出迓[6],导与随喜[7]。 殿中塑志公像[8]。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9],内一垂 髫者[10],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 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 说法座上[11],偏袒绕视者甚众[12]。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 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13]。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 且不敢前[14]。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 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 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 共捧簪珥[15],促令上鬟[16]。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 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 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17],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 甚厉[18],缧锁锵然[19];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 金甲使者[20],黑面如漆,缩锁挈槌[21],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 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22]。” 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23],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 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 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24]。朱局蹐既久[25],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 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 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 “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26]?”旋见壁间 画有朱像,倾耳仁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 而下,灰心木立[27],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 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28],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 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 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29]。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 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 所自动耳。老婆心切[30],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江西:清代行省名,辖境约当令江西省。 [2]孝廉:这里指举人。孝廉为汉代选举官吏的科目,孝指孝子,廉指廉 洁之士,由郡国推举,报请朝廷任用。明清科举制度,举人由乡试产生,与 汉代孝廉由郡国推举相似,因称举人为孝廉。 [3]禅(chán馋)舍:僧舍。禅,佛家语,梵语音译“禅那”的略称, 专心静思的意思。旧时诗文常将与佛教有关的事物都冠以“禅”字,如禅房、 禅堂等。 [4]弘敞:宽阔明亮。敞,原作“厂(廠)”,据青柯亭刻本改。 [5]挂搭:行脚僧(也叫游方僧)投宿暂住的意思。也称“挂褡”、“挂 ----------------------- page 12----------------------- 单”、“挂锡”。褡,指僧衣;单,指僧堂东西两序的名单;锡,指锡杖。 行脚僧投宿寺院,衣钵和锡杖不能放在地上,而要挂在僧堂东西两序名单下 面的钩上,故称。[6]肃衣,整衣,表示恭敬。 [7]随喜:佛家语,意思是随已所喜,做些善事;指随意向僧人布施财 物。见《法华经随喜功德品》。后因称游观寺院为随喜。 [8]志公:指南朝僧人保志。保志(418—514),也作“宝志”,相传自 宋太始(465—471)初,他表现出种种神异的言行,齐、梁时王侯士庶视之 为“神僧”。见《高僧传神异梁京师释保志》。 [9]散花天女:佛经故事中的神女。《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载,维摩洁 室有一天女,每见诸菩萨聆听讲说佛法,就呈现原身,并将天花撒在他们身 上,以验证其向道之心:道心坚定者花不着身,反之则着身不去。[10]垂髫 (tiao条):披发下垂。古时十五岁以下儿童不束发,因称童稚为垂髫。这 里指未曾束发的少女。 [11]说法:讲说佛法。 [12]偏袒绕视者:此指和尚。偏袒,袒露右肩,详《聊斋自志》注。[13] 冁(chǎn产)然:笑的样子。《庄子达生》:“桓公冁然而笑。”[14]次 且(ziuj资苴):同“趑趄”。进退犹豫。 [15]簪珥(ěr耳):发簪和耳环。 [16]上鬟:俗称“上头”。山东旧时习俗,女子临嫁梳妆冠笄、插戴首 饰,称“上头”。《城武县志》(道光十年):“于吉时为女冠笄作乐,名 上头。”[17]兰麝:兰草和麝香。古时妇女熏香用品。 [18]吉莫靴:皮靴。吉莫,皮革。《北齐书韩宝业等传》:“臣向见 郭林宗从冢中出,着大帽、吉莫靴,插马鞭。” [19]缧(léi累)锁:拘系犯人的锁链。缧,黑绳。 [20]金甲使者:身着金制铠甲的使者。 [21]絜(xié协):持。通“挈”。 [22]勿贻伊戚:意为不要自招罪罚。《诗小雅小明》:“心之忧矣, 自治伊戚。”诒,通“贻”,遗留。伊,通“繄”(yi),是。戚,优愁。 [23]反身鹗顾,反转身来,瞋目四顾。鹗,猛禽,双目深陷,神色凶狠。 [24]语论:谈论。语,交相告语。 [25]局蹐(juji局脊):畏缩恐惧而蜷曲。局,同跼,屈曲。蹐,两足 相叠。 [26]檀越:也作“檀那”,梵语“陀那钵底”的音译,义译为“施主”, 指向寺院施舍财物的俗家人。 [27]灰心木立:心如死灰,形似搞木。灰心,是说心沉寂如死灰;木立, 是说站立着象枯干的木头,没有知觉。《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 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8]螺髻翘然:螺形发髻高高翘起,为已婚妇女的发式。 [29]此言类有道者:说出这样话的,象是一位深通哲理的人。有道,谓 深明哲理。 [30]老婆心切:教人心切。佛家称教导学人亲切叮咛者曰老婆,寓慈悲 之意。《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载,唐代义玄禅师初投江西黄檗山参希运大师。 义玄问黄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黄 檗意欲以此令其自悟,而义玄不解其意,辞去,往参大愚掸师。大愚说:“黄 ----------------------- page 13----------------------- 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义玄顿时领悟到希运的用意,随即 返回黄檗山受教。黄檗问云:“汝回太速生。”义玄云:“只为老婆心切。” ----------------------- page 14----------------------- 山魈[1]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2]。麦秋旋里[3],经旬始返。 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4],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 陈卧具,扃扉就枕[5],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6]。忽闻风声 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7],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 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 俄而寝门辟矣。急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 皮色;目光睒闪[8],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9];舌动喉 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 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10]。鬼大怒,伸巨爪 攫公。公少缩。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 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状,大骇。扶曳登床[11],始言其故。共 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 不敢复留,负笈而归[12]。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山魈(xiāo消):也作“山臊”。传说中的山怪。《正字通》引《抱 朴子登涉篇》:“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今本 《抱朴子》“魈”作“魈”。《荆楚岁时记》、东方朔《神异经》“魈”并 作“臊”。山东民间视为恶鬼,方志中多载春节燃爆竹以驱山魈事。如《商 河县志》:“正月元旦……五更燃爆竹,以驱山魈。” [2]肄(yi艺)业:修习学业。《左传文公四年》:“臣以为肄业及之也。” 杜预注:“肄,习也。” [3]麦秋:麦收季节。《礼月令》:“孟夏麦秋至。”秋,指农作物成 熟之期。 [4]粪除:扫除。 [5]扃(jiong炯)扉:插门。扃,门插关。下文“失扃”,意思是忘了 插门。 [6]万籁俱寂:什么声响都没有。 [7]注念间;专注凝思之时。 [8]睒(shǎn闪)闪:像闪龟一样。《胶澳志方言》(民国本):“电 光曰睒。” [9]齿疏疏:牙齿稀稀拉拉。疏,稀。 [10]缶(fou否):一种口小腹大的盛器。 [11]扶曳(yè叶):挽抉拖拉。 [12]负笈(ji及):背着书箱。笈,书箱。 正文 69.第三十七章(中)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 入[1],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2],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 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3]?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 色黄肿,眉目蹙蹙然[4],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 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5],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 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6]。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 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 颊[7],当即因而啮之[8]。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9],齿没于 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 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10]。夫人奔入, 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11]。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 之水,流枕浃席[12]。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 馀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搴(qiān愆)帘:掀帘。搴,揭起,掀。 [2]缞(cui崔)服麻裙:古代的丧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条,服三年 之丧者用之。麻裙,麻布作的下衣。 [3]“何遽”句:凶服,即丧服。上文言“白布裹首”,可见是新丧。旧 时新丧,着丧服不能串门,以为不吉利,因有疑问。[4]眉目蹙蹙(cu促) 然:皱眉愁苦的样子。 [5]痿(wěi委):痿痹,肢体麻痹。 [6]摄衣:提起衣裙。摄,提起。 [7]颐(yi夷)颊:下巴至两腮之间,指脸的下部。 [8]啮:同“咬”。 [9](hé核):咬。 [10]缓颊:放松面部肌肉,这里意即松口。 [11]魇(yǎn掩)梦之诬:恶梦的幻觉。魇,恶梦,梦中惊骇。诬,以 无当有。 [12]浃(jiā夹)席:流满床席。浃,遍,满。 ----------------------- page 16-----------------------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 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1]?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 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辖。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甫 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其 腰[2]。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 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 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3],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 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己渺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压狐:睡梦之中感到胸闷气促,俗称“压狐子”。压,或作“魇”。 [2]絷(zhi陟):绊缚马足,这里是拴缚的意思。 [3]翁:原作“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下同。 荍中怪 长山安翁者[1],性喜操农功[2]。秋间荞熟[3],刈堆陇畔。时近村有 盗稼者,因命佃人[4],乘月辇运登场[5];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 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6]。急举首,则一 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7],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 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 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 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以俟之。翼日[8],果复来。数矢齐 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杂遝[9],翁命收积为垛,而 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 翁[10]。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 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长山:旧县名,故地在今山东邹平一带。 [2]农功:农事,即农活。 [3]荞(qiáo桥):同“荞”,荞麦。 [4]佃(tián田)人:指农村佣工。 [5]乘月辇运:就着月光推车搬运。辇,手推车。 [6]暴客:盗贼。[7]鬡(ning宁)须,髭须乱张,样子凶恶。 [8]翼日:明日。翼,通“翌”。 [9]禾(jiè皆)杂遝(tà沓):指荞麦稭散乱在地。,庄稼稭秆。杂 遝,也作“杂沓”,杂乱。 [10]“奔翁”“翁仆”之“翁”,底本井作“公”,据铸雪斋抄本改。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1]。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2],肉红色, 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3],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 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4],洁泽修长。近扶之,腻 然而倒,委蛇入壁[5],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6],王生俊升设帐其家[7]。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 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 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心所制者[8]。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 停置凳上。安厝未已[9],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10],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 衣[11],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 久[12],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 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大司寇:指李化熙,字五弦,长山(今山东邹平县)人。明崇祯进士, 官四川巡抚,总督三边,统理西征军务。入清,官至刑部尚书。《长山县志》、 《山东省通志》、《清史稿》均有传。司寇,西周所置官,春秋、战国相沿, 掌管刑狱、纠察等事。后世以大司寇为刑部尚书的别称。 [2]春凳,一种长条形的木凳。 [3]故:原来。[4]白梃:白木棍棒。 [5]委蛇(wēi i威移):通y “逶迤”,曲折而进。 [6]康熙十七年:即公元一六七八年。 [7]设帐,指设馆授徒,做教书先生。《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常 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8]粱(jiē皆)心:高粱秆心。 [9]安厝(cuo错),安措,安置。厝,停柩待葬。 [10]厮婢:奴婢。 [11]衰(cui催)衣:丧服。详见前《咬鬼》注。下句“麻埂”,是旧 时居丧者束于腰际的麻绦。 [12]睥睨(bini币腻):窥察。 偷桃 童时赴郡试[1],值春节[2]。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 司,名曰“演春”[3]。余从友人戏瞩[4]。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 衣[5],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6],鼓吹聒耳。 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7],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 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8],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9]。”吏以白宫。少顷 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 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10]。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 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 惟王母园中[11],四时常不凋卸[12],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 “嘻!天可阶而升乎[13]?”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放十 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 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 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 翁亦大愦愦[14]!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 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15],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 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 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 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 “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 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 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 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16],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 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17]。”坐 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 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 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18],意此其苗裔耶[1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童时赴郡试:童年时赴府城应试。试,此指“童试”。明清时代应 试生员(秀才)的考试,称“童生试”,简称“童试”。童试共分三个阶段: 初为县试,录取后参加府试,最后参加院试,录取即为生员。郡,指济南, 当时淄川属济南府。 [2]春节:古时以立春为春节。 [3]“旧例”五句:指山东旧时习俗,于立春前一日的迎春活动。如《商 何县志》(道光本)载:“立春前一日,官府率士民具芒种春牛,迎春于东 郊,里人行户扮渔樵耕读诸戏,结彩为楼,以五辛为春盘,饮酒簪花,啖春 饼……”藩司,即布政使,明代为一省的行政长官,清代则为总督、巡抚的 属官,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这里指藩司衙门。 正文 70.第三十七章(下)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1],业渔。每夜,携酒何上,饮且渔。饮则酹地[2], 祝云[3]:“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 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 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4]。”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 “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5]。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6]。 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7],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 为长耳[8]。”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 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9],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 日,许货鱼,益沽酒[10]。晚至河干[11],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 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12],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 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 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 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13],当有代者, 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 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侧,然 业满劫脱[14],正宜相贺,悲乃不伦[15]。”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 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16],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 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 抛岸上[17],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 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 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 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 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 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 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18],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19], 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20]。”许贺曰:“君正直为 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 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冶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 以共语[21]。”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 逆旅[22],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 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 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 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23]。祗候已久[24]。”许亦异之, 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25],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 感篆中怀[26]。愧无腆物[27],仅有卮酒[28];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 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 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29],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 河山[30],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31]。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 抱襆[32],争来致赆[33],不终朝[34],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35],祖 ----------------------- page 19----------------------- 送出村[36]。歘有羊角风起[37],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 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 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 云[38]。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异史氏曰:“置身青云[39],无 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40],宁复识戴笠人哉[41]?余乡有 林下者[42],家綦贫[43]。有童稚交[44],任肥秩[45]。计投之必相周顾。 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46],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 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 [47]。’念此可为一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淄之北郭:指淄川县城北郊。淄,淄川县,今属山东省淄博市。郭, 外城,这里指城郊。下文“河”,当指流经淄川的孝妇河。 [2]酹(lèi泪)地:浇酒于地以祭鬼神。下文所说“酹奠”,义同。 [3]祝:祷告。 [4]下流:河的下游。 [5]唼呷(zàxiā匝虾):鱼吞吸食物的声音。 [6]申谢:道谢。申,陈述,表示。 [7]叨(tāo涛):表示承受的谦词。 [8]要当以为长:意思是将经常为他驱鱼。要当,将要。长,通“常”。 [9]字:表字。古时男子幼时起名,二十岁左右行冠礼,据本名相应之义 另起别名,称“字”。《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周道也。” [10]益沽酒:多买些酒。益,增加。沽,买。 [11]河干:河岸。《诗·魏风·伐檀》:“置之河之干兮。”干,涯岸。 [12]清扬:对人容颜的颂称,犹言丰采。《诗·鄘风·君子偕老》:“子之 清扬,扬且之颜也。”朱熹注:“清,视清明也;扬,眉上广也;颜,额角 丰满也。” [13]业满:佛家语,谓业报已满。业,业报,谓所行善恶,必将得到相 应的报应。此指恶业,受苦、为善与之相抵,即是业满。[14]劫脱:劫难得 以脱免。劫,梵语音译“劫波”的略语。佛教对“劫”解释不一;世人多借 指命定的难以逃脱的灾难。 [15]不伦:谓当喜而悲,不合情理。 [16]亭午,正午,中午。 [17]儿抛岸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上”字。 [18]一念恻隐:一点同情之心。恻隐,同情,怜悯。《孟子·公孙丑上》: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19]招远县邬镇土地:招远县,今属山东省。邬镇,村镇名。土地,土 地神,古称“社神”。《通俗编·神鬼》:“今凡社神,俱呼土地。”旧俗 村民祭祀土地神,祈求年丰岁熟。 [20]勿惮(dān担)修阻:不要怕路远难往。惮,怕。修阻,路远难行。 [21]土偶:泥塑神像。 [22]息肩逆旅,住在旅馆里。息肩,放下肩上担子,指止息。逆旅,迎 止宾客之处,即旅店。逆,迎。 [23]资斧:路费。《易·旅》:“旅于处,得其资斧。” ----------------------- page 20----------------------- [24]祗候:恭侯。 [25]寤寐不去心:犹言日夜思念。寤,醒来时;寐,睡着时。《诗·周 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26]感篆中怀:感激之情,铭记于心。篆,刻。中,心。 [27]腆(tiān填)物:丰厚的礼物。腆,丰厚。 [28]卮酒:酒一卮。卮,酒器,容量四升。 [29]顾问:亲临看望。 [30]咫尺河山:近在咫尺,如隔河山。 [31]夙(su素)好,旧交;指昔日交好之情。 [32]折柬抱襆:拿着礼帖,抱着礼品。柬,通“简”。折简,即折半之 简,意为便笺,以之书写礼帖。后指裁纸写信。此指裁纸。襆,包袱,此指 札品包裹。 [33]致赆(jin尽):送行赠礼。《孟子·公孙丑下》:“行者必以赆。” 赆,以财物赠行者。 [34]不终朝(zhāo招):不出一个早晨。朝,早晨。 [35]苍头:这里指老者。 [36]祖送: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诗·大雅·韩 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引申为敬酒饯行。 [37]羊角风:旋风。《庄子·逍遥游》:“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迷信以为鬼神驾旋风而行,此指六郎在隐形送行。 [38]灵应如响:意思是十分灵验,有求必应。响,应声、回响。 [39]置身青云:此处指王六郎高升为土地之神。《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青云,指高空, 喻指高官显位。 [40]贵介:地位高贵的大人物。《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王子围寡 君之贵介弟也。”介,大。 [41]戴笠人:指贫贱时结交的故人。戴笠,指处于贫贱的地位。周处《风 土记》:“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有礼,封土坛,祭以犬鸡,祝曰:卿虽 乘车我戴笠,后日和逢下车揖:我步行,君乘车,他日相逢君当下。 [42]林下者:指乡居不仕之人。 [43]綦(qi其)贫:十分贫穷。綦,甚。 [44]童稚交:幼年时结交的朋友。 [45]肥秩:肥缺。秩,旧指官吏的俸禄,也指官位品级。 [46]泻囊货骑(ji寄):花空钱袋,卖掉坐骑。囊,指钱袋。 [47]“作月令”七句:月令,《礼记》篇名,记述每年农历十二个月的 时令、行政及相关事物。这里模拟“月令”的文式,写这位林下者的可笑遭 遇,是诙谐讽世的游戏笔墨。“貂帽解,伞盖不张”,指羞惭丧气,不再摆 排场。“马化为驴”,指盘川不足,只好卖掉马,换头驴骑回来。”靴始收 声”,从此收心,不再着靴外出干求了。 ----------------------- page 21-----------------------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1],故家子[2]。少慕道[3],闻劳山多仙人[4],负笈 往游。登一顶,有观宇[5],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6],素发垂领[7],而 神光爽迈[8]。叩而与语,理甚玄妙[9]。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 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10], 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正文 71.第三十八章(上)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宫[1],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字连亘。 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 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2]。”公跃起曰:“是亦何难!” 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 “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3],蒿艾如麻。时值上弦[4], 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婆数进[5],始抵后楼。登月台[6],光洁可爱, 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7]。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 席地枕石,卧看牛女[8]。 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9]。假寐睨之,见一青衣 人,挑莲灯[10],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 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 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11],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 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 言曰:“小人有箕帚女[12],今夜于归[13]。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14],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 除凶煞[15],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 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16]。”公揖之。俄闻 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 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 若为傧[17],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18], 酒胾雾霈[19],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 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坏璆然[20], 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21],容华绝世。 既而酌以金爵[22],大容数斗[23]。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24]。 伪醉隐几[25],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 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 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 充溢四堵[26]。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 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 士所有[27],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28],任于肥丘[29]。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30],久 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31],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 款式雕文[32],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 人为京卿时[33],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34]。缘明府辱临[35], 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 笑曰:“金杯羽化矣[36]。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 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 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殷天官:指殷士儋。殷士儋,字正甫,学者称棠川先生,历城(今山 东济南市)人。明嘉靖进士。曾任吏部尚书,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著有《金 ----------------------- page 38----------------------- 舆山房稿》。见《明史》本传及乾隆《历城县志人物志》。天官是“天宫 冢宰”的简称。《周礼》六官,称冢宰(丞相)为天官,为百官之长。唐武 后光宅元年(684)曾一度改吏部为天官,后世便以天官作为吏部的通称。这 里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 [2]共醵(ju据)为筵:大家凑钱请酒席。醵,合钱饮酒。 [3]莎(suo蓑):与下句“蒿艾”,均指野草。莎,莎草,又名香附、 香附子,根可入药。 [4]上弦:指农历每月初七、八的时候,月亮如弓形,上缺其半,叫做“上 弦”。《释名释夭》:“弦,半月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 施弦也。” [5]摩娑(suo蓑)数进:摸索着进入数重庭院。摩娑,同“摸索”。进, 房屋分成前后几个庭院的,每个庭院叫“一进”。 [6]月台:指楼上赏月的台榭。 [7]衔山一线:指月落西山,余辉如线。衔,含。 [8]牛女:指牛郎星和织女星。 [9]籍籍而上:脚步杂乱地上楼来。籍籍,纷乱的样子。 [10]莲灯:又称“莲炬”。一种罩似莲花的风灯,常供嫁娶时使用。下 文“笼纱”,指以薄纱作罩的灯笼,喜庆时罩以红纱。吴自牧《梦粱录》卷 二十“嫁娶”:“新人下车……以数□□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11]相公:年少士人的尊称。倜傥(titǎng替倘):豪放不羁。 [12]箕(ji基)帚(zhou肘)女:旧时谦指自己的女儿缺乏才貌,只能 胜任家务粗活。箕帚,指家庭洒扫之事。 [13]于归: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于 往。 [14]嘉礼:此指婚礼。《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嘉礼亲万民。” 嘉礼为古代五礼之一,指饮食、婚冠、宾射、飨蒸、脤膰、贺庆等礼仪。后 世专指婚礼。 [15]压除凶煞:压制排除凶神恶煞。压,慑服。煞,凶神。 [16]拙荆:对人自称其妻的谦词。《列女传》:“梁鸿妻孟光,常荆钗 布裙。”原指以荆条作钗,装束俭朴,后人谦称其妻为荆妻、荆室、山荆、 拙荆,均本此。 [17]傧(bin宾):也作“摈”,指代表主人接引宾客的人。见《周礼秋 官司仪》郑玄注。古时主有傧,客有副;殷士儋是代表主方迎接新郎的, 所以“执半主礼”。 [18]粉黛云从:丫嬛使女,簇拥如云。粉黛,粉白黛绿,代指女子。白 居易《长恨歌》:“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19]酒胾(zi字)雾霈:美酒佳肴,热气蒸腾。胾,大块肉。 [20]环璆(qiu求)然:佩玉了当。《史记孔子世家》:“夫人自帷中 再拜,环玉声璆然。”环,古时妇女所佩带的玉饰。璆然,玉器撞击的声音。 [21]翠凤明珰:髻插翡翠凤钗,耳饰明珠耳坠。极言首饰的华丽名贵。 珰,耳饰,珍珠做成的耳坠。 [22]爵:古代礼器,也是酒器,底有三足。《礼记礼器》:“宗庙之 祭,贵者献以爵。”注:“凡觞,一升曰爵。” [23]斗:古代酒器。《诗大雅行苇》:“酌以大斗,以祈黄耈。” ----------------------- page 39----------------------- [24]内:通“纳”。 [25]隐(yin印)几:倚在几案上。隐,凭倚。 [26]四堵:四壁,指全室。 [27]寒士:贫寒的士人。土,封建时代特指读书人。 [28]举进士:考中进士。隋唐科举设进士科,历代相沿,以进士作为入 仕资格的首选。明清时代,科举经过三级考试:一曰院试,考中称生员二曰 乡试,考中称举人;三曰会试(由礼部主持),考中称贡士。贡士再经复试 (由皇帝派员主持)和殿试(在宫廷内由皇帝主持)。被录取者分为三甲: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统称为进士。《历 城县志》记载,殷士儋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句原无“公”字,据 铸雪斋抄本补。 [29]肥丘:地名。未详。 [30]巨觥(gong工):大酒杯。《诗小雅桑扈》:“兕觥其觩,旨 酒思柔。”此指金爵。 [31]细奴:小僮。 [32]款式雕文:样式及其上雕绘的图案。文,同“纹”,图案。 [33]京卿:即京堂。明清时称各衙门长官为堂官。清代对都察院、通政 司、詹事府和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寺及国子监的堂官,概称京 堂,官方文书中称“京卿”。 [34]什袭:也作“十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包裹起来,引申为郑重珍藏 的意思。什,言其多;袭,重叠。 [35]明府:汉代对郡守的尊敬。唐以后用以称县令。这里以称殷士儋。 [36]羽化:道教称成仙飞升为羽化。这里是戏指酒杯丢失。《旧唐书柳 公权传》:“公权……别贮酒器一笥,缄滕如故,其器皆亡,讯海鸥,乃曰: ‘不测其亡。’公权哂曰:‘银杯羽化耳。’不复更言。” 正文 72.第三十八章(中) 正文 73.第三十八章(下)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1]。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3],寄函招 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4],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 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5],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 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 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6]:“琅嬛琐记[7]。”翻阅 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8]。少年细诘行 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9],谁作曹丘者[10]?”少 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11],愿拜门墙[12]。”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 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 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帆。”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 欢,即留共榻。昧爽[13],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 坐。僮入,白:“太公来[14]。”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15],向生殷 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16],勿以友故,行辈视 之也[17]。”已而进锦衣一袭[18],貂帽、袜、履各一事[19]。视生盥栉已 [20],乃呼酒荐馔[21]。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 叟兴辞[22],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23],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24]。 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 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 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 公子命弹湘妃[25]。婢以牙拨勾动[26],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 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27],过目成咏,二三月 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 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28],我夙夜代筹 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29],必如香奴者。”公子 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30]。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31],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 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32]。生 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 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33], 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 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 慧[34],细柳生姿[35]。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 “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36],就榻诊 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37]。然症虽 危,可治;但肤块已凝[38],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 徐接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 矣。乃一手启罗衿[39],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 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40]。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 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今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作 痒[41];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 ----------------------- page 41----------------------- 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42]。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43], 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 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 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44]”公子会其指[45],曰:“家君仰慕鸿才,常 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46]。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 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47],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 偕丽人来,画黛弯蛾[48],莲钩蹴凤[49],与娇娜相伯仲也[50]。生大悦, 请公子作伐[51]。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52],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53],遂疑广寒宫 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54],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 之惠[55],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 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 “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 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凤鸣,久之曰:“至 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 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56],授延安司李[57],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 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58],罢官,罣碍不得归[59]。偶猎郊野,逢一 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60],悲喜交 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61],宛 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 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62]:“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 “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63]。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 但锐自任[64]。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 “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 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 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瞑,昏黑如[65]。回视旧居,无复闬闳[65], 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 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 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 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 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 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 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 于是一门团[67],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68],议同旋里。满堂交 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 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69],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 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 遂连夜趣装[70]。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 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 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71]。观其容 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72]。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73], ----------------------- page 42----------------------- 尤胜干‘颠倒衣裳’[74]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正文 74.第三十九章(上) [1]圣裔:孔子的后代。封建时代孔丘被尊为圣人,凡其后代子孙,都被 尊称为“圣裔”。 [2]蕴藉:宽厚有涵养。 [3]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礼曲礼上》:“执友称其人也。”注: “执友,志同者。”今天台:任天台县县令。天台,今浙江省所属县,在天 台山下。 [4]落拓:犹“落魄”。穷困潦倒,飘泊无依。 [5]以大讼萧条:因为一场干系重大的官司,家道破落下来。讼,诉讼。 萧条,本为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 [6]签:书籍封面的题签。 [7]琅珰琐记: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珰记》三卷,旧题元伊世 珍作。书首载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珰福地”的传说,因用“琅珰”为书 名。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所引书名也前所未见。这里以“琅珰琐记”代 指奇书秘籍。 [8]官阀:官位和门第。《后汉书郑玄传》:“汝南应劭自赞曰:‘故 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 回(颜回)、赐(子贡)之徒不称‘官阀。’” [9]羁旅:客居在外。 [10]曹丘:指汉初的曹丘生。《史记季布列传》载,曹丘生赞赏季布, 大力为之宣扬,使季布因而享有盛名。后因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 推荐人。 [11]驽骀(tái台):能力低下的马,喻平庸无才。《楚辞九辩》: “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12]拜门墙:拜为老师。门墙,《论语子张》: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 大精深,曾说“譬之宫墙,赐(子贡名)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 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后因以门墙指师门。 [13]昧爽:拂晓。 [14]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 [15]鬓发皤(po婆)然:鬓发皆白。皤,白。 [16]初学涂鸦,刚刚开始学习作文。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唐 卢仝《示添丁》:“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这里是太公的谦 词。 [17]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 [18]一袭:一身,一套。 [19]一事一件。 [20]盥栉(guàn zhi贯至):洗脸、梳头。 [21]荐馔:上菜。荐,进献,陈列。馔,食物,这里指菜肴。 [22]兴辞:起身告辞。 [23]课业:提请老师考核、批阅的习作。 [24]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或“时文”。时, 当时,对“古”而言。艺,文。 [25]湘妃:湘水女神。传说舜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二 ----------------------- page 43----------------------- 妃闻迅,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称湘妃。这里指根据这个故事谱写的 乐曲。《琴操》有《湘妃怨》,又有《湘夫人》曲。见《乐府诗集琴曲歌 辞一湘妃解题。 [26]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 [27]惠:通“慧”。聪明。 [28]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旷,男子壮而无妻。邈,闷。家,结婚成家, 这里指妻室。《楚辞离骚》:“浞又贪夫厥家。”注:“妇谓之家。”[29] 惠好:见爱加恩。惠,恩惠。 [30]少所见而多所怪: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便感到惊奇。《弘明 集》载汉牟融《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 [31]翱翔:遨游。《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鲁道 有荡,齐子游遨。”朱熹注:“游遨,犹翱翔。” [32]斋:书房。 [33]清恙:称人疾病的敬词。恙,病。 [34]娇波:娇美的眼波。 [35]细柳:纤细的腰围。 [36]揄(yu于)长袖:手挥长袖。揄,挥。 [37]心脉:指心脏的经脉。旧称心为思维的器官;心脉动,指思想波动。 中医有心在地为火之说,故娇娜说宜有热毒肿疾。 [38]肤块已凝:指热毒凝于皮下,成为肿块。[39]罗衿(jin今):丝 罗衣襟。此指罗衣的下摆。 [40]瘿(ying影):树瘤。树因虫害或创伤,部分组织畸形发育而成的 隆起物。 [41]习习作痒:微微发痒。习习,和风轻吹。《诗邶风谷风》:“习 习谷风。”朱熹注:“习习,和舒也。” [42]沉痼:积久难愈的病;重病。 [43]废卷(juàn倦):丢下书卷,指无心读书。卷,指书,唐以前的书 文多裱成长卷,以轴舒卷,因称。 [44]“曾经”二句:这是唐诗人元稹《离思五首》中悼念亡妻的诗句。 诗人把亡妻比作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他处的云、水都不能与之和比,借以 表明再也找不到象亡妻那样值得钟爱的女子。孔生吟咏这两句诗,意在暗示: 除却娇娜,他人都不中意。 [45]会其指:领会了他的意思。指,通“旨”。 [46]齿太稚:年纪太小。齿,年龄。 [47]日涉园亭:每天到园亭里游玩。涉,到,游历。陶渊明《归去来辞》: “园日涉以成趣。” [48]画黛弯蛾:描画的双眉,像蚕蛾的一对触须那样弯曲细长。黛,古 时妇女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蛾,蚕蛾,其触须细长弯曲,所以旧时常喻女 子细眉为“蛾眉”。 [49]莲钩蹴凤:纤瘦的小脚穿着风头鞋。莲,金莲,喻女子的小脚。《南 齐书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 蓬花也。’”莲钩,这里指女子所着的弓鞋。蹴,踏。凤,鞋头上的绣凤。 [50]相伯仲:不相上下。伯仲,兄弟之间,长者为伯,幼者为仲。[51]作伐: 作媒。《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 page 44----------------------- [52]鼓吹阗咽(tián inny因):鼓吹之声并作。吹,指唢呐、喇叭之 类管乐器。阗,众声井作。咽,有节奏的鼓声。 [53]衾幄:锦被与罗帐。 [54]合卺(jin锦):举行婚礼。一瓠刻为两瓢,叫“卺”,新婚夫妇 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为古时结婚礼仪之一。《礼记昏义》:“共 牢而食,合卺而酳(yin胤)。”酳,用酒漱口。 [55]切磋:工匠切剖骨角,磋磨平滑,制成器物。这里喻研讨学问。“《诗卫 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56]举进士:考中进士。详《狐嫁女》注。 [57]延安司李:延安府的推官。延安,府名。辖境在今陕西省北部,治 所为延安。司李,也称“司理”,宋代各州掌狱讼的官员。明、洁时在各府 置推宫,其职掌与宋代司李略同,因也别称“司理”或“司李”。[58]直指: 直指使。汉代派侍御史为“直指”使,巡视地方,审理重大案件。见《汉书百 官公卿表上》。这里指明、清时巡按御史一类的官员。[59]罢(guà挂)碍: 官吏因公事获咎而罢宫,留在任所听候处理,不能自由行动,所以叫“罣碍”。 [60]揽辔停骖:收缰勒马。骖,泛指马。 [61]金沤(ou欧)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形似浮沤(水泡)的涂金圆钉, 为古代贵族世家的门饰。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六:“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 公输般所饰之蠡也。《义训》:‘门饰,金谓之铺,铺谓之,音欧, 今俗谓之浮沤钉也。’” [62]掇提而弄:弯腰抱起逗弄。 [63]信宿:再宿;住了两天。《诗周颂有客》:“有客宿宿,有客 信信。”朱熹注:“一宿曰宿,再宿曰信。” [64]但锐自任:却立即表示自己愿意承担。锐,迅疾。 [65](yi衣):黑石。 [66]闬闳(hàn hong旱宏):里巷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舍。[67]团 (luán鸾):团聚。,也作“栾”,圆。 [68]幽圹(kuàng况):墓穴。幽,地下。 [69]惊致研诘:大吃一惊地仔细询问。研,穷究。诘,问。 [70]趣(cu促)装:急忙整理行装。趣,促。 [71]腻友:美丽而亲昵的女友。《说文》:“腻,上肥也。”段玉裁注 引《诗卫风硕人》“肤如凝脂”,说“凝脂”意即“上肥”。[72]解颐: 开口笑的样子。 [72]色授魂与:司马相如《上林赋》:“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史 记索隐》引张揖说:“彼色来授我,我魂往与接也。”这里指男女精神上的 爱恋。色,容貌。魂,精神,内心。 [74]颠倒衣裳:《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朱熹认为是“刺其君兴居无节,号令不时”。这里隐指男女□□关系。 正文 75.第三十九章(中)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1],见冥王[2]。王稽簿[3],怒鬼使误捉,责令送 归。张下,私浼鬼使,求观冥狱[4]。鬼导历九幽[5],刀山、剑树,一一指 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 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6],广募金钱,悉供淫赌, 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7]。”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兄居兴福寺[8], 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 宛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 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9]。 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10],即冥冥 之罚也。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鬼使:佛教所说的受阎罗役使、到阳世追摄罪人的鬼卒。[2]冥王: 即阎罗,详《犬奸》注。 [3]稽簿:检核簿籍。簿:指迷信传说中阴曹掌管的生死簿。[4]冥狱: 阴间的牢狱,即地狱。佛经记载,阎罗主管八寒八热地狱,又有十八地狱之 说。狱中有刀山、剑树、炎火、寒冰等种种刑罚。[5]九幽:犹言九泉之下, 指迷信所说地层极深处囚禁鬼魂的地方。[6]是为僧:这个身为僧的人。是, 此。[7]忏:忏悔,佛教名词。仰教徒念经拜佛,发露自己的过错,表示悔悟, 以求宽容,叫忏。佛教规定,教徒隔半月举行一次诵戎,给犯戒者以悔过机 会。后逐渐成为专以脱罪祈福为目的的宗教行为。 [8]兴福寺:据乾隆《淄川县志》卷二:县西三十里冶头店有兴福寺。冶 头店,今为淄博市淄川区冶头村。 [9]戒僧:即戒行僧。见《长清僧》注。 [10]昭昭:指阳世。冥冥:指阴曹。 ----------------------- page 46-----------------------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1],喜拳勇[2],力能持高壶[3],作旋风舞[4]。崇祯 间[5],殿试在都[6],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 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 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 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 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 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 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有声。急视之,一小人 荷戈人;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 隙,意欲遁去。公疾所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 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 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7]。审视,则土偶,片片 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8]。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 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剨然脱扃[9],奔而出。 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 无履,手弓而腰矢[10]。公方骇,鬼则弯矣[11]。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 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 望公力劈。公猱 进[12],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 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人;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 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13]。烛之,则一木偶,高大 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侍旦,方悟 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此翳 形术也[14],犬血可破。”公如言,戒备而住。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 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 者几人[15]?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 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任侠:负气任力,仗义助人。语见《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季 布传》等。 [2]拳勇:《诗小雅巧言》:“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拳勇指气力 和胆量。后来多指拳术技击之类武功。 [3]高壶:疑指壶铃。壶铃,一种供习武人提举,锻炼臂力的器械。 [4]旋风舞:指提举高壶作急旋动作。 [5]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公元一六二八年至一□□四年。 [6]殿试:又称廷试。明清科举,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者还要参加复 试和殿试。殿试在宫廷举行,由皇帝主持井亲定三甲名次,入三甲者统称进 士。 ----------------------- page 47----------------------- [7]耎:同“软”。 [8]目注隙中: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目注隙中久之”。 [9]剨(huo霍):青本作“砉”,义同。《庄子养生主》:“砉然响然, 奏刀騞然。”这里用以形容猛力拔关开门的声音。 [10]手弓而腰矢:手持弓,腰插箭。 [11]弯:拉弓;指开弓射箭。弯也作“关”。《孟子告子下》:“越 人关弓而射之。” [12]猱(náo挠)进:腾跃而进,轻捷如猿。猱,猿属。 [13]柝(tuo托):木梆。 [14]翳形术:即所谓隐身法。翳,荫蔽。 [15]“世之讲此道”句:意思是,世间讲占卜之道而能准确无误地预言 别人生死的人,能有几个?爽,差错,过失。 野狗 于七之乱[1],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 兵宵进[2],恐罹炎昆之祸[3],急无所匿,僵卧干死人之丛,诈作尸。 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4],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 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5]:“奈何!”俄 顷,蹶然尽倒[6],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 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 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 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7],掩口负痛而奔,吐 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 不知其何物也。 [1]于七之乱:指清顺洽年间山东半岛地区于七领导的一次颇具规模的农 民起义,自首事至失败,起伏持续达十五年之久。于七,名乐吾,字孟熹, 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县人。顺治五年(1648),他领导起义农民 占据锯齿山。七年(1650),攻宁海,杀死登州知州。后清政府笼络招抚, 授于七栖霞把总。顺治十八年(1661),于七不堪压迫,再度起事,以锯齿、 昆嵛、鳌、招虎诸山为根据地,活动范围及于栖霞、莱阳、文登、福山、宁 海等县。清廷命禁军及山东总督统兵会剿。康熙元年(1662)春,于七溃围 逃去。起义失败后,清廷株连兴狱,对该地区人民进行血腥屠杀。事见《清 史稿》、《山东通志》、《续登州府志》、《栖霞县志》等书有关记载。[2] 大兵宵进:围剿义军的清兵夜间进发。大兵,指清政府军队。[3]炎昆之祸: 玉石俱焚之灾,比喻不加区别,滥肆杀戮。《尚书胤征》:“火炎昆岗, 玉石俱焚。”昆岗,就是昆仑山,产玉。[4]阙:通缺。 [5]参差(cēn-ci)而应:七嘴八舌地附和。参差,不齐貌。[6]蹶然: 僵仆貌。 [7]物嗥(háo嚎)如鸱:怪物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嗥,号叫,一般指 兽类。鸱,鸱鸮,猫头鹰。 三生 刘孝廉[1],能记前身事[2]。与先文贲兄为同年[3],尝历历言之[4]。 一世为搢绅[5],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6],赐 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7]。暗疑**汤得勿 此耶[8]?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9]; 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10]。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 逾。方迾趄间,鬼力楚之[11],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 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 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 [12],缓辔徐徐[13],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14],不加鞯装以行[15],两 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正文 76.第三十九章(下) 三生 刘孝廉[1],能记前身事[2]。与先文贲兄为同年[3],尝历历言之[4]。 一世为搢绅[5],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6],赐 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7]。暗疑**汤得勿 此耶[8]?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9]; 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10]。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 逾。方迾趄间,鬼力楚之[11],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 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 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 [12],缓辔徐徐[13],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14],不加鞯装以行[15],两 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16],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 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 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17],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 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 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 之。 冥王鞫状[18],怒其狂[19],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 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 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 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20]。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 为人[21],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 诵。辛酉举孝廉[22]。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 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23],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 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 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 久[24]。不然,且将负盐车[25],受羁馽[26],与之为马[27];不然, 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 鹳[28],与之为蛇。”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刘孝廉:名字未详。孝廉,指举人。详《画壁》注。 [2]前身事:前生的经历。 [3]先文贲兄:指作者族兄蒲兆昌。蒲兆昌,字文贵,“文贲”当因贵” “贲”形近致讹。《淄川县志》谓兆昌字“文璧”,未知何据。蒲松龄在《蒲 氏世谱》(现存蒲松龄纪念馆)中,曾作如下记载:“蒲兆昌:公字文贵, 明天启辛酉举人。形貌丰伟,多髭髯;腰合抱不可交。所坐座阔容二人;每 诣戚友,辄令健仆荷而从之。为人质直任性,不曲随,不苟合。明鼎革,伪 令孔伟其貌,将荐诸当路,公弗许;强之再三,不可,乃罢。自此日游林壑, 无志进取。因诸父、昆弟朝夕劝驾,勉就公车,至闱中,不任其苦,一场遂 止;后经书业中式矣,衡文者求二、三场不可得,深以为恨。居家闭门自守, ----------------------- page 50----------------------- 不预世事,遂精岐黄之术,问医者按踵于门,虽贫贱不拘也。松龄谨识。” [4]历历:分明的样子。 [5]缙绅:语出《庄子天下》,也作“荐绅”、“缙绅”,插笏于带间。 古时仕宦垂绅(大带)搢笏,因以指称士大夫。[6]乡先生:《仪礼士冠礼》 郑玄注:“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又《礼仪乡谢礼》贾公 彦疏:“(乡)先生,谓老人教学者。”后世多指辞官乡居有德望的士大夫。 [7]醪(láo劳):未过滤的酒,浊酒。 [8]**汤:迷信传说,人死后服过**汤,即尽忘生前之事。 [9]恶录:迷信传说中阴司记载世人生平恶行的簿籍。 [10]厉鬼:恶鬼。见《左传昭公七年》。 [11]力楚:用力抽打。楚,牡荆制作的刑杖;这里作动词用。 [12]障泥:马鞯两旁下垂至马腹的障幅,用以遮避泥土。 [13]缓辔:放松马缰;指骑马缓行。 [14]圉(yu语)人:本周代养马官,这里指马伕。 [15]鞯装:鞍、鞯之类骑具。鞯,鞍下软垫。 [16]规避:蓄意逃避。规,计谋。 [17]腓(féi肥)字:爱抚喂养。《诗大雅生民》:“牛羊腓字之。” 腓,遮庇。字,哺乳。 [18]鞫(ju居)状:审问其罪状。 [19](zhi制):狂犬。 [20]蒲伏:通匍匐。剖,表白、辩解。 [21]满限:服罪期满。限,指轮回的限期。 [22]辛酉:指明熹宗天启元年,公元一六三一年。 [23]毛角之俦:披毛戴角之类,指兽类。俦,群、类。 [24]“贱者”六句:这里以“花”比喻“福报”。意思是,世人要获得 或保持其富贵福泽,需要行善积德,从根本处努力。可大可久,语出《周易系 辞上》:“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这里借指行善的功业。 [25]负盐车:驾盐车,指马驾重载。负,应作“服”;主驾(驾辕)为 服。语出《战国策楚策四》,谓老骥“服盐车而上大(太)行。”[26]受 羁馽(zhi执):受束缚控制。《庄子马蹄》:“连之以羁馽。”羁,马笼 头。馽,同絷;为了步调习整,连结马前足的绳索。 [27]与之为马:让他变作马。与,以。下文两“与”字同。 [28]葬鹤鹳:葬身鹤、鹳之腹。鹤、鹳常捕蛇为食。 ----------------------- page 51-----------------------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1],患之,而不能遣[2]。扉后有瓶,每闻妇翁 来,狐辄遁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 置釜中,燂汤而沸之[3]。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 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祟于狐:受到狐的扰害。祟,鬼神加于人的灾患。《说文》:“祟, 神祸也。” [2]遣:驱除。 [3]燂(qiàn虔)汤而沸之:把水加温直至烧开。燂,烧热。汤,热水。 ----------------------- page 52----------------------- 鬼哭 谢迁之变[1],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2],盗聚尤众。城破兵 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 见鬼;夜则床下燐飞[3],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皞迪[4]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已而 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 “汝不识我王学院耶[5]?”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 [6],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粦火营营[7],随地皆出。先是,阍人 王姓者疾笃[8],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 “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啗噉[9]。食已方归,故不讥耳。” 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饶钟鼓[10],焰口瑜伽[11],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12]。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 赫,闻声者皆股栗[13];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今终耶?普告天下 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1]谢迁之变:指顺治初年谢迁领导的一次农民起义。谢迁,山东高苑(今 属高青县)人,顺治三年(1646)冬率众起事,曾攻陷高苑、长山、新城、 淄川诸县。其据淄川县城,在顺治四年六月。旋遭官兵围剿,血战两月,最 后失败。事见乾隆《高苑县志灾祥》、乾隆《淄川县志兵事》、光绪《山 东通志兵防志国朝兵事》。 [2]王七襄,王昌胤(清代避雍正讳,改书昌、昌印、昌允),字七襄, 一字雪园,山东淄川人。明崇祯九年丙子(1636)科举人,十年丁丑科进士 清初官至提督北直学政。传见乾隆《淄川县志》。又,后文谓其“不令终”, 所指事状待考。 [3]燐飞,燐火飘动。《淮南子汜论训》:“久血为燐。”《说文解字》: “兵死及牛马之血为燐(燐)。”燐火,俗称鬼火。 [4]王生嗥迪:事迹未详。 [5]“汝不识”句,据记载,王昌胤曾两任学政。第一次,以福建道御史 差顺天学政在顺治四年二月,次年罢,见《清代职官年表学政年表》。第 二次,以监察御史提督北直学政在顺治七年,亦于次年离任,见《清秘述闻学 政类》。上文既说“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应是初罢顺天学政家居时事。 [6]水陆道场,原为佛教举行的一种时间较长、规模较大的法会;诵经设 斋,礼佛拜忏,以饮食供品追荐亡灵。为超度一切水陆亡魂而设,故称水陆 道场。相传始自梁武帝萧衍。后世民间举行此类法会常设僧道两部,故下文 云“命僧道忏度之”。 正文 77.第四十章(上)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1],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 其间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作庭孙司马第移避之[2]。而狐扰犹故。一 日,朝中待漏[3],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4],居内城,总持 敕勒之术[5],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6]。道士朱书符[7],使归粘壁上。狐 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 巨狐,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 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8]。”既而曰:“可 借鞠狐词,亦得[9]。”戟指咒移时[10],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 作狐言:“我西域产[11],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下[12],何 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13]?再 若迁延,法不汝宥[14]!”狐乃蹙怖作色[15],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16]。 婢又仆绝,良久始甦。俄见白块四五团,滾滾[17]如毬,附檐际而行,次第 追逐[18],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董侍读默庵:董讷,字默庵,一字兹重,平原(今山东省平原县)人。 康熙六年丁未(1667)科探花。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兵部尚书、江南总督 等官,《清史稿》二七九有传,又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董讷任侍读 学士在康熙二十二年前。董任馆职时曾僦居北京西河沿某空宅,以狐祟徙去, 又见于《旷园杂志》卷下(《说铃》本)。 [2]怍庭孙司马第:此据铸本,底本误“第”作“等”。按,作应作“祚”。 孙光祀,字溯玉,号祚庭,其先平阴(今山东省平阴县)人,通籍后迁居历 城(今济南市)。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科进士,历任礼科给事中、兵部 右侍郎等官。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据《清代职官年表》,孙光祀 任兵部右侍郎在康熙十二年至十八年。司马,官名,西周置,为六卿之一, 主管中央军事。汉代大司马与大司徒、大司空并列为三公,职掌同前。后来 习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侍郎为少司马。 [3]待漏:封建社会,百官清晨入朝,待时朝拜皇帝,称待漏。待漏之处, 习称朝房,为官员上朝退朝休息之所。 [4]关东,清代称山海关外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之地为关东。焦螟, 未详。 [5]总持敕勒之术:主管道教的符法之事。持,管领。敕勒术,道士书符 驱鬼的法术。因符咒必书“敕令”、“敕勒”字样,因以作为符咒的代称。 请代道箓司下有符法司以主其事,见《清史稿职官志》。 [6]造庐:亲至其家。造,至。 [7]朱书符;用朱砂画符。朱,硃砂。迷信认为硃砂可以辟邪。[8]何轻 犯尔尔:怎敢如此轻率地触犯它呢?尔尔,如此。 [9]借鞫狐词:借婢女之口,审出狐的供词。鞫,审问犯人。亦得:也是 个办法。得,得计。 [10]乾指:义同“戟手”,用食指中指指点,其状如戟;是指斥的手势。 《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褚帅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11]西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西城”。 ----------------------- page 56----------------------- [12]辇毂(niǎn—gu捻骨)下:皇帝车驾之下,指京城。辇,一种用人 力推挽的车,秦汉以后专指帝、后所乘的车。毂,车轮中央贯辐穿轴的圆木。 [13]梗:阻遏,违抗。 [14]法不汝宥,神法决不宽贷你!不汝宥,即不宥汝。宥,宽恕,减罪。 [15]蹙怖作色,蜷缩恐惧,面色改变。蹙,谓蜷缩身体。作色,面色改 变。 [16]速:义同“促”,催促。 [17]滾滾,二字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衮衮”。 [18]次第追逐:依次相随;一个跟着一个。 ----------------------- page 57----------------------- 叶生 淮阳叶生者[1],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2];而所如不偶[3], 困于名场[4]。会关东了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 宫署,受灯火[5];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6],公游扬于学使[7],遂领冠 军[8]。公期望綦切。闱后[9],索文读之,击节称叹[10]。不意时数限人[11], 文章憎命[12],榜既放,依然铩羽[13]。生嗒丧而归[14],愧负知已,形销 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 都[15],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16]。 无何,寝疾[17]。公遗问不绝[18];而服药百裹[19],殊罔所效。公适 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20]。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 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 “疾革难遽瘥[21],消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 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22],劳夫子久侍[23], 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24]。”公乃束装戒旦[25]。抵里,命子师事生, 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26], 辄无遗忘。居之期岁[27],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28]。生以 生平所拟举子业[29],悉录授读。闱中七题[30],并无脱漏,中亚魁[31]。 公一日谓生日:“君出馀绪[32],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33]奈何!” 生日:“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 [34],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 [35]。”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36]。生惨然不乐[37]。公不忍 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38]。公子又捷南宫[39],授部中主政[40]。携 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41],竟领乡荐[42]。会公子差南河典 务[43],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44],锦还为快[45]。” 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 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规,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 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人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 卜窀穸[46]。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47]。逡巡入室,见灵 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48]。大恸,抱衣悲哭。 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49],审所自来,骇奔舍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 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 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50]。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 至离枕上之魂[51];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52]。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 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53]!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 行踪落落,对影长愁[54];傲骨嶙嶙,搔头自爱[55]。叹面目之酸涩,来鬼 物之揶揄[56]。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 之处处皆疵[57]。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58]? 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59]。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 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60]。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61],亦复不少, 顾安得令威复来[62],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淮阳:县名,在河南省东部。 [2]冠绝当时:超越同时之人。冠,第一名,首屈一指。绝,超越。[3] 所如不偶:所向不遇。不偶,犹言数奇,指命运不好,遇合不佳。[4]名场: 指求取功名的科举考场。 [5]即官署,受灯火:谓留住县衙,得到照明等学习费用的资助。灯火, 此指照明费用。 [6]科试:也称科考。乡试之前,备省学政到所辖府,州,考试生员,称 为科试。科试成绩一、二等的生员,册送参加乡试,称录科;被录送的生员 称科举生员。 [7]游扬:随处称扬。学使:即提督学政,又称提学使、提学、学院、学 台、学政等,是明清时代掌理一省学校、科举的长官。 [8]领冠军:指科试获第一名。领,取得。 [9]闱后:指秋闱(即乡试)之后。各省乡试在仲秋八月举行,因称秋闱。 闱,科举考场,又称贡院。 [10]击节称叹:击节原义是用手指击拊为节拍,以寻按乐曲的韵律节 奏;后常借以形容对诗文的赞叹、激赏。 [11]时数:时运。数,命定的遭遇。 [12]文章憎命,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意思是好文章会妨害好命运。 正文 78.第四十章(中)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1],有主计仆,家称素封[2]。忽梦一人奔 入,曰:“汝欠四十千[3],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 妻产男。知为夙孽[4],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 三四岁,视空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 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5],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己 绝矣。乃以馀资治葬具而瘗 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6]。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 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7];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 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新城:旧县名,明清属济南府,今为山东桓台县。王大司马:王象乾, 字霁字,新城人。明隆庆五年辛未(1570)科进士,历闻喜县令,官至兵部 尚书。卒赠太子太师。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历代名臣》。大司马,兵部 尚书的别称。 [2]主计仆:掌管钱粮收支的仆人,相当于管家。主计,主管财钱收支帐 目。 [3]四十千:旧时铜钱以文为计算单位,一千文称一贯或一吊;四十千, 即四十贯或四十吊。 [4]夙孽:迷信所谓前世罪恶的果报。孽,同“业”,这里情恶因。[5] 蹙变:眉头紧皱,面色改变。蹙,蹙额,皱眉的样子。变,变色。[6]负欠: 在道义、财帛方面对人有所亏欠,指背恩或赖债。[7]缘:因缘;与上文“孽” 字含义相对,意思是善因。 成仙 文登周生[1],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件臼交[2]。而成贫,故终岁常 依周。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 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 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 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5],为邑宰重答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 牛蹊周田[6],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答责。周诘得其故, 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无人耶!” 气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日:“强梁世界[9],元无 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 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 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11],何至如狗之随嗾 者[12]?我亦呈治其佣[13],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臾之[14],计遂决。 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辰后[15],成 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16]。顿足无所为计。时 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17]。据词申黜顶衣[18],掠酷惨 [19]。成人狱,相顾凄酸。谋叩阙[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鸟在笼: 虽有弱弟[22],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 ----------------------- page 63----------------------- [23],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24],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 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 部院审奏[25]。时阅十月余[26],周已诬服论辟[27]。院接御批,大骇,复 提躬谳[28]。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 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 纳数千金,嘱为营脱[29],以是得朦胧题免[30]。宰以在法拟流[31]。周放 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 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 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 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 略道间阔[33],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展 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34]。”问所栖止,答在 劳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 忽惊而寤,呼戍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 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故多 髭,以手自持,则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 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 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苏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 来甚众[35]。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 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 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36]。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 今尚游戏人间耶[37]?”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 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 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 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 遂以马付仆归,迤逴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 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38],三日始至,又非 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 认己形。执手入,置酒讌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39],声如笙簧,时来 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井坐。 至二更后,万虑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 则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 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 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 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 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42],又恐孤力难胜。 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 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 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 剑决其首,胃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 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 ----------------------- page 64----------------------- 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张为幻[43]。 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 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侍君于此;如过晡不来[44],予自去。”周至 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人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 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於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 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 绪所关[46],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47], 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 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 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 氏启”[48]。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 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井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49], 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 家有点金术云[5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正文 79.第四十章(下)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1],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2],鞫一奇案。初,村人 有为子娶妇者[3],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 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 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 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 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 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 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 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空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此遐 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 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 异物[4]!纵其奄丧[5],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 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侍。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 行。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 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 遂闵凶[6];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 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家。大惊,寻路急归。至家, 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7],始合卺焉[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江南:清顺治二年(1645),改明南直隶置江南省,辖令江苏、安徽 省地。康熙六年分置江苏、安徽两省。以后习惯上仍称这两省为江南。梅的 家乡宣城原隶江南省宁国府,故称其为江南人。梅孝廉耦长:梅庚,字耦长, 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科举人。屡试进士不第。 曾任浙江泰顺县知县,不久辞归。梅工诗,善八分书,画亦旷逸有致,为王 士所推重。有《天逸阁集》。见《清史稿文苑传》。 [2]德州:今山东省德州市,明清时为德州。宰,州县长官通称宰。孙公, 待考。 [3]“村人”句: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无者字。 [4]为异物:指死去。贾谊《鹏鸟赋》:“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5] 奄丧:猝死。奄;急,突然。 [6]忽遘闵凶:忽遇忧患。《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少宰如晋师曰: ‘寡君少遭闵凶。’” [7]于归:本指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郑笺:“于,往也。”朱注:“妇人谓嫁日归。”这里指新妇重返夫家。[8] 合卺:婚礼中最后一项仪式,因以指成婚。详《娇娜》注。 ----------------------- page 68-----------------------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1],喜吐纳之术[2]。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 好,遂为玄友[3]。居数年,每至郊祭时[4],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 道士疑而问之。翁日:“我两人莫逆[5],可以实告:我狐也。郊期至,则诸 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6]。”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 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日:“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 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7]。不意灵官粪除至此[8],瞥为所睹,愤欲加鞭。 余惧而逃。灵官 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涸中。神恶其秽,始 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 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9]: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 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徒。未几而有甲申之变[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朝天观:指北京朝天宫。明宣宗朱瞻基,仿效朱元璋在南京所建朝天 宫的样式,于宣德八年(1432)在皇城西北建成朝天宫,作为郊祀前百官习 仪之所。宫内有三清、通明、普济等十一殿,以奉三清、上帝及诸神,又于 东西建具服殿,备临幸。熹宗天启六年(1626)遭火灾焚毁。见《帝京景物 略》卷四。 [2]吐纳术;口吐浊气,鼻吸清气,古人叫“吐故纳新”。语出《庄子刻 意》。本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养生方法,近似于深呼吸。魏晋以来,道教徒神 秘化为修炼的法术,认为吐出“死气”,吸纳“生气”,可得长生。[3]玄友: 道友。《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家宗奉其学说。后世道教徒 之间,彼此亦以玄友相你。 [4]郊祭:旧时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种典礼。始于周代,又称郊社或郊祀。 冬至日祭天于南郊称“郊”,夏至日祭地于北郊称“社”。明初定合祀天地 于大祀殿。嘉靖九年后分祀:冬至祀天圜丘,夏至祀地方丘。祀天前之六日 及七日,百宫于朝天宫习仪。见《明史礼志》一。 [5]莫逆:意思是心意相投,无所违逆。《庄子大宗师》;“三人相视 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本指对道的理解相同。后世称志趣相投、 友情深厚的朋友为莫逆之交。 [6]行遁:走避。 [7]卷(quán拳)瓮:小瓮。阴沟开口、入口处常以去底之小瓮为之。 [8]灵官:即王灵官。相传名善,来徽宗时人。生前学道,死后由玉皇太 帝封为“先天主将”,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道教奉祀为护法神。道观所 塑王灵官像,赤面,三目,被甲执鞭,是镇守山门之神。粪除:扫除秽物。 [9]兼以致嘱: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嘱作祝。 [10]甲申之变,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李自成义军攻占北京,明 亡,史称甲申之变。清兵入京也在同年,此当兼指。 ----------------------- page 69----------------------- 王兰 利津王兰[1]暴病死。阎王覆勘[2],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 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 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3]。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 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 楼阁渠然[4],而悄无一人[5]。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 口中出,直上人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 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 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 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6]。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7], 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 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 即日趣装[8],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9]。前后药禳既穷, 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 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 “此魂亡也[10],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 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 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 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11];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 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 骑而行[12]。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人山中,我马上号且骂; 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 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馀尽摄去, 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 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正文 80.第四十一章(上)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1],在南郭[2]。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 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3]。有偷儿预匿 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4],惟于荐底得钱三百 [5],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6]。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 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7],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 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 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8],回顾骇愕。盗历历自 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郡城,府治所在地。作者故乡淄川清代隶济南府,府治在历城(今济 南市)。东岳庙,道教奉祀泰山神“东岳天齐仁圣大帝”(省称东岳天齐大 帝或东岳大帝)的神庙。传说东岳大帝掌管人间生死。旧时各地多有其庙, 又名天齐庙,每年旧历三月二十人日为祭祀日。 [2]在南郭:据《历城县志》,东岳庙在“府城南门外”。 [3]焚诵;焚香诵经。 [4]长(zhàng涨)物:原指多馀物品,此指可偷的值钱东西。长,馀。 [5]荐底;草席下面。荐,稿荐,草席。 [6]千佛山:又名历山,在济南城南五里。隋开皇间因山石镌成众多佛像, 因名千佛山。[7]左臂苍鹰,左臂上架着苍鹰。臂,以臂承物。 [8]课:功课,指寺庙早晚烧香念经的例行宗教活动,即上文所说的“焚 诵”。 ----------------------- page 72-----------------------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1],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 中[2],交谪不堪[3]。时盛夏燠热[4],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字尽倾,惟存一 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 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5]。”王祖为 衡府仪宾[6],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7]。一妪来寻钗。王虽故 贫,然性介[8],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 也[9]。”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 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日:“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 君祖缱绻[10]。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 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11], 菜色黯焉[12]。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 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13]?”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 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 存活;我在,仰屋而居[14],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 王诵其义,使姑事之[15],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石。夜 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16],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情,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 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 粉之金四十两[17],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 [18],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19]。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 达燕都[20]。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 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乎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 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 [21],心畏苦之。待至停午[22],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 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23],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 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24],价顿昂,较常可三倍[25]。 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井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 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 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 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宫,责主人偿。王叹 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 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26],进退维谷[27]。 适见斗鹑者[28],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 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 遂行。购鹑盈儋[29],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 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 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 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30]。王自度金 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31]。 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32];如其良也, 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 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33];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 ----------------------- page 73----------------------- 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34],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 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 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 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35],待首肯而后应之[36]。” 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37]。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 “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38], 客鹑已败。王大笑。俄烦,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 王相之,曰:“睛有怒脉[39],此健羽也[40],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 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 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 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 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 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41],相持约一伏时[42]。玉鹑渐懈,而共怒益烈, 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 亲把之,自嚎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 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 乎?”成俯思良人。日:“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 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 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壁不过也[43]。”王曰:“如何?” 曰:“小人把向市,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44],无冻馁忧, 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 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 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 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 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45]。无已,即 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 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46],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 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 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 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 候之[47],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 至性不移[48],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正文 81.第四十一章(中) [1]平原,县名,清代隶属德州,即今山东省平原县。 [2]牛衣:一种用草、麻编织的给牛御寒用的覆盖物。《汉书王章传》: “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3]交谪 不堪:妻子责怨,难以度日。谪,责备、埋怨。交谪,习指妻子对丈夫絮烦 的埋怨、责数,语出《诗邶风北门》:“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 [4]燠(yu郁)热,炎热,酷热。燠,暖,热。 [5]仪宾:明代亲王或郡王之婿称仪宾,取《周易观卦》王弼注“明习 国仪,利用宾于王”之义。见《明史职宫志五》。 ----------------------- page 74----------------------- [6]衡府:指青州衡王府。明宪宗第七子朱,成化二十三年封衡王,孝宗 弘治十二年之藩青州(今山东省益都县),下传四代,明亡。见《明史宪 宗诸子列传》。 [7]踌蹰:同“踌躇”,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筹蹰”。 [8]介:耿直。 [9]先夫之遗泽:已故丈夫的遗物。遗泽,对于去世的尊长遗物的敬称, 意思是遗物上还保留着他们接触留下的体泽(汗渍、口津之类)。《礼记玉 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手泽是其一例。[10]缱绻(qi ān—quán千全),缠绵纠结;形容男女间情意深厚,难舍难分。 [11]负败絮:穿着破棉袄。 [12]菜色黯焉,容光暗淡,面有饥色。菜色,贫穷缺粮,长期以菜类充 饥,营养不良的面色。 [13]何以聊生,依靠什么维持生计?聊,依赖。 [14]仰屋而居;指困居家中,愁闷无计。仰屋,抬头望着屋顶,愁苦无 计的样子。 [15]使姑事之,让妻子象对待婆母那样侍奉狐妪。 [16]拳拳,同“惓惓”。恳挚。 [17]花粉之金:旧时妇女以购置化妆品为名积蓄的零用钱。即私房钱或 体已钱。 [18]刻日,限定日期。 [19]端,量词,旧时以布帛长两丈(或云一丈八尺、六丈等)为一端。 一端,犹言一匹。 [20]燕(yān焉)都:北京。北京地区为周时燕国地,故名。[21]淖(nào 闹):泥沼;指泥泞积水的道路。 [22]停午:亦作“亭午”,正午。 [23]翔贵:腾贵,指价格飞涨。 [24]贝勒:清代十三封爵之一,满语“多罗贝勒”的省称。是授予皇族 和蒙古外藩的封爵,品位仅次于郡王。见《清会典》卷一。[25]可:大约。 [26]蹀踱(diéduo迭夺),踱来踱去。义同徘徊,蹀躞。 [27]进退维谷:进退两难,前后无路。《诗大雅桑柔》:“人亦有 言,进退维谷。”毛传:“谷,穷也。” [28]鹑:鸟名,头小,尾短,羽有暗黄条纹,善搏斗,俗称鹌鹑。实则 鹌与鹑非一物。《本草纲目》:“鹌与鹑两物也,形状相似,但斑者为鹌也, 今人总以鹌鹑名之。” [29]儋:通“担”。 [30]扼腕,以手握腕,表示惋惜、同情。[31]英物,超群杰出的人或物。 [32]把之:比斗之鹑,不能久蓄笼中,须经常手持调驯,你为“把鹑”。 把,握持。 [33]子弟:后主,青年人。 [34]大亲王:皇族中封王者称亲王。请代以亲王为封爵之号,位在郡王 之上。大亲王,指亲王中行辈之尊长者。 [35]惟予首是瞻:意谓看我脸上表情动作行事。句式仿《左传襄公十 四年》:“惟予马首是瞻。” [36]首肯:点头同意。 ----------------------- page 75----------------------- [37]肩摩:肩膀相摩,形容拥挤。《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 毂击,人肩摩。” [33]腾踔(zhuo卓):义同下文“腾跃”,谓鼓翼跃起,奋力搏击。[39] 怒脉:突起的脉络。 [40]健羽,雄猛善斗的鸟。羽,鸟类代称。 [41]颉颃(jiē-háng结杭):上下飞翔;这里指腾跃搏斗。[42]一伏时: 屏息一次的时间。伏,谓伏气,即屏息。 [43]连城之璧:价值连战的璧玉。《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战国 时,赵国得到楚国和氏璧,秦王诈称愿以十五城换取它。后代遂以连城璧比 喻极端珍贵的东西。 [44]食指:喻指需要供养的人口。 [45]获戾(li力):得罪。戾,罪过。滋大:越发大,更大。[46]少靳 之:稍微勒措一下要价。靳,惜售;坚持要价,不让步。《后汉书崔传》: “悔不小靳,可至千万。” [47]旭旦候之:清早向狐妪问安。候,问候,请安。 [48]至性:纯厚无伪的天性。不移:不因境遇贫困而改变。 ----------------------- page 76----------------------- 青凤 太原耿氏[1],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2],楼舍连亘,半旷废之。 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 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 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人觇其异。止之,不 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 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 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3]。酒胾满案, 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4]!”群惊奔匿。独叟出, 叱问:“谁何入人闺闼[5]?”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 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 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6]!”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 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7],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 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8]。”揖而坐,略审门 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9], 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10], 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11]。唐以后,谱系 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12]。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 功[13],粉饰多词[14],妙绪泉涌[15]。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 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16]。” 孝儿入帏中[17]。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 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18]。”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 女也[19]。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 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 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 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 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 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人, 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闸然[20]。急起窥觇,则扉半 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 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21]:“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 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 严[22],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 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23],拥而 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24];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 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25],一 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 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 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26],生心意如割,大声曰: “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铁钺[27],小生愿身受之!”良 ----------------------- page 77----------------------- 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 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28],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 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 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 正文 82.第四十一章(下) [1]太原: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2]凌夷:通作“陵夷”。 衰败,颓替;此指家势衰落。《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始未尝不欲固 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3]及笄(ji基):《礼记内则》:“女 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古代女子一般十五岁结发插簪,表示成年, 可以议婚;因称女子十五岁为及笄之年。 [4]不速之客:不邀自至的客人。速,召,邀,《易需》:“有不速之 客三人来。” [5]谁何:是谁?是什么人?《汉书贾谊传》:“陈利兵而谁何。”颜 师古注:“谁何,问之为谁也。”闺闼:私室,内寝。 [6]久仰山斗:犹言久仰大名。《新唐书韩愈传赞》:“学者仰之如泰 山北斗云。”后因以“久仰山斗”作为初次会面时的客套话。[7]通家:家族 之间,累世通好。即世交。语出《后汉书孔融传》。《称谓录》引《冬夜 笔记》:“明人往来名刺,世交则称通家。”[8]豚儿:《三国志吴志孙 权传》注引《吴历》: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旧时因而对人谦称己子为“豚儿”或“犬 子”。 ----------------------- page 78----------------------- [9]倾吐间:倾怀畅谈之际。倾,倾怀,竭诚。吐,谈吐,交谈。[10]涂 山外传:狐叟杜撰的书名。涂山,指涂山氏,禹之妻。古史关于禹娶涂山的 记载,有的认为她是古涂山国诸侯之女,有的认为她是涂山九尾白孤之女。 广引异闻、增补史传的书,以及推衍故训、不主经义的书,统称外传。此所 谓《涂山外传》,隐指记载狐族古老传说的书籍。《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 传》载:夏禹三十未娶。行至涂山,始有娶妻意。乃有九尾白狐来见。涂山 民谣说:娶了九尾白狐之女可以成为帝王,而且家国昌盛。禹以为吉,于是 娶之,名为女娇,即涂山氏。后生子,名启。[11]苗裔:后代子孙。语见《离 骚》。 [12]“唐以后”二句:意思是说,自古帝唐尧以后,族谱世系犹存,自 已都还能记忆,但祖先事迹不甚详悉;而陶唐氏以前,世系失传,就一无所 知了。句中“唐”,指陶唐氏;古帝尧所建国。“五代”,指唐虞夏商周五 个朝代。所谓“五代而上”,即诣唐尧以前。《史记五帝本纪赞》:“学 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 荐绅先生难言之。”狐叟盖自居于人狐之间者,故颇以门阀、渊源自豪;二 句立意,盖有取于此。一说,唐谓李唐,“五代”指梁陈齐周隋。因唐代之 后多谈狐仙故事,故云。 [13]涂山女佐禹之功:据刘向《列女传》记载:夏禹娶涂山氏后第四天 便去治水,无暇顾家。夏启生后,“涂山独明教训,启化其德,卒致令名,…… 能继禹之道。”又《汉书武帝纪》“见夏后启母石”句下颜注:“禹治鸿 水,通辑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 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崇高山下,化为石。”这些传说中的教 子、送饭等事迹,当即所谓“佐禹之功”。 [14]粉饰多词:铺陈夸张,词采繁富。 [15]妙绪泉涌:妙语迭出,喷涌如泉。形容语言动听,滔滔不绝。绪, 思绪,话头。 [16]祖德:祖先的德行,多指其事迹、功业。 [17]帏中:指闺房。帏,设于内室的幛幔。 [18]老荆:老妻。一般称拙荆,胡叟年辈长于耿生,故称妻曰老荆。荆, 谓荆钗布裙。 [19]犹女:侄女。 [20]辟之閛(pēng烹)然: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閛,这里形容门扇 的撞击声。 [21]长跽(ji忌):长跪,直挺挺地跪着;表示有所哀求。 [22]闺训:封建时代妇女所应遵循的规矩。这里指家长对晚辈妇女的管 束。 [23]相将(jiāng江):携手。 [24]夙分(fèn份):宿缘,前世注定的缘分。 [25]卜居:选择居所。这里指迁居。 [26]嘤嘤啜泣:小声抽泣。《诗王风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 嗟及矣。”啜泣,即饮泣。嘤嘤,形容哭声细弱。[27]铁(fu府)钺(yuè 月):鈇同“斧”。钺,大斧。 [28](tā塔)耳辑首:畏惧驯服的样子。卷六《胡大姑》篇有“帖耳戢 尾”,《马介甫》篇有“俯首帖耳”;此“耳”当义同“帖耳”,谓双耳帖 ----------------------- page 79----------------------- 附脑部,状犬兽之驯顺依人。又或借为耷,义为耷拉,下垂貌。辑,敛,缩。 [29]颠覆:比喻严重的挫折,灾祸。《诗邶风谷风》:“昔育恐育鞫, 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30]坚永约:坚订终身之约;相誓白头偕老。 [31]年家子:科举同年的晚辈子侄。同年,见《三生》注。 [32]预闻:过问。 [33]效绵薄:报效微力;出力助人的谦词。绵薄,即“绵力薄材”,意 思是力量薄弱。语见《汉书严助传》。 [34]野死:死于荒野,未经敛葬。古乐府《战城南》:“野死不葬鸟可 食。” [35]拂衣:以袖拂衣,是气愤的表示;此处有峻拒逐客之意。 [36]报前横:报复胡叟从前的粗□□涉。 [37]乃家范应尔:按照家规,是应该这样的。家范,家规。尔,如此。 [33]介介:犹言耿耿;意思是耿耿于怀,不能忘却。 [39]镂膺虎韧(chàng怅):马的胸带饰以镂金,骑士的弓袋饰以虎纹。 形容主人和坐骑英武华贵。语出《诗秦风小戎》。膺,指马胸带。,弓 袋。 [40]赫:显耀、有声势的样子。 [41]门逆之:到大门外迎接客人;表示殷勤尽礼。逆,迎。 [42]血殷(yān烟)毛革:伤口流出的血把皮、毛染红了。殷,赤黑色, 是经时积血的颜色。 [43]慨然解赠:慷慨地解囊相赠。 [44]惭谢前愆(qiān千):面色羞惭地对往日过失表示歉意。谢,告罪, 道歉。愆,过失。 [45]申返哺之私:表达对长辈的孝心。传说幼鸟长大后衔食喂养老乌, 称为“反哺”,因以比喻子女对父母尽孝。私,私衷,指孝心。[46]嫡出子: 正妻所生的儿子。宗法社会中,正妻叫嫡,所生子称嫡出子,省称嫡子。 [47]傅之:作孩子的老师。[48]循循善教:循序前进,善于教导。循循, 有次序的样子。《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49]有师范:很有老师的风度气派。范,型范。 [1]抱(fu赴)独奔:怀抱包袱,独自赶路。,同“袱”,包袱。奔,急行, 赶路。 [2]二八姝丽:十六岁上下的美女。姝,美女。 [3]夙夜:早夜;天色未明。踽踽(juju举举):孤独貌。《诗唐风杜》: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 [4]贪赂:贪财。赂,用作收买的财物;这里指纳聘的财礼。 [5]在亡:处于逃亡境地。 [6]斋:书斋,书店。 [7]媵(ying应)妾:古代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见《公羊传庄公十 九年》。即后世所谓通房丫头。 [8]魇(yàn厌)禳(rǎng攘):镇压邪祟叫魇,驱除灾变叫禳,均属 道教法术。猎食:伺机攫取所需,俗称骗饭吃。 [8](gui诡)垣:残缺的院墙。,坍塌。垣,外墙。 [10]蹑迹而窗窥之:放轻脚步,靠近窗前窥视它。[11](chán-chán孱 孱):山势高峻貌,用以形容女鬼牙齿长而尖利。 [12]兽伏而出:如兽伏地,爬行而出。 [13]蝇拂:又名拂尘;用马尾之类制成的拂子,用以驱蝇,拂尘,俗称 马尾(yi蚁)甩子。旧时道士常手持之。 [14]青帝:据《周礼天官大宰》“礼五帝”贾公彦疏,中国古代神 话中有五位夭帝,青帝是主宰东方的天帝。后来道教供奉五帝为神,称东方 之帝为“苍帝”;见《云笈七签》卷十八《老子中经》。 [15]“终不然”句:终不会宁愿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终不然, 终不会这样,提示下面所说的情况不会发生。 [16]狼藉:《通俗编》引《苏氏演义》:“狼藉草而卧,去则灭乱。故 凡物之纵横散乱者,谓之狼藉。”此指血迹模糊。 [17]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 [18]划然,犹言“哗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19]枭其首:砍下他的头。古代斩人首悬于高竿,借以宜罪警众,叫枭 首。 ----------------------- page 82----------------------- [20]匝地作堆:旋绕在地,成为一堆。匝,环绕。 [21]谢不能:推辞无能为力。谢,推辞。 [22]人尽夫也:人人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左传桓公十五年》:“人 尽夫也,父一而已。” [23]展血敛尸: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展,展抹,拂拭。 [24]鬲中:胸腹之间。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 [25]衾(qin寝)(chou绸):被。 [26]渔:贪取;这里指渔色,即贪婪地追求和占有女色。 正文 83.第四十二章(上)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1]。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们之,小丈夫也[2]。察 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 焉[3]。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 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4]。至夜,不敢息烛, 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5];久待不至, 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 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 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6]。 然嬉戏无节,日效者[7],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 娇啼,人无敢气触之[8]。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 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9]。见者皆憎其顽, 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10],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 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 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 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 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 妇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 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 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 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 蓬科[11],见二人来饮,一长鬣奴捧壶[12],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 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来[13]。”顷之,俱去,惟长鬣独 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 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 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 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14],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 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15]。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 出。妗诘母疾[16],答云:“连朝稍可[17]。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 遣我乞猎药耳[18]。”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 [19]。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20], “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 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21]。渐与语,诘其居里。 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 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 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 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 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 “吾济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 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 ----------------------- page 84----------------------- 一私北郭王 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 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 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 本同类,何靳些须[22]?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 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 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 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 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23]。”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 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 嗽[24],呕痰辄数升,寻愈[25]。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 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2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贾(gu古):经商。篇题“贾儿”的贾,指商人。 [2]小丈夫:短小男子。 [3]庖媪(ào奥):做饭的老妇。 [4]忽忽: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少一“忽”字。司马迁《报任安书》: “居则忽忽若有所亡。”《汉书司马迁传》颜注:“忽忽,失意貌。”按 指精神恍惚。 [5]出遗:外出便溺。遗,大小便的通称。 [6]共壮几胆;都称赞贾儿胆壮。 [7](wu污)者:泥瓦匠。,涂抹灰泥的泥镘,俗称泥板。 [8]气触:言语、面色稍有触犯。气,声气。 [9]霍霍:磨刀声。《木兰诗》:“磨刀霍霍向猪羊。” [10]宵分:夜半。 [11]蓬科:丛生的蓬草。 [12]长鬣奴:长须老仆。韩愈《寄卢仝》诗:“一奴长鬣不裹头。”鬣, 胡须。 [13](chi尺):《广韵六脂》:“,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 [14]拂:逆;指违拗其心愿。 [15]寄肆廊:寄存在店铺的廊詹下面。 [16]妗(jin近):《集韵》:“俗谓舅母曰妗。” [17]连朝稍可:近日(病情)稍见好转。连朝,意谓近日以来。可,病 减日可。 [18]猎药:狩猎时拌合诱饵用的毒药。 [19]汤饼:汤面。参俞正燮《癸巳存稿》十“面条子”条。 [20]举火:指生火做饭。 [21]缀系:尾随。 [22]何靳些须:哪里吝惜这点微物。靳,吝,惜。些须,也作“些许”, 些微、少许的意思。 [23]讨狐之陈平:意思是善用巧计诛狐的能手。陈乎,汉初人,以奇计 佐刘邦平天下,封曲逆侯。后又协同周勃等,诛诸吕,迎立文帝,任丞相。 ----------------------- page 85----------------------- 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4]益之嗽:增加了咳嗽之疾。 [25]寻愈:底本作寻卒,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因下文言北郭王氏妇“狐 绝而病亦愈”,可知作“愈”,于义为合。 [26]总戎:总兵的别称。明清在边塞要地或重要州府设镇驻军,其长官 称总兵,也称总戎,总领或镇台,位在提督之下。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1]。素不检[2]。忽出家作头陀[3]。类 颠[4],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5],辄伏啖之。自号为 佛[6]。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 矢[7],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资[8],人咸乐输之[9]。邑令南公恶 其怪[10],执而笞之,使修圣庙[11]。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 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12]。 品至啖秽[13],极矣[14]。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15],南令公处法何良 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16],亦士大夫之羞 矣[1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一带。 [2]素不检:素常行为失于检点。检,检束。不检,指行为放荡。[3]出 家作头陀:离家修行,作了和尚。出家,梵文意译,亦译作“林居者”。指 离家到寺院作僧尼。头陀,梵文音译,意为“抖擞“,即去掉尘垢烦恼之意。 据《十二头陀经》和《大乘义章》卷十五载,修头陀行者,在衣、食、居方 面共有十二种刻苦的修行规定,其修行者,称“修头陀行者”,简称“头陀”。 此处是对行脚乞食僧人的俗称。 [4]类颠:类似疯颠。 [5]遗秽,排泄粪便。 [6]佛:佛陀的简称。梵语音译。亦作“佛驮”、“浮屠”等。本指佛教 创始人释伽牟尼,后亦作为对高僧的尊称。 [7]矢:通“屎”。 [8]不资:意思是钱财不可计量。 [9]输:捐纳、献赠。 正文 84.第四十二章(中)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1]。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2]。 方将篝灯[3],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4]。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 [5],遍诊诸客。未顾王生九思及董曰[6]:“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 者:贵脉而有贱兆[7],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8]。然而董君实 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9]。愿两君自慎之。” 二人初闻甚骇,既以为模棱语[10],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11],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 键[12]。入室,未遑火[13],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 卧人。大愕,敛手[14]。急火之[15],竟为姝丽,韶颜稚齿[16],神仙不殊。 狂喜。戏探□□,则毛尾修然[17]。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 “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 我[18]?”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19]。”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 有[20]?”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21],尻骨童童[22]。笑曰:“何 如?醉态蒙瞳[23],不知所见伊何[24],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 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25]。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 女乎?屈指移居者,己十年矣。尔时我未笄[26],君垂髫也。”董恍然曰: “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27]。 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28],翁 姑相继逝[29],又不幸为文君[30],剩妾一身,茕无所依[31]。忆孩时相识 者惟君,故来相见就。人门己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 足冰肌粟[32],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 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33],乃惧,复 造善脉者诊之[34]。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 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 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35]。怫然曰[36]:“勿复相纠缠, 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 寝,甫交睫[37],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38]。 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39],曰:“妾遐 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40],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良,读书人宜慎 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41],忽梦董曰:“与君 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42],泄此幽愤。七日之夜, 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43], 或劝勿室也[44]。”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 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 来,拨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45]。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 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 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禳耳[46]。”女 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 而奔子[47],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48]。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 皮囊也[49]。”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 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50], ----------------------- page 90----------------------- 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51],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 “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 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5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青州之西鄙:青州境内的最西部。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青州市。 鄙,边远之处。 [2]炽炭:烧旺炭火。 [3]篝灯:以笼蔽灯,意即点灯。此谓挑灯夜读。 [4]扃(jiong炯)户:关锁门户。扃,关锁。 [5]太素脉:北宋之后流传的一种荒诞迷信的切脉术。《四库全书》收录 《太素脉法》一卷。《提要》云,“不著撰人名氏。此书以诊脉辨人贵贱吉 凶。原序称唐末有樵者于崆峒山石函得此书,凡上下二卷。云仙人所遗,其 说荒诞,盖术者所依托。” [6]曰:原无“曰”字,此据铸雪斋抄本。 [7]兆:先兆,事情发生前的征候或迹象。下文“征”,义同。促征,短 命的征兆。 [8]鄙人:鄙陋之人,自我谦称。 [9]臆决:凭主观妄加判断。 [10]模棱语:不明确表示可否的话。模棱,同“摸棱”,含胡其辞,不 加可否。语出《新唐书苏味道传》。 [11]斋门:书房之门。斋,书房。 [12]扃键:锁门。 [13]未遑(ruo弱,又读rè热)火:没有来得及点灯。遑,闲暇。,点 燃。 [14]敛手:缩手。 [15]火之:点灯照看。 [16]韶颜稚齿:容倾美好,年纪很轻。韶,美好。齿,年齿,年龄。[17] 修然:长长的。 [18]畏我: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仙我”。 [19]不畏首而畏尾:语本《左传文公十七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原为俗语,此处化用以作谐语。 [20]尾于何有:哪里有尾巴。 [21]髀(bi必):股,大腿。 [22]尻(kǎo考)骨童童:尾骨秃秃,谓没有尾巴。尻,脊椎骨未端。 童童,光秃。 [23]蒙瞳:犹朦胧。指酒醉后神志不清。 [24]伊何:是什么。伊,是。 [25]适然:偶然。 [20]未笄(ji几):古时女子十五而束发加笄,视为成年;未奔,指十 五岁之前。 [27]仿佛: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28]适:旧指女子出嫁。 [29]翁姑:公婆。 ----------------------- page 91----------------------- [30]为文君:谓新寡。文君,指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 临邛富翁卓王孙之女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遂“夜亡奔相 如”。 [31]茕(qiong穷):孤独。 [32]足冰肌粟:脚发凉,肌肤起疙瘩;言天气寒冷。粟,肌肤受寒所起 的粟状疙瘩。 [33]支离:瘦损。 [34]造:至。 [35]要;通“邀”。 [36]怫然:犹忿然,恼怒的样子。 [37]甫:刚。 [38]火守之:点灯守侯着他。 [39]诘所自:问从哪里来。 [40]渠:他。 [41]迷罔病瘠(ji及):精神恍惚,身体瘦损。 [42]冥府:即迷信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43]委沟壑:尸首弃于山沟荒野之中,指死亡。 [44]勿室:不要娶妻,此指勿近女色。《礼记曲礼上》:“三十日壮, 有室。”郑玄注:“有室,有妻也。” [45]让:责备。 [46](yā亚)禳(ráng攘):祛恶除邪之祭。[47]奔:私奔。旧指女子 私自往就男子。[48]质:对质。 [49]皮囊,即皮袋。佛家喻指人畜**。[50]法曹:掌管刑法的官署。 此指阴曹地府。[51]金丹:即仙丹,此指内丹。详《耳中人》注。[52]瘥(chài 钗去声):病愈。 石[1]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2],有圉人王姓[3],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 [4],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 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芋然[5]。母死,复入山,今又十 七八年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hé核)石:吃石头。,咬。 [2]王钦文;清著名诗人王渔洋(士)之父,名与敕,字钦文。顺治元年 (1644)拔贡,赠国子监祭酒,累赠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见《王渔洋全集历 仕录》附《王氏世系表》。 [3]圉(yu雨)人:养马的仆人。王士《池北偶谈》云:“予家佣人王嘉 禄者,少居劳山中。独坐数年,遂绝烟火,惟啖石为饭,渴即饮溪涧中水。 遍身毛生寸许。后以母老归家,渐火食,毛遂脱落。然时时以石为饭,每取 一石,映日视之,即知其昧甘咸辛苦。后母终,不知所住。” [4]火食:熟食。 [5]芋:俗称芋头,地下的球茎部分,可供食用。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字公象坤曾孙[1]。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 扬。笑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 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与并缢[2]。王不觉 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3],挺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 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 常数作,术药罔效[4]。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5],怒叱曰:“朴诚者 汝何敢扰!”即妇项[6],自中出[7]。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 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8]。于是病若失。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正文 85.第四十二章(下) 陆判 陵阳朱尔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2],学虽 笃[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4]。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 夜赴十王殿[5],负得左廊判官来[6],众当醵作筵[7]。”盖陵阳有十王殿, 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8],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 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9]。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问 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10]!”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 酹之三[11]。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12],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 “门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14],幸 勿为畛畦[15]。”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奉帘入, 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16]!前夕冒渎,今来加斧耶[17]?” 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18],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19]。” 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 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 [20]。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21],应 答如响。问:“知制艺否[22]?”曰:“妍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 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23],伏几醺睡。 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24],陆辄红勒之[25], 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病;醒而视 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 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己,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 朱腰。作用毕[26],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 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 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 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 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27]。”问:“何时?” 曰:“今岁必魁[28]。”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29]。同社生素揶 揄之;及见闱墨[30],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31],愿纳交 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 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32],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 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33], 予结发人[34],□□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 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 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 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 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 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 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 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35];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 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 ----------------------- page 95----------------------- 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36], 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蘸也[38]。上 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39],乘夜梯 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 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 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40],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 [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 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 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43],往诘朱。朱曰:“室 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 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45]。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 当使伊女自言之[46]。”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47],无与朱 孝廉[48]。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 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 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49],皆以场规被放[50]。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 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 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 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 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 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 违也[52]。”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53],授有官 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 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然己 逝[54]。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55]。子玮方 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 [56],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来,谓夫人 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58],行将 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 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蛮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 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60],忽有舆 从羽葆[61],驰冲卤簿[62]。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 父停舆曰:“官声好[63],我目瞑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 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 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 [64],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65]。”玮后官至司马[66]。 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 从之。浑仕为总宪[67],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创始者奇;而 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皮裹妍骨矣[70]。明季 至今[71],为岁不远[72],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73], ----------------------- page 96----------------------- 所忻慕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陵阳:旧县名。今为陵阳镇,属安徽省青阳县。[2]钝:迟钝,愚 笨。 [3]笃:专心、勤奋。 [4]文社:科举时代,秀才们讲学作文的结社。 [5]十王殿:庙宇名。十王,中国佛教所传十个主管地狱的阎王之总称, 也称“十殿阎君”,略称“十王”。后道教也沿用此称。[6]判官:官名。唐 始设。为节度、观察、防御诸使的僚属。此指迷信传说中为阎王掌簿册的佐 吏。 [7]醵(ju据):凑钱饮酒。 [8]东庑(wu武):即东廊。庑,殿堂下周围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 屋。 [9]毛皆森竖:因恐惧而毛发都耸立起来。森,高耸。 [10]宗师:旧称受人尊崇堪为师表的人。明、清称学使为“宗师”。朱 尔旦负陆判至“文社”故用以戏称。 [11]酹(lèi类):以酒浇地,祭祀鬼神。 [12]瑟缩:因恐惧而抖战、蜷缩。 [13]门生:自唐至明,科举制度中,贡举之士以主考官员为座主,而自 称门生。此处既已称陆判为”宗师”,而“宗师”(即学使)又为各省乡试 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称。狂率不文:狂妄轻率,不懂礼仪。文,礼法。[14] 合:应,合当。 [15]勿为畛(zhěn诊)畦(qi齐):意谓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畛畦, 田间小路,引申为界限、隔阂 [16]意:自料。 [17]斧:古代杀人的刑具。斧谓刀刃,谓砧板;“加斧”,指加以死罪。 [18]高义:犹高谊、盛情。相订:犹相约。订,定,约定。 [19]达人:旷达之人。 [20]治具:置办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范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艺:制举应试文章,指八股文。详前《娇娜》注。 正文 86.第四十三章(上)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2],十四入泮[3]。母最爱之,寻 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4],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5]。会上元[6],有舅 氏子吴生,邀同眺瞩[7]。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 乘兴独邀。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 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8]!”遗花地上,笑 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 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9],肌革锐减[10]。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1], 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12],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 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13]。生具吐其实[14],且求谋画。吴 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15]。 如其未字[16],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17],计必允遂。但得痊廖,成 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18]。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 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 复来。生问所谋。吴给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19],乃我姑氏女, 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20],实告之,无不谐者。”生 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1]:“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 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 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2]。吴支托不肯赴招[23]。生恚怒,悒悒 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确[24],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 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25]?怀梅袖中,负气 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 乱山合沓[26],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27]。遥望谷底,丛花乱树 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人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28]。北 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29];野鸟格磔其中[30]。 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 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 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 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1];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 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2],盈盈望断[33],并忘饥渴。时见 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 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 以盼亲[34]。”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 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 我来,啖以粗粝[35],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 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 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 [36],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藉几榻[37],罔不洁泽。甫 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38]。”外有婢子声 而应[39]。坐次[40],具展宗阀[41]。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 “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42],又无三 ----------------------- page 100----------------------- 尺男[43],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 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44],亦为 庶产[45]。渠母改蘸[46],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 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47]。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 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 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48]:“有 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 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 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 十六,呆痴裁如婴儿[49]。”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 得非庚午属马者耶[50]?”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 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51],极相匹敌[52]; 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 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 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被[53],为生安置。曰:“阿 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54]。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 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55]; 有草舍三楹[56],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 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 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其腕[57]。女笑又作,倚树 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 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 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58];不图得见颜色, 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59]。至戚何所靳惜[60]?待郎行时,园中 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 是痴?”生曰[61]:“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62], 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63],乃夫妻之爱。”女曰: “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 □□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64]。”女曰:“大哥欲 我共寝。”言未己,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 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 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 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65]。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 忆曩言,因教子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 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66]。但残躯不能远 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 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 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 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 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 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 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67], 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68],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 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 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 去世后,姑丈鳏居[69],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 正文 87.第四十三章(中)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皇上见了,更是舍她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佝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皇上深思,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父亲曾居大纲言之位。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女儿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她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皇上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它来一看之下,果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星子。 大皇子为右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所生,母家是尊贵的外戚,顺理成章,他自然就成了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论相貌,他却不及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尽管珍爱,但相比之下总显得平常,而对于这小皇子,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无比。看作上无私予的宝贝。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她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贵,本不必像普通低级女官一样,在日常生活中侍候皇上。而皇上对她的宠爱非同寻常,以至无法顾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她留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每逢并宴作乐,以及其它佳节盛会,也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床迟了,便不让其回宫室里去,整个一天干脆就将这更衣留在身边。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论,也似乎太轻率了。自小皇子出生后,皇上对这更衣更是十分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来日立为太子的,恐怕就是这小皇子了。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况且她已生男青女,皇上对她的看重,非一般的妃子可比。因此独有弘徽殿的疑忌,令皇上忧闷,心里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宠爱,然而贬斥、诽谤她的人也愈多。她身单体弱,宫中又没有外戚从旁相助,因此皇上越加宠爱,她越是忧惧不安。她所住的宫院叫桐壶,从此院去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在两者间频繁来往,众妃嫔看在眼里,心里极不舒畅,也是自然的。有时来往得太过频繁,这些妃嫔就恶意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污秽的东西,使得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经过时,衣裙被弄得龌龊不堪;有时她们又相互私约,将桐壶更衣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有意锁闭,使她进退不是,窘迫异常。如此等等,花样百出,桐壶更衣因此痛苦不堪。皇上得知常发生此等事情,对她更是怜惜有加,遂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另迁别处,腾出房间以供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去的更衣,从此对桐壶更衣怀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说了。 小皇子三岁时行穿裙仪式4排场并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定和纳殿倾其所有,大加操办,仪式非常隆重,却也招致了世人的种种非议,但待得看到这小皇子容貌出众,举止、仪态超凡脱俗,十足一个盖世无双的五人儿,人们心中对他的妒忌和非议才顿然退去。见识多广的人见了他,都极为吃惊,瞠目注视道:“这等神仙似的人儿也会降至世间!” 是年夏天,小皇子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养,无奈皇上不忍,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怄怄常病,皇上已经习惯了。于是对她说道:“不妨暂且往在宫中休养,看看情形再说吧。”可这期间,更衣的病已日渐加重,不过五六日,身体已是衰如弱柳。母亲太君心痛不已。向皇上哭诉乞假。皇上见事已至此,方准许其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皇上也心存提防,恐其发生意外,令桐壶吃惊受辱。因此,决意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皇上此时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碍于身份,不能亲自相送出宫,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难言之痛。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这时已是芳容消损,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却又无力申述,实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见此情景,茫然无措,一面啼泣,一面历叙旧情,重申盟誓。可这更衣已不能言语、两眼无神、四肢瘫软,仅能昏昏沉沉躺着。皇上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备车回去;但终觉舍她不下,不禁又走进这更衣的房中来,又不允其出宫了。他对这更衣说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来时,我们俩也应双双同行。你不至于舍我而去吧!”这更衣深觉感情浓厚,使断断续续地吟道: “大限来时悲长别, 残灯将尽叹个穷。 早知今日……”说到此时,想要再说下去,无奈身疲力软,已是痛楚难当、气息奄奄了。皇上还执意将她留住宫中,亲自守视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已定于今晚启忏……”便催促皇上动身。无可奈何,皇上只得允其出宫回娘家里去。 却说桐壶更在离宫之后,皇上满怀悲痛,难以入睡,只觉长夜漫漫,忧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迟迟未返,不禁长吁短叹。使者到达那更衣家外,只听得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返,如实奏告皇上。皇上闻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将自己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年幼丧母,皇上很想将他留住身边。可丧服中的是子留待御前,无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子年纪尚幼,见众宫女啼啼哀号,父皇也泪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他哪能想到平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何况同遭死别生离呢? 悲伤也有个限度,最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悲泣哀号道:“让我与女儿一同化做灰尘吧!”她挤上送葬的众诗女的车子,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庄严的葬礼正在举行。此时的太君,自木必说心情是何等的伤‘励!她呜咽难言,勉强说道:“看着她,只想着平目的音容笑貌,便仿佛她还活着,真切地见到她变成了灰烬,才相信她已非这世间的人了。”说罢,哭得几乎从车上跌了下来。众传女忙来搀扶,万般劝解。她们道:“早就担心会弄到这般地步的。” 不久,宫中的钦差来了。宣读圣旨道:“追封铜壶更衣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阵号陶。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不曾作女御,总觉得异常抱歉,所以追封,对她晋升一级。不想这追封又引得许多的怨忌。知情达理的人,尚认为这更衣容貌秀丽、优雅可爱、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往昔皇上宠爱太过,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皇上身边的女官们记起她品格之高贵、心地之善良,都不胜惋惜。所谓“生前城可惜,死后皆可爱。”这古歌必是为此情此景而兴的了。 时光流逝,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例行法事,皇上总派人前往吊唁。抚慰也总是格外优厚。虽已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依旧,实在难以排遣。他不再宣召别的妃子待寝,只是朝夕以泪洗面、隐愁忍痛。身边的侍臣见此,都忧然叹息、相对垂泪。宫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终不肯容忍桐壶更衣,并说道:“作了阴间的鬼,还令人不得安宁,这般宠爱也真是难解啊!”皇上虽有大皇子传侧,可是心中仍是惦着小皇子,还时常派遣亲信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询。 时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乍起,使人顿觉寒气透骨。面对这番情景,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遂派了韧负5和命妇到外家存问小皇子音信。二人即刻登车前往。此时正逢皓月当空,皇上徘徊宫中,仰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宫中必有丝竹管弦之声。那时桐壶更衣或则弹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则吟诗,婉转悠扬、不同凡响。她的声音笑貌,时隐时现,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幻影虽浓,又哪抵得过一瞬的现实呢? 待那韧负和命妇到达外家,车子进门方定,只见庭院寥落,四周一片凄凉。这深楼老宅原本桐壶太君温居之所,为了调养这如玉的桐壶女儿,也曾经略加装修,维持过一时的体面。可是自更衣死后,这寡妇日夜为亡女悲伤饮泣,已无治理庭院之心,所以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正文 88.第四十三章(下) 夕阳下的福宁宫笼罩在一片血红的余晖里,碧瓦朱甍反射着霞光,仿佛整座宫殿都在往外散发腾腾的祥瑞之气,却又因为宫殿规模的巨大,建筑群的繁复,瑞气千条中掺进皇家威严。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住的宝地,是全天下女人都会向往的地方,代表着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上的尊贵与荣华。 傅斯然静静立在福宁宫宫门处,看着眼前的宫殿怔怔出神。立在她身后、众随侍宫人之前的大宫女兼女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眼睛里都有些诧异,傅斯然从来是雷厉风行又一会儿一出,只有在皇上面前才乖得如同温顺的小羊羔,像这样盯着某个东西出神半天的情况少之又少,难得的安静让她们越发小心翼翼。 她并没有站太久,雕龙画凤的七尺台基上,白玉莲花柱栏杆后缓缓显出慕容曒的身影,身后宫人的膝盖跪在坚硬的石板上,砰砰作响。 他极爱暗红色衣裳,这颜色如同活人身上流出的血,能让他激动兴奋。衣裳上的九条龙绣得栩栩如生,活物一般下一瞬就能呼啸着冲出布料,直上九天。那张狂邪魅的脸其实算不上是帝王之相,阴美到让人心悸,帝王应该是敬王那样的大气稳重,老成持重,可他却经常在上朝时让那些年纪不大心智不坚定的大臣看到失神。 一笑倾人国安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一颦一笑,一痴一嗔皆是多情。 傅斯然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她也有最傲人的容貌,是傅家生得最美的女儿,整个皇城没有女子能比得上她的半点风采,直到遇到了他,发现这世间居然有人是比自己美的,眉眼可以比自己更加勾人,欲笑未笑的模样可以比自己的更让人失魂,而且对方是个男子,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天子。然后她义无反顾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帝王的人生没有情爱,皇家只有血和冷,后宫是无尽的勾心斗角,这些她都知道,可她甘之如饴,如愿做了他的妻,只为他一句,“只得你这张脸够格做朕的皇后。” 此后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倾母家两百年基业为满足他各种私欲;忍着被盐和醋腌制伤口般的血淋淋的疼痛,看他的妃子越来越多,搜罗天下珍宝送去博美人一笑,宠完一个换下一个;看他人前性格飘忽不定喜怒无常,人后狠辣到无人可敌,一点点稳固王朝,羽翼渐丰,纵横博弈,设下一场盛大的局。他的吩咐她都会去做,为一句微不足道的奖励累死累活,明明是最尊贵的皇后,却卑微又可怜。 “朕的皇后准备一直站到天黑么?”慕容曒声音偏冷,听不出喜怒。 傅斯然一步步走上去,“皇上让妾告诉那丫头的事情,妾一字不落全说了。”抿着因为没有涂口脂而显得格外苍白的唇,“她还没有查到,也没往这个方向想,所以听后很震惊。” “以母妃心病为由套的话?” “对。皇上料事如神。” 慕容曒笑着拍了拍傅斯然的肩膀,“让你敛起性子耐心给那个蠢货解释,辛苦了。” 傅斯然半边身子被被这一掌拍麻了,还好比这更厉害的痛楚都经历过,次数多了渐渐习惯,愣是忍住没吭声,咬牙好半天才缓过来,艰难地挤出笑容,“皇上用过晚膳不曾?” “吃过了朕还过来作甚?”慕容曒背着手往福宁宫主殿梓童里走,傅斯然踉跄两步跟上,勿需使什么眼色,自有宫女太监去膳房为做皇帝喜欢的菜忙乱成一团。 这感觉好像寻常夫妻,丈夫忙了一天回家吃饭。虽然慕容曒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和前面那句话没有半点关联,傅斯然还是会忍不住偷想。心里升起甜丝丝的味道,连身上的痛也减轻了,语气变得轻快,像唠家常似的,“上回皇上多吃了两口的麻辣香酥鸭,昨日又腌制了上好的鸭肉,做来吃好不好?” 对方已经完全忘记了是什么菜以及什么味道,傅斯然毫不介意,“再做一次不就知道了?”笑眯眯的,像得了糖果的小女孩,哪里有半分高傲或疯狂? “除了吃惊,还说了其他的话没有?”慕容曒撩袍落座,继续问方才因为打岔没有问完的问题。傅斯然脱去繁厚的外层衣裳,束了袖口亲手为他沏茶,中途没留神烫了一下,下意识将烫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坐上男人视而不见。 “没有旁的,应是想等她手下的人查出结果,以确认妾是否说谎。妾想不通,皇上为何要让她知道这些?” “朕的第一步棋为她打乱,之后再无动作,她猜不到朕接下来要在何处落子,所以想查清楚朕布下这个局的初衷和意图,以此胸有成竹,知道朕的棋路,以便应对。” “她想救那么多世家?这个丫头看着并不像什么心软慈善闵怀苍生的人物。” 慕容曒聊赖地拨着白玉瓷茶杯盖玩,傅斯然废了大半天时间泡出来的东西他没有半点想喝的意思,玩的腻了,直接把被子摔在桌子上,突兀的咯噔一声在宽大的宫殿里响起。“朕倒是觉得她并不是想救谁,只是为了搅局,不让事情按朕想要的方式走,方式虽幼稚,不得不承认的确起了作用,朕才真正注意到了她。” “皇上说她想弄清楚您的动机,妾才是真的看不透她,费力布置,四处奔走,建立起所谓的关系网,扶持认为有价值的人,这些举动汇在一起,即乱又杂,且不说她一个小姑娘能否控制得好,即使真的让她得逞,最后又能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天纵奇才,不甘人下,恨为女子,想卖弄自己的本事,待到朝局按照她想的方式发展,连朕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本事,名声鹊起,而后抽身而退,史书上留下一段褒贬不一的评价,证明她不比男儿差。” 傅斯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被对方这番猜想说到哑口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看着委实不像是有这样远大抱负的人。” “不像?”慕容曒冷笑,“朕一开始也觉得不像。你可知,她下一步要对傅家出手。” 傅斯然的脸忍不住沉下去,咬牙道,“她已经对妾的母家出手了。” “傅斯尔的事的确不是他,朕已经查过,你三弟是偶然路过,被聆晰邀进去喝酒,他一直推脱未果才被拉了进去。除非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然不可能也在她的设计里。” 傅斯然咬牙更紧,“妾替烟儿惋惜。”请皇上收回旨意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 “的确惋惜,她快朕一步,朕还准备把人弄进宫呢。”耸耸肩,“可惜美人,便宜了马家小子。” 傅斯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听了慕容曒的话后竟然松了一口气,三妹没有进宫反而嫁给别人,对她来说真是最好不过的事。宠冠六宫的人每个月都在换,却无一人能撼动后位,但是傅斯烟进来,就说不准了…… 下巴被慕容曒以不轻柔的动作捏住,顿时掐出青紫痕迹,“朕在和你说话,你却走神。” “妾不敢……”傅斯烟浑身都抖起来,像寒风里从鸟窝跌下来的未足月的鹌鹑。她爱死了他,却也怕死了他。 手的力道蓦然松了,慕容曒嗤嗤地笑,“怕成这个样子,那个性子张扬,敢当众打死朕的妃子的皇后呢,去哪儿了?泡进那杯茶里了?” 对方说的一句玩笑,傅斯然却笑不出来。脑子转的飞快,搜肠刮肚想着理由平息这个人说来就来的怒火,“妾方才只是在想,要不要做点准备以应对这丫头的暗招。” “不就死一两个就算真死了也没人会发现的太监,有什么要紧,她要杀就让她杀。傅相又不是蠢的,有人要对他开刀他会察觉不出来?顺了她的意,朕才能更好地下这盘棋。” “这样放任,恐酿成大祸,陛下三思。” “大祸?什么祸?”慕容曒脸上的笑简直冷到骨子里,“十二禤阁十八位长老,过半都入了朕的麾下,他们不听令于她,二哥也无半点提点她的意思,她能查到的事全是半真半假,看似手握重器其实无人可用无人可信,朕看她用什么搅动朕布了五年的棋局。” 傅斯然跪拜下来,头磕在地上,“是妾多虑,皇上恕罪。” “说了半天,福宁宫的人动作怎的越来越慢,这么久还没准备好晚膳?” 傅斯然哪敢再耽搁,忙吩咐摆膳,满桌子精致的菜肴,用慕容曒喜欢的器皿盛装,她亲自把他喜欢的可能会吃的,以及吃了会满意的菜放到离他近些的地方,一切准备妥当才敢让人入座。 慕容曒看了桌面一眼,唤了一句,“上酒。” 傅斯然愣住。 很快有宫人捧了两壶酒上来,一壶装的是慕容曒独自喝的那种,另一壶是福宁宫珍藏的佳酿。傅斯然怔怔地看着慕容曒拿了那壶无毒的佳酿,亲手倒满两杯,递一杯道她面前,自己端了另一杯。 玲珑娇小的白玉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敬朕的皇后。” 傅斯然被那声碰撞唤醒,举杯一饮而尽,快要落下眼泪来,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温柔与善待给感动到的。 慕容曒拿起银箸,缓缓道,“你不是问她吃了什么才能陪朕喝酒么?既然这么想,朕和你共饮一杯又如何?” 傅斯然口中尚未滑落进肚子的美酒,顿时从蜜糖变作了砒霜。 正文 89.第四十四章(上) 小皇子七岁开始读书时,其聪明颖悟,已是绝世罕见。皇上见他过分机敏,反倒觉得担心。他道:“现在谁还再去怨恨他呢?他没有母亲,就此一点,大家也该好好疼惜他。”皇上驾临弘徽殿,也常带他去,还让他人帘玩耍。这小皇子确实长得可爱,面恶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见他可爱的情态,也禁不住面带喜色。弘徽殿女御也不忍心很他了。除了大星子以外,这弘徽女御还生有两位皇女,相貌都比不上小星子的俊美。女御和更衣们见了小皇子,也都不计前嫌。人们都想:小小年纪竟这般雅致风韵、仪态羞媚,确是十分的可亲可爱;可和他游戏玩耍,还须谨慎对待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各种学问,均能触类旁通。就是琴笛之类,也很是精通、拥熟,演奏起来,清纯悦耳的声音响彻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却说朝鲜国派使臣来朝见皇上,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召见这根土,欲令其替小皇子看相。但手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皇上只好将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儿子。这右大并原本是小星子的保护人,他们一起来到款待外宾的鸿肿馆访问相士。相上看罢小皇子的相貌,吃惊不小,又几度测首细看,不胜诧异。他道:“从这位公子的相貌来看,有君王之相,应该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国家将有变乱,自己也多忧患。如果作为朝中大臣,辅佐治理天下,则又与其相貌不合。”这右大并原本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当下便和这相上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言语也很是投契。两人吟诗作文,互相答谢。相士即日便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离别在即,反生几分悲伤。他作了许多优美诗文抒发此种心情,并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颂诗篇,作为答谢。相上读罢小皇子的诗篇,赞不绝口,再次赠送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土。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遍。现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意,于是心中疑忌顿起。 皇上十分贤明,也很能通晓相术,对小皇子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如今听这朝鲜胡士所说和自己见解不谋而合,一方面觉得这相上实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决心:“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以免他一生坎坷。我还能在位几年,也难料定。倒还不如让他做个臣子,将来辅佐朝廷。为他前程着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从此就教他研习辅佐朝政的种种学问。小皇子明了此道之后,更显得才华横溢了。视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确实十分可惜。然而封他为亲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对他反而不利。让精通命理的人为此推算,结果相同。于是皇上从此便决意将这小皇子降为巨籍,赐姓源氏。 岁月流逝,但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思念却丝毫未停止。有时为消解愁闷,也召见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壶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壶更在那样的美人真是世间少有。于是从此毫无美色之思,也日渐疏远了女人。一日,一个侍候皇上的典待,提起先帝的第四是女,说她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母后也宠爱异常。这典诗曾侍候过先帝,与她母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这典诗奏清道:“臣妾已入宫侍奉三代人主,未尝见到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只有这四公主肖似桐壶娘娘,也实在是倾国倾城之貌呵。”皇上闻言,想道:“莫非世间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厚礼,唤四公主进宫。 得到皇上传唤,母后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女御乃歹毒妇人,桐壶更衣分明便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教人心寒!”她左右寻思,犹豫不决。终于未将四公主护送入宫。不巧这其间母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是上心生怜悯,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宫吧,我把她当作余女看待。”四公主的众侍女、保护人,还有作兵部卿亲王的兄长都认真思量道:“与其在家孤苦度日,还不如送入宫中,心情也许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四公主住在藤壶院,于是称她为藤壶女御。 待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她容貌风采秀丽,确实酷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出身高贵、气质不凡,妃嫔们对她又无可贬斥。藤壶女御入宫后,也确实很是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偏偏却深得皇上恩宠。皇上虽仍然对桐壶更衣情有独钟,但爱情却不知不觉间移注到藤壶女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欢慰了。这实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是上左右,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也从不按规矩回避。妃嫔们个个都自以为美貌不逊于她人,而她们也全都妩媚窈窕。然而她们个个都比公子年长,态度也老成规矩;唯这藤壶女御年龄幼小,相貌又十分出众,见了源氏公子常常含羞躲避。公子朝夕出入于宫闭,自然常常窥见藤壶女御美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自然不曾记得她的面容。但听那典侍说起母亲,与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年幼的公子便心生恋慕,也时时亲近这位继母。两人同是皇上宠爱亲近的人儿,是上便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相貌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不要认为是无礼,要对他多怜爱才好呢。他母亲音容笑貌和你相象,自然他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象。你们两人作为母子,也是相称的。”源氏公子听到此话,童心暗自高兴。每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时,他便常去亲近藤壶女御,表现出他对藤壶女御的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与藤壶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源氏公子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皇上常常称赞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视作举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容貌比她更为光彩动人,因此也就有人称他为“光华公子”。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都很受皇上宠爱,因此人们又称她为“昭阳妃子”。 源氏公子着童子装,十分娇艳可爱,改装真是有些可惜。但宫中惯例,男童十二岁*,都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办好这仪式,皇_匕亲自安排指挥,日夜操持。除规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种种排场,使规模更为盛大。昔日皇太子在紫表殿举行冠礼,场面非常隆重;而源氏公子的冠礼,皇上欲使其比那次更为隆盛。仪式的飨宴,历来由内藏素及谷仓院当公务办理x但‘学上深恐他们不能办得周到,因此特别颁旨,务必操办得尽善周全。仪式设在皇上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皇上宝座,在宝座前设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时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总角”的重发,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两个可爱的双害,甚是娇艳可爱。马上就要改作成人装束,实在可惜啊!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面对源氏公子一头青丝美发,也实在不忍下手。此记此景,使皇上又怀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心想:要是更衣还在,见此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竟一阵心酸,又只得隐忍下去。 加冠之后,源氏公子到休息之处换成人装束,走上殿来拜见父是。众人一见,无不赞叹激动。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涌卜心头。先前担心源氏公子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因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显得俊美可爱了。 行加冠之礼的左大臣,夫人是位是女,足下一女,名为葵姬。皇太子倾慕这葵姬,想聘娶她,无奈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为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表皇上。皇上心想:“这孩子加冠后本来缺少高贵的外戚作后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姬传寝吧。”冠礼之前,皇上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了。 仪式完毕,众人退殿到待所。此时传所之内,大张筵席。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起葵姬。公子年事尚幼,腼腆低头,羞而不语。不久内待传旨,皇上召见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众命妇便将冠犒赏品赐与他: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并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诗道: “童发己承亲手束,合欢双带结成无?”诗中暗含结亲之意,一听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悦,立即和道: “合欢朱丝绍民心,只愿深红永不消。”随即走下长阶,来到庭中,拜舞叩谢皇上。皇上则命赏赐左大臣在马家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阶前,分别拜领赏赐。由源氏公子呈献众人的肴撰点心,或装匣,或装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调制。另外赏赐下僚的屯食,犒赏其他官员的礼品,都装在古式柜里,满放陈列,所有的桌儿也已塞满,礼品的丰富和盛大胜过皇太子加冠之时。 当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盛大的结婚仪式,其场面又为世间少见。左大臣着自己女婿,确实娇小玲珑,俊秀美丽。只是葵姬比新郎年纪稍大,觉得有些不相称,心中也很是尴尬。 正文 90.第四十四章(中)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赖,夫人又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贵无比。现在又招得源氏公子为婿,声名也就更加显赫了。皇太子的外祖父在大臣,虽与其同属朝中重臣,将来还可能独揽朝中大权,但如今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姬妾成群,子女众多。正夫人所生的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也和源氏公子一样,秀美异常,是个英俊少年。右大臣虽与左大臣不睦,却十分看重这位藏人少将,竟将自己疼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对这位女婿的钟爱,也并不亚于左大臣对源氏公子的重视。这真也是世间少有的两对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形影不离,便很少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直仰慕藤壶女御盖世无双的美貌。心想:“我能和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结婚,该有多好广这葵姬也是府门千金、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娇艳可爱,只可惜与源氏公子性情总是木合。少年人总是很专一,源氏公子对藤壶女御秘密的爱恋,真是无以复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时代那般随心所欲地穿帘入幕了。惟有借作乐之时,隔帘吹笛,与帝内琴声相和,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仅只听到藤壶妃子隐约的娇声,也能使自己的恋慕之情得到须许安慰。源氏公子因此一直乐于住在宫中。每每在宫中住了五六日之后,才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如此与葵姬若即若离。左大臣则念及他年纪尚幼,难免任性,也并不加以留意,仍旧一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又常举行公子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讨其欢心。 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壶院,如今成为了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也未加遣散,转于侍候源氏公子了。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原本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雅;现在更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愈加美观了。这便是源氏公子在二条院的私邸。源氏公子常想道:“这个居所,如能让我与心爱的人儿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华公子”,是那个朝鲜相上意欲夸赞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 第二章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这个名称是堂皇的;其实他一生屡遭世间讥讽评论,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径。虽然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落个轻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人言也实在可畏啊! 其实源氏公子处世甚为谨慎,也并无值得特别传闻的香艳选事。与传说中好色的交野少将相比,源氏公子也许尚不及皮毛。 源氏公子宫后近卫中将的时候,常在宫中侍候是上,难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怀疑渐生:莫非派氏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本性并非那种见色起意之人。他虽有此种倾好,也只是偶尔发作,才违背本性,而作出不应该有的举动来。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宫中又正值斋戒期间,人们终日躲避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因此长住宫中。左大臣久盼本归,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和珍贵的物品,送入宫中供源氏公子受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日日到桐壶院来陪伴玩耍。众公子中,藏人少将乃正夫人所生,现已升任头中将,和源氏公子最为亲近,是源氏公子游戏作乐最亲热的对手。他与派氏公子的情形相似:虽受右大臣重视被招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这正夫人家,却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经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两人同来同去,片刻不离,也常在一起研习学问或游艺。这头中将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亲见,相处也不拘礼节。每有心事,也无所不谈。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黄昏仍不停歇。雨夜时,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铜壶院的静寂更胜于往日。灯移在案,两人正浏览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彩色纸页誊写的情书一束,正欲打开来看,源氏公子阻止道:“这里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让我挑出些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闻言,心中甚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愿说与外人听的心里话呢。普通的情书,像我们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许多。那些恨男子薄情的词句,才是我们所要看的呢。”源氏公子只好与他看了。其实,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东西。重要而有隐情的情书,哪里会放在这等显眼的书橱呢?头中将看过之后,说道:“各式各样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某写的,那是某某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便疑惑不决起来。源氏公子心中觉得很是好笑,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来。然后说道:“像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道:“我那些,你哪里看得上眼呢?”接着,便发起感想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女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援的却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风雅,信写得美妙,交际亦得体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女子,却实在难得。自己稍微懂得一点,就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如此令人生厌的女子,却是很多啊。 “常常有这样的女子,父母双全,对她又怜爱有加,娇藏在深闺,将来的期望好像也很大;男子从传闻中听说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爱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温淑,青春年华,却闲暇无事,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以自娱,结果学得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避其短处而夸大她的长处。听的人虽有所疑,又不能推断其为说谎。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以致相处,其结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公子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她们中真的全无具有半点才艺的女子,有没有呢?”头中将闻此,当下又发议论道: “一个女子,真个一无所长,谁也不会受骗去向她求爱。只恐怕世上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完全无援可指的女子,同样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贵的女子,众人宠爱,缺点多被隐饰;听到见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女子,她的性情、长处,外人都看得到,优劣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源氏公子也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说的等级是什么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么呢?假如一个女子,本来出身高贵,不料后来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生于卑贫之家,其后父亲飞黄腾达,便扩充门第,树立声威,这种人家的女子即成了名媛。世事变迁莫测,又如何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在此提问之间,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值宿来了。这左马头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他拉人座中,和他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自然也就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马头议论道:“无论怎样升官发财,门第本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而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中落,月资也减少了,加上时过境迁,名声也会衰落的。这种人家的女子心性虽仍清高,但因形势所迫,有时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所长,依我看也都还能归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管地方大权,等级虽已确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别,而在她们里面选拔中等的女子,正是目前的时尚。另一种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间的声望并不坏,出身也不贱,自得其乐地过着愉快的日子,这倒也变不错的。这种家庭经济富裕,无花费之忧;教养女儿,更是审慎认真,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这样的女子一旦入宫,有幸获得了恩宠,便有旱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公子笑着插道:“如此道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标准了。”头中将便不满地指责道:“这不像是你之言语!”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说道:“昔日家世高贵,现在声望显赫、条件优越,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成长起来的女子,大都教养不良,相貌可惜,毫无可取之处。人们定会认为: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怎会养成此等模样呢?这是不足道的。相反,芳家世高贵、声望隆盛,则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相全,众人才认为是当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难以接触,现在暂且不去谈论。可世间还有此类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她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真个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正文 91.第四十四章(下)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正文 92.第四十五章(上)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正文 93.第四十五章(中)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正文 94.第四十六章(上)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 正文 95.第四十六章(下)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 正文 96.第四十七章(上)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正文 97.第四十七章(下)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后。此次行幸,规模超过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乐都在外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皇上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例外,这实在是遗憾。皇上于是决定先在清凉殿试演一番。 表演双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将和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头中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使好似樱花树旁的一株山水,又逊色不少。 红日渐渐西下,夕照迷人,鲜艳似火;乐声鼎沸,舞蹈也渐入佳境。此时两人已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全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时尤为动听,酷似佛国里仙鸟迎陵频你的鸣声。真是美妙之极,令皇上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众公卿及亲王等也都止不住泪流。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直入云霄。源氏中将脸上光彩焕发更甚,姿态更是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愤愤不平,说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轻侍女们听了此话,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寻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当晚藤壶妃子住在宫中。是上对她道:“今日试演的《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你看如何?”因藤壶妃子心藏一段隐情,一听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尽管境熟,但总缺少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今日的试演尽善尽美,只怕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信给藤壶妃子道:“昨承雅赏,感想何如?我当舞时,心绪续乱,此乃前所未有,难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难舞,扇袖传情情谁知?真是惶恐!”藤壶妃子读罢来信,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又浮现眼前,便回信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绰约仙姿我独怜。我只视它为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了此信,如获至宝。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可见她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风满面,诵经般再又展读。 朱雀院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加,皇太子也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于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杂然相陈。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惊天地,动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心中反觉不安,便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对他宠爱过甚。 围成圆阵吹笛之人,不论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选用精于此道,名声远扬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舞人均从民间选出,事先集中于哪宅中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笛声啼亮贯耳,妙不可言。这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红叶缤纷,随风飞舞。其间,《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惊艳之极。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时天已渐晚,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再加上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美饰。此日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此非人世间所有。无知无识的平民,也立于树旁,岩下,夹杂于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动容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之后。这两种舞乐,可谓美妙之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对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晋。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不知几生修得。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旧挖空心思,忙于寻求时机和情人幽会。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为烦闷生气。源氏公子寻思:“此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熟此间内情,因而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于我,我也许毫不隐讳,以实情相告,并且安慰她。可是此人并不理解我,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正文 98.第四十八章(上)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住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天真烂漫,只一味亲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之人,也暂不明说其身份。她一直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里面种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视,并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教她学习书法等,好比将自己寄居在外的亲生女儿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淮光,几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晚间,公子常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每当公子夜间出走,紫姬总恋恋不舍,公了不由生出怜悯之心。有时公子入宫传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连日孤居独处,心中闷闷不乐。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知此事,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谴使抚慰,厚赐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便前去询访。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接待。源氏公子见后想道:“她们将我当作外客了。”心中颇感不快,却不露声色,随便与她们寒暄几句。此时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见此人清秀俊逸,风流满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该是何等姣好!又想到这人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使倍觉亲切,与之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感到这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十分可爱。便起轻怫之心,但愿公子变作女子,却哪里想到日后要招他为婚。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返回帝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他受父是庇护,也可进入带内,亲近藤显妃子,和她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起来甚是伤感!他因毫无办法,也只得起身告辞,却一本正经对众传妇道:“理应常来请安,只因无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哪,连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孕育已过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常久坐无语,更加闷闷不乐。王命妇见此情景,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办之事毫无进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难免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母亲去世,全靠外祖母亲手抚育,因此丧服也就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橡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发可爱。 元旦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娘房里,对她退:“从即日起,你应成大人了吧”说的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紫姬一早就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相外搭建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之间,几乎使人无法行走。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道:“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弄坏一个,我正在修理呢!”神态庄重,如同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赶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要讲不吉利的话,也不能终。”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贺年的样子。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经有了丈夫。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年龄一天天增长,但处处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来到左大臣邸中。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样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从闻知公子新近接纳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重视,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悦,对公子也更加疏远冷淡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实在完美无缺,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使她对我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胞妹。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悉心养调,无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异,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葵姬的家世不足为怪,无可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寻常。夫妇之间,隔阂由此而生。左大臣对这女婿的浮薄行径也深感木满,私下替女儿不平。但见面之后,又怨恨全无,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正整理行装,左大臣送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对此十分感动。他辞谢道:“如此名贵,且等他回传内宴时,再受惠赐不迟。”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只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于其身。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且这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荣幸万分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也并不多:除了清凉殿东宫一院之外,只到三条院参拜了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长得一年比一年好看!”藤壶妃子隔帘窥视,胸中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毫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到了新年,三条的众侍女都心焦起来,想道:“最晚,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而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如此迟产,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因此泄露隐情,以致身败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加确信此事与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祷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便就此永别?木胜愁叹,茶饭不思。老天有限,终于在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公子忧虑顿消,宫中及三条院请人皆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想起那件隐事,只是痛心自责。但当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奋精神,身体也日渐恢复了。 皇上急于早日见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种隐衷,也渴望早日一见,便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令我先来看望,即刻回它上奏。”里面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观…”这样谢绝,也在清理之中。其实,这婴儿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藤壶妃子们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内情,定会谴责于我。莫说此种大事,即便是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左思右想,只觉自己在这世间最不幸。 此后,源氏公子一见王命妇,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见,但终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牵挂于心。而这三命妇总是答道:“怎么老说这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呀!”嘴上虽然严词相拒,心中却忍不住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与藤壶面晤。那副伤心失落的情状,让旁人看了也悲叹难过。他哀伤地吟道:“几多冤仇前生绪,如此离愁今世浓?如此缘促,令人难解!”王命妇常常见得妃子对公子的思念和愁叹,此时听了此诗,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伤心。相见犹悲戚,何况隔帘人。你们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这样缠着王命妇帮忙,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过多,引人怀疑,便渐渐疏远了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被她疏远,自是一点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发育奇快,虽才两个月,却渐渐会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认为同一高贵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那时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将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遗憾。又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其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观。他对源氏中将说道:“我儿子众多,就你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故而我一见他,就忆起幼时的你,他和你如此相象,想是孩子们小时都是一样吧!”他说这话是表示对二人的疼爱。但源氏中将听了,脸上不由色变,内心既欢喜,又惊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时小皇子正电呀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见当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心如刀绞,甚为不安。源氏中将见了这小星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其中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一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道: “此花恰似心头肉,难慰愁肠眼底洞。将此盛开的花喻作我儿,毕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便将信交给藤壶妃子,并劝道:“给他个回音吧,哪怕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正在流泪,信手提起笔来赋诗两句: “泪湿衣襟皆为花,今犹爱花不忍疏。’”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给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正愁绪满怀之时,一见回信,不免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热泪长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诗,便又躺下,呆视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横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边走边吹,进到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适才搞的那技带露的抚子花,异常美丽可爱。她哪着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他:因为公子一回哪没有马上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唱“春潮淹没研头革”的古歌,唱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怪道:“你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歌句!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道:“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间的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调毕,再将筝交她弹奏。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娇生气,便起身弹筝。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近弦,姿态美丽可爱。源氏公子来了兴趣,便拿起笛来与她一起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领教一遍,便自会弹奏。如此聪明可爱,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称不雅,但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相当不错了! 正文 99.第四十八章(下) 天黑后,侍女们点燃灯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时候不早了,随从在门外咳嗽,并说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动身。紫姬听见了,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皱眉不语,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的头发浓艳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给,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想时时陪伴你。不过我想,你还小,暂且还顾不到你。若不光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决不常常出去。现在我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头偕老。”听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来给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门了!”紫姬一听,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太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点睡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如此滞留,渐成常有之事。日子渐久,消息不胜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可见也非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它中见到这个侍女,伯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闻知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对源氏公子说道:“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事尚幼时,他就尽心尽力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晓事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背义之事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又可怜起他来,说道:“我看你也并非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你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让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云,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聪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这些女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冷淡。间或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纪如此大了,何以这般放荡?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决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正好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一日,内侍替皇上梳发。梳好之后,皇上便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此时室内仅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这内侍打扮得比平日更为风流:脂粉浓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他心中甚感不悦,心想:“这般老衰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见她抿口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住了口,回头递出一个秋波,娇羞不已,风情万种。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松散乱。公子不由心生感叹:“这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面容,也实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下。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调,旁边还题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周。”笔致苍老。源氏公子见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大煞风景的歌词呢?”一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但这老女却不以为然,随口吟道: “请近看密林荫草,盼君只为好饲驹。”吟时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 “林前应有群驹集,我马安能相竞来?”吟罢转身就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说道:“想不到你如此无情,使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你却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抚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机会难寻呀!”说罢又要走。内传追到门口,恨恨道:“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么?”不禁爱恨交加。此时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看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公子古板,其实不然。他连这个老女也不曾放过呢。”内侍听了,老脸也略感发烫,又想到“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所以她只是埋头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谈论,都说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精:“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上无所不至了,怎么没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风味?”于是便寻了个时机,与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恃有他替代那个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宽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谁此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之举罢了。 内传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被蒙在鼓里。内侍每当与源氏公子私会,必万般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便抚慰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而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时,里面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声音里满是离情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参与男人弹琵琶的队伍,放已精于此道,人莫能及。此时,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时白乐天在鄂州听到那商妇的歌声,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里面的琵琶声嘎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标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里面随接唱道:“……请你自己推开…”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又吟道: “檐前湿衣为何人?泪珠似雨又浸润。”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这女人情人众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令我生厌!”便答吟道: “别□□女窥烦人,不惯屋檐门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门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原因是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萍行径,而自己却假作正经,私自妄为,养了不少情人。他寻机瞅了源氏公子一个漏洞,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传私会,看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便决定稍微吓他一番,然后再责问他:“日后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干责问他一样。于是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面的声音。 此时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进室内。源氏公子此时心绪不宁,不能安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哪里会想到是头中将来此,还以为这是以前与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个老滑头撞上,多难为情!便对内诗说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见了绳子飞,知道他要来,却瞒着我,太不要脸了!”慌忙抓了件常礼服,躲到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就此罢休,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边,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劈啪啪,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从年轻到如此年纪,风骚不断,其间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了不少,但如今这场面尚属第一次。她生怕这新来的男子伤害到公子,甚是惊恐。连忙起身,拼命抱住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机逃出,不让来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带歪斜,这样狼狈出走,也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此刻也不愿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声不吭,只是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一下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破,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其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却故意如此,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对他道:“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让我将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回身,抢过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带,又要剥他的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识,露出真情隐秘来。你将这破衣穿了,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隐秘哪能保长久,狠行凶故意平!”两人如此调笑唱和之后,怨恨全消,一同出门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浪潮来去已两度,寂寥不几头瘦否。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个人真不知羞耻呢。”但忆起昨夜她那副难堪相,又心生可怜,便答诗道: “且因骇浪惊人去,惟心只恨此矾头!”回信就只两句诗。看看送回来的腰带,却是头中将之物,这腰带的颜色颇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常礼服,发现假袖没了。他想:“也该如此!渔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从此更加小心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从宫中值宿所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还附有一纸条:“快将此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气又恼,想道:“果真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将一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君失此带恩情绝,今朝物还似人来。”头中将得了腰带和诗,即刻回答: “君盗蓝带我恨君,与君割席在此时。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上殿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恰逢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你死守秘密,如今还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该自认倒霉!老实说:“人言可畏,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为戒,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遇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这讨厌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内侍还是不断送信来,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闭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这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是贵戚,圣眷最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他的人才品貌也说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正文 100.第四十九章(上) 一千零一夜故事集 国王山努亚和他的一千零一夜 相传古时候,在古印度和中国之间的海岛上,有一个萨桑王国,国王名叫山努亚。山努 亚国王每天要娶一个女子来,在王宫过夜,但每到第二天雄鸡高唱的时候,便残酷地杀掉这 个女子。 这样年复一年,持续了三个年头,整整杀掉了一千多个女子。 百姓在这种威胁下感到恐怖,纷纷带着女儿逃命他乡,但国王仍然只顾威逼宰相,每天 替他寻找女子,供他取乐、虐杀。整个国家的妇女,有的死于国王的虐杀,有的逃之夭夭, 城里十室九空,以至于宰相找遍整个城市,也找不到一个女子。他怀着恐惧、忧愁的心情回 到相府。 宰相有两个女儿,长女叫桑鲁卓,二女儿名叫多亚德。桑鲁卓知书达礼,仪容高贵,读 过许多历史书籍,有丰富的民族历史知识。她收藏有上千册的文学、历史书籍。见到宰相忧 郁地回到家中,桑鲁卓便对他说:“爸爸!您为了何事愁眉不展,为什么忧愁烦恼呢?” 宰相听了女儿的话,告诉了女儿一段故事——在从前的萨桑国,老国王仁德义勇,拥有 一支威武的军队,宫中婢奴成群,国泰民安。 国王有两个儿子,都是勇猛的骑士。大儿子山努亚比小儿子萨曼更英勇,令敌人闻风丧 胆。 大儿子山努亚继承王位后,由于秉公执政,深受老百姓拥戴。萨曼则被封为撒买干第国 的国王。兄弟二人秉公谦明地治理着国家。国家不断繁荣富强,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 一天,国王山努亚思念弟弟,派宰相前往撒买干第去接弟弟萨曼前来相聚。宰相领命, 启程动身,很快来到撒买干第国土。 见到萨曼,宰相转述了国王山努亚的致意,说国王想念他,希望他去萨桑国看他。 萨曼随即回答说:“遵命。” 于是萨曼国王准备好帐篷、骆驼、骡子,分派了仆从,把国政委托给他的宰相,然后就 动身出发。走了不远,他想起礼物遗忘在宫中,便转身回宫去取。不料回到宫中,他却看见 王后和乐师们挤在一堆,又是弹唱,又是嬉戏。萨曼国王见此情景,眼前顿时漆黑一团。 他想:“我还未走出京城,这些贱人就闹成这样,要是我这一去住久了,这些贱人不知 会闹出什么事呢!”想到这儿,他拔出宝剑,一下杀了王后和乐师,然后怀着悲痛的心情, 匆匆离开了王宫。一路上,他率领人马,跋山涉水,向萨桑国行进。 快到京城时,萨曼派人前去向哥哥报信,山努亚国王迎出城来,兄弟俩见面后,彼此寒 暄,十分高兴。山努亚在王国里为弟弟专门装饰了城廓,天天陪他一起谈心。 萨曼却心情忧郁,他被妻子的所作所为而困扰,整日闷闷不乐,一天天憔悴、消瘦下去。 山努亚以为弟弟为离愁困扰,因而并没有多问。但终于有一天,山努亚忍不住了,问:“弟 弟,你一天天面容憔悴,身体消瘦,到底是为什么呀?” “哥哥呀!我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传的。”萨曼对自己的遭遇守口缄默。 “好吧!我们一块儿去山里打猎去,也许能消愁解闷呢。” 萨曼不愿去,山努亚便独自率领人马到山中去了。 萨曼一个人留在宫中。他居住的宫殿的拱廊对面是山努亚的御花园。那天他凭窗远眺, 只见宫门开处,二十个宫女和二十个奴仆鱼贯着走入花园,萨桑国尊贵的王后也处身其间, 打扮得娇艳夺目。她们在喷水池前依次坐下,饮食歌舞,直玩到日落时分。 萨曼见状,不觉诧异,心想道:“比起这个来,我的灾难可算不上什么!”因此,他的 苦恼便烟消云散。于是他开始吃喝,恢复了精神。 山努亚打猎回宫,和弟弟小叙言欢,看见他一下子变得红光满面,食欲也旺盛了,感到 奇怪,于是便问道:“弟弟,怎么你的脸色一下变得红润光彩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告 诉我吧。” “前几天,我脸色憔悴,我可以把其中的原因告诉你,现在恢复正常的原因,我却不能 告诉你。请你原谅。” “好的,你先把你憔悴、消瘦的原因说给我听吧。” 萨曼告诉哥哥他妻子背叛他的事,但山努亚并不满足,他追问道:“向安拉发誓,你应 该告诉我你恢复健康的原因。” 萨曼不得已,把他看到的情景一一讲出。山努亚听了,对弟弟说:“我要亲眼证实这一 切。” “如果你装做再一次率领人马进山打猎,然后你悄悄转回宫,藏在我这间屋里窥探,你 就会看到真相的。” 国王山努亚果然立刻下令进山打猎。 他率领人马到郊外宿营后,在帐篷里悄悄吩咐侍从:“别让人进帐来。”随即悄然转回 宫去,藏入萨曼屋里。他凭窗而坐,一会儿后,便看见王后和宫女、奴仆们姗姗走进花园。 她们在一起嬉笑歌舞,直到日暮。这情景,跟萨曼所说的毫无差别。国王山努亚看了, 气得几乎发狂,气愤之余,他对萨曼说:“弟弟,我们王国里发生了这种事,我们可没脸再 当国王了。走吧,出去散散心,到别处去看看,去看一下世间还有谁比咱们更不幸呢?若是 没有,那我们还不如死掉算了。” 萨曼非常赞成山努亚的主意,于是,弟兄二人在一个晚上,悄悄地从后门溜出王宫。他 跋涉了几天几夜,到达一片紧邻大海的草原,他们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喝泉水解渴。大约 一小时后,海上突然掀起了风浪,顿时波涛汹涌,海浪里升起一根黑柱,直升上天空。兄弟 二人见此情景,吓得魂飞体外,一溜烟爬到一棵大树上躲藏起来。顷刻间,海面上升腾起一 个体格壮硕、脑袋庞大、肩阔如山的妖魔。只见他头上顶着一个箱子,冉冉升出海面,来到 陆地上。他一直走到山努亚兄弟藏身的那棵大树下面坐下来,然后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 个非常窈窕的绝色女郎,这女郎满面带笑,仿佛是初升的太阳,正如诗人所说:当她以光明 贯穿黑暗,灿烂的白昼将出现。 她洒下辉煌,让万物染上面纱。 在她的彩色中,太阳将更光彩。 揭开帷幕,她顷刻现身,宇宙会向她跪下。 当她电光般的目光闪烁,泪水便犹如暴雨倾下。 魔鬼怪诞地嬉笑,望着女郎说:“自由的娘子啊,我需要休息,让我睡一觉吧。”于是 他躺下去,头枕着女郎的腿睡了。 女郎抬起头,看见躲在树上的两个国王,便把魔鬼的头轻轻托起来,移到地上,然后马 上爬起来,走到树下,望着他俩,比手势叫他俩下来。 “不用怕。”她说。 他俩回道:“向安拉发誓,求你宽容,别叫我们下来吧。” “向安拉发誓,你们马上下来吧!不然,我会立刻叫醒魔鬼,让他狠狠地杀死你们。” 山努亚和萨曼受到女郎的威胁,非常害怕,从树上爬下来。女郎走向前,吩咐道:“过 来,让我们高高兴兴欢愉一番吧,否则,我会让凶狠的魔鬼杀死你们。” 山努亚恐惧地对萨曼说:“兄弟,你去跟她混一下吧。” “不,除非你先做。”萨曼挨磨着不愿去,弟兄俩都拒绝女郎的要求。 “你们挤眉弄眼地做什么?”女郎生气了,“再不来的话,我马上唤醒魔鬼。” 因为害怕,山努亚弟兄俩只得按女郎的吩咐做了,女郎达到了目的。她让山努亚和萨曼 坐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串戒指,足足有五百七十个,她让他俩看 戒指,并指着戒指问道:“你们知道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不知道。” “这些戒指的主人都是在这个魔鬼睡觉的时候碰上我,跟我做过爱的。现在该你俩送给 我戒指了。” 山努亚和萨曼不得不按女郎的指令,脱下手上的戒指,递给她。 女郎收下戒指说:“这个魔鬼,在我新婚之夜把我抢来。他把我藏在匣子里,把匣子装 在箱子中,然后用七道锁锁上,放在波涛汹涌的海底。这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妇女要干什么 事是什么都挡不住的。正如诗人所说:妇女不可信赖,不可信任,她们的喜怒哀乐,在她们 的爱欲中。 ……“ 山努亚和萨曼听了女郎如此直露的话,感到无比惊恐。两人悄悄耳语:“这个神通广大 的魔鬼,尚且被一个女人欺骗,而且上他的当,可见,比我们可悲的人多着呢。如此说来, 这倒使我们宽慰解气了不少。”于是弟兄二人离开了女郎,启程回家。 他们艰难地行走了几昼夜,终于平安回到萨桑王国。他们进入王宫,杀死不守规矩的王 后和奸险的宫女、奴仆。从此,山努亚深深地厌恶妇女,存心报复,他开始每天娶一个女子 来过一夜,次日便杀掉再娶,完全变成了一个暴君。 桑鲁卓听了父亲讲的故事,说道:“爸爸,向安拉发誓,我要嫁给国王!或许我进宫后, 可以设法和他长久生活下去。我要拯救千千万万的女子呢。” “不!向安拉起誓,你千万不能去冒险。” “从现在的情况看,不这样做不行呀。” “你这样固执,难道不怕遭到水牛和毛驴一样的命运吗?” “爸爸,水牛和毛驴遭遇了什么?请讲给我听听吧。” “好吧!”——从前,有个商人,他不但家底厚,本钱充实,而且喜欢鸟兽,懂得鸟兽 的语言。他和妻子儿女们一起住在一个小乡村,养了一匹毛驴和一头水牛。 一天,水牛来到毛驴的厩里,看见毛驴全身洗刷得干干净净,躺着养神,舒适安闲,驴 槽里堆着铡细的草和煮熟的糠糟。毛驴的生活非常轻松,主人平常有事,就骑它出去跑一趟, 一小会儿就回家了。水牛对毛驴的待遇不由羡慕眼红,于是水牛和毛驴就谈起心来。主人听 懂了它们谈话的内容。 只听水牛对毛驴说:“恭喜你,你一天到晚清闲舒适,主人不仅照顾你,并且给你吃精 细的草料。即使他让你干活,也只是骑你出去走一趟,便转回来了,而我却一天到晚地劳碌, 做完田地里的活,晚上还要在家里推磨。” “你呀!农夫牵你到田里的时候,你不要他给你上轭,只管蹦跳。”毛驴给水牛出主意 道:“他要是打你,你就滚到地上不起来;要是他牵你回家,你什么东西也别吃,装出疲惫 可怜的样子,你只需绝食三天,就可以不干重活,像我一样,过安闲的日子了。” 当天夜里,水牛果然只吃了一点儿草料。 第二天一早,商人的农夫牵牛耕田,牛疲惫不堪。农夫不由叹道:“唉!这都是因为它 干活太多太重了!”他马上去报告商人,说道:“报告主人,水牛昨晚没吃一点东西,现在 已半死不活地躺在厩里,不能干活了。” 主人懂得兽语,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对农夫说:“去吧,让毛驴代替水牛耕地好了。” 毛驴耕了整整一天地,到傍晚才回来。水牛对此感激不已,因为有毛驴的代劳,让水牛 休息了整整一天,可毛驴却懊丧极了。 次日清晨,农夫照例牵着毛驴去田里继续耕作,很晚才回家。毛驴的肩头磨破了,累得 有气无力,水牛见了它,又可怜又感激,不停地夸它,对它说好话,毛驴哀叹着,想道: “这下主人可要叫我一直干到底了,我这不是自找苦吃吗!”然后它对水牛说:“我要提醒 你,主人说了,水牛起不来了,不如把它送到屠宰场宰了吧。我真担心你啊!你赶紧想办法 保全你的性命吧。” 听了毛驴的忠告,水牛非常感激,打起精神说道:“我要恢复正常了。”于是它一跃而 起,像个饿死鬼似的,大吃大嚼起来。 毛驴和水牛的谈话,也一样被商人听到了。 第二天早上,商人和老婆一块儿往驴厩里去,农夫正好牵了水牛去耕田。水牛一见主人, 便抖擞起精神,甩着尾巴,显示快活而精壮的样子。商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摔 倒。他老婆莫名其妙,问道:“你笑什么呢?” “这是一个秘密,但我不能泄露,因为这涉及鸟兽的对话,一旦泄露出去,我就会一命 呜呼的。” “我不管你的性命,但你为什么发笑,你必须把理由告诉我。” “我不能泄露秘密,因为我怕死。” “你肯定是在奚落我。” 商人老婆唠唠叨叨,非要商人讲出发笑的原因,商人难以忍受,只好决定把这些对老婆 讲。他叫儿子去把法官和证人请来,决心当众写下遗嘱,然后把秘密讲出来,就去死掉。他 不愿老婆受委屈,因为他老婆是他叔父的女儿,也是孩子们的母亲,所以他只好牺牲自己的 生命,他一向宠爱她,何况他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了。当时他请来亲戚朋友和邻居,向他们 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把鸟兽的对话一泄露出来,生命即刻终结。到场的亲友们纷纷地劝说 他的妻子,道:“向安拉发誓,你放弃这个要求吧,否则,孩子们就要失去父亲,你就会没 了丈夫。” “不,我不放弃。不管他会怎样,我都要知道这个秘密。” 她固执己见,亲友们不由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这时商人站起来,离开亲友,前去沐浴, 他准备好要泄密而死。 他家里养了一条狗、一只雄鸡和五十只母鸡。经过鸡棚时,他听到那条看家狗用责备的 口吻对雄鸡说:“主人要死了,你有什么高兴的?” “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吧。”雄鸡问。 正文 101.第四十九章(下) 狗把有关的一切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雄鸡听后,说道:“向安拉发誓,主人怎么这样 想不开呀!像我,有五十个妻子,想不要谁就不要谁,主人才不过一个老婆,就管教不了! 他应该折上几根桑树条,把她关起来痛打一顿,即使不打死她,也得叫她认错悔过,再 不敢为所欲为呀。“ 商人受了启发,于是去折了些桑树枝条,藏在房里,然后对他老婆说:“来吧,我这就 把秘密告诉你,让我死在房里,免得别人看见。” 老婆进了房,商人立刻关上门,拿出桑树条,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她,打得她只顾讨饶, 一个劲地说:“我错了!我忏悔!宽恕我吧!” 她跪在地上,不停地吻丈夫的脚。夫妻两人又和好如初。 桑鲁卓听完宰相的故事,说道:“爸爸,虽然驴子为了拯救水牛而自己遭了殃,但现在 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所以我一定坚持您送我进宫去。” 宰相无法制止女儿的行动,不得已,只好准备送女儿进宫,完成国王给他的使命。 临走前,桑鲁卓对多亚德说:“妹妹,我进宫后,就让人来接你,你来到我面前时,就 对我说:”姐姐,请讲一个故事给我听。‘这样,我们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上一夜了。我会 趁机会讲一个动人的故事。凭着安拉的意愿,我的故事也许能救活很多人的命呢。“ 宰相很不情愿地把女儿送进王宫。 国王一见这美丽绝伦的姑娘,顿时喜不自禁,当场就奖赏了宰相。桑鲁卓一见国王,悲 痛地哭泣。 国王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主上,我有个妹妹,希望主上施恩让我和她再见一面,最后告别。” 国王已被姑娘迷住了,当即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派人接来多亚德。多亚德来到宫中,看 见姐姐,高兴地和她拥抱,她俩一块儿坐在床边谈笑。多亚德说道:“姐姐,向安拉起誓, 你非给我讲个故事不可,让我们快快活活地过一夜吧。” “只要威望服人的国王允许,我可是非常愿意讲的呀。” 国王原本一直情绪不宁,无法入睡,听了桑鲁卓姊妹的谈话,引起了他听故事的兴趣, 便欣然应允。 于是,姐姐就给妹妹讲了一段故事。 桑鲁卓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姑娘,她讲的故事一下子就吸引了国王山努亚和妹妹多亚德, 但正讲到最精彩时,雄鸡叫了起来,天开始亮了,她马上停住不再讲下去。妹妹多亚德说道 :“姐姐!你讲的这个故事太美丽动听了!多么有趣呀!” 姐姐桑鲁卓说道:“若蒙国王开恩,让我活下去,那么,下一夜我还有比这更有趣的故 事讲呢!” 国王听了这话,暗想:“以万能之神安拉的名义起誓,这故事确实挺吸引人的。我暂且 不杀她,等她讲完故事再说吧。” 第二天清晨,国王临朝,宰相准备好了寿衣,本以为会替自己的女儿收尸,可国王却埋 头处理政事,忙于发号施令,一直到傍晚,国王也没吩咐他去再找一个女子来过夜。宰相对 此感到非常吃惊。 第二天夜里,宰相的女儿桑鲁卓继续讲她的故事,直到雄鸡高唱,末了,她说:“若蒙 国王开恩,让我活下去,那么,下一夜我的故事比这还要精彩得多呢!”国王又同意了。 这样,桑鲁卓每天讲一个故事,国王每天都想:“我暂且不杀她,等她讲完故事再说。” 日复一日,桑鲁卓的故事无穷无尽,一个比一个精彩,一直讲到第一千零一夜,桑鲁卓 一共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终于感动了国王。他说:“凭安拉的名义起誓,我决心不杀你了, 你的故事让我感动。我将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永远保存。” 于是,便有了这本《一千零一夜》。 渔翁、魔鬼和四色鱼的故事 渔翁和魔鬼 很久以前,有个上了岁数的渔翁,每天靠打鱼维持生活。老渔翁一家除了老婆之外,还 有三个儿女,都靠他供养,因此家里很贫穷,生活困难。他虽然以打鱼为生,可是有个奇怪 的习惯,每天只打四网鱼,从来不肯多打一网。 有一天中午,老渔翁来到海滨,他放下鱼笼,卷起袖子,到水中去布置了一番,然后便 把网撒在海里,等了一会儿,他开始收网。鱼网很沉重,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拉不上来。他只 好回到岸上,在岸边打下一根木桩,把网绳拴在桩上,然后脱下衣服,潜入海底,拼命用力, 最后终于总算把鱼网收了起来。然后,他欢天喜地地回到岸上,穿好衣服,朝网里仔细打量。 网里却只有一匹死驴子,鱼网也给死驴弄破了。 看见这种情况,他感到沮丧,叹道:“毫无办法,只盼万能之神安拉拯救了。网起这种 东西,可真是奇怪呢!”于是他吟道:“黑夜哟!在死亡线上奔波的人呀,你别过分操劳, 衣食不是只靠劳力换来的呀。 难道你不曾看见,在星辰辉映下的海空下面,渔夫站立在海滨,凝视网头——波涛冲刷 着他? 夜里,他守着网和鱼。 清晨,不受寒风侵袭的人却享用鱼肉。 主宰呀,你给这个人享受,叫那个人哭泣;你叫这个人辛劳,却让那个人享受……“ 吟罢,渔翁心情郁郁地自语:“再打一网吧。托安拉的福,我也许会得到报酬的。” 渔翁整理一番东西,拧干网,带到水中,一边说:“凭着安拉的名义,”一边把网撒入 海中。待网落到海底好一会儿后,这才动手收网。这次网却更重,好像已经捕到大鱼。他系 起网绳,脱掉衣服,潜入海底,费尽心机把网弄上岸来。然而一看,里面却只是一个灌满泥 沙的瓦缸。 他感到非常痛苦、绝望,怨忧地吟道:“暴怒的命运哟! 你为何不肯止住,能温和些吗? 我奔走忙碌,但衣食之源却已断绝。 许多粗鲁、愚昧之徒啊,飞黄腾达,知书识礼的人啊,却一文不名。“ 渔翁不甘心,抛掉了瓦缸,清洗了鱼网,拧干水,向着上天祈祷一番,然后又一次下到 水中,撒下网,紧紧地拉着网绳。网儿落入水中多时,他才开始收网,可是这次网收起来, 却全都是破骨片、碎玻璃和各式各样的贝壳。这使老渔翁愤恨极了。他忍不住哭泣,伤心地 吟道:“这就是你的衣食,不受你的约束,不让你生存。 记住!学问不会给你衣服,书法不能供你饮食。 衣食是命运注定的,没有空子可钻。 一只鸟儿翱翔、盘旋,从东飞到西;另一只安睡窝巢,却享受丰衣足食的生活。“ 他抬头望着天空,说道:“安拉啊!我每天只打四网鱼,您是知道的。今天我已打过三 网了,可仍然没有打到一尾鱼儿。安拉啊!求您把衣食赏给我吧,这可是我最后一网了。” 他念叨着万能之神安拉的大名,把网撒入海中,等它落到水底好一会儿,才动手收网, 仍然拉不动,网儿好像和海底连成一体似的。他叹道:“毫无办法,只盼安拉救助了。” 于是他吟道:“呸,这个世道! 长此下去,我们会在灾难中叫苦,在这样的时代,你纵然平安度过清晨,夜里便会饮痛 苦之酒。“ 渔翁脱下衣服,潜到水里,摸索努力了一番,终于把网从海底弄出来。打开一看,这回 里面是个胆形的黄铜瓶。瓶口用锡封住,锡上印着苏里曼。本。达伍德1的印章。 望着胆瓶,渔翁喜笑颜开地自语道:“这个瓶儿拿到市上,准可以卖十个金币呢。” 他抱起胆瓶摇了一摇,胆瓶很沉,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瓶 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凭安拉的名义起誓,我要打开看个清楚,然后再拿到市上去卖。”他抽 出身上的小刀,慢慢剥去瓶口的锡,然后把瓶倒过来,握着瓶颈摇了几摇,以便把里面的东 西倒出来。可却什么东西都没有,渔翁感到非常奇怪。 等了一会,瓶中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又收缩 成一团,这股青烟最后凝聚成一个魔鬼。他披头散发,身高如山,站在渔翁面前:堡垒似的 头颅,铁叉似的手臂,桅杆似的双腿,山洞似的大嘴,石头似的牙齿,喇叭似的鼻孔,灯笼 似的眼睛,奇形怪状,既凶恶又丑陋。 渔翁被这个魔鬼的怪样子吓得全身发抖,磕着牙齿,口干舌燥,哆哆嗦嗦,呆呆地不知 怎么办了。一会儿,他听见魔鬼说道:“安拉是唯一的主宰,苏里曼是他的信徒。安拉的使 者呀!我再也不敢违背你的旨令了。饶恕我吧。” “你这个叛徒!你说苏里曼是安拉的信徒。”渔翁道:“苏里曼已经过世一千八百年了, 现在已是苏里曼身后的末世纪了。你这奇形的魔鬼怎么会钻在瓶里呢?告诉我吧。” “安拉是唯一的主宰!渔翁,我给你报个喜吧。” “你要给我报什么喜?” “什么喜?我要马上狠狠地杀死你呀。” “我把你从海里打捞到陆地上,从胆瓶中释放出来,救了你一命,你为什么要杀我?难 道我救你犯了什么罪过吗?” “告诉我吧,你希望选择什么死法?希望我用什么方法处死你?”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对待我呢?” “渔翁,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就会明白了。” “说吧,告诉我吧,难道我的灵魂沉到脚底下去了?” “渔翁,你要知道,我本是邪恶异端的天神,无恶不作,曾与大圣苏里曼。本。达伍德 作对,违背他的教化,因而触怒了他。他派宰相白鲁海亚把我捉了去。当时大圣苏里曼劝我 皈依他的教化,可是我不肯,于是他吩咐拿这个胆瓶来,把我禁锢起来,用锡封了口,盖上 印,然后命令神们把我投进海里,不得出头。 我在海中沉闷地度日。第一个世纪的时候,我私下想道:“谁要是在这一百年里解救我, 我会报答他,用我的能力使他终身荣华富贵。‘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救我;第二个 世纪,我说道:”谁要是在这个世纪解救了我,我会用我的能力,替他开发地下的宝藏。’ 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第三个世纪,我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解救我,我会报答他,满足 他的三个愿望。‘如此,整整过了四百年,始终没有人来救我。这时候我非常生气,发誓道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来解救我,我要杀死他,不过我可以让他选择死法。’而你却正是在 这个时候救了我,因此我要杀死你,但我让你自己选择死的方式。“ “啊!天啊!我怎么会在这个日子来解救你呀!请你饶恕我吧。你不杀我,万能之神安 拉会饶恕你。他会帮助你战胜你的仇人呢。” “我非杀你不可!告诉我吧,你希望怎么死?” “我救了你的命,难道你就不能看这点情面饶了我吗?” “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哩。” “魔爷,我好心对待你,你却这样报答我?唉!古人的话确实是正确的:我们对他们做 了好事,他们却以怨报德。 用我的生命起誓啊,这是娼妓的行为。 对不该行善的人行善,结局将像保护豺狼一样悲哀。“ “别多说了!你是非死不可的。” 渔翁绝望之余,心想:“他不过是个魔鬼,而我是堂堂的人类。万能之神安拉给了我人 的智慧,我应该用计谋对付他呀,我将以计谋和理智,压倒他的妖气。”于是他对魔鬼说: “你真的一定要杀我吗?” “不错。” “我以万能之神安拉的名义求你,我来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说实话。” 魔鬼一听安拉的大名,顿时惊惶失措,颤抖不已,说道:“好的,你问吧,说简单些。” “当初你是住在这个胆瓶里的,这真是奇怪极了。这个胆瓶,按理说它连你的一只手也 容纳不了,更容纳不了你的一条腿,它是怎样容纳你这样庞大的身体的呢?” “你不相信当初我就在这个瓶子里蚂?” “我没有亲眼看见,绝对难以相信。” 这时候魔鬼就得意起来,他摇身变为青烟,逐渐缩成一缕,慢慢地钻进了胆瓶。 渔翁等到青烟全都进入瓶中,就迅速拾起盖着印的锡封,塞住瓶口,然后大声说:“告 诉我吧,魔鬼,你希望怎么死法?现在我决心把你扔到海里,并且要盖间房子,在这里住下, 从此不让人们在这块海面打鱼。我要告诉人们,这里有个魔鬼,谁把他从海里打捞出来,就 必须自己选择死亡的方法,被他杀害。” 魔鬼的身体禁锢在瓶中,要脱身而出,却被苏里曼的印章挡住,无法再回到外面来,这 才知道自己受了渔翁的骗,惊惶之余,他说道:“渔翁,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下流无耻的魔鬼呀!你这样说谎真是可笑。”渔翁把胆瓶拿到岸边,准备扔到海里去。 “不,我不敢说谎。”魔鬼尽量表示谦和,说好话,继而问道:“渔翁,你打算怎么处 置我呢?” “我要把你扔到海里。如果说你在海里才住了一千八百年,那么这回你会住到世界末日 的。我对你说过,如果你不杀我,安拉会宽恕你,帮助你战胜仇敌,你却不听我的劝,非以 怨报德不可。如今安拉叫你落到我手里,我就绝不会跟你讲仁慈了。” “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报答你。” “该死的魔鬼哟!你还想欺骗我呀。假若你不存心危害我,万能之神安拉一定会饶恕你 的。可是你一心一意要害我,我当然要把你装入胆瓶,抛入大海,闷死你呀!” 正文 102.第五十章(上) 魔鬼哀求道:“凭安拉的名义,你不能这样做!我虽然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但你是善良 的人类呀,你应该原谅我。古人说得好:作恶者以怨报德,他的坏行为将使他自食其果。” “你别说了,我一定要把你投入海里,让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当初我那样对你苦苦哀 求,低声下气,你却一定要杀我。我解救了你,救了你一命,你却以怨报德,非杀我不可, 可见你是坏透了。我不仅要把你扔进大海,而且要把你的坏行为告诉人们,让人们警惕,免 得一旦打捞着你时,犯和我一样的错误。我要叫你永生永世,沉入海底,遭受种种痛苦,直 到世界末日。” “渔翁,放我出来吧。这正是你讲仁义的机会呢。我向你赌咒,今后我绝不危害你,而 且还要给你一样东西,它能使你发财致富。” 渔翁终于被魔鬼说动,接受了魔鬼的要求,他们约定:渔翁释放魔鬼,魔鬼不可危害渔 翁,而且要以他的能力报答渔翁。 魔鬼以安拉的大名发过誓,渔翁终于相信了他。渔翁打开瓶口,那一股青烟又从瓶中冒 了出来,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逐渐汇集起来,变成那个狰狞的魔鬼。魔鬼一脱离胆瓶,立 即一脚把胆瓶踢到了海中。 渔翁见魔鬼把胆瓶踢到海中,吃了一惊,认为这回自己非受害不可了,暗自叹道:“这 不是好兆头呀!”继而他鼓起勇气说:“魔爷,安拉说过:”你应践约,因为约言将是要受 审查的。‘你同我有约在先,发誓不欺骗我,你不违约,安拉就不会惩罚你。因为安拉尽管 宽容,却从不疏忽大意。“ 魔鬼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他拔脚向前走,边走边说道:“渔翁,跟我来吧。” 渔翁和四色鱼 渔翁颤颤兢兢地跟在魔鬼后面,他不相信自己能够脱险。他们径直向前,经过一片片郊 区,越过一座座山岭,来到一处宽阔的山谷,谷底有一个清澈的湖泊。 魔鬼涉水入湖,对渔翁说:“随我来吧。”于是渔翁跟着魔鬼下湖。 魔鬼站在下边,吩咐他张网打鱼。渔翁低头一看,只见湖底游着白、红、蓝、黄四色鱼 儿,不觉异常惊讶。于是取下网,撒在湖中,一网下来,打了四尾鱼,正好每种颜色的鱼各 一尾。 渔翁看着网中的鱼,感到十分高兴。 魔鬼对他说:“渔翁,你回去的时候,把鱼送到宫中,献给国王,他会使你发财致富的。 以安拉的名义起誓,现在我只能用这个方法报答你,请原谅吧。我沉在海中足足等了一千八 百年,才得见天日,应该报答你。今后你每天只消来湖中打一网鱼给国王,不要贪心。 现在,安拉会保佑你的。“ 魔鬼说罢,一顿足,地面裂开,便陷进去不见了。 渔翁带着四尾鱼回城,一路上想着跟魔鬼打交道的经过,感到十分离奇。 他回到家中,取了个钵盂,装满一钵水,把鱼放入钵中。鱼儿得水,活跃起来,在钵中 游来游去。他按照魔鬼的吩咐,用头顶着钵盂,送鱼进宫。国王看了渔翁进贡的四色鱼,非 常惊奇,他可是生平头一次看见这种鱼。他吩咐宰相:“把这几尾鱼交给女厨子,让她认真 煎吧。” 原来宫中有个善于烹调的女奴,是三天前希腊国王当礼物送来的,国王还不知道她的本 领。他让女厨子煎鱼,以便试验她的手艺。 宰相把鱼带到厨房,交给女厨子,说道:“今天有人送来四尾鱼,献给国王,主上希望 你展露你的技艺,认真烹饪出来,让国王愉快地享受吧。” 宰相吩咐完后,回到国王面前。国王命令他赏渔翁四十个金币,宰相遵命赏赐渔翁。渔 翁领到赏钱,高兴万分,踉跄着跑回家中,快乐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还以为自己是 在梦中。他用赏钱买了生活必需物品。 当天夜里,渔翁全家欢乐地过了一夜。 宫中的那个女厨子按国王的旨意,动手将鱼剖洗干净,支上煎锅,然后把鱼放入锅中去 煎。煎完了一面,她开始翻鱼,准备煎第二面。这时,厨房一边的墙壁突然裂开一条口子, 里面走出来一位十分美丽动人的妙龄女郎,女郎身披一条蓝色绢织的围巾,戴着漂亮的耳环, 臂上戴着手镯,指上戴着珍稀的宝石戒指,手中握着一根藤杖。 女郎把藤杖的一头戳入煎锅,说道:“鱼啊!还记得旧约吗?” 女厨子被这种情景吓得昏了过去。女郎一次又一次重复她的问话。这时,煎锅中的鱼儿 突然一齐抬起头来,清楚响亮地回答道:“是的,是的。”接着吟道:“你若反目,我们也 反目;你若履约,我们也履约;你若抛弃誓言,我们也奉陪着。” 鱼儿吟罢,女郎用藤杖一下掀翻煎锅,又从墙缝走回原来的地方,接着厨房的墙壁便合 拢,恢复了原状。 女厨子慢慢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四尾鱼全都烧焦了,枯如木炭。她吃惊之余,叹道: “第一次出征,枪杆却先折断了。”她又急又气,又昏了过去。 这时候,宰相来到厨房,见女厨子昏迷得不省人事,便用脚踢了她一下。女厨子醒过来, 哭泣着,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宰相。宰相听了,感到惊奇,说道:“这真是一桩奇怪的 事情呢。” 于是他立刻派人把渔翁叫来,大声喝道:“渔翁!把你上次送来的那种鱼儿给我再拿四 尾来。” 渔翁来到湖中,下了网,又打了同样的四尾鱼,惶惶恐恐地送进宫来。宰相又一次把鱼 送到厨房里,仍然给女厨子,说道:“当着我的面煎吧,让我亲眼看看这种怪事。” 女厨子把鱼剖洗干净,架上煎锅,把鱼放在锅里。这一次才刚开始煎鱼,墙壁马上裂开 了,那个女郎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那种打扮和手中握的藤杖都与第一次一模一样。她把 藤杖戳在锅里,说道:“鱼啊!还记得旧约吗?” 随着女郎的声音,锅里的鱼一齐抬起头来,吟道:“你若反目,我们也反目;你若履约, 我们也履约;你若抛弃誓言,我们也奉陪着。” 女郎听罢,用藤杖掀翻煎锅,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墙壁马上合拢,恢复了原状。 宰相十分惊讶,道:“这桩事情难以隐瞒,必须报告国王。”于是宰相立刻去见国王, 把这件奇怪的事情报告了他。国王听了,说道:“我非亲眼看一看不可。”随即派人去唤渔 翁,限他三天,把那种奇怪的四色鱼儿再送四尾进宫。 渔翁又诚惶诚恐地往湖中去,打了四尾鱼,及时送到宫中。国王吩咐赏了渔翁四百金币, 才向宰相说:“来,你亲自在我面前煎鱼吧。” “是,遵命。”宰相回答着,即刻拿来煎锅,洗了鱼,放在锅中。当他把煎锅架在火上, 刚开始煎的时候,墙壁突然裂开。这次里面出来一个彪形大汉,像一头牡牛,又像是窝定族 2的遗民,他手握一根绿树杖,粗声粗气地问道:“鱼啊!鱼啊!还记得旧约吗?” 话音刚落,锅中的鱼都抬起头来,回道:“是呀,是呀,我们是履约的。”随即吟道: “你若反目,我们也反目;你若履约,我们也履约;你若抛弃誓言,我们也奉陪着。” 黑奴走过去,举起树枝,掀翻煎锅,随即从墙缝隐去。 国王仔细打量,见鱼儿都被烧得枯如木炭,不禁震惊,说道:“不能对这样的事沉默不 问,这鱼必然有奇特的遭遇。”于是他下令传渔翁进宫,问道:“该死的渔翁,你从哪里打 来这种奇特的鱼?” “从城外山谷中的一个湖里打来的。” “由这里去有多远?” “启禀陛下,大约半小时的路程。” 听了渔翁的话,国王感到惊奇。他急于想弄清楚其中的隐情,便传令部下,立刻整装出 发。于是,国王的人马浩浩荡荡、旗帜鲜明地开出城去。渔翁在前面领路。他们经过郊区, 爬过山岭,一直来到广阔的山谷中。只见湖泊水清见底,群山围绕,里面有红、白、黄、蓝 四色鱼游弋,人人都感到惊奇,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个湖泊。 国王问那些年纪大些的人,他们也都说:“我们平生从未见过这个湖泊呢。” 国王说:“以安拉的名义起誓,我要把湖和鱼的来历弄清楚,才肯回王宫去。”于是他 吩咐部下,依山扎营,并对那位精明强干、博学多智、经验丰富的宰相说:“今天夜里我想 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帐中,无论公侯将相、侍从仆役,一律挡驾。告诉他们,说我身体不好, 不能接见,不许把我的真实意图透露给任何人。” 宰相遵照命令,小心翼翼地守在帐外。 国王换上便装,佩上宝剑,悄悄离开营帐,趁着夜色爬上高山。他一直跋涉到天明,并 继续顶着炎热,不顾疲劳,连续走了一昼夜。第二天又走了一昼夜,到天亮时,发现远方有 一线黑影,他十分高兴,说道:“也许我能遇到一个可以把湖和鱼的来历告诉我的人吧。” 那线黑影原来是一座黑石建筑的宫殿,两扇大门,一开一闭。 国王高高兴兴地来到门前,轻轻地敲门,却不见回音。他第二次第三次再敲,仍然没有 人答应。他又猛烈地敲了一会,还是没有人答应。他想:“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一所空房。” 于是他鼓起勇气,闯进大门,来到廊下,高声喊道:“住在屋里的人啊!我是一个异乡人。 我路过这里,你们有什么食物,可以给我充饥吗?”他连喊了三四遍,仍然没有人答应。 他鼓足勇气,抖擞精神,直闯入堂屋。屋里空空荡荡,却布置得井然有序,一切陈设都 是丝绸的,非常富丽,地下铺着光闪闪的地毯,窗前挂着绣花的帷帘,四间拱形大厅环抱着 一个宽敞的院落,院中有石凳和喷水池,池边蹲着四个金色的狮子,口里喷出珍珠般的清水, 院中养着鸣禽,空中张着金网网住群鸟。此地景象令人纳闷,却没有一个人来和国王交谈。 奇怪的山岳、湖泊、四色鱼和宫殿,国王即惊奇又闷气。 没奈何,他颓然坐在门前,低头沉思。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忧郁的叹息声。声音吟 道:“我藏起你那里的一切,你却暴露自己。 瞌睡从我眼里逝去,换来了失眠。 国王应声站了起来,朝里望去,见大厅门上挂着帘幕。他伸手掀开帘幕,一个青年坐在 幕后的一张床上,床有一尺多高。这青年是一个眉清目秀、光彩夺目而且身段标致的青年, 正是:乌发粉面的俊逸青年,昼夜出现在人前。 不可否认他腮上的黑痣,秋牡丹都有一粒黑子呢。 国王一见青年,欣喜若狂,向他问好。 那个青年身体端坐着,穿一件埃及式的金线绣花袍,戴珍珠王冠,然而眉目间却锁满忧 愁。他彬彬有礼地向国王还礼,接着说道:“我因为残疾,不能起身迎接你,请原谅我吧。” “青年人,用不着客气,现在我是你的客人了。我是为了一桩重要的事情到你这儿来的。 你能把这里的湖泊、四色鱼和这座宫殿的来历告诉我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 里?为什么这样悲哀痛苦?” 青年人听了国王的话,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忍不住伤感地吟道:“梦沉沉的人啊,时代 的主宰叫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站起来。 …… 把一切托付给人类的主宰,撇开仇恨,不用追溯:‘已经消逝了的,为什么这样演变? ’因为啊,命运是一切的根源。“ 听了这一切,国王感到奇怪,问道:“青年人,你为什么伤心哭泣?” “我的遭遇使我怎能不伤心呢!”他撩开袍服,让国王看他的下半身。原来这青年从腰 到脚,半截身体全都化为石头了,只是上半身还有知觉。 国王看到这种情况,不禁悲从中来,长吁短叹着:“青年人,你把新愁加在我的旧伤上 了。我原来是为了打听四色鱼才到这儿来,可是现在除了鱼的情况外,又要了解你了。毫无 办法,只盼万能之神安拉援助了。青年人,请把你的遭遇告诉我吧。” “我会告诉你的。” “我正听着,你说吧。” “我自己和四色鱼有着一段离奇古怪的经历呢,如果把它记录下来,对于后人倒是很好 的训诫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着魔青年的遭遇 先生,你要知道,先父曾是这个叫做“黑岛”的国家的国王,叫哈穆德。黑岛的四周群 山环绕。先父执政七十年,他死后,由我继承了王位,并娶了我叔父的女儿。我们情投意合, 相亲相爱,她敬爱我,以至看不见我就不思饮食。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五个年头。 一天,她去澡堂沐浴,我吩咐厨师赶快准备晚餐,以便她回来时一同享用。当时我在这 座宫殿里消息,两个宫女分别坐在床头床尾伺候。由于妻子不在身边,我感到情绪不宁,躺 在床上,辗转难眠,只是闭目养神。两个宫女以为我睡熟了,便闲谈起来。我听见坐在床头 的那个宫女说:“买斯,我们的主人可怜极了!他跟我们这个魔法师太太一起生活,真是糟 蹋青春呀。” “是啊,愿安拉惩罚这个邪恶的女人!”坐在床尾的宫女说,“我们主人这样青春年少, 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呢?” “主人昏庸极了,根本就不管束她。” 正文 103.第五十章(下) “该死的你呀!主人如果知道她的情况的话,还能不过问吗?她是背着主人在胡闹呀。 主人每天睡前喝酒,她把麻醉剂放在酒里,主人喝了就会昏迷过去,当然不知道她到哪 里去了,做了些什么事,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回来。她衣冠楚楚,打扮起来,溜出去,直到清 晨才回来,然后她点燃焚香,在主人鼻前一熏,主人才会清醒过来呢。“ 听到宫女的谈话,我又急又气,脸都黑了。 傍晚,我妻子从澡堂沐浴回来,我们摆出饭菜,一块儿吃喝。饭后我们坐着闲谈了一阵。 天晚了,我照往日的习惯收拾着准备睡觉。我妻子一如往常,吩咐仆人给我拿来酒,亲手递 给我。我接过酒后,暗暗地倒掉,然后装做昏迷过去的样子,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上,仿 佛已经入睡。这时,我听见我妻子自言自语地说道:“睡你的觉吧,再不要起来了。我讨厌 你,尤其是你的形象。我已经厌倦你了,我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安拉才来收走你的灵魂, 叫你死去。” 她说完,从容地换上华装丽服,涂脂抹粉,打扮起来,然后,她拿了我的宝剑,开门出 去了。 我立即跳下床,跟踪我妻子出门去。只见她出了宫门,穿过一条条街巷,到了城门下, 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噜了些什么,铁锁立即自己掉了下来,城门就开了。她溜出城去,我悄悄 地跟着她,一路追去,竟走到一群土丘中。土丘中矗立着一座堡垒,堡垒中有一间砖砌的圆 顶屋子。我跟进去,爬上圆屋顶监视她。原来她是来会住在屋中的一个黑奴的。这个黑奴的 双唇合成一条线,朝外突出来,穿一身污秽的衣服,斜身躺在一堆甘蔗叶上。 我妻子跪在黑奴面前,吻了地面,黑奴这才抬起头,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什 么耽搁这么久?” “我的主人哟!你不知道,我和我的堂兄结过婚的呀?不过我讨厌他,不愿意跟他一块 儿生活。要不是考虑你的安全,我一定会在日出之前毁灭他的城市,叫猫头鹰和乌鸦四处叫 嚣,让狐狼成群结队,并且把城中的石头全搬到戈府山去。” “该死的家伙呀,你还敢说谎欺骗我吗?以黑人英雄的名义起誓,我们黑人的豪气比你 们白人可强多啦。从今以后,你还要耽搁迟延、扭捏作态,我发誓跟你断绝来往,你这个肮 脏、下贱、可鄙的家伙,竟然随意玩弄我。” 看见这样的情景,听了这种谈话,当时我气得昏头胀脑,整个宇宙似乎都变黑暗了,我 仿佛灵魂出窍。 当时我妻子一直站在黑奴面前哭泣,卑躬屈膝地苦苦哀求:“我的主人哟!要是你恼恨 我,那还有谁怜惜我呢?要是你遗弃我,还有谁收容我呢?”她悲哀哭泣着,直到黑人饶恕 了她,才欢跃起来,说道:“我的主人哟!你这里有什么赏赐给我吃的吗?” “你去打开那个铜盆吧,”黑人说,“里面有煮熟了的老鼠骨头,你拿来啃吧,罐里有 剩汤,去拿来喝吧!”我妻子果然按他的吩咐,啃了骨头,喝了残汤,然后洗手漱口。 我看了我妻子的卑鄙行为,终于认定她是一个邪恶的人,气得想自杀。我蹑手蹑脚地从 屋顶溜下来,闯进屋去,拿起妻子带来的那把宝剑,抽了出来。当时我怒火中烧,一剑砍在 黑奴的脖子上,以为已经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执剑的时候,本打算砍断那黑奴脖上的静脉和动脉血管的,但却只砍伤了他的皮肉和 喉管。当时他一个劲地喘粗气,我认为他活不了了。这时,我妻子却趁机逃掉了,她并不知 道是我干的。 我把宝剑插回鞘,急忙回城,来到宫中,然后斜身躺在床上睡下。 清晨,我妻子把我叫醒。只见她剪短了头发,穿着一身丧服,对我说:“哥哥啊!我这 样做,请别责备我吧,因为我母亲病逝了,父亲又战死沙场,两个兄弟,一个被毒蝎螫死, 另一个却被噎死。我遭遇了这样悲惨的事,应该哀悼守孝呢。” “我不反对你,”我平心静气地对她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从此她终日悲哀,向隅而泣,埋头守孝。 一年以后,她对我说:“我打算在宫中修建一座圆顶屋,类似陵墓那样的形状,取为名 ‘哀悼室’,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在里面守孝。” “你打算怎么办,”我对她说,“就怎么办吧。” 她果然在宫中建起一座圆顶的哀悼室,里面砌着坟墓,看上去就像一座寝陵。之后,她 把那个黑奴搬到哀悼室中养病。那黑奴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成为一个不中用的残废。他自 从那天中剑受伤之后,只能靠汤水度日,病弱得不能开口说话,* 眼看就要咽气了。我妻子 从早到晚守着他,哭哭啼啼地安慰他,早送汤、晚送水,不辞辛苦地服侍他。我由于对妻子 宽容,没有追究,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一年。 有一天,我趁她不提防的时候,去到哀悼室。见她正哭泣着念叨:“我心里的花朵呀! 你干吗离我而去,不肯再与我见面?我的灵魂呀!我知心的人呀!跟我谈谈心里话吧。 “ 她说罢,接着吟道:“你远走之后,我已不存在于人世;因为除你之外,我的心不属于 任何事物。 你到任何地区,请带着我的灵魂,我的骨。 在什么地方住下,便在你身边安葬我的骨。 你站在坟前呼唤,听听回声,我的骨发出□□,和你的声音呼应。“ 待她吟罢,哭毕,我才突然现身,说:“妹妹!你终日悲哀,也应该够了吧!再悲哀哭 泣下去,你的眼泪可是淌不尽的。悲哀哭泣没有任何好处。” “你别阻挠我!”她说,“你如果一定要干预,我只好自杀了。” 那以后,我沉默着,任她身穿丧服,悲哀哭泣。 到了第三年,我对于眼前这桩磨人的事,已经感到无比的忿恨,难以忍耐。有一天,我 又走进她的哀悼室,我妻子正坐在屋里她砌的坟前,长吁短叹,道:“我的主人哟!我好久 听不到你的声音了。你怎么不回答我呢?” 她说罢,接着吟道:“坟啊,坟啊,他的英俊逝去了吗? 还是被灿烂的景象磨灭了? 坟啊,你不是天,不是地,为什么太阳和月亮会在里面汇聚?“ 她向黑奴的赞美和致哀,使我怒火中烧,忿恨更加炽烈,因而忿然质问道:“你到底要 悲哀哭泣到哪一天呀?”我继而吟道:“坟啊,坟啊,消灭他的黑色了吗? 或者是那肮脏的景象。 坟呀,你不是池沼、锅釜,为什么会聚集炭灰和渣滓?“ 听了我的诅咒诗,我妻子一骨碌站立起来,说道:“该死的!原来是你干的这桩坏事情, 砍伤了我的情人,摧残了他的青春,叫他三年来在不死不活的境况中受苦受难呀。” “不错,确实是我做的。”我说着,拔出宝剑,握在手里,走过去预备杀他。 我妻子听了我的话,见我决心要杀她,便笑了起来,说道:“滚开!要重演过去的事, 那可不容易啊!我不能让死人复生,但我能够让你受罪。” 于是她张嘴喃喃地念了些什么咒语后,说道:“凭着我的法术,你的下半截身体变成石 头吧。” 从那以后,我站不起来,睡不下去,下半身是没生命的石头,上半身却是行动自由的活 人。我的下半身化成石头以后,整个城市,包括街道、庭园,也都被她的魔法控制了。城中 原来住着□□、基督、犹太和袄教四种宗教的信徒。他们着魔之后,全都变成了鱼类。伊 斯兰教徒变成白鱼,袄教徒变成红鱼,基督教徒变成蓝鱼,犹太教徒变成黄鱼。原来的四个 岛屿着魔后,变成四座山岭,围绕着湖泊。从此以后,她尽情虐待我,每天打我一百棍,打 得我皮破血流,然后在我身上披一块毛巾,再把这件华丽的衣服穿在外面。 魔法城的毁灭着魔青年谈了他的经历和遭遇,忍不住伤心哭泣,吟道:“主宰呀,你的 判决,我甘心忍受,只要这是你的意愿。 他们暴虐、作恶,他们侵害、掠夺,忍耐吧,也许我们可以得到天堂的一角。 这一切的遭遇,使我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只祈求着穆罕默德。“ 青年吟罢,国王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青年人,我知道这个隐秘之后,可是又添了 一重新愁了。不过,请告诉我吧,你妻子在哪里?受伤的黑奴所栖息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黑奴睡在哀悼室中的坟墓里,至于我的妻子,她住在隔壁的大厅里。她每天日出时都 到这儿来,脱掉我的衣服,打我一百棍,打得我痛哭流涕,声嘶力竭,不能动弹,然后她才 往哀悼室去侍奉那个黑奴,给他端汤送水。待到天一放亮,她就又要来了。” “向安拉起誓,青年人,我一定要替我做一件好事呢。我将解救你。” 国王陪青年人一直谈话到深夜,然后才睡觉。 第二天黎明前,国王脱掉衣服,光着身子,提起宝剑,一直走进哀悼室,室中摆着灯、 烛、香料和药膏。他走过去,一剑砍死黑奴,把他的尸首扔在宫中的一眼井里,然后回到屋 内,拿黑奴的衣服裹在身上,手中握着宝剑,倒身睡了下去。 过了约一小时,那个妖婆果然来了。她先脱去丈夫的衣服,痛打一顿。她丈夫苦苦哀求, 说道:“妹妹哟!求你可怜我吧。” “你可怜过我吗?你为我而谅解过我的情人吗?”她反问着继续痛打,直打得丈夫皮破 血流,自己也精疲力尽,才给他披上毛巾,把锦袍罩在外面。之后,她手中端着一杯酒、一 碗汤到哀悼室去,侍奉黑奴。在哀悼室里,她走到坟前,哭着说道:“主人哟!你回答我呀, 有什么心事,对我讲吧。” 她继而吟道:“我流了无尽的眼泪,但阻塞啊,几时才能冲开? 嫉妒者从中作祟吗? 那他应感到心满意足,难道你自己在拖延,不让我们聚首。“ 吟罢,她痛哭流涕,说道:“我的主人,你说吧,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 国王压低嗓子,摹仿黑奴的口吻说道:“唉哟!唉哟!毫无办法,只望万能之神安拉救 援了。”那个妖婆听见黑奴开口说话,欣喜若狂,大叫一声,昏迷了过去,一会儿后,她醒 了过来,叫道:“主人哟!主人哟!” 这时,国王用更微弱的声音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使我病弱,难以恢复呀。” “怎么会这样呢?” “你天天拷打你的丈夫,他哭泣的求救声扰乱了我,使我通宵达旦,难以入睡。他的祈 祷和咒骂使我不安,心绪纷乱。若不是你的扰乱,我该早已恢复健康了,因此,我才一直不 理你呢。” “既然你许可,我饶恕他好了。” “你饶了他,让我们安静吧。” “明白了。” 她站起来,马上走进宫去,取出一个碗,在碗里装满水,念了咒语,碗中的水忽然沸腾 起来。她把水洒在丈夫的身上,说道:“你是因为我的法术而变形的,凭着我咒语的法力, 恢复你的原形吧。”她说罢,青年果然霎时恢复了健康,站了起来,他心中无限快慰。 “滚出去吧,”她骂道:“以后不准你再到这里来,否则我就杀掉你。”待青年离开宫 殿之后,她才从从容容地来到哀悼室中,对黑奴说:“出来吧,我的主人,让我看看你,我 会为你的健康而快乐的。” “你都干了什么?”国王把声音压低说,“你用这样的方法医治我,这可不是根本的办 法呀。” “我亲爱的人哟!什么才是根本的办法呢?” “你这个该死的讨厌家伙!岛国的国民还都忍受着灾难,每到夜静更深时,湖中的鱼都 会抬起头,向安拉祈祷求救,并且咒骂我,这才是我不能恢复健康的真正原因。去吧,你马 上去解救它们,再来救我出去吧,现在我的健康已逐渐恢复过来了。” “以安拉的名义起誓,主人呀!以我的头和眼睛作保,我这就去解救他们。” 当时她认为真是黑奴在跟她说话,因而高兴得昏了头,立刻动身,兴高采烈地跑到湖畔, 伸手掬起一捧水,喃喃地念了咒语,湖中的鱼突然活跃起来,霎时都恢复了原状,变为各种 各样的人类。开了魔禁,百姓得到解救,河山城镇顿时恢复旧观,人们买的买,卖的卖,农 工商贾,兴旺繁荣。 这时妖妇匆匆赶回哀悼室,向假黑奴说道:“把你那双慈祥的手伸出来,让我牵你出去 吧。” “靠近我些。”国王低声说道,迅速抽出宝剑,猛然一剑刺穿她的胸口,接着又在她腰 上砍了一剑,把她劈为两截,结果了她的性命。 国王走出哀悼室,去到宫外,跟那位青年国王见面,两人十分高兴。国王祝他脱离困境, 青年国王吻着国王的手,表示衷心感谢。国王对他说:“你愿意随我到我的国家去吗?” “陛下,您知道我们两国之间的距离吗?” “两天半的路程吧。” “陛下,那是在魔禁下的情况,而现在,我们清醒过来了。其实从这儿到贵国,即使一 个健行者,也需要整整走一年呢。您到这儿来只走了两天半时间,那是因为敝国受了魔禁。 陛下,今后我再也不愿意离开您了。“ “赞美伟大的安拉,他把你赏赐给我。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我生平还没有过 儿子呢。” 正文 104.第五十一章(上) 懒汉克辽尼和铜城的故事 赫鲁纳。拉德执掌哈里发权柄时,有一天,他在大殿中听取从大臣的朝呈。一个小太监 突然平捧一顶镶满各式各样名贵宝石的纯金王冠,到御前跪下,吻了地面,奏道:“启颤陛 下,祖白绿王后问候陛下。她说陛下已经知道,她为陛下做的这顶王冠,冠顶端还需要一颗 硕大的宝石作为装饰,但她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颗合意的,因此请陛下给她想个办法。” 听了王后的请求,大国王哈里发吩咐侍从:“去,立即去找一颗硕大的宝石,拿来交给 王后。” 侍从急忙按照王后的要求,四处寻找,可是翻遍了整个宝库,即始终找不到一颗合适的, 只得惶惶不安地据实回奏大国王。哈里发听了大为失望,闷闷不乐,自言自语道:“连一颗 让王后满意的宝石都没有,我怎么配作哈里发?怎么还能称万王之王呢?你们这些该死的家 伙!赶快给我到集市上去搜购吧。” 侍从们奉了王后,急忙赶到集市去购买,但商人们却说:“陛下需要宝石,找找巴士拉 的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1吧。” 大国王哈里发听了,吩咐宰相张尔凡写信给巴士拉城执政官穆罕默德。苏贝德,命他把 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送到京城晋见大国王。 宰相张尔凡照哈里发的旨意写了一封信,打发大国王哈里发的掌刑官马什伦前去送信。 马什伦带着书信,快马加鞭赶到巴士拉,找到执政官穆罕默德。苏贝德,呈上书信。苏 贝德为马什伦洗尘欢迎,百般尊敬他,恭敬地手捧书信读了一遍,说道:“听明白了,谨遵 吩咐。”于是下令随从带马什伦去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家中找他。 马什伦和苏贝德的随从一起来到克辽尼,一敲门,一个仆从应声开门。马什伦对他说: “告诉你们主人,大国王哈里发召他晋见,有事吩咐他。”仆人进去报告。 不一会儿,克辽尼闻讯,匆匆跑来,见马什伦和苏贝德的随从仍站在门外,赶忙跪下行 礼,说道:“恭迎大驾,请里面坐吧。”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赶快回京,大国王哈里发还等着你呢。” “请各位静候片刻,待我收拾一下行李。” 克辽尼再三恳求,费尽唇舌,众人才随他进屋去。只见走廊中挂着绿色的金线刺绣的缎 子帷幕,装饰豪华富丽。克辽尼吩咐仆人引客人到家中的澡堂里沐浴。澡堂中,墙壁镶金嵌 银,还有名贵的云石,浴池中混着蔷薇水。仆人们侍奉殷勤。浴毕,每人另配一套绣金衣服, 这才请进客厅。 克辽尼头上戴着镶满珠宝玉石的头巾,坐在厅中,厅里到处用丝绸装饰,一应家什、摆 设都嵌镶着金银、珍珠、宝石,富丽堂皇,光彩夺目。主人请马什伦坐下,吩咐摆筵。只见 杯盘碗盏全是镶金磁器,盛着各式各样令人垂涎欲滴的山珍海味,琳琅丰盛。马什伦眼看这 种铺张的排场,暗自叹道:“哟!向安拉起誓!这样的筵席,即使是在大国王哈里发宫中, 也难得一见。”随后觥筹交错,宾主开始畅饮到夜深。酒足饭饱后,每人得到五千金币的礼 钱,才尽欢而散。 第二天,克辽尼又送给客人们每人一套绣金蓝袍,招待仍然殷勤丰厚。马什伦不由催促 起来,要他赶快启程,说道:“以哈里发的名义,我们可不能再耽搁了。” “我的主人,”克辽尼说,“务请再等待一天,待明天我准备妥贴,就可以动身随你进 京了。” 第三天,一切准备妥当,克辽尼骑上仆人牵来的骡子。那骡子金鞍银辔,嵌着珠宝玉石。 他意气风发地随马什伦上路。马什伦眼看他仍如此铺张,私下想:“瞧,他若这样一副打扮 去宫里,大国王哈里发一定得追问他致富的原因。”他们辞别苏贝德,率领仆从,离开巴士 拉,踏上旅程,日夜兼程向京城进发。 到了巴格达,克辽尼在马什伦的陪同下,进宫谒见哈里发。他坐在哈里发的身旁,毕恭 毕敬地和哈里发谈话,说道:“启禀陛下,我带来了一点儿薄礼,作为您的忠实奴仆,打算 呈献给陛下,以表寸心。” “好呀,你拿出来看看吧。” 克辽尼得到允许,吩咐仆人抬上一个箱子,在哈里发的面前打开,取出几件珍贵的摆设, 其中一株金树,纯金打造的枝干,翡翠做的绿叶,用珍珠宝石雕作果子,玲珑逼真,非常别 致。然后他吩咐仆人抬上第二口箱子,取出一个绸缎帐篷,上面镶满各种名贵的珍珠宝石, 绣着各种飞禽走兽,耀眼夺目,华贵无比。哈里发看见这种举世无双的礼物,笑逐颜开,非 常高兴。 “陛下。”克辽尼说,“我把这些礼物奉献给陛下,可不是有什么私心或者企图。其实 是因为我想,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东西,只有陛下您才配享用。如果陛下允许,我还 可以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的一点微末技艺。”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看看你的特长也好。” “听您的吩咐。” 克辽尼鼓起嘴巴,嘴唇上下努动,举手一招,宫墙上的雉堞便慢慢移到他面前,然后他 举手一挥,雉堞又回到原地;接着,他眨眨眼,面前突然出现一幢宫殿;他一开口说话,宫 内的鸟儿便与他交谈起来。哈里发看到这种情景,十分惊奇,问道:“你这种本领是从哪儿 学来的?从前只知道你叫懒汉艾博。穆罕默德,却不知道你有如此惊人的绝技。听说你父亲 是澡尝中做推拿按摩的,并没有留下什么遗产给你,可是你怎么会比我还富有呢?” “陛下,请听我说吧!我的经历真是离奇。要是记录成书,可以让后人引以为鉴呢。” “好的,克辽尼,你就讲给我听吧。” “陛下,愿您长命百岁,永享福寿。人们叫我懒汉,先父也不曾留下一点遗产给我,这 都是事实。我父亲原本没有做过大事,他一生都在澡堂中替人按摩。我小时候,真算得上是 天下第一懒人。我懒到如此不堪的程度,就算是睡在烈日下,被晒得汗流浃背,也懒得挪动 身子,到荫凉地方去。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昏昏噩噩度了十五个春秋。先父去世时,不曾 留下一些财产,我家境贫寒,全靠我母亲在外面做女佣维持生计,我自己却一天到晚躺着不 动。 有一天,我母亲拿着五个银币,到床前对我说:“儿啊,听说长者艾博。木朱尔要去中 国做生意,他是个好心人,心地善良,一向怜悯孤苦伶仃的穷人。这儿有五个银币,你快起 来,跟我一起去见他,求他帮助你,用这五块钱买中国货带回来。或许安拉恩赐,咱们能赚 几个钱糊口。‘当时我不以为然,懒得起身。我母亲生气了,发誓说,要是我不起来随她去, 她就不再管我,一辈子不再搭理我,让我饿死算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知道因为我太懒惰的缘故,惹得她非常生气,于是哀求着说:“妈! 扶一扶我吧。‘她于是扶我起来。我说:“帮我把鞋子拿来吧。’她于是拿来鞋子。我 说:‘替我穿上吧。’于是她又把鞋子套在我脚上。我说:”抱我下床吧。‘她把我抱下床。 我说:“搀着我走吧。’她搀着我慢吞吞一步一挪地来到海边,找到老人的家,她向老人打 个招呼,问道:”你老人家是艾博。木朱尔吗?‘’是呀,你有什么事?‘’这是五个银币, 烦劳您老人家帮帮我的儿子,为我们买几件中国货带回来,借您老人家的福泽,也许我们能 赚几个钱呢。‘’你们认识这个小伙子吗?‘艾博。木朱尔问同伴们。 ‘认识,他叫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可是我们从来没见他出过门,今天算是打破常 规了。’‘以安拉的名义,孩子,把钱给我吧。’于是他收下五个银币,我和母亲就此告别。 他和伙伴们则乘船远航而去。 艾博。木朱尔和他的同伴一帆风顺地航行,很快到了中国,卖掉带去的货物,采购了一 些土特产,然后他们办好各种手续,启程回国。在海洋中航行了三天之后,艾博。木朱尔突 然对同伴们说:“赶快停船。‘’有什么事吗?‘同伴们问他。 ‘你们知道,我把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托我的事情忘了,我们还是转回去,替他买 几件有利可图的货吧。’‘向安拉起誓,你别让我们往回走吧,我们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三天, 吃的苦头已经够多了。’‘我的义务没有尽到,不掉头回去怎么成呢?’‘我们还是别走冤 枉路了。我们凑一下,抽出比五个银币多几倍的钱给他好了。’艾博。木朱尔听从伙伴们的 建议,同意如此。于是大家为他慷慨解囊,捐献出一笔款。 船继续往阿拉伯航行,途经一个岛屿,岛上人烟稠密,他们便停下船登陆,收购矿石、 珍珠、海贝和其它的土特产。一个当地人牵着一群猴子,其中有只秃毛的,经常受到同类的 欺侮,主人稍不留神,它们便一哄而上,把它推到主人身上。主人一生气,少不了打它一顿, 把它四肢捆起来,不准它动弹,这只猴子很可怜。艾博。木朱尔看到这种情景,恻隐之心油 然而生,对它的主人说:“这只猴子卖给我吧?‘’你要买,我当然愿意卖给你。‘’我身 边有别人的五个银币,你愿意以五个银币的价钱,把猴子卖给这银币的主人吗?‘’好呀, 愿安拉因它而赐你福寿。‘艾博。木朱尔付了钱,把猴子交给仆人,拴在船中,于是扬帆启 锚,继续航行。 路经一个小岛,他们又停船上岸。商人们纷纷出钱,请当地土人潜到海底,帮他们打捞 珍珠和海产。那只猴子看到有许多人潜水,自己解开脖子上的绳索,跃入水中,潜到海底。 艾博。木朱尔见猴子跳到海中,不禁悲哀地叹道:“唉,真主保佑,这真是个劫难,我 替那可怜人买的一只猴子也没了!‘商人们同声叹息,深为同情,一个个都以为猴子丢了, 替艾博。木朱尔感到难过。过了一会儿,潜水捞珠的人一个一个陆续回到岸上,那只猴子竟 然也随他们一起钻出水面。它双爪握满名贵的珍珠,窜到艾博。木朱尔面前,把珍珠抛在地 上。艾博。木朱尔万分惊异,说道:”这只猴子真是不可思议,还很有用处呢。’商人们带 着珠宝,扬帆启航,向归途航行。路经一个叫祖努基的岛屿,上面住着好吃人肉的野人。船 刚到岸,就被野人团团围住。商人们全都被抓住,当天就让野人吃掉几个,其余的被紧缚着 慢慢等死。他们感到恐惧、愁苦,大家面面相觑,认为这次活不成了。可是到了夜里,那只 猴子偷偷来到艾博。木朱尔面前,替他解了绳子。其余的人见此情景,齐声说道:“艾博。 木朱尔,也许安拉借你的手来拯救我们吧。‘’你们各位要记住,凭着安拉的意愿,我们能 够得救,全是依靠这只猴子。现在我决定捐给它一千金币呢。‘’如果我们平安脱险,大家 都愿意捐给它一千金币。‘那只通人性的猴子立刻过来,一个一个依次解了他们的绳索。他 们恢复了自由,悄悄地逃到海滨,见船仍然靠在岸边,丝毫无损,便急急忙忙上船,迅速升 起帆,全力以赴地逃跑。 到了安全地带,艾博。木朱尔对商人们说:“各位朋友!大家应当遵守诺言,把认捐给 猴子的钱拿出来吧。‘’当然,这就给你。‘于是,每人捐出一千金币,猴子为此挣得了一 笔巨款,由艾博。木朱尔代为保管。一路上商船顺流而行,终于平安回到巴士拉。商人们受 到亲朋好友的热情迎接。艾博。木朱尔一上岸就问道:’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在哪儿? ‘消息传到我母亲耳里,她跑到我床前对我说:”儿啊,艾博。木朱尔已经回来了!你快起 来去见他,向他致意,看他给你捎来什么。也许安拉会给你点儿什么,使你赚点小钱呢。’ ‘妈,’我说:“包我下床,搀着我出门,我们到港口去见他去。‘我拖拖拉拉,慢吞吞、 懒洋洋地来到港口,走到艾博。木朱尔面前。他一见我便说:’祝福你,我的孩子!凭着安 拉的意愿,你的钱不仅救了我的性命,而且让所有的人都脱离了绝境,‘他接着说:”这只 猴子,是我替你买来的,你先带回家,过一会儿我上你家来,把实情告诉你。’我把猴子牵 回家,边走边想:“向安拉起誓,这可是很奇怪的商品哩!‘到了家中,我对母亲说:”妈! 我要好好睡觉,你却非让我起来做买卖,现在请你看看这奇怪的货物吧。’我大失所望,无 精打采地待在家里。 一会儿,艾博。木朱尔的仆人熙熙攘攘挤到我家里,问道:‘你是艾博。穆罕默德。克 辽尼吗?’‘不错,我就是克辽尼。’我说。这时候,长者艾博。木朱尔出现在他们身后。 我赶忙起身迎接,吻他的手,他对我说:“来,到我家里去吧。‘’好的,这就走。‘我答 应着随他去到他家里。他吩咐仆人拿出许多钱币,对我说:’孩子,安拉赐福你了。这是你 那五个银币赚来的利润。‘于是他把钱装在箱中锁起来,把钥匙递给我,吩咐仆人抬上箱子, 然后对我说:”这些钱都是你的,带着他回家去吧。’我遵照艾博。木朱尔的吩咐,领仆人 把钱带回家中。 正文 105.第五十一章(下) 我母亲突然看见有了那么多金钱,喜不自禁,非常高兴,说道:“儿啊,安拉赐你这么 多金钱,救助你,从此你别再一天到晚懒洋洋,振作起来,还是上市场去做买卖吧。‘我听 从母亲的话,打起精神,一改往日的懒惰习气,在集市开了一间铺子,做起生意来。那只猴 子一直跟着我,饮食起居都和我在一起。不过它每天一大早都要出去一趟,耽搁到正午才回 来,每次总要带回一个足有一千金币的钱袋,规规矩矩地放在我面前,然后陪我坐在铺中, 看我做生意。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的财富越积越多,竟然成了富翁。于是我广置房 屋田产,买了奴仆车马,过上富足快乐的有钱人的生活。 一天,我和猴子照常坐在铺中做买卖,它突然抬头东张西望,一反常态,情形显得很古 怪,叫人莫名其妙。我暗自想着:“发生了什么事了?‘我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猴子突然 说起人话来,喊道:’艾博。穆罕默德!‘我听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它接着对我说:“你别害怕,我告诉你真实情况。你知道,我其实是一个神仙,因为过 去你的处境艰难,我才前来帮助你的。现在你已经成为富翁,你手中的钱财如山,多得连你 自己也不清楚数目。现在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照我说的去做,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 处呢。‘’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尽管谈吧。‘’我打算把一个月儿般美丽的女郎嫁给你 为妻。‘’怎么会有这种事?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天你要穿上最华丽的衣 服,骑着配有金鞍银辔的骡子,在卖粮的集市中找到瑟律普的铺子,去和他谈谈,对他说: 我希望娶令媛为妻,因此前来求婚。如果他说你太穷,或嫌你地位不够,门第不高,你就送 他一千金币。他要是嫌少,你可不断增加,拿钱证明给他看。‘’好的!‘我说。 于是,我在第二天,穿上最华丽鲜艳的衣服,跨上配着金鞍银辔的骑骡,身后拥着十个 仆人,到卖粮食的集市中,找到瑟律普的铺子。我见他坐在铺中,便下马趋前问候,坐下和 他谈起来。 他对我说:“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不错,我是有事请求 你。‘’什么事情?‘’我希望娶令媛为妻,特意来向你求婚。‘’你一没有钱,二没有名 望,门第又不高,怎么配得上我的女儿呢?‘我从腰缠里掏出装有一千金币的钱袋,双手捧 着递给他。说道:”这是送你的,拿去用吧。就当这是我的名望和门第吧。古人说得好:谁 的手里有银币,他便能花言巧语、信口开河,亲朋好友也甘愿他摆布,视他高人一等,只因 金钱给他点缀、粉饰,才不致在人前原形毕露,窘迫不安。 因为富人即使胡言乱语,也能招来阿谀奉承,金钱是金科玉律,穷人赤诚坦白的金玉良 言,却遭人们讥笑、鄙夷,被诬为无稽妄语。 时不论上下古今,地不分东西南北,只有金钱财富,才会使人威严美丽,呵!金钱!诡 辩者的舌头,杀人放火者的利器。‘我吟读一段古人的诗句,瑟律普听了,低头沉思不语。 一会儿,抬头对我说:“你如果真想跟我的女儿结婚,给我三千金币的财礼。’‘好啊,就 照你说的办。’我满口答应,吩咐仆人回家取来三千金币,恭敬地送给他。 钱一到手,他一骨碌爬起来,吩咐家仆锁好店门,邀约几个朋友一起来到我家,在证人 面前写下婚书,对我说:‘十天后举行婚礼好了。’我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地背着家人,悄 悄地对猴子叙说,告诉它求婚的经过。当时它夸赞说:“你做得很好!‘后来到了临近结婚 的日子,猴子对我说:’我有一桩事请求你,如果你替我做了,那么什么事情我都听你的吩 咐。‘’什么事?你说吧。‘’在新娘子的洞房旁边,有一间贮藏室,门上的铜环下有一把 钥匙,你转动钥匙,开门进去,里面放着一个铁箱,四角插着画有符咒的旗帜,箱中有盛满 金钱的托盘,周围缠绕着十一条小蛇,盘中还有只绑着脚的白冠大公鸡,旁边摆着一把刀子。 你拿那把刀子,宰掉雄鸡,划破旗帜,再掀翻铁箱。这就是我对你唯一要求的事。‘’好吧, 我一定照办。‘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随即去瑟律普家中,先找到猴子告诉我的那间贮藏室, 然后和新娘见面。我的新郎如花似玉,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的美丽窈窕难以 言传,我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当天夜里,待新郎睡熟了,我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取下钥匙,开了贮藏室,宰了雄 鸡,划破旗帜,掀翻铁箱,照猴子所说的一切做了。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新娘惊醒过来,发 现贮藏室被打开,公鸡被杀死,惊叫道:‘完了,没法子了!万能的安拉拯救我吧!我就要 被妖怪掳走了。’新娘刚说完,整个屋子就被一群妖怪围起来,在一片恐怖的喧嚣声中,新 娘被攫走了。 随后瑟律普痛心疾首地跑到我面前,嚷着:“艾博。穆罕默德!你做的好事?难道你就 是这样照顾我的女儿的吗?为了保护我的女儿不被鬼怪掳走,我求神在贮藏室中设置了这道 符咒。那个凶残的妖怪六年前就想方设法,要抢走我的女儿,可是因为符咒保护,一直没有 得逞。现在一切都让你给搞糟了!我们家里没有你呆的地方,你快给我滚吧!‘’我从瑟律 普家中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家,猴子不见了。我四处找寻,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只猴子就是前来劫夺我妻子的妖怪。我知道自己中了它的诡计,杀 了大公鸡,破坏符咒,亲手替它清除了劫夺我妻子的障碍,我都做了些什么呀?我万般懊恼, 气得捶胸顿足,撕破衣服,抽打面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我离开家,来到荒郊野外,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不知该到哪里去才好。我正迷迷 糊糊,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有一褐一白两条蟒蛇在搏斗,我随手拾起一块石头, 猛掷了过去,刚巧把那条凶暴的褐蛇打死了。白蛇得以脱身而逃。 过了一会,那条白蛇又出现了,身后尾随着另外十条白蛇。它们围着褐蛇的尸体,一起 噬咬,把褐蛇咬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脑袋,这才得意洋洋地四散爬开。我看到这种情景, 十分诧异,猛地感到头昏眼花,一个踉跄,便倒在地上,躺着正伤心绝望之时,我突然听见 远处仿佛有人吟唱:“抛开命运的束缚,才能无拘无束地翱翔。 静夜里你敞开胸怀,安详地抱枕安眠,不必顾虑重重。 因为转瞬间你一觉清醒,真主会使乾坤转变。“ 听了这样的吟诵之后,我的心越发不安,左右张望,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身后又有人高 声吟道:“□□呀! 《古兰经》给你带来福泽,是你的引路人,它能使你欢乐幸福。 神鬼的欺诈利用无足轻重,因为我们是高尚的人类,□□教是我们崇高的信念。“ 听了吟诵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说道:“歌吟的人呀,以真主的名义起誓,告诉我吧, 你是谁?” 我刚一说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说道:“你别害怕,我们是善良的神,曾经受 过你的恩惠。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只要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效犬马之劳,使你实现自己的愿 望。” “我正遭受灭顶之灾,我的愿望你真能实现吗?世上还有谁遭受我这样的苦难呢?” “大概你就是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吧?” “不错,我就是克辽尼。” “我是刚才那条白蛇的兄弟。你杀死了它的宿敌,替它解了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四个 手足兄弟,我们十分感激你的恩情。你要知道,那只欺骗利用了你的猴子是一个妖怪,它是 为了能掳走瑟律普的女儿,才如此精心设计来利用你的。多年以来,它一直企图抢走她,可 是因为那道符咒的阻挡,始终没能得手。如果你不破坏那道符咒,它是无法接近你的妻子的, 你不要再为这件事而烦恼忧愁。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们会帮助你杀死妖怪,找回妻子的。” 他说罢,大喊一声,如晴天霹雳,他的部下便应声出现在他面前。他问部下猴子的去向, 其中有个回答说:“我知道它在哪儿。” “它住在哪儿?” “它住在铜城里,那里终年见不到太阳。” “艾博。穆罕默德!”蛇神对我说,“让他们中的一个背着你前去寻找,他会教你如何 救出妻子的。不过背你的也是个妖怪,在去的路上,你可千万不能对他提真主的名字,否则 他扔掉你逃去,你会被活活地摔死呢。” “好的,我记住了。” 于是他的部下中的一个走到我面前,弓起身子,说道:“跨在我背上吧。”他背着我飞 离大地,直上高空。我看到天上的星星像山峦一般巨大,听见天神们不断地赞颂。他背着我 飞在云端,指给我看各种神奇景象,并一一作了解释,还忠告我不可说出真主的尊名。 正当我们在天上飞行的时候,谁料突然出现一个怪人。他身穿绿袍,面孔发光,披头散 发,手持火星四溅的利刃,来到我面前,说道:“艾博。穆罕默德,你快念诵信仰箴言吧, 否则,我就用这把利刃杀死你。”我十分害怕,忘记了禁止赞颂真主的警告,应声念道: “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 我刚念到这儿,怪人就举起利刃在虚空中一晃,妖怪立刻化为灰烬,我也从空中跌下, 落到波涛汹涌的海洋中。幸亏附近驶来一只小船,船中五个水手把我救起来。他们跟我叽叽 喳喳说些什么,可我不懂他们的话,不知所以,只能比手划脚一番。他们带着我航行,捕上 些鱼,烤熟了给我吃。 我和他们在海中航行了三十多天,最后靠岸,他们带我进城,引我去见国王。我见到国 王,跪下去吻了地面,不想国王懂得阿拉伯语,并非常欢迎我到来,还赏赐我衣服,说道: “从此你就作我的随从好了。” “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我问国王。 “这座城市叫胡诺督,属于中国。” 国王让宰相带我游览城市,据说那座城市的居民曾是邪教徒,因而受到上天惩罚,全都 变成石头。我在城中四处游逛,看见林木繁茂。 我就住在城中,转眼就是一个月。有一天,我出城来到郊外,坐在河畔歇脚,迎面来了 一个骑士,一见我便问:“你是艾博。穆罕默德。克辽尼吗?” “不错,我就是克辽尼。” “你可知道,我们曾受过你救命之恩。” “你是谁?” “我是那条白蛇的兄弟。现在你已经离你的妻子不太远了。”他脱下衣服,披在我身上, 还说道:“你别担心,那个被烧成灰的妖怪只是我们手下的一个奴仆而已。”于是他让我骑 在他背上,带我飞到一处山边,对我说:“顺着两山之间的峡谷向前走,就能到达铜城,在 那儿我再告诉你如何进城吧。” “好,我听你的吩咐。”我照他说的在峡谷中一直向前走,来到城下,果然发现城墙是 铜筑的。我顺着城墙兜了一个圈子,却找不到城门。这时候白蛇的兄弟突然重新出现,施法 术使我隐身,不让人看见,又给我一把画有符咒的宝剑,然后转身离去。不久,我身旁响起 一片嘈杂的尖叫声,出现许多古怪的人,眼睛都长在胸膛上,他们去能看见我,这些人问道 :“你是谁,是谁把你扔到这儿来的?” 我如实告诉他们自己的情况。他们听了,说道:“我们是白蛇的部下,你所说的被猴妖 劫入城的那个姑娘,我们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前面有一道清泉,你顺着水流的方向走, 就可进入城中。” 我依照他们的指点,随着流水,经过地下水道,果然进入城中。我见妻子正斜倚在一张 金交椅上,周围用缎帘遮挡着,近旁有一座花园,里面长满金树叶、翡翠叶的树木,结满宝 石、白玉、珍珠、珊瑚。妻子见到我,喜形于色,问道:“我的主人啊!是谁把你带到这儿 来的?” 我向她叙述别后的遭遇。她听了说:“你要知道,这个该诅咒的妖魔,他十分爱我,不 管是对他有利还是对他有害的事都告诉我了。他说城中有一道符咒,他可以用它毁掉整座铜 城,只要他一声令下,这里所有魔鬼全都听他的吩咐。他说那道‘符咒藏在一根柱子的顶上。” “那柱子在什么地方?那符咒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把柱子指给我看,说:“符咒是鹰形的,上面写着咒语,但我不知道确切写的是什么。 你快去把它取下来,扔进火炉,点燃麝香,等到清烟升起,便会出现一群魔鬼,它们对你会 毕恭毕敬的,你吩咐什么,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凭着安拉的名义,快去取下符咒,照 我说的去试一试吧。” “好,我这就去。”我依言走到柱前,按照妻子的吩咐去做,果然立刻招来一群魔鬼, 齐声说道:“我们前来听命,主人!我们都是你的奴仆,你请吩咐吧。” “去把劫掠我的妻子的妖怪给我绑起来。” “是,主人。听您的差遣。” 正文 106.第五十二章(上) 朱特和两个哥哥的故事 朱特的一家 从前,有个商人叫哈迈。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叫萨勒,老二叫莫约,最小的叫朱特。哈 迈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但他对小儿子朱特过分疼爱,结果朱特遭到两个哥哥的嫉妒。 哈迈老了,看到两个哥哥歧视小儿子,深怕自己死后,小儿子会受欺负,为此,他邀请 族人、法官和一些德高望众的人,拿出自己的钱、物,摆在他们面前,说道:“请各位按照 法律规定,将这些财物分为四份吧。” 大家遵照他的嘱咐,把财物分出来。 哈迈把其中的三份分给三个儿子,自己留下一份,以资养老。然后,他说道:“我把我 的全部财产都分给他们了,从此我不欠他们什么,他们弟兄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厚此薄彼了。 我活着时把财产分给他们,是为了免得我死后,他们为遗产而吵闹。我自己的这份养老 金,将用来维持我老伴的生活。“ 不久,哈迈死了。 由于对财产的分配不满,老大、老二一同去找朱特的麻烦,要他再交出一些财物。他们 对他说:“父亲的财产全都给了你。” 于是兄弟之间争吵不休,以至告上了法庭。当日分家在场的人都到庭作证,法官根据事 实,制止了朱特两个哥哥的勒索。官司打下来,朱特和他的两个哥哥都花了钱,谁也没占到 便宜。 过了不久,朱特的两个哥哥又去告发他。为了打官司,双方又花了不少冤枉钱。 官司没赢,朱特的两个哥哥始终不甘心,老想夺走他的财产。他们开始走歪门路,出钱 贿赂贪官污吏。朱特也疲于应付,老是陪着花冤枉钱。弟兄三人的钱财一天天地落到贪官污 吏手中,终于都变成了穷光蛋。 老大和老二穷得没有办法,这才去找老母亲,用尽各种手段欺负她、打她,最后撵她走, 他们霸占了母亲的财产。母亲哭哭啼啼找到朱特,说:“你的两个哥哥打我,赶走我,还抢 了我的财产。”边说边咒骂起来。 朱特安慰她道:“妈妈,别咒骂了。他们这样忤逆不孝,会受到安拉惩罚的。妈妈,现 在我一贫如洗,两个哥哥也穷得要命。弟兄不各睦,打了几场官司,半点好处没有得到,反 而把父亲留下的财产都花光了,叫别人讥笑我们。现在,总不能为了他们不孝,我又去跟他 们争吵,又去打官司吧?算了。您暂且在我这儿住下,我俭省些供养您。只希望您能替我祈 祷。安拉会赏赐给我们衣食的。至于两个哥哥,安拉会惩罚他们的。” 朱特一个劲儿劝慰母亲,直到她心平气和,答应住下后,才带着鱼网出去打鱼。 朱特靠打鱼为生,常去湖里、海里打鱼,有时打得十条鱼,有时二十条,最多时能打三 十条。他靠卖鱼得的钱,养活自己和母亲,生活渐渐好起来,吃穿不愁了。相反的,他的两 个哥哥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终日跟一班流氓地痞结伴,逍遥浪荡。不久,又花光了从母亲 处抢得的财物,很快就变成乞丐了。 他们只好偷偷找母亲,向她诉苦要点食物。母亲非常善良,想照顾他们,常拿些面饼给 他们充饥,嘱咐道:“你们吃了快走。你弟弟的生活也不富裕,叫他看见,他会责怪我的。” 有一天,她正拿东西给老大和老二吃,不巧朱特正好回到家中。母亲觉得害臊,深怕他 生气,可是朱特却笑道:“两位哥哥,你们好啊!欢迎你们来看我们!”他拥抱着哥哥们, 露出诚恳、善良的微笑,又说:“很希望你们常来看望母亲和我,不然,我们会感到寂寞的。” “向安拉起誓,我们一直想你,可是不好意思来见你。我们为过去的事害臊,现在我们 非常后悔,一切都是魔鬼从中作祟,但愿安拉保佑。我们弟兄分开了,的确没有幸福可言。” 母亲眼看儿子们和好,非常高兴,对朱特说:“儿啊,承蒙安拉恩赐,你的收入日渐增 加,我们是富裕之家了。” “是的,”朱特说,“安拉是仁慈的,我们生活安康了。我欢迎两位哥哥在这儿住下, 我们在一起生活吧。” 朱特和面包商人 朱特和他的两个哥哥亲亲热热地一起住了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他像往常一样,带着鱼网出门打鱼。他的两个哥哥则随意逛荡。中 午母亲端出饮食给两个哥哥吃喝。傍晚,朱特买回肉和蔬菜,煮好后,母子们一块儿就餐。 日复一日,朱特天天打鱼赚钱,供养家人。他的两个哥哥享受他的劳动成果,终日逍遥。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朱特照例带着鱼网到海边打鱼。第一网是空的,第二网也是空的,一条鱼也没有 打到。他念叨:“这儿没有鱼!”然后换了个地方,但仍然没打到鱼。他接连换了好些地方, 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没有一点收获。 他叹道:“好奇怪!海中难道没有鱼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他发愁地背着鱼网悻悻而归,想着没有东西带回家去,母亲和哥哥们怎么办呢?他拖着 沉重的脚步,经过面包铺门前,看见不少人手中正拿着钱争买面包,面包铺生意兴隆,他颓 丧地站在一边。卖面包的对他说:“喂,朱特!买块面包吧!”他不吭声。 卖面包的又对他说:“如果手头没钱,你先拿去吃,以后给钱好了。” “好吧,请赊五毛钱的面包给我吧。” “你再拿五毛钱去花吧,算是订鱼的钱,明天你带二十条鱼来吧。” “好极了,嗯!明天一定给你带来。” 朱特拿了面包和钱,买了吃的东西,心想:“明天安拉会保佑我的!”他匆匆赶回家中。 他母亲作饭,大家吃了,便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鱼网,准备出门时,他母亲说:“别忙,吃过早饭再去吧。” “您和哥哥们吃吧。”他说完走出门,来到海滨,撒网打鱼。这一天,又是接二连三的 空网,毫无收获。后来他仍是边换地方,边打鱼,忙到太阳落山,仍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无奈,他只好又背上空鱼网,踏上归途。他唯一可以借贷的地方是面包铺。他迟疑地来到铺 子上,卖面包的看见他的窘况,忙把面包和钱给他,对他说:“没关系,朱特,明天还我钱 好了。” 朱特本想道歉,卖面包的却只顾一个劲儿说:“去吧,没关系!用不着客气。你肯定没 有收获,我见你两手空空,便什么都明白了。要是明天还打不着鱼,你也只管来拿面包去吃。 别不好意思,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 第三天,朱特改去一个小湖打鱼。忙忙碌碌,从日出到日落,网中还是空空如也,只好 又硬着头皮借钱,赊面包过日子。 朱特和第一个摩洛哥人 朱特连着七天没打着一条鱼,处境艰难,生活窘迫。第八天,他对自己说:“今天上哥 伦湖去碰碰运气吧!”于是满怀希望来到哥伦湖畔。正要下网,突然一个mgl人出现在他 面前,朱特仔细端详,见那人骑着一匹骡子,衣着考究,骡背上搭着绣花鞍袋。 那人从骡子上下来,亲切地问候:“你好,朱特。” “先生,你好。”朱特回答他。 “朱特,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帮忙。你要是听我的,对你只会有好处,而且你会成为我的 朋友呢。” “先生,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那好!你念念《古兰经》第一章吧。” 朱特于是念了《古兰经》第一章。摩洛哥人取出一条丝带,对他说:“你用这根带子紧 紧地绑住我的双臂,把我推到湖里,然后你等着看。假如我的手伸出水面,你就快撒网打捞 我;要是看见我的脚伸出水面,那就说明我死了。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管我,你要做的就是 把骡子牵到集市上去,交给一个叫密尔的犹太商人,他会赏你一百个金币,你拿着花吧。只 是希望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 朱特听了他的话,答应照办。 摩洛哥人对他说:“绑紧点!”之后,又说:“快把我推下湖去吧。”朱特用力一推, 他掉到了湖里,一会儿,只见水面上露出两只脚,朱特明白这位先生淹死了,便照他的话, 牵了骡子,来到集市上,远远地看见一个犹太人坐着。那人一见骡子,叹道:“人死了!” 接着又说:“是贪心毁了他呀!”于是从朱特手中收下骡子,给了他一百块金币,告诉 他好好保密。 朱特用这钱买了吃的,又到面包铺里还了买面包的钱,说道:“请你收下这金币。” 卖面包的接过钱,对他说:“还该给你两天的面包呢。” 朱特和第二个摩洛哥人 朱特上市场,给屠户一枚金币买了肉,说道:“剩下的钱放在这儿,你记上帐就行了。” 他又买了些菜,带回家去。这时,他的两个哥哥正缠着他母亲要吃的,母亲说:“我可什么 也没有,你们等弟弟回来再说吧。” 朱特进屋去,把吃的递给哥哥们,说:“你们吃吧。” 两个哥哥慌忙抢过来,饿狼一般地大吃起来。 朱特把剩下的钱交给母亲,说道:“妈妈,替我把钱收好。我要是不在家,哥哥们饿了 的话,您让他们自己去买吃的好了。” 这天晚上,朱特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又带着鱼网,来到了哥伦湖畔。他正准备张网打鱼,又见一个摩洛哥人 骑着骡子,突然来到他面前,骡背上搭着鼓鼓的鞍袋。这人对他说:“你好,朱特。” “先生,你好。”朱特惊奇地回答。 “朱特!昨天有没有一个骑着这种骡子的摩洛哥人上你这儿来过?” 朱特心里怕极了,不敢承认,怕他追问昨天那人的死因,把自己当作是凶手,只好一口 否认,对他说:“我可没有看见谁。” “唉!那个人是我的同胞兄弟,他竟死在我前面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 “咦?难道不是你绑住他的手臂,把他推下湖的吗?当时他还对你说:”如果我的手露 出水面,你快撒网打捞我;要是我的脚露出水面,那证明我死了。你把骡子牵去交给犹太商 人密尔,他会给你一百金币的。‘后来他的双脚露出水面,你把骡子牵去交给那个犹太人, 不是还得到了一百块金币吗?“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我请你把昨天做的那件事,同样做一次。这次是我要下水,好吗?” 于是他取出一条丝带,交给朱特,说:“捆住我的双手,推我下水。假如我同我兄弟一 样不幸的话,请你把骡子牵去交给犹太人,向他索要一百块金币。行了,动手吧。” 朱特走近他,照他的吩咐做了。 一会儿,朱特瞧见他的两只脚浮出水面,心想:“淹死了!安拉保佑,若是每天来个摩 洛哥人这样做的话,那我可从每个死人头上得到一百金币!这足够了。”之后,朱特牵着骡 子回到城里。 犹太人看见他,叹口气说:“又死了一个!” “你多保重吧。”朱特安慰他。 “这是贪得无厌的下场。”犹太人说着,给朱特一百金币,收下了骡子。 朱特怀揣着金币,欢欢喜喜回到家中,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感到惊奇,问道:“儿啊!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 朱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他母亲听完说道:“儿啊,我怕你吃亏,从今天起, 你别上哥伦湖去捕鱼了。” “妈,是他们自愿这么干的。况且做这种事,不费吹灰之力,每天可挣一百金币啊!既 然有这样的美事,我为什么不去?安拉保佑,我还要继续到哥伦湖去,摩洛哥人越多越好。” 朱特和第三个摩洛哥人 第三天,朱特照常又到哥伦湖去。正要张网打鱼,又有一个摩洛哥人骑着骡子,来到他 面前,骡背上的鞍袋里鼓鼓的,装的东西更多。 摩洛哥人对他说:“朱特,你好啊!” 朱特一惊,回答一声,心下想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知道我呢?” “有一个摩洛哥人来过这儿吗?” “是的,有两个。” “他们上哪儿去了?” “让我把他们推到湖里淹死了。你是不是随他们之后来的另一个?” 摩洛哥人微笑了一下,叹道:“可怜的人啊!难逃命运之困厄啊。”于是他跳下骡子, 也取出一条丝带,交给朱特,说道:“朱特,把你做过的事儿替我再做一回吧。” “时间紧迫,我很忙,要做就快快伸手,让我绑你吧。” 摩洛哥人顺从地照办了。 朱特把他紧紧地绑起来,一推,他就跌落到水中。过了一会,朱特看见他的双手伸出水 面,并听他喊道:“善良的人哟,快撒网吧!” 朱特马上撒下网,将这人打捞起来。只见他两手握着两条红珊瑚色的鱼,急着向朱特说 :“快从鞍袋里取出两个盒子,打开递给我。” 朱特立刻取出两个盒子,替他打开。他把两条鱼分别装在这两个盒子里,盖上盖,然后 一个劲儿拥抱亲吻着朱特,说道:“安拉赐福你。若是你不撒网救我,我非但捉不住这两条 鱼,还会淹死在湖里呢。” “先生,安拉保佑你!请你将以前淹死在湖里的那两人的来历,以及这两尾鱼和那个犹 太人的情况告诉我好吗?” “告诉你吧,朱特,以前淹死的那两个人是我的同胞兄弟,名叫阿卜杜拉。勒木和阿卜 杜拉。阿德,我的名字则是阿卜杜拉。迈德。那个犹太人,则是伪装的,名叫阿卜杜拉。侯 木,原是穆斯林中的马列克派。我们是弟兄四人。我父亲名叫阿卜杜拉。宛土。他教会我们 识别符咒、魔法,教我们开启宝藏的本领。我们认真学习,潜心钻研,造诣颇深,甚至鬼神 都得供我们役使。 正文 107.第五十二章(下) 先父去世后,留给我们丰富的遗产。一切财物、典籍都由我们弟兄四人分享。其中一部 名叫《古代轶事》的古典著作,是价值连城的孤本,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种宝藏的所在地,以 及识别符咒的奥秘。那是我父亲的杰作,它的丰富内容我们只记得一小部分,因此谁都希望 拥有它,以便埋头钻研,弄懂这方面的知识。因此我们弟兄之间各持己见,争吵不休,各不 相让。我们争到非请太先生到场调解不可,他是我们父亲的导师,是他将先父抚养成人,并 教会他各种知识的。他叫肯西奴。艾卜塔,是学术泰斗。他说:“把书给我吧。‘他拿着那 部典籍,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我的孙子,我谁也不会亏待。谁要享有这部遗著,他就得先 上佘麦尔答宝藏中去作一次冒险,把藏在里面的一具观象仪、一个眼药盒、一枚戒指和一把 宝剑取来交给我。这四件宝物啊,各自用处可大了。就说那枚戒指吧,有个名叫腊尔顿。哥 绥的魔鬼专为它服务,谁拥有那枚戒指,把它戴在手指上,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帝王将 相都不及他权重一时,再宽再广的国土,他都能够统治;那把宝剑嘛,挥舞它的人完全可以 敌过一支大军,只须拔剑一挥,敌人便望风而逃,挥剑时如果再念一声:杀死他们吧!剑锋 便闪出电光,消灭全部敌人;那具观象仪呢,拥有它的人可以观尽天下各地的情况,无论要 想观察何时何地,都可一目了然,要看什么地方,只消把观象仪对向那个地方,当地的一切 便尽摄入观象仪中,如果他讨厌某个城市,存心毁灭它,只消把观象仪对准太阳,那城市便 化为灰烬;那个眼药盒呢,凡是用过里面的眼药水的人,均可以看见埋在地下的各种宝藏。 这四件宝物很有用。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开启宝藏的,他就没权利享有这部遗著。 谁能开启宝藏,取来四件宝物交给我,这部遗著就归他了。’我们听了他的话,都同意他提 出的条件。他又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要知道,佘麦尔答宝藏是被红王的儿子们控制着 的。你父亲曾企图开启宝藏,可是失败了,因为红王的儿子们为躲避他,逃往埃及去了。你 父亲跟踪而去,但他们潜到哥伦湖里,躲起来,受到护符保佑。你父亲没有法力战胜他们, 达不到目的,最后失败而归。你父亲曾向我诉求此事,我代他占卜,预知那个宝藏必须借助 埃及一个叫朱特的小伙子之手才能开启,才能捉住红王的儿子们。朱特以打鱼为生,你们可 到哥伦湖畔找到他。要破除那道符咒,必须由朱特捆住追踪者的双臂,将他推到湖里,跟红 王的儿子们搏斗,若他的两手露出水面,则象征胜利,这时候需要朱特撒网打捞他。幸运的 人,就能捉住红王的子嗣,倒霉的人则败在红王子嗣的手里,淹死在湖中,两脚露出水面。 ‘听了太先生的一番话,我们都很兴奋。阿卜杜拉。勒木和阿卜杜拉。阿德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要去,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我说:“我也要去。‘只有阿卜杜拉。侯木跟我们 的意见相反,他说:”我可没有这个爱好。’因此我们说好让他扮成犹太商人,上埃及去。 我们中谁不幸死去,他就接收遗下的骡子、鞍袋,并支付一百金币。 阿卜杜拉。勒木头一个找到你,结果他败下阵来,死在湖里;第二天阿卜杜拉。阿德也 被杀害;第三天我跟他们较量,他们打不过我,让我捉住了。“ “你捉住的人在哪儿?”朱特问。 “你没看见吗?我已经把他们装进盒子了。” “那是鱼啊!” “它不是鱼,是鱼形的妖魔。你要知道,朱特,开启宝藏,还得靠你帮忙。你愿意听我 的,陪我上非斯城走一趟,一起开启宝藏吗?开了宝藏,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把你当亲 兄弟看待,准保你满载而归。” “我家里有两母亲和两个哥哥,他们全靠我供养。我要是跟你走了,谁管他们呢?” “这并不是理由。如果只是钱的问题,那我先给你一千块金币,拿去交给你母亲好了。 不出四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回来了。“ “行,先生,给我一千金币。等我送到家中交给我母亲后,就跟你一起去吧。” 去摩洛哥的旅途 阿卜杜拉。迈德取出一千金币,交给朱特。朱特带着钱,高兴地回到家中,对母亲说了 他和摩洛哥人的奇遇,把一千金币交给她,说道:“妈妈,这里是一千块金币,您收起来安 排生活,暂且度日。我跟那个摩洛哥人走一趟,约莫四个月后,我就可以满载而归了。妈妈, 替我祈祷吧。” “儿啊,你走了我会寂寞的。我真替你担心。” “妈,您放心好了,安拉会赐我平安的。那个摩洛哥人心眼好极了。”他竭力夸赞摩洛 哥人。 “儿啊,但愿如此!你且跟他去吧,兴许他会给你带来好运。” 朱特辞别母亲。阿卜杜拉。迈德一见朱特,便问:“跟你母亲商量好了吗?” “好了,她让我去。” “好的。来,我们共骑这头骡子走吧。” 于是他们骑着骡子,动身启程。从正午开始,一直跋涉到夕阳西下,朱特饥肠辘辘。他 见摩洛哥人身边什么也没带,便问他:“先生,你也许忘了带吃的东西了吧。” “你饿了?” “嗯。” 于是他们跳下骡子。摩洛哥人叫朱特:“给我取下鞍袋。”待他取下鞍袋,他又问: “老弟,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向安拉起誓,你应该说明白,你到底想吃什么?” “面包和奶酪。” “唉!可怜的人呀!面包和奶酪太低档了,你选更好的食物吧。” “我饿极了,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吃的。” “喜欢红烧鸡吗?” “很喜欢。” “喜欢吃蜜糖饭吗?” “很喜欢。” “喜欢吃……”摩洛哥人连着报出二十四个菜名。 朱特听了,心想,他疯了。既无厨房,又无厨师,他哪儿去弄来这些美味佳肴?别让他 老空想了吧。于是他急忙回答:“够了,够了。你手边什么也没有,却报上这么多美味来, 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啊!” “有的,朱特。” 摩洛哥人说着把手伸进鞍袋,取出一个金盘,盘中果真装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烧鸡;他第 二次伸手进去,取出一盘烤羊肉;他一次次地从鞍袋中取,竟真的取出先前数过的二十四种 菜肴,一样也不少。他说道:“吃吧,可怜的人!” 朱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说道:“先生,难道你的鞍袋里有厨房和厨师吗?” 摩洛哥人哈哈大笑,说:“这个鞍袋施过魔法,里面有个奴仆供人差使。在同一时间里, 我们就是向他要一千个菜,他也可以立即兑现的。” “真奇妙的鞍袋啊!”朱特赞不绝口。 他俩狂饮大嚼,饱餐了一顿。吃完,倒掉剩饭剩菜,将空盘放回鞍袋里,又随手取出一 个水壶,浇着水盥洗一番。饭毕,他们做了祈祷,然后收拾上路。他俩跨上骡子,继续跋涉。 摩洛哥人问道:“朱特,我们从埃及到这儿来,你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吗?” “不!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月的路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朱特,你要知道,这匹骡子是一匹神骑,它一天能走一年的路程。今天是为了照顾你 才慢慢走哩。” 他们走啊,走啊,向摩洛哥靠近。一日三餐都从鞍袋中取出丰富的食物来享用。如此晓 行夜宿,一直走了四天。路上朱特需要什么,摩洛哥人便从那神奇的鞍袋中取出来给他,使 他心满意足。 到达非斯城 第五天,他们终于到达非斯城。一路上,摩洛哥人迈德碰见许多熟人,他们个个都向他 打招呼问好,吻他的手。他边走边应付,一直来到一幢房子跟前。一敲门,门马上开了,开 门的是迈德的女儿,她像月儿般美丽可爱。迈德吩咐道:“拉侯曼呀,快给我们打开宫门吧!” “好的,爸爸,我马上就去。”她回答着,转身匆匆走进房里。朱特望着她那轻盈袅娜 的身姿,差点神魂颠倒,赞美道:“她真是一位高贵的公主啊!” 拉侯曼开了宫门,迈德取下骡背上的鞍袋,说道:“你去吧,愿安拉恩赐你。”他刚一 说完,地面突然裂开,骡子钻了进去,随即那裂口又合拢来,恢复了原状。朱特十分惊惧, 叫道:“承蒙安拉保佑,我们居然一直安全地骑在它背上。” “朱特,我告诉过你,这匹骡子是神骑。别大惊小怪的,让我们进屋去吧。” 他俩进入屋中。无数华丽的陈设和名贵的珠宝玉石映入朱特的眼帘,他十分惊异。坐下 后,朱特喊道:“女儿,给我拿那个包袱来。” 拉侯曼递上一个包袱,放在她父亲面前。迈德打开包袱,取出一套名贵衣服,说道: “朱特,穿起这套好衣服吧。” 朱特穿上这套价值千金的衣服,顿时面目生辉,一表人才,有若摩洛哥的王公贵族。迈 德又伸手从鞍袋中取出杯盘碗盏,摆出有四十种美肴的一桌筵席,让朱特吃喝。他说:“尊 贵的客人,请用餐吧!请原谅我不知道你的口味。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我会马上给你拿出 来。” “向安拉起誓,先生,我不挑食。你不必问我,你想到什么就上什么吧。现在我有吃的 东西就行了。” 朱特在迈德家中住了二十天。迈德对他视若上宾,殷勤款待。他每天换一套新衣服,鞍 袋中有各种山珍海味供他享用,凡是需要的东西都从鞍袋里取,一切都不必花钱买。 第一次进宝藏 到了第二十一天,迈德对朱特说“今天就是开启佘麦尔答宝藏的日期。走吧,朱特,我 们这就去吧。” 于是两人各骑了一匹骡子,带着仆人出城,向前探路。中午,他们到达郊外一条水流湍 急的河边。迈德下骡,吩咐两个仆人:“开始准备吧。” 仆人听从吩咐,每人牵一匹骡子,各向一个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有一人带来一顶帐篷,挂了起来,另一人搬来被盖、枕头,铺在帐中。然后, 两个仆人又出去了一会,这次他们拿来装鱼的那两个盒子和那个神奇的鞍袋。迈德让朱特坐 在他身边,从鞍袋里取出吃的,一块儿吃喝。饭后,他捧着两个盒子开始施法念咒语,直念 得两条红鱼在盒中呼救,说道:“世间的预言者啊!我们应命来了!请怜悯我们吧。” 迈德并不理会,只顾念咒,直念到盒子爆炸成碎片,飞向空中,两条红鱼变成两个被绑 住的人。他们喊道:“相信我们吧,预言家!你要把我们怎么办呀?” “如果你们跟我签约,开启佘麦尔答宝藏的话,我就不为难你们。” “我们愿意签约,替你做这件事,但你必须把打鱼人朱特找来,因为那个宝藏之门,必 须借助朱特的手才能开启,也只有哈迈的儿子朱特才可以进去。” “朱特正在这儿,听你们说话呢。” 他们签订了开启宝藏之门的协议,迈德于是答应放他们。之后,,迈德取出一根竹竿、 一块红玻璃片系在一起,又把几块木炭放在一个香炉中,把木炭吹燃。他一手拿着**,说 :“朱特,我要念咒语、撒**了。我念咒时,你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会毁坏咒语的。现在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好让我们顺利地完成任务。” “告诉我怎么做,告诉我吧。”朱特说。 “你要知道,我念了咒语,撒下**,河水便随之干涸,你眼前会出现一道金门,像城 门那样高大,上面挂着两个金属大门环。你走过去,把门轻轻一敲;等一会,再敲第二次, 比头次稍微重些;再等一会,再敲第三次。之后,里面的人由于不知符咒被毁掉,会问:‘ 谁敲门呀?’你告诉他:”我是打鱼人朱特。哈迈。‘里面的人这时便会开门出来,手持一 把宝剑,说道:“你要真是朱特,伸直脖子,让我砍下你的头吧。’你不必害怕,只管伸脖 子让给他,因为他砍下这一剑,自己就会马上倒下去,死在你面前,你不会受伤,也不会痛 苦。假若你不让他砍,便会死在他手里。 这样就破除了他的护符。你再走进去,直到第二道门前,然后敲门。这回会出来一个骑 士,骑着战马,手执长矛,说道:“这是人、神不能来的禁地,是谁把你引来的?‘他说着 举矛要刺你,你挺胸让他刺。他一刺,也会马上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你不能反击,否 则你就会被刺死。 然后,你继续向前,到第三道门前一敲,就会出来一个手持弓箭的人,他向你进攻,你 挺胸迎接,让他射你,他会马上倒在地上,变成死尸。你如果反击,他会射死你。 你再向前走到第四道门前,一敲,大门会应声而开,跳出一个庞大的野兽,张牙舞爪地 冲向你,像要一口吞下你。你别害怕,也不必逃避,等它接近你,你伸手给它,它会立刻死 掉,而你不会受伤。 你接着往里走,到第五道门前,一敲,会出来一个黑奴,问道:“你是谁?‘你告诉他 :”我是朱特。’他说:“如果你是朱特,请去开第六道门吧。‘你走到门前,就说:’耶 稣啊,请告诉摩西快来开门吧!‘这样,门会应声而开,你会看到门里左右各有一条大蟒蛇, 张着血盆大口,要想吞食你。你走进去,让大蟒蛇各衔住你的一只手,它们就会死去。你若 反抗,反而会被大蟒吞掉。 正文 108.第五十三章(上) 你继续走进去,到第七道门前,一敲。这回你母亲会开门出来见你,对你说:“欢迎你, 我的儿子,到我身边来,我会为你祝福。‘你对她说:”站开!脱掉你的衣服!’她说: “儿啊!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怎么能让我**身体呢?‘你对她说:” 你不脱,我就杀死你。’你取下右面墙上挂着的宝剑,用剑逼她脱衣服。她会欺骗你,向你 苦苦哀求,你可不能心软。她每脱一件衣服,你得催她马上脱下一件,不停地胁迫她,逼她 一直脱光,她才会倒下去。这时候才能算破除了整个魔法护符,你的安全才有了保障。然后, 你可以直入宝藏了。那里面金银成堆,你别管它。宝库的正上方有间密室,门上挂着帷幕。 你揭开帷幕,就可以看见那个叫佘麦尔答的预言者睡在一张金床上,他头上有圆月般闪光的 观象仪,身上佩着一把宝剑,手上戴着一枚戒指,脖子的项圈上系着一个眼药盒。那四件法 宝,你必须全都取来。你一定要记牢我告诉你的各种方法,一点儿也不能忘记。你照我的指 示一步一步地做下去,才不会吃亏的。“ 迈德一次次耐心地重复这些话,直到朱特对他说:“我明白了。不过按你刚才所说的那 样,可真要有天大的胆量,才能破除魔法呢!这太恐怖了。” “别害怕,朱特。他们都是失去灵魂的幽灵。” “好吧!一切都托付给安拉吧。” 一切商量妥当后,迈德撒下**,念了咒语,河水逐渐枯竭,河床里现出宝藏的大门。 朱特走到门前,一敲,里面果然传出询问声:“谁敲宝库之门?” “我是朱特。哈迈。”他回答后,果然大门洞开,有人冲到他面前,举剑大喊:“伸出 你的脖子吧。”他伸长脖子,那人一砍,便倒下去死了。他用迈德教的方法,同样开了第二 道门,并一直顺利地破除了前六道门的护符。 最后,他母亲出现了,对他说:“儿啊!你好吗?” “你是谁?” “我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啊。儿啊!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好不容易才生下你呢。”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吧。” “你是我的儿子,怎么竟让我赤身露体呢?” “快脱吧!否则,我砍掉你的脑袋。”朱特用宝剑逼着她,“你不脱,我就杀死你。” 他们彼此纠缠、争执。朱特的母亲在他的胁迫下,终于脱下一件衣服。朱特喝道:“快 脱剩余的。”经过多次纠缠,她又脱下一件。当她脱得身上只剩下一件衣服时,忿忿地对朱 特说:“儿啊!我真是白养你了。你让我脱得只剩一件衣服,这像话吗?你真狠心,这是大 逆不道的!” “是的,你是对的,你留下那件衣服吧。” 朱特刚说完,他母亲便大声喊起来:“他借了!你们来揍他呀。”宝库中众人闻声赶到, 一齐动手,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这一顿揍,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被暴打一顿后,被扔出门外。宝库的大门又关上了。 第二次进宝藏 朱特被赶出门外,迈德忙救起他,接着河水泛滥起来。迈德不断念咒语,才把朱特念醒。 迈德问道:“可怜的人哟,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冲破各种障碍,到达我母亲那里。我逼着她脱衣服时,我们争执起来。当她脱得只 剩一件衣服时,对我说:”别再凌辱我吧。‘我可怜她,不再逼她脱,可是她喊了起来:’ 他错了,你们来揍他吧。‘霎时间,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人,对我拳打脚踢,差点把我打死。 他们把我抛出门外,我一直昏迷,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不是一再嘱咐,叫你别做错吗?这样倒好,你不仅害人,而且害己。如果她脱光衣 服,那我们就成功了。而现在,你只能呆在我这儿,等到明年的今天,我们再从头开始,重 新来开启宝藏吧。”他说着大声一喊,两个仆人迅速赶到,他们拆卸下帐篷,牵来两匹骡子, 各骑一匹,怅然回到非斯城。 朱特仍住在迈德家中,好吃、好喝,每天一套新衣,生活得安逸舒适。不知不觉过了一 年。迈德对朱特说:“这一天终于又到了,让我们再去探宝吧。” “好的!”朱特答道,于是跟迈德一起,骑上仆人预备好的骡子,又一次来到河边。仆 人张开帐篷,铺好被褥,迈德取出食物,二人饱餐一顿后,迈德仍像上次那样取出竹竿、玻 璃片和**,说道:“朱特,请听我嘱咐。” “不!迈德先生,我忘不了挨的毒打,当然也忘不了你的嘱咐。” “这么说,你会记住我的嘱咐?” “当然,我记得清清楚楚。” “爱护你的生命吧。其实那个妇人不是你真正的母亲,她是以你母亲的形象出现的一道 护符。她要阻挠你去取宝。第一次你能侥幸生还,如果再出差错,你可难免杀身之祸了。” “这次如果再犯错误,就让他们烧死我吧。” 迈德撒下**,一念咒语,河水又干涸了。 朱特走到宝库门前,一敲,大门应声而开。他一如既往地前行,破除护符,叫开七道大 门,又见到他母亲。只听他母亲的声音又道:“儿啊,欢迎你!” “谁是你的儿子,该死的妖怪,快给我脱衣服吧。” 她见阴谋不得逞,只好把衣服一件件地脱掉,脱到最后一件进,朱特严厉催逼:“该死 的妖精,快脱!”她刚脱下最后一件衣服,立刻变成干尸,僵直地倒下。朱特冲了进去,只 见宝库中金银成堆,可他不管,一直冲到密室,果然见到预言家佘麦尔答躺在床上,腰佩宝 剑,手戴戒指,胸挂眼药盒,头上摆着观象仪。朱特从他身上取下宝剑、眼药盒、戒指、观 象仪,然后一路退出密室。只听得仆人向他欢呼祝贺道:“祝贺你,朱特!你成功了!” 他在一片欢呼庆贺声中走出宝库,回到迈德身边。 迈德停止念咒语,灭了**,跳起来拥抱他,问候他,收起四件宝物。然后,两个仆人 收了帐篷,牵来两匹骡子,两人跨上骡子,一起悠哉悠哉地转回非斯城。 朱特带宝还乡 回到家中,迈德从鞍袋里取出食物,摆出丰盛的筵席款待朱特,说道:“吃吧,吃吧。” 于是两人饱餐一顿。宴毕,迈德说道:“朱特!你为我的事背井离乡,成全了我,我要回报 你。你希望得到什么,请尽管说,我会满足你的愿望的。你付出了辛劳,这是你应得的。” “先生,你能把这个鞍袋送给我吗?” “行,你拿去吧。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我也会给你。这个鞍袋只能给你吃的东西,用处 不太大,这次你远道奔波,辛苦一场,我许诺要让你满载而归,除了这个鞍袋外,我还要送 你一袋金银珠宝。你回家后,去做买卖,赚些钱来贴补家用吧。至于食品,你不用花钱,想 要什么,尽管伸手到鞍袋里取,仆人会给你预备的。就是每天要一千种菜肴,也不会落空的。” 迈德又取了个鞍袋,分别装上金子、珠宝,送给朱特,并命仆人牵来骡子,把两个鞍袋 搭在骡背上,说道:“骑这匹骡子回家吧,这个仆人会领你到家的。之后你取下鞍袋,把骡 子交仆人带回来。希望你严守秘密。走吧,安拉保佑你。” “愿安拉赐你福份。”朱特衷心感激迈德,向他告辞,跨上骡子,随仆人启程,离开摩 洛哥,直往埃及。 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他第二天清晨到达埃及。 刚进城门,他就看见母亲坐在路边乞讨,有气无力地喊道:“看在安拉的情面上,给点 吃的吧!”他见状后大吃一惊,立刻下骡,扑在母亲身上。母亲一看是小儿子回来了,不由 得放声痛哭。他赶紧扶母亲骑上骡子,替她牵着缰绳,回到家中,卸了鞍袋,让仆人带走骡 子,母子俩才坐下来谈心。 他问道:“妈妈!两位哥哥好吗?” “都好。” “您怎么会上街讨口呢?” “儿啊,妈妈太饿了。” “我临出门,第一天曾给您一百金币,第二天又给您一百金币,动身那天还给了您一千 金币。这么多钱呢?都上哪儿去了呢?” “儿啊,你的两个哥哥把钱骗走了,说是要去做买卖,但他们一拿走钱就再也不管我了。 我没有吃的,只好乞讨。” “妈妈,我现在回来了,生活不成问题,您再也不要操心忧愁了。这个鞍袋里有用之不 尽的金银财宝呢。” “儿啊,你真幸运!安拉赐福你,加倍赏赐你呢。儿啊,昨天,我饿了整整一夜,你快 给我弄点吃的吧。” “好!”朱特笑着问:“您想吃什么,说吧。我这就给您拿,不用上街去买,也不必烹 调。” “儿啊,你哪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喏!这鞍袋里有各式各样的食物呢。” “那你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 “您说的对。贫困则饥不择食,但富裕时,就想吃点好的。我现在可是富翁了,您想吃 什么,尽管说吧。” “给我一块热面包,一片干乳酪吧。” “妈妈,面包、乳酪跟您现在的身份不相称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估量我的身份给我吃的吧。” “妈妈,您的身份应该吃红烧肉、红烧鸡、辣椒炒饭。此外,您还适合吃整羊裹饭、瓜 裹饭、鸡裹饭、肋肉嵌米、面丝糖和蜜、糖、蜜饯、杏仁饼这类名贵食品呢。” 她以为儿子在取笑她,说道:“唉!你这是怎么了?我可不敢做这样的梦呢。” “您以为我疯了吗?” “你给我列出这么多美食,谁买得起?谁有那么高的技艺?” “我发誓,一定马上把这些食物拿给您。” “可是我怎么没看见呢?” “把鞍袋拿给我吧。” 她取出鞍袋,伸手去探,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朱特接了过去,一伸手却从里面 取出各种菜肴,他一样接一样地把各种名菜取出来、摆好,请母亲吃喝。他母亲望着这些食 品,十分惊诧,说道:“儿啊!这个鞍袋真奇妙,一会儿就变出这么多好吃的。我问你,这 些热腾腾的菜肴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告诉您吧,这个鞍袋是那个摩洛哥人送给我的,曾被施过魔法,里面有个奴仆, 人们想吃的东西,只须报出名字来,对他说:”鞍袋的仆人啊,给我某种东西吧。‘马上就 会应验的。“ “我能伸手进去问他要吗?” “行!您伸手要吧。” 她试探着伸手进去,说道:“鞍袋的仆人啊!请给我一盘肋肉嵌米吧。”她刚说完,果 然从袋中取出一盘肋肉嵌米。 接着朱特又要了面包和其它食物,母子继续吃喝。朱特说:“妈妈,照规矩,吃完饭后 空盘仍须收在袋子里,如有剩余饮食,可以腾在别的器皿里。您要好生保存鞍袋,严守秘密, 不管我在不在家,您需要吃的,尽可从鞍袋里索取。除您享用之外,还可以供给哥哥们吃喝, 并拿些食物救济那些穷苦人。” 母子两边吃边谈话。 这时候,朱特的两个哥哥突然闯了回来。原来巷子里的一个小孩子对他们说,你弟弟衣 着华丽,骑着骡子,带着仆人回家来了。他们听了都很吃惊,有些心虚,一个说:“糟糕! 但愿我们不曾冒犯母亲,她会把我们虐待她的情况告诉弟弟的,现在去见弟弟的面,多 害臊呀!“另一个说:”母亲是慈爱的。即使她告诉了弟弟,可是弟弟也一样疼爱我们。我 们向他道歉,他会宽恕我们的。“于是两个约着走回家。 朱特见了哥哥们,忙起身迎接,热情地问候一番,说道:“来吧!来吧!一块儿吃一点。” 他们太饿了,疲惫不堪,坐下来,大吃大喝了一顿。饭后,朱特说:“两位哥哥,请把 剩余的这些饭菜拿出去,送给那些可怜的穷苦人吃吧。” “弟弟,别送了,留着我们当晚饭吃吧。” “晚饭时,保证你们有更多好吃的呢。” 他们顺从朱特,把剩余的饭菜带出去,沿街走着,每遇到可怜的穷人,便对他说:“你 拿去吃吧。”布施完饭菜,他们才把空盘子带回家。朱特让母亲把盘子收藏在鞍袋里。 朱特遭劫难 当天晚上,朱特走进房子,从鞍袋中取出四十盘菜肴,回到客厅,陪哥哥坐下,对他母 亲说:“妈妈,给我们晚饭吃吧。”他母亲进屋,见饭菜已经取出来,便铺上桌布,把菜肴 一盘盘端了出来,摆成一桌丰盛的筵席。母子们坐下吃喝。饭后,朱特又吩咐哥哥:“这些 剩下的饭菜分给穷人吃吧。”他们照办,又把饭菜拿出去,施舍给穷人。 回家后,朱特又取出甜食来吃。吃完,他说道:“剩下的送给邻居吃吧。” 第二天,他们同样吃喝享受。从此他们尽情吃喝,生活非常富有。 这样过了十天,他的哥哥们觉得奇怪,老大萨勒和老二莫约凑在一起,想出一条计策, 趁朱特不在家,鬼鬼祟祟地约着去见母亲,说道:“妈妈,我们饿了。” “等一等,我给你们拿吃的。”她说着走进房去,从鞍袋中取出饮食,拿给他们吃喝。 “妈妈,你没生火做饭,为什么吃的却是热的?” “呃!这是从鞍袋中取出来的。” “鞍袋?那是怎么一回事呀?” “鞍袋曾被施过魔法,有着护符……”她把实情都告诉了她的两个儿子,还嘱咐道: “你们可要保密啊!” “是的。不过希望母亲告诉我们,你用什么办法取食物呢?” 正文 109.第五十三章(下) “那可不行。最好今晚你带两个人到我家去作客,等他睡熟后,我们会协助你,五个人 一起动手捉住他,拿木头塞住他的嘴,趁黑夜带走他,到时候随你怎么对待他。”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我出四十个金币,怎样?” “卖!今晚你带人来,我们在巷口等你。” “好的,你们回去吧。” 萨勒和莫约回到家中,跟朱特聊了一会儿家常,萨勒便走到朱特面前,吻他的手。朱特 觉得奇怪,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弟弟,有件事情我很为难。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好朋友,你不在家时,他常请我去吃 饭。今天我去探望他,他又请我吃饭,我说:”不行,我得和我弟弟在一起。‘他说:“让 你弟弟也来好了。’我说:”他不愿来,还是你和你弟弟来我家吃饭吧。‘我是随便应酬一 句的,谁知他欣然同意,答应今晚带他弟弟来我家吃饭。我怕你不愿见他们,所以征求你的 意见,是否能以你的名义请他们吃晚饭?若是不方便的话,我只好上邻居家去招待他了。“ “何必上邻居家呢?是我们的屋子太窄,容不下他们吗?是我们没东西款待他们吗?这 种事不必跟我商量。我们家境已好转,食物丰富,足够招待客人。以后有人上我家来,我不 在,你们就向母亲索取吃的,她会给你们的。好了,你去请他们吧,好运会随着客人光顾我 们家的。” 萨勒千恩万谢,吻了朱特,就走出门去,坐等到太阳西沉。果然,头目等人如约前来。 萨勒忙领他们进屋。朱特友好地招呼客人,请他们坐下,陪他们聊天。朱特不知来者不 善,友善地接待他们,让母亲准备晚饭。朱特从鞍袋中取出四十盘珍馐美味,摆成盛宴款待 他们。来人不明底细,还满以为是萨勒请的客。 饭后,又聊了一会。晚上,朱特取出甜点待客,直吃到夜深人静,才上床睡觉。 等朱特睡熟,这群人就蹑手蹑脚、悄悄地行动起来。朱特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嘴里已经 塞着木节,身体也被牢牢地绑住了。趁着夜色,他们把他送往苏士地区。 从此,他开始过着囚徒般的苦役生活。 萨勒和莫约被□□ 第二天清晨,萨勒和莫约一起去见母亲,问她:“妈妈,弟弟还在睡觉吗?” “你们去叫醒他吧。” “他睡在哪呀?” “跟客人们在一起。” “也许我们还没有起床,他就跟客人走了。妈妈,弟弟很喜欢摩洛哥,醉心于宝藏,和 摩洛哥人亲密无间。他们曾让他一块儿去摩洛哥开掘宝藏呢。” “他又跟摩洛哥人见面了?” “昨晚上他们不是在这里吃饭的吗?” “或许他跟他们去了,愿安拉保佑!他是个幸运的人,这回一定大有收获。”母亲说着 伤心地哭了起来,又感到一阵空虚。 “该死的老太婆!”萨勒弟兄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疼爱朱特?从前我们出门也好, 回来也好,你没一点反应。朱特一走,你却这么悲哀,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儿子吗?” “你们当然也是我的儿子,可是你们不孝顺。你们的父亲死后,你们没做过一件好事。 朱特却不同,他做了许许多多好事。他孝顺我,使我感到愉快,我当然关心他,为他多 担一些心。你们不也一样享他的福吗?“ 萨勒和莫约听了母亲的话,恼羞成怒,一边破口骂她,动手打她,一边毫不讲理地冲进 房中,搜出两个鞍袋,嚷道:“这是父亲的财物。” “不,向安拉起誓,这是朱特从摩洛哥带回来的。” “你胡说!这当然是父亲的,我们该分享它。” 他们瓜分了鞍袋中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争夺那个施了魔法的鞍袋,两人争执起来。萨勒 说:“归我吧。”莫约说:“不行。”两人争吵不休,母亲在旁边劝道:“孩子们,金银珠 宝的鞍袋,你们已经分完了,剩下的这个,分不成两份,也不值钱,我看还是交给我保管吧。 你们需要吃东西时,我就给你们取出来,要是破坏了它,就得不到任何吃的了。我呢,只要 有东西糊口也就满足了。我是你们的母亲,以后还是希望你们和睦相处、正正经经地做人。 不然,以后你弟弟回来,你们会没脸见他的。” 他们不听母亲的劝告,分赃不平,连日吵闹,结果鞍袋的秘密被国王的一个卫士听见了。 那卫士路过他家,听见吵闹声,从窗户往里窥探,把他们分财不匀的情形全听到了。第二天, 他把夜里听到的秘密详细报告了国王佘睦。道图。 于是,国王派人逮捕了萨勒和莫约,押到宫中,经过严刑拷问,终于弄清了事件的原委, 兄弟俩的鞍袋被没收了,人也遭到□□。此后他们母亲的生活,由国王供给。 朱特得到魔戒 朱特在苏士地区做了一年苦工后,跟其他同船渡海,不料,船在途中触礁遇险,仅朱特 一人生还。上岸后,他艰苦地跋涉到一个阿拉伯人的帐篷中,说明他失事的经过。帐篷中有 个吉达商人,同情他的遭遇,对他说:“埃及人,你如愿意替我做事,我可以管你吃穿,带 你上我家乡吉达去。” 朱特表示愿意,从此,就随商人踏上了到吉达的旅程。他忠厚老实,干活卖力,颇得主 人的欢心。 后来主人去朝觐,带了他同行。到了麦加,朱特去游圣寺时,无意间碰见了他的摩洛哥 朋友迈德,与他共叙别情。朱特忍不住伤心流泪,讲了一遍他的遭遇,迈德非常同情他,带 他到自己的寓所去。他给了他一身华丽衣服,对他说:“朱特,你已经摆脱困境了。”他说 着,拿沙盘替他卜卦,测出了他哥哥的遭遇,对他说:“朱特,你的两个哥哥已被逮捕,埃 及国王把他们关进了监狱。我希望你搬到我这儿来,这对你有好处。” “我要征得主人的同意,才能搬来。” “你欠他钱吗?” “不。” “好吧!做事应该有始有终。你先去征求他的同意,然后搬过来吧。” 朱特回到那位主人面前,对他说:“我碰见我哥哥了。” “你去领他来,我们请他吃饭吧。” “不用,他是个富人,有好多仆人伺候他呢。” 商人给了他二十枚金币,说:“朱特,你好自为之吧。” 朱特告别商人,在路上看见一个穷人,便发慈悲,把二十枚金币慷慨地全部赠予他。朱 特匆匆赶到迈德的寓所,跟他一起生活,度完了朝圣的佳期。 一天,迈德把从佘麦尔答宝库中取得的戒指送给他,说:“这个给你,它会带给你好运。 它有一个能干的仆人,叫腊尔顿。哥绥。你拥有它,世上的一切应有尽有。只要一擦戒指, 它的仆人会马上来听命的,要什么都行。”他说着,擦了一下戒指,仆人应声出现,大声说 道:“主人!我来了。您需要什么?是重建城市,还是毁灭城市?是毁灭军队,还是要国王 完蛋?” “腊尔顿。哥绥,这位是你的新主人。从今以后,你听命于他。”迈德指着朱特叮嘱仆 人,随即令他隐去,接着对朱特说:“你一擦戒指,哥绥就会出现。你要什么,尽管吩咐他, 他不会抗命的。把戒指好好收藏起来,将来回到家,你可以借它报仇,千万别轻看了这个戒 指的价值。” “好的,请允许我回家乡去吧。” “你让戒指帮忙好了。等仆人出现时,你骑在他背上,对他说:”你必须在今日之内送 我回家去。‘便可达到目的。他不会违背你的。“ 朱特解救两个哥哥 朱特对迈德感激不尽,向他告别后,一擦戒指,腊尔顿。哥绥立刻出现,向他说道: “主人!我应命而来,请吩咐吧。” “今天送我到埃及吧。” “遵命。”他说着背起朱特,升上天空,从中午不停地飞到半夜,到达了埃及,送朱特 到了他家的院子里,然后他才隐去。 朱特进入房内,他母亲看到他,一下子翻身起床,招呼他,问候他,然后她伤伤心心地 叙述了他走后,哥哥被捕、国王抢走金银珠宝和鞍袋的经过。他听了,觉得两个哥哥实在太 过份,他安慰母亲说:“妈妈,再不必为失去那些宝贝发愁了,我要把哥哥们从监狱里救出 来呢。”说完,他一擦戒指,腊尔顿。哥绥立刻出现,说道:“主人!我应命而来,请吩咐 吧。” “马上从国王的监狱里救出我的两个哥哥吧。” 腊尔顿。哥绥霎时钻入地下,依命行事。 萨勒和莫约在狱中备受折磨,处境凄凉,不想再活下去。其中一个叹道:“兄弟啊!向 安拉起誓,这种牢狱里的苦难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呀?我们还不如死了算了。”正当他们绝 望之际,狱中的地面突然裂开,腊尔顿。哥绥出现了。他救出萨勒弟兄两人,把他们送到家 中。 他们受到惊吓,不省人事,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已在家中。见朱特 和母亲坐在一起,并对他们说:“两位哥哥没出事,这就好了。” 两个哥哥听了朱特的安慰,羞愧地低下头,难过地流泪,对弟弟感激不尽。 朱特说道:“别哭了,你们出卖我,是你们贪婪过度,受了妖魔的蛊惑。我只好拿约瑟 来解嘲了。他的哥哥们对待他的毒辣手段,比你们更残酷呢。他们把约瑟扔在枯井里。你们 干了同样的事情,快快向安拉求饶吧!安拉是仁慈的,他会饶恕你们。我呢,你们不必多虑, 我不跟你们计较,我会原谅你们的。” 朱特好言安慰他的两个哥哥,让他们安心,然后把他在苏士地区的遭遇,到麦加城碰到 迈德,获得戒指的经过,一一叙述了一遍。他们听了,说道:“弟弟,你饶恕我们吧。今后 我们再不会这样了,否则你怎么处罚我们都行。” “没关系,这没有什么。国王怎样对待你们的,请告诉我吧。” “他拷打、威胁我们,把两个鞍袋抢走了。” “没关系,我不怕他。” 朱特的宏伟宫殿 朱特一擦戒指,腊尔顿。哥绥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两个哥哥见此情景,非常害怕,以为 朱特要叫他杀死自己,因此慌忙向母亲求救,说道:“妈妈,看在我们母子情份上,求你替 我们说情,救救我们吧。” “儿啊!你们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们。”朱特的母亲安慰他们道。 接着朱特吩咐仆人:“我命你到王宫,把国王宝库中的金银财富全都给我搬来,一点不 留,把他抢走的那个鞍袋也夺回来。” “是,遵命。”仆人回答着。 一会儿后,王宫中的全部财宝和两个鞍袋全被搬到朱特家中。哥绥说:“报告主人,全 都拿来了,王宫中什么也没留下。” 朱特把装金银珠宝的鞍袋交给他母亲收藏,另一个则自己留着,又吩咐仆人:“我命你 今天连领夜给我建一幢宏伟的宫殿,必须金碧辉煌、富丽堂皇。限黎明之前修完。” “遵命!”仆人执行命令去了。朱特从鞍袋中取出饮食,和母亲、哥哥们一起吃喝享受, 饱餐一顿,然后上床睡觉。 仆人腊尔顿。哥绥接受建宫殿的使命后,不敢怠慢,把助手们召集起来,给他们派活儿, 众魔分工合作,紧张地工作着,整整忙了一夜。黎明未到,便建成一幢非常巍峨的宫殿。 第二天一早,腊尔顿。哥绥去见朱特,说:“报告主人,宫殿已经建成,请您过目。” 朱特带着母亲和两个哥哥走出大门,眼睛顿时一亮,一座世间少有的高大辉煌的宫殿映 入眼帘。他不费吹灰之力,一个晚上就建成了这座宫殿,他高兴得心花怒放,欣然对母亲说 :“妈妈,您愿意搬到这幢宫殿里来居住吗?” “当然,我愿意。”她慌忙说。 朱特一擦戒指,仆人出现在他面前,说道:“主人!我应命而来,请吩咐吧。” “我命你给我挑选白种和黑种姑娘各四十人,再选男仆和奴隶各四十名,安排在宫殿里, 供我使唤。” “遵命!”仆人领命,率领四十名助手,到印度、苏丹、波斯各国,选了一批美丽的少 女和精壮的小伙子,带入宫殿,献给朱特。朱特见了,非常满意,吩咐仆人:“给他们每人 一套最华丽的衣服吧。” “是。” “也替我们母子各准备一套。” 仆人遵循命令,马上准备齐全,给他们穿戴起来。朱特指着母亲吩咐奴婢们:“这位老 太太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过来吻她的手吧。从今以后,你们中不论是谁,都得小心伺候老人 家,不准违背她。” 姑娘和小伙子们衣着整齐,按朱特的吩咐,吻了他们母子的手。从此宫殿中热闹起来, 朱特仿佛国王一般。他的两个哥哥一身华裳,像是宰相。新建的宫殿高大而宽敞,朱特和他 母亲住在正殿里,萨勒和莫约各带一部分奴婢,分别住在侧殿中。这样,各人住在自己的殿 中,俨然是帝王将相的气派。 国王设计对付朱特 国王佘睦。道图宫中的国库管理官开库取东西,发现库中空空如也,宝物不翼而飞。他 吓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一会儿,他慢慢苏醒过来,翻身爬起来,急忙锁好库门,跑到 国王面前,奏道:“报告陛下,国库中的宝物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我库中的财物吗?这是怎么回事?” “真是怪事,我一点也没动过库中的宝物,怎么会不见了?昨天我到库里去,里面还装 得满满的,今天却什么也没了。库门关着,锁没坏,墙也好好的,好像盗贼并没到过里面啊。” 正文 110.第五十四章(上) “那两个鞍袋呢?” “都不见了。” 国王听了,愤怒透顶,支撑着站起来,吩咐说:“走,带我去看看。”他随管库的到库 中一看,果然空荡荡的,于是气得不得了,大喊道:“是谁胆大包天,敢偷我的宝物?”他 怒吼着召见文武百官,兴师问罪。 大臣们得到紧急命令,一个个诚惶诚恐地奔跑上殿,不知国王为何大发雷霆。国王气得 脸都变了形,说:“各位大臣,你们中是谁不畏王法,竟然偷到我的头上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文武官员齐声惊问。 “你们去问管库的吧。” 大臣们心怀好奇,向管库的打听。 管库的说:“昨天库里还装得满满的,今天我开门进去,里面的财物去不翼而飞。我仔 细检查过,门窗、墙壁好好的,一切都原封未动。” 大家听了管库的话,面面相觑,十分惊诧,谁也不出声。这时,前次密告朱特两个哥哥 的那个护卫挺身而出,说道:“报告陛下,昨晚,我看见许多匠人在修建一座宫殿,干了一 个通宵。今天早晨,就建成了一幢无比富丽堂皇的宫殿。我一打听,据说是朱特回来了,宫 殿正是他建的。他变得拥有万贯财产,他的两个哥哥也被他从狱中救了出去,他家中婢仆成 群,过着帝王般的生活。” “嗯,你们快去监狱里看看。”国王吩咐大臣。 大臣们奉命,奔到监狱里,萨勒和莫约早已无影无踪。于是他们又蜂拥奔到殿前,报告 结果。国王长叹一声,说道:“我的仇人算是给找到了。那个劫狱放走萨勒和莫约的人,显 然也是将我财产洗劫一空的人。” 大臣们听了都摸不着头脑。宰相问道:“陛下,到底这个人是谁?” 国王怒不可遏地说道:“就是那两个犯人的弟弟朱特!两个鞍袋也是他偷走的。我命你 派五十名士兵去,把朱特兄弟几个全都给我逮来,绞死他们。记住封存他们的全部财产。快 去!马上去!把他们绑来!不杀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恨!” “陛下息怒,暂时忍一忍吧,安拉是最能容忍的。仆人犯了过失,安拉都不急于处罚他。 如果传闻是实,那么一个能在一晚上建筑一幢宫殿的人,必定是天下无敌的。弄不好捉不到 朱特,反而会上他的当,吃大亏。主上权且忍耐,待为臣弄清真相,筹划周密,再作理论。 陛下迟早会如愿的。” “好!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我派使臣去请他前来赴宴,向他表示友好,暗中把他囚禁起来,静观他的动静。如果 他确实厉害,我们就斗智不斗力;他要是软弱无能,我们就下手捉住他。到时陛下就可以任 意处置他了。” “好的,照你说的办吧。” 宰相于是派了一个叫埃密尔。鄂斯曼的官员去请朱特。临行,国王又亲自嘱咐使臣: “你一定要把他带来。” 朱特与国王的兵马 埃密尔。鄂斯曼为人粗鲁愚蠢,骄傲无礼。他带领五十名随从,大摇大摆地来到朱特门 口。这时,朱特的一个仆人正坐在门前。他走过去,问道:“喂!你们主人在哪儿?” “他在宫殿里。”仆人冷淡地回答一声。 使臣起火了,喝道:“坏奴才!我跟你说话哪,你死气沉沉地也不起身,不害臊吗?” “滚开,少罗嗦!” 使臣不知他是鬼神,一听此言,怒发冲冠,举起拐棍要打他。仆人见他动武,一下子跳 起来,扑过去夺下他的拐棍,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四十棍。那五十名随从一看主子挨了 打,一齐拔出宝剑,向仆人砍杀。 “狗杂种,你们要动武吗?”仆人大吼一声,抡起拐棍,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而逃。等他们逃跑了,仆人才又从容地回到门前坐下。 使臣和他的随从们狼狈不堪地逃回王宫。使臣向国王诉苦,奏道:“报告陛下,我奉命 请客,到朱特门前,只见一个仆人大模大样地坐着,他见了我们,目空一切,态度轻蔑,我 跟他说话他也不起身。我火了,举起拐棍要打他,可是他反夺了我的拐棍,打了我一顿,我 的随从都挨了他的狠打。我们招架不住,败阵而逃。” 国王一听,气昏了头,吩咐道:“派一百人去抓他。” 宰相遵命,派出一百士兵赶到朱特门前。那仆人也不通报,与他们大打一番,把他们全 打跑了,又若无其事地回到门前坐下。 宰相派去的一百人大败而归,回宫报告,说道:“启奏陛下,我们打不过他,只好逃回 来了。” 国王越发生气,吩咐道:“出动二百人去对付那个家伙吧。” 宰相又遵命,派二百人赶到朱特门前,但仍然招架不住,又被打得逃回宫中。国王吃惊 之余,对宰相说:“你亲自调五百人马,速去把那个仆人和朱特兄弟给我抓来。” “陛下,不必带人马,臣一人前去就够了。” “好的。你要随机应变啊。” 宰相卸下宝剑,身穿素服,手持念珠,独自一人来到朱特门前。 他彬彬有礼地向仆人问好。仆人回道:“人啊!你要做什么?” 宰相听仆人称他为人,知道仆人属于神,心里一怔,哆嗦地回道:“请问你们的主人朱 特在家吗?” “是,他在宫殿里。” “请你告诉他,国王佘睦。道图在王宫设宴请他,请向他致意,敬请他光临。” “你等一等,我先去请示。” 宰相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等候回话。 朱特与国王 仆人走进宫殿,对朱特报告:“主人,刚才发生了一些事。国王先派了一个使臣,带了 五十名随从前来见你,态度无礼,被我打跑了;接着他们增派一百人来,同样被我打败;然 后派来二百人,仍然被我打退;现在他却派了宰相一个人来,说是请你赴宴,你怎么决定?” “哦!让宰相来见我吧。” 仆人遵循命令,回到门前,对宰相说:“相爷,我们主人请你进去,有话对你说。” “遵命。”宰相回答着,进入宫殿,见朱特威风凛凛,俨然是极有权势的帝王,他座位 上铺着的华丽毯子令帝王逊色。宰相望着画栋雕梁、富丽堂皇的宫殿,感到难以置信。在这 里,即使是他这样一位堂堂的宰相,也自惭形秽,显得寒碜。他不由自主地跪下,吻了地面, 祝福朱特。朱特问道:“阁下光临寒舍,请问有何见教?” “您的朋友,国王佘睦。道图陛下向您致意。他一向渴望着与阁下见面,特设宴席,恭 请阁下赴宴,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既然是我的朋友,请替我向他致意,请他做我的客人,到我这儿来赴宴。” “遵命。”宰相同意了。 朱特取出戒指,召唤仆人。他吩咐道:“给我一套好衣服。”仆人遵命,立刻拿来一套 衣服。朱特把衣服拿给宰相,说道:“送给你穿吧。”宰相顺从地穿上衣服,朱特又嘱咐道 :“请把我的话转告给国王陛下。” 宰相从未穿过如此华丽的衣服,欣然告退,急急忙忙回到宫中,把朱特的气派和他宫殿 的□□情况全都报告了国王,最后说道:“朱特准备了筵席,请陛下赴宴。” 国王非常高兴,欣然同意,立刻吩咐卫队:“给我牵马来,你们也都骑上战马,随我赴 宴去。” 于是国王率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前去赴宴。到达朱特宫中,只见院落中站满了膀大 腰圆的武士,不禁有些诧异。原来朱特等宰相走后,吩咐仆人:“去把你的助手招来,扮成 一支队伍,站在院子里,好让国王见了有所畏惧,知道我比他实力强大。”仆人遵命招来二 百名助手,扮成武士,威风八面,勇猛过人,因此国王看见他们,感到恐怖、畏惧。 国王来到宫殿中,走近朱特,见他坐在一张豪华的、非帝王将相可以比拟的宝座上,不 禁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问候他,祝福他,可是朱特却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不予理睬,并没 有给他预备座位,也不请他坐。国王感到尴尬,既不能坐下,也无法退出,进退两难。心想 :“即使他有三分畏惧我,那也不至于对我不理不睬,也许是因为我虐待过他哥哥的缘故, 他在报复我吧。” 正当他左思右想时,朱特突然对他说:“国王陛下!像你这样的父母官,我认为不该随 便虐待百姓,更不该随便没收别人的财物。” “阁下请原谅我吧!我受贪婪引诱,才做出那件蠢事。谁不犯错误和过失呢?如果世间 不存在错误和过失,那也就用不着宽恕了。” 国王承认自己的错误,恳求原谅。 最后朱特慨然原谅了他,说道:“愿安拉饶恕你。”于是让他坐,格外尊敬他,叫他的 两个哥哥摆出筵席,殷勤款待国王。宴罢,朱特赠给国王的卫士每人一套衣服,宾主尽欢而 散。 国王带卫队欣然回宫。 从那以后,他与朱特情投意合,感情很好。每天都上朱特宫殿中,甚至于在朱特宫殿举 行朝拜。他们的友谊日益深厚。 朱特登上王位 国王就这样与朱特成了密友。有一天,国王找宰相密谈,说出了心里的担心:“爱卿, 朱特能力太强,我怕他有朝一日会来篡夺我的权位。” “陛下,请别顾虑,篡位的事恐怕不可能吧。因为朱特现在的境况已是远在国王之上。 他要是夺取江山,做了国王,身份反而会降低。如果陛下担心,不如索性把公主嫁给他。 他做了驸马,成为陛下的东床快婿,你们翁婿便利益相联了。“ “那好,请你做媒,促成好事吧。” “陛下,你请他来赴宴,我们陪他在客厅中聊天,叫公主收拾打扮起来,穿戴华丽,从 客厅门前走过。他看见公主的美貌,必然一见钟情。这时我见机行事,假装瞒着陛下悄悄告 诉他,那就是公主,他会向陛下求婚的。一旦陛下把公主许配给他,你们翁婿便成为一体, 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他一命呜呼,陛下还可以继承他庞大的财产呢。” “对!你说得对。” 国王于是备办筵席,请朱特赴宴。 朱特应邀到王宫,和宾客们坐在客厅里吃喝谈笑。傍晚时份,国王派人到后宫吩咐王后, 让她替公主穿戴整齐,打扮漂亮后,带到客厅走一走。王后遵命把公主打扮得花枝招展,领 她从客厅门前姗姗地走过。朱特一见公主的倩影,顿时神魂颠倒,抑制不住羡慕之情,喟然 长叹。 宰相机灵地问道:“阁下没事吧?怎么你的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不舒服?” “阁下!这位小姐是谁?” “哦!那是公主殿下。你要是看中她,我就去劝国王,把她许配给你。” “那多谢了!请告诉国王,让我们结成眷属吧。以我的生命起誓,你要什么,我给你什 么。国王想要什么样的聘礼,尽管开口吧。” “你的希望会实现的。” 宰相跟朱特谈妥后,这才悄悄地对国王说:“陛下!朱特希望娶阿西叶公主为妻,托我 做媒求亲,希望陛下别使臣失望,接受臣的这番好意吧。陛下需要什么样的聘礼,他随时奉 献。” “聘礼不必收了。他肯接受小女为妻,我感到不胜荣幸。” 第二天早朝一完,国王就召集文武官员、绅士和法官,共聚一堂,替朱特和阿西叶公主 举行订婚仪式,写下婚书。朱特派人取来盛金银珠宝的那个鞍袋,作为聘礼。接着就举行了 婚礼。婚礼上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朱特娶了阿西叶公主,成为王亲国戚,过了一段悠闲舒适的日子后,国王驾崩。 由于朱特深得人心,举国一致要求他继承王位。他谦虚退让,拒不接受,可是人人拥戴 他,他最后终于登上王位。 朱特做了国王,派匠人在先王陵园建了一幢罗马式的清真寺,并拨出一笔经费,做慈善 事业,救济贫困潦倒的穷人。后来,他又花大笔钱财重建宫殿,广设寺院,以自己的姓名给 王宫所在的街道命名。之后,他请他的两个哥哥为左右宰相,以便大家共谋国事。 朱特遇难被杀 朱特和两个哥哥共同执政。一年后,萨勒便对莫约说:“兄弟,这太令人丧气了!难道 我们就这样,给朱特当一辈子奴隶吗?他活着,我们就难以执政,只能低三下四。我想,我 们应该杀死他,占有那戒指和鞍袋才行。” “你见多识广,出个主意吧。” “如果我出主意,杀了他后,你愿尊我为国王,你当宰相;戒指归我,鞍袋归你吗?” “我愿意。” 于是,萨勒和莫约为独揽大权,享受极乐,共同设计谋杀朱特。 一天,他俩约好一齐去见朱特,说道:“兄弟,我们打算请你到我们家里一块儿吃喝, 大家乐一乐。”他俩花言巧语,用好听的话欺骗朱特,最后,一边拉他走,一边说道:“走 吧!我们一起去吃喝、快乐吧。” “好吧,不过上哪位家中去呢?”朱特终于同意了。 “先到我家,然后再上莫约家吧。” “行,这没关系。”朱特答应着,先到了萨勒的相府。萨勒在饮食中下了□□。朱特吃 了立即中毒,肌肉松驰,软弱无力。萨勒趁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去脱他手上的戒指,朱特挣 扎着不让脱,萨勒一刀割掉了他的手指,抢走了戒指。 正文 111.第五十四章(下) 太子写完,折好了交给老太太,又酬谢她四百金币。老太太带着信和钱回到宫里,来到 公主的闺阁,把信交给她。公主看也不看,问道:“这又是什么?” “殿下,这是那个狗东西写给你的信。” “你按我的意思阻止他没有?” “我阻止他了,但他回了这封信。”老太太趁机递上回信。 公主展开信读了一遍,回头问道:“你当初对我说的话,怎么一点儿也不灵验?” “殿下,他不是已经在信中深表悔恨并恳请你的宽恕了吗?” “不,向安拉起誓,他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 “殿下,不如你再最后通牒他。按我的方法去做,一定会行得通的。” “我不想再给任何人回信了!”公主拒不回信。 “我需要你的回信,才有依据去断绝他的念头。” “不用了,你只管去骂他一通好了。” “必须有你的回信,我才行得通,才能打消他的念头啊!”老太太据理力争,劝说公主 回信。 无奈,哈娅。图芙丝只得依了乳娘的意思,执笔写了下面的诗:我一再告诫,无奈你屡 屡犯禁,为不使你再犯,我亲手写了多少诗信! 你应抑制感情,而非声张表白自己,如果忠言逆耳,我绝不心慈手软。 如果你重复先前所言,很快就会得到死讯;看到身边轻风四起,还有野外的飞禽垂涎于 你的尸体。 赶快回头去做些有益之事吧。 倘若顽固不化、胡搅蛮缠,定置你于死地。 哈娅。图芙丝写完,折起来扔在地上。老太太忙捡起来,带着信离开王宫,直奔太子的 铺中。 太子接过老太太手中的信,拆开读完之后,彻底绝望了,因为公主不但没有对滋生丝毫 的好感,反而更加讨厌憎恨他了。他看到事已如此,无法接近公主,便在回信中向安拉求助, 以期打动芳心。于是他写了下面的诗:为了她我遭受磨难,历尽艰辛,求主救助于我吧。 我空余这灼伤的心灵,羸弱的身体,仍得不到她的同情和怜悯,这羸弱的身躯还要经历 多少风雨? 爱情害得我苦不堪言,无穷无尽。 没有人伸出援救之手。 不眠之夜却依旧来临,对付它的,只有大哭或低声饮泣。 对她的爱恋,何时才能消去? 为着我的耐性已被磨砺变平。 那高枝上的聒噪的乌鸦哟! 莫非只有你敢对世事稳操胜券? 阿特士写完后,把信折好交给老太太,又送了五百金币给她。老太太带着信和钱,乘兴 回到宫中,来到公主的闺阁,把信交给了她。 公主拆开信看了一遍,往旁一扔,厉声喝道:“坏老婆子,全是你在装神弄鬼,一面夸 赞那个坏家伙,一面挑唆我给他写信。这么一来一往,居然让我和他互通书信。你这么做用 心何在?快招出实情!你每次见我都说:”我会教训他,断绝他的痴心妄想。‘你这么做, 却是为了催我给他回信,借此在我和他之间搞诡计,败坏我的名声。“她痛骂一番后,即令 左右奴仆:”该死的东西,还不快把这老东西拖出去打死。“ 奴仆们立刻照公主的旨意,七手八脚把老太太痛打一顿。直打得她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昏死过去。哈娅。图芙丝这才吩咐把老太太扔到后宫门外,又吩咐一个使女守在老太太身边, 等她醒来,告诉她不许再踏进宫门半步。如果她违抗旨令,就格杀无论。 老太太被扔出后宫,慢慢醒来后,她身边的使女便一五一十地把公主的话告诉了她。老 太太知道事已至此,只好回答说:“我遵命就是了。” 那使女见老太太着实可怜,就用一个大竹筐把她装进去,又雇人送她回家,还请了大夫 为她诊治。 过了些日子,老太太伤势渐愈,骑马到了太子铺中。 因为挨打后在家静养,她很久没有跟太子来往了,使得太子百般忧心,正巴望从她那儿 探点消息呢,所以一见到老太太,太子赶紧起身相迎,热情地向她问好。太子看到老太太虚 弱不堪的样子,迫不急待要问个明白。于是老太太把公主责打她的经过讲了出来。zt见老 太太替自己受过,心里很内疚,他说道:“老太太,你的不幸让我也很痛心。我很想知道, 公主为什么这么怨恨男子呢?”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哈娅。图芙丝公主有一座美得无可比拟的花园。一天夜里,公 主梦到自己走进花园,看见一个猎人正躲起来张网捕雀,网的四周撒满了诱鸟的谷粒。这时, 一群鸟飞来啄食,其中的一只雄鸟落入网中,不得脱逃。群鸟各自落荒而逃,连它的雌伴也 作鸟兽散了。过了一会儿,雌鸟又飞回来使劲用嘴去啄困住雄鸟的网眼,直到啄破为止。它 救出雄鸟,然后双□□走了。猎人那时正好在打瞌睡,所以未发现捕到了的一只雄鸟,等他 醒来,发现网眼已被啄破,只好重新修复,再换了个地方,设网捕雀。又过了一会儿,一群 鸟儿飞来啄食,其中也有前次落网得救的雄鸟和它的雌伴。不幸的是,那只雌鸟陷入网中。 它的噩运吓跑了它的雄伴和其它鸟儿,只剩下它孤零零地在网中苦苦挣扎求救,而它的雄伴 始终没有出现。猎人瞌睡醒来,正撞上落网的雌鸟,便把它给宰了。 公主从梦中醒来,吃了一惊,她哀叹道:“人世间的男女不过也像鸟儿一样。这只雌鸟 如此关心爱护它的雄伴,能在雄伴遇到危险时,挺身而出,不惜冒生命的危险。而她自己罹 难时,换来的却只是雄伴的漠不关心,逃之夭夭。可见,雌鸟对雄鸟的一腔深情全白费了。 轻信男子的人应受到安拉的诅咒!他们看不到也不承认女子对男子一往情深的真象。‘ 就这样,公主开始怨恨男子了。“ “老太太,公主从不到宫外去吗?” “是的,孩子!不过在果物成熟的季节,她年年都去御花园中游玩一天。她去花园,只 从直通花园的暗门出入,而且从不在外面过夜。我想让你知道,若蒙安拉不弃,你会有机会 的。现在离采摘果子的时候还有一个月了,那时她一定会去游园。你要遵循我的叮嘱。从现 在起,你需要同花园的园丁交往,搞好彼此的关系。要知道花园和公主的闺房挨得很近,园 丁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进园子,所以在公主游园的时候,我把具体日期提前通知你。你呢, 像平常一样和园丁交往,只不过要设法在园中过夜,且要好好躲藏起来。等公主一出现,你 便可以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让她一睹你的风貌。我相信她会对你一见钟情的。你的过人之美 定会让她神魂颠倒,这样其它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放心吧,孩子,我会让你们见面的。” 太子由衷地感谢老太太。他吻了老太太的手,又拿出足够做成六套华丽衣服的布料给老 太太,其中包括三套亚历山大产的丝绸和三套各色的绵缎,加上做衬衣、外裤、头巾和衬子 的葛布、棉布和波尔列别克地区产的白布各一份。此外,还重重酬谢了老太太六百金币。 他说:“这些你拿去做衣物吧。” 老太太收下东西,说道:“孩子,你愿意赏光看看我住的地方吗?我倒是想看看贵宅。” “好极了。”太子随即派人带老太太参观了他的住宅,又遣人跟着老太太见识了她的住 所。 老太太走后,阿特士太子立刻关门回家,把同老太太交谈的事前前后后都详尽地告诉了 宰相。 宰相听了,问道:“殿下,假如你在御花园中见到了公主,却仍得不到她的欢心,那你 准备怎么办呢?” “我现在已别无他法。为了得到她,我会采取冒险的行动。我会把她从下人手中夺走, 骑上快马,逃到郊外,再谋出路。如果行动顺利的话,我就算成功了;如果因此而丧命,那 也可以从这讨厌的生活中解脱了!” “孩子,这就是你的打算吗?要知道,我们身在千里之外的国度,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你如果想劫持公主逃走,这里的国王手握重兵,怎会让你成功呢?凭他呼风唤雨的能力,定 能截断我们的后路。所以这个方案对我们来说,既不安全,也不明智。” “相爷果然虑事周全!那怎么办才好呢?我现在无非是一具行尸走肉,实在是束手无策 啊!” “你先忍耐忍耐,咱们明天先去御花园打探打探,和园丁接触一下,再作打算吧。” 第二天,宰相和阿特士带了一千金币,离家来到御花园门前。只见高高的园墙里栽满了 硕果累累的果树,又见溪流潺潺,鲜花怒放,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唱着悦耳的歌。景色 奇丽诱人,真好像一座人间天堂。宰相和太子欣赏完花园,就向里面坐着的一个老人问好。 老人听见有人叫他,看见是两个装束体面、华贵的人在招呼他,便回应了一声,说道: “两位老爷,你们叫我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我们从外乡来,住在离此地很远的地方。因为天气闷热,希望你可以让我们 到园子里,拣一个靠水遮阴的地方凉快凉快。这里有两枚金币,请拿去买点东西和我们一块 儿吃。我们吃饱了,也不累了,就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去。”宰相说完,从兜里掏出两枚金币, 塞给了老人。 这个老人正是御花园的园丁,他虽然已是古稀之年,却从未见过这么多钱,所以欣喜若 狂地接下了,并把太子和宰相引进花园的一棵大树下,说道:“两位请坐在这儿歇歇吧,不 过千万不要随便走动,因为这里与王宫内院有暗门相通,外人是不许进入这里的。” “放心吧,老人家!我们不会越雷池半步的。” 园丁出了园子,径直去给太子和宰相买食物。不一会儿,他便带回了烤羊肉、面包及其 它东西,又雇人抬回园中,放在两位客人跟前,自己坐下来和他们一同吃喝。酒足饭饱以后, 便闲聊起来,倒也十分相投。宰相边谈边东瞅瞅西看看,发现园中有一幢久已失修的楼阁, 不仅墙壁破旧不堪,有些地方也已倾倒。他指着危楼问道:“老人家,这个园子是你的,还 是你租的?” “慷慨的主人啊!这哪里是我的园子,我不过替人看管罢了。” “那园子的主人每月给你多少钱呢?” “一枚金币。” “这实在太苛刻了,你要养家糊口都不可能啊!” “是啊!向安拉起誓,我有八个儿女,家庭负担不轻啊!” “没办法,只有伟大的安拉可以拯救了。”宰相长叹了一声,对园丁说:“可怜的人啊! 向安拉起誓,你的不幸让我很难过,如果有人愿意减轻你的负担,助你一臂之力,你怎么答 复他呢?” “慷慨的主人啊!你对我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是在安拉面前积善积德呀。” “老人家,你要知道,这座花园虽然天然秀色,但那幢破楼太古旧,与周围景象太不匹 配了,所以我想把它修缮、油漆一番,使其焕然一新,为这个园子增色添彩。要是主人见了, 问起是谁做了这一切,你便告诉他:”老爷,是我修缮和漆刷它的,为了它不再破破烂烂, 有碍观瞻;也为了使它不再岌岌可危,我才做了这一切。‘假若主人打听修缮的费用是从哪 儿来的,你就说:“老爷,修缮的费用是我自己筹措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讨您的欢心,以 期得到您的赏赐。’这样,相信园主会给你裣的。而这些费用都由我来支付。明天我就会派 负责修缮的漆刷的工匠来做这一切。”宰相说完,又塞给园丁一个装有五百金币的钱袋,说 道:“收下这些钱,拿去养家罢。让你的家人为我和我的儿子祈祷吧。”宰相说着指了指太 子。 园丁欢天喜地地收下这满满的一袋金币,跪着亲吻宰相的脚,虔诚地为他父子二人祈祷 求福。最后他依依不舍地同宰相和太子告别,说:“我恭候两位明天光临,但愿安拉能让我 每天都见到你们,永不分离。” 宰相和太子在回去的路上,太子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么做的好处,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第二天,宰相从集市上找来搞建筑的工头和工匠们,把他们带到花园中,商量修缮、刷 漆一事。园丁很高兴看到宰相一行,他用宰相给他的建材费用,开始动工。工匠们补的补、 刷的刷、漆的漆,齐心协力地工作着。 宰相很关心油漆匠的工作进程,说道:“各位师傅,你们请听我的话,再按我的意志行 事。我有一座与此景致相仿的美丽花园。一天夜里,我梦见一个猎人在张网捕雀。他躲在一 旁,网子周围洒满了诱鸟的谷粒。一会儿,一群鸟飞来啄食,其中一只雄鸟被网住了。其它 的鸟儿连同它的雌伴都吓得落荒而逃。谁知过了一会儿,它的雌伴飞了回来,并用力啄破雄 鸟爪上的网眼,救出了雄鸟。那时猎人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这事,等他醒来,只看见已被啄 破的网眼。他修好网眼,重又拣了个地方设网捕鸟,并偷偷地躲在一旁静候佳音。这时,又 有一群鸟儿飞来啄食,其中也有上次被救出的雄鸟及其雌伴,这次落网的恰恰是雌鸟。它的 噩运吓跑了它的雄伴和其它的鸟儿,只剩雌鸟孤零零地在网中挣扎,却始终不见雄鸟来援救 它。结果它被猎人捉住宰杀了。 在楼阁修复,漆刷完工时,宰相亲自来验收。他看见工匠们果然将他的梦境重现在画面 上,很是满意,便照自己先前所言,重奖了他们 正文 第五十五章 (上) 他们各得一份差事,舒适愉快地生活着。 太子阿特士和公主哈娅。图芙丝之梦的故事 传说古代西拉子国有个叫赛夫。阿扎目的国王,他有权有势,但有一点遗憾,原来他已 届花甲之年却仍然没有子女。因此,他忧心忡忡地召来谋臣和医士,对他们说:“我老了, 到现在还没有子女,你们也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和王位的继承制度。我现在担心我死后,国家 和百姓的将来啊。” “陛下,我们可以为您配一方药,如果安拉赐福你的话,会见成效的。”谋臣和医士听 了国王的话,纷纷献计献策,并急急忙忙地开始赶制药剂。 国王服了药以后,王后果然怀孕了。 十月怀胎,王后产下了一个像月儿般美丽可爱的儿子,取名阿特士。国王因为老年得子, 把他视为掌上明珠,苦心地教育栽培他。时光荏苒,阿特士太子终于年满十五岁了,他不仅 知书达礼,也很精通文学。 和国王赛夫。阿扎目同时代的伊拉克国度,有一个国王名叫路。戈第尔,住在白玉佐护 城。他有一个可爱无比的独生女儿,名叫哈娅。图芙丝。但她性情怪僻,特别讨厌男子,因 此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男子。波斯王子曾多次向国王的女儿求婚,但每次国王征求公主的意 见时,都遭到公主的断然拒绝。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如果父王一定要强迫我, 我就一死了之。” 阿特士太子久闻哈娅。图芙丝公主貌美如仙,很想娶她为妻,便向国王吐露了心迹。太 子急切的心情令国王非常同情和怜悯,于是国王爽快地答应了他,并派宰相前往伊拉克向路。 戈第尔国王提亲。 宰相奉命行事,到伊拉克向国王求亲。不料戈第尔国王断然回绝,令宰相败兴而归。国 王赛夫从宰相的回报中,得知对方已拒绝了亲事,感到进退两难,勃然大怒了起来:“怎么? 他竟敢对我派出使臣求亲都不理会!”狂怒之下,他即令大军,大肆制办帐篷军需,厉兵抹 马,准备远征敌国,即使为此负债累累,也毫不在乎。他还发誓要踏平路。戈第尔的国土, 将他国中的男子斩尽杀绝,将他的遗迹毁灭,将他的钱财劫尽,否则绝不回国。 阿特士太子听了父王要讨伐敌国的消息,急忙面见父王。他跪下去吻了地面,说道: “父王不必为此伤神,更不必兴师动众地遣派兵将,花费如此财力。父王有强大的兵力物力, 一旦兵临城下,势必轻取伊拉克王国。他的城池、兵马、财物甚至连他自己也都难以保全。 这样,如果他的女儿看到自己的父亲及其下属因她而死,一定会自杀谢罪的。要是她死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死了,我是不会再留在这世上的。” “儿啊,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自己的事,自己来解决好。我想装扮成一个商人,先设法与公主见面,再想办法谈 妥婚姻大事。” “你真要这么做吗?” “是的,我决心已定。” 于是国王召来宰相,吩咐他道:“你跟着太子——我的心肝宝贝,同去伊拉克一趟,以 便助他一臂之力,达到他的目的。你要保证他的安全,还要给他出谋划策。从现在起,你得 替我照顾他了。” “遵命!”宰相欣然接受了国王的嘱托。 国王给太子备好三十万金币和无以数的金银珠宝、名贵衣料、货物及旅途的必需品。 太子随即辞别王后。他吻着王后的手,希望王后为他向安拉祈祷赐福。王后虔诚地祝福 他,又起身打开自己的宝藏,选出各种奇珠异石、上好的绫罗绸缎,以及价值连城的宝物。 她把这些都给了太子,让他做本钱。 太子、宰相和随从收拾妥当以后,用牲口驮了货物,辞别了国王、王后和皇亲国戚,出 发上路。他们在荒漠野岭整整走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停下来露宿。太子面对渺茫的前 程,不禁心灰意冷,凄凉地吟道: “热烈的爱情加重了我的病情,我身受磨难却无人相助。 我无奈地等候北斗星露面,正是那拜倒在爱情脚下最忠诚的奴婢。 直等到晨星闪耀,才能振作起来抒发满腔的眷爱之情。 我发誓:情债了了无期,只能终夜辗转反侧。 为实现愿望我已精疲力尽,没有你我的耐性日益消减。 我痴心等待安拉赐福于我们,让嫉妒者和仇人恼羞成怒。“ 太子吟罢,一时因伤心过度昏了过去。宰相把蔷薇水洒在他脸上,他才慢慢醒过来。 宰相好言相劝道:“殿下,你暂时忍耐一下吧。现在你已经登上通向成功的旅程了。苦 尽甘来,忍受会换回幸福的。” 宰相反反复复地安抚终于让太子平静下来,重新动身启程。在漫漫旅程中,太子情不自 禁地思念着心上人,凄凉地吟道:“遥远的路途更令我惶惑不安,熊熊烈火在我心中燃烧。 爱情使我一夜之间尽生华发,泪珠儿禁不住夺眶而出。 指着万物之主,我向可爱的心上人起誓:为得到你的爱情我付出的一切,情场中无人可 以超过,请问问黑夜,我现在怎样,它会透露我长夜不眠的消息。“ 太子吟罢,内心的激情难以抑制,忍不住痛哭流涕。宰相耐心地劝导他,并许下诺言, 一定要让他达到目的。就这样,他们继续前行,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后,终于在一个日 出的早上,到达白玉佐护城的城郊。 宰相指着城郊说:“殿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你看,那就是 白玉佐护城啊。” 太子听到宰相的话,倍感安慰,意气风发地吟道:“朋友啊!我深深地陶醉在爱情中, 在我心里扎根着牢不可摧的爱情。 像那长夜不眠的丧子者一样悲伤,在漫漫的漆黑夜,单恋的人难得眷顾。 只要你身边有风暴刮起,我的心也随之感应到颤栗。 泪水暴雨般流淌倾泻,心儿就在那一片泪海中漂泊。“ 宰相带着太子、随从进了城以后,在一个大客栈租了三间货仓,把财物存放妥当,再住 下来静养了几天。等精神恢复以后,他开始为太子的事出谋划策,忙碌奔波。他对太子道: “我已有打算,如果安拉保佑,照我的话去做,一定会使你成功的。” “聪明的宰相啊!你要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好了。安拉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我准备在匹布市场先租个铺面,这样你就可以在铺子里做买卖。无论是平民百姓,还 是达官贵人,都要去那里买布料,借此机会你可以接触到很多人。而你要是常坐在铺中经营 买卖,一定会吸引众多的人来买东西,这对你达到目的是会有好处的。你超凡的举止容貌, 定会让看见你的人钦慕而愿意亲近你的。” “你就按自己想的去做好了。”太子欣然同意。 于是宰相和太子各自换上最华丽的装束,随身携带了一千金币,来到市上。 过往行人见太子如此英俊标致,甚为惊异,齐声赞叹道:“祝福安拉,他真是个伟大的 造物主啊!造化出如此美貌的少年。”人们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此事,有人说:“这个美少年 不是凡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天使。”有人说:“难道是把守天堂的神仙一时疏忽,没有 关好天堂的大门,才让这个仙童钻了空子,降临人世间吗?”人们追着他,想看个明白,一 直跟到匹布市中。 人群中有一个肃穆矜持的老人径直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先问了好,接着说:“请问两 位需要我的帮忙吗?” “老人家,你是谁?”宰相问道。 “我是这个市区的行政长官。” “这是我的儿子,老人家。我准备在这条街上替他租个铺面,好让他做些买卖,学些经 商的本领,以后才好在商界有所作为。” “是这样啊,我遵命就是。”市场行政官边说边拿给宰相一间铺子的钥匙,又吩咐人把 店堂打扫收拾好,供他们使用。 宰相租了店铺,把货物搬进去摆设好,又给太子找来了个厚厚的驼绒坐垫。一切打点妥 当后,就开张营业了。太子端坐在绒垫上,两个衣着讲究的仆人伺候在左右,又有两个行事 麻利、漂亮的埃塞俄比亚儿童打杂。宰相千叮万嘱不可泄漏了秘密,以便顺利达到目的,又 要求太子将铺中的所见所闻,每天都一一讲给他听。 太子就这样坐在铺子里开始经营买卖了。 他面目精神,如一轮光彩耀人的朗月,非常吸引人。市人耳闻太子的漂亮面容,即使不 买什么东西,也争先恐后地来看他。见到他的人,无一不称道造物主的杰出创造。由于看热 闹的人太多,市场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行人也难以过往通行。太子左顾右盼,只看见傻呆 呆的人群盯着自己不放,不禁心烦意乱。他一心一意只盼望能结识一个与宫庭有关的人,从 那儿获得公主的消息,但这个愿望还无法实现,所以太子益发心灰意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 子,多亏有宰相在左右劝慰,答应一定设法,满足他的愿望。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天,太子照常坐在铺中做买卖,一个庄重而华贵的老太太来买衣料。她一副虔诚的教 徒打扮,身后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她缓缓走向太子,把太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赞 道:“赞美安拉,他创造了多么美妙的少年啊。”接着她向太子问好。 太子也向老太太问好,请她坐下。两人就这样攀谈起来,老太太问他:“英俊的小伙子, 你来自何方?” “老太太,我从印度来。我有幸来到贵国经商,本是抱着观光、游览的心情。” “我们很荣幸,你能光临敝国。请问你店中卖些什么布料?如果有适合官宦人家使用的, 就请给我看看吧。” 太子听老太太的口气,料想非同寻常,慨然说道:“我们店里的布料式样繁多。您老要 买上好的料子,我拿给你看就是了。” “小伙子,我要的可是最昂贵、质地最上等的布料呀。” “请您告诉我,这料子您买给什么样的人穿,这样我才能拿最适合的给你看。” “你想得很周到,我是为哈娅。图芙丝公主买的。她的父亲路。戈第尔是这里的一国之 君啊。” 太子听到老太太提到哈娅。图芙丝的名字,一颗心骤然怦怦狂跳起来。他一时欣喜若狂, 也顾不得使唤下人,便伸手拿出一个装有一百金币的钱袋,一把塞给老太太,说道:“这些 你拿去做洗衣费吧。”接着他又取出价值一万金币的一套华贵衣服,递给老太太说:“这是 我带来出售的一件衣服。” 老太太见这套衣服如此华贵,不禁满意地答道:“你的心地太好了,这套衣服,你要多 少钱才卖呢?” “不用付钱,你尽管拿去好了。” 老太太谢过太子,重新提及衣服的价钱。太子恳切地说:“安拉在上,这套衣服是专门 送给公主的,我不会把它当货物卖掉。如果公主执意不接受的话,那就转送给你老人家,算 是作为礼物招待客人吧。安拉赐福我,让我有幸与你相遇,今后要有什么事,还得有劳你了。” 老太太对太子的口才、慷慨大方和周全礼貌甚感惊佩,问道:“我的主人,你叫什么名 字?” “我叫阿特士。” “主啊,这个名字真是稀奇,一般只有皇家子弟才叫这个名字呢。你身为商人之后,怎 么也取了这个名字?” “因为我父亲太爱我了,所以取了这个大富大贵的名字,其实人的姓名不能说明什么。” 老太太佩服太子的随机应变,再一次请求他:“小伙子,请算算这套衣服的价钱吧。” 太子却发誓不收分文。老太太只好恳切地说:“小伙子,你可知道,待人接物以诚实为 本。现在你如此慷慨、仁慈,必定事出有因。请你直言你的目的吧,抑或你有什么困难,告 诉我,我会全力相助的。” 太子听到老太太的真切之言,急忙把手放在她手中,要她发誓保守秘密,这才把爱上哈 娅。图芙丝公主并希望娶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太太。 听完太子的叙述,老太太信服地说:“这才是真话,不过,”她摇了摇头说,“我的孩 子,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谚语这样说:”别人不愿意你做的事,你就不要硬逞强做。‘你既然 是商人的子女,即使有万贯家财,还是脱不了商人的出身。如果你希望抬高地位和身份,尽 可以和官宦子女攀亲沾故,可为什么你非要向公主求婚呢?你可知道,哈娅。图芙丝公主还 是个小姑娘,从未离开过宫院,也未见过世面。但她虽然年少,却聪慧无比,机敏有加,头 脑理智,举止端庄,见识卓越。她是国王的独生女,所以被国王看得比国王自己的生命还要 重要。国王每天和她一快儿用餐,宫里的人都疏远她,害怕她。因为这些原因,小伙子,你 别指望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此类事情,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啊。向安拉起誓,我的孩子,我 一心一意成全你们,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我倒有个主意,或许安拉会遂你的心意吧。 相信我,即使赴汤蹈火,我也会设法助你成功的。“ “老太太,你想出个什么主意啊?” 正文 113.第五十五章(下)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其实,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溜达了一个小时,但从午饭时起(无客造访时,里德太太很早就用午饭)便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随后阴云密布,大雨滂沱,室外的活动也就只能作罢了。 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向来不喜欢远距离散步,尤其在冷飕飕的下午。试想,阴冷的薄暮时分回得家来,手脚都冻僵了,还要受到保姆贝茵的数落,又自觉体格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心里既难过又惭愧,那情形委实可怕。 此时此刻,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都在客厅里,簇拥着他们的妈妈。她则斜倚在炉边的沙发上,身旁坐着自己的小宝贝们(眼下既未争吵也未哭叫),一副安享天伦之乐的神态。而我呢,她恩准我不必同他们坐在一起了,说是她很遗憾,不得不让我独个儿在一旁呆着。要是没有亲耳从贝茜那儿听到,并且亲眼看到,我确实在尽力养成一种比较单纯随和的习性,活泼可爱的举止,也就是更开朗、更率直、更自然些,那她当真不让我享受那些只配给予快乐知足的孩子们的特权了。 “贝茵说我干了什么啦?”我问。 “简,我不喜欢吹毛求疵或者刨根究底的人,更何况小孩子家这么跟大人顶嘴实在让人讨厌。找个地方去坐着,不会和气说话就别张嘴。” 客厅的隔壁是一间小小的餐室,我溜了进去。里面有一个书架。不一会儿,我从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特意挑插图多的,爬上窗台,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下,将红色的波纹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蔽了起来。 在我右侧,绯红色窗幔的皱褶档住了我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庇护着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阴沉天气的侵害,又不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在翻书的间隙,我抬头细看冬日下午的景色。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近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归过。 我重又低头看书,那是本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文字部份我一般不感兴趣,但有几页导言,虽说我是孩子,却不愿当作空页随手翻过。内中写到了海鸟生息之地;写到了只有海鸟栖居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写到了自南端林纳斯尼斯,或纳斯,至北角都遍布小岛的挪威海岸: 那里,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涡,咆哮在极地光秃凄凉约小岛四周。而大西洋的汹涌波涛,泻入了狂暴的赫布里底群岛。 还有些地方我也不能看都不看,一翻而过,那就是书中提到的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荒凉的海岸。“广袤无垠的北极地带和那些阴凄凄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储存库。千万个寒冬所积聚成的坚冰,像阿尔卑斯山的层层高峰,光滑晶莹,包围着地极,把与日俱增的严寒汇集于一处。”我对这些死白色的地域,已有一定之见,但一时难以捉摸,仿佛孩子们某些似懂非懂的念头,朦朦胧胧浮现在脑际,却出奇地生动,导言中的这几页文字,与后面的插图相配,使兀立于大海波涛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过云带俯视着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义隽永了。 我说不清一种什么样的情调弥漫在孤寂的墓地:刻有铭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低低的地平线、破败的围墙。一弯初升的新月,表明时候正是黄昏。 两艘轮船停泊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我以为它们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模样实在可怕,我赶紧翻了过去。 一样可怕的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独踞于岩石之上,远眺着一大群人围着绞架。 每幅画都是一个故事、由于我理解力不足,欣赏水平有限,它们往往显得神秘莫测,但无不趣味盎然,就像某些冬夜,贝茜碰巧心情不错时讲述的故事一样。遇到这种时候,贝茵会把烫衣桌搬到保育室的壁炉旁边,让我们围着它坐好。她一面熨里德太太的网眼饰边,把睡帽的边沿烫出褶裥来,一面让我们迫不及待地倾听她一段段爱情和冒险故事,这些片段取自于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更古老的歌谣,或者如我后来所发现,来自《帕美拉》和《莫兰伯爵亨利》。 当时,我膝头摊着比尤伊克的书,心里乐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乐,就怕别人来打扰。但打扰来得很快,餐室的门开了。 “嘘!苦恼小姐!”约翰·里德叫唤着,随后又打住了,显然发觉房间里空无一人。 “见鬼,上哪儿去了呀?”他接着说。“丽茜!乔琪!”(喊着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呐,告诉妈妈她窜到雨地里去了,这个坏畜牲!” “幸亏我拉好了窗帘,”我想。我真希望他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地。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眼睛不尖,头脑不灵。可惜伊丽莎从门外一探进头来,就说: “她在窗台上,准没错,杰克。” 我立即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么事呀?”我问,既尴尬又不安。 “该说,什么事呀,里德‘少爷?’”便是我得到的回答。“我要你到这里来,”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小学生,比我大四岁,因为我才十岁。论年龄,他长得又大又胖,但肤色灰暗,一付病态。脸盘阔,五官粗,四肢肥,手膨大。还喜欢暴饮暴食,落得个肝火很旺,目光迟钝,两颊松弛。这阵子,他本该呆在学校里,可是他妈把他领了回来,住上—、两个月,说是因为“身体虚弱”。但他老师迈尔斯先生却断言,要是家里少送些糕点糖果去,他会什么都很好的,做母亲的心里却讨厌这么刻薄的话,而倾向于一种更随和的想法,认为约翰是过于用功,或许还因为想家,才弄得那么面色蜡黄的。 约翰对母亲和姐妹们没有多少感情,而对我则很厌恶。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两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他一走运,我身子骨上的每块肌肉都会收缩起来。有时我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因为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佣人们不愿站在我一边去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则装聋作哑,儿子打我骂我,她熟视无睹,尽管他动不动当着她的面这样做,而背着她的时候不用说就更多了。 我对约翰已惯于逆来顺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费了大约三分钟,拼命向我伸出舌头,就差没有绷断舌根。我明白他会马上下手,一面担心挨打,一面凝视着这个就要动手的人那付令人厌恶的丑态。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反正他二话没说,猛然间狠命揍我。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子。 “这是对你的教训,谁叫你刚才那么无礼跟妈妈顶嘴,”他说,“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之前眼光里露出那付鬼样子,你这耗子!” 我已经习惯于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不愿去理睬,一心只想着加何去忍受辱骂以后必然接踪而来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走回窗前把书取来。 “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妈妈说的,你靠别人养活你,你没有钱,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应当去讨饭,而不该同像我们这样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日子,不该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妈妈掏钱给买的衣服。现在我要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们书架的好处。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要不过几年就归我了。滚,站到门边去,离镜子和窗子远些。” 我照他的话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他把书举起,拿稳当了,立起身来摆出要扔过来的架势时,我一声惊叫,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可是晚了、那本书己经扔过来,正好打中了我,我应声倒下,脑袋撞在门上,碰出了血来,疼痛难忍。我的恐惧心理已经越过了极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个恶毒残暴的孩子!”我说。“你像个杀人犯——你是个奴隶监工——你像罗马皇帝!” 我读过哥尔斯密的《罗马史》,时尼禄、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暗暗作过类比,但决没有想到会如此大声地说出口来。 “什么!什么!”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说的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可听见她说了?我会不去告诉妈妈吗?不过我得先——” 他向我直冲过来,我只觉得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他跟一个拼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我发现他真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我觉得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感到一阵**辣的剧痛。这些感觉一时占了上风,我不再畏惧,而发疯似地同他对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得他骂我“耗子!耗子!”一面杀猪似地嚎叫着。他的帮手近在咫尺,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出去讨救兵,里德太太上了楼梯,来到现场,后面跟随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她们我们拉开了,我只听见她们说: “哎呀!哎呀!这么大的气出在约翰少爷身上:” “谁见过那么火冒三丈的!”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说: “带她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于是马上就有两双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楼去。 我一路反抗,在我,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于是大大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我确实有点儿难以自制,或者如法国人所说,失常了。我意识到,因为一时的反抗,会不得不遭受古怪离奇的惩罚。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隶一样,我横下一条心,决计不顾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猫。” “真丢脸!真丢脸!”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举动,爱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爷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连仆人都不如。你不干事,吃白食。喂,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 这时候她们已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间,推操到一条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立刻被两双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稳稳坐着,我们可得绑住你了,”贝茜说,“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袜带借给我,我那付会被她一下子绷断的。” 艾博特小姐转而从她粗壮的腿上,解下那条必不可少的带子。捆绑前的准备工作以及由此而额外蒙受的耻辱,略微消解了我的激动情绪。 “别解啦,”我叫道,“我不动就是了。” 作为保证,我让双手紧挨着凳子。 “记住别动,”贝茜说,知道我确实已经平静下去,便松了手。随后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沉着脸,满腹狐疑地瞪着我,不相信我的神经还是正常似的。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末了,贝茜转身对那位艾比盖尔说。 “不过她生性如此,”对方回答,“我经常跟太太说起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这小东西真狡猾,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有那么多鬼心眼的。” 贝茜没有搭腔,但不一会便对我说: “小姐,你该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养着你的。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进贫民院了。” 对她们这番活,我无话可说,因为听起来并不新鲜。我生活的最早记忆中就包含着类似的暗示,这些责备我赖别人过活的话,己成了意义含糊的老调,叫人痛苦,让人难受,但又不太好懂。艾博特小姐答话了: “你不能因为太太好心把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爷一块抚养大,就以为自己与他们平等了。他们将来会有很多很多钱,而你却一个子儿也不会有。你得学谦恭些,尽量顺着他们,这才是你的本份。” “我们同你说的全是为了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倒并不严厉,“你做事要巴结些,学得乖一点,那样也许可以把这当个家住下去,要是你意气用事,粗暴无礼,我敢肯定,太太会把你撵走。” “另外,”艾博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也许会在她耍啤气时,把她处死,死后她能上哪儿呢,来,贝茜,咱们走吧,随她去。反正我是无论如何打动不了她啦。爱小姐,你独个儿呆着的时候,祈祷吧。要是你不忏悔,说不定有个坏家伙会从烟囱进来,把你带走。” 她们走了,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间空余的卧房,难得有人在里面过夜。其实也许可以说,从来没有。除非盖茨黑德府上偶而拥进一大群客人时,才有必要动用全部房间。但府里的卧室,数它最宽敞、最堂皇了。—张红木床赫然立于房间正中,粗大的床柱上,罩着深红色锦缎帐幔,活像一个帐篷。两扇终日窗帘紧闭的大窗,半掩在清一色织物制成的流苏之中。地毯是红的,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深红色的台布,墙呈柔和的黄褐色,略带粉红。大橱、梳妆台和椅子都是乌黑发亮的红木做的。床上高高地叠着褥垫和枕头,上面铺着雪白的马赛布床罩,在周围深色调陈设的映衬下,白得眩目。几乎同样显眼的是床头边一把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一样的白色,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在我看来,它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正文 114.第五十六章(上)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很冷;因为远离保育室和厨房,所以很静;又因为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进去,所以显得庄严肃穆。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上这里来,把一周内静悄悄落在镜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尘抹去。还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橱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上面提到的最后几句话,给红房子带来了一种神秘感,一种魔力,因而它虽然富丽堂皇,却显得分外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经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从此之后,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所以不常有人闯进来。 里德先生死去已经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从此之后,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所以不常有人闯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着的,是一条软垫矮凳,摆在靠近大理石壁炉的地方。我面前是高耸的床,我右面是黑漆漆的大橱,橱上柔和、斑驳的反光,使镶板的光泽摇曳变幻。我左面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房间的空旷和肃穆。我吃不准他们锁了门没有,等到敢于走动时,便起来看个究竟。哎呀,不错,比牢房锁得还紧呐。返回原地时,我必须经过大镜子跟前。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镜中的世界来。在虚幻的映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更冷落、更阴沉。那个陌生的小家伙瞅着我,白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在—切都凝滞时,唯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幽灵。我觉得她像那种半仙半人的小精灵,恰如贝茵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带山蕨丛生的荒谷中冒出来,现身于迟归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丁我的矮凳上。 这时候我相信起迷信来了,但并没有到了完全听凭摆布的程度,我依然热血沸腾,反叛的奴隶那种苦涩情绪依然激励着我。往事如潮、在我脑海中奔涌,如果我不加以遏制,我就不会对阴暗的现实屈服。 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仆人们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一古脑儿泛起在我烦恼不安的心头。 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让人告状,永远受到责备呢?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伊丽莎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乔治亚娜好使性子,心肠又毒,而且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她的美貌,她红润的面颊,金色的卷发,使得她人见人爱,一俊便可遮百丑。至于约翰,没有人同他顶撞,更不用说教训他了,虽然他什么坏事都干:捻断鸽子的头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温室中的葡萄,掐断暖房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时还叫他母亲“老姑娘”,又因为她皮肤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骂。他蛮横地与母亲作对,经常撕毁她的丝绸服装,而他却依然是“她的宝贝蛋”。而我不敢有丝毫闪失,干什么都全力以赴,人家还是骂我淘气鬼,讨厌坯,骂我阴丝丝,贼溜溜,从早上骂到下午,从下午骂到晚上。 我因为挨了打、跌了交,头依然疼痛,依然流着血。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却不受责备,而我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着。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变得早熟,化作了一种短暂的力量。决心也同样鼓动起来,激发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难以忍受的压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那个阴沉的下午,我心里多么惶恐不安!我的整个脑袋如一团乱麻,我的整颗心在反抗:然而那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知啊!我无法回答心底那永无休止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我不说多少年以后,我看清楚了。 我在盖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在那里我跟谁都不像。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仆,都不融洽。他们不爱我,说实在我也一样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自已合不来的家伙,一个无论是个性、地位,还是嗜好都同他们泾渭分明的异己;一个既不能为他们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废物;一个对自己的境界心存不满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家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漂亮顽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对我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亲切热情些;佣人们也不会一再把我当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红房子里白昼将尽。时候已是四点过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号。我渐渐地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谁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该不该死呢?或者,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听说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重又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而越往下细想,就越害怕起来。我已经不记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我这个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来抚养。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论,也确是实践了当初的许诺。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欢一个不属于她家的外姓、一个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却一切干系的人呢?她发现自己受这勉为其难的保证的约束,充当一个自己所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远硬挤在自己的家人中间。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件最恼人的事情了。 红房子里白昼将尽。时候已是四点过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号。我渐渐地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谁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该不该死呢?或者,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听说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重又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而越往下细想,就越害怕起来。我已经不记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我这个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来抚养。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论,也确是实践了当初的许诺。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欢一个不属于她家的外姓、一个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却一切干系的人呢?她发现自己受这勉为其难的保证的约束,充当一个自己所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远硬挤在自己的家人中间。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件最恼人的事情了。 我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不怀疑—一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会待我很好。此刻,我坐着,一面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不时还用经不住诱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忆起了关于死人的种种传闻。据说由于人们违背了他们临终的嘱托,他们在坟墓里非常不安,于是便重访人间,严惩发假誓的人,并为受压者报仇。我思忖,里德先生的幽灵为外甥女的冤屈所动,会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还是死者无人知晓的世界,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泪,忍住哭泣,担心嚎啕大哭会惊动什么不可知的声音来抚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召来某些带光环的面孔,露出奇异怜悯的神色,俯身对着我。这念头听起来很令人欣慰,不过要是真的做起来,想必会非常可怕。我使劲不去想它,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环顾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间。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我问自己,会不会是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透光却是流动的。停晴一看,这光线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抖动起来。现在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地时射进来的光。但那会儿,我脑子里尽往恐怖处去想,我的神经也由于激动而非常紧张,我认为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某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乱跳,头脑又热又胀,耳朵里呼呼作响,以为那是翅膀拍击声,好像什么东西已经逼近我了。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溃了,禁不住发疯似地大叫了一声,冲向大门,拼命摇着门锁。外面们廊上响起了飞跑而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贝茜和艾博特走进房间。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来了。”这时,我拉住了贝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乱叫乱嚷的,”艾博特厌烦地当着我的面说,“而且叫得那么凶!要是真痛得厉害,倒还可以原谅,可她只不过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诡计。”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问道。随后,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飘忽着被风鼓得大大的,睡袍悉悉簌簌响个不停。“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吩咐过,让简·爱呆在红房子里,由我亲自来过问。” “简小姐叫得那么响,夫人,”贝茵恳求着。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松开贝茵的手,孩子。你尽可放心,靠这些办法,是出不去的,我讨厌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知道,鬼把戏不管用。现在你要在这里多呆一个小时,而且只有服服贴贴,一动不动,才放你出来。” “啊,舅妈,可怜可怜我吧:饶恕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我会憋死的,要是——” “住嘴!这么闹闹嚷嚷讨厌透了。”她无疑就是这么感觉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本性恶毒、灵魂卑劣、为人阴险的货色。 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对我疯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烦,无意再往下谈了,蓦地把我往后一推,锁上了门。我听见她堂而皇之地走了。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阵痉挛,昏了过去,结束了这场吵闹。 我随后记得,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条子所隔断。我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怖感,使我神智模糊了。不久,我明白有人在摆弄我,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我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乎轻脚地抱起过,我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条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钟后,心头的疑云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时候是夜间,桌上燃着蜡烛。贝茵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向着我。 我知道房间里有一个生人,一个不属于盖茨黑德府、也不与里德太太拈亲带故的人。这时,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确信受到庇护而觉得安全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离开贝茜(尽管她在身边远没有艾博特那么讨厌),细细端详这位先生的面容。我认识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有时里德太太请他来给佣人们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们不舒服时,请的是位内科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千万小心,在夜里别让我受到打扰。他又叮嘱了一番,说了声第二天再来后,便走了。我非常难过。有他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我感到既温暖又亲近,而他一走,门一关上,整个房间便暗了下来,我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威压着我。 “你觉得该睡了吗,小姐?”贝茜问,口气相当温存。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着的话粗鲁不中听。“我试试。”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贝茜。” “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多么彬彬有礼啊!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了个问题。 “贝茜,我怎啦?病了吗?”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红房子里哭出病来的,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正文 115.第五十六章(下) 贝茵走进了附近佣人的卧房。我听见她说: “萨拉,过来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儿晚上,就是要我命,我也不敢同那个可怜孩子单独过夜了。她说不定会死的。真奇怪她竟会昏过去。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没有。里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跟着她回来了,两人都上了床,嘁嘁喳喳讲了半个小时才睡着。我只听到了片言只语,但我可以清楚地推断出她们讨论的主题。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经过,一身素装,转眼就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后面”——“在房门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里一道白光正好掠过他坟墓”等等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我就这么可怕地醒着挨过了漫漫长夜,害怕得耳朵、眼睛和头脑都紧张起来,这种恐俱是只有儿童才能感受到的, 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身体留下严重或慢性的后遗症,它不过使我的神经受了惊吓,对此我至今记忆犹新。是的,里德太太,你让我领受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我应当原谅你、因为你并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明明是在割断我的心弦,却自以为无非是要根除我的恶习。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裹了块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炉旁边。我身体虚弱,几乎要垮下来。但最大的痛楚却是内心难以言传的苦恼,弄得我不断地暗暗落泪。才从脸颊上抹去一滴带咸味的泪水,另一滴又滚落下来。不过,我想我应当高兴,因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们都坐了车随妈妈出去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贝茵呢,来回忙碌着,一面把玩具收拾起来,将抽屉整理好,一面还不时地同我说两句少有的体贴话。对我来说,过惯了那种成天挨骂、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的日子后,这光景该好比是平静的乐园。然而,我的神经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终于连平静也抚慰不了我,欢乐也难以使我兴奋了。 贝茜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端上来一个小烘饼,放在一个图案鲜艳的瓷盘里,图案上画的是一只极乐鸟,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这幅画曾激起我热切的羡慕之情。我常常恳求让我端一端这只盘子,好仔细看个究竟,但总是被认为不配享受这样的特权。此刻,这只珍贵的器皿就搁在我膝头上,我还受到热诚邀请,品尝器皿里一小圈精美的糕点。徒有虚名的垂爱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终期待着的宠爱一样,来得太晚了!我已无意光顾这烘饼,而且那鸟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泽也奇怪地黯然无光了。我把盘子和烘饼挪开。贝茜问我是否想要一本书。“书”字产生了瞬间的刺激,我求她去图书室取来一本《格列佛游记》。我曾兴致勃动地反复细读过这本书,认为书中叙述的都实有其事,因而觉得比童话中写的有趣。至于那些小精灵们,我在毛地黄叶子与花冠之间,在蘑菇底下和爬满老墙角落的长春藤下遍寻无着之后,终于承认这悲哀的事实:他们都己逃离英国到某个原始的乡间去了,那儿树林更荒凉茂密,人口更为稀少。而我虔信,小人国和大人国都是地球表面实实在在的一部份。我毫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会去远航,亲眼看一看一个王国里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看一看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们;目睹一下另一个王国里如森林一般高耸的玉米地、硕大的猛犬、巨大无比的猫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当我手里捧着这本珍爱的书,一页页翻过去,从精妙的插图中寻觅以前每试必爽的魅力时,我找到的只是怪异和凄凉。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沦为恶毒可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则已是陷身于险境的孤独的流浪者了。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书,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尝的小烘饼旁边。 我以前常听这首歌,而且总觉得它欢快悦耳,因为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认为如此。而此刻,虽然她甜蜜的嗓子依旧,但歌里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有时,她干活出了神,把迭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长。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唱出来,如同挽歌中最哀伤的调子。她接着又唱起一首民谣来,这回可是真的哀怨凄恻了。 我的双脚酸痛啊四肢乏力,前路漫漫啊大山荒芜。没有月光啊天色阴凄,暮霭沉沉啊笼罩着可怜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让我孤苦伶丁远走他乡,流落在荒野连绵峭岩重叠的异地。人心狠毒啊,唯有天使善良,关注着可怜孤儿的足迹。 从远处吹来了柔和的夜风,晴空中繁星闪烁着温煦的光芒。仁慈的上帝啊,你赐福于万众,可怜的孤儿得到了保护、安慰和希望。 哪怕我走过断桥失足坠落,或是在迷茫恍惚中误入泥淖。天父啊,你带着祝福与许诺,把可怜的孤儿搂入你怀抱。 哪怕我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一个给人力量的信念在我心头。天堂啊,永远是归宿和安息之所,上帝是可怜孤儿的朋友。 “来吧,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唱完了说。其实,她无异于对火说“你别燃烧!”不过,她怎么能揣度出我被极度的痛苦所折磨?早上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怎么,己经起来了!”他一进保育室就说,“嗨,保姆、她怎么样了?” 贝茜回答说我情况很好。 “那她应该高兴才是。过来、简小姐,你的名字叫简,是不是?” “是,先生,叫简·爱。” “瞧,你一直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哪儿疼吗?” “不疼,先生。” “啊,我想是因为不能跟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插嘴说。 “当然不是罗!她那么大了,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这么冤枉我伤了我的自尊,所以我当即回答,“我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而且我又讨厌乘马车出去。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灰色的小眼睛并不明亮,但现在想来也许应当说是非常锐利的。他的面相既严厉而又温厚,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说: “昨天你怎么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贝茜又插嘴了。 “跌交:又耍娃娃脾气了!她这样年纪还不会走路?□□岁总有了吧。” “我是被人给打倒的,”我脱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引起了一阵痛楚,我冒昧地作了这样的辩解。“但光那样也不会生病。”我趁劳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烟吸起来时说。 他把烟盒放入背心口袋。这时,铃声大作,叫佣人们去吃饭。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说,“你可以下去啦,我来开导开导简小姐,等着你回来,” 贝茜本想留着,但又不得不走,准时吃饭是盖茨黑德府的一条成规。 “你不是以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么因为什么呢?”贝茜一走,劳埃德先生便追问道。 “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直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时又皱起眉头来,“鬼?瞧,你毕竟还是个娃娃!你怕鬼吗?” “里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同房子里,还在那里停过棂。无论贝茜,还是别人,能不进去,是不在夜里进那房间的。多狠心呀,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也不点。心肠那么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瞎说!就因为这个使你心里难受,现在大白天你还怕吗?” “现在不怕,不过马上又要到夜里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么事?能说些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希望能原原本本回答这个问题!要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难:孩子们能够感觉,但无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折能够意会,分析的过程也难以言传。但是我又担心失去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机会。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后,便琢磨出一个虽不详尽却相当真实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舅母,还有表兄妹们。” 我又顿了顿,随后便笨嘴笨舌地说: “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妈又把我关在红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烟盒。 “你不觉得盖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吗?”他问,“让你住那么好一个地方,你难道不感激?” “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还说我比这儿的佣人还不如呢。” “去!你总不至于傻得想离开这个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乐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长大成人我休想摆脱盖茨黑德。” “也许可以——谁知道?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我想没有了,先生。” “你父亲那头也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问过舅妈,她说可能有些姓爱的亲戚,人又穷,地位又低,她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去吗?”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孩子则尤其如此。至于勤劳刻苦、令人钦敬的贫困,孩子们不甚了了。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字眼始终与衣衫槛褴褛、食品匿乏、壁炉无火、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贫困就是堕落的别名。 “不,我不愿与穷人为伍,”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们待你很好也不愿意?”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穷人怎么会有条件对人仁慈,更不说我还得学他们的言谈举止,同他们一样没有文化,长大了像有时见到的那种贫苦女人一样,坐在盖茨黑德府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没有那样英雄气概,宁愿抛却身份来换取自由。 “但是你的亲戚就那么穷,都是靠干活过日子的么?” “我说不上来。里德舅妈说,要是我有亲戚,也准是一群要饭的,我可不愿去要饭。” “你想上学吗?” 我再次沉思起来。我几乎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光听贝茜有时说起过,那个地方,年轻女子带足枷坐着,戴着脊骨矫正板,还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规矩才行。约翰·里德对学校恨之入骨,还大骂教师。不过他的感受不足为凭。如果贝茜关于校纪的说法(她来盖茨黑德之前,从她主人家一些年轻小姐那儿收集来的)有些骇人听闻,那么她细说的关于那些小姐所学得的才艺,我想也同样令人神往。她绘声绘色地谈起了她们制作的风景画和花卉画;谈起了她们能唱的歌,能弹的曲,能编织的钱包,能翻译的法文书,一直谈得我听着听着就为之心动,跃跃欲试。更何况上学也是彻底变换环境,意味着一次远行,意味着同盖茨黑德完全决裂,意味着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愿意去上学,”这是我三思之后轻声说出的结论。 “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劳埃德先生立起身来说。“这孩子应当换换空气,换换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不很好。”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听得见砂石路上响起了滚滚而来的马车声。 “是你们太太吗,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谈一谈。” 贝茜请他进早餐室,并且领了路。从以后发生的情况推测,药剂师在随后与里德太太的会见中,大胆建议送我进学校。无疑,这个建议被欣然采纳了。一天夜里,艾博特和贝茜坐在保育室里,做着针钱活儿,谈起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上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艾博特说:“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摆脱这样一个既讨厌、品质又不好的孩子,她那样子就好像眼睛老盯着每个人,暗地里在搞什么阴谋似的。”我想艾博特准相信我是幼年的盖伊·福克斯式人物了。 就是这一回,我从艾博特与贝茜的文谈中第一次获悉,我父亲生前是个牧师,我母亲违背了朋友们的意愿嫁给了他,他们认为这桩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里德,因为我母亲不听话而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同她断绝了关系,没留给她一个子儿。我父母亲结婚才一年,父亲染上了斑疹伤寒,因为他奔走于副牧师供职地区、一个大工业城镇的穷人中间,而当时该地流行着斑疹伤寒。我母亲从父亲那儿染上了同一疾病,结果父母双双故去,前后相距下到一个月。 贝茜听了这番话便长叹一声说:“可怜的简小姐也是值得同情呐,艾博特。” “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爱,人家倒也会可怜她那么孤苦伶仃的,可是像她那样的小东西,实在不讨人喜欢。” “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样处境下,乔治亚娜这样的美人儿会更惹人喜爱。” “是呀,我就是喜欢乔治亚娜小姐!”狂热的艾博特嚷道,“真是个小宝贝——长长的卷发,蓝蓝的眼睛,还有那么可爱的肤色,简直像画出来的一股!——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走了。 正文 116.第五十七章(上) 我同劳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谈,以及上回所述贝茜和艾博特之间的议论,使我信心倍增,动力十足,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看来,某种变动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它迟迟未来。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我已体健如旧,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却并没有重新提起。里德太太有时恶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我生病以来,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开,指定我独自睡一个小房间,罚我单独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里,而我的表兄妹们却经常在客厅玩耍。她没有丝毫暗示要送我上学,但我有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她不会长期容忍我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她把目光投向我时,眼神里越来越表露出一种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分明是按吩咐行事,尽量少同我搭讪。而约翰一见我就装鬼脸,有—回竟还想对我动武。像上次一样,我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激起了一种犯罪的本性,顿时扑了上去。他一想还是住手的好,便逃离了我,一边破口大骂,诬赖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头确实瞄准了那个隆起的器官,出足力气狠狠一击。当我看到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使他吓破了胆时,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可是他已经逃到他妈妈那里了。我听他哭哭啼啼,开始讲述“那个讨厌的简·爱”如何像疯猫一样扑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哭诉立即被厉声喝住了。 “别跟我提起她了,约翰。我同你说过不要与她接近,她不值得理睬。我不愿意你或者你妹妹同她来往,” 这时,我扑出栏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 “他们还不配同我交往呢。” 尽管里德太太的体态有些臃肿,但—听见我这不可思议的大胆宣告,便利索地登登登跑上楼梯,一阵风似地把我拖进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气势汹汹地说,谅我那天再也不敢从那里爬起来,或是再吭一声了。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同你说什么?”我几乎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几乎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随意倾泻,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显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骑虎难下了。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定下神来,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空隙里,贝茜喋喋不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证实我无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恶感。 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上半月转眼已逝去。在盖茨黑德,圣诞节和元旦照例喜气洋洋地庆祝一番,相互交换礼物,举行圣诞晚餐和晚会,当然,这些享受一概与我无缘,我的那份乐趣是每天眼睁睁瞧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的装束,看她们着薄纱上衣,系大红腰带,披着精心制作的卷发下楼到客厅去。随后倾听楼下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管家和仆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点心时杯盘磕碰的叮咚声,随着客厅门启闭时断时续传来的谈话声,听腻了。我会离开楼梯口,走进孤寂的保育室。那里尽管也有些许悲哀,但心里并不难受,说实话,我绝对无意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贝茜肯好好陪我,我觉得与她相守,安静地度过多夜晚倒也一种享受,强似在满屋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过那些时刻,但是,贝茜往往把小姐们一打扮停当,便抽身上厨房、女管家室等热闹场所去了,还总把蜡烛也带走。随后,我把玩偶放在膝头枯坐着,直至炉火渐渐暗淡,还不时东张西望,弄清楚除了我没有更可怕的东西光顾这昏暗的房间,待到余烬褪为暗红色,我便急急忙忙、拿出吃奶的劲来,宽衣解带,钻进小床,躲避寒冷与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带到床上,人总得爱点什么,在缺乏更值得爱的东西的时候,我便设想以珍爱一个褪了色的布偶来获得愉快,尽管这个玩偶已经破烂不堪,活像个小小的稻草人,此刻忆起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当时,我是带着何等荒谬的虔诚来溺爱这小玩具的呀!我还有点相信它有血有肉有感觉,只有把它裹进了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我便觉得愉快多了,而且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很久客人们才散去,才候着贝茜上楼的脚步声,有时她会在中间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者端上一个小面包、奶酪饼什么的当作我的晚餐。她会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会替我把被子塞好,亲了我两下,说:“晚安,简小姐。”贝茜和颜悦色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人世间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热切希望她会总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么和蔼可亲,不要老是支使我,骂我,无理责备我,我现在想来,贝茜·李一定是位很有天赋的姑娘,因为她干什么都在行,还有善讲故事的惊人诀窍,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给我的印象,让我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对她的脸蛋和身材没有记错,那她还长得很漂亮。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妇,有着墨色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则性和正义感。尽管加此,在盖茨黑德府的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早上九点。贝茜已下楼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们还没有被叫唤到他们妈妈身边。伊丽莎正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出喂她的家禽。这活儿她百做不厌,并不逊于把鸡鱼类给女管家,把所得钱藏匿起来,她有做买卖的才干,有突出的聚财癖,不仅表现在兜售鸡蛋和鸡方面,而且也在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而拼命讨价还价上显露出来,里德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伊丽莎想卖掉的花圃产品,他都得统统买下。而要是能赚大钱,伊丽莎连出售自己的头发也心甘情愿。至于所得的钱,起初她用破布或陈旧的卷发纸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来其中一些秘藏物被女佣所发现,她深怕有一天丢失她值钱的宝藏,同意由她母亲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贷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个季度索讨一次。她还把帐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乔治亚娜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对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发上,这些东西是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的。我正在铺床,因为根据贝茜的严格指令,我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停当(贝茜现在常常把我当作保育室女佣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整理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等),我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正把散乱的图画书和玩偶家具放好,却突然传来了乔治亚娜指手划脚的吆喝不许我动她的玩具(因为这些椅子、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于是只好歇手。一时无所事事,便开始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了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里的一切在严霜的威力之下,仿佛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动。 从这扇窗子后得清门房和马车道。我在蒙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它爬上小道,因为尽管马车经常光临盖茨黑德府,却从未进来一位我所感兴趣的客人。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作,来客被请进了门,既然这种事情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便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紧贴靠窗的墙上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饭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并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奔上楼梯,走进了保育室。 “简小姐、把围涎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呀?今天早上抹了脸,洗了手了吗?” 我先没有回答,顾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为我要让这鸟儿万无一失地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头窗沿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随后我关好窗,一面回答说: “没有呢,贝茜,我才掸好灰尘。” “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这会儿在干什么呀?你的脸通红通红,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开窗干啥?” 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听我解释,省却了我回答的麻烦。她将我一把拖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往我脸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揩,虽然重手重脚,倒也干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头清理了一番,脱下我的围涎,急急忙忙把我带到楼梯口,嘱我径直下楼去,说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问她是谁在找我,打听一下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里。可是贝茜己经走了,还在我身后关上了保育室的门,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近三个月来,我从未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由于在保育室里禁锢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厅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进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前就是餐室的门。我停住了脚步,吓得直打哆嗦,可怜的胆小鬼,那时候不公的惩罚竟使她怕成了这付样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厅。我焦虑不安、犹犹豫豫地站了十来分钟,直到早餐室一阵喧闹的铃声使我横下了心来:我非进去不可了。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有些纳闷,一面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足有一两秒钟,那把手纹丝不动,“除了里德舅妈之外,我还会在客厅里见到谁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来头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来是这样。那笔直、狭小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于柱子顶端当作柱顶似的。 里德太太坐在壁炉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着做了。她用这样的话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 他——因为是个男人——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双浓眉下闪着好奇的目光的灰色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响起了他严肃的男低音: “她个子很小,几岁了?” “十岁。” “这么大了,”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随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分钟,马上跟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我觉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斗士,不过,那时我自己是个小不点。他的五官粗大、每个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线条,都是同样的粗糙和刻板。 “瞧,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回答说“是的”,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见,于是我沉默不语。里德太太使劲摇了一下头,等于是替我作了回答,并立即补充说:“这个话题也许还是少谈为炒。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同她必须谈一谈。”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多怪的脸呀!多大的鼻子,多难看的嘴巴!还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最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既现成又正统。 “地狱是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是个火坑。” “你愿意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先生。” “那你必须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细细思忖了一会,终于作出了令人讨厌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两天前我才埋葬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唤去的话,恐怕很难说能同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便只好低下头去看他那双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脚,还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 “但愿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已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着,“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倒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早晚都祷告吗?”我的询问者继续说。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高兴读吗?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和《约拿书》。” “还有《诗篇》呢?我想你也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正文 117.第五十七章(下) “不喜欢?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比你年纪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饼呢,不是背一首赞美诗,他会就‘啊,背赞美诗!因为天使也唱。’还说‘我真希望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随后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作为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的报偿。” “赞美诗很乏味,”我说。 “这说明你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我正要问他换心的手术怎样做时,里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来,随后她接着话题谈了下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罗沃德学校,我乐意恭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习性。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好再瞒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满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爱刻毒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会愉快。不管我怎样陪着小心顺从好,千方百计讨她喜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并被报之以上述这类言词。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对新生活所怀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弥合这种伤痕呢? “说实在,没有,”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泪水,我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近乎于说谎,而所有的说谎者,都有份儿落到燃烧着硫磺烈火的湖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看管的,我要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前程来培育她,”我的恩人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永远保持谦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许可,就让她一直在罗沃德过吧。” “你的决断无比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对罗沃德的学生尤其适用。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别注重在学生中培养这种品质。我己经探究过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们世俗的骄情。前不久,我还得到了可喜的依据,证明我获得了成功。我的第二个女儿奥古斯塔随同她妈妈访问了学校,一回来她就嚷嚷着说:‘啊,亲爱的爸爸,罗沃德学校的姑娘都显得好文静,好朴实呀!头发都梳到了耳后,都戴着长长的围涎,上衣外面都有一个用亚麻细布做的小口袋,他们几乎就同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还有,她说,‘她们都瞧着我和妈妈的装束,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件丝裙似的。’ “这种状况我十分赞赏,”里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简·爱这样孩子呆的机构了。韧性,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干什么都要有韧性。” “夫人,韧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它贯串于罗沃德学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简单,穿得朴实,住得随便,养成吃苦耐劳、做事巴结的习惯。在学校里,在寄宿者中间,这一切都已蔚然成风。” “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罗沃德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训导了,是吗?” “太太、你可以这么说。她将被放在培植精选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因为无比荣幸地被选中而感激涕零的。” “既然这样,我会尽快送她来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说实在,我急于开卸掉这付令人厌烦的担子呢。” “的确,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才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让我早走。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一位新来的姑娘要到。这样,接待她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书,题目叫《儿童指南》,祷告后再读,尤其要注意那个部分,说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玛莎·格xx暴死的经过’。”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装有封皮的薄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里德太太和我,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在做针钱活,我在打量着她,当时里德太太也许才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下鄂很发达也很壮实,所以她的脸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匀称的。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肤黝黑而灰暗,头发近乎亚麻色。她的体格很好,疾病从不染身。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控制。只有她的孩子间或蔑视她的权威,嗤之以鼻。她穿着讲究,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出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宫。我手里拿着那本记述说谎者暴死经过的小册子,他们曾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恰当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仍在耳边回响,刺痛劳我的心扉。每句话都听得明明白白,每句话都那么刺耳。此刻,我的内心正燃起一腔不满之情。 里德太太放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来,眼神与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时停止了飞针走线的活动。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别的什么想必使她感到讨厌,因为她说话时尽管克制着,却仍然极其恼怒。我立起身来,走到门边,却又返回,穿过房间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讲不可,我被践踏得够了,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发动了进攻: “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尽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儿上,冷冰冰的目光,继续阴丝丝地凝视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那种口气仿佛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对付孩子通常是不会使用的。 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得难以抑制,直打哆嗦,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得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怎么敢说这话,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抚爱或亲情就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进红房子,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尽管我很痛苦,尽管我一面泣不成声,一面叫喊,‘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还有你强加于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满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你心肠很狠。你自己才骗人呢!” 我还没有回答完,内心便已开始感到舒畅和喜悦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自由感和胜利感,无形的束缚似乎己被冲破,我争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无故泛起的,因为里德太太看来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来了。 “简,你搞错了,你怎么了?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想喝水吗?” “不,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说实在的,我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你才不会呢。你对布罗克赫斯待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罗沃德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干的好事。” “简,这些事儿你不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纠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发疯似的大叫一声。 “但是你好意气用事,简,这你必须承认。现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乖乖,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学校去吧,里德太太,因为我讨厌住在这儿。”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学了,”里德太太轻声嘀咕着,收拾好针线活,蓦地走出出了房间。 我孤零零地站那里,成了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艰难的—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沉缅于征服者的孤独。我先是暗自发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膊会迅速递减一样,很快就消退了。一个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斗嘴,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诉和恐吓里德太太时,内心恰如一片点燃了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但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为的疯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处境的悲凉时,我内心的这片荒地,便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犹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时**辣好受,但回味起来却又苦又涩,给人有中了毒的感觉。此刻,我很乐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宽恕,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只会使她以加倍的蔑视讨厌我,因而会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份的冲动。 我愿意发挥比说话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比郁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坐下来很想看看,却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绪飘忽在我自己与平日感到引人入胜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行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凝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间或飘下一些雪片。落在坚硬的小径上,从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我站立着,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我愿意发挥比说话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比郁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坐下来很想看看,却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绪飘忽在我自己与平日感到引人入胜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行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凝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间或飘下一些雪片。落在坚硬的小径上,从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我站立着,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一个清晰的嗓音在叫唤,“简小姐,你在哪儿?快来吃中饭!” 是贝茜在叫,我心里很明白,不过我没有动弹。她步履轻盈地沿小径走来。 “你这个小淘气!”她说,“叫你为什么不来?” 比之刚才萦回脑际的念头,贝茜的到来似乎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她照例又有些生气。其实,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占了上风之后,我并不太在乎保姆一时的火气,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满活力、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得啦,贝茜别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往常所纵情的任何举动都要直率大胆,不知怎地,倒使贝茜高兴了。 “你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说,低头看着我:“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要去上学了,我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 “谁叫你是那么个古怪、胆小、怕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胆大一点。” “什么!好多挨几顿打?” 正文 118.第五十八章(上) “瞎说!不过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实。上星期我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她希望自己哪一个小家伙也不要像你一样。好吧,进去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想你没有,贝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么忧郁!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点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会叫厨师给你烘一个小饼,随后你要帮我检查一下你抽屉,因为我马上就要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离开盖茨黑德,你可以拣你喜欢的玩具随身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我在走之前不再骂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别忘了做个好孩子,而且也别怕我。要是我偶然说话尖刻了些,你别吓一大跳,因为那很使人恼火。” “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批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的。” “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 “你没有表现出来。” “你这狡猾的小东西:你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怎么会变得那么大胆和鲁莽呢?” “呵,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那么你是乐意离开我了?” “没有那回事,贝茜,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有些难过。” “‘现在’,‘有些’,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我现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会答应的,你会说,还是不要吧。” “我来吻你,而且我很乐意,把你的头低下来。”贝茜弯下了腰,我们相互拥抱着,我跟着她进了屋子,得到了莫大安慰。下午在和谐平静中过去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动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几支她最动听的歌,即便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中也毕竟还有几缕阳光呢。 一月十九日早晨,还没到五点钟贝茜就端了蜡烛来到我房间,看见我己经起身,并差不多梳理完毕。她进来之前半小时,我就已起床。一轮半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床边狭窄的窗户泻进房间,我借着月光洗了脸,穿好了衣服,那天我就要离开盖茨黑德,乘坐早晨六点钟经过院子门口的马车,只有贝茜己经起来了。她在保育室里生了火,这会儿正动手给我做早饭。孩子们想到出门而兴奋不已,是很少能吃得下饭的,我也是如此,贝茜硬劝我吃几口为我准备的热牛奶和面包,但白费工夫,只得用纸包了些饼干,塞进了我兜里。随后她帮我穿上长外衣,戴上宽边帽,又用披巾把她自己包裹好,两人便离开了保育室,经过里德太太卧房时,她说:“想进去同太太说声再见吗。” “算啦,贝茜,昨天晚上你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她走到我床边,说是早晨我不必打搅她或表妹们了,她让我记住,她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让我以后这么谈起她,对她感激万分。” “你怎么回答她呢,小姐?”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床单蒙住脸,转过身去对着墙壁,”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简小姐。” “我做得很对,贝茜。你的太太向来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敌人。” “简小姐!别这样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我路过大厅走出前门时说。 月亮已经下沉,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着灯,灯光闪烁在刚刚解冻而湿漉漉的台阶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阴湿寒冷。我匆匆沿着车道走去,牙齿直打哆棘,看门人的卧室亮着灯光。到了那里,只见他妻子正在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经拿下楼,捆好绳子放在门边。这时离六点还差几分。不一会钟响了,远处传来辚辚的车声,宣告马车已经到来。我走到门边,凝望着车灯迅速冲破黑暗,渐渐靠近。 “她一个人走吗?”门房的妻子问。 “是呀。” “离这儿多远?” “五十英里。” “多远啊!真奇怪,里德太太竟让她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却一点也不担心。” 马车停了下来,就在大门口,由四匹马拖着,车顶上坐满了乘客。车夫和护车的大声催促我快些上车,我的箱子给递了上去,我自己则从贝茜的脖子上被拖下来带走,因为我正贴着她脖子亲吻呢。 “千万好好照应她呀,”护车人把我提起来放进车里时,贝茜对他说。 “行啊,行啊!”那人回答。车门关上了,“好啦,”一声大叫,我们便上路了。就这样我告别了贝茜和盖茨黑德,一阵风似地被卷往陌生的、当时看来遥远和神秘的地方。 一路行程,我已记得不多。只知道那天长得出奇,而且似乎赶了几百里路。我们经过几个城镇,在其中很大的一个停了下来。车夫卸了马,让乘客们下车吃饭。我被带进一家客找,护车人要我吃些中饭,我却没有胃口,他便扔下我走了,让我留在—个巨大无比的房间里,房间的两头都有一个火炉,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枝形吊灯,高高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陈列窗,里面放满了乐器。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心里很不自在,害怕有人会进来把我拐走。我相信确有拐子,他们所干的勾当常常出现在贝茜火炉旁所讲的故事中。护车人终于回来了,我再次被塞进马车,我的保护人登上座位,吹起了闷声闷气的号角,车子一阵丁当,驶过了l镇的“石子街”。 下午,天气潮湿,雾气迷蒙。白昼溶入黄昏时,我开始感到离开盖茨黑德真的很远了。我们再也没有路过城镇,乡村的景色也起了变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耸立在地平线上。暮色渐浓,车子驶进一个山谷,那里长着黑乎乎一片森林。夜幕遮盖了一切景物之后很久,我听见狂风在林中呼啸。 那声音仿佛像催眠曲,我终于倒头睡着了。没过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被惊醒了。马车的门开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站在门边。藉着灯光,我看得清她的面容和衣装。 “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我回答了,声“有”之后便被抱了出去,箱子也卸了下来,随后马车立即驶走了。 因为久坐,我身子都发僵了,马车的喧声和震动弄得我迷迷糊糊,我定下神来,环顾左右。只见雨在下,风在刮,周围一片黑暗。不过我隐约看到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新来的向导领我进去,把门关上,随手上了锁。这时看得见一间,也许是几间房子,因为那建筑物铺展得很开,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几扇里亮着灯。我们踏上一条水沫飞溅的宽阔石子路,后来又进了一扇门。接着仆人带我穿过一条过道,进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撇下我走了。 我站着,在火上烘着冻僵了的手指。我举目四顾,房间里没有蜡烛,壁炉中摇曳的火光,间或照出了糊过壁纸的墙、地毯、窗帘、闪光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虽不及盖茨黑德客厅宽敞堂皇,却十分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测着墙上一幅画的画意时,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后面紧跟着另一个人。 先进门的是个高个子女人、黑头发,黑眼睛,白皙宽大的额角。她半个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挺直。 “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真不该让她独个儿来,”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随后补充道。 “还是快点送她上床吧,她看来累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 “有点累,太太。” “肯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睡前吃些晚饭。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吗,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释说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还问我自已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一点读、写和缝纫,随后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我脸颊说,但愿我是一个好孩子,说完便打发我与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刚离开的小姐约摸二十九岁,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几岁,前者的腔调、目光和神态给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比较平淡无奇,显得身心交瘁,但面色却还红润。她的步态和动作十分匆忙,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说真的好看上去像个助理教师,后来我发现果真如此,我被她领着在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楼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过道,这些地方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甚至还有几分凄切。后来我们突然听到嗡嗡的嘈杂的人声,顷刻之间便走进了一个又阔又长的房间,两头各摆着两张大木板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群年龄在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姑娘,围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在昏暗的烛光下,我感到她们似乎多得难以计数,尽管实际上不会超过八十人。她们清一色地穿着式样古怪的毛料上衣,系着长长的亚麻细布围涎。那正是学习时间,他们正忙于默记第二天的功课,我所听的的嗡嗡之声,正是集体小声读书所发出来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头上,大声嚷道: “班长们,收好书本,放到一边!” 四位个子很高的姑娘从各张桌子旁站起来,兜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好。米勒小姐再次发布命令。 “班长们,去端晚饭盘子!” 高个子姑娘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每人端了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份份不知什么东西,中间是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那一份份东西都分发了出去,高兴喝水的人还喝了口水,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轮到我的时候,因为口渴,我喝了点水、但没有去碰食品,激动和疲倦已使我胃口全无。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薄薄的燕麦饼,平均分成了几小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各班鱼贯而出,成双成对走上楼梯。这时我己经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注意到寝室的模样,只看清了它像教室一样很长。今晚我同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她帮我脱掉衣服,并让我躺下。这时我瞥了一眼一长排一长排床,每张床很快睡好了两个人,十分钟后那仅有的灯光也熄灭了,在寂静无声与一片漆黑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了,我累得连梦也没有做,只醒来过一次,听见狂风阵阵,大雨倾盆,还知道米勒小姐睡在我身边。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听见铃声喧嚷,姑娘们已穿衣起身。天色未明,房间里燃着一两支灯心草蜡烛。我也无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气冷得刺骨,我颤抖着尽力把衣服穿好,等脸盆空着时洗了脸。但我并没有马上等到,因为六个姑娘才合一个脸盆,摆在楼下房间正中的架子上。铃声再次响起,大家排好队,成双成对地走下搂梯,进了冷飕飕暗洞洞的教室。米勒小姐读了祷告,随后便大声唱: “按班级集中!” 接着引起了一阵几分钟的大骚动,米勒小姐反复叫喊着:“不要作声!”“遵守秩序!”喧闹声平息下来之后,我看到她们排成了四个半园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这四把椅子分别放在四张桌子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书,有一本《圣经》模样的大书,搁在空椅子跟前的每张桌子上。几秒钟肃静之后,响起了低沉而含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个班兜到另一个班,把这种模糊的喧声压下去。 远处传来了叮咚的铃声,立刻有三位小姐进了房间,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门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围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这个低级班,安排在末位。 这时,功课开始了。先是反复念诵那天的短祷告、接着读了几篇经文,最后是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用了一个小时。这项议程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疲倦的钟声第四次响起,各个班级整好队伍,大步走进另一个房间去吃早饭。想到马上有东西可以裹腹,我是何等高兴啊!由于前一天吃得大少,这时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是个又低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并不诱人,它一钻进那些非吃不可的人的鼻孔、我便发现她们都露出不满的表情。站在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讨厌,粥又烧焦了!” “安静!”一个嗓音叫道。说这话的不是米勒小姐。却是一个高级教师。她小个子,黑皮肤,打扮入时,脸色有些阴沉。她站在桌子上首,另一位更为丰满的女人主持着另一张桌子。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见到过的那个女人,但没有找着,连她影子也没有见到,米勒小姐在我坐着的那张桌子占了个下首位置。而一位看上去很怪,颇像外国人的年长妇女——后来才发现她是法语教师——在另外一张餐桌的相对位置就座。大家做了一个长长的感恩祷告,还唱了一支圣歌,随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送来了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慌了,这会儿已经头昏眼花,便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两调羹,也顾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发觉手里拿着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同烂马铃薯一样糟糕,连饥饿本身也很快厌恶起它来。勺匙在各人手里缓慢地移动着,我看见每个姑娘尝了尝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立刻放弃了努力。早餐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吃。我们作了感恩祷告,对我们没有得到的东西表示感谢,同时还唱了第二首赞美诗,接着便离开餐厅到教室去。我是最后一批走的,经过餐桌时,看见一位教师舀了一碗粥,尝了一尝,又看了看其他人,她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其中一个胖胖的教师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脸?” 正文 119.第五十八章(下) 一刻钟以后才又开始上课。这一刻钟,教室里沸沸扬扬,乱成了一团。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允许自由自在地大声说话,大家便利用了这种特殊待遇,整个谈话的内容都围绕着早餐,个个都狠狠骂了一通。可怜的人儿啊!这就是她们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位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悻悻然做着手势同她在说话。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她无意去遏制这种普遍的愤怒,无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到了九点,米勒小姐离开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间正中叫道: “安静下来,回到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 纪律起了作用。五分钟工夫,混乱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对的安静镇住了嘈杂的人声。高级教师们都准时就位,不过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着。八十个姑娘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她们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头发都平平淡淡地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卷发。穿的是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拆卸领,罩衣前胸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装着铜扣。二十多位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颇像少女。这套装束对她们极不相称,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样子也很怪。 我仍旧打量着她们,间或也仔细审视了一下教师——确切地说没有一个使人赏心悦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个很凶;那位外国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怜,脸色发紫,一付饱经风霜、劳累过度的样子,我的目光正从一张张脸上飘过时,全校学生仿佛被同一个弹簧带动起来似的,都同时起立了。 这是怎回事,并没有听到谁下过命令,真把人搞糊涂了。我还没有定下神来,各个班级又再次坐下。不过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一点,我的目光也跟踪大伙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长房子顶端的壁炉边上,房子的两头都生了火,她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问了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人声说道: “第一班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这个指示正在执行的时候,那位被请示过的小姐馒慢地从房间的一头走过来。我猜想自己专司敬重的器言特别发达,因为我至今仍保持着一种敬畏之情,当时带着这种心情我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脚步。这会儿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个子,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细长似画的睫毛,衬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额,两鬓的头发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圆圆的卷发,当时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卷发,并没有成为时尚。她的服装,也很时髦,紫颜色布料,用一种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烘托。一只金表(当时手表不像如今这么普通)在她腰带上闪光。要使这幅画像更加完整,读者们还尽可补充:她面容清丽,肤色苍白却明澈,仪态端庄。这样至少有文字所能清楚表达的范围内,可以得出了坦普尔小姐外貌的正确印象了。也就是玛丽亚·坦普尔,这个名字,后来我是在让我送到教党去的祈祷书上看到的。 这位罗沃德学校的校长(这就是这个女士的职务)在放在一张桌上的两个地球仪前面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围,开始上起地理课来。低班学生被其他教师叫走,反复上历史呀,语法呀等课程,上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写作和数学,坦普尔小姐还给大一点的姑娘教了音乐,每堂课是以钟点来计算的,那钟终于敲了十二下,校长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跟学生们讲,”她说。 课一结束,骚动便随之而来,但她的话音刚落,全校又复归平静,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的早饭,你们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饿坏了,我己经吩咐给大家准备了面包和乳酪当点心,” 教师们带着某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这事由我负责,”她带着解释的口气向她们补充道。随后马上走了出去。 面包和乳酪立刻端了进来,分发给大家,全校都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这时来了命令,“到花园里去!”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着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带子,同时还披上了黑粗绒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付同样的装束,跟着人流,迈步走向户外。 这花园是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周围墙高耸,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边有—条带顶的回廓,还有些宽阔的走道,与中间的一块地相接,这块地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园,分配给学生们培植花草,每个苗圃都有一个主人,鲜花怒放时节,这些苗圃一定十分标致,但眼下一月将尽,一片冬日枯黄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环顾四周,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天的户外活动,天气恶劣,其实并没有下雨,但浙浙沥沥的黄色雾霭,使天色变得灰暗;脚下因为昨天的洪水依然水湿,身体比较健壮的几位姑娘窜来奔去,异常活跃;但所有苍白瘦弱的姑娘都挤在走廊上躲雨和取暖。浓雾渗透进了她们颤抖着的躯体,我不时听见一声声空咳。 我没有同人说过话,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着,但己经习惯于那种孤独感,并不觉得十分压抑,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将灰色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着自己,竭力忘却身外刺骨的严寒,忘却肚子里折磨着我的饥馑,全身心去观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笔。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盖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经流逝,与现时现地已有天壤之隔。现实既模糊又离奇,而未来又不是我所能想象。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园,又抬头看了看建筑。这是幢大楼,一半似乎灰暗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一半里安排了教室和寝室,直棂格子窗里灯火通明,颇有教堂气派。门上有一块石头牌子,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罗沃德学校——这部份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的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xxxx年。”“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遍读着这些字,觉得它们应该有自己的解释,却无法充分理解其内涵。我正在思索“学校”一字的含义,竭力要找出开首几个字与经文之间的联系,却听得身后一声咳嗽,便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处的石凳上,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细读着一本书。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是《拉塞拉斯》。这名字听来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书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这本书有趣吗?”我己经起了某一天向她借书的念头。 “我是喜欢的,”她顿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道。 “它说些什么?”我继续问。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居然同一个陌生人说起话来。这回我的性格与积习相悖,不过她的专注兴许打动了我,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尽管是浅薄幼稚的一类。对那些主题严肃内存充实的书,我是无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这姑娘回答说,一面把书递给我。 我看了看。粗粗—翻,我便确信书的内容不像书名那么吸引人。以我那种琐细的口味来说,“拉塞拉斯”显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着字的书页中,没有鲜艳夺目丰富多彩的东西。我把书递还给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话没说又要回到刚才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却再次冒昧打扰了她: “能告诉我们门上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罗沃德学校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宿的这所房子。” “他们为什么叫它‘学校’呢?与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个半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个孤儿,你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吗?” “我能记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这里的姑娘们不是夫去了爹或妈,便是父母都没有了,这儿叫作教育孤儿的学校。”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免费护养我们吗?” “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付十五英镑一年。” “那他们为什么管我们叫慈善学校的孩子?”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付住宿货和学费,缺额由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 “这里附近或者伦敦心肠慈善的太太们和绅士们。” “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就像匾上写着的那样,是建造大楼新区部份的太太,她的儿子监督和指挥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司库和管事。” “那这幢大楼不属于那位戴着手表、告诉我们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个子女人了?” “属于坦普尔小姐?啊,不是!但愿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不——住在两路外,一个大庄园里。”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好事。” “你说那个高个子女人叫坦普尔小姐?” “不错。” “其他教师的名字叫什么?” “脸颊红红的那个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劳作,负责裁剪——因为我们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么都做。那个头发黑黑的小个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语法,听第二班的朗诵。那位戴披巾用黄缎带把一块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里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教师吗?” “够喜欢的。” “你喜欢那个黑乎乎的小个子和xx太太吗?——我没法把她的名字读成像你读的那样。”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别惹她生气;皮埃罗太太倒是不坏的。” “不过坦普尔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在其余的人之上,因为懂得比她们多得多。”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孤儿吗?” “我母亲死了。” “你在这儿愉快吗?” “你问得太多了。我给你的回答已经足够,现在我可要看书了。” 但这时候吃饭铃响了,大家再次进屋去,弥漫在餐厅里的气味并行比早餐时扑鼻而来的味儿更诱人。午餐盛放在两十大白铁桶里,热腾腾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气味。我发现这乱糟糟的东西,是烂土豆和几小块不可思议的臭肉搅在一起煮成的,每个学生都分到了相当满的一盘。我尽力而吃。心里暗自纳闷,是否每天的饭食都是这付样子。 吃罢午饭,我们立则去教室,又开始上课,一直到五点钟。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游廊上跟我交谈过的姑娘丢了脸,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历史课,责令站在那个大教室当中,在我看来,这种惩罚实在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对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来说——她看上去有十三岁了,或许还更大,我猜想她会露出伤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诧异的是,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虽然神情严肃,却非常镇定。“她怎么能那么默默地而又坚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地球会裂开,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仿佛在想惩罚之外的什么事,与她处境无关的事情,某种既不在她周围也不在她眼的的东西,我听说过白日梦、难道她在做白日梦,她的眼晴盯着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内的,直视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视着记忆中的东西,而不是眼前确实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属于哪一类姑娘,好姑娘,还是淘气鬼。” 五分钟刚过,我们又用了另一顿饭,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过要是能再来一份,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仍然很饿,吃完饭后是半小时的娱乐活动,然后是学习,再后是一杯水,一个燕麦饼,祷告,上床,这就是我在罗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正文 120.第五十九章(上) 第二天开始了,同以前一样,穿衣起身还是借着灯草芯蜡烛的微光,不过今天早晨不得不放弃洗脸仪式了,因为罐里的水都结了冰。头一天夜里、天气变了,刺骨的东北风,透过寝室窗门的缝隙,彻夜呼呼吹着,弄得我们在床上直打哆嗦,罐子里的水也结起了冰。 一个半小时的祷告和圣经诵读还没结束,我已觉得快要冻死了。早餐时间终于到来,而且今天的粥没有烧焦,能够下咽,可惜量少。我的那份看上去多少呀!我真希望能增加一倍。 那天我被编入第四班,给布置了正规任务和作业。在此之前,我在罗沃德不过是静观一切进程的旁观者,而现在己成了其中的一名演员。起先,由于我不习惯背诵,觉得课文似乎又长又难,功课一门门不断变换,弄得我头昏脑胀。下午三点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一根两码长的平纹细布滚边塞到我手里,连同针和顶针之类的东西,让我坐在教室僻静的角落,根据指令依样画葫芦缝上滚边,我一时喜出望外。在那时刻,其他人也大多一样在缝,只有一个班仍围着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着读书。四周鸦雀无声,所以听得见她们功课的内容,也听得见每个姑娘读得怎样,听得见斯卡查德小姐对她们表现的责备和赞扬。这是一堂英国历史课,我注意到在读书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相识的。开始上课时,她被安排在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发音错误及对句号的忽视,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这种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继续使她成为始终引人注目的对象,不断用这样的措词同她说话: “彭斯,(这似乎就是她的名字,这儿的女孩像其他地方的男孩一样,都按姓来叫的)彭斯,你鞋子踩偏了,快把脚趾伸直。”“彭斯,你伸着下巴,多难看,把它收回去。”“彭斯,我要你抬起头来,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做出这付样子来”等等。 一章书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课本便合了起来,姑娘们受到了考问。这堂课讲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个时期,问的问题形形式式,船舶吨位税呀,按镑收税呀,造船税呀,大多数人似乎都无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难题都迎刃而解。她像已经把整堂课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任何问题都能应对自如。我一直以为斯卡查德小姐要称赞她专心致志了,谁知她突然大叫起来: “你这讨厌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没有洗过指甲?” 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纳闷。 “为什么,”我想,“她不解释一下,水结冻了,脸和指甲都没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她让我替她撑住一束线,一面绕,一面不时跟我说话。问我以前是否进过学校,能否绣花、缝纫、编织等,直到她打发我走,我才有可能进一步观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动。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那女人正在发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彭斯立刻离开了班级,走进里面一个放书的小间,过了半分钟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束一头扎好的木条。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不祥的刑具递交给了斯卡查德小姐。随后,她不用吩咐,便默默地解开了罩衣,这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木条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几下,彭斯没有掉一滴眼泪。见了这种情景,我心头涌起了一种徒劳无益、无能为力的愤怒,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而不得不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她那忧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表情。 “顽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习性,把木条拿走。” 彭斯听从吩咐。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细细打量了她,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脸颊闪着泪痕。 晚间的玩耍时光,我想是罗沃德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丁点儿时间。五点钟吞下的一小块面包和几口咖啡,虽然没有消除饥饿感,却恢复了活力。一整天的清规戒律放松了;教室里比早上要暖和;炉火允许燃得比平时旺,多少代替了尚未点燃的蜡烛。红通通的火光,放肆的喧闹,嘈杂的人声,给人以一种值得欢迎的自由感。 在我看见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她的学生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长凳、桌子和笑声不绝的人群中间穿来穿去,虽然无人作伴,倒也并不寂寞。经过窗户时,我不时拉起百叶窗,向外眺望。雪下得很紧,下端的窗玻璃上已经积起了一层,我把耳朵贴在窗上,分辩得出里面轻快的喧哗和外面寒风凄厉的□□。 如果我刚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家和慈祥的双亲,这一时刻也许会非常后悔当初的离别;那风会使我伤心不已:这种模糊的混沌会打破我的平静,但实际上两者激起了我一莫名的兴奋,在不安和狂热之中,我盼望风会咆哮得更猛烈;天色会更加昏暗变得一团漆黑,嗡嗡的人声会进而成为喧嚣。 我跨过凳子钻过桌子,寻路来到一个壁炉跟前,跪在高高的铁丝防护板旁边,我发现彭斯有一本书作伴,全神贯注,沉默不语,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借着余火灰暗的闪光读着书。 “还是那本《拉塞拉斯》吗?”我来到她背后说。 “是的,”她说,“我刚读完它。” 过了五分钟她掩上了书。这正合我心意。 “现在,”我想,“我也许能使她开口了吧。”我—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还叫什么?” “海伦。”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 “我来自很靠北的一个地方,靠近苏格兰边界了。” “你还回去吗?” “我希望能这样,可是对未来谁也没有把握。” “你想必很希望离开罗沃德,是吗?” “不,干嘛要这样呢?送我到罗沃德来是接受教育的,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就走才没有意思呢。” “可是那位教师,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对你那么凶狠。” “凶狠?一点也没有!她很严格。她不喜欢我的缺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讨厌她的,我会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条打我,我会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兴许你根本不会干那类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会把你撵出学校的,那会使你的亲戚感到难过。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的痛苦,远比草率行动,产生连累亲朋的恶果要好,更何况《圣经》上嘱咐我们要以德报怨。” “可是挨鞭子,罚站在满屋子是人的房间当中,毕竟是丢脸的呀!而且你己经是那么个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还受不了呢。” “不过,要是你无法避免,那你的职责就是忍受。如果你命里注定需要忍受,那么说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软弱,就是犯傻。” 我听了感到不胜惊讶。我不能理解这“忍受”信条,更无法明白或同情她对惩罚者所表现出的宽容。不过我仍觉得海伦·彭斯是根据一种我所看不见的眼光来考虑事情的。我怀疑可能她对,我不对。但是我对这事不想再去深究,像费利克斯一样,我将它推迟到以后方便的时候去考虑。 “你说你有缺陷,海伦,什么缺陷?我看你很好嘛。” “那你就听我说吧,别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说的那样,我很邋遢。我难得把东西整理好,永远那么乱糟糟。我很粗心,总把规则忘掉,应当学习功课时却看闲书。我做事没有条理。有时像你一样会说,我受不了那种井井有条的管束。这一桩桩都使斯卡查德小姐很恼火,她天生讲究整洁,遵守时刻,一丝不苟。” “而且脾气急躁,强横霸道,”我补充说,但海论并没有附和,却依然沉默不语。 “坦普尔小姐跟斯卡查德小姐对你一样严厉吗?” 一提到坦普尔小姐的名字,她阴沉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坦普尔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对任何人严厉,即使是校里最差的学生。她看到我的错误,便和颜悦色地向我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称赞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赞扬我。我的本性有严重缺陷,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尽管她的规劝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合情合理,却依旧治不了我那些毛病。甚至她的赞扬,虽然我非常看重,却无法激励我始终小心谨慎,高瞻远瞩。” “那倒是奇怪的,”我说,“要做到小心还不容易。” “对你说来无疑是这样。早上我仔细观察了你上课时的情形,发现你非常专心。米勒小姐讲解功课,问你问题时,你思想从不开小差。而我的思绪却总是飘忽不定,当我应该听斯卡查德小姐讲课,应该用心把她讲的记住时,我常常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我进入了一种梦境,有时我以为自己到了诺森伯兰郡,以为周围的耳语声,是我家附近流过深谷那条小溪源源的水声,于是轮到我回答时,我得从梦境中被唤醒。而因为倾听着想象中的溪流声,现实中便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也就回答不上来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 “那只是碰巧,因为我对我们读的内容很感兴趣,今天下午我没有梦游深谷,我在纳闷,一个像查理一世那样希望做好事的人,怎么有时会干出那么不义的蠢事来,我想这多可惜,那么正直真诚的人竟看不到皇权以外的东西。要是他能看得远些,看清了所谓时代精神的走向该多好!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我怜惜他,这位可怜的被谋杀的皇帝。不错,他的仇敌最坏,他们让自己没有权利伤害的人流了血,竟敢杀害了他!” 此刻海伦在自言自语了,她忘了我无法很好理解她的话,忘了我对她谈论的话题一无所知,或者差不多如此。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准上来。 “那么坦普尔小姐上课的时候,你也走神吗?” “当然不是,不常这样。因为坦普尔小姐总是有比我的想法更富有新意的东西要说。她的语言也特别让我喜欢,她所传授的知识常常是我所希望获得的。” “这么看来,你在坦普尔小姐面前表现很好罗。” “是的,出于被动。我没有费力气,只是随心所欲而己,这种表现好没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别人待你好,你待别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这样做。要是你对那些强横霸道的人,总是客客气气,说啥听啥,那坏人就会为所欲为,就会天不怕地不怕,非但永远不会改,而且会愈变愈坏。要是无缘无故挨打,那我们就要狠狠地回击,肯定得这样,狠到可以教训那个打我们的人,让他再也洗手不干了。” “我想,等你长大了你的想法会改变的,现在你不过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 “可我是这么感觉的,海伦,那些不管我怎样讨他们欢心,硬是讨厌我的人,我必定会厌恶的。我必须反抗那些无理惩罚我的人。同样自然的是,我会爱那些爱抚我的人,或者当我认为自己该受罚的时候,我会心甘情愿去承受。” “那是异教徒和野蛮宗族的信条,基督教徒和开化的民族不信这一套。” “怎么会呢?我不懂。” “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办法——同样,报复也绝对医治不了伤害。” “那么是什么呢?” “读一读《新约全书》,注意一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话当作你的准绳,把他的行为当你的榜样吧。” “他怎么说?” “你们的仇敌要爱他,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恨你们、□□你们的要待他好。” “那我应当爱里德太太了,这我可做不到;我应当祝福他儿子约翰了,但那根本不可能。” 这回轮到海伦·彭斯要求我解释明白了。我便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愤懑。心里一激动,说话便尖酸刻薄,但我怎么感觉就怎么说,毫不保留,语气也不婉转。 海伦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我以为她会发表点感想,但她什么也没说。 “好吧,”我耐不住终于问,“难道里德太太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坏女人吗?” “毫无疑问,她对你不客气。因为你瞧,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欢我的脾性一样,可是她的言行你却那么耿耿于怀!她的不公好像已经在你心坎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无论什么虐待都不会在我的情感上烙下这样的印记。要是你忘掉她对你的严厉,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愤慨,你不就会更愉快吗?对我来说,生命似乎太短暂了,不应用来结仇和记恨。人生在世,谁都会有一身罪过,而且必定如此,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在摆脱腐坏躯体的同时,也会摆脱这些罪过。到那时,堕落与罪过将会随同累赘的**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本源,它像当初离开上帝使万物具有生命时那么纯洁,它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也许又会被传递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东西一—也许会经过各个荣耀的阶段,从照亮人类的苍白灵魂,到照亮最高级的六翼天使。相反它决不会允许从人类坠落到魔鬼,是吧?是的,我不相信会这样。我持有另一种信条,这种信条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很少提起,但我为此感到愉快,我对它坚信不渝,因为它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希望。它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宏大的家,而并非恐惧和深渊。此外,有了这个信条,我能够清楚地分辨罪犯和他的罪孽,我可以真诚地宽恕前者,而对后者无比憎恶,有了这个信条,复仇永不会使我操心,坠落不会让我感到过份深恶痛绝,不公平不会把我完全压倒,我平静地生活,期待着末日。” 海伦向来耷拉着脑袋,而讲完这句话时她把头垂得更低了。从她的神态上我知道她不想跟我再谈下去了,而情愿同自己的思想交流。她也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沉思默想了,马上就来了一位班长,一个又大又粗的姑娘,带着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叫道: “海伦·彭斯,要是这会儿你不去整理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儿,我要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请她来看看了。” 海伦的幻想烟消云散,她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便服从了这位班长。 正文 121.第五十九章(下) 在罗沃德度过的一个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而且并不是黄金时代。我得经历一场恼人的搏斗,来克服困难,适应新的规矩和不熟悉的工作。我担心这方面出错。为此所受的折磨,甚过于我命里注定**上要承受的艰苦,虽说艰苦也并不是小事。 在一月、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里,由于厚厚的积雪,以及化雪后道路几乎不通,我们的活动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园的围墙之内了。但就在这个牢笼内,每天仍得在户外度过一小时。我们的衣服不足以御寒。大家没有靴子,雪灌进了鞋子,并在里面融化。我们没有手套,手都冻僵了,像脚上一样,长满了冻疮。每晚我的双脚红肿,早上又得把肿胀、疼痛和僵硬的脚趾伸进鞋子,一时痛痒难熬,至今记忆犹新。食品供应不足也令人沮丧,这些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很好,而吃的东西却难以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营养缺乏带来了不良习气,这可苦了年纪较小的学生。饥肠辘辘的大龄女生一有机会,便连哄带吓,从幼小学生的份里弄到点吃的。有很多回,我在吃茶点时把那一口宝贵的黑面包分给两位讨食者,而把半杯咖啡给了第三位,自己便狼吞虎唱地把剩下的吃掉,一面因为饿得发慌而暗暗落泪。 冬季的星期日沉闷乏味。我们得走上两里路,到保护人所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去。出发的时候很冷,到达的时刻就更冷了。早祷时我们几乎都已冻僵,这儿离校太远,不能回去用饭,两次祷告之间便吃一份冷肉和面包,份量也跟平时的饭食一样,少得可怜。 下午的祷告结束以后,我们沿着一条无遮无拦的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风,吹过大雪覆盖的山峰,刮向北边来,几乎要从我们的脸上刮去一层皮。 我至今仍然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我们萎靡不振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得她的花呢斗篷紧贴在身上。她一面训导,一面以身作则,鼓励我们振作精神,照她所说的,“像不屈不挠的战士”那样奋勇前进。可怜的其他教师,大都自己也十分颓丧,更不想为别人鼓劲了。 回校以后,我们多么渴望熊熊炉火发出的光和热!但至少对年幼学生来说,并没有这福份。教室里的每个壁炉立刻被两排大姑娘围住,小一点的孩子只好成群蹲在她们身后,用围涎裹着冻僵了的胳膊。 吃茶点时,我们才得到些许安慰,发给了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附加薄薄一层可口的黄油,这是一周一次的享受,一个安息日复一个安息日,大家都翘首企盼着。通常我只能把这美餐的一部分留给自己,其余的便总是不得不分给别人。 星期天晚上我们要背诵教堂的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的第五、六、七章,还要听米勒小姐冗长的讲道,她禁不住哈欠连天,证明她也倦了。在这些表演中间,经常有一个插曲,六、七个小姑娘总要扮演犹推古的角色,她们因为困倦不堪,虽然不是从三楼上而是从第四排长凳上摔下来,扶起来时也已经半死了。补救办法是把她们硬塞到教室的中间,迫使她们一直站着,直至讲道结束。有时她们的双脚不听使唤,瘫下来缩作一团,于是便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支撑起来。 我还没有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访,其实这位先生在我抵达后第一个月的大部分日子里,都不在家,也许他在朋友副主教那里多逗留了些时间。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气,不必说我自有怕他来的理由,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到罗沃德已经三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块写字板坐着,正为长除法中的一个总数发窘,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到有一个人影闪过。我几乎本能地认出了这瘦瘦的轮廓。因此两分钟后,整个学校的人,包括教师在内都全体起立时,我没有必要抬起头来后过究竟,便知道他们在迎接谁进屋了。这人大步流星走进教室。眨眼之间,在早已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便竖起了同一根黑色大柱,就是这根柱子曾在盖茨黑德的壁炉地毯上不祥地对我皱过眉。这时我侧目瞟了一眼这个建筑物。对,我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穿着紧身长外衣,扣紧了钮扣,看上去越发修长、狭窄和刻板了。 见到这个幽灵,我有理由感到丧气。我记得清清楚楚,里德太太曾恶意地暗示过我的品行等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答应把我的恶劣本性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一直害怕这一诺言会得到实现——每天都提防着这个“行将到来的人”。他的谈话和对我往事的透露,会使我一辈子落下个坏孩子的恶名,而现在他终于来了。他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跟她在小声耳语。毫无疑问他在说我坏话,我急切而痛苦地注视着她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期待着她乌黑的眸子转向我,投来厌恶与蔑视的一瞥。我也细听着,因为碰巧坐在最靠房子头上的地方,所以他说的话,一大半都听得见。谈话的内容消除了我眼前的忧虑。 “坦普尔小姐,我想在洛顿买的线是管用的,质地正适合做白布衬衣用,我还挑选了同它相配的针。请你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掉了买织补针的事。不过下星期我会派人送些纸来,给每个学生的一次不得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容易粗枝大叶,把它们弄丢了。啊,小姐!但愿你们的羊毛袜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到菜园子里转了一下,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看见有不少黑色长袜都该补了,从破洞的大小来看,肯定一次次都没有好好修补。” 他顿了一下。 “你的指示一定执行,先生,”坦普尔小姐说。 “还有,小姐,”他继续说下去,“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一周用两块清洁的领布。这太多了,按规定,限制在一块。”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应朋友邀请,上洛顿去用茶点,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戴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这一次就算了,但是请不要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还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惊,我跟管家结帐,发现上两个星期,两次给姑娘们供应了点心,吃了面包奶酪,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规定,没有发现里面提到过点心之类的饭食。是谁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谁的批准?” “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说。“早饭烧得很糟糕,学生们都咽不下去。我不敢让她们一直饿看肚子到吃中饭。” “小姐,请允许我说上片刻——你该清楚,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打算让她们养成娇奢纵欲的习惯,而是使她们刻苦耐劳,善于忍耐,严于克己,要是偶尔有不合胃口的小事发生,譬如一顿饭烧坏了,一个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应当用更可口的东西代替失去的享乐,来加以补救。那样只会娇纵**,偏离这所学校的办学目的。这件事应当用来在精神上开导学生,鼓励她们在暂时困难情况下,发扬坚韧不拔的精神。在这种场合,该不失时宜地发表一个简短的讲话。一位有识见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一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难;说一下殉道者经受的折磨;说一下我们神圣的基督本人的规劝,召唤使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说一下他给予的警告: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说一下他神圣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当你不是把烧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奶酪放进孩子们嘴里的时候,你也许是在喂她们邪恶的**,而你却没有想到,你在使她们不朽的灵魂挨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顿了一下,也许是感情太冲动的缘故。他开始讲话时,坦普尔小姐一直低着头,但这会儿眼睛却直视前方。她生来白得像大理石的脸,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与坚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紧闭着,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凿子才能把它打开,眉宇间渐渐地蒙上了一种凝固了似的严厉神色。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倒背着双手站在炉子跟前,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耀眼刺目的东西,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小姐,怎么卷过了,满头都是卷发?”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怕的东西,他的手抖动着。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利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是别人,烫起卷发来了?她竟然在我们这个福音派慈善机构里,无视学校的训戒和原则,公开媚俗,烫了一头卷发,这是为什么?” “朱莉娅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坦普尔小姐更加平静地回答。 “天生!不错,但我们不能迁就天性。我希望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说何必要留那么多头发?我一再表示我希望头发要剪短,要朴实,要简单。坦普尔小姐,那个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会派个理发匠来。我看见其他人头上的那个累赘物也太多了——那个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身来。叫第一班全体起立,转过脸去朝墙站着。” 坦普尔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学生弄明白对她们的要求之后,也都服从了。我坐在长凳上,身子微微后仰,可以看得见大家挤眉弄眼,做出各种表情,对这种调遣表示了不满。可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没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许会感受到,他纵然可以摆布杯盘的外表,但其内部,却远非他所想的那样可以随意干涉了。 他把这些活奖章的背面细细打量了大约五分钟,随后宣布了判决,他的话如丧钟般响了起来: “头上的顶髻都得剪掉。” 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辩。 “小姐”他进而说,“我要为主效劳,他的王国并不是这个世界。我的使命是节制这些姑娘的□□,教导她们衣着要谦卑克制,不梳辫子,不穿贵重衣服。而我们面前的每个年轻人,出于虚荣都把一束束头发编成了辫子。我再说一遍,这些头发必须剪掉,想一想为此而浪费的时间,想……”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到这儿被打断了。另外三位来访者,都是女的,此刻进了房间。他们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赶得上聆听他关于服饰的高论。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二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插着驼鸟毛,在雅致的头饰边沿下,是一团浓密的卷发,烫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条装饰着貂皮的贵重丝绒披巾,额前披着法国式的假卷发。 这几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还有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受到了坦普尔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领到了房间一头的上座。她们看来是与担任圣职的亲属乘同一辆马车到达的,在他与管家办理公务,饲问洗衣女,教训校长时,她们已经在楼上的房间仔细看过究竟。这时她们对负责照管衣被、检查寝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种种看法和责难。不过我没有工夫去听她们说些什么,其他事情来打岔,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现在为止,我一面领会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尔小姐的讲话,一面并没有放松戒备,确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坐在长凳上,身子往后靠,看上去似乎在忙于计算,把写字板端得刚好遮住了脸。我本可以逃避别人的注意,却不料我那块捣蛋的写字板,不知怎地恰巧从我手里滑落,砰地一声冒然落地。顷刻之间人人都朝我投来了目光。我知道这下全完了,我弯下腰捡起了碎为两半的写字板,鼓足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局,它终于来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随后立刻又说,“是个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我还没喘过气来,他又说下去,“我可别忘了,有句关于她的话要说,”随后大着嗓门说。在我听来,那声音有多响啊!“让那个打破写字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我瘫了下来。可是坐在我两边的两个大姑娘,扶我站了起来,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随后坦普尔小姐轻轻地搀着我来到他的脚跟前,我听见她小声地劝导我: “别怕,简,我知道这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受罚。” 这善意的耳语像匕首一样直刺我心扉。 “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作伪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一想到这点,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冲着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一伙们,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条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着一条很高的凳子说一位班长刚从那儿站起来。凳子给端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正文 122.第六十章(上) 慕容曒冷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她,“朕让人弄了那么多好东西进紫宸宫膳房,竟不养肉,全养胆子了。” 郦清妍躲得远远的,“总得让你快些厌了我,好放我出去。宁王殿下说你的新鲜感保持不过三个月,最短的十天就腻了。我是长的那种,还是短的。” “什么长的短的,。”慕容曒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朕差点忘了,今日你出去,是见皇兄来的。” “又不特地为了见他,安儿说的神秘,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又吵了一次嘴而已。”胡乱翻了翻龙椅前案几上堆着的折子,撑着腮帮懒洋洋地问,“莫非这也是你生气的原因之一?” 没有听到回答,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自己动手取出汤食,摆在桌上,也不招呼她一声,自己开吃起来。郦清妍还没有用晚膳,肚子是空的,想到那碗汤的功效,就半点胃口也没有了。撑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察觉一件事,“最近怎的不见你喝酒了?” “不想喝便不喝了。何况喝酒太多伤身,哪有羹汤滋补。”眼睛瞟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你说是不是?” 滋补个头,补死你算了。郦清妍腹诽。 “除了吵架,还和你说什么没有?”慕容曒边喝汤边问。 “别让我当你的皇后,翻来覆去就这一句,他也说不腻。”郦清妍又翻着那些折子,慕容曒没有阻止她,她就光明正大地看。内容多是汇报福建匪情的,郦清妍一目十行,发现单骏已经不仅仅止于制伏山匪,手掌已经伸向水寇,大有要拔除福建多年水寇作乱隐患的势头。奏折里写的不止单骏一人,还提到了他身边一个得力干将,跟着他一起过去,一直替他出谋划策,却是个小女孩儿,前几天却不见了踪影。年龄成迷,背景成迷,现在下落也成迷,他们查不到这个女孩儿的来历,特地上奏,请皇上明示要如何处置。 宣文朝并不是没有女将,若是能将这个天资极佳的女孩儿收入麾下,为皇家效力,自然是大功一件。 若没有记错,即曳曾说过,他收养的女孩儿汐凉和单骏一起去了福建,年龄和折子里的人对的上,所谓的突然消失,是因为即曳把她召回来帮忙复活庄梦玲了。 郦清妍看了看折子结尾,记下上奏人的名字,福建刺史景培文。 这个人郦清妍没有太大印象,或者说猛一见到,完全不记得他身上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却又总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大约和聆晖交好,听他提起过,至于提起的内容,也不记得了。 一直翻看不太好,郦清妍发现桌上乱的很,折子本该是分门别类呈上来,供慕容曒批阅后,再依次分发至各个归属部门,该处理的立马着手处理,该查实的马上派人查实。可是慕容曒完全是抽着看的,这一抽,又不记得原来放哪儿,就乱摆了。 郦清妍觉得有点看不下去,双手不自觉动起来,一一翻开那些折子,看清主要内容,然后快速整理起来。等慕容曒喝完那碗汤时,龙案上已恢复整洁,连批阅的朱砂都新磨了些。 “你的样子让朕想起一个词语。”慕容曒撂下碗盏走近,酒足饭饱之后,嗯,眼前的女子认真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动人。 “甚么?”郦清妍正在看四川刺史上奏的请安折子,里头讲了一件趣事,头也没抬随口问。 “贤内助。”慕容曒直接从背后抱住她,似嘟囔更似撒娇,“怎么办,好像喝多了,有些上火。” 郦清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肘击,“找你的妃子去。”拿着那本折子在他面前晃,“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都递到你案上来,是觉着你不够日理万机,还是内阁那群人太废物,什么都要你亲自过目才敢做?” “庄希华胆子太小,不敢真的做出什么事来,怕为人捉到把柄。位同右相的人都如此,下头的人莫消说,自然更不敢放手做事,天天闲着,其他本事没有,饮酒作乐倒是在行得很。也不知当初父皇是怎么忍受这帮酸腐文臣的。” “号宣文朝,却如此仇视文臣,有趣。”郦清妍笑里带着讽刺,“他们这样,还不是你这个君王御下无方?庄希华没用,就尽早换个人,内阁里的脓包该换的都换了,毒瘤养得大了,剜的时候耗时耗力,若是危及性命就得不偿失了。” “你这是在教朕为君之道么?”慕容曒笑问,“这些人算什么毒瘤,最大的毒瘤不该是敬王?而且,朕的确在换血,却不知又是哪个在暗中捣鬼,乱朕布局。”手指勾着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轻轻嗅着,有淡淡的玫瑰花汁水的香气。 “你所说的换血,究竟是复仇多些,还是破而后立的意思多些?”郦清妍把头发扯回来,走到龙案对面,抱着胳膊看他,“敬王若想反,六年前在你初登皇位,羽翼未丰,宁王又没有现在这般强大的时候就该反了,为什么要把你养得羽毛丰满,宁王势力与他不相上下时才露出野心?我看并非他是毒瘤,只是你把他当成毒瘤而已。” “朕可以把你这番话理解为替他开脱,毕竟你现在顶着的是敬王府嫡女头衔,敬王倒了,你也是落不着好的。”慕容曒手指叩着桌面,并未生气。 “你之前不是要拿单家和郦朗迭开刀么?结果如何,我不是安然无恙走出来了吗,虽然并没有走到我想要的位置,至少比在原来那个家里好。” “的确是这一步让你走到了朕的身边,真是意外之喜。” 郦清妍不理会他这三不五时冒出来的肉麻话,继续正色道,“若你真要毁了敬王,我也一样能安然从敬王府脱身,一样让我在乎的人免受伤害。” “会离朕更近么?若杀光这些人,能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朕身边,乖乖听话,哪儿也不去,朕不介意把他们全都杀掉。”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郦清妍似笑非笑。 慕容曒明显愣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在确认这句话是否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对方也不躲,沉静回望,黑黑的眸里有狡黠的笑意,是晶亮的耀眼和诱人。 “你……”慕容曒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跳动的失了节奏。 郦清妍却把眼睛移向了别处,“你答应过我,等眼睛好了,就让我出宫的。既然要让我成为你的臂膀,就该放出去好好历练,我可没见过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的臂膀。” 这个转变有点快,慕容曒还沉浸在她上一句话里不愿意出来,结果这人就又旧事重提要离开,他无力地发现,自己对她越来越没办法。 “答应了要给你的宅子,找好了。” 郦清妍眼睛一亮,这话等同于他终于不囚禁着自己了。“选在何处?” “夏园,可还满意?” 郦清妍的脸垮下去,“你是故意的吧?” “你不是要比宁王府还大的地方么,朕挑来挑去,地方大的的确有,可如那般精致的几乎找不到,又不想委屈你,只得把夏园让出来。打理园子的仆人和花销你都不用担心,朕已经帮你解决好了,你只管住进去就成。怎么不说话,高兴的傻了?” 皇家避暑园林,规模堪称另一个皇宫,所有皇宫不适合放,或者放不下的举世宝物都藏在那里面,与其说是行宫,不若说是人间天堂的地方,慕容曒现在要把它送给郦清妍。 “我住了,你们夏天去哪儿?” “夏天朕就来找你啊。其他人的话,哪儿凉快待哪儿去,朕不管他们了。” “金屋藏娇?” “错,金屋藏妍。” “替宁王把我养肥了,等时间到了好宰么?” “错,养来当朕的皇后,朕哪里舍得伤你。” 郦清妍扶额,“你和宁王真是……不愧为两兄弟,一个想方设法留我在宫里,让我做皇后,一个开口闭口让我跟他出去,拒绝做皇后。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呢?把庄梦玲害得跳墙自尽的冷酷帝王呢?” “在你的阳光下,所有阴邪都无所遁形,自动消散,只剩好好疼爱你的心。” 一身红衣中,洁白如玉的额头上,柔腻的肌肤之下,郦清妍的血管在突突地跳,觉得再和这个人多说一句,血管就能炸开,让她殒命当场。 慕容曒继续放毒,“至少朕是这样的,二皇兄弄丢你,算他损失。朕会让你见不到他的,旧情复燃,可不是好事,你的心里只能装朕一个人。” 郦清妍开始满屋子找刀。 “别转了,过来,朕告诉你个方法,让二皇兄永远近不了你的身。” 郦清妍顿住脚步,“什么方法?” “再强大的人也有死穴,二皇兄也不例外,他很害怕一件东西。” 郦清妍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朝他走了两步,“是什么?” 慕容曒勾了勾手指,神秘又小声道,“这附近都是暗卫,不能大声说出来被别人听见,你凑过来些,朕悄悄告诉你。” 郦清妍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乖乖走过去,把耳朵递近些,生怕他说的太小声,自己没听见。 慕容曒看着凑得极近的人,粉嫩的耳垂就在嘴边,玉白修长的脖颈,干净到泛着光芒的肌肤,还有从他角度看到的浓长的睫,褙子掩不住的精致锁骨,以及锁骨之下的风光…… 在呼吸变得急促之前,在她侧脸上大大亲了一口,占足便宜后才笑道,“骗你的。”又道,“你今天太美,让人忍不住。” 郦清妍冷着脸转过头来看着慕容曒,看得对方毛骨悚然,“只,只是亲一下而已嘛……” 郦清妍张开“血盆大口”在他脖子狠咬一口,然后跳开老远,抹着嘴道,“只是咬一口而已嘛。” “又咬!你是不是属狗的!”慕容曒被她特意练过般的一口尖牙咬得快掉了块肉,捂着脖子跑着去捉她。 然后栖月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推开紫宸宫书房,准备看看小曒有没有躲在这里喝闷酒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 两个人滚在地毯上,郦清妍被慕容曒压在身下,正用露出裙子的两条腿用力踢开他,外裳早不知被剥下来扔到了哪里,两条赤/裸的胳膊,一只在抵在慕容曒胸口,一只努力伸长,想要摸到他背后去。香肩尽露,身上仅剩的布料,比和他睡的时候还要少! 慕容的龙袍也扯得乱七八糟,玉冠都掉下来了,一只手抓着郦清妍头发,脖子上斑斑驳驳的全是啃咬的痕迹,全新的,还闻得到渗出来的血腥味。屋里只有两个人,那是谁咬的,栖月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 说了不碰,不伤,不强迫,护她周全。这就是他保证的不碰?! 听见开门声,地上两人楞了一下,然后飞快分开,各自满屋找着衣裳,簪子,玉冠…… 栖月吼间有种浓稠腥甜的东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卡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郦清妍扯了扯裙子,咳了两声,行礼道,“殿下莫要误会,臣女和皇上只是在……打架而已……” 慕容曒也在咳,眼睛四处瞟着,就是不去看栖月的脸色,“皇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要紧事?” “我来,”栖月声音哑的厉害,眼睛看着郦清妍,“找她有事。” “什么事?”郦清妍眨了眨眼睛,“下午在长公主府那里,殿下还有什么话忘记说了么?” 栖月阴着脸,一言不发。 郦清妍看了看慕容曒,对方眉头微敛,目光锁在栖月身上,很像在提防别人趁他不注意抢了他的珍宝的模样。 “殿下在这里说也一样的。”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整个人都悬空,头朝下被栖月抓住腰带拎起来。 “跟我出来!”然后又是眼前一花,人已在书房外。 慕容曒盯着栖月消失的地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敛得更紧。 “请殿下放我下去。”郦清妍看着身边飞速闪过的景致,以为他会直接将自己带出宫,但是没有。 抬手一扔,郦清妍落在芍药花圃里,花瓣被砸得四处纷飞,差点将她埋了。抹开脸上的花瓣,挣扎着从花圃里起来。栖月一旦生气起来,就把温柔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扔人,也不怕芍药花枝戳伤她。 “方才你和小曒在书房里做什么?”栖月冷着声音问。 “打架,已经和殿下解释过一回。”郦清妍好容易爬起来了,拢紧衣裳,暮色/降临,她有些冷。 “打架能打成那样?那分明是他要把你,把你……” “把臣女怎样?”郦清妍偏头看他,“殿下果然误会了,只是皇上占臣女便宜,设计亲了一口,然后臣女咬了回去,殿下应该知道的,臣女以前也咬过皇上。皇上痛得狠了,就和臣女打了起来。打架途中撕扯了衣裳……” “够了!”栖月打断她,气的额上青筋都在跳,“咬人这样的话也拿出来说,你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郦清妍冷笑,“这话殿下该问问自己罢!半夜闯进臣女房间的是谁?赖着不走的是谁?一点不顾臣女名声,做出那么多事情来的是谁?用一次次谎言堆砌出幻象的又是谁!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心,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慕容栖月,你有没有心?” 讨厌这样的人,戴着面具来到她身边,有一天她截掉了那层面具,扯痛了他的肉,居然还有脸面来谴责她的不是。 如果一开始就看不起她,不善待她,何苦装成一副善良的样子来骗取她的信任。直接来合作,和聆晔一样,大家都知道对方不是善类,各凭本事,合作中各取所需,远比谎言来得真实。 郦清妍看着栖月那张即使暴怒,依旧美到人神共愤的脸,突然觉得,因为恨就想方设法弄死对方,因为喜欢就简单粗暴地将人弄到身边的慕容曒,要比他顺眼一千一万倍。 正文 123.第六十章(下)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经按平时的份量送来了。” 得说明一下,哈登太太是个管家,这个女人很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心意,两人的心一样都是铁铸的。 “啊,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想我们只好将就了,巴巴拉。”等这位姑娘一走,她便笑着补充说:“幸好我自己还能够弥补这次的欠缺。” 她邀海伦与我凑近桌子,在我们俩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却很薄的烤面包,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我们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大果子饼。 “我本想让你们各自带一点儿回去,”她说,“但是因为烤面包这么少,你们现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饼切成了厚片。 那天夜晚,我们吃了香甜的饮料和食品,享受了一次盛宴。当她慷慨提供的美食,满足了我们的辘辘饥肠时,我们的女主人面带满意的微笑,望着我们,那笑容也一样令人愉快。吃完茶点,端走了托盘后,她又招呼我们到火炉边去。我们两人一边一个坐在她身旁。这时,她与海伦开始了谈话,而我能被允许旁听,实在也是有幸。 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态安详,风度庄重,谈吐文雅得体,这使她不至于陷入狂热、激奋和浮躁,同样也使看着她和倾听她的人,出于一种敬畏心情,不会露出过份的喜悦,这就是我此刻的情感。但海伦的情况却使我十分吃惊。 因为茶点振奋了精神,炉火在熊熊燃烧,因为亲爱的导师在场并待她很好,也许不止这一切,而是她独一无二的头脑中的某种东西,激发了她内在的种种力量。这些力量被唤醒了,被点燃了,起初闪烁在一向苍白而没有血色现在却容光焕发的脸上,随后显露在她水灵灵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为独特的美,它没有好看的色彩,没有长长的睫毛,没有用眉笔描过的眉毛,却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流动不息,那么光芒四射。随后她似乎心□□融,说话流畅。这些话从什么源头流出来,我无从判断。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有这样活跃、这样宽大的胸怀,装得下这纯洁、充盈、炽热的雄辩之泉么?这就是那个使我难以忘怀的夜晚海伦谈话的特色。她的心灵仿佛急于要在短暂的片刻中,过得与众多长期苟活的人一样充实。 她们谈论着我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谈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时代,谈到了遥远的国度;谈到了被发现或臆测到的自然界的奥秘,还谈到了书籍。她们看过的书真多啊!她们掌握的知识真丰富!随后她们似乎对法国人名和法国作者了如指掌。但最使我惊讶的是,这时坦普尔小姐问海伦是不是抽空在复习她爸爸教她的拉丁文,还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吩咐她朗读和解释维吉尔1的一页著作,海伦照着做了。我每听一行朗朗的诗句,对她也就愈加肃然起敬。她几乎还没有读完,上床铃就响了,已不允许任何拖延。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俩,她把我们搂到怀里时说: “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她拥抱海伦比拥抱我要长些,更不情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边,为了海伦,她再次伤心地叹了口气;为了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了一滴眼泪, 到了寝室,我们听见了斯卡查德小姐的嗓音,她正在检查抽屉,而且刚好已把海伦的抽屉拉出来。我们一走进房间,海伦便当头挨了一顿痛骂。她告诉海伦,明天要把五六件叠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她的肩上。 “我的东西乱糟糟的真丢脸,”海伦喃喃地同我说,“我是想把它们放整齐的,可总是忘了。” 第二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牌上写下了十分醒目的两个字“邋遢”,像经文护符匣一样,把它系在海伦那宽大、温顺、聪颖、一付善相的额头上。她那么耐心而毫无怨言地佩戴着它,视之为应得的惩罚,一直戴到晚上。下午放学以后,斯卡查德小姐一走,我便跑到海伦那儿,一把撕下这块牌子,把它扔进火里。她所不会有的火气,整天在我心中燃烧着,大滴大滴热泪,一直烧灼着我的脸颊,她那付悲哀的、听天由命的样子,使我心里痛苦得难以忍受。 上述事件发生后大约一周,坦普尔小姐写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他在信中所说的,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自述。坦普尔小姐把全校师生召集起来,当众宣布,对简·爱所受的指责己经作了调查,而且很高兴地声明对简·爱的诋毁己彻底澄清。教师们随后同我握了手,吻了我,一阵欢悦的低语,迥荡在我同伴的队伍之中。 这样我便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我打算从头努力,决心排除万难披荆斩棘地前进。我拼命苦干,付出几分努力,便获得几分成功。我的记忆力虽然不是生来很强,但经过实干有了改进,而反复练习使我的头脑更为机敏。几周之后,我被升到了高班,不到两个月我被允许学习法文和绘画。我学了动词etre的最基本的两个时态;同一天我作了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说一句,屋子墙壁的倾斜度可与比萨斜塔相媲美)。那天夜里上床时,我忘了在遐想中准备有热的烤土豆或白面包与新鲜牛奶的巴米赛德晚餐了,往常我是以此来解馋的。而现在,我在黑暗中所见到的理想画面成了我的盛宴。所有的画作都是出自我的手笔,潇洒自如的房屋、树木铅笔画,别致的岩石和废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种可爱的画:有蝴蝶在含苞的玫瑰上翩翩起舞;有鸟儿啄着成熟的樱桃;有藏着珍珠般鸟蛋的鹪鹩巢穴,四周还绕着一圈嫩绿的长春藤。我还在脑子里掂量了一下,有没有可能把那天皮埃罗太太给我看的薄薄的法文故事书,流利地翻译出来。这个问题还没有满意解决,我便甜甜地睡着了。 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现在,我决不会拿贫困的罗沃德去换取终日奢华的盖茨黑德。 然而,罗沃德的贫困,或者不如说艰辛,有所好转。春天即将来临,实际上已经到来,冬季的严寒过去了。积雪已融化,刺骨的寒风不再那般肆虐,在四月和风的吹拂下,我那双曾被一月的寒气剥去了一层皮,红肿得一拐一拐的可怜的脚,已开始消肿和痊愈。夜晚和清晨不再出现加拿大式的低气温,险些把我们血管里的血冻住。现在我们己受得了花园中度过的游戏的时刻。有时逢上好日子,天气甚至变得温暖舒适。枯黄的苗圃长出了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鲜嫩,使人仿佛觉得希望之神曾在夜间走过,每天清晨留下她愈来愈明亮的足迹。花朵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有雪花莲呀、藏红花呀、紫色的报春花和金眼三色紫罗兰。每逢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们都出去散步,看到不少更加可爱的花朵,盛开在路边的篱笆下。 我还发现,就在顶端用尖铁防范着的花园高墙之外,有着一种莫大的愉快和享受,它广阔无垠,直达天际,那种愉快来自宏伟的山峰环抱着的一个树木葱笼绿荫盖地的大山谷;也来自满是黑色石子和闪光漩涡的明净溪流。这景色与我在冬日铁灰色的苍穹下,冰霜封冻、积雪覆盖时看到的情景多么不同呀!那时候,死一般冷的雾气被东风驱赶着,飘过紫色的山峰,滚下草地与河滩,直至与溪流上凝结的水气融为一体。那时,这条小溪是一股混浊不堪、势不可挡的急流,它冲决了树林,在空中发出咆哮,那声音在夹杂着暴雨和旋转的冻雨时,听来常常更加沉闷。至于两岸的树木,都己成了一排排死人的骨骼。 四月己逝,五月来临。这是一个明媚宁静的五月,日复一日,都是蔚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轻柔的西风和南风。现在,草木茁壮成长起来。罗沃德抖散了它的秀发,处处叶绿,遍地开花。榆树、岑树和橡树光秃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生气勃勃的雄姿,林间植物在幽深处茂密生长,无数种类的苔鲜填补了林中的空谷。众多的野樱草花,就像奇妙地从地上升起的阳光。我在林荫深处曾见过它们淡谈的金色光芒,犹如点点散开的可爱光斑。这一切我常常尽情享受着,无拘无束,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这种自由与乐趣所以这么不同寻常,是有其原因的、而说清楚这个原委,就成了我现在的任务。 我在说这个地方掩映在山林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时,不是把它描绘成一个舒适的住处吗?的确,舒适倒是够舒适的,但有益于健康与否,却是另一回事了。 罗沃德所在的林间山谷,是大雾的摇篮,是雾气诱发的病疫的滋生地。时疫随着春天急速的步伐,加速潜入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进了它拥挤的教室和寝室,五月未到,就己把整所学校变成了医院。 学生们素来半饥半饱,得了感冒也无人过问,所以大多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个女生中四十五人一下子病倒了。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有得病的,几乎已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认为他们必须经常参加活动,保持身体健康。就是不这样,也无人顾得上去看管她们了。坦普尔小姐的全部注意力已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了夜间抓紧几小时休息外,寸步不离病人,教师们全力以赴,为那些幸而有亲戚朋友,能够并愿意把她们从传染地带走的人,打铺盖和作好动身前的必要准备。很多已经染病的回家去等死;有些人死在学校里,悄悄地草草埋掉算数,这种病的特性决定了容不得半点拖延。 就这样,疾病在罗沃德安了家,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之内笼罩着阴郁和恐怖;房间里和过道上散发着医院的气味,香锭徒劳地挣扎着要镇住死亡的恶臭。与此同时,五月的明媚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洒向陡峭的小山和美丽的林地。罗沃德的花园花儿盛开,灿烂夺目。一丈红拔地而起,高大如林,百合花已开,郁金香和玫瑰争妍斗艳,粉红色的海石竹和深红的双瓣雏菊,把小小花坛的边缘装扮得十分鲜艳。香甜的欧石南,在清晨和夜间散发着香料和苹果的气味。但这些香气扑鼻的宝贝,除了时时提供一捧香草和鲜花放进棺材里,对罗沃德的人来说已毫无用处。 不过我与其余仍然健康的人,充分享受着这景色和季节的美妙动人之处。他们让我们像吉卜赛人一样,从早到晚在林中游荡,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我们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现在已从不靠近罗沃德,家常事也无人来有问,啤气急躁的管家己逃之夭夭,生怕受到传染。她的后任原本是洛顿诊所的护士长,并未习惯于新地方的规矩,因此给得比较大方。此外,用饭的人少了,病人又吃得不多,于是我们早饭碗里的东西也就多了一些。新管家常常没有时间准备正餐,干脆就给我们一个大冷饼,或者一厚片面包和乳酪,我们会把这些东西随身带到树林里,各人找个喜欢的地方,来享受一顿盛宴。 我最喜欢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这块石头儿立在小溪正中,又白又干燥,要淌水过河才到得那里,我每每赤了脚来完成这一壮举。这块石头正好够舒舒服服地坐上两个人,我和另一位姑娘。她是我当时选中的伙伴,名叫玛丽·安·威尔逊,这个人聪明伶俐,目光敏锐。我喜欢同她相处,一半是因为她机灵而有头脑,一半是因为她的神态使人感到无拘无束。她比我大几岁,更了解世情,能告诉我很多我乐意听的东西,满足我的好奇心。对我的缺陷她也能宽容姑息,从不对我说的什么加以干涉。她擅长叙述,我善于分析;她喜欢讲,我喜欢问,我们两个处得很融洽,就是得不到很大长进,也有不少乐趣。 与此同时,海伦·彭斯哪儿去了呢?为什么我没有同她共度这些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是我把她忘了,还是我本人不足取,居然对她纯洁的交往感到了厌倦?当然我所提及的玛丽·安·威尔逊要逊于我的第一位相识。她只不过能给我讲些有趣的故事,回对一些我所津津乐道的辛辣活泼的闲聊。而海伦呢,要是我没有说错,她足以使有幸听她谈话的人品味到高级得多的东西。 确实如此,读者,我明白,并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是一个很有缺陷的人,毛病很多,长处很少,但我决不会嫌弃海伦,也不会不珍惜对她的亲情。这种亲情同激发我心灵的任何感情一样强烈,一样温柔,一样令人珍重。不论何时何地,海伦都向我证实了一种平静而忠实的友情,闹别扭或者发脾气都不会带来丝毫损害。可是海伦现在病倒了。她从我面前消失,搬到楼上的某一间房子,已经有好几周了。听说她不在学校的医院部同发烧病人在一起,因为她患的是肺病,不是斑疹伤寒。在我幼稚无知的心灵中,认为肺病比较和缓,待以时日并悉心照料,肯定是可以好转的。 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偶尔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下楼来,由坦普尔小姐带着步入花园。但在这种场合,她们不允许我上去同她说话。我只不过从教室的窗户中看到了她,而且又看不清楚,因为她裹得严严实实,远远地坐在回廊上。 正文 124.第六十一章(上) 这句话要是昨天让我听到,它所表达的含义只能是,她将要搬到诺森伯兰郡自己家去了,我不会去怀疑它包含着“她要死了”的意思。但此刻我立即明白了。在我理解起来,这句话一清二楚,海伦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她将被带往精灵的地域,要是这样的地域确实存在的话。我感到一阵恐怖,一种今人震颤的悲哀,随后是一种愿望,一种要见她的需要。我问她躺在哪一个房间。 “她在坦普尔小姐的屋里,”护士说。 “我可以上去同她说话吗?” “啊,孩子!那不行。现在你该进来了,要是降了露水还呆在外面,你也会得热病的。” 护士关了前门,我从通往教室的边门溜了进去。我恰好准时,九点刚敲,米勒小姐正吩咐学生上床。 也许过了两小时,可能是将近十一点了,我难以入睡,而且从宿舍里一片沉寂推断,我的同伴们都已蒙头大睡。于是我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衣,赤着脚从屋里溜了出来,去寻找坦普尔小姐的房间。它远靠房子的另外一头,不过我认得路。夏夜的皎洁月光,零零落落地洒进过道的窗户,使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她的房间。一股樟脑味和烧焦的醋味,提醒我己走近了热病病房。我快步走过门前,深怕通宵值班的护士会听到我。我担心被人发现被赶回房去。我必须看到海伦——在她死去之前必须拥抱她一下——我必须最后亲吻她一下,同她交换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走过了楼底下的一段路,终于毫无声响地开了和关了两道门,到了另一排楼梯,拾级而上,正对面便是坦普尔小姐的房间,一星灯光从锁孔里和门底下透出来,四周万籁俱寂。我走近一看,只见门虚掩着,也许是要让闷人的病室进去一点新鲜空气。我生性讨厌犹犹豫豫,而且当时急不可耐,十分冲动——我全身心都因极度痛苦而震颤起来,我推开门,探进头去,目光搜索着海伦,担心遇见死亡。 紧靠坦普尔小姐的床铺,被白色的帷帐遮去了一半的是一只小床。我看到了被子底下身子的轮廓,但脸部被帷幔遮住了。那位在花园里同我讲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睡着了。一支灯芯未剪的蜡烛幽幽地在桌子上燃着。没有看到坦普尔小姐。我后来知道,她已被叫到热病病室,看望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我往前走去,随后在小床旁边停了下来,我的手伸向帷幔,但我宁愿在拉动之前开口说一下,我们人仍然畏缩不前,唯恐看到一具尸体。 “海伦!”我轻声耳语道,“你醒着吗?” 她动弹了一下,自己拉开帷幔,我后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却十分镇静,她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我的恐惧心理顿时消失了。 “真是你吗,简?”她以独特的柔和语调问。 “啊!”我想,“她不会死,她们搞错了,要是她活不了啦,她的言语和神色不会那么镇定自若。” 我上了她的小床,吻了她一下。她的额头冰冷,两颊也冰冷,而且还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有她那微笑依旧。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简?已经过了十一点啦,几分钟前我听见敲的。” “我来看你,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我不同你说句话就睡不着。” “那你是来同我告别的了,也许许来得正是时候。” “你上哪儿去吗,海伦?你要回家是不是?”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顿住了,心里很难过。我竭力咽下眼泪,这时海伦一阵咳嗽,不过没有吵醒护士。咳完以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几分钟,随后轻声说: “简,你都光着你的小脚呢,躺下来吧,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她的话做了。她用胳膊楼住我,我紧偎着她,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继续低声耳语着说: “我很愉快,简,你听到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悲伤。没有什么可以感到悲伤的。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得死去。现在正夺去我生命的疾病并不痛苦。既温和而又缓慢,我的心灵已经安息。我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太悲痛,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新近刚结婚,不会思念我。我那么年纪轻轻就死去,可以逃脱大苦大难。我没有会使自己在世上发迹的气质和才能。要是我活着,我会一直错下去的。” “可是你到哪儿去呢,海伦?你能看得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去上帝那儿。” “上帝在哪儿?上帝是什么?” “我的创造者,也是你的。他不会永远毁坏他所创造的东西。我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数着钟点,直至那个重要时刻到来,那时我又被送还给他,他又再次显现在我面前。” “海伦,那你肯定认为有天堂这个地方,而且我们死后灵魂都到那儿去吗?” “我敢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我可以毫无忧虑地把我不朽的部分托付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上帝是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 “海伦,我死掉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会来到同一个幸福的地域,被同一个伟大的、普天下共有的父亲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又再次发问,不过这回只是想想而已。“这个地域在哪儿?它存在不存在?”我用胳膊把海伦楼得更紧了。她对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宝贵了,我仿佛觉得我不能让她走,我躺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说: “我多么舒服啊!刚才那一阵子咳嗽弄得我有点儿累了,我好像是能睡着了,可是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我会同你呆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不能把我撵走。” “你暖和吗,亲爱的?” “是的。”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两人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一阵异样的抖动把我弄醒了。我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那位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过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没有因为离开床位而受到责备,人们还有别的事儿要考虑,我提出的很多问题也没有得到解释。但一两天后我知道,坦普尔小姐在拂晓回房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脸蛋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死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一阵异样的抖动把我弄醒了。我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那位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过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没有因为离开床位而受到责备,人们还有别的事儿要考虑,我提出的很多问题也没有得到解释。但一两天后我知道,坦普尔小姐在拂晓回房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脸蛋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死了。她的坟墓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地,她去世后十五年中,墓上仅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墩,但现在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标出了这个地点,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及“resurgam”这个字。 到目前为止,我已细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我一生的最初十年,差不多花了十章来描写。但这不是一部正正规规的自传。我不过是要勾起自知会使读者感兴趣的记忆,因此我现在要几乎只字不提跳过八年的生活,只需用几行笔墨来保持连贯性。 斑疹伤寒热在罗沃德完成了它摧毁件的使命以后,便渐渐地从那里销声匿迹了。但是其病毒和牺牲者的数字,引起了公众对学校的注意,于是人们对这场灾祸的根源作了调查,而逐步披露的事实大大激怒了公众。学校的地点不利于健康,孩子们的伙食量少质差,做饭用的水臭得使人恶心;学生们的衣着和居住条件很糟,一切都暴露无遗,曝光的结果使布罗克赫斯特大夫失脸面,使学校大受得益。 那里的一些富家善人慷慨解囊,在一个更好的地点建造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楼。校规重新作了制订,伙食和衣着有所改善。学校的经费委托给一个委员会管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钱又有势,自然不能忽视,所以仍担任司库一职。但在履行职务时得到了更为慷慨和富有同情心的绅士们的协助。他作为督导的职能,也由他人一起来承担,他们知道该怎样把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怜悯与正直结合起来。学校因此大有改进,到时候成了一个真正有用的高尚学府。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围墙之内生活了八年,当了六年的学生,二年的教师,在双重身份上成了它价值和重要性的见证人。 在这八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单一,但并无不快,因为日子没有成为一潭死水。这里具备接受良好教育的条件。我喜爱某些课程;我希望超过所有人;我很乐意使教师尤其是我所爱的教师高兴,这一切都激励我奋进。我充分利用所提供的有利条件,终于一跃而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又被授予教师职务,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种种变迁,一直担任着校长的职位,我所取得的最好成绩归功于她的教诲。同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对我的慰藉。她担当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的角色,后来成了我的伙伴。这时候,她结了婚,随她的丈夫(一位牧师、一个出色的男人,几乎与这样一位妻子相般配)迁往一个遥远的郡,结果同我失去了联系。 打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已不再同原来一样了。她一走,那种己经确立了的使罗沃德有几分像家的感情和联系,都随之消失。我从她那儿吸收了某些个性和很多习惯。比较和谐的思想,比较有节制的感情,已经在我的头脑里生根。我决意忠于职守,服从命令。我很文静,相信自己十分满足。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是一位懂规矩守本份的人。 但是命运化作牧师内史密斯把我和坦普尔小组分开了。我见她身着行装在婚礼后不久跨进一辆驿站马车,我凝视着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随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孤寂中度过了为庆祝这一时刻而放的半假日的绝大部分时间。 大部分时候我在房间里踯躅。我本以为自己只对损失感到遗憾,并考虑如何加以补救,但当我结束了思考,抬头看到下午已经逝去,夜色正浓时,蓦地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在这一间隙,我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我的心灵丢弃了我从坦普尔小姐那儿学来的东西,或者不如说她带走了我在她身边所感受到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自己的天性,感到原有的情绪开始萌动了,我并不是失去了支柱,而是失去了动机;并不是无力保持平静、而是需要保持平静的理由己不复存在。几年来,我的世界就在罗沃德,我的经历就是学校的规章制度,而现在我记起来了,真正的世界无限广阔,一个变满着希望与忧烦,刺激与兴奋的天地等待着那些有胆识的人,去冒各种风险,追求人生的真谛。 我走向窗子,把它打开,往外眺望。我看见了大楼的两翼,看见了花园,看见了罗沃德的边缘,看见了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越过了其他东西,落在那些最遥远的蓝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凉不堪岩石嶙峋的边界之内,仿佛是囚禁地,是放逐的极限。我跟踪那条白色的路蜿蜒着绕过一座山的山脚,消失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之中。我多么希望继续跟着它往前走啊!我忆起了我乘着马车沿着那条路走的日子,我记得在薄暮中驶下了山,自从我被第一次带到罗沃德时起,仿佛一个世纪己经过去,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假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里德太太从来没有把我接到盖茨黑德去过,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家里的其他人,从未来看过我。我与外部世界既没有书信往来,也不通消息。学校的规定、任务、习惯、观念、音容、语言、服饰、好恶,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内容。而如今我觉得这很不够。一个下午之间,我对八年的常规生活突然感到厌倦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为自由作了一个祷告,这祈祷似乎被驱散,融入了微风之中。我放弃了祈祷,设想了一个更谦卑的祈求,祈求变化,祈求刺激。而这恳求似乎也被吹进了浩茫的宇宙。“那么”,我近乎绝望地叫道,“至少赐予我一种新的苦役吧!” 这时,晚饭铃响了,把我召唤到了楼下。 直到睡觉的时候,我才有空继续那被打断了的沉思。即便在那时,同房间的一位教师还絮絮叨叨闲聊了好久,使我没法回到我所渴望的问题上。我多么希望瞌睡会使她闭上嘴巴!仿佛只要我重新思考伫立窗前时闪过脑际的念头,某个独特的想法便会自己冒出来,使我得以解脱似的。 格丽丝小姐终于打瞌了。她是一位笨重的威尔士女人,在此之前我对她惯常的鼻音曲除了认为讨厌,没有别的看法。而今晚我满意地迎来了它最初的深沉曲调,我免除了打扰,心中那抹去了一半的想法又立刻复活了。 “一种新的苦役!这有一定道理,”我自言自语(要知道,只是心里想想,没有说出口来)。“我知道是有道理,因为它并不十分动听,不像自由、兴奋、享受这些词,它们的声音确实很悦耳,徒然浪费时间。但是这苦役却全然不同!它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个人都可以服苦役。我在这儿已经服了八年,现在我所期求的不过是到别处去服役。难道我连这点愿望也达不到?难道这事不可行?是呀,是呀,要达到目的并非难事,只要我肯动脑筋,找到达到目的之手段。” 我从床上坐起来,以便开动脑筋。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在肩上围了块披巾,随后便全力以赴地进一步思考起来。 正文 125.第六十一章(下) “我需要什么呢?在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房子中一个新的工作。我只要这个,因为好高鹜远是徒劳无益的。人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新工作呢?我猜想他们求助于朋友。但我没有朋友。很多没有朋友的人只好自己动手去找工作,自己救自己,他们采用什么办法呢?” 我说不上来,找不到答案。随后我责令自己的头脑找到一个回答,而且要快。我动着脑筋,越动越快。我感到我的脑袋和太阳穴在搏动着。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脑子乱七八糟,一切努力毫无结果。我因为徒劳无功而心乱加麻,便立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转,拉开窗帘,望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我再次爬到床上。 准是有一位善良的仙女,趁我不在时把我需要的主意放到了我枕头上,因为我躺下时,这主意悄悄地、自然而然地闪入我脑际。“凡是谋职的人都登广告,你必须在《xx郡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呢?我对广告一无所知。” 回答来得自然而又及时: “你必须把广告和广告费放在同一个信封里,寄给《先驱报》的编辑,你必须立即抓住第一个机会把信投到洛顿邮局,回信务必寄往那里邮局的je。信寄出后一个星期,你可以去查询。要是来了回音,那就随之行动。” 我把这个计划琢磨了二三回,接着便消化在脑子里,我非常清晰地把它具体化了,我很满意,不久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没等起床铃把全校吵醒就写好了广告,封入信封,写上了地址。信上说: “现有一位年轻女士,熟悉教学(我不是做了两年的教师吗?)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须幼于十四岁(我想自己才十八岁,要指导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是断然不行的)。该女士能胜任良好的英国教育所含的普通课科,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的教学(读者呀,现在这张狭窄的技能表,在那个时代还算是比较广博的)。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这份文件在我抽屉里整整锁了一天。用完茶点以后,我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为自己也为一两位共事的老师办些小事。她欣然允诺,于是我便去了。一共有两英里步行路程,傍晚还下着雨,好在白昼依然很长。我逛了一两家商店,把信塞进邮局,冒着大雨回来,外衣都淌着水,但心里如释重负。 接着的那个星期似乎很长,然而,它像世间的万物一样,终于到了尽头。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了去洛顿的路途。顺便提一句,小路风景如画,沿着小溪向前延伸,穿过弯弯曲曲秀□□人的山谷。不过那天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封可能在,可能不在小城等着我的信,而不是草地和溪水的魅力。 这时我冠冕堂皇的差使是度量脚码做一双鞋。所以我先去干这件事。了却以后,从鞋匠那儿出来,穿过洁净安宁的小街,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妇人,鼻梁上架着角质眼镜,手上戴着黑色露指手套。 “有写给je的信吗?”我问。 她从眼镜上方盯着我,随后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放着的东西中间翻了好久好久。时间那么长,我简直开始有些泄气了。最后,她终于把一份文件放到眼镜底上,过了将近五分钟,才越过柜台,递给我,同时投过来刨根究底,疑虑重重的一瞥——这封信是写给je的。 “就只有这么一封?”我问。 “没有了,”她说,我把信放进口袋,回头就走。当时我不能拆开,按照规定我得八点前返回,而这时已经七点半了。 一到家便有种种事务等着我去做。姑娘们做功课时我得陪坐着,随后是轮到我读祷告,照应她们上床。在此之后,我与其他教师吃了晚饭。甚至最后到了夜间安寝时,那位始终少不了的格丽丝小姐仍与我作伴。烛台上只剩下一短截蜡烛了,我担心她会喋喋不休,直至烛灭。幸好那一顿饭产生了催眠的效果。我还没有脱好衣服,她已酣声大作。蜡烛只剩一英寸,我取出了信,封口上署着缩写f.,我拆开信封,发现内容十分简单。 “如上周四在郡《先驱报》上登了广告的je具备她所提及的修养,如她能为自己的品格与能力提供满意的证明人,即可获得一份工作,仅需教一名学生,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年薪为三十英镑。务请将证明人及其姓名、地址和详情寄往下列姓名和地址:“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文件细看了很久。字体很老式,笔迹不大稳,像是一位老年妇女写的。这一情况倒是让人满意的。我曾暗自担心,我自作主张,独自行动,会有陷入某种困境的危险。尤其是我希望自己努力得来的成果是体面的、正当的、en regle。我现在觉得手头的这件事涉及一位老年妇女倒是好事。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想象她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寡妇帽,也许索然无味,但井不失为一位典型的英国老派体面人物。桑菲尔德!毫无疑问,那是她住宅的名称,肯定是个整洁而井井有条的地方,尽管我无力设想这幢房子的确切结构。xx郡的米尔科特,我重温了记忆中的英国地图。不错,郡和镇都看到了。xx郡比我现在居住的最偏远的郡,离伦敦要近七十英里。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可取的。我向往活跃热闹的地方。禾尔科特是个大工业城市,坐落在埃x河岸上,无疑是够热闹的。这样岂不更好,至少也是个彻底的改变。倒不是我的想象被那些高高的烟囱和团团烟雾所吸引,“不过,”我争辩着,“或许桑菲尔德离镇很远呢。” 这时残烛落入了烛台孔中,烛芯熄灭了。 第二天我得采取一些新的措施,这个计划不能再闷在自己心里了。为了获得成功我必须说出口。下午娱乐活动时间,我去拜见了校长,告诉她我有可能找到一个新的职位,薪金是我目前所得的两倍(在罗沃德我的年薪为十五镑),请她替我把这事透露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员会里的某些人,并问明白他们是否允许我把他们作为证明人提出来。她一口答应充当这件事情的协调人。第二天,她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提出了这件事,而他说必须写信通知里德太太,因为她是我的当然监护人。结果便向那位太太发了封简函。她回信说,一切悉听尊便,她已久不干预我的事务了。这封信函在委员会里传阅,并经过了在我看来是极其今人厌烦的拖延后,我终于得到了正式许可,在可能情况下改善自己的处境。附带还保证,由于我在罗沃德当教师和当学生时,一向表现很好,为此即将为我提供一份由学校督导签字的品格和能力证明书。 大约一周以后,我收到了这份证明,抄寄了一份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并得到了那位太太的回复,说是对我感到满意,并定于两周后我去那位太太家担任家庭教师。 现在我忙于作准备了。两周时间一晃而过。我的衣装不多,只是够穿罢了。最后一天也完全够我整理箱子——还是八年前从盖茨黑德带来的那一只 箱子已用绳子捆好,贴上了标签。半小时之后有脚夫来把它取走,送往洛顿,我自己则第二天一早要赶到那里去等公共马车。我刷好了我的黑呢旅行装,备好帽子、手套和皮手筒,把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遍,免得丢下什么东西。此刻,我已无事可做,便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我做不到,尽管我已奔忙了一整天,却一刻也无法休息,我太兴奋了。我生活的一个阶段今晚就要结束,明天将开始一个新的阶段。在两者的间隙,我难以入睡,我必须满腔热情地观看这变化的完成。 “小姐,”一个在门厅碰到我的仆人说。这会儿我正像一个不安的幽灵似地在那里徘徊,“楼下有个人要见你。” “准是脚夫,”我想,问也没问一声就奔下了楼去。我正经过半开着的后客厅,也就是教师休息室,向厨房走去,有人却从里面跑了出来。“准是她!——在哪儿我都认得出她来!”那人拦住我,一把抓过我的手叫道。 我定睛一看,见是一个少妇,穿戴得像一个衣着讲究的仆人,一付已婚妇女模样,却不失年轻漂亮,头发和眸子乌黑,脸色红润。 “瞧,是谁来了?”她回话的嗓音和笑容我似曾相识,“我想你没有把我完全忘记吧,简小姐?” 顷刻之间我便喜不自禁地拥抱她,吻她了。“贝茜!贝茜!贝茜!”我光这么叫着,而她听了又是笑又是哭,两人都进了后客厅。壁炉旁边站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家伙,穿着花格呢外衣和裤子。 “那是我的儿子,”贝茜立刻说。 “这么说,你结婚了,贝茜?” “是呀,己经快五年了,嫁给了马车夫罗伯特·利文,除了站在那儿的鲍比,我还有一个小女孩,我把她的教名取作简。” “你不住在盖茨黑德了?” “我住在门房里,原来那个看门的走了。” “噢,他们都过得怎么样?把他们的事情统统都告诉我,贝茜。不过先坐下来,还有鲍比,过来坐在我的膝头上好吗?”但鲍比还是喜欢侧着身子挨近他妈妈。 “你长得那么高了,简小姐,而又没有发胖,”利文太太继续说。“我猜想学校里没有把你照看得太好吧,里德小姐要比你高得多呢。而乔治亚娜小姐有你两个人那么阔。” “乔治亚娜想来很漂亮吧,贝茜?” “很漂亮。去年冬天她同妈妈上了伦敦,在那儿人见人爱,一个年轻勋爵爱上了她,但勋爵的亲戚反对这门亲事,而——你认为怎么样——他和乔治亚娜小姐决定私奔,于是让人发现了,受到了阻止。发现他们的正是里德小姐,我想她是出于妒嫉,如今她们姐妹俩像猫和狗一样不合,老是吵架。” “那么,约翰·里德怎么样了?” “啊,他辜负了他妈妈的希望,表现并不好。他上了大学,而考试不及格,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后来他的叔叔们要他将来当律师,去学习法律,但他是个年轻浪荡子,我想他们甭想使他有出息。” “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很高,有人叫他俊小伙子,不过他的嘴唇很厚。” “里德太太怎么样?” “太太显得有些发胖,外表看看倒不错,但我想她心里很不安。约翰先生的行为使她不高兴—一约翰用掉了很多钱。” “是她派你到这里来的吗,贝茜?” “说真的,不是。我倒早就想见你了。我听说你写了信来,说是要去远地方,我想我还是乘你还没有远走高飞的时候,动身来见你一面。” “恐怕你对我失望了吧,贝茜。”说完我笑了起来。我发觉贝茜的目光虽然流露出关切,却丝毫没有赞赏之意。 “不,简小姐,不完全这样。你够文雅的了,你看上去像个贵妇人。当然你还是我所预料的那样,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就长得不漂亮。” 我对贝茵坦率的回答报之以微笑。我想她说得对,不过我承认,我对这话的含义并没有无动于衷。在十八岁的年纪上,大多数人都希望能讨人喜欢,而她们相信,自己并不具备有助于实现这种愿望的外表时,心里是绝不会高兴的。 “不过我想你很聪明,”贝茜继续说,以表示安慰。“你会什么?能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房内有一架钢琴。贝茜走过去把它打开,随后要我坐下来给她弹个曲子。我弹了一两曲华尔兹,她听得着了迷。 “两位里德小姐弹不了这么好!”她欣喜地说,“我总是说你在学问上一定会超过她们的,你能画吗?” “壁炉架上的那幅画就是我画的。”这是一幅水彩风景画,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校长,以感谢她代表我在委员会中所作的善意斡旋。她把这幅画加了框,还上了光。 “嗬,好漂亮,简小姐!它同里德小姐的绘画老师作的画一样好,更不要说年轻小姐她们自己了,她们同你天差地远。你学法语了吗?” “学了,贝茵,我能读还能讲。” “你会做细布和粗布上的刺绣活吗?” “我会。” “啊,你是个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知道你会的。不管你的亲戚理不理你,照样会有长进。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你父亲的亲属,有没有写过信给你,就是那些姓爱的人?” “这辈子还没有。” “啊,你知道太太常说,他们又穷又让人瞧不起。穷倒是可能的,但我相信他们像里德家的人一样有绅士派头。大约七年前的一天,一位爱先生来到盖茨黑德,而且要见见你。太太说你在五十英里外的学校里,他好像很失望,因为他不能多呆。他要乘船到外国去,一两天后从伦敦开航。他看上去完全像个绅士,我想他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上国外哪个国家,贝茜?” “几千英里外的一个岛,那儿出产酒——管家告诉我的。” “马德拉岛?”我提醒了一下。 “对,就是这地方——就是这几个字。” “那他走了?” “是的,他在屋里没有呆上几分钟。太太对他很傲慢,后来她把他叫作一个‘狡猾的生意人’,我那位罗伯特估计他是个酒商。” “很可能,”我回答,“或者酒商的职员或代理人。” 贝茜和我又谈了一个钟头的往事,后来,她不得不告辞了。第二天在洛顿侯车时又见了她五分钟。最后我们在布洛克赫斯特纹章旅店的门边分手,各走各的路,她动身去罗沃德山岗搭车回盖茨黑德;而我登上了车子,让它把我带往米尔科特那个陌生的郊区,从事新的使命,开始新的生活。 正文 126.第六十二章(上)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有些像一出戏中的新的一场。这回我拉开幕布的时候,读者,你一定会想象,你看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旅店中的一个房间。这里同其他旅店的陈设相同,一样的大图案墙纸,一样的地毯,一样的家具,一样的壁炉摆设,一样的图片,其中一幅是乔治三世的肖像,另一幅是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还有一幅画的是沃尔夫之死。借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和壁炉的熊熊火光,你可以看得见这一切。我把皮手筒和伞放在桌上,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火炉旁,让自己在十月阴冷的天气里暴露了十六个小时、冻得了僵的身子暖和过来。我昨天下午四点离开洛顿,而这时米尔科特镇的时钟正敲响八点。 读者,我虽然看来安顿得舒舒服服,但内心却并不平静,我以为车子一停就会有人来接我。从脚夫为我方便而搭的木板上走下来时,我焦急地四顾,盼着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希望看到有辆马车等候着把我送往桑菲尔德。然而却不见这类动静。我问一位侍者是否有人来探问过一个爱小姐,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我无可奈何地请他们把我领到一间僻静的房间,一面等待着,一面疑窦丛生,愁肠百结,心里十分不安。 对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一种奇怪的感受是体会到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一切联系已被割断,能否抵达目的港又无把握,要返回出发点则障碍重重。冒险的魅力使这种感受愉快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温暖,但随后的恐惧又使之不安。半小时过去,我依然孤单一人时,恐惧心理压倒了一切。我决定去按铃。 “这里附近有没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问应召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让我到酒巴去打听一下吧”。他走了,但立刻又回来了。 “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来,拿了皮手筒和伞急忙踏进旅店过道。敞开着的门边,一个男人在等候着,在点着路灯的街上,我依稀看到了一辆马车。 “我想这就是你的行李了?”这人见了我,指着过道上我的箱子唐突地说。” “是的,”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了车上,那是一辆马车。随后我坐了进去,不等他关门就问到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英里左右。” “我们要多久才到得了那里?”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关了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位置上,我们便上路了。马车款款向前,使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我很高兴终于接近了旅程的终点,身子靠在虽不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上,一时浮想联翩。 “我估计,”我想道,“从朴实的仆人和马车来判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这样倒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回,同他们相处真是受罪。不知道除了那位站娘之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而且她还算得上有点和气,我肯定能同她好好相处,我会尽力而为。可惜竭尽全力并不总能得到好报。其实在罗沃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坚持不懈地去实行,而且也赢得了别人的好感,但与里德太太相处,我记得我的好心总遭到鄙弃。我祈求上帝,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到头来成了第二个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与她相处下去不可,就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我们现在已走了多远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盼望。米尔科特已落在我们身后。从灯光的数量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大的城市,比洛顿要大得多。就我所知,我们此刻像是在一块公地上,不过屋宇遍布整个地区。我觉得我们所在的地区与罗沃德不同。人口更为稠密,却并不那么景色如画;更加熙熙攘攘,却不那么浪漫。 道路难行,夜雾沉沉。我的向导让马一路溜达,我确信这一个半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在车座上转过头来说: “现在你离桑菲尔德不远了。” 我再次往外眺望。我们正经过一个教堂,我看见低矮、宽阔的塔映着天空,教堂的钟声正敲响一刻;我还看到山边一狭长条耀眼的灯光,标明那是一个乡村,或者没有教堂的庄子。大约十分钟后,马车夫跳了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门在我们身后砰地关上了。这会儿我们慢悠悠地登上了一条小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门前。一扇遮着窗帘的圆肚窗,闪烁着烛光,其余一片漆黑。马车停在前门,一个女佣开了门,我下车走进门去。 “请从这边走,小姐,”这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个四周全是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她领我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明亮的炉火与烛光,同我已经习惯了两小时的黑暗恰成对比,起初弄得我眼花缭乱。然而等我定下神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惬意和谐的画面。 这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一条老式高背安乐椅上,坐着一位整洁不过的矮小老妇人,头戴寡妇帽,身穿黑色丝绸长袍,还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样,只是不那么威严,却显得更加和蔼罢了。她正忙着编织。一只硕大的猫娴静地蹲在她脚边。作为一幅理想的家庭闲适图,它真是完美无缺了。对一个新到的家庭女教师来说,也很难设想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豪华,也没有今人难堪的庄严。我一进门,那老妇人便站了起来,立刻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亲爱的!恐怕一路坐车很乏味吧。约翰驾车又那么慢,你一定怪冷的,到火炉边来吧。” “我想你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说。 “是呀,你说得对,请坐吧。” 她把我领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动手取下我的披巾,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用如此麻烦了。 “啊,一点也不麻烦。你的手恐怕差点儿冻僵了吧。莉娅,调点儿尼格斯酒,切一两片三明治。储藏室的钥匙在这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钥匙,把它递给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继续说,“你已经把行李带来了是吗,亲爱的?” “是的,夫人。” “我来叫人搬到你房间去,”她说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她把我当客人看待了,”我想,“我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我所期望的只是冷漠与生硬。这不像我耳闻的家庭女教师的待遇。但我也决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回来了,亲自动手从桌上把她的编织工具和一两本书挪开,为莉娅端来的托盘腾出了地方。接着她亲自把点心递给我。我颇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心,况且这种关心来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什么出格,所以我想还是对她的礼仪采取默认态度好。 “今晚我能见一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了她递给我的点心后问。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我耳朵有些背。”这位好心的夫人问道,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巴。 我把这个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的意思是瓦伦小姐!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儿?” “不是,我没有家庭。” 我本想接着第一个问题继续往下问,问她瓦伦小姐同她是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觉得问那么多问题不太礼貌,更何况到时候我肯定会有所闻的。 “我很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那只猫放到膝头,继续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有人作伴,住在这儿是很愉快的。当然,什么时候都很愉快,桑菲尔德是一个很好的老庄园,也许近几年有些冷落,但它还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会觉得孤独凄凉的。我说孤独——莉娅当然是位可爱的姑娘,约翰夫妇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仆人,总不能同他们平等交谈吧,你得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担心失去威信。确实去年冬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没有人到府上来过。一夜一夜地独自坐着,我真感到忧伤。有时我让莉娅进来读些东西给我听听,不过我想这可怜姑娘并不喜欢这差使。她觉得这挺束缚人。春秋两季情况好些,阳光和长长的白天使得一切大不相同。随后,秋季刚刚开始,小阿德拉·瓦伦和她的保姆就来了,一个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来,而现在你也来了,我会非常愉快。” 听着听着,我对这位可敬的老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并表达了我真诚的希望,愿她发现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伙伴。 “不过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说,“现在钟敲十二点了,你奔波了一整天,一定已经很累,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带你上卧室去,我已让人拾掇好了我隔壁的房间,这不过是个小间,但比起一间宽阔的前房来,我想你会更喜欢的。虽然那些大房间确实有精致的家具,但孤独冷清,连我自己也从来不睡在里面的。” 我感谢她周到的选择,但长途旅行之后,我确实已疲惫不堪,便表示准备歇息。她端着蜡烛,让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先是去看大厅的门上了锁没有。她从锁上取下钥匙,领我上了楼梯。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树做的,楼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花格窗,这类窗子和直通一间间卧室的长长过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楼梯和过道上弥漫着一种墓穴似的阴森气氛,给人一种空旷和孤寂的凄凉感。因此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它面积不大,有着普通现代风格的陈设时,心里便十分高兴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闩上了门,目光从容四顾,不觉感到那宽阔的大厅、漆旱宽畅的楼梯和阴冷的长廊所造成的恐怖怪异的印象,己被这小房间的蓬勃生气抹去了几分。这时我忽然想到,经历了身心交瘁的一天之后,此刻我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避风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跪在床边开始祈祷,表示了理所应当的感恩,在站起来之前,并未忘记祈求在前路上赐予帮助与力量,使我配得上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与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没有荆棘,我那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立刻,倦意与满足俱来,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蓝色鲜艳的印花布窗帘缝隙中射进来,照出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与罗沃德光秃秃的楼板和迹痕斑驳的灰泥全然不同。相形之下,这房间显得小巧而明亮,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外在的东西对年轻人往往有很大影响,我于是想到自己生涯中更为光明的时代开始了,这个时代将会有花朵和欢愉,也会有荆棘和艰辛。由于这改变了的环境,这充满希望的新天地,我的各种官能都复活了,变得异常活跃。但它们究竟期望着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某种令人愉快的东西,也许那东西不是降临在这一天,或是这个月,而是在不确定的未来。 我起身了,小心穿戴了一番,无奈只能简朴,——因为我没有一件服饰不是缝制得极其朴实的——但渴求整洁依然是我的天性。习惯上我并不无视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相反,我一向希望自己的外观尽可能标致些,并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许的情况下,得到别人的好感。有时候,我为自己没有长得漂亮些而感到遗憾,有时巴不得自己有红润的双颊、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口。我希望自己修长、端庄、身材匀称。我觉得很不幸,长得这么小,这么苍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显眼。为什么我有这些心愿却又有这些遗憾?这很难说清楚、当时我自己虽然说不上来,但我有一个理由,一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然而,当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虽然看上去确实像贵格会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换上了干净洁白的领布时,我想我可以够体面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学生至少不会因为厌恶而从我面前退缩。我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并注意到已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便大着胆子走出门去了。 “怎么,已经起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认为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很喜欢。 “是呀,”她说,“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我担心慢慢地会败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着要来,并永久居住在这儿,或者至少常来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园需要主人经常光顾才是。” “罗切斯特先生!”我嚷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正文 127.第六十二章(下)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尽人皆知的事实,人人都仅凭直感就清楚的。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哟,我的孩子!多古怪的想法!我的?我不过是个管家——管理人。确实,从母亲份上说,我是罗切斯特家的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是这样。他是个牧师,是海村的——那边山上的那个小村——靠近大门的那个教堂是他管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的母亲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但我从来没有指望这层关系,其实这与我无关。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总是客客气气的,而别的我都不指望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学生?”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受监护人。他委托我替她找个家庭教师。我想他有意将她在xx郡养育大。瞧她来了,同她称作‘bonne’的保姆一起来了。”谜被揭开了,这个和蔼善良的矮小寡妇不是位大贵妇,而是像我一样的寄生者。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相反,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她与我之间的平等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驾的结果。这样倒更好,我的处境就更自由了。 我还在沉思着这个新发现时,一个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着,向草坪这边奔跑过来了。我瞧了一眼我的学生,她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十足是个孩子,大约七、八岁,个头瘦小,脸色苍白,五官很小,一头累赘的卷发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同这位小姐说说话,她会教你读书,让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她走近了。 “c'est ma gouveante?”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保姆回答: “mais oui certainement” “他们都是外国人吗?”我听到他们**语,便吃惊地问道。 “保姆是个外国人,而阿德拉却是生在大陆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个月前的一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陆。她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倒能转过来讲一点了。她把英语和法语混着讲,我听不懂。我想你会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好我得益于曾拜一个法国太太为师,学过法语。那时我下了决心抓紧一切机会同皮埃罗夫人交谈。此外,过去七年来还坚持每天背诵一段法语,在语调上狠下功夫,逼真地模仿我老师的发音,因而我的法语已经相当流利和准确,不至于听不懂阿德拉小姐说的话。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便走过来同我握手。我领她进去吃早饭,又用她自己的语言说了几句,起初她回答得很简短,但等我们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审视了我十来分钟之后,突然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说我的话同罗切斯特先生说得一样好。我可以同你谈了,像我可以跟他谈一样。索菲娅也可以同你谈了,她会很开心的,这里没有人懂她的话,而费尔法克斯太太又满口英语。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同我一起乘了条大船穿过海洋,船上有个烟囱冒着烟,多浓的烟呀!我病倒了,索菲娅也病倒了,还有罗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沙发上,在一间叫沙龙的漂亮房间里,索菲娅和我睡在另一个地方的小床上。它像个架子,我差点跌了下来。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啊,我说不上来。是呀,我们的船在早晨停了下来,天还没有大亮,船在一个大城市靠了岸,一个很大的城市,房子都很黑,全都冒着烟。一点也不像我原来地方漂亮干净的城镇。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一块板,来到陆地上,索菲娅跟在后面,我们坐进了一辆马车,它把我们带到了一座美丽的大房子,比这座还要大,还要好,叫做旅馆。我们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索菲娅每天去逛一个老大的地方,种满了树,碧绿碧绿的,他们管它叫公园。除了我,那里还有很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鸟,我用面包屑喂它们。” “她讲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 我完全懂她的话,因为过去早已听惯了皮埃罗夫人流利的语言。 “我希望,”这位善良的夫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看她还记不记得她们。” “阿黛勒,”我问,“在你说的那个既漂亮又干净的镇上,你跟谁一起过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玛丽娅那儿去了。妈妈过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来看妈妈,我老是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上,唱歌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让我现在唱给你听好吗?” 她已吃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露一手。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坐上我膝头。接着,一本正经地抱着双臂,把卷发往身后一甩,抬眼望着天花板,开始唱起了某出歌剧中的一个曲子。说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对情人的绝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饰和最华丽的礼服,把她打扮起来,决定在当晚的一个舞会上同那个负心汉见面,以自己欢快的举止向他证明,她并没有因为被遗弃而感到蒙受了什么打击。 给一位儿童歌手选择这样的题材,似乎有些离奇。不过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于听听用童声唱出来的爱情和嫉妒的曲调。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级趣味的,至少我这样想。 阿黛勒把这支歌唱得悦耳动听,而且还带着她那种年纪会有的天真烂漫的情调。唱完以后,她从我膝头跳下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朗诵些诗吧。” 她摆好姿势,先报了题目:“la ligue des rats,fable de la fontaine”,随后她朗诵了这首短诗,十分讲究抑扬顿挫,声调婉转,动作得体,在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很不寻常了,说明她受过悉心的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么?”我问。 “是的,她总是这么说‘qu'avez 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她要我把手举起来,这样,提醒我读问题的时候要提高嗓门儿。现在我来跳舞给你看好吗?” “不,行啦。你妈妈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后,你跟谁一块儿住呢?” “同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顾我,不过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想她很穷,因为她不像妈妈那样有好房子。我在那里没呆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我说好的,因为我认得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就认得罗切斯特先生了。他总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了英国,自己倒又回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吃了早饭,阿黛勒和我进了图书室。罗切斯特先生好像曾吩咐把这用作教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内,但有一个书架却是敞开的,上面摆着基础教育所需要的各类书籍,和几部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一些传奇故事等。我猜想这些就是他认为家庭女教师自个儿想看的书。的确,有这些书眼下我已经心满意足。同罗沃德书苑偶尔的少量采摘相比,这里所奉献的却是知识和娱乐的大丰收了。在房子里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成色很新,音调优美。此外,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 我发觉我的学生相当听话,虽然不大肯用功。对任何正儿八经的事她都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给她过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给她讲了很多,也使她学了点东西。因此早晨过去,渐近中午时,我便允许她回到保姆那儿去了。随后我打算在午饭前画些小小的素描,供她学习用。 我正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说。她正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的折门开着。她招呼我时我便走了进去。这是个气派不凡的大房间,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帘,土耳其地毯,墙上是胡挑木做的镶板,一扇巨大无比的窗,装配了色彩丰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浇铸得宏伟壮丽。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给餐具柜上几个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尘。 “多漂亮的房间!”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觉惊叫起来,我从未见过什么房间有它一半那么气派的。 “是呀,这是餐室,我刚开了窗,让它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和阳光,这些房间难得有人住,所以什么都是潮腻腻的,那边的客厅简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对应的一扇又宽又大的拱门,一样也挂着红紫色的帘子,此刻往上卷着。我跨过两步宽阔的台阶,登上拱门,往里面瞅着。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仙境,那景象使我这个刚踏上世途的人顿时眼目清亮。但它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客厅和里面成套的一间闺房。两间房子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摆着鲜艳夺目的花环。天花板上都浇铸着雪白的葡萄和葡萄叶子。与它恰成对比的是,天花板下闪烁着绯红的睡椅和床榻,灰白色的帕罗斯岛大理石壁炉架上,摆着波希米亚闪光玻璃装饰物,像红宝石一般火红。窗户之间的大镜子,也映照出大体红白相间的色调。 “这些房间收拾得多整齐呀,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没有帆布罩子,却能做到纤尘不染,要不是空气冷飕飕的,人家准以为天天住着人呢。” “唉,爱小姐,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很少上这儿来,但要来就往往很突然,料也料不到。我发现他最讨厌看到什么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到了才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所以我想还是把房间准备停当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那种爱挑剔、难讨好的人吗?”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习惯,希望按他的趣味和习惯办事。”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啊,是的。这个家族在这儿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望得见的附近的土地,几乎都属于罗切斯特家的。” “哦,不过撇开他的土地不谈,你喜欢他吗?别人喜欢他本人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们都认为他是个公正大方的乡绅,不过他从来没有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很久。” “但他没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他的性格究竟怎样?”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责的,也许他有些特别。我想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他一定很聪明,不过我没有同他说过很多话。” “他在哪方面跟别人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不容易说清楚——不很突出,但他同你说话时,你感觉得出来。你总是吃不准他在说笑还是当真,他是高兴,还是恰恰相反。总之,你没法彻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这无关紧要,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就是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听来,关于我们两人的雇主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刻划一个人,不知道观察和描绘人和事的特点,这位善良的太太就属于这类人。我的问话使她大惑不解,却并没有掏出她的话来。在她眼里,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个绅士,一位土地拥有者——别无其他。她不作进一步询问和探求,显然对我希望进一步确切了解他的个性感到难以理解。 我们离开餐厅时,她提议带我去看看房子其余的地方。我跟着她上楼下楼,一路走一路羡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贴,一切都那么漂亮。我想宽敞的前房特别豪华。还有三楼的某些房间,虽然又暗又低,但从古色古香的气派看来,还是别有情趣的。一度归层次更底房间使用的家具,因为时尚的变更,逐渐搬到了这里。从狭窄的窗扉投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历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树或胡桃树做的柜子,上面奇怪地雕刻着棕榈树枝和小天使头部,看上去很像各种希伯莱约柜;映照出了一排排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垫上明显留着磨损了一半的刺绣,当年做绣活的手指化为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这一切陈迹使桑菲尔德府三楼成了往昔的家园,回忆的圣地。白天我喜欢这些去处的静谧、幽暗和古雅。不过晚上我决不羡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觉。有些床装着橡木门,可以关闭;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幔,上面满布各类绣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乌和最奇怪的人。总之是些在苍白的月光下会显得十分古怪的东西。 “仆人们睡在这些房间里吗?”我问。 “不,他们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间里,这里从来没有人睡。你几乎可以说,要是桑菲尔德府闹鬼,这里会是鬼魂游荡的地方。” “我也有同样想法。那你们这儿没有鬼了?” “反正我从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着说。 “鬼的传说也没有?没有传奇或者鬼故事?” 我其实并不盼望哪位格雷斯来回答,因为这笑声同我所听到过的笑声一样悲惨,一样不可思议。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现从来不与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当时的情景和季节并不会激发恐怖情绪,我准会相信迷信,害怕起来呢。然而,这件事表明我真傻,居然还为笑声感到吃惊。 最靠近我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一个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女人,虎背熊腰,一头红发,一张冷酷而长相平庸的脸。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幽灵比她更缺少传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对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了进去。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帮助莉娅干家务活儿的,”寡妇继续说,“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她干得挺好。顺便问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学生相处得怎么样?” 于是我们的谈话转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谈到我们来到下面敞亮而欢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迎着我们跑过来,一面还嚷嚷着。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叫道,因为这时正听见她走下顶楼的楼梯。“你听见响亮的笑声了吗?那是谁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听到了吗?”我又问。 “听到了,很清楚。我常常听到她,她在这儿的一间房子里做针线活,有时莉娅也在,这两个人在一块总是闹闹嚷嚷的。” 笑声又响起来了,低沉而很有节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哝声告结束。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初到桑菲尔德府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平平静静,似乎预示着我未来的经历会一帆风顺。我进一步熟悉了这个地方及其居住者以后,发现这预期没有落空。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与她当初给人的印象相符,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具有中等的智力。我的学生非常活泼,但由于过份溺爱己被宠坏,有时显得倔强任性,好在完全由我照管,任何方面都没有进行不明智的干预,破坏我的培养计划,她也很快改掉了任性的举动,变得驯服可教了。她没有非凡的才能,没有个性特色,没有那种使她稍稍超出一般儿童水平的特殊情趣,不过也没有使她居于常人之下的缺陷和恶习。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进步,对我怀有一种也许并不很深却十分热烈的感情。她的单纯、她愉快的喁语、她想讨人喜欢的努力,反过来也多少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恋,使我们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彼此都感到满意的关系。 这些话,p ar parenthese,会被某些人视为过于冷淡,这些人持有庄严的信条,认为孩子要有天使般的本性,承担孩子教育责任者,应当对他们怀有偶象崇拜般的虔诚。不过这样写并不是迎合父母的利己主义,不是附和时髦的高论,不是支持骗人的空谈。我说的无非是真话。我觉得我真诚地关心阿黛勒的幸福和进步,默默地喜欢这个小家伙,正像我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好心怀着感激之情一样,同时也因为她对我的默默敬意以及她本人温和的心灵与性情,而觉得同她相处是一种乐趣了。 正文 128.第六十三章(上) 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过去了。第二年一月的某个下午,因为阿黛勒得了感冒,费尔法克斯太太为她来向我告假。阿黛勒表示热烈附加,这使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显得有多可贵。于是便同意了,还认为自己在这点上做得很有灵活性。这是一个十分寒冷却很宁静的好天。我讨厌静坐书房,消磨整个长长的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写好了一封信,等着去邮奇。于是我戴好帽子,披了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海镇去。冬昌下午步行两英里路,不失为一件快事。我看到阿戴勒舒舒服服地坐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炉火边的小椅子上,给了她最好的蜡制娃娃(平时我用锡纸包好放在抽屉里)玩,还给了一本故事书换换口味。听她说了“revenez bientot ma bonne amie,machere mdlle,jean nette”后,我吻了她一下,算是对她的回答,随后便出发了。 地面坚硬,空气沉静,路沟寂寞。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蕴蓄着的种种欢乐。时候是三点,我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这一时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渐暗,落日低垂,阳光惨淡。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夏天,这里野攻瑰盛开;秋天,坚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现在,也还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愉悦,却在于极度的幽静和光秃秃的树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风吹来,在这里听不见声息,因为没有一枝冬青,没有一棵常绿树,可以发出婆娑之声。片叶无存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径中间磨损了的白石那样寂静无声。小路两旁。远近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偶尔拨弄着树篱的黄褐色小鸟,看上去像是忘记掉落的零星枯叶。 这条小径沿着山坡一路往上直至海镇。步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住,把手捂在皮手筒里,所以尽管天寒地冻,却并不觉得很冷。几天前已经融化泛滥的小河,现在又冻结起来。堤坝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是寒冷的明证。从我落座的地方外以俯视桑菲尔德府。建有城垛的灰色府第是低处溪谷中的主要景物,树林和白嘴鸦黑魈魈的巢穴映衬着西边的天际。我闲荡着,直支太阳落入树丛,树后一片火红,才往东走去。 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悬挂着初升的月光,先是像云朵般苍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俯瞰着海村。海村掩映在树丛之中,不多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蓝烟。这里与海村相距一英里,因为万籁俱寂,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村落轻微的动静,我的耳朵也感受到了水流声,但来自哪个溪谷和深渊,却无法判断。海村那边有很多小山,无疑会有许多山溪流过隘口。黄昏的宁静,也同样反衬出近处溪流的叮冬声和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 一个粗重的声音,冲破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沙沙的风声,既遥远而又清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刺耳的喀嗒喀嗒声,盖过了柔和的波涛起伏似的声响,犹如在一幅画中。浓墨渲染的前景——一大块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树的粗壮树干,消融了远景中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天际和斑驳的云彩。 这声音是从小路上传来的,一匹马过来了,它一直被弯曲的小路遮挡着,这时己渐渐靠近。我正要离开台阶,但因为小路很窄,便端坐不动,让它过去。在那段岁月里,我还年轻,脑海里有着种种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记忆中的育儿室故事,和别的无稽之谈交织在一起。这一切在脑际重现时,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一种童年时所没有的活力和真实感,当这匹马越来越近,而我凝眸等待它在薄暮中出现时,我蓦地记起了贝茜讲的故事中一个英格兰北部的精灵,名叫“盖特拉西”,形状像马,也像骡子,或是像一条大狗,出没在偏僻的道路上,有时会扑向迟归的旅人,就像此刻这匹马向我驰来一样。 这匹马已经很近了,但还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我还听见了树篱下一阵骚动,紧靠地面的榛子树枝下,悄悄地溜出一条大狗,黑白相间的毛色衬着树木,使它成了一个清晰的目标。这正是贝茜故事中,“盖特拉西”的面孔,一个狮子一般的怪物,有着长长的头发和硕大无比的头颅,它从我身旁经过,却同我相安无事。并没有像我有几分担心的那样,停下来用比狗更具智想的奇特目光,抬头看我的面孔。那匹马接跟而来,是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位骑手。那男人,也就是人本身,立刻驱散了魔气。“盖特拉西”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被当作坐骑的。而据我所知,尽管妖怪们会寄生在哑巴动物的躯壳之内,却不大可能看中一般人的躯体,把它作为藏身之地。这可不是盖特拉西,而不过是位旅行者,抄近路到米尔科特去。他从我身边走过,我依旧继续赶路。还没走几步,我便回过头来,一阵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一声“怎么办,活见鬼?”的叫喊和咔啦啦啦翻滚落地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和马都己倒地,是在路当中光滑的薄冰层上滑倒的。那条狗窜了回来,看见主人处境困难,听见马在□□,便狂吠着,暮霭中的群山响起了回声,那吠声十分深沉,与它巨大的身躯很相称。它先在倒地的两位周围闻闻,随后跑到了我面前。它也只能如此,因为附近没有别人可以求助。我顺了它,走到了这位旅行者身边,这时他已挣扎着脱离了自己的马,他的动作十分有力、因而我认为他可能伤得不重,但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伤着了吗,先生?” 我现在想来他当时在骂骂咧咧,不过我没有把握,然而他口中念念有词,所以无法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忙吗?”我又问。 “你得站到一边来,”他边回答边站起来。先是成跪姿,然后站立起来,我照他的话做了。于是出现了一个人喘马嘶、脚步杂踏和马蹄冲击的场面,伴之以狗的狂吠,结果把我撵到了几码远之外,但还不至于远到看不见这件事情的结局。最后总算万幸,这匹马重新站立起来了,那条狗也在叫了一声“躺下,派洛特!,后便乖乖地不吱声了。此刻这位赶路人弯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脚和腿,仿佛在试验一下它们是否安然无恙。显然他什么部位有些疼痛,因为他蹒跚地踱向我刚才起身离开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心里很想帮忙,或者我想至少是爱管闲事,这时我再次走近了他。 “要是你伤着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尔德,或音海村。” “谢谢你,我能行,骨头没有跌断,只不过扭坏了脚,”他再次站起来,试了试脚,可是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唉!” 白昼的余光迟迟没有离去,月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这时我能将他看得清楚了。他身上裹着骑手披风,戴着皮毛领,系着钢扣子。他的脸部看不大清楚,但我捉摸得出,他大体中等身材,胸膛很宽。他的脸庞黝黑,面容严厉、眉毛浓密;他的眼睛和紧锁的双眉看上去刚才遭到了挫折、并且愤怒过。他青春已逝,但未届中年。大约三十五岁,我觉得自己并不怕他,但有点儿腼腆。要是他是位漂亮笑俊的年轻绅士,我也许不会如此大胆地站着,违背他心愿提出问题,而且不等他开口就表示愿意帮忙,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一位漂亮的青年,平生也从未同一位漂亮青年说过话,我在理论上尊崇美丽、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我见到这些品质体现有男性的躯体中,那我会本能地明白,这些东西没有,也不可能与我的品质共鸣、那我也会像人们躲避火灾、闪电、或者别的虽然明亮却今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对它们避之不迭。 如果这位陌生人在我同他说话时微笑一下,并且对我和和气气;如果他愉快地谢绝我的帮助,并表示感谢,我准会继续赶路,不会感到有任何职责去重新向他发问。但是这位赶路人的皱眉和粗犷,却使我坦然自若,因此当他挥手叫我走的时候,我仍然坚守阵地,并且宣布: “先生,没有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留在这条偏僻小路上的,天已经这么晚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而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 “我觉得你自己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下面那个地方,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呆晚了我也一点都不害怕。我很乐意为你去跑一趟海村,要是你想的话。说真的,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着桑菲尔德府。这时月亮给桑菲尔德府洒下了灰白色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树林为背景的苍白轮廓。而那树林,在西边的天际衬托之下,似乎成了一大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不常住在那里吗?” “是的。” “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当然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了?你是——”他打住了,目光掠过我照例十分朴实的衣服,我披着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件东西远远没有太太的佣人衣服那么讲究。他似乎难以判断我的身份,我帮了他。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下,“见鬼,我竟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我的服饰再次成了他审视的对象。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托你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帮我一点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可以让我当拐杖用?” “没有。” “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你不害怕吗?” 我一个人是准不敢去碰一匹马的,但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乐意服从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阶上,向那匹高高的骏马走去。我竭力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让我靠近它头部。我试了又试、却都劳而无功,我还很怕被它的前腿踩着。这位赶路人等待并观察了片刻,最后终于笑了起来。 “我明白,”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的,因此你所能做到的,是帮助穆罕默德走到山那边去,我得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出于需要,我不得不请你帮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倚着我,一瘸一瘸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就立刻使马服服贴贴,随后跳上马鞍,因为搓了一下扭伤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啦,”他说,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行啦,在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把马鞭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你快去海村寄信罢,快去快回。” 他把带马刺的后跟一叩,那马先是一惊,后腿跃起,随后便疾驰而去,那条狗窜上去紧追不舍,刹那之间,三者便无影无踪,像荒野中的石楠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并已成为过去。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既不重要,也不浪漫,又不有趣。但它却标志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人家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干了点什么。这件事尽管微不足道,稍纵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被动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厌倦。这张新面孔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已经张贴着的画全然不同。第一,因为这是位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强壮、又严厉。我进了海村把信投入邮局的时候,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我迅步下山一路赶回家时,也依然看到它。我路过台阶时驻足片刻,举目四顾,并静听着。心想马蹄声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一位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会重新出现在眼前。但我只看到树篱和面前一棵没有枝梢的柳树,静静地兀立着,迎接月亮的清辉;我只听到一阵微风,在一英里开外,绕着桑菲尔德府的树林时起时落;当我朝轻风拂拂的方向俯视时,我的目光扫过府楼正面,看到了一个窗户里亮着灯光,提醒我时候已经不早。我匆匆往前走去。 我不情愿再次跨进桑菲尔德府。踏进门槛就意味着回到了一潭死水之中,穿过寂静的大厅,登上暗洞洞的楼梯,寻找我那孤寂的小房间,然后去见心如古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同她,只同她度过漫长的冬夜,这一切将彻底浇灭我这回步行所激起的兴奋,重又用一成不变的静止生活的无形镣铐,锁住我自己的感官。这种生活的稳定安逸的长处,我已难以欣赏。那时候要是我被抛掷到朝不虑夕、苦苦挣扎的生活风暴中去,要是艰难痛苦的经历,能启发我去向往我现在所深感不满的宁静生活,对我会有多大的教益呀!是呀,它的好处大可以与远距离散步对在“超等安乐椅”上坐累了的人的好处相媲美。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希望走动走动,跟他在那种情况希望走动一样,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门口徘徊,我在草坪上徘徊,我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己经关上,我看不见窗子里面的东西。我的目光与心灵似乎已从那幢阴暗的房子,从在我看来是满布暗室的灰色洞穴中,退缩出来,到达了展现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云影全无的蓝色海洋。月亮庄严地大步迈向天空,离开原先躲藏的山顶背后,将山峦远远地抛在下面,仿佛还在翘首仰望,一心要到达黑如子夜、深远莫测的天顶。那些闪烁着的繁星尾随其后,我望着它们不觉心儿打颤,热血沸腾。一些小事往往又把我们拉回人间。大厅里的钟己经敲响,这就够了。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掉过头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大厅还没有暗下来,厅里独一无二、高悬着的铜灯也没有点亮。暖融融的火光,映照着大厅和橡树楼梯最低几级踏阶。这红光是从大餐厅里射出来的,那里的两扇门开着。只见温暖宜人的炉火映出了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的炉具,并把紫色的帐幔和上了光的家具照得辉煌悦目。炉火也映出了壁炉边的一群人,但因为关着门,我几乎没能看清楚他们,也没有听清楚欢乐而嘈杂的人声,不过阿黛勒的口音,似乎还能分辩得出来。 我赶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儿也生着火,却没有点蜡烛,也不见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却看到了一头长着黑白相间的长毛、酷似小路上的“盖特拉西”大狗,孤孤单单、端端正正坐在地毯上,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火焰。它同那“盖特拉西”如此形神毕肖,我禁不住走上前说了声—一“派洛特”,那家伙一跃而起,走过来嗅嗅我。我抚摸着它,它摇着硕大的尾巴。不过独个儿与它在一起时,这东西却显得有些怪异可怖。我无法判断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拉了一下铃,想要一支蜡烛,同时也想了解一下这位来客。莉娅走进门来。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 “它跟老爷来的。” “跟谁?” “跟老爷,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餐室,约翰已去叫医生了。老爷出了一个事故,他的马倒下了,他扭伤了脚踝。” “那匹马是在海路上倒下的吗?” “是呀,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给我一支蜡烛好吗,莉娅?” 莉娅把蜡烛送来了,进门时后面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把刚才的新闻重复了一遍,还说外科医生卡特已经来了,这会儿同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说完便匆勿走出去吩咐上茶点,而我则上楼去脱外出时的衣装。 正文 129.第六十三章(下) 遵照医嘱,罗切斯特先生那晚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没有马上起身。他就是下楼来也是处理事务的,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到了,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得腾出书房,用作每日来访者的接待室。楼上的一个房间生起了火,我把书搬到那里,把它辟为未来的读书室。早上我觉察到桑菲尔德变了样,不再像教堂那么沉寂,每隔一两个小时便回响起敲门声或拉铃声,常有脚步声越过大厅,不同声调的陌生话音也在楼下响起,一条潺潺溪流从外面世界流进了府里,因为府上有了个主人。就我来说,倒更喜欢这样。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静不下心来,不往往门边跑,从栏杆上往下张望,看看能不能瞧一眼罗切斯特先生。随后编造出一些借口来,要到楼下去,我一下就猜到是为了到书房去走走,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随后,见我有点儿生气了,并让她好好儿坐着,她就不断唠叨起她的“ami,monsieur edouard fairfax derochester”,她就这么称呼他(而我以前从末听到过他的教名),还想象着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他似乎在前天晚上提起过,他的行李从米尔科特运到后,内中会有一个小匣子,匣子里的东西她很感兴趣。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说“qu'il y aura la dedans un cadeau pourmoi,et peut etre pour vous aussi mademoisellemonsienr a parle devous:il m'ademande le nom de ma gouveante,et si elle n'etait pasune petitepersonne,assez mince et un peu palej'ai dit qu'oui:carc'est vrai,n'est cepas,mademoiselle” 我和我的学生照例又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们呆在读书室里。天黑时我允许阿黛勒放下书和作业,奔到楼下去,因为下面已比较安静,门铃声也已消停,想必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有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便走到窗子跟前,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见。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火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景象,颇似我记得曾见过的莱茵河上海德堡城堡的风景画。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闯了进来,打碎了我还在拼凑的火红镶嵌画,也驱散了我孤寂中开始凝聚起来的沉闷而不受欢迎的念头。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点,”她说,“他忙了一天。没能早点见你。” “他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呃,六点钟。在乡下他总是早起早睡,现在你最好把外衣换掉,我陪你去,帮你扣上扣子。拿着这支蜡烛。”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穿上夜礼服的。”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上自己的房间去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色呢衣换成了一件黑丝绸衣服,这是除了一套淡灰色衣服外,我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额外的衣装。以我的罗沃德服饰观念而言,我想除了头等重要的场合,这套服装是过于讲究而不宜穿的。 “你需要一枚饰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珍珠小饰品,是坦普尔小姐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的,我把它戴上了。随后我们下了楼梯。我由于怕生,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实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时,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暗影里,穿过房间,路过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门,进了另一头高雅精致的内室。 两支蜡烛点在桌上,两支点在壁炉台上。派洛特躺着,沐浴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热之中,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脚下垫着坐垫。他正端详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的脸。我知道我见过的这位赶路人有着浓密的宽眉,方正的额头,上面横流着的一片黑发,使额头显得更加方正。我认得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是因为英俊,倒还不如说显出了性格而引人注目。他那丰满的鼻孔,我想,表明他容易发怒。他那严厉的嘴巴、下额和颅骨,是的,三者都很严厉,一点都不错。我发现,他此刻脱去斗篷以后的身材,同他容貌的方正很相配。我想从运动员的角度看,他胸宽腰细,身材很好,尽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罗切斯特先生准已知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但他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斯斯文文地说。他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他僵硬勉强的点头样子,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另有一番意思,似乎进一步表示,‘活’见鬼,爱小姐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想同她打招呼。” 我坐了下来,一点也不窘。礼仪十足地接待我,倒反会使我手足无措,因为在我来说,无法报之以温良恭谦。而粗鲁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礼,相反,行为古怪又合乎礼仪的沉默,却给我带来了方便。此外,这反常接待议程也是够有意思的,我倒有兴趣看看他究竟如何继续下去。 他继续像一尊塑像般呆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费尔法克斯太太好像认为总需要有人随和些,于是便先开始说起话来,照例和和气气,也照例很陈腐。对他整天紧张处理事务而表示同情;对扭伤的痛苦所带来的烦恼表示慰问;随后赞扬了他承受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打铃,托盘端上来时,又去张罗杯子,茶匙等,显得巴结而麻利。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这位主人并没离开他的睡榻。 “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费尔法克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勒也许会泼洒出去的。” 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时,阿黛勒也许认为乘机可以为我提出个请求来,她叫道: “n'est ce pas,monsieur,qu'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dansvotre petit coffre” “谁说起过cadeaux?”他生硬地说。“你盼望一份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一双在我看来阴沉恼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搜索着我的面容。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经验,一般认为是讨人喜欢的。” “一般认为:可是你认为呢?” “我得需要一点时间,先生,才能作出值得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而人们需要全面考虑,才能发表关于礼物性质的意见。” “爱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单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要‘cadeau’,而你却转弯抹角。” “因为我对自己是否配得礼物,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她可凭老关系老习惯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一贯送她玩具,但如果要我发表看法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我是个陌生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 “啊,别以过份谦虚来搪塞!我己经检查过阿黛勒的功课,发现你为她花了很大力气,她并不聪明,也没有什么天份,但在短期内取得了很大进步。” “先生,你已经给了我‘cadeau’,我很感谢你,赞扬学生的进步,是教师们最向往的酬劳。” “哼!”罗切斯特先生哼了一声,默默地喝起茶来。 “坐到火炉边来,”这位主人说。这时托盘己经端走,费尔法克斯太太躲进角落忙着编织,阿黛勒拉住我的手在房间里打转,把她放在架子和柜子上的漂亮的书籍和饰品拿给我看,我们义不容辞地服从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头上,却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来自——” “xx郡的罗沃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会把身体搞跨!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很奇怪,你从哪儿得来了那种面孔,昨晚我在海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迷住了我的马。不过我现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我猜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绿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我也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海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见不到他们的一丝踪迹。我想夏天、秋夜或者冬季的月亮再也不会照耀他们的狂欢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惊异。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应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呢?”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此刻她才弄明白我们谈话的立足点。“我每天感谢主引导我作出了这个选择。爱小姐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对阿黛勒是位和气细心的教师。” “别忙着给她作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歌功颂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会自己作出判断。她是以把我的马弄倒在地开始给我产生印象的。”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这位寡妇一时莫名其妙。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见过很多社交场合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辖着罗沃德,他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们姑娘们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 “啊,没有。”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那是种很虚假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议论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们的一阵交谈。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厌烦,一周一次作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罗?”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猜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纪可不容易。好吧,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作这事’,于是他就去作了。我无法为一个新来府上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个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 “行啦!”几分钟后他叫道,“你会—点儿,我知道了,像随便哪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强些,但并不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说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要是你能担保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不过你没有把握就别吭声,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 “那我什么也不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近来看画。 “别挤上来,”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但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你呢,”(目光扫视了我一下)“仍旧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也得动些脑筋。” “我是在罗沃德度过的最后两个假期时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就是现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他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看画的时候,读者,我要告诉你,那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事先声明,它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画的题材倒确实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还没有想用画来表现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显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象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正文 130.第六十四章(上)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着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作这些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加以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己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没了它们的光。而那庄严的眼窝又包含着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己经九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些啥,让阿黛勒这么老呆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走出房间之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感到厌烦,希望打发我们走。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时说。 “嗯,他是这样?” “我想是这样,他变幻无常,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她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半是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为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隔阂。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很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割而缩小。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这名字的荣耀。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办法,造成了很□□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获得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境地,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无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打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的主人后,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二周。说实在,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沉闷。” 她的回答闪烁其辞。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兴许不能够,抑或不愿意,向我进一步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质。她一口咬定,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测,说真的,她显然希望我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后来的几天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务,下午接待从米尔科特或附近来造访的绅士,有时他们留下来与他共进晚餐。他的伤势好转到可以骑马时,便经常骑马外出,也许是回访,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连阿黛勒也很少给叫到他跟前。我同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时高傲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远远地点一下头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认了我的存在,而有时却很有绅士风度,和蔼可亲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绪的反复并没有使我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变化与我无关,他情绪的起伏完全是由于同我不相干的原因。 一天有客来吃饭,他派人来取我的画夹,无疑是要向人家出示里面的画。绅士们走得很早,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要到米尔科特去参加一个公众大会。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气恶劣、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去作陪。他们走后不久,他便打铃,传话来让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头发,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自己穿上了平时的贵格会服装,知道确实已经没有再修饰的余地了——一切都那么贴身而又朴实,包括编了辫子的头发在内,丝毫不见凌乱的痕迹——我们便下楼去了。阿黛勒正疑惑着,不知她的petit coffre终于到了没有。因为某些差错,它直到现在还迟迟未来。我们走进餐室,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兴,她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了。 “ma boite !ma boite!”她大嚷着朝它奔过去。 “是的,你的‘boite’终于到了,把它拿到一个角落去,你这位地道的巴黎女儿,你就去掏你盒子里的东西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那声音是从火炉旁巨大的安乐椅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别用解剖过程的细枝末节问题,或者内脏情况的通报来打搅我,你就静静地去动手术吧——tiens toitranquille,enfant;prends tu?” 阿黛勒似乎并不需要提醒,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了一张沙发上,这会儿正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她清除了这个障碍,揭起银色包装薄纸,光一个劲儿地大嚷着。 “oh!ciel!que c'est beau!”随后便沉浸在兴奋的沉思中。 “爱小姐在吗?”此刻这位主人发问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回过头来看看门口,我仍站在门旁。 “啊!好吧,到前面来,坐在这儿吧。”他把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边。“我不大喜欢听孩子咿咿呀呀,”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他们的喃喃细语,不会让我引起愉快的联想。同一个娃娃面对面消磨整个晚上,让我实在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得那么开,爱小姐。就在我摆着的地方坐下来——当然,要是你乐意。让那些礼节见鬼去吧!我老是把它们忘掉。我也不特别喜爱头脑简单的老妇人。话得说回来,我得想着点我的那位,她可是怠慢不得。她是费尔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给了家族中的一位。据说血浓于水。”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里提着编织篮。 “晚上好,夫人,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己不允许阿黛勒跟我谈礼品的事,她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做做好事听她讲讲,并跟她谈谈,那你就功德无量了。” 说真的,阿黛勒一见到费尔法克斯太太,便把她叫到沙发旁,很快在她的膝头摆满了她‘bo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同时用她所能掌握的瞥脚英语,不住地加以解释,告诉她自己有多开心。 “哈,我已扮演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各得其所,彼此都有乐趣。我应当有权关心一下自己的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点,你坐得太靠后了,我在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变一下位置就看不见你,而我又不想动。”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尽管我宁愿仍旧呆在阴影里。但罗切斯特先生却是那么直来直去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从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作了交代,我们在餐室里。为晚餐而点上的枝形吊灯,使整个房间如节日般大放光明,熊熊炉火通红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门前悬挂着华贵而宽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压着嗓门的交谈(她不敢高声说话),以及谈话停顿间隙响起了敲窗的冷雨,一切都寂静无声。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锦缎面椅子上,显得同我以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不那么严厉,更不那么阴沉。他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闪闪发光,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不敢肯定,不过很可能如此。总之,他正在饭后的兴头上,更加健谈,更加亲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显得更为放纵。不过他看上去依然十分严厉。他那硕大的脑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炉火的光照在他犹如花岗岩镌刻出来的面容上,照进他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因为他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时在眼睛深处也并非没有某种变化,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也会使你想起这种感情来。 他凝视着炉火已经有两分钟了,而我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着他。突然他回过头来,瞧见我正盯着他的脸看着。 “你在仔细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 要是我仔细考虑的话,我本应当对这个问题作出习惯上含糊、礼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还没意识到就己经冲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赌,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神态像个小nonnette,怪僻、文静、严肃、单纯。你坐着的时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总是低垂着看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地扫向我脸庞的时候,譬如像刚才那样),别人问你一个问题,或者发表一番你必须回答的看法时,你会突然直言不讳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应当说,像容貌这样的问题,不是轻易可以当场回答的;应当说人的审美趣味各有不同;应当说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当这样来回答。漂亮并不重要,确实如此!原来你是假装要缓和一下刚才的无礼态度,抚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实际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讲下去,请问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我想我像别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的。”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我第一个回答。我并无妙语伤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失言而已。” “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是这样。而你要对此负责。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额使你不愉快吗?” 他抓起了横贴在额前的波浪似的黑发,露出一大块坚实的智力器官,但是却缺乏那种本该有的仁慈敦厚的迹象。 “好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绝对不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吗?” “你又来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还假装拍拍我的头。那是因为我曾说我不喜欢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轻声点儿!)。不,年轻小姐,我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慈善家,不过我有一颗良心。”于是他指了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亏对他来说,那地方很显眼,使他脑袋的上半部有着引人注目的宽度。“此外,我曾有过一种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偏爱羽毛未丰、无人养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运却一直打击我,甚至用指关节揉面似地揉我,现在我庆幸自己像一个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不过通过一两处空隙还能渗透到里面。在这一块东西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是的,那使我还能有希望吗?”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终从印度皮球再次转变为血肉之躯吗?”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转变过来呢? “你看来大惑不解,爱小姐,而你虽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样,但那种迷惑的神情却同你十分相称。此外,这样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种搜寻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别处去,忙着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小姐,今儿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很健谈。” 宣布完毕,他便从椅子上立起来。他伫立着,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姿势使他的体形像面容一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宽阔,同他四肢的长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是他举止中却无意识地流露出那么明显的傲慢,在行为方面又那么从容自如,对自已的外表显得那么毫不在乎,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赖其他内在或外来的特质的力量,来弥补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态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对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健谈,他重复了这句话。”这就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炉火和吊灯还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低于标准。费尔法克斯太太同样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愿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请你下楼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从那时候起,我已几乎把你忘了。脑子里尽想着其他事情,顾不上你。不过今天晚上我决定安闲自在些,忘掉纠缠不休的念头,回忆回忆愉快的事儿。现在我乐于把你的情况掏出来,进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说吧!” 我没有说话,却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别得意,也不顺从。 “说吧,”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内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选择吧。” 结果我还是端坐着,什么也没有说。“要是他希望我为说而说,炫耀一番,那他会发现他找错了人啦,”我想。 “你一声不吭,爱小姐。” 我依然一声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头来,匆匆地投过来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噢,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谬而近乎蛮横。爱小姐,请你原谅。实际上,我永远不想把你当作下人看待。那就是(纠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强的地方,但那只不过是年龄上大二十岁,经历上相差一个世纪的必然结果。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会说的那样,et j'y tiens。而凭借这种优势,也仅仅如此而已,我想请你跟我谈一会儿,转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纠缠在一点上,像一根生锈的钉子那样正在腐蚀着。” 他己降格作了解释。近乎道歉。我对他的屈尊俯就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够,我是乐意为你解闷的,十分乐意。不过我不能随便谈个话题,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你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个问题是,你同不同意,基于我所陈述的理由,我有权在某些时候稍微专横、唐突或者严厉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纪。我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有着多变的人生阅历,同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打过交道。漂泊了半个地球。而你却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类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先生。”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是说,你回答很气人,因为含糊其词——回答得明确些。” 正文 131.第六十四章(下) “先生,我并不认为你有权支使我,仅仅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所说的优越感取决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认,我认为与我的情况绝不相符,因为对两者的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没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们暂且不谈这优越性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偶尔听候我吩咐,而不因为命令的口吻面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罗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镑年薪是让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转瞬即逝表情说,“不过还得开口讲话。”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雇佣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雇佣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佣的下属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儿给忘了?好吧,那么出于雇佣观点,你肯让我耍点儿威风吗?” “不,先生,不是出于那个理由。但出于你忘掉了雇佣观点,却关心你的下属处于从属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会同意我省去很多陈规旧矩,而不认为这出自于蛮横吗?”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蛮横无理。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的,而另一个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会屈从的,即使是为了赚取薪金。” “胡扯!为了薪金,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因此,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妄谈普遍现象,你对此一无所知。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为它,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样还因为你回答的内容和回答的态度。这种态度坦率诚恳、并不常见。不,恰恰相反,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对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误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报答。三千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式家庭教师中,像你刚才那么回答我的不到三个,不过我无意恭维你,要说你是从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模子里浇制出来的,这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化的圣绩。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下得过于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过其他人。也许有难以容忍的缺点,抵销你不多的长处。” “可能你也一样,”我想,这想法掠过脑际时,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作了回答,仿佛那含意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己经说出口了。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过失,我知道。我向你担保,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不必对别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经历、一连串行为和一种生活方式,因此会招来邻居的讥讽和责备。我开始,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失的人一样,我总爱把一半的罪责推给厄运和逆境)在我二十一岁时我被抛入歧途,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许会大不相同,也许会像你一样好——更聪明些——几乎一样洁白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纯洁的记忆,小姑娘,没有污点未经感染的记忆必定是一大珍宝,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时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十分健康。没有滚滚污水把它变成臭水潭。十八岁时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加此。总的说来,大自然有意让我做个好人,爱小姐,较好的一类人中的一个,而你看到了,现在我却变了样,你会说,你并没有看到。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个器官流露出来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这些恶名加给我。不过我确实相信,由于环境而不是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现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以这种放荡来点缀人生,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迹,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会发现不由自主地被当作知己,去倾听你熟人的隐秘。人们像我那样凭直觉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也会感到,你听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别人行为不端而露出不怀好意的蔑视,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人以抚慰和鼓舞、因为它是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种种情况,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谈起来无拘无束,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写在日记中一样,你会说,我本应当战胜环境,确实应当这样——确实应当这样。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亏待了我时,我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开始绝望,随后坠落了,现在要是一个可恶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话激起我的厌恶,我并不以为我的表现会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认我与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当初自己能不为所动——上帝知道我是这么希望的。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视悔恨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 “据说忏悔是治疗的良药,生先。” “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许可以疗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这么做——如果——不过既然我已经负荷沉重、步履艰难该受诅咒了,现在想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无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获得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有多大。”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过要是我能获得新鲜甜蜜的欢乐,为什么我必定要沉沦呢?也许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泽地上酿成的野蜂蜜一样甜蜜,一样新鲜。” “它会螯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试过。多严肃!——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经呀,而你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跟这个浮雕头像一模一样(从壁炉上取了一个)!你无权对我说教,你这位新教士,你还没有步入生活之门,对内中的奥秘毫不知情。” “我不过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话,先生。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 “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以为,刚才闪过我脑际的想法是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诱惑,它非常亲切,非常令人欣慰——这我清楚。瞧,它又现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话,它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认为这样一位美丽的宾客要求进入我心扉的时候,我应当允许她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凭什么直觉,就装作能区别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别一位向导和一个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说产生这种联想的时候你脸上不安的表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着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因此别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仿佛在对着一个除了他自己别人什么看不见的幻影说话,随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来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见的人搂在怀里。 “现在,”他继续说,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待了这位流浪者——乔装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经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个停骸所,现在会成为一个神龛。” “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你的谈话我跟不上,因为已经越出了我所能理解的深度。我只知道一点,你曾说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你对自己的缺陷感到遗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说的,玷污了的记忆是一个永久的祸根。我似乎觉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现在就下决心开始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一尘不染的新记忆仓库,你也许会很乐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是使劲在给地狱铺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当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纯粹的矿石比污秽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对我表示怀疑,我倒不怀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过一项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 “先生,它们需要一个新的法规将它合法化,否则就不能成立。” “爱小姐,尽管完全需要一个新法规,但它们能成立;没有先例的复杂状况需要没有先例的法则。” “这听起来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容易造成滥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以家□□义发誓,决不滥用。” “你是凡人,所以难免出错。” “我是凡人,你也一样——那又怎么样?” “凡人难免出错,不应当冒用放心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对奇怪而未经准许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谈话。此外,我也意识到,对方的性格是无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还感到没有把握,有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同时还确信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去?” “阿黛勒睡觉,已经过了她上床的时间了。” “你害怕我,因为我交谈起来像斯芬克斯。” “你的语言不可捉模,先生。不过尽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 “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胡说八道。” “你即使胡说八道,也会是一付板着面孔,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还会误以为说得很在理呢。你从来没有笑过吗,爱小姐?你不必费心来回答了——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欢。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可恶的。罗沃德的束缚,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迹,控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音,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位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开怀大笑,害怕说话太随便,害怕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你会学着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觉得要我按照陋习来对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会比现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多姿多彩。我透过木条紧固的鸟笼,不时观察着一只颇念新奇的鸟,笼子里是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你还是执意要走?” “己经过了九点,先生。” “没有关系——等一会儿吧,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爱小姐,我背靠炉火,面对房间,有利于观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时注意着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当作奇特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会讲给你听的),大约十分钟之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冲出了房间。现在她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忙着试装呢。不要几分钟,她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不过,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温柔的感情将为之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呆着别走,看看是不是会兑现。”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预见的那样,已判若两人。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这衣服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est ce que ma robe va bien”她跳跳蹦蹦跑到前面叫道“et mes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 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着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随后一个膝头着地,蹲在他脚边,嚷着: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e,”随后她立起来补充了一句:“c'est me cela que maman faisait,n'est ce pas,monsieur” “确——实——像”他答道,“而且‘mecela’,她把我迷住了,从我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英国的钱。我也很稚嫩,爱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青□□彩并不淡于如今的你。不过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国小花,在某些心境中,我真想把它摆脱。我并不珍重生出它的根来,还发现它需要用金土来培植,于是我对这朵花三心二意了,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它看上去多么矫揉造作。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 正文 132.第六十五章(上) 在日后某个场合,罗切斯特先生的确对这件事情作了解释。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着派洛特,玩着板羽球的时候,他请我去一条长长的布满山毛榉的小路上散步,从那儿看得见阿黛勒。 他随之告诉我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这位歌剧演员,一度怀着他所说的“grandepassion”。而对这种恋情,塞莉纳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激情来回报。尽管他长得丑,他却认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说,比之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的优美,她更喜欢他的“tailled'athlete”。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钟情于一个英国侏儒、我简直受宠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山羊绒、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汉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毁灭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该如此——所有别的痴情汉一样的命运。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塞莉纳。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时她不在家。这是一个暖和的夜晚,我因为步行穿过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闺房坐了下来,愉快地呼吸着新近由于她的到来而神圣化了的空气。不——我言过其实了,我从来不认为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德性。这不过是她所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与其说是神圣的香气,还不如说一种麝香和琥珀的气味。我正开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气息和弥漫着的幽幽清香里时,蓦地想起去打开窗门,走到阳台上去。这时月色朗照,汽灯闪亮,十分静谧。阳台上摆着一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雪茄——请原谅,现在我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同时拿出一根雪茄点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把一缕哈瓦那烟云雾喷进寒冷而阴沉的空气里,他继续说: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喜欢夹心糖,爱小姐。而当时我一会儿croquant”(也顾不得野蛮了)巧克力糖果,一会儿吸烟,同时凝视着经过时髦的街道向邻近歌剧院驶去的马车。这时来了一辆精制的轿式马车,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认出来正是我赠送给塞莉纳的‘voiture’。是她回来了。当然,我那颗倚在铁栏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动着。不出我所料,马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我的情人(这两个字恰好用来形容一个唱歌剧的情人)从车上走下,尽管罩着斗篷——顺便说一句,那么暖和的六月夜晚,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她从马车踏步上跳下来时,我从那双露在裙子下的小脚,立刻认出了她来。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正要响响地叫一声‘monange’——用的声气光能让情人听见——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马车,也披着斗篷。但一只带踢马刺的脚跟,在人行道上响了起来,一个戴礼帽的头正从房子拱形的portecochere经过。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不必问你了,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还没有体会过这两种感情。你的灵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将它唤醒,你认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样,也都是静静地流走的。你闭着眼睛,塞住了耳朵,随波逐流,你既没有看到不远的地方涨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没有听到浪涛在礁石底部翻腾,但我告诉你——你仔细听着——某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关隘,这里,你整个生命的河流会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涡和骚动,泡沫和喧哗,你不是在岩石尖上冲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来,汇入更平静的河流,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喜欢今天这样的日子,喜欢铁灰色的天空,喜欢严寒中庄严肃穆的世界,喜欢桑菲尔德,喜欢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旷远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和荆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苍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户。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厌恶,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样避之不迭:就是现在我依然多么讨厌——” 他咬着牙,默默无语。他收住了脚步,用靴子踢着坚硬的地面,某种厌恶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紧紧的,使他举步不前。 他这么突然止住话头时,我们正登上小路,桑菲尔德府展现在我们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神色,我以前和以后从未见过。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讨厌、僧恶——似乎在他乌黑的眉毛下涨大的瞳孔里,暂时进行着一场使他为之颤栗的搏斗。这番至关重要的交战空前激烈,不过另一种感情在他心中升起,并占了上风,这种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坚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脸上现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继续说: “我刚才沉默的那一刻,爱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运交涉着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儿,山毛榉树干旁边——一个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几个女巫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吗?’她竖起她的手指说,随后在空中写了一条警语,那文字奇形怪状,十分可怖,覆盖了上下两排窗户之间的正壁:‘只要能够,你就喜欢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欢它!’ “‘我一定喜欢它,’我说,‘我敢于喜欢它,’(他郁郁不欢地补充了一句),我会信守诺言,排除艰难险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对,良善。我希望做个比以往,比现在更好的人——就像约伯的海中怪兽那样,折断矛戟和标枪,刺破盔甲,扫除一切障碍,别人以为这些障碍坚如钢铁,而我却视之为干草、烂木。” 这时阿黛勒拿着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 “走开!”他厉声喝道,“离得远一点,孩子,要不,到里面索菲娅那儿去。”随后他继续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去的话题。 “瓦伦小姐进屋的时候你离开了阳台吗,先生?”我问。 我几乎预料他会拒绝回答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可是恰恰相反,他从一脸愁容、茫然若失之中醒悟过来,把目光转向我,眉宇间的阴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经把塞莉纳给忘了!好吧,我接着讲。当我看见那个把我弄得神瑰颠倒的女人,由一个好献殷勤的男人陪着进来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嘶嘶声,绿色的妒嫉之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上呼地窜了出来,盘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钻进了我的背心,两分钟后一直咬啮到了我的内心深处。真奇怪!”他惊叫了一声,突然又离开了话题。“真奇怪我竟会选中你来听这番知心话,年轻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静静地听着,仿佛这是人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由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把自己当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讲给一个像你这样古怪而不谙世事的姑娘听。不过正像我曾说过的那样,后一个特点说明了前者:你稳重、体贴、细心,生来就是听别人吐露隐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选择的是怎样的一类头脑,来与自己的头脑沟通。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易受感染的头脑,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幸而我并不想败坏它,就是我想这么做,它也不会受影响,你与我谈得越多越好,因为我不可能腐蚀你。而你却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来。”讲了这番离题的话后,他又往下说: “我仍旧呆在阳台上。‘他们肯定会到她闺房里来,’我想,‘让我来一个伏击。’于是把手缩回开着的窗子、将窗帘拉拢,只剩下一条便于观察的开口。随后我关上窗子,只留下一条缝,刚好可以让‘情人们的喃喃耳语和山盟海誓,’透出来,接着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刚落座,这一对进来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缝隙。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间,点上灯,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于是这一对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两人都脱去了斗篷,这位‘名人瓦伦’一身绸缎、珠光宝气——当然是我的馈赠——她的陪伴却一身戎装,我知道他是一个viet,一个年青的roue,——一个没有头脑的恶少,有时在社交场中见过面,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憎恨他,因为我绝对地鄙视他。一认出他来,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断了,因为与此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火也被灭火器浇灭了。一个女人为了这样一个情敌而背弃我,是不值得一争的,她只配让人蔑视,然而我更该如此,因为我己经被她所愚弄。 “他们开始交谈。两人的谈话使我完全安心了,轻浮浅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毫无意义,叫人听了厌烦,而不是愤怒。桌上放着我的一张名片,他们一看见便谈论起我来了。两人都没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尽小手段,粗鲁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纳,甚至夸大其词地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把我的缺陷说成残疾,而以前她却惯于热情赞美她所说我的“beautemale”。在这一点上,你与她全然不同,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认为我长得不好看,当时两者的反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时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约翰刚才过来说,你的代理人来了,希望见你。” “噢!那样我就只好从简了。我打开落地窗,朝他们走去,解除了对塞莉纳的保护,通知她腾出房子,给了她一笔钱以备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里、恳求、抗议和痉挛,跟那位子爵约定在布洛尼树林决斗的时间,第二天早晨,我有幸与他相遇,在他一条如同瘟鸡翅膀那么弱不禁风的可怜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颗子弹,随后自认为我已了结同这伙人的关系,不幸的是,这位瓦伦在六个月之前给我留下了这个fillette阿黛勒,并咬定她是我女儿。也许她是,尽管我从她脸上看不到父女之间的必然联系。派洛特还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伦决裂后几年,瓦伦遗弃了孩子,同一个音乐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意大利。当时我并没有承认自己有抚养阿黛勒的义务,就是现在也不承认,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不过一听到她穷愁潦倒,我便把这个可怜虫带出了巴黎的泥坑,转移到这里,让她在英国乡间花园健康的土壤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来培养她,而现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国歌剧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许对自己的职位和保保人身份,改变了想法,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来见我,通知我己经找到了别的工作。让我另请一位新的家庭教师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应对她母亲和你的过失负责。我很关心她,现在我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父母——被她的母亲所抛弃,而又不被你所承认,先生——我会比以前更疼爱她。我怎么可能喜欢富贵人家一个讨厌家庭教师的娇惯的宠儿,而不喜欢象朋友一样对待她的孤苦无依的小孤儿呢?” “啊,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了,好吧,我得进去了,你也一样,天黑下来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钟,同她一起赛跑,还打了场板羽球。我们进屋以后,我脱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坐了一个小时,允许她随心所欲地唠叨个不停,即使有点放肆和轻浮,也不加指责。别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浅薄。这种浅薄同普通英国头脑几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从她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不过她有她的长处,我有意尽力赏识她身上的一切优点,还从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寻找同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但踪影全元。没有任何性格特色,没有任何谈吐上的特点,表明相互之间的关系。真可惜,要是能证实她确实像他就好了,他准会更想着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夜,才从容地回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故事。如他所说,从叙述的内容来看,也许丝毫没有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对一个法国舞女的恋情,以及她对他的背离。这类事在上流社会中无疑是司空见惯的。但是,他在谈起自己目前心满意足,并对古老的府楼和周围的环境恢复了一种新的乐趣时,突然变得情绪冲动,这实在有些蹊跷。我带着疑问思索着这个细节,但渐渐地便作罢了,因为眼下我觉得它不可思议。我转而考虑起我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认为可以同我无话不谈,这似乎是对我处事审慎的赞美。因此我也就如此来看待和接受了。几周来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己不像当初那样变化无常。他似乎从不认为我碍手碍脚,也没有动不动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态度来。有时他同我不期而遇,对这样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欢迎,总是有一两句话要说,有时还对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请去见他时,很荣幸地受到了热情接待,因而觉得自己确实具有为他解闷的能力。晚上的会见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的愉快。 说实在,相比之下我的话不多,不过我津津有味地听他说。他生□□说话,喜欢向一个未见世面的人披露一点世事人情(我不是指**的风尚和恶劣的习气,而是指那些因为广泛盛行、新奇独特而显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乐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观念,想象出他所描绘的新画面,在脑海中跟随着他越过所揭示的新领域,从来不因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惊小怪,或者烦恼不已。 他举手投足无拘无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对我友好坦诚,既得体又热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亲戚;不过有时却依然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我明白他生就了这付性子。由于生活中平添了这一兴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满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亲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运也似乎壮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补,我的健康有所好转,我长了肉,也长了力。 在我的眼睛里,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还很丑吗?不,读者。感激之情以及很多愉快亲切的联想,使我终于最爱看他的面容了。房间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还更令人高兴。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陷。说实话,要忘也忘不了,因为在我面前不断地暴露出来。对于各类低于他的人,他高傲刻薄,喜欢挖苦。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对我的和颜悦色,同对很多其他人的不当的严厉相对等。他还郁郁不欢,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我被叫去读书给他听时,曾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图书室里,脑袋伏在抱着的双臂上。他抬头时,露出闷闷不乐近乎恶意的怒容,脸色铁青。不过我相信他的郁闷、他的严厉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我说“以前”,因为现在他似乎已经纠正了)都来源于他命运中某些艰苦的磨难。我相信,比起那些受环境所薰陶,教育所灌输或者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则和更纯的旨趣。我想他的素质很好,只是目前给糟塌了,乱纷纷地绞成了一团。我无法否认,不管是什么样的哀伤,我为他的哀伤而哀伤,并且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去减轻它。 虽然我已经灭了蜡烛,躺在床上,但一想起他在林荫道上停下步来时的神色,我便无法入睡。那时他说命运之神已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问他敢不敢在桑菲尔德获得幸福。 “为什么不敢呢,”我问自己,“是什么使他与府楼疏远了呢?他会马上再次离开吗?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他一次所呆的时间,难得超过两周。而现在他己经住了八周了。要是他真的走了,所引起的变化会令人悲哀。设想他春、夏、秋三季都不在,那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会显得多没有劲!” 我几乎不知道这番沉思之后是否睡着过。总之我一听到含糊的喃喃声之后,便完全惊醒过来了。那声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从我房间的楼上传出来的。要是我仍旧点着蜡烛该多好,夜黑得可怕,而我情绪低沉。我于是爬起来坐在床上,静听着。那声音又消失了。 正文 133.第六十五章(下) “那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妖魔附身了,”我想。我独个儿再也待不住了。我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披上披肩,用抖动着的手拔了门栓,开了门。就在门外,燃着一支蜡烛,留在走廊的垫子上。见此情景,我心里一惊,但更使我吃惊的是,我发觉空气十分混浊,仿佛充满了烟雾,正当我左顾右盼,寻找蓝色烟圈的出处时,我进一步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臭味。 什么东西吱咯一声。那是一扇半掩的门,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团团烟雾从里面冒出来。我不再去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再去想格雷斯·普尔,或者那笑声。一瞬间,我到了他房间里。火舌从床和四周窜出,帐幔己经起火。在火光与烟雾的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伸长了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哝了一下,翻了一个身,他已被烟雾薰得麻木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了,闪为连床单也已经了火。我冲向他的脸盆和水罐,幸好一个很大,另一个很深,都灌满了水。我举起脸盆和水罐,用水冲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随之飞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湿。由于上帝的帮助,我终于扑灭了正要吞没床榻的火焰。 被浇灭的火焰发出的丝丝声,我倒完水随手扔掉的水罐的破裂声,尤其是我慷慨赐予的淋浴的哗啦声,最后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惊醒了。尽管此刻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见他一发现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发出了奇怪的咒骂声。 “发大水了吗?”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不过发生了一场火灾,起来吧,一定得起来,现在你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基督世界所有精灵在上,那是简·爱吗?”他问“你怎么摆弄我啦,女巫,妖婆,除了你,房间里还有谁,你耍了阴谋要把我淹死吗?” “我去给你拿支蜡烛,先生,皇天在上,快起来吧。有人捣鬼。你不可能马上弄清楚是谁干的,究竟怎么回事。” “瞧——现在我起来了。不过你冒一下险去取一支蜡烛来,等我两分钟,让我穿上件干外衣,要是还有什么干衣服的话——不错,这是我的晨衣,现在你快跑!” 我确实跑了,取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蜡烛。他从我手里把把蜡烛拿走,举得高高的,仔细察看着床铺,只见一片焦黑,床单湿透了,周围的地毯浸在水中。 “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 我简要地向他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我在走廊上听到的奇怪笑声;登上三楼去的脚步;还有那烟雾——那火烧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间;那里的一切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又怎样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泼在他身上。 他十分严肃地倾听着。我继续谈下去,他脸上露出的表情中,关切甚于惊讶。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开口。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了,你究竟要叫她干什么?她能干什么呢?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吧。” “那我就叫莉娅,并把约翰夫妇唤醒。” “绝对不要。保持安静就行了。你已披上了披肩,要是嫌不够暖和,可以把那边的斗篷拿去。把你自己裹起来,坐在安乐椅里,那儿——我替你披上。现在把脚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湿了。我要离开你几分钟,我得把蜡烛拿走,呆在这儿别动,直到我回来。你要像耗子—样安静。我得到三楼去看看。记住别动,也别去叫人。” 他走了。我注视着灯光隐去。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开了楼梯的门,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随手把门关上,于是最后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堕入了黑暗。我搜索着某种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尽管披着斗篷,但依然很冷。随后我觉得呆在这儿也没有用处,反正我又不打算把整屋子的人吵醒。我正要不顾罗切斯特先生的不快,违背他的命令时,灯光重又在走廊的墙上黯淡地闪烁,我听到他没穿鞋的脚走过垫子。“但愿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坏的东西。” 他再次进屋时脸色苍白,十分忧郁。“我全搞清楚了,”他们蜡烛放在洗衣架上。“跟我想的一样。” “怎么一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臂而立、看着地板。几分钟后,他带着奇怪的声调问道: “我忘了你是不是说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东西。” “没有,先生,只有烛台在地板上,” “可你听到了古怪的笑声?我想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或者类似的那种声音。” “是的,先生,这儿有一个缝衣女人,叫格雷斯·普尔——她就是那么笑的,她是个怪女人。” “就是这么回事,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象你说的一样,她是古怪,很古怪。好吧,这件事我再细细想想。同时我很高兴,因为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今晚的事儿确切细节的人。你不是一个爱嚼舌头的傻瓜,关于这件事,什么也别说。这付样子(指着床),我会解释的。现在回到你房间去,我在图书室沙发上躺到天亮挺不错,已快四点了,再过两个小时仆人们就会上楼来。” “那么晚安,先生,”我说着就要离去。 他似乎很吃惊——完全是前后不一,因为他刚打发我走。 “什么!”他大叫道,“你已经要离开了,就那么走了?” “你说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不能不告而别,不能连一两句表示感谢和善意的活都没有,总之不能那么简简单单,干干巴巴。嗨,你救了我的命呀?——把我从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来!而你就这么从我面前走过,仿佛我们彼此都是陌路人!至少也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随后用双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兴,欠了你那么大一笔人情债。我无法再说别的话了,要是别的债主,我欠了那么大情,我准会难以容忍,可是你却不同。我并不觉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负担,简。”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我,话几乎已到了颤动着的嘴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没有负债,没有恩情,没有负担,也没有义务。” “我早就知道,”他继续说:“你会在某一时候,以某种方式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从你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那表情,那笑容不会(他再次打住),不会(他匆忙地继续说)无缘无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悦之情,人们爱谈天生的同情心,我曾听说过好的神怪——在那个荒诞的寓言里包含着一丝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兴,刚巧醒着,”我说,随后我就走开了。 “什么,你要走了?” “我觉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么走吧,简!”不过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难以摆脱,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我想我听见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走动声了,先生”我说。 “好吧,你走吧,”他放开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无,我被抛掷到了具有浮力,却很不平静的海面上,烦恼的波涛在喜悦的巨浪下翻滚,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时我想,越过汹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乌拉山那么甜蜜的海岸,时而有一阵被希望所唤起的清风,将我的灵魂得意洋洋地载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难以抵达那里,——陆地上吹来了逆风,不断地把我刮回去,理智会抵制昏聩,判断能警策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安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 那个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见到他。我很想再次倾听他的声音,而又害怕与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时刻盼他来。他不常进读书室,但有时却进来呆几分钟。我有这样的预感,那天他一定会来。 但是,早上像往常那么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影响阿黛勒宁静学习课程的事情。只是早饭后不久,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一阵喧闹,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嗓音,还有莉娅的和厨师的——也就是约翰妻子的嗓音,甚至还有约翰本人粗哑的调门,有人大惊小怪地叫着:“真幸运呀,老爷没有给烧死在床上!”“点蜡烛过夜总归是危险的。”“真是上帝保佑,他还能那么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谁都没有吵醒!”“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不会着凉!” 这一番闲聊之后,响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声音。我下楼吃饭经过这间房子,从开着的门后进去,只见一切都又恢复得井井有条。只有床上的帐幔都已拆除,莉娅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薰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正要同她讲话,但往前一看,只见房里还有第二个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缝着新窗帘的挂环。那女人正是格雷斯·普尔。 她坐在那里,还是往常那付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褐色料子服,系着格子围裙,揣着白手帕,戴着帽子。她专心致志地忙着手头的活儿,似乎全身心都扑上去了。她冷漠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显得苍白,也不见绝望的表情,那种人们期望在一个蓄谋杀人的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特征,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踪到了她的藏身之处,并(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犯罪。我十分惊讶,甚至感到惶惑。我继续盯着她看时,她抬起了头来,没有惊慌之态,没有变脸色,而因此泄露她的情绪和负罪感,以及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心理。她以平时那种冷淡和简慢的态度说了声:“早安,小姐,”又拿起一个挂环和一圈线带,继续缝了起来。 “我倒要试试她看,”我想,“那么丝毫不露声色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想刚才我听到仆人们都议论纷纷呢。” “不过是昨晚老爷躺在床上看书,亮着蜡烛就睡着了,床幔起了火,幸亏床单或木板还没着火他就醒了,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浇灭了火焰。” “怪事!”我低声说,随后目光紧盯着她,“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弄醒谁吗!你没有听到他走动?” 她再次抬眼看我,这回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审视我,然后才回答道: “仆人们睡的地方离得很远,你知道的,小姐,她们不可能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和你的离老爷的卧室最近,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没有听到什么,人老了,总是睡得很死,”她顿了一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以清楚而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不过你很年轻,小姐,而且应当说睡得不熟,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是听到了,”我压低了声音说。这样,仍在擦窗的莉娅就不会听到我了。“起初,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笑,而我敢肯定,我听到了笑声,古怪的笑声”。 她又拿了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她的手沉稳地把线穿进针眼,随后非常镇静地说: “我想老爷处在危险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带着几分恼火说,因为她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带着同样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你告诉老爷了没有,你听到笑声了?”她问道。 “早上我还没有机会同他说呢。” “你没有想到开门往走廊里一瞧?”她往下问 她似乎在盘问我,想在不知不觉中把我的话掏出来。我忽然想到,她要是发觉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就会恶意作弄我,我想还是警惕为妙。 “恰恰相反,”我说,“我把门拴上了。” “那你每天睡觉之前没有拴门的习惯吗?” “这恶魔!她想知道我的习惯,好以此来算计我:”愤怒再次压倒谨慎,我尖刻地回答:“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常常忽略了拴门,我认为没有这必要,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在桑菲尔德还要担心什么危险或者烦恼,不过将来(我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我要小心谨慎,弄得一切都安安全全了才敢躺下睡觉。” “这样做才聪明呢,”她回答,“这一带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样安静,打从府宅建成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强盗上门呢。尽管谁都知道,盘子柜里有价值几百英镑的盘子,而且你知道,老爷不在这里长住,就是来住,因为是单身汉也不大要人服侍,所以这么大的房子,只有很少几个仆人。不过我总认为过份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门一下子就能拴上,还是拴上门,把自己和可能发生的祸害隔开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托付给上帝,但要我说呀,上帝不会排斥采取措施,尽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谨慎采取的措施,”说到这里她结束了长篇演说。这番话对地来说是够长的了,而且口气里带着贵格会女教徒的假正经。 我依旧站在那里,正被她出奇的镇定和难以理解的虚伪弄得目瞪口呆时,厨师进门来了。 “普尔太太,”她对格雷斯说,“佣人的午饭马上就好了,你下楼去吗?” “不啦,你就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吧,我会端到楼上去。” “你还要些肉吗?” 正文 134.第六十六章(上) “就来一小份吧,再来一点奶酪,就这些。” “还有西米呢?” “现在就不用啦,用茶点之前我会下来的,我自己来做。” 这时厨师转向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看我,于是我就离开了。 吃午饭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起帐幔失火的事。我几乎没有听见,因为我绞尽脑汁,思索着格雷斯·普尔这个神秘人物,尤其是考虑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对为什么那天早晨她没有被拘留,或者至少被老爷解雇,而感到纳闷。昨天晚上,他几乎等于宣布确信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却使他不去指控她呢,为什么他也嘱咐我严守秘密呢,真也奇怪,一位大胆自负、复仇心切的绅士,不知怎地似乎受制于一个最卑微的下属、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之紧,甚至当她动手要谋害他时,竟不敢公开指控她的图谋,更不必说惩罚她了。 要是格雷斯年轻漂亮,我会不由得认为,那种比谨慎或忧虑更为温存的情感左右了罗切斯特先生,使他偏袒于她。可是她面貌丑陋,又是一付管家婆样子,这种想法也就站不住脚了。“不过,”我思忖道,“她曾有过青春年华,那时主人也跟她一样年轻。费尔法克斯太太曾告诉我,她在这里已住了很多年。我认为她从来就没有姿色,但是也许她性格的力量和独特之处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喜欢果断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很古怪。要是从前一时的荒唐(像他那种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个性,完全有可能干出轻率的事来)使他落入了她的掌中,行为上的不检点酿成了恶果,使他如今对格雷斯所施加给自己的秘密影响,既无法摆脱,又不能漠视,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但是,一想到这里,普尔太太宽阔、结实、扁平的身材和丑陋干瘪甚至粗糙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想:“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是对的。不过,”一个在我心里悄悄说话的声音建议道:“你自己也并不漂亮,而罗切斯特先生却赞赏你,至少你总是觉得好像他是这样,而且昨天晚上——别忘了他的话,别忘了他的神态,别忘了他的嗓音!” 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语言,那眼神,那声调此刻似乎活生生地再现了。这时我呆在读书室里,阿黛勒在画画,我弯着身子指导她使用画笔,她抬起头,颇有些吃惊。 “q'avez vous,mademoiselle”她说“vos doigts tremblent me lafeuille,et vos joues sont rouges:mais,rouges me des cerises!” “我很热,阿黛勒,这么躬着身!”她继续画她的速写,我继续我的思考。 我急于要把对格雷斯·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海中驱走,因为它使我感到厌恶,我把她与自己作了比较,发现彼此并不相同。贝茜·利文曾说我很有小姐派头。她说的是事实,我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看上去已比当初贝茜见我时好多了。我脸色已更加红润,人已更加丰满,更富有生命力,更加朝气蓬勃,因为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和更大的欢乐。 “黄昏快到了,”我朝窗子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还没有在房间里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呢。不过天黑之前我肯定会见到他。早上我害怕见面,而现在却渴望见面了。我的期望久久落空,真有点让人不耐烦了。” 当真的暮色四合,阿黛勒离开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娅一起去玩时,我急盼着同他见面。我等待着听到楼下响起铃声,等待着听到莉娅带着口讯上楼的声音。有时还在恍惚中听到罗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脚步声,便赶紧把脸转向门口,期待着门一开,他走了进来。但门依然紧闭着,唯有夜色透进了窗户。不过现在还不算太晚,他常常到七、八点钟才派人来叫我,而此刻才六点。当然今晚我不应该完全失望,因为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同他说,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普尔这个话题,听听他会怎么回答,我要爽爽气气地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是她昨夜动了恶念,要是相信,那他为什么要替她的恶行保守秘密。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关系不大,反正我知道一会儿惹他生气,一会儿抚慰他的乐趣,这是一件我很乐意干的事,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常常使我不至于做过头,我从来没有冒险越出使他动怒的界线,但在正边缘上我很喜欢一试身手。我可以既保持细微的自尊,保持我的身份所需的一应礼节,而又可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同他争论,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合适。 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吱格的脚步声,莉娅来了,但她不过是来通知茶点己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摆好,我朝那走去,心里很是高兴,至少可以到楼下去了。我想这么一来离罗切斯特先生更近了。 “你一定想用茶点了,”到了她那里后,这位善良的太太说,“午饭你吃得那么少,”她往下说,“我担心你今天不大舒服。你看上去脸色绯红,像是发了烧。” “啊!很好呀,我觉得再好没有了。” “那你得用好胃口来证实一下,你把茶壶灌满让我织完这一针好吗,”这活儿一了结,她便站起来把一直开着的百叶窗放下。我猜想没有关窗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尽管这时己经暮霭沉沉,天色一片朦胧了。 “今晚天气晴朗,”她透过窗玻璃往外看时说,“虽然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遇上了好天气。”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到哪里去了吗,我不知道他出去了。” “噢,他吃好早饭就出去了!他去了里斯。埃希顿先生那儿,在米尔科特的另一边,离这儿十英里,我想那儿聚集了一大批人,英格拉姆勋爵、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等都在。” “你盼他今晚回来么?”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我想他很可能呆上一个礼拜,或者更长一点。这些杰出的上流社会的人物相聚,气氛欢快,格调高雅,娱乐款待,应有尽有,所以他们不急于散伙。而在这样的场合,尤其需要有教养有身份的人。罗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在社交场中又很活跃,我想他一定受到大家的欢迎。女士们都很喜欢他,尽管你会认为,在她们眼里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值得赞许的地方。不过我猜想,他的学识、能力,也许还有他的财富和血统,弥补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 “里斯地方有贵妇、小姐吗?” “有伊希顿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真还都是举止文雅的年轻小姐。还有可尊敬的布兰奇和玛丽·英格拉姆,我想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说实在我是六七年前见到布兰奇的,当时她才十八岁。她来这里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圣诞舞会和聚会。你真该看一看那一天的餐室——布置得那么豪华,点得又那么灯火辉煌!我想有五十位女士和先生在场——都是出身于郡里的上等人家。英格拉姆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认的美女。” “你说你见到了她,费尔法克斯太太。她长得怎么个模样?” “是呀、我看到她了,餐室的门敞开着,而且因为圣诞期间,允许佣人们聚在大厅里,听一些女士们演唱和弹奏。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我就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看她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光彩夺目的景象。女士们穿戴得富丽堂皇,大多数——至少是大多数年轻女子,长得很标致,而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女皇了。” “她什么模样?” “高高的个子,漂亮的胸部,斜肩膀,典雅硕长的脖子,黝黑而洁净的橄榄色皮肤,高贵的五官,有些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的眼睛,又大又黑,像她的珠宝那样大放光彩,同时她还有一头很好的头发,乌黑乌黑,而又梳理得非常妥贴,脑后盘着粗粗的发辫,额前是我所看到过的最长最富有光泽的卷发,她一身素白,一块琥珀色的围巾绕过肩膀,越过胸前,在腰上扎一下,一直垂到膝盖之下,下端悬着长长的流苏。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与她一团乌黑的卷发形成了对比。” “当然她很受别人倾慕了?” “是呀,一点也不错,不仅是因为她的漂亮,而且还因为她的才艺,她是那天演唱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用钢琴替她伴奏,她和罗切斯特先生还表演了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知道他还能唱歌。” “呵!他有一个漂亮的男低音,对音乐有很强的鉴赏力。” “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属于哪类嗓子?” “非常圆润而有力,她唱得很动听。听她唱歌是一种享受——随后她又演奏。我不会欣赏音乐,但罗切斯特先生行。我听他说她的演技很出色。” “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姐还没有结婚吗?” “好像还没有,我想她与她妹妹的财产都不多。老英格拉姆勋爵的产业大体上限定了继承人,而他的大儿子几乎继承了一切。”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富裕的贵族或绅士看中她,譬如罗切斯特先生,他很有钱,不是吗,” “唉!是呀,不过你瞧,年龄差别很大。罗切斯特先生已快四十,而她只有二十五岁。” “那有什么关系?比这更不般配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那是事实,但我不会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会抱有那种想法。——可是你什么也没吃,从开始吃茶点到现在,你几乎没有尝过一口。” “不,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让我再喝一杯行吗?” 我正要重新将话题扯到罗切斯特先生和漂亮的布兰奇小姐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性上,阿黛勒进来了,谈话也就转到了别的方面。 当我复又独处时,我细想了听到的情况,窥视了我的心灵,审察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努力用一双严厉的手,把那些在无边无际、无路可循的想象荒野上徘徊的一切,纳入常识的可靠规范之中。 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到了传讯。记忆出来作证,陈述了从昨夜以来我所怀的希望、意愿和情感,陈述了过去近两周我所沉溺的一般思想状态。理智走到前面,不慌不忙地讲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拒绝了现实,狂热地吞下了理想。我宣布了大致这样的判决: 世上还不曾有过比简·爱更大的傻瓜,还没有一个更异想天开的白痴,那么轻信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作美酒吞下。 “你,”我说,“得宠于罗切斯特先生吗?你有讨他欢心的天赋吗?你有哪一点对他来说举足轻重吗?滚开!你的愚蠢让我厌烦。而你却因为人家偶尔表示了喜欢便乐滋滋的,殊不知这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初出毛庐的人所作的暧昧表示。你好大的胆子,愚蠢得可怜的受骗者。——难道想到自身的利益都不能让你聪明些吗?今天早上你反复叨念着昨夜的短暂情景啦?——蒙起你的脸,感到羞愧吧,他说了几句称赞你眼晴的话、是吗?盲目的自命不凡者,睁开那双模糊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该死的糊涂劲儿吧!受到无意与她结婚的上司的恭维,对随便哪个女人来说都没有好处。爱情之火悄悄地在内心点燃,得不到回报,不为对方所知,必定会吞没煽起爱的生命;要是被发现了,得到了回报,必定犹如鬼火,将爱引入泥泞的荒地而不能自拔。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那简直是发疯。” “那么,简·爱,听着对你的判决:明天,把镜子放在你面前,用粉笔绘出你自己的画像,要照实画,不要淡化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线条,不要抹去令人讨厌的不匀称的地方,并在画像下面书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师肖像。’” “然后,拿出一块光滑的象牙来——你在画盒子里有一块备着:拿出你的调色板,把你最新鲜、最漂亮、最明洁的色泽调起来,选择你最精细的骆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所能想象的最漂亮的脸蛋,根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对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描绘,用最柔和的浓淡差别,最甜蜜的色泽来画。记住乌黑的头发,东方式的眸子——什么!你把罗切斯特先生作为模持儿,镇静!别哭鼻子!——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反悔!我只能忍受理智和决心。回忆一下那庄重而和谐的面部特征,希腊式的脖子和胸部,露出圆圆的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纤细的手。不要省掉钻石耳环和金手镯。一丝不差地画下衣服、悬垂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把这幅肖像画题作‘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我会这么干的,”我打定了注意。决心一下,人也就平静下来了,于是便沉沉睡去。 我说到做到,一二个小时便用蜡笔画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用了近两周的工夫完成了一幅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画。这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同用蜡笔根据真人画成的头像相比,其对比之强烈已到了自制力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很得益于这一做法。它使我的脑袋和双手都不闲着,也使我希望在心里烙下的不可磨灭的新印象更强烈,更不可动摇。 不久我有理由庆幸自己,在迫使我的情感服从有益的纪律方面有所长进。多亏了它,我才能够大大方方、平平静静地对付后来发生的事情,要是我毫无准备,那恐怕是连表面的镇静都是无法保持的。 正文 135.第六十六章(下)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罗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来。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要是他直接从里斯去伦敦,并从那儿转道去欧洲大陆,一年内不再在桑菲尔德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常常出乎意料地说走就走,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冷飕飕沉甸甸的,实际上我在任凭自己陷入一种令人厌恶的失落感,不过我调动了智慧,重建了原则,立刻使自己的感觉恢复了正常,说来也让人惊奇,我终于纠正了一时的过错,清除了认为有理由为罗切斯特先生的行动操心的错误想法。我并没有低声下气,怀着奴性十足的自卑感,相反,我只说: “你同桑菲尔德的主人无关,无非是拿了他给的工资,去教他的被保护人而已,你感激他体面友好的款待。不过你尽了职,得到这样的款待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你与他之间他唯一严肃承认的关系。所以不要把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系在他身上。他不属于你的阶层。记住你自己的社会地位吧,要充分自尊,免得把全身心的爱,徒然浪费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礼物的地方。” 我平静地干着一天的工作。不过脑海中时时隐约闪过我要离开桑菲尔德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设计起广告,预测起新的工作来。这些想法,我没有必要去制止,它们也许会生根发芽,还可能结出果子来。 罗切斯特先生离家已经两周多了,这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给费尔法克斯太太的信。 “是老爷写来的,”她后了看姓名地址说,“现在我想可以知道能不能盼他回来了。” 她在拆开封口仔细看信时,我继续喝我的咖啡(我们在吃早饭)。咖啡很热,我把脸上突然泛起的红晕看作是它的缘故。不过,我的手为什么抖个不停,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把半杯咖啡溢到了碟子上,我就不想去考虑了。 “嗨,有时候我总认为太冷清,现在可有机会够我们忙了,至少得忙一会儿”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仍然把信纸举着放在眼镜前面。 我没有立即提出要求解释,而是系好了阿黛勒碰巧松开的围涎,哄她又吃了个小面包,把她的杯子再倒满牛奶,随后淡然问道: “我猜想罗切斯特先生不会马上回来吧?” “说真的,他要回来了——他说三天以后到,也就是下星期四,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人。我不知道在里斯的贵人们有多少位同他一起来。他吩咐准备好最好的卧室,图书室与客厅都要清扫干净。我还要从米尔科特的乔治旅店和能弄到人的随便什么地方,再叫些厨工来。而且女士们都带女仆,男士们都带随从。这样我们满屋子都是人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匆匆咽下早饭,急急忙忙去做准备工作了。 果然被她说中了,这三天确实够忙的。我本以为桑菲尔德的所有房子都纤尘不染,收拾得很好。但看来我错了,他们雇了三个女人来帮忙。擦呀,刷呀,冲洗漆具呀,敲打地毯呀,把画拿下又挂上呀,擦拭镜子和枝形挂灯呀,在卧室生火呀,把床单和羽绒褥垫晾在炉边呀,这种情景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都没有见过。在一片忙乱之中,阿黛勒发了疯。准备接客,盼着他们到来,似乎使她欣喜若狂。她会让索菲娅把她称之为外衣的所有“toiettes”都查看一下,把那些“passess”都翻新,把新的晾一晾放好。她自己呢,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前房跳来奔去,在床架上窜上窜下,躺到床垫上和叠起的枕垫、枕头上,面对着熊熊炉火在烟窗里哗剥作响。她的功课已全给免掉,因为费尔法克斯太太拉我做了帮手。我整天呆在贮藏室,给她和厨师帮忙(或者说增添麻烦),学做牛奶蛋糊、乳酪饼和法国糕点,捆扎野味,装饰甜点心。 这批客人预计星期四下午到达,赶上六点钟吃晚饭。在等待期间我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了。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样卖力、一样高兴——阿黛勒除外。不过我时时会感到扫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些疑惑、凶兆和不祥的猜测。那就是当我偶尔看到三楼楼梯的门慢悠悠地打开(近来常常锁着),格雷斯·普尔戴着整洁的帽子,系着围裙,揣着手帕,从那里经过时。我瞧着她溜过走廊,穿着布拖鞋,脚步声减低到很轻很轻。我看见她往闹哄哄乱糟糟的卧房里瞧了一瞧,只不过说一两句话,也许是给打杂女工们交代恰当的清扫方法:如何擦炉栅,如何清理大理石壁炉架,要不如何从糊了墙纸的墙上把缎子取下。说完便又往前走了。她一天下楼到厨房里走一次,来吃饭,在炉边有节制地吸一烟斗烟,随后就返回,带上一罐黑啤酒,在楼上阴暗的巢穴里独自消遣。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她只有一小时同楼下别的佣人呆在一起,其余时间是在三层楼上某个橡木卧室低矮的天花板下度过的。她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也许还兀自凄楚地大笑起来——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无人作伴。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房子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习惯,或者似乎为此感到诧异。没有人谈论过她的地位或工作,没有人可怜她的孤独冷清。说真的我一次偶尔听到了莉娅和一个打杂女工之间关于格雷斯的一段对话,莉娅先是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楚,而打杂女工回答道: “估计她的薪金很高。” “是呀,”莉娅说,“但愿我的薪金也这么高。并不是说我的值得抱怨——在桑菲尔德谈不上吝啬,不过我拿的薪金才是普尔太太的五分之一。她还在存钱呢,一季度要去一次米尔科特的银行。我一点不怀疑她要是想走的话,积下的钱能够她自立了。不过我想她在这儿已经呆惯了,更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身强力壮,干什么都还行,放弃差事是太早些了。” “我猜想她是个干活的好手,”打杂女工说。 “呵,——她明白自己该干什么——没有人比得过她”莉娅意味深长地回答说,“不是谁都干得了她活的,就是给了同她一样多的钱也干不了。” “的确干不了!”对方回答。“不知道老爷——” 打杂女工还想往下说,但这时莉娅回过头来,看到了我,便立即用肘子顶了顶她伙伴。 “她知道了吗?”我听见那女人悄悄说。 莉娅摇了摇头,于是谈话嘎然而止。我从这里所能猜测到的就是这么回事:在桑菲尔德有一个秘密,而我被故意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了。 星期四到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个晚上完成。地毯铺开了,床幅挂上了彩条,白得眩目的床罩铺好了,梳妆台已经安排停当,家具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卧室和客厅都已尽人工所能,拾掇得焕然一新;大厅也已经擦洗过,巨大的木雕钟,楼梯的台阶和栏杆都已擦得像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在餐室里,餐具柜里的盘子光亮夺目;在客厅和起居室内,一瓶瓶异国鲜花,在四周灿然开放。 到了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缎袍子,戴了手套和金表,因为要由她来接待客人——把女士们领到各自的房间里去等等。阿黛勒也要打扮一番,尽管至少在那天,我想不大会有机会让她见客。但为了使她高兴,我让索菲娅给她穿上了一件宽松的麻纱短上衣。至于我自己,是没有必要换装的,不会把我从作为我私室的读书室里叫出去,这私室现在已经属于我,成了“患难时愉快的避难所。” 这是个温煦宁静的春日,三月末四月初的那种日子,骄阳当空,预示着夏天就要到来。这时已近日暮,但黄昏时更加暖和,我坐在读书室里工作,敞开着窗子。 “时候不早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浑身叮当作响,进了房间说,“幸亏我订的饭菜比罗切斯特先生说的时间晚一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六点了。我已派约翰到大门口去,看看路上有没有动静。从那儿往米尔科特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得很远。”她朝窗子走去。“他来了!”她说。“嗨,约翰”(探出身子)“有消息吗?” “他们来了,夫人,”对方回答道。“十分钟后就到。” 阿黛勒朝窗子飞奔过去。我跟在后面,小心地靠一边站立,让窗帘遮掩着,使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被人看见。约翰所说的那十分钟似乎很长。不过终于听到了车轮声。四位骑手策马驰上了小道,两辆敞开的马车尾随其后。车内面纱飘拂,羽毛起伏。两位年轻骑手,精神抖擞,一付绅士派头;第三位是罗切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梅斯罗,派洛特跳跃着奔跑在他前面。与他并驾齐驱的是一位女士,这批人中,他们俩一马当先。她那紫色的骑装差不多己扫到了地面,她的面纱长长地在微风中飘动,她那乌黑浓密的卷发,同它透明的折裥绕在一起,透过面纱闪动着光芒。 “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大叫一声,急冲冲下楼去履行她的职务了。 这队人马顺着车道的弯势很快转过屋角,在我视线中消失了。这时阿黛勒要求下楼。我把她搂在膝头上,让她明白无论是此刻,还是以后什么时候,除非明确要她去,绝不可以随意闯到女士们跟前去,要不罗切斯特先生会生气的等等。听了这番话,“她淌下了自然的眼泪”不过见我神情严肃,她也终于同意把眼泪抹掉了。 这时大厅里人声鼎沸,笑语纷纭。男士们深沉的语调,女士们银铃似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清晰可辨的是桑菲尔德主人那洪亮而声音不大的嗓门,欢迎男女宾客来到府上。随后,这些人脚步轻盈地上了楼梯,轻快地穿过走廊。于是响起了柔和欢快的笑声和开门关门声。一会儿后,便寂然无声了。 “elles changent de toilettes,”阿黛勒说。她细听着,跟踪着每一个动静,并叹息着。“chez maman,”她说,“quand il y avait du monde,je le ssuivaispartout au salon et a leurs chambres;souvent je regardais les femmes dechambre coiffer et habiller les dames,et c'etait si amusant:me cela onapprend。” “你觉得饿了吗,阿黛勒?” “mais oui,mademoiselle:voila cinq ou six heures que nous n'avons pasmange” “好吧,趁女士们都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冒个险,下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避难所出来,拣了一条直通厨房的后楼梯下去。那里火光熊熊,一片混乱,汤和鱼都已到了最后制作阶段,厨子弯腰曲背对着锅炉,仿佛全身心都要自动燃烧起来。在佣人屋里,两个马车夫和三个绅士的仆从或站或坐,围着火炉;女仆们想必在楼上同小姐们在一起。从米尔科特新雇来的佣人东奔西跑,非常忙碌。我穿过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到了食品室,拿了一份冷鸡,一卷面包,一些馅饼,一两个盘子和一副刀叉。我带了这份战利品急忙撤退,重新登上走廊,正要随手关上后门时,一阵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提醒我,女士们要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要上读书室我非得经过几间房门口不可,非得要冒端着一大堆食品被她们撞见的危险。于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头。这里没有窗子,光线很暗。此刻天色已黑,因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越来越浓了。 一会儿工夫,房间里的女房客们一个接一个出来了,个个心情欢快,步履轻盈,身上的衣装在昏黄的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聚集在走廊的另一头,站了片刻,用压低了的轻快动听的语调交谈着。随后走下楼梯,几乎没有声响,仿佛一团明亮的雾从山上降落下来。她们的外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些人具有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名门望族的典雅。 我看见阿黛勒扶着半掩的读书室门,往外偷看着。“多漂亮的小姐!”她用英语叫道。“哎呀我真想上她们那儿去!你认为晚饭后罗切斯特先生会派人来叫我们去吗?” “不,说实在,我不这样想。罗切斯特先生有别的事情要考虑。今天晚上就别去想那些小姐们了,也许明天你会见到她们的。这是你的晚饭。” 她真的饿坏了,因此鸡和馅饼可以暂时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幸亏我弄到了这份食品,不然她和我,还有同我们分享这顿晚餐的索菲娅,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饭,楼下的人谁都快忙得顾不上我们了。九点以后才送上甜食。到了十点钟,男仆们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子,来回奔波。我允许阿黛勒呆得比往常晚得多才上床,因为她说楼下的门不断地开呀关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弄得她没法睡觉。此外,她还说也许她解衣时,罗切斯特先生会让人捎来口信,“etalorsqueldommage!” 我给她讲故事,她愿意听多久就讲多久。随后我带她到走廊上解解闷。这时大厅的灯已经点上,阿黛勒觉得从栏杆上往下看,瞧着仆人们来往穿梭,十分有趣。夜深了,客厅里传来音乐之声,一架钢琴已经搬到了那里。阿黛勒和我坐在楼梯的顶端台阶上倾听着。刹那之间响起了一个声音,与钢琴低沉的调子相交融。那是一位小姐在唱,歌喉十分动听。独唱过后,二重唱跟上,随后是三重唱,歌唱间歇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我久久地听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耳朵聚精会神地分析那混杂的声音,竭力要从混沌交融的音调中,分辨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嗓音。我很快将它捕捉住以后,便进而从由于距离太远而变得模糊不清的音调中,猜想出歌词来。 时钟敲了十一点。我瞧了一眼阿黛勒,她的头已倚在我肩上,眼皮己越来越沉重。我便把她抱在怀里,送她去睡觉。将近一点钟,男女宾客们才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样,是个晴朗的日子,客人们乘机到临近的某个地方去远足。他们上午很早就出发了,有的骑马,有的坐马车。我亲眼看着他们出发,看着他们归来。像以前一样,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一位女骑手。罗切斯特先生同她并驾齐驱。他们两人骑着马同其余的客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正与我一起站在窗前,我向她指出了这一点: “你说他们不可能想到结婚,”我说,“可是你瞧,比起其他女人来,罗切斯特先生明显更喜欢她。” “是呀,我猜想他毫无疑问爱慕她。” “而且她也爱慕他,”我补充说“瞧她的头凑近他,仿佛在说什么知心话呢!但愿能见到她的脸,我还从来没见过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会见到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说;“我偶然向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勒多么希望能见一见小姐们。他说:‘呵,那就让她饭后上客厅里来吧,请爱小姐陪她来。’” “噢,他不过是出于礼貌才那么说的,我不必去了,肯定的。”我回答。 “瞧,我对他说,你不习惯交往,所以我想你不会喜欢在一批轻松愉快而又都互不相识的宾客前露面,他还是那么急躁地回答说,‘胡说八道!要是她不愿来,就告诉她这是我个人的意愿。如果她拒绝,你就说,她这么倔强,我要亲自来叫了。’” 正文 136.第六十七章(上) “est ce que je ne puis pas prendre une seule de ces fleurs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 pour pleter ma toilette” “你对自己的‘toilette’想得太多啦,阿黛勒,不过你可以戴一朵花。”于是我从花瓶里掐下一朵花来,系在她的彩带上,她舒了口气,显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满足,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刻已经斟满了。我转过脸去,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微笑。在这位巴黎小女子天生对服饰的热烈追求中,既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悲。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起立声,帐幔被撩到了拱门背后,露出了餐室,只见长长的桌上摆满了盛甜点心的豪华餐具,烛光倾泻在银制的和玻璃的器皿上。一群女士站在门口。随后她们走了进来,门帘在身后落下。 她们不过八位,可不知怎地,成群结队进来的时候,给人的印象远不止这个数目。有些个子很高,有些一身著白。她们的服装都往外伸展得很阔,仿佛雾气放大了月亮一样,这些服装也把她们的人放大了。我站起来向她们行了屈膝礼,有一两位点头回礼,而其余的不过盯着我看而已。 她们在房间里散开,动作轻盈飘拂,令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鸟。有些人一下子坐下来,斜倚在沙发和卧榻上;有的俯身向着桌子,细细揣摩起花和书来,其余的人则团团围着火炉。大家都用低沉而清晰的调子交谈着,似乎这已成了她们的习惯。后来我知道了她们的大名,现在不妨来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她显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养得很好。她的大女儿艾米个头比较小,有些天真,脸部和举止都透出了孩子气,外表也显得很调皮。她那白色的薄纱礼服和蓝色的腰带很合身。二女儿路易莎的个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优美,脸长得很不错,属于法国人所说的“minoischiffonne”那一类,姐妹俩都像百合花那么白净。 林恩夫人四十岁上下,长得又大又胖,腰背笔直,一脸傲气,穿着华丽的闪缎衣服。乌黑的头发在一根天蓝色羽毛和一圈宝石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登特上校太太不象别人那么招摇,不过我认为更具贵妇风度。她身材苗条,面容白皙温和,头发金黄。她的黑色缎子服、华丽的外国花边围巾以及珍珠首饰,远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闪光的艳服更赏心悦目。 但三位最令人瞩目的——也许部分是由于她们在这一群人中个子最高——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是三位个子极高的女人。这位太太年龄可能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身材依然很好,头发依然乌黑(至少在烛光下),牙齿也明显地依然完整无缺。多数人都会把她看成是那个年纪中的美人。以形体而言,她无疑就是这样。不过她的举止和表情显出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傲慢。她生就一副罗马人的脸相。双下巴连着柱子一样的脖子。在我看来,这样的五官不仅因为傲慢而显得膨胀和阴沉,而且还起了皱纹。她的下巴由于同样的原因总是直挺挺的简直不可思议。同时,她的目光凶狠冷酷,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话装腔作势,嗓音深沉,声调夸张,语气专横——总之,让人难以忍受。一件深红丝绒袍,一顶用印度金丝织物做的披肩式软帽赋予她(我估计她这样想)一种真正的皇家气派。 布兰奇和玛丽都是同样身材——像白杨一样高大挺拔,以高度而论,玛丽显得过份苗条了些,而布兰奇活脱脱像个月亮女神。当然我是怀着特殊的兴趣来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凭想象画成的微型肖像画;第三——这总会暴露——是否像我所设想的那样,会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面都与我的画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吻合。高高的胸部、倾斜的肩膀、美丽的颈项、乌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卷发,一应俱全——但她的脸呢?一—活象她母亲的,只是年青而没有皱纹。一样低低的额角,一样高傲的五官,一样盛气凌人。不过她的傲慢并不那么阴沉。她常常笑声不绝,而且笑里含着嘲弄,这也是她那弯弯的傲气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据说天才总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我无法判断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识——说实在相当强。她同温文而雅的登特太太谈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没有研究过那门学问,尽管她说喜爱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却是研究过的,而且还神气活现地卖弄植物学字眼,我立刻觉察到她在追猎(用行话来表达)登特太太,也就是说,在戏弄她的无知。她的追猎也许很讥诮,但决非厚道。她弹了钢琴,她的演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她的嗓子很优美;她单独同她妈妈**语,她讲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语调也正确。 与布兰奇相比,玛丽的面容显得更温顺坦率,五官更为柔和,皮肤也要白皙几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样黑)——但玛丽缺乏活力,面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见光泽。她无话可说,一坐下来,便像壁龛里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姐妹俩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装。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为罗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说不上来——我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好恶。要是他喜欢端庄,她正是端庄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艺,充满活力。我想多数有身份的人都会倾慕她,而他确实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据。要消除最后的一丝怀疑,就只要看他们呆在一起时的情景就行了。 读者呵,你别以为阿黛勒始终在我脚边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动,她可不是。女士们一进来,她便站起来,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并且一本正经地说: “bon jour,mesdames”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弄的神情低头看她,并嚷道:“哈,一个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说道,“我猜想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常挂在嘴边的法国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蔼地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不约而同地叫道: “多可爱的孩子!” 随后她们把她叫到一张沙发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发上,夹在她们中间,用法语和蹩脚的英语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轻小姐们的注意,而且也惊动了埃希顿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满意足地受着大伙的宠爱。 最后端上了咖啡,男宾们都被请了进来。要是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还有什么幽暗所在的话,那我就坐在暗处,被窗帘半掩着。拱门的帐幔再次撩起,他们进来了。男士们一起登场时的情景,同女宾们一样气派非凡。他们齐煞煞的都着黑色服装,多数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轻。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确实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气;地方法官埃希顿先生一付绅士派头,头发相当白,眉毛和络腮胡子却依然乌黑,使他有几分像‘pe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勋爵同他的姐妹们一样高挑个子,同她们一样漂亮,但有着玛丽那种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长有余,血气或脑力不足。 那么,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虽然我没有朝拱门张望,但看到他进来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钩针上,集中在编织出来的手提包网眼上——真希望自己只想手头的活计,只看见膝上的银珠和丝线;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忆起了上次见到这身影时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说的帮了他大忙以后,——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着我,眼神里露出一种千言万语急于一吐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间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后,什么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变化呢?而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疏远,多么陌生呀!我们己那么隔膜,因此我并不指望他过来同我说话。我也并不感到诧异,他居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间另一头坐下,开始同一些女士们交谈起来。 我一见他心思全在她们身上,而我可以瞪着他而不被觉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脸上。我无法控制我的眼皮,它们硬要张开,眼珠硬要盯着他。我瞧着,这给了我一种极度的欢乐,——一种宝贵而辛辣的欢乐;是纯金,却又夹杂着痛苦的钢尖。像一个渴得快死的人所体会到的欢乐,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经下了毒,却偏要俯身去喝那圣水。 “情人眼里出美人,”说得千真万确。我主人那没有血色、微榄色的脸、方方的大额角、宽阔乌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线条的五官、显得坚毅而严厉的嘴巴——一切都诱出活力、决断和意志——按常理并不漂亮,但对我来说远胜于漂亮。它们充溢着一种情趣和影响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脱离我的控制,而受制于他。我本无意去爱他。读者知道,我努力从自己内心深处剪除露头的爱的萌芽,而此刻,一旦与他重新谋面,那萌芽又自动复活了,变得碧绿粗壮!他连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爱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们作了比较。他的外表焕发着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风流倒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众,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他们的外貌与表情不以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数旁观者都会称他们英俊迷人、气度不凡,而毫不犹豫地说罗切斯特先生五宫粗糙、神态忧郁。我瞧见他们微笑和大笑——都显得微不足道。烛光中所潜藏的生气并不亚于他们的微笑,铃声中所包含的意义也并不逊于他们的大笑。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严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转为明亮而温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这会儿,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顿交谈着,我不解地看着她们从容接受他那对于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为在这种目光下,她们会垂下眼来,脸上会泛起红晕。但我见她们都无动于衷时,心里倒很高兴。“他之于我并不同于他之于她们,”我想,“他不属于她们那类人。我相信他与我同声相应——我确信如此——我觉得同他意气相投——他的表情和动作中的含义,我都明白。虽然地位和财富把我们截然分开,但我的头脑里和心里,我的血液里和神经中,有着某种使我与他彼此心灵沟通的东西。难道几天前我不是说过,除了从他手里领取薪金,我同他没有关系吗?难道我除了把他看作雇主外,不是不允许自己对他有别的想法吗?这真是亵渎天性!我的每种善良、真实、生气勃勃的情感,都冲动地朝他涌去了。我知道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愿望;牢记住他不会太在乎我。我说我属于他那类人,并不是说我有他那种影响力,那种迷人的魅力,而不过是说我与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与情感罢了。而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鸿沟——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须爱他。” 咖啡端来了。男宾们一进屋,女士们便象百灵鸟般活跃起来。谈话转为轻松欢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领先生在政治问题上争论了起来,他们的太太们侧耳静听着。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两位高傲的寡妇,在促膝谈心。还有乔治爵士,顺便说一句,我忘记描述他了。他是一位个子高大、精神十足的乡绅。这会儿手里端着咖啡杯,站在沙发跟前,偶尔插上一句话。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旁边,给她看着一本装帧豪华的书籍里的插画。她看着,不时微笑着,但显然说话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勋爵,抱着双肩,斜倚在小巧活泼的艾米·埃希顿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鹪鹩似的叽叽喳喳。在罗切斯特先生与这位勋爵之间,她更喜欢勋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脚边占了一条脚凳,与阿黛勒合用着。他努力同她说法语,一说错,路易莎就笑他。布兰奇·英格拉姆会跟谁结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边,很有风度地俯身看着一本簿册。她似乎在等人来邀请,不过她不愿久等,便自己选了个伴。 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两位埃希顿小姐后,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单地站在桌旁一样,不然独立在火炉跟前。她在壁炉架的另一边站定,面对着他。 “罗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并不喜欢孩子?” “我是不喜欢。” “那你怎么会想到去抚养这样一个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儿把她捡来的?” “我并没有去抢,是别人托付给我的。” “你早该送她进学校了。” “我付不起,学费那么贵。” “哈,我想你为她请了个家庭教师,刚才我还看到有个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吗?呵,没有!她还在那边窗帘的后面。当然你付她工钱。我想这一样很贵——更贵,因为你得额外养两个人。” 我担心——或者我是否该说,我希望?—一因为提到了我,罗切斯特先生会朝我这边张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阴影里躲进去,可是他根本没有把目光转移到这边来。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冷冷地说,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前面。 “可不——你们男人从来不考虑经济和常识问题,在留家庭教师事儿上,你该听听我妈妈。我想,玛丽和我小时候跟过至少一打家庭教师,一半让人讨厌,其余的十分可笑,而个个都是妖魔——是不是,妈妈?” “你说什么来着,我的宝贝蛋?” 这位被那个遗孀称为特殊财产的小姐,重新说了一遍她的问题,并作了解释。 “我的宝贝,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这个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她们反复无常,毫不称职,让我吃尽了苦头。谢天谢地,现在我总算同她们摆脱关系了。” 登特太太向这位虔诚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语了一阵。我从对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测,那是提醒她,她们所诅咒的那类人中的一位,就在现场。 “tant pis!”这位太太说,“我希望这对她有好处!”随后她压低了嗓门,不过还是响得让我能听见。“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观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类人的通病。” “表现在哪些方面,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我会私下告诉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长地把头巾甩了三下。 “不过我的好奇心会掉胃口:现在它急于要吃东西。” “问问布兰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正文 137.第六十七章(下) “唉呀,可别把他交给我,妈妈!对于她们那号人,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她们真讨厌。并不是说我吃过她们很多苦头,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面扭转过来。西奥多和我过去是怎样作弄威尔逊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夫人的呀!玛丽常常困得厉害,提不起精神来参与我们的阴谋。戏弄朱伯特夫人最有趣。威尔逊小姐是个病弱的可怜虫,情绪低沉,好伤心落泪。总之,不值得费那番劲去征服她。格雷太太又粗俗又麻木,对什么打击都不在乎。但是可怜的朱伯特夫人就不一样啦!我们把她逼得急了,我见她会大发雷霆——我们把茶泼掉,把面包和奶油弄得稀巴烂,把书扔到天花板上,捣弄着尺、书桌、火炉围栏和用具,闹得震天价响。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欢乐的日子吗?” “是——呀,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这可怜的老木瓜还常常大叫‘哎呀,你们这帮坏孩子?’——随后我们教训了她一顿,其实是她自己那么无知,竟还想来教我们这些聪明的公子小姐。” “我们确实这么做了,特多,你知道我帮你告发(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师,面无血色的维宁先生,我们管他叫病态教师。他和威尔逊小姐胆大妄为,竟谈情说爱起来——至少特多和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当场看到他们温存地眉目传情,哀声叹气,并把这些理解为“labellepassion”的表现,我敢担保,大家很快就会得益于我们的发现,我们要将它作为杠杆,把压在身上的两个沉重包袱,撬出门去。亲爱的妈妈,瞧她一风闻这件事儿,便发觉是种歪风邪气。你不就是这么看的吗,我的母亲大人?” “当然,我的宝贝。而且我十分正确。毫无疑问,在任何一个管教出色的家庭里,有干万条理由,一刻都不能容忍家庭男女教师之间的私通。第一——” “哎呀,妈妈,别给我们一一列举啦!au reste,我们都知道。坏样子会危害儿童的纯真;热恋者相依相伴,神不守舍,会导致失责;而狂妄自恃——傲馒无礼伴之而生——会造成冲突和对抗的总爆发。我说得对吗,英格拉姆花园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说得很对,你一向很对。” “那就不必再说了,换个话题吧。” 艾米·埃希顿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声明,操着软软的、奶声奶气的调子搭讪了:“路易莎和我,以往也常常戏弄我们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是那么个好人,什么都能忍耐,随你怎么整他都不会生气。她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是不是这样,路易莎?” “不错,从来不发火。我们爱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搜她的书桌和针线盒,把她的抽屉翻得底朝天。而她的脾气却那么好,我们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现在我猜想,”英格拉姆小姐讥嘲地喂起嘴唇说,“我们要为现存的家庭女教师编一个传记摘要了。为了避免这场灾难,我再次提议换一个新话题,罗切斯特先生,你赞成我的提议吗?” “小姐,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别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那得由我把这件事提出来了,signior eduardo,”今晚你的嗓子行吗?” “donna bianca,只要你下令,我就唱。” “那么signior,我传旨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发音器官,来为皇上效力。” “谁不甘愿做如此神圣的玛丽的里丘呢?” “里丘算得了什么!”她叫道,把满头卷发一甩,朝钢琴走去。“我认为提琴手戴维准是个枯燥乏味的家伙。我更喜欢黑呼呼的博斯威尔,依我之见,一个人没有一丝恶念便一文不值。不管历史怎样对詹姆斯·赫伯恩说长道短,我自认为,他正是那种我愿意下嫁的狂野、凶狠的草寇英雄。” “先生们,你们听着:你们中谁最像博斯威尔?”罗切斯特先生嚷道。 “应当说你最够格,”登特上校立即呼应。 “我敢发誓,我对你感激之至,”他回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此刻坐在钢琴前面,矜持而仪态万方,雪白的长袍堂皇地铺开。她开始弹起了灿烂的前奏曲,一面还交谈着。今晚她似乎趾高气扬。她的言辞和派头似乎不仅为了博得听从的赞叹,而且要使他们感到惊讶。显然她一心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她潇洒而大胆。 “呵我真讨厌今天的年青人!”她叮叮咚咚弹奏起这乐器来,一面嚷嚷道。“这些弱小的可怜虫,不敢越出爸爸的公园门一步,没有妈妈的准许和保护,连那点距离都不敢。这些家伙醉心于漂亮的面孔,白皙的双手和一双小脚,仿佛男人与美有关似的,仿佛可爱不是女性的特权——她合法的属性与遗传物!我同意一个丑陋的女人是造物主白净脸上的一个污点。至于男人们,让他们只关心拥有力量和勇气吧,让他们把打猎、射击和争斗作为座右铭。其余的则一钱不值。要是我是个男人,这应当成为我的座右铭。” “不论何时结婚,”她停顿了一下,没有人插话,于是又继续说,“我决定,我的丈夫不应当是个劲敌、而是个陪衬,我不允许皇位的近旁有竞争存在;我需要绝对忠心。不允许他既忠于我,又忠于他镜中看到的影子,罗切斯特先生,现在唱吧,我替你伴奏。” “我唯命是从,”便是得到的回答。 “这里有一首海盗歌。你知道我喜欢海盗们,因此你要唱得con spirito”。 “英格拉姆小姐的圣旨一下,连牛奶和水也会产生灵性。” “那么,小心点儿,要是你不能使我满意,我会教你应当怎么做,而让你丢脸。” “那是对无能的一种奖赏,现在我要努力让自己失败。” “gardez vous en bien!要是你故意出错,我要作出相应的惩罚。” “英格拉姆小姐应当手下留情,因为她能够作出使凡人无法承受的惩罚。” “哈哈!你解释一下!”小姐命令道。 “请原谅,小姐。不需要解释了。你敏锐的直觉一定会告诉你,你一皱眉头就抵得上死刑。” “唱吧!”她说,又碰了碰钢琴,开始了她风格活泼的伴奏。 “现在我该溜了,”我思忖道。但是那富有穿透力的声调吸引了我。费尔法克斯太太曾说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嗓子很好。确实他有一个圆润、洪亮的男低音。唱的时候他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那歌声透过耳朵、灌进了心田,神奇地唤醒了知觉。我等待着,直至深沉雄浑的颤音消失——嗡嗡的谈话声停顿了片刻后再次响起。随后我离开我躲藏的角落,幸亏边门很近,便从那里走了出去。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通向大厅。我穿过时,发觉鞋带松了,便停下来把它系上,跪在楼梯脚下的垫子上。我听见餐室的门开了,一位男士走了出来。我急忙直起身子,正好同那人打了个照面,原来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 “我很好,先生。” “你为什么不进房间来同我谈谈呢?” 我想我本可以反问这个问题,但我不愿那么放肆,只是回答说: “我不想打搅你,因为你好像正忙着呢,先生。” “我外出期间你一直在干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特别事儿,照例教阿黛勒。” “而且比以前苍白了,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怎么啦?” “没事儿,先生。” “你差点淹死我的那天夜里着了凉吗?” “绝对没有。” “回到客厅里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瞧了我一会儿。 “而且心情有些不快,”他说。 “为什么事儿?告诉我吧。” “没有——实在没有,先生。我的心情没有不快。” “可是我可以肯定你心里不高兴,而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再说几句你就要掉泪了——其实此刻你的泪花己在闪动,一颗泪珠已从眼睫毛上滚下,落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时间,要不是我怕撞见一本正经爱饶舌的仆人,我准会弄明白内中的缘由。好吧,今晚我就原谅你了。不过你得知道,只要客人们还在这里呆着,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在客厅露面。这是我的愿望,不要置之不理,现在你走吧,叫索菲娅来把阿黛勒带走。晚安,我的——”他刹住了,咬着嘴唇,蓦地离开了我。 那些是桑菲尔德府欢乐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同最初三个月我在这儿度过的平静、单调和孤寂的日子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如今一切哀伤情调已经烟消云散,一切阴郁的联想已忘得一干二净,到处热热闹闹,整天人来客往。过去静悄悄的门廓,空无住客的前房,现在一走进去就会撞见漂亮的侍女,或者衣饰华丽的男仆。 无论是厨房,还是管家的食品室,佣人的厅堂和门厅,都一样热闹非凡。只有在和煦的春日里,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把人们吸引到庭园里去的时候,几间大客厅才显得空荡沉寂。即使天气转坏,几日里阴雨连绵,也似乎不曾使他们扫兴,室外的娱乐一停止,室内的倒反而更加活泼多样了。 第一个晚上有人建议改变一下娱乐方式的时候,我心里纳闷他们会干什么。他们说起要玩“字谜游戏”,但我一无所知,一时不明白这个名称。仆人们被叫了进来,餐桌给搬走了,灯光己另作处理,椅子正对着拱门排成了半圆形。罗切斯特先生和其他男宾们指挥着作些变动时,女士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按铃使唤仆人。费尔法克斯太太应召进房,报告各类披肩、服装和帐幔等家藏物资情况。三楼的有些大橱也来个兜底翻寻,里面的一应物件,如带裙环的织锦裙子、缎子宽身女裙、黑色丝织品、花边垂带等,都由使女们成包捧下楼来,经过挑选,又把选中的东西送进客厅内的小厅里。 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把女士们再次叫到他周围,选中了几位加入他一组。“当然英格拉姆小姐是属于我的,”他说,随后他又点了两位埃希顿小姐和登特夫人的名。他瞧了瞧我,我恰巧在他身边,替登特太太把松开的手镯扣好。 “你来玩吗?”他问。我摇了摇头。他没有坚持,我真怕他会呢。他允许我安静地回到平时的座位上去。 他和搭档们退到了帐幔后头,而由登特上校领头的一组人,在排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其中一位叫埃希顿先生的男士,注意到了我,好像提议我应当加入他们,但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否决了他的建议。 “不行,”我听见她说,“她看上去一付蠢相,玩不来这类游戏。” 没过多久,铃声响了,幕拉开了。在半圆形之内,出现了乔治·林恩爵士用白布裹着的巨大身影,他也是由罗切斯特先生选中的。他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大书,他一侧站着艾米·埃希顿,身上披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摇响了欢快的铃声。随后阿黛勒(她坚持参加监护人的一组)跳跳蹦蹦来到前面,把挽在胳膊上的一篮子花,朝她周围撒去。接着雍容华贵的英格拉姆小姐露面了,一身素装,头披长纱,额上戴着圈玫瑰花。她身边走着罗切斯特先生,两人一起跪向桌子。他们跪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样浑身著白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顿,在他们身后站定。接着一个用哑剧来表现的仪式开始了,不难看出,这是场哑剧婚礼。结束时登特上校和他的一伙人悄悄地商量了两分钟,随后上校嚷道: “新娘!”罗切斯特先生行了鞠躬礼,随后幕落。 过了好一会儿,帐幕才再次拉开。第二幕表演比第一幕显得更加精心准备。如我以前所观察的那样,客厅已垫得比餐室高出两个台阶,在客厅内靠后一两码的顶端台阶上,放置着一个硕大的大理石盆,我认出来那是温室里的一个装饰品——平时里面养着金鱼,周围布满了异国花草——它体积大,份量重,搬到这儿来一定是花了一番周折的。 在这个大盆子旁边的地毯上,坐着罗切斯特先生,身裹披巾,额缠头巾。他乌黑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式的五官,与这身打扮十分般配。他看上去活象一个东方的酋长,一个绞死人和被人绞死的角色。不久,英格拉姆小姐登场了。她也是一身东方式装束。一条大红围巾象腰带似地缠在腰间;一块绣花手帕围住额头;她那形态美丽的双臂□□着,其中的一条高高举起,优美地托着顶在头上的一个坛子。她的体态和容貌,她的肤色和□□,使人想起了宗法时代的以色列公主,无疑那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大盆子,俯身似乎要把水坛灌满。随后再次把坛子举起来放在头上。那个在井边的人好像在同他打招呼,提出了某种要求:她“就急忙拿下瓶来,托在手上给他喝。”随后他从胸口的长袍里,取出一个盒子,打了开来,露出金灿灿的镯子和耳环;她做出惊叹的表情,跪了下来。他把珠宝搁在她脚边,她的神态和动作中流露出疑惑与喜悦,陌生人替她戴好了手镯,挂好了耳环。这就是以利以泽和利百加了,只不过没有骆驼。 猜谜的一方再次交头接耳起来,显然他们对这场戏所表现的字或只言片语,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他们的发言人登特上校要来表现“完整的场面”,于是帷幕又一次落下。 正文 138.第六十八章(上) 随后是一段充分的休息时间,让表演者恢复原来的服装,他们再次走进餐室。罗切斯特先生领着英格拉姆小姐,她正夸奖着他的演技。 “你可知道,”她说,“在你饰演的三个人物中,我最喜欢最后一个。啊,要是你早生几年,你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英勇高贵的拦路强盗!”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干净了吗?”他向她转过脸问道。 “哎呀呀!全洗掉了,洗得越干净就越可惜!那个歹徒的紫红脸色同你的肤色再般配没有了。” “那你喜欢剪径的强盗了?” “就我喜好而言,一个英国的路盗仅次于一个意大利的土匪,而意大利的土匪稍逊于地中海的海盗。” “好吧,不管我是谁,记住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时之前我们已结婚,当着所有的目击者。”她吃吃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嗨,登特,”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道,“该轮到你们了。”另一组人退下去后,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腾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英格拉姆小姐坐在首领的右侧,其余的猜谜人坐在他们两旁的椅子上。这时我不去观看演员了,不再兴趣十足地等候幕启,我的注重力己被观众所吸引。我的目光刚才还盯着拱门,此时已不可抗拒地转向了排成半圆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搭当们玩的是什么字谜游戏,选择了什么字,如何圆满地完成自己扮演的角色,我已无从记得,但每场演出后互相商量的情景,却历历如在目前。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转向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又转向罗切斯特先生,我看见她向他侧过头去,直到她乌油油的卷发几乎触到了他的肩膀,拂着了他的脸颊。我听到了他们相互间的耳语,我回想起他们彼此交换的眼色,甚至这一情景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某种情感,此刻也在我记忆中复活了。 我曾告诉过你,读者,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如今我不可能不管他,仅仅因为发现他不再注意我了——仅仅因为我在他面前度过几小时,而他朝我瞟都不瞟一眼——仅仅因为我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一位贵妇人所吸引,而这位贵妇路过我身边时连长袍的边都不屑碰我一下,阴沉专横的目光碰巧落在我身上时、会立即转移,仿佛我太卑微而不值一顾。我不可能不爱他,仅仅因为断定他很快会娶这位小姐——仅仅因为我每天觉察到,她高傲地觉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己经非常稳固;仅仅因为我时时刻刻看着他的求婚方式尽管漫不经心,且又表现出宁愿被人追求而不追求别人,却由于随意而显得富有魅力,由于傲慢而愈是不可抗拒。 这种情况虽然很可能造成灰心失望,但丝毫不会使爱情冷却或消失。读者呀,要是处于我这样地位的女人,敢于妒嫉象英格拉姆小姐这样地位的女人的话,你会认为这件事很可以引起妒嫉。——我所经受的痛苦是无法用那两个字来解释的。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妒嫉;她太低下了,激不起我那种感情。请原谅这表面的评论:我是表里一致的。她好卖弄、但并不真诚。她风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艺,但头脑浮浅,心灵天生贫瘠;在那片土地上没有花朵会自动开放,没有哪种不需外力而自然结出的果实会喜欢这种新土。她缺乏教养,没有独创性,而惯于重复书本中的大话,从不提出,也从来没有自己的见解。她鼓吹高尚的情操,但并不知道同情和怜悯,身上丝毫没有温柔和真诚。她对小阿黛勒的心怀恶意,并无端发泄,常常使她在这点上暴露无遗,要是小阿黛勒恰巧走近她,她会用恶言毒语把她撵走,有时命令她离开房间,常常冷淡刻毒地对待她。除了我,还有别人也注视着这些个性的流露——密切急迫而敏锐地注视着。是的,就是罗切斯特先生这位准新郎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种洞察力——他所存的戒心——这种对自己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认识——正是他在感情上对她明显缺乏热情这一点,引起了我无休止的痛苦。 我看到他要娶她是出于门第观念,也许还有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她的地位与家庭关系同他很相配。我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爱给她,她也没有资格从他那儿得到这个宝物。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就是触及痛处的地方——就是我热情有增无减的原因:因为她不可能把他迷住。 要是她立即获胜,他也让了步,虔诚地拜倒在她脚下,我倒会捂住脸,转向墙壁,在他们面前死去(比喻意义上说)。要是英格拉姆小姐是一位高尚出色的女人,富有力量、热情、善心和识见,我倒会与两头猛虎——嫉妒与绝望,作一誓死的搏斗。纵然我的心被掏出来吞噬掉,我也会钦佩她——承认她的出众,默默地度过余生。她愈是优越绝伦,我会愈加钦慕——我的沉默也会愈加深沉。但实际情况并非加此,目睹英格拉姆小姐想方设法遮住罗切斯特先生,看着她连连败绩——她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反而徒劳地幻想,每一支射出的箭都击中了目标,昏头昏脑地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傲气与自负却越来越把她希望诱捕的目的物拒之于门外——看着这—切使我同时陷入了无尽的激动和无情的自制之中。 她失败时,我知道她本可以取胜。我知道,那些不断擦过罗切斯特先生的胸膛,没有射中落在脚下的箭,要是由一个更为稳健的射手来射,满可以在他高傲的心坎上剧烈颤动——会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注入爱,在嘲弄的面部表情中注入柔情,或者更好,不需要武器便可无声把他征服。 “为什么她有幸如此接近他,却无法给予他更大的影响呢?”我问自己。“当然她不可能真正喜欢他,或者真心实意爱他!要是那样,她就不必那么慷慨卖笑,频送秋波,不必如此装腔作势,卖弄风情了。我似乎觉得,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必张口抬眼,就可以贴近他的心坎。我曾见到过他一种全然不同的表情,不象她此刻轻佻地同他搭讪时露出的冷漠态度。但那时这种表情是自然产生的,不是靠低俗的计谋和利己的手腕来索讨的。你只要接受它就是——他发问时你回答,不用弄虚作假;需要时同他说话,不必挤眉弄眼——而这种表情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亲切,象滋养人的阳光那样使你感到温暖。他们结合以后,她怎样来使他高兴呢?我想她不会去想办法。不过该是可以做到使他高兴的。我真的相信,他的妻子会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 对罗切斯特先生从个人利益和亲属关系考虑的婚姻计划,我至今没有任何微词。我初次发觉他的这一打算时,很有些诧异。我曾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在择偶时不会为这么陈腐的动机所左右。但是我对男女双方的地位、教养等等考虑得越久,我越感到自己没有理由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无疑在童年时就灌输进去的思想和原则行事,就责备他们。他们整个阶级的人都奉行这样的原则,我猜想他们也有我无法揣测的理由去恪守这些原则。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绅士,我也只会把自己所爱的妻子搂入怀中。然而这种打算显然对丈夫自身的幸福有利,所以未被普遍采纳,必定有我全然不知的争议,否则整个世界肯定会象我所想的那样去做了。 但是在其他方面,如同在这方面一样,我对我主人渐渐地变得宽容了。我正在忘却他所有的缺点,而过去我是紧盯不放的。以前我研究他性格的各个方面,好坏都看,权衡两者,以作出公正的评价。现在我看不到坏的方面了。令人厌恶的嘲弄,一度使我吃惊的严厉,已不过像是一盘佳肴中浓重的调料,有了它,**辣好吃,没有它,便淡而无味。至于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那种表情是阴险还是忧伤,是工于心计还是颓唐沮丧,——一个细心的旁观者会看到这种表情不时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但是没等你探测暴露部分的神秘深渊,它又再次掩盖起来了。那种神态过去曾使我畏惧和退缩,仿佛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颤抖,看到地面裂开了,间或我还能见到这样的表情,我依旧怦然心动,却并未神经麻木。我不想躲避,只渴望迎头而上,去探知它的底细。我认为英搭拉姆小姐很幸福,因为有一天她可以在闲暇时窥深这个深渊,考察它的秘密,分析这些秘密的性质。 与此同时,在我只考虑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时——眼睛只看见他们,耳朵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只想着他们举足轻重的动作——其他宾客都沉浸于各自的兴趣与欢乐。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依旧相伴,在严肃交谈。彼此点着戴了头巾帽的头,根据谈及的话题,各自举起双手,作着表示惊愕、迷惑或恐俱的手势,活象一对放大了的木偶。温存的登特太太同敦厚的埃希顿夫人在聊天,两位太太有时还同我说句把客套活,或者朝我笑笑。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在谈论政治、郡里的事或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和艾米·埃希顿在**。路易莎弹琴唱歌给一位林恩先生听,也跟他一起弹唱。玛丽·英格拉姆懒洋洋地听着另一位林恩先生献殷勤的话。有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自己的插曲,来观看和倾听主角们的表演,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由于与他密切有关——英格拉姆小姐,毕竟是全场人的生命的灵魂。要是他离开房间一个小时,一种可以觉察到的沉闷情绪便悄悄地漫上客人们的心头,而他再一次进屋必定会给活跃的谈话注入新的激情。 一天,他有事上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大家便特别感觉到缺少了他生气勃勃的感染力。那天下午下了雨,结果原来计划好的,徒步去看新近扎在海村工地上的吉卜赛人营房的事,也就推迟了。一些男士们去了马厩,年青一点的与小姐们一起在台球房里打台球。遗孀英格拉姆和林恩,安静地玩纸牌解闷。登特太太和埃希顿太太拉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一起聊天,她爱理不理地拒绝了,自己先是伴着钢琴哼了一些感伤的曲调,随后从图书室里拿了本小说,傲气十足却无精打彩地往沙发上一坐,准备用小说的魅力,来消磨几个钟头无人作伴的乏味时光。除了不时传来楼上玩台球人的欢叫,整个房间和整所房子都寂静无声。 时候已近黄昏,教堂的钟声提醒人们已到了换装用饭的时刻。这当儿,在客厅里跪在我身边窗台上的阿黛勒突然大叫起来: “voila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 我转过身,英格拉姆小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其余的人也停下自己的活动抬起头来。与此同时,车轮的吱嘎声和马蹄涉水的泼喇声,在湿漉漉的沙土路上隐约传来,一辆驿站马车驶近了。 “他中了什么邪啦,这等模样回家来?”英格拉姆小姐说道。“他出门时骑的是梅斯罗(那匹黑马),不是吗?而派洛特也跟着他的,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啦?” 她说这话时,高高的身子和宽大的衣服紧挨着窗子,弄得我不得不往后仰,差一点绷断了脊骨。焦急之中,她起初没有看见我,但一见我便噘起嘴,走到另外一扇窗去了。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按了按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跳下车来。不过不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看上去很时髦的大个子男人,一个陌生人。 “真恼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个讨厌的猴子!”(称呼阿黛勒)“谁将你弄上窗子谎报消息的?”她怒悻悻地瞥了我一眼,仿佛这是我的过错。 大厅里隐隐约约响起了交谈声,来人很快便进了屋。他向英格拉姆太太行了个礼,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妇人。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夫人,”他说,“正巧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出门去了,可是我远道而来,我想可以作为关系密切的老相识,冒昧在这儿呆一下,等到他回来。” 他的举止很客气,但说话的腔调听来有些异样——不是十足的外国腔,但也不完全是英国调。他的年龄与罗切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与四十之间。他的肤色特别灰黄,要不然他倒是个英俊的男人,乍看之下尤其如此。仔细一打量,你会发现他脸上有种不讨人喜欢,或是无法让人喜欢的东西。他的五官很标准,但太松弛。他的眼睛大而悦目,但是从中透出的生气,却空洞乏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通知换装的铃声驱散了宾客。直到吃晚饭时我才再次见到他。那时他似乎已十分自在。但是我对他的面相却比初见面时更不喜欢了。我觉得它既不安稳又毫无生气。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漫无目的。这使他露出一付我从未见过的怪相。这样一个漂亮而且看来也并非不和蔼的男人,却使我极为讨厌。在那光滑的鹅蛋形脸蛋上没有魄力;在那个鹰钩鼻和那张樱桃小口上缺少坚毅;在那低平的额头上没有思想;在那空洞的褐色眼睛里没有控制力。 我坐在往常的角落里,打量着他,借着壁炉上把他浑身照得透亮的枝形烛架上的光——因为他坐在靠近火炉的一把安乐椅上,还不住地挨近炉火,仿佛怕冷似的——我把他同罗切斯特先生作了比较。我想(但愿我这么说并无不敬)一只光滑的雄鹅和一只凶猛的猎鹰,一头驯服的绵羊和看守着它毛粗眼尖的猎狗之间的反差,也不见得比他们两者之间大。 正文 139.第六十八章(下) “她要干什么?”埃希顿夫人间。 “她说是‘给老爷们算命’,夫人,她发誓一定得给算一算,说到做到。” “她长相怎么样?”两位埃希顿小姐异口同声地问道。 “一个丑得吓人的老东西,小姐,差不多跟煤烟一般黑。” “嗨,她是个道地的女巫了!”弗雷德里克.林恩嚷道,“当然,我们得让她进来。” “那还用说,”他兄弟回答说,“丢掉这样一个有趣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认为怎么样?”林恩太太嚷嚷道。 “我可不能支持这种前后矛盾的做法,”英格拉姆夫人插话了。 “说真的,妈妈,可是你能支持——你会的,”响起了布兰奇傲气十足的嗓音,这时她从琴凳上转过身来。刚才她还默默地坐着,显然在仔细翻阅各种乐谱。“我倒有兴趣听听人家算我的命,所以萨姆,把那个丑老太婆给叫进来。” “布兰奇我的宝贝!再想一想一—” “我是想了——你建议的,我都细想过了,我得按我的意愿办——快点,萨姆!” “好——好——好!”年轻人都齐声叫了起来,小姐们和先生们都不例外。“让她进来吧——这会是一场绝妙的游戏:” 仆人依然犹豫不前。“她样子那么粗野,”他说。 “去!”英格拉姆小姐喝道,于是这仆人便走了。 众人便立即激动起来。萨姆返回时,相互正戏谑嘲弄,玩笑开得火热。 “她现在不来了,”他说。“她说了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庸人(她的话)面前来的。我得带她独个儿进一个房间,然后,想要请教她的人得一个一个去。’”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布兰奇女王”英格拉姆夫人开腔了,“她得寸进尺了。听说,我的天使姑娘——还有——” “带她进图书室,当然,‘天使姑娘’把话打断了。“在一群庸人面前听她说话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让她单独跟我谈。图书室里生火了吗?” “生了,小姐——可她完全像个吉卜赛人。” “别多嘴了,笨蛋!照我吩咐的办。” 萨姆再次消失,神秘、激动、期待的心情再次在人们心头翻腾。 “她现在准备好了,”仆人再次进来说。 “她想知道谁先去见她。” “我想女士们进去之前还是让我先去瞧一瞧她吧,”登特上校说。 “告诉她,萨姆,一位绅士来了。” 萨姆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先生,她不见男士,他们不必费心去接近她了,还有,”他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出声来,补充道“女士们除了年轻单身的也不必见了。” “天哪!,她倒还挺有眼力呢!”亨利.林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我先去,”她说,那口气好像她是一位带领部下突围的敢死队队长。 “呵,我的好人儿!呵,我最亲爱的!等一等——三思而行!”她妈妈喊道。但是她堂而皇之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走过,进了登特上校为她开着的门,我们听见她进了图书室。 接着是一阵相对的沉寂。英格拉姆太太认为该是搓手的‘lecas’了,于是便搓起手来,玛丽小姐宣布,她觉得换了她是不敢冒险的。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在低声窃笑,面有惧色。 分分秒秒过得很慢,图书室的门再次打开时,才数到十五分钟。英格拉姆小姐走过拱门回到了我们这里。 她会嗤之以鼻吗?她会一笑了之?——众人都带着急切好奇的目光迎着她,她报之以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既不慌张也不愉快,扳着面孔走向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了下来。 “嗨,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叫道。 “她说了什么啦,姐姐?”玛丽问。 “你认为怎样?感觉如何?她是个地道算命的吗?”埃希顿姐妹问。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好人,”英格拉姆小姐回答道“别硬逼我了,你们的那些主管惊讶和轻信的器官,也实在太容易给激发起来了。你们大家——也包括我的好姐姐——都那么重视这件事——似乎绝对相信这屋子里真有一个与恶魔勾结的巫婆。我见过一个吉卜赛流浪者,她用陈腐的方法操弄着手相术,告诉我她们那些人往往会怎样给人算命。我已经过了解,现在我想埃希顿先生会像他恫吓过的那样,行个好,明天一早把这个丑老婆子铐起来。”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本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愿再和别人交谈了。我观察了她近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内她没有翻过一页书。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阴沉、更不满,更加愤怒地流露出失望的心情来。显而易见她没有听到过对她有利的话,她那么久久地郁郁不欢、沉默无语,倒似乎使我觉得,尽管她表白自己不在乎,其实对女巫所昭示的,过份重视了。 同时,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表示不敢单独前往,却又都希望去试试。通过萨姆这位使者的斡旋,她们开始了一场谈判。萨姆多次往返奔波,小腿也想必累疼了。经过一番波折,终于从这位寸步不让的女巫嘴里,讨得许可,让她们三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的拜访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的那么安静。我们听见图书室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嬉笑声和轻轻的尖叫声。大约二十分钟后,她们砰地推开了门,奔跑着穿过大厅,仿佛吓得没命儿似的。 “我敢肯定她有些不对头!”她们一齐叫喊起来。“她竟然同我们说这些话!我们的事儿她全知道!”她们各自气喘吁吁地往男士们急着端过来的椅子上砰地坐了下来。 众人缠住她们,要求细说。她们便说,这算命的讲了些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描绘了她们家中闺房里所拥有的书和装饰品,不同亲戚分赠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断定她甚至摸透了她们的想法,在每个人的耳边悄声说出她最喜欢的人的名字,告诉她们各人的夙愿。 说到这里,男客们插嘴了,急急乎请求她们对最后谈到的两点,进一步透露一下。然而面对这些人的纠缠,她们颤栗着脸涨得通红,又是叫呀又是笑。同时太太们递上了香嗅瓶,摇起扇来,还因为没有及时接受她们的劝告,而一再露出不安的表情。年长的男士们大笑不止,年青的赶紧去给美丽的女士压惊。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耳目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这时我听见身旁有人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见是萨姆。 “对不起,小姐,吉卜赛人说,房子里还有一位未婚年青女士没有去见她,她发誓不见到所有的人就不走。想必这就是你,没有其他人了。我怎么去回话呢?” “呵,我一定去,”我回答。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意外的机会满足我大大激起了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间,谁也没有看到我——因为众人聚在一起,围着刚回来依然哆嗦着的三个人——随手轻轻地关上门。 “对不起,小姐,”萨姆说,“我在厅里等你,要是她吓着你了,你就叫一下,我会进来的。” “不用了,萨姆,你回到厨房去吧,我一点也不怕。”我倒算是不怕的,不过我很感兴趣,也很激动。 我进门的时候,图书室显得很安静,那女巫——如果她确实是的话,舒适地坐在烟囱角落的安乐椅上。她身披红色斗篷,头戴一顶黑色女帽,或者不如说宽边吉卜赛帽,用一块条子手帕系到了下巴上。桌子上立着一根熄灭了的蜡烛。她俯身向着火炉,借着火光,似乎在读一本祈祷书般的黑色小书,一面读,一面象大多数老妇人那样,口中念念有词。我进门时她并没有立即放下书来,似乎想把一段读完。 我站在地毯上,暖了暖冰冷的手,因为在客厅时我坐得离火炉较远。这时我像往常那么平静,说实在吉卜赛人的外表没有什么会使我感到不安。她合上书,慢慢抬起头来,帽沿遮住了脸的一部份。但是她扬起头来时,我们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很古怪。乱发从绕过下巴的白色带子下钻了出来,漫过半个脸颊,或者不如说下颚。她的目光立即与我的相遇,大胆地直视着我。 “噢,你想要算命吗?”她说,那口气像她的目光那样坚定,像她的五官那样严厉。 “我并不在乎,大妈,随你便吧,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并不相信。” “说话这么无礼倒是你的脾性,我料定你会这样,你跨过门槛的时候,我从你的脚步声里就听出来了。” “是吗?你的耳朵真尖。” “不错,而且眼睛亮,脑子快。” “干你这一行倒是都需要的。” “我是需要的,尤其是对付像你这样的顾客的时候。你干嘛不发抖?” “我并不冷。” “你为什么脸不发白?” “我没有病。” “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的技艺?” “我不傻。” 这老太婆在帽子和带子底下爆发出了一阵笑声。随后取出一个短短的烟筒,点上烟,开始抽了起来。她在这份镇静剂里沉迷了一会儿后,便直起了弯着的腰,从嘴里取下烟筒,一面呆呆地盯着炉火,一面不慌不忙地说: “你很冷;你有病;你很傻。” “拿出证据来,”我回答, “一定,三言两语就行。你很冷,因为你孤身一人,没有交往,激发不了内心的火花。你病了,因为给予男人的最好、最高尚、最甜蜜的感情,与你无缘。你很傻,因为尽管你很痛苦,你却既不会主动去召唤它靠近你,也不会跨出一步,上它等候你的地方去迎接它。” 她再次把那杆黑色的短烟筒放进嘴里,使劲吸了起来。 “凡是你所知道寄居在大房子里的孤独者,你几乎都可以说这样的话。” “是几乎对谁都可以这么说,但几乎对谁都适用吗?” “适合处于我这种情况的人。” “是的,一点也不错,适合你的情况。不过你倒给我找个处境跟你一模一样的人看看。” “我猜还得在上面放上银币吧?” “当然。” 我给了她一个先令。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长袜,把钱币放进去,用袜子系好,放回原处。她让我伸出手去,我照办了。她把脸贴近我手掌,细细看了起来,但没有触碰它。 “太细嫩了,”她说。“这样的手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几乎没有皱纹。况且,手掌里会有什么呢?命运又不刻在那儿。” “我相信你,”我说。 “不,”她继续说,“它刻在脸上,在额头,在眼睛周围,在眸子里面,在嘴巴的线条上。跪下来,抬起你的头来。” “哦!你现在可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一面按她的话做,一面说。“我马上开始有些相信你了。” 我跪在离她半码远的地方。她拨着炉火,在翻动过的煤块中,射出了一轮光圈。因为她坐着,那光焰只会使她的脸蒙上更深的阴影,而我的面容却被照亮了。 “我不知道你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上我这儿来的,”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后说。“你在那边房间里,几小时几小时枯坐着,面对一群贵人,象幻灯中的影子那么晃动着,这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呢,这些人与你没有什么情感的交流,好像不过是外表似人的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的人。” “我常觉得疲倦,有时很困,但很少悲伤。” “那你有某种秘密的愿望支撑着你,预告着你的将来,使你感到高兴。” “我才不这样呢。我的最大愿望,是积攒下足够的钱,将来自己租一间小小的房子,办起学校来。” “养料不足,精神无法依存,况且坐在窗台上(你明白了她知道我的习惯)——” “你是从仆人那儿打听来的。” “呵,你自以为灵敏。好吧——也许我是这样。跟你说实话,我同其中一位——普尔太太——相识。”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刻惊跳起来。 “你认识她——是吗?”我思忖道,“那么,这里头看来是有魔法了。” “别惊慌,”这个怪人继续说,“普尔太太很可靠,嘴巴紧,话不多。谁都可以信赖。不过像我说的,坐在窗台上,你就光想将来办学校,别的什么也不想?那些坐在你面前沙发上和椅子上的人,眼下你对其中哪一位感兴趣吗?你一张面孔都没有仔细端详过吗?至少出于好奇,你连一个人的举动都没有去注意过?” “我喜欢观察所有的面孔和所有的身影。” “可是你没有撇开其余,光盯住一个人——或者,也许两个?” “我经常这么做,那是在两个人的手势和神色似乎在叙述一个故事的时候,注视他们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 “你最喜欢听什么故事?” “呵,我没有多大选择的余地:它们一般奏的都是同一主题——求婚,而且都预示着同一灾难性的结局——结婚。” “你喜欢这单调的主题吗?” “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有这样一位小姐,她既年轻活泼健康,又美丽动人,而且财富和地位与生俱来,坐在一位绅士的面前,笑容可掬,而你——” “我怎么样?” “你认识——而且也许还有好感。” “我并不了解这儿的先生们。我几乎同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至于对他们有没有好感,我认为有几位高雅庄重,已到中年;其余几位年青、潇洒、漂亮、活跃。当然他们有充分自由,爱接受谁的笑就接受谁的笑,我不必把感情介入进去,考虑这件事对我是否至关重要。” “你不了解这儿的先生们吗?你没有同谁说过一句话?你对屋里的主人也这么说吗?” “他不在家。” 正文 140.第六十九章(上) “你看到了爱,不是吗,而且往前一看,你看到他们结了婚,看到了他的新娘快乐吗?” “哼!不完全如此。有时候你的巫技也会出差错。” “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别管了,我是来询问,不是来表白的,不是谁都知道罗切斯特先生要结婚了吗?” “是的,同漂亮的英格拉姆小姐。” “马上?” “种种迹象将证实这一结论(虽然你真该挨揍,竟敢大胆提出疑问),毫无疑问,他们会是无比快乐的一对。他一定会喜爱这样一位美丽、高贵、风趣、多才多艺的小姐,而很可能她也爱他,要不如果不是爱他本人,至少爱他的钱包。我知道她认为罗切斯特家的财产是十分合意的(上帝宽恕我),虽然一小时之前我在这事儿上给她透了点风,她听了便沉下了脸,嘴角挂下了半英寸。我会劝她的黑脸求婚者小心为是,要是又来个求婚的人,房租地租的收入更丰,——那他就完蛋——” “可是,大妈,我不是来听你替罗切斯特先生算命的,我来听你算我的命,你却一点也没有谈过呢。”, “你的命运还很难确定。我看了你的脸相,各个特征都相互矛盾。命运赐给了你一份幸福,这我知道,是我今晚来这里之前晓得的。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替你把幸福放在一边,我看见她这么干的。现在就看你自己伸手去把它抢起来了,不过你是否愿意这么做,是我要琢磨的问题。你再跪在地毯上吧。” “别让我跪得太久,火炉热得灼人。” 我跪了下来。她没有向我俯下身来,只是紧紧盯着我,随后又靠回到椅子上。她开始咕哝起来: “火焰在眼睛里闪烁,眼睛像露水一样闪光;看上去温柔而充满感情,笑对着我的闲聊,显得非常敏感。清晰的眼球上掠过一个又一个印象,笑容一旦消失,神色便转为忧伤。倦意不知不觉落在眼睑上,露出孤独带来的忧郁。那双眼睛避开了我,受不了细细端详,而且投来讥讽的一瞥,似乎要否认我已经发现的事实——既不承认说它敏感,也不承认说它懊丧,它的自尊与矜持只能证实我的看法,这双眼睛是讨人喜欢的。 “至于那嘴巴,有时爱笑,希望坦露头脑中的一切想法,但我猜想对不少内心的体验却绝口不提。它口齿伶俐,决不想紧闭双唇,永远安于孤寂沉默。这张嘴爱说爱笑,爱交谈,通人情,这一部份也很吉利。 “除了额头,我看不到有碍幸福结局的地方,那个额头表白道,‘我可以孤单地生活,要是自尊心和客观环境需要我这样做的话。我不必出卖灵魂来购得幸福。我有一个天生的内在珍宝,在外界的欢乐都被剥夺,或者欢乐的代价高于我的偿付能力时,它能使我活下去。’额头大声说道,‘理智稳坐不动,紧握缰绳,不让情感挣脱,将自己带入荒芜的深渊。激情会象道地的异教徒那样狂怒地倾泻,**会耽于虚无缥渺的幻想,但是判断在每次争执中仍持有决定权,在每一决策中掌握着生死攸关的一票。狂风、地震和水灾虽然都会降临,但我将听从那依然细微的声音的指引,因为是它解释了良心的命令。’” 说得好,前额,你的宣言将得到尊重。我已经订好了计划——我认为是正确的计划——内中我照应到良心的要求,理智的忠告。我明白在端上来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发现一块耻辱的沉渣,一丝悔恨之情,青春就会很快逝去,花朵就会立即凋零。而我不要牺牲、悲伤和死亡——这些不合我的口味。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残——希望赢得感激,而不是拧出血泪来——不,不是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微笑、抚慰和甜蜜——这样才行。我想我是在美梦中呓语,我真想把眼前这一刻adinfinitum延长,但我不敢。到现在为止,我自我控制得很好,像心里暗暗发誓的那样行动,但是再演下去也许要经受一场非我力所能及的考验。起来,爱小姐,离开我吧,‘戏已经演完了’。” 我在哪儿呢?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一直在做梦吗?此刻还在做?这老太婆已换了嗓门。她的口音、她的手势、她的一切,就象镜中我自己的面孔,也象我口中说的话,我都非常熟悉。我立起身来,但并没有走,我瞧了瞧,拨了拨火,再瞧了她一下,但是她把帽子和绷带拉得紧贴在脸上,而且再次摆手让我走。火焰照亮了她伸出的手。这时我已清醒,一心想发现什么,立即注意到了这只手。跟我的手一样,这不是只老年人干枯的手,它丰满柔软,手指光滑而匀称,一个粗大的戒指在小手指上闪闪发光。我弯腰凑过去细瞧了一下,看到了一块我以前见过上百次的宝石。我再次打量了那张脸,这回可没有避开我——相反,帽子脱了,绷带也扯了,脑袋伸向了我。 “嗨,简,你认识我吗?”那熟悉的口音问。 “你只要脱下红色的斗篷,先生,那就——” “可是这绳子打了结——帮我一下。” “扯断它,先生。” “好吧,那么——”“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罗切斯特先生脱去了伪装。 “哦,先生,这是个多奇怪的主意!” “不过干得很好,嗯?你不这样想吗?” “对付女士们,你也许应付得很好。” “但对你不行?” “你并没对我扮演吉卜赛人的角色。” “我演了什么角色啦?我自己吗?” “不,某个无法理解的人物。总之,我相信你一直要把我的话套出来,——或者把我也扯进去。你一直在胡说八道为的是让我也这样,这很难说是公平的,先生。” “你宽恕我吗,简?” “我要仔细想想后才能回答。如果经过考虑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干出荒唐的事来,那我会努力宽恕你的,不过这样做不对。” “呵,你刚才一直做得很对——非常谨慎,非常明智。” 我沉思了一下,大体认为自己是这样。那是一种愉快。不过说实在一与他见面我便已存戒心,怀疑是一种假面游戏,我知道吉卜赛人和算命的人的谈吐,不像那个假老太婆。此外,我还注意到了她的假嗓子,注意到了她要遮掩自己面容的焦急心情。可是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格雷斯.普尔——那个活着的谜,因此压根儿没有想到罗切斯特先生。 “好吧,”他说,“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呀?那严肃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惊讶和庆幸,先生。我想,现在你可以允许我离开了吧?” “不,再呆一会儿。告诉我那边会客室里的人在干什么?” “我想是在议论那个吉卜赛人。” “坐下,坐下!——讲给我听听他们说我什么啦?” “我还是不要久待好,先生。准己快十一点了。呵!你可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你早晨走后,有位陌生人到了。” “陌生人!——不,会是谁呢?我并没有盼谁来,他走了吗?” “没有呢,他说他与你相识很久,可以冒昧地住下等到你回来。” “见鬼!他可说了姓名?” “他的名字叫梅森,先生,他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我想是牙买加的西班牙城。” 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他拉住了我的手,仿佛要领我坐到一条椅子上。我一说出口,他便一阵痉挛,紧紧抓住我的手,嘴上的笑容冻结了,显然一阵抽搐使他透不过气来。 “梅森!——西印度群岛!”他说,那口气使人想起一架自动说话机,吐着单个词汇:“梅森!——西印度群岛!”他念念有词,把那几个字重复了三遍,说话的间隙,脸色白加死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不舒服,先生?”我问。 “简,我受了打击,——我受了打击,简!”他身子摇摇晃晃。 “呵!——靠在我身上,先生。” “简,你的肩膀曾支撑过我,现在再支撑一回吧。” “好的,先生,好的,还有我的胳膊。” 他坐了下来,让我坐在他旁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搓了起来,同时黯然神伤地凝视着我。 “我的小朋友,”他说,“我真希望呆在一个平静的小岛上,只有你我在一起,烦恼、危险、讨厌的往事都离我们远远的。” “我能帮助你吗,先生?——我愿献出生命,为你效劳。” “简,要是我需要援手,我会找你帮忙,我答应你。” “谢谢你,先生。告诉我该干什么——至少我会尽力的。” “简,替我从餐室里拿杯酒来,他们会都在那里吃晚饭,告诉我梅森是不是同他们在一起,他在干什么?” 我去了。如罗切斯特先生所说,众人都在餐室用晚饭。他们没有围桌而坐,晚餐摆在餐具柜上,各人取了自已爱吃的东西,零零落落地成群站着,手里端了盘子和杯子。大家似乎都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气氛十分活跃。梅森先生站在火炉旁,同登特上校和登特太太在交谈,显得和其余的人一样愉快。我斟满酒(我看见英格拉姆小姐皱眉蹙额地看着我,我猜想她认为我太放肆了),回到了图书室。 罗切斯特先生极度苍白的脸已经恢复神色,再次显得镇定自若了。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杯。 “祝你健康,助人的精灵!”他说着,一口气喝下了酒,把杯子还给我。“他们在干什么呀,简?” “谈天说笑,先生。”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听到过什么奇闻那般显得严肃和神秘吗!” “一点也没有——大家都开开玩笑,快快乐乐。” “梅森呢?” “也在一起说笑。” “要是这些人抱成一团唾弃我,你会怎么办呢?” “把他们赶出去,先生,要是我能够。” 他欲笑又止。“如果我上他们那儿去,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彼此还讥嘲地窃窃私语,随后便一个个离去,那怎么办呢?你会同他们一起走吗?” “我想我不会走,先生。同你在一起我会更愉快。” “为了安慰我?” “是的,先生,尽我的力量安慰你。” “要是他们禁止你跟着我呢?” “很可能我对他们的禁令一无所知,就是知道我也根本不在乎。” “那你为了我就不顾别人责难了?” “任何一位朋友,如值得我相守,我会全然不顾责难。我深信你就是这样一位朋友。” “回到客厅去吧,轻轻走到梅森身边,悄悄地告诉他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到了,希望见他。把他领到这里来,随后你就走。” “好的,先生。” 我按他的吩咐办了。宾客们都瞪着眼睛看我从他们中间直穿而过。我找到了梅森先生,传递了信息,走在他前面离开了房间。领他进了图书室后,我便上楼去了。 深夜时分,我上床后过了好些时候,我听见客人们才各自回房,也听得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嗓音,只听见他说:“这儿走,梅森,这是你的房间。” 他高兴地说着话,那欢快的调门儿使我放下心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平常我是拉好帐幔睡觉的,而那回却忘了,也忘了把百叶窗放下来。结果,一轮皎洁的满月(因为那天夜色很好),沿着自己的轨道,来到我窗户对面的天空,透过一无遮拦的窗玻璃窥视着我,用她那清丽的目光把我唤醒。夜深人静,我张开眼睛,看到了月亮澄净的银白色圆脸。它美丽却过于肃穆。我半欠着身子,伸手去拉帐幔。 天哪!多可怕的叫声! 夜晚的宁静和安逸,被响彻桑菲尔德府的一声狂野、刺耳的尖叫打破了。 我的脉搏停止了,我的心脏不再跳动,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叫声消失,没有再起。说实在,无论谁发出这样的喊声,那可怕的尖叫无法立即重复一遍,就是安第斯山上长着巨翅的秃鹰,也难以在白云缭绕的高处,这样连叫两声。那发出叫声的东西得缓过气来才有力气再次喊叫。 这叫声来自三楼,因为正是我头顶上响起来的。在我的头顶——不错,就在我天花板上头的房间里——此刻我听到了一阵挣扎,从响声看似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个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连叫了三声。 “怎么没有人来呀?”这声音喊道。随后,是一阵发疯似的踉跄和跺脚,透过木板和灰泥我听得出来! “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看在上帝面上,快来呀?” 一扇房门开了。有人跑过,或者说冲过了走廊。另一个人的脚步踩在头顶的地板上,什么东西跌倒了,随之便是一片沉寂。 尽管我吓得四肢发抖,但还是穿上了几件衣服,走出房间。所有熟睡的人都被惊醒了,每个房间都响起了喊叫声和恐俱的喃喃声。门一扇扇打开了,人一个个探出头来。走廊上站满了人。男宾和女客们都从床上爬起来。“呵,怎么回事?”——“谁伤着了,”——“出了什么事呀?”——“掌灯呀!”——“起火了吗?”——“是不是有窃贼?”—一“我们得往哪儿逃呀?”四面八方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询问。要不是那月光,众人眼前会一片漆黑。他们来回乱跑,挤成一堆。有人哭泣,有人跌交,顿时乱作一团。 “见鬼,罗切斯特在哪儿?”登特上校叫道。“他床上没有人。” “在这儿!在这儿:”一个声音喊着回答。“大家镇静些,我来了。” 走廊尽头的门开了,罗切斯特先生拿着蜡烛走过来。他刚从搂上下来,一位女士便径直朝他奔去,一把抓住他胳膊。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她说。“说呵!快让我们知道最坏的情况!” “可别把我拉倒或者勒死呀,”他回答,因为此刻两位埃希顿小姐紧紧抓住他不放,两位遗孀穿着宽大的白色晨衣,像鼓足了风帆的船,向他直冲过来。 “什么事儿也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喊道。“不过是《无事生非》的一场彩排。女士们,让开,不然我要凶相毕露了。” 而他确实目露凶光,乌黑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补充道: 正文 141.第六十九章(下) “你没有睡?”我意料中的那个声音问道,那是我主人的嗓音。 “是的,先生。” “而且穿了衣服?” “不错。” “那就出来吧,轻一点。” 我照他说的做了。罗切斯特先生端着灯,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帮忙,”他说,“这边走,慢一点,别出声。” 我穿的是一双很薄的拖鞋,走在铺好席子的地板上,轻得像只猫。他溜过走廊,上了楼梯,在多事的三楼幽暗低矮的走廊上,停住了脚步,我尾随着,站在他旁边。 “你房间里有没有海绵?”他低声耳语道。 “有,先生。” “有没有盐——易挥发的盐?” “有的。” “回去把这两样都拿来。” 我回到房间,从脸盆架上找到了海绵,从抽屉里找到了食盐,并顺原路返回。他依旧等待着,手里拿了把钥匙。他走近其中一扇黑色的小门,把钥匙□□锁孔,却又停下来同我说起话来。 “见到血你不会恶心吧?” “我想不会吧,我从来没有经历过。” 我回答时不觉毛骨愧然,不过没有打寒颤,也没有头晕。 “把手伸给我,”他说,“可不能冒让你昏倒的危险。” 我把手指放在他手里。“温暖而沉着”便是他的评价。他转动了一下钥匙,开了门。 我看见了一个似曾见过的房间,记得就在费尔法克斯太太带我流览整幢房子的那一天。房间里悬着挂毯,但此刻一部份已经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扇门,以前是遮蔽着的。门敞开着,里面的灯光射向门外。我从那里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同狗叫差不多。罗切斯特先生放下蜡烛,对我说了声“等一下,”便往前向内间走去。他一进去便响起了一阵笑声,先是闹闹嚷嚷,后来以格雷斯.普尔妖怪般的哈哈声而告终。她当时就在那儿。他一声不吭地作了安排,不过我还听到有人低声地同他说了话。他走了出来,随手关了门。 “这儿来,简!”他说,我绕到了一张大床的另外一头,这张帷幔紧锁的床遮去了大半个房间。床头边有把安乐椅,椅子上坐了个人,除了外套什么都穿上了。他一动不动,脑袋往后靠着,双眼紧闭。罗切斯特先生把蜡烛端过他头顶。从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我认出了那个陌生人梅森。我还看到,他内衣的一边和一只胳膊几乎都浸透了血。 “拿着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说。我取过蜡烛,而他从脸盆架上端来了一盆水。“端着它,”他说。我听从了。他拿了海绵,在脸盆里浸了一下,润了润死尸般的脸。他向我要了嗅盐瓶,把它放在梅森的鼻子底下。不久梅森先生张开眼睛,□□起来。罗切斯特先生解开了伤者的衬衫,那人的胳膊和肩膀都包扎了绷带。他把很快滴下来的血用海绵吸去。 “有生命危险吗?”梅森先生喃喃地说。 “去去!没有——不过划破了一点皮。别那么消沉,伙计。鼓起劲儿来!现在我亲自给你去请医生,希望到了早上就可以把你送走。简——”他继续说。, “什么,先生?” “我得撇下你在这间房子里,同这位先生呆上一小时,也许两小时。要是血又流出来,你就象我那样用海绵把它吸掉。要是他感到头昏,你就把架子上的那杯水端到他嘴边,把盐放在他鼻子底下。无论如何不要同他说话——而——理查德——如果你同她说话,你就会有生命危险,譬如说张开嘴——让自己激动起来——那我就概不负责了。” 这个可怜的男人哼了起来。他看上去好像不敢轻举妄动,怕死,或者害怕别的什么东西,似乎差不多使他僵硬了。罗切斯特先生这这时已浸染了血的海绵放进我手里,我就照他那样使用起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说,“记住!——别说话!”便离开了房间。钥匙在锁孔喀喀响起,他远去的脚步声听不到时,我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结果我就在这里三层楼上了,被锁进了一个神秘的小房间。我的周围是暗夜,我的眼皮底下和手下,是白煞煞血淋淋的景象;一个女谋杀犯与我几乎只有一门之隔。是的——那令人胆颤心惊——其余的倒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一想到格雷斯·普尔会向我扑来,便浑身直打哆嗦了。 然而我得坚守岗位。我得看着这鬼一样的面孔——看着这色如死灰、一动不动,不许张开的嘴唇——看着这双时闭时开,时而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时而盯着我,吓得总是呆滞无光的眼睛。我得把手一次次浸入那盆血水里,擦去淌下的鲜血,我得在忙碌中眼看着没有剪过烛蕊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阴影落到了我周围精致古老的挂毯上,在陈旧的大床的帷幔下变得越来越浓重,而且在对面一个大柜的门上奇异地抖动起来——柜子的正面分成十二块嵌板,嵌板上画着十二使徒的头,面目狰狞,每个头单独占一块嵌板,就像在一个框框之中。在这些头颅的上端高悬着一个乌木十字架和殉难的基督。 游移的暗影和闪烁的光芒在四处浮动和跳跃,我一会儿看到了胡子医生路加垂着头;一会儿看到了圣约翰飘动的长发;不久又看到了犹大魔鬼似的面孔,在嵌板上突现出来,似乎渐渐地有了生命,眼看就要以最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现。 在这种情形下,我既得细听又得静观,细听有没有野兽或者那边窠穴中魔鬼的动静。可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来过之后,它似乎已被镇住了。整整一夜我只听见过三声响动,三次之间的间隔很长——一次吱吱的脚步声,一次重又响起短暂的狗叫似的声音,一次人的深沉的□□声。 此外,我自己也心烦意乱。究竟是一种什么罪行,以人的化身出现,蛰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厦里,房主人既无法驱赶也难以制服?究竟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夜深人静之时冲将出来,弄得一会儿起火,一会儿流血?究竟是什么畜生,以普通女人的面貌和体态伪装自己,发出的声音一会儿象假冒的魔鬼,一会儿像觅腐尸而食的猛禽? 我俯身面对着的这个人——这个普普通通言语不多的陌生人——他是怎么陷入这个恐怖之网呢?为什么复仇之神要扑向他呢?是什么原因使他在应当卧床安睡的时刻,不适时宜地来这里投宿?我曾听罗切斯特先生在楼下指定了一个房间给他——是什么东西把他带到这儿来的呢?为什么别人对他施暴或者背弃,他此刻却那么俯首贴耳?为什么罗切斯特先生强迫他遮遮掩掩,他竟默默地顺从?这回,罗切斯特先生的一位宾客受到了伤害,上次他自己的性命遭到了恶毒的暗算,而这两件事他竟都秘密掩盖,故意忘却!最后,我看到梅森先生对罗切斯特先生服服贴贴,罗切斯特先生的火暴性子左右着梅森先生半死不活的个性。听了他们之间寥寥几句对话,我便对这个看法很有把握。显然在他们以往的交谈中,一位的消极脾性惯于受另一位的主动精神的影响,既然如此,那么罗切斯特先生一听梅森先生到了,怎么会顿生失望之情呢?为什么仅仅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罗切斯特先生的话足以使他像孩子一样乖乖的——几小时之前,在罗切斯特先生听来,犹如雷电击中了一棵橡树? 呵,当他向我低声耳语:“简,我遭到了打击——我遭到了打击,简,”时,我决不会忘记他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我也不会忘记他的胳膊靠在我肩上时,是怎样地颤抖的。使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坚毅的精神折服,使他强健的体魄哆嗦的,决不是一件小事。 “他什么时候来呢?他什么时候来呢?”我内心呼喊着,夜迟迟不去——我这位流着血的病人精神萎顿,又是□□,又想呕吐。而白昼和支援都没有来临,我已经一次次把水端到梅森苍白的嘴边,一次次把刺激性的嗅盐递给他。我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奏效,**的痛苦,抑或精神的痛楚,抑或失血,抑或三者兼而有之,使他的精力衰竭了。他如此呜咽着,看上去那么衰弱、狂乱和绝望,我担心他要死了,而我也许甚至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 蜡烛终于耗尽,熄灭了。灯灭之后,我看到窗帘边缘一缕缕灰色的微光,黎明正渐渐到来。不久我听到派洛特在底下院子里远远的狗窝外吠叫着。希望复活了,而且有了保证。五分钟后,钥匙喀喀一响,锁一开动便预示着我的守护工作解除了。前后没有超过两小时,但似乎比几个星期还长。 罗切斯特先生进来了,同来的还有他去请的外科医生。 “嗨,卡特,千万当心,”他对来人说,“我只给你半小时,包扎伤口、捆绑绷带,把病人送到楼下,全都在内。” “可是他能走动吗,先生?” “毫无疑问。伤势并不严重,就是神经紧张,得使他打起精神来。来,动手吧。” 罗切斯特先生拉开厚厚的窗幅,掀起亚麻布窗帘,尽量让月光射进屋来。看到黎明即将来临,我既惊讶又愉快。多漂亮的玫瑰色光束正开始照亮东方的天际!随后,罗切斯特先生走近梅森,这时外科医生已经在给他治疗了。 “喂,我的好家伙,怎么样?”他问道。 “我怕她已送了我的命了,”那是对方微弱的回答。 “那里会呢!——拿出勇气来!再过两周你会什么事儿也没有,只不过出了点血。卡特,让他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我可尽心去做,”卡特说,这会儿他已经打开了绷带。“要是早点赶到这儿该多好。他就不会流那么多血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肩膀上的肉撕掉了,而且还割开了?这不是刀伤,是牙齿咬的。” “她咬了我,”他咕哝着。“罗切斯特从她手里把刀夺下来以后,她就象一头雌老虎那样撕咬着我。” “你不该退让,应当立即抓住她。”罗切斯特先生说。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怎么样呢?”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颤抖着补充道。“而我没有料到,起初她看上去那么平静。” “我警告过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说——你走近她时要当心。此外,你满可以等到明天,让我同你一起去。今天晚上就想去见她,而且单独去,实在是够傻的。” “我想我可以做些好事。” “你想!你想!不错,听你这么说真让我感到不耐烦。不过你毕竟还是吃了苦头,不听我劝告你会吃够苦头,所以我以后不说了。卡特,快点!快点!太阳马上要出来了,我得把他弄走。” “马上好,先生。肩膀已经包扎好了。我得治疗一下胳膊上的另一个伤口。我想她的牙齿在这里咬了一下。” “她吸了血,她说要把我的心吸干,”梅森说。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打了个哆嗦,那种极其明显的厌恶、恐惧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不过他只说: “来吧,不要作声,理查德,别在乎她的废话。不要唠叨了。” “但愿我能忘掉它,”对方回答。 “你一出这个国家就会忘掉。等你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算她已经死了,给埋了——或者你压根儿就不必去想她了。” “怎么也忘不了今天晚上!” “不会忘不了,老兄,振作起来吧。两小时之前你还说你像条死鱼那样没命了,而你却仍旧活得好好的,现在还在说话。行啦:——卡特已经包扎好啦,或者差不多了。一会儿我就让你打扮得整整齐齐。简(他再次进门后还是第一回同我说话),把这把钥匙拿着,下楼到我的卧室去,一直走进梳妆室,打开衣柜顶端的抽屉,取件干净的衬衫和一条围巾,拿到这里来,动作利索些。” 我去了,找到了他说的衣柜,翻出了他指名要的东西,带着它们回来了。 “行啦,”他说,“我要替他梳装打扮了,你到床那边去,不过别离开房间,也许还需要你。” 我按他的吩咐退避了。 “你下楼的时候别人有动静吗,简?”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没有,先生,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们会小心地让你走掉,迪克。这对你自己,对那边的可怜虫都比较好。我一直竭力避免曝光,也不想到头来泄露出去。来,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斗篷放在哪儿了?我知道,在这种见鬼的冷天气里,没有斗篷,连一英里都走不了。在你房间里吗?——简,跑下楼到梅森先生的房间去——在我的隔壁——把你看到的斗篷拿来。” 我又跑下去,跑回来,捧回一件皮夹里皮镶边大斗篷。 “现在我还要差你做另一件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去我房间一趟。幸亏你穿的是丝绒鞋,简!——在这种时候,粗手笨脚的听差绝对不行。你得打开我梳妆台的中间抽屉,把你看到的一个小瓶子和一个小杯拿来,——快!” 我飞也似地去了又来,揣着他要的瓶子。 “干得好!行啦,医生,我要擅自用药了,我自己负责,这瓶兴奋剂,我是从罗马一位意大利庸医那儿搞来的——这家伙,你准会踹他一脚,卡特,这东西不能包治百病,但有时还灵,譬如说现在。简,拿点水来。” 他递过那小玻璃杯,我从脸盆架上的水瓶里倒了半杯水。 “够了——现在用水把瓶口抹一下。” 我这么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红色液体,把它递给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会把你所缺乏的勇气鼓起来,保持一小时左右。” “可是对身体有害吗?——有没有刺激性?” “喝呀!喝呀!喝呀!” 正文 142.第七十章(上) “你下楼的时候别人有动静吗,简?”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没有,先生,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们会小心地让你走掉,迪克。这对你自己,对那边的可怜虫都比较好。我一直竭力避免曝光,也不想到头来泄露出去。来,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斗篷放在哪儿了?我知道,在这种见鬼的冷天气里,没有斗篷,连一英里都走不了。在你房间里吗?——简,跑下楼到梅森先生的房间去——在我的隔壁——把你看到的斗篷拿来。” 我又跑下去,跑回来,捧回一件皮夹里皮镶边大斗篷。 “现在我还要差你做另一件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去我房间一趟。幸亏你穿的是丝绒鞋,简!——在这种时候,粗手笨脚的听差绝对不行。你得打开我梳妆台的中间抽屉,把你看到的一个小瓶子和一个小杯拿来,——快!” 我飞也似地去了又来,揣着他要的瓶子。 “干得好!行啦,医生,我要擅自用药了,我自己负责,这瓶兴奋剂,我是从罗马一位意大利庸医那儿搞来的——这家伙,你准会踹他一脚,卡特,这东西不能包治百病,但有时还灵,譬如说现在。简,拿点水来。” 他递过那小玻璃杯,我从脸盆架上的水瓶里倒了半杯水。 “够了——现在用水把瓶口抹一下。” 我这么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红色液体,把它递给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会把你所缺乏的勇气鼓起来,保持一小时左右。” “可是对身体有害吗?——有没有刺激性?” “喝呀!喝呀!喝呀!” 梅森先生服从了,显然抗拒也无济于事。这时他已穿戴停当,看上去仍很苍白,但已不再血淋淋,脏兮兮。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在喝了那液体后,又坐了三分钟,随后握住他胳膊: “现在,你肯定站得起来了,”他说,“试试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扶住他另一个肩膀。理查德,振作起来,往前跨——对啦!” “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梅森先生说。 “我相信你是这样。嗨,简,你先走,跑在我们前头,到后楼梯去把边门的门栓拉开,告诉在院子里能看到的驿车车夫——也许车子就在院子外头,因为我告诉他别在人行道上驾车,弄得轮子扎扎响——让他准备好。我们就来了。还有,简,要是附近有人,你就走到楼梯下呼一声。” 这时已是五点半,太阳就要升起。不过我发觉厨房里依然黑洞洞静悄悄的。边门上了栓,我把它打开,尽量不发出声来。院子里一片沉寂。但院门敞开着,有辆驿车停在外面,马匹都套了马具,车夫坐在车座上。我走上前去,告诉他先生们就要来了。他点了点头。随后我小心四顾,凝神静听。清晨一切都在沉睡,处处一片宁静。仆人房间里的门窗都还遮着窗帘,小鸟在白花满枝的果树上啁啾,树枝像白色的花环那样低垂着,从院子一边的围墙探出头来。在紧闭的马厩里,拉车用的马不时蹬几下蹄子,此外便一切都静谧无声了。 这时先生们到了。梅森由罗切斯特先生和医生扶着,步态似乎还算自如,他们搀着他上了车,卡特也跟着上去了。 “照料他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对卡特说,“让他呆在你家里,一直到好为止。过一两天我会骑马过来探望他的。理查德,你怎么样了?” “新鲜空气使我恢复了精神,费尔法克斯。” “让他那边的窗子开着,卡特,反正没风——再见,迪克。” “费尔法克斯——” “噢,什么事?” “照顾照顾她吧,待她尽量温柔些,让她——”他哭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尽我的力量。我已经这么做了,将来也会这么做的,”他答道,关上了驿车的门,车子开走了。 “上帝保佑,统统都了结了!”罗切斯特先生一面说,一面把沉重的院门关上,并拴好。之后,他步履迟缓、心不在焉地踱向同果园接界的墙门。我想他已经用不着我了,准备回房去。却又听见他叫了声“简!”他已经开了门,站在门旁等我。 “来,这里空气新鲜,呆一会儿吧,”他说,“这所房子不过是座监狱,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觉得是座豪华的大厦,先生。” “天真烂漫所造成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回答说。“你是用着了魔的眼光来看它的,你看不出镀的金是粘土;丝绸帐幔是蛛网;大理石是污秽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过是废木屑和烂树皮。而这里(他指着我们踏进的树叶繁茂的院落)一切都那么纯真香甜。” 他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走去,小径一边种着黄杨木、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另一边是花坛,长满了各类老式花:有紫罗兰、美洲石竹、报春花、三色瑾,混杂着老人蒿,多花蔷薇和各色香草。四月里持续不断晴雨交替的天气,以及紧随的春光明媚的早晨,使这些花草鲜艳无比。太阳正进入光影斑驳的东方,阳光照耀着花满枝头露水晶莹的果树,照亮了树底下幽静的小径。 “简,给你一朵花好吗?” 他采摘了枝头上第一朵初开的玫瑰,把它给了我。 “谢谢,先生。” “你喜欢日出吗,简?喜欢天空,以及天气一暖和就消失的高高的轻云吗?——喜欢这宁静而温馨的气氛吗?” “喜欢,很喜欢。” “你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晚,简。” “是呀,先生。” “弄得你脸无神色了——让你一个人与梅森呆着,你怕吗?” “我怕有人会从内间走出来。” “可是我拴了门——钥匙在我口袋里。要是我把一只羊羔——我心爱的小羊——毫无保护地留在狼窝边,那我岂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了?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尔还会住在这儿吗,先生?” “呵,是的,别为她去烦神了——忘掉这事儿吧。” “我总觉得只要她在,你就不得安宁。” “别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昨晚担心的危险现在没有了吗,先生?” “梅森不离开英格兰,我就无法担保。甚至他走了也不行。活着对我来说,简,好象是站在火山表面,哪一天地壳都可能裂开,喷出火来。”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是容易摆布的,你的影响,先生,对他明显起着作用,他决不会同你作对,或者有意伤害你。” “呵,不错!梅森是不会跟我作对,也不会明明知道而来伤害我——不过,无意之中他可能因为一时失言,即使不会使我送命,也会断送我一生的幸福。” “告诉他小心从事,先生,让他知道你的忧虑,指点他怎样来避开危险。” 他嘲弄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又把它甩掉了。 “要是我能那样做,傻瓜,那还有什么危险可言,顷刻之间就可排除。自我认得梅森以来,我只要对他说‘那么干’,他就会那么办。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对他发号施令,不能同他说‘当心伤着我,理查德,’因为我必须将他蒙在鼓里,使他不知道可能会伤着我,现在你似乎大惑不解,我还会让你更莫名其妙呢。你是我的小朋友,对吗?” “我愿意为你效劳,先生,只要是对的,我都服从你。” “确实如此,我看你是这么做的。你帮助我,使我愉快——为我忙碌,也与我一起忙碌,干你惯于说的‘只要是对的’事情时,我从你的步履和神采,你的目光和表情上,看到了一种真诚的满足。因为要是我吩咐你去干你心目中的错事,那就不会有步态轻盈的奔忙,干脆利落的敏捷,没有活泼的眼神,兴奋的脸色了。我的朋友会神态恬静面容苍白地转向我说:‘不,先生,那不可能,我不能干,因为那不对。’你会象一颗定了位的星星那样不可改变。噢,你也能左右我,还可以伤害我,不过我不敢把我的弱点告诉你,因为尽管你既老实又友好,你会立刻弄得我目瞪口呆的。” “要是梅森也像我一样没有什么使你害怕的话,你就安全了。”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来,简,这里有个凉棚,坐下吧。” 这凉棚是搭在墙上的一个拱顶,爬满了藤蔓。棚下有一把粗木椅子,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还给我留出了地方。不过我站在他跟前。 “坐下吧,”他说“这条长凳够两个人坐的,你不会是为要不要坐在我旁边而犹豫不决吧?难道那错了吗,简?” 我坐了下来,等于是对他的回答。我觉得谢绝是不明智的。 “好吧,我的小朋友,当太阳吸吮着雨露——当老园子里的花统统苏醒并开放,鸟儿飞越桑菲尔德为雏鸟送来早餐,早起的蜜蜂开始了它们第一阵劳作时——我要把这件事诉说给你听,你务必要努力把它设想成自己的。不过先看着我,告诉我你很平静,并不担心我把你留着是错的,或者你呆着是不对的。” “不,先生,我很情愿。” “那么好吧,简,发挥你的想象力吧——设想你不再是受过精心培养和教导的姑娘,而是从幼年时代起就是一个放纵任性的男孩。想象你身处遥远的异国,假设你在那里铸成了大错,不管其性质如何,出于什么动机,它的后果殃及你一生,玷污你的生活。注意,我没有说‘犯罪’,不是说流血或是其他犯罪行为,那样的话肇事者会被绳之以法,我用的字是‘错误’。你行为的恶果,到头来使你绝对无法忍受。你采取措施以求获得解脱,非正常的措施,但既不是非法,也并非有罪。而你仍然感到不幸,因为希望在生活的边缘离你而去,你的太阳遇上日蚀,在正午就开始暗淡,你觉得不到日落不会有所改变,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你记忆的唯一食品。你到处游荡,在放逐中寻求安逸,在亨乐中寻觅幸福一—我的意思是沉缅于无情的肉欲——它消蚀才智,摧残情感。在几年的自愿放逐以后,你心力交瘁地回到了家里,结识了一位新知——何时结识,如何结识,都无关紧要。在这位陌生人身上,你看到了很多出类拔率的品质,为它们你已经寻寻觅觅二十来年,却终不可得。这些品质新鲜健康,没有污渍,没有斑点,这种交往使人复活,催人新生。你觉得好日子又回来了——志更高,情更真。你渴望重新开始生活,以一种更配得上不朽的灵魂的方式度过余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是不是有理由越过习俗的藩篱——那种既没有得到你良心的认可,也不为你的识见所赞同的、纯粹因袭的障碍?” 他停了一下等我回答,而我该说什么呢?呵!但愿有一位善良的精灵能给我提示一个明智而满意的答复!空想而已!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蔓中耳语,可就是没有一位温存的埃里厄尔1把它的呼息借我一用,充当说话的媒介。鸟儿在树梢歌唱,它们的歌声虽然甜蜜,却无法让人理解。 罗切斯特先生再次提出了他的问题: “这个一度浪迹天涯罪孽深重,现在思安悔过的人,是不是有理由无视世俗的偏见,使这位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陌生人,与他永远相依,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和生命的复苏?” “先生,”我回答,“一个流浪者要安顿下来,或者一个罪人要悔改,不应当依赖他的同类。男人和女人都难免一死;哲学家们会在智慧面前踌躇,基督教徒会在德行面前犹豫。要是你认识的人曾经吃过苦头,犯过错误,就让他从高于他的同类那儿,企求改过自新的力量,获得治疗创伤的抚慰。” “可是途径呢——途径:实施者上帝指定途径。我自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曾经是个老于世故、放荡不羁、焦躁不安的汉子,现在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救治的途径,它在于——”他打住了。鸟儿唱个不停,树叶飒飒有声。我几乎惊异于它们不刹住歌声和耳语,倾听中止的袒露。不过它们得等上好几分钟——这沉默延续了好久。我终于抬头去看这位吞吞吐吐的说话人,他也急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完全改了口气——脸色也变了,失去了一切温柔和庄重,变得苛刻和嘲弄—一“你注意到了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吧,要是我娶了她,你不认为她会使我彻底新生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几乎走到了小径的另一头,走回来时嘴里哼着小调。” “简,简,”他说着在我跟前站住了,“你守了一夜,脸色都发白了,你不骂我打扰了你的休息?” “骂你?哪会呢,先生。” “握手为证。多冷的手指!昨晚在那间神秘的房间门外相碰时,比现在要暖和得多。简,什么时候你再同我一起守夜呢?” “凡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先生。” “比方说,我结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会睡不着。你答应陪我一起熬夜吗?对你,我可以谈我心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见过她,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体魄强壮的女人——十足的强壮女人,简。高高的个子,褐色的皮肤,丰满的胸部,迦太基女人大概会有的头发。天哪!登特和林恩在那边的马厩里了!穿过灌木,从小门进去。” 我走了一条路,他走了另一条。只听见他在院子里愉快地说: “今天早晨梅森比谁都起得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走了,我四点起来送他的。” 正文 143.第七十章(下) 预感真是个怪物!还有感应,还有征兆,都无不如此。三者合一构成了人类至今无法索解的秘密。我平生从未讥笑过预感,因为我自己也有过这种奇怪的经历。我相信心灵感应是存在的(例如在关系甚远、久不往来、完全生疏的亲戚之间,尽管彼此疏远,但都认不有着同一个渊源)。心灵感应究竟如何产生,却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至于征兆,也许不过是自然与人的感应。 我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时,一天夜里听见贝茜·利文对马撒·艾博特说,她梦见了一个小孩,而梦见孩子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亲人,肯定是不祥之兆。要不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说法也许早就淡忘了。第二天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咽气的小妹妹。 近来,我常常忆起这种说法和这件事情。因为上个星期,我几乎每晚都在床上梦见一个婴孩。有时抱在怀里哄它安静下来;有时放在膝头摆弄;有时看着它在草地上摸弄雏菊,或者伸手在流水中戏水。一晚是个哭着的孩子,另一晚是个笑着的孩子;一会儿它紧偎着我,一会又逃得远远的。但是不管这幽灵心情怎样,长相如何,一连七夜我一进入梦乡,它便来迎接我。 我不喜欢同一念头反复不去——不喜欢同一形象奇怪地一再出现。临要上床和幻象就要出现的时刻,我便局促不安起来。由于同这位梦中的婴孩形影不离,那个月夜,我听到了一声啼哭后便惊醒过来。第二天下午我被叫下楼去,捎来口信说有人要见我,等候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我赶到那里,只见一个绅士仆人模样的人在等我,他身穿丧服,手中拿着的帽子围着一圈黑纱。 “恐怕你记不得我了吧,小姐,”我一进屋他便站了起来说,“不过我的名字叫利文,八、九年前你在盖茨黑德的时候,我住在那里,替里德太太当车夫。现在我还是住在那儿。” “哦,罗伯特!你好吗?我可记得清楚呐,有时候你还让我骑一骑乔治亚娜小姐的栗色小马呢。贝茜怎么样?你同她结婚了?” “是的,小姐,我的太太很健康,谢谢。两个月之前她又给我生了个小家伙——现在我们有三个了——大人和孩子都好。” “盖茨黑德府全家都好吗,罗伯特?” “很抱歉,我没法儿给你带来好消息,小姐。眼下他们都很糟——糟糕得很哪。” “但愿没有人去世了,”我瞥了一下他黑色的丧服说。他也低头瞧了一下围在帽上的黑纱,并回答道: “约翰先生在伦敦住所去世了,到昨天正好一周。” “约翰先生?” “不错。” “他母亲怎么受得了呢?” “哎呀你瞧,爱小姐,这不是一桩平平常常的不幸,他的生活非常放荡,最近三年他放纵得出奇,死得也吓人。” “我从贝茜那儿听到他日子不好过。” “不好过!不能再坏了,他在一批坏男女中间厮混,糟塌了身体,荡光了家产,负了债,坐了牢。他母亲两次帮他弄出来,但他一出来便又找到了老相识,恢复了旧习气。他的脑子不大健全,那些同他相处的无赖,不择手段欺骗他。三个礼拜之前,他来到盖茨黑德府,要夫人把什么都给他,被夫人拒绝了,因为她的财产早已被他挥霍掉很多。所以又只好返回去,随后的消息便是他死掉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们说他自杀了。” 我默默无语,这消息着实可怕。罗伯特.利文又往下说: “夫人自己健康也不好,这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身体发胖,但并不强壮。她损失了钱,又怕变成穷光蛋,所以便垮了下来。约翰先生的死讯和这种死法来得很突然,害得她中风了。一连三天没有说话。不过上星期二似乎好些了,仿佛想说什么,不住地招呼我妻子,嘴里还叽哩咕噜。直到昨天早上贝茜才弄明白,她叨念着你的名字。最后贝茜把她的话搞清楚了,‘把简叫来——去把简·爱叫来,我有话要同她说。’贝茜不敢肯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这些话有没有意思。不过她告诉了里德小姐和乔治亚娜小姐,向她们建议把你去叫来。起初两位年轻小姐拖拖拉拉,但她们的母亲越来越焦躁不安,而旦‘简,简’地叫个不停,最后她们终算同意了。昨天我从盖茨黑德府动身。小姐,要是来得及准备,我想明天一早带你同我一起回去。” “是的,罗伯特,我会准备好的,我似乎应当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姐。贝茜说她可以肯定,你不会拒绝。不过我想,你动身之前得请个假。” “是呀,我现在就去请假。”我把他领到了仆人室,将他交给约翰的妻子照应,并由约翰亲自过问后,便进去寻找罗切斯特先生了。 他不在底下几层的房间里,也不在院子里,马厩里或者庭园里。我问费尔法克斯太太有没有见到过他——不错,她想他跟英格拉姆小姐在玩台球。我急忙赶到台球房,那里回响着台球的咔嗒声和嗡嗡的说话声。罗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两位埃希顿小姐和她们的倾慕者正忙着玩那游戏呢。要去打搅这批兴致勃勃的人是需要有勇气的,但我的事儿又不能拖延。于是我便向我主人走去,他站在英格拉姆小姐旁边。我一走近,她便回过头来盛气凌人地看着我,她的眼睛似乎在说,“那个迟迟疑疑的家伙现在要干什么?”当我轻轻地叫了声,“罗切斯特先生”时,她移动了一下,仿佛按捺不住要命令我走开。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优雅而出众。她穿着一件天蓝的皱纱睡袍,头发上缠着一条青色薄纱头巾。她玩兴正浓,虽然触犯了自尊,但脸上骄矜之气未减。 “那人找你吗?”她问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回头看看“那人”是谁,作了个奇怪的鬼脸——异样而含糊的表情——扔下了球棒,随我走出了房门。 “怎么啦,简?”他关了房门后,身子倚在门上说。 “对不起,先生,我想请一、两周假。” “干嘛?——上哪儿去呀?” “去看一位生了病的太太,是她派人来叫我的。” “哪位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儿?” “在xx郡的盖茨黑德府。” “xx郡?离这儿有一百英里呢!这么远叫人回去看她,这人可是谁呀?” “她叫里德,先生——里德太太。” “盖茨黑德的里德吗?盖茨黑德府是有一个叫里德的,是个地方法官。” “我说的是他的寡妇,先生。” “那你与她有什么关系?怎么认得她的呢?” “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 “哎呀他是你舅舅!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你总是说你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亲戚肯承认我,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了,他的夫人抛弃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穷,是个包袱,她不喜欢我。” “可是里德他留下了孩子?——你一定有表兄妹的了?昨天乔治.林恩爵士说起盖茨黑德府一个叫里德的人——他说这人是城里一个十足的无赖,而英格拉姆提到了同一个地方叫乔治亚娜.里德的,一两个社交季节之前,因为美貌,在伦敦大受倾慕。” “约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毁了自己,也差不多毁了他的家,据说他是自杀的。噩耗传来,他母亲大为震惊,一下子中风了。” “你能帮她什么忙?胡闹,简?我才不会想跑一百英里去看一个老太太呢,而她也许还没等你赶到就死了。更何况你说她把你抛弃了。” “不错,先生,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而且当时的情况不同。现在要是我无视她的心愿,我会不安心的。” “你要呆多久?” “尽量短些,先生。” “答应我只呆一星期。” “我还是不要许诺好,很可能我会不得不食言。” “无论如何你要回来,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经得住劝诱,不跟她一辈子住在一起。” “呵,对!要是一切顺利,我当然会回来的。” “谁同你一起走?可不能独个儿跑一百英里路呀?” “不,先生,她派了一个赶车人来。” “一个信得过的人吗?” “是的先生,他在那儿已经住了十年。” 罗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会。“你希望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带些钱在身边,出门可不能没有钱。我猜想你钱不多。我还没有付你工资呢。你一古脑儿还有多少钱,简?”他笑着问。 我取出钱包,里面瘪瘪的。“五先令,先生。”他伸手拿过钱包,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手掌上,噗吃一声笑了出来,仿佛是钱使他高兴似的。他立刻取出了自己的皮夹子,“拿着吧,”他说着递给我一张钞票:五十英镑,而他只欠我十五英镑。我告诉他我找不出。 “我不要你找,你知道的。拿着你的工资吧。” 我拒绝接受超过我应得的东西。他先是皱了皱眉,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行,行!现在还是不要全给你的好。要是你有五十镑,也许就会呆上三个月。十英镑,够吗?” “够啦,先生,不过现在你欠我五英镑了。” “那就回来拿吧,你有四十镑存在我这儿。”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是趁这个机会向你提一下另一桩事务吧。” “事务?我听了很感到好奇。” “你实际上已经通知我,先生,你很快就要结婚了。” “是的,那又怎么样?” “那样的话,先生,阿黛勒该去上学了,可以肯定你会觉察到这样做的必要性。” “让她别碍着我新娘,不然她会过份地蔑视她。毫无疑问,你这建议有道理。像你说的,阿黛勒得上学,而你,当然,得直奔——魔鬼?” “希望不是这样,先生。不过我得上什么地方另找个工作。” “当然!”他大叫道,嗓门里带着鼻音,面部抽搐了一下,表情既古怪又可笑。他打量了我几分钟。 “你会去求老夫人里德,或者她的女儿,也就是那些小姐们给你找个工作,我猜是吧?” “不,先生,我亲戚们没有那层可以请求帮忙的关系——不过我会登广告。” “你还可以大步跨上埃及金字塔!”他咆哮着。“你登广告是冒险:但愿我刚才只给了你一镑,而不是十镑。把五镑还给我,简,我要派用处。” “我也要派用处,先生,”我回嘴道,双手抓住钱包藏到了背后。“那钱我说什么也不放。” “小气鬼!”他说,“问你要点儿钱你就拒绝!给我五镑,简。” “连五镑也不给,先生,五便士也不给。” “让我就瞧一瞧你的钱吧。”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简!” “先生?” “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我都能答应。” “不要去登广告,你就把找工作的事交给我办吧,到时候我会给你找一个。” “我很乐意这么做,先生。只要你反过不答应我,在新娘进屋之前我和阿黛勒都太太平平离开这所房子。” “好呀!好呀!我答应。那你明天动身?” “是的,先生,一大早。” “晚饭后你下楼来客厅吗?” “不来了,先生,我还得收拾行装呢。” “那你我得暂时告别了?” “我想是这样,先生。” “一般人采用怎样的仪式来告别,简?教一教我吧,我不大在行。” “他们说再见,或者其他喜欢的方式。” “那就说吧。” “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暂时告别了。” “我该说什么呢?” “一样说法,要是你高兴,先生。” “再见了。简·爱,暂时告别了,就是这些吗?” “是的。” “在我看来,你好象有点太吝啬、干巴巴、不友好。我还想要点别的,一点礼仪之外的东西。比如,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满意。那你就只说‘再见’了,简?” “这够了,先生,这两个亲切的字眼所表达的友好情意,跟许多字里一样多。”“很可能是这样,但这既空洞又冷淡——‘再见’” “他背靠着门会站多久呢?”我暗自问道,“我要开始收拾了。”晚餐铃响了,他猛地跑开,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天我没有再见到他,第二天早晨,他还没起床我就动身走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点左右,我到了盖茨黑德府门房,上府宅之前我先进去瞧瞧。里面十分整洁,装饰窗上挂着小小的白色窗帘,地板一尘不染,炉栅和炉具都擦得锃亮,炉子里燃着明净的火苗。贝茜坐在火炉边上,喂着最小的一个孩子,罗伯特和妹妹在墙角不声不响地玩着。 “哎呀!——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进门时利文太太叫道。 “是呀,贝茜,”我吻了吻她说,“我相信来得还不至于太晚,里德太太怎么样了?——我希望还活着。” “不错,她还活着,而且更明白事理,更泰然了。医生说她会拖上一周两周,但认为她很难好得了。” “近来她提到过我吗?” “今天早上还说起过你呢,希望你能来。不过她现在睡着了,或者说十分钟之前我在楼上的时候,正睡着呢。整个下午她总是那么懒洋洋地躺着,六七点钟左右醒来。小姐,你在这儿歇个把小时,然后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吗?” 这时罗伯特进来了,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上去迎接他。随后她硬要我脱掉帽子,用些茶点,说我显得既苍白又疲惫。我很乐意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顺从地任她脱去了行装,就像儿时任她脱掉衣服一样。 我瞧着她忙乎着,摆好茶盘,拿出最好的瓷器,切好面包和奶油,烤好茶点吐司,不时还轻轻地拍一拍,推一推罗伯特或简,就象小时候对待我一样;于是旧时的记忆又立刻浮上心头。贝茜的性子依然那么急,手脚依然那么轻,容貌依然那么姣好。 正文 144.第七十一章(上) 眨眼之间我便进了那个套间。每件家具看上去同我初次介绍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他站过的那块地毯依然盖着壁炉的地面。往书架上一看,我还能认出比尤伊克的两卷本《英国鸟类史》,放在第三个书架上的老地方,以及这部书正上方的《格列佛游记》和《天方夜谭》。无生命的东西依旧,有生命的东西已面目全非。 我面前站着两位年青小姐,一位个子很高,与英格拉姆小姐相仿——同样很瘦,面色灰黄,表情严肃。神态中有着某种禁欲主义的色彩。极度朴实的穿著和打扮,增强了这种色彩。她穿着黑色紧身呢裙,配着上过浆的亚麻领子,头发从两鬓往后梳,戴着修女似的饰物,一串乌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我觉得这人肯定是伊丽莎,尽管从她那张拉长了的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很难找到与她昔日模样相似的地方了。 另外一位肯定是乔治亚娜,不过已不是我记忆中身材苗条,仙女一般的十一岁姑娘乔治亚娜了。这是一位已经完全长成、十分丰满的年轻姑娘,有着白得像蜡制品的肤色,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黄色的卷发。她的衣服一样是黑色的,但式样与她姐姐的大不相同——显得飘逸合身得多——看上去很时髦,犹如另一位看上去像位清教徒。 姐妹两人各自都保留了母亲的一个特征——只有一个。瘦削苍白的姐姐有着她母亲的烟晶宝石色眸子,而生气勃勃的妹妹却承继了母亲颏骨和下巴的轮廓——也许要柔和一点,但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种难以描摹的冷峻,要不然这会是一个十分妖艳美丽的脸蛋。 我一走近她们,两位小姐都立起来迎接我,都用名字“爱小姐”称呼我。伊丽莎招呼我时,嗓音短暂而唐突,没有笑容。随后她便又坐下,加了几句关于旅途和天气之类的寒喧,说话时慢声慢气,还不时侧眼看我,从头打量到脚——目光一会儿落在黄褐色美利奴毛皮外衣的褶缝上,一会停留在我乡间小帽的普通饰物上。年轻小姐们自有一套高明的办法,让你知道她认为你“可笑”而不必说出那两个字来。某种高傲的神态,冷淡与举止和漠然的声调,就充分表达了她们的情感,而不必借助十足粗鲁的言行。 然而无论是明嘲还是暗讽,对我已失去了一度有过的影响力。我坐在两位表姐妹中间,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一位的完全怠慢,另一位半带嘲弄的殷勤处之泰然——伊丽莎伤不了我的感情,乔治亚娜也没有使我生气。事实上我有别的事情要想。最近几个月里,我内心被唤起的感情,比她们所能煽起的要强烈得多—一所激起的痛苦和欢乐要比她们所能加予和馈赠的要尖锐和激烈得多——她们的神态好歹与我无关。 “里德太太怎么样了?”我立刻问道,镇静地瞧着乔治亚娜,而她认为我这样直呼其名是应当嗤之以鼻的,仿佛这是种出乎意料的冒昧行为。 “里德太太?呵!你的意思说妈妈。她的情况极其糟糕,我怀疑你今晚是否能见她。”“如果,”我说,“你肯上楼去同她说一声我来了,我会非常感激的。” 乔治亚娜几乎惊跳了起来,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别想看看我,”我补充了一句,“除非万不得已,我可不愿意迟迟不满足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晚上打搅她”,伊丽莎说。我不待邀请便立即顾自站了起来,默默地脱去帽子和手套,说是要上贝茜那儿去——我猜想贝茜一定在厨房里——叫她问问明白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有意接待我。我去找到了贝茜,派她去干这件差事,并打算进一步采取措施。我向来有个习惯,一遇上别人高傲狂妄,自己便退缩不前。她们今天这么待我,要是在一年之前,我会决定明天早晨就离开盖茨黑德。而此刻,我顿时明白那是个愚蠢的念头。我长途跋涉一百英里来看舅妈,我得守着她,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自傲或愚蠢,我应当置之度外,不受干扰。于是我同管家去打交道,让她找个房间,告诉她我要在这儿作客,可能呆上一周两周,让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间里去。我也跟着去那里,在楼梯口碰上了贝茜。” “夫人醒着呢,”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看看她还认不认得你。” 我不必由人领往那个熟识的房间,因为以前我总是被叫到那里挨骂和受罚。我赶在贝茜之前轻轻推开了门。桌子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像往昔一样,还是那张琥珀色帐幔罩着四根大床柱的床,还是那张梳妆台,那把安乐椅,那条脚凳。在这条脚凳上,我成百次地被罚跪,请求宽恕我并不存在的过错。我窥视了一下附近的墙角,多少希望看到曾使我胆战心惊的细长木条的影子,过去它总是潜伏在那儿,伺机象魔鬼一般窜出来,鞭挞我颤抖的手掌或往后缩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开帐幔,俯身向着高高叠起的枕头。 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面容,所以急切要寻找那熟悉的形象。令人高兴的是,时光消蚀了复仇的念头,驱散了泛起的愤怒与厌恶之情。过去我带着苦涩与憎恨离开了这个女人,现在又回到了她身边,仅仅是出于对她极度痛苦的同情,出于不念旧恶、握手言和的强烈愿望。 那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依旧那样严厉和无情——难以打动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专横独断的眉毛,曾有多少次俯视我,射来恫吓和仇视的目光!此刻重睹那冷酷的线条,我童年时恐怖与悲伤的记忆又统统复活了!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 “是简·爱吗?”她说。 “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舅妈?” 我曾发誓永远不再叫她舅妈。我想此刻忘却和违背自己的誓言并不是罪过。我紧握住她搁在被头外面的手。要是她和气地握一握我的手,此刻我会由衷地感到愉快,但是顽固的本性不是立刻就能感化的,天生的反感也并非轻易就能消除。里德太太抽出了手,转过脸去,说了声夜晚很暖和。她再次冷冰冰地凝视着我,我立刻感觉到她对我的看法——对我所怀的情感——没有改变,也是不可改变的。从她那温情透不过、眼泪冶不了,犹如石头一般的眼睛里,我知道她决心到死都认定我很坏了,因为相信我是好人并不能给她带来愉快,而只会是一种屈辱感。我先是感到痛苦,随后感到恼火,最后便感到决心要制服她——不管她的本性和意志如何顽强,我要压倒她。像儿时一样,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但我把它制住了。我将一把椅子挪到床头边,坐了下来,俯身向着枕头。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现在我来了,我想呆在这儿看看你的身体情况如何。” “呵,当然: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看到了。” “好吧,那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呆着,直到我能谈谈一些我心里想着的事情。今天夜里已经太晚了,而且回忆起来有困难。不过有些事情我很想说——让我想想看——” 游移的目光和走了样的语调表明,她那一度精力旺盛的肌体,已经元气大伤。她焦躁地翻着身,用被头将自己裹好,我的一只胳膊时正好搁在被角上,把它压住了,她立刻非常恼火。 “坐直了!”她说,“别那么死压着被头让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谁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给我造成了多□□烦。这么大一个包袱落在我手里——她的性情让人摸不透,她的脾气说发就发,她还总是怪里怪气窥探别人的行动,这些每日每时都给我带来那么多烦恼:我说呀,有一次她同我说话,像是发了疯似的,或者活象一个魔鬼——没有哪个孩子会像她那样说话或看人。我很高兴把她从这里打发走了。在罗沃德他们是怎么对付她的呢?那里爆发了热病,很多孩子都死了。而她居然没有死。不过我说过她死了——但愿她已经死了!” “一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为什么竟会这么恨她呢?” “我一直讨厌她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很讨他喜欢。家里因为她下嫁而同她脱离了关系,他坚决反对。她的死讯传来时,他哭得像个傻瓜。他要把孩子去领来,尽管我求他还是送出去让人喂养,付养育费好。我头一回见了便讨厌她——完全是个哭哭啼啼身体有病的东西!她会在摇篮里整夜哭个不停——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放开喉咙大哭,而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里德怜她,亲自喂她,仿佛自己孩子似地关心她。说实在,自己的孩子在那个年纪他还没有那么花心思呢。他要我的孩子跟这个小讨饭友好相处,宝贝们受不了,露出对她的讨厌,里德为此非常生气。他病重的日子,还不住地叫人把她抱到他床边,而临终前一小时让我立誓抚养她。我情愿养育一个从济贫院里出来的小叫化子。可是他软弱,生性软弱。约翰一点不象他父亲,我为此感到高兴。约翰象我,象我的兄弟们——一个十足的吉卜森家的人。呵,但愿他不要老是写信讨钱来折磨我!我已经没有钱可以给他了。我们穷了。我得打发掉一半的佣人,关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从来不忍心这么做——可是日子怎么过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付了抵押的利息。约翰赌得厉害,又总是输——可怜的孩子!他陷进了赌棍窝里。约翰名誉扫地,完全堕落了——他的样子很可怕——我见到他就为他感到丢脸。” 她变得十分激动。“我想现在还是离开她好。”我对站在床另一边的贝茜说。 “也许是这样,小姐,不过晚上她老是这么说话的——早上比较镇静。” 我立起身来。“站住!”里德太太叫道。“还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他威胁我——不断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我梦见他躺着,喉咙上一个大窟隆,或者一脸鼻青眼肿。我已经闯入了一个奇怪的关口,困难重重。该怎么办呢?钱从哪儿来?” 此刻,贝茜竭力劝她服用镇静剂,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里德太太很快镇静下来了,陷入了昏睡状态,随后我便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才再次同她交谈。她仍旧昏迷不醒或是恹恹无力。医生禁止一切会痛苦地使她激动的事情。同时,我尽力跟乔治亚娜和伊丽莎处好关系。说实在她们起初十分冷淡。伊丽莎会老半天坐着,缝呀,读呀,写呀,对我或是她妹妹不吭一声。这时候乔治亚娜会对着她的金丝雀胡说一通,而不理睬我。但我决计不显出无所事事,或是不知如何消磨时光的样子。我带来了绘画工具,既使自己有事可做,又有了消遣。 我拿了画笔和画纸,远离她们,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忙乎着画一些幻想的人头象,表现瞬息万变万花筒似的想象世界中刹那间出现的景象。例如,两块岩石之间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横穿月亮的一条船,一丛芦苇和景象,一个仙女头戴荷花从中探出头来,一个小精灵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篱雀窝里。 一天早晨,我开始画一张脸,至于一张什么样的脸,我既不在乎,也不知道。我取了一支黑色软铅笔,把笔尖留得粗粗的,画了起来。我立刻在纸上勾勒出了一个又宽又突的前额和下半个脸方方正正的轮廓。这个外形使我感到愉快,我的手指赶忙填上了五官,在额头下得画两道平直显眼的眉毛,下面自然是线条清晰的鼻子,笔直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随后是看上去很灵活长得不小的嘴巴,再后是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个明显的裂痕。当然还缺黑黑的络腮胡,以及乌黑的头发,一簇簇长在两鬓和波浪似地生有前额。现在要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最后,因为最需要小心从事。我把眼睛画得很大,形状很好,长而浅黑的睫毛,大而发亮的眼珠。“行!不过不完全如此,”我一边观察效果,一边思忖道:“它们还缺乏力量和神采。”我把暗处加深,好让明亮处更加光芒闪烁——巧妙地抹上一笔两笔,便达到了这种效果。这样,在我的目光下就显出了一位朋友的面孔,那几位小姐对我不理睬又有什么外系呢?我瞧着它,对着逼真的画面微笑,全神贯注,心满意足。 “那是你熟人的一幅肖像吗,”伊丽莎问,她己悄悄地走近了我。我回答说,这不过是凭空想象的一个头,一面赶忙把它塞到其它画纸底下。当然我扯了个谎,其实那是对罗切斯特先生的真实刻划。但那跟她,或是除我之外随便哪个人有什么关系呢?乔治亚娜也溜过来看看。她对别的画都很满意,却把那一幅说成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她们两个对我的技艺感到吃惊,我表示要为她们画肖像,两人轮流坐着让我打铅笔草图。随后乔治亚娜拿出了她的画册。我答应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进去,她听了情绪立刻好转,建议到庭园里去走走,出去还不到两个小时,我们便无话不谈了。她向我描述了两个社交季节之前在伦敦度过的辉煌的冬天——如何受到倾慕——如何引人注目,甚至暗示还征服了一些贵族。那天下午和晚上,她把这些暗示又加以扩充,转述各类情意绵绵的交谈,描绘了不少多愁善感的场面。总之那天她为我临时编造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谈话一天天继续着,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爱情和苦恼。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有提到母亲的病和哥哥的死,也没有说起眼下一家的暗淡前景。她似乎满脑子都是对昔曰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放荡的向往,每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只呆上五分钟。 正文 145.第七十一章(下) 伊丽莎依然不大开口。显然她没有工夫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象她看上去那么忙的人,可是很难说她在忙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发现她忙碌的结果。她有一个闹钟催她早起。我不知道早饭前她干些什么,但饭后她把自己的时间分成固定的部分,每个小时都有规定的任务。她一天三次研读一本小书,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本祈祷书。一次我问她,书中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她说“仪式指示。”三个小时用于缝纫,用金线给一块方形红布上边,这块布足有地毯那么大。我问起它的用途,她告诉我是盖在一个新教堂祭坛上的罩布,这个教堂新近建于盖茨黑德附近。二个小时用来写日记,二个小时在菜园子里劳动,一个小时用来算帐。她似乎不需要人作伴,也不需要交谈。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乐,满足于这么按部就班地行事,而没有比那种偶发事件迫使她改变钟表般准确的规律性,更使她恼火的了。 一天晚上,她比往常话要多些,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濒临毁灭的威胁是她烦恼的根源。但她说现在已经静下心来,下定了决心。她已注意保住自己的财产,一旦她母亲去世——她冷静地说,母亲己不可能康复或者拖得很久——她将实现自己盘算已久的计划,寻找一个归隐之处,使自己一板一眼的习惯不受干扰,用一个安全的屏障把她和浮华的世界隔开。我问她,乔治亚娜是不是会陪伴她。 当然不会,乔治亚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从来没有过。无论如何她不能同她作伴,让自己受累。乔治亚娜应当走她的路,而她伊丽莎也会走自己的路。 乔治亚娜不向我吐露心声的时候大都躺在沙发上,为家里的乏味而发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妈会寄来邀请信,请她上城里去。她说要是她能避开一、两个月,等一切都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并没有问她“一切都过去”的含意,但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母亲的死,以及阴沉的葬礼余波。伊丽莎对妹妹的懒散和怨言并不在意,仿佛她面前并不存在这个叽叽咕咕、无所事事的家伙。不过有一天,她放好帐册,打开绣花活计时,突然责备起她来: “乔治亚娜,在地球上过日子的动物中,没有比你更爱虚荣更荒唐了。你没有权利生下来,因为你空耗了生命。你没有象一个有理智的人该做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安分守己地生活,靠自己生活,而是仰仗别的人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要是找不到谁愿意背这个肥胖、娇弱、自负、无用的包袱,你会大叫,说人家亏待了你,冷落了你,使你痛苦不堪。而且,在你看来,生活该是变化无穷,激动非凡的一幕,不然世界就是监狱。你要人家爱慕你,追求你,恭维你——你得有音乐、舞会和社交活动——要不你就神衰力竭,一天天憔悴。难道你就没有头脑想出一套办法来,不依赖别人的努力,别人的意志,而只靠你自己?以一天为例,你就把它分成几份,每份钟规定好任务,全部时间都包括在内,不留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的零星空闲时间。干每一件事都应当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这样,一天的日子,你几乎没有觉察它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就不欠谁的情,帮你消磨片刻空闲。你不必找人作伴和交谈,不必请求别人的同情和忍耐。总之,你象一个独立的人该生活的那样生活。听从我的劝告吧,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那样,无论出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别人了。要是你置之不理——一意孤行,还是那样想入非非,叽叽咕咕,懒懒散散,你就得吞下你愚蠢行为的苦果,不管怎么糟糕,怎么难受。我要明白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尽管我不会再重复我要说的话,但我会坚定不移地去做。母亲一死,你的事我就撒手不管了。从她的棺材抬进盖茨黑德教堂墓地那天起,你我便彼此分手,仿佛从来就是陌路人。你不要以为我们碰巧摊着同一个爹娘,我会让你以丝毫站不住脚的理由拖累我。我可以告诉你——就是除了你我,整个人类毁灭了,独有我们两人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自己奔往新世界去。” 她闭了嘴。 “你还是少费心思发表长篇大论了,”乔治亚娜回答说,“谁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家伙,我明白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掌握真凭实据。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对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爬得比你高,获得贵族爵位,被你连面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所接纳。因此你暗中监视,进行密告,永远毁了我的前程。”乔治亚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坐着,无动于衷,顾自忙着自己的活儿。 确实,宽厚的感情不被有些人所重视。而这儿的两种性格,却因为少了它,一种刻薄得叫人难以容忍,而另一种枯燥乏味得可鄙。没有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无味,但缺乏感情的理智也太苦涩粗糙,叫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看着一部小说,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伊丽莎已经去新教堂参加万圣节仪式——因为在宗教方面,她十分看重形式,风雨无阻,按时履行着心中虔诚的义务。不论天好天坏,每个星期上教堂三次,平时如有祷告要做,也一样频繁。 我想起要上楼去,看看这个生命垂危的女人病情如何。她躺在那里,几乎没有人照料,佣人们化的心思时多时少;雇佣来的护士,因为没有人看管,想溜就溜。贝茜固然忠心耿耿,但也有自己的家要照应,只能偶尔到府上来。不出所料,我发觉病室里没有人照看,护士不在。病人静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铅灰色的脸陷入了枕头,炉中的火将灭未灭。我添了燃料,重新收拾了床单,眼睛盯了她一会儿。这时,她已无法盯我了。随后我走开去到了窗前。 大雨敲窗,狂风呼啸。“那个躺在那儿的人,”我想,“会很快离开人世间风风雨雨的战场。此刻,灵魂正挣扎着脱离物质的躯壳,一旦解脱,将会到哪里去呢?” 在思索这番伟大的秘密时,我想起了海伦,回忆起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游魂平等的信条。心里仍倾听着记忆犹新的声调——仍然描摹着她苍白而脱俗的容貌,消瘦的脸庞和崇高的目光。那时她平静地躺在临终的病榻上,低声地倾吐着要回到神圣的天父怀抱的渴望。——正想着,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微弱的响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难道她醒过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她回答。“你是谁?”她诧异地看着我,颇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失去控制。“我完全不认识你——贝茜呢?” “她在门房,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声。“谁叫我舅妈来着?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过我知道你——那张面孔,那双眼睛和那个前额,我很熟悉。你像——唉,你像简·爱!” 我没有吭声,怕一说出我的身份会引起某种震惊, “可是,”她说,“恐怕这是个错觉,我的想法欺骗了我。我很想看看简·爱,我想象出跟她相似的地方,但实际并不存在,况且八年当中她的变化一定很大,”这时我和气地让她放心,我就是她设想中的人。见她明白我的意思,头脑也还镇静,我便告诉她,贝茜如何派丈夫把我从桑菲尔德叫来。” “我的病很重,这我知道,”没有多久她说“几分钟之前,我一直想翻身,却发觉四肢都动弹不得。也许我没有死就该安下心来。健康时我们想得很少的事,在眼下这样的时刻,却成了我沉重的负担。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吗?” 我让她放心只有我们两个。 “唉,我两次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很懊悔。一次是违背了我向丈夫许下的,把你当作自己孩子抚养成人的诺言。另一次——”她停住了。“也许这毕竟无关紧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说:“那样我也许会好过些,但是,向她低声下气实在使我痛苦。” 她挣扎着要改变一下她的位置,但没有成功。她的脸变了形。她似乎经历着某种内心的冲动——也许是最后一阵痛苦的先兆。 “唉,我得了却它。永恒就在前头,我还是告诉她好。走到我化妆盒跟前去,打开它,把你看到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听从她的吩咐。“把信读一读,”她说。 这封信很短,内中写道: 夫人: 烦请惠寄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并告知其近况。我欲立即去信,盼她来马德里我处。皇天不负有心之人,目前我家境富裕。我未娶无后,甚望有生之年将她收为养女,并在死后将全部财产馈赠予她。 顺致敬意。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里 写信的时间是三年之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我问。 “因为我对你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不愿意帮助你发迹。我忘不了你对我的举动,简——你一度冲我而发的火气;你说你在世上最讨厌我时的腔调;你声言一想起我就使你恶心、我待你很冷酷时丝毫不像孩子的神情与口气。我也忘不了你惊跳起来,把心头的一腔毒气喷吐出来时,我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害怕,仿佛我打过推过的动物,用人一样的目光瞧着我,用人一样的嗓门儿,诅咒我——拿些水来!唉,快点!”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端给她时说,“别再想这些了,你就忘了它吧,原谅我那些激烈的言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八、九年已经过去了。”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理会。不过喝了水,透过气来后,她又继续说: “我告诉你我忘不了这些,并且报复了。任你由叔叔领养,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日子,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写信给他,说是很遗憾使他失望了,但简·爱已经去世,在罗沃德死于斑疹伤寒。现在随你怎么办吧,写封信否认我的说法——尽快揭露我的谎话。我想,你生来就是我的冤家。只剩一口气了,还让我叨念过去的事来折磨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是不会经不住诱惑,去干那种事的。” “但愿你能听从劝告,忘掉这些,舅妈,宽容慈祥地对待我——” “你的脾气很糟,”她说,“这种性格我到今天都难以理解,九年中,不管怎样对待你,你都耐着性子,默默无声,而到了第十年,却突然发作,火气冲天,我永远无法理解。” “我的脾性并不是象你想的那么坏,我易动感情,却没有报复心。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允许,我很愿意爱你。现在我诚恳希望同你和好。亲亲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向她嘴唇。她不愿碰它,还说我倚在床上压着她了,而且再次要水喝。我让她躺下时——因为我扶起她,让她靠着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冷冰冰,湿腻腻的手上,她衰竭无力的手指缩了回去了——迟滞的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 “那么,爱我也好,恨我也好,随你便吧,”我最后说,“反正你已经彻底得到了我的宽恕。现在你去请求上帝的宽恕,安息吧。” 可怜而痛苦的女人!现在再要努力改变她惯有的想法,已经为时太晚了。活着的时候,她一直恨我——临终的时候,她一定依然恨我。 此刻,护士进来了,后面跟着贝茜。不过我又呆了半小时,希望看到某种和解的表情,但她没有任何显露。她很快进入昏迷状态,没有再清醒过来。当晚十二点她去世了。我没有在场替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不在。第二天早上她们来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她的遗体已等候入殓,伊丽莎和我都去瞻仰,乔治亚娜嚎啕大哭,说是不敢去看。那里躺着萨拉.里德的躯体,过去是那么强健而充满生机,如今却僵硬不动了。冰冷的眼皮遮没了她无情的眸子,额头和独特的面容仍带着她冷酷灵魂的印记。对我来说,那具尸体既奇怪而又庄严。我忧伤而痛苦地凝视着它,没有激起温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压抑的感觉,而只是一种为她的不幸——不是我的损失——而产生的揪心的痛苦,一种害怕这么死去,心灰意冷、欲哭无泪的沮丧。 伊丽莎镇定地打量着她母亲。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 “按她那样的体质,她本可以活到很老的年纪,烦恼缩短了她的寿命。”接着她的嘴抽搐了一下,过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走了。我们两人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正文 146.第七十二章(上) 水龙吟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身居赤域,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乃还,受道于子微,白日仙去。子微著《坐忘论》七篇,《枢》一篇,年百余。将终,谓弟子曰:“吾居玉霄峰,东望蓬莱,尝有真灵降焉。今为东海青童君所召。”乃蝉脱而去。其后,李太白作《大鹏赋》云:“尝见子微于江陵,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元丰七年冬,余过临淮,而湛然先生梁公在焉。童颜清澈,如二三十许人,然人亦有自少见之者。善吹铁笛,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乃作《水龙吟》一首,记子微、太白之事,倚其声而歌之。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晻霭,有云驾、骖凤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粉粉、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翦,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睛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 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余谪居于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词。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南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满庭芳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翦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满庭芳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满庭芳过余,因为赋此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舞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满庭芳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满庭芳云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巉巉。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步携手林间,笑挽扦扦。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步绕松衫。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水调歌头 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概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满江红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余问之,曰: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情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命其侍儿歌其所作满江红。嗟叹之不足,乃次其韵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巫峡梦、至今空有,乱山屏簇。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 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便相将、左手抱琴旧,云间宿。 满江红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满江红(东武会流怀亭) 东武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隐隐遍、长林高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更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君过春来纡组绶,我应归去耽泉石。恐异时、怀酒忽相思,云山隔。 浮世事,俱难必。人纵健,头应白。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欲向佳人诉离恨,泪珠先已凝双睫。但莫遣、新燕却来时,音书绝。 归朝欢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横江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盖实梦也。然公诗复云:“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 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沣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摇新唱,谁谓古今隔。 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雨中花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 今岁花时深院,尽日东风,荡扬茶烟。但有绿苔芳草,柳絮榆钱。闻道城西,长廊古寺,甲第名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满江红(怀子由作)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正文 147.第七十二章(中) “你不是残枝,先生——不是遭雷击的树。你碧绿而茁壮。不管你求不求,花草会在你根子周围长出来,因为它们乐于躲在你慷慨的树荫下。长大了它们会偎依着你,缠绕着你,因为你的力量给了它们可靠的支撑。” 他再次笑了起来,我又给了他安慰。 “你说的是朋友吗,简?”他问。 “是的,是朋友,”我迟迟疑疑地面答。我知道我的意思超出了朋友,但无法判断要用什么字。他帮了我忙。 “呵?简。可是我需要一个妻子。” “是吗,先生?” “是的,对你来说是桩新闻吗?” “当然,先前你对此什么也没说。” “是一桩不受欢迎的新闻?” “那就要看情况了,先生——要看你的选择。” “你替我选择吧,简。我会遵从你的决定。” “先生,那就挑选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会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肯嫁给我吗?” “肯的,先生。” “一个可怜的瞎子,你得牵着手领他走的人。”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瘸子,你得侍候他的人。” “是的,先生。” “当真,简?” “完全当真,先生。” “呵,我的宝贝?愿上帝祝福你,报答你!” “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平生做过一件好事——如果我有过一个好的想法——如果我做过一个真诚而没有过错的祷告——如果我曾有过一个正当的心愿——那么现在我得到了酬报。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是世上最愉快的事了。” “因为你乐意作出牺牲。” “牺牲!我牺牲了什么啦?牺牲饥饿而得到食品,牺牲期待而得到满足。享受特权搂抱我珍重的人——亲吻我热爱的人——寄希望于我信赖的人。那能叫牺牲吗?如果说这是牺牲,那当然乐于作出牺牲了。” “还要忍受我的体弱,简,无视我的缺陷。” “我毫不在乎,先生。现在我确实对你有所帮助了,所以比起当初你能自豪地独立自主,除了施主与保护人,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时,要更爱你了。” “我向来讨厌要人帮助——要人领着,但从今起我觉得我不再讨厌了。我不喜欢把手放在雇工的手里,但让简的小小的指头挽着,却很愉快。我不喜欢佣人不停地服侍我,而喜欢绝对孤独。但是简温柔体贴的照应却永远是一种享受。简适合我,而我适合她吗?” “你与我的天性丝丝入扣。” “既然如此,就根本没有什么好等的了,我们得马上结婚。” 他的神态和说话都很急切,他焦躁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我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化为一体了,简。只剩下把证书拿到手——随后我们就结婚——” “罗切斯特先生,我刚发现,日色西斜,太阳早过了子午线。派洛特实际上已经回家去吃饭了,让我看看你的手表。” “把它别在你腰带上吧,珍妮特,今后你就留着,反正我用不上。” “差不多下午四点了,先生。你不感到饿吗?” “从今天算起第三天,该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了,简。现在,别去管豪华衣装和金银首饰了,这些东西都一钱不值。” “太阳已经晒干了雨露,先生。微风止了,气候很热。” “你知道吗,简,此刻在领带下面青铜色的脖子上,我戴着你小小的珍珠项链。自从失去仅有的宝贝那天起,我就戴上它了,作为对她的怀念。” “我们穿过林子回家吧,这条路最荫凉。”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去想,没有理会我。 “简!我想,你以为我是一条不敬神的狗吧,可是这会儿我对世间仁慈的上帝满怀感激之情。他看事物跟人不一样,要清楚得多;他判断事物跟人不一样,而要明智得多。我做错了,我会玷污清白的花朵——把罪孽带给无辜,要不是上帝把它从我这儿抢走的话。我倔强地对抗,险些儿咒骂这种处置方式,我不是俯首听命,而是全不放在眼里。神的审判照旧进行,大祸频频临头。我被迫走过死荫的幽谷,”他的惩罚十分严厉,其中一次惩罚是使我永远甘于谦卑。你知道我曾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傲,但如今它算得了什么呢?我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指引,就像孩子的孱弱一样。最近,简——只不过是最近——我在厄运中开始看到并承认上帝之手。我开始自责和忏悔,情愿听从造物主。有时我开始祈祷了,祷告很短,但很诚恳。 “已经有几天了,不,我能说出数字来——四天。那是上星期一晚上——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忧伤,也就是悲哀和阴沉代替了狂乱。我早就想,既然到处找不着你,那你一定已经死了。那天深夜——也许在十一、二点之间——我闷闷不乐地去就寝之前,祈求上帝,要是他觉得这么做妥当的话,可以立刻把我从现世收去,准许我踏进未来的世界,那儿仍有希望与简相聚。” “我在自己的房间,坐在敞开着的窗边,清香的夜风沁人心脾。尽管我看不见星星,只是凭着一团模糊发亮的雾气,才知道有月亮。我盼着你,珍妮特!呵,无论是**还是灵魂,我都盼着你。我既痛苦而又谦卑地问上帝,我那么凄凉、痛苦、备受折磨,是不是已经够久了,会不会很快就再能尝到幸福与平静。我承认我所忍受的一切是应该的——我恳求,我实在不堪忍受了。我内心的全部愿望不由自主地崩出了我的嘴巴,化作这样几个字——‘简!简!筒!’” “你大声说了这几个字吗?” “我说了,简。谁要是听见了,一定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疯也似地使劲叫着那几个字。” “而那是星期一晚上,半夜时分!” “不错,时间倒并不重要,随后发生的事儿才怪呢。你会认为我相信迷信吧——从气质来看,我是有些迷信,而且一直如此。不过,这回倒是真的——我现在说的都是我听到的,至少这一点是真的。” “我大叫着‘筒!简!简!’的时候,不知道哪儿传来了一个声音,但听得出是谁的,这个声音回答道,‘我来了,请等一等我!’过了一会儿,清风送来了悄声细语——‘你在哪儿呀?’” “要是我能够,我会告诉你这些话在我的心灵中所展示的思想和画面,不过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不容易。你知道,芬丁庄园深藏在密林里,这儿的声音很沉闷,没有回荡便会消失。‘你在哪儿呀?’这声音似乎来自于大山中间,因为我听到了山林的回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时空气凉爽清新,风似乎也朝我额头吹来。我会认为我与简在荒僻的野景中相会。我相信,在精神上我们一定已经相会了。毫无疑问,当时你睡得很熟,说不定你的灵魂脱离了它的躯壳来抚慰我的灵魂。因为那正是你的口音——千真万确——是你的!” 读者呀,正是星期一晚上——将近午夜——我也接到了神秘的召唤,而那些也正是我回答的活。我倾听着罗切斯特先生的叙述,却并没有向他吐露什么,我觉得这种巧合太令人畏惧,令人费解了,因而既难以言传,也无法议论。要是我说出什么来,我的经历也必定会在聆听者的心灵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这饱受痛苦的心灵上容易忧伤了,不需要再笼罩更深沉的超自然阴影了。于是我把这些纵情留在心里,反复思量。 “这会儿你不会奇怪了吧,”我主人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出乎意外地在我当前冒出来时。我难以相信你不只是一个声音和幻象,不只是某种会销声匿迹的东西,就像以前己经消失的夜半耳语和山间回声那样。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知道这回可不同了。是的,我感谢上帝!” 他把我从膝头上放下来。虔敬地从额头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没有视力的眼睛,虔诚地默默站立着,只有最后几句表示崇拜的话隐约可闻。 “我感谢造物主,在审判时还记着慈悲。我谦恭地恳求我的救世主赐予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往更纯洁的生活!” 随后他伸出手让我领着,我握住了那只亲爱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会儿,随后让它挽住我肩膀,我个子比他矮得多,所以既做立支撑,又当了向导。我们进了树林,朝家里走去。 “谁呀?” “你知道——这个圣·约翰·里弗斯。” “他不是我丈夫,也永远不会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爱(他可以爱,跟你的爱不同)一个名叫罗莎蒙德的年轻漂亮小姐。他要娶我只是由于以为我配当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其实我是不行的。他不错,也很了不起,但十分冷峻,对我来说同冰山一般冷。他跟你不一样,先生。在他身边,接近他,或者同他在一起,我都不会愉快。他没有迷恋我——没有溺爱我。在我身上,他看不到吸引人的地方,连青春都看不到——他所看到的只不过心里上的几个有用之处罢了。那么,先生,我得离开你上他那儿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把我亲爱的瞎眼主人搂得更紧了。他微微一笑。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这真是你与里弗斯之间的情况吗?” “绝对如此,先生。呵,你不必嫉妒!我想逗你一下让你少伤心些。我认为愤怒比忧伤要好。不过要是你希望我爱你,你就只要瞧一瞧我确实多么爱你,你就会自豪和满足了。我的整个心儿是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让我身体的其余部份永远同你分离,我的心也会依然跟你在一起。” 他吻我的时候,痛苦的想法使他的脸又变得阴沉了。 “我烧毁了的视力!我伤残了的体力!”他遗憾地咕哝着。 正文 148.第七十二章(下) 正文 149.第七十三章 树林终于出现在眼前,白嘴鸦黑压压一片,呱呱的响亮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一种奇怪的喜悦激励着我,使我急煎煎往前赶路,穿过另一片田野——走过一条小径——看到了院墙——但后屋的下房、府搂本身、以及白嘴鸦的巢穴,依然隐而不见。“我第一眼看到的应是府第的正面,”我心里很有把握,“那里雄伟醒目的城垛会立刻扑入眼帘;那里我能认出我主人的那扇窗子,也许他会伫立窗前——他起得很早。也许他这会儿正漫步在果园里,或音前面铺筑过的路上。要是我能见见他该多好!——就是一会儿也好!当然要是那样,我总不该发狂到向他直冲过去吧?我说不上来——我不敢肯定。要是我冲上去了——那又怎么样?上帝祝福他!那又怎么样?让我回味一下他的目光所给予我的生命,又会伤害了谁呢?——我在呓语。也许此刻他在比利牛斯山或者南部风平浪的的海面上规赏着日出呢。” 我信步朝果园的矮墙走去,在拐角处转了弯,这里有一扇门,开向草地,门两边有两根石柱,顶上有两个石球。从一根石柱后面我可以悄然四顾,看到府宅的全部正面。我小心地探出头去,很希望看个明白,是不是有的窗帘已经卷起。从这个隐蔽的地方望去,城垛、窗子和府楼长长的正面,尽收眼底。 我这么观察着的时候,在头顶滑翔的乌鸦们也许正俯视着我。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它们一定以为起初我十分小心和胆怯,但渐渐地我变得大胆而鲁莽了。我先是窥视一下,随后久久盯着,再后是离开我躲藏的角落,不经意走进了草地,突然在府宅正面停下脚步,久久地死盯着它。“起初为什么装模做样羞羞答答?”乌鸦们也许会问,“而这会儿又为什么傻里傻气,不顾一切了?” 读者呀,且听我解释。 一位情人发现他的爱人睡在长满青苔的河岸上,他希望看一眼她漂亮的面孔而不惊醒她。他悄悄地踏上草地,注意不发出一点声响,他停下脚步——想象她翻了个身。他往后退去,千方百计要不让她看到。四周万籁俱寂。他再次往前走去,向她低下头去。她的脸上盖着一块轻纱。他揭开面纱,身子弯得更低了。这会儿他的眼睛期待着看到这个美人儿——安睡中显得热情、年青和可爱。他的第一眼多么急不可耐!但他两眼发呆了:他多么吃惊!他又何等突然,何等激烈地紧紧抱住不久之前连碰都不敢碰的这个躯体,用手指去碰它!他大声呼叫着一个名字,放下了抱着的身躯,狂乱地直愣愣瞧着它。他于是紧抱着,呼叫着,凝视着,因为他不再担心他发出的任何声音,所做的任何动作会把她惊醒。他以为他的爱人睡得很甜。但此发现她早己死去了。 我带着怯生生的喜悦朝堂皇的府第看去,我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没有必要躲在门柱后面畏缩不前了,真的!——没有必要偷偷地眺望房间的格子窗,而担心窗后已有动静!没有必要倾听打开房门的声音——没有必要想象铺筑过的路和砂石小径上的脚步声了,草地,庭院已踏得稀烂,一片荒芜。入口的门空张着。府第的正门象我一次梦中所见的那样,剩下了贝壳似的一堵墙,高高耸立,却岌岌可危,布满了没有玻璃的窗孔。没有屋顶,没有城垛,没有烟囱——全都倒塌了。 这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旷野的凄凉。怪不得给这儿的人写信,仿佛是送信给教堂过道上的墓穴,从来得不到答复。黑森森的石头诉说着府宅遭了什么厄运,一火灾。但又是怎么烧起来的呢?这场灾难的经过加何?除了灰浆、大理石和木制品,还有什么其他损失呢,生命是不是象财产一样遭到了毁灭?如果是,谁丧失了生命?这个可怕的问题,眼前没有谁来回答——甚至连默默的迹象、无言的标记都无法回答。 我徘徊在断垣颓壁之间,穿行于残破的府宅内层之中,获得了迹象,表明这场灾难不是最近发生的。我想,冬雪曾经飘入空空的拱门,冬雨打在没有玻璃的窗户上。在一堆堆湿透了的垃圾中,春意催发了草木,乱石堆中和断梁之间,处处长出了野草。呵!这片废墟的主人又在哪里?他在哪个国度?在谁的保护之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大门边灰色的教堂塔楼,我问道,“难道他已随戴默尔·德·罗切斯特而去,共住在狭窄的大理石房子里?” 这些问题都得找到答案。而除了旅店,别处是找不到的。于是不久我便返回那里。老板亲自把早餐端到客厅里来,我请他关了门,坐下来。我有些问题要问他,但待他答应之后,我却不知道从何开始了。我对可能得到的回答怀着一种恐俱感,然而刚才看到的那番荒凉景象,为一个悲惨的故事作好了一定的准备。老板看上去是位体面的中年人。 “你当然知道桑菲尔德府了?”我终于启齿了。 “是的,小姐,我以前在那里住过。” “是吗?”不是我在的时候,我想。我觉得他很陌生。 “我是已故的罗切斯特先生的管家,”他补充道。 已故的!我觉得我避之不迭的打击重重地落到我头上了。 “已故的!”我透不过气来了。“他死了?” “我说的是现在的老爷,爱德华先生的父亲,”他解释说。我又喘过气来了,我的血液也继续流动。他的这番话使我确信,爱德华先生——我的罗切斯特先生(无论他在何方,愿上帝祝福他!)至少还活着,总之还是“现在的老爷”,(多让人高兴的话!)我似乎觉得,不管他会透露什么消息,我会比较平静地去倾听。我想,就是知道他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我都能忍受。 “罗切斯特先生如今还住在桑菲尔德府吗?”我问,当然知道他会怎样回答,但并不想马上就直截了当地问起他的确实住处。 “不,小姐——呵,不!那儿已没有人住了,我想你对附近地方很陌生,不然你会听到过去年秋天发生的事情。桑菲尔德府已经全毁了。大约秋收的时候烧掉的——一场可怕的灾难!那么多值钱的财产都毁掉了,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幸免。火灾是深夜发生的,从米尔科特来的救火车还没有开到,府宅已经是一片熊熊大火。这景象真可怕,我是亲眼见到的。” “深夜!”我咕哝着。是呀,在桑菲尔德府那是致命的时刻。“知道是怎么引起的吗?”我问。 “他们猜想,小姐,他们是这么猜想的,其实,我该说那是确然无疑的。你也许不知道吧,”他往下说,把椅子往桌子稍稍挪了挪,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位夫人——一个——一个疯子,关在屋子里?” “我隐隐约约听到过。” “她被严加看管着,小姐。好几年了,外人都不能完全确定有她这么个人在。没有人见过她。他们只不过凭谣传知道,府里有这样一个人。她究竟是谁,干什么的,却很难想象。他们说是爱德华先生从国外把她带回来的。有人相信,是他的情妇。但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担心这会儿要听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竭力把他拉回到正题上。 “这位太太呢?” “这位太太,小姐,”他回答,“原来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发现的方式也是再奇怪不过的。府上有一位年青小姐,是位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先生与她相爱了——” “可是火灾呢?”我提醒。 “我就要谈到了,小姐——爱德华先生爱上了。佣人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有谁像他那么倾心过。他死死追求她。他们总是注意着他——你知道佣人们会这样的,小姐——他倾慕她,胜过了一切。所有的人,除了他,没有人认为她很漂亮。他们说,她是个小不点儿,几乎象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听女仆莉娅说起过。莉娅也是够喜欢她的。罗切斯特先生四十岁左右,这个家庭女教师还不到二十岁。你瞧,他这种年纪的男人爱上了姑娘们,往往象是神魂颠倒似的。是呀,他要娶她。” “这部份故事改日再谈吧,”我说,“而现在我特别想要听听你说说大火的事儿。是不是怀疑这个疯子,罗切斯特太太参与其中?” “你说对了,小姐。肯定是她,除了她,没有谁会放火的。她有一个女人照应,名叫普尔太太——干那一行是很能干的,也很可靠。但有一个毛病——那些看护和主妇的通病——她私自留着—瓶杜松子酒,而且常常多喝那么一口。那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活得太辛苦了,不过那很危险,酒和水一下肚,普尔太太睡得烂熟,那位像巫婆一般狡猾的疯女人,便会从她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溜出房间,在府宅游荡,心血来潮便什么荒唐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说,有一回差一点把她的丈夫烧死在床上。不过我不知道那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先是放火点燃了隔壁房间的帷幔,随后下了一层楼,走到原来那位家庭女教师的房间(不知怎么搞的,她似乎知道事情的进展,而且对她怀恨在心)——给她的床放了把火,幸亏没有人睡在里面。两个月前,那个家庭女教师就出走了。尽管罗切斯特先生拼命找她,仿佛她是稀世珍宝,但她还是杳无音讯。他变得越来越粗暴了——因为失望而非常粗暴。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性性情温和的人,而失去她以后,简直就危险了。他还喜欢孤身独处,把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送到她远方的朋友那儿去了。不过他做得很慷慨,付给她一笔终身年金,而她也是受之无愧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把他监护的阿黛勒小姐,送进了学校。与所有的绅士们断绝了往来,自己像隐士那样住在府上,闭门不出。” “什么!他没有离开英国?” “离开英国?哎哟,没有!他连门槛都不跨出去。除了夜里,他会像一个幽灵那样在庭院和果园里游荡——仿佛神经错乱似的——依我看是这么回事。他败在那位小个子女教师手里之前,小姐,你从来没见过哪位先生像他那么活跃,那么大胆、那么勇敢。他不是像有些人那样热衷于饮酒、玩牌和赛马,他也不怎么漂亮,但他有着男人特有的勇气和意志力。你瞧,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至于我,但愿那位爱小姐,还没到桑菲尔德府就给沉到海底去了。” “那么起火时罗切斯特先生是在家里了?” “不错,他确实在家。上上下下都烧起来的时候,他上了阁楼,把仆人们从床上叫醒,亲自帮他们下楼来——随后又返回去,要把发疯的妻子弄出房间。那时他们喊他,说她在屋顶。她站在城垛上、挥动着胳膊,大喊大叫,一英里外都听得见。我亲眼见了她,亲耳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个儿很大,头发又长又黑,站着时我们看到她的头发映着火光在飘动。我亲眼看到,还有好几个人也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穿过天窗爬上了屋顶。我们听他叫了声“佩莎!”我们见他朝她走去,随后,小姐,她大叫一声,纵身跳了下去,刹那之间,她已躺在路上,粉身碎骨了。” “死了?” “死了!呵,完全断气了,在石头上脑浆迸裂,鲜血四溅。” “天哪!” “你完全可以这么说,小姐,真吓人哪!”他打了个寒颤。 “那么后来呢?”我催促着, “唉呀,小姐,后来整座房子都夷为平地了,眼下只有几截子墙还立着。” “还死了其他人吗?” “没有——要是有倒也许还好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爱德华,”他失声叫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事情!有人说那不过是对他瞒了第一次婚姻,妻子活着还想再娶的报应。但拿我来讲,我是怜悯他的。” “你说了他还活着?”我叫道。 “是呀,是呀,他还活着。但很多人认为他还是死了的好。” “为什么?怎么会呢?”我的血又冰冷了。“他在哪儿?”我问。“在英国吗?” “呵——呵——他是在英国,他没有办法走出英国,我想——现在他是寸步难行了。”那是什么病痛呀?这人似乎决意吞吞吐吐。 “他全瞎了,”他终于说。“是呀,他全瞎了——爱德华先生。” 我担心更坏的结局,担心他疯了。我鼓足勇气问他造成灾难的原因。 “全是因为他的胆量,你也可以说,因为他的善良,小姐。他要等所有的人在他之前逃出来了才肯离开房子。罗切斯特夫人跳下城垛后,他终于走下了那个大楼梯,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全都塌了下来。他从废墟底下被拖了出来,虽然还活着,但伤势严重。一根大梁掉了下来,正好护住了他一些。不过他的一只眼睛被砸了出来,一只手被压烂了,因此医生卡特不得不将它立刻截了下来。另一只眼睛发炎了,也失去了视力。如今他又瞎又残,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他在哪儿?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在芬丁,他的一个庄园里,离这里三十英里,是个很荒凉的地方。” “谁跟他在一起?” “老约翰和他的妻子。别人他都不要。他们说,他身体全垮了。” “你有什么车辆吗?” “我们有一辆轻便马车,小姐,很好看的一辆车。” “马上把车准备好。要是你那位驿车送信人肯在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会付给你和他双倍的价钱。” 正文 150.第七十三章(下) 他打开了栅门,走了出去,溜达着行下峡谷,很快就不见了。 我再次进入客厅的时候,发觉黛安娜伫立窗边,看上去若有所思,她个子比我高得多。她把手搭在我肩上,俯身端详起我的脸来。 “简,”她说,“现在你总是脸色苍白,焦躁不安。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圣·约翰同你在闹什么别扭。我从这扇窗看了半个小时了。你得原谅我那么暗中监视你,但过了好久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圣·约翰是个怪人——” 她顿了一下一一我没有吱声、她立刻接着说——: “我这位哥哥对你的看法非同一般,我敢肯定。他早就对你特别注意和关心了,对别人可从来没有这样——什么目的呢?但愿他爱上了你——他爱你吗,简?” 我把她冷冰冰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不,黛,没有那回事儿。” “那他干嘛眼睛老盯着你——老是要你同他单独在一起,而且一直把你留在他身边?玛丽和我都断定他希望你嫁给他。” “他确实是这样——他求我做他的妻子。” 黛安娜拍手叫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和想法呢!你会嫁给他的,简,是吗?那样他就会留在英国了。” “他才不会呢,黛安娜。他向我求婚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为他在印度的苦役找个合适的伙伴。” “什么!他希望你去印度?” “不错。” “简直疯了!”她嚷到。“我敢肯定,你在那里住不满三十月。你决不能去,你没有同意,是吧,简?” “我已经拒绝嫁给他——” “结果使他不高兴了?”她提醒说。 “很不高兴,我担心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不过我提出作为他的妹妹陪他去。” “那真是傻到极点了,简。想一想你要干的事吧——累个没完的,身强力壮的人都会给累死,更何况你又那么弱。圣·约翰——你知道他——会怂恿你去干做不到的事情。你要是跟着他,就是大热天也不让歇口气。可惜就我所见,凡是他强求你做的,你都逼着自己去完成。你倒是有勇气拒绝他的求婚,我真感到惊讶,那么你是不爱他了,简?” “不是把他当作丈夫来爱。” “不过他是个漂亮的家伙。” “而我又长得那么平庸,你知道,黛。我们决不般配。” “平庸!你?绝对不是。你太漂亮,也太好了,不值得那么活活地放到加尔各答去烤。”她再次真诚地恳求我放弃同她兄长一起出国的一切念头。 “说真的我得这样,”我说,“因为刚才我再次提出愿意做他的副牧师时,他对我的不恭表示惊奇。他好像认为提议不结婚陪他去是有失体统,仿佛我一开始就不希望把他当成兄长,而且一直这么看他似的。” “你怎么会说他不爱你呢,简?” “你应该听听他自己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口口声声解释说他要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圣职。他还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劳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无疑这话也有道理。但在我看来,如果我生来不是为了爱情,那么随之而来,也生来不是为了婚配。这岂不是咄咄怪事,黛,一生跟一个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只把我当作一样有用的工具?” “不能容忍——不通人情——办不到的!” “还有,”我继续说,“虽然我现在对他有兄妹之情,但要是我被迫做了他妻子,我能想象,我对他的爱很可能会无可奈何,奇怪反常,备受折磨。因为他那么有才能,神态、举动和谈吐无不诱出一种英雄气概。那样,我的命运就会悲惨得难以形容。他会不要我爱他,要是我依然有所表露,他会让我感到,那是多余的,他既不需要,对我也不合适。我知道他会这样。” “而圣·约翰是个好人,”黛安娜说。 “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个伟人。可惜他在追求大目标时,忘掉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因此,微不足道的人还是离他远一点好,免得他在前进时把他们踩倒了。他来了,我得走了,黛安娜。”我见他进了园子,便匆匆上楼去了。 但是吃晚饭时我不得不再次与他相遇。用餐时他完全像平常那样显得很平静,我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了,而且确信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婚姻计划,但后来的情况表明,在这两点上我都错了。他完全以平常的态度,或者说最近已习以为常的态度同我说话。无疑他求助于圣灵来克制我在他心里所激起的愤怒,现在他相信已再次宽恕了我。 祷告前的晚读,他选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倾听《圣经》中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始终是一种享受。他在发表上帝的圣谕时,他优美的嗓子是最洪亮又最动听的,他的态度之高尚纯朴也最令人难忘。而今天晚上,他的语调更加严肃——他的态度更富有令人震颤的含义——他坐在围成一圈的家人中间(五月的月亮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泻进室内,使桌上的烛光显得几乎是多余的了)。他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伟大而古老的圣经,描绘着书页中的新天堂和新世界的幻境——告诉大家上帝如何会来到世间与人同住,如何会抹去人们的眼泪,并允诺不会再有死亡,也不会有忧愁或者哭泣,不会有痛苦,因为这些往事都已一去不复回了。 接着的一番话,他讲得让我出奇地激动不已,尤其是从他声音的难以描述的细小变化中,我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转向了我。 “得胜的,必承受这些为业,我要作他的上帝,他要作我的儿子。”这段话读得又慢又清楚,“唯有胆怯的,不信的……他们的份,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 从此。我知道圣·约翰担心什么命运会落在我头上。 他在朗读那一章最后几句壮丽的诗句时,露出一种平静而克制的得意之情,混杂着竭诚的渴望。这位朗读者相信,他的名字已经写在羔羊生命册上了,他盼望着允许他进城的时刻,地上的君王已将自己的荣耀光照,又有羔羊为城的灯。 在这章之后的祈祷中,他调动了全身的活力——他那一本正经的热情又复苏了,他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决心要取胜。他祈求给弱者以力量;给脱离羊栏的迷路人以方向;让那些受世俗生活和□□诱惑而离开正道者,关键时刻迷途而知返。他请求,他敦促,他要求上天开恩,让他们免于火烙。真诚永远是庄严的。开始,我听着祈祷的时候,对他的真诚心存疑惑;接着,祈祷继续进行并声音越来越响时,我被它所打动,最后终于不胜敬畏了。他真诚地感到他目的之伟大和高尚;那些听他为此祈祷的人也不能不产生同感。 祈祷之后,我们向他告别,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门。黛安娜和玛丽吻了他以后离开了房间,想必是听从他的悄声暗示的缘故。我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两周后我会从剑桥返回,那么这段时间留着供你思考。要是我听从人的尊严,我应当不再说起你同我结婚的事儿,但我听从职责,一直注视着我的第一个目标——为上帝的荣誉而竭尽全力。我的主长期受苦受难,我也会这样。我不能让你永坠地狱,变成受上天谴责的人。趁你还来得及的时候忏悔吧——下决心吧。记住,我们受到吩咐,要趁白天工作——我们还受到警告,‘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记住那些今世享福的财主的命运。上帝使你有力量选择好的福份,这福份是不能从你那儿夺走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把手放在我头上,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委婉。说真的,他用的不是一个情人看女友的眼神,而是牧师召回迷途羔羊的目光——或许更好些,是一个守护神注视着他所监护的灵魂的目光,一切有才能的人,无论有无感情,无论是狂热者、还是追求者,抑或暴君——只要是诚恳的——在征服和统治期间都有令人崇敬的时刻。我崇敬圣·约翰——那么五体投地,结果所产生的冲击力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久久回避的那一点上。我很想停止同他搏斗——很想让他意志的洪流急速注入他生活的海峡,与我的水□□融。现在我被他所困扰,几乎就象当初我受到另一个人的不同方式的困扰一样,两次我都做了傻瓜,在当时让步会是原则上的错误;而现在让步就会犯判断的错误。所以此时此刻我想,当我透过时间的平静中介,回头去看那危机时,当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受着我的圣师的触摸。我忘却了拒绝——克服了恐惧——停止了搏斗。不可能的事——也就是我与圣·约翰的婚姻——很快要成为可能了。猛地一阵风过,全都变了样。宗教在呼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后来,为了那里的安全和幸福,顷刻之间这里什么都可以牺牲。阴暗的房间里充满了幻象。 “你现在就能决定吗?”传教士问。这问活的语调很温柔,他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向他。呵,那么温柔!它比强迫要有力得多!我能抵御圣·约翰的愤怒,但面对他的和善,我便像芦苇一般柔顺了。但我始终很清楚,要是我现在让步,有一天我照样会对我以前的叛逆感到懊悔。他的本性并不因为一小时的庄严析祷而改变,只不过升华了而已。 “只要有把握,我就能决定,”我回答:“只要能说服我嫁给你确实是上帝的意志,那我此时此刻就可以发誓嫁给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的祈祷应验了!”圣·约翰失声叫道。他的手在我头上压得更紧了,仿佛他己经把我要去了。他用胳膊搂住我,几乎像是爱着我(我说“几乎”——我知道这中间的差别——因为我曾感受过被爱的滋味。但是像他一样,我已把爱置之度外,想的只是职守了)。我在疑云翻滚的内心同不明朗的态度斗争着。我诚恳地、深深地、热切地期望去做对的事情,也只做对的事情。“给我指点一下——给我指点一下道路吧?”我祈求上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激动过。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激动的结果,读者自可判断。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因为我相信,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蜡烛幽幽将灭,室内洒满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听见了它的搏动声。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使我的心为之震颤,并立即涌向我的头脑和四肢,我的心随之停止了跳动。这种感觉不象一阵电击,但它一样地尖锐,一样地古怪,一样地惊人。它作用于我的感官,仿佛它们在这之前的最活跃时刻也只不过处于麻木状态。而现在它们受到了召唤,被弄醒了。它们起来了,充满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在骨头上哆嗦。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因为我相信,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蜡烛幽幽将灭,室内洒满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听见了它的搏动声。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使我的心为之震颤,并立即涌向我的头脑和四肢,我的心随之停止了跳动。这种感觉不象一阵电击,但它一样地尖锐,一样地古怪,一样地惊人。它作用于我的感官,仿佛它们在这之前的最活跃时刻也只不过处于麻木状态。而现在它们受到了召唤,被弄醒了。它们起来了,充满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在骨头上哆嗦。 “你听到了什么啦?你看见什么了吗?”圣·约翰问。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叫唤着—— “简!简!简!”随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呵,上帝呀!那是什么声音?”我喘息着。 我本该说“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它似乎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屋子里——也不在花园里。它不是来自空中——也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头顶。我已经听到了这声音——从何而来,或者为何而来,那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而这是一个声音——一个熟悉、亲切、记忆犹新的声音——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这声音痛苦而悲哀——显得狂乱、怪异和急切。 “我来了!”我叫道。“等我一下!呵,我会来的!”我飞也似地走到门边,向走廊里窥视着,那时一灯漆黑,我冲进花园,里边空空如也。 “你在哪儿?”我喊道。 沼泽谷另一边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把回答传了过来——“你在哪儿?”我倾听着。风在冷杉中低吟着,一切只有荒原的孤独和午夜的沉寂。 “去你的迷信!”那幽灵黑魈魈地在门外紫杉木旁边出现时我说道。“这不是你的骗局,也不是你的巫术,而是大自然的功劳。她苏醒了,虽然没有创造奇迹,却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挣脱了跟着我并想留住我的圣·约翰。该轮到我处于支配地位了。我的力量在起作用,在发挥威力了。我告诉他不要再提问题,或是再发议论了。我希望他离开我。我必须而且也宁愿一个人呆着。他立刻听从了。只要有魄力下命令,别人总是听话的。我上楼回卧室,把自己锁在房里,跪了下来,以我的方式祈祷着——不同于圣·约翰的方式,他自有其效果,我似乎已进入了一颗伟大的心灵,我的灵魂感激地冲出去来到他脚边。我从感恩中站起来——下了决心——随后躺了下来,并不觉得害怕,却受到了启发——急切地盼着白昼的来临。 正文 151.第七十四章(上) 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从家里出发,前往日高邦彦的住处。日高家距离我住的地方仅隔一站电车的路程,到达车站改搭巴士,再走上一小段路的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到了。 平常就算没什么事,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不过那天却是有特别的事要办。这么说好了,要是错过那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家就座落在美丽整齐的住宅区里,区内清一色是高级住宅,其中偶尔可见一般称之为豪宅的气派房子。这附近曾经是一片杂树林,有不少住家依然在庭院里招原本的林木。围墙内山毛榉和砾树长得十分茂盛,浓密的树荫覆满整条巷道里。 严格说起来,这附近的路并没有那么狭窄,可是一律给规划成了单行道。或许讲究行走的安全也是身分地位的一种表徽吧! 几年前,当我听到日高买了这附近的房子时,心里就想,果不出所料。对于这个地区长大的少年而言,把家买在这里乃人生必须实现的梦想之一。 日高家称不上豪宅,不过光夫妻俩来住的话,可说绰绰有余、十分宽敞。主屋釆用的屋顶形式虽是纯日本风,不过边窗、拱型的玄关、二楼窗际的花坛则全是西式设计。这些想必是夫妻俩各拿一半主意的结果?不,就砖造的围墙来看,应该是夫人比较占上风。她曾经透露,一直想住在欧洲古堡般的家里。 更正,不是夫人,应该说是“前夫人”才对。 沿着砖造的围墙走,我终于来到方形红砖砌起的大门前,按下了门铃。 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往停车场一看,日高的saab车不在,可能是出门去了。 这下要如何打发时间?我突然想起那株樱花。日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八重樱,上次来的时候只有三分开,算算已经又过了十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是别人的家,不过仗着自己是主人朋友的份上,就不请自入了。通往玄关的小路在途中岔了开来,往建筑的南边延伸而去。我踏上小径,朝庭院的方向走。 樱花早已散落一地,树枝上还残留着几许可堪观赏的花瓣。不过这会儿我可无心观赏,因为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 那女人弯着腰,好像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身着简便的牛仔裤和毛衣,手里拿着一块像白布的东西。 “请问,”我出声问道。女子好像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迅速地挺直腰杆。 “啊!对不起。”她说,“我的东西被风吹到院子里了,因为这家人好像不在,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是一顶白色的帽子。 她的年龄看来应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长相平凡,脸色也不太好看。 刚才的风有那么强,会把帽子吹掉?我心里犯着嘀咕。 “您好像很专注地在审视地面呢。” “哦,因为草皮很漂亮,我在猜,不知是怎么保养的。”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朋友的家。” 她点了点头,好像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点了点头,与我擦身而过,往门那一头走去。 之后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吧,停车场那边传来车子引擎的声音,好像是日高回来了。 我走回玄关时,深蓝色的轿车正倒车驶入停车场,驾驶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来了,向我微微地点了个头。驾驶座旁的理惠,一边微笑一边对我解释。 “对不起,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结果碰到了大塞车,真伤脑筋。”一下车,日高马上举起手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表示抱歉,“等很久了吗?” “没有,并没有多久,我跑去院子看樱花了。” “已经开始凋落了吧?” “有一点,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呢。” “开花的时候是很好啦,之后就麻烦了。工作室的窗口离得比较近,毛毛虫都从外面跑进来了。” “这就伤脑筋了。不过,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了,对吧?” “嗯,一想到可以从那毛毛虫地狱里逃出来,我就松了一口气。啊,还是先进来吧,我们还留着一些器具,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通过垂拱的玄关,我们陆续进入屋里。 屋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原先墙壁上的挂画也收了起来。 “你们行李都收拾好了?”我问日高。 “除了工作室外,大致都收拾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搬家公司了。” “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早就定好皇冠饭店了。不过我可能要睡在这里。” 我和日高走进工作室。那是一间约十张塌塌米大的西式房间,里面只剩下电脑、书桌和一个小书架,显得空荡荡的,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了吧。 “这么说来,你明天还有稿子要交差喽?” 日高眉头一皱,点了点头:“连载的部分还剩下一回,预定今晚半夜要传给出版社,所以到现在电话都没敢切断。” “是聪明社月刊的稿子吧?” “是啊。” “还有几页要写?” “三十页。啊,总会有办法的。” 房里有两张椅子,我们各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不久,理惠端了咖啡进来。 “不知温哥华的天气怎样,应该比这边冷吧?”我向两人问道。 “因为纬度完全不一样,所以冷多了。” “不过能过个凉凉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错。一直待在冷气房里,对身体不好。” “待在凉爽的屋子里顺利工作……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不过大概不可能吧?”日高自嘲地笑着。 “野野口先生,到时您一定要来玩喔,我可以当您的向导。” “谢谢,我一定去。” “你们慢慢聊。”说完,理惠就离开了房间。 日高拿着咖啡杯站了起来,倚在窗边向庭院眺望。 “能看到这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真好。”他说。 “从明年起,我会拍下开花的美丽照片,寄到加拿大给你。对了,加拿大那边也有樱花吧?” “不知道。不过即将搬进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他啜着咖啡说道。 “说到这个,我刚刚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我本来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后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比较好。 “奇怪的女人?”日高挑起了眉毛。 我把刚刚的情景说给他听,结果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讶异转为了然于胸的神态。 “你说的那个女的是否长得像木刻的乡土玩偶?” “啊,没错,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日高比喻得真贴切,我笑了出来。 “她好像姓新见,住在这附近。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应该已经超过四十了。有一个读国中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丈夫很少在家,大概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吧,这是理惠的推断。”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呢,你们感情很好啊?” “和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把窗子打开,拉起纱窗,凉风徐徐地吹了进来,风里混杂着树叶的味道,“正好相反,”他继续说道,“应该说她恨我们比较恰当。” “恨?她看起来很正常啊!是什么原因?” “为了猫。” “猫?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最近那个女的养的猫死了。听说是忽然倒在路边,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兽医说,那只猫可能被人下了毒。”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似乎怀疑猫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 “你?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 “就是这篇,”日高从仅存的那方书架里抽出一本月刊,打开书页放到我的面前,“你读读这个。” 那是一则约半页篇幅的短文,题目为《忍耐的极限》,文章上方摆着日高的照片。内容主要是说到处乱跑的猫带给自己多大的困扰:早上,院子里一定会出现猫粪;车子停在停车场,引擎盖上布满猫的脚印;花盆里植物的叶子被啃得乱七八糟。虽然知道这些罪行全是一只白棕色的花猫犯下的,却苦无对策。就算立了一整排保特瓶挡它,也一点效果都没有。每天每天都在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内容大既是这样。 “死掉的那只猫是白棕斑点的?” “唔,好像是这样。” “那难怪了,”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她怀疑你也不是没道理的。” “上个礼拜吧,她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我下的毒,不过话里就是这个意思。虽然理惠生气地说:‘我们才不会干这种事!’,并将她轰了回去,不过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径看来,想必还在怀疑我们。大概想找寻是否有毒丸子残余的痕迹吧?” “还真是执着呢!” “那种女人就是这样。” 正文 152.第七十四章(中) “她不知道你们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吗?” “理惠有跟她说啊, 说我们下礼拜就要到温哥华住上好一阵子, 所以你们家的猫再怎么作乱, 我们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这样看来, 理惠倒也蛮强悍的呢。”日高好像觉得颇为有趣地笑了。 “不过理惠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 你们根本没有理由急着在这个时候杀死那只猫嘛!” 不知为什么, 日高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话。他依然面带微笑, 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将咖啡喝光后, 他阴沉地说道:“是我做的。” “耶?”我忽然不懂他所说的话, 于是又问了一次,“什么意思?” 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 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是我杀的,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 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我还是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然而他虽维持一贯的笑脸, 却不像在开玩笑。 “你说的那个毒丸子要怎么做?” “哪有怎么做, 猫罐头里掺入农药放到院子里就结了, 没教养的猫好像什么都吃的样子。”日高将香烟拿近, 点燃了火, 惬意地吞云吐雾。从纱窗吹入的风霎时将烟雾吹散了。 “你干嘛要做那种事?”我问道,心里感觉不太舒服。 “我跟你说过,这间屋子到现在都还租不出去吧?”他面色一整,认真地说道。 “唔。”——日高夫妇打算在搬去加拿大的那段期间,将这间房子租给别人。 “是不断有中介业者来探问啦,可是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一个缺点。” “是什么?” “他们说房子前面排了一排挡猫的瓶子,好像深受猫害的困扰。这样的状况确实会影响租房子的意愿。” “那你把挡猫瓶拿掉不就好了?” “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到时如果有想租的人来看房子,看到满院子都是猫粪要怎么办?我们还在的话是可以天天打扫,可是明天这里就没人住了,肯定会臭得要死。” “所以你就杀了它?” “这应该是饲主的责任,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了解这点。”日高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捻熄。 “理惠知道这件事吗?” 听我这么一问,日高扬起半边脸,一边笑一边摇头:“哪能让她知道!女人啊,百分之八十都喜欢猫,要是我跟她讲了实话,她肯定会说我是魔鬼的。” 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以对。这时恰好电话响起,日高拿起话筒。 “喂?啊,你好,我正想你也该打电话来了……嗯,按照计划进行……哈,被你识破啦?我这才要开始写呢……是啊,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好,我一定成就马上传过去……不行,这支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为止,所以我打电话过去好了……嗯,我会从饭店打过去。好,那就先这样了。” 挂断电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编辑吗?”我问。 “聪明社的山边先生。虽然我拖稿拖习惯了,不过这次他真的不放心。因为他怕我跑掉,后天就不在日本了。” “那我就不多打扰,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听到屋内对讲机的声音。我原以为是推销员之类的,不过好像不是这样。 走廊传来理惠走近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什么事?”日高问。 门打开了,理惠一脸郁卒地探出头来。 “藤尾小姐来了。”声音闷闷的。 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布满阴霾:“藤尾……藤尾美弥子吗?” “嗯,她说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跟你谈。” “真糟糕。”日高咬着下唇,“大概是听到我们要去加拿大的风声了。” “要我告诉她你很忙,请她回去吗?” “这个嘛,”他想了一下,“不,我见她好了。”日高说,“我也觉得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会比较轻松,你带她过来吧。” “好是好啦……”理惠担心地往我这边看来。 “啊,我正打算要离开呢。”我说。 “对不起。”理惠说完后就消失在门的一头。 “真伤脑筋。”日高叹气地说道。 “你们刚刚说的藤尾小姐,是藤尾正哉的……?” “妹妹。”他抓搔着略长的头发,“如果她们是想要钱的话还好办,可是如果要我将书全部收回或改写的话,我就碍难从命了。” 听到脚步声慢慢接近,日高赶紧闭上了嘴。门外依稀传来理惠说“走廊很暗,对不起”的抱歉声,接着有人敲门,日高应了声“是”。 “藤尾小姐来了。”理惠打开门说道。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看来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性,身上穿着女大学生去拜访企业时会穿的那种套装,让人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好像还刻意维持着应有的礼貌。 “那我先走了。”我向日高说道。我原本想告诉他可以的话,后天我会去送行,但还是没说出口。我心里琢磨着,要是在这时候刺激到藤尾美弥子就不好了。 日高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 “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理惠合起双掌、眨着眼抱歉地说道。由于身材娇小纤细,这样的动作让她散发出少女般的气息,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已年过三十。 “后天我会去送你们。” “您不是很忙吗?” “没关系,拜拜。” “再见。”她说道,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刚做完一点事,门铃就响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只不过是五层楼建筑里的一个小单位,工作室兼寝室约占了三坪,剩下的八坪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包含了厨房,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这样的美眷,所以一旦门铃响了,我只好自己去应门。 从门眼里确认来访对象后,我将门锁一扳,打开了门,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还是一样,非常准时呢。”我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带了这个来。”他拿出了一个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日式糕饼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顺路。” 我将大岛请进狭窄的客厅,泡了茶,接着走回工作室,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哪,这个,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来拜读一下。”他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稿子,开始读了起来,而我则翻开报纸。一如往常,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总教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吧,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突然响了。我说了声“失陪一下”,离开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是日高的声音,听来有点沉重。 “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忙吗?” “谈不上忙,可是有客人在这里。” “这样啊,几点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刚过六点不久。 “还要一点时间,到底怎么了?” “唔,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 “是可以啦。”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 “八点怎么样?”他说。 “好。” “那我等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等我一把听筒放好,大岛就赶忙从沙发站起,说道:“如果你还有事的话,那我就……”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约了八点,还有时间,你就慢慢读好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不过脑海里却不停地想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 我猜八成跟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 日高写了一本叫《禁猎地》的小说,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却是真有其人,是一名叫做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国中。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吧,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只是这本小说里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说白一点,这部作品里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采的事情也如实描写。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就我看来,除了书中的人物名字不同之外,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拟的小说,就连主角后来被□□刺死也与现实事件完全吻合。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是太容易了,终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早巳去世,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说:明显地,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可是她们可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其次,因为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毁损,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回收,全面改写…… 日高也说过了,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不知她们真的只是要作品改写,还是有其他更深的企图,至今仍无法断定。 正文 153.第七十四章(下) 1880年6 月27日,我出生在美国的南部亚拉巴马州的塔斯甘比亚镇。 父系祖先来自瑞典,移民定居在美国的马里兰州。有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的一位祖先竟然是聋哑教育专家。谁料得到, 他竟然会有一个像我这样又盲又聋又哑的后人。每当我想到这里, 心里就不禁大大地感慨一番, 命运真是无法预知啊! 我的祖先自从在亚拉巴马州的塔斯甘比亚镇买了土地后,整个家族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据说, 那时候由于地处偏僻,祖父每年都要特地从塔斯甘比亚镇骑马到760英里外的费城,购置家里和农场所需的用品、农具、肥料和种籽等。每次祖父在往赴费城的途中,总会写家书回来报平安,信中对西部沿途的景观,以及旅途中所遭遇的人、事、物都有清楚且生动的描述。直到今天, 大家仍很喜欢一而再地翻看祖父留下的书信,就好像是在看一本历险小说, 百读不厌。 我的父亲亚瑟·凯勒曾是南北战争时的南军上尉,我的母亲凯蒂·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母亲小父亲好几岁。 在我病发失去视觉、听觉以前, 我们住的屋于很小, 总共只有一间正方形的大房子和一间供仆人住的小房子。那时候,依照南方人的习惯,他们会在自己的家旁再加盖一间屋子,以备急需之用。南北战争之后,父亲也盖了这样一所屋子,他同我母亲结婚之后,住进了这个小屋。小屋被葡萄、爬藤蔷薇和金银花遮盖着,从园子里看去,像是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凉亭。小阳台也藏在黄蔷薇和南方茯苓花的花丛里,成了蜂鸟和蜜蜂的世界。 祖父和祖母所住的老宅,离我们这个蔷薇凉亭不过几步。由于我们家被茂密的树木、绿藤所包围,所以邻居人都称我们家为“绿色家园”。这是童年时代的天堂。 在我的家庭老师——莎莉文小姐尚未到来之前,我经常独自一人,依着方型的黄杨木树篱,慢慢地走到庭园里,凭着自己的嗅觉,寻找初开的紫罗兰和百合花,深深地吸着那清新的芳香。 有时候我也会在心情不好时,独自到这里来寻求慰藉,我总是把炙热的脸庞藏在凉气沁人的树叶和草丛之中,让烦躁不安的心情冷静下来。 置身于这个绿色花园里,真是心旷神恰。这里有爬在地上的卷须藤和低垂的茉莉,还有一种叫做蝴蝶荷的十分罕见的花。因为它那容易掉落的花瓣很像蝴蝶的翅膀,所以名叫蝴蝶荷,这种花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气味。但最美丽的还是那些蔷薇花。在北方的花房里,很少能够见到我南方家里的这种爬藤蔷薇。它到处攀爬,一长串一长串地倒挂在阳台上,散发着芳香,丝毫没有尘土之气。每当清晨,它身上朝露未干,摸上去是何等柔软、何等高洁,使人陶醉不已。我不由得时常想,上帝御花园里的曝光兰,也不过如此吧! 我生命的开始是简单而普通的,就像每个家庭迎接第一个孩子时一样,大家都充满喜悦。为了要给第一个孩子命名,大家都绞尽脑汁,你争我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想出来的名字才是最有意义的。父亲希望以他最尊敬的祖先的名字“米德尔·坎培儿”作我的名字,母亲则想用她母亲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来命名。大家再三讨论的结果,是依照母亲的希望,决定用外婆的名字。 先是为了命名争吵不休,之后,为了要带我去教堂受洗,大家又手忙脚乱,以至于兴奋的父亲在前往教会途中,竟把这个名字忘了。当牧师问起“这个婴儿叫什么名字”时,紧张兴奋的父亲一时之间说出了“海伦·亚当斯”这个名字。因此,我的名字就不是沿用外祖母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而变成了“海伦·亚当斯”。 家里的人告诉我说,我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了不服输的个性,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个性非常倔强,常常想模仿大人们的一举一动。所以,6 个月时已经能够发出“茶!茶!茶!”和“你好!”的声音,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甚至于“水”这个字,也是我在1 岁以前学会的。直到我生病后,虽然忘掉了以前所学的字,但是对于“水”这个字却仍然记得。 家人还告诉我,在我刚满周岁时就会走路了。我母亲把我从浴盆中抱起来,放在膝上,突然间,我发现树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闪动,就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自己一步一步地、摇摇摆摆地去踩踏那些影子。 春光里百鸟鸣叫,歌声盈耳,夏天里到处是果子和蔷薇花,待到草黄叶红已是深秋来临。三个美好的季节匆匆而过,在一个活蹦乱跳、晰呀学语的孩子身上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然而好景不常,幸福的时光总是结束得太早。一个充满知更鸟和百灵鸟的悦耳歌声且繁花盛开的春天,就在一场高烧的病痛中悄悄消失了。在次年可怕的2 月里,我突然生病,高烧不退。医生们诊断的结果,是急性的胃充血以及脑充血,他们宣布无法挽救了。但在一个清晨,我的高烧突然退了,全家人对于这种奇迹的发生,当时惊喜得难以言喻。但是,这一场高烧已经让我失去了视力和听力,我又像婴儿一般蒙昧,而他们,我的家人和医生,却全然不知。 至今,我仍能够依稀记得那场病,尤其是母亲在我高烧不退、昏沉沉痛苦难耐的时候,温柔地抚慰我,让我在恐惧中勇敢地度过。我还记得在高烧退后,眼睛因为干枯炽热、疼痛怕光,必须避开自己以前所喜爱的阳光,我面向着墙壁,或让自己在墙角蜷伏着。后来,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对阳光的感觉也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有一天,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时,我像被噩梦吓倒一样,全身惊恐,悲伤极了,那种感觉让我今生永远难以忘怀。 失去了视力和听力后,我逐渐忘记了以往的事,只是觉得,我的世界充满了黑暗和冷清。一直到她——莎莉文小姐,我的家庭老师到来。她减轻了我心中的负担,重新带给我对世界的希望,并且打开我心中的眼睛,点燃了我心中的烛火。 虽然我只拥有过19个月的光明和声音,但我却仍可以清晰地记得——宽广的绿色家园、蔚蓝的天空、青翠的草木、争奇斗艳的鲜花,所有这些一点一滴都铭刻在我的心版上,永驻在我的心中。 生病后几个月的事,我几乎都记不起来了,隐约记得我常坐在母亲的膝上,或是紧拉着母亲的裙摆,跟着母亲忙里忙外地到处走动。 渐渐地,我可以用手去摸索各种东西,分辨它们的用途。或者揣摩别人的动作、表情,来明了发生什么事,表达自己想说的、想做的,我渴望与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拉着别人往我这里,表示“来”,推表示“去”。当我想吃面包时,我就以切面包、涂奶油的动作表示。想告诉别人冷时,我会缩着脖子,做发抖的样子。 母亲也竭尽所能做出各种动作,让我了解她的意思,我总是可以清楚地知道母亲的意思。说实在的,在那漫长的黑夜里能得到一点儿光明,完全是靠着母亲的慈爱和智慧。 我也慢慢地明白了生活上的一些事。5 岁时,我学会了把洗好的衣裳叠好收起来,把洗衣店送回的衣服分类,并能认出哪几件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洗打扮,我知道她们要出去,就求她们带着我。亲戚朋友来串门,我总被叫来见客人。他们走时,我挥手告别,我还依稀记得这种手势所表示的意义。 记得有一次,家里即将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从门的启闭,我知道了他们的来到。于是,我趁着家人不注意时,跑到母亲的房间,学着母亲的样子在镜子前梳妆,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粉,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面纱下垂,轻盖在脸上,而后,我又找了一件宽大的裙子穿上,完成一身可笑的打扮后,也下楼去帮他们接待客人。 已经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到自己与众不同了,这应该是在莎莉文老师到来之前的事。我曾注意到母亲和我的朋友们都是用嘴巴在交谈,而不像我用手比划着。因此,我会站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触摸他们的嘴巴,可是我仍然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我疯狂的摆动四肢,蠕动嘴唇,企图与他们交谈,可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生气极了,大发脾气,又踢又叫,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我经常为了一些小事而无理取闹,虽然我心里也知道这样是不应该的,可是一有事情到来,我又急躁得控制不了,就像我常踢伤了保姆艾拉,我知道她很痛,所以当我气消时,心里就觉得很愧疚。但是当事情又不顺我的心意时,我还是会疯狂地胡乱踢打。 在那个黑暗的童年时代,我有两个朝夕相处的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女儿——玛莎·华盛顿,另外一个是一只名叫贝利的老猎狗。 玛莎·华盛顿很容易就懂得了我的手势,所以每次吩咐她做事情,她都能很快就完成。玛莎大概认为与其跟我打架,还不如乖乖地听话来得聪明,所以她都会很快而且利落地完成我交待的事。 我的身体一向结实又好动,性情冲动又不顾后果。我非常了解自己的个性,总是喜欢我行我素,甚至不惜一战。那个时期,我跟玛莎在厨房度过了不少时光,我喜欢帮玛莎揉面团,做冰淇淋,或是喂喂火鸡,不然就是为了几个点心而争吵不休。这些家禽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我手上吃食,并乖乖让我抚摸。 正文 154.第七十五章(上) 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 一尊还酹江月。 雨中花赏。至九月, 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 今岁花时深院,尽日东风, 荡扬茶烟。但有绿苔芳草, 柳絮榆钱。闻道城西, 长廊古寺,甲第名园。有国艳带酒。天香染袂, 为我留连。 清明过了, 残红无处,对此泪洒尊前。秋向晚,一枝何事,向我依然。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暇余妍。不如留取,十分春态,付与明年。 沁园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劝金船(和元素韵自撰腔命名)无情流水多情客。劝我如曾识。杯行到手休辞却。这公道难得。曲水池上,小字更书年月。还对茂林修竹,似永和节。 纤纤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尊前莫怪歌声咽。又还是轻别。此去翱翔,遍赏玉堂金阙。欲问再来何岁,应有华发。 一丛花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 朝来初日半含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情,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木兰花令(次马中玉韵)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鹧鸪天(陈公密出侍儿素娘,歌紫玉箫曲,劝老人酒。老人饮尽因为赋此词)笑捻红梅亸翠翘。扬州十里最娇饶。夜来绮席亲曾见,撮得精神滴滴娇。 娇后眼,舞时腰。刘郎几度欲魂消。明朝酒醒知何处,肠断云间紫玉箫。 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 好将沈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 少年游(润州作)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定风波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词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 但看低昂烟雨里,不已。劝君休诉十分杯。更问尊前狂副使。来岁。花开时节与谁来。 定风波 而遂晴,故作此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南歌子(再用前韵)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睛。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南歌子(晚春)日薄花房绽,风和麦浪轻。夜来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已改煎茶火,犹调入粥饧。使君高会有余清。此乐无声无味、最难名。 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观湖潮)海上乘槎侣,仙人萼绿华。飞升元不用丹砂。住在潮头来处、渺天涯。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 南歌子(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 空阔轻红歇,风和约柳春。蓬山才调最清新。胜似缠头千锦、共藏珍。 南歌子(同前)琥珀装腰佩,龙香入领巾。只应飞燕是前身。共看剥葱纤手、舞凝神。 柳絮风前转,梅花雪里春。鸳鸯翡翠两争新。但得周郎一顾、胜珠珍。 好事近(黄州送君猷)红粉莫悲啼,俯仰半年离别。看取雪堂坡下,老农夫凄切。 明年春水漾桃花,柳岸隘舟楫。从此满城歌吹,看黄州阗咽。 好事近(湖上)湖上雨晴时,秋水半篙初没。朱槛俯窥寒鉴,照衰颜华发。 醉中吹坠白纶巾,溪风漾流月。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飘兀。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微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鹊桥仙(七夕和苏坚韵)乘槎归去,成都何在,万里江沱汉漾。与君各赋一篇诗,留织女、鸳鸯机上。 还将旧曲,重赓新韵,须信吾侪天放。人生何处不儿嬉,看乞巧、朱楼彩舫。 望江南(暮春)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纻罗轻。酣咏乐升平。 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望江南(超然台作)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卜算子(感旧)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 卜算子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是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 瑞鹧鸪(观潮) 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 西兴渡口帆初落、渔浦山头日未欹。侬欲送潮歌底曲,尊前还唱使君诗。 十拍子(暮秋) 白酒新开九酝,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徜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 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捣橙香。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清平乐(秋词)清淮浊汴。更在江西岸。红旆到时黄叶乱。霜入梁王故苑。 秋原何处携壶。停骖访古踟蹰。双庙遗风尚在,漆园傲吏应无。 昭君怨(送别)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戚氏(此词始终指意,言周穆王宾于西王母事)玉龟山。东皇灵媲统群山。绛阙岧峣,翠房深迥,倚霏烟。幽闲。志萧然。金城千里锁婵娟。当时穆满巡狩,翠华曾到海西边。风露明霁,鲸波极目,势浮舆盖方圆。正迢迢丽日,玄圃清寂,琼草芊绵。争解绣勒香鞯。鸾辂驻跸,八马戏芝田。瑶池近、画楼隐隐,翠鸟翩翩。肆华筵。间作脆管鸣弦。宛若帝所钧天。稚颜皓齿,绿发方瞳,圆极恬淡高妍。 尽倒琼壶酒,献金鼎药,固大椿年。缥缈飞琼妙舞,命双成、奏曲醉留连。云璈韵响泻寒泉。浩歌畅饮,斜月低河汉。渐渐绮霞、天际红深浅。动归思、回首尘寰。烂漫游、玉辇东还。杏花风、数里响鸣鞭。望长安路,依稀柳色,翠点春妍。 醉蓬莱(重九上君猷)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觞江口。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酎。 贺新郎(夏景)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洞仙歌(咏柳)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惟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洞仙歌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三部乐(情景)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 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 阮郎归(初夏)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 正文 155.第七十五章(中) 微雨过, 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阮郎归(梅词) 暗香浮动月黄昏。堂前一树春。东风何事入西邻。儿家常闭门。 雪肌冷, 玉容真。香腮粉未匀。折花欲寄岭头人。江南日暮云。 阮郎归(苏州席上作)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下来。 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江神子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戍之春, 余躬耕于东坡, 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 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 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 乌鹊喜, 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 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 寄余龄。 江神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 天易见, 见君难。 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 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 无处问,水连天。 江神子(江景)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江神子(猎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神子(恨别)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摧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江神子(冬景)相逢不觉又初寒。对尊前。惜流年。风紧离亭,冰结泪珠圆。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转头山下转头看。路漫漫。玉花翻。银海光宽,何处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携翠袖,倚朱阑。 江神子(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神子寄之)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江神子曲,余尝作数绝以纪其事矣。 玉人家在凤凰山。水云间。掩门关。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十里春风谁指似,斜日映,绣帘斑。 多情好事与君还。闵新鳏。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陌上花开春尽也,闻旧曲,破朱颜。 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佳人)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尖已作伤春皱。 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解相思瘦。破镜重圆人在否。章台折尽青青柳。 蝶恋花(送春)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簌簌无风花自亸。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多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千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蝶恋花(密州上元)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风味应无价。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蝶恋花(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帘外东风交雨霰。帘里佳人,笑语如莺燕。深惜今年正月暖。灯光酒色摇金盏。 掺鼓渔阳挝未遍。舞褪琼钗,汗湿香罗软。今夜何人吟古怨。清诗未就冰生砚。 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自古涟漪佳绝地。绕郭荷花,欲把吴兴比。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左海门前酤酒市。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倾盖相逢拚一醉。双凫飞去人千里。 蝶恋花(述怀)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 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得闲中趣。 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千秋岁(湖州暂来徐州重阳作)浅霜侵绿。发少仍新沐。冠直缝,巾横幅。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秋露重,真珠落袖沾余馥。 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蜂蝶乱,飞相逐。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须细看,晚来月上和银烛。 苏幕遮(咏选仙图)暑笼晴,风解愠。雨后余清,暗袭衣裾润。一局选仙逃暑困。笑指尊前、谁向青霄近。 整金盆,轮玉笋。凤驾鸾车,谁敢争先进。重五休言升最紧。纵有碧油,到了输堂印。 永遇乐 。至梦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淮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行香子(茶词)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 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行香子(寓意)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轻。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 行香子(述怀)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行香子(秋与)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来庭下,光阴如箭,似无言、有意伤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行香子(冬思)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消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行香子(过七里滩)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菩萨蛮(歌妓)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 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 菩萨蛮 碧纱微露纤纤玉。朱唇渐暖参差竹。越调变新声。龙吟彻骨清。 夜来残酒醒。惟觉霜袍冷。不见敛眉人。胭脂觅旧痕。 菩萨蛮(西湖)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 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 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 菩萨蛮天怜豪俊腰金晚。故教月向松江满。清景为淹留。从君都占秋。 身闲惟有酒。试问清游首。帝梦已遥思。匆匆归去时。 菩萨蛮(述古席上)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拨断琵琶索。枕泪梦魂中。觉来眉晕重。 华堂堆烛泪。长笛吹新水。醉客各西东。应思陈孟公。 正文 156.第七十五章(下) 警局派来的搜证小组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厅等。虽说是客厅,却连张桌椅都没有。我让理惠坐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面, 自己则像熊一样地来回踱着方步,并不时将头探出走廊,窥看现场搜证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表, 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敲门声响起, 门打开了,迫田警部走了进来。他年约五十, 态度沉稳大方。一开始叫我们在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看来他应该是这次搜查的总指挥官。 “我有话想跟你谈,可以吗?”警部瞄了理惠一下后, 转身向我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说道。她的声音还带点哽咽,然而口气却是坚决的。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经讲过,她的个性其实蛮强悍的。 “好, 那就麻烦一下。” 于是迫田警部就这么站着, 开始盘问起我俩发现尸体前的整个经过。谈着谈着, 我不得不说到关于藤尾美弥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大概是几点左右?” “我想应该是六点过后吧。” “那时日高先生有提到任何有关藤尾女士的事吗?” “不, 他只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许吧。” “关于这点, 你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 警部点了点头,接着他把脸转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的人是几点回去的?” “大约是五点过后。” “在那之后,你有跟你先生谈过话吗?” “我们有聊了一下。” “你先生的样子看来怎样?” “他因为跟藤尾小姐谈不拢,显得有些困扰。不过,他要我不用担心。” “之后你就离开家,去了饭店对吧?” “是的。” “我看看,你们打算今明两晚都住在皇冠饭店里,后天要出发到加拿大。不过,因为你先生还有工作没做完,所以就一个人先留在家里……”警部一边看着自己的小抄,一边说道,接着他抬起了头,“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共有几个?” “我、还有……”理惠向我这边看来。 “当然我也知道。除此之外,还有聪明社的人吧?”——我向警部说明日高今晚打算赶的就是聪明社的稿子——“不过,就凭这点来锁定犯人未免……” “嗯,我知道,这只是做个参考。”迫田警部脸上的肌肉稍微和缓了一下。 之后,他又问理惠,最近住家附近是否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理惠回答“没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位太太,犹豫着该不该讲,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只因为猫被害死就杀人报仇,这怎么想都太离谱了。 讯问告一段落后,警部告诉我,他会请部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边陪她的,不过警部说他已联络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们就会来接她。 随着发现日高尸体的震惊渐渐平复,疲倦悄悄地袭来。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电车回去,老实说真的有点气馁,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间,我发现还有很多警员留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不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尸体应该已经运出去了吧? 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前来招呼我,将我领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我突然想起,自从上次因为超速被逮捕后,已经很久没坐过警车了……这等毫不相关的事。 警车旁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颇高,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那个男的开口说道:“野野口老师,好久不见了。” “咦?”我停下脚步,想要确认对方的长相。 男的往前走近,从阴影中露出他的脸。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短,脸部轮廓十分立体。 这张脸我曾经看过,接着我的记忆恢复了。 “啊,是你!” “您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你是……”我在脑袋里再确认一遍,“加贺……对吧?” “是,我是加贺。”他郑重地朝我欠身行礼,说道,“以前承蒙您照顾。” “哪里,我才是。”弯腰答礼后,我再度端详起他。已经十年了,不,应该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得更加锐利了,“听说你改行做了警察官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直到看到名字才确定。” “因为我的姓很特别嘛。不过,”我摇了摇头,“这也实在太凑巧了。” “我们到车里再谈好了,我送你一程……虽然说在警车上没什么气氛。”说完,他帮我打开后车门,同时,刚刚那名制服警察也坐上了驾驶座。 加贺老师曾经在我执过教鞭的那所中学担任社会科教师。就像许多刚毕业就投入教职的老师一样,他也是充备干劲和热情。再加上他又是剑道方面的专才,领导剑道社时展现的英姿,更让人对他的热诚印象深刻。 这样的人只做了两年就舍弃了教职,归咎起来有诸多原因。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他本身可是一点责任都没有。不过,真的可以这样说吗?每个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做的事。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真的有待商榷。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 “野野口老师,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车子刚驶离不久,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不,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我们就称他为加贺刑警好了。 我摇了摇头:“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国中,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 加贺刑警看来好像颇为惊讶:“是这样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唔,说来有点丢脸,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 “啊,难怪。”他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对吧?” “不,情况有点不一样。” 我跟他解释,我和日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加贺刑警好像懂了,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这点倒教我有些诧异,这番话我刚刚已经跟警部说过了。 “这么说来,你之前是一边当老师,一边写小说啰?”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那时一年才写两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为真正的作家,于是心一横就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这样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加贺刑警很钦佩地说道。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吧?当然,二十几岁转行和面临四十岁才换工作的景况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这点他应该也能体会。 “日高邦彦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啊?”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加贺,你不知道日高邦彦吗?” “对不起,名字是听过啦,可是书就没读过了,尤其最近我几乎很少看书。”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懒,我也在想一个月应该读两、三本书的。”他搔搔头。一个月至少要读两、三本书——这是我当国文老师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不确定加贺是否因为记得这个,所以才特意讲出来。 于是我大略地介绍日高这个人,说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在这中间还得过某某文学奖,是现今少数几位畅销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样化,从纯文学到仅供娱乐的小品都有。 “有没有我可以读的东西?”加贺刑警问,“譬如推理小说之类的?” “这类作品是比较少,不过还是有的。”我答道。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书名以做参考?” “这样啊。” 于是我告诉他一本叫《萤火虫》的书,是我很久以前读的,内容不太记得了,不过里面有关于谋杀的描写,肯定错不了。 “日高先生为什么会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过他大概是觉得有点累了。好几年前他就曾经讲过要到国外修养一番,而温哥华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你刚刚说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来好年轻呢。” “上个月他们才刚登记结婚而已,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是这样啊?他和前任老婆离婚了?” “不,第一任老婆因为车祸去世,已经五年了。” 一边聊着的同时,思及话题的主角日高邦彦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他到底要跟我谈些什么?要是我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会谈,早点去见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我心里也知道这么想于事无补,却忍不住不去懊悔。 “我听说因为亲人被影射为小说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来抗议……”加贺说,“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没有卷入其他风波?不管是和小说或是他私生活有关的都可以。” “嗯,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这么回答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侦讯。惊觉于此,连在前方握着方向盘,始终不发一语的警察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对了,”加贺刑警打开了记事本,“你知道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 “咦?” “还有小左野哲司、相中根肇?” “啊,”我领悟地点了点头,“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场人物,目前月刊正连载的日高小说。”我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那篇连载接下来要怎么办。 正文 157.第七十六章(上) 在某一个小城,由于诸多原因, 对该城的大名还是不提为好,我连假名也不给它取一个。此地和无数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在那里的公共建筑物之中也有一个古已有之的机构, 这就是济贫院。本章题目中提到了姓名的那个人就出生在这所济贫院里, 具体日期无需赘述, 反正这一点对读者来说无关紧要——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这样。 这孩子由教区外科医生领着,来到了这一个苦难而动荡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仍然存在着一件相当伤脑筋的问题, 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能够有名有姓地活下去。如果是这种情况奥卡姆(williamofoccam〔或ockham〕,约1300—约, 本传记很有可能会永无面世之日, 或者说,即便能问世也只有寥寥数页, 不过倒也有一条无可估量的优点, 即成为古往今来世界各国现存文献中最简明最忠实的传记范本。 我倒也无意坚持说,出生在贫民收容院这件事本身乃是一个人所能指望得到的最美妙、最惹人羡慕的运气, 但我的确想指出, 此时此刻,对奥立弗·退斯特说来,这也许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了。不瞒你说,当时要奥立弗自个儿承担呼吸空气的职能都相当困难——呼吸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偏偏习惯又使这项职能成了我们维持生存必不可少的事情。好一阵子,他躺在一张小小的毛毯上直喘气,在今生与来世之间摇摆不定,天平决定性地倾向于后者。别的且不说,在这个短暂的时光里,倘若奥立弗的周围是一班细致周到的老奶奶、热心热肠的大娘大婶、经验丰富的护土以及学识渊博的大夫,毫无疑义,他必定一下子就被结果了。幸好在场的只有一个济贫院的老太婆,她已经叫不大容易到手的一点啤酒弄得有些晕乎乎的了,外加一位按合同办理这类事情的教区外科医生。除此之外,没有旁人。奥立弗与造化之间的较量见了分晓了。结果是,几个回合下来,奥立弗呼吸平稳了,打了一个喷嚏,发出一阵高声啼哭,作为一名男婴,哭声之响是可以想见的,要知道他在远远超过三分十五秒的时间里还始终不曾具有嗓门这样一种很有用处的附件。他开始向全院上下公布一个事实:本教区又背上了一个新的包袱。 奥立弗刚以这一番活动证明自己的肺部功能正常,运转自如,这时,胡乱搭在铁床架上的那张补钉摞补钉的床单飒飒地响了起来,一个年轻女子有气无力地从枕头上抬起苍白的面孔,用微弱的声音不十分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让我看一看孩子再死吧。” 医生面对壁炉坐在一边,时而烤烤手心,时而又搓搓手,听到少妇的声音,他站起来首倡经世致用之说;永嘉、永康两派反对空谈心性义理,主,走到床头,口气和善得出人意料,说: “噢,你现在还谈不上死。” “上帝保佑,她可是死不得,死不得。”护士插嘴说,一边慌慌张张地把一只绿色玻璃瓶放进衣袋里,瓶中之物她已经在角落里尝过了,显然十分中意。“上帝保佑,可死不得,等她活到我这把岁数,大夫,自家养上十三个孩子,除开两个,全都得送命,那两个就跟我一块儿待在济贫院里好了,到时候她就明白了,犯不着这样激动,死不得的,寻思寻思当妈是怎么回事,可爱的小羊羔在这儿呢,没错。” 这番话本来是想用作母亲的前景来开导产妇,但显然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产妇摇摇头,朝孩子伸出手去。 医生将孩子放进她的怀里,她深情地把冰凉白皙的双唇印在孩子的额头上,接着她用双手擦了擦脸,狂乱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战栗着向后一仰——死了。他们摩擦她的胸部、双手、太阳穴,但血液已经永远凝滞了。医生和护土说了一些希望和安慰的话。希望和安慰已经久违多时了。 “一切都完了,辛格密太太。”末了,医生说道。 “呵,可怜的孩子,是这么回事。”护士说着,从枕头上拾起那只绿瓶的瓶塞,那是她弯腰抱孩子的时候掉下来的。“可怜的孩子。” “护士,孩子要是哭的话,你尽管叫人来找我,”医生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说道,“小家伙很可能会折腾一气,要是那样,就给他喝点麦片粥。”他戴上帽子,还没走到门口,又在床边停了下来,添上了一句,“这姑娘还挺漂亮,哪儿来的?” “她是昨天晚上送来的,”老婆子回答,“有教区贫民救济处长官的吩咐。有人看见她倒在街上。她走了很远的路,鞋都穿成刷子了。要说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可没人知道。” 医生弯下腰,拿起死者的左手。“又是那种事,”他摇摇头说,“明白了,没带结婚戒指。啊。晚安。” 懂医道的绅士外出吃晚饭去了,护士本人就着那只绿色玻璃瓶又受用了一番,在炉前一个矮椅子上坐下来,着手替婴儿穿衣服。 小奥立弗真可以称为人靠衣装的一个杰出典范。他打从一出世唯一掩身蔽体的东西就是裹在他身上的那条毯子,你说他是贵家公子也行,是乞丐的贫儿亦可。就是最自负的外人也很难确定他的社会地位。不过这当儿,他给裹进一件白布旧罩衫里边,由于多次使用,罩衫已经开始泛黄,打上印章,贴上标签,一转眼已经正式到位——成为教区的孩子——济贫院的孤儿——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苦力——来到世上就要尝拳头,挨巴掌一一个个藐视,无人怜悯。 奥立弗尽情地哭起来。他要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命运如何全得看教区委员和贫民救济处官员会不会发慈悲,可能还会哭得更响亮一些。 接下来的八个月,或者说十个月,奥立弗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背信弃义与欺诈行为的牺牲品,他是用奶瓶喂大的。济贫院当局按规定将这名孤儿嗷嗷待哺、一无所有的情况上报教区当局。教区当局一本正经地咨询济贫院方面,眼下“院内”是否连一个能够为奥立弗提供亟需的照料和营养的女人也腾不出。济贫院当局谦恭地回答说,腾不出来。鉴于这一点,教区当局很慷慨地决定,将奥立弗送去“寄养”,换成别的说法,就是给打发到三英里以外的一处分院去,那边有二三十个违反了济贫法的小犯人整天在地板上打滚,毫无吃得太饱,穿得过暖的麻烦,有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以亲如父母的管教,老太婆把这帮小犯人接受下来,是看在每颗小脑袋一星期补贴六个半便士的分上。一星期七个半便士,可以为一个孩子办出一流的伙食,七个半便士可以买不少东西了,完全足以把一只小肚子给撑坏,反而不舒服。老婆子足智多谋,阅历非浅,很懂得调理孩子这一套,更有一本算计得非常老到的私账。就这样,她把每周的大部分生活费派了自己的用场,用在教区新一代身上的津贴也就比规定的少了许多。她居然发现深处自有更深处,证明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实验哲学家。 人人都知道另一位实验哲学家的佳话,他自有一套马儿不吃草也能跑得好的高见,还演证得活龙活现,把自己一匹马的饲料降到每天只喂一根干草。毫无疑问,要不是那匹马在即将获得第一份可口的空气饲料之前二十四小时一命呜乎,他早就□□出一匹什么东西都不吃的烈性子骏马来了。接受委托照看奥立弗·退斯特的那位女士也信奉实验哲学,不幸的是,她的一套制度实施起来也往往产生极其相似的结果。每当孩子们已经训练得可以依靠低劣得不能再低劣的食物中少得不能再少的一部分活下去的时候,十个之中倒有八个半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要么在饥寒交迫下病倒在床,要么一不留神掉进了火里,要不就是偶然之间给呛得半死,只要出现其中任何一种情况,可怜的小生命一般都会被召到另一个世界,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先人团聚去了。 在翻床架子的时候,没有看见床上还有教区收养的一名孤儿,居然连他一块倒过来,或者正赶上洗洗涮涮的时候一不留神把孩子给烫死了——不过后一种事故非常罕见,洗洗涮测一类的事在寄养所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发生这样的事“矜于诂训,摘其章句,而不能统其大义之所极”。开其后玄,偶尔也会吃官司,很有趣,但并不多见。陪审团也许会心血来潮,提出一些棘手的问题,要不就是教区居民公然联名提出抗议。不过,这类不识相的举动很快就会被教区医生的证明和干事的证词给顶回去,前者照例把尸体剖开看看,发现里边空无一物(这倒是极为可能的),后者则是教区要他们怎么发誓他们就怎么发誓,誓词中充满献身精神。此外,理事会定期视察寄养所,总是提前一天派干事去说一声,他们要来了,到他们去的时候,孩子们个个收抬得又干净又光鲜,令人爽心说目,人们还要怎么样。 不能指望这种寄养制度会结出什么了不得的或者是丰硕的果实。奥立弗·退斯特的九岁生日到了,眼见得还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孩子,个子矮矮的,腰也细得不得了。然而不知是由于造化还是遗传,奥立弗胸中已经种下了刚毅倔强的精神。这种精神有广阔的空间得以发展,还要归功于寄养所伙食太差,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待遇,他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个生日。不管怎么说吧,今天是他的九岁生日,他正在煤窖里庆祝生日,客人是经过挑选的,只有另外两位小绅士,他们仨真是穷凶极恶,居然喊肚子饿,一起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之后又给关了起来。这时候,所里那位好当家人麦恩太太忽然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教区干事邦布尔先生会不期而至,此时他正在奋力打开花园大门上的那道小门。 “天啦。是你吗,邦布尔先生?”麦恩太太说着,把头探出窗外,一脸喜出望外的神气装得恰到好处。“苏珊,把奥立弗和他们两个臭小子带到楼上去,赶紧替他们洗洗干净。哎呀呀,邦布尔先生,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真——的。” 这不,邦布尔先生人长得胖,又是急性子,所以,对于如此亲昵的一番问候绵延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最先用来描述人的深层心理特,他非但没有以同样的亲昵作出回答,反而狠命摇了一下那扇小门,又给了它一脚,除了教区干事,任谁也踢不出这样一脚来。 “天啦,瞧我,”麦恩太太说着,连忙奔出来,这功夫三个孩子已经转移了,“瞧我这记性,我倒忘了门是从里边闩上的,这都是为了这些个小乖乖。进来吧,先生,请进请进,邦布尔先生,请吧。” 尽管这一邀请配有一个足以让任何一名教区干事心软下来的屈膝礼,可这位干事丝毫不为所动。 “麦恩太太,你认为这样做合乎礼节,或者说很得体吧?”邦布尔先生紧握手杖,问道,“教区公务人员为区里收养的孤儿的教区公务上这儿来是通过“本质”(抽象概念)的中介认识客体的。由于中介的,你倒让他们在花园门口老等着?你难道不知道,麦恩太太,你还是一位贫民救济处的代理人,而且是领薪水的吗?” “说真的,邦布尔先生,我只不过是在给小乖乖说,是你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两个还真喜欢你呢。”麦恩太太毕恭毕敬地回答。 邦布尔先生一向认为自己口才不错,身价也很高,这功夫他不但展示了口才,又确立了自己的身价,态度也就开始有所松动。 “好了,好了,麦恩太太,”他口气和缓了一些,“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吧□□书信选集□□1920—1950年间的372封书信,可能是这样。领我进屋去吧,麦恩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话要说。” 麦恩太太把干事领进一间砖砌地面的小客厅,请他坐下来,又自作主张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桌子上。邦布尔先生抹掉额头上因赶路沁出的汗水,得意地看了一眼三角帽,微笑起来。一点不错,他微微一笑。当差的毕竟也是人,邦布尔先生笑了。 “我说,你该不会生气吧?瞧,走了老远的路,你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会多事。”麦恩太太的口气甜得令人无法招架。“哦,你要不要喝一小口,邦布尔先生?” “一滴也不喝,一滴也不喝。”邦布尔先生连连摆动右手,一副很有分寸但又不失平和的派头。 “我寻思你还是喝一口,”麦恩太太留心到了对方回绝时的口气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便说道,“只喝一小口,掺一点点冷水,放块糖。” 邦布尔咳嗽了一声。 “好,喝一小口。”麦恩太太乖巧地说。 “什么酒?”干事问。 “哟,不就是我在家里总得备上一点的那种东西,赶上这帮有福气的娃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兑一点达菲糖浆,给他们喝下去,邦布尔先生。”麦恩太太一边说,一边打开角橱,取出一瓶酒和一只杯子。“杜松子酒,我不骗你,邦先生,这是杜松子酒。” “你也给孩子们服达菲糖浆,麦恩太太?”调酒的程序很是有趣,邦布尔先生的眼光紧追不舍,一边问道。 “上天保佑,是啊,不管怎么贵,”监护人回答,“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在我眼皮底下遭罪,先生,你是知道的。” 正文 158.第七十六章(下) “给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尔说道。奥立弗抹掉在眼睛里打转的两三滴泪水, 他看见前面只有一张桌子,没有木板,只好将就着朝桌子鞠了一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椅子上的绅士开口了。 奥立弗一见有这么多绅士不禁大吃一惊, 浑身直哆嗦, 干事又在背后捅了他一下, 打得他号陶大哭。由于这两个原因,他回答的时候声音很低,而且很犹豫, 一位穿白色背心的先生当即断言, 他是一个傻瓜。应该说明, 预言吉凶是这位绅士提神开心的一种重要方法。 “孩子, ”坐在高椅子上的绅士说道, “你听着,我想, 你知道自己是孤儿吧?” “先生, 你说什么?”可怜的奥立弗问道。 “这孩子是个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别打岔。”最先发话的那位绅士说道,“你无父无母, 是教区把你抚养大的, 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先生。”奥立弗回答时哭得很伤心。 “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绅士问道。是啊,这确实太不可理解了,这孩子能有什么值得哭的? “我希望你每天晚上作祷告,”另一位绅士厉声说,“为那些养育你,照应你的人祈祷——要像一个基督徒。” “是,先生。”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发言的那位先生无意间倒是说中了。要是奥立弗为那些养育他,照应他的人祈祷过的话,肯定早就很像一个基督徒了,而且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基督徒。可他从来不曾作过祷告,因为根本没有人教他。 “行了。你上这儿来是接受教育,是来学一门有用处的手艺的。”高椅子上那位红脸绅士说。 “那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就开始拆旧麻绳1。”白背心绅士绷着脸补充了一句。 -------- 1用来填塞船板缝,属于囚犯和穷人的工作。 为了答谢他们通过拆旧麻绳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工序,把授业和传艺这两大善举融为一体,奥立弗在邦布尔的指教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匆匆忙忙带进一间大收容室,在那里,在一张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答答地睡着了。好一幅绝妙的写照,活现了仁慈为怀的英国法律。法律毕竟是允许穷人睡觉的。 可怜的奥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就在这一天,理事会作出了一个与他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决定。已经定了。事情是这样的: 该理事会诸君都是一些练达睿智的哲人,当他们关心起济贫院来的时候,立刻发现了一个等闲之辈绝对看不出来的问题——穷人们喜欢济贫院。对于比较卑贱的阶级,济贫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共娱乐场所,一家不用花钱的旅店,三顿便饭带茶点常年都有,整个是一个砖泥结构的乐园,在那里尽可整天玩耍,不用干活。“啊哈!”看来深知个中缘由的理事先生们发话了,“要想纠正这种情况,得靠我们这班人了,我们要立即加以制止。”于是乎,他们定下了规矩,凡是穷人都应当作出选择(他们不会强迫任何人,从来不强迫),要么在济贫院里按部就班地饿死,要么在院外来个痛快的。为此目的,他们与自来水厂订下了无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粮商谈定,按期向济贫院供应少量燕麦片,配给的情况是每天三顿稀粥,一礼拜两次发放一头洋葱,逢礼拜天增发半个面包卷。他们还制定了无数涉及妇女的规章制度,条条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这里恕不一一复述。鉴于伦敦民事律师公会1收费太贵,理事们便厚道仁慈地着手拆散穷苦的夫妇,不再强迫男方跟以往一样赡养妻小,而是夺走他们的家室,使他们成为光棍。单凭以上两条,如果不是与济贫院配套,社会各阶层不知会有多少人申请救济。不过理事会的先生们都是些有识之士,对这一难题早已成竹在胸。救济一与济贫院、麦片粥挂上了钩,就把人们吓跑了。 -------- 1以前伦敦专门处理遗嘱、结婚、离婚的机构。 奥立弗·退斯特迁回济贫院的头六个月,这种制度正处于全力实施之中。一开始花销颇大,殡仪馆开出的账单很长,又要把院内贫民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两个礼拜的稀粥,衣服就开始在他们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哗啦啦地飘动起来。济贫院的人数毕竟和社会上的贫民一样大为减少,理事会别提有多高兴。 孩子们进食的场所是一间宽敞的大厅,一口钢锅放在大厅一侧,开饭的时候,大师傅在锅边舀粥,他为此还特意系上了围裙,并有一两个女人替他打杂。按照这样一种过节一般的布置,每个孩子分得一汤碗粥,绝不多给——遇上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增发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面包。粥碗从来用不着洗,孩子们非用汤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铮亮了才住手。进行这一道工序的时候(这绝对花不了多少时间,汤匙险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们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铜锅,恨不得把垫锅的砖也给吞下去,与此同时,他们下死劲地吸着手指头,决不放过可能掉落下来的汁水粥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好胃口。三个月以来,奥立弗·退斯特和同伴们一起忍受着慢性饥饿的煎熬。到后来实在饿得顶不住了,都快发疯了,有一名男童个子长得比年龄大,又向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父亲开过一家小饭铺),阴沉着脸向同伴们暗示,除非每天额外多给他一碗粥,否则难保哪天晚上他不会把睡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个年幼可欺的小不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一副野性的饥饿目光,孩子们没有不相信的。大家开了一个会,抽签决定谁在当天傍晚吃过饭以后到大师傅那里去再要一点粥,奥立弗·退斯特中签了。 黄昏来临,孩子们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师傅身着厨子行头,往锅边一站,打下手的两名贫妇站在他的身后。粥一一分发到了,冗长的祷告念完之后便是花不了多少时间的进餐。碗里的粥一扫而光,孩子们交头接耳,直向奥立弗使眼色,这时,邻桌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奥立弗尽管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被饥饿与苦难逼得什么都顾不上,挺而走险了。他从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汤匙和粥盆,朝大师傅走去,开口时多少有一点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 “对不起,先生,我还要一点。” 大师傅是个身强体壮的胖子,他的脸刷地变白了,好一会儿,他愕然不解地紧盯着这个造反的小家伙,接着他有点稳不大住了,便贴在锅灶上。帮厨的女人由于惊愕,孩子们则是由于害怕,一个个都动弹不得。 “什么!”大师傅好容易开了口,声音有气无力。 “对不起,先生,我还要。”奥立弗答道。 大师傅操起勺子,照准奥立弗头上就是一下,又伸开双臂把他紧紧夹住,尖声高呼着,快把干事叫来。 理事们正在密商要事,邦布尔先生一头冲进房间,情绪十分激昂,对高椅子上的绅士说道: “利姆金斯先生,请您原谅,先生。奥立弗·退斯特还要。” 全场为之震惊,恐惧活画在一张张脸孔上。 “还要!”利姆金斯先生说,“镇静,邦布尔,回答清楚。我该没有听错,你是说他吃了按标准配给的晚餐之后还要?” “是这样,先生。”邦布尔答道。 “那孩子将来准会被绞死,”白背心绅士说,“我断定那孩子会被绞死。” 对这位绅士的预见,谁也没有反驳。理事会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奥立弗当下就被禁闭起来。第二天早晨,大门外边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凡愿接手教区,收留奥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镑,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不论是男是女,想招一个徒弟,去从事任何一种手艺、买卖、行业,都可以来领五镑现金和奥立弗·退斯特。 “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绅士一边敲门,一边浏览着这张告示说道,“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没有一件能与这事相比,我断定这小鬼必受绞刑。” 穿白背心的绅士到底说中了没有,笔者打算以后再披露。如果我眼下贸然点破,奥立弗·退斯特会不会落得这般可怕的下场,说不定就会损害这个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些趣味的话)。 奥立弗犯下了一个亵渎神明、大逆不道的罪过,公然要求多给些粥,在以后的一个礼拜里,他成了一名重要的犯人,一直被单独关在黑屋子里,这种安排是出自理事会的远见卓识与大慈大悲。乍一看起来,不无理由推测,倘若他对白背心绅士的预见抱有适度的敬重之意,只消把手帕的一端系在墙上的一个铁钩上边,把自己挂在另外一端,保准将一劳永逸地叫那位贤哲取得未卜先知的名望。不过,要表演这套把式却存在一个障碍,就是说,手帕向来就被定为奢侈之物,理事会一道明令,便世世代代从贫民们的鼻子底下消失了。这道命令是他们一致通过,签字盖章,郑重其事地发布出去的。另一个更大的障碍则是奥立弗年幼无知。白天,他只知伤伤心心地哭,当漫漫长夜来临的时候,他总要伸出小手,捂住眼睛,想把黑暗挡在外边,他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想进入梦乡。他不时颤栗着惊醒,身子往墙上贴得越来越紧,他仿佛感到,当黑暗与孤独四面袭来时,那一层冰冷坚硬的墙面也成了一道屏障。 仇视“本制度”的人不要以为,奥立弗在单独禁闭的这段时间享受不到运动的好处,社交的乐趣,甚至宗教安慰的裨益。就运动而言,这时候正值数九寒天,他获准每天早晨到石板院子里的卿简下边去沐浴一番,邦布尔先生在场照看,为避免奥立弗着凉,总是十分殷勤地拿藤条抽他,给他一种全身火辣辣的感觉。谈到社交方面,他间天一次被带进孩子们吃饭的大厅,当众鞭笞,以儆效尤。每天傍晚,祷告时间一到,他就被一脚踢进那间黑屋子,获准在那儿听一听孩子们的集体祈祷,借以安慰自己的心灵,可见他远远谈不上被剥夺了宗教慰藉的益处。理事会特意在祷告中加了一条,呼吁孩子们祈求上帝保佑,让他们成为高尚、善良、知足、听话的人,切不可犯下奥立弗·退斯特所犯的那些个罪孽和劣行,这一番祈祷明确宣布他处于恶势力的特别庇护之下,纯系魔鬼亲自开办的工厂制造出的一件产品。 奥立弗就是处于这么一种吉星高照、备受关怀的境地。一天早晨,烟囱清扫夫甘菲尔先生走到这边大街上来了,他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支付欠下的若于房租,房东已经变得相当不耐烦了。甘菲尔先生的算盘敲得再精,也凑不齐所需要的整整五镑这个数目。这一道算术难题真是逼得他走投无路主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和学说的体系,工人阶级完整,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棍,轮番地敲敲自己的脑门,又抽一下他的驴,经过济贫院时,他的眼睛攫住了门上的告示。 “呜——唔。”甘菲尔先生冲着驴子发话了。 驴子这会儿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它可能正在寻思,把小车上的两袋烟灰卸下来以后,是不是可以捞到一两棵白菜帮子作为犒赏,因此,它没有听见这道命令,依然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甘菲尔先生咆哮起来,冲着它的脑袋就是一通臭骂,重点针对它的眼睛。他赶上前去,照着驴脑袋就是一下,幸亏是头驴人的理性之中。唯实论是基督教会的正统官方哲学。2哲学,换上其他畜生肯定已经脑袋开花了。接着,甘菲尔先生抓住宠头狠命一拧,客客气气地提醒它不要自作主张,这才让它掉过头来。甘菲尔先生随后又在驴头上来了一下,要它老老实实呆着,等他回来再说。甘菲尔先生把这一切搞定了,便走到大门口,读起那份招贴来了。 白背心绅士倒背着双手站在门边,他刚刚在会议室里抒发了一番意味深长的感想。他先已目睹了甘菲尔先生与驴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场小小的纠纷,又见那家伙走上前来看告示,不禁,冶然自得地微笑起来,他一眼就看出甘菲尔先生正是奥立弗所需要的那一类主人。甘菲尔先生将这份文件细细看了一遍,也在微笑:五英镑,不多不少,正中下怀。至于随这笔钱搭配的那个孩子,甘菲尔先生知道济贫院的伙食标准,料定他将是一件合适的小行头;正好用来清扫烟囱。为此,他又将告示从头到尾,逐字看了一遍。然后,他碰了碰自己的皮帽,算是行礼,与白背心绅士攀谈起来。 “先生,这地方是不是有个小孩,教区想叫他学一门手艺?”甘菲尔先生说。 “是啊,朋友,”白背心绅士面带俯就的微笑,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假若教区乐意他学一门轻巧手艺的话,扫烟囱倒是一个满受人尊敬的行当,”甘菲尔说,“我正好缺个徒弟,我想要他。” “进来吧。”白背心绅士说。甘菲尔在后边耽搁了一下,他照着驴头又是一巴掌,外带着又使劲拽了一下缰绳,告诫它不得擅自走开,这才跟着白背心绅士进去,奥立弗第一次见到这位预言家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 听甘菲尔重说了一下他的心愿之后,利姆金斯先生说道:“这是一种脏活啊。” “以前就有小孩子闷死在烟囱里的。”另一位绅士说道。 “那是要叫他们下来,可还没点火,就把稻草弄湿了,”甘菲尔说道,“那就尽冒烟不起火。要催小孩子下来,五花八门的烟根本不顶事,只会把他熏睡过去,他正巴不得呢。小鬼头,犟得要死,懒得要死,先生们,再没有比一团红火更灵的了,他们一溜小跑就下来了。先生们,这太厚道了,就是说,万一他们粘在烟囱上了,烘烘脚板,他们赶紧就得下来。” 正文 159.第七十七章(上) “绝对不行。”白背心绅士说。 “坚决不同意。”其他的理事接上来说。 有人说已经有三四个学徒被甘菲尔先生的老拳脚尖送了命,一段时间以来他就背上了这么个小小的恶名。他心想, 理事会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可能认为这件题外的事会影响正在进行的交易。果真如此的话, 这和他们办事的一贯作风差得也太远了。尽管如此, 他倒也并不特别希望重提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双手将帽子扭过去倒过来,从会议桌前缓缓往后退去。 “那, 你们是不想把他交给我喽,先生们?”甘菲尔先生在门边停了下来, 问道。 邦布尔先生惊得目瞪日呆。竟然喝令一位教区干事闭嘴。真是改天换地了。 戴了一副玳瑁眼镜的老绅士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 那一位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这些契约我们不予批准。”老绅士将那张羊皮纸往旁边一扔,说道。 “我希望, ”利姆金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两位大人不要单凭一个孩子毫无理由的抗议, 就认为院方有管理不善的责任。” “治安推事不是专管排难解纷的,”第二位老绅士厉声说道,“把孩子带回济贫院去,好好对待他, 看来他有这方面的需要。” 这天傍晚, 白背心绅士非常自信、非常明确地断言,奥立弗不光要受绞刑,而且还会被开肠剖肚,剁成几块。邦布尔先生闷闷不乐,有些神秘地直摇脑袋,宣称自己希望奥立弗终得善报。对于这一点,甘菲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那小子还是归自己,尽管他大体上同意干事的话,但表达出来的愿望似乎完全相反。 第二天清晨,公众再次获悉:重新转让奥立弗,任何人只要愿意把他领走,可获得酬金五镑。 “是的,”利姆金斯先生回答,“最低限度,鉴于这是一种脏活,我们认为必须降低补贴标准。” 甘菲尔先生的脸色豁然开朗,他一个箭步回到桌前,说道: “给多少,先生们?说啊。别对一个穷人太狠心了吧。你们给多少?” “我应该说,最多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说。 “十个先令是多给的。”白背心绅士说。 “嗨。”甘菲尔说道,“给四镑钱,先生们。只消四镑,你们就永久跟他了结啦。中。” “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毫不松口。 “得得。我还个价,先生们,”甘菲尔急了,“三镑十五先令。” 利姆金斯先生口答得斩钉截铁:“一个子儿也不多给。” “你们是在要我的命啊,先生们。”甘菲尔犹豫起来。 “呸。呸。胡说。”白背心绅士说,“就是一个子儿不补贴,谁拿到他也算拣了便宜了,你这个蠢家伙,带他走吧。这孩子对你再合适不过了。他时时都离不开棍子,这对他大有好处,而且管饭也花钱不多,这孩子打出世以来还没喂饱过呢。哈哈哈!” 甘菲尔先生目光诡谲地看了一眼围坐在桌子跟前的理事们,发觉一张张面孔都挂着笑容,自己脸上也渐渐绽开了一丝微笑。买卖谈成了。邦布尔先生立刻接到命令,由他当天下午,将奥立弗和有关合同转呈治安推事,办理审批手续。 为了贯彻这一决定,小奥立弗解除了禁闭,还奉命穿上了一件干净衬衫,弄得他莫名其妙,他刚完成这一项非同寻常的健身运动,邦布尔先生又亲手为他端来一碗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节日面包。看到这副吓人的场面,奥立弗顿时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他顺理成章地以为,理事会准是要宰了他派用场,否则绝不会用这种办法来把他填肥。 “别把眼睛哭红了,奥立弗,好好吃东西,不要忘恩负义,”邦布尔先生端着架子说道,“你要去当学徒了,奥立弗。” “当学徒,先生。”孩子战战兢兢地说。 “是啊,奥立弗,”邦布尔说,“你没爹没妈,这么多善良的正人君子,他们可都是你的父母,奥立弗,为了送你去当学徒,自谋生路,长大成人,教区花了三镑十先令呢——三镑十先令,奥立弗!——七十先令——百四十六便士!——就为了一个顽皮的孤儿,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孤儿。” 邦布尔先生的口吻令人肃然起敬,说完这番话,便停下来歇歇气,可怜的孩子伤心地发出一阵阵抽泣,滚滚泪水从脸上掉落下来。 “唉唉。”邦布尔先生的调子不那么高了,眼见自己的口才效果颇佳,他心里真舒坦。“好啦,奥立弗。用袖子把眼睛擦一擦,别让眼泪掉进粥里,奥立弗,这可是蠢透了的事。”这话倒是不假,粥里的水已经够多的了。 在去治安公署的路上,邦布尔先生嘱咐奥立弗,他要做的事就是显得高高兴兴的,当推事问他想不想去学徒的时候,就回答说他太想了。对这两条命令,奥立弗答应照办,再说邦布尔先生还客客气气地暗示,倘若任其一条出了漏子,到时候怎么处置他,可就谁也说不准了。到了治安公署,奥立弗被关进一间小屋,邦布尔要他在那儿呆着,等自己回来叫他。 这孩子在小房间里呆了半小时,一颗心卜卜直跳,这段时间刚过,邦布尔先生突然把头伸了进来,连三角帽也没戴,高声说道: “喂,奥立弗,我亲爱的,跟我去见推事大人。”邦布尔先生说着换了一副狰狞可怕的脸色,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这个小流氓。” 听到这种多少有些前后矛盾的称呼,奥立弗天真地打量起邦布尔先生的面孔来,然而那位绅士没容他就此发表观感,就立刻领他走进隔壁一间房门开着的屋子。屋子十分宽敞,有一扇大窗户。在一张写字台后边,坐着两位头上抹着发粉的老绅士,一位在看报,另一位借助一副玳瑁眼镜,正在端详面前放着的一小张羊皮纸。利姆金斯先生站在写字台前的一侧,甘菲尔先生脸都没擦干净,站在另外一边,两三个长相吓人的汉子穿着长统马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戴眼镜的老绅士冲着那张羊皮纸片渐渐打起盹来。邦布尔先生把奥立弗带到桌子面前站定,接下来有一个短暂的间隔。 “大人,就是这个孩子。”邦布尔先生说道。 正在看报的老绅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扯了扯另一位的衣袖,那位老先生这才醒过来。 “噢,就是这个孩子吗?”老绅士发话了。 “就是他,先生。”邦布尔答道,“向治安推事大人鞠一躬,我亲爱的。” 奥立弗直起身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的目光停留在治安推事头上的发粉上,心里一直在纳闷,是不是所有的推事大人生下来头上就有那么一层白花花的涂料,他们是不是因为有这玩艺才当上推事的。 “哦,”老绅士说道,“我想,他是喜欢扫烟囱这一行了?” “大人,他喜欢着呢。”邦布尔暗暗拧了奥立弗一把,提醒他识相些,不要说不喜欢。 “那么,他乐意当一个清扫夫罗,是吗?”老绅士盘问道。 “要是明天我们让他去干别的什么营生,他准会马上溜掉,大人。”邦布尔回答。 “这个人就是他的师傅吧——你,先生——要好好看待他,管他的吃住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不是啊?”老绅士又说。 “我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甘菲尔先生倔头倔脑地答道。 “你说话很粗鲁,朋友,不过看起来倒是一个爽快的老实人。”老绅士说着,眼镜朝这位奥立弗奖金的申请人转了过去。甘菲尔那张凶相毕露的面孔本来打着心狠手辣的烙印,可这位治安推事一半是眼神不济,一半是想法天真,所以,是人都能看出的事,却不能指望他也看得出来。 “我相信自个儿是这样,先生。”甘菲尔先生说话时眼睛一瞟,样子实在恶心。 “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朋友。”老先生回答。他把鼻梁上的眼镜扶扶正,四下里找起墨水壶来。 奥立弗的命运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倘若墨水壶是在老绅士想像中的地方,他就会把鹅毛笔插下去,然后签署证书,奥立弗也就一径被人匆匆带走了。可墨水壶偏偏是在老绅士的鼻子底下,接下来他照例满桌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就在他一个劲地往前找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奥立弗·退斯特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上。虽说邦布尔在一旁递眼色警告他,掐他,奥立弗全然不顾,目不转睛地望着未来的主人的丑恶嘴脸,那种厌恶与恐慌交融在一起的神情任何人也不会看错,哪怕是一位眼神不济的治安推事。 老先生停了下来,放下鹅毛笔,看看奥立弗,又看了看利姆金斯先生,这位先生装出在吸鼻烟,一副愉快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 “孩子。”老先生从写字台上俯下身来,说道。这声音吓了奥立弗一跳,他这种反应倒也情有可原,听听这话有多温和就是了,然而没有听熟的声音总是叫人害怕的,他不住地打着哆嗦,眼泪夺眶而出。 “孩子,”老绅士说,“瞧你,脸都吓白了。出什么事了?” “干事,离他远一点儿,”另一位推事说着,放下报纸,饶有兴致地向前探出身子。“行了,孩子,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害怕。” 奥立弗扑地跪下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哀求他们把自己送回那间黑屋子去——饿死他——揍他——高兴宰掉也行——就是不要打发他跟那个可怕的人走。 “呃,”邦布尔先生说道,他抬起双手,眼珠朝上翻了翻,神情庄重得非常令人感动。“呃,奥立弗,阴险狡猾、心术不正的孤儿我见得多了,你是其中最无耻的一个。” “闭嘴,干事。”邦布尔先生刚把带“最”字的形容词说出来,第二位老绅士便说道。 “对不起,大人,”邦布尔先生说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您指的是我吗?” “不错,闭上你的嘴巴。” 举凡大户人家,遇到一个优越的位置,比方说财产、名分的拥有、复归、指定继承或者是预订继承,摊不到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子弟身上的时候,有一条非常普遍的习惯,就是打发他出海谋生。依照这一个贤明通达的惯例,理事会诸君凑到一起,商议能否把奥立弗交给一条小商船,送他去某个对健康极其有害的港口。这似乎成了处置他的最好的办法了。船长没准会在哪一天饭后闲暇之时,闹着玩似地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铁棒把他的脑袋敲开花,这两种消遣早已远近驰名,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中成了人人喜爱的娱乐,一点不稀罕。理事会越是琢磨这个事情,越是感到好处真是说不尽,所以他们得出结论,要把奥立弗供养成人,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快送他出洋。 邦布尔先生领了差事,在城里四处奔波,多方打听有没有哪一位船长或者别的什么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天,他回到济贫院,准备报告这事的进展,刚走到大门口,迎面碰上了承办教区殡葬事务的苏尔伯雷先生。 苏尔伯雷先生是个瘦高个,骨节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礼服早就磨得经纬毕露,下边配同样颜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袜上缀有补丁。他那副长相本来就不宜带有轻松愉快的笑意傅山(1607—1684)明清之际思想家。初名鼎臣,字青,不过,总的来说,他倒是有几分职业性的诙谐。他迎着邦布尔先生走上前来,步履十分轻快,亲眼地与他握手,眉间显露出内心的喜悦。 “邦布尔先生,我已经给昨儿晚上去世的两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殡葬承办人说道。 “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先生,”教区干事一边说,一边把拇指和食指□□殡葬承办人递上来的鼻烟盒里,这鼻烟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十分别致。“我是说,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干事用手杖在对方肩上亲亲热热地敲了敲,又说了一遍。 “你这样认为?”殡葬承办人的嗓音里带有一点似信非信,不尽了然的意思。“理事会开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先生。” “棺材不也是这样吗。”干事答话时面带微笑,这一丝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为原则。 苏尔伯雷被这句话逗乐了,他自然不必拘谨过头,便不歇气地打了一长串哈哈。“得,得,邦布尔先生,”他终于笑够了,“是这话呀,自打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比起以前来说,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浅罗。话说回来,邦布尔先生,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干得呗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钱的玩艺儿,铁把手呢,又全是经运河从伯明翰运来的。” “好啦,好啦,”邦布尔先生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 “当然,当然。”殡葬承办人随声附和着,“假如我在这笔那笔买卖上没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 “一点不错。”邦布尔先生说, “可我也得说说,”殡葬承办人继续说道,又拣起刚才被教区干事打断的话题来,“可我也得说说,邦布尔先生,我现在面对的情况极其不利,就是说,胖子死得特别快,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点,常年纳税的人。我告诉你吧,邦布尔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会亏进去一大截,尤其是当一个人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候。” 苏尔伯雷先生说话时愤愤不平,像是吃了大亏的的样子。邦布尔先生意识到,再说下去势必有损教区体面,得换个题目了。这位绅士立刻想起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了过去。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先生说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眼目下跟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应该说,是一盘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报酬很可观,苏尔伯雷先生,很可观呢。”邦布尔扬起手杖,指指大门上边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罗马大写字母印刷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殡葬承办人说着,一把拉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我正想和您谈谈这档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哟哟,这扣子好漂亮,邦布尔先生。我一直没注意到。” “是啊,我也觉得挺漂亮,”教区干事自豪地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外套上的硕大的铜纽扣,说道,“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1。苏尔伯雷先生,这是理事会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身是去参加验尸,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半夜里死在别人家门口的。” 正文 160.第七十七章(下) 对于奥立弗来说,“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 这一过程他领教过无数次了, 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 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才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想暖暖身子, 已经走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 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 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大块头用一把折刀把面包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 “对不起,先生, ”奥立弗见没有别的客人露面, 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我踢的。”慈善学校学生答道。 “先生, 你是不是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 一听这话, 慈善学校学生立刻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了,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派头继续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 “我是诺亚·克雷波尔先生,”他说,“你就属我管,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先生赏了奥立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去了,这副派头替他增光不少。要让一个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头鼠眼的小伙子显得神气十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个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红鼻子和一条黄短裤。 奥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摇摇晃晃地往屋子侧面的一个小天井里搬,这些东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刚搬头一扇就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先是安慰他,担保说“有他好瞧的”,接着也放下架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苏尔伯雷先生下楼来了,紧跟在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弗果然“有好瞧的”,应了诺亚的预言,之后便与这位年轻的绅士一起下楼吃早饭。 “诺亚,靠火近一点,”夏洛蒂说道,“我从老板的早饭里给你挑了一小块熏肉留起来。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你的饭我放在面包盘的盖子上边了,自己去拿吧,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边上去,就在那儿喝,快一点,他们还要你去拾掇铺子呢。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济贫院?”诺亚·克雷波尔说。 “唷,诺亚,”夏洛蒂话头一转,“你这人真怪。你管他干吗?” “干吗?”诺亚说道,“哼,因为一个个都由着他,这儿可不行。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妈,都不会来管他了。他所有的亲戚也由着他胡来。喔,夏洛蒂。嘻嘻嘻!” “喔,你这个怪人!”夏洛蒂不禁大笑起来,诺亚也跟着笑了,他俩笑够了之后,又傲慢地看了奥立弗一眼,这功夫他正呆在离火炉最远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坐在一只箱子上,吃着特意给他留下的馊臭食物。 诺亚是慈善学校的学生,不是济贫院的孤儿。他不是私生子,顺着家谱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境遇不佳的双亲,母亲替人洗衣服,父亲当过兵,经常喝醉酒,退伍的时候带回来一条木头假腿和一份抚恤金,数额为每天两个半便士,外带一个很难说清的尾数。邻近各家店铺的学徒老是喜欢在大街上用一些不堪人耳的浑名来嘲笑诺亚,诸如“皮短裤”啦,“慈善学堂”啦什么的,他一一照单全收,概不还价。现在可好,命运把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赐给了他,对这个孤儿,连最卑贱的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诺亚饶有兴致地对奥立弗来了个如法炮制。这件事十分耐人寻味,它向我们表明,人的本性是多么的美妙,同样美好的品质从不厚此薄彼,既可以在最出色的君子身上发扬,又可以在最卑污的慈善学校学生的身上滋长。 奥立弗在殡葬承办人的铺子住了有个把月了。这一天打烊以后,苏尔伯雷夫妇正在店堂后边的小休息室里吃晚饭,苏尔伯雷先生恭恭敬敬地看了太太几眼,说道: “我亲爱的——”他正打算说下去,见太太眼睛朝上一翻,知道兆头不对,赶紧打住。 “咦。”苏尔伯雷太太厉声说道。 “没什么事,亲爱的,没什么。”苏尔伯雷先生说道。 “呃,你这个可恶的东西。”苏尔伯雷太太说。 “哪里,哪里,我亲爱的,“苏尔伯雷先生低声下气地说,“我以为你不高兴听呢,亲爱的。我只是想说……” “呃,你想说什么都别告诉我,”苏尔伯雷太太打断了他的话,“我算老几,拜托了,别来问我。我不想插手你的秘密。”苏尔伯雷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预示着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 “不过,亲爱的,”苏尔伯雷说道,“我想向你讨教呢。” “不,不,你不用来问我的意见,”苏尔伯雷太太大动感情,“你问别人去。”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苏尔伯雷光生吓了个半死。这是夫妇间的一种极为寻常而又受到普遍认可的程序,通常都很灵验。苏尔伯雷先生当即告饶,请求太太特别恩准,允许自己把话说出来,苏尔伯雷太太其实很想听听是什么事。经过短短三刻钟不到的拉锯战,太太总算大发慈悲,予以批准。 “亲爱的,这事关系到小退斯特,”苏尔伯雷先生说道,“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亲爱的。” “他理当如此,吃饱了喝足了嘛。”太太这样认为。 “亲爱的,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表情,”苏尔伯雷先生继续说,“这非常有趣,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送殡人,亲爱的。” 苏尔伯雷太太的眼睛朝天上翻了一下,显然颇感意外,苏尔伯雷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接着说下去,没有给贤惠的夫人留下插话的机会。 “亲爱的,我不是指参加成年人葬礼的普通送殡人,而是单单替儿童出殡用的。让孩子给孩子送殡,亲爱的,那该有多新鲜。你尽管放心,这一招效果保准不赖。” 苏尔伯雷太太对于办理丧事可以说颇具鉴赏力,听到这个新颖的主意也大为吃惊。可是,照直承认不免有失体面,事已至此,她只好非常严厉地问,这样浅显的一个建议,他这个作丈夫的干吗事先没想到呢?苏尔伯雷先生来了个顺水推舟,认定这是对他这个点子的默认。事情当场定下来,干这一行的秘诀须马上传授给奥立弗,鉴于这个目的,老板下一次外出洽谈生意,奥立弗就得跟着一起去。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大约半个小时,邦布尔先生走进了铺子。他将手杖支在柜台上,把他的大皮夹子掏出来,从里边拈出一张纸片,递给苏尔伯雷。 “啊哈。”苏尔伯雷先生眉开眼笑,看了一下纸片说道,“订购一口棺材,哦?” “先订一副棺材,后边还有一套葬礼,由教区出钱。”邦布尔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紧了紧皮夹子上的皮带,这皮夹子跟他人一样胀鼓鼓的。 “贝登,”殡仪馆老板瞧了瞧那张纸片,又看看邦布尔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邦布尔摇摇头,答道:“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苏尔伯雷先生,非常非常之顽固,恐怕是太得意了,老兄。” “得意,喔?”苏尔伯雷冷笑一声,大声说道。“真是的,这也太过分了。” “噢,是啊,真叫人恶心,”教区干事答道。“真缺锑1,苏尔伯雷先生。” -------- 1邦布尔本来想说“缺德”(antinomian,反对遵从道德律法的),却与“缺锑(antimonial)一词用混了。 “是这么回事。”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 “我们也是前天晚上才听说这家人的,”教区干事说,“他们的情况我们本来不知道,有个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女人找到教区委员会,要求派教区大夫去看看,那儿有个女人病得很重。大夫到外边吃饭去了,他那个徒弟(一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把药装在一个鞋油瓶子里,捎给了他们。” “啊,倒真利索。”殡葬承办人说。 “利索是利索啊,”干事回答,“可结果呢,老兄,这些个家伙真是反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忘恩负义?嗯,那个男的带回话来,说药品与他妻子的病症不合,因此她不能喝——先生,他说不能喝。疗效显著又符合卫生的药,一个星期以前才有两个爱尔兰工人和一个运煤的喝过,效果蛮好——现在白白奉送,分文不取,外带一个鞋油瓶子——老兄,他倒回话说她不能喝。” 这极恶行活生生地展现在邦布尔先生心目中,气得他满面通红,狠命地用手杖敲打着柜台。 “哟,”殡葬承办人说,“我从——来——没——” “先生,从来没有。”教区干事吼了起来,“真是闻所未闻。喔,可现在她死了,我们还得去埋,这是地址姓名,这事越快了结越好。” 邦布尔先生由于为教区感到不平,激愤之下险些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后三脚两步跨出店门去了。 “唷,奥立弗,他发那么大火,都忘了问问你的情况。”苏尔伯雷目送教区干事大步走到街上,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答道。邦布尔来访的时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得远远的,他一听出邦布尔先生的嗓音,从头到脚都抖起来了。话说日来,他倒也用不着想方设法避开邦布尔先生的视线。这名公务人员一直将白背心绅士的预言铭记在心,他认为,既然殡葬承办人正在试用奥立弗,他的情况不提也好,一直要等到为期七年的合同将他套牢了,他被重新退回教区的一切危险才能一劳永逸、合理合法地解除。 “嗨,”苏尔伯雷先生拿起帽子说,“这笔生意越早做成越好。诺亚,看住铺子。奥立弗,把帽子戴上,跟我一块儿去。”奥立弗听从吩咐,跟着主人出门做生意去了。 他们穿过本城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区,走了一程,接着加快脚步,来到一条比先前经过的地方还要肮脏、破败、狭窄的街上,他们走走停停,找寻他们此行的目标居住的房子。街道两边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非常陈;日,住户都是赤贫阶层,不用看偶尔遇到的几个男人女人脸上的苦相,光是看看这些房子破败的外观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行人拢着双臂,弓腰驼背,走路躲躲闪闪。大多数房子带有铺面,可是都关得紧紧的,一派衰朽破败的样子,只有楼上用来住人。有些房屋因年久失修,眼看要坍倒在街上,就用几根大木头一端撑住墙壁,另一端牢牢地插在路上。就连这些无异于猪栏狗窝的房子看来也被某些无家可归的倒霉蛋选中,作为夜间栖身的巢穴,因为许多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已经撬开,留下的缝隙足以让一个人进进出出。水沟阻塞不通,恶臭难闻,正在腐烂的老鼠东一只西一只,就连它们也是一副可怕的饿相。 奥立弗和他的老板要找的这一家到了,大门敞开着,上边既没有门环,也没有门铃拉手。老板吩咐奥立弗跟上,什么也别怕,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穿过漆黑的走廊,爬上二楼。他在楼梯口踉踉跄跄地撞上了一道门,便用指结嘭嘭嘭地敲了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殡仪馆老板一看室内的陈设,就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进去,奥立弗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生火,却有一个男人纹丝不动地蜷缩在空荡荡的炉子边上,一位老妇人也在冷冰冰的炉子前放了一张矮凳,坐在他身边。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有个什么东西用毯子遮盖着,放在正对门口的一个小壁龛里。奥立弗的目光落到了那上边,禁不住打起哆嗦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和老板贴得更紧了,尽管上边盖着毯子,这孩子却依然意识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面容瘦削,显得十分苍白,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两眼充满血丝。老太婆满脸皱纹,仅有的两颗牙齿突出,挡住了下唇,目光炯炯有神。奥立弗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这两个人看上去和他在屋外见到的老鼠实在太相像了。 “谁也不许走近她,”殡仪馆老板正要往壁龛走去,那男的猛地跳了起来。“别过去。他妈的——你要想留条活命,就别过去。” “别说傻话,伙计,”殡葬承办人对各式各样凄惨悲凉的事情早已见惯不惊,“别说傻话了。” “我跟你说,”那男的紧握拳头,狂暴地用脚踩着地板——“我跟你说,我不能让她入士,她在那儿得不到安宁,蛆虫会打扰她的——不是吃掉她——她已经成了空心的了。” 老板没有答理这一番咆哮,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卷尺,跪下来,在尸体旁边量了一会儿。 “啊。”那个男子在死者的脚边跪了下来,泪水奔泻而出。“跪下吧,跪下吧——你们都来跪在她身边。听好啦。我说她是饿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有多差,一直到她这次得了热病,后来她的皮肤连骨头都包不住了。屋子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蜡烛,她是死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之中啊。尽管我们听得到她在喘气,叫孩子们的名字,可她连孩子们的脸都看不见。为了她,我上街要饭,他们却把我投进了监狱。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心里的血全都干涸了,是他们把她活活饿死的啊。我当着上帝发誓,这事上帝都看见了。是他们把她饿死的。”他伸出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随着一声狂叫,在地板上打起滚来,两眼发直,唾沫糊住了他的嘴唇。 孩子们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只有那个老太婆仿佛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似的,一直没有开口,她恐吓着要他们静下来,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子的领带松开,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殡仪馆老板走过来。 “她是我女儿,”老妇人朝尸体摆了摆头,像白痴一样乜斜着眼睛说道,在那种场合里,这个动作甚至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天啦,天啦。唷,真是奇怪,我生了她,当时我也不年轻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可她却躺在那儿,冷得硬邦邦的。天啦,天啦——想想这事吧。真像是一场戏——真像是一场戏。” 可怜的老人叽哩咕噜地说着,以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格格地笑起来,棺材店老板转身就走。 正文 161.第七十八章(上) “也叫苏尔伯雷别放过他。不给他弄上点伤瘢和鞭痕制服不了他。”白背心绅士说。 “我记住了,先生。”干事答道。这功夫, 邦布尔先生已经戴上了三角帽,藤杖也整理好了,这两样东西的主人感到很满意,这才与诺亚·克雷波尔一起,直奔苏尔伯雷的棺材铺而来。 在这一边,局势仍不见好转。苏尔伯雷现在还没回来, 奥立弗一个劲地踢着地窖的门, 锐气丝毫未减。既然苏尔伯雷太太和夏洛蒂把凶残的奥立弗说得那么可怕,邦布尔先生认为还是先谈判一番, 再开门进去为妙。他在外边照着门踢了一脚, 以此作为开场白, 然后把嘴凑到锁眼上,用深沉而又颇有分量的声音叫了一声: “奥立弗!” “开门, 让我出去!”奥立弗在里边回答。 “奥立弗, 你听出声音来没有?”邦布尔先生说。 “听出来了。” “先生, 你就不怕吗?我讲话的时候,难道你连哆嗦都没打一个, 先生?”邦布尔先生问。 “不怕!”奥立弗毅然答道。 答话与邦布尔先生所预期的以及他素来得到的相差太大了, 他吓了一大跳。他从锁眼跟前退回去,挺了挺身子,惊愕地依次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三个人,没有吱声。 “噢,邦布尔先生,您知道,他准是发疯了,”苏尔伯雷太太说道,“没有哪个孩子敢这样跟您说话,连一半也不敢。” “夫人,这不是发疯,”邦布尔沉思了半晌,答道,“是肉。” “什么?”苏尔伯雷太太大叫一声。 “是肉,夫人,是肉的问题,”邦布尔一本正经地回答,“夫人,你们把他喂得太饱啦,在他身上培养了一种虚假的血气和灵魂,夫人,这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理事们,苏尔伯雷太太,都是些注重实际的哲学家,他们会告诉你的。贫民们要血气或者是灵魂来干什么?让他们的**活着已经绰绰有余了。要是你们让他尽吃麦片粥的话,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天啦,天啦!”苏尔伯雷太太失声叫了起来,一双眼睛虔诚地仰望着厨房的天花板。“好心好意反得了这么个结果。” 苏尔伯雷太太对奥立弗的好心就是把各种龌龊不堪的、别人都不吃的残羹剩饭慷慨地施舍给他。面对邦布尔先生的严词责难,她都抱着温柔敦厚、自我奉献的态度。其实平心而论,苏尔伯雷太太无论在想法上,说法上,还是在做法上都是无可非议的。 “啊!”邦布尔先生待那位女士的目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说道,“依我所见,目前唯一办得到的事就是让他在地窖里关一两天,等他饿得有几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来,从今儿个起,直到他满师都只给他吃麦片粥。这孩子出身下贱,天生一副猴急相,苏尔伯雷太太。照看过他的护土、大夫告诉我,他母亲吃尽了苦头,费了好大力气,才跑到这儿来,换上随便哪一个正派女人,早就没命了。” 邦布尔的议论进行到这儿,奥立弗听出,接下来的嘲讽又会冲着他母亲去了,便又开始狠命地踢门,把别的声音全压住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苏尔伯雷回来了。两位女士将奥立弗的罪行逐一道来,她俩专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词,大肆添油加醋。老板听罢立刻打开地窖,拎住奥立弗的衣领,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学徒拖了出来。 奥立弗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时候就被撕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抓伤了好些地方,头发乱蓬蓬地搭在前额上。然而,满面通红的怒容仍没有消失,他一被拉出关押的地方便瞪大眼睛,无所畏惧地盯着诺亚,看上去丝毫没有泄气。 “瞧你个兔崽子,你干的好事,是不是?”苏尔伯雷搡了他一下,劈头就是一记耳光。 “他骂我妈妈。”奥立弗回答。 “好啊,骂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苏尔伯雷太太说道,“那是你妈活该,我还嫌没骂够哩。” “她不是那样的。”奥立弗说道。 “她是。”苏尔伯雷太太宣称。 “你撒谎!”奥立弗说。 苏尔伯雷太太放声大哭,眼泪滂沱而下。 面对太太洪流一般的泪水,苏尔伯雷先生不得不摊牌了。每一位有经验的读者保准都会认定,倘若他在从严惩罚奥立弗方面稍有迟疑,按照夫妻争端的先例,他就只能算是一头畜生,一个不通人情的丈夫,一个粗人;就男子汉的标准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赝品。各色各样合适的名目太多了,本章篇幅有限,无法—一细说。讲句公道话,他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这个范围并不太大——对这孩子还算厚道,这也是由于利益所在,也可能是由于老婆不喜欢奥立弗。不管怎么说吧,这洪水般的眼泪使他无计可施,他当即拳脚齐下,把奥立弗痛打了一顿,连苏尔伯雷太太本人都觉得心满意足,邦布尔先生也完全用不着动用教区的藤杖了。当天余下的时间里,奥立弗被关进了厨房里间,只有一只卿筒和一片面包与他作伴。夜里,苏尔伯雷太太先在门外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那番恭维话决不是为了纪念奥立弗的母亲,诺亚和夏洛蒂一左一右,在一旁冷言冷语,指指点点,接着苏尔伯雷太太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一眼,命令奥立弗回到楼上那张阴惨可怕的床铺里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凄凉死寂,奥立弗独自呆在这里,直到此刻,他才将这一天的遭遇在一个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泻出来。他曾面带蔑视的表情听凭人们嘲弄,一声不吭地忍受鞭答毒打,因为他感觉得到,自己内心有一种正在增长的尊严,有了这种尊严,他才坚持到了最后,哪怕被他们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会叫一声。然而此时,四下里没有一个人看到或者听到,奥立弗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哭是上帝赋予我们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会这般小小年纪就在上帝面前倾洒泪水! 奥立弗纹丝不动,跪了很久很久。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蜡烛已经快要燃到下边的灯台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又凝神听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锁、门闩打开,向外边望去。 这是一个寒冷阴沉的夜晚。在孩子眼里,连星星也似乎比过去看到的还要遥远。没有一丝儿风,昏暗的树影无声地投射在地面上,显得那样阴森死寂。他轻轻地又把门关上,借着即将熄灭的烛光,用一张手帕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捆好,随后就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等着天亮。 第一束曙光顽强地穿过窗板缝隙射了进来,奥立弗站起来,打开门,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他已经将身后的铺门关上了,走到大街上。 他向左右看了看,拿不准该往哪儿逃。他想起往常出门曾看到运货的马车吃力地往那边小山开去,就选了这一条路。他踏上一条横穿原野的小路,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公路了,便顺着小路快步走去。 奥立弗走在这条小路上,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邦布尔先生头一次把他从寄养所领出来的情景,那时自己贴在邦布尔的身边,连走带跑地往济贫院赶。这条路一直通向寄养所那幢房子。想到这一层,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差一点想折回去。然而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样做会耽误不少时间。再说,天又那样早,不用担心被人看见,因此他继续朝前走去。 奥立弗到了寄养所。大清早的,看不出里边有人走动的迹象。奥立弗停下来,偷偷地往院子里望去,只见一个孩子正在给一处小苗圃拔草。奥立弗停下来的时候,那孩子抬起了苍白的面孔,奥立弗一眼就把自己先前的伙伴认出来了。能在走以前看到他,奥立弗感到很高兴,那孩子虽说比自己小一些,却是他的小朋友,常在一块儿玩。他们曾无数次一起挨打,一起受饿,一起被关禁闭。 “嘘,狄克。”奥立弗说道。狄克跑到门边,从栏杆里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跟奥立弗打了个招呼。“有人起来了吗?” “就我一个。”狄克答道。 “狄克,你可不能说你见过我,”奥立弗说,“我是跑出来的。狄克,他们打我,欺负我。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碰碰运气,还不知道是哪儿呢。你脸色太苍白了。” “我听医生对他们说,我快死了,”狄克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回答,“真高兴能看到你,亲爱的,可是别停下来,别停下来。” “是的,是的,我这就和你说再会。狄克,我还要来看你,一定会的。你会变得非常快乐的。” “我也这么盼着呢,”那孩子答道,“是在我死了以后,不是在那以前。我知道大夫是对的,奥立弗,因为我梦见过好多回天堂和天使了,还梦见一些和气的面孔,都是我醒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亲我一下吧,”他爬上矮门,伸出小胳膊搂住奥立弗的脖子,“再见了,亲爱的。上帝保佑你。” 这番祝福发自一个稚气未尽的孩子之口,但这是奥立弗生平第一次听到别人为他祈祷,他往后还将历尽磨劫熬煎,饱尝酸甜苦辣,但他没有一时一刻遗忘过这些话语。 奥立弗到达小路尽头用来挡牲口的栅栏,重新上了公路。眼下是八点钟光景。尽管离城已经差不多有五英里了,他仍然时而跑几步,时而溜到路旁篱笆后面去躲一躲,生怕有人赶上来把他捉回去,这样一直折腾到中午。他在一块路碑旁边坐下来歇歇气,第一次开始盘算究竟上何处谋生为好。 他身边就是路碑,上边的大字表明此地距伦敦七十英里。伦敦,这个地名在奥立弗心中唤起了一连串新的想像。伦敦!——那地方大得不得了!——没有一个人——哪怕是邦布尔先生——能在那里找到自己。过去他常听济贫院里一些老头讲,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伦敦压根儿不愁吃穿,在那个大都市里,有的谋生之道是土生土长的乡巴佬想像不到的。对于一个无依无靠,如果得不到帮助就只能死在街头的孩子来说,伦敦是最合适的去处。这些东西从奥立弗脑海里掠过,他从地上跳起来,继续朝前走去。 到伦敦的距离缩短了足足四英里有余,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目的地的念头冒了出来。他顾虑重重,步伐也随着放慢下来,心里老在琢磨自己到那儿去有些什么本钱。他有一片干面包和一件粗布衬衫,包袱里有两双长袜深刻、最全面、最详细的证明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口袋里还有一个便士——那是在一次葬礼后苏尔伯雷给的,那一次他发挥得异常出色。“一件干净衬衫,”奥立弗寻思着,“穿上肯定很舒服,两双长袜子,打过补丁,也还行,一个便士也挺不错。不过,这些东西对于冬天里走七十英里的路,可帮不了什么大忙。”但奥立弗的想法和大多数人碰上这类情形时一样,对于自己的难处,心中一点不糊涂,也不是漠然对待,却往往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奥立弗想了好半天仍不得要领,便把小包袱换换肩,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走。 一天下来,奥立弗走了二十英里,饿了啃两口干面包,渴了喝几口从路旁住户家里讨来的水。夜幕降临了,他拐进一片牧场,偷偷钻到一个干草堆底下,决定就在那里过夜。一开始他吓得心惊肉跳,晚风呜呜咽咽,一路哀号着掠过空旷的原野,他又冷又饿,孤独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然而,他毕竟走得太疲倦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把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简直冻僵了,也饿得熬不过去了,他只好在经过的头一个村子就用那枚便士换了一个面包。他走了不到十二英里,夜幕就又垂落下来。他的双脚肿了,两条腿软得直哆嗦。又一个夜晚在阴冷潮湿的露天里度过,情况更糟糕了,当他天亮以后登上旅途时,几乎得要爬着走了。 他在一座陡坡下停住,一直等到一辆公共马车开到近前。奥立弗求外座上的乘客给几个钱,可是没有几个人理睬。有人要他等一会,待马车开上坡了,再让他们瞧瞧书》。,他为了半个便士跑得了多远。可怜的奥立弗竭力想跟上马车跑一小段路,然而由于疲乏,双脚肿痛,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几位外座乘客一看,又把半个便士放回钱包去了,并宣称他是一只懒惰的小狗,不配得到任何赏赐。马车嘎嗒嘎嗒地开走了,只在车后留下一团烟尘。 有几个村子里张挂着油漆的大木牌,上边警告说,凡在本地行乞者,一律处以□□。奥立弗吓坏了,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些村子。在另外一些村子,他站在旅店附近,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每一个行人,老板娘照例要支使某个四下里闲逛的邮差来把这个陌生的孩子撵走,她断定这孩子是来偷东西的。若是上一户农家去讨点什么,别人十有□□会吓唬他,说是要唤狗出来咬他。他刚在一家铺子门口探了探头,就听见里边的人在议论教区干事如何如何——奥立弗的心好像一下子跳到了他的口中——而这往往是一连好几个钟头唯一进到他嘴里的东西。 说真的,要不是碰上一位好心肠的收税员和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奥立弗的苦难可能已经结束了,落得和他母亲一样的下场,换句话说就是,他必定已经死在通衢大道上了。那位收税员请他吃了一顿便饭,老太太有一个孙子,因船只失事流落异乡,她把这份心情倾注到可怜的孤儿身上,把拿得出来的东西都给了他——不仅如此——还说了一大堆体贴而亲切的话语,洒下了浸满同情与怜悯的泪水,此情此景胜过奥立弗以往遭受的一切痛苦,深深地沉人了他的心田。 奥立弗离开故乡七天了。这天一大早,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城巴涅特。各家各户的窗户紧闭着,街道上冷冷清清,还没有人起来做当天的生意。太阳升起来了,霞光五彩缤纷。然而识。但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要认识上帝及其所属的超验世,朝霞仅仅是使这个孩子看到,他自己是多么的孤独与凄凉,他坐在一个冰冷的台阶上,脚上的伤口在淌血,浑身沾满尘土。 沿街的窗板一扇扇打开了,窗帘也拉了上去,人们开始来来去去。有几位停下来,打量了奥立弗两眼,有的匆匆走过时扭头看看。没有一个人接济他,也没有人费心问一声他是怎么上这儿来的。他没有勇气去向人家乞讨,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蜷作一团,在台阶上坐了一阵子,街对面有那么多的酒馆,他感到有些纳闷(在巴涅特,每隔一个门面,或大或小就是一家酒馆),他无精打采地看着一辆辆马车开过去,心想这倒也真怪,他拿出超过自己年龄的勇气和决心,走了足足七天的路,马车却毫不费事,几个小时就走完了。就在这时,他猛一定神,看到几分钟前漫不经心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一个少年又倒转回来,这功夫正在街对面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自己。奥立弗开初一点没在意,但少年一直盯着他看,奥立弗便抬起头来,也以专注的目光回敬对方。那孩子见了,就穿过马路,缓步走近奥立弗,说道: “哈罗。伙计,怎么回事啊?” 向小流浪者发问的这个孩子同奥立弗年龄相仿,但样子十分古怪,奥立弗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长着一个狮头鼻,额头扁平,其貌不扬,像他这样邋遢的少年确实不多见,偏偏他又摆出一副十足的成年人派头。就年龄而言,他个子偏矮,一副罗圈腿,敏锐的小眼睛怪怪的,帽子十分潇洒地扣在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要不是戴的人自有一套妙法,帽子保准经常掉下来,他时不时地猛一摆头,帽子便重新回到老地方去了。他身上穿着一件成年人的上衣,差点儿拖到脚后跟,袖口往胳臂上挽了一半,以便让两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看样子是为了能把手□□灯芯绒裤子的口袋里去,事实也是如此。他整个是一个派头十足、装模作样的年轻绅士,身高四英尺六英寸,也许还不到,脚上穿一双高帮皮鞋。 “哈罗。伙计,怎么回事啊?”这位奇怪的小绅士对奥立弗说道。 “我饿极了,又累得要死,”奥立弗回答时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我走了很远的路,七天以来我一直在走。” “走了七天。”小绅士叫了起来,“喔,我知道了,是铁嘴的命令吧?不过,”他见奥立弗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便又接着说,“我的好伙——计,恐怕你还不知道铁嘴是怎么回事吧。” 正文 162.第七十八章(下) “什么踏车。嗨,就是踏车——就是石瓮里的那种,用不了多大地方就能开动起来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的时候, 倒是蛮兴旺,要是老百姓还过得去,他们就找不到人手了。嗳嗳,你想吃东西, 我包下了。我手头也不宽裕——只有一个先令, 外带半便士, 不过,管他呢,我请客了, 站起来吧。起来。开步走。乖乖。” 小绅士扶着奥立弗站起来, 一块儿来到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在那里买了好些熟火腿和一个两磅重的面包, 或者用他的话来说, 就是“四便士麦麩”。小绅士露了一手,他把面包心掏了一些出来,挖成一个洞, 然后把火腿塞进去, 这样火腿既保持了新鲜,又不会沾上灰尘。小绅士把面包往胳肢窝下边一夹,领着奥立弗拐进一家小酒馆,到里边找了一间僻静的酒室。接着这位神秘的少年叫了一罐啤酒,奥立弗在新朋友的邀请下,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吃的过程中,陌生少年的目光十分专注,时不时地落到他身上。 “打算去伦敦?”小绅士见奥立弗终于吃好了,便问道。 “是的。” “找到住处了没有?” “还没哩。” “钱呢?” “没有。” 古怪的少年吹了一声口哨,尽力摆脱肥大衣袖的牵绊,把手□□口袋里。 “你住在伦敦吗?”奥立弗问。 “不错。只要不出远门,就住在伦敦,”少年说道,“我琢磨你今儿晚上还想找个地方睡觉,是不是?” “是啊,真的,自从我离开家乡以来,就没睡过安稳觉。” “你也别为这点小事揉眼睛了,”小绅士说道,“今儿晚上我得去伦敦,我知道有一位体面的老绅士也住在那儿,他会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一个钱也不收你的——就是说,只要是他认识的随便哪一位绅士介绍的,都行。他是不是认识我?喔,不。完全不认识。门都没有。肯定不认识。” 小绅士微笑起来,似乎想暗示末了几句说的是反话,是说着玩的,他一边说,一边喝干了啤酒。 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太诱人了,叫人无法谢绝,尤其是紧跟着又来了那位老先生提出的保证,完全可以断言,他会毫不拖延地为奥立弗提供一个舒适的位置。接下来的谈话进行得更为友好,更加推心置腹,奥立弗从中了解到,这位朋友名叫杰克·达金斯,乃是先前提到的那一位绅士的得意门生。 单看达金斯先生的外貌,并不足以说明他的恩人替那些受他保护的人谋取到了多少福利,不过,达金斯的交际方式倒是相当轻浮油滑,进而又承认自己在一帮亲密朋友中有个更出名的绰号,叫“逮不着的机灵鬼”,奥立弗得出结论,对方由于天性浪荡不羁,早就把恩人在道德方面的训诫抛到脑后去了。出于这种印象,他暗暗下定决心,尽快取得那位老绅士的好感,要是机灵鬼大致上应了自己的猜测,果真无可救药的话,就一定要敬而远之。 由于约翰·达金斯反对天黑以前进入伦敦,当他们走到爱灵顿税卡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们经过安琪尔酒家到了圣约翰大道,又快步走过到沙德勒街泉水戏院就到头的那条小街,通过伊克茅士街,柯皮斯路,走下伦敦贫民院旁边的小巷,再经过以前叫“绝境中的哈雷”的古迹,过小红花山,到了大红花山。机灵鬼吩咐奥立弗一步也别落下,自己飞一般朝前跑去。 尽管奥立弗一门心思盯住自己的向导,却仍然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往经过的街道两侧偷眼望去。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比这儿更为肮脏或者说更为破败的地方。街道非常狭窄,满地泥泞,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污浊的气味。小铺子倒是不少,仅有的商品好像只有一群群的孩子,那些孩子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爬进爬出,或者是在屋里哇哇大哭。在这个一片凄凉的地方,看起来景气一些的只有酒馆,一帮最下层的爱尔兰人扯着嗓子,在酒馆里大吵大闹。一些黑洞洞的过道和院落从街上分岔而去,露出几处挤在一起的破房子,在那些地方,喝得烂醉的男男女女实实在在是在污泥中打滚。有好几户的门口,一些凶相毕露的家伙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看就知道不是去干什么好事或者无伤大雅的事。 奥立弗正在盘算是否溜掉为妙,他俩已经到了山脚下。他的那位向导推开菲尔胡同附近的一扇门,抓住奥立弗的一条胳臂,拉着他进了走廊,又随手把门关上了。 “喔,喂。”随着机灵鬼的一声口哨,一个声音从下边传了过来。 机灵鬼答道:“李子全赢。” 这看来是某种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者暗号什么的。走廊尽头的墙上闪出一团微弱的烛光,一个男人的面孔从一个旧厨房的楼梯栏杆缺口露了出来。 “你是两个人来的?”那个男子把蜡烛挪远一些,用一只手替眼睛挡住光,说道。“那一个是谁?” “一个新伙伴。”杰克·达金斯把奥立弗推到前边,答道。 “哪儿来的?” “生地方。费金在不在楼上?” “在,他正在挑选手帕。上去吧。”蜡烛缩了回去,那张脸消失了。 奥立弗一只手摸索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同伴,高一脚低一步地登上又黑又破的楼梯,他的向导却上得轻松利落,眼见得他对这一路相当熟悉。他推开一间后室的门,拖着奥立弗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的墙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日久,满是污垢,黑黝黝的。壁炉前边放着一张松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姜汁啤酒瓶,里边插着一支蜡烛,还有两三个锡铅合金酒杯,一块奶油面包,一只碟子。火上架着的一口煎锅里煮着几段香肠,一根绳子把锅绑在壁炉架上。一个枯瘦如柴的犹太老头手拿烤叉,站在旁边,一大团乱蓬蓬的红头发掩住了他脸上那副令人恶心的凶相。他裹着一件油腻腻的法兰绒长大衣,脖子露在外边。看来他既要兼顾炉子上的煎锅,又要为一个衣架分心,衣架上挂着许多丝手绢。几张用旧麻袋铺成的床在地板上一张挨一张排开。桌子周围坐了四五个比机灵鬼小一些的孩子,一个个都摆出中年人的架式,一边吸着长长的陶制烟斗,一边喝酒。机灵鬼低声向犹太老头嘀咕了几句。这帮孩子围了上去,跟着又一起把头转了过来,冲着奥立弗嘻嘻直笑,犹太老头也一样,一只手握着烤叉,转过头来。 “费金,就是他,”杰克·达金斯说,“我朋友奥立弗·退斯特,” 老犹太露出大牙笑了笑,向奥立弗深深鞠了一躬,又握住奥立弗的手,说自己希望有幸和他结为知己。小绅士们一见这光景,也都叼着烟斗,围了过来,使劲和他握手——尤其是他们之中替奥立弗接过小包袱的那一位。一位小绅士极为热心地替他把帽子挂起来,另一位来得更是殷勤,竟把双手□□他的衣袋里,为的是省去他睡觉时掏空腰包的麻烦,因为他已经非常累了。要不是费金的烤叉大大方方地落在这班热心小伙子的头上、肩膀上,这一番殷勤可说不准会献到哪儿去。 “见到你我们非常高兴,奥立弗——非常非常,”费金说道,“机灵鬼,把香肠捞起来,拖一个桶到火炉边上,奥立弗好坐。啊,我亲爱的,你是在看那些手帕吧,哦。这地方手帕可真不少,是不是?我们正在选一选,打算洗一下。就这么回事,奥立弗,没别的。哈哈哈!” 后边几句话引来一阵喝彩,快活老绅土的那班得意门生乐得大喊大叫。吆喝声中,他们开始吃饭。 奥立弗吃了分得的一份,费金给他兑了一杯热乎乎的掺水杜松子酒,叫他赶紧喝下去,还有一位绅士等着要用杯于。奥立弗照办了。顿时,他感到自已被人轻轻地抱起来,放到麻袋床铺上,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上午,奥立弗从酣然沉睡中醒来,天已经不早了。屋子里没有别的人,犹太老头正在用一口耳锅煮早餐的咖啡。他匀匀缓缓地用铁匙搅动着咖啡,一边悠闲地打着口哨。时不时地,只要楼下有响动,他便要停下来听一听,直待放心了,才又继续在口哨的伴奏下,像刚才一样搅拌咖啡。 奥立弗已经醒了,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般说来,在沉睡和清醒中间存在着一种困盹恍惚的状态,眼睛半睁半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似醒非醒,在短短五分钟里梦见的东西比起五个晚上紧闭双眼,对一切浑然不觉中所梦见的还要多。在这种时候,人对于自己的内心活动理应十分明了,并且对于它的巨大威力形成某种模糊的意识,它一旦从**躯壳的桎桔中挣脱出来便可以超脱尘世,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 奥立弗恰好处于这么一种状态。他睡眼朦胧地望着费金,听他低声吹着口哨,连汤匙碰撞锅边的响声都能辨别。与此同时,在他的内心,同样的感觉却与他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产生了无数的联想。 咖啡煮好了,费金把锅放到炉台上,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接着他转过身来望着奥立弗,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回答,叫谁看了都会以为他还在睡觉。 费金心里踏实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把门锁上。接着,奥立弗感觉他好像是从地板上某个暗处抽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打开盒盖,朝里边看去,眼睛里闪出了光彩。他把一张旧椅子扯到桌前,坐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只贵重的金表,上边的珠宝钻石亮光闪闪。 “啊哈。”费金耸了耸肩,令人恶心地咧着嘴笑起来,把脸整个扭歪了。 “好聪明的小狗。好聪明的小狗。还真撑到底了。没有告诉牧师东西在哪儿。也没告发老费金。他们干吗要供出来?那样做绞索不会松开,也不会晚一分钟拉上去。不,不,不。好家伙。好家伙。” 费金这样那样叽哩咕噜地念叨着,骨子里说的都是一回事,他重新把表放回原处,又接连从盒子里拿出至少半打别的东西,以同样的兴趣观赏着,除了戒指、胸针、手镯,还有几样珠宝首饰质地考究,做工精细,奥立弗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费金把这些小首饰收起来,又取出一个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之中的东西。那上边似乎刻了一些蝇头小字,费金把那个东西平放在桌子上,用手挡住亮光,专心致志看了老半天。他似乎终究没看出什么,只好放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喃喃地说: “死刑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儿。死人绝不会忏悔,死人也绝不会把可怕的事情公之于世的。啊,对于我们这一行也有好处。五个家伙挂成一串,都给绞死了,没有一个会留下来做线人,或者变成胆小鬼。” 费金絮絮叨叨地说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原本一直出神地望着前边,这时却落到了奥立弗脸上,那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正默默地盯着他。尽管目光的交汇只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是想像得到的最短促的一瞬间吧——老头儿却已经意识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他啪地关上盒子,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切面包的刀,狂暴地跳了起来。他一个劲地打着哆嗦,连吓得要命的奥立弗都看得出那把刀在空中晃悠。 “怎么啦?”费金说道,“你干吗监视我?你怎么醒了?你看见什么了?说出来,小子。快——快!当心小命!” “先生,我再也睡不着了,”奥立弗柔顺地回答,“如果我打搅了您的话,我感到非常抱歉,先生。” “一个钟头以前,你没醒过来吧?”费金恶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 “我还没醒。没有,真的。”奥立弗回答。 “你说的是真话?”费金的样子变得更狰狞了,杀气腾腾地叫道。 “先生,我发誓,”奥立弗一本正经地答道,“没有,先生,真的没醒。” “啐,啐,我亲爱的。”费金骤然恢复了常态,把切刀拿在手里晃了几下,放回桌子上,似乎想借此表明他拿起刀来不过是玩玩。“亲爱的,我当然有数罗,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你胆子不小,哈哈!胆子不小啊,奥立弗。”犹太人嘻嘻一笑,搓了搓手,眼睛却依然不很放心地朝那只盒子看了一眼。 “亲爱的,你看到这些个宝贝了?”费金踌躇了一下,手放在盒子上,问道。 “先生,是的。” “啊。”费金脸上白了一大片,“它们——它们都是我的,奥立弗,是我的一丁点财产。我上了岁数,全得靠它们哩。大家伙管我叫守财奴,我亲爱的——不就是个守财奴吗,就这么回事。” 奥立弗心想,这位老绅士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他有那么多金表,倒住在这么脏的地方。他又一想,老头对机灵鬼和另外几个孩子挺喜欢,兴许花了不少钱,但他只是恭恭敬敬地望了犹太人一眼,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起来。 “当然,我亲爱的,当然可以,”老绅士回答,“等一等,门边角落里有一壶水,你带过来,我给你弄个盆,你洗洗脸,亲爱的。” 奥立弗爬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略一弯腰,把壶提了起来,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盒子已经不见了。 他刚洗完脸,又照着费金的意思,把盆里的水泼到窗户外边,把一切收拾停当,机灵鬼和另一个精神焕发的小伙伴一块儿回来了,昨天晚上奥立弗看见他抽烟来着,现经正式介绍,才知道他叫查理·贝兹。四个人坐下来共进早餐,桌子上有咖啡,机灵鬼用帽顶盛着带回来一些热腾腾的面包卷和香肠。 “嗯,”费金暗暗用眼睛盯住奥立弗,跟机灵鬼聊了起来,“亲爱的孩子们,今儿早上你们恐怕都在干活,是吗?” “可卖力了。”机灵鬼回答。 “整个豁出去了。”查理·贝兹添了一句。 “好小子,好小子。”老犹太说,“你弄到了什么,机灵鬼?” “俩皮夹子。”小绅士答道。 “有搞头吗?”老犹太急不可耐地问。 “还不赖。”机灵鬼说着,掏出两只钱包,一只绿的,一只红的。 “好像不该这么轻,”费金仔仔细细地点了一下里边的东西,说道,“做得倒真漂亮利索。他可真是把好手,不是吗,奥立弗?” “先生,是这样,真机灵。”奥立弗说道,查理·贝兹先生一听这话立刻放声大笑,弄得奥立弗莫名其妙,他看不出眼前发生的事有什么好笑的。 “你弄到什么了,亲爱的?”费金冲着查理·贝兹说道。 正文 163.第七十九章(上) 茅檐出没, 水浮桥外, 人自两峰来。吟到涧泉梅。问何似、山**回。昌甫有“春浦雪涧泉梅”之句。 西江月(次韵赵路分)脉脉蜂黄蝶粉, 盈盈水秀山明。卖花声里听吹饧。佳丽芳华韵胜。 下上休看舞燕, 惺忪一任啼莺。枕痕屏曲梦关情。酒醒**漏尽。 谒金门(次韵郑婺源)行又住。水远山遥村路。把酒问春春几许。老年花似雾。 坐上风流张绪。留我我还难去。却忆章台飞柳絮。只愁萦暮雨。 绕池游慢(赵倅游濠, 作绕池游慢, 约同赋)荷花好处, 是红酣落照, 翠蔼余凉。绕郭从前无此乐, 空浮动、山影林篁。几度薰风晚,留望眼、立尽濠梁。谁知好事,初移画舫, 特地相将。 惊起双飞属玉,萦小楫冲岸,犹带生香。莫问西湖西畔□, □九里、松下侯王。且举觞寄兴, 看闲人、来伴吟章。寸折柏枝, 蓬分莲实,徒系柔肠。 鹧鸪天(寿福国陈夫人)静乐堂中禅悦身。相家庆袭两家春。瑶池云气冲霄鹤, 兰砌风标瑞世麟。 华屋邃, 宝杯新。年年秋与月常明。笙箫且奏长生曲,宣劝还看送喜频。 忆秦娥(茉莉)香滴滴。肌肤冰雪娇无力。娇无力。秋风凉冷,有谁消得。 洗妆不奈云鬟侧。璧堂珠院空相忆。空想忆。轻颦浅笑,小梅标格。 朝中措(寄元立)薰风两节照稽山。三百里湖间。镜上谁为贺老,棹船能伴官闲。 今年寿日,不妨吟啸,还上清班。为寄长生新曲,齐眉想见酡颜。 醉落魄(次韵斯远) 风高木落。壮心万里空回薄。振衣待把尘埃濯。声里斜阳,孤起戍楼角。 人生谁会谁为错。年来但觉多离索。黄花照地浑开却。华发如斯,同和醉落魄。 朝中措(约和卿、敬之持醪为文叔生朝)山林钟鼎似无同。舒卷有穷通。洗出壶中三峡,帝城赢得从容。 黄流乱注,狂澜既倒,砥柱能东。此际诞弥杯酒,宜歌风虎云龙。 西江月(十一月初六日夜偶成)日日山迷水癖,年年书恼诗痴。寻思那里要他知。试比古人犹未。 往往眼甜口苦,常常心是身非。如何则甚破他疑。只学今人足矣。 阮郎归(客有举词者,因以其韵赋之)小楼秋霁碧阑干。中人初薄寒。霜风吹我到湖山。平林斜照残。 空阔里,有无间。牵萝翠袖闲。篮舆兴尽却愁还。断肠歌未阑。 好事近(同仲至和探梅)湖上有孤山,合把探梅词刻。清浅黄昏时候,冷疏枝寒色。 窗前忽到又如何,一夜足相忆。信道收香藏白,报春风消息。 浣溪沙(清和风)买得船儿去下湖。这些天气近来无。清和风里绿阴初。 酒不为渠间放荡,诗应嫌我太粗疏。酒徒诗社复何如。 浣溪沙(寄文叔生朝)江上新凉入酒杯。瑞芝堂祝寿筵开。五楼百雉更崔嵬。 劳来流离施菽麦,作成丰稔到田莱。便朝天去也徘徊。 醉桃源(昌甫有曲,名之濯缨,因和)残春风雨绕檐声。山空分外鸣。闲来落佩倒冠缨。尚余亲旧情。 人不见,句还成。又听求友莺。濯缨一曲可流行。何须观我生。 浣溪沙(徐倅生朝)留得菖蒲酒一杯。与公今日寿筵开。灵山排闼送青来。 须信南州高士后,持荷持节照苏台。瑞云深处是三台。 醉桃源(和昌甫)固穷斋里语吾生。言之必可行。扶疏夏木既啼莺。更逢鱼计成。 多雅尚,少时情。沧浪渔父缨。高歌宁与俗争鸣。朱弦疏越声。 减字木兰花(初五日昌甫生朝,因庆七十)从心所欲。高蹈祠官惟见独。其寿伊何。古井章泉水不波。 腊前梅好。玉洁日光香耐老。才大三千。首首清诗得自编。 菩萨蛮(和昌甫见招)归来又喜山中约。菊枝桂树真宜酌。兴尽只观山。秋深方闭关。 会须追雅步。策蹇或肩舆。少待必能治。膏肓泉石医。 百字令(杨民瞻索古梅曲,次其韵)园居好处,是古梅飞动、欺霜凌雪。底问纷华桃李态,自倚天姿明洁。城外灵山,桥头玉水,多少佳风月。岁寒时候,南枝尤与清绝。 几回唤酒寻诗,诗成小醉,絮帽浑_侧。领略不辞身跌宕,一洗群儿啁哳。太始遗音,元和新样,到了都难说。草玄经在,对花何闷孤寂。 一翦梅(醉中)醉倒城中不过溪。溪外无尘,惟掩柴扉。水浮桥漾翠烟霏。一片闲情,能几人知。 留饮君家絮帽_。爆竹声中,万事如斯。梅催春动已熹微。尔既能来,我亦何疑。 贺新郎(次韵昌甫雪梅曲)又见年年雪。水浮桥、南岸幽处,周遭森列。横碧轩中空旧话,独钓寒江愁绝。更一段、冰霜高洁。忽得两篇强健曲,倚回风、洒急凭谁说。嗟巩雒,乃闽浙。 何当醉酒扬雄宅。问避人避地,其如楚之舆接。览德已而歌凤去,千仞辉翔难蹑。我和句、却愁狂辄。折尽梅花伤岁暮,□撒盐、起絮分才劣。鸡犬静,涧篱_。 点绛唇(五月二日,和昌甫所寄,并简叔通)竹隐高深,夏凉日有清风度。苎衣绳屦。鹤发空相顾。 翠扑流烟,又向溪翁去。青山路。要当同住。长古无尘处。 菩萨蛮(酒半戏成)秋林只共秋风老。秋山却笑秋吟少。恰恨有秋香。青岩秋夜凉。 清秋须是酒。结客秋知否。醉笔写成秋。一秋无复愁。 祝英台(燕莺语)海棠开,春已半,桃李又如许。一朵梨花,院落阑干雨。不禁中酒情怀,爱间懊恼,都忘却、旧题诗处。 燕莺语。溪岸点点飞绵,杨柳无重数。带得愁来,莫恁空休去。断肠芳草天涯,行云荏苒,和好梦、有谁分付。 谒金门(醉花春)人已醉。溪北溪南春意。击鼓吹箫花落未。杏梅桃共李。 水底鱼龙惊起。推枕月明千里。伊吕衰翁徒尔耳。我怀犹未是。 虞美人(代儿寿黄靖州)晓来一阵催花雨。正桃李、横塘处。笙歌帘幕燕莺喧。春在人间不老、谷城仙。 潇湘图画迎千骑。襦袴欢声起。功名风虎庆云龙。更看万钉横带、系金狨。 朝中措(昌甫作长短句呈朱卿、余_,因和韵)水南何事兴偏浓。花草小园中。山气静分余霭,泉声幽转流淙。 午桥坐上英豪客,今昔为谁容。不是倚楼人在,登临无复携筇。 卜算子(初十日海棠宋十一哥家饮)烟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寒食清明数日间,人也须行乐。 不怕笛声长,只怕风儿恶。烛影红酣宝篆香,楼上黄昏角。 谒金门(方斋小集,有琴者,昌甫作词,和韵)闲度日。愁里费人辞辟。榆火新烟还熟食。小墙花槛直。 锦字玉徽清集。何用主人留客。相赏暂时谁画得。庞公非浪出。 浣溪沙(怨啼鹃)锦瑟瑶琴续断弦。璧堂初过牡丹天。玉钩斜压小珠帘。 睡鸭炉温吟散后,双鸳屏掩酒醒前。一番春事怨啼鹃。 菩萨蛮(花蹊碧)丝丝柳色清愁织。山城望断花蹊碧。回首仲宣楼。登临无计愁。 雨声吹海立。流转韶光急。九万有鹏程。沈香天上亭。 好事近(次韵昌甫)梅雨快晴风,苔竹定翻新箨。相望得寻幽调,把陈言都略。 大江东去更飞云,心事共回薄。彷佛散庵佳处,一声声猿鹤。 好事近黄发享颐期,兄弟此时宜告。见说对床夜雨,世间尘都扫。 青毡堂外瑞峰高,云气拂晴昊。老大中原人物,在江湖乡保。 好事近三叠古藤阴,自笑无能为役。千载和陶新曲,了非仙非释。 影徒随我月徘徊,风叶露华湿。瓮下是成真逸,醉令人思毕。 朝中措(述旧曲)霓裳霞佩淡丰容。云冷露华浓。唤起石丁归去,冥冥仙仗崆峒。 人间秋老花饶笑,清映小帘栊。记取五城深处,凤箫吹下天风。 水调歌头(坐间有伤仲至,且怀昌甫,因呈张宰)新月已如许,我问带湖梅。人间题句,赢得浮潋酒盈杯。落拓豪英满坐,烂漫风骚连纸,天外凤凰来。只怕轻孤负,莫待巧安排。 空翠滴,寒爽矣,晚佳哉。为君绝倒,折尽千树玉蓓堆。渺渺章泉好在,寂寂卢泉仙去,今古付尊罍。拍手见花木,放眼记莓苔。 鹧鸪天(看瑞香)看了香梅看瑞香。月桥花槛更云窗。不知是有春多少,玉水灵山醉几场。 闲蝶梦,褪蜂黄。尽温柔处尽端相。珠帘十里扬州路,赢得潘郎两鬓霜。 菩萨蛮(寿昌甫生朝)今年是处梅花早。分明开到章泉好。兄弟寿杯同。暗香明月风。 风流文物旧。春意枝枝透。儿女失定飞轩。衣冠与世传。 菩萨蛮(十五夜,昌甫约赋,寄刘簿)聚星亭下书堂水。冬来欲问梅花使。圭撮是何官。人间有底难。 章泉词和去。交道元如故。转眼岁将穷。溪头鹤发翁。 朝中措(九日周国正席间赋长短句)年年羞插花游。华发不禁秋。此日遨头寻胜,消除万斛清愁。 湿云凉雨南台上,歌动玉溪流。俯仰人间今古,多情破帽飕飕。 点绛唇(席间和昌甫)银笔金花,断肠有句闲挥扫。又还落了。梅片阳春小。 古往今来,风味须才调。山林少。这些襟抱。输与江东老。 菩萨蛮(张饶县以一枝梅来,和韵)的白乐南枝横县宇。空山无此新花吐。手种几多梅。迎霜今已开。 簪屏聊隐几。诗与君应喜。更报晏斋翁。相将索笑同。 鹧鸪天(冲雨小舟上南港) 正文 164.第七十九章(中) 贝兹先生觉得这一句答话中含有某种妙不可言的滑稽意味,不禁又噗哧一声笑起来, 这一阵笑声正好碰上他刚喝下去的咖啡, 咖啡立刻走岔了道,差一点没把他呛死。 “他真是嫩得可笑。”查理缓过劲来以后说,为自己举止失礼向在场的各位表示歉意。 机灵鬼没有答茬,他替奥立弗把额前的头发扒下来,遮住眼睛,说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懂得多一些了。快活的老绅士发现奥立弗脸红了,便改变话题, 问今天早晨刑场上看热闹的人多不多?听那两个少年的答话, 两人显然都在那儿, 他们怎么有时间干那么多的活, 奥立弗自然对此感到纳闷。 吃过早餐, 快活老绅士和那两个少年玩了一个十分有趣而又极不寻常的游戏, 过程是这样的:快活老绅士在一个裤兜里放上一只鼻烟盒,在另一个里边放了一只皮夹子, 背心口袋里揣上一块表,表链套在自己脖子上, 还在衬衫上别了一根仿钻石别针。他将外套扣得严严实实, 把眼镜盒子以及手巾插在外套口袋里,握着一根手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模仿一班老先生平日里在街上四处溜达时的那副派头,时而在壁炉边上停一停,时而又在门口站一站,看上去谁都会以为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看商店的橱窗。每隔一会儿,他便朝前后左右看看,提防着小偷,依次把每个口袋都拍一拍,看自己是不是丢了东西,那神气非常可笑也非常逼真,奥立弗一直笑啊,笑得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两个少年紧紧尾随在他身后,动作敏捷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每次回过头来都不可能觉察到他俩的举动。终于,机灵鬼踩了老绅士一脚,或者说偶然踢了一下他的靴子,查理·贝兹从后边撞了他一下,在这一刹那,他俩以异乎寻常的灵巧取走了他的鼻烟盒、皮夹子、带链子的挂表、别针、手巾,连眼镜盒也没落下。倘若老绅士发觉任何一个口袋里伸进来一只手的话,他就报出是在哪一个口袋,游戏又从头来过。 这套游戏翻来覆去做了无数次,这时,有两位小姐前来看望小绅士们,其中一个叫蓓特,一个叫南希。她们都长着浓密的头发,乱蓬蓬地挽在脑后,鞋袜也颇不整洁。她俩或许并不特别漂亮,可脸上红扑扑的,显得非常丰满、健康。两位姑娘举止洒脱大方,奥立弗觉得她们的确算得上非常出色的姑娘了,这一点倒是毋容置疑的。 两位来客逗留了好一会儿,有一个姑娘抱怨说,她身体里边冷得慌,酒立刻端了出来,谈话转而变得十分欢乐,富有教益。最后,查理·贝兹提出,该去遛遛蹄子了。奥立弗猜出这肯定是法语“出去逛一会”的意思,因为紧接着,机灵鬼和查理便与两位女郎一块儿出去了,那位和蔼的老犹太人还体贴地给了他们零花钱。 “嗳,亲爱的,”费金说道,“这日子可真舒坦,不是吗?他们要到外边去逛一天呢。” “他们干完活儿了没有,先生?”奥立弗问。 “对呀,”费金说,“是那么回事,除非他们在外边碰巧找到什么活了。他们才不会白白放过呢,亲爱的,你放心好了。跟他们学着点儿,你得学几招,”他用煤铲在炉子边上敲打着,为的是增加话的分量。“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所有的事都要听他们的指点——尤其是机灵鬼,我的宝贝儿。往后他自个儿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只要你学他的样,他也会让你成为大人物的——亲爱的,我的手绢是在口袋外边吗?”费金说着骤然停了下来。 “是的,先生。” “看看你能不能把手绢掏出来,又不被我发现,就像今天早晨做游戏时他们那个样子。” 奥立佛用一只手捏住那只衣袋的底部,他看见机灵鬼就是这样做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把手帕抽了出来。 “好了没?”费金嚷道。 “喏,先生。”奥立弗说着,亮了一下手帕。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亲爱的,”快活的老绅士赞许地在奥立弗头上拍了拍。“我还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小家伙呢。这个先令你拿去花吧。只要你照这样干下去,就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人了。上这边来,我教你怎么弄掉手帕上的标记。” 奥立弗弄不懂了,做做游戏,扒这位老绅士的衣袋,为何将来就有机会成为大人物。不过,他又一想,老犹太年纪比自己大得多,肯定什么都懂,便温驯地跟着他走到桌子跟前,不多一会儿就专心致志地投身于新的学业之中了。 好些日子了,奥立弗一直呆在老犹太的屋子里,挑去手帕上的标记(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手帕带回来),间或也参加前边讲过的那种游戏,那可是两个少年和老犹太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到后来,他开始感到闷得慌,巴望上外边透透新鲜空气,并且诚心诚意地向老绅士央求过多次,要他让自己与两个伙伴一块儿到外边干活去。 奥立弗对老先生毫不含糊的德性已经有所了解,他越加急切地盼着干点活。夜里,只要机灵鬼或者查理·贝兹空着手回来,费金总是要慷慨激昂地数落好逸恶劳一类坏习惯的可悲之处,连晚饭也不让吃就打发他们睡觉去切都是不可知的。因果联系只是人们的“习惯性联想”,不具,以便向他俩灌输勤勉度日的道理。一点不假,有一次,费金甚至闹腾到打得他俩滚下楼梯的地步,但这不过是他的善意规劝发挥得有些过火罢了。 一天早晨,渴望已久的奥立弗终于得到了允许,两三天以来,需要加工的手帕已经没有了,伙食也变得相当糟糕。或许是出于这两个原因吧,老先生答应了他的请求,管它是不是呢,反正老先生告诉奥立弗可以去,并把他置于查理·贝兹和机灵鬼这一对哥们的共同监护之下。 三个孩子出发了。跟往常一样,机灵鬼把衣袖卷得高高的,帽子歪戴着。贝兹少爷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上挺悠闲。奥立弗走在中间,心里琢磨着他们这是在上哪儿去,自己先要学的是哪一行手艺。 他们走路时的步态非常懒散,十分难看,纯粹是闲荡,奥立弗不多一会儿就意识到,两个同伴存心哄骗老先生的僵化,实际上想用存在主义改造马克思主义。,根本不是去干活的。再说,机灵鬼有一种坏习惯,他老是把别的小孩头上的帽子抓起来,仍得远远的;查理·贝兹则在财产所有权方面表现出某些概念含混不清,从路边的摊子上连偷带拿,将好些苹果、洋葱塞进衣袋里,他的几个衣袋大得出奇,好像他浑身衣服下四面八方都有夹层似的。这些事看上去太丢人了,奥立弗刚想尽量婉转地宣布自己要想办法回去了,就在这时候,机灵鬼的举动发生了一个神秘的变化,将他的思路骤然引向了另一个方面。 这当儿,他们正从克拉肯韦尔广场附近一个小巷里走出来,真奇怪,名称改来改去,到现在还有人管这个广场叫“绿地”,机灵鬼猛然站住,将指头贴在嘴上,一边轻手轻脚地拉着两个同伴退后几步。 “什么事?”奥立弗问道。 “嘘!”机灵鬼回答,“看见书摊边上那个老家伙了没有?” “是街对面那位老先生?”奥立弗说,“是的,看见了。” “他正合适。”机灵鬼说道。 “姿势蛮好。”查理·贝兹少爷仔细看了看。 奥立弗惊奇不置地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但已经无法再问什么了,两个少年鬼鬼祟祟地溜过马路,往奥立弗已经注意到的那位老绅士身后靠去。奥立弗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因为不知道应该上前还是退后,便站住了,他不敢出声,只是望着那边发呆。 老先生面容非常可敬,头上抹着发粉,戴一副金边眼镜,深绿色外套配黑色的天鹅绒衬领,白裤子,胳膊下夹着一根精致的竹手杖。他从摊子上取了一本书,站在原地看了起来,就好像是坐在自己书斋的安乐椅里边一般。老绅士本人的确很可能也是这种感觉。照他那副出神的样子来看,他眼睛里显然没有书摊,没有街道,也没注意到那帮孩子,一句话,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心思全在他正在一字一句读的那本书上,读到一页的末行,又照老样子从的顶行开始,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读下去。 奥立弗站在几步开外,眼睛睁得再大不过了,他看到机灵鬼把手伸进老绅士的衣袋,从里边掏出一张手帕。他又看见机灵鬼把东西递给查理·贝兹,最后,他俩一溜烟地转过街角跑掉了,此时,他感到何等的恐惧与惊慌啊。 刹那间,金表、珠宝、老犹太,整个的谜全涌人了孩子的脑海。他迟疑了一下,由于害怕,血液在浑身血管里奔泻,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接着,慌乱恐惧之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撩起脚尖,没命地跑开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分钟里边。就在奥立弗开始跑的一瞬间,那位老绅士把手伸进日袋里,没有摸到手绢,猛然掉过头来。他见一个孩子以这么快的速度向前飞跑,自然认定那就是偷东西的人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呼喊着“抓贼啊!”,便拿着书追了上去。 不过,吆喝着抓贼,抓贼的并不只是这位老绅士一个人。机灵鬼和贝兹少爷不希望满街跑引起公众注意,俩人一拐过街角,就躲进第一个门洞里去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叫喊声,又看见奥立弗跑过去,便分毫不差地猜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俩人极为敏捷地蹦了出来,高呼着“抓贼啊!”跟诚实的市民们一样参加了追捕。 尽管奥立弗受过一班哲学家的熏陶,然而在理论上,他对于自我保护乃天地间第一法则这一条美妙的格言却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这一点,或许就会对这类事有所准备了。他完全没有了主意,便越发惊慌,他一阵风似地朝前奔去,那位老绅土,还有机灵鬼和贝兹两人,吼声震天地在后面追。 “抓贼啊!抓贼啊!”这喊声里蕴藏着一种魔力。听到喊声,生意人离开了柜台,车夫丢下了自己的马车,屠户扔掉了托盘,面包师抛下了篮子,送牛奶的撂下了提桶,跑腿的扔下了要送的东西,学童顾不上打弹子,铺路工人摔掉了鹤嘴锄,小孩子把球板扔到了一边。大家一齐追了上来,杂沓纷乱,你推我挤:扭扯着,喊的喊,叫的叫,拐弯时撞倒了行人,闹腾得鸡飞狗跳。大街小巷,广场院落,喊声四处回荡。 “抓贼啊!抓贼啊!”上百人齐声响应。每转过一个街口,人群便会增大一轮。他们一路飞跑,踩得泥浆四溅,人行道咚咚直响。木偶戏正演到节骨眼上,全体观众却丢下了主角潘趣,打开窗户跑出门来,人们一拥而上,加入了奋勇争先的人群,齐呼“抓贼啊!抓贼啊!”,给这喊声里注入了新的活力。 “先生,不是我。真的,真的,是另外两个孩子。”奥立弗两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回头看了看,说道,“他们就在附近哪个地方。” “不,不,他们不在罗,”警官本来想说句反话,可偏偏说中了。机灵鬼和查理·贝兹早就钻进遇到的头一个大杂院逃之夭夭。“喂,起来。” “您别伤着他了。”老绅士同情地说。 正文 165.第七十九章(下) 这桩案子发生在与首都警察局的一个赫赫有名的分局的辖区内, 而且与这个分局近在咫尺。人群得到的满足仅仅是簇拥着奥立弗走过两三条街, 到一个叫做玛当山的地方为止。他被人押着走过一条低矮的拱道, 登上一个肮脏的天井,从后门走进即决裁判庭。这是一个石砌的小院, 他们刚进去就迎面碰上一个满脸络腮胡,拎着一串钥匙的彪形大汉。 “又是什么事啊?”他漫不经心地问。 “抓到一个摸包的。”看管奥立弗的警察答道。 “先生,你就是被盗的当事人?”拎着钥匙的汉子又问。 “是的,我正是,”老绅士回答,“不过, 我不能肯定就是这孩子偷走了手绢。我——我不想追究这事了。” “得先去见见推事再说,先生,”拎钥匙的汉子回答,“长官他马上就忙完了, 过来, 你这个小家伙, 真该上绞架。” 这番话是向奥立弗发出的一道邀请,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门, 要奥立弗进去, 在里边一间石砌的牢房里,奥立弗浑身上下给搜了一通,结果什么也没搜出来,门又锁上了。 这间牢房的形状和大小都有些像地窖,只是没那么亮,里边龌龊得叫人受不了。眼下是星期一上午,打星期六夜里开始,这里关过六个醉汉,现在都关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在我们的警察局里,每天夜里都有无数男男女女因为芝麻绿豆大的罪名——这个说法真不算一回事——就给关进了地牢,与此相比,新门监狱那些经过审讯、定罪、宣判死刑的最最凶暴残忍的在押重罪犯的囚室简直算得上宫殿了。让怀疑这一点的人,无论是谁,来比较一下吧。 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响,这时候,老绅士看上去几乎与奥立弗一样沮丧,他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里的书,书是无辜的,然而所有的乱子又都是因它而起。 “那孩子长相上有一种什么东西,”老绅士若有所思地缓步踱到一边,用书的封皮敲击着自己的下颚,自言自语地说,“某种触动我、吸弓我的东西。他会不会是无辜的呢?他似乎有些像——这个,这个,”老绅士骤然停住了,两眼凝视着天空,紧接着又高声说道,“天啦——我从前在哪儿见过的,跟他的长相很相似?” 老绅士沉吟了半晌,带着同样苦苦思索的神色走进后边一间面向院子的接待室,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将多年来一直掩藏在沉沉大幕后边的无数张面孔唤回到心目中。“不,”他摇了摇头说,“这一定是想像。” 他又一次回顾这些面孔。他已经将它们召唤到了眼前,要把遮挡了它们如此之久的这层幕布重新拉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张张面孔,有亲友的,也有仇敌的,还有许多几乎已经完全不认识的面孔也不期而至地挤在人群中。往昔如花似玉的少女而今已到了风烛残年。有几张脸长眠在地下,已经变了样,可是心灵超越了死亡,使它们依旧像昔日一样美好,呼唤着当年炯炯的目光,爽朗的笑貌,透过躯壳的灵魂之光仿佛在娓娓低语,黄土底下的美虽然已面目全非,但却得到了升华,她超脱尘世,只是为了成为一盏明灯,在通往天国的路途上洒下一道柔和清丽的光辉。 老绅士到底没有想起谁的相貌与奥立弗有些相像。他长叹一声,向自己唤醒过来的往事告别,幸好他只是有些恍榴。老绅士把这一切重新埋进那本书的宇里行间,那本帮不上什么忙的书。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顿时醒悟过来,拎钥匙的汉子要老绅士随他一道进法庭去。他赶紧合上书,当下便被领去拜见声威赫赫的范昂先生。 法庭是一间带有格子墙的前厅。范昂先生坐在上首的一道栏杆后边,可怜的小奥立弗已经给安顿在门边的木栅栏里,叫这副场面吓得浑身发抖。 范昂先生很瘦,中等身材,腰板细长,脖子不大灵便。他头发不多,大都长在后脑勺和头的两侧。面容严厉而又红得过头了些。如果他确确实实没有饮酒无度的习惯,他完全可以起诉自己的长相犯有诽谤罪敲它一大笔损失费。 老绅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朝推事的写字台走过去,递上一张名片,说道:“先生,这是我的姓名和住址。”说罢,他退后两步,又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静候对方提问。 范昂先生那功夫刚好正在研读当天早报上登载的一篇社论,文章谈到了他最近作出的一次裁决,第三百五十次提请内政大臣对他特别加以注意。他火透了,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 “你是谁?”范昂先生发话道。 老绅士带着几分惊愕,指了指自己的名片。 “警官,”范昂先生傲慢地用报纸把名片挑开,“这家伙是谁?” “先生,我的名字么,”老先生拿出了绅士风度,“我名叫布朗罗,先生。请允许我问一声长官大名,长官居然倚仗执法者的身份,无缘无故地羞辱一个正派人。”布朗罗先生说着,眼睛在法庭里扫了一周,好像是在寻找一个能给他以圆满答复的人似的。 “警官,”范昂先生把报纸扔到一边,“这家伙犯了什么案?” “大人,他没犯案。”警官回答,“是他告这个小孩,大人。” 推事大人明知故问。这一手也太气人了,又用不着担风险。 “看来是告这个小孩,是吗?”范昂先生盛气凌人,将布朗罗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叫他起誓。” “起誓之前,我必须声明一句,”布朗罗先生说,“就是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我的的确确不敢相信——” “先生,住嘴。”范昂先生专横地说。 “先生,我非说不可。”老绅士毫不示弱。 “立刻给我住嘴,不然我可要把你赶出法庭。”范昂先生说道,“你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你怎么敢威胁一位推事?” “什么!”老绅士涨红了脸,大叫一声。 “叫这个人起誓。”范昂朝书记员说道,“别的话我一概不听。叫他起誓。” 布朗罗先生大为光火,然而,或许是考虑到发泄一通只会伤害到那孩子,便强压住自己的感情,立刻照办了。 “噢,”范昂说,“指控这孩子什么?你有什么要说的,先生?” “当时,我正站在一个书摊边上——”布朗罗先生开始讲述。 “先生,停一停。”范昂先生说,“警官。警官在哪儿?喏,叫这位警官起誓。说吧,警官,怎么回事啊?” 那名警察相当谦恭地讲了一遍,他如何抓住奥立弗,如何搜遍全身,结果一无所获,他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有没有证人?”范昂先生问。 “大人,没有。”警官回答。 范昂先生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向原告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说: “喂,你倒是想不想对这个孩子提出控告,唔?你已经起过誓了,哼,如果你光是站在那儿,拒不拿出证据来,我就要以蔑视法庭罪惩治你,我要——” 要干什么,或者说找谁来干,没有人知道,因为就在这当儿,书记员和那名警察一齐大声咳嗽起来。前者又将一本沉甸甸的书掉到了地板上,就这样,那句话没听完整,纯粹是出于偶然。 尽管遇到无数的胡搅蛮缠与翻来覆去的□□责骂,布朗罗先生还是想尽办法将案情说了一遍,他说,由于一时感到意外,见那孩子一个劲地跑,自己便追了上去,他表示了自己的希望,虽然孩子并不是在行窃时被拿获的,假如庭长相信他与几个小偷有牵连,也请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从宽发落。 “他已经受伤了,”布朗罗先生最后说道,“而且我担心,”他望着栏杆那边,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我确实担心他有病。” “噢,不错,也许是吧。”范昂先生冷笑一声,“哼,少来这一套,你这个小流氓,骗是骗不了我的,你叫什么名字?” 奥立弗竭力想回答一声,可是说不出话。他脸色惨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 “你这个厚脸皮的无赖,叫什么名字?”范昂先生追问道,“警官,他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是冲着站在栏杆旁边的一个身穿条纹背心的热心肠老头说的。老头弯下腰来,又问了一遍,发现奥立弗已确实无力对答。他知道不回答只会更加激怒推事,加重判决,就大着胆子瞎编起来。 “大人,他说他名叫汤姆·怀特。”这位好心的警察说道。 “喔,他不是说出来了,是吧?”范昂先生说道,“好极了,好极了。他住在什么地方?” “大人,没个准儿。”他又装作听到了奥立弗的答话。 “父母双亲呢?”范昂先生问。 “他说在他小时候就都死了,大人。”警官铤而走险,取了一个常见的答案。 问到这里,奥立弗抬起头来,以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四周,有气无力地请求给他一口水喝。 “少胡扯。”范昂先生说道,“别当我是傻瓜。” “大人,我想他真的有病呢。”警官进了一言。 “我比你清楚。”推事说道。 正文 166.第八十章(上) “警官,快扶住他, ”老绅士说着,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双手。“他就要倒下去了。” “站一边去, 警官,”范昂嚷道, “他爱倒就倒。” 承蒙推事恩准, 奥立弗一阵晕眩,倒在地板上。法庭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一动。 “我就知道他在装疯卖傻, ”范昂说,仿佛这句话便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根据。“由他躺在那儿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躺得不耐烦了。” “您打算如何断案, 大人?”书记员低声问道。 “即决裁判,”范昂先生回答, “关押三个月——苦工自然是少不了的。退庭。” 房门应声打开, 两个汉子正准备把昏迷不醒的奥立弗拖进牢房, 这时, 一位身穿黑色旧礼服的老人匆匆闯进法庭, 朝审判席走去。他面带一点凄苦的神色, 但看得出是个正派人。 “等一等,等一等。别把带他走。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等一会儿。”这个刚刚赶到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尽管法律的各位守护神在这类衙门里对女王陛下的臣民,尤其是对较为贫困的臣民的自由、名誉、人品,乃至于生命滥施淫威,尽管在这四壁之内,荒唐得足以叫天使们哭瞎双眼的把戏日复一日,衍演无穷,这一切对于公众却始终是秘而不宣的,除非通过每天的报纸泄漏出去。范昂先生看见一位不速之客这般唐突无礼地闯进门来,顿时勃然大怒。 “这是干什么?这是谁呀?把这家伙赶出去,都给我出去。”范昂先生吼声如雷。 “我就是要说,”那人大声说道,“别想把我撵出去。事情我都看见了。书摊是我开的,我请求起誓,谁也别想封住我的嘴巴。范昂先生,你必须听听我的陈述,你不能拒绝。” 那人理直气壮,态度十人强硬,事情变得相当严重,马虎过去是不行的了。 “让这人起誓,”范昂先生老大不高兴地喝道,“喂,讲吧,你有什么要说的?” “是这样的,”那人说道,“我亲眼看见三个孩子,另外两个连同这名被告,在马路对面闲逛,这位先生当时在看书,偷东西的是另一个孩子,我看见他下手的,这个孩子在旁边给吓呆了。”说到这里,可敬的书摊掌柜缓过气来了,他比较有条理地将这件扒窃案的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你干吗不早点来?”范昂顿了一下才问。 “没人替我看铺子,所有能给我帮忙的全撵上去了,五分钟以前我才找着人,我是一路跑来的。” “起诉人正在看书,是不是啊?”范昂又顿了一下,问道。 “是的,那本书还在他手里哩。” “呵,是那本书么,哦?”范昂说道,“付钱了没有?” “没有,还没付呢。”摊主带着一丝笑意答道。 “天啦,我全给忘啦。”有些优惚的老绅士天真地高声叫道。 “好一位正人君子,还来告发一个可怜的孩子。”范昂作出滑稽的样子,希望借此能显得很厚道。“我想,先生,你已经在一种非常可疑、极不光彩的情形之下把那本书据为己有了,你兴许还自以为运气不错吧,因为产权人不打算提出起诉。喂,你就当这是你的一次教训吧,否则法律总有一天会找上你的。这个小孩子以释放。退庭。” “岂有此理。”布朗罗先生强压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岂有此理。我要——” “退庭。”推事不容他分说。“诸位警官,你们听见没有?退庭。” 命令执行了。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着竹杖的布朗罗先生虽说忿忿不平,还是给轰了出去。激奋与受到的挑衅使他怒不可遏。他来到院子里,怒气立刻烟消云散。小奥立弗·退斯特仰面躺在地上,衬衫已经解开,太阳穴上洒了些凉水,脸色惨白,身上不住地抽动,发出一阵阵寒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布朗罗先生朝奥立弗弯下腰来,“劳驾哪一位去叫辆马车来,快一点。” 马车叫来了,奥立弗给小心翼翼地安顿在座位上,布朗罗先生跨进马车,坐在另一个座位上。 “我可以陪您一块儿去吗?’书摊老板把头伸了进来,说道。 “哎呀,可以可以,我亲爱的先生,”布朗罗先生连声说道,“我把您给忘了,天啦,天啦。我还拿着这本倒霉的书呢。上来吧。可怜的小家伙。再不能耽误时间了。” 书摊掌柜跳上去,马车开走了。 马车辚辚,沿着与当初奥立弗由机灵鬼陪着首次进入伦敦几乎完全相同的一条路驶去,过了爱灵顿街的安琪儿酒家便折向另一条路,一直开到本顿维尔附近一条幽静的林□□才停了下来。在这里,布朗罗先生亲自督阵,立刻安排好一张床,把小家伙安顿得十分周到舒适。在这里,他受到了无微不至的殷切照料。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奥立弗对一班新朋友的精心照料却始终漠然不知。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又升起来言存在先验的普遍价值标准,它是人们评价“价值”的共同,又落下去,数不清多少天过去了。这孩子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张来之不易的床上,经受着热病的熬煎,一天天变得消瘦。蛆虫蚕食死尸也不如用慢悠悠的文火烤干活人来得那么有把握。 这一天,瘦骨嶙峋、苍白如纸的奥立弗终于醒过来了,仿佛刚刚做完一场漫长的噩梦似的。他从床上吃力地欠起身来,头搭拉在颤抖的肩上,焦虑不安地望了望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儿?”奥立弗说,“这不是我睡觉的地方。” 他身体极度衰弱,说这番话的声音非常低,但立刻有人听见了。床头的帘子一下子撩开了,一位衣着整洁、面容慈祥的老太太从紧靠床边的一张扶手椅里站起来,她先前就坐在那儿做针线活。 “嘘,亲爱的,”老太太和蔼地说,“你可得保持安静,要不你又会生病的,你病得可不轻——别提病得有多厉害了,真够玄的。还是躺下吧,真是好孩子。”老太太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奥立弗的头搁到枕头上,将他额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望着奥立弗,显得那样慈祥,充满爱心,他忍不住伸出一只瘦弱的小手,搭在她的手上,还把她的手拉过来勾住自己的脖子。 “哟。”老太太眼里噙着泪珠说道,“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家伙,可爱的小把戏。要是他母亲和我一样坐在他身边,这会儿也能看见他的话,会怎么想啊。” “说不定她真的看得见我呢,”奥立弗双手合在一起,低声说道,“也许她就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得到。” “那是因为你在发烧,亲爱的。”老太太温和地说。 “我想也是,”奥立弗回答,“天国离这儿太远了,他们在那儿欢欢喜喜,不会来到一个苦孩子的床边。不过只要妈妈知道我病了,即使她是在那儿,也一定会惦记我,她临死以前病得可厉害了。她一点都不知道我的情形。”奥立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要是她知道我吃了苦头,肯定很伤心,每次我梦见她的时候,她的脸总是又好看又快乐。” 老太太对此没有口答,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随后又擦了一下放在床罩上的眼镜,仿佛眼镜也是脸上的重要部位似的。她替奥立弗取来一些清凉饮料,要他喝下去,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告诉他必须安安静静地躺着,要不又会生病了。 于是奥立弗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打定主意,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听这位好心老太太的话,另一方面呢,说真的,刚才说了那么一番话,他已经筋疲力尽,不多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来。不知什么时候,一支点亮的蜡烛移近床边,他醒过来,只见烛光里有一位绅士手里握着一只嘀嗒作响的大号金表,搭了搭他的脉搏,说他已经好得多了。 “我亲爱的,你感觉好得多了,是吗?”这位绅士说。 “先生,是的,谢谢你。”奥立弗答道。 “喏,我心里有数,你也感到饿了,是吗?” “不饿,先生。”奥立弗回答。 “唔。是啊,我知道你还没感觉饿。贝德温太太,他不饿。”这位看上去十分渊博的绅士说道。 老太太很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意思好像是她也认为大夫是个非常渊博的人,大夫本人看来也很有同感。 “你还是很困,想睡觉,我亲爱的,是不是?”大夫说道。 “不,先生。”奥立弗回答。 “是那么回事,”大夫带着一副非常干练而又心满意足的神气说,“不想再睡了,也不感到口渴,是吗?” “不,先生,有点渴。”奥立弗答道。 “和我估计的一样,贝德温太太,”大夫说道,“他感到口渴是很自然的。太太,你可以给他一点茶,外加一点面包,不要抹奶油。别让他睡得过于暖和了,太太,但更要注意别让他感觉到太冷,你懂这个意思吧?” 老太太又点了点头,大夫尝了一下清凉饮料,表示认可,便匆匆离去了。下楼的功夫,他的靴子叽嘎叽嘎直响,俨然一副大亨贵人的派头。 过了一会儿,奥立弗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差不多十二点。贝德温太太慈爱地同他道了一声晚安,把他移交给刚来的一位胖胖的老太婆照看,老太婆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袱,里边放着一部开本不大的祈祷书和一项大睡帽。老太婆戴上睡帽,将祈祷书放在桌子上,告诉奥立弗,自己是来跟他作伴的。老太婆说着把椅子拉到壁炉边上,管自接二连三地打起瞌睡来。她时不时地向前点头哈腰,嘴里咿哩呜噜发出各种声响,忽而又呛得接不上气,连瞌睡也吓跑了,不过,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良影响,她顶多也就是使劲揉一揉鼻子,便又陷入了沉睡。 就这样,长夜慢慢逝去。奥立弗醒了一些时间了,他忽而数一数透过灯心草蜡烛罩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的一个个小光圈,忽而又睡眼朦胧地望着墙壁上复杂的壁纸图案。屋子里幽暗而又寂静,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这孩子不禁想到,无数个日日夜夜以来,死神一直在这里流连徘徊,可怕的死亡来过了,也许处处都留下了它那阴森可怕的痕迹,奥立弗转过脸,伏在枕头上,热烈地祈祷上苍。 逐渐地,他进入了谧宁的睡乡,这是一种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安宁,一种宁静祥和的休憩,令人舍不得醒来。即便这就是死亡,谁又愿意再度被唤醒,起来面对人生的一切争斗纷扰,一切近忧远虑,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谁愿意再去回首痛苦的往事。 当奥立弗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感到神清气爽,心情舒畅。这场大病的危机安然度过了,他重又回到了尘世。 整整三天,他只能坐在一张安乐椅里,舒舒坦坦地靠在枕头上。他身体依然过于衰弱,不能行走,女管家贝德温太太叫人把他抱到楼下的小房间,这间屋子是属于她的。好心的老太太将奥立弗安顿在壁炉边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眼见奥立弗身体好多了,她本来还高高兴兴的,却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别见怪,我亲爱的,”老太太说,“我是欢喜才哭的,这是常有的事。你瞧,没事了,真够舒坦的。” “你对我太好了,太太。”奥立弗说。 “嗳,你可千万别在意,我亲爱的,”老太太说道,“你还是喝你的肉汤吧,顶好这就把汤喝下去。大夫说布朗罗先生今天上午要来看你,咱们得好好打点一下,咱气色越好,他越高兴。”老太太说着,盛上满满一碗肉汤,倒进一口小炖锅里热一热——真浓啊,奥立弗思忖道,要是按规定的浓度掺水,少说也够三百五十个贫民美美地吃一顿了。 “你喜欢图画吗,亲爱的?”老太太见奥立弗目不转睛,看着对面墙上正对着他的椅子挂着的一幅肖像画,就问道。 “我一点也不懂,太太,”奥立弗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张油画。“我压根没看过几张画,什么都不懂,那位太太的脸多漂亮,多和气啊。” “哦。”老太太说道,“孩子,画家总是把女士们画得比她们原来的样子更漂亮,要不,就找不到主顾啦。发明照相机的人没准知道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这买卖太诚实了,这买卖。”老太太对自己的机智大为欣赏,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是不是一张画像,太太?”奥立弗说。 正文 167.第八十章(下) 鬼马老爸与精灵女儿的爆笑生活: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作者:刘书宏 本书是继《你不就是希望我快乐吗》、《我就是希望你快乐》之后第三本关于儿童快乐成长教育的书,是一个真实的快乐记录系列短文, 共三十余万字。是作者自创的行文方式,称之为“文字记录片”。 然然聪明、调皮,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 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所作所为有时使人目瞪口呆,让人觉得有些烦人,但这个可爱的小丫头人见人爱, 体现了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对孩子教育成长、社会环境的思考。本书的语言朴实幽默,有些地方令人捧腹大笑, 有些地方又发人深思。 刘书宏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孩子自由自在地快乐成长, 保持孩子的天性。翻开本书, 然然的所作所为、所说所想时而令人目瞪口呆, 时而让人笑出眼泪,时而又发人沉思。鬼马老爸与精灵女儿的爆笑生活带给读者的, 不仅仅是笑声,更多的是对教育制度和社会现状的思考。 作者7月22日携女儿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签售 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 第一部分 《我还是希望你快乐》评论 刘书宏, 男, 1970年生。素食者。 小说《招娣》获第三届贝塔斯曼全球华人网络文学大赛中篇小说奖, 出版有《我还是希望你快乐》、《卧底》、《盲流》、《你不就是望我快乐吗》、《我就是希望我快乐》、《赤色童年》,并在各地畅销。 《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以其独创的文字记录片行文真实、风趣、幽默在网络上及普通传媒上备受欢迎,近百万字的各类题材文字广为流传,其中《大陆、台湾、香港、美国四老妪摔掉门牙的新闻》在网络上流传极广,诗歌作品《祖国啊,我只是摆个小摊》被众多海内外媒体转载。 其独特的文字风格背后还有一个另类的行为和思想,特别是新近出版的《我还是希望你快乐》记录着他和十岁的女儿刘真然一段特殊的成长和求学经历,这些经历包括不考试、转学、退学、自己在家里教孩子、读诵经典,上私塾等等。 父女俩在相互成长的过程中建立了真正平等的友谊,能够如普通朋友一样交流,能够共同克服困难。 而这一切,来自刘书宏对教育、对孩子成长的特殊心得,这些心得使得他更加了解孩子,更加懂得孩子并真正的从内心和行为上尊重孩子。让我们在一本任何人读来都不觉得深奥的书里读到父女间的默契,对生活的积极态度乃至人生智慧。 很难想象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可以和父亲如智者一样去对话,这些对话天真、纯洁,而且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原来每一个孩子都是可以如此聪慧、有个性、有思想,只是我们的思维惯性如尘埃一样掩盖了它们。 刘书宏真实而巧妙地记录下生活父女俩最简单的生活语言和行为,正是在这看似简单的文字中,却让我们领略到他对中国传统教育的思考,深深感受到字里行间闪烁的智慧的火花,最为重要的是,文字中所呈现的教育观念乃至一些具体的方法都是每一个家长都是可以很容易理解到并且付诸行为。 他对文字的把握令文字更简单,读来更轻松,有节奏,而读者正是在这简单而快乐的节奏里深深思考我们在教育中的得失、我们在生活中的得失、我们在两代人之间的行为和思想上得失。而且深切地在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他和孩子共同成长的快乐,来自内心的快乐,不需要外在条件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仅仅能使一个孩子天真自然,聪明异常,而且能使孩子获得更多的人生乐趣和智慧。 作者不光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十六万字的轻松快乐的阅读体验,而且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改良教育观念,修正教育行为的具体可能,甚至是获得幸福人生的可能。令我们称奇的是作者和很多优秀的传奇作家一样没有受过正规的汉语教育,但却能如此巧妙伶俐地把握汉字和行文,作品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发行。 也许,教育是可以站在另外一个高度去解读的,写作也是可以在另一个高度和空间进行,在他的这本《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一书中,我们读到的不仅仅是他的文字,还有作者刘书宏和她的女儿的快乐和幸福的成长行为以及对社会大众教育观念改良的责任和心机。 感染我们。 幸福我们。 前言 我们关心一些事情,看似小事情,但却是我们生活最重要的东西,比如,我们如何和一天天长大的孩子谈论爱情?谈论家庭矛盾?如何谈论性?谈论社会矛盾?如何谈论素质教育?如何面对考试等等。 有很多问题一直在困扰我们。令我们无法逃避。 我曾经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学过刑侦的母亲用刑侦的手段24小时地监视自己的女儿,也见过家长声泪俱下地倾诉孩子的叛逆。还有父母在网吧里四处寻找孩子,而孩子明知道父母已然痛彻心肺,却无动于衷。 每到此时,都会令我扼腕不已。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看着自己的孩子成长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难道我们深爱的孩子给我们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吗?我们生他们然后养育他们就是为了让自己如此痛不欲生吗? 我觉得这是有解的。 本来用不着把生活搞到这一步。当然,已经这样的确实很痛苦,很无奈,只能等到孩子成人后,也许会了解父母的苦心和爱。能够弥合伤痛,但为什么要等到那一天呢?等孩子成人后就一定会理解您当时的苦心吗?您当时的苦心就真的很正确吗?要知道确实有孩子很大岁数都不懂事。 懂事这个东西,不在年龄,八十岁不懂事你也一点办法没有。 我坚信,绝对有方法让我们的孩子快乐地成长,绝对有方法能让我们和孩子的关系亲如挚友。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在意而已。 回想我受到的教育。 我确信我没有受到好的教育,在我应该懂得爱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在我应该懂得尊重生命的时候没有人用合适的方式告诉我,在我应该了解性知识的时候没有合适的人用适当而健康的方式告诉我,在我需要懂得如何获得各种知识的时候也没有人用恰当的方式告诉我,在我需要拥有自信和启发的时候,也没有人爱护我的自信启发我的能力。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万幸的是,我的自信,对爱的理解,以及各种生活中需要的知识一点点地苏醒了。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像我这样在成年以后才苏醒如何做一个健康而聪慧的人。我希望她在童年时就成为一个健康而聪慧的人,快乐的人,然后长大。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在一点点地成熟和长大。 我知道,这个快乐系列不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可用的育儿手册,但她是一个观念,一个途径,她告诉我们对孩子的爱可以有更快乐的方式。用不着撕心裂肺或者歇斯底里。 这个小系列有很多问题,也一直面对很多质疑。我在回头看的时候也是在看刘真然和我的成长足迹,她不考试、在家里自己学、读私塾、颂经典等种种教育探索不见得就是最适合她的,一定会有一些不足,我想,很多家长都会在字里行间发现里面的缺陷,教育和成长中的缺憾,没错,这些缺陷就是刘真然成长中的缺陷,我想,我本来可以做的更好。但是,已经过去了。无法弥补了。 不过,后来的孩子们和家长就可以以这些缺陷为鉴而做的更好。 和以前一样,这是一个真实的记录,一次实践。一次长达十年的实践,一个父亲和女儿点滴的教育和生活实践,这是一个可以借鉴的方法,虽然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但是他们的渴求是一样的,他们所需要的爱和尊重是一样的,可能教育的方法不一样,但观念应该是相同的。 用一个什么词来描述我的感受呢。 用“搀扶”吧。 这句话送给我和我的读者,也送给我的孩子以及关心刘真然成长的亲人和朋友们。 “我们和孩子一起搀扶着成长并前行,不是为了少摔跟头,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自尊、自信和梦想!” 还有一个词是“爱”。送给所有从事教育以及相关职业的人们。 “如果你不爱我们的孩子,就不要做他们的老师。” 为了生计,可以有很多的职业。 1、中国和美国 八岁的女儿然然在学校里、在电视里和在家里接受了很多关于“世界”的概念,在她的床头,挂了一张世界地图还有一张中国地图。这样她可以随时地了解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地域的概念我认为非常重要,至少将来她学习地理会轻松一些。 了解了世界的概念,她开始了解陆地、海洋以及各个国家的状况,其实看着密密麻麻的世界地图,我自己也眼晕,太多了,我自己的“世界”概念也很一般。既没怎么出过国,上学时也没怎么好好学习地理知识。所以对孩子的问题,只能勉强应付,比如孩子忽然在电视里听说了一个生僻的外国地名,问我,我就支支吾吾地在地图上装模做样地找半天,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 对于中国的行政区域和地形我还了解一些,但对于各大海洋和陆地的名称我也是一知半解,不过这张地图确实帮助了我,令我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又受了一次教育,获益非浅。 在整个世界地图上,我们谈论最多的是美国,这样一个超级大国深深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政治、经济以及意识形态和世界格局,只是关于美国我能告诉然然的是一些美国建国的历史,南北战争和我所知道的一星半点的几个美国总统的生平事迹。 我的一点点见解,还有电视里的见解,还有她在学校里听来的那些关于美国和中国的差距。 女儿在一个晚饭后,站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世界地图,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说:“美国钱多,中国人多。” 女儿接着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美国的钱运到中国来,把中国人运一些到美国去,说着女儿在地图上的虚空里从美国方向一抓,往地图上中国方向扔,又把从中国方向往美国扔。连扔了几下。 女儿说,这下就差不多了。 说完了,又从床上做势抓了几个掉下来的钱放在中国的位置上,说,行了。 2、恐怖的发明 早起已经不是困扰我们的事情了,女儿在学校寄宿,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把他放到那个环境里,所有的困难就不是困难了,由此可见,环境对人还是很重要的,一个安逸和懒惰的环境里,自然就会产生安逸和懒惰的孩子,一个娇惯的环境里自然就会有被娇惯的孩子。 有时候和亲人还有朋友一起团聚吃饭的时候,我最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孩子卷个菜卷让妈妈卷。我对孩子说,宝贝,应该自己卷。孩子立刻回答,我不会。妈妈就会立刻帮着卷一个,说,孩子还小。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然然八岁了,这样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自理的,以前睡懒觉的毛病在学校已经克服的差不多了,而且,通过寄宿不光克服了睡懒觉的毛病,而且在克服缺点当中,还意外地产生了很多发明创造的想法。 女儿告诉我,她想发明一个叫人起床的闹钟。这个闹钟是这样的,到点了,闹钟里会跳出一个小人,手拿一把枪对准睡懒觉的人的脑袋,就是一枪。 我说,那哪行,那他不永远起不来了。女儿说,你想嘛呢(典型的天津方言),枪里不是真的子弹,而是小石头。 我说,那是够疼的。要是还不起怎么办呢? 然然说,小人就掏出小鸡,对准睡懒觉的人的脑袋尿一泡,看他还起不起床。 我说,这有点侮辱人格吧。 女儿说,你想嘛呢,怎么可能是真的尿。是可口可乐。 3、远行 从孩子出生四十天起,我就带着孩子回安徽老家,那时候父母都在安徽,哥哥姐姐也都在安徽,他们非常想念孩子。出于思念父母的目的,只要是有时间,我就会带着孩子回安徽,那里山青水秀,景色清幽。紧挨着长江,一个江南小城。 父母随我来到天津之后,带孩子去安徽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隔的时间还要长。我大哥的孩子大学毕业来到天津,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屁孩的模样,而是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刘真然叫他哥哥,是她最大的一个哥哥。 正文 168.第八十一章(上) 3、远行 从孩子出生四十天起, 我就带着孩子回安徽老家,那时候父母都在安徽, 哥哥姐姐也都在安徽,他们非常想念孩子。出于思念父母的目的, 只要是有时间,我就会带着孩子回安徽,那里山青水秀,景色清幽。紧挨着长江, 一个江南小城。 父母随我来到天津之后, 带孩子去安徽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候一年一次, 有时候隔的时间还要长。我大哥的孩子大学毕业来到天津,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屁孩的模样,而是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刘真然叫他哥哥,是她最大的一个哥哥。 这一点, 然然很幸运, 不光有大哥, 还有二哥, 二哥就是我二哥的儿子。 我一直认为远行能够锻炼孩子更多的能力, 最直接地感受地理知识,最直接地体验距离感和对世界宏观的认识,一个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工作、学习的人是不会有太多的见识的。 而如今的孩子正是缺少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缺少独立远行的能力。离开父母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能做。 五月底。二十四岁的大哥要回安徽老家看他的父母,就是看我的大哥大嫂,我临时决定让然然跟着一起去。这样一是锻炼孩子远行的能力,不用总跟着父母;二是让学校里紧张的学习有适当的放松;三是然然的大哥很懂事,能吃苦,从上学到现在从南到北读书和就业,竟然从未坐过卧铺。我想让他带着然然坐火车硬座横跨半个中国。培养她的见识和毅力。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然然,然然说,去那里待几天呢? 我说,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然然说,不用上学了吗? 我说,你出门的这些日子不用上了,我帮你请假。 然然说,那好啊,我在那里待一年。行吗? 我说,美的你,哥哥待几天你就待几天,估计也就是两三天吧。 然然无言。 4、孩子的密谋 女儿长大了,她有她的生活,有她对朋友和对生活的态度,有她与人相处的方法和环境,这一点,我早就有准备,但对有的情况和现象还是比较意外。 然然因为寄宿,同寝室有三个最要好的同学,她们吃住、上学都在一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全校寄宿的女生只有四个,这四个人住在一个宿舍里,为了照顾这四个女生,学校专门有一个老师上夜班关照孩子的起居。 四个女生当中,有一个女生不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原因是这个女生受到了夜班老师的特殊宠爱和关照。按照然然的说法,关照的很不一般,从吃饭、起居、洗澡等等方面这个小女生都有三个女生没有的特权。而且夜班老师经常单独带那个受特殊关照的小女生吃水果,而没有另三个女生的份。 三个女生有很大的意见和怨言,但人微言轻,翻不了什么大浪。 不过她们之间有一些小小密谋,比如,这周,然然上学要带咸鸭蛋,我问为什么,然然说,不光她带,她寝室里还有两个女生都带。为了馋馋夜班老师。 问然然为什么,然然就不说了,我估计一定是夜班老师因为某个和咸鸭蛋有关的事情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了,所以孩子们要报复。 这些事情,我已经参与不了、也干涉不了了。因为孩子长大了,我只能告诉孩子,做人要宽容。要懂得体谅别人。 不过孩子就是孩子,然然告诉我她们三个女生已经制定了一个计划,其中一个女生明年就不寄宿了,还有一个女生很快就要毕业了,然然下学期就转学了。 然后那个夜班老师就该下岗了。 5、绝活儿 然然竟然在学校做起了生意,她的生意是卖她自己做的书签。大的五角,中型的三角和两角,最小的一角。而且竟然卖了几个了,卖给她的同学。 这些书签都是用树叶做的,就地取材,把学校里的树叶摘下来,然后剪成各种形状,做成书签。 我问,那别的同学不能这样做吗。然然告诉我,我的书签不一样,我的书签别人不会做。我问为什么。然然说,我的书签都没有绿色了,只有树叶的脉络。 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儿说,哎,其实很简单。把树叶夹在书里,一个礼拜就变成那样了。 我问,人家真的买吗? 女儿说,真的买啊。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世界变化太快了,我感觉跟不上了。 6、台海局势 早上,我先起来,打开电视看会儿新闻,女儿醒来,迷糊了一会儿,问了问我台湾和大陆之间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了,我说,放心,党和国家领导人会努力让台湾和平统一的,女儿说,如果他们要是打仗怎么办。我说,宝贝,他们要是打仗我们确实没有办法。 女儿问,那你怎么办? 我没想好,反问她,那你怎么办? 女儿说,我就拿石头砸他们。 我问,砸谁? 女儿说,谁打仗就砸谁。 7、生活分歧 女儿从学校放学回来,家里新鲜了一会儿,就发现她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麻烦。首先就是我不能按照习惯看我的电视新闻了。因为她要看动画片,少儿频道,如果没有动画片和儿童节目的话,她就看mtv,然后学着电视里的腔调,唱:“心已经碎了,爱情到底有多美好……” 大致是这样的歌词,让我很不爽,因为我要看新闻。而她把持着电视让我啥也看不了。 我去别的屋看,她又不干,还得缠着我,让我跟她一起看。实在是受不了了。女儿的理由是,好不容易一周回来一次,在学校里看不着电视,周末回家,一定要看个够。我说,刘真然,我真希望能有一个寄宿学校,一个月才接一次。最好能有个寄宿学校,一年才接一次,那就太好了。 女儿说,行,你最好给我找个一辈子就接一次的学校,那才好。 8、女儿对我写作才能的评价 这些小短文已经出了两本了,第一本叫《你不就是希望我快乐吗》,这个名字是出版社的编辑起的,第二本叫《我就是希望你快乐》。真实记录这个小不点一天天长大的事情。这是第三本,本来就不想写下去了,但是出版社认为应该继续写下去,并且表达出很大的出版热情。 正是这个热情鼓励了我,于是在忙碌的写作工作间歇,抽出一点时间来继续写女儿的成长系列小短文。 本来有个想法,不愿意让女儿看到这些书,不想让这些书影响她的童年生活。我担心她会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后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家里和社会是不可能留下一个封闭的成长空间,这是她的生活,她就应该面对。顺其自然吧。 第一本书,她拿了一本到学校去,偶尔翻翻。有的时候会把书里的内容跟我重复一遍,我问她,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她告诉我,大多数都不记得了。如果你不写的话,肯定不知道小时候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还问她,觉得爸爸写的那本书怎么样。 女儿告诉我,挺一般的,不过这本书有个好处,就是睡不着的时候,看几眼,就困了。所以她在学校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几眼。马上就困了。 女儿说,真的,爸爸,不骗你,一看就困。 9、念经 周日上午带女儿去寺庙里念经,我一直相信有规律的宗教生活不仅可以开启智慧、增加福德,而且可以培养孩子的定力。以前带孩子去庙里,都是我念经,孩子在寺庙里玩。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已经能和我一起念经了,念《地藏经》是坐着,一小时五十分钟,别的功课一般也是一个多小时。 女儿已经可以坚持下来。寺庙里念经时非常庄严和肃穆,寂静而且安详,对需要开启心智的人来说,不光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享受。能让人在嘈杂的红尘中瞬间地安静下来。念经时需要穿一种特制的叫“海青”的居士袍,样式很古朴。小然然有一件,奶奶帮她改短了些,虽然她穿着依然显大,但是勉强也算是个小居士了。 除了《地藏经》、《金刚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这样中国历史最著名的经典是坐着念诵的以外,大多数功课都是站着,间或跪拜。初参加会感觉很累。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现在读起来好象有点不可思议,八岁的小孩,怎么会,其实,真的体验了,就知道那不是一件难事情,挺容易的。没做的时候觉得难,做了就不难了。 10、人生规划 女儿在车上问我:“爸爸,你说,我长大了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你还小,这个问题比较长远。而且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 女儿说:“你说我是嫁一个有钱的,还是嫁一个中等有钱的,还是嫁一个没钱的。像你这样,一个穷光蛋。” 我说:“钱不是一切,有钱没钱还有嫁谁都是有定数的。” 女儿说:“那我还是嫁一个中等的吧。” 我说:“你现在决定了,但以后想法会改变的,人都是在不断改变着成长的。再说,有没有钱,关键要靠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你要是有钱,嫁谁都是一样的。” 女儿说:“嫁个有钱人长大了可以孝顺你啊。给你很多钱。” 我说:“爸爸不需要那么多钱。钱不是生活中的唯一的东西。” 女儿说:“那算了吧。” 11、职业的觉悟 2005的六一,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尽管我一直在淡化考试成绩,但社会上的关于考试的气氛依然异常强烈,人微言轻啊,我不知道如何告诉这个社会,让这些小屁孩自幼就沉浸在这样的压力中是不科学的,也是不明智的,愚蠢的。 在我看来,考试的目的在于检验一个孩子的一个时期的学习状态,这个结果老师知道就可以了,老师知道是为了了解孩子的学习状况,从而根据他的状况制定新的教学手段。别的作用还有吗? 我不主张小孩子在期末进行有分数的考试,即便一定要考,也应该只考一篇文章,一个论文,一个对生活的态度,一个方法。一个对社会乃至对世界的认识。 这个考试可以是一次实践,可以是一篇文章。 考试的目的和结局是为了让家长和老师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接受信息和知识的能力上到了什么地步,孩子有没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他的独立思考的能力到了什么程度。 遗憾的是,社会和学校并没有为我们提供这些。当然我相信这个社会的教育改革正在进行,但我同样也相信,这个进步的速度离社会发展的脚步依然显得很慢很慢。极大地阻碍了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我的一个儿时的好朋友,他在我眼里就是天才少年,儿时非常聪颖,如今他已经三十五六了在一个大型国营工厂工作,我问他最近怎样,他说他在考试,在考文凭。在中国考文凭就是为了升官,多赚钱,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觉得,在中国的大型国营工厂从业的人不应该忙着考文凭,而是应该忙着钻研实际生产技能。这样我们的生产制造行业才能够走到世界的前列。 同样,别的行业也是如此。 我暂时没有条件自己教育自己的孩子,让她不在学校里接受错误的学习态度和观念,但我可以让孩子不参加考试。 所以,在临近考试的时候,我把孩子接回了家。制定了这样的学习计划,看大片,包括最新的美国电视剧《兄弟连》,这个片子可以让孩子充分了解一段关于战争的历史。另外整个长达三个月的假期,要出几趟远门,普陀山、峨眉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对中国的地理有一个更加感性的了解和认识。 还有读诵一些经典。比如尽快地将《金刚经》能够流利读诵了,然后为以后读诵《楞严经》打下一个基础。 女儿基本认可我的计划,就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能不能在陪她玩儿,哪怕就一天也行,我想了想,确实不行,因为工作太忙了。写作,经营,绘画,社交,等等,实在是忙不过来。我说,宝贝,这一点爸爸实在是做不到。 女儿说,为什么? 我说,爸爸经营一个公司非常忙,有责任的。 女儿叹口气说,我建议你应该做员工,而不是做一个老板,做员工多好,到时候就等着领工资就可以了,做老板就得想办法给别人发工资。多不容易。 正文 169.第八十一章(下) 鬼马老爸与搞怪女儿的爆笑生活:我就是希望你快乐作者:刘书宏 本书是刘书宏《成长系列》的第二本书, 《你不就是希望我快乐吗》的续集。一个老爸用幽默、活泼的语言真实地记录了小女儿然然的一段成长经历。然然聪明、调皮, 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 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所作所为有时使人目瞪口呆,让人觉得有些烦人,但这个可爱的小丫头人见人爱,体现了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对孩子教育成长、社会环境的思考。本书的语言朴实幽默, 有些地方令人捧腹大笑,有些地方又发人深思。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part 1 我就是希望你快乐 这本书不是一个简单的记录, 写得这样简单是为了阅读起来能获得更多的快乐,而不至于过于沉重。 那些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沉重的事情, 其实也是可以快乐地解决和面对的, 真的,社会上有很多的陷阱, 网吧、游戏等种种妨碍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心智的东西,令我们无所适从,我知道很多人在为这些事情奔走忙碌,我也有话要说, 只是无从说起, 因为如果要让自己的孩子心智大开,让她在成长期间远离那些陷阱和未来要面对的问题,在她幼年的时候就要种下一颗智慧的种子,然后点滴培养她的心智。 成年后,她自然会远离那些让我们揪心的东西,比如沉湎网吧、游戏等等,其实,在没有网吧和电子游戏的时代,人们还有很多可以让自己沉湎的东西。 网络和游戏都没有过错,过错在我们自己。 这个序言写到这里,依然表达不清楚我的态度和观点,因为我的所有态度和观点都在这本可以让你会心一笑的文字里。我知道很多人在阅读这本小书的时候,边读边乐,乐得旁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乐翻了,乐得恨不得马上打个电话与朋友和那些最亲近的人分享。 没错,我和你一样,有很多的快乐迫不及待地要和你一起分享。 《我就是希望你快乐》是《你不就是希望我快乐吗》的延续,这两本书完整地记录了一个叫刘真然的小姑娘成长的一部分过程,她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在整个历史中非常的短暂,像朝露,像闪电,转瞬即逝,刘真然这个不知道因什么缘分一头扎到我怀里的小雹子一点点地长大了,独立思考,独自面对她的成长世界。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代沟这个东西,这个词是个借口,是我们缺少沟通方法和能力而创造出来的词,我们其实可以用非常快乐的方法和孩子相处。这个过程一点也不复杂,也不像教育理论那样高深。 我曾经问我八岁的女儿,然然,活着快乐吗?我的女儿回答,快乐,很快乐。 我知道孩子的回答是真正的体验,这个体验不是钱能带来的,也不是考试的分数带来的,更不是溺爱带来的,而是她内心的生活感受。也是我的感受。 这个感受,我愿意和我的读者一起分享。 这本书里提供了一个更快乐的过程,一些心得,一些让我们喷饭的妙语趣事,是我们生活中随时可以发生的语言和事件。 文字真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她令我们能够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交流,您在阅读的时候我会感受到您阅读的快乐,您阅读的时候一定也能感受到我写作时的快乐,一个叫刘真然的小姑娘和她的父亲成长的快乐。 我们还可以点滴地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孩子摆脱应试教育的枷锁之后的快乐,感受到他们被开启心智后发自内心的快乐。 祝福我的读者,祝福所有的孩子和深爱着他们的父母。(刘书宏/2005年3月) 不幸事件 我的身上有很多的伤疤,各种各样的,有的有出处,比如说额头上的、脑袋边的,基本上能说出是童年哪一次事故的结果,但大多数都不太记得了,就留着个若隐若现的疤瘌,想不起来是怎么来的。 我倒是希望女儿别像我一样。最好能顺利安全地过好她的童年。不过,愿望是愿望,现实是现实。白天,女儿不知道哪里疯,脚脖子上蹭下块皮。自己哭了一遭,上点药,算是没有大碍。 晚上,突然听到女儿的一声号啕,点灯一看,女儿蹲在小尿桶上,捂着自己的小手号啕大哭,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吓得我不行,赶紧下床,收拾现场。 经过仔细的分析和了解,经过大致如此,女儿起床尿尿,蹲好了,突然发现墙脚有亮光闪动,非常惊讶,半梦半醒之间,悄悄摸将过去,那个小亮光居然没跑,她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慢慢地摸过去,生怕惊动了那个小亮点,然后,猛地一捏,真的就让她捏到了。 那是我点的蚊香。 审美情趣 家里装修很简单,全是白墙,很素净。买房子的时候挑的是一楼,因为我父母喜欢一楼,而且年纪大了,爬楼不方便。房子是公寓式的,没有院子,前后各有一块绿地,但那是公用绿地,我娘忍不住在绿地里种了些南瓜和丝瓜,这样家里的窗子在夏天时就能爬满了绿色植物。推开窗,心情很好。 但物业不如此认为,物业认为绿地只能种绿草,我娘种的南瓜和丝瓜有碍观瞻,就给拔了。罢了,物业也是有道理的,审美情趣不一样。 女儿四岁时搬进新家,两年多来,这个家已经和当初刚装修好的时候大有区别,主要的特征就是所有墙上的电灯开关处,都有她的黑手印,她够不着,就蹦高地够,时间一长,白墙上就留下了她的印记。 白墙是用乳胶漆刷出来的,这些年很流行这种东西,按说,能洗掉,但事实上是不能洗的,一洗就斑驳起来,更难看,惟一的办法就是将整个家再刷一遍。很多人都对我提过这样的意见。 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这样更像家,更有家的味道,这些印记不影响我的生活,倒时刻让我看到活泼的女儿那些成长中的印记。就像我把女儿两三岁时画的画拿去装裱的时候,装裱店说,真是浪费呀,就这破玩意儿。 可是后来,所有来家里的家长看到客厅悬挂的被精心装裱好的女儿的画的时候,都说,一定要把自己孩子的画也裱起来。 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个鞋印,那是女儿玩疯了,把鞋扔上去弄的,爷爷看了,说,你真是够皮的了,鞋印也能印到天花板上去。 不光爷爷说,很多人都这样说,年底一定要重新粉刷。 我说,我喜欢那个鞋印,睁开眼就能看到女儿的小脚印,本身就很艺术,我认为那是个很出色的作品。 大家都说我有病。 晚上,女儿悄悄地对我说,爸爸,我知道你也不喜欢那个脚印,你说是作品,是担心别人说我。 我说,我确实把那个脚印当成了作品。 唱支歌看你听没听过 家门前有个秋千,可是玩的人非常多,整整一个大院里只有这一个秋千。小朋友们晚饭后都挤在这里玩。刚买这房子的时候,女儿就非常喜欢这秋千,但因为上幼儿园,很少能真正玩一会儿。这周因为肚子疼,索性就让她歇上一个礼拜。玩秋千的时候,没想到人居然这样多,女儿等了老半天也没有轮到她,好不容易排队排上她了,刚玩了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小朋友们就呼喊该下来了,该别人了。女儿在群众的呼声中停了下来,我看出她实在是想再玩一会儿,因为她跟围观排队的小朋友们说,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小朋友们说,不行,每个人只能玩一会儿。女儿说,我唱一支歌看你们听过没有,要是你们能猜出是什么歌我就下来,要是你们说不出歌名我就再玩一会儿。小朋友们就默认了。也许大家想,你一个小不点能唱出我们没听过的歌? 女儿从容地唱了一段“大悲咒”。果然大家面面相觑,的确是没有一个人听过。女儿于是大大方方地又玩起了她的秋千。 注:“大悲咒”——佛教中用于唱颂的一段著名的咒语。 对老爸的认识 临近9月,女儿的学校依然没有落实,我的工作太忙,忙着公司的收成,希望能够在秋天给女儿赚上一笔上学用的巨款。我曾经想干脆就不上了,也许用这样的方法能够惊动相关部门考虑一下新生入小学的问题。在我们居住附近的两个小学校,一个是公办的,六年,要一次□□纳九千六的赞助费,加上别的费用需要一万多。另一个私立学校,一年就一万多。 这费用,我嫌太贵,就这样拖着吧。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一个公办学校考虑到我住的小区有一大批这样的无法承担高学费的孩子需要就学,于是开始招生,每月二百多,不需要赞助费。 真是谢天谢地。 女儿也如我一样高兴。早上,我正拉屎,女儿在洗脸刷牙,闲着也是闲着,我问女儿,爸爸怎么样。女儿说,还 行,就是太臭。 我说,我怎么会臭。 女儿赶紧解释说,不是说你人臭,你人挺好的,还行。就是拉屎的时候太臭,而且脚太臭。早上起来,嘴也臭。 大美术 然然的新学校坐落在一个嘈杂的市场里,但穿过这段清晨繁忙杂乱的市场,进入学校,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老式的板砖楼被藤类植物披满全身,操场干净、宽阔,林阴蔽日,感觉很舒服。 正式开学是9月份,要求7月份就上学前班,估计是为了正式上学时,孩子不至于学起来太难。女儿非常喜欢这里,拉着我的手进学校,我想进教室细看看,但被老师喊住: “这位家长,只许送孩子到门口,请让孩子自己进去。” 我一听,顿觉清凉,连连道歉,弯腰点头地退出学校。老师接着又说:“你就是刘真然的家长呀,刘真然真漂亮。” 这话又让我很爱听,满心欢喜地出了学校。这个学校如此的好。 临走,我还是仔细看了看学校门前的几幅壁画,是20世纪70年代那种风格的科技、地球等图案,粗糙得很,刺眼,是烧在瓷砖上的那种典型的廉价壁画。 想起了公司从事的平面设计工作,很多新手一上手就让人想起来小时候的语文书封面,大大的“语文”两个字放在整个画面的正中间,下面是某年级等等。类似这样的审美和见识充满我们这一代人的审美世界。 女儿每天都要瞻仰这几幅壁画,抽空我一定要带她多看看这个城市的画展和相关的美术活动,至少,让她知道,她天天看到的不是最优秀的,是落伍和粗糙的。 闲言碎语 再有两个月,女儿就正式上一年级了。因为工作忙,总是没有时间和女儿在一起谈谈心,晚上回家晚,通常我回来了她也睡着了,我上班出发了,她还睡着。 给孩子买早点,她只吃最便宜的那种,一块面包、一小袋廉价的酸奶,会让她快乐得不得了。让我觉得,快乐真不是光靠钱可以换得来的,满意和不计较就是快乐。 刚起床,上车后,还没彻底醒过盹来,我没话找话,问然然,宝贝,你爱爸爸吗? 女儿爱搭不理地说,爱。 我说,你爱爸爸哪儿? 女儿说,哪都爱。 我说,你说具体点,到底哪儿更值得爱,说说爸爸的优点! 女儿想了想,显得很懒。 我说,快想,快想,爸爸都有哪些优点? 女儿有气无力地说,你挺好的。 我说,到底哪儿好呀? 女儿说,你好,你好,你多好呀,你看你开车开得多好呀,也不撞人,也不撞树,连墙也不撞。你看,你多好。 我以为只有我才这样 没有人计算过一个小孩子从小到大,会糟蹋多少的东西,比如说打碎了碗、杯子和所有类似的易碎物品,以及将牛奶撒在沙发上,将整瓶的花露水撒在床上,将整整一瓶的洗发水倒在浴缸里,将半管牙膏都挤出来,抹在她想抹的那些地方,将整瓶的番茄酱倒在地板上,一碗饭刚放到餐桌上就被完整地扒拉下来,扣在地上,有一半撒在我的腿上或者女儿自己的腿上或身上。 孩子的屁股上如同有钩子,只要是她坐过的沙发,一会儿沙发的罩布就被她的屁股钩了下来,团成一团;如果女儿去了厨房,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以为可算是安静了,她很有可能已经将米撒了一地,或者面粉,或者植物油等等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基本上,这种时候,只能忍耐,跟她讲道理,但有的时候就忍不住了,要报以愤怒的呵斥甚至予以暴力惩罚。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再主动糟蹋东西了。不过,还是会经常将东西掉在地上,比如说一玻璃杯牛奶、一盘水果、一个小西瓜等等。她都六岁了,能听得懂成年人的愤怒和无奈了。所以家里总是会听到大声的喊叫,或者是爷爷的或者是奶奶的,叫声往往就是“咣当——哎呀——刘真然——你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拿稳……” 呵斥都习惯了。 正文 170.第八十二章(上) 只是有一天, 我沏了杯热茶, 手被烫了一下,吧嗒,一杯茶就掉在地上,杯子碎了, 茶叶撒了一地。 女儿从卧室里跑出来, 看了看我, 说, 我以为只有我才摔杯子呢!原来你也会摔杯子呀! 豁巴牙择校 工作中忽然接到女儿痛哭失声的电话,吓我一跳。女儿在电话里说,爸爸, 我的牙掉了一颗。 我说, 宝贝,那是换牙,每个人都会换牙的,换上新的,多漂亮。女儿说, 那我现在多难看呀, 少了一颗牙, 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说,别人也会掉牙,不会笑话你的。再说别人要是笑掉了大牙不就跟你一样了吗。 女儿依然哭诉。不过晚上我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接受了豁牙的现实,还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豁巴牙。 我称她是没牙佬和豁巴牙。 这个没牙佬、豁巴牙就要正式就读一年级了。经过仔细调查研究,我选择了一个最节约与最适合孩子成长的学校。这个学校不收赞助费(只是不收我居住的这个小区的),就学者全都是附近做生意的外地小商贩和民工的子女,对他们一次性收取一千元的赞助费。这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学校。 邻居听说女儿上了这样的学校大惊失色,找到家里来,说为什么要让孩子上这样的学校。那里都是外地人的孩子,都是穷孩子。你就不担心孩子在那个学校学坏?邻居的孩子花了很多钱上的重点小学。 我想,这个学校有很多外地孩子,这些外地的孩子操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地域文化,有着不同的但更加广泛的见识。我想,我和我的女儿占了一个大便宜。从小,她就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更加了解自己的国家,了解和见识更多的文化。 让女儿从小和中国的谜嫦喔盍芽驼娴哪苋煤19佑涝锻牙氲撞懵穑课业木槭牵啄晔鄙钏皆降停赡晔痹蚋崆俊8邪摹8匣邸 当然,不是绝对,因人而异。 豁巴牙于2003年的8月28日正式就读于这个城市最便宜的一所学校。开学第一天只交了二百多元人民币,领了一大堆书。 这些书我还没来得及看,都是些什么书呀。 奢侈生活 我带着女儿去超市买东西,琳琅满目的商品整齐地码放在货架上,确实比以往的百货商场要吸引人,而且方便、舒适,总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就多买了很多的东西。看着超市就觉得我们的城市以及人民生活的是多么丰富,多么有色彩,多么滋润。 我买了些可口可乐以及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堆了一大堆,女儿在超市里溜达,通常她要买什么类似糖果这样的奢侈品是不会得到我的认可的,所以,她也不会轻易地要那些诱惑人的小食品,但是,到了结账的时候,她提出来要买一种糖果,她说,爸爸我想买一个那样的糖果。我说,不行。 女儿问,为什么。我说,糖果是奢侈品,中国还有很多孩子连饭都吃不上,你怎么忍心吃得下糖果。 女儿说,中国有很多孩子饭都吃不上,那你还买这么多可乐,还有这么多的东西。你忍心吃得下吗? 我看看手里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无言以对! 国际政治 女儿六岁多了,再过几个月就七岁了,经常念叨她什么时候过生日。相貌也渐渐地更像一个小学生,能自己看书、写作业,能够自己交纳各种学校的收费,能够自己将这些收费算清楚,并且将找回来的钱如数交还。 女儿的学习成绩我不太清楚,不知道她在班级中能够排到第几,但我知道很多家长都非常关心这个排名,也关心自己的孩子考了多少分,99分还是98分还是100分,我听说有的家长会痛斥那些考了99分的孩子,为什么没有考100分。 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放心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的进步状态。因为晚上睡觉前,女儿会不放心很多事情,会和我就很多事情进行交流。有艺术类的和日常生活类的,还有数学类的以及实证科学类和宗教类的问题。 昨天,女儿睡觉前问我,爸爸,萨达姆抓到了没有? 我说,好像还没有,不过,你放心睡吧,很快就会抓到的。放心吧。 女儿喃喃地说,是啊,怎么还没抓到呢。 念叨着就睡着了。 并非老师全对 从女儿第一天上幼儿园起,我将我对教育思考的一个重要结论告诉了她,这个结论就是“老师不全是对的”。 我想,正确和错误是靠自己思考和实践得来的。 这个结论已然结出我认为的硕果,因为早上在上学路上,女儿说,老师不尊重我们。我问,为什么?女儿说,同学们给老师做了很多的新年贺卡,可是我看到老师拿这些贺卡点炉子。 我说,贺卡看完了就没有用处了,用来点炉子也是给大家取暖,这样的话,贺卡的作用就非常大了。你说呢? 女儿说,那些贺卡都是大家非常用心做的,有的贺卡上的彩色绳子是到很远的地方才买到的。 我说,老师是尊重你们的,再说,那么多贺卡怎么存放呢? 女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我是老师的话,我绝不会用贺卡点炉子。 那天路上正好捎着姥姥,姥姥搭话说,这老师,那贺卡点炉子也不背着点孩子,让孩子看见。真是的。 镜花水月 大概我有关节炎,经常会关节异常难受,经常想有人能给揉揉后背,捏捏膝盖,捶捶我的老腰。 女儿有的时候会非常乖巧,跟懂事得了不得的大孝女一样,有的时候却丝毫没有什么感情,只顾自己玩,当我提出让她帮我揉揉膝盖的时候,她会说,我正忙着呢,你自己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还是需要计谋的,晚饭后,我先躺下了,说,然然,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跟你有关。女儿来了精神,说,什么梦,你梦见我什么了?我说,你先帮我揉揉膝盖、捶捶腰,我慢慢告诉你。 女儿说,好啊好啊。于是一边揉一边等我说。 我说,昨天啊,我梦见带你坐火车,坐汽车,还坐飞机了呀。 女儿一边揉一边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说,太好了。那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带你去买好吃的了。 女儿越揉越欢,还开始创造性地敲打我的后背,令我非常舒服。女儿问,你都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我说,有巧克力,有冰激凌,总之很多,你使劲揉,我再好好想想。 女儿一边揉一边说,有方便面吗? 我说,当然有啦。 女儿说,你给我买布娃娃了吗? 我说,当然买了。 女儿说,爸爸你真好,你真是太好了。后来呢? 我说,你接着揉,我再好好回忆回忆,再告诉你。 女儿一边使着劲地揉、捶、敲……我一边使劲地编。 女儿累了,我也编累了。 女儿说,爸爸,你今天晚上还梦到这么多好东西,好吗?我迷迷糊糊地说,好啊好啊,没问题。 第二天,一早,女儿兴奋地跳到我的床上,说,爸爸,我昨天梦到你带我坐火车了,还坐飞机了,还带我去海里游泳了…… 这事,没办法。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早上,磨蹭着起床,我在拉屎,女儿自己收拾好了,就在外边催我,快点快点,老爸,要迟到了,八点以前就得到学校,否则就算迟到。 我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女儿说,什么好了好了,我看你就是磨蹭。我要迟到了。 我说,真是的,拉屎也不让人拉痛快,不拉干净,怎么能安心工作,怎么能好好送你上学,怎么能好好开车,怎么能抚养你健康成长。 女儿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话让我不爱听,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跟 爸爸这么说话? 女儿说,那别人怎么就可以这么对我说话? 我说,谁对你这么说了? 女儿说,老师对我这么说的,老师说我长嘴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这事令我非常郁闷,我权衡了一下,决定不找老师说这个事情了,说了也没用。于是我在路上告诉女儿,你说的话多,那是因为你有很多话,你有思想你才话多,没有思想的人就说不出话来,所以老师说废话是错误的,说你长嘴是为了说废话也是错误的,你长嘴是为了吃饭、学习、用语言和别人交流、表达思想和情感的,说你长嘴是为了说废话的老师不懂得尊重别人。你长大不能学他这样,不过你要原谅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么说话是不尊重别人。 女儿说,是的。 我说,上课不能多说话蛭闵峡味嗨祷熬突嵊跋毂鹑耍跋炝吮鹑司褪谴砦蟮摹 女儿说,好的。 爸爸的童年 又是一个新年,这个新年女儿已经七岁了,女儿已经可以很认真地和我交流了,这个感受非常不一般。我估计,每个家庭在春节这个时刻都会努力地回忆自己和自己家庭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有欢乐也有泪水。 深夜了,女儿疯玩了一天,看了一整天的电视,依然不想睡觉,于是,我只好陪她说说话,她问我,爸爸,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说,你小时候很可爱,偶尔会生病,爸爸就带你去医院。 女儿问,爸爸,我小时候家里穷吗?我说,还行吧,反正能吃饱,就是有一次你生病,医院要我们交很多押金,那时候爸爸没有那么多钱,觉得穷,大多数时候我们过得挺好的。 女儿说,我听你和爷爷奶奶说你小时候很穷,吃不饱饭,是吗?我说,是呀,那时候,整个中国都穷。 女儿说,是因为没有钱就吃不饱吗?我说,差不多,那时候物资很缺乏,不像现在生活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女儿说,那中国的钱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爸爸小时候家里没有钱。 女儿说,□□是不是很有钱? 我说,宝贝,这个我不太清楚。 女儿问,爸爸,现在□□有钱吗? 我说,宝贝,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 好好睡吧。我说。 音乐和噪声 女儿的古筝弹奏水平停留在一年前的状态,只会那几个简单的小曲子,主要原因是没有时间去老师那里学习,老师很认真也很出色。不过,实在是因为太忙,学古筝的事情就耽误下来了,我觉得古筝确实是件非常优秀的乐器,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古筝只要把音调准了,即使不会弹,也不至于发出难听的声响来。 即便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曲子,在古筝上发出来确实有非同寻常的感觉。 但口琴就不一样,朋友曾经送给刘真然一个口琴。老天,这孩子天天在家里猛吹,搞得很难受,又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只好忍着。 后来,在这个经验上,等她对口琴的兴趣淡漠了之后,我就悄悄收起了那个乐器。没多久,一个亲戚送给了她一个塑料的竖笛,还有一个学校上体育课用的哨子。亲戚让我教然然吹竖笛,并且同意然然不在家里吹哨子。我告诉了然然音阶的位置,把哨子收起来,但依然要忍受长达好几天竖笛发出的难听的声音。 刚过完年,趁然然去亲戚家串门,我把那根该死的塑料竖笛收了起来,很显然她在亲戚家里玩得比较开心,电话里告诉我她想多玩几天再让我接她。 不过,她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亲戚送给她一个小提琴,她说她回来了一定好好给我拉几曲。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电话癖 女儿对电话有较深的迷恋,只要是我下班晚回家了,就守着电话给我猛打,打得我心力交瘁。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不接,她就使劲地打,一直不停地打;我要是接了,她就说几句废话,然后挂掉。过不了多久,她又开始疯狂地打,无非是问我几点回家、现在在干什么、到哪儿了这类的蠢问题。 我有时关一会儿机,过一会儿开机了,打进来的还是她的电话。气得我不行。 无论对然然如何威逼利诱,事先说好不打电话了,但到时候她就忍不住又开始打,成了家里的电话公害。 女儿问我,为什么不让她打电话,我说一是电话费很贵,再有就是人要忍得住,要有耐力,不能想打电话就打电话,这就是戒,比如说爸爸戒烟戒肉戒酒,就都是这个道理,如果一个人没有“戒”的力量,那么这个人的生活就不会好。 女儿说,我懂了,爸爸,我真的懂了,我一定好好戒电话。 第二天,这个小丫头依旧如故。实在是很烦人。 但不能总这样,于是尝试了个新方法,她打来电话,我正在和客户谈事情, 我就对她说,宝贝你真棒,你离上一次打电话来居然隔了两分钟。你真棒,有进步。 女儿比较得意,果然下一次打来电话,时间间隔就长了点,五分钟。谑俏以倏湟淮巍?淞宋奘巍 第二天早上,在送她到姥姥家的路上,再猛夸一顿。说她有进步,不像上个月那样打无数的电话。 女儿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是比以前强一点,但没有强太多。 我到了办公室,女儿又打来电话。 我问,宝贝,什么事? 女儿说,爸爸,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我说,宝贝,什么重要的事情? 女儿说,这个事情很重要,可是我现在忘了。 正文 171.第八十二章(下) 14、六一儿童节 女儿认为我应该给她买个礼物,关于礼物这个东西, 我觉得她拥有的太多了, 朋友送的, 还有家里买的。玩具, 文具在我看来已经太多了, 而且六一儿童节大家都会去麦当劳和肯德基。 我不想把孩子的童年的全部记忆都寄托在两个洋快餐上。但又找不到更好的帮助孩子“欢度六一”的方法。 周末,为了让孩子能锻炼适应新的生活环境的能力,我将孩子送到了一个朋友家里过一个周末,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吃饭睡觉和玩耍。周日的下午再把她接回来。 女儿很高兴, 在朋友家住的时候,还和朋友楼下的一个摆小摊炸鸡排的小贩搭讪, 人家问她,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她告诉人家, 爸爸是做广告的。人家问,让你爸爸给我也做个广告吧。 女儿说,我给你做吧,我拿着你的鸡排一边吃一边说, 牛师傅的鸡排真牛。 接女儿的时候, 听了女儿的叙述,觉得是件挺找乐的事情。 女儿接着问我,你打算六一儿童节给我买什么礼物?看样子你是不想给我买了对吧。 我说,宝贝,没有礼物你会死呀。 女儿说,当然会死呀,被你活活气死呀! 15、共同创造快乐成长的方法 然然提前放假,不参加考试,经过媒体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大多数是反对的,大家不能承受一个孩子没有考试成绩这样一个现实,报社组织了一些家长搞了一个座谈。 在一个小茶馆里,家长们询问了很多问题,一是孩子没有考试成绩将来怎么办?我的回答是学习有两个目的,往大了说是是报效祖国,往小了说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有尊严更好一些。那么按照中国目前的发展局势,十多年,中国必然是一个更加开放的、自由的、富裕和公正的社会,那么现在培养的孩子就应提前适应未来的那个环境,从小培养她的创造力、毅力、诚实的品质、独立面对社会的能力,而不是一个考试机器。 如果世界出现了战争、动乱,那么,孩子同样也需要有独立的能力去面对这个社会,不至于在逃荒逃难的时候被人踩死。更何况我们还需要孩子在未来可能出现的社会困难中挺身而出,去照顾更多的人。 学习的这两个目的无论大目的和小目的,按照我的观察和判断,靠考试都是无法达到。当然,因人而异,也许就有孩子喜欢考试,那就让他考就是了,考试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当全社会都把考试当成了目的的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告诉大家,考试不是目的。 那么小的小屁孩考得昏天黑地,有必要吗。 而且,为了考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每天要学习长达十二个小时。严重地影响着孩子的身心健康和对知识的正确理解。 其实,社会上关于考试的误解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座谈时孩子的家长告诉我,重点学校的老师为了获得高分,就让家长写作文,然后让孩子背,写一篇不行要,多写几篇。而且这种现象非常普遍。 万幸我的孩子没有在这样自欺欺人的环境中学习和生活。 座谈时还听过老师当堂训斥并且用手指头狠狠地戳孩子的脑袋,说真是个笨孩子。 这种现象也非常普遍。 我无法想象有人这样去侮辱和打击我的孩子的自尊。没法想象。要知道一个孩子经此一训斥,他就很可能失去对学习的兴趣,甚至是厌恶。更何况长期如此。 座谈时孩子因为考了七十分遭到了老师的批评和责难以及辱骂。家长问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我说我会告诉孩子,宝贝,你真的很优秀,你考了七十分,世界上有这样多的学问,你竟然在一次测试中能够答对百分之七十。你真的了不起,我为你自豪。 关于孩子顽皮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顽皮就不是孩子了。 要知道成年人在工作中也是需要不断鼓励和支持才能获得更多的进步,何况孩子。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遇到的事情太多太多,家长和孩子可以共同创造快乐进步的方法太多太多。但愿,我想表达的已经表达了出来。 16、动物和我们一样有生命的**尊严 爱动物,让孩子从小懂得众生平等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事情,无论是从信仰的角度还是从实证科学的角度来看,和自然相处,懂得与各种生命形式和谐相处都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品质。 放假期间,孩子看电影是一个功课,看电视,看童话书,是一个功课,看蚂蚁也是一个小功课,看蚂蚁的时候带上很多食品,喂蚂蚁。一边喂,一边观察小蚂蚁的生活和工作。 亲戚送给给然然一只小狗,一个多月,把孩子高兴坏了,给小狗洗澡,喂食,照顾它,和它玩耍。 我告诉女儿,这个小狗离开了妈妈,它很可怜,你一定要照顾好它。 女儿说,当然。然后问我,爸爸,小狗有思想吗? 我说,当然有。 女儿问,爸爸那小狗有什么样的思想呢? 我说,宝贝,这个我不太清楚,那你觉得小狗会有什么样的思想呢? 女儿想了想说,这么点大的小狗,它现在一定想吃妈妈的奶。 我说,有可能。 女儿说,小狗这么可怜,我一定会照顾好它的,现在我就是它的妈妈了。 我说,好啊。 女儿说,那妈妈就是它的姥姥,你就是它的姥爷。 我说,那好吧。 17、电视节目中的表现 天津电视台少儿频道录制了一期节目,关于然然的成长以及两代人交流的节目。节目录制过程当中,孩子所表现的从容、童真让我格外意外。 每一个家长都应该仔细地去欣赏和享受自己孩子的成长过程,这个过程太意外了,太令你不可思议了。我们没有发现是因为我们没有去发现,并不表示她不存在。 我们在节目里谈到了自尊的问题,然然忽然一本正经地学着宋丹丹表演的东北方言小品说:“伤自尊了——”。令全场笑翻。 别人用天津方言称呼她“炎炎”,她立刻纠正别人,说自己叫“然然”,不叫“炎炎”。 我说着说着话有点走题了,编导打断我,让我重来。大家都挺尴尬的。 然然说,哈哈,老刘出丑了。 全场又笑翻。 节目的最后,主持人问现场的观众,将来,你们要是有了孩子,会如何对待她们呢。观众们的回答大多是要平等地对待孩子,认真地和孩子交流。 有的回答很感人,说,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现在觉得父母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一定要做对。 主持人问然然,你将来要是有了孩子,该如何去教育她呢。 然然说,我才不管她呢。让我老公管去。 18、身体健康 刘真然生病了,感冒、咳嗽加发烧。夜里烧了一夜,药也吃了,针也打了,但就是不见好,只能在她发烧的时候,拿医用酒精给她擦额头、胳肘窝。这个方法也是别人教我的,用于给发烧的孩子降温。但是由于孩子任性,夜晚在睡梦中难以克制自己蹬被子的习惯,每次降下温了,一出汗就蹬开毯子,光溜溜地睡下去。过一会儿,汗一凉,就又烧起来。我只好告诉她,现在热一会儿,总比第二天再烧一天强的多。 女儿哪里管的了这个,只管凉快了。 晚上下班回来,然然依然高烧,到了三十九度,让我有点坐不住了。收拾收拾去儿童医院吧。这个城市里,每个孩子都去过儿童医院,有的朋友会告诉我,他定期会带着孩子往那里送钱。 那是一个很阔绰的地方。虽然很多医院都设有儿科,但大家都信任这里。通常,看个头疼脑热的病,少则一两百,检查检查再开点药就好几百了,再输液或者别的什么,就过千了。 我有个固执的观念,认为孩子不能太依赖医药,如果从小就特别地依赖吃药打针来抵御疾病,那么会降低自身的抵抗能力和免疫能力。这个经验来自我的童年的伙伴们和我自己。小时候疯玩的往往体质不错,那些有很多规矩的,饭前便后都要洗手而且生活上冬暖夏凉安排的一丝不苟的孩子往往体质要差一些。 这个经验还来自我的阅读,我知道老鼠吃多了药就会产生抵抗力,药就不灵了。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 不过,我认为孩子应该少吃药,保持身体健康的方法是运动和良好的生活习惯,对生活乐观和开朗的态度。 有的时候精神的作用也很让人意外,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病了,被妈妈背到医务室之后,闻闻那里的酒精味,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就那么就好了。 临出发去医院之前,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了然然,说,从家里到儿童医院要开五十分钟,这段时间里可能你的烧就退了,如果退了,就带你去吃火锅,出点汗,就好了。 然然同意了。 果然,没到医院的时候,烧已经退了,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夏天的夜晚很炎热,我特意没开车里的空调,只开点窗户,窗外呼啸进来的热风加上车里的闷热让孩子出了很多汗,到了医院附近,烧完全退了。就近找个地方吃火锅。 吃饭的时候,我总结了一下。 我说,然然如果昨天晚上你听话盖被子,今天就不用发一天烧了。 然然说,是啊,那我也吃不到这顿火锅了呀。 19、没有答案的生活态度 带然然外出吃饭,谈起了婚姻这个问题。然然说,才不结婚呢,结婚没有意思,将来应该先找个男人一起生活,如果不合适,就蹬了他,再找一个。 我刚想反驳她,告诉她对待婚姻和爱情应该忠诚,要从一而终。 但话到嘴边就觉得这个反驳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很难站得住脚。 我问然然,这个答案是从哪里听来的。 然然说,是别人告诉她的。 有一个熟人挺喜欢然然。她离异,重新找了一个伴侣,同居。经常会跟孩子讲一些她的人生感悟和态度。 何止是这个熟人。 放眼望去,这个世界已经乱了套了,大多数都离异了,没离异的大多正在想法离异,我认识的一个老领导很传统的样子,也在搞离异。这年月,已经少有人从一而终了,少有人忠于自己的伴侣和婚姻了。 不知道,然然她大了。那是一个怎样的社会,是更乱了,还是在乱中反思,重新回归传统了呢。 20、再提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在洗脸,洗完了准备睡觉,女儿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幽幽地看着我,说,爸爸,你会和我妈妈离婚吗? 我说,宝贝,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女儿说,我就是想问问。 我说,宝贝,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你现在这个年龄能理解的。 女儿说,你和我妈妈会离婚吗?你就回答会还是不会。 我说,宝贝,爸爸不知道,所以不能回答,回答了就是撒谎。 女儿转身就走了,回到卧室。看电视。 我追过去问,宝贝,你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呢。 女儿自顾自地说,你要是和我妈妈离婚了,如果我跟妈妈过,我就没有爸爸了,如果我跟你过,我就没有妈妈了。 我说,宝贝,这是听谁说的? 女儿说,没听谁说,是我自己想的。 我沉默,无言以答。 正文 172.第八十三章(上) “栖月呢?” 郦清妍坐在金丝楠木圆桌前, 慢慢喝着粥, 问正在给她夹菜的弄香。 “晨起时听华阳宫的人过来说,宁王殿下出宫办事去了, 若是小姐找他,便告诉您一声。”虽然已经是长公主,却改不了口, 加上郦清妍不允, 这些一路跟她走来的丫头全部还是称她为小姐,有那些实在不熟络的外人在时,才喊一句公主。 郦清妍自醒来后食量开始减少, 小猫一样吃几口就饱了,栖月废了好大的功夫,非但没把人养胖些, 反而更瘦。拾叶总担心风要是大些,就能把她刮得没影,找都不知去什么地方找去。 郦清妍扔下还剩了大半碗薏米粥的白玉小碗, 满桌子的菜就没动几口,这阵仗已经比小奶猫吃的都少了。她用丝帕拭了拭嘴角, 声音都是懒洋洋无力的软绵, “躺了这么久,乏了,去取披风来,陪我到林子里走走。” 弄香为难地看着那碗粥,“小姐就又不吃了吗?” 郦清妍叹口气,亦是一脸为难,“实在吃不下。” 听棋抱着乌木圆托盘,很是失望和难过,“小姐,听棋真的使尽浑身解数了,您就把您想吃的东西直接说出来,听棋上山下海,也给您做出来。您越吃越少,身子怎么扛得住?” “我不是胃口不好,只是不饿,一点点吃进去就涨得慌,实在没法,你们也别折腾我了,只是瘦了些,又没什么大毛病,你家小姐身子壮着呢,不要紧的。”郦清妍开始每顿饭必有一次的劝说安抚,这些话她都能不打草稿说出几十种版本来,委实是这群巴心巴肝关心她的人实在太能折腾。 弄香突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小姐已经和宁王殿下那什么,会不会是……”眨巴着眼睛,将消瘦的郦清妍从头看到脚,最后停在她的肚子上。 郦清妍和栖月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身边这几个口风极紧的丫头却是晓得的,栖月重病的事本就瞒得紧,到现在,清楚整个经过,也不过当事人两个,外加五个丫头,即曳而已。先前那些听令于郦清妍查找法子的人,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其余四个丫头一头雾水,没有听懂她说的什么意思。 郦清妍把帕子砸到她脸上,“不许瞎猜,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弄香明显不信,“按理说,小姐的症状和书上,以及那些过来人表现得一样,应该就是有了啊。” 郦清妍哭笑不得,“我自己是大夫,我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别捕风捉影,以我现在的身份,这等事传出去,后果很严重,若有人起了疑心,该怎么说话怎么处理,不用我教吧?” 弄香立马闭了嘴,和其他人一样乖乖颔首,“小的省得。” 昨夜刚下了场大雪,天气倒是很晴朗,天空瓦蓝瓦蓝的,像是用雪擦过一般,异常的澄澈。 从那夜起,郦清妍就不再怕冷了,特地为栖月制的那些料子全部搬到紫宸宫来,连夜赶出来的华服穿在了她身上,外头是薄薄的披风,连弄香以防万一备着带出来的手炉也不用了,揣在后头被风吹得直哆嗦的拾叶手里,顶着尖端红红的鼻子,跟着郦清妍闲逛。 并没有走的太远,紫宸宫后的园子就够她逛一早上,特地叮嘱过宫人不许扫雪,眼前是银装素裹的一片,日光下亮的十分耀眼,连心情都跟着灿烂起来。 郦清妍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在手心团成密实的一个球,然后砸了出去,雪球落地,在很远的地方砸出一个小小的雪洞来。 阳光千顷无边,郦清妍身上澎湃的热量爆发出去,直将身边的雪绕着她融化出一片圆形石板来,于是悠悠发出一声感慨,“天气真暖呐……” 身后冻得瑟瑟发抖的丫头们:“……” 郦清妍笑着转过头来,“我们到前头亭子去,你们找人拖张躺椅来,我要躺在太阳底下好生晒晒。” 丫头们俱为难,“小姐,天寒地冻的,虽然出了太阳,风却大得很,还是回去吧。即使要晒太阳,在寝殿外头晒也是一样的。” “我不要。”郦清妍想也不想就拒绝,“那里哪有这般风景,跟个笼子似的。要么陪我堆个雪人出来,要么去搬椅子,你们自己选,没有旁的选项了。” 这个人正经的时候比谁都明事理,一旦撒娇或倔强起来,真是九头驴都拉不回头,丫头们苦劝无果,最后被逼无奈,选择一部分陪她堆雪人,一部分就近搬躺椅。 她睡了很久,醒来后一直待在紫宸宫调养身子,外头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停了。她突然觉得有些累,换了很多地方,结果发现居然是宫里最安静。慕容曒不会随意过来打扰,她不排斥栖月,永安的插科打诨淘气激灵很可爱。至于其他人,没有允许,不敢来打扰她,除了自己的丫头,其他下人乖得不得了,说一句闭嘴,就再不会出声打扰她。 以她现在手握的权力和身处的地位,想要实现这些并不困难,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栖月在她身边,他无以复加的宠溺和保护,让郦清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不会就此消亡。 不知不觉已近年关,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仔细想想,却又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个位置,事前从未想过结果,然后每一次都出人意料。一切际遇,都那么不可思议。好像前世老天爷欠了她的运气,要在这一世补偿完全。 温阑和慕容亭云离开皇城,云游去了,没有告诉郦清妍他们会以怎样的路线游玩。为了几十年前对温阑的一句承诺,慕容亭云真的放下所有,就这样陪她走了。虽然前世敬王爷最后也带着温阑游山玩水,却晚了很多年,在慕容曒强行夺了他的强权之后。郦清妍不能确定另一层原因是否因为自己插手,把事情搅得一团乱,致使慕容亭云比前世更早察觉慕容家两兄弟的野心,也厌倦了乌烟瘴气的官场,所以一走了之。 不过,温阑没有带走笃音,这个不是宿主,能力却不弱于任何一个宿主的人,可算是她的左膀右臂,除了衱袶出现之前待在郦清妍身边短短几天,几乎从未离过她的身。 好奇问过,温阑笑道,“若我舍不得他,就该是你舍不得拾叶了。我身边不缺人用,你让他留着吧,我还不忍心做出棒打鸳鸯之类的事情。” 郦清妍只知道卷珠喜欢那个总偷她糕点的寒露,拾叶这边还真没留意过,也好,这些丫头跟着自己东奔西跑,若有个好的归宿,她当然高兴。什么永生永世跟着她之类的话,说说就罢了,她怎么舍得她们孤独终老,就是一开始准备带她们去金陵,也没有要让她们和自己一起隐居一辈子的打算。 温阑一走,十二禤阁的大权全部落到郦清妍手中,不过她并没有变得比之前更忙。事务之类平日里都有长老和宿主们打理,另外清婕这个十分会来事、完全洞悉郦清妍想法的丫头,以非常惊人却又挑不出毛病的速度进入阁中高层。人生的美,心思缜密,年纪小让人愿意宠着护着她,郦清妍给了这个野心勃勃不甘人下的妹妹一个足够大的舞台,让她尽情施展。 即曳和甯朦妆去了渑鸢谷,走之前想法设法想拐走郦清妍,不过因为栖月像看护性命一样全方位保护着她而未得逞。 弄香把两颗石子安在雪球上做眼睛,卷珠把她那红色的丝帕团成一卷,严实固定在眼睛下头,是鼻子,听棋和菱歌找来树枝,做胳膊,一个丑丑的雪人就差不多好。 丫头们邀功似的回头唤郦清妍看,哪里还有人在?连怕她躺着不舒服,特地让暗卫现身帮忙才弄来的沉香木摇椅上也只得条重紫毡毯,空荡荡的,不知何时走得没了影,连点响动也没有。 紫宸宫出去,宫墙之下有大片的梅林,红梅盛开,灼灼其华,香气勾人驻足。郦清妍躺在一株两人高的梅树曲曲折折的树杈上,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一只手捏着一支红梅细看。 皎白的织锦华裳从树杈上落下去,若无边红梅之中一段格外雅致的冰雪,长而垂顺的黑发挂在树上,在偶尔的微风里轻轻晃荡。树底下的雪地里,歪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瓶。 栖月分花拂叶而来,看到的便是一幅美人枕花浓睡图。 画面美极,让人不忍心打扰。栖月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不知该说她是红梅花妖,还是红梅之中的冰雪仙子。 郦清妍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感到脸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轻柔又温暖,虽然她并不冷,还是不自觉地伸出胳膊抱住对方脖颈,往他怀里缩了缩。动作间细滑的衣缎从手上褪下去,露出光裸的手臂,肤色堪比白雪,莹莹耀眼。 “你来啦?”郦清妍瓮声瓮气唤了他一句。 “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从皇上寝宫地窖里偷出来的佳酿。”郦清妍哧哧笑着,脸上尚有一缕未散尽的红晕,咂嘴感慨,“味道真好。” “不好好用膳,偏总躲起来喝酒,小心变成整天晕乎乎的酒鬼。”栖月又是气又是笑,“怎的在这里就睡着了?也不怕着凉。”也抱住她,“还穿的这么少,不听话。” 郦清妍微微张开眼,把手掌贴到他脸上,“你看谁更冰冷些,我才不会着凉。” “仗着体质,真是越来越任性了。”栖月吻了吻她的额头,觉得怀中的人瘦小了太多,简直不足一握,心中顿时心疼。 “你以前也一样啊,大冬天,穿一件,那时我可羡慕你了。”郦清妍被他抱在怀里,从树上落下来,就要回去,不由挣扎了一下,“瓶子,还有瓶子忘拿,那个玉成色很好,很贵的,不能给弄丢了。” “都成长公主了,还这么财迷。如果爱这些东西,小曒让你要赏赐的时候,怎么不多要些?” “要的,赐的,赏的,有什么意思。”郦清妍撇嘴,“凭本事挣来的才珍贵。” “好好,那你给说说,这小瓶子都是你怎么挣来的?我竟不知你还会挣钱。”语气中已有揶揄笑意,退回去一步,并不松开郦清妍,脚下一个巧劲,直接将小瓷瓶勾的跳起来,精准落入她怀中。 “我和即曳打赌,他输给我的。” “哦,打了什么赌?” “十二禤阁首座长老一共有多少根胡子。我猜一百五十,他猜四百。” 栖月一边的眉毛挑起来,好看的晃眼的表情,“所以有多少根?” 郦清妍笑着摇头,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结果是长老没有胡子,但是我猜的数量比他少,所以算我赢。” 头顶的栖月叹了口气。 郦清妍抬头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我在嫉妒,嫉妒你的那么多欢乐里,有别人却不是我;也在后悔,错过了那么多和你相处的时间,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早一点,从前世开始,有我护着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欺负,承受那么多苦痛,无依无靠,郁郁而终。 我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让时光倒流,只能祈愿以后的生生世世,你出现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我在。 “他只是我的好朋友呀,让昀儿变得如此引人注目的好朋友。若是没有母亲,没有即曳,你和皇上也不会注意到我,甚至此生都没有交集,你们不会注意不会留心到我是谁,又何来早和晚之分?” “那容潋呢?你都差点嫁给他,他算什么?” 郦清妍想了想,“他是我的恩人。”突然就有点生气,挣扎着去掐他的脸,“你总是这么斤斤计较,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了,何必自己找醋吃?” 栖月偏过脸便吻到了她的指尖,温热的呼吸喷在上面,“我只是心有余悸,若我晚去一步,你就是别人的了。” 郦清妍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蹭啊蹭,“现在我在这里,我只是你的。” 正文 173.第八十三章(下) 31、有话好好说 然然和奶奶的矛盾一直比较尖锐。我曾经做了很多的努力进行调和,但都未遂。 然然有很多的缺点,但却列举了奶奶的很多缺点, 她说,奶奶太唠叨, 做饭不好吃, 还总让人家吃。 其实,我理解, 这是隔代人之间的思想差异。奶奶不光和然然有矛盾,和她的子女们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这些矛盾的来源在于生活习惯的差异, 思想方式的差异, 年龄的差异, 时代的差异, 等等。 晚上我带然然外出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跟然然讲奶奶小时候的故事,讲了奶奶小时候给八路军做饭、纳鞋底的故事,还讲了我的姥爷,就是然然的奶奶的父亲带着奶奶给八路军做事情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情节打动了然然, 那时候八路军藏在山洞里, 我的姥爷给八路军挑水吃,为了防止汉奸特务下毒,每一桶水的第一口都是由然然的奶奶喝的。 然然说,要是水里有毒呢? 我说,那奶奶就毒死了,但八路军就安全了。 我看出然然的表情很难过,她很震惊。 我告诉然然,奶奶是唠叨,那是因为每个人年龄大了,都会唠叨,我们每个人老了都会和奶奶一样。 然然说,那姥姥老了会这样吗? 我说,都会的。 然然说,是姥姥好还是奶奶好? 我说,一样好。 然然说,我老了也会和奶奶一样吗? 我说,会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的。 然然说,爸爸你老了也和奶奶一样吗? 我说,是的。到时候我需要你的关怀。你要对我很宽容。 然然说,那妈妈也是吗? 我说,当然,到时候也需要你的关怀。 然然说,那我也是吗? 我说,是的,你以后也需要你的孩子爱你,我们现在年轻。宝贝,我们思维敏捷,而且你和爸爸都这样聪明,所以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思维敏捷的人越是有责任去爱护和关怀老人。你说呢。 然然说,是,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说着,然然解释了一下,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电影《功夫》里的台词。 我说,是啊。我们的责任就是关怀和爱护别人,要是连自己的奶奶都爱护和关怀不了,那我们不就太失败了。 然然说,是。有道理。 32、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女儿有很多问题问我,这一段时间最常见的问题是一些词的意思。比如,她会问我,爸 爸,“一丝不苟”是什么意思。通常这时候我会告诉她,然然,你刚才看见爸爸在公司里用电脑做动画片了吗。一遍一遍地选音乐,一遍一遍地改解说词,一遍又一遍地研究那个画面,这个时候就可以说,爸爸做动画片一丝不苟。 女儿说,明白了。 女儿询问的这些词我分析应该是来自她看的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她不太了解,于是问我。问的词太多了。我想我都能一一解答。 女儿又在下车的时候忽然问我,爸爸,什么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这个词不太好解释,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告诉她怎么用吧,至于具体怎么解释,等她把这个词多用几遍就能理解了。 我说,宝贝,这是个成语,就是说看起来很遥远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但其实近而且很容易找到。比如说,你一直想找一个聪明而且才华横溢、又帅、对孩子又有耐心的人,他在哪里呀?告诉你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你老爸我啊。 然然说,我明白了,你一直想找一个聪明、漂亮、又听话的小姑娘,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是你女儿我啊。 33、最幸福的时刻和做一个导演 然然问我,爸爸,你觉得世界上什么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吗? 我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然说,就是现在。夏天在房间里,开着空调,吃冰棍,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我吃着冰棍,躺在床上,说,是啊,是挺幸福的。但还没到最幸福的地步。 然然说,我还有个最幸福的时刻,那就是睡觉前你给我讲故事。对了,你现在该给我讲 大尾巴鹰的故事了。 漫长的假期让然然像长在电视机前一样。原先的海底小神龟的故事让我讲到尽头了,实 在再也编不下去了。于是就只好换一个,换一个叫“大尾巴鹰”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长着超大尾巴的老鹰和他的两个孩子小尾巴鹰以及小小尾巴鹰一起生活、战斗和工作的故事。 然然说,爸爸,我最喜欢你给我讲故事,你一讲故事,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很多很多的画面,就是你讲的那些故事。 我说,宝贝啊,你将来可以考虑做一个导演,因为我了解导演就是把那些自己喜欢的故事、文字什么的改变成画面。 然然说,是吗? 我说,是啊。 34、自己的东西 女儿有个让我揪心的坏习惯,就是挖鼻孔,我认为这和她的妈妈有关系,女人总是眼里 揉不得沙子,鼻孔里留不得鼻屎,因此,没事就给孩子挖,有一点点的小鼻屎也挖个没完,好像有瘾头一样。 好象天下的母亲都这样把,生怕自己的孩子被一个鼻屎憋到哪里去。 然然大概就因为这个也染上了挖鼻屎的习惯,没事就挖,且不说形象不好,而且也不卫生,有的时候竟然将鼻子挖到流血,真是让我操心。 更让我担心的是我怕她长大了有两个难看的大鼻孔,那该如何是好。可是孩子小,她觉得挖着挺好玩,而且可能是因为心理原因什么的,她觉得痒,或者是越不让挖就越要挖,于是,虽然整天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毕竟是小孩子,依然还是为了挖鼻子的事情形成了对峙。 只要我发现她在挖鼻子,就会立刻说,你又挖鼻子了。她就放下来,或者做一个摸鼻子的姿势,说,我刚才是摸鼻子,不是挖鼻子。 时间长了,刘真然就有了心理负担。但是这个毛病不改我觉得实在是不行。再难也要设法改掉。否则大了以后那该怎么办啊? 带孩子刚从外地回来,很累,躺在床上,然然挖起了鼻孔,然然的妈妈大叫一声,喂,你这个孩子,怎么刚回来就挖鼻孔。 然然在那一瞬间就崩溃了,撇着嘴巴哭出了声音,哭诉道:“为什么刚回来就不能挖鼻子,为什么你们天天说我挖鼻子,为什么……” 我们又把那个挖鼻子的后果和危害重复了一遍,一个小姑娘,成天挖鼻子,会把自己的鼻孔挖的老大,长大了以后会丑的。 然然说,丑我不怕,鼻子是我自己的,我想挖就挖。 我说,那可不行,鼻子这样挖是会流血的。 然然说,我不怕,流就流。 我说,鼻子这样挖会挖豁的,豁了就漏雨了,而且不能擤鼻涕了。 然然说,那我不管。 我说,你不管,我可得管,法律规定你到十八岁才有行为能力,十八岁之前你的鼻子是大家的,十八岁之后才属于你自己,那时候你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没人管的。耐心忍着吧,离你到十八岁还很漫长呢。 然然迷茫地看着我。 35、我相信你长大了能应付 然然很调皮,玩起来很疯,有很多缺点。经常会让我头疼,但是,她的很多优点也是让 我很骄傲的,比如,从不乱扔垃圾纸屑。不过,这些优点并不能让孩子在社会里占到什么便宜,反而会成为她未来的负担,至少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我不在乎,我觉得她长大了一定可以克服这些负担和困难,我认为她有这个能力。 带然然出远门,坐在出租车上,吃了一个苹果,然然找我要了一张纸,把苹果核裹起来,拿在手里,准备下车的时候找垃圾箱扔掉。因为手里要拿点别的东西,就把苹果核暂时放在驾驶台上,上面还放着一小袋别的垃圾。 司机诧异地看着然然。反复地看了好几眼。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些垃圾要带很远,然后找到垃圾箱扔掉。 司机乘然然一回身的功夫,拿起垃圾就扔到了车窗外。然后善意地看着然然,也看着我,意思是告诉我,没关系的,扔到外边,没关系,没有人会管的。真的。 从司机的眼神里我还看到了一些疑惑。就是奇怪怎么还有人不把垃圾扔出车窗外,还要自己辛苦地拿着,一路带很远。 我知道然然长大了,会遇到更多这样疑惑的目光。但我相信她能应付。能把这些疑惑的目光变成认同的目光,而且然然长大了,社会也进步了。千千万万个小然然都长大了。 36、普陀山之旅 我一直想在生活中找到一个最有智慧的东西,然后让我的孩子亲近她。这是每一个家长 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把最好吃的给孩子,最好用的给孩子,没有做过家长的人大概不太能体验到这种感受,其实,对家长来说,即便是自己的生命,如果孩子需要,也是可以随时奉献出来给孩子的。 在我的生活中,我觉得佛教中的智慧最深远,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再找到比佛教更深远的事物了,不从信仰的角度考虑,只从文化的角度考虑,这个在中国传承了两千多年的思想超越了所有的强大的政权,所有的文化和思想。成为中华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而且,从我接触到典籍、僧侣,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定力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觉得我的孩子都应该亲近和接触到这一重要的文化和思想。否则就白做个中国人了,自己的国家有这样一个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智慧思想和形式,不去了解,确实愧对先人。 2005年的暑假,八岁半的女儿刘真然去了普陀山,这次旅行,转道上海,乘飞机、火车、轮船,抵达普陀山。在观音洞里,她问有着大智慧的比丘尼:“佛是什么?” 那个比丘尼回答:“佛是福德圆满,智慧第一。” 然然问:“有玉皇大帝吗?” 据说比丘尼笑了,建议女儿去北京的雍和宫看一看,那里有很多造像。女儿说:“雍和宫去过,但没注意看那些造像。” 在这个成长系列的小文中,这一段算是稍微严肃一点的有点说教味道的文章,我也想把她写的再简单一点,不过,回头一看,笔力限制,已然写成这样了,没办法了。其实,文章写到严肃一点,但不影响生活是很简单的这个道理,我们每一个家长都有条件,带自己的孩子去那些名胜,不光看那些建筑,每一个人都可以和那些智慧的僧侣们交流,每一个人都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了解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假期,买张车票,带孩子去就行。 37、财富观的对峙 社会是个大染缸。 这一年,我的生意略有好转,稿费收入也逐渐地高起来,大概在社会上,都觉得我有一 些钱,从孩子的口气中,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社会对这一变化的态度,大致就是要通过自己的资格更多地分享和获取这些财富。 然然会和我谈论钱,谈论我应该给她一笔钱,让她成长,读书和上学用,有的时候这个数字在她的嘴里是一百万,有的时候会是一亿美金。当然这个钱的概念不会是孩子自己产生的,她还没到分清一百万和一亿美金的概念,她的这个概念和说法自然是来自于社会。 这个社会由于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问题,普遍弥漫着不劳而获的思想,遇到困难就退缩的行为,都想去当旱涝保收的公务员,都想成为轻易就能获得财富和地位的人。 而且,我们的社会教育也是这样,很多家庭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我想,我不能改变社会,但至少可以和自己的孩子探讨这个问题。 因为我有着另外一个财富观。我告诉然然,世界上处理钱财有很多种方式,钱财是靠自己赚取的,不是向别人索取的。爸爸如果将来有一些钱,这些钱大多数会留给社会,而不是留给你。 你的爸爸从安徽到北京时,只带了五百块钱,后来在北京花了四百五,没有找到工作和机会,就辗转来到天津,下了火车就只有五十块钱。 一样,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奋斗,成长起来。 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比你的爸爸强。 女儿点头,表示认可我的想法。 只是,我还是忧虑,毕竟不能天天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孩子会随时接受另一个财富观。这个财富观转化成语言就是:“找你爸爸要钱。” 正文 174.第八十四章(上) 38、交换 从普陀山回来, 女儿喜欢上了茶道, 据说那里有很多喝茶论道的地方。 我的办公室里有茶具,那是朋友送给我的。女儿一直就想要, 这些茶具虽说不值钱,但 还不至于成为孩子的玩具, 女儿问我要了很多次。我都没有同意给她。 女儿让她的妈妈找我要, 她的妈妈说, 可以,他那么爱你, 当然会给你。 女儿说,你别这么说了,如果他给我的话, 一定会跟我提条件。 果然,孩子的妈妈告诉我孩子要找我要这套茶具, 我立刻就说, 给她可以,要提个条件。 提条件是为了告诉孩子,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得到的, 如果你要得到什么的话, 就一定会付出什么的。人是不可以不劳而获的。 也许她现在不太理解。但长大了就理解了。 女儿问我,什么条件?我说我想想。直到第二天,我也没想出什么新鲜的条件出来,按照以往的经验,一般这些条件不外乎给我揉揉我的膝盖,因为那是我老毛病,大概是有点风湿什么的吧,揉一揉会舒服很多,一般喝完酒就会疼,然然知道这点;或者是给我换几瓶啤酒去什么的。通常换啤酒做为条件出现的概率要多一些。 早上,我要去上班了,女儿说,爸爸,我想好了一个条件。 我说,什么条件。 女儿说,我帮你戒酒。保证一点都不痛苦…… 39、我们身处的环境 周日,我极少带孩子出去,平时繁重的工作令我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市场经济的 好处是社会在经济上越来越公正了,给予每一个人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了。但是早期的市场经济的缺点就是令我们的生活压力越越大了,生活成本也在社会的飞速发展中越来越高。 我从事的是私营企业的经营,在我的周围,每一个经营者都非常的忙碌,没有休息日的概念,有休息日概念的在我的观察中只有公务员,除了行业特殊的公务员,大多数普通的公务员到了周末都会雷打不动地休息。 而我生存的环境和周围的朋友、同事,却从未有过完整的休息日。 随着自己经营事业的发展和对财富态度的改变,尤其是然然在漫长的假期中会接触很多成年人,这些成年人会将一些问题传染给她,比如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用肮脏的语言去咒骂别人,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着一个世界观,就是自己不可以吃亏,只能让别人吃亏,在这个原则下,忠、孝、礼、义都全然不顾,一个人只要搞到钱,不管是通过什么渠道都是光荣的。 家庭和家庭之间,亲人和亲人之间,只要在财产上、精神上、**上不吃亏,一切道义、良心都可以不顾,这是一个目前社会普遍存在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想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然然长大以后也用这样的世界观来投身这个社会里。 我想,在我的所谓的事业和孩子的未来之间我必须做一个抉择,我选择了每个周日都会去陪孩子游戏,以免她有时间和机会去接触在我看来完全是错误的价值观。我想告诉孩子的是,人在任何时候要懂得良知,懂得尊重和爱他人,懂得中华传统中忠、孝、礼、义,并且成年后能够以这样的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周日,我告诉然然爸爸今天不上班,而是决定带她去玩,是去挖野菜,女儿高兴的了不得,认真地准备了铲子,带上了外出用的水。然后出发。途中,更改了挖野菜的计划,而改成了探险,因为一路上都是施工的工地,尘土飞扬。根本没有野菜可言,而且一路上全是垃圾。 我们居住的小区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小区,不是最昂贵的,在这个城市里属于中等的小区,旁边有一个售价很高的小区,这一带,以前是郊区农田,后来因为小区的建设,逐渐成为居住区,四周还有更多的小区都在兴建。我想,小区的外边应该是农田。所以决定带孩子去农田边挖点野菜,然后跟孩子讲讲自然知识。 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全是垃圾,堆积如山的垃圾。远远地看有一些树木,我想那一定是村庄,走到树的跟前,发现是一片荒废的菜地,菜地里还种着一些玉米、毛豆、番茄、冬瓜、向日葵,挺大的一片地,地的旁边是一条已经无法称其为小“河”的“河”了,那是一条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沟,里面漂满了垃圾,水是墨绿色的。 我想,菜地里的菜不要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污染,那些玉米棒子就烂在了玉米秸上,毛豆和冬瓜也都没有人摘。 田地里有一个看起来是看管菜地的简易小屋,里面什么也没有,很久都没有住过人的样子。走了很久,见到一个老者,然然问老者,能不能在这里买一点菜。老人挥着手,愤怒地驱赶我们。我以为没有说清楚我们的来意,当我说清楚的时候,老人怒吼道:“没有!快走。” 我拉着孩子赶紧离开。 然然说,还是安徽江南老家好,那里水干净,地也干净。然然问我,能不能回那里去。我说,不能,因为爸爸的事业和爸爸的生活都在这里,暂时没有条件回去。 我一直相信这样一个说法,人的心和大自然相通的,当人的心变的肮脏的时候,身处的自然环境就开始肮脏起来,当人的心灵开始干净的时候,身处的自然环境也就随着干净起来。 我祈祷,然然长大了以后,能有一个干净的心灵和一个干净的自然环境。 40、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八岁半的刘真然过完这个漫长的暑假,回到天津,当地的学校已经开学将近两周了,孩 子天天在家里当然不是个办法,我和她一致同意找一个学校,继续上学读书,接着上三年级,原先的学校因为没有了寄宿,不上寄宿吧,由于又是出书,又是新闻的,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就放弃了。家里住处周围的学校,无论是昂贵的私立学校还是收入中等的公办学校都不接“插班生”。这样,找了好几天。然然也没找到新学校。 我想,退而求其次,别在住的附近找学校了,在我的公司附近找学校也行,这样每天上学送她,放学接她,平时还可以在我的公司里学习摄影、摄像,还有像扫描仪、数码相机等等计算机软硬件的使用,让孩子提前接触应该是个好事情。 但是,公司附近的学校也拒绝接收刘真然,有一家倒是同意试试,先做个考试,看看是否能跟的上学习进度。 一考试,老师说,不行,跟不上现在孩子的学习进度。教材不一样,学的东西也不一样,要上也行,在这里再上一年二年级吧。 出了学校的大门,门卫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我说,你们学校不要。 然然没有显出有多不高兴的样子,上了车,我告诉孩子,宝贝,任何有成就的人都会在他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受到很多的挫折。 然然说,我知道。 我无法揣测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拒绝是不是难过,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或者她在乎了,但不想让别人看出来。然然表现的是一个不在乎的样子。 但我想,不管是谁都会有一些在乎的。我告诉孩子,别着急,爸爸明天再给你找一个学校。然然说,好的。爸爸。 也许,真的就是天意,我小时候上学也是坎坎坷坷的,到了我的孩子也是这样,其实,也是能够理解的,这样一个完全和社会教育潮流相背的观念受点挫折是完全正常的。只是,我的孩子将和他的父亲一样,不能走一条“正常”的成长道路。而是要受很多的挫折,再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能够影响并改善错误的教育观念的人。 我想了想,学着电影《功夫》里冯小刚那句著名的台词,说:“这么漂亮聪明的一个姑娘,就因为晚上了几天学,就被拒绝上学了,就不能接受义务教育了,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我跟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之后,我联系的又一家学校也拒绝接收一个插班生。至此,我所能努力的都失败了。在她八岁半的这一年将没有地方接受义务教育。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是个插班生,晚报到两周;第二个就是他的父亲认为了解社会然后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生活和思考以及动手能力比考试成绩要重要的多。 所以,她就辍学了。大概是这个社会上确实少有人敢于面对这样一个观念吧。 41、潜移默化的改变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了,这种长大是点滴的,只有在回忆她小的时候的样子,才意识到她 在长大,否则就不会有强烈的意识觉得她在长大,孩子在父母的心里永远是个小孩子。 但是,女儿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的改变,会让你很快地意识到,她在长大,在改变,而我则依然沉浸在她小时候的环境里。 女儿有时候问我,你为什么要跟妈妈吵架? 我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女儿说,又来了,又是老一套。 女儿问,妈妈吃完饭去哪里了,我怎么没看见她。 我说,她不好好吃饭,被大风刮跑了吧。 女儿说,废话,又来了,老一套。 电影院里放大片,因为很久没有那种专门让孩子看的影片。所以好几周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 女儿说,去看一场电影吧。叫《世界之战》。 那是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的最新作品。 我说,那部电影可是儿童不宜啊。 女儿说,又来了,老一套,什么儿童不宜,那个《天下无贼》不也是说儿童不宜吗?我不也看了吗。我不还是老样子吗。 女儿的语气和神情明显不再是小孩子的语气和神情,和一个成年人差不了多少。 42、小小的困惑 很多人热衷于小孩子跳级,觉得跳级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但通过实践来看,跳级对整 个的人生并没有多大的积极意义,只是让孩子早几年面对社会,接触社会,而已。跳级对家长倒是一个巨大的安慰,觉得孩子能够比别人优秀,比别人强。 从教科书的角度上讲,跳级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孩子们都很聪明,只要方法得当,鼓励得当,加有威逼利诱等等手段,让孩子提前掌握那些知识不是难事,但是提前掌握了之后对他自己,对这个社会有什么意义呢? 刘真然又找到了一个新学校,名字叫“走读生”,大概的意思是她没有象别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在一个学校里读三年。 我所能理解的“走读生”,仅限于此了。别的就想不通为什么会编出这样一个词来,同样在一个学校里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说法和名称呢? 只是我已不在乎了。 无所谓,我的孩子也无所谓。 然然能够很快地把她一天学习到的那些生字都学会,因为孩子的大量阅读和看电视,使得孩子完全可以提前学会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她告诉我,虽然刚上三年级,三年级课本里的字大多都认识。 这我是相信的,因为我小时候拿到语文书,就是先迫不及待地把书看完,我是当故事看的,主要是看那些有情节的课文。 然后就是失望,觉得语文书太薄了,怎么不再厚一点。让我多看看,最好能看上一个学期。 所以,然然就有了大量的时间。她放学很早,四点多就放学了,我就将她接到我的公司里,和同事们一起工作,熟悉一些计算机的知识。 剩下还有很多时间,怎么办呢? 我告诉然然,这样吧,你有这样多的时间,你就每天念两段《金刚经》。 《金刚经》不光是佛教中的重要的典籍之一,更是被称之为中国翻译文学的颠峰作品,不光是在在意识形态上,而且在文学上、语言上、行文上都对中国文化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没有读过《金刚经》的中国人实在是可惜,非常可惜。 正文 175.第八十四章(下) 43、家长会 接孩子的时候,竟然让我赶上了一次家长会。五点接的孩子,五点半开家长会, 家长会 要求只能家长参加, 不能学生参加。把孩子送回家时间肯定不够, 送到公司, 再转过来, 太折腾。我跟然然商量, 能不能溜掉,不开了。 然然严词拒绝, 说, 你要是跑掉了, 那我可就要倒霉了。 我说, 会有什么后果。然然想了想, 总之,后果会很严重。 我想了想,说, 算了,那就开吧。估计不会用太长时间, 然然要求我先将她送到我的公司里去, 然后我再来开家长会。因为下着雨,路不好走,实在不想这样折腾,我跟然然商量,干脆就在车里等半个小时,然后我去开会。开完会一起走。 然然说,那我至少要在车里待一个多小时啊。 我说,克服克服吧。 然然说,行。 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我和然然一起翻看了她的美术书,现在的教科书越来越进步了,比我小时候进步很多,美术书的美术概念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确实能看出编撰者费了很大的心思,也能看出美术概念的巨大进步。 音乐书看了一点点。刚刚和然然交流了一下识谱的心得。就到五点半了。赶紧去开家长会。 这是我开的最离奇的家长会,就在孩子的教室里,先签到(果然,我要是溜掉,一定会给孩子带来麻烦。)然后坐在教室里,每个教室里都有个音箱,音箱里放出一个很威严的中年女声,严肃地批评了还在走廊里说话的老师、家长和学生,要求安静,要求立刻回到教室里听广播。然后说了一段感谢家长们来开会并且对孩子很负责任的开场白,然后开始朗诵学校的业绩,从历年的业绩一直到现在的业绩。从物质的到精神的,长长地数了一遍。 然后是一个家长的代表朗诵了一篇和孩子谈心的心得,意思是他经常因为学习成绩打骂孩子,孩子被打急了,就给他写了封信塞在他的床上,求他以后别再打骂自己了。这个家长很感动,于是再也不打骂孩子了。 这个家长读的很让人感动。 读完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轮到班主任单独给开会了,班主任和颜悦色地讲了这个班孩子们的情况,说了孩子们好动,学习基础比较差,数学的错误很离奇。特别强调了孩子的错误很离奇,称这是她遇到错的最奇怪的孩子。搞的我们这些家长都很惭愧。 然后,老师要求家长在孩子在家的时候一定要辅导好孩子,监督孩子的作业。又说了一些:“说心里话,谁不希望孩子好呢,说心里话,一切为了孩子……” 最后,老师说,所有的学生家长,要交纳500元的教育补偿金,外地的学生交纳了教育补偿金之后,再交纳每学期120元的学杂费。然后,老师念了外地学生的名字。其中就又刘真然。老师告诉大家,这些费用的交纳地就在三楼的财务室,现在交最好,过些日子交也行,但最晚不能超过月底。 然后散会了。我问清楚了老师本地和外地的区别,老师告诉我天津市户口的只交500元的教育补偿金,不交120元的学杂费。外地户口的不仅要交500元的教育补偿金,还要交120元的学杂费。 我告诉老师,刘真然是天津户口。老师很意外,马上表示回去再查一查。 我下楼回到车里,然然已经在车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44、另类比喻 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横穿这个城市,将然然送到她的新学校,然后我去上班。下午接 了然然到公司,然后在公司里写完她的作业,看会儿电视,跟着我上网或者学着用制图软件做点小图什么的。从公司回到家里,正赶上交通的高峰期。 最能说明城市的拥挤不堪的就是交通,从公司回家,最长的一次塞车竟然达三个半小时,二十公里左右的车程,如果不塞车,走快速路,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而一塞车基本上就要塞一个小时。 塞车的原因很多,有时确实是因为车辆实在太多造成塞车,有时会因为道路修整造成塞车,有时也会因为天气的原因造成塞车,有时则会因为有人不遵守交通规则而造成赛车,比如有时候两辆车谁也不让,顶在路口当中,造成塞车,后面车一上来,赶上高峰期塞车就会越来越多。 塞车时就只能在车上闲聊。有时候会聊起塞车的原因。然然和我就一一分析这些原因。 分析完了。然然得出了一个结论,说,就像是一个塞子塞住了交通的□□。 我问,什么叫塞子塞住了交通的□□。 然然说,就是那些造成交通堵塞的人和事就是塞子。让交通不通畅,就象塞子塞住了交通的□□。 我乐坏了,这个比喻很厉害啊。 我想了想,那要是我不遵守交通规则造成了塞车,岂不也成了塞子了吗? 然然说,是啊。 然然指着窗外那些在马路上抢道的车,说,你看,那辆就是塞子,还有那辆,还有那辆。 45、爱的负担 我觉得让然然每天跟着我,对她的将来是有好处的。我的生活有大致的规律,但细节上 缺乏规律,比如下班没有正点,不知道干到什么时候,晚上还有一些应酬,遇到这些应酬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公司,或者寄存在亲戚家里。算是和我一起过着动荡和漂泊的生活吧。 有一次,因为下班晚加上路上塞车,到了家竟然十点了,然然说她饿坏了。也许那次太饿了吧,她在车上睡着了还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到前面的蛋糕店,那次挨饿,她一直记得。说,爸爸,那次你可是把我饿坏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动荡和漂泊的生活对孩子的未来是有好处的,锻炼出她独立处理和面对未来复杂人生的能力。 我问然然,跟着爸爸这样幸福吗? 然然说,还行。就是饿的滋味不好受。还有这样太乱。一会儿去这里,一会儿去那里,你总说一个多小时就回来接我,其实每次都是两三个小时,从来也不准点。 我说,那是我不好,我尽量做到准时,你还是原谅我吧。 然然说,那好吧。 我说,其实爸爸这样带着你是锻炼你将来面对社会的能力。是为了你好,是因为爸爸爱你,你能理解吗? 然然说,不能理解,爸爸,你能不爱我吗,或者少爱我一点。求你了。 我说,不能。 45、哈佛和牛津 女儿问我,爸爸,哈佛大学和牛津大学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的。 女儿问我,北大和清华是不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我说,应该是的。 女儿问,我长大了能不能上哈佛大学或者牛津大学? 我说,如果你愿意并且很努力的话,就能。 女儿说,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不过上大学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人的一生有非常非常多的道路。 女儿说,爸爸,哈佛和牛津为什么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 我说,因为这两所学校有非常长的历史,他们为人类培养了大量了不起的人才。 女儿问,他们为人类培养了哪些了不起的人才? 我说,他们为人类在科技、教育、文化艺术、哲学上都培养了很多伟大的人物,就是说 很多伟大的人物,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或者是这些大学培养的,或者在这些大学里培养别人。 女儿问,那□□是这些大学培养的吗? 我说,□□不是他们培养的。 女儿问,那是谁培养的? 我想了想,宝贝,爸爸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哈佛大学或者牛津大学培养的。 女儿问,那是北大和清华培养的吗? 我说,也不是。 女儿说,那应该是他自己培养自己的吧。 我说,是。 46、你有很多东西没有见到过 互联网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对我们的生活、思想、意识形态的促进绝对是革命性的, 颠覆性的,我们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那些平时很难有机会看到的文章、图片、事件等等。 上网的人大多都看过一套图片,有人将其整理出来,大多是反映那些贫困地区的图片,绝对是催人泪下的那种图片。 然然放学后,和往常一样找我要五块钱,我没同意,给了两块,她拿着这两块钱,先去楼下的超市买了点零食,然后上公司里写作业,玩游戏,看电视,看别人干活什么的。抽空,我在网络上搜索到这些著名的图片,把她叫来,告诉她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的图片给她看。 正文 176.第八十五章(上) 49、全民学英语的时代 我一直坚持地相信这样一个判断,英语就是一个和西方人交流的工具,没有必要放到一个高度上去学习, 当然多掌握一门世界通用的语言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大的好处, 但绝对不是生活和学习的全部。绝对犯不上孩子从小就要痛下工夫学习英语。 学习英语不是坏事,但要先把自己的汉语学好。况且,学习英语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学法。 然然的老师找我谈了话,说然然的英语简直就是太糟糕了, 句子也不会,什么都不会,问在以前的学校里学没学英语, 然然说,没怎么学。 老师问我,我说不知道。 老师批评了我,说我对孩子太不负责任了。 老师说了很多,大多我都记不住了, 就象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严厉的老师一样严厉地批评着自己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 我实在忍不住, 说了一句,英语这个东西, 将来需要了再学不是个难事。 老师正色道, 这怎么行,你要抓紧了,时间紧迫了,没有时间了,回家以后好好辅导孩子的英语。 我说,孩子太小,不能给孩子这样大的压力。 老师说,我哪给孩子压力了,我就是让你回家辅导辅导孩子,抓紧学习。又不是让你给孩子找辅导班。 我无话可说了。 老师又强调,总之,你要抓紧了。回家以后好好辅导孩子。督促她的作业,督促她跟上学习进度。 我说,英语是用来说的…… 老师说,那我不管,孩子就要会写。她现在连个句子都不会写。 我只好陪着笑脸,带孩子走了。放学回家了。 这一天,按照事先的计划,然然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车回家,从公司的楼下的公交车站等车,然后上车,到家需要一个半小时。横穿整个城市。 我嘱咐孩子,见到老人、抱孩子的、残疾人,一定要让座。然然点头同意。 50、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这段时间台湾著名学者李敖来大陆,他的演讲很精彩,让我们大开眼界。不过,学生的提问却不够精彩,显得很压抑而且没有什么想法。李敖先生也注意到了,只是明显地看出来他其实也看出来了,但说话有约束,含沙射影地说了几句。 其中的一句是,他说,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爱因斯坦竟然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在任何书本上读到爱因斯坦有过这样的论述,也没有听任何其他人说过。 但我相信,这句话绝对有其真理的一面。 知识可以随时学到,可以向别人请教,可以去图书馆,可以上网,总是会有办法学到自己需要的那些知识。但是,如果想象力丧失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然然的老师跟我说了然然英语上的缺陷,还说这个孩子好动,上课总是玩东西,没有东西了就玩手。 我觉得孩子好动玩手不是件罪恶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值得告诉家长并且让家长批评孩子一顿的事情。 孩子不爱动,不爱玩那就不是孩子了,孩子如果不爱动,不爱玩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天生的大德有大智慧,生下来就明白事理,第二种可能就是傻子,缺心眼,第三种可能就是被威慑及恐吓住了,被整服了,表面上不好动,一等有了机会就动个够。 上学的路上,我跟然然谈起关于她上课爱玩自己手的事情。 我说,你玩手影响别人了吗。 然然说,我玩我自己的手,怎么会影响别人。 我说,那就没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接着玩。 然然说,你还真想的开。 我说,那有什么,我小时侯也爱玩手。这样吧,你自己和老师谈谈,就说玩手不影响别人,没关系的。 然然说,你的意思是让我顶撞老师。 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然然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跟老师犟嘴。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啊。 然然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跟老师抬杠。 我说,怎么会。我的意思是让你跟老师讲讲道理。 然然说,怎么会讲的清楚。 我说,怎么会讲不清楚。 然然说,那你自己去讲吧。 我说,那你就是逃避问题。 然然说,行行行,那我就跟老师讲,你跟我爸爸说吧,我不管。 我说,哎,怎么最后又推到我的头上了。 第二部分 51、一个小问题 老师告诉我刘真然在英语学习上的差距,老师说她连基本的句子都不会。老师的提醒令 我特意留意她对于英文这个东西的态度。发现了一个小问题,问题虽小,但却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以及家长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其实,何止是不会基本的句子,然然连英语字母都认不全。老师和家长往往都会被孩子流利地背诵26个字母而迷惑,认为孩子认全了字母,其实,那只是背诵,而不会使用这些字母。 这里有个特殊的背景,中国儿童先要学习汉语拼音,汉语拼音中的很多字母和英文字母是一样的,但是发音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孩子的第一意识是汉语拼音,而不是英文字母,以及字母组成的单词。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是适合学习英语,如果一定要学习的话,是不是要考虑到这个问题。 按照目前的社会发展趋势,学习英文,先别说掌握大段的语法,先要认全字母,并且能够熟悉字母的组合则显得更为现实,因为如果孩子现在上网、收发邮件,在社会当中,很多名词都是英文的,电子邮件是英文的,网址是英文的,而不是汉语拼音的。甚至于厕所的男女使用都是用的英文缩写。 英文字母、单词、语句已经成了生活中难以回避的问题了。那么英文的教育就显得更需要务实。先找到一个方法让孩子区分好汉语拼音的发音和英文的发音。熟练地记住那些字母。能够在网络上熟练地应用。 至于把英语学到什么地步,我认为完全要看孩子未来的需求。 再者,学习英语我更主张在使用中学习,而不只是靠在课堂里背诵,在作业本上默写。小孩子吗,喜欢动画片,多找些原声的好看的美国动画片让孩子看,一边看一边自己猜人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效果更好一些。 课堂里灌我认为是灌不出什么好的英语水平的。 52、有的规则确实很下流 这一周,我把女儿从学校里接到公司里,在我的办公室里和她一起在互联网上正式地注 册了一个邮箱,邮箱的名字用的是她的名字的拼音,注册邮箱有三个目的,一是让她懂得英文单词和字母未来比汉语拼音运用的要多且更广泛更重要,所以一定要区分开字母的汉语拼音的读法和英文的读法和用法。这个目的可以通过注册并使用电子邮箱达到;二是学会使用电子信箱可以使自己的视野更广泛,这是一个当下必须使用的常用工具,万万不可以忽视;三是学会了使用电子邮箱就可以帮我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了。 使用电子邮件之后,开始逐步学会使用其他的办公工具,比如数码相机、dv机、传真、扫描仪等等。注册完了然然的电子邮件,我用我的邮箱给她发了一封给她的真正的电子邮件。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宝贝然然,你是我最爱的好孩子,你聪明、可爱而且善良,但是也有一些小缺点,比如有的时候对爸爸没有耐心,经常对爸爸大喊大叫,不过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克服掉这些缺点,然后成为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好孩子。你亲爱的老爸。 女儿记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和密码,然后在另外一间办公室的电脑里,在我的指导下,打开了她自己的邮箱,读到了这封信件。她觉得很神奇。 第一天,她算是学会并见识如何注册电子邮箱,然后如何收取别人发给自己的电 子邮件,我们的计划是第二天学会如何给别人发送电子邮件。那么这就意味着我将从互联网上收到然然生平发给我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我们对这个事件都非常的高兴,并且晚上到早上上学的路上,我反复询问了然然的电子邮箱是什么,好让她记住,并且温习一下英文字母和汉语拼音发音的区别,理由是我忘记了她的邮箱,她耐心地告诉了我她的邮箱。 第一天,她算是学会并见识如何注册电子邮箱,然后如何收取别人发给自己的电子邮件,我们的计划是第二天学会如何给别人发送电子邮件。那么这就意味着我将从互联网上收到然然生平发给我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正文 177.异世蔷薇(上) 作为一个看了无数穿越文的穿越女, 永安觉得若是自己不在这个世界大肆发挥特长做点什么贡献, 都对不起自己大老远孤苦伶仃穿过来一回。 她把自己在经历了这个世界近十年的打磨之后, 还仅存的那点记忆努力整合了一下, 然后就自己在农业,教育,军事,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见解写成了一本小册子,然后乐颠颠地拿去给慕容曒看。对方就她不再写一些关于情情爱爱的奇怪东西, 转而写一些比较有深度的言论的行为转变表示十分欣慰,至于看过后的感想, 慕容曒表示永安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太过于理想化,在这个世界根本实行不了,最后给一口回绝了。 辛辛苦苦的努力不被人理解, 永安表示很难过,她把有关于经济的那一方面挑出来, 整巴整巴自己的情绪, 然后跑到鑫莫面前, 大谈特谈自己的宏图霸业,要将宣文朝建立成七国之中经济实力最强大的王国,无人能够撼动。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壮熊人胆,反正钱多就对了。 结果鑫莫的反应和慕容曒相差不多,并不是很能理解永安的这种大胆创意,虽然某些地方点子的确很好,但是古人最是思想迂腐墨守成规,要想扭转这种思维,可不是单单几句话就能够做到的。往轻的说,动乱国家现有的市场;往重了说,朝局紊乱,国家动荡,这一切不无可能。鑫莫觉得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结果肯定是稳赔不赚的买卖,然后就给一口回绝了。 永安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打击,穿越女的命运不是这样的,小说里面都不是这样写的,她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看的小说可能全是盗版。 小说中的穿越女命运无非以下几种: 一种是以独特的性格引起了皇上或王爷的注意,经历了各种狗血悲惨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弯的磨砺之后,嫁入皇家或者王府,然后从此成天负责貌美如花大把撒狗粮就行了。 一种是以独特的性格莫名其妙被卷入各种阴谋之中,经历了各种狗血悲惨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弯的磨砺之后,攀登上人生巅峰,成为世界最大的赢家,要么做女皇,要么做皇上之上的王,顺便勾搭一大堆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瞎了眼偏偏就对她一人死心塌地的公子哥,然后从此成天负责貌美如花大把撒狗粮就行了。 最后一种比较平淡,以独特的性格在极其悲惨的家庭中顽强不屈坚韧不挠的生存下来,凭借着感人的毅力辛辛苦苦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最后嫁给隔壁家勤勤恳恳人傻心善最是宠妻狂魔的大牛哥,虽然或许不能貌美如花,但是撒狗粮是必备的,然后左邻右舍一大家子乐乐呵呵过完一辈子。 总结的或许不太完整,永安只是觉得她在穿越女中比较另类,一个是穿过来的时候年纪很小,如果不是在之前那个世界因为求知若渴的性格看了许多书,估计长得这么大,连那个世界长什么模样都给忘了;另外一个,就是她一过来就遇到了两个对她好得无以复加的哥哥,把她宠到了天上去,十年来狗血是有的,但是什么悲悲切切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弯的苦逼生活之类,连影子都没有看见。独特的性格也是有的,但是可惜全被她用到写不正经恋爱典籍上去了,以至于她突然想建树一番,听众的感想居然是为她终于改邪归正感动的痛哭流涕,而不是为她提出如此宏大的架构而惊为天人。 穿越女做到这个份儿上,永安觉得憋屈极了。 慕容曒和鑫莫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和创意,她就格外思念起郦清妍来,在那个漂亮的姐姐面前,无论自己说出多么惊世骇俗的话,都能够被缓缓嚼烂,然后咽下去,最后全部被温柔消化,尽量最全面的了解和理解她的所说所想,而不是像这些愚蠢的男人一样,只知道嘲笑她的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所以男人什么的,真是太可恶了! 可是,永安又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全世界都知道郦清妍和她的二皇兄在哪儿,偏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而且居然没有人愿意告诉她,这个就比较让人生气了。难道是怕她冒冒失失的闯过去,打扰到了两个人甜蜜的二人生活吗?她永安是情商那么低的人吗?是吗?! 鑫莫:“你是。” 永安:(╯‘□’)╯︵┻━┻ 刚发下重誓,说自己再也不理慕容曒的人,这会儿又巴巴的跑到他面前,趴在巨大的御桌上,扒拉开那堆得山一样高的奏折,睁着荷包蛋似的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慕容曒,“三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愿意告诉安儿,昀姐姐和二皇兄躲在哪里逍遥快活吗?” “这已经是你今天问的第五次,我每次都有说答案,我不记得你是这么记性不好的人。若闲着没事,好生看一看你的几位皇兄帮你精心挑选出来的驸马候选人,你也老大不小了,且不论终身大事至今没个着落,成天到处疯,没有半点长公主的样子,成何体统。” 永安很不高兴地噘嘴,“不愿意说就不说嘛,干嘛又拿驸马的事来搪塞人家,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这些男人我一个都看不上,长的这是什么歪瓜裂枣的模样,也敢拿给我挑。三哥哥和二皇兄若是能挑出比你俩好看的人,安儿肯定哭着喊着让两位哥哥把我给嫁了。” “那你就永远这么着吧。” 永安的下巴搁在桌子上,嘴里含糊嘟囔着,“有两个太漂亮的哥哥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妹妹从小活在美男的环绕之中,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寻常男子,要嫁不出去喽!”嫁不出去的是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孑孑一身的人也是她,结果她居然还能幸灾乐祸,真是天真单纯得让人想笑。 慕容曒扶额,“你究竟还要多久才能不再拿我和二哥的长相说事,长成这样还怪起我们了?” “哼!”永安刚准备开口怼回去,余光看到身后文德殿的大门口娉娉婷婷走进来一个绝世大美人,还未等人走近便扑了过去,“嫂子,好嫂子,最最漂亮心善的嫂子,可不可以告诉安儿昀姐姐在哪里啊?当初就是你最先告诉了三哥哥,却一直没有告诉我,嫂子是因为不喜欢安儿么?”永安抱着清婕的胳膊,眼泪在眼眶之中转啊转,就是不掉下来,“明明安儿这么可爱善良,聪明活泼,美丽大方,举止得体,进退得仪,为什么嫂子不喜欢安儿?” 清婕被她晃得头晕眼花,这小姑娘现在武功不得了,自己紧赶慢赶学了好几年的半吊子,力气哪能比得过她,庆幸给慕容曒带来的吃食都在身后大宫女手里拎着,不然经过永安这般揉搓,那些汤汤水水不洒出来就怪了。 也不急着和慕容曒行礼,先教训了小姑娘一通,“不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不过你也忒不济了,竟是半点不会使用手中的力量,十二禤阁里好多人都知道七姐在哪儿,你随便抓个人来拷问拷问,就什么都知道了。亏得你还天天缠着这个央着那个,要别个告诉你七姐身在何处,真是浪费了七姐当初分给你的那股力量。我要是你,定然一句也不敢问,这么多年来手握至宝却不懂得如何运用,看到七姐只怕会羞愧的钻到地底去。” 永安被这噼里啪啦的一通给说蒙了,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赌气,从桌上捞起方才慕容曒让她看的东西,出文德殿前,直接扔进火盆里烧了。 慕容曒看着永安离去的背影直摇头,“现在也只有你能镇得住她,就冲这一点好处,当初把后位给你,真是太值了。” 清婕让宫女把东西放到外间圆桌上,招呼慕容曒过去,“今天闲着无事,亲手做了点吃的,你想不想尝尝?” “你大老远的带过来,难道不是送给朕吃的?” “刚做好便带过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尝,你若想吃便先吃一些,若你能咽得下肚,便说明味道还过得去,我再吃也无妨。” 慕容曒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无奈一笑,“你还真是……” 清婕不是后宫里的其他妃子,才不会关心对方的下半句是什么,实则慕容曒每天在做些什么,去了哪个妃子宫里过夜,距离上一次来她的宫里隔了多久,两人多久没有说话,多久没有见面,这一切她都不关心。成为慕容曒的皇后,于她而言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无限扩大十二禤阁的规模,只要答应这个人,她绝对不会有叛国二心,并且她手中的力量为他所用,两人之间便没有其他更深的关联或者隔阂了。 勾心斗角,斤斤计较,含酸捏醋,等等这些词语都不会出现在清婕的人生里,如果成个亲就能够变得更强,对方还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何乐而不为? 她当上皇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后宫那些娇弱的女子在这个基础上,已经不会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加上她手中强大的力量,更是没人敢去招惹。 所以像眼下这种做了点心,然后特地拿过来给他吃的情景,是极少出现的。 此刻日光和煦,暖室生温,看着在外间张罗宫女把那些盘盘盏盏摆出来的人,慕容曒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让他觉得很美好的念头来,或许,他和她,该有个孩子了。 正文 178.异世蔷薇(中) 永安又偷跑出宫,去了鑫莫的宅子, 自从赢了几年前打的那个赌,这小姑娘黏着鑫莫就没有撒手过。不过仔细追究起来, 其实也不算是她凭真正本事赢的,那段时间一要忙着郦清妍和栖月的大婚, 后来要忙着聆昐的远嫁, 永安窜上窜下在这里凑热闹,又去那里凑热闹, 把这个赌约忘得一干二净, 到最后根本还没来得及动作,郦清妍就把鑫莫划分到隶属于永安管辖的十二禤阁的势力中了。 觉得自己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永安时常愤懑憋屈,而莫名其妙就被主子割让给别人的鑫莫, 更是怒火中烧, 无处发泄,于是拼命奴隶手底下的人给他往死了挣钱, 然后对异常热络的永安爱答不理,与初次见面并立下赌约的态度相比, 委实淡漠了许多。 像永安这种性格的姑娘, 基本上不知自讨没趣四个字怎么写, 原因在于她在任何地方,任何场景都能找到让自己兴致昂扬乐不思蜀的事情,而且鑫莫的房间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如何把这些东西给弄到自己宫里去,永安和鑫莫斗智斗勇了几年。 今日的永安想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见到鑫莫,她落到鑫莫的卧房顶上,翻起一片琉璃瓦,眼睛凑上去,想偷看他在干什么,结果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然后她又转到书房,还是没有看到人。 难不成这人出去了?永安觉得奇怪。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种疑惑,脚底下的屋子里传出来一阵哗啦的水声,揭开一片瓦看下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方形的大池子,蒸气缭绕,热气蒸腾。鑫莫这家伙居然大白天在洗澡,永安还从来没有看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脑子里不由先想象一番,擦擦嘴边的口水,喜滋滋地凑到洞口边细看。 水汽之中有一个朦胧的背影,袅袅绕绕的虽然看不真切,却增添了许多美感。方才哗啦的水声是对方用手在试探水的温度,永安凑上来的这一眼,正巧看见对方在脱衣裳,上等的丝绸从臂膀上滑落,露出里头莹白的肌肤,那身子如同羊脂白玉般浑然天成。 这家伙的皮肤可真白! 那长发比丝绸还光滑,那身段比女子还妖娆,那缓缓伸入水中的足,如同一朵雪白的莲花,漂亮的让身为女子的永安汗颜,那没入水中的胸膛,结实紧致,何其有力,那慢慢转向自己这边的侧颜,何等倾国倾城,妖娆妩媚,那唇,那鼻梁,那眼睛,那已经完全面朝自己的脸…… 哦,完蛋,这人根本不是鑫莫! 很可惜,永安已经被发现了,夹杂着磅礴内力的狮子吼从浴池边直往屋顶而来,“尔等何人,胆敢窥探本座!” 永安赶紧捂上耳朵,以内力护体,结果根本躲闪不及,脚步一打绊,乒乒乓乓地从屋顶上掉下来,骨头差点摔得散架。 “啊,痛……” 永安捂着屁股挣扎着要爬起来,结果被一只□□玉足大力踩住胸口,找不到着力点的她顿时仰躺回冰冷地面,看着面前身材纤弱高挑的人。 对方为了捉住她,出来的匆忙,从水池中出来,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玄色外袍,此刻踩在永安胸口上的脚从下至上直裸到大腿,永安仰视着的这一眼,风光真是无限美好。 她以为他是鑫莫,结果发现这是一个女子,当她确信这是一个女人时,结果又发现对方是个男的,真是一波三折的认知。 方才听他自称本座,想来身份是个不得了的,估摸着是鑫莫的好朋友。 不过,这个好朋友是不是长得有点太好看了。美男当前,永安完全忘了前一刻还让她惨叫的疼痛。 那人居高临下地把永安打量一番,最后看到对方因为挣扎从腰带上露出来的半截令牌,美眸一眯,“你是……永安长公主?” 永安顺着他的眼神也看到了自己腰间的金疙瘩,那是出来前顺手揣在身上的,银两实在太重,有了这个东西,在皇城之中招摇撞骗白吃白喝,即使横着走,也没人敢把自己怎么样。 “嗯,”她大大咧咧的躺在地上,“看来身为美男子的你,不仅长得好看,眼神也特别好使,居然能够如此轻易认出本宫的身份,本宫就不责罚你踩了本宫这一脚了。” 对方已经在往回缩的脚顿时想在她补上两下,踩到她肋骨断裂为止。 “长公主来鑫莫府中有何贵干?” 永安从地上爬起来,颇不在意的弹了弹身上的灰,“本宫和鑫莫是……”眼珠转了转,“好朋友,许久不见前来叙旧。你又是何人?” “在下是十二禤阁首座长老印伽,前来找鑫莫谈事情。见过长公主殿下,先前不知多有冒犯,望公主殿下恕罪。”为了表示自己请罪的诚意,也是对永安这个手握四分之一十二禤阁力量的人的尊敬,印伽朝她行了单膝跪地的礼。 “啊,原来是十二禤阁的人。”永安还以为鑫莫就是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好看的。印伽这个名字她曾听鑫莫说起过,短短几年时间,从一宿宿主迅速晋升至首座长老,实力非常之强大,没想到居然长得是这样一幅临花照水,我见犹怜的妩媚模样,看得她心里挠心挠肺的痒,真应该早点让嫂子带着自己去阁里面转转。 看来自己把手中的力量甩给鑫莫打理,果然如嫂子所言,是十分要不得的行为,不然,此刻自己早已是左拥右抱怀揣天下美男子、享尽齐人之福的女强版穿越女了。 啊哈哈哈哈…… 印伽:“?” “公主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可允在下前去更衣?”印伽被永安那副搓着下巴,一脸猥琐的表情看得浑身发毛,若不是碍于对方身份,永安早不知死了几回了。 永安脸上顿时挂着快要流于实体的关切,“美人儿快去吧,若是冻坏了,本宫会心疼死的。” 美人? 印伽跨出去那一脚直接把整个院子的青石板全部踩碎了,他抬起毫无伤痕的雪足在坑洼一片的地面上继续缓缓行走,笑如春风化雨,声若风霜寒冰,“公主殿下,还是叫在下,印伽二字,好些。” 永安:这个男人真是,帅!爆!了! 鑫莫从外头回来时,看到的正是永安向印伽大献殷勤的场景,他知道印伽今天要来,却没想到偏偏永安也来了。这个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的女人,看到印伽那种长相,只怕马上变身狗皮膏药,贴上去就撕不下来了。 从来只黏着他不撒手的人这回见到他连招呼也没有打,从头至尾眼睛珠子都在印伽身上,那种一边小心算计怎么把这个人弄到手,一边又流着口水傻笑的表情,让鑫莫简直烦躁到了极点。 他顿时后悔起来,不该让印伽直接到家里来,随便约个什么地方见面,总比让永安碰上他的好。 于是这个气压已经很低的宅子,因为鑫莫的不高兴,变得更加阴森凝重。 印伽把永安从他身上撕下来,扔出屋外,关上门窗,坐回鑫莫对面的椅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忍很久了,语气非常不善,“你精心保护了那么多年,就保护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什么都不知道的永安对这个人异常热络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敢出言讽刺,鑫莫一拳砸在桌子上,沉香玄铁木的桌子被砸出一道深深裂缝,“有事快说,说完走人。” 印伽唯恐天下不乱的继续给他添堵,“这样的性格,除非你一辈子别让她见到比你好看的男人,能守住她,我就算佩服你。” 鑫莫的脸色差到不能更差,“你今天究竟是来谈事情还是来找茬的?” 印伽冷笑了一声,不再废话,说起正事,“宁王那边传来信,要从楚国国君手中买一样东西,作为昀长公主治病的药引,这件事情希望你出面。” “那东西很难得?” “天上地下,唯此一件。” “直接让人去偷出来不就得了?” “先谈买卖,买卖不成,自然还有后手。何况如此世间至宝,定然有重兵把守,想要偷出来,只怕很要费一番功夫。若能通过心平气和的买卖达成这件事,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鑫莫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 “准备准备,早日出发,长公主还等着用。”印伽站起来往前门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倒回来朝后门出去,“我就不多留了,以免给你添堵。这么多年冷言冷语,你的气也该消了,不然哪天她跟人跑了,你就抱着后悔过后半辈子吧。”这话说的揶揄,细长眼眸回望,语笑嫣然间,风情万种,端的是魅惑无边,定力不足的男子若是见了只怕也把持不住,实在怪不得永安见了他就开始失心疯,满嘴美人美人的叫。 在鑫莫和印伽谈事情这段时间里,门外细微的动静就没有停止过,他起身去拉开房门,正扒在门上偷听的永安没料到这一变故,一下子跌进来,正撞到鑫莫怀里,一抬眼,就看到对方那张冷冰冰的脸。 正文 第179章 异世蔷薇(下) “啊, 那个……”偷听被抓个现行, 永安大约觉得有些尴尬, “我要回宫去了,来给你打个招呼。し”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踮起脚尖, 越过鑫莫的肩头, 往屋里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屋子让她无比失望,“美人已经走了呀……” “嗯。”鑫莫的回答听不出喜怒哀乐。 “哦。那我也回去了, 改天见。”永安失落的转身离开, 结果发现脚步迈了半天还在原地, 回头一看, 原来是衣袖被鑫莫抓住了。永安颇为意外,“怎么了?” “你喜欢的是那种类型?” “什么?”永安一头雾水。 “阴柔,娘娘腔,毫无阳刚之气,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看人命如同蝼蚁,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做起事来完全不顾旁人感受, 这种男人,难道比我更好,比我更能讨得你的喜欢?”鑫莫一口气把印伽身上能翻出来的缺点全部说尽了,要把这个人的形象打压到尘埃里。 离开鑫莫宅子,还没走多远的印伽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由心中疑惑,他的人缘好得天上地下无以复加,居然也会有人说他坏话? “诶?!”永安整个傻掉了。 他他他他他,他不是从来对自己不感兴趣,冷言冷语,巴不得自己早点厌倦他然后另找新欢吗?眼下这个情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些话,究竟是几个意思? “难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纠缠和在乎,都仅仅是因为我一张脸,一旦有旁的男人比我生得好看,你就会把我抛在脑后,再也不管不问。堂堂曦长公主殿下,就是这么愚不可及俗不可耐的人吗?” 永安:“……” 这人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呢?好不容易感动震惊了那么一下下的心情,就这样被打击到爪哇国去了。 鑫莫看永安的眼神能把她吃下去,“你的心里除了如何把长得好看的男人弄到手,就没装别的了吗?” “还有你啊。”永安回答的不假思索。 写了那么多恋爱宝典的永安可不是一只傻傻的飞蛾,她的确追了鑫莫多年,半疯癫半真心,但绝对不会因为看到了一点希望的火苗,奋不顾身的就扑上去,万一她的翅膀大了些,扑腾的欢了些,把这小火苗给扇灭了可怎么办? 于是永安那张如蔷薇花般鲜妍的脸庞露出一点哀伤,参杂一点挣扎,还有一丝求而不得的绝望,这表情火候把握的极好,把一代奸商鑫莫给唬住了。 “我辛辛苦苦喜欢你,追求你那么多年,无奈你的心比石头还要坚硬,比寒冰还要冷冽,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无法软化融化你。既然你对我没有情意,又何苦阻拦我喜欢上其他优秀的男人,难道看着我为你耽搁一生幸福,你就那么快乐吗?” 鲜妍的脸庞浮现出凄怆的苍白,缓缓垂下去,抬手拨开鑫莫那只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从今日起,我再不纠缠你,一别两宽,各自欢喜,难道不好吗?” 看着是因为无法承受悲哀别过脸压抑抽泣的人,其实正在咂嘴。 我的演技可真好…… 或许那本小册子上还可以添上对艺术界的改造,这样首届宣文朝奥斯卡小金人,肯定非自己莫属。永安不分时间场合的神游天外。 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脚步和身姿都显得格外凄凉沉重。直到走到庭院中央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后那个男人,好像,似乎,并没有追来…… 剧情急转直下。 哦,完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她演得太过用力,演崩了? 鑫莫,你个榆木疙瘩,快点追来啊! 自己喜欢上的人情商居然低到这个份上,真是一件非常让人悲伤的事情,永远觉得她的爱情还可以再抢救一下,于是打定主意回头再刺激鑫莫一句,“你知道印伽美人往哪个方向离……唔!” 那个被她骂成榆木疙瘩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仿佛就等着她回头,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噙住她的唇使劲□□起来。 初吻,她的初吻,就这样被他给啃没了! 永安大力将人推开,捂住被咬伤的嘴唇,快要哭出来似的大声控诉,“你是属狗的吗!” 鑫莫舔了舔嘴上沾着的她的血,语气阴蛰,“你是被惯坏了,就欠收拾,不好好教训你一顿,你都不知道乖字怎么写。” “是你对人家从来爱答不理,是你将人家的一颗真心踩到泥土中,现在我好不容易放手了,你凭什么又来纠缠人家?”虽然永安并没有放手,这一切充其量是个激将法,但是此刻她也说不清楚这番控诉究竟是在继续演戏,还是因为彻底受不了这个人的冷言冷语而爆发。 “喜欢我那么多年的人明明是你,现在我好不容易有动心的趋势,你就不能再多喜欢一段时日,多等我一会儿吗?” “凭什么!” “凭我若是好几天见不到你,就会觉得的坐立不安;凭我看到你的笑容,自己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愉悦,凭我看到你对别的男人献殷勤的时候,心中烦闷绞痛不堪。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难道不值得你继续喜欢我吗?抑或你本就是那样的女人,看到了即将会将我追到手的苗头,然后就失去了兴趣,转向他人。” 虽然鑫莫中的话说的很有诗意很感人,永安却发现她和他好像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误会,将计就计算是行不通了,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脑,需要安静的想一想。也许过了今晚,彼此都冷静下来,就能该干嘛干嘛,原来是啥样,现在还啥样,继续舒舒坦坦过日子。 至于鑫莫这个傻子,反正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早一点明白和晚一点明白都没有区别,嘴上说着不要,她的内心却完全不会介意多等上一段时间。 毕竟一旦确认关系,若对方是一个护妻狂魔,自己就不能浪天浪地的撩汉子了呀,多可惜。 永安的回答是没有回答,她摸着快要肿起来的嘴唇,心想一会儿回去了要怎么和丫头们解释才好,摔的?蜜蜂蛰的?不小心碰的?或者应该先去太医院找点药涂一涂。 鑫莫要气炸了。此刻永安的表情真的就像对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再不理他,即使他刚才刚吻了她,现在还将她抱在怀中,只专注想着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鑫莫觉得难受极了。 他觉得他的爱情也可以再挽救一下。 话已至此,心声和隐藏心底的那些事再继续保留下去,似乎就有些惺惺作态了,这个被他捧在手心看着长大的女孩,怎么能够就这样走掉,他是最成功的商人,不会做有本无利的事情。 “你是高高在上受尽宠爱的长公主,我是商人,又大了你那么多,这些年来等着你长大的同时,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番与你相配的业绩,一直克制着自己对你冷言相加,是担心会陷到甜蜜里无法自拔。你既倾心于我多年,定然是足够了解我,为何偏偏不懂我的心?” 永安再次听得傻掉,“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鑫莫抓起她的手按在心口,“你宁愿相信我以前说的那些不好的话,也不愿相信此刻我的真心吗?” 永安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抱歉,要怪只怪你冷冰冰了太多年,突然这么讲,我实在相信不了。”斜觑着戳了戳他的心口,“你说这里头有真心,掏出来我看看。” 鑫莫:“……” 印伽你回来,我们一起打死她。 世事发展总会出现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当鑫莫和永安以为他俩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该谈婚论嫁时,燕国新登基的小皇帝派了使臣入朝,求取宣文朝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长公主,慕容永安。 慕容曒和清婕都觉得那小皇帝一表人才,地位显赫,与永安十分相配,反而觉得若是把永安嫁给作为商人的鑫莫,实在太委屈她了,所以极力怂恿永安接受这门婚事,结果招到了对方的极力反对。 “如果三哥哥一开始就决定让安儿远嫁,何必从小到大把安儿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爱,还不如把安儿扔在这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吃尽苦头才长大成人,说不定这样到了那燕国后宫之中还能活得更安逸一些。如今安儿被宠得除了撒娇,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到了异国他乡,又是最吃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不是让安儿去送死吗?”永安说得声泪俱下,这模样就像是慕容曒为了利益而放弃了她,她在为自己惨得不得了的命运痛哭。 “你想要不嫁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在我和清婕选出来的这些人当中选出一个来,或者说出你心中满意的人选来,除了鑫莫,其他人我们都会考虑。”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嫁给鑫莫,不然我就去出家。”永安开始使小性子。 “哦。”正在一旁看书的清婕悠悠应了一声,“只要不嫁鑫莫,出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皇上您说,是与不是?” “啊!”永安彻底炸毛了,“你们为什么偏偏看不起鑫莫,他那么会挣钱,人又长得那么好看,对我又那么忠心,对十二禤阁也很忠心。商人又怎么了,商人就不是人吗?长公主就一定要叫王孙侯爵达官显贵吗,我永安偏要做一个不一样的长公主。” “气势不错,如果把你放在脖子边威胁我们的那把刀放下,就更好了。” 出离愤怒的永安将那把匕首甩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跑了。 清婕看着匆匆而去的永安,心中有些担忧,“长公主会不会因为太过生气,直接跟鑫莫跑了?” 慕容曒则没有那么在意,“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想要和鑫莫成为真正的夫妻,必须得回来。接下来,这丫头肯定会找遍各种帮手前来劝说,你准备着,等着应付吧。” 清婕转着手中的团扇,笑而不语。 鑫莫骑在黑骊马上,扭头看向高高的城门,燕国的使臣还在皇城之中,皇上却在这个时候让他出使楚国,去把那个能救郦清妍性命的东西给买回来,还特地叮嘱了栖月不日也会动身,在楚国与他汇合。此举意欲何为,再清楚不过。 他当然不会让燕国使臣意图得逞,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此刻唯一担心,是那个单纯的小丫头在他不在的时候,会心乱害怕。 皇命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黑骊马撒开腿跑起来,身后的随从紧紧跟随着他,一行人直跑到夜幕降临才找了驿馆歇下。 驿馆外挂着大红灯笼,红彤彤的灯光之中停着一辆马车,听到有人靠近,马车的车窗打开来,探出一张脸。 鑫莫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颠簸了一天,太过疲累,产生了幻觉,不然应该在皇宫之中想着各种鬼点子躲避婚约的永安,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 对方拔下头上的一支钗子砸了过来,正好砸在鑫莫的胸口,力气有点大,砸得他觉得疼。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居然不告诉我一声就离开了,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鑫莫因为满心的难以置信而恍惚,黑骊马通晓他心意似的往前靠近几步,“你是来送我的,还是要跟着我去?” “你说呢?”漂亮的眸子眄过来,里头有春水十里。“求了整整两日,三哥哥才同意。此番出来,只为游山玩水,与你遇见,纯属巧合。鑫莫大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 鑫莫捂了捂方才被钗子撞到的心口,觉着里头暖的不可思议。 愿如梁上双栖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