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定江山》 正文 第一回 累累孤冢吊佳人 戚戚西风少年郎 “色香何处也,凭吊痛心哉。 明月冷鸳被,暗尘封镜台。 玉虽黄土掩,名未白云埋。 尚有如渑酒,无人奠一杯。” 诗毕,美貌女子长叹一声,向身前这座古墓盈盈一拜。她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转到墓前,细细瞧了瞧,只见碑上早已长满青苔,想是很久都无人拜祭,她心里奇怪,开口问道:“大姊姊,这墓的主人是谁啊?” 那美貌女子站起身来,也不拭去衣衫上的尘土,冲着小女孩儿微微一笑,说道:“你原来不知,这其实是一座孤冢,乃是前朝京城绮翠阁第一名妓淡仙小姐之墓。她在时才名卓越,倾动一时,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害病死了。 说来也巧,当时有一远客慕名来访,见她已死,哭道:‘淡仙淡仙,我和你好无缘。生前既不能亲偎色笑,死后收尔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缘。’又买了一具棺木,备了一副衣衾,将淡仙小姐收葬于此地。” 小女孩儿听完,嘻嘻一笑,拍手说道:“原来那人喜欢淡仙小姐,她假若泉下有知,定然欢喜。” 那美貌女子笑道:“你懂些甚么。” 小女孩儿又是嘻嘻一笑,说道:“我哪里不懂啦?大姊姊与淡仙小姐才色相亲,这才作诗凭吊。” 原来,这美貌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京城名妓秦依依。她生得深情美色,冷韵幽香,着实倾倒了无数男子。她听那小女孩儿说完,脸色一红,说道:“我哪里做得出这般好诗来?你想不想听这首诗主人的故事?” 那小女孩儿喜欢听故事,拍手嬉笑,连声应道:“好啊!” 秦依依在墓碑前寻了一处土坡,拉着小女孩儿坐了下来,说道:“作这首诗的,也是前朝一位传奇女子,名叫王翠翘。她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与一个名叫金重的书生私订终身。金重奔丧期间,她为救遭诬陷入狱的父亲而卖~身,不料被骗沦落青楼……” 那小女孩儿“咦”了一声,正要说话,秦依依看出她的心思,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青楼不是甚么好地方,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她黯然了一会儿,又说道:“后来她遇到一个名叫徐海的草莽,为他所救,从此便做了徐海的夫人。当时徐海盘踞浙江近海,羽翼已丰,浙直总督胡宗宪时常书信招安,王翠翘思念故乡,便劝说徐海归降。徐海怜爱夫人,终于应允了下来。可是官府哪里容得下他?待徐海归顺,便设下诡计擒杀。可怜王翠翘绝代佳人,投了钱塘江,香消玉殒。” 那小女孩直听得惊心动魄,既恨官府无义,又叹王翠翘生不逢时,更多的却是感慨徐海的英雄气概,憧憬万分,竟不由得痴了。 秦依依见她小小年纪,就是这般模样,颇有些不忍,又不知道如何宽慰,想了想,柔声道:“这里阴气重,我们走罢!” 那小女孩点点头,站起身来,也学着样子在墓前一拜,脆声道:“淡仙姊姊,我们要走啦。”她拜完之后,想了一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点心,摆放上去,又说道:“淡仙姊姊,我也没甚么好东西拜祭,这块点心是大姊姊做给我吃的,你尝尝罢!” 秦依依见状不禁哑然,她知道这小女孩儿心地极善,又甚为纯真,也不催促,等她依依不舍,转身回来,这才牵了她的小手。二人正待离去,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一匹枣骝马四蹄翻飞,奔将过来。 秦依依蹙眉道:“这荒山孤坟,哪里来的人?”她拉着那小女孩儿正要回避,却眼见快马已奔至面前,马上那人三、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 那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二人身旁直窜过去。与秦依依擦身而过时,突然间怪目一翻,向秦依依望了一眼,左手一伸,勒住了马缰。那马奔得正急,被他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直惊得纵声而嘶。 那小女孩儿也向他瞪了一眼,心想此人是谁,长得奇形怪状,偏偏又这般无礼。 秦依依被他瞧得紧张,手心里全是汗,颤声问道:“你想做甚么?” 那人冷峻道:“姑娘可是京城有名的秦依依小姐?” 秦依依一怔,点点头,心想该不是哪一位客人慕名求爱来了,可是我没见过你呀?她正踌躇间,那人已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交互三~点,已向自己扑了过来。 她惊得“呀”了一声,向后便退。那人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秦依依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她转身欲逃,只觉得对方手上竟有千钧力气,丝毫挣脱不开。 秦依依万念俱灰,倏地一把抱住那人腰身,转头大叫道:“凝霜,快些逃啊!” 那小女孩儿凝霜吓得呆了,一时间也忘了哭,惶然回头,忽见淡仙墓前摆好的那块点心此刻竟然无影无踪了。她心念一动,忙又对着墓碑拜了四拜,大声喊叫道:“淡仙姊姊,今日我们有难啦。你若有知,显个灵儿我看,也不负了我给你的这块点心。” 喊声未毕,只见墓后卷起一道西风。悲凄惨淡,呜咽哀号,山摇水沸,树振草啸。忽喇喇似金戈铁马,昏惨惨如天暗云淡。那风卷到秦依依身边,周身三匝,倏然而散。 那人直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心头骇然,放开秦依依,向后纵身一跃,当即站定,环顾四周,仍是惊疑不定,拱手朗声道:“在下八卦门韩千和,不知哪位高人在此,还请现身一见罢!” 这句话纵气说出来,远远地传了出去,半晌却是没有回应。 韩千和面色一沉,眯着两眼细细向墓碑后看去,只见此间山黛列眉,树烟绾髻,景色甚是幽雅。他思忖片刻,倏地纵起身来,伸手向墓碑后一丛低矮灌木中抓去。只听得一声惊呼,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被他如鹰抓鸡仔般地提了起来,掷到了地上。 那男孩被他这么一摔,惨声叫唤,手中一样物事掉落,直滚到了凝霜面前。 凝霜瞧得真切,正是之前自己拿出的那块点心,已被他吃下去了大半。 韩千和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了那男孩一眼,见他面黄肌瘦,衣衫褴楼,想是饿的急了,才偷偷摸~到此处来偷吃祭拜的食物。“原来是个小乞丐。”他心想着,摇了摇头,不再去管他。 那男孩缓过一口气来,不顾身上疼痛,翻身起来,手脚并用爬了两步,一把抢起地上那小半块点心,只见那点心上早已沾满灰尘,吃不得了。他腹中饥饿,又想继续吃完,又不肯吃不干净的点心,一时间愣了一会儿神。 凝霜见他偷吃自己点心,心中又羞又恼,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你这小乞丐,吃东西还嫌脏!也是头一次见到。” 那男孩躲在墓碑后偷吃点心,将适才发生的事情瞧得清楚。他一面冲凝霜瞪着眼睛,一面无限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吃的点心,喂了狗。”他说着随手一抛,那小半块点心又咕噜咕噜滚到了韩千和的脚边。 韩千和霎时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开口喝骂道:“小畜生,你骂谁是狗子呢!”他毕竟自重身份,不好跟一个小乞丐动手,骂完之后便不再理睬。他始终忌惮适才发那股劲风之人,所以集中精力守住门户,也不敢伸手去拉秦依依。 那男孩却是嘻嘻一笑,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来,扯住了韩千和的衣袖,说道:“东西脏了,是会吃坏肚子的,只能喂狗啦。可不是在骂你。”这句话说完,韩千和的衣袖上又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甚是刺眼。 韩千和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河北无敌手。这些年虽在官场,做到了京城骁骑营参军,武林人物见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时受到过这等侮辱?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抓起那男孩,就要将他当场摔死在地上。 那男孩被他单手抓起,猛然间狠狠向他右手手腕发力咬去,韩千和一时不慎,竟着了道儿,右手虎口处直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吃痛之下,松开了右手。那男孩犹如泥鳅一般从他胯下蹿过,飞起一脚,直踢他的下~阴。 韩千和纵身跃起,躲过这一脚。他又惊又怒,左掌向那男孩面门拂去。这一掌看似轻柔缓慢,实则是极高明的掌法,只消内劲一吐,那男孩便要立时头颅碎裂而死。 哪知那男孩脸上竟丝毫没有半分惊惧的神色,反而是冲着他身后二女大声喊叫道:“你们还不快些逃命去?” 韩千和听得心头一震,竟分了神,忽然间只觉得手背上“阳池穴”一麻,掌力立即便消了。 正文 第二回 慈悲反教慈悲误 美人犹断美人魂 韩千和急忙缩手回来,再定睛细细一瞧,只见他左手手背“阳池穴”处尚残留着些许果浆,想是有人用树上果子投了过来,打在他左手手背上。他在这对八卦掌的功夫上浸~淫多年,和他动过手的人都很少有能走到十招之上的。更别提是用小小一个果子消掉他的掌力了。 他知道遇到了平生大敌,思绪转得极快,纵起一步,霎时已欺身到秦依依面前,扣住了她咽喉要紧之处,高声喝道:“谁人在此地装神弄鬼?再不出来,这个女人就没命了!” “阿弥陀佛!”只听得身后有人诵了一声佛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他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惊,心想此人悄没声息地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 韩千和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再瞧过去,那人果然是一个和尚。他也不打话,扑上前去,一招“推托带领”,双掌向对方击去。那和尚身子一晃,人影无踪。他正诧异间,忽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声音说道:“你再练十年!” 韩千和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那和尚,想再转身,不意脸上啪啪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那和尚喝道:“阿弥陀佛,今日教训教训你。” 韩千和心里清楚,这背上一拍,脸上两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佛门中人原是慈悲为怀,也不肯妄开杀戒。 他不敢再进招,拱手朗声道:“八卦门韩千和,多谢大师手下留情。” 那和尚年约四十,双目如电,一脸英气,与一般高僧慈眉善目又颇有不同。他两手合十,微微一笑,开口说道:“韩施主一身八卦游身掌练成不易,可要自重啊。” 韩千和听得心里有气,心想难不成一言不合,你还要废我武艺不成!他错开双手,凝招待发,沉声说道:“还未请教大师尊号。” 那和尚刚一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话音未落,却见韩千和抢上前来,向他急攻过来。这和尚见他一掌功力甚深,低喝一声:“好!”纵步闪开正面,踏上一步,已到了韩千和右肩之侧,右掌使上龙爪手功夫,向他右腋抓去。韩千和急忙侧身分掌,左掌护身,右手弓起食中两指向那和尚点到。 拆得七八招,那和尚身形一矮,一个“大摔碑手”,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韩千和多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 他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韩千和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那和尚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使出“八卦推手”,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一截。那和尚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八卦掌的毒手。 但他究是一代高僧,虽败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韩千和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到调神凝气,不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一暴躁,今日难免命丧于此。 韩千和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一套八卦游身掌中的厉声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那和尚低哼一声,解开随身包裹,长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韩千和吃了一吓,连闪带跳,避了开去。 那和尚仗剑站定,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始发作,心中不禁焦躁起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狗~日的,好不要脸!” 韩千和一怔,心想这和尚武功极高,适才无论龙爪手还是大摔碑手,尽皆是少林寺高深莫测的武学,想必是寺中得道高僧,怎的说话如此粗~鲁? 原来,这和尚正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妙清禅师。罗汉堂首座在寺中地位甚高,与达摩院首座妙风禅师、戒律院首座妙月禅师、般若堂首座妙朗禅师齐名,取“风清月朗”之意。地位仅次于少林方丈天鸣禅师。 他少年时出身绿林,虽在禅门中修持多年,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今日对韩千和手下容情,却惨遭毒手,心里愤慨,一时忍不住,这才恶语相加。 妙清禅师骂完韩千和,既顾及身份,更忌惮所受内伤,赶忙调匀内息,合十连声道:“罪过罪过,一不留神就犯了嗔戒,不可,不可。” 韩千和哭笑不得,冷然道:“大师适才手下留情,在下万分感激。嘿嘿,这只怨在下总算骨头硬,命不该绝。在下久闻京城秦依依小姐大名,想要一亲芳泽,这是为私。在下~身居官职,朝廷里要这女人去了结一件公案,这是为公。 大师现已身受重伤,在下也于心不忍。不如大师就此袖手旁观,好让我带这女人回去交了差,在下一定奉上内伤丹药,改日亲自登门少林寺负荆请罪,如何?” 妙清禅师哈哈一笑,说道:“此日已过,命即衰减!”此句偈语一出,他纵步而出,向韩千和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手中长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他趁着这间隙,两手分别将两个孩子挟在腋下,又背负秦依依,展开轻功提纵术,跃上韩千和来时所乘的那匹马,向前疾奔而去。既已脱出包围,料得韩千和失了坐骑,再也追赶不上。 韩千和一面大声呼喝,一面在后紧追不舍。按理来说人是跑不过骏马的,只是一来韩千和提气疾奔,速度本也不慢,二来那马负担太重,无法全力奔跑。眼见韩千和越追越近,伸手一挥,三枚透骨钉带着一股劲风向秦依依背心射来。 妙清禅师双掌在马背上一拍,已然轻飘飘落在地上。那马儿负担立时减轻不少,速度又快了好些。他挥剑打飞两枚透骨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第三枚,正想飞奔而走,哪知一个踉跄,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 韩千和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又追了上来。妙清禅师舞剑奋战,二人又拆了十几招。 妙清禅师发觉右膀一用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韩千和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韩千和出其不意,连退数步。 妙清禅师得此良机,左手达摩剑法中的一招“撩阴势”向韩千和刺去。韩千和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韩千和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 妙清禅师冷哼一声,双脚不动,上身一让,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他的“幽门穴”一点,韩千和登时软倒。他也不再继续进招,回身一望,只见秦依依身子歪得一歪,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原来,第三枚透骨钉还是打中了她的背心。 妙清禅师心叫不好,扔下长剑,就要上去抢救。正在此时,韩千和提起那柄长剑,狠狠向妙清禅师背后砸去。妙清禅师听得背后风声,却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长剑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剑刃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 韩千和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原来是妙清禅师拾起佩剑,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掷出。这一掷来势甚疾,哪里躲得开?长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死在地下。 妙清禅师忍住伤口剧痛,扶起秦依依,只见她面色惨白得吓人,气若游丝,显然难以继续支撑了。 小女孩儿凝霜跳下马背,趴在秦依依胸口大哭道:“大姊姊,你怎么了嘛……”那男孩站在一旁,也是吓得呆了。 秦依依拉住妙清禅师的衣袖,声音已是细不可闻:“大师……我快死啦,烦请……烦请你,护这孩子的周全。这四年,有很多人都想从我口中问出……问出这孩子的下落来……” 她突然间笑得很诡异,手上用力,指甲掐进了妙清禅师的手臂。 “我是个青楼女子,出身不好……我每日将凝霜这孩子带在身边,让她从小就抛头露面,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就是他们都要找到的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邬家仅存的血脉了……恳请大师答应……答应我的请求。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在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妙清禅师心头一凛,正待说话,却听得秦依依没有了声音。再一探鼻息,竟然已经去了。他心里一沉,低声诵道:“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到世间走一回。不如不走这一回,也无欢喜也无悲。”诵完往生偈,妙清禅师站起身来,心中万分难受起来。 她尚未来得及告诉自己凝霜的身份,却已经死了。 荒野里寒风凛冽,远林中枭鸟怪声凄叫,他虽然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起,拭净入鞘。 正文 第三回 葬姊睹物肠寸断 赐名授业开心颜 他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这姑娘已死,两个孩子年纪幼小,必定要带在身边。等小女孩凝霜伏在秦依依尸身上哭了许久,这才走过去,柔声说道:“阿弥陀佛,人死不能复生,小施主请节哀。” 凝霜正自悲恸,大声哭闹不止,也不去理会他。却见身边那小男孩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道:“请大师收我为徒罢。” 妙清禅师心中大奇,问那男孩道:“你要贫僧收你为徒?你可知道这是要出家做和尚的。” 那男孩一对眼珠子转了一转,马上换上一副悲哀的神情,说道:“我也想和大师一样,有了一身好武艺,就可以替这小妹妹报仇。” 凝霜在一旁“呸”了一声,骂道:“偷吃东西的小贼,哪个要你报仇了。”那男孩听了一急,正待出言辩解,只见妙清禅师身子晃了一晃,伏地便倒,想是胸口内伤发作,竟自昏了过去。 这一变故倏起,凝霜和那男孩都是一惊。凝霜见秦依依已死,本已万念俱灰,又见妙清禅师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更是觉得活在这世上已无可留恋。站起身来,奔向面前一棵大树,闭目就要撞去。 那男孩大声叫道:“别啊!”纵身跃起,一把抱住凝霜腰身,将她扑倒在地上,两人打了几个滚,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凝霜又气又羞,抬手便打。那男孩“哎哟”一声,滚到了一边,嘴里骂道:“好不懂事的小丫头!早知道你要寻死,我就不救你。” 须知自寻短见者,全凭一鼓作气,她受此一阻,霎时间魂归附体。心中一酸,眼泪又夺眶而出。 那男孩见她又哭,开口劝道:“小妹妹别哭啦。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大姊姊既然死了,你就更应该好好活下去!你若寻了短见,岂不是让大姊姊白白死了!” 凝霜听他这么说,更是大哭不止,连连摇头。 那男孩机警万分,知道这小女孩儿年纪虽小,却是甚重情感,眼下秦依依为她而死,必然愧疚,心中死结未解。于是正色道:“你这小丫头,只顾自己死了痛快,就不顾大师了吗?眼下大师生死未定,你我责任未了,你此时寻短见,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他这段话说得声色俱厉,凝霜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止住悲声,站了起来。 那男孩嘻嘻一笑,正待再行鼓励,只听得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聪慧过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又惊又喜,回头一瞧,果然便是妙清禅师。妙清禅师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开口说道:“嘿嘿。贫僧若非诈死,怎能试出小施主真心。” 原来妙清禅师察言观色,觉得这男孩古灵精怪,天资聪颖,犹胜自己当年。确实有心收徒,只是怕他品质不纯,这才试他一试。见他救下凝霜,又说动她轻生念头,确是可造之材。这才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开口说话。 他又对那男孩道:“贫僧是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楚,但少林如何,你也不会不知道。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你跪下拜师罢。”他心中喜爱,掩饰不住当年绿林豪气,便没再自称贫僧。 那男孩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八个头,妙清禅师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 那男孩忙道:“师父,我一定听你的话。” 妙清禅师道:“将来你长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 那男孩道:“弟子不敢违背师父的话。” 妙清禅师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 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那男孩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 妙清禅师见他这副模样,哂笑道:“你叫甚么名字?怎的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那男孩心念一动,暗暗懊恼起来,心想我叫甚么名字?为甚么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记忆大部分已经遗失,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件事情,记得极是清楚。他其实并不属于这里。 更准确的说,他其实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似乎是几百年后,一个叫做“现代”的年代。他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记得那一日正是隆冬时节,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女孩,跳入了冰冷的湖里,再也没有起来。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来到了这个时代,救下了小女孩儿凝霜。 凝霜见他怔怔地发呆,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这小乞丐,还是傻的。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哪有……”小男孩大急,连声辩白。“我肚子饿啦,一时间想不起来。” “哼哼,肚子饿了就来偷吃我的点心,好不要脸。”凝霜正待再骂他两句,却见妙清禅师双手合十,叹了一口气,从随身包裹中拿出一个馒头来,递了过去。 那男孩想是饿极,接过馒头张嘴便咬。妙清禅师微微一笑,说道:“好孩子,慢些吃。” 那男孩一边吃,一边思绪转得极快。等到吃完整个馒头,他低下头来,小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妈妈就死了,我没有名字。我肚子饿啦,就到处找吃的。”这句话倒也不完全假。他来到这个时代已有十余日,确是每天饿着肚子,四处寻找吃食过活。幸好眼下现已开春,倒免了他受冻之苦。 妙清禅师听他说的可怜,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抱他在怀中,柔声宽慰道:“好孩子!你跟着师父回少林寺,保管饿不着你。” 那男孩点点头,忽然又道:“那她怎么办?”他可不知道秦依依为了隐瞒凝霜的身份,将她也列入了青楼名册中。是以凝霜其实并非自由身。 凝霜小脑袋抬得高高的,脆声道:“我要先把大姊姊葬了,然后回环采阁。不跟你们走。” 妙清禅师听了大奇,心想环采阁是妓院啊,怎么她要回那里?他既是出身绿林,自然识得这些烟花场所。他大感为难,劝道:“你这小姑娘独身一人回去,未免太过危险,不如随贫僧一道回去。待掌门方丈降下法旨,再行定夺。如何?” 他本是一番好意,无奈凝霜只是摇头不肯。他无法再劝,便用长剑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好生安葬了秦依依,撮土为香,倒身拜了几拜。 凝霜跪在地上,凄然泪下,情殊不胜。那男孩在一旁说道:“这位大姊姊虽是青楼女子,但重情重义,可比那些官家大小姐更值得敬佩。” 凝霜只道他瞧不起青楼女子,对他怒目而视。 妙清禅师佛学精湛,莫要说是男女,就连畜生、草木在他眼里也与众人并无分别,当下说道:“话不是这般说,红颜无主,从古皆然。这姑娘生来难道就是妓~女!也是事到其间,落了火坑。前船后船,安知你我不是她再来人。况人生在世,这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而最可怜者,无如美人。你看古来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贵妃,能有几个得善始善终的。” 凝霜既不肯一齐随行,他也不再强求,携了那男孩,缓缓而去。 凝霜犹自跪在那里,手上一枚钗儿,正是秦依依生前佩戴之物。她睹物伤情,心灰肠断,久久不愿起身离去。正是: 西风何忽起,阵阵使人哀。 惨切如含怨,凄清似有怀。 乘鸾疑乍去,跨鹤讶重来。 不断香魂处,苍苍屐印苔。 自回少林寺得掌门方丈赐法号慧远,妙清禅师便以少林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他调神练气,先自罗汉拳和金刚掌练起,再学偏花七星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大摔碑手已有相当火候,再教他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 匆匆五年有余,少年慧远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清世宗雍正帝驾崩,年仅二十五岁的皇四子宝亲王弘历登极,是为乾隆皇帝。 再过七八年,妙清禅师把拈花指和龙爪擒拿手也都教会了他。这些年之中,慧远把暗器、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 这一年正是清乾隆八年,朝旨下来,当今皇帝深感佛学无边,特差人上少林寺来,邀请一位德高望重的禅师前往京师面圣,宣扬佛法精要。少林寺掌门方丈天鸣禅师降下法旨,命罗汉堂首座妙清禅师、般若堂首座妙朗禅师,率门下弟子赴京师宣扬佛法。 慧远在少林寺中修习多年,早就关得闷了。现今要到京师去见皇帝,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妙朗禅师领了弟子先行出发,罗汉堂弟子随后而来。慧子辈僧人一共只去得两位,师兄慧清年纪已近三旬,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一手燃木刀法使得出神入化。作为妙清禅师座下首徒,他人品武艺都很得师父的信任。 正文 第四回 红衫青马竟相思 危岱腾驹意如何 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妙清禅师端坐轿中。慧远骑在马上,随着大队之缓缓前行。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唯有枯木衰草,阵阵归鸦。 蓦地里一阵西吹来,慧远心中感慨道:“我来到这个时代也有十二、三年,师父待我虽好,却终归没有故乡的感觉。”这时他已年近二十,正是自己离开那个时代的年纪,但无论武功如何长进,却始终回忆不起很多事情来。 他又想:“我在少林寺住了这些年,又早已出家为僧,只怕再难有重返花花世界的机会了。”心中突然苦涩起来,马鞭一挥,纵马疾驰,惹得众僧一齐惊呼。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河北境内,预定当晚寻到镇上落店。正在此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尘土飞扬,一大队商队赶了上来。 待得渐行渐近,只见这支商队约有二、三十匹马,乘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都作商人打扮,却又头缠黑布,腰悬短刀。慧远勒住缰绳避让,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淡红色衣衫的少女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 那少女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 慧远直瞧得呆了。他在少林寺中长大,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女子,更别说如此好看的美人了。若要说起前世,也未必记得清楚。那少女和她年龄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发垂肩,一身淡红衫子,革履青马,旖旎如画。 那少女纵马而过,慧远情不自禁地催马跟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少女见一个和尚对自己痴痴相望,脸一红,轻声说了一句“好不害臊!”师兄慧清拍马过来,在慧远肩上轻轻一拍,说道:“你看甚么?” 慧远含糊了一声,还没会意莫要说自己是个和尚,便是一个俗家少年,这般呆望人家闺女也显得十分浮滑无礼。 那少女只道慧远心存轻薄,手挥马鞭一圈,就向他打来。慧远身子向左一偏,马鞭从右肩旁掠过,狠狠拍在马背上。那马痛得乱跳乱纵,险些把他颠下马来。 慧远心头火起,摸出一柄飞刀,向那少女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飞刀一出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飞刀来啦!” 那少女也不躲避,待飞刀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飞刀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道:“喂,小和尚,飞刀还给你!”一股劲风,飞刀直向慧远胸前飞来,慧远伸手接住。 他正要开口叫阵,脸上倏地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直痛。回头一看,正是满脸怒容的慧清。 那少女也不再理会他,纵马向前,数十匹马跟着绝尘而去。尘沙扬起,蹄声渐远。 慧清伸手将慧远从马上拽了下来,又在他臀~部用力踢了一脚,放倒在妙清禅师所乘轿子面前。 妙清禅师适才瞧得清楚,知道慧远这孩子自幼跟着自己,好多事情怕都不懂,绝非是存心轻浮。也漫不在意,笑道:“你这孩子,犯戒还不自知,这个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 慧远被师兄踢了一脚,臀~部疼痛未消,说道:“马鞭儿耍得好算甚么本事,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怎么好比。” 妙清禅师哈哈一笑,道:“是么?” 傍晚到了镇上,镇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悦来客栈”。马棚里全是马匹,原来路上遇到的那支商队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妙清禅师洗了脸,手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他细细一瞧,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果然也在其中。 他手里捧了茶壶,正要转身回房,只听一人笑道:“韩小爷,你鬼点子多,叫我们扮成商队,好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李侍尧副都统还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宝宝乐上一乐啦!” 那韩小爷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说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了……” 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宝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啦。”妙清禅师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客商打扮。 那韩小爷心中不快,“哼”了一声。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徐德润你这东西,总没好话。” 那徐德润仍是有气没力地说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宝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 那韩小爷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 徐德润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妙清禅师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 只听徐德润道:“韩小爷,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宝宝想昏了头,那东西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名剑山庄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 韩小爷怒道:“徐家小儿,你安吧,这批蟊贼想从你韩小爷手上把这玩意儿抢了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韩世祯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名剑山庄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 妙清禅师望了他一眼,心想,原来他叫韩世祯。 只听徐德润道:“八卦门韩家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你老子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 妙清禅师心念一动,又想,难道这年轻人就是当年韩千和的儿子? 徐德润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仗着韩世祯有求于名剑山庄,抢着又道:“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早就找仇家算帐去啦。” 韩世祯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徐德润自得意,忽然啪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只是啊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客商打扮模样的人抄起兵刃,赶了出去。 韩世祯站起身来,严守门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徐德润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韩世祯冷冷地说道:“一向只听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 这一切妙清禅师全看在眼里,见到那口齿轻薄的徐德润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见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北墙脚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南如飞奔去。 他不愿多生事端,转身欲走,忽然大厅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妙清禅师,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就要上去动手。妙清禅师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慧远。大厅内毫无动静,没人追出。 妙清禅师拉着他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他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他已换上了夜行装束,又用黑布包住了脑袋,看不出和尚的身份,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正色说道:“慧远,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 这一下可把慧远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低声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他前世今生都未曾真正涉足于江湖,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已犯了江湖大忌。 妙清禅师道:“这些人背后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庄子。他们庄主我年轻时曾见过一面,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再者说来,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队人已急速走了。 妙清禅师心如明镜,知道这群人定是护送了极为要紧的物事进京,既心存戒备又不愿意多生事端,是以放弃住店,连夜赶路去了。 次日一早,妙清禅师率领众弟子们也上路了。 行到正午时分,已过了邯郸地界,再走二十来里地,便到了高邑。大家都坐在地上休息,只见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妙清禅师放眼望去,不由得一愣。 原来是先前那队扮作商队的名剑山庄人马也在前方不远处休整。再细细辨认,这队人马竟短了不少马匹人员,似是曾遭遇过袭击。 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马蹄声响,一队人乘着快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如雷,势若山崩。名剑山庄众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徐德润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子奔丧吗?” 正文 第五回 横剑试招惹薄怒 弹窗贻情自不知 众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呼,呼声漫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呼而和。名剑山庄众人不禁愕然。 只听那队人马中一声呼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对准了紧随在她身后的韩世祯一冲。同时四匹快马已奔到这群人的前后左右。名剑山庄一众人等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快马背上之人突然间同时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韩世祯当头砸将下来。 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四人皆是身雄力壮之辈,骑在快马上居高临下冲至,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韩世祯不敢硬接,一个“赖驴打滚”翻身一滚,已窜到马肚子下面。只见那马儿无处可避,当场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刺向其中一人,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她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想伸手去拉韩世祯起来。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又是一剑拦腰削来。她再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 她心中一震,敌人武功不弱,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二连三阻她之人是个少年和尚,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 那人正是慧远,他骤见马队奇袭名剑山庄,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那淡红色衣衫的少女飞身而出去救韩世祯。这少女昨日使长鞭打他的马,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她向一个年轻男子伸手,心头一酸,也不理会谁是谁非,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那少女较量个高下。 那少女连刺三剑,都被慧远化解了开去,不由得心头焦躁。慧远今生前世,何曾有过与人临阵斗剑的经历?他越打越是兴起,剑护面门,纵身向那少女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 慧远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地上,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退回去。 哪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自己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空中,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慧远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自己右腕。慧远提手急避,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面前。只见来人年近五十,一袭青灰长袍,左手负在身后。 那少女叫了一声“爹!”,回身扶起韩世祯,站在那人身后。 慧远愣了一愣,他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一世又长在寺中,江湖上的人物、故事并不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沈家落雁剑独步天下的名剑山庄庄主沈天抒,当即喝问:“来者是谁?” 沈天抒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 慧远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沈天抒笑道:“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慧远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 沈天抒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慧远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 慧远哪里见过这等咄咄怪事?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 其实沈天抒深知少林派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慧远造诣不凡,剑锋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慧远一时不敢再行进招。 妙清禅师在绿林道时曾是沈天抒旧友,也不让弟子上前,笑吟吟地把轿子停到慧远与沈天抒面前,好教自己看清楚这孩子如何出丑。 沈天抒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 慧远下定决心,偏不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沈天抒剑锋直戳他右颊,慧远苦练达摩剑法七、八年,心剑合一,势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沈天抒一招“仙人指路”逼慧远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见这孩子愣头愣脑,决计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 慧远一招使出,见沈天抒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 沈天抒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慧远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其实慧远的达摩剑法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自己每使一招都要按照对方说的来做,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好逃开。 沈天抒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旁边藏身草丛中站起,正是口齿轻薄的徐德润。他不敢和庄主对视,三步跳了开去。 韩世祯走到沈天抒面前见礼,说道:“贼人共来了一、二十个,我们的人杀了五、六个,剩下的都逃走了。庄中弟兄也有死伤。” 沈天抒点点头,沉声问道:“可知道了对方是甚么来头?” 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走上前来,说道:“幸好爹爹及时带人赶来接应。之前也有一拨贼人偷袭,虽然被我们打退了,可是我们也折了不少弟兄。我瞧这些人的身法武功都很硬,背后的主子怕是大有来头。” 沈天抒冷哼一声,沉吟半晌,说道:“此处马上就要到京师,那东西一旦交到李副都统手里,此事就和名剑山庄再无干系!事不宜迟,我们走罢!” 韩世祯知道名剑山庄在江湖上面子极大,手面既宽,交情又广,如今肯一路护送自己进京,实是卖个人情给李侍尧。这李侍尧可是户部左侍郎李元亮之子,更是当今乾隆皇帝身边的红人。沈天抒卖这个天大的人情给他,保管稳赚不赔。 他暗暗摇头,陡然一惊,适才情急之中翻身落马,又和人拚斗多时,那件随身携带的物事竟然在混乱中遗失了。 他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却看见徐德润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得意洋洋:“不是你徐大~爷手脚快,你小子死了也是白饶。” 韩世祯面色难看,伸手就去抢。徐德润只道他要打自己,叫道:“啊哟,要打人啦!”向后就逃。沈天抒纵步过来,“啪啪”两个耳光打在他脸上,直打得那口齿轻薄的徐德润满口鲜血,连门牙也被打掉了一颗。 沈天抒面色比韩世祯更加难看,双手将布包递过去,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双方酣斗之际,妙清禅师一直袖手旁观。慧远虽被沈天抒逼退,但一想到和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斗剑赢了,终于找回了面子,心下颇为自得。可是名剑山庄众人击退来犯之敌,从头至尾竟再无一人过来理他,慧远心中便甚感无趣。 哪知妙清禅师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责他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家,直把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黄昏时分已抵保定。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保定就只一家客店。”进了镇,少林众僧和名剑山庄一行人都投了这家店。 徐德润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代祖宗!”那淡红色衫子的少女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掌灯时分,慧远正要解~衣就寝,忽听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和尚,你出来,有话问你。” 慧远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小和尚,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慧远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就是一剑刺来。 慧远举剑挡开,喝道:“甚么人?” 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名剑山庄沈柔云。喂,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贼子撑腰,坏我们的事?” 慧远见那人俏生生地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他恶斗过的那个淡红色衫子的少女,给她这么一问,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甚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爱管闹事。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 他虽自幼跟随妙清禅师出家,但前世二十余年生活,仍是以少爷自居。话未说完,唰的就是一剑,沈柔云更加恼怒,举剑相迎。 正文 第六回 海市蜃楼求荣辱 魁星踢斗搏胜负 沈柔云明知剑法上斗不过他,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沈天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爹爹,爹爹,人家要杀我呀!” 慧远“哈哈”一笑,说道:“哼,没用的小丫头,才犯不着杀你呢!”说完掉头就走。哪知沈柔云可不让他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他背心,慧远回头施展“达摩剑法”,沈柔云又被逼得手忙脚乱。 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父亲已经出来,见慧远长剑当胸刺来,一纵就躲到了沈天抒背后。 沈天抒举起佩剑挡住慧远剑招。慧远见沈柔云来了帮手,少年争强之心大盛,也不打话,剑招如风,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发觉对手剑招手法和沈柔云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讨不到便宜。他剑招越快,对方越慢,再斗数合,他攻势已尽被抑制,完全处在下风。 沈柔云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父亲引出来,一来是想让他替自己教训教训这个轻薄无礼的小和尚,二来想偷学一两招父亲不肯教的精妙招数。然见父亲所使“沈家落雁剑”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内劲。 慧远“达摩剑法”要旨在变化奇绝,往往一个招式就可变出许多招式来,但沈天抒并不跟着他迅速的剑法应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 慧远迭遇险招,知道对方实则武功深不可测,心下怯了,连使“梵音靡靡”、“一苇渡江“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转身欲退。哪知对方剑招连绵不断,粘上了就休想离开,慧远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沈柔云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本门掌法加入战团。慧远连沈天抒一人都已敌不过,哪禁得沈柔云又来助战? 沈柔云狡猾异常,东打一掌,西踢一腿,并不攻击对方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白天之仇。 慧远两世为人,何曾被一个妙龄少女这般羞辱过?他气急之下,径自不理沈天抒剑招,清啸一声,剑进中宫,点到她面门。沈天抒护女心切,举剑挡开。 他乘机窜到沈柔云背后,喝声:“看拳!”一记“大摔碑手”,向她左肩打去。沈柔云左腕翻转,右掌一切,以擒拿法化开。慧远乘她出掌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口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沈柔云一惊,抽不出手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以消减对方掌力。 哪知慧远并不用劲,一掌触到沈柔云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向后跃开。 沈柔云急怒攻心,转身拔剑疾刺。慧远一避,她又是一剑。她竟是存心拚命,对他的剑不架不闪,出手全是进招。 沈天抒日间见到慧远剑法精奇,早留了神。他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他之意,这时却见沈柔云攻势凌厉,慧远进招无用,只得凝招不发,被迫得连连倒退。 慧远一边纵身疾退,一边叫道:“我摸过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 沈柔云一招“回峰落雁”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使出沈家落雁剑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慧远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沈天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女儿的攻势接了过来。 慧远缓了一口气,笑道:“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 沈柔云眼见父亲出手接下自己剑招,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想也不想,拿起手中长剑就往自己脖颈上抹去。 沈天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日”,在沈柔云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你疯了吗。” 沈柔云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慧远追上挡住,道:“姑娘慢走,我有话说。” 沈柔云怒道:“你待怎样?” 慧远正要作揖赔礼,沈天抒纵步抢上,当胸就是一拳,他避让不及,被打得直退了好几步,血气上涌,“哇”的吐出了一口血。 沈天抒犹自震怒,厉声喝道:“小畜生!你师父是谁?” 只听得身后“阿弥陀佛”,一个五十余岁的僧人站在身后,合十而立。正是妙清禅师到了。沈天抒听此人这一句佛号,声若龙吟,又见他天庭饱满、太阳穴高高~凸起,知道定是少林派高僧到了,也不该造次,拱手见礼。 妙清禅师道:“这是贫僧年纪最小的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他不了。若是有甚么得罪的地方,请别见怪。”说罢也是双手合十,一躬到底。他来得晚了一些,正巧只见到沈柔云拚命的打法,却不知慧远适才去摸人家小姑娘的胸~部,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沈柔云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沈天抒大感为难,此事关乎女儿名节,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但若要就此罢了,却是万万不能。 妙清禅师微微一笑,夸赞道:“女施主适才一手‘海市蜃楼’,使得可真俊。” 沈柔云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 妙清禅师又对沈天抒说道:“贫僧跟沈世兄早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 沈天抒大奇,再仔细去瞧妙清禅师的模样,惊出声来,说道:“你是‘魁星踢斗’宋濂!宋大哥,你……你怎的当了和尚?” 妙清禅师见他认出自己,大为开心,纵臂抱住沈天抒,哈哈一笑,说道:“这都是当年在绿林道上混出的名头啦!没想到隔了这好些年,沈兄弟还能认出我来。” 他喜不自禁,拉着沈天抒的手,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说道:“当年我年轻气盛,从湖北一路打到了河南,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好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上了少林寺的山门,想要讨教讨教。我打伤了对方十来个武僧,一路闯到了藏经阁。” 沈天抒抚掌大笑,说道:“想是你一把火烧了人家的经书,没钱赔给人家,就给扣了下来当和尚。” 妙清禅师摇头笑道:“这可没有!我跟他们说,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精妙功夫全让你们给糟蹋光啦,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今儿要有人能胜我一招半式,我自己给自己绑了,任由你们发落。要是不能,嘿嘿,以后少林寺也别叫天下武学正宗啦!” 沈天抒不禁莞尔,说道:“‘魁星踢斗’,好大的口气!” 妙清禅师一拍大~腿,说道:“是啊!然后一个中年和尚走过来说,就让贫僧接一下施主的绝学罢!你道他是谁?他正是掌门方丈天鸣大师,那个时候是罗汉堂首座。” 沈天抒肃然起敬:“天鸣大师我神交已久,只是未曾有缘相见一面。后来怎样?” 妙清禅师哂笑片刻,摇头道:“掌门方丈的武功,我哪里能比?他就用了最平平无奇的伏虎罗汉拳,便破了我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手。我又说要比兵刃,他使出伏魔杖法来,我就瞧了几招,往地上一跪,一边磕头一边说:‘今儿才知道甚么叫做人外人山外山,承蒙大师不弃,恳请收我为徒、” 沈天抒哈哈大笑,揶揄道:“亏得你入了佛门,守那些清规戒律,可不难受。” 妙清禅师苦笑道:“其他的倒还好,只要是能学到武艺。就是不给吃肉喝酒,太憋闷啦!” 沈柔云在一旁突然说道:“哼,师徒两个都没正经的。我去告诉天鸣大师,说你长辈欺侮小辈,调~教出的好徒弟来打人家……人家那里。”她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越说越是又羞又气,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 慧远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告诉掌门方丈,说谁欺侮了你呀?” 沈柔云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道:“那么你是谁!” 沈天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女儿柔云,你这孩子品性倒也不坏,正好你拜了宋大哥为师,咱们也不是外人……”他骤然住口,心想自己一心做媒,怎么把他是个和尚这件事给忘啦! “……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就算啦。” 沈柔云说道:“还说是女儿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爹爹的脸。” 妙清禅师只道是她比剑输给了慧远,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这徒儿手下是丢脸。能似你这般把他逼成这样狼狈的人,江湖上的同龄人可并不多。 我知沈兄弟向来不收女徒弟,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全是他的嫡传,心中犯了疑。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楼’绝招来,才知你原来是沈兄弟的女儿。”说着哈哈一笑。 沈柔云仍是心中有气,道:“你既是我爹爹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差点丢了东西?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见。 正文 第七回 挥刀恶斗血殷殷 凭栏抚筝秋瑟瑟 妙清禅师道:“你剑法早就不输给我和你爹爹当年。再说,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误了大事才是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甚么紧?全家给别人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沈柔云一惊,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妙清禅师盈盈施礼,道:“小侄女不懂事,请大师多多指点。”说罢就要下跪,妙清禅师忙扶住了。 慧远道:“我胡里胡涂的差点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啦。适才又多有得罪,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他可不知道一个大闺女被人摸了胸~部,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沈柔云扭过头去不理睬他。慧远讨了个没趣,陪着笑道:“咱们去北京,走的是一条道儿。你有甚么东西怕给人拾了去的,我一定护着。” 沈天抒抚手道:“那是再好不过。” 妙清禅师沉吟道:“妙朗师弟早已先行一步,我们加快脚程,正好和他们一起到京师。”又和沈天抒低声商量了几句,决定明日一早便即同行。 一行人正要各自回房,忽听得一间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 慧远大喜:“又有热闹瞧!”抢先奔了过去。 沈天抒听声音知道那是韩世祯的房间,纵步过去,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韩世祯正和四个汉子恶斗。他脑后辫子已经被人割断,头发披散下来,形状甚是惨淡,想是曾低头躲了致命一刀。那四个汉子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剑,一使鬼头刀,光影霍霍,以死相拚。 慧远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韩世祯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直逼得他迭遇险招。 这时妙清禅师已走到房门口,心道:“这名剑山庄到底是保了甚么进京,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 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砸下,韩世祯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他右手八卦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左腕。软鞭鞭梢倒卷,韩世祯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他后心。 韩世祯挥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妙清禅师见韩世祯年纪轻轻,却是血战不退,极是硬气,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遁入空门,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 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韩世祯避开怀杖,百忙中八卦刀还能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他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他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震之下,八卦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韩世祯向右急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 韩世祯见他硬闯,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韩世祯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 幸亏韩世祯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韩世祯此时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 妙清禅师向慧远道:“你去替他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 慧远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一隔,喝道:“四个打一个,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 韩世祯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慧远走过去问道:“他们是甚么人啊?”韩世祯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天抒走过来对韩世祯道:“世侄,伤势要不要紧?”放低了声音问道:“我瞧这些人还会再回来,可曾瞧出对方的路数?” 韩世祯见慧远正是白天里和沈柔云作对的那个和尚,脸色一变,也不答理他,拔下门框上飞刀,呯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慧远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妙清禅师道:“师父,我们回去罢。” 沈天抒正想再问,忽听得房间内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韩家小子到底是得罪了甚么人,想害死你~爷爷吗?”听声音正是徐德润。 韩世祯声音低沉,喝道:“把东西放桌上,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 徐德润刚才趁着韩世祯一番恶斗,将那件极为重要的物事抱在怀中,躲在床板下面,心想你瞧我不起,眼下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羞辱一番,更待何时?嘻皮笑脸地道:“也成!我这人胆小,咱们俩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 韩世祯一听这话,气得全身发抖。 沈天抒低声道:“你过来。” 徐德润见是庄主发话了,忙满脸堆笑,走近了一步,一句恭维话没说完,沈天抒突然欺身过来,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徐德润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 他给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给他疼得直叫:“啊……啊……我的脚动不了……” 沈天抒眉头一皱,把徐德润的膀子一拉,提了起来,道:“叫两个兄弟,给他带回房去慢慢教训。”他是顾全名剑山庄的威名,堂堂名剑山庄的弟子,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 哪知他手一放,徐德润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那个谁,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 却说慧远将师父恭送回房,转身正要歇息之时,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下一吓,忙诵了一声佛号,疾步而行。走到房门口时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大雨已倾盆而下。 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 慧远早起用过了早饭,见窗外雨势越来越大。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进房来说道:“妙清师叔祖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 秋风秋雨,时紧时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慧远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沈柔云所在的店房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名剑山庄的车马也都没走,几名弟子架起了腿,坐在厅里闲谈,沈天抒、韩世祯等几个见过的人却不在内。 一阵西风刮来,发觉颇有寒意,他正想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响,一匹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少年是否住店。那少年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声音很轻。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 那少年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俊美至极。在黄河以北,很少见到这般英俊美貌的人物,慧远不免多看了一眼。那少年也见到了他,微微一笑,又很快把头转了开去。 店外马蹄声响,又有几个人闯进来,慧远认得是昨天围攻韩世祯的四人,忙退入妙清禅师房中问计。 妙清禅师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道:“护送东西的人没走,吃饱了再干。”那少年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慧远道:“要不要再帮他们?” 妙清禅师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那四个人没再理会,只细看那少年。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解开随身包裹,里面竟是一面古筝。他十指长得纤细好看,缓缓抚~弄着琴弦,琴声悠悠扬扬地传了开去。 妙清禅师懂一点音律,听他弹奏的是一曲“栖霞秋韵”,那四人见了这少年的举动,也有些纳罕。 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屠龙帮办事,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 那少年竟是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仍然弹奏着他的古筝。 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做事。”原来屠龙帮是反清的帮派,雍正年间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得现在,屠龙帮的势力远远不如以前。 眼下这四人得了一个可靠的情报,八卦门韩家的传人带了一样东西秘密赴京,准备上呈乾隆皇帝。据说此物是世宗皇帝胤禛身边最为重要的谋士邬思道先生所遗留下来的,干系到整个大清帝国的命脉。 屠龙帮既然立志反清,自然想要在路上截了这样东西。哪知道韩世祯竟有名剑山庄人马随行护卫,更是连庄主沈天抒都亲身相随。连日来,帮中弟兄们死伤不少,却连那玩意儿长得是啥样都没有见过。 正文 第八回 纤指持剑退强敌 俊目含笑避追兵 那使剑的见那少年长得文文弱弱,想来不是江湖中人,对他也是客客气气,怕他无端受了牵连。 那少年一曲抚毕,这才轻声问道:“各位要办事,要办甚么事啊?你们手上拿着刀剑,也不像是好人的样子。我看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何必一定要杀人呢?” 慧远心想:“这人说话怎的像个女孩子?” 使怀杖的汉子走上一步,喝道:“小朋友,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 那少年‘扑哧’一笑,说道:“尊驾稍安勿躁。小弟做东,请人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 慧远听他这一笑,又想:“果真是个女孩子!她年纪轻轻,也不害怕这些绿林道上的人。以为这些人杀人是假的么?” 那汉子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去,骂道:“少罗嗦,走开走开!” 那女扮男装的少年身子摇摆,叫道:“哎哟,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住,伸出右手手掌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汉子的左腿穴~道。那人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那少年拍手嬉笑道:“哎哟,不敢当,别行大礼啦!”连连作揖。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好汉为难了。慧远本来在为这女扮男装的少年担忧,怕她受绿林道的欺侮,待见她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 使软鞭的汉子惊叫:“师叔,这人有些邪门!” 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汉子软倒在地,动弹不得,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汉子向她道:“小姑娘,你是哪条道上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女扮男装的少年嘻嘻一笑,说道:“这位前辈叔叔眼光真灵,知道在下是个女孩子。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姑娘是冷烟门中一个小丫头,贱名可不足挂齿。” 她纤纤素手伸出,在那面古筝上左右轻拍,只听得机括声响,又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柄剑刃只有二指来宽的窄剑来,笑脸盈盈,问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 使剑的道:“啊,你是‘素心剑’,原来是冷烟门的二姑娘!” 那少女道:“不敢,小女子正是梅胜雪。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屠龙帮大名鼎鼎的一剑平河朔吴清了。既然上一次皇帝老儿没逮着你,让你逃掉了,想来便应该告老收山了,怎么又干起这勾当来啦?” 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眼光也不错啊!你是冷烟门的,就让老夫替你家大姑娘教训教训你。”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中带柔,劲道十足。 吴清是屠龙帮有名的使剑好手,手下所犯大案、所杀朝廷官员不计其数,自知积下仇怨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故而年初清廷围剿屠龙帮总堂时他万幸逃过一劫。 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梁辉,这次奉帮主之命前来截下这样重要的东西,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 使鬼头刀的叫蒋天英,使怀杖的叫韩秀,都是屠龙帮中的弟子。 却见梅胜雪施展二指素心剑,和三名男子斗在一起。她的长剑有时当峨眉刺使,有时当判官笔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软鞭招式,吴清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 妙清禅师和慧远只看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慧远道:“这剑法中好似涵盖了各门各派的武学。适才那一招,便是青城剑法变化而来。” 妙清禅师点点头,暗想:“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招式却是诡异多变。只是她年轻,内劲毕竟不足,若是拖得久了,应当不是这三人合力的对手。” 梅胜雪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名剑山庄众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徐德润大声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娘们儿,另一个就用暗器打。”他见梁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 梁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梅胜雪打去。 梅胜雪连连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吴清长剑与蒋天英的鬼头刀同时攻到,梅胜雪挥剑将刀挡开,吴清的剑却在她衣衫上刺了一洞。梅胜雪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痛之下,手脚更慢。 吴清与蒋天英攻得越紧。蒋天英武功平平,吴清却剑法老辣,算得是江湖中中一把好手。 梅胜雪手中长剑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徐德润在一旁得意:“听徐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娘们儿别打啦,扔下兵刃,磕头求饶,回去奶孩子吧!” 梅胜雪技艺得自冷烟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吴清胸口穴~道点去。吴清疾退两步。梅胜雪两指变掌,在蒋天英脸前虚显一下,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故意迟迟缩回。 蒋天英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梅胜雪左掌将敌人兵刃诱过,剑柄横击,正中敌腰。蒋天英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 梅胜雪待要赶打,吴清迎剑架住。梁辉一阵弹子,又把她挡住了。 蒋天英顺了一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梅胜雪背后,乘她前顾长剑、侧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力劈华山”,向她后脑砍去,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躲避。哪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头顶,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梅胜雪回过头来,只见韩世祯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柄飞刀,他微微一笑,飞刀又出手。梁辉听得风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的一把短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拍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衰,又将他手背削破。 梁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清唰唰两剑,把梅胜雪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秀背起,梁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 梅胜雪见三人逃走,也不追赶,将古筝挪到手边。慧远心想这女孩儿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弹琴呢。谁知她这次并非弹奏,而是双手一翻,一枝小箭从古筝中飞将出来。梁辉头一低,小箭钉在韩秀屁~股上,痛得他哇哇大叫。 梅胜雪转身道:“你是八卦门韩家的?”韩世祯见她纤指执窄剑,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退敌,浑若无事,说不尽的妩媚。心头一热,回答道:“在下正是韩世祯。” 他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正准备引梅胜雪上楼。未曾想梅胜雪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胸,如乳鸟投林般向他急扑过去,向他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狠,在场众人只道她是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手足无措。 那边吴清背了韩秀窜出,生怕敌人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 吴清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哪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秀脱手抛在地上,才没跌倒。 这一下韩秀可惨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 吴清一抬头,见进来的那人目光如电、身形魁梧,正是屠龙帮帮主解世贤。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上前见礼,说道:“解帮主,属下不中用,一个兄弟让人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 解世贤“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秀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韩家小子跑了?” 吴清道:“还在店里呢。” 解世贤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了屠龙帮的人,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 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手持一个红布包袱,向解世贤一扬,笑道:“喂,包袱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 解世贤一怔,心想:“这韩家小子真够脓包,我还没到,东西就被人家拾了去!”一个箭步,举手向那少年抓来。 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梅胜雪,见他追来,拔脚就逃。 解世贤道:“好小子,往哪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快,他跟在身后直追出两三里地,其时大雨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 解世贤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梅胜雪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比自己厉害多了,不禁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 解世贤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梅胜雪背后,一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梅胜雪大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正文 第九回 技疏学浅才自退 白衣轻羽又相逼 解世贤知道包里物事关系非小,连乾隆皇帝都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 梅胜雪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解世贤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那玩意儿究竟是甚么,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 他大叹晦气,江湖上甚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上了这小子的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若是拿回店里,给人一问,面子上可下不来。他可不知这小子其实是个姑娘。 却说梅胜雪挺剑疾刺韩世祯,沈天抒、沈柔云父女虽然站在他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挡,沈天抒立即左手双指一骈,向梅胜雪肋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 梅胜雪剑尖将及韩世祯胸口,突见沈天抒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手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沈天抒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 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沈天抒右手已拔~出长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 梅胜雪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沈天抒武艺精湛,每一招均与众不同。梅胜雪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沈天抒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各退两步。沈天抒把韩世祯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姑娘高姓,尊师是谁?”这时梅胜雪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 沈天抒住了口,梅胜雪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是名剑山庄的人?” 沈天抒听得她先问自己身份,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在下名剑山庄沈天抒。” 梅胜雪又问:“啊!你是沈庄主,怎会屈尊护送八卦门韩家的传人?八卦门韩千和是这小子的甚么人?” 韩世祯抢先答她最后一问:“韩千和正是亡父。”他想这女孩甚么来头,年龄比自己还小了几岁,武功又高,却称呼自己为“这小子”,不禁心头好笑起来。 梅胜雪“嗯”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这就是了。你和你死了的爹爹一样,来做清廷走狗。” 沈柔云忍耐不住,喝道:“甚么叫做清廷走狗,你别胡言乱道。” 梅胜雪瞧了瞧她,冷然问道:“你们都是名剑山庄的?” 沈柔云道:“不错。” 梅胜雪转向沈天抒,厉声道:“你们在替满清鞑子皇帝做事情么?” 沈天抒冷哼一声,说道:“名剑山庄在江湖上名满多年,甚么时候和朝廷有过纠葛?姑娘请坐,咱们慢慢谈。” 梅胜雪并不坐下,又问:“那你为甚么要护着韩家小子?” 沈天抒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自己为何要护着韩世祯,已料到几分,知道这冷烟门向来尊奉前明朱皇帝,当下说道:“受江湖上一位朋友所托而已。”名剑山庄一路护送韩世祯,确实是卖了李侍尧的面子。沈天抒虽是豪杰之士,家大业大,当着众人之面也不愿承认自己在替满清做事。 梅胜雪又问:“既说不是替满清做奴才,干么你们却不让我杀他?” 沈柔云等见沈天抒对她很是客气,而这小姑娘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 这时妙清禅师、慧远二人也已走到大厅,妙清禅师道:“阿弥陀佛!冷烟门的人都这般不讲道理么?” 梅胜雪咦了一声道:“你这个大和尚,干么管我们?” 妙清禅师淡淡说道:“韩千和是我所杀。这小子既然是韩千和的儿子,他还未来找我寻仇,自然轮不到你来杀他。”众人都是一楞。妙清禅师不慌不忙,将当年韩千和怎样要加害秦依依、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野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都骂韩千和不要脸,杀得好。韩世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妙清禅师道:“韩小爷要给父亲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我少林派无关,谁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慧远道:“你听明白了吧。” 慧远取出一把佩剑,交给妙清禅师。妙清禅师接了过来,说道:“韩九爷当年首创八卦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一代英雄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劲。长剑剑锋本来甚为锋利,被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 他又道:“韩千和既受朝廷之托,要了结一桩公案,便须忠于所事,怎地却来寻姑娘小孩儿的晦气?咱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少林派内功非同小可,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慧远瞧得清楚,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钢卷尺吗? 他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个安分良民。贫僧生平最痛恨的是有些人,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贫僧决计放他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筒也已变成了一个铁坨子。 这番话把韩世祯只听得怦然心动。他自恃少年成名,武功高强,一向自高自大,哪知这番出来连遇险情。自己一身武艺休说是和沈天抒相比,只怕连眼前这个少女都未必敌得过。此刻眼见妙清禅师言谈之间,将一把精钢宝剑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找他报仇,自是非死不可。 想到这里,韩世祯惨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韩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沈天抒一切看在眼里,想了想道:“在下奉劝韩世侄一句,不知肯接纳否?” 韩世祯道:“请说。” 沈天抒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尊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这位大师。韩世侄便看在下薄面,和这位大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韩世祯心中早存怯意,哪敢还和妙清禅师动手?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被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突闻一个娇如银铃般的声音,起自身后:“韩千和此事,其实由韩小爷身上这件物事而起。当年韩千和得了这件物事,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便千里迢迢寻到环采阁的秦依依小姐,想要找到一个人。” 沈天抒双眉一扬,问道:“姑娘是谁?可否现身一见。” 梅胜雪听到这个声音,拍手叫道:“原来是三师妹到啦!” 众人转头望去,不知何时身后己站立一个白衣白裙,长发披肩的少女。这少女也是十七、八岁年纪,虽然美丽绝伦,但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而且又来的无声无息,在场众人纵然胆大,也不禁吓得心头一跳。梅胜雪笑脸盈盈,拉着那白衣少女的手来,好生亲~热。 沈天抒听梅胜雪叫她“三师妹”,又见她们这般模样,拱手对那白衣少女道:“原来是冷烟门的三姑娘到了。沈某久闻三姑娘‘轻羽’之名,果然十分了得。姑娘潜伏在大厅里这么久了,我们竟无一人察觉。” 那白衣少女向沈天抒欠身行礼,声音清脆冰冷,说道:“冷烟门的名头,哪里比得上名剑山庄这般响亮。晚辈邬凝霜,见过沈庄主。” 她又对着韩世祯道:“有个叫做李侍尧的鞑子官儿吩咐韩小爷送一样东西到北京,抵京后再由那位大人亲呈乾隆皇帝。是也不是?” 韩世祯哼了一声,说道:“姑娘既然知道,还问甚么?韩某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 他望了一眼妙清禅师,又道:“杀父大仇,韩某今日是报不了。只是,我随身携带的物事,既是圣上所托,又有谁敢动一根毫毛?这就告辞。” 邬凝霜欺身过来,拦在他面前,说道:“且慢!韩兄护送的物品,原来是我家的。请还给我吧!”她伸手出来就要向韩世祯讨要。 韩世祯见她纤纤玉手柔若无骨,莹似霜雪,细细五指,丽质天生,不敢多看,道:“皇上对我八卦门韩家天恩浩荡。当年父亲在世,每隔几个月,就赏下一批金珠宝贝。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这包裹里的东西我也不曾翻看,只想平安入京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他连日受挫,早已没有少年英雄的豪情,是以竟向邬凝霜这样的年轻姑娘示弱讨饶起来。 正文 第十回 快招如电白衣衫 疾剑似舞红霓裳 邬凝霜打量了韩世祯两眼,冷冷问道:“我问你,你随身携带的东西,放在哪里了?” 韩世祯道:“恕在下不便相告。姑娘难道要搜在下身不成?”他不再理会邬凝霜,转身回房,又关上了房门。 邬凝霜秀目转动,扫掠了站在大厅内的众人一眼后,又转望了望妙清禅师,略一沉吟,转身向韩世祯地房间走去。 沈天抒想到韩世祯伤势刚觉好转,如让她冲入房间中去,突然下手一击,定然难以招架,当下一挺胸挡在门口,说道,“光天化日之间,一个大姑娘家,岂可乱闯别人卧室。” 邬凝霜秀眉微微一扬,冷若冰霜的脸上,陡然泛现出一抹杀机,但一瞬间,即告消失,望了望沈天抒,停下脚步。沈天抒只觉她眼中神光,有如冷电霜锋一般,直似要看透人的内腑五脏,不禁心头微感一震。 邬凝霜忽然一侧娇躯,左脚又向前疾移一步。正巧见到解世贤闯了进来。 邬凝霜对梅胜雪道:“看他身形步伐,武功定然很高,二师姊认得他吗?” 梅胜雪摇了摇头,蹙眉说道:“没见过。” 邬凝霜“唔”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快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你便自管上路,我随后赶来。” 梅胜雪还待要问,邬凝霜跺足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心。”她知二师姊素来诡计多端,自己武艺虽强过她半分,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料想她不会吃亏。 却说沈天抒怕她冲入韩世祯房内,他自重身份,不肯对一个妙龄少女出手,于是向身边名剑山庄弟子眼神示意。一名庄中弟子抢上前来,左掌梭击一掌,封住门户,右手平胸推出一招”浪拍礁岩”,向她当胸击去。他这两掌都用了八、九成真力,出手掌势,极是威猛,心想纵不能把对方逼退,至少亦可把她前进之势挡住。 哪知事实大谬不然,只见邬凝霜随着他击出掌势一转,人竟然从他身侧一滑而过。那弟子用力过猛,一击不中,身躯不由自主向前一倾。但觉眼前一黑,人影掠身而过,回头看时,又有一名弟子手夹弹弓抢出,一阵连珠弹照着邬凝霜面门打将过去。 邬凝霜向左疾窜,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那名弟子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这弟子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邬凝霜用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 邬凝霜头也不回,直奔上楼梯。刚奔了两步,甩手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徐德润。 沈天抒见敌人奔上二楼,抢步冲入韩世祯房间,心底一沉,暗叫一声:“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韩世祯受了伤,一定挡她不住。正要下令集合众弟子上楼拚命,忽见房间窗中窜出一人,正是韩世祯。 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沈天抒大吃一惊,手中扣住暗器正要掷出,忽听韩世祯大喝:“照镖!”右手一扬,邬凝霜一缩头,却无暗器射来,韩世祯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在走廊上站定。 邬凝霜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韩世祯右手无刀,想来已被她打脱,左手门闩作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 邬凝霜蹙眉骂道:“韩家小子,莫想再骗本姑娘!”夹手来夺门闩。哪知韩世祯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拾起一张凳子猛掷过去。邬凝霜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凳子击得粉碎,木块四散纷飞。 沈柔云抬起了头,仰望韩世祯在走廊上和邬凝霜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爹爹,爹爹,快动手哪!” 沈天抒站在大厅中,也早见几个徒弟被打倒,韩世祯处境危险,纵身跃上二楼走廊,叫道:“小心了!”长剑疾出,向邬凝霜背后刺去。 剑锋未到,邬凝霜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走廊栏杆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大厅里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纷纷落在原地,却是在场名剑山庄众弟子为助韩世祯而放。 沈天抒一剑刺空,跟着纵身跃下大厅,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 他身形未定,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危急中横剑在面前一立,纵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她一掌,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见沈天抒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沈天抒见她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 只见那人也是名女子,一袭大红色衣衫,约莫二十八、九岁,此人身材却比邬凝霜、梅胜雪还要好上几分。面目生得绰韵风流,甚是妩媚。沈天抒见此人年纪不大,武功好得出奇,心想:“冷烟门中竟然还有这般高手?” 他待要再向边上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邬凝霜正把沈柔云逼得连连倒退。沈天抒急忙大叫:“柔云,退开退开。” 沈柔云听到父亲叫唤,转身便走。邬凝霜也不追她,待要上跃至二楼,沈柔云却站住了脚,骂道:“丑八怪!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邬凝霜一听她骂自己“丑八怪”,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沈柔云大骇,返身便逃。 沈天抒右手掷出飞蝗石,向邬凝霜后心飞去。邬凝霜堪堪追上沈柔云,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纵身子向外一避。“铛”的一声大响,飞蝗石打得大厅中桌椅火星乱飞,木屑碎片四溅。 邬凝霜避开飞蝗石,又追沈柔云。沈天抒纵身到她身前,横剑当路,哪知道沈柔云已逃到桌子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桌子打转。 沈天抒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桌后绕了出来,邬凝霜仍然空手追赶,她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挺剑挥到,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沈柔云,正是小和尚慧远。 沈天抒迎上让过沈柔云,长剑生风,连刺两剑。邬凝霜见他剑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大红色衣衫的女子在上面喊道:“我去找韩家小子要东西,你在下面接应!” 邬凝霜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桌子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二楼。 二楼现已无人阻挡,那红衣女子知道沈天抒是武林高手,全力拚斗,自己未必能胜,只怕房中有更厉害劲敌。她凝神屏气,窜到房前,身未进,剑先入,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些脱手。 那红衣女子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纵到房门口,寒风起处,一剑迎面刺到。 那红衣女子以攻为守,唰唰唰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达摩剑中“梵音靡靡”三式解开。红衣女子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和尚,上唇一丛微斑细髯,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 那红衣女子叫道:“你一个出家人,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妙清禅师,他见这红衣女子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妙清禅师和那红衣女子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女子剑法迅速无比,妙清禅师一手达摩剑法使得纯熟,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年纪不大,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岂知那红衣女子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他不敢分心,凝神再战,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房门前走廊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把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 晃眼之间,妙清禅师和那红衣女子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 邬凝霜本来以为在场除了沈天抒以外,再无高人。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红衣女子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这小小的客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沈天抒隐隐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哪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 邬凝霜却漫不在意,知道红女衣女子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么闪失。忽听得沈天抒叫道:“宋大哥、这位姑娘,请住手吧!”他与妙清禅师相识多年,还是以他未出家时的名字相称。 正文 第十一回 宝剑堕梁解僵局 遗物未决起相争 妙清禅师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那红衣女子打得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妙清禅师退后一步,她一剑便顺势刺了过去。妙清禅师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数招。 沈天抒又叫道:“这位姑娘,他是少林派的!” 那红衣女子一怔,说道:“是吗?”她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妙清禅师一剑穿过,这还是妙清禅师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 那红衣女子大怒,喝道:“贼和尚!”唰唰唰连环三剑。妙清禅师一步不退,还了四剑。 两人又斗数十招。那红衣女子使出“华山剑法”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妙清禅师展开“达摩剑法”,三十六路正变中包藏七十二路奇变。只见那红衣女子一剑“有凤来仪”,向妙清禅师右臂直劈下来。妙清禅师向左侧让,她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妙清禅师左臂一缩,,喝道:“好剑法!”一剑“一苇渡江”,直刺敌喉。 来剑势若电闪,那红衣女子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呼叫声中,妙清禅师突向右倒,将那红衣女子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妙清禅师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 沈天抒见情势危急,夹手夺过徐德润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妙清禅师和那红衣女子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 妙清禅师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屠龙帮帮主解世贤,微微一笑,道:“好剑!” 那红衣女子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解世贤笑道:“大姑娘,你不认得解某了吗?” 那红衣女子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屠龙帮解帮主。” 解世贤笑道:“正是在下。” 那红衣女子道:“你怎么在这里?” 解世贤不答她问话,插剑入鞘,回身向妙清禅师一揖,道:“‘魁星踢斗’宋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 妙清禅师微微一笑:“哪里哪里!” 原来解世贤被梅胜雪用客店账簿戏耍之后,便即赶了回来。正巧见到冷烟门大姑娘齐弄霞对上妙清禅师。二人皆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手,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 解世贤和妙清禅师相交有素,又知冷烟门更是尊奉前明朱皇帝,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二人何以拚命,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自己回到店内时并没出手。 他见邬凝霜剑刺韩世祯,又和沈天抒等人斗在一起,就趁众人不备,偷偷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齐弄霞和妙清禅师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时候久了必有损伤,于是削断两人长剑,解了僵持之局。 齐弄霞道:“哼,解帮主,你的剑真是宝物!” 解世贤知道这位冷烟门大姑娘火气极大,笑着谦逊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柄剑正是清廷宫内的龙泉剑,天下驰名。他早年曾杀了一个清廷大官,见此剑是宝物,便顺手拿了回来。 解世贤又说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开?”这句话把齐弄霞和妙清禅师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 解世贤道:“不打不成相识,宋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妙清禅师起,逐一引见了。 解世贤又道:“我只道冷烟门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哪知冷烟门四秀今天竟然来了三个。” 齐弄霞望了望邬凝霜,说道:“你们都见过三姑娘,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当年雍正皇帝还在做皇子的时候,凝霜的爷爷邬思道老前辈就是他的谋士。后来胤禛老儿对他言听计从,终于做成了皇帝……” 解世贤插嘴道:“那便是敝帮今日过来的缘由,为了邬老先生留下来的东西而来的。” 妙清禅师点头道:“嗯,这样东西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齐弄霞一眼,说道:“怪不得连冷烟门大姑娘都亲自来了。” 齐弄霞道:“三姑娘既然是冷烟门中人,本门主率众夺还邬思道先生的遗物,原是应当。”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夺还遗物,你们今天也算帮过忙的。说起来,屠龙帮果然个个是大英雄。小女子先拜谢啦!”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你解帮主却也不要再想打这样东西的主意。 解世贤闭口不答,心中大感为难:这东西既然干系到整个大清帝国的命脉,屠龙帮自然是看得极重。只是眼下齐弄霞的意思,竟然是这东西原本就是她们冷烟门的,此番就算从韩世祯手上抢了回来,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与他人并无干系。 齐弄霞知道解世贤心里的想法,笑道:“三姑娘全家人都给鞑子皇帝害得很惨,也是过了这些年,打听清楚了一些事情,这才邀我们一齐来拿回她爷爷的遗物。我们冷烟门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 解世贤插口道:“话都是你在说,现下又来撇清。” 齐弄霞嗔怒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人家全家人都被清廷害死了,心里安么?” 解世贤哼了一声,又要接嘴。妙清禅师笑道:“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了。你们两个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姑娘,莫理他,你说下去。” 齐弄霞向解世贤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李侍尧,顺便把东西给拾回来。后来一想,杀了这个甚么狗屁副都统,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半道儿截了东西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一路向北跟着,路上得到消息说这姓韩的小子有名剑山庄的人护卫。 我们几个大姑娘家的追踪了一两个月,原来你们也在这里想要劫道,害得我们一路过来,先打了一架。我们正自奇怪,屠龙帮为甚么大发雅兴,要跑到这偏僻小店来。 解帮主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太爱摆谱。何必叫下面的人来打头阵?你解大帮主亲自出面,早就一刀杀了那小子,拿了东西就走了,岂不干净利落?” 解世贤冷冷地道:“屠龙帮办事,岂是外人随便评论的。” 齐弄霞怒道:“解帮主武功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过高下,帮主如有兴致,我们来玩玩如何?” 解世贤皱眉道:“瞧你这大姑娘家的,说话怎么这般没羞没躁。甚么叫做来玩玩?” 齐弄霞妩媚笑道:“你瞧,我说话可是正经得很。现下你自己想得岔了,看来也不是甚么好人。我说的可对?” 眼见齐弄霞又要抬起杠来。解世贤道:“你就算我不是好人吧。”正扭过头不去理她,却见齐弄霞转身又对站在一旁的沈天抒道:“沈庄主剑法确是不错,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请教。” 妙清禅师知道沈天抒要护着韩世祯,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齐大姑娘剑法博采众长,以依云剑术名震天下,沈庄主的叫作沈家落雁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 齐弄霞嘻嘻一笑,说道:“啊,原来是剑法独步天下的沈家落雁剑。哼哼,也未必当真能落下大雁来。” 沈天抒本来瞧在齐弄霞是女子的份上让她一步,哪知这女人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在场众人一听,都待要出言劝解。 齐弄霞说道:“我们三个姑娘家离开冷烟门时,说过拿不回东西决不回去,既然你不让我们找姓韩的小子,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庄主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为难。”语声方毕,又拿过了梅胜雪手中长剑来。 一旁的沈柔云走上一步,盈盈施了一礼,说道:“我爹爹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他怎能和女流之辈比剑?” 齐弄霞听得心中有气,傲然道:“小丫头你又何必挤兑本门主?你爹爹是当世高人,不屑跟我们这些女人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请你教训教训我这女流之辈如何?” 众人都觉这个女人实在不近人情,却不知冷烟门几位姑娘情同姊妹,为了邬凝霜一家的遭遇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宁肯不要姑娘家的脸面,也要拿了东西回来。 沈柔云忍气道:“我更不是大姑娘的对手了。我爹爹平时常对我说起冷烟门四秀,虽然是女子,但他是十分佩服的。” 正文 第十二回 斗剑落瓦显双绝 江湖作酒盟九鼎 齐弄霞也不去理会沈柔云,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沈庄主,不出来的不算好汉。” 在场众人都觉齐弄霞未免欺人太甚。沈柔云道:“可惜二叔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她口中的二叔正是沈天抒的亲弟沈城,此人膂力惊人,脾气火爆,是一位内家好手。 沈天抒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柔云,把剑给我。” 沈柔云将手中长剑递了给他,韩世祯也已经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沈庄主,要顾全咱们的大局。”沈天抒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 一干人等急忙跟出。沈天抒道:“咱们到上面去打,在房顶上较量一下如何?” 齐弄霞哪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挺,直扑上去,从店外空地上扑到二楼的檐口下,左手在屋檐上一扳,已在屋顶青瓦上立定。她一身功夫剑走轻~盈,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惹得众人齐声喝采。齐弄霞持剑而立,俯视沈天抒动静。 沈天抒双脚并拢,原地提气上纵,如穿云箭般笔直冲上天。他冲到屋脊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力竭下堕,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屋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沈柔云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屋顶青瓦上。 齐弄霞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这时二人重量一齐压在青瓦之上,每一步踩下都可能踩破青瓦,跌落在屋内。两人攻防相斗,同时去踩踏对方立足的青瓦,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梅胜雪、邬凝霜二女不禁暗暗担忧,心想这名剑山庄的庄主剑法狠辣异常,大师姊毕竟是女流,反应身法不如男子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下~身处屋顶,落脚之地随时有可能踏空,实是凶险万分。二女手中都暗扣暗器,站在空地上相护。 两人在屋顶上斗得激烈,连在房中休息的少林派弟子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上观战。 解世贤趁众人没有注意他,突然欺身到韩世祯身边,扣住他手腕脉门,防他逃走。韩世祯虽在江湖行走,毕竟还是宅门公子哥儿,一对手腕仍是柔软细嫩,给解世贤这对精擅铁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解大帮主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韩世祯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打八卦掌,使八卦刀了。天下武学,倒可要少了八卦门的名号了。 此时韩世祯虽知齐弄霞和解世贤二人不对付,但自己身在解大帮主手中,倘若沈天抒败了,齐弄霞上来要人,解世贤恼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一定要让沈天抒得胜,听解世贤口气,和沈天抒、妙清禅师倒还是有商量的余地。 屋角上双剑仍自狠斗,胜负难决。妙清禅师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 齐弄霞心想:“这沈庄主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她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走到西北角。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背向西风口,脚下青瓦缺口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沈天抒见齐弄霞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她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沈家落雁剑中上十三路剑法,专刺她面目咽喉,剑尖带风,妙招生花。 齐弄霞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甩手箭射了上来,正是梅胜雪、邬凝霜为援救齐弄霞所发。齐弄霞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沈天抒右臂,同时那些甩手箭也向沈天抒射来。 沈天抒剑拨甩手箭,左腿疾起,向齐弄霞太阳穴踢去。齐弄霞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阵弹子劲急异常,突向她背后射~到。这弹子却是徐德润所发,来得极快,她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暗器。 梅胜雪、邬凝霜齐声叫:“啊哟!”再发暗器救援已然不及,观战众人也齐声惊呼。 忽见屋顶缺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五六枚弹子,使开甩手箭手法,掷弹子出去击打兀自飞来的弹子,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弹落空。 在场众人都看得呆了。慧远小和尚拍手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少林寺罗汉堂首座的手段!”连名剑山庄的庄众都衷心佩服,彩声如雷。妙清禅师微笑合十,躬身答谢。众人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地鼓掌。 三人纵身跃入大厅,众人都过来见礼。齐弄霞这时才真心钦佩沈天抒、妙清禅师的武功。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猛然间才发现都把韩世祯忘得干净了。邬凝霜道:“我去看看。”说罢飞步上楼。 过了半晌,只见韩世祯从房间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 沈天抒向妙清禅师道:“宋大哥,请你陪陪冷烟门大姑娘、二姑娘说话,我上去和韩少侠再谈谈。” 众人都道:“沈庄主请便。”他上楼时在场众人都站起来相送,齐弄霞、梅胜雪两女也盈盈欠身为礼。 沈天抒走到二楼韩世祯房间,解世贤微微一笑,和邬凝霜行礼退出。韩世祯怅然若失,闷坐椅上。沈天抒问他道:“你这东西,还能保得住吗?” 韩世祯道:“我既落入屠龙帮和冷烟门手里,他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说?” 沈天抒叹道:“可惜,可惜!” 韩世祯道:“可惜甚么?” 沈天抒道:“韩九爷当年首创八卦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一代英雄豪杰。虽然令尊行为不够光明磊落,但韩少侠年纪轻轻,人品武功都是很好的。哪知道……” 韩世祯问道:“哪知道怎样?” 沈天抒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 韩世祯拍桌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 沈天抒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 韩世祯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到连手上的东西都留不住的?” 沈天抒道:“当年越王勾践兵败受辱,若是一死了之岂有之后的吞吴之举;刘邦不过鸿门宴,岂有大汉高祖?这两位雄主虽受辱一时,不得不忍辱负重,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 韩世祯沉吟不语。沈天抒又道:“何况世侄你年轻有为。只要你能留下有用之身,何愁不能名满江湖。我可拍胸担保,他们无论谁得了这样东西,都必然不致再为难于你。” 韩世祯默然半晌,显是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沈天抒自以为猜到他心意,说道:“李侍尧副都统那边,我自会替你打点。” 韩世祯摇头道:“这是哪里话?只是沈庄主有所不知,小侄身上的这样东西,干系太大。失了东西,决计不是一个副都统能作数的。” 沈天抒见他说得严重,起身把门窗都掩了起来,这才重又坐回原位,沉声问道:“邬思道老前辈留下来的,究竟是甚么东西?你总知道罢!” 韩世祯面目神情突然变得极端诡异起来,颤声说道:“这件东西……是邬思道留下来的惊世之作……当年此物一出,世宗皇帝便龙颜大震,连夜将邬家老小七十余口人尽数杀死……万万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一个初生的女婴……” …… 众人在大厅中等候了良久,才见沈天抒推门出来。沈天抒面色有些发白,轻声说道:“请大家上来罢。” 众人都上了二楼。沈天抒说明韩世祯已同意将那样东西归还给邬凝霜,朗声道:“韩少侠义薄云天,咱们也不去北京啦!只是韩少侠怕是要躲上一阵子了。以后咱们在江湖上对八卦门韩家无论如何要互相帮衬一些。如若是谁要向官府泄露了韩少侠的行踪,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韩世祯苦笑着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解世贤在一旁微微冷笑。 沈天抒道:“解帮主,你也来喝一杯盟酒!” 解世贤负手道:“屠龙帮向来和官府作对,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向官府泄露韩少侠的行踪?” 齐弄霞朗声道:“韩少侠义薄云天,如有用得着我们冷烟门的地方,韩少侠送个信来,我们虽然都是女流之辈,但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都喝了。” 沈天抒倏然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害了韩少侠,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众人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声色俱厉,甚是惊骇。 妙清禅师微微一笑,也是说道:“贫僧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 正文 第十三回 相询缔盟惊少年 三更灭烛众生疑 在场众人饮干了盟酒,正要重回大厅坐下相叙,齐弄霞柔声道:“我们三位姑娘家今日会到江湖群豪,见了素来仰慕的解大帮主,又遇见了少林派的高人,实在高兴得很。得与两位一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既然三师妹心愿已了,我们就不方便再打扰,就此别过。” 沈天抒忙道:“三位姑娘难得到河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一切算到名剑山庄的账下便是了。” 齐弄霞白眼一翻,嗔怒道:“你道是我们冷烟门没有银子,算在贵庄账上做甚么?沈庄主,将来咱们再斗一斗琴棋书画,看谁厉害。” 沈天抒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 邬凝霜走到妙清禅师身边,倏地盈盈拜下,行了一个大礼,把妙清禅师和慧远小和尚吓得一怔。邬凝霜贝齿轻颌,轻柔地说道:“小女子邬凝霜当年受大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小女子一拜。” 妙清禅师和慧远乍听此言,尽皆大惊。万万料想不到轻功卓绝、江湖上人称“轻羽”的冷烟门三姑娘竟然就是当年秦依依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凝霜。 邬凝霜又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这才直起身来,把慧远拉在一旁道:“小乞丐,你真的做了和尚?”慧远一时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邬凝霜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问道:“你有心上人没有?” 慧远脸一红道:“没有。” 邬凝霜又道:“如果不做和尚呢?” 慧远道:“不做和尚,那也没有。” 邬凝霜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正色说道:“如若你有朝一日还俗了,除了我可不许再喜欢其他的女子。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我,我决不饶你。”慧远不禁愕然,无辞以对。 那边齐弄霞叫道:“喂,你磨磨蹭蹭的,跟人家年轻小和尚谈甚么心?好走啦!” 邬凝霜眉头一皱,转身便走,竟不再回过头去看妙清禅师和慧远一眼。 慧远见她要走,连声叫道:“凝霜、凝霜,你去哪里?”邬凝霜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心中莫名一颤,转头望去,正好见到沈柔云上前宽慰正自沮丧的韩世祯。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慧远心想:“韩少侠和沈姑娘二人郎才女貌,眼下韩少侠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更加报不了杀父之仇。沈姑娘去安慰他,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就走吧。” 正想悄悄避开,却听得妙清禅师道:“冷烟门中女子性情好生古怪。” 沈天抒接口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坐下吧。”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了。沈天抒道:“我答应了韩少侠,眼下要护他周全,现下咱们怕是要不能同路啦,日后有缘再会如何?”众人都依依不舍。 次日一早,沈天抒领了名剑山庄众弟子自回向南。 少林众僧乘马向北进发,次日到了涿州境内,又一日已到了北京城。 少林寺僧人大多初来京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慧清打听到妙朗禅师的住处,回来对妙清禅师说道:“城东北角的馆驿便是了。” 一众僧人走到馆驿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慧远两世为人,也从未到过北京,此时四处观赏得兴致盎然。妙清禅师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妙朗禅师的弟子慧生从门里出来,心中一喜,叫道:“慧生师侄,我来啦。” 慧生忙迎将出来,喜道:“妙清师伯到了。慧清师兄好,慧远师弟好。师父正牵记着师伯呢。这几天老是说:‘妙清师兄怎么还不到?’请吧!” 一众僧人进了院子,妙朗禅师见到师兄,心里惦记,忙问:“妙清师兄晚走了两天,怎么途中这么慢?害得我好一阵担心!” 妙清禅师说道:“路上倒是没甚么大事。我们遇见了名剑山庄的沈天抒啦,他们保了一样东西进京,却被冷烟门的人拾了去。你们途中没遇上么?” 妙朗禅师道:“甚么东西?” 妙清禅师笑道:“我也不知道,但东西是人家心甘情愿给出去的,也不知里面究竟是甚么玩意儿。” 妙朗禅师笑道:“师兄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还像绿林道般的爱凑热闹,将来师兄要是做到了掌门方丈,难道也把绿林道上的玩艺儿传下去。” 房中众僧轰然大笑,气氛一时间轻松了起来。 这一晚,妙清禅师睡得极沉,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先是和齐弄霞斗剑比试,不停歇地赶到北京,又和妙朗师弟聊得甚晚。一进房中,和衣便倒,直睡得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个不停,又过片刻,一只猫妙呜妙呜的叫了起来。“蓬”的一声,窗子推开,一只猫跳了进来,在房里打了个转,跑不出去,跳上床来。就在妙清禅师脚边睡了。 挨到三更时分,忽然窗外格的一响,妙清禅师内力深厚,立时便惊醒了。凝神细听,窗外似有人轻轻呼吸,心想这是慧远小徒弟又调皮了,正想喝问,忽听得巡夜的小吏在外喝问:“甚么人?不许动!”接着是数下刀剑交并,又听得慧清的声音:“甚么人,好大胆!”一个清脆的声音“啊哟”一叫,显是在交手中吃了亏。 他心中一凛,但敌人当前,随即宁定,一时间找不到兵刃,妙清禅师拖过手旁一张椅子,预备迎敌,只听得屋顶和四周都有人在呼喝,心道:“四方八面都看住了,我不必出去了。”放下椅子,转身再欲躺下。 过了一会,听得慧清骂道:“这毛贼手脚好快,躲到哪里去了?”窗外一阵火光耀眼,想是众僧人点了火把在查看。 妙清禅师拔闩出门,这时妙朗禅师和慧生、慧清等一干人都走了过来。妙朗禅师道:“宅子四周都围住了,不怕他飞上天去,咱们一间间房搜吧。” 众僧逐一搜去,竟然不见影踪。慧清十分恼怒,连声大骂。 妙清禅师忽然惊叫:“咱们快去瞧瞧慧远。这小徒向来喜欢瞧热闹。眼下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在房中睡觉。怕是中了暗算。” 慧清了解慧远的性情,点头说道:“师父说得有理。” 众僧打着火把,直奔慧远房间外。妙清禅师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显是房中刚吹熄蜡烛,心头起疑,说道:“咱们去瞧瞧慧远吧。” 他右手拿着火把,左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却是虚掩着的,见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个身。 妙清禅师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移近火把一看,原来烛芯已被打烂,陷入烛里,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的。他吃了一惊,生怕爱徒遭逢不测,快步走到床前,叫道:“慧远,你好么?” 慧远慢慢转过身来,似是睡梦刚醒,脸上全是潮红色,定了定神才道:“啊,是师父,你老人家今晚睡不着,怎么看徒儿来啦?” 妙清禅师见他没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箭决不是少林派的暗器,更是大感不解:是甚么人、为甚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又是这般紧急,来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这时妙朗禅师等都已进房。慧远道:“啊哟,各位师叔师兄都来啦,我没事,请放心。” 慧清眼疾手快,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妙清禅师在他背后轻轻一拉,慧清会意,当即缩手。这时众僧都已看出慧远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 妙清禅师不动声色,皱眉说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众僧出房,对妙朗禅师道:“妙朗师弟还是请你辛苦一下,照护小徒慧远,咱们出去搜查。” 妙朗禅师答应了,等众僧走开,又踱步回到房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慧远。 众僧跟着妙清禅师到他房里。妙清禅师道:“把弟子们都撤回来吧!”慧清、慧生两人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少林弟子们都走进房来。 妙清禅师坐在床上,众僧人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慧清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慧远师弟的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慧远师弟干么要庇护他?” 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说慧远小和尚自幼行为古怪,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来,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让一个人躲在他被窝里。慧清又提到他半路惹祸,和沈柔云比剑的事情。 说了一会,慧清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慧远师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我少林中人。不过既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便住在一起,何事不能实说,干么要瞒咱们?”众僧齐声说是。 妙清禅师沉吟道:“慧远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慧生假意送茶水,去察看一下怎样?” 正文 第十四回 同室诉凄难诉情 无心系铃难解铃 慧清道:“师父这法子不错。”慧生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望妙清禅师,瞧他是甚么主张。 妙清禅师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慧远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慧远和大伙儿一起在少室山上长大,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妙朗师弟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同门情谊。” 慧生点头说道:“妙清师伯的话对极。” 妙清禅师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江湖知己,有时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戒律,戒律院妙月师弟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进宫见圣驾呢。” 这番话众僧听了都十分心服。慧清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师父可比我高得多了。” 那边慧远小和尚待众僧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脚步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 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名剑山庄庄主沈天抒的女儿、沈家大小姐沈柔云。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前日里韩世祯失了物件,和名剑山庄一众人马缓缓向南而返,却不料一路上徐德润对他冷嘲热讽起来。他心中苦闷,正找不到地方发泄,当即也不顾沈天抒的面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口齿轻薄的徐德润。 哪知道徐德润心生怨恨,连夜逃离,骑了马向北乱闯。沈天抒得知此事,虽然生气,却也无暇他顾,只得让徐德润自行离去。这天黎明,他在官道上驰马,刚巧遇到李侍尧带了一队兵丁路过。他跟随沈天抒多年,知李侍尧是朝中人物,于是拦住对方人马,一面叩首一面痛哭流涕地将韩世祯向冷烟门交出邬思道遗物的事情呈报上去。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李侍尧一听勃然大怒,竟然暴起发难,快马加鞭向南追踪。不到半天路程便围住了名剑山庄一众人马。沈天抒家大业大,不肯对朝中大员动手,以致于李侍尧下令放箭射杀在场众人的时候,方才醒悟过来,仓促之间只救下了韩世祯,二人抢了匹快马纵马逃离。 沈柔云十分机伶,她在混乱当口仗剑提气疾冲,官兵们丝毫没有提防,居然也让她逃了出来。 当晚沈柔云踪迹数次被李侍尧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知道李侍尧定然南下追捕,当下心一横,向北京方向奔逃。只想找到妙清禅师他们,一来可以求得庇护,二来向他示警。却不料刚刚摸到妙清禅师房门外,巡夜的小吏一叫嚷,众僧四下拦截,沈柔云左肩终于吃了慧清一掌。 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院中劈面遇到慧远小和尚,被他一把拉住。 沈柔云惊叫:“小混蛋……” 慧远怒道:“你来干甚么?” 沈柔云道:“我找你有话说。” 慧远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沈柔云情急之下忙拔开门闩,冲了进去。慧远眼看一惊,心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众僧已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 沈柔云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便用暗器打灭烛火。两人屏息不动。待听得妙清禅师拍门,沈柔云低声道:“别让他们看到我。”慧远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入了被窝。 若非妙清禅师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盈,哀伤凄切,慧远心肠登时软了,叹了口气,说道:“依你的性子,若不是有天大的要事,决计不会来找我。但你是豪门大小姐,我却是少林派的和尚,你这样躲在我被子里,岂不害了你的终身?” 沈柔云哭道:“眼下还想这些劳什子的做甚么!我爹爹因为韩少侠交出了邬思道的遗物,眼下正被李侍尧带兵追捕。我庄子上下带出来的三十来号人全被杀死了!” 慧远听得心中一寒,忙说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但我只是一个小和尚,如何帮你……你,你还是回去找你爹爹要紧。” 沈柔云听他这么一说,直气得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勉强。只是这样东西太过要紧,你们这些个和尚也未必脱得了干系。我现在去找爹爹,你们都好自为之罢。” 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妙朗禅师也听见了。慧远坐在桌边,只是不住宽慰。 沈柔云低声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找你们,你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你一个和尚,我钻了你的……你的被窝……你也……也不能娶了我。”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后,又羞又急,又哭了出来。 慧远尴尬万分,又听沈柔云柔声道:“韩少侠被冷烟门的人刺杀,我爹爹救援不急。若非得你相救,捱到你师父出手,韩少侠这条性命早就没啦!韩少侠要是死了,名剑山庄四十余年威名怕是要毁在我们手上了。按理说,那是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图报了。” 慧远莫名心中一酸,霍地站起,说道:“我知道韩少侠是你的心上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 在沈柔云,那的确是韩世祯少年英侠,武功如何暂且不论,但人品相貌无一不是远小混蛋小和尚慧远之上。但她始终不过只是对他略有好感,少~女之~心,天下皆是大抵如此。此时听他如此说,当真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慧远见她默不作声,道:“你对他这样倾心,那他定是胜我十倍了。” 沈柔云给他缠得无法可施,忽然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 慧远见她奔走离去,愤然道:“我是小混蛋、小流氓。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疯狂。笑了一会,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又想起自己前世连女孩子的手都未曾牵过。到了这个时代,却又要做甚么和尚。慧远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慧远心想:“沈姑娘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跟师父禀明,当真要有甚么紧要情况,可对不起众位同门。”于是走到妙清禅师房来。 妙清禅师刚睡下。听得慧远叫门,忙开房门,起床披衣相迎。慧远一进门,便跪下道:“师父,我向你请罪来啦!” 妙清禅师惊道:“甚么?出甚么事了?”只道今晚遭遇的真是歹人。 慧远道:“不是。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 妙清禅师不动声色,说道:“不知。” 慧远道:“那是名剑山庄沈大小姐。”他将沈柔云跟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向妙清禅师说明,生怕遗漏掉什么,导致少林无端遭受牵连。沈柔云说的“钻被窝”、“报恩”便不再转述。妙清禅师听得暗吸了一口凉气,默然不语。 慧远道:“她眼下已经走了。只是不知这件事情会不会牵连到我们少林寺头上来。” 妙清禅师还是没有作声,隔了一会,才说道:“沈庄主剑术独步天下,身手确是不凡。”顿了一顿,又道:“江湖中人,哪里能和官军抗衡呢?李侍尧既然能对八卦门和名剑山庄动兵,想必是那件东西实在太过要紧。我少林古刹要说遭难倒也未必。只是在北京的这一众人怕是不妙。” 慧远道:“那该如何是好?要请妙朗师叔过来吗?” 妙清禅师点头道:“把你师叔,还有慧清师兄也找来。” 慧远应道:“嗯,慧生师兄想必也没睡熟,我把他也叫来。” 他不知道,沈天抒和妙清禅师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邬思道老前辈留下的这样东西实在太过于惊世,此事名剑山庄若要是兜不住,在场的朋友们怕都是要亡命江湖了。” 妙清禅师几次想问沈天抒,这东西究竟是甚么,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慧远过来谈起名剑山庄出事的消息,虽然面色如常,其实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过了一会儿,妙朗禅师、慧清、慧生三人也都进屋了。妙清禅师引三人在桌旁坐下了,又叫慧远去泡了新茶,将前日来如何遇见名剑山庄众人马,如何在荒郊客店卷入名剑山庄、冷烟门和屠龙帮的争斗,众人又如何化敌为友,喝下盟酒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正文 第十五回 赐茶踢盏刀剑笑 亡命留恨英雄哭 妙朗禅师说道:“阿弥陀佛!不想师兄一路走来竟还有这等际遇。眼下该当如何,还请师兄示下。” 妙清禅师道:“此事牵连甚大,只怕牵连到我少林一派。我们明日进宫见圣驾,怕是带不得兵刃暗器,更须万事小心。斋菜茶水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药,决不可有丝毫沾唇。” 众僧应了。妙清禅师又道:“就怕今晚李侍尧带兵来拿人,我们要先筹划退路。” 妙朗禅师道:“既如此,这馆驿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儿去城外暂且住上一晚,明天当真有变,咱们也方便走。”众僧修行多年,在城外和衣而眠,将就一晚,倒也不算太难受。 众僧议定,正待歇息,门口守夜的小沙弥进来禀报,门外来了两个朝廷的公公率领了四名侍卫,说是要宣旨。妙清禅师等人见清廷竟派了人深夜传诏,都是心下暗暗忐忑。 过了一会,脚步声响,门外走进两名太监,后面跟着一名戴红顶子拖花翎的大官,在场众僧只是都不认识他。妙清禅师望见名剑山庄的徐德润果然跟在他身后,脸色一沉。 左首的太监叫道:“圣旨到!”那大官和带来的侍卫当即跪倒。妙清禅师等也只得跟着跪下。 那太监展开敕书,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奋励以图功。尔少林众高僧公忠体国,宜锡荣命,爱赐罗汉堂首座妙清、般若堂首座妙朗护国法师,余人着礼部另议,优加录用。赐御膳若干。御前侍卫副都统喀达喇库陪宴。钦此。”跟着喝道:“谢恩!” 众僧听了心中一凉,原来眼前这个清廷大官竟然是个御前侍卫副都统,想必武学上颇有造诣。 那大官喀达喇库走近妙清禅师身边,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大师得皇上如此恩宠,真是教人羡慕。”他虽是满人,可汉语说得倒是字正腔圆。妙清禅师无奈,只得谦逊了几句。 喀达喇库走到中间席上,手一招,叫道:“来呀!”两名小太监托了一只盘子过来,盘中盛着一把茶壶和几只茶盏。喀达喇库提起茶壶,在两只杯中斟满了茶水,自己先喝一杯,说道:“出家人喝茶无妨。我敬你一杯!”放下空杯,双手捧着另一杯茶递给妙清禅师。 慧远心想:“他们说是来赐斋菜,咱们如先动手,可就正好教官军拿人。这杯茶虽是从同一把茶壶里斟出,但安知他们不从中使了手脚,瞧师父喝是不喝?” 妙清禅师合十道谢,举杯作势要饮。喀达喇库和那两个太监见大功告成,喜上眉梢。却见妙清禅师忽将茶盏放下,送到宣召太监前面,说道:“公公也喝一杯!”那太监出其不意,给愣在了当场。 喀达喇库飞起右足,将妙清禅师手中茶盏踢去,大声道:“拿下了!”馆驿前后左右,登时涌~出数百名手执兵刃的御前侍卫和官军来。 喀达喇库喝道:“奉圣旨:少林寺叛逆作乱,图谋不轨,立即拿问,拒捕者格杀勿论。” 他“格杀勿论”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妙清禅师长剑已刺向身前。喀达喇库刀挡架,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兵刃劲力均甚浑厚。妙清禅师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 喀达喇库刀法雄浑凝重,远没妙清禅师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劈一刀,却也十分的狠辣。原来此人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果然武艺不弱。 慧远正自凝神观看师父和喀达喇库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 慧远道:“干甚么?” 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 慧远心中好笑,道:“拒捕便怎样?” 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举刀砍将过来。慧远闪身避开,拔剑还了一招。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慧远的剑锋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慧远一个拿捏不住,长剑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 慧远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 妙清禅师眼见慧远赤手空拳,以一敌二,自己手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这绿林道好汉的脾气上来,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步步占先。 喀达喇库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贼和尚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 妙清禅师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刀剑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院中众僧也是一声不响,静观两人剧斗,眼见妙清禅师渐占上风,都想:“罗汉堂首座武功卓绝,已隐隐不输给掌门方丈天鸣大师了,可喜可贺!” 猛听得妙清禅师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喀达喇库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已然折断。原来喀达喇库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 妙清禅师一怔之下,喀达喇库已一刀砍中他右肩。在场众僧大惊,慧清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妙清禅师一声清啸,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喀达喇库的咽喉,喀达喇库大叫一声,往后便到。妙清禅师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 喀达喇库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 妙清禅师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能伤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喀达喇库,退在一旁。 众僧冲出大门,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馆驿外无数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数千根火把高举,数百盏孔明灯晃来晃去,射~出道道黄光。 妙清禅师心想:“清廷布置得也真周密,惟恐喀达喇库杀不死我们!”转眼之间,妙朗禅师与慧清已杀入官军队伍。四下里箭如飞蝗,齐向众僧射来。慧远大叫:“大家冲啊!”众僧互相紧紧靠拢,随着妙朗禅师与慧清冲杀。但清兵愈杀愈多,冲出了一层,外面又围上一层。 妙朗禅师使的是大文殊杖法,当者披靡,力杀十余名官军,突出了重围,等了一阵,见余人并未随出,心中忧急,又翻身杀入,只见七八名侍卫围着慧清酣斗。慧清全身血污,杀得如痴如狂。 妙朗禅师叫道:“师侄莫慌,我来了!”手中伏魔杖顺手挥去,三名侍卫头颅尽裂而亡。余人发一声喊,退了开去。 妙朗禅师道:“慧清师侄,没事么?”忽然呼的一声,慧清挥刀向他劈来。妙朗禅师吃了一惊,侧身让过。 慧清连声狂吼,叫道:“师父师弟都给你们害了,我不要活了!”短刀着地横扫。 妙朗禅师叫道:“师侄,师侄,是我呀!” 慧清双目瞪视,突然撇下短刀,叫道:“师叔啊,我不成了!” 妙朗禅师在火光下见他胸前、肩头、臂上都是伤口,处处流血,心中悲恸,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搂住我!”蹲下~身子,慧清依言抱着他头颈。妙朗禅师只觉一股股热血从僧袍里直流进去,当下奋起神威,往前奔杀过去。 他背上负了一人,只得使慧清那把短刀。刀锋到处,清兵纷纷让道,忽见前面官兵接二连三的跃在空中,显是被人提着抛掷出来的,妙朗禅师心想:“除师兄外,别人无此功力,莫非城门有变?”提刀冲去,果见妙清禅师、慧远、慧生三人正与众清兵恶战。 妙朗禅师奔到师兄身旁,叫道:“城门口怎样?” 妙清禅师道:“那边没有官兵围堵。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妙朗禅师道:“来得正好!”他虽然负了慧清,仍是一刀便杀一人,短刀起处,清军兵将无人能避。妙清禅师当先开路,众僧已逃到城墙边。 妙朗禅师叫道:“师侄,下来吧!”慧清只是不动,慧远去扶他时,只觉他身子僵硬,原来已经气绝。慧远伏尸大哭。 妙清禅师正在抵敌众官军,接应其余少林弟子过来,听得慧远哭声,不由得怒气上冲,厉声喝道:“我们在少林寺清修,与世无争,你何以派了赃官,将佛门中人赶尽杀绝?今日贫僧要开杀戒了。”纵身跃起,挥剑连毙三敌。 正文 第十六回 登楼挥剑擒主将 弥天大祸动乾坤 众僧逐渐聚拢,妙清禅师叫道:“咱们再冲,直奔城外。这次可千万别失散了。”话声方毕,背后飕飕数声,连射了几枝箭过来。原来是喀达喇库整齐兵马后,尾随而至。少林众僧这一来前后受敌,处境更是险恶。 正危急间,正面官军忽然纷纷退避,火光中数十名好汉冲了进来,当先一人长须飘动,长剑横劈直刺,威不可当,正是名剑山庄沈天抒。 众僧大喜,只听沈天抒叫道:“各位快跟我来!”慧远抱起慧清尸身,随着众人冲出。只见沈天抒率着名剑山庄弟子,正与官军接战。 沈天抒见众人杀敌甚多,但不论冲向何处,敌兵必定跟着围上,抬头西望,果见对街民宅房顶上站着十多人,内中四人手提红灯分站西方,众人杀奔西方,西方那人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便有红灯举起。 沈天抒对妙清禅师道:“打灭那几盏红灯便好办了!”妙清禅师听了,从地下捡起一张弓,拾了几枝箭,弓弦响处,四灯熄灭。 众人喝一声彩。清兵不见了灯号,登时乱将起来。沈天抒又道:“屋顶上诸人之中,必有主将在内,咱们擒贼先擒王!” 众人都知道他此话说得极有道理。妙清禅师叫道:“师弟,咱们两个去!” 妙朗禅师连声答应。二人有如两头猛虎,直扑出去,官军哪里拦阻得住? 慧远与慧生等跟着杀出,眼见就要冲出重围,突然喊声大振,喀达喇库率领亲兵侍卫围了上来。一阵混战,又将众僧裹在垓心。慧远、慧生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伤。 妙清禅师和妙朗禅师冲到墙边,跃上那栋民宅二楼窗口,早有六个人过来阻拦。这些人竟是武功极好的高手,妙清禅师与妙朗禅师都是以一对三,在房间攻拒进退,打得十分激烈。妙清禅师心中焦躁、想道:“怎么这里竟有这许多硬爪子?” 只见二楼平台上众人拥卫之中,一名头戴红顶子的官员手执佩刀令旗,正在指挥督战。妙清禅师叫道:“这些鹰爪都交给我!” 左一剑“虚式分金”直刺敌人胸膛,右一剑“浮丘挹袖”,径斩对手双足。这两人或缩身,或纵跃,妙清禅师长剑已指向缠着妙朗禅师的三名侍卫,“金刚伏虎”斜戳左股,“九品连台”横削右腰,招招极狠极。 妙朗禅师缓出手来,向那红顶子大官直冲过去。左右卫士见他来势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妙朗禅师身形一缩,从两柄大刀的刃锋下钻过,径向那大官扑去。 统率官军兜捕少林寺众僧的,正是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 乾隆因邬思道遗物之事万分机密,是以命他总领其事。但怕他遇到凶险,特选了十六名一等侍卫,专门负责护他一人。众侍卫中又有两人上前阻挡,余人拥着李侍尧避到另一间屋子顶上。 妙清禅师数招之下,已伤了两名侍卫,突然斜奔横走,在众侍卫中穿来插去,这里一剑,那里一脚,片刻间已连施七八下毒招。妙朗禅师再度缓出手来,双足使劲,跃在半空,向李侍尧头顶猛扑而下。 这时地下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已见到主帅处境凶险,他身旁虽有十多名高手侍卫保护,兀自拦阻不住这两个当世神僧所向无敌的狠扑,又有七八人跃上屋来相助。余人也暂不向少林寺余人进迫,都举头凝视屋顶的激斗,突见妙朗禅师飞扑而下,不由得齐声惊呼。 李侍尧不会武功,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举起佩刀仰砍,同时两枝长枪、两柄大刀齐向妙朗禅师身上刺砍。 妙朗禅师心想:这一下抓不到,他后援即到,再无机会了,双臂一振,两杆长枪腾在空中,一足踹在左边一名侍卫胸前,右手一拳击中右边一名侍卫面门,大喝一声,两名刚跃上屋顶的侍卫吓得跌了下去。 李侍尧惊得手足都软了,被妙朗禅师一把当胸揪住,举在半空。四下里的清兵不约而同的又是大声惊叫。 这时妙清禅师已打倒三名侍卫,纵身跃到,往妙朗禅师身旁一站,挥动手中长剑,亮光闪闪,舞成径达两丈的一个大圈子,清兵哪敢过来?只见李侍尧举起令旗,颤声高叫:“大家住手!各营官兵与众侍卫各归本队!” 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见本帅被擒,都是大惊失色。奉旨卫护李侍尧的侍卫中有三人不理会妙清禅师长剑厉害,奋勇冲上。 妙清禅师叫道:“师弟,放这三个鹰爪过来!”妙朗禅师只道师兄要亲自取他们性命,哪知妙清禅师长剑直指李侍尧咽喉,笑道:“来吧,来吧!” 三名侍卫停步迟疑,互相使个眼色,又都跃开。妙朗禅师双手微一用力,李侍尧臂上痛入骨髓,只得高声叫道:“快收兵,退开!”清兵侍卫不敢再战,纷纷归队。 妙清禅师叫道:“咱们快走!”众僧奔到城墙边,鱼贯而出。 妙清禅师点查人数,除慧清伤重毙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负伤,幸喜都不甚重。 妙清禅师一阵难受,愈增愤慨。众人拥着李侍尧,从官军的刀枪剑戟中走出去,只见走了一层又是一层,围着众僧的兵将何止百千人。众僧饶是大胆,也不觉心惊,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们头子,无论如何不能突出重围。 待走出最后一层清兵,见名剑山庄大小姐沈柔云牵了数十匹马远远站着等候。各人纷纷上马,有的一人一骑,有的一骑双乘,纵声高呼,一阵风般向远处奔去。 见李侍尧还在对方手上,众官军和侍卫眼睁睁的不敢追赶。 出城不远,两骑马飞驰追来,喀达喇库在马上高声叫道:“众位神僧,在下有话相商。”妙清禅师示意大队先行,自己勒马等候,喀达喇库纵马走近。 喀达喇库道:“皇上说道,如放李大人平安归去,你有甚么意思,都可答应。” 妙清禅师双眉一扬,道:“哼,有谁会相信皇帝的鬼话?” 喀达喇库道:“务求神僧示下,小将好去回禀。” 妙清禅师道:“好!第一,要皇帝答应,朝迁官府,永远不得向少林寺滋扰。” 喀达喇库道:“这事易办。” 妙清禅师道:“第二,与八卦门韩家保的东西有牵连的人,皇帝不得疑心捕拿。”喀达喇库沉吟不语。 妙清禅师道:“哼,真要捕拿,难道我们就怕了?我们今儿给你们拿到了没有?” 喀达喇库道:“好,我也斗胆答应了。” 妙清禅师道:“明年此日,我们见这两件事照办无误,就放李大人回来。” 喀达喇库道:“好,就是这样。”向李侍尧道:“李大人,少林神僧千金一诺,请你宽心。皇上一定下旨办理这两件事。小将尽心竭力,刻刻以李大人平安为念,自当监督尽快办成。少林神僧或能提前让李大人回来。”李侍尧默然不语。 妙清禅师想起沈天抒之前说过的话,虽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情,大可吓他一跳,说道:“你对皇帝说,邬思道老前辈留下来的秘密,我们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没好处。” 这句话说完,妙清禅师一合十道:“侍卫大人,咱们别过了。你升官发财,可别多害百姓呀。” 喀达喇库拱手道:“不敢!” 众僧一路无话,太太平平地回到了少林寺。妙清禅师在山脚与名剑山庄众人分别,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惭愧。一别数月,所犯者不仅杀戒,更是干出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来。不知掌门方丈是否能够见恕,许自己再入佛门。 他心下惴惴,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天鸣大师。天鸣大师见他回来,又惊又喜,问道:“老衲差你去北京宣扬佛法,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妙清禅师俯伏在地,痛悔无已,放声大哭,说道:“掌门方丈,弟子……弟子真是该死,下山之后,犯下了天大的错事……” 天鸣大师脸上变色,问道:“怎……怎么?你犯戒了?” 妙清禅师道:“是,还不只犯了戒律而已。”他将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向天鸣大师禀报了。末了叩头道:“李侍尧眼下被弟子命人看管了起来,还请掌门方丈降下法旨。” 天鸣大师骂道:“该死,该死!你……你好生糊涂呀”叹了一口长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道:“我看你悟性上佳,原本指望你继承我的衣钵。怎么能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咳,咳……” 天鸣大师急怒攻心,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隔了好久才又说道:“你犯下的事情太大,我也无法回护于你。你……你……先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罢!这一下连我整个少林一脉都要牵扯进来。唉,这……这……”他一时语塞,拂袖转身便走。 正文 第十七回 讯钟声声问佛戒 杖责道道明千古 妙清禅师心中更加难受,跪在地上不愿起身。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天鸣大师竟没有再过来理他。幸好妙清禅师内功深厚,虽不饮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浑若无事,没丝毫疲累。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他知道这正是召集慧字辈以上僧人的讯号。 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妙清禅师不敢多耽搁,匆匆赶到大雄宝殿。 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不断的进来。片刻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妙清禅师排在“妙”字辈中,见各位僧众都是神色郑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的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 他随即又想:“只要能替少林寺化解这次危难。便是逐我出寺,我也就认了!” 正思忖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方丈天鸣大师与妙风禅师、妙月禅师二位高僧,陪着一位清廷大官,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天鸣大师与妙风、妙月二位禅师参拜了殿上佛像,然后坐下。 妙清禅师抬起头来,见那清廷大官正是前日被挟持回寺的李侍尧。李侍尧在官场少年得志,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形高大,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天鸣大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李大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凛。 在少林寺有些地位的禅师大都知道李侍尧在官场上威名极盛,可谓是当今乾隆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以才学而论,据说李侍尧还在久负才名纪昀之上。只是李侍尧更加年轻,论声望资历,自然比不上纪昀、兆惠等名臣、名将了。 众僧均想:“听说这位李侍尧大人自视极高,曾说朝廷官员而过问江湖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少林寺打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当下各又都躬身向李侍尧行礼。 忽听得天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妙清,你过来!” 妙清禅师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天鸣大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表情既恨且怜,说道:“你在寺中三十年,佛学精湛,怎么会铸成大错,率领少林弟子们把这位大人给掳了过来!” 此言一出,群僧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愤怒、恐惧,形形色~色,实是难以形容。妙清禅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过了好半天,纷扰中才渐渐停歇。 天鸣大师缓缓说话,声音及是安祥镇静,一如平时:“李施主,你行~事如此强梁,以致有今日之祸。你何以要以谋逆之名围捕入京讲佛的僧人?还杀害了慧清。我少林自北魏太和十九年立寺,千百年盛名岂可因你而毁?” 李侍尧见了少林这等声势,知道若是再追究下去,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北京,虽然心中恨透,也只得作罢。说道:“少林寺乃佛门善地,在下先前命人围捕众位高僧,实则是误信了奸人的诡话。请大师明鉴。” 这两句对话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慧清是慧字辈的杰出人物,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清廷杀害。在场众僧群情激愤,只是碍着掌门方丈在场,局势这才没有失控。 天鸣大师朗声说道:“妙清犯了佛门大戒,有伤佛门清誉。妙月,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 戒律院首座妙月禅师道:“这个……掌门方丈……” 天鸣大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来任何门派帮会,宗族寺院,都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妙清重重杖责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循私舞弊。” 执法僧眼望妙清禅师。妙清禅师点点头,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慧远本来碍于掌门方丈威严,不敢劝阻,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师父,你……” 妙清禅师见他站了出来,心中大急,厉声喝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誉,岂可坏于我手?你不必说了。” 天鸣禅师闭目,缓缓叹了口气,道:“执法僧,用刑。”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师叔,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举起刑杖,向妙清禅师背上击了下去。 二僧知道罗汉堂首座受刑,最难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给李侍尧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妙清禅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将下去,拍拍有声,片刻间便将妙清禅师背上、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侣。 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十”的呼着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 达摩院首座妙风禅师突然说道:“掌门方丈,我等向来尊重佛门戒律,妙清师弟一体受刑,弟子好生钦佩。只是妙清师弟年纪不轻,他又不肯运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弟子冒昧,且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 天鸣大师尚未回答,妙清禅师朗声说道:“多谢师兄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停施刑,听妙清禅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妙清禅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一软,脸孔触到尘土。慧远哭叫:“此事须怪不得师父,都是我不好!是我好瞧热闹,这才惹到了这天大的祸事。这……这……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吧!”一面哭叫,一面奔将前去,要伏在师父身上,代他受杖。 妙清禅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已封住了他穴~道,咬牙忍痛笑道:“愚蠢!你是我徒儿,所做之事皆是受我安排,何罪之有?”慧远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得泪水簌簌而下。 妙清禅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满地,妙清禅师勉提真气护心,以免痛得昏晕过去。 两名执法僧将刑杖一竖,向妙月禅师道:“禀报首座,罗汉堂首座妙清受杖完毕。”妙月禅师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妙清禅师挣扎着站起身来,向慧远虚点一指,想解开他穴~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难以凝聚,这一指间乐生效。 妙月禅师见状,忙即给慧远解开了穴~道。妙清禅师向慧远招了招手,慧远赶忙走到他身旁。 妙清禅师伸出右手,抓~住了慧远地手腕,说道:“过去三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回想自己做绿林道好汉的日子,自知六根未净,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恐惧,方得安乐。 我瞧你和我一样,心里做不得和尚,却是毫无办法。弥天大罪,皆由我一力承担。你既无心出世,何不就此走罢!”说罢慢慢闭上了眼睛,脸露祥和微笑。 慧远握着他的手不敢动,不知妙清禅师还有什么话说,却觉得他手掌越来越冷。慧远大吃一惊,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师父……你……你……怎么舍徒儿而去了?”突然间真气一岔,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仰面便倒。 在场众僧见状,急忙纷纷抢上前来,手忙脚乱,欲待救活妙清禅师。 妙风禅师奔过来相助,但见妙清禅师心停气绝,已无法可救,劝道:“慧远师侄节哀。妙清师弟是不能救的了。” 慧远却不死心,运了好半晌真气,妙清禅师却哪里有半点动静?慧远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自来到这个时代,他一直跟随妙清禅师,无论生活还是研习武艺,从未离开过师父,在他心里,妙清禅师早已和亲生父母已无分别。哪知道去一趟北京,竟要师徒二人从此阴阳永隔。 众僧初闻妙清禅师以罗汉堂首座的身份,竟带领一众僧人掳了清廷大官回来。人人均觉他胆大妄为,将少林寺牵连进祸事之中。待知道事情大致原委,又觉得他这件事情做得倒也是实属无奈。更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的千百年基业,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万不料他受刑之后,随即自绝~经脉。 本来一死之后,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维护少林寺的前百年基业,然后再死,实是英雄的行径。众僧心敬他的为人,不少人不等掌门方丈发话,便即走到妙清禅师的遗体之前,合十躬身下拜。 正文 第十八回 传经赠谱离别处 衣衫褴楼落魄时 慧远见师父已死,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盯着李侍尧,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猛然间喉头呼呼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妙月禅师急叫:“师侄,不可动怒!”拉着李侍尧臂往后一扯,将他扯后数尺,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 李侍尧见慧远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惧意大盛,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在下……” 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院首座妙风禅师喝道:“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慧远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慧远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妙月禅师也围在中间。 方丈天鸣大师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虽都对李侍尧恨极,但掌门方丈有令,只得都暴雷似的应了一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般若堂首座妙朗禅师此时正在禅房中面壁思过。他虽未现身,但内力精纯,耳听八方。他知道妙清禅师十多年来教授这徒儿,二人性情相近,实则情若父子。情知慧远欲暴起伤人,后果严重。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逐出山门,也必要废去一身武艺。 如今慧清已死,罗汉堂下弟子若再废掉了慧远,妙清师兄只怕是连魂魄都不得安生。但听得天鸣大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 妙朗禅师不暇思索,蓦地里纵身而出,大文殊杖法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杖一抖,侧过身子,夹手扶起慧远。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杖子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铁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妙朗禅师健步如飞,拉着慧远的手,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脚步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脚步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慧远,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慧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妙朗禅师和慧远之敌,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 妙朗禅师拉着慧远,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妙朗禅师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抬脚奔跑。 慧远被他一路拉着,更是奔跑得气力不支。慧远道:“师叔,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 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慧远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橘子来。二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 慧远道:“师叔,我瞧整个少林寺中,除了你和我师父,都有点儿不讲道理。” 妙朗禅师“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慧远道:“那个李侍尧前些日子带兵抓捕我们,全仗你和师父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香火。他们不来谢你和师父,反而恶狠狠的惩罚,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 妙朗禅师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妙风师兄,少林寺有此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 慧远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 妙朗禅师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慧远拾些枯柴,生了个火,抵御入夜的寒冷。二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慧远睡到半夜,忽听得妙朗禅师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引气下行,内观咽喉,自觉颈项放松。引气下行,内观小丹田,自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慧远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甚么佛经啊。甚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 慧远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学要旨,暗想:“传说天竺和尚达摩为传真经,只身东来,一路扬经颂法,后落迹于少林寺。达摩内功深厚,在少林寺面壁禅坐九年,以致石壁都留下了他的身影。达摩会意后,留下两卷秘经,一为《洗髓经》,二是《易筋经》。《洗髓经》为内修之典,归慧可,未传于世。《易筋经》为外修之书,留于少林,流传至今。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他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妙朗禅师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易筋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 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妙朗禅师随口背诵,断断续续,冰轮西斜,人影渐长,妙朗禅师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 慧远劝道:“师叔,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会儿。” 妙朗禅师却似没听到他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 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慧远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妙朗禅师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 慧远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戒律院首座妙月禅师。 慧远又惊又怒,说道:“师叔,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我们归寺不可么?” 妙月禅师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妙朗师弟,妙风师兄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 却见妙朗禅师垂首闭目,兀自不醒。慧远上前说道:“师叔醒来,戒律院首座跟你说话。” 妙朗禅师仍是不动。慧远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 慧远大悲,伏地叫道:“师叔,师叔!”却那里叫他得醒?妙月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仰天不语。 慧远大哭一场。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二人捡些枯柴,将妙朗禅师的法~身焚化了。 妙月禅师道:“慧远师侄,掌门方丈、妙风师兄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 慧远垂泪道:“师父、师叔都死了。我又到哪里去?” 妙月禅师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天涯海角,行踪无定。师侄,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寺里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从怀中掏出一本手册,正是《达摩剑谱》的手抄本,递了给他,道:“你拿这本剑谱好生修炼,江湖之大,何处不能容生呢。” 慧远含泪接了剑谱。妙月禅师飘然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慧远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妙朗禅师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慧远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他两世为人,如今脱出少林寺门墙,自是想云游领略一番名山大川的风采。不料他临时走得急了,随身只带了些碎银子,早就花得干净了。不久便弄得破衣烂衫、分文皆无,哪里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又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两世为人,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正文 第十九回 昔日山庄今何在 倚墙伏窗聆隐秘 哪知道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慧远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 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妇骂一句,慧远便退一步。 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慧远脸上拍来。慧远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 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慧远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看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 慧远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 慧远心想:“要杀李侍尧,报师父、师叔、师兄的大仇,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 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慧远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湖北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穿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安徽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安庆,心想名剑山庄就在安庆,该当去拜会沈天抒,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待到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名剑山庄走去。来到庄子门口,只见这名剑山庄虽不及少林寺山门的气魄,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慧远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名剑山庄,岂不教沈柔云那姑娘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名剑山庄”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名剑山庄的弟子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混小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儿甚么东西?”慧远听他口音便和李侍尧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北京官话,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脚。 慧远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名剑山庄定是给官府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李侍尧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混小子”。 慧远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名剑山庄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 慧远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吉大人,咱们明日就要出发去北京,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礼物要是小了,就怕李大人脸上可不大好看。”听声音,竟然是徐德润。 那个被唤做吉大人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脸。说不定李大人一高兴啊,赏你个游击参军做做。” 徐德润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那吉大人干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 徐德润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吉大人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慧远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 只听那吉大人笑道:“咱们占这名剑山庄,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我老爹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你这小子了。” 慧远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名剑山庄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 那吉大人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李大人,一包分众位当差的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 徐德润笑道:“吉大人,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老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吉大人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 徐德润又道:“吉大人,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慧远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个吉大人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白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儿,徐德润端了一盆热水进房,献媚说道:“吉大人,李大人这次派了咱们分两路出来,看来还是咱弟兄们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好在沈天抒这老儿全家早就逃得一干二净了,马大人他们去八卦门拿人,怕都是会有一场恶战。” 那吉大人笑道:“马兄弟他们要是捉拿了韩世祯这小子,功劳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大,只是那样东西眼下不在八卦门,说来结果还是不美。” 听那吉大人又道:“这次保着东西去北京,是韩世祯亲自押阵的,名剑山庄不过做了保镖。本来东西送到,李大人多半也不会怎么牵连到名剑山庄,只要把姓韩的小子拿了灭口便是了。想不到韩世祯狗胆包天,竟然勾结名剑山庄把东西给弄丢了。这一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帮江湖匪类了。” 慧远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李侍尧早就深谋远虑,东西一到北京,便要杀人灭口。倒不是因我在客店乱管闲事而起的祸。韩少侠即使不交出东西,他们一样要对八卦门韩家下手。 但不知八卦门韩家甚么地方得罪了李侍尧,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吉大人道:“倒不能怪李大人行~事毒辣,当年邬思道辅佐世宗皇帝,那本事自然是很高明的。只是后来宫里传出风声,说是邬思道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把往后几百年的事情,全部记录在了一本小册子上面。 据说这册子里面不仅记载了我大清的国运、往后几百年的事情,还提到了一个可怕的隐秘。邬思道本人竟然并不属于这里。他实则是几百年后来的人。” 慧远心中一凛,黑暗中暗自聆听。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慧远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慧远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 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邬思道、名剑山庄、李侍尧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 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正文 第二十回 锦绣乾坤平雅致 烟花易冷转瞬空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 慧远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正是徐德润。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 慧远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徐德润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武功练得纯~熟,再来诛灭此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 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名剑山庄,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被那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少林寺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 慧远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前世**丝幻想做大少爷、富二代的豪迈气概。 他身上有了银两,便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剑,打熬气力,修习妙朗禅师生前传授的《易筋经》口诀,钻研《达摩剑谱》上的高深武功。 数年之间,他慢慢回忆起前世很多事情来,见识武功,也是与日俱进。他记得前世自己名叫吴曦,从此便以吴曦为名,四海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从名剑山庄带出来的黄金白银,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杭州西湖风景如画,直叫西湖比西子,雷峰塔、保俶塔、三潭映月、湖心亭,都是出了名的景致。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马,径往杭州而来。 待得到了西湖,吴曦独自一人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前世的时候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一片空青冥冥。 吴曦一时兴起,施展轻功,便往上奔走。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他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吴曦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那边更好。”提足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时不住打量,面露惊奇之色。 吴曦见这两人身法,心道:“这两人会武。”刚一抬头,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 吴曦暗暗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我初到杭州,可不要随意得罪了英雄好汉才是。” 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飏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 吴曦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飏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生得相貌俊秀,三十五、六岁年纪,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也都身穿蓝布长衫。 这时那两个壮汉都已见到吴曦,也凝神向他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 吴曦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 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 吴曦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飏酒旗’一句尤佳。” 那人脸现喜色,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 吴曦对此人甚有好感,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 吴曦拱手说道:“小弟姓吴,单名曦。”,也问:“请问兄台尊姓。” 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姓艾,单名一个四字,是直隶人氏。听兄台口音,似不是本地人?” 吴曦道:“小弟正是山东人士。”他前世生在山东省济南市,倒也并未说错。 艾四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吴曦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多住两日,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 艾四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吴曦面前。 吴曦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 只是他实在不会弹奏这七弦琴,莫要说是七弦琴,就是钢琴、电子琴,他前世也是一窍不通。只得尴尬说道:“小弟实则不会弹琴。不如小弟献丑一歌,如何?”于是缓缓纵气,吐词而歌。艾四凝神倾听。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图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正是前世一首非常有名的歌曲,方文山作词,周杰伦作曲并演唱的《烟花易冷》。林志炫在《我是歌手》中也曾翻唱过此经典曲目。 一曲既终,艾四道:“如此好曲,竟然从未耳闻。此词曲是何人所作?” 吴曦厚着脸皮说道:“小弟闲时无事所作,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艾四道:“兄台词韵意境深远,正是佛塔林立,转瞬成空;刀光剑影,沧海桑田。”吴曦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艾四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 吴曦道:“但问不妨。” 艾四道:“听兄词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 吴曦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艾四对吴曦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 吴曦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弟父母已不幸先后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 艾四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 吴曦摇头道:“那倒不是。” 艾四点点头,说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吴曦仍心恨李侍尧,说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 艾四拍腿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奇遇知音是谁人 吴曦想到李侍尧的做派,摇头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 艾四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艾四稍稍一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艾四道:“兄台自山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 吴曦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家门不幸,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 艾四道:“听说少林寺贼僧作乱,劫了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兄台途中可有所闻?” 吴曦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李侍尧后便到了少林寺,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听说李侍尧无端捕杀少林寺僧人,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艾四又是一顿,轻描淡写地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屠龙帮鼓动江湖人物,犯上作乱。” 吴曦故作不知,问道:“屠龙帮是甚么呀?” 艾四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 吴曦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 他微微一顿,又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屠龙帮定要严加惩办的了。” 艾四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患。” 吴曦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 艾四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屠龙帮举手间就可剿灭。” 吴曦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艾四与他身旁的壮汉又各变色。 艾四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 吴曦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 艾四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吴爷指教。” 吴曦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艾四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 艾四身旁那另一名壮汉见吴曦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兄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吴曦暗吃一惊,见这壮汉使的竟是崆峒派的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地甘为艾四的佣仆?” 心念微动,伸手去卸对方这一爪,掌风飒然,正是大摔碑手的功夫。那壮汉久历江湖,自然识得此招,神色一变,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自然是点到即止,若是真拚斗起来,伤了他自然是大大的不敬。一面打量吴曦。但见他漫不在意,右手已经放回到原处。 艾四道:“尊驾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不知兄台师从何门派?” 吴曦不愿当场承认自己是少林弟子,于是说道:“小弟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 艾四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笑道:“兄台从山东来到江南,就只为赏美景不成?” 吴曦道:“小弟在这边有点急事,要来料理一下。” 艾四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兄台之事尚未了结?” 吴曦道:“正是。” 艾四道:“不知兄台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 吴曦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艾四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美玉来,说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玉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 吴曦也不推辞,说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艾四道:“吴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艾四前后卫护。 到得傍晚,吴曦想起刚才之事,心中一琢磨,料想这艾四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 那蓝衣壮汉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吴曦心道:“莫非此人之来,与我少林有关?说不得今晚须去亲自探察一下。” 二更时分,吴曦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忽的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 吴曦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把飞刀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来查看。吴曦乘机矮身,窜进抚衙。 他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 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吴曦见无法进去,悄声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吴曦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吴曦窜出数步,发出三把飞刀,三名旗兵登时倒地。吴曦不等另两人发觉,纵身掠过,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 吴曦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 吴曦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吴曦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吴曦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吴曦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臣浙江巡抚纳喇·常安叩见皇上。” 吴曦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样大势派。”他前世可从未见过活着的皇帝,不由得暗暗激动紧张。 只听乾隆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 纳喇·常安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乾隆隔了半晌,说道:“浙江一地盐政,听说你常安大人婪赃纳贿,很厉害嘛。” 吴曦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 常安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实则冤枉。” 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说话,站起来一转身,吴曦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乾隆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艾四。吴曦虽然两世为人,这几年在江湖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正文 第二十二回 府宅惊变救圣驾 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 纳喇·常安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常安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 乾隆道:“出去吧。”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传李侍尧。”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叩见圣驾。” 乾隆道:“那走失东西的韩家人怎样了?” 吴曦听得提到韩世祯等人,更是凝神倾听,只听李侍尧道:“这韩家后人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 乾隆道:“要小心在意。” 李侍尧道:“臣不敢丝毫怠忽。” 乾隆道:“你去吧。”李侍尧叩头退出。 吴曦见李侍尧出来,心想:“正好跟着他!”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 吴曦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吴曦在天竺所见那蓝衣壮汉率领兵丁四处巡视。那汉子目光炯炯,东张西望。 吴曦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汉子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吴曦抓来。吴曦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汉子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 这时吴曦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汉子兜头盖了下去。 那汉子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吴曦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汉子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 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是吴曦抓~住掷过来的。那汉子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那汉子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一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汉子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 那汉子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那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汉子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吴曦抓去。 吴曦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小儿胆敢无礼!” 那汉子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 吴曦笑道:“你敢跟我来么?” 那汉子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吴曦向西退走。那汉子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那汉子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吴曦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汉子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吴曦亢声说道:“在下山东吴曦,阁下是崆峒派的吗?” 那汉子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一苇渡江的吴老师?” 吴曦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 那汉子道:“在下姓汤,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吴曦矍然一惊。原来汤振外号“金爪铁手”,是崆峒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十余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吴曦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手汤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汤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 汤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 吴曦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我与你同去便是。” 汤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他夜惊圣驾,倒也不敢捕拿,只得叫侍卫牵了一匹马过来,让吴曦上马一同返回巡抚衙门。 走到半路,忽见远处有人放了一个流星,嗤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楼顶升起,划过黑夜长空。汤振策马疾奔,一面惊叫道:“真有刺客作乱!” 吴曦见过江湖上侠客的身手,知道众侍卫实在不是敌手,也不多问,立即拍马跟上。 两人纵马赶到巡抚衙门,知道这时先把皇帝保住要紧,也不打话,当即翻身下马扑入院中。 只见院中站着一个红脸大汉。两名侍卫当先冲下迎敌。汤振抢上前去,把乾隆负在背上,四名侍卫执刀前后保护,脚步不停,径行奔向二楼。 那刺客手一扬,打出了三枚铁莲子,待侍卫一避,他已纵身站在回廊之间的栏杆上,挺剑直刺乾隆左肩。 汤振大骇,倒纵两步,早有两名侍卫挺刀上前挡住。那刺客与三名侍卫交手数合,立知均是高手劲敌,当即施展轻身功夫,在走廊下四下游走,不与众侍卫缠斗。 汤振一声呼哨,四名侍卫从四角兜抄过来,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时将那刺客困在中间。斗了十余回合,那刺客回剑挡开左边一杆短枪、一个链子锤,右面一鞭扫到,拍的一声,打中了他右臂。 这一下又痛又怒,他当即剑交左手,一招“旋风卷黄沙”把众人逼退数步,低头一剑直刺,戳死了那名挥鞭伤他的侍卫。又仗剑扑向乾隆。众侍卫抢上抵御,他早已退开,向攻击自己的侍卫背后连刺数剑,待得有人上来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众侍卫忙不迭的过来护驾。这般反客为主,立时争到了机先。众侍卫心慌意乱,被他刺伤了两名。 汤振见情势不利,对一名侍卫道:“你背皇上。” 那侍卫蹲下~身子,把皇帝负在背上。汤振长啸一声,双爪向那刺客抓去。两人一交上手,那刺客就无法脱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伤,越战越痛,单敌汤振已是勉强,何况还有四五名侍卫围攻。 汤振双掌翻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那刺客全神贯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后一名侍卫突然冷剑偷袭,刺入他后心。 这背后一剑,正是吴曦所刺。 那刺客所受这一剑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毕命于斯,大喝一声,神威凛凛。汤振吃了一惊,倒退一步。那刺客提剑向乾隆猛力掷去。 背负乾隆的侍卫见长剑疾飞而至,要待退让,却已不及,他只怕伤了皇帝,拚着手掌重伤,举手去格,但这剑正是那刺客临终一掷,那是何等功力?何等义愤?这小小侍卫的肉掌怎能挡格得开?波的一声,手掌被削去半只,长剑直刺入胸膛之中,对穿而过。 那刺客大喜,心想这一剑也得在乾隆胸前穿个透明窟窿,自己一条命换了一个皇帝,虽死也值得了! 汤振及众侍卫见长剑没入那侍卫胸膛,在场众人个个大惊失色,各自过来抢救。 汤振和吴曦二人忙把乾隆抱起,问道:“皇上,怎样?” 乾隆已吓得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微笑道:“总算我先有防备。” 汤振见那剑从侍卫身后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数层全被刺破,不觉骇然,但皇帝竟未受伤,又惊又喜,道:“皇上洪福齐天,真是圣天子有百神呵护。”他哪知乾隆这几日来外衣之内总是衬了金丝软甲,果然救了一命。 那刺客怒目瞪视吴曦,见他一身汉人打扮,忍不住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 吴曦眼见他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任由他辱骂,也不回答。 乾隆点点头,说道:“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 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人,伤了四十来人。” 乾隆“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那人带出。 突然间那刺客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便在此时,一跃而起,向乾隆扑将过去。 吴曦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乾隆,滚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护住乾隆。只听得拍拍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乾隆和吴曦。看那刺客时,只见他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正文 第二十三回 花舫花国点花魁 乾隆适才给吴曦这么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舍命护驾,忠君之心却确然无疑,对汤振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你要好好保护他,不得离开寸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巡抚衙门。明日早晨,再另听吩咐。” 汤振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吴少侠。” 吴曦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见我突然出现在巡抚衙门,怕我和行刺的人是一伙,吩咐汤振看住我。” 乾隆走到殿门口,又想:“吴曦这人狡猾的紧,明明武功很好,却要装作不会武,汤振这老粗不是他对手。”转头道:“汤振,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吴曦,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么东西出门。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 汤振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吴曦,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 吴曦无奈道:“皇上恩典,在下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是顾住自己面子,日后必然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乾隆微微一笑,说道:“朕明儿再来看你!”说着转身进了内堂。 吴曦想到师父和慧清师兄临死的惨状,自己就算日后当真加官进爵,于心如何能安?寻思:“我本来是要跟着李侍尧的,哪里知道人没跟着,反倒是帮皇帝杀了一个刺客。” 汤振见他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吴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几生修来的?朝里不论哪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曾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 依兄弟瞧来,吴兄弟从此平步青云,封公封王,也未可知啊。”他见吴曦得乾隆恩宠,便即称起兄弟来。 吴曦只有苦笑,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们自该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 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后左右,再要找到李侍尧,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等找到机会,救出韩少侠,也算是还了沈姑娘的情。” 第二日,吴曦正在房中百无聊赖,汤振匆匆过来,说道:“吴兄弟,皇上给你赏赐来啦。” 吴曦点点头,心知是乾隆遣人来答谢昨夜功劳。只听得开门声响,一对侍卫缓缓过来,手上都捧满了物品。汤振笑道:“这里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 吴曦愈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在名剑山庄所得更多了十倍。不由得叹道:“皇上想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 汤振道:“皇上再三嘱咐,吴兄弟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只听得门外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吴曦大吃一惊:“怎地皇帝亲自过来了!”游目四顾,但见侍卫个个屈膝跪倒,口呼万岁,乾隆站在中间,瞧着吴曦,神情甚是得意。 吴曦愕然道:“皇上,你……你怎的亲自来啦……” 乾隆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朕是当今皇帝,只怕便见识不到兄台的本事了。兄台昨夜出手相救,朕永志不忘。” 吴曦虽然两世为人,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昨夜无意惊动圣驾,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跪下。他是中华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跪下拜见。 乾隆忙伸手扶起,笑道:“不和者不罪,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今日只叙情谊,等你来朝中替朕办事,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名侍卫将赏赐摆放好,携着吴曦之手,在桌旁坐了下来。 乾隆向南居中坐了,命吴曦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是来参见,巡抚、知州、同知、盐运司、包衣副护军参领、包衣副骁骑参领、包衣佐领等等,吴曦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 当晚府中大开筵席,酒到酣处,十余名满、蒙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吴曦见这些满、蒙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的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不及中原武士,但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勿见效。 在场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吴曦敬酒。吴曦见这酒并非蒸馏得来,入口清冽,当即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十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乾隆向来自向勇力,这次为吴曦所救,他有意要吴曦显示人超人之能,以令众官员折服,没想到吴曦不用武功,此刻一露酒量,便压倒群雄,人人敬服。 乾隆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大清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吴曦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摇头道:“我不是第一!” 乾隆笑道:“怎么不是?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 吴曦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当今皇上了。我本事虽大,但凡中华臣民,却要顺从于皇上,不敢违背,那皇上不是第一吗?” 乾隆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吴兄弟,朕要土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你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的指在额上弹了几弹。 吴曦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享不得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去不定,确是不能为官。” 乾隆哈哈笑道:“行啊,朕封你一个只须享福、不用做事的大官……”他想了想,又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小西施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吴兄弟佐酒如何?” 吴曦鼓掌称好,转头问汤振道:“小西施是甚么人?” 汤振道:“那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 乾隆打趣笑道:“你见过她没有?” 汤振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 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已有巡抚衙门上的丫头陪着小西施过来。吴曦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 她向乾隆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皇上今天好兴致啊。” 乾隆伸手掌向着吴曦,道:“这位是吴老爷。”小西施向吴曦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乾隆身旁。 乾隆拍手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小西施笑道:“皇上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 跟人送上琵琶来,小西施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懒画眉·春怨》小曲:“倚栏无语掐残花,蓦然间春色微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叫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乾隆拍手叫好。吴曦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的。 …… 到了次日,吴曦昏昏沉沉,睡到午后才醒,想起昨夜与乾隆把酒言欢,回忆乾隆所说,似乎回京之后就要宣召任命自己做个甚么官儿。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自己和邬思道一样,是后世穿越而来,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徬徨无计,十分烦躁,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 他前世既是**丝,素喜声色,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推门出去,问门口侍卫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你去问问看。” 那侍卫知道他是贵人,应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票告:“小的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会,要点甚么花国状元,还有甚么榜眼、探花、传胪。” 吴曦哂笑道:“拿国家论才大典来开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那侍卫见吴曦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去。” 吴曦道:“甚么钱塘四艳?” 那侍卫道:“小的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点中花国状元呢?” 吴曦笑道:“国家的状元由皇上来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 那侍卫道:“听说是每个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 吴曦大为心动,问:“他们甚么时候搞这玩意儿” 那侍卫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吴爷如有兴致,也去瞧瞧怎么样?” 正文 第二十四回 粉腻脂香羁少年 吴曦笑道:“要是皇上得知我去点甚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呢,哈哈!” 那侍卫道:“吴爷这身打扮和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 吴曦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他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带了几名侍卫,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 吴曦命坐船划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精妙,穷极巧思。 吴曦暗暗赞叹,江南风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昇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 见这烟花竟毫不逊色于几百年后,吴曦看得呆了,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 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 侍卫拿出酒果菜肴,陪着吴曦饮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自是目不暇给。 吴曦前世在影视作品中,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 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莲。 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叫李双亭。 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婵娟一身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 吴曦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 吴曦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过脸儿来?” 那妓~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吴曦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巡抚衙门里见过的小西施。 忽听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彩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 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吴曦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伸手入怀,取十两金子赏她。 待众人游船围着小西施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其时正当八月中旬,湖上微有凉意,小西施歌声缠~绵婉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 吴曦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 小西施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吴曦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前世最爱在女孩子面前卖弄,眼下自己出游,竟然见赏于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爵位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 当年红拂巨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此,可见凡属名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即便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 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 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 吴曦对身边侍卫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侍卫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 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 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吴曦叫道:“在下有一包东西赠给小西施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 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 吴曦对那侍卫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 那侍卫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 吴曦心想:“史书上说袁子才风流,果然不错。” 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 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 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 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 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 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 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小西施得状元了。” 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陆柬之书”五字。 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 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 袁才子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小西施,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 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吴曦拿乾隆御赐的墨宝一番卖弄,正要回去,忽听小西施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那侍卫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 那侍卫应了,游船划近小西施花舫,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吴曦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 吴曦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 正文 第二十五回 铁链重重锁旧人 吴曦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小西施的花舫已摇开了。 须知这正是男人的通病,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叫道:“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吴曦发急,再不乘机投其所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小西施的花舫。 吴曦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柔语。 吴曦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吴曦掷来。吴曦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 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细细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 吴曦自比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小西施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吴曦嫣然一笑,放下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 吴曦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 吴曦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他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 不久侍卫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 吴曦上了车,心头急躁,亲自御车,众侍卫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吴曦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那侍卫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这位吴爷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他毕竟是当今圣上极为亲信的人物,此人安危,不可不防,忙回去加调人手,赶来保护。 小西施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吴曦也走下车来。 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 小西施走下车来,见吴曦站在一旁,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吴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吴曦一笑进门。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吴曦随着小西施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 女仆上来摆下酒肴。吴曦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 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 小西施先喝了一杯,媚~笑道:“吴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 吴曦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 小西施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吴曦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 哪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 吴曦听小西施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小西施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 吴曦微笑点头。小西施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 吴曦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烛光下只见那人一股难以忍耐的怨恨,由心中往上直冲,随之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异常刺耳。 来者不是小西施,竟然是邬凝霜。 吴曦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 邬凝霜收住了大笑之声,冷冷的说道:“你还记得我讲过的一句话吗?” 吴曦道:“甚么话?” 邬凝霜道:“如若你有朝一日还俗了,除了我可不许再喜欢其他的女子。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我,我决不饶你。” 吴曦听得一愕,道:“你……” 邬凝霜冷漠一笑,道:“你慢慢就知道了!”突然伸手一指,点了吴曦的晕穴。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曦忽觉穴~道被解。他睁眼瞧去,只见面前摆着一盘牛肉,两个馒头,和一碗清茶。邬凝霜笑意盈盈地坐在他的身侧。 吴曦腹中虽然饥饿,但他心中疑窦重重,哪里能食用得下?抬起头来,望着邬凝霜道:“邬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邬凝霜点头笑道:“你快些吃啦!吃饱了咱们还要赶路。” 吴曦道:“咱们要到哪里去?我必须要早些找到韩世祯少侠,救他出来,还得要杀了李侍尧。” 邬凝霜冷冷说道:“吴大老爷还有心思去救江湖上的朋友?” 吴曦道:“是啊。你不信么?” 邬凝霜仰起脸来,格格一阵大笑道:“咱们要去的地方,安静的很,那地方只有咱们两个……”微微一顿,又道:“你已经一天没进饮食,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不迟。” 吴曦暗里观察,发觉了邬凝霜性格大变,短短的时光中判若两人,她似乎已对自己情意缠~绵,决非作伪。他心中暗暗焦急道:“她这般模样,也不知道会怎样对待我……”也就不再多问,狼吞虎咽般,匆匆食毕。 邬凝霜微微一笑,道:“够了吗?” 吴曦道:“够啦!” 邬凝霜伸手一指,又向吴曦晕穴上面点去,吴曦欲待喝问,话还没有出口,穴~道已经被点中。 就这般糊糊涂涂一连数次,每次都有邬凝霜替他备好了食用之物,拍活他的穴~道,催他快些食用,食用完毕,立时又点了他的晕穴。他只觉每次清醒后~进食之处,都不相同,问起邬凝霜此时行止何处,为什么要点他晕穴,邬凝霜总是支吾以对,不肯坦言相告。 这次,吴曦又被拍活了穴~道,睁眼一看,不禁心头大骇。原来他的双~腿双臂,都被铁练锁起,胸腰之间,也被一条牛筋捆着,那铁链和牛筋的长度,刚好可让他变换一下坐卧的姿势。除此之外,再难移动,邬凝霜的宝剑衣物就放在身前不远之处,但人却跑得不知去向。 他缓缓闭上双日,运气调息,勉强压制下心中的忿怒激动,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之久,突然步履之声,传了过来。睁眼看去,只见邬凝霜满脸笑容,一身新装,缓步走了进来,侧脸望了吴曦一眼,笑道:“吴大哥,你几时醒来的?” 这时,吴曦已恢复了镇静。他反复思量眼下形势,自己激动和恼怒,不但与事无补,反将使邬凝霜暗自得意,当下谈谈一笑,道:“我醒来很久了。” 邬凝霜慢慢蹲下~身,娇柔一笑,道:“你现注双~腿双臂都已被铁链锁起,吃饭穿衣都得我帮助你了!” 吴曦极力使声音保持着平静,温和地说道:“邬姑娘把我重重锁绑于此,不知是何用心?” 邬凝霜微微一笑,道:“这还用问吗?” 吴曦道:“在下想不出哪里得罪了姑娘,如何不问?” 邬凝霜道:“你没有得罪我,而是我怕你变了心,唉!我要和你常相斯守,永不分离,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吴曦剑眉耸动,冷笑一声道:“姑娘的情意深挚,在下是感激不尽,但姑娘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邬凝霜奇道:“忽略了什么事?” 吴曦想起前世一句著名的话来,道:“铁锁重重,只不过锁住了我的人,但你却没法子锁住我的心。” 邬凝霜呆了一呆,默然说道:“我如不用此法,只怕连你的人也锁不住了!” 吴曦心中暗暗忖道:“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不知为何忽发奇想,做出了此等之事,如若言词间咄咄逼~迫于她,只怕要引起她更偏激的举动,看来此事,急它不得,只有慢慢的设法劝解于她了。” 正文 第二十六回 猎犬嗅息觅踪迹 只听邬凝霜柔声说道:“我买了各色各类的绸缎、剪刀针线、锅碗瓢……” 吴曦暗道:“看来她倒是存心要长居此地了。”但口中却缓缓说道:“锅碗瓢,用来煮饭食用,你买了各色绸缎,不知是何用心?” 邬凝霜笑道:“我要做很多的衣服,穿给你看。” 吴曦暗暗忖道:“你把我锁在此地,寸步难移,我那里还有心情欣赏你各色新装?” 邬凝霜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虽然没有锁练加身,但却要日夜留在这里陪你。” 吴曦摇摇头叹息道:“邬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邬凝霜道:“你不要急,我已看好了另一处长住的地方,那里风景宜人,草长花香,过两天我备好了食用之物,咱们就去。” 吴曦道:“你把我的双~腿双臂全都锁了起来,再好的景物,我也难以欣赏,留在此地也是一样。” 邬凝霜道:“不要紧,等我准备妥当之后,就解开你身的上的绳锁,只用一条长长的铁链,把你锁起,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不过距离只能限定于方圆百步之内。” 吴曦奇道:“你还要准备什么?”心中却暗暗想道:“以我此刻的武功,单凭一条铁链,岂能锁得住吗?” 只见邬凝霜秀眉儿耸了一耸,笑道:“你不用打如意算盘,准备逃走,当你身上的绳锁铁链解开时,你的武功都已被我废去了。” 吴曦吃了一惊,道:“什么?你要废去我的武功?” 邬凝霜道:“你不用再会武功了,吃饭穿衣,都有我照顾于你,你还要武功做甚么?” 吴曦暗暗叹道:“最狠妇人心,看来果是不错。”他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邬凝霜柔声说道:“吴大哥,你心里恨我吗?” 吴曦缓缓抬起头来,说道:“当年我师父救了我们,也许全然错了。” 邬凝霜呆了一呆,道:“你想自绝吗?” 吴曦凄苦的一笑,道:“你如当真的废了我全身武功,我纵然生在人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邬凝霜道:“爷爷死前曾说,如他想过一辈子快活生活,那就隐身林泉,作一个渔村渔夫,弃离朝堂生涯,不要再和朝中人物来往,现在想来,爷爷的话,一点不错……” 吴曦道:“话虽不错,可惜是为时已晚,咱们已经被卷入了江湖的是非之中,纵不找人,人亦将找你,想跳出江湖是非,谈何容易。” 邬凝霜笑道:“所以我要找一处僻静的山野,以避人耳目,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安身立命,等我们有了孩子……”忽觉一阵羞意,泛上心头,盈盈一笑,垂头不言。 吴曦却是愈听愈是惊心,但四肢加锁,伤势未愈,纵有逃走之心,却是无逃走之能。 邬凝霜缓缓抬起头来,望望天色,道:“咱们该做饭吃了。”起身走了出去,捡起几块山石,堆起了一个简单锅灶,点燃火折子,燃起堆积在旁边的木柴,烧了起来。 吴曦冷眼旁观她忙得兴致甚高,一会儿洗碗切菜,一会儿淘米下锅,嘴角之上,始终挂着一份轻~盈的笑意。她似是对这种工作,充满着兴趣和欢乐。 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别过头去,暗道:“她的作为虽是离奇荒唐,但却是心挚意诚,怎么想个法儿,劝服于她才好。” 匆匆时光,吴曦在锁练加身中,愁苦的度过了三日三夜。在这三日夜中,邬凝霜对待他极尽温柔,换衣吃饭,服侍得无微不至。夜晚间设塌身则,伴他相眠,除了那系身的铁链、索缚之外,几对他任何的吩咐,无不悉心料理。 经过了数日夜的养息,吴曦自觉功力、体能都恢复甚多,心中暗向盘算道:“明日要想个法子,把她差谴出去,然后试试看能否震断锁练。” 次晨天亮,吴曦故作欢愉之容,一扫几日来的愁眉苦脸,柔声对邬凝霜道:“霜妹,这里是什么地方?看来像是一座突岩之下。” 邬凝霜道:“不错,这突岩在一座插天绝峰的山腰之间,下临百丈悬崖。” 吴曦道\"此地无花无草,小兄又寸步难移,终日所见尽都是一块块的山石,当真是闷得很,霜妹曾经提过,有一处风景绝佳之处,不知距此多远?” 邬凝霜笑道:“近得很,就在咱们这座山峰后面一座峰顶之上。 吴曦道:“不知霜妹几时要迁居后面峰顶之上?” 邬凝霜道:“我要在那山峰之上搭上一座木房,以供你宿住之用。” 吴曦心中暗喜,急急说道:“不知霜妹几时动手?” 邬凝霜长叹一声,道:“早想要去做了,但因你行动不便,我不忍离开。” 吴曦笑道:“你快些去吧!早些做成了,咱们早搬过去。” 邬凝霜略一沉吟,道:“既是如此,我今天就去。”吴曦怕激起她的疑心,不敢再催迫于她。邬凝霜在吴曦身侧,摆好了食用之物和水壶,带了刀斧而去。 吴曦待她去远之后,暗中提聚真气,猛力一挣,想把身上的铁链挣断,哪知铁链坚度甚深,吴曦用尽了气力一挣,竟是挣它不断。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再暗运功力,每觉气力充沛之时,就用力一挣两臂的铁链,他坚信凭借自己的功力,震断铁链,并非什么难事。哪知足足耗去了半日工夫,两条铁链,仍然是完好如初,心中大为奇怪,暗道:“是我功力未复,还是这铁链打制得特别?” 凝目望去,只见那粗如小指的铁环内,隐隐泛现出金黄之色,也不知渗入了何物打成。 他虽然发觉铁链有异,但仍然不肯死心,不停的调息内力,不停的用力挣扎,他气力逐渐恢复,挣动之力,也一次比一次强大。震起的响声,也一次比一次响亮。 吴曦被绑了这些天,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吴老爷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 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 吴曦希奇古怪的失踪,汤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官员,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有刺客同党作乱,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哪知一个也没抓到。 第三天清晨,汤振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乾隆。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 正自踌躇不决,忽然一个御前侍卫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汤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汤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事?在吴兄弟房间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 他进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吴兄弟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找到些头绪。” 众人走向吴曦在抚署里的房间。汤振把门一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 乾隆特意吩咐,有六名侍卫在吴曦房间外守夜,吴曦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 汤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 汤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 汤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吴兄弟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吴兄弟之人并非一路。” 身边侍卫道:“不错!刺客也是向为同党报仇,哪知吴爷却不在这里。” 汤振道:“甚是。如杀侍卫的是刺客一党,那么吴兄弟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吴兄弟的是刺客同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他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迹,心念一动,忙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侍尧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汤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 汤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吴曦。 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吴曦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小西施的妓院奔了进去。 正文 第二十七回 何人妄言迫轻羽 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 六只猎犬在小西施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汤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 汤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侍尧和汤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吴曦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 当吴曦又一次运功完毕,准备挣动铁链时,目光扫处,忽见一个身着黑衣,背插长剑,脸长如马,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人,站在突岩出口处。 吴曦不禁心头一震,问道:“你是谁?”那人像是未曾听得吴曦喝问之言,缓步向前走了过来。 吴曦心头大为焦急,暗暗忖道:“看他一身诡异的装束,和那阴沉的脸色,定然是一个心地险恶,手段毒辣之人,绝然不会放得过我,看来今日是死定了?”一面忖思,一面暗中运气戒备,虽然明知无能抗拒,但又不愿坐以待毙,准备在对方出手伤害自己之时,全力出手反击。 只见那黑衣怪人缓缓来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之中,盘膝坐了下去,问道:“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他说话时,目光望着突岩口外。 吴曦左顾有盼了一阵,瞧来瞧去,不见有人,忍不住说道:“你可是和在下说话吗?” 那黑衣长脸之人冷冷一笑,道:“不是和你说话,难道老夫是自己问自己吗?” 吴曦重重咳了一声,道:“想死怎样,想活又要如何?” 那黑衣人冷然一笑,道:“想死嘛!容易得很,老夫就以你作为靶子,演习一下我的御剑之术,想活吗?那就老老实实答复老夫的问话!” 吴曦暗暗忖道:“我双~腿双臂,都被绳索捆起,虽有抗拒之心,但却无抗拒之能,如若糊糊涂涂的被他杀死,未免太冤枉了……。”心念一转,反唇问道:“那要看你问些什么话,在下才能决定该死该活。” 黑衣人道:“老夫问话简单的很,但你如答上一字虚言,那就别再想活了。” 吴曦道:“生死何足畏,你问吧!” 那黑衣人道:“这座山窟之中,可住有一位姑娘吗?” 吴曦道:“你怎么知道?” 黑衣人道:“我看到了她的人,又见到这室内存放着她的衣服,故而推论她住在此地。” 吴曦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黑衣人双目闪动起冷电一般的神光,凝注在吴曦的脸上,冷然说道:“如若在平常之时,你有十条命,也早伤亡在老夫的剑下了!” 吴曦道:“你今日又为何不敢杀我了呢?” 黑衣人阴沉一笑,道:“有何不敢,只因老夫不愿血染石窟,大煞风景罢了?”随手拾起一块石子,投了过来。 吴曦看石子来向,正击向自己的十二麻穴之一,但因手脚被绑,无能反抗,匆忙之间,一张口,咬住了石子。石子虽然被他咬住,但却觉得牙齿震动,几乎被那石子把牙齿震落,心中吃了一惊,暗道:“这人好大的手劲!”忖思之间,又有三块石子,飞了过来。 吴曦再无法让避,被一粒石块击在麻穴之上,登时全身酸~软,瘫痪在地上,但他的神志,仍然保持着清醒,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那黑衣人飞石击中了吴曦之后,盘膝坐在石窟一角,闭上双目,运气调息。时光在悄然中溜去,看岩口外的阳光,逐渐的移去,石窟中更显得黑暗下来。 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轻快的步履之声。石窟外传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吴大哥,我替你采了一束花儿。”随着那喝叫之声,奔进来高卷袖管的邬凝霜。 吴曦心中虽想示警于她,但苦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心里发急。 邬凝霜望了静静躺在石地上的吴曦一眼,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缓步走了过去,把手中那束野花,放在他的身侧,轻挥素手,在他身上拍了两下,道:“吴大哥,你睡着了吗?” 吴曦中石倒卧之时,刚好把左臂锁住的铁链,带在脸上,无巧不巧地把两只眼睛遮了起来,吴曦目光由铁链下面空隙中透视出来,把邬凝霜的一举一动,看得甚是清楚。 邬凝霜却无法看到他睁着的一双眼晴,还道他当真的睡熟了。 那盘膝坐在一角的黑衣长脸之人,突然站了起来,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悄然无声的站在邬凝霜的身后。 吴曦心头大急,暗中运气,想冲开被点之穴,但那黑衣人飞石奇重,吴曦连番运气,仍然无法打开被点的穴~道。只见那黑衣长脸之人,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掌,向邬凝霜肩头之上抓去。邬凝霜却仍然深情款款的蹲在吴曦的身侧,不知大危之将至。 吴曦只觉一股急忿之气,直向上冲,胀得满脸通红。邬凝霜突然发觉吴曦脸上的胀~红之色,不自禁的低下头去,说道:“唉!你睡得当真是甜,唉!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比你还要苦呢……”忽觉肩上一麻,肩井大~穴已然被人扣住。 那人指力强猛,邬凝霜穴~道被扣,立时不能动弹。只听一个森沉的冷笑,由身后传了过来,说道:“这人是你的什么人?你竟然对他这般的亲热?” 幼年身历大变,使这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竟然也有了极深的城府,临危不乱,暗中提聚真气,准备猝然反击。表面之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冷冷的说道:“你是什么人?” 那森冷的声音接道:“老夫在问你!” 邬凝霜答非所问的说道:“你进来好久了?” 那黑衣人道:“老夫已在这石室中坐了半日。” 邬凝霜道:“那一定是你点了我吴大哥的穴~道了。”心中却暗自责道:“邬凝霜,邬凝霜!你实在够笨了,在这等情形之下,他如何还能够睡得着?纵是真睡熟了,你这般呼叫于他,还不早已把他吵醒了吗?” 只听那黑衣人一阵嘿嘿冷笑,道:“这人是你的情郎了?” 邬凝霜觉得被扣的要穴之上,指力愈来愈重。显然对方已经发觉自己的功力深厚,恐怕突然反击,眼下必须设法松懈他防备之心,再找出手之机。邬凝霜当下答道:“不错,他是我的情郎。” 黑衣人道:“这石窟之中,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邬凝霜道:“除你之外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黑衣人声音突转冷厉道:“女孩子家言词最好是温柔一些,难道欺老夫宝剑不利吗?” 邬凝霜道:“你这般暗中偷袭,一举拿住了别人的穴~道,举止有欠光明,算得是什么英雄人物?” 黑衣人哈哈一笑,道:“鬼丫头口齿虽利,但老夫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你言词所激……”微微一顿接道:“什么人把你情郎锁在这石窟之中?” 邬凝霜暗暗忖道:“他这般唠唠叨叨追问,不理他只怕引起他的疑心。”她缓缓说道:“是我把他锁在这里的!”她头不能转,身不能动,对方是何等样子,也无法看到,但听他声音的森沉冷厉,想来定然是一位心狠手辣之人。 那黑衣人似是甚觉奇怪,沉吟了半晌,道:“你把他锁在这里的?” 邬凝霜道:“不错!”她暗中运气,突然一甩肩膀。哪知黑衣人指力奇重惊人,邬凝霜不但未能甩开,反觉他指力又加重了甚多,\"肩井\"大~穴上一阵麻疼,全身劲力顿消。 那森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道:“老夫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你诡计所欺,再要弃图挣逃,那可是自寻死路。” 邬凝霜强忍痛楚,冷然答道:“你暗施算计,拿住我的要穴,纵然杀了我,也是难以让人心服!” 那黑衣人放声一阵大笑道:“我放了你,你也不是老夫敌手!” 邬凝霜心中一动,说道:“你放开我,咱们各以武功相搏,你如能胜了我,我就服你。” 黑衣人道:“想要我放开你,并非难事,但需得事先把话说明,老夫不愿施强迫和残酷的手段迫你就范,但如你败在了老夫的手中,必须答应老夫三个条件。” 邬凝霜急于脱身,当下说道:“你如能凭借真实武功胜我,别说三个条件,就是三十件我也依你。” 黑衣人冷笑道:“你先别答应,事后又要反悔,老夫先把三个条件说将出来,让你先想想再说!” 邬凝霜道:“你说吧!” 黑衣人道:“这第一件,你要拜我为师。” 邬凝霜自入冷烟门,目睹江湖上的险恶,心机增长甚多,避重就轻的问道:“第二件呢?” 黑衣人道:“立刻杀死你的情郎!” 正文 第二十八回 分筋错骨苦难言 邬凝霜呆了一呆,道:“第三件事呢?” 黑衣人道:“立下重誓,一切奉献师长,不论我要你做甚么事,你都不得质疑反抗。” 邬凝霜蹙眉暗道:“这算甚么规矩?” 黑衣人道:“不答应也得答应,老夫还可以免除一番手脚,不用和你动手了。” 邬凝霜道:“哼!你大不了把我杀死而已!” 黑衣人道:“哈哈!只怕没有那等便宜,老夫一样迫得了你,只不过手段不同罢了!” 邬凝霜道:“我若是不答应你……” 黑衣人冷厉地接道:“没有人能忍受那伤筋错骨的痛苦,我不信你是铁打铜铸之人!” 邬凝霜打了个寒颤,暗忖道:“我穴~道被他拿住,无力反抗,吴大哥又被我锁在此地,手脚难动,哪来的反抗之力。在此等情形之下,我们无疑如待宰的羔羊,只有任人摆布了,倒不如暂时答应他,先获得一战之机再说。” 她略一沉吟,道:“除了第二条之外,我都答应。” 那黑衣人纵声大笑,其声尖厉,有如伤禽怒啸,山壁回音,满室尽都是大笑之声,良久时光,那笑声才停了下来,说道:“你可是舍不得杀了他吗?” 邬凝霜道:“我和我情郎长久相处,自是难免有些情意,有什么好笑的?” 黑衣人道:“老夫急需寻一个衣钵传人,你的天赋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姑予破格优容,其实你不肯亲手杀他,他也是一样难以逃得性命!”缓缓松开了扣拿在邬凝霜“肩井“大~穴上的五指。 邬凝霜周身穴脉一畅,立时飞起一脚,踢活了吴曦的穴~道,霍然转过身子。 那黑衣人轻功奇妙,动作如电,五指一离开邬凝霜肩井穴,立时向后疾跃而退,动作迅快,不带一点风声。 邬凝霜星波电闪,打量那黑衣人一眼,暗道:“这人好生难看!” 只听那黑衣人冷厉的一笑,道:“老夫给你个动手的机会,但你如败在我的手中,又该如何?”' 邬凝霜沉吟了片刻,道:“我不善赤手和人相搏,你如自信能够绝对胜我,咱们用兵刃动手如何?”她在冷烟门之中,武艺和二姑娘梅胜雪相比只在伯仲之间,即便是与大姑娘齐弄霞动手相搏,百招之内也可不落下风。对自己的剑术,已有了甚深的信心。 那黑衣人道:“不论拳脚兵刃,老夫都可以奉陪,但你必得先答应老夫一件事,那就是你败在老夫手中之后,要拜在老夫的门下。” 邬凝霜道:“你如败了呢?” 黑衣人道:“老夫回头就走!” 邬凝霜道:“只怕到那时候,已经走不了啦!” 黑衣人双眉一耸,怒道:“鬼丫头出尔反尔,看来是难以用温和之法,使你就范了?”肩头一晃,人已直欺过来,身法奇快,无与伦比。 邬凝霜长剑和衣物,存在石室一角,急于取剑拒敌,娇~躯一闪从斜里飞开五步,直向放剑之处冲去。那黑衣人似是已智珠在握,并未飞身拦截,反而停下脚步,等她取剑。 邬凝霜取剑在手,精神一振,手按机簧,拔~出长剑,冷笑一声道:“你快亮兵刃吧!” 黑衣人哈哈一笑,道:“老夫如若用剑胜你,如何还能为你之师?” 邬凝霜长剑一挥,闪起了一道银虹,说道:“你自己不用兵刃,伤在我的剑下,那可是自找之祸!”长剑一探,身随剑进,一招“天女挥戈“剑尖上暴闪三朵剑花,分刺那黑衣人三处大~穴。 她出手一剑,显然使那黑衣人心头为之震动,身子疾快的闪向一侧。 邬凝霜疾冲而上,长剑左右挥扫,幻化起漫天的精芒,连攻七剑。但那黑衣人身法飘忽,有如随风柳絮,不论邬凝霜的剑势如何的迅快,但他均能闪避过去。 邬凝霜收住剑势,冷冷说道:“你为什么不敢还手?”忽然发现那黑衣人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升起一层紫气,笼罩于眉宇双目之间。 黑衣人缓缓点头,答非所问的接道:“你的功力和剑招,都大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森冷一笑,接道:“姿容秀丽,亦极少见。” 邬凝霜娇~声叱道:“你在胡说些什么?”随手一剑“铁树银花“,疾斩过去。黑衣人这次不闪避,反手一挥,疾向邬凝霜腕脉之上扣去,邬凝霜剑势一沉,疾削五指。那黑衣人动作奇快,疾如飘风,左臂一甩,飘闪一侧,右指疾出如电,点向邬凝霜“神台“要穴。 邬凝霜觉出了情势不对,这形貌丑怪,装束诡异的黑衣人,不但功力深厚,身法奇异,而且举手投足之间,似是深谱她武功路数,处处抢制先机,迫得她剑势无法发挥。 双方相搏二十回合后,黑衣人忽然反守为攻,掌指不离邬凝霜两腕的腕脉要穴,迫得手中长剑刚刚扫出,立时得变招换位。忽听那黑衣人怪啸一声,邬凝霜但觉握剑的右腕一麻,长剑已然被人夺去,不禁大惊,飞起一脚,疾踢而去。 那黑衣人动作迅快,夺过陈玄霜长剑之后,左手同时已握住了邬凝霜的脉穴。邬凝霜飞腿踢出一半,突然全身一麻,劲力顿失,踢出的力道随之失去,一条腿缓缓的垂了下来。 那黑衣人随手点了邬凝霜两处袕道,放下长剑,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你的剑势诡奇有过,灵变不足,但就当今武林而论,已该是第一流的高手了。” 邬凝霜虽有几处穴道受制,但她的神志并未晕迷,能听能言,只是不能动弹罢了。她当下冷哼一声,说道:“不用你夸奖,哼!我既然被你擒住,杀剐任凭于你,我虽是女孩子家,但也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那黑衣人淡然一笑,道:“我如存心伤你性命,哪还容你在手下走过二十余合……”他虽然极力想使自已的神情柔和一些,但因天生奇丑之貌,纵然是善意慈和的笑容,也是极为难看。 邬凝霜怒骂道:“谁要你不伤我,哼!瞧瞧那副尊容,我死也不愿拜在你门下!” 那黑衣人脸色一变,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认为老夫无能迫你就范吗?”语声微微一顿,又换成温和的口气说道:“老夫二度出世,有两桩心愿,一是洗雪昔年之恨,二则找一个承我衣钵之人,传我一身绝技。 只要你能得我真传十之七八,莫要说当今武林霸业,便是一刀割了乾隆小儿的脑袋,还我汉人江山,都是指日可期之事。你的天赋资质,都是上上之选,故而被老夫选中。” 邬凝霜冷笑一声,对那黑衣人道:“你不用想笼络我,你就是武功举世第一,也别想我答应拜在你门下。” 黑衣人怒道:“老夫一生之中,从来没对人说过这般和气之言,哼!我不信你真能够忍受分筋错骨之苦?” 邬凝霜道:“死尚不足畏,何况那分筋错骨之苦。”这几句话,说得语豪气壮,当真有视死如归之概。 黑衣人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让你先受点教训也好!”左手一挥,拂了邬凝霜的左膀。只听一声微微轻响,邬凝霜登时出了一身大汗。那黑衣人右手紧随左手伸出,推过了邬凝霜几处被点的穴~道。 邬凝霜强忍左膀错骨之疼,一跃而起。她跃起之势虽快,但那黑衣人动作比她更快,右手衣转之间,扫中了邬凝霜的右腿,胯骨登时被人错开。只听她一声尖叫,身子还未站起,又仰身跌了下去。 黑衣人冷森一笑,道:“老夫要错开你全身三百六十五处关节,分开全身筋脉。”说话之间,双手果然齐齐开始在邬凝霜身上移动起来。只听一阵轻微喳喳之声,邬凝霜全身开始了急剧的颤动,汗下如泉,湿透了全身的衣服。 一声声娇婉的呻~吟,传入了吴曦的耳际。 那黑衣人手辣心狠,错开了邬凝霜全身的关节后,竟然闭上双目盘膝而坐,望也不望陈玄霜一眼。 邬凝霜强咬着银牙,忍受着怞筋之苦,转动一下双目,两道痛苦的眼神,凝住在吴曦的脸上。 吴曦看她满脸汗水,有如水淋,两眉耸动,泪水如珠,想那痛苦之情,绝非常人所能忍受,不禁黯然一叹,道:“霜妹,你就答应拜在他门下吧!” 邬凝霜用尽了全身之力,挣扎着说道:“吴大哥,你……快杀死我,我……受不了这痛苦了……。” 吴曦黯然摇头说道:“他不会让你死去,你还是答应他吧!” 那黑衣人突然睁开了双目,说道:“不错,老夫绝然不会让你死去。” 吴曦目光转注在黑衣人的身上,说道:“你快些接上她的关节,我劝她答应拜你门下就是了。” 黑衣人冷峻的一笑,道:“你纵然能劝她答应拜在我门下,但老夫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吴曦道:“此乃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在下并未存借机求命之心。” 那黑衣人道:“很好,很好,就凭你这几句话,老夫给你一个痛快就是。” 两手齐出,极快的接上了邬凝霜的关节。 正文 第二十九回 金爪铁手黄金棍 邬凝霜痛楚消失,缓缓坐起身子,拂拭一下头上的汗水,道:“你这手段当真是毒辣得很!” 黑衣人笑道:“我虽然心毒手辣,但对门下弟子,却是百般爱护,决不会让他吃一点亏。” 吴曦担心邬凝霜不肯答应,再徒招痛苦,急急说道:“霜妹拜在这位老前辈的门下,又可得传授绝技,何乐而不为?” 邬凝霜目光转动,缓缓移注到吴曦的脸上,道:“你可是当真要我拜在他的门下吗?” 吴曦道:“霜妹如不答应,徒增皮肉之苦,那又何必?” 邬凝霜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如若你手脚能动,咱们就可以逃走了。” 吴曦苦笑一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听小兄相劝,霜妹还是当应了吧!” 邬凝霜缓缓转过头去,目注那黑衣人,说道:“要我拜在你门下可以,但必须饶了我吴大哥之命。” 黑衣人冷冷说道:“老夫一生行~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和人讨价还价!” 邬凝霜道:“你如不答应此事,杀了我,我也不答应!”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此事此情,你已无自决之能,只要你自信能忍得下那分筋错骨之苦,你就不要应允!” 邬凝霜想到适才所受的痛苦,不禁娇~躯一颤,但刹那之间,神色又恢复镇静,道:“好吧!那就让我和我吴大哥死在一起,你只管动手就是!” 那黑衣人微微一怔,道:“好倔强的女娃儿!” 吴曦接口说道:“老前辈如若定要杀我,我霜妹决不会答应,在下倒有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不知老前辈能否见允?” 黑衣人道:“好啊!你说出老夫听听再说。” 吴曦道:“就目下情势而论,老前辈取我之命,自是易如反掌,一则老前辈已存非杀我不可之心,二则在下亦不愿向人求命!” 黑衣人道:“老夫说出之事,非得做到不可!” 吴曦笑道:“可是这两件事却没法两全,同时办到。” 黑衣人皱皱眉头,默然不语,他从邬凝霜坚决的神情之中,感受出吴曦所说并非虚言。 吴曦道:“唯一之事……”他突然住口不言,微微点头接道:“老前辈请附耳过来。”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道:“老夫也不怕你暗算!”果然探首听去。 只听吴曦低声说道:“老前辈不如答允她,先让她拜过师父,再借习武之机,杀死在下,这岂不两全其美了?” 那黑衣人听得频频点头,道:“很好,很好,这办法当真是不错!” 邬凝霜一皱眉头,道:“吴大哥你们说些甚么?” 吴曦微微一笑,默不作答,他衡量目前情势,唯死而已。他是前世死过一次的人,已不作活命打算,是以心中坦然,毫无畏俱之情。只听那黑衣人道:“老夫答应你了!” 邬凝霜怔了一怔,道:“当真吗?” 吴曦接道:“自然是当真了,你快行拜师大礼吧!” 邬凝霜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原望能相吴大哥长相斯守,效农夫村妇,度一生平谈岁月,却不料上天不从人愿,遇上了此等之事。” 那黑衣人道:“当今之世,正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老夫门下,求之不得,你竟然这般推三阻四的。” 邬凝霜缓缓站起身子,对那黑衣人拜了三拜,娇~呼一声师父。 黑衣人哈哈一笑道:“既入我门,需遵守本门戒规。” 邬凝霜改口说道:“弟子遵命。” 吴曦长长吁了一口气,心头黯然,但又不得不装出欢愉之情,低声说道:“恭喜霜妹,得从良师,行将见霜妹剑气飞扬于江湖之上,傲视群~轮,无与匹敌。” 邬凝霜垂下头去,默然不语,心中凄苦,有口难言。只有那黑衣人欢笑之声不绝于耳,洋洋自得的说道:“今天我先传你本门中修习内功的初步功夫,明天就开始传你武功,尽一月之功,奠定初步根基,然后随为师离开此地。” 邬凝霜道:“你要弟子到那里去?” 黑衣人道:“找一个人。” 邬凝霜看他不愿说出,也不再追问,扳转话题说道:“弟子已行了拜师大礼,但还不知师父的姓名?我甚少往江湖上走动,不知当今高人之名,还望师父赐示。” 黑衣人正待开口,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传了上来,道:“你看那山腰之间,有一座突岩,看去甚是隐密,咱们上去瞧瞧。也不知道贼人把吴兄弟掳到了何处。”这人的声音,吴曦听得清楚,正是大内侍卫汤振到了。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但他声音甚小,听得不甚清楚,也不知他说些甚么。 邬凝霜低声说道:“师父,有人来了。” 黑衣人道:“很好,咱们看看来些什么人物,老夫已有数十年不在江湖上走动,晚一辈的人物出了不少。”只听步履声音,向突岩走了过来。 吴曦凝目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正是汤振,百余名清兵已将这石窟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洞口有人探头,就准备射箭上来。汤振身边还有一个头戴红顶子的官员,正是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 吴曦想起了师父师叔等人遭他迫害之苦,不禁心头一震,心道:“哼!冤家路窄,你也找到这里来了!” 汤振目光转动,迅速扫了那突岩一眼,看吴曦手足被捆,不能转动,那黑衣人和邬凝霜却是素不相识。估计自己的武功,和这二人交手,虽无制胜把握,但自保决无问题。 当下微微一笑,道:“好啊!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吴兄弟走得匆忙,想不到在这里又遇上了!“一低头,走了进来。李侍尧带着兵也紧随而入。 吴曦微微颔首道:“汤大哥,别来无恙?” 汤振呵呵一笑,道:“吴兄弟,你被甚么人捆在这里,当真是胆大包天。” 邬凝霜道:“关你什么事,哼……” 汤振冷然一笑,道:“怎么?本官就不能问问吗?” 邬凝霜缓缓伸手取出长剑,道:“这突岩已为我们所占,快退出去!” 汤振突然放声一阵大笑,道:“这位姑娘,讲话最好是客气一些。”他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并不把邬凝霜放在眼里,只是暗暗警惕黑衣人的暴起伤人。 邬凝霜一跃而起,横剑说道:“你们退是不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汤振忽然把目光投注那黑衣人的身上,只见他微闭双目,盘膝而坐,恍似不知两人进了这突岩一般,对眼下的吵闹之情,也是不问不理,不禁胆气一壮,笑道:“你当真要和我打一架吗?” 邬凝霜道:“那还有假的不成!”唰的一剑“长虹经天“劈了过去,剑光划起一道白芒。汤振双掌一震,身随剑走,避开了一剑,伸手去拿她手腕脉门,正是大鹰爪功的厉害招式。 邬凝霜憋了一腔怨气,尽发在汤振身上,横里一剑,直向他右手两指削去。汤振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她长剑格开。邬凝霜一催劲力,啪的一声,汤振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吴曦身上,才知这小丫头原来是个劲敌。当下右手横拳,猛击邬凝霜腰眼。 邬凝霜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挥剑往他拳头上疾刺过去。这一剑虽然凶猛,汤振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吴曦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吴曦却要受了这一剑。他可不知吴曦和邬凝霜之间的关系。 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速,一扳身前的岩石,倒抬上来,格开了这一剑。邬凝霜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岩石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啪啦的一响,一大块岩石从中断为两截。 此时汤振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亲兵侍卫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邬凝霜说道:“姑娘是哪一位老师的门下?我吴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姑娘,却要请教。” 邬凝霜收住剑势笑道:“有甚么遗言就快说吧!别误了你死亡的时辰。” 汤振这条棍却长达七尺,黄金又较镔铁重近两倍,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是厉害之极。他听了邬凝霜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罢,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是友是敌,但凭尊驾一言而决。” 邬凝霜冷笑一声,一招“玄鸟划沙“,封住门户,望着李侍尧,说道:“你这鞑子官,我有话问你。八卦门韩家的韩世祯,你们把他关到哪里去了?” 汤振伸手一指黑衣人道:“这人是谁?” 邬凝霜缓缓答道:“是我师父。” 只见那黑衣人突然睁开眼来,两道冷厉的眼神投注在汤振身上,道:“你也不识老夫吗?” 汤振只觉他目光炯炯,慑人心神,当下一怔,暗道:“这黑衣老人的目光,好生犀利,直要看入人体腹腑中去。”心中在想,口里却正容答道:“江湖之上,我所识之人不多,故而不认识阁下。” 正文 第三十回 凝霜柔云友是敌 汤振双目转动,不停的在那黑衣人身上打量,双眉频频耸动,似是忽然间想起了那黑衣老人是谁,但又似不能确定。只听那黑衣老人冷笑一声,道:“想不到晚一辈的人物,竟个个都是有眼无珠,连老夫也不识得。” 汤振轻咳一声,道:“老前辈可是人称鬼刃的华辉吗?” 黑衣人突然放声大笑一阵,道:“好啊!这世上终还有知道老夫姓名之人,念你能知老夫的名号,饶你一场活罪!” 邬凝霜柳眉微耸,大眼睛眨了两眨道:“鬼刃华辉?从未听人说过啊!” 鬼刃华辉冷笑一声,道:“老夫息隐江湖时,你还没有出世,不知老夫名号,那也算不得什么?” 汤振脸色大变,神态突然转变得十分恭谨,抱拳说道:“弟子汤振乃崆峒派张平门下,拜见华老师。” 华辉道:“张平还活在世上吗?” 汤振道:“恩师已然仙去了。” 华辉点点头,缓缓说道:“在老夫手下,从未有过逃走之人,除非老夫愿意放他一条生路。”汤振呆了一呆,默然不语。 吴曦看那鬼刃华辉,击败邬凝霜的武功,知他如一出手,汤振决非敌手,此情此景之中,说不得须要救他一救。当下暗提真气,避过那黑衣人的视线,施展传音人密之术,说道:“霜妹,汤振虽然在朝中为官,但却没有大恶,目下只有你可救他性命。” 邬凝霜轻轻咳嗽一声,暗示已听到吴曦嘱托之言,缓缓垂下手中长剑,回顾了华辉一眼,道:“师父。” 华辉神色冷峻的望了邬凝霜一眼,道:“什么事?” 邬凝霜道:“这个人虽然冒犯师父,罪该万死,但如把他一剑杀了,那未免太便宜他了。”她自幼连经大变,心计增长甚多,已知投人所好。 “好啊!你有什么好法子折磨他们,那就快说出来?” 邬凝霜道:“弟子之意,不如点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终身为奴。” 华辉略一沉思,说道:“能得为老夫之奴,那也是一件大大荣耀之事,你去问他们答不答应?” 邬凝霜星目转动,扫掠了汤振一眼,道:“我师父格外施恩,放你们一条生路,收你们终身为奴,我瞧你们还是答座了吧!也免得自找死路。”言词之间,隐隐暗示汤振,不要他们反抗。 汤振身边一个侍卫不知鬼刃华辉的厉害,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话刚出口,忽听华辉冷哼一声,扬手一指点了过去。那侍卫早已持刀戒备,见华辉手指一扬,立时向旁侧闪去。 华辉冷笑一声,道:“你还能避得开吗?”左手一挥间,五缕指风,齐齐袭去。那侍卫避开了第一指,却无法避开齐齐袭来的五缕指风,但觉身上一麻,竟有三处穴~道,被指风袭中。内功深厚,隔空打穴,并非什么难事,但在举手一挥间,同时打出了五缕指风,却是罕闻罕见之事。只见那侍卫身躯摇了几摇,手中佩刀突然跌落在地上,缓缓坐了下去。 汤振自知非敌,趁华辉指袭那侍卫时,翻身一跃,人已到了突岩外面。哪知鬼刃华辉,武功已入化境,汤振身子一转,他已警觉,长袖一拂,疾跃而起。汤振双足刚落突岩外面,忽觉身后两处要穴一麻,倒跌回来,摔个仰面朝天。 李侍尧眼见连汤振都在这个黑衣老者面前抵御不得,心下大骇,哪里还能管他的死活?发一声喊,向后奔逃而去,身边一众清兵见长官奔逃,也是齐齐向后退散。竟是不管汤振的死活了。 看鬼刃华辉出手的迅速,邬凝霜亦不禁暗暗惊心,忖道:“此人的武功,果然是世所罕见,怕是大师姊亲至,也无有这种功力。若要是冷烟门四秀齐上,或许能有一丝胜机”只见华辉缓步走了过来,盈膝坐下去,闭上双目。 邬凝霜扬了扬柳眉儿,瞧了吴曦一眼,只见他目瞪口呆。显然亦为鬼刃华辉快速的身法,和隔空打穴的绝技所惊。只见汤振缓缓转动一下~身躯,坐了起来。 邬凝霜一皱眉头,欲言又止,心中却暗暗奇道:“鬼刃华辉的点穴手法,当真是奇怪得很,也不知他点的什么穴~道,这两人竟然是还能转动身躯?” 汤振虽然坐了起来,但他的双~腿和双臂却是不能移动。那侍卫适才嚣张的气焰,已然消去,额头上浸出汗珠,高声惨呼,似是他受伤的穴~道,已开始发作了。 邬凝霜缓缓走到了华辉身侧,低声说道:“师父,这两人要怎么办?” 华辉头不转,目不睁的冷冷说道:“不用管他们,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受伤的穴脉,将开始发作,所受的痛苦,不低于分筋错骨。一个大哭,一个大笑……哼!让你见识一下为师的手法,你就知道,你能得拜在我门下,是何等难得之事。” 邬凝霜默然不言,心中却为他言词所动,暗白忖道:“如若他他的武功,当真有这般高强,我拜他为师,也不算冤枉了,能得绝世武功,杀进禁宫,为我全家报仇,再也没有人能够抢走我的吴大哥了……。”忖思之间,忽听那侍卫哈哈两声纵声大笑。 转眼望去,只见那侍卫的脸上,不停的向下滚着汗水,显然是正在强忍着无比的痛苦,不知何以却要发出笑声?忽听一声低嚎,传了过来,就像一个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却没有死去,全力哭了一声。嚎声甫落,笑声复起,大笑声和嚎哭声,响彻石室。 这一次笑声悠长,足足有一盏热茶工夫,才停了下来。虽然那侍卫的笑声,听起来极度开心,但因他的神情充满着痛苦,奇形怪状,看上去恐怖异常。刹那间笑声复起,哈哈之声,不绝于耳。一阵低沉的哭嚎之声,混入了大笑声中,哭笑交作,谱成了一曲动人心魄的乐章。 吴曦叹息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当真是人世间最为惨酷的刑罚,最难听的声音。”只听那哭笑交作的声音,愈来愈大,两人的形态,也愈来愈是难看,汗水透湿~了衣服,滴在石地上。邬凝霜和吴曦都已被那刺耳惊心的哭笑声,闹得烦躁不安,但鬼刃华辉却是闭目静坐听而不闻。 突然间,传过来一声长笑,混入了那哭笑交作声中。华辉霍然睁开双目,双手齐扬,隔空向两人点了过去。吴曦暗中留心查看,但仍然未看清他点了两人什么穴~道,但那哭笑之声,却倏然停了下来。汤振和那侍卫似已经哭笑得精疲力竭,萎伏地上,动也不动一下。 华辉回顾了陈玄霜一眼,道:“你去把他们拖入壁角,又有武林人物来了,为师的再次履足江湖,世人大都不知,多伤几个人,也好让他们宣扬一下!” 邬凝霜依言而起,把汤振和那侍卫拖到一处壁角放好。突岩内外,恢复了一片沉寂,听不到一点声息。 华辉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来人好生狡滑,居然隐藏在突岩下面,想是觉得哭笑之声,突然停了下来,有所警惕。” 邬凝霜捡起长剑,说道:“可要徒儿下去查看一下吗?” 华辉道:“不用啦!他们纵然能够忍耐,但老夫料他也忍耐不了多久,必然要爬上突岩。”邬凝霜缓缓放下长剑,目光一掠吴曦,盘膝而坐,闭上双目,运气调息。 邬凝霜在这半日时光中,内疚深深,大感惭愧,深觉自己作法乖张,把吴曦扣锁在此地,致落得这般下场。眼下虽想解开他的锁链,但又怕招惹起那黑衣人的怒火,突下辣手,取了吴曦的性命。虽然闭上双目,装作运气调息之状,但在她的内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痛悔交加,没有一刻的平静。 吴曦自知必死,己不作生望,是以,他的内心倒显得十分平静,随时随地准备迎接死亡。奇怪的是那黑衣老人,竟然不即刻出手杀死他,看情形这残酷的老人,似是有意让他多尝试一些死亡前的惊恐。吴曦暗暗叹息一声,目光环绕打量了突岩四周一眼,他觉得快要死了,希望多看一些世间的景物。 正惆怅间,瞥见突岩口处缓缓升起了一颗人头。吴曦一和那人头的目光接触,不禁心头一震。那人竟也呆在那儿,忘记再缩回头去。 原来,那冒起的人头,竟然是名剑山庄大小姐沈柔云。 吴曦略一怔神,神志立时清醒,急急摇头,示意沈柔云早些离去。哪知他这表情,反而招致了沈柔云的误解,只见她身子一长,突然冒了上来,缓步向突岩之中走了进来。吴曦大为焦急,急急喝道:“沈姑娘快走,不要进来!” 沈柔云微微一笑,道:“为什么?” 邬凝霜突然一跃而起,横剑拦住了去路,道:“站住!啊,我见过你,你到这里来做甚么?” 沈柔云淡淡一笑,道:“他之前是个和尚,怎的现在不是了。” 邬凝霜脸色由红转白,缓缓垂下长剑,道:“你认识他?” 沈柔云微微一笑,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先前曾在一起抵敌,自然认识他了。” 正文 第三十一回 急智算谋谁人授 邬凝霜施展“传音入密“之术说道:“你是无能救他的,就是当今武林之世,也没有几人能够救得了他,我虽然也没有把握救他,但我将尽力而行,你快些逃走吧……”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沈柔云目光转动,四下瞧了一眼,只见一角石壁之处,倦伏着两个形状疯癫的清廷侍卫,一个脸长如马的黑衣人,却盘膝坐在一侧。当下淡淡一笑,道:“一个人最大的事情,就是死亡,死有什么可怕呢?”身子一侧,避过了邬凝霜,大步向吴曦走了过去。 邬凝霜长剑斜斜推出,横向沈柔云腰间斩去。沈柔云反手一掌,拍向邬凝霜握剑右腕之上。邬凝霜原想把沈柔云劝退出去,使她离开这一片死亡之地,却不料她全然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有用剑术,硬把她逼出石岩了。心念一转,剑势突变,右腕一沉,避开掌势,唰唰的刺出两剑。这两招诡奇辛辣,兼而有之,果然把沈柔云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邬凝霜正待再旅出几剑毒辣之学,把沈柔云迫退出去,却不料那黑衣人突然睁开眼来,喝道:“不要挡她,让她进来!”邬凝霜呆了一呆,只好收了长剑,向后退去。 沈柔云望也未望那黑衣人一眼,直走到吴曦的身侧,蹲了下去,伸出纤纤玉~指,抓起吴曦的左臂上捆绑的绳索,暗中运气。只听一个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道:“放开绳索!” 沈柔云回目望去,看那发话之人,正是那黑衣人,淡然一笑,反问道:“为甚么?” 黑衣人道:“你是他的甚么人?” 沈柔云道:“我是他的朋友,干么,你是谁?” 黑衣人道:“老夫乃鬼刃华辉。” 沈柔云略一沉思道:“我听人说过,你的武功很高,和雍正皇帝是极要好的朋友。” 华辉哈哈大笑了一阵,道:“好啊!晚一辈的人物中,竟然也有知道老夫名号之人!” 沈柔云道:“你对雍正面和心仇,时时刻刻,都想把雍正杀死……” 华辉微微一呆,道:“这些,你怎么知道呢?” 沈柔云淡淡说道:“我知道的事情,可是多啦!你虽有暗算雍正之心,但却始终不敢下手!” 华辉道:“为甚么?” 沈柔云道:“因为你没有信心,能够杀得死他,所以杀害雍正的计划,只有放在自己心里想想罢了。” 华辉双目中神光闪了两闪,欲待发作,但却又忽然忍了下去,说道:“你听谁说的这些事?” 沈柔云道:“雍正身边本事最高明的谋士邬思道……” 邬凝霜心头大震,面色一变。华辉突然一跃而起,道:“邬思道,他没死么?” 沈柔云摇摇头,默不作声。 华辉道:“你见过他?” 沈柔云道:“我不告诉你!” 华辉怒道:“你可是想尝试一下,人世间最惨酷的刑罚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柔云的左腕。 沈柔云笑道:“你虽然可以用世间最惨酷的手段折磨我,但我可以马上自杀给你看!” 华辉怔了一怔,放开了沈柔云的左腕,问道:“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沈柔云笑道:“我要告诉你,我就当真的不能活了。” 华辉道:“老夫饶你不死,你说吧!” 沈柔云道:“你先放开了我朋友再说!” 华辉无可奈何的伸出手去,抓~住捆绑吴曦的绳索,暗运内力一抖,绳索立时寸寸断落,接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沈柔云摇摇头道:“不成,现在又不能说了!” 华辉怒声喝道:“为什么?” 沈柔云道:“刚才我如说出口来,你不过杀我一个,现在我如说了,连他只怕也不能活了!” 华辉道:“你这般聪明,可都是邬思道教你的吗?” 沈柔云道:“不错啊!除他之外,别人如何能够教出这等防人的心机来?” 华辉道:“那你要怎样才说?” 沈柔云道:“你先迭我们离开这突岩,我再告诉你不迟。” 华辉道:“好吧!”一伸手提起了吴曦,纵身跃出突岩。 邬凝霜万没料到,沈柔云竟然这等轻而易举的把吴曦救了出去,眼看吴曦被师父提出突岩,说不出心中是一股什么滋味。只觉气血沸腾,一股酸意,直冲而上,提起长剑,紧随在沈柔云的身后,疾冲而出。 这突岩在一座山腰之间,距地不下百丈,中间虽有突出的小石、矮松,可以借力着足,但攀登之间,也并非容易之事。但鬼刃华辉,确有着过人之能,只见他一手提着吴曦,仍然纵跃如飞的疾奔而下,沈柔云空手急追,仍然赶他不上。 邬凝霜目睹沈柔云的轻身飞跃之术,似不在自己之下,要想在这一段下山之路上,追赶上她,乃大是为难之事。心头一急,突然用力跃在一块山石之上,疾如离弦流矢一般,头下脚上的疾冲而下,将到沈柔云身侧之时,突然一吸真气,身子直了起来,抢落在沈柔云的前面。 沈柔云长长吸了口气,陡然收住向前冲奔之势,说道:“你要干么?” 邬凝霜疾快的转过身子,和沈柔云并肩而立,道:“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说话,我有几件重要之事问你。” 沈柔云道:“甚么事?“说着,举步向前奔去。 邬凝霜控制着速度,保持和沈柔云并肩而行,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要把吴大哥带到哪里去?” 沈柔云道:“不知道,只怕我也走不了啦!” 邬凝霜道:“我爷爷邬思道当真没死吗?” 沈柔云道:“我见他时是没死,现在死没死,可说不准!” 邬凝霜道:“唉!我如不拜他为师,吴大哥的性命,只怕早已没有了。” 沈柔云淡然一笑道:“他死了也不关我的事,但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救他!”两人说话之间,已然到了山下。华辉早已停下脚步,等待着两人。 沈柔云两道清澈的眼神,凝注在华辉脸上瞧了一阵,道:“你如暗中点了他身上的经脉穴~道……” 鬼刃华辉怒声接道:“老夫是何等身份之人,岂可这等言而无信,我既答应了放他,哪里还会暗算于他?” 沈柔云微微一笑,道:“从小就认识,在我爹爹府上这些年的弟子都靠不住,咱们初次见面,要我如何能信得过你呢?” 华辉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啊!邬思道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老夫解开他身上的穴~道就是!”掌指挥动连拍了吴曦身上数处大~穴,然后一松手,放下了吴曦,回头对沈柔云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沈柔云摇摇头,道:“还不能说。咱们四人之中,只有我一人知道邬思道的下落,是也不是?” 华辉冷冷说道:“不错,如若有第二个人知道,老夫也不会对你这般客气了。” 沈柔云笑道:“那你留下我也就是了,放我朋友走吧!” 华辉回顾了吴曦一眼,道:“放他不难,但你得先说出邬思道的下落,让老夫信得过你,再放他不迟。” 沈柔云道:“我和邬思道虽无师徒的名份,但却有师徒之实,我离他时,他老人家曾告诉我、不论什么事、都不能相信别人,剑把要握在自己手里。” 华辉笑道:“邬思道老儿,愈来愈是狡猾了!”挥手对吴曦道:“你快些走啦!别待老夫改变了心意,再杀死你!” 吴曦真情激荡,泪水盈睫,望着沈柔云道:“沈姑娘,我曾去安庆找你们,哪知未曾想……” 沈柔云急急挥手说道:“你快走啦!别让我改了心意,不愿意再救你啦!” 吴曦道:“这人心狠手辣,我走了,他决然不会放得过你的。” 沈柔云笑道:“不要紧,我还要带他去找邬思道,还有得一段时间好活。” 吴曦发觉娇憨天真的沈柔云,完全变了,她变得镇定、冷静,不论甚么重大之事,似是都不放在心上。忖思之间,耳际间又响起了沈柔云的声音,道:“老前辈。” 华辉缓缓转过脸来,道:“什么事?” 沈柔云道:“他要是再不走,那定然是不想走了,你就把他两条腿砍下来。” 吴曦先是一怔,继而黯然而叹,道:“两位姑娘,多多珍重!”抱拳一揖,大步行去。 邬凝霜望着吴曦的背影,流下了两行清泪,黯然说道:“师父,我送吴大哥一程,好吗?” 华辉摇头说道:“不行!”突然运指如风直向邬凝霜右腿关节之上点去。邬凝霜只觉右腿一麻,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 沈柔云回顾了邬凝霜一眼,笑道:“这姑娘是你的徒弟吗?” 华辉道:“不错。” 沈柔云道:“邬思道告诉我,雍正为人阴狠,你为人毒辣,看来是错不了的了!”缓缓转过身子,向前行去。 华辉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到哪里去?” 沈柔云回过头,娇~声说道:“我带你去找邬思道。” 正文 第三十二回 荒草空院访神医 华辉道:“他在甚么地方?” 沈柔云道:“百里之内,不足半日工夫,你就可以见到他了。”奔行之势,突然加快,疾行如箭。华辉一把抓起邬凝霜来,疾行而追。 他轻功卓绝,片刻工夫,已经追到了沈柔云的身后,说道:“你若敢骗了老夫,我就错开你全身的关节,放在深山中,让虫蚁活活把你吃掉!” 沈柔云神色冷漠,恍似未曾听得华辉吓唬之言,一味放腿狂奔。 且说吴曦奔行一阵之后,忽然觉得双膝关节之处,隐隐作痛,心知华辉仍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只好选择一处松树之下,停下了身来,卷起裤管,只见两膝处,已然红肿起来,当下坐下~身子,运气调息,希望活动了经脉之后,再行赶路。哪知运气调息一阵只有,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见严重,双膝的红肿之处,也愈见肿大。 连番的艰苦折磨,使他的意志更为坚强,心知这伤势已难以自行疗好,立时起身赶路。但觉双膝关节之处,痛苦愈来愈是激烈,大有举步维艰,寸步难移之感,形势迫得他不得不惜重拐仗来支持行动了。 他折了一段树枝,权作拐杖,凭着腕力,奔行在崎岖的山道上。走了半日一夜的工夫,才出了山区,为了掩密行踪,雇了一辆马车,放下车蓬,一面运气治疗腿伤,一面考虑自己的行踪。 他开始觉的江湖上的凶险,当真诡计百出,随时有死亡的可能。师父和师叔的仇,责无旁贷的要报,沈姑娘舍却性命,欺骗了鬼刃华辉,救了自已,但却把自己送入虎口。邬思道已死多年,自是无法寻得此人,骗局揭穿,手辣心狠的华辉,必将以惨绝人寰的方法,折磨死沈柔云。 这一重思仇,岂能够坐视不管,但这些事,又都非武功不可……但觉思绪如潮,纷纷至来,盘旋脑际,不知如何是好。 正忖思间,响起一阵喝叱之声。一个粗大的声首传入耳际道:“马儿踏死人了!”刹那间人声杂乱、一片呼喝之声。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吴曦忍不住好奇之心,偷偷揭开篷布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劲装的汉子,端坐在马背之上,但却勒马不动,前面一片人潮,拦注了他的去路。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抱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孩子,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喝叫道:“赔我的孩子来!赔我的孩子来……” 声声慈母泪,婉转动人心。 那大汉似是被大吵的不耐,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那儿子自己闯了上来,被马儿踏死,与我何干,我不愿再伤你一个妇道人家,但身有要事,必须要急急赶路,我赔你一点银钱也就是了。” 那妇人哭声愈大,一面大叫道:“纵然你赔偿我千两黄金,也是无法买回我的儿子之命!” 那大汉摇头叹道:“人已死了要怎么办?难道要我替他偿命吗?” 那妇人道:“不错,我要你替他偿命……” 吴曦摇摇头,暗暗叹道:“杀人故然是要偿命,但这人似是无心之失,也要尝命,那就未免太泼辣了……”忖思之间,忽觉眼前一亮,一阵微风,拂动衣着。转脸看时,只见一个身着蓝色衣衫的少女,无声无息的进入了篷车之中。 吴曦一面提聚功力戒备,一面暗中留心着她的举动,只见她放下篷车四周掩遮的黑布,闭上双目,倚在车栏上,连看也不看吴曦一眼。 吴曦虽然看出她身手不凡,但自忖近来武功大进,只要不是遇上了像鬼刃华辉、名剑山庄沈天抒那等第一流的高手,大概可以对付。且现在人潮愈来愈多,如强迫她下车,势非闹了起来不可,索性给她个不闻不问。 但这蓝衫少女突然进入车中,使吴曦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无暇在暗中查看车外的情形。隐隐之间,似是听得一声断喝,但那喝声短促异常,似是一出口立时停了下来。片刻间车轮转动,马车又向前面行去,想是事情已有了结果,拥挤的人群散去,车得复行。 吴曦侧目望去,只见那蓝衫少女闭目而卧,生似已经睡熟过去,心中暗暗忖道:“这女孩儿好生大意,我如要暗算于她,只须举手一击,立时可把她制于死地了!” 忖思之间,那蓝衫少女突然睁开了双目,望了吴曦一眼,说道:“多谢救命之恩!” 吴曦一怔,道:“好说,好说。” 那少女一抱拳道:“在下就此别过。“作势欲行。 吴曦道:“姑娘慢行一步,在下有事请教。” 蓝衫少女停了下来,拱手说道:“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吴曦道:“在下如何救了姑娘,甚觉不解,不知可否见告?” 那蓝衫少女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在下被人追赶甚急,一时情急,隐入兄台车中,尚望兄台兄谅。”她说得简短异常,显然有不愿告人之秘。 吴曦道:“在下不送了。” 那蓝衫少女打开车帘,一跃而下,转身行了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望着吴曦肿大的双膝,说道:“兄台的腿伤很重吗?” 吴曦低头看去,只觉双膝之处粗肿逾平时一倍,当下点头应道:“在下的腿伤不轻。” 那蓝衫少女打量了吴曦的双膝一阵,说道:“兄台的腿伤,可是被人打的吗?” 吴曦道:“不错,被人用极阴毒手法,伤了筋骨。” 蓝衫少女点点头道:“念你对我有一场救命之恩,告诉你一个疗伤之处……”她微微一顿,又道:“而且那疗伤之处,距此甚近,他的医道,可算得当今第一,除了那人之外,只怕兄台这两腿,难再复原了!” 吴曦亦觉伤处疼痛日增,如不早为治疗,只怕难以支撑下去,当下应道:“在下洗耳恭听。” 那蓝衫少女道:“那人距此不过十余里路,由此折向正东行约十里,有一座残破的小庙,在大殿上,住有一位医道高人。只要兄台能够求他答应,别说你这点腿伤,就是再重一些,也不难治好。” 吴曦道:“怎么?他不肯为人治疾吗?” 那蓝衫少女道:“这要看你的造化和耐性了,他如高兴之时,不论什么人求他治病,无不答应,如是心中不乐,说不定要让你等上三天两天。”说完之后,也不待吴曦再答话,立时转身急奔而去。 吴曦随即放下车帘,暗暗忖道:“此人之言,虽然未可全信,但那地方,既然距此不远,姑且一试也好……”正自忖思,遥遥传来了那蓝衫少女的声音,道:“如那道人问起你如何得知他能够治疗病时,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那不但腿伤难治,说不定还要丢了性命。” 吴曦打开车帘,抬头望去,只见那蓝衫少女的背影,已远在里许之外。四外张望,果然有一条大道,通向正东。当下吩咐那赶车之人,折向正东行去。 吴曦重金顾车,曾和那赶车人约法三章。不论他看到什么可疑、奇怪之事,都得要置之不理,不许追问。是以车中忽然多出一个人来,那车夫也不多问。依照那蓝衫少女相嘱之言而行,果然在不足十里路程中,看到了一座残破的小庙。 这么一座荒凉的庙宇,四周不见人家,纵是在初建之时,这庙亦不庞大,除了一座门楼之外,只有一座大殿。吴曦缓缓下了马车,双手分握两支竹杖,代腿而行。原来他膝伤沉重,双足已然不能着地。但这段时间中,他却依照妙朗禅师圆寂前相授内功口诀,勤练易筋经高深武学,大有进境,内力激增。只是那运转的真气,仅能及达双膝,似是被物所阻,无法运转全身。 他让车夫赶了马车,自行找一处树荫下面休息,双手架双杖,进入破庙。庙门上的匣额,痕迹全无,也看不出是什么庙宇。 进了大门,有一座三丈见方的空院,院中长满着长可及腰的荒草,连一条通往大殿的小径,也被掩遮去。吴曦靠两支竹杖而行,穿过荒草庭院,直入大殿。果然见一个丐衣百结,须发皆白的老人,仰卧在神案前面,身下铺着一片干草,身旁别无长物,鼻息微闻,似是睡得好梦正甜。 吴曦轻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老前辈……”他一连呼唤数声,那道人连动也未动一下。 足足等待了一顿饭工夫,那道人才似由熟睡中醒了过来,伸了一个懒腰道:“甚么人?” 吴曦急急应道:“晚辈名叫吴曦。” 那老人一个翻身,转了过去,背对着吴曦,道:“你来做什么?” 吴曦答道:“晚辈求医来的。” 那老人又道:“我自己就快要老死了,哪里会代人医病?快些走吧!不要打扰我睡觉。” 吴曦道:“晚辈在一侧等候,待老前辈睡好之后,再说不迟。” 那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病得很重吗?” 吴曦道:“如若在下的伤势不重,也不敢来打扰前辈了。” 那老人突然一挺身坐了起来,收住了大笑之声,冷冷的说道:“甚么人告诉你我会医病的?” 正文 第三十三回 推脉问药何有惧 吴曦正待说出那蓝衫少女的形貌,忽然忆起那少女临去之言,立时沉吟不语。 那老人感应却是灵敏绝伦,冷笑一声,说道:“老夫生平之中,最恨人欺骗于我,你如想谎言相欺,那就别想生离此地!”他的声音低沉严肃,使人闻而生出敬畏之心。 吴曦沉吟了一阵,道:“那位告诉在下之人,曾经再三相嘱,不能说出她的形貌,晚辈已经答允在先,老前辈这般苦苦相逼,实叫晚辈作难得很。” 那老人冷冷说道:“那人可是一个身材不高,肌肤白净,五官秀美端正,年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吗?” 吴曦仔细一想,他说的一点不错,心中暗暗奇道:“他不知何以竟然把那女孩的年貌肤色都说得加此清楚……”心中惊疑不定,口中却是默不作声。 那老人道:“你不肯说,那是证明我猜的不错了?” 吴曦道:“在下就此别过。”抱拳一礼,抓起竹杖,架在肋下行去。 那老人,似是未料吴曦竟然要告别而去,不禁微微一怔,喝道:“站住!” 吴曦停了下来,回头说道:“老前辈有问指教?” 那老人道:“你用竹杖代腿而行,想来那腿伤定然十分严重了?” 吴曦道:“晚辈的双~腿肿~胀,气血已有多日不通,自膝以下有如废了一般,已然难以用作行路之用了。” 那老人沉吟了一阵,道:“听你双杖着地之声,似是久由此物代步之人,落地不轻不重,但听你的口气,腿伤又似时日不久,初用竹杖代步,能够行进自如,非有上乘的内功莫办。” 吴曦笑道:“不敢相欺老前辈,晚辈的武功,虽然不能名列当今武林第一流高手,但也自信不是一般武师可望项背。” 那老人道:“这么说来,以你的武功,要打通受伤的关节穴~道,并非什么困难之事了,来找老夫作甚么?” 吴曦淡淡一笑,道:“不瞒老前辈说,晚辈兼通数家宗流的点穴之法,对于一般点穴手法,自信能够解得,但晚辈膝上之伤,我已运用数种手法,都未能推活被点的穴~道。” 那老人道:“世上点穴之术,各宗各派,虽然不尽相同,但大体分来,不外震穴、封脉、斩经、点穴四种,但这四种手法,小异大同。只要受伤经脉不重,不难以自身内功打通,用一般推宫过穴手法,大都可以奏效,但有一种封穴斩脉的手法,却非一般人推宫过穴的手法能够解得。” 吴曦道:“不知是那种手法?” 那老人道:“幻阴指……” 吴曦低声诵道:“幻阴指?幻阴指?这手法,晚辈从未听人谈过。” 那老人道:“幻阴指,虽然还未绝传,但如今会此指法之人,绝然不多,一则这种指法,认位奇难,二则必须内功精深,方可运用。” 吴曦道:“多谢老前辈的指教,晚辈就此告别了。” 那老人又是一怔,道:“你来老夫处做甚么来的?” 吴曦道:“为疗伤而来。” 那老人道:“你找我疗治伤势来的,怎么伤势末医,却要匆匆而去?” 吴曦道:“晚辈虽然求治伤势而来,但却不愿因求疗伤,背弃信诺,说出那告诉我来此求医之人的形貌。” 那老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看你倒是一个老成之人。” 吴曦道:“老前辈过奖了。” 那老人举手一招,说道:“过来,让我摸~摸你的伤势。” 吴曦依言行了过去,坐在地上。那老人双手齐出,已按在吴曦的双膝之上。只见他脸色逐渐严肃起来,双手在吴曦两膝之上,按摩了一阵,说道:“果然是锁穴手法所伤,而且那人下手很重,势必要使你双~腿废去。幸得你及时找来此地,只要再延误上两三天,连我也无能为力,那时除了断去双~腿,尚可保得性命之外,那受伤经脉逐渐溃烂,遍传全身而死。” 吴曦暗暗忖道:“幸得早来一步,如若再晚数日,势将要废去双~腿了。” 只听那老人道:“你双膝关节上经脉,已经开始溃烂,已非三两天能够疗治得好了。” 吴曦呆了一呆,道:“老前辈赐伸援手,为晚辈疗治伤势,晚辈感激不尽,但不知要多长时间?” 那老人沉吟良久,道:“如若药膏齐全,大约要半月时光,再加上寻找药物的时间,总需得一月之久。” 吴曦吃了一惊,道:“要一月之久吗?” 那老人道:“一月时光,老夫还说得少了,如若采药遇上意外,怕还得延长一些时日……”他微微一顿,肃容说道:“老夫答应为你疗治膝伤,老夫也不愿强人所难,你如不能在此留住一月,尽管请便,老夫不愿疗伤一半,尽弃前功……” 语音一顿,又道:“不过老夫要告诉你一句话,当今之世,除了老夫之外,只怕再无人能够疗治你的膝伤了,你自已要多想一想了。” 吴曦暗暗忖道:“我如废去双~腿,很多绝技,只怕难再练成,沈姑娘、邬姑娘双双遇险,极待拯救,恩师血债,仍未讨还,件件都需要保留下有用之身,练成绝世之技,以完成未竟之志……。” 他心中千回百转,也就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说道:“晚辈决意留此,接受老前辈的疗治,晚辈这就去打发那车辆行去,立时就转回来……” 那老人突然摇手阻止了吴曦再说下去,他微微一顿之后,脸色肃然的说道:“你去遣走车辆,多带些食用之物,快些回来,我要去为你采药了!” 吴曦依言而起,赶往庙外,把车上准备的食用之物,全都取了下来,又匆匆赶往大殿。这时,那老人,也从神案下,取出一个布袋子,挂在肩上,抓起两把石子,装入垂着的布袋中。他又往神案之下取出一棍木杖,说道:“你坐过来,我替你解开双膝关节上被锁的经脉。” 吴曦依言坐下,背倚神案,那老人这时伸出双手,在吴曦双膝之上,推击了一阵,探手从布袋中取出一瓶丹丸说道:“这玉瓶中的丹丸,共有三十粒,你可在每日太阳出山之时,服下一粒,再取出两粒捏碎,分涂于双膝之上。这可供你十日之用,先行稳住伤势,不要使它恶化,我要去替你采取一种主药,至多十日,少则七天,定可赶回此地。” 吴曦接过玉瓶道:“晚辈备这干粮,俭省点吃,勉可够十日之用,老前辈放心前去,晚辈恭候大驾回来。” 那老人突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我已替你解开了被锁的经脉,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你双膝的伤处,即将开始觉得疼痛,而且这痛苦愈来愈烈,日渐加重。每日之中大约有四个时辰在刺心割胆的伤痛之中度过,极是难以忍受,在伤痛发作之时,最好不要运功抗拒,免得弄巧成拙。” 吴曦道:“晚辈记下了,老前辈尽管放心前去。” 那老人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缓缓转过身子,向前行去,走到大殿门口之时,突然又回过身来,说道:“有一件重要之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吴曦道:“老前辈有何教言?” 那老人道:“在我离开这一段时间之中,如若有人找上门来,切记不可和他动手,无论来人如何羞辱于你,你都要忍耐下去。”也不待吴曦回答,木杖一顿,突然飞跃而起,一闪即失。 吴曦正在大感奇怪,但那老人已然走得踪影不见,心中虽然疑窦重重,却是无可奈何,只好闭上双目,运气调息。 破落的古庙,荒凉的庭院,山风拂动着野草,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点缀着周围死寂。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吴曦突然觉得双膝之处,开始剧烈的疼痛。那老人说的一点不错,这一种实难忍受的痛苦,有如烧红的利剑,刺人双膝之上,当真是碎心割胆,难过无比。 他勉强忍着那伤势之疼,睁开眼来,四周打量了一阵,暗暗付道:“那老人离开之际,再三叫我不要强行运气,和伤疼抗拒,恐非虚言相骇,不如试他一试。”当下散去全身功力,使身体轻松起来,果然双膝上的疼痛,减少了甚多。一日易过,天色匆匆人夜。 吴曦膝疼已住,进了点食用之物,闭上双目运气调息。这一夜过得十分凄凉,除了那山风吹拂着的野草之外,听不见一点声息。流光匆匆,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时光。 果然每十二个时辰之内,双膝的伤势,就有四个时辰以上的痛苦,而发作时的痛苦,一次重过一次,当真是如刀锥心,如火灼肌。每当伤势发作之时,他就松懈开全身功力,伤疼虽可稍减,但乃然极准忍受。 第四日天将黄昏之时,吴曦腿疼刚过,忽见人影一闪,一个身躯修长之人,出现在大殿门口之处。吴曦抬头望了一眼,只觉他目光之中暴露着仇恨的火焰,不禁心头一震。只听他嘿嘿一声冷笑,道:“你是甚么人?” 正文 第三十四回 掌法两式竟托孤 吴曦忽然忆起那老人离开时相嘱之言,说道:“晚辈吴曦。” 那人目光转动,打量了吴曦一阵,道:“你双膝肿大,可是受了伤吗?” 吴曦道:“不错。” 那人脸色突然一变,道:“那老东西哪里去了,快说!”他手中木笼一抖,竟是一头苍鹰疾飞而出。只听一阵尖啸之声,那木笼中疾飞而出的苍鹰,迅快的向吴曦停身处飞了过来。 吴曦本能的挥动了一下竹杖,但又迅快的放了下来,他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决定放弃了击打这苍鹰的心念。一则忆起了那老人之言,二则这苍鹰迅捷无伦,自己双膝肿疼,寸步难移,但凭两支竹杖之力,决难一击而毙。只听那身躯修长之人,口中发出一种奇异的低啸之声,疾飞而至的苍鹰,突然开始在他的四周环绕而飞,贴脸掠耳,恐怖至极。 吴曦暗暗叹息一声,闭上双目。他自知已无能拒此鹰,只有等待着让这扁毛畜生啄撕毙了。 在这生死存亡之间,他尽量想使自己震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依照师父、妙朗禅师传授的少林正宗吐纳之术,开始运气调息起来。佛门禅功,果然是妙用无穷,既经入定,万念俱寂,竟把绕飞在四周的苍鹰忘去,但觉真气运转,由丹田直冲而上,逼上了十二重楼。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突然耳际间响起了一阵呵呵大笑之声。睁眼望去,只见那绕身而飞的苍鹰,早已退去,似是已飞进那木笼之中,大殿之上,只见那短衫短裤瘦长之人,却已坐在他的对面。一支红烛,熊熊高烧,燃亮了这荒凉的大殿,不知何时,天已入夜。 那瘦长之人,收住了大笑之声,说道:“小子,你的胆子很大!” 吴曦自得妙朗禅师传授了少林正宗易筋经吐纳之术,虽然经常练习,总觉不出有什么进境。但这一次,却是大异往常,但觉通体舒泰,精神充沛,伤膝之处,也似轻了不少,当下淡淡一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那瘦长之人微微一笑,道:“小子,这大殿之中,住了一个老人,哪里去了?” 吴曦一皱眉头,道:“老前辈问他作甚么?” 那瘦长之人道:“我和他订有终生约会,不见不死。” 吴曦道:“老前辈尊姓啊?” 瘦长之人笑道:“老夫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你们后生一代,难怪不知,老夫陈让,昔年武林道上曾以鹰王相称。” 吴曦心中暗暗笑道:“称你鹰王,看来真是名副其实。”口里却微笑说道:“原来是陈老前辈。” 陈让点头说道:“数十年来,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脸色突然一整,接道:“你尚未回答老夫相询之言,那老者哪里去了?” 吴曦道:“他为晚辈膝伤采药去了。” 陈让道:“不知几时才能归来?” 吴曦道:“他临行之际,告诉晚辈,多则十日,少则七日。” 陈让道:“眼下已过了几日?” 吴曦道:“连同今日,整整五天。” 陈让道:“那很好,老夫可以在这里等他几日。” 吴曦道:“老前辈可是他故友吗?” 陈让道:“是友是敌,很难分得清楚,你不用多管闲事……”双目眨动了两下,说道,“你这小子的胆气很够,资质亦属上乘,可惜却被那老东西收到门下了!” 吴曦道:“晚辈另有师承,并未列入老前辈门墙。” 陈让喜道:“老儿有眼无珠,自是看不出你的资质来。” 吴曦这一段时日中连经凶险,心知江湖高人生性怪僻,一言失错,即将招致他的忿怒,当下默然不语。一宵过去,两人也未再交谈一句。两人就这样,对面而坐,相持了两日两夜,各行其事,未再交谈过一言。 第八日中午时分,忽听大殿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之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养鸟的,你来很久了吗?”随着那喝问之声,走进鹤衣百结,手握木杖的老者。 陈让一跃而起,道:“好啊!我还道今生找不到你了,想不到仍然被我找寻到。” 那老者手中竹杖一顿,啪的一声,大殿上一块方砖,应手而碎。怒道:“是吗?再过一阵工夫,你就要死了。” 陈让也怒道:“口气倒是很大,先试试我这鹰爪的滋味如何?” 那老人道:“慢来,慢来,我有话要说!” 陈让道:“什么事,快些说呀!我已找了你数十年,此刻已忍耐不下了!” 那老人冷冷说道:“等我替那娃儿疗好了膝伤之后,咱们再好好的打上一架不迟。” 陈让道:“好吧!我等你半个时辰,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不论你是否疗好他的伤势,我就要放鹰出笼了!” 那老人不再争论,大步的向吴曦走了过去,显然,他似在尽量争取时间,替吴曦疗治伤势。吴曦轻轻叹息一声,道:“老前辈辛苦了,可曾采到药物了?” 那老人道:“你的运气很好,药物已经采到,目下时间已不多,快些移过双膝,先为你疗好伤势再说。”说完蹲了下来,伸出双手,按在吴曦双膝之上,推拿了一阵,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束青草,说道:“本该把这一丛草药,煎成药水服下,可惜时间上来不及了,你只好把这丛青草吃下去吧!” 吴曦略一犹豫,伸手接过青草,仔细望去,只见三四种不同的草色,混在一起,当下举着青草,放人口中吃了起来。那老人又从怀中摸出一丛草来,双手一阵互搓,把那青草柔成一片,敷在吴曦的双膝伤势之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内服外敷的两味主药,竟已找齐,你的伤势四日内当可开始消肿,五日红肿尽退,七日可以行动,十日复原。 吴曦只觉那入口青草,又苦又酸,难吃至极,但想到自己肩上的重任,这双~腿伤势关系着自己武功成败至大,强咬牙关,硬把一丛青草吃了下去。 那老人重重的咳了一声,道:“那内服主药,味道既酸又苦,甚是难吃……” 吴曦微微一笑道:“晚辈已经吃完了。” 那老人道,“吃完了那很好,很好……”一连说了数句很好,突然住口不言。 吴曦聪明绝伦,听他连说很好,心知他有话难以出口,当下说道:“老前辈可有什么话要说?” 那老人轻轻叹息一声,道,“老夫生平之中,从未求人相助过,今日不得不求人一次了。” 吴曦道:“老前辈尽管吩咐,晚辈力能所及,无不全力以赴。” 那老人道:“再过一刻工夫,我就要和那玩鹰的老儿,在这荒庙之中,展开一场生死之搏,那老儿武功高强,不在我之下,这一战胜败甚难预料。我已年登古稀,死而无憾,但尚有一桩心愿未了,使我死难瞑目。” 吴曦道:“老前辈只管吩咐,只要晚辈不死,定当为老前辈完成心愿。” 那老人缓缓说道:“这桩心愿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唉!只不知要到那年那月才能完成而已。那个指引你来此的女子,是我唯一的孙女,我一声从未对人这般慈爱亲善过……只有她是唯一例外!如今我生死难卜,纵然是不死,也必将落个重伤残废,这苦命多和孩子,只有你来代我照顾了……” 那老人突然施展“传音入密”之术,说道:“老夫也不会白白让你为我照料这孩子,现在把我两招掌法传你,虽然两招,却是我生平绝学。可惜的是那养鸟的老儿在一侧监视,我无法一招一式的传授于你,只好把两招的口诀传与你,至于你能否领悟,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吴曦道:“老前辈……” 那老人接道:“此刻寸阴如金,不用多耗时光了……”也不管吴曦是否已用心听,立时用“传音入密”之法,讲解起那两招口诀来。吴曦只好凝神静听,字字默记。 那老人说完口诀,突然挺身而起,一抡手中木杖,道:“玩鹰的老儿,咱们比划去吧!”双足微一用力,人已穿出大殿。他虽年迈,但身法迅快。灵活,落足之处,正好是那殿外庭院的中心之区。 陈让哈哈一阵大笑,道:“好啊!咱们几十年不见了,你这老儿倒不失昔年的豪壮之气。” 那老人冷冷答道:“姓陈的,咱们未动手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陈让提起木笼,追踪而出,口中应道:“你说吧!” 那老人道:“这娃儿和我素不相识,只是求医双~腿而来,咱们结下的仇恨,最好是不要牵扯到别人身上。” 陈让冷笑一声,道:“只要他不出手打扰,我就答应你,如若他妄自出手,横加干扰,那可是自寻死路,和我无干!” 那老人道:“这话倒也公平……”忽提高了声音,对吴曦道:“小娃儿用心听着,我已为你采集了足够你疗好伤势的药物,只要你按我教的法子服用自是可在预期之内,完全复原。我和这玩鹰的陈老儿,结仇极深,他处心积虑,下了数十年的工夫,目的就是要找我清结一笔旧恨,因此,不论我们动手时谁胜谁败,都不许你出手相助。” 正文 第三十五回 生拚死斗动白发 吴曦怔了一怔,默不作声。那老人大声喝道:“你必须得答应老夫之言,我才能放得下心。” 陈让忽然转头,双目暴射~出两道凶光,凝注在吴曦的脸上,道:“你如一定想帮助他,那就此刻加入,如待我伤了他之后,你再出手相救,那时,无疑以卵和巨石相撞。” 吴曦沉吟道:“那前辈对我疗伤有恩,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依据武林间的规矩,在下是不能袖手旁观……” 那老人大怒道:“哪个要你报答我了,哼!不识时务!” 吴曦不理会那老人之言,接道,“但两位老前辈却是要清结昔年积下的一笔旧恨。往事前尘,晚辈既不知两位老前辈的结怨经过,更无法妄论谁是谁非,因此,一时倒无法决定,是否该出手相助。” 陈让怒声喝道:“好小子,口气倒是不小!” 吴曦长叹一声,接道:“最好两位老前辈能够放弃昔日一段恩怨,免得让晚辈又目睹一次上代武林前辈们又一次残忍的仇杀。”他这两句话,似是发生了巨大的力量,两人的脸上,同时泛现出黯然之色。 陈让两目中暴射~出的凶光,也缓缓收敛起来。 那老人,却缓缓垂下了头。 陈让突然抬起头来,双眉耸动,目中神光闪闪的厉声喝道:“住口!老夫积存于胸中数十年的怨恨之气,岂可被你一阵花言巧语掩过……”他仰脸望天,自言自语的接道:“我这数十年的工夫,岂能白费了吗?” 那老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一尺多长,金光灿灿,形如竹节之物,冷冷说道:“姓陈的,我虽然年长你几岁,但也未必就会败在你的手中。你既然不愿罢手,那就早些动手,分个生死出来,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让一阵哈哈大笑,道:“这话不错!”一拍木笼,登时那苍鹰一震羽翼,飞了过去。这苍鹰看似笨大,但飞行起来,却是迅快、灵敏。双翼展动之间,已到那老人身前。只听那老人大喝一声,手中木杖急抡而出,一股劲风,扫了过去。那疾飞而去的苍鹰,被那木杖劲风一逼,立时急转向上,从高处俯冲而下,向那老人冲去。 陈让纵声长笑,道:“贼老儿,只怕你今日连我这雄鹰之威,也是难以逃过了!” 那老人冷笑一声,手中那形如竹节的金筒突然一抡,一道火光,由那金筒中喷射~出来,火焰爆出数尺方圆大小,那苍鹰哪里避让得及?被烈焰烧到,惨声呼啸而死。 陈让看得呆了一呆,道:“好啊!你倒是早已有备了!” 吴曦正在替那老人担心,凭藉手中那根木杖金筒,绝然无法挡住陈让手中那头苍鹰的突袭,却不料他手中金筒,竟然能喷出火来。而且火焰暴烈,远喷及丈,心中暗暗笑道:“想不到这位老前辈,竟然是一位极工心计之人,竟能防患未然,早已准备,看来那金筒中蕴藏的烈火,倒是这畜生的克星了……” 只听那老人高声说道:“你费了数十年工夫,驯出这等骁勇善战的畜生来,在下岂能后人,自然该想出个对付你那扁毛畜生的法子了!” 陈让似是对那辛辛苦苦驯养出来的苍鹰大力爱惜,眼看苍鹰殒命,竟怒声喝道:“看看你那喷火金筒能否伤得老夫?”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那老人迅快的把金筒藏入怀中,说道:“嘿嘿,老夫还不愿凭藉喷火金筒伤人……”木杖横抡,扫了过去。陈让动作奇快,纵身欺攻之时,双手已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对钢环,只听一阵叮叮哆哆,左手之三钢环疾向木杖上击去,右手钢环却疾向前胸点去。那老人疾如飘风地向后闪退三步,手腕一振,木杖当胸点去。 陈让大喝一声,双环施展开快速的攻势,但闻环声叮咯,白光闪飞,一招接一招的尽都是疾攻招术。那老人却是严持守势,木杖配合着闪避的身法,封架还击,从容不忙。 吴曦看两人攻拒之间,招术神妙,不自禁的全神贯注,忘去了膝间伤疼。但见两人身形愈转愈快;手中兵刃的变化更奇诡,百合之后,人影顿沓,但闻杖声呼呼,钢环叮咯,周围一丈之内,断草沙上,滚滚飞扬,已无法看清两人的身影。这是一场武林罕见的激烈之战,双方攻守力拼,各擅神妙。 吴曦正自看得入神,忽觉双~腿伤处,一阵剧疼攻心,知道又至伤势发作时辰,赶忙放松肌肉,闭上双目,尽量使心情平静下来。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膝间痛苦大减。耳际间已不闻钢环叮哆和木杖的啸风之声,不禁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两位老人已经拼出个生死了吗?” 想到一人横尸庭院的惨境,忽然觉得眼皮十分沉重,竟难睁开瞧瞧。吴曦忍了又忍,仍是难按下好奇之心,缓缓启目望去。眼前的景象,并非他想象的一般,那老人和陈让,都仍然完好无恙,两人仍然正作着舍死忘生的恶斗。 只是两人此刻已由招术兵刃的相搏,转变成各以内功相拼了。只见两人各自凝神而立,那老人举起木杖,手横胸前,侧茸静听,陈让却瞪着一双眼睛,凝注着那老人,静站不动,但双方头顶上都滚着汗水。 吴曦心知双方都已运集了全身功力,一发之势,定然如排山倒海一般,怵目惊心。看两人头上滚落的汗水,想来两人早已拼过数招,但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只听陈让沉声喝道:“贼老儿,想不到这几十年来,你的武功精进了很多啊!” 那老人道:“好说,好说,陈兄的武功,也是越来越高强了!” 陈让道:“兄弟这几十年中,除了驯养这苍鹰之外,时无刻不在精研武功,哪知仍是无法胜你。” 那老人道:“哼!这几十年来,兄弟也没有闲着啊!” 陈让道:“看来咱们今日这一战,又是难以分出高下了!”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大概是两败俱伤之局……”余音朱绝,陈让突然一抖手中钢环,扫了过去。 那老人心什甚深,似是早已料到陈让会突然施袭,说话之中,仍是暗中戒备,陈让钢环一动,他已惊觉,一吸小腹,陡然后退了三步,木杖疾向环上扫去。陈让好不容易抢得一着先机,那如何肯甘心再让那老人扳回?手腕一沉,钢环脱手飞出,击向那老人丹田穴。 那老人万没料到陈让竟然会把兵刃当作暗器,打了出去,只觉小腹丹田要穴一疼,身不由己的向后退了两步。陈让一侧身子,借机向前冲去,斜里一掌拍了出去。那老人“丹田”要穴被伤,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那里还能躲避开陈让这迅快的一击,只听砰然一声,掌势正击在肩头之上。 吴曦暗暗急道:“糟糕!他武功再强,也难挡得那陈让这一环一拳……”果然,那老人身子摇了两摇,一跤摔倒地上。 但闻陈让纵声大笑,道:“哈哈!贼老儿,你昔日威风何在?我陈某人心头积存数十年的怨恨,今日总算得到了补偿。今生之耻已雪,虽死何憾!” 吴曦高声喝道:“住手!暗施鬼谋算计别人,算得了甚么英雄人物!” 陈让已经转过身来,准备将那老人格毙于掌下,听吴曦一声喝叫,陡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喝道:“好小子,你骂哪个?” 吴曦冷冷说道:“你如此暗算,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陈让冷冷说道:“老夫和他仇深如海,哪里还顾得什么暗算不暗算?哼!识时务的少管闲事,或可留下命在,再要多口……”忽见吴曦脸色大变。原来那老人借陈让和吴曦谈话之机,悄然爬起,拼耗最后一口真气,摸过木杖,潜运内力,无声无息的扫出一杖。 木杖击中陈让之后,木杖上的力道才陡然发了出来。陈让惊觉之时,木杖已然击在胯上,砰然轻震声中,胯骨应声而断,整个的身躯也被那木杖蓄蕴内力,弹震的飞了起来,摔倒在七八尺外。 那老人一杖击中陈让,纵声大笑,道:“陈老儿,我一生中从不吃亏,你把兵刃作暗器,脱手飞出,打了我一环,我还一杖,咱们彼此间,谁也不……”语声陡然中断,身子摇了两摇,木杖脱手落地,一跤坐在地上。 吴曦眼看两个武林中绝代高手,力拼数百招后,仍是半斤八两,只道这场杀劫可以免去,却不料两人却都伤在彼此的暗算之中。忽觉一股悲痛之气,由心底直泛上来,不自禁滴下来两点热泪,暗暗叹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两句通俗之言,不知用了多少人生死的堆积,体验出来!” 他缓缓捡起身侧竹杖,架在两肋之间,跃出室外,飞落到陈让的身前,低声问道:“老前辈伤得很重吗?” 正文 第三十六回 并葬苍凉入兖州 陈让只道他有意加害,停了挣扎爬动之势,冷冷说道:“你可是想伤害老夫吗?” 他内腑之中,已被那老人一杖震伤,全凭数十年精修内力,保留一口真气,支持着他保留着一丝意识。眼下见吴曦飞跃而来,心知再难有所作为,提聚的一口真气,登时散去,张嘴喷出了两口鲜血来。 吴曦轻轻一叹,缓缓坐了下去,说道:“老前辈不要误会,在下并无加害之心,唉!两位都已是年登古稀之人,身历了半生恩怨,这等年纪了为甚么还看不开呢?” 陈让轻轻地咳了一声,又吐出两口鲜血,说道:“可惜你说得太晚了!” 吴曦看他吐出的鲜血之中带着一块块的内脏,暗里叹息二声道:“他内脏已被震碎,看来是难以再活了……” 忖思之间,突听那老人说道:“陈老儿,你报了仇啦!我内腑被你震裂,丹田要穴亦受重伤,决难再活过一个时辰了!” 陈让重重地喘息几声,说道:“你那一杖震得我心脏碎裂,只怕我连一个时辰也活不过啦!” 吴曦长长叹息一声。道:“两位老前辈现在后悔了吗?” 陈让一双失去神采的双目,突然暴射~出动人的神光,冷冷说道:“老夫生平从来没有做过后悔之事!” 那老人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相距陈让还有四五尺远时,一跤摔在地上,接道:“我却后悔,唉!我已经不能活了,还要打你一杖,落得这等两败俱伤的惨局。” 陈让道:“可是你终于忍不住又出手了!”重重喘息一声,又吐了一大口鲜血,接道:“贼老儿,你还有甚么要说,快些说吧!我已经快要不能听了!” 只听那老人道:“我不能再说什么话给你听了,我要留些力气,把我一点武功,传给那姓吴的少年。” 陈让道:“对!咱们人死了,总该留一点武功在人间才对,不过,让我先来吧!我伤势较重,自然是要比你死得早了。” 那老人道:“好吧!”暗中提聚了一口真气,控制着最后一点元气,不让它散去。 陈让抬起头来,望了吴曦一眼,道:“孩子,快过来!” 吴曦双手用力一撑,飞跃过去,说道:“老前辈有什么吩咐?” 陈让道:“现在,我已是将要断气之人,不一定在哪一句话中,就要死去,因此,你不能说话,你要仔细的听我的话,你多听一句,老夫的武功就可能在世上多流传一招。” 吴曦看他吐了一地鲜血,那里还忍拂他之意,急急说道:“晚辈洗耳恭听。” 陈让道:“我首先传你使唤这畜生之法,并把这世上仅剩最后一头的笼中雏鹰送你。” 吴曦道:“这个,晚辈如何敢……” 陈让道:“你不许打岔……”接着传授御鹰之术,驯养之法,以及临阵对敌,保命护身的口诀、方法。他已是面临死亡之人,随时有气绝的可能,吴曦不愿再让他临死之前,多点遗憾,尽可能的记下相传的口诀。 陈让说完那御鹰的秘诀之后,还未来得及传授他的武功,突觉眼前一黑,一腔热血,尽皆浮动,闭目死去。 吴曦长长叹息一声,抱拳拜道:“老前辈安息吧!这苍鹰是你独门特征,晚辈当尽我所能的为你奉养……” 只听那久未说话的老人,说道:“怎么,那鹰王陈让死了吗?” 吴曦点头说道:“死了。” 那老人道:“那你快过来吧!我还有一招武功传你。” 吴曦急急跃飞过去,落在那老人身侧,道:“老前辈还有甚么紧要之事,需人代办吗?先行告诉晚辈,然后再传那武功不迟。” 那老人道:“我要办的事太多了,还有我这精博的医道就该一一传给你,可是都已来不及了……” 吴曦略一沉忖,道:“老前辈当真就没有收过一个弟子吗?” 那老人道:“我孙女算一个,但她心地太善,自己早已出我门墙了。” 吴曦啊了一声,忽然想起车上那偷入车内的蓝衫子少女来…… 只听那老人接道:“我不是传你两招掌势吗?” 吴曦道:“不错啊!” 那老人道:“我藏私,留下一招没有传你,这三招本是一气呵成之学,循环变化,威力无穷,我留下一招后,使这一式整个的绝学,漏缺了一个环节,现在我要把这一招传你……”立时讲述口诀,而且不计重伤之躯,拼尽最后力气,不停的用手比划。 吴曦一面默记口诀,一面举掌练习。他习练了几遍之后,果然体会到奥妙之处,不自觉心神专注。 当他停息下来,回头看时,那老人早已僵挺而卧,气绝而死。 吴曦眼看着两个武林前辈高手,动手相搏,互受重伤而死,不禁黯然落泪,把两具尸体,移置到庭院一角,掘了一个土坑,把两具尸体,并放在一起。 吴曦合掌祈祷,道:“两位老前辈生前为敌,死后并葬一起,敬祝两位老前辈阴灵能够化敌为友。”缓缓填上黄土,回头望着那笼中雏鹰发呆。 一怀黄土,掩埋了两个武功绝强的高手,荒凉的古刹,平添一座新坟,更增了几分阴森荒凉。吴曦呆呆的坐在荒草地上,凝目沉思,想到近年来身历目睹的凄惨之事,不禁黯然魂断。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光,突听一声重重的咳嗽,传了过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全身白衣的老人,站在四五尺外目光迟滞,骨瘦如柴,呆呆的站着不动,生似死过之人,被人从棺材中拖了出来的一具僵尸。 吴曦心头一惊,神智忽然清醒,拱手说道:“老前辈。” 那白衣老人目光缓缓移到那笼子和雏鹰之上,问道:“黄家老儿哪里去了?” 吴曦道:“你问的是那为神医老前辈吗?” 白衣老人道:“不错,我要找那人,替我疗治伤势。” 吴曦黯然说道:“老前辈来晚了一步了!” 白衣老人道:“他可是出去了吗?” 吴曦道:“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啦……”回头望着那突起的新坟,接道:“他死了,那座新坟中,就埋葬着他的尸体。” 那白衣老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怎么死的?可是被人杀了?” 吴曦道:“不错,他死在鹰王陈让的手中!” 白衣老人道:“陈让呢?” 吴曦道:“死了,两人动手相搏,互击重伤,一齐死去。” 白衣老人神情忽然一变,道:“当真吗?” 吴曦道:“老前辈如若不信,何妨扒~开那新坟瞧瞧?” 白衣老人道:“完了,完了!”缓缓转过身去,摇摇摆摆的向前行去。 吴曦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暗自付道:“他的伤势不轻,看来混迹在江湖上的人,不论何等高强的武功,都无法逃过凶惨的死亡。” 除那白衣老人外,荒庙再无到过来访的客人。吴曦一面遵守那老人嘱咐之法服药疗伤,一面打坐调息,和演练御鹰之术,那笼中雏鹰,似较一般雄鹰灵巧甚多。吴曦依法施为,三日之后,已能得心应手。 十日时光,转瞬即过,吴曦膝伤也逐渐痊愈,又过数日,那老人留给他的药物服完,膝伤也刚好全复,半月时光的宁静生活,竟使他动了息隐林泉之心。但转念又想邬凝霜和沈柔云陷身危境,急待相救,恩师大仇未报,只好重振雄心,提了木笼,离开了荒庙。 往事凄凉,回忆黯然,吴曦已无心再修自己的仪容,楼衣一袭,蓬发垢面,一只竹杖,挑着黑布重遮的笼中雏鹰,就这样奔行于江湖之上。他虽然惦念着沈柔云和邬凝霜的生死,但天涯茫茫,芳踪何处,一时间那里去找,他为自己的何去何从忧苦。 这日,到了山东省境内的兖州,这是一个商旅云集的重镇。 阳西下,晚霞绚烂,黄昏将临时,吴曦赶进了兖州城。他历经了无数凶险,往事在他心灵里留下深刻创伤,但也使他对江湖的险恶,产生出敏锐的观察力。 当他踏进了兖州城时,就觉得这地方有些异样,不少华衣高马,佩刀挂剑的武林人物,出现在兖州城中。他意识到这座环山的重镇里,正面临着一场风暴。他也开始留心了周围的人物。 忽然间,一辆疾快的马车,驰过了他的身侧,四周低垂着、黑色的布篷,以吴曦的目力,也无法看清那马车中的景物。赶车人也似有意的掩遮去自己的面目,头上一顶白绢色边一草帽,低垂眉际,遮去了大半个脸。 紧接着马车后面是一匹风驰电掣的快马,掠过吴曦身侧奔过,带起一阵急风,飘飞起他褴楼的衣袂。马上坐一个华衣少年,但他的上半身几乎是俯卧在马背上一瞥间,吴曦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那是个英俊的少年,隐隐间似曾相识。 他迈着缓慢的步子,神态十分悠闲,但他的内心中,却是思潮汹涌,考虑着眼下的形势。忖思之间,忽觉一根竹杖,伸了过来,耳际间响起了一声暴喝:“站开去!” 正文 第三十七回 恰遇故知心生怅 吴曦不愿和人冲突,淡淡一笑,说道:“在下是要住店,兄台请行个方便,让开去路。” 左侧一个大汉,打量了吴曦一眼,看他那身褴楼衣着,冷笑一声道:“就凭你那副穷像,也配住店么?” 吴曦辫子未结,举手一拂满头蓬发,笑道:“看人岂可只重衣冠,在下这身衣服虽破,但是腰缠却丰,住店付费,有何不可,再说兄台也不是客栈中人,不觉得管事太多了么?” 那大汉呆了一呆,怒道:“穷要饭的毛病很大,老子就是不让你住在这家客栈,你想怎么样?” 吴曦眉头一耸,正待发作,但却突然又忍了下去,身子一侧,滑溜无比的从两个手握竹杖大汉中间挤了进来。左侧大汉怒喝一声:“臭要饭的可是找打么”大汉说着伸手抓了过去。 哪知手臂刚刚探出,吴曦人己进了店门老远,那大汉仍未觉出怪异,冷冷喝道:“臭要饭的给我站住。” 正待冲入店去,忽听一声轻叱道:“闪开路!”那大汉脚步尚未抬起,妈呀一声,蹲了下去。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色衫子的少女,大步进入店中。这少女衣着华贵,腰悬宝剑,昂首挺胸而入,对那蹲在地上的大汉,望也不望一眼。 吴曦回顾了那少女一眼,急急的别过脸去,缓步走到一个角落上坐了下来。原来,这蓝衫子少女,竟然是当日偷入自己马车中的少女。 只见她大步向后面行去,显然,她早已在这客栈中定有房间。蹲在地上的大汉,缓缓站了起来,和另外三入嘀咕了一阵,放下竹杖,鱼贯向客栈之中走来。 吴曦怕被几人瞧到,又要招惹一场麻烦,立时曲下~身子,隐在桌面之下,躲过那四个大汉的目光。只见四人直入后院而去,想来也是住在这客栈之中。 这时,大厅中不过坐了三四成的客人,但吴曦坐了半天,始终无人过来问他一声,好像这客栈中主人,早已离去。 吴曦暗中打量了四周的客人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默不作声,有的坐着出神,有的饮着闷酒。这些人,都似有着极沉重的心事。吴曦偷眼向后望去,但见一道圆门之后,庭院广大,似是有着甚多跨院。 他缓缓站起身子,正待进入后面瞧瞧,忽见一个店小二走了过来,无精打采的说道:“你可要吃东西么?” 吴曦低头望了望身上褴楼的衣服,笑道:“给我来壶好酒,随便配四样下酒的菜。”那店小二打量了吴曦一眼,慢慢的转过身子,举步行去。 吴曦不得不重新坐了下来,暗暗忖道:“这样也好,这里既可看到客栈中~出入人物,亦可监视着新来之人。”他耐心的等着,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之久,那店小二要死不活的捧着酒菜走来。 吴曦微微一笑,道:“伙计,你好像有着沉重的心事吗?” 那店小二白了吴曦一眼,道:“快吃了酒饭赶路,乡下人,少管闲事。” 就这一刹间,一个灰布长衫的汉子,大步行了进来。吴曦心头一震,暗道:“这不是汤振么?此老被鬼刃华辉点了穴~道,弃在山洞之后,何以此刻忽然在此现身?……” 吴曦随手抓了一把灰土,一低头,涂在脸上。汤振目光四外扫掠一眼,沉声喝道:“伙计,好酒好菜给拿上来。”一个店小二应声而去,片刻工夫,送上了酒菜。 吴曦暗自一笑道:“车,船,店,脚,衙,当真是势利的很。” 但汤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突然把两道锐利的目光,投注到吴曦身上,不住的上下打量。吴曦暗自警惕道:“不要慌,一慌就露出马脚了。” 在这当儿,突然听到一个清亮冷笑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汤大人也来了么?”吴曦目光一转,说话那人果然是之前的蓝衫子少女 汤振缓缓放下酒杯,淡淡一笑道:“小朋友,在下就不能来么?” 那少女缓步走到汤振对面,自动地坐了下来道:“汤大人一个人来的么?” 汤振老而弥辣,冷哼一声道:“你可是在盘问在下么?” 那少女冷冷的说道:“晚辈是好意相问。汤大人不识抬举,那也是没有法子。”说完转过身子,慢步而去。 汤振突然一仰脸,咕嘟一声干了一杯酒,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散碎银子,陡然起身,匆匆走去。 吴曦愈看愈觉奇怪,暗道,“眼下情势杂乱,当真是罕见的局面,这蓝衫少女,似是自成一派,汤振何等人物,被这小丫头当场羞辱,竟忍了下去,这些人又都似是住在这客栈之中……” 忖思之间,忽见汤振去而复返,匆匆冲了进来。坐在自己的对面。吴曦暗皱眉头,想道:“糟了,汤大人机智绝伦,我一直留神打量他的举动,只怕已被他瞧出破绽了。 只见汤振一脸漠然,凑过身来低声说道:“你可想救你那二位姑娘么?” 吴曦呆了一呆,道:“前辈和哪一个说话?” 汤振面上看不出表情,压低声音说道:“吴兄弟,不用装蒜了,咱们立时就走,如何?” 吴曦微一沉吟,点头道:“好吧!” 只见汤振沿着廊檐,急步而行,不时还回头张望。吴曦心惦两人安危,虽然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仍然大步而行。街道上行人来往,但大都是佩带刀剑的武林人物。 吴曦愈看愈奇怪,暗自忖道:“这么多武林中人,集会于这座山道的重镇,自非无因而起……” 忖思之间,忽见一群黑袍道人,由对面行了过来。一个银白长髯,身佩双剑的道人,走在最前,四个中年道人紧随身后,看那些道人一个个精华内蕴,分明都是内家好手。那当先而行的老道人两道凌厉的目光一掠汤振,突然停下了脚步。 四个紧随而行的中年道长,也随着停了下来,十道目光,一齐投注在汤振、吴曦二人的身上。汤振侧过身躯,避开群道的目光,疾向前面行去。 沿途上,吴曦遇上了很多的人,有僧有道,也有佩刀挂剑的武林人物。这些人的脸色,大都是一片庄严,生似有着很沉重的心事。汤振步履逐渐的加快,不大工夫已出了城门。吴曦抬头看那山势连绵,呈现于夕阳反照中。 汤振带着吴曦来到一所古木参天的坟地中,陡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你手中提的是甚么?” 吴曦虽不知道汤振此时究竟是友是敌,但自信此刻的武功,对付汤振决非难事,神态异常的镇静,淡淡一笑,道:“汤大人最好先告诉晚辈两位姑娘的安身之处。” 汤振道:“就在这古墓之中!” 吴曦四外看了一眼但见青泵垒垒,不见一所房屋,心中纳闷,暗暗付道:“难道她们都藏身在这青冢之内不成?”心中疑窦丛丛,忍不住开口道:“汤大人这是在故意欺瞒晚辈了?……” 汤振眼珠转了两转,似笑非笑道:“吴兄弟这话就见外了。莫要说当今皇上对吴兄弟恩宠有加,便是凭借在下对吴兄弟的佩服,我也将告诉你她们的藏身之地……” 说着目光一转,投注到那黑布蒙遮的木宠之上,接道:“那是甚么?” 吴曦突然揭开了蒙在笼子上的黑布,陡然响起了一阵振翅之声,笑道:“一头雏鹰罢了。” 汤振凝神细看,仍是瞧不出要领,缓缓说道:“你从哪里弄到这东西,要它何用?” 吴曦道:“这雏鹰虽然尚幼小,但却很是听话,用来对敌,最好不过。” 汤振摇头道:“我不信这畜生也肯听人指使!” 吴曦存心试探,朗声道:“你不信,那就不妨试试吧!”一掌拍在木笼之上,登时那雏鹰疾飞而起,疾向汤振冲去。 汤振眼看雏鹰飞来,暗自凝神运气,蓄势戒备。但见那雏鹰绕着汤振飞行了一周之后,突然又飞回那木笼之中。汤振不由得羡慕说道:“你驭鹰如臂施指,实乃武林中一大奇术!” 吴曦笑道:“过奖,过奖,在下这雏鹰,乃一位善驭苍鹰的老前辈,驯养多年而成的品种,纵然是威势甚猛的劈空掌力,也未必能够一举把它击毙。” 吴曦又道,“不信咱们就再试一次。”举手一拍木笼,那雏鹰又疾飞而起,猛向汤振冲了过去。 汤振暗凝功力,举起右掌,高声对吴曦道:“可容我发掌一试么?” 吴曦心中念头百转,口中却不由自主的说道:“但请出手。” 汤振早已蓄势相待,吴曦说出口,他的掌力已发。一股强劲的潜力,划空生啸,直向那飞来的雏鹰,迎击过去。那强猛的掌力,疾快的扩大成一片卷石飞沙的狂风。那疾冲而来的雏鹰,淹没于强凌的掌风之中。 吴曦轻轻的叹息一声,暗暗付道,“完了,看来这雏鹰势非要死伤在他的掌力之下不可。” 哪知事实大出了吴曦意料之外,汤振强猛的掌力过去。那雏鹰只不过被震的偏斜去七八尺,竟然完好无恙。汤振脸色大变,凝聚功力,第二掌紧随劈出。 吴曦右手疾挥,也拍出一记强猛的掌力,两股潜力一撞之下,卷起了一阵狂风。他这一段时日之中,勤修习易筋经上乘心法,内力大增,双掌一接之下,汤振立时被震的向后退了三步,脸色苍白,气血浮动。 汤振惊愕的脸上,绽开了一片笑意,说道:“咱们在杭州动手之时,我与吴兄弟武艺还是只在伯仲之间,短短半年岁月,兄弟武功竟然精进如此之多……”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分别近年讶重逢 吴曦笑道:“汤大人武功卓绝,晚辈哪里能比。只是不知汤大人何时带我去见那二位姑娘。” 汤振叹了一口气来,说道:“兄弟劝你还是先回去的好,眼下相距大会之期,只不过还有三日时光,三日时间,弹指即过,届时你那两位姑娘,都将亲至,你何苦此刻要孤身涉险,深入埋伏……” 吴曦茫然说道:“甚么大会?” 汤振奇道:“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明知故问?” 吴曦道:“在下自然当真不知,哪有故问之理。” 汤振脸色郑重,说道:“再隔三天,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这个大会是刘统勋刘大人召集的。嘿嘿,吴兄弟想想,他官居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吴曦心中一愣,暗暗忖道:“刘统勋此人史书上倒是知道一些,他还有个大大有名的儿子,就是刘墉。”开口道:“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供朝廷录用,便像是皇上用考状元、考进士的法子来录用读书人一般。” 汤振拍手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刘大人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诚邀天下英雄。哼哼,那鬼刃华辉带着两个姑娘,都要赶来参与……” 突然间吹过来了一阵山风,飘飞起吴曦的衣袂,抬头看天色,已然不早,心中霍然惊觉,心念一转,又听汤振说道:“她们停身之处,险恶异常,听我良言相劝,还是不去的好。” 吴曦摇头道:“不论刀山油锅,我也得赶去瞧瞧!” 汤振叹息一声,道:“吴兄弟,你可是当真的想找死么?” 吴曦道:“在下~身历无数险劫,现在不是仍然好好的活着?” 汤振皱眉道:“你一定要去,遇上了什么凶险,可是不能怪我!” 吴曦道,“死而无侮!” 汤振道:“既然如此,那就跟我来吧!”汤振说完转过身子,举步向前行去。 吴曦看乱坟垒垒而起,古柏参天,那坟头之上,长满及膝青草,担心汤振隐逸而去,立时放步而行,紧追在汤振的身后。 只见汤振在突起青冢之中,绕来转去,曲曲弯弯似有意的扰人耳目,引起了好奇之心,暗中留神看去,忽然发觉他折转绕行,都似是有着预定的距离,不禁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一片乱坟之中,还有什么奇怪的布设不成?”忖思之间,忽见汤振停了下来。 吴曦抬头看去,只见八个高大的青冢,环布成一周,中间空出了三丈见方的一片空地。空地上青草如毯,还杂开着几株野花。汤振脸色忽变的一片严肃,冷冷说道:“就在这里了。” 吴曦目光环扫,打量了一阵,除了那八座大坟之外别无他物,心中大感不解的问道:“在哪里?” 汤振指着两丈外一座高大的古柏,道:“你躲在那株高大的柏树上,就可以见到她们了……”说着仰起脸来,望了望天色,接道:“她们快要来了。” 吴曦看他说话的神情,严肃虔诚,不似谎言,但听来确又似不大可能,不禁一皱眉头,道:“此话当真么?” 汤振道:“自然是当真了。” 吴曦道:“她们到这荒凉的墓地作甚?” 汤振道:“比武斗剑……”忽然脸色一变,低声接道:“我要走了,你快些躲到树上去吧!”他不待吴曦答话,急急飞奔而去。 吴曦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形势,迅快的奔到那棵巨柏之下,仰首略加打量,突然一提真气,身形平拔而起,飞起了两丈多高,左手抓着了一节柏枝,一个大翻身,急冲而上,隐入枝叶茂密之处。 他人刚刚藏好身子,两条人影,已疾奔而至。 来人都用黑纱包起了头脸,肩上斜背长剑。两人身躯一般的娇小,长发高挽,踏入了青家环围的盆地,立时相对而立,一语不发,同时翻腕,拔~出了背上的长剑。 吴曦心头开始剧烈的跳动,暗暗忖道:“看两人的身材,颇似沈姑娘和邬姑娘,只不知何以相约而斗。” 只见靠西一方的黑纱蒙面女子,一抖手中长剑,突然闪起了一朵剑花,疾向对面一女刺了过去。双方立时展开了一场激烈绝伦的拼搏,双剑并举,寒光飞绕,剑风如轮,各极其毒。 吴曦仔细看两人剑法,竟然走的同一路数。突然间,传过来一声闷~哼,一阵金铁交鸣,两条入影霍然分开。 吴曦凝目望去,只见正东方的黑衣女子,右手按着左臂,一般鲜血,顺着那纤纤指缝中流了出来。甚似沈柔云,心中又是一阵跳动。 那背西面东的黑衣少女,一剑伤了强敌,收住剑势也不再抢攻,口中却冷冷说道:“怎么样?你服是不服?” 吴曦心头怦然一动,暗道:“这不是邬姑娘的声音么……” 只听那受伤的女子答道:“哼!不服气又怎么样?” 那背西面东的少女,冷笑一声,说道:“不服气的话我就砍掉你一条左臂,划伤你一张粉脸!” 那受伤女子怒声喝道:“未必见得!” 说罢突然挥手一剑,刺了出去。剑势着点若劈,极尽诡奇能事。她在受伤之后,突然出手反击,而且剑势的诡奇世所罕见,那靠西的少女骤不及防,被她一剑刺中了左臂。一股鲜血,应剑而涌。 只听那面东少女怒声喝道:“好啊!你敢借机施下这等辣手。”不顾伤势,突然又挥剑攻了过去。两人这一交手,都无法再运气调息伤势,鲜血泉~涌而出,湿去了半边衣衫。 吴曦已从两人对答之间,听出了确实是邬凝霜和沈柔云的声音,再也难以忍耐下去,大声喝道:“住手!”纵身一跃,直向下面飞去。 二女听得那大喝之声,心头同时一震,霍然分开。 吴曦衣着褴楼,满脸油污,二女一瞥之间,也未看出是谁,不禁为之一呆。就在二女一怔之间,吴曦已落着实地,那背西面东的少女手中长剑一振,厉声喝道:“甚么人!”说着扬腕一剑,刺了过去。 那面西的少女突然疾踏上一步,刷的一剑,也向吴曦前胸刺来。 这两人出手的剑招,比之相互动武拼搏之时,更见毒辣,迫得吴曦不得不用出全身的武功让避二女的剑势,中间还得杂以掌拍指点,迫逼两人的剑势。转眼之间,二女已各攻出了二十余剑。 两人的衣衫上都已为鲜血湿透,但仍是不肯罢手,而且双剑由各自为政的单斗,逐渐的成了联手之势,开始相互配合。 他这近年之中,虽然连得鹰王陈让,和那会医的老人传授绝技,但一则因二女剑势太过诡奇,二则失去先机,手中又无兵刃,又要顾到右手中提的一只木宠,生恐二女的长剑扫到那木笼之上,挑破黑布,劈开木笼,惊走雏鹰,那时势将闹成不可收拾之局。这一来,更觉势难兼顾,被逼的险象环生。 忽听面东一女啊呀一声惊叫,长剑突变,一式“迎云捧日”当的一声架开另一少女长剑,说道:“不要打啦!” 吴曦借势退了三步,举起衣袖拭去脸上尘土,说道:“你们各受剑伤,仍然恶斗不息,恐已失血过多,还不快些运气调息,延误下去,只怕要大伤元气。” 他连被二女的剑势所逼~迫,急得出了一头大汗,这举手一拭,脸上尘土大部拭去,现出本来面目。二女互相望了一眼,缓缓拉掉蒙面黑纱。吴曦目光一转,果然正是他猜想之人。 那面东背西的是邬凝霜,背东面西的是沈柔云,吴曦一禁长长叹息一声,接道:“唉!你们两人为甚么打了起来?” 邬凝霜冷冷答道:“为你。” 吴曦呆了一呆,道:“为我?” 沈柔云黯然一笑,幽幽说道:“不错,为你!” 吴曦心中虽然不解,但见两人花容惨白,不忍再追问,轻轻叹息一声道:”你们快些运气调息,先让伤处流血止住,有话等一会再说不迟。” 邬凝霜星目眨动了两下,道:“唉!你竟然还活在世上……” 吴曦低声说道:“你失血过多,脸色都变了,快些坐息一阵,我等你们运气完毕之后,咱们再详细谈吧!” 沈柔云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停留,快些走吧!” 吴曦奇道:“为甚么?” 邬凝霜冷冷地瞪了沈柔云一眼,道:“怕甚么,让他留在这里。” 吴曦放下手中木笼,微微一笑,道:“你们先运气调息,我在这里等你们,唉!分别近年,我也有许多话要说。” 二女低头望了望肩上的伤势,依言坐了下去,运功止血。两人的内功,都已入了炉火纯青之境,略一运气,流血立止。 邬凝霜首先睁开眼来,看了那木笼一眼,问道:“那黑布蒙遮的是甚么东西?” 正文 第三十九回 语惊古柏隐中人 吴曦道:“一头雏鹰。” 邬凝霜长叹一声,道:“你提着这畜生作甚?” 吴曦看她忧苦之容,有心讨她欢乐,微笑说道:“这雏鹰用处可是大了,既可用作克敌,又可传递讯息,代人守望。” 沈柔云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人鬼鬼祟祟,几时学会养这东西了?” 吴曦笑道:“我这笼雏鹰,不但迅捷无伦,而且体形奇大,飞行之力,亦是大异寻常飞禽,沈姑娘如若不信,我就放出来给你瞧瞧。” 随手一掀黑布,在笼上拍了两拍,那雏鹰得了命令,突然飞了出来,耳际登时响起了一阵羽翼扑扇之声。邬凝霜、沈柔云四只星目,一齐凝注在那飞出的那头雏鹰之上。 吴曦有意在二女面前卖弄,口中低啸,右手疾快的一挥。只听那绕飞的雏鹰,突然一敛双翼,疾沉而下,同时向一株山花之上撞了过去。有如蜻蜓点水一般,只见那雏鹰尾部一扫山花,立时飞了起来,围绕着吴曦头上转来转去。 邬凝霜望着那绕飞的雏鹰,说道:“这鹰可是你收养的么?” 吴曦道:“一位老前辈的遗物,岂是我一朝一夕所能调养出来。”说完话,口发低啸,召回那绕身盘飞的雏鹰。 沈柔云突然抬头望了望天色,道:“你该走啦,等一会他们来了你再想走,那可是千难万难的事!” 吴曦黯然叹息一声,道:“为了两位姑娘,我急急拜赶来此地,寻找两位的下落,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 邬凝霜蹙眉道:“你怎么找到了这片所在?” 吴曦道:“说来话长……”当下将遇得汤振的经过,以及在城中所见所闻之事,删繁从简的对二女说了一遍。 沈柔云急急说道:“你快些走吧!” 吴曦听她几番催促自己,不禁心中动疑,口中却微笑说道:“难得和两位姑娘相见,正有甚多别后之情,要和两位畅叙,何以一直催促小兄快走?” 沈柔云跺脚嗔怒道:“此时此地,不是畅叙别情的时机,唉!你快些走吧!” 但邬凝霜却是一直不催促吴曦离去,她冷冷地望了沈柔云一眼,说道:“怎么?你害怕么?” 沈柔云怒喝道:“你明知此地留他不得,却不肯催他离去,是何用心?” 邬凝霜道:“哼!要死,就死在一起,为什么要他独生?” 沈柔云呆了一呆,道:“你这是爱恋他么?” 邬凝霜冷冷说道:”反正他与我有约在先,如今他不做和尚,我今生不能委身相待于他,那就不如让他死了的好!” 吴曦心知邬凝霜对自己这般莫名的爱恋极深,是以虽被她囚禁于石室之中,受尽了痛苦,心中仍是毫无恨她之意。当下,他微微一笑,目注沈柔云道:“沈姑娘不用替我担心。” 沈柔云千金小姐,原本天性温厚,她心中虽早已万念俱灰,但对曾共生死,更是钻过被窝的吴曦,仍是有着极深的相护之心。 她眼看邬凝霜的无理缠闹,心中又急又恼,忽然抓起长剑,肃然说道:“吴大哥,请赶快离开此地,再过一阵工夫,我师父要亲自赶来此地,只怕他已经动身了……” 吴曦插口笑道:“你师父是谁?” 沈柔云气的又一跺脚,道:“你这人怎么搞的,陷身于生死存亡之境,仍然是嘻皮笑脸,唉!你当真活的不耐烦了么?我师父就是鬼刃华辉,你能够接他几招?” 吴曦虽然对沈柔云所说,细节不明,但大体上心中已甚了然,微微一叹,道:“沈姑娘也被迫投入华辉的门下了?” 沈柔云急急接道:“这片荒坟已为华辉早已预加布置,要借这一片荒坟,尽残天下武林高手……” 邬凝霜插口接道:“我可以投华辉的门下,她又为何不可?”两人你言我语,吵了起来,各自举剑,又欲相搏。 吴曦大踏一步,冲入两人之间,急急说道:“慢来,慢来,有话好说……”目光一转,投注到邬凝霜的脸上,又道:“邬姑娘,请看小兄薄面,暂息胸中怒火………” 邬凝霜突然冷叱一声,道:“闪开!”唰的一剑,疾向沈柔云刺了过去。 吴曦一皱眉头,砰的一掌,斜斜劈出,这一掌乃少林上乘武功,出手一击,奇奥绝伦,逼开了邬凝霜的剑势。直叩她握剑的右腕。邬凝霜身随剑转,避开一击,说道,“好啊!你们两个人欺侮我一个!”唰唰唰,长剑连挥,疾向吴曦刺了过去。 吴曦左避右闪地让开了三剑,正待说话,沈柔云已挺剑而上,接过邬凝霜的剑势,恶斗起来,口中却连连喝道;“你快些走吧!有我挡住她,她已无法拦阻于你。” 走与不走,确实使吴曦伤透了脑筋。 沈柔云连声催促,显然这地方危机四伏,若自己坚持不定,势必要大伤她心,如若就此而去,不但于心不甘,且亦非大丈夫的行径。略一思忖,摇头说道:“沈姑娘的盛情,小兄心领,但我千里迢迢赶来此地,原为相寻两位姑娘,幸得见面,连别后之情也未一叙,如何能撤手走开?” 忽听一阵长啸传来,二女同时停下手来,又一阵低沉凄凉的长啸声,紧随着传了过来,啸声入耳,立时使人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只觉这茫茫浊世,无一可留恋之处,使人兴起了生不如死之感。 沈柔云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还有九死一生的机会,再晚片刻,连那一分生机,也将消失了。” 吴曦回顾了那藏身的巨柏一眼,道:“可是那鬼刃华辉来了么?” 沈柔云凄苦一笑道:“好啦!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邬凝霜突然一反常态,低声对沈柔云道:“妹妹,他们就要到了,还是让他躲在那株大柏树上吧!” 沈柔云冷笑一声道:“哼!现在你又急了,刚才为什么不让他走呢?” 邬凝霜流下了两行清泪,接道:“有时我恨他入骨,恨不得生食他肉,有时候、我又觉得该好好的待他,甘心情愿为他忍受一切的苦难……” 人声渐近,清晰可闻。邬凝霜顾不得再接下去,举手一挥,道:“你快些躲入那株巨柏上吧!别让这畜生飞了出来……” 她说着突然劈向沈柔云,接道:“咱们用兵刃相搏之声,掩护他跃上巨柏。” 沈柔云点点头,翻腕一架,挡开长剑,双剑交击响起一声金铁交鸣之声。 邬凝霜低声喝道:“快躲上去。” 吴曦心知此时此情,不是争辩的时机,立时纵身一跃,飞上古柏。 这时,二女敌意已消,手中兵刃连连相击,以混淆来人耳目,四道眼神却投注在吴曦的身上。 此时吴曦的轻功,已经大非昔比、轻功精进,一跃之间,飞起了两丈多高,身悬半空,左掌向下拍出,借势换气,一个云里翻身,抓住了巨柏的枝叶,隐入了浓密的枝叶之中。 邬凝霜忽然破颜一笑,道:“华辉对我说,他早已经脉硬化而死,至少也将成为一个残废之人,但看来他的武功,却较过去,更为高强了。” 沈柔云剑势一举,答非所问的接道:“咱们这等打法,势将被看出破绽,倒不如真的打一场吧!” 邬凝霜道:“真打起来,只怕你打我不过。” 沈柔云道:“我虽无胜你的把握,但也未必会败。”说话之间,剑势已转凌厉。 邬凝霜道:“不信试试也好。”剑势疾转如轮,反击过去。两人又开始了一场火烈绝轮的恶战。 吴曦隐在古柏之上,看两人又当真的打了起来,心中大为焦急,正待跃下树去劝解,遥见一个黑衣老者走了过来。吴曦仔细的看那人,颇似是鬼刃华辉,只是面貌看得不清。他虽然见过华辉一面,但对他神秘的印象,一直是模模糊糊,记不清楚,但就印象所及,大致不错。 只见他目光环扫两女一眼,冷冷地说道:“住手!”喝声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异常的钻入了吴曦的耳中。 邬凝霜,沈柔云应声住手,各自跃了开去,齐齐弓身作礼,同时口中同声说道:“见过师父。”两人因有心泄露来人的身份,使隐藏在古柏上的吴曦,听知来人是谁,是以说话的声音甚大。 华辉目光转动打量了二女一阵,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们到这里很久了么?” 邬凝霜道:“我们相约比剑而来。” 华辉笑道:“是啊!身上还有剑伤,比此地幽密辽阔之处甚多,不知你们何以选择了这片地方?” 沈柔云道:“这地方隐密清静,不致惊动行人。” 华辉目光环扫,四外搜索,口中却追问道:“难道为师就没有告诉过你们,这地方不许私来么?”他不待二女回答,突然一整脸色庄严说道:“不用再提这个了,咱们还是谈谈眼下的事情吧……” 语音微微一顿,又道:“目下各大门派的高手,都已齐聚兖州,这一战如能尽残这些武林高人,十年内,武林中当再无和咱们抗拒之人。” 正文 第四十回 妙计避敌玉人颜 隐身在古柏上的吴曦,听华辉话锋一转,又谈起眼下形势,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这天下掌门人大会本是朝廷诱使天下各派宗主赶来,他眼下这么说,想来必有原因,如若能够听得他们的隐秘,倒是不虚此行……” 忽然间,一阵山风吹来,撩起了那蒙遮木笼的黑布。只听一阵羽翼扑扇之声,那头雏鹰,飞了出来。华辉耳目何等灵敏,两道目光,向那古柏之上望去。 邬凝霜、沈柔云心头大为震动,不自禁地向那古柏望去。 华辉冷冷喝道:“甚么人?”挺身而起。 吴曦隐身之处,枝叶极是茂密,华辉虽然出言喝问,但并未看到吴曦的隐身之处,他举步向那古柏走去。 吴曦不知自己行踪是否已暴露,是否该但然走去。正觉犹豫,突然一个柔细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道:“他暂时还未发觉你的行藏,但如让他走近古柏,你就无法掩藏行迹了,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设法阻止他走近这古柏,另一条是赶快逃走。” 那声音柔婉中,含~着一种轻淡的冷漠,听得吴曦心头怦然大震,几乎忘去了尚置身于九死一生的险恶环境之中。 只听那柔细的声音,重又传了过来道:“你这人怎么了,还不快放雄鹰攻去,阻延于他,难道等死不成?” 吴曦赶忙收束了那撩~乱的心情,轻声呼哨,那雏鹰立时一线飞出,直向华辉冲了过去。 华辉眼看一头凶猛至极的雏鹰,直扑而来,不禁一皱眉头,扬手一掌,劈了过去。他掌力奇猛,非同小可,只道要一掌格毙这头不知死活的畜生。但这雏鹰倏地向侧边疾闪避过,又冲他猛扑过来。 华辉眼看这雏鹰生似受过训练一般,展翅盘飞,抵隙施袭,心中不禁凛然,疾劈两掌之后,缓缓向后退去。他退后了四丈左右,看那头畜生并未追来,心想:“驭鹰之术,神乎其技,天下只有一人具此能耐。” 思及此处,华辉不退反进,大步行来,一面高声说道:“树上隐身的可是陈兄么?在下华辉在此。” 吴曦听得微微一呆,茫然不知所措,除非坦然走下去之外,似是不知如何才对。正感为难之际,突听得细细的柔音,重又传了过来,道:“此人凶毒狡恶,如若让他找上来,势必要引起一番惨烈的恶战不可。” 吴曦心中一动,又放出雏鹰,向华辉冲了过去。 华辉怒声喝道:“甚么人物,也敢对老夫这等无礼?”一面暗中估计那畜生飞来的距离,左手却平胸两挥,扫出了两掌。随手起了一阵急急的强风,逼住了冲向前去的雏鹰。忽听华辉大喝一声,发了一掌,劈向吴曦停身之处。他左手连~发两掌,潜力激旋成风,逼住那雏鹰不能近身,右手发出的掌力,却是直线而行,直冲过去。 劲力敛聚,有如一道激射的水柱,浓密的枝叶,吃他那强猛有力的风柱,撞击裂分,纷纷飘落。 吴曦早已看好了落足停身之处,借华辉凶猛掌力撞击古柏,震断枝叶的响声掩护,纵身避开,竟然未露痕迹。华辉掌力过处,正击在吴曦适才停身的一枝叉枝上,呼碰然大震中,那拳头粗细的叉枝,竟然生生震作两断。 吴曦看的暗暗惊心,忖道:“好险啊!好险,如非早已避开,纵然能够接下他这一掌,也必被逼的现了身形。” 那细细柔音,又传了过来道:“你虽然避开了他的一掌,幸未暴露行藏,他既已出手,不逼你现身出来,决不肯罢休,你虽蓬首垢面掩去了本来面目,但是决无法瞒得过鬼刃华辉” 只听华辉高声骂道:“陈让老儿,你如再不肯现出身来,惹起老夫怒火,别怪我不识故人!” 那娇柔的声音,停顿了一阵,待华辉喝骂过后,重又接日说道:“他不敢强行突入,你眼下可暂保无恙,你如借此机会逃走,倒是一个良好的脱身之机。” 吴曦仔细分辨声音,已可决定来人是先前见过的蓝衫少女无疑,当下一提真气,也施展传音人密之术,对那少女发话的方向说道:“多蒙关照,感微不尽。” 那少女道:“我提醒你一下,此刻你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之中,华辉把你当作了鹰王陈让,想收为己用,故未施下毒手,如若他未存收你之心,那区区雏鹰,如何能挡得往他?” 鹰王陈让以善驭苍鹰猛禽,名震武林,数十年前他以人鹰配合的攻势,伤了无数武林高手,有次被十八名江湖高手困住,合力残杀于他,但却被他施展人鹰合搏之术,竟然把十八名武林高手,尽伤手下。 这一战,鹰王陈让的威名大震,江湖道上的人物,开始对他生出了畏惧,对鹰王陈让这个人无不退避三分。 华辉虽然未亲睹那一场恶战,但他对此事耳熟能详,对陈让人鹰合搏之术,并无轻侮之心,眼下又见雏鹰来势这等凌厉,心头更是警惕,连连劈出掌风,也不过只能阻挡那雏鹰一时。 吴曦眼看雏鹰在华辉强猛掌力劈击之下,互相冲撞,亦是大为担心,暗道:“此人内力如此之强,单是这雏鹰,只怕难以困得住他,如若我再出手,或可逼他落败。” 心神一动,一股冲动之气,直泛心头,想道:“半年来苦苦练成的武功,不知成就如何,借此机会能和当代第一流的高手搏斗一番,也可对自己测验一下,长长见识。”一念动心,有如渴驳奔泉,不可遏止。 吴曦正待跃下树去,耳际间又传来那少女柔柔的清音道:“你那雏鹰,双翅之力,如此强猛,倒是出了我意料之外,看情势华辉甚难冲过……”那声音微微一顿,接道:“如若你那雏鹰,可以在遥远之处控制,现在正是你逃走的时机了。” 吴曦道:“在下正想跃下树去,和那鬼刃华辉搏斗一场。”他虽在说话,暗中却留心向那发音之处望去。但见四周一片空寂,除了那只羽毛美丽的巨鸟外,再无其他之物。 但闻那少女的声音接道:“匹夫之勇,何足为恃,你现在下去和华辉相搏,不论胜败有损无益,不如趁机逃走。他们误会你是陈让;日后如有需要,也好扮成陈让混入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 这次吴曦早已留上了心,暗中监视着那巨鸟,果然发觉这声音传来之处,就在那巨乌附近。 他这里正凝目沉思,大概那少女误认他不肯听从自己之言,又接口说道:“你不用逞一时之勇,坏了大事,需知天下掌门人,关系武林各门派势力消长之机,小不忍则乱大谋……” 声音微顿了顿,接着又道:“是啦!你可是怕你两位佳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么,这个但请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她们绝不会讲出这隐密。” 吴曦细想果是不错,当下说道:“我立刻退走……”顿了顿又道:“我在墓林之外等你……” 话还未完,那少女声音已经接道:“不用啦!你风流成性,有不少红颜知己,难道还会想念我么?” 吴曦呆了一呆,不知如何答复。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细微的表情,都无法逃过她的双目。 只听那声音又接着说道:“好吧!我答应你再见一面,你可以走啦!不用顾虑我找不到你,不论你到那里,我自会找得到你,你现在可以走啦!” 吴曦道:“好吧!”说完一提真气,陡然从树上跃了下来,急急向正西奔了过去。大约有半里之遥,才停了下来,按陈让传授之术,轻轻在木笼之上,敲打了一阵。片刻工夫,只听羽翼扑扇之声,那头雏鹰,疾飞而来,速度迅快至极。 吴曦眼看雏鹰竟似通灵一般,能受人之命,心头大喜,转身急奔而去。一则担心鬼刃华辉追上来,再者想试试那雏鹰飞行之力,和飞行的速度,因此施展全力,愈奔愈快。那雏鹰来势迅快,消失亦快,眨眼之间,投入那木笼之中。 吴曦放下了木笼四周垂遮的黑布,四外打量了一眼,只见群山连绵,不见华辉追来,自己停身之处,乃一块如茵草地,当下选择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坐了下去。他不过刚刚坐好,忽听步履声响,大石之后,转出来那蓝色衫子的少女。 吴曦欠身而起,道:“多谢姑娘。” 绝代玉人在眼前,斜阳西照下,更显得嫩脸匀红,玉~肤欺雪,蓝衣红颜,容色绝伦,吴曦瞧了一阵,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多看,慌忙别过头去。 那少女仍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说道:“你要见我~干甚么?” 吴曦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想请教几件事情。” 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说吧!” 吴曦道:“适才承蒙指教,在下感激不尽……”他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陡然停口不言。 那少女抿嘴笑道:“就只是这句话么?” 正文 第四十一回 锦盒锦缎巧机括 汤振惊得呆了,忙道:“干……干甚么?” 那领头的武官道:“刘大人有令,捕拿刁徒吴曦。↗頂點小說,23” 汤振道:“吴兄弟是当今圣上的贵宾,怎能如此相待?” 那武官冷笑道:“汤大人,你便问刘大人去。咱们当差的怎知道这许多?”将匕首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吴曦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吧!” 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原来盒盖的两边,竟是两把利刃。 汤振见吴曦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吴兄弟便是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付。”他对吴曦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一扳,盒盖张开,吴曦双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一匕首刺了过去。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吴曦吐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立即纵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 吴曦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哪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 那武官不等吴曦落地,一招“荆轲献图”,径向吴曦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挟劲风,甚是凌厉。吴曦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眼见是不活的了。 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吴曦纵身过去,夹颈提将起来,一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求之色,心肠一软:“他和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刘统勋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当下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刘统勋何以要拿我?” 那武官道:“实……实在不知道。” 吴曦道:“这时他在哪里?” 那武官道:“刘大人……刘大人从房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 吴曦伸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便说此时与汤振大人无干。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 那武官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吴曦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在草丛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的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这时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刘统勋房间而来。汤振本是乾隆身边近侍,无端受此欺侮,心头也是有气,竟也不去阻拦。 吴曦知道刘统勋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的桥边,只见两垄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刘统勋过来。幸好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 吴曦身子一缩,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刘统勋道:“你去审问那姓吴的刁徒,细细问他在江湖中是甚么名号,与汤振是甚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是为了甚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天下掌门人大会召开在即,嗯,乘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 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 刘统勋又道:“若是汤振问起,便说我送了他三千两银子,遣他回家里去了。” 那人又道:“是,是!” 吴曦越听越怒,心想原来刘统勋只不过疑心我是江湖人物,怕要对天下掌门人大会不利,竟然便下毒手。 这时候吴曦若是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刘统勋毙于匕首之下,但他心中虽怒,行~事却不莽撞,自忖初到兖州,诸事未明,而刘统勋手掌天下兵马大权,声威赫赫,究是不敢贸然便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刘统勋一行去远。 那受命去拷问吴曦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吴曦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 吴曦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刘统勋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李大人叫我有甚么事?是谁跟他在一起?” 一名侍从道:“今日公子回府后一直和李大人在一起。” 刘统勋“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吴曦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吴曦绕到屋后,钻过树丛,只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悄没声的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然后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官,下首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大官吴曦认识,正是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李侍尧,那年轻人却从未见过面。 那年轻人屈膝向刘统勋请安,叫了声:“爹!”。原来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刘统勋之子刘墉。刘墉以恩荫举人身份参加今年会试和殿试,考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在散馆担任编修,刚升迁为侍讲。可谓是极得圣上的宠爱。 刘统勋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夜这么深了,怎地还不安息?” 刘墉道:“李大人听说八卦门韩世祯那小子目前就住在府中,眼下天下掌门人大会召开在即,大人想要见见。” 刘统勋向李侍尧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韩世祯虽然答应了在会上帮助我们,但他毕竟是汉人,礼仪不周,因此没敢让他来叩见大人。” 李侍尧笑道:“刘大人调~教多时了,那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江湖人物,拿这壶好酒去赏给韩世祯,说天下掌门人大会我们都已做好安排,叫他放心!” 刘统勋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的拿着茶碗良久不语。 李侍尧脸一沉,挥手命刘墉先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鬟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刘统勋、李侍尧二人。隔了好一会,两人始终没交谈半句。李侍尧冷冷地望着刘统勋,刘统勋却望着别处,不敢和他的目光相接。 过了良久,刘统勋叹了口长气,说道:“李大人,你为甚么容不得他?” 李侍尧道:“那还用问么,韩世祯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江湖匪类出身,使刀抡枪,一身的武功。让这种毒蛇一般的江湖中人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 刘统勋沉吟道:“李大人的话自然不错,只是他父亲也是受皇上恩泽,如今肯替朝廷办事,那便又不同了。” 李侍尧脸色更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没想到?等天下掌门人大会一过,再留着他,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匪类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刘统勋点了点头。李侍尧语音柔和了一些,说道:“你命人将他厚于葬殓,也算是尽对得起八卦门对朝廷的功劳……” 吴曦在窗外越听越是心惊,初时尚不明他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厚于葬殓”四字,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竟然还要谋死韩少侠。此事十分紧急,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须得立即去告知韩少侠,连夜救他出府。” 当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一路寻来,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给人发觉。 吴曦心中焦急,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韩少侠不知怎的会在这里出现,他与我并无交情,怎肯听了我这一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他相信才好?” 心中计较未定,但见适才经过的西院楼阁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韩少侠莫不是就住在此处?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怕他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只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缝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见一个人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头发散乱,脸上已全无血色,正是八卦门韩世祯。吴曦见了这情景,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只见他气喘甚急,脸色铁青,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韩世祯见吴曦过来,虽然讶异万分,无奈只能断断续续地道:“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 吴曦在他耳边低声道:“韩少侠,我是当日少林寺的慧远,刚才你吃了甚么东西?” 韩世祯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吴曦认得这把金壶,正是李侍尧装了毒酒,命人送给他喝的。心想:“眼下只有要柳姑娘设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毒酒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楼阁外并无动静,扶起韩世祯,轻轻从窗中跳了出去。 正文 第四十二回 何饮毒酒性命劫 正文 第四十三回 燃烛制敌欲退路 韩世祯吃了一惊,叫道:“你……” 吴曦忙伸手按住他嘴,低声道:“别作声,我带你去看医生。”吴曦不及细说,扶着他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甚么人?”吴曦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 吴曦跑得甚快,突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吴曦窜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楼外的府中卫士。 吴曦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有刺客!” 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是候在门外。他将韩世祯放入车中,喝道:“回去。” 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吴曦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吴曦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了下来。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吴曦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纷叫道:“带马,带马。” 吴曦催马疾驰,奔出里许,但听得蹄声急促,二十余骑马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吴曦暗暗焦急:“这是刘统勋的府衙,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韩少侠却又如何能救?” 黑暗之中,见追来的人手中都拿着火把,车中韩世祯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了声息,吴曦好生记挂,问道:“韩少侠,感觉好些了么?” 连问数声,韩世祯都没回答。一回头,只见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嗖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要打他后心。吴曦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 这一下倒将吴曦提醒了,最好是发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没携带暗器,追来的刘府卫士又学了乖,不再发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柳姑娘处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呼小叫,如何不惊动官兵?” 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怀中的金壶,伸手隔着椅披使劲连捏数下,金壶上镶嵌的宝石登时跌落了八~九块,他将宝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连扬,宝石一颗颗飞出,八颗宝石打中了五名卫士,宝石虽小,吴曦的手劲却大,打中头脸眼目,疼痛非常。这么一来,众卫士便不敢太过逼近。 吴曦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到车中一探韩世祯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他低声呻~吟一声,脸颊上却是甚为冰冷。 眼见离柳逐霓所在已不再远,当下挥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之上。柳逐霓在东,他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立时回身抱起韩世祯,挥马鞭连抽数鞭,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子顶上。只见马车向西直驰,众卫士追了下去。 吴曦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跳下疾奔,刚奔了里许地,远远便望见了柳逐霓。只听柳逐霓道:“吴少侠,你回来了!有人追你么?” 吴曦道:“韩少侠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韩世祯,抢先进了边上一座小屋,这小屋似已废弃许久,并无甚么人居住。 柳逐霓点起蜡烛,见韩世祯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他的手指,见陷下之后不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中的甚么毒?” 吴曦从怀中取出金壶,道:“在酒里下的毒。这是盛酒的壶。” 柳逐霓揭开壶盖,嗅了几下,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 吴曦道:“能救不能?” 柳逐霓不答,探了探韩世祯的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能有这般珍贵的金壶。” 吴曦恨恨地道:“不错,下毒的是兵部尚书,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刘统勋。” 柳逐霓道:“啊,你刚才走了半天,竟是去见如此富贵的人物。” 吴曦见她不动声色,似乎韩世祯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 柳逐霓翻开韩世祯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啊”的一声。 吴曦忙问:“怎么?” 柳逐霓道:“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 吴曦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 柳逐霓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这一来便大费手脚。”她虽自幼随了母姓,和母亲流落江湖,但一身行医的本事倒也学会了一些。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韩世祯服下,说道:“须得找个清静的密室,用金针刺他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入体内,若能马上施针,定可解救。只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他身子。” 吴曦道:“刘统勋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这里用针。咱们得去乡下找个荒僻所在。” 柳逐霓道:“那便得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延得他一个时辰的性命。”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看这位刘大人的心肠虽毒,下毒的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毒性发作便慢了,若是单用一样,用烈酒一混,这小子这时哪里还有命在?” 吴曦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说道:“素闻冷烟门四姑娘毒医之名,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得过咱们柳姑娘的神技?” 柳逐霓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吴曦抽~出长剑,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顾了柳姑娘,可救不得韩少侠。” 柳逐霓道:“兖州这等大城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吴少侠,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个高台。” 吴曦不明其意,但想她曾救自己脱险,实在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不及细问,于是依言将桌子椅子都叠了起来。柳逐霓指着窗外那株大树道:“你带韩少侠上树去。” 吴曦还剑入鞘,抱着韩世祯,走到窗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韩世祯藏在枝叶掩映的暗处。 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众卫士厉声呼叱。柳逐霓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之上,关上了窗子,这才带上门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块石块,跃上树干,坐在吴曦身旁。 吴曦低声道:“共有十七个!” 柳逐霓道:“药力够用!” 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众卫士忌惮吴曦了得,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搜来。 柳逐霓将石块递给吴曦,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 吴曦笑道:“妙计!”石块飞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嘭之声,响成一片。 众卫士叫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的一拥入厅,只见厅上桌椅乱成一团,便似有人曾经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一齐摔倒。 吴曦道:“好霸道的蜡烛!” 柳逐霓悄步入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中,向吴曦招手道:“快走吧!” 吴曦负起韩世祯,越墙而出,只转出一个胡同,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 吴曦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见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刘统勋府有刺客之事,想已传遍全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倒是着实不易。”但听得背后人声喧哗,又是一队官兵巡来。 吴曦见前后有敌,无地可退,向柳逐霓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大宅子。柳逐霓跟着跳了进去。落脚处甚是柔软,却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汹涌。两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这里也有官兵。” 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在势已不能再跃出墙去,只见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丛遮掩,吴曦负着韩世祯抢了过去,往假山后一躲。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匕首当胸扎到。 吴曦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竟有敌人埋伏,如此悄没声的猛施袭击,仓卒之间只得摔下背上的韩世祯,伸左手往敌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吴曦的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最奇的是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始终一言不发。 吴曦心想:“你不出声,那是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 正文 第四十四回 戏台辉煌洪拳门 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吴曦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竟不在汤振、齐弄霞一流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吴曦才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的“鸠尾穴”。 那人极是悍勇,虽然穴~道被点,仍飞右足来踢,吴曦又伸指点了他足胫的“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柳逐霓碰了碰吴曦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 吴曦抬头看去,但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个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的戏~子却尚未出场。其时正当乾隆鼎盛之世,城中官宦人家有甚么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达旦,亦非异事。 吴曦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巾,隐约可见他面目粗豪,四十来岁年纪,低声道:“这汉子想是乘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所以一声也不敢出。” 柳逐霓点了点头,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 吴曦微笑道:“兖州城之中,连小贼也这般了得。”心中暗自嘀咕:“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的鼠窃狗盗,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来寻仇杀人,也是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之间擒住了。” 柳逐霓低声道:“咱们不如便在这大户人家寻一处空僻柴房或是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 吴曦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边查得这般紧,如何能够出去?” 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纱大褂,也没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了!” 吴曦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洪拳门,直到此刻,还是没推出掌门人来。这一件事可实在不能再拖。如何办理,请各支派的前辈们示下。” 台下人丛中站起一个身穿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说道:“洪拳一十八,艺成行天涯。咱们洪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总掌门了。 虽说五派都是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总是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洪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艺字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洪拳门的门下。 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打从老祖宗手上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呢?还不是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甚么说的。” 那老者满口都是陕北的土腔,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一口长气,又道:“若不是刘大人召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咱们洪拳门不知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有掌门人出来呢。幸好有这件盛举,总算把这位掌门人给逼出来了。 我老朽今日要说一句话:咱们推举这位掌门人,不单是要他到大会之中给洪拳门争光,还要他将本门好好整顿一番。从此五支归宗,大伙儿齐心合力,使得洪拳门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风,吐一吐豪气。”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更有许多人劈劈拍拍的鼓起掌来。 吴曦心想:“原来是洪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的所在,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甚么红拳也好,白拳也好,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台上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辈忝为艺字派之长,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的言语。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无一句异言。” 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显。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 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咱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 “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们行字派一定照办。” “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 “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有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是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吴曦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一女是什么路道。 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 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都是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 “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 “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来,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 他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洪拳门倘是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赞一句:‘好,洪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老而不死’?”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柳逐霓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 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洪拳一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洪拳门这一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 众人刚喝得一声彩,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起门来。众人一愕,有人说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吴曦右手按定剑柄,左手握住了柳逐霓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虽是危机当前,两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柳逐霓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原来她这时忽然想到了邬凝霜、沈柔云两女:“我和吴少侠一同死在这里,不知两位姑娘便会怎样?” 她心知吴曦这时也一定想到了两位姑娘:“我和柳姑娘一同死在这里,不知二位姑娘姑娘便会怎样?” 领队的武官走到人丛之中,查问了几句,听说是洪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变得十分客气,但还是提着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一遍,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 吴曦和柳逐霓缩在假山之中,眼见那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若是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说不得,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剑。”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便有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洁,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教。” 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声彩。那武官瞧得呆了,哪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一龙,请高师姊指教。” 高洁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洪拳中~出手第一招“工字伏虎拳”。张一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虎鹤双形拳”。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洁回身扑步亮掌,一掌将张一龙击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 只见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和高洁动手。这一次却是高洁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 正文 第四十五回 半招洪拳动擂台 众人一听,都想这小子好狂,本来一个人不敢上台的,这时纷纷连手上台邀斗。 其实吴曦新学的招数究属有限,再斗下去势必露出破绽,群殴合斗却可取巧,混乱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则如此车轮战的斗将下去,自己纵然内力充沛,终须力尽,而施救韩世祯却是刻不容缓,是以非速战速决不可。 他催动掌力,转眼又击了几人下台。洪拳门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手,尽已败在他的拳脚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为了顾全数十年的令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手,联手上台,但十余合后还是尽数败了下来。 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青年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却见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来,说道:“吴师兄,你武功高强,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是形似而神非,这个……这个味道大大不同。” 吴曦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所用拳招虽是洪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他们洪拳全不相干。” 要知洪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吴曦瞧几个人对拆过招便能领会?何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时实逼处此,只得硬了头皮说道:“洪拳一十八,艺行成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支派?武学之道,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 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果然天字派的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声附和。 那姓蔡老者摇头道:“吴师兄,你是姬文敬门下不是?是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 吴曦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敢苟同。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太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我洪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若是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甚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 这样罢,请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洪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喜地的拥你为掌门。” 果然姜是老的辣,吴曦和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洪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拳招只是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的使一路拳法? 吴曦虽是饶有智计,听了他这番话竟是做声不得,正想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们天字派为难?这位吴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洪拳也不会练?” 只见一人迈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角色姬沐风。凡是天字派有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隐然已是该派的支长,因此没一个不认得。 姬沐风跃上台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这位吴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日。这位吴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甚么话说?” 众人一听,再无怀疑,人人均知姬文敬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和他的脾气相合。再说姬沐风素来剽悍雄强,连他也对吴曦心服,哪里还有什么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沐风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吴师哥练一套,请蔡师伯指点。” 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一招招的练了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推、栽、切、劈、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下肢自弓箭步、马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法,沉稳处似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 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熟习这路拳法,但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的名宿前辈,也是不住价的点头。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彩来。 自姬沐风一上台,吴曦心中便自奇怪,不知柳逐霓用甚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也赞:“洪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 可是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发颤,竟似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曾发觉,吴曦便站在他的身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了一层奇怪。 姬沐风定了定神,说道:“还有哪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和吴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他连问三声,无人应声。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吴师哥荣任洪拳门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吴曦执掌洪拳门一事便成定局。 姬沐风向吴曦一抱拳,说道:“恭喜,恭喜!” 吴曦抱拳还礼,只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情,但记挂着韩世祯的病情,也没心绪去理会,说道:“姬师弟,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师弟师妹去休息。” 姬沐风点点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险险摔倒。 吴曦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请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让洪拳门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洪拳门实是存了几分感激。 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不是机缘凑巧,越墙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韩世祯便免不了毒发身死,倒毙长街之上。如有机缘能替洪拳门争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来,口中都在议论吴曦的功夫。有的更说姬文敬深谋远虑,一鸣惊人;有的赞扬姬沐风这一路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吴曦攀谈,吴曦却双手一拱,跟着姬沐风直入内堂。 柳逐霓扶了韩世祯混在人丛之中,跟了进去。这座大宅子是洪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吴曦既为掌门,本宅主人自是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 吴曦始终不揭开蒙在脸上的黄巾,直到与柳逐霓、韩世祯、姬沐风三人进了内室,才除下黄巾,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位,我定会让给你。” 姬沐风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吴曦去看韩世祯时,只见他黑气满脸,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游丝。 柳逐霓抱着韩世祯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他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吴曦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了一半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出毒质。柳逐霓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沐风,说道:“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服十粒,你身体内的毒质便会去尽。” 姬沐风接过了药丸,一声不响的出房而去。吴曦这才明白,原来柳逐霓是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沐风不得不听号令,笑道:“柳姑娘毒医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好事,令祖当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柳逐霓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先助姬沐风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所谓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 姬沐风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沐风哪里知道?听她说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来试一试真假。柳逐霓心中在说:“我向我爷爷发过誓,这一生之中,决不用毒药害一个无辜之人,好教人知道毒医手段虽辣,却不做半件坏事。” 正文 第四十六回 以武服众定掌门 正文 第四十七回 坦诚相待敌作友 她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吴少侠,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韩少侠,你放心便是。” 吴曦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柳逐霓道:“你这位掌门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韩少侠,也不许他开口说话,否则他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那便是前功尽弃。” 吴曦笑道:“洪拳掌门人吴曦,谨奉太上掌门人柳逐霓号令,一切凛遵,不敢有违。” 柳逐霓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俯身去看韩世祯的伤势。 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吴曦并未闭目入睡,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问道:“你在想甚么?” 吴曦道:“我想他们明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有甚么话说?好在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然对不起他们,心中不安,但事出无奈,那也只好……只好……” 柳逐霓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墙了。” 吴曦笑道:“是啊!跳墙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这么一回奇事。” 柳逐霓凝目向吴曦望了一会,说道:“好!便是这样。” 吴曦奇道:“甚么便是这样?” 柳逐霓道:“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点颜色,包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沐风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吴曦拍掌大喜,说道:“我正发愁,和刘统勋这么正面一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若能给我装上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吴曦便堂堂正正,以洪拳门人的身分,到会中去见识见识。” 柳逐霓叹道:“掌门人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韩少侠太平无事,也就是啦。到会中涉险,那可犯不着。” 吴曦豪气勃发,说道:“柳姑娘,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能装得像?” 柳逐霓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纵是精神矍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之人不同。” 吴曦道:“我自当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了。” 柳逐霓道:“好,咱们便试一试。那我便扮个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吴曦哈哈大笑,逸兴横飞,说道:“柳姑娘,咱老师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 柳逐霓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韩世祯在床~上动了一下,幸好没有惊醒。 吴曦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说道:“该死!” 柳逐霓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发,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将头发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我便叫你。” 吴曦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柳姑娘的聪明机智,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会儿见韩世祯毒发身死,形状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刘统勋,狠狠地责备他心肠毒辣;又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拚命挣扎,却不能脱身。 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吴少侠,你在作甚么梦?”吴曦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韩少侠,该当由你睡一忽儿了。” 柳逐霓道:“先给你装上胡子,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发,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直粘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红日当窗,方才粘完。 吴曦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兴,笑道:“柳姑娘,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 柳逐霓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韩世祯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吴曦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拉薄被替她盖好,再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沐风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沐风哼了一声,道:“是哪一位?有甚么事?” 吴曦推门进去。姬沐风一见是他,“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来。 吴曦道:“姬兄,我这是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沐风木然不答,眼光中显是敌意极深。 吴曦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的大事。” 于是将韩世祯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韩世祯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刘统勋一节,却略过了不说。姬沐风静静听着,脸色稍见和缓,等吴曦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话。 吴曦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内,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教我丧生刀剑之下,千载之后仍受江湖好汉唾骂。”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原属寻常,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却是最感羞耻之事。 姬沐风听他发下这个重誓,说道:“这掌门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让。你武功胜我十倍,这是我知道的。但你实非本门中人,却来执掌门户,自是令人心中不服。” 吴曦道:“是了。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然后让贵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这么办好不好?” 姬沐风心想:“本门之中,无人能胜得了我。这般自行争来,自比他拱手相让光彩得多。”于是点头道:“这倒是可行。可是吴大哥……” 他刚一开口,却见吴曦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姬沐风见他满颊虬髯,根根见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赞叹,说道:“吴大哥,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话,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场风~波。虽然你武功高强,原也不怕,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洪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 吴曦笑道:“这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我当尽力为洪拳门挣一个大大的彩头,将功赎罪,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 姬沐风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身中剧毒,不敢多耗力气,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演几套给吴兄瞧瞧。吴兄记在心里,事到临头,便不易露出马脚。” 吴曦呵呵而笑,站起来向姬沐风深深一揖,说道:“姬兄,我代柳姑娘向你赔罪啦。” 姬沐风还了一礼,心中却大为不怿:“我被她下了毒,却有什么可笑的?”心下这般想,脸上便颇有悻悻之色。 吴曦道:“姬兄,柳姑娘在你身上下毒,伤口在哪里?” 姬沐风卷起左手袖子,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肌肉发黑,伤口有小指头大小,隐隐渗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剧毒一般。 吴曦心想:“柳姑娘用药,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弄得他手臂变成这般模样。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自也会寝食不安。” 问道:“姬兄觉得怎样?” 姬沐风道:“这一块肉麻木不仁,全无知觉。” 吴曦心道:“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药。”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 姬沐风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吗?”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竟自动弹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剧毒,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他一吮入口,岂不立毙?我和他无亲无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吴曦吮~了几口,将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这毒药是假的。” 姬沐风不明其意,问道:“甚么?” 吴曦道:“柳姑娘和你素不相识,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总可放心了吧。” 姬沐风虽然服了柳逐霓所给的解药,心下一直惴惴,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会留下后患,伤及筋骨,这时听吴曦一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吴兄,你……你对我明言,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 吴曦道:“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我见姬兄大有义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 姬沐风大喜,拍案说道:“好,我交了你这位。吴兄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犯下弥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正文 第四十八回 拳动京津马五爷 吴曦道:“多谢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虽然不是当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頂點小說,23姬兄,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洪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击步之后,那一下跃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 他此时自然料想不到,仅仅在半年后,刘统勋又哪里敢得罪眼前这位乾隆皇帝身边的红人吴大~爷? 姬沐风听他一说,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昨晚我练这一路洪拳,从头至尾精神贯注,只有在这一招上,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不免心神涣散。若是和他对敌动手,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 说道:“吴兄眼光当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紧,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于是重行使了一遍。吴曦点头道:“这才对了。否则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 姬沐风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于是将一十八路洪拳,从头至尾的演了出来。吴曦依招学式,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说道:“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钻研下去,确是威力无穷。我瞧这一十八路洪拳,只须精通一路,便足以扬名立万。” 姬沐风听他称赞本派武功,很是高兴,说道:“是啊。本门中相传有两句话,说道:‘洪拳一十八,艺成行天涯’。本门弟子别说‘艺成’两字,便是能将一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也是寥寥无几。” 两人说到武艺,谈论极是投契,演招试式,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主人派来服侍吴曦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但见二人练得起劲,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待得姬沐风使一招旋风脚,跃起半空横踢而出,门外突然有人喝彩。吴曦一看,却是那姓蔡的老者,当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晟字,在洪拳门中辈份甚高。他见吴曦去了脸上所蒙黄布后,原来是这等模样的一个大胡子,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刘大人有文书到来。” 吴曦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 却听蔡晟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 吴曦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甚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韩少侠不能移动,刘统勋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来着,韩少侠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刘统勋玩甚花样,还是将那文书接了过来,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师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 蔡晟和姬沐风大喜,连连称谢。侍仆上前禀道:“请吴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吴曦点点头,正要去叫醒柳逐霓,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师兄,请过来。” 吴曦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 ……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吴曦带同柳逐霓、蔡晟、姬沐风三人,径去刘统勋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 吴曦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 柳逐霓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吴曦对蔡晟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晟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刘统勋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吴曦递上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地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柳逐霓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刘统勋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刘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刘府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 吴曦一瞥之间,只见汤振领着一帮侍卫走来。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汤振走过吴曦和柳逐霓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吴曦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 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邬凝霜、沈柔云两女:“不知她们今日来是不来?” 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吴曦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障,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柳逐霓道:“她们还没来。” 吴曦明知她说的是谁,却顺口道:“谁没来?” 柳逐霓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跟了鬼刃华辉,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 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甚么四大四小?” 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 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马五爷”,便是称“马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善和兄!” 吴曦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一拳动京津’的马善和马五爷了。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刘统勋的笼络。” 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吴曦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马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 马善和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 那掌门人道:“托马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 马善和哈哈一笑,向姬沐风道:“姬文敬没来吗?” 姬沐风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马大侠,常说服了马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 马善和道:“你是住在卫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 姬沐风哈腰相谢。马善和向吴曦、柳逐霓、蔡晟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 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马大侠的外号叫做‘一拳动京津’,其实呢,岂止是北京、天津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陕西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马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老佟家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年之事。 原来他受了马善和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要宣扬他的好处。 这马善和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身分。 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吴曦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正文 第四十九回 龙凤御牌定八门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增戒惧,寻思:“马五爷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 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 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是抓着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刘统勋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过了好一会,马善和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着过去跟他磕头请安。 马善和家资豪富,仗义疏财,随在他身后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面的晚辈向他磕一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方才见礼已罢。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兖州城,刘大人极是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会刘大人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刘大人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 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这位是福建南少林寺方丈大正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既然河南嵩山少林未至,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正禅师坐个首席。” 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喜欢。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逸尘道长。” 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是暗暗奇怪。 第三位马五爷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一拳动京津马善和马五爷,是‘津海帮’的掌门人。马五爷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饶舌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马善和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逸尘道长时固是大大不同,便是福建少林寺方丈大正禅师,也是有所不及。 吴曦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逸甚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津海帮’一门呢,若不是出了马五爷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 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 吴曦听了也暗暗点头。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 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图兰海大人,是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海图兰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 吴曦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哪一会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洲人,刘大人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蛮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 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 这一次吴曦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一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只怕强得多呢。” 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正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马善和妙语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逸尘道长和海图兰都不善辞令。逸尘道长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甚么。 吴曦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 当下厨役送菜上来,刘统勋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吴曦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柳逐霓见他酒兴甚豪,只是抿嘴微笑。 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刘大人到!”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 各门派的掌门人都是武林豪客,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人!”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 刘统勋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 众武官道:“谢大人!”啪啪数声,各自站起。 吴曦心道:“刘统勋治军严整,大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 刘统勋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兖州,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吴曦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心中恼恨刘统勋心肠毒辣,明知对韩世祯下毒,却不相救,因此不愿跟他干杯。 刘统勋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承蒙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面御牌,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 他手一挥,众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面玉牌,第二只盒中是八面金牌,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面银牌,分成三列放在桌上。 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御牌正面上凹凹凸凸的刻满了文字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不同。 刘统勋道:“这玉牌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最是珍贵。金牌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凤。银牌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 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牌,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牌却只有二十四面,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 只见刘统勋取过四面玉牌,亲手送到四大掌门人的席上,每人一面,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每人领玉龙一面。”大正禅师等一齐躬身道谢。 刘统勋又道:“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牌,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四面玉龙,可与少林、武当、津海帮、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门派。其次八位掌门人分得八面金凤,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面银鲤,那是‘银鲤八门’。 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正禅师、逸尘道长、马五爷、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 许多有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哪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无穷的祸患。这二十四面御牌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争名以斗,自相残杀,刀光血影,再也没有宁日了。” 可是刘大人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彩。 刘统勋又道:“得了这二十四面御牌的,自然要好好的看管着。若是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 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吴曦听了刘统勋的一番说话,又想起汤振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哪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 他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朝廷。” 正想到这里,只见柳逐霓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 吴曦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说过的,心道:“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骜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今日刘统勋要学矮子晏婴。只不过他气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面御牌,害尽了天下武人。” 正文 第五十回 紫檀缎垫太师椅 但见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是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的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敌,定可夺得一面玉龙了。” 那人谦道:“玉龙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面金凤牌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 又有人低声冷笑说道:“就怕连银鲤也沾不到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 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的都是那二十四面御牌。 忽听得刘统勋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刘大人尚有话说。”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好一阵,方才寂静无声。 刘统勋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武艺的方法,大家听龙提督说一说。” 站在他身旁的龙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 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牌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思,便放下了酒杯。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龙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红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绿色缎垫,西厅椅上铺了白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牌、金凤牌、银鲤牌,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三张茶几上。 龙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说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谁跟谁都没冤仇,最好是别伤人流血。 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刘大人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刘大人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 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这不是明着让咱们拚命么?” 龙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座。” 四名卫士走到大正禅师、逸尘道长、马善和、海图兰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每一边都还空出两个座位。 龙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刘大人面前各显绝艺。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牌的,请到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牌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 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无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倒也公平合理。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无人异议。 这时刘统勋坐在左上首一张大椅中。两边分站着十六名高手卫士,汤振和龙提督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隐藏了刺客。 柳逐霓伸手肘在吴曦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吴曦顺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角一排排的站满了卫士,都是手握兵刃。看来今日刘统勋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 吴曦心想:“今日能找到鬼刃华辉那恶贼的踪迹,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待会若能替洪拳门夺到一只银鲤牌,也算是对得起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 哪知他心中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吴曦怕的是被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旁人斗了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渔人之利,是以龙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地,竟无一个武师出来坐入。 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文人,从无一个自以为文章学问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计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惯了的,就说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竞,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 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代。若是出手,非夺得玉龙牌不可。要一面金凤牌、银鲤牌,又有何用?” 因此众武师的眼光,个个都注视着大厅上那四张空着的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牌和银鲤牌,竟是谁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龙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却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 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在两张椅中一坐。一个大汉身如铁塔,一言不发,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下长着一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都是抛砖引玉。冲着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儿难道还能把两面玉龙牌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 那黑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 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前来,指着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的掌门人黄希扬黄老师。”指着黄胡子道:“这位是‘燕青拳’的掌门人欧阳公举欧阳老师。” 吴曦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举,居然也想取玉龙牌。” 吴曦心中微微一震,原来那欧阳公举自己安上个外号叫作“千里独行侠”,其实是个独脚大盗,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在武林中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吴曦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上,跟着一个道人上去,那是“昆仑刀”的掌门人西灵道人。只见他脸含微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正眼睁睁的望着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 龙提督说道:“还有一面玉牌,没谁要了么?” 只听得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换钱买酒喝!”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地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 这一下~身法轻灵,显是很高明的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早有人叫了起来:“好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原来这人是“醉八仙”的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模样。 龙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哪一位老师,自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若是无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只见东首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 这人满脸肌肉虬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只牯牛相似。吴曦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凡是知道的,无不抢先而说。 只听他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公举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子,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牌。” 吴曦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鬼刃华辉那恶贼而来。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已达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想在今日会中了断么?” 周隆这么一挑战,欧阳公举笑嘻嘻地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发财?生意兴隆?” 正文 第五十一回 横拳挺刀旧仇怨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万两银子一枝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頂點小說,23欧阳公举还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脱靴转身”,两人登时激斗起来。 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欧阳公举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没哼一声,突然间呼的一拳打出,却是“金刚拳”中的“迎风打”。欧阳公举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一交,却又站起。 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 欧阳公举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 周隆一言不发,扑上发招。欧阳公举仗着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口中不断说轻薄言语,意图激怒对方。 酣战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赐中了一脚,他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之间,右手“金钩挂玉”,抢进一步,一招“没遮拦”,结结实实的捶中在敌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欧阳公举断了几根肋骨,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着便再下毒手,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当下强忍疼痛,闪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 周隆待要追击,龙提督说道:“周老师,胜负已分,不能再动手了。你请坐吧。” 周隆听得是龙提督出言,不敢违逆,抱拳道:“小人不敢争这面玉龙牌!”抽身归座。 众武师大都瞧不起欧阳公举的为人,见周隆苦战获胜,纷纷过来慰问。欧阳公举满脸惭色,却不敢离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这时身受重伤,只要一出刘大人府,立时便有人跟出来下手,周隆第一个便要出来,只得取出伤药和酒吞服,强忍疼痛,坐着不动,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只作不闻。 吴曦心道:“这周隆看似戆直,其实甚是聪明,凭他的功夫,那玉龙牌是决计夺不到的,一战得胜,全名而退。‘金刚拳’虽不能列名为‘玉龙八门’,但在江湖上却谁也不能小看了。” 只听龙提督说道:“周老师既然志不在御牌,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这椅子?” 这一只空椅是不战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两条汉子分从左右抢了过去。眼看两人和太师椅相距的远近都是一般,谁的脚下快一步,谁便可以抢到。哪知两人来势都急,奔到椅前,双肩一撞,各自退了两步。 便在此时,呼的一声,一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轻轻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后发而先至,竟抢在那两条汉子的前面,这一份轻功可实在耍得。人丛中轰雷价喝了声彩。 那互相碰撞的两个汉子见有人抢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齐声叫道:“啊,是你!”不约而同地向他攻了过去。那人坐在椅中,却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将左边那汉子踢了个筋斗,右手一长,扭住右边汉子的后领,一转一甩,将他摔了一交。 他身不离椅,随手打倒两人。众人都是一惊:“这人武功恁地了得!” 龙提督不识此人,走上两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何派的掌门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两个汉子已爬起身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破口乱骂,抡拳又向他打去。从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语中听来,似乎这人一路上侮弄戏耍,二人早已很吃了他的苦头。 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边汉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弯转,啪的一声,在右边汉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幸好两人变势也快,不等相互撞头,四只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势急了,终于站不住脚,一齐摔倒。 左边那汉子叫道:“祁老二,咱们自己的帐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这厮再说。”右边的汉子道:“不错!”一跃而起,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吴曦听得邻座那老者自言自语:“‘鸭形门’的翻江凫一死,传下的两个弟子实在太不成器。”叹息了一声,不再往下解释。 吴曦见两个汉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过去拱一拱手,说道:“请问前辈,这两位是‘鸭形门’的么?” 那老者笑了笑,道:“阁下面生得紧啊。请教尊姓大名?” 吴曦还未回答,蔡晟已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两位引见。这是敝门新任掌门人吴曦吴老师,这位是‘先天拳’掌门人郭玉堂郭老师。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郭玉堂识得蔡晟,知道洪拳门人才辈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门派,不由得对吴曦肃然起敬,忙起立让座,说道:“吴老师,我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这边坐?” 吴曦道:“甚好!”向大圣门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柳逐霓、姬沐风、蔡晟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来。 “先天拳”一派来历甚古,创于唐代,但历代拳师传技时各自留招,千余年来又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英杰,因之到得清代,已趋式微。 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别派的名家高手争胜,也没起争夺御牌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饮酒观斗,这时听吴曦问起,说道:“‘鸭形拳’的模样很不中瞧,但马步低,下盘稳,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当年翻江凫在世之日,河套一带是由他称霸了。 翻江凫一死,传下了两个弟子,这拿匕首的叫做祁伯涛,那拿破甲锥的叫做陈高波。两人争做掌门人已争了十年,谁也不服谁。这次刘大人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会,嘿,好家伙,师兄弟俩老了脸皮,可一起来啦!” 只见祁伯涛和陈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进,坐在椅中那人却仍不站起,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在兰州跟你们怎么说了?叫你们别上兖州,却偏偏要来。” 这人头尖脸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烟管,呼噜呼噜的吸着,留着两撇黄黄的鼠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龙提督连问他姓名门派,他却始终不理。 吴曦见他手脚甚长,随随便便的东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将祁陈二人的招数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但招数却极怪异,问郭玉堂道:“郭老师,这位前辈是谁啊?” 郭玉堂皱眉道:“这个……这个……”他可也不认识,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见负自惭,他却以识不出旁人的来历为羞。 只听那吸旱烟的老者骂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过世的兄弟翻江凫脸上,我才不理你们的事呢。翻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却贪图功名利禄,来赶这趟混水。你们到底回不回去?” 陈高波挺锥直戳,喝道:“我师父几时有你这个臭兄弟了?我在师父门下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糟老头子!” 那老者骂道:“翻江凫是我小时玩泥沙、捉虫蚁的朋友,你这娃娃知道什么?” 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个耳括子。这时祁伯涛已攻到他的右侧,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门,喝道:“你师父死了,我来代他教训。” 大厅上群雄见三人斗得滑稽,无不失笑。但祁伯涛和陈高波当真是大浑人两个,谁都早瞧出来他们决不是老者的对手,二人却还是苦苦纠缠。 那老者说道:“刘大人叫你们来,难道当真是安着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们自相残杀,为了几面卖不出钱来的破牌子,大家拚个你死我活!” 这句话明着是教训齐陈二人,但声音响朗,大厅上人人都听见了。吴曦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前辈倒是颇有见识,也亏得他有这副胆子,说出这几句话来。” 果然龙提督听了他这话,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捣乱?”总算他还碍着群雄的面子,当他是邀来的宾客,否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那老者咧嘴一笑,说道:“我自管教我的两个后辈,又碍着你甚么了?” 旱烟管伸出,叮叮两响,将祁陈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锥打落,将旱烟管往腰带中一插,右手扭住祁伯涛的左耳,左手扭住陈高波的右耳,扬长而出。说也奇怪,两人竟是服服帖帖的一声不作,只是歪嘴闭眼,忍着疼痛,神情极是可笑。 原来那老者两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却分扣两人脑后的“强间”“风府”两穴,令他们手足俱软,反抗不得。 正文 第五十二回 蛮打烂拚市井徒 吴曦心道:“这位前辈见事明白,武功高强,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祁陈二人若能得他调~教,将来也不会如此没出息了。” 龙提督骂道:“混帐王八羔子,到刘大人府来胡闹,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忽然波的一声,人丛中飞出一个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里。龙提督一惊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虽然牙齿间沾到一些肉味,却不清楚到底吞了甚么怪东西下肚,又不知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这肉丸是何人所掷了。 这一下谁也没瞧明白,只见他张大了口,满脸惊惶之色,一句话没骂完,却没再骂下去。 汤振向着龙提督的背心,没见到他口吞肉丸,说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为奇。这位前辈很清高,不愿跟咱们俗人为伍,那也罢了。这里有一张椅子空着,却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一坐?”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才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矮子来。只见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甚是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众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扬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的打量。黄希扬坐在椅上,犹似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话。 黄希扬道:“看甚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 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的后脑。黄希扬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是侧了头,瞪眼而视。 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扬给他瞧得发毛,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招。” 哪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 黄希扬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 黄希扬怒喝道:“你瞧甚么?” 宗雄道:“适才饮酒之时,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 黄希扬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 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 黄希扬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 宗雄道:“你说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 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刘统勋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柳逐霓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吴曦却怕大笑之下,粘着的胡子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 黄希扬笑道:“不敢,不敢!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了。” 宗雄一言不发,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击去。黄希扬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甚是敏捷,一跃而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一拳已将一张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然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是不可小觑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便向黄希扬踢去。黄希扬左脚缩起,“英雄独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对方的下三路。黄希扬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 但他的“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 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武处,只是跳跃而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被宗雄接连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一绞,黄希扬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哪知黄希扬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余地,一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扬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击出,宗雄斜身滚开。 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辈,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击,宗雄已占不到便宜,蓦地里黄希扬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拚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双手齐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 宗雄伸拳猛击黄希扬胁下,但黄希扬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胀成紫酱,击出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哪还有丝毫掌门人的身分,都是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扬背上击去。 龙提督喝道:“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 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扬背心。黄希扬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的向那汉子打去。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扬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旁观众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荡然无存。 宗雄吃了一次亏,不敢再侥幸求胜,当下严守门户,和黄希扬斗了个旗鼓相当。黄希扬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一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便向敌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惊,他身上没携兵刃,抢过马善和身旁那张空着的太师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龙提督喝道:“这成甚么样子?四个人统统给我退下。” 但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见他的说话。 海图兰站起身来,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黄希扬的儿子一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图兰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顺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掷到了天井之中。众人一呆之下,但见海图兰一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了出去。 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胀之下,乱扭乱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人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图兰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 要知宗雄和黄希扬虽然斗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海图兰掷出四人后,回归座位。 马善和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 海图兰笑道:“可叫马五爷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笑,待见海图兰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忝居“玉龙八门”的掌门人之一,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是自斟自饮,醉眼模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 龙提督说道:“刘大人请各位来此,乃是较量武功,以定技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贻笑大方。” 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 龙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 他不理会适才曾被海图兰掷跌,当即从廊下纵了出来,向龙提督奔去,突然间脚步踉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摔了他一交。 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是谁暗中绊他。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 原来一张空椅上坐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 这两人相貌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紧靠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形相甚是诡奇。 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阮不大、阮不小阮氏双雄。” 正文 第五十三回 三生其二映双辉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知阮不大是哥哥呢,还是阮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阮大,一个阮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 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像天气极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阮不大居长,有的说阮不小为大,但到底哪一个是阮不大,哪一个是阮不小,却又是谁也弄不清楚。 两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坐惯了的。刘统勋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是大感兴味。 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亮,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的掌门人惊鸿姑娘。” 众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是精神一振。郭玉堂对吴曦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江湖卖笑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只是这位惊鸿姑娘年纪这样轻,恐怕不见得有甚么真实功夫吧?” 只见惊鸿姑娘走到阮氏兄弟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阮爷,哪一位是老大?”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惊鸿姑娘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阮氏兄弟仍旧摇了摇头。 惊鸿姑娘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摇了摇头。 惊鸿姑娘皱眉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 右首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 惊鸿姑娘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相貌如此似法,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惊鸿姑娘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是阮不大?” 左首那人道:“我是阮不大。” 惊鸿姑娘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世?” 阮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么!” 惊鸿姑娘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啦!” 阮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 惊鸿姑娘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不信。” 阮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 惊鸿姑娘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生兄弟,有甚么不好?为什么不肯相认?” 阮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 惊鸿姑娘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于是点头道:“好,你们说罢!” 阮氏兄弟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无分毫先后迟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惊鸿姑娘得意洋洋地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 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几闪,原来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若是向人抓来,倒是不易抵挡的利器。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惊鸿姑娘抓到。 惊鸿姑娘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甚么?” 阮不大站在东南角,阮不小站西北角上,两个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惊鸿姑娘围在中间。 龙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许倚多为胜。” 阮不小那双斗鸡眼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龙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龙大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哪一门哪一派啊?” 龙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 阮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双生姊妹,和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龙提督尚未答话,惊鸿姑娘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认了。” 阮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 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说话,都觉得这对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惊鸿姑娘格格一笑,道:“不和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想要这面玉龙牌!”说着便要退开。 阮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是受我们三掌呢,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 惊鸿姑娘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 阮不大道:“好,你一定要听,便跟你说了。” 阮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 阮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 阮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 阮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生兄弟。” 阮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 阮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不分先后。” 阮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 阮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开。” 阮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阮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的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来,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听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人人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并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 惊鸿姑娘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 阮不小道:“你磕不磕头?” 惊鸿姑娘道:“头是不磕的。你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应你不还手。” 阮不大、阮不小两兄弟互相并不招呼,突然间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惊鸿姑娘身法灵便,竟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了开去。 阮氏兄弟自出娘胎以来,从未分开过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阮不大左手甫伸,阮不小的右手已自侧方包抄了过来。 惊鸿姑娘身法虽是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是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甚是危急,这局面无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的爪下。 厅上旁观的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起来:“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熊?” “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 “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 “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突然之间,阮氏兄弟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刘统勋迎面抓来。刘统勋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 哪知阮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原来站在左首的阮不大转而向右,右首的阮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袭击刘统勋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刘统勋座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刘统勋的身子便摔了出去。 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有的奔过来挡在刘统勋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 忽然间人影一晃,两个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的后心。这二人所出招数迥不相同。海图兰一手抓向阮不小的后颈,又快又准,马善和却是向阮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 阮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阮不小身子一晃,阮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便这么缓得一缓,刘统勋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 海图兰和马善和抢上两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阮氏兄弟扣住。阮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时竟是无法抗拒。 海、马二人拿住阮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正文 第五十四回 无常双鬼骇醉翁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頂點小說,www23 他二人身法如电,一个出掌击向海图兰,另一个击向马善和。海、马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两声轻响过去,海图兰全身骨节格格乱响,马善和却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一跃而起,尖声惊叫:“黑无常,白无常!” 那双瘦子手掌和海、马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左首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恶多端,今日还想逃命么?”猛地里两人掌力向外一吐,海、马二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阮氏兄弟。 右首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 左首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青城派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英雄问好!” 海图兰和马善和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心下暗暗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两人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 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阮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终于渐去渐远,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是摔下屋来。 海图兰和马善和都觉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起一看,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闻名已久,今日一会,果然是非同小可。 刘统勋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这些亡命的江湖武师,岂知众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来倏去,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心下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师椅一瞥,只见福建少林寺的大正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的逸尘道长脸带惶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 这一幕吴曦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黑无常、白无常”六字,已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见常氏兄弟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着一个念头:“这才是英雄豪杰!” 惊鸿姑娘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了这当日文醉翁还是吓成这个模样,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 哪知她这么一推,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惊鸿姑娘大吃一惊,俯身一看,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早已胆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 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一句话,竟尔活生生的将他吓死。 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吴曦道:“郭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 郭玉堂摇头道:“岂单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也不必讳言。我早料到他决计不得善终,只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谁也意想不到。” 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多时,今日冤家狭路,重又撞见。” 郭玉堂道:“以前这姓文的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说不定还发下过什么重誓。” 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 郭玉堂道:“这叫作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牌,躲在人群之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 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 吴曦听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 郭玉堂道:“这是开封府‘玄指门’的掌门人,复姓上官,叫作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 吴曦见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一声道:“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 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站起身来,瞪着惊鸿姑娘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 惊鸿姑娘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 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来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大是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从此再无抬头之日,因此硬派是惊鸿姑娘暗下毒手。须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寻常之事,不致于声名有累。 惊鸿姑娘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楞头楞脑的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道:“这位姑娘没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无常、白无常!’” 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个字时,学着文醉翁的语调,更是十分古怪。众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起来。 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别错怪了这位姑娘。” 惊鸿姑娘道:“是么?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自是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 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斗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惊鸿姑娘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缠夹不清的老鬼,难道我怕了你吗?你说是我杀的,连你一起杀了,便又怎么样?”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间里踢去。 那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 吴曦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开口“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首厅中走出一个青年男子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 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手摇着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口。” 哈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青年道:“那两位不是‘恶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常氏兄弟,相貌虽生得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 这几句话只把吴曦听得心中大悦,心道:“这位好汉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结交结交。” 哈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无常、白无常怎么不是恶鬼?” 那青年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前辈的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便称呼得的。” 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的给他解说,那一边上官铁生和惊鸿姑娘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惊鸿姑娘适才给阮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实在“双子门”的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的和上官铁生过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那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指门”原擅打人身三**~穴,只是惊鸿姑娘身法过于滑溜,始终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过于托大,险些还被她飞足踢中。 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被他吸得渐渐的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许多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惊鸿姑娘便感手烫面热,衣带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 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惊鸿姑娘只感头脑一阵晕眩,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正文 第五十五回 插科打诨乱搅局 原来上官铁生所吸的烟草之中,混有极猛烈的迷~药,他一来平时吸惯,二来口鼻之中另有解药。 那青年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然间鼻中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内,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间,只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惊鸿姑娘膝弯穴~道,嗤的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穿了一个洞。 惊鸿姑娘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第二下又打向她的腰间。那青年怒喝:“住手!” 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青年一弯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烟斗上挟去。那青年这几下手脚当真是如风似电,哈赤和尚一怔之下,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 他喊叫声中,那青年已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一挣一扭,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嗤嗤几声响,上官铁生衣袖烧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 那青年连鞋带烟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抢步去看惊鸿姑娘,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汤水四溅,那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 郭玉堂叫声:“啊哟!”急欲闪避,只是那烟管来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时不及躲让,眼见那通红炙热的铁烟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门。吴曦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将烟管挟住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测,大厅上群豪呆了一呆,这才齐声喝彩。 那青年向吴曦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伤人,转过头来,皱了眉望着惊鸿姑娘,不知如何解救,一顿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用起迷~药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被他夺去烟管,知道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地道:“谁用迷~药啦?这丫头定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明真~相,倒也不便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惊鸿姑娘脸上喷去。那青年道:“啊,这……这是解药么?” 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到第三口时,惊鸿姑娘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 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说八道,说我使迷~药?堂堂刘大人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 那青年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 上官铁生一低头,这一掌居然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 惊鸿姑娘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跃而起,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用毒烟喷人!” 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心中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多管闲事?” 惊鸿姑娘向那青年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 那青年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 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吴曦手中的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青年、惊鸿姑娘、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这妇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惊鸿姑娘,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发花白,脸色蜡黄,体质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细打量时,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 这妇人正是柳逐霓所乔装改扮。要知若不是堂堂冷烟门毒医,也决不能在顷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 哈赤大恼,伸手往那青年背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 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 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只是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转头去找那青年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的踪影。 但见上官铁生和惊鸿姑娘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那青年,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了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了一个白面鬼。”口中千贼万贼地骂个不停。 他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惊鸿姑娘越斗越快,一时也分不出高下,无聊起来,更住口不骂了,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分难受,忍不住又破口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笑甚么?有甚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哈赤心道:“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经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瞎笑一阵,自会止歇,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惊鸿姑娘虽在恶斗,但偶一回头之际,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西望,情状更是滑稽。 惊鸿姑娘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甚么啊?” 哈赤一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青年稳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 哈赤大怒,喝道:“白面鬼,你干么作弄我?” 那青年耸耸肩头,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 哈赤喝道:“那你干么坐在这里?” 那青年指指茶几上的八面玉龙牌,做个取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御牌。” 哈赤又道:“你要争夺御牌?” 那青年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干么不坐?” 那青年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扬,右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状。 众人轰笑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上?” 那青年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这意思十分明显:“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身子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刘统勋、龙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相径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见这青年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禁不住微笑。 柳逐霓低声对吴曦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 吴曦道:“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 柳逐霓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 吴曦缓缓点头,不再说话。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青年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是在搅扰刘统勋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 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的瞎说!” 那青年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 吴曦忍住笑望柳逐霓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须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小子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那青年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 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 那青年道:“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 马善和见刘统勋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青年背心抓去。这一次那青年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 原来哈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正文 第五十六回 巧取笑问借御牌 那青年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哪知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先着。£∝頂點小說,www23 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 哈赤道:“再来!” 那青年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 众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青年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青年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青年肩头,出脚横扫。那青年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青年的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 那青年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吴曦、马善和、海图兰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青年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青年于摔交相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要令刘统勋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 另一边惊鸿姑娘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避。 他是江湖上的成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丝毫不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地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甚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惊鸿姑娘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惊鸿姑娘扑了过去。 惊鸿姑娘见了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刘统勋扑了过去。 站在刘统勋身边最近的卫士正是汤振,忽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去,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吴曦斜眼瞧着柳逐霓,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 这迷~药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如狂,他原来口中所含的解药全不管用。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 上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白面贼”的骂不绝口。 那青年道:“我劝你别骂了吧。” 哈赤怒道:“我骂你便怎样?小畜生!” 那青年道:“谅你也不敢骂刘大人,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人。”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人!”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 那青年笑道:“我又不做大人,你骂我贼大人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刘统勋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那青年乘他心神恍惚,侧身一让,揪着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背上。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哪知一个人神智胡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来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他的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青年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面玉龙御牌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面玉龙牌,对惊鸿姑娘道:“御牌已得,咱们走吧!” 惊鸿姑娘一怔,她和这青年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 刘统勋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牌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 群豪见这青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取御牌欲行,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牌!”“甚么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帐东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阮氏兄弟,刘统勋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龙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青年和惊鸿姑娘前后围住。 那青年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牌一摔,瞧它碎是不碎。” 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牌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 惊鸿姑娘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一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 吴曦对柳逐霓对望一眼,柳逐霓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虽对青年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无法长久僵持,海图兰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青年和惊鸿姑娘定然抵挡不住。 那青年高举玉牌,笑吟吟的道:“惊鸿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你若是将玉牌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 惊鸿姑娘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图兰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牌时快手接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 马善和哈哈一笑,走到青年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 那青年笑道:“在下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牌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便即奉还。” 马善和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小面子,刘大人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 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咱们太过小气么?” 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那青年笑道:“姓马的,我可不入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牌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牌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 众人心想:“你拿了玉牌一出大门,却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还,谁来信你?” 各人的目光一齐望着马善和,瞧他如何回答。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甚么打紧?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牌嘛,主儿的名份还没定。老哥哥却蒙刘大人的恩典先赏了一面。这样吧,我自己的那面借给你,你爱玩到几时便几时,甚么时候玩得厌了,带个信来,我再来取回就是了。” 说着走到放玉牌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御牌,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的走到那青年跟前,说道:“你拿去吧!” 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实则是在想乘机夺回青年手中的玉牌,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虚话,反而又送一面玉牌过去。 那青年也是颇为诧异,笑道:“你外号儿叫做‘一拳动京津’,果然是慷慨得紧。两面玉牌一模一样,也不用掉了。惊鸿姑娘的玉牌,就算是向这位海大人借的。马大侠,烦你作个中保。海大人,请你放心,三日之后惊鸿姑娘姑娘若是不交还玉牌,你唯马大侠是问。” 正文 第五十七回 飞燕银梭逞神威 马善和笑道:“好吧!把事儿都揽在我身上,姓马的一力承当。惊鸿姑娘,你总不该叫我为难罢?”说着向惊鸿姑娘走近了一步。 惊鸿姑娘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青年,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马善和左肘突然一抖,一个肘锥,撞在她右腕腕底。惊鸿姑娘“啊”的一声惊呼,玉牌脱手向上飞出,便在此时,马善和右手抓起锦缎上玉牌,左手锦缎挥出,已将那青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连动,隔着锦缎点中了他“云门”、“曲池”、“合谷”三处穴~道,跟着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牌,左足飞出,踢倒了惊鸿姑娘,足尖顺势在她膝弯里一点。 那“云门穴”是在肩头,“曲池穴”在肘弯,“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三穴被点,那青年自肩至指,一条肩膀软~瘫无力,再也不能捏碎玉牌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如变戏法一般,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怎地,马善和已打倒二人,手捧三面玉龙御牌,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师椅中,大厅上这才彩声雷动。 郭玉堂摸着胡须,不住价连声赞叹:“这一瞬之间打倒两人,已是极为不易,更难的是三个人手里都有一面玉牌,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谁一面玉牌都会损伤,那么这一次大会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难得的是这一副胆识。吴老弟,你说是不是?” 吴曦点头道:“难得,难得。”他见了适才犹如雷轰电闪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顿起,暗想:“这姓马的果是艺业不凡,若有机缘,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又想:“那青年和惊鸿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尽折磨,怎生想个法儿相救才好。” 这时众卫士已取过绳索,将那青年和惊鸿姑娘绑了,推到刘统勋跟前,听由发落。刘统勋将手一挥,说道:“押在一旁,慢慢再问,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兴头。龙提督,你让大家比下去吧!” 龙提督道:“是!”当即传下号令,命群豪继续比试。 吴曦见这些人斗来斗去,并无杰出的本领,念着邬凝霜和沈柔云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又想那鬼刃华辉定然难以对付,也无心绪去看各人争斗。来来去去比试了十多人,忽听得门外卫士大声叫道:“圣旨到!” 群豪听了,均是一愕。刘统勋府中上下人等却都是司空见惯,知道皇上心血来~潮,便是半夜三更也有圣旨,因此不以为奇,当即摆下香案。刘统勋站起身来,跪在滴水檐前接旨。自龙提督以下,人人一齐跪倒。 在场群豪当此情景,只得跟着跪下,不少人心中均自暗暗咒骂。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中走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是个老太监。刘统勋识得他是乾清宫的太监刘公公,身后跟着二名内班宿卫。 那刘公公走到厅门口,却不进厅,便在门前站定,展开圣旨,宣读道:“兵部尚书刘统勋听旨:适才擒到男女贼人各一,着即带来审讯,钦此!” 刘统勋登时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哪里能如此之快。他要带两名贼人去干甚么?”一抬头,只见刘公公挤眉弄眼,神气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监传旨,定是往大厅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读,这一次却是朝里宣旨。 这刘公公是宫中老年太监,决不能错了规矩,其中必有缘故,于是站起身来,说道:“刘公公,请坐下喝茶,瞧一瞧这里英雄好汉们献演身手。” 刘公公欣然道:“好极,好极!”突然间眉头一皱,道:“多谢刘大人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着回复。” 刘统勋一瞧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卫士的挟制,假传圣旨,这二名卫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的,当下不动声色,笑道:“陪着你的二位大哥是谁啊?怎地面生得紧。” 刘公公苦笑道:“这个……那个……嘿嘿,他们是外省新来的。” 刘统勋更是心中雪亮,须知内班宿卫日夜在皇帝之侧,若非亲贵,便是有功勋的世臣子弟,外省来的武人哪里能当? 心想:“只有调开这二人,刘太监方不受他们挟持。”说道:“既是如此,二位侍卫大哥便把贼人带走吧!”说着向绑在一旁的青年和惊鸿姑娘一指。二名侍卫中便有一人走上前来,去牵那青年。 刘统勋道:“且慢!这位侍卫大哥贵姓?” 按照常情,刘统勋对宫中侍卫客气,称一声“侍卫大哥”,但当侍卫的官阶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请安。这侍卫却大剌剌的不理,只说:“俺姓张!” 刘统勋道:“张大哥到宫中几时了?怎地没会过?” 那侍卫尚未回答,刘公公身后另一个身材肥胖的侍卫突然右手一扬,银光闪闪,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来,飞向放置玉龙御牌的茶几。 这暗器去势峻急,眼见八面玉牌要一齐打碎。众卫士纷纷呼喝,善于发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见袖箭、飞镖、铁莲子、铁蒺藜,七八件暗器齐向银梭射去。那肥胖的侍卫双手连扬,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齐射~出。 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众卫士的暗器一齐碰落。那银梭飞到茶几,钩住了一面玉龙御牌。说也奇怪,这梭子在半空中竟会自行转弯,钩住玉龙牌后斜斜飞回,又回到那侍卫手中。众人眼见这般怪异情景,无不愕然。 吴曦见了那胖侍卫这等发射暗器的神技,又联想起适才现身的常氏兄弟,心下再无怀疑,忍不住叫道:“千臂如来!” 原来那胖侍卫正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千臂如来赵半山所乔装改扮。那个去救青年的侍卫,却是红花会中有名的奔雷手文泰来。 红花会是一个反清的大帮派,赵半山等一干好手更都是从屠龙帮转投而来。这一干人早便在刘统勋府外接应,见那青年失手被擒,正好太监刘公公在府门外经过,便擒了来假传圣旨。 但这些江湖上的豪杰之士终究不懂宫廷和官场规矩,一进刘统勋府便露出马脚。赵半山见刘统勋神色和言语间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为强,当即发出一枚飞燕银梭,抢了一面玉牌。 这飞燕银梭是他别出心裁的一种暗器,梭作弧形,掷出后能飞回手来。他一抢到玉牌,猛听得有人叫了声:“千臂如来!”这叫声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亲人一般,举目向叫声来处瞧去,却不见有熟识之人。 他处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一瞥间没瞧见熟人,决无余裕再瞧第二眼,他双臂连扬,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每响一下,便有一枝红烛被暗器打熄,顷刻间大厅中黑漆一团。 只听得他大声叫道:“刘统勋看镖!”跟着有两人大声惨叫,显已中了他的暗器。但听得乒乒乓乓,响起一片兵刃之声,原来已有两名卫士抢上将文泰来截住。 赵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恋战!” 他知身处险地,大厅之上高手如云,一击不中便当飘然远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图后计,眼下借着黑暗中一片混乱,尚可脱身,若是时机一过,连自己也会陷身其中。 但这时文泰来已被绊住,跟着又有两人攻到,别说救人,连他自己也走不脱了。 吴曦当那青年为马善和擒获之时,即拟出手相救,只是厅上强敌环伺,单是正中太师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门,自己对每一个都无制胜把握,突见赵半山打灭满厅灯火,当下更不犹豫,立即纵身抢到那青年身旁。 马善和出手点穴,吴曦看得分明,所点的是“云门”、“曲池”、“合谷”三穴,这时一俯身间,便往那青年肩后“天宗穴”上一拍,登时解了他的“云门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时,头顶突然袭来一阵轻微掌风。 吴曦左手一翻,迎着掌风来处还了一掌,只觉敌人掌势来得快极,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吴曦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惊:“此人掌力恁地浑厚!”只得拚全力相抗,但觉对方内力无穷无尽的源源而来。吴曦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间可决胜败,灯烛少时便会点起,看来我脱身不易了。” 对掌比拚,心中动念,都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忽听得那青年低声道:“多谢援手!”竟已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起,吴曦立时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门穴,他的曲池、合谷两穴,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 他一想到此节,对方也同时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两穴,尚有云门穴未解,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两人心念相同,当即各撤掌力。 那青年抓起躺在身旁的惊鸿姑娘,急步奔出,叫道:“刘统勋已被我宰了!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大伙儿杀啊!杀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乱响,厅上固是乱成一团,人人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正文 第五十八回 盼眼欲穿鬼刃至 众卫士听到刘大人被害,无不吓出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的喊声,这两大门派门人众多,难道当真反叛了? 忽听得龙提督的声音叫道:“刘大人平安无恙,别上了贼子的当。¢£頂¢£点¢£小¢£说,www23”待得众卫士点亮灯烛,赵半山、文泰来,以及那青年和惊鸿姑娘都已不知去向。 只见刘统勋端坐椅中,马善和和海图兰挡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卫士如肉屏风般团团保护。在这等严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时攻到,一时三刻之间也伤他不到半根毫毛,何况只是三数个? 但也因他手下卫士人人只想到保护大人,赵半山和那青年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则他数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这般轻易的全身而退。 众人见刘统勋脸带微笑,神色镇定,大厅上登时静了下来;又见福建少林派掌门人大正禅师和武当派掌门人逸尘道长安坐椅中,都知那青年这一番喊叫,只不过是扰乱人心。 刘统勋笑道:“贼子胡言乱语,禅师和道长不必介意。” 龙提督走到刘统勋面前请安,说道:“卑职无能,竟让贼子逃走,请大人降罪。” 刘统勋将手一摆,笑道:“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们没本事。大家顾着保护我,也不去理会毛贼了。” 他心中甚是满意,觉得众卫士人人尽责,以他为重,竭力保护,又道:“几个小毛贼来捣乱一番,算得甚么大事?丢了一面玉龙御牌,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门人日后去夺将来,再擒获了这劫道的毛贼,这面玉龙牌便归他所有。这一件事又斗智又斗力,比之在这里单是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声欢呼,都赞刘大人安排巧妙。吴曦和柳逐霓对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刘统勋大有应变之才,失牌的丑事轻轻掩过,而且一翻手间,给对手伏下了一个心腹大患。 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贪图出名,会千方百计地去设法夺回玉龙御牌,不论与否,都是使红花会树下不少强敌。 刘统勋向龙提督道:“让他们接下去比试吧!” 龙提督躬身道:“是!”转过身来,朗声说道:“刘大人有令,请天下英雄继续比试武艺,且瞧余下的三面御赐玉牌,归属谁手。”他虽是说“刘大人有令”,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那是对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礼相待之意。 刘统勋吩咐道:“搬开一张椅子!”便有一名卫士上前,将空着的太师椅搬开了一张,厅心留下三张空椅。 众人这时方始发觉,“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已不知何时离椅,想是他眼见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与其被人赶下座位,还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丑露乖。 这时吴曦思潮起伏,心中存着一个疑团:“我适才替那青年解穴,黑暗中与人对掌,此人内力浑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书生,自是大厅上群豪之一,却不知是谁?” 他明知在此处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但一来心中存着这疑团未解;二来眼见鬼刃华辉等人还未到来,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岂肯又让他走了?三来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面玉龙御牌由哪派的掌门人所得。 其实,这些都只是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在心中隐隐约约觉得的:邬凝霜、沈柔云二女一定会来。既知她们要来,他就决计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险,也吓他不走。 这时厅上又有两对人在比拚武功。四个人都使兵刃。吴曦一看,见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个使三节棍的败了下去,另一个使流星锤的上来。 听那唱名武官报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赶月”童渊。吴曦想起去杭州前与江湖中人交手,曾听他们提过“流星赶月童老师”的名头。这童渊在双锤上的造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将对手打败了,接着上来的两人也都不是他敌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内力,往往几个照面便分胜败,而动到兵刃,生死决于俄顷,比之较量拳脚更是凶险得多。双方比试者并无深仇大怨,大都是闻名不相识,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逊一筹者便即知难而退,谁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险而死拚到底。 因之在刘统勋这些只识武学皮毛的人眼中,比试的双方都是自惜羽毛,数合间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黄希扬、惊鸿姑娘、欧阳公举、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殴的好看。 但武功高明之人却看得明白,出赛者的武功越来越高,要取胜是越来越不容易,许多掌门人原本跃跃欲试的,这时都改变了主意,决定袖手旁观。 有时两个人斗得似乎没精打彩、平淡无奇,而马善和、海图兰这些高手却喝起彩来。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辈,不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是随声附和,假充内行。 饶是出赛者个个小心翼翼,但一入场子,总是力求取胜,兵刃无眼,还是有三个掌门人毙于当场,七个人身受重伤。总算刘统勋威势慑人,死伤者门下的弟子即时不敢发作,但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 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 后来武林中有识之士出力调解弥缝,仍是难使各家各派泯却仇怨。不明白刘统勋这个大阴谋之人,还道满清气运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杀,乃天数使然。 流星赶月童渊以一对流星双锤,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败五派掌门高手,其余的掌门人惮于他双锤此来彼往、迅捷循环的攻势,一时无人再上前挑战。 便在此时,厅外匆匆走进一名武官,到刘统勋面前低声禀告了几句。刘统勋点了点头,那武官走到厅口,大声道:“刘大人有请灵隐宗掌门人华老师进见。” 厅外又有武官传呼出去:“刘大人有请灵隐宗掌门人华老师进见。” 吴曦和柳逐霓对望一眼,心头都是微微一震:“她终于来了!” 过不多时,只见鬼刃华辉身穿长袍马褂,微笑着缓步进来。邬凝霜、沈柔云用面纱蒙住了脸,看不出喜怒哀乐,侍立在一旁,身后跟随着高高矮矮的六人。他走到刘统勋身前,躬身请安。 刘统勋欠了欠身,拱手还礼,微笑着道:“华老师好,请坐吧!” 群豪一见,都想:“灵隐宗武功名震天下,已历百年,自前朝万历朝代以来,代代均有好手。这姓华的看起来气派不凡,刘大人对他也是优礼有加,与对别派的掌门人不同。却不知他是否真有惊人艺业?” 每一派与会的均限四人,他却带了八名随从,何况这般大模大样的迟迟而至,群豪虽然震于灵隐宗的威名,心中却均有不平之意。 华辉和福建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点头为礼,看来相互间均不熟识,但他和一拳动京津马善和却极是熟络。马善和拍着他肩膀笑道:“华辉大哥,小弟弟一直牵记着你,心想怎么到这当儿还不到来? 倘若你竟是到得迟了,拿不到一面玉龙牌,做小弟弟的这一面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灵隐宗若是不得玉牌,哪一天你高兴起来,找小弟弟来比划比划,我除了双手奉上玉牌,再没第二句话好说,岂不糟糕?”跟着将刘统勋嘱令各派比试武功以取御牌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华辉笑道:“如何敢和马兄弟相比?我灵隐宗倘得刘大人恩典,蒙马兄弟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丢脸,也已喜出望外了。”说着两人一齐大笑。 他话是说得谦虚,但神色之间,显是将玉龙牌看作了囊中之物。马善和和人人都很亲热,但对待鬼刃华辉的神情却又与众不同。听他二人称呼语气,似乎还对他的武功颇为忌惮。 吴曦心想:“这华辉也算和我交过手,武功虽比这些人都高,却未必能及得上我师父和四大掌门,要说一定夺到玉龙牌,未免是将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 想起他暗算自己和两女的无耻卑鄙行径,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龙牌便罢,若是侥幸夺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个丑。” 此刻他单以内力剑法而论,天下几乎无人胜得过他,即是与妙清禅师、沈天抒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让。 当鬼刃华辉进来之时,大厅的比试稍停片刻,这时兵刃相击之声又作。鬼刃华辉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观斗。神色极是闲雅,眼看有人胜,有人败,他只是脸带微笑,无动于衷,有时便跟马善和说几句闲话。 众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装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争胜,实则是以逸待劳,要到最后的当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击。 正文 第五十九回 掷杯瞒目巧解穴 流星赶月童渊坐在太师椅中,见良久无人上来挑战,突然一跃而起,走到鬼刃华辉身前,说道:“华老师,姓童的领教你的高招。⊙頂頂點小說,www23” 众人都是一愣。自比试开始以来,总是得胜者坐在太师椅中,由人上前挑战,岂知童渊却是走下座来,反去向华辉求斗。 鬼刃华辉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着酒杯。 童渊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斗,乘着我这时还有力气,向华老师领教领教。也免得你养精蓄锐,到最后来捡现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出口,再无顾忌。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喝起彩来。这些人见着鬼刃华辉这等大刺刺的模样,早感不忿。 华辉哈哈一笑,眼见无法推托,向马善和笑道:“兄弟,老哥哥要献丑了。” 马善和道:“恭祝哥哥马到成功!” 童渊转过头来,直瞪着马善和,粗声道:“马老师,刘大人算你是四大掌门之一,请你作公证来着,这一个‘公’字,未免有点儿不对头吧?” 马善和被他直言顶撞,不免有些尴尬,强笑道:“在下哪里不公了?请童老师指教。” 童渊说道:“我跟华老师还没比试,你就先偏了心啦,说什么‘恭祝哥哥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这可是人人听见的。” 马善和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来,人人见了他都是马大侠前、马五爷后,从无一人敢对他如此顶撞,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间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恭祝童老师旗开得胜。” 童渊一怔,心想两人比试,一个旗开得胜,一个马到成功,天下决无是理,但他既这般说,却也无从辩驳,便大声道:“马老师,祝你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群豪一听,一齐轰笑起来。华辉向马善和使个眼色,意思说:“兄弟放心,这无礼莽撞之徒,哥哥一定好好的教训教训他。” 当下缓步走到厅心,道:“童老师请上吧!” 童渊见他不卸长袍,手中又无兵刃,愈加愤怒,说道:“华老师要以空手接在下这对流星锤么?” 鬼刃华辉极工心计,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显威风,自是再妙不过,但看对方身躯雄伟,肌肉似铁,实非易与之辈。笑道:“童老师名满晋陕,江湖上好汉那一个不知流星赶月的绝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师的对手。”右手一招,身后邬凝霜双手捧着一柄长剑,呈了上来。 华辉接过了剑,左手一摆,笑道:“请吧!” 童渊见他剑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爱什么时候拔剑,那是你自己的事,当下手指搭住锤链中心向下一转,一对流星锤直竖上来,那锤链竟如是两根铁棒一般。群豪齐声称赞:“好功夫!” 喝彩声中,他左锤仍是竖在半空,右锤平胸已然直击出去,但这一锤飞到离华辉胸口约有尺半之处,倏地停留不进,左锤迅捷异常的自后赶了上来,直击华辉的小腹。前锤虚招诱敌,后一锤才是全力出击,他一上来便使出“流星赶月”的成名绝技。 鬼刃华辉微微一惊,斜退一步,长剑指出,竟是连着剑鞘刺了过去。 童渊大怒,心道:“你不除剑鞘,分明是瞧我不起。”当下手上加劲,将一对铁锤舞成一团黑光。他这对双锤一快一慢,一虚一实,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虚虚实实,变化多端。鬼刃华辉长剑始终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是极为厉害的剑法。 拆得三十余招,华辉已摸清楚对方锤法的路子,陡然间长剑一探,疾点童渊左腿膝弯“曲泉穴”。这一招并非剑法,长剑连鞘,竟是变作判官笔用。 童渊吃了一惊,退后两步。华辉长剑横砸,击他大~腿,这一下却是将剑鞘当铁锏使,这一招“柳林换锏”,原是锏法。他在两招之间,自剑法变为笔法,又自笔法变为锏法。 童渊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锤倒卷上来,右手在锤链上一推,铁锤向华辉眉心直撞过去。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拚着大~腿受剑鞘一砸,铁锤却也要击中了他。 华辉没料到对方竟不闪避攻着,剑鞘距他大~腿不过数寸,却觉劲风扑面,铁锤已飞了过来,若是两下齐中,对方最多废了一条腿,自己却是脑浆迸裂之祸,百忙中倒转长剑,往他锤链中搭去。 这一下转攻为守,登居劣势。童渊流星锤一收,锤链已卷住长剑,往里一夺,跟着右锤横击过去。眼见华辉兵刃被制,若要逃得性命,长剑非撒手不可,只听得刷的一声,青光一闪,长剑竟已出鞘,剑尖颤处,童渊右腕中剑。 原来他以锤链卷住长剑,一拉一夺之下,恰好将剑鞘拔脱。鬼刃华辉乘机挥剑伤敌,跟着抢上两步,左手食指连动,点中了他胸口三处要穴。 童渊全身酸麻,两枚流星锤砸将下来,打得地下砖屑纷飞。华辉还剑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让!承让!”坐入了童渊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中。 他虽得胜,但厅上群豪都觉这一仗赢得侥幸,颇有狡诈之意,并非以真实本领取胜,因此除了马善和等人寥寥几下彩声,谁都没喝彩叫好。 童渊穴~道被点后站着不动,摆着个挥锤击人的姿式,横眉怒目,模样极是可笑。华辉却不给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马善和说笑,任由童渊出丑露乖,竟是视若无睹。 厅上自有不少点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谁都知道,只要一出去给童渊解了穴,便是跟鬼刃华辉和马善和过不去。大家不识得华辉,还不怎样,那一拳动京津却是名头太大,那些点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辈,都不愿为这事而得罪马善和。但眼见童渊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许多人都不禁为他难受。 西首席上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迈步出来,那铁棍拖过砖地,呛啷啷直响。 他走到鬼刃华辉面前,大声喝道:“姓华的,你给人家解穴~道啊,让他僵在这里干什么?” 鬼刃华辉微笑道:“阁下是谁?” 那大汉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见过没有?” 他这一下自报姓名,声如霹雳,震得众人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群豪一听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诧异。原来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门大弟子,在陕西延安府开设镖局,以五郎棍法驰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七省也是颇有声名。 众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头,自是精明强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莽夫。鬼刃华辉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见过的,但他假作讶色,摇头道:“没听见过。阁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 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见过没有?” 华辉仍是摇头,脸上却显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说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将“八台”两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厅上一些年轻人忍不住便笑将起来。 好在李廷豹倒没觉察,说道:“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脉,你快解童老师的穴~道。” 鬼刃华辉道:“你跟童老师是好么?” 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识。但你这般作弄人,太不成话。我瞧不过眼。” 华辉皱眉道:“我只会点穴,当年师父没教我解穴。” 李廷豹道:“我不信!” 刘统勋、龙提督等一干人听着他二人对答,很觉有趣,均知华辉是在作弄这个浑人。这些亲贵大官看着众武师比武,原是当作一桩赏心乐事,便如看戏听曲、瞧变戏法一般,一连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个小丑来插科打浑,倒也兴味盎然。 鬼刃华辉一眼瞥见刘统勋笑嘻嘻的神气,更欲凑趣,便道:“这样吧!你在他膝弯里用力踢一脚,便解开了他穴~道。” 李廷豹道:“当真?” 华辉道:“师父以前这样教我,不过我自己也没试过。” 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渊膝弯里一踢。他这一脚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渊还是应脚而倒,滚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手足姿式丝毫不变,只是以直立变为横躺。原来李廷豹是上了当,要救人反而将人踢倒。 刘统勋哈哈大笑,众贵官跟着笑了起来。群豪本来有人想斥责鬼刃华辉的,但见刘统勋一笑,都不敢出声了。 笑声未绝,忽听得呼呼呼三响,三只酒杯飞到半空,众人一齐抬头瞧去,只见三杯互相碰撞,乒乓两声,撞得粉碎。 众人目光顺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来,只见童渊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说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渊终身不忘大德。”说着将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鬼刃华辉一眼,急奔出厅。 原来有人掷杯飞空互撞,乃是要引开各人的目光,当众人一齐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时,他却又以一只酒杯掷去,打在童渊背心的“筋缩穴”上,解开了他被点的穴~道。这一下厅上许多高手都被瞒过,大家均知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却谁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正文 第六十回 好汉自戕铁菩提 马善和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走到吴曦席前,说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请教尊姓大名,阁下飞杯解穴的功夫,在下钦佩得紧。頂點小說,www23” 吴曦适才念着童渊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好手,又见鬼刃华辉辱人太甚,动了侠义心肠,虽知身在险地,却忍不住出手替他解开穴~道,哪知马善和目光锐利,竟然瞧破。 吴曦嘿嘿一笑,说道:“在下是洪拳门的,敝姓吴,草字曦。马大侠说甚么飞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 马善和呵呵笑道:“阁下何必隐瞒?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 吴曦心想:“看来他也不是瞧见我飞掷酒杯,只不过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转头向郭玉堂道:“郭老师,原来你身怀绝技,飞掷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 郭玉堂最是胆小怕事,唯恐惹祸,忙道:“我没掷杯,我没掷杯。” 马善和识得他已久,知他没这个能耐,一看他同席诸人,只洪拳门的蔡晟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将右手的一杯酒递给吴曦,笑道:“吴兄弟,今日幸会!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举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响,吴曦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热酒和瓷片齐飞,都打在吴曦胸口。 原来马善和在这一碰之中,暗运潜力,吴曦的武功如何,这只一碰便可试了出来。不料两杯相碰,洪拳门掌门人吴曦似乎半点内功也没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浆瓷片都溅向他一边。马善和手中酒杯固然完好无损,衣上也不溅到半点酒水。 马善和微笑道:“对不起!”自行回归入座,心想:“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飞杯解穴的却又是谁?” 只见鬼刃华辉和李廷豹已在厅心交起手来。华辉手持长剑,青光闪闪,这次剑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开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钟”、“白猿问路”、“横拦天门”,只见他圈、点、劈、轧、挑、撞、撒、杀,招熟力猛,使将出来极有威势。 群豪瞧得暗暗心服,这才知五郎镖局近十多年来声名极响,李总镖头果是有过人的技艺。鬼刃华辉的剑法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绝,激斗中渐渐占到了上风,但要在短时内取胜,看来着实不易。 酣斗之中,华辉忽地衣襟一翻,呛啷一声,从长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烛火之下,这刀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见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华辉以右手长剑一拨。李延豹铁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龙出洞”,这一招从锁喉枪法中变来,乃是奇险之着。但他使得纯~熟,时刻分寸,无不拿捏恰到好处,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 华辉却不退闪,左手单刀上撩,当的一响,镔铁棍断为两截。鬼刃华辉乘他心中慌乱,右手剑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脉已断。李廷豹大叫一声,抛下铁棍。他腕筋既断,一只右手从此便废了。 他一生单练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须双手齐使,右手一废,等于武功全失。霎时之间,想起半生苦苦挣来的威名一败涂地,镖局子只好关门,自己钱财来得容易,素无积蓄,一家老小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结下冤家对头不少,别说仇人寻上门来无法对付,便是平日受过自己气的同行后辈、市井小人,冷嘲热讽起来又怎能受得了? 他是个直肚直~肠之人,只觉再多活一刻,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铁棍,咚的一声,击在自己脑盖之上,登时毙命。大厅上众人齐声惊呼,站立起来,大家见他提起半截铁棍,都道必是跟鬼刃华辉拚命,那料到竟会自戕而死。这一个变故,惊得人人都说不出话来。 龙提督道:“扫兴,扫兴!”命人将尸身抬了下去。 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鬼刃华辉一剑刺死,那也罢了,如此这般逼得他自杀,众人均感气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华老师,你用宝刀削断铁棍,胜局已定,何必再断他手筋?” 鬼刃华辉道:“兵器无眼,倘若在下学艺不精,给他扫上一棍,那也是没命的了。” 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学艺很精的了?” 华辉道:“不敢!老兄如是不服,尽可下场指教。” 那人道:“很好!” 这人使的也是长剑,下场后竟是不通姓名,刷刷两剑,向鬼刃华辉当胸直刺。华辉仍是右剑左刀,拆不七八合,当的一声,宝刀又削断了他的长剑,跟着一剑刺伤了他左胸。 群豪见他出手狠辣,接二连三的有人上来挑战,这些人大半不是为了争夺玉龙御牌,只觉李廷豹死得甚惨,要挫折一下鬼刃华辉的威风。可是他左手宝刀实在太过厉害,不论什么兵刃,碰上了便即断折,到后来连五行轮、独胡铜人这些怪异兵刃也都出场,但无一能当他宝刀的锋锐。 有人出言相激,说道:“华老师,你武功也只平平,单靠一柄宝刀,那算的是甚么英雄?你有种的,便跟我拳脚上见高下。” 鬼刃华辉笑道:“这宝刀是我灵隐宗世代相传的镇门之宝。今日刘大人要各家各派较量高下。我是灵隐宗的掌门人,不用本门之宝,却用甚么?” 他出手之际,也真是不留情面,宝刀一断人兵刃,右手长剑便毁人手足,连败十余人后,旁人见上去不是断手,便是折足,无不身受重伤,虽有自恃武功能胜于他的,但想不出抵挡他宝刀的法门,个个畏惧束手。 马善和见无人再上来挑战,呵呵笑道:“哥哥,今日一战,你灵隐宗威震天下,我做弟弟的脸上也有光彩。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庆功酒!” 吴曦向柳逐霓瞧了一眼,柳逐霓缓缓摇头。 吴曦自也十分恼恨鬼刃华辉的强横,但一来不敢泄露身分,适才飞杯掷解童渊的穴~道,几乎已被马善和看破;二来这柄宝刀如此厉害,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利器,若是上去相斗,先已输了七成。 又想:“当日~他去石窟胁迫我和邬姑娘之时,何以不携这柄宝刀?那时如果他宝刀在手,说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道其时鬼刃华辉尚未出山,如何能拿到灵隐宗的镇帮之宝? 只见鬼刃华辉得意扬扬的举起酒杯,正要凑到唇边,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铁菩提向他酒杯飞了过去,想是有人发暗器要打破他的酒杯。 鬼刃华辉视若不见,仍是举杯喝酒。身后有人叫道:“掌门,小心!”华辉待那铁菩提飞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声轻响,将铁菩提弹出厅门。众人见他露了这手,虽然不直他的为人,却也有人禁不住叫了声:“好!” 那粒铁菩提疾飞而出,厅门中正好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见暗器飞向自己胸口,也是伸指一弹,说道:“便这般迎接客人么?” 那铁菩提经他一弹,立时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向华辉飞回。从声音听来,这一弹之力实是惊人,竟似不在适才一弹之下。 鬼刃华辉“咦”了一声,却不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闪。他身后站着一名刘统勋的卫士,听得风声,铁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闪让,忙伸手抄住,但听喀的一响,中指骨已然折断,疼得“啊”的一声大叫。 众人见小小一枚铁菩提,竟能在一弹之下将人指骨折断,此人指力的凌厉,实是罕见罕闻,一齐注目向他瞧去。 只见此人极瘦极高,左手拿着只虎撑,肩头斜挂药囊,一件青布长袍洗得褪尽了颜色,拖着双破烂泥泞的布鞋,装束打扮,便是乡镇间常见的走方郎中,只是目光炯炯,顾盼似电,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这副相貌任谁一见之后都永远不会忘记,头发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来岁,脸上生满了黑斑。他身后跟着二人,似是他弟子或是厮仆,神态极是恭谨。 忽听得“啊哟”一声惨叫,那指头折断的卫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滚,将一只手掌高高举起。 众人初时均感奇怪:“既然身为刘大人的卫士,自有相当武功,怎地断了一根指头也抵受不起?”待见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来是中了剧毒。 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门人大聚会,刘府众卫士雄心勃勃,颇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长之意,要显得在朝中居官的英雄确有真才实学,决不输于各地的草莽豪杰。 这手指折断的卫士归汤振所管,他见此人如此出丑,眉头一皱,上前喝道:“起来,起来!这一点儿苦头也挨不起,太不成话啦!” 那人对汤振很是惧怕,忙道:“是,是!”挣扎着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汤振从酒席上取过一双筷子,挟起那颗铁菩提一看,见上面刻着一个“柯”字,脸色微变,朗声说道:“兰州柯子容柯三爷,你越来越长进啦。这铁菩提上喂的毒药可厉害得紧哪!” 正文 第六十一回 毒高胆大假毒圣 只见人丛中站起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说道:“汤老爷你可别血口喷人。这枚铁菩提是我所发,那是不错,我只是瞧不过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世代相传,向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家规。” 汤振见闻广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来严禁喂毒,当下沉吟不语,只道:“这可奇了!” 柯子容道:“让我瞧瞧!”走过来拿起那枚铁菩提一看,道:“这是我的铁菩提啊,这上面怎会有毒……啊哟!”突然间大叫一声,将铁菩提投在地下,右手连挥,似乎受到烈火烧炙一般。 只见他脸色惨白,要将受伤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汤振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挡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时,都已肿了起来,色如淡墨。 柯子容全身发颤,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那走方郎中向着身后弟子说道:“给这两人治一治。” 那弟子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在柯子容和那卫士手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颤抖渐止,那卫士也醒了转来。 群豪这才醒悟,柯子容发铁菩提打鬼刃华辉的酒杯,被华辉随手弹出,又给那走方郎中弹回。但走方郎中就这么一弹,已在铁菩提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 这等下毒的本领,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厅上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毒圣黄道,毒圣黄道!莫非是他?” 汤振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说道:“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身后弟子道:“这位是咱的师父,黄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叫作‘毒圣’!” 这“毒圣”二字一出口,旁人还都罢了,要知与会的不是一派掌门,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长老,大都知道“毒圣”乃是当世使毒的第一高手。但这四个字听在柳逐霓和吴曦耳中,实是诧异无比。 柳逐霓更为气恼,心想这人竟胆敢假冒已逝祖父黄道的名头,只是眼下难以查究,唯有静观其变。 汤振虽然勇悍,但听到“毒圣”的名头,还是不禁变色,抱拳说了句:“久仰!久仰!” 黄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阁下尊姓大名,咱俩亲近亲近。” 汤振霍地退开一步,抱拳道:“在下汤振,黄老师好!”他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去和毒圣黄道拉手。 黄先生呵呵大笑,走到刘统勋面前,躬身一揖,说道:“山野闲人,参见大人!” 这时刘统勋身旁的卫士已将毒圣黄道的来历禀告了他,刘统勋眼见他只是手指轻弹铁菩提,便即伤了两人,知道此人极是了得,当下微微欠身,说道:“先生请坐!” 黄先生带同弟子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纷纷避让,谁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时之间,他师徒三人身旁空荡荡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过去,离黄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将争夺御牌以定门派高下的规矩说了,话一说完,立即退开,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 黄先生微笑道:“尊驾贵姓?” 那武官道:“敝姓巴。” 黄先生道:“巴老爷,你何必见我等害怕?老夫的外号叫作‘毒圣’,虽会下毒,也会用药治病啊。巴老爷脸上隐布青气,腹中似有蜈蚣蛰伏,若不速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难保。” 那武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道:“肚子里怎会有蜈蚣?” 黄先生道:“巴老爷最近可曾和人争吵?” 城里做武官的,和人争吵乃是家常便饭,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惊道:”有啊!难道……难道那狗贼向我下了毒手?” 黄先生从药囊中取出两粒青色药丸,说道:“巴老爷若是信得过,不妨用酒吞服了这两粒药。” 那武官给他说得心中发毛,隐隐便觉肚中似有蜈蚣爬动,当下更不多想,接过药丸丢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过不多时,便觉肚痛,胸口烦恶欲呕,“哇”的一声,呕了许多食物出来。 黄先生抢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净了!别留下了毒物!” 那武官拚命呕吐,一低头,只见呕出来的秽~物之中有三条两寸长的虫子蠕蠕而动,红头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条……三条蜈蚣!”一惊之下,险些晕去,忙向黄先生拜倒,谢他救命之恩。 廊下仆役上来清扫秽~物。群豪无不叹服。 吴曦不信人腹中会有蜈蚣,但亲眼目睹,却又不由得不信。柳逐霓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说三条小蜈蚣,我叫你肚里呕出三条青蛇出来也成。” 吴曦道:“怎么?” 柳逐霓道:“给你服两粒呕吐药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 吴曦低声道:“是了,乘我呕吐大作、肚痛难当之际,将毒虫丢在秽~物之中,有谁知道?” 柳逐霓微微一笑,道:“他抢过去给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没这一着,戏法就不灵。” 吴曦低声道:“其实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这种玄虚。” 柳逐霓语声放到极低,说道:“吴大哥,这大厅上所有诸人之中,我最惧怕此人。你千万得小心在意。” 吴曦自跟她相识以来,见她事事胸有成竹,从未说过“惧怕”两字,此刻竟是说得这般郑重,可见这黄先生实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祖父之名出来招摇,败坏她祖父的名头,她终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听得黄先生笑道:“我虽收了几个弟子,可是向来不立什么门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辈学学,也来开宗立派,侥幸捧得一面银鲤御牌回家,也好让弟子们风光风光。” 缓步走将过去,大模大样的在鬼刃华辉身旁太师椅中一坐,却哪里是得一面银鲤御牌为已足,显是要在八大门派中占一席地。他这么一坐,凭了“毒圣”数十年来的名声,手弹铁菩提的功力,伤人于指顾间的下毒手法,这一面玉龙御牌就算是拿定了,谁也不会动念去跟他挑战,可也没谁动念去跟他说话。一时之间,大厅静了一片。 鬼刃华辉忽道:“黄先生,鹰王陈让跟你怎么称呼?” 黄先生道:“陈让?不知道,我不认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鬼刃华辉微微一笑,说道:“然也然也!” 黄先生道:“怎么?” 这次华辉却不再理他,黄先生便不再问。 自他师徒三人进了大厅,柳逐霓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他三人,只见黄先生慢慢转过头去,和鬼刃华辉对望了一眼。两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无示意,但柳逐霓心念一动,已然明白:“他两人早已相识。鬼刃华辉原来和我爷爷、鹰王陈让都是故交。” 华辉宝刀锋利,黄先生毒药厉害,坐稳了两张太师椅,八面玉龙御牌之中,只有一面还没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门派,全瞧这最后一面玉龙牌由谁抢得。” 真所谓人同此心,顷刻之间,人丛中跃出七八人来,一齐想去坐那张空椅,三言两语,便分成四对斗了起来。顷败者退下,胜者或接续互斗,或和新来者应战,此来彼往的激斗良久,只听得门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败下了两人,只剩下两个胜者互斗。这两人此时均以浑厚掌力比拚内力,久久相持不决,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来却是平淡无奇。 刘统勋很不耐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说道:“瞧得闷死人了!” 这句话声音甚轻,但正在比拚内功的两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两人脸色齐变,各自撤掌,退后三步。 一个道:“咱们又不是耍猴儿戏的,到这里卖弄花拳绣腿,叫官老爷们喝彩!” 另一个道:“不错!回家抱娃娃去吧!”两人说着呵呵而笑,携手出了大厅。 吴曦暗暗点头:“这二人武功甚高,识见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乱哄哄之中没听到他们的名字。”转头问郭玉堂时,他也不识这两个乡下土老儿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说道:“他们上来之时,龙提督问他们姓名门派,两人都是笑了笑没说。” 吴曦心想:“这两位高手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姓名也没留下。” 他正低了头和郭玉堂悄声说话,柳逐霓忽然轻轻碰了碰他手肘,吴曦抬起头来,只听得一名武官唱名道:“这位是伏虎门掌门人冯馆冯老爷!” 但见一条大汉手持铁鞭,走上去在空着的太师椅中一坐,说道:“哪一位前来指教。” 吴曦见他竟然是初入兖州时阻挠自己住店的莽汉,登时大喜,心想:“这厮的武功未达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来夺玉龙御牌,先让他出一番丑,再来收拾他,那更妙了。” 只见冯馆接连打败了两人,正自得意洋洋,一个手持单刀的人上去挑战。这个人的武艺可就高了,只三招一过,吴曦心道:“这厮决不是对手!” 正文 第六十二回 柯氏七青撞银针 果然冯馆吼叫连连,迭遇险招。那使单刀的似乎不为已甚,只盼他知难而退,并不施展杀手,因此虽有几次可乘之机,却都使了缓招。但冯馆只是不住倒退,并不认输,突然间横扫一鞭,那使单刀的身形一矮,铁鞭从他头顶掠过。 他正欲乘势进招,忽地叫声:“啊哟!”就地一滚,跟着跃了起来,但落下时右足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脸!” 冯馆拄鞭微笑,说道:“刘大人又没规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场来,兵刃拳脚,毒药暗器,悉听尊便。” 那使单刀的卷起裤脚,只见膝头下“犊鼻穴”中赫然插着一枚两寸来长的银针。这“犊鼻穴”正当膝头之下,俗名膝眼,两旁空陷,状似牛鼻,因以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紧穴~道,此穴中计,这条腿便不管用了。 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见适才两人斗得甚紧,冯馆绝无余暇发射暗器,又没见他抬臂扬手,这枚银针不知如何发出?那使单刀的拔下银针,恨恨退下。 又有一个使棍的上来,这人的铜棍使得犹如暴风骤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内,一招紧似一招,竟不让冯馆有丝毫喘息之机。他眼见冯馆鞭法并不如何了得,倒是那无影无踪的银针甚是难当,因此上杀招不绝,决不让他缓手来发射暗器。 哪知斗到将近三十招时,冯馆鞭法渐乱,那使棍的却又是“啊哟”一声大叫,倒退开去,从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银针,伤口血流如注,伤得竟是极重。 厅上群豪无不惊诧,似冯馆这等发射暗器,实是生平所未闻。若说是旁人暗中相助,众目睽睽之下,总会有人发见。眼下这两场相斗,都是冯馆势将不支之时,突然之间对手中了暗器。难道冯馆竟会行使邪法,心念一动,银针便会从天飞到? 偏有几个不服气的,接连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贯注的防备银针,不提防给他铁鞭击中肩头,身负重伤,另外三人却也都给他“无影银针”所伤。一时大厅之上群情耸动。 吴曦和柳逐霓眼见冯馆接二连三以无影银针伤人,凝神观看,竟是瞧不出丝毫破绽。吴曦本想当冯馆兴高采烈之时,突然上前将他击倒,一来为初入兖州时的受辱出口恶气,二来好显扬洪拳门的名头,但瞧不透这银针暗器的来路,只有暂且袖手,若是贸然上前争锋,只要一个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忧。 柳逐霓猜到他的心意,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面玉龙御牌,咱们不要了吧?” 吴曦向蔡晟和姬沐风道:“这位冯老师的武功,还不怎样,只是……” 姬沐风点头道:“是啊,他放射的银针可实在邪门,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竟是没半点先兆,直至对方一声惨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 蔡晟道:“除非是头戴钢盔,身穿铁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 蔡晟这句话不过是讲笑,哪知厅上众武官之中,当真有人心怀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阵用的铁甲,全身披挂,手执开山大斧,上前挑战。 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当年随刘统勋远征青海,寒旗斩将,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乃是清军中的一员出名的满洲猛将,这时手执大斧走到厅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同僚袍泽齐声喝彩。刘统勋也赐酒一杯,先行慰劳。 两人一接上手,鞭斧相交,当当之声,震耳欲聋,两般沉重的长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阵阵疾风,烛光也给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铁甲,转动究属极不灵便,但仗着膂力极大,开山巨斧舞将开来,实是威不可当。 汤振领了四名卫士站在刘统勋身前,手中各执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铁鞭脱手甩出,伤及大人。 斗到二十余合,冯馆拦头一鞭扫去,木文察头一低,顺势挥斧去砍对方右腿,忽听得拍的一声轻响,旁观群豪“哦”的一下,齐声呼叫。两人各自跃开几步,但见地下堕着一个红色绒球,正是从木文察头盔上落下,绒球上插着一枚银针,闪闪发亮。 想是木文察低头挥斧之时,冯馆发出无影银针,只因顾念他是刘大人爱将,不敢伤他身子。那绒球以铅丝系在头盔之上,须得射断铅丝,绒球方能落下,虽然两人相距甚近,但仓卒间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实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 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对方手下容情,这一针倘是偏低数寸,从眉心间贯脑而入,这时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铁甲,又有何用?他心悦诚服,双手抱拳,说道:“多承冯老师手下留情。” 冯馆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说道:“小人武艺跟木大人相差甚远,这些发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场之上那是绝无用处。倘若咱俩骑马比试,小人早给大人一斧劈下马来了。” 木文察笑道:“好说,好说。” 刘统勋听冯馆说话得体,不敢恃艺骄其部属,心下甚喜,说道:“这位冯老师的玩艺儿很不错。”将手中的碧玉鼻烟壶递给龙提督,道:“赏了他吧!”冯馆忙上前谢赏。木文察贯甲负斧,叮叮当当的退了下去。群豪纷纷议论。 人丛中忽然站起一人,朗声道:“冯老师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来领教领教。”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他满脸麻皮,正是适才发射铁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药膏后,这时毒性已解。 他兰州柯家以七般暗器开派,叫做“柯氏七青门”。哪七种暗青子?便是袖箭、飞蝗石、铁菩提、铁蒺藜、飞刀、钢镖、丧门钉,号称“箭、蝗、菩、藜、刀、镖、钉”七绝。 虽然这七种暗器都是极常见之物,但他家传的发射手法与众不同,刀中夹石,钉中夹镖,而且数种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时或正或斜,令人极难挡避。若在空旷之处相斗,还能窜开数丈,然后看准暗器来路,或加格击,或行躲闪,但在这大厅之上,地位窄小,却是极难对付了。 冯馆将鼻烟壶郑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显得对刘统勋尊敬之极,这才朗声说道:“这位柯老师要跟在下比试暗器,大厅之上,暗器飞掷来去,若是误伤了各位大人,那可吃罪不起。” 汤振笑道:“冯老师不必多虑,尽管施展便是。咱们做卫士的,难道尽吃饭不管事么?” 冯馆含笑抱拳,说道:“得罪,得罪!” 只见柯子容除了长袍,露出全身黑色紧身衣靠。他这套衣裤甚是奇特,到处都是口袋和带子,这里盛一袋钢镖,那里插三把飞刀,自头颈以至小~腿,没一处不装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许多小袋。 刘统勋哈哈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这套古怪装束,周身倒如刺猬一般。” 只见柯子容左手一翻,从腰间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来,只是杓口锋利,有如利刃。原来那是他家传的独门兵器,有一个特别名称,叫做“石沉大海”。 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数,用法介乎单刀和板斧之间,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敌人不论何种暗器发射过来,他这铁杓一兜一抄,便接了过去,宛似石沉大海般无影无踪,他反可从杓中取过敌人暗器,随即还击。 这“石沉大海”不属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门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称之为“借箭杓”的,意谓可借敌人之箭而用。 他这兵器一取出,厅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识得。 冯馆笑道:“柯老师今日让我们大开眼界。” 吴曦却想:“同是暗器名家,赵半山潇洒大方,身上不见一枚暗器,却是取之不绝,用之不尽,这姓柯的未免显得小家气了。” 只见柯子容铁杓一翻,斜劈冯馆肩头。冯馆侧身让开,还了一棍,两人便斗将起来。 那柯子容口说是跟他比试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进逼,竟是不放暗器。斗了一阵,柯子容叫道:“看镖!”飕的一响,一枚钢镖飞掷而出。 冯馆年纪已然不轻,多年来养尊处优,身材也极肥胖,但少年时的功夫竟没丝毫搁下,纵跃灵活,轻轻一闪,便把钢镖让了开去。 柯子容又叫道:“飞蝗石,袖箭!”这一次是两枚暗器同时射了出来。 冯馆低头避开一枚,以铁鞭格开一枚。只听柯子容又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肩!飞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铁蒺藜掷向他左肩,一柄飞刀削向他的右腿。冯馆先行得他提示,轻轻巧巧的便避过了。 众人心想,这柯子容忒也老实,怎地将暗器的种类去路,一一先跟他说了?哪知他掷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来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却非每次都对了。有时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实却是发飞蝗石打右胸。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口中呼喝乃是扰敌心神,接连多次呼喝不错,突然夹一次骗人的叫唤,只要稍有疏神,立时便会上当。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对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恶在对的多而错的少,只偶尔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之中,夹上一次使诈,那就极为难防。 正文 第六十三回 冷烟三秀演武堂 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门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来他口中的呼喝,也是从小练起,其厉害之处,实不输于钢镖飞刀。他这‘七青门’之名,要改为‘八青门’才合。” 姬沐风道:“但这般诡计多端,不是名门大派的手段。” 柳逐霓手中玩弄着从烟霞散人处夺来的大烟袋,说道:“那冯老师怎地还不发射银针?这般搞下去,终于要上了这姓柯的大当为止。” 姬沐风道:“我瞧这姓冯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发射暗器是贵精不贵多,一击而中,便足制胜。” 柳逐霓“嗯”的一声,道:“比暗器便比暗器,这柯子容摽里摽唆的缠夹不清。” 这时大厅上空,十余枚暗器飞舞来去,好看煞人。汤振等严加戒备,保护大人。龙提督等大官身侧,也各有高手卫士防卫。众卫士不但防柯子容发射的镖箭飞来误伤,还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乱发射暗器,竟向刘大人下手。 柳逐霓忽道:“这姓柯的太过讨厌,我来开他个玩笑。” 只听得柯子容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臂!”柳逐霓学着他的声调语气,也叫道:“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烟斗上凑了一下,随手一扬,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向他的嘴巴。 这暗器飞去时并无破空之声,看来份量甚轻,只是上面带有一丝火星。俗语道:“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众人听到“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何况她学的声调语气,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无二,早有数十人笑了起来。 柯子容见暗器来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捡起,欲待还敬,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那暗器炸了开来。众人大吃一惊,柯子容更是全身跳起。但见纸屑纷飞,鼻中闻到一阵硝磺气息,却哪里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过节玩耍的小爆竹。众人一呆之下,随即全堂哄笑。 柯子容全神贯注在冯馆身上,生恐他偷发无影银针,虽然遭此侮弄,却是目不斜视,不敢搜寻投掷这枚爆竹之人,只是骂道:“有种的便来比划比划,谁跟你闹这些顽童行径?” 柳逐霓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走到东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烟袋中点燃了,叫道:“大石头,打你的七寸。”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颈离首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处,这一次竟是将他比作了毒蛇。众人哄笑声中,那爆竹飞掷过去。这一回他再不上当。柳逐霓这爆竹又掷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指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打回,嘭的一响,爆竹在空中炸了。 柳逐霓又掷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壳。”那是将他比作乌龟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让那姓冯的乘机下手,我偏不上你的当。”当下又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弹开,仍是在半空炸了。 龙提督笑着叫道:“两人比试,旁人不得滋扰。”又见柯子容这两枚丧门钉跌落时和安放玉龙御牌的长几相距太近,对身旁的两名卫士道:“过去护着御牌,别让暗器打碎了。” 两名卫士应道:“是!”走到长几之前,挡在御牌之前。 柳逐霓笑嘻嘻的回归座位,笑道:“这家伙机伶得紧,上了一回当,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 吴曦暗自奇怪:“柳姑娘明知我要挑战冯馆,却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 柯子容见人人脸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颜面,暗器越射越多。冯馆手忙脚乱,已自难以支持,突然间伸手在铁鞭头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发射银针,急忙纵身跃开,却见他从铁鞭中抽~出一条东西,顺势一挥,那物如雨伞般张了开来,成为一面轻盾。 这轻盾极软极薄,似是一只纸鹞,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发还是用什么特异质料编织而成,盾上绘着五个虎头,张口露牙,神态威猛。 只见他一手挥鞭,一手持盾,将柯子容源源射来的暗器尽数挡开。那些镖箭刀石虽然来势强劲,但竟是打不穿这面轻软盾牌,看来这轻盾的质地实是坚韧之极。 吴曦一见到他从鞭中抽~出轻盾,登时醒悟,自骂愚不可及:“他在铁鞭中暗藏机关,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这银针自然也是装在铁鞭之中,激斗时只须一按鞭上机括,银针激射而出,谁能躲闪得了? 人人只道发射暗器定须伸臂扬手,他却只须在铁鞭的一定部位一捏,银针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想明此节,精神为之一振,忌敌之心尽去,但见冯馆边打边退,渐渐退向一列八张太师椅之前,猛听得柯子容一声惨叫,冯馆纵声长笑。 柯子容倒退数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来。冯馆却笑吟吟的坐入太师椅中。两名卫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见他咬紧牙关,伸手从胯下拔~出一枚银针,针上染满鲜血。 银针虽细,因是打中下~阴要穴,受伤大是不轻。他已不能行走,在两名卫士搀扶下踉跄而退。 马善和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伤人,非为好汉!” 冯馆转过头去,说道:“马大侠可是说我么?” 马善和道:“我说的是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这等勾当?” 冯馆霍地站起喝道:“咱们讲明了是比划暗器,暗器暗器,难道还有明的吗?” 马善和道:“冯老师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 冯馆道:“马大侠名震天下,小人岂敢冒犯?这姓柯的想是马大侠的至交好友了?” 马善和沉着脸道:“不错,兰州柯家跟在下有点儿交情。” 冯馆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马大侠划下道儿来吧!” 两人越说越僵,眼见便要动手。吴曦心道:“这马善和是一代大侠,果真有极强的是非善恶之分。” 龙提督走了过来,笑道:“马大侠是比试的公证,今日是不能大显身手的。过几日小弟作东,那时请马大侠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马善和笑道:“那先多谢提督大人赏酒了。” 转头向冯馆横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师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来移在一旁,和冯馆远离数尺,这才坐下,似乎不屑与他靠近。这一移椅,只见青砖上露出了四个深深的椅脚脚印,厅上烛光明亮如同白昼,站得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这一手功夫看似不难,其实是蕴蓄着数十年修为的内力。 霎时之间,厅上彩声雷动。站在后面的人没瞧见,急忙查问,等得问明白了,又挤上前来观看。 冯馆冷笑道:“马大侠这手功夫帅极了!在下再练二十年也练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学高手看来,那也平平无奇。” 马善和道:“冯老师说得半点也不错,在武学高手瞧来,真是一文钱也不值。不过只要能胜得过冯老师,我也心满意足了。” 龙提督笑道:“你们两位尽斗什么口?天也快亮啦,七面玉龙牌,六面已有了主儿。咱们今晚定了玉龙牌的名分,明晚再来争金凤牌和银鲤牌。还有哪一位英雄,要上来跟冯老师比划?” 他提起嗓子连叫三遍,大厅上静悄悄地没人答腔。龙提督向冯馆道:“恭喜冯老师,这面玉龙牌归了你啦!”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冯馆。” 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洪拳门掌门人吴曦吴老师!” 冯馆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铁鞭,说道:“吴老师用甚么兵刃?” 吴曦笑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鬼刃华辉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华辉双目。 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华辉虽然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速,双手挥出,封住来招。哪知他快,吴曦更快,双手一圈,已变“怀中抱月”,分击他两侧太阳穴。鬼刃华辉不及起身迎敌,双手外格,以挡侧击。 吴曦乘他双手提起挡架,腋下空虚,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刷的一响,青光闪处,宝刀已入手中,乘势转身,砍向冯馆手中的铁鞭。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冯馆的铁鞭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 原来吴曦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冯馆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铁鞭,鞭不是鞭,尺不像尺,实是尴尬异常。 冯馆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 便在此时,突然人丛中抢出两名女子,青光闪闪,两柄长剑同时刺向吴曦咽喉。二女一齐跃出,一齐出手,两柄长剑指的是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吴曦心头一凛,双足运力,要待向后跃避,但觉喉头一痛,二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抬头向二人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却不是邬凝霜、沈柔云二女是谁? 正文 第六十四回 女子妙计搅盛会 霎时间吴曦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我……我是……”,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宝刀也撒手抛出。 柳逐霓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吴曦身后。 自吴曦夺刀断鞭、邬凝霜、沈柔云二女出手,以至吴曦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横生。 柳逐霓见吴曦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上。邬凝霜俯身正要扶起吴曦,见柳逐霓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长剑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吴、柳二人身后。 柳逐霓半扶半抱的携着吴曦,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吴大哥,你怎样了?” 吴曦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 柳逐霓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柳逐霓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有毒,你放心。”摸出一根银棒来,先将银棒之端抵在吴曦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银棒中空,里面装着一块磁铁。 龙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伏虎门冯老师比试?” 吴曦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龙提督的话竟是听而不闻。龙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冯馆挑战,向刘统勋道:“回大人:这七面玉龙御牌,便赏给这七位老师?” 刘统勋道:“很好,很好!” 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面玉龙御牌的归属才算定局。 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面玉龙御牌,不知哪一派掌门有本事夺得回来?” “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 “红花会于万亭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赵半山、文泰来,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牌,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龙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牌,着福建少林派掌门人大正禅师、武当派掌门人逸尘道人、津海帮掌门人马善和、黑龙门掌门人海图兰、灵隐宗掌门人华辉……”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声向黄先生道:“黄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 黄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道,至于门派嘛,就叫作毒圣门吧。” 龙提督续道:“……毒圣门掌门人黄道,伏虎门掌门人冯馆收执。谢恩!” 听到“谢恩”两字,刘统勋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 大正禅师和逸尘道长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马善和、海图兰等跪下磕头。龙提督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 大正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面玉龙御牌。突然之间,七个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面玉牌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刘统勋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 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牌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图兰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原来舌头上也剧痛起来。 吴曦向柳逐霓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柳逐霓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面玉龙御牌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御牌上。 这一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只见柳逐霓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无得意之色。 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一颗给吴曦,两颗给邬凝霜和沈柔云二女,低声道:“吞下!”三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 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牌的碎片,惊愕之下,厅上早已乱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 刘统勋低声向龙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吴曦见势不对,纵身抢到二女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 邬凝霜点了点头,吴曦对姬沐风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咱们后会有期。” 姬沐风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和蔡晟抢步出门。 只听龙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 柳逐霓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 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 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 柳逐霓回到吴曦和两女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称“毒圣黄道”的那人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柳逐霓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圣黄道放毒,毒圣黄道放毒!” 吴曦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圣黄道要毒死刘大人。” 一片混乱之中,众人哪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圣黄道”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在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谁也不敢走近制止。 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黄先生射了过去。那黄先生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上。 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 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刘统勋招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 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 这时听到黄先生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刘统勋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当下厅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刘大人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 柳逐霓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 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黄先生下毒,更使群豪以为刘统勋有意暗害,大乱之中,她和吴曦、邬凝霜、沈柔云便可乘机脱身。 这时汤振等早已保护刘统勋退入后堂。刘统勋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医官,服食解毒药物。 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刘统勋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 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龙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正禅师、逸尘道长、鬼刃华辉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刘大人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 海图兰道:“这姓黄的是罪魁祸首,先拿他下来再说。” 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杖,走向厅心,攻向黄先生。 黄先生大叫:“看我的喂毒暗器!”海图兰一惊,凝神提防。黄先生猛地纵起,破窗而出。 柳逐霓一扯二女和吴曦的衣袖,低声道:“快走!” 四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几名卫士上来拦阻。柳逐霓挥剑刺倒一人,吴曦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四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 邬凝霜道:“若不是四师妹乔装打扮施这巧计,只怕我们难以平安出此府门。” 吴曦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刘统勋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那冒充毒圣黄道的那人逃了。” 正文 第六十五回 负气出走薄幸郎 邬凝霜说道:“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頂點小說,23” 柳逐霓黯然不语,心想我本来就终归不是你甚么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 沈柔云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 四人回宅走进韩世祯房间,只见韩世祯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四人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那样东西呢,那样东西呢?” 柳逐霓搭了搭他的脉,翻开他眼皮瞧了瞧。四人悄悄退出,回到厅上。柳逐霓低声道:“不成啦!他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爷爷复生,只怕也已救他不得。” 吴曦瞧了韩世祯的情状,便是柳逐霓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一时间怔在了当场。 邬凝霜突然低声道:“四师妹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一咬牙,转身走出大门。 吴曦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 邬凝霜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当年你救我性命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 吴曦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吴曦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邬凝霜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 沈柔云道:“原来你就是冷烟门有名的四姑娘毒医,哼哼,你又是如何被这轻薄小子给骗来了?” 柳逐霓愤然道:“难道我就是随随便便的姑娘家么?何况……何况你和三师姊都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们。我怎会喜欢上这等轻薄无礼之人……” 说到这里,泪珠儿倏地夺眶而出。沈柔云一愕,站起身来,飞快的向吴曦掠了一眼,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 柳逐霓这一番话,突然吐露了她的心事,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狈,但目光之中,却是满含款款柔情。 沈柔云上排牙齿一咬下唇,向柳逐霓柔声道:“你放心!终不能便宜了这下子!”蓦地里纵身而起,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吴曦和柳逐霓都是一惊,奔到窗边去看时,早已不见沈柔云的人影。 二人呆坐了半晌,却是相对无言。吴曦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大厅空地上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韩世祯房间。 两人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韩世祯死在床~上,神情甚是痛苦。 吴曦垂泪道:“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他火化了,送他骨灰去安葬。” 柳逐霓道:“是。” 吴曦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韩世祯的尸身抱起,柳逐霓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吴曦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 柳逐霓尚未回答,吴曦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那冒充毒圣黄道的两名弟子。 便在此时,柳逐霓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韩世祯所躺的床板底下。吴曦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一名弟子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吴曦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柳逐霓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那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 吴曦和柳逐霓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吴曦头顶砸下。吴曦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圣黄道”的人。 柳逐霓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 吴曦对这假毒圣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那人的虎撑,刷的一声,长剑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 这一招回剑刺得快极,假毒圣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剑,铛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假毒圣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假毒圣和吴曦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剑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吴曦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刺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 只听假毒圣说道:“见了毒圣怎么不快磕头?” 柳逐霓道:“我是毒圣黄道的孙女。甚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毒圣啦?从来没听见过。” 假毒圣冷冷的道:“‘毒鬼萧厉’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爷爷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 柳逐霓道:“‘毒鬼萧厉’?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爷爷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萧前辈,那便是你么?” 萧厉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萧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爷爷这般假装伪君子。” 柳逐霓怒道:“我爷爷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 萧厉道:“你~爷爷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 吴曦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柳逐霓道:“不错。我爷爷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勤于医道,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过我,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 萧厉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啊,连我也险些着了道儿。” 柳逐霓道:“你自称是我爷爷,冒用我爷爷‘毒圣黄道’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圣黄道’在世,伸手去拿玉龙御牌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 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爷爷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萧厉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毒圣黄道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黄道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数次斗法,萧厉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黄道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 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萧厉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 玉龙御牌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 萧厉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毒圣黄道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哪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孙女,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那晚柳逐霓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萧厉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柳逐霓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边上那萧厉的弟子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祖,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柳逐霓心中怒极,道:“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吴大哥和我。萧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 萧厉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她既是师兄的孙女,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甚么事?” 柳逐霓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 萧厉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萧厉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心中却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柳逐霓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 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萧前辈在韩少侠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他衣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他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正文 第六十六回 毒医毒鬼各神通 吴曦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韩世祯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柳逐霓势必搬动他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萧厉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我这两个蠢徒弟哪里及得上你?” 柳逐霓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我爷爷曾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萧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萧厉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爷爷从未去过苗疆,知道甚么?” 柳逐霓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爷爷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爷爷对。” 萧厉道:“是甚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 柳逐霓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 萧厉道:“如何试法?” 柳逐霓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爷爷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 萧厉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 柳逐霓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萧厉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当先一名弟子道:“伸左手出来!” 那弟子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 萧厉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那弟子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 萧厉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 那弟子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 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思及至此,无奈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 萧厉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那弟子的掌心。 那弟子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 吴曦心想:“柳姑娘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人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 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 萧厉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 柳逐霓不去理他,却转头向吴曦道:“吴大哥,眼下你须听我的,半步也错不得。你一不可说话,二不可跟人动武,三不可离开我三步之外,今日~你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忘了。” 吴曦点了点头。 柳逐霓道:“萧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我爷爷的遗著。” 说着翻开一本随身黄纸小册,送到萧厉眼前。萧厉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柳逐霓却将书合上了。 萧厉心想:“黄道老儿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遗著也非假书了。” 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 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座下弟子本就并无甚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那弟子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 柳逐霓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爷爷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 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那弟子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哪容他有缩手余地? 那弟子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萧厉破脸,也要抗拒。哪知萧厉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他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 萧厉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柳逐霓手中的遗著抓来。柳逐霓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 萧厉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黄道老儿的孙女,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萧啊老萧,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那弟子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求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柳逐霓奇道:“咦,你既是我师哥,怎会忘了本派祖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 那弟子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祖师的训诲么?” 柳逐霓冷冷地道:“师哥居然还记得祖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祖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 祖师爷爷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萧前辈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你们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 那弟子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弟子右手一翻,伸短刀在他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叉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令先祖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柳逐霓翻开那本遗著,指着两行字道:“师兄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那弟子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 那弟子大怒,转头向萧厉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师哥身上试用?”他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黄道遗著上这两行字,萧厉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门下弟子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甚么古怪?” 那弟子怒极,心知再有犹豫,师哥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他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 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 这弟子是毒鬼萧厉之徒,自有他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师哥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突然身形一晃,怒喝:“萧厉,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 柳逐霓和吴曦都是大吃一惊,没见萧厉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 正文 第六十七回 香消玉殒苦情人 柳逐霓弯下腰来,翻过那弟子身子,要看他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他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那人抓~住。 柳逐霓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他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他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那人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柳逐霓胸口,喝道:“将遗著放下!” 柳逐霓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黄道的遗著摔在地下。 吴曦待要上前相救,但见那人的刀尖抵正了柳逐霓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 那弟子紧紧抓着柳逐霓手腕,说道:“师父,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 萧厉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柳逐霓掌心放落。 先前那弟子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柳逐霓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吴曦身前,防他阻挠萧厉下毒。 吴曦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那弟子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对方抬右手招架,吴曦此时情急拚命,哪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 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他向另一名弟子撞去。那弟子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柳逐霓的手腕不放。 吴曦纵身上前,在他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那人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柳逐霓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那弟子手掌刚被震开,萧厉的手爪已然抓到。 吴曦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柳逐霓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萧厉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柳逐霓急叫:“快退!” 吴曦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萧厉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吴曦的手背。 吴曦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长剑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 萧厉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 柳逐霓惊叫:“吴大哥,退后!” 吴曦挡在柳逐霓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萧厉和那两个弟子一齐逃出了门外。 柳逐霓握着吴曦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吴曦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爷爷遗著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 柳逐霓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吴曦口中,颤声道:“快吞下!” 吴曦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柳姑娘,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柳逐霓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吴曦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柳姑娘,你累啦,快歇一歇吧!” 柳逐霓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 吴曦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柳逐霓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 吴曦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吴曦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柳逐霓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吴曦衣上,缓缓点了点头。 吴曦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年幼时得遇名师指点、少林寺师父师叔的惨剧、河北结识沈柔云、山东相遇柳逐霓,以及掌门人大会……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柳姑娘,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下面见了你~爷爷,他老人家定然会怪我的。邬姑娘既是我平生知己,更是你的同门师姊。我……我死之后,你去寻她吧,要不然……” 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柳逐霓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吴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 吴曦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柳逐霓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 吴曦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柳逐霓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以她冷烟门毒医之名,她大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 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吴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我师姊,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爷爷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 吴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吴曦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柳逐霓打开包裹,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做完这些,柳逐霓缓缓坐到吴曦身旁,柔情无限的瞧着他。猛然间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吴曦身边。 吴曦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柳姑娘,柳姑娘!” 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吴曦并肩和柳逐霓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 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柳逐霓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柳逐霓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你进去瞧瞧。”正是萧厉的声音。 吴曦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柳姑娘啊柳姑娘,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 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有人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他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门,向萧厉说了。 萧厉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 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大门。走到厅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吴曦和柳逐霓。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 正文 第六十八回 犹自作孽终害己 萧厉大喜,一探柳逐霓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吴曦鼻息时,吴曦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萧厉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柳逐霓真的已死,吴曦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萧厉这才站起身来笑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萧厉急于找那册黄道的遗著,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 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遗著,齐声喜呼。 萧厉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 原来黄道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圣”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萧厉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萧厉自是大失所望。 一转身间,只见身边两名弟子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萧厉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他知道幸亏在进门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吴曦事先却给柳逐霓喂了抵御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那两人慢慢软倒,眼见萧厉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 吴曦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聪明绝顶的柳逐霓,两个是萧厉的弟子。大厅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此刻的吴曦只想好好大哭一场。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眼前漆黑一团。心想:“柳姑娘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萧厉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剧毒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 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圣黄道的孙女,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杀死这两个人替自己报仇。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爷爷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不姓黄,不知她为什么要跟黄道前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 突然之间,吴曦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柳逐霓和韩世祯的尸身搬到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 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那对死去的弟子也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回到厢房,但见柳逐霓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刘统勋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 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扬长出门。他一路向南追踪萧厉。这日中午,在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吴曦心想:“这四人现在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那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吴曦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萧厉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 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 萧厉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萧厉一走进饭铺,当先那武官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柳逐霓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刘统勋在酒水中下毒,刘统勋等却认定是这“毒圣黄道”做了手脚。 因此刘统勋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二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一行人,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黄道”。 这时众武官眼见萧厉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 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这儿来啊?” 先前那武官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 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一名武官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萧厉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萧厉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那武官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 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萧厉身旁。 萧厉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四人满嘴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 一名武官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 萧厉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那武官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 萧厉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圣黄道”,众武官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萧厉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萧厉没法瞧见。吴曦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那武官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 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 只见萧厉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吴曦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萧厉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正文 第六十九回 策马扬鞭救难民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这一年是清乾隆十五年。吴曦当年葬了柳逐霓和韩世祯,毒鬼萧厉已死,邬凝霜和沈柔云又不知去了何处。一时只觉得天下之下,举目无亲。 其时汤振升任御前侍卫都统,念及与吴曦得情谊,便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四处寻访,终于把吴曦请到了北京。乾隆得知吴曦失而复返,爱惜他的才学武艺,便任命其为御前侍卫副都统,协助汤振。汤振倒也落个清闲,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 吴曦初时深以为苦,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这几年来,他在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威风凛凛,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大雪初晴,一名穿了一身貂裘的少女,来到吴曦居所门外,说道:“吴大哥,我在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汤振妻弟的女儿玉儿。 吴曦久居城内,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既命部属备马出猎。 他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玉儿,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铠甲,带一张弓、一袋简,跨了匹骏马,便和玉儿出城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吴曦道:“咱们到南边试试。” 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剌里奔出来。玉儿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女孩儿家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 吴曦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了弓弦,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从随从欢呼起来。 吴曦放开了手,向玉儿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了?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 玉儿泪水从而颊上流下,说道:“我……我好生没用,连这样一张轻弓也……也拉不开。” 吴曦慰道:“别这么性急,女孩儿力气小了,拉不得弓也不奇怪。将来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 玉儿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内功。” 吴曦道:“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宾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吴曦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官军。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 吴曦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 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甚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回来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御前侍卫副都统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吴曦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吴大人好!” 吴曦举手还礼,道:“罢了!” 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虎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瞧面相都是汉人,个个哭哭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我们围剿了一个反贼的据点,托大人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的貌的少女,最好的金银财宝,统通献了出来,请吴大人拣用。” 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至吴曦马前,又有入许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在地上。 吴曦心中黯然,向马前的一个少女问道:“你是哪里人?” 那少女当既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并不是反贼。求大人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 吴曦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下来,人从中却有一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吴曦便问:“少年,你家住在哪里?” 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 吴曦道:“好,你过来说。” 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 吴曦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甚么机密大事?是了,他心里害怕,向我禀告机密。”心想这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在机密,听一听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 吴曦拨出佩剑,直劈下去,这一剑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刃部位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 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吴曦呆呆凝视。 吴曦微微一笑,还剑入鞘,问道:“甚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说着走向吴曦马前。吴曦伸手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吴曦脸上掷来。吴曦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飞溅,却是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 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吴曦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甚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 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吴曦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 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还有甚么话说。” 吴曦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吴曦大声道:“狗贼!你们胡乱说我们是反贼,害我爹爹、妈妈,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我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 吴曦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了刀子。 那少年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清狗,忒也狠毒!” 这时玉儿已纵马来到吴曦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 那少年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 玉儿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身向吴曦道:“吴大哥,这小子歹子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吴曦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剿灭反贼得来汉人,都给了我成不成?” 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人赏脸,便交由大人处置。” 吴曦道:“凡是献了俘虏给的官兵,回头都到我府上去领赏。” 众官兵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人,不用领赏了。” 吴曦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吧,各人记着前来领赏。” 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野兽不多,大人要拿这些汉人当活靶么?从前很多大人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人抓些精壮的汉人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汉人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吴曦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满人入关,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汉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满族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 有些汉人逃的远了,满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一一射死。这种惨事,满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自必习以常。 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汉民有的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魂不附体。 吴曦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我还记得前世的事情,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清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甚么分别? 为甚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满人、汉人?你骂我清狗?我骂你汉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那队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吧!” 众俘虏还道吴曦要令他们逃远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 吴曦又道:“你们回去之后最好换个地方住,免得又被捉来。我救得你一次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人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 吴曦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们将他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甚么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