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花雨》 第一章 美人菩萨 你还记得吗?是在哪一年哪一天,又是哪一个地方,我对你说:“做我的美人菩萨吧!”你笑着对我说:“好吧,我就做你的美人菩萨吧!” 我要你做我的美人菩萨,是因为看了一幅古老的壁画;你答应做我的美人菩萨,是因为听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那是1958年的暑假,你妈妈要去敦煌临摹、写生,这是她多年来的夙愿。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岂能错过?因为你父亲去上海出差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所以决定带你一块去。你正好摆脱一下钢琴的桎梏,乐不得到外面去疯玩一把。 第一次跟妈妈出远门,你希望有个同龄人做伴儿。想来想去,我最合适了。于是,你就拼命地往旅行包里塞东西,弄得很沉很沉。妈妈挺犯愁,你就说踅摸个跟包的吧!妈妈觉得这个主意倒也不错,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了我。那时候我的心都跑野了,一听你母亲要带着咱们俩去敦煌,简直都要把我给乐疯了。直到结婚以后你才告诉我,你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你越来越喜欢我了。那个时候,你就认定我有文学天赋,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当上个什么作家。不然的话,你干吗要跟我好呢? 咱们两个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两家窗望着窗,门对着门。因为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你母亲便老请她给你家做衣裳。所以,打小咱俩就在一块玩耍,也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尽管咱俩的家庭出身不一样,你是大资本家的女儿,我是小职员的儿子,但是并没有影响咱们两个人的交往。 记得那一年正值大炼钢铁,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得正在兴头上,教室里的小喇叭就会突然响起来:“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马上到操场集合,有重要的任务!”咱们都知道,所谓的重要任务,就是去马路上拣废铁。我当然非常高兴了,因为又可以到处流浪啦。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涌出教室,老师一脸的无奈。 每当学校支使学生们去马路上拣废铁的时候,你就偷偷地溜回家,关起门来弹你的肖邦、贝多芬。我曾经问过你,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弹钢琴,烦不烦呀?你说,烦死了!整天弹奏相同的练习曲,怎么能不烦呢?你还诉苦似的告诉我,那是妈妈逼着你练的呀!她一心要把你培养成世界顶级的钢琴艺术家,不知下了多大的本钱。听说那架奥地利bosendorfer钢琴,就是专门从维也纳买来的。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逃避拣废铁,这倒不是因为你对大炼钢铁有什么看法。一个国家钢产量多少,标志着这个国家的工业化程度。咱们胡同的大铁门被拆掉拿去大炼钢铁了,你就很支持嘛。可是,叫你们女孩子扔掉课本,一帮一伙的去大街上瞎转悠,确实大煞风景。且不说叫学生们放弃学业去当马路天使,这本来就不对。而令人犯难的是,那时候大人小孩都在到处拣废铁,马路上哪里还拾得到哇?我拣的那些废铁,不都是从郊外的废铁堆里偷来的吗?更可笑的是,我尽偷一些扎枪头、大刀片什么的。在胡同里耍闹够了,就分给你几样,叫你去学校交差。有一次老师问你,看你挺文静的,怎么拣的都是刀啊枪的,闹得你脸红得像胡萝卜。 学校不能正常上课,教导处也没有办法。大炼钢铁,全国一盘棋,学校也有任务。不然的话,怎么能“15年内赶上英国”呢?那一年红薯大丰收,马路边到处堆放着一麻包一麻包的红薯。我们男孩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饱了吃不动了,就把红薯当手榴弹,抛来抛去打仗玩儿。现在想一想,真是暴殄天物啊!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学校号召每个同学捐献30个煤球,15块劈柴,在操场上支起炉子,把在马路边上拣到的废铁块,塞到炉火里烧。废铁块烧红了,便夹出来用锤子砸。敲去外面的红锈皮,铁块透出蓝色,这就是炼成的钢。我记得高中班的大哥哥们,还在学校的后院支起了一个土炼钢炉,干得蛮热闹。后来听说炼出来的根本就不是钢,他们还不服气,有的甚至都给气哭了。 有一次夜里,我们十几个男同学,跟着一个后来被学校开除的坏班长,在马路上遛达够了,便悄悄溜回学校藏在教室里。大家把椅子拼起来当床,摸着黑躺下来听班长讲故事。他讲得最带劲的,就是怎么躲在哥哥屋里的床底下,偷看他嫂子洗澡。到了半夜有人被尿憋醒了,流氓班长担心被学校工友发现,不叫大家去厕所,结果都尿在了教室里。到了白天同学们来上课,教室里的尿骚味熏得人直捂鼻子。 当然,像这种闹出圈儿的事情,你们女生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在去敦煌的路上,我表现的特别殷勤,几乎大包小包都压在自己的肩上。我这样的不怕辛苦,与其说是在讨你母亲的高兴,毋宁说是为了拍你的马屁。后来我渐渐发现,旅行包越来越轻了。原来你看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把包里的东西偷偷地扔了不少。我心里甜滋滋的,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心疼我啦!你妈妈终于咂摸出味来了,便骂你人小鬼大! 当年繁华一时的敦煌古城,曾经以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而闻名于世。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却随着商旅的凋敝而落寞衰败,不复当年佛教圣地的庄严与繁盛。曾经信众云集的窟寺,也已经香火断绝。然而,地处莽莽戈壁滩腹地的莫高窟,却在清朝末年发生了一件奇事。道人王圆箓在打扫窟中淤沙时,偶然发现了封闭千年之久的藏经洞。于是,王道士到处游说各路官员希求保护,见无人问津,不免心灰意冷。犹太人斯坦因听说后,在一个号称蒋师爷的帮助下,利用王道士对《西游记》中唐僧的崇拜,慌称自己是西方的大居士,因仰慕唐玄奘的功业,便沿着西天取经的路线,来到敦煌莫高窟寻找佛法。这一招很灵,王道士半信半疑,也就上了圈套。价值连城的敦煌卷子,被斯坦因仅仅花了几十两碎银,便赶着驴车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些洋人趋之若鹜。洞中数以五万计的佛经写本、刻本、刺绣、纸画、绢画、铜佛和法器等,遭到了疯狂的盗窃掠夺。不过,敦煌古城莫高窟,却从此驰名海内外。 当藏经洞的经卷几乎被瓜分完毕之后,王道士的身影也就逐渐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据说,晚年的王道士因为受到当地民众的强烈谴责,曾装疯逃离三清宫。1931年80岁的王道士死去,他的弟子为他修了一座舍利塔,塔碑上记载了他发现藏经洞的过程。不可否认的是,王道士对于藏经洞的发现是有功劳的。但是,他和斯坦因等人的罪恶交易,致使藏经洞的宝物至今流散到世界上22个国家,造成中国文化史上的空前浩劫,他也是莫高窟的千古罪人。然而,王圆箓的冤魂又向谁去诉说?他曾苦苦游说各路官员,却没有一个家伙挺身而出保护国宝。区区一个小小的道士,又岂能当此大任?我认为真正的罪人,应该是腐败的满清政府,而不是王圆箓。 你母亲带着咱们两人,骑着骆驼走进了敦煌地界。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给人一种庄严苍凉之感。当我们来到月牙泉、鸣沙山,一下子被那里的奇景惊呆了。想不到在荒漠深处,竟然有如此一块令人神往的绿洲。飘漫着神话色彩的月牙泉被鸣沙山环抱着,水面酷似一弯新月,虽经千年而不枯竭,堪称世界奇观。 由于你母亲是著名的女画家,敦煌文物研究所的老所长还特地为我们安排了住处。你还记得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吗?夕阳下射出万道金光,辉煌圣洁,奇异无比。面对佛光灿烂的圣山,老所长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回鹘公主。她生得花容月貌,体生暗香,博古通今,武艺超群,素有“冰雪美人菩萨心”之誉。在国破家亡之际,她虽有自己的所爱,却不能够去追求。她为了保全臣民,忍辱嫁给了侵略者,用自己的美貌换取了百姓的安宁。在婚礼大典上,她不畏强暴,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留下了千年的哀怨。她的眼泪,化作了一弯碧蓝的泉水。无人能够知晓,在塞外寂廖的丝路之旁,一个多情又孤寂的灵魂夜夜归来,倘佯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默默地守护着洞窟中的中华瑰宝。 这个令人感伤而凄美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你。当听说莫高窟有一个美人窟,窟中有一幅《说法图》所描绘的美人菩萨,就是照回鹘公主的模样画的,你简直有些按捺不住了,硬逼着老所长带咱们去观赏。 第二天,老所长领着我们走进了57号窟,果然在那幅《说法图》的壁画上,看到了美人菩萨。她头上戴着画佛金冠,秀丽的脸庞上敷一层淡淡的肤彩,看上去白里透红,好像化过妆一样。那双细细的眼眉下垂,鼻梁挺直,樱桃小口。她的身材颀长、亭亭玉立、娴雅文静。 听老所长说,在神秘的佛国世界里,存在着无数千姿百态如花一般的菩萨。她们秀而不妖,艳而不媚。我查过佛典,菩萨是仅次于佛陀的果位。她上求菩提,下化有情,用佛的教义去解救芸芸众生。你母亲也被美人菩萨迷住了,她打开画夹,忘情地临摹着那幅壁画。而你和我,却悄悄地溜出了美人窟。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当你和我走出洞窟的时候,天空出现了朵朵祥云,好似飞天散花一般。忽然间,空中一缕阳光倾泻而下,端端正正地照射在你的身上。只见你容光焕发,面含微笑,落落大方。说你“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一点也不为过。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秋波横溢,婉约迷人。娇美的仪态,艳而不俗,媚而不妖。我一下子惊呆了,哦,你就是美人菩萨! 佛经上说,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菩提是觉悟,萨埵是众生或有情。发了菩提心就是菩萨,是修学大乘道的通称。菩萨既是已经觉悟的众生,又是以觉悟他人为己任的有情。可是一提菩萨,一般人总是想到文殊、观音、普贤、地藏,这才不敢自称菩萨。其实,凡能具足悲智精神,不论出家、在家的大德,都可以称为菩萨。我的卖弄,说得你云山雾罩,听不大懂。于是我就索性说,美人如玉,菩萨如花。你虽不是什么大德,可是在我的心目中,你是至尊至贵、至善至美、至纯至洁、至亲至近的女神,那就是美人菩萨。你笑着说,那好吧,我就应了你吧!做你的美人菩萨,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在敦煌莫高窟,由于妈妈的面子,可以参观的窟寺自不必说,就是不对外开放的洞窟,老所长也大开绿灯,真叫我们长了见识啊!那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对我们的触动很大。如果不是勤学苦练,如何能有这么高的水平? 你一定不会忘记,在敦煌的时候,你干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是古捣我跟你去戈壁滩探险。当时,我只是听人家说那里很神秘,却没有想过危险不危险。我们背着你母亲,偷偷地出发了。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粗犷、原始而豪放。铺着灰色的砂砾和卵石的大地,被烈日炙烤得仿佛要燃烧似的,蒸腾起了层层热浪。稚嫩的草茎从卵石缝中探出头来,顽强地支楞着稀疏的叶子。丑陋的四脚蛇,懒洋洋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几只奔跑如飞的黄羊,转瞬之间就在戈壁滩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湛蓝湛蓝的天空,一只雄鹰在翱翔。当我们走过一个山坡时,天空突然变成红色,漫漫的细沙被风吹了起来。我们并不知道这是黑沙暴的前兆,依然往前走。顷刻之间,狂风裹着沙尘遮天蔽日,天空由红色很快又变成黑色,能见度不足几尺,周围什么也看不清了。此时,天空飞扬的沙土像是有人在倾倒一样,铺天盖地,密不透光。裹着沙土的旋风,将天地搅得一片浑黑。 听人说,如果在戈壁滩上遇到了黑沙暴,千万不能停止前进,否则很有可能被黄沙埋入地下。于是我就扯着你的手,艰难地前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沙暴过去了,我们也迷了路。当你痛心疾首地责骂自己时,我却反而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始终没有说一句埋怨你的话。那时候你感动的直流眼泪,说我太像个男子汉啦! 在生命的禁区,热辣辣的太阳烤得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承受着戈壁滩上干热的烘烤,艰难地往前行走,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更可怕的是,如果天黑之前走不出戈壁滩,就是不渴死也得冻死。在强光照射和空气过度干燥中,干裂的嘴唇流着血。我们感到头脑发涨,眼前一片灰蒙蒙的。望着远处不断出现神奇的海市蜃楼,我们以为那是一片水域,其实它根本就不存在。你终于走不动了,一头栽在地上昏厥了过去。当你悠悠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趴在我的脊梁上。 我背着你,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艰难了。我一边走,一边信口念叨着:“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黄沙被猛烈地席卷升空,搅起了一股粗大的通天柱。它仿佛一个疯狂的魔鬼,诡秘地旋转着、移动着,展示着它的淫威。”而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却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宁静。美人菩萨,我可不是在跟你卖弄才思,全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儿。俄顷,我们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塞外奇特壮丽的“大漠孤烟直”的雄浑意境。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我终于也精疲力竭了。就在我猝然倒下的一刹那,空寂的戈壁滩上,传来了似有似无的驼铃声。 我们被救回来以后,你妈妈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无论你怎么向妈妈解释,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可她就是不信。你越是为我喊冤,她越是认为你傻。而我呢,却总是低头不语,默默地承受着。后来多亏老所长看不下去了,替我说了几句好话,妈妈这才收敛了一些。但是她仍然很固执,说什么要是不带我来敦煌,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你看,当母亲的恐怕都是这个样子,无论自己的孩子惹了什么祸,总是赖在别人家孩子的身上。 你曾埋怨我:“为什么不替自己分辩?”我说:“我愿意为你承担一切,因为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就说:“鲍建铭,你傻不傻呀?”后来你琢磨过来了,其实我不傻。我越是默默地为你承受责难,你越是喜欢我,把我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在你青春萌动的季节,不张扬也不世故,悄悄地播下了爱的种子,这是我的聪明之处。你没有觉得吗?从敦煌回来以后,你对我更好了。有的时候我就在想:“你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的生活那么优越,爸爸是市工商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妈妈又是著名大画家、市人大代表,你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这个穷小子好呢?”你总是笑笑说:“因为我是你的美人菩萨呀!”是啊,都是菩提萨埵了,肯定有实践六度波罗蜜的愿心,怎么会嫌我穷而不顾惜我呢?我似乎理所当然地应该得到你的恩泽。 第二章 女大十八变 说起来,闹自然灾害的那三年,我的粮食定量每月34斤,也不算少了。可是因为没有副食品,每天照样饿得饥肠辘辘。我妈妈做饭都要用碗量,生怕擓多了粮食吃不到月底。那时节,我正在长身体,姐姐和妹妹看我饿得可怜,每次吃饭都要省下一口给我。 记得上政治课的时候老师说,商店里用棒子面做的糕点卖20块钱一斤,那是为了从资本家的手里收钱。那年月,每人每月的最低生活标准是8块钱,而一斤糕点竟然卖到20元,能把人吓一个跟头。不过,也真有买得起的,那就是像你们一样的人家。渡荒的时候,虽然你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享受口福,但是你也没有饿着。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既然饿不着,你又怎么会叫我饿肚子呢?上邪,这就是菩萨心肠! 你母亲知道你在偷偷供应我食品,给过你脸子看,但你却假装瞧不见,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你母亲对你发了脾气,说你的父亲已经出现了浮肿,你这才知道原来你们家也不是世外桃源。于是,你收敛了,但你并没有减少对我的供应,而是自己也勒紧了裤腰带。可是我却傻乎乎的,以为你每顿饭都吃得很饱很饱。 报纸上登,电台里讲,政治老师也跟着大力宣传,说粥的营养价值最大。于是,家家户户都熬起了粥。学生们每天都喝粥,喝得上到半节课,就集体去厕所。老师也不“无奈”了,因为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美工课没有了,音乐课也没有了,体育课更没有了。原本在摔跤场上能够经常看见我的矫健身影,现在也看不到了。我常常趴在自己小屋的窗口,听你弹钢琴。学校的音乐课没有了,你的钢琴练习曲却一天也没停过,这算不算你母亲在对你实行野蛮教育呢?我每次问你,你都只是笑笑,从来也不回答。是你在袒护你的母亲,还是钢琴已经融入了你的生命? 每当听你弹琴的时候,我就怀念上小学的日子。咱俩不但同校同班,而且还同桌。因为我在学校唱歌是出了名的,每到儿童节、劳动节、建军节、国庆节和党的生日,学校都要搞文娱活动。每次我上台唱歌,都是你用风琴伴奏。那时候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也不挨饿,多好啊! 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你搂着我的脖子,边走边同看一本小人书。你脸上香香的,可好闻呐!这时候,有几个坏小子扯着脖子喊:“一对虾,两毛八,一公一母两毛五!”带头喊得最凶的,就是咱们班上的吴竞远。他们喊得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却仍然搂着我的脖子,就跟没有听见一样。从那时起,我就特别佩服你,感到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外表看上去你是那么的文静,而内心竟然那么坚强。 小学毕业了,咱俩一块考进了天津20中学。与其说是考,不如说是分配。那一年,实行教育体制改革,不管学习成绩优劣,统一就近分配。咱俩住在同一条胡同,理所当然地分配到同一所中学校。其实,就是不就近分配,咱俩也会报同一所中学的。 这是一所漂亮的中学校,气势恢弘的校舍主楼,具有仿希腊古典复兴建筑风格,外檐为红瓦坡顶,混水墙面。从空中俯瞰,整个建筑呈飞机形。听老师说,早在1928年,这是一所由在津英侨捐款兴建的英侨子弟学校,只对外国侨民开放。著名记者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就是在这所学校毕业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占领并改名为宫岛小学。日本投降以后,英国当局恢复重建英国文法学校。解放战争时期,曾是国民党天津市训练团所在地。1955年8月,天津市20中学才迁到这里。 那个时候,男生女生同校不同班,严格遵从授受不亲。你我在校园相遇,只能心领神会地传个眼神,递个微笑,不敢随便接触。然而放学回家,照常来往。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你开始喜欢打扮自己了,还刻意地要引起我的注意。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当你走在大街上,或者是在学校里,看到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关注你,被你的美丽所吸引,我是又骄傲又生气。 遗憾的是,高中毕业我们都没有考上大学。 我名落孙山吧,那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我压根就不想上大学。我不忍看着我妈一个人上班,养着一大家子人不说,还要供弟弟妹妹们上学。我想早点工作,就是为了帮妈妈减轻一些负担。可是你就不同了,你们家根本就不指望你挣钱。而且你的功课那么好,钢琴又弹得那么棒,音乐学院没有理由不录取你呀! 好多同学都说你太执着了,有的说得更露骨一些——是固执。干吗非要认准音乐学院呢?假如你报考理工或者文史,就可以多几个志愿,也就会多几次机会,那你一定能够稳操胜券。因为你的功课在班里一直就名列前茅,考大学不应该有问题。就因为你只选择了一条音乐之路,一旦落选就只能败北。同学们的观点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如果照他们的说法去做,也太市侩了,那不是为了考大学而考大学吗? 你有你的梦,做一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那是你一生的追求。以你的家境和个人的条件,你完全可以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不像我这样,首先要解决牛奶和面包的问题。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工作却那么难找。诺大的一座直辖市,竟然没有一个单位肯向我伸出橄榄枝。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打临时工。可是谁又能料到,就连临时工也竞争得那么厉害。街道办事处好歹给居委会分下来一个指标,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死盯着。幸亏居委会主任王二婶是个热心肠,又跟我妈的关系不错。在她的帮助下,我去了市政工程队。那是一份修马路的活儿,尽管每天只挣一元三角二分钱,但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凛冽的北风肆虐地刮过光秃秃的庄稼地,卷起一股股的尘土在半空中飞扬。路边枯黄的草茎任凭风的撕扯,倒伏在地上无力地瑟瑟颤抖着。冬闲的农民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都躲在家里不肯出屋,古老的村落显得冷冷清清。在通往天津北郊金钟河大毕庄的路段上,市政工人正在施工。 那时期修建马路的手段还很落后。一辆辆拉着石子的卡车,把石子倾泻在挖好的道胎上,修路工再用大钢叉把石子均匀地铺在道胎里。先是大石子,又是中石子,再是小石子,然后是细碎的石沫。那一层层的石子铺好,随着压路机反复碾压之后,就可以泼沥青了。 我学着工友们的样子,将臃肿的棉袄使劲一抿,然后在腰间扎上一根粗草绳。形象虽然不好看,却可以不让西北风灌进衣服里,以此抵御严寒。尽管我的样子很像修路工人了,但是浑身的学生味儿却依然存在。身边的工友几乎文化水平都不高,有的甚至还是文盲,张嘴闭嘴都是粗话脏话。整天价跟这样一群人厮混,我感到很不适应。 ----吃饭啦! 工头一声吼叫,就像是晴天一声霹雳。说句逗哏的话,你要是在跟前,能把你吓得一哆嗦。可是工友们听了却感到非常亲切,好似旱地里飘下来一阵及时雨。你问我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因为大家都饿了呀! 工友们纷纷扔掉手里的工具,挤凑在背风的地方一边填肚子一边侃大山、吹大黎。通常这个时候,我不跟他们凑热闹,而是独自坐在背风的路基坡上,一边吃饭一边看小说。饭是从家里带来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斟一杯乌吐吐的白开水,就着咸菜啃混合面饽饽,不要好只图饱。书是你借给我的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看了两遍还没看够。也说不上是那本小说吸引了我,还是因为书是你借给我的。我非常同情维特的恋爱经历,尤其看到维特因为得不到绿蒂的爱情而自杀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虎背熊腰的郭家航老爱跟我凑合,常常是顺手点燃两支香烟,将其中的一支塞进我嘴里。这个人挺够哥儿们,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用江湖上的话说,是个“天津娃娃”。他有一个很耀眼的绰号——郭大侠。我跟他是跤场上摔打出来的哥儿们,感情处得不错。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都爱看小说。但我侧重外国文学,他只喜欢武侠小说,而且特别能讲黄段子。 吃饱了喝足了,我躺在背风的路基坡上津津有味地看《少年维特之烦恼》。郭家航凑到我身边躺下来,照老习惯往我嘴里塞了一根点燃的恒大香烟,撇着嘴说,又你妈看那破书!自己的烦恼都顾不过来,还去关心德国娃娃的,你妈累不累!都说喝了海河水,妈妈不离嘴。郭家航不说你妈我妈他妈的,他就张不开那张臭嘴。反正我也习惯了,懒得去跟他计较。 你还记得胖子庞树德吗?长得圆圆滚滚,浑身的贼肉好似气吹起来的,抓一把像棉花套子,我都替他累得慌。你说,他怎么就有那么一副好下水,喝口凉水也长肉。那天他撒欢地冲下路基,像个球似的滚到了我们跟前,张嘴就喊:“哥儿们,想不想换个轻活儿多挣钱?”郭家航一下子坐了起来,瞪着眼睛问:“嘛活儿?”胖子故作神秘地说:“北洋纱厂要招一批舔盘工。工序挺简单,一吹二扒三……”我一听就不是好话,一脚把他踹下了路基。郭家航哈哈大笑说:“胖子,你妈不是找挨踹吗?鲍哥是识文断字的文明人,能去当舔盘工?”胖子还觉得挺委屈,冲着我们大喊:“那是张师傅说的!筑路工地,那是男人的世界,嘴头上离不开女人。”多难听的话,他们都敢往外拽。你是美人菩萨,耳根清净,听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那一天,风实在太大了,转着圈儿刮。大家吃午饭的时候,都挤在老乡的稻草垛里。在农村呆过的人都知道,稻草垛通常都在村外的地头,是个偷情的好地方。天黑之后,手拉着手往里面一钻,特别浪漫。尤其是寒冬腊月,猫在暖洋洋的稻草垛里,听着旷野的风声,那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大家挤在稻草垛里吃饱了,又不敢抽烟,又不想出去干活儿,那话题就老往女人的身上跑。胖子倒能顺应众意,讨好地凑到郭家航跟前递话,郭哥,来个段子吧!每当这个时候,郭家航就撇撇嘴故意地问:“嘛段子?”于是大伙便七嘴八舌地嚷嚷:“浑的!浑的!”然后郭家航就用嘲讽的口气说:“就你妈爱听浑的!”这个开场白是个惯例,就像说书的每在开讲之前,都要说上一句“上文书说到”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引子。开场白之后,郭家航就要言归正传了。 稻草垛的外面,西北风仍然在转圈刮。稻草垛里面,大伙津津有味地听郭家航讲段子:“说是三条石有个打铁的汉子,生性好赌。那天赌到半夜,输得净光,连你妈大裤衩子都输掉了。光屁溜儿没法回家,就用报纸糊了个大裤衩。谁知走到半路想屙屎,又怕把纸裤衩撑破了,便脱下来挂在了树杈上。不料来了一阵风,把大裤衩子刮飞了,急得他又蹦又跳。这时候,就听身后窗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美不美?接着又听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美!美得都快上天啦!打铁的汉子闻听,便冲着窗口大叫起来,姐姐!你妈到了天上,别忘了替我把大裤衩子够下来!” 通篇没有一句脏字,却把那事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他要是把这个本事用在正道上,那小说一定写得够味儿。当然,你肯定不以为然。靠着当“马路天使”,靠着讲几个浑段子,就能当作家? 记得你对我说过,我在大毕庄修马路的时候,你偷偷地去看过我。那天飘着小雪花,虽然没有刮西北风,却冷得出奇。一片望不到头的开洼野地,空旷的只有干枯的树。你远远地看见一伙人,腰间扎着粗草绳,正在吃力地挖路基。你看见的那伙人当中,就有我呀!土已经冻住了,挖得动吗?挖不动也要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毅力。你说,当时你的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保尔?柯察金在冰天雪地里修筑铁路的情景。保尔修筑铁路,是为了把木材运进城里,让居民取暖、做饭,渡过寒冬。我没有他那么高尚,也没有他那么伟大,因为保尔是为了大我,是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我的动机却很渺小,是为了帮助家里解决温饱。不过你说,虽然是为了小我,但我不贪图安逸,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倒是应该向我学习。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就在看见我挥镐刨土的一刹那,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你的慈悲感动了你自己,还是看到我在受苦受难而心酸? 我始终没有告诉过你,我在王顶堤挖沟时,下工后在鱼塘边洗工具。一不小心,穿着水靴的脚一滑,扑通一个屁股蹲儿摔进了冰冷的水里,顺着坡底往下滑。幸亏一位老师傅站在旁边,一把揪住了我的袄领,硬是把我拖了上来。想一想,要是我的旁边没有人,或者他没有抓住我,我就会顺势滑入鱼塘。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脚上又是笨重的高筒水靴,就算我会水,能有力量逃生吗?我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到了家里,整条棉裤都是湿淋淋的。妈妈看见后,忍不住哭了。 你终于从我妈妈那里了解到,我是为了要帮助母亲减轻负担,故意没有考上大学。你听了很难过,也很生气。难过的是,我这么年轻就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生气的是,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前途这样不负责任?生活困难不过是暂时的,总能熬过去的。可一旦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就再也无法补救了。你是我的美人菩萨,却不能拯救我于苦难之中,感到很伤心。你下定决心要把我从市政工程队拉回来,强迫我跟你一块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 春寒料峭,空旷的天津北大港显得十分萧条。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凉的退海之地。发源于河北西部山区的大清河、子牙河、独流碱河和青静黄河,在这里汇入渤海湾。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几乎找不到一件像模像样的标识。只有马棚口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传说唐朝名将薛仁贵东征时曾经栓过战马。而今,由于北大港发现了大油田,荒瘠的土地骤然勃发生机,于是天津市政公司承揽了这里的筑路工程。 那一天,你顶着冉冉升起的红太阳,骑上飞鸽自行车,不顾路途遥远去北大港找我。你沿着柏油大道,并不太费力地就找到了我所在的筑路工地。你可听清楚了,我说得是不费力,并非是说不辛苦。几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你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是不轻松啊! 回想起你找我的那一天,太叫我难为情了。当时,膀大腰圆的郭家航站在高坡上,兴致勃勃地给工友们大声朗诵:高高坡上一头熊,倒拔杨柳力无穷。有朝一日撞大运,老子天下逞英雄!我便拿他打趣儿:敲锣打鼓耍狗熊,狗熊楞要充英雄。即使叫你撞大运,狗熊仍然是狗熊。他听出来我是在挖苦他,便冲工友们大叫,给他“看瓜”!工友们一哄而上,硬将我摁倒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死死地抓着裤腰带不肯撒手。可是,我根本就抵挡不住乱哄哄的一群牛犊子,眼看着裤子被扒下来,露出了半个屁股。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晴天霹雳一声喊:“鲍建铭!” 那些人听见你的喊声,顿时都停住了手,纷纷循着声音向你那边望。从他们一个个的表情上看得出,都被你的美貌吓呆了。胖子几乎失声叫了起来:“我的娘耶!你们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吗?”郭家航也瞪直了眼睛:“乖乖,这是七仙女下凡找董永啊!”我趁机转身提上裤子,慌忙系上了裤腰带,在一片哄闹声中朝着你跑了过去,尴尬地嘿嘿笑着问:“你怎么来啦?” 你回答的很干脆,叫我跟你回去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起初我不肯,说我早就跟你讲过了,不想考大学。你见我不答应,便把自行车一支,走到工地抓起一把大钢叉就笨拙地干活儿。就你那三两劲儿,一叉子下去,挑不起几块石子,倒惹得工友们哈哈大笑。我的脸面过不去了,走过去抢你手里的大钢叉,可你就是不肯给我。你还跟我吼,不跟你回去,你就不走!到底我也没能拧过你,乖乖地跟你回了城。 第三章 为了梦想 你把我拖回家复习功课,把我母亲高兴坏了,她多么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啊!我们把复习功课的地点,选在了天津图书馆。 那是一座典型的法国式古典风格建筑,建于1923年,是由比利时义品公司法籍工程师设计的。整个楼房的外观简洁大方,左右对称,丰富协调。据说,是采用了变体的西洋古典附壁柱式。楼房的墙面、檐口、还有两窗之间的墙面,都雕刻着纹样丰富的精细花饰,具有典型的古典主义建筑特征。建筑正面设有石阶入口,两侧是漂亮的花池,铁栏门上装饰有优美的山花。像这样漂亮的建筑,天津实在太多太多了。 海河之畔的天津卫,九河汇聚,自古因漕运而兴起,是一颗璀璨的渤海明珠。这座北方第一大商埠,既带有西方殖民时代的烙印、又饱含浓郁的民风民俗。百年的近代历史,造就了天津中西合壁的独特城市风貌。就拿咱们的怡静里来说吧,它座落在被天津人笼统地称为“五大道”之一的重庆道,解放前属英租界。弯曲不规则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洋房。据说当年英国工部局有规定,不准建造同一式样的房子,所以这里的建筑千姿百态不重样。其实,这里的原住户洋人很少,基本上都是中国房主。就当时来说,无论是军政要员,还是成功的实业家,都希望自己的住宅具有私秘性,既希图安逸,又不事张扬,所以建筑结构呈现出稳定、深遂、幽静而又温馨的氛围。在社会与朝政更迭频繁的年代,天津租界地成了政治的避风港。而且天津的地理、交通与海关之利,充满了商机,所以各界要人及富商便争先恐后地拥入了天津卫。一为安全,二为立业发财,三为小洋楼舒适方便,因此这一带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人区。 第一天我们去图书馆,你特意穿上白底碎花的布拉吉,披着一头长长的秀发,显得既端庄素雅,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也是满面春风,偷快地蹬着你那辆坤式飞鸽自行车,后倚架上带着你,在充满了异国情调的林荫道上行驶着。我问你:“你考音乐学院我考哪儿?”你就说:“你不是梦想着当一名作家吗?那就报考南开大学中文系吧!”我却撺掇你,叫你也报考南大。说什么咱俩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大学当然也不能分开。你照着我的后背拍了一巴掌说:“你自私不自私?你报考南大是为了圆作家梦,我去南大能当钢琴家?”我哈哈地笑着说:“当个女诗人也不错嘛!”你一听我那笑声,就知道我是在拿你寻开心。 转眼之间,咱们便来到了天津图书馆。将自行车存好后,咱俩刚要进图书馆大门,就听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公鸭嗓:“白雪公主!”咱俩不经意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人跑了过来。他留着大背头,上身穿着东南亚式大花格衬衣,下身穿着瘦腿华侨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牛皮尖头船鞋。咱俩起初没有认出他,不禁怔住了。他却一个劲地冲你喊:“缘分哪!缘分哪!” 咱们俩终于认出了这个家伙——吴竞远! 上小学的时候,吴竞远跟咱俩是同班同学。别看他长得瘦精瘦精的,却一肚子蔫主意。四年级那会儿,他父亲在外面有了个相好的,便三天两头闹离婚。他母亲经受不住刺激,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跳楼自杀了。他父亲竟然把他撂给了姥姥,跟着那个女人离开天津去了哈尔滨。吴竞远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度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害怕晚上刮风下雨。吴竞远的姥姥有些神神叨叨的,生活上对他照顾得不尽人意。有的时候,他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你看他可怜,常常把一些好吃的东西偷偷送给他。记得他那一年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送给他一个漂亮的小铅笔盒。可是,这种友谊并没有持续太久,你就渐渐地疏远了他。因为你发现他竟然妒嫉你跟别的男同学交往,尤其是极力地排斥我。吴竞远越是这样,你就越是当着他的面跟我好。就在他喊咱俩“一对虾,两毛八,一公一母两毛五”的那天,你就再也不搭理他了。后来,吴竞远被他父亲接到哈尔滨上中学,便与小学时代的伙伴们失去了联系。想不到会在六、七年之后,又遇见了他。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早就淡忘了。吴竞远看见咱俩手里都拿着大学复习提纲,就说他也是来复习功课的。还说什么万一碰巧考上了,那就是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啊!他说话的时候,两只黄眼珠老是骨碌碌地瞅着你看。 走进阅览室,我先坐了下来,你便挨着我坐在了左边。我冲吴竞远拍了拍右边的空位子,示意他坐在那儿。他却理也不理,紧挨着你坐了下来。我真个傻呀!吴竞远一直向你献殷勤,我非但视而不见,还热情地告诉他,你要报考音乐学院。吴竞远一个劲地奉承你说:“好!好!上小学那会儿,你就是咱们学校的音乐尖子,哪次演出也离不了你。你当年弹风琴的模样儿,至今还历历在目!”吴竞远说着,把椅子向你靠了又靠,气得你直把坐椅往我身边拖。他几次跟你搭讪,你都没有理他,弄得他很尴尬。更可笑的是,吴竞远见你有些烦躁地用小手帕搧着风,误以为你耐不住屋里热,便悄悄地溜出了阅览室去买冰淇淋。等他回来的时候,见你跟我换了座位,脸色甭提有多难看了。他把冰淇淋放在了你跟前,你却拽着我走了。他应该明白,你是多么的讨厌他。 咱俩走出图书馆大门,满以为甩掉了吴竞远,可哪里知道他就紧紧地跟在咱俩的后头。你去存车处取来自行车,骑上就走。我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便赶忙追着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倚架上。我嘿嘿地笑着说:“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吴竞远猴儿了巴叽的,就喜欢跟女同学凑近乎。尤其是见了你,就跟苍蝇见了裂缝的鸡蛋,嗡嗡地围着你转,赶都赶不开!”你猛地刹住车闸,把我一下子从车上晃了下来,气呼呼地问:“你说谁是裂缝的鸡蛋?”我当时被你问愣了,怔怔地看着你直傻笑。你把自行车往我跟前一推:“给!一点自觉性也没有。让个姑娘家带着你,脸红不脸红!” 我嘿嘿地笑着蹬上自行车,带着你沿着街道驶去。自行车七弯八拐地过了墙子河,渐渐驶入了林荫道。你忙用拳头捶着我的后背,连连喊着:“停!停!”我刹住车说:“还没到家呐!”你跳下自行车,一把将我从车子上拽下来说:“恨不能叫全胡同的人都看见我跟你好是不是?你就丢人现眼吧!”说着,你骑上自行车独自走了。我老远地望着你喊:“也太封建了吧!就算叫胡同里的人看见,那又怎么样?” 嘿嘿,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脸皮厚!咱俩如今虽然是社会青年,但在别人的眼里依然还是个学生,而学生是不能谈情说爱的。咱俩只有都找到工作,才能拥有这个权力。况且,你妈妈盯得猴儿紧,她是坚决不准你跟我交往的。你说,连跟你谈情说爱的权力我都没有,我这心里面能不自卑吗? 那天我背着书包走进怡静里,迎面正好碰上居委会主任王二婶。她问我:“又去图书馆啦?”我就趁机跟她说:“二婶,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您还得给我找临时工啊!”王二婶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二婶,是不是跟欧筱娅那丫头好上啦?人家可是富贵窝里的金枝玉叶,你配不上她!”我不免有些尴尬,便狡赖地说:“我也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王二婶说:“没有最好!二婶给你敲个警钟,免得以后痴呆呆地找不着北。” 跟你说句实在话吧,王二婶的话,着实叫我纠结了好几天。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咱们两人的家境,有天壤之别。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像是一位骄傲的公主,不但美丽,而且富有。即使下嫁,也应该嫁给像模像样的人家。当年冬妮娅那么爱保尔,两人还不是分道扬镳了? 你也许会说,那是因为保尔没有给冬妮娅机会。没错儿,保尔确实没有给冬妮娅机会。假如我是保尔,我就会骑上高头大马,跨着手枪和战刀,告诉冬妮娅我是一名勇敢的布尔什维克军人了。我会带着她离开维尼察,去基辅、去莫斯科、去她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冬妮娅肯牵我的手,我就会为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可是,保尔真要是像我说得这样去做,那他还叫保尔吗? 或许,我压根就不该拿保尔和冬妮娅来跟咱俩比。咱们两人是什么?是青梅竹马呀!所以,每当我想学保尔的时候,每当我想给你一个绵长的拥抱然后悄然离去的时候,你的一个微笑,就轻轻松松地打碎了我所有的荒唐念头。所以,我即便再怎样纠结,只要快到了约会的时间,我的两只脚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巴不得早早地赶到约定地点。人呐,就是这么怪,由得了人却由不得心啊! 第四章 梁祝的魅力 那天中午时分,万里晴空,阳光灿烂。安静的街道上车辆很少,行人也不多,我又按约定时间在约定的地点等着你。忽然,我看见吴竞远骑车来到了我跟前,故意问我在等谁?我说谁也不等,他当然不信,还非要用车带我去图书馆。我婉转地拒绝了,然后斜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胡同。直到吴竞走远了,我才又钻出来。 好一会儿工夫,你才骑着自行车姗姗而来。 原来,你推着自行车刚一走出胡同口,就看见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影下,吴竞远跨着自行车,脚踩着马路牙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怡静里的胡同口。他一看见你,就蹬着自行车过来了。你装作没有瞧见他,骑上车子就走。他很快就追上了你,一个劲地跟你没话找话。你骑着自行车猛地向另一个路口拐去,吴竞远想跟着一块拐,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没趣地硬往前骑。你骑出去没有多远,又从原路踅了回来。 你一见面就问我:“看见吴竞远了吗?”我照实说了,你便忍不住地直笑,还夸我学机灵了。我便得意地说:“那是!你鲍鱼哥哥只认得美人菩萨的车子,谁也诓不走我!”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落音儿,就瞧见吴竞远骑着车子又跟来了。你的动作实在够麻利,蹬上自行车就跑。我怕你把我弄丢了,三步两步就蹦坐在后倚架上。你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专往人多的地方骑。我用手臂紧紧搂住你的细腰,一个劲地喊,“当心!当心!别撞着人!”你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我转眼间就驶进了闹市区。街道上车多人也多,你三拐两拐,就稳不住车把了。 ----警察!警察! 我的喊叫声大概让你慌了神儿,前车轱辘砰地一下撞在了马路牙子上。自行车顺势一倒,咱们两个人摔成了一堆儿。我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去搀扶你。偏巧你这天身着浅色碎花衬衫,下身是一条蓝色裙裤,也没穿玻璃丝高筒袜。两条雪白漂亮的腿,明显地蹭上了灰尘。当我看见你的膝盖磕破了一块皮,渗出了一点红殷殷的血水,便赶紧俯下身去,用嘴去啄脏血,还用舌头把伤口上的脏土舔了去。你本来觉得伤口还有点疼,叫我这么一舔,伤口居然不疼了。你叫着:“快把脏东西吐了!”我却懵懂地问:“美人菩萨,你的血怎么好甜好甜?”你瞅着我直笑:“血明明都是咸的,怎么偏我是甜的?”我说:“好像人血都是咸的,可为什么你的血是甜的呢?”你绷着脸说:“那我就不是人呗?”我赶忙说:“娅娅小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你说:“甭嘴跟抹了蜜似的!吴竞远又不是老虎,咱们怕他什么呀!”我拍拍脑袋说:“对呀,咱们怕他什么呢?”你瞪了我一眼:“还不都是你!你不喊着叫着,吴竞远追上来了,我会撒欢地蹬吗?”我打趣地说:“还真是的啊!我要不是喊着叫着,你怎么会摔破了腿,我又怎么能尝到你的血呢?” 这时候,一位年轻的交警走了过来,板着脸说:“两人互相检讨呐!”你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张嘴就管人家叫警察叔叔。交警忙说:“打住!打住!我比你大不了两岁,叫叔叔我脑袋晕。”你又改口叫警察哥哥。交警又说:“还是叫同志的好!”你装出了一副可怜相:“警察同志,我哥哥病了,急着带他上医院,所以就忽略了交通法规。” 我为了配合你的谎话,便捂着肚子哎哟起来。 交警说:“行啦行啦!一个大老爷儿们,又不是临产生孩子,捂着肚子叫唤嘛?你们回头瞅瞅,那是什么?”咱俩回头一瞧,身后头是一家妇产医院。你的谎话不攻自破了,羞得满脸绯红。交警说,“错了就是错了,干嘛还撒谎骗人?”我忙嘿嘿地笑着替你承认错误:“是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交警说:“瞧你们俩也不是笨人,回去好好学学交通法规,别在大马路上丢丑。下次再叫我逮着,没好果子吃,走吧!”甭听警察说得跟真的似的,那是吓唬人。他整天在马路上值勤,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知道跟多少人打交道,恐怕日后我们认得他,他却早把我们给忘了。但是客气话还是要说的----警察哥哥,谢啦! 于是,咱们两人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闹市区,直奔海河而去。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也是天津的母亲河。由于它的地势不高,所以随着海水的潮汐,或顺流或倒流,因此取名海河。1939年河水泛滥,曾淹没了天津城,低洼地带水深达到两米,街道行船将近两个月。1963年太行山麓连降七天暴雨,衡水一片汪洋。为保护天津的工业,上游被迫炸堤放水。毛主席审时度势,做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指示。于是,上游修建水库,下游开挖入海减河。从此海河流域不再发生水灾,却又开始了干旱。如今,海河畔建起了公园,有游椅、有花坛、还有凉亭和长廊,已经变成了人们休闲的地方。 咱们俩坐在假山石旁,各自在温习功课。我故意反复地背诵着一句俄语,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你故意问我:“念什么呢?那么带劲儿!”我嘿嘿地笑着,一语双关地说:“俄语!俄语!翻译过来就是——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当然,也可以翻译成——我爱你;我非常爱你!”你又故意问我:“除了这两句,还会别的吗?”我装出一副挺认真的样子:“多睡打你牙!就是再见的意思。”你有些讥讽地说:“鲍鱼哥哥,好像我学的不是俄语,还要你来教!”我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个时候,全市中学校的外语分两类,一部分学英语,一部分学俄语。我跟你同在一个学校,当然学的都是同一门外语。我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向你说说一直就羞于出口的话。其实,我的用意你心里也明白,只是装糊涂罢了。 傍晚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那是个亭子间。忽然,我听见有人敲门,便觉得好生奇怪。在自己的家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推门就进,哪有这么客气的?我当时还以为是你呐!可是一想,你从来就不到我的房间啊?我开门一看,你猜怎么着,竟然是吴竞远!你说这个吴竞远脸皮有多厚!咱们俩甩开他,那是因为讨厌他,他又不是智商有障碍,怎么就闹不明白呢?我没好脸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屋?”他狡黠地笑着说:“贵人多忘事!上小学那会儿,我来过好几回。我还知道你的窗口对着欧筱娅家的院门。鲍建铭,你这小屋蛮不错的嘛,干吗还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噢,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为了跟白雪公主做个伴儿。其实,叫白雪公主来这儿,不比在图书馆更方便?哈哈,怕招惹闲话,对不对?” 吴竞远忽然发现书架上有架望远镜,便拿过来朝你家的门口望去。然后又挨个窗口搜索着,终于发现了你的身影儿,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我一把夺过吴竞远手里的望远镜说:“看什么看!”吴竞远坏模坏样地问:“你经常偷看她吧?”我瞪起了眼睛:“甭胡扯!”吴竞远嘻嘻地笑着说:“胡扯?那你的望远镜是用来干嘛的?瞧你挺正人君子,说不定连人家洗澡都偷看过了!”我气得恨不得给他一拳,恼火地叫着:“你才是流氓呐!”吴竞远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没说偷看女孩子洗澡就是流氓!把望远镜给我,我再䁖一眼,说不定就真的碰上欧筱娅在洗澡。甭瞪眼睛,漂亮女孩儿就是给人欣赏的,你吃醋也没用!” 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往屋外推:“走吧走吧,你讨厌死啦!”吴竞远死力地挣扎着,却哪里抵得过我的力气?他硬是被我拖出了小屋,拖下了楼梯,拖到了小院门口。要不是看在小学同学的情分上,我真想给他来个“大背跨”! 还记得吗?我把这件事如实地吿诉给了你,你给我立下了约法三章:第一,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踏进小屋;第三,再看见吴竞远就绕着走。 我琢磨着,我生生把吴竞远轰出了家门,那个家伙断然不好意思再来了。谁料那天晚上,我在屋里又“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的时候,吴竞远抱着小提琴盒子,竟探头探脑地溜进来,猛地叫了一声:“八格牙路!”我一看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说:“吴竞远,你脸皮是不是太厚了,怎么记吃不记打呀?”吴竞远憨皮赖脸地说:“嘛!嘛!嘛叫记吃不记打?哥儿们瞧你不错,成心交你这个朋友,别不识抬举!咱们好赖也是老同学了,干嘛跟个仇人似的?”他顺手将琴盒往小床上一放,取出了小提琴。我没好气地说:“你拿小提琴到我家显摆嘛!”吴竞远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还真叫你蒙对了,就是跟你显摆显摆!小提琴又叫梵婀铃,起源于乌龟壳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就是乐器王后,两种乐器天生就是一对儿。欧筱娅起小练的是钢琴,我起小练的是小提琴。别你妈又撇嘴,只要一提欧筱娅的名字,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值当得吗?哥哥,消消气儿,我给你来段曲子听听?” 厚脸皮的吴竞远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就凑近窗口卖力地拉起了脍炙人口的小提琴曲《梁祝》。很显然,他是拉给你听的。别看吴竞远挺讨人嫌的,小提琴的演技还挺到位。一曲优美浪漫的《梁祝》乐曲,竟然把我给听迷了。尽管吴竞远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但是你的窗口始终黑着灯。我猛然想起了约法三章,再一次扯住了吴竞远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把他拖出了家门。 第二天下午,咱俩又来到海河公园复习功课。还没坐下来,你就板起了面孔,问我是不是忘了你的约法三章?你是谁?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的话我怎么敢忘?于是我木讷地复述着:“第一,要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踏进小屋;第三,再看见吴竞远我就绕着走。”你冷冷地问我:“做到了吗?”我暗忖,吴竞远在我小屋里拉《梁祝》,肯定被你听见了。我只得照实说:“吴竞远那孙子,简直叫人防不胜防。他连个招呼也没打,就一头拱进了我的小屋。我本来要轰他走,却轰晚了。那家伙拉起了《梁祝》,一时竟把我给听迷了。” 你挖苦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呀,一首《梁祝》就把什么都忘了?”我嘿嘿地笑着说:“梁山伯跟祝英台是校友,咱们俩也是校友。我一听那支曲子,就由不得想起了你。”你用圆珠笔杆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儿说:“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我说鲍驴子,还用不用把约法三章再重复一遍?”我忽地站起来,摆出一副立正的姿势机械地复述着:“第一,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 你一把拽着我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说:“丢不丢人!没瞅见周围都是眼睛呀?”我瞧了瞧周围,果然有人在朝咱们这边张望,便由不得冲你嘿嘿地笑着说:“复习功课!复习功课!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你也笑了起来:“笨死啦!就这么几个单句,你要背到什么时候才记得住呀?”我深情地说:“哦,我要背它一辈子!” 记得那时,你脉脉含情地看着我,你肯定相信我说得是真心话。据说,假如月下老人若是在一男一女的脚上栓了红绳子,他们是谁也逃脱不掉的。我情知这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却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我认定月下老人已经用红绳子把咱俩栓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后来,我还真的在梦里见到了月下老人,他对我说,他确实把红绳子的这头栓上了我,那头栓住了你。就算你想尥蹶子,也蹦跶不开那条鲜亮的红绳儿。 暮色降临,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你坐在钢琴前,为我弹奏起了《梁祝》。那优美动听的钢琴乐曲飞出你的房间,在温柔的月色下飘向我的窗口。你在用你的心,尽情地演译着纯朴而美丽的爱情主题。那优美的旋律,仿佛清醇的泉水流进了我干涸的心田。我仿佛置身于一种轻盈飘渺、神秘朦胧、崇高而美妙的梦幻世界。几乎与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命运、共呼吸。时而欢喜、时而忧伤、时而悲愤、时而憧憬。那哀伤婉转、催人泪下的旋律,倾诉着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世态炎凉的冷暖人间,最可贵的就是坚贞不渝的爱情。 我趴在自家的小窗口,默默地听着你的琴声。你的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窗帘上晃动着你的身影。或许,你不想让我看见你,那样更会富有诗意。月光如水的夜色里,美妙悦耳的钢琴曲在飘荡着。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沉浸在音乐艺术的氛围之中,不知不觉,一颗硕大而清澈的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我在问自己,你是不是被仙乐般的《梁祝》迷住了?你是不是被美人菩萨的倩影迷住了?是的,我确实被迷住了,迷得一蹋糊涂。这时,我仿佛听见上苍传来一个凝重的声音说:“这就对了!你既然爱上一个人,就要迷恋她一生一世。” 可是,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路灯幽幽的胡同里,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胳膊上套着写有“治安”字样的红袖章,正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就是咱们怡静里居委会的治保主任丁裕忠,大家背后都叫他“瘸丁”。从他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寻找《梁祝》乐曲的来源。瘸丁终于在你家的门前站住了,仰脸望着你的窗口。 这时候,你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你妈妈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十分不安地说:“筱娅,眼下正在搞‘四清’,你怎么还弹这种缠绵悱恻的曲子?你知不知道,你的琴声把治保主任都引来啦!” 乐曲声戛然而止。你木然地注视着母亲,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你闹不明白,弹一曲《梁祝》,跟四清运动有什么关系?你怪母亲过于谨慎,甚至有些大惊小怪。我倒觉得,你母亲出身望族,是津门著名的女画家。优越的生活环境,使她养成了傲慢的性格。而在当今的政治形势下,又变得谨小慎微。她的不安情绪,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在昏黄的路灯下,瘸丁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你家的门口。那条长长的影子,在幽暗的地面上摇曳着,渐渐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五章 中榜的喜悦 曾因弹奏《梁祝》而带来的不偷快,很快就被高考冲淡了、遗忘了。我早早地交了试卷走出考场,在校园草坪上遛来遛去。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看见你神采奕奕地走出考场教室。瞧你那神情,准定考得不错。你一眼就瞅见了我,不免有些担心,生怕我又在应付你,应付高考。 你走过来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出来的这么早?”我说:“试卷答完了,不出来还等着发奖金啊!”你对我的回答当然不满意,顺嘴补了一句:“你就不能多检查几遍?”我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检查一百遍、一千遍,也就是那么个样子了。凡是会的,自然全答了。凡是不会的,憋也憋不出来。不过,这一回的考试题,对我来说那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嘿嘿,少说也能拿它个六百分吧!”你听我说得那么牛气,又那么漫不经心,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地缓和了下来。我趁机巴结你说:“筱娅,考试那会儿太紧张了,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吧。我请你吃刨冰怎么样?”你被我的样子逗笑了,便瞅着我说:“你倒是满洒脱的,还是让我请你吃冰淇淋吧!”听罢你的话,我感到很尴尬,可是自己的衣袋里又没几张钞票,想牛也牛不起来。你一拉我的袖子:“走,去起士林!” 座落在小白楼的起士林,是天津最早的西餐馆。相传清末年间,有一个跟随八国联军来到天津卫的德国厨师,名叫“起士林”,以制作面包、糖果而著称。他开了这家西餐馆,从精美的餐具到花样繁多的西式菜品,从布置考究的店堂到温馨周到的服务,无不传播着西方的饮食文化。 我们来到了起士林,可是你并没有请我吃冰淇淋,而是正经八百的西式大餐。尽管我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的心里并不舒服。本来说是刨冰,又改成冰淇淋,现在却吃开了西洋大餐。让你这么破费,真的太不好意思啦! 你从我的神色上想必看出来了我很难为情,便笑吟吟地安慰我说:“把钱花在你身上,我不觉得冤。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我要仰视你的恩泽时,你会希望我也怀有尴尬的心情吗?” 我说:“不!” 你问:“为什么不?” 我信口说:“那是你应该得到的。在爱的面前,从来就没有利益的分界线。” 你笑了,笑得很温存,说:“鲍子,你回答的挺好嘛!你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那种吃软饭的男人。假如我看错了你,假如你是个不求上进的人,那才伤我的心呢!”我禁不住有些警惕地说:“你可想明白了,命里注定不能飞黄腾达,老天爷也没有办法。”你瞪了我一眼说:“你这是跟我赌气呐!我妈本来就看不上你,这你也知道。我死拉硬拽地让你参加高考,是指望你能考上大学,堵住我妈的嘴。我不希望你人到中年,才来个范进中举!” 你的话触碰了我的自尊,我便没轻没重地说:“这些车轱辘话,复习功课那会儿你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当作家不一定上大学,这是明摆着的。就拿你喜欢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说吧,奥斯特罗夫斯基就没上过大学,可人家照样写出那么辉煌的作品。我虽然不能跟那些伟大的作家相比,但闹得像范进中举那样,我还不至于吧?” 你有些黯然神伤地说:“我的话也许有些世故,伤你自尊了吧?不过,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啊!我可以不在乎你是不是个大学生,但我母亲却把学历看得很重。我承认,有很多名作家没有进过高等学府,照样在文学道路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可是,做为一位注重现实的母亲,她不会被这些美丽的预言所迷惑。你要想把我娶到你家,你就得取悦我的母亲。你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本事向她证明,你才是欧家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不然的话,那条鸿沟就很难逾越。” 我低下头避开了你的目光,有气无力地说:“你妈就认得文凭,贴个名校标签,就人模狗样的成才子啦?”你情不自禁地笑了:“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鲍鱼哥哥,假如有一天,欧姑娘变成了白天鹅腾空而飞,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而你呢,却仍然趴在黑咕隆咚的井底下,望着巴掌大的天喘粗气。你说我是飞回来呢,还是一去不复返呢?” 我赌气说:“那你就远走高飞呗!” 你生气了:“这可是你说的!”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顺口说道:“早就有人劝过我,说你是富贵人家的金枝玉叶,我是贫民窟里的狗尾巴草,配不上你!”你一下子瞪起了眼睛:“谁说的?谁说的?这个该死的臭头!”我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你没有笑,也许你认为你不能笑,你一笑我就会拿你的话不当一回子事了。你绷着脸说:“鲍驴,你也用不着灰头土脸地作践自己!就算你是一根狗尾巴草,我也得浇水施肥不是?反正也这样了,努力不努力的,就凭自己的觉悟吧!我也不指望你将来给我搬座金山银山来,别把我饿着,就算你把我当美人菩萨供养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把你惹得很伤心,赶忙表决心说:“筱娅,其实这次高考,我真的很努力了。今年考不上,我明年接着考。我还就不信考不上大学,当不成作家!”你长舒了一口气:“上帝,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就要算数。哪怕你真的老来老来才弄出个范进中举,我也认啦!”我信誓旦旦地说:“天地明鉴,我鲍建铭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追随美人菩萨。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为了你,我油锅敢下,海河敢跳,决不走基!”你急得叫了起来:“你快打住吧!这哪里是山盟海誓,简直就是个抢码头的混星子!” 其实,那段爱情宣言,是我故意逗你乐的。真要是说山盟海誓,那也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决心够大的吧?美人菩萨,我对你的思念,我对你的眷恋,有诗为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你说我就是嘴甜,哄得你心儿酥酥的。说句掏心窝子话,那真不是嘴甜,那是我太在乎你了。你是我的无价之宝,拿什么也不换。 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段时间,真够沉闷的。那颗悬着的心,七上八下的老是安定不下来。还是你有主意,逛公园去。 在天津八里台,有一个以水取胜的水上公园,湖水映衬着朱红楼阁。婀娜多姿的垂柳,更增加了公园的妩媚。公园内有三湖九岛,岛与岛之间以造型优美的双曲拱桥、曲桥、桃柳堤相连接。由于没有几个游人,所以显得空旷冷清。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荡着一只小游船。坐在船头的你,轻轻地唱起了山西民歌《知道不知道》。我划着船桨,痴迷地聆听着。那优美浪漫的歌声,在湖面上飘荡着。随着悠扬的歌声,小船钻进了美丽的拱桥桥洞。 这时候,我们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我的心里猛地冲起一股激情,抑制不住地挤到你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你。就在这时候,又一只游船驶进了桥洞,你赶忙跟我分开了。当时,我真恨不得把那只小船掀翻了。可是你却笑着抓起双桨,把小船从桥洞里划了出去。阳光之下,我望见你白晰的脸颊上正泛着两朵玫瑰色的红晕,真是美极了。你那秋波闪动的眼睛,含着羞涩,也含着欢愉,迷人极了。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弃船上岸,登上了高高的楼阁远眺。望着烟波浩淼的湖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然而,我们疯玩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有想一想,为什么在星期天的时候,水上公园的游人竟然寥寥无几?眼看着夕阳西沉,绚丽多彩的晚霞染红了清澈的湖水。你和我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走在湖边的大道上。忽然间,两个戴着红袖章的值勤人员走了过来,他们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视着我们。我们赶忙分开手,一本正经地从值勤人员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撒腿向公园门口跑去了。 夜幕降临,林荫道的路灯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之间,昏黄的灯光仿佛被筛过似的,将斑驳陆离的光影投撒在地上。你和我沿着林荫道,说说笑笑地一路走来。这时候,只见三名荷枪实弹的军人,分别沿着两旁的便道悄无声息地巡逻而过。 我们两人走着走着,你伸手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远远地看见了怡静里的胡同口,便自觉地收住了脚步。我问你:“这么晚回家,不会挨说吧?”你俏皮地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水上公园了!”我见你抬腿就要走,便一把拉住了你的手说:“再给个香香行吗?”你瞪了我一眼说:“疯啦!没瞧见解放军叔叔刚过去?”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耷拉下了脑袋,也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在水上公园已经够过份了,哪能没完没了?你朝前走了几步,可能觉得我的样子有点可怜,又返回来拍了拍我的脑门儿说:“就给你个安慰吧!”你踮起脚尖儿,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一时激动,刚要去搂抱你,却被你滑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你跑远了,有些失落,又有些怅惘,但更多的是温馨和甜蜜。我张开两只手,拱着腰,扭着屁股,顺嘴唱起了《两只老虎》,边唱边舞地向前走去。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好像还在梦里一样。我的天哪!当时怎么就不想一想,万一把你惹恼了怎么办?被你推进湖里还是小事,说不定你会从此不再搭理我,把我看成是流氓。万幸万幸!你没有恼我。我的手上,一直留有你的余香。因为我从来不用化妆品,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儿。我舍不得把那香味洗掉,直到躺在被窝里还在深情地嗅着。 记得你告诉我,你回家往小床上一躺,你母亲就追进了房间,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有些不高兴地说:“妈,您是不是看不得女儿高兴?”你妈妈皱着眉头说:“我恨不得你天天高兴才好,可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如今全国都在反修防修,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多紧啊!”你很不以为然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妈妈有些着急了,说:“怎么没有关系?我跟你爸天天都在‘洗手洗澡’,挖资产阶级根子。你是资本家的女儿,稍不注意就会惹上麻烦。躲在家里,起码可以避避风头。你懂不懂啊?”你当然不懂,所以就很不服气地顶撞着说:“妈,我看您让‘四清’给清怕了吧?我又不是反革命,避什么风头?就因为我是资本家的女儿?” 你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顺嘴说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听懂。你又问我,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那是杜牧的《泊秦淮》,全诗是“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从字面上来讲,那是说国家就要灭亡了,歌女还在唱亡国之君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后来我反复琢磨,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你母亲无非是在批评你,当前的政治形势那么严峻,你却一点也不关心。可她又不想说得太明白,怕你承载不了太重的心理负担。 不过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水上公园。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生活条件,不能去尽情享受物质生活。看见自己的母亲天不亮就要起来上班,我心里很痛很痛。几个月来为了考大学,我辞去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临时工。如今高考结束了,我又该去挣钱了。于是,我敲开了王二婶家的房门。一看王二婶的长相,就知道她是个热情善良的好人。不高不矮的个头儿,生着一副慈眉善目的脸庞。她人到中年,有些发福了。在怡静里,她是个苗正根红的老住户,多年来一直担任居委会主任,大家有什么为难事都爱找她帮着解决。 王二婶是起小看着我长大的,自然就不把我当外人,一瞅见我就爽直地说:“傻小子,进屋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嘿嘿地笑着问:“二婶,最近有指标吗?”王二婶瞪了我一眼说:“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给你弄了个市政的活儿,说扔你就扔了。这会儿又来找我,居委会是为你一个人开的?既然考了大学,还找临时工干嘛?”我说:“那考大学,哪敢说一考就准能考上?”王二婶倒也干脆,她说:“如今社会青年那么多,都急着找工作,也不能老照顾你呀?等着吧!”我从衣兜里摸出两包大婴孩香烟往桌上一撂:“二婶,这是我孝敬您的!”王二婶故意板着脸,嗔怪地嚷嚷着:“这不是朝我打糖衣炮弹吗?别来腐蚀我,拿走!”王二婶的丈夫黄守信却没有把香烟看做是糖衣炮弹,他顺手拿起一包大婴孩,取出一支叼在了嘴上。王二婶也没担心丈夫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信手划根火柴,替丈夫把香烟点燃了。我趁这个机会,赶忙转身跑了。 你说事情也就这么巧,刚离开王二婶家,就看见邮递员大冯骑着自行车拐进了怡静里,把个破车铃铛摁得山响。他来到我家的院门前,一捏车闸,两条大长腿支撑住了车子,冲着门口大喊:“鲍建铭拿戳!” 我赶忙跑过去问:“冯哥,哪儿来的?”大冯说:“你小子眼看就抖起来了,南开大学!”我的妈呀!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吗?真的就砸在我的脑袋上了吗?我顿时喜形于色,冲着邮递员大喊:“摁手印行吗?”大冯瞟了我一眼说:“瞧把你高兴的,找不着北了吧?摁手印,行啊!”我从大冯的手里接过邮件单据,哆哆嗦嗦地摁上了自己的手印。大冯打趣地说:“摁手印就摁手印呗,手哆嗦嘛!”我见大冯蹬车就要走,便一把拖住了自行车问:“欧筱娅的呢?”大冯没有听懂,愣了愣神儿,便蹬着自行车走了。他把个破车铃铛摁得哐啷哐啷的直响,简直难听死了。 我捧着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情不自禁地向你的窗口望去,只见你站在窗口前正默默地朝我张望。我马上把手中的录取通知书高高地举起来,冲你使劲地摇着。此时此刻,我忽然有一种范进中举的感觉。 ----中榜啦! 你喜不自禁地笑了,冲我摆了摆手便闪出了窗口。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你就跑出了院门。你一把抓过我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看了又看,满脸都是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你喜笑颜开地看着我说:“鲍子,你总算考上啦!赶紧拿回家叫你爸你妈看看,老鲍家的二小子不是个银样蜡枪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既为我高兴,也为你自己高兴。如今,你也可以骄傲地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往你父母跟前一亮,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说:“瞧吧,我们胜利了! 第六章 险化成蝶 两天过去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没有来临。 乌云笼罩下的海河,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阴郁的河水,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时而有一条渔舟从河面上悄然划过,转眼间就消失在苍茫之中。我们俩凭栏望着阴沉沉的海河,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郁闷。 我极力地安慰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一睁眼,邮递员大冯就会找上门来喊——欧筱娅拿戳!”你知道我是在哄你高兴,便凄婉地一笑,说出了压抑在心底的话:“别哄我高兴啦!我已经打听过了,凡是录取音乐学院的,都接到了通知。我呀,又落榜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会呢?你考得那么优秀。你叹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我的专业考试确实不错,临场发挥的特好,这是考场老师亲口说的。文化课不敢说考得有多么好,但是肯定过了艺术院校的分数线。鲍子,是有人走后门把我给顶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当初我还嘲笑你,结果却说嘴打嘴,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你那副沮丧的样子,我真的难过极了,多么希望考上大学的是你而不是我啊!然而严酷的现实摆在我们的面前,这使我感到十分茫然。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出身不好?可是,这话我又不敢说出口,怕你承受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吴竞远突然大呼小叫地出现了。 我冷冷地注视着吴竞远,心里甭提有多么厌烦,便挖苦地问他:“吴竞远,在考场上,我们怎么没看见你?”吴竞远显得非常尴尬,转而却又摆出一副很愤慨的样子说:“我悬崖勒马啦!不骗你们,我真的悬崖勒马啦!如今考大学,凭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出身好坏。我是个资本家大少爷,就算考出个花儿来,也得靠边站。现在的大学,招得是工农兵子弟,不培养资产阶级狗崽子。你们不信?我表舅是教育局的,他的话还会有错?”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气呼呼地冲吴竞远喊了一句,你表舅是个臭头,便匆匆地跑了。我追上了你,一把拉住你的手说:“吴竞远的话你怎么能全信呢?就他那两把刷子,连考场都不敢进,也配说三道四?再说了,他爷爷开豆腐房,他爸爸是个掮客,那也算是资本家?筱娅,想开一些,不就是一所狗屁学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下子把火撒到了我的身上,气呼呼地说:“反正你是考上了,就拿这些没有边际的话搪塞我!音乐界推崇的是学院派,你懂不懂呀?我拿不到文凭,钢琴弹得再好,谁又肯承认?如果因为考得不好,我可以再努力。如果因为出身不好,我一生的理想就永远破灭了。他们凭什么只重出身,不看成绩?难道我的血就不是红的吗?”我无法回答你的质问,只能拼命地安慰你说:“甭那么悲观。如果你真的落榜了,南开大学我也不去上了。”你闻听后几乎喊叫起来:“胡说!好不容易考上了,为什么不去?” 我一时语塞了,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来安抚你。看见你那哀怨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便握着你的手温柔地摇了摇,很无奈地说:“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事情落在谁的头上,谁也接受不了。”你反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哭又有什么用呀?走吧,回家!” 我们离开了海河,一路上沉闷的谁也不愿意说话。街道依然是那样的街道,却显得那么漫长。眼看又走到了平时分手的老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你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对我说:“无所谓了。哀,莫大于心死。一块回去吧!” 老实说,你不再忌讳同我一起走进怡静里,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你冷不丁冒出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却叫我好一通纠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乎丧失了正常的思维。于是,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你向怡静里慢慢地走去。 咱们两人走进怡静里,在你的家门口临分手时,我问你:“明天上午还在老地方等你?”你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了。走着走着,你忽然回身叮嘱我:“鲍子,你一定要上大学,那是一条通向理想的桥梁,听见没有?”我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筱姬,就在咱们分手的一刹那,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难过吗?遇到这样的打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会去做什么?我真怕你一时感情失控,做出什么傻事。 我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你果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课本就拼命地撕。撕着撕着,那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你终于忍受不住悲愤的情绪,一下子哭出了声。被撕碎的课本,也撒满了一地。你妈妈听到了你的哭声,惊慌地推门奔了进来问:“筱娅,出什么事啦?”你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大声哭喊着:“妈!我爸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当资本家呀?” 妈妈泪光盈盈地解释说:“你爸爸是民族资本家,抗战、打老蒋那会儿,也是出过力的。五六年公私合营,他第一个站出来积极响应。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属于人民,在国旗上还占有一颗星的位置呐!”你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哽咽着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资本家的孩子就不准上大学?”母亲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你又落榜了。她替你擦着眼泪说:“为了考大学,你已经努力了,这就很好嘛!至于能不能考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出生,就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你对妈妈说:“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舒适温暖的家,却还要跟我说对不起,还有天理吗?妈,我不怪你们。我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行吗?” 你妈妈点点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阴沉沉的天空,乌云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正在孕育着暴风雨。到了夜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美丽的天津城洗刷了一遍。原本有些闷热的天气,也变得那么凉爽清新。然而,笼罩在我们心头的乌云,却并没有驱散。 记得那天夜里,好晚好晚我还看见你的房间没有熄灯,猜想你一定还在为没有考上音乐学院而纠结。结果我也跟着瞎琢磨,也是好晚好晚才睡着觉。没想到这一睡,便睡过了头。我眼睛一睁,离跟你约会的钟点不远了,便赶忙爬起来洗脸刷牙。我对着小镜子梳头,梳了又梳,头顶有一撮头发老是冲天翘着,怎么也压不下来。我便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抹在了那撮头发上,接着用梳子往下使劲压。不料想,这个动作刚好被我妈走进来看见了。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壳上说:“什么好东西就往头上抹!”我嘿嘿地笑着说:“猴屁股上的毛,长到我脑袋上来了,压也压不下去。”我妈一边替我拾掇房间一边说:“光脑袋利索了有什么用?把屋子弄得像个狗窝儿,谁家的闺女也不会给你当媳妇。快去吧,你爸叫你呐!” 我答应一声,又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头发,这才走出了房间。我两阶三阶地蹦下楼梯来到大屋门口,就看见我爸正坐在椅子上给胡琴调弦,便大声问:“爸,找我有事儿?”我爸问我:“刚学的《赵氏孤儿》练得怎么样了?”我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说:“啊……嗯……还可以吧!”我爸拉了两下胡琴,定了定音儿说:“来两句给我听听。”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眼看就到了跟你约会的钟点,便着急地说:“爸,人家还有事呐!”我爸的眉头一皱:“不上班,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好好练练铜锤花脸,说不定还就出息了呢!” 我爸说着,嘴里便打着锣鼓点,摇头晃脑地拉起了西皮过门儿。我趁他侧着耳朵听弦音的机会,撒腿就跑。我顺着楼梯往下又蹿又跳,就听我爸气得大声叫唤:“建铭!建铭!你个小兔崽子!”接着又听我妈说:“孩子有约会,你老缠着他干吗?”我爸就冲着我妈吼:“这个小混蛋,可惜了的一条好嗓子!”我妈也不示弱:“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叫他学唱戏!” 说起来,我家老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自小念私塾,不但汉文底子不浅,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蝇头小楷,那真叫一个绝。他张口闭口,就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在他的影响之下,也爱上了诗词歌赋,把个《古文观止》也读得烂熟。当年我爷爷实指望我爸能成为栋梁之材,可他却偏偏迷上了梨园,拉得一手好胡琴。干铁路那会儿,便已是天津名票。如今辞去了公职,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海。他听得我有一条好嗓子,是块唱铜锤花脸的料儿。无奈我一心想当作家,对京剧没有兴趣,令他深感婉惜。 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咱俩约会的老地方,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却一直也没看见你的身影儿。好久好久,我估摸着你不会来了,便很失落地回到了怡静里。空空荡荡的胡同死一样的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寂寞,使我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有些不安地举起望远镜,朝你的窗口观望着。可是,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正当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抢走了我手中的望远镜,我扭头一看,又是吴竞远。我恼怒的几乎喊起来:“你又来干什么?”吴竞远也不答话,嘻皮笑脸地举起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一把将望远镜夺了过来,大声喝斥着:“出去!出去!”吴竞远反而坐下来说:“你干嘛这么凶?”我气咻咻地说:“你在欧筱娅跟前大放厥词,成心想要害她是不是?”吴竞远倒满有理地说:“关于考大学的事儿,我不过是讲了几句大实话,你怎么倒怪起我来啦?叫她明白明白事情的真相,叫她不再去异想天开,叫她安分守己地做人,错了吗?”我几乎吼了起来:“你安分守己了吗?你明明知道欧筱娅讨厌你,却一个劲地套近乎,那不是异想天开?”吴竞远冷笑着说:“迷恋一个人,那是我的权力,这你可干涉不着。”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住屋外推:“这是我的家!出去!出去!滚!” 吴竞远的脸挂不住了,红得像紫茄子。他见我真的火了,生怕我动粗,便气哼哼地走了。我轰走了吴竞远,又拿起了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觉得你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一下子扔掉了望远镜,冲着你的窗口扯开大嗓门,拼命地吼唱着: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你呀你,我想得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睡呀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唱着唱着,那声音越来越不是个调了。这哪里是歌声,简直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招魂曲。正当我扯着脖子越唱越焦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你在窗口出现了,接着便瞧见你拽着窗帘,猝然地倒了下去。我大喊一声,便疯狂地奔出了自己的小屋。 我冲出自家的院门,三步两步奔到了你家的门前,使劲地推了推门,里面锁着没有推开。这时候,瘸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冲我喊叫着,出嘛事儿啦?我顾不上搭理瘸丁,便不顾一切地翻墙而入。 我冲进楼门,跑上楼梯,猛地撞开了你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你躺在窗根下。我扑过去扶起了你的身子,大声呼叫着:“筱娅!筱娅!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然而,你躺在我的怀里,没有任何反应。猛然间,我发现地上那只盛安眠药的药瓶,心里顿时明白了。我一把将你背起来,冲出了房间,冲下了楼梯,冲出了你家的院门。鬼头鬼脑的瘸丁,瞅见我背着你沿着胡同跑去,一瘸一拐地边追边喊:“出嘛事儿啦?出嘛事儿啦?” 后来听王二婶说,瘸丁追到胡同口,见我抱着你坐上了一辆三轮车,便一瘸一拐地直奔派出所而去。派出所的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查出我把你送进了就近的公安医院,并调查出你是自杀。民警小黄立即来到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召开了紧急治安会议,调查你的情况。瘸丁可算是找到事干了,他把你的自杀行为,上升到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他好一通上纲上线,夸夸其谈,越说越没了边际。稳重的民警小黄,只是默默地做着笔录。 瘸丁说,你父亲是个大资本家,母亲也是旧社会名门望族的阔小姐。自从开展“四清”以来,你父母都是重点审查对象。还说什么,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民警小黄让瘸丁讲一讲你的具体表现,他就信口开河地说,在你自杀之前,一天到晚地弹钢琴。弹的都是一些宣扬封资修的靡靡之音,外国曲子他叫不上名字,就知道一个《梁祝》。他竟然胡诌八扯地说,你情知没法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就幻想着变成一只蝴蝶,逃避四清四不清。瘸丁还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指出,反动阶级从来都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只要牢牢地抓住狐狸尾巴,隐藏多么深的阶级敌人也跑不了。 民警小黄合上了笔录本,对瘸丁稳重地说:“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欧筱娅肯定是个社会不满分子。不过,你刚才谈到的罪行,大部分都是你的猜想,这怎么能成为证据呢?”瘸丁闹了个老大的没趣儿,可心里并不服气。他希望民警小黄支持他的观点,可人家就是不表态。我的上帝,有这么个丧门星,咱们能清静得了吗? 第七章 死里逃生 住院部的小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头上,有两只小鸟在啾啾地叫着。那悦耳的啼鸣,给人带来了欢愉。听人说,那体形娇小、颜色艳丽的小鸟,名叫黄腰柳莺,又叫柳串儿或者槐串儿,专以蜜虫为食。由于很难饲养,令众多鸟友忘而却步,所以显得很神秘。然而,黄腰柳莺的求生欲望非常强,它们好像在召唤你快快苏醒过来。是啊,也许正是黄腰柳莺的啼叫声唤醒了你。 朦胧中,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你看见肃静的白色世界里,我就守在你的身旁。我紧紧地抓住了你的手,激动的热泪盈眶。你一时没有闹明白,自己躺在哪里?我又怎么会守在你的身旁?当你茫然地环顾了四周,方才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你渐渐地恢复了思维,也恢复了记忆。 你对我说,你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梦见自己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衣裙,听着小鸟的鸣叫,无比轻松地走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你似乎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春意盎然的世界。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小花的芙蓉树下,你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婷婷玉立。那熟悉的身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见她冲你拈花一笑,你便顿觉彼此默契,心灵相通。于是,你喜悦地朝她走去,这才认出原来是敦煌壁画中的美人菩萨。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悠扬、婉转而又空灵的天籁密音——《绿度母心咒》。你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随着美人菩萨一块在飞。你的眼前展现出了神秘的雪域高原,看见了最纯洁的圣湖——纳木措。美人菩萨温存地牵着你的手,你们一同在这远离尘嚣的幻境,随着清风在纳木措的上空飞行。翠绿的牧场放着牛羊,幽蓝的湖水波光粼粼,高耸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皑皑。此时,你忽然意识到,你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你觉得自己像一朵飘逸的白云,看透了尘世间的尔虞我诈,厌倦了疲于奔命的争斗,远离了庸俗的浮躁和奢华,以一颗平常心陶醉于飘扬着五色巾幡的仙境之中。 你说,你问美人菩萨,要带你去哪里?她说,要带你远离娑婆世界,去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的地方。听了她的话,你的心头一沉,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情在让你牵挂。美人菩萨好像看出了你的心事,便和蔼地对你说,你不想去极乐世界?那里充满了幸福安乐,是阿弥陀佛居住的地方。你冒用了我的名号,说明你跟我有缘。你既然已经厌倦了人间,我特地前来超度你。你赶忙说,不,尽管人间有很多烦恼和忧伤,但我还是愿意留在人间。我不能离开爸爸妈妈,也不能离开鲍建铭,他们会伤心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你的名号了!美人菩萨笑了笑说,美人如玉,菩萨如花。拿我的名号感召爱你的人,不是罪过。不过,这么痴迷你所钟爱的人,恰恰就是做女人的悲哀。好吧,那我就把你还给鲍建铭吧! 猛然间,风声大作,你的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顿时充满了恐惧。你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子,重重地摔了出去,好像是从屋里摔到了屋外,只见荒原大地,一派阳光。你再回头去看,只见坟头上枯黄的蒿草,正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着。你胆战心惊地问自己,难道刚才是在坟墓里吗?此时,灿烂的阳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一个天使般的少女,笼罩在美丽的光环之中,她正向你伸出一双温柔的手。这时候,你的耳畔好像有人在说,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你依稀记得,当时你无声无息地躺在席梦思床上,已经陷入了昏睡之中。粗犷的歌声传进了你的窗口,使你忽忽悠悠地有了意识。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努力地辨别那歌声来自哪里?当你蓦然意识到那是我在唱,便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扑向窗口。当你勉强地掀起了窗帘,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倒了。那淡蓝色的窗帘,也被你一把扯了下来。你说,这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却又觉得很遥远很遥远。 我紧紧地抓住你的手说:“筱娅,差一点儿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的眼角滚出了泪珠,向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太看重世间的奢华和虚荣了,考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擦去了你眼角的泪珠,诚恳地说:“明年我陪你再考!”你凄婉地摇了摇头说:“不,不考了!好容易拣回来一条命,我不想再把它弄丢了。”我说:“不考就不考,不上大学,照样混出个人样儿来。” 你笑着点了点头。 我万幸地说:“医生讲,如果再晚来半个小时,即使扁鹊再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进丰都城了。”你充满深情地说:“鲍子,是你救了我,谢谢你!”我流着眼泪深吻着你的手说:“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上苍对你的眷顾。”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两名面孔严肃的警察,其中一位就是咱们怡静里的片警小黄,他请我回避一下。我迟疑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此时,我只觉得派出所下来调查一下你自杀的原因,是他们的正常工作,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却没有意识到你的自杀行为,可能会演变成政治问题。 对于父母来说,女儿闹出这等弥天大事,犹如五雷轰顶。当时,四清运动越来越深入了,凡事都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就连上班迟到,都是政治问题。一顶对抗“四清运动”的帽子,一旦扣在脑袋上,能把人压死。你曾对我说:“你妈妈写了五份思想汇报都没能通过,你爸爸的思想压力更大。”过去那会儿,你妈妈整月整月地不去美协露面,也没个人问。如今每天“洗手洗澡”,一天不去都不行,特殊时期嘛!他们不敢在单位请假,只能夜里守候在你的床前。那心灵与身体的煎熬,可想而知。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由于抢救及时,你身体吸入的安眠药尚未达到致死量。 不久,你就出院了。 做了错事的你,乖乖地坐在父母的跟前。你庆幸自己没有走上奈何桥,没有喝下孟婆汤,又从黄泉路上走了回来。你更为自己做出了如此轻视生命的荒唐事情,深深地忏悔。人生有各种各样的路,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假如不是发现的及时,那你就真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了。 你爸爸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个人的生命,不单单属于自己,它还属于深爱着他的家人。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有阳光也有风雨。怎么能稍遇挫折,就轻易放弃生命呢?你还很年轻,缺乏生活的阅历,要好好学会磨练自己啊!”你点点头说:“爸,我知道错了!”你爸爸又问你:“听说救你的那个小伙子,不但是你的同学,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妈妈有些轻蔑地说:“那个男孩子叫鲍建铭,是咱们邻居家的孩子,父亲是个拉胡琴的。我曾经带他去逛过敦煌,就算是他对我的报答吧!” 你把嘴一噘,听不得妈妈用这样一种口吻谈论我,你说:“拉胡琴怎么啦?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爸爸原来是铁路职工,五七年干部下放,叫他当筑路工人。他爸爸不肯,就辞职了。爸,鲍建铭他爸爸的毛笔字写得可棒啦!”你爸爸不禁问道:“他父亲是右派?”你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不是!”你妈妈却说:“五七年干部下放,是为了克服官僚主义,密切党群、干群关系,我跟你爸也都下去过。鲍建铭的父亲抵制干部下放,肯定有思想问题。”你有些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妈!说这些干什么呀?”你爸爸也觉出妈妈说话的态度有问题,便叉开了话题说:“筱娅,你要向我们保证,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我保证!” 你爸爸温和地笑了。他老人家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很明白事理。你已经为自己的过错深深地忏悔了,规劝的话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能絮叨起来没个完,你说是不是?你妈妈本是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懂得不能伤害了女儿的自尊心。父母浅尝辄止的劝诫,做得恰到好处,很给你面子。 你蓦地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你爸爸问:“爸,我能跟鲍建铭来往了吗?我能请他来家里作客了吗?”你爸爸的回答非常令你满意——当然可以。你高兴地扑过去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大声喊叫着:“爸,谢谢你啦!” 尽管你妈妈打心眼里反对你跟我来往,可我毕竟救了你一命,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公然表露出来。再说,你刚刚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她也不敢太拗着你。而她说得曾经带我去逛过敦煌莫高窟,我就应该报答她的那些话,她知道有些理亏,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本来嘛!她带我去敦煌,是叫我当跟包的,凭什么反倒叫我去报答她呀?不过,这话我也就偷偷地跟你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乱讲。为什么?她是你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