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画卷》 正文 第一章 《临流独坐图》 “咱们老师说的就是他?” “对,就是他,那个瘦瘦高高竹竿似的家伙。叫楚风,跟咱们一样今年高考。也不知道老师到底看重他了什么,偏偏说他一定能考上美院,咱们就不行。” “老师说什么又有什么用,他又不是考官,能不能考得上还真当他说的有用?” “话是这么说,可是天天看着他在前头耀武扬威的,真是难受啊!” “不过就是画展上出了点小风头而已,你当做没看见不就得了。” “心里不平衡啊,咱们从小就学画,练了这么多年。想要得一句赞扬,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个时候,楚风正在收拾画展的画作。 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以对话的内容尽数传到了楚风的耳中。 楚风将眼前自己的墨梅图仔细收好了,放回画夹里,心想自己应该出钱把自己这画装裱一下,这才算不辜负老师对自己的赞扬罢。只是装裱的钱,从哪里找呢…… 摸了摸裤兜里仅剩的十块钱,又感受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这种两袖清风的感觉,楚风已经十分熟悉了。 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钱,银行里还放着一万多点的存款,这是他这些年来攒下来的零用钱。他早就打听过了,自己想要考取的那所美院,一年的学费是一万五。 如果真的考上了,考完之后的那个假期里,自己可以多打些工,把剩下的五千块钱赚出来。 想要申请助学贷款是不可能的,虽说自己的生命中,父母的角色一直都没有产生过应有的作用,但他们二人的收入都是很不错的,楚风没有申请贷款的条件,只能自己暗自攒钱。 当然,对于楚风来说,攒钱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教小孩子简笔画、素描,虽然赚得不多,但其中也是有几分意趣可言的。 楚风的父母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离婚,而后便各自成家,又有了各自的孩子。楚风虽然判给了父亲,但父亲并不怎么管他,只是每个月给他一些零用开销,母亲那头也一样。 住处倒是有的,那是靠近高中的一个旧房子,属于母亲的。母亲说,会在高考之后将房子卖掉,到时候…… 如果真的考上了美院倒好说,自己住宿舍也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没考上的话,自己就面临着复读或是改变专业的问题了…… 楚风虽然年纪不大,却知道作画是自己想要做一辈子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处,走一步算一步吧!”楚风这样想着,将自己的画好生收拾好后,又将整个画展的椅凳、物什之类一并收拾了,这才准备离去。 虽说是画展,但展出的都是学生的画作,规格并不高,楚风的寒梅图在这里自然是可以简单拔得头筹的。 至于遭到其他人的嫉妒,这已经是楚风习惯的事情。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如此,没有什么值得牢骚的必要。 别人的看法,对楚风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但老师的看法就不同的……虽然学校的美术系系主任年纪并不大,却是正经八百中国最高美术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审美的能力自然是有的。他说楚风必定能够考取美院,这一点,虽然楚风知道只是一种溢美之词,但入得耳中,也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些愉悦。 自己从小学画,并没有遇到太厉害的名师,很多东西都是他自己私下琢磨出来的。反倒是上了高中之后,学校的这位老师对他提点有加,这让楚风十分感动,于是每次都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领域帮助老师。 画展就是其中的一件小事。虽说只是学校的画展,但真正组织起来,倒也不是特别轻松。之前的组织、安排,事后的收拾、规整,楚风都一一参与了,所以这几日睡觉的时间并不多,这时候将画展教室收拾差不多之后,便不禁深深的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候,其他参加画展的学生都已经带着自己的书画离开,整个教室空空落落的,只剩下楚风一人。 将教室扫了一遍,楚风上前把窗户关上的时候,就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 “楚风,就剩你自己了么?我让程子豪他们几个来帮忙打扫的,他们都走了?” 楚风回头去瞧,果然是有恩于自己的老师,于是笑了笑,一面关窗一面随意说着:“他们有些事情,收拾的差不多就离开了,我留下来收尾善后。” 老师当然明白楚风正在撒谎,可这种谎却让他无法生气,于是站在那里看着楚风关窗的背影,看着少年举高右臂时校服下隐隐约约瘦削的身子,心里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 “明天博物馆有全国的巡展要到,里面有范宽的《临流独坐图》。这幅画虽然没有《溪山行旅图》有名,但是气韵非凡,并不比《溪山》差。你的画里面风骨是有的,但是用笔上气韵不够饱满,《临流独坐图》很适合你仔细学习临摹。”老师说着,“听说就在咱们这里展出三天就要走,我明天早上要去看的,你若是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去吧。” 楚风早就隐约从新闻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艺术方面的事情,媒体并不是特别关心,巡展细节上的报道少的可怜。 楚风之前还寻思着,要抽空去博物馆仔细问一问,没想到自己老师竟然带来了这个好消息,当下惊喜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老师再帮忙指点一二,我也算是三生有幸啦!” 老师被楚风这“三生有幸”逗得一乐,笑着说:“怎么学着油嘴滑舌起来了?若真是三生有幸啊,咱们这种人就应该活在北宋宣和那个时代,若是在宋徽宗的宣和画院里谋上一官半职,啧啧,可以每天作画,又有钱可以赚,还有官可以当,每日结交文人雅士,哎!那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快!” 楚风看着老师身上又发出酸气,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宋徽宗不是亡国之君么?历史课上学过,那时候金兵南下什么的,社会应该很动荡的吧。生活在那种动荡的时代有什么好?” 老师翻了个白眼:“你这个历史是怎么学的?只是北宋变成南宋而已,南下迁都,算不上亡国的。再说,那女真人到得如今不也是中国民族的一部分?分什么你我彼此的。动荡了就往南边跑嘛,最起码可以躲一世的太平,那也就足够了。” “老师你这个论调不好啊,颇有路易十五那句‘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调调。”楚风笑着说。 老师哈哈一笑,不再与楚风胡乱笑闹,只同他一起将教室的杂乱一一善后了,锁上教室门,抬手揉了揉楚风的脑袋:“今天多谢你了,饿没饿呢?作为谢礼,老师请你吃晚饭吧!” 楚风闻言鼻子微酸。老师知道自己家中大概的状况,所以总是有事没事的请自己吃饭,改善伙食。 不是没有婉拒过,但老师每次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固执的可以,楚风就算是想要尝试抗争,最终也是被老师扛到饭馆去的,抗争就变成了毫无用处的事情。 “吃!”楚风笑嘻嘻说,“我想吃面条了,重庆小面,老师请不请?” 老师微微愣了愣,心里却又立时明白,这孩子是想给自己省钱呢,心里不禁一酸。 “行!听你的。”老师揉了揉楚风的脑袋,“不过我让你师母给你炖了鸡汤,吃完之后去我家喝,还是你打包带回家?” …… …… “这《临流独坐图》是范宽所做,据说,这位老人家隐居于终南、太华一带,很喜欢在山水中观察,往往对着山峦一看就是一整天。正是这样的观察,才终究化成了笔端的风雅,这等云烟雾绕、弥漫动荡的味道,不是寻常人画得出来的。” 老师看着正在临摹的楚风,指点着:“烟尘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想要化成实体实在困难。你看你这里的设色,明显重了些,一旦重了,烟雾也就显得沉了。不像是山林间的雾霭,倒像是……” “雾霾么?”楚风笑着接话,“古人真是好啊,在山水间一住就是一辈子,也没有雾霾之类扫兴的东西。” 老师也笑:“所以采风很重要,你真正艺考之前,也在咱们城市附近的山水中多走一走、看一看。所谓画家与画匠的区别,其实只在于一双眼睛罢了。景色虽然一样,但大家看到的东西,终究是不同的。” “是。多谢老师。”楚风笑了笑,他顺着老师的意思,重新条换了一下色彩,继续稍显可怜的坐在小小的马扎上,凑近了《临流独坐图》临摹。 即便是这样跨越古今的真迹送来巡展,博物馆里也依旧没有太多的人。老师跟楚风说了一声,起身去寻找卫生间。楚风专注于山水之中,含糊的答应了一声,笔下不停,一双眼睛更是几乎吸在了《临流独坐图》上。 他仔细看着《临流独坐图》左下角的一排小屋,影影绰绰的看到一个正在动作人影。 楚风不可置信的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去瞧,就发现那人影原来是在向自己招手。 几乎魔怔了一样,楚风缓缓的伸出手来,他的左手刚刚触碰到封表《临流独坐图》玻璃的一瞬,他就听到耳边雷鸣一响,整个人晕了过去。 —— 新书上传,求收藏!求推荐!谢谢大家~ 正文 第二章 春风十里不如画 北宋宣和初年的春光里,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缓慢的驶向杭州城。 马车已经是半旧的,车窗边边角角的地方有不少损伤,车轮与车辕上满是泥灰,看起来刚刚走过了不短的路程。 初春的道路并不是特别好走,许多刚刚下过雨的地方还带着泥泞的粘连感,架起车来很是费力。 拉车的马匹并不健壮,肋骨在行走的过程中于皮毛下时隐时现着,偶尔发出的粗重呼吸,明显告示着它的吃力。 车轮陷进泥土的深度并不大,这说明马车本身并不沉,只是马匹已经老了,又走了这么长的路,这样简单的事情已经足以让它连连喘息。 “老张,离杭州还有多久?实在不行,就让这家伙歇一歇再走。” 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车门的门帘掀起,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手的主人与马匹一样,都已经不再年轻。但这只掀起门帘的手却很好看,不是细皮嫩肉的那种好看,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是匀称,又像是有力,总之带着一种万分和谐的美感。 “不远了,前面转过山头就是。这家伙是老了,哎!”赶车的老张叹息了一声,用手中的马鞭轻轻的在马背上拍了两下,“你也别抱怨,咱们就快到了。你这辈子呀,也就再出这么一次远门了!” 马儿仿佛听懂了老张的话,连着打了两个鼻响,疲惫又缓慢的向前走着。 “老张,这次也是辛苦你了,千里迢迢的送我回杭州。”车内的老者道。 “阿郎说的哪里话!” “阿郎”是宋代时奴仆对男主人的称呼,对于年轻一点的男主子,一般称呼为“郎君”。 老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接着道,“老奴除了伺候阿郎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老奴这妻离子散的,要不是阿郎好心收留我,也不知这晚景要何等凄凉了。” 老张三十出头,妻子和儿子在一场时疫中全都身故了,逃难的时候与家里其他人失了联系,只身一人被老者搭救,之后就成了老者的健仆,虽说没有卖身契作为凭证,却要比普通的仆从更为忠心耿耿。 老者听到他提起旧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道:“你而今尤是盛年,不该就此孤苦伶仃的。等到了杭州城,老夫再帮你物色物色,娶个续弦也好。” 老张虽说年纪已经不轻了,听闻此话却不禁微微闹了个脸红,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的傻笑了两声,道:“我听说杭州城里的女郎们各个美的如神仙似的,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嫁给我这么个混账汉子呢!” 宋代称呼寻常女子为女郎或是娘子,至于“小姐”,那是专门用来称呼**的叫法,不可乱用。 “什么神仙似的人物!”老者听着有趣,笑道,“虽说是风水宝地,可女郎就是女郎,至多是杭州城里富庶的人家多些、眼界高一些罢了,也只是寻常人物罢了。” “嘿嘿!老奴可不敢强求!”老张又笑了两声,手中缰绳微微扭转,让马儿在转弯处拐了个角度,转过前方的凉亭,入眼的却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 老者见状大惊,连忙道:“老张,快上前去瞧瞧!莫不是招了强盗!” “好!”老张身手利落的跳下车,连跨几步冲上前去,低头去瞧,只见横在路上的是一名弱冠之年的少年。 这少年面色苍白,伏在地上,只露出左半张脸来。少年的衣服上虽然染了些污迹,却没有什么受伤的模样,这让老张微微放松了几分。 “怎么样?怎么样?” 老者也在这时候赶过来,他拄着一根金丝楠木的拐杖,大概是因为年头的关系,金丝楠木已经暗淡下来,包浆却也带着古拙的韵味。若是仔细去瞧,拐杖的龙头上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镂空的雕刻,只是被老张那只好看的手握住了,看不真切。 老者接连的追问早已显现出了他的心切,老张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将少年郎翻过身来,呼唤了两声,并没有得到什么答复或是反应。 老张又仔细的瞧了瞧少年的衣服,确定没有什么显著的外伤,便对老者道:“阿郎,没有外伤,不像是遭了劫匪。看这少年郎瘦削的样子,莫不是饿晕的?” “杭州繁华之地,难道也路有饿殍了么?”老者皱着眉头,隐隐有些焦急。 老张早年前得老者所救,情状与如今眼前这名少年倒差不多。他害怕老主人着急,连忙用手试了试少年的鼻息,又伏到少年胸前自己的听了听,对老者道:“呼吸和脉象都平稳,阿郎不必着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老者微微放心下来,颔首道:“这样就好。快将他抱上车来,咱们立刻进城,直奔医馆吧!” …… …… 杭州城外,十里一亭。 城南出门后的第一座凉亭,当地人都直接换做“十里亭”,又因每年春日时分此处最早得吹南风,也有好事的书生,故作风雅,呼唤为“春风十里亭”。后来也不知是哪个书生如此无趣,竟在亭子上当真立了一块匾额,上书“春风十里亭”五个大字,松木黑字,浓墨行楷,在亭子的檐子下也不知躲避了多少年的风雨,至今依旧留存下来。 楚风正是晕厥在了这春风十里亭的附近,被老者救走之后的不久,几辆马车远远驶近,也在此处停了下来。 “停车停车!娘子说有些头晕气闷,要在亭子里歇一歇。”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车队里传出来,伴随着声音跳出车子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 这几辆马车要比方才老者那辆华丽的多,也崭新的多。除了前面载人的两辆外,后面还跟着三辆专门运送东西的马车,单看那堆得满满的箱子,路人便能猜测出这家人家境不俗。 除了赶车的几名车夫之外,马车外还有健硕的仆从跟随在外,显然是远路害怕遇上匪徒的。 如今的世道虽然大致上算太平,但仍旧难免与流民、贼寇等擦肩而过。路途遥远,家什又多,想要财不露白已是不可能,于是只好在人手上多加安排,做起码做出外面的姿态来,以防不测。 当然,一路之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匪徒,一行人最为担忧的还是车内女郎的身体。毕竟如今依旧是春寒料峭时节,身子不好的女子稍不留神就会染疾,更何况是从小身子骨就弱、又经历了这样一番颠簸的小娘子。 听到小丫鬟的话语,一行人哪里敢不从,连忙就停下了车子,自有仆从与仆妇先行进到了亭子里简单收拾打扫了一番,又将亭子内的石凳上铺上了厚厚的垫子,这才敢情自家小娘子下车来。 “小娘子慢些。” 之前说话的小丫鬟伸手去扶一道浅碧色的身影,下车的时候,这身影的主人腰肢微弯,恰好露出优美的曲线来。 “小娘子的脸色有些潮红,莫不是吹了风吧!”年纪大些的仆妇上前看着女郎的脸色,心下有些担忧。 女郎的年纪比小丫鬟大不了太多,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妙龄。这时候女郎的面上微白,唯独两颊处生出些红晕来,看起来的确像是发烧生病后才会出现的模样。 “没,只是在车上闷得难受,并没有着凉,大家不必为我担忧。”女郎年华正好,面容也是姣好怡人,最重要的却是身上一股子淡淡的书卷气,衬得她愈发娇柔了。 被丫鬟和众仆妇引着进了亭子,女郎目光扫过那匾额上“春风十里亭”五个大字,不禁偷偷一笑,心想也不知是哪个书生如此猖狂,这样的书法虽说还算平平,可这样拿出来见人,着实不该。 这时候,又有人拿来了茶果点心来摆在石桌上。 “小娘子早上就没吃多少东西,而今稍微吃一点吧,进城之后咱们再吃些好的。”小丫鬟在旁边撺掇着。 女郎笑道:“你们把我当成瓷做的了?护的跟什么似的,我哪里就矫情成了那样!” 说罢,女郎也怕旁人太过担心,捡了两块点心慢慢的吃了,看着身旁众人面色慢慢转好,她的心也安稳下来。 哎!害别人为自己担心,实在不该! 女郎这样想着。 “小娘子,咱们稍微歇歇就走,毕竟这里四面敞开,风势太大,停留的时间长了难免着凉。”一旁的仆妇劝慰道。 女郎点了点头,四下随意看着旁边的景色,目光不知怎么被路上一件奇特的东西吸引了去。 “飞白,你看那路中间的是什么东西?”女郎呼唤身旁的小丫鬟。 小丫鬟顺着女郎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倒在路边,也不像是木头,也不像是漆盒,看起来有些奇怪。 “我去拿来瞧瞧!”飞白性情灵巧,嘻嘻一笑,抓住裙角就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不得了啊小娘子!”飞白在那边路上翻看了几下才转身回来,面上布满了惊异之色。 女郎瞧着有趣,笑问道:“怎么就不得了了?弄得这样眉飞色舞?” “小娘子你瞧!你瞧!”飞白将那黑漆漆的东西展开来,瞪着一双大眼睛,将其摆到女郎面前,“这画虽然画的不全,可不是咱们家的《临流独坐图》嘛!” ——如果觉得书不错,大家不要忘记收藏、推荐哟~ 正文 第三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 蛩音不响,三月的窗帷不揭。 如今,窗外的柳絮尚未绵延,更没有飞起的气力,这是因为东风太过些微,吹不起这等缠绵。 宣和初年三月的扬州城,正是一派这样的景象。 冬已老,春未醒。 一派季节交换中的缱绻味道,总是让人莫名想起晚起倦梳妆的美人,带着一种慵懒又异样的美感。 这个时候,偶尔会有雨落。不是春天的那种迷蒙烟雨,而是介乎冬雨萧条冷落与春雨清新可人之间,肆意的沁入对方的意兴思飞里,飘飘渺渺、洋洋洒洒、漫天满地满乾坤。 自古以来,诗人赞春赏夏,却很少有人真正欣赏这等时候的美景。楚风却很喜欢这样的季节,尤其是这个时候的雨,带着一种疏疏淡淡的味道,就像是韦苏州的诗。《红楼梦》里说,韦苏州的诗冲淡。“冲淡”这两个字,也是楚风很喜欢的。 小时候的楚风最爱不过那句“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因为爱煞了这句诗,楚风小时候甚至动过改名成“楚江微”的念头,当时被父母笑着拒绝了。 当然,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父母离异之前的事情。那些记忆对于现在的楚江来说,恍如隔世,仿佛带着一种偏光的特效,嗅起来有一种泛黄老照片的气息。 那都不重要了…… 不知怎么,儿时的记忆竟然席卷而来,楚风有些疲惫的将这些回忆按下,艰难的睁开眼睛,就瞧见了窗外的一树柳枝。 柳絮,还没有来得及翩跹。 枝上柳绵吹又少…… 楚风触景生情的想到这句诗,又不禁想起了下一句,自嘲一笑。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高考和艺考,芳草之类的事情,实在无暇考虑。 “小哥醒了?” 一道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入耳,声音并不熟悉。 楚风偏头去瞧,就看到了一个短打小帽、腰系巾带的中年男子。男子的脸上胡扎略厚,方脸阔鼻,看起来很淳朴的样子。 “这里是……”楚风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中年男子自然就是奉命救下楚风的老张。老张这时候笑道:“小哥你在杭州城外昏迷过去了,我家阿郎刚好路过,就救下了你。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小哥你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好。” 老张凑近了一些,神色稍显认真:“小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用不用报官?” 楚风听着他的话,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四周的光景。 白灰墙、柳木柜、围子床、松木窗框,屋内的陈设就是这样的简简单单,倒也显得清落。窗外,依旧只是柳枝飘动,枝上柳绵静悄悄。 楚风曾经临摹过一些唐代的工笔仕女图,《韩熙载夜宴图》《簪花仕女图》等,瞧着屋内的陈设味道,虽然与画中由着些微的差距,却又十分类似。 单纯从陈设上说,这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毕竟中式装修而今时常得见,其中雅趣也颇堪玩味的。关键是眼前这人的衣着打扮,着实与那些仕女图中的仆从之类有些相像,只是相较而言没有画中华贵罢了。 见楚风没有答话,而是不停的在观察四周,老张笑着解释道:“我家阿郎是这间书画行的掌柜,这是我的房间。你在杭州城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我可以出去寻一寻。” “杭州城。”楚风低不可查的默念了一声,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昏迷之前似乎是在博物馆里临摹《临流独坐图》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千里之外的杭州? “敢问一句,”楚风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向老张的眼睛,“如今是哪一年?” “宣和元年初春三月,”老张笑道,“少年郎是日子过得糊涂了么!” …… …… 同样是“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杭州城内,富户聚集的宣庆坊中,此处的院子里,除了柳棉之外,还有几只初开的春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花落处,自有芳草。 芳草旁边是少女闺房的墙角,房间之内、书案两旁,女郎与飞白分座两旁,端详着眼前的半幅残卷。 “是《临流独坐图》没错,祖父那画我看过千百遍的,自己也临摹过不下百次,绝对不会走眼……”女郎点了点头,又不解的摇了摇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祖父画完《临流独坐图》之后,虽然也曾经示人,却不曾借给旁人赏玩的。除了自家人之外,看过这幅画的人本身就不多,更不可能有人细细研究了。可是,如果不是细细研究的话,怎么会有些临出这样相像的笔墨呢?” 此时若是楚风在这里,听到女郎称呼《临流独坐图》的作者范宽为“祖父”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飞白的坐姿自然不如女郎端正,这时候几乎是把上半个身子全都扑到了桌子上,半趴在那里。她看了看眼前的画,又看了看女郎的表情,笑道:“小娘子你说,会不会是三郎他们谁画的,然后不小心就掉在了路上?” “听人说,三哥忙的半个月都出不得杭州城一次呢,哪里会有时间临摹这种耗费心血画作?再说,就算是真的临摹了,也不可能扔到城外去啊!”女郎笑着回答。 还有一个理由,女郎并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残卷的笔力要比自家三哥厉害的多,虽说半年多没见,但以自己对三哥的了解,他是临摹不出这样的味道的。 祖父的山水画,中年方成气魄,其中最为厉害的就是设色与那种动荡的气韵,让整幅画都显得动起来了一般,并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眼前这一幅,说不上极佳,却得了三分风骨,只是意境上稍有欠缺。 女郎记得祖父说过,书画最重的就是风骨。这与人的气质一般,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临习只能增删,却不能凭空幻化而出。这就是所谓的天分了。 飞白偷偷的瞥了一眼旁边绿豆酥,心不在焉的道:“等三郎回来了,小娘子你问问就好了嘛!现在这么费神做什么呢!” 女郎哪里看不到飞白的小动作,笑着将那盘绿豆酥递到了飞白眼前,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就你聪明!看看画也能费神了?” “怎么不费神!”飞白手里拿了一只绿豆酥,正欢天喜地的往嘴里塞,却忽然听到了这句话,立刻板起一张小脸来,煞有介事的道:“小娘子你就是学画的时候太过痴迷,整日整日废寝忘食的,这才落下了病根儿,以至于现在身子骨都弱呢!主母都知会我了,让我每天每夜都要看着小娘子你,莫要让你再痴迷进去了!主母说,小娘子这画痴的名号,绝对不能再蔓延下去了!” 飞白学着自家女主人的腔调,将后面的话十分语重心长的说了一遍。 女郎看得只觉好笑,抬袖掩嘴笑道:“我又不是顾恺之那等痴绝之人,再说,若是真的能有那样的生花妙笔,就算是痴绝也无妨了……” 说着,女郎的双目中便流露出向往来,明显已然痴了。 飞白见状,百般无奈的叹息。 …… …… 不知不觉,时间如同流云一般翩然散尽,一眨眼已经过了两天。 楚风看着空气中越来越绵密的柳絮,吹着越来越温暖的东风,心里淡淡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空中,老师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旁——若真是三生有幸啊,咱们这种人就应该活在北宋宣和那个时代,若是在宋徽宗的宣和画院里谋上一官半职,啧啧,可以每天作画,又有钱可以赚,还有官可以当,每日结交文人雅士,哎!那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快! “北宋宣和么……” 楚风低低的自言自语着,心想自己这样一离开,父母那边应该不会特别在意,只当做自己是离家出走了,过一段日子之后,也就忘记自己这个人了罢。只是老师那里,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担忧…… 楚风心下叹息,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毫无办法,只能带着老师和自己的梦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艺考和高考是无法再担心了,至于其他……对于北宋末年、宣和年间,楚风了解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书画方面的东西。 徽宗一手创立起来的宣和画院自不用说,那是所有书画爱好者的圣地啊!《宣和画谱》、《宣和书谱》也是在这个时代做成的,都是宋徽宗亲自督办而成的总论,以皇宫内院所藏书画为蓝本编撰而成的。 单是这些事情,楚风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那得是多少名人字画啊!他真恨不得立刻就快马加鞭的进宫,将所有的字画都遍览一番,即便看罢立刻身死也值得了! 只是……另一方面,这毕竟也是北宋末年,金兵就快大举南下的时候。除此之外,南方还有方腊为乱,水泊梁山的好汉也是这个时候吧!朝廷上奸臣当道,南宋后衣冠南渡……到时候风雨飘零,自己这样一个比浮萍还轻飘飘的人物,又该怎么样保全自身呢? —— 嗯,大家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推荐~收藏之后再溜走~ 正文 第四章 金碧山水 在此处休憩了两日,楚风也大概清楚了主仆二人的身份。 被奴仆老张唤作“阿郎”的老者,姓陆,单名一个鸿字,字文端,楚风便尊称长者为文端先生。 文端先生在这杭州城的西市中开了一间书画行,冠以“陆氏”之名,整个店内上下只有他与老张两个人,因为书画行位置偏僻的原因,生意并不好。 这书画行是从旁人手中盘下来的,前天刚刚重新挂名开业,倒也并没有弄什么热闹的阵仗。声势不大,生意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 奴仆老张并不懂书画这些东西,招呼客人的时候说不出什么来。至于文端先生,本人更加不会因为这等阿堵物而操心,偶尔兴致高时,会与登门的客人攀谈说笑一番。而一旦这客人得了文端先生的赏识,书画之物几乎是半卖半送的兴致,赚不到什么钱。 当然,对于如今的物价与银钱的关系,楚风并不是十分清楚。只是之前偶然间听到了主仆二人的谈话,说是银钱上似乎有了些局促,这才大概了解了几分书画行的情状。 看来对方并不是什么家底深厚的有钱人,却平白无故救了自己这个萍水相逢之人不说,还养了自己几天,搭上了不少医药钱。一念至此,楚风不禁有些惭愧。 他如今是十七岁的年纪,在二十一世纪或许还被当做未成年人,但是在这个年代,早已是结婚生子、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总不能就这样被人养着……楚风这样想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不深,对周遭的事情……这两天稍微有了些认识,口音上正在渐渐适应,可其他的东西,还处于懵懂阶段。宋朝的官话与后世的普通话自然不同,如今落脚的杭州地方,虽然也夹杂着后世的一些吴侬软语,但变化总是有些的,最初听辨起来颇有些费力,楚风还在慢慢的学。 现在的楚风就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孩童,对于这个世界所知甚少,贸然辞别此处的话,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可若是让他一直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呆下去,就算是文端先生能够忍耐,他自己也过不了内心这道坎的。 思付之中,楚风在前厅百无聊赖着。 这是初春的午后,文端先生午饭后径自回房小憩,老张坐在书画行的门槛儿上看店望天,略带暖意的春光从窗棂上洒下来,又在整个店面中铺衬开,很是温暖……说实话,老张忠厚淳朴的形象在书画行的匾额下一座,即便是想要进来瞧一瞧的客人,也几乎立时就会打消了这个念想。 这并不是歧视,只不过人是视觉动物,所有的心理活动都难免受到视觉的引导。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书画行中的书画,楚风粗浅的看了一下,大多是不错的东西。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说不上好,更不是什么名家之作。看起来,主要是给寻常人家做装饰之用的。 宋代以来重文轻武,诗词书画之风卓然兴盛,尤其是到了当今这位徽宗皇帝登基之后,品赏玩物的风气便愈发浓郁起来,毕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就像是唐代时上到垂垂老者、下到黄口小儿都能吟诗一般,宋代也是文化昌盛的年代,民众间便有挥之不尽的风雅气度,这是凡事只讲gdp的后世无法比拟的。所以寻常人家偶尔买一些金石字画,也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这家店里的字画……不是楚风自负,大多达不到他如今的笔力的。不是没想过卖画赚钱,只是这种事情唐突不得,他虽然没学过经济学,也知道市场调研的重要性。而且……以他现在仍旧略微烦躁的心境来说,实在是不适合作画啊! “咦,这里什么时候开了一间新的书画行?小昇,我们进去瞧瞧。” 就在楚风胡思乱想的时候,还真有胆气十足的人,并不畏惧在门口当门神的老张,带着小仆、把玩着折扇迈步进来。 老张见状,连忙起身来迎,脸上堆了淳朴的笑意:“这位郎君请进,请进。随意看看。” 来的人年纪轻轻,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天青色交领对襟阔袖的直裰,腰间用革束带系了,挂着一枚水洗色的玉佩,头戴东坡巾,手执折扇,带着一个十岁出头愣头愣脑的小仆就走了进来。 楚风这时候也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布衫,见有客人进门,便退后一步往角落处避开,以免阻碍客人看字画的视线。 老张嘴笨,也不会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时候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这年轻郎君身后,嘿嘿无声的憨笑。 “老丈,你们这店里没有知客?”年轻郎君环顾了一番,虽然也瞧见了角落中的楚风,但看他布衫布履不动声色的样子,明显就不是卖货的,只将他当做了另外的客人。 知客就是招呼客人、为客人寻找想要物品的人,原本是指寺庙中招待客人的僧人的,这时候也人会在俗世这样称呼,类似后世的店员。 “老奴就是。”老张连忙应承。 “你?”年轻郎君微微惊愕,失笑道,“我想看看小幅的金碧山水,你们这里可有?” “山水?啊!这边都是山水画。” 不管怎么说,国画几大类,山水花鸟人物,这种东西明眼人都认得出的。老张一听“山水”二字,忙拍了脑门儿,将客人往西面墙头方向引来。 这个年代书画行的陈设与后世区别并不大,当面会摆一些书画作品,都是装裱好的,在四面墙上分类挂了。还有一些都放到库中存着,毕竟是卖书画而不是书画展,即便想要全部摆出来,店面也是不够大的。 楚风看到过这书画行的小仓库,只是在门外浅浅一瞥,并没有细瞧。库存并不多,只是从门脸上摆好的这些书画来看,那小库中的书画等级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金碧山水有富贵气,虽然楚风不了解如今的民风民俗,但估么着应该是寻常人家都喜欢的一种画作了。 但老张哪里懂什么叫做金碧山水?这时候只顾将客人往悬挂着诸多山水画的西面墙头引,那年轻郎君走近随意看了两眼,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用异样的目光看了老张几眼,这年轻郎君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叹息对身后的小仆道:“走罢,看来这里并没有我要的东西。” 说罢,迈步就要离开。 “这位客官请留步。”楚风觉得不妥,认为自己最起码应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便走上前,微笑问道,“客官想要金碧山水?是要绢本还是纸本?大概要多大的尺寸?工笔还是写意?题材上可有什么详细的要求么?” 年轻郎君闻言停下脚步来。旁边的老张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楚风。 “咦?你不是来买书画的客人?”年轻郎君转回身,好奇的打量楚风。 楚风微微一笑:“不算是。只是我对这里不是很熟,客官若是有什么需求的话,我会尽力帮忙。” 那郎君点头道:“总算找到一个懂书画的人了。我买来送人贺寿用的,要华贵吉利些,笔法并不重要。尺寸的话,中等便好,挂轴最佳。” 楚风一听,目光在墙面上悬挂的画卷上一转,指着角落中的一幅,问道:“客人请看一下这幅,尺寸不论其他的几样,可合意否?” 楚风所指是一幅团扇扇面的金碧山水,工笔细细打磨,高山峻岭、仙鹤老翁,实打实的祥和富贵气。 年轻郎君细细查看了一番,喜道:“就是要这样的!不过最好是挂轴,如果实在没有的话,这一幅倒也不错,我去着人拾掇个团扇出来,也是个小巧乖觉的贺寿之礼!” 楚风含笑道:“客官莫急,我去内里库房瞧一瞧,看看还有没有合心称意的挂轴了。张大哥,麻烦你那些茶水茶点来,让这二位稍待。” “那就多谢了!”年轻郎君冲着楚风微微拱手。 楚风颔首示意,转身去了内间。 老张的目光直愣愣追随着楚风离开,呆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按照楚风的意思备下了热茶和两色茶点,请年轻郎君闲闲坐了,赔笑侍立一旁。 “方才那位小哥不是你们店里的人?听他说话倒是个内行啊。”年轻郎君好奇的询问老张。 “啊!”老张憨憨厚厚,也不知到底应该如何回应,只挠了挠头,闷声闷气了半晌,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年轻郎君觉得无趣,撇了撇嘴,便不再多问。手上端了一盏茶,自顾自的去看店中其他的书画了。 再说楚风,他掀了门帘转进内室后,原本寻思着是直接去库里翻找,还是去请教文端先生……老人家在午睡,这样直接打搅似乎不大好。可若是直接去库房里翻东西,也不是什么合乎礼数的事情。 好在楚风一转进内室,就瞧见老者的房门已经敞开,而老者正在书案旁把玩着什么。 “文端先生,”楚风不敢怠慢,立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外面有一位郎君要买金碧山水,绢本纸本工笔写意什么的一概无妨,只要画作吉利的挂轴,咱们店里可有藏货么?” —— 每日上午十点左右更新,如果没更的话……多半是说明我又忘传了o(╯□╰)o不用着急,我总会想起来的!嗯嗯! 大家别忘了收藏推荐哟~ 正文 第五章 鸿门宴 文端先生身高七尺上下,放在后世算不上高,但在如今这个年代也算是身姿健朗了。 老者如今穿着一身藏青色广袖暗花纹的长裳,因为身在家中的缘故,腰间并没有束带,看起来颇有些从容随意的味道。 听到楚风的话,文端先生先是有些讶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徐徐的站起身来,抬手指了一下库房的方向,和蔼笑道:“原来楚郎也是同道中人,知晓丹青之事。” “不敢,略知一二罢了。”在这个风雅的年代,楚风是不敢自吹自擂的。 文端先生领着楚风进入库房,这里有两扇与人同高、臂展宽的柜子,两扇都是七层,上面摆了些书画卷轴,还有一些扇面、小品之类的玩意。 阳光从一扇小窗外斜照下来,将库房内浮浮沉沉的纤尘照耀的清清楚楚,有些温馨的味道。 “金碧山水我急着是有的,唔,大概是在这边。”文端先生慢慢翻弄着,并不着急,问道,“要吉利的?南山松石,还是什么?” 楚风道:“外面摆了一个团扇的扇面,那位客人说那扇面就很好。” “原来如此。”文端先生应了一声,将翻出的几个卷轴一一展开来瞧。 楚风毕竟是客人,不好直接上手帮忙翻找。只是立在后面看文端先生的翻弄,心里不禁有些好笑。 这文端先生着实是太过随意的性子,不但这书画行经营的随意,就连库房中的这些东西也是摆放的杂乱无章。画作的题材不辨东西不说,连字和画掺杂到了到了一起,怨不得找寻起来十分困难了。 大概找寻了半柱香的时间,文端先生最终挑出两幅金碧山水来,放到旁边的柳木桌子上展开,问道:“你看看他大概要哪个?还是都给他拿过去瞧瞧?” 楚风上前一步细瞧,这两幅金碧山水,笔力上的高低差别不大,其中一幅山麓延绵有苍茫辽阔之势,偏近于小写意。另一幅是选了一座山峰细细描摹,山顶空亭、怪石,气象很是华贵。 微微思付了一下,楚风道:“如果估计的不错,那位客人应该喜欢这一幅工笔才对。但依小子看,还是将这两幅都拿出去吧,让那位郎君自己挑选一番。不知文端先生意下如何?” 文端先生笑道:“依你。” 楚风便上前将两幅画一一卷好,又问道:“先生,那位郎君若是要买下的话,应该要个什么价钱?” “呃……”一提起钱财来,陆文端就成了无源之水,自己也摸不到头绪。 楚风瞧着好笑,只觉得这老人家的性情着实可爱,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做起生意呢? “先生,您这画是多少钱买回来的,可还记得?”楚风在一旁提点。 陆文端眨了眨眼睛:“工笔那副似乎是八百钱上下,至于另外一幅,老夫已经记不清了。”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计较,便笑道:“小子知道了。”说罢,微微躬身,捧着两幅画转身出去。 “这位客官久候了,在下幸不辱命。” 楚风从内门里走出来,微微一笑。 …… …… 入夜之后,江南初春难耐的味道,就从湿漉漉的土壤中不紧不慢的释放出来。 潮气氤氲着在夜色中浮动,恍恍惚惚的铺散到整个天地中,哪怕只是微微的吸上一口气,也会觉得湿冷冷的空气直接打入了口鼻之间,浸入心脾。 油灯在风中摇曳,晦暗不明。 楚风走上前将窗子关严了,油灯这才安歇下来,屋内也跟着一亮。 陆文端看着楚风关窗的背影,心想这孩子一举一动不像是寻常农户家的娃娃,谈吐行止也十分不俗,尤其是那一双手,一看就是久握笔杆子的,绝对是出身于诗礼之族的。只是这样的少年,怎么会在杭州城外那种地方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又不曾找寻族人呢? “阿郎,饭已经做好了,现在用么?” 老张来到门前问了一句,一双手在自己的衣襟上蹭了蹭。 “端上来吧。楚郎那份也端到我这里,老张你的也是,咱们一起说说话,也热闹热闹。”陆文端吩咐道。 老张听话听惯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应了一声,径自去拾掇安排。 楚风大概猜得到老先生要与自己谈些什么,心里微微悬起,却又觉得有些怅然。对好心救下自己的人撒谎,他是做不到的。可若是实话实说,对方也不可能理解明白,他楚风到底该如何是好? “楚郎,过来座。” 陆文端先径自在一张杨木折背玫瑰椅上坐了,又指了指左下手的位置,示意楚风过来安坐。 楚风不好推脱,便也坐了下来,心神却不免微微动荡着。 如果老人家将自己撵走,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萍水相逢,对方救下自己已经是了不得的恩情了,又怎么可能再继续养着自己…… 油灯微微亮亮,噗地一声爆开了一个油花儿。 老张将三菜一汤一一端上,一盘时青,一盘春笋炒肉,一盘外面买回来的炒蛤蜊,汤也是取了些蛤蜊熬煮的,咸鲜入味。 陆文端不多说话,先行动筷子,楚风冲着坐在下首的老张微微颔首,自己也静悄悄的吃起来。 他在这里已经吃过七八顿饭,都是老张下厨做的。老张的厨艺算不上上佳,但也算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做出来的菜带着一股子家常的暖意,这一点,是楚风很少能够体会到的。 以前的楚风,总是在放学之后自己随意做些简单的饭菜。中午就在学校的食堂吃的,晚上独自一人,孤灯残影,虽然寂静,但也到底凄清。他虽然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可一味的孤单总是会让人厌倦的。 那个时候,自己还有老师偶尔为伴。如今横生到这宣和年间,若是就在这样被撵出门去,虽说天大地大,可自己到底要如何谋生,还是一件需要细细计较的事情。 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楚风安静的吃着碗里的饭,思付着面前二人对待自己的恩情,心里仍旧有些难受。他不由自主的在想,离开的事情,文端先生这样的人恐怕不好意思说吧,那么,需要自己先提出来么? “老张说那幅金碧山水卖了一千两百文钱?” 就在楚风沉吟的时候,陆文端率先开口,却说到了别的事情。 楚风微怔,旋即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是。 陆文端夹起一块春笋来放入嘴中慢慢的嚼着,赞叹道:“一翻手就赚了四百文,啧啧,真是一笔好生意!” 老张也在一旁嘿嘿的笑:“是啊是啊,老奴卖了两天的画,之前有一幅大小差不多的画作,才卖了四百五十文,还不如楚郎君净赚的多!” 宋朝人对于能书善画的人都是敬畏的,经历了今日的事情之后,老张对于楚风的感官立刻不同,连称呼也从之前的“小哥”改成了“郎君”,相当于承认了楚风高于自己一等的身份地位。 楚风忙道:“张大哥不要这么说,书画这种东西贵贱与否,与大小没关系的。再说,我也只是今日碰巧而已,运气罢了。” “若是没有楚郎君的话,那位郎君早就转身走了,还哪里会买什么画!”老张笑着给楚风夹了块冬笋里的肉,“楚郎君是功臣啊!” “是功臣!”陆文端也笑,“老张,明日去朱家酒楼订一桌酒席,回来庆贺庆贺。” 赚了四百文钱就要庆贺?楚风闻言不禁吓了一跳,而且,文端先生这番话里的潜台词,是让自己在这里住到明天么……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不值得什么庆贺的。一桌酒席太贵,文端先生还是莫要这样耗散银钱了。”楚风连忙劝止,说罢,又觉得自己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僭越,忙补充道,“在下没有对文端先生指手划脚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 陆文端第一次看到楚风窘迫的样子,不禁失笑,指着他道:“老张你瞧,这后生哪里都好,就是行止间怎么如此的小心?年轻人没有一点狂气,是成不了才的啊!” “就是!就是!”老张也笑着附和,“一桌酒席不过一百多文钱罢了,单凭着楚小哥净赚的钱,咱们就能吃四顿酒席了!” 楚风闻言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动了动嘴,竟然就转了四顿酒席的钱,果然做生意赚钱要比自己以前做家教快得多了…… 陆文端又笑着调侃了楚风几句,之后话锋就转到了一些闲话上,什么杭州城里谁家的炒兔好吃,谁家的黄酒最香,哪里的石桥桥头被人砸坏了,西市今天又出了什么热闹的事情等等,之类之类。 楚风只静静的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眼前虽然只是简单的吃饭,周遭气氛中却有家庭的温暖浮动,楚风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只是,这样的温暖,终究不属于自己…… 不多时,三人均已饱食,老张率先起身收拾碗筷,楚风也连忙帮着拾掇。 “楚郎君莫要做这等杂事,这是我们下人做的事情,哪里是你们这等人能做的!”老张一双大手按住楚风的肩膀,将他牢牢的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老张笑道:“厨房里煮好的热茶,老奴这就去端过来,您们慢慢说话。” 说罢,老张拾掇起碗筷来,径自去了。 屋内只留下陆文端与楚风两人,楚风心想,这一回,重头戏该来了。 —— 嗯~收藏推荐哟~ 正文 第六章 庸人自扰 感谢大家的收藏,大家手中要是多余的推荐票,留之无用的,不如投给本书吧o(n_n)o —— 暗香浮动月黄昏。 陆文端的房内并没有燃香,却有一段自然而然的笔墨书香。 手捧的茶水也是香的,只是宋朝的茶与后世不同,点茶法调制出来的茶水更像是后世日本的抹茶,虽然香气依旧浓郁,却并非楚风所喜欢的味道。 浅浅的喝了一口,楚风便不再动。 他垂眸看着那绿色的茶汤,听着房间外面老张收拾碗筷偶尔会传来的声音,心里淡淡的,没有太多的情绪。 “楚郎似乎不大喜欢喝茶?” 陆文端开口,闲闲的发问。 “是。”楚风抬起头来浅笑,“不是很习惯。” “哦。”陆文端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自己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微闭了眼眸很是享受的品味着,“银瓶泻油浮蚁酒,紫碗铺粟盘龙茶。看来楚郎是无法体会这等美妙了,可惜,可惜。” 这是苏东坡的诗,楚风曾经背过的。他想着这诗后面那句“十年聚散空咨嗟”,心想文端先生这句话,也不知是不是暗暗点明着离别之意。 “九衢灯火杂梦寐,十年聚散空咨嗟。人如浮萍,聚散天命也,强求不得。”楚风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先行提出比较好,也免得老人家为难。于是笑了笑,接下这样一句。 “咦?”陆文端闻言挑眉,诧异道,“楚郎不止知画,还知诗词的么?” 楚风笑道:“略知一二罢了。” 陆文端赞叹的点了点头:“看来,老头子我是小视楚郎了。之前看楚郎奇装异服,还道是外族之人,如今看来,应该也是出身于诗礼之家吧!我一直没有问过,楚郎年方几何?郡望何处?” 楚风闻言也颇有些尴尬,所谓的奇装异服,其实只是他刚刚来到宋朝时,身上所穿的校服而已。 “小子今年十七,郡望……称不上的,老家在幽州那边。”楚风凭借着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古代地理知识,勉强的回答着老者的话。 “那,到底是如何晕倒在杭州城外的呢?”陆文端追问。 楚风不想撒谎,闻言略觉尴尬,思付了一下,诚恳道:“文端先生,这件事情实在不好解释。但我向你保证,我楚风并不是什么坏人。” 见楚风回答的格外认真,陆文端不禁哑然失笑,挥手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你这是紧张个什么劲儿?再者,我这个年纪了,若是连好坏都分不出,也妄称一声老头子了。” 楚风面色微红,低头看茶汤。 陆文端见楚风不愿多说身世,便只捡了些书画之事细谈,从汉隶说到钟楷,从顾恺之的人物说到李思训父子的山水,千年以将的书画之事洋洋洒洒翩翩道来,陆文端竟惊喜的发现,不论自己说到哪里,楚风竟然都跟得上,而且说起画论来颇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很是不俗。 陆文端又惊又喜,赞叹道:“楚郎年纪轻轻,竟然对书画一道有如此独到的见解,真是让老头子自叹弗如啊!” 楚风闻言惭愧,心想自己只是恰好生在千年之后,所谓的见解之类,只是从书中看来,或是听老师讲解的罢了,哪里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楚风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厉害之处,但是他并不清楚,其实不论是哪行哪业,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眼界。三千年以将、贯彻东西画论的眼界,自然是古人千年临习、道听途说之眼界比不上的。 这个年代又没有百度、维基之类,连印刷品都没有,他们一辈子目之所及的名画名帖寥寥无几,哪有后世人随意在网上一搜寻,就可以遍览天下名家之作来的快捷方便。就连想看真品实物,也不过是出门右转直奔博物馆就好了,虽然流传到后世的真迹并不多,可寻常人能够得见的东西,也是要比这个时代的书画爱好者多上几倍的。 当然,徽宗那种拥有自家私人博物馆的人物自然除外。 眼界不同,品评的角度与目光自然不同,这也是陆文端啧啧赞叹的原因。 楚风不敢居功,对陆文端的溢美之词连道“哪里”。 二人热热闹闹的议论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之时,陆文端方觉得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 楚风怕再议论会挑起老人家的兴致,对睡眠质量不好,便不再多说,也跟着安静下来。 老张也在这时候笑眯眯的进来催促陆文端睡觉,说“来日方长,日后再与楚郎君细聊不迟”。 陆文端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便不再做这“秉烛夜游”之事,起身睡觉去了。 “这……文端先生,”此情此景自然与楚风料想的全然不同,他不禁有些费解,瞪大了眼睛,“您不赶我走么?” “为何要赶你走?”楚风这话倒是引得陆文端一愣。 楚风略微低头:“在下毕竟是来路不明之人……” 陆文端闻言哈哈一笑,略微宽大的袍袖轻挥,也不多做解释,转身回房:“我当是什么大事!” 楚风有些呆滞的看着陆文端潇洒的背影,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老张笑道:“楚郎君真是太过见外了,我家阿郎原本就是乐善好施之人。”说罢,又细细的将自己被文端先生救下来的经历说了,以作安慰,“楚郎君不必思虑过多,在这里安心住下就是。” 萍水相逢、随手救人、不图恩报,楚风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孟尝之风了。 这个年代,到底是古风慨然,一诺千金、尾生抱柱这种事情,也只会在这样风雅的年代发生罢! 老张接着笑道:“我家阿郎已经吩咐过了,如果楚郎君不嫌弃的话,要将卧房稍微着人修葺一番,格成内外两间。我家阿郎住年岁大了,安睡困难,住在里间。楚郎君住在外间,可好?” 这几日,楚风一直霸占着老张的床榻,老张跑去柴房打地铺安睡,弄得楚风很不好意思。说过许多次,老张却劝说他自己身体好,而楚郎君身体孱弱,需要安心静养,不必担忧。 楚风多少有些无语,自己准备艺考这些日子太过繁忙,忽视了体育锻炼倒是真的,可是怎么就跟孱弱扯上了关系。堂堂男儿被人这样形容,怎么听来都是不舒服的。 至此,楚风也下定了决心,要好生锻炼身体才是。 只是之前心里记挂着前路,心思念念的都是离开这里之后应该如何生活,哪里有闲工夫思虑这些事情?如今听到老张的话,楚风心中立时感激莫名,鼻子微酸,当下对老张道:“张大哥还请放心,我楚风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但既然接受了文端先生的高义,便不敢忘怀,必定尽己所能,帮着老先生将这书画行经营好!” 老张闻言喜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老奴在前面招呼客人,明明就是赶鸭子上架,挺着脖子硬撑罢了,您今天也瞧见了,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家阿郎又是个视银钱极为浅淡的性子,老奴还真怕这书画行经营不下去那,有了楚郎君的帮助就好了!” 楚风微笑道:“我其实也不大会买卖东西,只能尽己所能了。若是做的不好,还盼着老先生和张大哥莫要怨我才好。” “哈哈哈!不会的!不会的!”老张喜笑颜开,又多安慰了楚风几句,便转身去了。 楚风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回忆着今天内心的忐忑不安,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不但是庸人自扰,而是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泉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文端先生的高义,自己一定要好生报答! 是了,明日若是得了老先生的允许,我就先将那书画的仓库收拾一番,顺便看看店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字画,自己心里也有个底。前面悬挂的那些字画,也应该按照品类与笔法高低好生拾掇一下,这样客人来买卖的时候,才能够看的清晰明了、一览无余。 嗯,还有身体是要锻炼的,可不能再让别人用“孱弱”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了,多丢人啊! 就这样,楚风东一下西一下的想着,虽然事情繁琐,但他完全不觉得烦躁,反而被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充斥着内心。于是安安稳稳的进入了梦乡…… …… …… “三哥这次出去,也不知会寻来了什么好字画?真想快些瞧瞧啊!” 杭州城当中,字画行共有十余家,大多是如陆氏书画行这等规模的小店面,真正称得上大店的,只有西市口的范氏一家。 范家的书画行是杭州城第一大店,来往的也都多是官宦名人,每日风雅来去,簪缨往来,大袖飘飘,竟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范家在全国开了三家店面,一家就是杭州这里,另外两家,一在东京汴梁天子脚下,二在西京洛阳。不论是从店面大小还是从藏品数量、质量上来说,杭州与另外两家是无法比拟的。 之所以在杭州设店,一来是因为东南富庶繁华,做起生意来自然轻松一些。二来却是因为范家的女郎范秋白喜爱这里,而江左的气候,也对她的身体调养十分有利。 杭州范家的书画行里,每年掌柜都会亲自去四处买寻书画两次。明日,正是范掌柜归来的日子。 正文 第七章 粉嫩与《寒林图》 自从白日里得了三哥快要归来的消息,范秋白一夜之间根本就没有睡好觉,只心心念念着三哥会带回什么字画来。 婢女飞白不知劝慰了多少次,自家小娘子不睡,她也没法落下清闲来。于是只好坐在床头陪小娘子闲话,睡意到了深处的时候,飞白的小脑袋不由自主的点啊点,有一回差么点没直接栽到床下面去。 “小娘子行行好吧,最起码让奴婢也小睡一会儿嘛!”飞白嘟着一张小嘴,开始撒娇。 “哎呀,早就让你去睡了,还不是你非要陪着。”范秋白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身上盖了锦被。 女儿家的单薄身姿在中衣里若隐若现着,闺房里浮动着淡淡的香气。 毕竟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里仍是凉的,范秋白身子骨弱,于是直到这个时候,她依旧盖着偏厚的被子。 范秋白半卧半靠在围子床头,面色也多少有了些疲惫的意思,偏生一双点墨黑漆般的眼睛亮的惊人,里面不知装下了多少神彩。 这时候听着飞白的抱怨,范秋白也觉着好笑,轻轻的推了她一把,让她自行去睡。 “不行,我要是再不看着些,小娘子你真的会一宿不眠的!这一点我可是清清楚楚的!”飞白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偏生头上一双羊角辫还在晃啊晃,怎么也看不出威严来。 范秋白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笑着道:“我让三哥帮我找李咸熙的《寒林图》,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 李咸熙就是李成,与范宽、五代关仝一起,被世人称作“三家鼎峙,百代标程”的山水画大家。李成极善山水,善用淡墨、画法简练,有“惜墨如金”之称,很出名的画石技法“卷云皴”就是李咸熙的笔法。 飞白听着小娘子的话,小嘴微撅道:“什么林啊、寒啊的,一听就让人觉得冷,对小娘子身体不好!” 范秋白被这句莫名其妙的牵扯逗得直笑,伸手戳着小丫鬟的脑门儿,笑道:“真是乱七八糟、对牛弹琴,那都是画,怎么还能跟我的身体扯上关系的!莫要再出去胡说,以免惹人耻笑。” 飞白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小娘子你是画痴嘛,看画成迷的,随便一张画一看就能看一整天。那些画卷什么的对我这种人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对小娘子的影响可不同呢!且不说什么《寒林图》,就是之前捡到的那方未画完的《临流独坐图》残卷,小娘子你不也是看了好几天的么?” “那怎么能一样。”范秋白差点被气乐了,“我让三哥找《寒林图》是单纯的为了欣赏,这半幅《临流独坐图》却是觉得好奇。你别说,这几日我看下来,真是越看越觉得奇怪,想要猜出这临摹者的年岁来,竟然都有些困难。” “看临摹本就能猜出年岁?小娘子莫不是成神仙啦!”飞白瞪大了眼睛惊诧道。 “那有何难!”范秋白摇头道,“年纪大小,笔力境界自然是不同的。就如同童子用笔,必定力道不足。大一些之后,即便有了些力道,却没有眼界,用力不均是寻常事。再大一点,若是眼界足够的话,往往笔力不足,这就是所谓的眼高手低……若是老翁之画,即便是年纪大后初学,笔法也必定不同……” “好啦好啦!飞白听不明白啦!”飞白连忙喊停,努着小嘴,“反正飞白是辩不过小娘子的。不过小娘子得听我哒!这可是主母吩咐的!哼!” 看着这小丫鬟又开始拉大旗作虎皮,范秋白故作姿态,脸上摆上了怒容,伸手就去搔小丫鬟的痒,一面搔还一面道:“好呀!飞白你真是越来越厉害啦,要奴大欺主么!” 二人一起长大,范秋白知道飞白最怕的就是这个,这时候牟足了八分力气,非要把这“蹬鼻子上脸”的小丫头给制服了才行! 飞白惊叫一声,连连求饶,而后便是银铃般的笑声不住的传出,将初春江南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粉嫩的色彩。 二人一直闹到年纪大些的仆妇敲门来问,才将将止住了。 范秋白摆出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只说方才大概是老鼠的声音,让她们不必在意。 仆妇们哪里分辨不出老鼠声与笑声?这时候却不好顶撞小娘子,只愁眉深锁的看了飞白一眼,冲着小娘子一施礼,劝了几句“早些安歇”之类之类的话语,便退了出去。 这一回,主仆二人不敢再多胡闹了,若是今夜的事情传到了父母那里,少不了教他们担忧的,范秋白自然不敢多造次。 好生躺下,飞白帮着将被褥盖了个严严实实,又陪着小娘子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范秋白毫无睡意,一颗心依旧悬在半空,痒痒的,只想快些知道三哥带回来的东西到底都是什么。另一方面,她也挂心于那个《临流独坐图》的临摹者,这一幅画让人不解的地方实在太多。而这些不解就如同酒水一般,随着时间的延长,非但没有淡下去,而是越来越沉积、发酵,让不得而知的人就仿佛被勾了一颗心似的,寝食难安。 好想快些解开啊! 范秋白这样想着。 …… …… 翌日一早,楚风早早的起床,穿了外衫在后院中做了做热身运动,跑起步来。 后院并不大,有井一口、马棚一座、梧桐一株、卸下来的马车车厢一顶,上方天井倒是要比寻常住户家大一些,毕竟这是店铺,并不是传统的人家。 院子一圈大概有半个排球场大,楚风只简简单单的跑了十圈,就开始气喘吁吁,手脚冒汗,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楚风不由得苦笑,心想自己如今这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差了些,快要赶上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生了。 马棚中的老马看着楚风在院子里转圈,好奇的打了个鼻响。 咬着牙又跑了十圈,楚风停下来弯腰喘气,豆大的汗珠竟然就开始一滴一滴的往地上落,连眼前都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楚郎君,您这是做什么呢!” 早起的老张打着哈欠从柴房里走出来,正要给老马填草料,却瞧见了这样一幕。 楚风艰难的冲着老张挥了挥手,张口想要问句早安却没发出声。 这可把老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楚风扶住了,看着他那一张苍白的脸色,焦急忙慌的问道:“楚郎君这是怎么了!我先扶您进房!这就去请郎中!” 说罢,竟直接将楚风打横抱了起来。 楚风唬了一跳,自己一个大男人被别人公主抱实在太丢人!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力气,楚风连忙道:“张大哥!张大哥!快些放我下来,我只是在锻炼身体而已,没事的!” 老张不解的打量了楚风几遍,确认后者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将他放了下来,只是不解的问道:“锻炼?为何要锻炼?楚郎君难道要投笔从戎么?” 楚风双脚终于沾了地,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闻言笑道:“不是,只是最近身体素质太差了些,我不想总这样病弱,所以想要让身体变得好一些。” “年少便知道养生,这也是正途,只是依楚郎的身体,还是做五禽戏好一些,循序渐进才是正道。” 陆文端听到了院子里的声响,这时候也走了出来,冲着楚风笑道。 “文端先生。”楚风躬身问安,又苦笑道,“五禽戏也是小子常听人说起的,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动作?”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你跟我学来就是。”陆文端笑着捋了捋髭须,笑道,“我少时在家中,也是受长辈督促,每日研习的,离家之后倒也荒废了。如今再同楚郎一起浸淫练习,倒也是一件好事。” 五禽戏在《三国志》《后汉书》中都有记载,相传为华佗编著,以模仿虎鹿熊猿鸟五禽的动作为根基,对身体加以锤炼打熬。 这些东西是楚风在课本上曾经学过的,他也听说过后世有人研究这个,只是从未亲眼见过。 老张自去准备吃食,文端先生便先大致演习了一遍给楚风瞧,之后再一式一式的仔细教授,并将一些呼吸上需要注意的门法仔细告知。 这些动作看着简单易学,可真正一通做下来,却足以让人大汗淋漓、筒体舒泰。楚风获益匪浅。 仔细的谢过,陆文端笑道:“不必谢我,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只是授人以渔,至于对方钓不钓鱼,就不能我能支配的了。” 楚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内心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谨遵教诲,每日早晚各练习一遍,让身体强健才好。 “对了楚郎,”陆文端想起了什么,“昨夜与你长谈,我直到临睡时都觉得赞叹,你在书画上的眼界实在不凡。我就在想,即便眼界都如此了了,想必笔墨上也会不落窠臼吧?我也懂得一些,只是落笔后十分俗气。若是今日有闲暇,你我二人不妨讨教一番,如何?” 楚风微笑着答应:“长者之命不敢违。” —— 喂!你!对!说的就是你!把推荐票交出来再走~(*^__^*) 正文 第八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感谢大家的收藏推荐~鞠躬~~ —— 早饭之后,楚风帮着老张将店面的门板打开,开门迎客。 晨光之中,西市人影往来,大多是奔着茶楼食铺去的,开门就往书画行走的人自然寥寥,尤其往范氏书画行这等偏僻处来的更是一个也无。 先将店面上悬挂、铺陈展示的书画整理了一下,按照题材、笔法一一排列好了,楚风稍稍休息了一下,知会了老张一声,就径自往库房去收拾,只留老张一人在外面看店,若是有客人来就去里面唤他。 库房杂乱,找寻起东西来都有些困难,不收拾是不行的。 楚风大概拾掇了一下,发现库房里一共的书画有一百零六幅,其中挂轴居多,五十六幅,各类扇面二十三件,其余的都是筐缘装裱的,筐缘的材质各类都有,柳木、松木不一而足。 宣和年间最出名的装裱方法其实是宣和裱,又称宋式裱,这是历代以将装裱方式中最为复杂却也最为精美的一种装裱方式。一般来讲,天头用绫、瓣后隔水用黄绢,尾纸用白宋笺,加上画身一共五段。这宣和裱主要是徽宗内府珍藏所用,所以还会按照一定各式加盖内府收藏的印章。这种装裱方法太过复杂,民间很少使用,而且真正能够用这等方法装裱的,都是真正的名品、珍品,不是一般书画能够获得的待遇。 民间装裱还是以简练的一色裱居多,美观大方即可,库房中的书画也多是一色裱装裱而成,偶尔也有天头处加“惊燕”的。惊燕就是两条绶带,有风时自然飘动,可以惊走燕子,故取名“惊燕”。这种装裱的书画一般放在正厅客厅,别有风雅味道。 而至于书画题材也是各类皆有,山水花鸟人物不一而足,书画品相上差不了太多,与前厅展示的那些没有太大区别。唯一让楚风感到好奇的,是几幅画作上的印章,颇有些上品的味道。 楚风仔细看了看,几方印都是私印,大小不同。最小的一方是篆书阴文“范藏”,最大的一方闲章以潇洒的行书刻就,上面是“见秋风起”四字。 “范藏”两字不必多说,一看就知道应当是文端先生自己的藏印。而这“见秋风起”四字,就大有来头了。 相传西晋年间,吴郡张翰张季鹰辞官归隐,其辞官的缘由便是“见秋风起,思家乡莼菜鲈鱼”,于是感慨一句“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便辞官挂印而去。 而且还留下一首诗传扬后世,诗云: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张翰辞官归隐的故事,在唐朝的时候还被一代书法名家欧阳询写成了《张翰思鲈帖》,被后世评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名第七。楚风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曾经看过,也曾经临摹过,所以印象颇深。 如今这闲章上写着“见秋风起”四字,楚风自然十分熟悉,一看便知是从《张翰思鲈帖》中借鉴的笔法,刚正潇洒、浑厚险劲,虽然没有原本的书帖具有那等风雷之势,竟也不遑多让,颇堪赏玩。 楚风感慨连连,再看那加了“见秋风起”闲章的画卷,品相十分一般,不禁觉得纳罕,心想若是单从艺术品市场的角度来考虑,这幅画的卖点完全在于这方闲章了。这样印章,到底是什么人纂刻出来的呢。 毕竟正在收拾仓库,楚风将这问题先按下,静心将库里的书画都整理妥当后,这才取了这两张加了印的书画去寻文端先生。 敲门问安得到“进来”的答复后,楚风绕过屏风,就发现文端先生正背对着自己,在书桌上不知忙活些什么。 听到楚风的脚步声,陆文端转头笑道:“楚郎稍待,待我刻完这一笔。” 楚风闻言心下了然,他不会刻印,但毕竟书画同道,他对于这些东西也是好奇的,这时候便轻手轻脚的上前去瞧。 只见陆文端右手握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左手把扶着一枚小小的泥印,十分专心的落刀,完成了印章上的一个“抱”字。看闲章的布局,应该是一枚两字印。 刻完之后,陆文端左右仔细探看一番,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看到楚风认真的目光,不觉笑道:“怎么,楚郎也好此道?” 楚风摇头道:“并不懂,只是有些喜爱。看文端先生笔法,必定是此道高人。” 陆文端将手头的东西放下,笑道:“高人是算不上的,只是与你相同,喜爱此道罢了。” “文端先生太过谦了。”楚风笑着将手头的两幅书画展开,指着那枚“范藏”的小印问道,“如果小子所料不错的话,这一枚应该就是出自先生之手吧?” “是。”陆文端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盒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田黄章来给楚风看,一面笑道,“这还是早年间刻制的东西,现在已经不怎么用了。” 这田黄章以瑞兽为钮,十分小巧,却精美异常。楚风双手接过,只觉得入手沉重微凉,他不懂玉石,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这材料是上好的东西,文端先生所用之物,着实不俗。 更不必提印章下面的阴文篆书,楚风细细去瞧,用手指轻轻的描摹了一番,赞叹不已。 陆文端见他如此喜爱,心里也是开怀,思付了一下,便从那印章盒取出了另外一枚犀角印,赠与楚风道:“老夫平生三好,济人、刻章、品评书画。只不过我虽然喜欢书画,但在那一道上天分实在不足,少年时尚且喜欢挥墨,如今只爱瞻观了。不过这刻印之事,老夫多少有一些自信。你小子虽然是萍水相逢,但老夫十分喜爱投缘,这一枚闲章,便送与你罢!” 楚风微惊,哪里敢收,慌忙推辞。 陆文端板起脸来,叱道:“老夫所赠之物,竟然不收?难不成你小子是看不起老夫的印章么!” 虽然知道文端先生是假意恼怒,可楚风也不敢再推辞,恭恭敬敬的接过来细瞧。 印章的材质是犀角,印纽是雷云纹,上面用汉隶书着“争春”二字,字体醇厚方正,撇捺间又有争锋之意,与这两个字十分相和,楚风煞是喜爱。 陆文端颔首笑道:“你虽然年少,可性情浅淡温文。虽说这样也不错,可少年人毕竟应该有几分傲气的,否则的话,等到你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就会后悔不已了!这一枚‘争春’,就是老夫想要劝诫你的一句。” 楚风感激不已,从小到大,真正关心他的人并不多,老者的举动让他感到内心异样温暖,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句感谢能够表达的了。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这种事情,楚风却是从小体会颇多的。他在丹青上很有些天分,但更多的,却是后天的努力与奋发图强。可是人性就是这样,对于高过自己的人,总会侧目而视、嫉恨连连。 小时候的楚风不懂这些,尤其是在父母离异之后,他就更加将周遭一切的问题原因都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不断的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石出于岸、流必湍之。 紧紧握着这一枚“争春”的闲章,此前种种在心间飞流而过,此间种种又在心头荡漾开来,楚风鼻子微酸,笑着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先生说的是,既然是‘众芳摇落独暄妍’,又哪怕什么‘霜深应怯夜来寒’!” “众芳摇落独暄妍”“霜深应怯夜来寒”两句,是北宋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中的句子,诗中最著名的一句便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自然是文端先生也知晓的。 但是陆文端听罢,不禁微微挑眉,纳罕问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似乎是《卜算子》的调子?可有成词么?还是偶得残句?” “是成词。”楚风心想,课本上写陆游似乎是南宋词人,估计是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么?不过说起来倒也有趣,眼前这位文端先生,还是陆游的本家呢,都姓陆,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 先不去管这些有的没的,楚风想着,既然受赠了一枚印章,自己也要有些回礼的。虽然自己的书法不如丹青,但也算勉强拿得出手,而且文端先生主要想看的是这首词,即便字难看一些,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罢! 于是上前铺纸,执笔沾墨,楚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卜算子·咏梅》,吸气悬腕,用了王羲之行书秀美流畅的字体,将整首词写了出来。 陆文端在旁边瞧着,越看越是欣喜。原本以为这孩子对书画之道只是会品评赏玩,没想到他不但会书法,而且写得还很不错! 看着楚风运笔的气势,陆文端心道:这孩子的书法虽然算不上绝妙,但放在这个年纪来讲,已经算不错了,如果好生研习努力一番,应该也是一个可塑之才! 陆文端当然不知道,楚风的书法只是寻常,他最厉害的技法不在书法,而是丹青。 正文 第九章 东坡手札 日子缓缓流淌,又过三日,陆氏书画行又卖了两幅字画,各赚几百文钱,虽然说不上多,但客流已经有了隐隐增多的趋势,比之前门庭冷落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陆文端对这等消息只是莞尔,并不太过在意。老张却觉得这位楚郎君可真是神通广大,只要是进店询问的客人,楚郎君几乎可以在片刻之间就找寻到对方心仪的东西,这等厉害,实在让他惊为天人。 这话对楚风说,楚风只是笑道:“张大哥太抬举我了,我只是对书画的了解稍微多一些,所以能够大概辨别出客人们想要的类型罢了。” “那些客官们的言词,有的描述的还算清楚,有的云里雾里的,我估么着他自己都不明不白,可是楚郎君却能摸索的出来,这就是厉害啊!”老张赞叹道。 楚风摇头一笑,并不承这个功勋,只安静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这几日一直在向文端先生请教刻章的事情,老先生指点了他几分,又拿出了一套工具与一些泥章让他自行练习,并说:“印章承书画之道,你既然善书,就应该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一日一夜就能学成的。刻印以书法为功底、审美为尺量,印章、印纽各行其道,却又暗合于一体。但印纽的雕刻更加类似于雕工的范畴,你这等善书的年轻人,还是应该着眼于印章字迹本身。要知道,在印章上刻字可是与在绢纸上写字完全不同的,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文端先生耐心的为楚风讲解:“楚郎你在书道上是有几分才华的,按道理来说,若是想要更进一步的话,就应当好生临习名家书帖。但是咱们店中的书帖,你也都看过了,并没有什么上佳的佳作,对你的临习无用的。书画之道想要无师自通实在困难,但触类旁通却是一条可行的道路。纂刻的手法虽然与书法不大相同,但实际上却同出于一源,通过纂刻领悟书法之道,正是我所谓的‘触类旁通’。而且,你年纪尚轻,我看你的字迹,笔力稍显不足。纂刻最能练习的就是指力与腕力,刚好适合你。” 楚风闻言自然是耐心受教,喜不自胜。这几日除了看店、卖书画、早晚练习五禽戏之外,就跟随文端先生学习纂刻。 老先生让他先用泥章练习,说是泥章最为柔软,好控制,最适合初学者。宋代的印章材质,使用最为广泛的还是木料,犀角、象牙等也很普遍,但实际上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楚风是不大喜欢用这种动物性材料的。只是毕竟身处这个年代,他自己可以不用,却不可能劝阻旁人,只能“洁身自好”罢了。 半日练习下来,楚风只觉得手指酸疼难耐,几乎抽筋,即便只是毫不施力的垂在桌子上,都不禁在微微的颤抖,就如同锻炼之后的肌肉抽筋一般。 文端先生看在眼中,笑道:“不必着急,从我在一旁的观察来说,你专注有余,但是手劲不足,这是需要缓慢练习的。你看老夫的手,”老先生摊开右手来,指着上面的老茧,“这都是几十年来的功夫,晚辈后生就缓缓练习罢!” 楚风仔细端详老先生的手,这才发觉异样好看,筋骨并不突出,却隐含着饱满的力道,颇有几分盘龙之势,暗含雷霆万钧,不禁啧啧赞叹。再看自己的手,虽说上面也是有一些平素拿笔磨出的茧子,但整体来说依旧是修长秀气,与老先生的手相比,倒像是女儿家的模样,着实丢人。 陆文端看出了楚风的心思,不由笑道:“楚郎少年俊美、风神秀异,又能文善墨、才俊非凡,颇有卫叔宝之风范。你若是自惭形秽,其他人也不必出门见人了。” 卫叔宝就是卫玠,中国古代公认的四大美男之人,据说才学博厚但是身体孱弱,俊美非凡。之所以最后一病不起,是二十余岁时走在街上别姑娘们围住不让离开,又报之以琼瑶、琼琚,疲惫所致。也就是所谓的“看杀卫玠”了。 文端先生竟然拿那等美男子与自己相比较,楚风哪敢高攀,微红了脸,连连摇头。 只是细细去想倒也难怪,宋朝风气重文轻武,与魏晋时期极度崇尚美学的氛围的确有些类似的,审美上自然也相近些。投笔从戎那是唐朝书生才会做的事情,宋朝的文人就要风雅潇洒、吟风弄月、烹酒煮茶、手谈妙赏,稍微需要耗费些体力的都是俗物的,印章之事尚且好一些,但同样如此。 印章真正的兴起,还要等到明清两代,现在虽然也有文人把玩,但只是微末小道,比不了书画文章、诗词曲乐的。 楚风学习这个,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兴趣,二来是因为有名师在旁,不学着实可惜。他素来是个随缘的人,再者自己如今的确是闲来无事,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几日,可有的时候,在夜深人静之时,楚风也在暗暗的想,若是能够在此处过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如果自己所记不错的话,方腊起义应该就是在北宋末年、江南之地,这里到底会有兵戈战乱的,自己就算是不求富贵荣华,也最起码应该通过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历史知识,保住自己与文端先生的平安……只是,应该怎么做呢?楚风心里还没有太多的打算。 这一日清晨,楚风如同往常一样,早起洗漱、晨练、用饭,来到前面打开门板,刚刚推开店铺的大门,就瞧见了一个衣衫单薄、未着冠帽的书生怀抱着一个小布包,面色青白的站在那里。 “这位客人……” 楚风微微一惊,刚想细问,就听那书生道:“你们收苏东坡的手书么?” “什么?” 苏东坡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清早就听到这样一个人名,楚风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看着眼前那落魄书生眨了眨眼睛。 落魄书生似乎心思极重,这时候见楚风的反应,抿了抿嘴转身就想走。微微拧身,又觉得不妥,咬牙再度开口:“我急用钱,你们这里不是书画行么,到底收是不收!” 楚风见状不敢再唐突,和善道:“这位兄台莫急,咱们里面说话。张大哥,麻烦你准备些茶水茶点来。” “好嘞!”老张在里面应了一声。 楚风在门前侧立微笑,伸手向屋内摆了个“请”的姿势。 那书生思付再三,终究是跺了跺脚,走了进来。 楚风看着那书生决绝的样子,心想苏东坡的墨宝,不逼到绝境的话,恐怕没有人想卖的。自己若是能够帮助他一下的话最好不过,只是另一方面……那可是苏轼的手书啊!真想一睹为快啊! 心里像是长草了一般,痒痒的难受。楚风看着那书生紧紧护着怀中的东西,心想苏轼的真迹必定是在那小布包里了。即便是在后世,楚风虽然在博物馆里瞧见过苏轼的墨迹,可那都是隔了一层冰冰冷冷的玻璃的,总是差了一层。 如今,就算是买卖不成,也可以真正看到千年前的真迹啊!要是有可能的话,甚至还可以动手摸一摸! 只是想到这里,楚风就已经心脏狂跳不止,难以安奈了。 那落魄书生走进屋内,四下看了一圈,面上流露出几分不满来,稍显局促的在茶案旁坐了。 楚风心下了然,对方必定是因为店中书画品相不佳,所以对这笔生意并不抱太大信心了。 虽然心里难免急切,楚风依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并告诫自己:莫要着急,对方手里到底是不是真迹还说不清呢。苏轼的字后世流传虽然不少,却大多是摹本。摹本中虽然能够隐约见起风骨,可是毕竟与道听途说差不多,中间差着不知几层的。即便对方真的将那手书拿出来,自己在鉴定方面必定不敢轻易下结论,少不得还得让文端先生来帮忙瞧瞧。 当然,如今最为重要的还不是这个。眼前的这位书生,明显有些不安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起身离开,到时候别说赏鉴了,就连东西恐怕都不能看上一眼。若是真的这样擦肩而过,自己岂不是要怨恨不已、悔不当初了? 所以,一定要慢慢来,急不得。 “这书画行刚刚开起来,很多库存的书画还在路上,尚未运送过来。所以,现在摆设在外头的难免落了窠臼,还望这位兄台莫要在意才好。”楚风走上前与那书生对坐了,微笑道。 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撒谎,好字好画的还没来得及买,现在也不知道都在谁家中,那可不就是“在路上”么。 书生闻言,面色果然缓和了一些,只是嘴里却略显不耐烦的道:“我是来卖字帖的,不是来买字画的,贵店有什么样的书画与我无关。” 这话不大客气,楚风倒也不恼,将老张端上来的茶水为书生斟上,又将茶点向对面推了推,笑道:“兄台来得早,怕是还来得及用饭吧?如若不弃,不妨稍微吃一点,聊胜于无。” 正文 第十章 京酒帖 初春的清晨,日影初生,斜斜的从窗棂中洒落进来,在地上形成深深浅浅的一片。 阳光有几片是洒落在客人的衣襟上的,显出几块并不明显的补丁,只是新新旧旧,到底能够看得出来。 书生身上穿着粗布的藏青左衽葛衫,腰间系着一条玄色无花纹的寻常带子,这时候皱眉坐在那里,面有菜色。 楚风少年时学画,经常是画着画着就忘了时间,偶尔早上起来作画,再一抬眼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没有亲人在身旁提点、照拂,他自然也就忘记了吃饭,所以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情,只不过并不是因为穷困潦倒而已。 所以,楚风是知道挨饿的滋味的。每次饿的要命,飞奔出去买吃食之前,楚风都会灌一肚子水,然后勒紧裤腰带再出发。 当他第一眼看到这落魄书生的时候,楚风就发现了对方紧紧系着的腰带,虽说皮质与布带材质不同,但作用却是相同的,千百年来并无差别。再加上书生那张苍白里泛着略微铁青的面色,楚风一打眼就看出了对方的窘迫,这才一开口就让张大哥端了茶点出来。 老张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人,素来节俭,这些茶水点心,他平时都觉得贵重,不肯轻易吃的。只是文端先生生性洒脱,不已阿堵物为念,下了命令让他将茶点随意招待,老张虽然心疼,却也不能不听命令。 但心疼终究是心疼的,这时候,老张端上两小盘茶点,不免愁眉深锁的看了楚风一眼,心里想着:来的这个是卖字的,赚不到他的钱,干嘛还非得送吃食呢?那多赔钱啊! 楚风感受到了老张的目光,冲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老张这几日接触下来,早就觉得楚郎君年纪虽然不大,做起事情来却是极有分寸的,见他如此,便安心了不少,静悄悄的退了回去。 对面书生看着眼前的两盘茶点,腹内空空如也的感觉早已难耐,这时候却又顾忌脸面,并不直接动手,只先略略的饮了一口茶。 楚风明白对方这等文人好面子的心思,这时候心思细腻的起了身,对书生笑道:“兄台请稍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要吩咐。” 说罢,嘴上唤着“张大哥”三个字,便掀开帘子往内室走去。 这落魄书生有些讶异,但也并未觉得可疑,只是四下看了一圈,心想这知客竟然把自己留在这里,就不怕自己偷了东西逃跑么? 外面隐隐约约有沿街的热闹声传来,里面夹杂着“烙饼”“百味羹”的叫卖声,引得他腹中饥饿感更加难耐了。 眼睛就像是被黏在了眼前两盘点心上似的,唾液根本管不住的在唇舌间流淌。书生思付再三,终于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 一块之后便忍不住又吃了第二块,书生一面吃茶一面吃点心,虽然斯文却带了些风卷残云之势,不多时便将面前的点心吃完了一半。 老张在帘幕后面瞧着,心里痛惜,连声叹惋。 楚风瞧着好笑,低声劝慰道:“张大哥莫要心疼,我看这人恐怕几日没吃过饱饭了,咱们就算是周济了穷人,也为文端先生积德了。” 老张自己也是挨饿受冻过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受,这时候点头道:“楚郎君真是好人那!只是这位书生脸皮着实太薄了些,非要让楚郎君想出这么个主意、避让开来,他才肯吃东西。咱们是明晃晃给他的吃食,怎么他吃起来倒像是偷东西一样,真是令人不解。” 楚风笑着解释:“不受嗟来之食,这是文人风骨呢。” 楚风心里想着,这等风骨,不知后世之人还残存了多少…… 看那书生的饥饿感稍微缓解了些,不再吃吃喝喝,楚风才装作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走了出来,嘴上还不忘说着:“真是抱歉,耽误了兄台的时间,失礼了。” 那书生面色微红,连忙道:“哪里哪里。” 楚风故意不去瞧那茶案,只往旁边一张专门用来展示字画的桌子走去,边走边道:“兄台是要卖苏东坡的手札?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拿出来让在下也开开眼界?” 身为卖字的人,当然不会对这种事情有什么推辞,更何况吃人家的嘴短,书生一改方才的孤傲态度,起身走了过来。 书生先将布包小心放下,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算是净手,这才仔仔细细的解开了布包,将一封折叠起来的薄薄纸张缓慢展开。 “这是东坡先生早年间寄给家父的手书,没敢轻易装裱,日后再想装裱的时候却……我们家里一直当做传家宝的,要不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我也不会将它拿出来卖。”书生说到中间的时候,痛心疾首。 楚风在书生打开布包的时候就心脏狂跳,这时候不免瞪大了眼睛,紧张到屏息以待。 只看那是一张深黄色的纸张,边角处已有些残破,好在完全展开后并没有影响到字迹本身。 因为是书信的关系,纸张上的字并不多,只写着:京酒一壶送上,孟坚近晚,必更佳。轼上道源兄,十四日。 寥寥二十一字。 苏轼的词冠绝古今,而书法也是几千年来的上品。他的《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后世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苏轼生活的年代距离宣和很近,但有趣的是,苏轼的书法作品并没有被《宣和书谱》收录。 没有收录并不意味着不好,而是因为苏轼晚年被卷入乌台诗案、政党纷争,即便到了现在的宣和年间,朝廷对于苏轼的评价也是有些尴尬的,于是只好避之不提、讳莫如深。 只是,朝廷是朝廷,民间是民间。“明月几时有”是所有百姓都耳熟能详的词句,苏轼的书帖自然也是需要被珍藏的范畴。 楚风曾经临习过《寒食帖》,寒食帖全诗惆怅苍凉、冷雨凄寒,虽说写着“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的句子,却仍在骨子里暗含着东坡式的洒脱与旷达。书帖的笔法也如同苏东坡的性情一般,起伏跌宕、气势奔放,一点一勾暗含雄浑之力,娓娓道来,不急不缓,浑然天成。 楚风也是喜欢书法的人,毕竟自古书画不分家,没有爱画不爱书的道理。只是他的天分在丹青上,书法上的天资不如丹青,为了考学才暂时放弃了书法,原本是准备日后再努力补上的。 如今浑浑噩噩的来到了这里,考试已经完全不用,学习可以全凭兴致,楚风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苏东坡的书帖的。 回忆着原来临过的《寒食帖》,楚风仔细看着眼前的这张手书,只觉得其中韵味风骨的确有迹可循,字迹潇洒随性、洒脱不羁,十有**是东坡的真迹。 书生看着楚风仔细考究书帖的模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你们店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大人了么?” “嗯?大人?”楚风仍沉浸在字迹当中,书生的话并没有经过他的大脑。 书生见他心不在焉,不禁微微叹息,为自己这幅书帖的价钱而担忧着。不过另一方面,书生又觉得眼前这少年实在有趣,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竟然片刻之间就能沉浸到这书帖当中,毫无心浮气躁之感,实在是难能可贵。 如果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这样心境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落魄如斯了罢! 一念至此,书生弹了弹前襟,自嘲一笑。 楚风欣赏了多时,只觉得心随笔动,来来回回四五次,竟几乎不能自拔。 直到听到耳边一声清咳,楚风才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啊!抱歉!抱歉!”楚风有些不好意思,直起身来,将目光从那书帖上移开,笑着道,“我不能确认这是东坡的真迹,但的确是绝佳的书帖无疑。兄台想要卖多少钱?” 书生闻言深皱了眉头,若有所思,似乎想要离开。 楚风笑道:“兄台不必思虑太多,东坡高名虽然流传甚广,但在杭州任上时间不长,留下此地的墨宝其实也算不上太多,若是真的去深究,除了苏堤的诗词之外,真正见过东坡墨宝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的。即便送到其他书画行去瞧,兄台得到的答复恐怕也与我相差不会太大的。我不能完全确认这是真迹,但是我相信八分是真。兄台请先说一个估价,我若是觉得可以接受,再去里面找东家的瞧,让他再断定、品鉴一番。兄台看如何?” 那书生仔细的想了想,负手在屋内左右踱步,片刻后,看着楚风的眼睛坚定道:“我需要纹银二十两,如果低于这个数,绝对不行!李家的书画行之前拿去看了一夜,说是要十八两收去,我没答应!二十两,一定要二十两!”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道:“还请兄台稍待,我进去问寻一番。” 说罢,楚风抬腿进了内院,找到陆文端后恭敬问道:“文端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借晚辈一些钱财?小子日后必定还上。” “哦。”陆文端正在挥墨,背对着楚风漫不经心的问道,“要借多少?” “三十两纹银。” 陆文端微微愣了一下,放下笔回头看他:“怎么?有急用?” “是!还望文端先生首肯。”楚风一双眼睛亮亮的,如若点漆。 —— 这本《宣和》实在写不快,也不敢写快,怕一求快就失了味道,所以更新会慢些。还望大家见谅海涵则个~鞠躬鞠躬 正文 第十一章 三十两纹银的潇洒 “这位兄台,纹银三十两,你拿好。” 楚风再度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笑眯眯的递到了那落魄书生的手上。 书生等待的时间颇长,自以为这桩生意已经是死路一条,所以连书帖都重新包好了,只准备一会儿就告辞离开。谁知道楚风竟将三十两的银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三、三十两?”书生有些发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嗯,三十两。”楚风笑道,“二十两是兄台的底线,那就说明,兄台实际上需要的钱财比二十两要多吧。这钱不是买书帖的,是我借给兄台的,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书生觉得自己如惴云中,完全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 楚风摩拳擦掌、心绪难宁,颇有几分兴奋的道:“能不能将那书帖借我十天?十天就好,十日后自当归还。至于那三十两银子,兄台什么时候有了闲钱再还不迟。” 书生一时有些犯傻,目瞪口呆。 楚风笑道:“兄台还请放心,不是开玩笑的。设身处地的去想,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将这样珍贵的东西卖出去吧。对于旁人来说,这手札或许只是一幅墨宝,可是对于自家人来讲,其中的含义就大得多了。兄台既然急需用钱,便先拿去用。不瞒你说,这书帖我实在是爱不释手,借我临摹赏玩几天吧,就当做是借钱的利息!哈哈!” “你……”书生缓缓回神,目光复杂的看着楚风,“你就不怕我拿着这钱就走了,再也不还给你?我若是十日之后将这手札取回,又带着三十两纹银一走了之呢?你待如何?茫茫人海,你去何处找我?” “那便罢了。”楚风微微一笑,“三十两银子借阅东坡先生的书帖十日,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开玩笑,到了千年之后,苏轼的书帖那都是国宝级的东西,给几个亿国家都不可能借给个人把玩的。与现在的三十两银子相比,实在便宜太多。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说句实话,楚风是不相信眼前这个连吃几块糕点都不好意思的书生文士,会做出那等不要脸的举动的。 说白了,一是楚风相信他,二是三十两银子楚风赔得起。 既然如此,不如风雅一回。 书生心下慨叹,他遇事至今,遇到的都是趋炎附势、趋利避害之徒,没想到唯一接触到的一个洒脱之人,竟然是一个年轻不足弱冠的少年。 “小兄弟这里可有笔墨?我留下一张欠条罢!”书生喟然长叹,连对楚风的称呼都变了。 楚风摇头笑道:“不必了,何必拘泥于那等俗物。” 书生闻言愈发恍惚,直觉得自己是不是饿晕了脑子不大好使,又或者是做了一场美梦。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楚风一番,书生只觉得这孩子身上的衣帽并不华贵,虽然长得风神俊秀、如若璧人,却终究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也是呢,如果真的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公子,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做知客呢? 对于这少年来说,三十两银子,恐怕也是他几个月的工钱罢! 可就是这样的少年,竟然连眼睛都不眨的将银钱借出,甚至连借条都不要! 书生心中感佩莫名。 冲着少年拱了拱手,书生道:“小兄弟孟尝之风,这场恩德我刘正卿记下了!大恩不言谢,先行告辞,日后再见!” 说罢,也不再多做那感恩戴德的姿态,转身就走,颇有几分洒脱。 楚风见状,愈发觉得此人有趣,若是能够结交的话自然是不错的事情,于是微微笑起来。 “他若是不还钱,你怎么办?” 文端先生早就好奇的躲在门帘后面听,这时候掀了帘子走出来,好奇的发问。 楚风冲着文端先生微微躬身施礼,笑道:“那小子就慢慢还吧,在先生这里工作个十年、二十年的,总能还的上吧!” 陆文端闻言大笑起来。 …… …… 得了苏轼的《京酒帖》在手,楚风早已心痒难耐,求着张大哥在前面看店,自己用双手供神仙似的捧着,屁颠屁颠的就回到了内院房中,美滋滋的赏玩起来。 陆文端曾经见过几张苏东坡的真迹,这时候帮着鉴定一番,也觉得这张是真迹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可惜没有装裱,如果再这样任由其破败下去,恐怕保存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损坏了,太过可惜。 只是楚风与陆文端都不会装裱,而且这东西毕竟不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现下只能是听之任之,日后再议。 楚风与陆文端这一老一少,都是难得瞧见这么好的书帖,二人魔怔了似的凑到一处赏玩,就连老张唤两人吃饭都如若未闻。 老张在门边瞧着,只见到这两个脑袋凑到一起,一个白头翁、一个少年郎,着实好笑。再绕到旁边去瞧,两个人盯着书帖的眼睛里,都放着野狼似的亮光,更是滑稽的不行,闹得老张憋不住笑,强忍的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阿郎!楚郎君!莫要再瞧了!这书帖就在这里,跑不了的!你们若是再不吃,黄花菜就真的凉了!” 老张如此笑道…… 得了《京酒帖》的第二天,楚风开始动笔临摹。 苏轼的字是出了名的刚健雄浑,不能用细软的羊毫,适宜用狼毫写就。兼毫,也就是羊毫、狼毫参杂的那种毛笔,是后世常用的,比例上可以自行调配,那说法就很多了。 楚风只是为了临习练字,又不是为了仿造作假,没有必要纠结这等微末的东西。因为是《京酒帖》是手书,字体并不大,楚风便选了一根三寸狼毫,铺开纸张,用镇纸镇了,细细临摹。 临摹这种事情,初学形,后学神。想要从形似逐渐训练到形似,是一个十分困难、复杂的过程。 中国人喜欢说“神魂”,万物皆有灵气,书画自然也是如此。这倒也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人心态心境不同的时候,即便是微小的差距,也会造成躯体上极大的差别。真正好的书画,是要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于一体的。即便是如同王羲之、苏东坡这等大书家,也不是每个字写出来都是佳作。他们的技法当然没有问题,所谓的差别,只在于心境而已。这心境,从旁人看来,便是“神魂”了。 就像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据说,王羲之从兰亭雅集上归家之后,也曾经多次重新书写《兰亭集序》全文,但终究无法复刻出当时的字迹,更不必说超越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者,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简单的临摹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准备。有条件时就用好笔、好墨,没有条件时就用心、用眼、用手,如此而已。 楚风在书画一道上颇有些痴意,以前学画时如此,如今得了《京酒帖》临摹也是如此。 于是五六日下来,楚风除了吃饭、睡觉,以及早晚两通五禽戏之外,就是临帖,就连招呼客人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与旁人说话时神游物外似的,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文端先生看着好笑,又是赞叹,又是担忧。他这几日也临习了几次,但都是浅尝辄止,并不钻研于其中的书道,而是心心念念应该如何将这书帖中的风骨运用在纂刻之上。 文端先生对自己书道上的天分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并不强求。但自己没有天分却不代表不会看、不会瞧,他这几日看下来,只觉得楚风虽然只是简单的临习,可书道上的进境竟是一日千里,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楚风迷迷糊糊的吃饭睡觉,游魂似的做着其他的事情,只有在拿起笔的那一刻,他那一双点墨黑漆般的眼睛才会恢复神采,精神奕奕。 当然,楚风也并不是那种闭门造车之人。偶尔遇到一些“艰难险阻”,自己想不通的地方,他也会主动的去请教陆文端。 老先生毕竟年纪大些、经验丰富些,而且经常能够从纂刻的角度上提出些新颖的看法,令楚风受益匪浅。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对于文端先生这个老师的指教,楚风是十分感激的。 就这样临习到了第六日,日上三竿的时候,楚风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心下一惊,手中笔杆子直接掉到了地上。 文端先生这时正在旁边打磨刻刀,也被惊了一下,偏头见楚风面色微白,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楚风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大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的将眼前的《京酒帖》拿起来,冲着阳光处仔细的看了又看,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到底怎么了?”文端先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紧皱了眉头,站起身来。 “先生您瞧,”楚风抿了抿嘴唇,将《京酒帖》对着光展示给陆文端看,“这书帖,是不是被人揭了二层?” —— 今日有事耽搁,传的晚了,抱歉抱歉 正文 第十二章 谈笑鸿儒 所谓“二层”,是纸本书画的那一层托纸。 想必大家小时候都有所体会,纸制品虽然看起来薄薄一层,但若是稍微用水浸泡后,用手指去碾磨,都会碾出一层又一层叠加的层次出来。 纸张是不止一层的,即便是古时候的纸制品也同样如此。 古人做假字画的一种办法,就是将书画的原作通过一种巧妙的办法揭下来一层,然后稍微添加颜色、韵添,就复制出了第二幅作品。这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以一生二,跟生物学上的无丝分裂差不多。 这样的两层要是用术语来说,一层叫做“命纸”,被揭下去的一层叫做“二层”,也叫“魂子”。 这种揭二层做假字画的办法,楚风曾经听说过,亲眼得见却是第一次,被揭下去的又是这样一幅苏东坡的书帖,实在让他胆战心惊。 之前临习的时候一直都没有发现,方才刚好日光强烈,书帖被春风微微吹起,楚风才恍惚间瞧见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惊得他笔落。 陆文端听到楚风这句话,连忙过来仔仔细细的瞧,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心寒,不由愤怒的一拍桌子,怒斥道:“这是什么人的手笔!竟然做这等肮脏的事情,不要良心了么!” 纸本被揭下二层之后,一来是原作本身的墨色会浅淡不少,二来,就是极不利于书画的保存,几乎可以与“竭泽而渔”相提并论了。这样损毁苏东坡的真迹,也难怪文端先生会如此动怒。 只是既然文端先生说出这样的话,那也就是说,这书帖十有**是被揭过的了…… 老先生十分恼怒,负手在屋内不住的走动着,一面走一面骂着那揭了二层的孙子,几乎气的七窍生烟。 老张远远的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过来瞧,见自家阿郎气的不行,连连抚慰,生怕老先生身子出什么问题。 楚风也连忙端过茶来。 “楚郎,这回你可真走了眼了!还以为那个书生是什么好东西么!这书帖十有**是被他揭了二层!”文端先生恼火道,“竟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你竟然还好心好意给了他三十两银子!” 老张见老先生面色怒红、呼吸加快,连忙扶着他坐了下来,连连劝慰,但效果寥寥。 楚风也半蹲下来,劝道:“先生莫要太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是毫无用处的。而且依我看,应该不是那书生的手笔。” “呵!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那等沐猴而冠的东西,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子哪里能够看得出他的黑心来!”文端先生冷笑道。 楚风见状便不再多辩,与老张一起劝慰几句,又让后者出去请了郎中回来,开了安神定心的汤药服下,老先生这口气才算是微微的压下去了一些,入夜后折腾着睡了。 二人退出了文端先生的卧房,楚风第一件事就是冲着老张道歉,诚恳道:“张大哥,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是罪魁祸首,应该道歉。”说罢,深深一揖到地。 老张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让去扶,开口道:“楚郎君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我老张虽然不识字,但道理还是懂的。这事情的罪魁祸首是那杀千刀做假字画的,与郎君您并没有分毫关系。其实楚郎君您也不必太过在意,我家阿郎年岁大了,脾气有些急,少不得偶尔发一发火气的,与楚郎君无关。” 楚风闻言微微一笑,没有就此回话,只是问道:“张大哥可知道,这杭州城里还有哪里有书画行么?谁家的大一些?是不是有个李家的店面?” “据我所知,杭州城里的书画行并不是太多,十一二家吧,都在东西二市中。李家那个倒是离咱们这里不远,出门到了西市的主路上,左转走不上半柱香也就到了,楚郎君想要做什么?” 楚风点头道:“明天劳烦张大哥看店,我想要出去转一转,看一看那些书画行里有没有什么名家书画,买回来也能让文端先生开心一些。您看如何?” “这倒是一个主意,我也不懂这些,那只能劳烦楚郎君了!” 楚风淡笑着说了句“应该的”,便不再多说,抬头看了一眼月色,转身回房。 他仍旧不相信是那卖字的书生揭了二层,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连那书生都被人骗了才对。 买名家书画是假,他要将那二层找回来,物归原主是真! …… …… 事情大概的始终,楚风在心中有一个简单的描摹,只是不知道正确与否。 揭二层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除非是十分专业做假字画的行家,否则除了把字画弄坏之外,不会有其他的结果。 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楚风想到了那书生说过的一句话——李家的书画行之前拿去看了一夜,说是要十八两收去,我没答应! 拿去看了一夜……一夜之间,绝对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包括揭二层! 如果真的是这样,面对一个走投无路的书生,对方竟然将书帖骗去伪造后归还,这种举动,实在太过令人发指了。 当然,这事是楚风的猜测。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他需要自己去核实。 翌日一早,楚风跟文端先生、张大哥打了声招呼后,便出了门。 薄日初生,初春的阳光并没有太过耀眼的光彩,但已经带上了些微的暖意,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驱散开空气中的潮湿蒸腾之气,很是舒服。 路上行人往来、买卖,虽然时间尚早,但已经隐约有了热闹的味道。 《东京梦华录》中说: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楚风所在之地并不是东京开封府,也不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在,但北宋繁华从《东京梦华录》中可见一斑。 以楚风亲眼所见,北宋市集的热闹并不比后世的商业街相差太多,同样的街巷繁华、叫卖声声。尤其现在是早上用饭的时间,沿街粥铺、酒家酒旗林立,一股股香气从沿街的店面或摊位上传来,叫卖声中混杂着杭州本地的官话以及吴侬软语,彷如一根根丝线一般,在这样和煦的阳光下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将人完全包裹起来。 楚风已经吃过饭了,却依旧忍不住被沿街所卖的吃食吸引住。仔细去瞧,水饭、干脯、包子、绿豆汤、红丝等等品类不一而足,好奇的去问价,每一份不过十四五钱,按照他平均一日卖出一幅字画的净收入来说,吃喝是完全足够的,甚至还富余许多。 因为是清晨,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多是在这里上工的人,各处店面伙计与摊贩都已经相熟,说笑着买着早点、打着招呼,简简单单,便漫溯出一片祥和的气氛。 楚风看着眼前街面上的种种,心想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哪里会让人想到宋朝大厦将倾了呢!没有自保的能力,十里繁华终究虚幻啊! 在心中感慨了一句,楚风整理心情,继续向前走去。 按照张大哥的指点,楚风延着街面行走,四下寻找,果然在走出半柱香左右的时间后,看到左手边立了一个“李氏书画”的竖匾。这匾额黑漆金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看起来颇有些气魄。 走上前去细瞧,这书画行竟然是个二层的小楼,前面开着三扇大门,迎门便是一面梅兰竹菊的四扇绢素屏风,屏风隔断里面的人物影影绰绰的显露出来,很是雅致。 “这位郎君是需要挑选些金石字画,还是要买一些笔墨纸砚?” 楚风仅仅是在外头略微一站,便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小仆上前询问,十分殷勤。 “我要练字,想要选一些书帖临习。”楚风略微思付,“最好是名家的。” 小仆略一打量楚风的衣饰,在心底猜定了对方大概的消费水平,笑着道:“这位郎君请随我来,咱们里面挑选一番,如何?” 楚风此行正是为了前台探听虚实,此时自然不会推辞,顺水推舟的随这名小知客走了进去。 转过门前屏风,这斋阁内种种愈发明晰起来。入眼的大概有几近十人,年纪都与身旁这小仆差不多,各个青衣小帽,各自洒扫、收拾、玩笑不一而足,看起来虽然热闹,但并不喧嚣。 楚风不由得赞叹,这李氏的书画行规格着实不凡,其他的东西不论,单单是这家业的大小就是文端先生的店面无法比拟的。 而且,不止是雇佣的人多。当门二楼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谈笑鸿儒”四字,每个字都是榜书大小,半人大的字,气度非凡,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写就。 招呼楚风的小仆见他驻足观赏,便在一旁笑着解释道:“这是咱们杭州城里的大儒齐世昌先生的墨宝,特意为我们东家写的。郎君请随我上楼来,我帮郎君先找一些书帖来品鉴一番。” 正文 第十三章 章友直与假《京酒帖》 李氏书画行的二楼是半阁楼的样式,雕栏玉砌,香案香薰,很是古拙风雅。 大概是时辰尚早的关系,整个书画行二楼现在只有楚风一位客人。他被小仆指引着,在一面香案前坐定了,自有人送上一色茶水茶点。楚风拿起一块尝了尝,发现这里的茶点也要比自家的精致不少,不愧是大店,是自家那种角落里的小书画行无法比拟的。 方才那年少的知客详细问了楚风的需求,楚风不能直接要《京酒帖》,否则容易打草惊蛇。于是只说了自己想要行书的书帖,名家的最好。 不多时,那青衣小帽的知客便捧了三卷书帖出来,在楚风面前一一展开,解释道:“这三幅都是本地书家的书帖,幅目不大,都是一百字上下,刚好适合临摹。郎君想要行书的话,应该不是为了科举吧?若只是平素风雅临习,这幅广源先生的作品用来临习最佳。您请细看,这起承转合不急不躁、风雅非凡。” 楚风展开那书帖仔细瞧了,见这幅行书的书体学的似乎是米芾的《德忱帖》,行文轻快流畅、酣畅淋漓,左右倾倒、放浪形骸,却又恰到好处、与文意道法相和相生。 当然,眼前的这幅字学的虽然是《德忱帖》,但自然是无法达到这等境界的。可听这小知客所言,对方毕竟是当地的书画名家,楚风细细品玩,果然不俗,要比自己的书法高超上许多。 楚风心想,这幅字若是放到千年之后,怕是要打不少书画协会的会员们的脸了,不知比他们那些所谓的名家高妙上多少。 当然,古今的书道是很难真正进行比较的。毕竟书法是古人每天都要进行的事情,就算是不练字,平常也要写字的。且不说后世改用了钢笔、圆珠笔来写字,练习软笔书法的人寥寥无几,再者,随着科技的发展,除了学生之外,已经很少有人还会再提笔写字了。所以书法这一道的没落已成必然,不可能再有如今这等全民赏鉴书画的风雅。 千年之后的人眼界自然是高的,可是缺乏练习眼高手低。如今的人可能并没有见过太多的名家之作,眼界不足,但是练习有余。所谓业精于勤,便是如此了。 楚风看着眼前的书帖,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小知客也喜欢识货的人,这时候看楚风赞赏的表情,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笑道:“另外这两幅,一幅是行草,同样是广源先生写的。另外一幅也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一位书家写就,只是笔力韵味上要刚健些,我恐怕郎君会不喜,便没有多拿这位的书帖。” 楚风外表看起来温润如玉,颇有些谦谦君子的风度……说白了,就是文弱。书与人相和,楚风这样的人,的确很难去写那等刚勇雄浑的字,即便是下了十二分的功夫去学习、临仿,得到的回报也必然是有限的。 这就如同面有心生一般,书法亦是如此,找到一个与自己性格等因素尽量契合的书帖,练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只是古人练字,有名帖在手已经是不易之事,又哪里会强求太多?一般选择书帖,都是先以好坏为先,之后再以契合为论。 有关楚风的文弱,这是那小知客话里话外隐含的意思,楚风自然听懂了,不禁自嘲一笑。 虽说这几日练习五禽戏已经略有熟稔,但身体素质的改变不是那样简单的,如同书法与作画一般,需要日积月累的。 细细的品鉴了一番,楚风发现另外那幅笔力刚健的行楷,品相上与这两幅广源先生的字差不多,都在一个层次上,不遑多让,只是风格迥异。 随口问了价钱,三幅书帖都是八贯上下的价格,也就差不多是八两银子,还真不便宜啊! 见楚风面露沉吟之色,小知客兀自在旁观察,猜测对方的心思。 “说实话,我是要买来送给岳丈的……这等刚健之字最得他的心思,只是,他素来喜欢名家的书帖,毕竟面子上……”楚风略笑道,“小哥,有没有价钱上不太高、字体类似这一幅的书帖呢?只要是名家的就好,书帖大小倒是其次。” 小知客闻言恍然,笑道:“原来是送人用的,那的确是送大家书帖才好听!只是,小的少不得问一句,郎君您大概想要什么价位的,毕竟这种东西,为了一张书帖一掷千金的也有可能……” “那样的我自然是买不起的。”楚风连忙摆手,笑道,“最好是几十贯钱就能买下来的。” 小知客略微沉吟,道:“倒也不是买不来,只是幅目上可能会小一些,不知可不可以?” 楚风心中微动,知道对方可能要拿出正题了,但他面上仍是随意的,思付道:“如果不能两全其美的话,还是以名家为重罢!” “好!郎君稍待,我们店中的确有几幅类似的书帖,我拿出来给郎君品鉴一番。” 小知客说完便去了,楚风把玩着手中的空茶盏,心里有些隐约的期盼。 旁边专门负责端茶倒水的人走过来,问楚风用不用再填茶,楚风点了点头,笑着谢过。 楼下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扫洒已经完毕,整个书画行愈发热闹了。这书画行不止卖书画,还卖笔墨纸砚。从二楼向下看去,只觉衣冠飘飘、往来儒雅,还真有几分那匾额上所书写的“谈笑鸿儒”的味道。 过了大概小半柱香的时间,小知客捧着两样东西走了过来,对楚风笑道:“郎君久等了,我去库房里找寻了一番,心里其实是想着这个扇面的,可是又忽然忆起前些日子我们店中刚刚得了这一副手札,便一并拿给郎君来瞧一瞧。” 楚风不动声色的微笑,看着那小知客缓缓展开扇面和手札,前者楚风只是一瞥而过,那手札刚刚展开一个小角,他心中便是一动,知道事情有谱了! 他已经将那《京酒帖》描摹了上百遍,一眼便认出了书帖。 但楚风并没有直接去看那书帖,反而率先拿起那柄折扇把玩,并赞叹道:“知客果然心思细腻,若是名家字画这个价钱实在太难,可扇面就不一样了,字少却精致,的确是个好法子。” 那小知客听到楚风的夸赞,也立时笑道:“这扇面是章伯益的手笔,章伯益善篆书,这‘诗礼传家’四个字,原本是章大人写给友人的,还是去年我们东家重金求来的。” 章伯益就是章友直,《宣和书谱》里面记载他的篆书是“自李斯篆法忘,而得一阳冰,阳冰后得一徐玄,而友直在玄之门,其犹游、夏欤”,其博采众家之长的能力可见一斑。 千年之后已经没有章伯益的书帖流传,但根据史书记载,阎立本极为出名的《步辇图》上面的篆书,就是由章伯益写就的。 楚风一听这是章伯益的手段,心里就是一喜,连忙端起扇面来仔仔细细的去瞧。只见这四个篆书端正饱满、婉转流畅,怪不得被人称作“玉箸篆”,果然如同象牙筷子一般光洁柔润,非同一般。 楚风连连赞叹,爱不释手。 小知客见楚风如此表现,也不由得会心一笑,道:“郎君,这折扇绝对是赠人的佳品,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寓意好,又是名家手笔,谁都挑不出毛病的。您看左下角的印章,也是章伯益个人的私印,绝对品相非凡。” 楚风順着他说的去瞧,果然发现扇面左下角的“章”字红印,也是同样的篆书,绝佳的好字。 心里难免有些发痒,楚风少不得在心里告诫了自己一番:楚风啊楚风,你是来抓贼的,不是来逛街的!可别因为这些东西耽误了正事! 于是深吸一口气,略微平息了心念,问那小知客道:“这的确是名家之作,不知要多少钱才能买得?” 小知客笑道:“虽然只是一个扇面,但毕竟是章伯益的手笔,我们东家的开价是六十贯,您看如何?” 楚风沉吟着笑道:“六十贯,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一字十五贯,果真是字字珠玑了。那另外这一幅……” 将目光移到重头戏的《京酒帖》上,楚风装若漫不经心。 “这一幅是真正的名家之作了,”小知客指着《京酒帖》的左下角落款,笑道,“虽然只是一封手书,却是苏东坡的手书,这字迹笔法品相也是没得挑的!不过您若是想要馈赠亲友的话,我还是推荐您送这个扇面。只是您说喜欢行书,我便拿了这一幅让您过目。” 楚风仿似初见一般,将《京酒帖》细细赏玩了一遍。仔细去瞧,这书帖在一些撇捺的末端果然有些不当之处,看来是揭了二层后重新填色的无疑了! 当然,如果没有见过《京酒帖》原帖的人,恐怕是完全看不出其中问题的。那些末端的微末瑕疵,与纸张稍带的晕染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即便是行家细细去瞧,也未必能够看出问题来。 楚风不得不承认,这家店里临仿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啊! 正文 第十四章 一剪寒梅 别人辨别不出的真假,在楚风眼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他毕竟是仔细临习过《京酒帖》人,京酒帖寥寥几字,其中起承转合如今就像是照片一样映照在了楚风脑子里,哪怕只是熹微的差别,他现在也分辨的出。 这时候楚风不动声色,看着这幅二层的假字帖微微一笑,道:“东坡先生的字自然玄妙非常,只是……”楚风的笑容有些微妙,“恐怕卖不上价钱吧。” 小知客心中微动,赔笑道:“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只是一封手札,但是绝对没有一字纰漏,完完全全是上佳之品,而且私人通信更显随意……” “我的意思是,”楚风抬手止住了小知客的话,微笑道,“东坡先生的身份,恐怕有些尴尬吧?” 小知客虽然年纪小,但在书画行中已经工作了不短的时间,自然明白楚风话中的未尽之意。苏轼在文人中的身份自然不凡,是超凡入圣的名气。可是在官场上,还一直处于一种略显尴尬的状态。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轼的书帖其实一直都不是特别好卖,做官的人害怕买回家后被“牵扯”,寻常百姓一般又出不起这个价钱,颇有些不上不下的意思,所以市场一直都很成问题。 小知客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时候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幅字与这个扇面的要价相同,只要六十贯的。毕竟是这样的大家,说一句不敬的话,与章伯益的字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却要同样的价钱……” 章伯益虽然也是书法名家,可是与苏黄米蔡这种众人皆知的第一流大书家相比,自然也是有一定差距的。更何况章伯益只善书画,听说在棋乐上也颇有心得,但是后世流传不广的。苏东坡就不一样了,不说千年之后的中国人如何如何,整个华人界这都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罢! 可就是这样的书帖,偏生因为政治方面的原因,使得章伯益四个字的扇面,与苏轼的家书同等价钱。这种事情,让人只觉得惋惜,却又无能为力。 文学艺术终究不是象牙塔,不可能不受到其他东西的影响。一念至此,楚风也不禁微微叹息, 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襟,楚风微笑道:“烦请小哥帮忙把这两样东西都帮我留着,我回去取钱,一会儿就来拿取。” 刚刚开门营业就做成了这样一笔大生意,小知客自然惊喜,满口答应。 “对了,你们东家在么?”楚风笑着问道,“我一会儿过来再与他砍砍价,如何?” 小知客笑道:“东家是在家的,只是郎君也是风雅之人,自然明白这书帖的价值,想要再便宜已经不大可能了。”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迈步离开。 只要东家在店里就好,其他的事情,楚风自有计较。 不多时便回到了自家店里,张大哥正在看店,见楚风进门,立刻就迎了上来,问是否得了好东西。 楚风笑道:“有,章友直的一个扇面,文端先生一定会喜欢。” 张大哥闻言喜上眉梢,大喜道:“需要多少银钱,我这就去拿!” “不用拿,我有办法空手套白狼。如果套不成的话,再拿钱买回不迟。”楚风笑着说了一句,便掀开门帘进了内院,潇洒异常。 张大哥惊愕不已,不敢相信楚风说的话,可是看楚郎君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又不像是在撒谎啊! 他很想进去细细问询一番,可是如今开着店,不好离开,只好将这疑问深深压了,心里却痒痒的,好奇的不行。 楚风进门后轻手轻脚的动作,来到内室门前往里瞧,文端先生果然正在安睡呢。昨夜半宿都没有睡好,现在绝对不能打搅到他。 楚风心里有数,退到外间来,铺开宣纸,动手磨墨、又调了朱砂。 安心、定神、沉气,楚风不急不躁的动笔,画了一幅三寸的寒梅图。 他学画以来,最为擅长的就是画梅,凌寒傲骨,这也是他最喜欢的风骨。之前,老师也是一眼看中了他的墨梅图,才会出言断定自己一定能考上画院的,只是如今…… 楚风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心念着梅花那等傲然独立的风骨,将心中的三分傲气全都洒落于笔间,数枝横斜一气呵成,枝头三四梅花朵,地上落红一两声,不落窠臼。 画罢,楚风看着整幅画的用笔与布景,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左上角的空白处,心里略痒,想了想,还是换了狼毫,用之前所学习的《京酒帖》笔法,将陆游的整首《卜算子·咏梅》写了上去。 书罢,楚风安静的等待水墨晾干。这时,便听到内室有些动静,楚风不敢大意,走进去瞧,见果然是文端先生睡醒了,只是眉头依旧紧皱着,有些困难的起身。 “先生,要不要喝些茶水?”楚风连忙上前相扶,“头晕否?是否需要再请郎中来瞧瞧?” “拿些水吧,茶就算了。”文端先生在围子床的围子上靠了,叹息一声,“人老了,不中用了。随便经历些事情便要大病一场。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楚风心底有些自责,心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硬要留下那幅《京酒帖》的话,文端先生现在也不会因为气滞而生病了。 又不禁怨自己嘴笨,想要劝慰几句都想不出辞话来,于是只好唯唯的出去,按照老先生的吩咐,端了些热水进来。 文端先生喝了两口水,略微顺了顺气,问道:“我方才听外面簌簌有声,是你在习字?” 楚风如实答道:“没,只是手痒,便做了一幅画。” 若是文端先生见到楚风的画作,不知要震惊成什么样子。 他一直以为楚风是寻常的少年,只是在书道上略微有些天分的。在丹青上的能耐,文端先生没有问过,楚风便也没有说过。 听到楚风的回答,文端先生有些惊异:“哦?原来楚郎也会作画?很好,很好,文人四艺,琴棋书画。即便是并不擅长,偶尔为之也是雅事。” 楚风应了一声,将文端先生手中的空茶盏接过。 “老夫仍然觉得有些气闷,哎!心头不是个滋味,百无聊赖啊!楚郎,外面不冷了吧,你若是有空暇,能否扶着老夫出去转一转?”文端先生稍显客套的问道。 楚风笑道:“这本就是晚辈应该做的事情,先生何必客气?”略微想了想,又道,“这样,小子先扶您出去,然后再回来将这房间的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空气新鲜的话,人的精神也会好很多,也省着人在屋里的时候开窗会着凉了。您看如何?” “很好,没想到楚郎对风水之术也有研究。水死则无鱼虾,气滞则人不旺,便是此理。”老先生颔首道。 楚风闻言不禁一笑,心想中国古代许多东西都是这样,其实暗含着现代科学的道理,却因为其中参杂了一些“故弄玄虚”的言词,便被后世的一些人当做封建糟粕了。实际上,很多风水之学就是简单的自然科学道理,楚风曾经随意翻看过一些风水学的古书,类似《隋志》中《宅吉凶论》三篇便是如此。 当然,这些事情非要与古人细细追究是毫无意义的,楚风也没有“显摆”的必要,就如同他没有刻意“显摆”自己丹青高妙的必要一般。 于是楚风只是上前将老先生扶起,又帮忙找了件偏厚的外衫穿戴整齐了,这才半扶着文端先生往后院中走去。 从内室到后院,当然要经过楚风方才作画的外屋。他刚刚画好的寒梅图还摆在那里,文端先生路过的时候心思飘忽,并没有注意到。 扶着老先生在后院转了两圈,陆文端在马圈旁站了,随手取了些干草喂食。老马疲懒的凑过来,神色亲昵。 “这个小畜生,你老了,我也老了。”文端先生笑着拍了拍老马的鼻子,马儿吐出一口气来,厚厚的嘴唇儿轻颤。 楚风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小马扎,扶着老先生坐定了,又进门开了内室的窗子,这才转回来。 “楚郎,你不必管我这个老头子了,有什么事情便去忙,我一会儿自己回屋就好。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我这个老头子还不至于没用到连路都走不了的程度!”文端先生笑道。 楚风闻言,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先生的脸色,见果然比方才好了不少,这才微微放心,应了下来。 李氏书画行那边虽然已经定好,但若是长时间不过去,也不免会有什么变数发生。楚风想了想,便进门将已经完全晾干的画作卷了,置入手中。 拿着画作出门,走到店面时楚风知会了张大哥一声,便出得门去,一路往李氏的书画行去了。 方才招待过楚风的小知客,远远的就瞧见了他,立时满脸堆笑的迎了过来。 “小哥,劳烦你了,麻烦请你们东家出来一晤,我除了杀价之外,还有一幅画要卖。”楚风微微一笑。 正文 第十五章 行有行规 一个这样大产业的东家,又是书画行当,其实为了阿堵物而折腰结交客人,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情。 小知客听闻对方有画要卖,便只当做是寻常书生的普通画作,并不上心,只说:“郎君不知,我们这里买卖书画出面的,都是店中的朝奉。郎君即便真的想要杀价,跟朝奉关说便是。” 楚风笑着摇头:“我有与你们东家结交之意,这一百多贯钱的生意,难道还不能让我见上一面么?” 小知客闻言有些迟疑,却也不敢做主,便先行将楚风重新引到二楼清静处安坐了,请他稍待。然后便去寻店中朝奉,遥遥指着楚风这边,说明了其中的缘由。 那朝奉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须长衫男子,这时候顺着小知客的指向瞧过来,楚风微微一笑,举杯遥敬。 朝奉也微微躬身示意,心想:这少年郎虽然衣着朴素,可是气度不凡,听小知客的说法,眼光也是很高明的,难道是哪个衰败名门的后人?如果真是这样,这种人手上恐怕会有不错的东西,而且可以狠狠的杀价呢,倒是一笔可赚的买卖…… 于是也不推辞,与小知客一齐走了过来,拱手笑道:“这位郎君安好,在下姓郑,是这里的朝奉。听说郎君有画作要买?不知是何人的手笔?” 楚风对自己的丹青还是有一些自信的,这时候也不多说,径直将那寒梅图铺开了,展给这郑朝奉瞧。 郑朝奉乍见这幅寒梅图,眼睛就是一亮。 唐朝书画富贵逼人,诗作也是恢弘潇洒,正是所谓的盛唐气象。宋朝的书画却渐渐开始向文人画的方向变迁,清贵可喜,凄寒也动人,淡妆有味,浓抹也堪玩。正是一通百花争艳的风气。 当然,从后世的眼光看,宣和年间的集大成者还在于山水画,尤其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出,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这是几千年以将都无法比拟的绝唱。 不过从民间来看,各类书画都有人品评、赏玩,争奇斗艳,十分可喜。 楚风的这幅寒梅图,虽然画的是凄寒的梅花,却并不是一味的苦寒,枝干横斜处颇有几分峥嵘的傲气。尤其是左边的配词,虽然陆游的《卜算子》带着寂寞凉寒之意,可是楚风用了《京酒帖》那洒脱不羁的笔法写出后,却分明从字里行间中逼出了三分英气。就连“零落成泥碾作尘”都不再是原本的哀婉,而是“唯有香如故”的执着与坚韧! 只是简单的变一变字迹,就连诗词文章的味道也会跟着发生改变。这,大概就是书法的魅力罢! 郑朝奉毕竟是浸**画之道几十年的人了,哪里会瞧不出眼前这书画的妙处。但他毕竟是生意人,面上并不显的,只是淡淡道:“郎君这书画不错,只是看起来并非名家所作,有没有落款,卖价上可能会打一些折扣。” “是么?”楚风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画中的那首《卜算子》,若有所指的道,“以郑朝奉的眼光,难道看不出这一手字是从哪里来的?” 楚风不可能闯进李氏书画行就指责别人作假字画的,毕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与势力,能够在杭州城中开设这样规模书画行的人,总不会是寻常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楚风并不是强龙,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楚风至多只是一个小蚯蚓罢了。 更何况,在楚风看来,作假字画总不会是什么大张旗鼓的差事,除了这书画行的高层之外,这些小小的知客仆从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至于眼前这位郑朝奉,看起来颇有些身份,可以试探一番。 果然,不出楚风所料,那郑朝奉顺着楚风所指,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卜算子》的字迹后,心里就是一紧,目光一缩,盯住了楚风。 楚风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寒意,淡笑道:“郑朝奉还请放心,我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想要见见贵东家而已。不瞒您说,这《京酒帖》我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楚风这番话说得浅淡,里面的意思郑朝奉却听懂了,一时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少不得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楚风几眼。 旁边的小知客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这时候只听着二人含含糊糊的对话,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面对着郑朝奉的打量,楚风并不避让,只闲闲的坐了,品茶,嘴角含笑。 “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郑朝奉心下有了论断,起身冲着楚风拱了拱手,又将他领到了二楼屏风后一个隔间当中,请他稍待。 这隔间陈设更加精美,香薰扑鼻,明显是为贵客准备的。 又有人奉上了茶水,楚风却不敢喝了。如今他是深入虎穴,做的又是戳别人脊梁骨的事情,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迷晕了,自己都没处呼救去,不得不防。 笑着谢过,又起身将窗子打开,使屋内的香气散开。这等熏香的雅事,是楚风有些不适应、享受不来的。 小知客在旁边相陪,这时候楚风不开口说话,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好奇的看着楚风的身影,心想这位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头,方才与郑朝奉说的那些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东家几个月能见一位客人就不错了,一般来说,见的还都是杭州城里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可是眼前的这个年轻郎君,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人啊…… 小知客心里不解,却又不敢多问,只好安安静静在旁边侍立陪同,却也不免觉得屋内的氛围有些尴尬。 好在没用太长的时间,郑朝奉便重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往旁边侍立躬身,迎着一位二十五六、清贵逼人、大袖飘飘的男子走了进来。 “东家!”小知客连忙问安。 楚风寻声回头去瞧,见这位被称作东家的男子,穿着一袭金丝绣边玄青色的曲领大袖,腰间系着一条青罗绸缎绣着暗纹的大带,带上衔着一颗巴掌大的玉环绶,行走时飘然洒脱,举止间颇有些睥睨的高傲。 这时候他看到楚风,嘴角微微扬起,笑容中带了三分冷意,并不打招呼,而是径自入了房,伸手将楚风的那幅画随意展开,漫不经心的一瞥,问道:“这是你画的?” 能通身带出这样扑面而来之傲气的,楚风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有趣的是,这人的傲气虽然浓厚到往这里一站就布满房间,可是不知为何,却并不令人觉得抵触烦躁,反而有一种“他就应该这样高傲”的感觉。 楚风正凭窗而立,这时候见他如此,便也不整肃,只侧身偏头看他,微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东家明显很少被人这样反问的,不禁立刻挑了眉毛斜睨楚风,身上的狂绢之气愈发浓了。 挥了挥手,让郑朝奉以及小知客退下。 郑朝奉略有迟疑,却又不敢不从,躬身施礼后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我叫李良骥,你找我何事?”这高傲的东家随意坐了,抬头去看楚风,以下观上,依旧傲然。 “在下楚风,李兄……” 听到这个称呼,李良骥眉毛又挑了一下。 楚风只作不见,略微拱手:“李兄这书画行珍宝不少,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李良骥闻言无声冷笑:“你胆子不小,跑到我这里来指摘我们家的书画行?” “指摘说不上,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楚风拿起那幅作假的《京酒帖》,极淡一笑,“这原本是一个落魄书生想要卖的吧,听说你们将那原本的书帖留了一夜,之后归还了。一夜之间揭了二层,不过几日又能做到这种程度,李兄手段果然很高明,在下佩服。” 李良骥眯起眼睛,仔细的打量了楚风一遍,冷笑道:“如此栽赃陷害,你有何证据?” “内行人都看得出,李兄也是潇洒之人,非要做这种无用的口舌之争么?”楚风笑道。 李良骥略微沉默,面上仍是倨傲着,片刻后问道:“杭州一地除了我们李家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临仿世家。你姓楚?是哪里人?非要来我们这里抢生意么?” 楚风也没想到对方摊牌的如此简单,听这李良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自己当做内行人了。于是楚风也不多做解释,只摇头道:“没有抢生意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幅书帖,有一位老先生觉得十分心酸、病了一场。我做晚辈的虽然无法将书帖复原,却想要做一些尽力而为的事情罢了。” 李良骥站起身来,虽然被戳破了门道却依旧傲然,洒脱道:“行有行规,既然技不如人,被行家里手认出来了,我也没有可多说的。听你的意思,是想要将这幅《京酒帖》带走?那便拿去罢!就当我们李家的见面礼了!只要你不在杭州城与我家抢生意,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不过,你拿这幅书画来又是什么意思?” 对方竟然如此爽快,这大大出乎楚风意料之外的。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威逼利诱之词都没了着落,不禁轻笑一声,愈发觉得面前这位李良骥是个妙人。 “这幅书画么,”楚风笑着拿起那张章友直的扇面,“当然是用来换这扇面的。” 正文 第十六章 谁家子弟谁家院 “东家!怎么样!” 将那位楚风楚郎君目送而出,郑朝奉心里有些紧张,连忙去问李良骥。 李良骥看着楚风出门时照在他身后的一地阳光,冷笑了一下,道:“派人跟着他,看看是什么来头。” 郑朝奉连忙应下,自去叫人。 李良骥吩咐完毕后便甩袖离开,面有不豫之色,袖风猎猎,将店中知客小厮等唬的连连避让,大气都不敢出了。 回到后院,一脚踹开房门,李良骥恼火道:“良辰!你可听说过有个姓楚的人家,跟咱们一样做临仿的?” “阿兄这是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 一声轻轻落落的声音从外面传出来,虽是女子的声音,语气也带着吴侬软语调子的柔和,可是偏生有一股子金玉相击的清冷参杂在其中,让人听闻便觉得清冽,如若山中冷泉。 李良骥听到妹妹的声音,心也跟着安静了一下,胸中恼火也淡了分毫,可依旧恼怒着。 掀了门帘、绕过屏风,李良骥便见到妹妹的人影。 穿着一身玄色窄袖襦裙的少女,正在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什么。 她站在一盆热水旁,右手拿了一柄特质的小刷子沾了些热水,而后便打量着往桌子上的绢帛上缓缓的涂抹着。 少女侧身立在那里,微微弯腰低头,垂下的青丝挡住了她的面庞,姣好的身材也被朴素的衣裙遮掩住了,只有腰臀间那一抹曲线若隐若现着。 “良辰,你又在做旧绢帛?有什么新的书画要临么?”李良骥随口问了一句,但依旧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一挥衣袖道,“之前你填色的那张《京酒帖》被人瞧出来了!那人叫什么楚风,你可听说过?” “我原本就不喜欢揭二层这种功夫,阿兄你非要吞下那张书帖,我没办法才做的。被人瞧出来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李良辰并没有抬头,依旧仔细的做着手头的事情,不急不躁,“楚风么?没听过。原来临沂那边倒是有个做临仿的楚家,但是高祖年间这手艺就没落了,没听说还有什么流传。” “临沂?”李良骥冷笑一声,“那小子的确有些北地的口音!没准儿就是他们临沂楚家没错!” “小子?”听到这两个字,少女终于有了几分好奇,微微挑起了眉毛,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多大年纪?” 李良骥道:“看样子应该是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能够看出我临仿的手段?”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垂下的青丝缓缓移开,露出一张极类其兄的面庞。但李良骥是倨傲的,这名少女的气质却更加类似于冷冽。 倨傲是因为看不起旁人,冷冽却是因为她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中。所谓更有甚者,便是如此了。 自己的手段被行家里手看穿,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于李良辰来说,揭二层原本就是近乎于缺德的事情,她不愿为之。那幅《京酒帖》,她只是草草的揭下、填色便放下了,并没有太过用心的,被人看穿倒也属于寻常事情。 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手段,怎么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看出来?即便对方也是行家,也不应该! 即便是她李良辰随意应付出来的东西,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被人看穿! “事实如此,我不骗人。他拿走了那幅《京酒帖》,又把章友直的扇面带走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破东西。”李良骥说着说着,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楚风的《寒梅图》扔到了桌子上。 李良辰比他兄长要冷静许多,这时候走上前将那《寒梅图》展开瞧了,略微一瞥,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冷冽的角度:“我还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兄长你也是的,不能仔细瞧瞧再说话的么?那真正的《京酒帖》在他手里,傻子都能看出咱们那幅的真假来。” “什么?”李良骥一惊。 “你看他这用笔,明显是临习过《京酒帖》的。”李良辰指着画作旁边的《卜算子》,审视着,“只是临习的时间应该不长,只得了些形态,估摸着临习了两三个月罢。倒是这首词……‘无意苦争春,一眼群芳妒’,倒是一首好词,是那人自己写的么?” “管他是不是自己写的!”李良骥早已腾得一声火起,在屋内快步徘徊着,“我还以为那是内行人,过来打个秋风,所以才大大方方的把那《京酒帖》和扇面都给了他。娘的!竟然是个假冒的么!两个加起来也是一百多贯的东西,我李良骥竟然被人坑了!” 李良辰见兄长又开始在银钱上打转,便觉得无趣,自己低头研究着手头的书画,心想:这幅画规格极高,布景、设色都是上佳的,只是笔力上稍显不足,寒梅的料峭差了三分。总体而言,算不上上佳之作,但也是中品的画作了。这笔字要比画作本身平淡几分,但也算不错,关键是这一首《卜算子》,绝对是好词,毫无雕琢之意,却又缓缓道来。未曾听人唱过的,应该是原创不假……丹青、书法、词作,若是细究一番,词作是上上品,丹青是中品,书法算是中下品吧。如果三者只有其一,那自然算不上厉害。可是,如果这三者当真出自一人之手,而那人又是十六七岁少年的话…… 想到这里,李良辰只觉得不大可能,放下画稿,摇了摇头。 “东家,派去跟随的人回来了。” 房外传来郑朝奉的声音,李良骥心里一紧,连忙转身出去探问。 李良辰也觉得有些好奇,往大门的方向凑了几步,但是并不绕出屋内的屏风。 只听外面,自家兄长急切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家子弟?” “也是一间书画行的!就在咱们西市里,挂的陆氏的牌子,店面很小。” “好啊!敢跟他爷爷我叫板!”李良骥咬牙切齿,“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他!” …… …… 已经回到自家书画行的楚风,这时候看着院子里强烈的阳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文端先生的神色已经好了些,坐在院子中的小石凳上,手握一本书正闲闲的看着,看到楚风走进来,手里拿的东西,不免有些好奇。 “先生,虽然现下已经是春天了,可天气依旧凉,石凳石桌更是浸着寒意,莫要在这里就坐了,我扶您回屋可好?”楚风率先劝道。 文端先生闻言便笑,指摘道:“小小年纪,偏生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唠叨,如此不洒脱,着实无趣!” 楚风也笑,径直上前去扶:“无趣就无趣罢!总比着凉生病了要强。” 扶着老先生进了屋,老者再不安奈那好奇之意,问道:“你小子手里是什么东西,似乎是字画?拿回来了也不快些给老者瞧,一直这样吊着胃口,着实可恶!” 楚风笑道:“小子这又是无趣又是可恶的,看来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啊!既然如此,小子手里的东西定然也是无趣的东西,先生不看也罢!” “你个臭小子,竟敢戏弄老人家!”文端先生笑着叱了一句,举起手中拐杖轻飘飘的敲在了楚风的腿上,佯怒道,“还不快给老头子瞧瞧!” “哪敢不从!”楚风笑着应了,将那章友直的扇面先行展开,双手奉上。 文端先生虽然自己的笔力不行,但眼光是实打实的毒辣,一眼就瞧出了名堂,讶然道:“这……这难不成是章友直的笔墨?啊!这枚印章!定然是了!我曾经在东京城里看到过章友直的书帖,当时落得就是这个印章款!我仔细瞧瞧,对对对!刚毅正直、分毫不差,绝对假不了!” 老先生十分喜悦,面上涌出几分淡淡的红晕来,终于不再有之前的病态,楚风看在眼中,也觉得异常欣慰,自己也快乐起来。 不敢一下子刺激到文端先生,楚风率先给老先生做着铺垫,笑道:“先生莫要着急,我手中还有一样东西,先生瞧了,或许会觉得五味杂陈罢!莫要太过激动了才好。” 文端先生的喜悦之情仍在眉梢,这时候听着楚风的话,不禁开口笑骂道:“真是个混小子!老头子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惊到我了?真是小瞧了老头子!” “是有关那幅《京酒帖》的东西。”楚风解释道。 果然,老先生闻言眉头一皱,猜到了什么,目露精光,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 “是,先生所料不错。”楚风将那幅从李氏书画行找来的《京酒帖》缓缓展开,“这是那书帖的二层,小子找回来了。” 文端先生接过,低头细瞧,一时间只觉得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调料盒子,半晌无话。 楚风无法多言,轻声叹息。 春风无声吹过,却也吹不散这室内缱绻的情绪。 “是……从何处找来的?”文端先生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明显有了几分暗哑,“花了多少钱?” —— 章节名……当然是《天龙八部》里的o(n_n)o大家别忘了收藏推荐哟~ 正文 第十七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从何处找来的?花了多少钱?” 文端先生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春风正徐徐的吹进扬州城。 春风就像是一抹颜料,所经之处,都会被它缓缓的涂抹出活泛与光彩来。 它吹过杭州城人家的飞檐翘角。于是那屋檐下的燕子便灵巧的飞出了巢穴,出外觅食去了。正所谓二月春风似剪刀。 它吹过西湖苏堤的杨柳。于是那些依依的柳枝便如同女子的腰肢般荡涤起来,招招摇摇,缠绵无止。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它吹过西湖边上那一陇陇茶田。于是茶舍的姑娘们晨起修剪枝桠,山路上嬉笑玩闹,偶尔随手摘些山间的野花。正所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江左的初春。 这是杭州的初春。 古龙说,剑花、烟雨、江南。 这是他对古代江南的向往。 而楚风就在这里,有春风,有杨柳,有陌上花开早;有书,有画,推门有长街遍繁华。 这是独独属于楚风的江南。 是足够他徜徉、享受许多年的江南。 在这样的春风里,便是饱含着一颗怨怼之心,也会被这春意吹去了三分。更何况,楚风就是楚风,在他的世界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俗事、俗物? “先生就别管了,只是顺手得来而已,并未花钱。” 面对着文端先生的疑问,楚风回答的十分浅淡:“不管怎么说,小子去证实了一下,的确不是来卖书帖的那位书生所为。依我看,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楚风略微叹息。 陆文端闻言无话,他抬头端详了楚风许久,直到楚风被看的有些浑身不舒服。 “先生?”楚风笑起来,温和中带了些疑问。 “你这孩子……看起来温润如玉,实际上小心思很多啊!你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害怕我一怒之下去告官么?还是怕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砸了那家店?” 楚风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小子年纪小,的确不大懂这些事情的。只是心下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能够做这种生意的人,身后必定有担当的。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要钱没钱、要权无权,实在不好与他们多做争斗……当然,这是小子的心思,对错不知,让先生见笑了。” 楚风说道“小门小户,要钱没钱,要权无权”的时候,文端先生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楚风那时正好垂着眸,并没有发觉。 听完楚风的议论,文端先生捋了捋胡子,颔首道:“少年人淳朴如玉,又稍微知道些人情世故,这是好事情。你说的不错,揭了二层的人,老夫知道或是不知道,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哎!字画何辜!得此命运!” 说罢,又捧着那幅作假的《京酒帖》叹息了一番。 此事至此便算是揭过,楚风再度回到原本看店、临习,优哉游哉的小日子里。 心里自然也记挂着《京酒帖》的事情,心想等到过几日那书生来取回书帖的时候,自己到底是把这书帖被人作假的事情告诉他呢,还是就这样隐瞒下去? 倒也不是想要侵吞那幅假作,只是看对方的模样,之前并没有辨识出来。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那书生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觉,更不会对此事产生什么悲喜之情了。可若是知道了,不免会伤怀愤怒,也不知之后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这种作假的事情,自古有之。对于这等临仿之作……说句实话,楚风并不是完全的反对。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印刷的技术,书画作品想要流传下去可畏是困难重重。知识产权这种事情当然很重要,可是放在几千年的角度上来看,如果不是因为许许多多的临习、仿造技术的话,很多很多珍惜的字画恐怕早就失传了。 别的不说,只拿《兰亭集序》举例。后世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本子,并不是王羲之的原作,而是神龙本,是唐神龙年间冯承素的摹本。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褚遂良、虞世南摹本种种,流传于世。而王羲之的原作,早已不知所踪了。 如果没有这些描摹的版本,《兰亭集序》只会是书画论述中的几个描述性文字而已,哪里会留下今日的书帖。 当然,普通的临摹与作假仿造是有本质性差别的。寻常的摹本是单纯的为了学习、保存。而作假仿造,尤其是类似《京酒帖》被人揭二层的这种事情,却是单纯的商业目的了。 虽然商业目的的同时,也一定意义上的加强了书画的传播,可道德上是有本质的问题的,不可提倡。只是说句实话,真正流传到后世的那些字画,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有谁人清楚呢! 许多做假字画的人,手段并不比书画名家低劣多少,只是单纯的假托其名罢了。 这是一个让千年之后的人们十分不理解的事情,不仅仅是字画方面,就连文学、经义也是如此。所谓的儒学经典、道家经义,有多少是后人假托秦汉先贤所著,没有人能够得知。可就是这些假托的所谓“假货”,并不比真正的“真品”差多少,可作者们的名字却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不禁不令人扼腕叹息。 楚风有的时候会想,在这些古人看来,作品与道理,要比个人的兴衰荣辱,重要的多罢! 当然,楚风自己是达不到那种境界的。他也喜欢名利,只是觉得,人的生命中不能只有这两种东西罢了。 等到日后,自己也可能去搏一搏名声、利益,在这种人才辈出的时代名留青史,那自然是每个人都心之所向的事情罢! 只是,正如东坡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现在,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店中,楚风过的很舒服、很愉快,每天还能学到很多很多的东西,体会到很多温暖的事情,这对于现在的楚风来说,已经足够了。 如果这样的日子过腻了,再去寻求出路不迟。 这种心态或许看起来太过散淡安逸,但这的确是楚风的性子,骨子里的东西,没法改的。 所谓怡然自得,便是如此了。 至于之前用来换章友直扇面的字画,楚风也想过留下落款的,毕竟作品还算发挥的不错,如果能够被人观赏买卖的话,似乎也能为自己提高几分名声。 但是仔细一想,这“空手套白狼”的事情毕竟是给了李家一记窝心拳的,李家人不可不生气。要是他们按照自己留下的落款找到了自己,又迁怒于文端先生和张大哥的话,事情就不美了。于是才作罢。 可是楚风哪里知道,他毕竟是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忘记了除了从落款上寻人之外,还有简单的“跟踪”这种小手段。 如今,李家的李良骥、李良辰早已知道了他的所在,还不知他们心中正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那! 山雨欲来,风却还没有吹过,楚风倒是过的安然。 之后的几天,他如同原先那样,再度进入到了一种痴迷的状态。 每日起床,练习五禽戏,看店、临习《京酒帖》,外加吃饭睡觉,稀里糊涂的就度过了四天。 这几日临帖的心境,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 最初的几日,刚刚得到《京酒帖》,楚风兴奋之余更有焦急之意,虽然不停的告诫自己凝息安定,可落笔后难免会有些急切之意,虽说进境上也是一日千里的速度,终究失了桑榆。 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心里有不免记挂着还回之事,虽然不刻意去想,心底却明白这书帖不是自己的东西,立刻就要失去了。于是再落笔的时候,也不免有了些怅然若失的心情。 楚风连连摇头,文端先生在一旁瞧着,只笑着劝慰:“患得患失乃人之常情,楚郎何必太过苛责自己?你这书帖虽然只借阅了十日,可是书法的进境上却与旁人半年左右的努力差不多,已经很让人欣慰了,何必强求太多。” 楚风闻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强求不得的,自己虽然资质还算不错,但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如今练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自己完全可以留一张临习的最佳书帖,日后再慢慢研究。 再者,如今自己手上还有章友直的那张篆书扇面,虽然只有四个字,可若是细细研磨,也是可以得到许多滋味的。 书不贵多,最重要的还是完全利用、消化,才是正途。 于是乎,最后的这两日,楚风一改之前的浮躁,也不再挑灯夜读,只拿着《京酒帖》细细的品、慢慢的临,终于在倒数第二天的下午,临出了一幅还算满意的摹本,便拿给文端先生品评。 老先生看罢大赞:“楚郎这幅字,已经得了九分形态,三分风骨。十日之功,便止于此,很是了得!日后若是再以此摹本细细临习,进境当亦复如是。” 楚风毕竟年少,听到这样的赞扬不禁面色微红。于是心想:古人说要宠辱不惊,果然是一件极难极难的事情啊! 到得第十一日清晨,《京酒帖》的主人清晨登门。 楚风将人请到内室来详谈,刘正卿自然允诺。 只是,刚一迈入楚风的房间,刘正卿看着满桌子的《京酒帖》就有些发傻。这……到底哪一幅才是属于自己的真迹呢? 正文 第十八章 皮肉伤 “抱歉,屋里也没来得及收拾,让兄台见笑了。” 楚风看着屋内的散乱,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先请刘正卿坐了,而后自行收拾起东西来。 刘正卿看着他手里一张又一张的临帖,不由得赞叹:“我真是看走了眼,原本还以为小兄弟你只是这店中的一名小知客,没想到……这些临摹的书帖,都是你写的?” “是。”这种事情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楚风一面拾掇,一面笑道,“类似东坡《京酒帖》这样上佳的原版书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喜爱的不行。否则的话,当时也不会非要兄台留下此帖了。” 刘正卿摇头叹息:“那书帖在我这里,也算是明珠暗投了。” 十日不见,刘正卿虽然仍旧穿着那一身稍显落魄的长裳,但气度已经明显不同的。 面上不再有原本的愁云惨淡,刘正卿整个人看起来高大了不少,方才楚风引着他进内室的时候才发觉,这位刘正卿身量极高,大概有后世一米八五上下了。在这个年代,自然很不多见。 楚风虽然不矮,可是与刘正卿相比还是矮了半个头。尤其是楚风偏瘦,刘正卿却是高高壮壮的。之前刘正卿面黄肌瘦的没有发觉,这时候楚风才发现,自己往刘正卿旁边一站,着实显得瘦弱得不行……难免有些羡慕。 可就是这样的差距,十日之前从刘正卿身上却完全感觉不到的。人之精神,重要如斯。 二人又寒暄几句,楚风并没有特意提及那三十两纹银的事情,毕竟身外之物,还或者不还,对于楚风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至于刘正卿的事情是否已经解决,楚风也没有细问。因为看着他的神态,就已经能猜得出十之**了,问之无用。 “这位就是《京酒帖》的主人?” 文端先生在内室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这时候依旧腰间不扎博带,十分随意的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番刘正卿,点了点头:“气度恢弘,也是可造之材。” 刘正卿并不知道这老者是谁,只是礼节性的站起了身,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楚风。 楚风笑着介绍:“这位是我们东家,陆文端老先生。之前那三十两纹银,就是老先生出的。” 文端先生捋须一笑,道:“先生便先生了,何须加个老字!再说,那钱只是我借给你的,你愿意再借出去,就与老夫无关了。这位……是叫正卿吧?” “正是!”刘正卿见陆文端气度不凡,又是楚风的东家,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施礼。再听着那三十两纹银的典故,心里更是恭谨,连忙道,“见过先生。”果然依照着文端先生的论道,去掉了那个“老”字。 文端先生闻言哈哈大笑,招呼刘正卿到桌子旁,笑道:“还是你这个小子嘴甜,楚郎这孩子性子太过浅淡,嚼起来都觉得没什么滋味,着实无趣。嗯,正卿,你可有表字?” “是,晚辈小字一鸣,先生唤我‘正卿’即可。”刘正卿恭谨回答。 “嗯,一鸣惊人么?倒也洒脱。”文端先生颔首笑道,“你我既然因为《京酒帖》相识,不妨玩一个游戏。你看看这满桌子的书帖,可能分辨出哪个是你那张原本的《京酒帖》么?” 桌子上除了那两张真假《京酒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楚风临习的摹本。虽然摹本与原帖已经十分相像,但终究是不同的,这等游戏并不会太难。 楚风却明白了文端先生的意思,不禁心下微叹,心想还是老者英明,否则的话,自己不知要措辞多久,才敢告诉这刘正卿真相了。 只是……原帖被毁坏,不知刘正卿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刘正卿自然不明白这游戏之举的意味,这时候随着文端先生走上前来,细细去瞧,不禁由衷赞叹道:“楚兄弟大才,这不过几日的功夫,临摹出来的本子已经能够以假乱真了。” 这话里是有些溢美成分的,楚风笑着说了声“哪里”。 刘正卿倒也不是那等只会拍马屁的俗人,否则这个时候,难免会假装选错几张摹本来,讨人欢心。书生毕竟是有些意气与风骨的,刘正卿看着眼前的书帖,心里惊叹与楚风的天资英博之外,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不仅仅是天分上的惭愧,更多的是勤勉上的羞愧。 刘正卿不由得心想,连楚风这样的天资,习字的时候都用功如斯的。自己这等寻常人,竟然还要偷懒么? 之前是因为家中俗务,弄得他无法静心读书。如今事情已经解决,自己一定要多向楚风学习,勤勉读书了! 一念至此,刘正卿暗下决心。 在桌子上混杂的书帖中一一找寻,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字迹相似还在其次,主要是原帖已经残旧,连纸本的颜色都不同的,自然很好辨认。 只是……刘正卿拿起了原本的《京酒帖》之后,刚想笑着说些什么,却又瞧见了旁边一幅已经装裱好的书帖。这书帖除了装裱之外,其他一应与原帖并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是刘正卿细细去瞧,那字迹的起承转合也能够与原帖一一应和的,并没有分毫区别!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刘正卿可以确认手中这一份的确是原帖的,那么,面前这一份装裱好的书帖,为何会如此相像……不!哪里是相像呢!分明就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啊! 刘正卿略微慌乱起来,嘴唇微抖。 “刘兄……”楚风看着他渐渐开始发白的面色,有些不忍,“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望你不过太过思虑才好。这书帖,你是不是借给李氏的书画行看过一夜?他们那边揭了二层,做成了这张新的帖子,我前些日子将书帖要回来的,只是……” 刘正卿觉得眼前略微发白,楚风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刘正卿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楚风和文端先生正在用担忧的目光看着自己。 缓缓的回忆起之前的所见所闻,刘正卿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一时有些呆滞。 楚风端了一杯热茶,放入他的手中。他下意识的道了声谢,缓慢的喝了两口,温吞的感觉从口腔流入腹中,然他的意识渐渐清明。 “真没想到啊!那刘氏书画行好大的名声,原来做的竟是这等下三滥的勾当!”怒气渐渐升起,刘正卿咬牙切齿,腾得一声站起身来,“我要去报官!看看他们造假的这帮人如何脱罪翻身!” 说着,刘正卿就要往门外冲。 楚风忙抓住了他的袖子,高声道:“刘兄!你有证据么!” “这书帖不就是证据!” 楚风被刘正卿的动作带的有些趔趄,面色却依旧是冷静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沉着:“如果刘家说不是他们做的呢!你有何办法证明!” 刘正卿闻言更加恼怒,被楚风抓住袖子的左手用力一挥,怒斥道:“总不能就这样算了!” 楚风瘦削,被他这样一挥,一时竟没有站稳,身体向后侧一晃,左肩“嘭”的一声就撞到了门框上,声音极大。 老张听到了里面吵闹的动静,这时候连忙转回来瞧,一迈进内院就瞧见了这样一幅场景,眼睛霎时就是一红,蹭蹭两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刘正卿的衣领,碗大的拳头冲着刘正卿的脸就要砸下去。 刘正卿也有些傻了。他方才被怒气弄得昏了头,火气上涌,谁知竟伤到了楚风,一时愣怔在那里,连老张的拳头不知道躲避。 “张大哥住手!” 楚风略微皱眉,高声疾呼。 这一声如同金石玉震,老张的动作当真被惊得一顿,举着拳头,僵立在那里。 楚风缓缓站好,理了理衣衫,微笑道:“误会,是我自己没站稳,与刘兄无关。张大哥不必太过紧张。” …… …… 楚风撞门框子的声音大,其实伤势倒也不重,只是有些淤青而已,将养将养就会好。 他自己不以为意,却急坏了院子里的其他人。 刘正卿自觉这都是自己的责任,第一时间跑去找郎中,抓着人家年过五旬的大夫呼哧呼哧的往这小院里疾奔,看他的架势,如果那郎中跑不动的话,刘正卿恐怕就要自己亲身去背了。 楚风瞧着直乐。 脱去衣衫仔细检查一番,虽然左肩后面青污一片看着吓人,但是没伤到骨头,只是淤血而已。 郎中给开了几服药,老张跟着去药店抓药,回来烹调不提。 倒是文端先生和刘正卿,看着楚风后背上,除了方才磕碰出的瘀伤之外,还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右肩直达左腰处的,在楚风瘦削的身体上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仔细去问,楚风才回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 这是小时候骑自行车,与同学玩闹时摔的。当时整个后背刚好蹭过一块尖锐的石头,伤势并不重要,但是缝了十七八针。几乎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伤口又在后背上,平时看不到,楚风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如今竟然又被提及。 只是,这自行车、缝针之类之类的事情,要怎么跟他们二人解释呢? 正文 第十九章 陈季常与王茂弘 哪个男孩子小时候不受点伤呢。 膝盖摔坏了长好,长好了接着摔。就这样来来回回的,一年一年过去,身上不再有什么伤痛了,自己也就长大了。 多数人的长大是因为学业的日益繁重,楚风的长大,却是因为父母的离异,与他对丹青的追寻。 丹青在一个适当的时间进入到了他的生命当中,那是他十七年的人生里,最为灰暗的一段日子。水墨丹青的味道却在这时候氤氲而来,带着些潮湿的水汽,浸润了他的心田。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一头扎到了这个世界里,再也无法自拔。 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离异,楚风可能不会在丹青这条道路上走的太远。 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的普通人,在他们看来,人就应该读一个正经八百的专业,学理学工,找一个高薪的工作,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艺术什么的,那是富贵闲人才会玩的东西,与寻常人无关。 楚风小时候就开始学画,却不是为了什么艺术追求,而是单纯的为了考试升学可以加分。不过后来,加分政策也取消了,父母不可能让他报考艺校,国画课的次数也就渐渐的变少。 反倒是父母离异之后,没有人再去管他。楚风索性寄情于水墨丹青当中,不再有任何桎梏,只随性悠游,倒也略微摆弄出一点小名堂来。 再到了高中之后,有了老师的指点迷津,楚风原本的天资被激发出来,画作也变得渐渐不凡,可以往专业的道路上走了…… 当然,到得如今整个境地,以前种种就如同镜花水月、南柯一梦,虽然略觉惆怅,却也只能默默追忆了。 “小时候玩闹时受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楚风看着眼前二人担忧的面孔,笑着解释,从容的将衣服穿好。 陆文端与刘正卿听着这个解释,互视一眼,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相信。 楚风暗自咋舌,心想,其实二人的反应倒也不是夸张。以现在的医疗水平,要是自己小时候这伤重新挨一遍,能不能救活真的不一定了。毕竟没有抗生素,只能靠人的身体硬抗,以自己现在的体格,恐怕…… “楚兄弟!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助与我,我刘正卿却害你受了伤!真是罪不可恕!” 刘正卿忽然正色一揖到地,吓了楚风一跳。 连忙上前将刘正卿扶起,楚风笑道:“这是干嘛?都是些小事而已,刘兄何至于此?” “这哪里是小事!”刘正卿看着楚风的左肩,仿佛能够透过衣服看到里面的淤青似的,面色沉痛。 楚风真是被他的认真劲弄笑了,摇头道,“刘兄若是非要认为这是天大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了。” …… …… 楚风自然没有想到,他这一句明明清且浅的话,引来了多少事情。 从这天之后,刘正卿便天天到书画行来,每日带来一些鸡汤、猪骨汤之类之类的温补汤品,非要看着楚风喝下了才肯离开。 楚风看着这一煲又一煲的汤,不免想起还在千年之后生活的老师,心里暖洋洋的,不好拒绝。 结果,刘正卿见楚风爱喝,便更加来了兴致,每天一顿不重样的送,这一送就送了七天。 楚风看着自己快要被养胖的趋势,实在有些受不了了,终于开口,纳罕的问道:“刘兄是做什么营生的?难道是厨师么?” 刘正卿闻言正色道:“不!君子远庖厨!这都是我娘子做的!” 楚风恍然:“原来刘兄已经成亲了。” “是,愚兄已经成亲三年多了。” “嫂子真是好手艺,刘兄好口福!”楚风笑道。 “呃……”刘正卿闻言竟微红了脸,“她不怎么给我煲汤的,平素也不会下厨。若不是为了恩人,她才不肯亲自动手呢。” 楚风闻言眨了眨眼睛,心想这刘兄人高马大的,怎么竟是个妻管严的么?于是不禁侧过脸来,偷偷一笑。 这一笑哪里躲得过刘正卿的眼,刘正卿面色一红,却朗声道:“吾居一人之下,则必居万人之上!楚兄弟何必笑我!” 这是刺客专诸留下的话。据说,屠户出身的专诸,十分善战。有一次,正撸胳膊挽袖子与人混战,气势如虹。正在这时候,专诸的妻子前来找他,叫他回家。专诸竟然不敢抗命,乖乖的跟人回家了。袁枚引《越绝书》,说专诸是“惧内”之滥觞,源自于此。 一个在外面**大哥般人物,竟然被妻子一句话叫回家。这专诸虽然被人嘲笑,却留下了这样一句“吾居一人之下,必局万人之上”的话。最终,专诸之刺王僚,果然让他名载史册。 刘正卿这一言,不但摆明了自己“惧内”的帽子,却也点明了自己的野心,楚风不由得赞叹,笑道:“刘兄是想要做陈季常?还是想做王茂弘?” 陈季常正是“河东狮吼”的那位男主角,他年轻时在朝中为官,官至太常少卿、工部侍郎。说实话,官职并不小,但是他依旧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在朝中做官无趣,便愤然“毁衣冠、弃车马、遁迹山林”。不过“河东狮吼”之所以如此著名,还是因为苏轼被贬官黄州时,与陈季常交游往来,互相之间十分了解。而且,苏轼写过一首著名的诗,诗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河东狮吼所指的自然是陈季常的妻子。被妻子一声吼,就令陈季常手杖落地、心神茫茫然,此等威力,可见一斑。这陈季常自然也是惧内的典范了。 至于另外一位王茂弘,指的是东晋时期的名士王导。王导字茂弘,出身于高门大族琅琊王氏,王羲之正是他的子侄辈(一说是祖孙辈,未细考),东晋所说的“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与司马家共同管理天下)就是从王导这个大政治家开始的。 王导的惧内,来源于这样一则故事。据说,王导背着正妻在外面养妾。一日,妻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来找王导兴师问罪。王导原本正在与旁人清谈辩玄,一听到妻子来问罪,吓的他夺门而出,亲自驾车疾驰。不过东晋时期,即便是士族间使用的也多是牛车,哪里能跑得快?再加上王导手中并没有什么鞭打老牛的工具可用,情急之下只能用麈尾充当。麈尾是东晋名士们拿在手中把玩的东西,类似拂尘,哪里能赶得了车呢?于是形神之间自然十分狼狈,被众人引为笑谈。 陈季常与王导,都是惧内之人。楚风这样发问却有深意。 陈季常是隐遁高士,王茂弘是仕宦名流。楚风问刘正卿想要做陈季常还是王茂弘,其中含义是不言自明的。 刘正卿闻言却是“咦”了一声,惊喜道:“我刘正卿真是太过小视楚兄弟了,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陈季常和王茂弘,这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了。而且还熟知个中典故……不瞒你说,我是要参加今年秋闱乡试的。楚兄弟高才如此,书法又是这样的情境,想必也会去参加吧?” 要参加乡试秋闱,那就是要奔着科举通途走了。看来刘正卿想要做的是王茂弘,这也是一条正途。读书、做官,这原本就是书生最基本的道路。 至于楚风,他还没怎么考虑过以后的生活。科举……应该是不会了。圣贤书偶尔读一读还可以,若是真的埋首故纸堆去钻研、探寻一辈子,那对于楚风来说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而且,他之前虽然并没有真正参加高考,但因为考试日期的临近,各类试卷不知做了多少,参考书厚厚的一摞子,早已经心神俱疲了,再让他参加科举这种事情,实在是有心无力。 再者,楚风隐隐约约对宋朝的科举有一个印象,那就是极为难考。正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而明经科……如果楚风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在王安石变法前后就被取消了,宣和年间必定是没有了。没有了唐朝开十余科取士的恢弘劲儿,宋朝的科举简直就是传奇名士的游乐场,除了苏轼、欧阳修、曾巩这样纯粹的天才之外,其他人想要考取实在太过困难。 当然,换句话说,如果从比例上看,宋代科举选拔人才的比例还是极高的。而且不是明清之后那种死读书的士人,反而都是官任上能治理一方、才学上能名垂青史的人物。也不知是宋代科举选贤用能当真如此高明,还是恰好文曲星庇护了一个朝代。 不管怎么说,宋仕风、流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我没想过太多,只是觉得在这里做知客挺不错的。”楚风微微一笑,“如果文端先生不赶我走的话,我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刘正卿闻言,却不免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楚兄弟,经过之前种种,我想你我之间说话也不必在有什么顾忌了。人贵有志,你年纪轻轻怎么志向就如此消磨?啊……我知道了!莫不是因为……” 正文 第二十章 山阴陆氏 “莫不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刘正卿想起楚风后背上那道骇人的伤口,脑洞大开的猜想着什么…… 准备过高考的人,是都明白那种疲惫的。 楚风复习的那些日子里,有的时候背着书包走过江边,看着旁边晨练的上了年岁的大爷大妈,会忽然羡慕起对方的活力。 的确是不同的。 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即便是正值青春年少的人,在经历了高考的一番洗礼之后,很多事情都不如老人家。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楚风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并没有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他唯一那么一点点的天资都在水墨丹青上了,其他的东西,尤其是学习方面,除了傻乎乎、硬生生的埋头苦学之外,并没有其他得益的办法。 人与人的差距绝对是有的,而且很大。这是不可否认的事情。 高三的那段日子,他看着旁边班级里被奥赛保送的那些学生,看着那些随便学一学就能挤进年纪前列,又乐器、体育、模样、风采样样不俗的人,心里浑然不是个滋味。 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差距。 楚风需要拼搏、需要努力,还需要一定的运气,才能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学府。 但是到如今,他到底能不能考上,他的那些准备到底有没有用途,已经无法验证了。 这种事情其实有些郁闷。 这就像是正在玩一个游戏,玩的正巅峰,马上准备去挑战最终boss的时候,游戏突然宣布关服了…… 打出去的一记拳戛然而止,除了耳边猎猎破风声之外,再无其他。 面对此情此景,楚风也会觉得略微茫然,不过很快的,他就想明白很多事情。 为什么要高考?因为他想要学画。在最厉害的地方,学画最好的画,学最纯粹的艺术。 而如今,他每天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上艺术上。习字、作画,向文端先生讨教印章,并无俗事绕心怀,颇有几分归隐的味道。 这样的环境,楚风很满意,于是便准备就这样安顿下来。至于未来,变化总是会有的,但是既然现在还可以安稳、享受着,又何必去想太多的东西?庸人自扰? 楚风将这种想法对刘正卿稍稍解释了一下,后者皱眉听了,感慨道:“楚兄弟年纪轻轻,可是似乎对功名看的很淡呢。这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我是参不透的。” 楚风闻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必思虑太多。《老子》有言: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长足矣。我这不是清心寡欲嘛!” 刘正卿听他连《道德经》都扯出来了,眼睛不由瞪得溜圆,正瞧见外头文端先生走了进来,连忙上前抓了老先生的袖子,捶胸顿足道:“老先生,您听见没?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能诗文、善书法、通典故、知老庄,最要命的是年纪轻轻,这还让不让我们寻常人活?” “哪有刘兄说的这样夸张?”楚风都被他这一大通逗乐了,笑道,“好吧,我说实话了。其实我只知道这么点东西的,如今一股脑的都倒出来了,以后只能‘赤身见人’了。” 楚风心想,其实刘正卿夸赞自己的这些东西,只有书法是自己的。诗文什么的不必说,陆游的《卜算子》是抄来的,不算自己的能耐。至于典故和老庄之类之类,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或许想要得知是比较困难的事情,毕竟书籍难得。可是到了千年之后,那就是摆在那里的盛宴,不论是谁,只要想知道、想学习,在网上随便翻翻找找就可以得到的。只不过在这方面求知的人素来偏少而已。 但是楚风不同,他自幼就喜欢听各种故事。最开始只是父母为他将一些短小精悍的成语故事,长大后,他便时不时的寻找些典故来瞧。到底是名人轶事,又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有些自然有杜撰成分),总要比许多小说、影视作品有趣的多。 放到千年之后去看,楚风这么点知识算不得什么,可是摆在宋朝,就颇有些不得了的意思了。 当然,与北宋年间繁星一般的名家是没有办法比拟的。别的不提,就单单说“五十少进士”的话题中,连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是年轻人的,可是呢,苏轼二十一岁考中,他的弟弟苏辙十八岁与其同榜,欧阳修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宋四家中苏黄米蔡的蔡襄十八岁登龙门……这个年代,是真正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时代。 与这个年代闪耀璀璨的大家们相比,楚风这么点小聪明,实在是萤火之光了,岂敢与日月争辉? 文端先生听着刘正卿的转述,颔首捋须笑道:“老夫早就说这个小子不知进取、毫无少年狂气,着实可恶!一鸣,你要参加乡试秋闱,那就是说之前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了?可有什么后顾之忧没有?” 刘正卿闻言整肃了一下,冲着文端先生恭敬一礼:“多谢先生挂怀,之前撞了一件官司,如今已经撇清了。如不是因为先生的三十两纹银,我刘正卿现在恐怕连流落街头的乞丐都不如了!再造之恩,永生难忘!” 陆文端笑道:“老夫早就说过,借钱与你的是楚郎这个小子,与老夫无关。” “楚兄弟的恩德,自然也是铭记的。”刘正卿笑道,“这西市口有一家请我去做西席,教一位小娘子读书。虽然工钱给的不多,但毕竟清闲些,我同时还能准备秋闱。楚兄弟,那钱我只能慢慢还你了。” 楚风道:“这个不急,刘兄有闲钱后再给不迟。” “是,我也想好了。我还不上钱之前,这《京酒帖》就放到楚兄弟你这里寄存吧,也算是当抵押了!哈哈!” 楚风迟疑道:“刘兄准备乡试也得练字的吧?不需要书帖的么?” “不是还有一幅假的么!”刘正卿哈哈大笑,“反正这书帖二层也揭了,我想过了,与其痛心疾首,倒不如好生利用。你我兄弟二人一人一份,倒也是一件好事。” 楚风略微思付,道:“刘兄能够看开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那原帖还是刘兄自己留着比较好,二层的借与我就好。毕竟科举才是正事,那二层的书帖虽然也很不错,但是在添色后还是有了些瑕疵,毕竟不如原帖。” 刘正卿眨了眨眼睛:“跟楚兄弟说句实话吧,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根本就看不出来啊!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楚风无奈,笑着摇头。 …… …… 在楚风这边谈笑风生的时候,李氏书画行内院的一间房里,李良辰坐在桌边忙碌着什么,一面又听着郑朝奉的回禀。 郑朝奉距离李良辰三步远,因为熟知她的性情,郑朝奉不敢太过靠近。只是偷偷的瞧了一眼,发现她拿着一只短小精致的兼毫簌簌书写着什么,字迹极小,似乎是蝇头小楷。 李良辰只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素色襦裙,襦裙曳地,在她身上却不让人觉得柔美,反而只显出几分冷清来。 郑朝奉想着最初见到这位女东家的画面,那明明是七月间最艳阳高照的日子,蝉鸣聒噪的不行,人往阳光下一站,脸上就一溜溜的往下淌汗。可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阳光下,李良辰淡漠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他便立刻觉得淋了个透心凉一般,心坎里都只剩下了冷津津的一片。 面对着这样一位女东家,郑朝奉真是又敬又畏。 李氏临仿之道从唐末时就开始流传,至今及上百年的兴衰传承,兴盛过,也式微过。如今李家人才凋零,东家李良骥有心无力,只能依靠着这么一位女东家撑着李家的脊梁,实在太过艰辛了。 郑朝奉是李家的老人了,从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在李家帮闲,到得如今三十余年,早把自己当做了李家的人,也十分熟悉李家上下里外的态势。 李家造假,不是寻常的造假。李家做出来的摹本,必定都是足以乱真的好东西,连行家里手都未必瞧得出漏洞的。 李良骥虽然是李家的男丁,可是手法不行,心性也安静不下来,无法承担临仿的重任,于是只好做一个表面上对外的东家。而李良辰却刚好相反,虽然她是女儿身,胸中气魄却并不逊于任何男儿郎……这并不是什么奉承之词,李良辰挥墨时候的豪放与潇洒,是郑朝奉离远远的瞧着,都会觉得骇然的。 那是吞吐山河的气魄。是学不来的东西。 只是可惜了,她毕竟是个女子…… 世道艰难啊! 郑朝奉这样想着,微微叹息。 “有事,就快说。” 李良辰泠泠的开口,目光并没有从书帖上移开,落笔也并没有分毫的停滞。 她很认真。 人认真起来的时候都会很好看。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那家陆氏书画行的东家,查到了。”郑朝奉略微慌张起来,他宁愿被扣一整年的工钱,也不敢惹女东家生气。连忙收敛心思,郑朝奉细细禀明,“是一个老者,姓陆,叫陆鸿,字文端,山阴陆氏。” “山阴陆氏?”李良辰清淡的言词中略微表露出了一丝纤细的好奇,“那样大家族的老者,怎么跑到这里开了那么一间小小的书画行?”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向来痴 所谓士族门阀,在三国年间开始兴盛,在唐朝武瞾时达到顶峰,之后又在这位女皇的打压下,渐渐走向了迟暮之年。 中国古代不是没有贵族。公侯伯子男只是简单的爵位,真正的士族阶级,是能够在东晋时期与司马家共治天下的琅琊王氏,是淝水之战后能够在朝中说一不二的陈郡谢氏。而除了“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外,还有在唐朝出过二十三位宰相的清河崔氏,隋朝初年连皇帝都要借一臂之力的鲜卑独孤氏。 世家大族,绝对不是冠冕堂皇的四个大字,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坚石。 他们入可以改变朝廷格局,出可以稳固地方安危。他们子孙繁盛、诗礼传家。他们或把持着国家的命脉,或富可敌国。 没有任何统治者敢看轻这些家族。毕竟这是三纲五常的社会,简简单单“家族”两个字所蕴含的东西,往往是比国家还要沉重的。 山阴陆氏,在这个士族阶级日渐衰败的世界中,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郑朝奉自然是听说过的,李良辰也如此。 “在下已经派人细查,现在来看,这位陆鸿应该是淮西提举常平陆轸的兄长,不知怎么跑到杭州来了。而且身边只带了一个老奴,之前来的那位少年郎,在那书画行中担着知客的。”郑朝奉解释道。 提举常平就是管理一地仓粮、水利等事情的官员,文端先生看起来平和友善、古道热肠,没想到竟然是官宦人家的出身。 李良辰听着郑朝奉的禀报,淡淡道:“这事情,告诉我兄长了么?” “已经说了。” “他说了些什么?” 郑朝奉苦笑了一下:“东家自然是很生气了,说了几句狠话。不过依在下看,其实东家很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应该再骂上几日就好了。” 李良辰闻言,微微点头,便不再多说话。 屋内的气氛又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郑朝奉感觉到窗子外面吹进了微凉的春风,于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李良辰没有让他退下,也没有让他留下。 郑朝奉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稍微在这里呆站了一会儿,郑朝奉看着女东家侧脸冷清的容颜,没过多久,即便觉得双颊有些发麻了。想了想,还是抬步退了出去。 李良辰感受着他的动作,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而对于这些事情,李良辰素来都是漠不关心的。 与杂事相比,她更加看重是眼前的簪花小楷,以及那幅寒梅图的来历。 这样说起来,那幅《寒梅图》的作者,很有可能是那位叫做陆鸿的老者了。说来也是,如果这样的画作出自一名少年……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样的高才,在一个小小的书画行做知客,未免太过屈才了。 李良辰默默的想着,安静的临着书帖。 她从不施粉黛,但依旧拥有姣好的容颜。她的冷冽并不像是冰,因为不是那样的强烈,反而像玉,清清泠泠,浑然善也。 柳絮纷飞,从窗外徐徐吹落,有一枚落在她的青丝上,飘飘荡荡,最终吹落尘埃。 …… …… 刘正卿虽然还没有考过科举,但实际上,在杭州城里颇有些才名,只是文端先生与楚风都是初到这里,所以并不太清楚罢了。 之所以放着科举正途许多年,是因为刘正卿谨遵礼法,为父母守孝。今年刚刚孝满,乡试基本上是十分稳妥的,所以并没有特别着急的准备。 前些日子因为亲戚失和吃了一场官司,被人讹诈了不少银钱。刘正卿虽然对金钱身外物看的很淡,但向别人借的钱总是要还的。这才答应了范家的邀请,为范家小娘子做一阵子西席。 教授女子总是一件比较轻巧的事情,刘正卿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就教到秋闱前一个月再停歇。那时候自己好生准备一番,乡试中第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这日一早,正是去范家教书的第一日。刘正卿早早的起了,推门看了看外面的红霞,忍不住大笑三声,心想这也是一道鸿运当头的吉兆了! 特意换了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之前为了筹钱,家里差不多的衣服全都拿去当了,只留了一件以防万一,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是一件藏青色的单衫,里面带了些玄青色的暗纹,淡金色织锦的勾边,腰带也是淡金色的,看起来颇有几分清贵之气。 刘正卿的妻子周氏帮着他理了理衣衫,退后一步仔细的瞧,温柔的笑道:“夫君如此,真当得‘器宇轩昂‘四字。” “那是自然的!”刘正卿哈哈大笑,“待我‘仰天大笑出门去’,过些日子也让大家瞧一瞧‘我辈岂是蓬蒿人’!” 周氏掩了嘴轻笑,眉眼如画:“对方是大家族的女郎,正卿,你在那边行事要小心些,千万莫要冲撞了什么人。” “放心吧。”刘正卿叹息而笑,“之前吃了那样大的亏,难道我还能不清醒么?对了,书画行的文端先生托了我一件事,你帮我问问。” 周氏自然也是知道陆文端、楚风对他们家的大恩大德,这时候略微诧异中倒也有三分好奇,问道:“咱们能帮上什么忙?若是可以的话,定然要涌泉以报的。” “没有那么夸张。”刘正卿笑道,“是关于我那楚兄弟的事情。文端先生的意思是,楚兄弟也到了婚配之年了,但看他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想法,可他身为长辈,总不好就真的这样不管了。但又怕直接与他提起的话,楚兄弟会拒绝,所以……” “所以让我先行四下问一问,物色的差不多了再同那楚郎君提起,是不是?”周氏兰心慧质,一猜即中。 刘正卿抚掌赞叹:“是这个道理!我刘正卿真是何德何能,得如此贤良之内助。楚兄弟若是知晓的话,恐怕要郁闷了。” “这话怎么说?”后面那句,周氏没有听懂。 刘正卿笑道:“我们为他的婚事操心的时间再长,他也找不到我家这样好的妻子,当然会郁闷了。” 周氏闻言横了他一眼,似嗔非嗔,带了三分风情。 将自家夫君前日就准备好的书匣递与他,周氏思付着道:“正卿,你先别忙着走,我有事情要问。虽说是文端先生的意思,咱们不好推辞。可是,听你的意思,那楚兄弟的来历很是模糊啊,连出身何地都不清楚的……这样的人,别说为他寻媒不容易了,就连夫君你……哎!我就怕他会不会什么罪臣之子、代罪之身的。你若是与他结交太深,日后若是被牵连了……” 刘正卿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论楚兄弟来历如何,他都是咱们刘家的恩人!你这样背后议论已经是不妥了,难道还希望我与恩人割席断交么!” 刘正卿是真的恼了,说罢,竟然不再理会妻子的解释,冷哼一声,夺了书匣,转身就走,夺门而出。 “夫君你……”周氏追了两步出去,见他已经走出院门,唯恐出去说话会被邻里知晓,那岂不是更加丢人的事情么! 哎!夫君啊夫君!太刚易折,这是你父亲以前经常告诫你的。可是到如今,你做起事情来,怎么还是如此的非黑即白呢! 周氏扶着院门目送自家夫君,待得那道背影转出了小巷,才叹息一声,转身回寰。 而刘正卿这边,大步流星的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西市口,他看着热热闹闹的市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范氏书画行就在西市口不远处,上下三层、清贵雅致,是整个杭州城里最大的书画行,并非寻常店家能够比拟的。 刘正卿站在门前打量着,不禁啧啧赞叹,心想这家店的格局,怕是要比文端先生他们家大上十倍不止的。而且,听说这范氏的书画行中,杭州城的这一家是最小的,却也是如今望之骇然的地步。也不知道其他城池中,他们家的书画行会大成什么样子。 “这位郎君,是要赏玩书画还是买些刀纸笔墨?可有熟识的知客么?” 店里的人见刘正卿站在外头打量,便连忙上来相迎。 刘正卿收回目光,笑道:“你们三郎君可在家么?我是应邀而来的,来做贵府的教书匠。” “原来是新来的西席先生!”小仆显然是被告知过的,这时候连忙把刘正卿往楼里请,“真是有失远迎了。我们东家昨日吩咐了几遍,说是您到了之后就请进内院去用茶,他马上就出来。” 刘正卿冲着小仆拱了拱手,笑道:“多谢了!烦请小哥带路。” 一路随着那小仆走进去,刘正卿自然会路过一楼的厅堂,瞧着那琳琅满目的名家书画,心里不由得赞叹,又不觉心想:一个《京酒帖》就能让楚风那小子痴迷成那幅模样,他若是来到了这个地方,岂不是要痴上七天七夜的?到了那时候,恐怕要连吃饭都忘了罢! 细细去想,还真有可能是那副模样。而且,连楚风到时候的神态都能猜出三分来! 刘正卿一念至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哪里知道,他要教的那位女郎,在书画上的痴迷劲儿,并不比楚风相差多少。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微雨燕双飞 谢谢大家的打赏、推荐、收藏o(n_n)o —— “楚郎,老夫要出一趟门,来回倒是不远,估摸着五六日便回。你是跟着我去,还是留在店中?” 这日一早,文端先生将楚风叫来,仔细询问。 “我家阿郎回乡祭祖,楚郎君若是觉得在店中凄清无趣,跟着去山阴转转也不错。”老张在一旁道。 “没错。”文端先生也捋须而笑,“山阴一路不远,而且如今这个时节,刚好是山花初烂漫、微雨惊翠鸟的时候,沿途景色的确很不错。所谓诗情画意,也不过如此了。” 楚风一听对方是要回乡祭祖,自己一个外人,哪里敢多耽搁功夫。便笑着摇头,推辞道:“先生和张大哥去吧,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毕竟店里也需要人。原本来咱们店面的人就不多,若是再关门几日,日后恐怕就再没有人来了。而且,若说春景,在这杭州城里不也能见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的美景么。” 文端先生也明白楚风的芥蒂所在,这时便也不再多劝,只笑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春来应酣醉,楚郎自己也可以独酌几番,只是莫要将这店中的字画都烧了就好。” 这样的对话,若是出现在后世,必定被人用“酸腐”两个字形容。可是在这雅人深志的宣和年间,以诗来往,以词应答,这只是文人清客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印章的修习,你若是有心的话,一日刻上一两个字便可。这种事情急不得,刻得多了,反而容易在手法不准的时候定型,日后想改就难了。嗯,要多看、多思,然后再动笔。”文端先生吩咐道,“我只拿一枚印章随身,剩下的你自己随意看看。临摹也可、自创也罢,只是都要用泥印,现在还唐突不得。是了,刻完之后要印在纸上的,我五六日之后回来要瞧的。若是老夫不满意的话,哈哈,日后老夫便不教了!也省着教出来一个手段平平的学生,让人平白看了笑话!哈哈!” “是!小子记下了。”楚风闻言心中微动,不敢造次,一掀前襟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之礼。文端先生这话虽然奚落的成分居多,可是话中却已经点明,是真的要收楚风做徒弟了,楚风自然惊喜,正色道,“小子必定用心学习,不负恩施之名!” 文端先生捋须而笑,扶了楚风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夫行将就木之时,竟然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嗯!很好,很好!不过老夫只是在印章上稍微有些体悟,其他书画之事,我不如你,你只能自行研习了。是了,老夫这此回乡,且为你物色一幅书帖来。那《京酒帖》好是好,只是东坡之潇洒任诞与你的秉性出入甚大,可以临习赏玩,却不能真正用作平日书写之笔法的。毕竟性情不符,这就像是夫妻不谐,强求不来的。待老夫为你寻一幅适合你的名帖来,你再仔细研习,进境自然非凡!” 楚风大喜,再度一揖到地:“多谢先生!” “何必谢!”文端先生笑道,“晋人以赏鉴任能为乐事,如今老夫也算是体会到了!” 早餐罢,文端先生稍事休息便上了马车,老张赶马而出。 楚风在店门前告别,持弟子礼,待得马车消失不见,楚风又立了良久,才转身走了回去。 心里有些感触,千年之后的老师再也无法得见,没想到来到这里之后,竟然能够再遇名师。自己绝对不可辜负了先生的信赖啊! 别的不说,对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先生竟然放心把自己一人留在店中。这店面虽然不大,可是其中书画却不少,先生就不怕自己卷了所有东西逃走么? 这样的信任,绝对不是能够轻易许人的,楚风十分感激。 送走了二人,楚风便扫洒庭除开门营业。 一时并无人登门,他便取了先生留下来的印章,挑了两个端正平直的汉隶仔细观摩、研习。除了直接观察印章的笔法之外,楚风还将这两枚印章印出了,对比着观察其中的映衬、深浅。 文端先生虽然让他学刻印,却并不让他学习印纽,只让他安心于印章字迹本身。这自然是因为书画之上,只见印章,不见印纽的。印章本身可以把玩,但是真的整体学下来,那是一辈子都钻研不清的学问。而且印纽虽然精美,但从北宋的格局来看,却难免有几分匠气,恐怕会被其他世俗文人所不齿的。 西洋人将雕刻作为一种艺术,东方虽然也如此,但却不是什么清贵的东西,都被纷纷归类于匠人之所应为了。 楚风知道先生的心思,心下感动,不敢不从。 而且另一方面,楚风自己也有些自知之明。他在雕刻上的天分并不充足,后世的一些雕刻展览,他也曾经看过,对于那种美的体悟并不深邃,更加不明白罗丹那种“我只是把多余的石头去掉”的玄妙之词。 这是天分上的差别,没有办法弥补的。 只可惜人生数十载,着实太短。想要穷究所有的义理到底是不可能的事情,楚风只能选择一两个细细钻研,其他的东西只是好奇有趣,触类旁通罢了。 仔细的观察、描摹了一番,楚风才取来了一块专门用于雕刻印章的澄泥与小刀,思付了一番,认真的落刀。 泥印最软,最易于雕刻,适合初学者练刀。文端先生说,让他先用这澄泥练习,之后再慢慢发展到软玉、硬玉,以至于其他材料上就好。 而且泥印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反复的使用。刻完之后在纸面上印一下,而后重新轻微加热揉捏就可以变得光洁,再度雕刻。初学者反复利用,也不会浪费材料了。 当然了,这澄泥其实也不是随意得来的。听文端先生说,材料取得是河道的淤泥,经过十数道工艺才能得到一块来,并不是小孩子在外面随便玩弄的泥巴。 楚风心想,听说后世做假印章的,都是直接在萝卜上刻章。其实学习效仿一下也挺好,刻完印章之后还能吃,一点都不浪费…… 把这个想法跟文端先生说了,引得后者哈哈大笑,只道:“萝卜刻印多汁而清脆,实在是距离正常的玉印、犀角印等等差距太大了些,不可使用。” 楚风心想也是,后世做假印章纯粹是图个方便、易行,并不是为了艺术美感,不可乱学的。 只是澄泥原料难得,楚风每次刻章时都不免小心翼翼、十分用心。 练习了十余次下来,楚风也忽然明白了一些道理。这就像是后世许多人不花钱去健身房的话,自己不可能锻炼一般。没有大的前期投入,就不会有后期的用心啊!这就是经济学上所谓的沉没成本罢! 一念至此,楚风会心一笑。仔细的刻了“抱朴”两个字,在纸面上印了,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 放下小刀,楚风才觉得右臂右指酸涩难耐。文端先生雕刻时是举重若轻,自己用着最简单的材料、最轻易的工具,做起来却是举轻若重,实在差距甚大。 将澄泥好生处理了,再去看天色,竟然已经到了午时前后。 简单的弄了些吃食,楚风又开始临帖练字,依旧是那幅《京酒帖》。 虽说先生已经答应自己,要寻一幅适合自己的书帖回来。但那是五六日之后的事情了,书法之道一日不可荒废,楚风是深知此理的。而且楚风临习的时候乐在其中,可以通过一幅《京酒帖》抚今追昔,通过那一撇一捺遥想苏东坡亲历的种种,以一点一横描摹苏东坡心境的变化,这种经历对于楚风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幸福且兴奋的事情。 楚风是极爱东坡词的。从“大江东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从“也无风雨也无晴”到“长恨此身非我有”……他知道自己做不了苏东坡那样的人,那种洒脱、多情、戏谑和才华横溢,是楚风所没有的,却是他所向往的。 有的时候,楚风也不由得在想,反正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提前几年,让他也能够瞻观一下苏东坡的风采呢!只是差几年的时间而已,真是有些可惜了。 不过这都是玩笑话,命运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又何必强求。再说,有东坡的时候没有宣和,他是真的好想看看原版的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啊!还有宋徽宗的瘦金体……那才是真很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体呢! 只是……科举这种事情,楚风知道自己是没有那个天分的。那除此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楚风不知答案,略微叹息。 上午刻印、下午临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这样过了三日,卖了两幅书画之余,楚风过的十分安然。 先生和张大哥离开的第三日上午,下起了雨,西市长街青石如洗,街上人影寥寥,但闻雨声簌簌,很是清雅幽静。 刘正卿也不打伞,蹬蹬蹬两三步蹿进店内来,看到楚风便笑嘻嘻的打招呼:“文端先生呢?我有要事找他。” 他要说的,是为楚风做媒的事情。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水墨会 “先生回乡祭祖了,还要几日才能回来。” 楚风看着刘正卿身上向下流淌的雨水,无奈的摇头:“你干嘛出门不打伞?我这刚擦完的地,又被你弄脏了。” “好呀!”刘正卿闻言瞪了眼睛,板起脸来玩笑,“你不可怜我挨浇成了落汤鸡不说,竟然还怪我弄脏了你的地!好歹我这几日也是为你奔波,你……” “为我奔波?”楚风微微一怔,不解的看着他。 “呃……”刘正卿自知失言,目光尴尬的在房间里扫来扫去,一眼就瞧见了楚风正在雕刻的印章,连忙走上前去拿在手里把玩,“哟!这是你刻的?进境飞快啊!看来过不了几日你就会赶超文端先生了?什么时候有了闲暇,帮你哥哥我刻一枚吧?” 楚风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多逼迫,只摇头道:“还差得远呢,现在我只能刻泥印,难道你想天天挂着一枚泥印招摇么?还有,刘兄你莫要再乱走了,非要把我这点干净地方全都弄脏不可么?” 刘正卿低头去瞧,果然发现整个屋子里已经布满了自己的脚印,不免嘿笑两声,吟咏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兄弟,这江南春日尘土多,你可不能单单怪我呀!” 楚风拿这等厚颜无耻之人算是没了办法,只好叹息一声,自去清扫不提。 屋外雨霖铃,但没有什么寒蝉凄切的秋意,而是一派的春和景明。 雨声落落十分动人,惹人心静。刘正卿站在一旁拿着毛巾擦脸,看着楚风在那里洒扫的模样。 背景是门外苍苍的雨势,屋檐低垂、雨落如珠,浅淡的像是一幅洗旧了的山水画。楚风立在右下侧,微微弯腰打扫着,偶尔露出的手与小臂被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几乎快要发光。 刘正卿看着此情此景,心想:楚风就是楚风,连做这种粗重活计,行止间都能如此雅致,所谓的“芝兰玉树”,指的就是这样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来历不怎么清明,又没有科举之心,否则这样的美少年,什么样的女郎找不到呢!妻子说,找了几个中等的媒人,都借故推辞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指明了楚风只是一个小书画行的知客,娶不得中等人家的女郎的。可是,难道这样芝兰玉树的美少年,要去娶屠夫、脚夫家的女子为妻么! 《东京梦华录》里说:“其媒人有数等,上等戴盖头”“说官亲宫苑恩泽”“中等戴冠子”……说的就是媒人分三六九等,她们所说为之关说的,也是三六九等的人。上等媒人只说皇族、官宦人家,中等次之,下等再次之。 人与人的等级终究是不同的,这是即便不说出口,也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而刘正卿恼怒的,就是楚风这样的人物,竟然被那些媒婆当做了下等人。这帮人真是瞎了她们的狗眼,狗眼看人低! 可是如今,这令人着脑之事只能刘正卿自己留在心底生闷气,不能与楚风说的。他这次来找文端先生,为的也是这件事情,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娶妻的事情,刘正卿曾经试探过楚风的口风,文端先生也曾经问过,但是看起来楚风并没有一星半点的娶妻之意,他们便不好多说。 楚风当然不着急,他才十七岁,再后世看来距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好几年的,结婚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情。 至于恋爱……他还没有正经八百的谈过。喜欢的女生自然是有的,在学校的时候,自然也有女生喜欢她。只是二者之间并不重合,于是虽然有淡淡的情愫在空气中漂浮着,但最终也没有修成什么正果。 楚风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哀伤的事情,偶尔有些忧愁,都被他倾诉到了画作当中。不过他是不怎么画中国画的人物,素描偶尔会画一画,这自然也是与中国画中人物太难脱不了关系。中国画的人物讲究风骨气韵,那是一种需要看到人骨子里的东西,与西洋画那等重形态、光影的美学是不同的。楚风自问没有那等看人的眼光,所以并不敢轻易尝试。 画自然是画过几幅的,只是结果并不满意,就被楚风随手烧了。 倒也不至于是“焚稿断痴情”,而是对于楚风来说,对于女孩子的所有痴恋都不如丹青本身罢了。 如今的他尚且不知道先生和刘正卿正在“图谋”的事情,否则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刘兄今日不用教书的么?如此清闲?” 将被刘正卿弄脏的地面收拾了七七八八,楚风闲谈道。 刘正卿笑道:“好歹你们这里也是开书画行的,行业里头的事情,你们最起码也关注一下好不好?” 楚风闻言有些不解,疑惑的看着他。 “每年清明时节,杭州的书画行都会开一场盛会,由我任教的范家牵头,全城大大小小的书画行当都会参加。大家各自拿了自家珍藏的、最好的书画作品去展览,然后由知州大人来评判上下佳品。虽然赢了的店家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奖励,但是全城的士子文人都会来瞧,赢了的店家也会名声大噪,到时候自然是客人纷繁,络绎不绝的。”刘正卿解释道。 “知州大人好雅兴。这等事情持续许多年了么?”楚风心想,这种事情倒是与后世的书画展差不多,只是私人拿书画相斗、还惊动着市长来品评这种,后世自然是不可能有这样规模的。 刘正卿笑道:“说来还是东坡先生留下的习俗,当年东坡先生在杭州通判任上举办过几次,咱们杭州人也觉得风雅,于是便持续了下来。毕竟对于知州大人、通判大人来说,这也是与民同乐的好时机嘛!” “只有书画行会来斗法的么?如果我所料不错,既然这种事情名声闹得如此之大,恐怕少不得有一些书画上有些能力的文人,也会借此机会一展手段吧?”楚风好奇道。 “这话说的不错。”刘正卿颔首道,“咱们杭州城里的人,都管这场斗法叫水墨会。这水墨会共分两场,一场是书画行间互相较量,一般来说,各个书画行拿出来的都是各家的镇店之宝,啧啧,那可真叫做名家盛典了。去年范家竟然拿出了一幅李思训的《海天落照图》,啧啧,真是惊人啊!” 李思训是唐朝初年最为著名的山水画大家,明代董其昌推崇他为“北宗”之祖,奠定了北宗山水画的基础,可谓是真正的历史名家。 这等水墨会,竟然能够看到李思训的真迹,楚风眼睛不禁一亮。 只听刘正卿接着道:“另外一场就是当地的文人士子,自行展出自己的得意之作了。历来因此水墨会受到赏识的人也并不在少数,也有人因此名声大震的,因为书法极佳被知州大人认命为府官的大有人在……是了,楚兄弟,你要不要尝试一下?你的书法是很不错的,若是能够在知州大人府上任个官职,哪怕是刀笔吏,也要比如今在这里……” 刘正卿心直口快,说到这里之后,才觉得这话似乎对文端先生有贬损之意,于是连忙住了嘴不提。 楚风闻言微微一笑,摇头道:“在知州大人府上任职,也不过就是案牍劳形吧,哪里有在先生这里活的自在?” 刘正卿还想再劝,张了张嘴,又不知到底应该从何说起,于是只得叹息一声,恹恹的罢了。 “后日便是清明,范家这几日都在忙活着,我也不必去那府上讲课。楚兄弟,你若是无事便也去瞧瞧?反正到了清明那日,你这书画行即便是开着,也完全不会有人来的。”刘正卿道。 有名家书画看,楚风自然不会推辞,当即应下。 只是心里不禁在想,若是先生也在家就好了,最起码能够决定一下是否要参加那水墨会的事情。可是说句实话,店中的确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啊,店里这点东西,除了那幅《京酒帖》之外,其他的书画恐怕还不及自己的水平……拿出去恐怕会丢人啊!但《京酒帖》毕竟不是店中所有,无法展出。 刘正卿似乎看出了楚风的心思,笑道:“我那《京酒帖》借你拿去参加水墨会吧,就当做是这书画行的镇店之宝如何?不过话说回来,这《京酒帖》虽然是苏东坡的手书,但是毕竟年头太短,品相也保存的不够完好,而且,也并非东坡先生最上等的手书,想得前几名恐怕很困难了。不过到底算是名家的东西,咱们杭州城里的人对东坡先生都是十分景仰的,毕竟,如果没有东坡的话,咱们杭州城还不知要再遭受几次水患呢!” 楚风在语文课上曾经略略学过,是有关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历史背景,课上稍稍讲过有关苏轼在杭州任职时建设了苏堤的事情,当时并没有太过在意,这时听了刘正卿的话,才知道这苏堤不单单是景色极佳,实用价值也是不同寻常的。 “楚兄弟,书画行的展品拿《京酒帖》,你自己的展品,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准备?”刘正卿笑着问道。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断桥偶遇 清明前一日便是寒食,刘正卿请楚风去他家过节,被楚风推辞了。 寒食是后世不怎么会过的一个节日,楚风也不大好意思去别人家叨扰,更何况刘正卿家中还有妻子,男女之间的礼数摆在那里,何必去别人家讨不自在。 楚风借口自己要出门闲逛以作推辞,实际上,他也是真的有些心动,想要看看清明时节的西湖。 想当年,许仙遇到白娘子的时候,就是西湖断桥的清明时节罢。自己能否遇上什么美人呢? 清明时节雨纷纷,楚风推门看着天上簌簌落下的迷蒙细雨,不知怎地,心情有些舒爽,微微一笑,撑伞、落锁而行。 伞是油纸伞,楚风撑着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的雨巷,却并不觉得寂寥。 走过热热闹闹的西市,走上车马人流的长街,楚风微微有些自责,心想来到这里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怎么竟然一直都在西市里圈着,如今,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走到这杭州城中来。 寒食的气氛略微清冷,却并不显得凄寒。楚风站在街角,看着华服往来、人影徘徊,看着柳枝缠绵、飞檐翘角,看着亭台楼阁、千骑高牙,心里微觉震撼,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动。 他问明了西湖的方向,撑着伞,慢慢吞吞的走着,心里默默的想着柳永的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说的,就是这杭州城啊! 这里有烟柳画桥,有风帘翠幕,有参差十万人家。这是杭州城的繁盛。 这里还有三秋桂子,有十里荷花,有嬉嬉钓叟莲娃。这是杭州城的趣赏。 不止呢,这里,还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的风雅。 这是杭州城。 这是柳永的杭州城。 是千年之后盛景不同的杭州城。 楚风心里莫名的跌宕,鼻尖竟然微酸起来。不禁自嘲一笑。 辗转于此,吾生何幸! 春雨犹自簌簌飘落,偶尔打在撑伞的手上,细细密密的,痒痒的,十分有趣。 西市距离西湖并不远,步行仅仅半小时左右的距离,楚风沿途问路,买了两个油饼吃了,不多时便隐约见到了一片氤氲的湿气在半空弥漫着,看不真切,但显然就是西湖了。 西湖十景的盛名,自南宋年间开始形成,现在还没有这个概念,但这里已经成为了寻常人家游玩、踏青的好去处。 今日寒食,本应有不少游人前来踏青的,只是因为细雨迷蒙,浇走了不少人家,整个西湖便显得有些疏落下来。 疏落却不冷清,自有人家在西湖旁的小亭子里游玩,偶尔还有些热闹的行酒令、关扑的声音随风飘来,刹那间又被雨水冲散了。 江南的景致总是与“烟”字脱不了干系。炊烟、烟雨、烟霞、云烟,此烟自然不是后世pm25的烟尘,而是浑然间一种道家潇洒缥缈的味道。《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其中的意味,正是一种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的道家内核。 所以,古人喜欢烟的,尤爱山水当中的烟气,尤其是在各类山水画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就如同楚风来到宋朝之前,所临习的那幅范宽的《临流独坐图》,正是因为其中的烟霞涌动而为最高境界,没有几十年的功法是学不来的。 楚风行至一座桥上,看着漫溯的满天满地的烟雾升腾,回忆着那幅《临流独坐图》中的烟霞之气,慢慢的就有些呆了。 不远处,一座亭子里。小丫头飞白看着这边的景致,忍不住掩了嘴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范秋白正在剥一个枇杷果子,果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入口极酸,只剥一个就可以慢慢的吃上好久。 “小娘子你看,我在笑那个人!”飞白指着立在桥头的楚风,笑嘻嘻的道,“那人看起来痴痴傻傻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想什么的,站在那好半天也不动弹!小娘子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范秋白将剥好的枇杷一下子塞进飞白的嘴巴里,轻责道:“你呀,嘴里说不出好话来!你也不想想,那人痴痴的在那里傻站着,你又在这里傻看着,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傻!” 飞白被枇杷酸的呲牙裂嘴,连忙用手拿了,笑道:“酸死我啦!小娘子你可真坏!” 虽然说着酸,飞白却又看着手中的枇杷吧嗒吧嗒小嘴,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狠狠的又咬了一口,吞进肚中。 “啊!酸啊!酸死了!酸死了!酸倒了牙!” 飞白捂着右边的腮帮子原地直转圈,看的范秋白以及旁边的仆妇们都忍不住笑,纷纷数落她:“这个小妮子什么怪癖好,明明酸的不行,却又馋这酸果子,也难为小娘子非要买来给你吃!” 范秋白掩了嘴笑的直不起身来,娇嗔道:“飞白这个小丫头,也就这时候滑稽好笑些。这是好戏呢!不看白不看!大不了咱们把杭州城里酸枇杷全都买回来,让飞白吃个够!” “小娘子,您可饶了我吧!这一筐就够我吃的了!万一小婢真的被酸死了,您不还得吃官司!”飞白嘻嘻哈哈的求饶。 亭中众人皆乐。 这欢声笑语随风飞出,传入了楚风的耳中。 楚风恍恍惚惚的从眼前的云蒸霞蔚中回神,下意识的回头去瞧,便见到了亭中六七妇人,亭外还停了两辆马车,看起来是谁家的女郎正在踏青悠游。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范秋白也在这时候往向了楚风。 云雾,断桥,少年,油纸伞,一笑回眸。 入眼,便是一张画。 不知怎么,范秋白微微一怔,面色竟渐渐转上了些微的红晕。 距离有些远,楚风只能看到范秋白似乎看向自己,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于是含笑施礼,便转身离开。 心里不禁默默想着,怪不得顾恺之喜欢画仕女图,古代这女子婉约清丽之动人,是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的。倒也不是硬要分出什么谁高谁低,只是这样凉亭闲坐的清雅姿态,若是不被画卷留下,当真有些可惜呢…… 只可惜自己在人物上的笔力不足,否则回去之后,真应该好生画下来。 而另外一边呢,范秋白看着眼前那少年渐渐步入云雾之中,心神也跟着一动。不由得暗自思付: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少年郎,怎么气韵如此清朗疏淡呢?所谓一颦一笑可以入画,所指的,应当就是这样的少年!只可惜自己一直以来学习的家传的山水,不善人物,否则方才那回眸之举,若是能够付诸笔端,那该是多美的一幅画啊…… 二人皆有所思,所思甚深,所思甚真,只可惜如今并不相知。 楚风心念于此,怅然若失。好在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了更加美丽的景色,西湖美景一一铺陈开来,这些景色还没有后世那样多的人工雕琢,都是自然憨态,不禁让楚风更加欢喜。心里想着东坡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方才那些淡淡的忧思,也很快的消散开来。 如今眼前的景象,正是所谓的“山色空蒙雨亦奇”罢! 今日得见的西湖,就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掩了一层薄薄的纱巾,让人看不出真实的容貌,却已经足够美妙的触目惊心。 楚风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不是因为娘炮,而是因为善感。 艺术最基础的要素就是“善感”。没有这两个字,杜工部写不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柳三变写不出“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王逸少写不出《兰亭集序》,黄子久画不出《富春山居图》。 只有对万事万物的感悟融入内心、化为笔墨,才能抒发心中的畅快淋漓。所以,伤春视为多愁,悲秋亦作善感。对于艺术家与诗人来说,这并不是坏事,反而是一种基本的需求。 善感之人又必乎多情,正如同诗人的私生活容易烂漫一般,正是因为他们的眼中有太多常人看不到的美丽。这种美丽,当然不单单是对于自然山水的,还有身边人物的。 正如同苏轼在“不思量、自难忘”的同时,却也有一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小妾朝云。这并不是因为他三心二意,而是因为他的用情与多情。 善感、多情,这正是每个艺术家都必备的基础情感,生命也正是因为它们而变得丰富、灿烂。 楚风是善感的人,所以他可以对着一池烟雾缭绕的湖水静静的发呆,可以在短短的一瞥之后,脑中便记挂下那道清丽婉约的倩影。 怅然若失,若有所得,恍恍惚惚。 看着西湖的山水,楚风心绪难宁,觉得手有些痒了。 手痒应作画,挥毫应酒酣。 楚风快步回到西市,大着胆子从一个酒旗斜驻的酒家里打了一壶酒,回到自家的书画行,先喝了两口,而后展纸、磨墨,拿起一只长锋兔肩紫毫,将墨色调的极淡,饱蘸后挥毫而就。 画作完成后已经是夜幕时分,楚风酒喝得酣然,退后一步看着画作,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笔随意甩开,倒卧和衣而睡。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烟雨与云雾 天街小雨润如酥。 刘正卿一早出门扫墓,回到杭州城内时,还未到午时。 左右无事,范家举行的水墨会又快要开始,刘正卿便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了楚风这里。 见前面店面房门高锁,刘正卿便转到后院去拍门,一时竟没有得到什么应答之声。 高声呼唤了两次,依旧如此。 刘正卿十分不解,心想楚风这家伙明明和自己约好了,要同去水墨会的,如今不在家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自己先去了一步?又或者是出去买什么东西了?需要我在这里等他一阵子么? 在门前徘徊了几次,刘正卿觉得等待这种事情着实无趣,索性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竟拿了块下马石垫脚,径直从墙上翻了进来。 落地时微雨无尘,刘正卿左右瞧着,见四下无人,便又开口唤了句“楚兄弟”,依旧无人答复。 马厩空空如也,小庭院也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微雨落在水井的石头上,湿哒哒的反着冷光。 刘正卿摸了摸后脑勺,告了句罪,自行入屋去瞧,没想到刚走进去,就吓了他一大跳。 却见楚风穿着外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楚兄弟!” 刘正卿唬了一跳,连忙奔上前去扶,抓着楚风的肩膀晃了几下,才发觉出不对劲儿来。 还以为对方是得了什么急病,看这样子……明明是一身酒气,喝多了啊…… 楚风恰好在这时候呢喃了几句,吧嗒吧嗒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声:“好酒!” 刘正卿面色急转直变,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眼见着旁边两只空空的酒壶,刘正卿拿起来晃了晃、闻了闻,不免叹息着摇头,哭笑不得的道:“半大点的少年家,竟然学着喝酒?喝就喝吧,这淡如水的美人醉也能让你醉成这样,这要是再来点正经八百的洋河酒,你岂不是要‘长醉不复醒’了?” 美人醉是苏浙之地的一道名酒,酒淡,但是因为泉水极佳,所以有些微的回甘,是女儿家们相聚、玩笑时常喜欢喝的小玩意。洋河酒与美人醉是同出一地,取得泉水都是苏州城外美人泉的泉水。但是同出而异相,美人醉极淡且甜,洋河酒极冽且辣,可谓是两个极端。 楚风不会喝酒,千年之后虽然偷偷喝过些啤酒,但也都是一喝就醉,而且没有感觉出什么好喝来。昨日一时兴起,花了二十文钱打了两壶酒,喝起来觉得没有什么浓烈的味道,便当成了饮料来啜,没想到片刻之后就直接睡倒在了地上,如今被刘正卿捡了笑话。 刘正卿将楚风抱到床榻上,看着这家伙难得流露出的憨态,便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少年平素太过淡薄了些,虽然待人接物都是暖的,让人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总是透着一种浅淡如水的味道。还是这样酣醉不醒,才多少能流露出些少年的意兴思飞来。 摸了摸额头,见楚风并没有着凉,刘正卿便微微放松下来。拍着楚风的脸蛋唤了两声,并没有什么反应,刘正卿无奈,四下看着寻来一条毛巾来,去外面打了一桶井水,沾湿了,准备用这个法子把楚风叫起来。 起了些戏弄的心思,刘正卿嘿嘿一笑,捧着湿漉漉的毛巾就往屋里走,偏生在路过书桌的时候,目光瞥见了上头的东西,不禁愣在了那里。 急匆匆的上前去瞧,这是一幅水墨山水啊,画的似乎是西湖之景?是了,这湖光山色看着十分眼熟,应该是断桥那边的景象。毕竟是在杭州城中,画过这等景色的画家大有人在的,不过这一幅,似乎不同……是哪里不同呢? 刘正卿并不是很懂书画,但毕竟生活在这等风雅的年代,又是读书人,虽然没有钻研过,却也懂得一些的。这时候微蹙了眉头细细去瞧,刚想着什么,又惊觉自己手里还握着湿冷的毛巾呢,毛巾上的水滴差么点滴落在画卷上。 这不免让刘正卿一惊,连忙将毛巾扔到一旁,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蹭啊蹭,生怕将点滴的水珠溅到这画作上。 这画作……刘正卿观察了片刻,终于认清了是哪里不同。原来是这雾气氤氲的味道!这画里分明就是雨中的西湖,湖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都被着雾气笼罩了,看不真切。一切都如同烟笼寒水一般,淡淡的、浅浅的、迷迷蒙蒙的,仿佛美人的面庞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彩纱,不仅不让人觉得无趣,反而愈发的勾人了,直想着伸手撩开那一蓑的烟雨帘子,看清那美景来。 这画,是什么人画出来的? 一念至此,刘正卿心脏漏跳了两拍。 他受惊一般看向了楚风,后者犹自酣睡,毫无醒意。 之前听说过他会作画的,只是素来都是嘴上简单的说说,并没有认真理会过。毕竟作画这种东西,入门容易,出成果却极难。就连自己也都会信手涂鸦的,与旁人聊天时说自己“会作画”的话,也并不是什么骗人的事情。可是,楚风他…… 难道真的是他画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什么人? 刘正卿干咽了一口吐沫,略微慌乱的四下去瞧。 地面上,里倒歪斜的空酒壶、胡乱扔到一旁的毛笔。桌子上,犹自放在画卷两角的镇纸、已经干涸但是尤有墨迹的墨池。再去细细看楚风,连他的右袖口上,都残留了些沾染的墨色…… 除了他,还能是谁? 刘正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紧,又一紧,口舌干涩,表情复杂。 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他猛地上前两步,想要将楚风叫醒,仔细询问一番。 可是手刚刚伸出去,刘正卿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起来。 依照着楚风的性子,他或许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可是性情浅淡的他,未必会同意将这幅画拿到水墨会上展出吧?如果,自己偷偷地将这画作拿过去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波澜才对。到时候楚风的画材扬名于杭州城,应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刘正卿便不免有些心动。收回来的手指忍不住轻轻的勾了勾,心里痒痒的,略微紧张又有些兴奋。 可惜没有落款啊!楚兄弟虽然在学习刻印,但似乎还没有独属于他楚风的落款印……而自己这笔臭字,若是帮着楚风落款的话,恐怕会让这画作失色不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刘正卿一时想不到答案,索性作罢。上前仔细的卷好了画卷,又翻找出了那幅《京酒帖》,看了看外面的微雨,便将这两样都用能够避雨的桶匣封了,这才抱在胸前。撑伞,回头看了一眼犹自酣睡的楚风后,笑着离开。 “楚兄弟,你既然大大咧咧的留了这么一张画卷给我,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刘正卿低声嘟囔着,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咦?这不是西席先生?您也是来参加水墨会的?可有作品要展?” 刘正卿到达范氏书画行的时候,来参加水墨会的人还没有太多。 “有。”刘正卿笑了笑,“两幅。一幅个人,另外一幅是书画行的宝贝。” …… …… “小娘子,你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 这几日范家上下忙碌的不行,连带着飞白这个小丫鬟也跟着忙碌,一天天早起晚睡,一双眼睛下竟出现了薄薄的黑眼圈。 一行人正在扫墓归家的路上,车马喧嚣。 范氏的祖宅并不在杭州城,于是扫墓只是简单的在城外祭祖,面向祖宅所在的西北方行一些礼节,聊以慰藉罢了。 这一来一去虽然简单,可是家中郎君、娘子出行,阵仗上就算是再朴素,要准备的事情也格外的多。 飞白被年岁大的阿婆们嘱咐又嘱咐的,生怕雨天阴冷湿寒,让自家小娘子再生了病症,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时候,飞白打了个哈欠,看着对面正痴痴的瞧着外面的范秋白,将一个手炉塞进了范秋白的怀里。 范秋白微微一惊,看到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不由得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用手炉?平白的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家娘子!”飞白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脖子一伸,气鼓鼓的握起了小粉拳,“谁敢笑话一句,飞白就把他打成肉糜!” 这事情本身有些掌故,大多与范秋白小时候身子弱,被原来的同龄亲戚耻笑有关。飞白记在了心里,护主心切,一听到这话就如同炸毛的小猫一般,又可爱又“可怕”。 范秋白忍不住笑,劝了她两句,又想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再提这种事情的。于是将话题绕开,指着外面远处山间的云雾,道:“你不是问我正在发什么呆?我在看那些云雾喽。祖父的笔法以云雾为尊,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会呢!又或者……像爹爹说的,我一介女流,胸无沟壑,一辈子也学不成了。” 飞白见范秋白又开始发痴,甚至开始伤感起来,连忙劝道:“小娘子别着急嘛!你才多大?外头那些大男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达到娘子你现在的功力的!” “嗯。”范秋白想着家中那半幅捡来的《临流独坐图》,想着里面颇有些味道的云雾之气,不由心动:真想向那个人请教请教呢!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一鸣惊人 范秋白从小是看着祖父的画长大的。 从她还不会爬的时候,父亲就会抱着她来到祖父的画卷前,听着父亲东指指、西指指,“指点江山”。 从小,她也被教导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道理。她虽然不是君子,却也明白只有努力才能有所得的道理,于是浸淫画道十余载,除非病中提笔难书时候,否则并没有过一日的耽搁。 她是在真正的努力、用功,再加上家学渊源,如今画作的技法早已不输其父,便是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也是无法与其比拟的。只是她毕竟是女子,平素不怎么出门,接触的人事也极少。技法上虽然颇有可考究的地方,可是眼界不足,这等缺陷落到笔端,就成了十分要命的事情。 范秋白画小格局的画作是实打实的好,一株牡丹、一叶枝桠,那都是少女娟秀细腻的工笔,清风徐来一般,寻常人不可相提并论的。 可一旦到了大格局的东西,比方山水、人物,范秋白的笔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以模仿形态,里面的神魂就常常不足了。 “空落落,只余一个骨架子。”这是父亲对范秋白山水的评价。 范秋白素来很用功,《临流独坐图》她临摹过上百遍,但效果寥寥。父亲说,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并没有真正见过自然的山间云雾蒸腾。没有见过的东西,画出来的都是虚无缥缈的,自然不可能成为上品。 范秋白生于范家,自然也听说过祖父的旧事。听说祖父范宽在终南山等地结庐隐居的时候,经常在山间一座就是一整天,盯着山间的那些云雾瞧,看了几近十载之后,才成就了《临流独坐图》中这样的笔法韵味。 为了这件事情,范秋白也曾请求父亲带自己登山,但是被父母一口否决了。范秋白也明白,二老是顾忌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只是……心里终究是想的,哪怕不是自己亲眼去瞧,听人好生转述、讨论一番也是好的。 譬如那个《临流独坐图》摹本的作者,其他不论,单看那烟霞的境界就要比自己高上几分的。虽然对于对方是如何得见原本很是不解,但范秋白每每想到,都会心潮涌动,若是能够一晤,该有多好……能够画出那种境界的人,必定也看过不少名山大川罢!真是羡慕啊! 范秋白看着眼前的云雾,怀着一颗略微摇晃的心,不多时便回到了城中府前。 “小娘子你瞧,咱家书画行已经热闹起来了。”飞白偷偷的掀了帘子去瞧,见门前人影耸动,笑嘻嘻的说着。 范秋白也躲在车帘后面看着,颇有些羡慕的道:“真好啊,衣冠云集,看起来就是雅事。要是能够跟着去瞧瞧该有多好!每次都是事后听三哥讲述,真是不解馋呢!” “哎呀!小娘子你瞧,那不是咱们家的西席先生么?” 飞白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刘正卿。刘正卿正觉得无聊,因为与范家人相熟,这时候正在与店中的朝奉笑着谈论些什么。 范秋白看着那道人影,道:“一鸣先生文采斐然不俗,但是书法并不精通,也未曾听说过他会作画的,估计是来凑个热闹吧,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这样说着,范秋白就见到自家三哥迎了上去,与刘正卿笑谈了几句,而后脸色微变,露出了几分讶然。 “哎呀!他们在说什么呢!好想知道呀!好着急!” 车厢里主仆二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偏生听不到他们的话语。飞白性情跳脱,早已忍不住嘀咕出声了。 范秋白抿嘴浅笑,虽然心里有稍稍有些好奇,但对于她来说,最为记挂的还是那些真正展出的书画名品啊!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无法直接得见,真是折磨人呢! “咱们回去吧。”范秋白吩咐了一声。 飞白有些不舍的撇了撇嘴,应下了,吩咐着车夫。 马车开始往范府的后院走,不多时,范秋白的三哥范秋明就赶了上来。 “秋白,你说这事情好笑不好笑!” 范秋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穿着祭祖用的白衣素服,打马凑到车厢旁。 “什么事?惹得三哥如此高兴?”范秋白打了帘子去问,见三哥开怀,她的脸上也带上了三分笑意。 “你的西席,那位一鸣先生,说是也拿了两幅书画来出展。一幅书帖,是什么陆氏书画行的镇店之宝,另外一幅纸本的山水,却是个人的作品,说是要拿来扬名立万的。”范秋明笑的轻松随意,明显是将这话当成笑话听的。 范秋白倒多了几分认真,问道:“一鸣先生会作画的么?未曾听他说过呀。” “嗯,不是他画的。他说是友人所为,只不过那位友人喝醉了,他便将画偷了过来。哈哈!你说有趣不有趣!”范秋明笑道。 范秋白浅浅一笑,心里却不禁在想:几日接触下来,那一鸣先生虽然说话并不谦逊,但似乎并不会说假话的。可能那画作山水当真不俗也说不定呢! “三哥看到那书帖和画作了?”范秋白问道,一双眼睛秋水剪瞳。 “没有,我要看,那家伙竟然不给我看,说是要大家都来了之后再展开,要一鸣惊人呢!哈哈!一鸣这家伙着实有趣,即便他不做你的西席,我范秋明也要与之为友,也算是一大乐事了!”范秋明笑道。 范秋白闻言也是一笑,心里则不免愈发好奇。不过转念一想,好在一鸣先生是自己的西席,自己到时候相求一番,他应该也会将那书帖、画作拿给我瞧瞧罢! 哎!只可惜其他的看不到了。我这算不算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想到这个比喻,范秋白不禁婉转一笑。 “三哥,等评出一二三等来,可别忘了把那好的书画借回来让我瞧瞧啊!”马车入了门,几个仆妇扶着范秋白下车,她看着正在下马的范秋明,嘱咐了一句。 “知道啦!这都第七遍啦!”范秋明无奈的叹息,“好歹你哥哥我之前也给你弄回来《寒林图》了,怎么现在还缠着你哥哥我不放呢!” 范秋白面色微红,撒娇般的跺了跺脚,道:“我这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三哥你可好生记下,若是忘了,秋白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说罢,领着飞白回了院子。 范秋明对这个妹妹是又宠爱又无奈,只要不是会伤害到她身体的要求,范家上下都是能满足她便满足她的。 不过话说回来,范秋白大部分的要求都跟书画绕不开关系,而且要求的并不多。至于要登山观雾之类的请求,她提过一次被否决后,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真是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孩子呢!范秋明这样想着。 “东家,李家、孙家的东家都来了,已经请到了镜明厅饮茶,您是现在过去,还是一会儿再去?” 管家匆匆上前问话。 “我回去换一身衣服就过去,先帮我招呼着。”范秋明嘱咐着。 …… …… 苏东坡第二次在杭州任职,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水墨会从那时候开始举行,但真正有模有样举办起来的,也不过十数界而已。这其中的缘故,自然有乌台诗案的关系。 到得如今,多少风、流已经被雨打风吹去,东坡的诗词还在,水墨会也仍在,曾经在此展出过的书画与一鸣惊人的种种故事仍在,可忘却的,早已经忘却了,追寻不来。 流水落花人事去,经年春事亦无踪。 但繁荣终究是容易得到注意力的东西,一场水墨会,半个杭州城都为之牵挂。小商贩们趁着这个机会做上一天的好买卖,整个西市都跟着沾了光。不仅仅是吃食方面,就连客栈也跟着满了几日。这自然是因为水墨会的名声一年响过一年,连周遭的一些乡镇学子都会跑来赏玩一番,顺便找一找出路。 毕竟一场水墨盛会,前来品评书画,除了杭州城的一些书画大家之外,还有杭州的知州或通判。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仅仅得一句浅淡的赞扬,也足以让一介书生从无名小卒,变得让自己的名字在百姓中如雷贯耳。 宋人风雅,连寻常百姓亦复如是。对于文人和艺术家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时代。 但这也是最坏的时代。 最起码,对于范秋白来说是这样的。 “虽说女孩子抛头露面不大好,可是前朝的时候,女儿家的日子要比现在好过多了,最起码能够出去看个水墨会是不是!” 听着外面越来越热闹的声音,范秋白难得的耍了些小小的脾气。 “小娘子你这是眷恋前朝,若是被人告到官府去,可是要问斩哒!”飞白端了一盘点心进来,笑嘻嘻的道,“再说了,前朝又没有水墨会,小娘子你怎么知道那时候女儿家就能出去看的?” “你啊!”范秋白眉头微蹙,面露三分娇嗔,伸手就捏住了飞白的小鼻子,“都这个时候了,非得跟我抬杠么!你听那外面的热闹,真是弄得我心烦意乱呢!”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水墨会上起云烟 宣和这个时候,程朱理学还没有兴起,对于女子三从四德、裹脚缠足、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规矩,并没有正式形成。 但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尤其是范秋白这样的年纪,已经有些敏感,再加上她身子骨又弱,见风就倒,家里人自然是细心呵护的,平素不大会让她抛头露面。 范秋白也是个安居的性子,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宅。再说杭州城的范府虽然算不上大,但也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后花园花色百枝,倒也足够她平素赏玩的。 所以,范秋白很少会因为不能出门耍性子。不过照例的每年一次,也都是因为这么一场水墨会。 画痴画痴,爱画成痴。对于范秋白来说,一墙之隔那水墨会中的种种书画,就像是瘾君子之于毒品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打心里的难受啊! 飞白从小跟着范秋白一同长大的,哪里不清楚自家小娘子现在的心思。这时候被范秋白捏着鼻子,唔唔的直哼哼,嘴上道:“哎呀!好疼好疼!小娘子你快放开我的鼻子,一会儿鼻涕出来啦!” 范秋白闻言吓的收手,这才反应过来是飞白这臭丫头在逗弄自己,不免横了她一眼,又站起身来,在自己的屋子里来回徘徊,坐卧难安。 心里像长了草似的,一会儿想着今年不知会有什么大家来点评,一会儿又想着一鸣先生的书画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会儿又思付着那些上品的书画,大哥到底能不能借回来让自己瞧…… 范秋白在房间里,越想越是心焦,越想越是烦躁,脚底生风似的绕来绕去,把正在偷吃绿豆糕的飞白看的有些头晕。 “哎呀!小娘子莫要再转啦!我已经让长生那小子去了前头,他定会时时刻刻向咱们禀报的。”飞白无奈道。 “做得好!做得好!”范秋白眼睛一亮,“这样最起码聊以慰藉啊!虽然看不到前面的盛况,能够听到几分也是好的!飞白,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范秋白十分开心,笑靥如花。看着飞白塞了满嘴的绿豆糕,便忍俊不禁,走过去索性将一整盘都塞到了飞白面前,笑道:“赏你的,没人跟你抢,慢慢吃,莫要再噎到了!” “黑黑小凉纸!”飞白高兴的眉飞色舞,一句“谢谢小娘子”被她满嘴的吃食弄得含混不清。 “小娘子!飞白姑娘!” 就在这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仆蹬蹬蹬的跑进房来,肤色微黑,一双眸子极亮,这就是长生了。 “知州大人、通判大人都到了,还有齐世昌先生、程源先生都联袂而至,外面热闹的不行,那帮年轻的书生眼睛都绿了,变着法的往他们眼皮子底下冲呢!”长生跟说书人一般,口沫横飞。 “齐世昌是杭州城的大儒,想必是知州大人相请才肯来的。程源先生虽然名声没有齐世昌先生响亮,但是在画品上来论,恐怕整个杭州城都没有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了!这两位一书一画,看来这一次,没有什么书画能够逃脱他们二位的法眼了!” 范秋白也跟着隐隐的兴奋起来,一双眼睛亮亮的,如若星辰:“长生,你做的很好。快去再探明回禀罢!” “好嘞!”长生也着急瞧热闹,撒丫子就往外跑,活泼好动的紧。 “小娘子,那位程源先生,是不是年前推辞了三郎君的那一位?”飞白想起了什么,好奇的问道。 “你倒是个好记性。”范秋白笑着点头,“没错,去年夏天,三哥曾带了一车的束脩礼想去拜师,结果画作递上去,三哥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那程先生的门童给挡回来了!为了这事情,三哥可是气闷了好几天呢!” 飞白拍手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去年三郎君回来的时候生气,一脚踢上了后院的太湖石,结果太湖石什么事儿都没有,三郎君自己的鞋破了个洞不说,还流了血,养了半个月才将将养好了!就是因为这位程源先生,是不是?” 范秋白也想起了当日之事,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好笑,掩嘴咯咯笑道:“没错呢。三哥也是自讨苦吃,那程源先生是出了名的清高孤傲,多少人想去拜师吃了闭门羹的。三哥以为凭着范家的名声,对方怎么也会给个面子的,结果丢人丢到了家。” “那小娘子你说,三郎君这次和程先生在一处参与这水墨会,岂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么!”飞白挥舞着小拳头。 “什么仇人!你这妮子听说书先生的话本演义听得太多啦,小脑袋瓜子里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范秋白戳了戳飞白的额头,笑道,“程先生是前辈,又是名家。三哥就算是想跟他眼红,也得有那个资格不是?再说,三哥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之人,水墨会是风雅之事,哪里会将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去说?再说,程先生肯来就已经是给咱们范家面子了,三哥开心还来不及呢。” 飞白“哦”了一声,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小娘子,飞白姑娘!”长生再次飞奔过来,雨水打湿了他身上的青衫,星星点点,“各家书画行都拿了名帖名画来,几位大人先生看了,都说咱们家的《溪山行旅图》最为高妙珍贵呢!” “这倒是意料中事,也是祖辈福荫,不值得夸耀的。”范秋白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却也挂了几分喜意,“其他家呢?都有些什么名家之作?” “李家拿了一幅王士元的《松下驽马图》,众人赞叹了好一阵子。”长生道。 “啊!王士元么……”范秋白道,“世人说他善山水,又极善画马,说他画的马‘骨气高卑,皮毛上下,随笔所定,较无差处’。哎!好想借阅一番啊!是李家的么!嗯,如果借不来的话,改日我必定登门探寻一番。还有什么么?”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太过出色的书画了……对了!西席先生拿了一幅东坡手札的《京酒帖》,齐世昌先生十分喜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并没有多说什么。”长生说着,不解的挠了挠头。 官员的身份,面对着苏轼的书帖,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的。范秋白闻言便了然于心,微微一笑,转开话题:“一鸣先生拿着《京酒帖》?是了,他说拿了两幅书画,一幅是代表店家,一幅代表个人的。这幅《京酒帖》自然是代表店家的了但是,是哪家店面呢?似乎未听先生说过。” 长生回忆道:“似乎是姓陆的人家开的。” “陆氏?”范秋白鼻尖好看的蹙起,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再多说几句,范秋白便再度打发长生去探。如此来来回回十余次,在这轻薄的春雨中,长生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的青衫也被完全打湿了,但面上依旧带着嘻嘻的笑意,似乎乐此不疲。 范秋白注意到,每次长生来禀报的时候,一双机灵的眸子总是在飞白身上转。飞白嘟着一张小嘴,偶尔冲着长生做一做鬼脸,便会引得后者嘿嘿的傻笑。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薄暮时分,长生颇有些兴高采烈的跑回来,兴致勃勃的道:“小娘子!飞白姑娘!不得了啦!” “怎么了?怎么了?”这回,连飞白都来了兴致,凑过来,瞪着一双大眼睛。 长生见状,愈发开心,学起了桥头讲戏的先生,眉飞色舞的道:“咱们家西席先生,在快要散场的时候叫住了众人,拿出了一张纸本的水墨画,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绝妙之笔!众人最初并不相信,三郎君也笑骂西席先生猖狂,问他是不是在哪里喝多了,跑过来戏谑众人。” 说到这里,长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加雨水。范秋白细心的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长生哪里敢要,只用袖子随意的擦了擦。 “然后呢?然后呢?快说呀!”飞白可不跟他客气,匆匆追问。 长生便接着道:“西席先生也不多解释,只轻笑了一声,就煞有介事的把那幅画从桶匣里拿了出来,捧珍宝似的捧到了厅堂正中,小心翼翼的展开。只展开一角的时候,众人一瞧,竟然是一幅尚未装裱的画作,能好到哪里去?便不免有那些气不过的书生抢白,嗤笑了几句。” “这些书生真是奇怪!他们连画都没看到的,为何要先行贬低?”飞白瞪着眼睛,十分的不忿。 范秋白跟随刘正卿读书时,她作为贴身的小婢自然也要跟着学习的。飞白知道刘正卿是个好人,又与自家关系亲近,这时候自然而然的为其鸣起不平来。 长生笑着解释:“飞白姑娘不知道,他们那些文人书生看起来整天摇头晃脑的读圣贤文章,实际上最小心眼了。三郎君总说,文人相轻,要比贩夫走卒厉害的多呢!这些出言讥讽的人,都是一些拿了作品来,却并没有得到大人们、先生们赞赏的家伙,他们正是在嫉妒那!” “啊!真是无耻!”飞白平直的心性,闻言气的直跺脚,“那西席先生呢?有没有生气?有没有还嘴痛骂他们一顿?” 正文 今天的更新在晚上 书稿有点问题,今天的更新放到晚上……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 “一鸣先生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跟他们那些人一般见识。”范秋白微微一笑,十分自信。 长生拊掌赞道:“小娘子所料不错!西席先生根本把他们的话当成耳旁风了,连还嘴都懒得还。不过这么一闹,大家反而都来了兴致。原本一场水墨会下来,大家都觉得有些疲惫了。可是到了最后的时候,西席先生却拿出这么一个‘宝贝’来,于是就连知州大人都觉得有趣,笑眯眯的上前去瞧,还跟西席先生说,‘正卿,你若是敢欺骗我们,今年的乡试你也莫要参加了’。” “啊!这也太严重了!”飞白惊讶道。 范秋白笑道:“知州大人雅量,哪里会真的因为这种事情剥夺了一鸣先生参加乡试的资格?不过玩笑而已,也只有你这种笨丫头会当真!只不过,若是一鸣先生拿出来的画作当真流俗的话……对先生的名声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是呀是呀!长生你别吊人胃口!快点说完!”飞白急得直跳脚,出言催促。 “嘻嘻!”长生嘿嘿的笑,接着道,“西席先生哪里会怕这些,他是胸有竹子啊……” “那叫‘胸有成竹’!”飞白气鼓鼓的抢白。 “哦!胸有成竹!”长生嘻嘻笑道,“先生他将画卷徐徐展了,边展边说:‘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听说了水墨会之后,一夜之间所做。我那朋友有个习惯,作画之前必然会醉酒,画完之后便烂醉如泥。如今正在家中醉着呢,我便拿了这画卷来给大家赏玩赏玩。’” 范秋白闻言不禁笑道:“唐有‘颠张醉素’,难不成咱们这大宋朝也要出一个以醉出名的大画家么?” “小娘子?什么是‘颠张醉素’?”飞白好奇的问道。 范秋白解释道:“‘颠张’就是张旭,史书上说他‘每大醉呼叫狅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这个张旭极善书法,但是每次都要喝到大醉,到处呼号奔走一番才会下笔。甚至有的时候呢,又会用自己的头发沾着墨汁书写文字呢!他说,自己酒醒之后就没有那种书道的神魂了。所以,世人都称呼他做‘张颠’。”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人!”飞白闻言嘻嘻的笑,“这么说来,那个怀素也是如此了?不过他这个名字可真是奇怪啊!姓怀么?这个姓可真是少见,是外族人么?” “怀素是僧人。”范秋白笑道,“不过与张颠一样,怀素被当时的人称作‘酒僧’,听说曾经一日九醉。每次醉后,他也会提笔挥毫,据说又一次,他醉后将寺院中数十间长廊都写满了,才肯作罢。李白曾经写诗赞过他: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如此潇洒狂放,古今难求的。” “这么厉害!”飞白听得瞪大了眼睛,啧啧赞叹。 “不止啊!”范秋白抿嘴浅笑,“怀素的狂傲,再加上诗仙的狂荡,以至于李白甚至写出了‘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这种话!王逸少就是王羲之,张伯英就是张旭,李白这两句话,可是将两位大书家贬低的惨了!” 范秋白解释着,心里也觉得有些激荡之气充盈着,不禁暗暗赞叹:诗仙的这等气度,大概是真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长生这时候接着道:“是了,我听西席先生就是这等意思,似乎是在说他那位朋友颇有些狂狷的性子,通判大人也提到了‘颠张醉素’,当时小的没听明白,原来是这等意思。” “你别磨蹭!那西席先生定然将那画作展开了对不对?他们看了之后,有什么反应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快说呀!”飞白急得要命,一张小脸都快要憋红。 “嘻嘻!”长生笑道,“好不好的,我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楚。反正嘛,那位程源先生最初只是远远的冷眼旁观,画卷完全展开之后,他竟然三两步推开旁人就冲到了画卷前面,打量了半天,便揪住咱们家三郎君不放手,问这画是不是范家人画的。” 范秋白这回也糊涂起来,不解道:“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一鸣先生拿去的画么?与范家有什么关系?” 长生解释道:“三郎君也这么问来着,然后程源先生冷笑了一下,说‘此等云雾韵味,除了你们得了范中立真传的范家子弟之外,还有谁能画得出?’” 范中立就是范宽,“中立”是范宽的字。 “什么!”范秋白一听便惊到,竟起了身。她从小到大一直都画不好的云雾……不,应该这么说,整个范家自祖父之后,就再也不得其中风骨的云雾,怎么会在一鸣先生的手中出现? “长生,那程源先生还说了什么没有?那画作到底好到什么程度?”范秋白一双秋水剪瞳波光澈澈,清泠的直透人心。 长生摇头道:“好到什么程度,程源先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在三郎君否认、西席先生稍加解释之后,程源先生思付了片刻,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范秋白和飞白主仆二人一同催问。 长生被二人的气势吓了一跳,倒退了半步:“呃,那个,程源先生说——我要收这人为徒!” …… …… 楚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瞧,看着窗外屋檐下滴落的雨帘,听着簌簌落落的雨声,觉得十分平静。 轩窗听雨,这本就是一件十分安逸的事情。 李商隐说“留得残荷听雨声”,可惜院中并没有荷叶,如今这春雨也打不到残荷。 但这声音终究是动听的,即便是在千年之后,楚风也经常在放假的时候听着雨声发一会儿呆。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没有了车流的喧嚣,雨声更加清晰,便也更加动人了。 他喜欢雨,喜欢雨带起的山间云雾,喜欢雨水浅浅绵绵落在水面上之后,激荡出一层薄纱般的帘幕。 当然,落雨的时候,在室内安然赏玩最佳,在外面撑伞独立也好。若是遇到无檐遮雨、无伞可撑的时候,虽说青衫湿也多少算是件风雅的事情,可若是遇到瓢泼大雨的时候,未免会有几分狼狈在身。类如苏轼那等“吟啸且徐行”,并非寻常心胸能够达到的。 楚风想着自己成天苏东坡、苏东坡的挂念着,这滋味倒是跟怀春的少女差不多了罢!一念至此,不禁微微一笑。 撑起身子来才觉得后背的骨头生疼,脑袋也一跳一跳的胀痛。 楚风有些不解,环顾了四周的狼狈,思付了许久,才回忆起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去看了看西湖,买了些酒,回来作画,然后……楚风看着窗外眨了眨眼睛,发现之后的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成了一片空白。 呃……楚风挠了挠头,四下去瞧,笔墨的确在的,笔还没有洗,上面还沾着墨色,不过画作哪里去了?这酒壶里倒歪斜的都已经空了,是被自己喝光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腰背这么疼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腰背的疼痛……倒像是小时候父母吵架,自己跑到同学家打地铺的那种感觉。但那是因为地板太硬,隔得骨头疼所致。方才看,自己分明是睡在床榻上的,为何还会有这等感觉? 难不成,喝多了除了头痛之外,还会有这种浑身疼的感觉?没听别人说过啊,书上也没写过……楚风不解,纳罕的挠了挠头。 “哎哟!你竟然醒了!” 就在这个时候,沾了半身雨水的刘正卿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油纸伞在门外放了,笑眯眯的打量着楚风。 “刘兄?”楚风看着他手中的桶匣,眨了眨眼睛,“这院子里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没去给你开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正卿摊手一笑,回答的万分坦然:“当然是翻墙翻进来的喽。” 楚风再度眨了眨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正卿将那桶匣在桌子上放了,哈哈大笑道:“难得见到你这等糊涂愚憨的样子,总算是让我瞧着有了些舒坦,不觉得自己跟你的差距那么大了!” 楚风没太听懂,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问道:“刘兄是来找我去参加水墨会的?” 刘正卿翻了个白眼:“水墨会都已经完事儿了,要是等你醒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样。”楚风一听自己酒醉误了事,不免微微脸热,但懊恼与气愤却是没有的,毕竟对他来说,水墨会并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事情。只是,不能看看其中展出来的名家书画,当真有些可惜了。 “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无趣呢?”刘正卿原本想看些好戏的,例如楚风的嗔怪、焦急之类之类,但很明显的,并没有得逞。于是刘正卿叹息一声,又玩味道,“楚兄弟,这回你可得好生谢谢我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微雨倚门 “哦,我为何要谢刘兄?” 刘正卿嘿嘿一笑,并不直说那幅西湖的山水图,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小子喝的烂醉如泥,要不是我将你扶到床榻上,直到现在为止恐怕还在地上躺尸呢!你说该不该谢我?” 楚风闻言便明白了,这时候终于认识到“喝酒误事”这四个字的含义,自己也觉得好笑,便煞有介事的冲着刘正卿拱了拱手:“原来刘兄如此高义,小弟竟然不知。” 这话刘正卿竟然也坦然受之了,大方的摆了摆手,扬着下巴很居高临下的道:“不知者不怪嘛!楚兄弟不必在意!” 楚风忍俊不禁,又可以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刘兄翻墙进来扶我一回,方才又翻了一回。这到底是刘兄有志于做梁上君子,还是说,刘兄你早已是此道中人?” “你个臭小子,我刘正卿如此帮你,你竟然还奚落我么!”刘正卿指着楚风笑骂,脱口而出,“如果不是你哥哥我的话……嘿嘿!” 这话说到一般,刘正卿又觉得,直接把水墨会上的事情说出来太过无趣了些。 刘正卿本就是个喜欢演绎的人,套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喜欢作秀。其他方面,刘正卿或许很是普通,但唐宋以来邀名邀功的办法,那些所谓的名人轶事,他是研究过的,也是很有些心得的。 他知道应该如何将一件事情的影响力做到最大。就像是楚风的那幅画作,若是在水墨会上直接拿出来,画作虽然好,但也不过是空得两声赞叹,人们转眼间就会忘记的。 但被他那样安排处理,事情就变得多了些跌宕起伏的味道。就连寻常百姓在田间案头,也可以当做趣事轶闻来说上一说,这样一来,效果终究是不同的。这大概,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炒作了。 这种事情古代不但有,而且很多,唐朝以及宋朝初年间尤胜。 因为科举体系自隋朝确定下来之后,最初是不糊名的……简单的说,就是考生的试卷不封,阅卷官一眼就能知道这张卷子是哪个考生所做。 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当时的人觉得,除了考生的学问之外,个人品行也是很重要的。如果真的“唯才是举”,取中之后发现这个人在乡间恶名昭彰,那朝廷到底是任用还是不任用呢? 这种担忧原本的考量自然是好的,可是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凡事都是有它弊端。不糊名取士的弊端,除了容易收受贿赂、暗箱操作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特别容易因为考生的名声大小,而决定是否录取。 这也是一件常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如果一个人在民间才名卓著、炙手可热,参加了科举后却名落孙山的话,就连老百姓都免不了要议论议论的。这是涉及朝廷脸面和科举公平的大问题,不可不重视。 王维写了“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希望当朝中书令张九龄能够引荐他;朱庆余写了那句“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拜上员外郎张籍,甚至得到了“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这等表示自己欣赏其才华的应和。就连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都不免写一些“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这等阿谀奉承之词,更何况是其他人? 唐人甚至将这等寻求投靠、引荐的诗作,冠以“干谒诗”之名,其情状之盛大可见一斑。 于是乎,想要登临仕途,就要学会培养自己的名气。唐宋以将,这等事例林林总总,即便到得宣和年间科举早已糊名久矣,但这种出仕前后先在家乡扬名的习惯,却依旧传承了下来。 刘正卿怎么说也是想要参加科举的人,对此类事情有所研究已是必然。实际上,这些年来,他在杭州城中也是通过类似的办法,致使自己小有了些名气的。否则的话,他的才名也不会传播到范家,更不会做范秋白的西席先生了。 只是刘正卿思来想去,再怎么手段厉害,却也知晓自己的能力有限。造势总要有势可借、可依凭,他的才华只能将名声推举到如今这个地步,对此,刘正卿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楚风不一样。楚风在书画上的造诣,让刘正卿惊了一下,也让他产生了惜才之情。这样的少年,就算他自己性情淡泊、“胸无大志”,难道真的要让他一直在这种小小的书画行中了此一生么? 更何况,刘正卿还惦念着那三十两纹银的情分,如今有水墨会推波助澜,那就如同顺风顺水的乘风破浪一般,哪里有不顺势而为的道理! 不过,刘正卿看着眼前的楚风,忽然起了些顽皮的心思,觉得直接告诉他水墨会的盛况太过无趣,还是让他慢慢惊觉得好,自己也能瞧瞧这小子吃惊的反应!哈哈! 于是他也不着急,翘着二郎腿在楚风房里坐了,东扯扯西扯扯,就是不说水墨会上的事情,只等着楚风主动来问。 可楚风的性子……说白了,属于那种闷葫芦,你不说,我就不问。于是二人大眼瞪小眼,闲扯了半天,兜了天大的圈子也没说到正题上。 结果,刘正卿率先坐不住了。 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刘正卿在屋内连连踱步,质问道:“我说你小子,难道你都不好奇水墨会上发生了什么么?” “好奇。”楚风笑着点头。 “那你怎么不问?”刘正卿瞪眼睛。 楚风随意耸肩:“总会知道的。” “你这厮……”刘正卿辩无可辩,可不真是这么回事,就算是自己不跟他说,时间长了,总会有街谈巷议传到楚风这里来,“可是,你都不着急么?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 楚风闻言眨了眨眼睛,仔细地想了想,认真的回答:“不会呀。” 刘正卿差点气的昏过去。 “罢!罢!做哥哥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刘正卿以手扶额,“我去水墨会,替你拿了东西去的。” 楚风早就看到了他解下来的桶匣,早已猜到:这时便起身郑重一礼:“喝酒误事,劳烦了刘兄去提范氏书画行参加水墨会,真是多谢了。” “这都是小事!”刘正卿继续瞪眼,一点都不因为楚风的感谢而开心,“我不止拿了那幅《京酒帖》,还带了一幅画去给大家瞧了瞧。” “一幅画?”楚风终于微微挑眉,瞥了一眼旁边的桌子……他的确记得,自己在完全醉倒之前,是画过一幅画的…… “请问,楚郎君在家嘛?” 这个时候,院子外面敲门声,连同着这声呼唤一齐响起。 “刘兄稍待。”楚风对刘正卿微微颔首,撑伞走进了院子,打开自家的后门。 开门去瞧,唤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虽说只是青衣小帽的小僮打扮,不知怎么,眉眼间竟露出几分傲气来。 “你就是楚风楚郎君?”小僮睥睨着看向楚风,只是年纪所限,身量不高,这一分睥睨总显出几分童真来,着实有趣。 “是我。”楚风笑着蹲低了身子,与他平视,“有什么事情么?” “那!给你!”小僮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有些艰难的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来,塞进楚风的手中,“恭喜你啦!我家郎君要收你为徒!” 楚风不解,探出身子四下看了看,发现在小巷的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春雨簌簌落在马车上,将上面的黑漆晕染的愈发深邃了。 “哼!得了我家郎君的赏识还不知道感恩嘛!哼!真是猖狂!”小僮莫名其妙的一撅嘴,有模有样的甩了下袖子,来表示自己的不忿。 楚风只觉有趣,笑问道:“真是失礼了。敢问你家郎君是哪一位高人?” 小僮闻言,一双眼睛反而越瞪越大,这次连理都不再理会,愤而快步去了。 楚风讶然,撑了伞驻门而望,见那小僮果然走到了那马车旁,与车厢中的人说了些什么,神色间还颇为不忿的样子。 那小僮说完后又回过头来瞪了楚风几眼,然后趾高气昂的爬上了车辕,马车便渐渐远去了。 楚风心下纳罕,又觉得好笑,心想那马车中估计应该是一位长辈,于是微微躬身施礼,目送而去。 马车车厢中坐着的正是程源,他从微微掀开的车帘探视出去,看着微雨中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待到马车渐行渐远,楚风才转身回寰,看着手里那张封好的名刺,心里十分不解。 关了门回身,却瞧见刘正卿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看来刘兄知道此中缘由?”楚风笑着问道。 “当然知道。”终于等到楚风主动闻起来,刘正卿得意的哈哈大笑,“不过我不会轻易告诉你的!你得请我喝酒,待我喝的尽兴了,我才会估量估量,看看要不要告诉你!” 楚风笑着答应:“不过一顿酒水,哪里需要如此要挟?只是我少不得先说上一句,若是我再醉了,刘兄可别忘了把我扶上床榻。在地上睡觉,实在是硌得腰背生疼。” 正文 第三十章 拦路虎 清明次日无雨,楚风拿了那张名刺在手,落锁出门。 昨日与刘正卿细细相谈一番,楚风终于知道了水墨会上发生的事情。 他心里倒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既不觉得喜悦,也不觉得愤怒,名声这种事情,他没有体会过,并不是太了解。但总觉得,这是一件不必躲也不必求的事情,无所谓好与不好。 而面对刘正卿“你丹青上的境界如此高妙,为何不曾说过”这等质问,楚风稍稍解释了一下,大意是说,自觉自己的作画水平只是平平,不值得夸耀,也并没有刻意隐藏之类之类。 这倒也不是楚风谦虚,即便是放在书画已经成了末道的千年之后,他的画作也只是能够考上美院的成绩。而且,这还都是老师说的,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考试,到底是什么情形楚风也并不清楚。 千年之后都是刚可以去念书学习的敲门砖,在这种诗书风雅的北宋,自然更是平平。 这是楚风所认为的。 而刘正卿回味着那句“并没有刻意隐藏”,心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免有些愤懑,总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可若是真的去质问,又分明成了无理辩三分的无赖之徒,于是只好作罢。 刘正卿道明了范家那位女学生,要借楚风的画作一览的意思,又说他那女学生是出了名的画痴,如果自己借不过去的话,没准儿她就会因为幽怨而病上一场,言外之意,就是不允许楚风不同意。 这种事情,楚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应了。只是心里不禁对这个爱画成痴的女子有些好奇,也暗自赞叹,心想自己这点微末的道行与喜爱,与这个时代的人相比果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还需要努力啊! 水墨会的种种,楚风听罢,最为欣喜的还在于有人要收他为徒这件事情。 这里和后世不同,没有那么多的博物馆,也没有百度,想要临习一些名家的书画实在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这些日子,楚风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和对周遭环境的感悟来继续学习,但成效甚微,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只做了两幅画的原因。 文端先生那里,对丹青实在没有太多的见解,自己无法求教的。听刘正卿说,这位程源先生,是杭州城里出了名的大画家,隐居城外草庐之中,多少达官贵人求他作画都不假辞色的,颇有几分魏晋之际士人的狂狷之气。 听说程源先生一辈只收过一个徒弟,那徒弟如今正在皇家宣和画院中做画师,往来皆权贵,满眼尽朱紫,在杭州城里也算是一个众人皆知的人物了。 听到“宣和画院”四个字,楚风的眼皮就突突的跳。倒不是他对入朝为官、结交权贵感兴趣,只是千年之后老师曾经提及的就是这个地方,于是,楚风在好奇之余,也颇有几分向往。 而且,如今这个年代,世间最大的艺术家就是皇帝徽宗本人啊!他的私人博物馆所囊括的东西,是后世故宫博物院才能比拟的吧!如果真的能够在宣和画院里做个画师的话,是不是就能看到那些珍贵的、后世已经失传的书画呢。 一念至此,楚风心底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情绪。 只是不知道宣和画院要怎么才能进得去,必定不是寻常人可以登临的地方了。 问了刘正卿,刘正卿也不是特别的清楚。他走的毕竟是科举正途,说实话,对于书画上的小道虽然欣赏,可若是单纯的做个画师、画匠,刘正卿总觉得有点……不够好。 楚风微微而笑,这种感觉,跟后世自己选择艺术生这条道路后,偶尔遭受同学的白眼差不多。大家都觉得正经八百的参加高考才是正途,其他艺术生、体育生之类的,凭什么你们就能加分或是降低分数线呢,在他们看来,大概是很不公平的吧。 可是呢,自己从小在绘画上耗费的时间精力,又哪里比学习轻松呢。 只是这种事情,没法解释,说也说不通的。如今面对着刘正卿的疑问也同样如此,说不清的,便罢了。 楚风准备去拜会一下那位程源先生,至于是否拜师,楚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拜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啊,这跟学校的老师可不同,跟着这一位学习之后,还可以跟着其他老师继续学习。在如今这个年代,当真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一天是老师,一辈子就都是老师。若是学到一半,又发现了其他名师,自己屁颠屁颠的跑去请教的话,定然会让人觉得是“欺师灭祖”的,到时候谁都得罪了一遍,自己也会被世俗看不起的。 所以,对于程源先生的赏识,楚风十分感激。可是否真的要拜他做师父,楚风并不能轻易下决定。 简单说来,要看程源先生的画品等级吧。如果只是比自己高了一星半点,那这种师父,不拜也罢,还不如自己慢慢钻研。不过……楚风心里也寻思着,敢对当地官员都不假辞色的人物,应该还是有几把刷子的罢! 雇了车出城,奔着程源先生所在的田罗村而去,一路行程约有小半个时辰。 跟车夫说了声“请稍待”,楚风拿着名刺下了车,四下去瞧,怎么看都觉得这里是一个寻常的小村落。房屋二三十间,村人纺织耕种往来,并没有什么特异的景象,也看不出哪一间房屋特殊些,是高人隐居之所。 “这位老丈……” 楚风走上前,躬身施礼正要发问,对面正坐在大石头上休息的老汉便直接道:“找程先生是吧?从这直走,倒数第二间房右拐,再往前瞧见那颗有梧桐的院子,就是程先生住的地方了。” 看来每日前来寻访程源先生的人着实不少,村民们竟然一眼便能瞧出来意。 楚风笑着道了声“多谢”。 “不过今天那小爆仗门童在家,你怕是见不着正主就会被那小子撵出来。”老汉又补了这么一句。 楚风觉得好奇,细细的请教。 “也没什么。”老汉笑道,“世人都以为程先生傲慢,其实那院子里脾气最大的是那个门童小六子,年纪不大,脾气比粪坑里的石头都硬。我们村子里的老乡都叫他小爆仗,嘿嘿,一点就着。那小爆仗每逢初一十五要替程先生去姑苏的寒山寺敬香,来去四五日。所以若是想要见程先生的话,初一十五前后来拜访,见到面的机会会多一些,否则容易被那小爆仗打出去。这位小郎君,老头子瞧你瘦削,还劝你一句,莫要跟那小爆仗起了争执才好。别看他人小,力气可是大的骇人呢。” 楚风听闻此话,不禁想起昨日前去敲门递来名刺的那名少年,心想这位老丈所指的,应该就是他了。于是不禁莞尔,道了声多谢,便抬步往程源先生那住处走去。 只是刚刚迈出一步,却被那老丈抬手拽住了袖子。 “老丈还有什么事?”楚风微微偏头。 “嘿嘿。”老汉搓了搓手,嘿笑道,“郎君,我们乡下人赚点糊口钱也不容易,您瞧在老头子给您指了路又点明了危险的面子上,是不是应该打赏点吃饭钱啊?” 这人明显是讹钱的,楚风不禁微蹙了眉头。 “小郎君,您是一个人来的吧?不过就是几十文钱就能打发我这种老头子,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您又何必吝啬!”老汉搓搓手站起身来,面上的笑容愈发尖利了。 楚风察觉出不对来,四下去瞧,原来旁边有三名壮年汉子这时候也渐渐围了上来,明显是动了些讹诈不成就直接打劫的念头。 “看来这种事情,老丈和这几位兄台做过的次数不少啊。”楚风淡淡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冽,“来此处造访程先生的人,都是慕名而来。你们就不怕这样的拦路抢劫,得罪了达官贵人么?” 那老汉闻言也冷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些许狰狞来:“达官贵人老子的确见过不少,不过只坐着一辆雇来的马车就来拜访的,怎么也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的架子,郎君你说呢?” 老汉笑,其余那几个壮年的汉子也跟着笑。他们手里各自拿着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威胁之意甚浓。 至于那老汉为何知道楚风的马车是雇来的……楚风回头一瞧,不禁气乐了。 原来那赶车的车夫见架势不对,早就偷偷摸摸的溜了,连车钱都不要了,只留了楚风一个人在这荒僻的田罗村中。如果不给这几个拦路虎钱财的话,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老丈想要多少钱?”楚风并没有流露出胆怯来。 老头子嘿嘿一笑:“我们一共四个人,每个人怎么也得给二百文的打赏吧!承惠,一贯钱。” 楚风不禁失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老丈是不是太过看得起在下了?您觉得,我身上带的了那么多的钱?我有那么多的身家?” “有没有那么多钱,咱们兄弟动手一摸便知道!”老头子冷笑道。 “你放心,那么多钱我身上定然没有。不过,我倒是可以借来给你。”楚风微微一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笔之师 “借钱?你从哪里借?” 老丈尚未见过这样的书生,平素讹诈的那些,哪一个不是稍微吓一吓就抖如筛糠的? “我在这村里有相识的人,可以借一贯钱先给你们。”楚风淡淡道。 “相熟的人?”老丈愣了愣,心想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书生要真是村里谁家的亲戚,自己定然是抢不得的,否则同村的老乡还要怎么相处?只是,没听说谁家出了个读书的苗子啊,难不成是谁家的远亲? 老丈皱了皱眉头,问道:“你认识谁家?这田罗村里里外外的我都认识,没听说过你这么一号人物,你且说来听听!” 楚风见一时唬住了,便笑道:“诸位请跟我来。” 说罢,径直便村里走。 老丈与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猜不透这厮的来路,并不敢轻易动手。可又不能真的放任这快要到手的一贯钱飞了,于是只好乖乖的在后面缀着,想要看看这书生在耍什么花招! 楚风并不着急,顺着那老丈之前所指的道路,轻轻松松往程源先生的住处走着,眼前着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便微微一笑,上前拍门。 “我以为这小子在耍什么花招!竟然是来向程先生求救了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老丈冷冷一笑,对其他三个年轻人吩咐着,“咱们不好在程先生家门前闹事,等到一会儿小爆仗把这书生轰出来,书生吃了个闭门羹之后,咱们就一拥而上,把这厮的内衫都抢光了才好!娘的!让他再敢耍咱爷们!” “好嘞!” “放心吧!” 几人纷纷应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楚风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底不禁暗叹,心想不论在哪里都有这等剪径小贼,占山为王罢!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介白身、身无长物,到底容易被人欺辱。只是……就算是一身朱紫,甚至黄袍加身,难道,就可以不被人欺负了么?只不过是小贼变成了党争,盗匪变成了敌国罢! 世间纷扰,到底无趣。 “谁?” 年少的门童探出头来,这边打量了楚风一眼,这边又看了一眼缀在不远处的老头子四人。 “麻烦通报下程先生,楚风拜会。”楚风微微一笑,双手递上名刺。 “哼!还以为你多清高呢,怎么也前倨后恭的来了!”小僮果然口无遮拦,一上来便言词冲撞。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贼笑道,“我说,你被那些人盯上了吧!你还不快点求我?要是我现在这时候把门一关,你可就惨了!他们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你快点求我,我就把门打开!让你进来。” “小哥这话说反了吧?”楚风笑道。 “什么?”小僮皱起了问头。 楚风道:“如果我真的在程先生门前被人揍了,丢的岂不是程先生的脸?在下怎么说也是要被收做徒弟的人,小哥见死不救,程先生难道不会伤怀?” “你威胁我?”小僮瞪大了眼睛,十分恼怒。 “哪里哪里。”楚风看这半大熊孩子只觉得有趣,眼前这孩子虽然口气极大,但跟后世没事儿就蹬鼻子上脸的熊孩子相比,实在差了许多个等级,不足为虑。看着小孩子“吹胡子瞪眼”的架势,楚风笑道,“只是顺着小哥的话语往下说罢了。” 小僮气不过,扶着门缝气呼呼的瞪着楚风,瞪了好半晌,关门也不是,放他进来也不是,真是令人气闷! 后面缀着的几个拦路虎更是纳罕,他们远远的瞧着,听不到这边二人的对话,只是心想这小爆仗今天怎么转了性子,竟然跟这书生说了这样长时间的话,都不动手撵人了么? “小六,有什么人来么?” 小僮这边还在僵持着,却听院子里头传来一声问话。 小僮一听面色就变了,十万个不乐意的瞪了楚风一眼,而后干巴巴的道:“是,楚郎君来了。” “哦?快让他进来!” 主子的吩咐,小僮哪里敢不听?这时候只好不情不愿的开了门,放楚风进来。 楚风笑着道了声谢,偏过头看了那四名拦路虎一眼,微微一笑,抱了抱拳。 老丈这四人早就看傻了,立马就知道自己得罪错了人,哪里还敢再做什么威胁的事情,一拍脑门儿,转身就散了。 进门便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农户院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院子的角落里放了一口大缸,缸中有墨色,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小僮气鼓鼓的瞪着楚风,指了指房门,示意他自己进去。 楚风只觉有趣,一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乖啦,逗你玩的,哥哥给你买糖赔罪还不行么。” “我才不要你的糖!”小僮闻言更加气愤,额头青筋隐现,“我家阿郎说,不能受搓来之食!” “咳,那叫嗟来之食。”楚风忍不住纠正。 这一回,小僮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是楚郎么?快进来。” 屋内程源先生呼唤了一句。 楚风便不敢多做耽搁,笑着冲小僮挥了挥手,抬腿走进去。 “我要桂花糖!东市麒麟巷子那家卖的那种!” 楚风刚要迈步进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瞧,那小僮果然涨红着一张脸,侧开了不敢看他,明显是满满的羞愤。 “放心吧。”楚风偷偷一笑,不再逗他,掀了帘子走进房中。 “楚郎,你那西湖水墨我细细瞧了,气度胸襟是有的,但是笔力未贷。烟云学的是范家的笔法吧,的确有些气魄,但是之所以不够磅礴,是因为用笔有问题。你用的是侧锋吧,这个地方,其实应该加上一点中锋的笔法,才能显出苍劲来。唔,老夫画一笔,你来瞧瞧。” 楚风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南轩窗下挥毫的先生,从背后看,对方应该是四五十的年纪,头发半白,身高七尺三分上下,身量宽厚,肩膀棱角颇有些磊落之气。 还没来得及问安,楚风就听到了他对自己画作的指点,再听到用笔的地方,心里就是一惊,哪里还有什么问安的心思,急忙蹿上前两步低头去瞧。 却见程先生所执之笔轻飘飘的荡出,并不用力,一笔卷烟之势到了末端时,才陡然转笔换锋,一道力透纸背的笔势顿时发出,毫不拖沓,如豹尾一般迅速而成,收势如虹! 再见那纸上的云雾,果然既轻薄缥缈又浑然磅礴,一笔落下两种截然相反的劲道来,便是这一笔,已经足够寻常人钻研一辈子了! 楚风心头突突的跳,哪里会再犹疑,当即掀起前襟肃然三拜,郑重道:“师父在上,请收徒儿一拜!” “好好好!”程源大笑道,“有气度,有眼光!不愧是老夫的徒弟!” …… …… “妹妹你说,那范家到底有什么图谋,竟然要如此去捧一个寻常少年!” 杭州西市的李氏书画行里,李良骥自打昨日从水墨会归来后,就一直气息不顺,喝了一夜的闷酒仍旧觉得浑身不舒坦,这时候便跑到李良辰的房中念叨起来。 “把从咱们这骗走的那幅《京酒帖》拿出去展也就罢了,毕竟是代表那陆家的书画行的,咱们多少得给陆家一个面子。可是那幅什么什么《西湖烟雨图》,我瞧着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水墨山水,哪里有什么好处!竟然被程源先生看上了,说是要收那个楚风做徒弟!嘿!依我看,这程源也白白的担了个狂狷之士的名字,没准儿跟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想要在水墨会上一举成名呢!” 李良骥气不可厄,在房内左右徘徊不止。 郑朝奉等熟悉东家脾气的人物,这时候早已走光,哪里敢在这边陪着? 屋内只剩下清冷如玉的李良辰,但她对李良骥的抱怨与恼怒并没有什么兴趣,反倒是对那个楚风十分好奇。 她并没有亲眼得见那幅《西湖烟雨图》,如果果真是能够被程源收为徒弟的笔法能力……程源的画作,李良辰不仅见过,而且临仿过。当年出师用的就是一幅程源的花鸟,以假乱真卖出去了,所以至今,力量岑对程源的笔力都记忆犹新着。 程源早期的花鸟尚且好学,他是从花鸟入山水,山水画青碧也画水墨。青碧山水则清贵异常,贵气逼人。水墨山水则散淡悠远,遥不可及。 这是她李良辰都无法企及的境界了。 能被这样的大画家收为徒弟,实在是一件幸事。 关键在于,这位程源先生是出了名的孤傲不群,真的会如同兄长所言,与范家人合谋这样一出戏来演? 这是李良辰所不相信的。 但如果事情是真的,她李良辰就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叫做楚风的少年了。 走到旁边的柜子里取出那幅《寒梅图》,李良辰将这画展开了仔细瞧着,若有所思。 “拿出这幅画来看什么!真是碍眼!”李良骥皱着眉头拂袖道。 “那幅《西湖烟雨图》,兄长也仔细看了么?与这幅《寒梅图》相比如何?”李良辰淡淡问道。 “花鸟和山水,要怎么比?”李良骥不情愿的撇了撇嘴,但仍是上前多看了两眼,摇了摇头,“那山水学的是范宽的烟云,与这幅花鸟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些。” 李良辰默然,略微思付片刻:“兄长,明日去把那《西湖烟雨图》借回来瞧瞧罢!” ——大家新年快乐哟~o(n_n)o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为画而画 这是寒食之后好不容易迎来的晴天,太阳升起来之后便朗照着大地,温暖异常。 小六子晨起后就在院子里转,一会儿顺着麦子的香气去厨房垂涎一阵,一会儿又爬到院墙上偷偷摸摸的去够隔壁树上尚未成熟的枇杷果儿,一会儿蹲在墙根儿低下往蚂蚁窝里灌水,一会儿又跑到房顶上胡乱铺散着茅草,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不过自家阿郎还在安眠,小六子是不敢吵闹的,只是悄么声的玩闹,偶尔被年岁大的马夫指着鼻子瞪上两眼,却又空无作用。 程源先生在杭州城一地名气很大,家境倒也寻常,在此地结庐隐居之后更是一切从简,除了一个小仆一个马夫外,并没有雇佣其他的下人。 马夫是田罗村本地人,这院子里的伙食便包给了他的妻子去做。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主家没起床没用餐,他们便不敢先吃,只眼巴巴的等着,喂马,闲谈,望天。主家晚起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他们已经习惯。 但小六子年岁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于是满院子的上蹿下跳。 厨娘看不过去,便拿了一块昨夜剩下的干粮给他。小六子一把塞进了嘴里,欢天喜地的去了。 刚吃了两口,楚风便来敲门。小六子心里着脑,自家阿郎要是被人吵醒的话,是少不得闹一顿脾气的,这人怎么来的这样不是时候。 好在恰在这时,程源先生也已起了,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唤楚风进去。 虽说是从楚风那里讹诈到了桂花糖的许诺,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小六子回忆着桂花糖那股子甜香甜香,坐在门槛儿上撑着脑袋,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楚郎来的时候,是否遇到了村中那些恶人的讨饶?若是被骗去了钱财,一会儿让小六子去要回来。” 房门未关,小六子坐在门槛儿上,能够听到屋内的对话。 听到自家阿郎这么说,小六子不免撇了撇嘴,高声道:“阿郎,这楚郎君狡黠的很,村口的陆老头都被他唬了,并没有骗去钱财。” 喊罢,小六子小声的嘀咕:“若是真的骗去了,我才不帮你要呢!哼!” “原来有这等事么?”程源觉得有趣,这时候退后半步,好生打量了楚风两眼,笑着点头,“不但有才气,还有些急智,这样很好,很好。” “不敢当,若不是小哥儿救助一把,楚风现在没准儿被人胖揍一顿了。”楚风微笑而应,只是心下不免微微踌躇。 程源四十余岁,虽然一辈子并未仕宦,哪里看不出楚风话中那未尽之意,笑道:“楚郎是不是想要问为师,既然知晓村中那些人的种种不妥当之处,为何不出手管制,是不是?” 楚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程源笑了笑,刚要开口,却听外面小六子隔着内外房间喊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懂什么!我家阿郎不论搬到什么地方去,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是借着我家阿郎的名号发财的,就是打着阿郎的旗号招摇撞骗的!而今这几个家伙的动静算小的,即便出言制止了,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之后便又故态复萌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总不能让我家阿郎真的搬到深山老林去隐居!” 楚风心想,怕是的确如这小僮所言。只是这孩子说话着实有趣,竟然还用着这“人心不古”的评语,怒气中偶尔穿插几声慨叹,实在令人莞尔。 程源摇头笑道:“这孩子的狂气得了老夫三分真传,你莫要理会他。” 楚风施礼道:“是楚风考虑不周了,的确,外人的事情,并不是可以随意管得了的。老师也是有心无力。” 程源摇头叹道:“其实都是穷苦之人……罢了!不提他们!你且随我来。我问你,你学画是为何?是为了入朝为官、仕宦风流,还是为了风雅意趣、换一世荣华?” “老师,这个问题,我没想过……”楚风微微怔了一下。 他从小学画,最初是为了中考加分,之后是为了缓急心中抑郁,再到后来,便是单纯的为了艺考高考,而艺考的目的,又是为了考上美院后能够更好的学习绘画…… 这稀里糊涂的便是一个回环。学画到底是为了什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把楚风问住了。 入朝为官么?楚风自问没有那个智商和情商,他是摆不平官场上种种复杂的。更何况,不过是简单的丹青绘画而已,又不能科举,如何为官?楚风想不明白。 那么,换富贵荣华么?对于钱财这种东西,楚风觉得它的确是不可或缺的,但同时也是多了无用的。正如那句话所言: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六尺。腰缠万贯,日食不过三餐。楚风所向往的,是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的潇洒与旷达,这等追求,钱财是必要的,但绝对不是一种完全的追求。 那么,是邀名么?一念至此,楚风不禁失笑。开什么玩笑呢,这个年代当中,各个艺术领域的大家就如同群星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光耀无比,不可逾越。与他们相比,他楚风就像是浪花之于海洋,他要如何与他们比拟,如何邀名? 可是,不图名,不图利,他楚风学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一种……兴趣吧。”楚风思付着,“我不敢说什么不画画就会死,因为即便不作画,我也只是会觉得怅然若失而已,生命并不会因此消亡。但是我的确是很喜欢绘画的。作画的时候,我可以真正的专心,真正的神游物外,真正的看清自己的本心。我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会觉得其他的一切烦恼都就此消失了。有时候想想,这种感觉,大概和吃毒品差不多吧。嗯,绘画这种事情对于来说,其实就是毒品,一种精神胜利法而已。” 楚风微微而笑,稍显腼腆:“而画完之后,我又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嗯,是的,那种成就感是无法取代的,就像是一种生命的完善。画得好的地方,我会觉得骄傲、舒服。画的不好的地方,我又会跃跃欲试的想要再画一次,于是就慢慢的成了瘾……是了,对我来说,作画其实只是一种成瘾的东西而已。大的追求,我恐怕是没有的。” “老师,我这个样子,您会不会觉得太过无趣了?” 程源一袭布衣,简朴素雅,在轩窗前随意一站,便是一幅桀骜不群的人物图,令人颇有些不敢直视之感。 听到楚风的话,程源赞叹道:“为画而画,大善也!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然能受到这样一个徒儿,着实幸甚至哉!楚郎,你想学些什么?且跟为师说说。” 楚风笑道:“老师,我什么都想学。” 程源闻言哈哈大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小年纪,竟如此猖狂么?”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所以时间可以随意耗费,故而显得贪心。”楚风笑着道。 “也好。”程源略微思付,“画道三类,山水、花鸟、人物。老夫是由花鸟而入山水,花鸟是小格局,山水是大格局,气韵不同,难度自然也不同。我看你之前的那幅《西湖烟雨图》,是偏近小写意的用笔,烟云学的是范宽的笔法,但亭台楼阁又用了些工笔的意思,结合起来颇有些可玩味之处。构图布局是上佳的,笔力不殆,这是你急需改进的地方。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笔力可以学习,构图布局却是一种天生的眼界,这就如同‘登泰山而小天下’,眼界这种事情,只能用心去瞧,很难真正培养的。但是你就不需要在这方面努力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分啊!” 楚风闻言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他心想,自己所拥有的这些眼界,其实跟后世的信息爆炸很有关系。看得多的,眼界自然不俗,这与背诵年间的信息闭塞是没有办法相比的。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天赋。 只听程源先生接着道:“你既然不急着做什么事情,或是参加画院的院考,那么笔力上的事情可以慢慢的学。这样,你先拿一幅画作回去临习,每隔三日回来一次,带着原本和你临习的习作给我瞧一瞧,我指点你一二。而后为师在依照着你的进境借你另外一幅,循环往复,你看如何?” 楚风大喜,他如今最缺乏的就是这样能够言传身教的老师,程源又是笔力高超的名师,对于这样的指点,楚风自然不会推辞,于是连忙作揖道谢。 程源很满意这个徒弟,捋须笑道:“你我师徒,何必言谢。你那师兄我也是这般教授,如今在画院做个画师,他自己倒也心安理得。其实作画的技法想要精进,最重要的是采风和明悟,画院虽然荣耀,可毕竟是仕宦之地,哪里落得真正的清静呢……罢了,这种事情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楚风之前便听刘正卿说了程源先生徒弟的事情,这时不免更加好奇,问道:“老师,听您的意思,那朝廷的画院是考试考进去的?” ——初一快乐~大家都抢到红包了么o(n_n)o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春桃与借画 “哦,你不知道么?画院自雍熙年间建立之后,就一直有这个章程,每过几年都会如同科举一般开科取士,只是名额一直都很少。不过如今的官家十分喜爱书画之道,登基以来,画院和书院都开过四次考试,你那不成器的师兄,就是五年前考上的,如今便在画院中任个待诏的官职。” 宣和画院在楚风看来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这都是出身于宣和画院的宫廷画师啊!那宣和画院应当是怎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即便是开科取士,想要进入也必定是极难极难的。 不过……看程源先生的样子,似乎是很不喜欢那个地方。大概是秉性狂狷,有隐士风度,并不已登龙门而喜悦的。再者,宋朝的士大夫本身就有清贵气,对于官家,也就是皇帝的敬畏之情并没有后世那样深邃。偶尔有朝中大臣被皇帝贬官,大臣们非但不会害怕招惹祸患敬而远之,而是会凑到一起喝酒相送,酒席上少不了说一些“皇帝一时昏庸,不识贤良”之类之类的指摘之语……这种事情,放到后世明清,或是千年之后,都是无法想象的。北宋士大夫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也正是因为如此,读书人虽然也都盼望着跃登龙门、出将入相,但并没有明清之际的奴才相,辞官归隐、授官不受种种也是寻常之事,颇有些魏晋风度。程源先生对于为官之事如此嗤之以鼻,也与此有关。 不过老师这样一说,楚风却不免有些心动。 一来,是因为世人都知道宋徽宗手上藏了多少的书画宝贝,而且大部分都是后世失传的。这对于爱好书画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吸引力。 二来,楚风多少担心方腊起义的事情。他并不清楚方腊到底什么时候会起义为祸,但是隐隐记得方腊之乱席卷了整个江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有道里一直留在江南等待祸乱。 如果要离开江南北上的话,去画院那里图个安身立命的位置,自然算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以自己的能力,想要考上画院恐怕十分困难罢…… 他在这边思付着,程源先生早已翻找出一幅横轴的绢本来,递给楚风:“宣州笔、徽州墨,那是文人至宝,就如同宝剑之于英雄,胭脂之于美人,是不可或缺的。瞧你这穿衣打扮也不像是有钱的,估么着买不起。实话跟你说,老夫也买不起,所以不能送你,哈哈哈!” 楚风接过那画轴,被老师的话逗的一乐。 只听程源先生接着道:“不过平素画习作,并不需要那等贵重的东西,朴素为之就好。这就像是练剑可以用木剑,一旦练到了家,再换上削铁如泥的宝剑后自然手段非凡,平素倒也不必强求。这幅《桃花图》你且拿去临习,三日后我要见你的成果!唔,如果你的习作不合老夫心意的话,老夫就……” “就拿戒尺打他手板!” 外面久久无声的小六子,在这时候又喊了这样一句。 “这倒是个好主意!”程源先生大笑道,“不过只能打左手,右手还得接着作画,打不得!哈哈!” 楚风笑道:“严师出高徒,如果徒儿的习作当真让老师十分不满意的话,打打也是应该的。” 程源先生捋须颔首而笑,对楚风这个徒弟真是十二分的满意。 他又针对这幅《桃花图》指点了楚风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日上三竿后方觉得饿了,于是招呼众人吃饭。 楚风心下觉得纳罕,一般宋人都是只是早晚两餐的,老师竟然如此开明的吃三顿饭么?问了才知晓,原来老师喜欢挑灯作画,每晚都是凌晨方睡,起床的时间往往将近午时了。 楚风一一记下,心想下次再来,一定要等到午后时分,以免唐突。 …… …… 蹭完饭后,程源先生吩咐马夫驾车送楚风回城。 之前楚风雇来的那辆马车已经被吓跑,十多里路,楚风想了想,不过是四五站地的距离,于是推辞了,准备走回去,就当是锻炼好了。 小六子听闻他的决定之后直吐舌头,不屑的翻着白眼:“你要是在路上累趴下了可没人管的!”一面还说着这样的风凉话。 “我要是累趴下,下回来不了的话,就没人给你买桂花糖了。”楚风弯下腰笑眯眯的道。 小六子一听脸色就变了,支吾两句又说不出什么来,于是作罢,气呼呼的走掉了。 程源先生见状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惹祸精,很少有人能够摆平的,没想到楚风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 楚风但笑不语,心想这小僮与后世的熊孩子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都快能称得上“乖巧”了,他当然哄得住。 眼见日影渐移,楚风便不再耽搁,告辞回程。 一路上春风和煦,草木香气微醺,空气清新可人,颇有些踏青的意趣。这是后世城市里难得的事情,楚风当真是“如沐春风”,快步走的身子微微发汗后,觉得十分舒服。 路上正好瞧见几株野生的桃花立在河边,楚风便凑上前去,对照着手中的画卷看了半晌,若有所得,点头离去。 慢慢接近杭州城后,人流渐渐增多,城内的喧嚣也恍恍惚惚的传入耳中,恍若隔世。 楚风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看着走过的乡间野趣、眼前的飞檐翘角,忽然觉得,人生就这样,定格在这个时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一路走回西市,陆氏书画行的门前却立了一个人。 楚风远远看着就觉得眼熟,走进了瞧,原来是李氏书画行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朝奉。 “郑朝奉有事情?请里面说话?” 楚风快走了几步,不管怎么说,礼数总要尽到的。更何况,虽说李氏书画行做的行当不大光明,但楚风之前分明是占了他们家的便宜的,对李家的人总要客气客气。 “我出城去了,郑朝奉必定等候多时了吧!快请进!”楚风忙去开门。 “不必了,不必了。”郑朝奉十分客气,笑吟吟恭敬的施礼,“在下今日来是有事相求,还望楚郎君不要推辞才好。” “您请说。” “我们东家知道您的那幅《西湖烟雨图》在水墨会上大放异彩,想要借去欣赏几日,不知可否。”郑朝奉施礼道。 楚风微微不解,问道:“贵东家……难道没有参加水墨会?” “我们李家书画行是整个杭州城第二大的,东家自然有去参加。”郑朝奉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起了腰板,明显有些骄傲。 “那,在水墨会上不是应该看过了么?为何还要借去看?”楚风疑惑着问道。 “这……”李氏书画行有一位女东家的事情,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郑朝奉在心里掂量着,总觉得直接说出来不大好,毕竟男女有别,难免会被这楚风误会什么。于是摸了摸鼻子,微觉尴尬道:“我们东家之前在水墨会上并未看清,想要借去仔细把玩鉴赏一番。是了,我们东家说,如果楚郎君肯借,我们李家自然也有回礼。您那幅《西湖烟雨图》尚未装裱吧,我们书画行倒是颇善此道,可以帮忙处理一番。这一来一往也算是交下来一个朋友,您看如何?” 楚风点头笑道:“贵东家高义,我的确在愁装裱的事情。” 郑朝奉闻言一喜:“那您这是答应了?” “我是想要答应,但是抱歉,那画现在并不在我手中。”楚风笑着解释,“范家的一人要瞧,早上便借过去了。” 郑朝奉哪里肯信,只把这当做是楚风的故意刁难。这倒也是难怪,毕竟之前在李氏书画行,为了那幅《京酒帖》,楚风与李家算是碰了一次,互相留下几分罅隙都是难免的。 如今在瞧着楚风手里拿着一尺画轴,郑朝奉便下意识的以为那便是《西湖烟雨图》了。都拿在手中了,偏生又骗他说借出去了,这样的境况让郑朝奉觉得十分为难。 这毕竟是女东家要的东西,他怎敢轻易违背。 “楚郎君……在下就是个跑腿的,您就何必为难在下呢。”郑朝奉面露苦涩,语气也带上了三分的哀求,“我们东家的脾气……我这若是空手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我呢!您就行行好,把您那画借给我们罢!您请放心,但凡那画作有了半分的损伤,在下以命相陪!” 郑朝奉这话,却把楚风唬了一跳,完全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上升到了人命的高度去,不免失笑道:“郑朝奉,在下并不是骗人的,的确是今早就拿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等范家还回,我楚风亲自送过去,你看可好?” 郑朝奉哪里会相信这话,只当做是推脱之词。这时见事情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恹恹的应了,失魂落魄的离开。 楚风看着郑朝奉连走路都有些不稳的背影,颇有些不解的摇了摇头,折身走进房中。 他手里还拿着老师的画,心里痒痒的有些焦急,还想着立刻就开始临摹呢! 而这个时候,范家内院的闺房里。范秋白青葱般的手指柔柔的展开《西湖烟雨图》,目光触及,不由发出一声轻呼。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春意长生 大家若是觉得还不错,不要忘了收藏哟~o(n_n)o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范秋白有些慌了,她刚刚完成今日的课程,送走了西席先生,有些心焦的展开了那幅《西湖烟雨图》。 目光所及,便是惊呼。 惊呼不仅仅是因为这画作的好坏,更多的,是惊骇于那种熟悉的感觉。 是了,之前听长生传话的时候,就听程源先生说过,这幅画学的似乎是祖父画云烟的笔法。当时只当做是溢美之词,可是如今再细瞧…… 范秋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去一旁翻箱倒柜起来。 飞白刚刚出门相送刘正卿,这时候折返回来,一推门就瞧见了这番景象。 一箱子的书画被自家娘子翻了个底儿朝天,胡乱的铺展在地上。旁边的几个箱子、柜子也都被打开了,从窗外吹进的春风抚起了薄纱的帷幔。 范秋白穿着一袭淡粉色的襦裙,这时候颇有几分不雅的跪在那里,上半身探进柜子里,仔细的寻找着什么。柜门半开,遮掩了她的上半身,只有腰臀的曲线在裙子的包裹下若隐若现着,簌簌的动作着。 “小娘子您这是找什么!”飞白瞪大了眼睛,连忙上前。 “飞白,你记不记得那幅画放在哪了?”范秋白闻声探出头来,鼻子和左边的面颊上蹭上了两道灰痕,显出几分俏皮来。 “什么画啊?”飞白忍不住嗤嗤的笑,“小娘子你是不是又开始犯痴了?为了找一幅画,都快成小花猫了。” “哎!就是那一幅,没画完的那个。”范秋白有些着急,一面继续翻弄,一面焦急的数落飞白,“你快些帮我找,哎!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呢!” “好好好!飞白当然会帮着找的!”飞白安慰道,“可是娘子,您总得说明白到底是那幅画吧!咱们家里最多的就是书画,总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找、一幅一幅的瞧呀!” 范秋白急不可耐:“就是那个嘛!哎!你个笨丫头,怎么还想不起来!就是咱们在路上捡的那一幅!” “哎!原来是那张,您早说不就得了!”飞白无奈的笑,蹦跶到卧房西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条的匣子打开,翻找出来,“小娘子您瞧瞧,说的是不是这个?” 范秋白连忙展开去瞧,见果然是城外捡到的那半张《临流独坐图》没错,不由得大喜。也不再去管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连忙重新做回到书案旁,两幅画对照着瞧。 飞白嘀咕了半天,抱怨道:“小娘子您可真是的,特意让飞白放到这里的,您自己到还给忘了。这回又把东西翻得这样乱,我还得一点一点往回收。” 范秋白正瞪着一双大眼睛仔仔细细的看画,哪里会听到这小妮子的抱怨,完全当做耳旁风了。 飞白无奈,可怜兮兮的动作,花了两柱香的时间一一收拾好了。 这些书画可都是自家小娘子的宝贝,可不敢让其他下人乱碰的。万一少了个边边角角、弄脏了些许,亦或是某一件书画放错了地方突然找不到了,自家娘子非得急出个毛病不可! 这些东西历来都是飞白经手的,如今被范秋白弄乱了,也得她自己耗费时间仔仔细细的整理。 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了,飞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去看小娘子,还是之前的那个姿势,面上带着几分好奇与痴意,似乎是又看呆了。 “小娘子!” 唤一声,没有反应。 “小娘子!” 飞白凑到范秋白身边去唤,依旧没有反应。 “小~~娘~~子~~~~~” 飞白拉长了音调,几乎贴到范秋白而旁边上去唤,这才终于得到了一丝丝的反应。 范秋白依旧盯着那两幅画瞧,恍恍惚惚的小声应了一句“嗯——”。 不敢让范秋白发痴太长的时间,太耗费心血了。早年间小娘子身体不好,找了郎中来瞧,开口便是八个字——思虑过重,心血亏虚。 飞白想想也是,自家娘子一旦犯起痴症来,可以连续几个昼夜不睡的。这一点可愁怀了整个范府上下。 一旦小娘子看上了什么画作,别人不肯转让,她必定会几天几夜的怅然若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可若是真的重金求得了呢,按理说这下子该好了吧?可是偏偏又不然。一旦真的得到了什么绝佳的画作,她又会没日没夜痴痴傻傻的去瞧,结果依旧是茶饭不思。 得也如此,失也如此。 范家人真是没了办法。 好在范秋白年纪大些之后,也渐渐懂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担忧。但她这种“懂事”多少是装出来的,内心中的痴意其实还在那里,只是努力的克制着,尽量不被家人发觉就好。 她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的。 但克制是克制,拥有的终究是拥有的。就像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两幅画,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于是又发起痴来。 “飞白你说,这两幅画是不是一人所为?”范秋白鼻尖微蹙着,有些动人。 飞白听到小娘子肯开口说话就是一喜,这可比独自一人发呆好多了!于是连忙把脑袋凑过来瞧:“看着不像啊!这半幅《临流独坐图》烟气如此之浓,画出来的云烟都快跟石头差不多了。可是这个西湖什么什么图的,云烟很淡啊,看起来倒是真跟西湖上的景色差不多。” “不懂就别乱说!”范秋白娇嗔道,“那只是用墨的区别啊,笔法上分明是相同的。要是山间云雾和西湖的烟雨都用同一种墨色的话,这人也休要再继续作画了。” “本来就不懂嘛!还不是小娘子您非要我说的!”飞白吐了吐舌头,又忽然发现了什么,惊讶道,“娘子你看!这幅画的地方,好像就是咱们寒食踏青的那个位置呢!是了是了!断桥,孤山路,就是那个地方嘛!你看,咱们就坐在背面的亭子里。哎呀!怎么没把咱们画上去呢!” 范秋白被她这一番抢白弄得失笑,道:“也不知道这幅画是何时所画,咱们也就是寒食当天去亭子里坐了坐而已,跟旁人作画有什么关系。” “有趣嘛!”飞白笑道,“我在想啊,没准儿咱们当时就见到了那个画师呢!要是当时认识就好了。听西席先生说,这画师是个年轻的郎君呢,也不知道长得英俊与否。” 听她说道这里,范秋白却不禁心头一动,忽然就想起了寒食那日断桥上那个浅淡疏朗的身影。 那时候,他们一人在断桥,一人在亭内,遥遥相望,相顾一礼……说实话,连面容都没有看真切的,但不知为何,范秋白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悸动了一下,却不知到底到底是因何原因。 心里忍不住就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作画的人是他,就好了…… 一念至此,连范秋白自己都吓了一跳。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范秋白自嘲一笑。 “小娘子说什么?”飞白没有听清。 “我是说啊!”范秋白笑道,“人家画师长得英俊与否,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才多大,难不成就已经动了春心了么!你要是对别人动了心,那长生还不得哭死?” 飞白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的不解:“我对不对别人动心?跟长生有什么关系啊?” “你啊!”范秋白无法将此事点破,只是暗自为长生叹息。 飞白年纪太小,哪里懂得什么男女之情。对于长生,她大概是喜欢的,但仅限于兄妹的那种喜欢,但长生对她是却不同的。可怜的长生,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呢!他这样围着一个飞白团团转,到底是心酸呢,还是甜蜜呢!大概是像自己看画一样,患得患失,有得有失罢! 范秋白偷偷一笑。 这笑容哪里逃得过飞白的双眼,可是飞白看不懂,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就是不明白自家小娘子这诡异笑容的意思。连问了几句,却都得不到什么答案,只好恹恹作罢。 “小娘子,你也很好奇这个画师吧,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好不好!”飞白看着桌子上的《西湖烟雨图》,提议道。 范秋白面色微红:“男女有别,哪里能说瞧就瞧的呢。” “怕什么!”飞白跃跃欲试道,“反正西席先生不是说了么,这位画师是陆氏书画行的知客呀。都在西市,离咱们这也不远。咱么就当是去逛街,顺便就看了嘛!嘻嘻!年纪轻轻的,又能画出这样的画作,这个画师一定长得很俊美吧!小娘子你说,会不会比三郎君还好看?” “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这样大张旗鼓的谈论男子的容貌,都不害臊的么!”范秋白双颊绯红,略显娇憨之态。 “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嘛,怕什么!”飞白笑嘻嘻的道,“我是真的很好奇啊!一般的画师不都是程源先生那样的长辈嘛,好不容易有了个年轻的郎君公子,当然很想看看啦!” 范秋白扑哧一笑,揪着飞白的耳朵数落:“你这话啊,休要出去乱说。难不成程源先生打生出来就是个长者,从来没年轻过么!” 室内一片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女儿家的心意在这样的春风中沉沉浮浮,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方。 正临摹《桃花图》临了一半的楚风突然打了个喷嚏,心想,是谁在念叨自己呢?大概是文端先生快要回来了吧!也不知老先生听说自己拜师之后,会不会不高兴呢!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曾不知老之将至 整个陆氏书画行盘算下来,只有三个人。 文端先生是东家,张大哥是打杂,楚风是知客。 楚风跟程源先生商量着,每隔三日便去田罗村拜访一次,这样一来,耽误店中的生意是难免的。这也是楚风一直隐隐担心的事情。 依照着文端先生的性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而会因为楚风能够拜得名师而开心,可是楚风自己不免有些羞愧。 得了救命之恩,又三番五次的麻烦,在这里住下了不说,在篆刻上,二人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已经有了师徒之实的……林林总总的,楚风不知盛了文端先生多少恩情,哪里能够不报? 原本寻思着在书画行的生意上多少帮衬着,但若是每隔三日一个来回,这边生意自然也会耽搁的。 田罗村虽然不远,但来回至少也要半日,若是遇到雨雪之日,恐怕耗费的时间还会更长。自己这么点微末的道行,到底应该如何报恩呢…… 这几日虽然又是寒食清明,又是水墨会的,楚风的修习却没有落下。 依旧是每日早晚两通五禽戏,《京酒帖》也是早晚各临习一遍。同时还有泥章的刻字,文端先生说回来之后要检查的,楚风自然也不敢忘记。 今日为了去田罗村耽搁了一些事情,楚风临摹完一遍《桃花图》的时候,已经日影西斜。他揉了揉微微发红的手指,不敢多做耽搁,便接着没用完的墨汁将《京酒帖》又临习了一遍。 至此,《京酒帖》楚风已经临习了不下百遍,胸中颇有些所得,临摹的时候也愈发得心应手了。只是正如同任何事情都又瓶颈期一般,楚风现在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这几日虽然也是认真临习《京酒帖》,但进境已经不大,而且因为审美的疲惫,潜意识里多少有了些浮躁的心境,这让楚风十分不喜。他是骨子里的完美主义者,若是费心费力费时的临摹一遍,却又得不到什么成果的话,就会让他万分的不舒服。 急需突破这个瓶颈期,但是,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身旁并无老师指点。楚风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千年之后自己老师的一句话——若是哪天觉得临摹某张书帖次数过多,再怎么多临习也毫无作用的话,就试着用背临之法。 背临与对临相对。对临就是普通的临摹,照着书帖或是画作来临习描摹,来追求自我的提升。而背临,就如同默写一般。不但要默写下来书帖的文字,还要追求用笔用墨与原帖完全相同,这就需要背临者更多的能力与技巧了。 想到这里,楚风心中一喜,不多做耽搁,当即就开始了《京酒帖》的第一次背临。 在背临当中,楚风果然感觉到了与对临的不同,每每觉得某个字已经在脑海中沉淀千万次了,可是真的到了细枝末节的地方,却又不免迟疑起来。这个点有没有回勾?这个竖是悬针还是垂露?林林总总的问题越来越多,楚风却觉得愈发喜悦了! 果然,这样的方法是正确的。如果只是一味的对临,书法上的长进一定会有所迟滞的。背临虽然耗费的时间精力更多,但得到的益处也越大,而且正好适合到达瓶颈期的自己! 楚风不急不躁,稳稳的将整幅《京酒帖》背临完毕后,将原帖重新展开,一个字一个字一一印证,看自己哪里写的不对,哪个字写的有问题,不免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而后,楚风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带着背临的种种问题,重新又仔仔细细对临了一遍。这就像是背单词似的,需要在刚刚背完是加深印象,才能事半功倍。 这样一来,虽然耗费的时间是原本的一倍,但书法上的所得却远高于一倍的,楚风十分欣喜。 人生在世,最患的不是无名无利,而是无知啊! 至于绘画方面,楚风亦是颇有所得。 前世为了准备艺考,他两三年内的功夫基本全用在了素描和水粉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虽然楚风要考的是中国画专业,但大部分学校招生考试考的却是素描等科目。这当然也与国画本身的式微有关。 水墨丹青自然也是不离手的,但与最初完全因为兴趣挥毫相比,随着考试时间的日渐临近,楚风作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 之所以之前回去临习那幅博物馆的《临流独坐图》,还是因为下个月要参加考试的那所学校,很与众不同的在录取考试时添加了中国画这一项。否则很有可能整个高三楚风都要与水墨丹青无缘了。 在绘画上,楚风的天分是有的,这么多年的浸淫下来,能力也是有的。但因为经济条件的限制,楚风并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一对一细节辅导。除了后世的老师经常会指点他一些地方之外,长期细致的指点是没有的。而如今这样临习、指导、再临习、再指导,完全是楚风梦寐以求但又一直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自然倍加珍惜。 程源先生为他选择的《春桃图》笔法上并不算难,是小格局的画,盈尺的正方绢本,桃枝桃花,并不是桃树的全景。这是花鸟的基础了。 虽然是基础,楚风也并不敢小视,他深知基础的重要性,也同样明白,程源先生为他选择这幅画的用意。这小写意的《春桃图》,在桃花的画法用笔上,与画云雾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师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由此及彼,细细体会。 临摹书帖、画卷,又按照那幅章友直的扇面雕刻了两个字加印。 楚风这样忙忙碌碌的,就忙到了入夜时分。 下午并不是没有客人来光顾,但只是逛动物园的进来看了一圈,便相继离开,并没有什么人真的会买东西。只是这些人看向楚风的目光都很奇特,要么是远远的打量,要么是审视着攀谈,内心中似乎都带了些什么似的。楚风心下明白,这些人,必定是在水墨会听闻了什么,也算是“慕名而来”罢。 但另一方面,直接上来就问楚风是否是那幅《西湖烟雨图》作者的人,一个也无。这也归结于楚风太过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书画道上的人物。虽然那刘正卿说了一句“画师很年轻”这样的话,但大多数人想来,总觉得这毕竟是能够入得程源先生法眼的人物,所谓的年轻,也大概是在三十上下吧。 这事情本身自然也与楚风是书画行知客有关系。任谁,也不会将一个小小的服务生,与画师联系到一起去的。这是人性使然。 所以,大多是的人走马看花似的来到这里,进来四下看上一看,问一句“你们店中是否还有别人”,亦或是“你们东家可在”之类之类的话,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大家便觉得白跑一趟,摇头叹息的离开了,都以未见到真佛而稍稍的郁闷着。 楚风能够猜到他们的意图,但总不能逢人便说“你找《西湖烟雨图》的作者是吧?我就是了”之类的话,这未免太过尴尬了。 况且他自己也是有些私心的。楚风原本对于热闹就不甚喜爱,对于功名利禄又兴趣寥寥,若是真的在周遭引起围观,他自己必定会不舒服的。 有些人生来就是聚光灯下的人物,但很可惜,楚风并不那种人。 他“胸无大志”,喜欢过这种安安静静的小日子。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以至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这就是,楚风所追求,也是他现在正在享受的小日子了。 一些潜伏的危机或许是有的。往大了说,方腊之乱、靖康之耻。往小了说,书画行的盈利、李氏书画行那边的潜在威胁等等。有都是有的,但既然还没有发生,而暂且又没有什么足够的方式方法来解决,对于楚风来说,便没有太多思虑的必要。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楚风不愿做那样的人。 楚风看着手中的这幅《春桃图》,不禁会心一笑,心想:小格局,就小格局罢! 这个时候,正是月白风清。 月色轻轻柔柔的像是一层薄薄的纱,被乍暖还寒的夜风吹拂着,在夜色中沉沉浮浮、悠悠荡荡。 月光落在李氏书画行二楼的飞檐翘角上,卯榫的斗拱,斜斜探出的戗脊,还有照在正脊两边,那永远屹立在那里的两只鸱吻身上。 鸱吻形似欲飞,银光落落,煞是动人。 “东家恕罪,小的苦苦相求,那楚郎君依旧不肯相借。” 郑朝奉一脸的委屈,偷偷的观察着李良骥的脸色。 “混蛋!”李良骥大怒,拂袖将手边的茶盏掷地,砰然碎裂开来。他额头的青筋跳动的两下,怒发冲冠,“之前看在陆家的面子上不动他,如今竟然又这样猖狂么!真是个不知深浅的东西!” 李良骥气愤至极,负手快步在屋内徘徊不止,身子隐隐的发抖:看着窗外的月华怒吼着:“爷爷我明天就带人砸了他的店!”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清风一袖 “楚兄,《西湖烟雨图》,麻烦借给我赏玩几天。” 第二日,李良骥果然带着七八个仆人杀了过来。 郑朝奉远远的站着,面上颇有几分尴尬的神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风刚打开门板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李良骥穿着一袭暗紫色的长裳,腰间系着紫玉的带子,头上戴着青色东坡巾,下巴微微扬起,语气不善,依旧是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这话语,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命令。 不知怎地,楚风并不会生他的气,反而对李良骥的傲气只觉得有趣。他细细去想,这大概因为李良骥与他一位同学十分相像的缘故。 初中的时候,楚风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因为家里条件好的关系,走路横着走,傲气逼人的。最初楚风对他只是敬而远之,之后来来回回的相处,互相帮了对方一些小忙,楚风才发现这家伙虽然表面傲慢的让人牙根痒痒,可打心底却是一个很好的人,于是不免称兄道弟了几年。 高中之后,那哥们儿就被家里安排着去了国外读高中,有时差,又互相都忙着课业(对方应该是忙着泡妞打架之类),于是二人之间的牵连便渐渐少了。但记忆终究是记忆,忘却不了的,便留在心底,影响人的一生。 在楚风眼中,他下意识的将李良骥当做了同样的人物,于是面对着他的无礼请求微微一笑,侧身抬手,将李良骥往屋内请。 李良骥以为有戏,欣喜之余又觉得楚风不给郑朝奉面子,很不地道,于是狠狠的瞪了楚风两眼,这才走进了陆氏书画行。 楚风平白无故挨了两记眼刀,也没弄明白缘由,于是只好摇头一笑,不去追究。 “怎么如此逼仄!” 仆从下人留在外面,李良骥一个人走进来,眉头就是一皱,恨不得拿袖子掩了口鼻。袖子抬到一半,又发现这屋子虽然逼仄些,却干净整洁,倒也没有什么灰尘和难闻的味道,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手臂。 “小本生意,与李兄是没有办法相比的。”楚风将他的一切动作尽收眼底,不由一笑。 李良骥听着这话就觉得难受,这楚风分明就是在挖苦他们家的“临仿”生意嘛!说的这么隐晦,就以为我听不懂了么!于是紧皱着眉头,又横了他一眼。 楚风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睛。 “画呢?”李良骥不愿在这种地方多呆半刻,不耐烦的冲着楚风勾了勾手指。 “不在我手里,借出去了。”楚风微笑,如实相禀。 李良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骗谁!” 楚风好脾气的摇头,笑了笑,转身去倒茶:“谁也没骗。” 李良骥气的几乎鼓起来。真的拆房子他是不敢的,不说王法摆在那里,就算是山阴陆氏他也得罪不起。可是一肚子火气,真的很想找个办法抒发啊!否则自己非得被气炸了不可! 这个时候,楚风将一杯茶递到了李良骥眼前。 李良骥便横了茶盏一眼。 “那我要是派人搜,也搜不到那幅画咯?” 楚风不解,摇了摇头:“李兄不是去了水墨会当场?为何还要借画?那画如今在范家娘子的手上,李兄若是不相信,非要搜上一搜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休要将东西弄乱就是。” 面对嚣张跋扈的二世祖,楚风也不免有些无奈。 这个时候,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下巴抬得竟然比李良骥还高了一个角度,额前一片寸草不生,手中折扇在这样初春的日子里快速摇摆不停。 “这就是陆氏书画行么!真是屁大点的地方!我说那个谁,你们撞上大运了,把那个什么西湖什么什么图拿出来,我家郎君要买!” 昨日也有一个要买《西湖烟雨图》的人,还算好说话,被楚风推辞了。但如今气势汹汹的这一位……楚风不禁皱了皱眉头。 刚想说些什么,身旁的李良骥却率先怒了。 李良骥直接抄起楚风手中的茶盏,啪的冲着这胖子一甩,洒了他满脸的茶水。 “娘的!谁敢拿水喷你大爷!”胖子又惊又怒,暴跳如雷。 “你爷爷我!”李良骥也不甘示弱,蹭蹭上前两步就揪住了那胖子的衣领,冷笑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爷爷是谁!你爷爷我要的东西,孙子你竟然想跟我抢?是不想活了么!” 胖子听这声音就觉得熟悉,这时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睛去瞧,一眼刚刚看清,胖子的双腿就软了,整个人的气势都委顿下来。 “哎哟我的妈!原来是李二郎!真他娘的是瞎了我的狗眼,这屋里光线昏暗,小的方才竟然没看出来!李二郎您消消气,就算是借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从您手上抢东西啊!小的这就滚!这就滚!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李良骥不屑的“啧”了一声,手上一推,冷笑道:“你给我马不停蹄的滚!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这李氏书画行的东西我包了,有一件算一件!以后想要从他这买东西,请先问过我李良骥!” “是是是!小的一定传达!一定传达!” 胖子原本就热汗津津,这时又冷汗如雨,唯唯诺诺、屁滚尿流的从门里挤了出去,没了踪影。 楚风在一旁看戏,只觉得好笑。同时又不免对这李良骥有了另一层认识,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做临仿书画行的东家,现在看起来,恐怕是在杭州城里颇有些名声的。 “小小布商也想学着附庸风雅,真是无聊透顶!”李良骥又骂了一句,这才转回头去看楚风。心想着楚风你个文弱书生,方才的架势总该吓得你两股战战、提泪横流了吧!自己也算是好不容易能在你面前逞个威风了! 可是仔细去瞧,楚风依旧靠在柜台旁微微而笑,哪有半点害怕畏惧的意思。 李良骥自然是小瞧楚风了,他误以为楚风这种细竹竿似的家伙,看起来就文文弱弱的,哪里看过这样的阵仗,必定会心惊胆战。但楚风毕竟是九年制素质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哪个学校、哪个男孩儿年少时没有打过仗呢……刀片子砍人这种事情楚风倒是没有做过,普通的拳打脚踢,他还是多少经历过一些的。有多厉害,自然说不上,只是单纯的不会太过畏惧而已。 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李良骥并不是很高兴,不免再度横了楚风一眼。 楚风很无辜。 “真借给范家了?”李良骥斜睨着看他。 “是。”楚风笑道,“骗你做什么,不过一幅画而已。” “几日能还?” “并未说明过。” “还回来之后,能借我回去瞧瞧不?” “当然。” “行!”李良骥睥睨着潇洒出门,一抚衣袖,带走一袖清风,“那你这破店面我就不拆了!对了,若是再有方才那种人过来,要借走或是买走的,你就报上我的名号。敢跟爷爷抢东西,真是不想活了!” …… …… 是日暮时,从越州山阴归来的马车,缓缓的驶入了杭州城。 老张在驾车到达后院门口后,率先吆喝了一声。 楚风在屋内听见,心下一喜,连忙出去开门,果然瞧见了下得车来的文端先生。 “先生,一路辛苦!”楚风连忙上前去迎,面露喜色。 文端先生颔首而笑:“来回不过一百多里路,辛苦什么的算不上。倒是辛苦了这匹老马,帮着老夫驮了不少东西回来。老张,不忙卸车辕,先将这老马栓了,将车厢那些东西搬出来。” “好嘞!”老张应了一声,将老马在门前的马栓上系了,便撸了袖子,冲着楚风打了个招呼,将半个身子探进车厢中,拾掇起东西来。 “我也来帮忙。”楚风上前,笑道,“小子这几日五禽戏也并未荒废,文端先生和张大哥且瞧瞧,我是不是健壮了几分。” 说着便上前取了一个木匣子捧了,入手十分沉重,但还能承受,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文端先生见状笑道:“果然健壮了些。很好,很好。” 老张肩挑了一个扁担,两头挂着同楚风手中一般的木匣子,这时候打量了楚风一番,笑着应和:“是,楚郎果然健壮。” 楚风一时不敢多说,先牟足了力气先将那木匣子搬进屋子里放好了,这才笑道:“张大哥笑我是吧,我可听得出来哦!” “哈哈哈!”老张也将肩膀上的扁担卸了,大笑道,“楚郎君若是比老奴还健壮的话,岂不是要抢了老奴的饭碗嘛!” 楚风摇头笑道:“小子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够了。” 文端先生笑着问了问些近况,老张卸了马车,便去做饭。 “你小子且来瞧瞧,老夫给你带了些什么好东西回来。”文端先生冲着楚风招了招手,笑意吟吟。 “给我带的东西?”楚风微微一愣,走上前去。 文端先生笑道:“在乡里时间长,寻思着随便找寻些东西,稀里糊涂的就弄了这么一大推回来。你且瞧瞧,有喜欢的就拿去。”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北宋四大家 “你喜爱书道,也不能单纯的临帖,学习一些前人的经验教训也十分重要。只是老夫并没有这样的功力,没有办法指点你,所以我从乡里拿了些藏书回来。唔,卫恒的《四体书势》,蔡邕的《笔论》、《九势》,王羲之的《书论》,虽然各自篇幅都不长,但毕竟是大家之言,仔细研习必定可以有所长进的。” 文端先生打开木匣,从中取出几卷书来,递到楚风手中。 楚风听闻便是一喜,这些书卷都是后世赫赫有名的书法论著,虽然有所流传,但是他未曾看过。如今跟着临帖之事一起研究,自然是在适合不过的。 楚风不禁由衷感激,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文端先生捻须而笑,又从另外一匣盒中取出一卷装裱过的卷轴来,递与楚风:“为师之前说过,那《京酒帖》虽然是上佳的名帖,但东坡字意洒脱不羁,与你的性情并非十分吻合。倒也不是说练习不得,只是如果想有造就的话,需要字体与性情相近才能比较容易的融会贯通。我回乡之后想了想,直到昨日才想起这幅来。这行书温淳婉媚,颇有谦谦君子之风,与你来说正是十分合适的。” 楚风听了这么多,不免好奇,连忙展开那卷轴去瞧。 只见开卷便是“襄启”二字,楚风便是一愣。再整幅展了,果然也是一封尺牍,后面的落款写的也是“襄上”二字,不免心头一紧,面色都因为兴奋而隐隐的转红。 文端先生看入眼中,大笑道:“楚郎可猜得出这是谁人的笔墨么?” “小子愚钝,不过这‘襄’字……”楚风有些紧张,抿了抿嘴唇,“莫不是蔡襄?” “正是莆阳居士!”文端先生颔首笑道。 楚风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两下。自己这是走了什么样的鸿运!北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苏轼的《京酒帖》他已经临习一个月,以为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与荣耀了。可是如今,蔡襄的书帖尺牍又摆在了自己面前! 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凉,楚风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万分感激的看着文端先生,唤了一声“先生”之后,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苏黄米蔡,依次是指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这个“蔡”字指的是蔡京,但因为后来蔡京的名声太差,便用了另外一位名家蔡襄来做替代。但不论这种说法是真是假,蔡襄能够在北宋这种人物风、流的年代被人称为四大书家之一,其书道上的厉害自然是可见一斑的。 这四个人当中,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书法的风格也颇受苏东坡的影响,有潇洒放达之意。米芾,被世人称作米颠,行事癫狂颠倒,书法上,尤其是写狂草的时候,更是左歪右斜、莫名其妙,就如同他自己在路上大醉后奔走呼号一般。偏偏是这样的一片张狂里,又带着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和谐与美感。这样的人物,千古寥寥。 蔡襄与其他三个人相比,后世留存的名气相对小一些,却不代表他的书法造诣不如其他三人。蔡襄为人中正清和,一生在官位上知人善用、予民恩德,南宋后赐谥号“忠慧”,墓前对联云:四谏经邦,昔日芳行垂史册;万安济众,今朝古道肃观瞻。 他的一生不如苏轼大起大落精彩潇洒,也没有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诗文风、流,更没有米芾癫狂成性的趣闻与脱俗。蔡襄的一生就如同他笔下浑厚端庄、淳淡婉美的小楷,温雅的如同春风,润物细无声的来,又随鸿雁悄无声息的离开,只留下乾坤朗朗,一地春风。 蔡襄就像是学校班级中那个学习中上等,但是性情平淡素雅的孩子。他们往往得不到老师的关注,也无法成为同学中的“明星”,可是许多年之后,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们的成绩与成就。 蔡襄的楷书端正秀雅,他的行书温淳清媚,他的草书风云散淡。如今摆在楚风面前的,就是蔡襄的一幅行书尺牍,细细去瞧,只见上面写着: 襄启: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精茶数片,不一一。襄上,公谨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 楚风双手端着尺牍,只觉得心绪久久难平。这样的心境,在捧着《京酒帖》的时候他曾经感受过,原以为次数多了就会渐渐转向平淡,谁知如今手捧此帖的感觉,依旧如同稚子一般,敬畏、激动、感慨、叹息一一浮起沉下,难以消磨。 蔡襄所苦想的为何?“人生缰锁”为何?是否与自己的心境相通呢? 王逸少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逾之于怀”,此中感慨,当手捧真迹书帖时,便会愈发深邃,欲罢不能了。 “乡里称呼这张为《暑热帖》,早年间先祖高价买回来的,在家族中倒也无用,被束之高阁了。我前日夜里想起了这幅书帖来,让人去寻,还当真找到了。这也是你与这书帖的缘分罢!”文端先生笑着道。 楚风感慨良久,觉得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含义着实太少了些。心下同时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文端先生家中似乎颇有些书画的藏本,难不成本家也是做书画行当的?那为何这店中本身却没有什么精品可卖呢?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世,楚风并不会主动询问的。 只听文端先生道:“这蔡襄除了书法是当世一绝外,还写过《茶录》和《荔枝谱》,老夫家中皆有存本,你若是感兴趣,下次老夫回乡时便取来让你翻看翻看。” 这一点是楚风所不知的,对于宋朝的茶,楚风自然是喝过的,陆氏书画行本身也会对客人供应。楚风是北人,并不是很懂茶,但也知道如今的茶艺与后世是大相径庭的。北宋喝茶多是点茶,与后世的冲泡可谓是迥然不同的。 这点茶……说白了,与千年之后日本的茶道十分相似,是将茶叶本身碾碎后置入碗中,用微沸的水冲点而成,与后世的日本抹茶颇为类似。当然,这种方法本身就是唐朝时传入日本的,只是日后稍有变通而已。 楚风前世各类茶都喝过一点,稍有了解,但是并不精通,但最起码知道很多东西是不一样的。 陆氏书画行这种小店面,小本经营,点茶法虽然被宋人当做是十分雅致可堪玩味的方式,但毕竟费时费力,在这种商业场合是不大合适的。他们这里主要是煮茶,取了茶饼掰下一块直接熬煮,其中还会放一些葱姜、橘皮、盐一类的调味品,说是茶,其实和汤差不多。这大概是唐宋之人经常称呼茶水为“茶汤”的缘故了。 楚风对茶道本身颇有些兴趣,当然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慢慢领会便是。 老张将晚饭准备妥当,便唤二人来吃。 文端先生毕竟上了年岁,饭后便显出了几分委顿之意,原本还想检查一下楚风这几日纂刻的功夫如何,却已经哈欠连连,提不起精神了。 “老夫先去安枕,明天一早便要细瞧。你若是落下了课业,也莫要想着今晚补足了。是不是一夜之间而成,老夫也是能看得出来的!”文端先生班主任似的嘀咕了一句便回了房,不多时,安稳的呼吸声就传了出来。 楚风微微一笑,与老张一同轻手轻脚的收拾了碗筷。 “楚郎君请去安歇罢!这几日店中只有您自己照看着,必定十分辛苦!真是多谢了!”老张撸起了袖子洗碗,看着楚风笑道。 楚风随意坐在小马扎上将筷子仔细刷了,闻言笑道:“说来惭愧。杭州城的清明之日会举办水墨会,所以这书画行前后加起来三日没有开门,劳累是完全没有的。” “水墨会?”老张也未曾听说过这件事情,当下好奇的问了。 楚风仔细讲解,老张听后感叹道:“我家阿郎也不知道本地还有这等风俗,否则的话……哎!书画重要!祭祖也很重要啊!也不知道阿郎明年会如何选择!” 楚风并没有主动提及《西湖烟雨图》的事情,只说了刘正卿借了《京酒帖》当做陆氏展出的消息。 老张想起之前的事情,淳朴的憨笑两声,道:“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坏人,差点把他打了。如今看来,这位刘郎君也是可交之人啊!” 又问了几句来回路上平安与否之类的琐事,楚风帮着张大哥将东西收拾妥当后,便被后者推进了房,不让楚风再做这种粗重的活计了。 楚风拧不过,笑着叹息,只好回房借着油灯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去看那《暑热帖》,爱不释手,夜半方眠。 第二日,楚风依旧练五禽戏、临帖、纂刻不提。文端先生近午时方起,用过饭,攒足了精神,便端了一盏茶来到前头店面慢慢的吃。 只是,文端先生有些不解的发现……今日的客流,怎么变得如此之多了呢?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深藏功与名 范秋白张着一双秋水般明丽的眼眸,温雅但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看着陆氏书画行的小小门脸,双手在胸前紧攥着,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小丫鬟飞白也从马车上跳下来,灵巧的来到范秋白身后半步侍立,眼睛眨啊眨的前后左右打量,低声跟范秋白嘀咕:“小娘子,这个地方好小哦!” 范秋白心下一紧,连忙伸手掐了飞白的大腿一把,又侧头瞪了她一眼。 “我这么小的声音,他们听不到的啦!”小丫鬟调皮的笑道。 “找楚郎君?”老张听着刘正卿的话,微微有些疑惑,不明白眼前这位娘子的来意,只据实答道,“刘郎君晚来了一步,楚郎君刚刚才雇了车出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 “出城了?”刘正卿闻言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莫不是去了程源先生那边拜师?” 老张道:“拜师已经拜过了,这日去似乎是约好的,老奴也不是很懂。” “他没说几时能回来?”刘正卿追问。 老张摇了摇头:“并没有说。” 刘正卿有些担忧,侧头去看范秋白。 范秋白面色微白,右手攥着胸前的衣料,明显十分失望。 “范娘子,要不,咱们改日再来?”刘正卿试探着问道。 范秋白无奈一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小丫鬟飞白抢了白:“先生,我们娘子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回的,总不能刚到这就离开了吧!那位楚郎君不是住在这里的么?我们多等他半日,总会回来的吧!” 刘正卿闻言,心中不免有些迟疑。 自己这名女弟子的身子骨,他是多少清楚一些的。的确,家中看管的严,这样的乍暖还寒时候,若不是得了好天气,家中不敢让她出门的。偏偏这几日多春雨,若是错过了今日,也不知哪天还能再来。 再去看范秋白,果然见她面上挂了些向往的神色,嘴上却道:“不妨事不妨事,先生不必考虑我。大家都在杭州城中,拜访起来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再者,先生自己怕是还有事情要做的,哪能就这样耗费半日来陪我呢。” 飞白快人快语:“咱们自己等就好嘛,反正这里不是书画行嘛!” 范秋白觉得这话很不中听,顿时就闹了个红脸,狠狠的瞪了飞白一眼,又有些担忧的看向刘正卿。 刘正卿笑道:“我是闲人一个,范娘子不必顾忌我的,我……” “咳!几位郎君、娘子,若是不嫌小店逼仄,不如进屋相谈?在外面吹风不大好吧。” 老张见他们讨论起来一时定不下主意,便假咳了一声,开口提议。 “是了!是我糊涂!最起码应该进去拜会一下文端先生的。”刘正卿又回头对范秋白道,“范娘子,文端先生是这里的东家,又是楚风的恩师,你是不是也拜会一下?” 范秋白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问:“楚郎君的丹青,就是跟随这位文端先生学的么?” “非也。”刘正卿笑道,“文端先生好的是纂刻之道,楚风跟随学习。” “原来如此。”范秋白点头应了,心里自行思付着:这位楚郎君真是厉害啊!除了作画之外竟然还会纂刻。相比之下,我这么点微末的道行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几人相约进了房中,老张先去后院通报了,另外三人就等着进去拜会。 不多时,却见老张率先走出,恭恭敬敬的帮着撩起了帘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和善的走了出来。 “一鸣,你来了。几日不见,精神勃发,很好。唔,这一位就是范家娘子了吧?”文端先生捻须而笑。 几人连忙上前请安。 “老先生才是,精神愈发矍铄了。”刘正卿躬身施礼。 之前刘正卿帮着稍稍介绍了一下,范秋白带着飞白恭敬一福,道:“陆老先生安好,奴家陕西华原氏范秋白,老先生唤我‘秋白’便是。” “华原范氏?”文端先生想起了什么,思付道,“范中正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祖。” “原来是范家的女郎。”文端先生奇道,“我记着范氏似乎一直在东京、西京往来,什么时候搬到这江左之地了么?” 范秋白听文端先生话里话外似乎与本家十分相熟的,一时不敢怠慢,恭谨回答道:“老先生所言不错,范家大部分人丁都在北地,只是在这杭州城里也开了家书画行,所以奴春秋时节偶尔会过来住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文端先生颔首,又见范秋白隐隐有迷惑之意,便笑着解释道,“老夫与贵宗族的范青范荆州相知,所以对贵宗族略知一二。” “啊!范青正是奴的伯父。”范秋白一双眼睛亮亮的,又惊又喜,又慌忙敛了一礼,“并不知道有长辈在城中,否则定来拜访的!是了,我记得伯父曾经提到过一位故人,说是当日同僚,来往畅快,出身山阴陆氏……老先生您莫不是……” 文端先生闻言面露喜色,笑道:“哦?原来那个老家伙是如此在背后说我的么!不错,那正是老夫了。也不知范青那家伙如何了?几年前他高升,我往东京去信,带信人回来说范青辞官悠游山水去了,不知行踪。我又托人往你们华原老人问,也没得到什么答复。” “伯父几年前的确在随意走动,去年才回了华原,想是这一来一往错过了!”范秋白喜道,“晚辈回去就给家中去信,定能帮着老先生联系上。” “甚好!甚好!”文端先生笑道,“是了,你代老夫问问他,这一走了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个故人都不想理会了么!之前他还托我为他刻一枚寒山石印,他那印章我都已经刻好三载,若是他再不来拿,我便要随意送人了。” 范秋白觉得这位老人家十分和蔼可亲,笑着多聊了几句。 倒是刘正卿在一旁听着,暗暗心惊。原本以为这位陆文端陆先生只是一个寻常老人,手上有几个闲钱便开了这么一家书画行养老的。没想到,他竟然是出身于山阴陆氏那样的大族? 是了,怨不得前些日子老先生要清明回乡祭祖。这五六日的路程,来回算下来,应该就是回山阴了。 这样一间小小的书画行,知客是书画两不俗的少年英才,东家是山阴陆氏这样的一地豪族。真可谓是卧虎藏龙了! 老张在一旁见到自家阿郎高兴,脸上便也跟着露出了喜色,这时候连忙招待了茶水茶点,憨笑着退到一旁,时刻等待着他们的吩咐。 几人闲谈中说明了来意,文端先生不由奇道:“之前就发现店中好多人来找楚风这小子的,他不说明自己的身份,那些人便悻悻的走了。虽说被程源收做徒弟的确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可是你们这眼巴巴的来瞧,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吧?” 刘正卿与范秋白互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 “文端先生,您是不是不太清楚水墨会上发生的事情?”刘正卿笑着问。 “哦?什么事?”文端先生不解。 “果然是不知了。”刘正卿笑着摇头,“我这个楚兄弟,哪里都好,就是做人的性情太过浅淡了。原本还以为他是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现在看起来,这些名利之事,恐怕当真入不得他的眼罢!” 说罢,将当日水墨会上发生的种种一一说了,又笑着邀功道:“文端先生,这事情怎么说也是正卿一手策划出来的。您说说,楚风这小子竟然毫不领情,只浅浅的谢过就罢了,您说气不气人!” “竟然有这等事情,老夫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天,他竟然都没有告诉我!哈哈!这个混小子,着实可恶!”文端先生这样说着,面上却不免露出了满意与得意之色。 得意自然是因为自己的徒弟长了脸,哪怕并不是在纂刻之道上,但这样的名利终究是好的,无须推辞。至于满意,正是满意于楚风的心境。 若是换了其他少年郎,怕是早在自己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忍不住要将这一切事情天花乱坠的告诉自己知晓了。可他楚风,不论是拜程源为师的事情,还是水墨会的事情,都是云淡风轻不挂于怀的。 是真心觉得不值一提也罢。是心中骄傲但是能够按捺的住也罢。这都是少年人十分难以做到的事情,但是楚风却做到了。 文端先生不由得心想,这就是晋人所谓的“雅量”了。 范秋白三人自然也是刚刚知道这等事情,她这时候心里也不禁默默的想着,这样“深藏功与名”的少年郎,似乎十分成熟,与兄长他们都不相同呢! 不知为何,面色微微红晕起来。 “今日也是我的不是,原本范家和这里离得也不远,我提前问一句就好了,也省得范娘子白跑一趟。”刘正卿自责道。 他虽然是范家的西席先生,但在范秋白面前并不真的以师长自居,所以依旧称呼她为“范娘子”。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范陆两家也算是旧交,本应来往的。”范秋白腼腆一笑,“今日就算是见不到那位楚郎君,能够拜会陆老先生也是很好的豪情。” 说虽然这样说,但范秋白自己心底留着一份浅浅的心思,脑海里也偷偷的勾勒着少年郎的身影。 正文 第四十章 风乎舞雩 “有人等我?”楚风闻言微微不解,“是什么人?” “之前拦路的那些家伙。”小六子塞了满嘴的桂花糖,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了。 楚风皱了皱眉头,心想,那道那些家伙如此难缠,事到如今还想从自己这里敲诈些钱财么? 握着笔的右手垂下,大袖垂落,刚刚好盖住了笔杆两端,若是不细看,是不会看出什么奇怪的明堂的。 对方来意到底如何,猜付无用,徒扰人心。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去多想,直接会上一会。 “我去看看。”楚风淡淡道。 “唔唔!”小六子正专心致志的对付一大块桂花糖,哪里有时间说话? 推门而出,楚风横扫一眼,果然瞧见当日拦路的那些乡民,这时候正在门前或站或坐的闲聊,见到门开,他们立时都站了起来。 “诸位找我?”楚风淡淡发问。 “楚郎君!我们几个是来给您赔罪的!” 为首的长者连忙走上前来,一脸悲痛自责,冲着楚风连连施礼。其他的年轻人也连忙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楚风不愿受长者礼,侧身避开。 “楚郎君,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当初并不知道您是程先生的高徒,否则断然不敢做这等事情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为首老者卑躬屈膝。 前倨后恭之人,楚风素来是看不起的。但他自觉没有必要与这等人一般见识,这时候真的仗着身份耀武扬威之类,也是他所不屑的。 于是楚风只浅淡一笑,道:“诸位之前不过是一番玩笑,何必挂心。楚风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诸位也不必担忧。” 说罢,也不与他们几人多言,转身回了院子。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楚风的态度,却又无法再问。看着紧闭的房门盘桓了一会儿,便各自去了。 楚风转回时看着仍在专心吃桂花糖的小六子,笑道:“糖什么的虽好吃,但是不能多吃,否则会长蛀牙的。” “什么叫蛀牙?”小六子瞪着眼睛看他。 “就是虫牙。”楚风起了几分奚落的心思,调侃道,“你想啊,糖这种东西,不单单是你喜欢吃,其他的小虫子蚂蚁之类的都喜欢。你吃的糖残留在牙缝里,到了晚上,小虫子什么的就会趁你睡觉的时候,钻进你的嘴巴里,在你的牙齿里安家落户,你的牙就变成虫牙了。” 小六子听得骇人,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溜圆:“你骗人!我的牙又不是空的,又没有洞,虫子怎么住的进去!” 楚风眨了眨眼睛,顽皮道:“没有洞他们可以钻,不是空的他们可以慢慢的清空嘛。” 小六子猛地捂了牙齿,不可置信的问:“那岂不是要被疼死。” “是啊,”楚风伸手掐了掐他的小脸蛋,“难道你没见过牙疼的人么?” 小六子瞪视着楚风,也不说话,只是在脑子里勾勒着楚风所描述的场景。真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却又不想在楚风面前露怯的,于是只凶狠的瞪着楚风,半晌没说话。 “好了,我问你,刚才来的那些人,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路?可做过什么好勇斗狠的事情么?”楚风问道。 “不知道!” 小六子瞪着他,甩出三个字来,就一溜烟儿的跑了。 楚风无奈苦笑,只好先行作罢,不去管那些俗事。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流露出几分暮色来。 楚风见老师的房门紧闭,看起来是真的睡了,便不敢去打搅,只与小六子和车夫告别。 车夫看楚风要走,便主动要送,并解释道:“之前先生也吩咐过的,说是要我每隔三日负责接送楚郎君来回,这次正好跟着郎君一起走,认认路。” 楚风来田罗村时,大包小裹的带了一堆东西,毕竟之前拜师仓促,连束脩都未曾准备,这一点让楚风有些不安心的,于是此次补上,这时全都放到厨房里了。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程源先生本身也能猜付到楚风家境寻常的,并不看重这些。 来的时候雇了车,因为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就先行将那车夫打发了。反正到杭州城内不过十里路,走起来并不困难,而且沿途风景又很不错,赏心悦目,良辰美景,可入眼,可入画。 对于车夫的提议,楚风想要推辞,但那车夫却是个直肠子,答应了程源先生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的,硬邦邦的不肯接受楚风的拒绝。 倒是车夫的妻子,也就是厨娘这时候也从厨房走了出来,质朴的妇人冲着楚风见了礼,笑道:“楚郎君,外子嘴笨,说不清楚。其实送您来回也不是单独的事情,我们时不时也要从城内买一些东西回来的,平素也都是外子驾车来回走动。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缺一不可,三天两头的总得进城一趟,好歹是顺路,楚郎君又何必推辞呢。” 楚风听了,这才作罢,笑着谢过。 “楚郎君也别着急走,晚食马上就做好,您吃完了饭再回去。外子也跟着一起用了,也省得奴家回去之后再热一顿,您说是不是?”厨娘又道。 楚风看了看在一旁憨笑的车夫,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柳大娘兰心慧质,真是十个男人都说不过的。” 厨娘本姓柳,楚风便以“柳大娘”称呼。 其实这柳厨娘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说不上美,但是淳朴中透着几分乡土味道的灵动,尤其一番厨房中的好手艺,也称得上是个村中的名人。 用“柳大娘”这样的称呼未免将人叫老了,可是如今风俗如此,而且她又是已经嫁人的妇人,楚风总不好以“姐”称之。 听着楚风对自家妻子的赞扬,车夫不禁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是,我嘴笨,好在娶了她。” 楚风也不再推辞,与大家一同在厨房用了晚饭。柳厨娘颇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楚风再怎么说也是郎君公子,不应该与他们这些下人同食的。可是小小院子里就这么几间屋子,程源先生还在安眠,除了厨房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房间可以吃饭。 楚风并不在意,柳厨娘却是一再的道歉,返到弄得楚风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大娘,您要是再这样客气下去,以后我也不在你这里吃饭了。”楚风微笑道。 “是了,这是奴家想的不对!”柳厨娘笑道,“楚郎君是程源先生的徒弟,那就是我们的半个主子。大家都是一家人,原本就不需要太过客气的,对不对?” 楚风笑道:“主子什么的算不上,一家人倒是真的。” 众人谈笑间吃完了一顿晚饭,小六子倒是吃的极快,饭量也大。一大碗米饭就着些菜汤囫囵吞了,两个腮帮子股股的瞪了楚风一眼,便匆匆忙忙的跑去玩了。 “这孩子素来脾气大,不过看起来跟楚郎君相处的很不错呢。”柳厨娘笑道。 楚风惊奇:“这样叫不错呢?” “是啊!”车夫笑道,“楚郎君不知道,这小家伙要是遇上那种看不上的家伙,别说冷眼了,动手就会打人的。要是没有程源先生管着,那得天天上房揭瓦!” “这孩子是从小就跟着程源先生的?”楚风有几分好奇。 “说不上,但是比我们来得早。”车夫回忆着道,“程源先生是两年前搬到咱们田罗村的,那时候小六子不怎么说话,程源先生的性情……更是不爱说话的,两个人就僵着。那时候虽说院子里加上我们夫妻两个也是四个人,可是特别冷清了。” “是,小六子也不跟村里同龄孩子们玩,只是自己鼓弄着什么。村里孩子主动来找他,他也跟着玩了几天,但是没两天就把那孩子揍了,之后也没有孩子敢跟他玩了。”柳厨娘叹息一声,“那孩子力气大,我寻思着,也未必就是真的跟人打架。怕是随意推搡了两下而已,只是这孩子面皮其实很薄,就这样僵在那里呢。着实孤单。” “小孩子嘛,长大些估么着就好了。”车夫憨憨道。 柳厨娘身为女人要敏感些,这时候叹息一声:“希望如此罢!” 楚风便不再多问,只是又想起了之前来谢罪的老者,开口问了他们的来历。 车夫和柳厨娘面面相觑,迟疑着道:“那是村里的一霸,听说早年间做过土匪的,被官府收拾过,如今年纪大了,并不打家劫舍,只是偶尔还会做些类似的事情。” “不过楚郎君不必担忧,”柳厨娘道,“程源先生的名气大,就连知州大人都要给几分颜面的,他们哪里敢碰。您是程源先生的门生,他们自然也不敢轻易惹恼的。他们这些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欺软怕硬,谁是软柿子,谁是硬骨头,自然分的清楚。” 楚风略微沉吟:“你们村里人,想必也会被他滋扰吧?” 车夫苦笑道:“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还好,每个月孝敬几个钱,也就换个……” 车夫被柳厨娘踹了一脚,于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车夫闹了个大红脸,柳厨娘脸上笑的干涩。 楚风见状,便不再多说,微微一笑,只挑了些饭菜如何如何的闲话说了,将话题周转开去。 儒家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自己这样处境,到底又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呢。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独善其身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几分系春愁 夜幕垂垂,落灯花,茶未收。 茶水煮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无味。 草色烟光残照里,范秋白看着眼前半盏无味清茶,无声叹息。 “小娘子,家里来人催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飞白偷看着小娘子的脸色,微觉忐忑。 “实在是我不好,不应该这样冒冒失失就来的。”刘正卿忍不住自责,“原以为这小子每日都在店中的,没想到,哎……范娘子莫要再等了,入夜后风是冷的,虽然路途不远,但是对身子不好,更何况三郎已经派人来催了。” “三哥总喜欢看着我,比爹娘还能絮叨些。”范秋白笑着应了一句,又道,“看来今日是不能得见了,不过倒也不要紧,能够与陆老先生相谈也是我这个做晚辈的福气呢!一鸣先生说的对,咱们随时都可以再来的,日后再见不迟。” 嘴上这样说着,范秋白甜甜的笑着,起身冲着文端先生施了晚辈礼,道了别,这才退了出来。 登上马车,范秋白掀了帘子去看西边的垂暮晚霞,心里空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求见不得见,这样的感怀,算不算咫尺天涯呢? 晚霞像是一层层铺洒了颜料的流水,平平的铺陈着,又显现出层层叠叠深浅的变幻来。偏生那变幻又仿佛是流动的,让人看上一眼便会着迷似的,再也移不开了。 飞白素来知道自家娘子的痴意,这时候在一旁瞧着,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范秋白侧面的容颜被晚霞柔和的光晕勾勒着,静好的如若朝露。 “小娘子你说,那位楚郎君,会不会长得很丑很难看?” 飞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沉浸在淡淡忧伤中的范秋白微微一怔:“怎么这么说?” “这种事情就是猜测嘛。”飞白见小娘子被自己的话吸引住了,便愈发夸张道,“少年郎也未必就长得好看,毕竟还是长得一般般的比较多喽。我猜啊,没准儿这个什么楚郎君原本是在家的,就是的长得太难看了,所以不敢出来见小娘子呢!是了是了!要不然他怎么还不自己去参加水墨会呢?还是让一鸣先生拿了他的画作替他参加!肯定是因为他的面容太过不堪入目,害怕别人耻笑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招数!” 飞白越说越开心,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竟然能够把两件事情结合起来去想,没准儿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于是接着劝道:“所以啊小娘子,您千万不要期盼的太高啊!” “期盼什么?”范秋白被她逗的无奈,笑道,“我是想要跟那位楚郎君讨论画作的啊,又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楚郎君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好看还是丑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说到这里就无趣了,飞白便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范秋白的思绪倒是被她逗得好了些,这时候看着车窗外的晚霞变幻,心思跟随着飘飘渺渺的,不知要飘向何方。 心里不由自主的去想飞白所说的话,那位楚郎君的相貌……虽说是与自己无关,可是不知怎么,范秋白看着那幅《西湖烟雨图》,总会想起寒食那日在亭子里看到的画面。 断桥、烟雨、油纸伞,浅浅回眸颔首的少年郎……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一念至此,范秋白的心砰砰的跳了两下,几乎是慌张的收回了念头。 她的面颊却早已绯红。 却不知几分因晚照。 几分系春愁。 …… …… 之后的几日,楚风过的很是辛苦。 手上的笔是放不下的,每天除了穿衣、吃饭这等必不得已之时会放下之外,在其他的时间里,他只好一直贯彻着程源先生的教训,保持着正确的握笔姿势。 文端先生看着有趣,又觉得这位程源做人师父太过严苛了些。但毕竟严师出高徒,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由得笑着调侃两句:“那程源是你的老师,老夫也一样的。你既然这几日耽搁了为师安排下去的东西,过些日子也需要补上哦。” 楚风闻言只得苦笑应下,一时间竟有了些重新回到高三的感觉。怎么数学老师占了一节体育课之后,英语老师也要求霸占另外一节呢! 但毕竟这些都是为了学业精进,楚风心下理解,自己又是主动要学的,自然不会叫苦叫累。 实话来说,楚风是一个很喜欢学东西的人。 上学和学习往往是两回事。上学的目标明确,就是考试,考好了怎么都成,考的不好,你学会的东西再多也没有用处。但学习就不同了,学而时习,这学的可以是柴米油盐,也可以是刀枪棍棒,可以是琴棋书画,也可以是说学逗唱,甚至,可以只单单学了些扫地如何更快,赶车如何架辕,如是而已。 学习是不分高低深浅的,可以随性悠游,这便是楚风所喜欢的东西。 书法、绘画、纂刻,这都是楚风所喜欢的东西。用这些东西消磨时间,又有名师从旁指点,虽然沿途可能严厉些、辛苦些,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王国维曾经说,治学有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目标。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说的是执着。第三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说的,就是寻寻觅觅之后的得失了。 楚风自知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路上,虽然路上有些艰难险阻,也敌不过心中向往与喜悦的。反而正是因为这些些许的困难,让他觉得更加有趣,更加欲罢不能了。 有的时候,楚风觉得自己就像是沉溺于网瘾的少年,终日冥思苦想、见朱成碧。士之耽兮,亦不可脱矣。 至于范秋白的事情,楚风归来的时候听文端先生说了,听闻对方一个女孩子家,苦苦等了自己一下午,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好奇是抹不去的,毕竟他来到这宣和年间的这么长时间里,楚风尚未真正接触过世家大族的女孩儿,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清丽婉眉不乏果敢,还是《西厢记》里崔莹莹那样的执着无畏温柔善良?又或者,又如同《红楼梦》里面的那些闺中传奇,千姿百态,各有峥嵘呢? 心中微动,楚风不由得想起了寒食那日远远看到的亭中踏青女子。七八名女眷在亭中说笑,那微雨翠亭之中,有那样一道纤细安宁的倩影,隔着重重雨帘烟幕遥遥的看向自己,姣好的如若顾恺之笔下的仕女图…… 所谓“娴静时如娇花照水”,所指的,就是这样的味道罢! “先生,让女孩子跑来跑去是不是不大好?我是不是应该寻个日子登门拜访呢?” 楚风不大了解如今男女之间的种种礼节,害怕出错,不免请教了一句。 文端先生微微而笑,饶有兴致:“楚郎也是心思细腻之人,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意思。” “先生笑我么?”楚风看了看自己手上依旧拿着的毛笔,笑道,“只是看起来,总得几日之后了。总不能拿着一根毛笔去拜会人家。” 文端先生捻须笑道:“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对方过几日必定还回过来。” 于是说了两家略略有些交情,这边范氏书画行的少东家范秋明必定会择日拜访的事情。 “到时候那女郎也必定会跟着,顺带见了不迟。”文端先生道。 “原来如此。”楚风听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想。 文端先生道:“你这几日既然不能动笔,也不能纂刻,也不好就这样傻愣愣的闲着。正巧我有一枚闲章要刻,你索性在旁看着,也算是学习。” 楚风自然大喜,他跟随文端先生学习至今,尚且没有看过印章雕刻的完整过程,这自然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经验。 文端先生这次掌刀用的是小叶紫檀,木料是从山阴家中拿回的。料子是极佳的料子,但是上面有几圈棕线棕眼,把玩尚可,可若是真的纂刻成印章,就不免要费些额外的功夫。 “其实所有的料子,不论是木料还是玉料,亦或是犀角、泥章,只要是雕刻,讲究的便都是顺势而为。你看这一块小叶紫檀,咱们要雕刻的时候,如果逆着上面的纹路棕线去走,会破坏掉纹路的趣赏不说,也会容易崩坏,这是很不可取的。这就跟食肉的时候差不多,要顺着肉的肌肤纹理切割才容易,否则会十分困难。” 文端先生为楚风一一讲解,又从如何取平、勾勒反字、选刻刀种种细致方法都略略说了,一路边说边动作,让楚风觉得受益匪浅。 设计并不比落笔轻松,文端先生说这印章应该如何雕刻、刻什么字什么体,他想了几个月的光景,这次才算是想好了,开始动刀。 落刀第二日,楚风依旧在一旁仔仔细细的看着,结合着自己之前那泥章纂刻的经验,忽然心中便有了个疑问。 “先生,我有些不解。”楚风问道,“这木刻的印章材质尚可,算不上坚硬,可若是玉章、犀角章之类的,雕刻起来难免困难。为何不弄一个夹具,将印章的料子固定起来,然后再雕刻,岂不是更加全神贯注么?”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吾家藏书三万册 楚风的想法很简单直接。 纂刻印章的时候,一般来讲,是左手持章右手持刀,一旦用力的时候,左手很有可能会拿捏不住,哪怕是轻微的抖动,也会影响印章最终的成型。 所以楚风不免想起了后世的种种机床之类,包括那些自动化组装的芯片,都是将本体固定在车床上,然后再行加工,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虽说这个年代没有那些现代化的东西,但若是随便用两个有分量的东西将印章本身夹实、固定,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为何非要拿在手中纂刻呢? 文端先生听着这个问题,不由得莞尔:“楚郎脑子灵活,这是好事情,多看多想,并不是人云亦云,这样很好。但是你说的那个法子是行不通的。” 文端先生解释道:“用泥章刻印的时候可能尚且不觉得,但是到了木质、玉质的料子上,手感就变成一种十分重要的事情。下刀的力度,不单单要靠持刻刀的右手去感知,还需要左手,也就是持章的手来感受,否则轻则字体散而不凝,重则破坏了材料,那就是浪费了。而且那样的固定法子,下刀落笔时容易被拘泥住,难免会失了味道。” 楚风闻言恍然大悟,连称“受教”。 文端先生每日纂刻的时间不长,上午半个时辰便停下来休息,下午也是半个时辰左右。 楚风看着文端先生左手持章的手,尤其是拇指和食指,十分粗壮有力,怨不得能够紧紧的固定住印章本身了。再细细去瞧,指节上果然也少不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想必都是用刻刀时不小心划到的了。 心里不由得感慨,不论是哪一个门道的行家里手,背地里都下了寻常人所不知道的苦功啊!自己不由得又勉励了一番。 老张这几日看着这一老一少,又开始脑袋凑到一处的细细钻研,不由觉得好笑。尤其滑稽的是楚郎君手上还攥着一管笔,时时不放松,这边又一脸认真的盯着自家阿郎手上的印章,画面着实有几分滑稽。 第三日下午,刘正卿再度登门,一打眼便见到楚风袖子里鼓鼓囊囊的,觉得奇怪。当下问了,楚风便掀起袖子来给他瞧,说是受了程源先生的安排,三日之内不允许放松的。 刘正卿见状愕然,随即便是哈哈大笑,同情的拍了拍楚风的肩膀:“程源先生是出了名的孤傲,对待当地官员都是以‘强横无理’四个字著称的,看来教徒弟的手段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楚兄弟,看来你要吃苦了。” “这倒是小事,该纠正的东西总该纠正的。”楚风微笑道。 几人谈笑之余自然说起范家那位小娘子的事情,刘正卿叹气道:“那位范娘子怕是来这里那日着了凉,如今又病了,怕是又几日不能出门也不能待客了。我这个西席也做的无趣,又得了几日闲。” 楚风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的便有几分自责:“程源先生那边,让我每隔三日便过去一趟,这件事我原本也应该早早的知会刘兄的。若是早些跟刘兄说了,也不至于让那位范娘子扑了个空。” 刘正卿挥手道:“那位范娘子身子骨弱,动辄就会生病的,你又何必自责。是了,倒是那位少东家范三郎让我替他奉上拜帖,说是后日要来拜会。并说这几日因为他妹妹的病情耽搁了,实在失礼,希望陆老先生不要责怪才好。” 说罢,从怀中摸出名刺来,双手递给了文端先生。 文端先生收下了,笑道:“看病才是要事,我这老头子就在这里,跑不了的,什么时候来都行。你且转达,叫他不必着急。” “是,文端先生体谅晚辈,真是洪量。”刘正卿笑道,“是了,正卿之前眼拙,竟然没猜到先生您是山阴陆氏的出身。知道之后不免有些胆怯,将素日在先生面前的行径都翻覆思索的一番,似乎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吧?若是哪里失礼了,还望先生海涵才好。” “你这小子竟然也会这等冠冕堂皇的说辞么!”文端先生捻须笑道,“什么山阴陆氏、山阳陆氏的,不过是个出身而已,何必挂怀。” 楚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并未明白什么山阴陆氏、出身之类的究竟是在指什么。 刘正卿见楚风一脸茫然,不由微微一愣,问道:“难道楚兄弟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楚风不解。 刘正卿解释道:“文端先生姓陆,是出身山阴的陆氏大族。世人说山阴陆氏藏书三万册,这天下间能够比得过的,只有皇家了。难道楚兄弟竟然不知?” “三万册不过是夸张之言,哪里会有那样多。”文端先生哈哈一笑,但脸上淡淡的骄傲之情是遮掩不下的。 楚风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自然知道古人藏书的困难,虽说这个时候已经拥有了活字印刷术,但印刷书籍到底不是如同后世一般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这个年代的书籍原本就不多,三万册,着实是个非同一般的数量了。 怨不得文端先生回乡归来后为自己带了几卷书,竟都是陆氏的藏书么。 而且,山阴陆氏……楚风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看到楚风脸上显现出的吃惊之色,刘正卿也不禁一愣,转而失笑道:“原来楚兄弟当真不知。文端先生,原本正卿还要怨您瞒我的,如今看来,竟然连这个住在您屋檐下的家伙都不清楚您的身份,我也就释然了,哈哈!” 楚风眨了眨眼睛,其实,世家大族什么的,他空有一个概念,可真正有什么样的影响力,楚风是并不清楚的。毕竟后世并不存在真正的大家族,楚风对于世家的了解,仅限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仅限于“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可真正是什么样的繁华,他并不清楚。 所以,即便知道了,楚风也并没有刘正卿那样的震惊,也不会生出太多的敬畏之意,只是单纯的惊讶罢了。 文端先生看着楚风的反应,面上淡淡的,心里却十分满意。他的身份,往日一旦亮出来,巴结、奉承者甚多。但是眼前的这两个家伙,刘正卿尚且有些敬畏,但行事间依旧疏朗,并没有什么前倨后恭或是阿谀奉承之意,这样已经比普通人好很多了。而楚风,这个在不清楚自己身份之前就被收做了徒弟的家伙,竟然表现的更加淡然,这让文端先生觉得十分舒爽。 文端先生本就不是庸俗之人,对那些人情俗事更是厌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挂印辞官,又跑到杭州这等地方开了个路径偏僻的小小书画行,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找寻一番清静,安度晚年罢了。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老先生也想体会一番。 收了个徒弟纯粹是意外之喜,原本他也是有些犹豫的,但与楚风愈发接触,便不免愈发欣喜,觉得这孩子品性才华都是上佳的,若是埋没了的确可惜。 至于自己的家族对这孩子的影响……如果这孩子当真值得栽培的话,用自己家族的能力送他一程,其实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了。晋人所谓妙赏,想必就是如此了。 而这个刘正卿,虽然不如楚风,但也是个人才,偶尔交往也很有些意思。 只是如今自承了身份,以后的日子未免会过的不那样清静了……哎!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便是如此罢! 既然身份已经说开,文端先生便也不再藏拙,问了问刘正卿最近正在准备的乡试,又点拨了几句考场上应该注意的事情等等,刘正卿十分欣喜,连连道谢。 “先生也参加过科举的么?”楚风在一旁听着,觉得十分有趣,这时候寻了个空隙问了一句。 “老夫是崇宁壬午科的进士,虽说已经年头久远了,不过这些经验姑妄听之罢!”文端先生捋须笑道。 刘正卿闻言也笑:“文端先生真是太过谦逊了,这些经验教训是千金难求的,正卿能够听到真是莫大的福气了!” 原来老先生竟然是这样的能人,这一回,连楚风不由得啧啧赞叹了几声。不过自己并不想走科举的路数,否则能够请教一番,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你这小子,也别以为随口道谢两声就足够了。”文端先生看着刘正卿,意有所指,“老夫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呢?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一句答复也没有呢!” 说罢,文端先生若有若无的瞥了楚风一眼。 “老先生,这事情……”刘正卿面有难色,看了身旁的楚风一眼,欲言又止,“哎!世事艰难啊!” 楚风听得一头雾水,看着两人,眨了眨眼睛。 “呃,那个……”刘正卿清了清嗓子,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文端先生科举的经验着实令小生敬佩,今日天色已晚,正卿明日再来向先生您请教,还望先生能够不吝赐教!” 明天正是楚风要去田罗村复师命的日子,这两人到底要做什么?非得背着自己呢? 楚风看了看文端先生,又看了看刘正卿,弄不明白。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待价而沽之 翌日午时,楚风撵着毛笔出门,老师家的车夫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前脚刚刚迈出门,楚风就瞧见刘正卿正在十余丈之外的地方探头探脑,做贼一般。看到楚风出来,刘正卿嘿嘿一笑,走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要去程源先生那里了?”刘正卿瞥见楚风的右手,顿时就是一怔,皱眉道:“你这就算是谨遵师命,也不至于这般拼命吧?手指头都紫了,万一出了事情可怎么办?” 刘正卿不说,楚风还没有注意到。之前只是觉得酸疼的累,从早上开始就没什么感觉了,原来是麻木了。 这时候细瞧,果然手指上泛着一层酱紫色,指尖本身也有肿了一圈,不免失笑。 他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这时候便直接松了手,把毛笔往怀里一揣,揉了揉手指,问道:“刘兄莫不是在躲我?在这里等候很久了么?” “算是吧,”刘正卿笑眯眯的道,“不过我也是有些畏惧文端先生啊,今日见面必定会骂我的,所以在此徘徊不前。哎!真是折磨人啊!” “刘兄到底是在帮着先生办什么事情?如此为难么?”楚风好奇的问。 “为难倒也说不上,只是中间不免有些磕磕绊绊罢了。楚兄弟不必担忧,你日后总会知道的。”刘正卿嘿嘿一笑。 楚风看他笑的鸡贼,心里不禁一动,心想必定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了,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 “罢了罢了!老先生约我午时过来,要是一会儿晚了,少不得又得挨骂!哎!我刘正卿可真是命苦啊!”说罢,一掀前襟抬腿去了。 楚风笑着叹息,摇了摇头,也蹬车而去。 “王大哥,咱们先去前面买些东西再出城吧。”楚风道。 “好嘞。”车夫在闹市中缓缓的赶车,笑问道,“楚郎君是想给小六子买些零嘴吧?” “是。”楚风笑应道。 而刘正卿这边,完全没有楚风的悠闲自在。 进门就被文端先生横了一眼,刘正卿屁颠屁颠的上前问安,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 “你倒还知道来。”文端先生并不多看他,只去饮茶。 刘正卿嘿笑了一下,极有眼力价的上前填茶,在一旁侍立了,高大的身量,竟也能显出几分点头哈腰的模样。 “先生明察,正卿这不是来复命的嘛。”刘正卿厚脸皮的笑。 文端先生语带奚落:“哦?那你倒是说说,老夫托付与你的事情,你做成了什么样子?” “先生安排的事情,正卿哪里敢落下?当日就让内人问了,只是……其实先生也应该明白的,那时候楚兄弟只是贵店中的一个小知客,两袖清风不说,连来路都有些问题。日后的前途更是渺茫。那些媒人都是看人下菜碟儿的……” 文端先生闻言并不说话,只缓缓的饮了口茶,似乎在思付些什么。 刘正卿笑道:“楚兄弟能够得先生子孙似的对待,真是三生有幸了。其实,水墨会之后,楚兄弟的事情,就不必着急了。” “怎么说?”文端先生微微扬眉。 “四个字,”刘正卿自信一笑,“待价而沽。楚兄弟年纪尚小,虽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毕竟还没有那么着急。最关键的是,如今楚兄弟是风头正盛的时候。水墨会上出了那么一遭事情,名声正传的满城风雨。若是楚兄弟并无大才也就罢了,但是以他的能耐,日后自然会更胜一筹。到时候,那道还怕娶不到好人家的女孩儿么?” …… …… “一个小小的画匠,搞什么‘寻隐者不遇’的调子,不过就是在水墨会上出了些风头,就真的想待价而沽了么!” 范氏书画行的后院当中,范秋明刚刚听完郎中对妹妹病情的汇报,这时想起秋白染了风寒的源头,怒气便不打一出来。 “三郎君您小声些,咱们娘子的耳朵精明着呢!若是让那头听到了,省不得又是落下一块心病!” 崔管家端了茶来,这时候连忙上前几步,将茶水在范秋明手边放了,不住的安抚。 范秋明虽然气滞,这话却还是听进去了。这时候端了茶盏在手,略微压低了声音:“我就是看不上那个什么叫楚风的。听说不过是十七八的年纪,只是被程源收做了徒弟而已,真的就当自己是一路人物了么?连我妹妹都不见?他还想做些什么?” 崔管家闻言,心里明镜一般。 程源先生在自家三郎君心中一直是一块心病。之前三郎君热热闹闹拿了几车的束脩之礼想要去拜师的,程源先生竟闭门不见,众人只得灰溜溜的离开。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杭州城的内行人几乎都听闻过,三郎君还是好面皮的年纪,自然觉得丢人的,过了好几个月才渐渐的转回来。 不过心结却一直是有的,只是平日不显。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那楚风连面都没见呢,就被程源先生收做了徒弟……三郎君不气他才怪。 虽说其中多少有些迁怒的意思,可人性如此,旁人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的余地了。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崔管家道:“想那楚风应该是真的不在家,否则连陆家的老先生都出来待客了,他哪里敢拿什么架子?” 提起陆家老先生来,范秋明的气息和顺了许多:“那位绝对不能失礼了,听说原本是越州通判,自称身体不好才致仕的。原以为会回乡的,没想到竟然到这杭州城里开了个小小的店面。” “陆老先生在这里的事情,万万不要传出去。”范秋明吩咐着,“飞白那个小丫头,还有当日跟着去的那些仆妇什么的,都告诉她们,莫要到外面乱嚼舌头。陆老先生既然这么长时间不亮明身份,必定是想要隐居的,不希望被世人打扰,咱们万万不可把这消息弄得尽人皆知。” 崔管家应下了,又思付着问道:“郎君,那知州大人、通判大人那头……” “这是个棘手的事儿。”范秋明略微叹息,“没法子,等拜会完陆老先生之后,看看对方的反应吧。明日去的时候动静也不能闹得太大了,我领几个小仆去就好,不要太过引人注目。如果文端先生没有刻意表明态度的话,我便去府衙拜访一次,说一下。不说也不行啊!否则日后尽人皆知了,两位大人还不是要怪到我的头上?” “是,这事情不好办,两边都是大人物,郎君又要劳神了。”崔管家笑着安慰。 范秋明挥了挥手,表示无事。平素生意往来,这些事情他还是应付得了的。 只是心下终究放不下妹妹的事情,对于那个楚风,心里说不上是妒是羡还是怨,终究几分浮躁,再抱怨几句,便也罢了。 安排着崔管家好生照顾范秋白的身子,前面小厮便来禀报有客登门,范秋明便陪客去了。 崔管家依照着范秋明的意思,将当日跟随小娘子去的仆妇们嘱咐了一通,又去小娘子那里请安问询。 刚到门前就瞧见飞白在门口台阶上坐着,老远的就冲着他比量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管家知道这是小娘子睡了,不敢惊扰,只在原地站了,远远的冲着飞白招了招手。 飞白轻巧无声的跑过来。 “小娘子刚睡下?”崔管家问。 “是,吃了些点心喝了药,折腾了一阵子,这才刚睡着。”飞白乖巧的回答。 “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开始就不发热了。郎中说,应该是前些日子上了火气,之前又被冷风一吹,就染了风寒。说是不碍事,再养几天就该好了。” “哎!”崔管家叹了一口气,“好歹有你照拂着,我也算是能够安心些。阿郎老远的把小娘子送过来,就是怕北地太冷,容易着凉。结果到这边来还是如此,我这一颗心也跟着揪着,真是难捱!” 飞白笑道:“崔管家不必着急,咱家娘子身子骨弱是打小的事情了,这一年染个三四次风寒都是寻常事情,一般来讲也是不打紧的,您不必这样紧张。小娘子面皮薄,要是知道大家都因为她的病症跟着慌乱的话,少不得又要自责了。” “是,你这话不错。”崔管家笑着点头,“咱们这边虽然也都是府上的老人,但熟知小娘子性情的只有你一个。你也莫要见外,有什么事情、需要的便直接跟我说。咱家三郎君也是以小娘子为重的,千万不要因为面皮薄耽搁了事情。” “放心吧!”飞白嘻嘻一笑,“我这脸皮可厚着那!要什么会直接跟崔管家您伸手的!” “那就好!”崔管家笑道。 绿杨烟外晓寒轻,范家的院子里,因为小娘子的病症,仆从下人们行事脚步都是轻轻落落的,哪怕枝头的红杏再怎么热闹,他们也不敢有半分的喧嚣。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为楚风做媒之事如若流云,前些日子聚拢,这些日子又渐渐飘散开了。 楚风从刘正卿的行事间略略猜出了什么,但既然对方没有细说,楚风便不会挂于怀,只是微微猜付,一笑置之。 他当然没有什么现在就结婚的打算,古代这种门当户对的婚姻……怎么说呢,楚风并不觉得好或者不好。 就如同胡适先生倡导了一辈子的自由恋爱,自己却是包办婚姻而且生活的十分和谐幸福一般。楚风总觉得,这种事情,旁人没法说的,好与不好,只靠经营。 但棒打鸳鸯什么的楚风自然不会同意,只是毕竟现实是现实,类似《梁祝》《牡丹亭》《桃花扇》这样的剧目,说白了,大多是古代剧作家的一种意、淫而已。女子一见男子便芳心暗度、一见倾心、生死相许,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随,这种书生味极为浓郁的意、淫,说白了,从西汉年间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就开始了,一直到清代《聊斋志异》中那些“兔女郎”,头尾贯彻、矢志不渝的。当然不能说不好,只是太过单调。 正如《红楼梦》里贾母所言,大家族的女眷出门哪一个不是前呼后拥,哪里会有什么男女单独相见、游园惊梦之类的事情发生,那戏卷中的种种,不过是平民百姓对大家族的一种猜付罢了。 大家族的女郎……楚风心底的想法,是不大想娶那样的女子的。倒也不完全是因为骨气、害怕入赘之类的,只是现在想着,单纯的觉得麻烦。 《红楼梦》那样的生活,楚风自问是没办法消受的。海棠诗社的雅致或许令人向往,但那种时光终究是短暂的,更多的还是一些缱绻云烟暗自愁,食色性也罢! 他的目光依旧喜欢放在书画上,如今游兴正酣呢,哪里能够被拐到别处去? 从程源先生那里归来,楚风拿着一幅新的画卷,又看了看自己依旧有些青紫的右手手指,心想这几日的苦,总算是没白挨。 握笔的修正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是老师依旧告诫他,说十余年养成的习惯是很难完全改正的,若是日后再犯,必定少不了责罚。 楚风哪里敢违背,只唯唯苦笑着应下。 这次拿回来的依旧是一幅小格局的花鸟,画上是三株海棠,娇艳欲滴。 老师安排的依然是一日临习一遍,三日后再拿到老师那里去鉴定品评。楚风算是领教了老师的严厉,连一点点的偷懒春慵之心都被浇灭了。 握笔的姿势虽然只是微微的调整,但真正落笔的时候还是影响很大的,不论是临帖还是作画,楚风都需要重新适应,于是做起来格外的缓慢。 好在楚风本身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晨起之后所有事情都一一排开行来,于是只觉得时间如同流水一般缓缓而过,到如同度假一般。 到底窗外春光好,楚风瞧着,也觉得心情很是不错。 午后范秋明来访,由刘正卿陪着,楚风自然以礼相待,又请了文端先生出来与其一晤。说了一阵子闲话,楚风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愣,与在座的几人告了罪。 “先生、两位贤兄,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情忘记做了,要出门一趟,不能相陪了。” “楚郎自去忙,这里有老夫待客就好。”文端先生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楚兄弟水墨会上名声大震,如今自然是万人翘首以待的,本就不该陪我们这等无关紧要的客人。快请自便罢!”范秋明穿着一身锦缎的蓝绸,这时候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楚风。 不知怎么,楚风分明从那话语中感觉到几分刺来,心下觉得疑惑,却又不好多问什么,于是告辞。 先回房拿了东西,楚风便沿着西市往李氏书画行走去。 路上不免念叨着自己的健忘,之前都已经答应了李良骥的,等到范家将《西湖烟雨图》还回便拿给他的,怎么就被他忘到脑后了? 好在耽搁的日子不算多,前天刚刚还回,隔了一天送过去,那家伙应该不会太过生气才对吧? 只是说来到底是奇怪。这范家将画借过去,是为了给女眷看。这李良骥明明自己去参加了水墨会的,会上都看过的东西,为何还要再借一回呢?总不会是为了临仿的,毕竟自己这等手段笔法,距离名家的差距实在太大的些,着实没有仿制的必要。 又或者,是为了给别人瞧?那又是什么人呢?大概是李良骥的朋友吧。 “这不是楚郎君?怎么有了空闲过来?真是有失远迎了!快请进!快请进!” 楚风刚刚走进李氏书画行,刚想跟门边的小知客说些什么,眼尖的郑朝奉老远就瞧见了他,这时候连忙迎了上来。 “郑朝奉安好,”楚风笑着道,“敢问贵东家可在么?我来找他。” “在的!在的!”郑朝奉连忙唤了小厮去叫,笑道,“我们东家早就吩咐过了,等了好几天,可算是把楚郎君您给盼来了!” 楚风闻言觉得有些歉意,都怪自己将此事忘记了,于是少不得道歉一番。 这歉意郑朝奉是不敢领的,刚想说些客气话,一袭绛紫色锦袍、皂色幞头李良骥已经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 楚风远远的李良骥一揖,还没等开口问安,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转身就将他往内院带,边走还边道:“快走快走!你娘的,可算是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身上的骨头都得被卸成六十六块!” 楚风也不明白为何是六十六块不是六十七块,只是被李良骥抓着往院子里走,风风火火的也没看清眼前的景物,转头就被李良骥按在了回廊的亭子里,一把抓过那画匣子,就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屋子里钻。 侧耳倾听,里头并未传出什么声音来,楚风不禁有些纳罕。 四下去瞧,这是个十分幽静的院子,院中并没有假山、池塘一类的装饰,只有两株合抱粗细的柳树,在春风下顾自依依。 身处的回廊便是绕这柳树而建,只有十余步的长短,也没有太多雕梁画栋的装饰,但显得十分清静幽雅,令人见之心静,浮躁之意尽去了。 屋内没有声音,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人在那里。 看来李良骥要自己的画稿,果然不是为了自己赏玩的,而是给别人看的。可这又是什么人呢?在这个院子里居住的,那必定是李家人吧?看那李良骥方才那样紧张的模样,难不成是李家的某位长辈? 李良骥进去后,那房间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半掩着。但里面入眼的是一扇屏风,远远的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楚风在这边胡乱思付着,不多时,那边渐渐有了人声,一道倩影推门而出,远远的看到了楚风所在的地方,便款款走了过来。李良骥最初似乎想要劝阻,双手刚刚伸出来,又悻悻的缩回了,于是只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楚风见来的似乎是个女子,便忙起了身,待对方走的近了,才发现来的是个年轻的女郎,身上只穿着素淡浅灰的布群,脸上未着粉黛,头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绾了个随云髻,一丝装饰也无。但这女郎气度极为不俗,只这样浅淡的几步,就让人觉得有股冷玉之气,不敢轻易亵玩轻视的。 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楚风便只一揖施礼。 “你就是楚风?”李良辰淡淡的打量了他一番。 楚风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西湖烟雨图》是你画的?” “是。” “那幅《寒梅图》,也是你画的吧?” “《寒梅图》?”楚风微微一怔。 李良辰微扬了嘴角,笑的极为浅淡:“就是你换走了章友直扇面的那一张。” 楚风这才想起,最初与李良骥相识,正是他拿了一幅《寒梅图》换走了对方的《京酒帖》和章友直的扇面。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将此戳破。 面前这位姑娘,是当真看出来的,还是猜测呢? “的确。”楚风微微一笑,“这位娘子好眼力。” 李良辰并不怎么在意别人的恭维,只是继续发问:“为何没有落款?” 楚风笑道:“名气太差,怕一旦落款就卖不出去了。” “水墨会上楚郎君名扬杭州城,还算是名气小么?”李良辰浅淡一笑,话锋突转,“楚郎君是北人吧?” 楚风微微一怔,据实回答:“是。” “齐鲁之地有一位大家姓楚名文君的,楚郎君可知道?”李良辰目光泠泠的看向楚风的双眼,仿佛想要看透他的魂魄一般。 “楚文君?”楚风有些不解,摇了摇头,“并未听说过。” “是么。”李良辰淡淡回应,明显是不大相信的。 她看了一眼院中的柳棉,微微福礼,转身离开。 李良辰转身的时候,楚风看到了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由得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这位娘子,那幅《京酒帖》,就是被您揭了二层吧?”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往来朱紫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有人起笔揽胜景,有人落笔诉衷肠。 也有人,抬笔挥墨,铺洒开的,是姹紫嫣红和断井颓垣。 李良辰是在良辰美景中出生的,而她每次落笔绘出的,也都是或良辰或美景的画卷。 她的笔下曾经绘过鼎盛繁华的《韩熙载夜宴图》,也曾经画出过荒寒寂冷的《江山雪眺》。她能画出清贵雅致的金碧山水,也能画出缥缈难寻的吴带当风。 她是李良辰。 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李良辰。 “这位娘子,那幅《京酒帖》,就是被您揭了二层吧?” 楚风问出这句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他有些紧张,戒备起来。这毕竟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问出的又是这样直指人心的话,他并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又会对自己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这毕竟是李家的财路,而且,是一条不大光彩的财路。 楚风以为李良辰会转身,李良骥会动手。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柳絮暗自飞舞,微步犹自生尘。 李良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离开,李良骥抬头看了廊檐片刻,而后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似的,邀请楚风去厅里喝茶。 茶是分茶,李良骥亲手执壶点注,沸水由上而下注入杯中,茶末浮沉冲散,一杯茶盏内,百态纵生时。 宋人又称分茶为“茶百戏”,要看的,就是这注水的一瞬间内,茶汤在茶盏中的风云变幻。 这种杯盏中的变幻是很令人着迷的,讲究也极多,楚风并不是很懂,李良骥也明显不是个中高手,只微微看了一阵子,又用击拂搅了,便递到楚风身前。 楚风微微躬身,道了声谢。 “山阴陆氏怎么跟你们楚家搭上关系的?如今你们老家里还有人么?”李良骥冷不丁的问了这么一句。 楚风闻言微怔。 山阴陆氏所指的自然是文端先生,可这个“楚家”指的又是怎么一回事?虽说自己是姓楚的,但李良骥所指的,自然不是千年之后的爸妈。 方才李良辰也略微提了一句,说了什么齐鲁之地的楚文君…… “李兄和方才那位娘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虽然是北人,但并非齐鲁地区。”楚风只能想到这样的缘由,应该是认错人了罢! 想要详细说一说的,谁知李良骥似乎并没有详谈的意思,只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便转了话题。 “如今楚郎君名声大噪,想必登门拜访者必定络绎不绝了?程源先生在水墨会上说要收你为徒,你去拜师了?” 楚风略略应了几句,然后,二人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没有人再挑起话头。 楚风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与人交往,他原本就是极不擅长的。至于李良骥,是单纯的懒得多言,没话说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找话说的必要。 待客之道、不要让人觉得冷落了之类之类,在李良骥看来,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 平素生意上也是如此,李良骥从来不像寻常客商那样营营苟苟、四处逢迎的。在他看来,生意这种事情,尤其是金石字画的生意,有能耐就去做,只要手里有好货、价格合理,就不愁卖的。若是手里没有东西,就算是再怎么拍别人马屁,也是枉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逢迎什么? 只是如今这个局面,二人之间无甚可说,只能干巴巴的饮茶,着实尴尬无趣了些。 李良骥这种人对“尴尬”这种情绪恐怕是感知不到的,这时候只觉得索然无味,看了楚风一眼又一眼,终究开口道:“楚郎君还带了那幅《京酒帖》来,是为了之前装裱的承诺吧?还请放心,过几日装裱好了,自当派人送回。” 楚风道了声多谢,四下思索一番觉得果然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起身告辞。 李良骥也不送,倒是楚风走到正厅门口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方才那位,是尊姐?” “是。”李良骥没有否认。 楚风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他之所以能够确认《京酒帖》的二层是被那位女子揭的,原因就在于那女郎的一双手。那双手与寻常的闺中女子不同,明显带了些茧子与英气的,换句话说,与文端先生那双手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女子分明是练过纂刻的,而且看起来,练习的年头恐怕并不短暂,否则手指上也不会生出茧子来。 只是那女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纪,真的会有那样高明的手段,即便是在行业之内,应该也算是一流的人物了罢! 齐鲁之地的楚家……也不知他们这姐弟二人,到底是把自己当做什么身份了。 …… …… 余后的几日,楚风过的清清淡淡。 照旧的临帖、习画、刻印,种种事情,并无可言说之事。 毕竟学习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这样。意趣是有的,但是多是在人心,偶有所得的那种感悟,也是萦绕在心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楚风也想着去范家拜访,毕竟引得那位范家娘子生病的事情上,楚风是带了几分心结的。 怜香惜玉这种词或许用不到楚风的身上,但他终究觉得男女有别,女孩子天生处于弱势的,自己总该宽待的。况且对方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着了凉染了风寒,虽说与自己没有直接的干系,可是总该尽一份心力的。 只是心下这样想着,实际上却又做不了什么。 自己与范家唯一的纽带就是刘正卿,可是因为范秋白染病的关系,刘正卿这几日授课的事情也停了,于是连递话的能力也无。 倒是知会了刘正卿,让他什么时候接到范家的通知,可以去教课的话,自己便择日去拜访一番,也省得再让那为姑娘来回跑动了。 这话说出口,少不得引来了刘正卿的一番调侃。楚风只一笑置之了。 如此过了五日之后,楚风早上照旧的去卸门板,打开门,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 入眼的便是两辆华贵马车,旁边依次排开皂衣佩刀府吏二十余人,只静悄悄的在街道两排站了,看起来也有些骇人的架势。 见楚风开门,便有一位中年男子从车辕上下来,笑吟吟的走上前,和蔼的问道:“敢问陆先生可起身了?敢情小哥通报一声,就说是知州大人、通判大人前来拜访。” 这男子态度和煦,但不知怎么,楚风总是能感觉到一股子以上待下的态度来,仿佛那种和蔼是一种施舍似的,让他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这人话里的意思倒是听明白了,知州、通判……楚风隐隐记得,当年苏轼在杭州这里做的官职就是知州、通判什么的,大概就和后世的市长差不多吧。 市长来访,面子上总是要给的。 但这男子的态度让楚风不是很舒服,于是楚风看了看那两辆马车,对面前的男子淡淡一笑:“诸位还请稍待,我去看下文端先生是否醒了。” 说罢,便转身掀帘子进了内室,将外面的一群人晾在了那里。 与楚风说话的男子见状几乎将眼睛瞪了出来,这父母官来访,不诚惶诚恐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知道快些将人请进屋内饮茶么! 心里莫名的就是几分火气,男子一抚衣袖,回到马车旁,面色不豫,语气里却是万分的恭谨:“府君,那小子傲慢,说是回去看陆先生是否起床,就把咱们晾在了这里。” 车里坐的正是杭州知州,这时候索性掀了车帘下了车,笑道:“是陆先生的小仆么?倒也有些隐士门前应有的风范。” 通判见状也从马车内走了下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二位大人此行都穿着便服,但身上官气自然而然,遮掩也遮掩不去的。 “大人与我论起来也算是陆先生的晚辈,稍微等一等怕什么。若是惊扰了老人家休息,那才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通判大人笑道。 “是,文斌知我。”知州大人微微一笑。 而楚风那边,走进后院后,便瞧见了正在打扫庭院的老张。 “张大哥,先生可起了么?” “似乎还没有,我听里面没有声音,就没敢进去瞧。”老张压低了声音笑道,“楚郎君也知道的,我家阿郎晚上一般睡不好的,早上总是要补一觉。这是有什么事情?” “嗯,外头有官员来拜访。张大哥,你是先生身边的旧人了,你说应不应该将先生唤醒呢?”楚风问道。 “官员来访?”老张皱了皱眉头,“看来消息是传出去了,阿郎若是知道的话,恐怕会心烦。只是咱们毕竟在杭州城里,若是得罪了当地官员也不大好……罢了,老奴先去悄么声的看一眼,若是阿郎已经醒了,万事都好说,也不必咱们二人在这里心烦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清香袅袅。 芳茶待客。 稍显逼仄的小小书画行内,也略略显出几分诗礼簪缨的味道来。 此时,天色清朗,流云纤歌,远远的疏朗着,这早春时节的清晨,也分明带出几分秋日的天高云淡来。 阳光尚未炙热,远远的闪耀着,带来些氤氲的暖意,就彷如酒后的微醺,熏得游人,布履也跟着疏懒了。 李氏书画行虽然开在杭州城西市的犄角旮旯,但如今小二十名府衙差役站在门前,便是不想引人注意也不行了。 旁边的几家商铺早早的就注意到了,最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吓的纷纷大门紧闭。可是趴在门缝上细细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又发觉出不对来,于是愈发好奇的瞧着热闹。 来往行人也被这份阵势吓的止步,倒也有那有些见识的百姓,这时候远远的瞧见了马车旁跨刀横立的人影,一拍脑门,告诉身旁的众人:“你们瞧,那是知州大人身边的刘府事,那可是知州大人身侧的第一武官,这马车里坐的是谁,可想而知了!” 众人闻言不免有些惊讶,若是真的,这小小的书画行为何会有这样的大人物来光顾呢? 也有那胆子大的,这时候不满足于只这样远远的查看,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问那最外侧的衙役。 “我说这位公差,里头这是干什么呢?” 那衙役并不搭话。 倒是上了年岁的妇人面皮厚些,这时候依旧笑着问道:“您也给句话。若真是里头犯了事情,我们平素也绕着点走是不是?也省着再给您们找麻烦不是?” 衙役见这分明是没完没了的架势,便横了那妇人一眼,硬邦邦的道:“知州大人寻访,闲杂人等退开!” “还真是知州大人来了?”得了话头,妇人还哪里有推开的意思,这时候更多的百姓凑了过来,议论纷纷,“我说公差大人,这小小书画行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竟然引得知州大人来瞧么?您跟我们说说,我们以后也常来,沾点诸位大人的官气儿也是好的。” 年轻的衙役没想到老百姓的蹬鼻子上脸,这时候呼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站在那里,面色铁青。 “闲杂人等退下!” 这边的吵闹终究惊扰到了刘府事,他走了过来,双目横扫过人群,只一句话,就惹得这些妇人闲汉噤若寒蝉了。 “若是吵到了里面的大人,我刘正平只好秉公办理了!”刘府事开口,语气里带着冷淡。 外层看热闹的人瞧着这架势,不敢再多看热闹,瞧瞧的便散了。倒是前头这几个胆子大的妇人,这时候少不得低声啐了两句,刘府事只做不闻。 见人群散尽,刘府事给了那年轻的衙役一个审视的眼神。年轻衙役挺直了胸脯笔直的站着,唯有面色涨得通红。 刘府事腰间斜挎着长刀,右臂闲闲的撑在刀鞘上,但依旧让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威胁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那些妇人们心里的疑问,刘府事自己心底也是在想的。这小小的书画行,到底有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惹得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大清早的就来拜访,还不敢大张旗鼓,弄得竟跟做贼一般。 想是被车辕、马笼套束缚的久了,一匹拉扯的马不安的打了个鼻响,蹬了蹬蹄子。刘府事走过去,拍着马脖子帮着舒缓了两下。 从这个角度,刘府事能够看到屋内的情形。 两位大人对面坐着的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起来很是普通,这样远远的瞧着,大概气质是不俗的,只是不知身份。但是看两位大人对那老人家恭敬的模样,自己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刘府事心里思付着,大人们拜访完之后,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寻个日子来表一表心意?这西市收税之类的闲事,也不知之前是否冲撞过这家店面,若是有什么事情积压下来,自己不知道,这时候要是再被告上一状的话,以后的日子恐怕要难过的,少不了要登门赔礼道歉一番。 不过反过来说,就算是没有什么得罪过的事情,自己作为知州大人的副官,也应该登门来表表态。只是不知道冒然登门好不好,空手必定是不行的,可是这样开书画行的老人家,自己应该那点什么东西呢…… 刘府事在这里远远的旁观着,心里倒是涟漪不断。 眼巴巴的瞧着在屋内旁边侍立的周府事,刘府事心中的情绪更是复杂。大家同样都是府事,但是身份地位相差的实在太多。不说别的,人家周府事如今就可以登堂入室,可是自己呢,只能傻了吧唧在外面干等。这就是文官和武官的差别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自己年少的时候就蠢笨,读书读不通呢! 罢了!如今天下都是重文轻武,自己一个小小的角色还能有什么办法?这登门请安的事情,手里头应该拿一点什么礼数,只能等着请教周府事了…… 而如今的周府事心底,也并非刘府事想象的那样春风得意。 他侍立在一旁,为两位大人和文端先生添茶倒水,时不时的说几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气氛,原本都是好好的。 他早就听说了文端先生的身份,据说是先帝时的进士出身,为官三十载,真正的仕途前辈,没有人胆敢小视的。但最重要的却是对方的家族出身,山阴陆氏啊,这可是多少为官之人千方百计想要搭上的,他一个小小的府事,哪里敢不重视? 在座的几人浅浅的谈论,说的都是一些官样文章、简单温寒,并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 周府事在一旁听着,偶尔笑着插嘴。 楚风端着准备好的茶水之类送上,见周府事看他,便微笑颔首,转身离开。 周府事看着楚风的背影微微皱眉。他不喜欢楚风行事之间那种云淡风轻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少年郎,店中的小人物,为何在自己面前并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意思? 这一点,让接受惯了旁人敬畏之意的周府事很不舒服。 他心里想着,即便你是陆老先生家的人,也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下人,难道面对自己的时候,不应该诚惶诚恐么?于是心里不免有了些芥蒂,想着应该怎么样找寻机会,稍稍的惩治一下。 “先生喜欢书画,之前怎么没有去参加那水墨会?”知州大人闲闲的问着,其实是明知故问。 “清明要回乡祭祖,否则杭州城的盛事,又是二位大人亲自参与的,哪里有不去参与的道理。”文端先生微微一笑。 “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一层。”知州大人笑道,“文端先生遍览名家书画,不能参与点评,实在是当地文人雅士的损失了。” “不敢,不敢……” 几人便这样说这些闲话,互相恭维几句。 周府事听着他们说起水墨会,又看文端先生开设的是书画行,不免想起了什么,问道:“陆老先生,两位大人,如果下官记得不错,那水墨会上,似乎也有一家叫陆氏书画行的店家参与了,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通判大人道,“是了,似乎是刘正卿那书生拿去的?” 知州大人也忆起了些,问道:“那个刘正卿,字是一鸣吧?似乎有些才学?科举过么?” 周府事笑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记,那刘正卿是当地的一名书生,倒也有些才名的。之前守孝,耽搁了乡试。我瞧今年乡试的应帖上有他的名字,应该是春闱会参加。” 知州大人闻言颔首:“这样很好,年轻才俊,万不可耽搁了。野无遗贤,也是我们地方官员的义务。” 众人闻言自然奉承一番,才算作罢。 “陆老与那刘正卿是如何相识的?那后生晚辈既然能够拿着《京酒帖》代表陆氏书画行,看来与陆老也是关系非凡的?” 对于文端先生与刘正卿二人之间的关系,在座几人都是心下好奇的,而且又提到了春闱,几人不禁都开始默默的想着,这人是否涉及到需要提点的种种事情。周府事是人精一般的人物,也知道二位大人大的心思的,于是看似闲闲的问出这样一句来。 如果那刘正卿当真与文端先生关系不俗,又表示出了此种意向的话,春闱之上提点一二,便成了他们晚辈应尽的义务,也是卖给文端先生的一道人情了。 只是人情分寸这等事情,素来极难把握。 二位大人是不好直接问出口的,周府事这句话,恰好问在了他们的心口上。二位大人对于周府事的心下赞许,不免更多了几分。 文端先生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许多年的人,哪里不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一言可以兴人,一言也足以废人。 这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也正是许许多多的人都将毕生精力,投入到权力纷争中的缘由罢! 自己辞官归隐,不论躲到哪里,到底脱不去的就是这种人情世故,枷锁一般,实在塞得人无处可逃。这到底也是一种悲哀。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直把杭州作汴州(上)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这个时节的杭州城,正是一派“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景致,连春风中都带着春泥与春花的气息,嗅得人暖洋洋的浑身舒坦,所谓风和日丽,不过如此。 清晨之后,日影斜斜,某个人家的院子里开始架起了炊烟。 那炊烟也是懒洋洋的,从最初细细条带似的,缓缓的才变的越来越有层次、越来越有烟尘气,最后在朝霞中被染出淡淡的颜色,又仿佛山川大河中的仙尘一般,在这春风中洋洋洒洒的吹开去了。 炊烟顺着陡峭的屋檐吹落,带着朝食的麦香气,惹得穿着开裆裤的孩童坐在磨盘上眼巴巴的瞅着。 炊烟又随风飘洒着,弥散在这广博又热闹的杭州城上空,被这份喧嚣的热闹牵引着,终究被风吹到一块去。最终最终,或是化作了西湖湖面上的白晨,或是化作了烟花巷子里姑娘们梳妆镜上的霜气,又或者,仅仅是化作了闹市里的一道风尘,与春色三分一起,化作了点点离人泪。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晒着杭州城街巷水道的玲珑变幻,也晒着这片集市的热热闹闹。 从陆氏书画行的铺面里,隐隐约约能够听到西市主街的喧嚣。侧耳倾听,隐约能够听到里面夹杂的声音,那是烧饼、糖渍的叫卖吆喝声,还有孩童们缠着大人哭闹的声音种种。 只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落到耳中恍恍惚惚的,似乎听到了,又听不真切,只是冷不丁的一声又一声的响着。若是闲来无事,怕是能够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又夹杂着每日的晨钟暮鼓,便足以了此残生。 这便是所谓闲适了。 水畔听钟七十载,文端先生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喧嚣与吵闹,猜付着如今入耳的钟声,到底真的是晨钟暮鼓,还是老人家自有的耳鸣,一时间,不禁微微出神。 斜斜的阳光从门外洒将进来,落在柔软的草席上,又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蔓延着。 光影的变幻,往往最令人着迷。 阳光的尖端便是小小的案几,红柳木的料子,简简单单,并没有太多的雕琢与木刻,稍显古拙简朴的样子。 唐朝开始人们就开始习惯了桌椅,事到如今,依旧有文人喜欢这种两汉魏晋时才用的榻席、香案,觉得风雅,古意盎然。文端先生也喜欢这等味道,于是在自家的店面里,也依凭出这样一块小小的隔间来,偶有雅客登门,也能够推杯换盏,雅人深至。 只是这样的雅客,到底难寻。这块小小的、被四扇屏风隔出的天地,更多的作用,还是文端先生与楚风二人闲谈、静饮的地方。 春风敲窗如过客,到底太匆匆。 “咳……”周府事以拳掩口,清咳了一声。 “抱歉抱歉,”文端先生回过神来,笑看着对面的三人,“年岁大了,不中用,总是动不动就走神,几位不要见怪才是。” “哪里哪里。”知州大人笑道,“是我们做晚辈的失礼了,应该通禀后再来的。之前听那小仆说,似乎耽搁了陆老先生的安寝?真是不该。” “小仆?”文端先生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谁,于是捋须一笑,“诸位口中的是楚风吧?那小子是老夫的徒儿。”说罢,冲着内院唤了一声,“楚郎,快来跟二位大人见礼。” 周府事在一旁听着,眼皮就是猛地一跳。 “真是年岁大了,连这等事情竟然都忘记了,实在是失礼。”文端先生笑道,“你们之前说的刘正卿,也就是一鸣,正是我这徒儿的一位友人。偶尔来走动走动,也省着我这徒弟年纪轻轻的,成天只能面对我这个老头子,心有不甘了。” 楚风闻言掀了帘子出来,走近了,唤了一声“先生”。 文端先生并不起身,只伸手介绍着:“这位是杭州府的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辛苦。”楚风落落躬身施礼。 “这位是通判大人。” “通判大人,久仰了。”楚风嘴角含笑,行至间大方有礼,并没有寻常市井小民见到官员的紧张与无措。 这两位大人唤文端先生一声前辈,这时候与楚风就是平辈中人。只是毕竟楚风是白身,并没有什么官职,两位大人总要有些官威的,于是只是欠了欠身,微笑还礼。 “这位……”文端先生又指向了周府事,微微一顿,“尚未请教?” “啊!在下周静安,字则明,陆老先生唤我静安便是。”周府事一肚子的难受,这时候面子上倒也摆布的殷勤。 他原本还在心里暗暗打算着,如何找机会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仆”。可是这“小仆”转身一变,竟然变成了文端先生的高足!这哪里是他敢轻易得罪的人物? 原先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明明孕育成了,蓄势待发,却又在这时候被生生的扼死在了肚子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着实难受。 “原来是周府事,幸会。”楚风依旧躬身施礼,只是身份摆在那里,这一次并没有前两次对二位大人那般一揖到地。 这倒也不是楚风以权看人,只是礼法如此,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同礼相待,否则才是真正的失礼了。 “不敢不敢。”周府事毕竟是官场上沉浸日久的人,虽然心里十分不痛快,这时候却依旧笑得满面春风,也对楚风微微欠身回礼,笑道,“文端先生的高足,那必定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可应了科举没有?” “小子不大读书,腹内草莽而已,不敢应举的。”楚风哪里感受不到周府事那隐隐约约的对抗之意,毕竟之前的事情,他自己也是当事之人。 “哦?”周府事心下一动,自以为找到了耍一把暗枪的路数,于是摆出一副规劝的样子,语重心长,“年轻人还是要以课业为重,科举之道才是正途。听楚郎的口音,似乎是北人?江南之地的确繁华柔媚,对年轻人来说诱惑极大,但万万不可忘了本心才是。” 楚风闻言微微一笑,道:“楚风的确不善读书,就算是真的参加科举,也只是徒增笑柄罢了。再者,‘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如今正是这样的人间好时节,小子又处在这等风、流地界,哪里敢轻易辜负好韶光。” “直把杭州作汴州”,这句诗,原本是讽刺之意。只是如今还是北宋,尚且没有靖康之耻,这杭州城也还没有更改名字作“临安”。所以如今听来,这话反倒成了对杭州的溢美之词。一个府州能够与天子脚下都城相提并论,当然是称赞无疑的。 楚风只是随口想起便说了,毕竟这句诗是后世几乎人人都可以吟诵的句子。可是这话落在对面几人的耳中,却又格外不同。 诗作本身好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关于其中的含义。 将杭州城与京都汴梁这样做比较,甚至得出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结论,这不单单是对杭州城官员的夸赞,而且几乎是夸赞到天上去了,哪一个父母官会不高兴? 更关键的是,这一记马屁拍的不但舒爽,甚至还极为风雅。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几乎是惊喜了一下,而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出自矜和赞许的意味来。 同样是官员,周府事哪里听不出这一记无声马屁拍的如若久旱甘霖,当下面色就有些不济,心里咯噔一声响。 “不愧是陆老先生的高徒,出口成章啊!”通判大人笑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好句,好句!只是不知是否有全诗可以观瞻?” 文端先生早就看出了一些周府事的小心思,这时候又秉承着为楚风找一些出路的心思,顺水推舟的道:“楚郎,既然几位大人问,你就把全诗都写出来罢。两位大人也是书道上的名家,你也让大人们指点一二。” “原来楚郎君不但文采风、流,而且还颇善书道么?”知州大人笑道,“陆老先生这里果然是藏龙卧虎的!如此少年才俊,陆老先生怎么偏生还藏着掖着?我若是早知道老先生身边有这样的少年郎,早就叫到府上任职了,哪里肯让他不为朝廷出力呢!” 这也依旧是顺水人情,倒也不是任人唯亲,只是官府里有些事情,说白了,是个人就能做的。左右要找人来做,何不做个人情出去,倒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知州大人自然是颇善此道的人物,这时候侃侃而言,面上颇有几分得了人才的惊喜之色,这当然也是与这楚风这一记并非刻意而为的马屁相关。 至于书道什么的,二位大人自然不觉得他楚风真能展现出什么来,只不过既然是文端先生刻意说出的,一会儿浅浅的赞美一番、提点上两句也就罢了。 这都是官面上的东西,在场的人,除了楚风之外,早已做的十分熟稔,成为融入骨子里的东西了。 楚风的书法……其余三人都下意识的想着,一个少年郎而已,又是名不见经传的,能有什么样的书法可言呢?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直把杭州作汴州(中) 科举到了宣和这一代,已经基本上形成了固定的体系方式。 除了最基本的糊名以防作弊之外,还有“誊写”一法,来二次阻止舞弊案的发生。 科举的所谓誊写,就是在考生们答完卷子之后,会有专人来誊抄一遍,以保证字体与原本书写考生的不同。 这自然也是为了防止熟人作弊,毕竟,字迹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有人在字迹或者某些角落的墨点之类做文章,就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屏蔽掉。 最初下达这个法令的时候,很多考生是十分欣喜的。不单单是因为可以有效的阻止舞弊发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方法,变相的给了考生们一个放松的空间,那就是:不必再苦练书法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在书法之道上有才华的。很多人,哪怕拿起笔来苦练一辈子,书法上的造诣依旧只是平平而已。许许多多的人便是吃了书法上的亏,即便是腹内才高八斗,也依旧无法高中。 这种事情,千年之后也是依旧的。人毕竟是视觉动物,一篇文章拿过来,第一眼看去,看的就是工整与否;第二眼再看,便是字迹如何。 字迹之于文章,就如同颜值之于人类。虽然读书人都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但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毕竟真正做到知行合一,是几近于圣人的高度了。 科举和后世的作文差不多,想要拿高分,先练字。如果字不好,就算是文章再怎么凤首猪肚豹尾,也不可能取得什么好名次。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也是所有以科举为目的的学子们,都最为清楚的“潜规则”。 正是因为如此,在最初宣布加上了这么一条“誊写”的规矩后,许许多多书法上不大好的士子们兴奋不已,而那些书法上颇有天资能力的士子们却又愤愤不平了。 这件事情闹了一段时间,朝廷上也辩论了一段时间,最终的结果,还是让那些不善于书道的士子们大失所望。 朝廷最终的意思是:书法还是要看的,毕竟以后要批阅公文,甚至写折子直达天听,要是书法上没有太好的造诣,别说当今天子了,就连同僚们看着公文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的。所以,办法在于,该誊写的誊写,录取之后,再由几位官员联合审查,剔除掉那些字迹实在不堪入目的卷子。 于是乎,闹闹哄哄、热热闹闹一圈下来,该练字的还是得回去练字,该开心的依旧开心,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科举便是如此,不止书法字迹,长得太丑、不健全等都是不让参加,或者名次会被剔除的。至于种种原因,自然是为了让官家在看满朝官宦时看的舒爽,最起码,心情要好的……当然,这都是外话了。 知州、通判两位大人,都是科举一途走出来的人,书法上或许没有太高的造诣,但自然也是有着一定的才学的,为楚风指点评判一番,倒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是楚风隐隐愕然了一下,片刻后才回想起这句诗的出处,原来是南宋的诗人林升写的,如今怕是还没有出生,竟被自己盗用了。 来到宣和年间后,楚风也想过用记忆中的诗词震慑一番等等,可是真正去想,唐宋风、流到了宣和这个时候,也基本上被抒发的差不多了,唐宋八大家的诗词文章世人已周知,想要再捣腾出点东西来,并不是太过容易的事情。 至于南宋的诗词,大多是伤逝、炎凉的,若是这个时候拿出来用,实在与四下的境况不相合,除了挨揍之外,恐怕不会有其他的下场。 元曲、明清里的东西自然可以拿来用,但是一来楚风知道的并不多,二来,他也不是很希望在这种方向上展现太多的东西。毕竟腹内是草莽,偶尔吐出几句佳句也就罢了,毕竟纵观唐全诗、宋全词,很多人都是如此,一辈子只留下一首名作来而已。 只是,如果真的出手便是几篇惊世的诗词文章,表面上太过华丽了,腹内原本却空空如也的真实恐怕也会被人发觉的更加彻底了。虽然在这个年代徜徉的时间不算长,但楚风也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背地里的事情。代笔、抄袭,这都是无法避免的,只在于抄买的多少,与有没有人追究罢了。 什么样的程度就做什么样的事情,这是楚风所认同的价值观。 至于这一首《题临安邸》,在北宋未逝去之前说来,更像是歌功颂德的诗作,毕竟少了那一层哀叹与怒其不争的,诗的气韵上就要差上许多。美则美矣,只是少了那种悲愤慨叹,便成了一篇上佳却不极佳的诗作。 这样的层次,楚风借用而来,也算适度了。 于是谨遵了文端先生的话,楚风躬身施礼,微微一笑,转去旁边柜台旁磨墨。 另外几人是不会真的起身去细瞧的,便只坐在原地继续闲谈些琐事、旧故。倒是那周府事,谈笑间时不时的瞥向楚风,心里算计着什么。 若是一会儿那书法拿过来,好的话也就罢了,如果不佳的话,自己应该如何说辞,才能既不惹二位大人厌烦,又将这楚风说成一个不通事物、腹内草莽的无用郎呢?这尺度怕是要好好拿捏的,不能重了,否则二位大人不但会心里不舒服,也会惹得陆老先生不喜。 但该说的总要说,否则自己这一颗不上不下的心,悬在半空着实难受。就像是胸口里堵着一口气一般,不抒发出去,实在是不够舒爽的!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也就罢了,之前吟出那样一首诗来,还不是在拍二位大人的马屁?一个溜须拍马的家伙而已,还真以为他要比我们这些鞍前马后的浊吏清高多少么!别的不说,单是这楚风衣冠禽兽的气度已经让人难受了! 是了……一会儿等这楚风将那诗拿来的时候,我只夸那诗作,顺带说上二位大人的治理有方。至于书法什么的,自然可以旁敲侧击的嘲笑几句。哈!让这少年郎也吃吃瘪,省着无端端养出这几分傲气来!这也是为这少年家着想了,如今他遇到自己,还只是被敲打敲打。若是日后还这样轻狂下去,难免就会得罪到他得罪不起的人,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他自己? 哈!我也算是当头一棒了,没准儿也积下了一场功德不是? 周府事心下有了计较,觉得神情分外舒爽,只等着出手一击了。 “陆老先生的同榜便是下官的前任,如今已经高迁昭文馆。那位大人实在是我辈楷模,治下一派清明,我们接任下来也是托了他的福气的……” “陆老先生家学渊源,听说府内藏书已逾三万?真是羡煞人啊!我听人说有一本奇书,不知老先生家中是否有藏本……” 几人谈笑妍妍,来往间都是此类的话语。 楚风在旁磨墨时一一听了,不禁微微一笑。 墨磨好后,他并不急着动笔,而是将林升的整首《题临安邸》好生在心中盘桓了几遍,将整个人的心绪调整到相应的程度后,才拾笔、沾墨、落书。 这一首由他现在写来,调子自然与悲叹、痛心疾首无关,而是一味的承平与享受,甚至隐隐有些骄奢淫逸的味道才是最佳。正所谓“斗鸡走狗轻薄儿”,这是只有盛世华章之下才会产生的游手好闲的味道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杭州正是这样的繁华圣地,抬眼望去,此处有佳山,而佳山之后还有仙山,就算有一辈子的好韶光,又哪里能够轻易的游走赏玩的齐全。高楼之外仍有高楼,有的是背西风酒旗斜矗,有的是满楼红袖招,这样的盛情盛景、美酒美人,又哪里是一辈子能够品尝完全的。 西湖已经是西子的化身,而在湖中的画舫里,美人们又开始歌舞、开始笑意盈盈,这样的画面,从来不曾停歇,也永远都不会停歇。这就是西湖,洋溢着美人的西湖,湖水的波澜就如同美人的衣裳,层层叠叠的涤荡开去,在惊鸿一舞中明明波澜万千,却又悄无声息……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就是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眼前包揽着这样美丽的人儿,天公又肯作美,将春日的暖风徐徐吹来,入得口鼻之后,便成为一坛陈酿,何处不动人,何处不醉人。 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风雅、这样的繁华,游人们那里还分得清这里到底是杭州城,还是汴梁城呢? 二十八个字,楚风挥笔,一蹴而就。 书罢,他看着纸上的字迹,不禁自嘲一笑。 同样的一首诗,写在南宋还是北宋,味道实在是差了太多。 同样是杭州城,同样是这样的春天。此诗中原本的悲凉与愤慨,当真会在几年之后就变为现实么? 就算是繁华虚化,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实在太过令人感慨了。 楚风微微思付着,看着门外铺天盖地的春、光。 “看来楚郎君是写完了?快让我们来一饱眼福吧!”周府事开口,兴致勃勃。 正文 第五十章 直把杭州作汴州(下) 人生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一千个人,恐怕就会得到一千个不同的回答。甚至,在每个人人生中不同的时间段里,回答也必定是不相同的。 只是,对于现在这个时候的周府事来说,他所追求的东西很简单——让楚风出丑。 如是而已。 而周府事达到这种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四个字,顺水推舟。 书法这种东西,除非真的好到一定程度,否则人与人的品味不同,谁高谁低、是好是坏,其实很难说清的。 这就像是晋人极爱王羲之,而轻贬王献之。而到了后世,王献之又重新受到赏识,甚至很多人认为王献之的书法要比他父亲王羲之还好。如此类似的事情,并不止一件。 人的审美是随着时代的变革不停的改变的。这就像是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丽,只是时代不同,欣赏的目光自然也不同。 书法就更加如此,除了那些真正在群星闪耀的星辰中绽放出异样光亮的华彩,亦或是那些真正经过大浪淘沙后筛选出来的结晶,很多东西,都仅仅是历史的一种积淀、艺术的一种沉积而已。 美可以有千万种解释,书法更是这样。 柔美娟秀的字迹,你可以说它不够有力;力透纸背的字迹,你可以说它灵动不足。潇洒龙蛇的字迹,你又可以说它太过流于表面……再刚强的事情都有它的破解法则,更何况,书法这种事,原本就是一件“漏洞百出”的事情。 周府事早已准备好,牙尖嘴利的他,混迹于杭州城的知州府三年有余,哪里会在这种小事上栽了跟头? “哦,楚郎已经写好了么?拿来让二位大人看看吧,也让为师瞧瞧。”文端先生和蔼笑着。 “是,陆老先生的高徒,我们一定要好生品鉴品鉴。”两位大人笑的轻松,心里所想的,不过是官样文章、应付了事。 楚风将诗作拿了,笑着走来,双手奉上。 而后,退开半步,微笑以待。 “不管诗文如何、书法如何,单单是看楚郎君这一身不卑不亢的气度,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啊!陆老先生的手段实在是高明,连徒弟都跟着您沾染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息。”知州大人接过了那张诗作,轻笑着,赞叹了一句。 通判大人也面露笑容,想要接上一句,刚开口,却瞥见了那纸上的字迹,微微怔了一下,想说的话也被噎在了喉咙里。 “山外青山楼外楼……”通判大人下示意的念了一句,心里有些讶异,不由抬头看了楚风一眼。 楚风依旧侍立在一旁,微微笑着,仿佛谦和有礼,又明明带了几分出尘的不羁之气。 “西湖歌舞几时休。”通判大人又接着念了一句,这一次,他看向了文端先生。 文端先生眯着眼睛,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施放出来。显然是很满意的样子,而同时表现出的,并没有什么讶异的情绪,反而有些理所当然。 后面两句,通判大人并没有再念,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屋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沉默的时间很短,可却包含着万千思绪,也包含着万千复杂的情感。 春风吹进门廊,绕过屏风,带来一股杏花的香气。 一枚柳絮跟随着杏花的味道飘洒进来。也不知是柳絮追逐着杏花香,还是杏花的香气附着在了柳絮的身上。 柳絮落在纸面上,堪堪挡住了“杭州”的“杭”字,又在微风中微微颤动着。 “这字……”一时间,知州大人不知该反馈出什么样的情绪。 “我这徒儿也算是无师自通,书法学的是蔡襄的《暑热帖》,只是临习的时间不长,小半个月罢了。书道我是不大懂的,我这徒儿又苦于无师,二位大人也是个中高手,如果有什么看法,还希望能看在老夫的薄面上,不吝赐教才好。”文端先生笑着道。 “小、半个月……”知州大人重复着,嘴角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 文端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应该不是玩笑。只是,半个月的时间,能够单单从临帖中学习出这样的字迹来?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更何况,不单单是这书法,还有这首诗啊! 这首诗看着简单随意,可分明就是举重若轻!这哪里是寻常少年郎能够达到的高度? 他浸淫诗词半辈子,如今能够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繁华随雨逝,回首琼楼,寂寞影徘徊”之类的句子。这样看似随意的举重若轻,是每个文人都想企及的高度的。 诗词文章、书法丹青,即便是文人豪客,能够通达其中之一已经不易,更何况是这样在诗、书上都有了几分造诣的? 而最让知州大人无法接受的,还是文端先生的那句“临习了半个月左右”。 谁都是从科举考试过来的,谁没有临习过书帖?偶尔手上得到一张名帖并不稀奇,最为关键的是,仅仅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达到了这样的效果,这是令人咋舌的,甚至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 知州大人看着楚风,看着这个侍立在一旁、面色淡然的少年郎,心绪浮动飘起,又缓缓的落下。 他看了看旁边的通判大人,又看了看对坐的文端先生,轻笑起来。 “江山代有才人出,看来我们几个都已经老了。”知州大人自嘲笑道。 而旁边,同样侍立的周府事却不免脸色有些发绿。他就算是再怎么蠢笨,也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对于眼前所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他自然是看的通透的。 这样的书法……竟然比自己还要好上许多的,他周府事若是再敢贸然开口,那就不是挑事,而是嚣张了。 更何况,知州大人的一句话,已经奠定了太多的基调。他一个小小的府吏而已,哪里敢与顶头上司拧着来? 周府事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但人一旦过于聪明了,也免不了要畏首畏尾,一方心绪难以抒发,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着。 只是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什么呢?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卧虎藏龙 “我早年间见过蔡襄的书帖,还是在洛阳袁公府上,也是一方尺牍的行书,的确清雅婉转、动人心魄。少年家笔力很好,这几个字就能够看得出来,书道上是形神兼备的。但在本官看来,少年郎最值得夸赞的,是这一份不骄不躁的气度。很好,很好。”通判大人看着楚风,笑眯眯的颔首。 楚风也抱之一笑,说了句“不敢当”,躬身还礼。 “这《暑热帖》看来也是陆老先生家中的珍藏了?这少年也是幸甚了,能够拜在陆老先生的名下,不单单能跟随修习纂刻之法,还可以借阅陆家的名帖、藏书,啧啧,想一想就觉得羡慕了。”知州大人赞叹道。 “是,”通判大人笑着附和,“大人可知道一些书生中流传过一句话的,叫做‘江南书院教书匠,不如陆府看门人’,所谓家学渊源、近水楼台,恐怕正是如此了。” “怎么竟有这样的谣言么?真是太过夸张了。”文端先生闻言,笑着摇头。 知州大人笑道:“既然有此言,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了,陆老先生何必太过谦逊。是了,不知那《暑热帖》是否在府上?我们怎么说也算是客人,能不能反客为主,提个不情之请,借阅一览,一饱眼福呢?” “这都是小事。”文端先生笑着挥了挥手,对楚风道,“楚郎,将《暑热帖》拿出来请二位大人赏玩吧。” “是。”楚风微微躬身,转身而去。 通判大人看着楚风离开的身影,颔首赞叹:“所谓芝兰玉树,理应如是。” 旁边的周府事,面容已经僵硬多时了。 之后的事情,行云流水。 大家依旧说着些与政事、官场不相干的闲话,闲适风雅着。 《暑热帖》被拿来把玩赞叹,楚风又被吩咐着用苏东坡的行书字体写了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大家点评、赞叹不提。 如此殷勤一番之后,知州大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楚风道:“过些日子便是乡试之期,楚郎似乎并不准备回原籍参与?” “是,晚辈不怎么会读书。”楚风笑道。 “如此人才,不参与仕途多少有些可惜了。今年看来是说不动楚郎了,只是,楚郎写的一手好字,若是不为己所用,我这个做父母官的,总是觉得心有不甘啊。”知州大人爽朗的笑了一声,“楚郎若是那几日无事的话,不妨来府上,帮本官誊写卷子如何?报酬虽然不多,但好在时日不长,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陆老先生,我借高徒一用,您可答应?” 旁边溢美之词围绕着楚风来回的流转,楚风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 宠辱不惊,并不是他这个年纪做得到的,但是他之所以能够站在一旁微笑倾听,是因为他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些称赞,是有对自己本身的,但更多的,或者说,五六成左右,还是因为文端先生。 捧人总少不了同时去捧身边的种种,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与这种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自己的书法造诣到底如何,楚风自己对自己是有定位的。 就算是再怎么有天分的人,临帖这种事情也不是半个月就能够见功力的,更何况,他在书法上的资质只是寻常。或许临习的要比旁人略好一些,但也只是略好而已,不值得多说什么。 如果没有文端先生的因素在,旁人自然不会对此称赞些什么。 楚风是很冷静的人,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很难被外面的虚捧言词撼动。捧杀人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的很多,不论是在任何的社会里,都不停的在重演着。楚风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落入这样的糖衣炮弹的陷阱。 耳边的这些话,可以入耳,却不能入心。其实在场的众人都对此事心知肚明着,只是没有人会点破罢了。 当然,如果说楚风这人的弱点……就是对自己的估计着实浅薄了些。他以为自己并不出众的书法、丹青之类,实际上,要比他自己的预估层次还要高上那么两三分的。两三分虽然不多,但是鉴于他的年纪,落在旁人眼中,也可以用“不俗”两个字的形容了。 很多东西,是融进了楚风骨子里的。千年之后的眼光带给他的经验与视野,到底与现在的人不同。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或许很难说清楚,却又是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可以影响到很多落笔时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楚风或许注意不到,但是对于这个年代的其他人来说,却能够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便是所谓风度了。 正是因为这些种种的铺垫,周府事对于楚风勾勒好的打压手段,才在没有施展时便完全偃旗息鼓。但这是一根刺,埋在了周府事的心底,日后也不知还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 至于那知州大人提出的建议,楚风尚且在思付“科举誊抄”的意思,文端先生便先行应了下来。 文端先生正希望楚风有这等进身之阶的,自然不会推辞:“徒儿顽劣,能够被知州大人看重也是他的福气。只是这小子从未在外面做过事的,若是惹出什么事情来,还望知州大人多多担待才好。” “陆老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能够请到楚郎做这一届的誊抄,正是我们这些批阅官的运气。素来誊抄的字看起来都是味同嚼蜡的,食之无味,今年有楚郎执笔,这审阅卷宗都不再是苦差事了!”通判大人应和道。 楚风在一旁听着,心里对于什么科举、誊抄之类的事情,隐隐有了些了解。对于在官府任职这种事情,楚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好坏感觉,觉得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他对于在此类事情并没有什么期望,总觉得那种地方太过“藏龙卧虎”,那股子官家气派,是他学不会也不想多学的。 只是文端先生如此推举自己,这誊抄的事情,楚风总不好再推辞掉。 他心里想着,不过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誊抄卷子而已,应该也没有太多的人际往来,会比较轻松的。而且有工钱可以拿……虽然楚风现在住在文端先生这里吃喝不愁,但他每个男人骨子里都骄傲于自力更生的,楚风自然不会例外。 在座的几人都没有发现,周府事的面色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幻了太多次,着实有些好笑了。 “是了,我忽然想起水墨会上的一通事情来。”通判大人冷不丁的想起了什么,看向楚风,“刘正卿当时代表陆氏书画行,除了拿出一幅《京酒帖》之外,还拿了一幅私人的画作,我记着画中所画便是西湖的湖光山色,当时程源先生就说要收这画作的画者为徒的。依照着刘正卿所言,那画作是他的友人所画,我有些记不清名字了,只是,似乎也是姓楚的?难不成,就是……” 文端先生闻言捋须一笑,颔首道:“大人果然好记性,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挂在心上。是了,楚郎不仅仅是我的弟子,如今也在那位程源先生门下学作丹青。” “啊!”众人一片惊异。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乡试近 之后的一段日子,其实十分平淡。 春闱将近,刘正卿那边便先停了为范秋白授课的事情,闷头在家背书学习。他偶尔也回来楚风这里转一转,二人之间互相探讨一下书法上的东西,或是偶尔弄些简单的酒菜小酌一番,也算是纾解一下紧张的心境。 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虽说乡试对于刘正卿来说,应该是探囊取物一般的存在,可是考试毕竟是考试,除了实力之外,运气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考场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能否应对自如,这都是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恐怕除了神仙之外,谁都说不清的。凡俗之人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不仅仅是刘正卿,因为乡试趋近的缘故,整个杭州城也随之愈发热闹起来。前来应试的外地士子们纷纷住进了客栈,酒馆、茶肆中的食客们也因此多了许多,甚至连那些纳鞋底、卖估衣的店面里,都比往日多了三分热闹。 更不必说各家书画行了,只是短短的一段时日,不知多少笔墨纸砚被卖了出去,就连平素一些不大好卖的高档货,也被头脑发热的士子们纷纷挥金求购。说白了,大家都明白,重金买来的文房四宝不可能直接换取榜上有名,之所以买回来,只是为了求得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正是因为如此,就连陆氏书画行这几日的生日也跟着水涨船高。除了一些文房用品之外,楚风思付着写了几张平整规矩的小楷,往台面上一摆,竟然真的也被某些士子买了去,当做书帖临习之用了。 甚至连刘正卿自己也求了一张,按照刘正卿的说法,楚风的楷书虽然在艺术上来说不够出色,但是中规中矩、尚可堪顽,应付乡试这种级别的考试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值得他拿回去临习。 刘正卿也听说了楚风去做乡试誊抄的事情,乍闻此事,不由得有些惊诧。这份惊诧倒也并非来自于二位大人的登门拜访,而是源自于自身对乡试的参与。 “我刘正卿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碰见了能够舞弊的机会。可是偏生以我的才华来说,这场考试又根本无需舞弊……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无用功,你说哥哥我是要还是不要?” 楚风听了这话,也不禁一笑。 刘正卿的字迹,比较寻常,想要从乡试的雪片一般的卷子里寻找出来,恐怕十分困难。可若是真的在卷子上面做一些手脚,到了楚风这里誊抄、安排一下的话,以文端先生与二位大人的关系,自然也可以走这个门路。 不过楚风也明白,刘正卿这话完全是玩笑。 以文端先生的为人,若是刘正卿真的提出这样的请意,他或许会答应,甚至帮着安排一番。但这件事情做成之后,必定就会与刘正卿划清界限了。 为了将一件事情的九成胜率提高到十成,而代价是要失去文端先生这样人物的赏识……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想必都不会做类似的决定的。 不过文端先生在这里,该请教的东西总是要请教的。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进士出身,在科举这条道路上“身经百战”的,自然有太多的经验和小技巧能够传授。 文端先生给刘正卿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楚风也偶尔在一旁听着,不时啧啧赞叹。 毕竟是准备过高考的人,实际上,那段日子距离现在的楚风并不是很远,虽然隔着千年,但课堂上各科老师语重心长的讲诉答题技巧的画面和感觉,依旧萦绕在楚风的心头。 文端先生说的时候,楚风也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准备高考的那段日子,意兴思飞之余,心下又觉得怅然若失,可又在这份失去中,偏生又带了几分欣然有得。得失、因果、往来,种种交织与胸,难以忘怀。 时不时的也会插句嘴,将后世考试总结的那份经验随口说一说。 刘正卿在一旁听着,笑着说楚风是纸上谈兵,一个小家伙而已,又没参加过科举,说这些恐怕都是无用的。 但很明显的,文端先生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将楚风所言仔细考虑了一下,皱了皱眉,问道:“楚郎并未科举过,为何会对这些事情知之甚细?楚郎所说的这些东西……说不上完全可以使用,但很多点是好的,稍稍修正即可,而且连科举了这么多年的老夫都没有想到的。这些事情,楚郎又是从何处知晓的呢?” “早年间在家乡上私塾,那位私塾的教书先生虽然只中了乡试,但是参加的次数却不少,故而对这些东西颇有些心得体会。”楚风笑着解释,“只是那时候我还小,记得可能不准确了,先生您姑妄听之,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指正。” 文端先生捋须颔首:“原来如此。” 刘正卿闻言不禁微怔,旋即笑着抬手,玩笑着锤了楚风一拳:“那你小子着实可恶!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些!看老先生的意思,就连科举这东西,你都颇有些心得,有不少可取之处了?真是气人啊!跟你这种人来往,可真是自惭形秽呢!哈哈!” 他虽然说着“自惭形秽”这几个字,但实际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的自卑来。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毕竟这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年代。就算是书画再怎么厉害的人物,只要不是科举、官员出身,在世人看来,终究是比不过“科举出身”四个字的。 楚风在书画上有长才,刘正卿却在科举上颇有自信,相比之下,二人之间也算是不分伯仲,自然是可以互相欣赏、互相学习的。 朋友之间便是如此,总要大家才学能力差不太多。否则就会渐渐从平等关系,变成上下级关系了。只是自然而然、无法避免的事情。 “有一件事,楚风心下疑惑,还想请教一番。”楚风想起了什么,问道。 文端先生笑着点头:“但说无妨。” “我听旁人说,这乡试原本是秋天举办的,所以叫做秋闱。如今正是早春时节,这时候举办,似乎不合规矩吧?”楚风记得千年之前的历史老师,是说过有关宋朝科举事宜的,心下疑惑,才有此问。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悠悠众口可烁金 “乡试原本应该在秋季的,只是去年杭州城秋天闹了水患,许多外地的士子根本无法赶来,今年才在春天又设了这场春闱,算是补足之用。”刘正卿道,“我也算是幸运之人,去年秋闱的时候还在孝期,无法参加。原本想着今年在参加秋试的,没想到还多了这场春闱可以参加。如果这一场取不上的话,秋天还可以再考一次,倒也没有什么耽搁,哈哈!压力小了很多,实在是件好事情。” 正常来说,宋朝取士也与后世明清差不多,除了三年一大比,偶尔有恩科之外,下面分成乡试、府试两层。乡试是每年秋天举行,俗称秋闱。如果乡试中第,当年就可以继续参加冬天举行的府试。 三年一大比的制科考试,也就是最高级的考试,也是春天举行的,这就是百姓们俗称的春闱。但是这种制科考试不仅仅是次数少,三年才会考一次,而且取中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一般来讲,一次考试取中的士子不超过二十人。三年二十人,可见其中难度。 好在除了制科考试之外,还有时不时加开的恩科。恩科分为许多科,比方苏轼苏辙兄弟参加过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还有类似“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等等。 恩科考试的范围很广,只有少部分是只允许府试中第者参与的,大部分来说,都是取众甚广,甚至连一些布衣出身的书生也可以参加。但实际上,话虽然这样说,可参加恩科基本上都需要朝廷重臣的举荐……所以,其实一般来讲捞不到寻常百姓头上的。 刘正卿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自然不会期盼参与那样的恩科考试,还是步步为营、乡试府试殿试层层而上,才来的周正。 “好在帖经和墨义都已经取消了,否则一场乡试下来,怕是三四天不止。”刘正卿感慨道,“现在想想,前辈们可真是不容易啊,当时一考就是四五天,想一想就觉得难受。” 文端先生笑道:“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夫都没有经历过。” 楚风有些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不免出言请教。 文端先生笑着解释:“神宗之前的进士科考试,是要考许多东西的。那时候有个顺口溜,说的就是这事情,叫做‘诗赋论策五道、帖十帖墨十条’。摊开来说,就是进士科的考试内容了。诗、赋、论各一篇,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的墨义十条。若是真的细细答完,的确需要四五日的功夫。” “帖”就类似于后世的古文默写,“墨义”自然类似于后世的古文翻译。 “帖经和墨义,包括时策,在神宗年间便从进士科里取消了。”刘正卿接着解释,“这基本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会背了不会用也没有任何好处。原来设有‘明经科’的时候,这些都是明经科的大头,进士科瞧不上的。” “话虽如此说,但四书五经是魂魄,虽然不考了,可行书作文哪里少得了它?说白了,只是换了另外一种考试的形式罢了。”文端先生指教道。 刘正卿躬身应道:“是,先生指教的有理。” 楚风在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禁咋舌,笑道:“好在是题目改的少了,否则我们这些做誊抄的,岂不是要抄到明年才能抄完?” 二人闻言大乐,文端先生指着楚风笑骂道:“这个疲懒的小子,咱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他脑子里寻思的,竟然是誊抄起来费不费力!一鸣,你说这小子气人不气人?” 刘正卿笑着应和:“哪里是气人,真是气煞人也!” …… …… 除了刘正卿偶尔来向文端先生讨教、蹭饭外,范秋明也带了些礼物来再次拜会了一番。 范秋明毕竟是做生意的人,行事极为妥帖,自认为在知州、通判大人的事情上有了些愧疚,于是进门便奉上一幅索靖的章草。索靖是西晋年间的草书大家,这样的重礼,文端先生自然是爱不释手的。 楚风自然也十分欣喜,待客的时候就忍不住细细的瞧那书帖,连待人接物之类的事情都有些木讷了。 只是恍惚之间,不知怎地,总觉得这范秋明似乎对待自己十分冷淡,甚至带了几分敌意的,不免有些纳罕,却又不好细问。 范秋明准备离开的时候,楚风想起了范家那位娘子的事情,追上几步,在自家店铺门口问道:“范兄,听闻令妹之前染了风寒,不知如今可好些了?之前我不在家中,去了城外的程先生家学画,致使令妹白白等了半日,着实不该。原本想着登门问安的,又听闻令妹病了,未敢前去叨扰,不知何时才能……” “楚兄在水墨会上名声大震,又被程源先生收为徒弟,真是双喜临门啊!” 范秋明正准备蹬车,被楚风叫住。话听到一半,范秋明便冷淡的开口,打断了楚风想要登门拜会的念头。 楚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弄得有些不解。 他哪里知道,范秋明曾经几车的拜师礼拉到程源先生门前,却又被拒之门外,成为笑柄的。 这件事情,因为时隔几年,已经渐渐被人遗忘。可是之前因为程源先生收徒的事情,再度被人翻找出来,除了有人背后说说之外,甚至还有些原本就与范家有罅隙的人,当面奚落了范秋明一番。此事皆因楚风而起,如今面对他,这个家伙竟然还三番五次的点出他和程源先生的关系,范秋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楚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平白的糟了几记眼刀,心里纳罕的要命,却又没法直接去问。 “我妹子身子骨打小就弱,奔波致使寒凉之疾的次数很多,并不是单纯因为楚兄而起,楚兄无须太过在意。”范秋明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楚风。 这几日已经渐渐有了传言,说是范家女郎因为求见楚风不得,患了相思之疾,大病一场。此中各种传言落入范秋明耳中,自然让他火冒三丈、睚眦欲裂。 楚风你不过是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少年,竟然为了出名,不但在水墨会上做戏,还想要拿我妹妹邀名,实在是太不要脸!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明显就是楚风策划好的,没准儿这些谣言都是楚风自己造出来的了! 一个人为了出名,竟然行这等下流之事!实在让人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了! 范秋明甚至将此事迁怒到了刘正卿身上,即便他与刘正卿原本就相识,现在也早已下定了决心,不准备让刘正卿再做自己妹妹的西席了。只是看在原本朋友一场的面子上,范秋明准备等到乡试之后再与刘正卿说此时,到时候,自然要与这等助纣为虐的人物割席断交的! 范秋明心里“明镜”一般,自认为早已看透眼前这人的心肠,于是看向楚风的目光愈发冷冽了。 楚风感受着这种敌意,还以为对方是因为那位娘子生病而气愤自己。他对于范家娘子染病的事情,原本也是有三分自责的。自己的原因……虽然不是直接原因,也总要承担一部分间接责任的,以楚风的性子,自然不会推脱。 “范兄,我楚风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不必了!”范秋明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要是再聊下去,他没准儿都想揍人了! 于是大袖一挥,瞧也不再瞧楚风一眼,只冷笑道:“程源先生的高徒,又是陆老先生的门生,您这样高的身份,哪里是我们小门小户能够攀的起的!不敢劳您大驾!” 说罢,一头扎进车厢当中。 “老刘!回府!” 车厢里一声怒喝,惊落路旁一树梨花。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子不语(上) 除了刘正卿偶尔来向文端先生讨教、蹭饭外,楚风的日子过的可谓是风平浪静。 每日不过是练字、习画、纂刻、读书,虽然朴素,可却依旧兴致勃勃。 刘正卿仍旧是每隔三日便去程源先生那里来往一次,除了自身的进境外,往来途中看着一路景色的日渐变幻,也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日子行云流水逝去,转眼便到了四月末春闱乡试的日子。 各路商贩云集杭州城,吃穿住用行一概的生意都因为乡试而热闹起来。就连素来冷清的三星桥头水路上,都多了几个小小的舟楫,每日有渔家的姑娘盛了满船满船的莲蓬来卖。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到得这个时候,春意正是最浓时,风、花、月、影都浸润到了春天的骨子里,仿佛碾碎了、烧尽了,都抽离不去那个“春”字似的……在这样的气息里,谁能不忆江南? 乡试举行的地方,是在城南太平坊的三桥街旁。 早在三日之前,人气就开始在这附近聚集起来。与后世中考、高考相同,很多考生都需要先来看一下考场的,毕竟大部分今年前来参加补录春闱的学子,都不是杭州城本地人,所以提前先来探探路是很有必要的。 这个年代对生意的管理十分森严,除了每个城市规定好的市集之外,是没有人敢在寻常的街面上摆摊做生意的,否则很快就会被府吏抓走。 所以,即便这边愈发的人声鼎沸,三桥街上却并没有东西两市那种往来买卖的热闹景象,更多的是士子之间互相交流议论,种种不一而足了。 乡试是一日就比完,士子们不需要在考场中住宿,所以准备的东西并不太多。 考试的前一日,刘正卿是早早的受过文端先生教诲的人,需要带进去的东西早已准备好,但这日依旧邀着楚风在东西两市逛了逛,一是放松放松心情,二来,是四下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忘记准备的,再行补足。 这个时候再买东西已经很不划算了,大部分的商品都已经提价,若是这个时候再买,那可真的会成为冤大头。 刘正卿的家中原本就并不富裕,自然不会做类似的事情,于是早早准备妥当,只差考试当日的食物还未处理好,但那就是他妻子的事情了。如果按照刘正卿自己的个性来说,偶尔几顿饭不吃也是饿不着的,其实无所谓。 乡试虽然时间只有一天,但早上因为要核验身份、搜身之类的事情,要求去的时间非常早,基本上寅时就要求各位士子就位了。如果在算上路上的时间、准备的时间,起床基本上是在子时末刻,倒也真应了那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老话,只不过读书变成了考试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早饭变成了一件取舍之间的事情。要么是早起用饭,要么是晚起但是饿着肚子却有精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是偏生总有那样关心夫君的妻子,非要想方设法的同时做到。 “内人准备让我带着路上吃,车都雇好了,说是到时候她早起做好,我车上吃来还是热腾腾的。”刘正卿看着东市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用比平素说话大了两度的音量说着。 周遭实在太过热闹,繁华盖过了人声,人声又盖过了繁华。 楚风的肩膀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身子微侧,快走两步,这才重新追上刘正卿的脚步。 “嫂子真是贤良淑德,刘兄幸运如斯。” 听着楚风的称赞,刘正卿嘿嘿笑了两下,又道:“这也就是妇人之见,咱们离三桥街才多远一点?还非要雇车。到时候往那边去的马车也不知会有多少,都堵到那一头,估么着还得用走的。要我说,还不如干脆就走着去。” 想不到堵车这种“盛况”也会在宣和年间发生,楚风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俊不禁的道:“那倒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我到时候一定要去瞧瞧。” 刘正卿闻言愣了一下:“咦?你不知道么?” “什么?” “你们这些与乡试有关的人,誊抄的、糊名的、阅卷的,今天晚上就得去三桥街那边住下,一直要等到放榜后才会再被放出来的。”刘正卿解释道,“要不为兄为何今天唤你出来,这乡试虽然说不上繁盛,没有府试那样打的规模,但前前后后从开始到放榜,怎么也得折腾个五六天。你到时候可就真的成了庙里的和尚,除了枯坐参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可以做了。所以啊,今日一定要出来转一转,也省着过几日被逼疯。” 楚风这才知道还有这等规定。转而心想,不过五六日而已,总是容易打发的,只要可以练字、习画,到底住在哪里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的重要。 只是刘正卿后面的话,打碎了楚风的念想…… “对了,你们这些人跟我们差不多,为了防止舞弊案,进去之前也是需要验明正身、搜剿行李物品的。书画之类的是不可能往里带的,笔墨纸砚也一样,都是里面准备好的。只是好在吃食什么的有人往里面送,不用你们自己开火。嘿嘿!” 刘正卿说到后来一阵窃笑,怎么听都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楚风面色微白,什么都不让带的话,这几日应该如何打发?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把几个不认识的人关到一个院子里不让出门,怎么听都有一股子真人秀的味道呢……哎!罢了!事已至此,想要推开这份工作是不可能了,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罢! 二人在人群中穿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再买后,便直奔孔庙而去。 杭州城的孔庙在城东里人坊北面的平津桥沿河大街上,这也是杭州城府学的所在。自唐太宗贞观年间已降,各地学府都会设立孔庙祭奠先圣尊师,这杭州城的府学自然也不例外。 刘正卿年少时也在这府学里读书,后来家道中落,拿不出读书的钱,这才改成了在家自己研习。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子不语(中) 听刘正卿的意思,这杭州城的府学也是不可小视的,他当年的同窗,如今做官的并不在少数,通过乡试的更是不可胜数。所以府学的开销虽然稍显昂贵,但只要是杭州城附近的学子们,家中差不多的,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家孩子往府学中送。 当然,真正的书香门第是不会凑这个热闹的。人家有私学为重,不需要接受这样的官学教育。 楚风听着,不免啧啧赞叹,心想原来这个年代的教育和千年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仅是众人抢着往升学率高的学校里挤,而且还有私立、公立的区别,也不知道这些学堂里的班级分不分普通班、实验班之类的……这杭州城的府学,估计就相当于省重点了吧…… 乱七八糟的想着,楚风不禁偷偷的直乐。刘正卿在一旁瞧着,完全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这些东西哪里好笑,于是瞪着一双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楚风见状轻咳两声,连忙转移话题,指了指旁边排了老长的队伍:“刘兄,大家要敬香的都在这边排队呢,你还不快排拍着?否则日落时分都轮不到你了吧?” 刘正卿无奈,他为人虽然轻狂些,但考试之前来孔庙祭拜的礼法是不敢轻易破的,于是看了楚风一眼,问道:“怎么,你不跟我一起拜一拜?” “不了,我又不参加,何必在这人多的时候凑热闹,平白耽误别人功夫。”楚风笑道,“刘兄你请自便,我在这孔庙里转一转,一会儿再来找你。” “好,别走丢了就行。”刘正卿玩笑一句,挥了挥手,自去排队了。 楚风闲来无事,便在孔庙中游走起来。 千年之后家乡的孔庙他去过许多次,这时候对比着来瞧,发现大部分的格局都差不多,看来发展到北宋年间,整个孔庙的祭祀规制已经定下来了。比方说东西牌楼的“道冠古今”“德配天地”,进门的泮月池,大成门、大成殿、东西庑等,都一应而足。 只是有些细节的地方并不相同,最明显的就是整个孔庙的先贤牌位数量,比后世少了许多。楚风走进了仔细去瞧,大成殿供奉的除了孔夫子本身外,两边的是四配十哲,而不是后世的十二哲。 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如今的朱熹还没有出生,尚且没有创立出程朱理学,自然还没有接受后人敬仰供奉的资格。 除此之外,东西庑的牌位也不如后世的多,其中原因自然与朱熹差不多的。 孔庙内人来人往,但是人声并不嘈杂,自然是因为没有学子敢在至圣先师面前放肆的。 楚风在庙里转了一圈,到大成殿门口一瞧,刘正卿还排着老远,需要等待的时间还长着。 正寻思着还做些什么,楚风却冷不丁的发现西牌楼的门外聚集着不少人,看起来并不比大成殿门前冷清,也不知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在做些什么。 心下好奇,楚风便走了过去…… 乡试、府试期间,正是杭州城最热闹的时候之一,但这等热闹又与元宵、中秋之类的万民同庆很不相同的。 这种士子云集的热闹中带着一种紧张感,就仿佛后世每到高考那几日,就连街上的行人都路过考点学校时,都不禁为门口等候的家长们捏一把汗一般。多少富贵荣华从指间溜走,多少金榜题名能够被双手握住,其中种种缘法变数,是没有人能够参透的。 热闹与紧张在这种时候,就成了如影随形的两种东西。即便是再怎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也万万不敢保证自己就必定会在科举被取中。科举本身就是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考校的不单单是才学,如同高考一般,还有运气,以及心态。 无法保证结果,于是每个人的一颗心都或高或低的悬在半空中。 在孔庙中,所有的学子们依着礼法祈福,说是一种礼数,更多的,却是在寻找一种慰藉。 人在无法判断未来走势的时候,陷入茫然的时候,就会自主的为自己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在西方,那是宗教。在东方,宗教或许有之,但对于古代的这些读书人来说,最为可靠的精神寄托,自然是孔夫子。 只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每个来文庙的人都只会说是来祈福的,为自己增添几分灵气、文气,没有人敢说这是一种祈求,心诚则灵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能在文庙这种地方发生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儒家讲究的,是这样的事情。 琉璃瓦、淡宫墙,墙里并没有秋千,墙外却自然有行人道。 道路上有人,甚至聚集了不少人。楚风远远的看着,竟然觉得墙里墙外的人数似乎相差不远,而每个人的脸上,也几乎都洋溢着同样的神态。 内外都是士子,有一些人刚刚从大成殿祈福完毕,便十分熟悉的走到了这里,四下寻么着,凭着经验或者眼缘,寻找一个小小的摊位。 摊位很多,沿街摆了,远远地蔓延开去,又被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了,也不知到底何处才是尽头。 有的摊位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从人群中偶尔挤出来的人,面上或者精神勃发,或者面有喜色,亦或困惑不解等,种种表情,不一而足。 楚风在一旁瞧着,目光无法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所以不知道大家到底在围观、等待些什么。于是他绕过人群,往前方走了走,四下看着,终于从人少的地方看出几分名堂来。 道路两边的摊位,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门前的那个位置,明显是人最多的,比其他的摊位要好很多。 楚风透过人少的摊位去瞧,隐隐约约看到两块帆布,一面写着“一根竹签知生死”,另外一面书着“三枚铜钱问前程”。 即便楚风从未算过命数,这时候远远的瞧着,也明白这些摊位都是做什么的了。 沿着街巷转了两圈,楚风发现,只要是从文庙中走出的学子们,很少有不到这里来算一卦的。人多的地方挤不进去,人少的摊位,楚风大概站在一旁随意听了一会儿,发现只要是来算的,十有**都是上签,最不济也是个中签,似乎并没有什么下签可言。 心下正觉得纳罕,刚好这时候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寻声去瞧,果然是刘正卿已经祈福完毕,走了出来。 “兄弟,陪哥哥去吃顿好的,然后再往那考苑里钻罢!你在里头一住就是几天,怕是嘴里容易淡出鸟来。”刘正卿大步走来,笑着道。 “刘兄不在这里算一卦?”楚风随意问了一句。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子不语(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个每一个读过《论语》的人,都知晓的话。 孔子是不赞同评论死亡的人,他曾经说过“未知生,焉知死”,由此,可见一斑。 只是,如今这个地方,熙熙攘攘的文庙内,正立着孔夫子的尊象,但只有一墙之隔的街道上,却又挂满了诸如“一卦算尽乾坤”之类之类的帷幡。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了。 更为讽刺的是,从孔庙中祈福完毕的书生士子们,十有**会径直来到这里观瞻一番,找一个心仪的摊位,扔下几枚铜钱,或摇签、或掷钱、或批八字、或摸骨看相,种种翻新的花样文章,终归是为了问一句前程。 儒已求,再来这里问一问道,不知在这里问完卦数之后,是否还要去城外远山的庙中在佛前求上一求。 “大部分都会这么做,只是一般来讲,会在初一或十五的时候敬香,趁着这几日再去的人就很少了。”刘正卿听着楚风的疑问,笑着解释了一下。 楚风微微惊愕,有些无法接受。 刘正卿看着他的表情,面上的笑容愈发开怀起来,抚掌笑道:“怎么,终于有一件事情是楚兄弟你不知道的么!难道你们北地的人不会如此?” 楚风想了想自己以前的同学,点头道:“考试之前祈福一定是有的,在文庙拜一拜,或者去寺庙里求一求,但是儒释道三家通吃的,还真是……既然相信这方面的东西,如此胡乱祭拜,就不怕三家的神仙‘争风吃醋’么?” “哈哈!”刘正卿未曾听过这等言论,不禁哈哈大笑一番,才道,“楚兄弟这话倒是有趣,只是不能让这些人听到,否则必定要对你怒目而视了。” 他摇了摇头,又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家都是学儒出身的人,其实有几个是真正相信这些东西的?之所以如今走街串巷的祭拜、问卜,哪里是真的求什么高中,说白了,只是求几分心安罢了。其实我也一样,如果今日不出来转转的话,在家中恐怕要更加难受的。读书也读不进去,玩乐又心系于此,种种难受,才是真正要命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来这里随意找些事情做。就连排队都可以打发时间是不是?而且周遭都是同样的人物,怀抱着相同的心思,看着他们脸上的焦虑与忐忑,也就不觉得自己如何另类了。说白了,来这里,不过就是为了求同而已。” 刘正卿这样说着的当口,偶尔也会有一些熟识的人上前打声招呼、嘘寒问暖一番,说一些“刘兄高才,此次必定金榜题名”之类之类的吉祥话。刘正卿便含笑一一应了,也说些应景的话,你来我往,倒也换得一派春和景明。 墙内墙外都是纷纷的热闹,在这样的春、光里,逆着光去瞧,入眼的都是光圈一般的景致。书生们宽大的袖子在阳光里挥挥洒洒,手中的折扇或开或合指点江山,只是面庞侧边的剪影里,那紧抿的嘴唇偶尔会透露出紧张来,倒也有激昂文字在挥斥方遒中隐约的于春风中飘过,独独洒落出几分只属于青春年少的味道来。 这个时候,上了年岁的士子就会冷眼旁观,或从脸上、心底挤出一分冷笑来。这样的青春,终究是用来被打破的,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可惜。 刘正卿本身已经过了目下无尘的年纪,但他的心中依然带着读书人的傲气。才学这种事情,他本身就是有的,虽说没有必要在这些人面前做出什么骄傲的模样来,但心底是有九成底气的,于是在人群当中,终究流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出来。 至于楚风,他原本就是一个过客,只是好奇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赞叹着想起一句话来——千秋一寸心。 这一寸心不单单是唐诗宋词,也不单单是周汝昌先生的红学考究。就如同眼前的情景,读书考试,古称科举,后为升学,学子们怀抱的,其实都是一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寸心而已。 千秋一寸心,原来此地亦如此。 “其实都是一些骗人的东西,”刘正卿看着楚风好奇的目光,低声笑着解释,“你看这家人最多的摊子,每年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为什么?就因为前年的榜首在这里算过一回,算了个上上签,果然中了,于是愈发多的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其实只是讨个口彩而已。” 说到这里,刘正卿冲着楚风挤了挤眼睛,声音压得更加低了:“这摊主是聪明人,你看他那签筒里,只有上签和中签两种,根本就没有下签。” 楚风闻言觉得不解,好奇问道:“那若是有人抽中了上签,却没有考中的话……第二年他还在这里,就不怕有人来掀了他的摊子?” “当然不会!”刘正卿兴奋道,“你想一想,若是自己真的没有中的,谁还好意思跑到这种地方上蹿下跳?那岂不是将自己的丑事广而告之了么!”说到这里,刘正卿摇了摇头,半笑半叹,“读书人,最注重的不过一张面皮而已,到底百无一用。” 二人边走边说,这时候早已绕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往远端清净处走去。 楚风正思付着那些“书生”“面子”之类的话,忽然听到了几声吵闹在耳边响起。 “你这道士怎么如此说话!不懂规矩么!”一个书生面目铁青,恨恨的瞪视着一个少年道士,右手抓着道士的衣领。 “你给钱,我批面相。你印堂黑云不凝不散,两腮凹陷撑不住荣华,我说你此举必不中的,有什么问题?”少年道士也不是好欺辱的,这时候眉毛一挑,大袖一挥,推得那书生一个趔趄。 少年道士看着那书生青白的面色冷笑两声,高声道:“你若是今朝能够中的,我白岩风便舍了这衣冠,到贵府门前扒光衣服给你扣八百个响头!各位路过的也就此帮我做个证!到时候看看我龙虎山白彦风,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昨天都吃汤圆了么~o(n_n)o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一语成谶 “你若是今朝能够中的,我白彦风便舍了这衣冠,到贵府门前扒光衣服给你扣八百个响头!各位路过的也就此帮我做个证!到时候看看我龙虎山白彦风,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少年道士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被他随手推出去的那名书生,面色早已从铁青转至苍白。 书生惶惶然,四下看了看越来越多的目光,再听着对面“龙虎山”的名号,哪还有什么继续纠缠的心思,连忙一脸羞愤的掩面而去了。 “喂!你别跑!快告诉我你住在何处!”少年道士哪里肯轻易罢休,这时候冲上几步,又被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群挡住了。不依不饶的扒开了人群去瞧,方才那人早已没了踪影,不知藏到了杭州城的哪个烟柳画桥之下。 将道袍的大袖烈烈一挥,少年道士气哼哼的转回,嘴里还不忘嘟囔着:“什么狗屁书生!真是气煞本仙师了!” 少年嘟囔这话的时候,刘正卿正在旁边,这番话明明白白的落入耳中。听着少年郎竟然自称“本仙师”,刘正卿憋不住就是一乐。 “你笑个屁!”少年道士耳聪目明,止步就瞪着刘正卿,似乎不准备轻易善罢甘休了。 刘正卿倒是被瞪的坦然,潇洒笑道:“自然是在笑那个遁走的书生,如此狼狈,实在不雅,哈哈!” 少年道士一听这话,便信以为真,转怒为喜,大声道:“你这话说的不错!他竟然敢说我算的不准!我白彦风,怎么说也是龙虎山第三十代张天师座下弟子,他侮辱我,就是在侮辱张天师!” 说吧,这位叫做白彦风的少年道士打量了刘正卿一番,抚掌道:“果然,你才是今科必中之人,且不说面相如何,只看你周身淡淡青紫气,就必定是有贵人相助了!” 刘正卿原本只是觉得这少年道士性情有趣,随口打趣几句,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了“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弟子”这样的话,面色不禁一滞。再听到对方说自己今科必中,又有贵人相助之类,更是目瞪口呆起来。 他不禁心想,听闻当今圣上极为笃信道教,如今这代的张天师,在朝中挂了个中散大夫的虚衔,偶尔会进宫为皇上讲道的。如今自己面前这性情乖张的少年,真的会是张天师的座下弟子? 他又说自己今科必中……至于贵人,也不知他指的是为自己讲述了许多经验的文端先生,还是身旁要去做誊抄的楚风…… 刘正卿就算是性情再怎么洒脱,这基本的得失心还是无法完全抛却的,这时候不禁微微愣怔在当场。 当然,不仅仅是他,旁边的人听到了“龙虎山张天师”六个大字,也不免大哗,对这少年道士顿时生出几分敬畏之心,甚至连连吓得倒退了半步,由此可见龙虎山对寻常百姓的威慑力了。 可是楚风却不明所以,这时候纳罕的看着众人的反应,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面上自然也没有生出什么敬畏之意。 他在这里不动声色,在这等情状下,却成了鹤立鸡群。 少年道士白彦风见状便面露喜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盯着楚风看了半晌,赞叹道:“有趣!有趣!我白彦风阅人无数,至今却尚未见过这等面相的。这位郎君下巴微尖、气韵微薄,明明是福薄短命之相。可是另一面,却又骨骼清奇有贵意,望气则青而极透亮,有文人贵气,日后必居庙堂之高的……如此矛盾,有趣有趣!” 说罢,竟像是发现了什么玩具一般,凑到楚风身旁东看看西瞧瞧,距离之近,几乎挂到了楚风的身上。 楚风略觉尴尬,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同龄道士十分质朴可爱,喜怒皆形于色,毫不做假,的确很有不同常人的风骨。 但听着他的话,楚风却不禁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自己千年之后的命格早死,可不就是短命之相么?也不知这道士是真的算出的,还是恰好碰了个巧合。 “嘿!好玩好玩!你也是明日要参加乡试的人么?”少年道士看了半天,突然大呼一声,抚掌笑道,“不必多虑了!你此番必定高中无疑!” 楚风和刘正卿一听这话,对于对方口中所言的准确与否,便立刻知晓了。 二人之间互相使了个眼色,并不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拆穿对方,于是只是笑着谢过,刘正卿从袖兜里摸出几枚铜钱来递给他。 少年道士见状却眉头一皱,拂袖道:“我为你们看相望气,只是觉得萍水相逢,却有缘法而已。并不是为了钱!二位看样子是不相信我所言的,既然如此,这钱,我不要也罢!二位请自便罢!” 说罢,真的大袖一挥,转身回了自己的摊位,就地打坐,闭着眼睛,也不招呼客人。 楚风与刘正卿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少年道士很有些意思,但他所说的话,自然是不可相信的。 楚风根本就不会去参加科举,只是做一个乡试的誊抄而已,哪里会中的呢?这种预言自然是荒唐的。 但他们都是厚道之人,不可能当下拆穿这少年道士,否则就与断旁人财路没有什么区别了。 只是心里不由得默默猜付,那少年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说走了之前的那位书生。若是那书生真的高中了,难不成这少年道士真的要脱光衣服,去那书生门前叩头么? 思来想去,只能是那少年道士正在与书生演戏了,或许只是为了吸引人的眼球而已……可是这手法不免太过奇怪了些。 这时候的楚风和刘正卿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小道士的名字改了下,还要多谢书友妙木道人的指正~撒花~一边码字还能一边长知识,这是文儿所追求的事情。也希望书友们以后还可以继续不吝赐教,o(n_n)o谢谢啦~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考苑长夜 楚风与刘正卿在天香楼里吃过晚饭,回到书画行的时候,知州府的一位府吏已经等候多时。 这府吏已经被知州大人亲自吩咐过,对楚风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问了安,便请他往考苑移步。 楚风问了问考苑的规矩,一打听,果然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往里带的,于是作罢。只跟文端先生、张大哥告辞一番,便随同府吏蹬车,往考苑处行去。 彼时已入夜色,街上落了清幽。考苑本身更是整肃之地,前后不闻市井嘈杂,只有些虫叫蛙鸣,在这样的春夜里,倒也更显出几分幽静来。 府吏见楚风已经用过饭,便直接引着他往厢房来,一面指着北面的院墙介绍着:“那边就是考苑的正殿,明日士子们便是在那里作答。明日看管的可能会严苛些,好在不像府试那样冗长,一日便罢。若是楚郎君有什么急事,大可跟小的说。那些看守的莽夫,若是一时瞎了狗眼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楚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跟小的说一声,小的自当好生教训一番。” 楚风笑着道了声“客气”,再听府吏说了下应该注意的地方,便随他一起进了一间厢房。 厢房早已打扫干净,油灯都已经点好,正等人来。 楚风四下打量,发现这厢房窗明几净,比自己在陆氏书画行住的地方还要宽敞不少,便十分满意了。 府吏偷瞧着楚风的脸色,这时候也不免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杭州城虽然人口不少,但是考苑上一次修葺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此地实在说不上宽敞。楚郎君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在这里难为几夜,想必不会追究的罢!” 楚风笑着冲这府吏拱了拱手:“您真是太客气了,在下不过是过来帮闲而已,有个安身之处就应当道谢了。更何况这里很好,比我自己住的地方还要好些。” 府吏当然不会把这句话当真,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这可是知州大人亲自点名要关照的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反正定然是不俗了。这府吏从接了着差事之后就开始心慌,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大人物,再闹进知州大人的耳中,断了自己的生机。 于是早早的命人准备好,又早早的去府上接,没想到自己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这位年纪轻轻的郎君竟然还挺好伺候。对楚风的观感,这府吏还是觉得很不错的。 楚风又到了几声谢,想起了什么,冲着府吏拱手:“是了,尚未请教……” “在下姓王,王继,而今在这考苑中管这个小院子的杂事。您若是有事找我,随便抓个人问我姓名便是。”府吏王继道。 “原来是王大人,失敬。”楚风微微躬身一礼。 “哎哟!可不敢当!”王继连忙侧身避让,笑道,“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府吏而已,哪里敢称什么大人?您还是唤我的名字吧,这才让我觉得安心些。” 这个年代当面称呼别人的姓名,跟骂人是没有什么直接区别的。楚风闻言一笑,唤了声“王大哥”,算是作罢。 王继有些受宠若惊的应了,心想眼前这位必定是什么高门大族的贵公子了,否则行事间哪里会有这样的风雅气度,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不能比的。 至于为什么高门大族出身的人要来这里做一个誊抄,王继的见识也算不少,自然能够猜付到其中的道理。必定是读书不行,想要通过此法在知州府里谋个出身的。这里的小小誊抄,自然只是一个进身之阶,日后说不得还要在一起处理些公务,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然不敢轻易得罪。 楚风自然不知道王继心中的种种,只再略略温寒两句,王继便十分知趣的退了出去,一夜无话不提。 到得夜班子时前后,楚风迷迷糊糊的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批衣起身去瞧,却见隔着一道墙的主院里已经灯火通明,偶尔有些声音传来,倒也是响而不乱,似乎是武官的往来。 王继眼尖,远远的见到楚风从门里出来,便连忙笑着迎了过来。 “楚郎君,是不是被惊扰到了?抱歉抱歉。外头快要开始验明真身,武人行事,难免会有些嘈杂。好在只有这日,明天就好了。”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隔着院墙眺望考苑之外,心想刘正卿应该也要在其中等待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吃上早饭。一念至此,不禁微微一笑。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来向王继问事,王继一一答了,来往之间倒也颇有些威风,与对待楚风时的恭谨是不同的。 “王大哥有事情自去忙,不必在我这里耽搁。”楚风道。 王继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我这里琐事多,也难免影响到楚郎君您的休息。卯时正刻,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是要祭祀、祈福的,到时候咱们所有人都需要去正院聆听训诫。楚郎君若是现在能够安歇,就多睡一阵子。若是睡不着也无妨,今日白天无事,郎君可以自行安歇。” “多谢王大哥提醒。”楚风笑着道谢。 王继说了声“不敢”,便自己忙去了。 楚风便站在原地,附耳倾听了半晌,总想从那渐渐热闹嘈杂的人声中,辨识出刘正卿的声音来。 自己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听了一阵子,便也作罢了。 正准备回房眯着,却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顺着去瞧,却见是对面厢房里站了两人,长衣儒带,看起来也是书生的样子,想必也是与楚风一齐过来的誊抄了。 想上前拜会一番,又觉得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初次见面未免轻佻了些,对方也是如此,不如天亮之后再细细介绍不迟。于是只冲着对面拱了拱手,便转身回了房。 “呵!狗仗人势!” 楚风自然听不到对面的话语。 “能让王继如此溜须拍马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物。” “能是什么人物?不过就是个连科举都不成的废物罢了!”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惟有读书高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这是北宋汪洙所写的《神童诗》开篇两句。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四十个字(我数了三遍了,没错吧……心虚),却已经说明了整个时代的价值观。 北宋风、流雅致,最脱离不开的就是“读书”两个字,而读书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立身”,为了成为“满朝朱紫贵”中的一员。而读书立身的进身之阶,自然是脱离不开科举的。 但是北宋的科举并不简单,辛苦一辈子却无法中的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在王安石变法之后,科举取消了明经科等简单的项目之后,只剩下进士一科。这就使得多少士子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却依旧得不到些许的官职可为。 必定读书这种事情分天赋的,很多人再怎么拼命,资质如此,再努力也是没有用处的。科举不再是通途,自然要从其他方面找寻门道。在官府中做个府吏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偶尔在科举中做一个糊名、誊抄,正是许多人踏入公门的第一步。 就如同在知州大人身边任职的周府事,虽然只是一介白身,但挥挥衣袖同样要使得杭州城都震上三分的。若是相比科举而言,甚至要比十年寒窗换一个小小的县级官员好上很多。 但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科举正途出身的人,与周府事这种做府吏出身的人,终究是不同的。 做府吏这种事情……楚风来这里做誊抄,自然没有抱这样的想法,只是莫名其妙被安插在了这个位置上,不好推辞,也顺便可以过来长长见识,何乐而不为了。 他是如此,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乡试的誊抄一共四位,除了楚风之外,其余的三位中,一个是走了周府事的门道,另外两个,一个是知州大人小妾家的子侄辈,另外一个,听闻是与通判大人有旧的。 这三位都是读书不成、科举不成,好在书法还算是拿得出手,于是左右投靠来到这里,奔着“府吏”两个使劲儿的。而在他们眼中,楚风自然也是如此。 “能是什么人物?不过就是个连科举都不成的废物罢了!” 其中那位走知州大人小妾家的子侄十分清瘦,眼底两块浓稠到抹不去的青紫,明显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并没有得到身旁之人的应和,反而令旁边微胖的书生有些尴尬,偏过头摸了摸鼻子。 自己二人难道不是“科举不成的废物”,对方一句话,骂人也就罢了,怎么偏生把自己也装了进去,实在无趣。 只是对于楚风……不论是他来到这里的待遇,还是那王继对他的态度,他们都是万分妒忌的,这话虽然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可听着也多少有些解气的效用,只是不多罢了…… 这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又觉得长夜漫漫着实无趣,于是各自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待得天蒙蒙亮,低声人语如同簌簌的落花一般,考场重地,没有人敢高声喧哗。 楚风洗漱起身,一出门就瞧见了正在院子中央训话的王继。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王继连忙迎了过来,笑道:“楚郎君起的正是时候,咱们这就去正院参加祭祀,回来再用早膳。您看如何?” 楚风点头,拱手道:“全凭王大哥安排。” 王继笑眯眯的应了,又带着楚风往中间走了几步,向他一一介绍:“这三位分别是卢郎君、李郎君、刘郎君,与楚郎君一样,都是这次乡试的誊抄。这边两位是此次乡试的糊名,诸位这几日都居住在此院落当中,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就好,不要见外才是。” 几人闻言连忙躬身回应:“哪里敢轻易叨扰。” 楚风在一旁看着,才发觉出几分不对来。这些人对于王继的态度十分恭谨不说,而且……楚风看了看左右,自己岂不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之前王继明明已经告诉自己卯时左右就开始祭祀,自己竟然这个时候才起来,让大家等自己,实在太过托大了些! 一念至此,楚风连忙冲着众人告罪。 “楚郎君真是太客气了,”那位姓卢的誊抄年纪虽大,但是十分和蔼,这时候第一个回应道:“我们是过了子时便睡不着了,心里跟那些士子一般,跟长了草一般,难以安枕。楚郎君却是年轻有为,对于这等大事都可以云淡风轻以待之的,果然是我辈楷模。” 楚风被这一番夸奖弄得有些摸不到头脑,好在祭祀时间快要到了,众人不好再在这里多说什么,在王继的指引下理正衣冠,从偏厅入了正堂。 所有参与乡试的人,这时候都需要在正厅参加祭祀。这祭祀自然是针对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还有当今圣人。祭祀由当地最高长官,也就是知州大人主持,如今这个时候,参加乡试的士子们早已在院子的正中央纷纷整肃侍立,楚风这些参与者也在旁边恭谨的立了,只等大人们到达。 院子里的人乌压压一片,却针落可闻。 楚风四下瞧了瞧,发现除了考生与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之外,还有不少穿着铠甲的武将士兵分立在四周,每五步一人,持长枪挺立,大概也是做监考之用了。 楚风虽然没有经历过正式的高考,但全市的模拟确确实实参与过许多次的,这时候看着眼前的阵仗,也不禁咋舌。最起码高考的监考老师们,没有人手里是拿着武器的……如今这个阵仗,就仿佛若是谁敢作弊,上去就是一枪似的,只是这寒光铁甲的一站,就足以吓破几个人的胆子了。 趁着祭祀尚未开始,楚风在一旁偷偷的瞧,果然看到几个考生面色显得苍白,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心里有鬼。 乡试考生大概一百七八十人,将整个厅堂站了个满满当当。楚风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在西北角上看到了刘正卿的身影,刘正卿并未看到他。 从小到大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考试,成为考试的工作人员,对于楚风来说还是一个十分新鲜的体验。 这时,晨钟一响,已至卯时。脚步衣料摩擦之声簌簌而至,正是几位大人到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昭文馆直学士 二位大人尚未现身,自然有人高声唱和,在场众人连忙作揖拜见,不敢造次。 待得一阵簌簌响动,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左右站定了,唱和之人才唱了一声“诸学子起身”。 楚风随同众人一起抬头去瞧,这才见到前方正位竟站了二十余人,各自官服、公服,形容整肃, 与上次见到两位大人不同,这一次是正规场合,知州、通判两位大人都穿了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的朝服,腰间用革带系了,方心曲领,白绫袜黑皮履,腰旁锦绶、戴进贤冠,远远观之,便觉得从容雅致,官派风、流,不是寻常人物。 而让楚风意外的是,两位大人竟没有站在中间,而是一左一右拱卫着一名白发老者,十分尊敬的样子。 三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风站在远处角落当中,听不真切。只见众人在上窸窣一番后,知州大人冲着那中间的老者躬身施礼,而后上前两步,环视下方百余名学子,点了点头,严肃开口。 “自太祖以来,我朝开科取士,未有一年胆敢荒废。为何?实则国不可无贤,民不可无仰也。汝辈皆贤良之士,或乡人推举,或才名远播,我等为官者选贤用能,正是为朝廷则选方正之士,为百姓谋求一地之福也。去岁水患杭州,致使乡试耽搁。本官虽不闲,未有使杭州野无遗贤之能,却也不愿令诸位有珠玉蒙尘之劫。于是左右商权、上下请命,有幸文书上达天听,官家圣明,于今日补开乡试恩科,推选贤良。“ 宋朝人称皇帝为“官家”,楚风在角落里听着,心里不由得纳罕,心想这地方补考的事情也要惊动到皇帝那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是其他人自然是十万个相信的,楚风偷偷的去瞧院子里的士子们,只见有人的脸上当真显出几分感激涕零来,仿佛要立刻粉身碎骨、报效家国了。 身为千年之后的灵魂,楚风是不可能对皇帝有太多的敬畏之心的。尤其是对于宋徽宗,这个日后会被金人俘虏,死于北地的苦命皇帝,在楚风心中,对于他的情感只是“可惜”二字。 当然,这可惜也包含了许多意思。一是感慨他时运不济,生在这虎狼环饲之境地。二是可悲他昏庸无道,重用臣子只凭一己之喜恶。三是可怜他书画傲世,却错生成了一个皇帝命。四是叹息他命途多舛,前半生荣华天下,也无法改写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命运。 宋徽宗对于楚风来说,是一个历史教科书上的昏君,也是一个艺术史上悲怆苍凉却又异军突起的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物,可以令楚风感慨,却无法令他敬畏。 知州大人高声说教一番后,根据科举的规矩,众人落座之前,先要祭祀孔夫子。 科举的祭孔自然不会像其他时候那样复杂,虽然也分成迎神、初献、亚献、终献等步骤,但是礼仪上并不繁琐,那白发老者初献之后,知州、通判依次献祭后,众人恭敬施礼,祭祀便算完成。 “这一位是本次乡试的主考官,昭文馆直学士刘正宏刘公。” 知州大人恭敬的介绍了身旁的白发老者,行止间十分尊敬。 楚风并不知道昭文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听是听过的,只是“直学士”……他听说过“大学士”,却并不清楚这个。只是看两位当地官员对这刘正宏如此恭敬,想必对方身份应该是不俗的。 于是刘公上前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只是隐隐底气不足,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声音在春风中微微飘忽着,但士子们哪里敢放松。 好在时间不长,此番祭奠、劝勉便算完结。王继冲着楚风几人轻轻招手,悄无生息的退下,穿过偏殿时,只听着那边一声钟鸣,应该是开始考试了。 希望刘正卿可以考个好成绩吧! 楚风这样想着。 “今日便无事了,只是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少不得劳烦两位糊名的郎君。” 回到自己的院子,王继笑着道。 那两个负责糊名之人都是中年上下,闻言连忙恭谨的应下。 王继点了点头,又对楚风四人道:“一般来说,糊名都是在子时左右结束,四位郎君明日清晨便要开始辛苦了。今日倒是得闲,不知几位郎君如何安排,如果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切莫客气才好。” 这寻常的几人哪里敢让王继操劳,连道不必。 王继便又笑着问楚风:“楚郎君呢?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备下的?” 楚风见他单独问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心里想着那空空荡荡的房间,白日无事可消磨,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闲书可以看的?实在不行,弄些笔墨练字也好。” 王继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听闻楚郎君爱书、善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事情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我试试看罢!” “那就多谢王大哥了。”楚风心下微喜,笑着拱手。 王继冲着众人微微拱手离开,那负责糊名的两人也告辞去了,只剩下楚风等四个誊抄之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而且,因为楚风方才与王继之间的对话,另外三个人这时都看着他。 楚风原本就不是善于交际之人,长袖善舞什么的,他是完全没有那个能力的。若是寻常时候,一二闲人他尚且可以应付,如今对方这种“虎视眈眈”的目光,楚风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而且……虽说他不善交际,却不代表他感受不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隐隐敌意。 那位年纪稍长的卢郎君到没有什么,只是其余的二位,往那里一站,目光仿佛要把楚风穿透似的,这种感觉,实在让楚风觉得很不舒服。 楚风思来想去,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两个人,不免觉得纳罕。 院子里气氛微僵,好在卢郎君出来圆场,呵呵笑了两声:“大家这几日共事,若是楚郎君、李郎君的叫实在难受。我卢林,字衡之,在家中行七,大家唤我卢七就好……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在楚郎君要到闲书笔墨之前,咱们不如移步去房中喝茶闲谈,如何?呵呵。” “嘿!”卢林的话音刚落,年纪轻轻、身量消瘦的李郎君便冷笑了一声。他斜眼打量着楚风,戏谑道:“卢七哥何必热脸贴冷屁股,人家那么大的来路,哪里肯屈尊在咱们逼仄的小房间里饮茶呢!” 正文 第六十章 浪得虚名 “卢七哥何必热脸贴冷屁股,人家那么大的来路,哪里肯屈尊在咱们逼仄的小房间里饮茶呢!” 李郎君顶着两个黑眼圈,手中拿了一把折扇把玩。他冲着楚风侧身而立,看楚风的时候并不正视他,而是挑起眼角斜睨着,十分无理。 楚风素来是与人为善的,想不起自己如何得罪了他,也不愿这样平白无故的与他起冲突。刚拱了拱手,想要说些什么,只听那位微胖的刘郎君也嘿笑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应和了一句:“卢七哥,此事不妥。如果真的要喝茶,是把楚郎君请到咱们房里呢?还是咱们去楚郎君房里呢?” 卢林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刺,但他依旧笑呵呵的圆场:“这哪里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是来这里做誊抄的,何必分什么彼此。” “我们并不想分,可是有些人天生就是高人一等,连房间住处都比咱们宽敞的多了。”李郎君冷笑道。 楚风听得云里雾里,也终究听明白了什么,不解问道:“诸位,在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直接说便是,我楚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听诸位方才的意思,是说我的住处与诸位不同么?” 李郎君嗤笑一声:“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是同人不同命,连王继都对你恭恭敬敬的,也不知是走了什么人的门路,塞了多少钱,才换回这么个誊抄来?说白了,这乡试的地界倒也跟客栈差不多,花的银钱多,住的就是上房!什么祭孔、奏告天地的,不过如此!” 至此,楚风终于听明白了这其中的门道,对于这等话不投机的人,楚风也懒得多言,于是只拱了拱手,淡淡道:“这位郎君非要如此作想,我楚风也没有丝毫办法,饮茶之事,好意我楚风心领了,但是就此作罢吧!告辞。” 说吧,转身回房。 “呵,被人拆穿了就要跑么!你倒是说明白,到底是走了什么人的门路。要是真的清清白白,咱们就闹到知州大人那里评判评判!”李郎君见楚风离开,还以为是他害怕了,竟然兴起,起了不依不饶的性子。 只是他这一句话,与楚风无可奈何,却戳到了旁边另外两名誊抄的心坎儿上,忍不住就打了个激灵。 “咳!李郎,何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咱们自己回去饮茶!饮茶!”那微胖的刘郎君连忙抓起了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房里拽,“我说李兄,你可听说了今日饮月楼新来的一位妙人儿?听说诗词歌赋不输男子的,偏生又生的一副好皮囊……” 楚风听着身后种种,并不想多加思付,只是心里不由得微微叹息,到底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看来,自己实在不适合这种地方。等到此间事了,以后还是莫要再与官府之类的地方打交道了。 而另一方面,楚风环顾眼前自己的房间,不禁想着之前那位李郎君的话……看起来真的是给自己的待遇不同了,这种做法,楚风并不觉得舒服。他从来都不是特权阶级,这时候却因为文端先生的关系,被安排了这样的待遇…… “楚郎君,在下卢林,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门外敲门声响起,楚风开门迎客。 “卢兄。”眼前这位是一直打圆场的老好人,楚风对于他的观感还是不错的,“请进门说话。” “多谢,多谢。那就打扰了。”卢林满脸笑意,冲着楚风拱了拱手,走进门来。 楚风为他倒茶,径直问道:“卢兄,我问一句,他们对我的待遇,真的与诸位不同么?” 卢林没想到楚风是这样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一时被问的有些尴尬。 楚风见状点了点头:“是我不对,不应该问当事人的。等一会儿王大哥回来,我再问问他。” “唉!楚郎君这又是何必!”卢林闻言微惊,连忙劝道,“您是知州大人亲自要来的人,与我们的确不同,待遇稍微有些差距也是应该的。没有人会计较这些。那位李郎君……到底是年纪轻些,性情也忒直爽了,方才冲撞了楚郎君您,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揭过罢!” 楚风闻言,看了卢林一眼。 卢林摸了摸鼻子,嘿笑一声:“不瞒您说,我与通判大人有同窗之宜,科举不成,荒唐半世,走投无路便来创个门路。我听通判大人说了那‘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楚郎君真是大才啊!听说又是诗书画三绝的您这样的人物为何不参加科举,在这里的确是屈才了。” 楚风闻言淡淡道:“浪得虚名而已,通判大人也是太过抬举在下了。” 听到这里,楚风也明白了,这位卢林卢兄之所以对自己这样客气,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底细出身而已,恐怕与人品本身无关的。只是抬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如此殷勤,楚风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卢林又跟着客套了几句,说了些闲话,楚风便都是不温不火的应着。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继敲门而入,身后之人将笔墨纸砚送了进来。 “楚郎君,哦,卢郎君也在这里。我去问了下,书籍实在是不好往这里拿,笔墨纸砚倒是早早就备好的,诸位做的原本就是誊抄的公事,早点拿来也没什么关系,要是能够让诸位郎君闲来打发时间,倒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了。” 楚风自然道谢,心下欣喜。与人相处,再怎么也没有与书画相处舒服的。 “卢郎君,您的这一套文房,我是叫人送回你您房里,还是……” “就放到这里罢。”楚风突然开口,语气虽然浅淡,却又十分坚定。 王继与卢林都微微一怔。 楚风淡笑道:“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多孤寂了些,我见这房间宽敞,索性邀卢兄来作伴。不知道卢兄肯不肯相陪”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威风 楚风的性情,并不喜欢与人争执。 但现实的问题在于,不论他喜不喜欢,只要在人群之中生活着,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 按照千年之后的观点来说,他还只是一个尚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虽然长期以来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磨砺了他的性格,但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终究只是一张白纸,甚至很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白纸下去。 他不喜欢什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调子。虽然楚风也承认,那样的人物自然有他的厉害与魅力,但那种人,并不是楚风想要成为的人物。 千年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十分简单。 作画、学画,接着作画。只要卖画的钱足够他吃饭,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的几乎透明,一看就透的。只是这种简单纯粹的通透,在有心人的眼中,反倒成了一种刻意为之的雕琢。究其原因,其实不过就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罢了。 这个世界上,永远改变不了的一点,就是“以己度人”。 李郎君看楚风,便觉得他同自己一般,都是花了钱、拖了人情来这里谋求一个出身的。 卢郎君看楚风,便觉得他与自己一样,是表面上摆出了一副谦谦君子与人为善的模样,肚子里怕是不知如何骂娘的。 楚风看他们,最初以为大家与自己相同,都是因为在书法上稍稍有些功底,于是被叫来做几日的打工仔。 事到如今,表面上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戳破,楚风才明白了这些人内心潜藏的百褶千回,以及其中那些纵横沟渠的念想。 明月照沟渠,自然照不出什么白银与真金。 楚风的确不通人情世故,却不代表他看不出。 与旁人比邻而居,偏生自己又要因为文端先生的身份而高人一等,这是楚风做不到、心有不安的。 真的让他假装宰相府里能撑船,与方才那恶言相向的李郎君为友,谈笑风生,这也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思来想去,他只能让眼前这位卢林搬到自己这里来。这样一来,每个房间都是二人同住,也就部分什么高低上下的。 楚风是厚道人,自然不会直接说出其中的缘由,只假借孤寂清冷种种,提出了这个建议来。 至于卢林,他原本就是刻意想要搭上楚风这道路数的,如今楚风主动提出这样的机会,他哪里会不同意,自然忙不迭的答应。 倒是王继,他是在官府里打混久了的,早已看出了其中事情必定不是这样简单。只是这毕竟是小事,既然当事人如此热络,王继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当即笑着应了,又唤人将卢林的行李铺盖改换过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继退出院子之后,这才招了那拾掇铺盖的人来,细细的问了。 “那位李郎君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说是卢郎君厚着一张老脸,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都有脸去巴结,之类之类。” 王继听了,当下明白了一些,冷笑道:“早就听说这位李郎君愚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也难为咱们大人,看在是自己小妾的面子上,才把这个侄儿弄来。不过如尽快看来,他除了自寻死路之外,倒也没什么意义了。” 王继想了想,吩咐道:“这等闲事由着他闹,自然有人收拾他。不过你看着楚郎君的面色,要是真的怒了,连忙派人来告诉我。其他人不管,这位才是祖宗。知州大人点名吩咐下来要关照的人物,万不可在咱们这里惹了事端。” 那人立刻应了,却又有些不解,问道:“要不要找人提点那李郎君两句何必要硬生生的往枪口上撞对谁都没好处的。” 王继闻言冷笑一声:“那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你以为你说什么会有用么!早年间就听说过的,没想到比传言还要顽劣些。无需咱们着急,最着急的是跟他一个房间的刘郎君了。那刘郎君是周府事的门路,总该比李郎君知些事端轻重。再者……那楚郎君也是有身份的人物。他若是真的想要抖一抖威风,咱们要是在前头做完了,他还哪里有那个场面去摆谱咱们啊,等着看好戏吧!” 小厮拍手叫好,恍然大悟:“是这么个理!还是您英明!” …… …… 楚风为人的性情,自然没有什么遇事就要出手抖威风的观念在。 深受后事人人平等的教育思想出身的他,十分不屑的一点,就是拿身份去压人。 而且,说句实话,楚风直到现在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也并不全面。 在他看来,文端先生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退休的老干部而已。都退休了,当地的官员前来拜会,应该只是给几分面子罢了。对于文端先生实际所拥有的影响力,是楚风无法猜测、衡量的。 当然,文端先生的影响力并不单单在于他自己本身,更重要的是整个山阴陆氏。 如今山阴陆氏在朝中为官者可谓是数不胜数,真正的“笏满床”,所谓诗礼簪缨之族,哪里是寻常官吏轻易敢得罪的 明末盘踞朝政多年的东林党,最初只是东林书院出身的同窗门抱团取暖,最终却发展成了如此模样。更何况家族的纽带要比同窗之宜坚固牢靠的多,身后没有支撑的官员,见到这种出身的官员,哪怕是官衔比自己低,恐怕也是不敢不以礼相待的。 楚风现在,是盘踞金山而不自知。 只不过,说句实话,以他的性情,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真的如何重视。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料峭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许多事情是这样的。 你并不重视甚至嗤之以鼻的东西,却是其他人所追捧、朝拜之物。 在陆氏书画行的时候,楚风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一来是身旁接触之人少之又少,二来,是这些人很少以世俗为念的,就连刘正卿,都是世俗当中的一个特例,身上自带了几分潇洒气度,于是在面对文端先生的时候,也没有那种溜须拍马的姿态。 可如今,却不同了…… 卢林满心欢喜的搬进了楚风屋子,收拾妥当后,去看楚风,便发现这一位当真在书案上鼓弄着什么。 毕竟走的是通判大人的门路,有关楚风的事情,卢林是这几个人中最为清楚的。 早就听说这少年书法上颇有造诣,似乎又极善丹青……水墨会这个名词,卢林听通判大人提过,但他并非杭州本地人,所以那到底是个什么层次的存在,他是并不清楚的。只是通判大人说着,他便听着,偶尔赞叹附和几声,如是而已。 同样的还有程源先生的名号……程源先生并不怎么出山,出手的画作也素来有限,一旦偶尔有一篇流出,要么是被人深藏于宅院之内,要么是被本地的乡绅雅士竞相求购收藏的,所以,出了杭州城之后,程源先生的名声的确说不上响亮。 但名声与能力原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无法说明程源先生的手段不行。 可是另一方面,人终究是一种习惯于“道听途说”的动物。卢林听着这些话,思付着想象中所谓当地名士应有的样子,也就下意识的对程源先生的能力估计不足了。 心里也难免就想着:什么楚风不楚风的,也不过就是运数好,拖上了山阴陆氏这样的大树。至于才华什么的,或许是有几分的,但必定不多,只不过是花花轿子众人抬罢了。 他卢林虽然从未从政,却有不少同窗在此激流当中,而且年岁摆在那里,些许道理还是懂得的。 他也打听的明白,如今杭州任上这位知州大人,是因为在朝中得罪了人,才被放了外任。如今正********的找门路,往汴梁城里钻,如今好不容易搭上了山阴陆氏这条门路,自然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这样算起来,楚风实在是个好命数的人。拜了个好老师不说,还正好摊上这样顺风顺水的好事情。 卢林在心中叹息又叹息,只能求菩萨高祖宗,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走一走这样当头的鸿运了。 心里思付着这些有的没的,卢林轻咳一声,走上前去,笑着道:“怨不得都说楚郎君书画风、流,青年才俊,原来郎君是这样刻苦之人,果然是我辈应该……” 话说到一半,卢林便也走近了。楚风所写的字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落在眼前。 那一个个字并不大,如今却如同一个又一个的巴掌一般,拍在了卢林的脸上。只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卢林的老脸竟然红到了家。 楚风想着平白无事,总不能就这样发呆耽搁。于是索性与往常一样,做一些临帖、作画的事情。只不过手头没有书帖,他只好默临。还是蔡襄的《暑热帖》,这样几十个字,还是他第一次进行默临,果然发现了几个往日注意不到的地方,心头暗喜,准备回去之后再好生研究的,正巧卢林便前来搭话。 停笔抬头,楚风转眼便看到了卢林胀红胀红的脸,也不免微微一怔。 “卢兄这是怎么了,脸这样红莫不是昨夜春寒料峭,染了风寒”楚风虽然对于卢林并不投缘,但也说不上厌恶。眼见着别人生病而不管不顾、弃之一旁,倒也不是楚风能够做出的事情。 连忙执笔起身,楚风抬起手,去摸卢林的额头。 “啊!没事没事!”卢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退半步,面有尴尬之色,嘴上胡诌着,“方才想要打个喷嚏,憋了半天又打不出,结果就闹了个大红脸,哈!实在丢人!” 楚风闻言半信半疑,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解释,上下打量一番卢林的模样,也的确不像是生病的,于是只好点了点头:“春风虽然柔和但也顽皮些,卢兄还是注意身体的好。” “多谢,多谢。”卢林尴尬的应了下来。 偷偷撇了一眼楚风书案上的字迹,卢林心里免不了又是一抖。 没看错啊,真的是眼前这个小家伙写的……这人才多大,什么偏生能够写出这样风韵的字迹来,实在令人……卢林的心有些乱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言辞来形容眼前的字迹。 楚风哪里会看不到他的目光,这时候微微一笑:“信手涂鸦,卢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卢林忍不住流露出一抹苦笑,“楚郎君真是高才,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相比的。您这笔法……” “是学蔡君谟的《暑热帖》,写的不好,卢兄当玩笑看罢。”楚风这话说的十分诚恳,毕竟他临习《暑热帖》的时日尚短,许多精髓根本还没有体会到的。 可是这话落在卢林耳中,却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心中苦涩氤氲而出,卢林咂摸半晌,只能换得一声叹息。 他看着那书案上的字迹,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意志消磨。心里原本对楚风的那点嗤之以鼻,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一种高山仰止的敬畏感。 人与人最要命的差距,并不是身份与地位。这种东西尚且可以依靠后天的运势与努力去弥补,可是天分这种事情,却是一生定下的命数,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卢林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心想以自己的天分,就算再潜心练字二十年,也未必能够有这样的成就的。不甘心之余,又是浓浓的惆怅,堵在心里调和、混杂着,终究终究,与这春风一混,化作一缕烟尘,就此消散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隔墙有耳 卢林所经历的种种心境,楚风自然是不清楚的。 至于天分……卢林觉得楚风的天分已经足以领他高山仰止,可是对于楚风来说,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在书法上有什么真正的天分。 这个认知的差距,说句实话,一是从千年的差距而来,正是所谓眼界。第二,却是因为类比的人群不同。 卢林是将楚风与自己资质平庸的寻常人相比拟,可是楚风看的,却是艺术领域的专业人才。 他是从小就决定了要走这条路的,所以眼光放的很高,而所谓天分的差别,自然也是与同类人当中去看。 也就是说,楚风目中所看到的人,都是已经经过了一番筛选的了。后世只要想考艺术院校的,哪一个不是从小就厉兵秣马,甚至很多更是出生于艺术世家的,个中差别与普通大众相比,自然很大。 楚风所谓的资质平平,实在这一类人中资质平平。这就像是在门萨俱乐部里,说自己只是智商中等的……那最起码也是智商130的高人,哪里是寻常人能否比拟的 当然,这倒也不是楚风多么的托大甚至装叉。他正是十七岁的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里想的还是王逸少、张伯英,想要一较高下的还是黄公望、吴道子…… 这是最好的年纪,因为前路甚远,谁都不知道梦想到底能不能实现。这是最好的年纪,一把雄心壮志,鸿鹄高瞄,却又不会令人嗤之以鼻。 学就学最好的书画,做就做名留青史的大家……这是少年人才能有的志气,寻常人比不了的。 这样的鸿鹄之志,或许好笑,或许天真,却又是每个少年时代的人都畅想过得东西。只是在大部分人的生命里,最终,都是沈腰潘鬓消磨了…… 可是总有那么一小拨人,很少,甚至微乎其微的。他们不但有天分,还懂得坚持,又可以在最正确的事情遇见最正确的事和人。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占全了,努力了,最终最终,化成一道十万万里挑一的成全。 这样的人并不多,但好在,有。 楚风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也是无知者无畏的年纪。他还没有认清世界的壁垒,但依旧可以凭借着胸中一股志气,踽踽独行着。 这,大概就是少年独有的热血与美学了…… 春花秋月入笔端,风刀霜剑是等闲。 楚风“傻乎乎”的感受着风刀霜剑,却依旧安之若素。照例习字、作画,一天的光阴而已,打发的太过轻易。 画还是之前程源先生让他临习的那一幅,此时如同书帖一般,他只能是默临。 默临却不代表可以简单随意,楚风反而更加专注。他将所以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地方一一记下了,准备回去之后再好生学习、请教。 虽然是青春年少,却也不能将光阴随意消磨。 这期间,卢林偶尔在一旁看着,真是越看越心惊,也是越看越无可奈何,终究只好赞叹几声,顺便遥忆一下自己的青春岁月。 如果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用功读书,现在的下场会不会光彩一些 这个世界上最吓人的并不是聪明人,而是聪明人还在刻苦的努力…… 自己这样的人,却蹉跎了太多的青春年少。 卢林一叹再叹,他看着楚风如此,自己在房中徘徊半晌,竟然也觉得浑身不舒服。终究向楚风借了手书,说是自己也要趁着无事临习学习一番。 楚风听闻卢林向自己借书稿,不禁微微一怔,不免又有些为难。 卢林见状连忙道:“我只是随口一提,楚郎君若是为难,自然不必相借的。这种东西毕竟是传习之密,不能轻易外流的话,我也很能理解……” “卢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风摇了摇头,笑着解释,“《暑热帖》我临习的不好,不到火候,若是卢兄直接拿原贴去临习是一回事,拿我的手书去看的话,不免会太过失真了,对卢兄的书道造诣恐怕并没有什么好处。” 楚风想了想,又问道:“卢兄平素学的是什么书体” 卢林忙道:“哪有什么书体不书体的呢,只是学一些乡野匹夫的字,能让人认识就是了。” “卢兄若是不吝赐教的话,能不能先随意写几个字,让我欣赏一下?”楚风诚恳道。 “不敢称欣赏的,若是不堪入目的话,楚郎君莫要嘲笑就好。”卢林微惊,心想难道楚风真的对此事如此上心? 当即接过楚风手中的笔,想了想,落笔用规整的楷书写了一篇《郑风·野有蔓草》。 楚风在一旁仔细瞧着,便觉得卢林的字体中正规矩,但隐隐有几分峥嵘之处,虽然说不上好,但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献丑了。”卢林看了看自己的字,又看了看摆在一边的楚风手书,面色就是一红。 楚风笑道:“卢兄真是太过谦虚了。卢兄的字骨气铮然,单是这一点,我就是比不上的。” 他这倒是实话,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的书法都有几分可取之处的,想要成为大书家,当然要学会博采众长。 可是这话落入卢林耳中,却让他的面色愈发红了。 “卢兄,这样吧。蔡君谟的《暑热帖》虽然很好,但一来是我临习的差距甚大,二来,蔡君谟的字太过秀美了些,似乎不大适合卢兄你。楚风不才,前些日子一直在临习苏东坡的《京酒贴》,虽然临习的也不够好,但看起来比较适合卢兄你来学习。”楚风思付着笑道,“我先写出来,卢兄看一看,若是喜欢的话,便先行拿去随意玩玩。若是真的投缘,倒不妨在乡试之后去我那里一晤。原贴还在家中,虽然不是我的所有物,但若是卢兄有心,偶尔去临习一番还是可以的。” 卢林没有想到,楚风竟然是这样谦和有礼,在这样小事上都为自己设想周到的人,一时竟十分感动,鼻子微酸了。再比较着自己之前的苟且之心,卢林心中又是惭愧自责,又是激叹赞赏,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他们二人却不知道,窗外有耳,正自咬牙启齿。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小人长戚戚 “什么狗屁的东西!附庸风雅!来到这里做个小小的誊抄而已,真他妈当自己是一代书法名家了么!” 李郎君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一脚就踹翻了一个竹编的凳子,惊得在旁边无聊饮茶的刘郎君差点跳起来。 “这是做什么?听墙角听出这样大的火气来。”刘郎君原本在百无聊赖的看茶百戏,这时候看着刘郎君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眉头。 李郎君气不过,将方才听到的东西都一股脑的说了,旋即接着骂道:“真是一群厚颜无耻的东西,也不知谁比谁高贵了些?那个什么叫卢林的,狗腿子似的往人家房里钻。钻进去了之后,又他妈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这回可好,互相吹捧的都快成天上的神仙了!还你来我往的,臭不要脸!当****还******立牌坊,真是不嫌恶心!” 刘郎君听他说的粗鄙,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喜的。但他走的是周府事的门路,对这个楚风颇有些耳闻,知道周府事对楚风也是颇有些嫌隙的,只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自己不能出头做什么,否则容易得罪大人物。 刘郎君也是聪明人,哪里摸不到周府事的心思,这时候见刘郎君如此,心里早就有了些计较。自己不能动手的,借刀杀人,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刀么……眼前可不就有一把? 于是心中得意一笑,面上却打了个禁声的手势,皱眉道:“小声些!这里里外外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你这么高声的嚷嚷,难保那边听不到!” “听到了又怎么着!他娘的,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知道,别在那你情我愿的演戏,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呢!老子的一双招子还是雪亮雪亮的,跟他妈楼子里奸夫****似的,还在这里假装清高的骗谁呢!” 被这话一激,李郎君的调子又立时拔高了两度。 刘郎君在一旁瞧着,心里不由得暗骂:真是个犯浑的蠢货,满口烟花巷子的污言秽语,还真以为自己是柳三变那等白衣卿相了? 面上却急了,忙上前抓了李郎君的袖子,跺脚道:“我的小祖宗,您可悠着点!就算是对面再怎么不是人,您也寻思寻思这是什么地界!隔壁就是乡试的考场,你这些话要是落进了几位大人的耳,判你一个扰乱乡试的罪名,就算是您那位姑妈也没法子保全你啊!” 李郎君骨子里是个怂货,这时候听着其中厉害,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刘郎君心里暗骂一句,接着“温言相劝”:“咱们何必在明面上与他们那等人置气,好歹想个办法,让几位大人收拾了他们,才算是高妙的招数。你说对不对?” “没错!正是这么个理!”李郎君闻言眼睛一亮,一拍大腿,“也让几位大人擦亮眼睛瞧瞧,那楚风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我说刘兄,道理是这个道理,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刘郎君得意一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子运筹帷幄的豪情。 “你方才是不是说,他们在习书作画?” “正是!”李郎君应道,“那卢林给楚风吹捧的天仙似的。要我说,那卢林要是女人,这时候钻的就不单单是楚风的房,而且还要钻楚风的被窝了!” 刘郎君在心中骂了一声“粗鄙”,接着道:“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如此这般……” 二人附耳密谋,其中种种,只有他们自己听得到了。 “刘兄果然高明!”听到最后,李郎君激动的几乎跳起,眉飞色舞,“这么一来,那楚风必定会撞到几位大人的手上!到时候别说前程了,不问罪都是轻的!刘兄啊刘兄!你简直就是我杭州城的周公瑾啊!” 刘郎君听着他的吹捧,虽然心下鄙夷,但骨子里又觉得爽快。恍惚间真的以为自己是羽扇纶巾的周郎了,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飘飘然尔。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虽然同处一个院落,但东西两厢房的光景却是截然不同的。 楚风凭着记忆,默临了一幅《京酒贴》,递予卢林把玩。 卢林看着楚风行书的字迹,游走于清媚婉转与磊落洒脱之间,更加觉得楚风深藏不漏、不可知其底细了。 于是叹而又叹,看着楚风认真对自己说明《京酒贴》其中种种门道的样子,年过三旬的卢林,竟然又重新生出了读书、习字的心思与激情。甚至不由得心想,若是自己早十年遇见这楚风,自己如今怕是不也会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念至此,卢林开口问道:“楚郎君,您今年年方几何?” 楚风还在想着卢林习字应该注意的事情,闻言微微一怔,如实答道:“快十九了,弱冠之年。” 古人用的自然是虚岁,周岁来算,楚风还是十七。 卢林追问道:“楚郎君年纪轻轻,就算是偶尔科举失利,也不应该就此放弃呀。以你的才学,一定可以考上的。” 楚风听着这话,知道卢林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科举不成,才到这里来谋个出路的。 这也难怪,毕竟世人都喜欢以己度人,这是人之本性,难以改变的。 直接否认的话,难免会伤了卢林的心。如此接触下来,楚风发现卢林也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或许太过虚与委蛇了些,但本质是好的,不需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笑道:“人各有志吧。而且我是真的没读过几天书,四书五经我是完全不懂的。” 卢林哪里相信这样的话,只认为这少年估计是被科举的偶然失利伤透了心,于是才产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想当年自己还不是一样,二十余载青灯黄卷,六次乡试不中,于是就此放弃了。 只是如今到处寻求出路,十几年下来,依旧如此落魄寒凉。现在看下来,当年同窗,真正混的不错的,还得是那些科举出身的人们。否则,自己也不会厚着一张老脸求到通判大人这里了。 楚风这孩子……罢了!少年性情难免偏激些,日后若是有机会,再慢慢劝慰罢!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晚霞孤鹜 虽说乡试只有一天的期限,浮生偷得一日闲,但是对于院子里的四位誊抄来说,这一日实在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卢林寻寻觅觅多年,又重新燃起了读书、科举的念头,古人说三十而立,自己现在再努力或许晚了些,但一辈子总不能就这样继续荒废下去。 这是他从楚风身上看到的东西,也是他曾经拥有,现在又刚刚追回的东西。 而另外的房间里,刘郎君、李郎君也并没有虚度光阴。他们将已经准备好的计划继续筹谋、完善着,希望能够借刀杀人,解除自己心头对楚风的种种怨念。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但自己不愿意努力上进、自强不息,偏生还不允许别人奋斗不止。非要行一些破坏之事,才会觉得舒服了。非要将身旁所有人都拉齐到自己的程度,才会觉得世界清净。 对于楚风,刘李两位郎君正是这样的想法。当然,这其中还夹杂了对楚风后台的嫉妒,以及周府事明里暗里的态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这风吹到了楚风这里,便只剩下了春花秋月,笔墨风、流。 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楚风按照自己在书画行时的安排,练习了《暑热帖》之后,又默临了一遍程源先生这次拿来的花鸟图。 依旧是小格局的工笔,楚风之前临习了三遍,心里的印象是有的,但不是很深,于是在记不住的地方随意发挥补足了,只等着回去之后再做对比学习。 同时心里也不免想着,书画虽然是一家,但是终究不尽相同。书帖可以百十年如一日的临摹名帖,但是画作总不能“从一而终”的。 毕竟书是由心而发,人的字迹经年难变,可是画家却像是性情不定的孩子,偶尔眼中满满的伤春悲秋,偶尔又一派的春和景明,所以画笔之下都是变化万千的,不能“一以贯之”。 当然,这其中的高低之分的没有的。 画作是一时之感,书法是灵魂的了悟。灵魂触碰到了客观现状才激发出感慨,感慨又在抒发之后反照了灵魂。 所谓相辅相成,应复如是。 卢林看着楚风的画作,少不得又是感慨几句,愈发觉得这少年不同凡俗了,若是只在这里州府里浸淫,实在太过大材小用了些。 各自心中种种,随时间流淌,一日之期缓缓而过。 黄昏时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味道铺洒了整个杭州城的水域。乌篷船的侧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光幕,又在水波的韵律下,层叠闪烁着。闲来无事的船娘们一二凑到一起说笑,抬袖拭去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稍乱的发梢在昏黄又带着些许橙色的光晕下十分乍眼,随风轻动着,带着一股子年轻姣好的气息。 晨钟暮鼓。 远远的鼓楼上,通通的鼓声不紧不慢的响起,在杭州城上空蔓延开来。 鼓声入耳,船娘们便笑着道别,各自归家。商铺们便收拾东西,准备安好门板。 鼓声通通,悠悠扬扬的传进乡试的考苑当中。自有人上前请示主考官,待得主考官点头后,一声拖着长音的“考试毕”,便唱了出来。 一声而至,考场当中的士子们面色各异。 有人愁云惨淡,有的面色苍白,有的春风得意,有的忐忑不安。 刘正卿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完全做好了题目,这时候听到暮鼓声,心下欢喜的不行,想着这屁股早就因为久坐而疼的要命,再这样等下去非得生出痔疮来…… 隔着高高的院墙,去看考苑的内里。刘正卿一面收拾笔墨一面想着,楚风这小子也不知在里面如何了,跟其他人是否相处的和睦。 对于自己的考试,刘正卿心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不需要再在意的。只是思付着,今夜少不了出去潇洒的,只可惜没办法带着楚风玩了。 楚风这小子年纪轻轻,看起来又是个不沾酒色的,也不知到底去没去过烟花巷子。杭州城这种风月宝地,那巷子里的姑娘都是水做的,若是不去看看,实在太过枉然了些。 只是还欠着楚风三十两纹银的帐没还,自己虽然在范家的西席任上赚了些,也不好就此挥霍。仔细的算了一下帐,刘正卿不免哀叹一声,心想自己还是再忍耐几天,等到楚风被放出来之后,再去楼子里耍玩好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 刘正卿恭恭敬敬站在主考官面前递上卷子的时候,脑子里所想的就是这些胡七八糟的东西。 主考官依例颔首,勉励几句。刘正卿又冲着旁边的知州、通判两位大人躬身施礼,便恭敬的退了下去。 迈步走出考苑的时候,晚霞斜飞挥洒,宛如泼墨长空。 刘正卿心中一股爽涞,又不好在众考生之前抒发,于是先浅浅的与相熟之人远远颔首应付几句,便快步走出这是非之地。走进一条巷子,见四下无人,刘正卿终究忍不住大笑三声。 “夫君!”周氏午时初刻就来到了考苑外等候,方才瞧见自家夫君匆匆离开,连忙赶了上来。 刘正卿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瞧,不禁微微一惊:“你怎么来了?” 周氏腼腆一笑:“在家里等的心焦,坐卧不安的,索性就过来瞧瞧。”她打量着刘正卿脸上的笑意,面上的愉悦也愈发飞扬起来,“成了?” 刘正卿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于是含笑点头:“十有**。押对了题,准备过的,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周氏心下喜悦不已,不知怎地,鼻子也跟着微酸起来:“老天爷有眼!咱们家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提及往事,刘正卿也不禁略微安静下来。 他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周氏微微颤抖的肩膀,抬头看着飞霞与飞檐翘角,心里跌宕起伏的如同钱塘的潮水,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的平静下来。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运筹帷幄 毕竟是州府衙门举办的乡试,对待参与人员的格局与待遇上,总是不会太差的。 楚风看着眼前的伙食,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古人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平素用餐的时候虽然不至于那样的严格,但类似后世随随便便叫个外卖,端到自己房里一边吃一边bilibili的,自然不大可能。 考苑毕竟是官府的地方,楚风这些来这里做糊名、誊抄的人,虽然不像王继一般,已经拥有了官府里的真正职务,但他们此番毕竟是为官府做事的,许多事情不可轻率而为。 若是真的在房间里用餐,难免太过轻佻了。于是整个小院子的人一起吃饭,围了桌子,只是因为白日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致使整个氛围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王继居中调停,刘李两位郎君又早已布下了“高妙”的计策,一顿饭倒也没吃的掀桌子骂娘。 楚风吃的很不错,他心里坦坦荡荡,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事情。 卢林感受着饭桌上那丝不咸不淡的氛围,有些尴尬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终究也算是不咸不淡的吃了一顿。 刘郎君是心中早已有计较的,许多事情并不急于一时,以他的聪明,自然也不会与楚风等人当面撕破脸面。 让王继有几分惊讶的反倒是李郎君。王继早已准备好实在不行,就出言敲打敲打的想法。谁知,李郎君并没有在饭桌上出言不逊,只是中途出去方便了一下,之后除了偶尔看着楚风冷笑两声之外,并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 王继只觉得稀奇,心想这小子莫不是想明白了,还是什么人教育了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郎君这等行为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情,一顿饭匆匆吃过,自然也没有什么推杯换盏的事情。糊名的两位吃过饭后立即开始工作,王继道了声“辛苦”,大家就各自散了。 糊名要在第二天清晨之前完成,这倒也不是什么特别辛苦的差事。跟后世的封卷子差不多,拿几条黄纸贴了、密封,就算是完成。 虽然简单,但实际上,很多说道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若是真的有人买通了考官,或是打通了其中的某个关节,糊名的时候,就要在卷子上做上一个记号,以便后续的人们认出。 这记号也是品类繁多的,直接在卷子角落点墨点之类都是最简单的招数。有的是特意用双层的黄纸糊名,有的是在单独的某个字上做文章,种种情形,那就真可谓是花样繁出、不服不行了。 终究只是一句话——真正想要走门路的人,不管制度上如何的限制,也总是有相应办法的。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是如此。 这就如同千年之后高考入学都能冒名顶替一般,在信息匮乏、流通不畅的北宋做这种事情,自然要更加简单轻松一些。 当然,明面上来说,为了规避种种科举暗箱操作的嫌疑与方法,朝廷上还是做了许多的努力与规定的。比方说,考官要在糊名、誊抄的过程中,时不时的巡视、抽查。但这都是防得了君子防不得小人的方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话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言说。 楚风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听闻文端先生说了些其中的门道。文端先生也是过来人,参加过科举,也在地方上主持过科举的,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文端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楚风听得清明。老人家的意思是,水至清则无鱼,想要完全杜绝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太过猖獗的,那就是陷官家于不义,陷士子于不公。 总而言之一句话:能管则管,若是真的遇到了撼动不了的东西,也没有必要以卵击石,毕竟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这些话,楚风听得明白。他也很好奇,到底那些作弊的人会如何操作。 而他在这里好奇、思付的时候,另外一间房里的刘李两位郎君,手里拿着从楚风房中偷出来的东西,面上显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色。 “呵!习字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这样严肃的地方作画。咱们这位楚郎君,还真是风雅的紧呢!”刘郎君看着手中的画作,冷笑两声。 “他这是找死,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好拨了人家的面子,哈哈!”李郎君摩拳擦掌,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刘兄,你说咱们如何做?是直接将这画交给王继,让他秉公处理。还是等到几位大人巡视的时候,咱们将画作递上去,让大人们严惩那楚风?” 刘郎君闻言,心下鄙夷,面上淡淡道:“那王继与楚风是一条路数上的东西,交给他又能有什么用?至于交给大人,一来是难免正面与楚风作对,二来,要是那楚风在大人面前反咬一口,问这东西咱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咱们岂不是两败俱伤?再说,大人们到底会不会过来,还是未知之数。” “那该怎么办?”李郎君有些急了,“我好不容易趁着大家吃饭,才将这东西偷出来。要是派不上用场,我岂不是平白的做了窗上君子?” 那叫梁上君子……刘郎君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心下与如此蠢货为伍,实在是太过自降身价了,以后坚决不能再做这等事情! “你怕什么!”刘郎君道,“咱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誊抄!等到明后两日誊抄的时候,咱们将他这画作往卷子里一夹!大人们开始阅卷之后,忽然发现里面竟然还夹杂了画作,到时候自然会发难的!哪里需要咱们亲自动手!” “高明啊刘兄!”李郎君眼冒金光,拊掌赞叹,“刘兄,要是你早生五百年,得天下的就不是曹孟德了!吴国周郎也不如你,哈哈哈!” 刘郎君闲闲应了,心想:五百年前都是隋初了,跟三国有什么干系…… 与蠢人往来,真是大不易啊! 刘郎君这样想着,伸手掸了掸前襟,潇洒风、流。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碧影红妆 科举过后第二日的清晨,春雨在杭州城簌簌落下。 雨水轻薄如雾气,即便落在人的肌肤上,也不觉得沉重,反而薄暮一般,轻轻扬扬的,随意挥洒在了那里。 这样的细雨落在屋檐上,许久许久才能凝结成一滴成型的水滴。 这日一早,整个杭州城西市还在宁静的时候,就有这样一滴水,悄无声息的从屋檐处落下,惊起了旁边窝棚里的一只飞燕,也在一扇油纸伞上,发出了几乎不可察觉的啪嗒一声。 这油纸伞出自杭州城名店的手笔,上面勾勒了海棠的图案,也不知用了什么不外传的秘法去氤氲的,无论雨水再怎么磅礴,这油纸伞伞面上的图案都不会消融。 这样的伞,雅致得紧,也贵重的紧。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即便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在真正买回之前也难免要下一番决心。 可就是这样的伞,如今突然出现了三把。 年纪轻轻的小丫鬟用左手撑着,右手提着裙角,轻巧的越过青石板凹陷处积攒下的水坑,跳到了屋檐之下。 屋檐上落下一滴凝结而成的水珠,啪嗒一声。 恰好这个时候,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也啪啪的拍响了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想是内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早早的就在门口等了。 小丫鬟笑嘻嘻的问了安,侧过身去,回头去瞧自己主子。 那里也有两把贵重到令人不安的油纸伞,小丫鬟的主子自己亲自撑了一柄。这时候,大概又觉得雨势实在太小,伸出手到伞外感受了一下,于是决定了什么,将自己头顶的伞合起,递给了身旁的人。 伞合起来,伞下的容颜也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不论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来形容,都不会觉得过分的脸。所有的美丽与动人都被她收纳了进来,又被她的灵魂洗涤、融合了,这才慢吞吞的成就了一张几乎令人不可逼视的脸。 不仅仅是她的容颜,还有她的姿态。虽然只是那样简单的一站,在这样薄雾般的春雨中,穿着淡淡碧色的身影,就仿佛一张洗旧的水墨画,浅淡、轻红,却又美丽的动人心魄。 她几乎是每个男人心里都会存入的那种美人。或许遥不可及,或许不够耀眼,甚至有些虚无缥缈。可是那样一道身影,却永远的铭刻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倩影。 浅淡,却又刻骨铭心。 这样的少女随手拿开了名贵的油纸伞,身旁的人自然被她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旁边的丫鬟连忙将自己手中的伞往少女头顶移了移。 一些细细密密的声音隔着细雨的帘幕传出来,都是些“雨寒”“注意身体”之类之类的零星词汇。 少女很明显并不在意的,也没有去看头顶的伞,径直往那院门内走去。 身后的几人被立时甩下,不免又是一惊,连忙跟了上去。 收伞、入院、问好、温寒,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巷的院门再次被关上。 雨水轻飘飘的洒落在漆红色的院门上,也流淌在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上。 白墙黛瓦青石板,碧影红妆雨无声。 …… …… “怎么连头发都湿了?没撑伞么?” “姐姐知道我不喜欢打伞的,更何况只是这小小的毛毛雨。” “锦绣坊的伞,平日里百金难求的,你倒是连稀罕都不稀罕。” “无事献殷勤送来的东西,姐姐若是喜欢,送你几把。” “我又不怎么出门的,送与我无用。”李良辰微微一笑。 她来了,李良辰便难得的收了那些笔墨纸砚,只备了一盏清茶待客。 “你最近都不忙么?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转?”李良辰随口问着。 “过几日又要开始忙,好不容易得了清闲,自然要上姐姐你这里来瞧瞧。”少女的姿态十分闲适,明显与李良辰很熟的,“乡试昨日刚刚结束,过几日放榜完事,自然是我们那烟花巷子里最忙乱的时候。有幸高中的士子少不得玩闹庆贺,落榜的人也要去喝花酒解闷,到时候想要偷偷的溜出来恐怕也难了。” 李良辰听着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西湖饮宴还是要你去?” “是。”少女笑了起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弹弹琴、说说话,顺便看看新科的士子们有没有什么风雅的人,偶尔逗弄几个腼腆的书生,倒也有趣。” 李良辰闻言也微微一笑,随即低头饮茶,不再多说。 不说话并不代表话不投机,而是很多东西,无需多说。 少女一辈子都生活在那卖笑之地,说过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更加明白,语言,是一件多么无力、空虚的东西。 对坐听雨声,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最好的消遣。 有春风入窗来,无故乱翻书。 “姐姐最近又做了什么好书画,且许我瞧瞧成不成。” 少女撒娇,灿然如画,连李良辰都无法拒绝。 李良辰拿出了几张书画,或是书画行新收的,或是她自己新做的,给少女来瞧。 少女眼睛亮亮的,看着那些书画,啧啧赞叹。 “咦?这一幅是什么?”少女忽然瞥见了角落中的一幅字,拿了整幅来瞧,却发现是画作配了词句,颇有堪顽之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咦?这词牌是……卜算子?无意苦争春,一眼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少女轻轻的呢喃着,读罢,微微发了一阵子呆。 “姐姐,这词……”少女感觉的心脏猛跳了两拍。 李良辰淡淡一笑:“收来的,书法算不上好,画品尚有可论之处。你若是喜欢,就拿走。” “真的?”少女十分欣喜,双眸中华彩流转,盈盈如水,“那这首词,我能不能拿去用啊?零落成泥碾作尘……好美。”少女轻轻的哼唱着,婉转动人。 “随意罢。”李良辰淡淡道,“那人未说过,字画都卖了,谁还追究个把个诗词呢。”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舞弊 一场细雨洗春尘,楚风放下笔,揉了揉微红的指尖,看着窗外的细雨绵绵,心想若是这雨下的连绵,程源先生居住的小小茅草屋,也不知是否经得住。 “楚郎君,稍微歇一歇吧。” 王继端茶而来,笑眯眯的送到楚风手边。 “多谢王大哥。”楚风道谢接过,饮了一口。 耳旁仍有笔声簌簌,那是另外三人正在誊抄。 为了避免舞弊,乡试誊抄的四人在工作时都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当中,又由王继监督巡视,以免有一些小动作会发生。 拢共参加乡试的共有一百六十余人,四个人一分,便是一人誊抄四十余份,这个数量,说多不多,说少,其实也并不少。 单说策论一题,少则数百字,多则洋洋洒洒数千言。他们是做誊抄的,少不得每一笔都要谨小慎微、工整写就,这样写字,自然要比寻常书写要缓慢许多的。 时间的要求在是明天清晨之前完成,如今已经是下午,楚风刚刚誊抄完毕二十份,还有一半多的卷子等待着他的抄写。 刘正卿的字,楚风是认识的,并没有在自己负责的卷子里看到,想必是分到别人手中去了。 卷子都是随意分的,若是真的想要舞弊,自然要在这里做文章,只是楚风并没有看到,也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到底还有多少。 这一日管的倒也森严,除了用饭和出恭外,誊抄的四人是不能随意出这个房间的。就连出恭也要有人相陪,这样一来,倒真是和后世高考的考生差不多了。 偶尔写累了、坐累了,倒也可以走动走动,只是不能出这个房间。谈笑饮茶之类是无人管的,反正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在明天日出之前完成这些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王继本身算是监管之人,说白了,要比楚风他们四个誊抄高上一格的。只是他的姿态摆的并不高,其中原因,自然是是因为对他们四位的来路出身知根知底,日后或许还是同僚,没有必要弄得太过僵硬了。 但威严也总是要有些的,监察上也要到位。否则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牵扯出舞弊的案子来,他王继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他倒也是个认真的人。昨夜糊名时,王继就一直在房中陪着。天亮之后誊抄开始,王继也没有丝毫的偷懒,盯着一双黑眼圈,时时刻刻的在这里盯着。 “王大哥真是辛苦了。”楚风看着王继稍显青灰的面色,打心底叹息了一句。 “偶尔熬一熬,不妨事。”王继笑道,“再说,我只是在一旁瞧着而已,真正辛苦的是你们。” 屋内之人听着这些话,少不得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客气几句,王继一一应了,含笑带过。 楚风盘算着,大家要是早点誊抄完,不但自己能够早些休息,连王继也可以早点去睡觉的。要是真的再陪大家熬上一夜,这王继少不得要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哪怕是自己这种少年人也受不了的。 于是心中暗自计较,不再多休息,重新动笔誊抄。 只是这誊抄的工作就是不听的写字,再怎么下定决心,肢体上终究会觉得辛劳的。 楚风偶尔因为卷子上考生们抒发的论点而赞叹或暗笑,疲惫的时候就站起身来,喝点茶,说两句话,揉一揉手指。 在黄昏前后的一次休息当中,楚风刚好站在窗边看雨,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的刘郎君。 那刘郎君十分鬼祟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在一张誊抄好的卷子左上角,用笔尖轻轻的点了一下。 楚风心中一动。 刘郎君是做贼心虚,这时候连忙抬头又环顾了一下周围。 楚风在学校也是作过弊的学生,这时候哪里不明白刘郎君的心思,心中暗自一笑,索性低下头,摆弄自己腰间的束带,只用一点点的余光去看他的动作。 这时候,刘郎君才若无其事的,将点了墨点的卷子放到左手旁,与其他卷子混到一起了。 雨声簌簌,偶尔有零星的雨丝斜飞而入,打在手上、腕端,细密的发痒。 楚风想着自己的良心,看了一会儿屋檐下的燕子,微微一笑。 “刘郎君,咱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楚风走上前去,看着刘郎君微笑。 刘郎君忽然被人叫了一声,心里猛跳了一下,手中的笔微抖,几乎弄脏了考卷。 “楚、楚兄从何说起?”刘郎君故作镇静之色,面色却稍显僵硬。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刘郎君有些眼熟。”楚风随口胡诌着,走近了,低下头,去看他方才点了墨点的卷子,“刘郎君的字刚正平和,果然是极好的,怨不得会被选到这里来做誊抄。” 坐在椅子上,差点睡着的王继也被惊扰到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想这楚风怎么想起来要跟刘郎君搭茬的?真是奇怪。忍不住,侧过脸用袖子挡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里哪里。”刘郎君面色苍白,双手微微发抖,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垂手用袖子遮掩了,面上难看的笑,“楚郎君年纪轻轻,还不是跟我一样,说起来,还是我应该自愧不如的。” 刘郎君下意识的去瞥那点了墨点的卷子,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刘郎君的字,学的是欧阳询么?入木三分,实在是好字。”楚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确定这张卷子除了左上角的墨点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独特的暗号。 “哪里敢学什么名家。”刘郎君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容里忍不住带上了苦意,“只是从小胡乱学着,东挪西凑罢了。” “竟然是自学成才?刘郎君真是厉害。” 这时候,二人之间的对话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卢林也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的瞥了一眼,开口赞叹几句。 王继也笑着开口:“四位都是厉害之人,否则又哪里会在这里受此番劳累?大家就不要妄自菲薄了!否则的话,我们这些不能书、不能读的人,岂不是要颜面全无了?” 几人纷纷应是,楚风趁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舞弊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真的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物不平则鸣 乡试这种事情,往大了说,那是事关万千士子前途命运、朝廷人才更迭变化的大事,多少双眼睛殷殷期待的,哪怕出了一丁点的偏差,都可能造成许多人命运改变的事情。 可若是往小了说,乡试不过是一个小小管辖地方每年都会举办的考试而已。每一个乡试选拔出来零星几个人,每年皆如此,从执政官的视角来看,这也都是一些例行公事的事情。 依照着朝廷的规矩来说,乡试一百余份卷子,是需要由考官一一审阅的。只是有些官员,尤其是主考的官员,都是些有学识声望的,难免老态龙钟、头昏眼花,一百多分卷子虽然算不上多,但真的要挑灯夜读、一一评判,也是一件太过疲惫的事情。 正是考虑到这类事情,朝廷顾及这些官员的身体,便下令批准了代审阅制。简单来说,就是除了考官阅卷之外,如果在考官不能身体力行的时候,也可以请聘当地有过科举中的经验的大儒名士,代为审阅。但是由考官督办,亦不可轻易放松。 换句话说,这跟大学里老师不愿监考、批卷,便安排自己的研究生代为处理一样。只是大学的考试如何如何,是不会影响到太多东西的,与乡试这种考试无法同日而语。 但规矩这种事情,总是如此,一旦开了一个缺口,就仿佛泄洪一般,不论是洪水猛兽还是涓涓细流,都是会流过的。 有人感谢规矩,有人利用规矩,千年以降,素来如此。好坏在人,与规矩本身无关。 只是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可以让自己轻松些的法子,人们自然而然会去用的。真正勤政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在他们眼中的大事,与寻常百姓士子眼中的大事,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所谓身份、所谓眼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一切一切,根源如此。 几乎所有的地方官员,都开始任用当地人阅卷,其中种种,也就是可以明白的了。这等事情,人们觉得好坏已经无用,因为所以人都这样做了,这样的社会性行为,本身就已经脱离了好坏善恶的标准,形成了一种共识。 共识往往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东西。正是因为它不存在好坏的论断,所以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 就像是延续了几千年的父系氏族,一夫多妻制。在如今的年代可谓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事情,可是放到千年之后,便又成了让女人嗤之以鼻、让男人心存幻想的制度了。 千年之后,一夫多妻是错的离谱的东西。但是如今来说,这仅仅是一个习俗而已,就应该是这样的,无所谓对错。 “应该”这两个字,有的时候,正是“万恶之源”。 这就像是后世的逼婚、逼生一般,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归根结底,只是两个字——应该。 细思起来,这其实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众口铄金,舆论杀人,这是舆论社会所不可避免的事情,也是舆论社会最为限制发展的禁锢。 就如同楚风现在所处的地方一样。乡试的每个环节,都是如此。糊名、誊抄、审阅、放榜……一切行为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大家觉得“应该”这样做,于是就这样了。 他们没有想过,到底如何阅卷才能真正的杜绝舞弊,地市交叉批卷也好,出题人出完题目之后就被“圈养”起来也好……这一切后世高考常用的方法,不是这个时候的人没有想到的能力,而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应该想这样的问题。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悲哀…… 当然,楚风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到底是什么,也清楚自己的影响力有多么的微乎其微。别说改善整个科举制度了,就算是如今见到舞弊的案子在眼前发生,他能够做的事情其实也是很少的。 虽说因为文端先生的关系,他或许真的可以直接将刘郎君揪出来,质问他卷子上的墨点是何用意。但细细去想,刘郎君自然可以开脱是自己不小心手抖滴上的,与舞弊什么完全没有干系,到时候只能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就算是往好的方面去想,王继真的开始调查,引起了几位大人的注意,抽掉了整个一条舞弊的路数……这事情,又到底该查到什么地方为止? 即便是楚风也想得清楚,既然刘郎君敢这么做,能够这么做,那就说明卷子在糊名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一些手脚的。换句话说,就是糊名的人也必然参与在其中。而在这之后,阅卷的人也必定收到了其中的点拨注意,知道去搜寻卷子上的墨点……这并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其中的链条,到底牵扯多大……对方最厉害的那位人物,到底是不是文端先生这样一个已经退休的老人家能够撼动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楚风需要考虑的事情。 而最终的答案,自然也是昭然若揭的…… 楚风不想跟文端先生添麻烦,假借别人的威严做事情,即便做的是好事,也未免会给别人招惹灾祸的。 只是,对于楚风来说,已经看到的事情再让他视若无睹,也是不大可能的。 他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也不可能真的无视方才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准备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算是做不了什么掀开整个舞弊案的大事情,也总该做些什么…… 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善恶,更不是为了惩戒。 仅仅是因为,刘正卿也参加了这次的乡试,而且,方才的那个墨点,不仅仅落在了雪白的卷面上,也落在了楚风的心头。 物,不平则鸣。 于是楚风想了想,安安静静的誊抄。而在最后完成的时候,他也学着刘郎君方才的样子,在卷子的左上角上,滴了一滴墨点。 如是者二十一。 正文 第七十章 柳下……挥 周府事洗了一把脸,拿起旁边温热的手巾,捂在脸上,过了半晌,才拿下来。 温湿的感觉还在,热气与湿气混杂在一起,被窗子外悠悠荡荡飘进的风一吹,也就蒸发去了,于是脸上的肌肤便又萦绕上了一种凉意,在这样的春风里,格外的舒服。 周府事漱了漱口,饮了一口茶,发现是冷的,便皱起了眉头。 想要开口斥骂一句,这才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考苑,今天就到了审阅卷宗的日子,这样的清苦是无法避免的。 好在能赚些贴己,也省着这样遭了罪…… 周府事这样想着,一面换衣服,一面盘算着自己这一次搭下的门路,一共收了多少钱,又依着惯例应该给其他人多少,这样一来一回之后,手里能够余下多少。 在心里盘算出答案后,周府事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的春景,也觉得愈发春和景明了。 这一条线路上,糊名、誊抄的人,都是他亲自安排下去的,这都是通过他才有了进身之阶的,正如同刘郎君这种人,为自己尽一份心力都是应该应分的事情,互惠互利的,自然不需要再行打点。 只是阅卷那边不能亏待了,这是从上到下的事情,既然通判大人要求了他来做,他就一定要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否则也会对不起通判大人的赏识…… 周府事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又想起这位通判大人也是个门清儿的人物。东不找西不找,只叫了自己这样一个身份的来做这件事情。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自己与通判大人平日交好,二来,想必那通判大人也是怀了些心思的。自己毕竟是知州大人的门下,做起许多事情来都十分方便的,而且落入别人眼中,自然也会让大家认为自己是得到了知州大人本人的授意…… 这其中种种,真是一门学问了。 周府事想到这里,不免自得一笑。想想原本自己同窗的那些人,少年时都是埋首故纸堆的,如今真正在科举有了造就的又有几人 即便是乡试、州试层层过了,混的最好的,也只是一个乡县的小官,不过就是顶着一个还算好听的官衔而已,哪里有自己这样的逍遥与手段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在杭州城这一地,自己也算是有些个中味道了。 周府事回忆着当年种种,又想着这些年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种种成就,心下快活,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出门又是艳阳高照,周府事盘算着,今日阅卷就会完毕,明天查验,后日放榜,自己也算是可以离开这个牢笼般的破地方了。 放榜之后,大人们依例是要在西湖上宴饮高中之士子的,到时候倒也需要一阵子的忙乱。可那都是有趣的事情,又可以请巷子里的姑娘们来耍顽,并不是什么苦差事。 自己的那个相好,非说也要在西湖宴上出风头……这倒是个叫人烦恼的事情,她还真以为自己曲艺歌舞哪一个出众了么要是真的让她上去与这杭州城的行首琴操同台,那才是真正的落招牌呢! 要不怎么说女人就是傻呢!头发长见识短,还真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可以与琴操相比较了?她也不想想,人家琴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又是那官宦世家的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怕是比不学无术的男子都要厉害几分,哪里是她那个只在床上还有些滋味的娘们儿可比的! 罢!少不了就是给她买些金银首饰打发了,也让她忘了这一茬就好! 周府事得意洋洋,心道诸如自己这般,爱情事业双赢之人,也是另外一种人间龙凤了。 “看那百花争艳斗无穷,最是人间好景乐长游。宽带松领儿春艳色,蜂儿钻营的忒辛勤……” 周府事哼着些浮浪的淫词艳曲,慢吞吞的从自己的房间走进了阅卷官们干活的地方。 阅卷们这个时候自然不敢轻易松懈的,这时候见周府事走进来,连忙问好。 “不敢打扰几位,我只是来瞧瞧诸位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好去吩咐。”周府事亲善一笑,众人皆说不敢。 大家又温寒几句,便继续各司其职。周府事随意翻一翻、瞧一瞧,看了角落里一名阅卷几眼,见对方神色有异,冲着自己使眼色,心里不免微微吃惊。面上却又平常的说了些客气话,便走出门去。 离得远远的在一棵柳树后头站定了,周府事心下略微忐忑的寻思,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惹得那人如此惊慌? 想必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经过大风浪的人,便以为是要翻船的大事了!也对,如自己这般颇有历练、宠辱不惊之人实在不多,手下这些小人物,还是要自己多加提携了…… 一念至此,周府事的心情再度平静下来。他伸手掸了掸前襟,柳树下轻轻挥手,潇洒雅致。 不多时,房门开启,方才那个面有难色的阅卷之人,这时候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 他左右瞧了瞧,眼尖的发现周府事正在柳树后面冲自己挥手,心里急得不行,连忙抬腿便冲了过来。 “周大人!周大人!出大事了!”这人慌慌张张的道。 周府事淡淡道:“急什么,徐徐道来。” 那人哪里有周府事这般淡定,拍着大腿,一张脸扭曲的沟壑纵横:“周大人!这卷子没法找了!都是墨点!” “什么都是墨点?”周府事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那人急的直跺脚,左右瞧了半晌,确定四下无人了,才凑过来,焦急道:“周大人!咱们之前不是商量好了么,以考卷左上角的墨点为记号。可是我方才瞧了,那卷子上都是墨点啊!” 周府事不耐烦的道:“我听不懂,你好生说话,什么叫‘卷子上都是墨点’?” “都看到二十多张了!”这人急得几乎喊起来,“二十多张卷子的左上角,都被滴了墨点!咱们根本分不出哪张才是花了钱的啊!” 柳条婀娜,周府事的面色也不复方才的风雅。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浑水 周府事黑着脸,柳下的英姿已经无法慰藉他的心灵。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周府事又怒又急,来回踱步,“你可看准了?不要唬我!” “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等事上玩笑啊!” 周府事也知道自己这一句问得着实无用,只是心里还残存那么一点点的期寄,如今也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大人,咱们该如何是好?”来人看着周府事满脸的阴云密布,自己心下也忐忑不安着。 “你问我,我问谁去!”周府事气不打一处来,他一瞬间想到了太多的东西,上峰的怪罪,下面那些人的质问,居中这些人的好处……周府事额头的青筋不住的跳动着。 “周大人!周大人!您还没走?太好了!” 恰在这时候,另外一名阅卷也冲出门来,正作势冲出院子找人,没曾想却在柳树下见到了周府事的身影。 “咦?子兴怎么也在这里?” 周府事也是有几分急智的人,为身旁的阅卷开脱道:“子兴家中有老人卧病,他这几日不得照顾,便偷偷的问我情形。子兴,你不必担忧,你家中我已经派人去照顾了,老太太的身体好得很,知道你来为州府做事,心情也爽朗的很。”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周大人了!”这新来的阅卷面有急色,不敢多做耽搁,“周大人,方才在卷子里发现一幅画,我们不知应该如何处理……” “什么东西?”周府事忍不住用手指按了按眉心,这又是墨点又是画的,到底是要做什么。 “一幅画,夹杂在卷子里了。”阅卷解释道,“我们也不大明白,这是不小心混进去的,还是某个考生的搞怪言行。可是按道理来说,若真是考生做得,誊抄那边应该有所甄别才是,当时就应该报告给诸位大人们知晓了。可若是不小心混进去的,又是什么时候混进的呢……” 周府事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儿:“这是大事!咱们不可随意处置了!我这就去叫几位大人来瞧,你先进去告诉诸位阅卷一声,先行停笔,莫要再动卷子了。还有,把王继那头的人都叫来!糊名、誊抄,都叫到这里来候着。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待我请示了几位大人,再做定夺!” …… …… 周府事脚下生风,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万分机智的事情。 什么画作不画作的,周府事并不在意。到底是谁画的,画作参杂在考卷里到底是何用意,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但是他需要借此做文章,他要把事情闹大。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借此机会见到自己线上的糊名、誊抄,问一问他们,那墨点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偷偷摸摸的请示通判大人,看看对方在如今这等情形下,想要如何处理,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算一算也是数十万钱的干系,他自己是担当不起的。 于是趁此机会,周府事来到几位大人所住的院落,通秉后将事情仔细说了,又添油加醋的道:“小的寻思,画作混入这种事情,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只是若细细去想,不免要牵扯到不少问题上。是什么人作了画,这画作又是如何混入考卷当中的,为何誊抄之人没有甄别出来,反到了阅卷之人手中才被发现……如此种种,恐怕不可轻易罢休的。还请几位大人出手,以正风气。” 依照着乡试的规矩,周府事这种管理阅卷的身份,是不可以与几位达人单独见面的。即便现在诉说起画作参杂的事情,也是同时面对三位大人,才敢言说。否则私自见其中一人,就不免有了舞弊之嫌,这是谁都不敢做的。 周府事趁着画作的事情,连忙煽风点火,终于哄得三位大人不敢大意,将所有糊名、誊抄、阅卷叫起来,又将卷宗全都调来,开始断案、问话。 知州大人看了看主考官刘启刘大人的脸色,见后者眯着眼睛,面上并无什么神色,于是主动担了这个责任,开口问话。 “你们是谁发现画作混入的?那画作又在何处?且上前来,由本官细细问话。”知州大人一袭官服,官威赫赫,不怒自威。 发现了画作的阅卷连忙走上前来,又碰了那画作在手,双手递上:“是在下发现的,画作在此。” 楚风等人被叫来,最初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这时候听到“画作”二字,依旧觉得困惑,不大明白乡试与画作有什么干系。 只是这种地方、场面,自然是无法发问的。于是楚风等人只在角落里安静站了,静观其变。 知州大人接过那画作,展开瞧了,微微一怔,又连忙收敛心神,递给端坐主位的刘大人,恭敬道:“二位大人也瞧一瞧。” 通判大人上前接过,不敢多作耽搁,转身在刘启面前恭敬展开。 刘启原本半眯着眼睛,这时候轻轻瞥了一眼,半垂的双眸却不由得微微一亮。只是他微低着头,没有人发现罢了。 那画作远远的看不清楚,只是楚风在角落里瞧着,只觉得那画作背光的时候透出几分大概,似乎与自己之前画的那一幅芍药差不多,不由得心中一动。 而站在一旁的刘李两位郎君,早就已经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时候只等着楚风出丑,心下沾沾不免自喜起来。刘郎君还好,尚且有些养气的功夫,面上是不显的。可是李郎君,竟忍不住喜上眉梢,要不是被身旁的刘郎君踹了一脚,怕是立时就要仰天大笑三声了。 “王继、几位誊抄,你们在誊抄考卷的时候,是否见到了这幅画作?”知州大人秉公办事,沉声问道。 王继心下紧张,不管今天这件事情查成什么样子,自己这一份的责任怕是逃脱不掉了!于是连忙出列,躬身施礼领罪:“几位大人息怒,这事情小人的确脱不开干系的,甘愿领罚!”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摸鱼 周府事也是通透之人,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浑水摸鱼之类的事情,他在官路上也是做过的,甚至做得十分不错,颇有几分心得。 墨点的事情,从最初的慌张到得现在,周府事已经用十分漂亮的手段化解了三分。 如今,大家的目光自然都被那画作吸引,周府事看着自己布下的局面,心下十分满意。 当然,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大可能的。毕竟事情还没有完成,与通判大人、刘郎君通气的事情还没有做。 但是周府事也是有大将之风的人,知道这种事情现在不能着急,一旦急切反而容易露出马脚。左右这样多的眼睛正盯着瞧,虽说看的都是那幅画作,可若是自己太过张扬的与通判大人、刘郎君对话,很多事情,也就不好解释了。 浑水摸鱼,一定要等到这潭水足够浑,才可以继续摸鱼。 周府事并不着急,他暗自观察着场间的情形,心里慢慢的算计着。 他看着王继出来领罪,也没有忘记连忙上前为他说情:“诸位大人,王大人虽然在此番乡试上统领糊名、誊抄等事,但他毕竟不可能将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即便有几分疏落,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再者,这画作是在我管辖的地界上被发现的,若是真正追究下来,脱离不开干系的是在下才对,与王大人无关。请诸位大人明鉴。” 王继自然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二人兀自演习不提。 知州大人打量了他们半晌,由着两人将戏演完了,才挥袖道:“事情还没有弄明白,若是真的平白追究责任,那才是愚蠢之行为。你们二人先行起身,本官还有事情要问几位糊名与誊抄。” 说吧,知州大人走近几步,目光在楚风等六人身上一一打量而过。 即便是楚风,也不免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官威,心想这经年累月在身上积攒下来的气度与威严,终究是与寻常人不同的。 只是楚风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不是说他接触过什么身份重要的大人物,而是因为托了千年之后科技发展的福祉,所以他见过不少国家元首的行止的。 见过、没见过,这看起来或许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改变不了什么,但实际上,却是一种视野的飞升。 这就像是自古以来,京城的百姓总是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多了几分洋洋自得一般。不是因为他们如何自负,而是在京城这种地界上,中等官员真的是多如牛毛,开门就能见到的。如此一来一去或许不算什么,但是经年累月的看下来,对于人的气质与认知,终究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的。 各地的出租车司机皆爱闲侃,但是能侃成京城司机那种气贯山河、高瞻远瞩的,唯有他们这一处地界了。 后世的见识对于楚风的影响,就如同京城里的出租车司机一般,这是融进了骨子里的东西,他自己或许不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其他人却能十分深刻的感受到。 这其实,也是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在陆氏书画行最初就对楚风十分看重的原因之一。 学问好学,气质难求。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年代,读万里书是与行万里路可以相通的,所谓眼界与见识的难得,真的是千年之后信息爆炸的人们,所难以理解的东西。 当然,对于两位大人来说,在他们看来,楚风的风度自然源自于文端先生。他们并不知道楚风与文端先生其实相识不久,下意识的认为楚风曾经跟随文端先生仕宦的,恐怕见过不少官员、名流,所以才养成了现在身上的这份不卑不亢的气度。 这种气度,最初见到时如此。如今,楚风站在所有的糊名与誊抄当中,这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也就愈发明显了。 知州大人目光扫过众人,除了看到楚风的淡然,自然也看到了李郎君那几乎喷薄欲出的洋洋自得,以及卢林的面色微白。 他在心里暗自思付着其中种种,虽然猜不到真相,却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数。 “你们在糊名、誊抄的时候,是否在卷宗里见到了这样一幅画作?”知州大人开口发问。 众人自然应否。 “既然你们都没有见到,难不成这幅画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进来的么?”知州大人双目微眯,自有威严。 “大人请息怒!”刘郎君轻咳一声,想要来一手顺水推舟,施礼道,“大人,能否让我们也看一下那幅画作的样子,让我们好生回忆一番?” 知州大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回头挥了挥手。 自然有侍从从通判大人手中请过那幅画,站到知州大人身旁,冲着几名糊名与誊抄展开。 那画作只展开一角,楚风就已经辨别出来。他联想着之前刘郎君的表现,又看了一眼身旁李郎君的表情,心里有了计较。 卢林也认出了那幅画,毕竟他们在同一房中,楚风作画的时候,卢林是亲眼目睹的,这时候不禁面色苍白。 依照着规矩来说,糊名和誊抄在考苑之中,行严肃之事,执公务之身,当然是不可以随意做什么消遣之事的。若是类比来说,这与后世的公务人员在上班时间打游戏差不多,虽说谁都可能时不时的开个小差,但真正被人抓到现行,就难免成了态度与责任的问题。 更何况,这种证据一样的东西,如今竟然又混杂到了考卷当中。这就像是高考的卷子里,忽然混入了一张某游戏的通关攻略……其严重程度虽然并不深邃,可若是细细去探究整个脉络:这张纸的主人是谁,如何带入考场的,又是如何混杂到卷子中的,又为何没被之前审阅之人发现的……种种种种,就成了一件十分复杂、庞大的问题。 卢林之所以害怕,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张纸的主人是谁。 “咦?这幅画……”李郎君乘胜追击,故作讶异之神色,“看起来有些眼熟!”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恨铁不成钢 有关这幅画作的种种事情,刘李两位郎君早已商量好了足够的对策。 誊抄之后的这两日,二人可谓是执子之手、秉烛夜谈,戚戚然不知商量了多少招数,想要达到的效果,只是为了让这个包袱抖得够狠、够响亮,足够惹得几位大人怒气勃发,自己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刘郎君之所以这么做,究其本质的原因,是他自己误以为得到了周府事的指示。 他走的是周府事的门路,二人的关系也算是亲近,之前一场酒席,周府事醉后将陆氏书画行中遇到楚风的事情说了些,痛斥了一顿那楚风的混账之处,又说起了楚风也被选入誊抄之一的事情。刘郎君这样机灵的人,自然以为这是周府事对自己的私下安排了,早已暗暗记下,只等着到时候找机会发难。 但可惜的是,一来,周府事压根就没有借他之手收拾楚风的意思。二来,周府事醉后虽然告诉他了楚风惹人记恨的种种,却忘记了告诉他楚风的身份与背景。 正是因为如此,刘郎君才做出了这等在他看来“大义凛然”,实际上,却颇有些以卵击石的举动。 这是刘郎君的悲哀。 至于李郎君……说实话,李郎君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为人单纯些、好色些,酒肉朋友很多,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的。 刘郎君是他早已认识的,花酒一起吃了不知多少次,一起嫖过娼的交情,自然是被他引为知己的。所以,刘郎君瞧不惯的人,他李郎君自然也要讲究几分兄弟义气,跟随他一起抨击才是。 其次,李郎君也是自命清高的性子。这种清高自然与读书人不同,只是因为有个亲近的姑姑是知州大人的小妾,便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杭州城横着走了,于是对一切比自己还拽的人就十分厌恶。 来到这里做誊抄,自己住三人间,那楚风竟然住了一个单间!单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这位李郎君心生罅隙了。再加上刘郎君在旁吹吹风,李郎君真是恨不得冲上前就手撕了楚风,才算是得了个痛快。 简而言之,李郎君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 如今在知州大人面前说上一句“这幅画看着眼熟”,也是刘李两位郎君深思熟虑的结果。李郎君也是自命不凡的人,在自己姑父面前随便说上几句话,姑父也总是要给自己面子的。 至于是否太过得罪人,太过与楚风为敌之类的事情,李郎君并没有多想……实际上,即便真的想了,他也不会改变太多。 自己的姑父是杭州的知州,还有什么人赶在太岁头上动土么! 这就是李郎君自信的由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刘郎君哄骗几句、吹捧几声,就惹得李郎君终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卢林的面色愈发苍白,甚至隐隐的发青了。王继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回头狠狠的打量了刘郎君一眼,刘郎君看到了,却熟视无睹。 事已至此,王继自然明白这两个人打的是什么样的名堂。他隐隐有些后悔,若是当时听了劝告,自己出面让这两个家伙清醒清醒就好了,也不至于如今才爆发出这样的事端来。如今这事情,不单单是往楚风身上扣屎盆子,就连自己也必定要被牵连的……楚郎君也就罢了,看在文端先生的面子上,即便在众人面前稍加惩戒,但并不会影响太多的东西,这段日子过去之后,大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也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是自己呢,这几年的苦心经营,逢迎苟且,难不成就要这样莫名其妙的栽进去? 王继心里又恨又恼,只是如今这等情状,完全无法发作。 刘郎君自然也见到了王继的眼神,虽然面上没有什么,心里也多少有些忐忑的。他之前忘记了王继这茬,一件小事所牵扯的方方面面,实在是他无法考虑周全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刘郎君除了咬咬牙坚持下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他如今只能死死的抱住周府事的大腿,希望周府事能够确保他的平安与前程了。 “眼熟是什么意思?莫要在几位大人面前放肆!快快道来!” 知州大人看着李郎君,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面色上微微的恼怒也并非完全装出来的。 李郎君微微缩了缩脖子,又不肯罢休,仗着计策安排的详实,一拍脑门,道:“啊!是了!我说怎么瞧着眼熟!之前在院子里,楚郎君说百无聊赖,于是就要了文房四宝作画来着!我虽然没有细瞧,但略略看了两眼,这一幅似乎就是楚郎君所做的画了!” “李郎君,说话要负责任的。楚郎君的画作,我尚且未见到过,为何你却认得出来?”这时候不推脱更待何时?王继把心一横,说了这样一句。 这一句是直戳痛点的,画是从楚风房中偷出来的,按道理来讲,除了楚风和卢林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见过。 楚风心中早已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时候并不急着辩驳,只等看对方还有什么招数拿出来。 被这样一问,李郎君果然有些语滞,求助般的回头看了刘郎君一眼。 知州大人瞧着他的小动作,双眼不禁微眯,立刻就明白这个混账东西又被别人利用了!真是给本官丢人! 刘郎君早已准备好说辞,这时候上前一步,施礼笑道:“李兄忘记了么?楚郎君作完画之后,在咱们面前感叹了几句遗贤在野、无人赏识,所以将画作展示给咱们看过的。李兄当时困倦,只随意应付,想必是忘记了。” “是了!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这样一回事!”李郎君立刻应声。 刘李两位郎君,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的应对之策。如果楚风打死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画作的话,索性让他立刻画上一幅。他们虽然不懂什么画作,可在场的大人们却都不是睁眼瞎。什么样的笔法,难道他们还认不出么! 知州大人面色深沉,也不知到底是隐怒,还是恨铁不成钢。 他淡淡的扫过了眼前诸人,目光最终落到楚风身上。 “楚郎,你可有什么话说?”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领罚 面对着知州大人的质问,楚风摇了摇头。 “回禀大人,在下没什么可说的。” 知州大人微微皱眉,李郎君喜上眉梢。 “那你这是承认了?”知州大人看着身旁的画卷,摇了摇头,“这一幅果真是你所画?” “是。” “你可知在考苑之中,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也不应该做这等与你们本职工作无关的事情?”知州大人追问。 “知道。”楚风微微一笑,“王继大人曾经说过的。” “那你为何明知故犯!”知州大人严肃起来。 楚风知道这时候多做解释是无用的,而且说到底,自己的确是明知故犯无疑。于是深深一揖到地:“楚风知错,甘愿领罚。这事情,王继大人并不知情,在下只是先行问王继大人要了笔墨,以习字之由,行作画之事,着实不该。” 王继闻言,心下感动,连忙上前半步,躬身道:“小的有监管之责,却未完成监管之实,其中责任,不敢推脱。” 知州大人对于楚风的主动认错,还是十分欣赏的,于是点了点头,语气稍稍和蔼了些:“作画是一罪,我们之后再问。本官且问你,这画作又是如何混进了卷宗里的?” 楚风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笑着回头看了刘李两位郎君一眼,继而躬身道:“此事,楚风也不知了。” 李郎君被楚风这一眼看的难受,跳脚道:“楚兄这是何意?为何方才那样看我们?难不成是觉得我们两个将画作混入卷宗的么!” 刘郎君面色一黑,恨不得当即甩李郎君一个巴掌。李郎君这么一句话,岂不是将自己二人陷入了万分尴尬的境地了么!虽然别人手中并没有证据,但是这与自承罪责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众人这时候都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向刘李两位郎君的目光也有些不对劲了。 “咳——”知州大人哪里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做了什么好事,这时候为了避嫌,哪里还敢多说什么。于是轻咳一声,肃然回身,冲着上座的主考官刘启深深一揖,道:“刘大人,这楚风虽然是本地的誊抄,但毕竟您才是主考,应该如何定夺还请您劳累!” 刘启原本一直都在半睁半闭着眼睛闭目养神的,这时候缓缓睁开眼睛,将厅堂内外扫视了一番,微微颔首。 知州大人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到一旁。 刘郎君面色铁青,李郎君洋洋得意,王继面有难色,卢林脸色苍白。只有楚风,依旧不卑不亢又谦和有礼的站在那里,甚至在刘启目光扫过他的时候,还微微欠身一礼,恭敬平和。 “依照《宋律》,这事情应该如何处置”刘启缓缓开口,声音略显苍老。 通判大人是通律令的,忙恭谨回答:“回大人,依《宋律》,扰乱科举者,笞十五,终身不得录用。” 笞就是鞭刑。 刘启微微颔首,看向楚风,问道:“听到了么” 楚风想了想,觉得自己这小身板虽然不够硬朗,但十五鞭应该也不至于如何如何。至于终身不得录用之类的,他是更加不在乎的,原本自己就没有科举的打算,录用不录用的,与他并无任何意义。 于是楚风点头,回答道:“听到了。” 对楚风表现出的淡然,刘启感觉十分有趣,捋须道:“你的意思,是准备领鞭子了?” 知州大人与通判大人在一旁停着,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是他们两个在文端先生面前提出邀请,要楚风来做誊抄的,若是真的因此楚风被鞭笞了,文端先生会如何作想,他们两位也是不愿领教的。 只是知州大人为了避嫌,不好多说,暗自给通判大人使了个眼色。 于是通判大人笑道:“刘大人,这样判的话会不会太过严苛了些” 刘启闻言只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淡笑道:“当事之人都没有异议,二位何必介怀。” 知州、通判两位大人闻言心里一抖,纷纷看向楚风。生怕这孩子有些什么莫名其妙的风骨,一激之下真的甘愿领罚了。 但他们的担心明显是过虑了,楚风是有责任不愿推脱的性情,却不代表他是可以被人随便拿捏的。 这时候听着刘启大人的话,楚风轻笑道:“诸位大人,楚风只问一句,在下这幅画,是否当真有扰乱科举之影响?这幅画虽然混进了卷宗当中,但是一来没有令某一枚珠玉蒙尘,二来没有让某一位不学无术之徒中的。楚风敢问一句,何来扰乱之罪?” 知州通判两位大人一听这话,立刻松了一口气,连忙附和了几句,请刘启达人从轻发落。 刘启只淡淡笑着,看不出喜怒,开口发问:“原来也是个狡辩之徒么?那老夫且问你,你在考苑作画是否应该?这画作混入卷宗是否应罚?” “不应该,也应罚。”楚风躬身笑道,“这两点,楚风时认得。只是在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能够趁机讨得几分轻饶,在下自然要不遗余力的。” “哈哈!有趣!有趣!”刘启忽然大笑起来,起身走到楚风身边,执了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赞道,“程源那小子来信给我,说是收了一个好徒弟,性情浅淡却不失任诞简傲,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楚风闻言微怔,场间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有些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启对楚风解释道:“你这画,老夫一眼便看出了。水墨芍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这一幅我曾在程源小子那里见过的,你的境界很好,不输大家的,只是笔力稍逊,这个却不急,可以缓缓补足。” 刘启捋须笑道:“当然,这些都是微末技法,为人方正才是正途。你很好,老夫很喜欢。哈哈!程源与老夫相识数十载,之前收下一个奇才做徒弟,老夫就很羡慕他。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福分,又收了你这个小家伙为徒。你师父在何处藏身?如此没脸见人么?待乡试结束,老夫定要去取笑取笑他。”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放榜 “昭文馆直学士,那已经是相当厉害的官位了。如今大学士都是宰相兼任着,直学士在馆内可谓是一人之下,能够得到这样一位学士的赏识,也是你的福气。” 文端先生见楚风微微发呆,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笑着补了一句:“能够这样得到一个同乡试出身的身份,也是难得的造化。” “先生这是取笑我了。”楚风闻言苦笑一声,摇头叹息,“这个世界上,仅仅因为画了几幅画、写了几幅字就得到科举身份的,恐怕为数不多……” 文端先生大笑几声,拍着楚风肩膀:“当年高太尉被官家赏识,也只是因为他蹴鞠踢的好罢了。” 楚风一听,更加脸红。自己忽然被拿着跟高俅这样的奸臣来比较,这样的比拟……自己到底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愤慨呢…… “楚兄弟,如今这个当口,你竟然还在家中窝着纂刻?” 刘正卿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书画行,这时从门外探了脑袋进来瞧,笑道:“江湖多风雨,如今你的事情都被人传疯了。不知多少人想要拍你马屁,又有多少人想要把你打成残疾的,你倒是高坐层楼,岿然不动啊!” 楚风笑着摇头,起身相迎,问道:“如此夸张么?那么刘兄,你是来怕我马屁的,还是来揍我的?” “哈哈!为兄就算是要拍马屁,也要来拍文端先生这种正主的!你这等油盐不进的家伙,我拍着也毫无意义!”刘正卿大笑。 文端先生笑着颔首,问了问外面的情状。 刘正卿也不跟他们客气,直接从楚风手旁拿了一盏茶,仰头喝了,才笑道:“陆老先生,不是我玩笑,方才所言都是真的。自从前日楚风等人归家后,楚风被主考官赐同乡试出身的事情立马儿就被传开了,甚至要比到底谁考了头榜头名还要广泛些。如今考苑外墙放榜,更多的士子得了消息,恐怕要不了多久,你们这书画行就要被人踩塌了!老先生要不要先出门避一避?” 文端先生摇头笑道:“小事而已,何至于斯。” 楚风也有些无奈的叹息:“刘大人当日的决定,也是有些太过仓促了。明天晚上西湖宴饮,我想要请刘大人收回成命。” “那怎么行!”刘正卿唬了一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虽说是主考官有这个权力,可真正用的并不多。这是佳话啊,你又何必推辞?” 楚风苦笑道:“当日刘大人罚我作画十七张,当时说好了,只是为了抵消罪名,谁知道又会因此生出这样的事情来。我自己的才学……我是清楚的。《论语》都背不下来,说什么同乡试出身,实在是笑话了。” “是了,当日的事情到底如何,我都是在外面道听途说的,你且说来给为兄听听。”刘正卿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楚风摇了摇头,无奈细细讲了。 原来当日纠察画作之时,刘启刘大人说出自己与程源先生有旧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不了了之了。 与主考官有关系的人,本身犯下的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再去追究什么。刘郎君是明白人,当时就呆了,面色灰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至于李郎君,他就算是糊涂,这时候也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就是鸡蛋碰石头,永远都赢不了的。虽然义愤填膺,却被知州大人瞪了几眼,再也不敢叫嚣。 但刘大人也是奉公守法之人,自然不会真的就此不予追究的。他想了想,便叫楚风画十七幅画捐出,当做惩罚。 这样的惩罚办法,不但给了文端先生面子,又成就了刘大人的意思,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哪里会不从,欢天喜地的应了。 只是他们两位大人心中也不由得慨叹,楚风这小子命数太好了些,两个师父的身份都不一般,在杭州城里,想要不成名也不可能了。 但是连这两位大人也没有想到,主考官刘大人在见到了楚风的十七幅画作后,竟然直接开口,利用手中的权力将楚风点做了乡试第十七名,赐了个同乡试出身! 这可是自高祖已降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如今这样一件天大的好事,竟然砸在了楚风的头上。这一点,连寒窗苦读出身的知州、通判两位大人,都对楚风羡慕不已了。 刘大人自然是一片好意,可是在楚风来看……他原本就没有搏科举出身的意思,如今这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说句实话,除了使他立于众矢之的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正是因为如此,楚风在刘大人所授予的当下就辞而不受,可是刘大人坚持,另外两位大人又不断的劝说,楚风只好应下了。 可是到得如今,归家之后,楚风越想越觉得不大好。与文端先生说了,先生只是一笑置之,觉得这是楚风应得的,无须在意。 可楚风自己却依旧想要推辞。 但这几日乡试刚刚结束,刘大人事情繁忙,楚风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的。问了其他人,楚风才知道杭州城的习俗,是在放榜后的第二日,官员与中榜的士子们饮宴西湖。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到时候向刘大人请命,叫他收回成命才好。 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刘正卿细细听了,一方面感慨造化弄人,另一方面又不免为楚风担忧,道:“楚兄弟,为兄虽然很多方面都不如你,但这次这件事情,少不得要劝你一句的,莫要再对刘大人提及此事了。” 刘正卿说的郑重:“你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且想想,刘大人冒着这样的风险,帮你搏了一个出身。如果你在众人面前请辞,那便是连刘大人自己都会脸上无光的。如果他不同意,你这一通陈情就白费了力气,还惹得刘大人心头不快。如果他同意了,这岂不是朝秦暮楚、朝令夕改?除了徒惹笑谈之外,对刘大人的名声也是不好的……楚兄弟,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同乡试出身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已是黄昏独自愁 “楚郎,这件事情,你们不必想的太过复杂。” 听着二人的议论,文端先生发话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捋须道:“那位刘启刘大人,我在任时也是有所耳闻的,行事十分端正,万万不会有什么僭越轻佻的地方。刘大人既然给了楚郎你一个同乡试出身,就自然有他的用意,你们日后便知的,何须在此多加思付?” 楚风听着,觉得的确是这样的道理,但是心下终究有些不安,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分,就如同突然间中了彩票一般,楚风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是难以坦然受之的。 不过刘正卿的那番话,也切切实实的落在了楚风的心上,让他觉得不无道理。 看来当众推辞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对刘大人的名声也有损,对方毕竟是一番好意,自己万不能以怨报德。只是心里的不安终究要有疏通之去处,西湖宴饮上,说还是说的,看来到时候要找寻个私下的机会了……楚风这样想着。 “一鸣,你是看完放榜回来的?”文端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 刘正卿笑着摇头:“还没。” 楚风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不解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着急去看看?” 刘正卿笑着摆手:“你不知道,每次放榜的时候,考苑那南墙的巷子都挤得跟什么似的,没有几分身手根本挤不进去。” 文端先生被逗得一乐,问道:“你这样的块头,还怕挤不过那些刁民?” 刘正卿面露难色,似乎真心实意的思付了一会儿,诚恳道:“难!” 随即又洒脱笑道:“我是不着急了,若是中了,自然有人会去我家通知我。若是没中,我去凑那个热闹也没有任何意义。又何必去拼这个体力?” 楚风十分欣赏刘正卿性情中的洒脱,赞许道:“刘兄雅量非常。” “我又不是晋人,不会单单凭着一个雅量就被选拔成为官吏的!哈哈!要之无用!”刘正卿笑道。 楚风诚恳道:“这是实话,要是我的话,这时候怕是早已忐忑不安、坐卧不宁的。必定挤过去看放榜的。” 这的确是实话,在千年之后的时代里,一旦高考的分数放出,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查分的。甚至在分数公布前一夜彻夜难眠的人都不少的,有几个人会有刘正卿这样的栖逸洒脱。 楚风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是自己艺考成绩公布的话,自己也不可能像刘正卿这样不挂于怀的。最关键的是,刘正卿对于科举是志在必得,他把乡试看的很重,可是在如今的境况下还可以如此通达。这与那些参加高考就是为了随意玩一玩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 十分重视,却又可以不受其桎梏。这是楚风所欣赏的地方,也是他想要学习的胸怀…… 刘正卿在书画行这里又闲坐了一阵子,将当日考题说出,向文端先生请教了一下,学习一番,才算作罢。 毕竟乡试只是迢迢千里征程的第一步,这些东西还是要继续努力的,刘正卿并不会完全放松自己。 到得日暮时分,刘正卿准备告辞离开,他的妻子周氏正巧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夫君!”周氏双目含泪,扶着书画行的外门框周身轻轻颤抖着,“恭贺高中!” …… …… “青嫂过来告诉的,奴家在家中苦等,夫君却不回来。奴家实在有些等不及,便自行出来寻找了,夫君莫要怪我才好。” 夜半私语时,刘正卿看着周氏在烛光中微红的面颊,心里满是复杂的滋味。 “青嫂过得好么?”刘正卿在心中叹息一声。 “看着还好。对了,青嫂还送了一篮子鸡蛋过来。”周氏道,“青嫂原本想要给夫君请安的,可是久等不来,她说家里还有事情要操持,就先行回去了。” “哦。”刘正卿淡淡的应了一声,“改明儿去看看她。” 周氏哪里听不出自家夫君语气中的疏淡,心里有些不舒服,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如今正是夫君金榜题名的好时候,似乎不应该说那些破坏气氛的事情,不禁有些为难,于是低下了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碗里的饭。 刘正卿看着周氏犹带红痕的双眼,心里一动,提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腌肉放入碗中。 周氏微微一怔,双眼紧接着又是一红,连忙将那腌肉重新夹给了刘正卿,笑着道:“我不吃这个,怪腻人的。” 刘正卿哪里不知道她是舍不得,不由得心下微酸。 缓缓的将腌肉放入周氏碗中,刘正卿浅淡而坚定的道:“以后这种东西多得是,不稀罕。” 这话一出口,周氏立时红了眼圈,再也忍不住,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夫君……”周氏用袖子拭了又拭,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奴家是、开心……很开心……” 刘正卿缓缓起身,走到周氏身旁,将她揽入怀中。 周氏感受着刘正卿怀中那股坚定的温暖,心潮澎湃,却又哽咽无言。 “放心吧,”刘正卿轻轻的说着,“之前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看着烛光,仿佛那里充满了回忆似的。 刘正卿默默的想着……青嫂、大哥,真是抱歉呢,正卿一举成功,金榜题名,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罢! 恰在这时候,西湖东南的画舫之上,在一片华灯初照的热闹当中,琴操正襟危坐,撩拨琴弦试音。 她的身旁放着一张画作,上有寒梅数点,小词一首。 零星之间,能够在房外的欢声笑语里,偶尔听到琴操断断续续的歌声…… “已是黄昏独自愁……无意苦争春……”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偎红倚翠 杭州一地,左江右湖,最不缺少的就是湖船画舫、扁舟乌篷。 民众平日出行,乘舟最多,步行其次,马车次之。所谓江南多水域,杭州虽然不及太湖那等烟波浩渺、岛屿如星,却也挣不脱这江南水乡的味道。 而杭州的水,冠绝自然在西湖。 西湖游船,不下数百。大者可容纳一二百人,小者一叶扁舟而已。 江南富庶,哪怕是简单的游船造的也并不仓促,而是各自雕梁画栋、不一而足,堂皇豪奢、富贵逼人,种种纤巧细腻之处,不可远观,只能细细品玩了。 说起西湖上游船画舫的品类之多,那真要用“不可胜数”四字形容。不说别的,单说除了最基本的撑桨水船之外,还有一种船坞,类似后世公园里的人力船,一切全靠脚踩,车轮脚踏而行。若是与一二知己驾此一船,徜徉西湖水上,看半日的烟波流连,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西湖上的这些船,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其中著名者并不稀少。 例如一直停靠在西湖岸边,几乎快要年久失修的一艘湖舫,名为“乌龙”的,就是整个西湖上中最为出名的一艘船坞了。 乌龙的出名不是因为它的华丽或庞大。这乌龙是当地富商赵节斋所造,耗费金银、工匠不知繁几,在下水一日,却风波大作,坐着不安。若是单单一次也就罢了,听说乌龙一共下水四次,每一次下水,无一例外都是湖面从云淡风轻变成波澜壮阔的。于是不单单是乌龙船上的人坐立不安,就连西湖上的其他船只都跟着遭了殃。至此之后,便也没有人再敢去坐这样一艘船了,于是任凭其一直停靠在那里。 湖中船只除了游玩之外,买卖小船也十分之多。羹汤、时果、酒水、果蔬,茶点、干果等等,皆有可寻的地方。而除了这些,还有一类船被称作“小脚船”的,专门搭载一些卖艺之人。唱曲的、耍令的、荒古板、扑青器、投壶打弹,亦或一些姿色平庸的ji女,都在其中。这些卖艺的船只往往不乎自来,缠着其他的小舟不轻易放手的,若是不花钱取乐一番,少不得被他们挖苦取笑……这一点,倒是跟后世的强买强卖差不多的。只是当地人游玩时都有个中巧妙来避开他们,斗智斗勇,颇有些意趣。 当然,西湖之上,除却游船,还有画舫。 所谓“画舫”,最初指的是在水边之地建设的,外观类似于船只的亭台。也就是说,画舫实际上是陆地的延展,并不是一艘真正的船。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画舫也渐渐变成了游船的代称。而西湖的游船,动辄三四层楼、几近百丈,彩旗花灯、摇曳随风,其华贵明艳,几百米之外就能入眼的,无法轻易忽视。 这些画舫往往身形庞大,即便真的移动,也只是顺水于岸边缓缓而动,沿湖看岸,倒也闲适优雅。 这等画舫之地,文人墨客多往来,于是又为这画舫起了个雅号,叫做“不系舟”,颇有些雅致味道。 而在这不系舟中,自然也有种种女子,歌舞怡人,推杯卖笑,正是人间一等的风、流处。 正所谓“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在这等地方,找寻一二堪寻访的意中人,于是“偎红倚翠”,享几番“平生畅”的“风、流事”,那等功名利禄、浮名俗物,大概真的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如今正是在这处地方,一艘叫做“饮月”的画舫上,琴操弄琴调弦,想着《卜算子》的调子,心里思付着手头的这一首,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变化比较好一些。 琴操芳龄二八,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更何况,是她这样有一张惊心动魄容颜的如花美眷。 《琴操》原本是东汉蔡邕的一本琴曲著作,一个西湖畔画舫上的女子,能够用这样的名字,已经说明了她的见识之广博。实际上,琴操是书香官宦世家出身,父亲落罪后才流落于此,化名琴操,做一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因为琴曲非凡、容颜绝美,在杭州城的风月里,是第一流的人物。 她这样的身份,在画舫当中也算是能够安身立命了。最起码往来之间都是仕宦名流,身份地位与寻常女子不同的,于是自然也不会受到强迫,倒也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枝。也正是她身上这种气度,竟也使得她的名声更加兴盛了些。 许多书生都以与琴操结交往来为荣的,听说琴操不但琴弹得极好,而且诗文也非凡,不输男儿的。只可惜命运不由人,流落至此,着实堪怜。 明天晚上就是今科乡试中第的士子们饮宴西湖的日子,到时候当地的大人们都要去的,琴操也会在明日献曲,所以今日妈妈特意安排她休息,不敢劳累了她。 琴操的房间是画舫中最为清幽的,但隔着老远,依旧有热闹的笑闹声传入耳中。好在琴操已经习惯了,并不怎么在意。 她最为在意的还是手中的这一首《卜算子》,最初从李良辰姐姐那里讨了来,只是觉得这首词朗朗上口,并没有太多的雕琢、打磨的刻意,十分舒服。再加上寒梅数点颇有些风骨,琴操并未多想,开口就要了。 李良辰也是潇洒之人,并没有任何迟滞之意,当下就给了。 琴操心下欢喜,却也没有多么的欢天喜地,毕竟只是一张没有落款的画作配词,不是什么名家之作,若是按照价钱去算,也值不了太多的。 只是拿回来的当天夜里,琴操半睡半醒的时候,脑子里就忍不住回忆起那些词句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动魄,直到如今抬手弄弦调着这个调子,竟有些无法自拔的味道了。 “我的好姐姐!您这都眼巴巴的看了几天了!还是快点歇歇吧!”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茶水进门,看到琴操还保持着自己出去时那个姿势,小嘴就嘟了起来。 “琴姐姐快别看啦!您要是再看,我就去告诉妈妈,让妈妈来训斥你啦!” —— 琴操其实是苏轼那个年代的人,实在是欣赏,我见犹怜,于是在文里让她晚生了几十年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二十高名动都市 “小姐”这个称呼,在宋朝单单是称呼ji女的。 琴操最开始被这样呼唤并不舒服,只是如今多少年过去,她也已经渐渐习惯了。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琴操身边的贴身小丫头叫做层峦,名字是她给起的,里面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意思。 她的家乡在华亭,距离杭州不算远,却隔着几重山。层峦层峦,那是琴操空望断,却难以归去的地方。 “你别胡闹,”琴操看着嘟着嘴的层峦,忍不住伸手去捏她气鼓鼓的脸蛋,笑闹着,“这是我明天晚上要唱的曲子,今日再不弄好,更待何时?” “啊?琴姐姐要唱这一首?”层峦十二三岁的年纪,从小被买进饮月舫,耳濡目染,一些事情总是懂得。她又眼巴巴的看了看那首词,挠头道,“会不会太凄冷了些,明天毕竟是热闹高兴的日子,唱这个不大好罢?” 琴操笑道:“又不是单单这一首,怕什么。多准备几首,也省着到时候出丑了。再说,这一首乍着凄清,可是越是细想越有味道呢。你说,这‘零落成泥碾作尘’,难道没有一种峥嵘的傲骨么?” 层峦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笑着道:“反正小姐说什么都有道理,我是说不过啦。只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啊,窗子千万不能开,否则容易着凉。如今这个时候,乍暖还寒的,最容易染风寒呢。要是耽搁了明日的饮宴,妈妈还不得断了我的腿!” “知道了,你这个十足操心的小家伙!”琴操伸手捏她的鼻尖儿,叹息道,“你啊,小小年纪就开始磨叨。这要是年纪大了之后,还不知要磨叨成什么模样了!” 层峦闻言嗔怒的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气鼓鼓的道:“哼!层峦要一直跟着琴姐姐的!到时候层峦什么样子,琴姐姐自然就知道啦!” 琴操会心一笑,不再逗她,只用了些茶水茶点,继续低头弄琴。 层峦在一旁眼巴巴的瞧,时不时的问上几句。 “琴姐姐你说,这画画的好还是不好?” 琴操一面调琴一面道:“当时良辰姐姐也说了,这一幅,诗作是上品,画作是中品,书法是中下品。良辰姐姐是个中高手,她所评判的,自然不会有问题。” “画作是中品啊。”层峦吧嗒吧嗒嘴,好奇的凑近了去瞧,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上面的画和自己团扇上的梅花刺绣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索性放弃了,转头去看左上角的字。 因为跟随琴操耳濡目染,层峦识字、写字都是琴操手把手教的,如今层峦虽然学的还不多,但平素的常用字是都能认识也能写的。书法虽然算不上,但对于书法的好坏,总是能够看明白一二的。 “写的真好啊,这样也只是中下品么?”层峦感慨着。 琴操笑道:“良辰姐姐是拿她店里的东西来衡量的,这一手字,若是与寻常人比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在书画行那种地方来说,与大家相比,当然还有很大的出入。” “这样啊。”层峦点了点头,好奇的追问,“那琴姐姐你的字呢?要是跟那些大家相比怎么样?” 琴操微微一惊,忍不住回头用手指戳她的额头,道:“臭丫头真是不知深浅,我那一笔字也真是能够被人认识而已,哪里称得上什么书法啊!以后万万不可出去胡说,平白的遭人笑话。” “哎呀,层峦知道了,再也不敢啦!”层峦捂着额头向后面躲着,笑嘻嘻的道,“我觉得琴姐姐的字写的很好看啊,特别秀气,是了,知州大人不是还夸过琴姐姐的字有灵气么?” “那种场面话你也相信?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饮月舫里到底都看出什么来了。”琴操无奈的叹息。她又看了看那一首《卜算子》,客观道,“其实这字还是很不错的,很有风骨,这就是寻常人做不到。只可惜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哎!关键是这首词,填的真好啊!” …… …… 人间有四喜。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一日,正是金榜题名的同贺之喜,喜在西湖船坞下,半是红颜半是书。 红颜是杭州城风月巷子、画舫船上的如花美眷,琴歌不觉声声慢,刚好配这些二十高名动都市的似水流年。 楚风早就知道自己要来参加这等饮宴的,只是最初,他以为自己来此的身份是考试工作人员,可是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不过简简单单几日的差别,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却成了一位同样金榜题名的士子。 但即便同是金榜题名,个人之间也总是有不同的。 正如楚风现在同刘正卿一齐登船,众人的目光便“万众瞩目”的汇集于此,各自议论纷纷。 “我道是什么样的风流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人们的目光纷纷在楚风的身上驻足围观,虽然不大好意思直接打量,但窃窃私语总是挡不住的。 楚风听着耳边的闲言碎语,看着眼前的“波心荡、冷月无声”,心底浅浅一声叹息。 “多谢老丈!” 宴饮的船舫在西湖湖中抛锚停靠,图个清静。楚风与刘正卿是搭了渔船过来的,这时候刘正卿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钱来,交到渔夫手上。 “不敢收!不敢收!”那渔夫笑道,“诸位都是人中龙凤,文曲星转世的,老头子这等寻常人,能够搭载一程已经沾了福气,哪里敢收钱那!哈哈!” 说罢,渔夫便摇橹远去了。 楚风二人高声道谢,而后被船上的仆从引着,往二楼登船。 “二位郎君请随我来,敢问一句姓名?” “原来二位都是今科中第的郎君,恭喜恭喜!” 楚风二人一一告知了,这人立刻应下,只是忍不住多看了楚风一眼,楚风只做未见。 将二人引到二楼,又将二人的位置告知:“请二位于左手旁随意坐,知州大人说了,今夜只是随意饮宴,无须讲究太多,大家尽兴就好。” 说罢,这人便兀自去了。 “咳!楚兄弟,你别管他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你就当看不着!” 别说楚风了,就连刘正卿这一路上都被沿途的目光看的难受。这时候看四下人少,忍不住低头宽慰了一句。 正文 第八十章 木秀于林 “咳!楚兄弟,你别管他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你就当看不着!” 楚风闻言微笑道:“刘兄还请放心,大家不过是好奇而已,随意看看,我身上倒也少不了肉,无妨。” 刘正卿打量了楚风一眼,见他的身段的确坦荡,这番话并不是硬撑着说的,不免赞叹的点了点头:“如果我是你,这时候不免如坐针毡了,我不如你。” 楚风笑着摇头。 “楚郎君,我远远的瞧着就觉得像,果然是你。恭喜啊恭喜!” 这时候,卢林也刚刚登船,被人引着来到了这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楚风,连忙上前道贺。 “卢兄安好。”楚风微笑着应了,施礼,为身旁的刘正卿介绍一番,“刘兄,这一位是我在誊抄时的室友卢林,一笔楷书刚正有力,我不如也。”又向卢林介绍,“这位刘正卿,在下的好友,今榜的乡试中第之一。” “原来是刘兄,久仰久仰。”卢林连忙躬身施礼,又苦笑着推辞道:“楚兄怎么还夸我的书法?在下哪里敢与楚兄相比较的,真是太惭愧了。楚兄和这位刘兄是友人,如今又是同榜,这是可喜可贺。” 楚风笑着摇头:“他是正经八百的考生,我只是莫名其妙的命数,不可比较的。” “楚兄这话真是太过谦逊了……” 类似的对话,从这里开始,发生了很多次。 与楚风相识的人,也就是当初在考苑中作为考试工作人员的那些人,在这次饮宴当中,都会出席的。 他们的出席自然没有中第士子们那样风光,但毕竟是为朝廷、为乡试出了一份力的,于情于理,这时候都不可能抛却他们的存在。 乡试之后饮宴西湖,这是当地官员与民同乐的典范,若是只有中第的士子,未免太过小范围了些,也无趣了些。 这样算下来,中第的士子十七人,外加卢林这般幕后参与者十数人,再加上三位大人,整个饮宴的人数,在三十五人左右。 花灯彩碟铺就,丝竹杯酒觥筹,在这样的明月夜里,也是一番热闹明快的景致。 楚风从未参与过这个年代的宴饮,但他看过《韩熙载夜宴图》,看过那画卷中那声色韬晦、宾客纵情的热闹,这时候真真切切的在实地感受着,更加觉得不俗了。 眼见着不知多少下人仆从往来无声,轻手轻脚的安排着种种东西,置办着各种人的需求。他们悄无声息的穿梭于宾客当中,偶尔开口,闻言细语,如若春风,并不扰人,一看便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比之后世高级酒店的服务人员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正卿与旁人谈笑的间隙,看到了楚风的目光,笑着低声解释:“这些都是大人家中自带的仆从,我瞧着几个眼熟的,应该是知州大人从家中安排的,这也是一种风俗了。这些画舫若是直接租用的话,画舫的主人也是可以直接安排仆从的,但是也有很多人害怕用起来不顺手,不知道自家的规矩,于是就让自家下人来侍奉,也十分多见。” 楚风闻言有些了悟,怨不得这些人都如此的训练有素,行止间也对场间的诸人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原来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物。 “你不必担心,一直跟着我就好。”刘正卿低声道,“这种事情我稍稍参与过几次,规矩什么的大概知道些,你跟着我做,一时半会儿不会犯错的。” 刘正卿冲着楚风挤了挤眼睛,又道:“今夜大人们也不会指摘太多,这里面多少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类型饮宴的,出丑、不雅之处恐怕会很多的,不必在意。” 楚风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这时候听着刘正卿的话,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楚风心知自己并非什么秀木,但是因为刘大人的缘故,这时候实在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这些人里面,所怀的心思恐怕是万万千千、不一而足的。嫉妒有之,不解有之,愤懑、羡慕,甚至觉得有利可图、阿谀奉承的种种皆是。 楚风大概能够了解这种心情,这就跟后世的人们在微博上评论名人的是非差不多。有的人是脑残粉,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力挺。有的人是恰好相反,不论如何都要去挖掘名人身后的阴暗面。其实说句实话,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单纯的在寻求一种内心抒发的渠道罢了。 当然,楚风是不会达到后世那些名人的高度的,他如今所谓的“名人”,仅仅是在这一艘画舫上,有些太过吸引旁人的目光而已。 大家互相之间的温寒还在继续。 楚风帮着刘正卿介绍考苑中的种种人物,糊名、誊抄等等,还有王继,这时候对待楚风更加热络了。 刘正卿帮楚风介绍一些同榜的士子,他毕竟是在书生圈子里混迹了许久的人,这十七名同榜除却他们二人之外,刘正卿不认识的,也只有五人而已。而这另外的五人,也在旁人的交叉介绍后渐渐的知晓了。 丝竹未兴,灯火通明,酒菜飘香,只等贵客。 一袭袭长衫青袖翩然雅致,来往之间之乎者也,远远望着,到底有几分书卷的迂腐但风雅味道扑面而来。 层峦远远的偷看了半晌,嘻嘻一笑,跑回房间去找自家琴姐姐。 “琴姐姐,我瞧见了王郎君,还看到赵郎君。真是好多人那!好热闹!”层峦关上身后的门,笑嘻嘻的说着。 琴操正觉得无趣,在客房中拿了一本书闲闲的看,这时候淡淡回应道:“两位郎君都是这一次的中第之人,昨日刚刚吩咐你派人送贺贴去的,这时候瞧见,又有什么稀奇?真是大惊小怪。” “好玩嘛!”层峦嬉笑道,“赵郎君可真是厉害,这才十四岁就中了乡试,我看他身量虽然未齐,但是在那些人里风仪并不会输呢!” 层峦随手拿了一把瓜子吃,随口道:“对了琴姐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楚风的人?”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同流合污 “楚风?”琴操微微偏头,思付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也是今榜的士子?” “是,不过我听他们说,好像很有意思呢,不是自己考上的。”层峦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有些八卦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琴操不禁一怔。 “呃,就是说……”层峦筹措着词汇,左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最终又有些遗憾的落下,“我也没有太听懂啦,反正我听他们说,好像是怎么走了今年主考官的门路,直接被点成了同乡试出身,连考试都没有参加过。” 琴操闻言,眉头就是一蹙,肃然道:“这话不得乱说!” 层峦被突然严肃起来的琴操吓了一跳,连手中瓜子都掉了两粒。 “我不是玩笑,这话是在控诉今年主考官大人徇私舞弊了,哪里是能够随便说的!”琴操眉头轻蹙,哪怕是这样的表情,也让她更添几分清丽。 层峦连忙起身,手忙脚乱的冲着琴操一福礼,稍显慌张的应下:“层峦知道了,再也不敢乱说了。” 琴操微微颔首,心里却不免想起了一些旧日的事情,一时,心头微乱。 层峦有些尴尬,一时间,进退两难。 在船间客房里能够隐隐听到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这声音富有韵律,又十分微薄,仿佛呼吸声。 琴操的思绪只维持了瞬息,一抹笑意自嘴角扬起,让她整个人都明艳活络起来。 “不过你这样一说的话,楚风这个名字,的确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琴操将手中的书放下,托腮回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这样的思绪,不仅仅是她,甲板上的宾客士子们,也都用心思付着。 “楚风,这名字总觉得耳熟……” 远远的离开楚风、刘正卿所站立的地方,士子们三五成群的聚到一起谈论着,时不时的回头看楚风一眼。 “是,总觉得在哪里听说过。因为画作被抬举成同乡试出身,这种事情,实在太过……运气了。” 毕竟是这样的地方,即便心里有些不忿,也不可能直接说出口的。 “楚风、刘正卿,这两个名字……是了,是不是也是跟什么书画有关来着?” “付兄这么一说……啊!我想起来了!水墨会!诸位还记不记得,水墨会上程源先生收了个徒弟的事情!” “程源先生?那不是咱们杭州城里有名的大画家么?据说连两位大人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正是他,听闻程源先生性情孤傲,一辈子只收过一名徒弟,隐居于乡野之间,平素想要见上一面都是十分困难的。但是心怀了拜师之心的人却不少,只是一来是找不到,二来是即便找到了程源先生本人,对方也从来都不收。但是上一次水墨会,程源先生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收了个徒弟,我记着似乎就是叫楚风的。” “这样巧?那到底是同一个人,还是刚好重名了?” “重名应该不会吧,哪里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嘘——他们过来了!” “楚兄弟,这一位就是咱们乡试的榜首,上塘晁智杰。”刘正卿笑着为楚风介绍。 楚风笑着施礼:“原来是晁兄,久仰。”心里却不免在想,这个姓氏可不多见,也不知眼前这一位与晁盖有没有什么关系…… “晁兄,这位就是楚风了,我的好兄弟。以后我们二人也少不了受你提携了!”即便是说这样的话,刘正卿也笑的坦坦荡荡,并没有半点阿谀奉承的味道。 晁智杰肤色微黑,看起来倒也淳朴,这时候竟面色微红,回礼道:“岂敢岂敢,什么榜首,只是侥幸而已。” 众人聚到此处,少不得又是一阵谈笑,半晌方才渐渐的散开了。 见楚风、刘正卿二人一走,方才议论的话题便又转了回来。 “是他没错了,一鸣虽然交友广博,但是自打……呃,他吃了官司之后,与许多人都不再来往了。这个楚风,估摸着是他那个时候搭上的路数。那时候为楚风在水墨会上扬名,大概是双方之间约定了什么好处,也未可知。” “付兄,这样妄自揣测,是不是有些不大君子。可能他们真的是君子之交,互相赏识也不一定。” “哈哈!我只是随意说说,妄言而已,你们何必当真。”这人也自觉失言,打了个哈哈,想要含混过去。 这个小圈子的气氛,至此,不免略显尴尬。 晁智杰清咳了一声,笑道:“大家只是回忆一下这位楚兄弟的出身而已,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依我说,若是这位楚兄弟的画作当真能够得到程源先生的赏识,那就说明一定是十分不俗的,自然有可取之处。朝廷开科取士,原本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样的高才若是真的遗贤在野,也未必是朝廷的福分。” “榜首此言有理。”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晁智杰一听“榜首”这两个字就不免脸红,方才开口只是为了解围,这时候不敢再多说,假借与人打招呼,抽身去了。 剩下的三人看着晁智杰离开的身影,不知是谁,先行发出了一声嗤笑。 “到底是榜首,果然与众不同。” 另外两人也应和着。 “我看他也未必干净,不过是个乡下的读书人,连府学都没进过的,竟然能拿到榜首,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咱们这位‘榜首’如此维护那楚风,没准儿走的是同样的路数,这样的道理,难道当咱们所有人都是瞎子么!” “这场科举实在太不干净了!要我说,咱们应该去告上一告!” “不可仓促了,咱们这虽然是乡试,但是毕竟是杭州城的乡试,由知州大人直接监管的,就算是想要告,除了到汴梁城里诉讼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一去数百里,告的又是这样三位官员,万万不可太过随意。” 正文 呃,下一章晚上发…… 如题……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酾酒临江 上京城告御状的事情,在场之人虽然这样说着,但心里都是明白的。 不过是随口说说,图一个口舌的痛快罢了。一来是没有证据,二来是没有那个能耐,再说,没有人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当出头鸟的。于是只好随意念叨念叨,骂上两句,表示出几分自己与楚风这些人的不同与清高,也就足够了。 对于比自己厉害的人物,类似刘正卿、晁智杰这样的,寻常人看待时,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嫉妒,真正能够平静以待的少之又少。 而对于楚风这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说实话,恐怕轮谁都要站在一旁斜斜的打量、审视两眼的,究其原因,大多在于心里的不舒服,以及一句放之四海皆准的“凭什么”。 凭什么他有这样的际遇,而我没有。凭什么我们就要寒窗苦读数十载、皓首穷经,而他却可以一夜之间名声鹊起、名利双收。 物不平则鸣,这一点,自然是对所有人都成立的准则。 楚风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在他偶尔听到旁边的闲言碎语,以及那些有些刺耳的言论后,依旧可以一笑置之。 这个时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酾酒临江,横槊赋诗。 这是文人墨客们聚到一起时,难免抛洒出的几分酸腐的味道。 只是如今,宴席未开,酒水未酣,大家之间的交往还多停留在温寒与热络当中,互相的认识与熟悉,暗中思付着对方的学士与名望,日后能不能用上一用之类的事情。 正是因为本着这样的心思,这期间来楚风、刘正卿这边打招呼的人并不算少。 刘正卿在学子中也算是长袖善舞的,这时候足足可以抵挡一面的,简单的谈笑间将周遭众人都笼络进这份热闹中来,就连楚风这样社交能力明显不足的人,也可以在他的操持中感受到几分宴会的热闹与趣味来,不得不说,刘正卿在这方面,的确是真正的人才。 有刘正卿在,楚风便也可以放松下来,不需要头脑的弦紧绷着,时时刻刻准备应付别人的对答。 这一方面的东西,他实在是不擅长的。大概是没办法了,情商低,从小家庭中也缺少这方面的教育,才弄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好在刘正卿是明白楚风的弱点的,这时候时时刻刻的照拂着,竟也让分外不喜这种场合的楚风,感受到几分如沐春风来…… 这样的热闹渐渐的兴起,也渐渐的达到一个平台期,这样稳定下来。 主客未到,所以来往之间并没有酒水的存在,却不乏茶水、茶点的供应。 众宾客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谈笑、或吟诵些诗词文章,也有些好学的,互相谈了谈自己在乡试中的文章与破题之法,或是说一说最近得了什么样好的字画古玩之类的琐事,十分有趣。 当然,男人在一起总是少不了谈论女人的。只是如今宴席上这些人,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中了乡试之后,身份自然更加不一般,直接开口谈论女子未免轻佻了些,可是该说总是要说的,只是说的缓慢而隐晦,渐渐的将话题引了过去。 “听说,今夜来的是饮月舫的那位琴操姑娘,去岁花灯的时候远远的见过一眼,实在是才貌惊人,不敢逼视。” “是,这位琴操姑娘的身价,说是杭州城之首也不足为过了。主要不单单是样貌如何如何,关键是才情,琴艺与诗词都是冠绝的,不可小视之。”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一句‘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注),是不是她写的句子?” “郑兄所言不错,别的不说,我敢言说的坦荡,单单是这一手填词的能耐,在下是比不上的。做一些官样文章或许还可以,但这等白衣卿相的味道,的确不是我所擅长的。” “何兄也是太过谦虚了,白衣卿相虽然好,可那奉旨填词,哪里及得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呢。楚兄,你说是不是?” 楚风原本还在会为着那句“细雨湿将红袖意”的淡雅,却听到耳边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微微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手持一把折扇把玩,这时候似笑非笑,玩味的看着他。 之前听了刘正卿的介绍,知道这一位是姓郑的,于是拱手笑道:“抱歉,方才走了神,没听到郑兄的话,问了什么么?” 郑书生微微蹙眉,有些不喜。他展开折扇风雅又无用的扇了两下,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提起了那位白衣卿相,想要问一问楚兄最看得上的,是哪一首词了。” 这话是明显是考校了,刘正卿在一旁听着,心里自然明了。 不过他并不担心,而是暗笑那郑书生着实有趣,真的以为楚风是那种不学无术之辈么?竟然拿这种层次的东西考校他,真是贻笑大方了。 白衣卿相所指的自然是柳永,语文课上都学过的东西,楚风没有不会的道理,于是微微一笑:“世人皆赞一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我却喜欢那句‘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胜不骄败不馁,这六个字说来简单,真正做的潇洒之人,却寥寥无几。郑兄觉得呢?” 考校之类的事情,楚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对方为什么考自己,这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东西。若是真正设身处地的去想,如果楚风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做出类似的事情的,所以不需要在意太多。 对方如今的心思,只是想要将自己学识薄弱,单纯就是仗着背景深厚才搏了个出身的状况撕开、表明的,所以才做出种种事情来。 楚风自己也承认,自己与眼前的这些人相比,学问上一定弱很多的。他毕竟没有系统的读过四书五经,不可能像眼前这些人那样倒背如流,所以技不如人,即便输了也是不丢人的。 只是对方出的问题,刚好考在了自己的知识储备当中,倒也算是侥幸了。 “哈哈!好一句胜不骄败不馁!” 这个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令在场的众人都止了声息。 —— 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出处是明末秦淮八艳中柳如是的词,原文如下 人去也, 人去凤城西。 细雨湿将红袖意, 新芜深与翠眉低, 蝴蝶最迷离。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知州大人的声音,不是每个人都分辨的出来,但总有一些好事者,或者说,比较肯在这方面下功夫的人,会刻意的去辨别一番。 所以,在一句简单的话语传来之后,许多人都连忙转身施礼,其他人在一旁瞧着,也惊觉出一些事情来,于是纷纷施礼问安。 “起身起身,咱们今日同游同乐,不分彼此,更不分什么大人不大人。” 知州大人言词温和,捻须而笑。 三位大人是一起来的,主考官李大人依旧走在最前,知州大人在左下手退后半步跟随,通判大人在右。 “楚风,你这句话很好,虽然话糙,连平民百姓都知晓的,但是理不糙。你们这些新晋乡试的士子都应该明白胜不骄的道理,乡试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你们的家人这几日会将你们捧到天上去,但你们要时刻铭记‘胜不骄’这三个字,才能走的高远些。李大人,您说对不对?” 李大人笑着颔首,又道:“知州大人也莫要太过打压年轻人才好。我看钱塘果然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眼前这些儿郎们,哪里有什么骄奢的浮浪态?知州大人真是太过操心了。” “哈哈!年轻人么,还是多被教训教训才是好事,要不然还不得狂到天上去?不过有二位大人在此,他们自然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想必不学着谦逊也不行了。”通判大人打了个哈哈,笑着道。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三位大人谈笑着入席。 “一鸣,怎么也不回去看看。” 楚风听到这声音离得近,又是叫刘正卿的,不免有些好奇,侧身去瞧。却见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一身短打的利落打扮,腰间挎着一把长刀,即便是在那里闲闲的一站,腰杆子也挺得笔直,一看便知道是真正的练家子了。 再细细去瞧,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这面容又有五分像刘正卿……一时间,楚风有些搞不清状况。 却听耳旁刘正卿极为清冷的一笑,开口声音不大,却是楚风不曾听过的冷冽:“刘府事人红是非多,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敢攀您这个高枝。” 只见这挎刀的汉子一脸苦笑,摇头叹息:“一鸣,许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性,为兄我……” “刘府事,船尾那头您帮着瞧一眼!” 一个穿着皂衣的府吏快步走过来,冲着挎刀汉子抱拳施礼,磊落干净。 “……好。”挎刀汉子有些无奈,冲着楚风抱了抱拳,“楚郎君,许久不见,替我刘正平向陆老先生问安。一鸣,你我之事……哎!罢了!日后再说罢!” 说罢,便随着那府吏去了。 楚风不解的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思付片刻,才想起来了对方到底是哪里熟悉。 当日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去陆氏书画行拜访,随行的除了那位周府事之外,似乎还有位一直守在门外的刘府事,似乎就是这一位了。 只是……刘正平?这位刘府事,竟然是刘正卿的兄长么? 好奇的看了身旁的刘正卿一眼,却见对方面色微沉,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重量。 “诸位随意坐就好,今夜不必讲究太多。” 首座上的大人们已经就坐,笑着开口,众人纷纷应是。 刘正卿缓缓回过神来,冲着楚风尴尬的笑了一下,拽着他的袖子于一旁坐了,这才重新将自己融入这一片热闹当中。 酒菜入席,丝竹来往,真正的热闹与欢快终于呈现出来。 酒过三巡,刘正卿看着眼前女子飞扬的裙角,才偏头对楚风道:“楚兄弟,有些事情……是家事,我不想多说,所以……” 楚风伸手按住刘正卿的手臂,微微一笑,抬手为他斟了一壶酒。 “任谁都有些隐秘的,你我之间,不必顾忌太多,都是男人,婆婆妈妈的又是何必。我楚风只说一句话,刘兄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至于前因后果……”说到这里,楚风又是一笑,“说句实话,即便刘兄你有兴趣讲,我楚风也未必有兴趣听。” 刘正卿闻言竟嗓子一紧,反手抓了楚风的手臂,微微用力,半晌,叹了一句:“好兄弟!我真是,何德何能……” 楚风笑道:“刘兄是乡试第三名的能耐,当然是有大能耐的。” 刘正卿哈哈大笑,将楚风给他倒的酒一饮而尽了,笑道:“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这家伙又何必打趣我……” 他正想多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一道抱琴而入的丽影,不由得猜到了什么,微微一怔,连忙冲着楚风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那道身影。 不只是他,整个宴席中的人,竟然都因为这道身影的走入而渐渐安静下来,不过是简单的几步莲步轻移,就已经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三位大人安好,诸位郎君安好。” 琴操放下琴,微微一笑,冲着诸人轻轻一福,落落大方,毫无谄媚之态。 她穿了一身浅碧色襦裙,高高的腰封勾勒着姣好的腰身与线条,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凝了整个西湖的水一般,在这样烛火下,闪着异样的华彩。 她的声音很好听,仿佛冷玉相击,带着一种透彻的干净。 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竟然出身画舫青楼,楚风看着她,忽然对画舫那种地方升起了十分的好奇,很想自己去瞧一瞧。 不是全然为了美色,还为了看一看,到底有多少细雨湿将的红袖,被禁锢在了其中。 正是所谓我见犹怜。 “奴家琴操,为诸位大人、郎君弹唱一曲《浣溪沙》。” 说罢,款款而坐,抬手起势。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仿佛一时间,所有的烛光都被她周身吸取了似的,只有那微垂的面庞,娇小挺翘的鼻子与浅浅张合的双唇,带有吸力一般,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琴操操琴,浅斟低唱。 仿佛简简单单,朴实无华,却又分明勾魂摄魄着。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寂寞开无主 这个年代的诗词,当然是用来唱的,说白了,与后世的流行歌曲差不多,只不过不论是从深度还是广度上来讲,诗词与流行歌曲都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诗词毕竟是文人墨客的玩具,吟风弄月、吟诗弄曲,看似轻松随意、信手拈来,其中又要经过多少玩味与推敲,弄清多少平仄与声调,那是只有真正浸淫在其中的人,才能够明白的东西了。 中国的诗词是带着脚镣的舞蹈,音韵、音调、典故缺一不可。这是一种雅致到了极致的美学,将一腔情愫与学识都付与几般文字,持笔轻轻的勾勒了,举重若轻着。 中国的曲调也是一样的,它与西方的五线谱不同。五线谱记载了太多细节的东西,节拍、重音、升降调,太多太多的东西被规定住了、限制住了,实际上,对于表演者来说,能够真正自由发挥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太少,演奏起来,难免有千篇一律的感觉。 而从东方而论,不论是唐代形成的燕乐半字谱,还是清代流行的工尺谱,都是对演奏者的发挥毫不拘泥,甚至隐约之间鼓励创新的存在。 东方的音乐从来不讲究统一性、可复制性,它讲究的人见仁见智,人与人的不同流俗。 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区别的所在,可能并不是曲子的不同,也许只是演奏者的层次不同罢了。 琴操以《琴操》为名,指落琴弦不知多少次,才造就出此番令人叹为观止、绕梁三日的技艺来。 琴声绕梁,歌声让人不知肉味,所谓高妙者,正是如此。 这是楚风第一次听到千年之前真正的古曲,那种区别与后世曲乐的灵动与浑然天成,甚至是那种青涩,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感佩。 他并不太懂音乐,却深深的被这种未曾欣赏过的味道所吸引了。 楚风看着那张他从未见过的古琴,看着弹琴之人,许久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琴操一首唱罢,冲着众人微微躬身,余光环顾,自然注意到了楚风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但这样的目光,琴操每日都会接触到太多太多,所以,她并没有在意。 “……琴操姑娘一曲动人,老夫竟仿佛嗅到了小园的花香了。哎!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李大人率先赞叹一番,众人纷纷附和。 刘正卿偷偷瞥见了身旁楚风的目光,忍不住低头就是一乐,伸手戳了他一下,低笑道:“你小子犯什么花痴,这可真是没见过美人儿了。你要是有意思,改明儿拿一张你的书画去饮月舫。听说这位琴操姑娘也是很喜欢书画的,没准你要是得了琴操姑娘的青眼,也可以让你去做入幕之宾了!” 楚风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没有钱。不过这位琴操姑娘,果然不俗。” 听到这话,刘正卿立时翻了个白眼:“人家堂堂的行首,在你这里竟然只得了个‘不俗’的评价。你这话若是让那些浮浪子弟们听了去,非得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残了不可。” 楚风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主位上的李大人开口道:“楚郎,说起这小园香径来,你应该是很有些意趣的。你的老师程源先生早年间极善花鸟,我看你作画时的笔法,也是学花鸟的多。老夫瞧你坐的也无趣,不妨当下为琴操姑娘做一幅画相赠,也是一段佳话了,如何?” 这事情颇有些突兀,只是大人发话,楚风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于是起身施礼应下,又名人准备笔墨,转头上前几步,问那琴操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花?” 琴操久在风月场,一颗心谓之七窍玲珑也是毫不夸张的。她见那位素未谋面的主考官大人特意点了这位年轻人作画,这少年郎又是姓楚的,于是对于楚风的身份心下立时了然了,便含笑问道:“郎君擅长画什么花呢?” 楚风想了想,不免一笑,如实回答:“其实都不大擅长。” 琴操微怔,没想到自己给了对方台阶的,对方却毫不领情。 “我跟随程源先生学花鸟的时间不长,所以画出来的东西很可能不得姑娘的法眼,还望姑娘莫要生气才好。”楚风笑着解释。 琴操微微福礼:“郎君真是太客气了。” 二人在这边谈笑商量,声音自然不大。这样的画面,落在其他人的眼中,难免让有心人生出几分妒意来。 “一琴之隔,金童玉女,这倒是一份好姻缘。”知州大人远远的看着,与身旁的李大人玩笑了一句,“李大人真是有心,不但在仕途上提携这小子,还要帮这小子安排些私事么?哈哈!着实有趣!” 李大人闻言笑道:“这小子看起来风雅,但是我也瞧出来了,恐怕男女之事上颇有几分木讷的,老夫若是不帮着推一把,这小子怕是要‘寤寐思服’许多年了!” 楚风二人这边,自然是听不到长辈们的打趣的。 楚风十分仔细的思考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笑道:“这样吧,姑娘要是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卉的话,我就凭着自己的想法,为姑娘画一幅吧。在在下看来,最为美丽的花,自然是无主之花。驿外断桥,寂寞开无主……姑娘气质如兰,不如让在下画一幅兰花可好?” 听到那句“驿外断桥,寂寞开无主”,琴操的心脏猛地一跳,只是面对着楚风的问话,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楚风没有注意到琴操面色变化,微笑转身,磨墨去了。 琴操却有些慌了,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郎,为何会背出那一幅书画上的词句…… “琴操姑娘,楚郎君作画需要一段时间,不如再为我们表演一曲?” 有人提议着。 “那是自然。”琴操笑着应下,袖子里的双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 心中微乱,琴操看着楚风在一旁作画的侧影,手上拨弦,便是一首《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一句刚刚唱罢,席间众人纷纷察觉出不对劲来,咦声一片。 就连琴操自己,也恍然惊醒,面色微白。 原来,这一首《满庭芳》是秦观的词,原句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她琴操,竟然唱错了后面两个字!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灯火已昏黄(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而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女子并不多见。 有些女子浓抹后不免太过妖艳,有些女子淡妆时未免浅淡无趣。当然,横跨两千年的光阴,四大美人也不过四人而已,多数的美人们还是寻求着自己的美丽,或淡妆、或浓抹,保全一份恰到好处。 《登徒子好色赋》中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所形容的,就是那一份恰到好处了。 浑然天成、不施粉黛便可以倾国倾城的美人并不是没有,只是太过稀少了些,不论是古今中外,实在太难找寻。 再者,正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就算是再怎么光芒万丈的丽人,一旦脸上染了黄泥黑水,身上穿着乞丐的衣服,都难免要变成蒙尘的珠玉,无法被人发觉了。 化妆并不是罪过,罪过的事情,是许多女子并不明白自己的美丽到底要化妆到什么程度,才能够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说来简单,却又需要一个女子终其一生去考虑、思付的事情。愚笨些的,或者并不太把心思放在这上面的女子,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找寻到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叹息或者偏执的事情,后世有毕淑敏素面朝天,如今也有太多的女儿家不施粉黛。这都是她们所选择的道路,自然也是值得肯定甚至称赞的。 但身份如琴操,于情于理,她都无法选择那样一条道路。 她身处饮月舫,抬眸低眸不过卖唱卖笑,身前身后尽是欢场文章。如果想要在这个地方活的太平,活的干净,她就必须“出人头地”,哪怕这种事情要从化妆开始。 好在琴操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这一份聪明不单单是指诗词或者歌乐,还包括了许许多多的方面。 聪明的人总是能在许多东西上找到诀窍,包括如何打扮才能够出尘脱俗,如何妆点才能够恰到好处。 琴操当然把这一切做的都很好,甚至称得上完美。她从来都不会施太过浓烈的脂粉,身上也没有太过艳美的香气,甚至在行为举止上,也不会如同其他的行首、花魁一般,一举一动,就会引起很多很多人的驻足与叹息。 琴操知道自己的美丽,也明白自己绝对不是美艳的那种类型,她甚至清楚的明白,自己并没有其他同行姐妹们那种长袖善舞,在男人当中如鱼得水的身段与能耐。 她爱琴,她爱诗词,也爱一份自由。 骨子里,她仍旧期盼着某一天能够脱离这个地方。依靠心仪的男子也好,依靠自己的积攒也罢,这是她必定会走上的道路。至于嫁于富商为妾之类的事情……正所谓商人重利轻别离,熟读白乐天经典的她,恐怕永远不会选择这样的道路。 所以,琴操会将自己打扮的很美,却从来不会打扮的很艳。 美是一种安静的自我赏析,寂寞开无主。艳却是一种喧嚣夺目的姿态,众芳摇落的暄妍。 同样的花,却总有不同的味道。 琴操如果是兰花,她必定是那一株空谷的幽兰。安安静静的美丽着,不需要观众,也不需要喝彩,质本洁来还洁去。简简单单,如是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楚风看着琴操的容颜,下意识的,想到了兰花。 至于“寂寞开无主”,那只是一种随口说出的话语,他没有想太多的东西,甚至在那一瞬间早已忘记了这句词的出处,更加无法想见那幅字画竟然会流落到她的手中。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有如花开花谢,浅淡的毫无声息,却又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灿然绽放开来。 一丝绽放,心神一丝颤抖,换回的,却是琴操唱曲时的一声疏忽。 她将“谯门”唱成了“斜阳”。 这是天大的错误,偏生唱错的又是一句话中落韵的两个字,看似简单,却硬生生破掉了原本词句的韵脚。 按照《满庭芳》的格律,双调九十五字,前片四平韵,后片五平韵,一旦一个韵字改变了,整首词的韵脚就都会变得十分异样。 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琴操唱词的时候,简单的一个失误,却已经落到了太多人的耳中。 场中诸人接连发出轻咦声,低声议论着,看向琴操的目光变得有些奇特。 传说中极善诗词的人,竟然会在这样重要的席面上,将秦观秦少游的词唱错,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砸了琴操的招牌虽然说不上,但一些非议总是有的。 琴操心中微颤,面颊升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来。 通判大人怜香惜玉,与琴操也是见过几面的,尚且有些交情,这时候轻咳一声,准备开口,为琴操解围。 楚风手中磨墨的动作微微停顿,有些不解甚至怜惜的偏头,看了琴操一眼,心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琴操的右后方,规规矩矩跪在那里的小婢层峦,面颊涨得通红通红,一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裙子,眼睛里甚至隐隐泛出了泪光。 她不知道自家的琴姐姐怎么了,为何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犯下这样的大错。这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如今却发生了。 层峦不知道这种情形如何解决。是停下来道歉,再重新来过?还是将错就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样唱下去? 不,假装没有唱错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在饮月舫那种略显嘈杂、人蛇混杂的地方,或许还可以掩盖过去。可是如今,周围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所有人都听出了琴姐姐的错处,这怎么可能假装没有发生过? 层峦的双手,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琴操弹琴的手也颤了一下,却微微一笑,几乎毫无迟滞的,继续弄弦,犹自笙歌。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灯火已昏黄(下) “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注一) 歌声落出,无人声张。 没有人敢声张。 楚风微微的发着怔,半晌半晌。 他一直侧头看着距离自己三步远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浅碧色几乎毫不起眼的衣服,这时候抬腕、袖手,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又素雅淡泊。 那一双皓腕在短短的瞬间裸露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透明一般,纤细柔和,恰到好处。 她的侧脸在朗月的映照下,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是月的银色,又像是烛火的浅黄,层层叠叠的落在她柔和的肌肤上,轻薄的让人不敢呼吸。 她轻轻的笑,抬眉袖手,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足以让楚风忘记执笔。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如同楚风一样望着她,看着这个舞台中央的女子,恍恍惚惚的,回忆着她方才所吟唱的词曲。 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见证了什么。 月光如水,湖水映月。 层峦睁开因为紧张而几乎缩成了一团的眼睛,纳罕的看着众人的表情,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琴姐姐一定是唱错了的,这一首词,自己听过好多好多遍,连她层峦都能够背下来的句子,更何况是场间这些乡试中第的学子。 而且,琴姐姐方才不单单唱错了开头的两个字,甚至连后面的“茫茫”、“红墙”什么的,全部都唱错了! 如果说,之前两个字的错误还可能被人忽视掉的话,这全篇的错误,是一定会被注意到的! 可是,琴姐姐她,为何要这样做? 层峦不解,万分不解。 她几乎绝望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众人十分奇特的表情。 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中年男子,似乎看呆了,半张着嘴巴,有些憨傻的样子。他旁边的人……似乎比他好不了多少,一双眼睛瞪得发圆,嘴角还微微的抽搐着,仿佛受到了不得了的惊吓一般…… 再看其他的人,离得近的,离得远一些的,大家都悄然无声着,却又仿佛正在为什么东西而吃惊着。 是吃惊与琴姐姐将整篇《满庭芳》都唱错了么? 是了!定然是这样的了! 这该怎么办?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层峦再度陷入慌乱,却又很快的镇定下来。 因为她的眼睛瞥见了在一旁磨墨的楚风,而楚风,看着她,温和的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隐藏不去的赞赏。 赞赏? 为何会是赞赏? 层峦不解。 万分不解。 而如今的宴席上,不解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轻轻的波涛拍打着船身,船舷的吱嘎的声音传入耳中。 夜风如昨,略微的寒凉中带着一丝丝的水汽,轻轻吹拂着琴操的衣裙,也略微扰乱着她的长发。 啪。啪。 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是身旁的楚风。 琴操侧首抬眸,面对着楚风激赏的目光,轻柔一笑,颔首道谢。 只是她的心绪依旧微微乱着,眼眸轻转,却看不透眼前的少年郎。 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一般,随着掌声的响起,整个宴饮都因为这几声鼓掌而重新活泛起来。 有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也有人面面相觑。 有人哑然间说了“这首词……”三个字,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于是不声不响的断在那里。 也有人,如同楚风一样,拊掌,赞叹。 “山既玲珑水亦清(注二),安得女子弄词英?杭州一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老夫在此寥寥数日,不但见到人中之龙,还见到了人中之凤!不虚此行啊!” 李大人长叹一声,拊掌感慨。 终于,随着这一声慨叹,事情仿佛被人定下了基调一般,场间众人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哄然炸开。 所有人的议论着琴操所改编的词句,韵脚上的,意境上的,所有简单又复杂的东西,都被她方才用最举重若轻的方式演绎了出来。 因为两个字唱错了,琴操便索性将错就错,将整首词后面的韵脚完全改变。刨去、捏来、重塑,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的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 即便是在座的这些乡试中第的士子们,也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能够将一首词的韵脚,改编的这样完美,又这样的迷人。 更何况,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当中。 方才琴操唱错词句的略微慌乱,所有人都入了眼的,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准备扼腕叹息,有的人已经准备为她开口解围。 可是琴操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她只是安耐住了心情,微微一笑,皓腕轻转,唇齿重开,变幻的就是整个词篇。 这是太过举重若轻的举动,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艰涩与困难。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点燃。 惊讶,不解,赞叹,激动,无法相信……所有的情绪都被集中起来,瞬间释放着。 层峦完全无法明白眼前的情形,她揉了揉眼睛,看着众人的目光与表情,渐渐地明白了什么。 她十分不解,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看出了局面的美好,看出了,自己方才所担心的事情,完全不会发生! 层峦看着前面的琴姐姐,看着那薄薄的烛光在她背影镀上一层淡淡的光亮,那被夜风吹得微乱的发丝轻轻飘荡,鼻子,莫名其妙的酸疼起来。 人们的溢美之词开始增多,也开始高声起来。 琴操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含笑听着,面上却没有太多骄奢的态度,反而一如既往的淡雅着,就仿佛四面春风与我无关。 楚风看着她,微微一笑。 不愧是空谷幽兰。 他这样想着,沾墨,落笔。 —— 注一:秦观的《满庭芳》,原文是门字韵,被琴操改成阳字韵,此系历史真事。 秦观原文如下: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注二:这一首诗原本是民国时,郁达夫、林语堂和潘光旦同游玲珑山想要找寻琴操墓而不得后,郁达夫作诗的咏叹。原诗如下: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千载叹息如是。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小人得志 古人说,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偏生古来画花鸟,画此四君子的人从来都不多,若是问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因为君子太过中正平雅,不如其他花色艳美。 画艳美之色是锦上添花,画花中君子却是只能追求风骨。简单来说,就是在抽离了皮肉只看风骨的画作里,画品的好坏,自然分外容易的被人认出。 梅花、jiu花尚且容易些,毕竟稍微有些颜色可画,有几分皮肉可以填充。可是竹子……自古以来真正以画竹被称之为大家的,自然只有郑板桥、吴镇等寥寥数人而已。可若是说起兰花……真是颇有些无从谈起的意思了。 不过楚风既然敢画兰花,自然是心有所念,哪里敢全然凭空去思付? 他早年间仔细看过明代画家李流芳的《春兰图》,方才看到琴操的时候,自然而然想起那幅画来,只觉得气韵极类,不可不画的。 从笔法意境上来说,楚风当然不可能达到《春兰图》的高度,但是既然看过、临习过,终究是不同的。 而且,李流芳的《春兰图》与现行的花鸟画很是不同。这个年代的花鸟多是工笔画,也就是细细的笔墨一点一点勾勒出来的,程源先生所教授的也是一样。但是这一幅《春兰图》却是实打实的大写意,虽然尺幅不大,却在寥寥数笔间显出一片俊逸豪纵来,着实令人赞叹。 这倒不是说工笔与写意谁高谁低,毕竟只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说的浅白些,跟议论文、记叙文这种文体的类别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别。只是有些人性情豪快,不可能一坐一下午细细密密的勾勒狭小的线条。也有一些人性情纤细些,对那种爽朗豪情的挥毫难以掌握罢了。 当然,依照着学习的管理来说,都是先工笔而后写意的。工笔有些类似于西方画素描的基础课,许多用笔的道理要在工笔中依次学得,之后到了写意那里,才能真正的“直抒胸臆”。 若是颠倒着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写意初期的学习可能轻松愉快,可若是没有工笔的基础铺垫,中后期的进境就会立刻缓慢下来了。 写意画,楚风做的并不多,不过如今动笔,求得是出奇出新,倒也不是完全技艺的考校,自然不需要太过谨慎。 再者,楚风对于李流芳《春兰图》的布局是极为新任的。布局就像是画作的骨架,一个人只要长得骨架不错,那么不论是环肥燕瘦,终究不会太差的。画作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时候,在众人都沉浸在有关《满庭芳》议论的当口,楚风收敛心神,仔细落笔作画。 周遭是沸腾一般的热闹,太多太多的溢美之词在半空中漂浮着,却无法进入楚风的耳中。 李大人在这片热闹当中,与身旁的两位大人饮酒,这时候看了楚风一眼,远远的瞧见他那一副“心远地自偏”的表情,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刘正卿早已被琴操的改编弄得激动不已,接连三杯琼浆下肚,面色通红,随手抓着身边人热议个不停。 琴操时不时的回几句谦逊的话语,目光流转,偶尔在楚风身上驻足。 她的失误是因为他,这些赞赏,自然也是源于他。 琴操的心神依旧有些流水般的扰动,波心荡,不知向何方。 而在远处,一个相对于宴席中央稍显冷清的地方,周府事坐在烛火昏暗的角落里,看着距离琴操不远的楚风,十分用力的捏住酒盏,猛地抬手,灌入喉咙。 “小人得志!” 在周府事的身旁,正是当时与楚风对立的那位誊抄刘郎君。 刘郎君看着楚风的样子,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你倒是还有闲心管这种人?”周府事十分不爽,狠狠的瞪了刘郎君一眼,“钱都凑的怎么样了?我可告诉你,这都是通判大人的意思,你若是敢有些许的忤逆,老子也保不了你!” 刘郎君闻言心里就是一抖,赔笑道:“已经去凑钱了,还差三贯,小人自然是砸锅卖铁都要凑上的。” 周府事阴沉着脸,他看着眼前的热闹,心情却依旧是乌云密布:“这都是小钱,谁让你花的快,也是活该!” 刘郎君欲哭无泪,半叹半悲的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人五贯,收了钱没办成事情,难道你还真的想眯下不成!人家都是什么样的身份,通判大人亲自出面安排的,你却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就算是你自己赔钱都是活该!”周府事骂道。 刘郎君满肚子的委屈,哪里敢还嘴。只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想着,那满卷子的墨点又不是自己点上去的,在卷面的右上角滴墨点,这还不是您当时自己想得主意?如今出了岔子,竟然又怪到了我的头上!我真是要冤死的! 再说了,我一共只收了十贯钱,对那富户大家说来算些什么,您竟然让我把吞进肚子里的钱再吐出来! 要是我有也就罢了,乡试之前喝花酒都花的差不多了,如今又来找,哪里那么容易,少不得一阵子东拼西凑!您以为大家都跟您周府事似的,腰缠十万贯么! 这刘郎君满肚子的委屈和别扭,可除了腹诽之外,没有任何吐露真心的途径了。 “事情的关键不在于这一次如何如何,而是咱们这条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财路恐怕就此断了。”周府事看着前方,嘴角轻微抽搐着,“这一次事情没办成,以后来找咱们的人必然会少很多。通判大人很生气,你要知道,多少怒火都是我替你撑着的!否则哪里由着你混得这么容易!” “是!是!周大人高义,小的哪里不知!”刘郎君连忙唯唯诺诺的施礼,心里却暗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周府事并不理会他心中所想,反而在眼前的一片热闹中,远远的盯着楚风,幽幽道:“你说那墨点的事情是这小子做的,到底有几成把握?”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捧杀与谋划 “你说那墨点的事情是这小子做的,到底有几成把握?” 周府事看着不远处楚风的身影,心里波动着,心境也十分的复杂。 刘郎君也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光影淡淡的勾勒着那道粗布青衫的身影,明明很简单的画面,却分明在这片热闹中显出几分出脱来,单单是这一点,已经让他不大开心了。 人比人气死人,这是刘郎君从小就听说的道理,只是活了快三十年,到得现在,也挣脱不开这一份自己为自己打造的牵绊与枷锁。 “十成不敢说,但这几****细细的回想,总觉得当时誊抄的人当中,也只有他的嫌疑最大了。”刘郎君思付着,低声将当日发生的事情细细的讲了。 自己落下那墨点的时候,楚风是如何走到自己身边随意谈笑,又是怎样的表情模样,如何如何,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添油加醋或许没有,但简单的、挑选的陈述,就足以论证许多东西。 人的主观意识向来是一种十分脆弱的体系,只要脑子里断定了一件事情的正确与否之后,眼中所见的所有东西,人们便会只挑选那些印证了自己看法的事情做论证。 这就是人性的偏执了。 刘郎君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被楚风摆了一道。这个看法一旦生出来,他便开始从头到尾的梳理整个乡试的过程。从最开始与楚风的相识到结束,他挑出了种种画面与细节去细细的想,于是越想越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看法,也越想,就越对这个楚风恨之入骨了。 但刘郎君毕竟还是清醒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对楚风造成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撼动或者影响。当初想要栽赃陷害,都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楚风已经是同乡试出身的人物,又被主考官这样明显的照拂着,他刘郎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敢再做那等愚蠢的事情。 “小的想了许久,觉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刘郎君看了远处正座上的三位大人一眼,缓缓道,“那楚风应该早就是李大人的门生了,这一次安插进来,恐怕早有目的,只是咱们本地的二位大人未必完全清楚。我寻思着,知州大人知道的可能性恐怕很大,或许是背地里听到了通判大人在乡试中做生意的事情,通过这种方法,稍稍敲打敲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周大人,您说呢?” 周府事斜了他一眼,双眼微眯:“那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知州大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呢?” 刘郎君哪里感觉不到周府事周身散发出的冷冽,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激灵,忙道:“小的只是臆测妄言,做不得准的。” “哪怕是臆测,也终归是有些可能性的。”周府事冷冷一笑,“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知州大人敲打的,可就不单单是通判大人一个人了。我一个知州大人身边的文官,都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刘贤弟,你如今辨识人心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利落了!” 刘郎君被吓的要命,面色惨白。 周府事冷笑着看了他半晌,旋即转头,看着场间依旧的热闹,听着耳边几乎不会停歇的对琴操的夸赞之声,面无表情。 “不管怎么说,李大人在杭州一日,这个楚风,就可以威风一日的。” 周府事的面庞在烛火的照耀当中,忽明忽暗。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的威风,未必能够享受的太过长久。”周府事冷漠的笑笑,“石出于岸,流必湍之。如今的楚风就是河边那一块最为独特的石头,现在李大人捧得他越高,大家花花轿子众人抬的越高,过些日子,他摔得,自然也就愈发的厉害。” “乡试的事情,暂且先不用去管了。钱你好生的去凑,这是事关通判大人脸面的事情,绝对不许办砸了。” “楚风这个人,早晚会从如今的位置上摔下来的。你看看周围这些人偶尔看他的目光,对于他,哪一个寒窗苦读出身的士子,不会从心中勃发出几分恨意呢?” “李大人或许以为自己正在帮助楚风,殊不知,他这一番举动所成就的,不外乎两个字——捧杀。” “他楚风让咱们不舒服,日后,不需要咱们动手,所有杭州城的士子们,都会好好的让他觉得不舒服的。” “这种人,一旦跌落下来,一定会死的最惨。到时候众人一窝蜂的攻击他,咱们,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说到这里,周府事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手中折扇一展,笑出声来。 刘郎君连连应是,这时候偷偷瞥了一眼周府事的脸色,见他面色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至于周府事所勾画的未来…… 刘郎君想着乡试当日的种种,又抬头看了看正在那里挥毫作画的楚风,总觉得,很难去想见对方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 如果有的话,自然是好的,到时候自己也能够翻盘,甚至可以加入奚落楚风的行列当中,出一口恶气。 可是如果没有……不!定然会有的!周府事说的对!如果主考官李大人离开了杭州城,单单凭借着一个稍微有些名声的程源,以及什么陆家的老爷子,能够保得了他一时,也不可能保得了他一世! 到时候,或者亲自动手,或者破费些买凶,想要出气的办法实在太多太多,很多事情,的确不急于这一时的。 “过些日子,李大人回京述职之后,你找些人,在市井中传一些话。”周府事折扇轻摇,唇角微扬,“不用太过透彻,只说些楚风不学无术、与官府熟识之类的事情就好,简简单单的煽动一些风声,剩下的事情就不必管了。推波助澜的事情,自然会有许多的愚民替我们去完成。” “周大人实在高明!”刘郎君由衷赞叹着。 这个时候,楚风还在一片热闹当中,安静的落笔挥毫,浑然不知他们的谋划。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人不轻狂枉少年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是《红楼梦》里李纨的判词。 李纨气质如兰,幽深空静,在整个故事当中,仿佛一道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存在与否,做了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却又让人在最终掩卷后,朦朦胧胧的浮现出她那道浅淡悠长的倩影来。 琴操也是气质如兰的女子,但是与李纨相比,多少要耀眼一些。 但这些耀眼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身世就是身世,已经发生了,摆在那里的。即便再怎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有很多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李纨是认命的人,而琴操,表面上,她也早已认命,甚至在饮月舫中用自己的才情做出一派金钱堆砌的文章来。但骨子里,在那些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刻,这个少女的心中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有一点点浅斟低唱的精灵在呼唤。 楚风所画的兰,不是工笔细细勾勒出的深闺美娟,而是写意挥洒出的潇洒与淡然。 他与琴操只是初见,一眼就看透人心的本事,他是没有的,恐怕再修炼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成功。 但美学却是相通的,文学上的、书画上的,包括美人与美酒,都是一些可以恰到好处被互相比较、衡量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楚风多少是有几分欣赏书画的能力的,这种能力延展开来,便成为了欣赏美的能力。 美学是一种在千年之后的教育当中经常被忽视的学问,却又深深切切的贯彻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当中。 除却朱光潜、蒋勋这样台面上的美学家,还有北野武、昆丁这样的暴力美学的实践者,以及类似哥特这种死亡美学的代名词。 说起来,中国本土的死亡美学也是一种横亘了几千年的美妙。古老到春秋时期的尾生抱柱,近到美学大家王国维自沉未名湖……可以说投湖、沉湖,但是不能说跳湖。这其中微妙的美学差异,就是一种远离汉字的人无法体会的意境了。 美学是一个很宽泛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宽泛,所以才能够相通。 就如同楚风能够将眼前的美人与花卉练习在一起,说的俗气些,这正是因为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丽的眼睛。 琴操笑着与周遭众人应答着,时不时的看一下楚风的方向,甚至,想要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看到楚风纸面上的东西。 但楚风是站着作画,她却是坐着弹琴,她能够看到楚风的笔簌簌挥动,却无法瞥见那画卷上的一丝一毫。 心里微痒,想要知道他会画出什么东西来。 更多的一点情思还是在那首《卜算子》上,他与那书画的关系,如何得知,那字画又是如何跑到良辰姐姐那里去的……她心里的疑问太多太多,可是在此情此景当中,却只能埋在心底。 包围着太多的溢美与称赞,琴操周旋应付着,又笑着弹了一首《水调歌头》,楚风的画作才算是告成。 刘正卿自然不会担心太多,其他的不论,对于楚风在书画上的造诣,他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 至于其他的士子宾客们,他们早早的就用审视的目光在看着楚风,对于这个没有走科举正途,却得到了与他们同样待遇的“外来者”,每一个人的潜意识当中,都拥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屑与审视。 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人的书画到底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才能使得一介主考官利用特权招纳。每个人都好奇着,等待着,这其中,自然不排除一些想要看楚风笑话的人。 周府事饮了一口酒,远远的看着楚风。 他看过楚风的字,却没有见过楚风的画。 但他听说过水墨会上的那幅《西湖云烟图》,所以周府事很清楚,如今的展示,除了让楚风书画双绝的名声被坐实之外,并不会有第二种情况发生。 楚风落笔,抬首,看向三位大人所在的方向。 知州大人颔首微笑,一派提携晚辈的长者风度。通判大人率先开口,笑着向身旁的刘大人请示着:“大人,看来楚郎已经作画完毕,不如让他拿过来展示一番如何?” “哦?已经画完了么?快拿过来让老夫瞧瞧。”刘大人笑眯眯的捋须,看向楚风,十分和蔼的点了点头。 随着他们的开口,宴席上的众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 琴操压住了琴弦的微微震颤,众人的目光全都缓缓的集中到了楚风的身上。 不知怎么,楚风忽然有一种……当着全班同学面,交考卷的感觉……而且,同学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答完了,到底是交了白卷,还是真的全都搞定了? 想到这里,楚风不由得轻笑,心想,到底是千秋一寸心,人性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无法改变的。 “《春兰图》小品,还望入得三位大人法眼。”楚风双手奉上画作,恭敬躬身。 “程源先生的高徒,难道还会画出拙劣之物么?”通判大人笑着打趣,接过了楚风手中的画,在刘大人眼前展示,还没等刘大人看的稳健,通判大人便率先大赞了一句,“好画!果然好画!以写意画幽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什么?写意的兰花?这可真是咄咄怪事!”知州大人也感慨了一声。 这倒也是难怪的事情,写意花鸟虽然早已有之,但一来是写意这种画法本身的兴起的很晚,真正的成型基本上是宋朝,与文人画的诞生也是息息相关的。换句话说,楚风现在画出的写意作品,是一种很时髦的事情。 二来,针对花鸟的写意,真正的鼎盛时期要等到明清两代,八大山人、徐渭、郑板桥等人的潇洒用笔,才将花鸟写意的雅致推向了顶峰。 即便是这一幅楚风参考了构图的《春兰图》的作者李流芳,也是明朝人。从此可见一斑了。 当然,楚风落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的事情。创造写意花鸟,开启一代先河之类之类的事情,楚风知道自己没有能耐,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只是看着琴操的时候心里想到了兰花,恰好唯一细细研究过的兰花画作,也只有《春兰图》一幅而已。 至于有关艺术史上的种种,他身为这方面的学生,自然是知道的,但真正的细节,他并没有很深邃的研究过。于是自然也不明白,如今只是简简单单的勾勒,到底是一种多么大胆,甚至显得有几分狂妄的举动。 刘大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楚风,眉头微蹙。 “楚郎,老夫身在直学士之位多年,虽然略略读过几卷书,却不敢说在书画上有什么造诣。换句话说,其实在书画之道上,老夫其实是个门外汉。”一片瞩目之中,刘大人思付着,缓缓开口,“但是,老夫的年岁毕竟摆在这里,官家又是爱书画的,所以这几年在朝廷当中,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开了开眼界,所以,对于书画上的门道,虽然称不上懂,却多多少少知道几分的。” “刘大人这话,真是让下官们汗颜了。”知州大人连忙道,“若是连刘大人都不懂的话,别说如今眼前这些人了,全天下懂得的,还能有几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大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面色依旧略带严肃的道:“楚郎,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虽说你有师父为你指正、教导,但是我这种门外汉的声音,也希望你多少能够听进去一些。” 楚风素来相信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如今又是这样的大学士亲自指教,他哪里有不虚心接受的道理,连忙郑重的一揖到地,诚恳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才好!” 刘大人微微点头,想了想,道:“我且问你,这以写意之笔法做花鸟的道理,是你那师父教你的?” 刘大人口中的“你那师父”,所指的自然是程源先生。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不仅仅是自己已经临习过的画作,还有先生那里他看过的画作也都细细想了一番,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刘大人微微挑眉,追问。 楚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什么。 古今中外的背景不同,审美自然也是有所差距的。现代的美人放回千年之前未必好看,反过来也是一样,真正去看古时候的四大美人,也未必就真的有那等惊心动魄的美感。这种审美不仅仅是对于容颜的,书画、文章,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艺术品,都或多或少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变换审美的等级。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即便是到了千年之后,中西方的很多艺术尚且不能共融,甚至互相看不上的,更遑论楚风所身处的这个年代。 被刘大人这样点醒,楚风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写意这种笔法在这个年代已经算作十分摩登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写意花鸟这种事情! “倒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楚风回答,“曾经见过有些这样做,觉得有趣,便自己盘桓了一阵子。” 刘大人闻言缓缓点头,面色稍霁:“你这个年纪,这个笔力……说句实话,如今这一幅小品,也是很有些风骨的,但是,未免太过另类了些。如果这画是你师父所画,笔力、意境都达到了那个程度,可能会颇有意趣可品,甚至被人竞相追捧的。但你只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郎,胸中沟壑未满,笔力未怠,很多事情做起来恐怕会力不从心了。而且,你这样胡乱作画,少不得被人扣上一个轻狂的帽子。若是真的在士林间留下了这样的名声,日后想要洗脱恐怕不易。楚郎,你可明白了么?” 楚风细细听了,恭敬施礼:“是!楚风受教了!” “哪里有这样严重了,什么轻狂不轻狂的,刘大人此言也不免太过严重了些。”知州大人见气氛太过严肃,忙出面打了个哈哈,笑着道,“我看楚郎这幅画就很好,虽然只是一幅小品,但是寥寥数笔,笔锋尽显,韵足意长,颇有味道。哪里有刘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了?” 通判大人也笑道:“刘大人是拳拳之心,把楚郎当做子侄一般对待了,所以才会有这等严苛的要求。若是寻常人家的少年能够有楚郎这等笔力,早就高兴的焚香礼佛了,哪里还会这样求全责备。” 刘大人捋须,面上也多了些笑意,点了点楚风的方向,笑道:“毕竟是程源那小子的徒儿,若是真的算起来,我的确是楚郎的长辈的,偶尔说几句,也是应该。更何况,老夫这次亲自提拔他同乡试出身,等到他去了汴梁城画院之中,如果还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举动来……若是那些同僚欣赏也就罢了,可要是不欣赏的话,老夫也得为自己的脸面考虑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哈哈!” “还是刘大人想的周全。”知州通判两位大人笑着应和。 刘大人一番话轻描淡写,楚风却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零星的几个字,心下不由得一动,施礼问道:“刘大人,您方才说汴梁画院?” “是,官家的画院。”刘大人笑眯眯的道,“虽说是给你一个同乡试出身,可毕竟比其他人多了一个‘同’字的,其中种种,自然不同。其他士子以经史子集、策论应答入仕途,日后还有府试、殿试种种,但是你这种同乡试出身的人,以后要走的自然是另外一条道路。” “另外一条?”楚风有些不解。 刘大人笑道:“就是与你师兄一般。” “我的师兄?”楚风微微一怔,“大人所指的,是程源先生的另外一名徒弟?” “除了他傅乐和还有谁?”刘大人失笑,“傅乐和如今在画院中任翰林之职,一直备受官家青睐。你若是与你师兄一般,能够入得画院的话……程源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却都是画院任职,这也是一段佳话了。” 知州大人也笑道:“程源先生的确是一代名家,楚郎你能够被那位先生一眼看中,已经是咱们杭州城尽人皆知的故事了。如今又得刘大人指点,这真是寻常人烧香拜佛都求不到的好事了。不过刘大人,要是依下官说,如今楚郎这一幅《春兰图》也未必入不得画院那些画师们的法眼。工笔花鸟就算是再怎么入情入境,看多了也都是寻常俗物,倒不如真的这样一幅轻狂的写意送上去,也足以让人惊喜了,您说呢?” “哈哈!惊或许有,喜或者不喜,就不是老夫说的算了。”刘大人朗笑道,“不过轻狂的确不是坏事,毕竟楚郎尚且年轻,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 两章合一章了。三千字一章写习惯了,两千一章有点把握不好节奏,三千两更的话又写不出来。四千一章试一试^_^ 正文 第九十章 画院种种,睡意沉沉 暗香浮动月黄昏。 如今的月还是天上那一轮,暗香的源头却是酒香与胭脂香。 正在发生的对话虽然只在四人之间,可落入的,却是众人的耳。 不单单是楚风,连带着其他士子们也就此恍然大悟,原来“同乡试出身”是这样的意思,以书画侍人的,终于与读书成才的人不可同日而语的。 看明白了这一点,众人对于楚风的那几分不舒服与不服气,也渐渐的释然开来。 刘正卿倒也不觉得难过,甚至更加楚风高兴了一些。 他是知道楚风从不做那种死读书的事情的,让楚风去背四书五经、学策论文章应付府试,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可书画就不同了,这本身就是楚风极爱的东西,又是他极为擅长的。同乡试出身,奔着皇家的画院去打磨、学习,这对于楚风来说,必定是一件值得开心又有十分意义的事情,他刘正卿自然是为楚风高兴的。 便是此时此刻,刘正卿的脸上都泛出笑意来。 “楚郎,官家这几年有意扩充画院,所以才在全国选拔贤良之才,你是有这个能力的,而且贵在年轻。日后进了京,莫要让老夫失望才好。”刘大人含笑道,“若是以后你去了京城,顶着一个‘同乡试出身’的名头,却比其他人都差上一大截的话,也莫要再说是我拔耀的你了。那也太过丢人了!” 楚风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但里面也有七八分真的,于是不敢大意,躬身应了。 刘大人点头道:“好,你且先归坐。这画作大家可以传阅一番,欣赏也好,批评也罢,都大可与楚郎讨论一番。你们这些人虽然是读四书五经出身的,但即便是官员,也万万不可太过案牍劳形了,书画上的风雅总是要懂得几分的。” 场间众人连忙纷纷起身,哄然应诺。 楚风退回人群当中,重新在刘正卿身旁坐了,心思却微微纷乱起来。 刘正卿嬉笑着给楚风倒酒,侧身撞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真是走了鸿运!翰林图画院啊!那可是你们这些摆弄书画的人心中的圣地了,怎么如今就冲你开了道小门!哪里像我们这些苦命的家伙,还得府试、殿试一层层的考,即便熬到了白发也未必能够取上什么功名。啧啧!这一下子,连我都要羡慕你了!” 楚风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酒,想起了前些日子醉画《西湖云烟图》的经过,看了半晌,到底没敢举杯。 “怎么了?这么好的事情还愁眉苦脸的?”刘正卿自己连喝了五六盏,这才看出楚风的不对来,纳罕着发问。 “先生他……”楚风踟蹰着,斟酌着用词,“似乎不大喜欢我师兄进画院的事情。” 刘正卿微微一怔。 楚风看着杯盏中微晃的琼浆里映照出的烛光:“先生觉得,画院官僚气太重,不大适合我们这种人。” “呃……”刘正卿明白了楚风的意思,一时间面色也变得有些尴尬。 这个年代,讲究的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讲究的是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一面是君臣大体,一面是师徒之情,这样夹缝一般的处境,即便是刘正卿,这候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楚风笑了笑:“不过这事情现在考虑为时尚早,还不知道日后到底如何,以我的能力,想要进画院恐怕比登天还难的,现在去想恐怕杞人忧天了些。刘兄,今天是你庆祝金榜题名的大好日子,莫要因为我弄得沉重了。” “我这都是小事,你要担忧的事情,其实不无道理。”刘正卿拍了拍楚风的肩膀,“楚兄弟,要我说,这事情有机会你还是跟程源先生好生谈一谈,程源先生毕竟也是非凡的人物,未必就……” “二位,躲在这里不与我们往来么?楚兄,在下刚刚看了那幅《春兰图》,所谓生花妙笔,恐怕不过如是了!” 这时候,宴席再度热闹起来。 有人举酒往来说笑,打断了楚风与刘正卿之间的对话。 “张兄,我与楚兄弟贪杯,想要偷偷摸摸的多喝几杯,竟然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是要拿我们问罪么!”刘正卿笑着起身,与楚风一起融入了这一片热闹当中。 觥筹交错,丝竹纷繁,来往之间一派热闹景致。 众学子你来我往之余,亦不忘轮流去三位大人那里敬酒,大人们只略略举杯,浅尝辄止,谈笑间推杯换盏,五色流光。 歌姬唱罢,舞姬来和。 几番轮流来去之后,大半宾客已有醉意,夜色也已经足够的深沉。 月挂中天,人影徘徊。 三位大人公务在身,早已借故离开。与民同乐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底的。而且,他们也十分清楚,没有了他们的束缚,这些刚刚经历了人生喜事的士子们,才能玩乐的更加开怀。 琴操抱着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这时候,已经有士子仰天而卧,隐隐鼾声。 楚风原本就不胜酒力,虽然有刘正卿尽心尽力的为他挡酒,事到如今,也免不了几杯酒下肚,这时候也睁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昏昏欲睡了。 宴席已经快入尾声,琴操看着眼前的一片杯盘狼藉,又看了看在一旁用手臂撑着脑袋,迷迷糊糊的楚风,忍不住无声一笑。 此时再弄弦唱曲,又哪里还会有人听。 但终究要唱的,哪怕为了安眠。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及抒情,一丝淡淡的心绪却翻转上了心头。 琴操看着楚风,微微一笑,奏起那首她这几日一直在练习的《卜算子》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楚风半睡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了这熟悉的唱词,以及完全未曾听过的曲调,心里微动。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迷迷糊糊之间,他想要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却终究无法。 “无意苦争春,一艳群芳妒……” 总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绞尽脑汁的去想,脑子却仿佛凝固住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香如故……” 天籁般的声音。 楚风这样想着,终究,沉沉睡去。 …… ……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楚风酒醉后迷迷糊糊的醒来,却发现天色依旧昏沉着。 睡眼惺忪的去瞧,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中。鼻尖上下浮动着微微的湿气,细细去听,果然有细雨敲窗的声音,只是太过熹微了,几乎不得闻。 仔细的去闻,这湿气中似乎又蕴含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似乎是饭香,可是里面隐约又夹杂了一些咸鲜的味道,勾的人食指大动。 只是如今这漏断人初静的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时候做饭呢? 有些奇怪着,窗外又隐约传来了人声。 “楚郎君还没起那?这顿饭怎么办?一直饿着能行么?”声音听着像是张大哥的。 “由他,明知道自己的酒力有多差的,喝成那个熊样子被人送回来,烂泥一般,如今即便是饿到了也是活该。” 这道声音明显带着严厉了,楚风哪里听不出是文端先生的,当下脸就是一红。 自己是被谁送回来的?如今竟然完全没有记忆了,估计是刘正卿,他自己也喝了很多,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送自己回来。 咦?这样说起来也不大对,如今外面还黑漆漆的,文端先生应该不会起的这么早才是,难不成……自己又睡了一天一夜? 一念至此,楚风心下一惊,连忙起身,谁知刚刚触碰到地面上,双腿就是一软,踉跄一番,撞到旁边的桌椅,发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门在瞬间被推开,楚风仿佛被抓到现行的罪犯一般,面红耳赤。 “那个,先生,我……喝多了。真是抱歉。”楚风尴尬着,挠了挠头。 文端先生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年岁不长,楚郎的酒量倒是见长啊!少年人在外面诗酒风、流,我们这种老人家哪里敢指指点点呢?” 楚风知道先生是因为自己酒醉而生气,心里一时又甜又酸,百味杂陈着,同时又不免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他。 而且文端先生说完转身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完全不给楚风开口的时间。 张大哥门外头抱着膀子看热闹,忍不住侧了脸,偷偷的乐。 “张大哥,你也笑我。”楚风苦笑一声,向门口走了几步。他的目光越过天井屋檐瞥见了一片的星光,不由得微微一愣,“我还真睡了一天一夜啊?” 老张伸出了大拇指,由衷赞叹:“我说楚郎君,老张我一辈子见过不少人喝醉。说胡话的有,满大街蹦跶的有,大哭大闹的有,倒头就睡的也有。不过您这种沾了点酒星儿就能十二个时辰抡圆了睡的,您还是第一个!” 楚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张大哥何必打趣我……敢问一句,是刘兄送我回来的么?” 老张闻言,连忙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着内屋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我家阿郎就是因为这事情生气的,郎君您还是少提些。” 楚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老张嘿嘿一笑,用一种男人之间才懂的目光打量了楚风一眼,偷偷摸摸的树了个大拇指,由衷道:“楚郎君实在是令人佩服,不过是一夜的功夫,竟然就获得了饮月舫行首的倾心。单是这一手功夫,恐怕就要惹得整个杭州城的男人都不快了!” “哪儿跟哪儿啊?”楚风挠头,“饮月舫行首,说的是那位琴操姑娘?” “正是她!”老张嘿笑道,“是琴操姑娘的贴身丫头带了人,将郎君您送回来的,说是琴操姑娘亲口吩咐下来的事情。” 楚风回忆着那道空谷幽兰般的身影,脑子里莫名的有一段若有若无的琴音回荡。 “兴许是琴操姑娘心善,吩咐人把我们这些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都护送回来了吧。”楚风笑着摇头,“我与那位姑娘一共也没说几句话的,不会有什么照顾才对。” “嘿嘿。”老张但笑不语。 楚风仔细的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所说的这个道理没错,于是面对张大哥的目光也能够淡然处之了。 “不管怎么说,我家阿郎是不大喜欢少年人狎妓的,再加上楚郎君你一身酒气的回来,睡到了这个时候……”老张解释着。 楚风捂着自己的额头,觉得头顶的血管还在时不时砰砰的跳,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老张笑道:“我家阿郎原本等着郎君一起用早饭的,结果没等到,如今晚饭时候了,您才醒过来。是了!瞧我,真是老糊涂了。郎君如今怕是饿坏了,今日难得买了些新鲜的春笋,我拿腊肉炒了,这就端过来给大家尝尝。” 说罢,又特意提高了三分嗓门儿,冲着内室道:“我刚才做菜的当口偷偷的尝了一块,啧啧,鲜的要命,差点把舌头都嚼进了肚子!我这就去端上来!” 转身离开之前,老张还不忘冲着楚风挤了挤眼睛。 楚风觉得好笑,他听说过文端先生喜欢吃春笋的,只是张大哥这一出戏,多少有些逗小孩子的意思,也不知道老先生到底会不会上钩。 动手张罗着桌椅碗筷,一回身,果然瞧见文端先生面色严肃的走了出来,不大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要审问犯人一般。 楚风心下一喜,连忙开口,转移话题:“先生,刘大人说了些画院的事情,我想找您商量。” “画院?”文端先生微微挑眉。 “是。”楚风虚心请教,“那位主考官刘大人说,之所以赐下我这个同乡试出身,其实是官家想要扩充画院,所以在全国之内寻谋人事。那画院,我听说是皇家藏贮名家书画的地方,可是具体还有一些什么官职、职责之类的并不清楚,所以想要向先生您请教!”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遍览名家丹青愿 “画院的全称为‘翰林图画院’,最初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五代时期,到了咱们如今的年代,也算是宫中的一种体制了。以前的画师,在其中虽然担任着‘翰林’‘待诏’等等官职,但说实话,地位并不会太高。反倒是到了咱们官家这一代,画师们的地位才渐渐提升起来。” 用过晚饭,文端先生端了一壶清茶在手,小轩窗下,与楚风缓缓道来。 对于楚风醉酒与狎妓的事情,文端先生的微恼仍是有的。但老先生却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听说了饮宴上刘大人的意思后,恍然大悟之余,自然也会对楚风细细说明一番。 口中残留的春笋腊肉的滋味,被一盏清茶渐渐的冲淡着。 窗外微弱的知了声时不时的鸣叫,又突然的暗淡下去,仿佛预示着夏日的逼近。 房内的窗子已经关上了,只是偶尔风动时分,也会将窗棂吹得轻晃,发出一阵轻响。这个时候,油灯的火焰可能也会晃动一番,墙上的人影便也跟着摇曳着,映出几分缥缈与虚无来。 静夜长长秉烛游,促膝长谈也是一种乐趣了。 “那位刘正宏刘大人若是不说的话,我也有些忘了,还有这样一档子事情。老夫记着,在官家登基初年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天下画师的****,应昭者三千余人,当时也是一番盛况。之后的几年,偶尔也会选画师入画院,但规模上就小了很多。依照着刘大人的意思,应该是官家想要再次选人了。” 文端先生回忆着往事,点了点头:“当年张择端、王希孟等人,都是那一年选进去的,官家亲自调、教、斧正,才有了他们如今的成就。不得不说,千古以降,能够在书画上达到如此境界的帝王,官家恐怕是第一个。” “那是自然。”楚风立刻应和,心里想着,宋徽宗在艺术上的造诣,哪里仅仅是前无古人,早已达到后无来者的地步了。 文端先生接着道:“所以,能够入选进宣和画院的画师,可以说,都是有过人之才的。据说,画院的考试,往往是官家自己筛选判别,能够入得官家青眼的人才会被选中。对于众画师来说,这不单单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赏识与肯定了,所以学画之人,都以此为荣,甚至以此为目标的。” “先生的意思是,除了类似刘大人这样在地方筛选之外,想要入院还是需要接受考试的?”楚风问道。 “没错,刘大人的筛选只是第一步。这个所谓的同乡试出身,其实就是他单方面肯定了你在丹青上的功力,觉得你进入画院有一搏的机会了。如果老夫所记不错的话,画院的考试应该是在秋天举行,到时候如同科举一般,你的能力到底如何,自有公论。” 楚风心想,这其实与后世的艺考也差不多了。各个学校招生考试的时候都可以去参加,但是之后也同样要参与寻常的高考文化课,指定一个分数线出来。双重的筛选,才能最终确定下名额来。只是画院的考试更像是一种两层的筛选,而第一层这种“同乡试出身”,大抵所基于的,就是主考官对考生的熟悉程度了。 如果不是刘正宏刘大人与自己的程源师父相熟的话,这件事情恐怕落不到自己身上的。 文端先生看着他的表情,仿佛猜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笑道:“你也不必估计太多,所谓画作的好坏高下,说句实话,笔力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外行人是很难区分的。我本身就不是丹青的内行人,那位刘正宏刘大人也是一样的。科举主考官这个职衔,老夫也曾经做过,只是当时并没有朝廷下令选拔画师而已。不过设身处地的去想,即便是真的要选,也只能根据当地丹青界的名声、风评种种去选择了。杭州一地虽然是人杰地灵,但真正有名的大画家,除了程源之外,的确是寥寥无几的。你前些日子刚刚在水墨会上捧出了几分名气,又是程源的徒弟,即便刘正宏大人与程源并无交情,他也会优先考虑你的。所以,不必太过在意。再说,你对丹青的热络,老夫也是看在眼中的。这样好的机会,想必你也是求之不得的,又何必瞻前顾后考虑太多。少年人啊,关键就是想到什么了就去做,大抵这样才能不浪费这青春年华了。” 楚风笑着应了,又想起其他事情来:“先生,如果真的去画院做画师的话,平素都要做一些什么事情呢?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都是在画院完成的吧?如果我这种资质平平的人去了,也可以这样随意作画么?” “作画可以,但是否随意,说实话,老夫并没有经历过,只能说说耳闻而已。”文端先生道,“按道理来说,画院画师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为各位王公贵族们作画,这其中最多的便是画像了。但京城里的贵人虽然多,可也已经有数,谁也不可能天天画像的,所以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小事。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为名画做副本。许多书画到得今天,都已经流传数百载,甚至很多很多都失传了。画院也是打理皇家丹青收藏的重地,当然,保存、装裱等事有专人处理,不过丹青书法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孤本,一旦有了什么损坏丢失,那就不单单是咱们这一代人的伤痛,也是后人的悲哀了。所以,画师们要尽可能的被为名画做副本,尽可能的去保存原作的面貌,以便留存。” 楚风闻言恍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就是类似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唐朝时宫廷流传下来的摹本甚多,冯承素的神龙本、欧阳询的定武本,相传都是当年唐高宗命令他们临摹的,于是咱们现在,才能够在真迹失传的情况下,从各类摹本中一窥真迹的容颜了。” “的确如此。”文端先生捋须颔首,“虽然不够真实,但总要比完全没有好一些。而且每个人的摹本特点不同,也能从中散发出不同的美感来,这也就是摹本的意义了。” 楚风心道:如今这个年代,无法影印也没有照片,找大家来临摹保存,这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说道理,还是科技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若是照片技术早一点诞生出来,《宣和画谱》上的种种画作,也无须后世人再从字里行间来猜测意yin了。 一念至此,楚风不禁微微一怔,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先生,那画院除了为达官贵人们作画,为名画做摹本之外,是不是还需要帮着整理宫中的丹青藏品呢?” “这是自然的。”文端先生笑道,“官家甚爱丹青,在这方面是十分肯下功夫的,所以宫中的丹青藏品数量很多,这么多的东西,自然是要有人整理的。你说的不错。” 楚风点头道:“这样说来,画院的画师们主要做三件事,作画、作摹本、整理画作。” “楚郎所言甚是。”文端先生笑着点头,“这些事情在其他人看起来或许有些无趣,但是对于楚郎你来说,恐怕是极有吸引力的事情了。” 楚风闻言也笑:“先生知道我的,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豪情壮志,只是想要遍览名家丹青,自己也画出几幅能够入眼的画作罢了。” 文端先生大笑道:“‘遍览名家丹青’,单单是这一点,已经是常人做不到的壮志了。至于画几幅能够入眼的画,楚郎又何必谦逊,以你的资质,若是细细学习、穷究其中道理,终究有一日,也是能够入得大家之列的。” 楚风自然不敢当,他想着张择端,想着王希孟,总觉得自己与他们相比不过是纤尘毫末一样的存在,荧星之光,哪里敢与日月争辉呢?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家之类,他是不敢去想的。只是,如果能够在画院中遍览丹青画卷……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偷偷的想那样的分毫,就已经足够让楚风心跳加速了。更何况,他还记着自己来到这里之前,老师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再为老师完成考入美院的梦想,那么,能不能隔着千年的尘埃,代替老师去宣和画院看一看其中的风光呢? 心跳的有些快了,楚风深深的呼吸,却依旧止不住双手在袖子里的微微颤动。 “其实这些事情,你最应该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程源。”文端先生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水饮尽了,笑着说,“程源才是在丹青上最有造诣的人,而且听你的意思,你那位师兄也是在画院中任职的?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详细的情形,你应该多问问那位老师。” 提到这句话,楚风不免微微苦笑起来。 “先生,不瞒您说,程源先生那里……其实他早就跟我痛陈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文端先生微微惊愕。 “呃……”楚风挠头,“类似于,潜心研习丹青的人不应该入画院之类的。” 正文 第九十二章 一江春水一江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如今这个时节,虽然距离七夕尚远,但也不妨少女眼中的夜空里,绽放出些许的情怀来。 琴操早已卸了妆容与华贵的裙衫,只穿着一袭素色的中衫白裙,闲来无事的依靠在轩窗旁,抬头看着水天一统的夜色。 夜色如水,水如夜色。 西湖的缓缓波澜与春、夜的缱绻互相融合中,仿佛浓浓的墨汁在清水中渐渐融化一般,不知何时,再也脱离不开了。 星光洒满了西湖,静谧的让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琴操打着赤脚,看着外面的美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她想了想,微微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用手臂撑着一掌宽的窗台轻轻一跳,整个人便轻巧的坐到了上头。 不着鞋袜的双脚就那样流落在裙摆的外面,在屋内烛光的映衬下,散发出几乎透明的光晕来。 双脚轻摇,淡淡的,不知是什么名字的乡间俚曲被她轻哼出来。 琴操双眼带笑的看着窗外的湖面,伸手将头上的钗头取下,柔软的青丝便这样散落开来。 清风吹过,青丝微扬,裙衫微晃。 贵重的钗头被她随手抛开,比起名贵的珍宝,她更加喜欢的,是窗前的天上与水中的两面星光。 “去岁花开早,踏雪寻梅无。一只春欲放,而今侬身前。敢问天上月,刘郎安在介?” 她唱着家乡的小曲,口音满满的与杭州城不同的软调,俏皮又柔软着,勾的人心里悠悠扬扬的荡着。 并不是唱给谁听,如今她的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她是在唱给自己,缅怀过往的日子,回忆着那些悠长悠长的小巷,以及撑着伞看过的雪梅。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起魏晋时期的陆机。陆机感慨过“华亭鹤唳讵可闻”,与他相比,自己,到底有何差距。 只是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 她是很坚韧的女子,仿若三千青丝,哪怕看似柔软细腻,可若是想要完全断绝,也总是有些困难的。 一江春水一江月,半点胭脂半点愁。 但这份愁绪也仅仅是太过浅淡的一部分,虽然她的年纪还小,可是她早已看过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寻觅闲愁颇多无用之处,该活着总要活着,该如何总要如何。 好在即便自己的经历再怎么坎坷跌宕,山间清风不改,一朗明月不变,这,就已经是可以让她展开笑颜的事情了。 吱嘎一声轻响,层峦推门进来,一打眼就瞧见了琴操坐在窗棂上的姿态,不免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我的好姐姐,又不怕着凉了!”层峦嬉笑着上前,塞了一杯热茶在琴操手里,又站在窗前感受了一会儿,觉得外面的确没有什么寒凉了风了,这才稍微放心下来。 层峦毕竟也是跳脱的年纪,看着琴操如此,心中竟然也生出几分羡慕来。眼珠子偷偷的转了转,嘻嘻一笑,索性也脱了鞋袜,灵巧的翻身,同样坐到了窗台上。 窗外就是西湖的水,若是一个不小心,难免两个人就要一头栽到水里去。但青春就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了,危险与否,有意义与否的,都会被放到一旁。只要当时想要,觉得愉快,就已经足够了。 琴操和层峦互视着笑起来,层峦淘气,赤luo的小脚丫踩上了琴操的脚背,低声调皮的笑。琴操瞪了她一眼,也豪不吝啬的回敬了一下子,两名少女的嬉笑与打闹,就这样在盈盈几尺的房间里热络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轻轻的环绕着,一种春江花月夜般的气氛,在这样小的空间中萦绕如风。 “琴姐姐,我刚才听她们说,自打昨夜《钗头凤》的事情发生后,你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了。如今那事情全都传开了,不知多少王孙公子想要来饮月舫一睹芳容那!嘻嘻!”层峦笑着道。 这些都是琴操能够猜得到的事情,这时候听层峦如此说着,心底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激动、惊喜之类的,并没有浮现出来。 琴操过往的名声……不能说是不火,但是在杭州城这种销金蚀骨的地界里,实在有太多各有万千风姿的美人儿萦绕,所以琴操的名声一直到不了顶尖。出名自然是不可否认的,但也只是局限在一定的格局当中,许多人知道她,也只是因为琴操的琴弹的极好而已。 容貌的惊艳在她们这个圈子里,实在是一种十分寻常的事情。更何况,琴操的美丽是温婉的、清丽的,没有那种牡丹的乍眼与倾国倾城,所以一旦将她放到美人儿如云的地方,未必会得到太过关注的目光。 弹琴好听的,真正达到琴操这个水平的,地区是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于是乎,更多的客人们是欣赏她,但真正激赏甚至崇拜之类,就距离的有一些远了。 这个年代的青楼画舫,终究与千年之后不同的。男人们在这里流连并不是单单为了那么一丝原始的欲、望,更多的,是一种欣赏。 怀抱着赏玩的态度去看眼前的美女如云,抱着赞美的心思去观赏种种琴棋弹唱。这种玩味,也终究会渐渐的脱离出男人的圈子,蔓延到男女老少所有人当中。 这就像是每年的元宵、中秋等节日时,太多太多的行首会出来弹唱、演出,其中的这些行首们,被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欣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甚至某一个行首演出时化了一种从未见过却十分美艳的妆容后,便会引起整个城市的良家女子们竞相效仿。 行首、花魁,这些词语里并没有后世人眼中那样的不堪与下贱,反倒混杂了些千年之后的明星光环在其中了。 琴操在这些人当中是有些名气的,只是在《钗头凤》的事情发生之后,随着各路士子们的渲染与种种演绎,不过一日的光阴,已经有太多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情。所以琴操的名气,也开始一路向上走去。 如果是画舫中其他的女子,恐怕这时候早已欢呼雀跃了。 但是琴操听着层峦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重新看向了窗外的西湖。 “琴姐姐,出名不好么?”层峦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问她。 琴操轻笑着回答:“高处不胜寒。再说,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攒一些钱财,为你我二人赎身就好。如今这样一闹,赎身的钱恐怕又要涨了。而且……来找我的人多,要应付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多。你是知道我的性情的,其实不大喜欢那些往来。” 层峦明白了,伸手拽了拽琴操的衣袖:“琴姐姐你放心吧,层峦也长大了,会帮姐姐应付很多事情的。” 琴操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却不免默默的想着:真是傻孩子呢,姐姐最怕的,就是你会长大啊!这里毕竟是饮月舫,你长大之后,难道妈妈还能任由你一辈子在我身边么…… 她这样想着,但这种话,自然不可能对层峦说的。 琴操看了看层峦日渐发育起的胸脯,随口道:“这几日咱们这边恐怕要忙乱一些,那位楚郎君,大概也不会太过轻松了。层峦,你帮我记着些,如果得了空,你亲自帮我跑一趟,问一下那幅字画的来历。” “好!”层峦乖巧的应了,又回忆着昨夜发生的种种事情,不觉嘻嘻一笑,“琴姐姐,那位楚郎君长得还真是俊美呢!又有才华,作画又那样的好看。他把琴姐姐你比作兰花,一定也是对姐姐你有好感呢!” 琴操想起楚风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他冷玉相击般的嗓音,一时间不免微微红了脸。 她似嗔似怒的戳了层峦一把,笑骂道:“你个小妮子还敢奚落我了,我看啊,是你看中了那位楚郎君还差不多。不过话说回来,你可以去问,但是一定要把事情弄得简单些,莫要被其他人瞧见才好。” “为什么?”层峦不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琴操解释道:“我看那位楚郎君,是不喜欢热闹、往来的人,若是你光明正大的去了,难免外界要传出我与他之间的议论了。一来是他恐怕会疲于应付,另外一方面,也可能会影响他的名声。” 层峦一知半解,点头应了。 …… …… 乡试饮宴的第二日清晨,楚风依照着之前的约定,早早的来到了府衙的侧角门叩门。 衙役们早就得了吩咐,这时候听到楚风通报姓名,忙不迭的迎了进去。只是在这期间,衙役也忍不住多看了楚风两眼,心想这楚风倒也真是年少有为了,说书先生们都说某某人倜傥风、流,眼前这少年郎大概也当得上这般评论了。 引着楚风入了偏厅等待,衙役帮着上了茶,陪着笑脸:“楚郎君请稍待,刘大人住在东厢,小人这就去请。” 楚风道了声谢,微笑道:“多谢了,倒也不着急。刘大人年纪大了,若是尚未起身,也莫要因为我惊扰了。我先来也是无事,多等候一会儿无妨。” 衙役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刘启刘大人虽说与程源是旧识,但也已经许久未见过面。之前在乡试的考苑里,刘大人便与楚风说了,要由他引路去程源那里走动一番,楚风自然不敢推辞。 只是乡试之后几日,刘大人一直忙着东西杂事,到得今日才得了闲,准备抽空会友,这才有了楚风的登门。 随意喝了两口茶,门外便走进一个人来。 楚风抬眼去瞧,发现竟然是刘正卿的兄长刘正平,不禁微微一怔,起身相迎。 “楚郎君不必客气,我就是听他们说你来了,想着过来见一面。”刘正平与刘正卿不愧是兄弟俩,身量是差不多的高大。大概又因为习武的关系,刘正平的身材要比刘正卿这个纯粹的文人强壮不少,看起来颇有些威势。 刘正平冲着楚风抱了抱拳,笑容里略微带了几分尴尬:“之前见面都十分仓促,连好好说话都不能,甚至都没有认真的自我介绍过……在下刘正平,现任知州府府事,一鸣他……正是在下的胞弟。” 楚风笑着回礼道:“刘府事安康。” “不敢当,不敢当!”刘正平面色间流露出几分尴尬来,似乎颇有踌躇之意,“不瞒楚郎君,在下这次厚着脸皮过来,其实还是因为自家那点琐事……” 刘正平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关一鸣的事情。” 正文 第九十三章 人与流云千万似 “一鸣他,对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些成见。他的性情……楚郎君既然是一鸣的朋友,想必也是清楚一些。即便我登门去看他,这小子也是当真可以将我拒之门外的。” 刘正平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楚风猜不到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这样乍看起来,这位刘正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对于刘正卿更加了解一些,如果不是被什么原则性问题触怒的话,刘正卿应该也不会做的如此决绝。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楚风毕竟是一个外人,不好直接发问的。 “那个,一鸣他最近过的好不好?” 高壮的汉子竟然也会显出几分扭捏。 “还不错。”楚风点了点头,照实回答。 “对了!”刘正平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来,塞进楚风手中,“他那个家伙,就算是穷困到吃糠咽菜,也不可能冲我讨银钱花的。这点零碎银子,请您帮我交给他,只是莫要说是我给的,就说……就说……哎!瞧我这脑子,一时竟然也想不出说辞来。” 楚风看了那袋银钱一眼,没有接过,只安慰道:“刘府事不必担忧,一鸣现在的日子倒也算不上拮据。这些钱,您要是让我代为转达,倒不如您亲自送过去。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刘正平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将钱袋子塞进了楚风的手中,苦笑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有些复杂,我看楚郎君您是个好人,所以才求到了您这里。毕竟人们都说家丑不外扬的,我刘正平既然敢这样跟楚郎君你来往,就是知道您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嚼舌头根子了……我这人是个粗人,也不大会说话。只是这点钱,您务必帮我交到一鸣手中,至于是什么借口,唉!就劳烦楚郎君帮我思量思量了。” 刘正平按住了楚风的手,不让他把钱袋往回送。 武人的手劲儿毕竟在那里,楚风推脱不得,索性作罢。 “好,既然刘府事相信我,我楚风必定不辱使命。”楚风郑重应了。 刘正平闻言面露喜色,笑道:“一鸣这小子虽然为人高傲自恃些,但还是很会交朋友的,他能够结识楚郎君这种人中龙凤,也是他的运气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今日会遇到楚郎君,否则多备下些银钱来交过去,也算是能够让我慰藉一番了。唉!我对一鸣还是有所愧疚的,只是……罢了,他这辈子也未必会原谅我了。“ 几次接触下来,楚风对刘正平的观感还算不错,觉得他并不是那种官气很重的人,说话间也没有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也不知这兄弟两个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闹出了这样大的矛盾。改日若是有机会,倒也不妨做个中间人调和调和…… 不过换句话说,自己这个人际往来的能力,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了。 ”楚郎君……咦,刘府事也在,刘府事安好。“ 方才为楚风带路的衙役走进门来,见刘正平在此,连忙施礼。 刘正平示意他起身,帮着楚风问道:”大人可起了?用过饭了么?“ ”已经起了,这就叫楚郎君过去。“衙役恭敬回禀。 ”好,你领着楚郎君过去,万万不可怠慢了,明白么?“刘正平整肃道,”楚郎君不单单是大人们面前的红人,也是我的一位兄弟。你且代我传话下去,在这杭州城里,谁要是敢找楚郎君的麻烦,就是在挤兑刘正平!明白了么?“ ”是!是!您请放心,小人这就传话下去,一定让弟兄们都知道。“那衙役郑重应了,又笑道,”其实刘府事您也是太操心了,如今楚郎君在咱们整个杭州城都是风口浪尖儿上的人物,哪个还敢来找楚郎君的不痛快呢!不过有了刘府事您这么一句话,想必原本稍微有点旁的心思的家伙们,这回也变成缩头的王八了。“ 刘正平闻言瞪了那衙役一眼,笑骂道:”在楚郎君面前,把你那股子地痞流氓的劲儿收回去!也不怕有辱斯文!“ ”是是!小的不敢了!“衙役笑着应了,又冲着楚风躬身摆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楚郎君且随小的来吧。“ 刘正平也点头道:”楚郎莫要耽误了正事才好,休得让大人久候了。“ 楚风微笑颔首,深深的看了刘正平一眼:”刘府事还请放心。“ 他所说的,自然是刘正卿的事情。楚风心下思索,觉得这事情刘府事必定不希望自己手下太过清楚的,所以特意含糊盖过。 刘正平哪里不明白,心下感动,重重抱拳。 那衙役带着楚风往官府内院走去,跨过了两道门,绕过回廊,这才瞧见一间院子被五六人守着,大门洞开,隐隐能够瞧见里面石桌石凳旁围了人的。 “这位就是楚郎君吧,我家大人等候多时了,请跟我来。” 远远的瞧见了衙役带着楚风过来,那边早已有人满脸笑容的迎了,对楚风施礼。 “不敢,正是在下。”楚风依礼躬身。 “是楚郎么?快进来。可用过早饭了么?” 刘大人在院子里远远的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坐在石凳上往这边瞧,手中还握着筷子,笑着冲楚风招手。 “刘大人早,我已经用过饭了。”楚风笑着上前几步,一撩前襟跨过门槛儿,躬身施礼。 …… …… “你早年间拐了我的弟子入官场,如今又要老夫重蹈覆辙么。” “你这个人怎么说不通呢!傅乐和那小子是不是自己愿意去的,你个做老师的还能不清楚?他自己来拖我的门路,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帮着推了一把。如今倒好,你一股脑的把这事情推到我的身上也就罢了,还一怨就是七年。我看你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是非不分的!真是气煞老夫了!” “呵!说的好听!当年要还不是官家下了旨意,要求全国范围内遴选英才的?你要不是想要攀附权贵,在官家面前留下些印象的话,哪里会那样着急的去捧傅乐和!”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老夫为了那个小子走了多少门路,说了多少话,才将他傅乐和塞进了画院,如今那小子见到老夫还不是感恩戴德的?你倒好,我碰你的徒儿,你反倒怨在了老夫的头上!” “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事情!你跟着掺和些什么热闹……” 屋内的争吵声万分清晰的传出来,站在院子里的人们满脸的尴尬。 小六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瓜子,装了自己衣服上满满的一兜子,爬到了院子角落里的车辕上,笑嘻嘻的看热闹。 一只跟着刘大人的那些从属官和侍卫们,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失态过。这时候乌压压一片守在院子里,闯进去制止肯定不行,推到院子外面又不免失了分寸,可若是一直站在这里……里面的争吵实在是听得清清楚楚、心惊肉跳,总让人有一种“非礼勿听”的感怀。 可是偏偏呢,不是自己想听,这一句句蹦豆儿班的言论仿佛活了似的,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耳朵里钻,赶也赶不走,拦也拦不住。于是弄得在场之人全都浑身难受着。 而楚风,自然是这场谈话里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 周遭众人忍不住去瞧他,却发现楚风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和不舒服,反而一派坦然的站在那里,更像是在看着屋檐底下的一窝燕子发呆。 人们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刘大人看中的人物,气度上果然不凡的,竟然能够在这等情状下处变不惊。 小六子倒是不以为意,看了楚风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咔嚓咬开一粒瓜子来。 藏在柴房里偷瞧的车夫有些着急,脑门儿早已冒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忍不住将眼前的人数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盘算着,这要是留下来吃饭的话,这得准备多少饭菜啊! 大家都各怀着心思,这其中,其实包括了楚风。 他看着屋檐下等待父母归来的雏燕,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企图心,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 只手挽天倾在其他的年代或许可以试一试,可如今已经是宣和,距离靖康只有几年的光阴。想要改变北宋败亡的结局,不是他这样的文弱书生能够做成的事情。 拯救黎民百姓、天下苍生,随便挥一挥手就将金国入侵者打得烟消云散,这或许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却不是他真正能够做到的事情。 想想与事实,拥有的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楚风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屋檐下小小的雏鸟,太过弱小,太过寻常,除了喊出几道声音之外,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 雏鸟所喊出的声音,之少还有喂食的父母会去倾听。那么自己呢?即便自己知道历史的走向,明白宋朝的发展,可是他再怎么奔走呼号、大声疾呼,依旧是没有人会相信他、倾听他的。 因为他太过无足轻重了。 人的卑微,莫过于此。 更何况,楚风一直觉得,如今的北宋是一个加速到了极高程度的火车头。就算是自己告诉大家,让大家都相信了前方并不是山洞,而是悬崖这一点。就算是整个大宋王朝就这样努力的刹车,惯性,也会继续驱驰着火车头前进的方向。 一切问题的根本源自于制度,而眼前的制度,已经深植了数百年。王安石曾经想要改变,却失败了。自己,又凭什么比他们厉害些 楚风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敢直视自己的无力。 但他也不准备给北宋王朝送葬,只是不禁想着,如果没有靖康耻的发生,徽宗皇帝要是不被掳到遥远的阿城,或许,他还会再做出一些艺术史上的奇迹来…… 当然这或许是楚风的一种很自私的想法,却也是他真实的想法。 如果有能力的话,他当然不会吝惜于给中原一片安定。可若是不能,他当然要尝试着保护一些东西…… 比如说身边的人,以及皇宫大内中,那些真正闪耀着光辉的金石字画。 以前上学的时候,记着老师曾经讲过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讲过他们如何在纷繁的战火中抢救金石字画,怎么样抛却自己的家产,宁愿吃糠咽菜,也要保全一幅画的流传,也讲过《金石录》的来历…… 这是楚风所赞叹的事情,也是他骨子里想做的事情。 他不知道金人南下之后,宣和画院、书院中的种种瑰宝,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洗劫与荼毒。他无法想象在战火当中,那些书家、画家们呕心沥血赋予灵魂的纸张、绢帛,又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或许,一切事物的消融都是一种必然。可是楚风想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保留下一些什么。 可能只是几幅字、几幅画,在寻常人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东西,在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不解,甚至不屑,以至于问出:山河都破碎了,还要艺术有什么用?这种问题。 可是对于楚风来说,他的心中有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冷漠,或许冷血,可却是实情。 人会死,家会消失,山河会崩坏,九州会沉沦……可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思想与艺术。 当然,思想、艺术,这也是会消融的东西,放到时间的大尺度里,人类的存在都只是一瞬,更何况是这些人类所创作的事物。 但与很多东西相比,这些,就已经是永恒了。 所有的书画、诗词、艺术品,都是作者们耗费心血与力气,甚至耗费了灵魂与生命之后,凝结出的一滴水。 这一滴水或许很轻,很薄,很微不足道。可是却能够让看到这一滴水的人,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的感觉到什么。 或许,或许或许,就在那一个瞬间,人们可以跨越千年、万年的尺度,感受到这方书画、这首诗词、这件雕塑的作者们所感受到的,同样的感觉与心跳。 那是一种足以跨越时间、空间的东西。 这不是引力。 只是相隔千秋的一寸心。 是虽然微小,却能够让人在转瞬间泪流满面的共通与共融。 这种感觉,楚风感受过。所以,他有一份私心,就是想让更多的人感受到…… 房间内的争吵仍在继续,楚风将自己目光从燕子窝中移开,向上,去看房顶、天际的一缕流云。 他看着那一丝淡薄的,几乎立刻就要被风吹散的流云,轻轻笑了起来。 人与流云千万似,风过便无踪。 楚风这样想着,走上前,有些无礼的推门而入。 “老师、刘大人,我有些话想说。” —— 推荐一部电影,thebigshort,中文译成《大空头》。适合不懂经济的人看懂美国次贷危机……虽然看完了我也没怎么明白(*^__^*)但还是不明觉厉呢~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柳絮惊花风与白 “老师,我想去画院。” 声音并不大的一句话,伴随着一声木板门的吱嘎声,让一段火热的争吵戛然而止。 刘大人看向楚风,程源先生也看向他,二人的表情与目光各自不同,却又同样的复杂着。 “你说什么”程源先生以手扶额,身体微晃,扶住了身旁的桌子。 楚风心下酸涩,对旁边的刘大人一揖到地:“刘大人,能否……” 刘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这时候早已明白楚风的心思,连忙抢白道:“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我这个外人就不参与了。我去外面喝茶,喝茶!你们慢慢聊!” 说罢,不无担忧的看了楚风一眼,路过他身旁时轻轻叹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门开门闭,转瞬之间。 屋内的光线层叠交织变换,门外吹来的一阵清风,让桌子上的纸张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动,而后又缓缓的安静下来。 四下无声,院子里小六子吃瓜子的声音,恍惚间都能够传入耳中了。 楚风看着程源先生渐渐苍白的面色,一弹衣襟,跪了下来。 “老师,您可否听我一言” 程源先生并不答话。 “老师,”楚风用万分肯定的语气开口,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却足够坚定,“江南必乱!” 程源微怔,他以为楚风会说一番大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 他不解的看着楚风。 “老师,我想您这些年虽然隐居乡野,但世间所发生的种种,您终究应该是知道的。花岗岩祸乱江南,百姓多受滋扰,而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杭州的情形只是冰山一角,太湖石终究是一大祸源。百姓们因此怨声载道,山野之间盗匪横流,这样的情形下,就像是一屋子的干柴。一旦因为一点点事情激发出火星儿来,恐怕会瞬间变成燎原之势的……” 楚风尽可能的回忆着自己课本上所学的东西,有关历史书上对于北宋末年方腊起义的根由,当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点《水浒传》里面的描述与点评。 “如今江南的形式,一旦遭遇一点火星,诸如饥荒、水患之类,若是有人从旁煽风点火,定然会成势的。即便到时候不至于席卷中原,但江南之地,必定保受荼毒。所以,我想要带着老师,以及文端先生离开这里。地方祸事就算是再纷乱,京都之地最起码还是能够保全的。我到也不是不相信知州通判二位大人,只是……我宋朝的军力……老师自然是明白的。” 在楚风说话的期间,程源一直看着他,目光一变再变。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是如何看到了浮华之下的满目疮痍的,也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样观察到大宋军力匮乏、江南人心不稳的。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见到的事情,也不是他这样专心于书画之人有闲心会钻研的事情。 可楚风就是看清了,看明了,看透了。然后再自己面前,轻轻浅浅,又万分肯定的说出这番话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已经看到了未来一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花岗岩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的确是存在的事实,虽说偶然间能够听说,有的人家因为家中的一块太湖石闹得家破人亡,但那毕竟都是十分少见的事情,也不至于像楚风说的那样严重。 花岗岩北上的运费……的确是沉重了些,以至于各地官府都在加重税负,百姓们的确有一些怨言,但也不至于就这样简单的造反了。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寻常百姓不会这样做的…… 程源先生这样想着。 骨子里,程源是实打实的文人。他可以守着陋室空堂安稳度日,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应该是同他一样的,都是有文人气节的,不可能单纯的为了生死、钱财,就做出一些不道义的事情来。 但他忘了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寻常人就是寻常人,大家不可能都像程源先生这样过日子。为了保持一份艺术的纯粹,宁愿放弃高官厚禄,宁愿避开闹市人潮,低入尘埃的活一辈子,又从尘埃中开出花来…… 他所选择路,毕竟是太少太少的人,才会走的路。 只是在他看来……在他这个太过纯粹的文人看来,不仅仅是他,楚风、傅乐和等拥有了这方面才华的人,也应该跟他走上一条同样的道路。 这一点,几乎是文人忘乎所以的偏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偏生在程源先生看来,连读书都是一种肯下功夫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丹青上的高妙与天分,就是一种造物主洒落在人间零星的施舍罢了。 拥有了才华,就不应该浪费,就应该保持住这一份艺术的纯粹。 这,就是程源的看法了。 至于外部的种种……世界的、朝廷的、江南的、杭州城的,在他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太多的东西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画中表现过了。生老病死,喜乐无常,人世间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必要去考虑太多、思付太多的。 甚至,有这样一种可能。正如同后世的战地记者门,冒着生命危险去战场上找寻真实一般。骨子里,程源或许正在期盼着一场灾变的到来。因为国家不幸诗家幸,越是恨别鸟惊心的岁月里,才会诞生出真在美丽的丹青来。 这是程源的痴,也几近于痴狂。 楚风明白老师的心,甚至同意这种观念,只是在他看来,活着,才是艺术创作的前提。 一道生命或许卑微,或许轻飘飘的,可正是这条生命手中的笔,描画勾勒出了一些东西。 有些时候,楚风也在想着。为什么程源先生这样的笔墨风采,千年之后却不再有他名字或作品的传承与颂唱到底是因为他一辈子隐居乡野,还是因为他的人与作品,都在战火中开做了春末的荼蘼呢? 当然,或许在程源先生看来,他只负责艺术的创作,保持艺术的纯粹与美学,别人是否看得到、理解得了,都是与他无关的。 程源先生只是一个单纯的输出者,这是他认作使命的,或许令人费解,却带着一种生死契阔的美学。 楚风佩服程源先生。不单单是因为对方在丹青上的功力,也是因为对方对待丹青那种几乎圣洁的态度。也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老师的画,才能如此的不与流俗相类。 只是……楚风毕竟是千年之后的灵魂,他对于艺术的看法,还拥有了一些与程源先生不尽相同的地方。比方说——历代艺术品的传承与保存。 “你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是太过危言耸听了些。”程源先生面色稍霁,“你单纯为了避祸而去画院为官,不仅仅是杞人忧天,恐怕还有些不尽不实罢。” “是。”楚风并不想撒谎,从容回答,“老师,我想问一句。如果我入了画院,可以随时请辞么?” 程源微微一怔。 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头脑中的历史知识,可是依旧捋顺不清太多的脉络与年代的往来:“我想,我即便是真的进了画院,应该也只会在画院中呆三五年罢。” 就当是上了个大学,等到方腊之祸平息了之后,再重新回到江南就好。毕竟城下之盟、靖康之耻这种事情,除非真的有人能够力挽狂澜,否则楚风是不想亲身经历的。 “三五年的时间,我想,应该足够我仔细的看完宫中的那些藏卷,学习一些宫廷特有的技法。到时候,再满载而归。”楚风缓缓道。 程源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来:“汴梁城的繁华富庶,达官贵人们的那等奢华生活,哪里是你这种小小少年郎能够想象的了的?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恐怕到时候,你打死都离开那皇宫画院了。” 楚风心想:如今这个年代毕竟没有电没有网络,再怎么样的物质极大丰富、穷奢极欲,与后世相比,都是太过小巫见大巫的事情了。因为汴梁城的物质生活而流连,说实话,恐怕在楚风身上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这种话,没有办法直接与老师说了。 “所以老师,”楚风诚恳道,“您能跟我一同去汴梁城,看着我么?如果到时候我真的赖在汴梁城不走,您把我打晕了拖走也好,打醒我也罢。不论如何,我终究是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其实您也了解我的性情,那种地方若真是勾心斗角的所在,我也不会喜欢、适应的。而且……” 楚风轻轻一笑:“老师您的画,花鸟山水尽在笔端,可若是让您真的画出张择端那等《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院体画,恐怕也未必……” “老夫那是不屑!而不是不能!”这句话深深的戳中了程源先生的痛处,让他猛地瞪圆了眼睛。 楚风轻笑,恰到好处的“哦”了一声。 程源瞬间就被气笑了,指着楚风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不但得了便宜卖乖,竟然还想用激将法来刺激老夫?老夫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受你小子的激将么?” “徒儿不敢的。”楚风笑道。 …… …… 世间的事情到底如何,奉劝的话语是否有成效,类似的问题,终究不会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看到成果的。 楚风知道自己不是春秋战国时的纵横捭阖之士,烛之武退秦师这类的事情,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对于程源先生的表态与劝勉,楚风已经尽力而为,至于之后的事情到底如何,那就需要等待日后的反馈了。并不急于一时。 楚风想过,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被程源先生逐出师门……这的确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毕竟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还只是皮毛,乍然间失去一位名师的教导,总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 除了这一方面之外,或许也会产生一些名声的问题,被人奚落、嘲笑之类的。这倒不是楚风心里惦念的事情,别人的看法,素来与他无关的,并不重要。 只是,即便程源先生真的做出了这番举动,自己也总得想其他办法将老师弄到北方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楚风尚且还没有想到。好在时间还长。 一路与刘大人一同归城,刘大人怕楚风想不开,站在长辈的角度上劝慰了一番,令楚风感激。 “楚郎,你那老师虽然性情上奇特了些,但也并不是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只是有些时候,他不免说话太过狠厉了些,你莫要太过在意就好。” 道别之前,刘大人掀开马车的车帘,出言安慰。“老夫明日也要回京述职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着人给我递信就好。兴平,你将咱们府上的地址给楚郎写一份送过去。” “是。”一位仆从应了下来。 “多谢刘大人!”楚风深深一揖到地。 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马车混入人流车流当中,不复所见,这才转身离开。 走入西市,回到自家书画行门口,一辆马车也在他身边缓缓的停了下来。 “娘子你别出来了,我且先进去问一问。万一没在的话,岂不是又平白折腾了一趟!” 青杏儿一般酸涩未熟的小丫头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大概因为青春年少的缘故,语速有些快。 “这是什么话,就算是那位楚郎君仍旧不在,陆老先生还是要拜会的。” 温婉的声音传出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一只纤细白皙仿若无骨的手臂,轻飘飘的撩开了厚布绣花的车门。 楚风下意识的忘进去,只见一位穿了八幅绣彩裙、直领对襟背子的丽人,渐渐的现出容颜来。 “咦?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为何直勾勾的盯着我家娘子瞧!” 飞白早已注意到了旁边的楚风,这时候瞪起一双大眼睛来,握起粉拳叉着腰,瞪视着楚风。 楚风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这样直盯着姑娘家看,的确是有些不合礼法了。只是若这样开口道歉,又难免坐实了偷窥的嫌疑,于是只淡淡笑了,躬身冲着范秋白与飞白依次失礼。 “你这个人好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刚才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家娘子的马车呢!是了!我从刚上马车就看到你了,怨不得觉得你眼熟!你这个登徒子,到底有什么图谋!” 飞白义正言辞,小巧的身躯也不阻碍她散发出的小小威严。 “飞白,莫要胡乱诬陷旁人。” 范秋白走下马车,轻声斥了飞白一句,便冲着楚风敛裾福礼:“小仆无理,这位郎君还请莫要在意才好。” 说罢,范秋白抬起头来,直视楚风的面容,也不禁心里轻轻一抖。 这个人……的确如同飞白所说,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 昨夜清宵无睡意,写了首小诗,不通格律的,与诸君品评: 清宵何事催人老,花开花落又一年。 疏星旧雪华亭鹤,莼菜鲈鱼季鹰甜。 浮生归去路何方 一蓑烟雨,小舟风逝,不去觅愁闲。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燕子轻飞无声,柳絮淡落无痕。 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楚风看着眼前的少女,微微怔了怔。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的…… 同样的感觉,萦绕在二人的心头。 简简单单的一眼互视,恍惚间轻鸿弄影,千万事心头流转而过。 一片柳絮从二人之间飞过,转瞬而逝,似有似无。 “娘子何必跟他这样的人打招呼,我看他一定是坏人!”飞白有些生气,小小的腮帮子气鼓鼓的,弥漫出几分红晕来,“娘子我没骗你,我方才的确在咱们范氏书画行的门口见到过他的!这西市里人这样多,偏生这时候又在这里再度遇见,这不是他登徒子故意跟来的,还能是什么!周大叔,还请你帮忙将他撵走吧!” 话说到最后,飞白气哼哼的叫着车夫,坚定的要给眼前这个坏人一个好看! 楚风听着飞白的话,自然捕捉到了其中“范氏书画行”几个字,心里微动,有了些计较,笑道:“这位姑娘,我是从西市口走到这边来的,的确与你们同路不错……” “你看!小娘子!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一定是坏人!”飞白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将比她身量还高半个头的范秋白护在了身后,对楚风怒目而视着。 范秋白面色绯红,倒不是因为楚风的缘故,而是飞白口口声声的说着那句“登徒子”,岂不是把她也装在了里头,这着实令人害羞了。 微红着脸,范秋白轻叱道:“飞白,不要再胡闹了!周大叔,你也莫听飞白乱说话。这西市左右只有一条通途,咱们是从东到西的走,这位郎君自然也是一样的,一路走下来又有什么奇怪。这位郎君,真是抱歉……” “楚郎君回来了,这几位是您的朋友么?咦?不对,这位是……范娘子?” 这个时候,张大哥在店里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走了出来,不免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云里雾里。 “张大哥。” “张大哥,多日不见。” 楚风与范秋白二人,异口同声的唤了一句。 “嘿嘿。”张大哥抬起胳膊挠了挠后脑勺,嘿笑道,“怎么着?原来楚郎君和范娘子已经认识了么?上一回范娘子特意来等,却与楚郎君擦肩而过。老奴还寻思着,是不是过几日去范家跑个腿,跟范娘子你说一下我们楚郎君的境况,以及在家的时间……原来是老奴多想了么?二人原来已经认识了啊!” 老张的话慢慢说出,范秋白一双秋水剪瞳般的眼睛,却禁不住渐渐越睁越大了。 她侧过头来,再次仔细的看了一眼楚风的面庞。 楚风也偏头看她,微微一笑,躬身一揖,风度翩然:“原来姑娘就是范娘子,久仰了。” 范秋白不知为何,自己的面颊越来越烫,对面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几乎让她不敢逼视了。 是了!都是飞白这小妮子惹得祸患! 自己是想要请教这位楚郎君画技的,如今对方竟然被飞白骂做了“登徒子”,还一而再再而三的骂了好多次!自己身为主家,羞也不羞!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那《西湖烟雨图》里缥缈流动般的技法,对方恐怕再也不可能对自己细细言说了! 一念至此,范秋白心中酸酸的,轻咬了下唇。 …… ……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巧合。 你最不希望得罪的人,可能在最初的一场见面中就被得罪的彻彻底底。 当然,在如今这个年代里,素不相识、并无亲戚关系的男女本身,交集并不算多,可若是偶尔遇见,互相揭过,一方是美娇娘,又将一方当做了登徒子的,自然就成为了最为敌对的一种局面。 范秋白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情,没想到却成为了她的梦魇。 虽然那位楚郎君大大方方的说着无事,淡笑着挥挥手,轻轻松松的样子,但范秋白的心里还是一派的难受自责。 倒也并非完全怪在飞白的头上。飞白毕竟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一起长大的,母亲早就说过自己有些太过娇宠她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是这样……这样的无礼,到底是耽搁了大事的。 只是……换个角度去想,飞白的确也是害怕自己吃亏,所以才硬撑着摆出一副厉害的样子出来。方才她在自己身前那样一挡,说完全不敢动是不可能的,可是……怎么偏生对方非要是他呢! 范秋白遗恨的想着,抬起眸子偷偷的瞧了一眼,只见对面那位楚郎君仍旧浅笑着,正在与范老先生说着什么。 “楚郎,这事情的确是你的错,你不可不认。” 范老先生笑眯眯的,范秋白一时间没大听懂老先生所说的话。 “是,先生说的不错。”楚风笑着欠身,又对范秋白道,“这事情的确是我考虑的不周,原本早早的就应该去府上拜会的,只是之前听说范娘子染了风寒,需要休息,便没有敢去府上叨扰。之后又被乡试的事情牵绊住了,这才耽搁下来。说起来,我楚风也应该给范娘子您赔不是的。” 范秋白面色微红,哪里敢应下:“楚郎君哪里的话,原本就是我自己想要向您请教问题的,我来走动自然也是应该。是了,听说楚郎君不但去乡试应了誊抄的职务,而且还被乡试的主考官大人拔耀成了同乡试出身,日后要去汴梁城的画院应考的。楚郎君果然是人中龙凤,怨不得当日水墨会上,程源先生一眼就相中了的。” 楚风没想到这件事情传的这样快,微微诧异之余也摇头笑道:“只是走运而已,杭州城里比在下画功好的人大有人在的,我也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楚郎君这话实在是太过谦了!”说起书画来,范秋白反倒来了精神,腰身挺直起来,认真的看着楚风,严肃道,“楚郎君的在水墨会上那一幅《西湖烟雨图》,我是仔仔细细看过许多次的。不管是用笔还是设色,都可以称之为登堂入室的境界来,楚郎君怎么可以用‘走运’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功力呢!” 这话里话外的语气,几近于质问了。 楚风听着,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文端先生端着茶盏在一旁瞧热闹,笑意吟吟。 老先生的笑声虽然轻,却也点醒了范秋白。仿佛红霞晚照一般,范秋白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粉嫩如春风中飘散的桃花。 “楚郎君请别见怪,我、我……”范秋白羞愧的低头,青丝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我会的东西,其实真的不多。”楚风笑着开口,语气温和,“如果范娘子真的要问,在下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书画上的事情,大家一道探讨就好,说不上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如果遇到了在下也不大明白的地方,那我就去请教程源先生,这样一来一往,也算是大家共同学习的好途径了。范娘子,你说呢?” —— 刚刚失恋,这时候写感情戏份,心中真是百味杂陈……心情需要调整,今天更得少了,还请诸位莫怪莫怪。 正文 第一章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宣和初年六月的光阴里,整整半个月的日子,整个杭州城几乎都被一股子灰色的色调笼罩着。 这种灰色倒是与雾霾无关,只是单纯的阴沉,接连不断、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的梅雨就这样下落着,让人的心头都笼罩起一丝淡淡的忧愁来。 这种忧愁,若是单单在院落里或许不会太过难捱,可若是推门走上了大街,看着那街市中越聚越多的难民、灾民,心头笼罩的灰暗也会变得更加深沉几分。 雨声这种东西,乍听时可能觉得优美,甚至悦耳、清心。可要是连着半个月都不曾停歇片刻的话,这种太过缠绵的纠缠,就成了一种惹人烦躁的东西了。 这种听觉的烦躁与眼前的悲伤糅杂着,漫溯在这一片梅雨季节的空气里,让人鼻尖里嗅到的,都是腐朽的气息。 楚风撑伞走在街上,路过一个怀中抱着孩子的逃难母亲,半蹲下身子,放下了几枚铜钱。 母亲已经抱着孩子睡着了,这时候却因为铜钱发出的轻微响动声而骤然情形,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置信的看着楚风放下的钱财。 楚风极轻的笑了下,起身离开。 素淡的长衫与雨伞,很快的被层层的雨帘遮蔽住,再也看不清了。 骨瘦如柴的母亲慌忙将那些铜钱塞进怀里,这样的举动,自然吵醒了她怀中的婴儿。 “不哭,不哭,乖啦。” 母亲哄着孩子,将衣服解了,把****塞进婴儿的嘴里,有效了组织了婴儿的爆发。 但这种阻止往往是短暂的,因为母体缺乏营养,她的奶水已经不多。她只能用衙门佘出的米粥来喂养孩子,养活他们母子两个人。可是这几日下来,米粥也已经越来越稀了。 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在灰霾的云彩里放出一丝淡淡的金边儿来。母亲在心里猜付着大概的时辰,抱着孩子起身,往佘粥的余杭门内斜桥南走去。 那里距离这边有些距离,但她仍旧坚持每日在西市这里找个屋檐避雨游荡。她当然不愿意走太多的路来消耗体能,可是这东西两市,绝对是杭州城里最能够讨要到钱财的地方。 有些不放心怀里几个散碎的铜子儿,她又伸手如怀中仔细的摸了摸,偷偷的、带着内心期待的细细数着……十三个,能够买三个烧饼了。 她的心里泛起一丝甜蜜来。 也没来的及对那为给钱的人亲自道谢,真是,太不应该了。 佛祖保佑,愿他日后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罢! …… …… 楚风的目光穿过行人,落在范氏书画行门前那两座雕刻精美的石狮子上头。 难民再多,该做的生意也总要照旧的。门口的知客们还在往里面请人,笑容依旧,只是看得出来,这里的生意的确清淡了不少。 这倒也是书画行的旧例了,每到了梅雨季节前后,各家的生意都要有几分回调。 一来是雨水一多,许多人不大愿意出门了。二来,这书画来来回回的拿取也会变得格外不方便。 也有人特意在梅雨季之前,将自家的书画拿到信得过的书画行托付的。毕竟这个季节的潮湿阴暗实在不利于书画的保存,稍微不注意就会有霉点的,如果是寻常书画也就罢了,万一是名家的传世之宝染了霉点,这恐怕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好在各个书画行都有各自保存书画的诀窍,通风的房间布局,对空气干燥潮湿的调节,绢布、纸张各类材料的把控,他们都是专业的,也是能够保证品质的。 所以保存费或许不菲,可真正藏着名家书画的人,一般都不会因此而吝惜。 梅雨季节赚一些保存书画的钱,这也成了行业里的旧规矩。所以,一时的生意清淡,倒也影响不了太多。 “楚郎君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门口的小知客眼尖,远远的就瞧见了楚风,笑着迎了过来:“西席先生早一个多时辰到的,想必这时候已经讲完课了。楚郎君来的刚好。” 乡试之后,刘正卿除了复习准备即将到来的府试之外,依旧来范家这里继续做西席先生。 这倒也并不是完全为了糊口赚钱,刘正卿发现,范家这位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书文、事情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有一些随口道出的东西竟然会让刘正卿都为之惊愕的。所以,这几个月教授下来,刘正卿反倒觉得自己对四书五经上的一些东西,有了些额外的理解与认知。不但赚了钱,还顺带着学了些东西,这的确是一件很难找到的好事,刘正卿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的。 更何况,除此之外,刘正卿还能趁机学习到一些别的东西…… 楚风与那门口的知客说笑着进门,一打眼就瞧见了正在正厅里指挥人们悬挂牌匾的范秋明。 “范掌柜好兴致,要重新收拾书画行么?”楚风走上前,笑着攀谈。 范秋明对待楚风的态度……说好不算好,毕竟心里是有所芥蒂的。不过若是坏,倒也的确算不上,到底是自家妹妹认准的丹青老师,说起来跟刘正卿的身份差不多,就当做是一个不用花钱雇请的西席了。再加上楚风跟文端先生的关系,范秋明这样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会当面与他起什么冲突。 只是心里多少有一些不舒服的东西在,范秋明这时听着楚风的话,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答道:“趁着这时候客人少,把这些常年悬挂的匾额、书画之类都打扫一番。” 范秋明不经意间瞥见了楚风微湿的右袖口,微微皱眉:“楚兄这是又给乞丐钱了?” 楚风点头笑道:“范兄慧眼如炬。” “何必呢。”范秋明收回目光,淡淡道,“穷人太多,即便是家财万贯,你也是帮不过来的。楚兄或许不大清楚,但江南这里每到梅雨季节,几乎是年年都会遭受水患的。苏堤修建好之前,杭州城都被漫过多少次的……这是太过寻常的事情了,普通人做不了什么的。咱们普通人即便捐出再多的东西,与朝廷出手相比,终归是九牛一毛。” 类似这种想法,不论是现在,还是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很多人都会有的。毕竟他们所说的,也不是什么完全没有的道理的事情,所以,楚风虽然并不认同,但也不会出言反驳。 楚风闻言只微微一笑,道:“给钱倒也不是为了帮助什么,毕竟那些钱太少了,能够起到的作用的确有限。说实话,给他们钱,只是为了图一个自己的安心罢了。” 这种说辞……倒是范秋明第一次听说的了。他微微怔了一下,好奇的看了楚风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范掌柜接着忙,我先去后面了。”楚风笑着冲他拱手,离开。 从角门进内院,绕过影壁入门廊,往东跨院行去,再走一进得两株桃树盈门,这里便是范府的书房了。 这里楚风已经来过多次,那知客帮着向里面通禀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刘正卿听到了声音出门来接,远远的瞧见楚风,笑了起来:“你这时辰把握的刚刚好,我们刚讲完《孟子离娄下》,喝完茶,你就来了。” 楚风笑着走上前,刚好范秋白也起身来迎,看到他之后,微羞的垂首一福礼:“楚郎君安好。” “范娘子安好。”楚风笑着回礼,躬身一揖。 刘正卿笑嘻嘻的在旁边抱着膀子瞧二人,一双贼眼,也不知安插了些什么样的心思。 “楚郎君好!这边的墨刚刚磨好,咱们是现在就开始,还是稍微歇一歇?” 梳着两个包包头的飞白这时候大睁着眼睛,轻快的蹦了出来,蜻蜓点水似的福礼,眼睛弯成了月牙。 “飞白不要不懂事,楚郎君刚来,总要稍微歇一歇的。还不快去奉茶。”范秋白轻嗔了一声。 “哦!哦!”飞白恍然,连忙跑去端茶了。 几人入座,楚风笑道:“原来总以为江南园林曲折有味,尤其是回廊蔓延到四面八方,总觉得是为了文人意境。如今在这边经历了梅雨季,才明白这回廊竟然有这样大的用处。要不然在自己家里来来回回的都要撑伞,想一想就觉得难受了。” “是,汴梁那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回廊萦绕,毕竟雨水要少很多了。”范秋白与楚风说笑的时候,脸上都一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意,十分动人,“兄长说今年江左雨水太多,让我过些日子就北上归京。楚郎君也要去汴梁城准备画院的考试吧?我们租船北上,楚郎君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道走。” 这离别的话,说的有些突然了,弄得楚风与刘正卿都微微一怔。 “过几日就走?这么急?”刘正卿不解,“我从小在杭州长大,水患不知见过多少次,今年这情形要比往年好很多的,如果是因为害怕、担忧,在我看来,倒是大可不必的。这也奇了,范秋明那家伙在杭州城居住的时日也不少了,难不成还会被这么一丁点的小雨吓到?” 范秋白还没开口解释,面色就已然羞红。 “要是平常的年份,我家娘子这个时候早就回京啦!”飞白在这时候端茶过来,嘻嘻笑道,“一般来说,我家娘子只在杭州这边住一个春天的,汴京天气转暖了就会回去。不过这一次,又有西席先生,又有楚郎君的,我家娘子才在这边多耽搁了几个月。我家主母都已经来信许多次念叨了,要是娘子还不回去的话,主母怕是要主动杀过来,来看她的宝贝女儿了。” “飞白!”眼看着飞白这小妮子越说越不像话,范秋白忍不住跺了跺脚,嗔怪着斜了她一眼。 飞白笑嘻嘻的连忙止住话头,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捂不住咯咯的笑声从指缝里传出来。 “原来是这样。”刘正卿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些计较,眼神里带了调侃的看了楚风一眼。 楚风却没有听出其中的所指,这时候只点头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既然有亲人惦记,范娘子的确还是早些归去的好。至于我自己何时北上的事情……恐怕还要回去跟先生、老师都商量一下,一时间不能回答范娘子了。” “这样啊。”范秋白面露几分失落,又忙道,“没关系,还有几日的功夫,楚郎君且回去商量商量,不着急答复的,反正不过是捎带一程而已,都是小事。只是我想着,京都那画院的考试,虽然对于楚郎君这样的才学来说恐怕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多少总要准备一下的。早点去那边,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是了……如果范老先生、程源先生同去的话,大可以住在我们家,有这样的人物登门,家严家慈也必定会扫榻相迎、自觉蓬荜生辉的。” 仿佛害怕失去什么时候,范秋白语速飞快的将这番话说出,心中留下几分殷殷期盼来。 “哪里敢太过叨扰呢。”楚风笑着道,“不过范娘子此番热心,楚风必定会一一转达的。” 范秋白听到“热心”二字,面色又是一红,用蚊子一般大的声音,应了个“嗯”字。 若得若失,患得患失。 范秋白的心绪就仿佛钱塘潮水的起落,翻转变幻不停,难以安静了。 从那日真正见面之后,范秋白就觉得,自己一直在这样毫不平静的心思下生活着。 她的心里惦念着太多的事情……最初见面时的尴尬楚风会不会介意?自己那一日慌乱中碰洒了茶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蠢笨?今天的发髻梳的有些散乱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好看? 太多太多的问题,开始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时悲时喜,时酸时甜着。 最初的那段日子,范秋白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哪怕偶尔路过时,听到兄长正在谈论有关楚风的事情……不!哪怕仅仅是在谈论陆氏书画行,甚至陆老先生、程源先生的事情,只要是一丁点与楚风有关的,她都忍不住会侧耳倾听一番。 每次她画完一幅画之后,都立刻欢天喜地的想要给楚风看一看、品评一番,可是细细去想,又觉得自己的画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不过分毫的时间流转,她便觉得自己的画百无是处了。 这样的矛盾与挣扎,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范秋白的生活里。 一时间,她变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紧张又矛盾着,无法自拔。 知道有一天,飞白轻轻的哼着一首小调。 那是易安居士的一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如同一记软绵绵的窝心拳一般,见一切的根源展开到了范秋白的面前。 她刷的一下红了脸,心跳的仿若擂鼓,不论如何,也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是了……怨不得自己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一切的根源,不外乎这一句“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而已。 少女怀春,闺中思绪……这样的话本故事,范秋白曾经在茶楼、戏里听过的,谁曾想,如今,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希望楚风知道自己的心思,同时又害怕他知晓。 范秋白心乱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娘亲催促她尽快回京的尺牍素帖,来了一道又一道,这一番拳拳之心的催促,比“陌上花开缓缓归”,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可是她偏偏不想走,而其中的眷顾,也仅仅是因为每隔两天,她就可以见到楚风一面而已。 “范娘子的笔法又精进了,尤其是花鸟,比我厉害太多。” 楚风仔细看着眼前的画卷,由衷赞叹着。 “怎么会呢,楚郎君在真是太过誉了。”范秋白红着脸,因为他的一句夸赞,心里暖洋洋。 “我说的是真的,花鸟上,我不如范娘子多矣,是不敢再胡乱教授的。”楚风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另外一幅画,诚恳道,“倒是这一幅烟云的小品,我随便说一些自己的看法,范娘子也随意听着,只当做是笑话吧。” “哪里,楚郎君的指教是字字箴言,连我兄长都说,这几个月我在山水上的笔力突飞猛进呢!”范秋白眼睛亮亮的,仿佛满天的星光都在里面。 “这里的云烟,还是程源先生指点我的,不可以用侧锋,而是用中锋来画。我给你示范一下……就是这样了,但是这里的墨色一定要注意,基本是介于淡墨和极淡之间的,太浓则失了灵气,太淡则没了风骨。”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哦,是了!这样用笔果然好了很多!我知道了,那这个地方其实也是差不多的,虽然一个是山、一个是云,但用的笔法相同,只是墨色不同,对不对?” 楚风笑着赞叹:“所谓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所说的就是范娘子这样的人物了。” 范秋白闻言,面色再度绯红。 这几个月以来,楚风就度过着这样的生活。 练字、学画、纂刻,时不时去向程源先生请教,又偶尔来范秋白这里共同学习。 恍恍惚惚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后的学生时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心头。 “对了,楚郎君,”范秋白想到了什么,好奇的发问,“我家祖辈的《临流独坐图》,你可曾见过么?楚郎君你落笔的味道与《临流独坐图》十分相似呢,可是这画几乎从未外传过,如此巧合,当真奇怪。” 正文 第二章 情愫 楚风与范秋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可是每当范秋白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时,依旧会觉得羞愧。 这羞愧与羞怯自然是差了一个等级的,毕竟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意思,好感或许有一些,但那也仅仅止于一种浅尝辄止的层次上,更加类似于少年少女之间那种泛着光亮的情愫,与真正意义上的****无关。 这样逆光一般散发着光芒的画面,对于少男少女的初见,其实算得上是一种十分美妙的境地了。 但是很可惜,偏生这样的境地当中,有了几句飞白的抢白,以及几声“登徒子”的问候。事情就微微变了些味道,原本十分唯美的景物,也开始往好笑、荒唐的路线上延伸了出去。 当然,飞白之后是道了歉的,十分郑重其事,几乎如同两国政要签订合约的严肃了。 楚风自己自然是不会将这等事情放在心上的,人不知而不愠,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虽然能够做到的人并不多,但楚风也不断的这样要求的自己。事到如今的话,大事恐怕还少不了要有些愠怒的,但这种被可爱女孩子指责的小事情,终归能够做到一笑置之。 但事情往往就是很有意思的。楚风表现的越不在意,越大度大方,范秋白反而会越来越觉得羞愧。 “登徒子”这三个字虽然不是她亲自说的,但飞白毕竟是她的丫鬟,她身为主子,自然要对丫鬟的言行负责任。这是因为如此,范秋白因为这件事情也曾经郑重的道歉过许多次,哪怕楚风再怎么云淡风轻的说“无事”“不必放在心上”,这事情还是成为了范秋白心头的一个结,很难解开。 当然,这事情本身也是有年代的因素存在的。 “登徒子”这种话,在如今的人们看来,已经是足够侮辱人的词语了。若是用这种词语来指摘其他读书人,恐怕对方会立时怒发冲冠,骂出几句“你才是登徒子,你全家都是登徒子”之类的话来,以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 可是在楚风听来,这种话实在算不得什么。遍览《水浒传》,骂出几声“老咬虫”(私下养汉子的妇人)、“马泊六”(近似于皮条客),就已经是十分精彩的地方了。与后世那种动不动就问候一番直系亲属,必须用一声“哔——”来屏蔽的脏话来比较,唐宋之际的脏话更像是一种挠痒痒一般的毛毛雨,完全算不得什么。 可见我国历史源远流长,脏话系统发展的速度,还是在明清之际有所上扬的……这倒不是完全的玩笑话。元曲里面《西厢记》《牡丹亭》几乎找不到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脏话,能够有一句“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就已经是很不健康的东西的,可就是这样一首内容上沾了些亚健康内容的《山桃红》,开篇也不忘有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千古名句。 而再往后到了明朝,《水浒传》里通篇的骂人话虽然不少,但细细追究,虽然比元曲要厉害了些,却也都说不上露骨的。 至于发展到了清朝……话本小说不去提,单单说一本《红楼梦》,看过的人恐怕都知道,里面的骂人话真是变着花样儿的玩,几乎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只是这一本书,就已经能够瞥见现代白话汉语的脏话成指数式增长的霍然趋势了。 《红楼梦》这样的书,好坏自然不必说,有目共睹的。可单纯从脏话这个角度来讲,这样的书,却被归为了中学必读……这就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了。 楚风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四大名著好在是看过的。倒也不是为了附庸风雅之类,而是高中的时候自习课,除了正常的学习、作业之外,能够做的事情实在有限,毕竟有老师看着的。玩手机会被没收,看小说会挨骂,反倒是堂而皇之的弄上一本《红楼梦》,光明正大的说自己是在提高语文功底、成绩……虽然老师很可能用看怪物的目光审视一番,但一般来讲,是不会反对的。尤其是当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的话,没准儿还会积极鼓励一番。 所以,幸运或者不幸的,年纪轻轻的楚风已经接受过《红楼梦》的洗礼。更别说他在千年之后世界里,听到的都是什么样露骨的脏话,一句“登徒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小儿科了。 只是范秋白却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道歉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楚风无奈,只好笑着说了一句:“如果范娘子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给我一个特权,让在下能够饱览一遍范家所藏的书画,用以赎罪罢”。 范秋白闻言自然愣怔了一下,旋即欣然接受。 范家所藏书画之多,自然不是一两次就能够看完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句话,一个邀请,二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根植在心底的那一粒小小的种子,也渐渐的从泥土中钻出,散发出油然生机的绿意来。 当然,这一切的举动落在许多人的眼中。文端先生、刘正卿等人,几乎是乐见其成的。至于范秋明那里,心头的不爽多少是有的,他也曾经想要说过,让自家妹妹注意一下男女口舌之事之类的问题。可是每次看到范秋白脸上那一层淡淡的喜悦,作为兄长的他,便又觉得心疼,唯恐自己那句话说的不对,伤害了敏感的妹子。 当然,范秋明心里也是想着,秋白过几日就要回京的。两个人的距离一旦拉开,事情自然迎刃而解,不需要自己现在太过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范秋明曾经参与过二人之间的书画讨论,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确清白、简单的很,除了书画之外,其他的事情几乎一概不提的,简单纯粹的几乎透明,于是更加放下心来。 如果楚风想要癞蛤蟆吃天鹅肉,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好好收拾楚风一番,让他知道一下厉害! 不过若仅仅止步于如今这样的来往……每次讨论时,刘正卿、飞白都在一旁,身旁仆从下人也来往不绝……这种排场的确与另外一名西席先生无异的,倒也不需要考虑太多。 范秋明毕竟是生意人,事情的利弊、好坏,局面如何,他自然是能够看得清楚明白的,所以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有八分的放心。 只是,他即便再精明,很多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东西,的确是太难看清了。 很多情愫方面的东西,连楚风、范秋白自己都弄不太清楚的,更何况是旁人? 而且范秋明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对楚风提出了一同北上的邀约…… 正文 第三章 水患江南 人说出去的话,就有如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是不可能的。 这天入夜之后,范秋明与妹妹一同吃饭,说起白日的事情来,这才听闻了有关那与楚风等人随船一同北上的邀约,一时不禁面色发青。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范秋白心思细腻敏感,这个看着自家兄长的脸色,自己便有些自责了,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错’这个字未免太重了,倒也不至于。”范秋明略显僵硬的笑了笑,踟蹰着选择用词,“按理说,妹妹你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男女之事……我也明白你实际上没有这个心思,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人,听风就是雨的,甚至没有风的时候,都能将那一场雨描绘的活灵活现的。你和那位楚郎君,毕竟都是这个年岁,虽然不至于引发出多么大的事情来,可若是有人嚼舌头根子,我怕怕妹妹你听了,心里会难受的。” 范秋明特意避开那些沉重的词汇,可即便是这样温婉到来,他也发现自己妹妹的面色立时苍白起来。 心里猛地就是一紧,范秋明连忙道:“当然当然,为兄也只是未雨绸缪而已,并不是说现在就有人这么乱说的。妹妹你不必担心,别说咱们家没有人敢随意说主家的闲话,即便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的,我也一定要他们好看!谁敢乱说话,家法伺候!” 范秋白闻言,秋水一般的瞳子看向他,无力的笑了笑,面色却还是依旧的苍白。 范秋明有些无措,这个在生意场上精明的所向披靡的人物,对于自己妹妹身上发生的事情,总是感到无可奈何。他不由在想,自己这样一番莫须有的假设,是不是伤了妹妹的心?自己这样胡乱说话,会不会让妹妹以为自己不信任她? 他哪里知道,范秋白面色的改变,并不单单是这些无谓的猜测,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的心思,被这样一句提醒的话语点破了。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双手发凉,几乎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是范秋白从未感觉过的紧张,如今,却又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妹妹,我乱说话而已,你别太当回事了。”范秋明心中自责不已,起身徘徊,“唉!都是我不好!没事儿说这些闲话做什么!定然是被这几日连绵的雨势冲昏了脑子,自己都乱了!” “无妨,其实三哥不必自责的。” 范秋白咬定心神,强笑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以前尚未来得及想过,如今被兄长点醒,实际上,倒也好过被其他人的风言风语说教了。” “这……也许只是为兄思虑太过的,你与那位楚郎君的往来,为兄也都看在眼中,的确说不上僭越的,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范秋明见妹妹的面色稍有缓和,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嗯。”范秋白低下头,面颊微微泛着红晕,“知道了。” 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就懂事的让人心疼,范秋明这时候见状如此,还哪里敢再多说什么,连忙笑着道:“其实妹妹这一手,也是一件未尝不可的事情。那楚风就算了,说起来也不过是个英俊一些、稍微有一点才气的少年郎,这种人物在杭州城或许还能有几分脸面,可若是放到了汴梁城里,那可真是一块石头砸下去就能放倒三个,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若是咱们这一行北上,能够邀到陆老先生、程源先生这样的人同行,很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范秋明心里转念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微痒,从之前的抗拒,变成了隐隐想要促成这件事情。 那楚风实在是一个太过无关紧要的存在,在舟船上的话,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量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再说,只要他稍微有一分的自知之明,也应该明白他是配不上我范家的。不过是仗着****运,平白的拜了两位老师而已。可他毕竟是资质平庸之人,就算是有名师带路,也未必就能学成高徒…… 范秋明对楚风的态度……从程源收楚风做了徒弟那一刻就定下来了。 范秋明的年纪也算不上大,二十二三而已,虽然说已经在生意场上打混了几年,愈发凸显了一派儒商风度、精明皆有的样子,但心性里,毕竟还不能完全脱离开少年的秉性。 对楚风的羡慕是深埋在他心底的一颗豌豆,只是用厚厚的几层棉被裹住了,假装不存在的。但他自己内心其实清楚,那颗豌豆早已在被褥底下生根发芽,蔓延出让人无法忽视的藤蔓来。(豌豆是长藤蔓的植物吧?就当是吧^-^) 他不断的想要轻视楚风的存在,也轻视着楚风的才华,甚至,也轻视着自己妹妹对楚风的感官。 范秋明甚至十分自然的想象着,自己对楚风这样看不上,妹妹自然也是一样的。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妹妹并没有真正的长大,似乎还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三哥三哥”用软糯糯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小跟屁虫,只是不知为何,时光流转,她已经出落成了如今这副大姑娘的模样了。 心里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只是对于妹妹会怀春、相思这类事情,范秋明几乎是下意识的抗拒的。妹妹这样通透的仿佛和田玉一般的澄澈心思,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这可真是太过可笑的念头了。 他当然不知道,范秋白不但已经开始动心,而且这份心念,就如同春日吹满乾坤的柳絮一般,再也撵不开了。 …… …… “这雨是没日没夜的下,每年都这样,只是说句实话……今年的灾民,似乎格外多些。” 撑伞走在街上,刘正卿看着西市中屋檐下避雨的难民们,心情也开始变得灰霾。 “东西两市还算好一些,官府在城东的余杭门内斜桥南放米赈灾,那里才是真正灾民们聚集的地方了。” 刘正卿说着,叹出一口气来。 “听说官府的佘粥也是越来越稀薄,一碗里面没有多少米了。富商大户似乎也有佘粥的?” 听着楚风的问话,刘正卿点了点头:“单独依靠官府的话,才能救济几个人。多少灾民在城外围着,不让放进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杭州城的米有多少,这是固定的。若是这边不管制灾民的话,所有的灾民听了消息,都会往杭州城里涌。到时候别说佘粥了,怕是米行都会被抢夺一空。管制的严一些,就能让灾民们尽可能的多分散一些,整个江东诸府县的压力也会被缓解、均分一些……若是真的有些能力的灾民,看着这江南的情形不好,去北边、西边投亲靠友的人也大有人在的。哎!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起来或许无情了人,但如果真的细细去想,人也就是这样的道理,不被逼迫到一定程度的话,是不会考虑其他出路的。” 楚风听着这番话,总觉得心里微酸,哪里不对,可是细细想来,又觉得凭借着如今信息传播、赈济灾民的能力来说,这样的办法,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千年之后也依旧存在的问题。 人类用几千年的光阴,尚且无法研究出解决这种问题的制度,更何况是现在的人们。 后世赈灾的话,多少能够好一些。毕竟技术到达那里了,援助物品的投递、通信设施的完善、信息技术的提升,都为千年之后的赈灾解决了很多技术层面的东西。 但也有很多问题依旧存在的。比方说地中海附近的叙利亚难民危机,那么多的西方发达国家,谁都不敢真正的敞开大门。如今杭州城这种关闭城门、限制灾民进城的措施,其实与后世西方国家的选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后世发生灾情,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可是在信息闭塞、运输渠道稀少的今天,官府能够做的事情,实在说不上多。 泄洪、疏散灾民、放拨粮款、佘粥赈济……这一系列的方法,说不上高效,却也只是现在这个年代能够达到的最好的手段了。大灾之后容易生瘟疫,草药的调拨、发放,灾民的疏散、安顿,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考量、照顾。这些事情,若不是真正身处于这样的事件当中,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到的。 灾难这种事情,楚风在书本上见到过,影视作品上见到过,新闻上见到过。但那都是相距甚远的,即便再怎么触目惊心,与亲身经历的事情,总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当然,现在的他也没有感受到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凄凉,但他已经见到了,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心灵不受到震撼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力与无奈萦绕在心头。 这种感觉,不单单是他自己,从刘正卿的身上,楚风也能够感受的到。 “不管怎么说,杭州城还算是富庶些,所以富贾商户们手中总是有一些粮食囤积的,佘粥的事情倒也不少,就当做是做些善事,积一点阴德了。”刘正卿轻轻叹息,“范家的书画行也在后门那边开了个佘粥场,我前些日子还去看了一眼,排队领粥的也有百十来人。只是秩序不好管,许多小商家也是有心无力的。” “这话怎么说?”楚风有些不解。 刘正卿苦笑了一下:“你想想,那些都是个把月没吃上一顿饱饭的人了,白给的吃食,谁不想要。只是人多,一般来说,一人只给一碗粥。可总有些人想要钻空子,多排几次的,甚至,直接把旁边没下锅的米粮抢走的……这都是在城里发生过的事情。要没有几个人手能在一旁看护的话,这好事定然是做不成的。不管怎么说,范家也算是人手充足的。这个季节生意浅淡,集结人手做一些善事,也算是能够照应着场面。但整个东西两市来说,能有范家这样能力的,的确不多……” 楚风听着,有些明白了。 人性总是自私的,尤其在这种灾荒之年,自然会有太多阴暗的秉性被挖掘出来。这是没有办法杜绝的事情,总该想想办法。 “有人是有心无力,有人是有力无心……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两种人稍微的结合一下呢?”楚风思付着。 正文 第四章 人祸花石纲 “你这问题太高深了,我答不上来。”刘正卿轻笑了一下,“这是官府才能想的事情了,咱们即便想出来了,诸位大人也未必肯采纳的,你倒是忧国忧民。” 楚风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只是随意思付下,到被你说的上纲上线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虽然达不到这等境界,可是看到眼前的事情,总想能够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再说,只是想想而已,就如你所说,诸位大人也未必会采纳,那就当做随意动动脑筋了,又何妨。” 刘正卿笑道:“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这些事情,我也想不出来了。” 路过的屋檐下,一个筚路蓝缕的乞丐缩在角落里。对面的牙行,走投无路的父亲正准备卖掉自己的孩子。 刘正卿抬起头,掠过伞檐的边缘,看向阴沉的天空,幽幽的叹息:“也都是花石纲闹得,原本就弄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天灾加上**,总是会很糟糕的。” 花石纲的事情,看过《水浒传》的人自然都会了解一些。 宋徽宗喜爱花鸟奇石,蔡京当政的时候,为了讨徽宗的欢心,与全国范围内大量征收这些事物,尤其是江南一地,不知多少太湖石之类的玩意被搜刮而去,殃及州县可谓是数不胜数的。 当然,也会有人觉得奇怪,仅仅是从民间收集一些奇花异石,为何会造成这样大的灾难。 实际上,这事情要分成两方面来看。一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喜欢的东西,又由宰相帮忙大力搜刮,所以在下面的地方官员看来,这就不单单是什么讨皇上欢心的事情了,而是被他们当做了政绩来抓的大事。于是乎,不仅仅是野外、湖内那些无主的石头,就连许多个人家里已经摆放好的石林、假山,都往往被官员们当作了搜刮的对象。从史书上记载的事例来看,因为官员看中了某人家中的一块石头,直接挖地三尺掘出,甚至因为石头太大无法通过大门,而简单粗暴的将别人家的门墙拆除的例子,可谓是数不胜数了。 二来,现在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火车与公路,虽然整个社会的制度不断完善着,但真正意义上的运输手段,还停留在一个很低的水平线上。从江南到开封,基本上只能靠马车或者船舶,而运送花石纲这样大型的物件,陆运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依靠水运来行事。但在江南搜刮的花鸟还好说,一旦说起太湖石这样的大物件……说句实话,即便是放到千年之后,想要从南到北的完整运送一块太湖石,也是需要耗费极大的周折的,更何况是在这北宋年间。史书上甚至记载过,为了运送一块极大的太湖石,甚至重新按照石头的大小和吃水造了一艘船的,其中花费到底有多少,可见一斑。 《宋史》中说:花石纲之祸,流毒州县者达二十年。 其中影响,恐怕要比后人这样凭空的想象,还要厉害的多了。 花石纲这样的**,再加上天灾,造成的灾难,就这样展现在楚风的眼前。 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书本上学到的东西无处施展,心头原本那一点对书画的痴迷,也从心里发出了一个质疑的根芽了。 楚风尚且没有见到饿殍遍野的景象,也没有见到神州陆沉的画面。可眼前的东西,这些人与事,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与轻浮。 简简单单、轻易的就能消逝的生命,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东西去装满? 楚风有些迷茫,有些不解。 “我家要不是因为花石纲的事情,也不会……”刘正卿接着感慨了一声,话说到一般,却又硬生生的止住。 楚风看到刘正卿渐渐皱起的眉头,仿佛太湖石上深深的褶皱一般,深邃的几乎要破出个洞来。 “罢了!”刘正卿几近冷漠的挥袖,“不去提它。” 楚风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他想起了刘正平对自己说过的一些皮毛,再加上刘正卿如今这散碎的话语……不管怎么说,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兄弟两个恐怕也是因为花石纲的事情,才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了。 之前刘正平让自己转交的银钱,楚风说是官府给诸位乡试中第者的奖励,交到了刘正卿的手里。只是这个借口在刘正卿与其他同榜闲聊之后,自然是不攻自破的。刘正卿是聪明人,大概知道了这钱的来历。他并不像将楚风摆到他们兄弟之间那个尴尬的境地上去,于是并没有多说,只默默的想着,下次再见到刘正平,把钱还给他就是了。 楚风并不善阐处理别人矛盾……说句实话,他连自己的人际关系处理的尚且不好,更不用说别人的了。但在他对这兄弟二人的接触来说,总觉得这两个都不是坏人,二人之间的隔阂,恐怕还是误会之类的要多一些,如果他能够帮到什么的话,楚风还是想要尽一尽自己的力量的。 这样停下来,估计矛盾肯定与花石纲脱不了干系了。刘正卿这中倔强的性子,想要从他口中问出话来实在不易,下次若是能够见到刘正平的话,还是问问他比较好。 楚风这样想着。 “你明日去程源先生那里,别忘了帮我带个好。” 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便回到了陆氏书画行的大门前。 刘正卿道:“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程源先生搬回城里住吧。一旦遭遇灾年,乡野之间盗匪横生,程源先生身边也没有什么看家护院的人物,万一出点什么事情,那才叫做得不偿失了。再说,外面的河道也在泛滥,若是上游那边泄洪,河道会突然改道也说不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程源先生应该不是这样不知变通的人吧?” 楚风也觉得这番话有理,点了点头:“是,我明日定然要劝一劝的。文端先生也这样说,总是让程源先生进城同住,两个人也能够互相聊一聊,探讨探讨。只是程源先生一直怕旁人叨扰,如今这水患的借口,倒也是个机会。” 刘正卿看了一眼陆氏书画行的门内,渐渐笑起来:“如今这个时候,其实程源先生完全不必担忧这种问题。在咱们杭州城里,谁不知道你楚风才是风头正盛的家伙。求字、求画的都奔着你来呢,至于程源先生……哈哈,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已经是老古董了!” 楚风回头去瞧,果然见到店内聚集了五六个人,被张大哥招呼着,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买卖书画的意思,只是干喝茶、闲聊、等人的。 无奈的苦笑,楚风叹息着摇头:“我是多少有些明白了程源先生的苦恼了,这样日日夜夜的上门求字画,的确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 “哈哈!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刘正卿朗笑道,“世上多少人求的就是这样一份名声,你反倒因其所苦、大皱眉头,真是让人愤恨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饮月舫的琴操姑娘大赞你的字画,范家又给你面子,将你的那一幅《烟雨断桥图》卖了个高价呢!就连知州、通判两位大人都帮着你造势,偶尔赞上几句。这样的捧抬,就算是不学无术之徒也会红极一时的,更何况是你这样真正学富五车的家伙!哈哈!难得看到你因为什么事情而流露出无奈之色的,看到你如此,我竟然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奇哉!乐哉!当浮一大白!” 楚风无奈道:“刘兄,你这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很不好的。” “那我可不管,这难得的乐子,你还能撵我走不成!”刘正卿笑嘻嘻的道,“得了得了,你快进去吧!我看张大哥脑门儿上的汗珠都快滴下来了,你要是再不过去应付,小心张大哥今日不给你饭吃!” 楚风闻言也笑,问道:“你不留下用了饭再走?” “不了,”刘正卿摇了摇头,笑着告辞,“内人在家备好了饭菜。” “帮我跟嫂子问安。”楚风笑道。 目送刘正卿离开,楚风转身进门,合伞立到门边。 “张大哥,我回来了。”楚风微微一笑。 “哎呦!楚郎君!您可算是回来了!这位是齐郎君,说是张郎君的旧故,已经等候多时了……还有这两位,是从上虞远道而来的,特意拜会楚郎君,想要求一幅字……哦,对了,还有这一位,说是家中老者生辰……” 很快的,楚风被热络的人们包围起来,微笑着开始了这一日的工作。 “原来是张兄的故人,久仰久仰。张兄这几日可还好?之前听说有些骨痛,用了药的,不知现在可好些了么?” “二位从上虞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其实在下才疏学浅,并没有太多的东西能够拿得出手的,二位怕是要失望了。” “哦,生辰么?写贺贴是吧,榜书么?还是什么?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 忙碌的味道在陆氏书画行渐渐展开。 屋外,连绵不绝的雨势仍旧在继续着,天空的阴霾不知何时才会真正的消散。 有人朱门绣户梳妆镜,有人家破人亡事事哀。 有灾,或者无宰,这一切都在不断的发生着。 千年之前,或者万年之后,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生老病死,笔墨文章,柴米油盐,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有的一切都在继续着,只要生命还在延续,所有这一切,就都不会停歇。 正文 第五章 雨幕轻掀是浅红 从四月的乡试到得如今,两个的时光流转过去,不算长,但也毕竟不算短。 楚风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习惯,每天早起之后打一通五禽戏,吃过饭后打开书画行的大门,稍微收拾一番,接待登门的顾客。 早晚临习书帖的功夫自然是不会搁下的,《暑热帖》也从最初的对临,变成了现在早上背临,晚上纠正性的对临,这样做起来虽然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但真正意义上的进步也是十分显著的。文端先生自然也会偶尔给出几句意见和建议,楚风便思付一番,酌情改进。 丹青上,依然保持着乡试之前的模样。每隔三日去程源先生那里走一趟,带上自己临习的作品让老师评判,也顺便再换另外一幅画临习。只是从上个月开始,程源先生要求楚风在单纯的临习画作之外,还要依照着临习画作的题材,自己再创作一幅。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三天四幅画作,虽然都是小品,但程源先生要求高,楚风自然也不敢怠慢,耗费的时间自然是十分可观的。 好在程源先生的确是名师,对于楚风画作上的问题,往往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来,也从不吝惜赐教,所以楚风的画技也在稳步提升当中。当然,按照程源先生的话说,如果他真的想要考入画院的话,现在这种层次还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点,楚风倒也能够猜测的到。虽然说从学画人数比例的角度上来讲,现在的人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后世学生的。但宣和画院的地位,那是直通皇家的,相当于后世最厉害的艺术学院。而且,一旦考进画院,身份也并不是后世那种纯粹的学生。应该说,是学生、老师、公务员三位一体的,事情虽然琐碎,但从身份地位上来讲,用一句“谈笑鸿儒,往来朱紫”来形容,并不会有分毫的夸张。 想要考进这样的地方,其难度,可想而知了。 再者,还有一点与后世不尽相同的,就是考生的年纪。 后世的各大美术学院中,虽然也有人是二十多、三十几岁还依旧再努力考学的,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几乎可以登上新闻的事迹了。考艺校大多还是年轻人的勾当,成功或者失败,一般来说就在一两年之间,复读两次的已经很少见。 但是在现在这个年月里,考皇家画院实际上与考科举没有太大的区别。实际上,听程源先生说过,画院考试制度设立之初,就是与科举一同考试的,只不过科目不同而已。只是在王安石变法之后,明经科、明算科这样的科目被取消了,画院的考试虽然还保留,却不再与普通的进士科考试同步,而是另外自称了一个系统出去。 可说到底,画院的考试依旧是科举制度流传下来的一部分,那就涉及到了一个与后世考学极大的不同——不论什么年纪,都可以来考的。 就如同人们经常说的那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般,五十岁考上进士还算是年纪小的,由此可见参与进士科考试的人们,大多在什么样的年龄段了。 画院的考试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越是年纪大的画家,眼界与笔力自然要比年轻人厉害一些的。拥有这种时间浸养下得出的功力,当然对于应付考试来讲,也要轻松一些。 当然,如果单纯的从眼界上来比较,能够胜过楚风的人恐怕并不多,这一点,自然是楚风的优势了。 但程源先生认为楚风的笔力还达不到画院的要求。老师毕竟是曾经培养出一个画院画师的人,对于画院要求的了解,当然要比自己高出许多来。 楚风是铁了心思要进画院的,自然********的学习,刻苦不已。而程源先生的态度…… 说实话,并没有太多的好转。但程源先生也是一个妙人,并不会因为自己心里稍微的芥蒂,就特意不好好教授楚风东西的。这当然也与这个年代的传统有关,与后世的老师不同,这个年代中,真正认作老师之后,当真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不可能存在什么给了钱又不好好讲课的存在。 不过逐出师门之类总是有的。就如同楚风的那个师兄,如今在画院中做画师的,程源先生恐怕隐约有些不认这个徒弟的意思,只是现如今并没有做出这个行动来。 这个年代,逐出师门与逐出宗族几乎是一样的,那是一辈子的污点了。除非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否则身为长辈的,倒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来。 对于楚风的观点、看法,程源先生听他细细的解释过了,并不能完全认可,但另外一方面,也并没有全盘的否定,类似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境界之中。 于是这些日子下来,该教授的课程还是要教的,该指点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假装看不到。只是少不了让楚风吃点小苦,画作上的小缺陷而劈头盖脸的骂一顿、假装楚风来的晚了罚他帮忙收拾屋子之类的,但这都是太过细小的事情了,楚风只笑着应下,乖乖认罚。 相比之下,文端先生这边自然要和煦的多了。纂刻的功夫也是每日都在教,泥章已经不用了,这师徒二人弄了些普通的木料来雕刻,刻完的印章无用之后还可以用来当柴火烧,何乐而不为。 当然,印章本身烧火做饭之前,还是会在纸面上留一个底的。一来是留一个纪念,二来,也可以将每次雕刻的印章留下来互相对比,看看哪里需要进步加强,是否有了些进展。 文端先生对于楚风是鼓励式教学,而是课程上往往安排的十分随意,并不要求楚风下太多的功夫,反而督促楚风仔细练画才好。毕竟秋日要考的是画作丹青,与印章无关的。 书法上文端先生倒是会觉得重要一些,毕竟书画不分家,按照如今这个时代文人画发展的态势,画上有一些诗词的提拔也是一件十分雅致的事情。 “楚郎,你在诗书画上都是有造诣的。画院单单考画作这一项,按照你现在的功力……说实话,恐怕要困难一些。当然,再练个三年五载总是会有所成就的,但是看你的意思,似乎今年就特别想一举中第的,那么,就一定要在出奇出新的方面下功夫。” “画院的考试,多是命题式的,这几年下来,随意找一首唐诗的句子,来要求大家作画一幅的规格比较多。比如出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同样的一幅画,要求的是境界和笔力。这两点上,你的境界是足够高的,但有的时候未免会眼高手低一些,也就是笔力未贷。这个虽然可以练,但现在看来,未必来得及。好在你还可以尽可能利用一下自己的书法……” “老夫的意思是,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需要将那句诗写上,但是以你书法上的造诣,如果写上去的话,自然是不会减分的。当然,如果你能够再利用一下自己的诗才,顺便以此为题作诗一首,那就是加分中的加分了!要知道,人在一个方向上钻研到尽头容易,可若是样样通才,那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这是文端先生曾经对楚风说过的一番指教。 楚风自然是听在心里的,只是不免苦笑:“先生真是太高看我了。我的书法如何,先生您是看在眼中的,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想要借此一鸣惊人实在是不大可能的事情。至于诗才,那就真的是几近于无了。” 这样的解释,文端先生自然一笑置之。而楚风也只好继续努力。 除了日常这样的学习安排之外,偶尔几日去一趟范家,与范家小娘子、刘正卿一同盘桓,讨论一番书画方面的事情,这也是楚风很喜欢的一件事情。 书画之前,有美携游。这就如同红袖添香夜读书一般,恐怕是每个曾今天挑灯夜读过的男子都十分向往的事情。即便是那一位红袖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甚至连字都不认识,这也已经是一幅很美妙的画面了。 更何况,如今与自己相邀同品书画的人,不单单是同道中人,甚至在花鸟上的笔力还要比自己强的。与范秋白往来,不单单可以赏心悦目,还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女子的心思毕竟细腻些,很多用笔方面的小门法、窍门儿,大抵也只有她那样兰心慧质的少女才能想得出了。 每次想到那方倩影,楚风都不禁要会心一笑。 开店、锻炼、书法、丹青、纂刻、往来,这是楚风每日都在做,并且乐在其中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绝于缕的琐事,总是萦绕在这陆氏书画行的内外。 那就是那些跑来求字画的人。 最初,这一类人的人数并不多。大家虽然听说了楚风这一路人物,可大多都是觉得好奇,跑到这里来看个热闹而已。 这种情况其实很早就开始发生了,毕竟水墨会上,刘正卿的举动给太多人留下了印象,再加上程源先生收徒的事情,直接将楚风推到了风口浪尖。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在陆氏书画行门口探头探脑,或者假装来这里买上一些笔墨纸砚的小东西,顺便偷偷的打量楚风一番,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 这样的人,形单影只而来的有,三五成群的也大有人在。楚风倒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情,反正自己身上一番血肉骨头,看有看不坏,大家随意看就是了,顺便还能增长一下店内的收入,这也是何乐而不为的事情。 可是等到了乡试之后,楚风极为突兀的被主考官刘大人点为了同乡试出身。事情,就开始逐渐改变了几分味道。 来到陆氏书画行的人逐渐增多,而且大家看向楚风的目光,也开始渐渐的变成了审视、轻蔑,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大胆到直接开口说一些不好听言论的,也并非没有。好在倒也不是很多,只是大家摆出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样子,说一些“楚郎君也算是一个稍有些才华的人,何必做这等沽名钓誉之事,实在有辱斯文”之类。这样的,还算是好听的。 甚至有一些人,也直接在楚风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句“有辱斯文”“不知走了什么样不可告人的门路”这样的话语。有的时候,老张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很不舒服,走上前抱着膀子大吼几声,也就吓的这些文人书生一应而散了。 楚风对待这种事情,倒也不怎么在意。“人不知而不愠”是一个方面吧,说实话,他并不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那种完全高尚的品行,他是做不到的。 这种不在意,更多的,倒像是一种疲懒。懒得与这些人多说什么,因为确实说了也没有用,除了给对方反馈,使得他们的炮轰更加有意思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价值。 投入产出万成不成比例的事情,没有必要做的。 好在类似事情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在西湖饮宴之后,楚风的“同乡试出身”,只是给考取画院之人进身之阶的解释传出后,大家对于楚风的敌意,自然也飞快的消减下来。 更何况,西湖饮宴那夜间里发生的事情中,人们更多在意的是有关琴操改了韵脚的《满庭芳》。人们惊异于她的才华,惊艳于她的美貌。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楚风的那些事情,就仿佛夏日到来之后的荼蘼花一般,真正“开到荼蘼花事了”了。 但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这一番风雨之后,楚风就成了整个杭州城的一路人物。在这个娱乐条件缺乏的年代中,偶尔成群结队的来拜会一下楚风,也就成了一件大家茶余饭后、乐意为之的事情。 只是有一日清晨,有人来到陆氏书画行的时候,看到楚风正在临帖,于是厚着脸皮开口,向楚风求了一幅字。楚风觉得不好拒绝,便写了交过去。 这人第二日送来了一只鸡,说是当做润笔。楚风想了想,觉得收下也无不可,便让张大哥拿去,晚上熬汤。 楚风自然没有想到,至此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这里向楚风求字画,带来的润笔费,也开始水涨船高。 不过,太过复杂的书画楚风不会接,太过贵重的润笔他也不会要。谁知这样一来一去,竟然还渐渐为自己搏出了一个“简傲”的名声,楚风便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只是事情至此,想要刹车已经不可能。好在书画之道原本就是勤勉为上的,大家拿来的润笔费,也可以维持自己与文端先生、张大哥的生计,楚风倒也觉得何乐而不为,大多数的事情并不会推辞。 到了端午前后,楚风几乎是被来求字的人们困住了,从五月开始的第一天,就陆续有人上门求字。而等到端午的前一日,楚风硬生生是整日都几乎被人按在桌子前头,没怎么挪过地方…… 这是因为杭州城这时有这样的习俗,五月出五要在家中悬挂一幅对子,用朱砂在上面书写“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来讨个吉利。 官宦人家、书香门第之类的,自然会自家写好。但寻常百姓连认字都不能的,只能到处求书,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大了头阵,求到楚风这里来,于是其他百姓也开始竞相效仿起来。 寻常百姓能那得出来的润笔自然是有限的,好在楚风见风俗如此,便也只当是做善事了,并不要求什么,来者不拒。 结果那一日下来,到得晚间,整个书画行几乎被鸡毛、鹅毛、麦穗、野菜之类的东西覆盖了,甚至角落里还散碎着一些竹蜻蜓、虎头鞋、女子用的绣花团扇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后都被楚风随手送人了。 虽说是一日的混乱,但这日过后,楚风的名声在杭州城可谓是越来越大,寻常百姓们都赞他一个好字。这事情后来传到了知州大人的耳中,笑着赞了句“品行方正”,然后挥手便写了这么一方匾额,叫人装裱后送到了陆氏书画行中。 这事情交给了刘正平去办,刘正平自然办的是十二分用心,风光体面,敲锣打鼓的带着匾额游街,闹得半个杭州城都知晓后,才将匾额送到了楚风手中。 就是这样一番闹腾之后,楚风的名声更加如日中天了。 名利这种东西,楚风不会耗尽心思强求什么,若是真正简简单单甚至莫名其妙的来了,他倒也不会故作姿态推脱什么,只是简单的接受了下来。 但楚风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被人吹捧到云端之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一点,楚风是一直清醒的。 当然,这自然也与他并没有真正享受太多名利带来的好处有关,让人弥足深陷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突如其来的事件。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事到如今,楚风所得到的名利,其实十分的简单。 利益上,也只是一些润笔费,说实话,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人,书画上虽然得到了一些官员几句的赞赏,但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大家”还差距甚远的,所以润笔高不到哪里去的。可以指着这些润笔吃饭,但想要因为这些书画大富大贵起来,还是很有难度的。 而名声方面,楚风真正感受到的其实并不多。 几个明显的变化……一来,是街上许多人都认识他,有些人会主动来打招呼,这时候,楚风便笑着客气几句,说实话,这种感觉倒是跟在校园里行走差不多,都是很随意的,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上的差距。 其次的一点,或许稍微明显些,就是楚风渐渐的会接到一些名刺和请帖,邀请他饮宴之类的事情。 楚风并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这类事情上,所以大多数便客客气气的推掉了。因此倒也不免得到几句怨言,“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这类的话,楚风也是听到过的,但都当作了耳旁风,并不在意。 真正的朋友小聚楚风自然是不会推辞的。刘正卿这边也带着他参加了几次士子们的宴席,都是与刘正卿十分熟稔的,所以席面上也随意些,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奉承之类的东西在,谈笑起来也十分舒服。 饮月舫之后又去过一次,与琴操姑娘见了面,但只是小弹了一首曲子便离开了。听说琴操姑娘最近正红得发紫,一个晚上不知要周转与多少场面之间,当真是时间就是金钱了。 楚风远远的看着那个女子,只觉得她依旧的静雅出尘,不论如何在世俗中游荡,周身都彷如纤尘不染一般,干净的令人赞叹。 他哪里知道,琴操私下里已经派人,去楚风那里求了许多次字画了。那些字画如今都在琴操的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摆放着,供她在偶尔得了闲的时候,拿出来摩梭赏鉴…… 日子过得匆匆忙忙,倒也有滋有味。 这一日,楚风将范家娘子过几日便雇船北上,邀请他们几人同行的事情与文端先生说了。文端先生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主要还得看程源先生那一边的想法。 “明日你出城,老夫也跟你同行。程源也是雅士,只是未免太执拗了些,且看老夫如何劝他!”文端先生捋须而笑,看起来胸有成竹。 楚风虽然不敢完全相信,但有了文端先生这句话,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三分。 用过早饭,打开店门,楚风便见到一个撑伞而立的身影。 一袭红色的雨用斗篷遮蔽住了她的身形,却无法掩盖住她骨子里散发出的微微冷傲。这红色的斗篷有不少地方被雨水浸染过了,流露出一种半旧的痕迹来,仿佛与眼前这一片灰色的调子融合到了一处似的。 雨帘细密的要命,十步之外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了。对面的屋檐隐隐约约的勾勒出一条线来,又仿佛微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 她撑了一把淡黄色的油纸伞,背对着房门,安静的站立着,仿佛要融入这一片雨水当中。 正文 第六章 强笑还无味 “李娘子,这么早?” “日已妍妍,不早了。” “雨帘蔽日,哪里看得到太阳?不知李娘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请你做一幅画。”李良辰将一只小口袋递到楚风手中,语气清淡的就如同打在周身的冷雨,“这是润笔。”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宣和初年六月下旬的杭州城,发生在一场延绵了半月有余的雨水里。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即便偶尔有人路过,也都是形色匆匆。 原本街面上常常往来的商贩,那些推着小车卖早点的熟面孔,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出现了。 雨水让他们的生活开始缓缓落入窘境,铺天盖地的雨丝以及为了一口吃食可以偷抢的灾民们,阻挡着他们唯一的活路。 偌大的西市里,渐渐浮现出一股子萧条的错觉。 雨水很大,渐欲迷人眼。 李良辰似乎在这里站立良久了,以至于淡红色披风上都沾染了不少的水迹。 楚风侧身让了让,示意她进门稍坐。 李良辰只做不见。又或者,真的没有见到。 “作画不过是随手的事情,李娘子这份润笔太重了,我不敢收。”楚风微微一笑,看着李良辰带着薄薄寒意的面容,将钱袋递了回去,“我画的东西恐怕不及李娘子一二,若是李娘子不嫌弃,楚风自然也不敢藏拙。” 李良辰看了那钱袋一眼,并没有抬手去拿。 她一直站在门外,屋檐没有办法完全遮住她的伞面,而油纸伞上方才积攒下来的雨水,这时候也缓缓的滴落下来,落在半旧的、带着无数道细小磨痕的门槛儿上。 “我要一幅水墨的山水,山要险峻些,用色要素淡一点,小品即可。”她说。 楚风偏头微微思付了一下,点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李良辰若有若无的颔首,面无表情的说了句“多谢”,然后便走入了一片烟雨当中。 “李娘子,能问一句这画有什么用么?”楚风跨过门槛儿,追出一步,声音刚刚飘散到屋檐外,又很快的被雨幕冲刷下来。 李良辰并没有回答。她假装没有听到,又或者,是真的没有听到。 淡红色的身影渐渐融入层层叠叠雨帘当中,仿佛不断的被冲淡、再冲淡着,就像是水洗过的丹青画卷。 楚风无奈的笑了笑,轻轻的叹息。 雨丝被风吹起,偶尔几丝落在楚风的脸上,微凉。 …… …… “其实都是花石纲闹得。楚郎君是否知道,一鸣他前些日子惹了一门官司的事情?” 黄金销尽一宿醉。 即便外面的灾民再多,西湖畔的青楼画舫都仿佛永动机一般,永远都不会停歇。 “最初见到的时候,听说过一些,但是,一鸣那个性子,这些东西都不肯多说的。” 楚风回忆起当初与刘正卿的第一次会面,那个落魄中又不失傲气的性子,以及饿死不受嗟来之食的风骨,不禁微微发出一声叹息。 刘正卿是那种真正骨子里的文人,或许表面上看起来嘻嘻哈哈,又很善于交际,可他与大多数人的往来都是君子之交,一旦自己身上遭遇了什么事情的话,是不会向朋友们求助的,甚至连提起都不会。 他是伯牙子琪、介子推那样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刘正卿并不会向朋友诉说他的惨状与经历的坎坷,更加不需要别人帮助他分担什么。 对于这一点,楚风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自问做不到那样的地步。 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或许是可能的事情,因为楚风很清楚,官场生活不可能适合自己这样情商低的人,所以不要也罢。可是,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别人递到眼前的饭都不肯吃……为了骨气而放弃生命……这种选择,对楚风来说,太沉重了。 楚风当然佩服这种人,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成这种人。 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深受现代教育,觉得自由、生命最为宝贵的人。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情与波澜,即便真的议论出什么境况下的道德观念应该如何如何,可真正遇到那种状况的话,没准儿会改变自己的认知也说不定。 他不如刘正卿执着,也没有刘正卿那样的傲骨,所以他很佩服刘正卿。 只是,在这种问题上……楚风宁愿刘正卿那家伙,把经历的坎坷和问题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也免得自己四下乱猜,最终还得找到刘正平这里来听他的讲述了。 刘正平饮了一杯酒,自己满上,无奈苦笑:“一鸣从小就是这个性子,有乐子大家分,有苦自己扛,别人很难撬开他的嘴的。他有的时候,执拗了些……怎么说呢,大抵看事情太清楚了,非黑即白的,结果,总要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了。我和他的关系,其实从小来说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是亲兄弟。要不是去年那件事情……” 说到这里,刘正平狠狠的皱了下眉头,一扬手接连三杯烈酒下肚,脸上的表情才渐渐缓和下来。 周遭是热闹的。甚至热闹的有些喧嚣。 这是饮月舫一楼的大堂,中间一个架高的台面,有丝竹罗衣的女子在台上奏曲慢舞、笑唱婀娜。 围着台面设了十数个桌子,如今这些桌子基本都已经坐满,宾客们饮酒笑闹、来往绫罗,热闹非凡。 楚风与刘正平这桌并没有要女子相陪,只是他们二人,一个是最近杭州城里风头正盛的才子,另外一个是知州府上颇有些手段的能人,不免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即便是在二人闲聊的当口,也有不少人前来敬酒、问好,这其中自然包括来往饮月舫的恩客,也有饮月舫里听说过二位大名的姑娘们。 好在久在欢场上打混的人,到底能够看得出旁人脸色的。问好之后,大家见刘正平面色发黑,眉头深锁,便在打了招呼后不敢多加逗留,笑着退下了。只是退到自己的桌子上之后,不免说笑着谈论些楚风、刘正平的事情,也好奇着这两个一文一武看起来应该毫不相关的人,为何会聚到了一起,而且看起来感情似乎还很不错。 “那个刘正卿,就是水墨会上帮着楚风出了一把风头的书生,似乎就是这位刘府事的胞弟。看来这两家的渊源非常。” “刘正卿?就是那个刚刚中了乡试的书生么?我曾经见过他一面,只是我怎么听说,他与他的兄长颇有些芥蒂的?似乎去年因为一些事情闹到分家,很不好看。” “还有这样的事情?那这楚风为人就很奇怪了,别人家的家事,难道也要参与么……” 这样的议论,在饮月舫大堂的角落里,渐渐的开始蔓延起来。 这些话语传不到楚风的耳朵里,即便传到了,他也不会怎么在意的。 想要弄清朋友到底经历了什么,想要弄清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帮助他。这对于周遭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不应为之的琐碎私事,别人的家事,不该管的。可是对于楚风来说,却是一件他必须要弄清楚的、想要努力帮助弥补的事情。 但帮助也总要有些技巧的。就如同刘正卿曾经落魄到去自己那里卖《京酒帖》。这种事情,以刘正卿的自尊,不可能希望自己兄长知晓的,所以楚风也觉得不会说。 “楚郎君与一鸣是如何认识的?” 当楚风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简单回答:“他经常去我们店中闲逛,一来二去的便也熟识了。” 刘正平点了点头,又饮一杯酒。 “二位认识的时间似乎算不得长,我们兄弟两个的事情,哎!应该从何说起……是了,一鸣吃官司的事情,楚郎君可知道?” “略有耳闻,但是他未曾详细说过。” 刘正平叹息一声:“其实说到底,这事情还是因为我而起的。一场官司,其实……哎!说出来多少有些难听,还希望楚郎君不要因此瞧不起我们刘家才好。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官司的根由是为了分家。一鸣要分家,我不肯,结果就闹了个对簿公堂的场面。” 分家这种事情,在千年之后几乎不见于耳闻了,即便偶尔听说组被人曾经分家如何如何,也并不会认为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毕竟年代不同,很多东西的看法也都有所改变了。 实际上,古人最为重视的就是宗族的观念,一旦有人因为一些事情被宗族赶出去,那就几乎是流放一般的代价了。 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是整个宗族世代流传、居住在一处。像《红楼梦》里面的大家族,客家人的土楼,甚至是文端先生出身的山阴陆氏,这都是家族聚集的典型事例。 真正意义上独门独户居住的人口是十分稀少的,而在没有大家族庇护的环境下,想要不遭受外人的欺辱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后世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勾勒个整个基层社会的主要特征。这种特征的主要架构,虽然在后世基本只在农村流传着,但实际上的****,早就已经在****西周的时代里渐渐成型,弥漫与北宋年间的整个社会阶层中。 每个人都是这种阶层中的一员,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是如此。刘正平、刘正卿二人自然也一样。 两个人是亲兄弟,却因为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而闹到分家的地步。这种事情在外人看来,已经到了“家丑”的地步了。国人讲究的就是家丑不外扬,可是偏生刘正卿竟然将这事情捅到了官府去,告了刘正平一状,闹得满城皆知。 这事情,实在办的很难看了。 刘正平苦笑了一下,接着道:“之后的事情,我想楚郎君自己也能够猜到的。不管怎么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但毕竟在衙门里稍微有一些名声,大人们也是照拂的。知州大人其实也欣赏一鸣的才华,这个案子,最终各打五十大板,压了下来。大人原本还想劝一劝的,但是一鸣性情执拗,最终闹得不可开交,只好依着他的想法分了家……” “我是长子,依照着《宋律》,是不可能与他均分的。家中的东西原本就不多,田地之类他一概不要,只要了些父亲留下的字画留存,以及城里的一座老房子。折了这些东西的价钱去算,他还欠着我几十两银子。当然,我是不可能向他要的,可是这小子牛一样的脾气,非要还。”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读书,持家的事情哪里知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弄了些银两来还给我,我四下打听,听说他在范家的府上为一位娘子做了西席先生,想必大抵是范家借给他的罢!哎!这个自讨苦吃的东西!” 刘正平用着这样的词语,脸上却不免显露出怜惜的神色来。 楚风默默听着,心里对这场官司有了大概的计较,可是又不免疑惑。 刘正卿并不是那种平地起风浪的人,如果没有什么原则上的事情触怒了他,他应该不会做出与自家兄长恩断义绝的事情来。 楚风微微皱眉,措辞发问:“刘大人,你们兄弟二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惹出了这样大的矛盾呢?” 刘正平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低头看酒盏。 “所以说,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怪我。” 刘正平想要给自己倒酒,酒壶晃了半晌,却只倒出半杯来。 惨笑一下,刘正平道:“都是因为我贪图富贵,闹出了那件花石纲的事情。” “官家喜爱太湖石,所以各地官员争相捐奉。这件事情,楚郎君可知道?” “略有耳闻。” 刘正平嘿笑一声,上半身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无力的样子。 “当年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想要借此机会讨个欢心……这花石纲,最开始还只是在京城蔓延,那些大官们相继将自己家中所藏的奇石、怪木都搜罗出来,献给官家。官家有时欣喜,立刻就将奉上奇花异石之人官升三级的事情也没少发生,于是乎,这事情也就越闹越大,不仅仅在汴梁城里兴盛了。” 刘正平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右手食指轻轻的指了指桌子:“这风气蔓延到咱们江南这边的速度极快。最初那些大人们只是拿自己家藏的东西进贡,可是眼瞧着有人因此升官发财,其他人自然眼馋的不行,于是纷纷跑到江南来找寻太湖石之类的东西,这风气也就被这样带了过来。” “上一位在杭州城做通判的那位大人,就是因为给官家献了一块漂亮的太湖石,得了官家的赏识,如今在尚书省做了右仆射,可谓是红极一时了。这正是因为有珠玉在前,这江南的官员全都牟足了力气到处寻觅花石纲,这上行下效的,风气也就铺天盖地的蔓延开了。” 楚风虽然也隐约知道花石纲之乱的祸患延伸,但这样从上到下蔓延的缘由与途径,还是第一次这样听人详细的说起,一时不由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刘正平接着道:“我三年前在知州府上做一个提辖,管一管知州府上的采买杂务,现在想想,其实也算是不错的。可偏生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听说了花石纲的事情之后,想起了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方太湖石,心里便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父亲早年间身子骨便有些弱,家里那方太湖石,是祖业留下的,自然不让我动。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硬生生的找了衙门里的人来帮忙,把那太湖石挖出来了。为了运送出来,还跟人一起拆了家里的大门。现在想想,是真******混账!” 说到这里,刘正平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即便隔着一面桌子,楚风都能感受到刘正平对自己的愤怒。 “老爹因为我的不孝,一气之下就犯了病,卧床三四个月就故去了。倒是,我用那一方太湖石换来了府事的官职。不过现在想想,呵呵,算个屁!到头来盖受人打压还是受人打压,该看别人脸色的也依旧要看!而且,衙门里人人都知道我刘正平是怎么爬上去的,真他妈一个活生生伤天害理的狗东西,又有谁能真正高看我一眼了!我他妈也算是真的想明白了,狗屁!全他娘的狗屁!赔了老爹,没了兄弟!到头来凑到身边的,全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势利眼,不过是看着我顶这个府事的名头,想要从我身上谋求点好处罢了!原来我四处钻营、营营苟苟,得来的就是这么一番下场!真是活该!” 一滴泪水从刘正平的眼圈里滑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擦了,哈哈一笑:“这酒劲儿还真他妈大!哈哈!楚郎君不喝酒的么?吃菜吧!吃菜!这里的烧鸭是一绝,楚郎君一定要好好尝尝!” 楚风轻声应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怜,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声叹息。 这时候,又有三人端了酒盏来敬。刘正平同没事人一般,起身谈笑几句,又对那几人介绍了楚风,朗笑一番,才算揭过,各自去了。 重新落座,刘正平看向楚风,自嘲一笑:“想必楚郎君到现在也看出来,我刘正平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所以一鸣不原谅我,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楚郎君听完了这事情的原委,竟然还没有愤而离席,我刘正平就已经十分感谢了!不过一鸣的做法没有错,我这个人,呵呵,沦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过都是咎由自取而已,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楚郎君若是不好意思离开的话,现在也不必再忍耐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找个姑娘,喝点酒就好了。楚郎君请自便罢!” 正文 第七章 卿生我未生 西湖沿岸的一排画舫,几乎是常年午休的。 这一份热闹从每年的年关算起,或许会清闲几日,只是到了元宵佳节便是一场高峰,各个舫间各出节目,斗唱斗舞斗艳名,这是整个杭州城都会为之传唱许久的佳话了。 这样的热闹或许会在花灯会过后有稍许的收敛,但也会随着春江水暖的意境再次缓缓的萦绕、上扬起来。乡试过后,士子们或开怀放纵、或借酒浇愁的放诞;暮春之日,商贾富庶们依例于画舫的酒席包办……一场场的热闹往来其间,这西湖的画舫就如同西湖本身一般,一年到头都有着无穷无尽的美丽,无一时无人问津之可能。 今夜,也与往常一般。西湖畔的热闹,并非起自这些饮月舫、乌衣舫的大场面、大地方,而是源自于东南角那些看起来稍显寒酸的小酒家里。 手头不够阔绰,却又也想一解风情的男子们,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候早早的来到西湖东南岸上,看着来往的小小乌篷船遴选、思付一番,凑近了问一问价钱,而后则一登船,放舟湖上。 这样小乌篷上的姑娘们,往往也都是略有姿色的女子。她们并没有什么老鸨的束缚,算是自己单干的,但也并不容易。艄公、做酒菜的师傅,甚至服侍的婆子,都是要靠她自己一个人养活的。所以,这样的小乌篷船收取的费用虽然及不上饮月舫,但实际上也说不上便宜。把看起来有些经济实力的客人绑到西湖中央,杀掉抢钱而走的,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那就是所谓的黑船了。 只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男人是胆子大的。或许仗着自己身材矫健,或许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值得别人贪图之类,所以,东南角小乌篷船的生意并不冷清,甚至在如今这仿佛会持续百年、千年的梅雨季里,前来消永昼的男人们也就更加多了些。 稍微往北面来一点,画舫的层次也就渐渐的高级了一些,往来的人物也都多了些风度翩翩的样子,当然,也不乏肚满肠肥的那一种,只是花销上到底阔绰了些。 这样的差别,越沿岸往北边走也就越发明显了,到得最北边的饮月舫、乌衣舫这种地方,偶尔是能够看到朱紫官服的。当然,官员来这种地方,一般也不会穿着官服这样的扫兴,只是偶尔公务繁忙,来不得换衣服,到了舫里找寻一个上好的房间更衣的,也算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到得这种层次的地方,酒席的席面几乎早在半个月前就会被预定出去的。大家来这里,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吟诗作对,要么是谈笑之间来一场生意场上的明争暗斗……总之,都是一些明里暗里有些讲究的勾当了。乐子自然也是要找的,但是外表上多了一层像模像样的皮囊,看起来总要好上许多,舒服上许多。 正因为这里都是早早预定出去的席面,所以,来这里的客人们反而并不着急了。或许也确实是贵人事多,并没有东南角那些男人们,刚刚入夜就忍不住往女人被窝里钻的闲情逸致了。 只是这样的地方,虽说是需要提前半月有余预定,可实际上来说,很多东西都是要在情理当中的。 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画舫这种地方,尤其是这些做的特别大、特别著名的画舫,往往主家老板的背景都很不寻常。 至于经营这种地方的人,也就是这里的老鸨,或者叫妈妈。说白了,那都是红粉里的英雄,单单“长袖善舞”四个字都无法形容她们的厉害的。毕竟来的都是男子,为了某一个姑娘,雄性荷尔蒙发作,争执不下甚至大打出手的,并不是什么稀少的事情。偏生来到这里的人物都是身份非凡的,如何让他们心平气和下来,不将这怒火迁怒到画舫、姑娘们的身上,那就都要依靠着老鸨的手段了。这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而在这些老鸨的经营学里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待官府官吏的态度。知州、通判那样的大官员不必说,那几乎是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面的,总要好好款待,万万不敢怠慢的。而对于刘正平这样的人物,妈妈们也深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这样的人物开口,说要在饮月舫小酌一番,饮月舫的妈妈自然忙不迭的答应,还哪里管什么预约不预约的事情,面上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立刻去安排了。 所有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即便是再怎么火热的场子,店家手里总要留一两个席面作为周转的。今日楚风和刘正平之所以更够吃上饮月舫的酒水,正是这个原因。 大堂台面上弹唱的姑娘们刚刚下了场,留出了一些难得的热闹。来来往往的客人们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一般,甚至有二楼的客人听说了刘正平在这里,满面春风的前来敬酒,顺便打探一下自己前些日子要做的那件事情,刘府事安排的如何了。 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事情自然不可能说的太过透彻,当事人明白也就好了。 刚刚还一脸沉重的刘正平,这时候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来,说了些“你我二人兄弟一样的关系,何须考虑太多”“虽然困难些,但既然是兄弟你开口,纵然千难万险我刘正平总要帮一帮的”之类的话来。 楚风在一旁听着,心里有些怅怅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所谓人生人生,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楚风楚郎君,正是这些日子以来在杭州城里名声正亮的少年才俊了。”刘正平向那人介绍楚风。 那人眼睛顿时一亮,笑着与楚风打了个招呼:“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我早就人说,楚郎君的风度与才情,是杭州城里少年一辈里顶尖儿的。如今看来,单单是楚郎君这一身的气度,怕是杭州城里多少名儒官人都要不如的。” 一番客套,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人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刘正平冲着楚风抱歉的笑了笑,抬手饮酒,杯子举到半空中,却停顿下来。 楚风见他面色苍白了一瞬,不免有些担忧:“刘大人是不是喝酒喝得太快了?还是莫要再饮了。” “不是。”刘正平的嗓音暗哑,几声空洞的笑意从喉咙深处发散出来。 他缓缓的放下了酒杯,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很是难看。 “我只是忽然发现,我竟然已经走火入魔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刘正平一声惨笑,指着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楚郎君,我怕是无可救药了。方才那个人,是求我办一些事情的,那事情……与你们文人圈子相关。我之所以把你介绍给他,是因为你就是那圈子里的人。所以,他在听说了之后,也对我办成那件事情更加有信心了。” 刘正平用嘲讽的声音嘲笑着自己:“只是想与你讨论一鸣的事情而已,如今却随手利用了你一番……楚郎君,罢了,你又何必帮我。其实一鸣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大概挽回不得了。” 楚风闻言微怔,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他也不禁在想,刘正平如今面对自己的这样模样——懊恼、痛苦、忏悔、可怜,或许都是装出来的,也未可知。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借助自己的力量重新挽回刘正卿的兄弟之情,以及利用自己如何如何……这些,都是不能排除的可能性。 当然,自己原本也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利用自己其实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单纯是为了这一点,这位刘大人可能最后只能得不偿失了。 至于刘正卿,说实在的,他虽然现在通过了乡试,看起来前途还算光明。但未来府试、殿试层层叠叠,到底能够到达什么样的程度,能否做官,这都是未知的事情了。就算是要投资潜力股,这时候就开始下手,也未免太早了些。 楚风大部分的心思是相信刘正平的忏悔的,而且,他能够做的事情只是牵线搭桥而已,兄弟两个到底能否弥补罅隙,还需要看刘正平的表现,也要看刘正卿的态度了。 “如果刘大人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句。既然一鸣早就因为花石纲的事情,与刘大人您闹得很不愉快。那为何三年前没有提出分家的事情,而是前些日子才说出口呢?”楚风并没有在意刘正平的话语,自顾自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刘正平微微一怔,不明白楚风为何没有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一顿,然后离开。只是他瞬间就想明白了楚风决心帮到底的心思,铁打的汉子,竟然也鼻子一酸,微红了眼眶。 他连忙以手扶额,挡住楚风的视线:“一鸣为家父守孝三年,想来是不想在孝期之内就行这种事情,以免家父伤心罢!” 楚风点了点头,大概能够明白古人的心思。 “我说一句话,刘大人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只是,一鸣兄的性子,想必刘大人是最明白不过的。想要他慢慢接受这些东西,恐怕需要一段不少的时间。”楚风想了想,还是将最坏的结果说了出来,“而且,也未必能够成功。” “这些事情,我自然是都明白的。”刘正平寂寥一笑,“我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楚风思付道:“其实……我想刘大人也应该明白,我这样听来,只觉得一切问题都因‘府事’这个官职而起。恐怕,只要刘大人您在这府事位置上一天,一鸣兄他就不会简单的原谅您罢。” 刘正平一声苦笑:“楚郎君有所不知,我现在是上屋抽梯,想要急流勇退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楚风见他说的绝对,虽然有些不解,但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官府的事情他是不懂的,但想必总有些隐晦不可对人言的东西在其中,刘正平所说的“上屋抽梯”,大概就是这一类的东西了。 满楼红袖招。一时间,不知是什么缘故,整个饮月舫大堂中的客人们,气氛渐渐的攀爬上去,似乎准备迎接什么大场面,纷纷转向了中间舞榭歌台的方向。 二楼的客人也都纷纷走了出来,在天井旁找寻着极佳的位置,对着下面的歌台指指点点着,面上浮现着一层喜色。 小厮们端茶倒水的动作加快了些,似乎是不想在之后打扰到太多人。原本陪客的姑娘们面色各异,不乏有争风吃醋之辈,在客人身边扭捏一番,粉拳轻捶几下,白眼往那空无一人的台面上飞过去。 “琴操姑娘要出来弹琴了。” 刘正平笑了笑,也站起了身,将椅子移到了与楚风平齐的位置上,正对着台面。 “听说那日乡试的饮宴上,楚郎君为琴操姑娘作画,琴操姑娘为楚郎君抚琴。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子佳人,到底是一段佳话。”刘正平笑道。 想起那道空谷幽兰一般的身影,楚风也不禁心中一动,心头涌出几分赞叹来。 随口就可以改诗词韵脚的蕙质兰心,又是那样的妙龄少女,恐怕没有人会不为之赞叹的。 “并没有什么弦歌雅意的佳话,恐怕都是外人的杜撰了。画倒是有画,但也是因为当时主考官大人的吩咐。琴操姑娘倒也有弹琴,但也是因为大人们的吩咐而已,真正也没说上几句话的。”楚风笑着解释,“只是琴操姑娘的风采的确不类凡俗,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不敢多想什么的。” 刘正平见楚风如此,便也不再逗趣与他,当然,这也是因为刘正平现下没有那样的心情了。 热闹到了繁盛处,自是琴操姑娘登台时。 只见琴操姑娘穿着一袭湖蓝色的裙装,面上脂粉轻施,莲步轻移,辗转冲着众人施礼,简简单单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未见到楚风。 有人送上瑶琴,琴操再度一礼,与琴前坐了,转轴拨弦,想了想,一段仿佛吟咏叹息的调子,渐渐揭露出容颜来。 楚风在下面听着琴曲,就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等到琴操用金音玉质般的声音唱出词曲时,楚风更是微微一怔。 “驿路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 楚风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信手抄出来的句子,为何会被她唱出来。 而且,为何这曲音的调子,又这样的耳熟,自己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是听过这个词牌? 仔细想想,自己在这个年代听过的曲子实在有限,不大可能。 再说,这种耳熟的感觉,不单单是对曲乐的熟悉。对于这个嗓音与其中辗转的音势调子,楚风也同样是熟悉的。 只是绞尽脑汁,楚风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何处听过。 场间无人说话,无人敢扫兴。除了琴操姑娘的琴音与歌声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其他的声音。 大家都如痴如醉的听着、看着。男人们思付着,到底用什么样的方法手段才能得到她。姑娘们想着,到底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成为她。 琴操抚琴,咏叹者何。 一曲唱罢,琴操并不多做停留,再度施礼一番,就在众人一派挽留、痛惜的目光中去了。 饮月舫的妈妈出来解释了一下,说是城南有人花重金相请,老主顾了,不好推脱,所以琴操姑娘还需要去赶场,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才好。又每桌送了一壶十里香的琼浆,这才算是略略安定了民心。 “今年中秋再选花魁,恐怕就要落到这位琴操姑娘的头上了。到时候琴操姑娘身价飞涨,也不知最终会便宜了什么人。”刘正平笑着说道,侧头去瞧楚风,却见他一脸深思,不禁笑道,“怎么,看来楚郎君也动心了?” 楚风微微回神,见到刘正平脸上的调笑之意,倒也无甚可隐藏的,点头承认:“这样的姑娘,怕是没有人不会激赏的。刘大人,我问一句,方才琴操姑娘唱的那一首曲子,你可曾听过么?不知是何人所做?” 刘正平闻言一怔,摇头笑道:“楚郎君,我一个粗人,你问我这样的问题,真是太过为难我了。不过不要紧,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上一问。” 说罢,刘正平随手叫来一个小仆,吩咐了几句什么,那小仆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连忙领命去了。 “不必不必!”楚风见他如此兴师动众,连忙道,“要是太过麻烦的话,就不必了,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刘正平挥了挥手,笑道:“不妨事。” 不多时,方才在台面上为大家解释琴操去处的老鸨,这时候带着两个丫鬟款款走了过来。 “刘大人!难得您肯赏脸过来,怎么也不叫两个姑娘,在这里喝清酒呢?” 这老鸨三十多的年纪,并没有后世影视作品中那种媒婆一般的姿态,反而极有风韵,与后世所谓的熟女一比,这才叫做真正的女人味儿了。 她说起话来也没有那种谄媚奉承的姿态,反倒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舒服,尺度拿捏的十分得体,不禁让人赞叹。 “与这位楚郎君谈些事情,无聊的很了,怕姑娘们嫌弃,哪里敢叫。”刘正平笑道。 “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能够服侍您,已经是姑娘们的福气了。”老鸨笑着应了一句,又退后半步打量了楚风两眼,问道,“这位郎君姓楚……莫不是,那位城里闹得满城风雨的楚风楚郎君么?” 楚风站起身来,冲着老鸨拱了拱手:“不敢当,在下楚风。” 老鸨见他起身施礼,不禁愣了愣,又连忙上前请扶了楚风的手,将他轻飘飘的按回椅子上,咯咯笑道:“楚郎君可莫要拘礼,奴家一个卖笑的人,哪里当得起楚郎君的礼数!刘大人特意要请的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原来是您楚郎君。怨不得了!早知刘大人要请的是您,奴家怎么也为您二位寻摸个二楼的好位置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讨巧,一来捧了楚风,二来又暗暗点明了刘正平对楚风的上心,讨巧的卖了个好,可谓是一箭双雕。 “好啊!我就知道你这婆娘没给我露实底,果然,见到人家楚郎君貌似潘安,难不成又动了春心?”刘正平调笑道一句,又对楚风道,“这位妈妈姓秦,琴操姑娘其实算是跟了她一半的姓氏,你唤她秦姐就好。” “秦姐。”楚风闻言点头,唤了一声。 “哎哟!别听刘大人胡闹,我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叫法,楚郎君叫我的名字秦卿也就是了。”老鸨秦卿笑道。 楚风微微一怔:“秦卿?是‘卿生我未生’的卿?” 楚风原本想问的,是这秦卿是否是“秦可卿”的秦卿。话到了嘴边,又想起来这时候的人哪里知道秦可卿是谁,于是便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卿生我未生”。只是话刚刚问出口,楚风就觉得有些不妥了。 秦卿听着也不禁掩嘴失笑,冲着楚风飞了一记似嗔似怒又带着七分风情的白眼,对刘正平道:“好啊!还以为这位楚郎君是多么青涩的少年郎,原来竟是个动辄就会调戏人的。什么‘卿生我未生’,非要妾身接一句‘我生卿已老’么?刘大人您也给评评理,我这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因为自己的年老色衰而叹息呢?” 正文 第八章 多少芳心付流水 “刘大人您也给评评理,我这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因为自己的年老色衰而叹息呢?” 秦卿的一番话,调子里开口便带了三分吴侬软语的婀娜,再加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挑逗,几乎可以让大多数男人无法自持,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即便这一番话的主角并不是刘正平,可是他在一旁听着,也不禁眼睛微微一亮,身体里某一丝脉络活络起来,痒痒的,勾的人难受。 连他这个久在欢场打混的人,都几乎受不住这等挑逗的,更何况是身旁这位楚郎君? 斜了眼睛偷偷去瞧,果然发现楚郎君的面色微微带了些红晕,可有趣的是,这红晕之外竟没有太多的尴尬或是动情的意思。寻常少年郎君,乍一见到秦卿这样的女子,莫说什么言词混乱,就连一下子看呆了、流露出几分丑态之类的,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毕竟秦卿身上的这种美丽,是与寻常的“美丽”不同的,而是一种近似于妖娆的性感了,并不是这个年代普通女子身上能够见到的东西。 少年人恰好在这个懵懂的年纪,乍然见到秦卿身上的这种性感,还能真正淡定的人实在不多。历来在这饮月舫上,在秦卿面前闹出笑话的郎君也是不少的, 越是素日纯情的书生,越容易在秦卿面前流露出一些不可见人的本性来,这倒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刘正平是多少想要看看楚风的反应的,在他看来,这少年他自然是敬佩的,毕竟是公认的丹青妙笔,日后要入画院的人,天资不凡,面容又是这样的俊朗,称之为“天之骄子”恐怕不为过的。 可人性生来总有那么一丝的阴暗面,想要挖掘出别人的不堪来。倒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满足自己的阴暗之类,也是觉得有趣些、好玩些,就如同刘正平看待楚风,几乎是一种逗弄孩子的态度了。 秦卿对待楚风的观感也差不多,看起来就是年轻面皮薄的书生,偶尔逗弄一番,的确是一件十分有趣并且能够展现出自己魅力的事情。这自然是她乐意为之的了。 非要让对方出丑之类,不论是刘正平还是秦卿,到没有这种意思。只当楚风是个半大的孩子,即便偶尔流露出几分面红耳赤、切切诺诺的姿态来,也不会影响楚风的风评的。 他们所想的,就是这样的事情了。 周遭的酒桌上,早已有人注意到了秦卿的出现。她毕竟是这里的妈妈,又是风情万种的姿态,可以说,在饮月舫中还是很有些市场,很能吸引眼球的。 要她真正陪客自然不大可能,但偶尔陪酒,说笑一番,也是一件可以给客人们长面子的事情。 这时候,不少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手握酒杯对这里指指点点的,笑着说一些东西。话语里提到“刘府事”“楚风”之类的人也不少,心里不免有几分好奇的,不知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去,又怎么得了这样大的面子,连秦卿都来打招呼的。 离得近一些的酒桌上,自然看到了楚风微红的面孔,这时不免心领神会,立刻明白这少年是因为何事而脸红的,不免笑了起来。 “早年间谢家的三郎也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才子了,雅意非常,可以头一次见到秦卿秦妈妈的时候,却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哈哈!这事情到现在还是一段‘佳话’。” “你说的这都不算什么。你可知去年有一位北面来的赵郎君,十五六的样子,听说在当地是如何如何的厉害,倍受当地官员激赏的。可是去岁在这里吃花酒,这秦妈妈只是袖手在他脸上轻轻的一抚,那赵郎君立时被勾了三魂六魄,整个人扑上去抱住秦妈妈不肯撒手。最终闹得很是难看,真是有辱斯文了。” “那是北方人没见过大世面,咱们江左的女儿柔情似水,抬眼一瞥就能将人的骨头看化的。不过听说这个楚风也是北人,也不知会不会也流露出几分丑态来。若真是如此,咱们日后倒有事端可以出去显摆了,哈哈!” 众人的闲言碎语传不到楚风的耳中,毕竟距离他近的人,这时候都压低着声音,低声碎碎念叨着。但处在外围的人物便要大胆一些,高声说笑着,等着看一些笑话或者热闹,言语间甚至夹杂了一些污秽的字眼,有些难听了。 层峦躲在旁边厚重帷幕的后面,这时候掀开一个小小的缺口往外瞧,目光触及到楚风那边,不免吐了吐舌头,连忙跑了回去。 “琴姐姐,那楚风怕是要出丑啦!” 层峦绕过柱墙,跑向后台,对正在穿换外装的琴操道。 “琴姑娘,外面的船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走。”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冲着琴操施礼,笑眯眯的很是和气。 “多谢朱管家,奴家吩咐他们一句,这就出发。”琴操笑着道。 “不急,不急。”那管家呵呵笑道,“能够请到琴姑娘就已经我们府上的荣幸了。我家阿郎特意吩咐过,一切都按姑娘的方便来,绝对不敢胡乱催促的。” 琴操轻笑着再度道谢,转身问层峦:“胡闹些什么,没看着要出发了么?嗯?楚风?你说的是那个楚郎君?” “对呀,就是他!”层峦将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都说了,掩了嘴嘻嘻笑道,“也不知咱们妈妈是怎么打算的,竟然出去跟那楚郎君见了一面,说笑了几声。我瞧着那楚郎君的面色泛红呢,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来。” 琴操听到“楚风”两个字,一颗芳心微微轻跳了两下。她的房中还有几幅偷偷求来的字画,她的心里还惦念着那首“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出处……啊!是了!方才自己在台上弹唱的就是那一曲,那楚郎君自然是已经听到了,不知会作何反应呢? 之前在西湖的饮宴上,自己也曾经弹唱过这一曲的。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全然醉倒,恐怕人事不知的,大概并没有什么印象了罢…… “琴姐姐,要不要多看一会儿?”层峦好奇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伸手偷偷的拽了拽琴操的裙角。 “别胡闹了。”琴操轻斥了一句,心里也带着几分浅浅的不舍。她的眸光轻转,落到了旁边笑呵呵等待的朱管家身上,心下微酸,垂了眸子。开口一句话,也不知到底是劝层峦的,还是劝自己的,“要以客人为重呢。” “哦。” 层峦撅起小嘴,百般不乐意的应了一句,却也不敢再做耽搁。 移船相近邀相见的客船早已抛锚停好,只等着琴操移步登船。 月下西湖总无言,多少芳心付流水,一夜波心诉衷肠。 琴操轻轻叹息,抬头,轻笑,抱琴而走:“朱管家,出发罢。” …… …… 而大堂这边,有人等着看戏,有人等着凑趣。 楚风面对着秦卿性感撩拨的问询,心脏轻轻一跳,面色微红。 完全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他毕竟是个正常的男子,而起还是这个年少青春正盛的年纪。 只是,若是说真的立刻就被俘虏,准备做秦卿姑娘的裙下之臣,这一点,恐怕不大可能。 楚风是发育健全的少年,千年之后的日子里,他在网上看过的东西……不算多,不过也绝不算少。 该懂得早就懂了,不该懂的也大概懂了一些。实践倒是没有的,毕竟当时还在读书,虽说现在的女孩子有一部分蛮开放的,但在高中真的就有很严重肢体接触的,据楚风所知,其实并不多。 楚风也处于随波逐流的那大部分人物之中,与女生牵牵手、亲亲脸蛋倒是有过,不过很可惜……那都是幼儿园的事情了。 他嘴上不说,可实际上,自从父母离异之后,书画就成了他的避风港,很多与人交流的事情都被搁置下了。以他的长相模样,再加上搞艺术的标签,女生给递的情书是接过的,只不过被楚风用十分委婉的另外一封信拒绝了。信中表示了一下自己现阶段的主要目标,就是努力的学画、考试之类之类的,其他的事情,目前还不想沾染之类。 那个年代的女生,主动倒是真的,而且与琼瑶剧里那些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孩儿们大相径庭的。被楚风拒绝之后,女孩儿们往往更加喜欢他,觉得他很酷很有腔调之类,对他的选择表示默默的支持,不再打扰他。这不免让楚风有些歉意,却也有些感激了。 只是情感上的事情,楚风尚且没有真正的遇到过,如果遇到了,他恐怕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了。 单若是单纯性感上的事情……抱歉,不得不说,虽然眼前秦卿的一举一动的确撩人,几乎带着媚骨,可若是真的与后世相比较的话,怕是连维多利亚的秘密都不如的,又哪里能够真的震撼到楚风说不出话来? “琴姐,何必逗我,只是随意问一句罢了。”楚风轻笑着,面色随着带了一层涩涩的红晕,行止之间却依旧轻松自在,如同行云流水,“再说,琴姐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华,哪里称得上一个‘老’字呢?” 这句话一出口,连秦卿都不禁微微一怔,忍不住再度打量了楚风两眼,对刘正平笑道:“好歹也跟我透个实底儿,怎么偏说这位楚郎君是个雏儿?我瞧着倒是个情场高手一类的人物了!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哄女人的话来,真是了不得!刘大人您跟妾身好生说道说道,这话,到底是不是您教的?” 正文 第九章 凭却风光事不同 “想要问那首曲子?就是方才琴操姑娘唱的那一首?” 秦卿有些不解,来这个地方的人,附庸风雅的大有人在,可真正把自己叫过来,就是为了问一句词曲来历的,的确并不多见。 看了看楚风的目光,又不似作伪的,秦卿不免纳罕的笑了起来:“怎么说呢,这回二位可难到我了。这妮子素日练习的琴曲极多,按道理来说,大部分我都是听过的,也知道来历。可是这一首,奴家的确未曾听过,应该是新填的。至于是谁填的词……那妮子未曾提过,奴家也不好说了。” 刘正平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凭借着琴操姑娘的词工,这首词或许是琴操姑娘自己填的也未可知。不过,之所以邀了琴姐你来问话,真正的缘由,也只是许久见不到琴姐你,所以借此机会一睹风采而已。” “呸!”秦卿轻啐了一口,斜睨了刘正平一眼,媚态毕现,“这话啊,楚郎君说出来奴家是信的。刘大人您嘴里那甜言蜜语,想要骗谁呢!不过前面那半句倒也不错,若是二位真的好奇,改明儿奴家问问就是了。” “不妨事,只是一时好奇而已,知道与不知道,其实无所谓的。”楚风也笑着说道。 秦卿又说笑了几句,敬了二人一杯酒,随即自顾自的忙去了。 大堂的热闹还在继续着,只是方才想要看好戏的人并没有看到,不免觉得这边的事情太过无趣,连点高、潮都没有,便浅浅淡淡的搁置下去了,太过无聊。 有些好奇的人聚过来,问了问方才对话的内容。刘正平浅浅的提了几句,只说是有关琴操姑娘那首唱词的,其他的事情自然不会多说。 “那样好的词句,又未听琴操姑娘说是何人所填,想必是她自己所写无疑了。” “到底是闻名杭州城的才女,‘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这样绝美的词章,连读出来都觉得有香气在口齿间萦绕的,真是好词,好词啊!” 楚风在一旁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微微一笑。 他并没有什么跑出来承认自己是作者的意思,原本也不是自己写的词,若是能够放到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身上,倒也是一件好事了。 事情在大家的讨论之间渐渐散去,这一曲《卜算子·驿外断桥边》是琴操亲自填词的说法,也越来越深入人心,被大家肯定的认知下来。 这一场纷繁的热闹中心,终于从楚风的身上移开,也不禁让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楚郎君多多担待,原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商谈的,只是临时起意,许多清净地竟也寻不见位置了。”刘正平冲着楚风拱手。 “不妨事,我没来过这种地方,过来开开眼界也觉得很好。”楚风笑道。 “楚郎君没来过?”刘正平微微一怔,有些不敢相信。没有见过秦卿那样的女人,怎么还可能在那样的挑逗下不为所动呢?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感到稀奇的事情了,难不成这个世界上当真有柳下惠那样的人么? 楚风微微一笑,道:“一鸣的事情,这一次我也算是从头到尾的了解过了,许多事情恐怕要缓缓的谋求,刘大人恐怕要下一番功夫的。不过楚风自然是会尽力相帮,这一点,刘大人可以放心。倒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在下想要问上一句。可能会惹得刘大人失笑的,还望大人不吝赐教才好。” “楚郎君尽管发问,刘正平自当知无不言!”刘正平豪爽道。 楚风点了点头,正色道:“是有关救灾的问题,我又一些想法,不知道能不能真正用于实践……” “救灾?”刘正平闻言微微一怔,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随意笑道,“楚郎君还真是忧国忧民。” 这话语里多少是有了些讶异、不解,甚至隐约轻视的味道在的,楚风哪里听不出来。 但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的。古人讲究的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这种事情,这个年代的文人或许会说一说,互相讨论、感慨一番,但真正这样做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其实后世大抵也是如此了,虽然有很多标语不停的重复着“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这样的调子,但真正出手做出行动的人,并不多见。 只是在后世来说,毕竟是拥有这样一些组织的。涓涓细流不成沧海,但汇聚起来,也终究会蕴含出几分力量来。这就是后世的信仰与幸福了。 虽然刘正平并不将楚风的话当做一回事,但楚风依旧大概将自己这几日想到的一些东西仔细说了。 他说的专心,偶尔用手指蘸一些酒水,在桌子上画一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刘正平的表情,从最开始的好笑、轻视,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以至于惊讶、不解,到得最终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大概就是这些了。”楚风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纸上谈兵的东西,真正要是实践起来,肯定会有些问题的。只是这样大致的想法,若是太过荒谬的话,刘大人就当做是笑话,一笑置之罢。” 刘正平的面色有些纠结,这时候看了看楚风,又看了看桌面上逐渐干涸下去的水痕,竟然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楚风见状涩笑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太过天真了?我想也是,这些东西都只是一个很粗浅的想法,想到应该是很容易的。这么多的前贤官员,必定都想得到的,之所以没有这样实施下去,肯定是因为有现实的阻力。我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刘大人不要见笑才好。” “不不不!楚郎君切莫误会,不是这个意思!”刘正平连忙按住了楚风的手,踟蹰道,“怎么说呢,我只是有点……震惊。楚郎君这些想法,是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我也不知道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做出来,可若是真的做出来的话,不仅仅是对于灾民,对于杭州城内的每一位百姓,恐怕都是有利的。往年间因为不堪灾民侵扰,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其实并不少见。毕竟大家都要生活,灾民涌进城的话,治安是一定会下降的。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会成为亡命徒……罢!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了,如果楚郎君的这些想法真的能够奏效的话,不论对于谁来说,都一定是好事的。” 刘正平哪里还敢轻视楚风,仔细的想了想,点头道:“这样,楚郎君将这些事情组织一下,写出个章程来。明日我派人去府上取,然后送到知州大人那里,让大人评判一番。楚郎君你看如何?” 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别人的肯定,楚风自然是欣喜的,但他依旧十分冷静,盘算了一番,道:“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由刘大人自行提出比较好。” “怎么说?”刘正平满脸不解。 楚风笑道:“我楚风毕竟是一介书生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连书生都算不上,书也没读过几天,只是一个画画的,因为庞杂的事情稍微有几分名声而已。我这样的人,竟然想要在救灾的问题上抒发见解,说实话,即便是我自己听着,也觉得太过猖狂了。但刘大人就不同了,您毕竟是知州府的府事,这些事情原本就在职责之内的,而且多年来在救灾上累计的经验也多,您想出来的办法,别人也自然会十分用心倾听、认可的。您说对不对?” 刘正平紧皱着眉头:“楚郎君的意思是,如果是你写出来的章程,即便我递上去了,知州大人也可能会一笑置之,并不翻看?” “是这个道理。”楚风笑着点头,“但若是刘大人当面提出的建议,效果自然不同。” “可是……”刘正平有些犹豫,“要是这样一来,原本应该是楚郎君的功劳,岂不是就莫名其妙的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刘正平何德何能,哪里能够承担得起?是了!等到了灾情平定下来,我再告诉大家,这些招数都是楚郎君您想出来指点我的!到时候功劳还是楚郎君您的!” “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哪里敢居功。”楚风笑着摇头。后面还有半句话,楚风没有说出口:即便到时候真的成了事,又哪里有人会在意是谁出的主意呢?到头来不过都是知州、通判两位大人的政绩而已,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刘正平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这些话虽然出自真心,但难免有些场面的味道。 再次与楚风细细探讨了一番其中的种种细节,刘正平思付着自己应该如何对知州大人讲解,缓缓的理顺着其中的逻辑。 越是往深处想,刘正平便越是觉得惊心动魄。 他不断的打量着楚风,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寻常,甚至显得青涩的少年,为何能够想出这样多的东西来,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当然,刘正平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楚风来说,是真正的拿来主义。不过是后世救灾的一些基本路数,楚风看来的、听来的一些东西,只是针对着如今的情形大概筛选了一番,再说与他刘正平知晓罢了。 至于事成之后,这一份功勋到底会记在谁的头上,说实话,楚风的确是不大在意的。 他只是有些看不得眼前这样的景象,虽然没有到达路有饿殍的情状,可太多流离失所的人在眼前,买卖儿女的惨状之类,是楚风作为一个现代的灵魂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 他想要做点什么,但楚风也明白,以自己的能力,他能够做的事情实在少得可怜。 提供一丁点的想法和见解给其他人,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饮月舫里,太多的人在大把大把的挥洒银钱,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玩笑之间就可以随意抛洒的东西,对于灾民们来说,可能就是一份可以救活全家人性命的钱财。 富足的差异永远是存在的,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利用人们内心当中,存在的那一份善意。 正文 第十章 孤江垂钓愿者何 之后的几日,短短几个昼夜里,杭州城中的雨水还在继续,官府赈灾的行动依循着旧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有当事人知晓,很多事情正在慢慢的渗透、试探着。 变化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了天地民生的东西,为官者多加思虑一番、左右衡量片刻,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这个年代的官员,私心必然是有的,但也毕竟是活在北宋这种政治还算清明的环境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类的宏愿,其实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是有一些的。 父母官父母官,国人将官员当做父母,而不是西方政权那种民众的对立面。这样的一点区别,也正是东西方政治差异的基础了。 “这事情的确有几分道理,但是不能着急行事,且徐徐图之,看一看效果如何。”这是刘正平说明事情之后,知州大人训导的一番话:“你且先去几家大户那里问一问意见。已经正在佘粥的人家倒也不必了,他们怕是看不上这个。只管问那些中等富庶的人家,问一问口风,回来禀我。” 刘正平当即应下,自去摆酒席请人往来,琐事繁重…… 而楚风这边,倒也依旧轻松自在。这些事情他只提出一个想法,到底应该如何安排、开展,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对于楚风来说,那都是太过复杂的事情了。他没有那个策划执行的本事,只能随口说一些可能实现的法子而已。这也算是从他的角度来尽一份心力了。 沿街见到灾民时,依旧施舍一些钱财。 说到底,楚风自己一个人能够做的事情,的确不多。 刘正平那边已经说得明白,其间再有一些想不明白的细节环节,他便会来到楚风这里,在于他细细的讨教。 其实楚风对这类事情的很多细节也是所知寥寥,大概能够勾画出整个事情对外呈现出的表象而已,其中细节如何如何,便只能凭借着想象和逻辑来推断了。好在刘正平也可以通过他多年做府事的经验来参详一二,这样研究下来,还真被他们两个弄出一个大概的体系来,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 “听闻楚郎君过几日便要雇船北上,这些事情怕是不能再问到了,所以这几日多加叨扰些,还希望楚郎君莫要介意才好。” 说到这里,刘正平微微叹息:“楚郎君离别当日,我就不去了。一鸣那小子一定会去的,若是我再去了,难免与他弄出不好的气氛来,反倒置你这个主人于不安之境了。” 楚风连忙相劝,说偶尔的见面可能是他们兄弟二人关系缓解的好途径。可惜刘正平已经打定了主意,自问了解这个弟弟的性情,终究还是作罢了。 刘正平拿了些赠别礼聊表心意,又对楚风道:“楚郎君的这些想法,我一定会尽力去推行的。到得汴梁城之后,楚郎君莫要忘了给我来信,到时候我知道了地址,也好将事情的结果书信寄去,好叫楚郎君知晓。” 楚风自然笑着应下。 “楚郎君和阿郎一般,都是心善之人。”老张也是遭灾流落的,这时候不免触景生情,深深一声叹息,“这天下苦难的人太多,全帮是帮不过来的。楚郎君也莫要太过忧伤了。” 楚风与刘正平所商谈的内容,老张大抵能够听懂一部分,但也的确算不得多。可都是一些为了赈灾的考量,对灾民是有利的。这一点,他倒也听得清明。于是,连木讷的老张也终究忍不住开口,劝慰几句。 楚风笑着谢过。 的确,事情就是如此,能做一些实事便做一些,如果不能,只是空想,到底是无用的。 回神画了李良辰姑娘要的画,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但楚风依旧用心的画了,而后撑伞送到了李氏书画行中。 李氏书画行的生意也正清淡着,却没有像范氏那边似的修整库存,反而遣散了大部分的小厮知客,只留五六个应付店里的事情。 楚风来到这里的时候,李良骥正弄了一方椅子坐在大堂中央,翘着二郎腿喝茶。 四下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被他这样往中间一座,倒显出几分空落落来。 “哎哟,楚兄怎么得空来了这里?” 见到楚风,李良骥也不起身,只懒洋洋抬了眸子一扬下巴,算是打了声招呼。 楚风四下看了看略显冷寂的书画行,仔细问了那些小厮知客的去处。 李良骥啜了一口热茶,滋溜溜的,声音倒是不小,几乎在整个大堂里闹出回声来。他也不着急回答楚风的问题,半晌方道:“那些家伙大部分都是乡下出身,这时候即便在店里呆着,也是对家心心念念,生怕家中也遭此水患之类之类的。生意也做不好,三心二意的。我瞧着难受,就将他们全都打发了,让他们水患退后再滚回来。” 楚风闻言微怔,旋即笑道:“李兄这是在做善事啊,怎么如此说法,倒像是你这个东家生性凉薄一般。” “谁会做什么善事。”李良骥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对楚风这种**很明显的嗤之以鼻,“那些人都是培养出来的成手,书画行培养出来一个不容易,哪能说放手就放手的?在这里闲着还碍老子的眼,哪来哪去的滚蛋才是正途。” 李良骥就是这样傲娇的个性了。楚风这样想着,微微一笑。 “这是另姐托付下来的画作,我连夜画了,也不知李姑娘她能否看得上眼。”楚风打开画夹,将一方盈尺的小品递给了李良骥。 李良骥闻言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惊骇道:“我姐姐托你作画?” “是。”楚风摸了摸鼻子,打心底里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托付到我这里来,我自己内心也多少有些惶恐。我这点功底,实在不敢在高手面前显摆。不过既然是李姑娘邀约,我也就硬着头皮画了。要是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望李姑娘不要在意才好。” “哦——哦。”李良骥明显是猜到了李良辰的用意,这时候略显尴尬的应了,支吾两句,道了声谢。 待得楚风离开,李良骥立马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抓着那幅楚风的山水小品,冲进了内院李良辰的屋子里。 “我说大姐,你这是又起什么幺蛾子?怎么要楚风那小子作画,不会是要……” 话说到一半,李良骥便发现李良辰的面色微寒,看起来心情并不是太好,于是连忙止住了这质问的架势,停顿了一下,清清嗓子,嘿嘿赔笑道:“那个,阿姐,你让楚风那小子画的山水,他亲自给拿过来了。” 李良辰似乎在调弄一些颜色,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看他。 李良骥摸了摸鼻子,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将那幅画放了过去。 然后退后一步,想要开口问话,却又有些胆怯的样子。 外面雨声簌簌潇潇,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进李良辰的房间里,这并不起眼的雨声便会变得分外清明。 “每年一到梅雨季,这朱砂都不够红,做旧也弄不出应有的样子来。”李良辰眉峰微蹙,随手将那调制颜料的玉条搁置了,不慌不忙,扭头去看楚风的画作。 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李良辰的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这人的笔力,比春日的时候要精进很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画出来的东西气度从容,即便是画小品,也颇有些大格局的味道。年轻有为,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李良骥在一旁听着,心里泛出几分不是滋味来,却也依旧赔笑道:“嘿嘿,我说阿姐,你要那楚风作画,总不会是……不会是想要……” 李良辰淡淡道:“我要临仿的那一幅《孤江垂钓图》,远山的那一抹烟云总是画不好。原本抱着碰一碰运气的打算,没想到,这个楚风的技艺果然在短时间内精进了很多,这一幅小品是可以用的。” 李家做临仿,自有家传的许多高妙技艺。除了最基本的仿制、做旧之外,适当不漏痕迹的拼接,也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一般来说,十分突兀的拼接往往会打破整幅画作的连续性,除非是高手,否则不敢轻易使用的。 李良辰是艺高人胆大,再者,她自觉楚风的烟云的确要比自己画的好,不用可惜。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对待自己十分严苛的完美主义者,为了一幅书画不眠不休七八日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尤其若是遇到了精品,便更加上心了。 李良骥虽然在临仿的技艺上与家姐相去甚远,但该懂的东西总是懂得。这时候听着自家姐姐浅浅淡淡的话,眼皮就开始突突的跳个不停。 干笑了两声,李良骥不无担忧的道:“阿姐,这样真的好么?那楚风到底是不是咱们门第里的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如果是的话,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做临仿的,互相给点小恩小惠,技艺上来往补足一番也是好事。可如果不是的话……那楚风若是知道了真相,知道咱们用他的画做拼接临仿,怕是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 李良辰并不怎么担忧,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回头再度拿起玉条,磨调起朱砂的颜色来:“那楚风,不是过些日子就要进京考画院了么?既然离开了杭州城,咱们的画作即便卖出去了,他几年之内也是看不到的。即使几年之后那样凑巧的被他瞧见,想必他也已经忘了,有什么可担忧的?” 李良骥急道:“他是要去考画院不假,可是,就以他的本事,万一没考上,再回杭州来的话。” “画院不是秋日才会考试么?”李良辰淡淡的问。 “话是没错,可即便这样算下来,这一来一回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难保他撞不见!。” 李良辰持笔沾了一点朱砂,在绢帛上浅浅的试了一下,这朱砂的颜色,总算是满意了些。她将笔重新挂回笔架,头也不抬:“那不就得了。待到秋日,他必定会考上的。” “啧,就凭他?”李良骥哪里会相信,嗤笑一声。 李良辰回过头来,极为浅淡的看了他一眼。 李良骥吓的打了个激灵。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那幅画?”李良辰冲着刚刚送来的小品轻扬了下巴,“你身为李家的东家,就算是不能真的自己做出一些东西来,该有的眼光还是要有的。你仔细去看那幅画的笔力,再想想之前水墨会上那一幅《西湖烟雨图》的笔力,二者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得不承认,程源先生的技法着实高妙,而这个楚风的天资也实在让人欣羡。只要他按照这种成长方式继续下去……不,也不必,大概维持个六七成即可。到得秋闱之日,他必定会考入画院的。” 李良骥闻言,干咽了一口吐沫,试探着发问:“有那么确定?” 李良辰冷冷一笑,挥袖猎猎生风:“听闻画院考试的最终裁决,是当今圣上。若是圣上连楚风的画好在何处都看不出的话,他也妄称什么风、流天子了。” 这可是一句大不敬的话,李良骥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劝住,作揖不迭:“我的好姐姐,您可看在咱们李家就剩我一棵独苗的份儿上,小心些说话罢!” 李良辰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发髻有些散乱了,索性抽出发簪,任由三千青丝泄下,而后再度抬手,重新简简单单的一簪盘起。动作行云流水,清雅风质。 “你既然知道事关宗族,就莫要再在那烟花巷子里厮混。我以立誓终身不嫁,李家的血脉自然要靠你来延绵。我看,那范家的娘子就是很好的,你若是害羞,改明儿我就替你去找媒人来问亲。若是想要纳妾,琴操妹妹也是极佳的人选。当然,以琴操的才华和相貌,未必肯下嫁与你的……” 正文 第十一章 冷雨入怀化狂狷 “楚郎君,不着急的。这是咱们自己雇佣的船,要是实在不行,明日再走也不迟的。” 转眼便是相约之期,雨水仍是簌簌的下落,只是这一日来说,似乎已经比寻常小了许多。 水面上蒸腾出一层薄薄的烟气来,随风飘忽灵动,宛若仙尘。 所谓烟笼寒水,大抵如此了。 范秋白站在船舷旁,面含笑意的看着岸上的楚风。 飞白在后面为她撑着伞,大概是觉得等人这种事情太过无趣,于是偷偷的伸手去接伞骨偶尔垂下来的雨滴,偶尔嬉笑起来。 楚风心下有些愧疚,不误担忧的道:“范娘子还是先行回船舱吧,莫要淋湿了身子,再惹出病症来。” “一点小雨而已,不妨事的。”范秋白浅浅的笑,眼睛弯成月牙,显出几分少女的灵动与俏皮来,“再说,主人迎接客人乃是常理,难道还能让客人独自登船么?” 文端先生与老张早就已经进了船舱,如今正在等的,正是程源先生了。 早些时日,文端先生亲自与楚风同去了程源的住处,二位年龄身份相仿的人闭起房门谈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文端先生用了什么样的纵横捭阖之术,竟然真的将程源先生说通了,答应与大家一起乘舟北上。 只是如今到了相约之日,约定好的午时已经过了,渡口旁却依旧不见程源先生的身影。 楚风心里不禁有些打鼓,心想莫不是程源先生一时间反悔了,真的准备不来? “程源先生的性情虽然古怪些,但说好的事情应该不会置之不理的。楚兄,要不咱们两个先往前迎一迎,范娘子也且先回去,一会儿快到了我再早些过来通知,范娘子再来迎客不迟。”在一旁送行的刘正卿道。 “这样也是个好主意。范娘子,你看呢?”楚风转身问范秋白。 范秋白看着楚风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心脏就是噗通一跳,连忙低了头,两颊生出一抹红晕来:“好,那就偏劳刘郎君了。” “哈哈!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哪有什么偏劳不偏劳的说法。”刘正卿哈哈一笑,随意的挥了挥手。 范秋白敛了一礼,带着飞白一同退回船舱,依依不舍的看着楚风离去的方向。 飞白见状,扑哧就是一笑,嘻嘻道:“我说小娘子啊,咱们是与楚郎君同行的,那刘郎君才是送别的人。刘郎君都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呢,如今不过是暂别,怕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就要相见的,娘子你怎么反倒显出几分不舍来!” 范秋白闻言,脸上就像是火烧云一般,腾地一声红了一大片。 左右见四下无人了,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捏飞白的小脸蛋,娇叱道:“好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的笑话都敢说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少女的心绪就如同柳絮一般,在这样绵延不绝的烟雨里,缱绻着飞向远方。 而到了楚风那里,心里的怅然是确确实实的,无法作伪,也无法抹去。 小时候读“多情自古伤离别”,读“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的时候,楚风总觉得有几分矫揉造作了。不过是离别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日后自然还会相见的,为何要生出这样酒入愁肠的情感来? “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这样的情绪,在千年之后的时代中,是一种无人能够体会的感情了。 毕竟科技手段在那里,电话、网络、视频、聊天工具,太多太多的东西将时空都破碎了。“坐地日行八万里”都不再是想想的世界里,想要体会这种离别的感触,实在是一件纸上谈兵的事情。 很多事情,大抵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辨别出其中的无奈与叹息缘何而起,又缘何而延绵不绝着。 “此去汴京,怕是要经年不见了。楚兄,我想你这次去考画院,应该是探囊取物的。即便真的遇到什么琐事,一考不成,倒也不要紧。回江南来也好,在汴京住下也罢,我也是早晚要过去的,到时候自然去找你。”刘正卿笑道,“若是那时候你飞黄腾达,莫要忘了我这个老朋友才好。哈哈!苟富贵,勿相忘。” 楚风撑伞与刘正卿并肩而行,微笑道:“富贵怕是不能的。若是真的入了画院,为人没准儿更加痴一些,刘兄莫要嫌弃才好。” 刘正卿朗笑道:“晋人有顾恺之痴绝以明世,我若是有一位可以与之比肩的朋友,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哪里敢和先贤比肩?”楚风一惊,连忙摆手,“刘兄这是亵渎圣贤,此风不可长!” “哈哈!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却了那么一股子少年英豪的狂气!也罢,听闻汴京内外多‘斗鸡走狗轻薄儿’,你若是没事儿学一学,倒也是你的好处了!” 楚风摇头而笑:“刘兄何必笑我。以你的才学,府试也不过是寻常小事,定然能够通过的。到时候殿试论英豪,我在汴梁等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刘正卿眼睛一亮,伸手在楚风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一文一丹青,纵横汴梁城!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哈哈!此事当浮一大白,可惜无酒可饮,惜哉!惜哉!” 渡口旁,并非东西二市,一时想要买酒是不可能的。 楚风环顾四周,微微一笑:“饮酒放歌,倒也不是完全不肯能的事情。只是这酒水,未免浅白了些,不知道刘兄肯不肯屈尊饮尽。” 说罢,走到一处角落的屋檐下,与一个落魄的乞丐说了两句什么。 那乞丐用十分不解的眼神看了楚风一眼,将空碗递了过去。 楚风道谢接过,端着口沿睚眦参差的陶土碗,笑着走向刘正卿。 面对着刘正卿疑惑的眼神,楚风笑着将那陶土碗伸出伞外,满满的接了一碗雨水,端到面前,笑道:“以雨代酒,不知刘兄肯不肯饮?” 说罢,举碗扬手饮尽。冷雨入怀,痛快淋漓。 刘正卿一愣过后便是大喜,也不顾街边众人的目光,仰天大笑一番。又在周遭路人看狂人的神色里,与楚风一样,接了一碗冷雨,仰首饮尽,一滴不留。 “冷雨入胸。日后,这满天满地的雨水便是胸中豪情。刘兄,天地入怀,可狂狷否?”楚风笑道。 刘正卿闻言,只觉得胸中豪情激荡,万千言语,终究只化作锤在楚风肩头的一拳。又骂道:“个死小子,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怎么偏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硬生生的要把我比下去么?真是太气人了!可恶!” 楚风也笑,又道:“我在嫂子那里留了点银钱……你放心,不是给你的,只是寄存在你那里。我若是考不上画院,总不好拿着钱财跑来跑去吧,那样也不安全。放到你那里,你帮我保管着。你自己若是一时手头周转不开,拿着周转也方便……哈哈,放心吧。这回都是我字画送出去的润笔钱,没有刘府事的。” 提到刘正平,刘正卿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楚风微微叹息,道:“我之前与刘府事在饮月舫吃酒的事情,你朋友那样多,自然是早就知道的。你也未曾问过我,我便知道你与刘府事的芥蒂之深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其实我一个外人,的确不方便过问。但我总多少说一句,我这一来一往的接触下来,那刘府事的确是有悔改之心的。” 刘正卿眉头紧皱,半晌开口:“你我兄弟分别,何必提他。” 楚风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闻言微微一笑,便也罢了。 恰好这时远远的瞧见一辆马车,掀开层层雨帘越走越近,那坐在车辕上的,果然是小六子无疑。 正文 第十二章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楚郎君,程源先生让我那两幅画去给他瞧。我一时不知应该择哪一个,你快帮我挑一挑罢。” 横舟北上,一路烟涛,除却刚出杭州城时遇上风雨,稍微经历了些波涛之外,余下的路程倒也十分平静。 乘舟而上到汴梁城,走的是隋朝就已经建设好的京杭大运河,准备到达徐州后再转陆路,这样不单速度快一些,而且还免去不少颠簸。 范秋白的身子,最怕的恐怕就是颠簸。这些考虑,自然是家中早已为她做好的。 这些年来,她每年都要走一个来回,对于沿途的种种倒是已经熟悉。早在离开之前,范秋白便特意为楚风写了一个手札,注明了路途上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以及不需要携带、沿途就可以买到的种种,品类十分详尽,也让楚风准备起来得心应手了。不得不说,少女的细心,是男儿永远都比不上的。 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在这个年代里,沿运河而上对于楚风来说,着实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 这个年代,蒸汽机还没有发明,船的运行基本依靠风力和人力。只是运河毕竟不同于海洋,风力虽然有,但是不多,所以他们所乘的这一艘,时不时也要靠纤夫拖拽的。 楚风在甲板上看着,总觉得有些不舒服。毕竟千年之后那个年代,出这样重体力的人虽然不至于没有,但双眼是很难直接见到的,更何况是为了自己在奔波。他们在船下流血流汗,自己在船上潇洒品茶,这种感觉,楚风一时间不大能够适应,心里的愧疚是一直有的,很难挥散开去。 “楚郎君是没怎么走过水路吧。其实也不必太过介怀,他们这些纤夫,要不是家里实在没有口粮食吃的话,也不会来做这样的事情了。辛苦是辛苦些,但是赚的不少,也算是一种弥补了。要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份工钱都弄不到,怕是全家都要跟着饿肚子的。”船老大对楚风笑道。 楚风听了,微微点头。心里不由得抱憾,要是自己懂一些相关技术的话,或许能够发明点什么东西出来,稍微帮助一下这些人才好。可惜自己除了书画之外,会的东西实在少的可怜,技术能人是做不成了,发明创造之类实在不大现实。 只是看着那纤夫发了一会儿呆,楚风不由想起了后世那幅著名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心里不禁一动,有些技痒,回房执笔调弄起来。 油画的确是许久不曾画了,原本也只是为了考试才学的,并不怎么喜欢。但楚风也不得不承认,西方在油画光影上的韵味,的确是东方画作比拟不了的。 其实后世艺术学院的考试也是好笑,哪怕考的是中国画专业,考试的科目却也脱离不了油彩。连考试科目都盲目的西化,也难怪国画日渐衰微了。 若是真正从喜爱的角度来论断,对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种现实主义画派,楚风称不上特别的喜欢。他偏爱印象画派那种明亮的光影,虽然那种明亮下总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但是在楚风看来,那才是真正的韵味了。 相比而言,现实主义画派的东西往往太过沉重,尤其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一幅,仿佛一个天大的重量沉沉的压抑在胸口似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只是忽然想起了,又太长时间没有画过油画,所以不免有些手痒。楚风钻回自己的小船舱,闭起房门,调弄出一些颜色来,想了想,挑了一根近似于油画笔短狼毫,凑合着在绢布上做起画来。 范秋白敲门而入的时候,楚风正在偷偷摸摸的作画。 “咦?楚郎君正在作画么?可以让我旁观么?”范秋白眼睛亮亮的,诚恳的样子,很难让人拒绝,“楚郎君再画的是什么?看起来有些奇怪呢。” “呃……”楚风只刚刚用短狼毫打了下草稿,这时候看范秋白进来,就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了一般,微微有些尴尬。 “哦,不能看的么?真是抱歉啦,我这就出去。”范秋白看楚风面色微变,以为是楚风不喜欢作画时有人旁观,这时候便连忙起身,微红着脸,垂眸往外走。 “也不是,”楚风连忙起身,追上两步,迟疑道,“我要画的东西……怎么说呢,可能有些奇怪。范娘子不要笑我才好。” 范秋白的表情立刻活络起来,面颊泛起桃色的粉嫩,抬起头来用明亮的双眸与楚风对视着:“楚郎君的画技那样厉害,怎么可能会笑你呢!我只怕你不让我登堂入室!” 楚风被这双眸子看的心突突跳,略微慌乱的回身,偷偷的深吸了一口气,才微笑道:“好吧,不过我画出来的东西可能奇怪一些,莫要跟老师说了。我怕老师看到之后要揍我的。” “哪有那样吓人?”范秋白咯咯的笑,“我看程源先生的脾气很好啊,总是笑眯眯的,根本没有你和三哥说的那样吓人。” 楚风笑道:“老师是对女子和善,对男人凶悍。尤其是对待我这种弟子,一旦哪里做的不好了,是当真劈头盖脸的骂,半点情面都不留的。” 范秋白掩嘴轻笑,身子因为笑声而轻轻的抖动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晨露落在了一枝娇嫩的花枝上,惹得花枝轻颤一般。周身仿佛带着一层薄薄的光晕一般,煞是动人。 楚风微微怔了一下,又匆忙回神,重新落笔。 笔墨落在绢帛上发出十分细小几近于无的声音,楚风能够感受到范秋白在身后的吐气如兰,那种微微的热度和气息,在他的右耳旁轻轻的回转着,仿若轻灵。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周身,不是熏香,也不是胭脂气,只是少女身上淡淡的美好的气息,如若水面上烟气的缱绻,时不时撩动着楚风的心弦。 正文 第十三章 灯火昏黄中的暗谋 “这样的画法好奇怪啊,从来没有见过呢。” “嗯,是我家乡的一种画法,与正常的笔墨用法都不大相同的。”楚风看了看手中的笔,“笔要是再扁平一些就好了,这样画出来的效果不是特别好。等我画完这一幅自己做一个吧,这个是狼毫,但是我们家乡的那种画笔,大部分用的是猪鬃。” “猪鬃?”范秋白用吃惊的眼神看着他,“猪鬃多硬啊,线条的飘逸感岂不是没有了?” “是,所以这种画,追求的不是线条,而是光影和几何的变化。你看,这里的用笔之类都是很不相同的。”楚风寥寥数笔勾画出一张面孔来,又细细的打磨起那面庞的阴影来。 范秋白赞叹道:“真是太像了,感觉整个人都要从画面中活过来了似的。正统画法做山水亭台也有类似的效果,远山近水的笔法,可是在这样的小尺度上,一张人脸都能画出凹凸来,真是很神奇的笔法呢!” 楚风笑道:“我随意画,你别往外乱说。否则老师恐怕不会轻饶我。” “我觉得不会啊,这种画法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程源先生那样开明的人,应该会十分惊喜,汲取其中的长处罢!”范秋白道。 楚风轻笑:“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可以给老师看,不过这一幅就算了罢。笔不对,油彩也不对劲儿,画出来的东西差了不少,很多东西体现不出来。嗯,我也好久不画这一类的东西了,待我画完这一幅后仔细的想一想,很多硬件上的东西,应该如何处理,拿什么东西代替……” 范秋白在一旁听着,不是很能听懂,却依旧十分认真。 楚风作画,她便在一旁静静看。一时看画,一时看人,心里美滋滋的,一种不曾有过的愉悦感萦绕在心头,恨不得这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永远都不要流走就好了。 忽然意识到这种眷恋感的来由为何,范秋白的双颊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仿佛灼眼似的,她几乎不敢去看楚风,只趁着对方不注意,偷偷的、偷偷的抬起眸子,惊慌的撇上一眼,而后,一种喜悦的情愫便如同水波一般,在心中的池塘里一圈圈的荡漾开去,化作层层涟漪。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蓑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楚风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自然不能完全按照原原本本的模样来画。一来是他记不住,二来,那上面不乏金发碧眼的人物,要是真的画出来,恐怕要被周遭之人认作鬼神了。 原本就是试水之作,他大概画了一个盈尺的小品,略略画了五六个纤夫,细细勾勒下来,也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 长途旅行之间,最重要的不外乎打发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会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悠长,所以找一些事情来做,便成了头等大事。 文端先生与程源先生毕竟年纪相仿,在书画、纂刻上又分别有造诣的,这时候早就凑到了一起聊天、闲话。而楚风这一边,自然与范秋白凑到了一处赏玩。 只是毕竟男女有别,不可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每一次二人之间往来,少说周遭也有两三双眼睛盯着,一些真正利害的话是无法说的,一些不该有的举动,自然也不可能做出来。 但说实话,二人之间牵扯着的那一丝淡淡情愫,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反而加深出一种迷幻一般的美感来。压抑着的挣扎,偶尔迸发出的悸动,这种含蓄的美妙,倒像是刹那芳华般的美感,愈发深沉,也愈发令人窒息了。 “等我弄出猪鬃笔和油彩来,再为范娘子画一幅佳作吧,这一幅实在不堪入目了些。”画罢,楚风笑道,“方才听范娘子说,似乎要我帮什么忙的?” “啊!对了!你若是不说,我差点忘到脑后去。”范秋白笑道,“程源先生答应帮我看看画作,指点一二。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拿那幅画作给他看呢,你们都将程源先生说的那样吓人,我怕先生他批评我呢!” 楚风闻言微笑:“范娘子的画作都是很好的,无须担忧。” …… …… 船上的日子就像是船下的流水,流淌而过,悄无声息。 范秋白在路经苏州的时候,特地叫船夫停泊一日,派人去寻了猪鬃,又同楚风一道,去苏州城的市集中买了些丹青料子。 楚风虽然并没有真正制作过油画颜料,但毕竟是使用过的,凭借着自己的熟悉,去向酒肆茶楼里买了些猪油回来。 范秋白十分不解,好奇的发问那猪油的用途,楚风只笑着说“日后便知”。 两位老先生不爱走远路,便雇了一艘小乌篷船,在苏州城内稍稍转了转。 回来的时候倒也撞见了楚风范秋白二人,大包小包的往回拿东西,只以为是这两个少年人随手贪玩,并未多问,反而“为老不尊”的调侃两句,闹得范秋白面色绯红,连忙躲到船舱里去了。 课业是一直没有丢下的,尤其是丹青和书法的笔力、技法,楚风在船上没有一日的停歇。虽然偶尔遇到风浪时不能落笔,却也不打扰他研究前人章法。 这一点上还要感谢范家。 即便范秋白不南下北上的走动,范家的书画行也是要搜罗一些江南的东西,运送到汴梁城的。 南货北卖,北货南卖,这原本就是生意场上十分常见的法则,即便是书画也同样如此。 北方人喜爱江左的精致委婉,南方人偏爱北方的寥廓大气,这正是物以稀为贵了。 范家雇舟北上,自然带了些许的书画同行。一路上,因为范秋白的关系,楚风倒也沾了不少光,各类名家书画予取予求,品玩不尽。 听范秋白说,这船家也是范家的老熟人了,这几年往来都是依凭着这位船老大,所以路上照顾的倒也周到贴心,即便路途遥远,也没有什么难耐的味道。 “老大,这一票干不干?” 这夜夜半时分,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安歇。 船工看着船舱的灯火逐一熄灭,便凑到船老大身侧,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船老大的目光在幽暗的灯火里忽明忽暗着,将嘴里一直嚼着的杨柳枝吐了出去:“不急。这事情要慢慢来。” 正文 第十四章 日出·印象 楚风最喜欢的印象派画作,其实是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 他最初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做“风和日丽”。 不是小学课本里对这简单成语的简单解释,而是一种干净澄澈到几乎炫目,春风仿佛透过画作迎面吹来的温暖。 流水一般的光晕,拂面的清风。看着那幅画,几乎能够听到草木被风吹动起来的簌簌响声,似乎可以触碰到气流的涌动。那种韵律感,那种完美的呈现……楚风相信,是只有莫奈这样的天才才能画出来的惊艳。 他其实很想给范秋白画这样一幅画,可是考虑到这画作的内容,以及西方人物穿着打扮与如今的巨大区别,所以,只好作罢。 或许以后再画不迟,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渗透出去。只当做是一种超现实的东西来画,又或者,怎么样能够将这种“光为画面主角”的质感,与中国画结合起来之后,再画出来给大家看……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考虑起来未免太早了些。 要是真的画出一幅《撑阳伞的女人》来,他楚风怕是要被大家当做是鬼怪一样的存在了。这一点自然行不通,而且也没有太多付与实践的必要。 至于给范秋白的画,楚风想了想,最终决定用莫奈的另外一幅《日出印象》来代替。 不过后面的背景自然是要改动的,工业用的烟囱当然不能画上去,港口、吊车之类自然也要被杜绝掉。好在《日出印象》的美学原本就体现在光影变幻的,除了小舟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朦胧、氤氲的布景,可以简单带过就好。 原本《日出印象》的尺幅规格就很小,长宽各五十厘米左右,尺楚风在千年之后曾经临摹过几次,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临摹的当然不是原画,原作被藏在巴黎的美术馆里,他是没有那个钱去一睹真容的。好在千年之后资讯足够发达,与北宋这种信息交流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也是文端先生竟然赞叹楚风“眼界高远”的原因了。 试着用猪油去调和水彩的颜色,说实话,这种事情并不好做。油多了则会冲淡色度,油少了又调不出油画的韵味来。 楚风试了三天,才将将谋求出一个大概的比例来,而且根据没种颜色的不同还要微调的,用起来着实不易。 而且楚风还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这种油料干的太快。一旦调和出来没有及时使用完毕,油料在调色板上就已经先行干涸了,无法再用于作画。 一时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楚风只能调一点、画一点,这样的办法自然效率很低,可如今只能这样将就了。好在有范秋白在一旁帮忙,楚风指点他下一个需要用的颜色,范秋白便在一旁忙里忙外的帮着调和。一来一往,倒也十分默契。 于是这样一幅很小的作品,却偏生画了三天。 到得第三日画成之后,楚风退后半步,看着画布微微颔首,觉得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笔墨了,这才看着范秋白微微一笑。 范秋白便也笑起来,白皙的面庞上沾染了两点蓝色的油彩,这是灿然一笑,仿若睡莲乍开。 楚风微微怔了怔。 “楚郎君,这幅画可真是好看啊。感觉这水上的雾气有家祖的风采,但是又夹杂了光晕,就仿佛那流水真的在流淌一般!”范秋白明朗的笑道。 楚风闻言匆匆回神,微笑:“意思差不多,不过笔法相差很大。各有各的灵动吧,倒也说不上谁好谁坏。” “没错。”范秋白用力的点头,明亮的双眸不离画作,“家族的《临流独坐图》是从线条中谋求流动感,而楚郎君的这一幅画,是从颜色的调配中来调动流淌的感觉。用的笔法虽然是大相径庭,但怎么说呢,应该是殊途同归罢!” 楚风没想到,范秋白一下子就道明了东西方画法的异同,一时不禁十分赞叹:“范娘子果然是兰心慧质。” 范秋白听到楚风夸赞自己,不禁面色微红,又道:“楚郎君何必笑话我,我只是能够看出些外行人眼里的门道而已。哪里像楚郎君,不但水墨的烟云画得那样好,连这种……哦,叫油画是吧,也能画出这样的韵味来。真是让人既羡慕又嫉妒呢!” 这话里带了些娇嗔的味道,楚风听着,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就像是发丝被风吹得轻飘一般。 “我这只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楚风笑着说,随即将整幅画拿了起来,递给范秋白,“这是我送给范娘子的,范娘子若是觉得还能入眼的话,就收下罢。说到底,这画之所以能够画成,还有范娘子你一半的功劳。” “我只不过是帮着调色而已,就仿若做菜打下手一般,能叫做什么功劳。”范秋白腼腆一笑,却又开心的双手接了过来,珍惜道,“你放心,回家之后我一定给家严过目。家严是一直不喜欢固守旧式之人的,这等画作,家父一定很喜欢。” “不敢,不被批评一顿就好了。”楚风笑着回答。 范秋白捧着画作在手,开心了好一阵子,心里暖洋洋的,就像是画中日出的光芒照进了胸怀一般。 “对了,楚郎君。这画作真的不要给程源先生瞧瞧么?”范秋白眨了眨眼睛。 “还是不要了。”楚风摸了摸鼻子,自问还是比较了解自家老师的脾性的,苦笑道,“我怕我要是真的递了上去,老师会气的直接把我踹下船的。运河的水太深,我又不会游泳……” 扑哧一下,范秋白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莲灿然绽放,惹人流连。 “那,我就帮你放到库房里。”范秋白甜甜的笑着,“只当做是我们范家从江南找来的一幅藏品就好了。对了,你还没有落款。” “好,那就多谢了。”楚风笑着应了,重新拿起普通的兔毫提笔,在《日出印象》的左下角,写下了“楚风”二字。 正文 第十五章 闲事浮云夏日炎 客船到达徐州的前一天晚上,许多事情都尘埃落定下来。 大家准备着上岸后如何雇车,如何整理东西,又互相确认了一番进京的路线,商讨一番,才各自睡去。 一行主事的虽然是范家的一位掌柜,但毕竟有文端、程源两位有头有脸的先生在这里,很多事情自然不可能轻易妄下决断的。 确认了种种之后,这掌柜与船老大结了船钱,喝了番酒,笑着聊了几句闲话,说了些“明年少不得还要劳烦你”之类的话语。 这船老大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久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股子悍气,好在为人和善,虽然面向稍微有些骇人,但总堆着笑,倒也不至于吓到女眷了。 “赵掌柜生意兴隆,我看这回库仓里的书画又不少,想是到了汴梁城之后能够狠狠的赚一笔罢!”船老大提着酒囊,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赵掌柜笑道:“书画这个行当说不准的,即便是名家名作,能不能卖上好价钱也得靠时运来说。” 船老大闻言笑了笑,不再多说。 夜间船抛锚在小小港口,四野冷寂无人,只闻流水。 就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半时分,船舱的库仓被人打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来回不过几趟,就将库仓搬了个精空。 “留下几个,明天早上赵掌柜验货的时候莫要被发觉。”船老大拽住了最后一个人的胳膊,压低着声音。 那人自然领命,将手里的箱子重新放下。 不多时,几个大箱子再度被满满当当的搬了回来,里面同样是沉甸甸的书画卷轴层叠,看不出什么异样。 依照着之前的模样好生在库仓里摆了,船老大解下腰间的酒囊又喝了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唇边胡子上的残留的酒水,低声吩咐下去:“把真货铺到上头去。赵掌柜跟咱们也是老熟人了,至多验一下上层的货。”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以至于眼眶有些发红。 一切准备妥当,船老大站在甲板上,看着车轮上卷了软布的马车无声驶去,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似的,咽得他浑身难受。 “老大也不必想太多,咱们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旁边的老船员安慰了一句。 船老大并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头顶上的夜色良久,心里挂念着死去的妻子和已经残废的孩子。怒火无声的涌动,渐渐的,将原本堵在那里的石头燃烧成了灰烬。 “要不是花石纲,大嫂也不会死。那帮狗娘养的的官差!为了运花石纲无所不用其极也就罢了,竟然还趁着大哥你不在家的时候,对大嫂下手!这范家……虽说人都是好人,可他们也都是跟官府勾结的东西,做的都是上等人的生意。即便丢了这么一船的货,恐怕都跟挠痒痒一般,根本不在意的。大哥!咱们卖了这些货,拿着钱直奔梁山去!我兄弟在那里厮混,前些日子给我传了信儿,说是打混的很有头有脸,活的也爽快。呵,我是看明白了,这世道,做好人是他妈活不长久的!” 船老大听着,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塞北的烈酒,入喉之后仿若刀割,划出喉咙到小腹一片血淋淋的疼,却又疼得足够痛快。 “东西可以偷,人觉得不能上伤。”船老大哑声吩咐着,“让老七一双昭子放亮点,范家的小娘子也他妈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要是敢动手,我割了他的兄弟喂鱼!娘的,那范家丫头……我也是肩上扛着玩过,手把手打过鱼的……老子这辈子欠了他们范家的,要是日后还有性命,自然会还。” 老船员叹息一声:“老大仁义。” “坑蒙拐骗的活计,仁义个屁!” 船老大红着眼睛谩骂着。 …… …… 一船的书画,七八个箱子。正如船员所说,其实对于范家来说,算不得太多,即便丢失也撼动不了范家的基业、根本的。 但是这些书画随意被一个贩子倒手卖了,转折几手之后,便如同散落的星光一般,四散开去,各自有了各自的运数。 有的名家书画重新流落回江南,被寻常百姓买去当做了普通的画卷。 有的部分在徐州境内就被散落开去,当地的书画行、典当行便宜着买了,又高价的卖出去。 也有一些,在反复经过了几手的交易后,竟然重新来到了原本的目的地,汴梁城。 而在东京汴梁“举目则青楼画阁,棱户珠帘,雕车竞争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地界上,在“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注)的时代里,这些书画如同流水一般,毫无预兆的四下流转着、蜿蜒着,不知何时会出现在何处,又会最终流落到什么人的手里。 这一日,夏日炎炎,酷暑喧天。 汴梁城沿着御街一直向南行走,过州桥,至朱雀门外街巷后,便是一片花柳繁华之地。 在这黄昏日暮时分,暑气尚未消散。 一个穿着紫衣缎带曲领大袖丝质中单、衣襟用了暗金线勾边、只穿了一双白绫袜的男子,正用手剥了一颗荔枝,颇有闲情逸致的哼着小曲,慢吞吞的将荔枝吃进嘴中。 他的身后有一人正在为他打扇,眼前展了几幅书画,任他赏玩。 “官家,在闲看些什么?” 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响起,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从屏风后端着酒水转了出来。 “师师,你且来瞧这幅画。”男子笑着去揽那女子的腰,指着桌子上一幅奇怪的画作瞧。 那画作远观时泛着一层油光,进出看了,原来是山水,可是一时又说不清是金碧还是金笺,色彩斑斓,看起来十分奇特。 “以朕的眼界,竟然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男子笑着摇头,从女子手中直接拿了银壶,对嘴轻喝了一口。 “许是年少无知的家伙随意涂鸦呢。”女子笑起来,眸光流转,巧笑倩兮,“管家从何处淘来的?” 男子摇了摇头,笑道:“颜色都是特意调出来的,未曾见过。落款是楚风么?倒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否则叫来探讨一二,倒也有趣。” —— 注:两句都出自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 正文 第十六章 白纸满目 范家真正意识到书画被人掉包的时候,已经是在路上行走的第三日了。 这里到底不比江南,迷蒙烟雨是没有的,干燥的热气在天空与地面间渐渐的升腾着,夏虫不住的鸣叫,那声音几乎刺耳。 为了照顾范秋白的身子,也为了大家不受酷暑的影响。车队只在清晨、傍晚的时候行进,到了中午暑气弥漫上来时,就找个茶寮或者农家歇息一番。这样一来,路途上虽然慢一些,但的确不会遭罪。 官路上马车行驶的也算平缓,但是想要写书作画是不可能了。楚风与范秋白二人,也不可能像在船中的时候,偶尔同舱玩笑,共同书画。 楚风掀开车帘,看着前面那一辆马车,知道范秋白坐在里面。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范秋白也恰好在这时候掀了车帘探头来瞧,二人遥遥相望,目光相接,让范秋白的面色再度浮起一层红晕来。 楚风微微一笑,欠身一礼。 范秋白便也大方的笑了起来,拿着丝帕的手冲着楚风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当做打招呼。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这是《诗经》里的诗,虽然如今这幅景象并不是有女同车,但其中意趣却不遑多让了。 楚风这样想着,微笑起来。 “楚郎君这次进京,必然可以高中的。” 对面坐着的,是范家这一次同行的主事赵掌柜。 赵掌柜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为人和煦。行事却认真,看起来颇有后世那些星级酒店领班的风尚。只是赵掌柜的身上还多了三分的文气。毕竟做的是书画这个行当,日常往来。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行止间自己颇多讲究,也让自己的气度渐渐染上了几分文人气。 路行马车雇了六辆。范秋白与飞白一乘,文端先生与程源先生一乘,楚风与赵掌柜一乘,剩下的三辆用来载运货物。 一路通车,楚风便少不得与赵掌柜说起这林林总总的事情来。书画之类谈及的自然最多,楚风的性子……其他的家长里短他也说不明白。只有到了书画这方面的话题,他才能微微兴奋的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赵掌柜是在水墨会后便听说了楚风的大名的,这几日接触下来,对这个谦逊有礼、不骄不躁的少年十分欣赏。尤其是偶尔闲聊一些书画上的事情,少年的观点总是异常新奇有趣,乍看起来或许突兀惊人,可是仔细一想,又有着十分的道理。于是对待楚风也渐渐的佩服起来。 “高中与否倒是次要,能够看看东京的风土人情。顺便赏玩一番这里的书画,我就已经知足了。” 楚风笑着回答。 太过温暖的风从车窗吹进来,车帘挡着东边太阳刺眼耀目的光芒,却挡不住那一轮火球的热度。 好在车行有风。车厢内不至于太过闷热了。 赵掌柜身形稍胖,这时候明显有些吃不消,左手的手帕时不时的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右手的折扇频率极高的挥舞着,沉重闷烦的喘息声。却依旧偶尔在车厢内响起。 “真是抱歉。”赵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汗颜道。“怕是惊扰了楚郎君休息。” 楚风笑着摇头:“赵掌柜说的哪里话。要不是贵东家的安排,两位先生和我还不知应该如何上京的。现在走丢了都是没准的事情,哪里有乘车吹风的闲适。” 赵掌柜呵呵一笑,说了几句客气的话。 楚风见他有些拘谨,便随意找了话头:“赵掌柜这把折扇似乎颇有来历?” 赵掌柜闻言一愣,停下了折扇的扇动,点头道:“楚郎君好眼力,这扇面是早年间东京城里一位花鸟大家留下的,叫做**然的,不知楚郎君是否听过。因为我凑巧帮了他一个忙,所以才得了这把扇子,准备当做传家宝的……楚郎君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咱们这一行的货物里,是有这位大家的画作的。楚郎君若是有兴趣,不妨我让他们翻找出来,参详一二?” 楚风摇头笑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日后有机会再看不迟,特意寻找倒也不必。” 赵掌柜笑着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一会儿到了晌午找地方休息,翻找一番倒也简单。顺便再为我家小娘子翻出几本笔记小说来,大家路上看着,也算是足以消永夏了。” “赵掌柜思虑的周全。”楚风笑道。 …… …… 一行人行至巳时前后,暑热的气息就仿佛从地底下被推压出来的一般,天地之间仿佛笼屉一样,几乎催的人燃烧起来。 热浪一股又一股的随风吹入,脚底下隔着鞋袜都能感觉出地面的滚烫来。汗珠子忍不住的从额头上往下流,把头发结成了一溜一溜的,紧紧的贴着头皮,闷闷的腻烦着。 赵掌柜早早的叫停了车队的行进,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停歇下来。 四下寻了个还算干净的人家,赵掌柜给了那人家一贯钱,要他们腾出房间来,顺便为这些人做些吃食。 仔仔细细的吩咐了,赵掌柜仍旧觉得不放心,跟随着那农户去伙房里看了一圈,觉得还算干净,这才点了点头,另外安排了一个伶俐的小子在一旁看着,嘱咐他千千万万要注意卫生。 安排了两位老先生和自家娘子午休的房间,赵掌柜一时无事,便引着楚风去那三辆马车旁翻找书画。 马车上的货物抬来抬去的太过沉重,索性直接引到背阴的地方放了,再放了四五个人看管。马匹被领去吃草料,于是只有车辕和车厢在墙根斜斜的放着。几个小厮也坐在墙根底下看管说笑,远远的看到赵掌柜走过来。便都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辛苦诸位兄弟了,特意让那农户杀了几只鸡。咱们中午好好吃上一顿,解解馋。”赵掌柜笑着道,“只是都记好了,不出事的话由着咱们吃香喝辣。这大暑天的,中午容易犯困,谁要是因为中午打盹儿弄丢了东西。呵呵,到时候可别怪我在东家面前不帮你们说话了!” 一通赏罚分明的说教,那年轻的小厮们纷纷应了,哪里敢大意。 赵掌柜便又说明了来由。笑着致使这几个小厮打开了一个箱子,又回头对楚风笑道:“楚郎君,前些日子在船上也翻了很多藏卷罢。我家娘子打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如今又得了程源先生和楚郎君您的指点,看的出来,她是很高兴的。哈哈,小娘子开心,我们这些人也觉得心情爽籁了。” “赵掌柜哪里的话,我从范娘子那里也所获颇多的。范娘子在丹青上极有天分。我是不如的。”楚风道。 “哈哈!楚郎君这一番话,我怎么听着耳熟?是了,我家小娘子好像也是这样说过的。有趣有趣!”赵掌柜大笑了两声,笑眼看着楚风。压低了声音问道,“楚郎君,少不得问上一句。您别嫌我烦。您这个年纪……可说了谁家的女郎么?” 楚风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微笑着摇头:“没顾上这个事情。” “哦。原来如此。”赵掌柜点头应了,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如果这位楚郎君真的能够考入画院,在宫中任职,这也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了。而且楚风又有程源、陆文端这样的人物做师父,日后在朝野为官,助力自然是少不了的。自家娘子因为身体欠佳的关系,一直都没有说过婚配的事情……虽说自己只是范家的一个掌柜,半个下人的身份,可毕竟是看着小娘子长大的,自然有一份感情。 这位楚郎君……不管怎么说,这几日接触下来,人品是很好的,相貌自然不用说。最重要的是,自家小娘子似乎颇有些心意。如果能够撮合到一处去,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 当然,这些都仅仅是他一个掌柜胆大妄为的想法了。毕竟是小娘子的终身大事,哪里敢轻易说什么。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 “掌柜的,您瞧瞧,是这个箱子么?” 管理货物的小厮从马车上抬下了一个箱子,笑嘻嘻的发问。 “应该就是这个了,我记着**然的那幅画是放到了这里的。应该是在箱子下面的某处,你们仔细些,慢慢去找,千万莫要弄脏了书画。”赵掌柜嘱咐道。 “是!您放心罢!” 小厮笑着应了,原本已经净过手的,这时候少不得在胸前衣服上又蹭了两下,将那巷子上层的卷轴一一移开了,便去拿了中间的画卷打开来瞧。 “这几年经常走这条路,夏天总要难耐些。好在官路还算平坦,马车上看看闲书总是可以的。”赵掌柜笑着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珠,抬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上刺目的太阳,“我让厨房备下了酸梅汤,楚郎君一会儿也喝上几碗。清热解暑,为它莫属。哈哈!” 这个时候,帮忙找寻画卷的小厮面色变了,互视了一眼,眼里显露出几分惊恐来。 他急忙将那画卷合上了,又去拿另外一幅,展开。 映入眼帘的东西,小厮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些。 “掌、掌柜的……” 小厮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持着画卷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别看我家娘子身子骨弱,可是她极喜欢酸的东西。每次厨房给她准备的酸梅汤都要单独煮,因为糖要放的很少。我曾经尝过一口,啧啧,酸的直倒牙!哈!也不知我家小娘子是怎么受得住的……”赵掌柜与楚风说着闲话,谈笑风生,“嗯?怎么了?找不到么?应该是在最下面的,不必着急,慢慢找。这里还有些风,凉快一些,多等一阵子无妨。” “不是,掌柜的……这里、这些,没、没有了……” 小厮的嗓音也开始颤抖起来,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却依旧觉得嗓子生疼生疼,仿佛有好几把刀片在刮。 “什么没有了?说清楚?”赵掌柜渐渐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书画、没有了……” 小厮的手脚冰凉,惊恐的退后半步,双手一抖,那画卷跌落在地。 “小心弄脏了!”赵掌柜惊呼一声,皱了眉头,立马往前蹿上两步,想要伸手去地上拿,可是手刚刚伸出去,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 楚风连忙上前去扶,目光瞥见了那幅掉到黄土地的画卷,也不禁微微一怔。 或许,不应该叫做画卷了。 因为那“画卷”是空的,一张白纸,没有半点墨迹与丹青。 赵掌柜慌乱的推开楚风,冲上前,将那箱子里的书画一幅幅的打开来看。 空白的。 空白的。 空白的! 还是空白的! …… 赵掌柜的双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身体的热气也飞快的流矢掉。他再也不觉得酷热难耐,反而整个身体都冰冷下去。 终究,眼前一黑,歪倒过去。 楚风连忙上前搀扶,看着那展了一地的空白纸张,皱了皱眉头。 “你们先将赵掌柜扶到房里,我去问问村里人是否有郎中。”楚风看着旁边的小厮们,开口吩咐。 没有人动作,他们都被惊到了,一时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目光僵直。 楚风皱眉,提高了音量,掷地有声:“把赵掌柜扶进去!” 离他最近的小厮浑身一抖,从震惊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慌乱服从着楚风的命令。 其他人也渐渐回过神来,七手八脚的将赵掌柜接了过去。 楚风看着一地的白纸,眉头紧皱。 在船上的时候,这些书画他还曾经翻找过,并没有什么问题。下船的时候,赵掌柜还简单的演查过,依旧没有什么异样……这到底,是怎么丢的?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 楚风不解,一时想不出事情的脉络,于是摇了摇头。 当务之急是帮忙找大夫,货物丢了还可以再找,人若是出了事情,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楚风看着远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村民,一撂前襟跑了过去。 “诸位,你们这村中可有郎中没有?”(未完待续。) 正文 第十七章 青涩与担当 “上层的书画是完好的,下面的都被调了包。小的们清点了一下,一共一百零三件货物,现在还有……三十一件。” 发生这样的事情,再想赶路是不大可能的。楚风看着神思昏沉的赵掌柜,问了下先生和老师的意见,又问了问范秋白的想法,便又支了一贯钱出去,租下这院落一夜。 郎中到后,揉了揉赵掌柜的人中,又取针针灸一番。不多时,赵掌柜就醒了过来。只是双目凹陷着,仿佛不过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就瘦了一圈。 迷迷糊糊的睁了眼睛,赵掌柜一眼就瞧见了正在窗前垂泪的范秋白,一时心中大痛,哑声道:“小娘子,我对不起范家……” 众人这才发觉赵掌柜醒了,范秋白连忙擦干了眼泪凑近了来瞧,强笑着安慰:“快别这么说,不过是一些货物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要好生安歇着。楚郎君说的对,这怕都是早有人安排好的套子,咱们再怎么防范也没有用的。而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再多想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赵掌柜沉沉的叹息一声,老泪纵横。 众人又安慰了半晌,再度叫了郎中来瞧。 “无事,只是惊骇之下一时有些怔忡,稍稍用些药就好了。我们农家有些土药,只是还缺一味地黄。往西去的镇上药铺里应该会有备下的,那位楚郎君晌午之后就派人去买了,只是现下还没有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地黄买回来了!” 恰好这时候。有仆从在外面喊起来。 “这就好了,我这就去熬药!”郎中连忙起身。又吩咐道,“这位赵掌柜现在最需要的事情是好生安歇。诸位无事的话就先行离开吧。” “是,此话有理。赵掌柜,此间事情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老夫虽然没有做过生意,但实务多少有些明白的,细碎琐事又可以交给楚郎去办。你好生安歇就是了。”文端先生拍了拍赵掌柜的手,笑着安慰。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了!”赵掌柜心存感激,又看向侍立一旁的楚风点了点头。 众人便纷纷撤出,只有范秋白心里惦念记挂着。只在床边坐了,一时舍不得离开。 “小娘子也快去歇息罢!莫要因为忧心我而再伤了身子,那我的罪过可就更大了。”赵掌柜开解道。 范秋白眼睛红红的,咬了咬嘴唇,摇头道:“赵大叔说的什么话,您对我来说就像是亲人长辈一样,在旁侍疾也是应该的。” 楚风闻言,不免微微一笑,上前劝道:“范娘子。赵掌柜自然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留在这里其实做不了什么,又难免会影响到赵掌柜的安歇。这样。让飞白留下来照顾赵掌柜,这边一旦有了什么事情,飞白也可以尽快的通知你的。范娘子。你说这样可以么?” 范秋白觉得的确是这样的道理,自己笨手笨脚的。哪里会伺候人呢。在这里除了添乱之外,大概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了。想到这里。不禁面色一红,羞愧的点了点头。 楚风便又笑道:“范娘子现在应该做的,是帮忙安稳住人心呢。因为书画丢失的事情,赵掌柜病倒了,大家也不免都人心惶惶的。大家都害怕到了东京之后,东家会严厉惩罚他们。甚至还有人害怕范家将他们当成是内鬼,把他们送官了事呢。” “怎么会?我们当然不会这样做!”范秋白急切道,“大家都是为我们范家出过力的,有的甚至从父辈开始就在范家做事的。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哪里有诬陷家人的道理!” 楚风点头笑道:“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范娘子你的想法。所以啊,少不得要劳累你去跟大家说上一说了。” 范秋白明白了,郑重的应承下来:“好,楚郎君你说的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赵大叔,你放心吧,好好养病,其他的事情有我呢。就算是我不懂,还有陆老先生和楚郎君帮忙想办法,不会有问题的。” 赵掌柜看了看楚风,又看了看范秋白,放心的点了点头:“楚郎君是明白人,有您帮忙看着,我也就放心了。还请帮我跟陆老先生、程源先生道歉,这一路上实在是照顾不周了。哎!竟然又发生了这等事情。” “赵掌柜放心吧。文端先生也常跟我说,陆家和范家原本就是世交,并不是外人,不需要如此客套。”楚风又微笑着安慰几句,便引着范秋白等人出门去了。 飞白被她招招手叫到了外面,范秋白蹙着眉深深嘱咐:“飞白,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在赵大叔身边放一个贴己的人,你是所有这些人里我最信得过,也最会照顾人的了。要是这边有了什么事情,你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千万千万莫要耽搁了。若是赵大叔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怕是要一辈子自责的。” 飞白重重的点头,握着范秋白的双手道:“小娘子,你且信我罢!” 楚风看她们二人说的又往伤心的路子上走,便连忙上前轻笑道:“郎中都说了,只是惊骇之下有些怔忡而已,倒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么?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范秋白抿了抿嘴唇,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怕这乡野郎中看不好病症,耽搁了病情。” 楚风微微点头:“这事情我也想过,范娘子无须担忧。” 说罢,楚风将院子外面的小仆唤了进来,问道:“你方才去镇里,可问清楚了?” 这小仆十五六岁,一副机灵的模样,这时候先冲着范秋白问了安。才道:“问清楚了!我拿了那郎中开的方子直接去问的,又跟那镇里的郎中细细的说了赵掌柜的情形。镇里郎中说方子正对症的,无须担心。而且那镇里的郎中还说。这村里的大夫是十里八村的名医,开的方子也都是药到病除,叫咱们不必多虑。” 范秋白闻言,不免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楚风笑着道谢,那小仆便飞快的去了。 “还是楚郎君心思缜密,这些事情都想到了。”范秋白冲着楚风一福礼,微红着脸,“要是这一遭没有楚郎君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范娘子何必客气。如果不是有范娘子顺路的话,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进京呢!”楚风笑着将她虚扶起身,又对飞白道,“这几日怕是要偏劳飞白姑娘了。” 飞白看楚风三两句话就将自家小娘子哄得冷静下来,心下感激之余,自己心底的些许担忧也散尽了。她只觉得,好像只要楚郎君在这里,事情就永远都不会乱掉似的。 冲着楚风吐了吐舌头,飞白轻快的说了句“我要去照顾赵掌柜啦”。便一缕清风一般跳脱的离开。 范秋白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忧虑,轻笑道:“楚郎君说的对,现在我要帮忙稳定人心的。那,现在就把大家聚集起来吧?” “好。我帮你去安排。”楚风微微一笑,疏疏落落。 …… …… “叫大家过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其实……从来没有管过家里的生意的。毕竟只是一个女眷,懂得也不多。遇到事情之后也难免慌乱。不瞒你们说,现在我这样跟你们说话。都不免有些紧张的……” “不过,我虽然不经手这些生意,但毕竟我也是范家的一员,很多事情没有做过,却是听说过的。我父亲常说一句话,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货物丢失、损坏之类,不论是做什么样的生意,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其实不需要太过在意的。” “咱们二十多口人轰轰烈烈的北上,原本就是一件大事。树大招风,偶尔被什么人盯上也是很寻常的。” “我知道大家都是范家的老人了,即便资历最浅的袁二郎,也在杭州的店面里做了三年。平常我都在后宅,大家可能不怎么容易见到我,但实际上,我对大家都是熟悉的,当做家人一样。” “赵掌柜之所以能选择大家送货北上,而不是去选择其他人,这其中,自然是有一份信任在里面。我相信,这一点大家都是很清楚不过的。如今出了这件事情,可能有人会觉得,范家会兴师问罪,会将大家送官之类……我只是想说,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书画丢了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在我看来……当然,我的想法可能太过小女子的,说的这些话,也不知你们会不会笑话我。反正,我觉得,丢了总要比被劫匪抢了好。大家都没有受伤,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们放心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赵掌柜的伤势好起来,其他的事情都是小事。” 在村中最为宽阔的一间大堂里,范秋白站在主位上,面对着大家,紧张的、尽力的说着这些话语。 这些话语或许有些散乱无章,若是让真正久经生意场的人听来,未免青涩好笑,但是对于范秋白来说,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发言了。 演讲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训练出的技能。 范秋白的脸因为紧张而泛着红色,她穿了一袭纱裙,肩上披了软丝的大袖。她站在那里,青青涩涩着,几乎有些可爱与可怜。可是偏生又从这份怜爱中,生出几分坚韧与倔强来。 楚风站在后面的屏风里,透过缝隙看着那道身影,很自然的捕捉到了范秋白在袖子里紧紧攥着的小拳头,那种努力又认真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种感觉,自然不仅仅只有楚风才能感受的到。 范家的众人也同样感受着。 他们看着病弱的小娘子这样努力坚韧着,听着小娘子竟然能够随意的叫出他们的名字……这种感动,不是寻常人能够赋予的。 站在人群对面的范秋白也能够感觉到,大家那种浮躁、动荡的心绪,也开始渐渐的平息下来。大家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再是原本的审视或者畏惧,而是缓缓的放松下来。 范秋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这让她打心底里笑起来。 “没关系的,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如果有什么担心的东西,也可以问我。不需要客气或者害怕什么。”范秋白笑着说。 楚风看着范秋白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放松下来。 “到底是大家闺秀,范家出身的小娘子,与寻常女子不同的。” 耳边传来文端先生的声音。 楚风回头去瞧,果然见到文端先生也效仿着他的样子,从屏风的缝隙往外瞧着。 “先生。”楚风打了声招呼。 文端先生微微颔首,笑道:“原本还想着用不用自己出面,安抚几句的。看来我也真是思虑过多了。这位范家娘子处理的很好,虽然言语间漏洞百出,呵呵,不过看起来很有效果。” 楚风也不禁微笑着点头:“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许看起来更让人欢喜罢。” “遇到大事先安稳人心,这位范家娘子能够想到这一层,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文端先生捋了捋胡须,颔首道,“日后谁要是娶了她,家中果然多了个贤内助呢。”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文端先生似有所指的看了楚风一眼。 虽然让范秋白跟大家讲话这个主意,是楚风想出来的。可是文端先生如今这样的称赞,楚风是不可能跑出来请功的。原本就是小事,再说,这种功劳也毫无意义。 在掌握局势,安排人事这方面,楚风并不觉得自己真的要比范秋白厉害。他之所以能够想到这些东西、买药问医这样的一些细节,只不过是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并没有当事者那样的紧张与无助罢了。 算不得什么。 最起码,在楚风看来是这样的。 真正做出实际意义、价值的,还是范秋白自己。 毕竟,如今出面安抚人心,也真正让大家躁动的心思平息下来的,的的确确是范秋白。 “赵掌柜没什么事情吧?”有人率先开口发问。 “丢掉的书画要怎么呢?要不要派人去寻找一下?” “咱们要在这里停留几天呢……” 人们开始用请示的目光看着范秋白,等待着她的答复。(未完待续。) 正文 第十八章 太阳照常升起 “先派两个人打马进京,把这里的问题告知一下。在这里多住几日倒也无妨,赵掌柜的身体不能轻易劳累颠簸了。” 入夜之后,楚风等人聚在一处,讨论起之后几日的安排来。 “京城那边应该会派人手过来,到时候有人照顾着赵掌柜,咱们先行离开或者同行,便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现在看起来人心还算安定,所以,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那些货物应该怎么办。” 楚风说着,看向范秋白:“范娘子,毕竟丢的是范家的东西。是立刻去县城里告官,还是派人去寻找,这个恐怕还要你来拿主意。”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的。”范秋白略微有些瑟缩着,却又在楚风安稳的目光下渐渐放松下来,“其实,照着我的想法来论,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大家都没有受伤之类的事情,破财免灾,这或许是最幸运的事情了。若是真的派人去找,这个寻回的可能性……” “可能性自然是很小的。”事到如今,楚风自然也可以直言不讳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我想,话虽如此,可该做的事情,总是该尝试一下的。而且,咱们这么多人留在这里,二十多口人,若是一直无事可做,时间长了,难免又滋生出什么事端来。依我看,还是派一部分信得过的人沿原路返回,去四下打听打听,就算是真的一无所获,也好过在这里游手好闲了。范娘子。您看呢?” “好,就按楚郎君说的做。”范秋白自然应允。 楚风点了点头。微笑道:“只是人手恐怕还要范娘子你来选,毕竟这些都是范家人。谁信得过一些,谁细心一些,都需要范娘子你的甄别了。” 范秋白笑道:“其他的东西我不太懂,不过范家这些人我还都是熟悉的。胡洛就是个能担大用的人,在这些人当中也是颇有声望的,让他带队去寻就好。唔,带几个人呢?” “七八个吧。”楚风略微思付了一下,“这边也不能离了人手,两位先生日常的照顾。还有范娘子你的起居饮食,这都是需要人手的。而且,货物毕竟还留有一部分,再加上咱们沿途拿的金银细软,总需要有人来看管的。” “楚郎倒也不必多虑,我们两个老头子,平素也是清静惯了的。老程有小六子照看,我有老张的搀扶,其他人倒也不必。”文端先生在一旁听着。这时候笑着说了一句。 “原本一路北上是为了大家方便的,没想到却招致这等祸患,平白让两位前辈受了惊扰,奴家在此先行致歉了。” 说到这里。范秋白红着脸,敛礼冲着对面坐着的两位先生一福。 “这倒也不必,我们两个毕竟这个年纪了。虽说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可这等小事倒也惊扰不到我们二人。哈哈。你们年轻人将事情处理的很不错,看来也不需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费脑筋了。老程。你说是不是?”文端先生笑道。 “是,”程源先生也笑,“我看楚郎君和范娘子将大小事情操持的头头是道,不慌不乱,完全没有什么遇到事情惊慌失措的样子。嗯,很有些大将之风。” 范秋白闻言红了脸。楚风不免失笑,摇头道:“两位先生何必调侃我们,不过是硬撑着做一些糊涂事情罢了。” …… …… 楚风并不是什么能够运筹帷幄的人物,他自问没有这个天赋秉性,也没有这种能力与心机。他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考虑着面对的问题,应该如何应对,如何安排,如何尽量的让每个人都觉得舒适、处于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这些事情,是楚风有能力想到的。 至于范秋白,之后几日的时间渐渐证明的出来,她也是同样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甚至在面对面的方面上来讲,她要比楚风出色的多。 楚风可以想到一些事情,可是范秋白,却真正能够做到一些事情。 她可以疏疏落落的站在那里,在柳枝的缠绵下一颦一笑,然后轻启丹唇说些什么,对方就会听命而行。 而这种听命往往并不是被迫的,反而是一种十分主动的承担。或许是想要为这个看起来太过脆弱的少女承担些事情,或许是被她毫无架子的温存而感动到……总之,这是一种近乎于人格魅力的东西。范家都喜欢听命于范秋白,这,就是现实的结果了。 楚风自然是没有这种人格魅力的。他不像范秋白,可以记住每一个人的姓名、长相,甚至了解他们的性情、家庭。 她总是在吩咐任务的时候,用温柔如水的话语,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而且,楚风在一旁细细的观察过,范秋白这样做,并不是刻意的,而是她真正很关心那些琐碎但又温柔的事情。 “刘大叔,这事情还要麻烦你往镇子里跑一趟了。对了,我记着你的腰是有旧伤的,这样疲惫是不是对腰伤不好呢?我想起来了,上路之前三哥特意拿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我一会儿跟孙大哥说一声,让他帮你留两贴下来……” “王姐,这些日子真是让你受累了。要不要先给家里去个信?我帮你代笔吧,下午就让他们帮你稍出去,要不然你的孩子该担心了……” 类似这样的话语,配着江南少女那款款婀娜的语调,恐怕不论多么坚硬的心肠,都要被缓缓的融化了。 范秋白正是这样的人。 楚风这几日在一旁看着,不得不佩服她。 派出去寻找丢失书画的人还没有回来,官府那头自然早早的去报备了,但指望着当地官员做些什么。自然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毕竟,连书画到底是在何处丢失的都说不清。 范家的势力虽然不算小。但也影响不到徐州附近这种小小的乡镇来。官员们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客客气气的收下了这个案子。又客客气气的将范家去报官的人请出了门,于是便就此截止了。 这是早就能够猜想到的事情,倒也不会太过在意。 赵掌柜的身子骨很快就康复过来,毕竟身体底子还是很不错的,还不至于受到惊吓就如何如何的年纪。 刚刚精神好转的时候,赵掌柜还担忧着范家这二十多口人的杂事,飞白将楚风与范秋白的安排都一一讲了,笑嘻嘻的告诉他不必劳心,安心养病就好。 赵掌柜听着。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细节上都清清楚楚的问了个明白,思来想去的,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更好的意见了,这才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飞白,这些主意都是小娘子自己想出来的?”赵掌柜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陆老先生、程先生他们,应该也出了不少注意吧?” “不是啦,大部分都是楚郎君想出来的。只不过是小娘子在照做,嘻嘻。”飞白端来一碗药,又笑嘻嘻的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拿出几颗蜜饯儿来,“赵掌柜你怕不怕苦?你喝完药之后。我这有蜜饯儿吃!是糖渍的杏儿呢!” “呃,不必了……”赵掌柜尴尬的推辞掉飞白的热情,咕咚咕咚的喝完一碗汤药。心里默默的想着:那楚郎君虽然看起来性情很好,书画上也颇有几分功底。可他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物,这种管理下人的事情。不可能这样清楚的。说是楚郎君的安排,实在是,不大可能……或许,只是那两位先生想要趁机为楚郎君养名的办法罢,唔,应该是如此了…… 这样的想法,在赵掌柜的心底浮现起来。 管理人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看来,的确是一件很难学到的事情。毕竟没有人会教,除非是真的身处于那个位置上,否则的话,不可能会有什么实践经验的。 而在这个大部分文明处于男耕女织的时代当中,真正能够管理人、管理事物的局面,的确不多见。除非是官员、掌柜,又或者家族中的长辈、主子之类,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触及到这一类问题的。 最重要的是,这种因对问题的方法与心态,领导能力之类,几乎无法存在于口齿之间的传授,而是必须要亲身实践的。 好在对于楚风来说,在这个问题上,他是要感谢“素质教育”这个名词的。虽然这个名词带给实际教育的变革并不是很多,但是不得不承认,在一些学校当中,的确是按照着这个词汇,对学生们的生活做出了一些改变的。 让学生们自己组织一些活动、演讲,在学校外面进行一些募集捐款、做义工之类的事情,这些东西,的确可以让学生们得到许多与众不同的教育。这样的事情虽然很少,但的确是有的,楚风自然也被迫或者自愿的参与过其中。他或许不是什么活跃的学生会成员,但是一些小的活动,例如帮着老师组织、安排一些书画展览之类的事情,他还是做过的。当然,这些只是小事。 但是,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楚风在这些活动中所学到的东西,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的问题、达到一些很不寻常的成果了。 可其他人并不知晓,这也就是赵掌柜会怀疑他的原因。 当然,怀疑与否、领导力的强弱,这本身就不是楚风所关心的事情。 他只是简简单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一些自己关心……甚至喜欢的人。如此而已。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天。 在楚风等人在小村庄居住到了第七天的清晨,晨辉还没有完全渗入大地的时候,从东京汴梁城闻讯而来的人马到达了这里。 “秋白,快让我看看你!” 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飞身下马,大跨步的走上前来,按住了范秋白的肩膀。 “爹爹……” 范秋白手里拿着一盏灯,灯火映衬出对面男人斑白的鬓角,以及衣袍上喷溅上的泥污。她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在唤出一声“爹爹”之后,这几日堆积压抑下来的情绪,就猛地从身体各处汹涌澎湃的冲向了胸口,又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压制住了似的,于是在胸口不断的冲击、回旋着,最终化作一坛子的五味杂陈出来。 东方的地平线上浮现出金灿灿的光芒来,虽然未曾照在身上,却仿佛有了热度似的,温暖着人心。 手中的灯火与其远远的应和着,让持灯人眼前交织出迷迷亮亮的光斑来,晃得人看不清眼前的人脸。 鼻子不由自主的发酸,范秋白红了眼眶。 “我的好女儿!我就知道不该让你一个人走的!”男人攥了攥拳头,又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头顶,由衷道,“下次再下江南,或者从江南回来的话,爹爹一定亲自送你、接你!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秋白,你一定吓坏了罢!” “哪有!”范秋白甜甜的笑起来,声音里忍不住带上了些平日里不常见的撒娇,“女儿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不像爹爹、哥哥们那样厉害,但总是能够做一点些微的事情的。” “东家!都是小的照看不周!还请您责罚!”赵掌柜面色沉重的上前,一撂前襟噗通跪地,“因为小的失责,使得范家丢了几万贯的书画不说,还致使小娘子受了惊吓!这几日小的又卧病在床,要不是小娘子的话,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男人微微皱眉,上前扶起了赵掌柜,沉声道:“事情到底如何还没有弄清楚,这责任虽然你的确逃脱不得,但也不至如此了。不急,回去再说!” “是了,爹爹!”范秋白连忙道,“那些书画丢失的蹊跷,赵掌柜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也没神通广大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不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也不能全然怪到赵掌柜的头上呢。” 男人闻言笑了笑,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范秋白的头:“好,听女儿的。” “爹爹!”如今可是在众人面前呢,父亲露出这样的模样实在太不庄重了。范秋白面色一红,忍不住轻呼一声,跺了跺脚。 见女儿似乎毫无受到惊吓的姿态,反而因为几个月不见的关系,又成长了一些,男人不禁十分感慨,心中又涌出一种难言的喜悦来。 “父亲,差点忘了。我快点带你去见一见陆老先生和程先生罢!别让他们等的久了,那就太过失礼了!”范秋白想起了什么,连忙引着父亲往村内走,“是了,还有一位楚郎君,是两位先生的徒弟。这几日事情纷杂,多亏了他帮忙呢!” —— 人生还真是起起伏伏,今天低谷的事情有点多,稿子码到一半竟然还丢了……好在最后赶上了。 好在好在,明天,太阳照常升起。o(n_n)o(未完待续。) 正文 第十九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免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 ——《东京梦华录·州桥夜市》 “我尚且不知,原来东京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夜市。” 坐在酒肆楼上,楚风看着外面街头人头攒动的景象,要不是因为周遭的灯火是各类油灯烛火,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前年之后。 文端先生啜了一口酒,微微辛辣的感觉布满舌尖,这令他十分愉悦的笑起来:“其实杭州城也有此等夜市,规模上未必要比这东京汴梁的小到哪里去。只是楚郎你平素不怎么出门,为师也未曾带你游玩过。” 楚风点了点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在杭州的时候,几乎只在西湖旁转了转。早知道有这样多的好地方,应该包揽一番的。哎,还有那些风景名胜……” 文端先生见楚风说的严肃,不免失笑:“楚郎这份怅然倒也太过奇特了些。你才多大年纪,想要再去江南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一般” 楚风闻言挠了挠头,笑了笑,不做多言。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但江南之地定然要遭受方腊之乱的。到时候战火肆虐,江南的富庶繁华到底又能保留下来多少呢? 而且,不仅仅是江南。如今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些热闹,在经历过金国大举入侵之后。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如今的盛况…… 热闹喧嚣的人群在街面上往来游走。小商贩的叫卖声如同悦耳的曲乐,从四面八方涌入到这一片繁华里。 少女的笑声从某个角落里发出,又延绵攀附在琉璃瓦的飞檐翘角上。少年打马楼前的英姿路过了沿街的杨柳,又不知落在了哪个诗家、画家的眼帘,最终凝练出一份传世的绚烂华章。 这是北宋宣和年间的东京汴梁城,哪怕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末端,这样的繁华富庶总是让人忍不住慨然长叹。 “老程也是个固执到了极点的人,这样的时候刚好出来乘凉玩闹,他倒好。非要留在家中作画。哈哈,也罢也罢,由他!”文端先生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折扇,笑着向小二哥叫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又问楚风需不需要添加些什么下酒菜。 说是下酒菜,可楚风却不敢拿真的拿来下酒,毕竟对于自己的酒量,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于是笑着摇头。 “先生您也担待着些。这酸梅汤虽然解暑,可毕竟是冰镇过的,太凉了,对肠胃不好的。”楚风道。 文端先生闻言瞪了他一眼。骂道:“婆婆妈妈的东西,都敢教训起我来了!老夫好心好意的带你出来游玩,你竟然敢扫老夫的兴致!真是该打!” 楚风讪讪而笑。摸了摸鼻子。 文端先生也忍俊不禁起来。 “我说先生,这事情我还真是一直在好奇。程源先生那样牛脾气的性子。您到底是怎么说服了他,让他同意与大家同行北上的?”楚风好奇的问道。 “呵呵。”提起这一茬来。文端先生颇有几分得意,眉毛微挑,笑道,“楚郎楚郎,你可知,对付什么样的人物,就得用什么样的办法。老程那个家伙,画技是一等一的厉害,脾气却也是一等一的奇怪。不过我与他相谈两次便也大概清楚了,说白了,不过是个小孩子脾气而已,认死理的,经不起激将。想要他同意北上,哈哈,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 冰镇的酸梅汤被端上了桌,渗着水珠的碗,在这样的气候里冒着丝丝的凉气,单单看着就让人觉得口舌生津,浑身舒坦了。 文端先生下意识的就要去端,手都已经伸到了桌子上,却又不免想起了楚风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于是轻咳一声,假装伸手捋须,任那冰津津的酸梅汤稍微缓一缓寒意。 楚风哪里看不到先生这小动作,忍不住低了头,偷偷的笑。 专门在酒肆茶寮卖唱的少女凑上前来,怯怯的问一句要不要听曲子。 文端先生微笑着点头,点了一首《青玉案》。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称之为“少女”都有些牵强的,弱不禁风的模样,看起来让人顿生怜惜之感。 听到文端先生准许她唱曲子,女孩儿怯生生的面孔立刻绽放出笑容来。她身后跟随着的中年男子也连忙对文端先生和楚风道谢,又展开了手中的小马扎,让女孩儿坐下。 女孩儿抱着琵琶坐在前,中年男子拿了一根洞箫在后站立,转轴拨弦略微调音之后,略显稚嫩的嗓音伴随着琵琶声响起,正是一曲《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歌声涩涩的混杂在千年的热闹与繁华当中,文端先生微闭了眼睛倾听,手里似有似无的打着拍子。 夜风吹过,夏风自然没有寒意,反而带着一丝暖意,虽然不够爽涞,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酒香扑鼻,可配丝竹。 楚风听着少女的歌声,心想果然是去那杭州城的琴操姑娘甚远的,他虽然不是很懂,但好坏总能听得出来。 只是这一首词曲,与如今的场景着实相配。 但没有蛾儿雪柳黄金缕,也没有众里寻他千百度,到底有些怅然了。 “很不错,有些意思。” 一曲唱罢,少女连忙起身,盈盈一拜。那一双仿佛糅杂着春水的目光怯生生的看向文端先生。里面又带了些殷殷期盼的光芒。 文端先生微笑着赞了一句,从怀中摸出七八个铜子儿来。递到那少女手中。 少女顿时喜笑颜开,与身后的中年男子一起。千恩万谢的去了。 “冬月里,这梅家酒肆里的煎夹子最为出名,只可惜如今是夏日,想吃也吃不到了。”文端先生撵了一颗花生放入嘴中,“这些女孩儿的生意倒也愈发难做了,白日里那些大的酒楼都不让他们进的,只能晚上在这夜市中卖唱。卖唱卖到三更,转过白天除了练曲子、练琴之外,往往还要做一些女红来补贴家用。哎。都是些苦命的孩子。” 楚风闻言,也不免微微叹息,点头道:“好在有先生这样的善人在。” 文端先生笑道:“不过是顺便听个曲而已,倒也说不上什么善恶的。而且老夫花的是你的钱,你竟不心疼么?” “先生何必笑我。”楚风笑道,“我在陆氏书画行一共也未曾卖过多少画作,之后即便有一些润笔,也多是用各类物什代替的。要是真的只靠我赚的那些钱,怕是咱们几个人的吃喝都不够用的。” “哈哈!楚郎何必太过谦逊。若不是咱们离开了杭州城。你的名声也是一直如日中天的在往上走,再加上你的画作技艺不断提升,润笔当然也会水涨船高的。到时候恐怕一时‘洛阳纸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楚风无奈的摊了摊手。苦笑:“先生莫要拿我取乐了。” “倒也不是完全的玩笑话,如今在东京城里,其实慢慢养名也是一件不错的选择。当然。这个地方与杭州不同,集结了天下间的英豪的。想要搏出几分名声并不容易。楚郎,路漫漫其修远兮!”文端先生道。 “呵呵。真是乡下来的土豹子。不过是会拿着笔墨随意涂抹一番,就以为能够在东京汴梁城里闯出名堂来了么?” 这时候,隔壁桌子的声音毫不遮掩的传了过来。 “是啊。管他是杭州还是扬州,即便在那种地界上再怎么数一数二的高手,到了咱们东京城之后,没有一个不是跪着走路的。到底是小地方来的家伙,没有什么见识,只是有一点小手段就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了。” 对话的是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手握折扇,行止间倒也风雅。另外一位天生笑面,两只眼睛一直笑眯眯的,可说出的话来却颇有些冷硬的刀锋了。 他们二人之间谈笑,倒也没有特意面对文端先生与楚风这一桌,可是也同样没有压低音量,于是话语原原本本的传进了二人的耳中。 楚风自然听到了,微微一笑,只作不闻。 他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江湖豪杰,当然不会因为别人的两句话就站出来痛扁他们一顿。 而且丹青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拿来比试的。就算是真的站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互相争吵一番,互不相让,最后弄得不欢而散甚至殃及旁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十分无聊的事情。楚风不会去做。 丹青不是比武,不可能当场动笔分个高下的。毕竟艺术这种东西,一来是除非真的境界相差甚远,否则很难分出高下之别。二来,也是因为裁判难寻了。 没有办法比试的干净利落,最终的结果,十有**会演变成一场没有胜负的争执。既然如此,哪又何必为之? 楚风微微一笑,夹了一块肉脯放入嘴中,细细的咀嚼着,倒也有滋有味。 文端先生在对面一直看着他的表情,这时候发现楚风在整个过程当中,竟然没有体现出半点的愠怒之意,十分满意,笑道:“人不知而不愠,楚郎颇有君子之风。” “这一句是万万不敢当的。”楚风笑着推辞。 “呵!互相溜须拍马么!二位如此谈笑风生,可内容却又不免令人咋舌!我萧万言真是万分佩服!要是二位真的这样自信,不如……” 旁边桌子的人终于隐忍不住,手握折扇的郎君站起身来,回头,冷笑一声。 可是,嘲讽的话语,却在他回首看清了文端先生的面容之后,戛然而止了。 文端先生也略微抬头,看着对面那少年的面容,微微惊异,却又转而微笑起来。 “陆、陆……陆伯父……小侄、小侄不知……” 这位折扇郎君顿时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了。他连忙冲着文端先生躬身一揖到地,结结巴巴的赔罪道:“小侄不知后面坐得是陆伯父,所以才口出狂言。我、小侄我并不是……” “万言不必拘礼,不过是几句玩笑话,难道我这么大年岁的人了,还会当真么?”文端先生和蔼的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似乎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人也愈发俊朗了,颇有乃父之风。” “不敢当!不敢当!”萧万言闹着大红脸,冲着文端先生作揖不止,“陆伯父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也不告知一声,家父若是知晓的话,必定会出城百里相迎的!” “不过是回来闲逛,也没有什么大事,惊扰旁人自然不必。”文端先生微笑道,“这折扇是老夫当年送你那一把?你竟贴身放着么?” “是!是!当然要贴身放着!”总算是得了个下台阶的机会,萧万言眼睛一亮,连忙道,“上面有陆伯父的两枚闲章呢!去年有人要花两百贯买去,我都没舍得!嘿嘿,不瞒您说,家父都时常羡慕的!” 文端先生笑道:“不过是随意而为,也只有你们父子二人会当做宝贝。是了,差点忘记说……”他指了指对面的楚风,介绍道,“楚郎,这位萧万言,父亲是太学学正。万言,这位楚风,是老夫的徒弟。” 萧万言听到“徒弟”这两个字,眼皮就是一跳,心想自己之前的话实在说的太狠,这时候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巴掌才好! “楚兄,在下萧庭,字万言……方才的话,实在是在下的狂妄自大之语,还望楚兄莫要在意才好!”萧庭心里苦闷,认错却也坦承,这时候大大方方的冲着楚风一揖,爽快道,“楚兄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直管说出来!我……我应该比楚兄你虚长几岁罢?改日登门赔罪,可好?哦,对了,差点忘记了。这位是我在太学的同窗好友,徐清徐子墨。子墨快来,你不是一直想要见一见文端先生么?今日你可真是鸿运当头了!” —— 这短暂的假期。明天竟然又要上班了_(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章 徐徐图之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水浒传·第二回》 萧庭与徐清是如何谦卑无地自容的道歉,文端先生与楚风又是如何笑着说误会一场的,自然不必深究。不过是口舌之间的罅隙而已,几句话就可以肃清的问题,自然没有什么追究到底的意义。 前倨后恭虽然可笑些,但楚风在心中也不禁在想,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境地,未必能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勇于认错”这四个字,看起来虽然像是给小朋友的建议,可真正细细去想,能够做到的人并不是很多。其中这个“勇”字,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力量。 “万言,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也要参加今科画院的考试?” 四人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文端先生忽然想起这一茬来。 “是,难为陆伯父还记着这等小事。”萧庭嘿笑着挠了挠头,“陆伯父是知道的,我读书是不成的,只能在丹青上稍微研究研究。不过功底还是那副模样,家严逼着去考,我便硬着头皮去试试,真正中第是不大可能了……” “万言倒也不必太过谦逊了。你的画早年间我也是见过的,颇有大家风范……我这徒弟楚风,虽说是跟着我学纂刻,但今年也是要试一试考画院的,你们二人倒也可以交流一番,互通有无。” 萧庭听了,心底不免又是一紧。但长辈面前只好唯唯应下。 四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文端先生问了萧庭家中住址是否改变。说改日便去登门拜访。萧庭哪里敢托大,恭敬的问了文端先生现在下榻的地方。说是回去立刻告诉父亲知晓。于是互相细细的问了,这才告辞散去。 “万言这孩子性情托大些,但本质还是很好的。他一直师从于太学的画师,走的应该是院体画的脉络,你与他互相探讨探讨,应该是有些好处的。” 那二人离开之后,文端先生对楚风嘱咐着:“在这东京城里,我倒也不怕你随意得罪人。以你这个性子,怕是也不会做出找茬的举动来。头上举了免战牌的,这样很好。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却也有一个劣势,就是成名恐怕要困难很多。世人喜欢的是风雅韵事,有波澜起伏的最好。颠张醉素,可见一斑。之前在杭州城里,你这名气是依靠着刘正卿与大人们的推举才逐步走上去的,不过在东京这等地方,更要困难许多了。” 楚风听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依旧有些不解,问道:“先生,我少不得问一句。难不成画院的考试。还要依据着考生在民间的名气来取舍么?” 文端先生捋须笑道:“虽不尽然,但若是说半分关系没有,也是不大可能的。” 老先生摇了摇头。接着道:“画院的考试与寻常科举不同,是不糊名的。所以……你自然也明白,画作这种东西。好坏高低其实很难说的清楚。一旦画作的高低上混沌了起来,真正能够拥有的评判标准,自然就变成了画者的名声……换句话说,画院毕竟是皇家的画院,也是希望能够网罗天下英才的。要是在世俗间名气冲天的人都进不去的话,世间舆论难平。“ “原来如此……”楚风点了点头,却又不免讪讪一笑,“不过先生您说的很对,在这方面,我恐怕很难成什么气候了。” 文端先生微微一笑:“养名之事自然不能急于一时,徐徐图之可也。” …… …… 二人从夜市归家,拍门,老张连忙来迎。 “程先生还在屋里作画,看样子不到清晨是不会睡觉了。阿郎,您要不要再用些夜宵再睡”老张笑着问道。 “不必,我稍微洗漱一番便好。楚郎,你也自去方便罢!”文端先生笑道,“明天一早你还要去范家的书画行点卯,第一天走马上任,莫要迟了才好。” 因为路上种种缘故,范氏书画行的东家范秉承,也就是范秋白的父亲,许诺了楚风一个店里朝奉的职务。 这职务明面上的意思,是范秉承知晓了楚风在书画一道上的能力,想要依托着帮帮店里。而暗里自然也不免有些奉承文端先生、程源先生的意思,当然,这也就不必多说了。 有工作送上门来,楚风自然是无不应允的,更何况是在范氏书画行里打工。即便是杭州城那样一家分店,楚风也在其中看过了许许多多的名家名作,东京城里的总店手中会有什么样的藏品,那真是楚风摩拳擦掌想要见到的东西。 “对了,楚郎君,差点忘记说。下午范家人送来一封尺牍来,说是给楚郎君您的,大概是不知道咱们现在的住处,就先行往范氏书画行寄去了。我瞧是从杭州城里来的,已经放到了楚郎君你的房间里。”老张又道。 楚风闻言道了声谢,又与文端先生道了声晚安,便自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中。 如今他们所住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听说早年间是文端先生的家产,他不在京师为官后便闲置下来。倒也并未转租出去,只是偶尔家族中有人来京城办事或者路过的话,便会在这个院子里歇上一歇。 两进院子住五个人,倒也算得上宽敞。 文端先生在主卧住了,程源先生住西厢,楚风住了东厢,老张和小六子在外院的一间房里睡下,也算是互不打扰,来往也十分方便。 楚风步入内院,只见西厢的房里果然亮着灯,小六子坐在西厢门口的台阶上撑着脑袋,借着那窗子渗透出的亮意在台阶上鼓弄着什么。见到楚风走进来,小六子吓了一跳似的。连忙将那东西收了,一双眼睛瞪贼似的瞪着他。 模模糊糊的楚风并没有看清。却觉得似乎是一个小册子之类的东西,于是嘻嘻一笑。走上前去:“什么宝贝?让我也瞧瞧?” “不给!”小六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表情仿佛护食的猫儿。只是不知为何,即便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竟然也渐渐的逼出了羞红的色彩。 楚风心下好笑,起身煞有介事的道:“小小年纪,竟然就看上少儿不宜的东西了?啧啧,虽然孔子有言,食色性也,可是你这个年纪也太小了些……” “才不是春、宫!”小六子忍不住爆出一句来。却又忽然发觉自己嗓门儿太大,便连忙住了嘴。 老张端了热水进院子,往文端先生的房里拿。 程源先生的屋子里传出几声轻咳,夜风悠悠荡荡,吹得半开的窗子轻晃,发出低低的声音。 小六子闹着一张大红脸,偷偷把那小册子往怀里深处塞了塞,起身去帮张大哥抬热水去了。 “哈哈!”楚风一笑,也不再逗他。转身回房。 他心里倒也不由得寻思着,自己来到这个年代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是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春、宫画。在这方面,楚风了解的虽然不是很多。但他的确清楚很多画卷是名声传达到后世的。比方说《**秘戏图》、赵子昂三十六幅……虽然后世早已见不到这些画作的真容,但根据一些史籍的记载,恐怕不单单是颇堪玩味。艺术上的造诣恐怕也是惊人的。 东方画与西方极大差距的一点,就是对人体的态度。东方的礼教思想不可能允许裸、体画登上大雅之堂。而遍览整个西方的艺术史,不论是画作还是雕塑。对人体的刻画和描摹都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西方的宫廷画、古典画派等,大部分的题材都离不开人体的艺术。不论是画的是神,还是凡人,对于人体那种端正、审视的态度,的确是东方画难以比拟的。 东方画不是画不了人体,而是不敢去正视人体。当然,类似的事情是专家们研习的范畴,楚风只是偶尔感慨一番罢了。 至于小六子手里藏着的到底是不是春、宫,楚风自然不知道,只不过是说句话逗他玩,没想到看小六子的表现,似乎十有**猜中了。倒也有趣。 不过他又不是家长,十几岁的少年刚刚开始发育身体,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他也是从那个年纪成长过来的,甚至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倒也能够感同身受…… 进门去瞧,果然,桌子上是放了一封红泥印信的书信的。楚风心里思付着是不是刘正卿写来的,打开来瞧,却发现开篇一句“楚郎君亲启如晤”,左下角一句“愚兄刘正平敬上”,竟是刘正平写来的书信。 心下不免好奇,点了灯细细的去瞧,只见上面写着: “旬日不见,思付甚重。北上之路遥遥久远,贤弟身体单薄,每每思付,不觉心念念之。文端先生安好否?程先生安好否?范家诸人安好否?还请贤弟顾念身体,诸事徐徐图之可也。 “此信北上不知寄处,愚兄先行托付到范氏书画行手中,想贤弟与范家诸人同行,大抵熟稔,一信之事可以请托之。 “愚兄诸事顺利。一鸣近日虽无相见,却听闻闭门读书,颇有头悬梁锥刺股之风采,愚兄闻此,心下安然。 “此番急急来信,还有一事,可望倾托。贤弟当日所言救灾种种,吾与大人细细讨教,已渐渐实行,颇有所得。然则细碎之处,愚兄推敲往复,仍有不尽之处,还需与贤弟商讨……” 楚风仔细去瞧,原来这封信的意思,是刘正平在赈灾方面有一些不大理解和难以推行的问题,比较着急,所以写了信急急的送过来,等待楚风的答复。 楚风在这方面也是半路出家,懂得东西不尽不实的,只是大概的说一些东西。这时候细细的看了看刘正平所说的问题,结合着记忆中的种种思付一番,于是沾墨落笔,写了回信。 等到一封信完全写完,已经到了四更时分。楚风却并不觉得困倦,反而因为刘正平信中所说的种种,而渐渐喜悦起来。 按照刘正平的说法,杭州当地已经开始铺行开楚风所说的赈灾计划了。 楚风所提出的几点其实很琐碎,并没有什么特别高瞻远瞩的大格局,但实际上,一旦运用得当,是可以拥有一些影响的。 比方说,最为简单的一点,就是对于那些手头有所富裕,想要学着大户人家赈灾佘粥,却没有那样多人手的人家。对于这些人,由官府牵头,直接发出告示,让大家捐款捐物,而且各家所捐赠的明细都详尽的记下,如何使用的也有专人明确标出。一来一去,有一个真实可查的路线,这就是让捐赠者十分放心的事情了。 譬如捐赠衣服的估衣行,他们捐赠了多少短打、长衫、步靴等等,都是有专人一一记录的。而在官府收集放捐的时候,不但估衣行的掌柜可以亲自到场去瞧,还可以亲手发放给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 据刘正平心中所说,一处估衣行的掌柜在整个过程中可谓是提泪横流、感慨备至。而且,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那估衣行捐赠灾民的事情很快的在杭州城中传来,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估衣行里的存货竟然被市民们购买一空了。平素半年才能卖出去的东西,如今因为公开的做了一次捐赠活动,竟然在几日之间就达到了这样的营业额。这个消息传出之后,越来越多的店家开始加入了捐赠的行列…… 把捐赠活动当做一种广告效应,这自然是后世的商家们经常做的事情。虽然按照哲学家康德的看法来说,抱着不道德的目的做了道德的事情,那么整个行为依旧是不道德的。可若是真正的按照结果论来说,这种捐赠行为明显是一种双赢的好事,无须追究太多。 刘正平透过自己的人脉,以及官府这一层身份的游说,成功的说服了最初的几个商家参与其中。而在各个商家都得到了各自的好处后,这种行为便渐渐的在杭州城内扩大开来。 但随之而来,自然还有其他的问题。 因为这些行为都需要官府的人在旁维持秩序,所以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人手不足。再者,也有一些以次充好的事情渐渐的发生。有些粮店为了凑个“道德”的热闹,将陈芝麻烂谷子往外捐赠,以至于灾民们生病之类的事情,也是有的。 政绩虽然渐渐的丰厚起来,可同时而来的还有令人头昏脑涨的事端。知州大人从最初对刘正平这些行为的赞许,慢慢的也诞生出几分愠怒与愁绪来。 —— ps:放假放的都拖延症了…… 喜欢看美剧《冰与火之歌》的小伙伴们,推荐另外一个风格相似的剧《黑帆》。最近已沉迷,哦吼吼吼~ (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云山秋霁图》 “每日交五更,诸寺院行者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亦各分地分,日间求化。诸趋朝入市之人,闻此而起。” ——《东京梦华录·天晓诸人入街市》 但随之而来,自然还有其他的问题。 因为所有这些行为都需要官府的人在旁维持秩序,所以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人手不足。再者,也有一些以次充好的事情渐渐的发生。有些粮店为了凑个“道德”的热闹,将陈芝麻烂谷子往外捐赠,以至于灾民们生病之类的事情,也是有的。 政绩虽然渐渐的丰厚起来,可同时而来的还有令人头昏脑涨的事端。知州大人从最初对刘正平这些行为的赞许,慢慢的也诞生出几分愠怒与愁绪来。 刘正平心下忐忑,不敢声张,一时绞尽脑汁却又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应对方法,于是急急在信中详细写了,送了过来。 楚风也深知“做得越多错得多”这种道理,但毕竟是善事面前,很多东西都需要让步的。 尽可能的想了一些简单的办法,比方说将平素这种灵活、小规模、不定时的捐赠行为,改变为有规矩、时间安排的统一形式等等。以次充好之类的事情楚风倒也不怎么担心,毕竟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谁好谁坏一目了然。就如同信中所说的那一家粮店,或许在它刚刚做出捐赠行为之后,粮店的销量的确因为百姓的口碑而提升了许多。可是在事情暴露之后,这种反作用力恐怕也是不可小觑的。时间一长,类似的事情越多,这种力量的显现也就愈发明显。 做生意的人大多是聪明人,这一类事情,楚风相信他们是都能够思索清明的。这种行径有些类似于市场经济初期的行业混乱。其实不必干涉太多,自然而然就会随着市场的自由调节而出局。 刘正平还提到了有些寻常百姓冒充灾民,来领救济的事情。 楚风建议在现行的灾民身份管控基础上,做一些身份的识别。灾民的路引大多都已经丢失,为了方便管理,重新为大家办理一些类似身份证的证件是官府都会做的事情。 古代的路引其实写的都十分简单。毕竟是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只能大概在路引上写着身长几尺几分、髭须几何、肥耳阔唇之类之类的形容词汇。 楚风建议在灾民们领捐赠物资的时候,官府要协助核实灾民的身份。其次,为了避免灾民在一次捐赠中几次三番的领取,还可以用一些当场的小手段,在手上印上短时间洗不掉的印信之类…… 楚风毕竟不是专业弄这些事情的,只是因为有一些千年之后眼睛看到过的经验,所以信口胡言一些东西,大抵都是这样细碎的小事情了。 想到什么便写出什么来。事无巨细。 有几次,楚风觉得自己写的差不多了,收拾收拾上床躺下后,又想起什么来,便又连忙起身填补。如是者三。 楚风写了整整十六页,才将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拖出。他到没有什么领功领赏的意思,只是每次夜半想起曾经见到过的那些灾民,心里就不免生出几分叹息愧疚之情。既然自己本人不能留在那里出力做些什么。他楚风能够做到的,便只有这些了。 迷迷糊糊的睡了两个多时辰的觉。楚风便起了床,匆匆洗漱一番,用了饭,拿着写好的信便出门而去,直奔东京城东市的范氏书画行而行。 老张想要替他驾车,被楚风拒绝了。 “张大哥怕是也不熟悉路吧。而且一会儿还要伺候文端先生晨起。我有些急事,得去的早一些,路上雇车就好。”楚风笑着道。 老张闻言,有些羞愧的挠了挠头后脑勺。 楚风雇车直奔东市而去,心心念念的都是书信中是否有什么纰漏。一路上也顾不上看风景,略显匆忙。 下车之后,结了车钱,楚风远远的见范氏书画行的大门刚刚打开,一个小仆提了水桶搭了汗巾走出门来,便快步上前几步,问道:“贵东家可起了么?” 那小仆十三四岁的年纪,被楚风问的一愣,回答道:“我们东家昨夜出去应酬了,并未归家。这位客官是有什么事情么?” “呃……”楚风思付着道,“昨夜贵店有人往南朱雀大街送了一封信?” 小仆挠了挠头,腼腆一笑:“客官真是抱歉,小的昨日并未在这里,不太清楚这件事情……您是,有什么事情?小的帮您通禀一声?” 楚风点了点头:“是了,不知赵掌柜在不在?从杭州来的赵掌柜。” “啊!您就是新来的朝奉先生吧!”那小仆猛地一拍脑门儿,“瞧我这笨的,几乎忘了这茬。我们东家昨日就安排下来了,说是会有一位新的朝奉先生从杭州来。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新来的朝奉竟然这么年轻。哦!哦!我这就去叫赵掌柜来!” 说罢,这小仆脚程倒是蛮快,一溜烟儿的跑了进去。 楚风一时无事,只好进门去等。 这时候,整个书画行还没有客人,只有几个扫洒庭除的小仆正在往来。 门外鸟叫声声,清晨的阳光斜斜的铺洒进来,显出一片安详与静谧。 店里的小厮们好奇的打量着楚风,但他们也都看到了方才那门口小仆与楚风的应对,纷纷猜想出了他的来历。 听东家和找掌柜说,从杭州城里请来一位朝奉先生,而且同行的路上似乎还帮了不少忙的,很有些手段……只是,竟是这样年轻的少年郎么? 楚风看到他们的目光,微微颔首一笑,并不在意。 他只一进门,一双眼睛就被当头一幅十几尺长的画卷吸引了过去,心里猛地就是一惊。连忙走上前几步细细的瞧,这十几尺的山水画卷右上角。果然写着“云山秋霁”四字。 楚风只觉得自己心脏一阵突突的跳,双脚发凉,心情激动的几乎不能自已了。当面的竟是范宽的《云山秋霁图》! 这一幅画在后世早已没有真品流传,只有摹本传世,可即便是摹本,也已经是国宝级的大作了。这样一幅传世之品。竟然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冲到了自己的眼前! 楚风兴奋不已,一双眼睛哪里移的开。他只盯了那画作细细的去瞧,其中的布局、风骨、用笔、设色……这画作是挂在半空的,楚风只能抬着头去看,这时他凑上前去几乎贴上了,还嫌不够,恨不得手持个放大镜一丝一毫的研究才好。 “呃……楚郎君?咳——楚!郎!君!” 耳边突如其来雷鸣般的声响,楚风吓了一跳。身子一颤方才回过神来。偏头去瞧,原来是赵掌柜。 赵掌柜见楚风终于有所反应了,不免苦笑一声,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嗓子,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说楚郎君,早就听我家娘子说你对丹青是极其痴迷的,可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此等程度……我在一旁喊得嗓子都哑了,看来您是真的没听到啊!” 楚风闻言微怔。又尴尬的挠了挠头,冲着赵掌柜施礼:“抱歉抱歉。真是抱歉。一看到这《云山秋霁图》便有些痴了,没想到一大清早的就能瞧见这样的传世名画,吃惊之余便有些难以自持了。” 赵掌柜笑道:“楚郎君是真正的懂画、爱画之人,这份心情我大概也了解几分。不过楚郎君倒也不必着急,这幅《云山秋霁图》已经在咱们店里悬挂了十七年,以后自然也会继续挂下去。楚郎君即便想要仔细钻研。也不需要急于一时,哈哈!” 楚风的笑容里显出几分腼腆来:“赵掌柜拿我取笑了。” “哈哈!倒也不是取笑。只是楚郎君这一副神态,倒让我想起了我家娘子小时候的事情。她也曾经对着这幅画一看就是一整天的,那时候闹得不吃不喝,东家不知为此犯了多少愁。”赵掌柜笑道。“是了,我听小仆说楚郎君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情?” “啊!瞧我这记性!”楚风一怔,连忙将怀中的书信取出,双手递给赵掌柜,“这封信十分紧要,要邮寄到杭州刘正平刘府事手中,不知赵掌柜能否帮忙?” “原来如此,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赵掌柜将信双手领了,问身旁小仆道,“齐大哪天回来的?” “前日便回了。” 赵掌柜点了点头:“好,你把他叫来,我嘱咐着跑一趟。” 那小仆领命去了。 赵掌柜便对楚风道:“这齐大是店里人,好骑手,平素店里互相之间传送书信都靠着她。从东京到杭州,不过是四五日的功夫。如果楚郎君十分着急的话,也可以让她星夜兼程……” “倒也没有那样十万火急,四五日很好的。”楚风连忙道谢,又道,“只是麻烦了这位齐大哥,还请赵掌柜帮忙说一声,改日我定请他喝酒。” 赵掌柜闻言,露出一个十分奇特的笑容。他拍了拍楚风的肩膀,笑道:“一会儿齐大自然会过来,这话你自己当面说就好。” 楚风有些不理解赵掌柜的表情,此时只能简单应下。 一时无事,赵掌柜便领着楚风在店面里转了转,指了几个正在打扫的小厮与楚风认识,又说了说店面的布局与种种注意的分寸。 “咱们东家待人随和,店里的规矩并不多。这里也是个两进的院子,一会儿我领你四下瞧瞧。库房在西厢,账房也在那里。平素吃饭也在内院里,不过对面就有几家不错的酒肆茶寮,楚郎君若是想要去打打牙祭,直管告诉那几家记账就好,都是咱们书画行的账面,每月一结银子的,倒也方便……嗯,中午的时候我领楚郎君去一趟,也算是认认门……哦,一会儿再说,齐大来了。” 赵掌柜偷偷一笑,冲着店门里走进来的一个人影扬了扬下巴。 那道人影最初逆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高挑的身形十分抢眼着。一身短打简单干练,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发髻。腰间束带紧紧系着,勾勒出一道出挑的腰型来。 只是不知怎么,楚风瞧着那道身影,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对面人渐渐走近了,眉目面貌从阳光下走入阴影中,慢慢变得清明。 “赵掌柜,您叫我?” 这人开口,竟是一道女声。 楚风心下一惊,细细的去打量。这才发现,这个被人称作“齐大”的骑手,竟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少女! 而且这女子似乎并不是纯粹的汉人血统,双眸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色,鼻梁也格外的娇小挺拔。她的身高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不少……这个时代的人普遍不高,男子的身高平均只在一米七上下,女子,尤其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们,一般都不及一米六的,可谓是娇小玲珑了。 可是对面的这一位,楚风尴尬的发现,对方的身高似乎比自己还高了那么一小截……楚风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虽然不算高,可怎么说也有一米七六了,眼前的女孩儿,简直就是后世的模特身材了。 自己这个年纪……呃,怎么也能稍微再长高一点吧? 楚风讪讪的想着。 “呵呵,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店里新来的楚朝奉。”赵掌柜笑着介绍。 “楚朝奉。” 高挑的女子施礼也不与寻常女儿家类似,这时候竟冲着楚风一抱拳,行止间干脆利落,楚风站在距离她一步之远的位置上,竟能够感受到她的拳风。 “这位就是齐大了。”赵掌柜看着楚风,笑眯眯的想要看清楚风脸上的表情,“咱们几家店面平日的往来,都靠着她来完成呢。” 女子抱拳低首,一双精神奕奕的眸子却微微上台着,盯着楚风的脸。 楚风见状,只好也学着对方抱拳,想着直接开口叫“齐大”似乎有些失礼,可是叫“齐大姐”似乎更难听了些……于是只好笑道:“在下楚风,齐娘子唤我名字就好。” “不敢。”齐大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在下也并非什么娘子,当不起的,楚朝奉叫我‘齐大’便是。” 眼见着这局面渐渐往尴尬的路子上走,赵掌柜连忙出来打圆场,呵呵笑着将楚风那封信交到了齐大手中,又嘱咐道:“这封信要送到杭州府的刘正平刘府事手中,事情紧急,万万不可耽搁了。店里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你顺便去东家府上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一同捎带的。好了,去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橙黄橘绿夏日炎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观,韩忠彦为之,而非韩忠彦之能为之也。 ——《宋论》 “一名女子这样独行乡野,不会出事么?” 看着齐大转身离开的潇洒背影,楚风有些惊叹的发问。 “你别看她是个女郎,三五个男子都近不了身的。唉!也是身世坎坷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贴身只有一匹马,前些年蒙东家收留,在咱们店里帮忙。我听说,当时她饿的皮包骨头,一身的武艺,却不偷不抢又绝不卖马,要不是咱们东家心善,也不知她现在还能不能活下来的。不过你还真别说,她那匹马我也见过,我不懂马,但是相马的都说是神驹。她平素来往各个地方也从不用驿站的马,只带着自己的那一匹,中途也不换马,偏生比其他那些换马的骑手速度还要快些。嘿嘿,我是不懂的,但她的厉害总是知道些。对了,你跟我来这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店里的其他人……” 赵掌柜一面把楚风往后院引,一面讲述着这些有关齐大的奇闻异事:“那齐大也是个奇女子了,能在马背上搭弓射箭,也能在平地上出刀夺人性命,所以她不用四处奔走的时候,东家也让她跟着府中的女眷出行,当做照应。几个月前元宵花灯的时候,有一个不长眼睛的醉汉在街面上骚扰府中女眷,旁边巡夜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动弹,这齐大两招就卸下了那醉汉的两只膀子……啧啧!她也是咱们东京城里一位颇有名头的人物了!啊!老黄老黄,留步!这位就是从杭州城来的楚郎君楚朝奉了!楚风。这是老黄,黄掌柜。咱们东京城里这一家店面归他管的,咱们东家真正的左右手。” “老赵你又何必打趣我……楚郎君么?幸会幸会!早就听说了你的种种风采。不论是东家还是这个老赵,都对你赞不绝口的……” …… …… 被赵掌柜带着四下转了一圈,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物与地方,楚风真正记住的其实并不多。 他对人名、容貌方面的记忆有些差,一上午的时间被一大堆信息涌入,果然有些吃不消了。 这时候,他不免想起了范秋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兰心慧质,才能让她不单单记住这范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百口人的姓名容貌,甚至还记住他们的种种家世、好恶呢? 这恐怕。真的是一种天分了。 这种天分,楚风自问的确没有,如今只能尽力的记上一些,最起码黄掌柜、账房之类的关键人物一一记住了,其他的人物,只好慢慢熟识。 中午时分,黄掌柜有事情要忙,赵掌柜便带着楚风去对面的酒楼吃了顿便饭,顺便给对面的掌柜指了他的身份。告诉酒楼日后楚风再来的话,直接记账就好。 这样的公款吃喝楚风是从未经历过的,这时候未免有些不舒服,私底下跟赵掌柜说了。自己付钱就好。赵掌柜却笑道:“你怎么说也是咱们范氏书画行的一位朝奉,要是你出来吃饭竟然还要花自己的钱,那事情传出去。怕是其他同行都要看咱们店里的笑话了,于公于私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是几顿饭前而已。放心吧,咱们东家不会被你几顿饭就吃穷的!再说。这也是惯例了,你也不必介怀。” 楚风听了,这才应了下来,只是心里难免想着,日后还是少在这外头吃饭才好。 问了店内的伙食,听起来似乎也是不错的,但是并没有午饭……这个年代,真正吃午饭的人还是很少,好在一些为客人准备的点心茶水是随时供应的,倒也饿不着。 楚风随意的问了一圈,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吃的方面打转,不免自嘲一笑,心想自己也真算是个吃货了。 又打听了店里书画的事情,赵掌柜笑着解释:“早就听说楚郎君你是画痴了,咱们店里的书画,你方才自然也瞧了个大概的,与别的店里差不多,分成个三六九等。寻常的书画不需要太过在意,楚郎君若是觉得有些意思,随时可以去库房找出来把玩,偶尔带回家也是没问题的。但若是珍品、大家之作这一种……这么说吧,楚郎君大可在库房把玩,但是就莫要随意带出来了。” 楚风听了连忙点头:“这是自然!万一不小心弄脏了、弄破了,那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了!” 赵掌柜看楚风说的严重,也不免失笑:“倒也没有那样的严重,咱们做这一行的,说实话,即便是再怎么珍贵的书画,偶尔都会遇到些小问题的。好在咱们店里有高手行家,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跟黄掌柜说上一声,大部分的东西还是可以修补的。” “原来如此。”楚风点头应下,心下对这些修复大师也是十分好奇的。 “楚郎君平素的工作,具体的还要依照着黄掌柜的安排,毕竟他才是这边的掌柜。但想必应该大多在鉴别方面的,以楚郎君的眼界和眼力,必定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楚风摇头笑道:“我懂的东西其实很少,只能是尽力去做、去学罢了。” “楚郎君太过谦逊了。” 二人吃过饭,饮茶又说了几句话。提起那北上货物的损失,赵掌柜叹息道:“这事情归根到底还是我的责任,原本已经给东家递了辞呈,却被东家压了下来。唉!我是心中有愧啊!丢的货物怕是有几万贯的,我一辈子的工钱都还不起的。若是放到别的店家,直接拿了我去告官也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情。咱们东家仁义,我真是、真是……哎!” 赵掌柜说道动情处,直接红了眼眶。 低头掩饰了片刻,赵掌柜又抬头笑道:“好在事情现在已经有了眉目。东家托了官府的关系去查。说是问题应该出在那艘客船上。杭州那边的消息,说是那船老大的家小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现在算起来,恐怕是他动的手脚了……哎!我与那船老大相识多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罢!也是怪我的。如果我不那么轻信于他,下船的时候查验货物不是草草了事,而是细细查验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了。哎!责任在我啊!” 楚风闻言摇了摇头,道:“赵掌柜,其实我觉得,事情到得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您想,既然那位船老大早早的下定了掉包的主意。这种事情,肯定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船上的船员自然也参与在其中。如果当时查验的时候,您真的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直接指出来的话,恐怕,呵,那船老大和船员也不可能就此认栽,直接把书画还回来罢?就算是咱们可以既往不咎。他们心里有鬼的,为了避免咱们告官,没准儿再做出其他极端的事情来……那船上的人手虽然算不上多,但加起来也有十余人。咱们当时共同北上的人虽然不少。可既有女眷又有长者,要不然就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若是真的对峙起来,赢面更加小了。” “楚郎君这是安慰我。可不管怎么说,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赵掌柜苦笑一声。 “可就如同范娘子所言。破财免灾,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么?”楚风微微一笑。 “范娘子是善人,楚郎君亦如此。”赵掌柜长叹一声,“是了,我过几日便回杭州。楚郎君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运送的,告诉我便好。” 楚风微微挑眉:“这么急?赵掌柜的身子已无大碍了么?” 赵掌柜点了点头:“早就好了。说起来也是丢人的事情,我这个年岁了,经历点风浪竟然就晕了过去,还需要你们年轻人来照拂。路上要不是楚郎君相助的话,还不知众人要乱成什么样子了……杭州城那边的店里,大家都知道了货物丢失的消息,虽然之前已经去信安抚,可我若是不在那里,总是差着一些的。东家待我不薄,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总要尽己所能罢!” 楚风点头赞道:“赵掌柜也是尽职尽责之人。” 二人再度闲话几句,便就此散了,各自去忙。 …… …… 中原的夏日总带着一种“足蒸暑土气”的感觉,火热的空气里湿度很低,但头顶上刺眼的太阳却像是烤箱里的炉管,不停的向外散发着炙热的气息,惹得人止不住的汗流浃背。 蝉鸣的声音几乎刺耳,尤其是在正午的光景里,那高频率的声音就仿佛用指甲挠墙似的,闹得人心烦意乱,苦不堪言了。 路上的人们都溜着屋檐下头可怜兮兮的阴影往来,肩扛着时令水果叫卖的农户打着赤膊,叫卖的声音有气无力。 看门的狗尽可能趴在有草木的地方,呼哧呼哧用极高的频率的吐着舌头,不敢把爪子往那青石板的路上头放一下,否则会体验到几乎被烫熟的滋味了。 最苦不是夏日,而是夏日里却没有风。 出门办事归来的小二哥们,走进门内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灌井水。好在井水永远都是冬暖夏凉的,只可惜在这样的热浪里,再怎么冰津津的井水,只要放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渐渐的没了凉意。 酷暑难当,若是有人在房顶往酒楼二楼的阁楼上一望,看到的并不是人影,而是不绝于缕的扇子来回摆动。 有华服衣冠的郎君叫住了卖时令水果的农户,花了八个铜子儿买了一袋子荔枝,往嘴里塞了两个,却发觉那荔枝都是热乎乎的,汁液浸入口中后并没有带来分毫的凉意,于是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咒骂了一句,转身去了。 这样的季节里,江南就是连绵不断的雨水,中原又是炙热难耐的酷暑,实在说不上舒坦。 好在午时过后,天可怜见的,一片乌云飞过了东京城,笼罩着它,带来了一场时间极短的降雨。 雨水落在青石板的路上,最初的几滴,几乎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就好像热锅里瞬间被蒸腾的水蒸气。 好在更多的雨点滴落下来,豆大的劈劈啪啪一阵轻响,伴随着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声,渐渐的弥漫了整个东京城。 路上行人的脸上也在转瞬间洋溢出喜悦来,一种凉爽的气息终于冲破了炎夏的笼罩,虽然熹微了些,可又确确实实的存在。对于在酷暑中被蒸腾了许久的行人们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脚步纷纷加快,跑到屋檐下方避雨,与并不相识的人笑着说几句“好凉快”“要是天天都有这么一场雨就好了”之类之类的话。 楚风在书画行门内往外瞧,感受着那一丝丝吹进来的风,也不禁笑起来。 原本就因为酷热而清静的路面,这时候更加空荡起来。雨水洗刷着青石板的大街,渐渐的冲走石板上的泥土,显露出一种几乎反光的光晕来。 就在这时候,远处几道人影匆匆赶来。他们并没有拿伞,为首的一个用宽大的衣袖遮蔽在头顶,旁边的人也在护着他,用手中的扇子为他在头顶又遮蔽了一层。 看着那一行人行进的架势,楚风连忙侧身避让,果然,这七八人直奔着书画行的大门冲了进来。 脚步声窸窸窣窣,一阵杂乱。 “这雨下的太匆忙,下次出门须得带伞啊!哈哈!”为首之人一面打理着自己身上的雨水,一面笑道。 “太阳还在头顶上,转瞬就下起雨来。依我看,恐怕还是因为十一郎您抱怨了一句热,老天爷听着了,便索性应景的降下这场雨来。”旁边这人收了扇子,扇面早已被雨水阴湿,这时候并不敢直接合上。他倒也没有特别在意,只把扇子往身后一递,自然有下人双手接下。 楚风见他们几人进门,便转身去拿毛巾,这时候刚好递送过来,笑着想说些什么,看到那阴阴湿扇面上的墨迹,却不免微微一怔,脱口道:“且慢!那可是赵令穰的《橙黄橘绿图》?” 楚风一言发出,让对面两人微微一惊,互视一眼。旋即为首的那名男子不由笑道:“没想到小小店面里,竟然还有如此博学的少年郎。倒是有趣。” “十一郎,这怎么说也是范家的书画行,在东京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店面了。这扇面能够在这里被人认出来,倒也不算稀奇。”旁边人笑道,“只是眼前这位少年的年纪的确轻了些,能够识得,的确不易。”(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随手相赠何堪言 “宗室令穰字大年,艺祖五世孙也。令穰生长宫邸,处冨贵绮纨间,而能游心经史,戏弄翰墨,尤得意于丹青之妙,喜藏晋宋以来法书名画,每一过目,輙得其妙,虽艺成而下,得不愈于博奕狗马者乎?至于画陂湖林樾、烟云鳬雁之趣,荒远闲暇,亦自有得意处,雅为流辈之所贵重。” ——《宣和画谱》 “少年人有见识是好事,不过直呼荣国公的名讳,实属不该。” 为首之人抬眼将楚风打量了一番,微微颔首,对楚风的风仪十分满意。 楚风闻言微惊,这才想起北宋画家赵令穰,虽然从后世来说算不上真正顶级的大家,可在北宋一朝的身份却十分不同寻常。据说赵令穰是赵匡胤的五世孙,虽然生平官职不高,却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听对面这人的意思,这赵令穰应当是荣国公了? 可是,不管那赵令穰到底是何等身份,被雨水打湿的扇面可是他的画作啊!这样珍惜的东西,旁边那中年男子竟然拿它挡雨!这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而且,十一郎又是怎么一回事?萧十一郎么? 楚风心下惦念着那幅扇面,方才不经意间一瞥,明显已经见到了阴湿的墨色,如果处理不得当的话,恐怕一幅流传千古的扇面也会就此毁了。心中有些焦急,楚风皱眉道:“诸位郎君,那扇面已经淋了雨,若是不及时处理一番,恐怕……” “哦?”为首那男子闻言不禁失笑。对身旁人道,“这少年倒也有趣。看到咱们几个被雨水浇成这个样子浑不在意的。看到那扇面湿了却又急得不行。王郎你说,这人与希孟那孩子是不是有些相像?” 旁边这人便也上下打量了楚风一番。笑道:“风仪行止甚佳,由有甚之。只不过,希孟是千年以将不世出的天才,那等才华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是,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为首之人长叹一声。 楚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提到“希孟”,楚风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画出《千里江山图》的天才王希孟。只是拿那样的天才与自己相比较,实在是太不恰当的事情。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被楚风按下了。他如今心里最为急迫的,还是那个扇面的事情。 只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几条毛巾,不免也发现自己太过失礼了,连忙上前将毛巾递上。 为首那人笑着接过,淡淡问他:“那扇面的确湿了,你会处理?” 楚风心急,目光瞥了那扇子一眼,连忙点头:“略知一二。” “若是处理的更坏的。你待如何?” 楚风闻言紧皱了眉头:“若是继续放着,怕是一会儿直接洗成白扇面了,哪有什么更坏可言?” 这人便哈哈一笑,对身旁人道:“王郎。把扇子给他。且看他如何处置。” “好。”旁边人笑着应了,侧身让开一个空隙来,由楚风去身后仆从手中取。 楚风哪里等得及。这时候连忙冲过来,从那仆从手中将扇面平平的端了。不敢有分毫倾斜,小心翼翼却又快步走到桌子旁。平放下去。 双手捧着赵令穰的扇面,楚风的心忍不住噗噗的急跳。一打眼又瞧见那已经被雨水析出的墨点,楚风更是心疼不已,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肉被挖掉了一块似的,几乎快要窒息。好在近距离确认了一下,这扇面果然是绢本,比纸本的好救很多。 哪里敢耽搁,楚风半句废话也不多说,放下扇面,转身直奔库房而去,拿了装石灰的盒子,又匆匆折返回来。 有人以为画作被阴湿有了水迹之后,要用其他的吸水纸张去吸附,但实际上,这样做是天大的忌讳。大多数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考试的卷子或者作业的纸张弄上的水珠,如果直接立刻用面巾纸去吸水的话,虽然有很大一部分的水分会被吸收掉,但剩余的一部分反而会在原本的纸张上氤氲开来,造成一个更大的潮湿面积。 如果刚刚好滴落在墨迹上,不论是中性笔还是钢笔的墨迹,这些水分就会如同放大镜一般,将整个被阴湿的区域全都横向拉伸开来,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相对来说,绢本的书画要好上一些,毕竟绢帛的吸水能力没有纸质品那样强,可一旦沾染水分的时间长了,自然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而这一点,正是楚风所担心的。 他在确定了这幅《橙黄橘绿图》的确是绢本后,第一时间确定了处理方案,那就是用石灰吸水! 石灰在这个年代的书画行也是常备的,用布囊包裹后放到柜子的各个角落中,来防止书画受潮,跟后世放进衣柜里的樟脑球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石灰最常用的地方是江南,毕竟那个地方才是全年雨水充沛的区域,类似东京汴梁城这样的中原城市,真正需要的月份其实并不多,但店里一般都会常备的。 这一点,楚风还是在杭州城的陆氏书画行知晓的。 石灰可以吸水,而且它的吸水能力要比寻常的纸制品好的多,并且十分迅速。但石灰也不是完全没有坏处,坏处就在于它在吸水之后会产生热量。如果处理的书画是经历过一定年头的,不论是纸本还是绢本,它本身的材料都会变得脆弱。这时候如果再用石灰来处理,很有可能直接在书画上烧出一个洞来。 同样的,这一类方法并不太适合于纸本书画。纸制品的燃点太低,太过剧烈的吸水放热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巨大的热量,对纸制品的损害恐怕要多过益处了。 绢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燃点几乎是纸制品的一倍有余,除非是太过脆弱的残本。否则的话基本上不必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眼前的《橙黄橘绿图》,如果放在千年之后。楚风是打死也不敢用石灰为它清理水迹的。但现如今,眼前的扇面至多也不过几十年的历史,还不至于脆弱的太多。 按照湿度水平铺洒石灰,等待反应结束后再将石灰抖下。其实这一番事情,楚风也是第一次做。这还是以前偶尔听千年之后的老师提起的,到底好不好用,能见效到几成,楚风并不清楚。只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楚风将石灰抖下,举了扇子对光去瞧,虽然没有办法完全将那水迹驱除,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比方才好了**分了。 楚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扇子递回,道:“只能先处理成这样。我们店里有准备的师傅能够细细打理的,如果客人需要的话,可以先将这扇面留下。我们店里处理完毕后,过几日再送到府上。” 为首那人接过扇子,前后仔细的瞧了瞧,点头道:“有趣。你方才拿的是石灰?竟然有这等办法处理书画么?” 难道这个年代的人还不知道?楚风微微一怔。 直到这个时候,楚风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踏实下来,这才有了功夫仔细去瞧对面这几个人的模样。 只见为首这人天生一副贵气。身上虽然只穿了一袭普通的直裰浅碧罗衫,腰间一方玄色丝织暗纹锦带。偏偏只是这样简单的服饰,竟生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来。尤其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几乎让人不敢逼视了。 而旁边的这个人,也就是这扇面的主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被为首之人唤作“王郎”,想必是姓王的。这人的面貌十分俊朗,目光炯炯,笑面迎人,看起来谦恭和煦,可是举手投足之间也有威严的气质,看起来身份同样不俗。 身后六人似乎都是护卫仆从之类的人物,行止矫健精明,不是寻常之辈。 楚风一时闹不清他们的身份,只是心里不由得赞叹:到底是京师之地,人物风采果然不同。 “王郎,你可听说过此等方法?”这时候,为首之人又问道。 那“王郎”笑道:“闻所未闻,但是看起来还颇有些道理的,眼见为实。没想到今日随意避雨,竟然还能有所得,这可真是沾了十一郎的光了。” 这马屁拍的顺溜,但难得的是,这“王郎”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却没有分毫羞愧的意思,甚至连阿谀奉承的味道都没有,反而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书生在念诵“之乎者也”一般。 为首之人微微一笑:“乡野之间自有奇人,不足为怪。”又转向楚风,问道,“你年纪轻轻,是这里的小仆,还是知客?” 楚风微微躬身,不卑不亢:“蒙东家照料,在下是这店里的朝奉。” 为首之人闻言挑眉:“东京城的书画行里,像你这样年轻的知客倒也并不多见。不过你能够一眼就认出《橙黄橘绿图》,又有这样处理潮湿画作的手段,便说明你当得起这个名分了。自己会作画么?” “略知一二。” 为首之人颔首,眸子里略微渗出几丝笑意来,显然是对楚风应答的态度十分满意。他四下看了看周遭稍显冷清的书画行,道:“入秋后画院开科取士,到时候自然又有一批人物会一鸣惊人,你们书画行的生意也会好转罢?” 楚风轻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刚刚来这里几天而已,对于秋日之后的事情的确不大知晓。” “十一郎所言不错,如今这个时候,各个书画行里的生意都说不上好的,要入了秋才算是转入正途。画院的科考四年一次,当然是他们这些书画行大赚一笔的好机会。”旁边的“王郎”笑着插言。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 “主子,雨停了。” 门口的护卫朗声禀报。 “走罢!小朝奉,你我有缘再见。”为首之人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楚风躬身送行。待他们走出了几步,楚风才发现那扇面竟然被落在了桌子上,于是连忙拾起,追上几步:“几位郎君,这《橙黄橘绿图》……” “你留着罢!”为首之人淡淡开口,没有回头。 楚风拿着扇子愣在那里。 后世珍宝一样的东西,被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人简简单单的送给了自己? 楚风有些发懵,低头看着手里的扇面,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完全不敢相信。伸出手指轻轻的触碰那扇面,绢布丝滑的触感从指尖清晰的传来。 不是梦…… 楚风抬起头,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那破开乌云渐渐散落下来的阳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位老朝奉朝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从门内走出一步,看到正在门口发呆的楚风,笑着问道:“楚朝奉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发起呆来?” 这老朝奉姓严,严刻石,人如其名,只要是经过他手的书画,绝对不会在价格上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因为资历深、经验丰富,这位严朝奉被指成了楚风的师傅,教他书画行里的种种。 “严师傅,那个……”楚风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道,“赵令穰的《橙黄橘绿图》……对,就是那个扇面,大概能值多少钱?” “赵令穰?荣国公赵令穰?”严朝奉挑起了眉毛,“怎么,有人来卖他的扇面?” “呃,不算是来卖的。” 严朝奉捋须盘算了一阵子,思付道:“前些日子,城东的那家书画行卖了一幅荣国公的扇面,被人用八十七贯买走了。这应该是个很公道的价格。” “呃……”楚风眨了眨眼睛,追问道,“那个,严师傅,咱们一个月的工钱是多少啊?” “你我这等朝奉一般在二十到三十贯钱之间……到底怎么了?”严朝奉满脸的不解。 “也没什么,”楚风挠了挠头,将手中的扇子递给严朝奉瞧,“有人送了我这扇子……” 严朝奉好奇的接过来瞧,然后,愣在那里…… 而在遥遥远去的那一行人当中,正在发生着这样的对话。 “官家,您得赔我一把扇子。” “为何?” “那《橙黄橘绿图》虽然最初是画院的东西,但是您亲自赏赐给下官的。如今您随手把下官的扇子拿去送人,您说您用不用赔?” “哈哈!卿家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不成?” “哪敢呢!下官这么变着法的使劲儿,还不是为了讨您一幅字做传家宝么!官家就算是可怜可怜下臣,如今臣手里除了您批阅的奏章之外,当真没有什么像样的墨宝了!” “小事而已,朕记下了。等我那日有了闲情雅致,必然给你好生写一张。” “多谢官家!”(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高门绣户往来间 “东都外城,方圆四十余里。城壕曰护龙河,阔十余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粉墙朱户,禁人往来。” ——《东京梦华录》 行车从东京城东南角的东水门出去,过汴河下游,出拐子城,行驶过夹岸百余丈的沿街杨柳,在向前直行五六里,便是东京城外一处不错的踏青去处。 每到上巳清明,亦或是重阳登高,许多城内的人们便会乘车而来,谈笑联袂登山,拾级而上。若有雅致文人,也有曲水流觞之宴、茂林修竹之景,来往间诗文应答、清谈辩玄、俯仰咨嗟,留下种种笔墨文章来,也是人间雅事了。 楚风由车夫领着出城门,远远的就瞧见了一处小山。说高耸定然是论不上的,好在远远观之便觉得绿意盎然,想也是一处避暑的好去处了。 到得山脚,已经有七八驾马车停在那里,旁边树荫下或站或坐着几个年轻人,都是朱罗玉带的打扮,一看便知道是贵家的郎君公子了。楚风只穿一件布衫,这时候下车往那一簇人群中走去,不可避免的显出几分特立独行来。 丝织的衣服倒也不是买不起,毕竟他如今自己也有不错的工钱,但身为千年之后的正常男子,说实话,穿不惯那种滑腻腻的丝绸。穿惯了校服的楚风觉得,还是纯棉的衣服穿起来舒服,透气又吸汗,完全不理解丝织品穿在身上有什么舒服可言…… “楚兄?这里这里!” 刚刚下车走了两步,楚风便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寻声去瞧。原来是徐清徐子墨。 环顾四周,楚风也只认识这么一个人。便笑着向他走去,拱手问好:“子墨兄。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的事儿,做东的那个家伙还没来呢。”徐子墨肤色微黑,身形也有些微胖,这时候虽然太阳的光芒还没有那样炙热,他的额头上便已经冒出零星的汗珠来,手里的扇子也扇个不停。 这徐子墨为人倒也热络,最初见面的时候虽然闹了些不愉快,但当日萧庭登门来致歉的时候,这徐清也跟随而来。虽然面上难免有些尴尬的神色,但也算是能屈能伸的典范了。 这时候徐清走上前拍了拍楚风的肩膀,隔着衣衫,楚风都能感觉的他手掌微微的汗湿。 “万言那小子也是个混账东西,让咱们来的这样早,他自己倒好意思拿大,非得最后一个来。来,楚兄弟,索性趁着这个功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人……” 说罢,领着楚风往人群里引了,笑着对大家道:“诸位,这位就是从杭州城来的楚风了。陆文端先生的高徒。楚兄弟,这些家伙都是同窗、发小之类,与我、万言都是十分熟稔。平素玩笑打闹多年,从不拘礼的。今日大家游山玩水。你跟我们一同玩耍,也莫要太过拘谨才好。” 楚风笑着应下。 徐清便一一介绍下来。楚风听着,眼前这些可谓都是些真正的仕宦之家了,不是某某中郎之子,就是某某勋贵之孙,出身都是非凡的。年纪也在十几岁到二十七八之间,最小的一个十五岁,但见到楚风之后也没有半分的胆怯之意,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楚风很久,轻笑一下,与身边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原来是文端先生的高徒,真是久仰了。陆老先生身子可还康健?我早年间跟随家父见过一次的,一直觉得老先生气韵不凡,实属人中龙凤……” “楚兄弟与我们往来尽可随意,大家都是从小厮混到大的,也没什么大小之分。若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直管说,看我如何讨教他们,哈哈!” “听说楚兄和万言他们相识的过程,颇有些意趣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种种话语纷至沓来,楚风一一应答,说实话,应付起来是的确有些吃力的。 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些人对待自己的态度,鄙夷倒也说不上,但尊重必定是没有多少的,想要做到真正的平等相待也差了一些。 这倒也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对方都是什么样的出身,放在后世来说的话,都是官二代、官三代一类的人物了,在家中从小见到的就都是往来簪缨朱紫的模样,对于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接触的恐怕十分有限。 如果不是文端先生这一层关系的话,怕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 “你们几个趁着我过来之前,是不是说了我不少的坏话?” 身后马车的车轮声吱吱嘎嘎传入耳中,回头去瞧,一位长衫华服的贵公子跳下车来,笑呵呵的冲着大家走来。这人自然就是萧庭萧万言了。 “楚兄弟,你来了,很好很好。子墨,你是不是抢了我的活儿,已经给诸位介绍完毕了?”萧庭走上前,笑着拍了拍楚风的肩膀,又环视四周的众人,笑道,“你们这些人必定说了我的坏话,我这一路上的喷嚏就没有停过,还不快点从实招来!” 众人闻言笑闹一通,有人道:“万言你好不公平,这满天下能够说你坏话的人,难不成只有兄弟几个么?要是我说啊,没准儿背后骂你的,就是你那东楼大街里头的哪个相好。”说罢,这人便掐尖了嗓音,学着女子的模样一甩袖子,“你个杀千刀的冤家,这么久不来看奴家,任奴家这等相思!” 他学的极像,惹来一阵哄笑。 萧庭倒也不恼,也跟着哈哈大笑一番,又道:“老七你别光说我,你自家的那几个相好还拾掇不明白,离着老远的吃飞醋,吃的全东京城都知晓的。你怎么还好意思来笑话起我来?” “哈哈!我也不想的。”这人摊了摊手,流露出无奈的表情,“本郎君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谁知天生一副好皮囊。姑娘们见到我之后都欲罢不能的。你们说,我又由什么办法?” 这人的确面目疏朗俊秀。言谈间有几分痞气,笑起来有点坏坏的样子,的确是讨女孩儿们喜欢的类型。 “咦,楚兄,我虽然没有去过江南,但早就听说过那边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你且跟我们说说,江南的青楼楚馆比起这东京城来有什么区别么?” “这……”楚风微微一怔,笑起来,“说来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来到东京城已经一月有余,但是还没有去那里游玩过。” 这人闻言一愣,旋即失笑,对身旁的萧庭道:“我说萧老弟,这可就是你的失职了。既然是你的客人,怎么你都没有领他去妓馆转转么?不过话说回来,楚郎君平素都在忙些什么?在外学读书么?” 宋朝到了宣和年间,除却一直延续下来的、专供贵族高官子弟读书的太学之外,还设立了外学。外学也是官学之一。收纳的是八品以下的官员子弟以及平民百姓中的优秀学子。这一点与太学的差别是很大的。 但不管怎么说,外学毕竟也是中央建立起的学府,虽然学生的身份不如太学生那样显赫,但从外学走出来的学生也是极受重视的。 眼前的这些人。因为身份的关系,大多在太学读书。他们自然明白楚风与自己的身份差距,又见楚风也在适学的年龄。便以为他是外学的学生了。 “并没有读书,比较笨。读不明白呢。”楚风微微一笑,如实回答。“在下在范氏书画行做朝奉,所以偶尔会忙一些。” “做、做什么?” 对面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讶异,以至于面面相觑起来,有的人几乎哑然失笑。 “范氏书画行,哦,便是西市那家很大的店面吧?是了,我们家中有几幅书画还是从那里买回来的,店里的确有不少好东西。” 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连忙出来圆场,笑得温和:“能够在这种层次的书画行做朝奉,可想而知,楚兄弟在书画上的能力定然是极高的了,佩服,佩服。我这个人就不行,从小练字,练了十几年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模样。哈哈,万言你是知道我的,去年因为这件事情,我还挨了老爹的一顿臭骂。” 萧庭便借坡下驴,笑道:“是啊,楚兄弟是很厉害的,毕竟是文端先生的学生,不单单在书画上的造诣都很高,纂刻上也是一把好手呢!我与楚兄弟今秋是要一起考画院的,哈哈,楚兄弟,咱们可要共同努力了!” 楚风微笑颔首,算是应下。 萧庭点了点头,又笑着提议:“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不妨边走边聊,爬到山顶估摸着也得一个时辰,我早早的命仆从在上面备好了酒席,咱们一会儿‘流觞曲水、列作其次’,没准儿诸位诗兴大发,又有楚郎君书法相衬,变成一次名留青史的‘兰亭雅集’也说不定呢!” 众人闻言又笑着调侃一番,纷纷应下,不慌不忙的往山顶行去。 这座山是东京城里人经常踏青的去处,山上又有道观经营,所以一通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道路两边树荫蔽日,鸟鸣不绝,倒也爽快。尤其是偶尔阵风吹来,树声簌簌浩然,不绝于耳,令人格外清心。 大家一行有说有笑,二三成群,遇到奇石怪树便停下来盘桓笑闹一番,倒也有趣。 当然,大多数的时间里,其实楚风是很难插进去话的。当然,他也没有非要做什么团体核心的想法,于是只是在大家谈笑的时候站在一旁,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点一点头罢了。 “无聊”两个字倒也说不上,对于楚风来说,这种经历反倒是一种可以满足好奇心的探访。 生活在千年之后世界的时候,他是完全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富二代、官二代的,很多有关那些人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他从来都是半信半疑。好奇心当然是有的,这种好奇,这种对未知人生的窥探,几乎是人性的一部分,谁也脱离不开。 而如今,因为文端先生的存在,使得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的拥有了一些转变。当然,这种转变并不是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而是带着一种间接的色彩。这种间接让他刚刚好能够与这些官宦家族出身的人往来,却又同时会被这些人审视、衡量,游离于真正的圈子之外。 但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其实,正是观察这个社群团体最为恰到好处的地方了。 楚风倒也不至于把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当做一个社会学的课题来研究。但好奇的确是好奇的,而在这些来往之间,楚风的确发现了许许多多的细节,让他觉得有趣、奇怪,甚至惊诧、震撼的。 比方说,发生在他与那个十五岁少年之间的对话。 “楚哥哥,我这么称呼你可以么?” “随意的,叫我楚风也行。” “嘿!楚哥哥,你为什么要自己在书画行干活呢?在外面工作有趣么?” “东家和店里的人待我都很好,而且书画行的书画也很多,甚至名家的书画也不少,我可以随时查看,所以的确是有趣的。” “果然如此,你是为了好玩所以才去干活的对不对?” “呃……倒也不完全是,毕竟男子汉大丈夫,要靠自己赚点钱,也不能总花文端先生的……” “赚钱?为什么要赚钱?家里都会发月例银子啊!” “呃……没有人给我发的。” “为什么?楚哥哥你难道被逐出宗族了么?” “那倒不是,只是、那个,呃,怎么说呢……早年间因为遇到灾情和父母失散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家族可以庇佑了。” “老天!这种事情我只在话本小说里见到过!那土地呢?就算是遭了灾,土地总是有的吧?有土地就会有收入的。” “这个么……并没有什么土地。” “……我,不是很懂。” “呃,没关系。” “那么,楚哥哥你在书画行做工的话,一个月能有多少银钱拿?” “六七贯的样子。” 少年鼓着腮帮子,瘪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天香楼一夜的度资就是七贯钱。” “呃……”楚风摸了摸鼻子,自觉有些哭笑不得。偏生他从少年震惊的眼神中,又看出几分怜悯来,于是终究只好点了点头,万分无奈,“这样啊。”(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行路忽闻宋公明 瑞气盘缠绕郓城,此乡生降宋公明。神清貌古真奇异,一举能令天下惊。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那么,楚哥哥你在书画行做工的话,一个月能有多少银钱拿?” “六七贯的样子。” “……天香楼一夜的度资就是七贯钱。” “呃……这样啊。” 这样的对话刚刚落地,一声严肃的低声喝止就传了过来。 “小轩,休要失礼!” 萧庭皱着眉头追上几步,瞪了那十五岁的少年一眼,又冲楚风拱手赔罪:“楚兄,真是太过失礼了!小轩他年少无知、口无遮拦,请你莫要介意才好。” 与这些人接触虽然不多,但楚风能够感觉到,这些人的生活是很讲礼的。是讲“礼”,而不是讲“理”。 楚风记得自己看过的一个英剧《唐顿庄园》,里面那种英国贵族的生活带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礼”字。不论是对待比自己高等的贵族,还是对待寻常的农户、仆从,他们的举止往来都离不开这个“礼”字。 这种讲礼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而最为基础的一点,就是不会让任何人在人前丢脸。 正是这一点,促成了英国的绅士气质。而楚风也一直认为,这种讲礼,是东方文明与西方十分相似的一个共同点。 就如同《红楼梦》中,刘姥姥第一次见到王熙凤,想要从王熙凤手中讨要些银钱的时候。即便是在整个《红楼梦》里最口无遮拦、最“心狠手辣”的王熙凤,在与刘姥姥说话的过程中。也不断的体现着这种为对方考虑脸面的话语。 王熙凤会说“俗语说得好,‘朝廷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也会在刘姥姥不好意思直说伸手要钱的时候,笑着说“不必说了。我知道了”。甚至会在给钱的时候,依旧害怕刘姥姥心里不舒服,轻描淡写的说“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 这一切的一切,不外乎是讲究个脸面,讲究一个讲礼罢了。 当然,或许在千年之后的世界里,很多人会觉得这种礼数毫无用处。这也难怪。在绝对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盛行的后世,很多淡雅的、委婉的交往美学都已经不在了,讲究高效率的世界抛弃了太多低效率的东西,也抛弃的很多精神层面的事情。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注),这大概就是无法变更的必然了。当然,这种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寻根究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但楚风不得不承认。他所喜欢的,是这种“为别人着想”的心态,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气度。 “不碍事,他说的是实话。”楚风看着表情严肃的萧庭。笑了笑,“这倒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在我看来。也算不上丢人的事情,萧兄不必在意。” 萧庭感慨着叹出一口气来。又冲着楚风抱拳:“楚兄弟果然大人有大量。” 又轻推了身旁的少年一把,严肃道:“还不快点道歉!” “是!楚哥哥。真是抱歉,我不该那样说话的。”少年微红着脸,低头抿了抿嘴唇。 “真的不碍事的,是萧兄太过在意了。”楚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笑着。 旁边有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对话与事情,零零星星的听到了一点,虽然不多,但大概也能够猜测到其中的种种了。但并没有人再上前多说什么,解决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息事宁人,而不是把小事闹得尽人皆知。 对于楚风这种人物,因为沾了某个有身份、地位之人的关系,突如其来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的,其实对于场中的这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十分稀奇的事情。 官宦人家的子弟,大多数的教育都是很不错的,当面瞧不起别人、讥讽、冷笑之类,或许偶尔会对平民百姓做出来,但是对于楚风这种“可能以后会有用”的人,除非发生了什么无法容忍的事情,否则他们是不会轻易去得罪的。 他们的父母长辈就是聪明人,教育到他们这一代,身上肩负的东西其实很多。即便再怎么年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代表很多的东西。 怎么样与人往来,与什么样的人往来,与不同层次的人往来时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些事情,看起来琐碎,可是对于他们这种身份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最为重要的问题。 而对于这些问题的学习,他们都是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中成长起来的,或许会因为性格和悟性的不同而有高下之分,但是应付楚风这种层次的人,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在萧庭、徐清这些人眼中,其实楚风的身份很简单,甚至连人生都是很明晰的。 一个有一些天分的普通人,因为运气攀上了陆家这棵大树,便会在陆家的辅助与运作下,在官场上拥有一定的位置。有真正的高度是很难的,毕竟这个楚风并不是实实在在的陆家子弟,只不过是与陆文端有师徒的名分,陆家不可能为这个楚风付出太多的资源。 楚风既然要考画院,那么通过几年的努力,自然能够考得上。之后凭借着这样的身份,在朝廷中谋求一个小官职,不会太高,但对于萧庭和徐清这些人来说,日后可能会用得着。 更关键的事,楚风的身后是陆家的势力。人脉这种事情就像是蜘蛛网,不知从哪个角落中一根小小的细线,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寻到那张真正的大网中来。 对于陆文端这个人,萧庭和徐清所拥有的身份,是不必畏惧的。他们对待文端先生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对待长辈的一种尊重。 陆文端就算是以前再怎么显赫,现在也只是一个赋闲在家的老人。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家尊重的。只是他以前的身份以及陆家的地位而已。 陆文端只是整个大网中的一个分支脉络,而楚风,又是这个分支脉络中更小的一个细碎分支。 萧庭这样的人不会刻意去得罪他,因为这种得罪虽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际性质的伤害,但却也同时不会带来任何意义。 他们从下受到的教育,就是绝对不去做这种事情。 相反的,正是因为楚风的身份比较低微,萧庭这种“折节下交”,甚至前些日子大张旗鼓的“负荆请罪”。反倒成了一种十分风雅的事情。这样的行为一旦被传开,大家只会夸赞萧庭和徐清礼贤下士,很有度量。这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了。不过是放下几分面子就好,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对于楚风这个人的真正态度。轻视或许是有的,真正看不起倒也不至于。 他们也不是蠢材,自然明白能够让陆文端这种一代纂刻名家收做徒弟的,当然有一些能力。 只是对于萧庭来说。这种能力,与身份、背景、血统、资历等等事情来对比的话,重要性实在有些微乎其微了。 他们与楚风来往会体现出自己的风度,而楚风与他们往来。最起码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本身就是一件互利双赢的事情…… “之前听我父亲说,山东那边的流寇似乎还有些能耐。为首的一个好像姓宋,叫什么宋江的。领了一些人在那边作乱,当地官府想要打压。但似乎收效甚微。” 依旧谈笑着拾级而上,楚风隐约听到前面两个人正在闲聊的话语。微微怔了一下。 “嗯,我也听说了,官家派了我二伯父去镇压,前日刚出发。也就是名头闹得有些厉害,我听二伯父说,也不过就是三十多个人,领着当地的一些匪盗聚义,在一座山上占山为王而已。不会成什么气候的。” “是‘水泊梁山’吧?”楚风快走几步,提醒了一句。 “咦,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的?”那人愣了愣,回头看了楚风一眼,在身边让出一个位置来。 楚风快走一步跟上,笑了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据说为首的叫做宋江,宋公明,手底下有一百单八将,在水泊梁山聚义,准备‘替天行道’什么的。” 旁边几人闻言,一时面面相觑,转而也都纷纷笑了起来:“楚兄在哪里听说的?竟说的有模有样的,‘替天行道’么?难不成想学汉末的黄巾军?那一百单八将又是怎么回事?” 楚风笑着解释:“天罡三十六员,地煞七十二人,共一百单八将。” “真的假的?”徐清也从不远处凑了过来,表情一惊一乍的,“怎么说得跟真的似的?” 《水浒传》里的叙述当然是不尽不实的,不过楚风的确没想到,原来宋江已经开始起义了。那么,方腊起义是不是也会很快到来?宋江在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被招安?战方腊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这些疑问,在楚风的心里如同暗流一般涌动着。 在这样的年代里,如何好好的生活下去,又让身旁的众人也得以安安全全,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都是传闻而已,真真假假的,谁分得清。”楚风笑着道。 “没有那么夸张啦!”真正知根知底的人笑着开口,“我二伯父跟我父亲详谈了些,我在一旁听了,但是听的不多。去年山东那边遭了旱灾,滋生出了一些流盗,也就是几百人的样子。人数不多,但是流窜的太快,当地官府想要一举剿灭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结果前些日子,从那边的知州府上传来的消息,似乎是那些流寇集结到了一处去,占山为王了。事情报到官家那里,官家便派了二伯父去剿匪。都是小事情了,想必一两个月就会平息的,算不得什么。” 众人闻言都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放心。 楚风在一旁看着,只想着《水浒传》里的桥段,心想宋江起义的过程在小说中虽然被夸张了不少,但既然能够变成后人小说中的原型,恐怕也不是这样简简单单就会被镇压下去的,恐怕要比大家所想的困难一些。 水泊梁山在山东那边的话,说实话,离这东京汴梁城其实并不远。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这边有所波及…… 再细细去想,楚风又不免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想的实在太多了。这里怎么说也是京师重地,皇帝所在的地方。后世研究艺术史的时候,徽宗的不少是事情都听说过,狎妓的、臣虏的,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了,但是并未听说皇帝本人跟梁山好汉有什么干系。打进京城来,这种可能性的确是太小了。 只是,既然宋江他们已经在梁山聚义,平方腊的事情不知何时就会发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小说里这前后的时间并不太长……看来,应该往杭州去信,催促刘正卿早些进京了。 他们在这边说着有关宋江的事情,而这七八人中,有另外两个人,远远的坠在后头,一面慢慢的走,一面低声说着什么。 “子墨,你说这个楚风金秋也要考画院的,你可曾见过他的画作?” 徐清便是这二人之一,这时候远远的看了人群中的楚风一眼,微微一笑,笑容倒是简单:“未曾见过,但是,我听文端先生的意思,这楚风的画作在杭州城里还是有几分名气的,大概还有些功底。” “呵。”另外这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文气,只是说话的语气……尤其是谈起书画的时候,总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让当事人听起来不大舒服。 这时候听了徐清的话,这人淡淡笑道:“画院要的人数素来熹微,一年也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而这十几人里面,我占了一个,万言占了一个,他楚风,凭什么跟其他人争呢?” 徐清是知道这人性情的,这时候倒也不觉得意外,只笑道:“君昊,你又何必认真。大家只是当做闲话随意聊聊罢了是,说实话,他楚风到底画技如何,能否考得上画院,对于咱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 注:我觉得,我受金庸小说的荼毒太深了,每次说起这句话,后面总是想要接“是故虚盛实,不足胜有余”。现在想想,小时候竟然无聊到去背《九阴真经》……感觉自己年少时太无聊(⊙﹏⊙)(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分曹射覆戏丹青 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上曰:‘善。’赐帛十匹。复使射他物,连中,辄赐帛。 ——《汉书·东方朔传》 “君昊,你又何必认真。大家只是当做闲话随意聊聊罢了是,说实话,他楚风到底画技如何,能否考得上画院,对于咱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被徐清称呼为“君昊”的这人姓何,何君昊,父亲是门下省的左谏议大夫,在朝中说话也有一定的分量的。 何君昊这番话说得略显轻狂,似乎画院科考是十拿九稳、毫无悬念的,若是让寻常人听来,不免会嗤之以鼻。但徐清倒是了解他的性子,其他的事情不说,单单在书画这种事情上,这何君昊是从来都当仁不让的。 而且,这种当仁不让倒也不是完全的猖狂。他的确是京师书画界一个公认神童般的人物,打小就与书画圈子的人结交往来,不论是笔力还是名声,都要比萧庭高上不少,更不用说比之楚风了。 “江南之地就算是再怎么繁华富庶,说到底,与东京城相比,到底只是小地方而已,那里出名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万言在山顶上可准备了纸笔,我一会儿要揭一揭他的实底,你们二人一会儿莫要阻挡才好。”何君昊淡淡道。 徐清心中微叹,但对于楚风的画技到底如何这件事情上,的确也是好奇的,于是笑道:“这倒也是我们几人乐见其成的事情,哪里有什么阻拦的道理?” “这就好。”何君昊微微点头。看向楚风背影的目光微凉。 楚风尚且不知道这边针对他布下的种种安排,依旧谈笑着与大家登顶。到得山顶之后,身上轻发薄汗,一阵山风吹来,凉气爽籁,松风延绵。也真可谓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了。 山顶是一处平坦开阔地,不是很大,长宽各十余米,中间有一块巨石,上面用朱砂榜书写着“望都山”三个大字。而在这三个字旁边的地方,也有不少诗词旧作,落款时亦不忘写上“某某到此一游”之类。国人一到风景名胜之地便开始涂抹刻画,****于此了。 这对于古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后世的照片留念,归家之后,与乡里乡亲说自己到了哪里哪里,也是拿不出真凭实据的。要是有人怀疑的话,便瞪着眼睛说一句“我在某某地方的某某石头上,留下了一首诗和落款。那诗就在李白手书的右手边,不相信你就自己去瞧瞧好了”。 想来,类似的对话。在这个年代是时有发生的。 即便不是在什么风景名胜之地,该抒发的心境总要抒发。 所以。宋江在浔阳楼提反诗;《围城》里的方鸿渐都在百无聊赖之时,都在客栈房间的墙上随手写一些文字。 若是国人没有这个习惯的话,很多名家诗词流传不下来。可这样的行径,也的确会对名胜古迹产生破坏。好坏如何,其实很难论证的。(当然,现在这个年代。留念的办法实在是很多,偶尔有感而发想要抒情一番,大可以直接发个微博或朋友圈。刻字这种事情,万万不可再做,毕竟大家都是“尔曹身与名俱灭”的主儿。即使真的留下名字来,除了被后人唾骂之外,大概也不会有其他的‘好处’了。) “这里风凉,吹得人舒爽,只是不庇荫。酒水茶食都备在另一头了,诸位且随我来。” 萧庭笑着将众人引过去,大家跟随着一瞧,果然转过半个山头就是一座飞檐翘角的凉亭,凉亭边一片林荫,看起来就觉得清凉。 这时候,那林荫处的酒食器皿都已经弄好,只剩下零星几个仆从在忙,蒲团、香案一应俱全。萧庭笑道:“咱们也学一学魏晋名士,曲水流觞风雅一回。仆从也已经备下了投壶、射覆,还有双陆,大家稍事休息,而后自有可玩之处,哈哈。” 众人闻言皆赞叹一声,徐清笑道:“不愧是万言,东西竟然齐办的这样周全。你得让仆从写个单子给我,下次我做东,也学学你这一番门道。” “这都是小事。”萧庭笑着应了,回头将这事情与仆从吩咐下去。 这种类型的聚会,楚风还是第一次参加。投壶、射覆之类的名词是听说过的,古代的画作里也曾经出现过类似的景象,却从未真正亲眼得见种种实物,不免有些好奇。 李商隐有诗说“分曹射覆蜡灯红”,这种东西有点意思,说的玄乎些,与占卜易数有关的。简单来说,就是在碗、盂等器皿下藏一个物什,然后让人猜测里面所藏的到底是什么。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猜,有人用的是易经八卦来批算,有人是用六壬式批驳,种种算法不一而足,谁上谁下倒也没有分别。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了。凭借着简单的摇卦批算,就能够猜出其中所藏的物件到底是什么,这在后世人看来,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有人甚至以为是古人故弄玄虚了。 而“投壶”这件游戏,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更像是一种体育项目。在宴席中间放置一个空酒壶,玩投壶的人手拿短小的羽箭,站立在一个设定的地方,然后尽可能的将羽箭投掷到酒壶中。虽说是活动身体的游戏,可与真正的弯弓射箭相比,自然是相去甚远的。 只是宋朝风尚便是重文轻武,这种程度的活动身体,已经是士大夫文人们所能接受的极限了。 至于双陆,后世也有叫双陆棋的,宋人多称为“打双陆图”,的确与棋相类。但是规则中还需要依靠色子,运气成分也很重要。后世仍旧玩这个游戏也不少,日本流传的要比较完善些。 众人席间谈笑妍妍,各自三五成群游玩笑闹,亦有人吟诵悠游、赋诗填词,果然热闹风雅。 楚风试了试投壶和双陆。果然觉得十分有趣。只是到了射覆这里,就成了盲人骑瞎马,完全摸不到头脑了。 徐清与楚风一同分曹,也就是他们二人一组,共同与另外两人轮流交替猜测,谁猜中的话,同组就算赢。二人一组猜了两轮,见楚风如此不擅长,徐清不免笑道:“楚郎君没玩过这个?” 楚风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点头笑道:“我们乡野小民,没研究过周易之术,果然猜不中呢。” “倒也无妨,我算的差不多了。”徐清手里拿了三个铜子儿,随手一洒,看了看反正,点头低声道,“我批了三回。一次指向东方,东方属木。想来那里头的应该与木有关。所以我方才猜测是木梳,不过被否掉了。你胡乱猜了个手巾,自然不对。对方猜的两回,分别是毛笔和镇纸,看来也是和‘木’之一字脱不了干系的……” 楚风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徐清能够通过摇卦便猜出种种物什的。只得随意附和。 徐清见状笑道:“你别不信,我这第二回起卦是巽卦,与风相关。我且说一个,对与不对立见分晓。” 笑罢,徐清便起了身。与那临时的中正官道:“我猜是把扇子,如何?” 那中正官拊掌一笑,点头道:“子墨射着了!果然有几分功底!” 说罢,将那盂坛打来瞧,里面果然装着一把扇子。 “哈哈!”徐清看向楚风,大笑道,“你瞧如何?” 楚风这回真是打心底里佩服,赞叹着拱手:“徐兄真是厉害!我完全都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徐兄竟然已经把东西猜出来了!” “哈哈,你只是初玩,不会方法而已,日后我慢慢教你。你且看方才这一个,有木有风,而扇子这种东西,木制的可送风入怀,不是扇子又能是什么呢!” 楚风赞叹着点头。 之后大家又玩了几局,徐清这边果然是输少赢多,看来也是个中高手了。五局之后,徐清赢了其中四局,大家嫌他赢得太多,没有往来输赢实在无趣,便笑闹着将他撵走了。 楚风一个人无以为继,便也随即败下阵来,笑着换了人分曹。 何君昊一直在一旁瞧着,这时候见楚风从射覆的局里出来,便立刻上前几步,淡淡道:“楚兄,有雅兴作画么?” 楚风微微一怔,见眼前之人神色中显出几分冷淡与轻视来,心里便大概知道了缘由。这时候看了身边的徐清一眼,徐清立刻自然的笑道:“你们这些人谈诗论画的我可闹不清的,你们且随意,我去方便一下。” 说罢,立即转身走了。 “笔墨纸砚都已经备好,楚兄不介意画水墨吧?”何君昊淡淡的看了徐清一眼,语气冷漠,“便已眼前的风景为题,各自做一幅小品,互相赏鉴一番,如何?” 萧庭正在一旁与人打双陆,这时候远远的早已瞧见这边的对话,何君昊那种几近于挑衅的姿态,大家都是看的分明的,萧庭自然也看得出来。 他早已听徐清转述了何君昊的想法,倒也觉得完全无所谓,反而是乐见其成的。 大家都是金秋要考画院的人,互相也都想要摸探出个底子来,萧庭自然也一样。其实今天特意将何君昊请来同游,心底多少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意思的。以自己家族与文端先生的亲密程度,既然之前已经做出那一派登门道歉、礼贤下士的态度来,再主动挑衅就实属不该了。 如果挑衅的赢了,那边叫做“胜之不武”。如果输了,那当然更加丢人。当然,在萧庭看来,后面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自然是极小的。他曾经问过楚风,听说他师从程源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之前的书画都是家传和自己琢磨的。他楚风又不是什么书画世家出身,那能力又能够高到哪里去? 但对于楚风的画技,好奇心是终究有的。如今,能够借用旁人之手探明一二,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所以萧庭微微一笑,随手拿了色子一掷,滚出一个六点来。他稍稍盘算,将眼前的双陆走了几步,仿佛对周遭之事闻所未闻一般。 “何兄既然相邀,楚风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楚风画技鄙陋,一会儿若是丢人现眼,还望何兄不要太过在意才好。”楚风笑着回应。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毫无干系的,或输或赢,其实对于他本人的影响并不大。在东京城这个地方,他楚风本身就是一个无名之人,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丢人现眼的说话。而且说实话,即便真的丢人什么,楚风也不会特别在意的。 名望的事情,虽然文端先生希望他可以在科考之前达成一定的高度,但楚风的确不大懂得如何博取。这种不懂,一方面是因为真的不会,另外一方面,其实也在于他的看轻。 人一旦重视什么,便不可避免的会成为这种事物的奴隶。楚风觉得已经臣服于书画,一辈子臣服于一件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楚兄果然爽快,请。”何君昊听到楚风的回答,眼睛顿时一亮,嘴角扬起一个角度来。 自然有仆从上前磨墨铺纸,一些无事的人们也凑了过来,端着酒盏各自谈笑,凑一凑热闹。 镇纸铺平,墨缸齐备,笔架上悬挂着大小各色毛笔十数只,风至之时,悬垂着轻轻摇摆成声。 何君昊胸有成竹,几乎连多看楚风一眼都不愿,这时候临风而立,提笔挥毫,一派潇洒随意,竟也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气魄来。 楚风看着他的身姿,也不禁赞叹一番,微微一笑,也挑了一根中锋的狼毫。 他并不着急落笔,先布局,再落笔,是他作画的习惯。 他看着眼前的景色,脑海中种种古今中外的画作逐一流转而过……《竹林七贤图》、《韩熙载夜宴图》、《明皇幸蜀图》,甚至西方的种种油画,《草地上的午餐》《杜伊勒丽花园音乐会》……无数的画卷从脑海中沉沉浮浮,而楚风知道,对于他来说,他的优势正在于这里。 别人可以有天资,可以够努力。但是其他人在这些方面再怎么厉害,比不过的,正是他的眼界。 楚风不急不躁,从各个画卷中各取所长,终究在胸中勾勒除了一幅图景出来。 于是微微一笑,沾墨,落笔。 “楚郎君,有人来找您,说是有急事。”(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有美同行 “楚郎君,有人来找您,说是有急事。” “有急事找我?” 楚风不解,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旁边的何君昊微微皱眉,偏过头来看了楚风一眼。 众人皆往那前来禀报的小厮身上看去,只见跟在这小厮身后的,是一个身量极高的女子,不免微微一惊。 “齐大?” 这样的女子总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楚风一眼便将对方认了出来,有些吃惊。 上前两步,楚风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店中有了什么事情?” 齐大穿着一身玄色短打,腰间紧紧系着一条粗麻的带子,这时候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店里有客人指名找你。” 楚风不解,疑惑道:“找我?为什么?” “不知。”她的回答也如同她的人一般,干脆利落。 齐大的声音是好听的,轻快、简单的音线,并不适用于太多的形容词,只是让人觉得干净。 她的人也如此,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往那里一站,立在阳光下、众人前,她也依旧是她,一动不动,仿佛几百年都不会再移动分毫似的。 齐大的表情很少有变化。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楚风见到了齐大四五次,每一次都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哪怕是简单的蹙眉,楚风都没能从她的脸上发觉过。 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很妙的人,而同时。她也是一个少言寡语,但又很值得信赖的人。 楚风看着她碧蓝色的双眼。虽然心有疑惑,但并不觉得她会欺骗自己。 “很急么”楚风发问。 “很急。” 能够让齐大说“很急”的事情。那的确足够紧急了。 “好,咱们这就下山。”楚风点点头,严肃着应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讲要面对的什么。如果单纯这样模模糊糊的去想、去猜,楚风觉得,大概是自己之前哪一幅书画卖的不对的,被客人找上门来。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以他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刻意去逃脱。 于是楚风转身向萧庭告罪,又想起一件事情来:“萧兄。今日多谢款待,只是在下不能久待了,还望萧兄恕罪。我来之前从书画行里找了一幅画作当礼物的,放在了我来的马车上,没有拿上山,一番心意,希望萧兄不要嫌弃礼薄才好。” “楚兄哪里话,咱们之间往来来日方长,正事是万万不可耽误的。”萧庭道。“着急的话尽可用我家车夫,只要说是我吩咐的就好。那画作我先行谢过了。” 楚风点了点头,不在多言,侧身对齐大比了个“请”的手势。共同下山而行。 “慢着!”这时候,身后一到声音传来,伴着山顶的风声。明显带了几分愠怒,“楚兄难道准备临阵脱逃么?” 楚风微微皱眉。止步,回头。看到了何君昊脸上的怒容。 “何兄,真是抱歉了,今日之事的确在我,这场比试咱们日后再论吧!改日必定摆酒赔罪,告辞!” 说罢,拱了拱手,兀自去了。 “你……”何君昊一脸愤怒,下意识的追上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实在有**份,于是冷哼一声,甩了衣袖。 紧盯着那楚风的背影愤愤地去瞧,直到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林荫小路之中,他才冷笑一声,开口道:“诸位都看到了么?什么杭州城里来的画技高超之人,头顶高悬一张避站牌,明显是怕输的。依我看,方才那女子恐怕早就得了他的吩咐,一旦有人要他作画,那女子便出来以种种借口将那楚风唤走罢!呵!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万言,这次你怕是看走了眼!” 众人在旁闻言,有笑着附和的,也有低声说些什么的。 萧庭在一旁听着,心里微恼,面上却依旧春风和煦,走上前对何君昊微笑道:“何兄既然有雅兴作画,你我兄弟之间后弦切磋一番如何?反正墨也磨了,纸也铺了,大家互相讨教一番,也算是给其余诸位助兴,如何?” 何君昊想了想,点头道:“也好,给诸位把玩,总比与那楚风切磋好的多了。我如今想着,那楚风到底会不会作画恐怕都是两说呢!万言,你与他相交,莫要太过轻信才好。” 萧庭闻言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言。 而楚风这边,一路与齐大急行下山,到得山脚后,之前的各府马车依旧等在那里,车夫们从附近农户手中买了西瓜,这时候正坐在树根底下吃着,笑闹着说些闲话。 见到楚风下山来,接了他过来的车夫不由得一愣,连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泥土,小跑过来给楚风见礼,并问道:“楚郎君难不成是有急事要回城么?” “是,麻烦你多跑一趟了。”楚风点了点头,“对了,麻烦你将那车厢中的画卷,交给贵府的其他人吧。嗯,要不然你送我回城之后,直接拿回萧府也好。” 那车夫立刻点头应了:“这都是小事情,楚郎君不必在意,小的一定办好的。您着急的话,就快些上车吧。” 楚风颔首,回头去看齐大,正想问她是否同车,却见齐大从树后迁出一匹马来。 楚风并不懂马,只是眼见这一匹身姿矫健不比寻常,便猜到这应该就是赵掌柜口中的那一匹神骏了。 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齐大冷淡又坚决的道:“马车太慢。你会不会骑马?” 楚风微怔,摇了摇头。 齐大略微沉吟了一下,牵着马走到楚风身前,冲着他一扬下巴:“上马。” “我?”楚风失笑。“姑娘,在下的确不会骑马。虽说也想学,但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马背都没爬过的。要不我还是乘马车吧,应该慢不了太多,你说呢……你!” 齐大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动手。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样大力气,右脚踏前一步,躬身伸手在楚风的腰上一揽再一提,竟将楚风这个大男人直接扛了起来,扔到了马背上。 这匹神骏倒也极通人性,对于背上突然一沉的事实。它只是打了个鼻响,并没有乱动。 马匹能够淡定,楚风却不能。他方才几乎惊呼出声,好在立时压抑住了,这才没有在女子面前丢人现眼…… 呃,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自己这一副被女子扛来扛去的样子,似乎已经足够丢人了…… 楚风挣扎着在马上寻找平衡,好不容易抓着马缰绳坐直了身子。只觉得身后一动,竟是齐大也翻身上了马。 难道要二人同骑? 这样一道思绪刚刚路过脑中,楚风只觉得身下的神骏身子一动,手中缰绳被人夺走。周身的景物立刻风驰电掣的向后退去。 心脏突突一跳,楚风连忙抓住了马鬃,重心放低。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绷紧了,生怕自己摔到地上。 “放松。”齐大淡定到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夹马腹夹的太紧,它会跑到很快。” 感情这是手动挡……楚风下意识的想着。 不断的告诫自己放松、再放松。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慢慢的,楚风终于些微的放松下来。 耳旁风声猎猎,身上只觉得清凉无比。 细细去想,原来是之前紧张的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候被马背上的风一吹,所以才觉得爽快。 身后的人不说话,但呼吸之间的气息却原原本本的传到了自己的耳边,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右耳旁轻轻的萦绕着。 后背能够感觉到轻微的热度,偶尔颠簸之间,楚风甚至能够感觉到后背触碰到的柔软。 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楚风嗓子微紧。 齐大不说话,楚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耳旁只闻得风声。 路边花草遍地,时时清香扑鼻,偶尔路过良田,又见麦浪滚滚。 鸟鸣瞬息而过,路边人语只闻几个音阶。 楚风紧张的心情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呼出一口气,微微侧头:“这一来一回,真是麻烦齐姑娘了。” 他看不到齐大的表情,也没有听到她的回话。 微微一笑,楚风便也不再多言。 他当然不知道,跟人同骑这种事情,即便对于齐大来说,也是第一次。 她看着楚风的侧脸,看着那唇角微微扬起的糊涂,然后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一丝热度从面颊慢慢的涌起,齐大皱了皱眉,抓紧缰绳,一夹马腹,凝神前行。 …… …… 桌子上有一盏茶,桌子下是一张竹席。 茶水还冒着隐隐的热气,竹席却是用刚刚打上来的净水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的,哪怕只是站在这竹席旁,都会让人觉得清凉。 范氏书画行的黄掌柜这时候就站在竹席边上,但他并不觉得有任何清凉爽快之意,反而因为内心的紧张微微燥热着,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 黄掌柜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认了,在范氏这种规模的书画行任职将近三十年,说实话,见过的达官贵人并不少,身子可以说很多。 他可以与东京府的府事大人们谈笑风生,可以去参加禁军教头的家宴,可以在几位朝廷侍郎的眼前混个脸熟。 他认识不少官员,不少官员也认识他。 可以说,在东京城这个地方,他黄掌柜是可以算作一路人物的。 有些身份的人,平时行事自然要随意的多。 来到范氏书画行的客人,能够让黄掌柜亲自出手招待的其实很少,但很明显,眼前的这位马公公就是其中之一。 马公公踏进范氏书画行大门的时候,黄掌柜笑着上前迎接,施礼,笑意吟吟的想要说些什么,类似“马公公许久不来,甚是想念”的。但还没说出口,黄掌柜就发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事情,这些话语便被堵在了嗓子眼中。 那马公公进了门,只微微冲黄掌柜颔首,而后便立即转身,笑吟吟的弓着身,将身后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请了进来。 那男子负手进了门,开口就要找人,黄掌柜哪里敢怠慢,仔细问了,却发现这贵人连要找之人姓甚名谁都说不清。 一时不免有些无奈,可是,黄掌柜自己也清楚,能够让在宫中做事的马公公都十分尊敬,点头哈腰的,必定是身份几位尊贵的人物。 他倒不敢去想当今天子之类的,只想着大概是个刚刚进京的皇族贵戚,总而言之必定是与自己这种平民百姓有云泥之别的人物了。 细细的问了对方要找之人的身量容貌,又听对方说送了一把扇子的,黄掌柜一拍脑门儿,顿时明白了这贵人找的是楚风。 心里不由得纳罕,难不成这贵人当日赠扇后悔了,这时候要要回来又或者当日楚风哪里说错了话,有所得罪,这贵人要来算旧账不成 种种猜测在心中流转来去,黄掌柜面上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回禀楚风今日休沐,不在店中。又将自己介绍一番,说不论是什么事情,与他说也是一样的。 “哦,那少年的名字叫做楚风么?有些耳熟。”那贵人明显皱了皱眉头,不大满意,只吩咐黄掌柜一定要去将人找回来,他在这店里等等无妨。 黄掌柜便连忙派了人去文端先生的府上去请,不多时便有人回来答话,说是楚风一早就出城游玩去了。 贵人听着挑眉,心想这小子的生活倒也闲适。微微思付一番,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楚风的话实在无趣,便摇了摇头,问明了楚风所在的山头,淡淡的吩咐:“那望京山离京里也不过五六里路,想要叫回来倒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们派人去叫,我在这里随意看看书画,等等便是。” 黄掌柜面有难色,看了同样侍立在一旁的马公公一眼,想要得到对方的解围。谁知马公公却给他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万万不可违了贵人的命令。 黄掌柜无奈,只好应了下来,安排恰好在京城的齐大去办这件事情。 而他这边,自然对贵人好茶好水的伺候,又依照着马公公的吩咐,拿了一些名贵的书画出来供贵人赏玩。 可就算是齐大找人的速度再快,这一来一去也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黄掌柜看着在竹席上慵懒侧卧着,几乎快要睡着的贵人,紧张的一动都不敢动,一滴汗珠慢慢的从脑门儿滑落到鼻尖上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樊楼会友以水墨 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鏊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如蚁…… ——《水浒传·第七回》 左眼的余光看到有人影晃动,黄掌柜微微偏过头去瞧,发觉是马公公正在冲自己招手。 低头看了一眼竹塌上的贵人。贵人右手撑着脑袋,左松松的握着一卷书,呼吸轻均,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黄掌柜干咽了一口吐沫,轻手轻脚的走到了马公公身边,这算是离得那贵人远了,黄掌柜才赶忙伸手拭去了自己鼻尖上的汗珠。 “我的好公公,吓死我了!您给我透个实底儿,这一位是哪一路的神仙” 黄掌柜与马公公绕到了屏风后面,这时候压低着声音,紧张兮兮。 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黄掌柜透过屏风的缝隙去瞧,只见贵人安然入睡,旁边四处七八名护卫依旧站立的笔直。 马公公嘿嘿一笑,低声道:“我可不敢多说,不过你要是把这位伺候好了,那可是百代千世的功德!” 黄掌柜早知道对方必定身份贵重,可这时候听马公公这样说,心里依旧是咯噔一声,说不上是惊是喜。 只依旧紧张道:“自然知道是贵人中的贵人,只是吓得我半句话不敢多说了。这位到底是因为什么来找我们店里人的,公公您要是知道,还请务必知会一声。否则我这今天没准儿就得背过气去!” 马公公笑道:“瞧把你给吓得,放心吧。贵人今天心情好着呢,来这里也不是为了闹事的。具体的我还真不清楚。不是我不说,贵人想要做什么事情,我这做奴才的哪里会知道呢!” 黄掌柜闻言,只得叹息一声。 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门外一声马嘶,几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黄掌柜与马公公互视一眼,不敢再多说,连忙转出去迎,果然发现是齐大与楚风赶了回来。 楚风看到黄掌柜。刚要说话,黄掌柜就连忙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又冲着屏风后面使了个眼色。 走近几步,黄掌柜低声道:“贵人再后头睡着了,稍等片刻再说。” 又对齐大颔首:“这次也多谢你了!” 齐大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转身离开。 楚风见黄掌柜身边同站着一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便躬身施礼。 黄掌柜连忙介绍道:“这一位是宫里的马公公。侍奉着里头的那位贵人来的,但是这一层,你就该知道里头那位身份有多尊贵了。我说楚郎,你可知晓这位贵人为何而来?” 楚风听说了马公公的身份。也不由得一怔。仔细的想了想,估么着里头那位应该是当日送自己扇子的人物了。只是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过多言辞,不知这时来特意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于是便摇了摇头:“的确不知。” “是人找回来了么?” 屏风里面传出声音来,马公公连忙整肃。快步转过屏风,躬身笑着回答:“阿郎真是耳聪目明。的确是那楚风到了。” “这敢情好。”贵人眉毛一挑,脸上带了笑意,翻身而起,胡乱的理了理衣襟,“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说罢,止住了要上前为他整理衣冠的马公公,大步迈出了屏风。目光一扫,落到楚风身上,便笑起来:“好啊!到让我好找!那望京山有什么可玩的?我且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准比那望京山好玩百倍!” 楚风被弄得有些不解,这时候迟疑的看了黄掌柜一眼。 黄掌柜轻咳一声,道:“楚郎,贵人既然邀你同游,这就是你的福气,万万不可怠慢了。且放心,陆老先生那里我会派人去说的。” 楚风见状,不好在做推辞,便应了下来。 贵人哈哈一笑,说了句“且随我来”,便率先抬步走了出去。七八名侍卫呼呼啦啦的跟随而出,马公公在楚风身边笑道:“楚郎君,不必拘礼,马车正在外面等,且上车罢!莫要让阿郎等久了。” 楚风点了点头,跟随而出。 方才刚刚下马的时候,楚风便瞧见了一辆华盖马车在外面门口等候,果然是这位贵人出游用的。 这时候站在门口去瞧,齐大和她那匹神骏的身影早已不在,方才简单接触,只淡淡的说了几句话,如今便又消失在眼前,不知何时才会再见了。 一种淡淡的惆怅忽然从心头泛起,楚风自嘲的笑了笑。 “楚郎君,请上车罢!” 贵人已经蹬车,马公公帮忙掀着车帘,笑眯眯的看向楚风。 楚风没有多想,点了点头,踩着下马石蹬车而上,坐在了贵人的对面。 车帘被放下来,马车徐徐而行。 微微一愣,楚风问道:“马公公不上车么?” “他在前头车辕上坐着就好。”贵人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楚风一番,“几日不见,风度依然。只是你这身衣服,怎么看都显着寒酸。我看你们店里的其他朝奉,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也是很不错的,怎么偏生你如窘迫?” “呃,”楚风挠了挠头,只好如实回答,“只是觉得布衣穿着舒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道理了。再说,白衣卿相,应该也不算寒酸罢?” 贵人闻言微微挑眉,笑道:“哦?‘才子词人’虽然是‘白衣卿相’,可是当年柳三变填完这首词后,仁宗皇帝可是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你就不怕步柳三变后尘么?” 楚风尚且不知道对面所坐的就是徽宗皇帝,当然不理解徽宗话里深藏的那一层意思,于是笑道:“‘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若是能够‘偎红倚翠’。其实也算是平生一大畅快之事了。” “哈哈!你这小子果然有趣,看起来倒也是个温文尔雅的郎君公子。怎么,实际竟是这样的薄幸郎么?” “‘十年一绝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在下怎么说也是在杭州城生活多时的,江左之地,风liu满怀,恐怕想不这么想都不能。”楚风笑道。 徽宗闻言,眼睛不免亮了亮:“江南真的那么好么?” 楚风笑叹道:“正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绝对不是胡乱说的。”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倒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你小子随口胡诌的罢?”徽宗笑道。 楚风闻言微微一怔,心想难道这句话现在这个年代还未曾有? 他哪里知晓,这一句在后世尽人皆知的话语,是南宋诗家范成大说出来的。于是只信口胡诌道:“江南之地的百姓自夸之言,但是依我亲眼所见,的确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了。” 徽宗点了点头,赞叹一声:“若是有生之年能往江南走一走,恐怕也不枉此生了。” 明显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怅然,那种感觉仿佛在说“终生无缘下江南”一般。楚风不免觉得奇怪,开口问道:“江南距离东京城倒也说不上天涯海角,以客人您的财力和身份,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才是。” 徽宗听闻之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楚风见状,便也不再就此事多说,心想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尊贵。大概也有一些不能言说之苦痛罢。有生皆苦,这也是难以抗拒的事情了。 “不知客人要我同去何处?”楚风看着车窗外缓缓流动的街景。心下好奇。 自己这样大的人了,一来没有钱。二来没有势,绑架自己完全没有意义,所以他倒也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是好奇心的确是有的,毕竟对方一位贵人这样大张旗鼓的来找自己,想来定然有异常重要的缘由。 徽宗嘴角一扬,轻佻中显出几分雅痞的味道来:“你放才不是说了么,又要寻那‘烟花巷陌’,又要找那‘偎红倚翠’的。我今日便让你圆了这个心思,如何?” “那敢情好。”楚风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便笑着应了一句。 见对方竟然不再反驳,不免又是一怔,眨了眨眼睛,表情复杂的笑道:“客人是在说笑吧?” “哈哈!怎么,你这个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薄幸锦衣郎’,如今竟畏缩不前了么?”徽宗哈哈大笑一番,又道,“不必担忧,是好事情,不会害你的,反而对你来说也有些好处。” 徽宗再度打量了楚风一番,明显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满意。 这时候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再度发出一道笑声来,让楚风完全摸不到头脑。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马车穿过闹市与宽阔的街道,真的来到了东京城里最为出名的一道烟花巷陌当中。 这是位于东宋门御街的北端小巷,道路微窄,楼牌林立,即便没有到夜中灯火通明十分,也隐约能够看出其中的喧嚣与热闹来。 徽宗与楚风驾车到达的时候,还只是申时初刻,天光大量着,距离入夜还有一段不少的时间。 领了吩咐下车,楚风站在车门口四下去瞧,还没等他注意到对面风月之地的种种,首先夺了他的眼球,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马车周遭那些林林总总的护卫与仆从。 在书画行的时候尚且没有来得及细瞧,还以为这位贵人身旁带着七八名精壮下人,已经足够多了。可是如今到了这前后都清静的街道上,这些仆从侍卫无处可藏,楚风才发现,原来这贵人身后竟带了二三十的手下,只是大概害怕惊扰到贵人的游玩,所以只穿了寻常百姓的衣服,藏匿于热闹的市井之间了。 只是如今这烟花巷子里,前后无人遮蔽,这时便完全显露出来。 楚风自然吃了一惊。 他的吃惊自然逃不过徽宗的眼睛,徽宗微微一笑,没有多说,只拍了拍楚风的肩膀,示意他跟上来。 楚风不敢大意,一面在心里猜测着眼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另一面退后半步坠在徽宗身后。 楼前挂着一个烫金的匾额,上面用纤秀的行楷写了“樊楼”二字。即便只是站在门口,一种异样的脂粉香气便已经扑鼻而来,就算是再清纯的少年郎,恐怕也能够猜出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楚风的年纪,虽然按照现在这个年代的看法,尚未行冠礼,算不得真正的成人,但不得不说,他的内心与这个年代的同龄人比起来,成熟或许不敢多说,但“清纯”与否,是楚风心知肚明的。 这个年代再怎么过了边际的春gong图、小黄书,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依靠着人们的幻想做文章。而后世的东西究竟如何,能够到达什么样的程度……这恐怕是这个年代的人再怎么幻想也贴不到边儿的风景了。 进门的时候,自然有人姑娘来迎。 只是他们这时候来的实在早了些,姑娘们大多还在梳妆,但不知为什么,这樊楼与巷子里其他的青楼楚馆不大相同,整个大厅都在布置着什么,许多小厮上上下下的折腾着,虽然说不上喧闹,但也能够看出一些东西了。 花厅戏台的右边,一道红色的绢布从二楼阁楼上放了下来,发出一道“呼啦啦”的声音。 横幅似的东西在空气中颤动了两下,摇摆着平静下来,楚风这才看清,上面写着“樊楼会友以水墨”几个大字。 不过片刻的功夫,戏台左边的幅绢也同样呼啦啦的放落下来,上书“胭脂旖旎向丹青”。 楚风瞧着,心里猜出了七七八八,这时不免有些好奇。 “杭州城这等风月巷子里,可曾办过类似的事情?”徽宗看了楚风一眼,微笑而问。 楚风道:“未曾见过。不过,杭州城多是画舫,这等风月巷子并不多见。” 徽宗闻言赞叹一声:“江南水乡,到底不同于中原之地。” “哎哟!这不是萧郎君!您许久不曾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家妈妈今天早上还在念叨,说若是萧郎君您不来的话,这一场丹青会友怕是也无甚意思了。” 看来徽宗是这里的熟客,小仆远远的就认出了他,这时候恭恭敬敬、满脸堆笑的奉承着,把徽宗往里面引。 “姑娘们还没有梳妆完毕,这时辰还早,萧郎君您看我们是先为您置办酒席,还是找小丫头来唱唱小曲?” 徽宗熟门熟路的往二楼阁楼走去,边走边笑着吩咐:“先找个位置最佳的房间,酒席先置办着,其他的事情并不着急。还有,今天的主角不是我,而是边上这位楚郎君。要参加这场丹青会友的,也是他。”(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章 又见何君昊 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頂點小說,23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频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 ——《李师师外传》 太阳向西方渐渐沉下去的同时,阳光的色泽也会开始逐渐的变化。 刺眼的光芒渐渐染上淡黄与淡红的色调,一点点的蔓延开去,直至这种色彩笼罩了整个东京城,于是,御街北巷这边的热闹便也渐渐的散发开来。 樊楼在这样的热闹里,就像是一片宽大蜘蛛网的核心。若是从半空中俯视,周遭的人流会以它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延绵成一缕缕的丝线。 可若是真正离近了去瞧,就会发现,这些丝线所代表的人流是不断涌动着的。时不时的,就会有三五成群的人,走进这蛛网的中心——樊楼当中。 花灯缓缓的点亮起来,热闹的气氛以一种缓慢却又确实的速度升腾起来,这其中,自然夹杂着人声与车马声的往来。 一只流浪狗趴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这里常年不见阳光,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好在平素无人打扰,于是就成了这流浪狗最安全的窝。 转头的街面上,热闹的声音传来,让这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有些惊醒。竖起了耳朵。 吱嘎一声轻响,流浪狗头顶上打开了一扇窗子。 已经在这里安家落户多时的流浪狗早已熟知了这扇窗子的作用。这时候哀鸣一声,连忙起身往旁边跑了两步。 几乎是它跑开的瞬间。一盆脏水泼洒到了狗儿原本趴着的地方。 “动作快一些,这人可都往店里涌了。我可跟你们说,今天是了不得的大日子,要是哪里做的让樊楼丢了面子,那可不是扣扣工钱就能够解决的事儿!” 一道人声从打开的窗子里传来,很快的,这扇窗户又被重新关上了。 流浪狗瞪着一双眼睛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窗子没有再次打开的意思,这才重新凑到了它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头。 低头闻了闻。刚刚泼洒下来的水里混杂了一些鸡血的味道,这不免让流浪狗很是兴奋,伸出舌头舔了舔。 它所在的这一处地方虽然昏暗,却是一个足够好的地方。 打开的窗户经常向外面抛洒一些杂务,有时候的脏水,有时候是烂菜叶子。而在一些运气很好的时候,流浪狗还能够在那些烂菜叶子里面找寻到一两块骨头。 这也是它在这里安家的原因了。 骨头是有的,肉骨头肯定轮不到它。因为这扇窗子的另外一头正是樊楼的厨房,即便客人们真的有酒菜剩下来。酒肉之类总要受到小厮和厨子们的层层盘剥,连人都分摊不到,更不必说窗外的一只太平犬了。 厨子在这样的酷暑天里忙活的满头大汗,即便现在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可空气中的热浪依旧从四面八方的向毛孔里头钻,就好像要将人都烤熟一般。 厨房在这时候就成了一个天然的蒸笼,水蒸气与柴火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独特的视觉与听觉,让人下意识升起一种炙热的感觉。 在这样的世界里。各式各样的香气也聚集在这里。身份最高的掌厨颠了两下大勺,伸手从锅里捻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美滋滋的尝了尝。然后嘱咐旁边的人多加半勺盐。 然后,掌厨又横跨到蒸笼的所在,眯着眼睛从烟雾缭绕中掀起一层蒸笼来,看了一眼里面鱼肉的颜色,大吼一声:“还他妈等什么呢!还不快点装盘子走菜!” 连忙有人答应,过来一阵的忙乱。 各式碗碟菜色一一摆了,放在木制的托盘上。一声呼唤之后,自然有十二三的小仆快步冲进来。 “清雅阁的菜,还有一坛子酒,快点送过去!” 小仆痛快的答应,极有架势的单手托起托盘来,四平八稳脚步又极快的走出了厨房的大门。 酒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小仆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右肩上扛着的各色菜肴,干咽了一口吐沫。 他脚步飞快的穿过庭院,入得正厅,从后面的楼梯上了二楼。 还未等走到清雅阁门口,他便已经瞧见了那两个站在门外的守卫,眼睛向楼下一瞟,果然那几个同样跨刀的护卫如今仿佛楼子里的客人一般,正在下面的桌子旁围坐着。 唯一能够区别出他们与其他嫖客的不同,就是他们杯子里是水,而不是酒。 台子上已经有姑娘在弹唱,花厅早已热闹起来,座无虚席虽然说不上,但到了如今这个时辰,也已经差不多了。 整个东京城的热闹,有半数是在这条巷子里。尤其是到了掌灯时分,就仿佛整个帝都的活力都被吸进了小巷中似的,让人的脑子嗡嗡作响,伴着酒气一同混沌起来。 端着酒菜的小仆走近了清雅阁,看着那两个看起来就孔武有力的护卫,心脏不免下意识的缩了缩,觉得有些畏惧。 在樊楼这种地方干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偶尔带一两个护卫出门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样大张旗鼓带在身后的,的确并不多见。 傻子都知道这屋里人物身份尊贵的要命,小仆有些紧张,面对着那两个护卫审视的目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点头哈腰的赔笑:“二位大人,小的给里头送酒菜。” 护卫打量了他一番,两双眼睛在他的腰间、衣袖、靴子口纷纷过了一遍。确定他身上不可能隐藏什么凶器,这才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 小仆被那两双昭子打量了浑身冒冷汗。他曾经听其他的客人说过,这样的护卫。与寻常人家请的那些家仆完全不同。从目光和气度就能看得出来,必定是真正刀口舔过血的。只有真正杀过人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小仆不知道那客人所言到底是真话,还单单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但畏惧却是他真真切切体验到的东西,所以他不得不选择相信。 为了避免对方一个动作把自己宰了,小仆小心谨慎的冲着那两名护卫点头哈腰一番,这才轻轻的叩了门,唤道:“萧郎君,小的给您送酒菜来了。” 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发丝斑白的中年人开了门,笑呵呵的从小仆手中接过了酒菜,冲着他微微颔首:“好,你且退下吧,有事再叫你。” 这中年男人并没有身旁侍卫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恐怖气质,可不知怎地,小仆依旧觉得有点畏惧。他觉得,这人虽然脸上对着笑,却又仿佛像樊楼的妈妈板起脸来时一样。带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味道。 小仆不解,在这位身份太过恐怖的萧郎君身边,他总会见到许许多多令他疑惑不解的事情。 但他明白听话的道理,于是乖乖的应了。躬身退下。 花厅的热闹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chao,众人欢呼鼓掌,一片觥筹交错。 越来越多的客人走了进来。二楼阁楼上的包间也渐渐被占满了。 樊楼的妈妈正在二楼招呼客人,能够在这种热闹的晚上包下阁楼房间的。身份都十分不俗。 有些不同房间的客人在这里也见到了熟人,这时候互相举杯谈笑一番。将各自席间不认识的人物都纷纷介绍了,说几句“幸会”“久仰”之类的话语。 “愣着干什么!清风阁的可客人还等着走菜呢!你的托盘呢?” 一个小管事提着前襟蹭蹭蹭跑到楼上来,看到小仆之后,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小仆唬了一跳,连忙回答:“托盘被清雅阁的客人一同拿去了。” 小管事看了一眼清雅阁门前的护卫,眉头皱的更紧,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你先跟他们调换着用,实在不够用的话知会一声,去隔壁楼子里借两个回来。别愣着了!还不快去!” “好嘞!”小仆应了一声,连忙跑下了楼。 小管事又忍不住看了那房门紧闭的清雅阁一眼。这位萧郎君每次来的时候都十分神秘,不仅仅是带来的护卫数量多到令人咋舌的田地,而且与其他会在楼子里往来应酬的客人不同,这位萧郎君从来都不会与其他房间的客人往来,甚至……小管事看得出来,这位萧郎君似乎每一次都在避人耳目。 他每次都会在距离楼里掌灯还有不少时间的时辰,早早的来到樊楼,成为樊楼当日的第一位客人。而每一次,他都会在来到樊楼之后,便钻进楼里最清净的清雅阁,将房门紧闭。 阁楼的好处,就是在二楼可以看得到花厅戏台上所有的演出,又同时不会受到一楼各类贩夫走卒的打扰。阁楼的客人们在看热闹的时候不需要出门,只要打开内里的窗子往下瞧,一切事物就都可以一览无余了。 清雅阁正对着戏台,自然是整个樊楼最为尊贵的位置。 能够每一次来都包下这个房间的人,当然是身份极高的人物。 但小管事很费解,以他在樊楼观察得来的经验,越是身份高的人,就会越重视与其他同等身份之人的往来。这样的闭门逐客,并不是正常有身份的人会选择做的事情。 事实上,也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曾经主动来示好,却被门口的侍卫干干脆脆的挡了回去。即便在对方有些恼怒,亮出自己东京城府尹的身份之后,门口的侍卫依旧无动于衷。 好大一个巴掌扇在府尹大人身上,但事情闹到最后,竟然也只是不了了之了。 里面那人的身份……小管事连想都不敢想了。 匆匆走到旁边另一个房间门口,小管事笑着问候:“朱大人,您来了也不知会一声!您欣赏的那位点茶博士今儿个正巧从乡下回来,要不要把他叫来……” 四方的热闹聚集而来,漫散而出,交织成一片有声的光亮,不知通向何方。 楚风站在窗前,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做贼似的去看一楼的种种,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接了酒菜的马公公正在旁边放置酒菜,真正的正主正在屏风后头听曲。豆蔻年华的少女弹唱着“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旁边一缕熏香,微微荡荡,自是悠然。 “楚郎君怎么不去里头听曲儿?这女孩儿唱的不错。” 马公公拾掇完了酒菜,笑着走过来,也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一楼的热闹。 楚风自嘲一笑,如实道:“其实好坏的,我听不太懂。” 这个年代的曲子多少带着黄梅戏、昆曲的调子,楚风不是很懂音乐上的东西,只是前世也从未接触过这些,乍听来,或许会觉得女孩儿们的声音十分好听,但真的让他去评说那起承转合里面的韵味,他是完全不懂的。 杭州城琴操的曲子也是如此,美则美矣,只是在楚风听来,也只能傻乎乎的评价一句“好听”,之后便再无其他了。 好是好,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在何处,美在何处。楚风总觉得,让那样美好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唱那样美好的歌,大概真的是一种对牛弹琴的故事了。 “马公公,其实我还是比较好奇,客人他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呢?” 二人害怕吵到屏风那一头的徽宗听曲,所以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马公公闻言笑道:“楚郎君且放心,我家阿郎到底要如何做,其实老奴也是不知的。不过老奴敢保证,对于楚郎君您来说,绝对是好事情。老奴看得出来,我家阿郎是很欣赏楚郎君您的。” 楚风挠了挠头,不大明白对方欣不欣赏自己,与自己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这个时候,楚风的确是一头雾水。 他所知道的东西几乎少得可怜。不清楚这位贵人的身份,不明白自己身处的位置。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身在樊楼,而这樊楼里,今日似乎要举办类似水墨会一类的事情。 难道那客人是想要自己作画?可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书画行的小知客,那客人怎么会知晓自己会作画的事情呢? 难不成对方是文端先生或程源先生的朋友?但是从未听说过啊! 太多的困惑萦绕在楚风心头,而就在他困惑重重,觉得自己身处于十几年人生处境中最为奇怪的局面时,几道熟悉的人影从樊楼门口走了进来。 楚风微微一怔,引起了马公公的注意。 “楚郎君,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马公公问道。 “没什么,”楚风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奇特,“来了几个朋友。呃,就是白日里曾与一同登山的朋友们。”(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凭谁试丹青信手 徽宗皇帝天纵将圣,艺极于神。 ——《画继》 “朋友?如果需要的话,楚郎君您可以先下去打个招呼,一会儿再上来就好。” 马公公道。 楚风摇了摇头,微笑:“到也不必。” 他想着,那些人现在怕是不大想见到他的,尤其是何君昊,自己是以店中有事的名义走的,废弃了那一场丹青的比试。若是如今再在这种地方看到自己,那何君昊怕是会被气炸罢。 想到这里,楚风也不禁失笑。 并不是没见过何君昊这样的人,毕竟后世所接触的艺术生也不少,学艺术的嘛……怎么说呢,身上或多或少有一种看不起旁人的架势。这种轻视,类似与一条条的鄙视链,自然在圈子的内部也是有的。 后世许多学西洋画的看不起学国画的人,学山水的看不起学花鸟的,学抽象派的看不起学印象派的……如此种种,若是真的细说起来,怕是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可若是真的去追寻这种鄙视的原因,真正说得出,恐怕又寥寥无几。大家都觉得自己所研究的东西要困难一些、格局大一些,说到底的原因,估计也只有这些了。 可即便是学同一画派的人,做艺术的,没有什么标准的衡量尺度,谁高谁低,其实很难说的清楚。 于是总会有一些人,觉得自己做出来的艺术格外阳春白雪些。如果大家都如此赞叹,那自然证明了他的能力。可若是所有人都大为贬低。他也大可感慨一句“世人皆醉我独醒”,谩骂一番世人低劣的审美眼光,说出几句“我的艺术早生了几百年。否则……”之类之类的话语。 这种狂人,在各行各业都是有的。只是在艺术这条道路上,的确要稍微多一些。 何君昊身上所散发出的,正是这样的气息。 当然,楚风并没有见过何君昊的画技到底如何,所以,他到底是哪一类的狂人。楚风是无法轻易下定论的。 是那种毫无才华却妄自抱怨社会的,还是当真有足以狂傲的资本的。楚风并不清楚。 对于何君昊的看法,仇恨倒也是说不上的。虽然何君昊在面对楚风的时候。身上忍不住会散发出那种鄙视的情绪,但楚风十分清楚,这种人面对所有人其实都是如此的,并不是单纯的针对自己。所以这种气愤的反馈毫无必要。 喜欢却也不可能。若是真的与这种人做朋友。虚与委蛇大概也就罢了,若真的是实心实意的去交心,那几乎与自虐无异了。楚风也没有这种心情。 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敬而远之。 “一会儿这樊楼的李妈妈会出题,大家各自作画。我这个身份,不好直接出面的,一会儿画作会署你的名,你拿出去就好。” 徽宗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前。淡笑着吩咐。 楚风闻言愣了愣,他怎么也没能想到。这位贵人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把自己找回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当一扇门面。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找他?这位贵人随身的护卫便一抓一大把的,应该随便找个人就可以的。 大概是看出了楚风的疑惑,徽宗微笑道:“总要找一个看着差不多的人。我身边的这些护卫你也瞧见了,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拿刀的手与拿笔杆子的终究不同。你的气度很好,模样也俊秀,让你来假借我的名声,最起码,不会让我太丢人。而且,最为重要的事情是,你毕竟是在书画行当里浸淫出来的人,即使一会儿在下面多说一些话、被别人多问一些问题,应该也不会穿帮。” 楚风听着,也不知心里浮现出的是什么样的心情,一时只能苦笑。 “楚郎君,这其实是好事情!我家阿郎的画作,整个东京城都无人能比的。如今这事情,对于我家阿郎来说或许只是随手为之,可是对于楚郎君您,那可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大事情啊!您想想,今天晚上您一举成名天下知,名气来的如此容易,难道不是好事?” 楚风尚且不知道徽宗的身份,只将他当作了寻常的皇亲国戚,这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临阵脱逃”肯定是不行了,外面有人守着呢,他的身后又牵扯到范氏书画行,文端、程源两位先生,果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以对方的身份,一旦发起火来,那就变成了他无法应对的事情了。 而且话说回来,他倒也没有什么逃跑的必要。不管对方的画作到底是好是坏,其实对于楚风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他看来,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才对,即便真的有了什么一举成名的轰动事件,若是没有日后种种文章的加持,这种名气自然也只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 只是……不管怎么说,单纯从这件事情上来说,楚风总觉得有些别扭。 这种感觉就像是找了枪手……偏生枪手和雇主又掉了个位置,十分奇怪。 挠了挠头,楚风苦笑道:“成名什么在下并不在意。只是,我怕日后大家发现我的画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恐怕会被说的难听些。” 徽宗闻言想了想,颔首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又思付片刻,吩咐马公公,“明日往这位楚郎君府上送六十贯钱。楚风,这就算是对你的补偿罢!”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风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没有给钱的必要。” 马公公连忙笑着出来打圆场,道:“楚郎君不必在意。之前将你从城外的望京山上风风火火的叫下来,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劳烦的事情了,我们稍微补偿补偿倒也是应该的事情。是了。楚郎君府上何处?老奴明日便派人将钱送过去。”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这样啊,那明日就送到书画行罢!”马公公轻描淡写的将这件事情拍板,定了下来。 楚风见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笑着摇了摇头。 文端先生曾经说过,让自己学着在东京城培养起名气来。他之前还曾经因为这件事情绞尽脑汁,甚至还去信到了杭州城。与刘正卿十分正经的讨论过这件事情。可是没想到,真正的生活开启之后,竟然有人主动为他推波助澜…… 看了贵人一眼。楚风不免微微皱眉。 如果自己所猜不错的话,眼前这人应该是某某皇亲国戚才对,否则身边不可能有太监的侍奉。可若是真的皇亲国戚,即便身份再怎么尊贵。似乎也没有在青楼隐藏身份的必要吧? 楚风没想通这一层。却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心想:难不成这位贵人是宫中的大太监?以太监之身来青楼害怕被人诟病,所以才隐藏身份? 可是看年纪……似乎也不太像啊。 他自然不知道,一代徽宗,此时竟然被他猜付成了宫中的大太监…… “各位客官屈尊来此,樊楼真是蓬荜生辉……” 楼下的热闹微微抬起又落下,一道笑意吟吟的声音想起之后。那混乱的喧嚣声就此逐渐被安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细碎压抑着的杂音。 楚风从窗帘的缝隙中又往外瞥了一眼。原来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登上了台面,以主人的身份对大家说着。 二楼对面的房间里,房门已经打开。萧庭、徐清、何君昊,还有方才一同登山的其他人,这时候正鱼贯而入。如果将眼前这窗帘打开,那些人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自己。 身后的徽宗走上前来,明显是要看一看外面的景象。楚风不敢托大,向侧面退了两步,让出位置来。 马公公吩咐仆人从旁边搬来了椅子,让徽宗可以坐下安歇。 徽宗端了一盏茶,侧身在窗前坐了,右腿压在坐腿上,只借着一条窗帘的缝隙去看外头的种种,看起来竟显出几分莫名的尊贵与闲适。 “呵,少府监和光禄寺判寺侍都在。这个少府监也是有趣,上旬的时候还在家告病,如今竟来了这等地方。” “最左面那个姑娘似乎是新来的?未曾见过。” 徽宗闲适的看着窗外的景象,时不时说些闲话,马公公便在一旁笑着应上两句。 “哦,是以美人为题画人物么?这位李妈妈也是颇有心机的女中豪杰了,在樊楼画美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看来是楼下出了画题。 热闹的声音再次浮现起来,徽宗站起身来,命人铺纸磨墨,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准备开始作画。 楚风凑到窗边向下去瞧,台子上面已经重新有了年轻的女子,丝竹渐渐响起,衣裙轻薄摇曳的少女们跳起了柔媚的舞蹈。 几名小厮开始捧着笔墨纸砚在人群中穿梭,若是一楼厅堂中的人们谁想要作画的话,便叫住他们,在身前的桌子上拾掇一番,撤下酒菜,临时变作书桌。 对面的房间里,两名仆从也从房门处送了笔墨进去。 萧庭站在门口,笑着与那些下人们吩咐了几句,然后摸出几个散碎的铜钱,随手赏了下去。 “楚郎自己可会作画?” 徽宗选了一根毛笔,随口问道。 楚风闻言收回目光,转身往徽宗所在的地方走了两步,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稍微会一点。” 徽宗点了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竟然就开始落笔。 楚风心中微惊了一下,即便是程源先生作画,也不会有这等胸有成竹之姿态。 而且,令楚风更加震惊的是,眼前这一位贵人,不但落笔的时候气度从容不迫,就连落笔的技法也熟练高超。 别人作画的时候,若是距离的太近未免有偷师之嫌。为了避嫌,楚风所站的位置并不近。 这时候,他看不到纸面上真正墨迹的细节,只有零星的墨线因为潮湿的关系而偶尔闪烁着。看不到墨迹,却不代表看不到贵人手中的毛笔。楚风几乎震惊的看着那根朱紫狼毫在贵人手中的游走弹跳,时而手腕悬抬垂垂轻点纸张,时而侧锋疾走势运如鸿…… 楚风忽然有一种错觉。就仿佛对方手中的毛笔根本不是在作画,而是在完成着一种极富韵律的舞蹈。他的落笔就仿佛浑然天成的结果,不需要多加思索,不需要步步为营,只是简简单单信手为之的勾勒,却又偏生创造出一种几乎与生命契合的美感来。 这样的姿态,即便是脑中有名画千千万万幅的楚风,也从未见过。 他几乎有些看呆了,一时间,有些不大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屋内的油灯爆出一个油花儿来,噗的一声轻响,还没来得及传出多远,就被楼下的喧嚣声掩盖住了。 一些人笑闹的声音传了进来,零星能够辨别出几句话来,多是称赞溢美之词,只是如今这些东西落入楚风的耳中,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几乎有些傻乎乎的看着徽宗手中弹跳着的毛笔,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悸动,一种真言一般毫无声息的声音,开始在楚风的脑中振聋发聩。 楚风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一些事情。 很多他在作画时苦苦思索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在徽宗这样几个行云流水的动作中,让楚风豁然开朗了。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仿佛一个不会打麻将,素来玩麻将都是把它当做积木摆来摆去的人,忽然看到了真正麻将的玩法似的。 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正是楚风正在经历的事情。 楚风有些慌了。 他觉得,整个人像是刚刚被闪电劈中了一般,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徽宗手中游走的毛笔,看着对方那张在油灯光晕下闲适悠然的侧脸……楚风忽然心中猛地一跳,意识到了什么。 楚风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完全被抽走了,手脚冰凉。 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快要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 他有些慌了。 真的慌了。 十七年的生命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惊慌失措。 因为面对着眼前的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是除了徽宗本人之外,这宣和年间,又有哪个皇亲国戚,会有这样信手丹青的力量?(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错教双鬓受东风 所谓瘦金体,天骨遒美,逸趣蔼然。 ——赵孟頫 传说中,宋徽宗赵佶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转世,这个故事,在也是小说之中描绘的活灵活现,而若是细细寻思起来,他们二人的确很有些相像之处。 中国古代历史绵延五千年,混账的帝王不少,可类似与赵佶、李煜这种纯粹错位的帝王,恐怕真正算下了也只有这两位。 这两个,一个是书画冠绝百载的风liu人物,另一个是诗词惊千年的填词大家。一个被宋朝所灭,令一个造成了北宋的败亡。 这横跨两百余年的历史,在中国古代的历史长河之中算不得长,却因为他们二人的存在,多了一些奇特的味道。 楚风曾经想过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见到宋徽宗赵佶的话,应该如何是好。 他还没能有时间将这个问题思考的仔细,赵佶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且,是以这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书画姿态,仿佛一记窝心拳一般,重重的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楚风没有准备好。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得不说,命运,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楚郎,如果你是一名女子,用现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的确会很开心。”楚风的表情太过突兀,自然不会逃脱出徽宗的眼睛。他微微止住笔,偏头淡笑着看了楚风一眼,觉得眼前这少年着实有趣。“但你是男子,而很不幸的。我这个人并没有什么龙阳之好,所以。”徽宗微微一笑,“你可以收回这种崇拜的目光了。” 楚风闻言,顿时面红耳赤,有些讪讪的低头,摸了摸鼻子。 这种羞愧,当然不是因为徽宗赵佶长相的俊逸,也并非因为身为帝王的言语挑逗。现在的楚风,就像是一个追星族看到了最耀眼的明星一般,那种澎湃激动到难以自持的心情。让楚风有些慌了。 他在范氏书画行,曾经看过范宽的山水,看过刘松梦的竹图。看过苏舜钦的行草,看过孔琳之的篆书。 他曾经在书画的层层笔墨中寻找这些大家的身姿,曾经在脑海中勾勒这些名家的风采。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象着,如果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他们出现在眼前,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该有多好。 还在千年之后世界的时候。楚风曾经梦到了王羲之,于是激动了三日。梦里的自己,结结巴巴,在王逸少面前。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如今……他与宋徽宗赵佶,已经说过了很多句话……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太多太多的情绪开始沉沉浮浮,更多混乱的思绪开始在头脑中萦绕。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身为一个帝王。真的跑来与民同乐不成?是了,这里是樊楼。怪不得一直觉得有些耳熟,难不成李师师就住在这里?怪不得他在这里出现要时刻保持低调。帘子挡的这样厚重,定然是害怕自己身份被其他官员叫出来了。怨不得身边有这样多的护卫,或许暗中还有其他保护,自己这样的人自然是看不出的…… 他真的是徽宗赵佶么?他知道了自己名字之后,自己秋日再考画院,会不会容易一些?他挑中自己来当今夜的“挡箭牌”,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自己不清楚他的身份。所以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绝对不可以将自己猜出的东西显露出来的。 还有,怎么样才能有办法,证实一下他的身份呢? 前些日子与徽宗同去范氏书画行躲雨的另外那人,呼唤徽宗为“十一郎”的。记着史书上说徽宗赵佶排行十一,这样的叫法倒也十分正常…… 若是徽宗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呢…… 太多太多纷繁的思绪开始在脑中混沌、纠缠,几乎是没有逻辑与规律的,一时间就这样毫无声息的突然出现,几乎要冲破楚风的头脑。 他尽力的吸气,深深的吐气。不断的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楚郎若是好奇的话,可以离近些看。反正这画作一会儿要是属你的名字的,若是有什么建议,大可说出来。”徽宗已经重新落笔,随意的说着。 楚风的心脏又突突跳了两下,他干咽了一口吐沫,以问询的目光看向了侍立在徽宗身后的马公公。 马公公见状笑道:“楚郎君无须见外,我家阿郎已经开了口,自然不会反悔的。” 楚风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攥了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而后用了莫大的力气向前迈步,走近了自己的“偶像”身边。 徽宗的笔还在挥洒,并没有因为楚风的动作而有稍微的迟滞,依旧笔走龙蛇着,潇洒自如的就仿佛笔墨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楚风屏气凝神的去看那纸面上的画。那是一道美人的倩影,侧首回身,情眸百转,顾盼生情。 美人的单纯微微轻启着,楚风看着那秋水一般的剪彤,几乎快要听到这美人深情的呼唤。 在短瞬之间仿佛忘记了一切。 楚风看着那画卷,看着徽宗一次次的落笔,辗转,勾勒。时间仿佛停止了,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消失了。 整个宇宙里,只剩下徽宗,和他手中的笔墨。 楚风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出神入化。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堵闷,他想要大声疾呼,想要奔走相告,想要将自己现在所看到的东西,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都知晓。 他激动的几乎快要流泪,一种真气乱窜的莫名感觉在身体中飞速的萦绕着。 在这个瞬间。楚风兴奋无比,因为他看到了极少数之人才能见到的东西。可在这个瞬间。他又心痛无比,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与真正的艺术之神有着怎么样的差距。 太多太多的情绪在脑海中浮沉沦陷,太多太多的感慨在胸中蒸腾着无法自拔。 楚风想哭,又想笑。 徽宗感觉到了身边楚风的轻颤,有些不解,看了他一眼。 他看到楚风的面色不停的变幻,不免失笑,问了一句“楚郎这是怎么了?” 楚风将目光从那画卷上移开,抬起头,看向徽宗的双眼。 久居高位者自带一种威势。即便是这时候的徽宗面带淡淡笑意,这种威势却已经让楚风对他的身份再度确信的三分。 “没什么,只是……”楚风笑了一下,笑容因为心境的上下颠簸而变得有些复杂,“没想到客人的画技,竟然高明到如此程度……” 后面这句自然是实话,而这种话,徽宗听过的自然很多。 他毕竟出生时身份就不俗,别说自己的画作是真的能能够达到极高的程度。即使不能,身旁的人自然也会尽力吹捧的。 徽宗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种话,听过便罢。真正的好坏,他的双眼看得是最为真切的,不需要旁人的口舌。 但楚风这一句夸赞。徽宗却听得十分舒服。不单单是因为楚风的这一句话,更加因为楚风那衣袖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他莫名泛起白色的脸。 “高明到如此程度”,是什么程度呢? 看起来是能够让一个长久浸淫于名家字画的人。都能够面色大变、惊心动魄的程度了。 这样很好。 旁人夸赞徽宗,可谓是花样繁出。各式各样的夸赞和比喻如同春日的柳絮一般洋洋洒洒的飘落,落在徽宗耳中,早已成了轻薄的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眼前这个少年不一样。 看起来就是一个没经过世事侵染的纯净心灵,举手投足之间不带铜臭气的,这样的人物,早已难寻。 这样的人物,当然,也很不会拍马屁,不会做出那些溜须赔笑的举动。这样的人,一旦面露震惊之色,说出一番夸赞的话语来,那么,即便是徽宗这样常年受人吹捧的人物,也会觉得十分舒服的。 当然,徽宗并不知道,楚风的这种的震撼与面色的震惊,不单单因为徽宗的画技高超,还夹杂着对徽宗身份的惊讶。 微微一笑,徽宗道:“这样的画作,属上你的名字,不算是辱没了你吧?” 说罢,徽宗低头再补填几笔,一幅美人图就此完成。 他想了想,将手中的笔递到楚风手中,吩咐道:“画作可以我来画,落款还是你自己写得好。否则若是有人认识你的笔迹,事情容易穿帮。” 楚风闻言连忙应了,双手接过狼毫,走到原本徽宗所在的位置,沾墨,深呼吸,用这些日子一直临习《暑热帖》笔法,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楚风。 “咦?”徽宗在一旁瞧着,微微挑眉,“楚郎学的是蔡君谟的行草?” 楚风微微吃惊,没想到单凭仅仅两个字的笔记,徽宗就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功底。 “是,没错。”楚风点了点头,不解的看向徽宗,“客人如何看出来的?” “呵!”二人离得极近,徽宗自然能够看出楚风脸上流露出的吃惊与尊敬,于是打心底里轻笑起来。 他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轻笑道:“蔡君谟的字婉雅动人,你虽然只学到了六七分,但配这一幅美人图倒也是绝佳的……本想着再为其配一首小诗词,只是方才作画的过程中,并未想得出来,唔……” 说罢,徽宗从笔架上拿了另外一只紫兔,随手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倚柳楼前,对花唱月”八个字,便停了下来。 抬笔想了想,又落笔写了一句“小楼高渺无人问,窗外枝头双鸟鸣”,便摇了摇头,叹息道:“哎,都是些沉珂旧句,想不出什么好的来。” 楚风在一旁瞧着,只在徽宗刚刚落笔的时候,他的眼皮就是一跳。 瞪着眼睛细细的去瞧,楚风心中原本还存在的两分猜测,在他看到对方那一手轻松随意的瘦金体之后,便完完全全烟消云散了。 徽宗自创的瘦金体,后世千年之间效法者甚多,可却没有人能够真正得到瘦金体那种筋骨铮铮却又秀丽婉雅的味道来。 几千年来,真正能够写得出这样一番味道的,唯有宋徽宗赵佶一人而已! 便是在看到这一番笔墨之后,楚风心中残存的些许怀疑,就此尽散了。 “也罢,反正只是比一比水墨丹青,没有诗词便没有诗词罢!”徽宗无奈,随手扔了手中的紫兔,但明显心思有些怅然。 楚风的心脏突突的跳,想着那“倚柳”“小楼”“对花”的句子,一首熟悉的《踏莎行》,渐渐浮现到了他的眼前。 “那个……”楚风开口,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向徽宗,十分紧张,“我有一首词,只是不知,合不合客人的意。” “哦?”徽宗微微挑眉,重新打量楚风,轻笑,“楚郎还会填词?” 楚风微涩一笑,不敢多说,只重新沾了墨汁,回忆着脑海中的词句,仍用蔡襄体的行楷,在另外一张纸上缓缓写来: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 只写了这一句,楚风便听到身后徽宗轻轻的“咦”了一声,那语气里明显有惊喜的情绪。 楚风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接着写下: 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好一句‘错教双鬓受东风’!单单是这一句,已足够矣!”徽宗拊掌赞叹。 这首词楚风背的不熟,一面默写一面在聚精会神的回忆着,这时候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惊,唬了一跳,后面的半阙竟就此中断,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楚风的笔悬在半空中,一时间万分尴尬。 抄诗能够抄成自己这样也算是无语了,抄到一半,后面的竟然忘记了!这若是想不起来的话,又该如何?难道要自己胡乱填一番么? 且不说格律首先就闹不清,要是前后阙的差距太大,岂不是要别人骂死? 一时之间,楚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他将上阙的词句念了一遍又一遍,就如同考试时面对着后半句的空白一般,怎么也想不出了。 “楚郎这是……”徽宗看楚风久久不曾落笔,自然猜到了什么,又看他一脸尴尬紧张的表情,不免失笑,“难不成是一时江郎才尽了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纳兰性德的词句。 楚风本身对于纳兰性德并没有太多的喜爱,明清的诗词总带着一种暮色的调子,这种暮色倒不是指其中的主题,而是那种在宋词元曲已经将矿井挖掘近乎枯竭之后,泛散出的一股子陈词滥调。 简单来说,就是好的实在太少,大多数明清词人的句子里都能看得出前人的影子,创新已然不能。 相比而言,纳兰性德这种婉韵动人、轻拨涟漪的美学,自然成了一种足够受人追捧的层次。在明清的年代自然到了一个高峰,可若是横向的与,很多东西,不提也罢。 楚风最初接触到纳兰性德的词句,还是因为班级里的小姑娘们。 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受到琼瑶阿姨的影响,女孩儿们总是对清朝的王爷贝勒们有一种特殊的情怀。外加纳兰性德此人是出了名的俊美,又因病早逝,配上这样婉约秀丽的词藻,便构成了一种足以令少女们春情荡漾的美学。 其他的尚且不提,单单说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青春期少女们的qq或微信签名,十个里面就有三四个用的是这句话。再又如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的叹惋情话,足以让少女们原本就呼之欲出的春情,在如若王家卫电影过场一般的岁月里,慢慢发酵蒸腾了。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楚风念着这婉约至极的句子,心里对纳兰容若叹惋之余,更多的情绪却是……无奈。 当时总听女孩儿们念这几首词的。虽然课上并未学过,可是耳边来来去去千回百转的,实际上听过的次数并不比其他课业上的诗词少。怎么真正到了要用的时候,偏生想不起来了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语文考试的时候,面对着默写填空的一道长长横线。脑子木在那里,无论再怎么把前半句翻来覆去的念,思绪就卡在了那个逗号上,怎么也揪不出了。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 楚风暗地里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徽宗自然能够看得出楚风的窘迫,这时候并没有觉得不喜,反而对这种流露于自己眼前的淳朴之气很是喜欢,于是低声轻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上阕已经是足够的好词了。下阕慢慢想就好,并不是现在非要用。这词……《踏莎行》吧?你自己填的?” “嗯。”楚风挠了挠头,又点了点头,脸红可不是装的,“让客人见笑了。” 他坚持用“客人”这种称呼,万万不敢将对方的身份点破。 “无妨,”徽宗淡淡一笑,“下阕且慢慢去填。日后再写到这画作上不迟。你这一手行草写的不错,以你的年纪。得出这样的功底来,看得出天分是有的。学的是蔡君谟的哪一幅帖子?” 楚风已然讪讪的放下了笔,这时候回答道:“是一幅手札,倒也不是真正的帖子。” “哦?”徽宗微微挑眉,思付之下倒也点了点头。 他原本在想,寻常百姓是如何能够接触到蔡襄手书的。莫不是眼前这孩子与蔡襄本人有些关系不成?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多了些。这少年原本就是在书画行做工的,寻常能够接触到的书画名作着实不少,偶尔有人拿了蔡襄的书信去书画行换钱花,这倒也是寻常的事情。 徽宗这样想着。便也没有多问。 他随意打量楚风的字迹,便知道有多少功底了。以他看来,大概是寻常人两三年临帖能够达到的程度。徽宗自然不知道,楚风来到这个世界上,尚且没有半年。 “书信总要随意些,偶尔临习尚可,可若是真的想要细细研品,最好还是用端正书帖。老马,宫……咱们家中是不是还有几幅蔡君谟的帖子,我记着有一套《千字文》的。”徽宗随口问身后的马公公,差点说了句“宫中”。 马公公笑道:“阿郎记性真好,《千字文》当年一共抄了五六套,宫里……陛下那里多一些,咱们府上应该还有两套的。” 徽宗颔首:“那就好,回去之后帮我记着,找出来一套拿给楚郎,就当做是……”他用手敲了敲身旁的桌子,纸张上写着半首《踏莎行》,“当做是这首词的润笔罢!” 楚风听得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着,不但之前随手送了自己赵令穰的扇面,如今又要这样大手笔的送蔡襄的行书千字文? 陛下!就算是您富有四海,这样随意的送人东西真的好么。 楚风干咽了一口吐沫,觉得自己的嗓子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发紧,一想起马上就会收到的蔡襄书帖,双手几乎跃跃欲试了:“那个,客人……我也明白,按道理来说,我这时候应该客气一番拒绝一下的。可是,”楚风的面色因为兴奋而泛出红晕来,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蔡襄的书帖在下实在是太想要了!要不还是这样罢!之前所说的什么六十贯钱就不必了,您送我一套书帖就成!” 楚风说的诚恳,一双眼睛几乎要放起光来。 徽宗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不禁失笑,指着楚风对马公公大笑道:“这少年深得我心,老马,明早就把书帖和六十贯钱一同送去,万万不可耽搁了。” “您请放心罢!”马公公连忙应了,笑容满面。 这时候,房间外面的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传进来,隐约是一些赞叹与互相的夸耀,看样子,应该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做完了手头的画作,跃跃欲试起来。 “章公子,几日不见,您的画技真是愈发精进了。” “不敢不敢,再怎么也是比不过王兄您的。到底是名师出高徒,司老爷子最近身子骨可还健朗?” “张老弟,真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你啊!你都出手了,其他人看来已经完全没有胜算了,哈哈!” 类似的话语开始在一楼正厅中浮动开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作画完毕。这种声音便也渐渐的大了,随着酒菜与脂粉的香气一同萦绕缥缈起来。 二楼的气氛也缓缓的热闹起来,萧庭收笔,审视一番,微微点头,将笔扔进了笔洗当中。 旁边的何君昊早已搁下画笔,这时候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端着一只酒盏冷淡的等待着。 他并没有凑热闹来讨美人芳心的心思,对于何君昊来说。只有画作的比试才是对他来说具有吸引力的事情,再怎么美丽的红颜,在他眼中也不过只是一具具的枯骨,只有画作里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永恒。 而他何君昊自己的名字,当然,也会是永恒的。 何君昊这样想着,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汹涌澎湃。也没有什么怡然自得的沾沾自喜。这种想法,似乎只是一种太过寻常的姿态。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何君昊必定会名垂青史。这都是十分寻常的几乎成为了真理的事情,最起码,对于何君昊来说就是这样的。 “万言,你的手腕气力不足,用笔到了尽头之后便有枯笔。这一点你若是不改,画院的考试可能会出大问题。”何君昊冷眼看着屋内的一切,至于一楼正厅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他是毫不在意的。 萧庭听着何君昊的话,心里微紧。面上却笑道:“君昊真是目光如炬,这问题家严也经常训斥与我,只是实在不好修正。有君昊诤友如此,对于我萧庭来说可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徐清在一旁听着,偷偷的瞥了何君昊一眼,低声一笑。 “你也真是能忍,听了这种话都不翻脸,咱们这一伙儿里也只有你萧庭了。”徐清凑到萧庭身旁,低声说着。 萧庭微微一笑,同样低声回答:“不管怎么说,何君昊的才华的确摆在那里,画院必定会进的,在加上他父亲的身份,总不好就这样冷落他。若不是今日樊楼弄出这样的明堂来,我也不会请他来顽。他这家伙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你帮我跟兄弟们说说,日后我一定再请大家来此好生乐呵乐呵,算是补偿。” 徐清笑着应了,又瞥了一眼一旁的画卷,那是何君昊刚刚画出的美人图,姿态曼妙嫣然,尤其一双点漆的眸子勾魂摄魄,清丽中带出三分妖媚来,实在非寻常人能够画出。 徐清不由长叹一声,摇头道:“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怎么这样的才华,偏生落到了这何君昊的身上。” 萧庭摇头笑道:“你又没瞧见他平时是如何练笔的,那才叫做日夜浸淫,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我父亲经常说,他何君昊天分的确不错,但最厉害的在于一颗恒心,从七岁学画至今,一日未曾断过。听说他们家里单单是画作的草稿就堆了两个屋子,你说,这样的人物不混出名堂来,还能有谁?” 徐清听了只咋舌,感慨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也不过是个庸才。万言你若是如他那般用功,现在的造诣怕是要高过他不止一头了!” “可不敢这样比,”萧庭叹气道,“天下之事,最为无用的就是‘如果’二字。我没有那等恒心毅力,只好与其交游往来,沾一沾对方的能耐了。” “万言太过自谦了。”徐清笑了笑。 这时候,有人端着酒盏凑过来谈笑,萧庭笑着应了几句。众人一番觥筹交错,不免说起白日里的旧事来。 “万言,你那个叫楚风的朋友倒也奇特,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匆匆忙忙的就走了。是了,你们可瞧见了前来找他的那个女子?我的天,我远远的瞧了瞧,似乎比我还要高上一头的,真是骇人!” “似乎是胡人?不过容貌是很好的,不知跟那楚风是何等关系。” “那楚风倒也有些意思,虽然只是市井小民,可行止之间并没有鄙陋之意,言谈之词也颇有些玄妙之语,很有些意思。听万言你说,他是陆文端的学生。陆文端,是山阴陆氏,官至礼部尚书的那一位?” 萧庭点头道:“正是他了。” “怨不得。”旁人道,“只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陆老先生似乎是以纂刻闻名于世的,怎么收了个徒弟,学的却是丹青这一路?” 徐清笑道:“这事情我们倒也问过,听说楚风的画作师从另外一人,叫做程源的。在外地名声不显,但听说在杭州城当地是个很有名的隐士。” “呵,不过是临阵脱逃、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何君昊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开口冷笑一声,淡淡道:“他方才在身上临阵脱逃,这是大家都亲眼瞧见的事情,明显是害怕丢了脸面特意安排下来的东西,难不成以为咱们都是瞎子么。我看这位陆老先生也是年纪大老糊涂了,竟然收了这样品行不端的人做徒弟,就不怕损了自己的名声么!”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些尴尬。 如果何君昊的话单单指向楚风一人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同辈人,偶尔背后说上几句可能不算什么,即便传到对方的耳中也得罪的起。可何君昊这一番话,偏生将话锋转到了陆文端身上,众人不免无语,没有人敢随意附和的。 “咦,你们瞧,李妈妈又出来了,想必是时间已到,大家准备赏评了!” 好在一楼锣声轻响,为房间里的尴尬解了围。 “万言,君昊,你们快将画作拿出去罢!且让这些不长眼的东西瞧瞧,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图!哈哈……咦?奇怪!” “王兄,怎么了?”萧庭笑呵呵的将自己的画作拿起,理了理衣衫,准备下楼。 “对面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白日里那个楚风呢!” 何君昊闻言面色一变,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门前,死死的看向对面。 这时候,楚风正拿了徽宗的画作走出门来,与门边上的两位侍卫笑了笑,点了点头,又回身将房门关上。 “果然是他!”徐清也凑了过来,隔着天井好奇的看着对面,一脸纳罕,“他不是说书画行有事情,匆匆忙忙的走了么?如今怎么又来了这里?咦,他手中的……也是美人图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临渊对峙 “樊楼会友以水墨”,这句话,说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这一场盛事的最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会友”二字。 会友的地方终归很多,家中可以小聚,长亭可以送别,西楼日暮可以吞酒,东风夜散可以举杯。会友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是,能够让水墨丹青被染上一股子旖旎味道的,却只有樊楼以及这一片素来胭脂气浓厚的地界了。 明面上,这一场樊楼盛事的奖品其实十分单一。除了樊楼提供的精美文房四宝以及二十贯钱之外,剩下值得标榜的,便只有与行首李师师的一次会面了。 如今的李师师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在东京城里以才貌双绝红极一时,轻易不会出场的,能够买得几个时辰闭门问琴音的人,也都不是寻常人物。 至于二十贯钱,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或许是一笔不晓得数目,可是对于在座的人们来说,更接近于一顿打茶围的随手花销,实在算不得什么。 真正在这里挥毫泼墨的人物们,想要追求的,不外乎两种东西。一是为了赢得美人心,二,就是如同何君昊这般,为了名声。 当然,大多数的人是喜欢二者皆收的,类似何君昊这等目下无尘的人物,少之又少。 走艺术这条道路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名声。何君昊哪怕再怎么冷傲,这一点,他终究是明白的。 毕竟从小在东京城里长大,何君昊在圈子里本身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但是对于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是想要青史留名的人,想要交游往来的圈子,是竹林七贤、李思训父子这种层次的人物。而不是眼前这些游手好闲的富贵闲人。 何君昊素来看不起这些人,而且,他也从来不曾隐藏自己这种看法。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可取之处的,也只有萧庭了。所以,在萧庭笑着说出楚风的名字,说起他也是今年要参加画院科考之人时。何君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两下,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渐渐的笼罩了他。 何君昊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很无趣。在同龄人中,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他顶着一个年青一代大有为者的名头太多年,以至于生命都变得平淡了很多。 东京城看起来很大,很富庶,很繁华。可实际上,真正想要在画作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的人,实在是很少很少。 京城的官员们来来去去。带来的子弟们往来不绝,可何君昊真正能够找到的朋友,或是敌人,实在少的可怜。 他觉得很无趣。人生都有些无趣。 他似乎注定了要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走下去,考上画院,得到陛下的赞美,然后,名留青史。 这个故事很好。只是少了些味道。 何君昊在最初见到萧庭的时候,曾经也想要碾碎他。 他的骄傲与矜持。不允许身旁有人与他的能力相接近。当何君昊面对这种威胁的时候,他要么将这些人打落尘埃,要么将这些人驱逐出自己的范围。 他在第一时间去挑战萧庭,萧庭欣然应战。结果,当然是十分简单的,何君昊轻松取胜。 何君昊冷笑了奚落于萧庭。而令何君昊十分惊奇的是,萧庭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对方的奚落而恼羞成怒,反而轻笑着坦然接受了这种嘲讽,甚至与他成为了朋友。 这对于何君昊来说。是十分稀奇的事情,也是仅有的事情。 但这种经历并没有让何君昊的心境改变太多,他依旧保持着这种骄傲到目下无尘的程度,如同防御捕食者一般,冷眼看着身旁一切胆敢威胁道他的人。 所以,当楚风出现的时候,何君昊下意识的将他当成了挑衅之人。而当他已经磨刀霍霍,准备亲手给这挑衅者一个暴击的时候,偏生楚风却在一句话之后飘然远去,这自然让何君昊斜劈出的一刀,硬生生劈在了空气中。 这当然,让何君昊很不舒服。甚至,十分气愤。 他并没有想这背后的事情。比方说,萧庭为何要将楚风带到自己眼前,为何要在踏青游玩时准备好笔墨。 这都是太过深层次的东西了,何君昊并没有什么知晓的**。 何君昊并不在意自己因为什么而与别人为敌。他只希望,自己的敌人可以强一些,再强一些。 只是,在他对于楚风的怒火终于在夏天炙热的风声中消散的时候,偏生,楚风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而且,楚风的手里还捧着一幅画。 何君昊的眼皮跳动了两下,他攥紧了拳头,气愤的冷笑了一声,立刻抓起自己的画作,冲到了楼下。 天井对面两扇楼梯,一扇在楚风的门前,一扇在何君昊的门前。 萧庭自然也没有预料到如今这个局面,这时候也拿了画作匆匆下楼,右脚刚刚粘到一楼花厅的地面时,何君昊已经一一推开挡路的人群,来到了楚风的身前。 何君昊停下脚步,微抬着眼睛,用冰冷到几乎刺人的目光看着楚风。 “之前为什么逃?”何君昊并不在意周围的喧嚣与热闹,他将楚风堵在了楼梯口,觉得后者脸上淡淡的笑容有些刺眼。 “啊,何兄!”楚风微微吃惊,旋即又明白过来,对方毕竟来了这里,作画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于是笑起来,“何兄在的话,其他人也都来了么?白日里离开的真是太过匆忙了,我的确应该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歉意,”何君昊的声音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阴郁,“我只想问你,你之前为什么要逃?” “逃?”楚风微怔,不大明白对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旋即又明白过来,猜到了对方的不快应该与二人之间那场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的比试有关,“何兄是说之前在山上的事情么?真是抱歉。在下的确是有急事被人叫了回来,并非有意为之。日后在下定当赔罪。” 何君昊没有说话,但很明显,也并没有接受楚风的这种解释,于是只是依旧冷眼看着他,很明显并不相信楚风的话。 楚风无奈而笑。他很明白对方的性情,于是抬手冲着何君昊抱了抱拳,多说无益,抬腿就要从对方身侧离开。 “你手中拿的也是美人图?你自己作的画?” 何君昊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脚步往左边一挪,挡住了楚风。 徽宗的画卷在楚风手中,已然卷起,背面除了零星的墨迹之外,看不出什么。 楚风看向何君昊。淡淡一笑,微微叹息:“何兄何必如此执着。” 没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何君昊的画技到底高明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楚风却知晓,在他身处的这个年代里,能够在书画上高明过徽宗的,实在不多。 何君昊的手中也有一张卷起来的画作,很明显。他也是要参赛的。 如果楚风真的是拿自己的画作与何君昊一较高下,楚风未必能够赢得了。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况,只能是他何君昊在自讨苦吃了。 所以楚风微笑,感慨一声。 这一声落入何君昊的耳中,却成了满是鄙夷的挑衅,这让他十分恼火。 “你——”何君昊双眼眯了起来,面有怒容。 “楚兄。楚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在见到你!”萧庭匆匆忙忙的穿过人群赶了过来,笑着走进二人之间,两只手分别按住了二人的肩膀。 萧庭笑着对楚风道:“楚兄,书画行的事情是已经办完了么?早知道我们应该派人过去问一句的,可以一同来这樊楼。”他又抬头看了看楚风所走出的阁楼房间。笑着问道,“看来楚兄也有贵人朋友,不知楼上房里的是哪一位?在樊楼这里还需要侍卫守门的人可不多。” “萧兄,”对于萧庭,楚风还是没有什么怨言的,于是拱手一笑,“之前匆匆离开实在失礼,楼上这一位却是万事之源头了。是书画行的一位客人,可真的要说姓甚名谁,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这话萧庭哪里会相信,只当做是楚风的推脱之语,倒也并不强求,只哈哈一笑,道:“楚兄可不知道,君昊是咱们东京城里出了名的画痴,为了跟人比较画技,是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的。你小子可好,在山顶上还没开始比试,就把我们君昊晾在了那里。哈哈!君昊可是生气了的,好在你们二人看起来也是宿敌了,竟然在这种地方最终也碰到了一起。 如果没看错的话,楚兄手中这一幅必定也是美人图了?你们二人虽然在山顶上错过了比试,但现在机缘巧合,也可以一较高下了嘛!哈哈!君昊,你说是不是?” 萧庭这番话也算是连打带消,笑眯眯的如同随口抛出的东西,嬉笑怒骂之间就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打消掉了,不可谓不厉害。 楚风感激的看了萧庭一眼,萧庭不动声色的颔首。 何君昊明显也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这时候心中怒火消去了大半,只看向楚风冷笑了一声,道:“楚兄,请吧!” 说罢,先行甩袖去了。 萧庭微觉尴尬,心里倒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等情状,于是对楚风笑道:“楚兄弟莫要在意才好,君昊他,性子有些出脱,与寻常人不同的。他的才华也的确是高,我们平素便也不与他多做计较的。但君昊骨子里是个好人,只是面上狂傲些,楚兄弟你不要往心里去。” 楚风微微一笑,道:“萧兄不必在意,诸如何兄这样的人物,我认识的倒也不少。素来才华横溢之人难免有过人之处,想来这位何兄必定也是如此了。” “楚兄弟年纪轻轻却有识人之能,令人赞叹。”萧庭随口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楚兄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事情,哎,怎么说呢……何兄的画技,的确高明。可以这么说,在东京城里,何兄在丹青上的造诣几乎是独树一帜的,我萧庭只能望其项背,远远不能企及。这一番比试,君昊他也是颇有信心的……” 萧庭这样说着,看了一眼楚风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便接着道:“何兄的这个性子,若是赢了旁人,并不会甩甩袖子直接走人,恐怕会说出些话语来。这些话嘛,激动之下也未必发自肺腑,所以……” 话都说到了这里,楚风哪里听不明白。萧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这一场比试,何君昊是一定会赢的。而且,如果何君昊赢了,他是一定会说一些奚落嘲讽的话的。所以啊,楚风你得先有点心理准备啊!千万不要到时候受不了,吐血三升才好! 楚风见萧庭说的尴尬,于是笑道:“萧兄不必在意,我明白了,且放心罢!不过是樊楼的一场玩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是不会当真的。” “这就好,这就好!”萧庭闻言松了一口气,心中感慨一声,便笑着与楚风一同往那花厅的正中走去。 花厅的正中处已经有人在收大家的画作,画完的手稿纷纷交到一位妙龄少女手中,现在并不展开。 当然,也有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画作展示给大家看的人,得到几句奉承或是奚落,便也罢了。 计时的熏香还在台上燃烧着,但已经见了底,还没有画完的人正在运笔如飞。 画卷如同雪片一般一张张的交上去,楚风将自己手中的画卷递上,不禁笑了笑,觉得这种感觉实在与考试交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自己交上去的这张卷子,还是作弊得来的。 一念至此,楚风不禁失笑。 “是什么事情,让楚兄开怀如此?”萧庭觉得有趣,笑着问了一声。 楚风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在想,秋日画院科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热闹。” 萧庭四下看了看,笑道:“还真别说,参加的人数虽然会比今日这样的多一些,但模式倒也差不多。都是现场出一些题目,只是画院的科考,出的大多是诗词一类的句子,比这样的题目要风雅许多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画院的科考大多以唐诗宋词为题,不会太过拘泥于某一种画派或是笔法,只要能够契合题目,并且又能够展现自己最厉害的技艺就好,其实对大家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萧庭笑着道:“去年的题目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前年出的是一句‘空山不见人’,或山水或人物或花鸟,种种不一而足。至于到底如何取意、构图,是直抒胸臆还是曲径通幽,就都看大家自己的想法了。与这种单纯简单的‘美人图’,实际上区别还是很大的。” 楚风听着,十分赞同,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萧兄见多识广。” “也不是什么见多识广,只是研究画院的科考已经几年了,打听的多一些而已。听文端先生的意思,楚兄是今年年初才准备考画院的?”萧庭笑问道。 “是,这也是文端先生的意思,我自己想了想,也觉得画院是个不错的去处。只是……”楚风想起了另外那位程源先生,心里不免微微叹息,又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便问道,“对了,不知萧兄与画院中任职的人物是否熟识?” 萧庭微微一怔,不明白楚风的意图,便道:“画院的人其实并不少,认识还是稍微认识几个的,怎么……” 楚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有一位叫做傅乐和的,不知萧兄是否清楚?” “傅乐和?”萧庭念了一遍名字,心思微动,“是了。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熟悉……傅乐和,似乎是院里的一位待诏?我听过这个名字的。怎么。楚兄和这位傅大人有旧?” 楚风摇了摇头:“其实并不认识,只是……嘿!有同门之谊。” “啊?”萧庭唬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二位是师从哪一位名师?” “是程源先生,”楚风笑道,“家师隐居乡野,在世间名声不响的,所以不大为人所知。” 萧庭听闻楚风的师兄在画院中任职,不免对楚风也高看了一眼,感慨道:“原来如此。尊师能够教出傅大人这样的宫廷待诏,其丹青上的手段自然可见一斑的。楚兄弟也是天资英博之人。想必也是尊师的得意弟子罢!” 萧庭其实并未看过楚风的画作,什么“天资英博”纯粹是随口奉承之语。 楚风微微一笑,道:“得意弟子是不敢当的,师父只收了我和傅大人两位徒弟而已。” 萧庭的眼睛不免瞪得更大了几分,一生教出两个徒弟,一个如今在画院做宫廷待诏,另外一个又备受文端先生称赞。这样的人物,偏生在世间名不见经传,这程源。到底是何方高人?而眼前的楚风,到底在丹青上的造诣究竟如何呢? 原本,萧庭是不怎么在意楚风的画技的,与楚风结交游玩。只是看中了他与陆文端的关系,至于楚风自己到底能力如何,萧庭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楚风只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又如何。说到底只是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罢了,对自己的用处仅限于此。 可是事到如今。萧庭突然好奇起来。 他看着楚风交到少女手中的那幅画卷,心想。如果这楚风的画技当真比何君昊要高明的话,局面又该如何? 虽然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太小,但萧庭的思绪还是不免往这个方向转了一下,又很快的收回了。 的确,这种可能性是几近于无的…… 喧嚣与热闹还在继续着。 人影纷乱,笑闹无章。花厅的人越聚越多,从二楼阁楼下来“交卷”的,从门外进来看热闹的……大家互相谈论着种种事情,与书画有关的、无关的,种种琐事与大事,一切就如同飘忽在樊楼上空的薄云一般,聚聚散散,飘忽不定着。 何君昊看了楚风一眼,面无表情,一理前襟,自行上楼去了。 “评判的是东京城里画坛的前辈,这林林总总收上去了五六十章画卷,恐怕评判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咱们上楼去等就好。”萧庭笑着看了一眼阁楼上那两名突兀的护卫,“楚兄,你是去我们那里喝一杯,还是回到你那位客人那里?那位客人是长辈么?我们这些人要不要去敬一杯酒?” 楚风不大懂这些东西,这时候真的被问住了,微微愣怔了一下。 萧庭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不免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楚风的肩膀道:“你小子实在有趣,这些事情哪里这样为难?看你这一番模样,竟然比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当面嘲笑你还要窘迫些。” “萧兄慧眼如炬。”楚风倒也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丢人的,笑着坦白,“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实在不大懂这些礼数方面的事情。” “楚兄太过自谦了。”萧庭笑道,“这些都是琐碎小事,也只有我们这些俗人才会在意的。你的那位客人,我倒是也有所耳闻,听说身份成谜,平素并不见外人的。楚兄你能够与这样的人物结交,登堂入室,也是一份机缘。也罢,我们这些人就不拖你的后腿了!虽然也很想抓住你去喝一杯,可是君昊他恐怕会有怨怼之言。哈哈!咱们兄弟改日再玩乐一番,如何?” 楚风点头笑道:“就听萧兄的安排。” “哈哈,一会儿画卷的高低名次公布出来,你我再见。”萧庭笑道。 “萧兄高才,必定是前三甲无疑了。” “不敢,东京城里藏龙卧虎,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说罢,楚风与萧庭二人各自上楼去了。 进得门内,马公公笑脸相迎,问道:“楚郎君,方才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之前对您恶言相向的是何人物?” 楚风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如果自己一句话说出口。对方就会帮自己出气的。自己与何君昊之间又没有什么生死的大事,没必要借助外部的力量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忙道:“没有没有,只是朋友间胡闹罢了。” 这位马公公既然能够跟随徽宗一同出宫。想必在宫中必然是权势显赫的人物。他如今之所以对自己笑脸相迎,只是因为徽宗对自己赏识而已。可若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物对他有了一丝半点的不敬或是如何,他捏死自己,就真的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了。 这一点,楚风还是十分清醒的。 屋内丝竹声声,屏风里人影攒动,在烛光的映衬下,能够看到有妙龄女子正在轻罗起舞,望之恍恍如仙人。 “是楚郎回来了么?” 徽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楚风连忙走了过去,远远的侍立在屏风侧,恭谨道:“是,画卷已经递上去了,那些大家审议片刻就会定下品级来。” 徽宗侧卧在榻上,有美人在侧服侍,斟酒满杯,十分闲适。 “楚郎且自便,一会儿下去只待成名即可。哈哈!”徽宗觉得此番安排十分有趣。之前多喝了几杯,这时候似乎有些微醺了,便只淡笑着冲楚风挥了挥手。 楚风应诺,退了出来。 “楚郎君。抱歉了。”马公公低声笑道,“这时候恐怕不能许你叫姑娘,好在外面台上也有些节目可以打发时间。楚郎君是否有什么喜爱的酒菜。我让下人操持。” 楚风闻言忙说不必,又道:“马公公不必为我操心。我随意坐坐就好。” 马公公笑着应了,又叫人拿了些酒菜在窗前的小桌子上摆了。请楚风移步到这里来。 楚风微微挑了帘子往外瞧,正对的一楼花厅台面上,正在有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正在弹唱,对面的房间里,萧庭等人正在笑闹着,倒是何君昊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这边瞧。 明明知道对方不可能透过厚重的帘幕看到自己,可是何君昊的目光还是让楚风微微叹息。 一会儿画作全部展示、排出名次之后,不知这何君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我家阿郎对楚郎君您十分看重。”马公公笑着坐在楚风对面,为他斟了一杯酒。 楚风连忙去举杯,躬身谢了,道:“不敢,不敢。在下无德无能,想必只是命数好一些,得了客人的青眼而已。” “楚郎君何必谦虚,即便是老奴我,也知道想在书画行做一个朝奉,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马公公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十分深邃,“我家阿郎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我没少往范氏书画行走动。那范家也是书画行里的龙头的,素来以用人严谨著称。楚郎君年纪轻轻,竟然就能够成为一名朝奉,自然有过人的地方。” “公公谬赞了,其实在下之所以能够做朝奉,也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呵呵,所谓机缘,又哪里真的是老天爷给的呢。”马公公呵呵一笑,言语之间颇有些深邃的意思。 一时无事,只有管弦曲乐声声,楚风便与马公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楚风发现,这位马公公的确是个中高手,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聊天,却在几句话之间将楚风的身世种种问了个通透。而且语气语调甚是平和随意,往往都是在楚风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了。 楚风不由得赞叹,另一方面也不免自嘲想着,自己这样的人,若是真的在官场中沉浮,怕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要被人玩弄的不知南北东西了…… 而这个时候,樊楼后院一间偌大的厢房里,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者正在一一点评着手中的画卷。 几十张画卷一同收罗过来,质量着实参差不齐。几人说笑着先一一打开来瞧,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的便随手放在右手旁,有些意思的,便放到左边留待细细品玩。 “老赵,你这位朋友的儿子的确是有天分的。你们都来瞧瞧,这笔力健朗舒然,最漂亮的是这样硬朗的笔法,偏生能勾勒出女子的柔美来,技艺上也是一流的。这孩子叫做……哦,是了,落款是萧庭,我记着他的字是什么来着……” “萧庭萧万言。这孩子的确很不错,为人处事也颇有乃父之风,在东京年轻的一代人里算是拔尖儿的人物了。他的画技说不上极好,但是风骨高,颇有可堪玩味的地方。” “我记着,说这孩子今年秋日要参加画院科考的?以他的能力和名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咦?这一幅……呵!你们快来瞧瞧!” 大家听到这惊异的声音,纷纷凑了过来,眼睛不由得一亮。 “这是……哈!我说么,在东京城里,能够画出这样画卷的,除了咱们在座的几位之外,也只有何君昊这小子了!他也来了么?没想到他也是喜欢凑这样热闹的人。” “君昊的天分实在是高明。我记着年前的时候,还看过他的一幅人物,那时候他的笔力还没有如此的刚健,这不过半年的功夫,竟然就已经成长如斯了,着实令人感慨啊!最关键的是,他才刚刚弱冠之年,日后的时间还长。这孩子能够成长到什么样的程度,真的让人十分期待啊!” “是啊!依我看,这一次樊楼会友,他这一幅美人图应该拔得头筹!”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 “何君昊第一,萧万言取其次,大家应该都没有什么异议罢?唔,既然大家都同意的话,咱们且再找出一个第三名来。哈哈,都是少年人的热闹,咱们这么大的年岁,也只能帮助品评一番,做一些倚老卖老的事情了。” “是啊!到底难敌岁月光阴。那师师姑娘能够青睐的,到底还是这些年轻的少年郎君。哈哈,‘春日游,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那等时光,咱们这些老头子是再也体会不得了!” “这……诸位,这……你们可有谁听说过楚风这个名字么?” 一位老者的面色突变,微微发白,又似乎显出几分激动来。 “未曾听过,怎么了?”有人笑着发问,缓步走过来,并不急切。但当他看到这幅被展开的画卷后,也如同最初发出惊呼的那个人一般,愣在了当场。 “这是……怎么可能?如此的技法和笔力……不可能吧!” “楚风,楚风?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啊,难道不是东京人士?” “开什么玩笑,这样的能力,就算是远在新罗,名声也早就该传开了罢!” 一声又一声的惊异与呼声,在厢房里荡漾开来。 而这时候,樊楼的人们还不清楚这边的事情。萧庭还在与人笑着拼酒。何君昊还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车马,心想这样无趣的事情到底何时才能结束……(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微雨敲窗夜无眠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刘正平都喜欢为自己倒上一壶酒,叫自家女子温好了,而后窝在床头,自饮自酌。 酒只是寻常的稻花香,妇人都能喝的,没什么劲力,刘正平喝上一壶,并不图一醉,更像是一种助眠的东西。 窗外雨霖铃,阑珊的倒也并不是春意。 烛光晃动的如若幽灵,平白无故的闪动一下子,又莫名其妙的安静许久,说不清,道不明。 刘正平看着正在收拾床铺的妻子,打了个哈欠。 “夫君,这些日子忙成这副模样。如今的灾民也大多散了,是不是可以歇息一段时日了?”女人忙活着手中的活计,嘴上倒也不停,“平素忙活也就罢了,多少能拿些好处回来。可是这一忙几个月,帮的却是拿些身无分文的灾民,夫君,我就不明白了,你这到底是图个什么意思?” 刘正平闻言皱了眉头,很明显,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的确不明白。不过家里上上下下哪里不是我照顾着,日常的开销有多少,夫君你难道算不出来?你那点俸禄,说出来还算是好听,可真正用到实处,拿就跟冬天落在西湖上头的雪片子似的,不过片刻也就化没了!邻里邻居的在外头瞧着,还以为咱们家有多么轰轰烈烈的,他们那里知道,要不是我硬着腰杆子操持着,这家里早就倒了!” 妇人越说越生气,索性将手中的褥子一扔,恨恨道:“你怎么说也是一个知州府的府事,官职摆在那呢,怎么就不做出点事情来!别人我不说,你只单看看另外那位周府事。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家里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有模有样的?在府学里出入都显得光鲜!再瞧瞧咱们的两个儿子,连个锦缎的新衣服做着都费劲儿!你们同样都是府事,怎么就不学着些!” 这番话到底戳中了刘正平的痛处,他脑子一热,反手抄起旁边的茶盏来。猛地摔在地上。 瓷片子四散开来,唬了那妇人一跳,面色刷的白了。 但这畏惧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转眼间,妇人便再次有了底气,站起来掐着腰骂道:“好啊!你有本事就砸死我啊!当年我也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年要不是我家捧着你,你还能有能耐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你一个狗屁不通的东西,武夫!空有一身力气。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要不是我爹目光毒辣,瞧准了当年的机会,你现在也不过就是一个在衙门里被呼来喝去的衙役罢了。好啊!好啊!真是造了反的!竟然拿我这个恩人撒气来了!” 说道痛心处,妇人竟真的大哭起来。 旁边屋子的灯光纷纷亮起来,脚步声簌簌,不多时,拍门的声音连同孩童呼唤“娘亲”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听到儿子的声音,妇人更加有了底气。瘫在地上哭喊道:“好歹我也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我也不求什么!这说来说去的,也不过是为了儿子有些好日子过罢了!你也是做父亲的啊。怎么就如此的铁石心肠呢!儿啊!不要怪为娘,为娘实在是无能啊——” “放你娘的狗屁!” 刘正平终究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来,抬手就掀起了身旁水曲柳的厚重桌子。桌子上茶碗酒盅碗碟呼呼啦啦的掉落一地,同时碎裂的声音,十分骇人。 妇人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刘正平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有些惊了。偷偷的抬眼去瞧,竟发现刘正平的面色阴郁狠厉,骇人的不行! 这一次,妇人是真的怕了。她畏缩的向后蹭着。后背抵到床沿上,面色惨白。 门外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孩子们早就被吓傻了。 “你若是不跟我提你家人的事情,我或许还不会这样生气。” 刘正平瞥了妻子一眼,转身去拿自己的外衣,不疾不徐的穿着。 “当年如果不是你在我耳边吹风,我他娘的也不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呵!什么狗屁的府事,也不过就是那些大人身前的一只狗,大人们指向哪儿,我就咬向哪儿,又能比衙役们好到哪里去?” 刘正平冷笑一声,接着道:“我这个人或许平时不多说什么,却并不是因为我傻,而是我不想与你这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什么为了我儿子的生计担忧,你是以为我瞎还是聋?这家里发生的事情,开销的种种,你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赵家那金铺子里两件首饰不是你自己打的?东市的两串珠子,西市的六件金钏,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我哪个儿子需要带?” 妇人瞪大了眼睛,她自以为这些事情做的隐秘,没想到如今竟然都被夫君揭了底儿,一时间万分畏惧,惊恐的看着他。 刘正平一一穿好了外衫,又拿了官靴,坐回到方才吃酒的位置上,不疾不徐的提鞋。 他的身旁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狼藉,满地的陶瓷碎屑。只有他的椅子还端正着,衣冠也十分整齐,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有些不和谐。 “你若是不跟我提及当年的事情,也就罢了。”刘正平穿好了鞋,缓缓起身。他的语气已经放的平缓,却比之前凶狠时更加冷冽,“你父亲是的确是一把好手,看准了花石纲的事情,巧妙的一推,就叫我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以至我现在的‘平步青云’。不过,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看不出么?就是那轻轻的一推,换来的也是我如今的众叛亲离!” 妇人不明白那种压抑着的危险,这时候见刘正平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心头畏惧竟少了几分,这时候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众叛亲离了。你如今有权有势,亲戚朋友的谁不来巴结。” 刘正平嘿笑一声,转身去拿自己的腰刀,又缓步走到妻子身旁。 这一次。妇人终于看出刘正平灌注满全身的怒火。她忽然想起,自己夫君的手上,也是落下过几条人命的。于是,她面色如纸,抖如筛糠。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刘正平的声音极轻。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夫妻间的情话。 但妇人却能够感觉到那种带着血腥味儿的威势,她看着刘正平右手握着的那把刀,嗅到鼻尖萦绕着的酒气,眼泪不受控制的不断流淌下来。 刘正平用刀柄拍了拍妻子的脸蛋,盯着她那双满是惧色的眼睛,嗤笑一声,起身,出门。 推门而出。飘飘洒洒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察觉出一丝格外的清爽来。 两个儿子正站在回廊下,有些害怕的看向自己。 下人们早已躲得远远的,假装没有听到二人方才的争吵。 刘正平抬头看着被黑夜笼罩的月色,不知为何,心情却觉得万分舒爽。 “给你们母亲请个郎中来。”刘正平看向自己的长子,一个已经十一岁的少年。 少年长得很像他的母亲,眉眼间却带着刘正卿的刚毅。当然。那也是自己的刚毅。 突然间,他很想自己的弟弟。 “我去巡夜。今夜不回了。”刘正平吩咐着,头也不回,“好生照顾你们的母亲。” 他说。 夜色与雨丝同时洗刷着他的身影,官服因为吸饱了雨滴渐渐变得刚硬,颜色也愈发黑暗肃穆了。 细雨无声。 却足够动人心魄。 刘正平并不骑马,也不撑伞。甚至连蓑衣斗笠都懒得戴。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袍下属,上前施礼问安,当然有人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送上雨伞,都被他拒绝了。 他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湿漉漉的。凉津津的,一如少年时与弟弟在水中的欢闹。 当然,刘正平不觉得自己的弟弟会见他。所以在夜色里走的很慢,仿佛希望一夜都走不到刘正卿的家门似的。 里坊的大门一扇扇的为他打开,又一扇扇的为他关闭。 可杭州城毕竟只是杭州城,就算是走得再慢,总是能够走到的。 刘正平抱着膀子站在弟弟家门前,看着因为年久失修微微倾斜的门板,以及台阶上两块碎裂的石板,心里默然。 野生人静,连犬吠声都不闻。 院子里的人当然早已睡了。 总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叫醒他。 刘正平自嘲一笑,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刘正平啊刘正平,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这几个月凭借着楚郎君的主意做了些好事,一鸣他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么! 刘正平很清楚自己弟弟的脾性,于是很自觉的没有敲门。 他退后两步,靠向身后的墙壁。屋檐的宽度刚好能够遮住自己的身体,淋漓而下的雨丝便从他的眼前滑落。 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到院墙里的窗棂上缘。 夜风吹过,刘正平的心有些烦乱,同时又蕴含着一种许久未曾遇见的平静。 这种感觉十分奇特。 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飘雨的白天,他挎着刀走进家门,为了运送一块花石纲,让手下砸烂家中西面的墙壁。 因果有报应。 这一切,都是他刘正平应得的。 简单来说就两个字——活该! 刘正平笑了笑。 这时候,几乎莫名其妙的,院子里亮了起来。 刘正平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一阵人语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飘雨的夜里传不了多远。但那片光亮却是实实在在的,刘正平数着自己的呼吸,二十三次了,但那灯火仍旧没有暗灭下来。 为什么,要点灯? 刘正平感觉一种莫名的紧张。这种紧张,要比当年他只身遇匪,拔刀宰了三个人的时候,还要紧张些。 刘正平不得不承认,人生,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有等待了十六个呼吸,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仿佛赴死一般,刘正平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后院,准备一窥究竟。 人如影,灯如豆。 光亮之下并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鬼魅,只是有一道窗前的人影,手握一卷,正在读书。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隔着窗户,里面的人影并不清晰,但刘正平却认得出,那的确是自己的弟弟。 一种莫名的感动充斥了刘正平的心头,他突然很想敲开那扇窗子,将自己心中所有的话语一股脑的说给对方听。 可是另外一头,理智却告诫着他,在他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当里面的那个人看清自己的容颜之后,最可能的情形,只是一个拳头冲着自己的脸砸过来。 这样的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意义。 想到这里,刘正平笑了笑。 他忽然发觉,今夜他笑的次数格外多。偏生这些笑容又都是发自内心的,只不过,含义,要复杂了些。 在窗外又站了片刻,刘正平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离开之前,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日暮酒醒人已远。 一片空空荡荡的黑夜里,刘正卿推开了身旁的窗子。 夜风灌进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些零星的雨丝缥缈,打在脸上,微凉。 “怎么了?为何开窗呢?” 正在床上缝缝补补的周氏愣了愣,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 刘正卿盯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看了一会儿,他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两下,却又很快的熄灭了。 “没什么,”脸上带了笑意,刘正卿起身将窗子关的严严实实,“读书读傻了,方才还以为有人在外头。” 周氏闻言,温柔的笑起来:“看来真是读傻了,这深更半夜的,哪里会有人在外头乱窜呢!” “恩。”刘正卿笑着应了,又道,“你若是不睡,也好歹再点一盏灯,仔细伤了眼睛。” “不碍事的,这里亮得很!”周氏笑道,“夫君莫要操心这些事情,快读书罢!” 刘正卿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书来,心思却已经乱了。 楚风最近的来信说了许多事情,有关救灾的种种,说是他与刘正平一同研究的东西,刘正平正在一点点的推行,阻力不小,但收效的确很不错。 这些看起来,都是楚风信手写出来的东西,并没有刻意所指,可刘正卿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楚风暗地里的意思。 刘正卿也仔细的观察了刘正平许久,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确为灾民做了许多的事情。 只是……因为这样,自己就要原谅他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刘正卿自己也不知道。 微雨敲窗,夜,无眠。(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俗人焉知流云事 同样的夜色里,三更时分,正是清宵热闹时节。 樊楼里,小厮仆从们穿行而过,姑娘们笑语盈盈如果蝴蝶穿花。 酒香、菜香、胭脂香更迭交错,仿佛形成了一片交织勾勒起来的网,将整个樊楼都罩在了里面。 墨香曾经在里面出现了片刻,如今,早已被撤出。 旖旎的味道随着夜色的深邃逐渐浓稠起来,令人沉醉其间,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了。 这是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坏的日子。 有人搂着姑娘的纤腰,看着眼前的美景,已经心无旁骛。 有人看着台上的女子,心思汹涌澎湃,并不在乎种种其他。 更多的人摆出一副风雅的样子,与身旁的友人、少女们说一些书画上的种种,行止间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竟也能够引得少女们用闪着光芒的目光看向他,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虽然,这些虚荣心的满足,大多是用金钱买回来的。 骊山语罢清宵半,那是唐明皇的旖旎文章。眼前的,却是纷繁层叠的热闹。 在这样的热闹里,大家在等待着名次的公布。这时候,有人已经洋洋自得,有人已经不作他想。 还抱着一丝希望的人,紧张的看着那通向后院的卷帘门。 时不时的,那里也会传来几分消息。因为大家都知道,此次评判的几位老先生,如今都在那扇卷帘门后面的院子里。 这时候,台上的姑娘正怀抱琵琶。唱着脍炙人口的《琵琶行》。刚刚十二岁的小仆在端酒的时候不小心溅出了几滴,落在客人的衣服上。正满脸赤红的道着歉。西边的角落里,打情骂俏的人儿已经令女郎香肩微露。忍不住抓着人去了后院。东边的回廊下,耍酒令的人玩的正欢愉,哈哈大笑的声音穿遍了半个花厅……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卷帘门后头走出了一个小老头,他的面色有些急切,又带了三分茫然。 端菜的小厮自然认得老头子是楼里请来的评判,东京城书画界的泰山北斗,这时候连忙去问对方需要些什么。 二人低语了几句,小厮面露不解之色。但依旧抬起右手指了指楼上的方向,又特意说了下那门口的两名侍卫。 老者闻言面色更加谨慎,道了谢,看着阁楼的方向踟蹰片刻,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一撩前襟上了楼梯。 一直紧张于名次结果的人,这时候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向,连忙拍了拍旁边之人的肩膀,指了指正在上楼的那名老头子。 “那是不是张奉之张老?这么急匆匆的是做什么去?” “咦。好像真的是他。张老应该也是评判之一啊,这时候不是应该忙着评判么?为什么会这样匆忙的跑出来?” “那个房间里的人是谁啊?我的天,你们看张老的样子,对那两个侍卫都很尊敬啊!” 这个时候。侍卫身边,被称作张老的人的确有些萎缩着,看了一眼房门以及旁边用厚重帘子遮蔽了的窗子。冲着两名侍卫微微点头:“二位,里面的人是不是……”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着。两手抱拳冲着斜上方拱了拱,示意着对方身份的尊贵。 两名侍卫见状。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如同铜人一般垮刀站在那里,连眼睛都不动一下。 张奉之明显有些尴尬,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开了。 门只开了一个小缝,里面的人伸出一只手来,向里面勾了勾,示意他进门来。 侍卫让开一条道路,张奉之紧张不已。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的走了进去。 只一进门,张奉之便瞧见了马公公,以及他身旁的楚风。 “张大人,许久不见,怎么如此有闲心在这里做评判么。”马公公笑意吟吟,张奉之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马公公抬手止住,“张大人慧眼如炬,的确令人赞叹。不过老奴少不得问一句,我家阿郎在这事情,没有往外说吧?” 说罢,马公公的眼神往身旁的楚风身上瞥了一下。 张奉之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不免看了楚风一眼,又连忙道:“哪里敢妄言!只是看那笔墨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贵人。” “是奉之么?” 徽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 “正是下……在下!”张奉之又看了楚风一眼,连忙上前。 “奉之好眼力,直接戳穿了我的把戏。”徽宗并没有起身,只笑着唤道,“楚郎,你也进来。” 楚风闻言而入。 徽宗冲着他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张奉之张大人是画院的待诏,与我十分熟稔的,没想到这次的评判还有他,咱们的把戏直接被他看破了,哈哈!” 张奉之心下紧张,连忙赔笑道:“不知贵人您是在玩些什么,这事情我是万万没敢往外说呢,如果需要配合之处,您但请吩咐!” 这自然是巴结圣上的好时机,张奉之恨不得回家立刻烧高香,自觉自己走了鸿运,在这种烟花之地都能遇到圣上亲临! 只是,张奉之不由得在心底盘算着,身旁这个被官家唤作“楚郎”的到底又是何方神圣,似乎很得官家的待见,但是又不清楚官家的身份?真是奇也怪哉! 心里满肚子的疑惑,可现在这个局面,自然是没有办法问出口的。 “不过随意玩玩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老马,这事情交由你与奉之细说罢!”徽宗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几人哪里敢耽搁。纷纷应了,退了回来。 “张大人。这位是楚风楚郎君,我家阿郎如今借了他的名号作那美人图。**********而已,张大人莫要太过在意。”马公公笑道。 “岂敢!岂敢!”张奉之连忙躬身应了,又笑着打量了楚风一番,点头道,“楚郎君是么,久仰,久仰。” “不敢。”楚风躬身一礼,心里不禁也十分好奇,眼前这人就是宣和画院的朝奉了?看起来六十余岁的年纪。细细打量,的确有些与寻常人不同之风度的。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自己的师兄傅乐和…… “张大人,请借一步说话。”马公公笑意吟吟,简单的话语里,却带了些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张奉之自然不敢怠慢,冲着楚风微微颔首,便与马公公往旁边角落走了几步。马公公少不得将此间种种讲述一番,又另行吩咐安排,之后张奉之奉命离开。自去后院处置掩盖,不在话下。 可张奉之毕竟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人物,又贵为宫廷待诏,在樊楼这个地方。认出他的人并不少。除了一楼花厅里一直在观察后院动静的人物之外,还有坐在徽宗房间对面,这时候正一脸冷漠看着这边的何君昊。 看到张奉之从楚风的房间出来。甚至还十分恭谨的点头哈腰说了些什么,何君昊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几分。 “万言。那楚风当真如你所说,只是一个书画行的小朝奉?” 走到正在欢笑饮酒的萧庭身边。何君昊面无表情的问道。 为何对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来,萧庭不解。于是顺着何君昊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对面正在下楼的张奉之。 眉毛微挑,萧庭道:“那是……张奉之张大人?” 何君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萧庭微微皱眉:“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次评判的人物里应该有张大人在其中才是,这个时候跑出来拜会旁人,的确是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事情。” “呵,是误会么?”何君昊的语气中明显带了些冷嘲热讽。 徐清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的举动,这时候笑着凑过来:“这是看什么呢?如此专心?莫不是看中了哪个美人儿?” 何君昊不去理会他,萧庭微微一笑,指了指正低调顺着阴影走回后院的张奉之。 “那是谁?”徐清眯着眼睛用力看了一会儿,不免一愣,“这是……画院的张大人不成?” “是,”萧庭点头,又指了指对面的房间,“从哪里走出来的。” “我的天,”徐清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子,那里有些细密的汗珠,面色也有些变了,“对面的到底是什么人物,能够让宫廷待诏都前去拜见的,恐怕不是王公贵族,就是皇亲国戚了……那楚风到底是走了什么样的****运,才能与这样的人物扯上了干系!” 徐清的推断,也是正常人的反应了。 “我不管他楚风到底是何种身份,又是与什么样厉害的人物结交。”何君昊闻言冷笑一声,声音寒澈,“如果他因为某些贵人的身份,就与那些评判勾肩搭背、指鹿为马的话,我何君昊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说到气愤之处,何君昊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道闷闷的声响。 萧庭和徐清互视了一眼。 “其实,咳——”徐清轻轻的拍了拍何君昊的肩膀,轻笑道,“我倒是觉得,何兄不必太过担忧此事。如今在场的人,就算是不会舞文弄墨,也多少对书画之道是有几分了解的。怎么说呢,大家都不是瞎子,好坏高低谁都看得出来。何兄你这等忧心未免有些无用了。” “是么。”何君昊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天上流云到底哪一片更高些,地上的人物看得出来么?” 这话里明显带了嘲讽的意思,徐清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腔直冲脑顶,眼睛在刹那间瞪了个浑圆。 萧庭连忙伸手抓住了徐清的手臂,笑着打了个哈哈,高声道:“子墨,子墨!你之前不是见过那位李师师么,她到底是如何的国色天香,又有什么样的手段,竟然这一次樊楼这样大的手笔,那师师姑娘也只是同意与头名之人见面而已。快跟我们好生说说!” 萧庭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抬高了音量,让房中的其他同伴都听到了,于是大家都闹哄起来,纷纷凑趣过来,笑嘻嘻的想要从徐清这里讨教个说法。 徐清哪里不明白萧庭的意思,这时候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何君昊一眼,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堆了笑,笑眯眯的讲了起来:“瞧瞧你们一个个饿狼似的模样,八百辈子没见过女人了似的!好,我且给你们说上一说……” 混乱还在继续着,荷尔蒙的气息在樊楼上下飘荡流转、聚聚散散。 也就是在这样的混乱当中,通往后院的卷帘门被两个少女轻轻卷起、系好,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唱名,几位东京城中书画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鱼贯而入。 花厅台面上的少女们连忙抱着各种乐器退了下来,几名老者笑眯眯的互相推举着,最终还是让年纪最大的一位率先登上了台面。 一番喧嚣与混乱,终于在这个时候安稳下来。 长者们的手中只拿了三幅画卷,樊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 花厅里,四面八方的人都朝向这里,就仿佛他们是向日葵,台面是太阳的光耀。二楼的阁楼上,房门与窗子大多被打开了,攒动的人影来来回回,各怀期待或向往的目光看向这里。 只有一个房间的房门和窗子依旧是紧闭的,张奉之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心想那一道厚重窗帘的后面,定然有几双眼睛的藏匿。 一番客套与说辞之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之下,被评判们推举为前三甲的画卷,终于一一亮相出来。 “这一幅笔法端正圆融,虽有瑕疵之地却已经有了大家的气度,后生可畏。” 评判笑着点评了两句,将手中的画卷展开了,四向各展示了一番。 “落款是萧庭。万言,你是这一场的探花郎了,哈哈!” 萧庭心中泛起喜意,在友人们的欢呼声中匆匆下得楼来,冲着台上的几位评判作揖不止。 “哈哈!不必客气,这本就是你应得的。”张奉之笑着说了一句,自然有樊楼的少女上前,将十贯钱以及一根湖笔交到了萧庭手中。 “这一幅话嘛,已经登堂入室了。笔锋能够出奇出新,却又能在磊落中见出柔美来,实在是上佳之作!何君昊,你是这一场的榜眼了!” 何君昊听闻此话,只觉得仿若雷劈,面色如土。(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可堪大用 何君昊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处境当中。 不成功便成仁。这句话对于在沙场中拼搏的将士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十分契合的话语。对于读书人、平时在笔墨上做文章的人物们来说,原本应该是一种十分遥远的境界。 可偏生,对于何君昊来说,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在这画卷丹青的日子里,他所信奉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要么拔得头筹,做最耀眼的那一个。要么干脆放弃,再也不与丹青为伍。 从小到大,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而幸运或者不幸的,他一直都处于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作为整个东京城画坛当中几乎一枝独秀的人物,他所承受的荣耀与压力,都是别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 每一场有关水墨的盛事,最出风头的人一定是他。每一次比拼与游玩,作品高出别人一大截的人也一定是他。 何君昊就是何君昊。 无人可比的何君昊。 这一个位置,他已经牢牢把控了十几年,而且,他并不准备放弃。 可就是今天,就是现在。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在这个酒气飘香的地方,他的名字,忽然出现在了第二的位置上。 评判说出他名字的时候,何君昊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劈中了,脑子里轰隆隆的直响,再也听不到旁边任何的声音。 他能够看到身旁之人异样的目光,那目光中无疑是带了惊诧以至于讥讽的,虽然那讥讽埋藏的很深,可是落到何君昊的眼中,却成了几乎刺目的东西。 何君昊看到了徐清的脸,看到徐清在嗤笑一声之后转换了容颜。笑容重新变得清澈无比。 他看到徐清向自己走来,笑着对他说出“恭喜”的口型,那目光中有什么异样闪亮的神彩,那是一种看到自己被打落尘埃之后的爽快。 周遭的人都在恭喜他。周遭的人也都在鄙夷他。 何君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花厅台面上的,他只是几近于木然的接过了那一份属于榜眼的奖励,十五贯钱。湖笔与一方很漂亮的镇纸。 这是足以让大多数人都十分开怀的荣耀,可是在何君昊看来,这无异于打在自己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他之所以还能够走到这里来,接受这一切,无非是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够从自己手中把第一的位置抢夺而去! 一种愤怒的情绪开始凌驾于羞辱之上,何君昊浑身轻颤着。他的目光,无法从张奉之的双手上移开。 因为张奉之的手上有一张画卷。 今日樊楼集会中。被大家评判为第一名的画卷。 “大家现在一定很好奇,老夫手中的这一幅是什么样子的了。”张奉之迈前一步,笑眯眯的面容带着一种长者的和煦,“不得不说,在这一次的画卷当中,我们所有的评判在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纷纷一致认为此为今夜的第一人。” 说到这里,张奉之笑着看了看左右的诸位评判。大家便纷纷点头,毫无异议。 “这个名字。大家可能并没有听说过。我私下里很好奇的打听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位画卷的作者,是一个来自杭州的人。”张奉之浅淡的几句话,就将方才自己走出后院,在阁楼徘徊的行为解释的一清二楚。 “不得不说。咱们的眼界终究小了些,在东京城里住的时间越长,便难免觉得东京便是天下了。”张奉之冲着台下众人微微一笑,话语里孕育着老者循循善诱的味道,“之所以将这一幅定做榜首。一来,是因为这幅画的确太好了些,找不出任何毛病的。二来,也是为了警醒在座的诸位,尤其是在座的年轻人,眼光要放的高远些,莫要太过拘泥了。” 张奉之徐徐而言,并不着急。可楚风在二楼房间厚重的帘幕里听着,却渐渐面红耳赤起来。 这样的“拿来主义”,还是楚风有生以来第一次。 马公公在一旁看着楚风越来越红润的耳朵,忍俊不禁的开口:“楚郎君不必如此,这等事情也是命数使然,不需要觉得羞愧。” “嗯。”楚风挠了挠头,右手擦碰到耳朵的时候,都能感觉一股分外的热度。他的脸涨得红红的,尴尬着询问,“那个,马公公。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出去,以免太多的人把我和这个房间联系到一起去,影响,会不会不大好?” 说罢,楚风回头看了一眼屏风。 马公公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这时候微微一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阿郎身份尊贵,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可以避讳的。” 眼见着楚风点头,马公公便又笑着补充:“当然,如果楚郎君觉得不大舒服,不想这样太过万众瞩目的话,现在出去稍稍回避一些,老奴自然也不可能阻拦。” 楚风闻言,不免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多谢马公公”,便连忙起身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马公公从厚重帘幕的缝隙中看着楚风离开的背影,不免发出一道底底的笑声。 “这少年的心性,很有些意思。”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马公公自然知道是谁,连忙侧身避让开来,躬身侍立一旁。 徽宗伸手微微挑开帘幕,看到已经到了楼下,不声不响躲进阴影里的楚风,微微一笑:“一般的少年郎在遇到突如其来的名利时,要么是兴奋不已,要么是畏惧不前。这孩子却很有些意思,不但没有太多的激动,反而在咱们刚刚说出这件事情安排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这件事情会对自己产生的坏处。” “这样的心性,或许在其他人看来是悲观些,可在我看来。却是冷静。”徽宗淡淡说着,他后面吐出的四个字,几乎决定了楚风的一生。 “可堪大用。” 徽宗这样说。 马公公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楚风日后初入宫廷、加官进爵的画面。心里不免觉得侥幸,好在方才自己一直对楚风都十分客气体贴,这少年应该可以记得住自己的好处才对。 徽宗的秉性。马公公素来是知道的。当年高俅就是因为踢得一手好蹴鞠,便入了徽宗的眼,日后再加上种种操持,终究爬上了那样的高位。 纵观徽宗身边赏识的人物,基本可以用“风雅俊秀”四个字概括的。徽宗所喜欢的人其实很简单,一来是必须要长得不错,不论男女,这一点,或许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独特癖好了。二来。就是一定要有才华。 高俅的蹴鞠,蔡京的书法……可以说,只要是在徽宗身边能够数的数的人物,都在某个方面有相当的能力水平的,否则不可能入得徽宗的法眼。 楚风这个人……在马公公看来,相貌绝对是不错的,这一点无需担忧。书法上的造诣,马公公虽然不是特别的懂。但这么多年跟在徽宗身边日夜浸淫,也是懂得一些的。自然从方才那半阙词中看出了一些门道,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了。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个名叫楚风的身上,身上有一股子十分独特的味道。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这种味道,只是让人觉得欣赏。很少能够见到的。这种味道,徽宗自然也能感觉的到。 “可堪大用”这四个字,若是从江湖草莽之辈口中说出,只会让人觉得好笑。可是一旦从徽宗这样的帝王口中说出来,对于一个人未来前程的影响。自然是无法衡量的了…… 马公公心里盘算着,改明儿给楚风送钱送书帖的时候,应该如此这般一番,也算是提前压下的一盘赌注了。 就在房间里有人微微赞赏,有人心思活络的时候,楚风站在一楼花厅角落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来压抑住自己面色的羞红。 张奉之早已看到了他偷偷的下楼,心里明白其中的道理,便又刻意的铺陈句子拖延了一阵子。 他的心里也早已翻滚过千万次的疑问,譬如楚风的身份、来历种种,太多太多的事情他想要知晓,但深谙此道的张奉之当然明白,现在,并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展开手中的画卷,张奉之将其四顾展示,微微而笑:“这就是我们几人评判出的头名,落款楚风。” 楚风抿了抿嘴唇,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舞台。 萧庭瞪大了眼睛,嘴张的能够塞进去一个拳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何君昊的目光一直落在张奉之的手上,当那幅画被展开的瞬间,当何君昊得以窥见其画卷面貌的瞬间,他便已经脑中一声雷鸣,身体轻晃,面如死灰。 地上的人物,的确分辨不出天上的流云谁高谁低。可是流云毕竟只是流云,与日月到底是不同的。 流云可以挡住太阳,太阳却从未在流云之下,谁高谁低,立见分晓。 大家都不是傻子。 何君昊更加不是。 他几乎麻木的看着楚风一步步走上台来,脑子里全都是嗡嗡的声音,眼前一片黑暗。 …… …… 车马声渐渐变大,随着一声轻嘶,在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门前的整块青石板上,带着一条斜斜的裂缝,从左下角一直蔓延到院落门前的台阶上。而在这条裂缝的尽头,是一块巴掌大的青苔,以及一只在夜风中、墙缝里飘飘摇摇的野草。 这种草,在楚风所来的后世叫做狗尾巴草。 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可如今,这一株小东西却长在了台面上,偏生这台面上又仅有这一株。于是,这一株草就突然变得乍眼起来。 楚风从马车上走下来,看着夜色里、马车灯的阴影中随风摇曳的这一株狗尾巴草,忽然觉得,它与自己十分相像。 “多谢了。”楚风回头对马车车夫道谢,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羞涩的味道。 “不敢,不敢。”车夫并没有太多的受宠若惊,但也立刻颔首应了。 即便是楚风,也知道眼前的这个车夫不可以寻常对待。毕竟,寻常的车夫是不可能在入夜各坊落锁之后,依旧在整个东京城中通行无阻的。 楚风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心想这个车夫,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个御前带刀侍卫之类的存在。没想到,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物,今天居然只是为自己驾车。 小巷空空落落,马蹄声响起又渐渐的消失。 夜色里的星空带着迷离的调子,银河从头顶斜斜的划过天际,玉带一般,明亮的让人惊心动魄。 楚风吹着何须的风,想着那银河中的一颗颗星球里,会不会有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一个? 开门的声音吱吱嘎嘎,老张从门里面探出脑袋来,看到门前站着的是楚风,不免迷迷糊糊纳罕的开口:“是楚郎君?怎么不敲门?” “刚要敲,门就开了。”楚风微微一笑,走进院中,“张大哥是不是已经睡了?这么晚回来,真是打扰了。” “也没啥。”老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揉了揉眼睛,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郎君你怎么回来的?东京城里的里坊门都不上锁的么?” “认识了一些厉害的人物。” 楚风微微一笑,随着老张一同走进内院,这时候,东厢房的灯光还在亮着。 “师父还在作画?那我也不急着睡了,去瞧瞧。张大哥,你自去歇息罢!” 老张闻言迟疑了一下,问道:“先给郎君你准备些热水吧,怎么也得洗漱一下不是。”说到这里,老张也不免笑起来,“郎君你的身上,还带着女人的脂粉味儿呢!” 说罢,老张还不忘冲着楚风挤眉弄眼一番。 “张大哥何必打趣我,我若是真的有姑娘相陪的话,也不必这个时辰灰溜溜的回来了。”楚风笑着道。 “对了,差点忘记了!”老张一拍脑门儿,忽然想起来什么,“说起姑娘家……范家娘子白日里派人送来了几包东西,一些是给我家阿郎和程源先生的,另外还有一些是给楚郎君您的,如今还放在您房里。范府来的人说,范娘子似乎又病了,如今在家安歇了,最近这段日子恐怕不能过来,让诸位恕罪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一夜名姓满东京 替人出头,替人扬名。可到了最后,登堂入室、入得帷幕之间的种种事情,自然就与楚风无关了。 楚风也看得出来,徽宗早已见过李师师的,二人之间风月之期恐怕已经良久。如今这一场对楚风来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的闹剧,对于那两位来说,恐怕只是一件情人之间的小情、趣,用来调剂一下平素生活罢了。 离开之前,马公公暗示了楚风一下,告诉他大可以在这樊楼中过夜,度资自然是他们代替而出,被楚风微红着脸婉拒了。 说到底,他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虽然在这个时代里,他这个年纪已经有儿女的都并不少见,可是楚风自问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对这些事情尚未接触过的,一旦触及门庭也不免觉得脸红心跳了。 马公公看出了楚风的羞涩,心下觉得好笑,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少年的确与寻常人不同,那一句“可堪大用”的评价,日后或许真的能够兑现。 特意嘱咐了人将楚风送回家中,虽说已经是宵禁时分,各个里坊之间都落了锁的,但对于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事情。 楚风经历这些,心头微乱的回到家中,再听到范秋白生病的消息,心里不免有些怅怅然的,在这样的夜色里,总沁出几分寂寥来。 回到房中看信,花笺上的笔记秀丽清浅,字数并不多,只写了些近日的闲事。并没有提及她自己的病症。 再看桌子上的礼物,是几卷上好的用于书画的绢帛。以及两盒细密的墨条,指尖触及时有温润的感觉。一看便知道并非寻常货色。 嗅着墨香,楚风心里有些杨花一般的纷乱了,总想找人说些什么,于是便推门而出,敲了敲程源先生的房门。 小六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跑来看门,一看是楚风,不免有些纳罕,眨了眨眼睛。困意盎然的他明显懒得多说话。 “来看看师父作画。”楚风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快去睡吧。” 小六子偏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作画的程源先生,挤了挤鼻子,迷迷糊糊的转身几步重新爬上床,不多时,呼吸便均匀下来。 楚风笑着反手关门,轻手轻脚的走到程源先生身边,唤了一声“师父”之后。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 也不知道程源先生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楚风的到来,手头的笔墨是没有停的。他正在画一幅亭台楼阁,极为细密用心的工笔,一丝一线细细的勾勒着。 程源先生坐在前面细细的画。楚风便站在身后细细的瞧。 他仔细看着师父是如何的布局、定景、拿捏线条,一切事情事无巨细的看下来,很快的。他的心境也渐渐的摆脱了方才的繁杂与纷乱,渐渐安静下来。 夜半无人笔声响。再抬头时已三更。 “亭台楼阁并不难画,实际上。若是从意境、胸襟上来说,这要比花鸟、山水之类简单的多的。但,有趣的是,这样简单的东西,真正能够画好的人却并不多。” 程源先生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画作这种东西,有的靠技巧,有的靠眼界,有的,却只是单纯的靠精心。同样是心血,有的人肯耗费几年的光阴细细描绘,有的人却连一夜的时间都难以安宁。所谓高下,指的正是这些了。” “你素来是个心思很安静的人,怎么今夜却如此烦杂?发生了什么事情么?”程源先生收笔,楚风连忙上前将笔接过了,替师父洗笔。 “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楚风笑了下,想要说一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徽宗的身份自己为何能够猜得出,这一点,是他没有办法向其他人解释的。今夜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笼罩于自己所掌握的历史与知识当中。如果说出来的话,程源先生、文端先生未必会不相信,但尽信是不可能的,大抵也只会觉得自己忧虑太多了。 于是楚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从早上忙活到现在,大概是有些累了,脑子有点混沌。” 程源先生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点头而笑:“看着也是累了。人就是这样有趣,一旦疲劳的过了,反而容易睡不着。心思不静,就难以入眠,越是辗转反侧就愈发心头难安。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个时候作画吧。你随意描绘一些,我在一旁指点一二。” 楚风闻言大喜,这种指教是难得,他自然立刻应承下来。 心里忍不住就想起了徽宗笔下的那一幅美人图,那种韵律与完美的感觉,勾的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刻付诸于笔端了。 凭借着记忆开始布局、落笔,程源先生在一旁发出一声轻轻的惊疑,很明显是注意到了什么,但没有直接开口。 在楚风布局完整个画面,开始学着徽宗的笔法落笔之后,程源先生才道:“楚郎,你……拜了别的师父?” 楚风闻言心中一紧,这才想起一些规矩来,自己这样学徽宗的笔法,不知道程源先生会不会生气。 连忙道:“师父,今晚樊楼斗画,我去瞧了瞧。这笔法的确是别人的,不过,是……偷偷学来的。” 说到这里,楚风看了一眼程源先生的面色,生怕从中看出怒火来。 谁知程源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有趣,有趣。这人的笔法极是高妙,作画的时候竟然不阻止你们旁观么?很好,很好,你的天资果然是很高的,只稍微看一看就能够偷师成这番模样……如果你另拜了师父,我只好把你逐出师门了。不过这种偷师的行径,倒是多一些无妨。尤其是这个人的笔法。很适合你,可以多学一些……这是谁的笔法呢?一定是相当厉害的高人的。唔。东京城里的人物,是李淼么?不对。这布局的眼界要比李淼高不少的。是方鸾英?也不像啊……楚郎,那人到底是谁呢?” “呃,是书画行的一位客人,看起来身份应该是很尊贵的,但具体是谁,掌柜的也不大清楚。”楚风自然不能告诉师父是徽宗,只好截取了三分真实告知。 “身份尊贵……”程源先生闻言仔细的思付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应景的人物来,于是摇了摇头。道,“也罢,先不去管他。我只说一些你应该注意的地方,这个人的格局很高,但是你的笔力还达不到这个高度,所以直接这样学习未免有眼高手低、画虎不成的感觉。你且先不要一味的模仿他,而要注意结合你自己的风格,比如说这里……还有这里……” 程源先生不愧是丹青圣手,不过看了几眼。就已经看出了楚风手下的种种落差与问题,一一指出不说,还将应该解决的方法一一详细说明告知了。 楚风听着,只觉得如闻纶音。兴奋无比。 待得这师徒二人将徽宗的笔法吸收了个七七八八,已经到了天阶暮晓鸡鸣声声时分。 程源先生打着哈欠将楚风撵出门去,楚风看着刚刚起床在院子里做五禽戏的文端先生。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 文端先生看到楚风也是一怔,问道:“还以为你昨天晚上在外面过夜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子时回来的。在外面偷学了一点笔法,与程源先生研究了一阵子。天就亮了。”楚风熬了一个通宵,偏生又觉得精神奕奕,并不困倦。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喜事并不在于突如其来的扬名,而在于不经意之间学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知识,这让他颇为兴奋。 看着楚风脸上的笑意,文端先生也不免受到了感染,笑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看来楚郎颇有五柳先生‘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境界了。” 楚风笑着挠了挠头,又想起什么来:“是了,先生,您之前不是说,要帮我操持在东京城扬名的事情。我想,现在应该是不需要了。” “这话怎么说?”文端先生一脸的不解。 “遇到了一些……”楚风嘿嘿一笑,“神奇的事情。” …… …… 萧庭洗了一把脸,微凉的泉水打在脸上,让他原本就微薄的困意荡然无存了。 如同楚风一般,萧庭的心思一直都乱哄哄的,在经历了昨夜樊楼的事情之后,恐怕十有**的人都是如此。其中的前因后果、内容与经过,就仿佛被笼罩在了一个刺眼的走马灯中一般,竟有一种让人看不真切的错觉。 萧庭虽然是官宦之子,但毕竟没有皇帝身边侍卫那样大的名头,无法在宵禁落锁之后在里坊间通行无阻的。 以往在樊楼度夜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十分开怀。毕竟********在怀、酒墨文章在手,好一处**苦短之地,不可能有什么愁绪混杂其间的。 可是昨夜,萧庭压根没有任何找女人的心思。他只要了个房间独自躺了一夜,并未睡着,只在鸡鸣三声之后,便匆匆的雇车回到了家中。 在自己的院子里洗了一把脸,萧庭顶着两个黑眼圈,也未叫下人通禀,匆匆忙忙的就踏进了父亲的卧房。 母亲正在伺候着父亲穿衣,见到萧庭穿着昨日的衣服,身上又满是胭脂与酒气,不免紧皱了眉头,呵斥了一句:“这是做什么,还不去换一身衣服!” “父亲,有一件大事。”萧庭心下焦急。 萧庭的父亲名为萧肃之,四十出头的年纪,大概因为常年担任太学学正的关系,身上自然有一股子威严肃穆之气,与他的名字很是相衬。 “从小就教育他要有气度,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激动不已,也不要因为一点点事情就紧张莫名。看来,咱们的教育并没有太多的成效。” 萧肃之看了萧庭一眼,对自己的妻子叹息道。 萧庭的母亲邹氏道:“他才多大呢。胸襟气度这等事情,又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 “呵!我向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朝中为官了!再看看他,每日不过游手好闲而已!”萧肃之淡淡开口,对萧庭道,“你这一天天的游山玩水在女人堆里泡着,能有什么大事情?哦,是了,昨夜是樊楼赛丹青了是吧?你是得了名次,于是就这样难以自持的兴奋起来?不过屁大点的事情,到由得你如此么!真是小家子气!” 萧庭哪里敢跟父亲顶嘴,这时候心里却又急得不行。眼见着父亲数落完了自己,萧庭连忙抓住了这个空隙,道:“不是的父亲,关键的问题在于,昨夜何君昊只拿了第二。” “什么?”这一回,连萧肃之都愣了一下。 “何君昊第二,拿了第一的,正是那个楚风!” “楚风?”萧肃之瞪大了眼睛,止住了正在为他系腰带的夫人的手,“陆老先生的那位高徒?” 萧庭重重的点头:“正是他!” 萧肃之的眉头紧紧的皱起来,忍不住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踱步:“那楚风才多大?我记着你之前说,是十七岁?” “没错!” “何君昊那小子今天二十四,东京城里公认的天才人物,如今竟然屈居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之下?”萧肃之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这怎么可能!你看了那楚风所做的画了?” “看了!”萧庭回忆起那幅画的笔法和功底,面色微白,“的确……很好。太好了!” 萧肃之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能够让他用“太好了”这三个字来形容的画卷,那的确是太好太好了。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一种莫名的情绪随风飘荡着。 “好就好嘛,干你们爷俩儿什么事呢?” 邹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看了看儿子,纳罕的问了一句,“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难不成还能因为他楚风一个人,就使得咱们儿子考不上画院了么?” “那倒不会。”萧庭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那就得了呗!也不知道你们爷俩一大清早震惊个什么劲儿,真是闹不明白。”邹氏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真是……妇人之见!”萧肃之忍不住一甩衣袖,从邹氏手中夺过青缎绢丝的腰带来,自己系了,吩咐道,“万言,你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帮我往陆老先生的府上递帖子。等衙门的事情忙完之后我就过去!” 类似的对话,从今天清晨开始,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悄然发生着…… —— 吓了朕一跳,上午家里断网了,这章差点传不上来。还好最终恢复了,哦吼吼吼~(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章 胸中沟壑 “老严,别人不说,以你的名头这种事情总是不必操心的……” “休要乱说话,我还没有背出东家的意思。”严朝奉紧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又抬眼看了下楚风。 对面的张朝奉忽然想起楚风与东家的亲密关系,一时忽然明白了自己话语里的漏洞,连忙笑道:“哈哈!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咱们东家经营这书画行也是快要百年的根基了,哪里是这样容易就会被撼动的!咱们在这里说这些也是没事儿嚼嚼舌头根子罢了,笑话而已,做不得真的,哈哈!” 张朝奉打了个哈哈,冲着楚风二人拱了拱手:“我那边还有些事情,先去忙了。告辞,告辞。” 几乎是逃一样的溜走了,楚风看着张朝奉的背影,想着他所说的那一番话,恐怕不无道理的。 楚风并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不管怎么说,当时那一船书画丢失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船上,总觉得这件事情他不可能拍拍屁股就说与自己毫无干系的。 且不说范秋白与自己的情分,之后东家让自己来店中做朝奉,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这事情本身就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 如果范家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能够帮助的话,一定会帮一帮的。 只是,应该怎么帮呢…… “楚郎,你也莫要想太多。”严朝奉看着陷入深思的楚风,微微叹息,“老张最起码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这范氏书画行也是将近百年的根基了,风风雨雨大风大浪的什么没有见过,也不至于因为一船的书画就遭殃的。具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咱们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老张的话,做不得真的。”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前厅的小仆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 “楚朝奉!楚朝奉!”见到楚风站在这里,小仆如蒙大赦,连忙冲了过来。“那位马公公来了,正在前厅,点了名要找你!我原本想要去请掌柜的,可是完全找不到掌柜的影儿……” “莫急。”楚风微微一笑,“掌柜的刚出去了,这位马公公昨日商量好要来的,不用怕。” 小仆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这时候见到楚风云淡风轻的样子,也跟着松下一口气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吓死我了。掌柜的不在,前厅的管事方才也刚走了。我还从没自己接待过那样身份的人物,好在有楚朝奉在呢!” 楚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对身旁的严朝奉告罪:“严大哥……” “楚郎自去忙。”严朝奉点了点头,赞叹着笑道,“这人啊,到底还是要看运气。怎么那贵人一眼就看中了你,我老严在这里也算是当值了快二十年了。就没遇见过这样的好事情!哈哈!看来样貌俊美就是吃香啊!” “严大哥何必打趣我!”楚风笑着摇了摇头,与那小仆一同往前厅去了。 转过回廊从侧边门入前厅。一撩门帘,楚风就瞧见了正背对着自己看墙上书画的马公公。 马公公身旁跟了四名护卫,便衣佩刀,只往那里一站,就惹得其他的客人们都远远的避开了。 “马公公,真是抱歉。我们掌柜的有事情出去了。小仆难免怠慢了些。”楚风走上前去施礼,笑着道,“咱们楼上说话?” “若是今日无事的话,老奴定要与楚郎君共饮几杯的。”马公公一见到楚风,脸上便堆上了笑意。往前迎了几步,握住了楚风的手,殷殷切切的笑道,“不过老奴是个劳苦命,一刻都不得闲。把这些说好的东西送到你这里之后,还得往北城那头去一趟,就不能与楚郎君把盏了。” 说罢,马公公笑着向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端着一包东西走了上来。 马公公亲自解开那小包裹,道:“依照着我家阿郎的吩咐,这是蔡襄誊写的《千字文》,还有昨日的谢礼六十贯钱。六十贯钱拿着不免费事,我折了官银,都在这里了,楚郎君清点一下罢!” 有蔡襄的《千字文》,楚风是十分欣喜的,面有喜色,立时拿起书卷展开来瞧,爱不释手。 马公公看着楚风这番模样,不免失笑,道:“看得出来,楚郎君才是真正的爱书画之人,与那些附庸风雅之辈截然不同的。” 楚风看着那布包里的钱财,心中一动,连忙道:“我有这蔡襄的手书就已经足够了,这些钱……想必马公公也是看不上眼的,但这炎炎夏日的,跟您来的几位大哥也着实不容易,让大哥们留着喝酒罢!” 楚风现在吃喝不愁,又不去那些风月宝地销金窟之类的地方,还真不知道要这么多钱干嘛,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他这一手实在生硬了些,好在楚风一张面皮长得诚恳,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多么不舒服。 马公公闻言呵呵一笑,并不敢收,只笑道:“楚郎君,这是我家阿郎亲点要送给你的东西,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拿?就算是不要这样老脸,也还得顾忌着自己的小命不是!楚郎君若是真的心疼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改明儿陪我们吃个酒,给我们说到说到这些书画呀、水墨呀之类的雅事,便算是给我们面子,让我们长见识啦!” “马公公这话真是太过谦逊了。贵人那样的画技,哎,这书画行里很少有画卷能够比得上的。我这点眼界,哪里敢跟马公公您拼眼光呢。”楚风忆起昨夜见到的种种,由衷赞叹了一声,又看了看那六十贯钱,双手接过了,点头道,“那就真的多谢诸位了,改日定请大家吃酒的。” 在樊楼打个茶围就要二十贯钱,这六十贯对于他们来说,恐怕真的不算什么。 “那就先行谢过楚郎君了。告辞。”马公公微微而笑,带着护卫们离开。 “对了,马公公。”楚风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封信笺双手交到了对方手中,“昨夜的那半首《踏莎行》,我回来之后想起了下半阙,写在上头了。如果贵人不嫌荒唐的话,但请一观。” 马公公闻言。将那信笺接了,笑道:“我家阿郎昨天夜里还一直念叨着这首词,‘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呵!这样精妙的句子,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辞藻来应和呢?” 见马公公并不敢直接拆开那信笺来瞧,楚风便笑道:“无外乎‘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罢了。” 马公公听罢,细细品味了片刻,叹息一声。拍了拍楚风的肩膀,转身去了。 楚风将马公公送到门口,看着他登上那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迤逦入得一片繁华当中。 从繁华中来,到繁华中去。 对于很多人来,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宿命了。 …… …… 在范氏书画行中做朝奉,实际上真正需要做的工作并不多。 端茶倒水是小仆的工作,招待客人那是知客的活计,朝奉要比他们都高上一等的。若非重要的事情,一般前厅的问题都不太可能劳烦到他们的头上。 对于朝奉来说。最多的工作就在于鉴定二字。 身为东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书画行,很多文人墨客需要换些钱财的时候,首选的地方就是这里。 范氏的书画行一直都留下了不错的名声,没有什么店大欺客的过往,也没有什么打压价格的嫌疑,只是十分规矩友善的对待这些前来售卖书画的人。 圈子里的人甚至隐约以范氏书画行的价格为标准的。自己的书画能够在这里卖上什么样的价格,就代表了自己身处的一定地位。 范氏书画行在整个东京城书画界的地位,可见一斑。 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做朝奉,对于楚风来说,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跟着严朝奉学了一个月的东西。如今已经大概能够认清种种品类书画的价格,至于鉴赏的眼光,楚风在这方面一直是很不错。 毕竟后世的东西在脑子里,眼界摆在那里,学习起这些东西来倒也是游刃有余。 只是店中有一些窍门之类的东西,比方说如何从墨色上断定新旧,从纸张上判断真伪,这种知识,就需要楚风一点点的学习、吸纳了。 真假新旧,每次接触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楚风都不免想起那位杭州城的李良辰。那种揭了二层的手段对于她来说,不知是什么样的层次…… 毕竟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在方腊作乱之前能够让她也离开杭州。只是,自己连刘正卿那小子都劝说不动的,想要劝说一个与自己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岂不是更加困难了? 自嘲一笑,楚风趁着下午无事,给刘正卿写了一封信,说了说近日以来的琐事,并再次邀他尽早来东京城居住。 事情肯定是要慢慢来,刘正卿最起码要等到府试通过之后再来京的。楚风倒也不急一时,只是一有功夫就在信笺中渗透这种想法。每次写完之后,也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毕竟是涉及到朋友身家性命的大事情,再怎么重复也是必要的事情了。 刘正平那边的信笺倒也来往了几次,看起来杭州城的灾情已经逐渐平息,之前出的那些主意,大概多多少少起到了一些效果的。 上次刘正平的信上说,知州大人和府事大人似乎得到了不少的奖评,都是说他们救灾有方之类之类的。而杭州城一些发动民众协同救灾的办法,也被其他的地方吸收采纳了回去,如今正在江左之地不断的推广着,看起来效果很不错。 这些方法也不仅仅是楚风所提到的那些,后来,衙门里的人也渐渐想到了一些更好的方法。比方说救灾捐赠突出的人家,直接由官府出面免除一年的苛捐杂税;捐赠了多少钱粮的人家,可以由人在县志里记述,歌功颂德一番……种种细碎的办法,不一而足,但很明显,要比楚风最初想到的那些办法更加好,也更加贴合实际的。 只是看刘正平话里话外的意思,多少有些不忿的情绪蕴藏在其中。大概的意思是说,这些方法最初都是楚风想到的,可如今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楚风的份儿不说,甚至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其中曾经做出的贡献。 刘正平正在为楚风抱不平。 楚风见状也只是笑。他最开始弄出这些主意来,原本就没有什么邀功的意思,只是在后世安宁闲适的世界里习惯了,看不得眼前那些灾民受苦罢了。 至于悲天悯人的情怀,楚风毕竟处于这个年纪,又是搞艺术的,多多少少有一些,但是并不重。 如果真正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物的话,楚风现在需要做的,或许是只手挽天倾,想方设法的挽救一下这北宋的颓败之势罢。 但是楚风自问没有那种想法,即便稍微有一些心思,他也没有那种能力。 如果来的早一些,比方说徽宗刚刚登基的那些日子,北宋或许还有些希望。可是如今……很多事情都已经腐化到骨子里了,想要重建的话自然需要时间。而北宋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在这样的局面里,楚风能够做到的事情实在很少。保证一下自己与身边之人的安危,尽可能的救助更多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有些人看起来或许太过细微了些,不值一提。但楚风自问,他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如果有能力的话,或许可以学一学李清照,在南逃的过程中不忘收集一下金石字画,以免这些国粹在战火中消亡。《金石录》恐怕做不成,但最起码,能挽救多少就挽救多少罢! 这样想着,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了些想法,只是不着急,事情终归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花了一个多时辰,细细誊抄了一遍蔡襄的《千字文》,楚风只觉得心思爽朗,颇有所悟。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事情悬在半空的。比方说范秋白的病情,以及东家与掌柜吵架的缘由等,这些事情堆杂在那里,让他的心有些难以安宁。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快要到了下班的时候。楚风默默想着,要不要明天告个假,去范府那边拜会一下呢。 这个时候,小仆再一次匆忙找了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楚朝奉!楚朝奉!外头来了五六个人,说是要找您!”(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小楼明月镇长闲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一叶梧桐 “不会待人接物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慢慢练,不管怎么说,总不可能就此放弃的,除非你并不想进画院。” 这是今天一早,楚风与文端先生说明了昨夜发生的种种事情后,老先生对他的指教。 书画行这个行当里,指名道姓找知客的客人并不少见,可这样找朝奉的事情并不多。 楚风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如今的情形,老先生早就已经猜到了,并告诉他提早有个心理准备。 人怕出名猪怕壮。楚风这样性情的人,其实更加害怕出名。 他没有刘正卿那样浑然洒脱的态度,更没有萧庭那种从小培养起来的长袖善舞。眼前的人一旦多起来,楚风就难免会有些木怔怔的不知所措,甚至脸红心跳之类之类的问题也会同时发生了。 他不怕别人骂,却很怕别人夸奖。 这种性情的人其实也并不少见。 至于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人传出去的,其实很容易猜得到。当日一起去城外游山,除了萧庭、徐清、何君昊之外,人数着实不少,自己又是一个新加入的局外人,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出了名,人们自然要说道一通的。 “那个楚风我是认识的,之前一起踏过青。从杭州城里,嘿,没想到竟然有这样高的画才……” 诸如此来的话,昨夜在樊楼中想必是说了不少的。 文端先生所说的那番话自然不错,如果楚风只是想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他自然不会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只是在山水中隐居,调弄一番水墨丹青,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就像程源先生那样。这样的生活对于楚风来说。是最为舒适的存在。 但很可惜,正如老子所言的那样,“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楚风想要入画院看前所未见的东西,触碰千年之后的科技也无法复原的那些书画,而这些。就是他的“不知足”与“欲得”,也同时成了他最大的祸患与负咎了。 这种痛并快乐着的追寻,事到如今,楚风早已无法自拔了。 至于出名这种事情,总要慢慢的习惯。 好在在杭州城的时候,楚风就已经小有名气,很多事情的往来都经历过的,虽说仍旧不能用“习惯”两个字来形容,但最起码已经不是新手村的级别了。应付起这些“慕名而来”的人物来。不能说轻松,可至少有了些经验,不至于太过迷糊与唐突。这对于京都官宦子弟们来说几乎是打娘胎里就附带的技能,可是对于楚风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提升了。 “诸位,在下楚风。” 来到前厅,看着那些衣衫华贵的人们,楚风从容施礼。微微一笑。 “你就是楚风?” 来人纷纷打量着楚风,那一双双目光就如同孩童们看到猴子钻火圈一般稀奇。 “昨夜樊楼就是你么?那张将何君昊比下去的美人图。是你画的?” “你是杭州人么?可是你的口音为何是北地的?” “你这么高的画才,为何在这里做一个小朝奉?” “曲如师说他昨天跟你一起到城外踏青过的,真的假的……” 种种问题如同雪片一般喷涌而来,楚风看着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心底微微叹息。 “诸位兄台,这里毕竟是书画行。要是一直在这里站着,街上的人怕是以为要聚众闹事的,我们东家也会不开心。诸位既然无事,不如去里面用些茶点茶水,如何?” 楚风微笑相请。 “好啊好啊!我们的确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的!” 几人自然答应下来。被小仆领着,鱼贯而入。 严朝奉原本在后院忙活旁的事情,这时候刚好走到前厅来,就瞧见了这么一场闹闹哄哄的场面。最初还以为是楚风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来找茬的。之后在角落里听了一阵子,越听就越是迷糊,这时候见那些人往里头走,便连忙找了这空闲去抓楚风的袖子。 “我说楚郎,昨夜樊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人来找你是做什么的?”严朝奉一脸茫然的发问。 楚风笑道:“一点小事而已,这些年轻人大概太过无聊,所以找到我消遣消遣吧。” 严朝奉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严大哥,不管怎么说,进来的就是客。您帮我跟那些知客们说一说,过来帮我招待一番。这些也都是有钱有眼光的主子,如果能卖出一些书画来也算是给东家办事了。”楚风笑着道。 严朝奉一听,心中虽然仍有困惑,却的确拦不住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与知客们说道去了。 “那个谁谁谁,我们找楚风!听说他在你们这里做朝奉啊,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啊!老赵老赵!我在这里!原来你也得到消息了么。这个就是楚风啦,这个,这个。” 楚风观光团又有人加入进来。 …… …… 与在杭州城名声鹊起不同的是,楚风在东京城里的出名,所依凭的并不是自己的真本事。 假借着徽宗的画作突然成名,引得众人围观,对于楚风来说,这种平白无故得来的名声是有些吃不消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心里没底,心虚。 楚风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不是自己的东西他并不喜欢摘取。即便是如今这个局面,因为种种缘故他无法将实话说出,可他心中依旧觉得有些不舒服、难以承担这种建立在虚无缥缈画才上的名声。 所以,在经历了小半天众人的围观之后,楚风告了假。 掌柜的不在,请假也找不到人,好在书画行里的其他人都十分“同情”楚风如今的遭遇,一个个用歆羡的目光看着楚风,心想这少年的性情还真是淡泊。这么长时间了,他竟然从未告诉过大家他在画作的技艺上如此高明的。 眼见着楚风几乎要被路人“看杀”,书画行的众位也多少想要保护一下这位貌如卫阶的同僚,虽然掌柜的不在,大家也觉得楚风暂时避一避风头是绝佳的选择。 楚风谢过,从后门溜了出去回家。但他自己也明白。家中的地址被人“告发”出去,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应得的名声落在自己头上,心思多少有些不安,好在灰溜溜的归家之后,还有文端先生的耳提面命,以作宽慰。 “老夫虽然没有亲眼得见那幅美人图好到什么程度,但既然能够得到你这样的赞叹,我相信定然是十分精妙的。你如今之所以这样不安,不外乎因为。你觉得自己的能力配不上这样的名声而已。但在老夫看来,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担忧。” 文端先生砌了一壶茶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乘凉,黄昏时节,意兴闲适。 “你的画才摆在那里,其实与寻常少年相比,已经足够高明了。其实可以这么说,这份名声是你应得的,如今这样被人翻云覆雨一翻。倒也省了咱们自己的功夫。” 楚风听着,诺诺的应了。明显并不是很认同。 文端先生看着楚风的模样,立时就知道这小子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这时候拿起手边调茶的木片敲了他的脑袋,笑骂道:“别给老夫弄这一副表情,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点想法么!” 楚风捂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悻悻道:“我是真的技不如人。其实昨天晚上的事情。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少。万一有人说出来……哎!我倒也不仅仅是担心自己的名声,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如果猜测不错的话,那位贵人应该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物,你以为皇家的规矩那么松散,不该往外说的话。会有人傻乎乎的提起来么?”文端先生摇了摇头,忍不住又敲了一下楚风的脑袋,骂道:“我方才说的东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事情的真相真的传开了,真的有人来挑战你的画技。凭你的实力,难道你就真的应付不了么?” 楚风闻言仔细的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如果自己根本不会作画的话,现在怕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压死的。可自己的实力……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有一些,偶尔用来唬人之类还是可以应付的。 见楚风有点开窍了,文端先生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端起茶盏来缓缓的啜了一口,随手展开楚风拿回来的蔡襄《千字文》细细的瞧,而后微蹙着眉头思付道:“蔡君谟的《千字文》,老夫记着,当年在这里做官的时候,的确听说过这件事情,还是官家的旨意,让蔡君谟誊了五份存在宫中。但是当时并未听说过有当作礼物往外送人的……你遇见的这一位贵人,到底是谁呢……” 当然就是官家本人啊……楚风这样想着,又哪里敢直接说出口。 把玩了一会儿《千字文》,文端先生又想起楚风所说的书画行的事情来,问道:“东家和掌柜的会在伙计面前吵起来,但是这件事情,就知道问题不小了。当时丢的那一船书画,价值必然是不低的。范家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么?那一船书画没有着落?” “未曾听人提起过。”楚风摇了摇头。 文端先生点头叹息:“这些东西失窃之后,想要找回来实在太难。经营上的问题,你我都不懂的,如今也是鞭长莫及了。倒是范娘子那头,既然生着病,你这个总被范家照顾的家伙应该去看一看的。刚好你明日不去书画行,上老张那里那些银钱,买点东西送过去,顺便给你们东家捎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老头子帮得上忙的,叫他不必客气。” 楚风一一应了,他心中也在思付,有了文端先生这句话,范家即便真的遇上什么大问题,应该也可以缓解一二的。 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楚风脸上一时又流露出愁绪来。 “又怎么了?”文端先生瞪他。 “呃,我没给女孩子买过东西,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楚风挠头,千年之后偶尔给女生买礼物,大多是直接去礼品店问的,店员帮忙挑选就好。如今这个年代又没有礼品店,他便有些束手无策了。 “要不然,”楚风寻思着,“还是送一幅书画之类的?” “人家范家就是开书画行的!”文端先生气急败坏,胡子都飘了起来,“胭脂水粉、绢帛团扇,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你难道不知!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竟然什么都得老夫手把手的教,真是……” 楚风见状,连忙笑嘻嘻的给老先生填茶,恭恭敬敬的端上。 文端先生接过茶盏,白了他一眼:“让老张明天跟着你去买东西,正好还有老夫要回送的东西,一齐送去罢!” “我就怕……万一那些好信儿的人,明天找到这里来怎么办?岂不是扰了你们二老的清净。”楚风说出心中忧虑,“要不然还是让张大哥在家中吧,有什么事情他还可以拦一拦。” 文端先生微微一笑:“这些事情都是几日的热闹罢了,等事情过去了,大家的兴致也就渐渐散了,无需担忧。别说老夫,程源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还不至于被这点小名声吓到的,你且放心罢。” 楚风一想,也的确如此。 如今这个院子里,两位老先生都不是寻常人物,相比之下,自己对于如今这些状况的忧心,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一念至此,楚风不禁摇头一笑。 风声过,梧桐簌簌而响,一片绿叶太过着急的落下来,刚好落在小小的石桌上。 文端先生拾起那片叶子,看着上面的脉络,微笑道:“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这一片叶子明显落得太早了些。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不必着急也无需着急,按部就班慢慢来。以后的事情,考虑的太早了是没有意义的,不是么。” 楚风自然明白文端先生是在点醒自己,于是微微叹息,点了点头。 “现在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准备秋闱。昨夜一点都没睡,还不趁着现在补觉么?”文端先生笑道。(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夏花易逝,夏光易凋。 范秋白看着眼前的一片明媚,以及那个挺拔的少年郎君俊秀的容颜,心里却终究在连续几日的连绵阴雨中翻了过来,找回了如今应有的那种炎夏。 知了在树荫下叫的欢实有力,树影婆娑,偶尔有微风经过,簌簌落落的便是一阵清响,让人静心雅意 “之前去了城外的望京山,山势不高,但也算是山清水秀,的确是个偶尔踏青的好去处。” 楚风随口说着话,低头剥荔枝,看着那嫩白完好的果肉连同汁水一齐从果壳中乍然凸显,这让楚风有一种很奇妙的满足感。 剥好的果肉楚风并不吃,只随手放到旁边的瓷盘子里。盘子上有黄釉的雕漆,黄鹂树梢春鸣叫,很有诗意。 盘子里已经有了五个剥好的荔枝,楚风又细细的剥了一个放进去,然后递给范秋白。 范秋白一直傻乎乎的看着这英俊少年的动作,心里默默的想着,为何他长得这么好看,为何他的手指这样好看,连剥荔枝的动作都这样好看?为何为何,自己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呢? 心里的这些问题,并非完全不知道答案的。范秋白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声音太大了,她十分害怕会让楚风听到。 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二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盈盈一尺之间,一种莫名的气氛笼罩着这里。 范秋白几乎有些怀念这样的气氛了。 可她也终究意识到什么,鼻子微酸,近乎自嘲凄惨的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怎么了?” 楚风不解,眉头微皱。 从最开始踏进范府的后花园。见到范秋白之后,楚风就能够感觉的一种奇特的氛围。 仔细去看。范秋白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最初楚风并未在意,只猜测她是病榻缠绵身体难免难受些,可是再去看身旁的飞白,一张面容也是无精打采的,看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害怕涉及到对方家中的**,楚风不好直接发问。可这时候看到范秋白眼眶微红,他哪里还能再忍得住这心头的思绪了。 范秋白最怕楚风问出这个问题来,可该来的终究来了。 心头一酸。范秋白连忙侧过头来,在楚风看不到的角度抬袖拭了拭眼角的泪痕。 楚风就算是再傻,也看得出范秋白正在做什么。 “我家娘子要嫁人啦!” 旁边一直侍立着的飞白再也忍不住,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来。 楚风愣了一下。 “飞白!”范秋白急忙呵斥,偷眼去瞧楚风,见到后者脸上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坛子,各种情绪一一道来,几乎将她吞噬。 毕竟男女有别。如今在范府后花园当中,除了楚风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三四个婆子在七八步外的地方侍立着,一直盯着这边瞧。 飞白看了那边一眼。假装给楚风倒茶,找了个背对这婆子们的角度,焦急道:“楚郎君。您多少帮忙想些办法,我家娘子不大想嫁给那位李郎君的!” “李郎君?”楚风下意识喃喃的重复了一遍。 飞白急得几乎跺脚:“就是杭州城李氏书画行的那位李郎君!他五天前来京城提亲来着。阿郎虽然没说什么,但看意思是准备答应了。昨个儿已经取了娘子的生辰八字。就得着……” “飞白!不要乱说。”范秋白连忙抢白,看着楚风强笑道:“别听这个小妮子胡说八道,我最初之所以难受了几日,也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要嫁人了,有些接受不了而已。可如今,毕竟是这个年纪了,不可能一辈子在娘家厮混的,早晚都会有这样一天。李家那位郎君……我也是见过的,的确也是一表人才,而且父亲似乎极为看重的,我……” “杭州城的李氏书画行,就是李良辰、李良骥他们家?是李良骥来提亲?他在东京城里?”楚风忽然打断了范秋白的话。 “就是他!”飞白道,“我家娘子根本就不喜欢他!” “飞白!你都多大了,怎么净说这种小孩子的话呢!”范秋白板起脸来,娇斥道,“平素真是把你娇惯的过了,怎么在客人面前说出这等话来,平白的让楚郎君笑话!这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真是胡闹!” “可是、可是……”飞白急得直跳脚,“小娘子您若真是这样想的,为何会接连偷偷的哭了几日,还闹出如今这病症来!” 范秋白听飞白这小妮子将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心里急得不行,偷瞧了楚风一眼,又见楚风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更是猛地一跳,连忙收回目光。 “不过是想着日后再见父母不如如今这样容易,如此种种琐事,弄得我有些心神不宁罢了。”范秋白微微一笑,“哪有你这妮子这些胡乱的杜撰,没得叫人笑话。” 飞白有些懵,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家娘子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小娘子,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奴们效劳的么?” 远远站在旁边的婆子们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这时候其中一人走了过来,笑眯眯的问了一句,并不隐藏的打量了三人一眼。 “没什么,”范秋白淡笑道,“飞白这嘴馋的妮子,嫌分给她的荔枝少了些,正急得只跳脚呢!我们逗她玩罢了。” “是么,”上了年岁的婆子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声,“小娘子难得能吃些东西,老奴这就吩咐他们多去弄些来。只是这亭子里毕竟风大,小娘子若是无事的话。也早点回房歇着罢!” 这婆子的语气说不上客气,范秋白听着。微笑起来:“青婶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楚郎君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是替着陆老先生过来拜会的。家父不在,无人待客,难不成要让楚郎君一个人孤零零在前厅等着,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北上的时候我们便一直同行,杭州城的生意、船货丢失之后,若不是楚郎君的话,家中的生意会有什么样的差池,是你一个久在深宅大院中的人物能够知道的?父亲钦点了楚郎君作店中的朝奉,人才难得。你如今在楚朝奉面前说这样一番话,是希望楚朝奉洗手不干与父亲说明种种缘由呢?还是希望楚郎君回去秉明陆老先生,说我范家待客之道令人作呕呢!” 范秋白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几近于浅淡,却有暗藏一种伏延的威势,让那婆子渐渐的面色发白起来。 “老奴也只是心里惦念着小娘子您的身子骨,我这脑子笨,说话一时间哪里能想得到这么多,小娘子教训的是。楚……朝奉。您千万别忘心里去,都是老奴不会说话闹得。”婆子赔笑两声,又说了句“小娘子难得能多吃些荔枝,老奴再让人多去准备些”便连忙退下了。 楚风在一旁瞧着。心下微微叹息。 好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如同许多穿越者那般,在深宅大院的大户人家扎根。他自己是没有范秋白这种连打带消、话中带刺的本事的。若是自己对上这种奴大欺主的仆从,楚风自问恐怕施展不出范秋白这等手段。 同时。楚风也不由得微微叹息。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所谓高门大户的小娘子。看来活得并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罢! 只是,她方才所说的有关婚事的那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楚风看着范秋白的容颜,心里默默想着:如果她所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我自然不好多说多做什么。但如果不是,只是她在逞强的话,我这样一个寻常普通的人物,又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都是我不好,又让那些婆子们有事情找茬了。”飞白看着那婆子离开的背影,低头噘嘴自责。 “没事的。”范秋白轻轻拍了拍飞白的后背,轻笑着。 “范娘子,”楚风看着范秋白身后的一片荼蘼,“范娘子想要嫁给李良骥么?” 范秋白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的,只轻笑道:“有什么想不想的呢。就像我之前说的,婚姻大事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只问范娘子你想,还是不想。”楚风目光坚定,正视着范秋白的双眸。 范秋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目光灼伤了,心里乱哄哄的,既有忧愁,又有怨怼,又带着痴念与迷茫,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了,只傻乎乎的看着楚风。 楚风微微一笑,缓缓道:“范娘子,我这个人,或许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身份。但……这么说吧,如果你想要嫁给李良骥的话,我自然胡祝福你们。可你若是不愿意的话……这种愿意与否,与父母无关,与家族无关,和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只在乎于一心,在乎于你自己本身的意愿。如果,范娘子你不想嫁给李良骥的话,我会帮你,让这件婚事告吹。” 范秋白能够听到自己心脏突突的跳动着,她看着楚风的容颜,看着楚风身后那一株大榕树盎然的绿意,眼前一片恍惚,竟有些看不清了。 楚风看着范秋白再度微微红润起来的眼眶,早就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走上前抱一抱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却也明白这样的行为若是落在旁人眼中,会给眼前的女子带来什么样的祸患,于是将自己内心中的情感压抑了下来。 “这样罢,”楚风微微叹息,“范娘子若是想要嫁给李良骥的话,就点点头。” 范秋白看着楚风的双眼,良久良久没有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楚风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微风吹过,荼蘼花尽落。 开到荼蘼花事了。 但这未必是伤春落下的帷幕,也有可能,只是盛夏开启的序章。 …… …… “最近琐事颇多,就没有去陆老先生那里时常走动。老先生有没有怪罪与我?” “伯父时不时送去东西,心意早已传达到了。先生让我捎来一句话。” “哦?什么话?” “如果伯父最近有什么难处,先生可以帮得上忙的话,一定无需客套。”楚风看着范阳明,郑重道。 范阳明停下在回廊中随意游走的脚步,深深的侧头看了楚风一眼,微微叹息。 一时觉得疲惫,范阳明索性在回廊的石凳上坐了,抬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生意场上的事情,波诡云谲,一天一个模样,其实谁都说不清的。楚郎是聪明人,昨日在书画行里发生的事情,想必你早就猜到了一些。” 范阳明微微叹息,冲着身后跟着的仆从挥了挥手,仆从们施了一礼,远远退开去了。 “方才楚郎你与小女闲谈,她是否说起了自己婚约的事情?”范阳明再次叹息,他总觉得,自己这几日叹息的次数要比之前十年间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一些,“杭州城的李氏书画行,这几年经营的也算是风生水起。李家那边曾经探过我的口风,提到过婚事的。那个李良骥,我曾经接触过几次,也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人虽然傲气些,但秉性还是不错的,年纪倒是也刚刚好。楚郎你是聪明人,其实我不必隐瞒,你也必定能够猜测的到。我们两家联姻的话,自然是因为我需要李家的助力。只是女儿那边……哎!” 范阳明又是一声长叹,仰面无语。 楚风心中明镜一般,道:“是不是因为那船货的问题,才导致了如今的情状呢?” “倒也不完全,这几年生意便开始清淡了些,不只是我们家,许多书画行都面临着如今的问题。怎么说呢,其实都是时局的问题,不过这其中具体的东西就不大好说了……反倒是李家,逆势而行,生意竟越来越好了……” “伯父想要联合李家,看重的是李家的手段吧。”楚风看着范阳明,看着他鬓角的白发。 有些话,不想挑明,可不挑明的话,与旁人这种云里雾里的谈话,并不是楚风做得到的。 楚风低声说着,就如同呓语:“李家临仿的手段的确一流,范伯父定然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想与李家联姻的罢。只是,正如黄掌柜不会接受这种事情一般,很多东西,恐怕范伯父都需要重新考量的。” 此话一出口,范阳明几乎惊恐的看着楚风。(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生意与婚姻 “临仿”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范阳明的脸白了一面。 他几乎惊恐的看着楚风,看着这个明明浅淡不入风尘一般的少年,竟然简简单单又彻彻底底的将自己心中最底端隐藏的那些腌臜,全都轻松随意的翻了出来,摆在了明面上。 范阳明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走了似的,心脏都忘记了跳动。 可范秋明毕竟是在生意场上的浸淫日久的人,很多事情都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知看过多少。如今眼前这一场风浪,虽说比以往经历的更加严重些、翻天覆地一些,可毕竟是几十年锻炼出来的根骨,这种近乎于慌乱的感觉也只是片刻的事情,很快的,范阳明便再度冷静下来。 院子里知了鸣叫,蝴蝶穿花,柳丝呓语。盛夏的光阴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从草丛里蹿出来,蹦蹦跳跳的在范阳明的鞋子上头落脚,又在感受到那种独属于人类的气味后,飞快的逃开了。 “原来我看错了你。” 范秋明一直在看着楚风,这时候听着园子里盛夏的聒噪,再度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楚风一遍,而后摇头自嘲一笑。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稍微有些才华的寻常少年。你知道么,我曾经让人查过你的底细,很奇怪的是,什么都查不到。能够造成这种结果的并不多,几乎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你的家乡曾经遭受灾变,县志、人丁的记述都已经丢失。要么,就是你的出身非同凡响,在你走到阳光下的同时,已经有人帮你在身后擦干净了所有的线索。” 范阳明觉得有些疲惫,微微叹息:“我原本以为你只是第一种。可是如今看下来,又开始逐渐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了。” 楚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这时候不免觉得有趣,笑着摇了摇头:“范伯父想多了,我的家乡的确遭遇了些灾祸,具体如何。不提也罢。至于后面那一种想法,我不大相信有出身名门望族的人,会如我这般不通事务礼法的,不是么?” 范阳明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来说,对于楚风这一番说法自然是将信将疑的。 楚风见状,微微叹息。 “李家的事情,我之所以会知道,其实也算是机缘巧合。”楚风道。“之前在杭州城的时候,文端先生的书画行收了一张苏东坡的手札,拿来过细瞧之后,发现是被人揭了二层的。顺着这条线找下去,便找到了李良骥那里,又因为一些杂七杂八的原因,这才大概明白他们家做的是什么样的行当。” 楚风看了范阳明一眼,摇了摇头:“我很难说临仿这份手艺到底是好是坏。的确。李家的手段的确高妙的令人咋舌惊叹,可我同时也明白。有很多人,就如同黄掌柜这般,是不可能接受以假乱真,明知是假货却当做真货卖这种行径的……范伯父您与黄掌柜的争论,我虽然没有听到,但如今猜测下来。应该与此有关的,不是么?” 范阳明沉默的听着,在楚风说完之后,又看了楚风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轻笑起来:“看来你说的没错。” 楚风微微不解,不知道对方所指的是什么。 “你应该并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范阳明微笑道,“出身于世家大族的人,讲的就是一个‘礼’字。其他的不说,最起码,在与人交谈的时候,不会这样浅显直白的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台面上去谈论的。” 楚风闻言,忽然便想起了方才范秋白训斥那婆子的话语,那种用了层层棉花包裹着里面藏了锋利针尖的手段,的确不是楚风能够使用的出的。一时不免赞同,笑着点了点头。 范阳明收敛起笑意来,转头看着后花园中的景物。 “楚郎你觉得,这片花园怎么样?”范阳明问道。 “曲径通幽、一步一景,颇得江南园林之妙赏。”楚风由衷道。 “那么,楚郎你说。如果我们范家院子的墙壁都不在了,这后花园还会是如今这种景致么?” 楚风闻言沉默下来,他大概明白了范阳明在说些什么。 范阳明微微一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家家大业大,可最终也只是皮毛。我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范家一族的兴衰。你在书画行做了一段时间,自然明白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的生计靠着它来维持。世人重农轻商,可真正能够让大多数人都买到粮食吃的,正是商人。书画行或许雅致些,在外表上裹了一层文人风雅的外衣,可骨子里,这就是一摊子的生意,从里到外,承担的就是上千人的生计。就如同你们那家店中的严朝奉,他年老的母亲双目失明,他的妻子早逝,膝下三个儿子尚未娶妻。如果没有了这份朝奉的工作的话,他,以至于他们一家子人,应该何去何从呢?” 楚风听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范阳明依旧淡淡笑着:“老黄他……在书画之道上一直有些痴迷,正如你所说,一时之间怕是接受不了以假乱真的东西的。但我的良苦用心,他是终究会明白的。再说……呵!他是没见过李家的手段,那还哪里是什么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分明就是真品的复刻了!也不知道他们家身后藏着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够做出那等品质的临仿来!” “话说起来……”范阳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楚郎你方才说,那一幅被揭了二层的东坡手札。你是如何看出真伪的?李家临仿出来的东西明明都精细到了那种地步,就算是被人看出来……” “也不该是被我这个年纪的人看出来。”楚风知道范阳明的意思,笑着接了一句,微微摇头,“那是个特例。揭那幅手札的二层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所以便弄得仓促了些,随意糊弄了一下。” “原来如此。”范阳明点了点头。“看来楚郎是见过这个‘他’的。” 楚风摸了摸鼻子,复杂笑道:“的确见过。” 楚风看着范阳明赞叹的表情,心想要是对方知道,这个“他”,其实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的话,是不是会吓得直接蹿到树上去。 遥遥思付赞叹一番。范阳明的话头再次回到如今生意所面临的困境上:“楚郎,你毕竟不是从事生意的人,我说的这些话,也不知道你能够听明白多少。这么说吧,如今我所面临的,已经不是能否选择的问题,而是为了所有人,不得不走这样一条道路了。” 说到这里,范阳明的双眼里流露出刚毅的光芒:“范家与李家的联合。势在必行。两家的联姻也一样。” “不论范娘子愿不愿意么?”楚风垂眸。 范阳明苦笑了一下,满心的自责:“这其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秋白了。她方才……可说了什么?” 楚风道:“范伯父应该清楚她的性子,即便她心里真的有什么,也不可能说出口的。” “你说的没错……可是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选择么……” “文端先生已经开了口,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不,楚郎。你没有明白!”范阳明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我明白文端先生的意思,也十分感激他的帮助,但如今书画行所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仅仅靠钱财就能弥补的了。整个链条都有问题,整个行业都有问题。北面的局势一直都不稳,中原这边也不停的有人造反。流寇侵扰、灾患连年……楚郎,你明白么,如今的问题,并不是仅仅依靠钱财就能解决了的。书画这个行当,早晚要出大问题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其实我自己也明白,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楚风自然明白,甚至比范阳明还要明白些。 等到金兵南下,战火一起,什么书画古玩,对于逃难的人来说恐怕只是废纸一张,在生命安全面前毫无意义的。 事到如今,楚风几乎有些佩服范阳明目光的毒辣了。 “我有……一些想法,或许在范伯父面前说的话,可能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我在书画行毕竟也算是做了一个多月,看到了一些门道,所以,有一些想法,如今说出来。如果范伯父觉得有些意思的话,不如就推广一下看看。如果不切实际的话,您就当做是我们小辈的无知呓语罢。”楚风微笑道。 范阳明不知道楚风要说些什么,他的思绪大部分还停留在对日后山河破碎的感慨与沉思当中,于是只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楚风看着对方略微出神的表情,微笑道:“首先第一点,范伯父是否听说过‘提成’这个词……” …… …… “楚风啊楚风,在杭州城你跟我抢生意,到了东京汴梁城你又开始跟我抢女人。到底是我出门犯太岁,还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使得你处处针对于我呢?” 粱籽巷前门大街的酒楼里,李良骥感慨着为自己添了一杯酒,顺手就要为楚风添一杯,却又想起了这家伙的混账,嘿嘿一笑,咚的一声把酒壶搁在了桌子上。 楚风无奈而笑,他本就不喝酒,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这时候看着对面衣冠楚楚,自带一种不可一世气度的李良骥,笑道:“只是凑巧而已,李兄这是当真怪我?” 李良骥翻了个白眼,并不说话。 他侧头去看街面上的繁华,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来。 楚风看着,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他也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于是连忙假装没看到,低头吃菜。 “好吧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想娶范秋白的。”李良骥到底是心里忍不住话的主儿,这时候一拍桌子,不吐不快。 周遭的食客被这拍桌子的响动惊了一下,纷纷侧目而视。 李良骥吐了吐舌头。 待得众人目光散去了,李良骥才长叹一声,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说范家娘子不好,只不过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一点是楚风的确没想到的,这样一个傲气显露于表的人,竟然会有求之不得的女子不成? 主动为李良骥添了一杯酒,楚风问道:“能问一下,是谁家的姑娘么?竟然让咱们李大公子都如此魂牵梦绕?” 李良骥闻言白了楚风一眼,倒也没将眼前的酒盏拒之门外,仰头喝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我要是说了,你别笑我啊!” 楚风连忙点头。 “那个……你肯定见过的。是了,之前你们这些通过乡试的人饮宴西湖,她总是会去的。”李良骥竟然缓缓的涨红了脸,挠了挠耳朵,不好意思抬头看楚风,“哎呀,反正就是琴操姑娘啦!琴操!” 楚风眨了眨眼睛。 又眨了眨眼睛。 对坐的二人开始陷入一种很尴尬的静默状态,旁边的嘈杂声音越来与清晰,却也同时将这种尴尬的气氛烘托的越发尴尬了。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李良骥忍不住,再次出手狠拍了桌子。 周遭再度安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李良骥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 楚风努力了半天,从天文地理想到儿女情长,最终举起双手投降:“抱歉抱歉,实在是想不到应该说什么……要不咱们讨论一下三大哲学问题?” “什么三大哲学问题?”李良骥紧皱着眉头。 “我们从哪儿来?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到哪里去?”楚风一脸的正经八百。 李良骥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楚风,强行忍住了将面前的酒水泼到后者脸上的冲动。 “气死老子了。”李良骥蹭得一声站起来,隔着桌子去抓楚风的衣领,“你要是想笑话我就快点笑!别藏着掖着的,老子看得更加不爽!” 楚风看着对方那张因为恼羞成怒而涨红的脸,忽然有一种与同学在教室中胡闹的感觉,于是觉得愈发亲切了。 “干嘛要笑话你呢?”楚风微微一笑,异常诚恳,“我觉得琴操姑娘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很值得喜爱。” 李良骥的目光渐渐变了,变得有些疑惑:“她……毕竟是画舫上的姑娘。我喜欢那样的人,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惊觉人物不寻常 “她……毕竟是画舫上的姑娘。我喜欢那样的人,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 “‘相思本是无凭语’,这种事情谁能说清呢,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说法?”楚风微微一笑。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这是苏轼的《水龙吟》,说的是女子闺中相思的情绪。这等思绪,在男子身上存在的并不多,可如今在楚风眼前,偏偏有一个。 只是大家都清楚,琴操就算是再怎么才貌双绝,她的身份也终究是摆在那里的。 李良骥可以娶她,却也只能是纳她为妾,娶做正室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如果从正常的途径来说,李良骥大可以先娶了范秋白为妻,过个一年半载的再纳了琴操为妾。至此生意、美人都不耽误,倒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看如今,李良骥对于琴操的痴迷并非简单的态度,似乎是真的想要给她个不俗的名分的……好在这样一来,倒也解决了楚风的难题。 “我也不是傻子,范秋白恐怕是想要嫁给你的,杭州城的种种事情,范家书画行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也都是有所耳闻的。”李良骥渐渐松开楚风的衣领,略感疲惫的坐回了椅子上,“我姐姐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这场婚事其实是她的主意。范家家大业大,但是这几年偏生有些衰落的趋势。在听闻了北上船只被劫掠的消息之后,阿姐就让我立刻来东京。向范家提亲了。我李家的技术,加上范家的途径,总能在这个书画日渐衰微的时代逆势而行的。” “令姐……”楚风看着这酒楼内外满眼的繁华,微微叹息,“的确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李良骥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们家的情形。你是多少知道一点的。我也不知道你和胶东的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大家是同行,说起话来自然轻松一些。不过你若是不承认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你也是知道的,我并没有阿姐的那等能耐。我们李家传到这一代也已经衰落了,技艺上,我懂得太少。不是不肯学,是真的学不会。没有那个天分,怎么说都没有用的。” “家姐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简单的甚至都有些粗暴了。她跟我不一样,从小她就是被寄予厚望的,整个家族的传承都在他身上了。家里的技法,其实按照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的,据我所知,你们楚家应该也是这样。可是我学不明白,阿姐打小在一旁听着,却比我厉害不知多少倍……” “家父拜了祖宗。想了几个月,终究还是让阿姐立誓终身不嫁。最终才让她正式学了这门手艺。阿姐的手艺……按照我那已故父亲的说法,李家十代人里独一份儿的,偏生却生在了这样的时代里。” “其他的平民百姓或许不清楚,但如今的局势,我们这些生意人怕是最为敏感的。范家那位当家的也是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北边的局势。如今这风卷残云的……眼前这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到底还能维持几年呢。” 李良骥这番话说得太过直白了,几乎让楚风都微微惊了一下。 楚风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李良骥的话语,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看出了楚风的紧张,李良骥不免哈哈一笑:“这话在皇城根儿底下说不得的是么?哈哈!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楚风微微叹息,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话说回来,楚兄,我且问你一句,就算我不怕回家挨我阿姐的揍,推了范家的这档子婚事。范家能同意么?”李良骥用幽深的目光看着楚风,似笑非笑,“没有我们家的支持,他这偌大的家业,能够维持的下去么?” 楚风抬手为李良骥填酒,微笑道:“再来找你之前,我已经与范伯父谈过了。如果范伯父那边没有点头的话,我也不会来找你。” 李良骥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似笑非笑:“我早就跟阿姐说过,恐怕要防着你跟我们李家抢生意的。可是阿姐说,你是要考画院的,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我不相信,如今看来,果然,嘿嘿,是我猜对了么?” 楚风摇了摇头,道:“李兄不要误会,我这人的确与胶东的楚家没有什么关系,也的确是要走画院的路子。至于范家的事情,并不是要跟我合作如何如何,我楚风自问也没有那种本事。范伯父之所以想要再考虑一下二位的婚事,紧紧是因为他有了些其他的商业对策罢了,只是成功与否,尚且不知。” 李良骥细细听着,并没有说话。 他捻了一颗花生在手,噼啪一声缓缓的将壳剥了,又取出其中的花生细细的将外面的红皮碾碎了,才慢悠悠的放进嘴里,不紧不慢的嚼着。 在整个的过程中,李良骥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楚风的脸上,似乎是在审视楚风的说法,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 “是山阴陆氏给帮的忙?”不得不说,李良骥的脑子转的还是很快的,“可范家应该清楚,局势的问题,并不是仅仅一点点的财力注入就可以挽回的。” “并不是这个。”楚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理了理前襟上的褶皱,“李兄是聪明人,日后总会知道的。只是不好意思,现在我不能说,这是商业机密。” “商业机密?”李良骥并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语,却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嘿笑一声,“有点意思。” “两位先生一般都在家中,如果李兄想要拜会的话,可以随时去。”楚风淡笑着说了一句,抬手叫来了小厮。准备结账。 “不必了,这顿算我的。”李良骥悠悠的捻开了另外一颗花生。 楚风微笑道:“是我请李兄你来的,我又算是半个东道,哪里敢让李兄你花钱呢。” …… …… 楚风与李良骥相谈的时候,太阳刚刚日影西垂。 热浪随风一阵阵的侵袭着东京城的每个角落,范阳明捧了一块西瓜。大口大口的吃了,仍旧觉得不解渴,于是又吃了一大块,才算是从周遭浮躁的热气中解脱了片刻。 从旁边婢女的手中接过手帕,擦拭一番。范阳明抬头看向对面眉头紧皱的黄掌柜,笑着摇了摇头。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倒是给个话!”范阳明将手帕随手扔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觉得连自己坐的椅子上都满是燥热的气息,于是站起身来。自己拿了扇子不停的扇动着,“老黄,咱们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你十四岁进店里,我是一步一步看着你座上掌柜这个位置的,你也是一点点看着我如何学会管这个家的。你知道我的脾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在这里闷不做声是个什么道理,看得我比这热闷闷的天气还要心烦!” 黄掌柜与范阳明年纪相近。但大概是生意太过操心的缘故,黄掌柜看起来却要比他的东家衰老不少。 他脸上的纹路就像是皲皱的山水画。略瘦的身板让他有时看起来就像是街面上随处可见的老头子。 可一旦说起书画的时候,黄掌柜整个人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似的,整个人立刻活络了起来,几乎快要闪光。 就像范阳明所说的那样,黄掌柜对于书画是有几分痴意的。 正是这样一份痴意,让他成了东京城范氏书画行的掌柜。但也正是这样的痴意,让他在东家决定卖假货的时候,他第一个站了出来,坚决不认同。 范阳明拿他很没有办法。 这样顽固的、坚硬的,如同石头一般的老头子。一般人对付起来都很没有办法。 “姓黄的那个老顽固”。在范阳明生气的时候,经常这样称呼他。 “我只是,一时间……”黄掌柜流露出一种很奇妙的表情,“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他也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那里用极快速度扇扇子的范阳明,复杂的笑着:“东家能够确认,这些东西、办法,当真是楚风想出来的?” 范阳明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是一样的。” 黄掌柜道:“真的是楚风?就是那个在我店里做朝奉、从杭州城而来的楚风,而不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楚风?” 范阳明白了他一眼,很明显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是,”黄掌柜苦笑着摇了摇头,“很难想象的出。一个在书画上天资英拔,气度出尘的少年人,怎么会在生意上也有这些不俗的想法……这会不会,是文端先生的主意?” 范阳明叹息道:“那么你觉得,一个半辈子浸淫官场,出身于士族大家,耕读传家、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就会在从商这种被人看不起的小道上,颇有了悟了?” 黄掌柜张了张嘴,用摇头放松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些想法的确是很好的想法。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的实施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很容易被采纳、推广的。”范阳明将话题引回正途,“我不管这些想法到底是楚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告诉他的,甚至是从杭州城某个奇妙的店铺里学来的。我并不好奇于它的来源,我把你叫过来,只是希望你能够用这些年来经营书画行的经验来告诉来,这些方法如果推行开来,到底会不会有用。” 范阳明的目光微亮,盯着黄掌柜的表情瞧:“而且这些方法一不犯法,二来没有道德上的指摘。我想,老黄你应该不会再介意的,不是么?不管怎么说,在你看来,这种经营上的小路数,总是要比与李家联合好得多的,不是么?” 接连两句“不是么”的反问,让黄掌柜不得不苦笑了一声。 “东家是明白人,以我与东家你的交情,也不可能真的做那种表里不一的事情。”黄掌柜细细沉吟了一番,道,“所谓签约书画家这件事情,不可能一日而成的,总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来操作。不过‘提成’这个办法,实行起来是很容易的事情,让账房们辛苦一个晚上,明天就可以开始实施。还有其他这些……不得不说,都是可以实施、执行的办法。” “那就得了!”范阳明一拍桌子,目光坚毅,“从明天开始,能实行的就都在你的店里做,如果效果不错的话,就让杭州、洛阳的店面都参与进来。” “但是,”黄掌柜想起一件事情来,“听说李家的那位李良骥已经从杭州城赶了过来,甚至生辰八字都已经对完了。东家这时候忽然罢手,难道不会引起李家的愤怒么?万一再有什么事端……” “这件事情,我也交给楚郎去办了。”范阳明道,“应该说,是他主动请缨的。他说他与李良骥有些交情,具体结果如何,现在还不知晓。” 黄掌柜张大了嘴巴,消化着这些话里深层次的意思。 “楚风他……”黄掌柜筹措着词汇,“似乎比我们认为的,深邃很多。” 范阳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而且,楚风既然肯做这么多的事情,恐怕是对小娘子有些意思的。”黄掌柜看了一眼东家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如今东家这样推开了李家,又准许楚风来帮忙,怕是……” “我知道。”范阳明打断了黄掌柜的话,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 “阿郎!阿郎!”管家在这时候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看起来十分焦急。 “何事?”范阳明紧皱了眉头,“莫不是李家那边不同意?” “不是的!”管家匆忙道,“跟李家那边没什么关系,是有个关于楚风楚郎君的消息传了过来。您可知道前天晚上樊楼那一场玩闹,许多人拼一拼画作的功底,头名之人可以见那位师师姑娘的!昨天就有消息,说是何君昊也参与了,却只拿了第二名。至于第一名姓甚名谁,消息刚刚传开。” “何君昊只拿了第二?”听到这个消息,范阳明也不禁一怔。 “关键的问题是,”管家急得直拍手,“第一就是楚风啊!” (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闲花落地听无声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樊楼那一夜的消息,传播开来的方式方法的确如同这般,最初让人震惊、如同湖面涟漪一般一圈圈传开的,是何君昊退居第二的消息。 这个消息在最初的时间段里,要比打败他的人是谁更加引人注目。 这就像是打败了拿破仑的威灵顿。拿破仑的名声可谓是响彻寰宇,但知道威灵顿的人,比较起来却要少了很多了。 楚风所面对的事情便是如此。 直到第二天,大家纷纷从何君昊被人打败这件事情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之后,更多细节性的东西,才开始映入了大家的视线。比方说,是谁打败了何君昊?楚风是谁?为何之前名不见经传?他的画到底好在何处?这评判里面有没有猫腻…… 一系列的问题开始辗转浮现于人们的视野之中,许多关于楚风的信息也如同春风中的杨花一般,在整个东京城里飘散开来。 当然,也有行动很快、反应很迅速的人。比方说昨日打听到了楚风的消息,跑到范氏书画行一看究竟的那些少年郎君么。 但从身份上就能够断定,昨日去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与萧庭、徐清有平素联系的人,同一个阶层的,往来也紧密,于是才在第一时间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 只是当昨日那些人踩破范氏书画行门槛儿的时候,范阳明和黄掌柜已经大吵了一架,纷纷离开了,所以并没有意识到之后店里发生的事情。 而店中的其他人呢,比方说严朝奉之类的人物。在从无比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下意识的以为这样大的事情,东家和掌柜必然早就已经知道的,于是整个消息,竟然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境遇中被压制了下来。直到樊楼的事情隔了一整天,到得这一日的下午黄昏时分。才传到了范阳明和黄掌柜的耳朵里。 二人有些不解,有些疑惑,更多的是震惊。 几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物。在前天晚上一夜成名,佳话传扬了整个东京城,第二天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跑到书画行正常工作。而到了第三日呢,假借着探病的名义,上午还在自己眼前浅淡的徐徐开口,不显山不漏水的说了一些对生意的看法和谋略。整整一上午的时间,竟然连樊楼事情的一星半点都没有提及。 范阳明还记着自己儿子的事情。在同样的十七岁里。他在城中的一次宴会里崭露头角之后,便喜不自胜的三更半夜把自己弄醒,迫不及待的告诉了自己这些消息。 同样的年纪,为何自己的儿子就如此轻佻浮漫、沉不住气,而这个楚风……对“一夜成名”这四个字的反应,也太过简单随意了些。 范阳明几乎无法理解。同样保持着这份感触的,还有黄掌柜以及……萧庭等人。 坐在马车的车厢里,萧庭看着老张登上梯子。将那块“陆府”的匾额拿下来,心中微微叹息。 叹息不是因为失望。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太久,而是萧庭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抓不住楚风这个人。 从小就在东京城官二代的圈子里打混,不得不说,其实萧庭见过不少人,各式各样的人。 迷恋权势的、迷恋物欲的、迷恋女人的、迷恋名声的……所有这些人在迷恋的同时。都会带着很多这种迷恋所带来的弱点。而萧庭所擅长的,就是抓住这些弱点,然后把他们变成自己的“朋友”,为己所用。 不得不说,他在这个方面是的确有些天分的。 可是楚风这个人……他那一份对名利的淡泊。到底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如果是真的,那这个人就太过可怕。如果是装出来的,还装的如此逼真,那就更加可怕了。 萧庭的心中带着种种疑问与复杂的情绪,在这不怎么透风的车厢之中,等待的略微烦闷。 “萧郎君,真是对不住了。”老张将匾额送回了院子里,再出来时发现马车还在那里停着,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走上前恭谨道,“还以为楚郎君去完范府就会回来的,现在看起来估计是在哪里耽搁了,竟然让您等了这么长时间。” “没关系,左右无事,在这里闲着翻翻书也不错。”萧庭手里拿了一本诗集装样子,可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不论他再怎么努力的平心静气,也依旧没有办法真正读进去。 萧庭微笑了一下,依旧的风度雅然,从容矜持。 老张见对方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挠了挠头,憨厚道:“要不然您还是进去等吧,两位先生正在下棋,并不会影响什么。” 若是放在往日,能够登堂入室与陆老先生这样的人物凑近乎,那自然是萧庭乐意为之的事情。可是如今,他的心绪正乱着,哪里有什么与人交往的心情,于是笑着婉拒了。 老张不太懂萧庭的想法,既然能够在院子里坐着乘凉,为啥还在马车里闷着?可是对方执意如此,他也只好挠了挠头,退下了。 他当然不明白,对于萧庭这样的人来说,与人随性的交往是不可能的。在他的生命里,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每见一个人都得准备妥当,否则,便是他的失误了。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人活的很疲惫。但往往,也会活的很漂亮。 就在萧庭几乎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提了两个小纸包的楚风不疾不徐的从巷子口走了进来。与隔壁正在倒水的邻居打了声招呼,笑着问了两句琐事。 萧庭看着那道亲和无比同时又素淡无比的身影,心中一声轻叹,下了马车,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楚风远远的瞧见了萧庭,微微一怔。连忙快走两步迎了上来,纳罕问道:“萧兄怎么在这里?哦,是来看文端先生的么?” “是来找你的。”萧庭和煦的笑着,上前十分自然的拍了拍楚风的肩膀,如沐春风的笑道:“哎,来找你赔罪的。” “赔罪?”楚风愈发不解了。不理解萧庭“罪”在何处。 “昨日是不是有人找你找到了范氏书画行那头,哎,那帮都是我素日的一些朋友,许久也见不到一次面的。只是樊楼出了那事情之后,当日一同的登山的一些人,不免喜悦之下在外面说一些是非。说白了,楚兄你应该能够明白这种心境的,毕竟东京城这种地方,看起来繁华热闹。可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不过就是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实在是说不上有趣。” 萧庭笑呵呵的道:“樊楼前夜的种种,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体会。一些朋友们,也就是那日登山见到的一些,难免会因此大做文章。呵呵,在东京城里,能够认识某个事情出名的主角。都是一件值得显摆的事情。所以,有些人不免大肆宣扬了一番……你当时说过自己在范氏书画行做事情的……” 楚风笑着抬手。止住了萧庭的话,摇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原来说的是这种小事情。我楚风这个人虽然没见过太多的世面,但还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斤斤计较的。而且,我也明白,若是有人想要找我。通过任何途径,早晚都能够找得到的。这种事情倒也与那日的那些郎君公子们无关,萧兄这话实在是过虑了。” 萧庭听了,做出一个长出一口气的动作,仿佛放松下来。笑道:“楚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可交之人!你且放心,你如今所住的这个地方,我是绝对不会告诉旁人的。这个地方朋友们并不清楚,我已经吩咐了车夫,绝对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的。当然,如果日后真的出了什么纰漏,有人找到了这里来,你与两位先生大可去我们萧家城外的别业住上一段时间,图个清静。” 萧庭说着,有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无事的话,也是随时可以去的。” “那就先多谢了。”楚风笑着应了。 这时候老张在院里听到了声音,开了门出来瞧,看到二人在门口闲话,不免挠头道:“二位郎君今儿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不往院子里进么?” “哈哈!楚兄,如果你真的不怪罪于我,同我出去吃酒可好?”萧庭朗笑一声。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楚风自然是推脱不得的,只好点了点头,微笑道:“在下可以作陪,但若是真的沾了酒水的话,是立刻就会睡着的……张大哥,这是小六子说的那家绿豆糕,大家吃些解解夏署吧。萧兄,我正好买了两包,如果你不嫌这东西微薄的话,就拿着吧。” 萧庭下意识的接了过来,看着纸布包上烙印着的“薛记”字样,一时微微发怔:“楚兄你,怎么还自己去买这些东西?尤其是这个时候……” “嗯?”楚风没太明白萧庭的意思,只笑道,“下午会了一个从杭州城过来的友人,正好在东市那边,反正没什么事情,就随意逛了逛。听我们家中一个小家伙说,这家的绿豆糕很出名,便买了一些回来。怎么,听萧兄的意思,难不成是这绿豆糕还有什么说法么?” …… …… 绿豆糕当然不会有什么说法。 实际上,东市薛记的绿豆糕,的确是整个东京城都赫赫有名的东西。 萧庭之所以会微微的呆住,并不是因为绿豆糕本身,而是在于楚风自己去买绿豆糕的这个行为。 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在见到寻常小人物生活的状态时,总会有许多令他无法理解的地方。 比方说,为何楚风只穿布衣不着丝绸,为何楚风出门很少用自家的马车,如今还要加上……为何楚风要亲自去东市买绿豆糕,而不是让下人去买。 在萧庭看来,如同妇孺一般站在街面上排队买某种吃食,这种行为,或许不至于让他嗤之以鼻,但也的确让他挺无法理解的。 在微微晃动的马车上,萧庭偷偷去看落日余晖里的楚风,心里不由得一面赞叹于他的俊美,另一面又越发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了。 当然,所有这一切对于楚来说,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马车一行摇摇晃晃,来到了西市的一处酒肆,只有一层的小店面,七八张桌子,看起来并不热闹。 “别看这家店面小,做出来的桂花鸭可是一绝。这地方我不怎么带其他人来的,算是我自己寻么的一处风水宝地,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便来了这里。” 萧庭害怕楚风嫌弃这里寒酸,先行笑着解释了一句。 楚风自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比起那种富丽堂皇的大酒楼,他反倒更加喜欢这等酒旗斜驻的小酒肆。 “掌柜,一只桂花鸭,一坛酒,八样小碟上一套。我要是喝到兴头上忘了再点菜,你就瞧着上,莫要让我这位贵客觉得冷落了才好。”萧庭熟门熟路的与掌柜打了声招呼,不必看菜牌子,便一一点了出来。 “原来是萧郎君!快请里面坐。前几日正好留了一坛子好酒,估摸着您快要来赏光了,一直都没敢卖给旁人。这就给你拿上来!” 掌柜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腰间系着一条油腻腻的围裙,一面充当着掌柜,一面也做庖厨的。 这个时候客人并不多,除了楚风二人之外,只有两桌的客人。 萧庭带着楚风往角落里走了,在一处窗户旁停了下来,指着窗外的景色笑道:“楚兄,你瞧瞧这外头的景物,称不称得上一句‘菡萏晚花香未减,梧桐病叶堕无声’。” 楚风顺着萧庭所指去瞧,果然见窗外的景色颇有些意思。 这是一处酒肆的角落,一面是酒肆自家的后院,里面有一株颇为粗壮的梧桐树。而就在九十度角相对的另外一扇窗子里,却不知是连着什么地方,入眼的便是一处莲花池,此时正菡萏初开着,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煞是动人。 窗子是深红色的木窗,带了些半旧的痕迹,这时候却如同旧画的装裱一般,反倒呈现出一种独有的韵味来。 一窗一画。果然有趣。 萧庭见楚风脸上流露出来的赞叹,也不免微觉自豪的笑起来:“听说陆放翁这一首《夏夜》,就是在这个地方写出来的。当然,也有人说这酒肆的掌柜附庸风雅、移花接木,不过以我的了解,这位掌柜的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恐怕很难编出这样的掌故来。” —— 难得跟大学的同窗好友相聚,回来的晚,传的也晚了些。 总觉得不论天南海北,世事相似又无常。 且行且珍惜之类的忠告是没有的,只是感慨一番,拥抱生活,便足够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曲调与王希孟 “二位郎君单单饮酒无趣,不如奴家唱个小曲子给您二位助助兴吧。” 酒菜已经摆齐,楚风与萧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的当口,一个十三四岁姿色平庸的少女,抱着琵琶走了上来。 少女的神色间有些隐隐的羞怯,尤其是在看到萧庭那一身华贵的锦衣之后,这种羞怯就渐渐变成了畏缩,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萧庭看了那少女一眼,微微皱眉。 酒楼酒肆中常有这样卖唱的姑娘,只是依据着酒楼层次的不同,这些卖唱姑娘的容貌唱腔也自然有上下的分别的。 眼见着这少女其貌不扬的面庞,萧庭便觉得有些无趣。再加上她身上那洗退了色的布衣,萧庭便愈发觉得厌恶,准备开口让她退下。 “会唱些什么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楚风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萧庭有些不解,抬头看了楚风一眼,见后者一双微亮的打量着卖唱少女的眸子,心中倒也立刻释然。 大概是杭州城没有这等风俗,楚风很少见到这样的卖唱情形,所以觉得好奇吧。 于是萧庭也微微一笑,从腰间摸出几枚散碎的铜钱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吩咐着:“挑拿手的唱。” 少女怯怯的又略显激动的应了。她连忙从旁边自己拽了一个长条凳子过来,即便是这时候,她都像护着宝贝似的护着怀里的琵琶,于是整个动作便显得十分吃力。 楚风见状,起身来帮忙。 少女唬了一跳,连说“不用”,可刚刚开口,凳子已经在楚风这一桌的不远处摆好了。 萧庭无奈的看着楚风。少女的下巴快要贴到胸口。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没关系,好好唱吧。”楚风笑着安慰。 少女不敢再抬头,连忙在凳子上坐了,变指调拨,略显慌乱的来了一段前奏。 萧庭长久厮混在这种地方,也算是半个行家。听着她拨弦的动静,立刻就听出了她的业余来,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楚兄若是喜欢听曲,下次咱们去青柳楼,司大家的琵琶可谓是冠绝京城的。”萧庭笑道。 楚风道:“其实我不懂这个,也根本听不出什么好坏来,只是偶尔听一下倒也觉得有趣。” “吴迷巷子里有一家茶坪,那里的二胡也是一绝。只可惜弹唱的是一位老头子,不是青春年少的姑娘。总是少了些味道。哈哈!”萧庭道。 “萧兄果然是个中高手,看来颇善此道。” “不敢当,只不过到处厮混的多一些……” 少女的琵琶声渐渐转小,她重新整肃着自己的坐姿,偷偷的清了清嗓子,婉转开口。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她这边一开口,萧庭和楚风都纷纷愣了一下。 萧庭几乎触电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少女,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姿色平庸至极、行止无聊至极的人物,能够拥有这样天籁一般的嗓音。 而楚风的愣怔,却是因为她所唱的这首词…… 这是他当日在樊楼、在徽宗面前,写下的《踏莎行》。当时忘却了下半阙。昨天才补好了,交到了马公公手中。这少女,为何会唱? 楚风满心的不解,却听少女继续唱到:“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一首完整的词,一首楚风昨日刚刚拿到这世间的《踏莎行》,竟然在一个小小的酒肆中,被人简简单单的唱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唱歌的时候,并不抬头看人,只微微垂下目光,手指拨动琴弦,点点滴滴,却又婉转动人。 一曲唱罢,少女渐渐的从歌曲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方才那一丝从容便立刻消失,只剩下慢慢的羞怯与畏惧,偷偷的瞥了一眼那桌子上的铜钱,却又不敢伸手去拿。 “你是跟谁学的唱腔?”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首词的?” 楚风和萧庭同时开口,问出的却是不同的问题。 少女听着着突如其来的发问,真的害怕的缩了缩身子,紧紧的抱着琵琶。 楚风和萧庭互视一眼,也不免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对方的问题,也对对方问题的答案好奇起来,于是重新看向少女。 少女更加慌乱了,这时候几乎被电到一般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抬眼,看到对方二人投过来的目光,害怕的要命,竟提了裙子,连铜钱都不要了,准备夺路而逃。 “姑娘莫怕……” “姑娘莫怕……” 二人又是同时开口。 萧庭连忙起身追了两步,柔声道:“姑娘,我们只是惊叹于你的唱功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害怕。” “小青,这是怎么了?” 掌柜的刚好从后厨端了一盘子冷切走出来,瞧见抱着琵琶的少女畏惧嗦瑟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什么人占了便宜,脸上立刻就有了怒意。 少女也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蝴蝶一般躲到了掌柜的身后,不敢再看任何人。 “原来她叫小青么,”萧庭走上前去,冲着掌柜的微微欠身,“真是抱歉,刚才我们好像吓到她了。不过掌柜请放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赞叹于她的歌喉而已。” “啊,萧郎君!” 掌柜早就了解萧庭的品行,知道他虽然是世家公子,但绝对不是那种会调戏良家妇女的人,于是自然明白了其中的事由和来历,叹息一声。 “小青,别这样。”掌柜的侧开身子,将身后的少女曝露出来,指责道,“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不容易。可是你也要一点一点的学啊,不要太害怕了。萧郎君是好人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失礼?还不快给萧郎君道歉!” “不必,不必。恐怕是我真的吓到她了。”萧庭看着少女微微发抖的样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自责,不敢再与她多说。只问掌柜道:“你与她相熟的?” “哎——”掌柜无可奈何的看了小青一眼,长叹一声,先将那冷切的盘子端到了萧庭楚风的桌子上,才苦笑着道,“二位郎君是好人,否则她这个模样,如今也不知会遇到些什么了。这是我姑父家的孩子,之前江南水患,家里人都没了。只有她跑来投靠我。她也不会做什么,自己说会唱曲子……我原是不肯的,毕竟是姑娘家,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怎么行?她自己硬要试试,就从外头先借了一把琵琶试着唱,这不是,刚第一天就闹出这种事情来。好在是遇到了二位郎君,否则若是得罪了不依不饶的客人。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了。” “琵琶是借来的?”萧庭点了点头,“怨不得。唱腔是一流的,这琵琶弹的实在是……嘿!” 小青在一旁听着,这时候把头压的更低。 “她也就是自己瞎琢磨,什么唱腔不唱腔的,能够唱出个调子来也就是了。”掌柜的往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油,叹息道。“我也不敢让她出去唱,只在这个小店里转悠吧,害怕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再出了什么事情。哎,毕竟就剩这么一个独苗了……不过如今看起来,她这个脾性。也不能再继续唱下去了。” 小青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连忙抬起了头,上前两步:“我可以的,我、我……” 萧庭看着她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容颜,微微叹息一声。 楚风在一旁听到了,心里不禁在想,原来萧庭这种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郎君,也不是全然对世间疾苦毫无怜悯之心的。 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萧庭随手放到了掌柜手中,淡淡道:“她要是还想继续唱,就拿这钱去买一把好琵琶,自己多练一练。如果不唱了,就拿着缓解一下生活,算是解一解燃眉之急罢。” 说罢,不知为何,萧庭总觉得有些无趣,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寂寥感,于是淡笑着问楚风:“楚兄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忽然想起家中有些琐事要办,怕是要现在回去。这次匆匆结束,真是抱歉了,下次定然赔罪……” 楚风微笑道:“偶尔推杯换盏,自然不能耽搁了正事。” 心中到底是充满疑问的,楚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小青姑娘,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之前唱的这首《踏莎行》,是谁教给你的呢?” 小青瑟瑟缩缩的不敢上前,回答之前看了掌柜一眼。 “不是教的,是听来的。”小青又垂下眸子,声音低小的如若蚊蝇,“从那边的大酒楼里听来的,我、我就学着唱。” 楚风闻言更加不解,皱了皱眉头:“是跟谁学的呢?她有没有说过,这词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小青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姐姐们都在唱,好多人都唱的,我才多听了几遍。现在我、我只会这个。” 不过是昨日才被他填写完整的《踏莎行》,怎么刚刚过了一日,就传遍京师了? 这事情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我也不知道姐姐们是从何处听来的。只是听她们说,填这词的人叫做,唔,好像是楚风。楚国的楚,风雨的风,楚风。”小青又补充了一句。 萧庭在一旁听着,愣了一下。 …… …… “‘当花侧帽’这一句,宫调的调音太正统了些,怎么说也是独孤信的典故,要更加风雅不羁一些。嗯,改用羽调试一下。” 徽宗只穿了一身随意的单衣,犹嫌闷热,将领口的扣子又解了两颗,皱眉道:“西北角的轩窗留着做什么呢?不打开了吹吹风,是要做摆设么!” 见徽宗隐隐有了怒气,仆从们哪里还敢声张,大气都不敢出了,连忙有人小跑着去开窗子。 吃了一口西瓜,冰浸的汁液从嗓子滑落到胃里,一股凉意竖着贯彻了整个食道,徽宗胸口前那股子闷热之气才算是散开了一些。 改了羽调的“当花侧帽”一句,这时候被宫廷中的女官悠悠唱来,着实不错。 “官家,您可真是圣明。这样一改,的确显得散淡洒脱了不少。” 王黼在一旁笑着道。他正是那一日,与徽宗一同走进范氏书画行的人。 徽宗懒洋洋一笑,手里拿着一根笏板,跟随着曲调的节奏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大臣们上朝时手拿的礼器,在徽宗手中,不过是一个随手拿来打节奏的玩意。 “将明,我那天不是说起来,总觉得楚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么。”徽宗玩味的笑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师师那里看到的那幅画。还是老马不知从哪里收回来的,十分奇特,一时连颜料都辨别不出来的那一张。那上面的署名,就是楚风。” 王黼闻言微微怔了怔,旋即笑道:“或许只是巧合吧。那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真能画出那样奇特的画作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徽宗显然并不急于弄清事实,只是玩弄着手中的笏板,懒洋洋的听着美人的唱词。 马公公端了些点心送上,笑着说了两句什么,见徽宗没有闲聊的兴致,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便给王黼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退了出来。 “我的王大人,您可弄清楚了?官家对那个楚风,到底是什么态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马公公听着宫殿里头浅淡悠然的曲乐,笑着道,“王希孟那小子‘病逝’之后,官家就没再这样‘观照’过什么人了。官家到底是看上了这楚风的什么,竟然又为他扬名又帮他找进身之阶的,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老奴脑子笨,一时弄不清楚,还得请教您老人家。” 王黼闻言笑了一声,心想:你这阉人也是个混账东西,拐着弯的点我,王希孟那小子‘病逝’你也有份儿的,在这里乱充什么糊涂! 于是笑道:“马公公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您整天都在官家身边的,官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您若是还不清楚的话,我们这些冷不丁才能得见圣颜的人,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马公公眯了眯眼睛,嘿笑一声。(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炎夏中的一缕刀光 “马公公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您整天都在官家身边的,官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您若是还不清楚的话,我们这些冷不丁才能得见圣颜的人,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任谁都知道,王大人才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而且不但自己能够得到圣眷的长盛不衰,甚至还能够为官家推举其他的人物。呵呵,”马公公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们这种老胳膊老腿儿的奴才,哪里敢跟王大人您相提并论呢。” 二人这话里话外刀光剑影来往一番,也不免各自冷笑几声。 王黼甩了袖子,微微叹息,道:“罢了,你我二人何必起这种口舌,真是妇孺一般的举动,太过无趣了。不管怎么说,在楚风这件事情上,咱们都是站在一处的。我看官家对楚风的意思,的确是惜才的,隐隐有些当年王希孟的意思。只不过王希孟是真正的惊才绝艳,这楚风,或许有几分诗词的才华,可毕竟还要差上一截的,不必太过担心。” 马公公思付了一下,道:“官家现在恐怕是将这事情当成了游戏,觉得通过自己的想法将一个人的名声捧起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只是现在这个程度,自然无须担忧,可若是官家的玩儿性起了,变本加厉的来这么一遭……这楚风若是个明白事理的家伙倒也罢了,若是不然的话,难免又是另外一个王希孟。” 王黼听了,嘿笑一声,并不多言。 马公公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他们二人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所以很多事情可以说的很直白。无须隐藏太多。 但大家也互相都有心中的算盘,两个人身后又牵扯着更多的人与事物,很多事情便在这种局面之中复杂起来。 “马公公是聪明人,这时候自然已经有所打算了?”王黼理了理衣袖,抬头看着远方宫殿的飞檐翘角。 “可不敢当。我们这等愚笨的人物,也不过是跟随着王大人的脚步。亦步亦趋罢了。”马公公谦卑的笑起来。 王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中泛起淡淡的厌恶。 …… …… 徽宗的游戏之举,轻轻挥手,说上几句话,就已经能够决定很多东西。 大到国家的兴衰,小到个人的荣辱。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东西,正是被人称之为权柄的,被太多太多的人竭尽毕生之力想要追寻的东西。 楚风素来对这种东西没有什么需求,却并不妨碍这种力量也对他产生效用。 因为徽宗开口所说的一些话。楚风的生活在几天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樊楼那一夜随手挥就的美人图,到之后突然之间传送了满京城的《踏莎行倚柳题笺》,楚风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名声鹊起”,这种一夜爆红的经历,楚风从未企盼过,却又突如其来的被人扔到了这样一个局面之中。 好在楚风在杭州城的时候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对于整个一套的应对方案,是稍微有些心理准备的。 在范氏书画行被人淹没的那些日子。楚风早早的告了假,只猫在家中开心的临摹蔡襄的书帖。倒也难得的有了这样清静的时候。 范氏书画行对于这些客人倒也来者不拒,笑眯眯的迎来送往,时不时的还能借着“楚风推荐”的标签卖出一些书画来,于是连整个书画行的生意都跟着上扬起来。 “楚风推荐”这个东西还真不是楚风自己想出来的,就如同杭州城那些救灾救难的办法相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从理念上帮助这时候的人打开一个通道之后,很多新鲜有趣甚至更加高明的办法,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思考出来。 想出“楚风推荐”这个办法的,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仆。他在提出了这个主意之后,店里不但多了几个雅致描花、用潇洒秀丽的行楷所写就的“楚风推荐”小竹片。而且,这个小小的负责扫洒庭厨的小家伙,也被黄掌柜“破格提拔”成了店中的知客。 楚风从后世带来的销售理念,为范氏书画行推开了一个崭新的大门,越来越多的东西,也开始从这个大门中汹涌出来。 除了销售提成、消费积分年终赠礼、会员日等乱七八糟的销售手段之外,楚风还提出了一个很核心向的方案,这就是“签约书画家”制度。 如果是与范氏书画行签约的书画家,那么每年必须交给范氏书画行两份以上的书画,而书画行也要为书画家提供最低保障的薪金。这自然是一个双向的制约。 而除此之外,这些书画家在签约其间,出了每年必须要递交上来的书画之外,所有要寄卖的书画都只能通过范氏书画行出货,绝对不能供给其他店面。当然,书画家所著书画的销售金额,书画行是必然会从中抽取一部分提成的。 具体的签约最低保障金是多少,提成又是多少,自然是由对方的名气与其他种种因素的叠加形成的。其中自然还有一些更加细枝末节的约定,楚风当日与范阳明说的时候,也只是大概的说了个整体的架构,之后又花了几天时间与对方敲定、补足下来。 楚风的这个方案,其实参考的就是后世的签约系统。后世不管是艺人的经纪人体系、小说出版的编辑体系,以至于艺术品投资顾问之类的种种,其实整个系统与体系都是大同小异的。 在千年之后,楚风虽然没有真正接触到艺术品投资的市场经济,但他毕竟算是半个圈子里的人,很多事情他还是听说过的。很多艺术沙龙用的这样一个体系,所以他现在所做的,只是把整个体系制度照抄过来而已。 至于真正细节上的东西,甲乙双方需要的牵制与约定,这就是真正懂行的人,比方说范阳明和黄掌柜需要细细推演、敲定的了。 楚风虽说是在书画行做了一段时日。但毕竟很多东西是不懂的。生意是生意,制度是制度,两个东西如何能够紧密的嵌入一处去,这就非多年经验的积累不能达成的问题了。 楚风并没有那个能力,说实话,也同样没有那个耐心。 他只是在这个时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而范阳明和黄掌柜毕竟是生意人,在他们探讨过了整个制度之后,他们能够想到的第一个“签约书画家”,就是楚风自己。 把这事情跟楚风提了,楚风也不免微微愣怔了一下。 “如今楚郎在东京城里的名声也算是声名鹊起……楚郎你想的这个法子,好是好,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容易被别人学过去。所以我们一旦开始实行这个计划的话,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我们需要将东京城中有名气的书画家大部分都收罗起来。最起码先做出一个当仁不让的气势,这样一来,以后就算是有人想要从咱们范家挖人,要顾忌的事情也就会更多了。” 范阳明笑道:“所以说,这样算下来,咱们手头上熟识的大家里,楚郎你算是跟我们关系最为紧密的了,更何况你的画技又是一流。这个事情又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哈哈,这个合约。恐怕你是非签不可了!” 楚风连忙推辞,摆手笑道:“范伯父别闹了,我这个水平,拿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丢人现眼罢了。范氏书画行卖的字画素来都是名家之作,我的作品哪敢拿来见人呢。” “楚郎何必妄自菲薄,连何君昊都不是你的对手。这东京城里年青一代人里,你已经拔得头筹了。”黄掌柜在一旁道,又笑着看了范阳明一眼,“我和东家商量了一下,倒也不敢约束你什么。这年内是否拿书画出来,楚郎你自己决定就好。若是心情好便拿出来给大家伙瞧一瞧,若是想卖的话,店里自然会做出几分应有的模样来。我们也知道你是要考秋闱画院的,所以……嘿!这话还是留给东家说罢!” 范阳明哈哈一笑,道:“楚郎,我范阳明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主意既然是你出的,我们范家既然采纳了,而且现在看起来卓有成效,我就不可能忘了这些是谁出的主意。除了这签约的费用之外,我决定给你范家东京城书画行一成的干股。或许在陆老先生那里看起来算不上什么的,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基本上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楚风听着,更是不敢接受:“无功不受禄,楚风何德何能……” 当然,楚风是不可能推脱过去的。 走出范家院门的时候,楚风抬头看着天空上的流云片片,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来东京城不过一个半月,很多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是,这些变化中的大部分并不是他自己特意造成的,而是很多助力在旁边推波助澜。 许多的事情勾织在一起,最终竟然莫名其妙的造成了这样一个局面,一个让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局面。 最初来东京城的时候,楚风的想法很是简单,原始的目标只是单纯的躲避方腊之乱,以及参加画院的秋闱而已。而事到如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身边发生着,影响、改变了许多东西。 但是有些东西,内心深处的执着与眷恋,终究是难以改变,甚至无法改变的。 九月的秋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名声造势已经太过足够,而最终到底能否达成,除了看徽宗那边的意思之外,自然也少不了他自己的努力。 即便年华正好,很多事情也到底耽误不得。 “楚郎君,多谢你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楚风回过头去,才发觉身材高挑的齐大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齐姑娘,”楚风看着脚踩马靴的齐大,微笑道,“姑娘这是刚从外地回来。” 齐大点了点头,一双碧蓝色的眸子看着楚风:“楚郎君叫我齐大就好。” 她的声音并没有男人的味道,只是干净、干练、清清澈澈的,每个音节短促有力。 楚风闻言,轻轻的笑:“齐姑娘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一遍,不觉得累么?” 齐大便闭口不言,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动了一下。 “对了,上回我们家小六子去书画行给我送信儿,正好瞧见了你打马而过的英姿。于是这小子缠着我要学骑马的,也不知道齐姑娘工作之余能否挤出点时间来,也省着我再受那个小家伙折磨。”楚风笑着说道。 齐大看着楚风在日光下的俊美容颜,也不知怎么,竟觉得微微有些晃眼,于是侧开了目光。 “偶尔会有一两日的闲功夫,我可以教他。”齐大酷酷的道。 “那真是太好了!”楚风笑得坦承,叹息着摇头,“那臭小子快要磨死我了,真是拿他没办法。啊,对了,齐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二人并肩而行,在行人疏疏落落的小巷,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两条半长不长的影子,影子随着他们的走动,时不时的交叠在一处。 齐大听着那声刺耳的“齐姑娘”,沉默了一下,随后才道:“去前头买点东西。” “是去东市么?我也是要过去的,如果不唐突的话,能否同行呢?”楚风随意笑着。 “……嗯。” 齐大用余光去看楚风,心想这少年的身子长得还真快,和最初见到他的时候相比,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功夫,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与自己差不多了。 “我能不能冒昧的问一句,齐姑娘你,是不是有波斯那边的血统……哦,现在应该是称作,大食?”楚风随口问道。 齐大愣了一下,高挺的鼻梁微微缩紧了一下,又很快的,重新放松下来。 “楚郎君果然见多识广。” “倒也不是见多识广,只不过恰好知道……你!” 楚风的眼前闪过一缕刀光,银色的光芒反射着炙热太阳的光芒,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直刺进骨子里的寒意。(未完待续。)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小巷悠然过客影 刀光剑影是武侠小说里的桥段,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的来说,是不应该出现在楚风面前的。 千年之后的那些无聊的课堂上,他也曾经沉迷于金古黄梁温的字里行间,甚至在刚刚来到北宋年间的时候,他还曾经幻想过,这里是否有内功有轻功,在这个年代里,是否有郭靖守襄阳之类之类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 他甚至曾经打听过这些有关的事情,但结果自然是差强人意的。 学着飞檐走壁、华山论剑的梦想就此破碎,好在水泊梁山聚义总是真的,只不过并没有后世小说中那样的大气与嚣张,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从萧庭之类与朝廷有关之人的口中所听说的种种来看,的确让楚风觉得有些无趣的。 打仗到底都是一刀一枪的来,没有百步穿杨,没有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潇洒,也没有李白《侠客行》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淡然。 冷兵器在后世人眼中看待的话,总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甚至可以引申为一种浪漫的情怀,这大概就能解释许多人对于刀剑的迷恋了。 但生活在北这个时代的人,不需要没事儿对着刀枪剑戟发出思古之幽情。这与后世人面对着人人都有的手机,无法发出太多的感慨一样。太过寻常的事物,总是让人下意识的移开注意力。 这是小巷中突然出现刀光的前一日,这一天,原本从来不会注意到家中兵器的何君昊,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匕首,站在一旁直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 “狗娘养的东西!屁大点事情就办不好,上峰要是怪罪下来。老子可不会帮你担着!给我滚!” 房间的内室里传来怒骂的声音,何君昊几乎能够在脑海中想想出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 随着这一句骂声传出来的,还有抓着帽子屁滚尿流跑出来的下属。 何君昊父亲的下属,这时候涨红着脸,一脸的不忿与自责的融合。看到何君昊的时候,这人倒也不忘给他施了个礼。 何君昊刚想说些什么。屋内又传出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那下属吓了个激灵,不敢再多耽搁分毫,连忙灰溜溜的跑出了大门。 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何君昊心中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触,这样的画面,他从小就一直看着,已然麻木。 他一直以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为耻的。 京都守备,听起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官位,可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连**品文官小吏都能呼来喝去的东西。 朝廷的重文轻武,可不是随口说说这么简单。 在东京城这种皇亲国戚多如牛毛,达官贵人满街走的地方,京都守备更像是一个为官员们四处服务的小衙役,忍气吞声的日子里,也依旧会被人嘲讽冷笑几声,让整个人的一天都暗淡无关下来。 今日便没有阳光。 因为外面正在下雨。 雨是大雨,算不上瓢泼。但哗啦啦的声音十分沉重,让人无法忽视。 方才溃军一般逃走的下属。因为逃的太着急,并没有来得及将房门关上,于是雨势随风呼啦啦的吹进来,几滴飘丝落在了何君昊的脸上。 炎炎夏日中难得的大雨,将整个东京城的暑气都浇了个通透,畅快淋漓。 可这样的雨水浇在何君昊的心头。却只让他感到愈发冰冷了。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关上房门。随着吱嘎的一声清响,雨声小了很多。 “谁在外头?” 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音调里带了怒意。 何君昊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惧怕父亲。因为他已经明白,父亲真的只是一个纸老虎。在外面从达官贵人那里惹了一顿怒气之后,跑到家中拿妇孺撒气。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躲在被窝里,听爹妈的主卧里,传出男人谩骂和女子嚎啕大哭的那些声音。那些记忆就仿佛幽灵一般,永远都萦绕在夜深人静的地方,永远挥洒不去。 走进内室,何君昊看着地上那被摔得粉碎的酒壶,淡淡道:“我去叫人来收拾。” “是你啊。” 房间中满是酒气,几乎刺鼻。 父亲紧皱着眉头看了何君昊一眼,看着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头的不爽愈发中了。 “你赢回来了么?” “什么?”何君昊不解,微抬了眸子看他。 “你不是说,你在樊楼输给了那个叫做楚风的么?如今半个多月都过去了,你赢回来了么?”父亲很厌恶重复自己所说的话,低哑的声音中透露着恼怒。 何君昊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自己转身就走的**,劲力保持着自己嗓音的平静:“我说的,书画不是比武,不是随便就能判别出高下的。” “呵!”父亲十分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你在樊楼不就输给楚风了么?如今全东京城的都知道了,你还想唬我不成?” 中年男人挥舞起手臂来,双目圆睁着,怒意隐现:“你是老子生的,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就你这个小兔崽子,还以为能够骗得了我?别以为老子没读过书就什么都不懂!我呸!当时就不该听你娘的话,送你去读那狗屁的书!科举也考不得,又去学画!如今,嘿嘿,瞧瞧吧,到底还是一事无成,连他娘的身子骨都给读弱了,想走军职都不成!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小兔崽子,也难为你那去世的娘,还把你当个宝贝!” “你给我闭嘴!” 何君昊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抓住了父亲的衣领,恨不得用牙咬开面前这个男人的喉咙。 “我娘亲是你活活打死的!她为你任劳任怨,伺候你伺候了一辈子,你竟然还敢提起她!” “嘿!”父亲冷笑起来,双目中闪现出嗤笑的光芒。这是何君昊最忍受不了的目光,“小兔崽子也敢跟我呲牙了?不过,还真是可惜……” 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的男人微微动手,连屁股都没抬,就拧了何君昊的手腕,又在他胸前印了一脚。 何君昊倒摔出去,噗通着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的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脑子里嗡嗡的响,什么都听不着。 父亲站起身来,两声冷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你只不过是楚风的手下败将而已,要么去打赢他,要么就认输。简简单单的事情而已,你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想不明白这种事情?以后没事儿不要总在我眼前乱晃,看到你,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看不清头顶那张脸,只有一个模模糊糊与自己容颜相似的轮廓,以及那低沉当中带着暴戾气息的嗓音。 何君昊觉得胸口有些积郁的情绪堵在那里,不得抒发。 楚风。 他想着这两个字,积郁的气息就仿佛外面天空上的黑云,越聚越多。 楚风。 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有些东西从胸口渐渐向上蔓延着,要将他吞没。 楚风…… 何君昊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那种黑暗与眩晕的感觉才算是终究离开了自己。他爬起来,想起了之前在外间桌子上看到的那把匕首。 他捂着胸口,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了出去,用颤抖的几乎难以自持的右手,把匕首拿起来,揣进了怀里。 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门了。 他不敢。 樊楼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是夺路而逃的。 因为他看到了那幅画,楚风的画,那样的……好,是他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嘿,这是一件多么的可笑的事情。 何君昊咧了咧嘴,漏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努力了一辈子,却终究还是这样。他不如别人,出身不如别人,天分不如别人。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他相信天道酬勤,他玩命一般的练习,玩命的努力,但事到如今……到了最后,他依旧不如别人。 永远不如别人。 永远不如……楚风。 只有……楚风。 那是不是说。如果楚风不存在的话,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呢? 何君昊在漫天的雨丝中找到了一处光芒,他眼前的光芒是这样的明亮,华光异彩,璀璨辉煌。 他开始隐隐觉得兴奋,觉得自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方向让他有些畏惧,却也同时有些兴奋,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感觉着那透过刀鞘的思思凉意,心中蠢蠢欲动着。 他抱着匕首,睁着眼睛过了一夜。然后起床,在樊楼的事情发生过后,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何君昊的双手有些发抖,所以,为了止住这种抖动,他在清晨的时候便去了酒楼。 他喝了很多酒,也喝了很长时间,这一喝就到了午后。 一身酒气与醉意的何君昊,终于把心横了下来,从范氏书画行找到范府的宅院,终于在旁敲侧击的问了几个人之后,找寻到了楚风的踪影。 何君昊看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辜。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什么都做的很好,你楚风,为何要突然出现,跑来搅局? 无辜变成悲愤,悲愤变成愤恨,愤恨变成杀机。 这个过程,事实证明,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小巷悠然过客影,更吹落,一点寒光现。(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章 堪堪一握 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当然还会照出更多的东西。 自打楚风从范府出门之后,何君昊就开始默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楚风与齐大同行,这样的行径并不会阻碍他的继续跟踪。 不管怎么说,楚风现在也算是东京城的名人。 虽说这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视,没有微博微信,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并不会一传十十传百的在整个人类社群中蔓延,但并不妨碍有一些好信儿的闲汉,在范氏书画行里与他搭茬闲聊几句,而后再百无聊赖的跟在他屁股后头,想要第一时间知道一些值得与其他人分享的事情。 类似这样的闲汉,楚风之前的确遇到了两个。他发现这种人当真是无所事事到了极致,所追求的并不是钱财之类的东西,他们所追寻的,只是那种“这个故事我知道你们却不知道”的优越感。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优越感,楚风不是很能够理解得来,但他自然也不会心存鄙视。 只不过,当自己变成所有故事的主角时,被人跟踪的感觉,实在有些奇怪。 楚风当然不知道后面缀着自己的人是何君昊,否则他的警惕性或许会升高一些。 只把对方当做了寻常的游手好闲之人,楚风知道回头劝说他离开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在楚风感觉到了身后之人不远不近的跟踪后,只假装没有发现。往那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希望可以在人群中将对方甩开。 只是毕竟与齐大同行,目标是东市。在稍微绕路之后,二人还是来到了这个人流略显单薄的小巷。 小巷走到中央,楚风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跟踪者的身影,于是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脚尖儿提到一块小石子,小石子在半旧的青石板路面上滚动,发出噼噼啪啪清脆的声音。 路面凹陷的地方还残存一些昨日雨落后的积水。被提到的小石子恰好越过了“小水池”,在一个路口处停了下来。 何君昊低头看着那一颗小石子,微微一笑。 事情的发生。就在这个时候。 就是从这小巷横生枝节的岔路之中,从小石子缓缓停顿下来的地方,何君昊突然出现。 冷冽的刀光突如其来,仿佛在一瞬间吸收掉了所有的太阳光芒。并将其重新置换成了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这种寒意首先折射出刺眼的光亮。又随着越来越接近胸口的刀尖,蔓延到了整个身体上。 刀尖直奔胸口,楚风低头看着它,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对方持刀的手腕,同时向左侧拧身。 他的右手边是齐大,如果向右侧拧身的话,会第一时间撞到齐姑娘。虽然对于楚风这种典型的右撇子来说,往右侧拧腰的动作与力度要比向左侧快得多。但心底深处稍稍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他,依旧不愿意在眼前这种事情上。把齐大这种姑娘家牵扯进来。 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尽可能的止住匕首前行的趋势,楚风的胸口在左侧的过程中,堪堪躲过匕首的轨迹,但依旧没有阻止住刀尖在楚风的胸前带起一溜儿的血珠儿。 “去死!” 这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入耳中,楚风微微惊愕,定睛去瞧,入眼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何君昊! “给我去死!” 何君昊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布满了血丝,瞪着楚风的目光就像是瞪着他的亲生父亲。 楚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微微愣怔住,于是何君昊的手腕瞬间挣脱了他的控制,匕首重新挥舞起来,高高的举起,对准了楚风的脖子,斜斜的刺下。 身后是墙壁,右前方是何君昊,匕首从左前方飞速刺来,楚风避无可避。 好在这个瞬间,有人动手了。 动手的人,当然是齐大。 齐大的双手很秀气,很修长,带着女子的柔美,却又在柔美中蕴藏了一股力量。 这只手捏住了何君昊的右手腕,也正是握着匕首的这一只。也不见这只纤纤玉手如何动作,甚至没有什么暴烈的力度,仅仅是简单的在对方手腕脉门上一扣再一捏,何君昊便哀嚎一声,手掌应声摊开,匕首直直落地。 如同后世的女子擒拿术一般,齐大左脚向前一勾一绊,抓着对方的手臂向背后一拧。何君昊一个堂堂成年男子,竟然就这样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楚风的眼前。 “楚风!我要杀了你!” 何君昊嘶吼,目光怒视着楚风,瞳孔散乱。 齐大一记手刀,在何君昊后脖颈上给了他一下。这一下的力度并不会让他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昏迷,却也让他浑浑噩噩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巷里为数不多的行人们,终于在这个时候纷纷回过神来。 女人们尖叫着跑开,大多数的人愣在当场,不敢上前。 “你受伤了。” 齐大看了楚风一眼,微微蹙眉,高高的鼻梁、皱起的鼻尖儿,显得十分好看。 胸前的灼热感这才传递到了楚风的神经系统当中,他低头看了看胸前慢慢浸润了衣料的血迹,微扬了嘴角,摇了摇头:“皮肉伤,不碍事。” “这人为何要杀你?”齐大低身拾起地上的匕首,随手插在了自己的束腰上,然后并不松开牵制着何君昊的右手,左手在后者腰间乱摸一通,将对方怀里的钱袋、玉佩、匕首的刀鞘全都扔了出来,见对方不再持有什么致命的武器之后,才略微放松下来。 “我大概知道原因。”楚风苦笑,看着何君昊。 何君昊还穿着一身绫罗绸缎,身上带着不小的酒气,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副酒醉后怒气攻心,暴起杀人的模样。 楚风一直在防范着何君昊可能的报复,毕竟,他是有些了解何君昊这种人的。 何君昊就像是班级里那种永远考第一的学霸,可是一旦这种学霸换了一个学校,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个唯一学习好的人,而是十分泯然众人矣的存在时,心里对自我评估错误的那种反馈,是十分强烈的。 楚风作为一个“插班生”,以一种强有力的态势压制住了何君昊第一的地位。对于心理素质略显欠缺的人来说,这种事情,是十分要命的。 而何君昊……从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以判断,何君昊对这种事情的反馈,的确很要命。要么要了楚风的命,要么要了他自己的命。 别无其他。 不过很可惜,楚风的命还在这里,他只是受了些轻伤。 至于何君昊……得到了消息的官差已经奔走过来,五名官差,在他们看到场中情形的时候,都不免愣怔了一下。 “齐、齐大?这位姑娘可是范氏书画行的齐大姑娘?” 看来齐大在东京城里果然很有名。 点了点头,齐大松开了束缚住何君昊的手,道:“这人突然冲出来,要杀我们家的楚朝奉,被我拿下了。来往之间的行人都可以作证。” 齐大退开半步,示意官差大可随意查看。 “楚朝奉?” 为首的官差打量了楚风一眼,试探性的拱了拱手,“难不成这位就是楚风楚郎君?” 楚风点了点头,脸上刚刚扬起笑意要说些什么,齐大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我们楚朝奉受了伤,几位官爷要是不介意的话……” “啊!真是抱歉!前头左转就有医馆,小罗,快带着楚郎君去!” 官差哪里敢怠慢,连忙支了一个手下带路,又着人上前将地上的凶犯捉拿了,准备往衙门里押解。 楚风淡笑着道了声谢,觉得自己胸前一片火辣辣的疼,拿了手帕压住手掌长的伤口,在那官差的带领下往医馆走去。 齐大跟在一旁,思付了一下,终究还是上前去扶。 楚风微微愣了一下,笑道:“劳烦齐姑娘了。” 齐大没说话,扶着楚风的手臂给予了一些支撑的力量,半晌才轻飘飘的“嗯”了一声。 官差那边,瞧着楚风他们走远了,没什么问题,这才将踹了凶犯两脚,骂道:“真是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当街行凶不说,要杀的还是这样全东京城都知晓的人物。这是不想活了么!” 指使着官差将凶犯从地上拎了起来,为首的官差好奇的去看凶犯的容貌,这打眼一瞧,却不免微微一怔。 “我说老刘,你瞧这家伙眼熟不?怎么瞧着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为首官差将旁边的差役叫了过来,“莫不是哪个出名的江洋大盗?” 老王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见过的人都能认得出来。这时候凑上前一瞧,虽然这凶犯脸上还沾着地上的黄泥浆,可是老王也一眼认了出来。 “我的天老爷!这不是京都守备大人家的郎君么!何君昊啊!”老王一跺脚,自己也惊得不行。 何君昊迷迷糊糊的缓过神来,这时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看到周围几个青衣皂隶,立刻就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楚风呢?”他淡淡问道,“死了么?” “呃……”为首的官差十分尴尬,面对着何君昊的身份,他一时有些想不通这件事情要如何处理,“没死,皮肉伤。” “哦。”何君昊垂下了眼眸,低声的呢喃如同自言日语,“这样啊。” 然后,他就猛地将自己的脑袋,狠狠的撞向了墙壁。(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马车飞快的行驶过街道,经行处,一处低洼里还残留着之前的雨水,车轮咕咚一声闷响,溅起点点泥水。 街边屋檐下百无聊赖的闲汉被溅了一身,愤怒的刚想开口谩骂,却发现那驾车的车夫太过五大三粗,而且马车后头还跟了两个骑着马匹的护卫,于是只好低头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娘,只当做是自己点背,遇上了惹不起的主儿。 马车之内,范秋白小脸发白,双手在胸前紧紧的交织着,指尖儿也被她自己掐出泛白的颜色。 范阳明坐在对面,看着她的模样,微微叹息:“不必太过担心,齐大已经说了,只是皮肉伤而已,不碍事的。” 范秋白闻言抿了抿嘴唇,用了颇大的力气,才从脸上挤出一丁点的笑意来,又瞬间收敛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我只是有些担心……楚郎君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参加画院的秋闱了,若是伤了手臂,怕是连秋闱都会有影响。”范秋白的鼻尖紧紧的蹙着,一脸的焦急。 “应该没什么问题,不必担忧。”范阳明的声音沉静,看着爱女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无奈,以及“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齐大说的很清楚,只是伤了胸口,留了点血而已,并没有伤到手臂。马上你就可以自己亲眼看到了,还担心什么呢。” 范秋白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不知想到了哪里去,原本泛白的脸色飞起了一丝红晕。煞是动人。 范阳明自然更加明白这其中的种种,心里兀自盘算着。 楚风现在的身份地位。说白了,就是一介白身。若是自己将女儿下嫁,多少有些不妥。但楚风这个人,要容貌有容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华有才华,的确是很不错的。关键是以他的画才,画院的秋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别的不说,单单是如今在整个东京城的名声。就可以为他争色不少。 如果真的能够当作乘龙快婿,也的确是很不错的事情。而且,关键的问题在于,自己女儿对他似乎是很有些好感的,与当日说起李良骥来完全不同。 李良骥的婚事又在楚风的协调下告吹,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断定楚风对自己女儿也是有所期盼的。 两个情投意合的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好打压这一段金玉良缘。 “楚风受伤的事情没敢直接派人告诉陆老先生那边。怕他们看不到人胡乱担心。”范阳明右手食指在腿上敲动了两下,“这事情官府那头已经知道了,凶犯当时就已经缉拿归案,我派了人去盯着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范秋白点头应了,心里最大的牵挂还是在楚风的身上。 不多时,马车停下。坐在车辕上的飞白连忙跳下来,跑到后面撩开车帘。扶着范秋白下车。 抬头便瞧见面前门庭匾额上用浓墨写了“医馆”二字,刚进门便觉得药香扑鼻。一架齐房梁高的药柜子,显然是有年头了,稍显昏暗,正对门两扇角门,通向后方。 道明了来意,医馆中的人便引着众人往内院里走,过角门便见一处不大的中庭,左边一个长条的厢房,里面隐约有说话与痛苦的哼叫声音。 范秋白听着这声音,心里就是一紧,连忙小跑了几步进门去瞧,去发觉发出声音的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中年男子,也不只是得了什么病,一脸的红肿,十分骇人,吓得她面色一白。 再定睛去瞧,原来这厢房被改成了一个个的病榻,共有五六张床。角落里的床榻上,楚风正坐在那里,上衣解了,胸前用纱布层层的裹了,但仍有一片血迹浸润了纱布,形成一道斜斜的红痕。 “楚郎君!” 范秋白拎着裙角快跑几步,眼圈发红,呼唤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楚风正在与那郎中闲聊,这时候听到范秋白的声音,就是一怔,再抬头,便瞧见她红着眼圈跑过来,夕阳的斜晖从窗外洒进来,映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都仿佛在发着光一般。淡粉色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动着,就像是一只蝴蝶正在随风轻舞。 “你、你的伤……” 范秋白凑上前,伸手出,仿佛想要为楚风拂去痛苦似的。可是在指尖儿刚刚接触到纱布的瞬间,她便瞬间想起了什么,触电一般连忙收回了手。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家里的后花园胡闹,被树枝刮伤的痛楚。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而如今楚风胸前的伤口这样长,流了这么多的血,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哪里敢去触碰。 而且……范秋白看着楚风上半身的肌肤,脸上刷的一下子布满了红云,连忙转过身去。 “楚郎君,齐大往家里递了消息,我们便赶快来瞧瞧。秋白原本急得不行,便嚷着一定要一齐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吧?郎中先生?”范阳明笑着上前,打量了楚风一下,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的旁边的郎中。 “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血流的多了些,恐怕需要将养一段时日。” 郎中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这时候见范阳明仪表行止不俗,自然不敢怠慢。 “范伯父。”楚风要起身施礼,连忙被范阳明止住了。 范阳明笑道:“可不敢乱动,虽说年轻人身体的底子好,可是该好好调养的总不能随意耽搁了。更何况,你这伤口若是再裂开,疼的可不止你一人。” 范阳明哈哈一笑,偏过头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范秋白面色红的快要滴血,这时候忍不住回头白了自家父亲一眼,余光见到楚风正在穿上衣。于是估摸着后者穿衣服的时间,数了几个呼吸之后,才红着脸低着头转过身来。 楚风将衣衫系了,笑道:“真是劳烦范伯父和范娘子了,不过是一点小事情而已,竟然要大家兴师动众的来探望,其实没什么大碍的。对了,还要多谢齐姑娘的,如果不是她的话,楚风今时今日怕是生死不知了。” “这都是应该的事情。”范阳明点了点头,面容严肃起来,“知道凶犯是什么人了么?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还要不要王法了!楚郎还请放心,我来之前已经着人去府衙递话了,这件事情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绝对不会姑息那个凶犯!” 范秋白在一旁听着,纯真的面庞中也渐渐泛起坚韧来,看起来十分同仇敌忾。 楚风苦笑着摇了摇头:“凶犯是熟人,倒也不需要怎么查。” “什么?”范阳明闻言也不免一怔,“是楚郎认识的人?” “嗯。”楚风点了点头,再度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下四周的闲杂人等,摇了摇头。 范阳明会意,知道楚风是害怕这里人多口杂,于是不再多问。只是心里不由得纳罕,楚郎平素也不过只是一个书生,怎么会得罪了这样狠辣的人物,而且得罪到了要取人性命的地步。这样也就罢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方都做到这等程度了,楚风竟然还不肯将对方公之于众,这凶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范秋白自然也十分纳罕,但她素来是善解人意的,于是并不多问。 “陆老先生那边,害怕他们胡乱担心,所以我并没有着人告知。”范阳明问郎中道,“楚郎君今日能否归家?是否需要在医馆里多养几日,看看病情?” “回家倒也无碍,我已开了几贴活血化瘀的方子,只要伤口不再裂开,就不会有大碍的。”郎中道。 “很好,多谢先生了。”范阳明点了点头,向身后随从扬了扬下巴,自然有人随郎中去结账。 楚风知道与范阳明争这个定然争不过的,只是齐大救了自己的人情,有几分要记挂在范家身上的,于是在心里暗暗记下,日后必定偿还。 范阳明转身吩咐了几句什么,又道:“我和秋白前来的时候坐了一辆马车,楚郎,你座这一辆回家就好。我已经让他们去书画行那边再叫一辆马车来,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早些归家休息罢!” 范阳明特意安排了两个人跟着,又让一个跟着范秋白的心细的婆子跟随,扶着楚风登上马车。 楚风忍不住轻笑,摇头道:“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看大家都把我当成伤残人士了,完全没有必要。” “楚郎君本来就受伤了啊!”飞白一直都跟在范秋白身后,但方才主子们说话,她并不敢插嘴。好不容易这时候随意了些,飞白笑嘻嘻的道,“楚郎君一定要好好养伤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会心疼的!” “臭丫头!”范秋白绯红着脸,戳了一下飞白腰间的软肉。 楚风坐在马车上,微笑的看着范秋白:“让范娘子忧心了,这是我的错,改日必定登门道歉。” 范秋白看着那双点漆一般的眸子,几乎不敢对视,只垂着眼眸,睫毛轻颤,用柔弱细微的生意道:“楚郎君要好好养伤。”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碾破尘埃。(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盈盈一水间 在距离画院秋闱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楚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师兄,傅乐和。 这一切还是要归功于张奉之张待诏,他从老家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听说了楚风被人凶袭的事情,惊骇之余,打听到了楚风的住处,拎了一些东西来瞧。 张奉之是白天来的,所以程源先生在睡觉,二人并没有撞见。 楚风这时候的伤情已经基本上好了,伤口都结了痂,只是复原的过程中有些痒,在这样八月依旧带着炙热气息的日子里,这样的伤口让他过得不是很舒服。时不时抬手揉一揉胸前的刀伤,恨不得挠个痛快。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楚风问起了傅乐和的事情。 张奉之微微一怔后问清了二人的关系,惊叹之余自然也乐意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只是心里不由的纳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教出两个这样的徒弟来。 张奉之是为数不多知道樊楼那一夜真相的人,他不是很清楚楚风的身份,却也以为楚风不知道徽宗的身份。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有趣的局面。 之所以会这样看重楚风,会在听说了对方受伤之后,连忙过来探视,这一份天大面子的来源,自然是徽宗带来的。 只是事到如今,因为张奉之许久不在东京城,很多事情他还不甚清楚。 画院的待诏与今年的考生会面,这种来往不好在酒楼茶肆这种公开的场合进行,所以张奉之将楚风和傅乐和约到了自己家中。 八月初的夜色已经带上了如水一般的凉意。不适合在室外院中吃酒,于是可供三人把盏的小酒席被安排在了偏厅当中。轩窗朗月,云淡星疏。竟也有些风雅的味道。 张奉之的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家中妻子与一双儿女,两个常住的下人和雇来的厨娘,倒也生活的美满团员。 傅乐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剑眉星目的男子,身量欣长,眉目间颇有英气,在见到楚风的时候,傅乐和连忙向前快走了几步,重重抓了楚风的手腕。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唤楚风什么。 “师兄。” 楚风微微一笑,率先唤了一声。 傅乐和无奈苦笑,连连摇头:“师父怕是早已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倒也不尽然。”楚风笑着道,“师父虽然说过将师兄你逐出师门的狠话,但并没有真正这样做过,所以你还是我师兄。” 傅乐和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抓着楚风的手臂良久,全身都有些轻微的发颤。 可以尽可能的去体谅,却又无法完全感受到对方的心情。楚风倒也没有因为手臂上的轻微疼痛而退后,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们师兄弟两个人,日后同在画院,来往的日子还有很多的。何必现在这样惺惺相惜,倒像是离别一般。”张奉之在一边瞧着,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凄凉了些。连忙笑着上前打了个哈哈,又将二人往席面上引。 “厨娘作完这一顿我就让她先行回去了。咱们先吃着,如果有什么不够的。让内人再做就好。”张奉之引着二人入席,笑道,“这三道菜是内人下厨做的,说是从小在娘家就开始练的拿手菜,你们尝尝,品评品评。” 眼前着桌子上五六个热菜外加三道冷盘,傅乐和连忙拱手笑道:“这次的事情真是劳烦张大人了,准备的这样丰盛,我们师兄弟二人真是过意不去。” “哈哈!这是哪里的话,你我一处为官不说,我与楚郎在樊楼也有些巧妙的缘分,哪里还有什么客套的道理。”张奉之说罢,引着二人围桌坐了。 这时候,一个裙钗女子从门帘后走了出来,冲着楚风、傅乐和二人施礼。 “这是内人。”张奉之介绍了一下,“这位傅乐和傅待诏是我画院的同僚,这位楚风楚郎君,就是今日名镇京师的人物了。” 楚风二人连忙起身施礼,唤了一声“嫂夫人”。 “不敢当。”女子还礼,为众人添酒,添到楚风这里却想起什么来,睁大了眼睛问道,“楚郎君你……现在是不是不能饮酒?” 张奉之闻言一拍脑门儿,道:“瞧我这脑子,竟然把这一茬忘了。楚郎君的伤还没好利索,可不敢喝这些东西……快去给楚郎弄些茶水来。” “不必特意为我麻烦,我喝些水就好。”楚风连忙道。 女子自去准备茶水,忙活一阵,又敬了傅乐和一杯,这才口言“不再叨扰”,退了下去。 傅乐和心中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楚郎,你的伤可好些了?之前就听说了这件事情,真是没有想到……那何君昊,我以前是见过几次的,看起来也是文质彬彬,没想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们两个之间是有什么罅隙么?” 楚风摇了摇头,道:“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而已,早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我的确不能饮酒,一杯酒倒的,这绝对是大实话,半点假都不掺。” 见楚风将话头引开了,傅乐和便不好再多问,只是这时候忍不住打量着自己这个师弟,想着这些日子听到的有关他的传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师父的身体还不错,只是每天还都是晚上作画白天睡觉的,日夜颠倒。”楚风突然想起这茬来,觉得应该是傅乐和十分关心的事情。 傅乐和闻言,不免心情又有些澎湃,仰首一口酒饮尽了,大概是被酒气熏得,眼睛竟有些发红。 “师父还住在杭州城柳青巷子里么?”傅乐和哑着嗓子问道。 楚风微笑着摇头:“师父在东京城呢,我北上来考画院,说服了师父,他也就跟着来了。” 傅乐和瞪大了眼睛,哪里肯相信。 “怎么可能?我之前跟师父说要考画院,师父直接将我扔出了房门,到现在都不肯再见我一面的。怎么会……” 楚风微微叹息:“说起来还是文端先生的功劳。哦,陆文端陆老先生,是我另外一位老师,我从文端先生那里学纂刻。现在师父也住在陆府,就是张大人之前去过的那里。” 张奉之闻言一愣:“昨日见到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山阴陆氏的陆文端?” “是。”楚风笑着点头。 “天啊!”张奉之一拍大腿,“陆老先生还在东京城里做官的时候,他那一手纂刻印章的功夫就是名满京师的。你也是陆老先生的徒弟?” 楚风笑着挠了挠头:“我刚刚开始跟着学,连点皮毛都不通的。先生现在也不大肯教我,只让我准备画院的考试。” “原来如此。”张奉之点了点头,笑道,“楚郎不但与傅大人是同门,还从陆老先生那里学纂刻,定然有不同寻常之处。” “也没有,只是机缘巧合罢了。”楚风摇了摇头。 “樊楼的事情如今全京城都是知道的。师弟你的画作能够拔得头筹,自然有厉害的地方。我虽然未曾见过,也知道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看来这次画院的秋闱,师弟你也是志在必得了。”傅乐和捻着酒盏笑道。 楚风失笑道:“原来师兄不知道的么?” “什么?”傅乐和不解的看着他。 楚风看了张奉之一眼,笑道:“张大人是知道的,那幅画并非我所做,只不过是作画的人假托了我的名字而已。” 说罢,楚风又笑着摇了摇头,微微叹息:“我的画技要是能够达到那等程度的话……哎,怕是这辈子都只能望其项背了。” 傅乐和惊骇的张大了嘴。张奉之也没有想到,楚风会将这件事情如此坦然的说出来,一时也不免愣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 “师兄见我那幅画么?樊楼那夜,属上了我的姓名的那幅《美人图》。”楚风微笑着问道。 “没有。”傅乐和依旧在震惊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据说那夜之后,画作被收在了樊楼,可是三日之后,樊楼的库房不小心失火,那一夜的手稿都被烧尽了……当时还觉得十分可惜,那这么说起来……” 傅乐和震惊的目光无论如何也隐藏不起来。 楚风点了点头,微笑道:“那画作真正作者的具体身份,其实我是不清楚的,但从当日的情形来看,毕竟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物。哈哈,张大人必定是知晓的,您请放心,我倒也没有很好奇,哎!只是震惊于那位贵人的能力罢了。那样的笔法……真是,不似凡尘之物。” 这话八分真两分假,赞叹于徽宗的技法是万分真切的,但徽宗的身份,楚风自打那一日看到瘦金体之后,就已经完全断定了。 “哈哈,现在想想,必定是那位贵人害怕事情被别人发现,所以着人一把火烧了那幅《美人图》。罢,说来也是可惜,毕竟是那样高妙的笔法。不过话说回来,对于那位贵人来说,那大概也只是随意为之的东西吧,算不得什么。”楚风摇头一笑。 傅乐和并不是愚蠢的人,这时候用惊骇不已的目光看了张奉之一眼,目光中带着隐约的询问之意。 张奉之无奈的偷偷摊手,以十分细微的程度点头。 傅乐和的面色,刷的一下子苍白起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师兄傅乐和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东京米贵,居大不易 自徽宗执政以来,画院、书院与历朝历代的地位相比,明显提升起来。 论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徽宗这个书画皇帝对于艺术品的分外重视。 徽宗自己就是一个艺术领域的全才加天才,被誉为“当世第一人”毫无问题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拥有十分强大的预见性眼光。 他搜罗天下的名家字画,命在画院、书院任职的人们为之保存。而且不单单是保存,还要临仿留存、编辑成册,这就是一直流传到了后世的《宣和画谱》和《宣和书谱》了。 这两本书成书于宣和年间,可以说是整个宫廷藏本的目录,又不单单是目录。两本书中还带着许许多多的点评与论点,整个北宋年间宫廷书画派别的鉴赏目光,以及对书画技巧的评判,全都蕴含在其中。 对于后世研究前人书画的人来说,这两本几乎是圣经一般的存在。 而这些书自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真正的执行编纂者,就是类似楚风如今对面所坐着的这些人物。 科举正式设立“画科”考试,是在徽宗崇宁三年,细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而考入画院之后,再根据身份分为“士流”和“杂流”两种,分开培养,不断考核。 画院的职务基本分成学正、艺学、待诏、祗侯、供奉、画学生六等,职级依次低劣一些,张奉之和傅乐和都能成为画院的待诏,可见二人的能力都不是非凡之辈。 据楚风所知。真正能够被皇帝召见的画师,也就是能够得见圣言的画师。都是待诏以上的人物。只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待诏是终身无法得见天颜的。 可是如今,楚风不但见到了徽宗,甚至还与徽宗有了些奇特的联系。傅乐和忽然明白了,为何一直以来与自己并不熟悉的张奉之,会突然这样热心的将自己请到家中来,为自己与楚风的相见提供环境。 但他心中更加惊诧的是,楚风为何会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官家而不自知…… “不管这位贵人是谁,师弟。他能够与你有这样一番际遇也的确是缘分不浅了。”傅乐和打了个哈哈,笑着道。 张奉之轻咳了一声,笑道:“没想到楚郎如此的坦率,我本不想多说的。那位贵人是海靖侯,他久居胶州一地,不怎么来京中的。海靖侯的画技是连官家都夸赞的,只是没想到会与楚郎有这样的缘分。咳!侯爷原本不想我多说有关于他身份的事情,不过楚郎既然要考画院,早晚会知道的。哈哈,只是此话出得我口入得你们二人之耳,就莫要再往外传了。” 张奉之心领神会的应了,楚风也笑着说了声“是”。 有关徽宗身份的种种事情算是就此揭过。三人便又说了些画院的事情,以及秋闱需要注意的种种事情,算是给楚风介绍了一番。楚风颇有所得。 “画院的科考基本上都已唐诗为题。去年花竹科的题目是‘竹锁桥边卖酒家’,大多数人画的都是酒肆在竹林中隐现。而得了头名的那一位,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呵呵。楚郎,若是你来画这一幅,想要如何布局?” 张奉之酒兴正酣,笑着询问。 楚风想了想,道:“画成酒肆在竹林间隐现的话,左上方布局酒肆,够了酒旗,右下角画小桥流水,这应该是最为规矩的画法了。” 仔细思付了一下,楚风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既然张大人说那位是‘反其道而行之’,我想……难不成他画的是置身于酒肆当中,隔着酒帘看到的竹林、小桥等等景物?” 张奉之闻言,与身旁的傅乐和对视了一眼,抚掌笑道:“哈哈!不愧是傅大人的师弟,对画面的布局果然高妙,一点就透的。傅大人,看来令师弟颇有你的风采啊!” 傅乐和与张奉之拢共也没数过几句话,哪里知道对方有什么风采,于是只笑道:“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庸才而已,当年误打误撞才考上了画院,哪里敢跟在座的你们二人相提并论。” “傅大人何必如此谦虚呢……是了,傅大人是哪年入得画院?” “现在算下来也有八年了。” “十九岁入画院,单单从这个年岁来说,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我还记着,当年我考画院时,题目出的是那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哦,是了,画院科考一共六科可以选,你要考的是哪一科?”张奉之好奇的问道。 楚风想了想,羞涩一笑:“山水吧,其他的我也不大会。” “你师兄如此画工,想来你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张奉之道。 张奉之与傅乐和其实并未见过楚风的画,对于他的画技到底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两个人是并不清楚的。 只不过对于张奉之来说,如今这种种也不过就是为了卖个好,如果楚风真的能够考入画院,那背后自然少不了徽宗的暗中相助,那么自己也算是抓住了一条很有意思的线,日后自然有用武之地的。 如果楚风考不上的话,自己也不过只是浪费了一些时间与酒菜,这样简单的成本,他还是能够负担的。 而对傅乐和来说,楚风如果真的入了画院,对于他自己与程源先生的关系来说,恐怕会成为一个极大的转折点。对于这一点,他自然是期盼着的。 只是……傅乐和看着楚风的行止,想着他之前那样坦诚的说出了樊楼一夜的真相,他也不免有些在意……师弟这样单纯善良的人,真的能够在那个看似一片艺术净土的地方,生存的下去么? 想到这里,傅乐和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楚风考不进画院也就罢了。如果师弟真的与自己在画院共事的话,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的保护他。 一口酒水下肚,傅乐和攥紧了拳头…… 夜深时分,张奉之虽然几度留客,楚风与傅乐和也害怕里坊大门落锁,不敢再多加停留。 “可惜寒舍简陋,客房只有一间,如若不然,咱们三人定然要联手畅谈一整夜才好。哎!许多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张奉之客气道。 傅乐和带着楚风说了些客气话,又拜别了家中的女主人,出门去了。 “师弟,你如何回去?”傅乐和关心问道。 楚风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车夫早已瞧见走出张府大门的楚风,从灯火昏黄的小面摊中站了出来,连忙去迁马。 “我乘了马车来。师兄你呢?”楚风问道。 傅乐和笑道:“我去大街上的车行随便找一辆就好。” “那就何必麻烦,我送你吧。”楚风笑道,“正好咱们两个也可以多说说话。” 傅乐和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家在城南坞泥巷,不会太绕远么?” “跟师兄你同行,多远都不算绕。”楚风笑着抓了傅乐和的袖子,与他一同蹬车,“张大哥麻烦你,先去城南的坞泥巷。” “好嘞!” 老张笑着应了,打马行驶起来。 傅乐和心中想着有关徽宗身份的问题,思付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楚风实话。 这种迟疑倒也不是因为他对楚风有所保留,而是一来,他当时毕竟不在现场,没有办法完全确定那贵人当真是徽宗。二来,他是在害怕楚风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对于楚风的了解还太少,万一楚风知道了真相之后,或兴奋或畏惧的,将徽宗的身份说出去的话,那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局面了。 说白了,就是傅乐和在见到楚风的第一眼,就开始履行起了师兄的责任和义务。他将楚风当做了自己年幼无知的小师弟,不允许任何人或者事情伤害到他。 “师兄家中还有别人么?” 楚风见傅乐和的面色在沿街的灯火下时隐时现,大概能够猜到他的想法,于是率先开口,打破这种沉闷与尴尬。 傅乐和淡笑道:“在东京城里只有我自己独居。妻子和孩子都在家乡,这地方……哎,东京米贵,居大不易。” 楚风看着傅乐和眉目间淡淡的疲惫,问道:“不知师兄的家乡在何处?” “姑苏,如今乡音已经听不大出了吧。”傅乐和摇头一笑,“别人是‘乡音无改鬓毛衰’,我是头发也白了乡音也改了,哎,却依旧一事无成。” “师兄何必自谦,我要是能够考入画院的话,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楚风笑道。 傅乐和微笑道:“师父他,从来不胡乱收徒的。他既然能够收你为徒,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而且师父甚至同意了让你考入画院……我相信你的能耐,一定要比我强很多。” “也没有,师父前些日子还说了我一顿。”楚风挠了挠头,嘻嘻一笑,他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双眼闪烁出异样的光芒来,“师兄,画院是不是很酷?” 傅乐和一愣:“什么叫很酷?” “就是超级多的名人书画在里头,走两步就能看到王羲之的书帖,再走两步就能瞧见顾恺之的画卷的?”楚风想想着那种情形,兴奋不已。(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追求、狂狷与秋闱 “就是超级多的名人书画在里头,走两步就能看到王羲之的书帖,再走两步就能瞧见顾恺之的画卷的?” 傅乐和听着这句话,如果他的嘴里的有酒水的话,估计会直接喷出来。 几乎是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楚风,傅乐和伸出右手的食指揉了揉眉心,无奈的苦笑:“你这个小家伙脑子里,到底都放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我听说你现在是在范家的书画行做朝奉?可就算是在书画行里,真正那些孤本、珍本的好东西,也不会直接在大堂里放着吧?更何况,画院是官家的画院,收罗的也都是整个天下最珍贵的东西。如果所有画院中的人都可以看到、接触到的话,丢了怎么办?嗯?” 楚风闻言,不免吐了吐舌头,觉得有些可惜。 但是细细去想的确是这样的道理,自己的那点想法,还是把宣和画院当成故宫博物院了……如今的画院是皇家的御用机构,可不是国家博物馆。 “那……我说师兄,要到了什么位置上,才能真正接触到那些书画呢?”楚风的眼睛里闪烁出光芒来,摩拳擦掌的样子让傅乐和不禁失笑。 “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何要考入画院了。”傅乐和微微仰头,叹息了一声,面色复杂,“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对于我考画院这事觉得义愤填膺,可是对于你却成了另外一番态度……呵呵,我毕竟只是一介凡俗,来画院只是求一个飞黄腾达、名满天下而已。而你。是真正的爱画之人,费尽心思的考入画院。难道只是想要接触到那些名家的遗作么?” 楚风笑着点了点头:“可以欣赏名作之余,若是还能够让自己的画技也跟着提升一些。那我自然也不会拒绝的。” 在千年之后的日子里,那些为了艺考不断备战复习的日子里,楚风也曾经想过很多东西,其中最为典型的,也是每一个经历过高考复习之人都会问的问题,就是:现在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会从这句问话中得到不同的答案。有的人是为了好大学、好工作,有的人觉得是为了划定自己的社会层次,有的人是为了让父母满意。还有一些人,纯粹是考前几名考习惯了,痛恨被别人超过那种感觉。当然,也有一些人的答案是“毫无意义”,于是放弃这条路,走上另外一条人生的征程。 而对于楚风来说,艺考是他的一块敲门砖。 相对来说,楚风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早早的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被为此找寻到了一个清晰的途径。 没有目标的人总是活的很随波逐流。当然,这不是说随波逐流不好,只是这种生活有的时候太没有目的性,太随意。也太过随机,对于年轻人来说,恐怕并不是一种很适合的选择。 但人生目标从来都不是很容易寻找的。对于楚风来说。作画是他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情,于是他将其拾起。放到了自己的眼前,向着那个方向奔跑而去。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想要找到“喜欢”和“擅长”这两者的结合,并不是那样简单容易的事情。 所以说,楚风是幸运的。 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他这样的运气。 在他确定了这个人生目标之后,他思考了很多,设想了很多。千年之后学校的那位老师也帮他想了很多,有关日后学习的东西、工作的东西,整个人生的规划……当然,都只是一些大的框架而已,若是准确到了细节,就不免太过无趣了。 楚风的所谓人生规划也很简单,先考上全国最好的学校,好好学习之后去国外深造,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定居、作画,以卖画为生。 如果画作卖的好,他的生活也可以富足美满一些。如果卖的不好,落魄如梵高,就想办法打工维持一下衣食住行就好。毕竟钱财对于他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然,对于名气这件事……完全不想获得世人肯定的艺术家,是必然不存在的。 当世获得名声的人自然幸福得多,死后才享盛名的人其实也不少,只是这两种,对于艺术家来说,其实都是不错的选择。 程源先生追求的是艺术的纯粹性,绝对不允许其参杂名利方面世俗的东西的。这种追求,在楚风看来,其实有些类似于修禅,更像是一种仅仅局限于个人的追求,而且是小乘佛教的那种追求。 他不敢说这种求追是好是坏,毕竟好坏这种事情都是相对的,并非绝对的观点。只是对于楚风来说……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到达程源先生那个年纪,所以在他的心里,一直有那么一点点小野心在耸动着。 钱钟书说,“一个人到了二十岁还不狂,这个人是没出息的。到了三十岁还狂,那也是没出息的”。 楚风还没有到二十岁,尚且还可以轻狂十几年。 人不轻狂枉少年,大抵是这样的意思。 楚风的狂,其实不在于对于名利的追求,而在于一种对美学的追求。但这种追求,又与程源先生的艺术纯粹性不大相同。 他的目标格外简单,不外乎三点。 一是遍览名家书画。二来,在有生之年画出一些东西来。第三点,这是来到北宋之后才渐渐形成的想法,那就是像当年的李清照学习,于战乱之中尽量挽救这些名家的书画。 他自己是画画的人,自然明白这些轻轻一张白纸或绢帛的书画当中,蕴藏了多少心血与精力,从那一笔又一笔的墨色里,能够看到多少旧事与繁华。 这样的东西,在历史长河中销毁于战乱的话,实在是一件太过悲凉的事情。 千年之后的书画界,多少人终其一生皓首穷经,就是为了从旧时文献的一鳞半爪中,东拼西凑出一个成型的画面。多少追忆与遥思贯彻在其中的,多少心血与白发消耗在里面的,而如今对于楚风来说……虽然不至于说唾手可得,却也要比横跨千载简单的多了。 而为了这三个目标,进画院,就是迈进这个门槛儿的第一步。 简单对傅乐和师兄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当然,不可能说的那样雄伟宏大,只是简单的透露了三分,也足够让傅乐和惊骇不已了。 傅乐和看着外面路过各个院子时,前门偶尔会闪现的灯火,心里惊涛拍岸一般涌起,又簌簌的落下,只留下点点滴滴白色的浪花与飞沫,心中感慨莫名。 “只是这简单的一个晚上,我受到的惊吓有点多呢。”傅乐和略显疲惫的一笑,微微叹息,“我还没有真正见过你的画功,所以,你在画院的考试到底能不能考中,我现在很不好确定的。但不管怎么说,你的名声已经足够了,毕竟不管是樊楼的事情,还是之前何君昊的事情,都让你声名鹊起了。哦,是了,还有那一首小词《踏莎行》,‘小楼明月镇长闲’,啧,你到底是怎么能凝练出这样的句子来……” 楚风闻言嘿嘿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剩下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这时间不算长,但也绝对不算短。你若是确认自己要画山水的话,这一个月就不要再去碰别的东西。虽说是画技相通,可是毕竟画每一种东西的心态是不同的,若是在各个门类的画作中来回游走的话,很可能会对秋闱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傅乐和谆谆善诱道。 楚风连忙点头,仔细聆听。 对方可是考入了画院的前辈,这就像是在听取考试经验一般,不可不重视。 傅乐和想了想,道:“我这个月一直在临摹卷宗,可惜是屋木一类的,否则你倒是可以参看一下……咦,倒也不用。你本身就在书画行是吧,范氏书画行的藏本也颇多,你倒是可以选择同一风格的画卷,一一临习。不要贪多,也不要贪快,一定要仔细,要细细的研究、学习,吃透到骨子里。你之前学的山水,都是什么流派的?” “青碧、水墨、金碧、浅绛都接触过一些。” 傅乐和微微皱眉:“太杂了些,虽说平时多接触一些是好的,但针对秋闱,绝对不可这样杂乱。选一种擅长的去钻研,其他的这个月过去之后再说。” “好。”楚风立刻应了,点头如捣蒜。 傅乐和见他如此,也不免笑起来:“我也只是说一下我自己的经验而已,当年我考画院的时候,也只是将将考过而已,说不上厉害的。你的层次我现在还不清楚,所以能够说得只有这些粗浅的东西……唔,这样吧。我这一个月里,每天上午恐怕要忙一些,下午会在画院里临摹,晚上倒是没什么大事要做。你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偶尔晚上带着习作来我家中,咱们一起研究一下,如何?” 楚风大喜,连忙应承下来:“那就叨扰师兄了!” 傅乐和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我也总不能平白应承不是?既然是自家师兄弟,又有什么叨扰可言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签约书画家 画院的秋闱在九月初七,杭州城那边,刘正卿的秋试从九月初六开始,立时两天结束。 从刘正卿来信的字里行间来看,他最近复习的也十分努力,对于这一次府试是志在必得。信中说,若是秋试通过的话,他大概转过年的春日就会带着妻子进京,在这边温习书目,准备明天的大比。 刘正卿又说起了春试之前,他们二人在文庙外街上遇见的那个小道士,就是一言命中了二人都会中的的那个人。现在想想,这小道士看来是真有几下子,只是之前刘正卿跑到文庙外头去找,却见不到对方的人影了,也不知那位年纪轻轻的高人去了何处。否则再听一句吉言,没准儿府事也会更加妥帖些。 楚风自然相信刘正卿的实力,见刘正卿如此调侃,也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多少有些紧张的。于是回信的时候并未说太多有关秋试的事情,只说东京城这边入秋之后天气很好,但是白日里尤其是正午的时候依旧很热,八月流火什么的纯属胡说八道之类之类。 又说起自己在这边交到的朋友,诸如萧庭、徐清之类,大家都准备秋闱考画院的,所以来往甚密。 何君昊的事情,楚风并没有跟刘正卿说,害怕他胡乱担心便一笔带过了。倒是浓墨重彩的说了些有关自己师兄傅乐和的事情,他所提供的种种帮助之类,倒也显得楚风的生活顺风顺水了。 不过真正算起来的话,楚风现在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 如今坐拥东京城范氏书画行一成的干股。又收到了范家送来的一年的签约金,楚风来到宣和年间第一次变成了有钱人。 多么的富甲一方倒也算不上。只不过楚风看着手中二百两纹银的银票,再比较了一下一只烧鸡不过十五文钱的物价。仔细的用文科生的脑袋算了一下,虽然没算出准确的数字,可也估摸着足够自己吃喝良久了。 二百两纹银是签约金,所谓签约,自然是楚风给范氏书画行出的那个主意,什么垄断合约,规定书画家在合约期之内只能在范氏书画行卖出书画,否则按照违约处理之类之类的。 楚风自然是范氏书画行第一个签约的人,时间不长。只有一年,这自然也是因为楚风不准备在东京城长住的缘故。他是打算在方腊起义的事情平息之后,就尽快回江南的。 毕竟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来看,等到金军南下之后,不管怎么说,江南应该还是太平的所在,否则南宋也不可能定都临安了。 另外一点,楚风其实并不想与范家签这个约的。一来,是因为樊楼的事情之后。大家对他的画技有些期望过高,这自然是因为徽宗闹得。虽说当日的那一幅《美人图》,已经在徽宗的大发慈悲之下付之一炬了,可是当时亲眼见到那幅画的人并不少。更何况。怎么说这也是打败了何君昊,甚至逼得他走投无路想要杀人的画作,就算是没有见过的人。自然也将它的技法脑补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这个高度,是现在的楚风无法达到的。这是主要原因。 二来。自然是因为他并不想赚范家的钱。更何况如今他还有了范家的一成干股,这就更加相当于赚自己的钱。更加别扭了。 但是楚风也明白,范家这所以这样做,其实也是有其生意上的缘由的。 自己刚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京中名声大噪,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范家与自己“签约”不单单是顺势而为,而且又形成了一个更加热闹的话题。按照后世的专业术语来说,这就是一种营销策略了。 而且范家为了造势,快速且准确的在短短几天之内,签下了一大批在东京城里颇有声望的书画家,这其中也包括文端先生本身,他的纂刻水平在京城也是十分有名的。 于是乎,半个月的时间不到,东京城中大概六成的著名书画家,都被范家书画行网罗了起来。 这个速度,就相当于其他的书画行还没有回过神,还没有完全明白范家要做什么的时候,范家就已经占了偌大的先机。 特别有名气的书画家,一般签约的时间不会太长,都是一年左右的期限。签约金的多少,自然是与签约时间长短有关系的。年限越长,签约金也越长。所以,一些仅仅小有名气的人,忽然得到这样的机会,就相当于忽然从一无所有变成了腰缠万贯,于是恨不得签上一辈子才好。 范阳明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一下子与书画家签约的时间太长了,比方说五年,若是之后这个书画家完全创作不出好东西了,又该怎么办。 五年是楚风为范家定下来的期限,至于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等到金兵南下之后,神州陆沉,还哪里会有人管什么书画艺术之类东西的,到时候就算是有人违约不再提供书画,也没有官府会去管了。 当然,这个理由没有办法跟范阳明直接说。只是范阳明虽然很奇怪楚风在这件事情上的坚决,但他也答应了下来。毕竟,楚风是很少提出要求的,偶尔提出来的事情,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至于签了五年了书画家,到了第二年便再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该怎么办。这一点,楚风觉得是不需要太过考虑的。 毕竟大家签的不是死契,而是类似于低保加提成的方法。签约的钱只相当于一次性买断版权,书画家日后拿出来的书画越好,卖得越贵,书画家本身得到的提成自然也越多。所以范阳明所考虑的这个问题,是不需要担心太多的。 当然,从最近的时日来看,最让知客和小厮们有动力的,自然是所谓的“提成”。以前的工作不过是得过且过,有了提成之后,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一般,见到进门的客人就热情的不行,甚至在非工作时间,都向后世的传销人员一般,为各种人推荐书画作品。 甚至有些地位颇高的朝奉们,都开始羡慕起这些知客小厮的提成来,于是加入到了销售大军的行列。 当然,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销售模式只能是手段,而且是最容易被他人学习的手段。 在如今范氏书画行的层面上来说,科学技术就是书画的版权。 楚风最初提出这个方法的时候,就曾经提醒过范阳明。他的想法是,签约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快准狠的发展开,快速占领整个东京城的先机。至于销售,早晚会被其他书画行学去的,所以不需要动用太多的精力,慢慢发展就好。 果然,其他一些头脑灵活的书画行,在知道了范氏书画行所谓的“提成”改革方案之后,就立刻学了过去。更有甚者,甚至连一些其他的店面,比方说首饰行、布行之类的地方,也将这种销售手段拿了过去,稍微变化一般,实施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不得不说,古人的智慧是不可小视的,这些手段的学习与演变之快速,是楚风未曾想到的事情。 而除了书画行这边,楚风的学习生活也一直顺风顺水。 萧庭有一次在楚风家中闲坐,见楚风黄昏后就起身说要离开,便多问了一句。 楚风觉得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需要避人的,于是就说明了自己是去找师兄,让师兄帮自己点评画作,准备考试。 萧庭之前听楚风说过他师兄的事情,知道那一位是画院中的人,这时候细细一问,才知道是一位待诏,不免也动了些心思,笑嘻嘻的问楚风自己也跟过去行不行。 楚风想了想,觉得想不出什么推诿的理由,于是便答应下来。 他自己拿了一幅山水习作去师兄家,萧庭空着手,路过东市的时候买了些糕点拎着,两个人便坐在老张的马车里去了傅乐和家。 萧庭也算是东京城书画界年青一代里比较有名的人了,傅乐和也是听说过的,这时候见楚风竟然也能够与其交游,不免有些喜意。 傅乐和最害怕的,就是自己这师弟与师父一般,将所有人都推开三尺远。 若只是师父那种并不出山,只隐居作画的也就罢了。可楚风是要入画院的人,若是为人性情太过孤僻的话,以后在画院的日子自然会坎坷很多。 不过现在看来,楚风既然能够与萧庭来往,最起码就说明自己不需要担忧的太多了。 萧庭先行问了好,笑嘻嘻的自我介绍一番,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说也希望傅大人如果有空的话,也能帮着自己指点一二。 傅乐和自然谦虚了一番,说些“不敢”之类的话,勉强答应。 一番寒暄,楚风拿出了自己今日的习作给师兄瞧,也是一幅山水:“师兄,我今日的画作,您帮着瞧瞧。” “咦?”萧庭在一旁瞧着热闹,这时候上前一打量,却不免一愣,纳罕问道,“我说楚兄,你画人物要比画山水好得多呀,别人都是扬长避短,难不成你还要反其道而行之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秋闱(一)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萧庭的话直指痛点,楚风笑了笑,没有回答。 傅乐和清咳了一声,笑着替楚风解释:“我就说这小子倔强的不行。他虽然画人物最为拿手,可偏生最喜欢的却是山水,我让他选那人物的科目去考,他却不肯。万言,你也帮我劝说劝说他。” 这番话萧庭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明白为何会有楚风这样人物,舍了那擅长的东西,非要与自己为难的。 可是仔细思付一番,竟然也推出了自己的一套道理来。大概但凡类似于楚风这样卓尔不凡的天才人物,大多有自己的一些骄傲,不希望自己与寻常人相同的。 在萧庭看来,如果楚风用人物画的画科考试来考画院的话,那自然是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大概这对于楚风来说太过无趣了,所以才为自己弄出这样的挑战来。 一番唏嘘感慨之余,萧庭也不由得仔细的打量了几眼楚风的山水习作,点头道:“楚兄的山水虽然不及人物那样高妙,但也是形神具备同样不俗的,想要考入画院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傅大人您说是否如此?” 傅乐和淡笑道:“我不敢说必然,只是有希望而已。画科考试的事情我已经许久不曾参与了,几年前我自己秋闱的时候,当年参考的人物可不如你们如今这样厉害。我只是拿当年的经验来与你们共享罢了,能否当真还要他论的,哪里敢说什么确定的事情。” 萧庭听着,也明白自己这是说错了话。傅乐和害怕自己误会什么,所以话里话外的意思在摘清关系的。 于是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画科这考试嘛,楚兄,我说句不好听的,我萧庭怎么说也算是这东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物。认识的人也不少,只是从未听说过哪里能够通过这画科考试寻关系走门子的。诸如傅大人这样,能够腾出功夫来指点一二的已经很难得了。如今傅大人竟然肯帮我瞧一瞧画作,哈哈,这就是给足了面子的事情,我萧庭不敢不领这个人情的。” 傅乐和见萧庭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不免微笑了一下。心想这少年虽然心机甚深,但一直在京中的风闻还是不错的。似乎并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混账东西,师弟能够跟这样的人为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只是他太过机灵,不知会不会看出樊楼那《美人图》的原委来…… 关于樊楼那夜徽宗身份的事情,傅乐和思付了几日,终究还是决定为了楚风好,准备先瞒着他不说。而楚风也不可能告诉师兄,说自己早就已经知道了。于是二人偶尔谈起樊楼的事情时,互相隐瞒、讳莫如深的。那情形倒也有趣。 为了准备考试,楚风几乎累出了黑眼圈。整个人的状态倒是跟千年之后复习的时候差不多了,每天若不是文端先生和张大哥盯着的话,怕是连饭都要忘记吃了。 傅乐和见他整个人耗费了不少的心血,便每次在楚风要过来的时候,都劳烦隔壁的吴大婶帮忙煲汤。非得一双眼睛盯着楚风一滴不剩全都喝下去了,才肯作罢。 刘正卿也在准备府事,北上的信件里满满的鼓励与期冀从字里行间中喷薄而出,一种类似于战友之间互相打气的感觉,也让楚风觉得倍感温暖。 就连刘正平的信件里都少不得说起这件事情。说他去杭州城外的庙里求了两张护身符,一张随信笺附上送与楚风。另外一张偷偷的塞给了刘正卿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弟妹,让她胡乱编个来由,让刘正卿考场上带着就好。 更不用说范秋白的一颗芳心。她最近真是好不为难,去楚风那里勤了,害怕耽搁他练习画技。去的少了吧,自己日思夜想的惦念不说,又害怕楚风被自己冷落了难受。 于是说定了每隔五日去陆府一回,手上每次都少不了东西的。除了一些吃食之外,甚至还吩咐下人为楚风量身做了几件衣服,有一次不经意间见到楚风的袖口开了一个口子,便当即叫他脱下来,细细为其缝合上了。 说起来也是,陆府住了五个人,却都是大老爷们儿,心粗的连衣服上的口子都看不到的,日子过得实在……太有阳刚之气了。 范秋白虽然没办法改变这一点,却也在时不时的来往之间,为陆府添置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些熏香、暖炉,着人换了绿纱窗、卷帘等。于是,整个陆府的小院子也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不再那样生硬了。 不知为何,小六子特别喜欢跟范秋白一起玩。 别看他对楚风又是顶嘴又是瞪眼的,可是每次到了范秋白跟前,这熊孩子乖得就跟小兔子似的,连大嗓门儿说话都不敢了。 老张也逗他,说小六子这小子看起来直愣愣的,其实心眼儿比谁都多,这是看出了日后范娘子是家里的女主子,所以现在就打起了溜须来。 这话,小六子自然是不应的,瞪着一双眼睛攥着拳头跟老张犟了一阵子,最终红着脸离开了。 这事情最终也传到了楚风和范秋白的耳朵里,范秋白闹了个大红脸。楚风倒是十分理解,笑着说了一句“漂亮的女孩子,大家当然都很喜欢了”,于是范秋白的下巴在那个下午差点埋到了胸口里。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楚风从未同时被这样多的人关心过,胸口暖洋洋的一片烫帖,即便是偶尔奔走在凉如水的夜色里,也都觉得十分温暖。 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七夕,又度过了中秋。 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时节匆匆而过,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日子也流水一般。 再转眼,画稿堆了一丈高,刚刚来宣和年间时锻炼出来的肌肉又重新缩水,天气逐渐的转凉再转凉,画院秋闱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万世师表管的东西很多,但是书画这个门路,孔圣人似乎并不怎么热衷。 但萧庭依着旧例去拜了一番,拽着楚风去的,来往间也不免碰到了几个同样参加画院秋闱的家伙,萧庭笑着为楚风介绍一二。 一大堆的名字和人脸,楚风其实是记不住的。 但免不了其他人都对楚风十分好奇,每个人都少不得多看楚风几眼,然后背后议论一番,心想这个惹得整个东京城尽人皆知的人物,原来是这番模样。 这种关注一直持续到了画院当中。当检查考生名牌、验明身份的官员看到楚风的名字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是楚风”,而后呼朋唤友的叫来了五六个人,大家一齐观看。 楚风一脸尴尬,萧庭笑呵呵的上前帮忙解围,经过这样一番“跋山涉水”的努力,大家终于来到了画科考试的场地之中。 “真是,多谢萧兄了。”楚风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萧庭哈哈一笑,瞧着四周人影寥寥,于是附耳对楚风道:“类似你师兄傅大人那样的待招,平时或许忙碌些。画院这帮老先生,平素无聊的紧了,这时候好不容易瞧见了你这样出名的人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朗笑一声,伸手用力的拍了拍楚风的肩膀,萧庭道:“我这屋木科的考场在那边。楚兄楚兄,就此别过,日落后再见!哈哈!子墨他们在樊楼摆了酒席,等咱们考完这一场就去洒脱一回。哦,对了!” 萧庭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半步猛地抱住了楚风,又抓住了楚风的手,仿佛握手一般的晃了晃,嘻嘻笑道:“趁你跑之前,让我也沾点儿你的才气!哈哈!” 说罢,径自走了,还不忘背对着楚风,潇洒的挥了挥手。 楚风看着萧庭的背影,无可奈何的笑。 “山水科。山水科。山水科……” 画科的考试分成六个门类,也就设定了六个不同的考场。 与寻常科举露天考试不同,书画这种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不可能在这样的秋季里,让考生们得得瑟瑟颤抖着双手写字或作画的。所以画院的考试十分人性化,都在室内不说,而且还备好了专门的暖炉以作应急之用,比正常的进士科考试不知幸福了多少倍。 楚风四下寻找一番,终于找到了“山水科”的竹牌,上前对站在门口的考官恭敬施礼,递上名牌。 “咦,你就是那个楚风啊?” 考官的话又起了几双眼睛的注视。 “咦?你为何要考山水科?是不是写错了?” 另外一名考官也凑过来,好奇了打量了楚风一番。 “没错的,学生正是要考山水科。”楚风无奈,只好解释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你不是擅长人物的么?为何要来考山水?难不成你的山水尤在人物之上?” 看起来……画院的考官们的确挺无聊的。 “学生只是……”楚风揉了揉鼻子,“喜欢山水。” “哦,这样啊。有趣有趣……那,何君昊当真是当街行刺么?听说你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啊,差点死在街边,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参加秋闱了,受的伤不会耽误落笔么?对了,听说你还跟范氏书画行签了什么‘合同’?‘签约书画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一大波类似的问题,正在袭来。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秋闱(二)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我虽然一直瞧不起你,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何计的儿子。” 京都守备何计站在栏杆外,看着栏杆里面一滩烂泥一般的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了浓浓的厌恶情绪。 “作画作不成,杀人杀不死,自杀都自杀不成,我何计怎么说也是行伍出身,一刀一枪拼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怎么偏生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何君昊瘫软在墙壁上,半坐半躺着,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的看着角落中的黑暗。 因为他父亲何计的缘故,虽然被关在东京城的府衙大牢里,但依旧给他挑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牢房,距离大门近一些,没有里面的牢房那样阴暗潮湿。 可即便是这样,这牢房中依旧带着一种极其刺鼻的气味,发霉的味道和排泄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汗味、臭味、血腥味、腐烂味,太多乱七八糟的味道杂乱无章的在这里停留着,仿佛永远都无法被驱赶出去。 何计看着儿子那双无神的眼睛,冷笑起来:“真是悲哀啊,你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命不好呢,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呢?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用双手去拿。可是你呢,天生一副心肠就如同你那个该死的母亲一般,除了用‘愚蠢’这个词来形容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还应该怎么称呼了。” 提到母亲,何君昊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 为了照顾这个犯人,左右两边牢房都被清空了。何君昊的伙食也是特意被嘱咐过的。稀粥换成了馒头,菜汤改成了半菜半肉,但他还是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苍蝇聚集在了饭菜上,嗡嗡作响。 “真是可怜啊。”何计用讥讽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撞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想要饿死自己。却又缺少足够的毅力。我何计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呢?嘿,我早就怀疑你是那个臭娘们儿跟别人通奸生出来的杂种了,现在看起来,恐怕很有可能。” “不许你……侮辱……我的母亲。” 何君昊终于有了些生命的迹象,软泥一般的人扶着墙挣扎的站起来,愤怒的情绪在他的双眼中燃烧着,原本也算俊美的容颜,现在沾染了太多的污秽以及左额上流淌下来的血渍,在大牢这样光线幽暗晦明的地方。显出几分恐怖来。 他的声音暗哑,有如半个月没喝过一滴水一般。又或者,他真的许久许久,都没喝过水了。 只是很可惜,这样沙哑且微弱的声音,很明显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威胁人的能力。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 何计并不在乎这样的威胁,在他看来。这种弱者的执拗甚至只会让他觉得可笑,更何况。眼前的弱者还是他的儿子。 “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你毕竟是我的儿子。而你之前所做的事情,实在是伤了我的面子。”何计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浅很浅的刀疤,如果不是脸上的笑容显现的话,这道疤痕也会一直隐藏下去。 但也正是因为这道疤痕的缘故。何计的笑容很难看,也很恐怖。 “你应该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反感的,就是别人不给我面子。”何计的笑容愈发深邃了,于是那道随着法令纹深入浅出的疤痕也愈发深邃了。“自打你做出这种愚蠢的行径,而且没有成功之后,很多人来找过我。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么?他们让我把你逐出宗族,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他们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让我们何家丢脸了,也太让我这个京师守备丢脸了。” “我手下二百七十个人,你出事之后的第二天,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花灯会上被戏耍的猴子。这种感觉,我是多么的厌恶,即便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你总该知道的,不是么?从小到大,你娘亲一直在夸奖你聪明。她是书香世家出身,如果不是家世破落了,也不可能嫁给我这样一个武夫。嘿!但是她一直看不起我。嘿!她从来都不曾说过这种话,但是我知道,她一直都看不起我。她非得让你读书,让你学画,让你以后可以不在走你父亲我这条老路,让你可以平步青云,可以封侯拜相。嘿嘿!可是你瞧瞧,啧,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确是名满京都了,不是么?你那死去的娘亲,想必真的可以瞑目了,不是么?” 何君昊愤怒了。 他彻底愤怒了。 即便是在面对楚风的时候,即便是他手中握着匕首,直挺挺向着楚风胸口刺进去的时候,何君昊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愤怒。 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双脚在颤抖,他全身的肌肉,甚至他的每一滴血液,每一丝灵魂,都在此时此刻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何君昊低吼着冲上前,隔着生锈的铁栅栏抓住了他父亲的衣领,愤怒的情绪已经贯彻进了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嘶吼着,露出牙齿,仿佛想要将他的父亲一寸寸的咬碎,吞入腹中。 何计看着他的儿子,看着他终于流露出自己血统里应有的模样,再度笑了起来。 笑声最初只是低沉的、压抑在喉咙中的,而后随着情绪的攀升不断加大,最终变成了近乎嚣张的哈哈大笑。 笑声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酿成了回声,远处监牢中的犯人们百无聊赖,用更加诡异的笑声应和着,又或者,这只是一些从遥远角落中传出的回声。 何计抬起右手,轻轻的抓住何君昊的手腕,拧断。 凄惨的叫声盖过了笑声,形成一种十分奇特的交响曲。 何君昊捂着自己断掉的右手腕,双膝跪地,浑身剧烈的颤抖着。 “真是可怜啊。”何计讥讽的笑了笑,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了何君昊的牢门。 何君昊愣了愣,即便在疼痛入了骨髓的侵扰下,他依旧意识到了什么。 “你的罪责基本已经定了,秋后问斩,如果你现在还躲在这里的话,大概就在画院的科举放榜的那几日,你就会被斩首示众。一面是楚风的飞黄腾达、金榜题名,另外一面是你的血溅长街、身首异处,这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画面,不是么?” 何计的声音不疾不徐,反而有些冷清,仿佛正在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真的按照律法来说,你并没有真正伤及楚风的性命,轮不到问斩这样严重的刑罚。但是,这其中有人玩弄了一些小手段……或许,换句话说,那个楚风,是你绝对不应该得罪的人。” “你伤了楚风,在他胸前划了一刀。所以现在,有人希望在你的脖子上划上一刀。” “不得不说,一刀换一刀,这或许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但正向我刚才所说的,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但你的确是老子的儿子。” 何计的声音阴沉了一下,目光也终于看向了脚下的何君昊:“我唯一的儿子。”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杀我的儿子。” “所以现在,你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何计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着自己儿子那张因为强烈痛苦而扭曲的面孔。他的声音依旧冷漠,却带着一种奇妙的诱惑,“要么留在这里,等死,等着看楚风的飞黄腾达。要么跟着我离开,老子从头教教你,到底应该,怎么做人。” 何君昊颤抖的身躯渐渐停歇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抬起头,略带茫然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杀了自己母亲的父亲。 然后,他站了起来。 沉默而倔强的,向牢门外迈出了一步。 何计再次笑起来,他脸上的笑容太强烈,以至于那道疤痕刺眼的如同鬼魅。 “哦,对了。”何计负着双手,自顾自的往大牢的大门口走去,整个人显得十分闲适,并没有什么越狱者应有的紧张。 “今天是画院的秋闱,我在那边安排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只是很可惜,你无法亲眼见到了。” 何计说。 何君昊沉默着,一直沉默着,跟在何计的身后。 只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双眸里,忍不住划过了一丝光亮。 潮湿墙壁上的火把,将两个人的人影拖拽的极长极长。 两个人的影子在走动之中隐隐约约合到了一处,就像是一个人正在行走。 “我们去哪儿?” 何君昊捂着右手手腕,声音暗哑的询问。 “梁山。”何计嘿笑起来,表情在火把的映照下晦暗不明,“去找一些老朋友。” 而这个时候,距离东京府府衙大牢并不算远的地方,楚风双手接过了这一次秋闱山水科的笔墨纸砚,而后抬头看着考官缓缓展开那张写着考题的绢帛。 绢帛泛着明黄的颜色,在刚刚展开一两个字的时候,楚风便微微一怔,没想到徽宗身为帝王,竟然会亲手用瘦金体写出画院秋闱的考题来。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诸位考生,请以此为题。” 主考官微微一笑,朗声宣读。 —— 好喜欢写这种阴暗的东西,可怎么整o(╯□╰)o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秋闱(三)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这是寇准的《春日登楼怀归》,而中间被取做题目的这一句,很明显的,化自韦应物的那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诗天然带着一种极为冲淡的格调,按照《红楼梦》里薛姐姐的话来说,这叫做“韦苏州之淡雅”。 韦应物是楚风十分喜欢的一位诗家。他的诗句冲淡闲雅,总带着一种淡淡的、让人看不真切的味道,一如西方的印象派油画。 尤其这一句“春潮带雨晚来急”,细细品味,就像是眼前整个画面都被一层雨帘遮蔽了一般,看不清明,又自带一番清雅却不寂寥、素淡却不无味的意境来。 而寇准本人自然也是北宋一代名臣,词工方面不能说是上佳,但与宋代律诗绝句普遍低迷平淡的背景下,他的诗也算是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高度。 用这样一句话做题目,不得不说,还是很对楚风口味的。 笔墨纸砚都是画院备下的,不需要考生自己带,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单纯的害怕考生作弊之外,自然还有一些其他的道理。 参加画院秋闱的人,虽说都是日常钻研书画的,可毕竟家境不同,能够负担的起的笔墨纸砚也相差甚远。 工具这种东西,在外行人看起来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可若是真的钻进了内行里,种种文房的价格与质量,那就真的是天壤之别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房对于楚风这种人来说,自然是最重要的器具。拿着木刀的人,很难打得过扛着ak47的人。在书画这一条道路上,其实是同样的道理的。 大家都知道如今这个时代里,紫毫做的最好的是惠州的苏家,墨条调的最妙的是苏州的郑家。只是他们的东西好,这些东西的价钱也很好。真正能够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的。 也正是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免有人扛着一把火箭筒来吊打穷苦人家的孩子,画院只好出此下策,最终做出了“文房四宝等物由画院提供”这样的决定。 当然。自然也有很多人是对此决定不舒服的。毕竟笔墨这个东西很像是千年之后人手一个的手机,自己的手机每天握在手里,用起来十分顺手,若是突然换成了其他的型号,即便操作系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真正使用起来总是有些别扭的。 而且,作画总要比玩手机这种活儿仔细的多。画什么的东西就应该用什么样的笔,这种对应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要求极高。 为了竭力弥补这种事情,画院为每个考生都准备了七根毛笔。大中小号应有尽有,狼毫、紫毫、羊毫各有不同,基本上满足了所有科目考生的需求。 楚风考试的座位还算不错,靠着窗边,清风阵阵,窗外有绿树花香。风物宜人。 他看着外面的景色,心想若是真的能够考入画院的话,以后自己就可以与此情此景为伴,实在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嗅着外面的花香,楚风并不着急动笔。 为了让大家都能够拿出自己应有的实力。考试的时间很长,一直要到日暮时分才会结束。楚风有足够的时间来设计和细细描绘,并不急于一时。 整个山水科的考生大概十四五人,都是五湖四海推举出来的人物,年纪各不相同,从黄发垂髫到白发苍苍,不一而足。 楚风算是其中年轻的一个,但考场中也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这小孩子坐在第一排,当考试的题目刚刚公布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拿起墨条匆匆的磨墨,而后马不停蹄的潜心画了起来。 桌子对于他来说明显有些高,于是小孩子专注趴在齐胸口高的桌子旁作画的情形,实在有些好笑。 不过楚风并没有笑,他分明从那孩子侧后方的身影里,看出了“志在必得”四个大字。 自古英雄出少年,谁能确定眼前的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孩子,不是什么历史上的知名人物呢? 只可惜现在没有办法上前询问姓名罢了。 楚风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也不着急作画,他便也为自己身前的砚台上加了些水,磨起墨来。 他在看前排的小孩子,更多的人却在看他。 刚刚进门的时候,考官唤出楚风名字的声音实在是太大的些,于是大家这时候纷纷将目光投到了楚风的身上,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名声满京华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用四个多时辰来完成一幅盈尺大小的画,的确没有人会着急。 门口站着卫兵,面容整肃,偶尔被考官使唤着倒些茶水之类,轻手轻脚的进进出出。 窗外有熹微蝉鸣,但这毕竟已经是九月份的天气,暑意几乎尽去了,所以蝉鸣的声音也早已低落下来。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楚风在心中默默念诵着这句诗,看着墨条在砚台的清水中浸润出细腻的墨汁来,心里思付着,这样的画面,到底是画水墨好呢,还是淡彩好呢…… 画院的考试只限制科目,并不限制用色与用笔。从楚风之前所做的那些写意画来看,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是大多无法接受的,所以这一回考试的画作便集中在了写意画上。 寇准这首诗幻化自韦应物的句子,那种浅淡清丽的诗风,自然不可能用太过浓墨重彩的金碧山水来画。 这些判断,是十分初级的,只要对这首诗的来由有一定了解。在画技上有一定造诣的人,自然可以判断的出。 只是……楚风想着之前傅乐和师兄曾经说过的话,他说,画院考试最好要出奇出新才能取得好的名次…… 这道理其实跟后世高考的作文差不多,若是只想混个平均分的话,来一个类似八股的议论文。抓住了那句“凤头豹尾猪肚”的奥妙,再有一笔不会令阅卷老师厌恶的字迹,就已经足够了。 但若是想要拿到真正高分,这种简单的方法当然是不行的,要求新,要求异,而且这新和异不是胡乱来的,要有足够的风采和格调。 画院的考试其实也差不多。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楚风一遍又一遍念着这句话。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来考虑,都很难做出什么另辟蹊径的举动来。 怎么看都一句太过固定的话语,空空荡荡的水面无人问津,一叶孤舟横在那里,后面或许有些如黛的远山,至于近处的孤寂……应该怎么表达呢?水鸟?还是空荡荡的渡头? 楚风思付着,如同大多数人一般,在将墨汁磨出了一些之后。开始试笔。 毕竟这些笔都是画院准备的,质量不至于太过狼狈。但毕竟这样大批量的使用,考虑到折损的问题,自然不会是特别高级的东西。 而且,不管笔杆子到底好不好,用起来顺手与否,到底配合着墨汁与纸面会达成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这并不是用一双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当然需要尝试。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考试的前半个时辰,主要的事情是尝试选择要用的笔墨、颜料,熟悉纸张的习性。以及,构思设计大概的草稿。 真正能够在这种考试的环境之下,一次画出成稿的人并不多。毕竟压力在这里,不熟悉的环境在这里,艺术这个东西,毕竟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需要调整的东西太多,很难简单的展现。 当然,也不排除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比方说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小孩子,如今在前面运笔如飞着,引得考官们忍不住凑上前去驻足探看,微微发出些啧啧的赞赏声音。 但大多数的人还是与楚风这般,不着急于真正的落笔作画。 大家都在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绞尽脑汁的构思着画作的格局与气质,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沉吟着寇准的这句诗语。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楚风开始沾墨试笔,他并不着急,一一尝试着。到底哪一根笔用起来顺畅,也从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构图。 而这个时候,楚风并没有发觉。站在考场门口的卫兵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个就是楚风?” 卫兵的手一直都没有离开刀柄,值勤的差事让他不敢随意说话,却也不妨他趁着上峰不注意,偷偷的与身旁的同袍互通有无。 “对,就是坐在窗边那个,第二排的家伙。啧啧,还别说,长得还真是俊儿,哈,跟个娘们儿似的。我家那个婆娘说是远远的见到过一回,夸得跟个什么似的,我原本还不信,现在看起来还真是长了个好皮囊。” “好皮囊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差点被人捅死。”卫兵的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压低着嗓音发出一声嘿笑。 “没听说过那句话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位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日后怕是要飞黄腾达的……嘿!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不是就在京师守备那头做过差事?你认识那个何君昊的?” —— 这几天忙的朕真是……困得要命,我……在坚持。 and……母亲节快乐!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章 秋闱(四)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嘿!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不是就在京师守备那头做过差事?你认识那个何君昊的?” 年纪略大的卫兵把守着考场门的右侧,这时候忍不住微微偏了头去看身旁的同袍,一脸的好奇。 这袍泽叫做屈镇海,他相识了有两三年,原本听说从京师守备那里调来的,性格说不上好,人倒是安静的有些过,不大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又偷偷的打量了屈镇海一眼,想起刚刚他刚刚从京师守备那里调到画院的时候,同袍们一同出去吃喝给他接风,有一个平素争强好胜的家伙想要趁机抖一抖威风,趁着酒劲儿推搡了屈镇海一把。 这屈镇海人长得瘦小,一身软甲穿在身上就像是借来的一般,偏生动过却灵活的像是山上的猴子,也不见如何动作,竟将那彪形大汉来了个背摔,半晌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至此,大家才渐渐的知道,京师守备出来的人,并不是刻意随意欺负的家伙。 屈镇海不怎么说话,但平素做人也算讲究。所以,今日屈镇海主动开口,这让身为同袍的卫兵感到十分稀奇,并且有些愉悦。 于是他问了这句话,但是屈镇海并没有回答。 二人之间的气氛于是变得有些尴尬,好在挎着腰刀的上峰巡逻路过,二人端正施礼。一番来回,解开了这种莫名的氛围。 “京师守备的大人是不是名讳叫何计的?我曾经见过一次。看着也是一条实打实的汉子,怎么偏生生出了这样一个儿子来。那何君昊。真是太丢人了!原本咱们行伍子弟能走出个读书人,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何君昊还是在京中颇有些名气的。可他倒好,竟然做出当街杀人这样的勾当,也不知府衙会判个什么样的刑罚下来……哎!可是把他老爹的面子丢惨了!” 屈镇海听着身边同袍的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搭茬的意思。 他微垂了眼眸,浑身上下的肌肉都没有太多的动作,整个人不丁不八的站在那里,就仿佛已经入定。 “你们这些以前在京师守备呆过的家伙。有没有从那头听说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的?比方说何计大人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又或者他有没有四处奔走为自己儿子求情之类的?” 屈镇海已经沉默着,看起来并不准备回答。 有风吹过,短打的前襟被吹起又落下,屈镇海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背后的屋子里,笔墨簌簌的声音已经渐渐想起,大概是开始动笔的考生已经越来越多了。 卫兵无奈又无声的叹息,得不到答案虽然让他的心里有些痒,可是对方不肯说。自己也总不能骑到对方的脖子上,撬开他的嘴巴。 纤云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极长极长的白色线条,几乎将整个天空劈成了两半。 风声是吹动着树梢的声音,微黄的叶子摇摆着互相碰撞着。 叶子碰撞的声音为什么叫做风声?这一点。真是很令人费解。 屈镇海看着地面青石板上晃动着的树影,这样沉默的思考着。 他在慢慢的等待。 他并不着急,就像是微黄的树叶并不急切于跌落一般。 屈镇海正在等待最佳的时机。而距离这个时间,还有一段足够的距离。 所以。他并不着急…… 楚风也不着急,考试的时间实在是很长。利用一半的时间来准备草稿,午时过后再真正开始落笔于真正的画稿,这是傅乐和与张奉之两位画院朝奉共同的经验所得。 拿了一根最细的狼毫,楚风沾了墨汁如同素描一般在草稿上随意勾勒着。他只画出一个大概的布局,尝试着一些细节上的变化,参考、对比着。 自然有很多好信儿的考官凑过来,看看这个曾经在樊楼一夜成名的楚风,到底身怀什么样的绝技。 可是在见到楚风所勾勒的草稿之外,考官的眉头都不免皱了起来,面色变得有些奇特。 坏……倒也说不上。的确是不错的,只是,似乎好不到那种程度……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在樊楼那夜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又或者,他擅长的是人物而不是山水?可是这样的猜想就更加奇怪了,画院的科考原本就没有太多的限制,这些考生基本上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报名的,为何他偏偏要报考一个自己不擅长的科目? 还有另外一种猜想,就是楚风现在只是在藏拙……但是这种可能性,鉴于如今他已经处在了考场之中,能够看到他作画过程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这种猜测也就更加不大可能了…… 奇特的面目表情开始在考官的脸上陆续流淌着,楚风哪里会感觉不到。 好在他这一个多月下来已经渐渐习惯了旁人的目光,于是楚风挠了挠头,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头继续仔细的钻研起来。 画院的秋闱对于他来说,是一定要达成的任务。但是对于楚风的真正水平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存在。 他不能放松,也不敢放松…… 簌簌的声响在房间中萦绕着,身边的脚步声轻轻的来,又轻轻的离开,偶尔有叹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树影以极慢的速度流转着,从一面的墙根移到了中央,又渐渐偏移到了另外一面。 草稿已经完成,楚风看着那只停立在孤舟上的鸥鹭,心中总觉得有些太过无趣。可是直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想不出其他任何更好的布局了。 紧皱着眉头。楚风知道自己在出奇出新这方面恐怕达不到什么真正的高度了,破题的能力只能到此结束。剩下的东西,必须依靠自己的技艺来弥补。 铺开真正的画稿纸张,调色、落笔,楚风的双眼中流露出十分坚定、认真的神情。 他的手腕悬空,十分柔软放松。 这还是早在杭州城时,程源先生命令他握了三日三夜的笔,才最终改过来的老毛病。 类似这样的努力,他已经做了很多。 足够多。 画院的秋闱四年一次,如果今年错过了。下次举办便是宣和五年……楚风不知道宣和年间到底持续了多久,他甚至无法判断中国历史上是否有宣和五年的存在。可即便有,到了那个时候,金兵的战鼓怕是早已响彻了整个黄河,他是否还有那个心情与意境,去管宫中徽宗手上那些珍贵的文物与书画呢?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也是楚风唯一的机会。 所以他很认真。 真的很认真。 时光匆匆从笔尖溜过,楚风如同所有参考的应试考生一般,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与技巧,将胸中所拥有的所有气魄与才华。通过一根轻飘飘的笔,落在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上。 “还有半个时辰。” 考官看了看外面的斜阳,微笑着看向屋内的考生。 大多数的考生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画作,尤其是坐在最前面那太过年轻的孩子。他早在午时之前就完成了画作,这时候已经趴在那里睡了两三觉了。 楚风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笔杆。将视线微微后移,审视自己所完成的画作。 不能算很好。但最起码算是中上,如果自己判断不错的话。凭着自己在这张画上所展现出的画技与经验,应该是可以被画院收纳的。 那么,现在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默默的等待了。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楚风想了想,又重新调了墨汁,取了一根紫毫,用蔡襄的书体将寇准的整首诗,提在了画作的右上角。 这一举动,除了展现自己在书法上的造诣之外,自然也是为了讨巧。 早就听别人说过,每次画院秋闱的画作,徽宗都会亲自一一过目的。 他如今学的是蔡襄《千字文》上的字体,而那本《千字文》又是徽宗亲自所赠,其中道理,自然是不可于外人道也。 阳光渐渐显出几分淡淡的昏黄来,一种怡然自得的气息开始在秋日黄昏的时节中飘散。 门外,屈镇海捧了一壶热茶水,小心翼翼的端进门来。 茶水和一些简单的茶点是可以随意供应给考生的,只不过真正会食用的考生并不多,一来是为了避免频繁出恭,二来自然是害怕一个不小心打湿了画稿。 屈镇海轻手轻脚的捧着热茶壶,茶壶中向外散发着阵阵热气,以至于考官都连忙避让开来,眉头微皱。 是哪个考生要了这样热的茶水? 大家心里都泛起这样的疑问来。 屈镇海似乎知道答案,他熟门熟路的走到窗边这一排,捧着水壶稳稳当当的向前走着。 楚风还在沉静的写字,余光看到了屈镇海的双腿。 就在屈镇海路过楚风身边的时候,忽然,屈镇海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般,整个人手中这一壶滚烫的热水,泼向了楚风。 楚风瞳孔微缩,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急急向后退去。 一整壶热茶水几乎一滴不落的泼在了他的画稿上,茶水蔓延了整张桌子,正哗啦啦如同瀑布一般向地面上流淌着。 感觉到右手一阵火辣辣的疼,楚风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了一溜儿的水泡。 这个时候,距离宣和元年画院秋闱的结束,还有半小时左右。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秋闱(五) 烫伤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最初的感觉或许并不明显,甚至了无痕迹,只不过皮肤终究会在某一个时刻开始红润起来,而后就像是色素的浸润一般,围绕着一个尺度猛地扩散开来。 这个时候,疼痛的感觉往往还没有开始,反倒是红润先行变成了红肿,一个透明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于是接二连三的,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在这片红润肥沃的“土地”上撒欢儿似的飞扬起来。 直到这时,那种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感,才会终究传入到了主人的感觉器官中。 楚风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溜儿水泡,微微皱眉。 桌子上的画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水是茶水,于是不单单冲淡了画稿上的墨汁,甚至还为画稿镀上了一层泛黄的颜色,就像是临仿行业里专门的做旧手段一般。 墨汁被滚烫的茶水一冲,立刻融化了不少,这时候随着茶水冲击的方向泼洒开去,就像是一幅泼墨画……很可惜,不是好的泼墨画,更像是三岁孩童弄出来的抽象艺术。 甚至连纸张本身都收到了波及,右上角受到最严重冲击的地方,纸张都已经被融掉了,形成粗粗拉拉的碎屑,仿佛被雨水打过的纸巾。 画稿、草稿,全都收到了波及,无一幸免。 茶壶从屈镇海这里脱手而出,茶水如同壶口瀑布一般喷涌而出之后,这时候发出一声咣当的巨响,跌落到了地上。溅起一地水光。 屈镇海仿佛被吓傻了,后退了半步。然后便半张着嘴巴傻乎乎的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什么动作。 “我的老天爷!” 考官首先回过神来。冲上前想要抢救楚风所做的画,可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这里,看到那桌面画纸上的一片狼藉,整个人便愣在了那里。 “他受伤了!” 坐在楚风身后的考生惊呼,他看到了楚风右手手背上的红肿,也下意识惊骇的站起身来。 楚风打量了一眼屈镇海,忽然发现后者的肢体语言虽然表露出了十分震惊的样子,可一双眼睛却十分安定,并没有什么无措的感觉。 如果说楚风有什么比寻常人厉害些的天分。除了在画作上有特别的喜爱之外,大概就是他的观察力比普通人强一些了。 但是这一点,其实也要归功于丹青的功劳。学画的人,写生多的人,在观察力方面总要比寻常人强很多。这种能力到不一定是与生俱来的,很大程度上是渐渐培养出来的能力。楚风在这方面已经训练了许多年,于是即便是在这种紧张的令人惊慌的时刻,他的一双眼睛依旧可以捕捉到足够的信息。 考官在惊骇中张大了嘴,右侧的考生瞪大了眼睛。坐在最前排的小孩子回过头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幕,双眼中的兴奋明显多过惊恐…… 落在地面上的茶壶第二次弹跳起来,微微自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而后又重新落下。茶壶的壶盖被远远的抛开。这时候落在距离自己五步开外的距离,让整个茶壶跌落的角度看起来有些违和…… 眼前的卫兵,身上穿着寻常的短打公服。右侧的袖子却明显厚了三分。他的右手完全藏匿在袖子里,感觉里面藏了什么毛巾之类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那卫兵正在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十分冷静甚至淡漠的看向自己。 楚风的目光落在屈镇海的脸上。四目相对,屈镇海迅速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嘴角扬起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弧度,又迅速收起了。 可是这一切,却落在了楚风的眼中。 “你个混账东西!端个茶水都端不好么!” 另外一名考官也冲了过来,抬起腿来就踹了屈镇海一脚。 屈镇海顺势跪下来,仿佛异常惊恐似的,不住的冲着楚风扣头。 楚风不愿生受,侧身避开。 “杨大人,您看这该怎么办……考生楚风的画稿……如今还剩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恐怕不够作画的。而且,如果硬要考生楚风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画完画作,似乎对他并不公平。” “李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若是单独给他太长的时间,对其他考生来说也不公平。而且,要知道,画院的秋闱并不是儿戏,画作到了时辰全部被收走之后,是直接由宫中马车载入官家那里的。难道你要为了一个考生而耽搁,那咱们该如何向官家解释?”为首的考官看了一眼楚风的右手,眉头紧皱起来,“而且,你看他如今这个样子,还能够作画么?” 楚风的右手现在看起来,的确有些惨不忍睹了,红色的烫伤与泛白的水泡参杂着,还有皮肤破裂之后的血水流了出来,虽然不多,却足够骇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医馆把伤口处理一下。”杨大人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眉头紧皱,“画院的秋闱虽然是四年一次的大事,但身为画工若是右手有损,那才真的是一辈子的事情。依老夫所见,还是快些送楚风去医馆才好。” 杨大人又看向屈镇海,负着双手不怒自威:“你叫什么名字?做出这样混账的事情来,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以后休得让我在画院见到你!你的上峰是谁?耽误了考生的前程,这件事情是不会如此轻易了结的!” 这位杨大人毕竟是画院的老人,做出来的事情也的确漂亮。他这样一方面惩处屈镇海,安抚住楚风的情绪。另一方面又让楚风快些去看郎中,也就是否了另外一名考官的建议,不准楚风再收到什么特殊的照顾,于是也算是安抚了其他人。 说到底,这事情的确不大好办。为了某一个单独的考生延长考试时间,历来画院的秋闱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别说画院了,恐怕整个天下的乡试、府试、殿试都算下来,也没有这种特例可以找寻。 如今的科举毕竟与后世的高考不同,很多事情虽然十分相似,可若是真正论诉起来,科举可要比高考严肃的多了。 那位姓李的大人听到这句驳回,有些不忍的看了楚风一眼,张了张嘴,想要再为他争取一下:“可是,这位考生也是受到了无妄之灾,若是一场秋闱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他只能再等四年……” “四年不过匆匆而过,我也并非铁石心肠,只是秋闱毕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可能咱们这些小人物随意商量一番,就可以决定很多东西的。”杨大人板起脸来,严肃的说了几句,又微微叹息,上前拍了拍楚风的肩膀,“楚风,好在你还年轻,即便四年之后再来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而已,青春犹在。除了手是否还伤到了其他的地方?我直接叫人带你去医馆可好?” “多谢二位大人担忧。”楚风微微一笑,躬身浅浅一礼,“小伤而已,我不需要去医馆。” “楚风,本官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们这些地位微小的人物,没有权利延长你一个人秋闱的时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觉得这事情很不公平,但这不是儿戏,难道你希望整个秋闱的规矩给你一个人让步么!”杨大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声音也愈发严肃低沉起来。 “杨大人您误会了。”楚风淡笑了一下,伸手将自己的衣服的前襟撕下了一块,如同绑绷带一般,一层层的绑在自己的右手上,“在下不需要您违背秋闱的原则,但是,也不需要现在就去医馆。但是,在下的确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两位大人能够同意。” “你且说。”旁边的李大人连忙道。 绷带偶尔摩擦到手背上的水泡,这不禁让楚风微微蹙眉,但他的语气依旧是浅淡舒缓的,没有什么急切或恳求之意:“两位大人能否准许我换一张桌子,重新作画?” 二人闻言都愣了一下,跪在那里装傻充愣的屈镇海也不禁抬起头来,看了楚风一眼。 “只剩下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了,你……而且,你手上的伤……”杨大人眉头紧皱。 “不过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楚风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与其就此放弃,等待四年之后,还不如现在奋起一搏,就算是无法成功,也最起码日后不会悔恨。二位大人,不知能否答应?” 杨大人思付了一下,觉得楚风的这个提议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于是点了点头。吩咐门口另外一名卫兵道:“去取备用的纸张和笔墨来……楚风,你就在后面那张空桌子上作画吧,只是要记着,如果时间到了你还没有完成的话,本官也无能为力了。” “多谢大人!”楚风冲着两名考官一揖到地,拿起了自己桌子上尚且能够使用的砚台和墨条,向后方的空桌子旁走去。 重新添水,磨墨。沙沙的磨墨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可闻,许多双眼睛这时候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大家想知道,在剩余的短暂时间里,楚风,这个在东京城中声名鹊起的人物,到底能够做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秋闱(六) 风吹草动,绿影婆娑。 刘正卿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收笔,抬头看了看渐渐西斜的太阳,心想千里之外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也正在看这一轮日落。 千里共婵娟,而除去婵娟之外,他与楚风共通经历的,还有这一场科举。 进士科或许与画科有很大的不同,但到了如今这个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的心情应该是差不多的。 能够取中也好,名落孙山也罢。到底是一场分外煎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这种放松之中又带了些淡淡怅然的感觉,刘正卿觉得,千里之外的楚风也能够感受的到。 九月里,江南的秋色还没有特别的浓郁,但也有了些秋高气爽的味道。 刘正卿看着自己头顶上那一抹纤长纤长的白云,心想考完这一场之后,也不知楚风这小子回去哪里风流快活……东京城好玩的地方,一定比杭州城多得多了…… 刘正卿当然不知道,同一片蓝天之下,却发生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楚风用几分钟的时间磨了半砚台的墨汁,不敢再耽误时间,从卫兵手中接过来毛笔,淡笑着谢过,于是直接沾墨,挥毫。 原本的画作他用的是淡彩,如今他还哪里有时间去挑弄颜料的层次,索性只用水墨去调。 他心里有些焦急,面上却不显的。在他人看来,他如今仍在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情,浑然没有急切焦虑的模样。 杨大人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点头。心想不管这孩子的画技到底如何。这一番遇事沉得住气的能耐,就不是寻常少年郎能做得到的。 之前那幅画画了两遍。如果再画一次,速度自然会快一些。但即便如此。楚风的时间依旧不够用。 他只剩下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按照之前那种细腻的工笔仔细勾勒的话,楚风需要的时间最起码是一个小时。 他没有办法再等待四年,四年之后,北宋的命运会如何他尚且不清楚,更何况是画院? 如今的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就如同邦乔维在歌中唱到的那样,nowornever没有其他的选择。 所以,楚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放弃了工笔画。 直接拿起了大号的紫毫。楚风饱沾了墨汁,运笔如飞。 …… …… 千年之后的心灵鸡汤经常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这句话是否会在北宋的宣和年间起作用,楚风并不清楚,但他最起码知道,这个年代里,传教士还没有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十字军东征的步伐。距离真正的东方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上帝是否真的存在,门被关闭时窗户自动打开的原因是否与空气动力学有关,这些,都是楚风无法知晓的问题。 但楚风却在方才的经历中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些对于他的画科秋闱。恐怕会起到些决定性意义的道理。 那一壶茶水让楚风的画稿毁掉了。焚稿断痴情是独属于林妹妹那等弱质女流的美学,如果让一个大男人去做,只会显出矫情与惺惺作态。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好在楚风经历的是水而不是火,而且。他在为了躲避那些接近沸腾温度的茶水站起身来的过程中,在他站在那里与观察失手的卫兵。以及与两位大人交涉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准确的说,楚风看到了不少的东西。 这些东西不仅仅局限于卫兵屈镇海脸上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也不仅仅是两位大人对此事的看法与反馈,同样也不只是这一场秋闱山水科考生们不同的反应…… 在楚风站起身来的时候,在他淡笑着与几人对话,最终决定了处理结果向后面空荡荡的桌子上走的时候,楚风看到了很多东西——其他考生的画稿。 是的,换句话说,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其实,给了楚风一个作弊的机会。 而这,就是老天爷为楚风打开的那一扇窗户。 他看到了大部分人的画稿,而让楚风吃惊的是,几乎所有人画稿的布局都差不多。 楚风突然体会到了阅卷者的无奈与无趣,一个题目定下来,一首颇有意境的诗句,可收回十几张的画作之后,却发现这些画作的布局与意境都相差无几。 随手翻弄着千篇一律,这的确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楚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而最令他无语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在一叶扁舟上画了一只水鸟……原本以为颇有创新的东西,转眼发现只不过是大多数人都同时想到的,这的确是一种很……难以言说的感觉。 如果换了其他人,这时候或许会慌张,或急躁,甚至破罐子破摔,尤其在右手手背疼痛难忍的状态下,催生出一些极端的情绪来。 楚风这人并不是没有情绪,也不是情绪比寻常人淡薄。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人生中最坎坷的事情也不过就是父母的离异而已,这些经验与认知或许会让他比同龄人稍微早熟一些,但说是话,也仅仅限于“一些”罢了,不可能太多。 而他平素所表现出来的淡薄与气度,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胸怀伟岸如何如何。他不是听说了淝水之战大盛后,依旧能够气度从容与人下完棋局的谢安石。也不是面对死亡之神的降临,也能在刑场中浅淡弹出一曲《广陵散》的嵇叔夜。 他其实只是一个十七岁、在画画方面有些天分的少年,至于表现出来的那种气度,实际上的根由,其实只在于他的反射弧比寻常人长一些,对待眼前发生事情的情绪反馈要比正常人长上许多而已。 这就像是遇见一个不讲理的人,正常人会因为对方的激怒而瞬间从胸口涌起一股火气,可是楚风并不会。他会冷静的应对完毕眼前的事情,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对方的不讲理而产生任何的负面情绪。 可是,当时的冷静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这种愤怒的情绪会在事后慢慢的散开,如同墨汁入水一般,完全散开的过程并不会特别的迅速。 自己的情绪反射弧比较长。这是楚风对于自己的判断。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种判断的确很准确。 就像现在面对着这样的情形,慌张与愤怒的情绪还只是一个凝聚着的墨点,墨汁刚刚落入干净澄澈的清水中,距离真正散开,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 所以楚风很冷静,他用一双眼睛观察到了许多的东西,用清醒的头脑判断了很多的事情,而后,他准备用自己双手所拥有的技艺,以及千年之后眼界赋予他的知识,画完手上的这幅画。 细细勾勒的工笔画不行,那就用写意! 所有人都在孤舟上画了水鸟,那就弃之不用,改成船夫! 自己不擅长画人物的五官气度,那就将船夫画成懒卧之姿,草帽遮脸,避之不提! 别人都用水鸟来表示冷寂,他便用无人可渡的船夫来体现寂寞。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这原本,就是一种难以言说又旷日持久的寂寞。 是寂寞,而不是孤独。 寥寥数笔勾勒孤舟,剑走偏锋写意山水。 这是楚风能够做出的最好的绝地反击,只是效果到底如何,没有人能够说得出。 两位考官早就好奇的凑了过来,这时候看到楚风所做的画卷,面上流露出种种异色来。 楚风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隐隐的渗出血迹,但他没有时间休息。 屈镇海已经被他的上峰领走,看起来浑浑噩噩、自责无比,但楚风心里明白,以后自己再能找到这个人的可能性恐怕很小很小。 不是不想问清缘由,也不是想要忍气吞声。只是与报仇相比,现在更为重要的事情还在笔端。 墨分五彩,所谓水墨,也并非简简单单的存在。 手中的笔画远山的淡墨不够粗,楚风微微皱眉,在窗外钟声响起的瞬间,弃笔不用,转而用右手手掌的“绷带”沾了些墨汁,在画卷上几次的横斜,将画作作了个完完整整。 考官的面目表情已经几乎扭曲,楚风仰起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直到这时候,楚风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是汗津津的一片,双腿酸软着。方才的那些冷静,也不知到底是怎么装出来的。 只坐在椅子上呼吸再呼吸,楚风看着自己的画稿被收走,看着屋内的众人一一的离开,看着屋外斜阳的光芒渐渐暗淡。 良久良久,楚风才算是真正的缓过神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主人急躁匆忙的情绪早已远远地传了过来。 “吓死我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楚兄你……” 萧庭冲进门来,见楚风坐在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便以为其他人是在编故事危言耸听,于是放松下来,笑着越走越近。 可是他的话语,却又在见到了楚风身上的一片狼藉之后,戛然而止了。 “你的手真的被烫伤了!那还在这里傻愣愣的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郎中!” 萧庭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的将楚风拽了起来。 秋风萧瑟,涌起的却并非洪波。 楚风看着窗外在夕阳斜晖下散发着金光的树叶,感受着秋风的畅快淋漓,心想,刘正卿那个小子的命数,应该没有自己这样坎坷罢!(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那屈镇海的事情,正在查……只是,之前传回来的消息,这屈镇海怕是早有准备,听他家中的邻居说,妻子儿女早几日就回了乡下,听说是家中老父亲重病了,所以才离开。拖家带口走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当时说是要常住,现在看来……怕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文端先生皱了皱眉头,手中拿着黑子沉吟半晌,终究才落到了棋盘上。 身边的窗子半开着,偶尔有清风吹入,显得分外清凉。 毕竟已经到了九月的天气,家里从上到下都替二位长者看管着窗户,生怕文端、程源两位先生一时贪图凉快,再得了风寒之类。 于是乎,只有每日正午过后这段时日,这两位才能爽快的吹一吹凉风。 “我早就说这东西没意思。” 正在与文端先生下棋的是程源先生,他执白子,这时候也不着急落子,拿了旁边的茶碗灌了几口,眼睛下面有些深深的眼袋,看起来十分疲惫。 “以楚郎的天分,在杭州城外结庐隐居,老老实实的作画,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一个两个都支持他考画院也就罢了,如今可好,闹出这等事情来。好好的一个苗子,要是他的右手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看你这个做先生的心疼不心疼!” “嘿!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心疼不心疼,说的好像与你无关一般。”文端先生嘿笑一声,拍着大腿,“也不知道这几日是谁****夜夜的睡不着觉,眼圈都红着,没准儿早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哭了几场了,如今却跑到外头说起这风凉话来!” “陆文端。你个老不死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源先生腾得一声站了起来。 “你自己听的清明,何须我重复?”文端先生呵呵一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路过院子的楚风隐隐约约听到了这边的喧闹声,不由得一怔,连忙凑了过来,笑道:“先生、师父。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二人见楚风来了,便连忙收了话头,纷纷咳嗽一通,仿佛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楚风站在窗外嘿嘿的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大中午的还在家中?没有人找你出去饮酒作乐么?”程源先生板起脸来问道。 “我不会喝酒,又受了伤,大家都觉得找我出去没什么意思,嘿。”楚风用左手挠了挠头,右手早已找了郎中开药、敷药。这时候用厚厚的绷带包了,仿佛一个厚厚的粽子。 文端先生这时候微笑道:“你这手上的伤的确应该好好养着,之前胸前的伤口其实又没有好利索,滴酒不沾也是好的。上午是不是来了些朋友,我隐约听到了外面院子里的声音的,怎么没请进来坐坐?人家既然是好心好意的来,都没有空着手,咱们做主人的也不好太过冷淡了。” 楚风闻言了悟。忍不住看了程源先生一眼,笑着应了下来。 “怎么?”文端先生注意到了楚风的小动作。这时候不禁失笑,问道,“难不成,咱们这位程先生的大名也已经众人皆知了么?” 程源先生不明白怎么话题就转到了自己的头上,不禁一怔:“说什么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没有没有,是先生正在开玩笑!”楚风哪里敢多说。连忙笑嘻嘻的打圆场。 文端先生却起了些奚落的心思,哈哈笑道:“楚郎你何须掩饰,咱们这位程先生既然做出那等事情来,自然是早晚要出名的。” “我做了什么事情?”程源先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还装傻充愣上了?前天你不是轰走了一个楚郎的朋友么?怎么转眼又不承认了?”文端先生大笑道。 程源先生一脸的费解:“我何时做了那等事情?” “嘿!”文端先生拊掌一笑。“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不敢承认?之前楚风的朋友来看他,带了些伤药之外,还拿了一幅自己的习作,说是听说了楚风的师父也住在这里,所以硬着头皮想要让你帮忙瞧一瞧,点评一番的。唔,我记着好像就是前天中午的事情,你刚刚睡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就在内院里溜达……楚风知道你的脾气,不敢开口来惹你。那小子……楚郎,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咳——徐清。”楚风假咳一声,侧头飞快的提醒了一声。 “哦!对了!徐清,就是那个傻乎乎的胖小子。”文端先生说起这件事情来明显十分开怀,脸上的笑容挥之不去,“那胖小子好像画了一幅什么玩意来着?好像是一幅人物,说是什么因为楚郎樊楼那夜的《美人图》太过震撼人心,他徐清的内心也受到了震撼,所以也想要将自己丢了几年的画功重新捡回来……” 文端先生大概是说的渴了,连忙喝了一口茶,又接着笑道:“这小子也是混不吝的,楚郎那样旁敲侧击的说他,他都没有听明白。竟然追着你解释了一大通,然后把自己那幅画拿出来给你瞧。哈哈!哎哟!不行,这事情想起来就好笑……那胖小子只让你点评点评,你程源倒好,皱着眉头一张臭脸看了一眼,说了一句什么,什么‘你没天分’,之后抬腿就走了!” 文端先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真是笑煞人也!你是没有瞧见那胖小子的那张脸,整张脸都抽搐了许久,就像是、就像是……哈哈,不小心跳到岸上的鱼一般。楚郎也跟着分外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结果那胖小子匆匆忙忙的走了,出门的时候还在门槛儿上绊了一跤,嘿!你竟然说不记得了!” 程源先生皱着眉头,一双眼睛盯着房梁看了一阵子,之后点头道:“好想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我并没有随意乱说,那幅画若是学了几个月丹青的人所作的话,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面对着程源先生的发问,楚风只好忍着笑,再度清咳了一声:“徐清徐子墨。” “哦,反正就是那个小子。”程源先生随意挥了挥手,“他竟然告诉我,他学了五六年的功夫,才学成了这幅样子。这不是没有天分是什么?我并没有骗他。” 楚风闻言只觉得无可奈何又十分好笑,文端先生哈哈笑道:“你的确是没有骗他,可如今楚郎的朋友都不敢进门了,还不都是你害得?” “与我何干?”程源先生瞪大了眼睛。 文端先生扳着手指头数:“徐清的这件事算一件,之前呢,你嫌那些人吵于是往院子里泼了一缸子墨汁,还嫌另外几个人一身酒气于是出言不逊……哈哈!如今你程源的名气在这东京城里,恐怕不必楚郎差到哪里去了。所以,已经没有人再敢进这陆府的大门了。” “有这等事?”程源先生眉头紧皱,以探寻的目光看了楚风一眼。 楚风哪里敢应承,嘿嘿傻笑了一下。 “你何必问他,他敢说些什么?”文端先生笑道。 程源先生仔细的想了想,道:“依老夫看,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那些狐朋狗友,我看着也是什么人都有,楚郎是个单纯的小子,要是交友不小心谨慎些,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再者,有时间就多作画、多练习,不要以为天分就足够了,没有勤勤恳恳的功夫,难不成好的画作是天上飞来的么!” 这就是指教了,楚风哪里敢不听,连忙恭恭敬敬的应了。 “你这个做师父也太要命了些,且不说楚郎的右手现在受了伤,就算是没有这伤情,刚刚考完画院的秋闱,皇榜还没有贴出来,谁不是一颗心悬在半空心惊胆战的。这时候还有谁有什么作画的心思,好生玩乐休息几天也就是了。”文端先生道。 程源先生瞪着一双眼睛:“考都考完了,忧心又有什么用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这番看法恕我不能苟同!” “你——好好好,老夫不跟你争!”文端先生只觉得气滞,翻了个白眼,又对楚风道,“楚郎,你手上的药换完了么?” “换完了,其实愈合的很快的,不必担心。”楚风连忙道。 文端先生点了点头:“方才我和你师父还在说那屈镇海的事情,那边的消息传来说,他全家的人都在秋闱的前几日离开了东京城。恐怕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情并不是随意发生的,一定是有人刻意想要报复。只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狠辣的些……那屈镇海官府还在抓,但是依老夫看,真正能够抓到的可能性恐怕不大。这些人一旦出城就如同泥沙入海,再想追回实在是太难了。你这几日不出去也好,这件事情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你不随意涉险也是正确的选择,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楚风明白文端先生的意思,于是点头道:“是,一切旦凭先生安排。” 文端先生微微叹息:“何君昊在秋闱当日从狱中消失,他的父亲京都守备何计也一同消失不见,再加上这屈镇海……哎!一番意气之争非要弄到这般田地,实在太没有必要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光怪陆离 正如文端先生所言,何君昊最初在心中涌起的一点点恶念,可能仅仅是因为意气之争,可是等到他真正实施行动起来之后,一切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动用陆家的力量,在家上范家人与萧庭等人的协助,整个事情调查出前因后果的时间,只不过仅仅三天而已。 就在两位先生诸如以往这般发生了一次口角的当天傍晚,范阳明拜访而来,带来了所有彻查出的消息。 “屈镇海曾经在何计手下做过。这个何计,据说是新乡人,早年在被征兵到了西北边陲之地,也不知怎么发迹起来,混到了如今京师守备这个位置上来。” 范阳明看了楚风一眼,接着道:“何君昊是他唯一的儿子,据说何计对这个儿子一直都不怎么待见,尤其在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何君昊被捉拿关入大牢的消息传到了何计耳中时,何计只说了一句话——生死且由他。” “最初一份不问生死的态度,这时候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劫狱么?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文端先生道。 “他家里人早就跑没了。”范阳明摇了摇头,“我派人打听过了,不论是何计家,还是屈镇海的家里,都跑的很彻底。那屈镇海的老家离东京城不远,我让齐大打马去了一趟,早就空空荡荡了。问了乡亲,说是已经搬走了七八天,不用多说你们也知道,这事情他们恐怕早就有预谋的。” “有预谋不可怕,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一个小小的京师守备,竟然有人肯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从东京府的大牢里把人带走。不要告诉我,这是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文端先生眉头紧皱。 范阳明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老先生说到了点子上,这个何计,我们以前恐怕真的看轻他了……在秋闱之后,京师守备的大营里少了八个人。东京府的衙役中,也有五个人不知去向。一夜之间不知去向,而且不单单是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也全都从东京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何计能够扇动的人,比我们最初想象的,多的多……” “如果只是从此消失,不再对楚郎产生什么影响的话,我想,咱们之中是没有人会介意的。”文端先生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只是,从屈镇海的报复来看,这何君昊恐怕不会轻易放手。呵!画院的卫兵竟然让屈镇海轻易的溜走了!这件事情老夫定然要追究到底的!” “恐怕也无须老先生您出马了。”范阳明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楚风的肩膀,“我也说不清这事情到底是好是坏,但画院秋闱所发生的事情,不知怎么竟然传到了官家的耳中。听说官家昨日在朝堂上已经发了火,说‘科举不静。何以正名’,并且下令要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大家都不禁看了看楚风,楚风被这一道道目光弄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呃,我应该……多谢官家?” “你谢不谢的,官家也听不到。”文端先生摇头一笑。“而且说句实话,官家之所以会下令彻查,倒也与你个人无关。在科举秋闱上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一件让朝廷颜面无光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的事故倒也罢了,可是如今看来……咱们都能够查到的东西。朝廷那边的细节自然更加充实的,恐怕官家那边如今早已明白了这里面的种种事情。一个京师守备,竟然为了自己的儿子做出这种事情来,越狱、在科举中报复,如果朝廷不做些什么事情,怕是说不过去的。” 楚风闻言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浮现起徽宗那贵气闲适的身影来。他也不禁心想,等徽宗看到自己的那幅大写意的山水之后,也不知会不会赏识…… 见楚风微微发呆,范阳明便以为他是在回忆当日科举上发生的事情,也不免叹息一声,道:“想来这也是命数了。我也听说了科场上发生的事情,听说楚郎烫伤之后,非但没有就此放弃,甚至还抢着剩下的短短时间,重新做了一幅画……这事情如今也渐渐传开了,大家也都赞叹,说楚郎是非凡人也,在那等情况下竟然没有惊慌失措,这已经不是寻常人物能够做到的了。呵呵,楚郎是看得开的人。这一次的秋闱,若是真的中第自然很好,如果不能的话,四年之后还有机会,好在楚郎还很年轻,哈哈!” “是,这几****也这样劝他。”文端先生微微一笑,“少年人多经历一些坎坷是很好的,楚郎经此一役,自然也磨练了不少。而且正如同范老弟所言,四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功夫,楚郎年华正好,无须担忧。” 楚风听着,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这种大写意的画作,在北宋宣和年间不是没有,但是太过新奇,有些类似于千年之后的那种前卫的时尚主义,很难被大众接受的。 而且,徽宗赵佶可以说是院体画的代表人物。院体画虽然也会因为画家的不同而风格各异,但大多走的是清贵细腻的路数,与大写意这种几近豪放的风格是迥然不同的。如果徽宗无法接受的话,自己在考场上最后的那一点拼搏,也算是毫无用处了。 至于什么四年之后再做打算,那是楚风不可能选择的道路了,只是如今无法对他们说起罢了。 屈镇海的逃脱……楚风并非完全没有预见到,在最后作画的时候,楚风就瞧见屈镇海被他的上峰带了出去,但那位上峰用很奇特的目光打量了楚风几眼,如今从失踪的人里面询问,果然,那上峰也是其中之一的。 一个京师守备,可以让这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楚风很难想象的出,这个何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君昊有这样一个父亲,却偏偏想要在丹青这条路数上做出些成绩来,其实说起来也有些奇特。 “那何计不是什么好人,有传言说,他的发妻是被他亲手打死的。”范阳明摇了摇头,说起那何计的家世来,“何计的发妻也出身于诗礼之家、官宦之门,但是家道中落,被抄了家,只凭着剩下的一点薄田才嫁给了何计。二人成婚日久,却只得了何君昊这一个儿子,何君昊倒是像他的母亲多谢,从小就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脑子清明,读书习字都是极好的。听说七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教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范阳明微微叹息,接着道:“何君昊的才华的确很不错,他的画我是见过不少的,整个东京城里像他这样的少年人并不多。关键在于,他不单单有才华,而且还肯下功夫。现在的年轻人浮华散漫的太多,真正能够努力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到这里,范阳明才想起了什么,自己也笑了起来:“楚郎,我这画可不是说你的。陆老先生和程源先生虽然不说,但你的用功我早在书画行就听说过了。听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奇,也什么都肯学,而且没有任何事情是敷衍了事的,偶尔拿到一幅喜欢的画,经常临习的连饭都忘了吃。哈哈!如今这些事情在书画行里也是一段奇闻佳话了!” 楚风闻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笨鸟先飞,没有太多的天分,只好下足功夫去学了。” “楚郎何必自谦,你的天分到底有几斤几两,难道在座之人还不知道么?哈哈!”范阳明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其实不得不说,何君昊这孩子也真是可怜些。得了这样的天分,偏生又多了这样的老爹。东京府那头有案底子,大概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当时十岁出头的何君昊从家里的墙头翻出来,找到了巡夜的兵士,说他父亲杀了他的娘亲……士兵们只当是小孩子胡闹,糊里糊涂的问清了何君昊的家,送了回去。只是第二天,何府果然出了殡,说是家中的发妻因急病过世了……” “竟然还有这等事情。”文端先生双眉皱起,“如果事情的真的,那这个何计果真是禽兽不如了!” 范阳明点了点头,道:“当时那两个巡夜的兵士知道了何府出殡的事情之后,自然想到了何君昊在这孩子。他们不敢隐瞒,却也不想惹事,于是只是告诉了东京府的府事知晓。那府事权衡利弊,也不愿轻易得罪人,于是就将这事情压了下来……那府事如今年岁大了,在西市里头经营了一家酒肆,我偶尔去几次,还是昨日灌了他一回,才从他最终套出的这些话。是真是假,其实很难说。这事情当时到底如何,怕是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 …… 这个时候,东京城城中央层层高耸的宫墙之中,清幽雍容的宝华殿里,徽宗也听着同样的故事。 讲故事的人是王黼,他的口才极好,将整个何君昊的身世讲述可谓是高、潮迭起,让人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世间种种,实在是光怪陆离。”徽宗歪在软榻上,感慨着,“比话本小说里的有趣多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那何君昊的画作你可曾见过么?才华如何?” 大殿中点着龙涎香,香气悠悠荡荡的随风传来,让人心静。 王黼恭恭敬敬的回禀:“还真见过两回,才华的确是有的,但若真的说高到了什么样的程度,那实在是无稽之谈。依下官看,大抵也不过就是比寻常人有些天分,而后后天努力补足罢了。” 徽宗闻言微微颔首,随手拿了一颗葡萄吃了,被酸的轻嘶一声,才道:“武夫家里能够出这样一个人物,实属不易,真是可惜了。呵,这些性情啊、才学啊,到底是骨子里的东西,野蛮人的骨血,就算是再怎么教化文章也是枉然,不过就是一个个的衣冠禽兽罢了,骨子里的东西,随随便便被东西一激化也就找回来了。嘿!这何君昊倒是与北边那些蛮族差不多,你看之前来的那些使臣,一个个看起来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但也掩盖不了那骨子里的俗气。乡下武夫罢了,真是无趣。” 白日里朝廷接待了金国的使臣,徽宗素来看不起这些莽撞粗鄙的外族人,照例接见抚慰一番就算过去,晚上的宴请也推给了大臣们去做,躲到这大殿里来以享清净。 画院秋闱的画稿就堆在旁边的箱子里,徽宗还没找出功夫来看。之前又是上朝又是接待使臣的,已经闹得他头大,再加上后宫的女人们弄出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着实让徽宗头大。 好在画院是他自己的画院,徽宗这边不给批复卷宗。画院的官员们和考生就得提心吊胆的候着,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这时候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黼见徽宗把话头引向了金国使臣身上,便变着法儿的想了几个段子。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都是一些金国人来到中原后,不懂这里的规矩,做出来的一些混事儿,乡下土包子似的,倒也让徽宗听得哈哈大笑,自觉长了自家的威风。 “要是依下官说,莹星之火岂敢同日月争辉?他们金国人也不过就是仗着蛮力在北边放肆的狗,咱们每年扔给他一些狗骨头,他们便以为得了珍宝了。两只眼睛放光似的去抓去埋。哈哈,他们这些穷酸的乡下人,哪里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正如同官家所言,到底是骨子里就低劣的东西,实在是上不的台面的。” 王黼素来是个会说话的,而且极会摸透徽宗的心思,这时候插科打诨似的一一道来,一丝一点的马屁全都拍在了徽宗的心口上,让徽宗很是开怀。 徽宗哈哈大笑。摘了一颗葡萄往王黼脑袋上一砸,戏谑笑道:“你个口无遮拦的混账东西,这话若是让金国使臣听了去,难免再掀起什么争端来。到时候我可不保你。直接把你捆成粽子交出去,也让他们金国人用那乡下武夫的手段伺候你一番,看看你这张嘴是不是还这样没有王法。” 王黼嬉皮笑脸的应着。弯着腰满地去抓那颗徽宗砸过来的葡萄,塞进嘴里。乱嚼一通,人模狗样的施礼:“谢官家赏赐!” 这一出将徽宗逗得前仰后合。少不得又奚落他一番。王黼倒也是个脸皮厚的,徽宗怎么说就怎么应着,甚至还有模有样的添油加醋几句话,让徽宗兴致更高了。 捂着肚子笑了一会儿,前些日子的无聊情绪算是一扫而空了,徽宗眼睛一转,这才想起画院秋闱的事情来,一时觉得精神不错,便冲着王黼扬了扬下巴,吩咐着:“去把那边的画稿给我拿来,是了,把楚风的也翻出来瞧瞧。” “好嘞。”王黼笑嘻嘻的应了,打开柜子一面找一面道,“听说楚风最后只用一盏茶的时间画完了画,也不知到底画成了什么样子。小的早就想瞧瞧了,您不开口,我这心里痒痒的却也不敢动手翻找啊。” “之前听你说,楚风参加的是什么画科的考试来着?” “是山水科。”王黼回禀道,“题目是‘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十几个人参考的,画院那头说是要取三个人。山水科……唔,在这里了,让我找找楚风的画……咦?这……” “怎么了?”徽宗听王黼的语气有些奇特,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这……”王黼拿了一张画稿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片刻,目光有些奇妙,又看了徽宗一眼。 “你又在哪儿搞什么鬼?”徽宗笑骂了一句,“故弄玄虚的东西,还不快点把画稿拿来给朕瞧瞧!” 王黼连忙应了,这时候却不敢多做评判,面色表情却一直显得有些发杂,凑到徽宗身边,双手把画稿呈了上去。 “瞧你这副模样,受了惊似的。怎么说你也算是我身边的老人了,见过的书画千千万万,怎么着,一个十几岁少年郎的画作还把你吓着了?哈哈!就算是一盏茶时间糊弄出来的东西再怎么不好、难看,你也无需流露出这样的表情罢!”徽宗哈哈一笑。 王黼素来极善言辞的,这时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能把画稿呈了,由徽宗评判。 徽宗看着王黼的表情,只觉得莫名其妙,拿起身旁的手帕擦了擦手指,接了那画,打眼一瞧,面色也跟着变了。 一时间,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寂静无声。 远处宫殿的正在款待金国使臣,隐隐约约的丝竹声与觥筹交错的声音传过来,随风飘飘荡荡的,一如空气中沉浮的龙涎香的香气,显出几分缥缈与散淡来。 别殿遥闻萧鼓奏…… 王黼静悄悄的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偷偷的去瞧徽宗的表情。 徽宗也不知心里想着些什么,眼睛里一番情绪流转,过了良久,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说程源是楚风的师父,傅乐和是他的师兄。这两个人,可曾画过这样的大写意?”徽宗问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位程源实在是太过避世了,流传出来的画作实在太少,咱们派出去的人不论如何打听,能够翻找出来的画作也只有那么一两幅而已,他是否做过这样的大写意山水,实在是难以判定。不过傅乐和那边,听说一直做的都是小工笔,未曾听说有什么其他类型画作的。”王黼道。 徽宗微微点头,又看着手中的画作沉吟了半晌,道:“从这上头看,这楚风不大可能是第一次画写意的,只是笔法的确不算成熟,可这份风骨……哈!怎么看都是一个瘦削文质彬彬的少年郎,怎么胸中竟然会有如此的沟壑,着实有趣。” 王黼听着,终于摸清了徽宗的意思,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一声,心想这楚风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能够得到徽宗这样的点评,怕是真的比当日的王希孟不遑多让了! “这写意山水什么的,小的是真的不懂了。”王黼装傻充愣一番,嘿笑道,“瞧着就是一片黑乎乎的水墨呢,看着也不精细,不如寻常的工笔清雅贵气。小的真是眼拙,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坏来。” 徽宗白了他一眼,笑道:“不懂就对了,要是这世间上的事情你都懂了,还要朕做什么?这等写意实在不多,尤其是这种大写意,非大胸襟不敢为也。这楚风,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现在我不敢说他画的有多好,但胸襟气度是摆在这里的,日后,大有可为啊!” 王黼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心里不禁又开始暗暗思付,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向楚风表达善意、拿捏分寸,才能表现出一份礼贤下士又不苟且的态度呢。 “画院的这些待诏们,其实是清一色的工笔,画风的确清贵之气多些,虽然很好,但的确不够百花争艳。前朝的那些画院,其实大多只是一份摆设,真正懂得这些东西的帝王又能有几个,一个个不过是莽夫武夫,要么忙着开疆拓土,要么埋首于俗物政事之间,不懂得于民休养生息的道理,把自己累的要命不说又劳民伤财的,实在无趣。” 徽宗指点江山一番,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淡淡道:“《道德经》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朕如今所做的就是这样一番道理,却不妨有一些不识好歹的人来指摘朕,真是无趣。” “那些凡夫俗子,哪里有官家这样的高见,一时间自以为是的叫嚷几句罢了。时间一长,高下自然得见。”王黼这一记马屁拍的响亮。 徽宗心中受用,面上却不显的,只淡淡道:“愚民如此,朕实在是操劳啊。好在有将明你这样的人在朕左右,朕心甚慰。” “不敢,不敢。”王黼连忙客套一番,目光又触及楚风的那幅画,便笑着问道,“官家如此赏识这幅画,也是这楚风好命了,这样高雅的艺术,要不是有官家这样贵眼赏识,恐怕这楚风要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了。哈哈!不知楚风这幅画,官家是否要点为山水科的头名?” “头名?”徽宗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少年人需历练历练,若是太过顺风顺水了,哪还有什么前进的意图呢?山水科的要取几人?” “三人。” 徽宗心中有了计较,只觉得有趣,吩咐道:“改了,给楚风判个第四。只说是朝廷怜惜他经历坎坷,所以特设了这个位置。哈哈!怜悯而已。”(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山水科只取三人,楚风的画作被判为第四,只依靠着“朝廷怜惜”四个字,磕磕绊绊的赶上了这趟车,其中味道只要一说出来,自然是所有人都能够明白了。 不是说楚风你的画功真的如何高超,技艺如何炫目。你之所以能够被画院取中,纯粹是因为皇帝陛下听说了你的坎坷遭遇,觉得你这个孩子的身世和整个考试的经过太过可怜,害怕你回乡之后再郁郁寡欢寻了短见之类的,所以才皇天后土恩德四方的,赊了这么一个画院的名额出来。 “呃,不管怎么说,能够进画院就是好事情!” 萧庭举着酒盏,环顾了一下席面上的诸位,又忍不住看了楚风一眼,“大家以后就是同僚了,又是同榜出身,日后在画院当中自然要互相扶持的。我萧庭头一个保证,以后有人相求,我若是做那等推脱的姿态,将让我……”萧庭眼珠子一转,“以后都进不去翠红楼!” 翠红楼是东门巷子里刚开的一家楚馆,里面头牌的那位姑娘最近正跟萧庭打的火热。在座的六七人,除了楚风之外,基本上都是萧庭的发小之类,与他十分熟悉的,此时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免哈哈大笑一番,仰头饮尽杯中物。 楚风不敢喝酒,便用茶以代。 他右手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这时候只缠了一层薄薄的绷带,只是用起筷子来依旧有些费劲儿。萧庭在这方面倒是个好手,点菜的时候只点了些特别好夹的东西,亦或是用勺子就可以吃的。楚风不由得十分感慨,心想自己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果然萧庭有他自己的厉害之处。 这一桌都是同龄人,又大多相熟的。这时候酒过三巡,大家早就热络到了一出去。 画院科考的放榜在今日上午,名落孙三的人自然早已归家,只有他们这些金榜题名的人物,这时候都意气风发着,一个个面上颇有得色。 在座的这些人。楚风见过两三个,剩下的人萧庭一一为之介绍了,都是一些官宦子弟,亦或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在他们见到楚风之时,也不免多打量几眼,毕竟楚风最近在东京城的名声太盛,让大家不想注意都不行了。 尤其是今日放榜之后,原本说明了只录取三人的山水科,竟然录取的四个人。而且第四人就是楚风。这件事情,也早已在东京城的书画界传开。 录取的人数与最初既定的人数不同,这倒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毕竟画院讲究的是真才实学,如果能力达不到一定的程度,徽宗也不允许以次充好的。如果某一年中真的有才华太过惊艳的人一起扎堆,朝廷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优秀的人才。 只是,这一次的放榜,楚风的名字……怎么说呢。真是,特别的惹人注目。 这种注目的缘由。倒也不单单源自于画科的出人意料。大家都以为在樊楼通过一幅《美人图》出名的楚风,会参加人物科的考试的,可是他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了山水科,这自然是第一个出人意料之处。 第二,大家以为楚风既然选择了膳食科,自然是因为他的山水画比人物画更加优秀的。所以。在大家都等着看山水科榜首出现楚风的名字时,却发现他的名字排在了山水科的最后一位。 而更加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楚风的名字不单单在榜尾,而且,还与其他红底黑字的名字不同。楚风的名字,是用灰色的颜料写就的,后面还有一行小小的注解,写着“审视待定”四个大字。 什么叫审视待定? 这可是稀奇的事情。别说外行人了,就连画院中任职几十年的老人,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名号。 于是大家东南西北的打听一番,这才从宫中传出了这样的解释来。 宫中的消息说,楚风的那幅山水画稿其实技艺平庸,说不上好的。但是咱们官家是个心肠软的人,听说了楚风这几日经历的事情。什么在小巷中遇刺呀,在考试中被人泼了滚烫的沸水呀,等等事情。所以官家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看在苍天对他实在太过狠心的事迹上,所以官家大发慈悲的将他楚风判为了山水科的第四名,以兹鼓励…… 至于到底什么叫做“审视待定”,宫中的消息传出来的也很迅速。意思就是说,虽然看在可怜兮兮的份儿上录取的楚风,但楚风画稿的境界还是略显不足的,所以不可能像其他人一般一视同仁,否则对别人也很不公平。至于“审视待定”,就是让楚风先行正常的任职工作,但是半年之后官家自然对他有一番单独的考校,能否胜任通过,那就是另外一番事情了。 这样的解释从宫中传出之后,大家恍然大悟的同时,也不免十分惊叹。 毕竟楚风来到东京城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却已经因为各种事情闹出了许多的故事,如今竟然连官家朝廷都牵扯进来,为了开了一扇通向画院的大门,虽说后面又加了些考校、核定的规矩,可毕竟也是前无古人的事迹了,实在让人无比吃惊。 当然,在很多人羡慕楚风运气极佳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对朝廷这一番举动十分不满的。有些人,尤其是那些在画科中考试落榜之人,这时候自然很有意见的,凭什么楚风就可以得到这样的体恤,而他们就不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原本就是人性的必然。徽宗对于楚风的“网开一面”,自然又将他推向了一个风口浪尖的高度。 而且,不知从什么地方,一道流言如同细菌一般滋生起来。流言中说,樊楼那一夜里,楚风所拿出来的《美人图》并非他亲手所画,而是别人代笔的。这流言起于风萍之末,又因为种种现状的契合,在东京城中流传的格外迅速。 如今这个时候,与楚风同一席面的人物里,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个流言,即便没有听说的,这时候也在朋友的低语中听得了一些皮毛,于是看向楚风的表情就不免有些奇特。 楚风左手拿着茶盏,看着窗外街道上的灯火通明,心里不由得微微叹息。 徽宗这么做,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一方面将他推向风口浪尖,另外一方面又开始将樊楼那一夜的事实放出来……当然,现在没有办法确定这是徽宗的手笔,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其实并不少,虽然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胆量将事情当众说出来,但若是有人旁敲侧击的说出些流言蜚语,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其实楚风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情,真相如何他自己心中清楚就好,至于其他人如何看待他,这是其他人的事情,与楚风无关的。 这一点,也是楚风一直以来的观点了。 如今的酒席上六七个人,大家以后都在画院共事,而且一个个都是世家出身,人精似的人物,并没有傻乎乎的将流言说出口的,至于那这件事情打楚风的脸之类之类,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们是来交朋友的,并不是来树敌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其实大家很难真正摸清楚风的底细,更加摸不清的是徽宗的态度。为了一个学子网开一面,即便对徽宗这样不怎么有正型的帝王来说,也是十分稀有的事情。难不成楚风的画技当真如此高明,仅仅一盏茶时间做出来的画稿,就已经让官家看出门道来了? 大家心中都藏着这样的疑问,只是如今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不过大家并不着急,因为画院素来有规矩,新人入画院的时候,会将所有金榜题名之人的画作展示出来,供大家学习品评的。 距离大家去画院报到不过三日的时间,到时候,无需任何力气,大家自然能够看到楚风的画稿到底如何了。 “我一直没敢问你,一盏茶的时间,你是如何画出一幅画的?”萧庭拿着酒盏凑过来,笑嘻嘻的碰了一下楚风的茶杯,自己喝了个干净,“还有你为何不画人物科,而是要选山水科,这其中的道理,你也没有跟我说。” 楚风一笑,流露出些许无奈来,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萧庭摇了摇头,笑道:“我不逼你,省着再说出什么假话来,我听着也不舒服,毕竟我是真心想要交你这个朋友,万一你逼不得已跟我说了假话,我这心里也难受。哈哈!你什么时候能说了再告诉我不迟!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能耐,不过见过的人不少。你小子是个能真正做兄弟的,这一点,我萧庭能够看得出来!哈!” 说罢,萧庭也不再多言,含着三分醉意与他人拼酒去了。 楚风看着他拿了酒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的身影,心里不由得微暖,毕竟,朋友难得。 至于远在杭州城的那一个,放榜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也不知刘正卿现在如何了,是同样的高朋满座,还是一个人的怅然若失…… 楚风这样想着,看着眼前的热闹,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 此时不醉一场,实在难以畅快。 于是楚风笑了笑,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冲着萧庭遥遥一敬,咽进肚中。 然后……他就醉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秋江鱼艇图》 楚风的酒品还是很不错的,即便喝多了,他也不会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抓着别人大吐苦水,或者爬到桌子上大放厥词之类的事情,他是做不出的。 楚风一杯就倒,倒了之后只做一件事,就是睡觉。 而这一觉,他从放榜当天的晚上,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这话放谁谁都不相信的,只单单喝了一杯酒,效果就达到了如斯的程度,不由得萧庭不震撼了。 揉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被文端先生骂了一顿,大概的意思就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胡乱喝酒之类之类的,楚风哪敢回嘴,老老实实的应了。 文端先生虽然嘴上骂了楚风一顿,却也吩咐了老张煮了些醒酒汤,楚风喝了,又随意用了些吃食,一时无事,心里便记挂着一件事情,跟先生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他往西市范氏书画行去,离得不远,便推了张大哥驾车的提议,自己信步而行。 一段日子没来,楚风刚刚走到了书画行门口,门前的小仆远远的就瞧见了他,连忙迎了上来,开口竟然叫了一声“东家”。 楚风唬了一跳,问清了缘由,才知道原来范阳明分了自己一成干股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自己拥有的股份虽然不多,可也的确成了范氏书画行的一个小东家,小仆这样叫着倒也没错。只是楚风自己听着总觉得别扭,笑着让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孩子唤他“楚大哥”就好。 书画行的朝奉是不能再做了,后日再去了画院报到之后。楚风也算是得了个官身。虽说他这种不是进士科的正经科举出身,可怎么说也是朝廷授予的官职。在老百姓的眼中看来,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的。 楚风虽然许久不来书画行。却不代表书画行的人没有听说他的事迹。这时候见他来了,纷纷出来探看一番,说几句闲话,又问了些伤情之类的事情,一通闲话聊完,才算是问到了来意。 严朝奉抓着楚风的手看了半晌,一双眼睛仿佛能够透过绷带看出伤情如何似的,又不无担忧的问:“楚郎,你这伤势会不会影响到日后作画?” “不会的。只是皮肉伤罢了。至多也只是日后留下些疤痕,难看写而已。好在我不是女儿家,不需要在乎这个。”楚风笑着回应,又问道,“对了,黄掌柜在么?” “在上面谈生意呢,要不这会儿怕是早就下来了。”严朝奉笑道,“黄掌柜昨日刚回东京,听说了你的事情。一直念叨着说要去看看你,结果总是被生意耽搁着。今天一早就有人来卖画,黄掌柜跟那位在屋里谈了许久了,也未见出来……咦!掌柜的出来了。” 楚风顺着严朝奉的目光向二楼阁楼上瞧。果然见到黄掌柜笑着送出一个中年男子来,那二人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楚风冲着黄掌柜笑着躬身一礼,后者在阁楼上瞧见了。眼底闪过一丝喜意,冲着楚风点了点头。 那一位必定是贵客了。由黄掌柜亲自送了那人下楼出门,之后黄掌柜才折返回来。大步走向楚风,拍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道:“伤都好了么?这是到处乱跑个什么劲儿?我一进城就听到了你的事情,怎么科考的场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是不是吓坏了。” “还好,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些小伤而已,反倒让掌柜您记挂了。”楚风感觉着黄掌柜的手劲儿,笑着道。 “说什么见外的话!早就想要去看你的,可是一早上就被牵绊住了。哈哈!好在拿下了一笔好生意,楚郎你既然来了,就随我去看上一看!”黄掌柜整个人神清气爽,看样子是真的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说罢就抓了楚风往楼上走。 “掌柜的这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样开怀?”楚风也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笑起来。 “还真是好东西,不过现在不敢多说。”黄掌柜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对楚风道,“你看到之后莫要往外宣扬,这东西不能简单亮相,一定要好生策划一番。正好你也在,帮我出出主意,得!一会儿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直接跟我去东家府上走一趟,咱们且商量商量,这个宝贝应该如何出现在世人面前才好。” 楚风听着黄掌柜如此郑重,自然明白他收下的是一笔非凡的大生意,必然是名家书画无疑了,一时也不免兴奋起来,摩拳擦掌。 “哈哈!果然是同好之人!”黄掌柜见楚风如此,自己也笑,领着他进了门,又回身将房门关了个严实,才匆匆走到了桌子旁,小心翼翼的从木匣子里取出画轴来,缓缓展开。 楚风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不过刚刚展开几尺的长度,楚风便不由得一怔,瞪大了眼睛,心脏也跟着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这、这……莫不是……”楚风只觉得嗓子又干又紧,难受的要命,一个名字就在嗓子眼中回转着,他想要说出那几个字,却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肉跳,短短的几个字就仿佛魔咒一般,让他不敢吐露出来。 而这个时候,黄掌柜也是一脸的兴奋之意,连缓缓展开画轴的双手都忍不住微微的颤抖着,好像是因为害怕弄坏这幅画而紧张,又像是因为触碰了这幅画而激动的难以自持。 “《秋江鱼艇图》。” 楚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短短的五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一时间只觉得脱力,可是另一方面,这几个字又像是魔咒一般,让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了,就仿佛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多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难以辨识,楚风的眼前有些模糊,又很快的清晰了。 等到再次回神的时候,楚风已经像狗狗趴在肉骨头上一般,整个人趴在了《秋江鱼艇图》上。 当然,用“趴”这个字可能不够准确。因为楚风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用自己的手臂去压迫这样一幅传世的名画,那得是多么大的罪过啊! 《秋江鱼艇图》又被称作《渔父图》或《渔舟唱晚图》,是北宋许道宁的大作,后世流落到了美国的一家美术馆中。 就如同《临流独坐图》、《溪山行旅图》一般,北宋的山水画是整个中国书画史的一个高峰,而范宽、许道宁等人,正是在这样的高峰上愈发独树一帜的人物。 以前只在网络上看到的名作,这时候竟然落到了自己的眼前,可以让自己用双手触碰,这样的激动心情,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楚风的心情难以平复,这种激动的感觉,甚至早已超越了画院画科考试放榜时的刹那……不,这几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一时间,楚风几乎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秋江鱼艇图》上移开,难以言说的兴奋让他的感官完全被刺激起来,所有的线条与设色,所有的布局与起承转合,全都在楚风的双目中回荡着、缥缈着、烙印着,让他难以自持。 怎么会有人画出这样的笔法……这样的技巧,这就是所谓的妙笔生花了罢!啊,这里的流畅感是怎么画出来的,实在是太不真实了!这里的设色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真的是,太奇妙了! 满眼望去都是顶级的笔法与妙用,楚风完全移不开眼了。 他甚至完全听不到黄掌柜对他的呼唤,而后者在唤了“楚郎”几声,却不得任何反应和答复之后,只好失笑着摇了摇头,转头为自己填茶去了。 这次真正的画痴啊! 黄掌柜这样想着。 楚风不停的看着,不停的思考着。他的目光在《秋江鱼艇图》上不停的游走、审视、学习、惊叹,只是每次目光游走过几个地方之后,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皱了皱眉头,重新审视……还是有些不对劲儿。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楚风一时又想不出来。 黄掌柜为自己斟茶,放下茶壶的时候碰倒了一个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让楚风微微愣了一下,从画中回过神来。 “掌柜的,这画多少钱收的?”楚风依旧觉得兴奋,些微的不对劲儿并没有让他特别在意。 “嘿,他要八百贯,我七百二十贯应了他。”黄掌柜得意道。 楚风点了点头,他并不是特别了解行情,却也明白这幅画用一千贯一下的价钱买下来,就已经算很便宜了。 怨不得黄掌柜会如此兴奋,七百二十贯,实在是赚了个大便宜! “店里现在只能拿出来三百多贯的现钱,我让账房给他送去了,剩下的钱咱们得去东家府上走一趟。楚郎可有什么急事么?如果无事的话,不妨一起走一趟可好?”黄掌柜拿了一件外袍换上,问楚风。 “是了,我过来其实是想要问一下齐姑娘所在的,有事情想要麻烦她,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楚风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那正好。”黄掌柜笑道,“齐大这时候应该东家府上呢,她没有事情做的时候,都会在东家那里住着。你跟我同去,正好什么都不会耽搁。”(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拍卖 楚风和黄掌柜拿着《秋江鱼艇图》来到范府的时候,范秋白与飞白、齐大正在后花园喂鱼。 二人先找到了范阳明说了正事,忽然收到了这样一件足以成为镇店之宝的画作,范阳明也是异常兴奋的。他也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气,如果不赶快派人通知她,日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后恐怕少不了要跟自己发火的,于是不敢多做耽搁,连忙着人把人叫了过来,大家一起看画。 范秋白听仆人说着《秋江鱼艇图》五个字,一双眼睛就亮了起来,也顾不上身后的飞白和齐大,拎着裙角蝴蝶穿花似的就跑到了前院,闹得小脸红扑扑的都不自知。 甚至连对黄掌柜、楚风施礼都忘记了,范秋白进了前厅之后,一双眼睛直往那《秋江鱼艇图》上粘,还哪里移得开,只丢了魂儿似的傻乎乎的发了半天的呆,才渐渐的“苏醒”过来。 大家都看的好笑,也不去打搅她。 楚风看着几日未见的范秋白,心想,她这几日似乎清减了一些,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钱的事情没有问题,我这就吩咐人去盘点。这画作的来历可弄清楚了?别再闹出什么案子来,因小失大。”范阳明毕竟是东家,很多事情还是他想得周到一些,胆大心细。 黄掌柜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东家,我让人查了几日才敢下手的。毕竟不是什么几贯钱的生意,自然不敢托大。” 范阳明点了点头,又问了些细节方面的东西,确定的确没有什么问题,整个人便也放松下来,笑道:“好啊!这可真是送上门的生意。没想到会被咱们家摊上!” “这也都是东家和楚郎的本事,要不是因为楚郎的主意,让咱们家的书画行这些日子愈发有名的话,这卖画之人也未必肯到咱们这里出手的。”黄掌柜笑道。 “这一句实话。”范阳明笑道,“楚郎,之前的月历银子都送过去了。收到清点一下没?” 楚风笑着摇头:“这些事情有范伯父和黄掌柜盯着呢,我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么?” “话倒不是这么说的。”范阳明摆了摆手,“毕竟我和老黄琐碎的事情比较多,月历银子总是要经过几人的手才能送到你那里的。不管怎么说,你总要清点一下,以免这中间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楚风闻言点头应下。 此事说罢,范阳明便与黄掌柜说起这张《秋江鱼艇图》的事情来,楚风不大懂,但是在一旁听着。总觉得也是类似于营销策略之类的东西了,大概都是围绕着如何宣传、如何卖得高价做文章。 范秋白这时候才刚刚从画作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房中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还有旁人的,这时候刚想打声招呼,却发现楚风也在这里,并且正坐在那里冲自己微笑,不免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心想自己实在是太失礼了。 只是如今范阳明和黄掌柜正商讨的火热,范秋白不好插嘴。便只低着头在那里站了,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也不知是因为突然看到了《秋江鱼艇图》觉得兴奋,还是因为楚风的缘故所以感到害羞了。 “我在这听了半天,虽然我是外行,不过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实行。”见范阳明二人讨论的路数渐渐进了死胡同,楚风便开了口,笑道,“我这主意要是太过混账的话,二位就当我没说。” “咦?楚郎又有主意了?快说来听听!”黄掌柜眼睛一亮。连忙为楚风填茶。 楚风双手举杯谢过,沉吟着道:“我听了半天,其实说到底,二位的意思基本只在两个方向。一头是怎么扩大知名度,让越多的人知道这《秋江鱼艇图》在咱们书画行手中,而且想要出手。第二嘛,就是怎么让这幅画卖个更好的价钱。” “楚郎所言不错。”范阳明点了点头,“不知楚郎有什么好主意?” “我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楚风笑着道,“唔,我看不论是杭州城还是东京城里,都有那扑卖之事,而且百姓们都很是喜欢。” 所谓扑卖,又叫做关扑,是整个年代流行的一种类似于简单赌博的东西,很多小商小贩都会使用的一种营销技巧。有人用铜钱进行扑卖,举个例子,假如这摊主卖的是烧鸡,定价十五文钱,顾客可以直接拿十五文钱买走,又或者,可以与卖家博弈一场,赌一个钱币的正反面。如果买家赌对了,就可以直接用十文钱买走这只烧鸡,如果输了,就变成二十文一只。 一场小小的赌博,除了买东西之外还可以有这种游戏之举,所以是平民百姓都十分喜爱的一种游戏。 听楚风说起关扑之事,黄掌柜若有所悟,只是不免摇头道:“这关扑之事虽然很有些意思,但是只能适用与那等小商小贩,毕竟即便是十文钱,一只烧鸡他其实也能赚个一个文的,不能算少。可是咱们这种书画,尤其是这一幅《秋江鱼艇图》,一个翻倍那可就是几百贯、上千贯钱的差距,怕是没有人肯认账的。” “黄掌柜所言甚是,所以这个东西,咱们可以取其精华,但是不能这样全盘照抄。”楚风笑着道。 “哦?什么意思?”范阳明不解。 “所有人都有占便宜的心思和**,对于正常人来说,只要能够买到便宜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动力。”楚风解释道,“咱们可以放出风声来,说这幅许道宁的《秋江鱼艇图》咱们只卖三百贯钱,那么这消息自然会一传十十传百,把大家都聚集到书画行里来。” “不行,不行,这不是骗人么!”黄掌柜急得站起身来,“我老黄经营书画行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诚信’二字,一不卖假货,二不胡乱标价骗人,楚郎这做法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老黄你且稍安勿躁!”范阳明笑呵呵的道,“你也不想想,楚郎是那样信口胡诌随意骗人的人么?他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后面还有伏笔嘛!你这个急性子,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总也不能收敛一些?要么就是在众人面前跟我起冲突,要么就是没等别人说完就站起来反驳的,怎么说也是个老头子了,在书画行也是泰山北斗一类的人物,这养气的功夫怎么就练不成呢?” 黄掌柜闻言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于是重新坐了回去,又道:“东家您何必奚落我,什么泰山北斗的,大家都知道我是范家里有名的倔老头子,一辈子就是这个德行了,您怎么反倒用了几十年才知道么。” 范秋白一直在旁听着,这时候忍不住扑哧一笑,刹那间犹如白莲花的绽放,明媚动人。 楚风看着她,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楚郎不必管这个老头子,你且接着说。秋白,吩咐下人准备下晚饭,老黄晚上定然要在这里吃了,楚郎你呢?可有什么应酬没有?若是无事的话,就在这里吃完了再走吧。”范阳明吩咐道。 楚风推辞不过,于是应下。 “我接着说方才那个想法,类似于这种扑卖,但是自然不会完全相同。正如黄掌柜所说的,若是单纯的把十五文变成十文、二十文,差距不大,老百姓都能花得起的,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用在书画,尤其是名家书画上,自然是行不通的。” 楚风接着道:“我说三百贯钱卖这幅画,其实并不是骗人,而是底价定位三百贯,至于成交价到底是多少,那就不一定了。” “底价?成交价?”黄掌柜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 “嗯。”楚风点了点头,解释道,“我想要采取的,是一种拍卖的模式。比方说这一幅《秋江鱼艇图》,底价定为三百贯钱,然后由参与竞拍的人进行参与,想要加价的人就举一次牌子,至于一次加价的数量……定为三十贯好了。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可以参与进这场竞……拍当中,成交的价格自然是越来越高的……”范阳明恍然大悟,狠狠的拍了自己的大腿,“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不再是买家和卖家的关扑,反而变成各个买家之间的竞争了。” 黄掌柜也不免有些激动,眉飞色舞的道:“这一招果然高明,只要买家竞争的越激烈,最终的所谓成交价自然也会越高。只是……我在想,万一前来参与竞拍的,大家都不肯出高价,所以商量好了把价格压制在某个区间。又或者,根本没有人出价又该如何?对了,万一当时出价的时候毫无问题,最终交货时又反悔了,又该如何?” “我有一点看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范秋白正在为三人奉上茶点,这时候怯怯的插了一句嘴,脸上红扑扑的,低着头偷看自己的父亲的脸色。 范阳明笑起来,用和蔼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这又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便说罢,不必在意太多。”(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我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若是说的不好,黄叔叔和楚郎君莫要笑我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在人前发表自己的观点、看法,这对于范秋白来说,还是一件让她心跳渐渐加快,面色发红的事情。 虽然曾经在商船书画被盗、所有下人都心神不宁的时候,她曾经站到了众人前面,展现出一副寻常难以得见的身姿来,可是对于范秋白来说,对于范阳明、黄掌柜等人来说,她依旧是那个身子骨很弱,需要大家贴心照顾的女孩儿。那种偶尔凸显出的掌控大局的能力,以及那种女性阴柔却又如同春风化雨般娓娓道来的言辞,并没有被范阳明和黄掌柜注意到,甚至,连范秋白自己都没有太过在意的。 这也是难怪了,毕竟身处这样的时代。 路过了唐朝时女性地位的异军突起,再到了北宋末年,程朱理学虽然还没有普及日盛,可是很多东西和习俗,都已经渐渐成型了。 虽然还没有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可是很多束缚,尤其是精神上的约束,早就开始慢慢铺陈开来。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女孩子就是应该相夫教子的。在家里的时候被父母亲人好生疼爱,谋求一个好夫婿,而后生几个孩子,经营一段好的生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抛头露面做生意、成大事什么的。那样的女人基本上只分为两种,要么是孙二娘那种刀下有亡魂的悍妇。要么是李师师那种欢场卖笑的姑娘。 能够打破这种壁垒的女子并非没有,只不过。旁人的闲言碎语总是挡不住的,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范秋白这样从小深受礼教教育的人,自然也不会主动选择,走上那样的道路。 只是,她的确是有才华的。这一点,范秋白自己或许看不到,范阳明、黄掌柜他们根本就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或许也是因为楚风没有那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双眼蒙蔽,又或许。只是因为楚风在千年之后的世界里看到过不少女强人的英姿,所以,他每次看到范秋白的时候,都忍不住赞叹着这个少女的手腕与能力。不论是最初稳定人心的那些演讲,还是之后在家中对下人仆妇平缓中带着些薄刺的措辞与语调,这些,都是让楚风分外感慨的,也是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做成的事情。 可能是自己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努力,都无法达成的东西。偏生对于范秋白来说。更像是一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能力一般,简简单单的一颦一笑,很多东西就都表现出来、传达出去了。 不得不说,这对于楚风来说。就像是……超能力一般。 想到这里,楚风不免轻轻一笑,看向范秋白的目光异常温柔。 范秋白的余光扫到了楚风这里。不免吓了一跳,出口的声音更加如若蚊蝇了。 “黄叔叔担心那些买家暗中商议。把价格压制下来,其实我觉得。这种担心是毫无必要的。毕竟书画这种东西不同与别的,如果是米粮之类的货物,买下来之后可以大家一起分的,那这种商议自然是很有用处的,但是书画则不然。画卷不可能被拆分,也就是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即便买家们商量的再怎么热闹,决定将最终的成交价定为……就假设定成了四百贯好了。可是当大家竞拍的价格达到四百贯之后呢?得手的人虽然很开心,可是其他没有得到的人,自然还是会继续往上加价的……爹爹,秋白说的对不对?” 说到这里,范秋白有些心虚的看了自己父亲一眼,正如之前所言,她对自己的自信着实是寥寥的。 范阳明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很满意她的看法,又见她流露出这等娇怯的小儿女姿态,不免心中再度生出些柔软的怜爱来,于是笑着点头,抚慰道:“你说的很好呢,接着说,不必害怕。” “恩。”范秋白双腮微红,点了点头,睫毛轻轻颤动,“还有另外一点,就是关于黄叔叔担忧,可能没有人出价,致使画作最终以很低的价格成交……唔,我有一个想法,只是,好像有一点……不道德?” “哦?小娘子菩萨一样的心肠,还能想出什么不道德的方法么?”黄掌柜闻言来了兴致,笑呵呵的说着,摩拳擦掌,“那可得快些说来听听,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黄叔叔何必调侃我!”范秋白微嗔的斜了黄掌柜一眼,清媚之态自然流露而出。这等清媚与青楼楚馆的女子自然不同,没有那种俗媚的姿态,更没有撩人的刻意,只是一种清雅的娇憨,正如李清照笔下那“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情致。 范秋白接着道:“我是想,如果真的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安排几个人咱们的人……不用多,一两个就好。在冷场的时候,随意叫价几次,把价格抬上去。当然,不能太过分,否则价格虽然哄抬上去了,可最终没有别人再出价,东西还是会砸在咱们自家手里,那事情就不怎么好看了……楚郎君你干嘛这样看我,我也知道这种主意不太道德啦,所以我只是随意说说,爹爹你们不要当真啦!” 楚风之所以用惊愕的目光去看范秋白,自然是因为她的所思所想,实在与后世的商人不遑多让。别人经历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发展,才渐渐摸索出来的主意、方法,眼前这个看起来娇怯怯的女孩儿,竟然在短短的时间中就已经想到了,甚至还看出了其中的要点和破绽。这样精准的目光,自然让楚风十分佩服。 “不,秋白你说的很好。”范阳明也是精明的生意人,哪里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这时候双眼也不禁亮了亮,点头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方法,只要做的精巧些,不会漏出任何破绽的,完全可以实施出来。至于道德方面,呵,咱们倒也不是哄抬物价,只是将价位抬到一个正确的位置上去就好。正如秋白所说,这种方法的运用不能太过分的。这种所谓的过分,一来,是用的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两三个就好。二来,就是不能太贪心,达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要收手的,否则自然很容易砸到自己手上。之后若是再想出手,可就不容易了。” 黄掌柜点了点头,道:“东家所言甚是,依我看,这事情可以这样办。安排下的人手一定要是生面孔,若是被人看出与我范氏书画行有关的话,恐怕也会走漏风声,这样,明天我……” 之后的东西,就是纯碎生意场的安排与较量了,涉及到一些范家的手段与隐秘,楚风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虽然范阳明、黄掌柜二人都不觉得需要他回避,可是楚风却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主动的起身,说自己找齐大有些事情,与范秋白一起先行退下了。 范秋白与他一齐出门,带着楚风往齐大的院子走,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总是偏头看他,面上带着笑意。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楚风笑着道。 “没有啦,只是在想,楚郎君如果自己经营一份产业的话,一定可以经营的风生水起的。”范秋白抿嘴一笑,“怎么会想出这么多好主意的呢?提成、签约、拍卖……这些东西,连常年浸淫在生意场的人都想不出来呢,楚郎君却只是稍微接触了一下,就全都想出来的。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些办法全都是真的能够实施的,而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天方夜谭。我爹爹这几天一直都在夸赞你呢,我看呀,要不是你非得去画院的话,爹爹一定会把你困在我们范家,不肯放你走了。” 楚风闻言,不免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那是谁想出来的呢?”范秋白瞪大了眼睛看向楚风,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星光一般,美好的令人赞叹。 楚风被这样的双眸看着,心脏竟忍不住漏跳了两拍,连忙道:“呃……书上写的,我看来的而已。拿来主义,并不是自己创造的。” “什么书会写这种东西?士农工商,商本来就是末流,怎么会有人专门写这种东西呢?书的名字叫什么呢?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几个问题连续抛过来,楚风竟也有些招架不住了,支支吾吾的道:“呃,是我小时候看的,名字也都记不清了。是家里的藏书,家中遭灾之后,呃,书什么的也就都找寻不到踪迹了……” 范秋白闻言,心头不由得一紧,自责的想着:都是我不好,没事儿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些事情呢!这下子定然让楚郎君想起了以前不好的往事了,他定然会伤心的!范秋白,你可真是口无遮拦啊! 双手在胸前紧紧攥着,范秋白心底涌起深深的自责,让她的面庞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想着楚风小时候那样命途多舛,不知怎么,她自己也感同身受似的,鼻子一酸,眼眶都湿润起来。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七十章 情不知所起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秋暮飞花,梧桐叶落。 这样的剪径之上,身着一身湖蓝色曳地长裙的妙龄少女暗自垂泪,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美却又同时让人忍不住叹息的画面。 楚风还游弋在自己随口编出的故事里,这时候忽然听到身旁微微抽泣的声音,不由得一怔,连忙偏头去瞧,在只瞥见她眼角一点点红晕之后,范秋白也连忙转过了身子,抬起袖子拭了眼角的泪痕,又努力的堆起笑容,转过身来。 “楚郎君要找齐大,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范秋白的声音中强撑着明媚,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要紧事倒也没有,只是有个好奇的事情想要问一下。”楚风看了她几秒,为范秋白的强撑微微叹息一声,“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我这个人很笨的,哪里说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否则我一辈子都不知道的。” “没有啊。”范秋白眨了眨眼睛,笑起来的光芒带着青春的气息。 楚风摇了摇头,伸出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范秋白感受到楚风指间的温度,仿佛触电一般,一时间愣怔在哪里,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面颊刷一下的滚烫滚烫,深深的低下了头。 楚风也觉察出自己这一动作的不适宜,只是不至于像范秋白那样的羞涩,看着对方的面颊,以及身后因为秋风而微微飞舞的青丝,心里反而涌出一股淡淡的情愫,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汤显祖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话语来。 忽然觉得自己太酸,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说酸还是忍不住酸。楚风微微叹息,顺着一部《牡丹亭》,忍不住又吟了这样一句。 范秋白毕竟是有文学功底的人,这时候乍听到这传扬千载的名句,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之前的心酸与羞怯,倒也一扫而空了。 心里悠悠的沉吟着这几句话,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他说的莫不是二人所处的这等后花园?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楚郎君心里所惦念的,是不是几个月之前,大家一同北上的那一艘客船? 那……谁是锦屏人?谁又看轻了这韶光贱?每次与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恨不得时间在长一些是、长一些,希望那落日再慢一点、慢一点……这样的心绪,他是否是共通的呢? 回到东京城的这段日子里,范秋白一直都忍不住回忆大家在船上的那些时光。虽然只有短短旬日,二人却可以朝夕相处,共通品茶,一齐作画,韶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指间溜走了,抓也抓不住,唤也唤不回…… 心中噗通噗通的跳。好像心思触及到了某个禁地一般,连忙收回了,目光,却忍不住依旧在那里流连。 梧桐叶落。落到地上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偏生这声音落入范秋白的耳中后,就像是一声擂鼓,震耳欲聋。 “楚郎君这样的大才子,又有丹青妙笔,又能出口成章。甚至退几步还有经营商贾之妙……楚郎君,你莫非是无所不能的么?”范秋白收敛心神,强忍着眼前的眩晕,笑着,轻描淡写。 “做生意恐怕是没兴趣的,倒也不是因为看不起,是真的不懂,也并不觉得有趣。”楚风没有少女那等细腻的心思,范秋白表面的伪装也让他忽视了少女心中的悸动,于是只笑着道,“我这个人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总觉得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时间的确是太短太短,所以啊,总要花更多的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与自己喜欢的人多呆片刻,至于其他的琐事、杂事,能省则省罢。” 范秋白的心念只落在“喜欢的人”几个字上,楚风说这四个字的语气语调,就仿佛盘旋不落的秋风一般,在她的心头转呀转,怎么也流淌不出了。 “其实,以在下的愚见,范娘子你好像也蛮喜欢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多试一试呢?”楚风道。 “啊?”范秋白微微愣了愣。 “不是么?”楚风笑着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生意头脑,不过知道一点,就是人们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是会发光的……哈哈!这个说法或许太过玄妙了些,但是的确如此。唔,我记着心理学有个名词,叫做那个……啊,心流体验。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人在做喜欢的事情时,就会进入到一种与平常不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人会觉得特别开心,时间过得特别快。就拿我作画的时候来说,经常是一低头一抬头,一整天就过去了,但的确会让人觉得很开心。我总觉得……当然,只是我自己的看法而已,范娘子你在说起生意的时候,其实似乎,也会很开心的样子。我只是希望,范娘子你能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范秋白睁大了眼睛,表情有些不可思议,思付着道:“家里的生意,其实我是不怎么参与的,懂得也很少,只是毕竟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饭桌上啊、玩耍时,家里的人都会说起来很多,所以渐渐的听了一些而已。唔……如果按照楚郎君的说法,或许,的确是有些喜欢的。飞白就很不喜欢听那些东西,哈哈,一旦兄长说起这些事情来,那小妮子即便是站在旁边,都几乎要睡着的,哈哈!我倒是蛮喜欢听的,谁家手里又有了什么书画,准备怎么出手,价钱如何。哪家和哪家联合了,想要用一些小手段绊倒另外一家啦,却又忽然发现另外那家是有大靠山的,于是失败的很难看……哈!楚郎君你听说我喜欢这些东西,不会觉得我这是‘小人长戚戚’么?” “当然不会,”楚风笑着摇头,“我反而会觉得范娘子你很厉害,很能干呢。这些东西我就弄不明白,什么生意啊、人情世故啊,我懂得很少,而且即便是绞尽脑汁想要去弄明白,也依旧很困难。” 楚风长出了一口气,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来:“几个月前的时候,就是那一船书画刚刚丢失的时候,范娘子你的能力真是吓了我一跳呢。那么多的下人、仆从,范娘子你不单单能够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还知道他们的家人、习惯、喜恶,能力各在什么地方。这种能力,就是我永远都培养不出来的了。” 范秋白笑着道:“楚郎君这是捧杀我了,那些虽然说是仆从、下人,但对我来说都是家里人呢,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些?楚郎君只是与他们接触的时日尚轻罢了。” “并不是这样。”楚风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人是愚蠢的,你对他们的那种丝丝关心,他们也是能够感受得到的,所以自然会找寻机会回馈回来。说白了,这就是范娘子的人格魅力了。” 范秋白被说的耳朵都红了,还想反驳,却被楚风止住了,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我承认我在丹青方面稍微有些天分,范娘子你承认自己在人格上很有几分魅力。哈哈,公平交易,如何?” “这东西怎么能叫交易呢?”范秋白娇嗔了一句,却没有下文,算是就此默认了。 二人缓缓的在小径上走着,静默无声。 脚步有时会踩在梧桐叶上,咔嚓一声,大片的叶子一下子被踩碎,片片,声声。 “楚郎君的意思,是希望我抛头露面么?”范秋白咬了咬嘴唇,大着胆子问道。 “倒也说不上是希望,而且,抛头露面这个词用的不准确。”楚风微笑道,“我也明白现在这个世道,对于职业女性是有很大的偏见的,想要走这条路必然是很困难很困难的。从事商业的男人都会被世人诟病,更何况是女子。我当然不希望你去承担这样的压力的,如果不是为了什么特别重要的目标,其实承担这些是毫无必要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你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哈!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相矛盾?但这是我心里所想的,在你面前,我觉得没有什么保留的必要。” 最后一句话,闹得范秋白心里暖洋洋的,脑子有些乱,是那种温暖的乱,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好在这时候,二人已经走到了齐大的院子前头。 里面隐隐传出拳脚之声,烈烈如风,这不免让楚风的双眼一亮。 “齐姐姐,楚郎君来见。” 范秋白先行上前,敲了敲门。 院门是半开的,隐约能够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正在活动拳脚。 听到范秋白的声音,穿着一身短打的齐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被高高的束起,系成了一个马尾辫儿,微微薄汗从她的肌肤上渗出,胸口上下浮动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又充满了活力。 “范娘子。”齐大冲着范秋白施礼,又看向了楚风。 她扫了一眼楚风的胸口,又看了看他右手上依旧包扎着的绷带,抱拳施礼:“楚郎君。”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明教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何会掉到钱眼里,这的确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只是齐大并不想跟楚风讨论,楚风自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但不管怎么说,齐大竟然只要钱就可以教授武功,这自然是让楚风十分高兴的事情。这就相当于给自己请了一个健身教练嘛,还是私教,按次数付钱的那种,可谓是十分公平,时间方面自然也很轻松随意。 反正今日无事,楚风摸了摸自己怀中的散碎银子,直接把钱袋递给了齐大。 齐大结果钱袋,打开来从里头拿了二十文钱,便将钱袋还给了楚风。 “齐师父啊,咱们是先扎马步,还是认穴位?” 这一声“齐师父”唤的倒是顺口,楚风差点要误以为自己是武侠小说里跑龙套的角色之一。 “为什么要扎马步?”齐大奇怪的看了楚风一眼,转身将自己手中的扫帚贴墙根儿放了,挽了挽袖子,走到楚风身前,“我打一通拳法,你跟着做就好。先学着形态,之后我告诉你如何调整呼吸。” “咦?不需要练基本功么?”楚风纳罕着问道,挠头,“不需要先看看我的骨骼是否清奇么?” 齐大已经懒得再与楚风多说,直接摆出了一个起势,然后看了楚风一眼。 楚风一愣,连忙做广播体操似的学了起来。 齐大讲课的风格十分干脆明了,她说的话很少,但只要说出的词句,都是直中问题内核的。 “右膝抬得不够高。” “左肩向内收——再收!” “马步太小,身体压低些。” “嗯,这里注意脚尖要向内扣,虎口朝向……对了……” 类似的话语。每次都是点到为止,绝不多说一句,倒是真正的惜字如金了。 一通拳流畅的做下来,大概十分钟左右的光景。楚风的右手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只在手掌上,影响到的东西并不多。 依楚风浅薄的武术知识来看,这一通与其说是拳法,倒不如说是掌法,平推、掌击、用掌侧斜劈的姿势多一些。真正化作拳法的招数不是没有,只是并不多。 齐大领着楚风做了三次,之后便由楚风自己来完成。 先不求力道和呼吸的配合,只是单纯的学招式。楚风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第五通之后,基本可以完成一整套广播体操……哦不,是一整套掌法了。 “齐姑娘,这一套掌法有什么名字么?”楚风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的汗。 “没什么名字,就是一套入门的掌法。很多人都会。”齐大的回答很冷淡,让楚风有些失望。 “我说齐姑娘,你稍微骗骗我,说这是什么明教不外传的绝密掌法,练习到深处可以开山裂石、一击毙命……这样不好么?”楚风无奈苦笑。 “我为什么要这么骗你?”齐大不解。 楚风捶胸顿足,仰天长叹:“最起码也能让我学习的时候更有积极性嘛!” “哦。”齐大十分冷漠了应了一下,然后更加冷漠的开口:“这是明教不外传的绝密掌法,联系到深处可以开山裂石、一击毙命……” 楚风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 …… 事实证明,齐大这种姑娘家很认真、很冷漠,而且……没有什么幽默感。又或者是太有幽默感了。 不管怎么说,该花的钱花了,该学的功夫学了,虽然日夜练习什么的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来打磨。可毕竟算是武功入门,楚风至今也摇身一变,变成了传说中的江湖小虾米。 当然,江湖距离他实在太远太远,他距离真正的武术也太远太远了。 眼前的东西更多的只是锻炼身体与玩闹,想要摘叶飞花定然是不可能的。至于飞檐走壁……如果非得在东京城里练一练跑酷,恐怕一来是城里的官差不会同意,二来,也会有很多人站出来,说楚风你有辱斯文。 在范府用了晚饭,披星戴月的回到家中,楚风就被程源先生抓进了房里,质问他为何没有在家好好的看画、学画,反而出去玩乐了。 楚风解释一番,又说起范家的书画行收了一幅许道宁的《秋江鱼艇图》,程源先生的注意力这才被那画作吸引了过去,问东问西一番,此事才算是揭过了。 不过程源先生刚刚睡醒不久,这时候乍听此事不禁觉得心痒,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范府去看那幅画,却也知道不妥,于是只好一面等着天亮,一面抓着楚风不放手,让他好生说明那画卷的模样。 楚风无可奈何,苦笑着一一说了。 程源先生听得直点头,感慨道:“许道宁善山水、人物,笔法上焦笔、浓墨用的极为大气,颇有几分狂狷之气,这是连范宽、李成都不如的。黄庭坚有诗赞他,‘举杯意气欲翻盆,倒卧虚樽即**。醉拾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哈哈!这等大气磅礴、气吞山河的气象,非许道宁莫属了!我记得赵良今极爱他的山水,自己却只擅长人物,曾经就说过‘若以我之人物填之许公之山水,则天下尽落纸端’,这番话虽然狂狷些,但也的确**不离十了。” 楚风在一旁听着,也不由得赞叹。他是第一次听说黄庭坚赞扬许道宁的这首诗,这时候细细品味,果然觉得颇为契合,没想到素来以婉约词著称的黄庭坚,也能写出这样恢弘大气的诗句来。 再听着这赵良今的话,楚风不由得笑起来:“哪有这样说话的?这的确是太过胡闹了。要是如此的话,直接用这许道宁的山水,范宽的云雾,赵良今的人物,再加上张择端的亭台楼阁,哦,是了,再加上李太白的赋诗,由王逸少提拔于画上,那还了得?怕是真要被称作‘天下第一’了。” “哈哈!你小子这话虽然更加胡闹些,不过若是真能如此,不知该是怎样一幅光景!”程源先生大笑起来,一时又不免心神飞翼,似乎真的在脑中描摹那等光景去了。 楚风瞧着好笑,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了那幅《秋江鱼艇图》上的某两个角落,不免愣怔了一下。 之前就觉得那幅画有哪里奇怪,一时间看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可楚风自己的方才一番话,却像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似的,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劈,呆愣在那里了。 “怎么?被自己说的东西吓到了么?”程源先生见他发呆,笑着调侃了一句。话出口之后,程源先生才发觉楚风的面色极变,霎时间脱离了血色,自己也不由得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了?” “那幅画……”楚风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好像是,假的。” 程源先生的瞳孔一阵收缩,冷静道:“你好好说话!你好像是假的,还是就是假的!” 楚风的嘴唇颤抖了两下,脱力一般的扶住了身旁的桌子,才能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方才随意的笑闹,让楚风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了当时在杭州城的书画行里,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一些,与李良辰有关的事情…… 楚风有些慌了,他有些无法理清眼前的现状。这,怎么可能呢?李良辰就算是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女而已,就算是她再怎么有天分,再怎么厉害,怎么可能临仿出这样的画作来? 可是,那《秋江鱼艇图》上的两个地方,那两个让自己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他自己曾经画过的…… 那个时候,李良辰曾经来求画,要楚风画一幅山水,并说要范宽那种云烟的笔法。楚风并没有在意太多,只当做是朋友所需,直接就画了一幅…… 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自己亲手画出来的东西。就算是被李良辰像拼图一样的拆开了,又重新拼凑到另外一幅画上,楚风自己,还是能够认得出来的。 楚风的脑子有些乱,太多的事情,一时间想不明白了。 如果这真的是李良辰所为,那她的画技已经高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不是她的话,那又是谁所做?难道他们李氏书画行的背后,还存在着什么世外高人么? 可是,不管画了这幅画的人到底是谁,这人既然有这样高超的生花妙笔,为何不老老实实的走丹青这条道路,做一个能够流芳百世的画家,而要这样遮掩自己的姓名,临仿别人的书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楚风不解,不明白,太多的东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拥堵进了大脑中,让他有些慌了。 如果说,自己的鉴赏能力不够,一时间看走了眼的话。这一幅《秋江鱼艇图》,可是连黄掌柜、范阳明这样的内行人都打眼的东西啊! 李良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得快些去范家一趟,告诉他们。”楚风抓了外衫,匆匆出门,面色微白,“坊门落锁之前可能回不来了,麻烦师父帮我告诉先生一声。” 天边雷声轻响,一滴秋雨,滴落尘埃。 一场秋雨,一场寒。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假画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何会掉到钱眼里,这的确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只是齐大并不想跟楚风讨论,楚风自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但不管怎么说,齐大竟然只要钱就可以教授武功,这自然是让楚风十分高兴的事情。这就相当于给自己请了一个健身教练嘛,还是私教,按次数付钱的那种,可谓是十分公平,时间方面自然也很轻松随意。 反正今日无事,楚风摸了摸自己怀中的散碎银子,直接把钱袋递给了齐大。 齐大结果钱袋,打开来从里头拿了二十文钱,便将钱袋还给了楚风。 “齐师父啊,咱们是先扎马步,还是认穴位?” 这一声“齐师父”唤的倒是顺口,楚风差点要误以为自己是武侠小说里跑龙套的角色之一。 “为什么要扎马步?”齐大奇怪的看了楚风一眼,转身将自己手中的扫帚贴墙根儿放了,挽了挽袖子,走到楚风身前,“我打一通拳法,你跟着做就好。先学着形态,之后我告诉你如何调整呼吸。” “咦?不需要练基本功么?”楚风纳罕着问道,挠头,“不需要先看看我的骨骼是否清奇么?” 齐大已经懒得再与楚风多说,直接摆出了一个起势,然后看了楚风一眼。 楚风一愣,连忙做广播体操似的学了起来。 齐大讲课的风格十分干脆明了,她说的话很少,但只要说出的词句,都是直中问题内核的。 “右膝抬得不够高。” “左肩向内收——再收!” “马步太小,身体压低些。” “嗯,这里注意脚尖要向内扣,虎口朝向……对了……” 类似的话语。每次都是点到为止,绝不多说一句,倒是真正的惜字如金了。 一通拳流畅的做下来,大概十分钟左右的光景。楚风的右手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只在手掌上,影响到的东西并不多。 依楚风浅薄的武术知识来看,这一通与其说是拳法,倒不如说是掌法,平推、掌击、用掌侧斜劈的姿势多一些。真正化作拳法的招数不是没有,只是并不多。 齐大领着楚风做了三次,之后便由楚风自己来完成。 先不求力道和呼吸的配合,只是单纯的学招式。楚风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第五通之后,基本可以完成一整套广播体操……哦不,是一整套掌法了。 “齐姑娘,这一套掌法有什么名字么?”楚风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的汗。 “没什么名字,就是一套入门的掌法。很多人都会。”齐大的回答很冷淡,让楚风有些失望。 “我说齐姑娘,你稍微骗骗我,说这是什么明教不外传的绝密掌法,练习到深处可以开山裂石、一击毙命……这样不好么?”楚风无奈苦笑。 “我为什么要这么骗你?”齐大不解。 楚风捶胸顿足,仰天长叹:“最起码也能让我学习的时候更有积极性嘛!” “哦。”齐大十分冷漠了应了一下,然后更加冷漠的开口:“这是明教不外传的绝密掌法,联系到深处可以开山裂石、一击毙命……” 楚风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 …… 事实证明,齐大这种姑娘家很认真、很冷漠,而且……没有什么幽默感。又或者是太有幽默感了。 不管怎么说,该花的钱花了,该学的功夫学了,虽然日夜练习什么的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来打磨。可毕竟算是武功入门,楚风至今也摇身一变,变成了传说中的江湖小虾米。 当然,江湖距离他实在太远太远,他距离真正的武术也太远太远了。 眼前的东西更多的只是锻炼身体与玩闹,想要摘叶飞花定然是不可能的。至于飞檐走壁……如果非得在东京城里练一练跑酷,恐怕一来是城里的官差不会同意,二来,也会有很多人站出来,说楚风你有辱斯文。 在范府用了晚饭,披星戴月的回到家中,楚风就被程源先生抓进了房里,质问他为何没有在家好好的看画、学画,反而出去玩乐了。 楚风解释一番,又说起范家的书画行收了一幅许道宁的《秋江鱼艇图》,程源先生的注意力这才被那画作吸引了过去,问东问西一番,此事才算是揭过了。 不过程源先生刚刚睡醒不久,这时候乍听此事不禁觉得心痒,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范府去看那幅画,却也知道不妥,于是只好一面等着天亮,一面抓着楚风不放手,让他好生说明那画卷的模样。 楚风无可奈何,苦笑着一一说了。 程源先生听得直点头,感慨道:“许道宁善山水、人物,笔法上焦笔、浓墨用的极为大气,颇有几分狂狷之气,这是连范宽、李成都不如的。黄庭坚有诗赞他,‘举杯意气欲翻盆,倒卧虚樽即**。醉拾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哈哈!这等大气磅礴、气吞山河的气象,非许道宁莫属了!我记得赵良今极爱他的山水,自己却只擅长人物,曾经就说过‘若以我之人物填之许公之山水,则天下尽落纸端’,这番话虽然狂狷些,但也的确**不离十了。” 楚风在一旁听着,也不由得赞叹。他是第一次听说黄庭坚赞扬许道宁的这首诗,这时候细细品味,果然觉得颇为契合,没想到素来以婉约词著称的黄庭坚,也能写出这样恢弘大气的诗句来。 再听着这赵良今的话,楚风不由得笑起来:“哪有这样说话的?这的确是太过胡闹了。要是如此的话,直接用这许道宁的山水,范宽的云雾,赵良今的人物,再加上张择端的亭台楼阁,哦,是了,再加上李太白的赋诗,由王逸少提拔于画上,那还了得?怕是真要被称作‘天下第一’了。” “哈哈!你小子这话虽然更加胡闹些,不过若是真能如此,不知该是怎样一幅光景!”程源先生大笑起来,一时又不免心神飞翼,似乎真的在脑中描摹那等光景去了。 楚风瞧着好笑,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了那幅《秋江鱼艇图》上的某两个角落,不免愣怔了一下。 之前就觉得那幅画有哪里奇怪,一时间看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可楚风自己的方才一番话,却像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似的,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劈,呆愣在那里了。 “怎么?被自己说的东西吓到了么?”程源先生见他发呆,笑着调侃了一句。话出口之后,程源先生才发觉楚风的面色极变,霎时间脱离了血色,自己也不由得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了?” “那幅画……”楚风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好像是,假的。” 程源先生的瞳孔一阵收缩,冷静道:“你好好说话!你好像是假的,还是就是假的!” 楚风的嘴唇颤抖了两下,脱力一般的扶住了身旁的桌子,才能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方才随意的笑闹,让楚风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了当时在杭州城的书画行里,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一些,与李良辰有关的事情…… 楚风有些慌了,他有些无法理清眼前的现状。这,怎么可能呢?李良辰就算是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女而已,就算是她再怎么有天分,再怎么厉害,怎么可能临仿出这样的画作来? 可是,那《秋江鱼艇图》上的两个地方,那两个让自己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他自己曾经画过的…… 那个时候,李良辰曾经来求画,要楚风画一幅山水,并说要范宽那种云烟的笔法。楚风并没有在意太多,只当做是朋友所需,直接就画了一幅…… 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自己亲手画出来的东西。就算是被李良辰像拼图一样的拆开了,又重新拼凑到另外一幅画上,楚风自己,还是能够认得出来的。 楚风的脑子有些乱,太多的事情,一时间想不明白了。 如果这真的是李良辰所为,那她的画技已经高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不是她的话,那又是谁所做?难道他们李氏书画行的背后,还存在着什么世外高人么? 可是,不管画了这幅画的人到底是谁,这人既然有这样高超的生花妙笔,为何不老老实实的走丹青这条道路,做一个能够流芳百世的画家,而要这样遮掩自己的姓名,临仿别人的书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楚风不解,不明白,太多的东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拥堵进了大脑中,让他有些慌了。 如果说,自己的鉴赏能力不够,一时间看走了眼的话。这一幅《秋江鱼艇图》,可是连黄掌柜、范阳明这样的内行人都打眼的东西啊! 李良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得快些去范家一趟,告诉他们。”楚风抓了外衫,匆匆出门,面色微白,“坊门落锁之前可能回不来了,麻烦师父帮我告诉先生一声。” 天边雷声轻响,一滴秋雨,滴落尘埃。 一场秋雨,一场寒。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上) 李良辰收笔,重新审视了一下笔下的画卷,似乎有些满意,于是冰雪之姿稍微融化了一,却又在听到敲门声之后,重新冰冷下来。 “进来。” 李良辰的声音依旧冷淡,外面下着一场淅沥沥的雨,带着秋天的寒意。雨势不大,但是落在窗台上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响着,不是雨打芭蕉的轻快,而有一种秋雨独特的悠久绵长,冷意渐渐浸淫到了听者的骨子里。 李良辰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凉,手凉就会不够灵活,画出来的画自然就不够好。所以她暂停了手中的东西,将笔杆子扔进笔洗,捧了桌子角落里的手炉。 手炉带着丝丝的暖意,却也只能暖手,无法暖心。 尤其是李良辰的一双清冷的眸子,仿佛用九个太阳也温暖不了似的。这时候这目光就这样直勾勾的落在李良骥身上,让刚刚进门的他浑身不舒服,脸上强拉出一个笑意来,嘿嘿一笑,受训的学生似的,打蔫豆芽一般站在门口赔笑:“阿姐,你找我。” 门外的冷风随之传进来,让李良辰微微蹙了蹙眉头。 李良骥连忙回身关门,风雨依旧簌簌吹进,打湿了门前的一片。他的衣服上也带着雨痕,江南的住所虽大多都有雨廊,可也很难完全阻挡这种大风吹起的雨丝。 “阿嚏——”李良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范家的姑娘你不想娶,薛家的娘子不想要,你跟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李良辰不为所动,甚至连随口的嘘寒问暖都懒得跟这个弟弟。只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这么一望,李良骥就恨不得直接扭头。重新投奔门外的一片风雨了。 只不过他知道,投奔了也没有用……阿姐还是早晚会把自己抓回来。 垂头丧气的叹息,李良骥不敢话。 一滴雨珠从发丝上滑落下来,落在他的后脖颈子上,因为地心引力的作用依旧下滑着,弄得他有些痒。 眼前是“虎视眈眈”的阿姐。身后是越来越痒的雨珠。偏生在李良︾︾︾︾,m.↓.co♀m辰目光的注视下,他连这简简单单拭去雨珠的胆量都没有了,于是只好莫名其妙强忍着站了,却最终忍不住这股子麻痒痒的滋味,整个人都跟着抖了一下。 伸手揉着后脖颈子,李良骥偷眼看着自家阿姐,嘿嘿两声赔笑。 李良辰对他的笑声毫无反应,只依旧冷冷淡淡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啊。那个,这场雨下得可真是突然啊!”李良骥胡乱搭茬,指望着阿姐能够忘记之前的问话。见李良辰对天气毫无反应,于是李良骥便接着,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逻辑,“昨儿个府试放榜,东罗大街那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哈哈!我听那个刘正卿拿了头榜头名,到底是闻名杭州城的大才子。虽然在家中守孝几年,再出山也是厉害的锣鼓喧天的,看得人直眼晕!” 李良骥的眼珠子一阵乱转,嘴上胡八道着,只希望从四周再发现什么话题出来,能够转移阿姐心思的那种。 “那个……阿姐你可知道。这刘正卿是杭州府里刘正平府事的亲弟弟,啧啧,他们兄弟两个倒是很有意思,一文一武,全都做到了不错位置上。只不过听这兄弟两个好像有什么罅隙似的。关系很差。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偏生这两个兄弟之间虽然互相不待见,可是二人跟楚风的关系好像都不错。” 李良骥提起楚风的时候,他很惊喜的发现,李良辰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李良辰目光微动的人并不多,但很明显,楚风是其中一个。 心里泛起层层的喜悦,李良骥连忙乘胜追击,嘴上不停:“刘正卿和楚风的关系不用啦,他们两个之前就总在一处打混,怕是尽人皆知的。那刘正平倒也有意思,听这几个月一直在与楚风通信……哈哈!这还是驿站的人告诉我的,就是驿站那个王麻子,前两天跟他一起喝酒,起来这事情,阿姐你似乎见过一次的。也不知这楚风是怎么跟刘正平搭上关系的,看他一天天闷声不响的样子,没想到还挺会做人的。两个兄弟见面平素都是分外眼红的,谁曾想他竟然都能当作朋友相处,也挺有些意思……” 李良辰并不话,这时候双手捧着暖炉,依旧用一双清淡明晰的眸子看着自己的弟弟,微微扬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李良骥看的心里发毛,嘴里不停:“我之前进京看到楚风的时候,这子活的还很不错啊。看起来也是个人畜无害的样子,只不过比在杭州城的时候健康了不少,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了……呃,嘿嘿,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那个何君昊的,那人竟然会下杀手。听只是为了画作之争,书生意气,有的时候还真是可怕啊。不过来也有意思,他们楚风在樊楼一夜成名,依靠的是一幅《美人图》,楚风在杭州城这么久,从未见过他画人物的,没想到他在这方面还有些手段。嘿嘿,阿姐可见过楚风笔下的人物么?” 一声反问,根本得不到任何的答复,反倒是让李良辰嘴角的笑容越发清晰了。 李良骥心里一抖,嘴上已经刹不住车:“还有些有意思的传闻呢,是那幅《美人图》并不是楚风所画,而是由别人代笔。那个何君昊吧,原本是东京城里丹青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呢,却突然在樊楼这种地方输给了一个刚到东京城的人,哈哈,所以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才对楚风动了杀心。不过谁知道呢,还有其他的法。是那何君昊知晓了楚风的秘密……哦,这秘密指的就是有关那《美人图》的,那《美人图》并非楚风所画。所以啊,楚风就特意设了这么一个局,怎么安排了一番。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何君昊来杀他,实际上都是楚风一手安排的,之类之类的。哈哈!这事情即便只是都觉得好笑,天方夜谭一般,竟然真的还有人相信,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的确有这样的谣言正在传开。到底是最初从什么人那里传出来的,已经很难去证实。 同行相轻,这本身就是十分寻常的事情,更何况文人之间的轻视与猜忌,素来要比其他的“行业”还要严重些。 从最初流传出《美人图》是由别人代笔开始,一直延展到现在这日渐丰满的阴谋论,所花费的时间并没有很多。只是相信的人到底有多少,就很难的清楚的。 “杭州城里的书生们,大多对这等传言还是嗤之以鼻的。毕竟不管怎么。楚风也算是从杭州城里走出去的人物,大家的胳膊肘还是往里面拐的。只不过也有一些人,大抵是和周府事有关系的,话里话外的一些‘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之类酸溜溜的话,真正信得人也就是那几个而已,现在看起来倒也和跳梁丑无异了。” 李良骥这些东西,原本只是为了从自家阿姐那里回环回环,给自己找一个缓冲的余地。没想到起这些来,倒也有了越越起劲儿的趋势。一时停不下来,接着笑道:“如今那刘正卿也得了榜首,哈哈,该改口叫刘榜首了。刘正卿与楚风的关系摆在那里,昨日宴席上便没少为楚风话,如今也算是东风压倒西风。那等流言蜚语在杭州城里几乎绝迹了。如今想想,这倒也是有趣的事情,楚风虽然自己不善交际,偏生能够交到刘正卿这种朋友,有人为他出头平息事端。也算是楚风的福气了。” 话到这里,已然尽了,李良骥张了张嘴,竟不知应该再怎么往下继续下去。 而且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一派的静谧之声,除了他不停嘴的话之外,竟是悄无声息的。于是乎,连他的话声几乎都在屋子里转出几个回音来,此情此景,弄得他更加不敢再出声了。 只是他不话,这一份莫名其妙的尴尬气氛就愈发浓郁起来。 当然,这尴尬也仅仅是对于李良骥来的,李良辰只是一直浅淡的坐在那里,淡淡的看着他,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风声忽然变大,一阵疾风,雨势敲窗。 窗棂呼呼啦啦的一番响动,停下来的时候,屋内的静谧就显得愈发沉闷了。 沉闷的几乎窒息。 “范家的姑娘你不想娶,薛家的娘子不想要,你跟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良辰再度开口,语气、语调,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几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就仿佛之前李良骥的那些话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李良骥只觉得胸口沉闷异常,自家阿姐的话就像是刀光一般,直接冰冷又锋利的逼到了他的脖子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开始在胸腹之间乱窜,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唇舌之间延展…… “我想娶琴操为妻!” 仿佛蛋壳破碎一般,李良骥再也因忍不住,终于将压抑了几年的话语,了出来。 李良骥不吐不快的了出来。 只是,在短暂的爽快、开心、如释重负、豁然开朗之后……他就后悔了。 因为李良辰看向他的目光与笑容,愈加愈加的深邃。 李良辰脸上的笑意越明显,也就明她的怒气越深沉。 这乍听起来或许是十分矛盾的表现,可是对于李良骥来,这简直是最为简单明了的事情,她的弟弟,已经了解了十几年,并且对这种怒气等级的划分,相当的熟悉。 “呃,我只是在……开玩笑。”李良骥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打了个哈哈,“范家娘子是楚风看上的,那是朋友妻不可欺。我李良骥就算是再混,也不可能横刀夺爱是不是?薛家的那一位,实在是……长得难看的些,就算是家大业大,可我李良骥怎么也是咱们李家的一颗独苗儿,阿姐你就算是心疼一下我,怎么也舍不得我卖身吧!那个、那个,怎么我也没老到那种程度,再等两年嘛,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李良辰脸上的笑意十分殷切,其实她笑起来很漂亮,只不过如果了解了这种冰山般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那就很难再去思考李良辰是否美丽动人了。 “我也知道阿姐你的意思,毕竟李家传到咱们这一代人之后,就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我是个没天分的,什么都学不会。阿姐你又了立了誓,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咱们李家的传承只能落在我的身上,所以你想让我早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什么的,早有个孩子可以让你教授这些东西……其实这些我也都明白,担子在肩膀上压着呢,我也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主儿……” 李良骥自嘲一笑,低下了头:“阿姐你为家族的牺牲太大了,我有的时候也想,自己实在是太蠢太笨了,否则现在家里也不会是这副模样。婚事这种东西,的确,原本就不单单是个人的事情,承载的事情很多,很复杂,我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推脱掉的。毕竟我是李家人,身上的担子在那里,不应该逃避……可是,我只是、只是……哎!” 李良骥双拳紧握着,身子微微的颤抖。所有的情绪都在他的身体中汇聚着,却没有办法抒发出去。 之前的如释重负被他完全收了回来,重新酝酿一番,变成了更加沉重的负担。 李良辰看着他,看着这个李家仅有的血脉与希望,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几分,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表情中再度混杂了一些叹息与讥讽。 叹息与讥讽,这本来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抵触的情绪,可是如今却这样简单的同时出现在李良辰的心头。 “你想娶琴操,为妻。”李良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重音落在了最后两个字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 今天就这一章啦~(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下) “你想娶琴操,为妻。” 李良骥心头一跳,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很是难看的笑容:“我只是……在开玩笑。” 房间里的气氛浮动着,雨打窗棂,发出阵阵的声响,这声音不也不大,是刚刚好能够入耳的程度,就像是一种背景音乐的伴奏,又像是谁在耳边的呢喃细语。 谁在敲打我窗? 不,如今房间里的气氛并没有那样的浪漫,也没有与爵士乐相匹配的缠绵味道。这种雨声更像是一阵阵的鼓,直愣愣的敲打在人们的脑海里,让脑中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了。 思绪的清晰其实未必是一件好事。快乐时或许是好的,因为那种开怀可以愈发的持久、美妙。可如今这种情绪,被清晰至极的鼓不停的提醒着,仿佛一种被锁进脑海的回声,再也脱离不开了。 李良辰微微沉默,而后开口:“你知道,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么?” 李良骥苦笑,一种苦涩的感觉从胸口浮现出来,又在这样雨声的鼓之下,散漫进了四肢百骸:“我有哪一不让你失望呢……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其实是我害了你。你时候也是一个很简单纯真的女孩子,心思念念的也不过就是嫁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好的夫君,养育几个孩子,做一个贤良淑德的母亲……我记得你时候的女工特别好,家里的那些朋友,很多人都在打趣,是要给你定一个娃娃亲的,。呵,家里那时候真是热闹啊。来往的人一直都很多。如果不是之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李良骥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是个混账东西,时候贪玩不肯好好学临仿,长大了没有天分又学不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发誓……爹爹把你一头的长发都剪了,你以前最喜欢自己的头发了,一天天辫来辫去的,我那时候总笑话你,还揪你的辫子……你以前很爱笑的……都是因为我……” “我早就过,大家走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m.@.c≡om,与旁人无关。”李良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清冷的嗓音打断了弟弟的话。“我对你的失望,并不是在于这个。责任心,对家族的责任,你都是有的,这一,我自然知道。如果不是你,这几年咱们家的书画行早就倒了。你或许在临仿上没有什么天分,但是在经商上。我不如你多矣。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于你的失望。正与琴操姑娘有关。” 李良骥不解,惊愕万分的抬起头来。 这时候,李良辰才发觉,李良骥的眼圈竟有些微微红色。 她假装没有看到,只淡淡道:“你认识琴操几年了?” “呃……”李良骥扳着手指头算,“从最阿姐你认识琴操姑娘开始。我也很快就知道她了……大概,五六年?” “五六年前,琴操还是一个刚刚被卖入青楼,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家里刚刚糟了难,乍经此事。连话都快不清了。自打那个时候,你就认识她了。”李良辰淡淡道,“她是如何一一成长起来,如何用着手头琴棋书画的能耐,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这一切,全都落在了你眼睛里,不是么?” 李良辰淡淡的笑:“你从就不会撒谎,现在也一样。你对她的喜爱,很早就开始了,但是却一直都没有真正出来过。而我对你的失望,就在于此。” 李良骥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惊骇无比的看着自家阿姐。 “喜欢什么,就。想要得到什么,就去做。”李良辰的语气依旧清清冷冷,却带着一种如剑锋一般的韧度与力量,“琴操妹妹,你想娶,就自己去提亲。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而不是纳妾,那你就大着胆子昂首挺胸的去做!呵,连在我面前都不敢出口的实话,依我看来,你对琴操的所谓喜欢,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是的!” 李良辰的话语如同一道又一道的惊雷,接连不断的在李良骥耳边炸开。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是融合了太多情绪的复杂。 “我很喜欢她……琴操姑娘……我非她不娶的!”李良骥浑身轻颤着,单膝跪倒在李良辰的座椅旁,觉得自己分外无力,“可是她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我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是阿姐你,还有咱们李家,天下的其他人,悠悠众口……呵!楚风那子倒是跟我过,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可是……” 李良辰淡淡一笑:“这就是我对你失望的地方了。喜欢什么东西,却不肯用尽全力去争取,你所谓的喜欢,也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畅想罢了。”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长裙曳地,穿在她的身上,却没有什么女儿家鸟依人的味道,反倒衬出一派的清冷出尘来,连布料的线条都跟着冷硬起来,自带三分起势。 “我过很多次了,家里的事情,我的选择,其实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李良辰淡笑着,下巴微微扬起,显得三分冷漠,又带了七分孤傲,“临仿是我所喜欢的事情,所以,几遍再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怎么违背了师门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我想要走的道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我李家的血脉,绝对不可能因为别人的看法,就不停的让步、驻足。那是懦夫的行径!” “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李家血脉的传承。如果你都要为了这些事瞻前顾后,因为害怕天下悠悠众口而驻足不前,呵!那你到底是娶屠夫家的女儿为妻,还是纳铁匠家的寡妇为妾,便与我李良辰毫无关系了。”李良辰的嘴角轻扬。语气清冷,“当然,那你孩子的姓氏,自然也与我李家毫无干系了!” 话已至此,李良辰不再多。 她推开房门,任由门外的风雨将她的裙子吹得猎猎作响。三千青丝分外张扬。 “我听,那幅《秋江鱼艇图》卖出去了?”李良辰没有回头,只淡淡的问。 “是。”不知怎么,李良骥的嗓音异常沙哑。他已经站起身来,也重新拾起了李家的骄傲,“在东京城卖的,价钱很不错,只不过……” “不过什么?” “我虽然让他们出手尽量避开范家,可是终究。还是在范氏手里成交的。”李良骥的笑容有些苦涩。 “你害怕楚风能够看得出来?” 李良骥摇了摇头:“我害怕他能够猜得出来。” 他很担心。 “那又如何。”李良辰十分冷淡的反问了一句。 “啊?”李良骥愣了愣。 “就算是楚风看出来了、戳破了,那又如何。”李良辰冷傲一笑,微微侧首,衣裙猎猎,“这世间临仿千千万万,从古至今,真迹到底还有多少,谁能得清。我李家的所作所为。他楚风就算是想管,真的管得了么。” 罢。李良辰只留下一似有似无的笑声,而后,便飘然走入了眼前的一片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黑暗的夜,就算是有回廊的层层叠叠,该被浇湿的还是会被浇湿。就像是自己选择的路,不论如何,总有一些风雨在那里,永远脱离不开。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样的洒脱,自己是没有的。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 阿姐是有胆量的人。真正的胆量,几乎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味道蕴藏在其中的,虽然别人不知道,但她所承担的东西,她肩上的重担,他作为弟弟,全都清楚,全都知道。 阿姐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几乎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李良骥心想,这临仿之事从南北朝就开始兴盛延绵,可真正做的自家阿姐这样张狂嚣张的,恐怕也只此一例了…… …… …… 其实李良辰的法并没有错。 虽然乍看起来狂狷了些,傲慢了些,可真正落到实际上的情况时,却又是分之百的正确。 因为大家面对着《秋江鱼艇图》这幅假画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办法,真正的束手无策。 没有人知道这幅画的造假者到底是谁,是不是李良辰。而且,退一步去,就算是李良辰承认了这幅画是她做的,那又能如何呢? 她并没有这幅画是真正的《秋江鱼艇图》,是你们这些人非要如此认为的,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再退一步去讲,就算是有人不费成本的顺着这条线去缕,弄清楚了整个李家的脉络,从临仿开始,一直到销售的结束,所有线条上的人都被调查的一清二楚,弄得明明白白。那么,之后呢? 告官?不好意思,《宋律》上并没有明令禁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就算是真的有,恐怕也很少会有官府官员去查核这种民事的纠纷。毕竟这本身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是弄成了什么倾国倾城的大案要案,否则不会有人真正去管的。 而从另外一方面来,书画这种东西,尤其是名家书画,本身就被归类为古董的范畴。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买卖古董没有什么只卖真货的法。这就像是在四九城的潘家园挑货一般,你要是从一堆破铜烂铁中找寻到一件值钱的玩意儿,花低价买了,这是你的本事。若是有人手里拿的是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折扇,你不知道南北朝时折扇根本就没诞生,于是掏钱买了,这叫做打了眼,却不能对方是骗子。 行有行规。而这个,就是古董行业里的行规。偏生书画也算是在这个规矩体系之中的,只不过,实话,现在楚风所身处的这个年代里,作假的人大多还都是藏着掖着的,大部分觉得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行业,于是自动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低人一等的位置上,不像后来的人们,做任何假的东西都做的义正言辞了。 “李家临仿的能力,真的到了这样以假乱真的地步。实在是……” 范阳明一脸的疲惫,他面对着这幅假的《秋江鱼艇图》,想要找到一个形容词来,一时半刻的却又想不出了。 假画的事件就在范家主事人这样一句感慨之中画上了句号,没有什么真正好的解决办法,范家人的道德感又不允许他们将此画当作真迹卖出去,事情就这样走到了死胡同。 楚风次日与黄掌柜一起在书画行等着那个卖家,了几句有关李家的事情。那卖家打量了楚风几眼,仔细的想了想,也算是卖楚风一个面子,拱手道:“楚郎君的大名,我在杭州城是听过的。其实来的时候我们东家已经吩咐过,最好不要来挣范家的钱。而且,不管怎么,范李两家也差成了亲家不是。虽然没有这个缘分,但情分仍旧是摆在这里的。既然是楚郎君出门,那咱们自然是明人不暗话。在下来东京城之前的确是绕着范家走的,没成想最后这桩生意还是撞在了范家的头上……” “这是为什么?”楚风不解,问了一句。 那人嘿笑两声,看了黄掌柜一眼。 黄掌柜闻言老脸就是一红,尴尬道:“我去城东那家子谈生意的时候,正好撞见他在那头卖画……起来,这事情的确是怪我。当时我偷偷的瞧见了一个角儿,就觉得这画必然有来头,偷偷的拽了他出来,截断了别人的生意才换来的。哎!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结果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般原因,楚风听了,不禁失笑。 “这事情我本来就在犹疑,只是黄掌柜出的价钱的确是很不多的,在下也未曾想过会被人看透,这才答应了下来。还以为楚郎君这些日子忙着画院入职的事情,没工夫管这些的,结果还是撞到了楚郎君手里……您既然出了面,在下若是不给面子的话,我们东家怕是会发火的。这样罢,钱我都还回来,画我也拿走。只是这个风声……” “您请放心!绝对不会有人三道四!这一,我敢保证!”黄掌柜认真道。(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 画院坐落于皇城的西南角,左连书院,右为太学,三者成掎角之势,当然,从规模上来讲,太学基本是画院与书院相加的占地,再加上其中有文庙的修持,远远看着那层层叠叠的重檐歇山顶,就已经让人觉得赞叹不已了。 从南华门入,太学、书院、画院连成一片院落,气势恢宏。这三家虽说是各有各的司职,但因为太学中往往有两院的官员作为老师,而太学的老师们又有不少在两院任职,所以关系十分紧密,院落之间也不过是一墙之隔,方便大家走动。 这天一早,楚风便来了南华门等候。他的名声原本就足够响亮了,若是第一天在闹个迟到之类,被人扣上一个恃才傲物的帽子,便成了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 而且楚风也一直很不喜欢迟到这种行为,反正家中有马车,只不过劳烦张大哥一番,趁着卯时之前到了,早早的等待着入院。 朝霞渐渐初生,楚风看着东边逐渐蔓延起来的一片金黄,以及在那光芒笼罩之下的瑰丽皇城,心里有一番莫名的悸动,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古代皇家的深重威严。 于是不免想起了徽宗本人。自从樊楼之后,楚风就再没有见过他。 不过楚风并不担心这一点,毕竟,不管是从王黼和马公公对自己探伤的态度来说,还是从徽宗批复让楚风入画院的结果来讲,都很明显能够看得出来。徽宗对自己还是很有些圣眷,只是的确是天威难测,这一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楚风自问猜不出来。 好在对于楚风来说,在画科考试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自己能够进画院就已经十分难得事情了,毕竟他的目标正在于此。 事到如今,他的脚步已经迈了进来。只不过徽宗还给他安了个“审视待定”的大帽子,一个月后还有一次针对他的单独考校。面对如此的境况,楚风自然是不敢轻易放松的。 不仅要走进来,还要坐稳。这是楚风现在所面对的问题。 “楚兄,来的这样早?” 马车经过。缓缓在楚风的马车旁停下。萧庭从车窗里掀开帘子往外瞧,见楚风也漏出脑袋后,笑道,“我远远的就瞧见了你这马车,还寻思是谁来的这样早。走进了一看就认出了张大哥。果然是你!” 说着,萧庭也冲着老张打了声招呼。 老张没想到萧庭也会在意他一个下人,一时竟有些无措,急忙施礼,之后双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摆了。 萧庭哈哈一笑,从马车上跳下来,对楚风道:“我估么着你会来的早一些,害怕你一个人孤单寂寞,所以赶忙也早来陪陪你。” 说罢,萧庭立马扬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哎!多少年没起的这样早了。这也就是入画院的坏处了,成天还得点卯,可睡不了懒觉喽……楚兄,咱们既然来得早,也别在这里干等着。且跟我进去转转,我给你介绍几个人认识认识。哦,对了,你那个师兄没约你同来么?” 楚风回答道:“我那傅师兄出门去了,好像是西南的哪位皇室要他去作画。” “哦!这倒也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比较出名的待诏。虽说明目上是官家御用的,但有些皇亲国戚也会接去描摹一番,来回路上也是好吃好喝的照料着,其实倒也是个不错的差事。”萧庭笑道。 “原来如此。”楚风点头应道。 二人索性下车步行。萧庭见楚风依旧一身布衣,不免失笑,摇头道:“你这个样子就来了,文端先生就没说你?” 楚风之前并未发觉此事,这时候一打量萧庭,果然见他一身华贵温文。并不乍眼却又有几分贵气自然流露的,果然是好生拾掇打扮了一般。于是笑道:“我说早上先生见到我的时候,怎么还愣了一下,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情……”楚风笑着摊了摊手,“不过也没什么办法了,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萧庭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在跟我哭穷?谁不知道范氏书画行的一成干股都是你的?你那里的进账,怕是比家里给我的月历银子多得多了!竟然跟我说没钱买衣服……” 说罢,萧庭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转身快走几步。 “也不是没钱买,只是想不到这事儿。”楚风笑着追了上去,笑道,“只能买布料子,家里也每个女眷给做衣服的。买了也白搭。” “嘿!”萧庭嘿笑一声,眼睛滴溜溜的转,“还别说,这事儿我还没有问过你。你跟范家那位姑娘到底是怎么勾到一处去的?可提亲了么?那个什么什么杭州城的李家是怎么一档子事儿啊?” 楚风闻言也是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是小瞧我!”萧庭瞪着眼睛道,“别的东西我不敢说,这东京城里街头巷议的大事小情,还没有几个能够逃脱了我萧万言的耳朵的!更何况你如今名声正胜着,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与范家的关系,怕是连沽津巷子口常年在那纳鞋底的大妈都知道了,何况是我?” 楚风失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萧庭嘿嘿一笑,凑到楚风身边来捅了捅他的胳膊,挑着眉毛道:“说真的,那范家的小娘子我可是见过一面的,生的也是花容月貌了,而且听说才华也是没得挑的,怎么就便宜了你这小子!已经对过生辰八字了么?” “呃,还没……”楚风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一千年后呢,万一范家真的要,自己可怎么给? “聂大哥,这么早啊?是不是值夜来着?啊!这位是楚风楚郎君,我们一同入画院的,以后就得从您这频繁进进出出了,您可多关照啊!” 离着老远,萧庭就跟南华门门前的一位将领招了招手,笑呵呵的打了招呼,又向楚风介绍了一番,登记完毕后说了一会儿家常才离开。 “万言你也是这边的熟人了,我就不派人帮你带路了。” “聂大哥忙你的。我这边都是小事,哈哈!”萧庭笑着回了一句,带着楚风往门内走。 “画院会给咱们发腰牌,但即便拿了腰牌。进出依旧要在宫门那里登记,这南华门也不是轻易进的来的。”萧庭给楚风解释道,“那位叫聂明远,官职虽然不高,但是在南华门一干就是七年。也算是个很有点意思的家伙。别看他们是武将,但是轻易也别得罪了他。去年有书院有一个新来的,想要在聂明远前面抖威风。结果有一天出南华门的时候,从天而降一盆子屎尿,哗啦啦全都栽到了那人的身上。哈!任谁都知道,那就是聂明远派人从城楼上倒的。可又能怎么样呢!哈哈!当时书院那家伙还想冲上城楼去抓人,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单是聂明远往城门前一站,那也是个万夫莫开的架势。要是硬闯的话,少不得再扣一个‘冲撞宫门’罪状。那这事情可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当时这事情闹得挺大,最后书院那家伙还是不了了之了。只是没了脸面,在书院做不下去,回乡补了个缺,也不知现在混得如何。” 说到这里,萧庭摇了摇头,正经八百的对楚风道:“在宫里不比其他地方,哪怕只是一个小宫女,身后站着什么样的人物,咱们都是说不清的。千万不可大意了。” 楚风见他说的郑重,不免道了声谢,点头应了。 “哈!不过楚兄你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我是不怎么担心你的。哈哈!再说……”萧庭特意买了个关子,咧嘴一笑,“在咱们这想要看见宫女?哈!真是一件很臭美的事儿!” 楚风闻言也笑。 二人这样往画院走,萧庭一路为他介绍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除了一些人物之外,还有各个房间的位置。 “咱们刚刚入画院。一般来说会被授予‘画学生’之职,顾名思义,就是学画的学生了。哈哈!我原本在那边的太学里做太学生,现在跑到隔壁来做画学生,这样想想,实在是没有什么差别,哈哈!”萧庭为楚风讲述到,“太学生一般会跟着祗候学习,说是学习吧,但是,嘿,你也知道,画作这东西本来就很那说得清楚,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的,当然没有多少人会正经八百的讲课的。说白了,这画学生也就是为祗候打杂罢了。唔,这么说吧,就是画学生为祗候打杂,祗候给待诏打杂,基本上是这样的。啊,那边是茅房……” 走到一处假山,萧庭指着旁边的一处小径,里面曲径通幽隐隐约约的一处建筑,看起来倒也是幽静颇有禅意的,没想到竟然是卫生间…… “对了,别以为进了画院就可以懒着了,虽说画学生也是给发俸禄的,但一来是不多,二来嘛,画院内部每年也会有考试。若是考的合格,便可以继续在画院任职,如果考的很好,入了上峰的眼,就可以提拔。画院内部是八月份考试,如今也刚考完不久,听说有两名祗候被提拔成了待诏,你也猜的到了,这种名额实在是不多。好在从画学生提拔到祗候的话,要容易一些。” 萧庭接着道:“所以啊,其实还是很需要注意的。如果接连三年的画院考试,都被判定为‘劣等’的话,是会被直接降级的。画学生就直接被逐出画院了,想要重新进入的话只能再等画科考试。主要是这种事情会很丢脸的,所以一般来说,如果有人连着两年的考试都被判为‘劣等’的话,这人十有**都会主动请辞回家了。哎!几年从画学生成为祗侯的有八人,并不容易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祗”就是恭敬的意思,“候”当然就是等待的意思。所谓祗候,听着好像是很厉害的意思,其实说白了,翻译过来就是……恭敬候着的人…… 其实“待诏”也一样……等待诏唤……说实话,宫廷的这些画师之类,在皇亲国戚面前都有一种主人和宠物的感觉。 当然,这并不会耽误楚风的摩拳擦掌和跃跃欲试。在画院的级别越高,能够接触到的珍贵画作自然也就越多,这一点本身就是他所期盼的东西了。 只是,有一个问题,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一年一年的往上爬。北宋的灭亡是他无法挽救的事实,如今已经到了宣和年间,天知道距离金兵南下还有多少年,距离宫中这些书画被付之一炬或者散落民间还有多少岁月。 他的时间,有些紧张。 “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楚风想了想,问道。 “啊?什么意思?”萧庭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毛,压低声音道,“嘿!没想到你小子还挺直白,竟然直接就想到了歪脑筋上头。这么跟你说吧,以我萧大公子的人脉,想要爬到待诏恐怕很难,不过若是运作一番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哥俩全都成为祗侯倒是很有可能的!哈哈,最起码不用担心被判为劣等送回家……呃,你干嘛这么看我?” 楚风无奈而笑,摊了摊手:“不管怎么说,有了你这番说法之后,我还是很放心的。只不过,我想问的问题是,除了这样一年往上面爬一级之外,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就是,很快的那种,可以‘大鹏一日同风起’的那一类。” “哈哈!早就听说如今在东京城里名声大噪的楚风是个狂生,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以最后一名的资格入了画院,被官家冠上了“审视待定”之名,连个标准的画学生都算不上的家伙,竟然满口说着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哈哈!白兄,你说这应该怎么办?我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说他狂狷了!” 这时候,两个吴带当风的青年人,联袂走了过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览画听风(一) “白兄,你这应该怎么办?我已经不知道应该他是自信,还是他狂狷了!” “倪兄稍安勿躁,正所谓年少轻狂,他这等年纪,眼界中看到的不过就是市井中庞杂混乱的东西,真正的名家名作他又看过几幅的?哦,我记着这位楚兄并非是东京人士吧,这也难怪了。恐怕在其他地方的人看来,能够考入画院就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事情了。只是他们那里知道,这画院层级之间的差异之大,是多么的云泥之别呢?” 被称作“倪兄”的这一位,身材比寻常书生高大些,话声音十分深沉,看向楚风的目光时常游走,仿佛一直在打量人一般,让人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而旁边的另一位“白兄”,倒是人如其名,果然面白少髭须,起话来轻声细语,但却直刺人心的。 萧庭看到这二人,面色不由得微沉了一下,先给楚风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脸上堆起一个笑容,这才转过身去面对二人,施礼笑道:“哟!这不是白祗候和倪祗候么!二位今日怎么得了闲?” “哈哈,万言。你也知道我们素日繁忙的,只不过今日听入画院的新人要来,这怎么也是四年难得一见的好事,我们总得来瞧瞧。”倪祗候笑道。 白祗候也附和道:“可不是么,我们是听了万言你也在其中,所以想着早些出来瞧瞧,谁曾想一下子就撞见了你,这倒也是缘分了。” 他又看向楚风,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位定然就是楚风了吧,如今可真是的上一声‘久仰’。方才那几句不过是玩笑。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哈哈!我们都知道你樊楼那夜闯下的名声,连何君昊都盖了过去的,这画院里怕是没有再敢看轻你了。 “不敢当。”楚风淡淡一笑,并不准备跟这两个人拌嘴。 正如萧庭方才所,宫中不比其他的地方,能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人。大多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谁也不知道个人身后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与势力的。为了一场口舌之争而得罪人,这自然是毫无必…………,m.←.co≤m要的事情。 萧庭见楚风脸上淡淡的笑意,也知道他有些恼火了,但见他并未作出其他的举动来,不免十分欣慰,只对那二人笑道:“两位哥哥别逗我了,谁不知道您们两位是画院里的大忙人,样样都是出色的。要不是还太过年轻的话,上个月的考试之后怕是早就被提拔为待诏了罢!我萧庭何德何能,哪里敢劳烦两位哥哥来看我?您们怕是听了画院来的新人,所以特意早早的跑来选画学生的罢!” “都你萧万言是个心较比干的主儿,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了。”倪祗候呵呵笑着,少不得又看了楚风一眼,“我是想让你做我的画学生啊,可惜画技寥寥。哪里教得了你。不知萧大人给万言你安排了哪位祗侯?” 萧庭笑道:“倪大人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我们毕竟年纪轻。眼界、技法都低,很多东西都是不懂的,跟着哪位大人不都是学嘛!” 所问的问题被萧庭轻飘飘带过了,倪祗候嘿笑一声,不再多话。 白祗候转而笑道:“早就听这位楚郎君的模样丰神俊朗,如今一看果真如此。我万言,这回你可被比下去了。关键是名声真是异军突起,樊楼那一夜,楚郎君的画作问鼎,何君昊的第二。万言你的似乎是排在了第三位?你们都是年轻人,日后前途自然是无可限量的,不过现在也要各自努力呀!” 他这话的奇怪,是在夸人,却又将萧庭和楚风一顿狠狠的比较,生生将楚风压制在了萧庭头上的,让楚风听得都不禁皱眉。 萧庭倒是云淡风轻,打了个哈哈,十分随意的道:“我这人本来就笨,什么丹青的天分都是别人帮我吹出来的,一见真章就完蛋,可不敢跟货真价实的兄弟比较,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哈哈!至于楚兄这张面皮……啧啧!” 他摆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有模有样的压低声音,却又把控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程度,嬉皮笑脸的开玩笑:“也就只这一,我萧庭嫉妒嫉妒他楚风。不过不管怎么,他虽然长得俊,可是我比他高啊!” 他这一番玩笑过去,那二人反倒不好什么了。楚风暗自谢他,心想如果不是萧庭在身旁的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两位了。 这不过是刚刚进了画院的大门,就碰到这两个门神一样的人物。以后的日子,恐怕很难清净了…… “对了,楚郎君当日在樊楼以人物取胜,为何画科考试的时候,却弃了人物改画山水呢?”倪祗候状似随意的问道,“大家都是用自己最擅长的一科来参加画科考试的,我和白兄一直都在猜,楚郎君你的人物都可以压制何君昊一头,那岂不是,山水要更胜于人物?那该是何等的能力了?” “不敢,不敢,都是寻常,不值一提的。”楚风微微躬身,淡笑着道。 到这件事情上,萧庭反倒不好出面为楚风多什么了。毕竟其中是藏了些不为人知的东西的,萧庭不知道那层层迷雾之后到底是什么,所以更加不好多,多了反而容易错,于是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如果萧庭处于楚风的这个处境,怕是一番天花乱坠的能把人晕了。可是楚风毕竟是个口舌上讨不到甜头的主儿,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应答。你夸我我就“哪里哪里”,你赞我我就“不敢不敢”,你暗中贬我我就当做听不懂,你话里带刺我就当做没听着,如此而已。 虽然这应对方法实在简单的让人嗤之以鼻,可是别,还是很有效果的。 萧庭在一边听着,就忍不住的偷着乐。心想楚风这应对的招数虽然傻里傻气的。可是真别,还真符合他这个性格,这样使用出来也并不让人觉得别扭,反倒是不出什么不妥来。 白、倪两位祗侯到这里,自然也明白了楚风这油盐不进的手段,一时不免气滞。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站着话也不免疲惫,你们这些新来的画学生都要在听风堂会见,之后还要品评一番你们画科考试时的画卷的。既然咱们来得早,倒不如直接去听风堂,也省着在这里吹风,如何?”白祗候笑呵呵的道。 萧庭其实是想要甩脱这两个人的,却不曾想这二位似乎铁了心要黏在一起,也不知到底有什么阴谋。暗自皱眉,面上却依旧如若清风。萧庭笑道:“如此真是太好了。我的画作也在那里,要是能够得到二位大人的评指教,定然可以豁然开朗有所进境的。” “不敢,万言你的画作我是见过几次的,你胸中才气未必比我们低到哪里去。”倪祗候从嗓子眼里挤出笑意来,看了楚风一眼,“所以啊,我自然十分好奇这位楚郎君的画技了。能够在樊楼将万言比下去不。画科考试的时候竟然还不用人物而去考山水。啧啧,恐怕这位楚郎君在山水上的高妙程度。会震惊世人的。” 听到这里,眼见着倪祗候眼底那深深的笑意,萧庭心中一动,大概明白了这二人所谋求的东西,不免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楚兄的山水画取得是第四名呢。当然不上绝佳。不过不知二位大人听过没有,这还是因为当日考试时,楚兄的画作被一个笨手笨脚的卫兵用一壶热茶水全都废掉之后,剩下一盏茶的时间,楚兄的所做。自然不是楚兄的上佳之作了。” “这事情已经传的尽人皆知了。我们二人自然知晓。不过不管怎么,都是被官家特批了取做第四名的画卷,哈哈,定然不会差了。楚郎君,你是不是?”白祗候哈哈一笑,反问了楚风一句,但是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大步往那听风堂走去。 倪祗候笑呵呵的看了楚风一眼,也跟了上去。 萧庭特意慢了一步落在后面,这时候微微皱眉,低声对楚风道:“你怎么得罪这两个家伙了?怕是有什么东西在准备着,你且有个防备之心。” 楚风了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除了那何君昊之外,在东京城里还有什么得罪过的人物。他虽然在人际往来方面不算聪明,但对方那种淡淡的敌意,楚风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四人入了听风堂,堂内已经有了几个人,大多同是今年刚刚入院的画学生,大抵也存了楚风的心思,害怕迟到,于是早早的来了。 萧庭认识其中的二人,上前笑着打了招呼,又介绍了一番白、倪两位祗侯大人,于是大家纷纷见礼、互通姓名,自是一番热闹。 “日后大家同院为官,咱们画院虽然设着这么多层级的职位,实际上大家都是画师,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大家不必见外。”白祗候笑呵呵的着,“今日上午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按照往年的惯例,只是在这听风堂品评诸位科考的画作即可。之后可能会有一些人事上的安排落下来,哪位祗侯手底下缺人,便由诸位互相选择一番,跟随而去。” “不知白大人是哪一科的祗侯?”有人问到。 “呵呵,咱们这里不叫科,也是叫做‘院’的,我是山水院,这位倪大人是花鸟院的。”白祗候笑着道。 楚风闻言,不免多看了白祗一眼。心想这人对自己有敌意,日后又免不了一处为官,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真要留个心眼了。 其他的事情倒不重要,只是这人对自己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众人笑一番,厅堂中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除了几年刚刚被录取进来的画学生之外,也有不少类似白倪两位的祗侯以及供奉前来,一是看看热闹,其次,自然是为了摘选一番,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找一个不错的画学生。 之所以在听风堂这里找,自然是因为除了当面见到之外,还可以看一看这些人的画作。北宋的宫廷画虽然多走清贵的路线,但毕竟个人的功底不同,笔下的气韵也是颇有些差距的。 祗侯找画学生,大多找的都是与自己路数差不多的人,这样日后工作起来也会方便一些。 到得卯时前后,整个听风堂可谓是济济一堂,众人基本都到了。卯时初刻,画院的吴炳昌大学士在几人的护卫下走了进来,认识他的人连忙躬身施礼,不敢再胡乱闲聊。这种整肃的安静从东北角开始,渐渐传染了整个大堂,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楚风看着那个七旬老人,心里不禁开始猜测对方的身份。 “这位是吴炳昌大学士,可以是画院的院长。”萧庭在一旁偷偷的道,“虽画院名义上的管理者是官家本人,但是官家毕竟日理万机,不可能管那么多杂事的,这位大学士就代劳了。” 楚风微微头,好奇问道:“大学士?这位吴大人是翰林出身?” “非也。”萧庭低声笑道,“同你我一样,这位吴大人也是画科考试出身,只是因为管理画院,所以被授予了‘大学士’衔。” “原来如此。”楚风颔首。 这位大学士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走起路来十分缓慢,一双眼睛眯着,仿佛时常带着笑,起话来慢条斯理,就像是一个和蔼的老爷爷。 吴大学士虽然前来,但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只是对大家讲了些官面上的东西,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位学正主持之后的画作品评。 “这位是王学正,名讳是清河二字,算是吴大学士之下的第一人了。”萧庭在一旁为楚风介绍,“你也看到了,吴大学士的年纪摆在那里,怕是这几年就会致仕,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继任的基本就是这一位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览画听风(二) “正如方才大学士所言,诸位都是年轻人,是画院日后卓有希望的一代人。不止大学士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且瞧瞧身边,这些一个个的供奉呀、祗侯呀,早早的就跑了过来,比你们还积极些,为什么?可不就是为了互相抢人嘛!哈哈! 王学正话要随意些,笑呵呵了了一句,大家便也都跟着笑起来。 “大家日后都是自己人,我也不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画科考试的画作拿出来一一评,这是咱们院里历来的规矩。大家各抒己见,互相学习一番,也莫要因为什么官职的差异而三缄其口,这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 所谓画作品评,就是逐一叫出每一幅画作的学生,而后由这位学正为首,进行一番简单的指导与教。 整个画院今年纳入的新人一共十七人,这个过程自然不会太慢。依照着科目顺序,以及各科的名次,考生一一被叫到前面去,对王学正施礼后,展开画卷,供人赏玩。 毕竟日后都是同僚,所谓的评并不会真的辛辣到那里去,与其是指教,更像是一种对后辈的鼓励与赞赏。 每次一幅画被展开之后,王学正便赏玩一番,出几这画作的好处来,赞叹一番。而后再由旁人上几句,多是没什么营养的话了。 萧庭与画院中不少人都相熟的,叫到他的时候,萧庭笑嘻嘻的上前跟王学正施了礼,还道:“王大人,你看在晚辈最近也算是刻苦用功的面子上,也赏我几分面子。别骂的太狠了!” “你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家伙,如今倒知道害怕了么!竟然还自己刻苦用功?如今你入了画院,日后用功与否本官自有分晓,哈哈!”王学正捋须调笑一番,“且让我瞧瞧你的画,若是不好。少不得让人传到你父亲那里去,看令尊如何收拾你。” “还请王大人手下留情。”萧庭笑着道。 萧庭的画作在屋木科被取做第二名,屋木科共取四人,他的排名算是很不错了$▼$▼$▼$▼,m.⊙.co↙m。画作展示出来,众人自然不免夸赞一番,王学正也笑着赞了两句,却因为是子侄辈的缘故,少不得也了些勉励的话语,以免萧庭翘尾巴的。 萧庭笑嘻嘻的应了。退下来与相熟的家伙们打趣一番,之后才回到楚风身边,笑着道:“这位王学正与家父是老朋友了,据我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尿过他一身。哈哈!少不得他要给我鞋穿!” 两家的关系相熟到一定的程度,反而就没有什么需要太过遮掩的地方。毕竟是众所周知的关系,若是再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互相不认识的态度,那就太过牵强了,别人看着也觉得虚假。 倒是这样表现出来。大家倒也觉得自然。也有类似楚风这种,不大了解在场之人之间关系的。这时候看着萧庭与王学正的熟络,不免心中纳罕,于是左右问上一句,大概了解了些,便看着萧庭了头。 萧庭这时候特意与楚风表现的相熟,自然也是为了可以照顾楚风一下。让大家都知道自己与楚风是感情不一般的朋友。 自然也有不少人打听楚风是谁的,得到答案之后不免或发怔或恍然大悟的,冲着这边指指一番,低声一些有趣的话语。 “这楚风与萧庭的感情竟如此好么?之前倒没听过。” 有人这样议论着。 看到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一些头脑清明的人。自然会就此让路。哪怕原本有些人对楚风有看法的,这时候自然也不好再表露出来。 这时候,山水科的画作已经被一一拿出来评。 山水科的头名竟是那个年纪极轻的少年郎,当时坐在考场第一排的,作画极快,甚至连草稿都未曾打过,便一蹴而就,十分潇洒。楚风对这孩子的印象极深。 “你就是楚才?果然是少年才俊,本官也已经听了你在考场上的过人之处,听整幅画只用了一个时辰便画完了,而且是一次成功并无草稿,果然厉害!你今年可有十三岁?” 王学正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笑着问道。 萧庭也一直在听着,好奇的看着那个山水科首名的少年郎,这时候不禁咋舌,捅了捅楚风,笑着问道:“怎么也姓楚,跟你是本家?你认识么?” 楚风摇头笑道:“天下间姓楚的人,并没有那么少见吧。” “哈哈!不过这子肯定不是东京人士,否则有如此出众的画才,我定然是认识的。”萧庭笑道,“不知是谁家子弟。” “学生十一岁。”楚才冲着王学正恭敬一礼。 这少年生的壮实,乍看起来十三岁不止的,没想到才十一岁。 这话传到众人耳中,人群不由得大哗。十一岁入画院,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惹眼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以一个科目首名的身份! 楚才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这时候面色渐渐涨红起来,掩饰一般的揉了揉耳朵。 “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王学正也不免赞叹一番,又让仆从展开了楚才的画作来瞧。 王学正走上前去细细的看了,眼睛不由得一亮,捋须赞叹道:“好功力!好气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山水科考试的题目是‘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吧。若是寻常人来着笔,怕是都会在‘无人’和‘孤舟’上做文章,可是这一幅去将九成的笔墨全都铺洒在了山水的大气之上,又在近处只用些许的着墨,寥寥数笔而已。既不喧宾夺主,又将整个寂寥空廓的味道烘托而出!实在漂亮!这个首名,实至名归!” 这是一幅绝对出彩的金碧山水,布局恢弘大气。贵气逼人,很难想象是一个十一岁少年只用了一个时辰画出来的作品。 楚风站在一旁瞧着,也感到惊叹不已。 “我的天,这真的是这孩子画的?” 萧庭与楚风就站在人群的前端,围绕着王学正与楚才,以及中央的这一片场地。所以。萧庭的这句话很清晰的传到了楚才的耳中。 似乎被触犯了一般,楚才用凶狠的眼神瞪了萧庭一下。 萧庭愣了愣,转而笑起来,用胳膊肘碰了下楚风,笑道:“我看出来了,这孩子跟你半关系都没有。你是一身君子如玉的温存劲儿,这孩子却皮实的紧了,你看那眼神儿,跟豹子似的。怕是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 楚风闻言也笑:“都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难道你还不明白?这半大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别人把他当孩子看,你还一口一个孩子的唤着,这不是找瞪么?” “嘿嘿!”萧庭嘿笑两声,“这孩子可有意思,晚上叫着他出去玩玩,看看他喝不喝酒!哈!” 楚风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别把人家孩子带坏了。” “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厉害着呢!你还以为都跟你一般么?”萧庭笑着道。 他还想再调侃几句。却听有人高声笑道。 “楚才兄弟用一个时辰作的画,就可以被评判为山水科的首名。同样是本家,楚风兄弟用一刻钟时间作的画,也被定为了第四名。好在你们不是真的同门所出,否则日后山水画界的大半江山,怕是要被你们兄弟包下了。哈哈!” 这声音十分耳熟,楚风寻声去瞧,便见到了倪祗候正在那里状似随意的笑谈着。 众人自然或多或少都听过楚风的名号,这时候纷纷的看过来。 白祗候也附和着笑道:“倪兄何必着急,如今已经到了山水科。一会儿大家就都可以看楚风兄弟的大作了!哈哈!我也是山水科出身,如今也在山水院中打混,最喜欢的就是看这些后生的画作,一旦见到比自己高明的地方,自愧不如的同时也往往觉得赞叹,一代更比一代强啊!楚风兄弟如今在咱们东京城里也是出名的人物了,前些日子一幅《美人图》可谓是震惊了樊楼,如今又凭借着一幅山水入得画院。哈哈!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作想,我是早就盼着这一天,想要快一饱眼福了!” “正是如此!”倪祗候也应声附和。 不管怎么,白祗候这番话并没有什么错处可以挑剔,甚至还隐约展现出一番前辈应有的胸襟与气度来,以至于一番话过后,得到了颇多的应和与赞许。 萧庭却早已听出问题来,这时候微微皱了眉头,低声问楚风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楚风无可奈何的笑:“有很大的问题。” 他如今已经猜到了,这两位祗侯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楚风依旧不明白,自己刚刚来到画院,为何就会引起这两位祗侯的如此敌意。 “怎么办?”萧庭皱眉问道,“有没有什么应对之法?我能够帮得上忙的?” 楚风叹息一笑,摇了摇头:“恐怕没有。” “哈哈!本官也明白二位的求知之心,不过不要着急,山水科除了楚才与楚风两位青年才俊之外,还有位居第二、第三的两位画师。你们这样话的话,岂不是让另外两位无处安身了么?” 王学正笑着调停了一句,稍微安稳住了场面间的气氛。但大家的目光依旧在楚才和楚风的身上流转着,明显的正在期盼着什么。 王学正叫了山水科第二名的士子上前,画作展现出来,又是一番品评。 “你那画……有什么问题?”萧庭是聪明人,这时候见楚风被置于如此被动的境地,不免有些担忧。 可是另外一方面,偏生楚风仿佛并没有很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这让萧庭也觉得十分奇怪,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动作了。 “问题在于,画的实在是不怎么好。”楚风摊了摊手,笑道,“而且,恐怕另类了些。” “怎么个另类法?”萧庭愣了愣,将声音压得极低,“不会是有什么对朝廷不恭敬的东西吧?” 楚风闻言,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反问道:“画个山水而已,还能画出那种东西呢?” “呃,那倒是……”萧庭想了想,又道,“如果只是单纯画得不好,这倒也没有什么可的。毕竟你当时用的时间极少,能够成画已经非同凡响了。只是……如今这两位既然在此大做文章,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嗯,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没关系的。不过……”楚风笑了笑,微微耸肩,“我觉得,为了避免殃及池鱼,萧兄你现在还是离我远一些比较好。” 第二名的画作已经品评完毕,第三名走上前来。 其实场间的众人,已经很少有人再去看这些品评,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到了楚风的身上,纷纷议论着他的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者,讨论着樊楼以及何君昊的种种事情。 能够感受到一寸寸的目光,落在楚风身上,偶尔也兜兜转转的在自己身上游走一番。萧庭听着楚风的话,眉头皱的更来劲儿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萧庭就是个不敢担事儿的主儿?” “呃,不是。”明显感觉到了萧庭的怒意,楚风微微惊愕之余,也不免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于是笑道,“只是觉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没有必要。” “呵!你且放心,”萧庭拍了拍楚风的肩膀,目光落在白倪两位祗侯的身上,轻笑了一下,“这火到底能不能烧的起来,还不一定呢!” “那么,下一位,楚风。” 山水科第三名的品评已经完毕,王学正笑眯眯的唤了一声。 楚风看了萧庭一眼,萧庭冲着他了头。 走上前,楚风恭敬施礼:“王大人。” “你就是楚风么?呵呵,果然生的玉树临风。那咱们就来瞧瞧你的画作,是否也如同你的人这般漂亮。”王学正笑着,冲着仆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将楚风的画作展开。 “这……是在开玩笑么!” 画作展开的瞬间,听风堂中响起一片惊呼。(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览画听风(三) “这……这是什么笔法?” “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画作也能被画院录取了?” “我的天……怪不得听别人说,官家准去他入院只是可怜他的遭遇。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现在……” 如果去追溯写意画的历史,最远大概可以探究到唐朝。 据说唐朝诗人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俱佳,而且发明了一种“一变勾斫之法”,创造了“水墨淡,笔意清润”的破墨山水,是为写意之****。 当然,这只是众多说法之一。 这种笔法流传发展到五代,又有徐熙开创“落墨法”,用以勾画花鸟,是一种墨色与淡彩相结合的手段。 再到北宋年间,苏轼的表哥文同,以《墨竹图》闻名于世,算是在写意画上又向前走了一步。但写意画的真正兴盛,还是要在明朝之后了。 出落到北宋宣和这一代,写意画不是没有,只是并未普及开来,说白了,更像是千年之后的那些前卫艺术一般,不是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 宋朝文气兴盛,士林之间往来有度,重文轻武间崇尚的是一种淡雅清贵的格调,尤其到了徽宗这一朝,画院的风格就更加往婉约清丽的路子上走,这一点,从后世所流传的徽宗本人画作就可见一斑了。那种笔墨之间贵气逼人的味道,实在是几千年已降很少有人能画得出的。 而写意这种笔法,与院体画实在是南辕北辙。一个华丽细腻,一个粗豪狂放;一个笔韵工敬。一个直抒胸臆;一个讲究的是形神兼备,另外一个追求的是意在笔先。可谓相去远矣。 这个年代的画工。尤其是在宣和画院长久受到院体画浸淫的画师们,或许尚可偶尔欣赏一下小写意的浪漫味道。可是面对着楚风这一幅几近于大写意的挥毫之作,便多少有些……无法欣赏了。 “这……我看不过就是胡乱画了几笔,连人物都看不清了,倒是跟三岁小孩子的信手涂鸦差不多。” “我看也是,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画作为何会被录取的,根本就是半分画功都不讲的!拿在眼前,我都替他觉得丢人!” “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画作真的可以入画院?我家那五岁弟弟的画作都比这个要好不少!早知道让他也来考试了!” “你得弄清楚些,光画成这样是没有用的。首先你得奉上一出苦肉计。让别人刺你一刀,然后再找一个考试时值守的卫兵,往你的画作上泼一壶茶水!” “哈!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闹剧。想必这楚风之前的画作也是如此这般,一样的不堪入目。索性便合力演出这么一场戏来,再花费一刻钟的时间来胡乱涂鸦,然后只推脱说是时间不够,以至于斯……哈!真是聪明绝顶啊!” “那我就不明白了,这楚风在樊楼那一夜。不是曾经画过一幅《美人图》么?那《美人图》也是力压何君昊和萧庭的,怎么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你是在开玩笑么?樊楼那一夜的经过,很多人都知道的。当时让众人作画,并没有规定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换句话说。谁知道那《美人图》到底是不是楚风所做的?依我看,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请了一个人代笔,然后冒充是那幅《美人图》的作者了。” “你这话很有道理。否则的话。这楚风参加科考为何不选择人物科,而要报考山水科呢?一定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了!” “呵。他以为他很聪明么,事到如今不还是露出了马脚!” “真是苍天有眼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个说法,就是有关何君昊的。有人说,那一日根本就不是何君昊要杀楚风,而是因为他撞破了楚风的谎言,所以楚风设下了一个局,请君入瓮,诬陷了何君昊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的谁都不好说,可是如今眼前的东西是大家都能够做见证的。这楚风的画技,呵呵,大家都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类似的议论,从画卷被揭开的一瞬间就轰鸣起来,纷纷杂杂的仿佛雪片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喧嚣尘上。 这其中的话语,楚风自然能够听得到,有些听不清的,也被另外能够听清的掩盖了。 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也有直接流露出一股子嗤之以鼻模样的,尤其是白倪两位祗侯,用阴阳怪气的声音惊叹起来。 “我的老天爷!这真的楚风的画作么?会不会拿错了?” “什么,没有拿错?这样的画技也能在樊楼夺得第一名么?白兄,是你我二人的眼界太过低劣了么?竟看不出这画的好来……” 他们的声音很大,毕竟原本就是打算做一场好戏看的。 之前就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楚风身上,莫名弄出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气氛来。只是当画作如同的女儿家的帷幔真正被揭开之后,这种落差感,足以引起更大的波澜了。更何况,还有这两位在其中推波助澜…… 整个听风堂在短短的一瞬间变成了菜市场,大家讨论的话语也开始越来越极端,从最初的惊讶变成质疑,再由质疑变为愤怒。于是人们看向楚风的目光,也就愈发的古怪了。 站在一旁的楚才看着那幅画,又看了看愤怒的人群,微微皱眉,并没有加入到声讨的队伍当中。 萧庭的面色微白,有人凑过来对他道:“萧兄也是被这楚风蒙蔽了么!呵,这样的人物竟然出现在咱们中间,还装出一副十分厉害的模样来,真是令人作呕!” 萧庭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方才楚风那句“何必殃及池鱼”的说法,心里微乱。一时之间不知该想些什么。 楚风的这幅画……萧庭是真的无法理解。之前楚风所画的山水,他也是见过的。甚至不止一次。虽然没有《美人图》那样的惊才绝艳,但也绝对是很好的画作,比自己的才华要高几分的。 可是如今眼前这一幅,真的是……看不懂。这样的画法,太张狂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听说过的。 为什么要画成这幅样子?萧庭完全不能理解,即便是考试时剩下的时间太少,只要稍微用工笔勾勒一个大概。如果有幸的话,官家也能够从中看出画技与味道来吧。何必如此,这真的是太过……出众了。 出众不一定都是好的,眼前这一幅,对于萧庭来说,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而王学正这里,他早已看过这些画作的,这时候自然不会再一次被震惊到,只是对于眼前的这种情形。他作为场面之间最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可能放手不管的。 只是王学正看了白倪两位祗侯一眼,并没有管得很急切。他听着耳边的种种议论,一直等到这种言论越来越盛大、发酵之后。才轻咳一声,皱起眉头来,伸手拍了拍桌子:“安静!成何体统!” 距离王学正近的人们先行停止了议论。而后这种安静越传越远,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大堂终于安静下来,能够重新听到风声。 “你们一个个也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在这里如同泼妇骂街一般议论纷纷,就不觉得有辱斯文么!” 王学正开口的话有些重,一时之间,大家都只好屏气凝神,不敢再多加议论。只是嘴上不说,却止不住看向楚风的目光。 楚风站在当中,果真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万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只是好在,他多少有些习惯了,于是并不会有太多的情绪从心头浮现。 这种习惯还要从他起。青少年原本就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他们做到了真正的“排除异己”,只要发现有别人跟大家不一样的时候,这种排斥感就会上升到行动的高度,开始做一些十分青少年的事情。 楚风的小时候过得不算是命途多舛,只不过,他走的道路的确与大多数孩子不同。从最初的父母离异,到后来沉迷于国画丹青,考艺术生……这些在大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选择与行为,在少年人的眼里,却足以成为一种针对的理由。 这是一种毫无缘由的排斥心理,却又从很小很小的年纪开始便存在着。 小的时候,孩子们急切的想要跟别人一样。长大之后,又开始迫切的追寻自己的特别之处。 如果单独拎出来看,这是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逻辑。可正是这种逻辑,影响了大多数人。 楚风在寻常的少年眼中,有些特别。于是这种特别,让他承担了不少的冷嘲热讽与奇特的目光。 或许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情形,但毕竟他是有经验的,所以面对此情此景之时,他还不至于像普通人那样不知所措或者直接崩溃掉。 楚风只是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听着这些人的议论,思考的审视着白倪两位祗侯的挑拨,以及,王学正王大人这种并不急切的阻拦。 他不是很懂这些斗争与暗流涌动,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懂。 画作的事情对于楚风来说,反而变得很简单,你们看不懂,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但很明显,徽宗本人是懂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能够抱住徽宗的大腿,没有人动得了他。 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楚风是十分明了的。 “楚风,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听风堂已经安静下来,王学正微微叹息,目光中带了些怜悯的看向楚风。 楚风微笑,浅浅躬身:“点评之际,楚风哪敢多言。” “你画出这样的东西来,还想让王学正来点评么?真是忒不要脸!” 一名义愤填膺的画学生道。 “如果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快些滚出画院,主动请辞,也省着给我们画院丢脸!”有人应声附和。 萧庭眉头紧锁,咬了咬嘴唇。他在估量自己的地位与影响力,如果自己开口的话,能够挽救楚风多少。还是真的会像楚风所说的那样,自己也被他殃及池鱼,拖拽进这群情激愤的泥潭…… 可是如果不管不顾,这样放任下去的话。很有可能,楚风今天真的会因此被迫请辞的……面对这样的情状,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萧庭的脑子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掠过了太多的东西。处理这些事情的方案、办法,可行的程度,可能的结果……太多的东西本能一般的在脑海中游走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萧庭的心脏猛地一阵紧缩。 楚风的师兄傅乐和不在这里,如果他在的话,以他待诏的官职与影响力,或许还能挽回一些局面。可是他不在这……为什么,会这么巧? 不!哪有什么巧合?这一切,都是一场安排! 萧庭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两拍,他的面色开始急转直下,越来越苍白。 只不过是入画院的第一天,他们所触及到的,并不是简单的人事走动,而是画院里面的……党争。 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冰凉,萧庭忽然明白,自己在这等情况下完全不能开口,也不能做任何的事情。 他看了看坐在那里的王学正,又看了看一旁的白倪两位祗侯,心里重新勾勒整个局面,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请君入瓮”。 萧庭没有任何办法,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如果他现在妄图帮助楚风,那么,他必然会被认定为是站在王学正对立面的人…… 他早就听说过画院中的暗潮汹涌,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这是一个死局,也是一个定局。 楚风根本就没有任何出路。 萧庭无力去改变什么,事到如今,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隔着人群,用抱歉的眼神看了楚风一眼。他在想着,如今的这个局面当中,楚风最好能够主动请辞,否则他将要面对的奚落与指摘,恐怕要比疾风暴雨还要强烈些。 但是当然,楚风并没有请辞的打算。 楚风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抢了先…… “哈哈!这里好热闹。”(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览画听风(四) 所谓画院的派别之争,如果真的寻根究底的去摸索出去,能够找到的线索或许会太过杂乱无章了。 如今的这一位吴大学士,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将近二十年。这种稳定到几乎凝固的节奏,因为他的渐渐老去,一直被很多人盘桓、惦记着,很多暗地里的波澜与争斗,也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剥离出来,几乎要摆在台面上。 按照正规的**,大夫七旬而致仕。如今这位吴大学士,年初转过来之后已经七十有二。这两年之间,他几次上书称病辞官,都被徽宗给否了,其中缘由种种倒也简单,不外乎吴大学士很莫得清徽宗的脉搏,侍奉的官家极为舒坦,也就舍不得这位老爷子回家了。 徽宗本人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却难免苦了王学正这一派系的人。 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东西做佐证,可是王学正几乎是下一任画院院长的不二人选。偏生王学正在学正的位置上做了十三年,不二人选也当了十三年,眼看着自己都快往六十岁的年纪奔,头上的这一位还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王学正早就觉得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浑身不舒服了。 他舒不舒服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身边盘踞起来的那些人。 一个势力之所以能够成为势力,并不是因为领头的那一位多么多么的厉害,多么多么的有才干。势力的宏大与否,有力与否。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组成势力的这些人的目的性。 在副位上坐了十三年。王学正的身边早已聚集起了不少人。拥有这么长的时间来做谋划,有很多东西。比方说待王学正当上大学士之后,谁坐上学正的位置,谁官升一级来做艺学大人,之类之类的东西,早就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 说白了,这东西有点像美剧《纸牌屋》里面的选举。一个党派赢得竞选之后,所有的职务全都被重新洗牌,安排下去。王学正所面对的情形,基本就是如此。 换句话说。不单单是他仰望着大学士的位置仰望了十三年。他身后那些选≤≤,择跟随他、选队站的人们,也翘首以待的十三年。 一个人的等待或许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这种等待的人数增多,这种等待,就会渐渐的转化成一种“应该”,以及一种“为什么还在等”的质问。 更何况,吴大学士都已经七十二了……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类似骚动的情绪在画院中越聚越多,截至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几近于怒气技能满格等待攻击的状态。 但是他们并不敢真正对吴大学士,因为这一位毕竟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且是官家亲自指派的人物,铁打的大学士。谁敢撞这堵南墙? 可是对于吴大学士这一派的人,手段就无需这样客气了。 如今的情形,很明显。楚风被划到了吴大学士的派系里。 这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因为连楚风自己都没有看清整个画院的面貌。甚至连画院到底有几个茅房、几幢院落都没有弄清楚,他就已经被大家推到了一个派别当中。而且被当做了众人攻击的对象。 楚风的确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至于党派相争之类的东西,他尚且没有经历过,甚至也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他也曾经听说过艺术领域的种种陋习,诸如千年之后的书画圈子,学院派的,官僚一脉的,很多东西都将单纯的艺术改变的十分复杂。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单单在国内如此,海外也是一样的,各个艺术沙龙的互相排挤,艺术流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多东西都挤在一处,真的想要如同程源先生那样,保持艺术的纯粹性,的确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所以程源先生的选择很简单,他并不踏足这片土地。他的艺术,与其他人无关,与艺术圈子无关,甚至,与整个世界无关。 程源先生选择将自己的孤立起来,来保持自己的纯粹,以及自己笔墨的纯粹。 他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以此来不受别人的影响,也不让自己受到外界的侵扰。但代价就在于,没有交流就很难产生突破,并且,没有交流,程源先生就不会为外界所知。 默默无名,却又遗世独立。 这是一种很艰难的选择,也是一种寻常人很难走的通道路…… 楚风自问没有那种坚如磐石的心念,而且,他也希望在自己难得的际遇之中,多看一些东西,多做一些东西。 他毕竟还很年轻,深山老林隐居傲世的场景,楚风虽然喜欢,但觉得,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做。 或许,到了四五十岁之后,看遍了世俗之中人与人的风景之后,再带着一家老小随意悠游,今日东山林下,明日西海放舟。天朗气清时便曲水流觞,一蓑烟雨时便吟萧徐行,漫天风雨时便倚南窗以寄傲,夜深人静处便驻杖听江声。这大概,就是楚风所认为的,最为完满的人生了。 不过,楚风还没有到那个年纪,所以,他还得站在这里,站在众人面前,哪怕万夫所指,他也依旧要坚持着,做些什么。 他微微叹息,轻轻一笑。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一幕发生的根本原因在哪里,但应对的办法,总是有的。 只不过,有人在楚风之前抢了先…… “哈哈!这里好热闹。”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一身画院待诏的官服,未戴官帽,所以威严中也显出几分轻松随意来。 画院中人自然是认识这种官服的,连忙避让开一条道路来,纷纷施礼。 楚风看着来人的面孔。心中微微惊奇,不知道他来此的目的。但也躬身一揖,唤了一声:“张大人。” 张奉之张待诏。当日樊楼的评判之一,自那日之后也一直在向自己示好的,其中的缘由,楚风当然清楚明了。 张奉之是知晓当日情形的人,其中的种种隐秘,徽宗的游戏之举,他是完全明白的。他在这时候走出来,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楚风自然猜得到。 于是楚风看着他。感谢一笑。 张奉之状似不经意的微微颔首。 但是,王学正看到张奉之的时候,却不免眉头微皱起来。但那都是很细微的表情,很快的,王学正便笑起来,和颜悦色的向新人们介绍:“这位张奉之张待诏,也是你们的前辈了。张待诏极善人物,你们日后若是能够得到他的一二指点,也是相当的福分了。” 张奉之的名字在东京城里也算小有名气的。这时候新人们纷纷见礼,略有骚动。 “新晋的画学生刚到,你难不成也是跑来抢人的么?哈哈!你们人物院今年的新人也不过三人,你若是往这里一站。怕是其他祗侯与供奉全都要空手而归了。”王学正有些摸不清张奉之突然出现的意思,这时候随意打趣了一句。 如果按照派别上说,张奉之素来是站在王学正这边的。可是如今他的出场。却打断了众人对楚风的声讨,这不免让王学正有些不解。也有些担忧。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跟诸位抢人?”张奉之笑呵呵的道。“只不过是远远的瞧着这边热闹,所以过来看看罢了,你们大可不必管我。呵呵,我与楚风楚郎君在樊楼也是有一面之缘的,如今他也入了画院,我自然也要找他叙旧。哦,这就是楚郎在画科考试时做的画么?” 此言一出,白倪两位祗侯不免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张奉之打的是什么算盘,于是目光游走向王学正身上,想要得到些许的指点。 他们却不知道,王学正自己也正是满心的疑惑。这一出安排自然是他许诺的,可是其中并没有讨论过张奉之的角色安排。 原本整个计划都是与张奉之无关的,这时候他这样施施然的走进来,笑呵呵的打断了众人对楚风的声讨,却又偏生说起了樊楼的事情,也不知其中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王学正微微皱眉,现在却不好立即开口,只等着张奉之的后话。 只见张奉之走上前,细细的打量了楚风的那幅山水画,片刻之后,微微颔首,笑着问道:“这等笔法着实少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早年间文同文与可曾经用这种笔法画过墨竹的,其中散漫却又颇讲意境,笔法与寻常工笔十分不同的……官家曾赞过文同的墨竹,只是文与可过后,这等笔墨已经不复世间了,没想到竟然在楚郎这里还能再现。” 张奉之这一段话,引得众人一阵大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就是说,眼前这幅画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你们看不懂! 连官家都曾经赞赏过的画风,那自然就是十分厉害的东西了,你们这些人竟然还敢在这里指指点点,这是多大的不敬? 张奉之听着耳边不停的抽气声、惊愕之声,嘴角浮现起一抹笑容来。他乘胜追击,接着笑道:“不得不说,要不是官家选了楚郎的这幅画入选,我怕是永远都不能体会这种笔法的美妙之处的。哈哈!我不知道别人,我张奉之就是俗人一个,看东西的眼界一直都十分低廉,太过高端的东西也就看不懂了。不过好在有官家在,官家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的,我们这些画院里任职的人,也只是跟着官家的路数亦步亦趋也就是了。诸位,是不是也如此认为呢?” 没有人注意到,王学正抓着椅子扶手的右手已经青筋暴起。但表面上,他只是看着张奉之,面色平静。 白倪两位祗侯也明白了张奉之的意思,但这时看向后者的表情却格外复杂。 明面上,因为王学正是人物院出身,所以人物院的这些艺学、待诏之类的官员,都是王学正这一派的人物。 实际上,王学正与张奉之素来关系都是很不错的,可是如今这一场,却相当于张奉之公开捅了王学正一刀。而其中的缘由,在场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罢了。 萧庭看着急速改变的局面,目瞪口呆的同时却不免想到了某种可能,心脏猛地一跳,脑海里来回翻转着那句“官家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的”,来来回回的,于是愣怔在那里。 张奉之的话已经足够直白,整个听风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再站出来说什么,甚至连低声的议论也都因为这一句话的缘故而被完全消减了。 他的质问看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内容又太过锋利。这是一个天大的帽子,谁敢再多说一句,便少不了被扣上“与官家做对”的大帽子,这种沉重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的。王学正也不能。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所以在王学正一派人所勾勒的计划当中,只是大家群起而攻之,说一些比较激烈的言辞,让楚风这家伙主动请辞就好。 这种方法倒是千年之后企业辞退员工的办法差不多,为了避免开除员工所造成的违约金之类,企业并不直接出面开除,而是在方方面面开始做一些让人为难的事情,使得员工最后受不了,主动请辞。 王学正的智慧早已运用起了这种招数,只不过,即便这些冷嘲热讽再剧烈,即便张奉之并不出面,楚风也绝对不会走向那一步罢了。 全场鸦雀无声,张奉之看向楚风,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楚才看了看楚风的画作,又看了楚风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白倪两位祗侯求救一般的看向王学正,王学正却没有看他们两个。 王学正审视的打量着张奉之,反复的咀嚼着他的话语,想要从中辨别一些东西,但是却没有成功。 “不管怎么说,虽然官家开恩,但楚风你现在毕竟是‘审视待定’的身份,半年之后自然有考核的时候,所以现下绝不可以太过放松了。”王学正呵呵一笑,打破了听风堂中的尴尬气氛,“官家能把你也选入画院,自然是从中看出了你的天分的。千万不要让官家失望,呵呵。” 楚风微微一笑,躬身一礼:“学生明白。”(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八十章 你是个好人 “这么说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东西,即便我不说,萧郎君必定也能够想明白的。” 听风堂中的简单集结已经结束,张奉之带着楚风、萧庭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当中,笑意吟吟的为二人倒了茶。 “张大人您唤我萧庭就好。”萧庭起身双手接过茶盏,恭恭敬敬的道。 张奉之微微一笑,接着道:“万言你是聪明人,令尊我也是有幸见过几面的。今日这个局面,其实真正说起来也很简单。楚郎是傅乐和师弟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王学正的耳朵里。整个这件事情,倒不能说是王学正安排的,却也是他首肯的。由白、倪那两个祗侯出面,推波助澜一番……能够把楚郎挤走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过就是两个祗侯随便的口舌罢了,并不会引起什么大的波澜。” 萧庭有些疑惑的看了张奉之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问出来。 张奉之见状一笑:“我知道万言的心思。你肯定是在想,一直都听说我是王学正的人,为何如今会出面来保楚郎,是么?” 萧庭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算是默认了。 “这么说吧,”张奉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并没有喝,只是笑着摊了摊手,“我觉得我以前跟错了人,现在想要洗刷一下自己的罪名,转投吴大学士这边了。” 一个快要退休的老人,到底为什么还能在画院掌握足够的人力,这一点。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释清楚的。 楚风在一旁听着,虽然事情关乎于他。可是真正亲身经历之后,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偶。不过是在两派角力之下充当了一个靶子的角色罢了,并没有真正的触及什么。 另一方面,楚风也在想,为何自己的师兄也会卷入画院权力的纷争当中。至于他自己……事到如今,即便他并没有选边站,可是似乎很多的东西已经决定了他的阵营。 萧庭却已经明白了什么,所以捧着茶盏的双手轻微的抖动着。 “那边有了方法之后,害怕你∮∮,的师兄会出面阻拦事情的发展,所以先行将他调走了。”张奉之对楚风道。“说是派傅大人去作画,其实大家都明白,那种差事随便派一个祗侯去就好了,让一位待诏去实在是太过重视了些。但上面既然是这样安排的,傅大人也没有过问太多,不过现在看起来,对方自然是有备而来的。” 楚风点了点头,道谢:“今日还要多谢张大人,如果张大人不出面的话……” “如果我不出面的话。之前的那些话,其实你也会自己说出来。”张奉之笑着打断楚风的话,挥了挥手,“当然。必须要承认,可能效果会差一些,但道理是同样的道理。今天这一场事情的结果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楚风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张大人何必笑我。我人微言轻。相同的话语从我的口说说出来,大家或许表面上会不敢再多说什么。可是骨子里怕是要更加记恨与我的。但是张大人的一番夸赞,却是可以令人真正信服的。这一点,我是远远做不到的。” 张奉之随意摆了摆手,笑道:“不必如此,这事情对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了。如果能够让楚郎你在画院的日子好过一些,那我自然也会竭尽全力。” “多谢张大人。”楚风起身一礼。 张奉之笑了笑,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只是到:“吴大学士原本是屋木院出身,别看这几年年纪大了,但人是半点都不糊涂的。他其实不怎么管事,可若是事情闹到了他那个层面上,自然也都会清清楚楚的弄明白。你师兄傅乐和是吴大学士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所以你身上的烙印自然也不会轻了。想要脱离自然是脱离不开的,其实也完全没有必要,万言应该是清楚的,咱们这种地方,清水衙门,只靠着侍奉官家做些事情,所得的也不过就是官奉银子,多一分也没有的。所以,基本只有往上这一条路,选边站队,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了。” 这一番话,张奉之说的十分直白,萧庭明白,这是因为害怕太过含糊了楚风听不懂,所以特意这样说的浅白的。 对于萧庭来说,画院中的党派之争,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说实话,以他的身份,并不需要参与太多。 他的进退主要在他父亲那里决定着,那就是属于长辈的东西了,萧庭所需要做的,只是在表面上与大家都打理好关系就行,没有必要被卷入这一场纷争当中。 只是事到如今,他与楚风的干系,恐怕在别人眼中已经可以用“密不可分”这四个字来形容了,于是很多东西,也就此决定下来。 一场初入画院的点评,竟然引来了这么多的事情。这自然是楚风没有想到的,也是萧庭没有想到的。 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当然也没有必要把时间花费在追忆、感慨的心思上,日后应该如何应对、处理,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午后大抵各院就会开始选人,万言那边是不是已经有所安排了?”张奉之问道。 萧庭点了点头。 张奉之便思付着道:“楚郎这边的事情,我知道的有些晚了,只是不知道那边一击不中之后,有没有其他的后手……楚郎的那幅画,拿到这边之前,其实上面的不少人就已经看过的。我却未曾过目,但有关‘写意’的这等手法,还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 他又看了一眼楚风,接着道:“官家怕是真的对这等笔法有些喜欢,才取了楚郎进画院的。这一点,倒也不是我胡乱说说的。外界的那些说法。什么觉得楚郎可怜,所以同情一番的。实在是太过可笑了。这是朝廷开科取士,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同情不同情的说法,大家都是依靠着真才实学考进来的,除了名次上的区别之外,并没有什么天壤之别的。” 萧庭闻言也笑道:“张大人这话说的在理,楚兄的画技如何,就算是别人不知道,我却是十分清楚的。依凭着楚兄的能力,是绝对可以考入画院的,若不是因为当日考试时出了那等事情。现在楚兄也不会被用上一个什么‘审视待定’的名目了。之前那几位的画作我也瞧了,那位楚才怕是真正的天才,楚兄或许比不上的。可后面的那两位,第二、第三,画功、设色和意境上,怕是都要逊于楚兄的。什么因为同情所以才被选入,实在是荒唐之言!” 楚风被这二人夸赞的有些不舒服,笑着道:“不论如何,能够被官家选入画院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之后的考校自然也会好生应对。” “那等考校而已,对于楚郎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不会有什么问题。”张奉之点了点头,捋须道。“人事的安排,用不了多久便会公布的。我既然上午出了面,也不怕一会儿再跟楚郎走一趟。若是安排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索性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萧庭自然明白这番话的重量。连忙捅了捅楚风,二人一齐起身道谢。 三人在画院内用过饭后。萧庭自去人物院处理自己的事情,张奉之领了楚风往山水院走去,沿途上也说了些画院内的种种情状,一路上倒有不少熟人与张奉之打招呼的。只是因为上午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大家看向张奉之的目光就不免有些奇怪了。 “因为我的缘故,致使张大人您也要遭受非议,真是过意不去。”楚风哪里会注意不到,这时候不免叹息一声。 “都是小事而已,何须在意。”张奉之笑着回了一句,又道,“山水院的艺学大人姓赵,赵和颐,也是王学正一派的人,你在这边,恐怕免不了会有一些小问题。不过不要紧,我此时同你一起过去,说上几句话,他自然也会收敛一些……” 日此一来,张奉之的帮助也算是达到极致了。 入院之后,稍作打听,楚风便发现自己被分到了方才那位白祗候的手下。张奉之听闻之后,伸手拍了拍楚风的肩膀,思付着道:“你先去白祗候那边打一声招呼,我去赵艺学那边看一看,一会儿便过去。” 楚风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他总觉得,反正都是在画院,跟着谁做事情都是差不多的。只是上午那等事情发生之后,再跟这位白祗候见面恐怕会有些尴尬。 山水院中偶尔路过的人,都不免好奇的打量楚风一番,有的知晓楚风是谁的,便更加要多看他一眼,与同僚议论纷纷。 楚风摸了摸鼻子,微微苦笑,叹息。正准备随意找个人问一下白祗候的房间在哪里,去听到了身后的声音:“楚风是么?我叫楚才。”、 回头,便瞧见了那个这一科山水院的首名,刚刚十一岁的天才儿童楚才。 “榜首。”惦念着对方对“孩子”这个称呼的介意,楚风冲着他拱了拱手,笑着唤了这么一句。 楚才闻言却面色一红,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必打趣我。你的画很好,我很喜欢。” 过了半晌,天才儿童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并不是打趣,只是小小年纪能够画出那样的气魄与格局,的确是很让人赞叹的事情。我们这些人都是做不到的,所以你成为榜首,是十分正确的事情。”楚风微笑道。 楚才看了他一眼,便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那个……”楚才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也姓楚,不知郡望是……” “也没有什么郡望,寒门而已,老家在……呃,北边,边境一带的小地方。”如今北方的大部分山河都不在宋朝境内,楚风只好随意说说,“不知楚才贤弟你……” “我出身河间府的楚氏大族,是河间楚氏的第十三世子孙!” 不知为何,在被问及这个问题的饿时候,楚才仿佛背书一般,突然很大声汇报了这么一段。 楚风被突然加大的音量吓了一跳,于是楚才也变得很尴尬,打蔫下来。 “呃……久仰?”楚风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句话,只寻么出这么一个词汇来。 楚才挠头,回答了一声:“哦。” 再然后,二人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那个……”不管怎么说,楚风也觉得自己是年纪大的那个,于是笑着道,“以后大家就都在一处为官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是同榜出身,若是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如果我能够帮得上忙的,我会尽力而为的。” 楚才闻言睁大了眼睛,微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古铜色的健康光芒。他看着楚风,仿佛被他方才的言论震惊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几下头:“你是个好人!” “呃……”楚风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应该算是吧。” 楚才又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咚咚作响:“我也是好人。” “……”楚风竟无言以对。 “咦,这不是榜首和楚兄么?” 这时候,同榜位居第二、第三的两位也从院外走了进来,笑呵呵的上前打着招呼。 “之前还没有介绍过。在下郑文英,东京人士。这一位是罗峰,寿州人士。楚兄就无需自我介绍了,哈哈,如今这东京城里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楚郎君的。不知榜首郡望何处?” “我出身河间府的楚氏大族,是河间楚氏的第十三世子孙!” 于是乎,依旧如同背书一般,楚才很大声的再度背诵了一遍。 “呃……”二人如同楚风方才一般,被惊了一下,而后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楚才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说错的,才惹得这些人如此的表情,于是涨红着一张脸,双眼微瞪。 “哈哈!不知道几位都跟了谁?已经知道消息了么?”楚风难得的出口解围,打了个哈哈,问了一句。 楚才很感激的看了楚风一眼,那目光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你是个好人。(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师师(上) 在画院的事情有了一番复杂的展开之后,楚风算是真正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 说朝九晚五或许有些不恰当,因为按照现在这个年代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点卯,下午申时方散。 点卯相当于后世的早上五点,夏天也就罢了,五点左右天色已经大量。可若是真的等到数九寒冬,怕是要点着灯笼在黑夜里前行的,如果再遇上风雪之类,倒也并非什么轻松的差事。 好在下午放的也早,若是没有什么急事,三点多也就可以回家了,或者大家出去游玩一番,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画院中漫长的第一天,是以白祗候略显尴尬的寥寥数语结束的。 其实若真的按照王学正一派的安排,如果楚风并不因为听风堂的事情主动请辞,而非要赖在画院的话,他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在平时的日子里给他小鞋穿,进一步逼迫于他。 正是因为如此,楚风才被安排到了白祗候身边做事。 张奉之去找了山水院的艺学,说了几句话,淡淡的点明了一些东西。 赵艺学自然也已经听说了上午发生的那些事情,这时候免不了十分不解的打量了他几眼,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抽了什么风,忽然这样公开与王学正叫板的,到底是不知轻重,还是另有所图,恐怕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山水院本身就在王学正派系的笼络之下,张奉之只能简单的点明一下自己的态度。真正想要去改变什么,实在太难。 赵艺学倒也算是给张奉之面子。陪着他去见了见楚风、白祗候,笑着说了些有的没的。也算是表达了他自己的态度。 张奉之是待招,山水院的艺学要比他高一等的,所以如今能够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事情结束之后,萧庭说起来要请张奉之吃酒,后者只说是家中有事情,于是婉拒了。 这漫长的一天结束之后,萧庭的脑子也有些乱,并不在他最佳的状态当中。社交手腕施展不开,这样的婉拒③♀③♀,对他来说,倒也是一种放松的选择。 于是定下日后的自己家中新去了一个姑娘,歌喉唱腔漂亮的无以复加,只是还欠些调教,所以嗓音显得粗吝些。如今请了些师父去讲课,过些日子定然要请张奉之和楚风去听曲的。 楚风闻言微微一怔,问了句“是不是之前那小酒肆里的姑娘”。萧庭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划过一丝淡淡的光彩。 楚风便心里有数了,笑着说了声“期待”。于是几人一一告别,各自回家。 马车上张大哥问起画院中的事情来。楚风之笑着说一切按部就班,没有什么特别,又挑了几处有趣的东西与人物说了。仿佛一派轻松随意。 心里当然想着一些问题,被卷入的这些东西。楚风自己当然并不喜欢,也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只是既然身处其中,大概多少会有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有些东西,无法挣脱。 好在他的身后是有大背景的,有关徽宗的事情,很多人在猜,很多人在试探,很多人并不清楚,好在对于他来说,应该拿捏到什么程度、装傻到什么程度,偶尔到了什么样的极端的时候可以稍微拿来用一用,这是他在马车上一直在想的东西。 这些事情,他平素很少能够接触的到,只是如今既然遇见了,别人攻过来,他也不能一味地避让,高挂免战牌之类的,那是必然行不通的。 楚风的性格就是如此,遇上了便不去逃避,哪怕自己从未经历过,并不擅长,但该做的事情他总会去做的,该想到的处理方案,他自然也会去想…… 回到家中时,夕阳斜挂,陆府所处的巷子口前却被一人拦下,说旁边有人等候,楚风掀开车帘一瞧,便觉得角落处的马车有些眼熟,心中不由得一动。 正巧这时候对方也掀开了车帘,露出半张脸来,原来是马公公本人,这时候笑呵呵的冲着楚风招了招手。 楚风连忙下车施礼,问候一番,马公公坐在车上打量了楚风一番,又看了看楚风还在包扎中的右手,嘘寒问暖。 “马公公既然来了,怎么不去里头坐坐?”楚风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不管怎么说,文端先生毕竟是曾经在朝中任职的,宫中的内宦,文端先生虽然不熟悉,但是常在徽宗身边走动的那几位,大抵还是会眼熟的。 马公公虽然最近一直都有笼络楚风,时不时的送些东西过来,甚至来探视楚风一番,但都没有与文端先生打过照面的。 这其中的缘由,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打探好了,每次都等到文端先生不在家才会来探望,或者直接将楚风请到什么酒楼去,只找一个上几句。 “这次来是有急事,我家阿郎等着见你呢。”因为笑容的堆积,马公公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快跟我上车罢!” 楚风自然不会推脱,点了点头,道:“还请马公公稍等,我跟家里人说一声。” 说罢,转身对张大哥说明了情况,这才蹬了车,与马公公同行。 “今日是不是去了画院?那边环境可还好?安排了跟随的祗侯么?” 马车辘辘而行,马公公笑着发问,眼神关切。 “安排了,跟着一位白祗候干活。”楚风微羞的笑了一下,“我这还是补录进去的,多少有些丢人。好在官家开恩,赏了个‘审视待定’的名头,虽然之后还要再考核一番,但毕竟现在已经在画院中任职了,也算是圆了我的一个心愿。” 马公公笑道:“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书画行的小朝奉,大概有些鉴赏的眼光。又会填词,有些才华的。未曾想原来也是个善丹青的。之前在樊楼的时候怎么不说,之后这事情传开了。听说你考画院如何如何的,我家阿郎才知道。呵,还怨怼了我一番,说老奴打探的不够仔细了。” 楚风闻言也不禁挠了挠头,笑道:“我这点画技……在贵人面前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哪敢开口说什么,那不是鲁班门前班门弄斧么?”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才多大,还有大把的时间磨炼技艺的。”马公公摇头笑道。 楚风笑着摊了摊手:“公公你这是在笑我。要是我今日没有去画院,这话没准儿我也就认了。可是今天上午瞧见了我们山水科的那位榜首……哎!十一岁的年纪,竟然取中了山水科的头名,这才是真正的少年有为了。” “哦?竟有此事?”马公公闻言也是一怔,他大概问过整个画科考试中第的情形,但是当时并不清楚这些人的年纪。平素在东京城里有些名气的也就罢了,类似楚才这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天才少年,的确一时间弄不清年纪。 不过话语至此,马公公心中倒是一动。他是素来知道徽宗的喜好的。就如同楚风这种年少却又才气的家伙,正是徽宗喜欢留在身边的人。如果山水科那榜首也是如此的话……怕是比楚风还要有才华些,自己的确应该打探一二。 “不知那榜首是谁家少年?”马公公问道。 “叫楚才的,好像是河间府人士。” “也姓楚么?”马公公笑道。“难不成同你有什么渊源?” “那倒没有,”楚风笑着摇头,也不由得想起了今天上午看到的楚才的笔墨。不禁赞叹道,“的确是才华横溢。我是比不了的。” 马公公道:“楚郎就是太过谦逊了。老奴虽然没有见过那一位的画作,但老奴这么猜测。如果不是当时科考场上出了那样事情的话,这山水科的榜首,恐怕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不敢,不敢。”楚风笑着回应。 车轮辘辘,一路往北而行,停歇之后,楚风往窗外瞧了瞧,便发现不远处的建筑有些眼熟。 “那边是樊楼,这是樊楼后侧的一条街巷,比那边要雅致清净些。”马公公笑着解释,同楚风一齐下了马车。 引着楚风往小巷的身处走,楚风四下瞧着,只见这里都是些独门独院的居所,虽然院落不大,但都是高墙阔门,将里面的种种完全遮蔽住了,十分讲究私密性。 这小巷里人迹罕至,又或者只是天光未暗的关系。一座座宅院大门紧闭,门前各自的花灯也没有点亮,于是显出几分静谧与清雅来。 偶尔有一些院子里传来丝竹之声,断断续续的,不像是在演奏,倒像是在练习似的。 胭脂的气息在风中游走着,时不时的被鼻翼捕捉到,有一种沉沉浮浮的迷醉感开始在心头浮现。 楚风就算是再青涩,也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马公公一面带着楚风往前走,一面偷眼打量了他一番,见楚风的表情从微微疑惑变得稍许脸红,不由得会心一笑,解释道:“这条街上的姑娘都是在东京城里有些身份的,要么琴曲高妙,要么文采出众,都是可以被称得上‘大家’的人物了,非寻常人入不得门的。楚郎似乎,并不怎么来这种花柳巷子?” “呃……”楚风微羞一笑,摊了摊手,“没什么钱,不大敢来这种地方。” 他对这些烟花女子倒也没有什么看不起的地方,毕竟这个年代,许多女子都如同杭州城的琴操姑娘一般,因为家中劫难才流落到这步田地,明明出身、学识、样貌都是极好的,偏生要承担这样的命运,这本身已经是十分惨淡的事情,楚风自然没有什么瞧不起的资格。 只是对于这些女子,他可以平等相待,一同谈论诗词歌赋也好,欣赏她们的歌舞也好,赞叹于她们柔软美妙的身姿也罢,可若是真的与她们发生关系,楚风恐怕是会婉拒的。 倒也不是什么精神上的洁癖,也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的情结,只是单纯的害怕染上一些花柳病罢了。毕竟这个年代,医学技术实在是算不上昌明,若是真的得了什么病,恐怕很难根治的……这是楚风真正害怕的一点。 当然,这并不妨碍于单纯的欣赏,以及对这些女子才华的肯定。 “哈!这些东西的确与钱财有些关系,但说实话,关系不大。”马公公微笑道,“这里的姑娘,这么说吧,经营到了她们这种地步,眼前见过的人物是千千万万的。富、贵,到了她们眼里,往往就成了一种很表层的东西,不是不喜欢,毕竟世人都爱财的,只是她们,恐怕并不怎么缺钱。这里的姑娘和楼子的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卖身契,也不需要赎身什么的,都是自由身,在这里经营往来更像是在为自己找夫婿,日后能够嫁进去做妾室的。金钱或许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但是看得多了之后,她们更加喜欢的、倾心的,就变成了才华。而楚郎君,自然是有才华的人。” 楚风这才稍微了解了一点,却也笑道:“公公何必拿我取笑,我这点才华也都在外头了,这就像是家里的钱财全都带在身上,外表看着或许光鲜,实际上,也不过就如此而已。” “楚郎君太过自谦了。”马公公呵呵一笑,领着楚风在一处幽僻的小院落外驻足,示意后者稍待,之后自行上前,扣了扣门。 远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一条缝隙,大概是有人偷眼瞧了瞧,片刻之后才豁然洞开。 盈门便是一道影壁,高阔厚重,将里面的种种的遮蔽住了。马公公笑着回头,请楚风往里面走,笑道:“楚郎且跟我来,我家阿郎正在等候。” 楚风点了点头,一撩前襟跨入门槛,只见四下站了十余名便衣护卫,腰间都悬了利刃的,这时候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盯在楚风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只要楚风流露出些许的不对劲儿,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一般。 楚风淡笑而行,也好奇的看着这些人,心里不由得在想,要是齐大姑娘和这些护卫对战的话,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胜负。(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师师(下) 楚风对于武术的了解,其实只限于武侠,以及早年间的各类香港武侠电影。∑,至多因为前些年的国术热潮,致使他对满大街都有人打的太极之类稍有了解,但真正意义上的知晓、明了,自然都是太过皮毛的东西了。 只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场纵侠使气的梦,扬鞭策马闯荡江湖,仗剑行天下,又或者,只是像贺铸在《六州歌头》中所描绘的那样——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中重。推翘勇,矜豪纵……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足以令大多数楚风这个年纪的少年热血沸腾了。 就算楚风的性格再怎么淡薄,行事待人再怎么浅薄,他毕竟也只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还抓着青春的尾巴,偶尔在脑海中还有些“剑吼西风”的浪漫美梦。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见证了齐大的武艺之后,追着人家教授自己。日后到底能够练成什么样子尚且不论,最起码已经接触到了,这对于楚风来说,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最近功夫还是在练的,每天早晚一通拳,取代了原本的五禽戏。反正在文端先生看来,都是强身健体的东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偶尔在院子里看着楚风这小子打拳,也是有模有样的,文端先生便会捋须笑起来。 真正投笔从戎什么的,若是楚风真的敢这么做,文端先生怕是会被气的半死。文化这种东西真的是十分神奇的限制,一旦一个文明被禁锢在其中了,于是就算外界环境再怎么变化,文化的束缚性还是很难被打破。 宋朝虽然强盛,可是如今北面辽国、金国虎狼环饲,西面吐蕃、西夏也不是什么善茬。偏生在这样的危局中间。宋朝的士大夫们依旧吹捧着祖宗们流传下来的品格,出入中带着风雅与贵气,言谈间鄙视于力量与外族。这种独独属于中原的自负,曾经灭亡了许多的朝廷,也终将引导着北宋走向衰亡。 这一点,楚风是知道的。只不过,没法说。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中原文明自然有它的优势,也如同硬币的两面一般,劣势也一直存在在那里。只是在数千年的历史更迭、交替当中,许许多多的东西影响、造就了一个朝代的性格,除非这个朝代被真正的连根拔起,否则就如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般,王朝的性格与气质也很难被改变。 王尔德曾经说过。爱国主义是邪恶的美德。这一点,除非不敢完全苟同,却又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非什么异端邪说。 很多东西看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很可能就会截然相反。置身于此时此地的感觉、经历,与上帝视角看待千年万年的兴衰,差距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有的时候。楚风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在海外生活了许多年的留学生,即便回到国内。也很难契合到真正的生活里。偶尔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部分,偶尔又不免退开一步,从远远的角度审视它。这种无法融入又无法真正摆脱的感觉,正是楚风现在所经历着的。 他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奢华与美丽,时而融入,时而抽离。一切都显得似真似幻。 在眼前甩着水袖舞蹈的,是李师师。 真正的李师师,恐怕可以说,是历史上最有名气的风尘女子了。 她有着白嫩的尖下巴,身穿一件滚边仙鹤纹散花锦长褙子。逶迤拖地藕色印花蝴蝶葡萄棉裙,身披黛绿色提花蝉翼纱提花绡。乌油油的长发,头绾风流别致翻刀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双结金玉满堂水晶钿花,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腰系蝴蝶结子长穗五色腰封,上面挂着一个扣合如意堆绣香袋,脚上穿的是撒花蝴蝶睡鞋,整个人显得仪态万方雅致清丽。 奏乐的同样是几个娇美的少女,容貌身姿都是上佳的,只是不知怎么,竟直接被李师师本人比了下去。 李师师的容貌说不上多么多么的精致、绝艳,只是一股子通身的气度,让人见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她的身上绝对没有寻常风尘女子的俗媚,也没有勾魂摄魄的俗艳,举止间甚至不带什么轻佻顾盼的眉目传情。可偏生就是这样的人物,一颦一笑,无需修饰,自带万种风情。 楚风看着李师师,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带光环”,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女主角。 容貌可以修饰,衣着可以华贵,到了千年之后的科技时代,这些东西都可以一一改变。可是气质,真正的气质,却是一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复杂东西。这种东西从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当中应运而出,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施礼时细微的身段,持杯盏时手指的微小动作,所有这一切的东西,细微的让人难以用肉眼辨识,却又能够真真切切的传到每个人的心里。 楚风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李师师身上的这种气质,因为它仿佛糅杂了许多的东西,温雅、娴静、清媚、雍容、俏皮……以及,生气。 生气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生气勃勃的味道。 这种气质说起来很奇怪,因为明明每个人都在活着,按照寻常的道理来说,既然活着,就应该是有生气的。可是在李师师身上,却有一种十分鲜活的生气,就好像她往那里一站、一说话的时候,周遭所有的光芒都被她夺去了似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画一幅水墨画,只有中间的美人是用水粉调的,于是看画之人会在短短的一瞬间,把目光全部集中在彩色的地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视觉感应,楚风从未体会过。他也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坐拥天下的帝王,会因为一名风尘女子而如痴如醉,无法断绝了…… “之前樊楼那一夜的比试,大家争的其实就是师师姑娘。呵。师师姑娘当然是卖艺不卖身的,大家捧着千贯万贯的钱财聚拢过来,想要看的,也不过就是师师姑娘的一番歌舞,以及这一颦一笑。” 徽宗说到这里,李师师刚好一舞完毕。款款上前,笑着为二人倒酒。 “十一郎又在取笑奴家么?” 徽宗在外面自称十一郎,想是与他从血统上论排行十一有关,也不知李师师是否知道徽宗的真正身份。 “跟楚郎说说你的盛名,他还小,来东京城的时间也不长,怕是不知到咱们李大家的身份地位,若是一时唐突了佳人可怎么好。”徽宗持盏笑道。 楚风也从李师师那里双手接过酒盏,见她与徽宗都饮了。一时看着那杯中的玉液琼浆,却不免有些尴尬。 “怎么?美人敬的酒你都敢不喝?”徽宗斜眼瞧他,似笑非笑的调侃。 楚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不是不喝,只是我……一直都是一杯倒的那种,恐怕酒醉难看,更加唐突了。” 徽宗闻言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还真有这样的人。我以往听说过的,不过还真是未曾见过。” 略微沉吟。徽宗吩咐道:“给楚郎备下些好茶来吃,今夜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他,索性就不灌他了……是了,明日是不是还要去画院点卯的,那就更加不可在外面胡乱厮混了。” “多谢贵人。”楚风腼腆一笑,放下了酒盏。 李师师安排了茶水之事。又笑着好生打量了楚风一番,道:“一看便知道,这位楚郎君必定是好人家出身的,样貌又如此清俊,若是真的往金风楼之类的地方一座。怕是要惹得姑娘们直往身上扑了。啧啧,偏生又是个滴酒不沾的,哎!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遇上这么一位,否则怕是早早的嫁人了。” 一番打趣的话说完,徽宗直笑道:“你少逗人家少年郎,没看楚郎脸都红了么?他才多大,哪里经得住你这等胡闹的。” 这种地方,各类酒水吃食自然是常备的,这时候清茶端上,李师师接了,亲自点茶、分茶,整个过程清净雅致,配上周遭的丝竹之声,意境上并不比后世日本的茶道差,甚至其中的清雅与随意,要比日式茶道更堪玩味赏析的。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这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一句,里面所说的分茶之法,就是宋代流行的茶道了。 说茶道或许有些不准确,因为后世的所谓茶道,多注重形式。精神内核自然也是追求的,只是发展到后世,未免有些形重于神,再追加一些禅宗妙意在其中,多了几分仪式感,少了几分闲适的味道。 这个年代的分茶法,也叫作点茶法,不论士农工商,只要是饮茶,都少不了这种方法混杂在其中,只不过这种分茶,仔细去探究,复杂有复杂的玩法,简单也有简单的形式,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规矩在其中。 毕竟只是喝茶而已,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哪里需要弄得那样大张旗鼓、煞有介事呢。 李师师现在所做的只是简单的分茶,茶末放入碗中、注入刚刚煮开的沸水,而后用筅轻轻击打,来来回回发出“砰砰”的清脆响动,十分悦耳。更不必提那一双柔荑与皓腕,纱袖缱绻之中,的确是一种十分美妙的景色。 马公公早已退到角落里侍立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注意到似的,但是楚风明白,对方怕是早已将所有的事情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甚至徽宗每一个动作、话语、眼神所代表的深层意思,都是逃脱不开那一双眼睛的。 徽宗冲着马公公招了招手,没有说,后者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将一幅画卷从一个小匣子中取了出来。 楚风瞧着,不免笑道:“贵人这是又得了什么好画?看来在下又可以一饱眼福了。” 徽宗但笑不语,将那画取了,在桌子上展开,只盯着楚风的表情。 楚风原本还笑呵呵的,但那画作只展了一角,他便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怔,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这……” “这是楚郎所画吧?”徽宗微微一笑,右手在画卷左下角的落款处敲了两下,那里写着“楚风”两个字。 楚风哪里认不出自己的画作,更何况是眼前的这一幅。 只是在北上的客船上,楚风闲来无事为范秋白描摹的一幅油画,是以莫奈的《日出?印象》为蓝本的,所用的色彩与画笔,全都是当时随意制作出来的,不能算是精细,却多少带出了一些油画的意思。 自从那夜客船上的书画一齐失踪之后,这幅画也没有了踪迹,当时就寻思着,恐怕是被船老大那些人也当作名家作品劫掠卖出去了,哪里会想到,竟然流落到了徽宗的手里。 如果这幅画在徽宗这里,那么其他的…… “贵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楚风问道。 “偶然所得,还是将明那小子在外面瞧见的,觉得十分有趣,便买了回来给我瞧瞧。” 将明便是王黼的字,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得来了这幅画,大概是觉得模样实在特别,所以才想起来拿给徽宗瞧瞧。 徽宗微笑道:“我说之前见到你的时候,问了你的姓名就觉得熟悉,一时间却也没有想起来。一直等到听说你参加了画科考试,我才发觉你自己也是会作画的,于是便忆起这一幅画来……其实你当时应该说的,如果我知晓的话,或许当时不会借用你的名字,以免给你造成更大的困扰。如果你不会作画的人,这辈子没有人会再看到你执笔。但是你不但会丹青,甚至还很擅长……我派人去解决了一下樊楼那夜的《美人图》,希望能够弥补一些吧,这事情的确是,呵!太过有趣了些。我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心想这画作上的名字,或许这只是一件巧合。呵呵,可看你如今这幅反应,这画作真的是你所作的了?说来也有些意思,这是什么手法,我竟从未见过,实在有趣。”(未完待续。)u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小楼一夜听秋雨(上) “看你如今这幅反应,这画作真的是你所作的了?可这是什么手法,我竟从未见过,实在有趣。” 面对徽宗的问题,楚风不免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只是游戏之举,更加接近于自己和范秋白之间偷偷摸摸玩闹的东西,最初连文端先生、程源先生这类亲近的人物都不敢给看的,不敢示人的东西,如今竟然流落到了徽宗的手上…… 想到这里,楚风挠了挠头,忽然有一种胡闹的东西被老师发现的感觉,于是吐了吐舌头:“是在下画的,游戏之举,没想到会被人看到的。只是……”楚风心头惦念着范家的事情,“能问一下是哪一位找来的么?这幅画,当时连同其它不少画作一起,被人偷了去。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 徽宗闻言倒来了兴致,问道:“被人偷了?还有这等雅贼不成?” “倒也不算是雅贼。”楚风将整件事情稍微讲了一下,他是如何乘着范家的船一同北上的,又是怎样游戏之举作了这幅画,船老大又是如何趁夜行窃,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徽宗听了,不免啧啧称奇:“竟然还有这种事情。看来在朝廷的教化之下,就连贼寇都已经知晓书画的好处了么?这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楚风闻言有些无语,心想眼前这位到底不愧是徽宗,连这种事情都能牵扯到文章教化上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偷盗就是偷盗,绝对不该姑息的。这事情当时可报官了么?”徽宗又问道。 楚风点了点头:“报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结果。那船老大是早有预谋的,怕是整个偷窃、销赃的路径全都准备好了。真的想要抓回来恐怕很那。而且,就算是人抓得到。书画怕是早就已经卖出去的,想要讨回的可能性实在太小,范家也就不在此事上多做文章了。” 徽宗点了点头,吩咐道:“老马,这件事情帮我记着,回去之后帮着楚郎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还有将明那边,问问是从哪里买回来的,寻根摸底的探究一番。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出来。” 马公公立刻应了下来。 楚风见状,连忙冲着徽宗郑重施礼道谢。 徽宗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只笑道:“你与范家的关系似乎很不一样般,原来是在杭州城就已经互相熟悉了么?年纪轻轻的就做了范家的朝奉,到底是能力、眼光很好呢,还是互相熟识的关系呢?” 这话问的倒是浅白,楚风不免略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有多少才能。难道还能瞒得了贵人您的眼?的确是当时帮了些范家的小忙,范伯父那边见我在杭州城做过书画行的知客,索性就把我安排到了店中。朝奉什么的,肯定是够不上的。不过是牵强附会、赶鸭子上架罢了。” “楚郎这话谦逊了,便凭着你画科考试时的那幅画,以及眼前的这一幅。便能够断定你的画功其实很是不俗的。”徽宗笑道。 整个画科考试的品评任用,都是徽宗本人完成的。这一点,楚风自然知晓。只是如今在徽宗面前。楚风摆出的是一副完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模样,所以这时候乍听说他看过自己画科考试时的画作,楚风便特意愣了愣,“不明就里”的看着徽宗。 徽宗见状,笑着解释:“不管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贵人。我既然是贵人,总要有些特权不是?之前听说了你要参加画科考试的事情,我就朝宫里的熟人传了画,要了你的画作来看。呵,没想到你还会那等写意的笔法,这的确是很少见的东西。你的那幅画,不能说是极好,但的确不错,只是从中的确看出几分焦急来。构图的意境是有的,胸中格局足够了,但是笔法不够成熟……我把它定为……当然,我说的没有用,官家也是有眼光的人,之所以将你的这幅画定为第四,自然也是看出了其中的味道的。” 徽宗差点把自己的身份说漏,连忙圆了回来。 楚风只当做没有听出来,点头认真道:“的确是多亏了官家,圆了我这个入画院的梦。当时在考场上出了那样的事情,我还以为只能四年之后再重新尝试了呢。” 徽宗微微一笑,眉目中显出淡淡的得意来,显然是十分满足于眼前的游戏的,于是又寻根究底的问道:“怎么想着考画院的?一般你这样的年轻人,只要脑子差不多的,都是想着正经八百的去走科举的路数。进士科嘛,毕竟那才是朝廷的命脉,画院、书院……你就不怕被人嗤笑为附庸之人,说成是专门给皇家拍马屁的家伙么?” 这就是明显的试探了,楚风挠了挠头,显出几分腼腆来,笑着回答:“贵人是想要听真的答案,还是假的?” 徽宗的性子轻佻,十分喜欢这等有趣的对话,于是挑了挑眉,哦了一声,笑着问道:“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楚风算是大概摸清了徽宗的喜好,这时候道:“假话的话,就是认为丹青为国术之本,投身其中是为了令其昌盛,入得画院是为了施展所长,大抵都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至于真话嘛……嘿,其实就是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只喜欢作画。读书怕是读不明白了,也只能通过作画讨些生活。入画院嘛,除了讨生活之外,其实就是为了能够多看些名家的画作,一饱眼福罢了。当然……”说到这里,楚风嘿笑着挠了挠头,“我也听说官家本人曾经出手教授过一些人的,王希孟、顾采芥,如果能够得见天颜,甚至被官家指教一番。哪怕寥寥数语,也是好的。” “这么说下来。你倒真是对丹青情有独钟了。”徽宗只觉得有趣,并不着急暴露自己的身份。“你这小子倒也有趣,所以最初在书画行做事情,难不成也是为了多看一些名家书画么?只是画院那等地方,据我所知,能够接触到的真正好书画实在有限。你刚刚入院,现在是……画学生的身份?” “是的。” 徽宗点了点头:“若是真的想要****接触到名家书画,祗候都不行的,最起码要到待诏的位置上,才有这个资格。毕竟画院平日里是需要做摹本的。这个工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都是各位待诏在做。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画学生,且不说想要爬上祗候的位置需要多少年的光阴,关键的问题在于,当时官家给你的判定是‘审视待定’吧,你就这么确定,自己之后能够继续留在画院当中?” 楚风仔细的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觉得应该还是可以的。” “哦?”徽宗挑眉。满目的笑意,“你这是哪里来的自信?” 楚风笑着道:“今日上午在画院的听风堂,我也是仔细的看了一下山水科其他三人的画作的。那位榜首楚才,那是真正的天才了。我是比不了的。但是剩下的那两位,我敢说,如果真的论纠起来。我应该不比他们差的。” “你这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嘴上动一动又有什么用处?”徽宗冲着马公公一扬下巴,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我要瞧瞧咱们这位如今名动京师的楚郎君。到底有什么样的手段来在画院长久的呆下去。” 吩咐完毕后,徽宗又不免玩味一笑,对楚风道:“你好好画一幅让我瞧瞧,不管怎么说,我的身份还是蛮好用的。如果你的画作当真让我满意了,或许我也会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若是不好的画……呵呵,恐怕这‘审视待定’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喽。” 这是明显要考自己的画技了,却又不明说,倒也有趣。 对此,楚风略微紧张之余也是有些许兴奋的。眼前的这一位,真真正正书画界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而且,不单单是在如今这几十年间,甚至放眼几千年都可以搬着手指头数一数的人物。不能说无出其右,但绝对是厉害的不要不要的…… 楚风这样想着,心里也忍不住偷笑,自己真的是太兴奋了些,摩拳擦掌的,脑子都有些混乱了。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作画,就像是在国家队领队面前展示技艺,又像是在南帝北丐面前施展拳脚。大概是千年一遇的事情了。 信心其实是有的,毕竟从小寒窗苦练了多少年,眼界、经验又摆在那里的,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也算是生而知之,从资料中看过不少徽宗的笔墨,院体画所真正青睐的那种画风、笔法,他是有些了解的。 如此,知己知彼,一击必中! “敢问一句,可有什么命题么?” 笔墨拿了上来,楚风挽了挽袖子,磨墨。 “随意,”徽宗十分放松的坐着,用嘴接过李师师喂过来的葡萄,“画你最为拿手的东西。” “是。” 楚风应了,开始在心中盘桓思索。 山水或者花鸟,自然还是要画他最为拿手的东西,之前画科考试的时候,因为一些际遇不得已作了大写意,虽然也在出奇出新上有了些意趣,但是这一次,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定然是要画工笔的了。 而且是最为细腻清贵的工笔,越有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味道越好。还有徽宗本人的那些画作,《柳鸦图》、《池塘秋晚图》《翠竹双雀图》……这种事情就像是考试,尤其是作文考试。功底当然是重要的,但除此之外,命脉却在于如何抓住阅卷人的心理。这大概也就是《孙子兵法》里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楚风攥了攥拳头,深呼吸,放松,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些画作,思付着,眼睛却又不免瞥见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之前李师师分茶的景象再次浮现于脑海,楚风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声念了一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唔?”徽宗隐约听到了什么,却没有听清,抬眼看了看楚风。 楚风笑着道:“敢问贵人一句,要是顺便再配上一首诗的话,能加分么?” 徽宗闻言也是一怔,旋即笑道:“那自然就要看你那诗做的好不好了。” 楚风颔首一笑,不再犹豫,将颜色调了,脑子里想着那一幅极为出名的《****椿果熟来禽图》,执笔画了起来。 丹青这种东西正是如此。对于一个画师来说,在一段时间之内,画技或许是固定的,可是构图、意境,却是随时会改变的东西。 这就像是玩游戏的时候打**oss,人物等级和装备都已经固定住了,这就是画师自己的画功,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改变的。而所谓的构图和意境,就像是打boss时的计策与打法,如何组队,如何牵制,在什么时机放大招…… 如果等级装备真的厉害到了某种程度,可以全然压制,不必躲避硬抗杀过去的,自然也是一种能力。可楚风现在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他毕竟还太年轻,十几年的光阴为他带来了一些功底,可若是真的想要从笔端描绘出什么惊才绝艳的东西来,终究是不够的。 但是好在好在,他的脑海里装着一本本的秘籍。这些秘籍就是千年之后他曾经看过、学过、描摹过的那些名家画作,如今回到这里,宣和年间,他可以用千年以将的知识来不断的完善自己……这就是打boss时他所拥有的玩家视频攻略了。 《****椿果熟来禽图》,这是南宋画院时期极为有名的花鸟画代表。画院转到南宋之后,大半的画家都开始在花鸟画上做文章,使之成为了历史上花鸟画的一个高峰。 年代相近,徽宗能够接受、欣赏的几率自然更高。而且……楚风这样想着,徽宗毕竟是真正的大艺术家,连大写意、油画都能看出几分妙趣来,这种超越千年的眼界,实在不是自己这种凡俗之人需要担忧的。 微微一笑,楚风落笔。(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小楼一夜听秋雨(下) 《****椿果熟来禽图》,也叫做《果熟来禽图》,虽取的名字稍显大气,可实际上,画面所取景只有一枝横斜,果实三四颗,以及枝头上一只鸟儿。 整幅构图删繁就简,明洁奇巧,其中细腻之处,木叶的枯萎、残损、锈斑,果子上被虫儿叮咬的痕迹都被一一描绘出来,枝头上的鸟儿又用细劲柔和的笔致勾勒了,蓬松的羽毛则以浑融的墨色晕染,细腻处见真滋味,的确是院体画中花鸟里登峰造极的一幅画了。 院体画到得徽宗这一代,最为鼎盛的是山水。历史的车轮转到南宋之后,大概因为临安杭州之地的富庶与安逸,那种短暂的繁华昌盛之中,画院的流派也从《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大格局里,开始往《****椿果熟来禽图》《秋葵团扇图》这样的格局里面走。 如果将这种艺术的变迁与整个历史的格局牵扯到一起,难免会铺就出一些英雄血泪、九州陆沉的萧索与悲歌。可若是单单只从艺术上来论断,只能是各自有各自的好处,各自有各自的美学,无法互相比较的。 气壮山河的画卷自有它波澜壮阔的美感,一枝横斜的品也有它疏影横斜水清浅的韵味。 名画就像是美人,不拘一格,各领风骚,若是都整容成了同一个模样,那难免单调乏味些,美人之美也就太过单薄、无趣了。 楚风以《****椿果熟来禽图》为蓝本作画,却不能直接的完全拿来主义。一来是这一他根本做不到,以前仔细的临摹过一次。但也仅此一次而已,想要真正完全将细枝末节记下来是不可能的。而且实话,也没有那个必要。之所以没有必要。就涉及到第二个缘由。《****椿果熟来禽图》虽然很好,但是跟徽宗的这一代的院体画相比较,是少了一分贵气,多了几分冷落的,简而言之,太过凄清的,给官家看的画,无须那样悲凉。 虽也是为了衬托心中那首诗的意境,不过无须刻意真的去体现那些枯萎与斑驳。只要从调色上取一些印象派油画那种水洗过☆☆☆☆,m.︽.c¤om的味道,再勾勒出来,便已经足够了。 楚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勾勒、布局,之后不疾不徐的慢慢调色、落笔。这期间,李师师有跳了两只舞,与徽宗愉悦的互动着,一些风月之事,只是一双眼睛时不时的往楚风这边瞧着。好奇于眼前这少年。 “长得漂亮就是好,连师师姑娘都喜欢多看两眼么?”徽宗调侃了一句,似笑非笑。 这话落在楚风的耳中,却不免让他心头一惊。 有关李师师的事情。后世传言最广的,除了徽宗对她的喜爱之外,还有徽宗与周邦彦的一番争风吃醋。 周邦彦在千年之后自然也是十分有名的人物。估计不少人中学时都学过那一首“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苏幕遮》,自然也记得这一位才子的大名。 相传,除了徽宗本人是李师师的入幕之宾外,周邦彦也是这位师师姑娘的相好。有一次李师师正在款待周邦彦时,徽宗突然来了。周邦彦怎么也是个做臣子的,哪里敢跟皇上争女人,一时却也跑不出去,只好躲在了床下。 徽宗带来了江南新进贡的鲜橙,李师师亲手剥了鲜橙二人分食。三更时分,徽宗要回宫,李师师叮嘱了一句“已经三更了,马滑霜浓,你要心些”,这一切,全都入了周邦彦的耳中。 周邦彦是词人,也是在徽宗一朝颇有些名气的词人。文人嘛,多少有个特,就是什么东西都喜欢写出来。因言入罪的人从古至今是从来都不少的,这周邦彦也因此步了后尘。 也不知他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借着这件事情填了一首词。词句如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纤指破新橙”“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这都是周邦彦躲在床底下的时候听到的东西,这厮竟然一不差的全都写了出来。 这一首词作,如果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可这周邦彦毕竟是大词人,这一首词很快就传扬开来。等到传入徽宗耳中,龙颜自然大怒,直接找了个罪责将周邦彦贬出了东京城。 也有一,是这首词原本只传与李师师、周邦彦二人之间的,只是有一次李师师一个不心忘记了,竟然唱给了徽宗听,才导致了周邦彦遭此劫难。但是若这种事情都能“不心”的话……不得不让人更加思付,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隐情了。大概周邦彦如何得罪了她,于是李师师“不心”将把柄递了出去,之类之类的。当然,这都是胡乱猜测了,不可当真。 但不管怎么,有一从这件事情里是看得出来的,那就是徽宗的醋意。 不管这件事情发生的细节到底如何如何,只要真的发生过,就明徽宗对于其他人染指自己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容忍的,哪怕这个女人做的本身就是风月的生意。 可是如今,因为李师师多看了自己几眼,徽宗就似笑非笑的出这样一番话来……楚风是不想诸如周邦彦那样莫名其妙被逐出京师的,所以心中不由得一凛,又腼腆一笑,道:“贵人何必打趣我。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师师姑娘,但师师姑娘艳名动天下,想必见过的才子佳人不知繁几的。我这样胡乱想着。总觉得如果真的有人能够让师师姑娘动心的话,定然是那种千年不世出的大才子了。至于男子脸面这种皮囊的好坏。师师姑娘哪里是那样浅薄的人呢。再……” 到这里,楚风又微羞一笑。挠了挠头,接着道:“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贵人您也别逗我了。” 这一番话,连打代消,一方面拍了徽宗一记马屁,另一方面却又自行后退了一步,的确是到了徽宗心坎儿里的。 只是听到后面这一句,徽宗也不免来了兴致,笑着问道:“竟然有这等事么?到底是谁家的女郎。竟然能够惹得楚郎如此动情的?” “嘿嘿。”楚风笑的腼腆,“就是范家的娘子……不过是我自己胡乱思付了,并没有定下来什么。” “范氏书画行家中的嫡女么?”徽宗玩味道,“商贾之女,其实身份有些轻的,好在做的是书画生意,大抵还能附庸风雅一些……男大当婚,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值得害羞的?果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如今在画院任职。只要几个月之后不被撵出去,怎么也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官身。其实娶个官宦人家的女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范家的女郎,其实可以纳为妾室。也算是他们范家的荣幸了。” 楚风闻言愣了一下,这种事情其实他没有想太多,这时候开口其实也只是为了做个挡箭牌而已。没想到却会换出徽宗这样一番言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李师师也是个长袖善舞的。这时候咯咯一笑,为楚风解围道:“十一郎何必逗他。半大的孩子呢,也不怕把人家吓坏了。这楚郎还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进境里,十一郎便大把大把的洒落一盘现实,可知人家正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后面这句也是诗经中的话,李师师到这里,便用婉转动听的嗓音尝了出来,那等百转千回的悠扬,让徽宗忍不住手指轻敲桌面,微阖了双目细细品味起来。 楚风不免松了一口气,用感谢的目光看了李师师一眼,重新低头作画。 这一层便也算是揭过了,最起码,短时间内徽宗应该不会再提起这一茬来。 曲乐声声,连不大懂这些东西的楚风都不得不承认,李师师不论是唱曲还是舞艺,都是极好的。大概是雅俗共赏的那种,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事情,不论是徽宗这样的老手还是楚风这种俗人,都可以欣赏到自己所认知的美的。这大概也就是美学的最高境界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曲乐声中,楚风将这幅改造过的《****椿果熟来禽图》完成了,并在画卷的右上方提了一首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楼一夜听秋雨,深巷明朝卖桂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飞雪可到家。 这是陆游陆放翁的《临安春雨初霁》,其中“春”“杏花”“清明”三个词语被楚风改掉了,以应和如今的节气,以及画卷中所蕴含的味道。 诗中既然写着“闲作草”三个字,楚风就不好依旧用之前蔡襄的行楷来书写,苏轼《京酒帖》的书意也未免厚重了些,与诗作的味道不符的,所以他思付了一下,用王羲之《得示帖》的笔意书写出来。 王羲之的《得示帖》,后世流传着的是双钩法填色的拓本,虽这些的拓本未免会缺少一些形神上的东西,但楚风偶尔临习一番,依旧觉得颇有意境的。只是他临习的次数不多,用来偏偏外行或许还不错,在徽宗面前若是打肿脸充胖子,必定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好在他本身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只换了一根笔沾墨而书。 徽宗在一旁闲适的瞧着,这时候见楚风换笔,心里自然有数,好奇的站起身来走到楚风身边,看他又作出了什么样有趣的诗词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这,呵,楚郎这是如何生出这番感慨的?一番世态炎凉,难不成是因为何君昊的事情么?”徽宗瞧着,倒也没有觉察出什么深沉到不可翻覆的苦痛之意,只当做是少年乍然间遇到挫折之后的感慨,笑着打趣一句。 只是到了楚风写下“楼一夜听秋雨,深巷明朝卖桂花”后,徽宗就不免怔了怔,不再多言一句,反而屏气凝神着,仿佛体会到了整首诗中那等清丽、婉约,却又带着一种淡淡忧伤的滋味。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徽宗轻声念到这里,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盏,想着之前李师师分茶的姿态曼妙,以及画卷上行草的随意与慵懒,只觉得意境几位相符,不由暗暗了头。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飞雪可到家。” 最终落到这一句,思乡之情从最初的浅淡变得愈发浓厚,直至最后的明,彷如层层叠叠的渔歌唱晚,又像是琵琶曲子里的百转千回。这种浅斟低唱的回旋滋味,就像是能够铭刻在人们骨子里似的,明明清清淡淡,却又毫无办法驱散开了…… 楚风收笔,退后到一旁,安静侍立。 徽宗仔仔细细的看了整幅画卷,一双眼睛又在诗作上盘旋良久,终究发出一声叹息。 “好一句‘楼一夜听秋雨,深巷明朝卖桂花’,这等冲淡清丽,颇有韦苏州之风骨的。而且这幅画……”徽宗微笑了一下,看向楚风,“我不得不承认,从我的认知来看,你如果当时在画科考试之上,能够展露出这样的功底、布局、意境的话,山水科的第二名必定是非你莫属了。榜首恐怕还是不行的……其他的年头或许还有些可能,可是今年那一位,叫做楚才是吧?倒也挺巧的,竟然和你是一个本家么?他的那幅画你是否也看了?那种格局的布置,信手拈来一般,根本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能够画出那样画作的人物,才是真正在丹青上登堂入室的人物了。当然,楚郎你自己也无须着急,这种事情总是急不得的。需要时间慢慢的历练,相比那一位楚才也练习的十分辛苦,没有十多年的功力很难达到的……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注意到了楚风脸上复杂的表情,徽宗笑着问了一句。 “贵人……”楚风觉得有些尴尬,摊了摊手,“您口中的那位楚才,刚刚十一岁。”(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云和山的彼端 客居东京城,就算是眼前再怎么繁华富庶,总是无法冲淡这等思乡的味道。 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南宋临安时期,感慨着炎凉的世事,看着一身蓑衣的风尘,长长吐出的一声叹息。 那其中,是饱含着一种怅然与无奈的,寂寂清廖,闲愁感慨,仿佛从丝丝的春雨中,润物细无声的浸润到心房里,然后化成一丝丝的陈酿原浆,就算是日后的梅雨再怎么延绵磅礴,也到底冲淡不得。 那是陆游的慨叹,充斥着寂寥与无可奈何。楚风的叹息并没有那样的沉重,虽然也饱含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这种寂寞,却与单单地理位置上的遥远,不可同日而语的。 不是不思乡,毕竟,他在千年之后的时代里生活了十七年。那里有朋友,有老师,有亲人……就算是亲人不大亲近,可毕竟是血脉上的纠葛,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沉甸甸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完全挣脱开的。 午夜梦回,楚风依旧会想起以前的生活。回忆是一个很中性的词汇,没有什么痛苦的东西不堪回首,也没有太多的牵绊让人无法放开。 有的时候,楚风回忆起之前的那些日子,千年之后的那些生命历程,恍惚间就觉得仿佛一场悠长悠长的梦境,几乎变得不再真实。 只是偶然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心坎,一股浓浓的眷恋又开始在胸口凝结、流淌、勃发,喷涌的消散在血脉里。如同一个蚕蛹,被厚厚的包裹起来。 楚风落笔写此诗时。最初或许只是单纯的心机,想要在徽宗面前展露一下的。可是到了后面。这一切就变成了一种十分流畅的抒情,从骨子里抒发出来的,而后顺着血脉流入指间、笔端,用一杆柔软的毛笔在轻柔的纸面上勾勒,落下的,却是重若千斤沉甸甸的字眼。 楚风写罢,喟然一叹,怅然若失。 徽宗看着,微微颔首。眼中流过赏识的目光。 李师师远远的在一旁瞧着,一时看不清楚,于是凑近了,女儿身上的自然香气隐⊥⊥⊥⊥,m.△.co⊥m约围绕盘旋,萦绕在鼻尖。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呼从李师师那里传来,徽宗带着笑意的声音紧随其后:“是了,师师,之前没有跟你过,那一首‘错教双鬓受东风’便是这位楚郎所作。” “啊!”李师师掩嘴轻呼。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楚风,“那一首《踏莎行》,奴家是听过,也曾经唱过许多次。楚郎君的大名……是了。怨不得如此熟悉了。只是奴家一直以为,写出这样词句的人,大抵是什么名门的贵公子了……哎呀!看奴家多不会话。楚郎君您莫要误会才好。奴家的意思是,总觉得。能够写出这样词句的人,大抵在文学上是很有些功底的。只是这样的功底,大概不会移用到其他的地方了。” “瞧你嘴笨的,夸人都不会夸了么?”徽宗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还是让我来帮你解释解释,意思就是在,能写出这些词句的人不应该考入画院,能够考入画院的人不该这样有文采……偏生楚郎两项都有了,这实在是苍天不公,太令人记恨了,是也不是?” “是了!还是十一郎懂我。”李师师娇笑着道。 楚风在一旁听他们变着法的夸自己,多少有些羞意的:“哪里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信手涂鸦罢了。只是不知道……方才贵人了,如果这幅画能够入眼的话,是可以在官家面前帮我上几句好话的。不知如今这一幅,能否入得贵人的眼?” 徽宗微微一笑,再次仔细的瞧了瞧,头道:“楚郎的功底不能极佳,但是中规中矩,颇有可素之才。但这幅画的高妙之处在于构图与意境,可以是上佳的级别了。画功可以慢慢练习,意境与神魂却多多少少是天生的东西,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够悟出来的,但楚郎却是天生便有一些的,这样很好。” 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楚风心里想着,如今的这种心情……如果他还在后世打混,参加了艺考的话,老师评自己等待成绩的心境,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更何况,眼前这位绝对是书画界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时候学画,多少人是耗费大量家财,找关系、托门路,只为了让那些出名的画家、教授评一番的。楚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机缘。 徽宗稍作评之后,又稍稍指出了楚风笔力上的几不足。全都是一些细节的东西,可楚风听在耳中,却不禁如闻纶音,恍然大悟。 徽宗只不疾不徐的上几句,往往用的字句寥寥,却又直指问题的所在。正所谓********,大概就是如此了。 后世也有人怀疑徽宗的墨宝,一些徽宗署名的书画并非他本人所做,而是画院、书院的待诏等人代笔的。甚至还有极端的法,徽宗其实在书画上并没高太多的境界,如何如何…… 代笔法,或许不能够完全错误。毕竟自古以来,宫廷待诏为皇帝本人代笔的事情实在太多,几乎是一种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连天下都是皇帝的,一两幅书画而已,谁又敢跟皇帝争抢? 只是,对于楚风本人而言,他相信大部分徽宗署名的书画,都是徽宗本人所作的。其中原因倒也简单。 一个书画上才华惊才绝艳的人,平时自然喜欢将这种才华展露出来。自己偷偷的舒展、欣赏也罢,呼朋唤友的互相品评也好,这种表现欲是人类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当然,本身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徽宗本身的才华是无需质疑的。这样的人物,还需要多少人为他代笔呢?有或许是有的。但绝对不会太多。 这其中还潜藏着的,大概是一种独独属于艺术家的自矜与荣耀了。 楚风仔细听着徽宗的指教。心里喜悦之余也不敢稍加含糊,奉为圣旨一般一字不落的听了。 李师师将二人聊得认真,便悄悄的退到一旁,将周遭一干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只留了一个弹古琴的姑娘,在那里轻拨着辽阔轻悠的古调。 焚香袅袅,古音拙拙。 “我之前就一直想问的,这种画法从未见过,楚郎是从何处学来的?” 徽宗将楚风的笔法指教一番后。渐渐起了一些其他名家的花鸟,其中应该如何取长补短、别出心裁,又渐渐起自己对花鸟画的一番看法来……这话题围绕着丹青转来转去,直至起楚风的那一幅《日出?印象》来,徽宗好奇的问道。 楚风回答道:“我在老家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西方来的人,金发碧眼满脸胡须的,这样的画作是他画出来的。我时候觉得奇特,便跟着学了几天。的确如同贵人所言。所有的笔墨都是与咱们寻常使用不同的,调色的东西也奇怪些,要用许多油脂去调的,所以叫做‘油画’。” “‘油画’么……你那人金发碧眼?是大食人么?”徽宗微微挑眉。 “我也曾经问过。但他,他的家乡比大食国还要往西一些。”楚风呵呵一笑,“在云和山的彼端。” “云和山的彼端……”徽宗轻轻叹息。指间轻触这幅《日出?印象》,“原来还有这样的文明么?这样的画作……很奇怪。或许不能奇怪。应该‘不同’,与咱们这等墨色勾织出来的丹青截然不同。这种手法。当然,我不知道你从他哪里到底学了多少,相似几成。但是从眼前的这一幅来看,他们是毫不注重线条的。你看,落笔的时候都是一些很大块的斑……是了,斑,就像是光斑似的,与咱们的画作差距太大了!” 楚风听着,忍不住发问:“贵人您会不会觉得,这种画作太过……缺少神魂了?” 徽宗闻言,呵呵一笑:“如果让寻常画师来品评的话,哈,尤其是让你们画院中的那些老顽固来,那何止是‘缺少神魂’四个字能够形容的?大概都是一些更加要命的言论与批评的,哈哈,我现在都能够想象的出来!什么胡乱涂鸦、缺少风骨之类的。” 徽宗摇了摇头,笑着道:“人一旦年纪大了,看待事情就不免固执些,很多东西都被拘禁在一个框框里。这就像是画卷本身,尺幅是固定的,于是他们看到这幅画,就只能看到画中的东西……比方你如今作的这一幅吧,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枝叶、果实以及这只雏鸟,但之外呢,就并没有什么了。他们只能看到画卷中的东西,只有这么一,于是只一个个眯着眼睛看这些线条,看这些用笔,哪一条线画的力道不足了,哪一处的用色太过浅淡了,只有这些,多余的东西就很难再见得到了。画卷之外的那些,那些留白,真正的留白,在他们眼中都是不存在的。这就是被拘束在了条条框框中的眼界,到了他们那个年纪,这就成了骨子里的东西,挣脱不开了……这就像是孔夫子所的那样,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以为孔夫子是真的‘不逾矩’么?不,他的‘不逾矩’只是因为早已习惯了种种的道路与壁垒,所以即便闭着眼睛,也不可能再逾越雷池半步了。这并不是洒脱,而是一种悲哀……” 这是太过大胆的言论了,即便是楚风,这时候听着,也不免愣了愣。 徽宗却不以为意的,只继续道:“这等束缚在书画之间自然也有很多。从最初的一笔书,脱离出来行书、行楷、楷书,这其实就是在超越、在跳出书卷、画卷,去触碰纸面绢帛之外的东西。最初的这种行为……呵,来也是很有趣的。如果你本身就是一个书画的大家,偶尔做出一些所谓的创新来,大家并不会什么,甚至会很认真的审视一番,而后仔细的学习、了悟,于是之后就会慢慢的传言开来,甚至变成一种很高端的东西,让绝大多数人都礼膜拜的。可如果做出这等创新的只是寻常人,诸如楚郎你……这番话或许有些刺耳,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在艺术上心翼翼、循规蹈矩的人,所以我随意一,你也只随便听听就好。” 楚风心中有数,连忙头。 徽宗微微一笑,接着道:“其实这些话即便我不,你自己也能了解得到的。只是很多事情,你身在其中反而可能看不明白,我这个局外人反倒看的清楚些。这么吧,画科考试时的那一幅写意,或许的确存在不少的缺陷,但绝对是有味道有意境的,这一,毋庸置疑。而但其他人若是看在眼中,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欣赏,因为与寻常所谓的佳作差异太大了,人们总是很奇怪,有些许差异的东西大家会觉得破堪玩味,可一旦这种差异太过强烈时,终究会排斥起来。很明显,你所画的那一幅写意,正是差距太大的东西。” 楚风了头,笑着道:“上午已经体会到一些了。好在有张奉之张大人帮忙解围。” “哦?还有这等事?”徽宗微微扬眉,颔首,“你年纪轻,因为之前樊楼的事情徒然出名,二十高名动都市,早已是大家眼中的焦了,在画科考试上的事情又推波助澜一番,受人关注自然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你毕竟辈分低微,在画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名声,如果继续这样在写意或者这等西洋笔法中走下去,一意孤行,恐怕走不了多远就要撞上南墙的。” 徽宗淡淡一笑,看着楚风:“你的确是有天分的孩子,我不愿看你走上这条路数。” 楚风心下略微感动,冲着徽宗深深一礼。 徽宗虚扶了一下,道:“日后在画院的这段时间,如果作画的画,一定要中规中矩的作山水。其他的东西可以画,但必须要在规矩之内的东西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去谋求。想要打破规矩,就要先将规矩摸得清楚,明白。这是书画的规矩,也是做人的规矩……”(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十六章 陷害 “楚风,把这些东西送到南院去。” “咦?你把什么东西送去了?拿错了,应该是这些……怎么,不过是重新跑一趟罢了,事情并不大,为何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呵呵,难不成还想让本官自己送过去么?” 画院的生活渐渐展开,按部就班的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只是类似于这种暗地里的冷箭,总是在楚风的周边围绕、游走着。 今日便是如此。 因为在白祗候手下做活,理论上的来,楚风便相当于被白祗候管理的,做什么事、如何做事都需要听他的安排。 今天一早,白祗候安排楚风把一些东西往南院的库房搬。都是一些原料类的东西,纸张、绢帛、笔墨,这些东西还好,虽然体积大一些但是不沉,还有一些砚台与墨条,加起来有四个箱子,寻常男子怎么也要两个人才能抬起的,白祗候却只安排楚风一个人搬运。 了这件事情,楚风希望多加一个人,却被白祗候驳回了,了句“大家各有各的分工,旁人也在忙,哪有时间帮你”,便打发楚风自己一个人运送了。 这种事情倒也没有什么争吵的必要,楚风索性只当做是在健身了。整箱子的拿必定是拿不动的,他便把箱子打开了,一一的搬运,不过是多走两趟罢了,楚风并不在意。 更何况在他看来,这件事情除了可以健身之外,还可以多看一看这画院中的景别……不得不。画院毕竟是艺术之所,哪怕是寻常的亭台楼阁在这里也都是非同一般。至于其间的庭院画院,虽然不上一步一景。却也不遑多让了,的确是颇堪玩味的景色,楚风并不介意多看一阵子。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楚风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在他花费了一个时辰,终于将最后几块砚台运送到南院,回到山水院之后,白祗候却又再度找到了他,他将东西运错了。也就是,楚风不但需要将之前送过去的东西拿回来。还需要再将另外的六大箱子东西重新送过去。 山水院和白祗候所的≤≤≤≤,m.◇.c◎om南院,正好位于画院的上下两端,是最远的地方。当然,这个“正好”自然并不是什么巧合。 白祗候指责楚风拿错东西的时候,楚风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白祗候不大喜欢这种淡定的情绪,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这都什么时辰了。那过了午时之后就要用的,你竟然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这件事情可以随意耽误!你以为那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官家出入画院歇脚的所在,你要运送的这些东西。那都是给官家本人用的!官家午后会来一趟的,若是有了兴致,自然也会要笔墨作画。你难道就不想一想。如果到时候官家要作画,却发现连笔墨纸砚都没有……呵呵。然后官家四处一问缘由,发现是在你这里耽搁了!你这一条命。是不想再要了么!” 白祗候训斥楚风的时候并没有避人耳目,甚至为了一展自己的威风,白祗候特地在大院子里抓了楚风训话的。 这时候,山水院中人员往来,自然有不少人瞧瞧的驻足,远远的看着热闹。 白祗候瞧着这一番架势,随着“观众”的增多,他的兴致也越发高涨起来。而且眼前楚风的淡定让他心中更加不悦,楚风脸上那股子渐渐扬起的淡淡笑意,更加让他十分不舒服了。白祗候心想,要是不能在这里杀杀楚风的威风,日后这子岂不是要狂到天上去了! “你别以为自己现在真的是画院的画学生了,到底,你也只是因为官家的怜悯走了鸿运,所以才进入画院当几个月差事的人罢了。你以为你能够呆多久呢?在这里多呆一天都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你竟然还不感恩戴德,反而对本官怒目而视么!”白祗候口沫飞扬,的颇有气势,“本官可告诉你,别以为官家对你的怜悯能够持续多久。如果连运送文房四宝这么事情都办不好的话,官家最有可能做的不仅仅是把你剥离出画院简单,若是一怒之下把你扔进地牢……呵呵,到时候你就自求多福罢!” 张奉之对山水院这边的告诫,并不是没有起到作用,只不过其中的作用的确是有限的。就像张奉之自己所的那样,他毕竟只是一个待诏,与山水院的艺学相比,是要差了一个等级的,能够上话就已经是赵艺学给他面子了,至于起到的作用……大概五六天的作用是有的,之后的事情就开始渐渐往王学正他们所盘算的方向走了。 对楚风的所谓欺辱,自然也是一一来的。从最初只是偷偷摸摸的上几句,到一的冷嘲热讽,再到得如今明晃晃的欺压。 楚风并不傻,他也知道温水煮青蛙的道理,这种放纵所导致的结果是必然的,不过楚风并不着急反抗。 如果遇到冷嘲热讽就回嘴,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张奉之曾经跟他过一些话,楚风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如今两派相争,很多时候,很很的事情都会变成导火索,只要行错一步路就会被抓住不放的,然后闹得很大很大,牵扯开来,变成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张奉之告诫了楚风要忍耐,楚风本身也不是什么火就着的炮仗,所以将那些风言风语都当做了耳旁风,对那种程度的无趣之事并不理会。 他也可以忍耐这种工作分配的不均匀,多干一活没什么,从如今两派的局面上来看,这是必然的结果,楚风早已预料到得。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白祗候不仅仅把最苦最累的工作分给了自己。甚至还借机耍了个心计,想让自己累到趴下。 每件事情都有一个限度。很明显。如今白祗候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这个限度。 更何况。白祗候现在口中的所谓威胁,提到了“官家”。这自以为强大的东西,却让楚风心中一动,微笑起来。 “自求多福么?”楚风微微一笑,轻轻开口。 “怎么?”被楚风这种浅淡的情绪弄得有些不舒服,白祗候紧皱了眉头,不大明白楚风如今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他在猜想当中,楚风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年纪摆在这里的。至于身份,他也打听了一下,不过就是跟山阴陆氏有一些师徒的交情,具体交情到了什么样子还不清楚的,其实不需要在意太多。 白祗候在画院十二年,见过的人物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京华烟云,京师这种地方,原本就是能够让人明白许多东西的所在。他知道真正世家子弟的模样。类似萧庭那种,从很多方面来,是真的能够喜怒不形于色的。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能培养出的气质,至于楚风这种人身上。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气质的。 所以,在白祗候冷不丁从楚风的眼中看到那种淡薄味道时,白祗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大概看错了…… 于是白祗候也轻笑了一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在玩笑话。在这东京城里,你实在是一个太过微的存在了。官家是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你又是什么身份地位?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得到一次天颜的眷顾就已经很好了,你自己可以试图揣摩一下圣意,如果这么的事情都无法做好的话,官家会如何看待你?” 因势利导,借刀杀人,这是十分高深的计策,白祗候正因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些而沾沾自喜着。 “的确如同白大人所,我只是一个人物。”楚风微微一笑,并没有白祗候想象中的畏惧之色,“人物就如同枝叶之下的爬虫一般,的确,渺的很。这的确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但古人也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渺,并不一定总是不好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白祗候紧皱了眉头。 “白大人觉得,如果官家到时候想要作画,却发现没有纸笔。官家的怒气,到底会那样精准的投射到我这个人物的身上,还是会直接找到白大人您问责呢?”楚风淡笑着道。 白祗候微微怔了怔,他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官家今日到底会不会来,原本都是不一定的事情。是否会有兴致在南院作画,那就是更加难以预测的事情了。所有眼前的这一切,原本就是为了吓唬楚风所设下的局。这些言语的逼迫与恐吓,原本白祗候以为,可以让楚风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野孩子吓破胆的,可是如今…… “如果上面怪罪下来,我当然不会帮你承担这个罪责!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官家的!”大概因为紧张的缘故,白祗候的嗓音略微尖涩了一些。 “哦。”楚风微微一笑,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浮灰。 方才搬东西的时候,衣衫上难免沾染上一些灰尘。这会让大多数人显出狼狈的情形,却让楚风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坦然来。 “你不相信?”白祗候见楚风如此淡定,心中更加焦急,抬手指着楚风的鼻子,面目变得有些狰狞,“我可告诉你,整个山水院的人如今都可以替我作证,你不快些趁着官家没来之前干活不,甚至还撞上峰,刻意延误事情。这都是在场的众人亲眼所见的!你别以为自己能够脱离的开!” 能够看出白祗候的慌乱,楚风心中更加有数了。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虚虚实实的,要靠猜测,要靠试探,才能知晓事情真正的厉害程度。 更何况,对于楚风来,即便到时候真的如同白祗候所,发展到了那种程度。以徽宗与自己的关系,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 还真是君子坦荡荡,人长戚戚了。 “白大人,其实我这个人很好相处的,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野心,也没有太多的渴望,来到画院真的只是为了多接触一些名家画作而已。可是从最初进入画院的那一天开始,事情似乎就变得很出乎意料,也很棘手。” 楚风微笑着开口,不疾不徐:“我这个人虽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出身,年纪也不大,但我并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你们能够看得清楚的,我自己也能看得清。你们明白的东西,我当然也会明白。山水院如何如何,张奉之大人已经跟我讲述的明明白白。白祗候您如何如何,我想,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我也了解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呵,白大人您似乎还不太了解我……”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白祗候紧皱了眉头,双拳在袖子下面紧攥着,整个人看起来略显惊慌:“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的东西很简单……”楚风微微偏头一笑,他的脸上因为方才干活的缘故,有一道灰尘的痕迹,看起来却完全不让人觉得滑稽,反而有一种年轻有力的感觉,不再像普通的书生。楚风向前迈了半步,凑到白祗候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音量轻轻的道,“我真正的靠山,可能比你所想象的,厉害的多。” 楚风的轻松随意,这话语入得白祗候耳中也就愈发真实。 “你在吓唬谁呢……”白祗候强撑着笑了一下,自己退后一步,与楚风拉开距离,“萧庭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还要受到他的父亲管制。张奉之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待招而已。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再什么?” 楚风微微耸了耸肩,没有话,只是面带笑意,拍了拍白祗候的肩膀。 有些时候,无言胜千言。 于是,白祗候的面色开始逐渐像他的姓氏靠拢。 “你们若是不这么多话的话,这活早就干完了。”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楚才一个人扛了一个巨大的箱子,放到了楚风和白祗候面前。 —— 感觉要下一天的雨呢,准备在家窝一天~看看能不能多更哈o(n_n)o(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所谓靠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楚风年少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在面对同学冷嘲热讽的时候,除非特别过分,否则一般来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不只是楚风,每一个经常被人诽谤的人,都会逐渐的练就一颗强大的心脏。不是这个人就没有什么脾气,又或者没有太多脾性之类,其实到底,单纯的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自己没有能力却喜欢嚼舌头根子的人实在太多,如果非要逐一去计较的话,是永远没有完结篇的。 但就像是之前所的那样,所有的事情都讲究一个界限。口水战之类的东西消耗时间生命又没有任何意义,除非真的是心情不好,否则的确没有太多反击的必要。可是同时,人性之中有一种很不好却又普遍存在的东西,那,就是欺软怕硬。这种本性会让人的欺凌行为变得愈发严重,如果不加控制的话,真正能够发展到的严重程度,可能是超乎想象的。 有些东西需要无视,有些东西却需要阻止。 很明显,这半个月一来,白祗候所做的事情就是在不停歇的试探。他从各个角度了解着楚风的一切,性格、来历、靠山,以及最重要的,对欺压能够承受的界限。 当欺压到了一定程度,却依旧得不到什么反馈的时候,很多人往往会将“气度”与“胆”两个词汇搞得混淆。 很明显,白祗候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到底在争论什么,但是在我听到了事情的缘由之后。我就去南院把这些东西取回来了。” 楚才将自己肩上的绳子取了下来,他背负东西的方法简单粗暴。仗着自己身强力壮,竟然直接将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抬动的箱子用绳子系了。然后直接背在了自己的右肩上。 一面着,楚才一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侧肩膀,孩子稚嫩的面孔上带着很明显的犹豫与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拿错箱子了么?” “没有,你并没有拿错。”楚风走上前去,微微叹√√√√,m.≯.c△om息,笑着拍了一下楚才的肩膀,“大家只是被你的强壮吓到了而已。” 楚才闻言,面色微红,很认真的出了实话:“我并不强壮。只是因为你们都太瘦弱了。” 楚风一怔,旋即朗笑起来,拍了拍楚才的后背:“好兄弟,你比我这个年纪大的强多了。” 楚才看了看自己强壮的手臂,又看了看楚风虽然最近已经强壮很多但跟楚才一比还是像姑娘一样的手臂,很认同的了头:“的确如此。” 楚风哈哈大笑,问道:“帮哥哥我把东西全都弄好,如何?” “当然!”楚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 …… “真的,我这个人比较笨呢。在我的家乡。大家话、做事情都没有这么拐弯抹角的,有什么就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心思……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为什么要一些互相听不懂,非要猜来猜去的话呢?” 二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完,索性来到井边找了个荫凉处坐了。又弄了两个碗,咕咚咕咚痛快喝了一顿。才算混了个爽快。 楚才伸手撵开头上来回柔软飘荡的柳枝,从枝叶的缝隙里看着外面的流云。额头紧皱着,于是带出一种年少假装深沉的味道来。 但楚风知道,少年的这种深沉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他真的在疑惑。 “我刚才搬到第二趟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一。”楚才挠了挠头,又揉了揉鼻子,柳枝弄得他有些痒,“风哥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从结实的第二日开始,楚才就开始管楚风叫“风哥儿”。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楚风都情不自禁的会想起哪吒的风火轮,然后又开始臆想,那风火轮会不会就是一辆自行车…… “嗯?怎么想起这个?”听到楚才的问话,楚风微微怔了一下,笑起来。 楚才转头看向楚风,表情有些认真:“就像我最开始的那样,如果你们不在那里耗费时间议论的话,这些搬东西的活早就可以完成的。但是没有人去做……你没有做,白祗候没有做,甚至旁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也全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去做。但是,我做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 很难跟十一岁的孩子解释眼前的问题,实话,即便可以解释的清楚,楚风也并不是很想解释。 他很喜欢这种心灵纯澈的孩子。曾经有一段是时间,他很喜欢《麦田的守望者》那本书,甚至幻想着自己也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守望着孩子们纯澈的灵魂。 当然,那终究只是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幻想,不可能实现的。 楚风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楚才的脑袋:“你没有做错,是我们错了。” 楚才疑惑的看着他:“包括风哥儿你?” “包括我。”楚风笑着头。 “喂——就猜到了你们在这边。” 萧庭不知从何处找过来,快跑两步凑近了,看着二人一身汗水的样子,眉头紧皱起来:“那个白祗候真是太混账了!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这样简单的揭过!” “庭哥儿,你要不要喝水?刚打出来的井水,冰凉凉的,喝着贼舒服。”楚才献宝似的端起来水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呃……我就先不喝了。”萧庭的怒气被这一句话击打的四散开来。 楚风忍俊不禁。 “你倒还能乐得出来。”萧庭无奈的叹息,看着楚风,“这事情已经传开了。张大人直接奔着山水院就去了,对你的回护之意是十分明显的。那白祗候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些。竟然敢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不过话起来,嘿……” 萧庭笑眯眯的审视了一下楚风和楚才。笑得像个狐狸:“你们兄弟两个这招实在是太绝了些,白祗候让你们搬,你们二话不的就搬……哈哈!也不能是‘二话不’,是在一顿请命之后,白祗候以意孤行,你们兄弟两个便只好任劳任怨了。哈哈,从山水院到南院,你们来回走了多少趟?六次还是七次的?这画面可全都落在大家的眼睛里了,那边是如何对待你们的。如何过分的使唤人的,如今不需要任何的渲染与传播了。这招实在是高明!” 到这里,萧庭忍不住大笑了一阵子,又道:“楚风你个混子,平时看着不怎么言语的,原来是个蔫儿坏的家伙!别人给你挖的坑,你倒好,自己跳进去也就算了,还把给你挖坑的人也一齐拽进去不。甚至还又往下踹了两脚。哈哈!踹的时候嘴上还嚷嚷着,‘我太可怜了,我太可怜了’,大声疾呼的让所有人都听到了……哈哈!真是有趣。” 楚风听着。忍不住摇了摇头,笑着摊手:“这事情真不是我的主意。” “怎么?”萧庭闻言一愣,狐疑的看了旁边的楚才一眼。“难不成是这子想出来的办法?真的假的,这子看起来比你还老实些。怎么可能?” 楚才见萧庭看自己,于是也看了回去。一张单纯的脸上一双无辜的眼睛,眨啊眨的看着萧庭。 “也不是,”楚风笑道,“只是事情恰好变成了这样而已,倒也不是刻意为之。” “真的假的?”萧庭有些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情。” “的确也与楚才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的话,事情也不会是这样了。”楚风笑着道。 楚才挠了挠头:“我也没有做什么啊,只是搬了一些东西。原本就是山水院的活儿嘛,我也是山水院的人,而且天生力气比较大,所以帮着搬了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做的有些问题,就像庭哥儿的那样,来来回回的路上,很多人都在看我们。” 萧庭嘴巴张得老大,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精彩:“难不成真的是傻人有傻福么?” 楚风摊手一笑。 远处有锣声传来,一通九响,煞有威严。 萧庭直起身子来,往南院的方向看了看,认真道:“官家来了。” “官家来了?”楚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整个人有些跃跃欲试,“咱们用不用去接驾?” 萧庭无奈的笑着:“咱们没有那个资格。” “哦。”楚才泄了气,脑袋耷拢下来。 “呃……”萧庭见他如此,连忙出言安慰,“那个,冬至的时候官家会行大傩之礼,到时候文武百官都会参加的,咱们这种卑微官职也会去。虽然离得远一些,可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是可以看到的,虽然可能……呃,看不太清。” “真的么!”楚才又精神起来,眼睛亮了亮,“没关系,我的眼力很好的!” “哦。”萧庭了头,失笑,对楚风道,“想见官家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像他这样梦寐以求似的可真是不多……哈!我楚才,你子到底为何那么想见官家?” 楚才挠了挠头,认真的回答:“听陛下书画风流,丰神俊朗,而且还执掌着这样大的国家,我觉得……很佩服!” “那倒是,诸如咱们如今的这位官家,恐怕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萧庭哈哈一笑。 楚风的目光却不禁落在了楚才的脸上,心里想着一些事情。 楚才的口音的确是北地的,但与他所知道的西北口音并不相似,他话的时候要更加生硬一些,就像是……在一门外语。而从另外的方面来看,楚才不但长得高大,甚至天生孔武有力,皮肤微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地方,楚风却一时想不明白。 当然,不管楚才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出身,这半个月来,楚风是了解了他的脾性的。这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心灵简单、纯澈,画才又高妙的几乎可怕。最关键的是,楚才对自己很信任,不管怎么,这种信任是楚风绝对不会辜负的东西。 远处,锣声九响,山呼万岁。 徽宗就在层层高墙的那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而这个时候,白祗候在人群中跟随着施礼、退开,心翼翼的同时,心里却不禁想着楚风之前对自己的那些话。 “我真正的靠山,可能比你所想象的,厉害的多。” 这句话,到底是一句认真的告诫,还是,紧紧如同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那般,只是简单的虚张声势呢? 白祗候不知道,他的心里很乱,尤其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中,他的心绪更加烦躁了。 画院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每个人看向他的眼光都变得有些异样。白祗候很难清那些异样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的确让人很不舒服…… 徽宗只是例行来看一看,吴大学士命人拿了一些画院画师们的新做,慢吞吞的在徽宗面前展开。徽宗随意翻看着,找出几张不错的,叫出画师来问了问,淡笑着了头,勉励几句。 跟随徽宗而来的马公公侍立在一旁,有太监凑上去,在马公公耳边了几句什么,马公公头,挥手打发太监下去。 待得徽宗举起茶碗喝茶的空闲光景,马公公便也笑着凑了过去,附在徽宗耳边了些什么。 徽宗的茶碗端在半空中,侧耳倾听,脸上渐渐流露出笑容来。 马公公罢,也笑着退回到一旁。 “陛下,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吴大学士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一双因为年纪而略显浑浊的眼睛眯起来,仿佛什么东西都看不大清楚。 但明眼人都知道,在画院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逃脱吴大学士的双眼。 “无事,只不过方才听到了一些画院的逸闻,觉得十分有趣。”徽宗玩味的笑起来。 “哦——”吴大学士若有所思,老态龙钟,“不知是何事,让陛下如此高兴的?我们是否也能跟随陛下沾一沾喜气呢?” “呵呵。”徽宗笑了一下,抬手不慌不忙的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你们终究会知道的。” —— 这一天天的,家里的网竟然还断了。好在还有手机流量~(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别走,我还没背完! 秋雨淅淅沥沥,日暮时分,毫无征兆的漫散开来,将整个东京城洗刷了一个干干净净。 画院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候,画师们陆续离开,有的呼朋唤友的往繁华处去也,有的乘了自家的马车,慢慢悠悠的往家中行去。 雨势洗刷画院,将柳枝吹打的有些杂乱,就像是美人的三千青丝被胡乱的吹起,虽然看似毫无规律可寻,却又带着一股子妩媚妖娆的味道。 张奉之看了一眼这样的柳枝,感受到了偶尔被风吹进来的凉凉雨丝,微微一笑,而后伸手将窗子关了个严丝合缝。 雨丝与雨声都被关在了外头,屋内的风骤然停下来,偏生就在这个时候,吴大学士打了个喷嚏。 张奉之连忙回身奉上手帕,恭谨的退后半步,笑着:“大学士心些,切莫着凉了。” “是啊。”吴大学士扶着椅子极其缓慢的坐了下来,张奉之连忙去扶,吴大学士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年岁大了,这身子骨啊,到底是不中用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总是在想着,为何那些老人一个个行动如此缓慢,看来就觉得愚蠢的,别他们自己,呵,我看着都觉得着急。可是如今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老头子。嘿,不中用喽!” 张奉之端了一盏茶奉上,赔笑着道:“瞧您这话的,您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听一顿还能吃两大碗饭的。不中用是旁人的事情,跟您又有什么干系?” “呵呵。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啊。早就该致仕了,偏生一把老骨头。官家看的年岁长了,结果也习惯了下来。侍候官家这事情上,我其实侍候的不算好,这一我也知晓。但官家是心善的人,不怪罪于我,还这样用着,这一上,我自然是感激涕零了。”吴大学士笑呵呵的,面色慈祥。“只是啊,我有的时候也在想,自己身后那么多的年轻人,多少人瞧着、盼着,都盯着这个大学士的位置那!所以啊,我也多少次跟官家请辞的,托病也好,年岁大了头昏眼花也罢,可是直到现在。递上去的折子也△∞△∞△∞△∞,m.←.co¢m一直留中不发。哎,知道的人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老头子有多么眷恋官位。不落到坟头里不撒手呢!” “大学士的是什么话,要是真的有人敢这么您,我张奉之第一个大嘴巴抽他。”张奉之笑着道。“官家在书画上的眼光之高,别是历代帝王了。就算是千年以将怕是都没有几个赶得上的。您能够在旁侍奉这么长时间,其中的道理。就算是傻子都能够想清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不过就是一些欣羡嫉恨之言词,哪里能够当真呢!” “哦,我这个老头子也不懂那些个东西,别人怎么,我也就怎么信了。”吴大学士呵呵一笑,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打量着张奉之。 张奉之在画院多年,哪里不知道这位吴大学士的手段,那是真正笑里藏刀的人物,别看外表上和蔼的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手段却是通天的。 如若不然,这么多年画院之中的党争也不可能如此的势均力敌。一面是王学正大张旗鼓的张罗,一面是这位吴大学士笑呵呵的手段。这位老人家看起来平时并不做什么事情,可王学正忙活了这么多年,吴大学士的权势依旧没有消减,地位也没有被架空。 表面上,吴大学士一直念叨着,自己之所以能够依旧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官家的眷顾。但实际上,画院的老人们其实都清楚其中的缘由。 每一次吴大学士上表称病请辞的时候,画院他们一派的官员们,就会像雪片子一样的同时上表请命,画院没有吴大学士不行云云。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王学正一派的人只能瞪眼睛瞧着,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这样的事情来来回回,每半年就是一次,倒快成画院的惯例了。 “今日陛下夸赞了你的那幅《重阳游猎图》,真是好啊。还是之前隽卿那子不心翻出来的,拿给了老夫来瞧。老头子我虽然年纪大了,眼拙些,可画作好不好,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呵呵,所以这一回官家巡幸而来,老夫便连忙拿出来给官家看。果然,官家也是喜欢的。”吴大学士和蔼的笑着,看起来就像是学生时代那种最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他所提及的隽卿,是吴大学士的亲信之一。张奉之在一旁听着这番话,哪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什么叫不心翻出来的,当然是假托之词。 只听吴大学士接着呵呵笑道:“来也是奇怪,我寻人问了,听这幅画是你去年的就作了,咱们现在才被人翻找出来?这可不行哦,有好的画作怎么可以藏着掖着呢,就算是觉得画的哪里有缺陷,有什么不足,也应该时常拿出来,大家互相学习、品评一番,也是互相勉励、学习的过程了。奉之,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奉之闻言在心中暗骂:老不死的这话的漂亮,谁不知道其中道理。我这《重阳游猎图》的确是去年时的旧作了,早早的就交了上来,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在官家面前呈上过,还不是因为我原来是王学正那边的人,最近这些日子才转投了你吴大学士的门下! 其中的道理是个人就明白的,如今竟然又起这样的话来,呵呵,也不知给谁听! 虽然如此腹诽,张奉之面上却是不敢显露的,反而露出一派懊悔的神色,道:“是,大学士所言极是。现在想想,我以往真的是有些糊涂,做事情总是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的,哎。画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敢往外拿的,如今回忆着实不该。好在‘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我张奉之想明白了。定然如同大学士所言,不敢再有二意。” 这是纯粹的表忠心了。 楚风进入画院第一天开始,张奉之就已经表露出了他的立场,虽然很多人不解,最近也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甚至有些人猜想他时不时一时糊涂,所以错了话,准备慢慢的观望。不过这半个月下来,张奉之明显在吴大学士的路上越走越远。与王学正一派人拉开了距离。只是其中的缘由,直到现在,真正清楚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张奉之是在赌博。 他自己清楚,他的所有的赌注都压了下去。表面上或许是压在了吴大学士身上,可实际上,他赌的,是楚风的飞黄腾达。 “张待招是聪明人。老头子虽然自己的脑子不怎么灵光,却一直都很喜欢聪明人。”吴大学士呵呵笑着,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只要跟着大学士。不论做什么,自然都是聪明的。”张奉之深深一揖,也笑了起来。 这是这半个月一来,吴大学士对张奉之的第一次单独谈话。他们的很浮。很淡,但其中的道理,二人全都心领神会了。 于是吴大学士便起了一些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画院哪一棵枣树结出来的果子好吃,哪一处的门槛儿最容易绊倒人。那一处的院墙低矮,年轻的时候为了抄近路经常偷偷翻墙的……都是一些听起来似乎很亲密。却又毫无意义的话语。 两个都是人精一般的家伙,在这样秋雨敲窗的时节,屋内所有的应和与唱答便相得益彰着。 夜色缓缓降临,雨势渐渐停歇。 陈隽卿敲门而入,大学士家中的马车已经过来接了,吴大学士便表示出怅然来,了几句还没有与张待招聊够云云,面带遗憾的缓步登上了马车。 陈隽卿与张奉之一同目送马车离开,二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线簌簌滑落,感受着西方天际散落下来的最后一抹微光。 抬手揉了揉眉心,陈隽卿与张奉之闲话了几句,觉得没有什么营养,便停了下来。 “今日楚风的事情,是张大人安排的?”陈隽卿二十出头,很年轻,很有才华,但并不是丹青上的才华。 丹青上的才能也不是没有,否则他也进不了画院。只不过,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华要比书画上高明的多。 正是因为这一,吴大学士才一眼看中了他,使其成为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管怎么,吴大学士终究是年纪大了,很多琐事、杂事,如今都是这位陈隽卿在处理的。 “陈大人太高看我了,”张奉之轻笑起来,冲着陈隽卿随意的拱了拱手,“我没有那样的本事,也没有那样的才智。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什么隐晦之类,我的确不知。” 大概是事多压身的缘故,陈隽卿英俊的面容看起来总是带着一丝疲惫。他看了看张奉之,微微了头。 “对了,听今日呈给官家的那幅《重阳游猎图》,是陈大人帮我翻找出来的,真是多谢了。”张奉之淡笑道。 陈隽卿也淡淡的回答:“张大人画功高明,只要走对了路数,自然是能够倍受官家赞赏的。” 张奉之见这陈隽卿的一张嘴如此严实,索性呵呵一笑,不再多,拱了拱手,也不撑伞,迈步走入濛濛细雨之中。 “张大人,”陈隽卿追上半步,单手在身后背着,长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隽永端庄,果然人如其名,“在下能否问一句,您为何要突然背弃王学正?” 张奉之也不回头,只在雨中淡淡笑道:“我不太明白张大人的意思,大家同在画院,都是为官家作画的画师而已。何来什么背弃之言呢?” 雨打青衫湿,最后一抹霞光也渐渐收拢,清冷的秋夜在东京城里弥漫起来。 …… …… “不是开玩笑吧,真的学什么拳脚功夫?” 萧庭瞪着一双眼睛看向楚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边犹嫌不够,索性绕着楚风转了一圈,然后抱着膀子审视道:“不过你这么一的话,楚兄你最近似乎真的健壮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瘦弱了。” 楚才正跟一根鸡腿较劲儿,这时候撕下了一口,弄得满嘴油,听着萧庭的话忍不住抬头看了楚风一眼,纳罕道:“真的假的?我风哥儿以前比这还瘦弱么?那岂不是成了竹竿子?” “你跟一个个都跟你一般壮不成!”萧庭白了楚才一眼,看着他的吃相,脸上不禁露出无奈来,“我楚才,你是不是骗我们的?你真的是书香之家出身的?怎么吃个东西都如此呃……大气磅礴的。” 楚才闻言愣了一下,老脸一红,来不及咽下嘴里的东西,就连忙扯着嗓子喊道:“我出身河间府的楚氏大族,是……” “河间楚氏的第十三世子孙!”萧庭帮着接了下来,笑嘻嘻的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们都背下来了。” “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提起出身的问题,楚才整个人就会变得十分敏感和认真。他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我可以背族谱给你们听!” “呃,我们没有不相信啊……”萧庭连忙道。 “河间楚氏,世出汉末陈留……” 楚才真的很认真的背诵了起来。 “呃……”萧庭一脸的哭笑不得,连忙起身劝阻,又摇头又摆手的,“不用背啊,不用背啊,真的不用背。我就是开个玩笑,怎么突然弄得这么认真呢!” 楚才一双眼睛瞪着萧庭,表情认真的不行,振振有词:“高祖名讳致和,官至谏议大夫,娶幽州朱氏为妻,有子三人,女二人……” “我的老天爷!”萧庭一拍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转身求助楚风,“我的楚兄弟,你快帮我劝劝这子。我的天,哪有人闲着没事儿被自家族谱的?真是太恐怖了!” 楚风早已乐得不行,捂着肚子看热闹,哪有什么去管的意思。 “算了!算了!”萧庭一脸的愤恨,也不知从何处衍生出一股子气势,舍了楚风,站起身来,直着腰杆儿对楚才郑重道,“好!你背吧!我……先溜了!” 罢,一溜烟儿的逃出了自己的房间。 “咦!庭哥儿你别走,我还没背完!”楚才眼睛一瞪,三步并走两步的追了上去,嘴上依旧不停,“长子名高,次子名迪,三字……” “救命啊——”外面传来萧庭凄惨的哀嚎声。 —— 萌楚才的,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惜春长怕花开早 如果不知道的话,单纯看着楚才追着萧庭满地跑,嘴上还念念有词的模样,恐怕会误以为楚才在作法之类的。○ 楚才当然没有在作法,他只是很认真的正在背诵自己家的族谱。可以看得出来,河间楚氏果然历史悠久,最远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的三国时代。所以,整个背诵的过程持续了很久,一直到萧庭从满院子乱跑,到他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坐在门槛儿上,楚才的背诵才戛然而止了。 这个时候,楚风已经吃饱喝足,潇潇洒洒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笑眯眯的看着这两个坐在院门门槛儿上的家伙。 萧庭一脸恍惚的回过神来,揉了揉耳朵,忽然意识到楚才背诵的声音果然停止了,这才徐徐的瞪大了眼睛,满目都是不可思议的狂喜,扶着门框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是终于背完了么?” 楚才一双眼睛盯着并不怎么明亮的星空,眉头紧皱着,面色带了些怅然与懊悔:“没有,是我中间忘记了。” “天助我也!”萧庭几乎喜极而泣了,伸出双臂抱住了楚才,“我的兄弟啊,你可别背了!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背起族谱来了呢!” 楚才双拳紧攥,看向萧庭的目光异常悲愤:“因为你怀疑我的出身,你怀疑我不是河间楚氏的人!” “我没有啊!”萧庭几乎想撞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一张英俊的脸扭曲的如同苦瓜。他又看向了楚风。忍不住悲愤的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啊!” “我知道你没有。只是楚才方才误会了而已。”楚风笑眯眯的走上前,忍着笑。“我知道你没有的。” “是我误会了么。”楚才挠了挠后脑勺儿,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局面,了头,“哦,可能是我真的误会了。” 萧庭欲哭无泪,一脸的生无可恋。 “我老萧,是你找我们过来听曲儿的。要不再不进入正题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可就在你这住下了。”楚风笑着道。 “那就住下嘛!”一提起这个,萧庭才算是有了精神。重新活络起来,“我这就去叫人,哈哈,估计人家也已经等急了。对了,那个,她学的时日还短呢,面皮也薄,要是哪里唱的不好了,你们可不准乱。更不许喝倒彩!” “放心吧放心吧,你知道我不懂这个的,别是唱了,就算是这位姑娘把词句念出来。我没准儿都以为就是这样子的。”楚风耸了耸肩,笑着摊手。 萧庭嘿嘿一下,又看了楚才一眼。 楚才挠头道:“唱曲么?我也很少听。听不懂啊。” “哦哦,那就最好了!”萧庭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就像是年轻人沉溺于恋爱时的确幸,“你们先回去老实儿等着。我这就去叫她。” 罢,屁颠屁颠的出了院子。不过片刻,萧庭便领着一个淡妆羞怯、抱着琵琶的丽人走了进来,向楚风二人介绍:“这就是婉静姑娘了,楚郎是见过一面的,便是那时候酒家卖唱的那位姑娘。婉静,这位楚郎君你见过的,这位……也是楚郎君,你唤他楚郎君好了,方才就是因为他才耽误了事情,你可以随便怨他。” 萧庭看着婉静嘻嘻的笑,女孩子本身却不好那样随意的,只偷偷的看了他们一眼,抱着琵琶一一福礼,声音娇怯怯的打招呼:“楚郎君安好……楚郎君安好。” 萧庭便重新拉着二人入席,笑着解释:“不知道楚兄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那酒家,我就这位姑娘有一把好嗓子的,若是不好生学一学实在可惜了。而且你也知道的,酒肆那等地方鱼龙混杂的,我怕那掌柜的看不住场子,让她一个姑娘家被人占了便宜,索性就让她跟着我了。倒也不是卖身啦,婉静姑娘是好人家出身,我自然也不能轻慢了。只是接了她进府住,还给她请了一位老师,教她弹唱……” 婉静一直羞答答的不言语,这时候忙道:“萧郎君于我就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奴家无以为报。” “哎,又没让你报答什么,只是你这嗓子的确是天生的高妙,如果不学唱曲儿的话,实在是可惜了。”萧庭笑着道,“好了,也别让两位楚郎君生等着,你便唱一首《雨霖铃》罢!也不用紧张什么,这两个都是不懂曲乐的,君子六艺根本没学明白,听也听不懂。我虽然是请他们来听曲儿吧,其实就是拉过来给你练胆子的。哈哈,就算是没唱好也没关系,他们要是敢到外面去透漏一个字,我就……嘿!杀人灭口,怎么样?” 楚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萧庭。 楚风也不免瞪了他一眼,笑着道:“口出狂言的家伙,方才是谁被楚才到处追着跑的,这时候还敢胡乱话?” 而后又对婉静姑娘和煦的笑道:“姑娘不必担忧,萧庭这家伙虽然经常口出狂言,不过方才那段话里,十有**都是真的。我们两个的确是不懂音律的,所以你随便唱一唱就好,不必担忧。” 婉静连忙了头,又重新含羞的垂下了目光。 转轴拨弦,婉静稍稍试了试音色,便在萧庭的示意下开口唱了起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一首柳永的《雨霖铃》,楚风虽然听不懂,却也能够感受到其间的美学。那种清冷与愁绪,多情与叹惋,种种欲言又止、闭口千万言的惆怅与千回百转,都从那指间的拨弦与嗓音的变幻中娓娓道来着。 不疾不徐,声声入耳。即便是楚风,也能听得出这姑娘的唱腔,的确要比之前在酒肆听到时好的多了。 萧庭听着曲子,连一句话都不敢,甚至连目光都不从婉静姑娘的身上移开一寸,一副痴迷的样子,惹得楚风忍不住偷偷一笑。 楚才却是完全听不懂这个的,抓耳挠腮的听了半晌,也不懂里面的意境啊、味道啊,完全听不懂,索性重新拿起了碗筷,继续投入填饱肚子的大业当中。 一曲罢,萧庭起身拊掌,赞叹久绝。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萧庭一双眼睛亮亮的,期待的看向楚风和楚才。 “的确很好听。”楚风笑着头。 楚才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鸡汤,一脸茫然的看着萧庭。 萧庭不禁翻了个白眼。 “很好呢,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只是那句‘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时候,上下阙变幻之处,这里的指法最好再多一些……对,就是这样。这里是显露技法的时候,该展现的时候就要展现,藏着掖着做什么,嗯,没错的,这样好多了……” 萧庭再度投入到指导的情形之中,楚风远远的瞧着,心想这一对儿倒也是郎才女貌了。这样看起来,萧庭是的确喜欢这位婉静姑娘的,只是,他这样的身份,到底能给这位姑娘带来什么呢? “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过,这位楚风楚郎君除了是我们画院的画师之外,还是一个很厉害的词人呢!”萧庭忽然想起这茬来,转身摩拳擦掌的看向楚风,“楚兄弟,怎么样,能不能给婉静姑娘填一首词呢?” 与萧庭相识以来,一直都是萧庭在帮助楚风,从未求过楚风什么。这时候,楚风看着萧庭那亮亮的略带兴奋的眼神,一时也不好拒绝了。 楚风仔细的想了想,将记忆中的词曲都回忆了一下,了头:“没什么不行的,只是,如果填的不好,你可不能怪我。” “哈哈!能够写出‘楼明月镇长闲’的人物,就算是胡乱穿凿附会,也比我这种毫无才华之人写出来的东西好得多了!”萧庭哈哈笑着,连忙让人拿了笔墨来,亲自帮着楚风磨墨,又嘱咐道,“婉静姑娘的嗓子适合一些慢词,诸如《雨霖铃》《声声慢》这一类的,你可别没事儿写出个‘大江东去,浪淘尽’之类的,那我可是要掀桌子的!” 楚风笑着应了,道:“你这个做东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方才还只是让我们来听曲儿当个摆设的呢,这回可好,真是物尽其用呢!” “哈哈!”萧庭大笑道,“其实我早就计划好了。我可跟你,你现在是吃人家的嘴短,要是填不出一首好词来,我可就把你扣押在这儿了。一会儿就给陆老先生递信儿,你这十天八天的可能都回不去了,哈哈!” “胆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么?哈,可真是无法无天了。”楚风笑着,从萧庭手中接过笔来,略微沉吟了一下,用蔡襄温雅婉约的行楷书写,沾墨落笔: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章 飞雪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辛弃疾的《摸鱼儿》,后世有不少人说,这首词写的是辛弃疾壮志难酬的感慨,是他对国破家亡的慨叹。其中到底有多少道理,是否真实,楚风是无从知晓的。 或许真的有,或许只是后世所谓文学评论家的穿凿附会。非要从古人的诗词中挖掘出一些深层的东西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千年之后语文考试中的阅读理解,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 盛唐的诗一定有国家强盛的荣耀,南宋的词一定带着忧国忧民的悲愤……楚风有的时候很难理解,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同样是辛弃疾的词,那一首“东风夜放花千树”的《青玉案》,以及“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清平乐》,到底又能从何处看出词人对山河沦陷的义愤填膺来。 山河就算是再破碎飘零、神州陆沉,也终究有“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扬州慢》,也有“满城春色宫墙柳”的《钗头凤》。战火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当下,说到底,只是一种遥远的悲伤与叹惋。该活着总要活着,该快乐也总是要快乐的。这并不是罪孽,只是人生。 楚风写罢此词,心中微微叹息,想着辛弃疾现在怕是还没有出生。那么,那一首最为出名的《青玉案?元夕》也未曾在世人面前显露。等转过年的花灯时节。自己要不要也像那些穿越的前辈的一样,展露一番呢? 旁边。萧庭随着楚风的笔触轻轻的念着,眼睛越来越亮,兴奋之情也愈发高涨了。 这样的好词,就算是再不懂诗词的人,也能看出好来。 只不过,楚风写完这首词之后,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祥,给一个年华正好的少女写这种“玉环飞燕皆尘土”的词句,楚风害怕……一语成谶。 “要不。换一首吧,这一首太过凄凉了。”楚££,风迟疑着,说了一句。 “为何要换,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词!”萧庭却不干了,笑道,“好啊!我是知道你的小心思的。是不是没想到自己突然写出一首这样好的词来,所以一时间不想送给我了,想要藏着掖着,要送给哪个相好是不是?” 楚风闻言。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这是什么话。我是说真的,婉静姑娘正当妙龄,何必唱这样悲苦的词句。我重新换一首好不好?” “什么?”萧庭瞪大了眼睛,“你这作词怎么跟楚才背族谱似的,说来就来么?这可让我们这些毫无天分的人怎么活!” 楚风笑道:“在江南那边的时候写的。你且瞧瞧如何。要是觉得不错的话,这一首《摸鱼儿》我可就收回了。” 说罢。楚风重新落笔,写了辛弃疾的那首《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萧庭瞧了,拊掌一叹,赞道:“果然清丽温馨,我瞧着都想往江南一行了。不过不行,哈哈,我才不把那首《摸鱼儿》还给你。婉静姑娘最擅长的就是这种略带凄切的调子,既然好不容易从楚兄弟你那里讨得一首好词来,我那里会轻易放弃呢!哈哈!” 说罢,萧庭便将写着那一首《摸鱼儿》的纸张夺了过来,递给婉静,笑道:“这可是难得抢过来的东西,婉静姑娘,你要好生保管好哦,千万莫要被那楚风夺回才好。” 婉静觉得有趣,抿嘴低笑,乖乖的将那张纸好生接了,来来回回瞧了几遍,便重新拨弦调音,为几人唱了起来。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 …… 有些事情,或真的是命中注定,即便再怎么想着去改变也是在劫难逃的。 在给婉静姑娘写下那首《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时候,一种不祥的情绪曾经从楚风的心头流转过去,而在几个月之后,楚风发现,那种情绪真的是一种预兆,只不过当时劝阻一番后,终究被他忽略了。 之后的光阴里,楚风总是忍不住想起这首词,忍不住想起那个叫婉静的害羞的姑娘。而后思付着一些假设的事情。 如果自己没有写下那首词,又或者,那天晚上没有与萧庭一起去那个酒家,婉静姑娘是不是依旧会简单快乐的生活下去……当然,那都是假设了,毫无意义的。 而对于现在的楚风来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是毫无意义的…… 白祗候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楚风与楚才的行为被画院中的人们看在眼里,落下了一个“悲情”的烙印,再加上张奉之事后冲到山水院里,气愤填膺的一番回护,整件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不少。 吴大学士这一派的人自然不必说了,只要见到白祗候,自然要冷嘲热讽一番,表明自己的态度。而王学正这边的人,甚至也不敢多对白祗候的行径解释什么,毕竟楚风和楚才的“戏”做的太过悲情了些,整件事情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余地了。 白祗候相当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这一下子,把自己砸的有些疼。也就是在这样的“伤痛”之下,白祗候索性告了病假。山水院的赵艺学没有多说什么,痛痛快快的准了,在他看来,这种连这么点小事情都办不好的家伙,在自己眼前晃荡实在是让他很恼火的事情。 大家都以为白祗候是因为众人的目光而告病的,只有白祗候自己知道,当时与楚风对峙时,楚风话里那一句有关靠山的言论,让他不得不退后一步,重新审视整个局面。 白祗候也不是愚蠢之人,他只是奉命行事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在接到上级命令之后,有些事情处理起来就有些不动脑子了。 可是被楚风微微点拨了一下之后,白祗候联想起张奉之的“叛变”,想到萧庭与楚风的结交,想到樊楼那一夜画作莫名其妙的被烧毁……很多事情密密麻麻胡乱被他练习起来,于是一种猜测开始在白祗候的心坎儿里突突直跳。 他是不敢去想与徽宗有关的,只是隐隐约约的才出来,楚风背后的那一位人物,不管到底是谁,那绝对是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无法得罪得起的。 可是他却被任命为楚风的管理者,是王学正这边被当做刀子使用的家伙。白祗候就是在这样的混乱里突然开了窍,看清楚了自己在整盘棋中所处的位置,于是连忙借此机会,逃之夭夭了。 这些事情,白祗候之所以能够猜得到,是因为楚风在他耳边那一句淡笑着的点拨。而对于一些聪明人来说,诸如萧庭,早在张奉之突如其来的转变之中,摸清了一些门道。 但萧庭也如同白祗候一样,不敢想的那样夸张。虽说徽宗陛下在画科考试时为楚风网开一面,但是如果说,这是因为楚风原本就结识了徽宗,这种猜测,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了些。对于一直生活在帝王统治下的萧庭来说,是觉得不敢这样猜想的。 整个事情,萧庭也与自己的父亲讨论了一番。原本对于他们父子二人来说,在画院是完全没有必要战队的,尤其是在局势没有完全明晰之前,他们萧家有屹立不倒的资本,无须投靠他人。可是画院入院的当天,局势的变化是出乎意料的,萧家几乎无法选择的倒向了吴大学士这一头,而之后,萧庭父亲萧肃之与吴大学士的来往、几顿酒食,也就成了整个局面的衍生产品。 当然,其实对于楚风来说,这些事情虽然与他息息相关着,但是他本人并不怎么关心。 白祗候称病之后,山水院很有意思的将楚风的位置调整一拖再拖。按照正常的道理来说,既然白祗候生病了不在,楚风就应该被调整到其他的祗候手底下干活的,可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人敢接替白祗候这个位置。 楚风忽然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过对于他自己来说,这倒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没有人安排日常的工作琐事,他就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做事情。画学生的身份让他可以解除到一些浅层次的画作,对于现在的楚风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楚风重新回到最为清静的学习当中,有程源先生从旁指点,又有画院的藏品作为摹本,楚风的画功可谓是突飞猛进的。 于是,就在十一月初,东京城开始飞雪的日子里,从杭州城迤逦而来的马车,载着刘正卿一家人进入了东京城。 同时,针对楚风自己的第二次画科考试,也拉开了序幕……(未完待续。)uw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闲话东京 “这边到底逼仄些,刘兄且与嫂子在这里将就几日。↑,我已经托了人去寻摸屋院了,其实都已经租了下来,只是那边突然出了点事情,耽搁了往外搬,估计这几日就会有消息。行李什么的稍微拾掇一下就好,反正过几日还要搬的。” 楚风领着刘正卿和他的妻子周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一拜会了文端先生和程源先生之后,带二人来到自己原本居住的房间。 “这是你原本住的地方么?我们住进来的话,你怎么办?”刘正卿一身风尘,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面上带着与故友相见的喜意。 “我去画院那边住几日就好,这都是小事情,刘兄不必担忧。”楚风笑着道。 “楚郎君,真是多亏你了。”周氏上前福了一礼,感慨道,“夫君与奴家在东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如果没有楚郎君帮忙操持这些东西的话,怕是过了许久都摸不清门路的。” “嫂子说的哪里话,”楚风略微躬身还礼,笑着道,“一鸣兄与我的交情摆在那里,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要尽力而为。更何况,如果不是一鸣兄的话,我现在或许还只是一个书画行的小知客罢了,哪有现在进画院的好事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的画功摆在那里,就算是没有我的协助,你的名声终究也会起来的,之多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的差别。哈哈!你现在可是宫廷画师了,啧啧,为兄嘴上占你一句便宜,最初的时候,我还想着自己日后若是做官了,少不得拉你一把的。如今可好。我刘正卿不过是个白身,你这家伙都已经是真正有官衔的人物了。哈!楚大人,日后请多担待!”刘正卿笑着调侃一句,还不忘有模有样的冲着楚风躬身一礼。 楚风连忙侧身避开了,笑着摇头:“这不是胡闹么!我这算什么正经八百的大人,不过就是在画院里混吃等死罢了。一鸣兄走的才是正途。日后能够为百姓造福一方的,我这种哪里能够相提并论。呵,再说,我这也不过是现在在画院中罢了,以后能否长久的在画院呆下去还不一定呢。” “哦?这话怎么说的?”刘正卿微微一怔。 画科考试上发生的事情,楚风曾经在书信上与刘正卿说过一些,但是并不多,也不够详细。 楚风此时将事情徐徐讲了,刘正卿夫妇二人听得不免惊骇。周氏不由道:“这东京城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当街行凶?真是太骇人听闻了!” 刘正卿眉头紧皱道:“非也,当街行凶还是当面的刀光剑影,诸如画科考试上那等事情,才是真正的耸人听闻!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科举执勤的卫兵都能指挥得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楚郎你万万要小心谨慎些才好。” 楚风笑着应了,又大概将何君昊的身份出身说了一下。刘正卿听了,才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那这个何君昊。如今怎么样了?是在大牢里被关押着么?还是已经明正典刑了?”周氏忙不迭的问道。 楚风淡笑着摇了摇头:“从大牢里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父亲京师守备何计,以及他手下的一些人。” 见刘正卿二人一时之间被震惊的不能言语,楚风笑了笑,接着道:“倒也没什么大事情,就如同嫂子方才所说的。这里毕竟是东京城,天子脚下,威严之地,当街行凶这等事情,几十年也碰不上一次的。那何君昊如今怕是早就跑到荒山野岭中去了。哪里敢再在这城里露面呢?呵呵,就算是真的露面了……嘿!我最近拜了一位师父,唔,学了一些拳脚功夫。虽然现在学的还浅薄些,不过单打独斗自卫什么的,应该还是可以的。” 刘正卿眉头紧皱着,这时候点头道:“虽说舞刀弄枪的难免有些粗鄙,但楚兄弟你现在稍微学一些自保的身法,倒也是应该的事情……” 他多看了楚风几眼,责备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藏着掖着的不跟我说?咱们兄弟之间难道还要隐瞒什么么?” 楚风之所以不在信笺中提及此事,原因当然是很多层的。一来是刘正卿原本正在备考,如果知道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不免引得心烦意乱,没有什么好处。二来也是因为刘正卿远在千里之外,即使知道了也是平白担心罢了,帮不上什么忙的,害别人担忧,这并不是楚风想要的结果。 这道理其实刘正卿也能想明白,只是世道如今才知晓,他这个自认为要做大哥的人,不免心口有些堵得慌,抬手不轻不重的在楚风肩上锤了一拳,又责备了几句,才算作罢。 楚风又笑着道歉几句。萧庭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屋里看了一圈,笑嘻嘻的施礼:“这位就是一鸣兄了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楚风这小子时常将一鸣兄挂在嘴边的,如今一看果然丰神俊朗,仪表堂堂,不似寻常人了。听闻明年便要参加春闱的,又这样年纪轻轻。啧啧,真是让我们这些人羡慕啊!啊!这位便是嫂子了吧……哎!瞧我糊涂的,在下萧庭,字万言,二位唤我的名字便是。我从小在这东京汴梁城里长大,二位日后有什么需要忙活的地方,直接找我便是。哈哈!楚兄弟,这两位收拾的如何了?我已经在西市的醉仙楼摆下了接风的席面,什么时候方便去吃些东西,虽然简陋些,但也算是接风洗尘了。” “这位兄台真是太过客气了。楚兄弟信中总是提到萧兄,说他在东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如果不是有萧兄你帮忙操持许多东西的话,很多事情现在怕是还摸不清门道的。”刘正卿微笑道,“楚风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亲兄弟一般,他能够得到萧兄弟如此的照拂,我刘正卿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说罢,刘正卿冲着萧庭深深一揖到地。 萧庭连忙侧身避开了。又笑着调侃道:“怎么着,难不成你们从杭州城来的人都这样客气的么?我也没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好事,怎么一个两个三番五次的谢我,哈哈,难不成我做了什么救人性命的事情而不自知么?” 刘正卿闻言,便知道眼前这一位少年郎也是爽快洒脱的人了。于是哈哈一笑,道:“好好!如此我也不婆婆妈妈的说太多了,日后若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事情,萧兄弟随意开口便是。我刘正卿虽然没什么能耐,可一些琐事还能做的。就算是再不济,我这个人高马大的,也有一膀子力气不是!” 萧庭笑着应了,又忍不住好生打量了刘正卿一番,赞叹道:“我这人见识浅薄。未曾去过江南之地,还以为那里都是‘江南可采莲,荷叶何田田’的旖旎之地,女儿是水做的,男子也都是如同楚风这厮一般温雅瘦削呢,未曾想也有刘兄这样的汉子。” “萧兄这是调侃我么?我可也站在这里呢,这种话最起码背着我说是不是?”楚风笑着耸了耸肩,随意道。“话说起来,我也是纯正的北人了。父母之前有没有南方的血统并不清楚,不过打小是生活在北地的。之所以以前那样瘦弱,大概也跟饥一顿饱一顿的脱不了干系了。” 刘正卿也很少听楚风提起以前的事情,这时候忍不住问道:“楚兄弟年少时,家中到底糟了什么样的灾,落魄成了那般模样。” 楚风摇头笑道:“小时候算不上遭灾。只是对水墨丹青的实在有些痴迷过了,家里人不大管我,所以经常迷迷糊糊的就忘了吃饭。” 萧庭点了点头,心里不由猜测的想着:楚风的眼界和功底都是极好的,看的出来。这种底蕴绝对不是简简单单两三年的光阴能够修炼成的。他曾经开口问过一些楚风的旧事,有关他在书画行的种种际遇,萧庭这样算下来,整个过程至多也只有一年罢了。如果单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画、钻研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达到楚风如今这个程度的。 楚风的功底,必定是从小就一点点吸收、学习来的。而且,不单单是他的画功,他在诗词上的底蕴,这些才华横溢时不时闪现的光点,让萧庭自认猜测出了楚风身份的可能。 大概是北方大族的旁支子弟,生活在诗礼传家的大家族中,大概因为身份卑微之类,不怎么受人待见的。又或者,极端些,是大家族的私生子也是有可能的。家族中人无法承认其身份,也有可能是真的遭了难……当然,这些都是猜测罢了。而且,对于萧庭来说,英雄不问出处的,不论楚风到底出身如何,他终究是楚风,才华摆在那里,性情也摆在那里的,这就足够了。 “郎君们若是再这样闲聊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也要变成以前楚郎君那边瘦弱了。” 周氏从外面拿了一壶热茶来,小六子跟在后头捧了几个茶盏和两个小油纸包,进门而入,一双眼睛忍不住好奇的在刘正卿、萧庭脸上打量着。 周氏将茶水在桌子上放了,一一满杯,笑着道:“不管怎么说,先吃点茶点垫一垫。萧郎君您一定要尝一尝,这是特意从杭州城带来的东西,鸿锦记的点心,在杭州城里也是一绝的……夫君,你瞧瞧这一位是谁!” 说罢,周氏回身一指小六子。 小六子将东西都放到了桌子上,将油纸包一一打开了,摆好,而后就退到了角落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嘿笑一声,挠了挠头。 刘正卿在杭州城是自然是见过小六子的,这时候不免一愣,一脸惊愕的看向楚风,不无怀疑的问道:“这……难不成是小六子?” 在见到楚风笑呵呵点头之后,刘正卿不免感慨:“这才小半年的功夫,怎么就长高了这么多?快过来让我瞧瞧!” 说罢,走上前去,笑着比量了一下小六子的身高,啧啧赞叹:“到底还是东京城里的风水好,连长个都快一些,如今小六子可是大小伙子喽,再不是那个房顶、墙缝到处乱窜的小皮实喽!” 楚风笑着点头:“看起来的确有了些大人的样子,只可惜房顶、墙缝还是脱离不开的。” 小六子闻言瞪了楚风一眼,做了个鬼脸儿,又冲着众人说了一句“有事情吩咐就唤我”,而后便一溜烟儿的跑了。 萧庭瞧着有趣,他见过小六子几次,不过后者因为他是客人的缘故,所以在萧庭面前显露的本性本不多。这时候听见这些话语,萧庭大抵明白了什么,少不得多追问了几句有关小六子的种种往事。 楚风知道的多一些,于是将当时程源先生居住在郊外村庄时,这小六子是如何在村中打拼出“恶仆”名号的事情说了,萧庭听了,不免啧啧称奇。 “楚郎君在说谎!那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个时候,小六子愤怒的声音从窗子外面传了出来,距离窗户很近的刘正卿连忙推开了窗子去瞧,便见到小六子从墙根儿下一下子蹦了起来,很明显方才是在趴墙根儿的,楚风的那些话也不知道到底被他听了几成。 “他添油加醋!不是真话!” 小六子再度强调了一下,挥舞着拳头,气鼓鼓的跑掉了。 屋内众人不免一番哄堂大笑。 稍稍用了些茶水点心,歇息一阵,天色便黯淡下来,三人商量一番,便乘车往醉仙楼去了。 除却萧庭自家的马车之外,陆老先生的马车也跟随而行,为的自然是散席之后大家各自归家方便。 只是如今为了说话方便,三人共乘一车,说些闲话。萧庭也摆起了东道的模样,掀开了车帘为刘正卿介绍着京师的风土人情,以及各个有名的街巷。其中很多事情是连车夫都不知道的,二人听着,啧啧称奇。 “对了,我刚想起来。刘兄之前拾掇的那件屋子,是楚兄弟的卧房吧?如果刘兄和嫂子住在那里的话,楚兄要住到何处?” 萧庭突然想起这茬来,好奇的问道。(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九十二章 买房置地 “对了,我刚想起来。刘兄之前拾掇的那件屋子,是楚兄弟的卧房吧?如果刘兄和嫂子住在那里的话,楚兄要住到何处?”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情,画院里不是有宿舍的么,我在那里先住上两夜就好。”楚风微笑着解释,“院子其实早已安排了,在陆府的巷子里又租了一间院子,准备让刘兄和嫂子安歇。但是那边原本住的是两位老人家,之前好了儿子会来帮忙搬家的,只是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需要在等候几日。” “画院的住所条件如何?如果太差的话,我和你嫂子还是先行出去住吧。”刘正卿想了一下,开口之后自然得到了楚风的反对,刘正卿摇头道,“为兄也不是跟你客气,住在哪里对我们来都是事情,去客栈住两天也没什么的。可别再因为这事情弄得你生了病之类的。之前我还不觉得,如今这东京城入了夜,的确要比江左寒凉许多,楚兄弟你身子骨瘦弱的,别再染了风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是这个道理!”萧庭也来凑热闹,笑着道,“不过什么客栈呀、画院的宿舍呀就不必再提了。直接跟我回府去,吃吃喝喝不必提,要是有那个心思,红消帐暖的也不是不行。何必去造那个罪!” 楚风闻言笑着拒绝:“哪有那么夸张,萧兄你这么一,我可就更不敢去了。实不相瞒,范家那边最近看得紧,我要是一个不心做了什么私德有亏的事情。怕是萧兄你都要跟着遭殃的。” 萧庭和刘正卿闻言都是一愣,连忙追问道:“这话是怎么的?难不成已经定下来了?竟不曾跟我们么!” 楚风了头。笑道:“之前文端先生出面,两边换了八字的。那边已经找人批完了,正等着定下日子……” “我的天,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刚!还想瞒着我们不成!”萧庭惊得站起身来,屁股起来了一半,脑袋撞到了马车的车上头,砰地一声。 车夫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了车查看。萧庭“哎呦哎呦”的哼了几声,告诉车夫无事,车轮这才再次动起来。偶尔碾压过一层薄薄的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重新坐下来,萧庭一面抬手揉脑袋,一面抱怨道:“嘶——疼疼疼!好你个楚风,你这是打定了注意要害我是不是!我可跟你,我们萧家就我这么一个独苗,这要是把我一下子撞傻了,看我老爹老妈怎么拾掇你!” 楚风忍俊不禁,连忙赔罪:“我的错。我的错,今晚我做东可好。” 刘正卿也是一脸的激动,握着楚风的双肩,目光涌动的看着他。打量了好久,长叹一声,道:“你个臭子啊……之前在杭州城的时候。我还想过这件事情。哎!不瞒你,那时候还让你嫂子帮忙打听了一下。找了几个媒人做媒,都被退回来了。是嫌弃你没有家底之类云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相中的,也不过都是些市井中的女子,我都瞧不上眼的。这回可好了,你摇身一变,变成了官身。啧啧,比哥哥我都快了一步的!范家虽然是经商的,可不论怎么,也是诗礼传家。那位范娘子更是书画界十分出名的人物了,被人称之为画痴的,呵呵,怨不得会看上你这个家伙了!” 萧庭好奇的问道:“听刘兄的意思,是见过这位范娘子的?不知容貌如何,可配得上楚风这个家伙?” 刘正卿笑道:“范娘子闭月羞花,只有楚风配不上她,哪里有范娘子配不上这厮的道理!哈哈!郎才女貌,很好很好。想必文端先生也是十分满意于这一场婚事的。” 楚风笑着应了一声,面色微红。 三人围绕着楚风的婚事笑闹一番,萧庭又起来:“楚兄,我这么话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刚刚进京的时候,身份上、财力上,都是无法与范家娘子同日而语的。如今再看的话,你一来是画院的画师,二来又是词名动京都的大才子,钱财上……听范家许了你一成的干股,不知是真是假?” “哦?还有这等事?”刘正卿也惊异起来,看向楚风。 楚风摸了摸鼻子,笑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之前范家有些事情,我帮着出了出主意,也是范家的长辈为了谢我,所以才拿出了一成干股来表示。” “日后楚兄你娶了范家的娘子,得到的可就不止一成干股了!哈哈!”萧庭打趣着笑道,“当然我也知道,楚兄你对身外之物恐怕看的并不重。不过话回来,你如今怎么也是有官职的人物了,总不好还这样连个府邸都没有。你瞧瞧,连刘兄大老远的来投奔你,一时竟然都找不到可以舒舒服服住下来的地方,这样终究的不大方便的。这样吧,兄弟我帮着寻么寻么京中的宅院,如何?你们人不多,文端、程源两位老先生,再加上两个仆从……大概一个三间的院子也就足够了。如今住的那个是在逼仄些,你堂堂朝廷官员,没有府邸也的确不像样子。不管怎么,我也算是这里的坐地户了,对东京城里也熟悉些,哪里住着比较方便、舒服,哪间宅子是出了名的风水不好,这些事情我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怎么样?也不多收你什么好处,只请我吃两次花酒就好,如何?” 楚风笑着回应:“多谢萧兄操劳了,只不过,我现在的确没有买宅院的打算。” “那怎么成?”刘正卿也愣了一下,“既然已经定下了婚约,婚事恐怕也是近期的事情了。如果没有宅院的话,如何娶妻呢?” “这事情,恐怕要慢慢商量下。”楚风含混应了,“反正也不怎么着急嘛。” 他之所以不想在东京城买宅院。原因自然很简单。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沦陷的,到时候谁管你坐拥五进大宅。还是草床一张,在战乱面前。自然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的确,对于楚风来,现在买下一撞宅子并不是什么特别耗费的事情,以这几个月范家送过来的钱财来看,用半年的份额就能买下一个独门独院的。可以,范家的出手的确很大方。 而且,如果楚风真的急需用钱的话,且不文端先生、以及萧庭这等朋友可以帮忙借用,他自己毕竟也是范氏书画行的签约书画家。随便画几幅画卖出去,也是可以补贴家用的。 只是楚风觉得一时半会也用不着,于是便没有做这些事情。 至于到手的这些钱财,范家送来的,楚风虽然拿着,却没有完全当做自己的东西。除了日常的开销之外,楚风将剩下钱财的大部分全都换成了黄金,这自然是为了日后逃难之用。 这事情其他人或许不怎么在意,文端先生却是知道的。老先生也纳罕的问过两次。楚风大概的了一下自己的隐忧,并没有破,但文端先生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出乎楚风意料的是,文端先生并没有因此笑话他。反而默默赞同了这件事情,由着楚风折腾,甚至还帮他出了些如何避人耳目的主意。 楚风因此大概明白了文端先生的想法。宋朝的危如累卵,毕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清的…… “买田、置地。按道理来,这才是最为寻常的做法。楚兄到底是有什么打算。竟如此特立独行么?”萧庭笑着问道。 楚风听着这番言论,忍不住就想起了赛珍珠的那本《大地》。在中,主人公王龙便是贯彻着这样的旧思想,双脚扎根于土地当中,也让自己的血脉融进了那一片大地里。 但不论是,还是历史,都会告诉我们一个十分粗浅的道理。战争与和平,终究是不同的。 “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实话……”楚风笑了笑,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前襟,“并不是很想一直留在东京城,我觉得江左很好,物产也富饶。如果真的要买房置地的话,大概还是会选择那种地方。” “楚兄还真是……奇怪。”萧庭摊了摊手,不大明白楚风的想法,但也并没有反驳,只是好奇的问道,“楚兄你也是十分想入画院的呀,为何现在却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是不是因为最近这些日子在画院待得不痛快了?若只是因为如此,你大可不必担忧。你师兄这两日就会回来,张大人那边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那边试探了两次之后,想必也不会再从你这里找茬动手了……” “你们的是什么事?难不成我楚兄弟在画院遭受了欺辱么?”刘正卿的眉头深深皱起来,双拳紧握。 “什么欺辱,没有那么夸张。”楚风安慰着笑道,“不过就是对新人用的一些手段罢了,如今也都过去了,有萧兄这样的人物在一旁帮忙呢,又能闹大哪里去?他不过是在危言耸听罢了,算不得什么。” 刘正卿听着,将信将疑的看着楚风。 楚风略微尴尬了笑了两声,又对萧庭道:“也不是这个缘故,其实刘兄知晓的,我之所以来画院,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官身,更没有什么求富贵的心思,只是单纯的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多看几幅画罢了。等什么时候看的差不多了,我便请辞回江南去。萧兄若是什么时候想去江南逛逛,便告诉我,我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江南的基业自然要早些准备的,只是不能太过着急,方腊之乱还没有开始,更加没有结束,东西准备太早了只有被洗劫的命运。 楚风已经想好了,如果战乱一起,民众必然会慌乱起来,大家自然会拼命的往南边跑,而南边的人,也会想办法往更加深入的南方撤离。 都城的迁都之事,楚风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但这样想着,毕竟是定都这种大事情,不可能随随便便吃一碗面条就决定下来的。或许,自己大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发个战争财……倒也不是倒卖军火什么的,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种想法。楚风只是想着,趁着烽烟四起、民众慌乱的时候,投资一下房地产市场…… 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这种专有名词,但大概的意思就是买房置地了。只围绕着杭州城买,那可是未来的都城,十分稳定的地方,自然不需要再愁什么战乱之苦了。 当然,这事情现在没有办法跟别人,自己直到就好了。 有了房子,有了土地,若是可能的话,他也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不仅可以让身边的朋友、家人安全,也可以让更多的人吃上饭。 楚风胸中没有太多家国天下的畅想,他能够做的,也紧紧是在自己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一些事情了。 三人一番谈笑,马车便到了醉仙楼前。 萧庭在这里设下宴席,找了一处清静的包间,三人简单一番吃喝。萧庭也知道刘正卿千里之行着实不易,便也并没有多劝酒,只简单吃喝后便送他们离开了。 楚风要付账,萧庭原本是不肯的,转念一想这子连婚约的事情都没有主动提及,的确该罚,便不再与他相争,笑嘻嘻的看着楚风掏钱付账。 宴席罢,微醺的萧庭被送上萧家的马车,径直归家。楚风将刘正卿送回陆府中,与文端先生、程源先生请辞,又带了些这几日大概需要用的东西,便麻烦张大哥赶车,一路直奔画院而去。 画院的斋舍其实并不独立,与太学的斋舍相邻,只不过用一道半墙随意的隔了,若是想要来往的话,十分容易。 楚才进入画院后便一直住在这里,他早早的听楚风要来,就不免有些兴奋。 “风哥儿,咱们住一起。你那床铺我都已经拾掇好了,怕你冷,屋里也多添了一把柴火,快进来瞧瞧!”楚才的脸蛋儿因为兴奋而有些涨红,却又因为微黑的皮肤而被掩盖住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半墙之隔的殿下 虽楚才自称来自河间的诗礼之族,可是他这一次进京来到画院,并没有什么世家子弟南下几十人轰轰烈烈浩浩荡荡的气势,贴身只带了一个仆从照应着。◎頂點說,.. 这仆从平日进不了画院,可等每次楚才走出画院之后,他便寸步不离了。 楚风曾经见到过几次,都是每次与楚才在外面吃吃喝喝时瞧见的。问了姓名,是没有名字,只换做彘奴。彘是猪的意思,可是在楚风看来,这一位强壮的中年汉子,更像是一堵墙或者一只熊,什么猪不猪的,实在是有碍于他彘奴的威风。 如今不免又瞧见了彘奴,这位寸步不离的跟在楚才后面,一双眼睛锐利而警惕着。这种警惕不单单是对于楚风的,也针对周遭的所有,甚至花草。 “一个房间只有两张床吧?我若是与你同住了,这位彘奴改怎么办?” 看着一脸兴奋的楚才,和一脸阴鹜的彘奴,楚风问了一句。 楚才嘻嘻笑着,眼睛里散发出少年的童真来:“彘奴从来不睡床的,他睡不惯呢,嫌太软。睡地上就好了。” “睡不惯?”楚风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到彘奴双眼迸射出的阴冷之意,很明智的没有多问。 “风哥儿你跟我进来瞧瞧,看你喜欢睡哪一边。你要是喜欢我的位置,我就把我的床让给你……”楚才十分殷切,让人不得不记起他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不碍事,我睡哪里都可以的。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打扰你们了。”楚风笑道。 “这是哪的话,我早就想跟风哥儿住在一起了。这画院的斋舍虽是不少。住的人也挺多,可都是一些我不熟悉的家伙。偶尔些话也聊不到一处去的,晚上只能睡觉,研究下画作,没有人能够讨论什么的,着实无趣。” 楚才这番话所描绘的情形,楚风也是能够猜得到的。起来也是一种画院的陋习,虽大家都是画师,各有各擅长的东西,各有各的技巧和心得。但众人互相之间是很少议论传授的。 最为过分的那种,平时作画都会偷偷摸摸的,仿佛隐藏制毒配方一般隐藏着自己的作画的技巧。这其中的原油自然很容易理解,不在乎就是害怕别人偷师,会了徒弟饿死师傅罢了。 于是乎,整个画院的状态都有些保密工作的样子,互相之间的来往仅仅限于日常的打招呼,问好。多一分的亲热都会被人认为是另有所图的。 这样一来,其实想要再去谋求什么进步自然很难。只是院风如此,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了,徽宗本人也不能。 楚风闻言微微轻叹一声,又道:“大家平日里工作繁忙。回家之后不愿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这事情也没早些跟我,否则何必住在这里了,孤零零的还添堵。倒不如跟我一同回陆府住,虽然逼仄些。可是也终究热闹……呵,更何况程源先生那边。自打上次见了你一面,又看了画作之后,也是对你念念不忘的。你在山水画上颇有些巧思奇想,想要再跟你讨教讨教的。” 楚才闻言微微有些羞愧,挠头道:“就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哪里称得上巧思呢,程源先生真是太抬举我了。先生是真正的大家,不但在山水上造诣颇深,人物、花鸟样样精通,真是令人咋舌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话,我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人存在的。” 大概一个多月前,楚风将楚才请到家中闲聊,程源先生听楚才是这一次画科考试山水科的榜首,又如此年轻,不免十分好奇,也很难得的出来见了一面。 二人交流之下,发现各自对山水画的理解颇有相近之处,又能够求同存异,于是相谈甚欢,颇有忘年交的意思。 楚风瞧着也觉得有趣,在旁听着,偶尔搭话,自然也受益匪浅。 程源先生很喜这个面色微黑,身材略壮的胖子,楚才也很喜欢这个与寻常画师完全不同的先生。于是在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二人惺惺相惜,几乎要执手相看泪眼了。 “风哥儿你是不是真的,我其实很想去你那边住啊,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而且我也很想程源先生。要不然明天我们就……” “咳——” 楚才兴致勃勃,几乎马上就要拍板定下来的事情,却被彘奴一声咳嗽打断了。 楚风抬头看了彘奴一眼。之所以需要抬头,是因为彘奴太高,大概有一米九多,整个人壮硕的像是一堵墙,每次他跟随着楚才走在街上时,都不紧十分乍眼,惹得行人分分侧目。 彘奴的目光落在楚风身上,那种冰冷冷审视的感觉,让人觉得仿佛从头到脚都被人看透了一般。 “呃……这种事情也不能着急是吧,还得从长计议……是了,风哥儿那的地方也不大,文端先生、程源先生,再加上各自一位仆,恐怕不是那么好安排的。嘿嘿,那就,再……再。” 楚才表现得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这时候低头嘿笑两声,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楚风有些不解的的看了彘奴一眼,心想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主子和奴仆这样简单。 这楚才有关自己身份的言论,不必多,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确是有些问题的。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儿,这种事情并不是很好分析。 北方人的出身是毋庸置疑的了,毕竟不论是楚才还是彘奴,这样人高马大的样子,的确还是北方人的可能性多一些。 楚才大概也是出身于什么富庶之家,毕竟平时出手也是阔绰的,看起来对钱财方面并没有什么吝啬的地方。只是这一位彘奴。必然不是的一位仆从这样简单,这一。从方才楚才对于彘奴假咳的反馈很明显看得出来。 “今日夜色已经深了,咱们兄弟两个也就无需多。收拾洗漱一番,明天一早还要去画院的,别再耽搁了。” 楚风笑着了两句,算是将此事飘飘然揭过。兄弟两个安顿一番,就此入睡了…… 这个时候,与楚风所住之处只有半墙之隔的院子里,一双手推开了窗子,任凭入冬之后稍许清冷的空气缓缓流淌。 “哎!还是这样才让人觉得舒坦啊!”这双手的主人感慨着,这道声音十分清亮。带着女孩儿嗓音独有的那种轻灵,似乎还有三分慵懒混杂在其中,在这样深深的夜色里异常悦耳。 “我的天,这都什么时节了,您竟然还敢去窗子!”另外一双手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似乎是个丫头的声音。 吱嘎一声,窗子被重新关起来,闭合时发出一声厚重的震动,将窗棂上的积雪震下了几分。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是那种娇娇滴滴的大姐,身子骨比我那几个哥哥弟弟还有健壮些的,偶尔吹些冷风,又有什么要紧。再了。”声音的主人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三千青丝因为方才的东风乱了一些,反而显露出一种雍容和俏皮来。“现在也不让人开窗户,白天的时候用包裹的那样严实。我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这还让不让人活。” “我的殿下。瞧你这话的,怎么好像是奴婢逼迫您来的似的。当时是谁在官家面前哭着喊着,是非要来太学这上课的。如今可好了,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坦,您这些气性一股脑的全都撒在奴婢头上了。”丫头一面着,一面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回身去收拾那些桌子上的杂乱无章,手上的力气可不,时不时发出啪的声音,那是丫鬟在发脾气了。 “早知道啊,我就不该领这个苦差事。秋月和翠屏当时都抢着要来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丫鬟十五六岁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身上只穿的一身薄薄的内衫纱裙,看起来清丽可爱。因为生气的缘故,一张嘴嘟起来,显出这个年纪少女独有的婴儿肥,煞是可爱,“她们哪里知道,我在这里遇到的事情呢?在一堆臭男人当中,每日只能听到他们吹嘘自己,出身多么多么的富贵啦,才华多么多么的横溢啦,听着就觉得十分无聊了。再,一个个长成那副德行,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风流才子了,一出门就能迷倒一大片的那种。他们也不看看,他们迷倒的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不过都是些烟花巷子里,做戏卖笑的人罢了,他们拿钱财打一番,然后花花轿子众人抬,还真当做是对他们的褒奖了,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方才伸手开窗户的那一位,看起来这比这丫鬟大上一,十六七的样子,衣着已十分朴素。这时候听着丫头发牢骚,她忍不住笑起来,走上前,伸手捏住了丫混蛋脸蛋儿,于是惹得后者最后的几个字都含混不清了。 “你呀,也就不要再抱怨了。不管怎么,这里已经比宫中好玩多了。再了,你昨天不是还谁家的公子长得很好看,哪家的郎君的确是满腹经纶的,怎么只隔了一夜,看法就改变了这样多。” “我的都是实话嘛!在这种地方待着,当然是有好有不好了,今天先生不是还了吗,什么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是觉得就是这个道理嘛。”丫头伸手梳理自己的头发,原本普通书童的包包头被拆解下来,变成滑顺贴服的样子。 “你这话可是穿凿附会了,这祸啊福啊的,哪里是这样的用法。不过看在你还真的认真听课的份上,我今日也就不你什么了。”这位主子十分清丽的笑着,神色之间自然带出一种天生的威仪,又因为年纪以及天生一张圆脸的关系,这种威严感又掺杂了三分可爱,“对了,你今日有没有看隔壁那个人?傍晚的时候,那边似乎有些混乱,好像是有新的人搬进来了还是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邻居,是不是还像原来那个子长的那样黑的……” 起皮肤黝黑,他们口中所指的,自然就是楚才了。 他们所住的院落与楚才一墙之隔。是一面墙,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齐腰高的半墙面,两个院子里的事物一目了然的。 只不过在她们这边,两个女孩子偷偷生活总是不大方便,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房间里,不怎么会露面的。只是不漏面却不代表不关注,这两个丫头在无聊的时候,经常偷偷的把窗户打开一个缝隙,好奇地观察着楚才这边的院子,以及那个叫做彘奴的,五大三粗的男人。 对于这个年纪的她来,偷看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很有意思了,甚至有些刺激。因为彘奴的感官总是灵敏的让人害怕,她们主仆二人每次在这边偷窥的时候,彘奴的目光都会很敏锐的投射到这边来,就放佛他能够透过窗子,直接看到房间里面的画面一般。 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两个丫头的确被吓到了。好像慢慢的,彘奴的感官似乎迟钝了下来,不再总往这边多看,她们两个便将之前的东西归罪于臆断,每天继续有滋有味的窥探其别人的生活来。 她们当然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仅仅是因为彘奴确认了他们两个没有伤害楚才的心思,所以才放任他们罢了。 “今天搬进来的那位郎君我见到了啊!长得很好看呢!看起来与那个楚才关系很好的样子,但是比楚才长得好看多了!”丫鬟凑趣道。 “画院毕竟是画师集聚之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了,长久受到水墨丹青的浸染,大概人的气质也会变得不同罢!”主子坐在床头,双手托腮,一双眼睛微微向上方抬着,陷入了一种少女的臆想状态中,“哪里像太学这边呢,一个个不过都是靠着祖上的能耐进来读书的,若是胸中有些墨水也罢了,偏生大部分人不学无术的,又摆出一副狂傲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嗤之以鼻呀!” —— 感冒了,感觉不爽(* ̄︿ ̄)(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试探 “哪里像太学这边呢,一个个不过都是靠着祖上的能耐进来读书的,若是胸中有些墨水也罢了,偏生大部分人不学无术的,又摆出一副狂傲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嗤之以鼻呀!” “殿下,这话也不能这么,这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对那些学而有数的人也不公平嘛。⊙頂頂點說,..”丫鬟插嘴道,“我看郑郎君就很好啊,先生也时常夸赞他嘛,出身也好,长相也俊美,而且还很有趣呢。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口我就觉得很好玩呢。最关键的是,他对殿下很好啊,最开始的那两天,如果不是郑郎君的话,很多事情恐怕都办不成的。殿下你想啊,他又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这种亲和待人的品性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子听出了什么,眉毛微微扬起,斜着眼睛含笑看她。 “哎呀,我能有什么意思嘛,殿下您想多啦!”丫头嬉皮笑脸的不肯接茬,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来。 主子笑道:“是么?可是在我看来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呢。我这么听着,只觉得是你看上了郑郎君,要不要我让爹爹帮你媒,把你嫁到郑家去可好。瞧你如今这个样子,年岁也到了,果然是已经开始思春了吗?” 丫头猛地羞红了脸,下巴都快埋到胸中,连忙道:“天下,你就是诬陷我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是知道的。我原本的意思是,那郑郎君出身也好。容貌也罢,才华呢。就更加不用提了。其实很适合当驸马爷啊?听明年就要参加春闱的,到时候有了出身。再某一个官位,就能名正言顺的娶公主您的呦。” “臭丫头,我这儿事情还用得着你一直惦记着,”主子这样着,伸手去掐丫鬟的脸蛋,其实她是因为这话也面色绯红了,不愿表露出来,所以咱这些羞涩全都用笑闹隐藏起来。 “下这个是你的终身大事,我不帮着参谋参谋。还有谁呢。再了,你来太学之前,不是也打着怎么一个招婿的幌子吗?如果过两天官家来问,却发现殿下您在太学里连一个男子都相不中的,官家岂不是会生气吗?”丫头着也不甘示弱,回手去抓主子腰间的软肉。她是最了解主子的弱的,这时候胡闹一番,哪里会轻易放过。 “好你个死丫头,都已经学会用我爹爹的话来压我了吗?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主子忍不住痒意。咯咯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反抗着,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打闹成一团了。 两个人的剪影在窗子上显露出来。明月别枝惊鹊,请风吹动窗棂,外面的东风。就算再怎么寒凉,也吹不散屋内的一窗春意。 …… …… 半墙之隔的另外一个院子里。楚才十分兴奋的拉着楚风的手了半夜的话,子时前后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到得第二天一早。只好着一对黑眼圈儿,恍恍惚惚地洗漱一番,又往嘴里塞了一堆东西,这才算是清醒过来。 楚风早早的起了,随便吃了些东西,这时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楚才所吃的东西十分奇怪,好奇地走上前瞧了瞧,不由得微微一愣:“这是……奶酪?” 楚才闻言也愣了一下,一旁正在收拾东西的彘奴忍不住回头看了楚枫一眼。 “的确,是有这么个叫法,但是不常用。是我们家乡的东西,一般都较‘奶块子’,怎么风哥儿你也知道,你吃过的?”楚才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即便隔着几步,厨房也能感受到雉奴眼中那种深深的审视之意,于是楚风笑道:“没吃过,只是看书上写过,没想到还真的蒙对了。是牛奶还是羊奶做的东西?感觉一般人吃不惯的。” “是牛奶做的,风哥儿你的没错,我是打就开始吃这种东西,现在一日都离不开了。我是认为美味的,可是换做别人好像一丁儿都受不了,避之不及呢。风哥儿,你要不要尝一尝。”楚才本人并没有什么戒心,这时候嘻嘻笑着,十分天真的样子。 “那我就尝尝试试……”楚风看了彘奴一眼,笑着用手拿了,咬了一口,于是苦笑的皱起眉来,“看来我是真吃不了这个东西,感觉是酸的,又待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过听这种东西,营养丰富,怨不得你能长成如今这个身高了。” 他对奶酪的看法其实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加到西餐的菜里感觉还不错,单独食用的话的确会觉得稍微有些别扭。只是这个状况,直接好吃什么的,似乎不大好。 “营养丰富是什么意思?”楚才的眨眼睛好奇地问。 “就是很好,很健康,吃了对人体有好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楚风尝试着解释。 “原来如此,”楚才了头,笑着道,“风哥儿,你知道的可真多。” “哪有……”楚风笑着摇了摇头。 彘奴在旁边唤了一声,似乎是准备好了楚才的衣物,让他过来换上。 楚风便也不再多,回到自己的床榻旁将东西也拾掇一番。楚才要去一趟茅房,一会儿回来找楚风一起去画院。楚风应了一声,看着这年轻的孩子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很着急的样子。 楚风笑着摇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一个同住的弟弟一般。 “是什么样的书上写的,这有关奶酪的事情。”不知何时彘奴突然出现在楚枫的身后,悄无声息的,让正在弯腰打扫床榻的楚风微微愣了一下。 大概明白对方的怀疑,楚风笑着起身,缓缓转身含笑:“野记杂文载文之类的东西。时候看的了,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时候家中藏书比较杂乱。各式各样都有的,很多东西。也不知道真假,现在看来也不尽是骗人的东西。” 即便是在白天,彘奴的目光也依旧有些寒凉。他不急不徐的从头到脚打的了楚风一番,声音从喉咙深处慢慢的发出来:“那,除了奶酪之外,还记载了什么东西吗?” “也没有什么了,最像我之前的那样,时候看的,大部分都已经忘记了。”楚风微微一笑。随意到。 “哦——”彘奴缓缓发出一个音阶,一双眼睛依旧停留在厨房的身上,意味深长。 楚风也不回避彘奴的目光,只微笑着看回去,眼含笑意。 “你们什么呢?这么热闹?”楚才匆匆的回来,看着屋内的两个人,笑着探头,“再不走不就迟到了,这几日赵艺学查的正紧呢。我可不想往这枪口上撞。” “这就走。”楚封笑着应了,又对着彘奴颔首,与楚才一同离开。 如今毕竟已经到了冬日,早上的卯变得格外辛苦。天还没有什么亮起来的意思,人就已经不得不踏上路途了。 若是往日,楚风提的要比现在还早一些。如果遇上下雪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更早。毕竟路滑霜重,再黑灯瞎火的。即便有张大哥驾车而行,也并不好走。 而在太学的斋舍就不同了,走着去画院也不过就是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即便遇到下雨,下雪路上难走的时候,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的确有一种住学生宿舍的感觉,即便宿舍的条件差一些,这种方便也是十分让人羡慕的。 二人摸黑出门,楚才手里拿了一盏灯,楚风要接过却被他拒绝了:“我这人不怕冷,抗冻,风哥儿你老老实实的护着手。你的右手原本就受过伤,别再冻出毛病来。” 楚风笑到:“你这算是在笑我,让我想一句谢谢都不成了。” “咱们兄弟之间用得着什么谢字吗?”楚才笑的坦然,又回头打量着楚风身上的衣服,皱眉对彘奴道:“彘奴,你帮我记着,今天就给中装去封信,多要两件皮袄回来。我风哥儿身上穿的衣服太单薄了,就算是这东京汴梁城的冬天,不怎么冷,也不能这样。” 彘奴立刻应了下来。 “这怎么成……”楚风刚要开口拒绝,就被楚才拦住了。 “我们家那里面没什么好东西,也就只有这些货色拿的出手了。风哥儿你若是连这些都不肯接受的话,那就是看不起我,我楚才以后也不必跟你再做兄弟了。” 见楚才的认真,楚风也不好再拒绝了,于是谢过。 旁边的房门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楚风二人下意识的转头看去,便见到半墙之隔的院子里,两名清秀的少年穿的厚厚的裘衣走了出来。 看到这边院子里有如此多的人,这两名少年也是微微一愣,互视一眼低声了些什么,冲着这边微微躬身施礼,没有多话,出门离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年纪一些的那一位,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楚风几眼。 “那边是太学的斋舍了,那个太学生和他的仆从独门独院的住着,似乎也是新来的,没怎么过话。”楚才解释道。 “原来如此。”楚风头应了,看着那二人款款而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那二人于他们身上的衣装格格不入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又一时半会儿不清了。毕竟只是一个照面,一闪而过,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但楚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太学对于他来是一个是个遥远的存在,他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那边的人有什么交集。 楚风二人撑着灯往画院去,到得山水院之后分开,各自进了房间。 楚才还在跟随一位祗候做活,大多是一些打杂的事情,偶尔也有几幅不怎么重要的画卷需要楚才帮忙做仿制留存的。 因为楚风的缘故,楚才在山水苑的身份自然也被确定下来,稍微的尴尬,当然是有的,但是楚才自己粗线条感觉不到,所以活的倒也愉快些。 过分的事情都能当然不会再做,毕竟之前已经出过那样的事情,还有张奉之所做的表态,也已经足够了。画院中的势力,如今处于一种平衡的状态,没有人会轻举妄动,尤其是在这越来越接近年根儿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在慢慢的酝酿着,没有人急于一时。 傅乐和师兄那边已经传了消息,大概这几日就会回来的,楚风也有些期盼。 倒得现在,还就没有人来带楚风,在山水苑中无事可做,到也乐得个逍遥自在,每日只自己找一些画卷、书籍之类来钻研,到了晚上归家之后再找程源先生请教一番。 日子一长,楚风便有一种错觉,就仿佛画院这里就是一个博物馆,艺术馆之类的地方,他每天都来,学习、研究,之后再留着不会的、不明白的地方向老师请教,这种学习方法,不得不是很好的。 今日依旧如此,闲来无事,楚风走进屋子里,见另外几位画学生、供奉都已经到了,而且正在低头忙着什么,便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微笑着稍稍问了安,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一本《画论》细细钻研。 一个人,一本书,就这样看到了午后,忽然有人来传话,赵艺学要见他,于是楚风不敢耽搁,立刻去了。 进到赵艺学的屋子里,楚风带来的,还有屋外的一道冷风。 赵艺学不禁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又将手炉抱的紧了一,皱着眉头,对楚风身后的人道:“往火炉里多添儿柴火,这温度,简直要冻死人。” 那人便应了一声,转身找柴火去了。 “让楚郎见笑了。我这人最怕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最为难熬。我是南人,听楚郎你自己也在江南住过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赵艺学为楚风到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满上,热气腾腾的喝了一口,感觉到一股子热气从嗓子眼儿直直透进肚子里,给躯体带来了稍许的慰藉,这才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这江南江北的冷法儿实在差太多。这边一旦有了风,那可就像刀子似的,直接往人的皮肤上割,一下下的防不胜防啊,只要露出一肌肤来,就好像能被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似的。来到这东京城啊,我才算是明白了,为何塞北的人要喝那什么烧刀子。光喝这热茶不用啊,一丁儿的热乎气儿,瞬间也就被冷风吹没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投毒 窗外冷风呼啸,屋内的炉火时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赵艺学用一根烧火棍子调弄两下,让炉火烧的更加旺盛几分。↑頂點說,.. 手炉这种东西是太过女性化的存在了,好在赵艺学手中的这一个表面上没有那么多的装饰与玲珑,看起来多少粗狂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见楚风的目光落在手炉上,赵艺学略微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咱们作画的人,看重的就是这一双手的灵活。若是不把这双手弄得暖和一些,万一有了什么急事,需要用到这两个祖宗,一时半会儿怕是暖和不起来的,画出来的东西恐怕也要遭殃了。” 到了艺学这个层面上,他们所面对的事物与人物,基本都在宫廷这个阶级上了,只要有了一些细微的差池,再遇上某个贵人心情不好的,其后果都会变得十分复杂。 如履薄冰,或许就是他们这个位置上的真实写照。也正是因为如此,赵艺学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准备着,时刻调整自己到达一个最佳的状态,绝对不能轻易放松。 “赵大人对工作如此勤勉,的确是我辈楷模。”楚风淡笑着附和了一句。 “咦?”听到这句话,赵艺学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唇边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很大的眼睛略微上扬的看向楚风。 赵艺学很瘦,比以前的楚风还要瘦不少,而且不得不长得很英俊,尤其是一双比寻常人大上不少的眸子,足以令许多女子动心了。 “我尚且不知,原来楚郎也是会这场面话的人,我原本以为……”赵艺学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炉子捧得更紧了些,“呵,要怪也只能怪那位楚才楚郎君了,你与他走得近一些,所以,大家便误以为你你们性情也相近了。不只是我这样认为。这山水院里,或者,画院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更何况,你平素行事十分低调,没有太多人知晓你真正的面貌的。” 楚风不大明白赵艺学把自己叫来的目的,这时候又仿佛掏心窝子似的了这些话,更加让楚风觉得云里雾里了。 “我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楚风微笑着道,“而且。的确不聪明,很多事情如果不直的话,下官恐怕听不懂的。” 他不相信赵艺学会单纯的这些话,里面却不带什么深意。能够爬到这个位置的人,除非是真的在丹青的才华上惊才绝艳到了某种程度,否则的话,自然是有些心思用对了地方。 楚风是见过赵艺学的画作的,于是前者的可能性基本上被否定了。 “呵!到底是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赵艺学笑起来,他坐在铺了皮毛垫子的椅子上。一双眼睛微微上扬的看着楚风,眼含笑意,“你对我的戒心不必这样严重,我年纪大了,这山水院里来的年轻人并不多。人嘛,上了年岁之后就会开始喜欢唠叨。这冷冽的天气,没有办法出去转悠,只好抓了你来闲聊几句,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风心中有些疑惑,只是对方这样。他只好道:“赵大人真是玩笑了,您才多大,怎么自称‘上了年岁’呢。” “四十岁的人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身子骨也不大好的。尤其与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人相比,当然算老人家了。”赵艺学嘴上一直含着笑,仿佛真的是一位和蔼的长辈了。 楚风满心的不解,可不管怎么,赵艺学毕竟是自己的上司,不过只是随意话罢了,自己总不好直接转身离开的。 于是赵艺学便真的仿佛闲聊一般,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是如何学画、如何进京,如何考了两回才入了这画院的……其中种种,娓娓道来。 这其间,仆从抱着柴火进来往炉子里添了一些,火势里发出劈劈啪啪以及呼呼的响动,让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了。 “楚郎是幸运之人,第一次画科考试虽然遇险,最终却能够得到官家的眷顾。否则若是错过这一次,少不得再等四年……呵呵,四年复四年,多少士子、学生,便都是耽搁在了这一次次的四年之中了……哦,对了,快给楚郎看茶,要热腾腾的,这样喝下去才舒坦。” 赵艺学似乎在感慨自己的年华飞逝,又像是在暗暗的明什么。 之后,赵艺学又问起了樊楼那一夜的事情,有关人物画,以及当日的一些传言,比方那个经常在樊楼露面,却又从来不曾现身的贵人。还有樊楼当日,楚风是拿着画作从那位贵人的房间走出来的,之类的事情。 赵艺学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完全不让人觉得生硬,或者别扭。一切事情似乎就这样行云流水着,淡淡的话语从他口中徐徐而出,略微带着些长辈的和煦,几乎让人完全卸下防备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那日是被一个范氏书画行的老主顾带着,去了樊楼。也就是那位贵人了,至于那幅人物画……” 下意识的开口,轻笑着将当日的事情出来,楚风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脏猛跳了两下。 他猛地回神,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捧着温暖舒服的热茶盏,屋内温暖和煦的温度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的舒坦,更不必赵艺学温文尔雅的嗓音,这一切,都让楚风差落入一道陷阱当中,很多事情几乎脱口而出了。 赵艺学依旧面带微笑的看着他,炉火的声音温暖的让人想要入眠,角落里侍立着的仆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发现楚风看过来之后,那仆从便立刻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几乎惊出一身的冷汗,楚风的面色微微发白。好在整个人都重新清醒过来。 连楚风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在这个时候清醒,并不是因为巧合或者运气,而是因为他之前从齐大那里学会的吐纳之法,让他身体中的一些东西用很快的速度代谢了出去。 “至于那幅人物画……”楚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的深呼吸了几次。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赵艺学看着那杯茶盏,面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很熹微的叹息了一声。 楚风的目光也落在那杯茶盏上,而后又微微抬起,落在赵艺学的身上。 这个时候,赵艺学已经收回了目光,拿起了自己的那一杯茶,啜了一口。 楚风笑起来,也站了起来:“至于那幅人物画。我不得不承认,再让我画的话,其实很难再画的出来了。我想,这种情形赵大人必然不会陌生,只要是在书画之道上有所钻研的人,大概都明白那种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了。就像是王逸少的《兰亭集序》,不论他归家之后再怎么复刻,也无法再达到当时登峰造极的程度。我的那一幅美人图也是如此。想是当时受到了气氛的感染,莫名其妙的画出了那样一幅画出来……那的确是超乎于我自己的能力之外的。所谓神来之笔,大抵如此了。大概是哪一位神仙假借我的手画出来的,与我无关。” 楚风微笑着,眼神清明,反问了一句:“的确是可惜了,不是么?” 赵艺学心中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的,轻笑着反问:“什么?” 楚风半晌没有话,只是眼含笑意的看了赵艺学半晌,而后又分别看了看角落中的那位仆从,以及他自己放到桌子上那一杯喝了一半的热茶。 他看到那仆从紧张起来。阴影之外的地方,仆从的右手因为紧张而攥起了拳头。 “我的意思是,以我楚风的水平,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画出那样的《美人图》了。”楚风笑着开口,一声叹息,“那样的画啊,却因为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了。我自己一直都觉得很可惜的。” “的确可惜。”赵艺学依旧微笑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瑕疵与问题。 “今日能够听到赵大人如此多的往事,下官实在是三生有幸……对了,还要多谢赵大人的茶。这茶的味道有些奇特,下官从未喝过的,不知是有什么独特的配方,还是有些秘密的产地呢?”楚风淡笑着,状似随意的问道。 “呵,楚郎也是爱茶之人么?”赵艺学笑着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茶叶,岭南的好东西,在这东京城里的确不多见。楚郎若是喜欢,大可经常来我这里,大家品茶论道,也是一件风雅之事。你呢?” 楚风微微躬身施礼,道:“下官其实不懂茶的,如此珍贵的东西被我喝进肚子里,那就真的是牛嚼牡丹了……大人,今日已经叨扰太久,下官不敢再多做耽搁。手头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的,这就告辞了。” “外面下雪了罢,路滑,楚郎要心些。”赵艺学淡笑着,话语里的含义意味深长。 “下官只是一个人物,即便真的滑倒了,拍拍屁股也就站起来了,算不得什么。赵大人却并非寻常人,万一在雪路上行走有了什么差池,怕是不少人都要被问罪的。” 楚风罢,深深一揖施礼,开门离开。 “对了,差忘记告诉你。”风雪从房门灌进来,赵艺学似乎并不怎么急切于关门的事情,话的声音依旧淡然,“你审核待定的考试,被定在了明日。” 楚风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多什么,只侧身一礼算是应了,便回过头去,步入一场风雪之中。 屋内,久居于阴影当中的仆从走出来,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赵艺学看着楚风离开的背影被隐藏在房门后面,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炉子,又起身脱下了厚重的裘衣。 他拿起了桌子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泼进了燃烧正旺盛的火炉之中。 滋滋的声音响起,火炉的火焰缩了许多。 “漫言散都不起作用,这位楚风,到底是何方神圣?”赵艺学再也保持不住方才的笑容,这时候眉头紧皱,有些残忍的笑起来,“一个的画学生,竟然连我都敢威胁!滑倒之后还妄想拍拍屁股站起来么?我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万劫不复!” “大人,依的,这件事情不可着急,需要从长计议。”仆从侍立在一旁,看着那杯被楚风喝了一半的茶水,劝道,“这漫言散我下了两倍的伎俩,别让人吐露真言了,就连让人昏睡过去都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他方才……最开始的时候,明明都已经有了些反映了,差一就要将那樊楼之人的身份出来,可是偏生在最为关键的地方止住了。不管怎么,这楚风一定有些问题,不可轻举妄动。” “什么不可轻举妄动!”赵艺学一怒之下拍了桌子,“依我看,就是你下错了药!竟然还要将这种事情推诿到那楚风的身上么!在最关键的地方止住?呵!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这子就是在耍咱们!明日便是考核之期,所谓好坏与否,全都交到了我的手中来定夺!我必定要将他逐出画院,而且要他颜面全无的滚出去,再也不能在画院……不!再也不能在东京城里混下去!我要他身败名裂!” “大人还请息怒!不管怎么,那张奉之既然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倒戈,肯定是因为这楚风的身后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不可不防啊!”仆从连忙劝慰。 “什么厉害的人物。”赵艺学咬牙切齿,冷笑起来,“那张奉之原本就是个墙头草一样的东西,之前王学正安排他做事情,他没做好,于是被冷落起来。他就是看中了这个机会,索性高调的转投了另一面,希望能为自己捞到些好处罢了。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还真的把他当做什么聪明的玩意了么?” 赵艺学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放心,如今正好趁着傅乐和没回来,咱们快刀斩乱麻,把这件事情痛痛快快的做了,也算是一解我心头之恨!我山水院,容忍这楚风太久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有人要认为我毫无威严可言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识破 在赵艺学房间中所经历的那些事情,楚风走出门后,吹着冬日里飒飒的冷风,头脑也愈发清醒明晰过来。☆→頂☆→☆→☆→,.. 其中的种种,楚风大概能够猜到七八分。目的自然不必多,赵艺学想要套话,想要知道徽宗的身份,而且,差一就套出来了。 赵艺学在房间里特意营造出了一种十分舒服的环境,温暖适度,他自己话的语气语调也格外祥和。赵艺学的手段很巧妙,即便有了茶水中的一些“佐料”当做助力,他也没有直接去问其中的种种,反而从自己年少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将楚风的心防渐渐卸下,直到最后,药效发作、弥漫开来,才静悄悄笑呵呵的摸出一把匕首来,刺进楚风的心中。 楚风不知道对方在茶水中加的是什么东西,但那种片刻的迷糊与不受自己控制的脱口而出,让他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有些后怕。 微微咬了咬牙,楚风眯着眼睛正对迎面吹来的风雪。他没有迟疑,也没有回自己办公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人物院找张奉之。 有些事情无须题大做,可另外一些事情却不得不防。 楚风敲开张奉之的房门,后者正在与几个人围绕着一幅画卷议论着什么,抬头见到楚风后,笑着吩咐:“楚郎来了?稍候,自己倒些茶,我商量完这件事情后便与你话……这边的装裱要复杂些,这绢帛太脆了,这也难怪毕竟是久经风霜的东西了……” 似乎是人物院这边又收了一副好画。正在讨论如何装裱的事情。 楚风沉得住气,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一旁。缓缓的啜着。心中慢慢回味着方才的事情,赵艺学的反应。还有那位仆从的。如果是真的是下毒,对方是什么时候动的手?那仆从应该对此十分清楚的,恐怕是赵艺学十分信赖的人物了……还有,突如其来针对自己的待定考试,虽然赵艺学没有,可是楚风大概能够猜出来,所谓的最终决策权,恐怕是落在了赵艺学手中的…… 现在的事态发展有些复杂,也有些急切。但是。不能着急。急则乱,而所谓的混乱,并没有丝毫的用处与道理可言。 “好,今日多谢诸位了,明日我在百花楼做东,诸位一定要到……呵呵,虽都是画院公家的活计,可大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很认真的在做的。我张奉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其他的事情我虽然做不到太多。可偶尔吃些酒嘛,大家也就算是给我张奉之一个面子,陪我乐呵乐呵了……哦,楚郎明日可有事情么?一起去如何?反正这些同僚你也都认识的……” 张奉之的事情讨论完毕。他笑着起身,将这些人慢慢的送出去,又了些客套的话语。 楚风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张奉之看了他一眼,却瞬间看出了楚风嘴角的一抹苦笑。于是继续笑着,送大家出门:“老李。别忘了门槛儿。你若是再在我这里摔上一跤,我以后可就没有颜面见嫂子了……” 张奉之这等人,最会应付的就是这种人来人往的局面。对于楚风情绪的拿捏,对场面众人的控制,这一切都被安抚在行云流水之间,让人如沐春风的一番往来,很多不该注意到的事情,也就这样被张奉之轻飘飘的掩盖了过去。 楚风如今也站在那里,微笑着,算是在送大家离开。但他的笑容里终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楚与担忧,张奉之很简单的看了出来,于是也很简单的从众人眼前遮蔽开去。 热闹如同流云一般散去,张奉之送同僚出门,又回来,回身关上了房门,笑着抱怨了一句门外的风雪,而后才引着楚风在桌子旁坐了,不疾不徐的问起了来意。 楚风也被张奉之这种平静感染了几分,心绪又被重新梳理了一下,略微沉吟,开口,将今日在赵艺学房里发生的事情了一下。 之所以来找张奉之,而不是萧庭、楚才这些人,楚风的想法其实很明确也很简单。 赵艺学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如果他真的想要对付自己,普通的朋友是无法做什么的。即便萧庭的父亲再怎么人脉广博,那也都是他父亲的,是否会为自己这样一个寻常人出面,这还是需要考虑的事情。而楚才……自然更不用了。 楚风有把握张奉之必定会管这件事情,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赵艺学问到了徽宗的身份。张奉之是知道其中种种真相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让事情继续这样演绎下去。 “虽然话回来,即便赵大人再怎么问,那贵人的身份,我不清楚就是不清楚的,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来。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好。在背后打探贵人的身份,这些动机之类的事情,我不太懂,也不明白这时候来对张大人您对不对。”楚风腼腆的笑了笑,挠头,“会不会太题大做了?” 张奉之一直听着楚风的陈述。 楚风并没有“投毒”之类太过敏感的词汇,直接用“喝了茶之后,就不知怎么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就像口舌不受控制了似的,赵大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这样的话语替代掉了。 在听到楚风这番陈述之时,张奉之的瞳孔很明显的缩了一下,整个人也紧张起来。 “楚郎你做的很对。”张奉之摆出一副抚慰的样子,拍了拍楚风的手,安慰道,“并没有题大做的,你不必担忧。且不他打探贵人身份这一,单明日就要对你考核一番这件事情,你这时候来对我是很正确的。以那边的手腕,如果你今天把这件事情吞进了肚子里,不出来。明天。恐怕就是你在画院的最后一天了。” 楚风抿了抿嘴唇:“请张大人助我。” “你放心,我当然会助你。”张奉之了头。站起身来穿起了大衣,宽慰楚风道。“这件事情你莫要着急,你且先回去,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明日的考试,该怎么考就怎么考,我会把事情全都安排下去,不必担心。” “多谢张大人!此事楚风铭记于心,绝不敢忘!”楚风深深一揖到地,面色至诚。 “不必谢我,都是应该的。”张奉之走上前去。笑着拍了拍楚风的肩膀,之后又了几句勉励的话语,便匆匆的去了。 楚风将张奉之送出,看着后者撑伞而行的背影,心中一片了然。 以张奉之待诏的身份,想要直接求见徽宗自然有些困难,他大概会去找人,要么是马公公,要么是王黼。因为知晓当日之事的。大抵也就是这样一些人物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实话,楚风并不是很关心其中的细节,但解决几乎是确定下来的。 没有人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刺探。尤其是身为帝王。更何况,这位帝王之所以会在樊楼露面、挥毫,其根本缘由又只是为了讨美人的欢心。这种缘由,本身就是一个绝对不允许太多人知晓的禁忌。 赵艺学是很聪明的人。甚至可以是个很厉害的人。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楚风身后的人会是徽宗本人。否则借给他七个胆子,他也绝对不敢用什么漫言散来打探消息的。 这是一步很臭的棋。 但是落子无悔,赵艺学已经无法收回。 …… …… 晚上同楚才一齐归家,楚才这子依旧兴奋,叽叽喳喳的了很多话,路上又开始对楚风起晚上的一些打算来。 “这是东京城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啊,在我们家乡,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聚集起来,在外面跑马。用冰雪为自己的马匹清洗身子,老人们,这样马儿就会更加强壮,不畏寒冷……风哥儿,我们今天晚上也一起给马儿清洗身子好不好?”楚才兴奋的道。 “你们家乡的习俗都好奇怪。”楚风笑着道,“不过今天晚上恐怕不能陪你了……” 楚风将明日要考试的事情与楚才了,楚才闻言瞪大了眼睛,郑重道:“原来风哥儿你明天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么?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是了!风哥儿你今天晚上一定得睡个好觉,我绝对不会打扰你。是了,晚上我一定一句话都不!连呼噜都不打!” “也没有那么夸张,”楚风微笑着揉了揉楚才的脑袋,却很郁闷的发现这子并不比自己矮多少,“不过是计划之内的考校罢了,也不是什么决定命运的东西。” 楚才想了想,头道:“那倒是,以风哥儿的实力,这些东西必定都会很容易通过的!” 少年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腌臜之事,如同眼前白雪一般澄澈干净。 楚风看着他那双清凉的眼睛,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走到自家院子前头,远远的瞧见对面两个打闹而来的身影,楚风含笑看去,发现对方正是楚才的邻居。 主仆两个人,一面走一面玩雪,轻飘飘的打着雪仗,发出咯咯的笑声。 楚风听着这笑声,心里瞬间明白了什么,眉毛不由得挑了起来。 “风哥儿,是咱们的邻居哎。”楚才着,冲远方的二人挥了挥手,高声唤了一句,“喂——” 楚风原本想拦一下的,却来不及了。 那主仆两个远远的听到了声音,不免骇了一跳,连忙各自收敛了玩闹的心思,将衣衫整理一番,端正的走上前来。 “你们好,咱们是邻居吧,但是之前一直都没有好好认识过。我叫楚才,这位是我风哥儿,楚风。”楚才也十分端正的躬身一礼,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 “你们是兄弟俩?”对面的主子愣了一下,目光在楚风二人的脸上游走,忍不住脱口而出的问道。 楚才面色微红,挠头道:“不是啦,看着就不是嘛。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差很多啊,只不过碰巧都姓楚,所以就认了当兄弟!” “原来如此,真是失礼了。”主子闻言也施了一礼,笑道,“在下何润之,这位是我的仆,名叫……富贵。” “富贵”闻言,眼睛瞪得老大,忍不住看了“何润之”一眼。 何润之忍俊不禁的一笑,差破了功。 楚风笑着圆场道:“何兄是太学学生?” “啊……是的。”何润之连忙应道。 “真是厉害啊,我们这种都是读书不成,只好在丹青上谋求些出路的家伙。”楚风笑着道。 楚才连忙在一旁头。 何润之闻言睁大了眼睛,认真道:“这位楚兄此言差矣,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们只是凭借着父辈的恩泽在太学中读书罢了,读的好坏且先不论。即便读的好了,日后能够黄金榜上留下姓名,也未必就真的能做一个好官造福一方的。依我看,一辈子读书读成一个书呆子,反倒不如像诸位一般,在书法或者丹青上有个好的造诣,从笔端造一些尘世间难得一见的风雅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厉害了!” 楚才的双眼里绽放出些许华彩来,头如捣蒜。 楚风瞧着好笑,心里也不禁有些赞叹,对方这种言论其实是听过不少的,只是如同这何润之如此真诚的道来,不带半分敷衍,还是楚风第一次见到的。 少不得多看了何润之几眼,楚风打量着,只觉得这丫头应该是十六七的年纪,年华正好,五官不见得如何惊艳,却清丽可爱,言语时眉目间自有一股子撒娇的意思,就仿佛自家的妹妹一般,惹人怜爱。 这样的姑娘,振振有词的起自己对画院的看法,这种感觉的确让人耳目一新,我见犹怜了。 “这位兄台真是高见!”楚才是个傻乎乎的,并没有看出对方的女子身份,这时候竟走上前十分潇洒的拍了何润之的肩膀,勾肩搭背的道,“何兄是吧,我楚才最喜欢你这种快人快语的人了!我唤你润之哥可好?” 何润之被吓了一跳,一时却不敢动弹,生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被唤作“富贵”的丫鬟早已惊得不行,眼睛都快被她自己瞪出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有匪君子 “我殿下,方才可吓死我了!” 房门在身后关起来,丫鬟屏气凝神的趴在门口停了半晌,一直确认了外面没有再多的动静,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手飞快的拍着自己的胸脯。 “那个叫什么楚才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竟然还敢碰您!我的天啊!依我看,咱们就该剁了这厮的手!” 因为生气,丫鬟的脸颊都可爱的鼓了起来,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因为假扮书童而竖起的包包头都可爱的震动了两下。 “怕什么,在我看来,这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呀!”公主殿下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交到丫鬟手中,微笑着道。 “什么啦!这怎么可能是好事情!”丫鬟快要惊掉了下巴。 “这明咱们的男儿装束很好,并没有被识破。难道不是好事?”公主殿下的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连带着尖尖的下巴都些微骄傲的扬起,颇有几分骄傲的样子,“再,不过是隔着这厚厚的衣服碰两下罢了,有什么可怕的?男子之间都是这样的嘛,大家都很随意,嗯,还有些潇洒的意思。我觉得很好。” “我的天!”丫鬟接过那外袍,一时间面目呆滞的站在原地,“这事情若是让官家知道了,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端了。” “那就不要让爹爹知道喽!”公主殿下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舌尖轻吐,“要不然啊,咱们两个恐怕都会被抓回宫中去。宫中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完全比不上这里啊!哈哈!这些人实在是太过有趣了,如果咱们不来这里。哪里会知道太学之地还有学生斗殴打架呢!你当时可看的仔细了?那刘郎君也不知怎么留了那样长的指甲,把王郎君的脸都划了好几条的道子。哈哈!想想就觉得可笑,大家都是花拳绣腿的打架啊,依我看啊,这些太学生打架倒也和女孩子之间打闹差不多了。真是丢人!” “殿下您还好意思这件事情?当时差没把握吓死!”想起白日发生的情形,丫鬟心有余悸的道。“那是在打仗哎,男人的↘↘↘↘,m.▲.co$m拳头可比咱们大多了,力气也大啊。殿下您不赶快躲得远远的也就罢了,竟然还好奇的凑上前去瞧。真是吓死我了!” “多有趣啊!在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过哎!还不让人仔细上前瞧一瞧么?” “那有什么好瞧的!”丫鬟完全不能理解自家主子的兴奋,“都是些欠教养的少年郎君……嬷嬷过的,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啊,男孩子什么的,最要命了。半大不大的,一膀子的力气没处使唤。于是便到处挑衅玩闹,最容易惹事啦!您以后可离他们远一些,万一伤到了可怎么办?” 公主殿下面露些许不喜之色,眉头微蹙起来:“你呀!才多大啊,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宫里有多少人唠唠叨叨的,这好不容易找了机会混出来,这才几天呀,你怎么也开始如此了?” 丫鬟看殿下虽然有些气恼。但口风有渐渐松开的趋势,于是连忙抓紧道:“殿下。您就看在奴婢的面子上。您要是真的受了伤,即便只是衣服破了,奴婢怕是都少不了被拔下去一层皮的!您就当可怜奴婢了,好不好。” 公主殿下微微努了嘴,大袖一摆,也不话。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又傲娇的“哼”来。 这丫鬟打就跟在公主身边的,早已摸清了对方的性情,这时候自然明白了公主的意思,虽然她心里答应了,但嘴上一定不会服软的。于是只偷偷一乐,庆幸自己过了这一关。 掸了掸公主所穿外袍上的雪水,丫鬟将裘衣挂起来晾好,一面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殿下,为何要我叫‘富贵’啊?这名字也太难听了些!” 公主闻言就是一乐,颇有几分恶作剧成功的调皮感,吐了吐舌头,语气依旧傲娇的道:“我也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嘛。总不能还你叫牡丹呀,一听就是女孩子的名字了,哪里像书童呢!” “可是您就改了个姓氏,我这个也、也……”牡丹一副委屈的表情,惹得公主哈哈直乐。 公主称自己为“何润之”,其实她的乳名的确是润之二字,姓氏从赵改成了何,是她母亲家的姓氏。赵姓是国姓,在太学这里为了隐藏身份,赵润之这位公主殿下明面的身份,就是她母亲家族的子弟。虽然没有她真正的身份那样高超,但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在太学这种地方寻常人物不敢轻易骚扰的。 “哎!牡丹就是富贵的意思嘛!当时对方问,我脑子一热,脱口就回答了。并不是故意的啦!”见牡丹委屈的快要哭出来,赵润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笑嘻嘻的上前哄她,“牡丹,你不会生我气罢!” “奴婢哪敢声殿下的气啊!”牡丹无奈道,“哎——也罢也罢,最起码没有像那乡下给孩子起名似的,唤那狗蛋儿呀、二丫呀之类的名字,否则我以后可没脸见人了!宫里那几个岂不是要笑死我的!” “怎么还有人给自家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么?”赵润之头一次听这种乡土气息浓厚的姓名,一时讶异的不行,好奇的问道。 “是呀!”牡丹稍稍解释了一下其中的缘由,“乡下人都,孩子的名字起的轻贱些会比较好养活,所以很多都是这样起的。” “真是有趣。不过牡丹你怎么知道的?”赵润之睁大了眼睛,好奇的问道。 牡丹笑了一下:“殿下您忘啦,奴婢又不是从就在宫中长大的。奴婢七岁之前是在家里啦,家父是乡绅,我打也在田间陇头的乱跑,所以对于这些乡俗多少知道一些。只是现在好多都已经记不清了。” “是了,你这么一,我好像问过的。”赵润之已经换好了衣衫。坐到椅子上,双手托腮的思付着什么,又问道,“那你是为什么要进宫来着?” 牡丹闻言抿了抿嘴唇,含蓄道:“家里出了些事情,母亲疾病死了。父亲没过多久也……在河里淹死了。我哥哥把我卖进了宫里。” 牡丹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情绪,简单,干脆,就像是在陈述一些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只是完之后,她便闭上了嘴,低着头拾掇东西,不再多言。 赵润之也低下头,安静了半晌。 “牡丹,真是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些事情的。”赵润之抬起头来,眼圈微红。 牡丹抹了一把脸,笑道:“瞧殿下这话的。奴婢家里的事情,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了,跟您有什么干系嘛!您这一句道歉,奴婢可怎么担得起。” 赵润之紧抿着嘴唇,半晌后问道:“牡丹,你跟我实话……我原来就听过这事情。我爹爹为了修那个艮岳,从全国各地收罗了许许多多的太湖石。还有奇珍异宝。听……听有好多家庭都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落了些不好的下场的。你们家里是不是也……” 到最后,赵润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微的颤抖。 “殿下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牡丹清脆愉悦的声音响起来,笑着道,“殿下是从哪里听的这些事情,真是胡八道!奴婢的家是因为那年遭遇了天灾啊。水患啦,所以才闹到了那种程度。与官家修建艮岳有什么干系呢!” 赵润之闻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笑道:“那就好了。” 牡丹低下头,双目中闪过一丝忧伤。但她嘴上又劝了几句。赵润之的情绪才渐渐的重新高涨起来。 “不管怎么,隔壁那两位楚郎君,咱们还是尽量少接触些比较好罢。” 大概收拾完手头的活计,牡丹思付着道。 “为何?”赵润之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那个楚才啊,感觉待人太过热络了。刚刚认识就与殿下您勾肩搭背的,这日子一长,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混账的事情来呢!”牡丹吐了吐舌头,接着道,“而且啊,咱们住的地方离得太近了些,万一那个自来熟的,日后想要来做客怎么办?若是关系真的熟悉到了一定程度,咱们也没有办法拒绝呀。这里的东西、布局什么的,如果有心,总是能看出些问题的,不得不防嘛!” “你这个机灵鬼!”何润之掐了掐牡丹的脸蛋,又不免有些同意她的看法,重新撑了自己的两腮,两条秀腿在椅子上也不肯老实,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的玩儿着,“感觉那个叫楚风的郎君很有趣呢,气度很是不俗,话总是笑呵呵的,人也雅致。嘻嘻,怎么跟楚才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住在了一起呢。” 牡丹看着何润之双眼中放出的淡淡光芒,笑嘻嘻的打趣道:“殿下是不是看上了那个楚风?要不要的把他抓回来,当压寨夫人?” 何润之刷的一下子红了脸,娇嗔着斜睨了牡丹一眼:“去你的!竟然连我都敢胡闹了,平素真是惯得你们不成样子!” 罢,她自己也不再讲究什么公主的端正了,凑到牡丹身边,两个丫头又是一阵嬉笑打闹,满室生春。 …… …… 用过晚饭,吃了些茶,待到消化的差不多时候,楚风打起了齐大交给自己的那一通拳法。 自从那日在范家遇见,开始跟随齐大学习武艺之后,楚风的练习是从未间断过的。 把原来的五禽戏换成功夫,运动量变得大了些,很多东西也开始随之潜移默化的改变,这其中的一,便是气质。 楚风原本的气质是君子温润如玉。不是这样不好,只是这种玉是尚未雕琢的璞玉,除了光泽之外不见其他,虽然温润,却少了一层东西。 可是如今,楚风的身量与体格渐渐往健康的路子上走,虽然健壮还算不上,可日夜拳脚已经给他的眉目间带来了一丝英气,颇堪玩味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正如是也。 齐大倒也是个很有性格的老师。准确的来讲,更像是一名家教,而不是老师。 她教授楚风课程的时间是十分不固定的。这一,自然与齐大自己的本职工作有关系,时不时的就要跑一趟杭州,去一趟洛阳的,她真正在东京城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而且还要解决一切其他的事情,于是能够给予楚风的时间就相当的稀少。 好在齐大也并不是个奸商,虽是收钱授课,但是每一次都根据授课的多少来收取费用,给少了不行,但也绝对不多要。这一,一直让楚风十分赞叹,但是也无法打消楚风对于此时的好奇……齐大一个姑娘家,也不买房子也不置地,也不需要娶老婆的,为何对钱财看的如此重要?她又将钱财花在了何处?楚风曾经问过,但是齐大只很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给出什么答案。 但不得不,齐大姑娘的家教质量的确是很好。楚风虽然被教导的时间不长,但是齐大的教导每次都一针见血绝对不浪费时间。而且,齐大对于循序渐进的教学理念也十分在行。 最初的一番拳脚功夫之后,在发觉楚风接受消化了七八分时,齐大便进一步教授了他一整套吐纳的办法,并且配合着整个拳法,将何时吸气,何时呼气,何时闭气等细节一一明了。 楚风最开始接纳起来有些困难,与大多数人一样,他从未真正注意过自己的呼吸的,这时候想要配合着所有的动作运用起来,的确耗费了他不少的时间。 但楚风这个人有一舂好处,就是他已经开始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即便面对着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面对着这种对他来有些高深的武艺,楚风还是咬牙坚持练习了下来。 到得如今这个时候,楚风不敢自己练习到了什么程度,可总要比最初好很多的。 而且,他自己并不知道,今日之所以能够脱离开那漫言散的束缚,就与这呼吸吐纳的法门十分相关了。 这个时候,楚风与往常一样练习了一番拳脚。 彘奴蹲在房间一旁的角落里,手里拿了一只梨吃着,目光落在楚风身上。 —— 明天过节~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哦吼吼吼~(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夜行有贼 这世间的种种,其实很有些意思。 有些人究其一生只是为了富贵二字,有的人四顾搜寻只为了早年间的某一句约定,也有人抛开那些舒服与挣扎,只将一通大好年华全都抛洒在享乐之上,活的潇洒,倒也怡然自得。 但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人们会不断的选择自己要前行的方向,却又会同时对于他人的选择嗤之以鼻。 不得不承认,人的看法往往很浅显,眼界也很逼仄。大家都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才是正确的,明智的,这种排他性,使得大多数的人缺少了一种包容的能力,对多元世界接受、理解的能力。 很简单的例子,有人觉得四处交际结下许多人脉才是人生的正经事,看书什么的完全是浪费时间。当然,抱有相反想法的人,自然也是大有人在的。 没有谁能够说服谁,因为这就是所谓三观的不同,大家走上的不同的道路了。 但有趣的是,即便是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同行的人们也经常会互相横眉冷对。走在前方的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后面的追赶者,走在左侧并排而行的人也往往会因为旁边人的行为举止而冷嘲热讽一番。 俗语说,这叫做“同行是冤家”。大抵如此了。 彘奴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楚风的一举一动。 他手中的梨个头很大,可是跟他的手掌一比,却显得格外娇小了。 张开嘴咬上一口,清脆的声音响起,汁液流下。这个动作彘奴重复了几次,但他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楚风的身上,半点都没有移开。 楚才已经歪在床榻上犯困,这时候迷迷糊糊的瞧见楚风的动作,不免惊讶的揉了揉眼睛,又用力的眨了眨。 “我说风哥儿,你这是在干嘛?打拳么?”楚才从床上蹦下来,脸上带了些惊愕的笑意,“还有鼻子有眼的,风哥儿从哪儿学来的?” 楚风横跨马步,一记冲拳,伴随着深深的呼气,平稳道:“跟一个朋友学的。” 楚才闻言嘿嘿一笑,又站在一旁打量了半晌,笑着道:“彘奴,你说我风哥儿这一通拳法如何?我怎么看着软绵绵的。” 彘奴依旧蹲在那里,姿势就像是接头的无赖闲汉,可目光却永远锐利着:“也是有套路的东西,只不过……的确花拳绣腿。” “瞧,风哥儿你听见没有?”楚才笑嘻嘻的道,“不是我胡说八道啦。彘奴可是很厉害的,身上的功夫若是痛快的施展出来,七八个男子近不了身的。他说这是花拳绣腿,就一定没错啦!风哥儿你练习这些东西要干嘛?投笔从戎不成?” 楚风一通功夫打到落式,深深吐气,放松归宁。 那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楚风笑着道:“投笔从戎就算了,就是学习一些拳脚,如果日后再出了什么事情,也可以自保一下。” 楚才是听说过何君昊的事情的,这时候不免有些恍然,连忙点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哎!我一直以为东京之地,诗礼繁华,不会有什么当街行凶之类的事情发生呢。没想到不但有这样的野蛮行径,而且当事人我还认识。” 说到这里,楚才不禁挠了挠头,表情带了一丝失望。 楚风见状只觉得好笑,走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不成?那何君昊的确是个特例,我打听过的,光天化日当街行凶,这一类的事情在汴梁城里也是十几年没发生过的事情了,不小心被我碰上了而已。” 楚风耸了耸肩,笑着摊手:“练习这些东西,自保的想法不是没有,但其实并不多。一来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来,其实是因为喜欢。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威武,没有什么虎虎生风的气势,不过继续练习下去的话,总会有一些味道的罢……唔,‘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那样的气势,我也想拥有的哟。” 这两句话说出口,彘奴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楚才却忍不住笑:“风哥儿你别闹我,这不是杜工部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么里的话么!形容女孩子的东西,怎么往自己身上用。” “此言差矣,”楚风也笑,“难道贤弟没有听过张颠的故事?” “张颠?是狂草张旭么?”楚才好奇道,“不知他与这公孙大娘有何干系?” 楚风道:“也是民间传说了。据说张旭在邺县时经常看公孙大娘跳《西河剑器》舞,颇有所悟,从此于狂草之间大有长进了。一代大书家都能够从这些东西里悟出道理来,咱们也多少应该尝试一下嘛。” “原来还有这种故事,风哥儿你可真是厉害啊!”楚才赞叹了一番,又仔细回味了一下,挠头想了半晌,也没太弄明白公孙大娘舞剑和楚风自己练拳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不由落了个一脸的纳罕。 楚风瞧着好笑,于是不再逗他,只冲着彘奴抱了抱拳,恭敬道:“不知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些唐突。您是个中高手,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也是刚刚接触这些拳脚功夫,很多东西都不懂的。不知能否向您请教一二?” 彘奴将梨吃了个干干净净,随手将梨核扔到角落里,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道:“我的功夫和你所学的,不是一个路子。抱歉,我无法指点什么。” “那……”这倒是楚风早已预料到的事情了,也不觉得失落,只好奇的问道,“不知能否告知一下,您的路子是……” 彘奴看了楚才一眼,见后者还沉浸在方才那些公孙大娘、张旭、狂草之类之类的事情里,于是垂下眼睛,沉声道:“力量。只有绝对的力量,才是最正确的路数。” 他又打量了楚风一眼:“你太瘦弱了,没有办法学。” 楚风闻言不禁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您最起码说的委婉点是不是。” 彘奴没有回话,收拾东西去了。 …… …… 楚才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够让彘奴这样的人物做奴仆,楚风心里大概有一些猜测,但是不敢坐实的,更加无法问出口。 彘奴很明显带有很强烈的防范心里,相比之下,楚才的一片赤诚就不免赤诚的过分了些。 对于那个所谓“河间楚氏出身”背书一样的执着,生活的一些习惯,吃东西的口味,还有,话语里时不时透露出来的东西,都让楚风这个有后世知识的人大概明白了楚才的来历。 当然,不能戳破,也无需戳破。 因为楚风看得出来,归根结底,楚才只是一个仰慕宋朝书画文明的半大孩子。大概因为年纪的关系,血脉上的东西以及时局的稳定,还没有让他拥有太多的牵绊,但一些事情,终究会在日后的时光中渐渐浮现出来……但,那都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倒也无需多想,多想无用…… 雪落东京城,白茫茫的一片,在这样的安静的夜色里,很适合煮酒吟诗,当然,也很适合睡个好觉。 落雪的时候,天色都不会太暗淡。些微的红色会在天地之间蒸腾着,白色的雪花飘飘洒洒,将夜色之间的一些东西勾勒的分外清晰。 楚才和楚风道了晚安,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又在被窝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说这样睡觉才暖和、舒服,笑嘻嘻的便安寝了。 彘奴往炉子里填了些柴火,拨弄两下,也上了床。他并不脱外衫,身上盖的被子也素来很薄,仿佛从来不觉得冷。 夜色安静下来,雪落无声。 楚风也安然睡去,直到不知睡了多久后,他隐隐约约觉得屋里有什么响动。最初还以为是彘奴半夜醒来在给炉子填柴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瞧了瞧,才发觉彘奴站在窗边往外瞧着,十分警觉的样子。 窗子被彘奴打开了一很细微的缝隙,朔风吹进来,正好直直的吹到了楚风的床榻上,这才让他醒了过来。 翻身坐起,楚风刚想开口,却见到彘奴冲他比量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楚风警觉起来,看了看还在安眠甚至打着些微呼噜的楚才,下巴冲着楚才维扬,冲着彘奴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彘奴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叫醒他。 轻轻的呼噜声中,楚风轻手轻脚的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彘奴身旁。 “怎么了?”楚风只用气息吐出声音。 彘奴指了指窗外,微微让开,示意楚风自己看。 楚风从指头宽的缝隙往外面瞧,发现这里刚好对着何润之居住的小院子。而这个时候,在那个屋子的房门外,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半蹲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人的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楚风皱起了眉头。 “那个黑衣人,手里拿着刀。”彘奴道,“恐怕会对屋内的两个小姑娘不利。” 楚风愣了一下,忍不住侧头看了彘奴一眼。 “那两个是丫头,不是只有你才能看得出来。”彘奴语气冷漠的说着。 楚风无话可说,等了半晌,见那黑衣人似乎悄无声息的撬开了房门,嗖得一下子钻了进去。 “你不出手?”楚风的瞳孔缩起来,语气有些急切。 彘奴莫名其妙的看了楚风一眼,那意思不言自明:那两个小丫头,与我何干? 楚风紧皱了眉头,不再犹豫,连外衣都来不及穿,推门而出,径直从那半人高的院墙翻了过去,高喊了一句:“什么人在那里!” 楚才被这呵斥声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一脸纳罕的看着窗边面无表情的彘奴。 楚风不敢耽搁,这句话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冲进了何润之的房中,左侧肩膀感受到房门的冲撞感,进门之后的光线昏暗让他一时看不清,只有衣衫猎猎的响动以及女孩子的惊呼声传入耳中。 “夜晚偷偷摸摸私闯民宅!你是想偷东西么!” 楚风一时看不清,却不代表他什么都做不了。十分刚硬的呵斥了一声,楚风站在门口,心里快速的思付着,方才那黑衣人手中有凶器的,行动之间又比自己灵活不知多少,如果直接对抗,自己的胜算实在不高。 这房门似乎是唯一的出口了,如果自己将这里堵死,对方难免会狗急跳墙,做出鱼死网破的局面来,要么伤害自己,要么伤害那两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那自然不是楚风所谋求的事情。 所以,楚风虽然很强硬的呵斥了一句,身体却向着侧边移开了半步,将身后的房门让出来。 楚风一时被黑夜屏蔽的双眼并不没有看到,屋内的那个黑衣人,在听到了楚风的声音,又目光看到楚风的面容之后,眉头紧锁了起来。 “风哥儿!出了什么事!” 屋外,楚才的声音隔着风雪与围墙传了过来。 楚才从火炉中抽出了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柴火,在手中举着,风风火火的朝着这边奔来。 黑衣人似乎并不急着走,他的目光在四下游走着,仿佛在确认着什么,而后双眸一亮,迅速从角落里拿起了一样东西,揣进怀中,身子猛地一折,就冲着房门冲了过去。 所有的这些动作、反应,看起来十分复杂,可是对于黑衣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功夫。 而这个时候,楚风还站在房门旁,“你是想偷东西么”这句话刚刚落下了帷幕。 双目在黑暗中渐渐适应起来,黑衣人的眉目在眼前微微一晃,风声猎猎。 楚风来不及多做反应,只觉得右侧肩膀被狠狠的撞了一下,整个人便控制不住的向左边倒去,连退了三步,才将将站稳了脚跟。 再去瞧时,黑衣人早已冲出了房间。 “小贼!别想跑!”楚才举着柴火棍子冲了过来,气势汹汹,眉目飞扬,看起来十分兴奋的样子。 他已经许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就连最简单的游猎都已经阔别太久了。可楚才的血脉里一直带着这种对刺激的追求,如今好不容易迎面撞见,他怎么可能就此将其放走!(未完待续。)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一蓑风雪 雪夜里,偏偏斜飞的雪片之中,一道黑衣的身影夺门而出。 在这样的夜色里,夜行的黑衣其实起不到太多的作用,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飞雪将夜色映的惨白一片,天空晃映着一片介于黄色与红色之间的色调,让整个夜色都显出一片异样的亮度来。 这样的亮度虽然赶不上青天白日,却足以让人看清许多东西。 楚风看到那黑衣人身材欣长,但是并不怎么强壮。黑衣人穿着十分专业的夜行衣,这种衣服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袖口与小腿处的收口十分紧致,绝对不会影响任何动作。一块黑布遮住了口鼻与面颊,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楚风来不及去看那黑衣人的眼神,因为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就已经被撞开,整个过程之中,他只来得及与这黑衣人打了个照面,看不清晰。 楚才有些兴奋,他看着黑衣人从房内冲出来,于是大喊一声,手中的柴火棍子高高举起,作势劈下。 黑衣人却脚步轻盈快速,也不见如何动作,便整个人急急左转,右手旁微微一亮,那是匕首晃出了冰雪的亮度。 彘奴的眼睛眯了一下,怒气乍放,不再作壁上观,强壮的身体饿虎扑食一般冲了过来。 这个时候,飞雪还在继续,匕首上的光影折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楚才依旧满脸的兴奋,高高举在头顶还没劈下来的柴火棍子还在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以及昏黄的火光。 火光映照在黑衣人的脸上,那双眸子里带着淡淡的蓝色。 如果楚风看到这双眼睛,他大概能够猜到这黑衣人的身份。只是很可惜,现在的楚风刚刚从黑衣人的撞击中回过神来,稳定住了身形,皱着眉头去看那两名少女的安慰。 房门被冲开,不再有人阻挡,雪光映照进入了房间当中,在加上房间内小火炉的光亮,楚风的双眼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强度,看到了两名少女的身影。 被叫做富贵的小丫鬟似乎十分畏惧,缩在床榻的角落里,手里紧紧的抓着被子,一脸的惊慌失措。 那何润之却已经起身了,白色的中单无法完全掩盖住她已经发育玲珑的身段,而且,也将她的面色映衬的更加苍白了一些。 何润之拿起了旁边的衣服,双手颤抖却又坚定的为自己穿上。 屋外,彘奴快速又蕴含着强大爆发力的身形震开了层层的飞雪,却又在下一刻,顿了一下。 因为他忽然瞧见,那个黑衣人手中的匕首调转了方向,利刃被收回,匕首柄被当做武器,刺向楚才的侧腰。 匕首可以杀人,至于匕首柄,至多是让人获得一些血淤的痕迹,稍微疼一下罢了,不会出任何事情。 彘奴是久经沙场的人。不论是那种千人万人相互残杀的混乱战争,还是江湖上你来我往的单打独斗,彘奴都经历过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 所以他很冷静,也很清醒。但他很少会觉得兴奋,也十分明白兴奋会给自己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楚才是他的小主子,但同时,也是他需要帮忙培养的人。 人在成长的道路上并不是只有一帆风顺,有的时候,摔伤一跤,或者被人捅上一刀,都是十分必要的事情。 彘奴的家乡有一句俗语,没失过前蹄的马儿不算真正的长大。或许,对于他的小主子来说,这个夜晚,就是让他学着吃一堑长一智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速度放慢,还保持着去救楚才的身形,却已经散去了八成的气势。 彘奴看着那个黑衣人,黑衣人也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 两个都是很有经验的人,虽然一生之中第一次相见,但仅凭一个眼神,就足够摸清对方的想法,于是达成一种很简单却坚定的默契。 黑衣人将匕首柄往外一送,刺入楚才的左侧腰腹之间。 楚才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呃——”的呻吟,整个人顿在那里,柴火棍子脱手而出,掉落在前面的雪地之中,火苗渐渐变小,熄灭,化作一片烟尘。 彘奴冲过来,右拳猛然轰出,直奔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在极短的距离之内拧身,让自己的胸口避开这猛虎出笼一般的攻势,但他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完全侧开身体。 一声闷响,彘奴的拳头打在了黑衣人的左肩。 但这并没有造成黑衣人身形的停滞,他甚至没有太多的迟疑,脚步立刻跟随而上,绕开彘奴的方向,灵巧的翻过院墙,很快的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彘奴上前半步,扶助捂着自己侧腰、身形晃动的楚才。 旁边院子的灯火亮起来,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骚乱,纷纷披了外衣来看。 楚风走出来,看到半蹲在那里的楚才,不免一惊,连忙冲上前探看。 “不碍事,那人拿刀柄给了他一下子。”彘奴道。 能够听出彘奴话语中的镇定,楚风似乎也被感染了一些,从方才紧张的情绪中缓和下来。他也蹲下身子,去看楚才呲牙咧嘴的表情:“怎么样?” 楚才“嘶嘶——”的吸着凉气,面容些许扭曲着,忍不住回了一句:“什么叫不碍事!你被捅一下试试,疼死了!” “还能叫嚣呢,看来的确没有大碍。”楚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隔壁院子的太学生们聚拢过来,隔着半人高的院墙提着灯笼,有些慌张的问着。 “有个小贼要偷东西,已经被吓跑了。”楚风站起身来,走近那些太学生,“我们也是听到动静之后赶过来的,那小贼看大家明火执仗的,也就赶快跑掉了。好在没有人受伤。” “怎么没有人受伤!我不是伤员嘛!”楚才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表示抗议。 “都让开!” 院门被踹开,一行官兵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扫了一眼院中的人物,二话不说,命令其他人在院中等待,自己直接就冲进了房间里。 楚风看着那首领苍白又焦急的面容,心里不禁想着:看来自己猜测的不错,里面那位何润之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不知是皇亲国戚,还是某个世家大族的血脉…… 那首领想必是问清楚了一些东西,很快折返出来,安排人手搜寻那黑衣人的下落。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楚风等人身上再次转了一圈,口中老练的吩咐着:“老张,带你的人沿着脚印去找。现在雪厚,那黑衣人逃跑的脚印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去通知几扇宫门,任何人都不准放出去。分成四队人向四方搜寻,有消息立刻回报!” 说罢,他又走向墙边凑过来的太学生们,高声道:“诸位郎君,今日窃贼之事还在追捕当中,还请诸位各自回房,以免再出什么事情。” “我们也可以帮忙的。”有人高喊了一句,一些人应和着。 首领不屑的笑了一下,这表情自然隐藏在黑夜中了:“诸位郎君勇猛之处在下自然是知道的,但且不说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而且诸位郎君身份贵重,万一出了事情在下哪里担待的起?而且那窃贼手中有凶器伤人,如今已经有一位郎君受伤了,诸位难道也想布其后尘么?” “我没……” 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说他自己,一时不免觉得分外丢人,刚想辩解一句并没有受伤,就被彘奴重重的按住了肩膀。 楚才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把后面的话语吞进了肚子。 “你也知道出了事情担待不起么?那为何这太学的斋舍会跑进窃贼来!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别说你的脸上没光,我们都跟着丢脸的!你这守卫又是怎么当得!” 太学生的身份都不一般,这时候质问起这些守卫来,振振有词。 “窃贼是如何进来的,到底是什么身份,在下现在没有抓住人,不敢胡乱说话。”那首领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攥起来,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这黑灯瞎火的,抓起人来恐怕并不轻松。我的这些手下都是粗人,诸位郎君虽然高贵,可他们未必认得全。一会儿若是抓起人来若是抓错了,再动了粗,岂不是双方都不痛快?大家还请散去吧,各自回房,此事在下必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这首领高声说着,声音不怒自威。 这其中隐含着愤怒的,在场之人自然能够听得出来。虽说太学生们不免心头有些纳罕,甚至隐隐的怒意,不明白这些个平素对他们毕恭毕敬的侍卫们,为何会突然如此胆大妄为。但毕竟书生终究是害怕手中有武器之人的,这时候不疼不痒的说了些“有什么了不起的”“若不是你们玩忽职守,哪会有今晚的事情”“若是我们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可死的好看”之类的话语,之后便也渐渐散去了。 侍卫首领面色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的转过身来,只当做听不到那些声音。 他走到楚风等人旁边,目光在三人脸上依次掠过,抱了抱拳,道:“在下杨世峰。我听殿……那里面的两位太学生说了方才的事情,今夜要多谢你们的,否则真的不知道要丢什么东西了。但你们毕竟是最初接触到那名窃贼的人,不知能否配合一下,回答一些问题,我们抓捕起来或许也能容易些。” “当然!那个小贼,竟然趁我不注意给了我一下子!等把他抓回来,我一定要还回去!”楚才捂着侧腰站起身来,面上有愤愤不平之色。 “外面太冷,咱们……在下去三人的斋舍中叨扰一下可好?”杨世峰对楚风几人还是很客气的,并没有之前面对太学生时那种冷冽的言辞。 楚才自然答应下来,捂着腰一面骂一面呲牙咧嘴的往自己的房里走,彘奴想要去扶,却三番五次的被他推开。 “不算是受伤啊!绝对不算的!只是天色太暗了,我一时没有看清那厮的动作,所以不小心自己撞上了对方的刀柄而已!那小贼绝对没有什么能耐,他其实伤不到我的!”楚才嘴硬道。 彘奴沉默的拨弄了一下炉子,将屋内的温度调整的稍许温暖了些,而后也不坐下,只站在那里,看着杨世峰开口:“那窃贼身量高挑,很瘦,动作很快。手上拿的不是刀,是匕首,匕首的做工很好,匕首柄上有锦云纹。他右肩中了我一拳,骨头应该没事,但是会有淤痕。” 他一开口,众人都愣了一下。 杨世峰连忙站了起来,叫来了自己的手下,将彘奴方才对那窃贼的描述传达了下去。 当他转回的时候,彘奴已经重新做起仆从的职务来。他将一壶水温热了,面无表情的一一倒给诸人。 “这位兄台……是您的仆从?”杨世峰再次打量了一下彘奴衣服下遒劲的身形,他也是入伍多年的人了,自然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这样的人,为何会甘心给别人当仆从?这是杨世峰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是啦,他叫彘奴。”因为被彘奴戳破,楚才的面色有些不佳,嫌弃的哼了一声,啜了一口热水,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侧腰,道,“前因后果什么的,我讲给你听啊……” 说着,楚才就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并且在自己如何神勇的拿起了柴火棍子,挥舞着劈下去的形容上下足了功夫。 “呃……那个,是谁最开始发现那窃贼的呢?”杨世峰有些受不住楚才的“热络”,连忙趁着他眉飞色舞的空隙中插了一句有用的话。 楚风看了一眼彘奴。 “我半夜起来填柴火,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便往外看了看。”彘奴十分简洁的陈述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楚风笑了笑,接着道:“我被窗子打开的冷风吹醒了,便也起身来瞧。看到那黑意思撬开房门进了屋子,就和彘奴一同冲了出去。是了,方才屋子里太黑,我也看不清什么。那黑衣人到底有没有偷走什么东西?那位何润之何郎君如何了?还有那位小仆,都没有什么事情吧?”(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章 考核 “今夜之事,要多谢几位的,尤其是楚郎君。¢£¢£,” 屋内温暖如春,只是因为人多了些,于是显出几分拥挤来。 天色已经转向明亮,飞雪也已经停息了。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何润之的面色略显憔悴和苍白,嘴角却依旧带着笑意,有一种坚韧的美感。 女子穿男装,原本就自然带上一种略显脆弱的感觉,如今经历昨夜之事,目之所及之处,这种脆弱感也就愈发明显了。 “大家都是邻居嘛,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楚才是屋内这些人之中,唯一看不出对方女儿身这个事实的家伙。他笑嘻嘻的安慰着:“这样的窃贼,要是让他真的得了一次手的话,还不知道日后还要来多少次呢。今天偷你们这里,明天少不得就要偷到我们那。虽说我们这些家伙都能自保,窃贼要是敢来的话少不得要把他揍趴下的。可是这样的猖狂,偷到太学的斋舍来,实在是一件让大家很气愤,让太学生和我们画院脸上无光的事情。” 楚才虽然腰间有伤,但并没有什么大碍,从最初呲牙咧嘴的片刻缓过来之后,整个人便沉浸在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世界里,兴奋的像个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原本也就是个孩子。 “你们方才有没有看一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楚才关心的问道。 何润之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浅浅淡淡:“多亏了几位,并没有丢东西。” 楚风坐在何润之对面,看着那双眼睛里泛起的涟漪,拿起手边的茶轻轻的啜了一口,心里思付着一些东西。 彘奴依旧沉默的站在一旁。他的站姿素来与寻常的仆从不同,没有那种亦步亦趋或者奴颜婢膝的谄媚,反而更像是后世影视作品中那种保镖的味道,刚硬、冷冽、专业,虽然没有时时刻刻挺拔的身姿,却如同一座高山,一直带给周遭众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当时若不是楚风郎君立刻冲进来,还不知那窃贼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被唤作富贵的小丫鬟早已换好了小仆的粗麻衣服,头发被简单束起,这时候为众人填满茶水。 富贵说话时的声音依旧有些熹微的颤抖,很明显是被吓坏了。毕竟是两个弱质女流,突如其来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平静不下来也是很正常的。 屋外的喧嚣从半夜开始聚拢、徘徊,到得如今,已经渐渐的散开了,淡了下去。 但零星的声音依旧时不时传进来,士兵回报的声音,命令下达的声音,脚步声,厚重的官靴踩在雪地的声音……很多东西化作音浪传进来,隔着紧闭的窗子或许不会很清晰,却因为之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所以万分真实的传进了何润之的耳朵里。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因此而出神,然后在惊愕之中回过神来。 “真是……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被吓到了,诸位不要见笑才好。”何润之一直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那种温暖的触觉给了她一些慰藉。 “怕什么的,有我们在呢。这要是再让我撞上那个小贼,我必定……”楚才挥舞着双臂,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如何与贼寇大战三百回合的壮举。 楚风轻咳了一下,楚才才意识到什么,吐了吐舌头,止了声息。 “的确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被惊吓到很正常。不瞒二位,我现在也觉得后怕的。”楚风笑着娓娓道来,他将自己的音调音量保持到一定程度,让听者觉得十分舒服、安心。 “楚风郎君一定是在开玩笑。”富贵道,“之前我是看的很清楚的,楚风郎君是第一个冲进来的啊,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子吓到了那窃贼,让那窃贼赶快跑掉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嗯,牡……富贵说的没错。”何润之一双秋水般的剪瞳看向楚风,那眸子里有一些情绪在流转着,“楚风兄的确十分勇敢,那窃贼明显被他吓到了,所以才立刻冲了过去……只是害得楚才兄弟受了伤,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你们一定不要客气才好。” 楚才闻言连忙道:“我身上的哪里算是什么伤呢!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也就是之前不小心着了那贼人的道,所以才疼了一阵子。现在就已经好了,不必担忧。” “不管怎么说,总要谢谢你们的。”何润之认真的道。 事情这样也算是落下了帷幕,杨世峰之后走进来说了一下情况,对方的脚步在绕过一个小巷后,便在淤泥之中消失了,现在看起来找不到太多的线索。直接就这样放弃寻找倒也不可能,毕竟何润之的身份很不一般,而昨夜的所谓“窃贼”……真正知晓何润之身份的人,当然不会觉得这件事情是什么巧合的。 事情很复杂,也很重大,所以杨世峰的表情有些阴沉,从昨夜刚刚接触到这件事情时便如此了。 他将这里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了宫中,很多人都被从睡梦中叫起,越来越多的人在最初的惊骇过后回过神来,越来越多的目光与压力也都聚拢到了他这里。 这一夜至今,他已经跟自己的属下发了三次脾气,甚至还踹了一名属下的屁股。但是在公主殿下面前,杨世峰并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 “事情还在调查当中,只是抓人这件事情,恐怕需要一段时间的努力了。”杨世峰拿捏着表露的分寸,一方面,他时刻铭记着自己所面对是公主殿下,另外一方面他又必须不能忘记,公主殿下的身份是保密的,是不能暴露出来的,所以,杨世峰整个人都保持着一种拘谨却又不能太过恭敬的态度中,加上他强颜欢笑的面目表情,整个人便显出几分莫名的喜感来。 “没关系,慢慢找。不说东京城这样大,就单单是太学里面的人也不少的,对方如今必定躲得很深,想要找出来当然不会太容易,这些我都是明白的,不用担心。”何润之也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看着在这样的寒冬中,杨世峰额角渐渐流下来的汗珠,当然明白他的紧张缘何而来。 于是何润之笑了笑,嗓音虽然依旧压低的有些“粗犷”,但也带了些缘由的温和:“杨大人这一夜为我们做的事情,我们都是看在眼中的。杨大人您是尽职尽责的,这一点,谁都无法反驳。不论怎么说,多亏了两位楚郎君相助,再加上杨大人来的及时,才没让事情进一步发展,那窃贼也没有得手。这些自然是诸位的功劳。” 杨世峰闻言如蒙大赦,这话语中暗暗点明了许多东西,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上级真的怪罪下来,有了公主殿下这样一句话,他的罪责也能减轻不少了。 于是道谢,表面上却又不能太过感恩戴德,只面上略带感激之色的应了,杨世峰又夸赞了几句楚风、楚才等人,少不得又多看了彘奴几眼,这才退了下去。 天光已经渐渐明晰起来,还没有大亮,却已经到了该出发去点卯的时候。 楚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一礼,准备离开。 “楚风兄今日还要去画院么?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这一整夜又没怎么休息,请一天假应该没有关系罢?”何润之也站起身来,问道。 “今日怕是不行。”楚风微笑着回答,“有些事情需要做。倒是楚才可以休息下,如果何兄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可以直接找他。别看楚才年纪不大,但做起事情来也是很有模样的。” 昨夜的事情经过之后,何润之这里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又有杨世峰从中守护,再出什么问题的可能性自然是很小的。 但楚风大概能够猜出女孩子现在的心思,对方两个就算是身份再怎么尊贵,也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经历了大事之后,尤其是这样惊骇的事情,自然是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的,需要有人陪伴才好。 “没错没错!我风哥儿今日要去画院考试的,若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用担心。”楚才连忙道。 “那就先行谢过了。”何润之颔首笑着,又不免有些好奇,“楚风兄是说要去画院考试么?这个时候是考的什么?寻常的点评应该是在年初吧?似乎还有一段时间。” “我与他们有些不同……”这件事情倒也无需隐瞒什么,楚风微笑着解释了一下,“之前画科考试的时候,我的画作其实是不够资格的。还是官家开恩,放了我一马,让在下先行在画院中学习,而后再重新考核一番。呵,如果今日失手的话,以后在下也无法再在画院待下去了。” 何润之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掩嘴道:“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楚风么!我就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的,原来你就是‘当花侧帽’的楚风么?” 楚风笑着道:“‘当花侧帽’的是独孤信,并非在下。” 他所说的是当花侧帽的典故了,何润之不禁莞尔:“楚风兄曾经在樊楼一夜成名,我听说过的,当时若不是画科考试时出了些差错,也不可能失手的。如今这等考核,对楚风兄恐怕都是小菜一碟的事情了。只是因为昨夜的事情,惹得楚风兄没有休息好,真是抱歉了。” “窃贼之事与何兄无关的。”楚风微微一笑,“那在下便先行告辞,至于考试之事,便借何兄吉言了。” 何润之点了点头,目送楚风离开。 她看着楚风走出房门,不禁想起之前夜色中那个夺门而入的身影,那种守护的安全感让她的心中微微一动…… 一丝从未有过的心绪波澜在少女的胸中涌动着,只是这个时候,这个出身高贵的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只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想着:以后若是能够多见他几次就好了。 …… …… 抛却开少女的情怀与幻想,也不去想昨夜里那个黑衣人的身份与目的。 几乎一夜未眠的楚风来到画院,楚风看着山水院中厚厚的积雪,以及那个在房檐下等待自己的身影,不禁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他不喜欢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可是正如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老话,很多事情不做是不行的。既然还不想就此随波逐流,逆流而上当然会遇到冲击与阻拦,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好在这样的种种,不需要持续太长的时间…… “我原本想要去太学斋舍找你的,却听说了那边发生的事情。看你的脸色似乎也没有休息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奉之远远的看到了楚风,抬手打了个招呼,待得楚风走近了,才打量了一番,又低声快速的说了一句,“今日考试之事不必担心,已经安排妥当了。” “多谢张大人。”楚风也低声回应,点了点头,接着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房间造了贼。” “太学的斋舍竟然还会进去窃贼么?那怨不得把事情弄得这样大发了,原来丢人才是最为主要的事情。”张奉之哈哈一笑,看着路过山水院子的零星官员,拍了拍楚风的肩膀,笑道,“我虽然不在场,但也大概能够猜到昨夜是有多么的闹闹哄哄了。你没有休息好,今日考试自然会多少有些影响的,不过倒也不必担忧,为你评判的赵艺学是德艺双馨的老前辈的,你的技艺到底如何,他当然是不会轻易看走眼的。” 深受后世问话影响的楚风,听着这一句“德艺双馨”,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孔来。 楚风当然明白张奉之说这句话的意思,这时候只笑着应和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楚郎,赵艺学有请。” 一道声音传来,楚风寻声去瞧,便见到了赵艺学的那位仆从,于是不免想起了那一杯很有些意思的茶水。 “是现在就要开始么?”张奉之笑着道,“走,楚郎,我陪你一道过去。” “张大人,这……不合适吧。”那仆从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审核待定之科考,这是整个画院、书院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难得一见,难道不准许我这个好奇的家伙旁观么?”张奉之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滴血 “审核待定之科考,这是整个画院、书院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难得一见,难道不准许我这个好奇的家伙旁观么?” 张奉之笑呵呵的出这句话,十分随意,却又带了一些居高临下、理所应当的味道。 对面的人即便与赵艺学的关系再好,毕竟也只是一个仆从,哪里敢与张奉之直接硬碰硬的?于是只阴沉着面孔看了张奉之片刻,最终也只能妥协下来。 “这事情人恐怕做不得主的……” “做不了主没关系。”张奉之呵呵的笑着,一派温和,“我去拜见一下赵大人本就是应该的,如果赵大人准许的话,我再厚着脸皮凑个热闹瞧瞧,又有什么不可呢?” 仆从不敢再什么,躬身应了,少不得又看了依旧淡淡微笑着的楚风一眼,前方带路领着二人往考场行去。 “赵大人为楚大人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场地,这里是山水院最为清净的房间了,不会受到太多无谓的干扰的。” 仆从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随着冬风的涌动而隐隐浮现起来,桌椅上灰尘厚重,炉盆空空如也,没有半柴火,似乎也许久都没有用过了。 这的确是楚风从没有注意到的山水院角落,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什么采光,昏暗的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张奉之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看桌子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以及层层叠叠的灰尘,走上前去,打量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这里以前……是王希孟的房间?” 楚风听到这一句,不免愣了一下。 “是,自打王大人离开之后,这里一直就空闲下来。”仆从道。 楚风心中泛起种种疑惑来,王希孟“离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现在就已经英年早逝了么?他以前在画院的房间,为何是这样孤僻昏暗的地方呢?颇得徽宗赏识的王希孟,怎么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而且,听这二人起王希孟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颇有些其中的隐情在其中的。也不知这里到底发生过什▽▽▽▽,m.→.co±m么样的故事,又涉及到了什么样的隐情…… 这些话,楚风深有疑虑,只是现在却问不出来。 张奉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看了那仆从一眼,轻笑道:“赵大人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让楚郎考试作画,似乎颇有些用意了。” 那仆从自然明白张奉之所的是什么,这时候却面无表情的装傻:“赵大人为了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的确是煞费苦心,毕竟我们山水院本身人数就不少,若是楚大人作画的时候却被人打搅了,那实在是很不好的事情。” “呵呵。”张奉之皮笑肉不笑,先到桌子旁为自己磨墨,写了一张条子。 “张大人您……”仆从皱了皱眉头。 “忽然想起人物院的一些事情来,我一时在这里也忙不开,只好写张条子递回去。”张奉之微微一笑,“怎么,这么事情也要管的么?你们山水院的规矩倒是够大的。” “的不敢。”仆从面色微黑,“的这就帮张大人递过去……” “您是赵艺学的仆从,听是从家中带来的?呵呵,百闻不如一见。您这样的身份,我哪敢劳烦与您呢。”张奉之笑着言,走出门去,随便叫了一个路过的仆从,吩咐将条子送到山水院中。 不管怎么,张奉之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的仆从和官员是不敢抗命的。 仆从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以他的身份和能力,已经无法继续稳定住整个局面了,如果再任凭张奉之继续下去,很多已经安排好的事情恐怕会被掀翻,一些计划也必定会与原定的目标失之交臂。 这是他一个的仆从无法承担的后果。 “奉之么?又来凑热闹?” 笑呵呵的声音穿了进来,仆从闻声如蒙大赦,他期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到了他的主子。 赵艺学满脸和煦的负手走了进来,打量了一下屋内的几人。 楚风三人连忙施礼,口称“大人”。 “不必拘礼,不必拘礼。”赵艺学伸手虚扶他们起身,又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叹息道:“王大人离开之后,这里就荒凉下来了,现在看起来也真是可惜。如果不是楚郎要考校一番,我这个上了年岁的人一时竟都想不起这个地方来……对了,奉之,我原本就寻思着,你今日恐怕是会过来瞧瞧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来的这样早。楚郎虽然是我山水院的人,却一直多受你的照拂。我这个做艺学的,也要在这里替楚郎多谢你了。” 这话中明显带刺的,连楚风都听得出来。 张奉之倒也不疾不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笑呵呵的道:“楚郎与我也是颇有渊源的,不知赵大人是否听过。之前樊楼那一夜,我也是评判之一,一时惊骇与楚风作人物画的才华,之后又听了他要考画院的事情,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呵呵,之后又发现他是傅乐和傅大人的同门师弟,大家的关系都不怎么遥远,又一起喝了几顿酒,自然就互相熟络起来。哎,来也是楚郎这孩子太过倔强了些,是喜欢山水,于是画科考试非要报山水科。我劝过他多少次的,他都不肯听。哈哈,结果落到了赵大人的手里……” 张奉之到这里,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笑眯眯的看了看赵艺学的表情,而后才接着道:“不过这也是很好的事情,赵大人是百代不世出的人物,天分能力都是上佳的。楚郎你能够跟随赵艺学学习,自然是十分幸运的事情。” “是,张大人所言甚是。”楚风淡笑着,微微躬身一礼,“这些日子以来,楚风受益匪浅。” “楚郎是自己悟性高,天分好,我是不敢居功的。”赵艺学淡淡道,“我也一直很看好楚郎,现在的年轻人,能够这样杀下心来埋头作画的已经不多了,楚郎还能如此,绝对是很难的事情。我是很看好你的。只不过……” 赵艺学将话头一转,声音也微微严肃起来:“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咱们私下里如何行事,对其他人有什么看法。画院毕竟是官家的画院,很多东西都不是咱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就如同这一番审视待定,是官家选拔出楚郎当日就已经确定下来的东西的,咱们这些做下属的,自然要好生执行,绝对不可敷衍了事。二位呢?” 面对着这样的官腔,楚风二人自然没什么好的,只同样回复一些官样文章罢了。 “下官之前还在谈笑,咱们画院、书院成立至今,似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审核待定,到底应当如何审,又有何人定?不知官家可给了明示?呵呵,我也是好奇而已,想必咱们画院里,如同我这般好奇的人也是不少的。不知赵大人能否给个面子,早早的告知一声,也让我能假装自己博学的出去宣扬一番呢?” 张奉之这番话的巧妙,其实是在暗暗明赵艺学:你别以为这事情别人都不管,没有人盯着的。我们这一派的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呢,你若是敢做出一有纰漏的、有违皇命的事情,心我们上本子参你! 赵艺学自然能够听到其中的威胁,他早已料到了会有人来充当耳目,只是没想到张奉之会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于是只笑道:“其中的种种,官家已经明示过,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只不过与寻常的画科考试相同,随意命题作画即可。至于评判方面……呵,楚郎是我们山水院的人,官家的意思是,也不必多么费事,由本官自行评判就好了。” 楚风闻言眼眸微垂,悄无声息的看了张奉之一眼。 张奉之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这时候在袖子的掩饰下左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面上却不禁流露出讶异来:“竟是如此么?我还以为总要由几个人一同评判呢!哈哈,看来官家对赵大人的信任与日俱增啊。我们这等人物实在是望尘莫及。” 赵艺学闻言佯怒道:“张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我捏造事实、假传圣旨么?” “这样大的罪责,下官哪里敢随意扣帽子?下官是真的满心佩服,赵大人多虑了。”张奉之道。 赵艺学收敛了怒意,淡淡的了头,道:“不管怎么,这件事情的确清楚比较好。奉之你如今在这里倒也正合适了,也省着之后有人再我如何弄权,如何自作主张了。你倒是可以帮我做个见证。” “赵大人的公平正直画院中谁人不知呢,见证什么的,实在多余。” “话不能这么,”赵艺学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奉之与楚风,就像是看着瓮中之鳖,“总有一些人舌头比较大,虽然身为男子,少不得一些三姑六婆之类的言语。对这种人,我是素来不喜的。不过要是想止住他们的话头,自然要用正确的方法。比方,把事实摆给他们瞧一瞧。奉之,你呢?” …… …… 这是宣和初年十一月的一天。 对于整个东京城来,这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日子。 所有人都在继续过着寻常的生活,商贩们在清晨推着车来到东西两市,用清脆漂亮的声调唱卖着,只不过偶尔也会因为一阵子冷风而冻得缩一缩手脚。 街上的行人因为寒冷而纷纷行色匆匆着,双手揣进袖子里,风走路时恨不得把脖子都塞进胸口里,厚重的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对孩子们来,这却是最好的世界。 漫天满地的白色让他们有了新鲜的玩具,搓成的雪球满院子的飞舞着,偶尔也会砸到自己的父母长辈身上,于是少不了一顿喊骂,惊得孩子们作鸟兽散开了。 嬉闹声却很久很久才会散去的,积雪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仿佛能够吸引住这些音浪一般,尤其是快乐的声音,就这样吸附着,用雪片包裹着,然后很慢很慢的释放出去,持续许久许久的时间。 就是在这样的积雪之地,一个逼仄清净的巷子里,三五个孩童被父母撵着跑远了,只有笑声在积雪与左右冗长冗长的墙壁间徘徊不散着。 孩子们愉快的向前跑着,却有一个年纪太的丫头忽然摔倒了。 她看着伙伴们远去的背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厚重的积雪埋住了她的短靴,于是整个右腿都拔不出来了。 同伴的身影在巷子中远去,一个轻微的弧度过后,就完全消失掉了。 梳着包包头大概只有三四岁模样的丫头害怕了,心里又被委屈充斥着,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四下无人,只有哭声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的摇摆着。 而这个时候,一个身姿高挑,穿着一身黑衣的人从墙的另一头翻了出来。 这人大概是喝多了,竟然会在不走大门,非要翻墙,而且这人的脚步也有些不稳,跌跌撞撞的,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稳定住了身形。 有一种淡淡的奇怪味道从这人身上传来,丫头眨了眨眼睛,仔细的想了想,觉得家中过年杀鸡的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的味道。 黑衣人这时候已经拽下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一张与中原人不大相同的脸。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里显出几分疲惫来,她想着昨夜的种种,靠着墙,稳定住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的吸入冬日冰冷的空气。 她的右手压在左肩上,一滴鲜红的血液不知从何处留下,落在了雪白雪白的积雪之上。 血腥气就此传了出来。 “二丫!二丫!你在哪儿?” 遥远的地方传来童稚的呼唤,那声音中明显带着焦急。 摔倒的丫头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哥哥的声音,肚子里的委屈一下子释放出来,哇的一下子,哭的更加凄惨了。 直到被哥哥从雪地中抱出来,丫头才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再去看时,那黑衣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雪地上还留有一丝淡淡的红,但的孩子并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异样与寻常 混乱的一夜之中,齐大受了伤。 不仅仅是彘奴在她肩膀上印下的一掌,还有后背上的一处箭伤。 那些愚蠢的卫兵或许也不算太过愚蠢,在听到一些隐约的响动之后,冲着黑暗下雨似的放了三轮箭。虽然没有什么瞄准也没有太大的力度,可是层层叠叠的一波攻击下来,齐大还是挂了彩。 她觉得这一笔生意做得很不值,二十贯钱,竟然差把性命搭进去。 齐大很缺钱,很需要钱。所以她会做一些寻常人不会做的事情。 教授楚风武功是其中一件,偶尔穿上夜行衣做一些不大安全的事情,也是一件。 她在这个行当中很有些名气,她从来不会问太多的东西,失手的几率也很,关键的问题在于,她做事情的确足够隐秘,绝对不会透露雇主的姓名,所以十分安全。 只是唯一的一,她不是什么工作都接下,很多东西她会拒绝。 这是让很多雇主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既然是为了钱财出卖武艺,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划出一道道德底线来?在这个行当里,这实在是一种太过多余的事情。 可不管怎么样,不管给出的报酬多么丰厚,齐大只要认定了不会接手的工作,就觉得不会去触碰…… 至于这一夜的工作,其实很简单。 去一个房间里找寻一些东西。一些,能够证明房间里住的是女子的东西。 这是一个并不困难的工作,更像是毛贼的工作,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房间在太学之中。 太学是东京城中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特殊在于它所处的位置。 理论上来,太学是官学,在皇宫大内之中,可实际上,太学的位置却在宫廷的西南角,一个突出来的外门里,与真正的皇宫还有一座极高的城墙相隔。 在宫中,却又不在宫中。这就是太学的有趣之处了。 太学的守备工作是归宫中禁卫管辖的,毕竟这里面藏书还是十分珍贵的,可实③③③③,m.≥.co≥m际上动脑子去想,为了偷书跑到皇宫大内去……那不单单是雅贼,而且是足够傻足够傻的雅贼了。这样的人物实在不会太多。 也正是因为这一,太学这一片,包括画院、书院的防备军力量,素来没有太多。与真正的皇宫大内相比,几乎少得可怜。 但即便是少得可怜,也足够阻挡住九成九的贼寇。 齐大却是剩下来的那一部分人。 二十贯钱买下来的,就是齐大身上所拥有的潜行技能。 只是,原以为这会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甚至整件事情的前半段的确十分轻松惬意,直到那一双猎豹一般的眼睛,注视到了自己。 齐大在摸进那道房门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一丝异样,所以她曾经蹲在黑暗中迟疑了一下,直到发觉那一丝危险并没有进一步向自己袭来,这才偷偷的打开了房门。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是会有人冲了出来,把自己当成毛贼一样的抓……而且,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个明火执仗要把自己抓起来的家伙,竟然是楚风。 在那个瞬间,齐大有些疑惑。因为她感受到的那种暗沉的万分压抑的危险气息,绝对不会是楚风身上发出的。她不知道那个危险的人物到底是谁,只不过在那一刻,她需要应对的是楚风。 以齐大的道德底线来论,她不可能真的伤害楚风。可若是楚风果然拿出与自己拼命的架势的话,为了自己不被禁军包围,齐大必然也会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的。如果真的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抓住屋内的女孩儿当人质,自然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楚风的确是聪明人,这一,他并没有让齐大失望。 很明显,楚风明白他的实力无法与自己对抗,所有的大喊大叫除了虚张声势之外,只是简单的为了逼迫自己离开。 甚至,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楚风还在门口微微侧开了身子,引导自己这个毛贼离开。 齐大不得不承认,楚风虽然在拳脚武艺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天分,但他的聪明,的确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助力。 目光在房间内一晃,齐大抓起了束胸塞进怀里,顺着楚风给她留下来的后路逃跑。只是在与楚风擦身而过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齐大少不得推了楚风一把。 只是齐大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稍稍给了那个举着木头棍子冲上前来的壮子一教训的时候,那一道危险气息的主人,十分不客气的释放开了他身体中的全部气势,向自己冲了过来。 好在事情并没有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她用匕首柄在那壮子的腰间捅了一下,那气势汹汹的危险人物在自己肩头印了一掌。这一掌的力道不算大,却也足以让齐大得了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再加上逃跑途中后背中的一箭……为了不耽误时间,不影响逃跑,齐大并没有直接将箭枝拔出来,而是用匕首砍断了箭尾,又将箭尾扔进了护城河中。 箭头依旧留在身体里,虽然逃离的时候会因为摩擦而有些疼痛,但也同时会帮助自己止血。 流出的血迹会引来追兵,这可不是齐大想要的东西。 这样的隐藏一直持续到了天明,她翻过了无数的墙,遇到了一个摔倒在雪地里哇哇大哭的孩子,而后才忍耐着伤痛翻进了范家的后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中。 脱下夜行衣藏好,齐大亮油灯,将匕首在上面烤了一会儿以作消毒,而后咬着一根竹片子,将埋在自己后腰里的箭头挖了出来。 这些事情她做过许多次,所以十分熟练。血液流淌在已经铺好的破旧衣服上,在处理完伤口之后,便扔进炉火盆之中付之一炬,不留下任何痕迹。 为自己处理好伤口,擦完药,仔细的包扎完毕,齐大又用药酒擦了擦左肩上的淤痕。这是彘奴在她肩上印下的一掌,掌印清晰可见。 同样的处理一番,齐大又拿出一个十分普通的木盒来。木盒之中放着的是香草一般的叶子,她取出了指甲大的一片,扔进火盆之中。 一种异样的香气迅速在房间中弥漫起来,很快速的掩盖住了原本的鲜血气息。 忙完这一切,齐大在床榻上倚靠片刻,深深的呼吸,用以压制住伤口的疼痛。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因为她原本就皮肤白皙的缘故,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憔悴感。 她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原本这屋子里就缺少了太多人气。 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后腰的伤口,有些疼,于是齐大思考着,各种伤药似乎应该找机会补充一下了…… “齐姐姐醒了么?” 房门被人拍响,飞白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笑嘻嘻的,充满了活力。 那是与黑夜迥然不同的气息,充满了生气与明亮,于是齐大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她站起身来,开门:“醒了一会儿了,你怎么也起的这样早?” “约了李大娘来做衣服啊!今天一早就要来量尺寸的,所以我昨天晚上就没太睡好觉!”飞白一脸的兴奋,很明显并没有因为缺少睡眠而疲惫,“布料的样子都带来了,今天为咱们量尺寸,我准备趁着还没有吃早饭快些去量一下,否则吃完了肚子会变大啊!齐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给你们做裙子么?我凑什么热闹?”齐大微笑着,缺少血色的嘴唇显出一分虚弱,但因为好看裙子而兴奋的飞白并没有看出来,“我很少有机会穿什么裙子的。而且,我这个身高,穿起来实在很难看。” “不会啦!齐姐姐怎么也是女孩子嘛!总要有几件好看的裙子的!”飞白见齐大仍在迟疑,于是抓着她的右手臂撒起娇来,“好姐姐,好姐姐,你就当是陪我去嘛!要不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屁颠屁颠的过去,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嘛!” 左肩的伤痛被飞白牵扯的有些疼,齐大的表情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依旧轻笑着。 “好吧,那我陪你去看看。”不忍心拒绝飞白的撒娇,齐大有些宠溺的揉了揉丫头的脑袋,“不过还是不要给我做裙子的,真的没有什么机会穿。” “嘿嘿嘿!”飞白开心的抓了她齐姐姐的袖子,蹦蹦跳跳的往前走,一脸心思的得逞的坏笑,“等到了地方,可就由不得你这个妮子了!” 飞白嚣张的着,那模样就像是闹市里欺男霸女的混蛋公子哥儿,但自然要比他们可爱的很多。 齐大笑着叹息一声,无奈的被这个妮子抓着往前走。心里不由得思付着:手头那一件束胸,最好今晚就交到雇主手上。剩下十贯钱的工钱还没有拿到,拿到之后也要尽快送过去的…… 不过话起来,楚风那家伙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太学的斋舍里?不在家住这跑到这里做什么? 还有那个浑身充斥着危险气息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又和楚风是什么关系呢? …… …… 在齐大陷入种种思索的时候,楚风也面对着眼前的情状,思考着一些东西。 不必多想也能够明白,赵艺学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所有一切的安排、应对,赵艺学早就已经开始处理了。 赵艺学的想法自然很简单,也很明了。他是希望自己离开画院的,毕竟自己这么一个被当做敌对势力的人,非要在山水院扎根驻足,自然会被赵艺学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也会同时成为双方势力角力的一个基,一个契机。 这方面的东西,楚风自己并没有真的想清楚,反而是萧庭,在入画院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就已经摸清了一切,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你审核待定的这句话,既然是官家的,双方必定会针对这句话做很多很多的文章了。到时候恐怕会出现不少混乱的局面,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很久以前,萧庭便对楚风了这样一番话。 楚风自然笑着应了,只是其中的种种到底会如何排布,局面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这些都是楚风无法猜付的东西了。 而且,实话,楚风并没有太多的应对手腕。或许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范家势力作为助力,但范家毕竟只是商人,官商之间的差距几乎是天壤之别的,有钱可以做许多的东西,但涉及到更大范围事情的时候,钱这种东西就成了一张张的废纸,没有太多的用处了。 至于文端先生家族的势力,对楚风来更像是一种暗线的延展,力量自然是有的,却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施展出来的东西,尤其是在画院这种地方。如果楚风走的是寻常的科举道路,文端先生那边的助力自然会重要很多。但楚风可不想在国破之后被抓到阿城去,在冰天雪地的奴役里度过一生。 相比较而言,张奉之这边,反而是楚风在画院最为可靠的助力了。而且,绝对不用怀疑他的忠诚。 帮助楚风就是在暗中为徽宗本人办事,这一,张奉之自己是最为清楚的。 上次在赵艺学那里喝了那杯茶之后,楚风基本上是特意对张奉之明了那杯茶的问题。楚风并不清楚赵艺学是从哪里弄到的那种药物,但是他明白一个道理,寻常的打闹,与真正意义上的下毒,是两种性质上截然不同的事情了。 “赵大人的威望摆在那里,评判的结果自然是令人信服的。” 张奉之呵呵笑着,笔墨纸砚一一摆好,题目就在赵艺学手中,他冲着楚风招了招手,示意他入座,整个状态便是一幅请君入瓮的样子。 “奉之,未免打扰到楚郎作画,你是不是……” 赵艺学做了个请的手势,很客气的让他离开自己的地盘。 “也好。”张奉之似乎妥协了,笑着道,“只是能否稍等一下,我之前往人物院中递了条子……咦,刚刚好,人已经来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兴师问罪 “也好。”张奉之似乎妥协了,笑着道,“只是能否稍等一下,我之前往人物院中递了条子……咦,刚刚好,人已经来了。” 这时候,从院子的另一端转出几个人影来,他们手中各自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进来率先冲着张奉之等人施了礼,而后便十分专业且迅速的将整个房间清扫了一遍,甚至还将柴火点燃拨弄一番,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适宜起来。 “我这人有些洁癖,看着房间杂乱就难免想要清扫一番。希望没有打扰到赵大人才好。”张奉之笑着道。 赵艺学自然面色不善,这房间昏暗脏乱,原本就是他特意安排下来的,刻意要让楚风吃一些苦头,可如今却被张奉之简简单单收拾好了,不免让他十分不喜。 “看来人物院的仆从比山水院这边好很多,如果日后不介意的话,能否帮我们多打扫打扫?”赵艺学皮笑肉不笑。 张奉之笑呵呵的抱了抱拳:“若是赵大人张口,我们于艺学自然不会拒绝的。” 张奉之抬出人物院的艺学大人来应付着。 “呵!那本官改日自当去请教。若是奉之无事的话,便就此离开了。若是耽误了考校,官家怪罪下来,本官也不好将这份责任推给阁下是不是?”赵艺学一挥袖子,显出几分轻慢来。 “在下还有几句话对楚郎说。”张奉之笑着摊手,“不过是一些应付考校的技巧,如何放平心态呀,之类之类的。难道赵艺学不准?” “请便!”赵艺学甩袖而去,“本官两个时辰之后过来取画作,若是那个时候还没画完,便与本官无关了!” 看着赵艺学离去的背影,张奉之笑着向楚风招了招手,贴耳道:“你且安心作画,一切自有安排,无需担心。” 楚风点了点头,看了侍立在旁边的仆从一眼,问道:“这一切就交给张大人了。” 张奉之听着这句话,不免十分欣喜。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能耐,说实话,之前想要把事情递出去,耗费了许多的周折的。 可是如今楚风一句话,直接将所有的功劳全都归到了自己身上,张奉之自然眉开眼笑,又拍着楚风的肩膀说了些“放平心态就好”之类的话,便告辞离开了。 写着题目的条子早已被赵艺学留下,山水院中的一名待诏站在一旁充当监考。听说了消息的人跑来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张奉之笑着与一些熟人打着招呼,房门关闭后,又将这一切全都隔绝开了,眼前,便只剩下这一间陋室空堂。 陋室空堂,当年倒也没有什么笏满床的光鲜与荣耀,只是王希孟曾经就在这里,徘徊过,沉吟过,思考过,落笔过,只是如今千回百转,坐在这里的,变成了他楚风…… 展开条子,上面写着一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楚风看着,不免一笑,心里想着,难道这是赵艺学对自己的劝慰么?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那可真是抱歉了,我虽然早晚会归去,但并不是现在。 …… …… “张奉之呢?” “楚风开始作画之后就走了,估计是已经回去了。” “楚风可算老实?有没有什么异动?” “没有。” “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备好了。”仆从认真的点了点头,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在赵艺学眼前展开。 那是那一幅画,上面画着山水与归鸟,正应和这《归去来兮辞》中的那一句话,也正是楚风现在所面对的考题。 只不过,这幅画实在说不上好,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学了几个月画的人,画出来的粗劣水准,难登大雅之堂。 赵艺学审视着眼前的画,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尤其是在目光移到左下角的落款之后,赵艺学的脸上便浮现起由衷的笑容来,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更加深邃了。 “这一笔落款写得好,惟妙惟肖。”赵艺学赞道。 那是两个字——楚风。 “找了专门做这个行当的人写的,绝对可以以假乱真。怕是楚风自己都认不出来。”仆从道。 “事情做得足够保密?”赵艺学又问。 “绝对保密。”仆从重重的点头,“画作是乡下不得志的士人画的,一个嗜酒的家伙,给了些钱让他画的。就算之后真的出去乱说,别人也不会相信的。这落款的是专门的行家,拿了钱绝对封口的。” 赵艺学愈发满意了,双眼眯起来,哼了一阵子小曲,道:“一会儿那边的事情你亲自去办,你定要做的了无痕迹。” 仆从躬身应了下来:“事情若是放在夏日恐怕难做,现在倒是正好的时候,每个房间都有炉火,不管你是千金不换的画作,还是街头无人问津的胡乱白描,往火盆里一扔,不过都是瞬间化成灰的东西罢了。” 赵艺学心情大好,想着今日之后,再也不会见到楚风这个家伙在自己眼前晃荡,他就不免觉得十分爽快,喜不自禁了。 “不论那张奉之再怎么用心,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待诏罢了。”赵艺学拿着茶盏浅浅的饮了一口,忽然找到了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咱们这偷梁换柱之计的高妙之处,又哪里他们这些寻常人能够猜得到的?那张奉之……呵,今日除去了楚风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日后,咱们就拿这个张奉之开刀……王学政那边早就隐隐约约的有了态度的,诸如张奉之这种叛徒,自然不能轻易姑息。如果咱们帮着王学政搞定了这一位,以后的日子,自然会过得十分舒坦的。” “大人言之有理。”仆从在一旁应和着。 “去定一桌酒席,再问问彩彩姑娘今夜的安排。”赵艺学微扬了下巴,安排了一句。 仆从当然明白赵艺学想要做些什么,立刻应了下来,出门打理去了…… 多少繁花似锦自诩风流,种种安排计策环环相扣。 只是,这一切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事情的结果到底如何,又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清楚、知晓的? 赵艺学自诩运筹帷幄,只是不知到了一切真相揭开之时,他如今喜笑颜开的脸上,又会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 …… “听说大人家中有一位老母亲?不知高寿?” “六十有四了。” 赵艺学看着眼前的人物,忽然觉得有些诚惶诚恐,这种感觉,他已经许久都没有过了。 “赵大人怎么如此拘谨?咱们在宫中见过的次数也不少,如今又是在您的地盘,您要是表现的太过拘束了,其他不知道的人怕是要以为我这个宦官作威作福,打压朝臣了。” 坐在赵艺学对面是马公公,马公公的一双眼睛眯缝起来,脸上洋溢着笑意,看起来和蔼可亲。 赵艺学却知道这位马公公是什么样的人物,许多年之前,这宦官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情……那是连赵艺学想起来都觉得惊悚的往事,如今这样的人物笑眯眯的出现在眼前,他又哪里会不惶恐。 “您真会开玩笑。”赵艺学连忙硬着头皮打趣,脸上的笑容去不免有些僵硬。 马公公呵呵笑着,大概是觉得耳朵有些凉,于是往双手中哈了一口气,搓一搓,捂了捂自己的耳朵,笑道:“年纪大了呀,就愈发觉得自己不中用。以前还不觉得,只当做是那帮老家伙矫情。如今自己也成了老家伙,一旦入了这冬日,少不得见天的腰酸腿疼,耳朵也冻的要命,自己都觉得可笑喽!” “您才多大,怎么就说起这个‘老’字来!”赵艺学笑着奉承,“您是贵人事忙,操持的疲累了,大概才感觉出几分不舒服来。我知道一家医馆,那郎中拿手的就是这么一份拿捏揉握的手艺。您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如去他那里试一试手艺?” “那敢情好!”马公公笑道,“宫中的御医们老奴也不敢随意惊动,偶尔开两幅方子吧,老奴还最怕吃那苦药。哎!改明儿就去大人说的哪家试一试,若是真的有些效用,老奴必有重谢!” “不敢!不敢!”赵艺学恭敬的笑道,“马公公日理万机,我们这些人能够稍微帮得上忙,也是我们的运气了!” 徽宗年间,最为出名的宦官自然就是童贯。那一位是真正手握兵权的人物,其身份地位没有人能够撼动的,如果不是日后徽宗失势,童贯怕是要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孤独终老的。 内廷上下,尤其是这一帮宦官,自然以童贯为首。而另外一方面来说,如果谁敢对某一位宦官下手,那都要掂量掂量这人在童贯心中的地位。换句话说,没有人敢轻易动宦官的。更何况,马公公还是在皇帝身边出入照料的一号人物。 赵艺学偷偷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寒冬腊月的,也难为他紧张出一身汗来。 即便他贵为艺学,一年能够见到徽宗的次数其实也是有数的。徽宗虽然喜欢书画,但是这些画院、书院的官员们,更像是他后宫的佳丽三千。不是官职越大他就越喜欢,宠爱哪一个,欣赏哪一个,纯粹看徽宗的个人喜好。 混成待诏之后,一辈子也没见过徽宗的大有人在,与徽宗的亲近程度,自然比不上马公公这种日夜在一旁侍候的人物了。 “说起来,老奴最为佩服的就是这里的诸位大人。老奴是大字不识一个,哪里像诸位大人呢,胸中沟壑万丈的,随便挥挥笔墨那都是传世的东西。哎!老奴真是羡慕啊!”马公公笑着说起这些闲话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主题,东拉西扯的随意说着。 赵艺学心中不免纳罕,却又无法真的问出什么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应答着,你来我往,却是越聊越摸不到头脑了。 从自己近日的种种行径,想到身边手下之人回报的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的的得罪宦官的地方。这马公公与自己素日里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竟然从宫中出来,点名来找自己,甚至都跨过了大学士和王学正那边,直接来会见他一个艺学。其中缘故到底是什么,赵艺学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他心中十分忐忑,却又不敢直接发问。 “赵大人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老奴会跑来找您?”马公公呵呵笑着,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 “这……”赵艺学有些不详的预感,背脊发凉,“还请公公您明示。”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马公公笑容不减,从怀中摸出一个手心大小的小油纸包来,放到桌子上,“老奴奉命而来,其实只是想要请教一件事情。” 马公公缓缓将那油纸包打开了,露出其中泛着淡淡青色的粉末,微笑着问道:“赵大人,可曾见过这种药么?” 赵艺学看着那日光下晃着淡淡青色的粉末,心中立刻就是咯噔一声,整张脸刷的一下子苍白起来。 “马、马公公,我……下官……”赵艺学的声音开始颤抖。 “呵呵,赵大人不必太过紧张。”马公公呵呵一笑,“今日不是来质问你的,但的确,老奴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来证实一番。问题不在你这里,或者说,在你这里的问题并不算大。不过从赵大人的反应来看,自然知晓这是什么。宫中御用的东西,有人在外面使用,这种罪责……呵!即便我不说,大人应该也是清楚的。” 赵艺学面色惨白,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暴露了多少,不可能现在就做出扣头求饶之类的事情来。于是他只是紧张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忐忑的等待着马公公的下文。 “这漫言散泄露到宫外的事情,官家交给老奴来查。我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什么问罪的想法。官家交代下来的事情,老奴若是能够查的清楚,汇报回去,老奴脸上也觉得有光。可若一时间查不到其中的关键环节,到底宫中哪里出了老鼠,将这些东西往外搬的……呵呵,若是抓不住老鼠,官家追问下来,老奴也只好把老鼠把偷出来的粮食藏到了何处,告诉官家了。赵大人,您说呢?”马公公笑呵呵的,看不出半分问罪的意思来,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让赵艺学冷汗直流。(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时不可兮骤得 “呵呵,若是抓不住老鼠,官家追问下来,老奴也只好把老鼠把偷出来的粮食藏到了何处,告诉官家了。√∟,赵大人,您说呢?” 马公公笑呵呵的发问,不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没有什么质问的意思,甚至可以用“温和”这个词语来形容,可是其中的落在赵艺学耳中,却是依旧的雷霆万钧。 赵艺学略显慌张的站起身来,身体轻晃的,他冲着马公公一揖到地,诚恳道:“马公公救我啊!这东西……哎!我的确知道是宫中流出来的,可是买卖的人并不少,我也就,也就……哎!卖给我那家伙还是喝酒时认识的,只知道他叫做罗陈刚,三十出头的年纪,贼眉鼠眼的……马公公,您可得相信我啊!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只是大家觉得有趣,都买来玩,我也跟着凑了一回热闹,这才买了这些禁物!” “呵呵,赵大人如此配合,老奴自然不会追究什么。”马公公也站起身来,笑呵呵将赵艺学扶起来,感受着后者微微颤抖的身躯,心里有些难以言表的畅快感,“罗陈刚是吧?老奴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如此,赵大人买卖这漫言散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赵艺学大松了一口气,感恩戴德对马公公谢了又谢,几乎将他当做了再生父母。 念叨感谢了许久,才算是从畏惧中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艺学大人的模样。 马公公淡笑着旁观赵艺学面容的种种变化,这时候笑着道:“不过……买卖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使用的事情,赵大人,咱们恐怕还要谈一谈。” 赵艺学一愣,只觉得仿佛被人从头顶上淋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而且这一次的厉害程度,要比之前第一次更加恐怖。 赵艺学在没有什么求饶求情的心思了,双腿一软,瘫坐到了椅子当中。 “漫言散这种东西,用一指甲可以让人觉得飘飘欲仙,两指甲会让人口吐真言,若是到了五倍的用量……呵呵,别看这么一丁点的东西,取人的性命也不过就是一夜的功夫了。赵大人的胆子不小,不但敢用,而且,还敢往楚风的身上用。”马公公笑眯眯的说着。 “楚……风?”赵艺学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着,“他到底……是什么人?” 马公公笑着叹息,走到赵艺学身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知道么。很多人都觉得,知道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可世界上,问对的问题,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你应该问的,是‘楚风背后,是什么人’。而我可以回答你,楚风的背后,是一个你觉得惹不起的人。只是很可惜,你不但惹了,而且惹的有点彻底。” 赵艺学只觉得五雷轰顶,浑身无力的瘫软在座椅上,目光呆滞。 “真是可惜了,赵大人你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艺学的位置上,自然是个很不错的人物。至于楚风……宫中已经传了话,这一次考校的评判不需要赵大人您劳神了,官家会亲自决定。而且……”马公公和蔼的笑了笑,“我之前问了一下吧,听说赵大人家中有一位老母亲?年纪大了必定会身体不太好,儿子又不在身边,这样的母亲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可怜罢!赵大人拳拳孝心,官家早就已经知道了。您明日就可以回乡侍疾,哦,对了……” 马公公从袖子里摸出一封奏折来,递到赵艺学面前,笑呵呵的说着:“这是赵大人您请辞的奏折。麻烦您落款。” …… …… 之前花钱雇人伪造楚风的落款,如今却被人逼迫着签下奏折的款识,这其中的讽刺味道,让赵艺学凄惨的笑出来。 他无法猜测到楚风身后到底是什么人,可是这个世界上,能够一言兴废朝廷官员的人物并不多,尤其是到了他这艺学的身份上,能够随意罢黜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而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跺跺脚就能够让山河变色的人物,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低微如同爬虫生物,既然敢螳臂当车,那压过去就好了,简简单单。 赵艺学用颤抖的双手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他的心中没有不甘,只有恐惧。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有关白祗候的种种。白祗候那时候为何称病请了长假,到底是因为与楚风对垒之后没有全胜致使他无法面对周遭众人的目光,还是因为……他那个时候,也遇到了自己今日见到的事情? 赵艺学不敢多想了,他落下自己的名字,瘫软到座椅上,看着满面春风的马公公笑呵呵的离开,脑子里一片的空空如也。 几年辛苦,蝇营狗苟,四处钻营,到得最后,也不过就是换得一个被迫归乡的结局。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莽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返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楚风不由得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 “楚郎真是学识渊博,出口成章的。只是老奴在这里听着,却有些听不明白了。”马公公笑着道,“什么破袄啊,紫莽啊,都是些什么意思?” “只是在感慨富贵易逝,风云翻覆罢了。”楚风笑了一下,冲着马公公深深一揖,“今日之事,如果不是马公公在其中斡旋,离开画院的恐怕就是在下了。” 有关这件事情,马公公对楚风的讲述十分简单。其中细节的东西都被省去了,原因与幕后的决策者自然也都免提,只有简单的一个结果——赵艺学因病归乡。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楚风却已经明白了其中暗藏的种种,甚至感慨着对自己道谢,马公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位与以往那位王希孟,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人物了。 忍不住打量一番屋内的陈设,马公公回忆着那个同样年轻,同样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摇了摇头。 “听说这里原本是王希孟的住处。”楚风见马公公表情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好奇,“是画了《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 “是。”马公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真正的少年天才,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如今零零星星的找了许多年,但是一直都没有什么结果。所以……大概也能够猜得到了。” 楚风的心中咯噔一声,有些震惊。 后世对于王希孟的经历一直存疑,在为徽宗画完那幅《千里江山图》之后,这个比流星还耀眼炫目的天才少年,便在史书之中失去了踪迹。终其一生,似乎再也没有画过其他的画作。 是天妒英才的早逝了?还是金兵南下的时候将王希孟一同掳走北上了?有关王希孟的下场,史书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记载,这一点,也成了书画史中的一大迷案。 可是如今,听马公公的意思…… “王希孟他……”楚风的心思微乱,“是怎么……” 马公公深深的叹息了一声:“那孩子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唯独性情孤僻了些。他在山水院里挑了这么一间屋子,从这一点,也就可见一斑了。这孩子平素不怎么与人往来,现在说起来,当年也是类似如今的季节,这孩子入夜之后自己出门归家,之后……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想一想,大概是失足落进了护城河,被流水冲走了罢。” 楚风的心脏突突的跳。 他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的少年,在刚刚完成人生的一次创举之后,便从尘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太多人如此。 甘罗拜相后早夭,王弼开创一代风气后早亡,王希孟画出一片山河后就此消失不见…… 有些人的使命,似乎只是为这天地之间填上一抹异彩,而后便驾鹤翩然,至此无踪。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命运天生带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美感。只是……这样的美感,到底是天然,还是人为,很多事情,恐怕很难真正的探究下去了。 如果是以前,楚风或许会就此相信马公公的说法。可最近这些日子,他毕竟已经经历过了一些东西,看到了一些东西。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许多东西,一旦看清楚就是看清了,不会再模糊。 楚风还会感慨,还会叹息,但是他也会继续去思考,去尝试着摸清一些东西。 很难去说这种世故是好是坏,可既然身处于这样的位置,这些大概就是无法摆脱的东西了。 王希孟大概尝试着遗世独立,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羽化登仙。 楚风是个怕死的人,尤其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很不值得事情。 程源先生之所以一生远离画院,甚至远离尘世,其中的缘故,就在这里。 桃花源记是美的,但那种绝对的逃离,并不是楚风的人生。 “楚郎你这一次的审核待定,决定权被官家收回去了。”结束了之前王希孟的话题,马公公将话头一转,重新说起眼前的东西来,“原本要定给赵艺学的,可是如今……哎!赵艺学平素也是一个很有威望的人物了,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来。楚郎,之前的事情你做的很对。我平时杂事太多,很多时候顾忌不到画院这边来。张奉之张大人是画院这一代很优秀的人物,你平素有事情找他就好。如果他处理不了的事情,自然会通知到我这边来。” “多谢马公公。”楚风深深施礼。 马公公微微一笑,拍着楚风的肩膀:“你我也算是一见如故,有些事情我自然会尽力相助,无须担心。楚郎这幅画作,老奴便直接拿走了,交到宫里去。呵呵,老奴虽然不大懂书画这些东西,可是楚郎的画作,连我家阿郎都要赞一声好的,想必问题不大。” “那就承马公公吉言了。”楚风笑着道,“如果真的如马公公所说,楚风有幸继续在画院待下去的话,在下必定请马公公您吃酒。” “楚郎无须客气。”马公公呵呵一笑,二人之间又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语,楚风送马公公离开。 出了山水院的大门,楚风就瞧见了萧庭。 见二人正在客套,萧庭稍等了片刻,待到那宦官离开之后才走过来,忙问道:“如何了?如何了?考的怎么样?我上午才听说了太学斋舍那边的事情,听说楚才今日都没有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宫内院的还能遭了贼?没有影响你的考校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过来,楚风听着不禁失笑,道:“你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好了。” “呃,那就先说最重要的,考的怎么样?” “还好。” 萧庭稍微松了一口气,又追问道:“卷宗是谁来评判呀?赵艺学么?” 楚风摇了摇头,微笑道:“官家要亲自判,方才那位公公就是来拿画作的。” “怎么一回事?不交给赵艺学了?这可是好事啊!我原本还担心着,那赵艺学会不会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情来……” 萧庭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赵艺学本人,赵艺学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周遭的众人,在见到楚风之后,赵艺学笑了一下,步履阑珊的走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捧着布包的仆从面色难看的跟着他。 “赵大人,这是要出门么?” 旁边有人询问,赵艺学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向了楚风,抓住他的肩膀,有些狂狷的笑了起来:“楚风,楚风,楚风……” 赵艺学念了许多次楚风的名字,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一双眼睛流露出几分血色。 楚风没有说话,只安静的看着他。 “《诗经》国风一百六诗篇,十五国风,唯独没有楚风。”赵艺学呵呵笑着,声音沙哑,“楚风阙如,是为格格不入……时不可兮骤得,楚风,你好自为之!”(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回宫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这是屈原《湘夫人》中的句子,原本的是一种悠然自得的乐趣。 赵艺学出这句话的时候,自然不是在表达什么自己无案牍之劳形的潇洒,或者辞官挂印与自己心灵相契合的安然。他看着楚风出这句话,于是话中隐隐约约牵扯出几分繁华易逝的慨叹,以及无法付之于表面的愤恨之意。 只是这一份感慨,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在惊醒楚风,那就只有赵艺学本人知晓了。 他的画院生涯至此画上了句号,是好是坏,其实很能得清。 楚风很想告诉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他继续在画院为官的话,金兵南下之时,恐怕就是他生命衰亡之期。反倒是如今这个样子,挂印而去,诗酒田园,大概也就是将要来临的乱世之中最为安定的归宿了。 但一时的不甘与恼怒是必然的,甚至还有一些愤慨与畏惧参杂在其中。楚风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身后所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得罪的势力又到底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这一切东西,大概永远会变成困扰赵艺学终生的谜团,解不开也忘不了。 或许,这就是悲哀的事情。 但是对楚风来,画院中的一段插曲已经结束。 赵艺学的离开已经明了很多东西,大家之后看待楚风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更加复杂与古怪。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楚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着一个“审核待定”头衔进入画院的人,大家觉得好奇,觉得不解,甚至也有不少人隐隐有些敌意,这其中的原因自然十分复杂。尤其是在参杂了入院那一天的场面之后,楚风的大写意山水摆在那里,许多人都看到了,大部分人也都觉得无法接受。偏生是这样的人物,却走进了画院之中,被冠上了画学生之名。 即便有樊楼的名气在先,即便有张奉之的出面照拂,即便有傅乐和做他的同门师弟,这个叫做楚风的新晋之人,身上的异彩也太过耀眼了些。 更何况,短短数月之内,将管理自己的白祗候逼迫的称病赋闲,如今又将山水院的艺学大人逼迫的莫名请辞……楚风到底是什么人?这样的一句问话,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充斥在了几乎所有画院人的嘴边。 但真正知道答案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听马公公的意思,赵艺学是怎么买卖了一种宫中御用的药物,所以才被迫请辞的。”萧庭问起其中的缘由时,楚风这样解释的,“这其中,自然也有些张大人的安排。不过实话,还是赵艺学自己有些问题,否则的话,倒也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来。” 萧庭听着,深深的看了楚风一眼,了头。 他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什么买卖御用药物,这种罪责,实在是最为莫须有的东西,可以随便栽赃陷害的。 “是什么药?这么新鲜?”萧庭好奇的问了一句。 “好像是叫什么……漫言散。”楚风道。 萧庭闻言不免一笑,这种药物,早年间的确是宫廷御用的东西,可要是究其源头,那基本上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了。之后这方子就从宫内流出,许多人都买过、用过的。这东西很有些意思,可以让人有睡意,于是朝廷内外许多比较富裕的人物们,将其当做了后世了安眠药来使用。 也有一些更加极端的人,往其中混杂一些其他的东西,让漫言散变成一种可以让精神恍惚的药物,随酒水一同服食,会让人有一种飘飘然畅游天地的错觉。 楚风听着萧庭的解释,不由得微微一愣,心想这岂不是跟后世的毒品差不多了?于是问道:“万言,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有些类似于……五石散?” 五石散是魏晋时期所谓名士们常用的东西,最初只是一种治疗疾病的药物,却因为何晏最初的使用,而渐渐变成了一种类似于毒品的东西。 据五石散服食完毕之后,会进入一种神清气爽、体力强劲的状态,但是皮肤也会同时变得十分敏感,浑身燥热。所以,魏晋的名士们服食过后,都必须穿的极少甚至坦胸露乳的快速行走,消散药性。宽袍大袖的在山林间穿梭,虽然性状潇洒,可其中真正的缘由却不免让人觉得尴尬了。 如果五石散的药性不及时发散,会积累成疾。东西两晋有许多所谓名士,就是因为五石散而夭亡的,当时大家还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唐朝之后,医家才发现了这种药物的毒副作用,于是渐渐不再有人使用。 但人类这种生物,大概天然就会寻求这种精神上的缥缈恍惚与刺激。酒精延续了数千年,毒品自然也一样。 如今的这种所谓漫言散,便是类似的功效了。 “的确跟五石散差不多,只是还有一些其他的效用。听适当的剂量可以让人放松心情,口吐真言……只是这种法未免玄虚一些,到底是真是假,很难得清。”萧庭道。 楚风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是否真的有效果,他的确是知晓的,于是了头:“原来如此。” 萧庭一时无话,用十分复杂的目光看了楚风一阵子。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楚风笑着道。 萧庭摇了摇头:“这漫言散……句实话,虽是宫中御用之物,可流传在外面的时间实在不算短,而且流传的范围……就更加不必了。赵艺学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一位了,竟然会因为这样一种东西挂印请辞……我楚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楚风思考了一下,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昨日赵艺学请我去他房内了些话。我听了审核待定的事情之后,就与张大人了一下。其他的事情,我也就不太清楚了。” 楚风的含糊,萧庭却已经听明白了。 萧庭心中不由得暗暗心惊,即便早就知道张奉之是有些能力的人物,可是直接扳倒一位艺学大人……这一,是萧庭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 二人于是略微感慨一番,萧庭不免又问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 “我也是之前刚刚听的,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太学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皇宫大内,可怎么也是官家的一处脸面了,怎么竟然会让盗贼闯进去的?”萧庭皱眉道,“而且你刚好跑到太学的斋舍去住,我最开始还以为是你的房间糟了贼,真是吓死我了。看来你没事,估计那遭贼的地方你们远一些?” “嘿,倒也不上远,就在隔壁。”楚风摊了摊手,笑道。 “什么?”萧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嗯,隔壁是一位太学生的院子,楚才的那个仆从,叫做彘奴的,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还是他第一时间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楚风将大概的情形讲了一下,当然,将有关自己的种种全都略去了,“好在没有丢什么东西,也没有惊到人。只是听宫中禁卫的意思,想要抓人也有些困难的,不知道事情会如何了解了。” 萧庭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听楚才那子受了伤,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当即就要去看看他,又问需不需要什么郎中之类的。 楚风笑着道:“那子皮糙肉厚的,不过个把个时辰就已经再度活蹦乱跳的了,万言你无需担忧。” 话虽如此,但萧庭还是挂念着那边的事情,而且对这件事情比较好奇,于是劝着楚风,与他一同告了下午的假,回太学斋舍去了。 “赵艺学请辞归乡,这其中的道理,怕是下午慢慢也就会传开了。这事情跟你一定是拜托不了干系的,你若是信我的,现在就跟我一同离开,也算是避避风头。反正审核待定的考核已经完毕了,在这里等着也毫无作用,回去等消息也就好了。”萧庭劝着,又兴奋的搓了搓双手,“而且啊,我实在是很好奇啊!竟然有人会偷到太学的斋舍去。你那邻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或者是带了什么样的东西,竟然会惹得那样艺高人胆大的贼人去偷盗!我一定要去瞧瞧,否则今天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哈哈!” …… …… “一个毛贼而已,竟然抓不住,呵。” 此时此刻,宫廷的大殿之中,徽宗听着下方禁军的禀报,身上隐隐散发出怒气来。 “这东京城里号称八十万禁军,一个毛贼却能够在宫廷内外来去无踪,进入太学的斋舍如入无人之境。你们这些禁军的头领拿着官奉,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徽宗并没有压制自己的怒火,他一脚将前面的桌子踹翻,笔墨纸砚呼啦啦的摔在地上。墨汁铺洒了一地,笔架摔成了碎片,毛笔四散而出,最远的一只,直接滚落到了大殿的门口。 溅起的墨汁喷溅到了半跪之人的前襟上,他的身上穿着软甲,并不敢伸手去擦拭。 “公主去太学之前,朕有没有跟你们过?嗯?当时你还信誓旦旦的同朕,太学的安全觉得没有问题,无需担忧。如今才几日的功夫,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徽宗是真的怒了,身体因为愤怒而隐隐的颤抖着,双目中蕴藏着血色,就好像下一刻就要下令杀人。 跪在前方的禁军统领不敢话,这个时候,出每一句话都是错的,除了愈发激怒徽宗之外,并不会有任何的效用。 “父皇——” 撒娇的声音传进来,同时进入大殿门的,还有一个抓着裙摆快步跑进来的美丽身影。 禁军统领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顿时觉得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有救了,最起码不会因为徽宗缠绵不绝的怒火而丢掉性命、官职之类。 赵润之回宫之后便换回一身女装,如今一件五彩花草纹样素面交领暗纹中衣,逶迤拖地玄青色葫芦双福锦裙,外头又裹了一件雪白貂裘的短袄。乌油油的黑发,头绾风流别致飞天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拔丝凤头宝石簪,完全不似在太学时那等半大少年的青涩模样,反而显出七分雍容华贵,三分俏皮可爱来。 “润儿!”徽宗一听到女儿的声音,也连忙起身快走两步去迎。这时候少不得抓着赵润之的双臂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道:“快跟我,可受了什么伤没有?受到什么惊吓没有?以后可莫要去那什么太学了。不过是学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何必非要去那等地方。都是男子不,竟然还会遇到这等事情!实在太过危险了!” 禁军统领依旧半跪在那里,这时候看着眼前妇女相见的戏码,心里不禁泛出几分心酸与感慨来。 到底是一双父女,不论是徽宗陛下还是这位公主殿下,两个人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喜欢往宫外头钻。 徽宗这位主子自然不必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折腾一回的,不是往那歌舞繁华处游玩,就是去那鸳鸯帐底逡巡,每次都会给禁军护卫填上太多的麻烦。 这其中自然有王黼这个宰相在一旁撺掇的缘故,这个家伙,为了自己讨徽宗的欢心,就整天变着法的给徽宗出主意、找新鲜的东西玩儿。这君臣二人什么胡闹的事情没做过!就连大半夜宫门落锁关闭之后,翻墙出宫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哪还有什么君臣之体! 相比较之下,这位公主殿下虽然也是********的往宫外跑,可最起码只是在太学打混,比她老爹强得多了。 可是,如今出事却在太学,徽宗问罪下来,那贼寇竟然还没有抓到,这让禁军统领如何交代! “之前也是我不好嘛,爹爹你不要生气了。”赵润之努了努嘴,自责道,“其实禁军的大人们已经很保护我了,是我害怕他们保护太过的话,大家会怀疑我的身份,所以啊,才勒令他们离我远一。当时女儿不知道外面险恶嘛,现在知道了,绝对不会再把禁军大人们撵走了。爹爹还让我回太学去罢!好不好!”(未完待续。) 正文 一百零六章 沉稳 “爹爹还让我回太学去罢!好不好!” 赵润之抓着徽宗的手臂,轻晃着撒娇,一双眼睛水汪汪可怜兮兮的看着徽宗,我见犹怜。 “不好!”徽宗拍了椅子的扶手,皱眉叱道,“一天天就知道玩!在宫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跑到太学去厮混,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若是传了出去,谁不笑话你这个公主做的不够端庄的!当时就应该听你娘的,原本就不该答应你的。现在倒好,出了事情都不害怕,还想往外跑么!” “这不是没什么事情嘛!”赵润之也不肯放弃,噘着嘴撑着裙装在徽宗面前轻盈的转了一圈,“爹爹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别人都啊,太学几十年都没有过什么梁上君子了,如今被我碰到,也就是这么一次啊。以后肯定遇不到啦!” 徽宗紧皱了眉头,看了看依旧跪在那里的禁军统领一眼,对赵润之道:“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昨夜的那个只是偷偷摸摸的贼也就罢了,正如你所言,太学里竟然会有贼人摸进去,这是几十年都未曾听过的事情。而同样的,几十年以来……不,恐怕几百年以来,也没有什么公主殿下会不老老实实的在内宫待着,只往那太学里头钻罢!” 赵润之闻言愣了一下,道:“爹爹的意思是,昨天的事情,不是巧合?” “有备无患。虽现在不能完全这么,但的确有这种可能。太学那边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你一个公主,也该胡闹的够了。”徽宗用带了些威严的嗓音道。 赵润之明显有些不开心,可她毕竟是女孩子,年纪也不大,听到这种贼人的事情可能是针对自己而来,不免有些畏惧的心思,一时间也有些畏缩了。 瞧着女儿这副模样,徽宗又不免有些心疼,抚摸着她的头,道:“真是可怜的孩子,竟然遇到这种事情。不用害怕,为父一定让人将那些贼寇绳之以法,等事情查清楚了,那贼人交由你来惩治,如何?” 见赵润之陷入思索,一时间没什么反应,徽宗不免微微叹息了一声,心想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胆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看这个丫头以后还敢不敢到处乱跑了。于是接着道:“回宫之后给你母亲请过安了么?你母亲必定也担心的要命呢,还不快去安抚安抚。” 赵润之了头,起身一福礼后转身要求,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爹爹,画院的那个楚风今日要被考校么?是爹爹你亲自评判么?” 没想到女儿突然提起这个人来,徽宗不免一怔,旋即笑问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交给下人去办了,怎么?你也知道他么?” “不只是知道啊,昨夜女儿之所以没出什么事情,还是多亏了他呢。”赵润之提起楚风,脑海中不免想起那个房门前温文尔雅的风雅形象,于是面色微红。 “有这等事?怎么回事?”徽宗面露惊异之色,这件事情还没有人对他禀报过。 于是赵润之将昨夜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讲述了一番,至于楚才和彘奴的种种基本被他一笔带过了,只楚风是如何勇敢机智,如何逼退了那个贼人,使她们没有收到惊吓的如何如何。 “楚郎君还被那贼人撞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受伤。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要作画……爹爹啊,万一他画不好的话,你不会把他撵出画院的罢!”赵润之眉尖微蹙,撒娇的语气惹人怜惜。 “这楚风……呵,竟然还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徽宗不由一笑,想着昨夜宦官老马跟他的那些,有关赵艺学和漫言散的种种,以及考校的事情,心中便有了些计较,道,“这件事情你无需担忧,那楚风的画作如何,其实我是清楚的。当时画科考试之时,我之所以批复了那么一句‘审视待定’,其实就是为他留了一条后路……嗯,不别的,即便他的画作真的只是胡乱涂鸦,有了救下公主的功劳,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可能轻慢了他……你且放心去给你母亲请安罢,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嗯,全凭爹爹做主。”赵润之面色红晕的应了下来,羞答答的去了。 …… …… “陛下,这是楚风这一次的画作。” 马公公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来,呵呵笑着,将从画院拿回来的画卷徐徐展开。 “陛下对于那赵艺学的看法真是奇准的,老奴着人在他的房里探看了一番,不但找到了漫言散,还找了一幅备用的画作。” “备用的画作?什么意思?”徽宗微微挑眉。 “属了楚风姓名的画作,那技法……呵,实在是不堪入目。只是落款模仿的极像,也不知是何人仿造的。至于准备这么一幅画作的缘由……呵呵,不必多,大家自然清楚了。”马公公淡笑道。 徽宗闻言皱了眉头,摇头道:“如此手法都用得上么?都文人相轻,如今看来的确如此。这楚风到底是如何得罪了的赵和颐的,竟让他非要送楚风离开不可。” 马公公笑道:“这事情,老奴的确打探了一番。倒也算不上如何得罪,只是楚风最初进入画院的时候,就不免自身带了些身份的。” “哦?这话怎么?”徽宗有些好奇。 “这事情,还要从楚风的一名师兄起,叫做傅乐和的,也是画院的一名待诏,陛下您曾经召见过两三次的……” 于是马公公将画院如今存在的两派讲述了一番,之间众人如何明争暗斗,如何拉拢新人,马公公如同书一般全都讲述了出来,听得徽宗十分欣喜,看戏一般,只觉得有趣。 上位者看下方众人的往来,就如同养鱼的人看两条鱼打架,只会觉得有趣、可笑而已,同情、怜悯以至于愤怒之类的情绪基本不会涌现。 画院的众人对于徽宗来,不过就是自己闲来无事唤来游玩一番的闲臣,的难听一些,弄臣两个字也是可以形容的。 不上国家栋梁,也论不上什么真知灼见。虽然徽宗十分看重艺术,懂得艺术,但帝王的眼中,画院书院根本就是自己家的后花园,艺学待诏也不过就是召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人物,很难真正重视或器重的。 看着他们拉帮结伙的党派之争,对于徽宗来讲,更像是孩子之间的打闹。只要不将屋里的家具打碎弄坏,他这个做大人的是懒得去管的。 但很多事情自然都有底线,赵艺学用漫言散想要挖掘自己的身份,这一,自然触到了徽宗心底的一条限度。而楚风是自己觉得很不错的少年,这个赵和颐竟然想随随便便的就将他撵出画院,这自然也激起了徽宗心底的一不爽与不屑。 于是徽宗的双唇开合了一下,几个浅浅淡淡的字从他的口中懒洋洋的出来,这,就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 所谓帝王的权势,正在于此。 看着眼前楚风的画作,徽宗不禁了头,有些满意:“这孩子的天分不能极高,但是的确不错。最关键的一在于,他并不因为自己的天分而沾沾自喜,反而无视于天资,依旧十分努力刻苦的去练习。这一,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的实在不多。” 马公公笑着附和:“楚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教养也很好。关键在于通身的气度很标致,不卑不亢的,很难想象只是寻常人家出身。” “呵,腹有诗书气自华,用有些才华的人,气度自然也是与他人不同的。”徽宗淡淡道,“楚郎有没有跟你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马公公不解,微微愣怔了一下。 “嗯,”徽宗摩挲着画纸略显粗糙的地方,“有关昨夜的事情,他有没有跟你过什么?” “昨夜的事情?”马公公一脸的困惑,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并没有提到什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问的么?老奴再走一趟?” “不必了。”徽宗摇了摇头,轻笑起来,“这孩子的确有些意思,竟然什么都不么。老马,昨夜公主殿下的事情,你可知道?” “是,我还是回来的路上才听的,真是吓死人了。殿下可还好么?有没有收到惊吓?”马公公皱眉道。 徽宗淡笑道:“润儿没什么大事,之前过来找我,还想回太学接着玩呢,被我先行撵回宫了。只是她了一件事情,我有些在意的。” “还请陛下明示。” “呵呵,”徽宗道,“润儿,昨夜第一个冲进她房里抓贼的,就是楚风。而且听润儿的讲述,还是有勇有谋的,被她狠狠的夸奖了一顿……如果单单是这件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多的,随便奖赏些东西也就罢了。可是这样大的事情,这孩子竟然没有向你炫耀一番么?这样的沉稳,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上,实在是不多见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所谓泱泱大国 楚风之所以没有逢人便宣扬自己的壮举,有关沉稳的因素或许多少有一些,但说实话,的确并不多。 这件事情最为重要的缘故,是因为他看出了何润之,或者说赵润之女孩子的身份,于是不免顾虑到了一些东西,觉得如果将昨夜的事情宣扬出去,恐怕会有些不妥当的地方在。 而且,昨夜的事实并没有赵润之说的那样夸张。楚风是真正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的,如果不是彘奴最初的发觉,自己恰好因为睡得浅淡而醒了,那小贼的事情恐怕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并不会有之后的事情发生。 更何况,楚才受了伤,彘奴让那贼寇受了伤。相比之下,自己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情,除了冲出去大喊大叫将那贼寇逼走之外,其他的事情基本上可以不用提及的。 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壮举,只是做了一个寻常人都会做的事情。 看到隔壁住着的女孩子遇到危险,于是上前制止一番。如是而已。 至于彘奴为什么没有任何动作,为什么任凭那个贼寇进入赵润之的房间,楚风在最初的不解之后,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彘奴是那种很严肃很简单也很护主的人。他认定的主子只有楚才一个,只要那贼寇摸进的不是楚才的房间,彘奴自然视之不见、置若罔闻的。 这种逻辑以及近乎冷血的忠诚,的确与自己不同,但好或者不好,楚风是不敢妄做评判的。 这个时候,彘奴正在吃饭。 他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并不上桌,只将饭和菜全都扣到一个碗里,然后在门槛儿上坐着,呼呼啦啦的倒进肚子中去。整个过程,大概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一分钟过后,彘奴站起身来,看了对面的楚风一眼,自顾自的回房收拾起碗筷来,并没有加入楚风几人的闲谈。 “竟然能够摸进太学的斋舍来,到底是这里的禁军防备太过松弛了呢,还是这个人的武艺很高强。”萧庭想象的昨夜发生的事情,年轻的血液让他有些兴奋和后悔,于是拍了拍自己的后脖颈子,道,“早知道我昨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就好了,与贼人交手啊,这事情想一想就觉得兴奋。” “哈哈,庭哥儿你细胳膊细腿儿的,估计你即便是昨天晚上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楚才闻言,嘻嘻哈哈的道。 “嘿!你这话怎么说的!连楚风这家伙都能帮上忙,我就不行?”萧庭瞪大了眼睛,佯怒道。 “我风哥儿是真的练过啊,有两把刷子的。我都被那贼人伤了一下呢,要是庭哥儿你面对那贼人……嘿嘿!”楚才意犹未尽的挑了挑眉毛,其中的意思自然十分明显了。 “别拌嘴了。”楚风笑着道,“还当真了不成。万言你也是的,怎么还跟楚才一般计较。” “就是!”楚才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惊怒道,“咦,不对,风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楚风忍俊不禁,摊了摊手:“我是说你受了伤,而且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现在处于一种弱势的状态。谁都不应该惹你的,嗯。” “哦——”楚才眨了眨眼睛,抬手挠头,却又总觉得不太对劲儿,感觉风哥儿这话不像是在帮助自己的,于是眉头紧皱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萧庭轻咳一声打断了。 “不管怎么说,昨夜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大家都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而且楚兄弟画院的考校也没有被影响到,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萧庭笑道,“赵艺学如今被迫请辞,这事情在画院的传开的速度必然很快。日后,如果有人还妄想动你们两个,就要先看看自己值几斤几两了。” 楚才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在这方面,他是很相信萧庭的。既然萧庭这样说,那就一定错不了。 于是楚才也不免开心起来,笑嘻嘻的道:“风哥儿就是很厉害啊!原本就不需要这一次什么重新考校的。其实就算是那个赵艺学不请辞,他来判卷子的话,风哥儿必定也会继续留在画院的嘛。” “这你就不懂了。”萧庭摇了摇头,“人心险恶啊,这些人若是真的想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哪里是你自己身正影直就能抗衡的呢。” 见楚才听得直挠头,萧庭便笑着解释道:“这么说吧,这东西就跟打架差不多。若都是硬碰硬,你一拳我一掌的你来我往,那拼得就是力量和速度,没什么好多说的。可是呢,对方不但跟你比武,还叫来了一些人来帮忙,那个叫什么来着……” “助拳!”楚才连忙提醒道。 “对!助拳。”萧庭笑着道,“这些助拳的人呢,并不是光明正大的跟你打……” “那是要打车轮战么?那样就太不公平了!”楚才嚷嚷着打断了萧庭的话。 “比车轮战还要不公平些。”萧庭微微一笑,“他们在你背后,放冷箭。” 楚才闻言猛地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那也太过分了些!” “是啊。”萧庭摊了摊手,“楚风所遇到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其实楚才你也是一样的。画院党争的这一场仗,说实话,咱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大家都是小人物,被当做棋子来用的。虽然看起来只是很低层次的你来我往,可是这后面牵扯的东西却是绝对不小的。” 楚才听得有些糊涂,眉头紧皱起来。 “简单来说,党派之间的争执,不可能总是两派的高层人物在明面上争斗吧。吴大学士和王学政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了,要是真的在明面上做出什么互相使绊子的事情来,那实在是太过丢人的事情了。所以,这些事情他们做不得,便需要下面的人帮着做……而大学士和学政大人的官职之下,还包括许多层次的官员。比方说赵艺学,这就是很大的官职了……” “这个我知道啊,学政下面就是艺学嘛。艺学下面才是待诏,所以艺学大人还是很厉害的。”楚才连忙道。 “没有错,艺学的确是很厉害的官职,可是同样的,他们也会同样被身份所迫。”萧庭试着解释,“官职就像是一层有一层的高塔,越往上官职越高,也就同时会变得更加扎眼。大学士在画院只有一位,学政大人也只有一位,艺学大人六个画院各自都有的,共有六位,那么再往下呢,待诏多少人,祗候多少人……恐怕是没有多少人真正知晓的。这就像是在闹市中与人迎面相撞了,恐怕注意到的只有周围的几个人而已。可若是在……唱戏的台面上撞到一起去,下面客官们一双双的眼睛全都盯着呢,就会有太多的人看得到。” “所有人都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没有人愿意引火烧身。”萧庭接着道,“当然,咱们现在所说的都是十分简单的情况,没有什么真正的事端,但是两边双方的许多人,都想要试探一些东西。而这个时候,利用下面的一些小角色投石问路,就成了最简单实惠却又往往能够达到最终效果的事情。” 楚才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萧庭微微一笑,道:“拿楚风兄的事情举例子。虽说这一次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大……” “怎么能说不大呢?要是风哥儿这一次失败的话,他就会被逐出画院的呀!”楚才瞪大了眼睛。 “话的确是这样说,对于楚风兄来说是大事情,可是站在画院两个派系的层面上来看,这就只是一个很小的小事了。可就是这样的小事,正如果之前所说,事件中各个层面的人如何反应,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就变成了双方之间一种实力的试探。”萧庭道,“楚风兄这边,傅乐和傅大人是他的师兄,这是一名待诏。张奉之张大人在楚风兄刚入画院的那一日,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倾向与意图,这就是第二名待诏……这么说吧,如果楚风兄今日真的被赵艺学逐出画院,而这边毫无动作。那么,画院所有的人看在眼中,只会觉得吴大学士这一派的人毫无力量可言,又或者是有力量却没有护犊子的勇气与想法,所以,风评上自然回急转直下的。不过……” “不过如今这个局面可不一样啊!不但风哥儿毫发无伤,那赵艺学还请辞归家了!那是不是就是说,大家都会觉得风哥儿好厉害!”楚才明白了一些,有些兴奋的道。 “没错!”萧庭笑着点头,“傅乐和傅大人不在,张大人和楚风兄一同将一位艺学大人扳下了台……这其中的信息,足够画院中的大人们消化一段时间了。” 萧庭感慨着。楚才若有所悟,啧啧赞叹着。 楚风本人的想法并没有如此复杂,这时候听着萧庭的娓娓道来,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到底有多么的深邃,于是不免叹息一声。 彘奴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发,只是忍不住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心想这样的勾心斗角就算是再厉害,也终究敌不过一记重拳。 所谓北宋的泱泱大国,不过如此。(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比烟花还寂寞 这件事情对整个画院的影响,的确如同萧庭所言,犹如湖中扔下的一块石头,掀起了层层荡叠不停的波澜。 甚至有些议论已经传到了画院外面,流入到一些朝臣的耳中。当然,对于他们这些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来说,画院、书院这种专门聚集弄臣的地方所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过就是当做笑话听一听的东西罢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无需认真。 只是楚风的名气在朝臣中的确越来越走俏了些,不论是樊楼一夜的种种,还是《踏莎行》,再加上赵艺学莫名其妙的辞官归隐,许多事情聚集起来,也让楚风变成了一个大家眼中十分神秘的人物。 当然,真正能够猜到楚风与徽宗关系的人自然是极少的,但也有一些政治嗅觉十分敏锐的人,亦或是一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物,从这一层一层的事端里找寻到了一些东西,于是心中隐隐有了些模糊的想法与方向,安排下一些事情来。 “最开始让你去接近楚风,只是觉得他与山阴陆氏有关联,又有一些画才,模样也标致的,所以觉得是个日后可能会有些小发展的年轻人罢了,可是如今看来,呵……” 萧肃之捧着一盏热茶在手,刚刚从外面归来的他还没有驱散身上的凉气,匆匆的饮了两口茶水后,索性拿茶盏充当了暖手来使用。 “张奉之这个人,以往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声。能够混到待诏的位置上,说明才华的确是有一些的,但平素名声不显,年纪也不小了,大抵只是一个在手腕上寻常的人物,按道理来说,大概只是准备在待诏的位置上养老了,并不会有什么更多的企盼。” 萧肃之每次分析起人物来,都颇有几分一针见血的味道,这大概与他太学学正的官职有关。 太学虽然是整个朝廷的最高学府,收纳的也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嗣,但学校就是学校,在学校待得久了,很多东西都能够看得明晰。尤其是这种真正的贵族学校,一位学生是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性情,什么样的学识,于是未来大概能走到什么样的位置……对于萧肃之这样大半辈子都浸淫在了太学的官员来说,会发现这些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萧肃之只有萧庭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他看到的东西、听到的东西、懂得的东西,都会一丝不落的给萧庭贯彻进脑子里。 他甚至会从太学的学生中选择一些人物,嘱咐萧庭接近、交往,培养出几分情义来,日后好为我所用。 萧肃之很会挑人,这一点,自然源自于他看人的功底。 他为萧庭选择的朋友大多拥有几个特点,身份上与萧庭差不多,要么是京中中级官员的嫡子,要么是高级官员或者皇亲国戚家的旁支、庶子,这是其一。另外,学识上是一定要有一些的,不能只是一味的游手好闲,否则交之无用。 交之无用。 这四个字,是困扰了小时候的萧庭许多年的谜题。 他思索了许多年,挨了许多揍,才渐渐弄清了其中的道理,接受……或者说,忍耐下来。 萧庭的确喜欢吃喝玩乐,可是这也要看跟什么人一起。这么多年下来,这种喜恶几乎已经被磨平了,渐渐地,他也开始像自己父亲一样的去思考。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未来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好处……这一系列的问题,成了萧庭骨子里所蕴含的东西了,挣脱不开。 萧庭对此很不喜欢,甚至厌恶,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挣脱。 “你是我萧肃之唯一的儿子,我百年之后,萧家的荣辱成败全都担在你一个人的肩上。所以,绝对不可以浪费时间,浪费一丁点都不行。” 这是萧肃之对于萧庭的谆谆教导,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小时候或许还会反叛,还会尝试着挣脱,可是渐渐的,萧庭开始能够理解这些东西,在一场又一场表面上的谈笑风生里拿到一些好处,于是,他也开始变得接受,变得麻木。 有的时候,萧庭坐在酒席之上,看着眼前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脑海中浮现着眼前所有人的身份、地位、喜恶、能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一系列的东西喷涌而出过后,留给萧庭的,只是一片毫无色彩的饮宴图。 所有的欢声笑语看起来是那样的虚伪,所有的你来我往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所谓的觥筹交错、曲水流觞,更像是一幕又一幕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说庸俗也好,说无趣也罢,可是萧庭从那一份喧嚣中感受到的,只有越来越深邃的寂寞。 比烟花还寂寞。 有的时候,年纪还很轻的萧庭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是深潭死水、古井无波。 他能够从宴席中的一副副面孔中看到自己的未来,看到自己从他们身上得到的东西,看到自己日后的官职、日后的家宅、日后的子嗣……日后种种无趣又无聊的东西。 他看到自己的人生如同轨道一般在眼前展开,远远的伸向天边自己已经知晓的方向,一种无趣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除了垂眸、忍耐、假笑、抬头之外,萧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因为周遭其他的众人也是一样的,那些常年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年轻人,都是与萧庭一样的。 大家都是这样的生活,你萧庭凭什么想要独树一帜,凭什么想要挣脱而出? 这是一份禁锢,身为官宦子弟,不可能摆脱的禁锢。 所以,大概在五六年前的时候,萧庭看清楚了眼前的种种,于是深深的叹息一声,放弃了往其他方向四顾的目光,收回了自己的期盼。 就这样吧。 就这样罢! 萧庭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被假笑与无所谓的交游往来占据着,被谄媚与阿谀奉承包围着。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了樊楼那个展开《美人图》的楚风,又在之后的一些饮宴中,听到了一些他对事物的看法和观点。一种许久未未曾感知过的情绪,还是在萧庭的心头萦绕起来。 楚风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贵气,这也是难怪的事情,他毕竟不是什么皇室贵胄出身,从小也没有对十数个下人摆过架子,那种颐指气使的气质是需要钱财铺洒出来的,这一点,楚风并没有。 寻常与萧庭往来的人物,身上的气质终究是不同的。要么是高高在上的清贵,要么是颐指气使的傲慢,要么是笑容满面的长袖善舞,要么是不学无术的游手好闲……这些都是萧庭见过的、熟悉的,这十几年来,不停的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东西。 可是楚风的身上,没有这些。 他就像是一道清风,偶尔与其对视的时候微微颔首一笑。不是如沐春风的春风,因为楚风并没有那种让人觉得和煦温暖的功力。楚风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不冷不热的天气里偶尔吹过的不大不小的风,如果不去细细品察,几乎感觉不到。可若是真的用心细细的感觉着,便会觉察些什么,感悟到什么,回忆到一些事情来。 “这是何物?” “分茶的时候用的茶器罢了,怎么,楚兄竟然不知道么?” “家中几乎很少分茶,的确头一次见到。” 这是在一次宴席上,萧庭曾经听到的对话。楚风好奇的拿起桌子上的分茶茶器来瞧,半晌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于是也不假装自己清楚,随口便问了。 旁边的人们回答着,语气中略带讥讽的笑意。那种讥讽有些过分了,以至于萧庭听着都皱起了眉头,准备随时上前去解围。可是出乎萧庭意料,也出乎其他人意料的是,楚风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因为对方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而自卑。他只是十分赞叹着应了下来,有所了悟似的自然而然,没有半点的愧疚、羞惭,更加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 于是,周围的人都愣了愣,已经准备好的更加难听的言词,竟然只好堵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了。 萧庭因此而赞叹,这一幕,他自己思考了许久。如此化解尴尬的手段,是萧庭从未在酒桌宴席上见到的,但他却觉得十分高明,于是想要学习、吸纳一番。 最初的时候,萧庭也以为楚风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只是后者交游的一份手段。可是慢慢的,类似的冲突多了起来,几次之后,萧庭看着楚风脸上淡淡的笑意,忽然明白了什么。 一切仿似如梦初开,萧庭感觉就像是雷霆在耳边奏响,又在脑后炸开。 他忽然明白了,楚风并不是在玩什么手段,也不是在待人接物上有什么自己独特的办法。这一切的因由只有一点,就是因为楚风的真实。 而这种真实、毫不作伪的行止,是萧庭曾经拥有,现在却早已被他丢进角落的东西。(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黑夜,扑面而来 “最近琐事太多,一直没有来请齐姑娘指教武艺,怕是都生疏了。不知齐姑娘今日有没有时间,能否再教导一番?” 楚风同齐大一齐往后院走,这时候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钱袋子:“在下带了银钱。” 齐大的面色有些苍白,闻言看了楚风一眼,轻咳两声:“近日染了风寒,恐怕不能教导太多了。”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楚风叹出一口气来,“我这之后的时日里恐怕会更加忙乱一些,原本想着只有今日空闲的……要不然,齐姑娘倒也无需再多教导什么,只帮我看看以前教的拳脚是否有不对的地方,稍稍指一番,如何?钱我是照给的。” 齐大沉吟了一阵子,微微头:“也好。” 于是楚风笑起来。 二人走在回廊之中,并不着急,只漫步徐行。 “齐姑娘可听了前天晚上太学斋舍的事情?”楚风问道。 “未曾。”齐大淡淡的回答,“何事?” 楚风微微惊愕:“这么大的事情,如今传的满城风雨的,齐姑娘竟然不知道么?” “前天就染了风寒,昨个儿一直在房中养病了,未曾与什么人话。怎么,什么事情闹得这样大?” “倒也没什么,只是斋舍里遭了贼。” “贼人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大惊怪的?” “我最开始也这样想,”楚风笑道,“只不过,对方竟然进了太学,这就变成了许多人物生气的理由。不管怎么,太学也算是半个院子跨在宫里的。听皇帝陛下已经动了火气,下令彻查此事。所以如今走在街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听京都府衙、禁军、官军,乱七八糟的衙门都上了发条一般,忙乱的要命。” “什么叫上了发条?” “呃……大概就是忙的脚打后脑勺的意思。” “哦。” 齐大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楚风失笑,看着面色略显苍≈▼≈▼≈▼≈▼,m.■.c→om白的齐大,觉得她那张精致的容颜上,眼底的一抹青黑十分扎眼,整个人消瘦的让人心疼。 “原本以为习武之人的抵抗力要好一些,怎么还染了风寒?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楚风叹息一声。 齐大大概理解了一下“抵抗力”是什么意思,淡淡道:“之前从洛阳回来的时候有些着急了,大雪湿透了衣衫,大概是那时候就有了生病的苗头。前天吃了些冷食,之后就有些不舒服。” 楚风了头,温声道:“姑娘一个人生活,总要多照顾自己一下。” 齐大看了他一眼。 她不知道楚风现在的这些言词到底是何意思。前天晚上他是否认出了自己,这是齐大无法判定的事情。 只是大概心里有鬼的缘故,楚风这些嘘寒问暖的言词落入她的耳中,总让她觉察出几分试探的味道来。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太过敏感了。 了几句有关太学斋舍遭贼的闲话,楚风并没有提及自己在那一夜中充当的角色,只让齐姑娘多多照顾自己的身体,二人便渐渐地走到了后院花厅前。 花厅原本是女眷待客的地方,平素除非是十分亲密的亲友,否则不会有男子入内的。 婚期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聘礼已下,范秋白害羞的不敢在外院见楚风,可直接请到内房又更加不妥,索性便与楚风在花厅见面。 人还未到,范秋白的脸上就已经泛起了喜意,面色红扑扑的,就像是天边的朝霞。 “嘻嘻!娘子最近越来越好看了,楚郎君见到您之后一定很开心。”飞白在一旁笑嘻嘻的道。 “什么呢!”范秋白红着脸,白了她一眼。 “我是真的哟,”飞白认真道,“娘子你最近心情好,吃的东西也比以往多了些,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瘦、那么弱不禁风了,而且……嘿!丰满了不少啊,穿起衣裙来特别好看呢!” 范秋白闻言,忍不住冲上去捏了飞白这丫头的脸蛋,叱道:“真是个胡八道的丫头!” “我没有胡八道啊!”飞白的右边脸蛋被捏着,话有些含糊不清,煞是可爱。 这调皮的丫头嘻嘻一笑,突然伸手在范秋白的胸前按了一下。 “啊!” 伴随着范秋白的一声惊呼,飞白连忙自己跑的老远,躲到一旁的柱子后头,只露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脑袋来,得意洋洋的道:“奴婢天天都看得到哎!娘子你最近绝对是丰满了,奴婢没有胡!” 范秋白的面色红的快要滴血,咬了下唇,生气的跺了跺脚,娇叱着追了上去:“你这个死丫头!早晚把你卖掉!” 飞白也不害怕,嬉皮笑脸的提着裙角就开始跑,边跑还边道:“娘子你才舍不得把我卖掉啦!奴婢是你的陪嫁丫鬟啊,要是把奴婢卖掉了,娘子你下嫁楚郎君的时候,可就没有陪嫁丫鬟啦!那得多丢人呀!” “把你卖了,再买两个不就得了!”范秋白赌气道。 “谁也没有飞白好呀,飞白是从伺候娘子您哒!所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出来哟!”飞白兔子似的在花厅到处跑着,范秋白在后面追着跑。飞白回头看了一眼范秋白,得意洋洋的着,“就连娘子丰满了多少都看得出来哟!哎哟!” 到底是乐极生悲,飞白嘭的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啊!楚郎君,你——” 娘子略显慌乱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飞白迷迷糊糊的抬头,也瞧见了楚风和齐大站在自己面前。 “真是……太失礼了。” 范秋白连忙背过身去,手忙脚乱的整理着衣裙。 “这是在玩什么呢?”楚风笑着伸手,将飞白扶了起来,“这么开心,加我一个好不好?” 飞白面色也不禁微红,吐了吐舌头,想起自己方才所的话:“楚郎君您什么时候进来的呀?方才我的话您都听到了么?” “听到了啊。”楚风笑着逗她。 “啊——”飞白傻了,略微蓬乱的发髻配上她目瞪口呆的表情,显得十分有趣可爱。 —— ps:这张短了,不过真的是……困死了,我去补觉~看看明天能不能再多更一些。大家粽子节快乐~!o(n_n)o(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绕回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谁似祝英台 “你许久不来,我让后厨准备了一些心吃食,你多少吃一些……” 连着三句话,中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逻辑关系,只是少女面对着心上人的时候,几乎无法自拔的胡言乱语,想到什么就什么了。 楚风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穿了一身曳地的淡色长裙,上身又用短袄厚厚的裹住了,领子旁略带狐裘,使她那张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显得更加精致惹人怜爱了。 范秋白的脸上似乎总是泛着红晕,少女微羞的样子,就像是娇娇怯怯的花儿,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仿佛下一个就会被吹走,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护着一般。 “我吃的一直都不少,最近又一直跟随齐姑娘学武艺强身健体,吃喝上就更加好一些,不必担心我。”楚风笑着道,“倒是秋白你,最近还在吃药么?” “风寒的药已经停了,只是还在吃调理身体的药。一到冬天,我家娘子就容易手脚冰凉啊,畏寒畏的厉害呢。”飞白为楚风填茶,一面着,“往年都去杭州,今年因为……嘿嘿,因为姑爷的事情嘛,耽搁下来了。” “飞白!” 范秋白听到“姑爷”两个字,心中就是一颤,连忙叱了一句。 飞白嘻嘻的笑,走到范秋白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手炉,从花厅中的大炉子里夹了一块烧的红红的碳,填装进去,又拨弄了一番,重新交到范秋白手上。 “姑爷你看,我家娘子冬天全凭着这些东西生熬,我瞧着都心疼。”飞白又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大概是因为手炉太烫的缘故,范秋白的脸红的厉害。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再出口反驳什么。 “多注意保暖当然很重要,其实多进行锻炼也是应该的。”楚风一直在思付着这件事情,毕竟事关自己未婚妻的身体,“秋白你平时的运动量很少,也只是看看书、作作画,消耗的能量也低,所以就容易吃不进去东西。可是你吃的东西少,身上就会更加没有力气,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m..co↗m 在千年之后的世界里,楚风的班级里就有类似这样的女孩儿,容貌大抵如同林妹妹了,只是消瘦的风一吹就会倒。 这一句可不是什么夸张的话,有一回当地刮大风,六七级的样子,这一位身高一米六七,体重却只有八十多斤的女同学,在上学的路上路过人行天桥。大风刮起之后,她就完全不敢走了,只在天桥上死死的扶住栏杆,给同学打了电话,男生连忙去接,这才算是平息了这件事情。 那是真的瘦成皮包骨头,而且身体极其不好,上几阶楼梯都要喘的。听她的家长每次到了放寒暑假的时候,都会特别的紧张,不敢让她在家中多待,只报了许多的补习班让她出门。 否则的话,这女生每次放假自己在家,体重就按照一天一斤的速度往下掉。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在家里更加没有了运动量,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了。 这样的病态,楚风后世班级中的那些女生们,竟然还十分羡慕她,这是男生们永远都搞不懂的一了。 “如果可能的话,在注意保暖的前提下,每日多花费一些时间走动走动。好在秋白你们家的后花园不算,对于你来,平时随意逛几圈也能够达到一些锻炼的效果了。你的身子骨弱,也不需要一下子就锻炼成什么样子,只每次微微发汗就好。一一来,身子骨总能调理好的。”楚风循循善诱的道。 范秋白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看着楚风,时不时的头,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姑爷你这么一,好像还真是这样!”飞白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插了一句嘴,“每次上元夜呀、七夕呀之类的,总之,就是那种可以随意出去逛的时候,我们家娘子都会领我一起出去玩的嘛。那种时候都会在街面上逛很久,虽然我家娘子会觉得有些累,可是的确如同姑爷所的那样,会多吃不少的东西呢!奴婢原来还想过呢,心想要是娘子每顿饭都能吃这么多的东西就好了,身体估计会好不少呢!奴婢原本以为是娘子开心才吃得多一些,原来是因为那个运……运动了么?” 范秋白闻言面色红红的,有些羞怯的看了楚风一眼,又连忙低下头来,用猫一般的声音着:“我……我也没有吃很多……” “秋白那么一丁的饭量,真的比猫多不了多少了,多吃才好。”楚风笑着安慰,又对飞白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举的例子没有错。咱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秋白多吃些东西。吃不进去就多做一些运动,多在院子里转一转,当然,也不能太过火……飞白,我没有办法天天在这里,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秋白,既然我今日在这里,咱们索性便一同去院子里转转,如何?” …… …… 绿蚁新醅酒,红泥火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看着天幕上泛着的淡淡红晕,赵润之忍不住想起这句话来。 穿着宫装的她快步走上台阶,两侧宫女连忙冲着她福礼,自然有人上前帮她脱下厚重的外袍,开门迈过门槛,房间内的气息温暖如春着,将外面的朔风完全挡在了外头。 赵润之的母亲湘妃是一个年岁不满四十的美人,除非离得极近,近到能够看到湘妃眼角的细纹,否则在这个成熟风韵端庄高雅的美人面前,每个人对她年纪的猜测,都要少上将近十岁。 赵润之进门的时候,湘妃正坐在蒲团上绣着什么,走上前去瞧,只见那纱面上是一对鸳鸯,水波潋滟,活灵活现。 “润之来了。” 湘妃抬头,笑着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手上的刺绣并没有停下来。 “娘亲在绣什么?枕面么?给谁的呀?”赵润之也随意找了另外一块蒲团,拽到母亲身边,随意的坐了下来。 湘妃的坐姿很优雅,双腿并拢,斜斜的侧着,宫装的裙摆将她的双腿全都隐藏到了下面,只露出一双淡黄色的鞋面。 可是赵润之却是大大咧咧的盘腿坐下来,虽然被裙子盖住了,可是在她母亲身边一比,总是能分出三六九等来。 湘妃眉头微蹙,少不得训斥了她一句:“我看你在太学也没学出什么东西来,就是这一份言行举止愈发轻佻随意了,哪有什么公主应有的样子。” “哎呀娘亲,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嘛!”赵润之笑嘻嘻的四顾而瞧,看到旁边侍立的老嬷嬷还伸手打了个招呼,“我什么样子,李嬷嬷是最清楚不过的,难道还用装嘛!真是的。” 湘妃还想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之无用,于是只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赵润之笑嘻嘻的开口去哄,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随性。 “娘亲,你还没告诉我这枕面是给谁的。” “给你准备的,”湘妃停下了手中的刺绣,轻轻的摩梭着那纱面上线条微微的突起,微笑道,“你年纪也不了,这些东西需要早作准备。” 赵润之惊得几乎站起来,瞪大了眼睛。 湘妃不必偏头也能想象出自己女儿的表情来,忍俊不禁:“你自己去太学之前也了,是要从中找出一个合适的郎君来做夫君的。你这等随意的要求,若是为娘来,实在是太不顾大体了。这天下间的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自己挑选夫婿的?若是事情传了出去都难免让旁人笑话!你父皇也是个胡闹的,竟然就任凭你自己去玩了。这回可好,竟然还糟了贼人,看你的胆子还像不像以前那样大,还敢去太学么!” 赵润之闻言挠了挠头,嘻嘻的笑:“那个……娘亲啊,我今天过来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哦?怎么?”湘妃微微挑眉,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风流妩媚来。 “那个……孩儿还是想回太学去。”赵润之心翼翼的出这句话来,眼睛瞥见母亲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赵润之连忙接着道,“我也真的是为了给自己挑夫婿嘛,并不是完全的胡闹啊!之前只去了两天,就遇到了那等事情,认识的人还没有几个呢,根本没有办法挑嘛!之前什么贼人啊,乱七八糟的,父皇最初还什么是针对我来的,依我,明明就是他们禁卫军没有看管好啊!没准儿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只不过没有被我撞见过,所以事情都被压制下来了……娘亲你对不对。” 湘妃不话,只是将手中的绣面放到了一旁,双手在腿上交叠起来,微微将身体转向赵润之。 眼见着就是一副要找自己语重心长谈话的样子,赵润之心中十分畏惧。这种谈话动辄就要几个时辰的,赵润之从领教过许多次,每次都避之不及。 想要找寻个方法逃脱掉,一道念头突然出现,赵润之脱口而出:“娘亲,我在太学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必须回去!”(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怀疑 赵润之出这句话的时候,楚风刚刚走出花厅的大门,看着外面晚来天欲雪的淡淡泛红的天色,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 刚一走出房门,楚风就看到了齐大。后者站在旁边的柱子旁等候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 “齐姑娘。” “齐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坐?”飞白睁大了眼睛,开心的跑上前,抓住了齐大的手,回头对范秋白道,“对了娘子,昨天齐姐姐也量了尺寸,请来的裁缝大娘,也要给齐姐姐做一套裙装的。” 楚风闻言也不免一愣,忍不住打量了齐大一眼,心想也不知这后世模特身材一般的姑娘,若是穿上这个年代的裙装,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看着对方总是带着淡淡味道的清冷眸子,脑补了一下齐大穿上裙装的样子,楚风忍不住会心一笑。 齐大面色不善的看了楚风一眼。 “真的么?那可太好了!”范秋白闻言也惊喜起来,笑着道,“齐姐姐穿上裙子一定很好看啊,腰线高高的,修长修长的,想起来就觉得很好啊。选了什么样的布料?齐姐姐似乎不适合花俏的吧,似乎素雅一的比较好……” “就是素雅的,我有出主意哦,要金线勾边的……”飞白一脸的自鸣得意,模样很是有趣。 两个丫头开始叽叽喳喳的谈论起衣服来,后面的东西,楚风就听不懂了。只是看着她们两个十分热络的样子,也不免轻笑起来。 齐大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其中也带了三分的尴尬,看起来与往日的简洁干练很不相同,很有些意思。 感觉到楚风在看自己,齐大面无表情的道:“楚郎君,我晚上有事情需要出去一趟,您之前今天功夫的指……” “瞧我,差忘了这件事情。”楚风一拍脑门儿,之前在花厅与范秋白闲聊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齐大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多久,楚风心里不免有些自责,“我正好想带着秋白在后院走一走,闲逛一下。不知道齐姑娘现-∷-∷-∷-∷,m.◎.c◆om在时间充裕否,若是顺便指教一下,不知可否?” 齐大了头,侧身让开通道,很潇洒自然的比了个请的手势。 齐大的身上有一种帅气的劲儿,很像是后世的机车少女,但又不是那种杀马特的幼稚女孩儿,更像是那种专业的运动员,简单冷静,一举一动之间带着潇洒与干练。 范秋白和飞白听着二人要练习武艺,也纷纷表示好奇,想要观看一番。于是大家转到后花园处的水池旁,一处清静略显开阔的场地之间。 水池已经结冰,泛着枯黄颜色的残荷留在冰面上,看起来有些孤寂。 齐大就在水池旁同样孤寂的一站,目光落在楚风身上,等着他的动作。 范秋白与飞白站在远处,好奇的看着这边,叽叽喳喳的着什么,就像是后世学校里,篮球场旁边观战的女孩子们。 楚风笑了笑,深深吸气,调整呼吸,十分认真的打了一通拳。 齐大一直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双臂抱在胸前,站姿一直保持着笔直的形态,表情上似乎从来都看不出什么起伏。 一直等到楚风一通拳打完,齐大才稍微指了一下他所做不足的地方,哪里的拳劲不足,哪里出拳的角度有问题,哪里脚步的移动幅度了一。种种细节,齐大看的十分仔细,指也同样一针见血。 楚风若有所得,重新再打一遍。这一次打完,他的头上已经开始渗出汗水。 飞白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招手道:“看起来很无聊啊,姑爷你打拳打的一都不好看。” 范秋白闻言掩嘴而笑,明显是有了同样的心思。 “能不能对打呀,对打嘛。否则我和娘子在这里看的很无聊耶!”飞白道。 楚风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其实无所谓,只是害怕齐大的心里不是滋味。这种事情若是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不免会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天桥上杂耍卖艺的,若是心里敏感的人,不免会有些不舒服。 “飞白你别闹,齐姐姐和楚郎君又不是沿街卖艺的,哪能被你这么支使。你若是觉得无趣,咱们两个去那边转转好了。”范秋白也觉察出不妥来,又笑着对楚风二人道,“楚郎君、齐姐姐,你们不要介意才好。你们在这里慢慢练功,我和飞白不叨扰你们了。” 着,就要领飞白往一旁走。 飞白吐了吐舌头,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其实……”齐大突然开口,她思付了一下,接着道,“看对打什么的,也不是不行。其实楚郎君学到现在,熟练地程度已经不错了。若是想要继续有些进步的话,的确需要喂招。” 楚风也愣了一下。他跟着齐大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学一些简单的武功招数,并没有进行过任何的实战演练。如今听齐大的意思,是要进行到下一个阶段了? “真的么?那我们可以看么?”飞白一听来了兴趣,一双眼睛开始放光。 齐大了头,又扭头问楚风:“不知楚郎君意下如何。” “当然好。”楚风头笑道,“只是,我还从来没有好好跟别人打过架……还请齐姑娘手下留情啊。” “什么叫没有好好跟人打过架呢?不好好的就打过么?”飞白笑嘻嘻的问道。 楚风笑道:“男生嘛,时候总是好勇斗狠的,偶尔胡闹一番总是免不了的。” “看不出楚郎君还是这样的人。”范秋白在旁边掩嘴笑道。 “楚郎君,请。”齐大看起来的确有些急事要做,这时候并不与楚风浪费时间,只淡淡的了一句,脚下亮出一个起势来。 楚风冲着齐大抱了抱拳,想了想,用这些日子学来的招式出手,弓步上前去平推齐大的左肩。 他害怕伤到齐大,不敢用太大的力气。谁知齐大却不知怎样身形一晃,楚风只觉得眼前一花,右侧腰间一疼,整个人向斜后方连退三步,直接坐到了地上。 齐大收回自己的右腿,依旧摆着之前的起势,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她一直都没有动过。 “好哎!”飞白兴高采烈的拍手,“齐姐姐好厉害!连男子都打得过!” 齐大道:“不必收敛力气,你伤不到我。” 楚风试过了她的力道,也明白对方跟自己着实不是一个级别的,于是了头,从地上站了起来,想了想,重新出招。 每一次楚风出招,齐大都稳稳的接着,并且看似轻松随意的反击,却让楚风感觉到一种明显的压制。 “这里出神龙摆尾。” “这里……用起荡式反制。” “不要收敛步伐,双拳冲的要狠一些。” 伴随着行动,齐大尚有空闲告知楚风应该如何应对,并且加以指。渐渐的,楚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齐大不但是在应对自己的招式,甚至还很有目的性的对自己进行反击。 这就是一种真正的实践教育,我出这个招数的时候,你应该用什么样的招数来进行化解。你使用这一招的时候,我应对的招数又是什么……如此环环相扣,让楚风顿时觉得受益匪浅。 “好厉害!好厉害!” 飞白是一直在旁边兴奋的拍手,范秋白也觉得十分精彩,只是心里一直有些担忧,害怕二人之间会有什么受伤的可能。 这种担心自然是毫无必要的,因为齐大的功力比较与楚风高了不止一星半,二人之间的对战是一种完全压制的形态,楚风的任何招数都不可能脱离开齐大的控制。 这样的对战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楚风就觉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扶着膝盖站在那里,喘了一阵子粗气,抬头去瞧,却发现齐大脸上连汗珠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因为运动而血气上涌,面色依旧泛着疲惫的白色。 “齐姑娘……真的是……太……太厉害了。”楚风扶着自己的腰,无奈的笑着。 “楚郎君进境很快,想要超过我并不困难。”齐大着,也不知这一番话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 “齐姐姐!我好崇拜你!” 飞白兴奋的不行,这时候直接冲了过来,猛地一下抱住齐大的脖子。 楚风看到齐大的眉头紧皱了一下,双唇紧抿,面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愣了一下,楚风下意识的想到了什么,刚想开口叫住飞白,却见齐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微微一笑,拍了拍飞白的后背,笑道:“别胡闹了,一会儿娘子会你的。” “嘻嘻!”飞白乖乖的松了手,退后半步,笑嘻嘻的,“齐姐姐也教我好不好啊!我也想保护娘子呢!” “你的伶牙俐齿已经足够保护我了,别胡闹啦!”范秋白无奈的笑着。 齐大也笑着了些什么,范秋白和飞白咯咯的笑起来。 楚风在一旁旁观着,注意力却只放在齐大的左肩上。他明显注意到了齐大左肩的不自然,以及想起了一些东西……有关太学斋舍遇贼的那一夜,彘奴曾经过的一些事情。(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家人 楚风回忆着太学斋舍遇贼的那一夜,他冲进那两个小姑娘卧房的时候,见到那贼人的身段与行止,印象中的身影开始跟眼前的人物渐渐重合起来。︾︾, 齐大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淡淡笑着,与范秋白二人说着些闲话,而后抬头看了看天色,说自己需要出去一趟。 “家里给齐姐姐安排的工作是不是太多了些。”范秋白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姐姐还生着病呢,什么事情非要姐姐你去做呢?家里闲人也不少,用不用我说一声,交给别人去做?” 齐大道谢,却也同时出言婉拒了:“多谢小娘子照拂,只是这件事情其实是私事,与府上无关的。” “原来如此。”范秋白释然下来,笑着道,“那我们也就不胡乱耽搁齐姐姐功夫了,只是如今冬日里天黑的早,姐姐早去早回才是。” “多谢小娘子挂怀。”齐大躬身一礼,应了下来。 “秋白,那我也一同走了。”楚风微笑道,“改日再来看你。” 范秋白微红着脸,忍不住低下了头,半晌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几乎细不可闻的“嗯”来。 向未来的岳父大人告了辞,楚风匆匆追上齐大的步伐,与她齐行。 齐大并不说话,楚风也不着急,只时不时静静的打量她。 “对了,这次齐姑娘授课,我还没有付钱。”楚风忆起来,笑着从怀中摸出钱袋来。 他拿了一块碎银子交到齐大手中,齐大十分自然的接了过来,淡淡的说了声“多谢”。 二人走过前廊,眼见着范府的大门就在前头。 有仆从正在打扫庭院,见到二人之后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冲着他们施礼。 “楚郎君。齐姑娘。” 楚风微笑着点头应了,看着墙角被扫帚归拢过去的积雪,微微叹息了一声。 “前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楚风道,“踩在那么厚的雪上,一定很有意思。” 齐大没有接茬。 “齐姑娘虽然身量很高,但毕竟是女子,穿的鞋子应该不大吧。”楚风又说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微微一笑,“男子就不太一样了,就算是矮小的身材,一双脚长得总要比女儿家大不少的。” 齐大依旧不说话,一面走一面抬头看天。 晚来天欲雪,天空带着一抹淡淡的红色。西方有霞光,红的仿佛鲜血。 “齐姑娘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功夫很高明的人,只是很可惜,毕竟是个女子。”楚风微微叹息一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齐大终于开了口,目光移到了楚风的脸上。 “我只是想说……”楚风笑了一下,“齐姑娘踩在积雪上的脚印,和寻常男子踩在积雪上面的,一定很不相同。” 齐大去太学斋舍的那一夜,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她在逃跑的时候的确在雪上踩了很多的脚印,正是通过那些脚印的追踪,她的后腰上才中了一枝箭。 齐大当然明白,而且,她也不准备装傻。 所以,齐大沉默下来,想了一会儿。 “他们知道多少?”齐大问。 “我知道的不多。”楚风这样回答。 这样的一问一答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可是齐大却听明白了。 楚风知道的并不多,不单单是他自己对齐大的种种知晓的不多,也是在说他对禁军们知晓了多少并不了解。 很拗口甚至有些复杂的话,齐大却很自然而然的理解了。 “我只是,不大明白……”楚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里带着朔风的味道,很提神,让人头脑清醒,“齐姑娘做的一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楚风问的是“一些事情”,而不是“这件事情”。所以,齐大又看了楚风一眼。 “齐姑娘你的生活很朴素,比如说冬天的衣服,似乎只有两套。你身上的一套,以及另外换洗的一套,我见过的,只有这些。”楚风半抬头看着远处的屋檐,心想那不知是谁家的庭院,“据我所知,范家并没有亏待过齐姑娘你。而且范家的出手向来很大方,可是齐姑娘你看起来,还是很需要钱。比方说,教授我武艺时收取的学费。” “当然,我不是说收取学费不正确,事实上,这让我觉得放松了不少,否则欠别人一个偌大的人情,我很怕自己还不上。”楚风笑了一下,偏头去看齐大。 齐大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浮动着,为她很有立体感的面庞平添了一份柔和。她的神情似乎素来都是很淡很淡的,再加上如今面色的略微苍白,整个人便愈发浅淡下来。 “齐姑娘很需要钱,而且似乎花钱很多,却又不花在自己的身上……或者说,没有花在明面上。这不禁让人觉得很疑惑,让人不由自主的想,齐姑娘到底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楚风淡淡的笑着,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质问,只是单纯好友之间的疑惑。 楚风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伸手去揉,指尖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他忽然意识到,是雪花已经飘落了下来。 抬头去瞧,雪还很淡,零零星星的在空中缓缓的飘荡着,偶尔被风吹起,便又重新回到空中。 有的房檐上还有些未曾融化的积雪,这时候被朔风吹腾着又加入新雪的队伍中,飘飘洒洒,混杂在了一处,再也分不清了。 “也许……”齐大看着一粒雪花的飘落,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我以后会告诉你,但是,今天不行。” 齐大看着西边如血色的晚霞:“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说罢,齐大往夕阳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楚风走上前,挡住了她。 齐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更多的是戒备之意。 楚风感受到她身体中渐渐凝结起来的力量,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于是摊了摊手,笑了起来:“我没有阻止齐姑娘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自己阻止不了。” 齐大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 “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告诉齐姑娘你一件事情,一件你可能没有想到的事情。”楚风微笑道,“我相信齐姑娘是个好人。我听说齐姑娘之所以肯留在范府鞍前马后的出力,是因为你曾经被范家人所救,所以一直想要报恩。有恩必报的人,自然是一个好人。可是……当然,我并不知道齐姑娘你到底在做什么,所以无法对你居高临下的品头论足。我无法断定齐姑娘所做的这些事情是对是错,但是有一点,我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看到了一丝危险,而这份危险,我觉得,齐姑娘你未必注意到了。” “什么危险?”齐大淡淡的发问。 “范家的安危。”楚风看着齐大的眼睛。 齐大微微皱起眉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齐姑娘的想法似乎很简单,但是齐姑娘你忘记了一个问题。”楚风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敢作敢当就可以的。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敢多说。但只说前天晚上的那一场大雪,若是脚印的主人真的被发现了,脚印主人的家人们,难道不会受到牵连么?” 齐大终于听明白了什么,瞳孔微缩。 楚风微微叹息,侧身让开,不再阻挡齐大的步伐。 齐大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迈出了一步。 “范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 走过楚风身边的时候,齐大听到了这样一句淡淡的话语。 没有什么警告,也没有什么语重心长的恳求,那语气却是坚定又蕴含着一种力量的,就像是说话之人正在陈述一种不争的事实。 齐大的心底忽然有什么幽深幽深的记忆被唤醒了,她忽然想起来,曾经的自己,也拥有过这样的家人。 于是她轻轻的笑了笑,很难得的,由衷笑起来。 “你放心。”齐大没有回头,声音不大,但也充斥着一种磐石的坚定,“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她说。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为她的背影做成了大片留白的背景。 青丝因为风雪而吹起,飘飘荡荡,又像是在讲述什么人的心情与故事。 楚风看着那道笔直的身影,走进一场风雪之中,忽然意识到,她与自己离得那样遥远,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郎君,回家吃个晚饭再回去吧。” 老张牵着马车走过来,突然加大的风雪让他眯起了眼睛,脸上憨厚的笑意却没有半分的减少。 “我家阿郎和程源先生一直惦记你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早上也没跟他们说。” 楚风一早先回了陆府,只是害怕两位先生担忧,很多事情都没有提及,只简简单单说了句审视待定的考核已经完成了,就算完毕。 老张笑呵呵的责备他:“要不是我跟这范家的门房闲聊,现在怕是也不知道呢!您还是早早的说一下,否则我家阿郎或许还好,程源先生怕是要真的动气的。对了,还有刘郎君,这几日一直念叨您呢……您要是不好生解释一番,怕是刘郎君都要跟您翻脸的。”(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人这种东西 ********的姑娘已经睡着,杨少柳吹灭了有昏睡效果的熏香,看着眼前推窗而入的黑衣女子。 “我之所以指定了你,是听你出手从来都没有什么失误。可是这一次,你不但惊的整个宫中禁卫鸡飞狗跳,甚至连事情的目标都被你从太学惊走了。我花钱让你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杨少柳一张面皮长得很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风流倜傥了,而且一把嗓音温柔多情,从不知迷倒了多少家的姑娘,也糟蹋了多少位姑娘。 “如果雇主您早些对我明事实,让我早些知道对方那位姑娘身份特殊的程度,或许……”黑衣女子自然是齐大,她用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看着杨少柳,声音冷静。 “或许,你就会成功?还是你或许会多要一些报酬?”杨少柳冷笑了一下,理了一下自己的前襟,转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风雅非常,若是有少女在旁,怕是要引起几声惊呼。 齐大只用淡淡的眸子看了一眼:“或许,我就会推了这个工作。” 杨少柳笑起来。他笑起来的确很好看,几分潇洒的味道才他阳光的面容里释放出来,惹人心醉。 齐大自然不会心醉,她素来接触到的,都是人们心中最为丑陋的一面。而她也深深的知晓,眼前这个人的心底丑陋到了何等的模样。 “潇湘夜雨,你让我很失望。”杨少柳看起来的确很失望,表情完全流露出来,他望着齐大的眼神,深邃中带着痛苦与失落,看起来让人心疼。 齐大也同样不会觉得心疼,反而愈发觉得眼前这人如此的可怕。如果不是身份所限,单凭她自己想法的话,齐大很想用匕首在杨少柳的脖子上抹上一刀。 但众所周知,潇湘夜雨是一个很专业的人。 所以齐大只是在面纱下冷笑了一下,而后从怀中摸出一条束胸来,扔到了杨少柳面前的桌子上。 杨少柳眼睛一亮,笑着起身,将那束胸拿在手中仔细的瞧了瞧,眼底闪过异¢¢¢¢,m.◇.co△m样的光芒。 “不管怎么,你的确做到了你应该做的事情,工钱我会给你。”杨少柳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来,扔给齐大。 齐大接了,明显感觉到重量比之前的一半少了许多。 杨少柳微微一笑,十分俊朗:“因为你为我造成的麻烦,所以我扣除了一些。你应该不会介意罢?” 齐大的右手攥住了钱袋,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盯在杨少柳那张俊雅非常的脸上,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一拳揍上去的话,他还能否笑的这样漂亮。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雇主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日后你都不会接到什么工作了罢。”杨少柳摊手无奈的笑了笑,优雅到了极致。 杨少柳的没错,做他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名声。 所以齐大尽可能的收敛了自己的怒火,但也仅仅是现在收敛下去罢了,并不代表她日后有机会的话,不会做些什么。 “你应该不必想太多,日后我可能都会在太学里面。而多亏了你之前的种种,日后若是再有飞贼想进入太学,恐怕不会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杨少柳再度笑起来,笑容完美到了极致。 齐大没有话。当语言文字没有太多意义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浪费什么口舌。 把钱袋揣进怀中,齐大并没有向以往那样对雇主抱拳施礼,而是直接转身打开了窗子,轻盈悄无声息的一跃,半蹲在窗台上。 “你知道么……” 杨少柳突然开口,夜里的冷风吹进房间之中,将他的头发吹动着,慵懒之中愈发显得潇洒风流。 “其实你只是需要钱而已,女孩子家想要钱财这种东西,何必打打杀杀呢?又是血啊,又是伤痛啊,我只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心疼了。”杨少柳微笑着循循善诱,“如果你只是需要钱的话,大可以跟着我。不需要出什么力,就可以很快活,还可以那道钱财。这才是如你这般女子的归宿。” 罢,杨少柳还不忘往旁边的床榻上看了一眼,哪里如花一般的美丽的少女正在安眠,因为药物的作用,她睡的很深,很沉。 齐大听着,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是未曾听到一般,轻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齐大没有将那扇窗子关上。 杨少柳看着那窗子外面的黑夜微笑着叹息,伸手拍了两下,于是一名中年男子推门进来,将窗子关上。 “真是可惜了。”杨少柳叹息着,表情看起来足以让女子心碎,“我还没睡过像她这样有西边血统的姑娘,也不知道那面纱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容颜。” 中年男子的脊背有些佝偻,将窗子关好之后,他转身走上前来,为杨少柳添了一杯暖酒,声音略嫌暗哑的道:“如果郎君真的想睡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家中的各类迷药还有不少,随意用上一用,没有什么人撑得住的。” “哈。”杨少柳哈哈一笑,翘起二郎腿,脸上泛起一层独坐于高楼的寂寞,“这天下间的女人,一个个看似保守扭捏的,只要用对了方法,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我杨少柳一辈子睡过的女人无数,这种伎俩已经提不起我的兴趣的。你要知道,如今让我感兴趣的女人实在不多。不过,这一个……” 他拿起了齐大带来的束胸,双眼微眯,拿到自己的鼻子前使劲儿的闻了闻,笑着道:“这一个,很与众不同……如今官家的几个公主,该嫁人的都已经嫁人,剩下的还没到适婚的年纪,唯独这一个,一直被官家视为掌上明珠的,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连去太学读书这种胡闹的事情竟然都答应了。呵呵,想来倒也很寻常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官家本身就是个有事儿没事儿往宫外钻,眠花宿柳的,这公主的脾性倒也很像他。” “这束胸只能证明那何润之的确是个女子,可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恐怕还需要摸索一段时间。”腰椎佝偻的中年仆从道。 “原本我也这样觉得,心想不必着急,一步一步来慢慢试探就好。不过……”杨少柳看着那扇方才齐大离开的窗子,微笑道,“潇湘夜雨虽然在太学惹出了一场闹剧,却也帮咱们断定了一下何润之的身份。你瞧瞧宫里的禁军已经忙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个神经紧绷着,单单是这一,就已经足够明许多问题了。何润之这公主的身份,十有**已经能够确定下来。” 仆从没有反驳,看起来的确很同意自家主子的这番话。 “呵,谁能想得到呢。”杨少柳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御医的儿子,如果不是父亲托关系走门子的安排,想要进太学都是不可能的。可是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只要经营得当,我杨少柳就是日后的驸马爷,父亲那么多的努力,以及在宫廷中的卑躬屈膝,其实完全不如睡一个正确的女人。呵呵,这可真是偌大的讽刺……” 这个时候,床榻的女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猫一般的哼声,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天还黑着呢,怎么醒了?”杨少柳微微一笑,柔声问着。 少女从朦胧中醒过神来,看到自己被子外面****的双臂,想起之前这俊朗的少年郎君在自己身上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出生就在青楼的她,也不免面红耳赤起来。 “迷迷糊糊的就醒了,杨郎还没有睡么?”少女并不知道自己之前吸进了迷香,这时候双眼中满是关切的看着杨少柳,心里不由得暗暗的想着:天啊,这人在烛光下的容颜,怎么可以好看到这样的地步。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既然醒了,就先出去吧。”杨少柳淡淡一笑,冲着她挥了挥手。 少女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刚刚与自己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漂亮男人,会突然出这样冷血的话来。 “我的哪句话你没有听清呢。”杨少柳的声音依旧温柔,甚至连目光都很温柔,“现在就出去,多谢。” 少女的眼圈开始泛红,不是因为没有见过这样的混蛋,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混蛋并不少,甚至可以很多。只是,她对杨少柳的期望太高,于是事实落下来的时候,失望就如同冲到胸口的一记重拳,一下子压的她喘不过起来。 “奴家以为、以为……”少女有些哽咽,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是自取其辱了,于是捂着****的胸口从床榻上站起,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匆匆忙忙的穿上了衣裙。 “真是可怜啊。”杨少柳叹息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少女身边,抬手扶起了少女的下巴,伸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珠。 少女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俊美的容颜,眼神中又开始泛起了希望。 杨少柳微微的笑着,轻轻叹息,声音温柔:“你在这里的时间似乎不短了,难道从来没有听过我?” 少女当然听过,双唇紧抿,了头。 “那你就应该知道,女人这种东西,我从来不会睡第二遍。”杨少柳用最温柔的嗓音,着最为残酷的话语。他轻轻的笑着,用一种奇特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少女的容颜,温柔的伸手,为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你们女人这种东西还真是很奇怪,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是其他女子比不了的。我在东京城的青楼里,从来没有与谁厮混两夜的,你凭什么认为……哦,或者,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就很特殊,能够抓住我的心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许久,可是你们这些姑娘,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是在我让你们出去的时候,显露出这样惊讶的神态来。你们是否知道,你们这样惊讶的神情,才是让我觉得最为惊讶的事情。” 少女听着对方的羞辱,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混乱。若不是她强忍着,现在恐怕就要大哭出来。 “真是可怜啊。”杨少柳收回勾着少女下巴的手,轻轻的叹息,温柔的道,“所以,滚吧。” 少女掩面冲出门去,跑出十几步之后,终于隐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杨少柳听着这哭声微微皱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仆从便去关门。 “又不是没给她钱,闹出这种反应来,真是无趣。”杨少柳淡漠的道。 佝偻的仆从嘿嘿一笑,他笑起来的声音就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般,暗哑难听。 “女人便是如此了,越是对她们嗤之以鼻,她们越觉得你有挑战性,值得去勾引。你身边的女人越多,你抛弃的女人越多,她们越会觉得你很有魅力,也会使进浑身解数来吸引你的注意。正如郎君之前所的那样,她们还会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特殊的那个人,那个能勾住郎君你的心的人。”仆从笑呵呵的着。类似的话他已经了许多年,在杨少柳的身上,很有成效。 杨少柳为自己披上了外袍,拿了酒盏慢慢的啜着:“青楼的女子花钱就可以,良家的女孩儿花心思就可以。公主这种东西,我还从来都没有玩过,这样想起来,应该会有些意思的,呵呵。” 杨少柳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俊美。 “只是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不知那位公主殿下还会不会继续去太学了。若是就此离开……也不免有些可惜了。”佝偻的仆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不会的。”杨少柳淡淡道,“父亲已经从宫中听到了消息,咱们的公主殿下不知如何动了湘妃,湘妃又帮她动了官家。怕是这几日就会回去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这种故事,听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看来郎君已经成竹在胸了。” “成竹在胸不上,”杨少柳微微笑着,饮了一口酒,“只不过,多少有些想法了。各类药物要多备一些,实在不行的话,霸王硬上弓也是可以的。”(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来 审视待定的考核过去七天之后,楚风才重新在画院露面。 身份同样是山水院的画学生,可是楚风如今再次出现在人前,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其中的道理,自然不必多。 以往的同僚都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上前上一些嘘寒问暖的话语,笑呵呵的亲切,致使楚风不得不感慨那句“世间往往,皆为利往”的话语,心想古人诚不欺我了。 当然也有很多不愿意淌这趟浑水的人,远远的避开楚风,只是偶尔目光触及时远远的颔首示意,微微一笑而已。这种坦然,反而是楚风所欣赏的,只不过在这画院当中,之前和之后都表露出这种形态的人着实不多。 前倨后恭,多数如此,不由得不让人感慨了。 “风哥儿你总算是回来了!”楚才听到了外面的骚动,这时候也舍了笔墨跑出来瞧,看到楚风被众人包围道贺,却也没有什么暂时避开的心思,反而冲进了人群,将别人都推开了,跑进去抓住了楚风的袖子,惊喜道,“风哥儿,新晋的艺学大人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新的办公地,就在我对面的。我盼了好几天你都不来,今儿个总算是盼到你啦!” “新晋的艺学大人?”楚风微微挑眉。 “嗯,之前的赵艺学辞官归隐了,前两天大人们下了命令,路待诏就被提拔成山水院新的艺学大人了。”楚才愉快的道,“风哥儿你那边我都给拾掇好了,你且过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其他需要的东西,我再去帮你置办。” 楚才着,就抓住了楚风的手臂,拉着他笑嘻嘻的往内室里走。 “楚大人,楚风大人!在下是山水院的置办,若是缺少什么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直接跟我就好,不必客气。” 这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的人笑呵呵的了一句。 “那就先多谢大人了。”楚风微微躬身一礼。 “咦,真是奇怪了。”楚才却瞪大了眼睛,稀奇的道,“我们刚来山水院的时候,怎么从未听□□□□,m.◎.co≧m有您这么个人物的。所有的笔墨纸砚都是我自己买的啊,我风哥儿的也是如此……怎么,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您怎么才跑出来可以由您置办呢?” 楚才哪懂这里面暗流涌动的规矩,这时候毫不避讳的了出来,惹得那位置办大人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咳——的确,是在下的疏忽。前些日子,那个,呃……身体不大舒服,所以一时间照拂不到,还望两位不要见怪才好……”置办大人结结巴巴的道。 楚才想了半晌,摇头道:“还是觉得奇怪啊,这山水院一时间怎么这么多身体不好的呢?最开始是白祗候,请了病假到现在都没见到人,这都几个月了。然后赵艺学也因病隐退了,置办大人也如此……真实奇怪,这么巧么?” 置办大人涨红着一张老脸,面色难看的赔笑着:“呵呵,的确是很巧,很巧。” 楚风微微一笑,道:“楚才,莫要无礼。大人们日夜操劳,如今又到了这风寒露重的时候,疲惫之间再遇朔风,自然是很容易生病的。你自己身体好,莫要以为别人也如此了。置办大人,我这兄弟年纪太,起话来口无遮拦的,诸位不要见怪才好。”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是寒冬腊月又在室外,置办大人的脸上却流下汗珠来,这时候抬袖子擦了擦,强颜欢笑道,“这位楚才大人,就是最近名动京城的少年天才罢!画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画学生,一见之下果然不同,的确是人中龙凤……” 于是这置办大人多了几句客套话,牟足了力气去拍楚才的马屁,却发现毫无作用,最终只好悻悻的离开了。 楚风又与周遭的众人们微笑着寒暄了一阵子,也以外面天气寒冷为由,与楚才一同回了办公室。 “这些人好奇怪啊,之前咱们来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奇特的表现啊。为何这时候如此热情。”楚才依旧有些不明白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这时候挠了挠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挑起来对楚风介绍道:“对了,风哥儿,我坐在这里,对面就是你的位置了。我把你那边的东西都搬过来了,还添置了一些可能需要的东西……我不怎么会收拾东西,还是这两位哥哥帮我弄得。” 楚风打量了房间一圈,见这里是个西向的厢房,采光倒也通透,屋内中间一个燃烧正旺盛的火盆,倒也让整个房间暖洋洋的了。 桌椅一共是四套,火盆在中央,左右围绕着各自两套桌椅,都是面对面摆放着的。楚才对面是楚风,另外一面是两个不怎么熟悉的画学生,这时候见到楚风二人走进来,他们便连忙起身来迎。 “在下秦川,这位是余平,大家以往在山水院里自然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只是不大熟悉。如今大家在一处做事,日后多多照拂才好。” 秦川是一个几近四十岁的中年人,面上胡须甚是浓密,容貌、身量倒也都十分平凡,没有太多的过人之处。 这秦川的口音是西北的,细细一问,果然老家在陕西附近,祖上便是秦人,刚好又姓秦,取名秦川,倒也十分方便。 余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双眼睛,但是内里放着精光,并不怎么话,却有些聪明的样子。 楚才最开始入山水院时,便是于这两个人在一处的,所以互相倒也熟悉。 楚风与这两人相顾打了招呼,也谢过了二人帮忙拾掇东西的事情。 “举手之劳罢了,大家日后都在同一位祗侯手下做事情,自然要互相扶持。”秦川话还是很有老大哥的样子的,听楚才,这一位三十多岁才考入画院,在画院十年,一直都在画学生的位置上混着,不上不下。画才恐怕是没有太多的,只是平庸之才,大概也只能在这里养老了,想要什么成就恐怕很难。 几人寒暄过后便各自去忙,秦川主要做的都是有关人际往来的事情,真正画作上的东西碰的不多,反倒是帮着待诏大人打理各类事物,更加类似与一名秘书的角色。 余平的画才算是不错的,这时候正在练习双钩法,似乎正在为不久之后将会到来的一件工作做准备。 楚风虽然在白祗候手底下做事情的时间不多,但毕竟在山水院的时间也有几个月的功夫,所以一些东西还是明白的。 其实整个画院的架构更像是大学,学校领了一些国家的项目,分配给下面的各个学院,学院的院长又将各个项目划分给各个教授,教授将其推给手下的副教授去做,副教授又推给手下的博士或者研究生……以此类推了。 至于楚风和楚才这样的画学生,更像是刚刚步入大学跟着老师做项目的白,懂得东西实在是不多,能接触到的核心内容也少,至多只是打杂之类,真正需要技术的东西不敢让他们来自做的。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放到学习上,毕竟学的东西越多,日后能够拿得出手的技艺也就越多了。 之前带着楚风的那位白祗候自然不必多,早早的就称病离开了,楚风自然没有跟随他学到什么东西。好在楚风本身还有文端先生和程源先生教授种种技法,之前的几个月,他只是如同以往的日子一般,努力的学习磨炼种种技法,顺便还能拿到画院给的工钱,这自然是十分开心的事情。 如今审核待定之后,山水院的格局发生了不大不的变化,楚风在这里的身份自然也跟随扭转,于是为他安排了其他的祗侯进行管理。将楚风和楚才安排到一处去,其中的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曲祗侯之前的工作刚刚做完,过几日应该会有一幅画送过来,让咱们帮着描摹临仿的。曲大人的意思是,让余平哥哥用双钩描法试一试,其他人直接临仿着来,看哪一个效果好一些,就交上去。”楚才起最近的事情来,“所以余平哥最近一直在研究双钩的事情,咱们现在倒是闲着,我偶尔帮秦川哥做些杂事,剩下的时间就自己画画玩。” 画院的事情从来都不算多,真正的大忙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这一,楚风是清楚的。 他倒是对双钩描法很有些兴趣,没想到同一个屋内的余平竟然会这种技法。只是大家互相并不熟悉,直接请教未免有些唐突了。 “风哥儿,你不回来住了么?之前你我同住很有趣啊,要不你就一直住在画院的斋舍里好了,来去画院也方便些。”闲来无事,楚才问道。 “不去叨扰了,一鸣兄那边的宅院已经安顿好了,我这几日已经回去住了。”楚风笑道,“再,太学出了那样的事情,如今管理的也森严些,我若是再进进出出的也麻烦。” “早就听太学斋舍那边出了事情,竟然是真的么?”余平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笔墨,好奇的凑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是遭了贼?真的假的?太学那种地方,贼竟然都进得去么?再了,贼摸进太学去偷什么?偷书么?” “若真的是偷书的话,那也是雅贼了。只是怎么偷到了斋舍去?到底是什么人,二位可清楚么?”秦川也好奇的问道。 起这件事情来,楚才便不免有些兴奋,道:“那进了贼的斋舍就在我隔壁啊,当夜的事情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的!之前今日我没有来,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风哥儿和我为了抓那个贼人出了不少力呢,我还被那人推了一下,受了些伤……” 楚才将事情的种种讲述了一遍,那神态足以称得上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了。楚风听着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里倒也不由自主的盘算着,也不知隔壁那位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竟然能够以女子之身去太学读书,想必一定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了。 只是齐大去她们那里偷东西,那就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盗窃,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齐大不肯,自己也不可能多家逼迫。 可好奇自然难免的,对方的身份、齐大的目的,其间种种,楚风是一时半会儿猜不到的。 但有一楚风几乎可以断定,就是不管怎么,隔壁的那位姑娘在当天夜里定然收到了惊吓。据第二天白天就已经带着那丫鬟离开了,估计不会再回来。 “抓人抓了这么长时间,到底也没有个法。你的那位何润之何郎君,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公子?”秦川问道。 “据是驻守西南一位边将家的郎君,只带了些仆从来东京城读书的,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楚才道。 余平摇头道:“不管怎么,这种事情实在是挺吓人的。半夜醒来突然看到屋里有个贼,啧啧,这又不是《世新语》,没法摆出什么淡然潇洒的态度了。那何润之何郎君如何呢?是不是也被吓得够呛?” “事发之后的那几天,何郎君和他那位仆,似乎是被禁军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我和风哥儿一直都没有见到的。昨天倒是回来了,看样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准备继续读书呢。”楚才着,却让旁边的楚风微微一怔。 “何郎君回去了?”楚风挑眉问道。 “是啊!”楚才了头,“他们还问起你呢,你为何不在。我解释了一下,你并不住在画院斋舍这里,只是暂住而已。何郎君看起来有些失望呢,是之前被咱们救下来,一直都没有什么表示,这回要请咱们吃酒什么的。是了……瞧我这脑袋,差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何郎君问明天晚上是否有时间,他想要在醉仙楼安排一下,让咱们务必赏脸呢!风哥儿,你去不去?”(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之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却不在东京城……现在想想,我这个做师兄的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傅乐和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觉得吹进来的冷风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十分清明,却也不免有些微凉,于是关上了窗子。 “西南那边湿漉漉的,我一个北方人,真是住不惯啊。”傅乐和微微一笑,为楚风填满了茶盏,“你也是北方人,在杭州城的时候住的习惯么?我这一去几个月,还以为那边能暖和一,结果天天冻得要命,只要没事儿就往被窝里钻。那湿气跟鬼魂儿似的,阴魂不散的往骨头缝子里面钻,真是要命啊。” “伤心枕上三更雨,滴霖霪。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楚风想起这一句李清照的句子,笑着叹息了一声。 傅乐和眼睛亮了亮,笑骂道:“你这个混蛋子,有事儿没事儿的在你师兄面前跩文采。你这等出口成章的手段尽可能的往女孩儿身上用就好了,在我面前显摆个什么劲儿!” 话虽这样,傅乐和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笑容,走上前拍着楚风的肩膀:“你是不知道,你那一首‘依柳提笺,当花侧帽’已经传到了西南。那边将你的词名和画名全都传开了,还有樊楼一夜的种种,比这边的还要邪乎。你那幅画绝对不是凡间之物,画出来之后糟了天妒,所以天上劈下一道雷来,直接给烧成了灰。” 楚风闻言哑然失笑:“真的假的,师兄你莫要逗我。” “不是逗你。”傅乐和笑道,“我最开始听得也是目瞪口呆的,还以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结果发现他们竟然都是这样相信的,哈!这也难怪了,你也知道这种道理,谁起来这些事情都要添油加醋一番的,那边离的远,更加不知道这边真实的情况,把你的都快成谪仙了。呵呵,他们哪里知道,你差被一个的凡人推出了画院呢。” 到这里,傅乐和不免摇了摇头:“以赵艺学的身份,竟然直接对你出手。如今也算是自取其辱了。” ⊙⊙⊙⊙,m.@.c♂om 楚风笑道:“这件事情还多亏了张大人和马公公,要不是他们帮忙的话,我现在怕是真的要被逐出画院了。” “是,我也听了这件事情。”傅乐和长出了一口气,摇头道,“赵艺学那边已经备下了一幅画,听找人作假写了你的名字,那落款足以以假乱真的。到时候将你真正的画作直接付之一炬,把假画往台面上一摆……到时候就真的是有理不清了……来也是奇怪,那赵艺学为何看你如此不顺眼,竟然亲自出手做了这等事情。” 楚风闻言不禁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释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傅乐和听着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楚风的所作所为,不免一愣接着一愣,等到楚风完之后,傅乐和脸上的表情已经十分精彩了。 “逼走白祗候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当面跟赵艺学起冲突的?”傅乐和一脸的无奈与吃惊,“你这胆子实在也太大,就算是仗着那位贵人为你撑腰,做事情也应该谨慎一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不管怎么,对方毕竟也是一位艺学大人,比你的身份高了太多,怎么好直接这样撞。” 到这里,傅乐和不免摇了摇头:“朝廷之中事情繁杂,种种关系盘根错节。这一次是你运气好,这位赵艺学身后并没有什么太过深邃的关系,所以马公公一句话轻轻松松的将他逼走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赵艺学身后也有什么其他的贵人呢?也有李公公、张公公之类的人物存在呢?这种事情……尤其是这种当面与人叫嚣为敌的事情,以后万万不可再做了。” 楚风的性情里并没有什么嚣张的因子,这一次之所以会跟赵艺学当面翻脸,出那种话语来,一来是因为他的心中的确有些消散不去的怒气,二来也是因为赵艺学竟然对自己下毒,这种事情,已经打破了楚风心中的底线。 勾心斗角可以,前倨后恭可以,明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也可以,这些对于楚风来,都是人与人之间复杂心思的缠斗,大可以当做自己看不到,弃之如敝履的。 可是下毒这种东西,早已超脱了这种单纯的心机,到达了一个另外的位置。楚风虽然最初不清楚那漫言散是宫中禁物,可是他却能够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与道理。 这也是楚风敢于与赵艺学当面叫板的重要原因之一。 出这件事情来,傅乐和也头道:“的确,不管怎么,赵艺学竟然敢对你下药,这一已经足够严重了。整个画院的格局确定已经太久,你们这些人的到来的确打破了一些东西,所以会让王学正那边的人有了些紧张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事情。其实,即便是这一次赵艺学出手,真的把你赶出了画院,对他来,事情也未必如何光彩的。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竟然亲自出手针对一个普通的画学生,这件事情落在旁人眼中,未免会显得他太不自重了。而且,如今的问题在于,他竟然还输了……” 楚风挠了挠头,坦白道:“我当时其实只是为了自保,所以去找了张奉之张大人。没想到事情最终会闹到这种程度。” 傅乐和道:“这件事情对你来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张奉之来,就是另外一番道理了。他刚刚投靠到这边来,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事迹。别看这件事情外表看起来轻松简单,可是这里面,他是如何找马公公辞的,又是如何服贵人出手,直接将赵艺学撤职的。这其中的种种,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张奉之这个人,可以用,但是也同样不得不防。之前我不在京里,你找他没有什么问题。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事情,就莫要再去找他了。如今你已经欠下他一个偌大的人情,人情债这种东西,是最不好还的。” 楚风头表示受教。其实他也明白张奉之是什么样的人,他既然能够因为徽宗的存在而对自己示好,处处相助,如果日后情况若是有什么翻转之类的话,第一个墙头草迎风倒的人自然也是他。 这种人可以用但是不可以交,这一楚风也是明白的。 至于眼前的师兄,楚风能够感觉到,他对于自己一直是有一种愧疚之意的。这种愧疚感的来源自然在于程源先生,傅乐和当年背弃了师父的信念,独自一人来到皇宫画院闯荡,肩上担着多少压力,这是楚风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东京城孤苦无依,但师兄却凭借着一己之力在数年之间爬上了待诏的位置,单单凭借着这一,楚风也明白,自己的师兄绝对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角色。 孤独漂泊了这么多年,能够看到楚风作为师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喜悦感自然是不可抹杀的。但楚风也能够保持一份冷静的头脑,有一个问题,楚风一直在思考着。 同样是来东京城入画院做画师,程源先生对于傅乐和此举的反馈是逐出师门,可是对于楚风,却是跟随他一同北上入京城。 如果傅乐和心中没有一丝的羡慕、嫉妒,乃至于浅浅淡淡的恨意,楚风是绝对不相信的。 当然,在现今这个阶段,这些羡慕嫉妒恨的元素自然没有亲切之情来得多。但等到亲切的感情随着时间渐渐消融之后,这些东西当然也会渐渐的浮现出来。 这是一个定时炸弹,楚风十分明白这一。 “好在有师兄照顾着我,否则的话,画院的水这样深邃,我怕是早就不知掉入哪个水沟里,一蹶不振了。”楚风感慨了一句,“不瞒师兄你,我最开始跟程源先生起来东京城入画院的事情时,师父也是劈头盖脸的骂了我一顿的,还了一些狠话,逐出师门啊之类之类的。不过之后,师父便起了师兄你……师父这个人的性情,师兄你也是知道的。他嘴上虽然没有直,但其中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在告诉我,如果真的要来画院的话,就来投奔师兄你就好了。” 傅乐和的目光动了一下,楚风很明显的察觉到,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楚风轻轻吐出一口气,笑着摇头:“我有的时候想啊,如果不是师兄你这一步走在前面的话,我肯定也不会来东京城的。师父他虽然不,可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将师兄你逐出师门这件事情,师父也是有一些后悔的。” 这是傅乐和心中的一个心结,楚风不指望自己能够将其解开,但最起码不希望这心结会牵绊到自己。 “师父的想法……那种艺术的纯粹性,其实我相信师兄也是一样的,不是无法理解,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吧。明明有能力、有才华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的,为什么非要独坐楼,将所有的东西都埋没下去呢。”楚风缓缓的着,这些话,也是他自己心头的感慨,“我是很佩服师父的,那种想法,并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能够做得到的。师父的画作是画给自己看的,是画给天地看的。但我是一个俗人,虽然不停的告诫自己虚荣这种事情要不得,可是或多或少的,总是会有一些在意的。” 楚风饮了一口茶水,微微停顿了一下,自嘲一笑:“就像是方才师兄你起我在西南之地的名声,或许我表面上可以假装并不在意,虚伪的一什么‘名声乃身外之物’之类的话语,可是这种事情听到耳朵里,落入心坎里,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开心,心底会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尔曹身与名俱灭’,我也不想做那样的人。我也想在历史上稍微留下一才名,诸如王逸少、吴道子那等或许不可能,可是多多少少的,想要留下一什么。或许在某个史书犄角旮旯的地方留下也好,最起码可以证明,自己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就像之前所的那样,师父的画作是画给自己看的,那种境界,我或许在几十年之后可以稍微窥见、领略一番,可是现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楚风摊了摊手,笑着道:“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这几年可以搏一搏名声,待到七老八十了,再隐居山林,体悟一下什么叫做天人一体,画出一些绝世的名画来。然后画作嘛,或许会流传下去,又或许会因为战火之类的缘故变成残卷……不管怎样,让后世的人稍微能够发掘到一些就好,让他们拿着那些画作的残卷惊奇感慨一番,让后世的人穷其一生来考究这画作到底是什么人所作……哈哈!大抵就是这样的想法了。师兄你这样听着,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这些想法很好笑呢?” 傅乐和看了楚风一会儿,而后笑起来,摇了摇头。 “其实咱们搞书画的人,大概的想法都是如此了。”傅乐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虽然嘴上着名利什么的无所谓,可是到底,谁又不希望自己名利双收呢。那些什么我的书画太过阳春白雪,你们这些俗人看不懂之类之类的,其实都是一种歆羡与求之不得罢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这种事情很简单。领先了几代人的艺术家不是没有,只不过的确很少,太少了,比出名的人还要少很多。所以,从比例上来,那些号称自己的艺术太过精妙,俗人不懂的人物们,大多也只是在吹牛而已,不值一提的……师父他,的确是很奇妙的人,是我很敬重很敬重的,如同父亲一般的人。但是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让他满意了。可是师弟你不同……不管你怎么,是我为你铺了前路云云,但是我知道,你对于师父来,终究是不同的。”(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絮因风 “杭州城远道而来的那一位……叫做什么来着?” “刘正卿,字一鸣。” “哦,是了,一鸣兄是吧。他住处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安顿好了么?” “已经弄好了,之前稍微耽误了一下,前天已经完全搬过去收拾好了。他现在也在复习春闱,等着明年开春的考试呢。”楚风笑着道。 “能够通过府事进士科的人物,都是很有些能力的。”傅乐和赞道,“你能认识这样的人很好,日后也是有所帮助的。什么时候一起叫出来吃吃酒,让我也认识认识。” “那是自然。”楚风头应了。 一时无事,师兄弟两个便叙起旧来。 傅乐和为楚风起旧日的种种,包括跟着师父的时候,还有画院的种种趣事、见闻。二人最初都不喝酒,傅乐和自己到兴起,便问二要了一壶烧,自酌自饮着。 隔壁换了一桌子人,刚刚进来的人身上还带着飞雪,傅乐和微微一怔,将旁边的窗子开了一半去瞧,果然发现外面已经飘起雪来。 看着飞雪发了一阵子呆,傅乐和轻轻的呢喃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嗯?”楚风没有听清,好奇的看他。 傅乐和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姑娘。” “一个姑娘?”楚风微微挑眉,觉得有趣,这好像还是师兄第一次跟自己提起女子,于是很殷切的为师兄填了一杯酒,好奇的问道,“谁家的女孩子让师兄你这么痴痴念念的?还吟上诗了。嘿,飘飘大雪何所似么?” 飘飘大雪何所似。 这是东晋谢安石一日在家中赏雪时,随口问子侄们的话语。 有人回答了一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意思是,在空中撒一把盐的话,看起来和大雪差不多罢。 谢道韫却“未若柳絮因风起”。春日光景,柳絮随风或许更好一些。 咏柳谢道韫,这是一介女流之辈留在史书【【【【,m.$.co⊥m中的名声。 “哪有你这样调侃师兄的?”傅乐和笑起来,忍不住抬手在楚风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下,道,“不过我的确是在这个时节遇见她的,那时候风雪正胜,我在酒庐外躲避一阵子。刚好旁边的窗子被推开,她看着满天的风雪,吟了这样一句。” 傅乐和这样着,目光看向远方,手上依旧拿着那杯酒,许久不动,发起呆来。 楚风不禁一笑,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家师兄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会因为女子感慨起来。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呢?”傅乐和缓过神来,笑着问道。 “岂敢岂敢,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楚风摊了摊手,“只是师弟我有些不明白,师兄你怎么也是画院的画师,宫廷待诏,这到底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儿,不能去提亲之类的么?何必苦苦相思?” 傅乐和放下酒杯,淡笑着摇了摇头:“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跟随师父学画而已。那姑娘……现在怕是早已嫁人了。” 楚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愣了愣。 傅乐和叹息一声,笑容里平添一分苦涩:“你想的不错,我最初有了这份进宫做官的想法,就是因为那个姑娘。那个时候……跟那姑娘在一起的,大概是她的弟弟的,我当时……现在想想也的确有些唐突了,可是不想错过,于是便上前询问芳名郡望。那女孩儿的兄弟,语气很是高傲的反问我,问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跟他们话……我当时,心里苦涩,很多想法开始浮现起来……哎!现在想想,也真是少年意气了。” 为自己填了一杯酒,饮下,尤觉得不解渴,于是连喝三杯,傅乐和才接着道:“我以前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是师父收留了我,教我学画,所以我那些时候的想法都很简单。想着师父什么我就做什么,跟随师父归隐乡间一辈子,闲云野鹤的作画就好,简简单单。可是直到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听到了她兄弟的那句话,我当时只觉得,仿佛耳边响起了两道惊雷一般,很多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开始在脑海中蔓延开来,再也收敛不了了……你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么?” 傅乐和看向楚风,笑着问他。 楚风摇了摇头。 傅乐和的眼中已经有了些醉意:“我只是很单纯的在想,只要我有了功名,有了钱,我就可以娶她为妻了。所以我跟师父吵翻了脸,宁愿被逐出师门,也要自己来到这京师之地拼搏一番。可是,如今……” 傅乐和自嘲的笑了笑,眉头紧皱起来,可是嘴边的笑容却没有散开,于是表情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苦痛与纠结。 “如今,谁又知道她在哪里,嫁给了什么人呢……”傅乐和自嘲的笑着,笑容浓烈的仿似心中的相思,“谁又知道,她在看到眼前雪落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咏叹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呢……” 楚风看着他,看着他眉间浓浓的眷恋,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算了,不我了,这多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走到这一步,虽当时的事情是因由,可到底,这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终究是我自己。”傅乐和揉了揉脸,将眉间眼前的眷恋之情全都揉尽了,于是云淡风轻的笑起来,“你还是好好跟我,你与那位范家的娘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只是听过这位娘子的名号,怎么我出去回来也不过个把月的功夫,你就跟人家订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从实招来!” …… …… 这个时候,几百里之外的庭院里。 李良辰推开窗子,看着窗外散散淡淡的飞雪,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 “未若柳絮因风起。” “啊?”正在往嘴里塞红豆羹的李良骥没有听清,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没什么。”李良辰淡淡摇头,回头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你在这杭州城里也是名声大噪了,竟然要娶琴操姑娘为妻,怕是多少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听不清东西了罢。” 李良骥嘿嘿一笑,脸上有些难得的傻意,将嘴里的东西咽尽了,才挠头傻笑道:“是啊,昨夜喝酒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哥们儿问我,是不是染了风寒,脑子烧糊涂了,竟然要娶一个画舫上的姑娘做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纳妾,嘿嘿。” 看着自家弟弟难得的傻样子,李良辰不由得会心一笑,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我也没多什么啊。”李良骥笑道,“我就是,我喜欢琴操姑娘,喜欢为她花钱赎身,喜欢为她明媒正娶,喜欢为她终身不纳妾!” 轻轻松松,简简单单。李良骥出的话语,足以让千千万万的青楼女子感动的落泪,他自己却并不自知。 李良辰微微一笑,淡淡道:“日子都帮你算好了,琴操妹妹如今正安安稳稳的等着你呢。你可要记着,这些话我都是听入耳中的,若是日后你对琴操妹妹有一分的不好,看我如何收拾你。” 听着自家阿姐的威胁,李良骥平生第一次并不害怕,反而心中涌出一股子浓浓的喜悦之情,仿佛那些责任并不是束缚,更像是一种任劳任怨的甜美,让他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看着自家弟弟又开始傻乐,李良辰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不免觉得有些怅然,这样“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温暖,是她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了。 她看着外面的风雪,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家族还没有发生那件大事之前,自己也曾经这样在窗前伫立着,看着外面的风雪,吟诵起谢道韫咏雪的名句。 只是那个时候,还有一位少年站在窗外的屋檐下,听到自己的声音后回过头来,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那个曾经的少年,现在在何处…… 不过事到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良辰微微抬头,看着雪片从屋檐外慢慢的飘落,偶尔能够感受到脸上有一丝丝的凉意,那是被风吹进来的一片雪花,融化的温度。 “阿姐,等我和琴操成亲之后,咱们要不要去外头避一避?”李良骥忽然道。 “避什么?”李良辰回过神来,微微蹙眉,“你是害怕别人的嘲讽?想要出去避风头?” “不是啦,大丈夫敢作敢当,娶妻这件事情有什么好避讳的。”眼见着阿姐要生气,李良骥连忙解释,“再了,琴操妹妹那么好的人儿,我就是要让全杭州城都知道,她不但嫁了个好人家,还是明媒正娶绝不纳妾的好人家!我这要大操大办的给她长脸呢,哪有什么逃避的意思。” 李良辰的面色稍微缓和下来,淡淡问道:“哦?那要出去避什么?” 李良骥认真道:“阿姐,我不是开玩笑。我也是听别人的,城外似乎有了什么贼寇,不是往常的那种打闹,而是聚众的那种,听在外面已经落下一些命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往年间虽然也有不少类似的团伙,可是没有这样大的势力和规模。城内许多富户都开始往外面搬运些东西,明显是想要避祸的。我想着,咱们的东西是不是也相应的转移一下,阿姐你和琴操,也去外面避上一避,也算是有备无患了。” “盗贼劫掠之事,每年都有,为何今年如此严重?”李良辰微微挑眉,冷静的问道。 “今年的水患算是一个原因,但句实话,杭州城处理的的确要比往年好上不少,城内当时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灾祸发生,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只是单单杭州城的救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其他城池的灾民仍旧是有的,因为灾难死去的人,他们的家人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是最为正常的选择。在加上……花石纲,一直都在苏杭之地征缴,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就差挖地三尺了。多少家庭因此家破人亡的,真是不可胜数……” 到这里,李良骥叹息了一声:“而且,如今这一次的盗匪,听为首的叫做方腊,摩尼教的一个舵主之类,最开始只是他们的教众胡闹些事情,打闹的,可是这一次,却不知怎们规模大了起来……听去前些日子抓了一个县的县官,直接在百姓面前活刮了,手段之残忍让人不忍直视。” “官逼民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良辰淡淡着,对这些血腥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李良骥是知道自家阿姐在方面的冷静的,这时候劝道:“不管怎么,咱们多少要准备一下。原本我也想过这件事情,店里的这些书画,全都放在一处实在是不妥,万一有个走水之类的祸患,那可就是家底连锅端了。最起码应该分散一下。而且阿姐你……就算是自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安危,也多少为咱们李家想一想。你还没收徒弟呢,万一这临仿的手艺在你这里绝了怎么办……嘿!阿姐我的是实话嘛,虽然难听些,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弄得我怪害怕的。嘿嘿。而且嘛,琴操的安危我也要考虑嘛,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若是真的有什么流寇打进杭州城来,就算是没有什么大事情,也会觉得害怕啊。阿姐你总要为琴操考虑一下嘛!” 听到琴操的安危如何如何,李良辰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她想了想,道:“你的也多少有一些道理,但是,既然想要避祸,又去哪里躲避呢?近处必然是无用的,远处的话,咱们又很难站稳脚跟。” 见自家阿姐松了口,李良骥不免大松了一口气,愉快道:“放心吧阿姐,这些事情我都想好了!我之前在东京城就看了看店面,觉得有一处很不错的。不管怎么,东京毕竟是都城啊,就算是有什么贼寇啊、乱世啊,京都总是固若金汤的。阿姐你,是不是这个道理!”(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以后每旬日来一趟,师师姑娘这里自然会帮你开门。” 徽宗刚刚进门,脱下身上的外袍,往双手上哈着气,搓了搓。 李师师笑着走上前去,握住了徽宗的双手,帮着他暖和过来。 “这鬼天气真是冷啊,我出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师师,你可得好生陪我。”徽宗懒洋洋的着,嘴角带上了慵懒的笑意,忍不住反手握住了李师师的柔荑,在那修长的指尖儿上亲了一下。 李师师抽出手在徽宗胸前推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嗔怪道:“胡闹什么,让楚郎君看了笑话。” 楚风站在一旁,早就发现了他们亲昵的举动,这时候早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假装打理自己的衣服。 徽宗呵呵一笑。 “楚郎君这边坐,外面太冷了,也吃些热乎的东西暖一暖罢。”李师师笑着填了一杯酒,又放下了酒壶。 “怎么不给我倒?”徽宗调笑道。 李师师用鼻音儿发出一道清媚的哼声,把那酒盏往徽宗的方向一放,带了些蕴怒的声音里有一种勾人的味道:“人家楚郎君是不吃酒的,这一杯自然是给某个酒鬼倒的。” “酒鬼?”徽宗微微挑眉,上前去伸手勾了李师师的腰肢,笑着道,“那我若是喝多了,做出什么酒鬼该做的事情来,你可休得怪我了。” 楚风见这屋里的状况一直往暧昧的地方去,不由得头皮发麻,偷瞥了旁边的马公公一眼,见他已经轻手轻脚的往外走,楚风也连忙跟了出去。 马公公见楚风出来,不由得无声一笑,轻车熟路的关上了房门,伸手招了楚风一下,带着他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阿郎的房门外头有守候的人,若是那边唤咱们,咱们再过去就好。”马公公笑着道,“我家阿郎与这师师姑娘半个多月未曾相见了,一时间难免要续一下相思之情。” 楚风闻言,腼腆的笑了笑。 马公公眉头微挑,打量了楚风一下,笑着问道:“怎么?楚郎≮∵≮∵≮∵≮∵,m.♂.co≠m这幅模样……难不成楚郎君这样的风流才子,还没有开过荤腥儿不成?” “呃……”楚风面色不禁微红,隔壁有些女子吟吟的笑声传来,让他的面色更红了几分。 “哈哈,没想到楚郎你竟然如此纯情。”马公公掩袖笑道,“罢了,我也不逗你了。听闻也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倒害羞的跟个姑娘家似的!我听是范家的女郎,可已经筹划日子了么?” “刚换完了八字,婚期恐怕还要等一等。她大哥……我那位大舅哥现在还在西边,是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所以倒也不怎么着急了。”楚风笑着挠了挠头,“马公公怎么也知道了这事情。” 马公公笑道:“东京城就这么大一,楚郎你又不是什么无名卒,这些事情用不了多久也就传开了……你这大舅哥也有些意思,都是依凭着新人来定日子,哪有因为他迁就新人的道理。” 楚风解释道:“这位兄长从很照顾她,我那未来的岳丈大人似乎一直都很忙,所以大概就是长兄如父了,他不回来不行的。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的确不该急于一时的。”马公公的笑容有些奇怪,“其实楚郎这大好的前程,何必这么早就定下这门亲事来。关键这范家……虽然不能门庭低微,但是实话,的确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日后对你仕途的助力恐怕不大的。” 楚风听着这话,不由得微微一愣,觉得马公公似乎有所特指的,却又不好直接询问。 “呵呵,我也只是随便而已,楚郎你莫要在意。”马公公笑着道。 楚风自然会在意,只是一时间不明白对方的用意,只先淡笑着应了。 二人在这边又了些闲话,过了大概两柱香的时间,有人开门来唤,是贵人那边通传了,楚风二人才连忙过去。 进门去瞧,徽宗与李师师的衣冠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徽宗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李师师在后面为他捏肩,她的脸上还带着一抹**之后的红晕。 “刚才只跟你了一半呢,”徽宗冲着楚风招了招手,“以后每旬日来一趟,我也会来,你我一书画诗词之类风雅的东西,还是很有些意思的。你在这里也不必太过拘谨,你与师师也见过的,也算是熟人。之前你画的那等西洋画法,很有些意思。颜料是如何调的?我让人按照你之前的东西准备了一些,你画一让我瞧一瞧。” “是。”楚风应了下来。 之后在几位美人婢女的伺候下,徽宗与楚风研究了半晌有关西洋油画的东西,楚风将其中大概的精髓东西一一为徽宗讲了,徽宗从中指出些与东方画的异同来,二人讨论一番,倒也有趣。 楚风惊喜的发现,徽宗对西方的油画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相反的,反而能够很高屋建瓴的通观全局,十分敏锐的指出油画优秀的、可以为我所用的地方。 楚风在心中也不免赞叹,心想大概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就是要保持这么一颗海纳百川的心态,才能真正攀爬到他这样的位置罢…… 二人了半晌有关油画的事情,一路起中原如今现存的各个流派、笔法,徽宗又随意指了楚风一下,楚风自然欣喜不已。 徽宗看起来也颇有闲聊的兴致,沿着话头起诗词来,徽宗问起:“楚郎近日可有什么新作没有?诗也好,词也罢,近日只闻旧词,听起来着实无趣。” 楚风想了想,头道:“倒是有一首词。” “哦?快写来瞧瞧。”徽宗有了兴致。 因为方才谈论画作,笔墨纸砚面前就有的。楚风想了想,索性写了一首纳兰性德的词出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性德的词婉约惆怅,在这两宋年间的诗词氛围中十分贴切。如今楚风用蔡襄《道德经》的行楷缓缓写出,满纸的清丽与淡淡感伤扑面而来,更显出几分寂寥与哀愁。 徽宗瞧着,难免感慨几句。他在诗词上的造诣不上多么的高超,但在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很不错的,默默品读了几遍之后,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挑,看了楚风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个人间惆怅客,到底是因为何事泪纵横呢?竟写出这等凄婉动人的句子来。” 楚风没想到徽宗会问起这样的问题,微微愣了愣。好在他脑子转的倒也快,这时直接将自己师兄傅乐和的往事讲了出来,他如何在躲避风雪时见到了那位姑娘,却又只有那一面之缘,如今不复得见之类之类。 中间那些有关世俗的东西自然都省略掉了,只留下单纯的唯美与伤感来。 罢,李师师眉间微蹙,似有所感,一双眸子微微红起来,看来女孩子对这种凄美的爱情故事都是没有什么防御能力的。 徽宗倒也不免感慨一番,有趣的是少不得多问了几句傅乐和的事情,听他同样也在画院做画师,甚至做到了待诏的位置,徽宗不免觉得十分有趣。 “同门师兄弟都入得画院,而且都在这样的年纪,你这位师父很不简单啊。是哪一位出名的先生?”徽宗问道。 “师父的名头不怎么响,只是在杭州当地稍有些名气罢了。”楚风笑着道,“名讳是‘程源’二字。因为师父一直在隐居,很少出来,所以,其实知道师父名头的人并不多。我跟随师父学习也不过半年的功夫,哎……” “怎么了?”见楚风突然叹气,徽宗饶有兴致的挑了眉。 楚风挠头笑道:“我不敢多了。若是的多了,怕是师父要骂我的,师父最怕自己名声彰显了。” “哦?还有畏惧自己名望太高的画家么?这倒是有趣。”徽宗愈发觉得好奇,详细的问了楚风。 楚风将程源先生那一套保持艺术纯粹性的理论与徽宗了,徽宗听罢,感慨道:“没想到如今这个年代里,竟然真的有诸如令师这般拥有魏晋遗风的人物……令师着实有趣,如果是这等性情的话,怕是也不愿意见外人了。楚郎若是什么时候有了机会,是否能够拿几幅令师的画作出来,也让我欣赏一番。” 楚风想了想,头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徽宗颔首道:“这一你可放心,我绝对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对于这等老先生,我素来是十分尊敬的。对了,有件事情我要问你……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在太学的斋舍住过一段时间?” 楚风微微一愣,不明白为何徽宗突然问起这件事情来,只好如实答道:“倒也不是在太学斋舍,而是画院的,只在太学斋舍的隔壁,离得倒是很近。之前有故人带着家眷从杭州城来,家里没有地方住了,我就去别人的斋舍里蹭住了几日……贵人是如何知晓的?” “我总有办法知道。”徽宗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人倒是有趣,怎么也是画院的画学生了,朝廷发俸禄的,怎么家中来个人都住不下了么?还要赶了你去斋舍蹭住?” 徽宗是不闻人间烟火的,哪里知道官奉和东京城的宅院价格相比,是一个怎样的格局。只是这种话是不能的,楚风只摊手自嘲笑道:“京城米贵,居之大不易。我现在住在我家先生府上,毕竟也只是借住,不好弄得太混乱。” “你家先生,陆文端是吧?”徽宗道。 楚风略微装出吃惊的表情:“贵人你……” “东京城并不大,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并没有多难。”徽宗微微一笑,“陆文端原本也是朝中老臣了,你能够有这么一位先生,也是你的幸运。他也是清廉的典范了,在京中为官二十余载,宅院却只是一套两进的院子,的确是文官的楷模……老马,我记着青萝巷子那里原本有一处家中的老宅,现在是不是空着?如果一时用不上的话,就让楚郎先行住着吧。” “是,老奴回去之后就去查一查。”马公公连忙笑着应下。 这一是楚风的确没有想到的,连忙推脱:“多谢贵人好意,只是在下的确用不着,我……” “不必多,那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一个皇家画院的画师,陆文端也是朝中的老臣,还有你那位极具魏晋风骨的老先生。若是让你们在那么的宅院的挤着,怕是朝廷的颜面都要无光了。”徽宗打断楚风的话,“就这样决定了。老马,若是咱们楚郎君不愿意搬的话,你就多找些人手帮他搬。哈哈!” 马公公在一旁笑着应诺,又对楚风道:“楚郎君,这也是我家阿郎的一派好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楚风面露感激之色,冲着徽宗深深施礼,应了下来:“那就多谢贵人了!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楚风的地方,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只不过……” “哦?只不过什么?”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徽宗有了兴趣。 “只不过……”楚风挠了挠头,为难的道,“在下实在是没什么能耐,作画不如贵人,写字不如贵人,连一膀子力气都欠奉的……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帮得到贵人的地方。” 楚风此言一出,屋内几人都笑起来。 徽宗拍着楚风的肩膀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实诚,就不怕我也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然后收回那宅院么?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这‘人间惆怅客’若是都如此的话,那些庸才怕是真的要去悬梁自缢了,哈哈……” 徽宗笑了一通,又想起正事来,问道:“是了,我方才还没有问完。你当时在画院的斋舍住着,可知晓当日行窃的案子么?我听你当夜还挺身而出,惊得那贼人落荒而逃的,可有此事?”(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意冥冥 “我听说你当夜还挺身而出,惊得那贼人落荒而逃的,可有此事?” 楚风闻言愣了一下,失笑道:“是谁传的这样夸张?我只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看到隔壁一道黑人往那屋子里钻,所以高声喊了两句而已。那贼人也是做贼心虚,看外面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这才畏惧的跑掉了,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徽宗其实早已从禁军那里问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时候听楚风并不居功,甚至只是轻描淡写的掠过,心中对这孩子的欣赏愈发深厚的几分。 在他这个位置上,见过的人自然是形形色色的。有三分功劳就敢吹嘘自己的成败关键人物的,这种人很是多见。可是反过来,如同楚风这般,明明拥有很大的功劳却不居功自傲,甚至推脱开的,却是极为少见了。 于是徽宗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推辞什么,正如我之前所说,东京城并不大,我在禁卫军中也是有些熟人的。当日的事情到底如何,我已经全都听说过了……你似乎还稍微受了些伤,不知有无大碍?” 楚风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时候嘿笑了两下,挠了挠头:“受伤是真的没有啦,只是被那贼人退了一把而已,并没有受伤。反倒是跟我一起阻拦贼人的楚才,他也是画院的画学生,就是与我一同考入山水院的那位少年天才。他被那贼人用刀背捅了一下,现在身上还有些淤痕。若是真的说起功劳什么的,其实他的功劳才大一些。” “是,我也听说了他的事情。”徽宗点了点头,很满意楚风这种并不居功的反应,“不管怎么说,你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竟然还有挺身而出的勇气,这一点,是我很欣赏的。” “不敢当,举手之劳而已,想必每个人都会这样做的。”楚风躬身道。 “那贼人偷得是一个叫何润之所住的房间,有关那孩子,你知道多少?”徽宗问道。 楚风心中微动,心想那何润之的事情能够让徽宗都如此关心,她的身份地位定然十分高贵了,于是道:“因为是邻居,只在门外见过一面,说了几句话。事情发生之后,似乎是先行离开了太学,并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怎么,贵人认识他?” 徽宗点了点头,随口道:“是一个老友家的孩子,原本让我帮着照拂的,结果在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楚风道:“贼人猖狂,但终究会落网的。不知那位何郎君现在如何了?我之前听楚才说,似乎是又回了太学?之前经历了那等事情,恐怕也会心有余悸罢。” “她回我那里住了几日,安稳了几天,大抵觉得自己一人实在无趣,终究还是说要回太学去读书。原来住的地方正巧是那楚才的隔壁么,倒也好,既然认识的话,互相还能有个照应……是了,润之还说因为之前的事情,要请你们吃酒的。她……不胜酒力,跟你这一杯酒醉倒的也差不多了,你们年轻人多喜欢胡闹,稍稍吃吃喝喝的可以,但是不要闹得过分了。嗯,你可明白?” 听着徽宗这几乎唠叨的话语,楚风的心中不免更加惊奇,那何润之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会让徽宗如此上心的。 一一应下之后,徽宗又不免多唠叨了几遍,最终还是马公公提起外面夜色已经深了,楚郎君明日还要去画院,若是不早些休息的话恐怕会耽误事情之类之类的,徽宗才算是作罢,由他去了。 楚风心中有些好奇,马公公送他出去的时候,不免问了一句:“不知那位何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看贵人对他的照顾十分周全,让人歆羡。” 马公公笑着道:“是我家阿郎早年间一位好友家的郎君,的确是至交一样的好友了,自然金贵些。还望楚郎君莫要见怪才是。” “不敢,不敢。早知道是故人的话,当时在画院斋舍的时候也该好好续一续才是……那宅院的事情,真是又要麻烦马公公了。”楚风冲马公公施礼。 “不麻烦,我也只是跑跑腿而已。再说,我家阿郎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有不应着的道理。”马公公脸上的褶皱因为笑容而愈发明晰了,又道,“我家阿郎是很欣赏楚郎君您的,希望您不要辜负我家阿郎的期望才好。再者……大丈夫何患无妻,楚郎连冠礼都没有行过,其实并不应该着急婚事的。很多事情,其实不必那么着急……哦,马车来了,楚郎快上车吧。回去之后好生歇息一番,十日之后与我家郎君还有约定,楚郎莫要忘记了……” 后面的这番话,马公公完全没有给楚风提问的机会,便笑着将他半推上了马车,拍了拍马屁股,马车便行驶起来。 楚风从车窗看着夜色中渐渐消失的人影,心里不免充满了疑问,马公公似乎一直在反对自己与秋白的婚事,可其中的道理,到底又是什么呢? …… …… “我刚回京城,也不知道这东京城里的规矩……我这人沾不了酒水的,别说是喝了,就算是闻着都会脸红,所以无法陪着二位痛饮了,希望二位不要见怪才好。” 太学与画院都是十旬一个休沐日,时间自然是同步的。 楚才早早的跟楚风传了话,说是何润之要请客摆席,用以答谢那天夜里二人帮忙撵走贼人的恩情。 楚风原本不是很想去的,转念却又想到了这女孩子与徽宗的关系,不免心中好奇,于是答应下来,寻思着能否从话里话外套出些实际情况出来。 “我风哥儿也是一杯倒的量,喝不喝的倒也无所谓了。咱们本就是邻居,互相帮助下也没什么不对,不必客气。”楚才这几日与何润之厮混的也算是熟稔了些,只是也不由得好奇,“前些日子何大哥你去了哪里住?我看隔壁禁军们收拾了不少东西,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何润之笑着道:“他们查案用,所以拿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查看。我若是还住在那里的话,耽误他们查案不说,自己也难以清静,索性就去了熟人家里住了。” 楚风听到这一处话头,这时候插话道:“是住到了何处?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需要我们帮忙的?” “多谢关心了。但我的住处……”何润之抿嘴一笑,“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交了,我唤他做叔叔的,我小时候就同他很熟,也在那边住过很长时间,所以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那就好了。”楚才点头道,“好在何兄你在这边还有人帮着照拂,否则一时间出了这样的事情,很多问题都会很麻烦的。对了,这案子查了这样久,又闹得那样轰动,到底查出什么没有?抓到那贼人了么?” 何润之道:“据说是抓到了一个嫌犯,怎么,还没有通知二位去辨认的么?之前让我去瞧了瞧,可是当夜黑灯瞎火的,我急着那人还遮蔽了脸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去牢里看了,瞧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闹不清了。” 楚风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惊,心想难不成是齐大被官府抓住了?于是问道:“是什么时候抓到的人?” “似乎是已经抓了两三天了,”何润之回忆着道,“之前一直在审问的,好像也没有审出什么东西来,所以才让我去辨认……我当时也被惊吓的够呛,富贵也一样,哎,我们哪里辨认的出。” 楚风闻言,心头暗自盘算一番。上次见到齐大是五天之前,如果真的是齐大被抓住了的话,范家那边应该早就有了动静才是。即便范家不被牵连进去,自己也应该会听到消息的。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官府所抓住的并不是齐大本人了。 “我只记得些大概的东西,”楚才挠了挠头,道,“好像身量很高啊,有些瘦削,但是身手很轻快,剩下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了……对了!当时彘奴在他肩膀了按了一下,肩膀上应该有伤才对!” “是,他的肩上的确有伤,核对的其他方面也差不多,所以才被官府抓进去的。”何润之点头道。 楚风淡笑着问道:“看来禁军的办事效率还是不错的,京城的人可不少,他们这样大海捞针还真的抓到了。那这嫌烦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么?” “最开始是不承认的,这几日似乎是有些松口了。”何润之笑道,“我这人的胆量的确不大,若是这人依旧在逍遥法外的话,其实我也不大敢回太学斋舍去的。不过这人似乎只是一个小毛贼,以为太学的学生都是官宦子弟,随身的金银细软多,当夜壮着酒胆跑去偷东西……哎!说来也是我自己的运气不好,这样的事情竟然都能撞上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那夜之事,我也不能与二位楚兄如此亲近了。这大概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不知何人是楚风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那夜之事,我也不能与二位楚兄如此亲近了。这大概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罢!” 何润之说出这句话之后,一双清亮亮的眸子落在楚风身上,其中孕育着几分默默的含情。 楚风一无所觉,只心中想着有关齐大的事情。至于如今抓在牢里的那个嫌犯……大概只是禁军怕徽宗生气,上面会怪罪下来,所以才随意找来的替罪羊了。 只是这些毕竟还只是猜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可以尽快确认一下。 “听何兄的意思,之后还需要我们两个帮助判断嫌犯的么?”楚风问道,“不知官府大概会什么时候找我们?” “这个我也说不清,大抵就是这几天了。”何润之道,二人点头应下,表示了一下自己能够针对此事帮忙的喜悦。 楚风对何润之的身份一直是很好奇的,这时候多问了几句有关她与徽宗的关系,旁敲侧击一番。但何润之显然针对这些是明显准备过的,滴水不漏的应付掉了,让楚风未曾得出什么结论。 之后大家说些略显客套的话语,恭喜何润之归来读书之类,又略略吃了一些东西,所谓的席面也就算是进入的尾声。 不得不说,何润之并不是什么交际手腕十分高明的人,毕竟以她的身份地位来说,在宫中是从来都不必去刻意讨好别人的,更别说宴请旁人之类的,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情,所以整个过程便显得有些生疏。 楚才是注意不到太多的,他本身对中原这边的礼节也不是很熟悉,很多东西都在慢慢的学习。来到这里也参加过几次席面,但楚才在其中充当的更多是充数的角色,只是单纯的在吃吃喝喝罢了,虽然也不停的在旁观,可他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很多东西是看不明白,也更加无法学习接纳的。 至于楚风就更不必提,即便真的有那种把场面弄得热闹一些的心思,他也并没有那种能力。于是没用多长时间,将大家共同的话题都说完了,整个场面便渐渐冷下来,大家大眼瞪小眼,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楚才这种人天生对这种气氛毫无察觉,这时候依旧很努力的吃着这一顿的第三碗面条,整个人不亦乐乎的样子。 赵润之看他吃的畅快,心里也不免有些纳罕,难道这里的面条果真如此好吃?于是好奇的尝了一口,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便重新放下了筷子。 “楚才的胃口比较好,所以长得的壮实。”瞧见了赵润之的举动,楚风努力的找到了一个话题,笑着道,“很让人羡慕呢。” 赵润之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如同女孩子那般吧嗒的一下嘴,表示着自己的赞叹。 之后……三人再度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之中。 如果将赵润之换做是范秋白,如今场面上的光景自然不会陷入这样的局面。单单从胃口这两个字来说,范秋白能够延展出来的话题就不知道有多少。家中的兄弟们如何如何,胃口好的出奇却身上从来不长肉的,吃的东西很少却又长得白白胖胖的;又或者说起曾经见过的灾民、流民,是如何饿的瘦骨嶙峋的;家族佘粥的经历,之类之类…… 范秋白并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人物,也做不到那种万众瞩目的典型。但是她与别人聊天的时候,不快不慢的语速会让人觉得十分舒服,话题展开之后,可以漫无目的的延展,她都能接的上来。赞扬人的时候出自真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带虚情假意,自然而舒服,却又带着少女那种独有的柔美……就像是暖玉在怀,让人舍不得放手了。 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脑子里却浮现起另外的倩影,楚风不免微微一笑,自嘲的想着,大概这样就叫做相思了罢。 赵润之的目光一直都在楚风身上打转,这时候见他看着自己温和的笑起来,心里就仿佛钻进去了一只小鹿一般,噗通噗通的跳气来。 少女的脑筋开始胡思乱想,他为什么笑?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自知?还是他看出了我是女子?之前跟娘亲、爹爹说起了他,父亲想了几日之后,重新同意自己回太学读书,这其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如果告诉楚风自己是女孩子的话,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自己在同龄人之中,长得应该也算不错了吧?那天晚上他冲进自己的房间,自己只穿了一身单衣,他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来呢…… 许许多多的问题开始困扰赵润之的思绪,她想着楚风,楚风想着范秋白,楚才想着吃完眼前这一碗面条之后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于是三人之间,场面又跟着冷下来。 牡丹,或者叫做富贵,赵润之的小丫鬟,这时候也依旧伴着一身男装。她一直侍立在一旁,这时候感觉到场面上气氛的凝滞,连她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赵润之带了她来,楚才带了彘奴,楚风当然只带了他自己。 彘奴一直守在门口,对眼前的一切仿佛毫不关心一般,只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屋子里的气氛让牡丹浑身不舒服,他们所在包厢里,偶尔也能够听到外面热闹喧嚣的声音,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着。 之前点的一份糖渍桂花,这时候才刚刚送上来,端盘子的小二哥带着一身热闹的气息敲门而入,笑着说了一声“久等了”,原本还想就着这股子热闹劲儿说点什么,却被屋内深邃安静、针落可闻的气氛感染到了,连忙把后面的话语咽了下去,只乖乖的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便轻手轻脚的想要逃出去。 “小哥儿,你们这里有没有谁曲子唱的好的,请他往我们这里走一趟。”牡丹开口叫住他,吩咐了依据。 小二哥应了下来,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妙龄少女走了进来,自己退了出去,重新关上包厢的房门。 “几位郎君安好,需要奴家唱些什么呢?” 这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胭脂红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牡丹看着都不免皱了皱眉头,想着要不要叫她退下。 谁曾想楚才却来了兴致,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睛一亮,道:“那个,你会不会唱那首……叫什么来着?我也是在别人的席面上听到的……哦,是了!里面有这样一句,什么‘一如薄幸似此时,红浪床头卧鸳鸯’的。” 赵润之听着那两句唱词,猛地就红了脸,牡丹也差点气的跺脚,却又想起公主和自己是在假扮男子的,绝对不可以这样暴露了身份。 可是这样楚才,才多大的年纪啊,竟然听这样的淫词艳曲,真是羞也不羞! 那唱曲子的姑娘听着,也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隔着桌子飞给楚才一个媚眼,娇嗔道:“这位郎君可真是个薄幸的汉子,竟然一开口就让奴家唱那《鸳鸯枕》么!” “是叫做《鸳鸯枕》么?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只是之前听着觉得很好听,你若是会唱的话就唱这个好了。”楚才还是懵懂的年纪,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而且在场五个人,只有他不清楚那两位的女儿身份,对这些事情也不知回避。 彘奴是不管这些的,这时候由着自家小主子胡闹。楚风却瞧见了赵润之主仆两个红的快要滴血的面庞,忙笑着解围道:“楚才你不要胡闹,那不是在这种地方听的东西。这位姑娘莫要听他的,只换些现如今流行的唱词就好。” 唱曲的姑娘不免有些纳罕,一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这时候不解的问了一句:“敢问郎君一声,什么叫‘流行’。” “唔,即使大家最爱听的东西。你最近唱的最多的、最拿手,随便唱一曲就好,只是什么《鸳鸯枕》的也就算了。”楚风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递到那姑娘手中。 唱曲这种事情,自然是谁给钱多就听谁的,这姑娘连忙喜笑颜开的收了银子,应下来,而后仔细的想了想,唱了一首《蝶恋花》,以及一首《水调歌头》。 寻常酒楼唱曲子的姑娘,技艺说不上差,但也自然说不上有多好,楚风笑着赞了两句,便打发她离开。 “稍等,我这里有一首《浣溪沙》,不知姑娘能否演唱。”赵润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那姑娘。 “《浣溪沙》么?”这种常用的词牌她自然是熟悉的,唱曲的姑娘笑着问道,“敢问是要哪一首呢?是‘一曲新词酒一杯’,还是‘漠漠轻寒上小楼’?” “都不是!”赵润之看向楚风,抿嘴一笑,调皮的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从贴身的内衬里摸出一张纸来,仔细的展开了,递给唱曲的姑娘家,“喏,你照着这一首新词,唱来听听。” “奴家明白了。” 才子们即兴的写出什么词曲来,当下要求演唱的,这种事情在酒楼也时常发生,唱曲的姑娘对此并不陌生,于是笑着接过来。 可是当她看到下面的落款之后,面色忽然变了。 …… …… 酒楼这种地方,素来是许多文人墨客喜欢留下墨宝之所在。 吟诗作对这种事情,一个人对月、对影写出来或许颇有意境,但不为人知的意境终究无法满足人性本身所带有的虚荣感。而想要满足于这种虚荣,能够施展的场合不外乎两个。一来是青楼楚馆,让女性为自己倾倒欢呼,这种每一个雄性生物都无法摆脱的快感。二来自然就是酒楼茶寮,高朋满座之时,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写出来,轻飘飘却又光芒万丈的甩在所谓“友人”的脸上,而后得到许许多多或虚情假意或真心实意的赞美。这种击败同性的满足感,也足以慰藉许多许多的心灵。 酒楼里唱曲的姑娘看到过许多类似的事情,以至于看的太多,对此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许多人曾经在这里一夜成名,也有许多人在这里臭名远扬。她们的口中唱出过许许多多的新词与旧曲,这其中自然有很好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也有莫名其妙胡乱拼凑的附庸风雅。 这些女孩儿们的存在其实很简单。她们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见证人,或者说是一曲又一曲新词的传递者。 男人们借着酒意在这挥毫弄墨,显摆一通,然后借由她们的口中唱出,传递给众人知晓。 她们就像是后世的喇叭、话筒,只是那样一种摆设与工具。只是有些话筒,或许也会因为命运的缘故,长得好看一些,又或者是弹唱了一首绝妙的好词,于是飞黄腾达起来。可这样的,终究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了。 大部分的歌女还是如同楚风眼前这位一般,样貌寻常,唱腔寻常,才华寻常,在这里厮混着,也只不过是为了讨得一口饭吃。 如果是真正教坊出来的姑娘,并不会在这种寻常的酒肆浪费自己的青春。这里唱曲的姑娘大多是家境贫寒走投无路的人,没有什么其他的技艺可以傍身,又做不到卖身的地步,便在这里打一些擦边球。如果能够被某个光顾的才子郎君看中,娶回家中做一名妾室,大概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正是因为诗词的日夜浸淫,这里的姑娘们对于才子,尤其是那些真正的才子们,都会渐渐生出一种仰慕之情。 这种情愫就有些像孟母三迁的环境影响,不在于她们天生有没有诗词的天分,只是没日没夜的浸泡在这些文字、曲乐当中,自然而然的,她们便开始能够区分这些东西的好坏,知道什么样的词句是浑然天生的好,什么样的句子只是滥竽充数的东西。 偶尔也会发生那样的情形。某个才子在酒楼喝醉了,被某一个歌女的唱腔所打动,于是为女孩子写出一些温柔缱绻的句子来,致使女孩子一夜成名、身价大涨的。 这样的事情的确是有的,也早已被视为了一种晋身的途径。 对诗词歌赋的了悟,对自己未来的期盼……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时间一长,对于才子的仰慕,便成为了一种她们骨子里所拥有的东西,很难去除了。 楚风眼前的姑娘也是如此,她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写着的小词,在目光飞快的掠过词句之后,自然发现了这是一首多么优秀的词句。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行文落款的时候,一切就仿佛胸口被重锤击打了一下,哄然一声,惊得她双手一抖,纸片轻轻飘落下来。 赵润之理她很近,微微一怔,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歌女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抓,两个人的手便很自然的触碰到了一起。 赵润之心里有鬼,害怕被认出自己是女子的身份,于是触电一般,连忙收手。 歌女却不知想着什么,这时候咬了咬下唇,看向赵润之的目光含情脉脉中又带了几分哀怨与惊叹,复杂的一时难以言说。 其他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候都不解的看向二人。 “咳——”赵润之假咳一声,退后两步,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尽可能的压低自己的嗓音,显露出男性的粗犷来,“怎么样?姑娘能唱这一首《浣溪沙》么?” 歌女哀怨的看了赵润之一眼,点了点头:“自然可以的。” “咳!那就麻烦姑娘了。”赵润之不敢去看她,更加疑惑于对方的反应,只假装漫不经心的为自己夹了一筷子炒蛋,放入嘴中慢慢嚼着。 歌女发出一声轻叹,也不知到底为何而叹息。 她重新将手中的词句反复看了几遍,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的跳着,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将这首《浣溪沙》唱了出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楚风听着,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赵润之。 赵润之微红了脸,冲着楚风做了个鬼脸,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楚风无奈的笑了笑,心想这位姑娘跟徽宗的关系,恐怕要比自己原本所想的还要密切一些了。这首《浣溪沙》写出来不过几日的功夫,这姑娘竟然就已经知道了,其中种种果然很值得玩味考量…… 一曲唱罢,歌女有些意犹未尽,赵润之却仿佛收回宝贝一般,将那张楚风的笔迹收了回来,又冲着楚风晃了晃,嘻嘻一笑。 歌女面露怅然之色,更为词句中的情怀所感,这时候看向赵润之的目光愈发殷切了。 “多谢姑娘了。”赵润之笑着道,“姑娘唱的很不错。” 见赵润之与自己说话,歌女的双眸立刻亮了起来,她连忙冲着赵润之施礼,略显慌张的问道:“那个……楚……郎君,这首词,小女子能否在其他地方唱呢?” 歌女前面的话说的含糊,赵润之也没有听清,只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她不免也失笑起来,道:“这事情你不能问我啊,得问词曲的作者不是?” 说着,赵润之还看了一眼楚风。 歌女听着这话,还以为是对方在应付自己,只给了一个变相的否定,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失落与怅然来。 可是另外一方面,歌女看着赵润之,又不免思绪纷乱的想着:早就听人说过,说楚风郎君长得十分俊秀,没想到竟然是这番模样,怕是比寻常女子都要漂亮上不少的。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怎么说,能够在楚风郎君面前唱上几首曲子,已经是很值得出去炫耀的事情了。更何况,方才那首《浣溪沙》……其实自己基本上已经记住了,就算是楚风郎君不同意自己往外唱,自己也没有必要非得遵守这等约定不是…… “几位郎君……这里的姑娘们,除了奴家之外,也对几位郎君向往多时了。奴家能否唤她们前来,就算是……就算是只给诸位郎君施个礼也好。”歌女含情脉脉的询问。 赵润之有些纳罕,不明白对方话中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郎君啊、向往啊,她完全没有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某些宫外常有的习俗,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为了遮掩身份,害怕露出马脚,赵润之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多谢几位郎君!”歌女兴奋的不行,连忙冲出门去。 她之所以说“对几位郎君向往多时”,而不是只说“向往楚风郎君”,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自然只是为了不得罪他人而已,只是没想到落到此情此景当中却成了一场乌龙。 没过多久,只听外面脚步声碎碎匆匆,聚拢到房门外面,方才那歌女敲门而入,率领着身后五六名女子一同冲着赵润之福礼。 “楚郎君,众姐妹早就仰慕您的才华了,没想到如今竟能得见,真是奴家的万幸!” 赵润之见六七女子一同冲自己施礼,一个个的目光中又都带着深情款款的模样,不免唬了一跳,吓得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退了两步。 “这是干什么!”赵润之慌张的问道。 方才唱曲的歌女抿嘴一笑,道“楚郎君您又不必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方才您给我看的那张词曲之上,有您的落款呀!我们听说您已经很久了,不论是‘错教双鬓受东风’,还是‘小楼一夜听秋雨’,都是姐妹们日夜吟唱的词曲呢!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得见楚郎君的真容,您又何须隐藏呢!” 赵润之听得云里雾里,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道:“呃……你们说的楚郎君,是指……楚风?” “当然了!”歌女衣袖掩嘴咯咯的笑起来,“楚郎君您可真是风趣啊!我们说的当然就是您楚风楚郎君呀!” “这样啊……”赵润之终于弄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情况,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重新落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着道,“你们弄错了,我不是楚风。” “怎么可能呢?”歌女面露不解之色,“可是您方才拿出了写有落款的词作呀!” 赵润之嘿嘿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楚风,笑道:“这位才是你们的楚风楚郎君。”(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辨认贼寇 楚风的名字在酒肆茶寮中竟然有着这样的影响力,这一点,是连楚风自己都没有料到的。 他看着姑娘们殷切崇拜的目光,若是说半点的虚荣心都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大概因为那些诗词并非他自己所写,只是拿来用的缘故,所以这种虚荣心并说不上重,那种自豪感也是十分浅淡的,甚至面上也有了一丝微微的羞意。 “诸位姑娘不必如此,我楚风不值一提的。” 楚风当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样的实话实说,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一种含蓄内敛的谦逊表现,让周遭的姑娘们深陷其中,更加无法自拔了。 赵润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喜与有趣,可是片刻之后,她看着那些围绕在楚风身边眼神热切的女孩儿们,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激发起来,而这种情绪,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赵润之有些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只是看到一位歌女的手搭上了楚风的肩膀,她就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刺眼,很想冲上前将那只手拍掉。看到另外一个女孩儿百感交集的红了眼眶,赵润之的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开始想着:肯定都是她装出来的,那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装给谁看! 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陌生的情绪,赵润之自己也有些困惑了。将目光重新移到楚风身上,赵润之却又忍不住在想,他的双眸为何盯在那些歌女的身上,是不是被她们的美貌与娇艳吸引了过去?为什么不看自己? 旋即又忽然想起来,自己如今一身男装的打扮,楚风必定也将自己当做是男孩子了,自然不会多看太多……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词句真迹还在自己手里啊!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呢,就在自己怀中,贴身放着……这样想起来,那张薄薄的纸片就仿佛拥有了热度一般,在赵润之的胸口挥散不去了。 一些酸涩又交织着甜蜜的感觉开始充斥于心头,赵润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一双眸子忍不住落在楚风的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 …… 酒肆发生的事情,或许会在今夜传开。唱曲子的姑娘们会热络的谈论起这件事情来,如何见到了楚风的真迹,如何认错了人,又如何重新将认知带回了正途……整个的过程带了几分戏剧的色彩,很容易讲述,自然也十分容易流传开来。 有关楚风的一些开始渐渐的扩散,不仅仅是之前有关樊楼、画科考试的事情,还有他的才情,他的容貌,他的风雅与谦虚。轶事开始在东京城的夜色里口口相传,从唱曲的女孩儿们口中开始,落入其他女孩儿或酒客的耳朵里,而后更加广泛的传播着。 名声这种东西往往很有意思。正所谓有心摘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抵正是如此了。 该发生的事情正在慢慢的发生,不该孕育的情愫还在缓缓的绽放,楚风对赵润之的感情一无所知,楚才也是一样的。至于彘奴……他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或多或少的看出了一点苗头,但是楚风并不是他的主子,所以他并没有选择提醒楚风。 于是日子还是照样过,白天在画院工作,晚上回家向两位先生讨教,又或者与刘正卿闲聊说一些孔孟之道的种种,偶尔出去参加一下席面,热闹一番,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很不错的。 从赵润之那里听说之后的第三日,禁卫军派人来请楚风和楚才,劳烦他们二人去大牢中识别嫌犯。 楚风对此事早就念念不忘的,与楚才一起来到了禁军的监牢,见到那所谓的嫌烦之后,不免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嫌犯的身段果然瘦削高挑,可他并非是齐大。 “我总是记着,那贼人的眼睛好像带了些蓝色。”楚风看着眼前的嫌烦,打量了半晌,纳罕的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总觉得不是他。” 旁边陪同禁军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楚风自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只是很可惜,楚才却根本没有发现。 楚才自顾自转圈打量着这个人,十分的认真:“我说不好,但是非要我说的话,大概有六成不是这个人。” 禁军面面相觑,他们好不容易才让这嫌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若是因为如今这个小子横叉一杠子导致事情败露的话……他们的日子当然会很不好过。 “呃,蓝色的眼睛?楚才大人确定没有记错么?”清咳了一声,禁军忍不住问道,“会不会是楚才大人您看错了?” “应该不会。”楚才很认真负责的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记着确实是蓝色的。” 禁军一时无语,无言以对。 “可能是看错了也说不定。”楚风这时候微微一笑,拍了拍楚才的肩膀,“楚才你记不记得,那天是下了大雪的?下雪的时候,连天空都会变成红色,那样的光线照下来,很多东西的颜色都分辨不清的。你可能的确是看错了,自己不知道呢?” 楚才愣了愣,也不知道楚风所编的这种科学原理是否正确,只有些纳罕的看着他。 楚风笑着道:“我也不是否定你什么,只是我瞧着这个嫌犯还是很像的,身高、身材都差不多,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的……闯入禁中可是大罪,如果不是他所做的话,应该不会有人真的承认的。” 几名禁军闻言,不免大松了一口气。 如果楚才和楚风二人一口咬定这人并非当日贼寇的话,不单单他们之前的工作会被全部否定掉,甚至宫廷那边也必定会怪罪下来,到时候自然责任重大,难逃问责的。 见楚风如此说,楚才便也有些疑惑了,他挠了挠头,原本心中确定的东西现在反而画上了一个问号。他又仔细的想了想,纳罕道:“或许,我是真的记错了?” “毕竟隔了那么多天,楚才大人就算是记错了也很正常。”禁军连忙笑着道,“当时您和您的那位仆从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线索,这嫌犯肩膀上的伤也是吻合的。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件案子也算是有了结果,还要多谢二位的相助。” “都是应该的,不必客气。”楚风微笑着回礼,他看了那一直一言不发的嫌犯一眼,问道,“这人胆敢闯入太学偷东西,的确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伤害到旁人的性命……不知这儿之后会被如何处置呢?” 禁军笑道:“如何处置这种事情,大概要由宫中来下命令了。不过以常理来说,流放怕是最轻的刑罚了。” 楚风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这些什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与楚才一道出来,楚才依旧保持着一脸的纳罕,思来想去的思考了半晌,终究还是问道:“风哥儿,我还是觉得那人不太像啊!是我真的记错了么?” 这个时候,二人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张大哥驾车而行,彘奴坐在前面的车辕上,一面费劲儿的咬着松子儿吃,一面侧耳倾听车厢里面的谈话。 “你没记错,那嫌犯……所谓的嫌犯,的确是假的。”楚风不想隐瞒于他,于是笑着叹息了一声。 “啊?”楚才有些犯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这不是骗人嘛!我们得回去告诉他们啊!张大哥!掉头回去!” “不必掉头!”楚风高声唤了一句,见马车依旧前行着,便安下心来,笑着对楚才道,“傻孩子,这个时候是不能说实话的。” “为什么?”楚才满脸的不解,表情中甚至带着几分委屈。 “你知不知道,如果咱们说的实话,会有多少人遭殃么?”楚风循循善诱的说着,“如果咱们说了实话,禁军就不能给这嫌犯定罪,他们就会因为办事不利而被宫中问责。从上到下,恐怕所有人都会被罚。训斥一顿恐怕是最轻微的惩罚了,罚几个月的俸禄,甚至剥夺几个官职,这都是会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如此了,当夜的那个小贼,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伤人甚至也没有偷走任何东西。那小贼造成的伤害,大概只是在你的腰间留下了一块淤青而已。难道真的要因为一个抓不到的贼子,而耽误禁军从上到下那么多人的大好前程么?” 楚才听着,似懂非懂,这时候皱眉道:“可是……我们难道不应该说实话么?不管怎么说,的确是禁军办事不利在先呀。他们先是没有好好守夜,才使得贼人有了可乘之机。而且还没有什么抓人的能力,到现在还让那贼人逍遥法外。这样无用的人,即便受到一些惩处也是应该的罢!而且……我不是很明白,既然抓不到那个真正的贼人,现在在大牢里让咱们辨认的人又是谁呢?如果只是流放也就罢了,可若是宫中下令要问斩之类的,那岂不是平白冤枉了一条性命么?难道这样就是正确的事情了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汉人的狡兔三窟 “如果只是流放也就罢了,可若是宫中下令要问斩之类的,那岂不是平白冤枉了一条性命么?难道这样就是正确的事情了么?” “很多事情,正确与否,其实很难说得清的。”楚风发出一声叹息,“你说的这一点我的确也考量过,这件事情我是一定会管的,只是恐怕要迂回一下,不能直接就说出那嫌犯并非当夜之人的论断……” 看了看楚才的表情,楚风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恐怕你会觉得难以接受,但是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无辜的人被卷入其中的。” 楚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有些不理解,明明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弄得如此复杂……那些禁军……其实我也明白,他们本身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受害者,属于无辜的人了,要是真的被问罪的话,其实也是毫无道理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甚至当夜都没有值勤的,是否有贼人进入太学,与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可是,有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事情真的与他们无关了么?如果不是他们平时的守卫就十分懈怠的话,应该也不会一传十十传百的,将这种懈怠的状态在整个禁军中流传开罢。实际上,多多少少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不是么?” 说起这些东西来,楚才的面色变得十分认真,十分仔细,眉头微微皱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位者正在思索异常复杂的事情。 “如果所有事情都要讨一个因由的话,其实这就是他们的因果报应了。这一次是因为这个贼人的出现,打破了原本一直维持着的平静,可即便没有这个小偷,日后也可能会有其他的盗贼,甚至刺客之类的,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他们完全承担不起的灾难了。”楚才思付着娓娓道来,“现在的结果,是他们可以承担的。所以,或许他们可以真的为此受罚、领罪,认清自己存在的问题,然后去改正,而不是一味的去开脱……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么?” 楚才看向楚风,双目中充满了一些疑问与闪光。 楚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楚才,不免觉得有些惊叹,片刻后失笑起来:“楚才你……你的想法,角度很特别。” “啊?”楚才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恢复到了日常的样子。 楚风笑着道:“你分析这件事情的角度,和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不大一样,更像是……怎么说呢,很高屋建瓴吧,更像是一种从上位者的层面上,往下看问题。而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其实更像是从下往上看,又或者是平等的看着。所以我说,你的想法很特别。” 楚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刷的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呃,我也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什么,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知道。”楚风微微一笑,“我方才也是信口胡诌,其实这些事情我只懂一个皮毛而已,很多问题也都搞不明白的。” “嘿嘿。”楚才挠了挠头,笑容显得有些天真。 马车先将楚才和彘奴送回了画院的斋舍,四人分离,楚风和张大哥驾车往家中行去。 楚才看着远去的马车,微微叹息了一声。 “彘奴,他们汉人的想法都好复杂。”楚才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不知从哪里沾上的泥土。 “正是因为如此,主子才让你来跟汉人学习。”彘奴的声音依旧低沉,只是这时里面参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沉重却又充满了责任感。 楚才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开口:“我有的时候觉得,咱们恐怕永远都学不会。平时的生活就已经这么多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蕴含着好几层的意思,和家里那些张口闭口好勇斗狠的人相比,实在是太过复杂了……难怪他们在战场上那样的诡计多端,原来是从小就练出来的功底。” 彘奴也沉吟了一下,道:“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输的多的到底还是这些汉人。兔子的窝就算是再多,也终究只是兔子而已。狼就是狼,就算是多费一些力气,也总是能够抓到兔子的。这就是自然的道理。” 楚才闻言笑了笑,脸上显露出几分平素少有的成熟与深邃:“彘奴你一直都反对我来中原的,因为你觉得咱们契丹人是狼群,不应该从兔子身上学习什么东西。可是你不要忘了,如今眼前的这些富庶繁华,正是兔子缔造出来的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彘奴紧随其后。 “对了,”楚才忽然想到了什么,也不回头,只笑着道,“那个成语叫做狡兔三窟,而不是兔子的窝很多。这是汉人的智慧,咱们要多学一点的……不要撇嘴嘛,就算是我不回头,也能够感觉到你在撇嘴。” …… …… “你这番话的意思,是在怪罪我?” 月明星稀,楚风看了看外面的月色,知道今日回家已经不大赶得上时辰,不免微微叹息了一声。 眼前是齐大略带棱角的容颜,上扬的语调与下巴表现出了她的不满,微冷的目光将她的不满体现的更为强烈了。 “说不上怪罪,只不过……无法赞同。”楚风摊了摊手,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如今一个无辜的人在大牢里被关着。之所以会认罪,我也无法确认到底是禁军使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是花了钱雇人来顶罪,又或者只是屈打成招……不管是哪一种,毕竟都不是什么正确的方法。” 齐大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禁笑了一下。 那是一丝冷笑,在这样的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了。 “什么算是正确的方法?”齐大问道,“王法么?” 楚风耸了耸肩:“说我天真也好,说我愚蠢也罢,但我的确觉得,罗宾汉这种事情的确很有英雄主义色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角色。可若是真的在现实生活里,即便是成百上千的罗宾汉,也敌不上真正一套完善的制度。” 齐大思考了一阵子,问道:“罗宾汉是谁?” “呃,一个劫富济贫的侠盗。”楚风试着解释。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 “他是西边的人,比你们的大食还要更加往西一些。” 齐大看了楚风一眼:“那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没有跟你说过么?”楚风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家里去过一个从西方来的人。他为我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还教会了我怎么画西方的油画。” 齐大将信将疑,又看了楚风一眼。 “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并不重要。”楚风摊了摊手,“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牢里的那个人,现在应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不能不管他。” “与我何干?”齐大十分冷淡的道。 “他之所以会被抓进去顶罪,还不是因为你偷偷摸进了太学的斋舍。当然与你有关!” “那……与你何干?”齐大又问。 楚风叹息了一声:“我之前撒了谎,指正了他是凶手。我当然也要付一定的责任。” 齐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下来。 “我试着找一些熟人去打听一下,只是现在禁军对他的身份恐怕隐瞒的很深,想要打听到恐怕并不容易。”楚风道,“那个嫌犯的来历,他将会面对的刑罚,我们能做的事情……大概问道的东西不会太多。你能不能……” 听着楚风话头那极长的停顿,齐大淡淡道:“我会试一下。” “那就好。”楚风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要小心些。” 齐大看了他一眼:“放心,就算是真的出了事情,我也不会暴露自己与范家的关系的。” “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楚风连忙道,“你自己的安危也是要注意的。” 齐大没有说话,只看着眼前剩了半杯茶水的茶盏。 “呃,我的意思是……”楚风忽然察觉出方才那句话中的暧昧情愫,于是连忙解释了一下,“呃,那个,你毕竟是我的半个老师。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就没有人教我习武了是不是。” 齐大的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但是因为幅度太小,楚风无法断定那是否是他自己的错觉。 “对了,我能不能好奇的问一下。”楚风略微有些紧张,“你刚才说,就算是真的出事了,你也不会暴露自己与范家的关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齐姑娘你自然也明白,你蓝色的眼睛还是很有特点的,而且又是女孩子,类似你这样的姑娘家,在东京城里出现的并不是很多……” 楚风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齐大就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粒小小的药碗,在楚风的眼前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楚风眨了眨眼睛。 “药。”齐大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单干脆。 “是什么方面的药呢?” “毒药。”齐大面无表情的说着,“只要放进嘴里嚼一嚼,用不了多久,整个人就会变成一具枯骨。所以……”她又看了一眼楚风,语气依旧平淡,“不会暴露什么。”(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齐大的秘密 齐大云淡风轻说出来的事情,落在楚风耳中,却换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说真的,我只是不太明白,”楚风略微低头,看了一眼桌脚,那里有油灯照射下的阴影,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着,“你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齐大也垂着眼眸,但是她并没有看向阴影处的习惯,因为她一直生活在其中,无所谓看或者不看。 “你跟我来。” 不知过了多久,齐大终于面无表情的做出这个决定,与她外表表现出来的不同,她的内心早已掀起了层层的波澜。 沉默的看了楚风一眼,齐大穿上了黑色的短打外衣,推门而出,迈出一步之后,微微侧身看着楚风。 楚风知道她的意思,这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迟疑。他将手旁的杯子里最后一口热茶喝干净,怀揣着这一丝的暖意,随着齐大走入东京城的夜风之中。 冬天的北风素来都很冷。更何况是夜里的北风。 齐大的身手的确很敏捷,而且看得出,她对整个城市的布局与角落十分的熟悉,甚至连巡夜卫兵们的熟悉程度,都远远的超出了楚风的意料。 这种熟悉并不是说齐大与他们互相之间的熟悉,并不是打破宵禁不被抓之类的,只当面一笑而过。而是指齐大走在这夜色里的时候,她知道哪个地方会有卫兵的驻足,哪个地方可以偷偷的穿过防备而不被发现。哪一个墙角可以躲藏,每一条小巷通向什么地方…… 齐大走到哪里,楚风就跟到哪里。他并没有齐大那样轻巧的身手,无法轻飘飘的翻过高墙,但是在她的带领下,夜色中的穿行不再像想象中那样的困难。 他看着行走在前方的姑娘,那个黑夜中的黑色身影,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并不怎么可怖的幽灵。楚风忽然想起蝙蝠侠的漫画,想起漫画之中对蝙蝠侠的形容——他熟悉哥谭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楼房,每一处下水道通向何方…… 齐大也熟悉着东京城的一砖一瓦,所有这些仿佛已经融入了她的血液,让她在黑暗中的行走与躲藏毫不费力了。 楚风忽然明白了,为何齐大会在禁军的层层防备下进入太学的斋舍,又为何会在禁军的重重追击后依旧平安逃脱。从前方的身影可以断定,即使是楚风这样一个外行人,他也能够断定,只要有这夜色的包容,想要在东京城中抓到齐大,恐怕是一件很困难很困难的事情。 只是……在楚风为之微微一笑的时候,一丝闪念也划过心头。这样的一个姑娘家,到底为何要这样煞费苦心的熟悉一座城池,而熟悉这座城池的代价,到底又让那个高挑单薄的身影付出了多少呢…… 月色朦胧,人影轻晃,树影婆娑。 就这样,在翻过七八道高墙,钻过两个狗洞,跨过一道阴沟之后,二人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平常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地方。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宅,与周遭完全融为了一体,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的富贵,也没有什么蛛丝儿结满雕梁的破败,完全的稀松平常着,只要是路过的人,就不会对它多看一眼。 齐大却领着楚风在这间院子的门前停了下来,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轻轻的拍了拍房门。 敲门的声音的确很轻,三下之后微微停顿,之后再连敲两次。如果是正常入睡的人,这个时候必定是听不到的。 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迷茫,就像是刚刚被敲门声惊醒了一般,从门缝里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来,茫然无措的看向齐大和楚风。 齐大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楚风,说道:“我朋友。” “信得过的朋友。”齐大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老妇人无声的笑了笑,借助着昏暗的月光,能看得出她的牙齿已经掉落的差不多了。但是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慈祥的感觉来,让人开始想起童话故事里那些慈祥的老人,心里开始泛出暖意来。 将院子的门推的开了一些,老妇人让开一段距离,让齐大和楚风通行。 院门并没有发出吱嘎的声音,实际上,好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似的。 “院门会经常上油,以免半夜开启的时候被邻居听到。” 走进房间之后,齐大对楚风解释了一下。 房间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刚进门的左边似乎有一间,如今几人走进的卧房十分朴素,除了普通的床榻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东西。 床上半卧着一位老人家,这时候笑眯眯的看向齐大,有些好奇的打量了楚风一眼。 “张伯伯,这是楚风。”齐大给两位老人介绍,又对楚风道,“这是张伯伯和张大娘,他们常年住在这里。” 齐大指了指一直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张伯伯的双腿瘫痪了,这么多年一直卧病在床,多亏了张大娘的照看。” “估么着你今儿个要来的,没敢睡实。你大伯他正盼着你呢,好像一直都没有睡。”张大娘笑呵呵的招呼着两个人,屋内光线昏暗,却又不敢点灯,就连这样的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了,“你们床上坐,床上坐。”张大娘殷切的招呼着二人。 楚风笑着应了两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低声问齐大:“你在外面拼命地赚钱,就是为了供养这两位老人家么?如果只是需要二老养老钱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不需要你做那些事情。” 齐大闻言看了楚风一眼,很难得的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张大娘摸黑给二人倒了水,楚风双手接过,发现还是温热的。大概果然如同齐大所说,她原本今夜也是要过来的。 “我一般初一、十一、二十一都会过来,送点东西。”齐大解释着,从怀中摸出钱袋子来,沉甸甸的交给张大娘。张大娘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感慨着叹息了一声。 依照着楚风对钱财的认知,如果齐大每十天都会拿来这么多钱的话,二老的生活应该比文端先生还要富足不少的。可是眼前…… “张伯伯,开门吧。”齐大忽然开口,站起身来。 楚风有些不解,只是也下意识的随同她站了起来,纳罕的看向了床上的老爷子,不明白“门”在哪里。 老爷子浑浊的眼睛变得有些异样,脸上笑呵呵慈祥的表情也不见了,反而布满了疑问与审视的看了看楚风,然后又重新看向齐大。 齐大微微的笑了一下,声音中带了些安慰:“开门吧。” 老爷子点了点头,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缩回被子里摸索着什么,而后微微一响,老爷子旁边的被子塌陷了下来。 原来床板就是一道门,通向地下的门。 齐大将被褥掀开,看了楚风一眼,率先走了下去。 楚风自然跟随,下面的黑暗要比外面更浓稠一些,他适应了片刻,几乎是完全凭借着触觉往前迈步。心里思付着,不知何时双眼才能适应下来,却忽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些微的亮光。 这些许的亮光将齐大的身形勾勒出来,她偶尔回头看楚风,侧脸的线条便被逆光的光线照耀着,显出一种异域的美感。 他们下来之后,床板已经重新被严丝合缝的关闭,再盖上厚厚的被褥,两位寻常老人家的掩饰。楚风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极难被人发现的所在。 只是,这样的地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还要走多久呢?”楚风压低着自己的声音,问道。 “快了。”齐大淡淡道。 “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楚风看着周遭的环境,“这里的墙壁都蛮整齐的,看起来修建的有一定年头了,而且又这么深……似乎并不是一二人之功。” “你分析的不错。”齐大道,“这是大家一起挖的。” “大家是谁?在东京城底下挖这样的地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楚风好奇的发问。 齐大似乎略微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淡淡的开口回答:“不论你相不相信,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活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让大家能够继续活着而已。” 楚风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沉重与忧伤,于是不再多问。 因为他也知道,所谓的答案,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 仿佛下水道一般的洞穴蜿蜒曲折,这时候,楚风只觉得眼前的光线忽然大亮了一下,他的双眼下意识的微眯,下一刻,一个画面展露在他的眼前。 十几个孩子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的围绕在篝火前,十分欢乐开怀的样子,似乎在说着什么,又像是正在做着什么游戏。他们有的看起来已经十七八岁,有的似乎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而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或者拥有泛黄的头发,又或者拥有碧蓝色的眼睛,总而言之,他们都不是中原人。(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死权 “他们算是……你的同族?” “嗯。” “这也是,你之所以将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 “是,但也不完全是。如果他们想要离开的话,我自然不会有分毫的阻拦,但是这一切有一个前提。”齐大将目光从孩子们的身上收回,重新看向楚风,“那就是他们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 楚风略微思付了一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意思是,会有人想要伤害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齐大听到这三个字之后,反而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为什么不会?我们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 楚风一时无语,深深的看了齐大一眼。 齐大不解的看着他。 “看来这个世界上的道理不过如此。”楚风摊了摊手,微微叹息,“所谓风水轮流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不太明白。”齐大微微皱眉。 楚风再度叹息,道:“怎么说呢……对了,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在我的家乡,我曾经遇见过的那个西方人,比你的家乡大食还要更往西一些的人。” 齐大点了点头:“你说教你西方画的那个人,似乎还跟你说了许多有关山那边的事情。” “是的,云和山的彼端。”楚风笑了笑,这种有关《轩辕剑》的梗,齐大自然是无法听懂的。于是楚风耸了耸肩,用齐大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解释千年之后的状态,“可以这么说,在我的家乡,西方人,也就是你们这些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是很受尊重的……唔,虽然最近这些年已经没有以前那样受尊敬了,但大部分的在见到他们的时候,还是会自然而然的高看一眼。” 齐大听着,像看鬼一眼看了看楚风。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要相信我。”楚风见状失笑,“所以我说,在这里看到你们变成了弱势群体,这一切让我觉得有些……无言以对。” 齐大努力的思考了一下“弱势群体”的意思,然后领会了一下精神。 “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我只能说,你家乡的人都很友善。”齐大思考着回答,“我倒并不希望被人们高看一眼或是如何,只要能够平等相待就好了。我们这些人……在中原这里,大部分都是被当做奴隶卖来卖去的。女孩子很小就被卖到青楼,学跳舞,学唱歌,然后在人前表演。男孩子要稍微好一些,但说白了,都是奴隶而已,命运并不在自己手中掌握着,只要主人一个不高兴,随意杀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反正这里都是你们汉人的官员,我们这种连籍贯都没有的人,在他们眼中只是贱民而已,甚至连贱民都不如了。” 齐大指了指远处一个正在说话的男孩,道:“那是费罗里,他的主人****鞭打他,心情稍有不好鞭打就会变本加厉。如果是你们汉人的仆从,即便是签了死契的,也大可以去官府去告,让他们的主子吃官司。可是我们这些人,根本没有人会管我们的,官府不会因为我们的生死而对汉人如何如何,在他们眼中,我们和牲畜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又指了指旁边一个金发的小女孩,道:“莎拉今年才七岁,我是去年把她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人贩子要把她卖到青楼去,她才多大,若是真的去了那种地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楚风听着齐大的讲述,渐渐的意识到,齐大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情,会将这些年轻人救下来,是因为眼前这些孩子们,受到的几乎是西方黑奴的待遇。 “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我们人数太少了,所以势单力薄。我们无法真的去抗衡什么,能够做的,只是抱团取暖,自保而已。”齐大的眼睛看向篝火的方向,她泛着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汉人都是坏人。当年如果不是范家人的话,我早就被以前的所谓主子在街上打死了。是范家看我可怜,才出钱买下了我……我很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让我签生死契,只当我是自由身。我欠他们一条命,我自然会努力的偿还……上面的张伯伯和张大娘也是好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当然,”齐大说到这里,偏头看了楚风一眼,而后收回了目光,“你也是好人。” 楚风闻言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么多年来,用‘好人’这个词形容我的人并不多。但是不管怎么说,以你我之间的关系,我被发好人卡也不会太过心塞。” 齐大当然没有听懂楚风贫嘴的含义,只是道:“我最初并没有带你来这里的意思,毕竟这种举动需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如果你真的对我们有所敌意的话,这里的孩子们都会遭殃……或许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些有关家乡的事情。你说起那些遥远地方来的人的时候,并没有其他汉人那种鄙视感、优越感……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更加不要让我后悔。我能够摸进太学的斋舍,那么就可以这样说,这个世界上,我进不去的地方并不多。如果这里的风声透露出一星半点……” “如果真的是我透露的,不用你动手,我自裁谢天地。”楚风伸出三根手指头,轻飘飘微笑着发了个毒誓,“如若不然,就让我生不如死,死不瞑目之类之类的……我不太会发誓,大概是这个意思罢。” 齐大微微有些吃惊,偏头看了楚风半晌,然后轻轻的笑了一下。 红色的火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的容颜消减了几分平日的冷冽,多了三分温柔。 楚风也不免愣了一下,心想都说混血出美女,眼前所见,果然不假。 “你能说出这些话,我就已经很放心了。”齐大道,“这些孩子大多都是奴隶,如果真的被抓回去,恐怕死亡都是最为轻易舒服的选择了。多谢你能够同情他们。” “正常人都会同情他们的。”楚风笑了一下,“奴役这种事情,不论是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人种之间,都是完全没有道理,需要被推翻的事情。毕竟人人生而平等,人权这种东西,最低级的保证还是要做到的。” 齐大愣了一下,面部表情明显有些奇特。 楚风当然不指望对方能够接受这样的观点看法,于是只笑了笑,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否问一下,齐姑娘你所谓的‘救下’,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齐大对此毫不隐瞒,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只淡淡的道:“能偷偷的带走就带走,如果不能的话,也会偶尔打伤打残几个人,杀个把人也是有可能的。” 说罢,她虽然表面上不显,可余光却一直落在楚风的脸上,窥视着他的表情。不知怎么,她忽然有些在意楚风对自己行事的看法。 楚风闻言想了一下,道:“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所面对的那些人,有一些的确是罪有应得的,偶尔揍两下也是活该。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浅见吧,总是觉得,人命这种东西,不应该由其他人来决定。你、我,毕竟只是普通人,跟其他人没有任何的区别,谁都不能成为什么正义的化身,代表月亮消灭你什么的,在实际的世界当中,有些太过弥赛亚情结了。” “弥赛亚是谁?”齐大有些好奇,“这个名字,似乎也是我们的人?” “嗯,差不多。”楚风笑着道,“指的是神选中的人,奉行神的旨意做事之类之类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指比寻常人要高一个级别,所以能够代表正义、法律之类的。可实际的问题在于,我们都是普通人。在我看来,普通人并没有决定另外一个普通人生死的权力。” “如果普通人没有的话,你所谓的这种权力,又该在谁的手中呢?”这个时候,一个少年走到楚风面前,看向他的双眼带了几分敌意,语气也是冰冷刺骨的,冷笑着质问楚风,“是你们的官员,还是你们的皇帝?” “洛溪,你——”齐大站起身来,眉头紧紧皱起来,“楚郎君是我们的朋友,他是来帮助我们的,你不该这样无礼。” “我的名字叫洛希斯,并不叫洛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高马大,衣服下面的肌肉散发着隐隐的怒火,看向楚风的眼神虎视眈眈,“洛溪是我做奴隶时,这些汉人给我取的名字。那是我的耻辱!齐姐姐,你应该明白的,不应该这样称呼我。” 齐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微微发出一声叹息:“的确,这一点是我的不对,我道歉。但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客人,你也应该向楚郎君道歉!” “齐姐姐,你的话语我素来不会违抗,可是他方才所说的话,实在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洛希斯盯着楚风,不屑一顾的扬了扬下巴,“而且,他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力,到底存在在何处?”(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捐助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力,到底存在在何处?”洛希斯冷笑着问道,“杀人这种事情,除了吃人的野兽之外,也只有人们本身在做而已。↖頂↖↖↖,..既然有杀人的能力,为何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叫楚风是么?你之前的那些话纯粹就是站着话不腰疼,听起来好像很清高的样子,但根本就是屁用都没有的。如果你的没错,那为什么身为主子的就可以随便决定奴隶的生死?不要假装你不知道,你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从生死线中挣扎出逃的人。” 洛希斯的怒火扑面而来,楚风不需要太过注意,这怒火已经足够惹眼,让他无法忽视了。 齐大站起身来,站到楚风和洛希斯的面前,挡住楚风:“够了,你的这些话,应该质问之前殴打你的所谓主人,而不是楚风郎君!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管束大可以离开,我没有将你们束缚在这里,但也不希望你们在这里胡闹!” 齐大的表情十分严肃,洛希斯见状愣了一下,气焰明显降了许多。他向后退了一步,连忙道:“齐姐姐,我没有跟你作对的意思,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早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受不了他方才的教和语气罢了,他知道些什么呢?竟出这样的话来!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汉人罢了!” “他虽然是汉人,却不是奴役你的汉人!”齐大眉头紧皱着,看着洛希斯的目光就像是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我们谈论过这件事情,不是所有的汉人都是坏人,就像不是所有的大食人都是好人一样。” “但汉人的坏人明显更多一些!”洛希斯咬牙切齿的着,又看了楚风一眼,冲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齐大皱着眉头,还想些什么,却被楚风拍了拍肩膀打断了。 “其实我也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楚风不知何时也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反而微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毕竟从经历了那样不公平的待遇,心里的怨念催生出民族主义的情绪,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种想法和杀人是一样的,虽然存在,却不代表正确。” 洛希斯皱了皱眉头,漂亮的眉毛往一起凑了凑:“你这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么?我听不懂!”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楚风微笑着道,“你的年纪还,可以正处于叛逆期,心中偶尔有一些极端的情绪也是很正常。但这种情绪最好不好继续延伸下去,否则会变成恐怖主义的苗头,这样很不好。你们都是本质上很好的孩子,没有必要生活在那样的黑暗当中……至于我之前所的事情,有关决定人生死的权力。你问我,生死之事到底是谁能够决定的,我只能回答你,不是‘谁’,而是‘什么’。在我看来,能够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应该是制度,而不是其他的人。法律制度也好,陪审团制度也好,没有谁能够真正凌驾于另外一个人之上的,这就是我信奉的道理。” 齐大有些懵,寻常日子里都十分平静坚定的淡蓝色眸子里,很难得的浮现出了一丝的茫然。洛希斯更加完全听不懂了,他半张着嘴,努力的去消化楚风所的东西,却没有得到任何的收效。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你们来可能会比较超前,当然也不会很好理解。可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慢慢的为你们讲述一下。”楚风笑着道,“不过话回来,其实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也不上多,大多数的东西只是略知皮毛道听途罢了。而且,这些也都是并不完善的制度,但是我相信,假以时日总是能够逐渐的完善、趋于完美的。” 洛希斯愣了半晌,最终嘀嘀咕咕的下了一句话的定论:“什么别人是孩子,你自己还没有我高。” 罢,洛希斯漂亮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去了。 楚风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起来。 “你所的东西……制度什么的,法律,我大概能够明白一些,但是不多。”齐大转过身来,微皱着眉头思索着,“但在《宋律》里面,似乎并没有对我们这些大食人有什么保护。再,你也应该明白的,所谓律法这些东西,纸面上是一套东西,官员们真正行驶起来,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法律有空缺,那就去填补。执法有问题,那就去改正。”楚风笑着道,“我在这方面有些理想主义的倾向,但是我相信一,不论是蝙蝠侠还是超人,超级英雄能够改变的仅仅是一次两次的案情,维护的也仅仅是一次两次的正义。真正想要保护大部分人,靠个人英雄主义是杯水车薪的。虽然我也一直很喜欢看那些漫画和电影,可真实的世界值得更好更完善的体制来约束、实现。” 齐大看着楚风的眼睛,良久,而后笑了起来:“这一次,我是完全听不懂了。” 楚风也笑,有些开怀。 “齐姑娘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些危险的事情,以后还是请你不要在做了。”楚风看着齐大淡蓝色的眼睛,认真的道,“受伤、伤人、杀人,这些事情,并不适合你……如果你需要钱养活这些孩子的话,我可以想办法。” 齐大收敛了脸上难得的笑意,略微沉默了一下:“你应该明白我的处境,范家人都是很好很心善的人,如果我跟他们的话,他们自然也会花很多的钱来帮助这些孩子。但是,我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这些孩子……从楚郎君你所的《宋律》的角度来,都是逃奴,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很多事情都要牵扯出来的。” 楚风了头,微笑道:“不需要劳烦范家,我也不会再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就足够了。孩子们一个月大概需要多少钱?” 齐大微微怔了一下,回答道:“孩子们都很节俭,除了吃喝上的开销之外,每个人一年只做两件新衣服,如果有余钱的话,我会买一些书来教他们识字……如果大概算下来的话,我每十天送过来的大概有**贯钱的样子,一个月不超过三十贯,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楚风盘算了一下,头道:“范家给我铺面的分成,一个月下来大概有五六十贯的样子。以后我会将这些钱全都交给你,那些半夜跑进皇宫大内的事情,齐姑娘你还是不要做了。” “这怎么能行!”齐大睁大了眼睛,“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楚郎君你自己日常也要开销……” “我这人花钱素来不太多,而且也不怎么会买东西,留着钱财也没有什么用处。”这还是楚风第一次感觉到钱多的好处,他笑着摊了摊手,道,“而且我在画院做事情,每个月也有俸禄的,虽然不算多,但是养家糊口也算是够了,而且还有富余。其实你还别,范家书画行的分成对于我来,跟大风吹来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所以我并不会觉得心疼。” 齐大安静下来,并不话。 楚风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齐姑娘,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真的拿出这些钱来,你日后也一定要找机会还给我的?” 齐大微微一怔,眼波微动,目光仿佛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管怎么,齐姑娘你的性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在这件事情上,齐姑娘你还是不要多想了。”楚风微笑着,齐大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楚风却抬起了手,打断了她,“齐姑娘且听我一句劝,眼前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姑娘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单纯齐姑娘你如今赚钱的模式,很简单的,风险太高了。那是玩命儿的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一条性命搭进去的。或许齐姑娘你自己会觉得一条命很不值钱,为了这些孩子们很值得之类之类,但实际上,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其中会涉及到的一些后果,齐姑娘你似乎并没有想明白。” 齐大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 楚风淡笑着解释道:“齐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受伤了,重伤卧病在床,又或者,真的遭遇了什么不幸,这些孩子的身上会发生什么?最初的几天或许会不受影响,甚至并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之后呢,上面的张伯伯和张大娘就会意识到你出了事情,老人和孩子们会开始为吃喝的东西发愁。两位老人家可能会开始尽可能的寻找吃的东西,但最终结果,自然不会太好……孩子们最后还是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当中,可是以他们逃奴的身份,面对这样残酷的社会,又将会遭遇什么呢?” 齐大听着,抿了抿嘴唇。 “关键的问题在于,这还仅仅是后果的一部分而已。”楚风接着道,“因为除了这些孩子们之外,与你相互牵连的还有范家。如果只是单纯关于你的生死问题也就罢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事情变得复杂了呢?就如同我之前问过你的那样,万一你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失了手,以至于有人查到了范家呢?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范家上下几十口人,恐怕都会因为你的事情而受到牵连。而这其中的缘由又有什么呢?只是因为你不好意思开口要钱,以至于平白多害了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范家,是我未婚妻的家族。所以,很抱歉,我需要确保这件事情不会发生。哪怕它发生的几率很,我也会尽全力将这种苗头扼杀下去。” 最后的这几句话,楚风的掷地有声。 …… …… 齐大的事情到得最后,她还是先行收下了楚风递过来的捐助。 虽然楚风随身带的钱并不多,但是对于齐大来,这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了。 齐大的性格就是如此,她是那种不论自己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也不会对别人开口求助的人。这样的人拥有十分高傲的自尊,绝不轻易低头,能够接受楚风的捐赠对于齐大来,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自然也包括楚风本人的努力。 除却那些针对齐大的长篇大论之外,楚风还要求了一些别的事情,比方需要齐大列出开销的账单。 将捐助的善款标明去向之类,这种行为是千年之后的慈善组织经常使用的手段。 这种行为本身的意图是为了让账目透明化,让捐助者明白组织并没有骗捐,而且会让捐助者觉得参与感更加强烈一些。 楚风自然不需要什么更多的参与性,但是他需要让齐大对这件事情的感觉更加舒服,而这种资金运用的透明化,无疑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多多少少会让齐大对捐赠的接受程度提高几分。 当然,这件事情明显不是一日之功,日后还需要继续想各种办法服努力的。这一,楚风自然明白。 二人与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便重新踏上归途。 楚风是打着旗号在范府客房住下的,这时候走进客房的院子,楚风却忽然发现自己门前有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范秋白正在门前等他。 范秋白的脸蛋被冻的通红,也不知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这时候看到楚风走过来,范秋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意。 “这是做什么!这生更半夜的,大冷的天儿,万一冻出毛病来可怎么办!” 楚风快步上前,握住了范秋白冰凉的手,推开房门连忙让她进去。 “那个,我就不进去了。”范秋白红着脸,双脚在门槛儿前止步,下巴快要埋进胸口,“这个时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话,的确不成体统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袖添香夜吃饼 “这个时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话,的确不成体统呢。”范秋白面色红扑扑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害羞还是在外面吹了太长时间的冷风。 “来都来了,怕什么。你身子骨弱,方才在外面站了占这么久,要是还不进来暖和暖和,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办?”楚风看着她,也不多什么废话,直接将范秋白牵进门来,又将她的冰凉的双手在自己手中捂了,哈了两口气暖着。 范秋白红着一张脸,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屋内的火炉一直都燃烧着,十分温暖。范秋白一双眼睛不知道应该看向何方,索性找了那火炉去瞧,几乎有些呆呆萌萌的睁着一双大眼睛,因为感受着楚风手心的温度,以至于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她的后背依靠着门板,房门外面就是冰冷的黑夜,而在她的面前,楚风身上散发出的隐隐温暖就像是一种偌大的吸引力一般,让她无法忽视的抿了抿嘴唇。 楚风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 “都这么晚了,跑过来做什么?”楚风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冷风全被挡在了外面。 但这样的动作的确有些异样的味道,尤其是在这样的生更半夜之时,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二人之间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微妙。 范秋白不敢抬眼去看楚风,只低着头,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孩子。 “那个……”范秋白的声音并不比蚊子大太多,“你之前不是过辉记馆子的烧饼好吃嘛,白日里飞白的哥哥来看他,正好带了些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辉记的烧饼的。飞白那丫头把两个糖饼吃掉了,剩了两个油盐的不爱吃,我想着你过这个,就索性把这两块饼藏了起来……” 范秋白这样着,从怀中取出油纸包来:“喏,就是这个了……我下午忘掉了,方才才想起来,害怕东西会坏掉,所以寻思着早给你送过来。早就凉了,不过应该还好,在火炉上烤一烤应该会好一些。” 楚风看着那两块烧±■±■±■±■,m.↓.co∞m饼,目光所及瞧见了范秋白脸上因为寒风刺骨而依旧没有消减下去的殷红,心里渐渐散发出一种从未感觉过的情绪,以及一种久违的温暖。 这种温暖,自从父母分居离婚之后,楚风就再也没有感觉过了。甚至在那之前,这种温暖的感觉也很少在他的身边出现。 这股暖流在身上周游着,让楚风愣了愣,过了半晌才清醒过来。 “你……这又是何必……”楚风笑了一下,笑容落在脸上却显得有些复杂,“不过是两张饼而已……” “也没有什么啦,就是想起你爱吃,就跟你留着嘛。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范秋白并没有注意到楚风脸上的表情,这时候只因为二人的距离有些过近,导致她显露出略微慌张的可爱样子,“我刚刚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于是就拿了饼过来。嘻嘻,也是偷偷摸摸的啦,没有吵醒飞白,否则她也会笑我的……楚郎君你也放心啦,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所以穿了很厚重的衣服才敢往外跑的。我看你房间的灯还亮着,就猜你大概是去了茅房之类。其实客房里应该有夜壶啦,这晚上霜重路滑,也不好总往外面跑的。” “你也知道不该往外面跑么。”楚风会心一笑,心里暖洋洋的,“也不知道是谁先做了这等典范。” 范秋白自然知道楚风是在自己,于是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很难得的显露出几分调皮的样子来。 楚风心中却不由得暗自想着:好在自己与齐大早早的赶了回来,若是真的再晚一些,被范秋白发现问题倒是其次了,要是再弄得她吹了太多的冷风生出一场大病来,自己怕是要自责一辈子了。 “不管怎么,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楚风微微叹息了一声,“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都可以第二天再。” 范秋白闻言努了努嘴,不喜道:“你这语气跟我爹爹好像唉!哎,原本以为以后嫁了人,就不会听这么多的念叨了,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在想啊,是不是应该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悔婚之类的。” 楚风微微挑眉,笑着道:“那还真是抱歉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罢,他就着范秋白如今的动作,学着千年之后流行的方法,伸手右手按在门板上,壁咚,或者,门咚了一下。 二人之间的距离于是变得更近了几分,范秋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却依旧不敢去直视楚风,只用余光努力的注视着,耳边响起的全都是自己无法抑制的心跳。范秋白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楚风一定听到一清二楚了。 心脏仿佛快要冲出喉咙,范秋白听到楚风低笑一声,心头跟着就是一颤。 楚风笑着渐渐弯腰,,缓缓的将自己的脸凑近了,仿佛要落下一吻。 范秋白下意识的想要阻止,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就是紧闭的房门,身前又完全被楚风阻挡住了,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她一时间有些焦急,慌慌张张的样子,心里一些有关“登徒子”“好色之徒”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着……可是另外一方面,在她内心深处某一个柔软的角落里,范秋白又不免想着,自己的确是要嫁给他的人了,这些事情似乎很正常。而且,莫名其妙的一在于,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感觉,是对于这个吻的渴求…… 鹿乱撞,一时难以平息。 范秋白紧紧的闭起了双眼,她用的力道有些大,以至于巧玲珑的鼻子旁都出现了可爱的褶皱。 她的脑海中在短短的间里闪过了许多许多的念头,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的袭来,却又也同样飞快的退散而去了。 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和楚风两个人,她感受着楚风身上的温度,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感觉到脑子一阵子的眩晕…… 迷迷糊糊的等待着,可是最终最终,范秋白并没有等到什么…… 茫然无措的睁开眼睛去瞧,范秋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楚风这家伙已经跑到了火炉旁,正在温热着油纸包中的烧饼。 范秋白一时又气又恼,狠狠的跺了跺脚,努起嘴来。 …… …… “不管怎么,这烧饼真的是好吃啊。” 楚风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张烧饼,鼻子嗅了嗅还浮散在周围的饼香,忍不住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嗯嗯。”范秋白应承着,一双眼睛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自己手中冒着热气的烧饼,甚至仿佛害怕别人抢走似的,连忙又啊呜咬了一口。 “没有人跟你抢的,你可以慢慢吃。”楚风忍不住笑起来,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心里一片烫帖的暖意。一种异样的香气从内心散发到四肢百骸,楚风最初尚且有些疑惑,之后才渐渐反应过来,这样的情绪,或许就叫做恋爱中的甜蜜了。 芝麻的香气在周围浮动着,暖洋洋香喷喷的,在这样的冬夜里,很难不让人留念。 范秋白双手捧着一张饼,口口快速的咬着,就像是可爱的你颞齿类动物。 油灯爆出一个油花儿来,两个人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便晃动了一下,夜色里昏黄的光芒与成双成对的人影,总带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 楚风看着这一切,闻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日后的有生之年里,恐怕会不停的回忆起这一夜来,而如今他所感受着的这种暖意,也会随之散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散入良久良久的记忆当中,变成缠绵不可断绝的东西了。 “楚郎,”范秋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停止了吃东西,抬起头来,用一双带着灵性的眼睛望着楚风,“楚郎,以后经常陪我吃饼好不好?” 话语很轻很淡,却触碰到了楚风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 “好。” 楚风柔和的笑了笑,答应下来。 …… …… “哎!真是充斥着一种恋爱的酸腐气息。” 这个时候的萧府上,萧庭看着最新拿到手中的这首《浣溪沙》,嘴角十分轻蔑的撇了一下,其中的不满与羡慕很明显的表露了出来,而后将这张纸狠狠的拍到了桌子上。 “郎君这是怎么了?大家都觉得这首《浣溪沙》很好呀,难道郎君您另有见解?” 秦妙之走上前来,笑着将那张纸拿了起来,轻轻的念了一遍,眼睛渐渐亮起来。 秦妙之这个名字,是萧庭将她领入萧府后重新起的。她原本只是偏僻酒肆中的一个半吊子歌女,如今却走了鸿运,被萧庭看上了领回家中。 萧庭虽然是官二代,有权有势的,但他并没有什么欺男霸女的爱好。如今这一位秦妙之,也是在征求了她本人和家人的意见之后,才被萧庭领回萧府的。而且萧庭对她并没有什么轻薄的举动,反而为她请老师教唱曲,日常的吃穿用度上也都很照顾她,二人之间从没有过什么僭越的举止行为之类。 对于这一,秦妙之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她只是偶尔在萧庭有兴致的时候为他唱上一曲,只是这一夜,萧庭摆出这么一副不屑轻蔑的样子来,让秦妙之也觉得有些好笑了。 “我哪里敢有什么见解呢!”萧庭撇了撇嘴,半真半假的道,“白了我就是觉得生气!楚风这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一张面皮长得好之外,完全看不出什么来。可是呢,他来东京城才多久?不但在丹青上创出了名头,樊楼一夜弄的尽人皆知,又考入了画院。而且他在书法上也颇有几分造诣,不可视的。然后呢,这还不算完,连诗词什么的他都这样拿手……这样的全才活在世界上,还让不让别人活!” 秦妙之与萧庭相处久了,也能够分清后者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装愠怒。她这时候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装傻问道:“可是郎君呀,这楚郎君不也是您的朋友么?是朋友又不是敌人什么的,何必非要样样比他强么?” “问题在于,我一样比他强的地方都没有!”萧庭恼火的一拍扶手,眉头却不由得一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郎君这又是想起了什么?”秦妙之剥了一颗栗子,笑着放到萧庭手边。 “没什么,”萧庭一拍脑门儿,伸手将那栗子扔进嘴里嚼了两口,嘻嘻笑着道,“我忽然想起来,最起码我身高比他高!哈哈!虽然只高了一,但也是一比他强的地方,你是不是!哈哈!” 秦妙之忍俊不禁的应和着:“郎君所言有理。有理!” “休要笑我!”萧庭虽然这样着,可是自己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他了旁边写着《浣溪沙》的纸张,笑着吩咐,“你也研究研究,唱给我听一听。只是这词句总是凄凉了些……楚风这个臭子,明明自己一帆风水风生水起的,怎么写出来的东西都这样哀哀切切、离愁别绪的呢。弄得别人都把快把他当做情场老手之类的人物了……妙之你也是见过他的,他这个‘为赋新词强愁’的家伙,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 秦妙之咯咯的笑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安慰了几句,便开始研究上这首《浣溪沙》来。 稍微调弄了几个音调来试唱,萧庭在一旁听着,偶尔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来。 萧庭虽然不会唱,但是久在欢场浸淫,单纯的听曲这个项目上来,他还是很专业的。 二人相互讨论了一阵子,拿了毛笔在乐谱上修修改改,最终才成型出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秦妙之弹着琵琶唱起来,萧庭微闭了眼睛十分享受的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在桌子上敲打着节拍。 正在这个时候,萧肃之推门走了进来。(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琴断有谁听 “那歌女不错。” “父亲!”萧庭的心脏一抖,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萧肃之抬起手来,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为父也只是随意罢了,你又何必反应这么大呢。” 萧庭一时无语,心中却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他略微沉默了一下,开口转移了话题:“父亲怎么还没睡?” 秦妙之早就已经退下了,留给父子二人独自相处的时间。 “一时有些难以入睡,在院子里随意走一走,听到这边的曲乐声就过来瞧一瞧,没什么特别的。”萧肃之淡淡着。 他随意的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剥了一颗栗子吃了,又瞧见了桌子上的那张纸,拿起来一读,眉毛不由得挑了起来。 “我猜这并不是你写的?”萧肃之笑着看向儿子。 “不是……”萧庭摇了摇头,摊摊手,自嘲一笑,“当然不是。是外面传进来的,楚风填的词。” “哦?”萧肃之脸上的惊异之色更加深邃几分,随即捋须道,“楚风这孩子,的确有些厉害的地方……” 萧庭很害怕父亲会继续下去,按照这种话题的走势,之后要起的还是有关所谓朋友、利益交换之类的东西。这些事情,是他不希望沾染到自己与楚风友情上的,但是很明显的,他的父亲并不这样认为。 “夜已经深了,父亲您明天一早还得去太学的吧?您还是注意身体,早安歇的好。”萧庭见缝插针,微笑着。 “呵呵,为父还是有分寸的。”萧肃之饮了一口温水,思付着什么,“楚风的事情我不必跟你多,你自己都明白的,而且一直到现在你做的都很不错……” 萧庭听着,虽然并非自己心中所想,但最起码让他无须再听父亲针对此事的念叨,不禁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个歌女,叫什么来着?秦、秦什么?” “秦妙----,m.▲.c↖om之。”萧庭恭谨的提醒,心里紧紧的揪起来。 “是了,秦妙之,这个孩子你调教的很不错,而且的确是天生一把好嗓子,脸蛋儿长得也很不错,再好生教一教礼节上的东西,日后家中再有宴席什么的,也是拿得出手的一通节目了。”萧肃之缓缓着。 这个年代,谁家不养几个歌女,尤其是官宦人家,这的确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了。至于其中的目的自然也很简单,其实跟青楼楚馆中卖艺的女孩子们差不多,不过是以色娱人、以歌舞娱人罢了。只是毕竟拥有这种豪门大家的庇护,这些女孩儿们的命运往往要比那些青楼中的女孩子们好很多的。 萧庭最初领着秦妙之回府,其实并没有想过太多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这女孩儿在唱曲子方面是一块璞玉,不请个老师教一教实在可惜的。如今听着自己父亲起这些事情来,萧庭只觉得,仿佛眼前原本的镜花水月被打破了似的,眼前原本朦朦胧胧的美感,一下子被换成了**裸的现实。 “你也知道的,为父一般不怎么管你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萧肃之淡淡道,“在官场上厮混,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很正常的,所有人都清楚。一直以来,你在这个分寸上的把握都很不错,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事端来,这样很好。偶尔养几个歌女也是不错的,毕竟可以为府上充当一下门面。呵呵,其实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的事情上来,你要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多明白一些。” 萧庭不话,只在一旁静静的侍立着。 不知道为什么,萧肃之今天晚上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又剥了几个花生吃,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儿子着闲话。 “类似秦妙之这样的姑娘家,其实可以多领几个回来,但是要干净的,这一要注意了……过些日子节庆之事又多了起来,很多亲戚朋友都回来拜访的,这秦妙之到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了,这也都是你的功劳,很不错。只是最近想着让她多学几首明快的曲乐来,别都是这等‘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之类的,实在是不适合喜庆的气氛了……” 父亲怎么,萧庭就怎么听着。可是萧庭心中的波澜,却随着父亲的话语一下又一下拍打在心坎儿上,让他紧抿着嘴唇,悄无声息的忍耐着。 他从来都不喜欢父亲这种事事算计谋求的性情,尤其是当父亲将这种物化的感觉安插在秦妙之身上之后,这种反感的心思也就愈发强烈了。 可是……他并没有办法做什么。 除了聆听与忍耐,萧庭并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的权力。 他的脑海中想象着那些画面,那些父亲所描述的东西。秦妙之在宴席之上,弹唱着什么,其他人贪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渴求着什么……这样的画面,让萧庭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怒火,致使他的双拳紧攥起来。 萧肃之又了一些东西,过了半晌,才最终离开。 萧庭松开隐藏在袖子低下紧攥起来的双拳,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许久之后,才重新走回自己的院落。 路经秦妙之的房间时,萧庭发现秦妙之一直在等他。 “我怕郎主那边有什么吩咐,就没敢直接休息。”秦妙之解释道。 萧庭了头,他看着秦妙之额边的碎发,下意识的抬起手为她拢了拢。下一刻,两个人全都愣在了原地。 秦妙之率先反应过来,红着一张脸蛋,连忙冲着萧庭敛裙一礼,匆匆忙忙的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妙之,”萧庭上前一步,叫住了她,“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你,”他看着秦妙之充满了疑问的眼睛,“你真的想要唱曲子么?” “当然。”秦妙之愉快的笑起来,“奴家跟郎君您过的,即使没有这些遭遇的时候,奴家自己在家做活什么的时候,也都会自己哼曲子呢。只是学的不好,总被人笑。” “那……”萧庭的面色有些莫名其妙的苍白,“要是唱给别人听呢?不仅仅是我?”(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驸马难为 “那……”萧庭的面色有些莫名其妙的苍白,“要是唱给别人听呢?不仅仅是我?” “那似乎是也很正常啊,毕竟好不容易学了这个东西,多多少少的想要在人前展露一下呢。”秦妙之着自己内心中最为质朴的想法,并没有考虑到太多的事情。 她的年纪毕竟还不大,接触到得事情也不够多,被富贵人家收做歌女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如果在宴席上表演之后,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这些东西,她其实都是并不清楚的。 萧庭比她清楚一些,所以面色变得有些不太好。 “郎君,奴家是不是错了什么话?”秦妙之大睁着眼睛,看着萧庭的表情。 “没有。”萧庭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所以大概脸色不大好……我大概明白你的心情,如果你想要在人前表露自己才华的话,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什么……只是你现在的能力,还是要多学一些,虽然已经比最初我见到你的时候好了很多,但距离真正拔尖儿的嗓子,妙之你还是要差了一的。当然,只一而已,并不多。” 秦妙之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开口:“奴家明白您的意思,您且放心罢,如果真的在什么饮宴上表演的话,奴家绝对不会给您丢脸的!我自己也知道很多东西还需要继续努力的,绝对不会志得意满啦!” 萧庭心中所想的自然不是这些,他抿了抿微白的嘴唇,想要直接出心中的隐忧,可是看着秦妙之脸上那种单纯的表情,又不忍心将**裸的现实撕裂开给她看。 “在府里的宴席上为大家唱曲子,有的时候……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多,会遇上一些不大讲礼的人。”萧庭努力筹措着自己的词汇,他素来是一个很是善于言谈的人,可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了,“如果真的遇上了那种人,你也不必估计太多,他们的身份之类的东西,或许的确是需要考虑的,但并不是考量的唯一标准。不管怎么,你也算是我们萧府的人,如果☆↗☆↗☆↗☆↗,m.≮.c≡om被人欺负了,我们萧府上下都会面上无光的。” 秦妙之看着萧庭,认真的听着他的话语,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庭有些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在笑些什么。 秦妙之掩嘴笑道:“郎君,您还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 面对着萧庭疑惑的眼神,秦妙之笑着解释:“我在酒肆里多多少少的唱过一段时间的曲子,虽然只是一个酒肆,但男人嘛,只要是稍微喝的多了些,很多事情都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有叔父照看着我。而如今……” 秦妙之偷偷的看了萧庭一眼,便连忙收回了目光,低头一笑:“有郎君您照顾着我呢。所以啊,我并不怎么害怕这些事情。而且,郎君您下了这样大的功夫来教我,又为我请了老师来教,又亲自指的,如果只是在府上为郎君、郎主、主母您们唱曲子的话,多少有些……怎么呢,对您来也不值当呀!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且放心吧,这些分寸奴家还是明白的。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奴家会直接跟郎君您的,绝对不会给萧府丢人。” 萧庭心头一暖,看着秦妙之微羞之中又带着朝气的样子,忍不住勾起了她的下巴,落下一个吻来。 …… ……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牡丹你,楚郎君的会不会是那一夜?” 伸手轻轻摸索着纸张,赵润之念着词句,心中一些情愫在这样的黑夜中默默的滋生着,不可断绝。 牡丹早就困了,这时候用胳膊撑着脑袋,在桌子旁迷迷糊糊的犯困,时不时的还会一下头,从轻微的睡梦中惊醒过来。 听到主子的声音,牡丹连忙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盯着半空反应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赵润之的是什么。 “殿下您的意思是,您与楚郎君初见的那天晚上么?”牡丹挠了挠头,强睁着一双眼睛,不让自己睡着,“那天晚上的确是下了大雪来着,不过没有画屏,没有落梅,也没有什么横笛……” “人家填词的嘛!总不能什么东西都那样直接了当啊!”赵润之不爱听这话了,努了努嘴,开口打断了牡丹,“艺术创作懂么?都是几分真实几分虚幻的,再了,落梅横笛的都只是一些意相嘛,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 赵润之微微扬起下巴来,怡然自得的样子,有些开心的道:“他肯定还是想着我的,所以才写出这样的东西来。没准儿就是特意写给我看的呢!是了是了,楚郎他以为爹爹是我的什么叔伯呢,他知道自己写出来的诗词会传到我手里,所以特意写给我瞧的!一定是这样!” “哦——”被莫名其妙的数落了一顿,牡丹继续挠头。可是瞧着赵润之对那张楚风真迹爱不释手的样子,牡丹仍旧忍不住心中所想,重新开口道,“可是殿下啊,那楚郎君并不知道您是女儿身啊!” 赵润之的喜悦之情戛然而止,布满了漂亮脸蛋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一下,而后缓缓的被失望笼罩侵略了。 “哎!你个死牡丹,我不过就是陷入自己的幻想当中满足一下啊!你又何必戳破我!真是过分啊!”赵润之撅起嘴来,双手撑着下巴。 她的一双眼睛看向远方,哼着轻快明丽又略带忧愁的调儿,过不了多久,她的目光就像是被磁铁吸走了似的,忍不住又落到了眼前的纸张上来。 “哎——连一手字写的都这样漂亮,楚郎可真是完美啊!”赵润之微红着脸,表情上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牡丹忍不住偷偷的笑:“殿下您还真是一儿都不矜持啊!楚郎君的确很好啊,有画才又有诗才,长得也很好看。可若是他的出身的确不大好,只是寻常的平民百姓罢了,做驸马爷实在有些太抬举他了呢!”(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多少颜色入画来 “楚郎君的确很好啊,有画才又有诗才,长得也很好看。可若是他的出身的确不大好,只是寻常的平民百姓罢了,做驸马爷实在有些太抬举他了呢!” “哼!”赵润之白了她一眼,“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就算是出身再怎么高贵的家伙,难道还能有我的血统高贵么!” “可是,娘娘也过的……” 牡丹还想什么,却被赵润之打断了:“你也少拿爹爹和娘亲来压我,是我自己找驸马哎,又不是他们找,这些事情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而且,若是非要论血统出身的话,这天下间不论是谁都不如我了,反正都是比我低的嘛,那又有什么区别?“ 赵润之美美的一笑,接着道:“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什么的,都是需要拉拢这个、拉拢那个的,所谓的门当户对,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爹爹是最疼我的,所以才准了我自己挑驸马。既然如此的话,那些乱七八糟出身之类的东西也就更无所谓了。其实呀,要是高门大族出身的男子,只要稍微有几分才学的,又有谁喜欢当驸马呢?为了避嫌只能做个官什么的,就算是有满腔的学问也使不出了。但是这一呢,在楚郎身上就不必担心了。画院的品级就算是再高,也不过就是五六品的样子,是无须因为驸马的身份避嫌的。关键的问题在于,爹爹自己也很欣赏楚郎呀,时不时的就要叫他一同研究一些书画呢!” 牡丹在旁边应和了几声,一时想到什么,觉得不提醒也不好,于是道:“可是我殿下啊,那楚风楚郎君都已经有婚约在身了呢!这一不能不考虑啊!” 赵润之闻言翻了个白眼,道:“管他什么婚约、誓约的,不是对方不过只是一个商贾家的女孩儿么?不过有几个钱罢了,楚郎跟她的婚约恐怕也是被迫的,若是给本公主当驸马的话,什么婚约之类的东西自然就作废了,何必管他!” “只是这种事情不好处理,万一弄得不大好,民间传播的法恐怕会很难听的。”牡丹提醒道。 “谁敢乱什么就把谁④④④④,m.▲.c±om抓起来!”赵润之傲气的冷哼了一声,肆无忌惮的样子,“哎呀!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啦,之后自然会有人料理的,不需要咱们管的!你呀,只管帮我想一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多见楚郎几面呢!” …… …… 之后一直到冬至的日子,楚风的生活都过的十分平静。 顺从着徽宗的意思,楚风和文端先生、程源先生等人搬进了大宅子中居住。面对着这样大的手笔,文端先生有些好奇于这位“贵人”真实的身份,提出了一下想要当面拜谢的想法。楚风自然一五一十的传达了,至于结果当然也很简单,徽宗以算不得什么为由,直接婉拒了。 皇帝和老臣的见面就此泡汤,对贵人身份的猜测还在继续。楚风也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每十天去李师师那里报到卯,与徽宗上几句话,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天子近臣的感觉。 不管看到李师师多少次,楚风总是忍不住想要赞叹一番。 李师师的美丽的确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她的美不在于五官的精致,大眼睛双眼皮之类的词语不足以形容她,反而会有一种物化之后适得其反的效果。至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类的句子,却又太过虚无缥缈了一些,很难真正去形容一个人的。 楚风看着李师师,总觉得最为贴切的形容,或许是《登徒子好色赋》中的话语: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真正所谓的天生丽质,大概就是这一番模样了。 不在于美的多么令人窒息,而在于一切美妙都恰到好处,令人觉得十分舒服。 “师师姑娘可认识燕青么?” 有一日,楚风好奇的问了一句。 “谁?”李师师略显茫然的反问。 “呃,号称浪子燕青,也叫燕乙的。” 李师师笑着摇头:“未曾听过。是谁家的郎君公子么?” 楚风想了想《水浒传》里有关燕青和李师师的描述,他们二人的相识大概要在梁山聚义之后了,即便历史上真的有此号人物,恐怕还需要再等待一番。 “没有,只是一个旧识,不知他是否曾经有幸见过师师姑娘的美貌,如今看来,大概是无缘了。“楚风随意笑道,”如此一来,下回见到他的时候,我倒也可以跟他吹嘘一番。“ 李师师闻言掩嘴浅笑,道:“楚郎君才多大,怎么就如此会哄姑娘家了?这要是再长大一些,怕是这半个东京城的姑娘家都要为楚郎君您倾倒了。” 这种互相奉承的话语自然是听听就算作罢,徽宗与楚风谈了几次之后,吩咐他弄出些西洋画的画笔颜料来。楚风自然应了,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尝试了各种东西,从猪油到牛油,再到各种各样的参杂与配比,终于弄了出来。 整个过程还真是不轻松,楚风虽然在学校也学过化学的东西,可真正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课本上的东西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的。甚至连实验课上的东西都有些尴尬,毕竟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完全提纯好的,直接运用就可以。可是实际到了真正的操作当中,如何提纯就变成了最困难的问题。 好在在眉头紧锁日夜思付的实验之下,初步的油画颜料算是被楚风弄了出来。 当然,真正达到千年之后油画颜料的程度是不可能,首先缺少的就是防止颜料干涸的东西,所以楚风只能借用中世纪西方人的那种做法,将颜料用一些东西密封起来,随时取用。 西方人那时候用的是干净的内脏器官,楚风苦于没有塑料能够使用,也只好先行采用这种办法,但也想着是不是弄一些柔软的金属来进行封装。 “这只是最初步的东西,干涸的有些快,而且色彩方面,现在只能调配出来五种,蓝色也很难调配出来……我寻思着,多弄一些五水硫酸铜来试一试,但是这个时节似乎不大好找。”(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西望他乡 “五水硫酸铜?” “啊,也叫蓝矾,用来当做蓝色的颜料很合适,国画……也就是咱们平素所使用的水彩,也有许多颜色是用蓝矾做底料调配的。只是不知道哪里卖这个东西的比较多,一时间不大好找。”楚风解释着。 徽宗微微思付了一下,道:“按照你的这种说法,不论是水墨水彩还是这种所谓的油画,虽然颜料上面看起来差距很大,但最为基础的底色,所依靠的东西差不多的?” “的确如此。”楚风点了点头,“要么是从植物中提取,要么是那矿物做文章,这些东西都是很相近的。其实有的时候想想也觉得有趣,虽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连人种都差距很大,可是大家在艺术上的渴求都是差不多的。有画作,有音乐,有诗歌……” “哦?那边的人也有诗歌么?”徽宗闻言觉得有趣,打断了楚风的话,笑着道,“不过他们恐怕没有什么平仄的道理,哈哈,偶尔有使者来的时候,他们说话我也曾经听过的,叽里咕噜的也不知说的到底都是些什么。用他们的语言做诗歌么?恐怕也不会好听了,哈,怕是连押韵都不能!” 楚风笑着道:“那倒也不尽然。” “哦?”徽宗微微挑眉看他。 楚风笑了笑,回忆了一下曾经看过的电影《莎翁情史》,从中竭取了很出名的一段,吟诵了出来:“shalliparetheetoasummer\'sday? thouartmr /> roughay, andsummer\'sleasehathalltooshortadate.“ 楚风一开口,徽宗和李师师都不由得愣了一下,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惊喜与诧异来。 “西方的诗歌也是很有韵律的,这种叫做’十四行诗‘,其中的种种格律之类也十分讲究,但是我了解的并不怎么多。”楚风笑着道,“要是翻译过来的话,方才那几句的大意是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你却比炎夏更可爱温存;狂风摧残五月花蕊娇妍,夏天匆匆离去毫不停顿……呵,大概是这等个意思罢,只是这样平铺直叙的翻译过来,很多意境就都不存在了。” “楚郎君真是厉害啊,怎么连这些东西都懂的!”李师师不由得赞叹着。 “我也不怎么懂,只是偶尔听了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或许很厉害,可实际上,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诸位若是再细细深究下去,就发现我一丁点儿水都倒不出来了。”楚风摊了摊手,笑着道。 “楚郎谦虚了。”徽宗只觉得有趣,回味了一下方才句子流传出来的缱绻味道,啧啧赞叹了一番,才问道,“这么说起来,楚郎你是会那番邦语的?” 楚风连忙摇头,笑着道:“不会啦,只有这么点墨水,全都被贵人你们翻腾出来了。之前在我家乡就住的那一位西洋人,是从距离周遭这些番邦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也就是说,他一路上穿过了许许多多的国家和城邦,最终才来到了咱们这里。所以他所说的语言呢,也是很遥远的国度才会用的,周遭的这些国度,用的都是一些吐蕃语、契丹语,大食的话是波斯语,再往那边的大概都是阿拉伯语系了,我方才说的这种,叫做英语,跟那些语言的差距还是有些大的。“ 李师师听得有些愣神,一时间难以相信。她不解的问道:”楚郎你的意思是,在咱们大宋朝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国家么?“ 这个问题,徽宗自然也是好奇的。但这时,徽宗却微微蹙了下眉头,看向楚风等待他回答的双眼略微眯起来,带了几分打量与审视。 楚风见状,立刻明白了徽宗的心情。中原之地自古以来就以****上国自居,如果告诉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别做什么白日梦了,除了你的国家之外世界大着呢,之类之类的话语,必定会引起统治者的不快。 “的确是有的,不过……”楚风偷偷瞥了一眼徽宗的表情,而后笑着道,“大多都是小国寡民的地方,能够与我大宋朝媲美的自然没有。” 楚风只是一个稍微受到徽宗赏识的普通人,如果这个时候在皇帝面前振臂高呼,妄图抬起手来打醒这个糊涂的皇帝,拯救大厦将倾的宋朝……这种事情或许很热血,很壮丽,可成功的几率,几乎是可以归零的。最可能的结局只是徽宗狠狠的白楚风一眼,之后将眼前这个少年当做一个道听途说、信以为真的糊涂蛋,而后日渐远离他,不再接见。 这种结局,自然不是楚风所期盼的。 “我泱泱中华上国,自尧舜之治绵延至今,当然是其他的小部族之类无法相提并论的。”果然,徽宗淡淡道,“至于楚郎方才所说的那个什么西洋人,以我的看法,那家伙的话语怕是也有些夸张的色彩的,楚郎年轻,容易轻信他人,这种故事听听也就罢了,无须尽信的。” 楚风闻言,心下觉得好笑,面上自然不好反驳,只唯唯应下。 “但不管怎么说,看来楚郎在语言上的天分也是有的,现在朝廷上下缺的就是这等人才,以至于每次在与外邦谈判之时,很多事情都不免束手束脚的,不够痛快。若是楚郎能够学一学契丹语之类的,那……哈哈!瞧我,我也有些糊涂了!楚郎是画院的画学生,外邦的往来是礼部的事情,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倒也不必多说。”徽宗说道一半,不免一笑置之。 楚风听着,心里却不禁有些注意,觉得这对自己倒也是一个提醒了。日后若是无法阻挡历史宏大车轮的话,金人迟早要打过来的,如果自己能够多少懂得一些女真语,总是能够派上一些用场的…… 虽然这样的逃亡主意不大有骨气,但是在这样的年代里,总比莫名其妙的挡在刀尖前明智的多了,毕竟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再说,金人即便日后再怎么威风,之后还会有蒙古人来收拾他,蒙古人虽然霸占了中原几年,可终究还是会回到北方的草场上与蓝天、羊群为伴。 中原这块地方,是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风水轮流转,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能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 “这些颜料的事情……咳!楚郎,你在听么?” 徽宗的声音传入耳中,楚风连忙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请徽宗恕罪。 “无事。”徽宗随意的挥了挥手,拿着楚风弄出来的油画画笔试了试,蘸着那些颜料勾画了几笔,道,“这种颜料有些意思,油性大,所以对纸张的要求也与寻常的画纸不同了。干湿前后的色差上,也要比寻常颜料大一些,这个怕是需要适应一段时间。调色似乎很不错,颜料之间很容易融合起来,只是干的速度……呵,似乎每一种颜色的速度不大一样呢?” 楚风听到这里,不由得挠了挠头,笑着道:“贵人真是慧眼如炬,每一种提取颜料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风干的速度的确差了不少。我最近也在研究这方面的东西,但是……嘿嘿。” 徽宗见状,自然明白楚风之后要说些什么,于是抬手向下按了按,笑道:“你也无须有什么压力,我不过随意说说,让你弄出来玩一玩罢了,又没有什么生死相关的大问题,不必担忧。你毕竟不是做这方面东西的,钻研起这些来自然会困难一些……这样,画院那边一直有专门的调色,我改日看一看能不能抓到什么人,让他们一同帮着你弄一下。寻常的水墨水彩很重要,但这样开阔眼界的创新也不可耽搁。哈!就这样定了。” 楚风心道,您这不是公器私用么!于是笑了笑,大义凛然的应了下来。 又闲聊了一些东西,楚风运用手头的颜料画了一幅油画小品之后,趁着夜色尚早,便先行离开了。 徽宗看着楚风恭恭敬敬离开之后,便叫来了马公公来说话。 “那婚约的事情,你跟他说了?”徽宗问道,”他有没有什么表示?“ 马公公笑着回禀:“早就说了,但是楚郎君做事情并不轻浮,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试探着问了一下缘由,老奴自然也没有更多的透露出去。” 徽宗点了点头,微微叹息:“哎!生出这么一个娇惯的女儿来,真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头疼。喜欢什么人不好,非得喜欢一个有了婚约的家伙。虽然楚郎的确是不错的,可他的出身,若是真的做了驸马爷……” 马公公见徽宗面露难色,连忙笑着劝慰:“若是依老奴说,这事情陛下您其实不必多虑。公主殿下那边,似乎最近有点松口的意思……” “哦?”徽宗挑了挑眉。(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蒹葭苍苍 楚才放下手中的酒壶,迷迷蒙蒙的双眼看了看眼前里外歪斜的一片酒壶,深深的打了一个酒嗝。↖↖, 楚风赶到金风楼的时候,这孩子已然喝成了这个样子。彘奴倒是很淡定的侍立在一旁,似乎并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 “这是做什么!”楚风将楚才手中的酒壶夺了,皱着眉头质问着,“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说给我听听!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才多大,怎么就玩上了借酒消愁这一套!” 屋内的酒气熏天,几乎让人一推门进来就先醉了三分。楚风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打开了窗户。 如今已经倒了寒冬腊月的时节,楚才瞬间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不少,狠狠的打了个冷颤。 “啊!风哥儿,是你啊。快把窗户关上,冻死我了!”楚才迷迷糊糊的看向楚风,眼睛里依旧带着五六分的醉意。 “你倒是还知道什么叫冷!”楚风又让屋内通了一会儿风,而后才重新将窗子关上了。他看向了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的彘奴,不由指着烂醉如泥的楚才问道:“这个怎么说也是你家的小主子,你怎么也不知道管一管?” 彘奴却十分淡漠的看了楚风一眼,用低沉的嗓音淡淡道:“喝酒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多管。” 楚风被这句话噎得够呛,知道自己和彘奴是没什么交流的办法了。 于是转战楚才这边,在他身边坐了,问道:“你好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 楚才撇了撇嘴,思付了半晌,才闷闷的道:“也没啥。” “这样还叫没什么!”楚风实在忍不住,抬手在楚才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没什么你就不会一个人跑来喝闷酒了!喝酒也就喝了,不把钱带够是几个意思?还得让这金风楼的伙计屁颠屁颠的去找我帮忙垫付!你这喝闷酒的事情,我若是不知道的话也就这么算了,可是如今既然被我碰见了,我楚风自然不可能不管你这个小子!” 看着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以及一整片空空如也的酒壶,楚风只觉得脾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给了楚才这小子一下,叱道:“我听这里的伙计说,你这样的排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口口声声叫我风哥儿,难道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我么!” 楚才抽了抽鼻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自己在那儿憋闷了半晌,才硬着脖子道:“我之所以不说,是怕风哥儿你笑话我!” “你是尿床了还是裸奔被抓住了,我没事儿笑话你做什么!”楚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才没尿床!”楚才连忙拍了桌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而且这大冷天儿的,裸奔也没啥意思啊!” 楚风闻言失笑:“敢情儿你裸奔还得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嘿!”楚才也挠头笑了起来,心中的阴郁之情没有之前那样浓重了。 楚风瞧他这副模样,便也不再着急催他,只唤了小二哥弄了一壶茶水,哥俩儿一人一杯满上,慢慢的跐溜着。 楚风被叫过来的时候正好还没吃饭,这时候索性直接吃了,反正也是他掏钱,这顿饭吃的也仗义。让金风楼帮着把所有菜品全都回炉热了一下,楚风又要了一碗面条,香喷喷的吃起来。 喝酒就怕喝闷酒,喝闷酒最怕又是空腹喝,楚才这小子是把这两样全都占全了,虽然他的酒量一直很不错,可方才也喝成了那样一副熊样子。 这时候各类菜肴重新被温热了一遍,热腾腾的香气就开始往楚才的鼻子里钻。楚才意识到自己也饿了,于是舔了舔嘴唇,不声不响也开始飞快的吃起来。 一时间,只听兄弟两个动筷子吃东西的声音。 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吃喝的满足了,纷纷放下筷子。 楚才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终于忍不住心底那点儿事情,开口道:“那啥,风哥儿,我要是把事情说出来的话,你别笑我啊!” 楚风没有说话,伸手重重的拍了拍楚才的肩膀。 “那个……”楚才挠头,又挠头,几乎弄断了十多根头发,“我喜欢一个小姑娘,可是那姑娘快要被人抢走了,怎么办啊!” 楚风闻言一愣,没想到让这小子喝了好几顿闷酒的,竟然是这样的事情! 楚才这小子虽然看着长得高高壮壮,可是年纪才多大一点?说白了就是个后世的初中生罢了,怎么就因为早恋的事情开始喝闷酒了? 可是转念一想,楚风又觉得这个理由的确很适合他。因为除此之外,楚才这种富二代出身,本身又天资极高的少年郎君,实在很难在其他的道路上遭遇什么坎坷…… “你喜欢谁?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在楚风看来,只觉得这事情有些好笑的可爱,于是忍不住轻笑起来。 “我就知道风哥儿你会笑话我!”楚才见状,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恼火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着,转身就要走。 楚风连忙起身将他拽着,笑着安慰:“谁笑你了!怎么如今的样子到跟个小姑娘差不多了,哪里还像原本的楚才?我笑是觉得有些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没想到你小子年纪轻轻的,竟然已经开始恋爱了。哈哈!你小子比我强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傻乎乎的不太知道男生女生之间的区别呢!” 楚才红着脸,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因为方才的酒意。 他挠了挠头,被楚风拽着,有些迟疑的重新坐下来。 为楚才到了一盏茶,楚风笑道:“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儿?不过我事先要声明一下的,恋爱什么的我实在是很不擅长,未必能够帮你解决什么事情。不过只要你想要找人聊两句,哥哥我肯定不会嫌烦的。而且,即便是喝酒什么,虽然我不怎么能喝,你也大可以叫着我,最起码凑个人气儿。” 楚才听着,伸手揉了揉鼻子。 捧着热茶水憋闷了半晌,楚才才闷闷道:“其实要不是风哥儿你的话,这事情我是不可能跟别人说的……那姑娘……那姑娘其实你也认识的。” “哦?是谁?”楚风觉得有趣,“咱们共同认识的姑娘并不多,是哪一个入了我贤弟的法眼?” “那个……”楚才不敢抬头,“就是住在我斋舍隔壁的何润之何姑娘。” 楚风闻言,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房间角落中的彘奴。 彘奴耸了耸肩,道:“小主子喜欢何姑娘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我最开始没有多说,小主子还以为自己是……有龙阳之好,所以我才说了出来。” 说到这里,楚才也忍不住哀怨的看了楚风一眼:“风哥儿你也是的,这事情你竟然不早点告诉我。” 楚风忍不住笑着摇头:“我只是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对那位何姑娘动心。这是好事呀,正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哪怕‘道阻且右’,你也要‘溯洄从之’嘛!对姑娘家要有耐心的,更何况人家如今是祝英台,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身份的。你平素也要注意一下,莫要在人前暴露了什么。” “也不是这等问题啦!”楚才噘着嘴,双眼中酒意未去,撑着下巴的模样竟然带着几分委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得出楚才的真实年纪了。 “润之她……”楚才看了楚风一眼,低下头,而后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终究才闷闷的道,“她喜欢的是你!” “啊?”楚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何润之何姑娘喜欢的是你楚——风——楚——郎——君——啦!”楚才气愤的怒吼了一遍。 楚风愣了一阵子,而后缓缓的抬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放下茶盏的时候,他的表情淡淡的,就像是没有听到方才的怒吼一般。 “我是说真的啦!”楚才气鼓鼓的拖着两腮,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其实吧,要只是这件事情的话,我倒也没有很生气。毕竟风哥儿你这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别说何姑娘了,全东京城的女孩儿们都很喜欢啊,我当然是比不了的。其实吧,她喜欢你,我还挺开心的。毕竟她会找很多借口约你出去玩儿,名目繁多,只有你们两个人的话也就不会太方便,所以总会带着我。这样一来,我能看到何姑娘的时间也多了很多……所以,我还是挺开心的。可是最近却不一样……” 说到这里,楚才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寒意。他冷笑了一下,将杯中的茶水一口何干了,咚的一声将杯子狠狠放下,道:“风哥儿你难道没有发现,最近何姑娘找咱们一同出去游玩的次数变少了么!” 楚风仔细的想了想,微微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这倒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年关将至,这个时候各个家中很多事情都需要打理的,都会比较忙。” “哼!才不是呢!”楚才冷笑道,“何姑娘之所以对咱们淡漠了下来,是因为她认识了一个叫做杨少柳的太学生!”(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桃花源 “何姑娘之所以对咱们淡漠了下来,是因为她认识了一个叫做杨少柳的太学生!” “杨少柳?”楚风对这个名字有些生疏。 “嗯,也是个长相漂亮的家伙,什么官员之后,我也记不得了。”提起这个名字来,楚才的面色明显有些不悦,他撇了撇嘴,才接着道:“反正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啊,莫名其妙的就往何姑娘身边凑……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何姑娘那样单纯的人,怕是要被他骗了!那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仗着自己也是太学生,跟何姑娘白天晚上的往一起凑的。没事儿还给她买什么零嘴吃……何姑娘说了一句城外的什么枇杷糖好吃,那个家伙就屁颠屁颠的跑去买。哼!我看这杨少柳什么的必定是早有预谋的!” 楚风听着这东一句西一句的话语,立时明白了其中的因由。他倒没有认定那杨少柳另有图谋之类之类的想法,心里只是想着,上学期间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这自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至于楚才如今的反应,那是完全不必多做解释的情状了。三个字,吃醋了。 “或许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你倒是看的严重。”楚风只觉得陷入了情网的小屁孩儿十分有趣,笑着道,“他们同时太学生,整日在一处上课的,厮混的比较熟悉当然很正常。你呀,怕是当局者迷了。”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楚才气哼哼的道,“如果只是那样也就罢了,我让彘奴帮着打听了,那个什么杨少柳,是这东京城青楼楚馆里有名的常客了!根本就是个整日寻花问柳的主儿,那样的人,怎么能跟何姑娘在一起呢!” “此话当真?”楚风微微挑眉看向彘奴,心下不禁觉得好笑。果然富贵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就连跟情敌作战,都可以让家中的仆从出面帮助调查,毫不费力的。 彘奴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当然是真的!”楚才争着回答,“彘奴说的绝对不会错!我也绝对不会让何姑娘,被那个杨少柳给骗了!他那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简直就是一个衣冠禽兽!我之前跟他打招呼,哼!这事情真是说起来就让人生气啊!那个人面兽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当着何姑娘的面前,他就表现的温文尔雅的,不论我怎么说他他都不生气,还跟我摆出一副什么一笑置之淡然而过的样子,真是恶心啊!让何姑娘误以为他是多么高尚的人了!可是何姑娘走了之后呢,他的真实模样就流露出来了,对我又是嘲笑又是讥讽的,还说我是乡下土豹子,出身低微,只能在画院混职之类之类……啊!真是太生气了!我说不下去了!” 楚才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说话过程中砰砰砰的连拍了几下桌子,一张脸气的鼓鼓的,仿佛一戳就会爆掉一般。 楚风听着他的话,虽然主要觉得有趣,但也渐渐的听出几分东西来。 他是一直在猜测何润之的真实身份的,能够被徽宗本人那样的照拂,她的身份自然不一般。更何况她女儿之身可以在太学读书,这种行径,绝对不是寻常女孩儿胆敢做出来的事情。 对于何润之身份的猜测,楚风也大概勾画了一下。要么是徽宗子侄辈的人物,皇亲国戚的那种。要么就是什么近臣家的孩子,与徽宗交情匪浅的。 而这其中,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许许多多的男子们趋之若鹜。 男人辨别妻子好坏的方法向来简单粗暴,只有一个判定标准——漂亮与否。如果妻子不漂亮的话,那男人们更加喜欢的,就是妻子娘家能够为自己带来些什么东西。是权力,还是财富。当然,如果二者都有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何润之并非不好看,但若是真的说漂亮到什么惊艳的程度,倒也是说不上的。何润之的面容可以称之为清秀,但是她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让她整个人的漂亮程度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再加上她身份本身的贵重……楚才思付了一下,如果自己是一名太学生,并且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何润之的真正性别,那么,为了得到她的一些东西而主动示好,似乎就成了一种水到渠成的事情,无须多加考虑的。 只是……楚风想到了一件事情……所谓的“机缘巧合”,到底是指什么呢?会不会和齐大的那件事情有关系? “楚才,你且想一想,这杨少柳是何时开始与何润之姑娘接触的?”楚风问道。 “记不得了。”楚才明显心情不好,随口的应付着,噘着嘴道,“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 “好好想一想,这家事情很重要。”楚风眉头微皱,认真道。 楚才听着楚风的语气,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后者十分严肃的样子,楚才虽然有些不解,却也的确努力的回忆了一下,道:“大概是几个月前的样子……唔,也就是一两个月吧。” “何润之何姑娘的宅院进贼那件事情,是在这杨少柳出现之前还是之后?”楚风直接问出了重点。 “呃……”楚才挠了挠头,“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之后!那天杨少柳就是以这件事情为借口,拿了一些东西来拜会何姑娘的!哼!没错了,就是那天!那个不要脸的家伙,我楚才和他势不两立!” 楚风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楚才的脑袋,心里却渐渐涌起一丝不妥来。 虽然自己与何润之的交情不算深厚,但一来对方毕竟是女孩子,二来几人在一起也是打过几次牙祭的,即便只是普通朋友,遇到这种事情也应该帮着她警惕一下的。更何况,如今楚风脑海中所思考的事情,也仅仅限于自己的猜测而已。 “这件事情的确有些奇怪,我可以打听一下,但是未必真的能够问出什么东西来。”楚风思付着道。 “啊!”一听这话,楚才立刻来了精神,连忙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想在何姑娘面前戳穿他的真面目罢了!可是他那个人太会装了啊,每次都不成,结果闹到现在……哎!何姑娘还以为我就是针对杨少柳呢,我现在每次说他的时候,何姑娘竟然还会护着他!” 楚才表现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捂着胸口软在椅子上:“我想要跟他杨少柳打一架,算是决斗了,可是他偏偏不从!你们汉人这一点真的是很气人啊!明明打一架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呢!” 楚风听着那一句“你们汉人”,心中微微一动,心想:果然如此了。 角落中抱着膀子的彘奴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于是他漠然的看了楚风一眼,见楚风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君子动口不动手,而且何姑娘怎么说也是太学生,她喜欢的恐怕是文质彬彬的风雅才子,你若是非得闹出一通拳脚来,怕是会给何姑娘吓晕的。”楚风笑着道,“关于杨少柳的事情且先交给我瞧瞧,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楚才听着,连忙点头,连叫了几声“好哥哥”。 楚风听得肉麻,只笑道:“这几****就老老实实的在斋舍呆着,若是再闹出这种醉酒的模样来,即便我查出什么事情也不会让你知道了。你小子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楚风点头如捣蒜。 楚风笑着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 …… “牢里那个顶罪的家伙,原本也是一个纵火犯。听说那边判了刺青发配,这样算下来的话,似乎也不算冤枉了他。” 不知道第多少次来到齐大的秘密基地,楚风往火盆里扔了一块柴火,看着眼前的火光跳跃,听着耳边发出的木头劈劈啪啪的响动,说起这件事情来。 “今天判下来的,发配西宁。给了他家里人十贯钱,换了这么一个罪责,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齐大和楚风刚刚从外面搬了些柴火进来,她觉得双手冻的有些麻木,于是我成一团哈了两口气,快速的搓了搓。听着楚风所说的话语,齐大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楚风看了她一眼。 “杨少柳这个名字,你觉得耳熟么?” 这个时候,秘密基地里的孩子们大多已经睡下,二人将闲谈的声音压的很低,可是听到杨少柳这个名字的时候,齐大还是忍不住抬头,莫名的看了楚风一眼。 “看来是听说过了。”楚风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毕竟这样简单的找到问题所在很值得开心,可是问题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也的确会让人十分头疼,“太学那一夜,是不是他……” 楚风看着齐大毫无改变的面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点到为止。 齐大不说话,也丝毫不出声。 她只是在徒手清理着柴火的枝叶,面无表情着。 “那杨少柳……这么说吧,你也应该知道那为太学生何润之是女儿身,据我所了解的问题在于,这个杨少柳,似乎正在何润之身上图谋一些不好的事情。”楚风知道齐大的性情,以她的职业道德,真的想要她透露出什么有关雇主东西来,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说还有一丝生机的话,那就只能通过齐大内心的良知了。 楚风接着道:“何润之是个好姑娘,但是太学那种地方,的确是鱼龙混杂的。我与她说不上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只是觉得,如果这样的孩子真的被人占了便宜之类,实在不是什么我愿意看到的事情……当然,这一切也有可能只是我多虑了。那为杨少柳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齐大继续着手上的活计,没有半分的表示。 楚风微微叹出一口气来。 “要不然的话,这样罢。”楚风思付着道,“我说一句话,如果是对的,你默不作声就好。如何?” 齐大默不作声。 楚风轻笑了一下,问道:“太学那夜雇你的人,是不是杨少柳?” 齐大依旧默不作声。 楚风叹息着摇了摇头,追问道:“杨少柳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何润之是男是女?” 齐大的双唇紧闭,悄无声息。 “那我大概明白了。”楚风淡笑了一下,心里盘算起一些事情来。 …… …… 从第二次来到齐大藏匿波斯血统孩子们的地方之后,楚风便开始管这里叫做秘密基地了。 秘密基地中一共藏匿了十六个孩子,他们住在这个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得不说,活的实在不算幸福。但是据他们的说法,这里吃得饱、穿得暖,已经比最初在奴隶主家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里的床榻被褥都是齐全的,楚风曾经好奇的问了一下,这些床榻是从何处弄来,齐大说,是他们所有人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 只要这里新来一个人,外面的张伯伯张大娘就会从木匠手中买下几块木头料子来。他们会将木头料子运到秘密基地当中,然后由大家共同组建,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不错的娱乐活动。 但这样的事情不能有太多次,否则木匠就会开始对这个家庭起疑。毕竟很少有人会买那么多的木料,甚至很少有人会不告诉自己他们买木料的目的。 吃穿方面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而齐大这边,每次她过来的时候,都会教孩子们识字,也会教他们打拳,练武强身。 据说在大人们不再的时候,年纪稍大的孩子们也会很主动的承担起哥哥姐姐的义务来,很多年纪小孩子们的文化启蒙,都是这些大孩子所教授的。不得不说,楚风身在其中的时候,偶尔也会误以为自己身处于“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桃花源了。(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言不合,拳脚相加 为了可以避人耳目,齐大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而且每一次来的时候都是深更半夜、夜深人静之时,真正能够停留的时间也说不上长,对于这里的孩子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值得期盼同时又有些忧虑的问题。 孩子们从小缺少关爱,自然将救他们与水火的齐大当做了亲人,甚至当做了他们的救世主。楚风一个多月感受下来,明显发现这些孩子对于齐大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只是偶尔有几个年纪稍大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们,在说起一些有关汉人的问题时,会与齐大的观点不大相符,于是说出几句倒也说不上顶撞,但多少有些意见相悖的话语来。 “不管怎么说,汉人就是汉人,跟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在这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就是第一次见到楚风后便当面顶撞了他一回的洛希斯,“汉人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们汉人的问话,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所以……” 洛希斯微冷的笑了一下,在楚风身边周转了一圈,用强烈的审视与不屑的眼神斜睨着他。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补充道::“所以,你们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喜欢看到这个叫做楚风的汉人,出现在咱们的地方。” 类似的话语,楚风已经听到了许多次。只是在这之前,洛希斯多少会收敛一些,至多是在旁边的角落里,与他们小团伙的几个兄弟们一同“窃窃私语”一番——虽然这种所谓的“窃窃私语”其实嗓门并不小,足以清晰的流入楚风耳中的。但最起码的一点在于,他不当面叫嚣,楚风自然没有什么当面反驳的必要。 这种孩子的心里,楚风毕竟刚刚从那个年纪走过来,很多东西还没有忘记。单纯荷尔蒙的过度分泌会为机体带来一些很复杂的行为与动机,而他们儿时经历的坎坷,缺少父母家人的关爱等等,也会让他们整体的世界观产生一定程度的扭曲。 对于自己雇主的仇恨,最终扩大化,变为针对整个汉人群体的仇视,他们的这种心情,不能说很容易理解,但的确是很容易分析出来的。这样的心里外加青春期的荷尔蒙分泌,会造成的影响,自然是难以估计的。 其实说句实话,类似于洛希斯这种世界观的扭曲,以及种族主义的论调,如果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恐怕跟后世的恐怖分子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了。 楚风并不是什么应付恐怖分子的行家,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学基础,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理性来应对这件事情。少年在这个年龄段的时间里,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的挑衅,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反问,落入他们的眼中都可能成为一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事件。而对付这种青春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直接面对面的起冲突当然是最下策的事情,除了火上浇油之外,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好事情发生。 可是今天晚上,齐大被一些事情耽搁下来,无法前来。楚风索性跑过来带班,拿了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趁着黑夜的掩饰,来到了这个秘密基地当中。 正是因为楚风的缺席,洛希斯的活跃度高了一些,表达自己本身愤怒的情绪也不再受人压制。所以,他在这个时候凑了上来,冷笑了一声,说了这些难听刺耳的话语,等待着楚风的反应。 或者是大吵一架,或者是大打出手。不论是那一种,都适合自己的发泄。 洛希斯这样想着。 “你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另外一点。”楚风微微一笑,回头直视洛希斯的双眼,“不仅仅是我,外面那两位一直在为你们作掩护的那对老夫妇,同样也是汉人。” “他们是好人,但你不是。”洛希斯轻蔑的嗤笑了一声,他的下巴扬的很高,做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 “哦?”楚风依旧轻笑着,“那么请问一句,到底什么叫做好人呢?”他看了看四周,轻轻摊开双手,微笑着道,“不是我居功。但问题在于,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眼前这些吃喝的东西,以及一些琐碎的生活用品,全都是我出钱买回来的。” “你有钱就了不起了么!”洛希斯抱着膀子,冷笑着看他。除了他之外,洛希斯的小群体,另外的三个人,这时候也渐渐的围了过来,看起来颇有些小混混要在街头开战的架势。 “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真实目的!”洛希斯咬牙道。 “我的真实目的?”听到这句话,楚风忍不住轻笑起来,“既然如此,我不得不请教一下了。敢问我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肯定是想要把我们这里的情况摸清楚,然后回去向官府报告,派人来把我们一网打尽!” 在洛希斯的小团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只有十一岁。他脸上的婴儿肥还在,明明一副可爱的样子,如今却也学着样子抱着膀子,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小家伙质问起楚风来,掷地有声,“你们汉人都是坏人!我齐姐姐说,你还是汉人里面做官的!那你就是坏人中的坏人。” 楚风看了看这个孩子,看着他一副气鼓鼓的小模样,不禁微微叹息,无奈一笑:“如果我真是如此不堪,你齐姐姐为何还要跟我走的这样亲近呢?” 小家伙瞪着一双圆眼睛,气鼓鼓的想了半天,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扯着嗓子喊道:“齐姐姐一定是被你骗啦!” “不错!”洛希斯冷笑道,“齐姐姐虽然很厉害,但他毕竟是个女子。你仗着这样一张面皮,必定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的齐姐姐一定是被你的这张脸蛋给骗了,还以为你真是什么好人了!不过你放心,你骗得过齐姐姐,骗得过这里的孩子们,但是你骗不过我!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你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么?”楚风微微一笑,“这是你齐姐姐教你的成语?不得不说,你对汉人语言的学习,还是很不错的。” “你——”洛希斯愤怒的攥紧了双拳,想要爆发些什么,却又突然想明白了一点,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了。洛希斯十分粗鄙的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对楚风道:“有些事情,其实不必说的太明白,这里的孩子们年纪都还不大,很多事情是不懂的。但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样帮着齐大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清楚么?” “哦?”楚风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在下洗耳恭听。” “呵!你又何必装什么!”洛希斯嗤笑一声,“齐大虽然厉害,心地也善良,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除了偶尔救一救可怜的孩子们之外,满脑子里所想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你们这种会花言巧语的漂亮男人了!更何况齐大还没有结婚,一旦尝到了男人的滋味,她哪里还肯轻易放手呢!其实她根本无需和你们这种汉人男人在一起,一个个瘦弱的跟柳树枝儿一样,想来在那件事情上也十分有心无力的。哪里赶得上我们本民族的男人!如果齐大真的想要,还不如来找我!” 从他的话语里,楚风当然完全能够听得明白了,所谓自己是否目的不纯,对于洛希斯来说,与客观事实毫无关系,一切都只是基于他主观意识的判断罢了。除此之外,这其中还混杂着少年对男女之事一些莫名的想法……说到底,自己眼前所上演的,不过就是一场青春校园中最为普遍也最为简单的冲突场景,一切的起因并不怎么重要,而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吧,反正与语言无关。 于是,楚风微微笑了笑,然后,很简单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手,给了洛希斯一拳。 是的,楚风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谦谦君子,在一言不合的选择,并没有选择开车之类的事情,而是很简单的给了洛希斯一拳。而且,这一拳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或者是什么奇特的暗语。它是真真正正的一拳,如果非要说的很专业的话,它不是勾拳,不是平推的一掌,而是在握紧了右手拳头之后,很专业的从右脚脚底开始发力,将力量渐渐融汇到右腿当中,而后拧腰、借力……用很足够的力气,照着洛希斯的鼻梁,狠狠的揍上了一拳。 而这一拳所造成的后果,就是洛希斯的鼻血如注,整个人猛地向后栽倒,被同伴扶住,干净利落的晕了过去。 楚风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淡笑的看着扶着洛希斯的两个人,以及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小孩头。 “怎么,谁也想试一试么?”楚风微笑着开口。 三人之间面面相觑,却没有人真的上前去做些什么。他们虽然认同洛希斯的看法,但是并没有洛希斯那样的极端,毕竟,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吃穿住用,全都是眼前这个男子所提供的。正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在如今这等情形面前,真的要与楚风拳脚相向,的确是有些说不通的。 而且,除此之外,这个时候,其他的孩子们已经聚拢了过来。他们虽然不完全知晓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们却完全清楚洛希斯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对于楚风的恨意。这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面有诧异之色,却也同时有些混杂在其中的了然。 轻轻的揉着自己的手腕,楚风淡笑着对依旧鼻血横流的洛希斯道:“我这个人脸皮很厚的,并不在意别人所说的东西。你可以说我长得像娘们儿,也可以说我是衣冠禽兽,甚至更加难听的话语对我来说,也都是完全无所谓的。不过,你方才的话语里竟然对齐姑娘不敬,我所忍不了的,是这一点。” 周遭没有人说话,楚风的声音并不高,却已经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比我小一些,其实我并不怎么想跟你计较的,但现在看起来,你们在这个地方或许的确太过无所事事了些,以至于身体的激素水平在一直的积攒着,到了这种时候暴露出来。”楚风继续说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据说齐姑娘一直在你们武功,用以自保。这是很好的事情,不仅仅可以自保,还可以强身健体,而最重要的一点,尤其是对于洛希斯你这样的人来说,最关键的在于,练功可以让你发泄一些多余的旺盛精力……齐姑娘毕竟是女子,男生到了这个年纪,身体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她明显是不太了解的。这件事情,我会找他谈一谈……” 楚风这样说着,带着笑意的目光在扶着洛希斯二人的面孔上游走着。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都觉得楚风的目光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我来这里是自愿的,往这里运送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也是自愿的。这些虽然会画上一笔钱,但是对我来说,这都是应该且必要的东西,所以你们没有任何感谢我的必要。我没有你们齐姐姐那样的能力和魄力,她是真正能够救你们于水火之中的人,她是最希望你们能够好好成长的人,她也是真正伪你们付出最多的人。所以……” 说到这里,楚风微微顿了一下。 他环顾了四周,看过了孩子们每一个人的眼睛,而后,才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道:“所以,如果日后,我再听任何一个人说齐姑娘的坏话,我可以保证……”他指向陷入晕厥之中的洛希斯,“你们将会挨的拳头,绝对不会比这一下子更轻巧。”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楚风笑着补充,“我拳脚上的功夫虽然不值一提,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从齐姑娘那里学来的。你们都练习过的,所以威力如何,你们应该不会陌生。”(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她远一点,谢谢(上) “年关岁尾的,我看大部分的太学生都已经回家了,润之你不走么?” “我留在京都里过新年,”何润之甜甜的笑了一下,看向楚风的表情依旧温暖,但是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炙热,“爹爹回不来,娘亲她们也不准备往这边折腾了,我就索性留在这里过年。△,” 这些话自然是随口说说,楚风听入耳中,也当然不会尽信的。 “这冬日里路途也难走,尤其若是往西北去的话,更是危险一些,留在京里也好。”楚风微笑着道,“太学的课业还在上么?还是已经停了?” “已经停了,”赵润之笑着回答,“昨天刚停下来的,先生们也要回家过年不是。只是还有几位家在东京的先生偶尔去帮着解惑,不过直接那种课程已经没有了。啊!是杨兄来了。” 闲聊之中,赵润之的目光瞥见了刚刚走进门口的杨少柳,她便连忙站了起来,双眼中泛出光彩来。 “杨兄,在这边!”赵润之垫着脚尖,冲着杨少柳招手,十分期冀的样子。 楚风不疾不徐的拿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落在这位杨少柳的身上,心中不由得微微感慨,这一位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身穿一件玄色梭布袍子,腰间绑着一根鸦青色荔枝纹皮带,一头飘逸的发丝,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体型颀长,当真是清新俊逸悠然自若。 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万,虽说有人独独喜欢钱财,有人独独喜欢权势,但更多的东西……也就是许多女生口中所谓的眼缘,其实说白了,只是单纯的在说男生的长相而已。男子喜欢美人在卧,女子喜欢英俊的男子,这本身就是遗传学上最基础的问题,深藏在人类基因中的东西,无法变更。 尤其是对于赵润之来说。虽然楚风并不清楚她真正的公主身份,可是表面上已经看得出许多东西。赵润之出身不凡,出手大方到不知道钱财为何物,再加上一张清秀可人的面孔,通身寻常人无法比拟的气度。她这样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因为男子的钱财和权势而心动,只有一张面皮,成了赵润之最为注重的事情之一。 赵润之喜欢楚风的才情与容貌,但是她更加喜欢杨少柳的俊美与温柔。 杨少柳毕竟是十岁出头就开始混迹东京城各大青楼楚馆的人物,对付女子的手段,若是放到后世来说,怕是可以著书立说,甚至在某某平台上讲课上。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的猎艳范畴从来不止步于青楼,哪里毕竟是金钱至上的场合,对于杨少柳这种喜欢挑战的人来说,时间一长,自然无趣。 他也喜欢在良家女子身上做文章,如何偶遇,如何搭讪,如何自然而然的发展下去……这方面的技巧天赋,再加上他那张面皮,很少有什么女子是他杨少柳无法搞定的。 至于赵润之这样的贵族女子,其实,更好对付一些。因为赵润之并没有真正感受过现实世界的残酷,眼前的世界美好而单纯。她们甚至都不大清楚青楼是什么样的地方,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杨少柳这样的男子。各种骗术在她们身上施放的成功率,甚至要比在市井女子身上还要高上很多。 赵润之是真正在温室中成长起来的花朵,她虽然生于帝王家,却因为身为女儿身、母妃地位牢固的缘故,所以从未经历过什么权势斗争的洗礼。她心机单纯,对人毫无防备,以至于到得现在,她依旧认为齐大潜入自己房中的那一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运气比较差而已。 甚至,在这之后,她还总是津津乐道于那一夜的种种事情。最初的原因自然不乏楚风的英雄救美,但是之后,更多的就变成了一种经历事情之后的炫耀,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单纯女孩子,在刚刚认识世界之后,一种好奇与新鲜的笑闹罢了。 她无法认识到自己的单纯,更加无法认识到杨少柳的真面目。 今日是太学生们的一场聚会,来参与的这些人,要么是家就在东京城的,要么是过年不准备回家的太学生们。楚风原本并没有什么资格的,只是因为惦念着杨少柳的事情,这一次,十分少见的主动问了赵润之,询问他也来参加是否可以。 至于原因,楚风说的倒也十分简单。 “近日到了年根儿底下,画院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你也知道,我最羡慕你们这些读书多的人了,大家年纪相仿,平时离得也不远,如果能够互相结识、往来一番,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赵润之听着,自己不大敢做主,毕竟这一次并不是她做东的。于是帮着楚风问了做东的王长军,他一听说楚风的名号,立刻同意下来,说也要认识认识这一位最近在东京城里红极一时的大词家。 “早就听说过楚兄的大名,只是一直难得一见。听说萧万言那小子跟楚兄你关系不错的,跟他说过几次,可是万言一直说你不大喜欢参与这等事情,我们也就不敢硬请楚兄你过来。” 杨少柳到来的时候,王长军走上前跟他打了招呼,刚好又看到了旁边的赵润之,介绍之下,他才知道,原来赵润之旁边这位略显安静的年轻人就是楚风了。 “在下毕竟不是本地人,刚来东京城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所以乱七八糟安顿的事情忙活了好了一阵子的。之后再加上画院的事情琐碎脱不开身,很多事情就能推则推了。”楚风笑了笑,跟王长军说了声抱歉,“而且,我这个人在这等宴席上一直比较扫兴的,王兄今日不要怪罪我才好。” “扫兴?”王长军觉得楚风这人十分有趣,这时候从上到下打量了楚风一番,笑着问道,“是哪里会扫兴呢?难不成是楚兄你突然间写出一些词曲来,让我们所有人都自惭形秽不成?哈哈!那就不是扫兴了!如果能够目睹‘错教双鬓受东风’整个成词的过程,那才是真正的尽兴了!” 楚风笑了笑,摇头道:“在下不会喝酒,一杯就倒的。不能与大家同乐,自然要扫兴一些。” 王长军闻言一愣,回忆着笑道:“我想起来了!萧万言的确说过这件事情。哈哈!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竟是真的么?哈哈!这世上当真有这等人,实在有趣。” 楚风无奈一笑,摊了摊手。 王长军见他行止十分随意,却自然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轻松气度,不免心中暗暗赞叹,心想楚风这家伙能够在短短时间之中,在东京城里站稳脚跟,果然有他自己的办法,并不是传说中那等不学无术之才,于是自然起了些结交的心思,在这里与楚风多说了几句话。 只是他身为这次的东家,门口再有人进入之后,王长军自然也不好冷落了其他的客人,于是对楚风致歉一番,说了句“稍候来与楚兄细聊”,便先行招呼客人去了。 “楚大哥,这位就是杨少柳了。”这个时候,赵润之为二人做起介绍来,“杨兄,这位就是楚风楚郎君,救过我性命的人哦!你之前不是说一直仰慕他的么,如今见到了,怎么没有什么表示?”赵润之说着,嘻嘻的笑起来。 随着赵润之在太学时间的渐渐加长,与杨少柳等人也愈发熟悉,她对于自己言行的注意上,其实已经渐渐淡薄了不少。时不时的,就有一些女生的特质会流露出来,只是她自己并未察觉到罢了。 “楚风楚郎君!幸会幸会!”杨少柳之前就已经听到了楚风与王长军之间的谈话,这时候却极给赵润之面子,仿佛刚刚看到楚风一般,双眼一亮,连忙走上前来,略显激动的道,“楚兄,在下杨少柳。你是不知道啊!当时樊楼那一夜,我原本也是想去的……不!应该这么说,我当时跟朋友都已经去了,但是发现樊楼里面人实在多的吓人,于是就去了对面的酒楼耍玩。可就是这么一个差池,我竟然就错过了樊楼那一夜的精彩!如今楚兄你当夜的画作也被烧毁了,如今即便在想看,也是不可能的了……哎!现在想想,不过是一念之差,真是可惜啊!” 赵润之明显很吃杨少柳这一套,这时候吃吃的笑起来:“那有什么觉得可惜的呢?你若是一辈子都无法认识楚大哥的话,或许会觉得可惜。可是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楚大哥就在眼前啊,而且还在画院中历练了这么久,如果再出手的话,定然要比樊楼那夜画的《美人图》还要好看的!你若是想看楚大哥的画作,求他画一幅不就好了嘛!” 杨少柳闻言,眼睛又是一亮,嘴角却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笑意来,继续对楚风道:“瞧我这个脑子!还是润之聪明啊!对呀,这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了,只是不知楚兄会不会赏脸呢?”(未完待续。)u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请离她远一点,谢谢(中) “瞧我这个脑子!还是润之聪明啊!对呀,这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了,只是不知楚兄会不会赏脸呢?” “樊楼的那幅画,或许还算是不错的,但并没有多好。毕竟是短时间内画出来的东西,与真正精雕细琢出来的,自然是有所区别的。”楚风微微一笑,“至于之后的那些法,呵……我这么罢,自打那画稿被烧掉之后,对于那幅《美人图》的描述也就愈发夸张了。最开始还只是不错,之后就变成了很好,到得现在,几乎成了我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能了。杨兄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杨少柳的手腕被巧妙化解,对于他来,自然是能够料到的事情。 对于楚风这个存在,杨少柳是下意识稍微有一些敌意的。这种敌意与楚风的名气无关,东京城这种地方,有钱有权有名的人实在太多,如果都要羡慕嫉妒一把的话,早晚会先把自己累死。杨少柳虽然不是什么胸怀广阔的人,但也不至于心眼到那样的程度。 对于楚风的这种淡淡敌意,其实源自于赵润之对待楚风的态度。 虽然对于楚风的仰慕之情,已经渐渐的淡下去,可接近于初恋的那种情愫,对于赵润之来,是完全无法忘怀的存在了。移情别恋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但是素来不会发生的完全。赵润之虽然已经开始喜欢与杨少柳在一起,可是一旦看到楚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双眼中闪烁出来的淡淡光亮,还是足以暴露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而这一,也就是杨少柳对楚风产生敌意的真正源泉。 更何况,在与杨少柳在一起的时间里,赵润之不止一次的提过楚风的事情。他是如何从贼人手上救下自己的,是如何写出那样的诗词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的形容词,只是简简单单的对另外一个男子的赞扬,就足以极其男人心底的那一丝占有欲。 尤其是对于杨少柳这种人来,如何完全占据一名女子,这是他研究了很多年的事情。在他的世界当中,自然不允许自己女∨∴∨∴∨∴∨∴,m.▼.co+m人的心房里,还住着别的男人。更何况……眼前的这个楚风,果然长得很不错。 “楚兄这句话出来,恐怕会得罪很多人啊。”杨少柳笑呵呵的道,“毕竟,当时樊楼一夜,因为这一幅《美人图》败在楚兄手下的人的确不少。不仅仅有那个如今在畏罪潜逃的何君昊,还有萧万言萧兄、顾路之顾兄等人呢……楚兄如今却,那幅画不过是很寻常的东西,匆匆数笔所得……” 楚风听着,哪里不明白杨少柳话中所指,这时候却没有什么辩驳的意思。那一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真正还在咀嚼计较的并不多,这杨少柳之所以会将旧事重提,不过只是为了在口角上占一些优势罢了。 对于这么一丁口角的争端,楚风是有些不屑的。更何况,他这次来到这里,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离她远一点,谢谢(下) “如果杨兄一时无事的话,我有些事情要与杨兄你详谈,不知你意下如何?”楚风抬起手来,打断了杨少柳的话,淡笑着问道。 “哦?”这一的确是出乎杨少柳意料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愕的神情,然后不解的看了旁边的赵润之一眼。 赵润子也有些好奇,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难道,楚大哥和杨兄眼前认识的么?” “并没有,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想要跟杨兄偷偷的一。”楚风对赵润之和煦的笑道,“只是借用一下而已,贤弟应该不会介意吧?” 赵润之嘻嘻一笑,道:“那你们就先去聊!我去跟那边的人话,不用管我。” 这眼力价赵润之还是有的,虽然心下有些好奇,但她还是很轻松了冲着二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楚风微微一笑,冲着杨少柳往旁边的角落里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赵润之皱了皱眉头,不明白楚风到底是何用意。但他左右思付了一下,量这个楚风在大庭广众面前并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如果自己不跟他过去的话,仿佛又显得十分胆了,于是掸了掸前襟,跟随着过去。 这个时候,被邀请的客人们还没有到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们来往之间颇有几分官宦子弟的风雅,却也同样不失纨绔子弟的胡闹。 一些喧嚣的声音在房中流转着,整个酒楼都被大手笔的包了下来,可见被称作冠盖满京华的东京城里,果然不是一般的地方。 “这边的酒不好,我特意让家中的下人拿了自家的陈酿过来,已经送去温热了,一会儿就要送过来。楚兄是不喝酒的,这个我刚刚知道。不过杨兄你这是跑出去凑什么热闹?” 二人刚刚走出房门,就撞见了匆匆往里面走的王长军,他身为请客的东道,这时候少不得看着二人的行动,少不得开口问了一句。 “有些事情想要商量下,片刻便回去。”楚风微微一笑,率先回答。 杨少柳在一旁看了→→→→,m.≈.c⊥om他一眼。 王长军眨了眨眼睛,明显有些不解,但看二人神神秘秘的样子,便也知趣的没有多问,只随意又了些诸如“早些回来,一会儿酒冷了可别怪我”之类的话语,便先行进门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楚风与杨少柳应了下来,随后来到一处清静的回廊当中。回廊上,旁边的窗户开了一个的缝隙,有一些清凉的空气微微流通着,使得人们在这里呼吸有些清爽舒服的感觉。 房间中的热闹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这时候隔着层层叠叠的房间与回廊传过来,落入耳中,恍如隔世。 楚风听着那边的热闹,忍不住微微出神。最初的自己与这种热闹毫无关联的,可是如今,在刘正卿和萧庭二人的日益熏陶之下,自己如几句进出这种场合,也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格格不入。 一些略微的难以融合还是存在的,但是现在的楚风,不会再被人孤立冷落,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了。 在楚风不满二十岁的生命里,他的三观其实还在渐渐的行程。对于这些官二代、富二代的看法,在这几个月的接触之后,楚风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的道听途,永远与真像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的。 的确,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类似杨少柳这样的花花公子,也存在着诸如何君皓那样自尊过于强烈的人。但更多的所谓官二代甚至管三代,还是类似于萧庭萧万言,类似于何润之这样,身上有优也有缺的活生生的人。 “不知楚兄把我叫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杨少柳觉得有些冷,于是将旁边的窗子关了个严丝合缝。 楚风微微一笑,问话的语速不疾不徐:“杨兄今年多大了?” 杨少柳略带防范之意的看了楚风一眼,又觉得这种事情并非什么隐秘,于是道:“十九,转过年就会加冠礼。” “可有婚约了么?” “还没。”杨少柳皱起了眉头,“楚兄把我这样莫名其妙的叫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很多人都能回答你的问题?” “当然不是。”楚风微微一笑,“我把你叫出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杨少柳看着楚风的双眼。 “有关何润之……”楚风微微偏头,措辞,“请离她远一,谢谢。” 杨少柳闻言愣了一下,而后眉头深皱,看着楚风思考了一阵子,于是嘴角淡淡的扬起来:“你的是何润之何兄么?如果这是他的意思,他为何不直接跟我?你是她的什么人,竟然敢如此为她做主?呵,这事情我要去问一问!” 罢,杨少柳作势要走。 楚风倒也不去阻拦,只淡淡道:“杨兄也是聪明人,我既然能够跟你出这句话来,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应该是猜得到的。” “哦?”杨少柳面色微变,明显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楚兄的到底是什么呢?我竟然完全都听不明白。” “是么?”楚风微笑道,“不过不要紧,花清楼、骊华苑、醉仙居,这些地方的姑娘们都很清楚的……是了,如今在这里的诸位郎君公子们,似乎也都是很清楚的。” “你什么意思?”杨少柳的脸色有些阴寒,双拳在袖子里渐渐攥起来,“把话明白!” “有些事情,何必的那样明白。”楚风淡淡笑道,“何润之是个很单纯的人,很多事情,她不会想的很复杂。但她的出身很不一般,难保有些人会对她有所觊觎。而杨兄你,在东京城的风花雪月一直十分出名,所以……” 杨少柳听懂了,面色微白,明知故问道:“我风花雪月又如何?太学生都是男子,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风脸上的笑容扩大起来:“杨兄何必装傻,这种程度的东西,就显得有些无趣了。” 杨少柳不再话,他盯着楚风的双眼,想要从中看出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来。 过了片刻,杨少柳忽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多么高尚的东西,到底,只不过是在跟我争风吃醋罢了!” 杨少柳想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从方才被人戳破秘密的紧张情绪中缓过神来,重新恢复了以往风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的那样好听,就像是多为何润之考虑一般。呵,以为我是傻子么?白了,你只是看润之现在对你不感兴趣了,转投到了我这里,所以才把我叫出来想要威胁我罢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从杭州城里过来的土豹子而已,你有什么威胁我的资本?” 杨少柳自觉抓住了楚风的弱,整个人笑起来略显嚣张:“别以为在东京城里混出了一些名声,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了。不是每个人都是何君昊,他那种蠢货竟然能够在东京城里混迹这样的时间,这种事情本身就很有趣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画院的什么东西来着?画学生是吧。你以为,有了些名气,认识了一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可以在京城里威胁一个官员子弟了么?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东京城里的五六品官员多如狗,你这种边角料都算不上的东西,竟然想要跟我争风吃醋?我奉劝你早早的离开我的视线,否则若是死的太过凄惨,我可不负责任的!” 看着杨少柳的口沫横飞,楚风全程一直淡淡的笑着,并不着急。 见他完了,楚风才开口道:“杨兄是东京城里的地头蛇,认识的人当然比我多,手中掌握的东西也比我广博。今日之事只不过是先礼后兵,作为‘’何兄’友人的层面上,提醒杨兄你一下罢了。既然杨兄你没有退后的意思,我也只好准备采取一些其他的手段了。” 这样着,楚风抬起手来,不疾不徐的把袖子挽了挽。 “你想做什么!”杨少柳以为他要打自己,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几分紧张来,“这大庭广众之下,难不成你还想打人么!” 楚风只是单纯的整理一下袖子罢了,如今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当然明白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 杨少柳闻言,心中立刻有了底气,重新挺直了腰杆儿。可是下一刻,他又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太过认怂了,这时候便想着怎么讨回来,于是硬着脖子道:“谅你也不敢!你别以为我害怕你了!果然是乡下的土豹子,话不过别人,就想着动手了么!你爸妈是不是死得早,没好好教育过你!” 楚风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微动,轻笑一下,而后抬腿,照着杨少柳的膝盖,一脚踹了下去。 杨少柳没想到楚风真的会动手,根本一丝的防备都没有,这时候凄惨叫了一声,猛然倒地。 “你——”倒地之后,杨少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既惊恐又愤怒的看向楚风。 只是还没等他出话来,楚风面色淡漠的上前半部,冲着杨少柳的面颊,又重重的挥了一记勾拳。 杨少柳的左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右侧头部也随着这一记勾拳的力道,重重的往地面上撞了一下。 疼痛、惊怖、羞怒,最终加上脑震荡的眩晕,杨少柳直接晕了过去。 楚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胸口略微起伏。 脑子里依旧回荡着杨少柳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有关于父母的种种,一直是楚风心底迈步过去的坎儿。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淡漠了,可是如今这样被人提起…… 他想起时候和父母已经享受过的快乐时光,想起两个人破口大骂、自己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光景,想起那两位同母异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自己永远无法与他们再见的事实……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重新挖掘出来,让楚风的眉头忍不住皱起,让他的心境不复往日的淡泊。 楚风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了几次,直至双手不再颤抖,面色能够重新装出一派平静之后,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边的热闹仍在传来,而且声音似乎更大了一些。 楚风低头看着陷入昏迷的杨少柳,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后悔自责的情绪。 之前花了一些时间来打听杨少柳这个人,听到的一些事情都是令人发指的。强抢民女之类的事情或许不上,因为对于杨少柳来,根本不需要“强抢”,直接勾引就好了。玩完之后就随意抛弃,弄得尚未婚嫁的女子大了肚子之后,便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杨少柳仗着自家高门大户无人敢管,便做出这等行径来,如今不过挨几下揍,对他来,实在是太过轻巧的事情了。 但楚风也没有什么打完人就逃掉的想法,也没有什么自己独自一人伸张正义的伟大格局。对于杨少柳这种人,打了就是打了,简简单单。 所以楚风半蹲下来,将昏迷中的杨少柳康在了肩上,不疾不徐的走回了热闹的房间当中。 热闹的人群很缓慢的才发现这边发生了什么,人们的笑闹声渐渐低落下来,大家看向楚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了不解。 “这是怎么了!”王长军连忙冲了过来,略显慌张。 楚风将杨少柳卸了下来,不大客气的直接扔到地上。 “快去医馆请郎中!”王长军连忙吩咐着,蹲下来查看,当他看到杨少柳左脸上红肿的拳印后,大概猜到了什么。 原本在角落中与人笑的赵润之,这时候从人头攒动的夹缝里看到了什么,不免吓了一跳,也匆匆茫茫的推开人群,一脸惊慌的去看杨少柳的情形。 “楚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打了他?”赵润之几乎着急的要哭,慌张的看着楚风。(未完待续。)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谁撑腰 “不管怎么说,动手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但打也打了,事实如此,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东西。” 李师师的庭院里,楚风面对着眼前的徽宗,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昨天,一拳头打在杨少柳的脸上,虽然让他晕厥了一阵子,但时间自然不会太长。 在有些迷茫的睁开双眼之后,杨少柳几乎惊叫着在人群面前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太学生们因此不免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纷纷在背后咒骂起楚风的阴险毒辣,甚至开始怂恿杨少柳去报官。 离开那里之前,面对着赵润之的问话,楚风并没有多说什么。这种局面之下,多说无益的,更像是一种辩解罢了,毫无意义。 而且打就打了,楚风没有任何推脱责任的意思,敢做自然就要敢当,关键的一点在于,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情形到底是什么,更加明白在徽宗明白了自己劝阻杨少柳的目的之后,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打人的事情很快的被传开,一天之内,虽然不能说已经传遍了整个东京城,但在某一个小圈子里,已经成为了尽人皆知的事情。 首先得到这些消息的自然是太学生们,而后事情便传入了太学生父母的耳中。人们开始惊叹于楚风这个家伙的傲慢与嚣张,也有一部分人开始猜测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杨少柳的名声,是十有**的人都知晓的,这时候细细思量一番,大概能够猜出二人是因为女子起了争执,但更多的,也就都是胡乱的穿凿附会了。 而这事情自然也很快的传到了徽宗的耳朵里,从最初的吃惊过后,徽宗也不免在女儿的哭诉中渐渐想到了什么,于是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有关杨少柳的事情。最终得到的答复,当然是徽宗十分气恼的。 这样的花花公子,竟然还妄图得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在短短的一瞬间,徽宗几乎有一种把杨少柳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是这一刻,楚风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种做错了事情的姿态,却又不怎么以此为耻的样子站在那里时,徽宗的心底,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想法…… “听说府衙已经接了状子,怕是这两天就会来通传你上堂。”徽宗饮了一口温酒,不疾不徐玩味的道,“瞧你说话这意思,是不准备否认了?你可知道依照着《宋律》,当街行凶要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楚风笑道:“回去请教了一下文端先生,据说是最起码要挨上十板子……不过另一方面来说,刑不上大夫的,所以……” “所以?”徽宗微微挑眉。 楚风挠头一笑:“似乎是随便罚一些钱财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旁边为徽宗填酒的李师师不由得扑哧一笑。 “李姑娘何必笑我。”楚风腼腆一笑。 “从楚郎君这等人物的嘴里,竟然听到这等话语,哪里由得我不笑呢!”李师师莞尔道,“原本一直以为,楚郎君是正人君子一般的人物呢。谁知道原来也只是一个会拿钱财来压人的小家伙么?倒颇有几分东京城里官宦子弟的做派了!” 这话自然是调侃的成份多一些,徽宗听着倒也觉得有趣,附和着叹息:“师师这样一说,果然如此了!哎!楚郎最初的时候也是懵懂少年一位,如今怎么沾染了这等俗气,啧啧——” 楚风挠了挠头,笑着道:“瞧二位说的,怎么好像我贪赃枉法了一般?只是气愤至极之后动手打了个人,也并没有打成什么样子嘛……我也是根据着《宋律》再赎罪了,怎么偏生被二位形容成了一副二世祖的模样?” 徽宗佯怒道:“花点钱就想打发一通案子?这不是二世祖的行径又是什么了?” 略略吓唬了楚风一眼,徽宗才淡淡道:“你且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非要打人的?” 楚风看了徽宗一下,嘿笑一声,没有说话。 “哟?怎么着?还跟我耍上小心眼儿了?”徽宗觉得有趣,挑眉失笑。 楚风挠了挠头,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似乎还是放弃了,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这一下子可把徽宗气乐了,他指着楚风这小子,对李师师笑道:“你瞧瞧这个混账东西,简直就是在吊人的胃口!说了一半又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样子来,不知道给谁看的!” 李师师见状也笑,掩了嘴笑道:“楚郎君到底是有什么事情不好说出口的?要不直接跟姐姐说,姐姐帮你做主罢!” 楚风自然明白徽宗喜欢这等有趣的东西,但这时候也连忙见好就收,嘿嘿一笑,挠头道:“我有个猜测,胡乱说说而已。若是说的不对的话,希望贵人您不要笑话我就好。” “哦?”徽宗眸子微亮,玩味的道,“什么猜测?” 楚风踟蹰着道:“那位何润之何郎君……恐怕是……” 他看了看屋内的几个人,确认没有外人在内。 “祝英台罢?” 此言一出,房间内陷入一阵的安静。 徽宗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手上下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一双按捺着威严的眸子看向楚风,仿佛想要将他看个通透。 李师师偷偷的瞧了徽宗一眼,停下了为他填酒的动作,只默默的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马公公侍立在角落之中,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睡着了,似乎根本连听都没有听到。 楚风却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这时候见徽宗并没有直接命人将自己拖出去斩了,自然明白事情的发展大概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抬手揉了揉鼻子,继续有些认真的回望着徽宗的双眸,深深一揖后,毫不避讳的道:“在下也明白贵人的想法,如果我是聪明人的话,这个时候不但不应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更加不该捅出这件事情来。装傻装到底的话,或许是正确的选择了。不瞒您说,我也的确考虑过这种应对的办法……” 说到这里,楚风自嘲一笑,而后微微叹息道:“不瞒您说,我知道祝英台这件事情的时间并不长。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平时掩饰的很不错,但是时间长了之后,总会从她的一些举止行为上,分辨出一些东西来……我不是什么很会识人的家伙,也就是说,既然我能够看得出来,那就肯定还会有别人看得出……” “我和何……兄接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姑娘。杨少柳那边……有人跟我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当然,如果只是流言的话,我是不大会相信的。所以,我去了几个地方,找了几位姑娘核实了一下,事实证明,这位杨郎君的确有些……浮浪了。” “如果何兄是祝英台这件事情只是我的臆断,并非如此的话,那我自然会放松很多,最起码不用畏惧杨少柳对他有什么不轨的图谋。可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有些事情,恐怕不得不防了……” 楚风说到这里,已经“掏心置肺”的说的十分清楚了。 他停下来,再度冲着徽宗深深一揖倒地,起身低头不语。 他表现的十分坦然,但其实在心底深处,楚风也是十分紧张的。 虽然历史书上写过有关徽宗的性情,也写过徽宗喜欢的臣子是什么模样,但所有的事情都在于一种分寸的把握,自己方才表现的到底如何,会不会不自觉得跨越了某一条界限,这些依旧是楚风无法断定的事情。 所以他现在很紧张,只不过楚风这人天生有一舂好处,那就是不论心中再怎么惊涛骇浪,表面上,大部分时候,都可以表现的十分坦然。 徽宗用右手食指敲了敲桌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所以,你昨天跑去找杨少柳,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徽宗发问,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徽宗就算再怎么是一个不合格的帝王,他终究也是一位帝王。久居上位者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其威严,而徽宗的威严,是他在皇帝的宝座上浸淫几十年得来的,自然足够浓厚。 如果换了其他人,这时候怕是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胡言乱语了。但楚风毕竟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每次看到徽宗的时候,想到的更多的是他被劫掠到阿城之后的痛苦生活,而不是他在皇帝的宝座上到底有多少威严可以施展。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楚风在面对徽宗的时候,要比寻常人轻松得多了。 “我问了杨少柳,是不是知道润之是祝英台的事情……他,承认了。所以……”楚风自嘲的笑了笑,摊了摊手,“我就告诫了他一下,让他离润之远一点。” “哦?那他是怎样回答的?”徽宗面无表情的发问。 “杨少柳说,我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土豹子,无权无势,威胁不了他,更加没有权力告诉他应该做什么,所以……”楚风回答的十分自然,“我就揍了他一顿。” 徽宗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特的表情。 “呃,好吧,如果非要说的很精确的话,其实也说不上揍。”楚风挠了挠头,“其实只是踹了他一脚,外加打了他一拳而已。至于他到底为什么会晕过去,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或许是因为他们书生实在是太过单薄了罢。” 一旁的李师师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再度笑了出来。 徽宗的面色也开始缓和,他的确喜欢有才华的人,但他更加喜欢的,是不但有才华,还能够讨他欢心的人。但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眼前的这个少年,还可以讨他女儿的欢心。 “我宋朝并不尚武,但单纯的文弱书生,的确不是什么值得推崇的。”徽宗淡淡道,“楚郎这些日子的确比以前看起来强壮了一些,年轻人这样很好。舞刀弄枪也有其美学在,毕竟公孙大娘之舞剑,也是如今这个年代看不见的东西了。但如果把刀枪棍棒换成蹴鞠、马球之类,也是文人可以玩乐的一些东西了。” 楚风听着,自然应是。 “但是正如你最初所说的那样,不管怎么说,打人终究是不对的。更何况你还是朝廷命官,如此与一位太学生对簿公堂,你们就不觉得丢人现眼么?让老百姓如何看待朝廷的颜面?”徽宗眉头微皱,叱道,“还想着随便花些钱财就可以了结的么?你以为朝臣之间的争斗是什么样子?邻居互相骂街么?那边杨少柳的父亲,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你楚风又是个什么东西?不入流的小官罢了,还想着在官府的大堂上简简单单的走进去,轻轻松松的走出来么!我看你最近这些日子的确是被骄纵的惯了!竟然闹出这等事情来!” 楚风不敢出声,只躬身聆听训斥。 徽宗看着他的样子,呵呵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心思,年纪不大的家伙,心思倒是不少。你是想着,昨天揍了人,今天就跑到我这里来求助来了。天花乱坠的说了那么多,有模有样的,说白了不还是想让我帮你撑一撑腰杆儿么?这又是卖好,又是表现的耿直的,呵!你心底里那点小算盘都打得震天响了,还以为我听不出么?” 听到这里,楚风哪里还敢反驳什么,不免吐了吐舌头,坦白的苦笑:“贵人慧眼如炬!” “天天收拾你们这些孩子给我弄下的烂摊子,想要不慧眼如炬都不行了!”徽宗翻了个白眼,为自己添了一杯酒饮下了,缓缓道,“你且老老实实的回去,这件事情我不管了,老马,你也不许管。我看这些孩子都是被咱们惯坏的,捅了篓子就找来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其中的滋味,知道知道什么叫缩着脖子做人了!嗯?” 角落中的马公公忍不住笑了笑,冲着楚风眨了眨眼睛,走上前半步,麻利的应了个喏。 “可是贵人,万一把我关进大牢可怎么办?”楚风苦笑着道。 徽宗一派淡然的道:“那,我也管不得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