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长平》 第1章 郑安平 今天的河南开封市,在2300年前叫大梁,是魏国国都。 中国人的姓通常表示他的故乡所在,或祖先的职业。比如郑安平姓郑,这表示他的故乡是郑国,或者他的祖上干过与祭奠用酒(鄭)相关的工作。 郑安平是魏国的武卒。 郑安平看来是家中的支庶。按当时的规矩,只有(嫡)长子有资格继承家产,被称为“大子”——后世皇帝的接班人称“太子”就是从这儿来的。其他的儿子,不管是大老婆生的,还是小老婆生的,统统都要离家谋生。他们被统称为“庶子”,意思是“其他的儿子”。到后世,庶子只用来称呼小老婆生的儿子,与大老婆生的“嫡子”相区别。但那已经是郑安平之后很久的事了。 于是庶子郑安平离开了自己在郑国的家,来到临近的魏国国都大梁找工作。 郑国在今天的河南新郑,离开封不过二百里,在当时也就三五天的路,背上干粮就能到。郑国人到大梁找工作是很平常的。 当时占据郑国的已经不是郑国人,而是韩国人。郑国人是周的同宗,是清清楚楚的王亲;而韩国人祖上则是晋国的家臣,几百年在晋国不温不火,后来靠着暗护“赵氏孤儿”一举成为晋的大族。三家分晋后,韩国灭掉郑国,鸠占鹊巢。 郑安平的祖上大约也曾经是郑国的公子吧——不然他不会姓郑。哦,错了,正确地说,郑安平是郑氏,如果他的确是郑国公子的后代,他应该姓姬。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郑安平出生时,离郑国灭亡已近百年,他对自己的出身已经很淡漠了,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究竟姓什么。姓什么关系到找媳妇:古人讲究“同姓不婚”,如果郑安平真的姓姬,那他一定不能娶姬姓的姑娘,无论郑姬、卫姬、燕姬,还是蔡姬,都不行。他只能娶齐国的某姜,或宋国的某子;秦国的某嬴或楚国的某芈当然也可以,但那是蛮夷,一般人不敢娶:那感觉有点像今天娶个“洋媳妇”。 武卒制度诞生于魏文侯时代,是军事家吴起精兵思想的具体体现。一个人,只要满足一定的选拔标准,就可以成为武卒;而他一旦成为武卒,社会地位立即发生改变:国家免除他家的全部赋税;如果无家无业的,还分给土地和家产。当武卒,曾经是很体面和风光的事。 岁月是把杀猪刀。任何好事经过时间的冲刷,总会褪去美丽的色彩,留下本色。等郑安平到大梁的时候,武卒已经变成一项比较普通的职业,而且还不那么热门——毕竟谋生的手段千千万,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混饭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吧。 郑安平倒也长得身材魁伟,孔武有力。按照规定,他穿上三层皮坎肩(皮甲),手中提着戟,右腰劲弩,左腰两壶100支箭,再背上个三五斤粮食,并不觉得有什么吃力。半天跑一百里,虽然有点出汗气喘,但也只算得热身。一试即过。 但现在,郑安平可不是在接受测试,他在以最快的速度向大梁飞奔。他只披了一层皮甲,也没带弩箭,只在手上拎着一支半人高的戟,这被称为“手戟”,在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佩刀,属于一种自卫性的武器,而更多的,这是一种表明自己是在执行公务的符号。 由于身上没有负重,郑安平跑得比测试时快得多,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道上偶而路过的人都赶快闪到一旁,为他让开路:虽然郑安平没有披挂,但他手中的手戟和飞奔的步伐,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众人,他有紧急军务。这时,最好谁都别找倒霉。 当郑安平已经跑得眼前几乎要发黑时,大梁城终于在望了。 一般我们总说,大梁就是今天的开封,从大的方面没错,但细究起来还是有讲儿。 今天开封这个地方,在魏国没有建都之前是一片荒凉之地,附近只有一个小村,叫启封,是郑国建的一座粮站。到汉朝以后,人们把启封这个地名给了大梁,又为了避汉景帝刘启的讳,改名“开封”;而那个真正的开封,几经改名,今天称为“朱仙镇”。最著名的故事大概要算《岳飞传》中“八大锤大闹朱仙镇”了,很不幸,那是虚构的。 不知为什么,三家分晋后,分肥最多、国力最强的魏国看上了这个地方,花大力气在河边的平原荒地上建起高大的城池;还从济水引水穿城而过,方便水路交通;又从黄河引水成圃,灌溉了城外大片土地,让大梁成为良田万顷、交通便利的大都市。这是不到九十年前的事。从那时起,开封虽然一再被埋入黄河泥下,却一再原址重建,直到今天还是中原代表性的城市之一。 据历史学家考证,今天的开封,城市布局和二千多年前的大梁并没有什么不同。从金明大道至铁塔公园,大致就是大梁城的范围,而今天开封故城大致是梁王王宫。大梁城周围最好的田是圃田,在今天郑州,地名还叫圃田。在圃田外,魏国修建起长长的河堤,平时防水,战时可充当防御工事。 从长堤到大梁城大约九十里,中间是魏王打猎的囿中,就是今天的中牟县;从囿中到大梁路途还远,中间设有一个驿站。郑安平就在这个驿站里当差,称为“驿卒”。 驿卒是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大凡迎来送往、上情下达、公文传递,……一干杂事都要做。不过古代地广人稀,事情少,当驿卒还是清闲的时候多。 驿站一般配五人,与军中一伍相当,其中一人为驿吏,即站长,其他四人为驿卒,轮流当差。今天当值的是郑安平。 他还记得,从囿中接力的那名武卒跑进驿站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面掏出一段由竹片刻划而成的符节,一面喘着粗气,话说不成句:“传…,芒卯…将军…战败,秦军…秦军将至!” 驿吏接过符节,粗一查验,认为无误。即示意郑安平准备出发。郑安平匆匆穿上草鞋,披上皮甲,挎上水瓠(葫芦),抄起手戟,从驿吏手中接过符节,即向大梁西门跑去。 从驿站到大梁西门大约有三十里,郑安平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跑完这段距离。 应该说,自从郑安平当上驿卒以来,已经有日子没这么跑了。但自从去年新君即位,好像就有些不顺。去年传来消息,秦将白起攻打魏边县,他这么跑着传递过文书。但秦军并未进到大梁城附近,军情也没有这么紧急,不过是几个城池被打破,有些损失一类。但这一次不同。魏将军芒卯已经战败,秦军几乎马上就要出现在大梁城下了。 “秦军还有多远?什么时候会到?会攻打大梁吗?还是把大梁周围扫荡一空?我会不会也要和秦军干上一仗?”郑安平一边跑,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个个问题自己冒出来,弄得他自己都好笑,也很烦。特别是当他想到有可能要亲自和秦军交手,就有说不出的焦躁。 “孺子!你是武卒,秦兵不过是农夫,有什么可怕的!”郑安平在心里安慰自己,但这并不能压抑下自己对秦军的畏惧。传说中的秦军,个个不怕死,打仗按所砍下的人头计功,勇猛的,一个人身上可能挂好几个人头,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战。他在心里想象着,一群不要命的人一拥而上,以自己的武艺能够挡住几下。 “不管能挡几下,最后要死就是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悲观的。然后他看到了高大的城墙。 第二章 战警 大梁的西门正对王宫城大梁门,是大梁城最重要的城门。 按中国传统“前朝后市”的王城布局,西门至大梁门一线正是“前朝”的位置,一般是发布政令、拜将点兵、举行各种国家仪式的地方,和一般庶民的生活关系不大,加之戒备森严,所以西门外人流并不密集,相反,守门的士卒倒要多一些。 郑安平隐隐看到高大的城墙,意识到已经快到大梁了。他收住脚,慢步向前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看看天色,已日近当头。虽然时值初冬,但一阵猛跑还是让他额头渗出大颗的汗滴,感觉内衣也湿糊糊的。 慢跑了里来路,隐隐可以看西门外值守的士卒。内衣已由温暖变得湿凉,汗也渐渐收了,呼吸也平稳了下来。郑安平停下来,紧紧腰带,从怀中取出符节,高举过头,又一次加快脚步,口里发出大声尖叫:“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城门口值守的士卒,以及不多的等待进城的民众,远远听到一阵凄厉的叫声,都向郑安平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人影快步急奔,也开始听清了他在叫什么。民众立即闪到城门两边,值守的士卒则向城门集中,堵在门口;在城楼上的西门卫也赶紧走下城楼,站到城门中央。 守门的士卒们刚刚就位,郑安平已经赶到。他向西门卫交上符节,口中说道:“紧急军情,芒卯将军战败,秦军将至。” 西门卫接过符节,查验无误,即对一名士卒道:“带这位弟兄喝口水。我立即进宫。这里停止进城!”说完转身向大梁门的方向跑去。 一名士卒过来,对郑安平说:“兄弟,辛苦,上来喝口水。”另一名士卒则对还等着进城的民众大声喊道:“禁城了,禁城了!” 等待进城那几个人早已听到郑安平和西门卫的谈话,哪里还敢再进城,一哄都走了。有几个家住城里的,赶紧顺着城墙向邻近的城门跑,一定要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回家,通知家里有点准备。 郑安平随着那个士卒走上城墙,在城门楼旁站下。士卒进到里面,取出一大觚水,递给郑安平;郑安平一饮而尽,又从腰上摘下水瓠,一起递给士卒:“烦请弟兄给加满了。”士卒接过,满口答应道:“好的兄弟!” 士卒给郑安平加满水,又下城值勤去了。郑安平独自站在城门楼旁,向城外看,油然而生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往里看,巍峨的大梁门赫然在目,也阻挡了探寻的目光。往北边看,隐隐一排排民居,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郑安平知道,这样平和的气氛将要结束了。 尽管每年都在打仗,但大梁建都九十年,从来没有敌军出现。早年魏是大国,只有他打别国,别国没人敢惹他;近年虽然魏国有些背,但大梁深沟高垒,人口众多,足以震摄潜在的敌人。强大的秦军虽然在河西连连得手,又频频进袭河东,但那都在大梁千里之外,对大梁的人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 郑安平心里猛然一紧。他记得那是他刚刚当上武卒的那一年,昨天还是伐齐盟友的秦军,突然翻脸向大梁杀来……他在那次战斗中没有真正与秦军交手,但却亲眼看到了秦国士兵的凶悍。 大梁门方向传来钟声,那是魏王在紧急召集大臣。郑安平看到大梁门外加强了警戒。 “西门卫把消息送到了。”郑安平想着,心里泛起一丝立功般的喜悦。不管怎么说,事没误在他手上。 风吹过来,郑安平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被风吹了个透,好在有一层皮甲挡着,没有透心凉。他还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出发前虽然刚吃过饷饭,但这一趟跑,早把那点小米饭消耗光了。他有点后悔没带上干粮出来,现在只能硬挺着。 当郑安平的衣服快要被吹干时,王宫里响起了鼓声。郑安平几乎立即看见西门卫从大梁门冲出,以近乎气急败坏的口气对着西门士卒叫喊:“关城门!擂鼓!” 郑安平飞身下城,赶忙冲着士卒们摆手。士卒们会意,稍稍放慢了关闭城门的速度,让郑安平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挤了出去。刚出城门,城门楼上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咚,咚,咚……,连大地也随之震动起来。不多久,大梁城十四座城门全都传出鼓声。 郑安平堵上耳朵,拼命抵御着鼓声的巨大冲击,迈开步子,沿原路返回。鼓声连响了上百下才停下来。就在鼓声停歇的几乎同时,道路两边传来各种钟声。听到鼓声和钟声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郑安平没有返回驿站。他在走了大约十来里后,向右拐进一条小路,向一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乡里走去。这就是郑安平居住的东鸿里。 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中,乡和里都是基层的行政单位,乡里的原意就是同乡同里,由此它也成为乡亲的同义词。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乡里的大小不同。 最初,一个里应住有二十五户人家,这些人家平时应该准备好战车一辆,载辎重的牛车一辆,负责车战的甲士三名,配套的步兵二十五名,这一编制被称为“俩”。随着人口增加,里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先后变成五十户、七十二户,直到百十户。户数多了,但战车却没有增加,甚至有些里根本配不起四匹马拉的战车,只拉出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充数。拉辎重粮草的牛车是有的,但也不舍得用好的,尽量用老牛拉破车。 东鸿里主要居住着两个家族,也不知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也有少数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 那时的住房多是“聚族而居”,即同一家族的住房紧挨着建。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与当地的谁也不同族,房子就孤零零地单甩出来。在里中一走,谁和谁是一家,谁是独户,一目了然。像这样单甩出来的大约有两三户,郑安平的房子,几乎紧挨着长满野草的荒原。 里前广场上空无一人,看来人们都已经回到家中准备战乱的到来。 郑安平穿过一排排族居的房子,来到最后面自己的家中。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穿过庭院,上三层台阶,进入堂中。他的全部装备就挂在堂上。他摘下头巾,戴上皮帽;换了一双靴子;披好另两层皮甲,仔细系好腰带;在腰带上挂上弩和箭囊,又抄起一柄长戟。自己试了试,感觉装束得一切满意,转身下堂,向一间厢房走去。 这间厢房里杂乱地堆着柴草,看来是一间柴房。郑安平转过去,在柴草后面,竟然有一张席,上面坐着一位须发零乱花白、身材佝偻的老人。 老人显然听出了郑安平的声音,说道:“粟在灶上。快喝一碗,来得及。” 郑安平盛过一碗粟,洒了些盐和梅末,在席前跪下,边吃边轻声问道:“听到鼓声了?” 老人点点头。又用手一指,说:“粟装好了。” 郑安平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有一个粗麻编成的袋子,里面看来装着小米。他把米袋捡起来,用手掂掂,分量正合适。 他一边把米袋往身上束,一边问道:“先生行动不便,如何应付?” “不妨。”老人从深埋的须发里发出声音。 郑安平不再说话,又默默地吃了两碗粟,放下碗,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当他走到木门边时,隐隐又听到了鼓声,不久洪亮的钟声响起。 郑安平拉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一步迈出,回身将门关上,甩开大步向着里前的场子走去。 第3章 祭旗出征 里中各排房子里都涌出了或多或少的男人。他们有的穿着简单的皮甲,有的就是平常的长袍。手里拿着长长短短的木棍;有些人在棍子上捆上一小块各种形状的石头,看不出也说不清究竟适合刺还是击。 这些人汇集到里前的广场上,大约有三十来人。里长早已尽自己所能披挂起来,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已经站在那里;他的两个儿子,身材瘦小,显然还未发育成熟。身后还站着几位老人,应该是里中各家的老者。旁边插着一面旗子,上面曲里拐弯,不知道画着些什么,但里中的人都知道,这面旗就是自己里的战旗。 队列是以家族划分的,族长就是队长。族内各家的家长带着自家人排成一排,家里人多的,一排七八个也有,少的三二人,和邻家共排一排。 郑安平和谁都不沾亲不带故,一个人站在一旁。他是武卒,自然应该返回驿站归队,但他不愿意早早独自回去,宁愿在里中多待一会儿,跟着里众一起开赴前线,再行归队。 里长见人都到齐了,开始大声训话:“咱大梁城,从打建城起,没人敢来过;城高十仞,兵甲十万。今个有不怕死的要来,都把心放在胆上,没个大球。”他转过身,施一礼,转过来说:“请长老训教!” 几位老人中走出一位显然是年龄最大的一位,用一种略带颤抖、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伢们还不晓得,二十年前,我跟着孟尝君一直打到函谷关,秦人连出都不敢出来。十年前,这你们记得了,秦人到了我们大梁城底下,看了一眼,就跑了。为么?城太高,兵太多。这次秦人不死心,还来,你们要让他们看下,大梁城高不高,兵多不多!打仗莫怕他,眼睛看他的额壳,他就怕你了!” 这位老人退回去,另一位老人走出来:“刚才大长老说的都记住了?” 众答:“记住了!” “莫掉脸,莫松劲,跟着里长,莫丢了。记得了?” 众答:“记得了!” “丢了怎么办?找这面旗,往旗子下靠。记得了?” 众又答:“记得了!” 这位长老摆摆手,也退回去了。 里长见两们长老训过话,大喊一声:“祭旗!” 又上来两位老者,抬出一个鸡笼,里面是一只大公鸡。大长老抓出拼命挣扎公鸡,熟练地反拧住它的脖子,用手镰一划,鸡血喷涌而出。长老顺势将手猛地一甩,鸡血飞溅到大旗上,点点猩红。 大长老随即大喝:“请旗鼓!” 里长的那两个还未长成的儿子,回身从门前马桩上解下马车,牵到广场正前方。说是旗鼓,其实车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鼓,车左边挂着一张弓,右边支着一根长棍。 大长老吃力地拔出大旗,交给里长,里长接过,将它插到车上,在一个儿子的帮助下用束带束牢。 里长从车上拿起一只破瓦罐,敲了一下,对大家说:“这在阵上就是鼓声,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听到鼓声就要前进,一声走一步,敲得慢走得慢,敲得快走得快,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里长又从车上拿出一只铜家伙,时代太久远,已经看不出它原本是个什么物件。他敲了一下,说:“这在阵上就是钟声,明白吗?” 众人答应:“明白!” “听到钟声就要后退,不许转身,往后退着走,这样……。一声退一步,敲得慢退得慢,敲得快退得快,明白吗?”里长一而示范,一面说。 众人答应:“明白!” 里长说:“做一遍!” 他敲响了瓦罐,众人开始往前走;随着敲击声加快,众人加快了步子;最后里长用两根棍轮流猛敲,众人开始跑起来。看着大家快出场子了,里长敲了一下那只破铜,众人停下,并随着声音向后退。退到原地时,里长停下,众人停下。看来,大家平时对这一套还是很熟的,没有什么障碍。 里长重新整好队,变换着号令。众人也跟着他的号令前进后退,快走慢行。 正练着,各门鼓声再次大起。正在练习的人们,脸色瞬时严肃起来。 里长也挥着手:“把家伙放在牛车上,整队!” 大家把手里的各色木棍都放到一辆空的牛车上,再次按行伍排好队。里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攀上马车,站在车厢里。大儿子带过马缰、马鞭,准备赶车,二儿子则在一旁,一手扶着那根比他要长出两倍的木棍。里长一声长号,大儿子轻抖马缰,马车缓缓驶出。里中出征的众人跟在车后也缓缓前行。郑安平走在最后。他的后面,是两辆装载粮草和兵器的牛车。 出东鸿里不远就是西门大道,这里是本乡各里集中的地方。里长把自己的队伍停在道边,让大家坐下休息。陆续又有其他里的队伍到道边集合;不多时,本乡十里的人都集结完毕。 不多久,城门方向传来马蹄声起,乡长们从城中返回了。西门外三十里共十个乡,乡长在第一通鼓响时,就坐着马车进城接受指令了。三通鼓响后,他们按规矩是领受完任务返回自己的乡,按领受的任务带领部队出发。 乡长来到乡众的集合地,不顾其他人询问的目光,先喊道:“武卒立即归队!” 郑安平只能与里长相辞,跑步赶往驿站。路上,他看到沿途的乡众陆续开始整队,看模样,似乎是要往西开。 “不进城吗?”郑安平心里疑惑着。他记得上次秦军攻近大梁时,梁王可是把全部壮丁和武卒都撤进了城。 “大王要在城外决战?!”郑安平想到这儿,心里又一紧。 “新君即位,自然要立立威。”郑安平觉得自己找到了理由,“但……”显然,作为一线作战的武卒,前景可就不太美妙了。打仗本来就要命,打野战更要命,那简直就是拿命在赌。 忽然,一辆四驾马车从大道上飞驰而来。郑安平跑得有些气喘,眼睛略扫了扫,马车就从身边一闪而过。 “有个大人物出城了。看来要大打!”郑安平不祥地想。 第4章 信陵君 郑安平赶到驿站时,那辆四驾马车就拴在大门外。 郑安平心中一紧,大人物竟然是冲着小小的驿站来的。他进入驿站庭院,远远看见大堂正中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壮汉,长袍皮铠,头戴皮弁,显然是士家子弟。驿吏坐在旁边,身材看上去小了一半。堂正中案上放着一只合好的竹符,这表明,这个驿站的人已经全部被这名壮士征用。凡调兵五名以上,必须合节符,这是自吴起时就传下来的规矩。 郑安平从怀中抽出节符,按规矩以小跑步登上台阶,大声唱道:“郑安平传驿回馆~,交令~!” 驿吏抬手,郑安平进门,在驿吏案前跪下,把节捧上。驿吏接过节,转回身,把节捧给那位壮汉。 壮汉扫了节一眼,抬手示意驿吏收好。对席前的郑安平问道:“尊称?” 郑安平略侧一侧身,回答说:“郑氏安平。” 壮汉似乎愣了一愣,在席上躬身道:“原来是郑公子,失礼了!某晋氏鄙。” 郑安平回礼道:“亡国余人,不敢当将军之称!” 晋鄙道:“公子午前到大梁通报,至此方回?” 郑安平回道:“臣出城时已响聚兵鼓,故回东鸿里家中整束,延误交令,请将军责罚!” 晋鄙抬手道:“如先回驿站交令,再返回整束,反而误事。公子当机立断,足见赤诚。请公子入列。” 郑安平站起来,退出堂外,站在驿卒之中。隐隐觉得驿卒们的表情都是怪怪的。 晋鄙道:“少顷信陵君将往长城,与芒卯将军相会。你等武卒且充前驱。” 听到这话,郑安平心中倒抽一口凉气。信陵君,这是个比魏王还要响亮的名字。 齐国的孟尝君以养士著称,据称门客三千,来自海内各地,各怀绝技。如此强悍的孟尝君对任何君王都是财富,也是威胁。他在故国齐国长期担任国相,但最终不为齐王所容,在晚年出任魏国国相,最后客死魏国。他死后,门下三千门客何去何从成了大难题:这可是一帮一言不合就要屠城的草莾英雄,才能大,脾气也大。魏王将当时可能才十来岁的二儿子无忌封君,让他收留孟尝君遗留下的门客;而一个小孩子竟把这事办得举重若轻,好像这些无法无天的门客从一开始就是他召募的一样。今年信陵君也不过二十出头,养士已经有些年头了,名气也越来越大。 能见到信陵君,固然得遂平生;但这一夜还要去长城,而且是前驱?这不是要死的节奏吗!郑安平心里燥热起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冬日的白昼很短。郑安平回驿站时天还亮着,这么会儿就暗下来。郑安平默默地站在那里,平定气息;刚才微微出汗的身子,热气渐退,慢慢地,寒意升上来;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时,门外远远传来马车声,听声音似乎不下百辆。这让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家的实力可以用战车的多少来衡量。春秋时期,一个国家多装备百来辆到几百辆战车。现在我们总在说“战国七雄”,仿佛战国时代只有七个国家,其实不然。准确地说,战国时代,“万乘之国”有七个,也就是说,全中国有七个国家战车总数在一万辆以上。除了这七个万乘之国外,还有一些“五千乘之国”“千乘之国”。这真令人感到日月如梭:想当年武王伐纣时,牧野之战出兵不过四千乘。而今天,五千乘之国根本就不是个角儿,大角们想灭就灭。 但在万乘之国横行之时,战车早已不是军队的主力了,军队的主力是如郑安平这样的精选步兵。战国七雄虽然都是万乘之国,但谁都没有真的配备一万辆战车这样强大的车兵部队;相反,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采用“车千乘,骑万匹,带甲数十万”这样多兵种联合兵力配备。 一个国家常备不过千辆战车,这次一下出现了百辆战车,这可了不得。 晋鄙站起身来,一挥身,率领着驿站里的五个人,向门外走去。他们在门口排好队列时,大道上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的车队。正中的战车上树着旗,天暗了,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图案。这列车阵在即将驶近驿站时,渐渐放缓了速度,最后堪堪停在驿站前。 一辆车上传来一声号声,战车一辆接一辆从道上向驿站驶来,就如同从茧中抽丝一样,排列得整齐、均匀。不多久,在驿站前围成一个半圆。郑安平清楚地看到,半圆的中央,正是那辆插旗的车,这显然是整个车队的指挥车。车上人的面貌在暗影下十分模糊,身形端正,站在车上,给人一种山一般的安稳感。 “这就是信陵君吗?”郑安平心中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激动。 晋鄙大步向这辆车走去,驿吏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到了车前,晋鄙大声说:“西门驿卒五名,恭迎君上!” 驿吏跟在后面,不敢开口,只是打躬。 信陵君平静地说:“晋将军辛劳!旁边可是驿吏?” 这次驿吏不能不说话了:“驿吏麻小三,不敢~君上动问!” “西门驿军容严整,驿吏治理有方!” 驿吏大起胆子说:“但听君上差遣,火里水里不~怕!” 信陵君道:“驿卒由晋将军调遣。”随又转向晋鄙:“在这里打尖?” 晋鄙躬身道:“诺!” 车上吹响的两声号声,人们从车上站起,跳下。 晋鄙转向站在门口纹丝不动的四名驿卒:“到里面搬草料。”又转向驿吏:“打火!” 每辆车都过来一个人,有的跟着驿卒去后院搬草料,有的跟着驿吏去厨下搬柴禾,似乎任务早就分配好了,并不混乱。 后院草料其实并不多,七手八脚,几乎搬空了;拿到院前场地上,放在马前面,任由它们啃食。驭手们还在掏出一袋豆饼,洒在草料上。然后静静地握着缰绳,看着马吃草。 场地中间已经有人点起了多堆火,驿站里的各种食物、各样鼎簋罐盆都被搬出来。驿站西边紧挨着一条小河,大家就在河里打起水,架在火上,开始做饭。 第5章 夜行 四个驿卒由于忙前忙后地帮大家搬草料,搬家什、粮食,自己打火倒是最晚的。等他们打起火时,周围已经飘出了缕缕饭香。 这时,郑安平看见信陵君和将军晋鄙、驿吏麻三一起,向着自己这堆火走来。他赶紧跪直身子,其他驿卒也都跪直身子,向着信陵君躬身行礼。信陵君在这堆火前跪下,晋鄙跪在他旁边,驿吏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跪在哪里。 当时所谓坐,其实是今天的跪。根本原因是当时中国人还不习惯穿裤子,长袍下面是两条光腿,冬天最多加一保温厚袜,如果不跪着,别的坐姿都会春光外泄。 信陵君仿佛没看见驿吏的窘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略躬身道:“借诸君的地,叨扰了。我这有点盐,我们一起享用。”他把盐递给驿吏,示意他往鼎里加盐。 那时节,盐是绝对的奢侈品,俗语云:用尽天下的钱,吃尽天下的盐。说的就是盐和钱一样,绝不可能多到令人讨厌。说这话的人绝想不到,有一天盐会成为令人望而却步的“毒药”,但愿钱也有这一天。 魏国原在河西的故地,是盐的主产地之一,但十多年前已经割让给秦国了。这么些年来,盐越来越贵,还经常没货。所以一听信陵君说盐,郑安平一行人眼睛就亮起来。 驿吏哆哆嗦嗦地接过这包盐,小心地打开,用手指捏出一点,洒到鼎中。信陵君笑道:“多些……,再多些……,再放些……,加,加,加,哎,对了!”眼看一包盐快放完了,信陵君这才让驿吏停手。他接过还剩不多的盐包,放进怀中。 饭熟羹成,信陵君示意驿吏分羹。有驿卒将蒸好的粟米饭盛上,放在信陵君身前。信陵君召呼大家围坐过来,驿吏将羹分给每人一碗。信陵君接过羹,起身拿起一只小盘,拔出匕首,向盘中切出一把粟米饭,向自己的驭手走去。一直到每人都从驿吏手中拿到自己的羹,坐到饭簋前,信陵君才回来,从驿吏手中接过一碗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驿吏最后端着自己羹,不知应该往哪儿坐,信陵君往自己旁边一指:“请就祭酒!”驿吏一脸感动地在信陵君旁边坐下,脸上放着光。 信陵君伸手从簋中撮出一撮饭,洒在簋的旁边,权作祭天地。然后又撮出一撮,优雅地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端起羹,啜了一口。 晋鄙第二个撮饭,祭天,入口,啜羹。 第三个应该轮到驿吏麻三,但麻三却迟迟不敢伸手,拿眼看着地,大气也不敢喘。 信陵君望着晋鄙说:“将军,我们到别的伙转转。——大伙先吃。”站起身了,转身走了。晋鄙也站起身,跟在后面走了。 看见他们走了,麻三这口气才捯过来,回头对大家说:“吃,吃,赶紧吃!”抓起一大把饭,两手揉成团,塞进嘴里,用力嚼起来。其他驿卒“嗷”的一声,也都伸手大把抓饭吃,呼噜呼噜的喝汤声也响起来。 等他们狼吞虎咽吃了一回,簋底开始露出来,信陵君和晋鄙也回来了。他们似乎在路上谈论了很长时间,信陵君正从怀里掏出一段铜符,交给晋鄙,晋鄙双手接过铜符,揣进怀里。 他们走近驿卒所在的火堆,重新跪下。信陵君微笑着望向这些驿卒:“还要辛劳诸君!请随晋将军先行一步。” 晋鄙立即发出口令:“起立,整束!” 驿卒们立即站起,转身走进驿站,洗手洗脸,整衣、束带、正冠,汲好水,灌满水瓠。 等他们收拾好一切,重新回到场地时,那些甲士们基本都吃完饭,围在火边低头休息。门口站着信陵君和晋鄙,晋鄙手里还拿着一些背囊,里面应该是蒸熟的粟米饭,隐隐飘出香气。 起见驿卒们出来,晋鄙与信陵君相互施礼告辞。晋鄙将手中的背囊交给每名驿卒一条,权着干粮,带着这五名驿卒一起走进暗处。 这里停了三辆战军,有三名驭手坐在车上。晋鄙低声说道:“我和麻三一辆,你们俩左边那辆,你们俩右边,上车!” “不能点火把,都把耳目放机灵些!”他又回头补充道。 六人上了三辆车,三辆车载着九人向浓浓的暗夜驶去。 大车驶上驿道,顺序从河上一道石桥通过。这里是驿道的终点,过了桥,驿道就消失在芒芒荒野中。 过桥后,三辆车整了整队,晋鄙的车居中突前,另两辆在左右十丈之外跟着。车前还有被前人踩出来的小径,向人们指引着方向。 郑安平瞪大了眼睛看着四周。天上半轮残月,微光之下,四周一望无际。他又仔细听了听,除了微风,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随着战车渐行渐快,他耳边只有车轮的咯吱声和马蹄的踢踏声,还有呼呼的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夜越来越浓,郑安平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看清草丛中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他不知道驭手是依靠是怎么来辨认方向的:“难道真的是老马识途吗?”他在心里问。 秋冬之交,夜风很有些寒冷。车在草丛中行驶,颠簸、摇晃得厉害;郑安平站在车中,双手扶轼,竭力维持身体的平衡,感觉很不习惯;人不断被颠起来;两手握轼太紧,胳膊也酸疼起来。他偷眼看了看旁边的驿卒,那表情似乎还不如他。只有驭手,一会儿拉拉缰绳,一会儿甩甩鞭子,两只手什么也没有扶,完全靠两条腿维持平衡,但却似乎完全不受颠簸的影响。这让郑安平心里升起一股佩服。 他少年时也学过御和射,那是“君子六艺”之一,是成年的必修课。但下了学堂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用上。后来到大梁,投身武卒,更以步战为长,御基本用不上,射也不是用弓,而是用弩。至于读书礼乐,干脆不知放到哪个角落了!但毕竟练过,门道还是可以看出点。 他又往前看,隐约发现晋鄙似乎在不断回身张望。他也回过头去看,驿站场地上的火光隐约可见,别的什么也没发现。 他悄悄关注起驭手的身形来,自己也回忆着小时候从老师那儿听来的驾车要领:放松身体,双腿分开,再紧紧夹住。过了一会儿,维持平衡倒是容易了些,但腰又疼得不行。 “坐车真是个苦差事,还不如在地上跑呢!”郑安平下了结论。 不知行了多久,前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中间车上一声钟鸣,三辆车停了下来。 第6章 囿中 晋鄙和驿吏从车上下来。郑安平强忍着腰酸背痛,以尽量若无其事的态度下了车,向晋鄙那里靠拢。 等三车的人聚齐了,晋鄙说:“前面已经到了囿中的界河。你们两人一组,上下找找,看桥在哪里,找到后,击掌三声为号。” 郑安平好像听到赦令一般:终于可以下来走两步了。他和其他驿卒一齐拱手道:“得令!”就和自己的同伴,向上游方向探去。 他还没有把身体走暖和,眼前就已经出现了一座石桥。郑安平过桥,测试石桥没有问题,同伴击掌,向其他人示意桥找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三辆车马到齐,依次通过石桥。 上车后,晋鄙攀上车轼,向前了望了一会儿,指了个方向,战车在前继续前进,另两辆战车仍然跟在两翼。 向前行驶了一会儿,借着月光,郑安平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前面出现黑乎乎的城池,城上似乎有几点光亮。 “这儿应该就是囿中城了。” 所谓囿中,其实就是魏王打猎的猎场,指的是远离大梁的一大片荒凉的野地。十年前秦军曾攻入囿中,把里面的猎物扫荡一空。为加强囿中防卫,魏王在这里修建起一座城池。以这座城为基础,形成了后世的中牟县城。 “快到地儿了。”郑安平心里想着。他已经有些困盹了。从清晨接到传驿到现在,他几乎都在路上奔波,只在家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和那位老人聊了几句天。 想起那位老人,郑安平心里又是一紧。他不知道家里藏这么个老人究竟是福是祸。 然后他又想起东鸿里出征的民军,他们应该好像就往这个方向来。“他们应该不会夜间行军吧!他们走到哪里了呢?到了驿站吗?” 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打个眯盹,囿中城已经在望了。 城上的哨兵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门卫已经过来等着了。 “你们是谁?”门卫问道。 “魏王金节在此!”晋鄙将那柄铜节从怀中掏出来。 门卫答道:“既是魏王金节,小人不敢接。请容小人禀告囿守,出城迎接!” 晋鄙道:“有劳兄弟了!” 不一会儿,门卫回来了,在城头对晋鄙喊道:“囿守接驾,请君下车!” 晋鄙自己下了车,又将车约退五十步。城门打开,一帮大小军官迎了出来。为首的是一名士子打扮的人,身材矮小;旁边的一位倒人高马大。晋鄙见有人出城,遂迎上去。那位高个的紧走几步挡在前面,拦住晋鄙施礼道:“敢请金节!” 晋鄙将铜节递过去,高个儿接过来,转身递给矮个儿的。矮个接过仔细看了看,紧走两步,施礼道:“囿守倚,不意得见将军,幸何至哉!” 晋鄙回礼道:“怎敢!奉王命得瞻囿守风采,小子何幸!” 囿守拱手向城门内请晋鄙进城,一面对高个说:“请士卒馆驿安歇。” 高个走在居中的车前,对三辆车上的人拱手道:“请诸君随我来!” 驿吏一脸懵懂,驭手道:“公子请上车!” 高个即对驭手拱手:“不敢,囿尉猛。” 驭手仍一手执鞭,一手握缰,只用口答道:“魏公子信陵君门下启。” 囿尉上了车,指示了道路,驭手驾车绕向城南,另外两辆车也跟着绕到城南。南门外有一个用土墙围成的馆驿。囿尉叫开门,一名年老的驿卒出来迎接。囿尉道:“军情紧急,青壮都进城了,这里只有老卒,却是不周!” 又是那名叫启的驭手答话道:“囿尉辛劳,我等自己安置!”他回头对驿吏麻三道:“你带自己的人收拾三间房屋安置,我们三人后院喂马。” 麻三这时好像才恍过味来,下了车,招呼郑安平等四名驿卒一并下车,跟着那名老卒到侧院打开三间客房;又随老卒到厨下领了粮食果蔬,准备自己生火做饭。这都是驿卒们平日里干熟了的,故而手到擒来——只不过平日里是给别人干,现在是给自己干。 囿尉见这里一切顺利,叫了安置,自己走了。这一整天,郑安平仿佛这会儿才回归原来的自己,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两条粗毛腿露出来。其他驿卒也都“哎呀”一声,瘫在地上,放倒了身子。 麻三仍然仿佛在梦中似的呓语:“我见到信陵君了……,跟在他身后……,乘车……,住驿馆……,领驿饭……,我妈会知道的!”众人听了似懂非懂,但也不愿意多问,只是躺平了身子,放松浑身的酸胀。不多久,竟有人鼾声大作。 尽管领了驿米,但似乎谁也不打算吃饭,而选择睡觉。房中安静下来。郑安平也闭上眼,但却没有睡着。他听见三名驭手也回到房中,但那间房里却是安静的,想必不会有这样有失体面的场景。“大概这就是所谓君子之风吧!”郑安平心里苦笑。 但瞬间,他的心就被揪起来:耳边隐隐响起车马声。“这么大的车队?是信陵君吗跟来了吗?” 仔细听了听,车队声好像又停了;啊,不,只有几辆车。郑安平被自己听到的东西弄糊涂了。“怎么回事!胡思乱想!”他嘲笑着自己。 这几辆车仿佛向这个方向驶来,……在城边停下,……进城了…… 郑安平觉得有些累,头一沉便睡了过去。 似乎就在他刚刚睡着,响起了敲门声。 郑安平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他听到老卒出去开门,几个人走进来,一个大嗓门喝道:“新来的驿卒住哪里?”一面人就走进了院子里。郑安平推醒了剩下的几个人,门打开了,晋鄙站在门前,嗓门异常地大:“你们的斥侯呢?” 驿吏明显的惊慌起来。在馆驿中安歇,还要斥侯? 晋鄙厉声说道:“秦军已近,尔等还如此大意,是不要命了吗?” 郑安平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何晋鄙为何如此生气。 第7章 圃田 从今天郑州城边青龙山向两边延伸,就是魏长城。 修筑长城在当时十分流行,无论中原的赵、魏、韩,还是四边的秦、齐、燕、楚,都修筑了大量长城。这些修筑在内地的长城,有些单纯只是防御工事,有些还兼有防洪作用。据现代学者考证,这道魏长城从原阳斜穿郑州东南,直到新密,全长百公里以上。但今天能看到的,只有青龙山那几十米长的一小段了。 魏长城之内就是著名的半人工水库圃泽。圃泽那里原来有个天然湖,当地称之为“薮”。从这个名字来看,这个湖应该并不深,而且长满了水草。梁惠王建都大梁时,把黄河水引到这个湖中,湖泊面积大大扩大,水量丰沛,不仅灌溉着大梁周围最为丰饶的粮田——圃田,引出的水蜿蜒数十里,周围的旱田也能受益,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行船。但黄河填满一切低洼地的本性,让今天这片水库及其引水渠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圃田则成为郑州的一个乡。 从圃田到囿中大约三十里,在古代,这是一天正常行军的里程。身为武卒的郑安平,有能力半天跑完一百里,大致相当于一次马拉松的距离,但马拉松可不能一天跑好几次,那是会要命的。他早上跑了三十里,下午又跑了十多里,剩下时间也没休息,不是走路就是坐车,腰酸腿软,连饭也没好好吃;到了驿馆刚闭眼,就被晋鄙一通大嗓门给喊起来,被要求立即赶往长城口,准备与芒卯将军相会。 带队的不是晋鄙,而是跟他一起来驿馆的一位壮年人。这人虽武士打扮,但礼仪十足,显然出身士族。他自报家门为芒氏申,是将军芒卯儿子。魏国人都知道,芒卯早年穷困,兄长死后,直接娶了嫂子,生下三个儿子;嫂媳妇死后,芒卯也在魏国位列公卿,另娶了一门亲,又生了两男两女。这位新媳妇贤惠得《列女传》都拿她当楷模,专门有一篇介绍她的先进事迹,说她如何如何待前妻之子如己出,在前妻之子冒犯时,也忍辱负重,终于得到全家人的尊敬。只是这位芒申,却不知是哪个儿子,是不是那个找后娘麻烦的。 芒申行军走路可不含糊。他领着这五个人,在月光下连夜向长城口方向前进。在绕到城西,顺着一条河流向西走过一程后,他们再次过了一座石桥。过桥后,眼前赫然一大片湖泊,月光下不知有多宽。众人在芒申的带领下,沿着湖边的土道,迤逦向西。郑安平开始时困倦不堪,强打精神硬跟着;但走着走着,困劲过去了,精神好起来。 郑安平发现,周围的景色和自己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土地有了明显不同——这里是一方方水陂。“这里是要养鱼吗?”郑安平心里想。 “这是魏王的稻田。”好像明白了郑安平的心思,芒申介绍道。 “这里周围百里都是水陂,每年收获的稻米只供王宫。”芒申进一步解释说。 “没有阡陌了,走路只能沿着大道。当初出兵经过这里时,费了好大劲。车只能一辆一辆地过,光过车就花了三天,晚上还不能走。” “这是王田。踩坏了陂埂是要受罚的。小心了!”芒申提醒道。 天色渐渐放亮。清晨空气本就清新,加之周围是水田,更加湿润、柔和,走在这样的田埂上,整个人身心轻松,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任何气味。 猛然,一个声音喝道:“什么人!禁行了!” 芒申掏出一支铜节,举在头上道:“军使!” 声音来自百步之外的一座亭子。 “先过来一个人!”那个声音道。 所谓十里一亭。亭就建在道旁,既是治安岗,又是接待站。平时卖点茶水、点心,守亭的人也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战时,这里自然承担各种军事任务,是重要的战术据点。这个亭子并不大,也不很高,就在道旁,很不起眼。 芒申举着铜节走过去。亭卫走下来,验过后交还放行。芒申挥一挥手,让众人跟上。郑安平走过亭子时,看到亭内用木板垒起胸墙,里面显然有有多架弩箭。一言不合,立即就能把人射成蜂窝。亭前还有两辆破车,紧急时可以推到道上,起到阻塞交通,延缓敌军前进速度的作用。 沿着道蜿蜒前行,前面又是一座石桥。与前几座石桥不同,这座石桥两边有武卒守卫。石桥后面有一座大院,围墙虽没有城墙那么高,但女墙、箭楼一应俱全,显然是个要塞。 芒申还未到跟前,就已经掏出铜节,高声叫道:“军使出城!军使出城!……” 从桥那边走过来一名军吏,在桥前面与芒申相见,接过铜节,问道:“哪个什伍?” 芒申答道:“芒卯将军旗下传信军使芒申,昨日凌晨入城!现带同行五人出城交令!” 军吏说声:“兄弟稍待!”拿着铜节过桥进了城堡。不多时出来,手里多了半截铜符,看样子像是一只狗。他把铜符和铜节一起交给芒申,道:“兄弟请过!” 芒申道声谢,叫上五人一齐过桥,在城堡的另一端,再次穿过一座戒备森严的石桥,眼前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尽头就是一座长长的城墙,这就是所谓的魏长城。 长城有多个入口,最近的一个与石桥正对,看得很清楚。城下军士来来往往,有了些战争的气氛。城门关着,城门楼上有武卒值守。芒申再次举起铜节,远远地喊道:“军使出城!军使出城!……”城门楼上下来一名军吏,等芒申到了跟前,验看过铜节和铜符,对芒申说:“刚才望楼上已经可以望到尘土,大军已经离此三十里,城门不能开启,只能将兄弟们缒下城去!” 郑安平一时没回过味来。芒申答道:“有劳兄弟!”回头对这五人说:“上城!” 五人跟着芒申上了城,在芒申的带领下重新结束好兵器和冠甲,整束好靴子。一旁早有人拿过来一根粗大的牛皮带,一头圈成两个环。芒申把两条腿套进环中,长袍一直被提到大腿跟,早有无限春光。他也不在乎,手里提着戟,攀上城墙,几个武卒拉紧皮带,芒申双脚蹬墙,几个起落,到了地面。芒申把腿从套里抽出来,皮带又被拉上城,郑安平依次也把腿套进皮带圈里,顾不得私部全露,攀上墙去。拿眼往下看,只见刚下去的芒申只有蚂蚁大小,不由得心惊胆战。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犹豫,只得一手紧握长戟,一手抓住皮带,闭着眼跳下去。“哧”的一下,屁股和背部与城墙发生了剧烈的摩擦,疼得他差点晕厥;他本能地拿脚一点城墙,人就在空中打起了转。好在下面是城门,没有一直划下去。还没清醒过来,人已经落了地,“咚”地一声,就坐在地上。芒申连忙叫道:“快脱皮套!”一边跑过来,生把皮套从郑安平腿上拽下来。还没完全离腿,皮带就又被拉上城去,要是稍晚一点,郑安平多半会被倒挂着重新被拉上去。 随后下来的几人都没有芒申那么熟练,个个都如郑安平一样,屁股擦出道道血痕,有的人连脸、手、膝盖也都磨破了。 芒申道:“这里不可停留,我们到前面树丛中打尖。” 第8章 管城 长城之外,荒草萋萋。前方大约一里多路,道旁有些不大的灌木丛。芒申带着众人钻进灌木丛。芒申让大家趴下,撩起长袍,露出划伤的伤口。他打开水瓠,用水冲洗掉伤口上的砂土;又打开另一个水瓠,往掌心里倒出一些药水,拍在伤口上。 郑安平先觉得一阵火辣,然后是一阵清凉,疼痛减轻了不少,心里对芒申的佩服和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到底将门无犬子!”他心里想着,口里谢道:“多谢公子!” 芒申冲着郑安平笑笑:“请公子助我!” 郑安平学着芒申的样子,打开自己的水瓠,为另一人先将伤口冲洗干净,然后伸手让芒申往掌心倒出些药水,照样拍在伤口上。不多会儿,五人都整好装,坐在树丛中一片草地上。 芒申面色突然严肃起来,用非常正式的语气说:“现在大家一边用餐,一边听我说。” 众人听后立即挺直了身子,从肩上取下干粮袋,取出已经完全凉了的粟米饭,放在口中嚼起来。而芒申则从怀中掏出一个铜节和一个玉佩:“大军和城内并无军使交通。现在大战将临,请诸君分任军使。请以五里为亭,传驿要同时持节与佩。” 郑安平听到这,心里踏实下来:自己不用到一线打仗了!只是把驿卒的差事从驿站搬到城外。虽然野外传驿没有驿站舒服,但好在现在尚未到冬天,天气还算温和,比起沙场上一对一拼杀,还是要好很多。 他拿起节与佩,仔细看了看。节是普通的铜节,而玉佩却是品质上佳的白玉,呈半月形,雕饰着饕餮纹,看上去似一团油脂,拿在手里清凉温润,令人不忍释手。 “此物非常人所有!”他在心里暗道。 少顷,天色完全放亮,众人也吃喝已毕,腰背上的疼痛几乎感觉不到了,也精神了许多。芒申带着大家沿着一条从草丛中踏出来的道向前走去。 大约五里左右,芒申总会留下一人,指示一个明显的地标,让他守候在那里,并叮嘱众人道:“记住了这个地方,不要迷失了!”又叮嘱驿卒:“除了持节的,任何人不得靠近。不从者,一律射杀!” 郑安平盼着他能将自己指一个地方留下,这样他就可以休息了,要知道,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在囿中城外的驿馆里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不算走路,光跑步就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但芒申总没有把手指向他。这令他无比失望,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牙硬扛着。 一口气走了三个时辰,日头从东走到西。前头的尘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最后甚至都可以闻得到了。而这时,芒申身边只剩下了郑安平。在刚才,郑安平还希望芒申能把麻三留在身边,自己停下来守驿;但芒申坚决地把手伸向麻三:“请驿吏在里口守候。”这里竟然有一个里,里头的场地正在道边。在这里守驿可真是美差,打个火要点水都不成问题,铺上草,可以美美地躺倒。他一想到躺倒,立即浑身舒坦。但芒申的话把他的美梦打破了:“不能靠近里中,里中的人也不许出来,否则射杀!” “射杀”,这是今天郑安平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他很奇怪,自己竟然能平静地听一个人随随便便地说“射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在安排好麻三后,芒申对郑安平说:“前面不远了,我俩加快些吧!”随即加快了脚步。郑安平忍着一腔的不快,跟着也加快了脚步。 大约又走了一个时辰,已经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人叫马嘶的声音,显然,大军就在前面。芒申指向一道小河的拐弯处,道:“请公子驻驿在此吧!任何人无节不得靠近,不从者一律射杀。” 郑安平看了看指给自己的驿位。这里有一段河道从西流过来,在这里转向东北方;北边不远有一个石桥,他估计,弩箭射程有可能勉强够得上,但杀伤力就谈不上了,最多吓人一跳。西边还有一座向北的石桥,但距离较远。河对岸竟然是一座废弃的城池,这个大弯,正好形成城池的天然护城河。河这边,三两里内并无人家,但有一些不成规模的田地,看上去不成乡里,是些散居的野人。 “这里是旧管国,”芒申向郑安平解释道,“现在完全废了。” 他又掏出一条朱红的麻布,对郑安平说:“请公子缚在左臂上,以便传信识别!万不可遗失。” 郑安平接过来,依言缚好。芒申则越过石桥,一个人顺着城墙向西跑去。 时临黄昏,一切都安静下来! 由于眼前有破损的城墙遮挡,郑安平看不到大军在何处,但从城墙上方腾起的尘土看,应该很近了。 一阵困睠袭来,郑安平很想就地倒下,睡他个痛快,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欲望:大军就在前面不远,这里已经是前线,要想活命就得放警醒些! 他先绕到河边,抓了两把水浇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些。再上来仔细地观察了周围的地形,他想着过河去,到旧城里找一个地方安置;但看不清城里的情况,万一有个人或野兽什么的,反而不妙。 他重新把自己结束了一番,清点了干粮袋、水瓠、弩和箭囊,提起戟,快步向石桥靠近。在石桥边停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座废城。 城墙并不高,是用土夯筑而成,看起来应该费了很多工。但多年风吹雨淋,城墙多处出现豁口,如果里面有人,拿弩指着他……。他又往后看了看,空空荡荡,找不到一棵树,甚至连块稍微大点的石头都没有。但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块好地方:一处土坡上,野草长得特别高,后面好像还有道坎。 他快速闪到这里,向四周张望了一番:这里视野十分开阔,野草长得很茂盛,如果有人接近,他自信能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先发现对方。桥头离这片草地不远,在弩箭射程之内。他在草地上坐下,把干粮和水瓠都解下来,弩搭上弦,戟放在手边,一边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 天越发黑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眼睛越来越沉。最后他干脆闭上眼睛,趴在地上,一面休息紧张的身体,一面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周围的声音。 远处的人马声越来越强,显然是大批兵力在调动。近处有风吹过的声音,还有雀鸟飞鸣的声音。郑安平几度朦胧,又几度挣扎着醒来。 第9章 有刺客 半个月亮再一次升起来。郑安平眯瞪了几次,又醒过几次后,终于被冬夜的寒冷彻底清醒过来。地面也渐渐冷起来,带得肚皮也是凉的,好难受。他想稍稍挪动一下姿势,却听到一阵响动。 声音不大,但在略带寒气的冬夜里显得十分清晰。那是几个人在路上行走。他四下望了望,没费劲就在小河边发现了五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是谁?”郑安平刚想发声询问,一阵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全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戟。 “不好,是秦人!”他马上意识到,这股恐惧救了他的性命。 他调细了呼吸,悄悄地把弩和戟都调整到最顺手的地方。 人影渐渐清楚,是五名武士,武器没握在手中,在腰中插着。 在先秦,能插在腰间的武器只有剑;刀在那时还只是工具,不是武器,做得很短。当然也有人用刀杀人,那意义仿佛今天用剪刀杀人一样,上不了阵的。 剑全部由青铜铸成,所费的铜料可以铸多个矛头和戈头,是昂贵的武器。能拥有剑的人都是有地位的贵族。而现在这五人,竟然一水地佩剑,好像上朝一样。啊,不,不是一支,是两支,一支长剑,一支短剑。 随着五人越走越近,郑安平看得越来越清楚。 没错,就是秦军。像这样配备两支剑的,只有秦军锐士才有可能。 要说秦人铸剑,也真是下了血本了。那时铸剑,多是短短薄薄的,只有秦人,剑铸得长长厚厚的,分量足,耐磕碰。这种剑,一把大约得用三(秦)斤铜,当时称为三金;而一名万户侯,一年所得不过千金。郑安平这支戟,连矛带戈不过一金,但也让他积攒了几年。配一把秦剑?想都没想过。 五名秦军带剑锐士!郑安平心里十分不安。自己在暗中,悄悄发弩,可以射中一名;猛然跃起突击可以再杀一名。剩下三人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刺倒一个,然后仗着戟的长度,横向猛扫……这样的话,突刺就不能太猛,要留在余地,以便接下一个横扫。 郑安平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对付眼前的五名对手。 当然,最好是不要动手,藏过去……。万一动手,第一箭很重要,一定要射那个领头的。 于是郑安平开始寻找,哪个是领头的呢?在前面带队的?在后面压阵的?居中调停的? 五个人步子很快,没成什么阵形,也没有什么隐蔽动作,迈腿、摆臂,动作也差不多,身上装束、配备的武器更是完全一样。 这里谁是领头的呀!郑安平在心里绝望地叫着。他决定,不去管什么领头不领头,谁扑得猛射谁! 郑安平一手握着弩,一手握着戟,一但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向最近的一人射箭;等他们惊愕的一瞬间,跳起来,向最近的那个发起突刺。 但最好还是别……他在心中期盼着,暗暗地又调了下呼吸。 突然,郑安平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是皮靴用力踏在地上的声音。听到这一声音,郑安平立即平静下来,这正是魏武卒跑步的声音,而且人数不少。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那几个黑影显然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跑步声,并得出与郑安平相同的判断。他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全都迅速下到河道里。这样一来,郑安平就完全看不到他们了。 不多久,一条火龙从城的那边伸展过来。果然都是披甲挂弩持戟的武卒,看样子竟有一百人之多。当这群人跑到桥头时,郑安平突然大声叫道:“有刺客!有桥下!” 平静的夜里,突然传来凄厉的叫声,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武卒们立即单膝跪倒,将火气伸向河道里。然后听到有人尖叫:“在那儿!” 几个黑影从河道飞跃而起。郑安平猛然单膝跪起,平端起弩,射出一箭。随即听到一声闷哼,应该是有人中箭了。几人又跃回岸下。 郑安平见有空当,立即又扣弦搭上箭。而武卒的卒长也发令道:“搭箭!”武卒们将火把插在地上,解下弩,拉弦搭箭。 卒长又发令道:“射!”大约大家已经全都看见了那几名秦军,弩箭成排射出。这次只听到箭破空而出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卒长取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声,一会儿,远处又传来几声号声,表明大军已经知道,这股武卒遭遇了小股秦军。 卒长指向一名什长:“你带人沿河往下追。” 什长带着人走了。 卒长这才向着郑安平走来。郑安平将弩指向他:“站住,不许过来!有节符吗?” 卒长从怀里掏出一枚铜节,郑安平依旧没有放下弩。卒长又掏出一枚玉佩,两手举着走过来。 郑安平放下弩,查验了节和佩,的确是芒申给他们看过的。 卒长对郑安平说:“兄弟,去吧,把人带来。我们在这里等着。” “带人?带什么人?” “这你就不要管了,只管向下传令‘把人带来’就是!” 郑安平有些迟疑地说:“秦军斥侯就在附近,能不能请两个兄弟相伴?” 卒长说:“对不住兄弟,我没有接到这个符,调不了这个兵!” 郑安平心头火起。这五个人不知逃到哪里,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股斥侯(那几乎是一定会有的),自己一个人,岂不是狼入虎口!但卒长的表情已经明显地表露出,他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他咬咬牙,对卒长说:“是,上官,是这个说法!”将自己的束带紧了紧,挂好弩,拾起戟,转身向黑暗中跑去。 卒长说:“哎,兄弟,举个火!”一边要把自己的火把递过来。 郑安平道:“谢了!有月光,看得见!”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举着火跑?明告诉别人我的目标?他在心中悻悻地想。 跑,又是跑。自从开战以来,郑安平就和这个跑认了亲,才两天,跑了多少路?走都不算。郑安平想,现在只有尽快跑到下一站,或许还能抢在斥侯的前头,也才能安全点。 第10章 麻三 郑安平扛着戟,在荒凉的草丛中向麻三所在的地方跑去。那里有一个里,不知是归属哪个乡,哪个国。 郑安平一边跑,一边注意地听着周围的动静,随时保持着格斗的准备,选择的路线也尽量避开可能隐藏着人的地方,或在通过时加倍警惕。他一边提高着警惕,一边嘲笑自己:这么做有用吗?最多是捞个够本! 这么一路担惊受怕地跑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一晃而过的聚里已经隐约出现在前方。郑安平心里起了安慰:终于可以缴令了! 他放慢脚步,向里口的那棵大树走去,同时平息着粗重的喘息。突然他感觉不对,猛地持戟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他没有听到麻三的喝令。 按理,当有人走近时,麻三应该命令他停下,否则……射杀!但他向大树走去时,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难道……?郑安平有些头皮发炸,万一麻三出事了,这可怎么好? 他已经接近大树了,但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人影。 郑安平紧张地背靠上大树,绕着树转圈,瞪大眼睛,搜寻着周围。头上一声树枝响,把他吓了一跳,“托”地跳出来,但树上并没有跳下什么。他往树上看了看,认为上面似乎不太有可能藏人,这才又回到树边。尽量树并不粗壮,但多少是个安慰。 转过半圈,面对着里前的场地,不远处有一大堆秸草,显然是秋收后随意堆放在那里的。郑安平又听了听周围,确认没有异常,即以几个跨步扑到草堆前,仔细地观察着周围,又绕到草堆的另一面,却发现一个人软绵绵地趴在草落上,一支戟插在草上,看样子正是麻三。郑安平觉得,自己心中最坏的猜测变成现实了。一切努力都成为白费!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是个霉鬼,把那个人翻过身来,不料却听到两个人“啊”地叫出来。那个趴着的人的确是麻三,而他的身子底下,还压着一个女人。 郑安平恍然明白了,满脸尴尬地转过身去。醒过来的麻三也认出了是郑安平,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哎,哈,兄弟,来了?!……我老等你也不来,天怪冷的……要不你也暖和暖和?!一碗粟米……说好的。” 郑安平有些不耐烦地说:“不了!赶紧让她走,别晚了!” 麻三用脚踢踢那女人:“回去吧!” 女人整整衣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 麻三对郑安平说:“兄弟,给我吧,我走了。真霉,这天晚的,当武卒苦啊!” 郑安平把麻三推到一边,小声说道:“三哥真会偷闲,这时候还干这个!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嗨,还不是在等你嘛!不然大冷天的,我也不会睡在草垛上。……” 郑安平打断麻三的话:“我那边来秦人了,一水带剑的,被大军惊走了!你说你这样危不危?” “啊?有这事?”麻三吃惊地张大了嘴,下巴仿佛要往下掉。 “没错,这一路上怕还有。”郑安平一边说,一边把节和佩掏出来。 麻三一听,立刻哭丧了脸:“哎哟,兄弟,这可要了命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么好哟!” “别怕!你带着这个尽快跑,我在后面跟着,好歹有个照应!” “啊?要不兄弟你,……不,不,还是我在前面。兄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郑安平说:“别怕,兄弟在后面跟着,有兄弟在,绝不让三哥有事!” “你跟着?……没事?……” “没事!但要跑快些,尽快到下一站!” “好,快跑!” 麻三下定决心,立即行动,瞬间跑得比兔子还快。郑安平不知该哭该笑,也放开脚步跟上。 麻三撒开了跑,速度还真不慢,郑安平紧赶慢赶,保持在身后一箭之地。虽然答应说要保护他,但这样的速度,既张不了弩,也提不了戟,和两个人跑差不多。不过有个人跟着,多少胆壮些。 到了第三站,麻三、郑安平都不愿留下,第四、五站后,五个人干脆结成小方阵,快速向长城下冲去。 这过程中,路程最长的就是郑安平,其次是麻三。眼看一路顺利地到了长城下,郑安平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虑了,其实什么危险都没有,自己吓唬自己,害自己多跑三十里路。 到长城脚下时,已经月上中天。五人都觉得没有误事,冲着城上喊:“节佩在此!节佩在此!” 城上的守军探出头来,喝道:“什么人?” 麻三掏出节来,说:“节佩在此,请上路!” 城上喝道:“上屁路!这天晚,谁敢开城!” 麻三只得道:“请兄弟验过节佩!” 城上道:“什么也看不见,天亮了再说。” 麻三又道:“那烦请兄弟通个信,说节佩已到!” 城上道:“城上巡哨,人还排不过来呢,哪有闲人通信!” 郑安平有些气闷,吓唬他们说:“兄弟,秦人可能离此不到十里了,赶紧叫人醒吧,不然就睡不醒了!” 城上问:“此话当真?” “不虚,我亲眼所见,是持剑的锐士!” 这时,一队打着火把的人巡哨过来,听到声音,赶过来问:“叫喊什么?” 城上的声音答道:“下面说节佩已到,不知是什么;又说秦军锐士离此不足十里了。” 那人下令道:“放个筐下去,把节和佩吊上来。” 城上的人??蔌蔌好半天,才放下个筐来,喊道:“把节佩放进筐里!” 城下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就地等待!”城上严厉地说。 城下五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只得依言将节和佩都放进筐里,对上面喊道:“节和佩都放进去了。手稳着些,别颠了!” 城上说声“起”,筐被重新吊了上去。 郑安平冲着上面喊:“请兄弟扔捆柴下来打个火!” 城上又喝道:“城外柴草正多,城上哪有多余的柴?” 五人压着一肚子气,四散拾柴。不多时归到一起,寻个避风的地方,麻三打起火石,点起一堆火。大家围坐在火边,身上渐渐暖和过来;在魏城下,怎么说也安全得多,也就放下心来。这时大家好像才感到浑身酸软,两腿发胀,眼皮发沉,竟然不约而同地沉沉睡去。 第11章 离城 也不知睡了多久,可能就只有一小会儿,他们就被叫醒了。叫醒他们的人谁都不认识,身着士子服饰,但却衣冠不整,手里拿着刚刚被他们护送过来的玉佩。见他们醒了,这人长揖一揖:“某张氏,敢请郑公子!”态度很严肃,但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好笑。 郑安平忍住笑,在火边跪起,直身一拜:“某郑氏,不敢劳张公子!” 那人又揖了一揖,道:“某……。唉呀,直说吧,请郑公子进城,有要事!” 郑安平疑惑道:“公子是……?” 那人递过玉佩,郑安平看了一眼,并不接过,问道:“如何进城?” 那人道:“随我来!” 郑安平跟着那人到了城门下,那人掏出一个铜玲,摇了两下,城上放下一个皮带。郑安平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大吃苦头的东西,有些踌躇。 那人说:“把脚全伸进去,……对,蹬着城墙……,好!”他见郑安平照办了,又把铜玲摇了两下,一股大力把郑安平扯离地面。 “蹬住城墙,往上走,蹬住!”那人大声提醒着,但声音越来越远。郑安平按他所说,两**替用力蹬墙,仿佛在城墙上行走一般,果然没有吃那么大苦头就上了城。 郑安平上城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城门楼边的信陵君,身旁还站着晋鄙,后面是一群跟着信陵君的武士。 信陵君等郑安平卸下皮带,即招手示意他过来。郑安平依言走过去,按武卒的规矩拱手道:“武卒郑安平听令!” 信陵君问道:“芒公子见到大军了?现在情况如何?” 郑安平回答道:“芒公子命臣在管城外驻驿,自己前迎大军。后有一卒武卒持节佩来传令,大军当离管城不远。” “路上可见到败军?” “并未见到。但在管城外遇到秦军锐士五人。” “那你如何脱身?” “武卒到后,秦军锐士被惊走了。在返回的路上未再与他们相遇,也未再遇见其他秦军。” 晋鄙插话道:“没遇到并非没有。或许藏在暗处。” 郑安平回道:“正是,故臣等五人一并返回,相互策应,以防不测!” 信陵君道:“做得很好!你能认识道返回吗?” 郑安平道:“应该可以。” 晋鄙说:“管城目标很大,一般误不了事。只是路上风险大。” 信陵君说:“兵贵神速。立即出发,趁他们还没回味过来,。” 晋鄙道:“现在,怎么出城?槌出去?如果开城,万一几个锐士杀过来,岂不因小失大!” 信陵君道:“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开城,只出一辆车,立即关城。我料秦军也回不过味来。” 晋鄙吃惊道:“一辆车,那太危险了!” 信陵君坚决地说:“就一辆车,将军、郑公子和不才!出城门后,一路不停,直驰管城,等秦军知道了,我们也到管城了。” 他转向武士们说:“在我出城时,汝等在城楼上警卫,如有秦军来袭,立即乱箭齐放,不要顾我,必要保城池不失。待我出城,城门关闭后,汝等再从暗道出城,由城下的驿卒带路,到军中与我相会。路上听张辄调度。” 众人答应一声:“遵命!” 信陵君对郑安平深揖一揖:“请公子随我下城!”转身向城下走去。晋鄙跟着也要下城,却半道停下对城门守说:“给郑公子找个盾和甲衣!” 城守答道:“车上有!” 郑安平下了城,见一个人牵着一辆战车过来。 晋鄙对郑安平说:“请郑公子换装!” 郑安平向车上看了看,车左边挂着一张弓,车右是一张盾、一副皮甲和一顶皮弁。郑安平上车,戴上皮弁,在自己的皮甲外面再罩一层皮上衣,又将皮裳前后围好。左臂上套上盾,将自己的戟插在车上。 在郑安平披甲的同时,城守在信陵君的示意下,发出了“起城门”的口令。城上武士在城墙边,依次张弓搭箭,作好射击准备。几个士卒摇起一个辘轳,一方巨大的石块从城门边缓缓升起。 郑安平忽道:“臣请验的金节何在?” 信陵君一愣。 郑安平道:“如无金节,臣何以复命!” 晋鄙跳上车,从怀中掏出铜节,交给郑安平,有些不满意地说:“现在才想起来!” 郑安平在车上接过铜节,揣进怀里,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晋鄙没有看他,只顾调着缰绳和马鞭。 郑安平披好甲,千斤闸也吊起到城门以上。晋鄙大喊一声:“公子上车!”信陵君一跃上车,站在车左。晋鄙执好马缰,郑安平用手扶住车轼。城门两边的士卒都执好戈戟,随时准备战斗。 城守见信陵君跳上了车,大喊一声:“开城!” 两名士卒上前抬起门栓,另两人一人拉住一个门环,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就在士卒走向城门的同时,晋鄙也启动了战车,缓缓向城门走去;当城门打开后,晋鄙猛地一抖缰绳,四匹马从缓步改成快步,冲出城门口。就在马车冲出城门口的几乎同时,城守大叫一声:“关城!”两边门重新被推上,而马车已经在晋鄙的调整下,加快了步伐。等千斤闸再次落向地面时,马车已经消失在月光下。 城里的动静显然也出乎城外五人的意料。他们听到千斤闸升起的声音,看到城墙上突然布满弓箭手,也猜想到有人要出城,赶紧退后,帖紧城墙站住,以免被箭误中。随后城门打开,一辆战车急驶而出,城门旋即关闭,连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耳边只听见信陵君的声音:“汝等随后跟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处城墙突然向外打开,武士们低头弯腰走出。武士们完全走出后,这处城墙又重新关上,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最开始出城的张辄见大家都出了城,便道:“大家都出来了,准备走了。”又对几名驿卒说:“请带路前进吧!” 麻三等四人要走在前面。张辄叫住他们:“现在已经有秦人偷进来了,吾等要分成几阵前进。汝等不要在前面,就在阵中行走。” 张辄把人分成六队,依次前行。带路的麻三等人则被安排在各队中,各队依次掩护,逐层前进。到了时候就停下休息、进食干粮。等他们走到管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暗夜中,战车在草地上颠簸着。晋鄙尽量让四匹马保持着均匀的快步,尽可能减轻晃动。信陵君手扶车轼,双脚用力保持身体平衡,两眼在月光下探寻着草丛中可疑的迹象。他有信心,五十步之内只要有一点人影晃动,他绝对可以在两步之内将他射死。 不过他还是要花更多时间去想前方的事:芒卯怎么会突然败退下来?如果秦军跟着芒卯大军一起渗透到大梁城下怎么办?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稳定住局势? 他再一次问郑安平:“芒将军大军的确在管城?” “在管城西北!管城内没有人,臣出发时,城外刚到了一队武卒。” “你沿途没有看到败散的兵卒?” “没有!”虽然郑安平有些奇怪信陵君为什么把城上问过的问题又问一遍,但还是平静地回答着。他心里提防着不知从哪里会飞出一只箭,担心他会没有时间举盾遮挡。信陵君的问话很分他的心,他的担心更大了,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中间驾车的晋鄙粗声说道:“芒卯最是油滑,他才不会真的去拼命!” 信陵君若有所思地说:“身后就是大梁,想不拼也难了!”语气平静,但心里大约问候了芒卯好多遍。十万大军,一万五千武卒,这是一只足以攻城略地的力量,但一声响都没有,就被秦军给打败了。 “君侯不必担心,只要十万大军尚在,背城一战,绝无问题。”晋鄙又道。 但信陵君知道,一只攻城略地的大军转而变成防御城池,这中间的差别有多大。本来是想狠赚一笔,结果却变成了保本!就算把本保住了,这笔生意也亏了。但他还是平静地对晋鄙说:“这少不得是一场血战,就全靠大夫了!” 三人有一句无一句地交谈着,前方竟然出现了火把的光亮,显然,他们十分顺利地来到管城城外,与芒卯派往管城外接应的武卒会合上了。 不知怎的,郑安平竟然感到有一丝失望,他当然知道不出事最好,但却好像希望出点事! 晋鄙稍稍放慢行车速度,郑安平跳下车,向桥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道:“缴令!……缴令!……” 那边的卒长显然早就听到了马蹄声,这时已经站在桥边等候着,看见郑安平,正在验节时,信陵君的马车已经驶过来。卒长跳上车,大声道:“西行五里!”又对武卒们叫道:“散开!” 马车从散开的人群中急驶而过,过了桥,沿河向西驶去。这一卒收了队,随着马车的方向跑步前进。郑安平着急地赶上那名似乎是领头的人问:“我怎么办?” 那人看了郑安平一眼,说:“无令,你还办原来的差事!” 原来的差事? 郑安平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原来的差事就是在这守着;如果芒申派人来与自己联络,自己则负责把接到的节佩传到下一站,交给麻三。本来他不知道这些差事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信陵君能赶到前线。 但由于他发现了秦军的斥侯,让差事变得不同了:他和全部驿卒都返回了长城,而他则乘着信陵君的战国又回到管城;而按原来的布署,他本来是应该留在麻三驻驿的位置上的。 他有些失落的摇摇头,不知道是应该留在原地,还是返回到他应该停留的麻三的驿位。而他不由地想起,麻三在那里竟然还找了一个女人…… 第12章 张辄 战车飞驶而过,沿河一路向西。信陵君站在车上,心中五味杂陈。 当宫殿中传来宦人尖厉的“急报~”声时,信陵君正在殿上与王兄对弈。他清楚地记得,宦人还没有把“芒卯将军战败,秦军将至”这几个字说完,王兄已经尖叫一声,抱住了身边的女人。 信陵君只得把整个大殿让给拥上来的女人,自己走下台阶,找到魏相魏齐。魏齐一面安排击鼓聚众,一面上殿去安慰魏王。 不知魏齐和那些女人们是如何做到的,等到群臣赶到时,魏王已经换好朝服,正襟危坐在殿上。 魏齐和信陵君守在殿门两侧,殿前群臣议事。大夫晋鄙提出,前线战事紧急,应派心腹之人直入军中,便宜行事。信陵君自告奋勇愿到军中。魏齐提出,将军芒卯,智虑过人,宜召回大梁,主持城防;信陵君则请晋鄙大夫同往军中,襄助军务。魏齐进殿请示魏王,出来说:“魏王诺!”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随后就退了朝。 魏齐和信陵君留下几个关键大臣,商议了具体的行动。魏齐负责大梁的防务,信陵君则与晋鄙赶到前线,与芒卯相会,了解实情,便宜行事。 信陵君领了兵符和王节,又回府选了三百门客,和晋鄙一起出大梁。按每天三十里的常规,他们商定行程安排三站,依次在驿馆、囿中和长城关口留宿,而由晋鄙率领驿卒们打前站。 到达驿站后,晋鄙按计划带着五名驿卒出发,先一步到囿中。信陵君一行则应在驿站安歇一宿,凌晨出发到囿中。如此一站站前行。但不知怎么,信陵君住进驿站后,总也放不下心,好像有什么牵着他。 张辄原是孟尝君的门客,孟尝君死后转投信陵君门下的。他年纪很轻,是大梁人,在孟尝君到大梁后才投到门下,在孟尝君的门客中资历很浅。孟尝君死后,信陵君接手这批门客,竟和张辄走得很近。孟尝君的门客待遇不分等级,大家一视同仁,谁有地位谁没地位,一看本事,二看与主家的关系。张辄与信陵君走近了,在门客中的地位也不断上升,没点真本事那是不行的。而这位张辄本事大得竟然让大家认为信陵君果然慧眼识英雄,这份眼力,比孟尝君都强! 察觉到心中的不发,信陵君叫来张辄:“张卿,我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好像有些什么不对?” 张辄道:“臣心中也有一丝不安。” “卿也有这种感觉?” “正是!” “为何?” “这里好像过于偏鄙,前后都无人家,又无城池,防卫不便。” 信陵君一愣:“哦?你是这么想的?我想的是怎么尽快赶到军中都好!” “那我们就先去囿中。囿中城池高深,又有武卒戍卫,也离大军更近些,一举三得。” “好。传下去,就说军情如火,两个时辰后起程。” “诺!” 一个多时辰后,张辄来到信陵君所在的火堆旁,悄声说:“准备出发吧!” 信陵君点点头,起身和张辄一起离开火堆,悄然向暗影处走去。 “过桥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候。桥很窄,一次只能过一辆,还得慢行。”张辄小声说,“我打算让车右先过桥警戒,然后驭手驾车过桥列队,车左最后过桥,与车右一同登车出发。大约要一个时辰。” “很好!”信陵君赞赏地说,随后补充了一句,“这次出发,我就不做车左了,做个驭手如何?” 张辄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迟疑道:“那……,换哪辆车?” “谁比较精于车阵?” “善车阵,那自然是夏侯了。” “好,就用他的车。我们过去。” 两人沿着篝火边沿的暗影,来到一辆战车前。 “夏侯先生,”信陵君亲切地叫道,“闻先生擅于车阵,缓急间就要与敌大战了,烦劳先生在行进途中,指挥演练车阵变化,无忌有幸!” 夏侯早已跳下车,连忙回道:“公子差遣,敢不从命!这车……?” 张辄道:“请先生到旗鼓车做车左,这辆车我另外差人驾驭,先生放心!” 他从最近的一处火堆边叫过一个来,对他说:“夏侯先生另有差用,这车请先生先行看顾,出发前,我差人来接手。”那人见张辄旁还站着信陵君,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不久,三长两短的号角响起,正在火边小憩的甲士们一跃而起,紧张地在门外台阶前排成队列。信陵君走到台阶上,一脸严肃:“诸君,就在两三天内,我们就要与秦军见面了,那里少不了露一两手让他们见识一下魏公子门下的本领!今夜月光皎洁,无忌难以入眠,愿与诸君一起驱车,在荒野上奔驰一番,诸君可愿随我!” 众人神色一紧,齐声呼道:“愿随!” 信陵君深施一礼:“无忌拜谢!具体行动由张辄先生安排。” 张辄走上台阶,信陵君悄然退到门后的阴影中,耳听着张辄大声宣布:“奉君侯令,此次前进,一路演练出营、行军、接战、冲阵、收队、回营等诸般阵法,诸君务必遵旗鼓行事,不得干违军令!……”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移到张辄身上,信陵君退到庭中,夏侯正在那里。信陵君见到夏侯,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哎呀,夏侯先生,无忌失计较了。先生乃一阵之主,焉能以驭手示人。现在阵中,万事从权,请先生不弃,与无忌换装。” 他见夏侯要推辞,连忙阻止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无忌正要请教先生高才,望先生不弃。”信陵君一边说,一边解开冠带。…… 广场上的车右们一个个按照张辄的指派,过桥放出警戒,车左则忙着灭火。被临时叫来照看夏侯战车的门客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要改行当驭手了。好在正当驭手们准备出发时,张辄冲他招手,让他回到车左的行列中,而一个驭手打扮的人走向他所在的马车。谁都没有注意,这个不起眼的驭手就是信陵君。 月色朦胧,地况也不很好,车速并不快。百辆战车在月色中透过清晰的鼓角,和不太清晰旗号,变换着阵形,大家都绷紧了神经,既没注意到施令者换成了夏侯,也没注意到信陵君换到了别的车上。不知不觉中,囿中城已经在望了。 第13章 芒家父子 晋鄙和囿中守、尉被从梦中叫醒,发现信陵君到来,都大吃一惊。按计划,他们本应在明天黄昏时分到达的。 晋鄙将信陵君一行迎进城,瞅一个别人不注意的空当,悄声问还是一身驭手装束的信陵君:“发生什么事了?” 信陵君淡然回答说:“没什么事,勤劳王事而已。” 晋鄙狐疑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囿中实质上只是一座防御城堡,并无居民,但城中倒有不少商旅逆馆。晋鄙夜间来的时候就已经与囿中守、尉商议妥当,将这些逆旅全数包下,作为信陵君及其门客下榻之处。但信陵君深夜到来,依然让这些客舍主人鸡飞狗叫,忙乱起来。 在这一片忙乱中,有一处安静的所在,这便是芒申下榻的房间。芒申闻听是信陵君,不敢怠慢,急忙迎进,请到上坐,自己与晋鄙等坐在下席。 寒暄几句,信陵君问芒申:“卿在军中,军情如何?” 芒申道:“前日,前锋抵近北邙,突然发现北邙山下有秦军驻扎。前锋当即下寨。但秦军突然大出,前锋不敌,当即溃乱。败兵回荥阳报知,家父即令全军严阵以待。秦军见我军严整,当日未敢来犯。家父即令臣到大梁告急。当晚布署撤军。” 信陵君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问道:“损失不大,为何要撤军呢?” 芒申回答说:“公子明鉴,我军本为袭占边城而征,猝然遇强敌来袭,上下无备,兵粮军械均不合用,故决定暂避锋芒,急报大王;等大王令下,自有完整大军与敌决战。” 信陵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芒将军猝遇强敌,不动如山,无忌心服。敢问卿在哪里与将军复命?” 芒申答道:“大军遇敌,进止不明。家父明示,如大王令下,臣即沿管城至荥阳一线找寻,决不误事!” 信陵君道:“如此,天明即与卿起程,赶往军中。” 芒申大吃一惊:“公子也要同往?不可!大军尚在撤退中,兵荒马乱,十分危险。请公子待大军扎定后再行前往。” 晋鄙也插话说:“公子不可,我军尚未稳定,秦军随时来袭,不可以千金之躯而蹈险地。” 信陵君说:“王见差遣,敢不生死以之。只是累二卿劳心费力。” 话到这里,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拜道:“敢不尽心!” 信陵君道:“明日一早,我们即出发,芒卿引路,我们直赴大营。” 芒申道:“公子不避锋镝,申至感佩。但明日一早出发过急。一则公子及门人劳顿,二则大军现在何处,臣也不知。臣有一言,请公子静听:臣立即出城,昼夜兼程,向将军复命,将军定会派人迎接。如此不过二日,公子即可到达军中。” 信陵君心中掠过一丝不安,道:“二日还是有些迟……。如果芒卿到军营后,有驿卒传递消息,……对,用驿卒!” 信陵君转向晋鄙:“五名驿卒接力传递消息,应该可以。我们一程程行去,也不用多费军力。” 于是郑安平一行出发了。 晋鄙回到旅逆,告知信陵君,芒申和五名驿卒已经出发,信陵君道过谢,晋鄙回下处安歇。 信陵君目送晋鄙走出院舍,转身回到堂下,抬起头,仰望着天上半轮残月。 刚才过桥的时候,一支箭射中了旗鼓车的骖马,旗鼓车几乎要惊。幸亏夏侯眼疾手快,一把解开骖马的靷带,中箭的骖马一溜地跑了,身上还带着全副马具和一支箭。其他车未受影响。 十几名车右下车搜寻了二里左右,只在河边找到了一支弩和一袋箭,它们的主人已不知去向。张辄怕夜长梦多,不敢久留,只得先行赶往囿中,再作道理。 这时,隐在室内的张辄悄悄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在河边找到的弩和箭:“镞头三棱,重六两,不带翅,五支箭制型一致,是秦箭无疑。” 信陵君仍然带头看月,淡然道:“秦军都已经透到这里了?!” 两人相顾而视,眼里满是不安。 不多久,信陵君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军营。 信陵君双腿用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从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锦囊中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取出一节一头饰有旄头的铜节,这被称为“王节”,是最高级别的“通行证”。信陵君把郑安平插在车上戟拿过来,将戟头向下猛扎,在马车飞驶的冲力下,长戟从中折断。信陵君把节套在半截戟杆上,倒正合适。 军营由一些胡乱捡来的枯枝,圈成一个个营盘。信陵君在卒长的指引下,绕着营盘,曲折前进。各个营盘里,士卒们围在火边睡觉。那些放哨的士卒一方面见车没有驶近,一方面也看到了车上插有旄头的王节,都远远地观望。晋鄙在卒长的指引下,顺着军营七弯八拐,拐进了军营深处。 大军深处的这座营盘,设在一片水塘边,军营正中高树着一方大纛,四面以粮草车围起,与以前看到仅以枯枝区划的营盘迥然不同。 晋鄙将车停在营门口。一名持节的传使飞奔过来。车上的卒长立即跳下车,迎上去说道:“来了!” 那名传使把手指伸进口中,吹出三声尖锐的口哨,随即上前,带住马车,引导着向里走。帐中则走出一名甲士装束的人,头上的高冠,显示出他的地位。 信陵君见将军走近,大声说道:“芒卯将军,大王劳军!” 那位将军抬眼一看,认得是信陵君,吃惊地说:“公子!?是你!” 信陵君又说一遍:“大王劳军!” 芒卯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一拜:“臣谢大王!”走上前,从晋鄙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车走进大营。 到大帐跟前,芒卯回身又是一揖:“请王使歇马!”信陵君和晋鄙下了车,跟着芒卯走进大帐。早有武士过来将马车牵到一旁,卸驾蹓马,治备草料。 进了大帐,信陵君从怀中取出半边兵符,交给芒卯。芒卯稍感诧异,迟疑着也从身边一个囊内取出半边兵符,两相合对,严丝合缝。 芒卯苦笑道:“原来公子是来替臣的,臣正要向大王请罪!” 信陵君道:“将军言过了。秦军不日即到大梁城下,大王身边缺少智谋之士。值此危难之时,大王之望将军,如望甘霖。” 芒卯道:“臣怎敢!公子请上坐!” 三人同席坐下,有武士抬出一罐醴酒,芒卯为信陵君和晋鄙各舀一碗,自己也陪了一碗。 信陵君望着芒卯,眼中闪动着钦佩的神情,问道:“无忌方过军营,见步武整齐,旌旗不乱,心中甚为讶佩。所谓‘善败者不乱’,世之罕见!” 芒卯知信陵君说自己吃了败仗,长叹一声:“臣奉王命,领军出征。大王以荥阳为要地,足以为凭,故令诸军先到荥阳集结。不料前军甫发,就遇上强敌,竟至巅仆。臣领军无方,百死莫赎!” 信陵君道:“无忌年幼,不能军略,愿将军道其详!” 芒卯道:“公子明鉴。前日臣卯时点兵,辰时餐罢,前军先行。其余诸军在荥阳城中整顿,以备午后次第开进。但时至近午,前军传驿来报,北邙出下出现秦军。前军不敢再进,准备就地安营。臣闻此报,即令全军整束,出城列阵。列阵甫罢,前军传报,秦军已经发起进攻。不久连续传报,我军支持不住,已然溃乱。唉,唉……” 第14章 定计 信陵君关切地询问:“前军损失如何?” 芒卯道:“臣从午时,严阵以待,直至日晡,竟未收容到一名败兵。” 信陵君大惊:“一名都没有?” “正是!臣屡屡派出斥侯前往联络,但荥泽边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斥侯耳能听,目不能视,只知杀声震天,而后即归于平静。” “然后呢?” “日晡之后,臣多发斥侯,远远哨探,得知前军尽覆。臣观此战,前军尽没,无一生还,这样的路数,不是穰侯就是武安君。秦军突然派出这样两个大杀器,其志不在小。臣深恐其突袭大梁,遂派犬子芒申回报,大军则连夜拔营,退往大梁。” 信陵君两眼紧紧盯着芒卯,仿佛听出了神。等芒卯停住了口,才恍然“啊”了一声。又问道:“情形如此险恶,将军要如何安排,才能顺利回军?” 芒卯似乎被信陵君专注的聆听勾起了兴趣:“臣亲领中军后退三十里,四下扎营。其余各军依次退军,进入早已扎好的营盘。白昼备战,夜间行军,敌军不敢近逼,我军只用两天,即顺利退至长城外,并无损失。” “前军损失多少?” “前队是兴军,共二千人,全没于阵。” “多少武卒?” “半数为武卒。兴军为全军前卫,当随时准备作战,故武卒甚多。” “如此说来,损失武卒一千。” “是臣无能!” “将军猝遇大敌,不动如山;撤军稳妥,不失一人一矢,甲完兵足,先王倚为干城,无忌钦佩!” 芒卯一脸愧疚:“今年五百里歉收,大王尽起为兵,怕不得有五六万。兵多如此,武卒自也不能太少。大王恩典,拨一万五千武卒以为中坚,起十万之众,欲东伐南阳。不意兵未出境,即遭崩坏,臣进退失据,愧对王恩。” “将军不必自责,”信陵君安慰道,“方今要事,是尽快安排好这十万大军,不可使军心涣散。” “难啊!”芒卯又是一声长叹,“十万之众,只带了十天糇粮,一心等开战后能掠得一年的口粮,如遇强阻,军心实难维持。臣说东出南阳遭遇秦军,大王令南下另寻目标,方将大军引至长城之外,不致溃散。” “那将军之意呢?” “臣也难有善策。但想来不外有三:上策是迅速摆脱秦军,找到新的讨伐目标,但谈何容易;中策,大王开仓赈济,令军众回家;如以上两条都不行,臣只得出下策,拼死与秦军一战,让军众与秦军同归于尽!” 信陵君心中一颤,连忙说:“下策实不可行!且不说无数生灵涂炭,战后无数伤病散兵,也难善后。……但上策实难如愿,中策……,只怕大王未尽应允。” “公子是说,三策均不可行?那公子有何妙策?” 信陵君摇摇头,道:“无忌哪里有什么妙策。目前当将大军安置于长城之外以为守备。如大王应允,就折算作明年一月之役,由其乡里折给钱粮或减免租赋。如大王不允,……只有拼死一战了。” 芒卯站起来,避席而拜:“公子英明,实苍生之所赖!” 信陵君在席上撤了两步,回拜道:“将军妙策,无忌不敢!” 两人见过礼后,各自回席。晋鄙直起身道:“公子与将军心心相应,真令人敬叹。臣敬公子与将军!”说比起身,舀了一碗酒,选递给信陵君,信陵君一饮而尽;再舀一碗酒给芒卯,芒卯也一饮而尽。这时,信陵君早已站起,接过碗,舀一碗酒递给晋鄙,晋鄙接过,同样一饮而尽。账中传出三人大笑之声。 三人饮过酒,各自落座。信陵君道:“魏武卒只有五万人,今一万五千在将军营中,如与秦军相拼,如何保住他们?” 芒卯道:“如果拼起来,多半是玉石俱焚。怎么能进谏大王,开仓赈济才好。” 听到这话,账内气氛又立时凝重起来,良久无人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信陵君打破沉寂:“目前当务之急,还是阻挡秦军,离大梁越远越好。大王吩咐,决不可让秦军再入囿中。新春囿中要行春狩大礼,如为秦军所毁,这春狩之礼就难行了!敢问将军之策!” 芒卯道:“仓猝之间要御秦军于大梁之外,非比寻常。” 信陵君道:“将军必有以教我!” 芒卯道:“臣怎敢!长城外乃魏韩之交,韩国定不能置之事外。只要我军坚守此处,韩国必恐;大王再发使连结,韩军必出。魏韩合击,秦军可破。” “那必须得坚持到韩军赶到。这少至一月,多则半年,长城外并无坚城,如何应付?” “秦军远来,和我们一样,身上最多十天糇粮。他路远,消耗得比我们多,他必要急于与我军作战。我则深沟高垒,不与之决战。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秦军必退。这时,韩国是否还来援也就不要紧了。” “将军是说,只要我们能坚持十天半个月,必能破秦?” “大致如此。当然,在原野之上,与秦军周旋十日,也非易事,但也不会难于登天。” “将军有何妙计?” “此次作战,关键在管城旧城。此城残破数百年,城内已满荒草,墙毁垣塌,城内早已无人居住,时有野兽出没,故无人注意。但此城城垣尚存,稍加修葺,就好过临时筑起的营垒万万。管城原为管国旧都,周王宗亲,城池广大,可容兵万人,公子可居之以为中枢。 “距管城十里,有一偏鄙小邑,城高不过丈,方不过里,人可百余户。虽城低地狭,亦可倚为偏裨。特别是其中的粮草,不可为秦军所得,对我军虽杯水车薪,但也不无小补。” “此邑所居何人?可是我大魏之臣?”信陵君问。 “此邑居此地久矣。远说似是一族狄人,在此各国交界之处安身立命。但此处当天下大道,四方来人甚多,各国破浪之人多有流落至此,其风俗甚为杂芜,口音也南腔北调。当然,魏韩逃亡至此的人最多,风俗也最与魏韩相近。” 信陵君点点头:“能以德服之最好,如以大军取之,还是要空耗兵力。” 芒卯赞道:“公子仁义!不过百余户人家,公子随便赏点什么就把他们征用了。” “那邑中应安放多少军士?”信陵君重新把话题拉回军事上。 “臣心中最难的就是这个。此邑不大,本放不了多少兵;但在此役中却是要点,兵力太少又难以支撑。臣以为,必得精兵才能胜任。” “依将军之言,此邑必须全用武卒驻守?” “且非得精锐不可。寻常武卒一千,是当不得秦军一阵的。而此邑最多只能驻一千武卒,如非以一当十,又焉能支撑不倒!” “时间仓猝,哪里容得吾等选卒!” “臣思得一计。若将全军什、伍长选出,聚为一军,驻于此地,是最为便捷的方法。臣所领一万五千武卒,什伍长当不下一千。” “将军之策甚善。我军以管城为依托,以偏邑为犄角;城外河渠纵横,正可依之筑起多道营垒。敌来攻则虚耗兵力,不攻则无法前进。十余日后,秦军粮尽,必退无疑。我军乘势追击,可得全胜。” 芒卯再次避席而拜:“公子英明,要言不烦,尽得大势,真天纵英才!” 第15章 升帐 信陵君又退两步回拜。晋鄙给两人敬酒,自己也饮了一碗。 信陵君又问道:“将军估计,我军完成布阵大致要多久?” “两三天足矣!” “如这两三天秦军来袭,如何应付?” “我军已退六十里,秦军并未跟踪追至。现今就算秦军赶到,我军也已布阵完毕,不必担忧。” “秦军善战,穰侯与武安君更是世之名将,用兵一向慓悍、出人意表,多突袭、偷袭之举,不可不防。” “公子所虑甚是。臣已多派斥侯,远远哨探,秦军举动,臣随时可知。” 晋鄙突然发声道:“公子出城之时,在管城附近发现秦军活动,故请将军小心在意!” 芒卯神色一变,旋又恢复正常:“秦军斥侯哨探,臣未能尽访,惊扰公子,微臣死罪!” 信陵君正正身子,端坐行礼道:“我既可往,敌亦可来。我军方至,布防未固,有些许斥侯自是情理之中。敢问将军,这两天秦军动向如何?” 芒卯似缓出一口气,回答道:“斥侯哨探,秦军仍在北邙扎营未出。” “两日都无动静?可是有援军赶到?” “斥侯远远哨望,秦军营垒尘土飞扬,似有大量军马调动。公子所言,当中八九。” “那秦军不出动,是在等待什么吗?” “臣尚未得详情。想来不过有三:一等援军,二等粮草,三等盟友。” “等盟友?北邙北通赵、南通韩,东过魏至齐,谁会与秦结盟?” “臣思之再三,赵、韩、齐三国都不会与秦交盟。” “那秦军所待,有可能是粮草。如秦军获得粮草接济,我军如何与秦军相抗?” “从函谷到北邙不下六百里,秦不可能派人送粮。如筹集粮草,必在当地征集。” “洛阳七十万户,尽天下富豪,征得一月半月粮草,易如反掌。” “诚如公子所言,洛阳天下富庶之地,但七十万富豪,谁是易与之辈!加之天子脚下,动碍观瞻,强夺不可,豪取不能,只能市取。和这些人做生意,还不扒了秦军一层皮!” 信陵君见争辩不出什么结果,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改换了话题:“秦军虽停在北邙不动,但距我军不过三四天路程,兼程奔袭,一昼夜可到,还是不能不防。” 芒卯回道:“公子思虑过人,心细如发。依臣之见,我军前两日移动途中方是险极:一则距离不远,秦军呼吸可到;二则移动范围大,营垒不稳。如今安营将定,只是小做调动,前后左右俱有呼应,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不掉以轻心方可!” 信陵君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今夜已尽,眼见秦军不会来袭了,天明即可移营。只要阵形严整,料秦军也不敢来犯。” 芒卯向更漏望去,见沙漏将尽,也叹道:“原来长夜将尽!不想与公子相谈,竟是如此可人!” 信陵君道:“无忌受教良多,亦不觉夜之将尽!” 芒卯道:“公子小憩片刻,就要升帐点军了。那时诸将都来参拜,恐不得休息。” 信陵君道:“有劳将军。打搅将军不得安歇,无忌不安!” 芒卯道:“得与公子相见,卯幸何甚哉!”言毕出帐,叫来一名军官,却不是别人,正是出使大梁的芒申,吩咐道:“带公子与晋大夫到后帐歇息。” 信陵君与晋鄙都再拜起身,芒卯躬身送出大帐。两人随芒申到了一处帷帐,芒申掀开门帘,两人进入,芒申在门前见礼道:“将军令申随侍公子,公子但有差遣,申不敢辞。” 两人回礼道:“小将军安歇,不敢有扰!”芒申方才退出。 两人往里看去,见帷幕内用一锦帘隔成两间;两间内各有一大摞高高的秸杆堆,上面铺有一层的草席,薄衾高枕。两人互施一礼,各自上铺歇息。不多久,晋鄙即鼾声大作。 信陵君虽浑身痠痛,头晕目沉,但却难以入睡。第一次军营生活深深刺激了他。秸杆虽铺得很厚,但仍然有些扎;四周帷幔底部漏进的寒气,这时也格外刺骨;不时走过的巡哨和时时响起的口令,都让信陵君无法入睡。 但信陵君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久帷帐外响起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 信陵君和晋鄙同时“腾”地坐起,相互整理了一下衣甲,走出门去。迎面正碰上匆匆赶来的芒申。 芒申见两人已经出门,忙上前施礼:“将军在帐中迎候。” 晋鄙回礼道:“请引路。” 芒申前面带路,两人后面跟着,再次来到芒卯的大帐前。芒卯全副装束,站在帐门口,气宇轩昂;一队武卒分列左右,持戟护卫。两人默不作声,随芒申走到芒卯身边站下。 只见各处营垒中的兵卒均到帐前广场集合。甲胄齐备、持戟带戈的,自然是武卒;戴薄甲,甚至有衣无甲,持各色棍棒的,无疑是各处受荒的民军。帐前的广场并不大,大约只排了千人,约一半是武卒。 一通鼓毕,队列已经十分严整地排列在广场上。场中十分安静,无人出声,这令信陵君十分满意:“芒卯治军还是很严的!” 不久二通鼓响起。各队响起了点名声;点名后逐级上报声。二通鼓毕后,一名军官走到帐前十丈之处,大声说道:“中虎营十卒齐!” 渐渐地,中军各营也都赶到,报告自己兵卒到齐;再后是距离更远的左右将军。 芒卯将诸将带进帐中,依次坐下。芒卯自己当众再次取出虎符,与信陵君所携的虎符相合。知大军更换了主将,众将都是一凛。信陵君在座上深施一礼。晋鄙出言道:“事出紧急,大王着将军芒卯回都与群臣共谋善后,大军交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暂领。” 信陵君在座上再施一礼,转身对芒卯点点头。芒卯遂出言道:“奉公子令,各军分派已定,诸将听令!” 众将一齐坐起,一脸严肃…… 当帐外三通鼓响起时,芒卯已经将任务分派完毕,众将各执符节,返回营寨,调动军马,准备移营或警戒。广场上集合的士兵,也在完成各项演练后,陆续散去。 第16章 巡哨 等到诸将散尽,信陵君才缓过劲来。刚才芒卯发出的指令,他都听在耳朵里,但却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尽管每句话都是明明白白的。这让信陵君内心感到一丝不安:“芒卯眼看就要返回大梁,这摊活自己要怎么担!”他下意识地扫了晋鄙一眼:“难道要把军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吗?”想到这儿,信陵君心中升腾起无奈和不甘:时不我待啊! 作为魏国王子,信陵君接受的教育中,就包括军事教育,而他本人也深爱军事,平时即勤加留意,门下门客多是武士,平时耳濡目染,无非战事。但这千军万马的指挥,平时的那些玩艺儿竟用不上一丝一毫,不,几乎完全不搭界! 芒卯下完命令,也略略定一定神,转头看向信陵君,礼节性地问道:“臣之发配可称公子之意?” 信陵君急忙回礼:“将军胸怀全局,一丝不紊,无忌佩服!” 芒卯忙回道:“臣不敢。今日帐中既已合符,臣即不再是将军,臣一举一动均为公子之令。” 信陵君道:“无忌年幼无知,深望将军相助一二。” 芒卯道:“公子相召,自不敢不从,唯大王有令,交接后即当起程!” 信陵君又向晋鄙扫了一眼,晋鄙仍然无动于衷地坐着,并无表示。信陵君只能对芒卯道:“交接之中,尚望将军赐教!” 芒卯回礼道:“臣怎敢!前后将军方才已经见到;中军将率在移营时交接吧!目下是朝食之时,公子屈尊在帐下勉进些战饭吧!” 信陵君拜道:“怎敢叨劳!” 芒卯道:“公子不弃,臣有荣焉!就这么办!” 晋鄙插话道:“离饭熟还有些时候,可否在营中巡察一番!” 芒卯道:“臣正有此意,但顾念公子劳顿,未敢请耳!不意大夫先说出来了。”说完站起身来,掸掸膝上的泥土,向两人揖让道:“公子请!”两人回礼,三人前后走出帐门。出帐后,自有一些持戟卫士走到身后。芒卯对他们说:“备车,到各营巡查一番!”卫士们心领神会,几个人到后面备车。 芒卯似乎了解信陵君对军中基本常识一无所知的现实,在帐门口四下指点道:“军中五人为伍,十人为什,各推伍长、什长。安营后,十人共一火堆,故也称‘伙’。五伙为伴,两伴为卒,也称闾,盖因闾中多为百人。伴可推一人为长,卒伯则依上命。五卒为营,营有司;两营为校,校有率;五校为偏,偏有裨;两裨为军,军有将。总而言之,军中之制既如人有两手,手有五指一般,这么一五一十地编出来。驱动大军也如同挥动两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分或合。” 信陵君顿觉心中一亮,赞道:“将军之言,无忌领教!敢问安营之法?” 芒卯道:“安营安营,自然以营为先。营者,各树栅栏,营内各卒则以柴草为界。卒以道分左右,左右各一伴为五伙。五卒或方或圆,或前后分列,各依地形而定。两营之间隔百步,耳目相接而不相往来。军校之间则应依山傍水,各托紧要,不可预定。或三里五里,或十里二十里,总需料得先机。臣总领三军,连营三十里。从头至尾,非一日可达。令下,非得轻车驿传不办。”说到这儿,芒卯也似有似无地瞟了晋鄙一眼。 这时,几个卫士驾着三辆马车到了。芒卯第一个登上第一辆马车,站到驭手的位置,接过辔绳,对信陵君和晋鄙道:“臣来引路!”然后又对卫士们说:“大将行营,要加斧钺!” 卫士们进帐,取出一柄铜钺。这时信陵君和晋鄙已经登车,一左一右站在芒卯两侧。卫士将铜钺在车左呈上,信陵君接过钺,持在手中,顿时一种沉重感从手上传到心中:“这就是要担起的负担吗?”他神情严肃地回敬一礼,正立在车上。芒卯轻抖缰绳,战车平缓驶出。 芒卯两眼平视前方,一边驾车一边说:“军中不可急驰,只能缓辔而行。三军左右两偏,左偏为武卒五千,右偏则为民兵,一偏怕有一二百里。民兵与武卒不同,各按里邑,自依里邑长,但派一武卒或偏裨为尉。 “中军左偏五校十营,依水草结营,前后两军均在中军左侧,各依水草。三军结三才阵,相距十里,缓急可相互照应。今日军情紧急,巡营不可久,只沿河边巡视十营即可返回。” 芒卯驾着车,出了自己的军营,拐到一条小河边。远远望去,两座营盘夹河相对;驰近了,可见河面上架着一座五步宽的木板桥。 营盘离河五十步。信陵君他们顺着岸边走,可以清楚地看清两岸营盘中军士们的行动:这时他们大部分都很专注地用石片磨着粟粒,准备自己的早餐。营盘内道路纵横,区分出卒和伴。 一营占地大约一里,五校下来,也有六七里了。虽然坐着轻车,但并未急驰,只是缓辔而行。一路上,芒卯耐心地讲解着营中发生的一些事,比如粮草与甲杖如何安放,帷帐、桥板如何准备,还有哪个营盘安放或有可改进之处,均一一点评。这样一路走下来,五校巡毕,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最远的营被安排在河道的弯曲处,右翼有大片泥塘沼泽掩护着。 芒卯驾着车,绕过军营,沿着军营与湿地之间的道路往回走。湿地里长着很高的水草和芦苇,明显地区分出湿地与旱地。 当车绕过芦苇丛,眼前陡然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是一群群各色服饰、各种年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他们在火堆旁围成一个个圈坐着,用各种石片打磨谷粒。在他们中间,树着各色旗帜,上面用各种颜色,画着形形色色的符号和图案。 看到这一群人,芒卯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车的速度,身后的武卒也从快步改成小跑。芒卯介绍道:“这是右偏的营地。他们都是一家一里聚集成军,所以没有定数。安营扎寨也只能大略指一个地方,人多占的地方大些,人少的就小些。” “那万一起了争执呢?”信陵君问。 “乡里乡亲,一般少有争执。万一争执起来,两边长老碰碰头,就解决了。实在不行,就由偏裨或校率弹压。” 巡营回来,饷饭已成。三人与士卒一起用过饭,开始拔营。而这时,各营选来的伍什长们也陆续赶来。芒卯让他们尽在营前歇脚,等到齐后再一起行动。 第17章 奸细 芒卯叫来芒申,吩咐道:“你先率一营武卒到旧城巡哨,相好地,立起营地。”芒申答应一声,领命出去,带了中营五百武卒离开。 营中安静下来。芒卯与信陵君、晋鄙三人对坐闲话了一会儿。信陵君问:“大军拔营,这里反倒清静起来,将军可有以教我!” 芒卯道:“这全仗臣之门客箫间,臣委之为营督,一应事务都交他打理,故臣得偷闲。不然,这里正忙着呢!” 闲话间,不时有中军各营伍什长前来报到,但前后两军由于路途较远,可能还在路上。芒卯道:“等各军伍什长到齐了,我们就往管城。” 这时,帐外士兵突然进来,报道:“芒申将军派人回报!” 芒卯道:“传进来!” 随即进来一名武卒,口齿伶俐地报道:“中军左偏后卫营先登卒富三,拜见将军。”一边举起一支节符。 芒卯扫了一眼,认得是自己发出的,问道:“发现何事,从实禀来!” “先登入废城后,即见街道上有新的行人足迹和一些血迹。寻迹搜寻,在一间破院中,发现人迹,但人已离开,不知去向。从地上的痕迹看,当是五人,其中一人受伤。” “可彻底搜查过?” “小将军见事有变,先命富三回营报知将军。富三离开时,还在搜寻中。” “好,你传令芒申,一定要好好搜寻,不得令奸细有可乘之机。我立即过去。” 等富三出去,芒卯转向信陵君和晋鄙:“看来等不得前后军的伍什长到齐了,我们先带中卫营过去。” 从中军宿营处到废城不到十里。中卫营拔营起兵,各卒依次而行,车仗等居中。信陵君依然以芒卯为驭,晋鄙为车右,在车仗中缓缓行进。营司及其他军官的轻车,以及军使的轻车,按次序跟在后面。 正常进军比巡营来要慢很多,等到芒卯等到达管城废城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芒申已经接到富三的通知,得知信陵君等要随中卫营先行到来,已在在城北门迎接。信陵君等三人下了车,由芒申引着,边往城里走,边听芒申禀报当时的情景: “本营从西、北、南三面入城,约定有事时以号角相闻。入城不久,南门即响起号角。臣即领人前往,见南门有足迹和点点血迹,血色已暗,应该是夜间入的城。先登顺足迹追寻,到了一座院落中。院中残有火堆。仔细辨认印迹,似有五人在院中烤火歇息。在我们进来时,已经全部退走了。” 信陵君问道:“足迹和血迹可还在?” 芒申答道:“追寻的武卒有百人,践踏之下,已不可辨。加之分部安营,各处也已打扫,痕迹已经看不到了。” 芒卯骂道:“无知!奸细痕迹怎能不加保留!行事鲁莽,真真可恨!奸细是从哪里退走的?” 芒申连忙道:“是芒申无知了。这群人越过一道短墙,足迹消失了,看样子是向东去了。” 芒卯问:“这群人是什么人看清楚了吗?” 芒申答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五人一群,不能不防是秦人奸细。” 信陵君突然问了一句:“昨夜到城外接应无忌的,可是这营中武卒?” 芒申答道:“正是后卫营中卫卒。” 信陵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不做声了。 管城很大,登上城墙,只能隐隐看到对面废颓的城门。 芒卯摇摇头:“不要被几个奸细把我们晃花了眼。勘定城墙及城内房舍了吗?” 这时,芒申身边一位士子打扮的人从怀中取出一片木板,报道:“城周五十里,合九千丈,五丈一人,加富余约需二千人,可调四营,每营修一面城墙。就在城外掘壕,同时取土加固。” 芒卯道:“城门残破已甚,另加一营专修城门。修城共五个营。再加一营修缮房舍。这里共放三校。另两校还有别的地方要用,先随军到城,随时候命。” “得令!”芒申行礼后退下。 芒卯对信陵君说:“看来秦军也已经看上了那座无名城邑,可能到那里去了。我率后卫营赶往城邑清理。留一营护卫公子,由晋鄙大夫执掌。如何?” 信陵君道:“已核节符,岂有后退之理!无忌虽年幼无知,万望将军勿弃!” 芒卯道:“非臣敢阻拦公子,此城邑不服归化已久,城中龙蛇混杂,难免不测。公子千金之躯,不宜干冒险地!” 信陵君道:“既以身许国,岂敢避难畏险。甚望将军不弃!” 芒卯道:“公子如此说,且等决死营上来,与中卫营三营齐进,以保公子无恙。” 信陵君道:“必得如此吗?那追寻奸细不就耽搁了吗?” 芒卯道:“奸细已无踪迹,甚难追寻;况追寻奸细不用大军,只三五精细武卒即可。” 信陵君道:“不过一城邑而已,以中卫营随卫,料也无妨!” 芒卯道:“非也。城邑虽小,也有数百千户,老壮妇孺,不下万人,五百人进去,如盐入水,不见踪影。如果顺从还好,否则,能全身而退就不错。必得决死千人赶到,方才勉强够用。” 信陵君只能点头道:“就依将军!” 芒申道:“请公子暂且歇马,臣乘此时发付些琐事!” 信陵君道:“无忌正要领教将军雄才!” 芒卯道:“臣怎敢!如此,请公子移步!”转身对芒申道:“且引公子到率帐!” 芒申于是在前面带路,将一行人带到城中一个高大的台级处,这里有三层台阶,看来是一座宫殿,但屋宇已然不存。中卫营到达后,已经将这里接管,目前三层台级上均有武卒守卫。信陵君一行沿破碎的台阶而上,台级上很平整,由于夯土密实,上面寸草不生,只有巨大的础基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信陵君一行百余人,竟只占了其中不大的一块。 芒卯到达这里后,向中卫营司下令道: “派军使催促决死营尽快过来,不必待车仗等到齐。” “派军使催促后军右偏,先遣一校先行,各带修掘器具,到管城下修城。” “派军使……” 芒卯一道道下着命令。每下一道,中卫营司就应一声,一名军使随即下阶,驱车而去。 第18章 城外的女人 郑安平一觉醒来,感觉全身疲倦尽除。身下的秸杆很厚,很软,略有些扎。屋里很暗,但这里靠着窗,一片阳光已经照到自己的脸上。郑安平从没有起得这么晚,每天踏着晨曦,甚至星光出门,是他的常态。 “太累了。”他原谅了自己,伸伸腿,从腿到腰全是酸痛,略略转动一下身子,全身骨节咯吧吧发出一连串爆错声。 在疼痛的刺激下,郑安平眼前闪过昨天的经历:他顶着月亮出发,在一片废城外停下,隐藏起来;然后发现一队秦军锐士…… 郑安平猛然坐起,然后他记起自己的弩、箭和戟都还在信陵君的车上,自己完全是赤手空拳。他抬眼望了望,皮甲和两只粮袋还踡在秸杆旁的墙边。 门外闪过女人的身影,她显然在忙着什么。 郑安平从草垫上站起来,拍打下衣裳上沾着的秸杆,准备离开。女人似乎听到屋内的动静,走了进来,在门边跪下:“爷晚上睡得真甜!在空闲常来小奴这儿,每晚都能睡得香甜的。”她一边说,一边推过来一只瓦罐。 郑安平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夜间和自己一起睡的女人,瘦瘦弱弱的,身上穿着三层襦衣,都破了,这里那里露出肉来,满脸堆着笑。 “你今年多大了?”郑安平回身去取粮袋,口里不经意地问道。 “小奴孤苦,不知有多大。一直被乡里养着。” 郑安平把小罐装满,穿上皮甲,把粮袋背上,走出门去。 门前视野开阔,里前的广场、广场上的草垛、广场边的大树都历历在目。郑安平心中一动,觉得现在就去管城,也不知该找谁,总不能直接说见信陵君吧,还是等麻三等来了,一同进管城比较合适。于是对那女人说:“敢请再借一宿,明日再走!” 女人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小奴家中没有粮,恐怕……” 郑安平答道:“我只吃自己带的糇粮,再给你一罐粟米可好?” 女人迟疑地看着郑安平,缓缓点点头。 郑安平又道:“担水啊,打柴啊,我都可以助力。”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红润,低头道:“不敢劳动爷……” 这时,一个小男孩巅巅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小罐,里面盛着刚打出的水:“娘,又一罐水。”却猛然间看到门边的郑安平,一脸笑容凝成了惊惧。 郑安平看一眼一脸惊恐的小孩,从他手里接过几乎要掉的瓦罐,把水倒进一个大罐里。 女人先回过味来,照着小孩的头拍了一巴掌:“傻伢!这是大!” 郑安平说:“去给大拿一个大罐子,我们一起去汲水。” 小孩疑惑地看了郑安平一眼,又看看那个女人,走到房檐下,抱过一个又大又脏的瓦罐,大圆肚,小小的口,让人觉得像是装酒的。郑安平接过罐,用手掂了掂,有些份量。他脱下皮甲和粮袋,把手伸进罐口里提着,对小孩说:“带大去汲水。” 小孩看了看郑安平,又看了看那女人,也抱起水罐,向河边走去,郑安平随后跟着。 河离小屋有好长一段路。小孩抱着水罐,不敢走快了;郑安平也耐心地跟着他慢慢走。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小孩不答。“你几岁了?”小孩也不答。郑安平又问:“你家经常有大来吗?”小孩似乎很生气,跺起了脚。“他们都对你们不好?”小孩终于狠命地挤出两个字:“不好!” 郑安平说:“你放心,大会对你们好!” 小孩委屈地说:“你欺负我娘!” 郑安平答道:“没有啊,我给了一罐粟,啊不,两罐!” 小孩狠狠地瞪了郑安平一眼,说:“那也欺负了!”说着加快了脚步。 郑安平颇觉无奈,只得跟上,嘴里说:“大从来不欺负人的,……大不骗你,……骗你不是人……” 说话间,两人来到最近的一条小河边。时近初冬,水已经很浅了,两岸长满了干枯的芦苇。小孩下到河边。这里由于经常有人汲水,苇子都被拔掉或踩倒。郑安平跟着下到河边,觉得手里的水罐实在脏,就拔下几根苇子,结成一束,放到河沟中,用力刷起来。小孩汲好水,蹲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郑安平把水罐里外刷遍,汲了水,提起来,觉得些沉重,一只手是提不多久的,决定学小孩那样,抱着回家。 他脱下上衣,扎在腰间,准备去抱水罐,突然感到一丝恐惧,好像一股威胁正在袭来。郑安平一惊,四下看了看,听了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走到小孩身边,说:“这里坡险,你空手先上去,大把水罐递给你!” 小孩依言爬上岸坡。郑安平把小水罐递上去,小孩弯腰去抱。郑安平不经意似地问道:“周围有生人吗?” 小孩一边抱水罐,一边拿眼四下望了望,说:“大道上过来几个人。” 郑安平说:“你等会,帮大把大的接上去。” 小孩答应着,眼睛还四下看着。 郑安平一边去提水罐,往岸上举,一边问:“有几个人?” “五个。” “看得见腰上挂东西了吗?” “好像挂着剑。” “你还认识剑!” “当然。” 郑安平好像撑不住沉重的水罐,手一松,水罐突然侧倒。郑安平忙抓了一把,还好,水罐没碎,但水全洒了。 郑安平只好对小孩说:“你先抱着小罐回去,大汲完水再上去。” 小孩答应着,抱起水罐先走了。 郑安平见小孩离开,立即闪到旁边芦苇深处,从河岸上探出头去观望。果然见大道上过来五个人,腰中悬着剑,其中一个还有些瘸,似乎就是昨夜打过交道的那五人。 “他们受了伤为什么不离开,而是继续深入。莫非他们不是一般的奸细,而是刺客?”这一闪念,令郑安平浑身发冷,汗水也淌下来。他们带着剑,肯定不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是要杀人。 郑安平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这些人不管干什么,只要自己不干涉,他们绝不会对自己过不去。 但是……如果他们不会跟自己过不去,那为什么要逃呢?这不是引火烧身吗?郑安平心中自然又打起一个念头。 就躲在这里,等他们过去了就行了。他们绝不是冲我来的,我这条贱命还不值五个锐士出手。信陵君还差不多。 信陵君!这个念头又把郑安平吓了一跳。如果他们是冲着信陵君来的,昨夜躲在桥下就是最好的行动位置。 他们行刺失败了,按理应该回去,为什么要继续深入呢?信陵君已经进了大营,难道…… 郑安平脑海里闪出昨夜信陵君和晋鄙决绝的面色。按计划,信陵君应该现在刚出长城,这五名锐士应该是前往另一个伏击地去解决信陵君。而信陵君显然也事先得到消息,才冒险星夜单车赶赴军营,躲开锐士的伏击。 郑安平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仅仅是这个念头就已经让他浑身震颤:这意味着有人把信陵君出使军营的消息传出去了,而且传得那么及时,秦军竟来得及布署下杀手。 但现在的情况是信陵君已进入军营,看来秦锐士的刺杀任务彻底失败了。但他们浑如不如,还继续赶往下一个伏击点,等着信陵君路过时,发出雷霆一击。 “你们没机会了!”郑安平幸灾乐祸地想着,但马上又自嘲起来,信陵君的死活又与你何干!他是王子、王弟,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信陵君,门下门客数千。自己不过是一介武卒,虽然比下有余,但也不过尔尔。魏军中武卒五万,每次出战都会死伤成千上万,然后再补充上相同的数目。基本上命如草芥。 “你为什么在这儿来?不就是想躲过战事么!”郑安平在心中对自己说,“你还去管信陵君的死活。”不过他里始终有一个感觉在升腾,那就是昨夜,他,郑安平,当上了信陵君的车右。 “哼哼,信陵君的车右,自然会关心他的安危了!”他好像在为自己解释。临时当了一夜车右,竟然唤起如此强的责任感,真真可笑。 郑安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盯着道上五人的动静。 道上五人顺着大路走来,竟也在邑口树下坐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突然其中一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小孩,指了指那间孤悬在邑外的茅舍。不久,五人纷纷站起来,向着那间茅舍走去。 血涌上了头,郑安平发现情况不妙:他们不是路过,而是要在这里行动!而行动的据点,就选在那个女人住的茅舍;而那里还留着自己的皮甲,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这些东西绝不是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一名魏国武卒。 第19章 邂逅 必须要逃了。郑安平四下看看:目前正是冬闲,四野竟无人迹,邑中的人并无人出城。一个人突然出现在田野上,那只会引人注意。 “顺着河沟,跑到大道上;再顺着大道向远处的古城跑。他们是从古城过来的,古城背向他们的方向,即使要追也不会追太远,否则他们就会误事!只要小心点,从河沟过去的时候不要被他们发现。” 郑安平两眼紧盯着那五人的动向,脚缓缓沿着河岸向大道边移动,与那五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然后,他停止移动,甚至压低了呼吸,静静地等着那五人从自己眼前走过去,一直走向那间茅舍。 这没多久,但却那么漫长。五个人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落在郑安平的眼中,深深印在他心里,勾得他情绪时紧时缓。等那五人渐渐走远,郑安平才敢再次启动,继续沿河岸向大道移动。 初冬寒风萧瑟,郑安平上身赤裸,下裳全湿,但却没有丝毫凉意;两眼不错眼珠地盯着五人,两脚轻柔地向旁边移动,心里提醒着:“稳当,稳当,一定不要碰出声音。” 那五人已经走近了那间茅舍。郑安平扭头一看,大道也在侧近。他猛地跃出河岸,埋头狂奔出去,隐隐地感到身后一道目光传来。 他不敢回头,不敢张望,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奋力奔跑。眼见得大道如飞一般从自己脚下驰过。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气喘如牛,才一头扎进道旁的草丛中,往回张望。秦锐士没有追过来。他心里一松,放开感觉向四周探寻,也没有什么动静。彻底放松下来后,郑安平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冷风吹来,竟有些瑟瑟;他穿上上衣,然后记起今天的饷饭也没着落了。 他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你啊,你就是个天生的霉头!什么祸事都会让你遇上!”转念一想,“遇上这么大的祸事,我竟然还没少一根毫毛,是不是福大命大!” 猛然,他感觉背后有动静。回身望去,见废城后面出现尘土,显然有大批军队开来。不用说,这是魏军。他们也要占据这座废城? 郑安平心中一喜,几乎要飞奔出去,但随即又抑制着自己的冲动:“现在出去,找死!”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逃避打仗,对自己找理由说:“甲胄不全,又无行伍。谁知道你是谁,不准就当奸细拿了。还是等驿卒们到了一起归队吧!” 他前后估量了一下形势,确认任何从城邑方向过来的袭击,都会在接近自己之前被古城上的哨兵发现;而躲在深草中的自己,只要不出大的动静,一般不会被哨兵发现。这令他心情安宁下来:“也就冷点饿点,忍一忍就过去了。”他悄悄翻过身来,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着。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寒意渐渐过去,开始有了暖意。郑安平也在这温暖中渐渐睡去。 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将他惊醒。一队武卒正朝这边过来。郑安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两支戟左右夹住了脖子。 郑安平大喊:“我是城西驿的驿卒,随芒申将军来的!我是城西驿的驿卒,随芒申将军来的!……” 一名武卒用戟柄抽了郑安平的肋部:“别喊!一会儿就见到芒申将军了!” 郑安平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能马上见到芒申,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立即得到澄清。但这身装束如何交待?还有,自己不想参加作战的小心思岂不也要完! 不管怎么说,被戟夹住脖子的滋味不好受。郑安平把两手向两边伸开,尽量露出笑脸,道:“兄弟,略松一松,我起来跟你们走。绝没有岔子!”说着,还慢慢把手抬起来。 一边过来一人,抓住他的手,两支戟向后退了退。郑安平腹部用力,坐了起来。一位伍长走过来:“兄弟,明着点,束一束吧!” 郑安平解下腰带,双手高高举起,藏在里面的节符从中间坠下来。过来两人将他双手反背,把节符摘下,用腰带将郑安平的双手捆住。 伍长看了一眼节符,将郑安平带到芒申跟前。 “秦锐士,五个!”郑安平对芒申小声说道。此前,他已被芒申认出,便抢在芒申出声询问前,宣称自己有密事禀报。 芒申听了郑安平的话,疑惑地打量着他:“五个秦锐士,你怎么认识?” “昨夜在废城外曾与之交手,被吾用弩射伤一人。今日五人之中,一人不良于行;且均用佩剑,故而知道。”郑安平见芒申还有不解,又补充道:“昨夜废城外当值的小队均亲眼所见!” 芒申点头道:“那好,先屈你一边等着。传令,左伴散开一线阵,搜索前进;右伴后面跟进。至城外一里而止。”又命一名传驿向后军传达口信。 郑安平仍被倒绑着双手,跟着一名武卒随右伴跟进。等前方无名城邑遥遥在望时,后面传来辚辚车声。信陵君和芒卯、晋鄙乘车赶到了。 在芒申的口令下,右伴停下,向四周警戒;左伴继续向前搜索;郑安平则被带到路旁等候。 信陵君是单车赶来的,驭手和车右仍然是芒卯和晋鄙。车到跟前,缓缓停下,芒申上前禀报了些什么,随即挥手让将郑安平带上来。 信陵君一眼认出了他:“郑公子!”马上跳下车,对芒申说:“郑公子夜间辛劳长城内外,无忌幸与同车,敢请宽缓!” 芒申见信陵君如此说,也落得顺水人情,亲自过去给郑安平松开绑住双手的腰带,又协助他理好衣襟,重新将腰带系在腰上。郑安平依礼整了整衣冠,与信陵君见礼:“臣郑安平见过魏公子!” 信陵君还礼,问道:“郑公子辛劳!敢请公子有以教我!” 郑安平道:“臣昨夜宿于外室,今晨见五人在大道,各佩秦剑,疑为秦锐士。欲潜往营中禀报,却在此得遇公子!” 信陵君道:“可是亲眼所见?” 郑安平道:“正是,从臣眼前不过十丈走过,看得近切!” 信陵君道:“他们去哪儿了?” “臣见其向外室而去,不敢多留。” 芒卯问:“你当时在哪里?” “在河边汲水。” 芒卯向芒申道:“带一伙人,请郑公子指引,沿河道搜索!其余人护卫君上,在前面广阔外暂息,等待后军到达。有情况向车仗处禀报。” 芒申得令,领了一伙人,由郑安平引着,来到小河边。芒申道:“却劳公子前面引路。右伍随公子下河,左伍岸上跟进,以为后应。” 郑安平情知自己被当成惊蛇的棍子,却也无奈,只得应承,率先下到河边。这次不再小心翼翼,反而大张旗鼓,拨开苇子,奋力向前,口中不时吆喝着,心里想:“这帮秦人是奸细,必不肯露底,我只要打草惊蛇,把他们吓走即可!”他突出的距离甚佳,既保证自己和身后五人不会被一锅端,又保证自己只要支撑一息,即可得到援救:“只要他们不能一击将我等全灭,就绝不会对我一人动手。” 计议至此,郑安平胆气更壮,动作也更加勇猛,毫无畏缩之态。一边走,一边大声报道:“河边无人!……苇子中无人!……小弯无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郑安平就看到了自己遗留在河边的大罐:“发现大瓦罐,就是这里!” 这里是城里人平时汲水的地方,视野颇为开阔。芒申道:“暂停前进!”自己下到河边,问郑安平:“你见他们去哪儿了?”郑安平指了指城边那间茅舍。芒申看向那间茅舍,又回到岸上,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对什长道:“你向将军复命,说我们已经搜索到郑公子发现秦人的地方。秦人进入了前方一处茅舍。请求下一步行动!” 什长领命走了。芒申则下令“原地警戒休息!” 连郑安平共十人,围成一个大圈,面向外坐下。芒申则坐在郑安平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什长返回,道:“将军有令,我等继续沿河岸搜索两三里。将军另派一伙进茅舍搜查。我等搜索完毕后,到旗下交令!” 芒申等依言继续向前搜索,同样毫无所获,即反向返回到大营所在。 第20章 行刺 芒申、郑安平他们返回时,后军已经赶到,中军大旗也树起来,由千名什伍长组成的精锐结成中军营。营门由两辆车辕对举支起,军营中间支起了军帐。 芒申抽出符节,高举在手上,一路无人盘问,直接到了设在高处的大营前。郑安平看到,那个女人和孩子停留在辕门之外。 芒申等人顺着辕门向里走,小孩似乎认出了郑安平,像要冲他说什么,却被女人轻轻拉了拉手,制止了。郑安平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像有些担心,又好像有些放心。他望向那个女人,想用眼神打个招呼,女人则又眼低垂,一心只望着自己的脚尖。 看到芒申等人走进来,芒卯抬手止住一名什长的报告。郑安平看到,他身后一名武卒手上正拿着自己的皮甲。芒申将手中的符节举上,说:“臣奉命搜索河岸,并无发现!” 信陵君接过节符,看了一眼,又还给芒申。开口道:“这副甲郑公子可识得?” 郑安平脸上发热,忍着窘迫回答道:“正是臣遗于外室的皮甲。” 信陵君点头道:“既是公子之物,请收回。” 郑安平拜道:“臣无状,请以令行!” 信陵君道:“暂且寄下,待以功相抵!” 那名托着甲的武卒走上来,郑安平将甲接过,悄声说:“有劳了!”那名武卒在甲离手时也悄悄拍了拍郑安平在甲下的手背。 转过身来,郑安平再拜谢过。信陵君道:“戴甲,列到队中!” 郑安平走到帐口,快速整理好衣裳,结束好三层皮甲,草草整了整装束,戴上皮弁,耳中则听到另一伙的什长继续报告说:“臣等讯问,无所获,只带得甲胄、弩箭等物,及女子二人前来。” 信陵君疑惑道:“如此看来,并无刺客行刺?!” 芒卯道:“郑公子夜间两次遇见,城中又有其留下的印迹,当不为虚!” 晋鄙道:“就算有三五个剑客,见大军一到,还不自行隐遁。只是不知又藏在何处!想来也该回营了吧!” 信陵君决断地说:“三五个锐士不足为虑。我们还是准备一下进城吧!” 正说话间,一名传驿来报:“城门开了,出来三个人。” 不一会儿,这三人就被带到中军大营。 这三人中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后两名壮年,均身着士子服饰,峨冠广袖。三人一进帐,郑安平立即产生一种危险感。 “秦锐士!”他心中几乎瞬间闪出这个念头,立即拿眼向三人望去。 三人均没有东张西望,两手叉胸,低眉顺目,快步走过排在最后一名的郑安平,在距郑安平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当中的老者恭敬回话道:“庶人等借居大邑一隅,苟延残命,不敢违上国。将军到,庶人无以为报。敢问将军居几何,庶人等扫地而奉草刍。” 郑安平的精神完全放在这三人身上,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是吗?看不出来!不是!不对!” 信陵君道:“秦军犯境,大魏倾危,我军将据城以御秦军,望长老转知邑中父老,同仇敌忾,共襄大义!” 老者道:“上国大军临敝邑,敢不箪食壶浆,以备东道!今有薄礼,望将军见纳!”说道从袖中托出一卷绢帛,捧在手中,向信陵君走去。 “危险!”郑安平脑海里闪出这个念头。随即发现,并无人上前接卷。一阵闪雷在郑安平脑中炸响,他几乎没过脑子就叫了出来:“有刺客!”身子跟着向前闪出。 那两名壮年人一齐转过身,两把短剑毒蛇般刺出。 郑安平身往前冲,完全躲不开刺过来的剑,只能拼命鼓劲,奋力用手臂遮挡,但胸膺一阵剧痛,让他的身体不得不停下来,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随即脑后挨了狠狠一击,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听到一阵阵嘈杂之声,又一阵阵远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信陵君听到郑安平的尖叫,眼前的老者已经从卷中抽出了剑。信陵君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踢出,转身抽剑猛劈帷幕,身形不停,随剑从裂缝中穿出,一步跃开,反身持剑指向帷幕的裂口处。帷幕中传来晋鄙与芒卯的怒吼声,兵器的撞击声,人的叫喊声、**声和惨叫声,扰在一起,分不清谁说了什么,事情进展成什么样了。信陵君神色不变,仿佛帷幕中的一切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是静静地站在帷幕外,双手持剑,指向帷幕裂口。 渐渐地,帷幕中的声音消停下来。信陵君仍然看不到任何神情变化。终于,帐中有一个声音传来:“公子!快去护卫公子!” 明显是晋鄙的粗大声音:“不要乱,将这几人拖离,其余的和我去找公子!” 耳听得众人向帐门口走去,信陵君将剑倒提,又从裂缝中钻入:“不必找了,我在这里!” 正向门口走去的众人又都回过头来。芒卯和晋鄙见到信陵君,一齐摘下皮弁,双双下拜:“臣等死罪!” 信陵君避向一旁,回拜道:“众卿何罪,请勉力领事!” 又转向不知所措、站在门口的众人:“众卿分列两班。” 众人好象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退向两侧。三名刺客则刺眼地倒在空出来的血泊之中,身被数创,衣裳被划得七零八落,均自己握剑刺颈,血流了一地,眼见是不活了。 帐口倒着郑安平,胸前一片血迹,也不知出了多少血,昏迷不醒。 信陵君问道:“众卿还有受伤?就请在帐中包扎。请医师过来。外面加强警戒。” 芒卯答应一声,出帐门走了。一些受伤的武卒解开衣裳,芒申从怀中掏出外伤药,给士卒们敷上。 信陵君从座上走向正在疗伤的武卒,一一探视,出言安抚,有时还接过药,亲自给敷上。最后来到郑安平旁边,伸手探了探鼻息,道:“郑公子还活着!”便要解开郑安平的衣甲。 这时,芒卯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名中年人和两名青年,均士子打扮。芒卯说:“臣已加强了警戒,医师也请来了。” 信陵君站走身来,深施一礼:“有劳先生施以妙手!” 那名中年人回施一礼,即示意两名年轻人为郑安平解开衣甲。见郑安平胸口有两道深深的创口,血液已经凝结。医师比了比创口,翻了翻郑安平的眼睛,伸手为郑安平把了把脉,对信陵君说:“这位公子身体强壮,用肉夹住了剑,未能深入。又用力闭住筋脉,止住了血。现在气息平稳,脉象和缓。稍加调养,即可无恙。” 他从一名年轻人手中接过一个木匣子,从中取出两个药丸:“一丸分两份,用水灌下,一个时辰一次,直到苏醒。” 信陵君接过药丸,一股清香、凉爽的感觉隐隐袭来。信陵君再施一礼。医师回礼后,与两名年轻人又去巡视其他受伤的武卒,施了些药,就离开了。 信陵君拔出匙,轻轻撬开郑安平的牙齿,把药丸放进去,有武卒递上水瓠,信陵君将水倒入郑安平口中,“咕噜”一声,药咽了下去。 信陵君“啊”了一声,站起来,对芒申说:“请给郑公子围个帷幕,多铺些干草。哦,他的外室是不是还在辕门外,让她去照料!” 芒卯道:“臣去安排。请恩允犬子随侍左右,再也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信陵君道:“如此有劳卿家父子!” 不多久,进来一伙人,抬肩挟腿,把郑安平抬出帐去。三具尸身早有人抬出去,还在地上铺了草,覆盖住血迹。 信陵君扫了一眼周围,道:“被这事耽搁了。伤员下去休息,其他暂护卫两厢,我们继续议事吧!” 众人各自归位,帐中又重新恢复了秩序。 第21章 筹谋 芒卯道:“倒没想到此城如此棘手。看来只能集齐大军,迫降此城。” 信陵君道:“大战将至,不可多费时日,也不可多耗兵力。能迫降自然好,否则只能一战。无论是战是和,都必须速决。” 晋鄙道:“一旦战起,臣可领民军冲城。只言破城后即可分粮,不愁不破。” 芒卯道:“大夫所言,一举而两得,臣以为可行!” 信陵君道:“真想不到,大梁城外不过百里,竟有如此城邑,拔掉也好!以卿之见大约要调多少兵员前来?” 芒卯道:“此城不过百余户,吾以为千人足以破之!” 晋鄙道:“不然!此地城小兵薄,打破固然不难,难在速战速决,最好能一鼓而下,以激奋士气,以备大战。故臣以为可调一偏军前来。” 信陵君道:“大夫所言,诚是老成谋国。” 芒卯道:“各军分拨已定,如要调出一偏,不仅劳动大军,且会动摇整个阵形。” 信陵君道:“敢问将军,三军目前如何布置?” “依臣昨夜与公子所定,中军进入管城,修葺城墙、家居,以为坚守;后军入中军所遗营寨,重加修葺;前军……进至管城南门外结营,而后逐步延长营垒。” “如此,管城内外有两军四偏。如每偏选精锐十卒,可得四千人,加上这里的一千,即敷需要。” 芒卯道:“选卒推锋,自是战时常法,但通常都由本部督率。临时集齐一偏军,上下不相亲,行阵不相和,恐躄于战事。特别是右偏,均是寻常农家,不谙阵战,如无有力之人维持,恐难大用。” 信陵君道:“选锋而前,自当重赏罚,励士气。就说城破后魏公子有重赏。” 芒卯与晋鄙相互望了一眼,晋鄙从腰上解下一个匣子,芒卯十分熟练地从中拣出一枚符,说:“事涉三军大事,非普通传驿所能为,必要亲信心腹之人方可。” 信陵君道:“芒公子见在军中,亲信忠诚,可堪此任。” 芒卯道:“犬子随护左右……” 信陵君道:“大军深处,岂会有失。将军不必过虑。” 于是芒卯转向芒申,将兵符交给他说:“令前、中两军各偏选十卒精锐,另选勇猛司率督领,备齐攻城之具,即刻开拔。你领一卒传驿前去传令,每偏留十人为向导,带到这里来。你带另一半前后呼应,随时报告进军情况。” 芒申接过符节,出帐离开。 “令已传出。现在没什么事了,就静待大军赶到!”见芒申出帐,芒卯轻松地对信陵君说。 信陵君答道:“我们趁此空闲,先哨探一遍城邑,大致定下攻城方略,也为大军指定营地。” 芒卯听了,只得又出去吩咐备车。 城邑不大,方圆不过一里,城墙高丈许。四周是田地,随水就形,显得零乱。 晋鄙道:“此城东边有河,西边全是沼泽,我军自东北而来,可分兵南北,或垒土山,或撞城墙,一鼓可平。” 信陵君道:“既分南北两面攻击,则需二将分头指麾,方不误事!” 芒卯道:“此等小战,不劳大将,有一偏裨登高击鼓足矣!” 信陵君道:“确是此理。然此时非比寻常。攻此小城,背后是秦相大军。要攻得猛、攻得顺,伤亡小、士气足,以备后来的大战。如果攻击不锐,士气不高,伤亡惨重,攻下来也是败。故我等三人必须出阵,以壮威势。” 晋鄙道:“公子所虑虽是,但臣与芒将军分镇两边,绝不误事。公子只在阵中安坐便好。” 信陵君道:“我虽年幼,但不敢避锋镝而弃社稷。大敌当前,我军新败,我不能不身先士卒,捐躯沟壑。” 芒卯道:“公子此言,令臣等何以自处!但请公子安坐,臣等必尽力督率士卒,不令有失。” 信陵君道:“大将不出,何以振奋士气,两卿但请听我。” 车队绕城一周后,又回到城东。信陵君指着城东一片湖沼道:“我的大旗就设在湖边高地上。二卿分北南在两翼扎营。大军到后,就地生火做饭。打下城池后,入城宿营。这样可行?” 芒卯和晋鄙对视一眼,躬身拜道:“公子英明!” “二卿何人在南,何人在北呢?”信陵君问道,但不等两人回答,又道:“且回营卜上一卦。” 三人回到营中,已有一传驿返回,报说五偏军均已传令完毕,正在选卒。前军两偏在这名传驿返回路过时,已经在列队,约一两个时辰可到。中军两偏怕是要到黄昏了。 听完传驿的禀报,信陵君对芒卯说:“大军将至,我为前部,敢请为后军安营。” 芒卯道:“公子身先士卒,敢不从命!”再次出帐,准备分派下去。信陵君也跟了出去。晋鄙似有些意外,但也跟了出来。 芒卯对军监道:“以本座大营为中,东西南北各一里,各置一座军营。辕车都不要动,每营只树两道戟门,四隅持戟。” 信陵君忽然发声:“此外离城不过五里,突前一里,营盘就安置在城外了,如何整军出战!不如置于中营左右,也便于出击。” 芒卯吃惊道:“岂有将大营置于阵前之理?万一有失,三军尽夺!” 信陵君道:“不过是些少农夫罢了。中军为全军精锐,自应首当其冲。两偏分置两翼,出击时也便宜:如布成方阵,出击时尚需变换阵形。事不可缓,就布成翼形阵吧!” 芒卯无可奈何地叹道:“公子精于阵战,臣不及也。” 信陵君道:“正是受教于将军。” 芒卯再次对军监道:“以中军为前锋,左右一里,翼形各置两校四营。仍各树戟门。”以指划地,详细地解释了各营所在,以及周边范围、设垒添灶等项事宜。说完了,军监答应一声,接过符节,转身去了。 在芒卯吩咐军监时,信陵君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城邑,它是那样模糊不清,那样涉小……等芒卯吩咐完毕,军监接令离开后,他问道:“那三名刺客说略备薄礼,他们送了些什么?” 芒卯道:“却不曾问得。”转向问一名军官道:“你可知晓?” 那名军官回道:“可将门前持戟唤来,一问便知!” 不一会儿,军官带上一名武卒,叉手站立。芒卯问:“午后城中有人劳军,你可知晓?” 武卒答:“是,正是庶人当值,引至帐下!” “他们共有几个,送来些什么?” “他们来了五人,一名老者,两名壮年,均是长袍;还有两名短褐,挑两个挑子,一个挑子是两个罐,许是酒;一个挑子是柴。” “现在哪里?” “两名短褐放下挑子就走了,那三人进去后,并未再出来,挑子现还在营前。” 信陵君道:“我们过去看看。” 一行人出到营外,果然看到两副挑子。芒卯对一名武卒道:“先打开那个罐,看看是什么?” 武卒应声过去,揭开封泥,闻了闻,又伸手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大声道:“只是清酒!” 芒卯听了,也走过去,让武卒取个碗来,倾出少许,看了看,闻了闻,又咂了一口,道:“恐连清酒都不是,只是井水罢了。”说着递给信陵君。信陵君接过来,随手倒在地上,道:“刺客所备之物,不能不防。这两罐酒就此封存。这担柴倒十分干燥,且分到各营,待大军到后可以升火。——哦,军中卜师可曾随行?” 芒卯道:“卜师通常驻于中军,随辎车进退,不与大军同行。目前应该已经到了管城。公子如需要,可派人到管城召来。” 信陵君道:“眼看今日回不得管城了。就备驿车,请卜师移驾,备齐三牺几案。” 芒卯再次行符给一名传驿,到管城传卜师前来,并备三牺等祭祀之物。然后道:“公子劳顿一日,可暂安歇。” 信陵君道:“将军和大夫且安歇,我去探一探郑公子。” 晋鄙道:“臣随公子前去!” 信陵君道:“大夫一路劳顿,郑公子就在大帐边,差一武卒带路即可,大夫请与将军安坐,议一议攻城之事。我且偷闲一时。” 芒卯道:“公子既如此说,臣等且退。” 信陵君指了一名执戟值守的武卒,问道:“知道郑公子在哪里吗?” 武卒答:“知道!” “好,带我去。——将军会知会卒长的。” 武卒应一声“得令”,执戟在前面走,信陵君对芒卯、晋鄙深揖一揖,两人连忙闪避一旁,双双回拜。信陵君转身跟随武卒离开。芒卯与晋鄙互揖一揖,分宾主进入帐中。 第22章 侠客 武卒领着信陵君来到一处临时用树枝支起的帷账前,停下脚步,掀开帷帐一角,见郑安平躺在地上,身边跪着那个女人和孩子。女人见帷帐掀开,似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信陵君冲她摆摆手,对武卒道:“且在外面候着。”然后低头钻进帐中。 女人此前一起在营门外守候,并未见过信陵君;这时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进来,连忙俯首至地,不敢抬头。信陵君道:“且坐起回话。”女人方才敛衽端坐。 信陵君问:“公子可曾醒来?” 女人答:“不曾。” “可曾**或说些什么梦话?” “只‘嗯’了几声。” “你且解开公子衣襟,我看看创口。” 女人依言将郑安平的衣襟扒开,露出健硕的胸肌。两条显然是从内衣撕下来的麻布,被折成几叠,从胸口滑落到身边。麻布上血迹斑斑,已暗红结块,不见新的血液流出。 信陵君又翻开郑安平的眼皮看了看,伸手号号他的脉搏,沉吟了半晌,然后转向那个女人:“你何时为公子收为外室?” 那女人突然扭捏起来,吃吃道:“不……不久,才数月。” “那这孩子……” “是,是以前……”女人声音小得听不到。 信陵君道:“不要怕,好生回话。公子家在哪里?家中都有何人?” “不……不知。” “不知?” “未听公子说起。” “……。清晨公子走后,可有人到你家?”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这没有逃过信陵君的眼睛,但信陵君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神色不变。 “是,是五个人。”女人答。 “他们去哪儿了?” “让小奴叫开城门,进城了。” “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 “他们是侠客!”女人眼里突然冒出光来。 “侠客?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但他们晌后进军营,我就知道了。” “你看他们是哪国人?” 女人似陷入沉思。旁边的小孩说道:“侠客胸怀天下,四海为家,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女人转身狠狠一巴掌拍到小孩头上:“公子问你了吗?多嘴!”又回过头去对信陵君道:“这五人是外地人,但都操本地音,不然说什么小奴也听不懂。” “他们的音和我一样吗?” “公子是官音,他们是硬变的,当然和公子不同。” “你不认识他们,又说他们是侠客,为什么?” “他们一定是探听到大军要来,预先来报信的。后来城里遣他们出城讲和,却……死了。” 信陵君道:“猜对了一半。他们见说和不成,意欲谋刺,却伤了郑公子!” 女人听到这,神情落寞,长叹一声:“果然是……侠客。” “你早就知道他们是侠客?” “大军临近,谁人不知?如果是寻常人家,早走得远远的,只有侠客才会以身犯险,救人危险。” “你以前见过他们?” 女人摇摇头。 “我是说你以前见过其他的侠客?” “嗤!”女人突然笑出声来,“小奴居于城外,门口只有一帘,什么猫啊狗啊都进,什么没见过!只不过没人像公子这般东问西问。” 信陵君也露出笑容:“劳顿了一日,却也是乏了,见着你闲说说。” 女人露出妩媚的笑:“公子劳顿了,小奴给公子好好松松,包管公子满意!公子只要随意给个一斗两斗的便好!” 信陵君用眼神止住她,说:“你只与我说说侠客之事。我且闭上眼听,这就好了。” 女人眼中显出温暖,道:“小奴就给公子讲一个大侠客聂政的故事吧!” 信陵君心头一震,口中不由得“啊”了一声。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他在许多年前就从门客那里听到过这个故事。但在躲过一场刺杀后,现在又突然从一个女人那里听到“聂政”两字,令他迅速睁开眼,右手不自主地伸向剑柄。 女人坐在前面,神色不变,道:“公子听过?” 信陵君心中一沉,轻轻抽出铜剑,横在膝头,道:“听是听过,但却不想你也能说。这故事太精彩,不能空听,我且击剑以为和。”左手指尖轻弹剑身,发出“铮”的一声,余音袅袅。 女人俯首道:“请公子安坐!” 信陵君再次闭上眼,但却放开全身警觉,罩向那女子。那女子浑如不觉,似沉浸入飘渺的故事之中。 “聂政本是韩人,因为杀人,远走齐国,在市井为人屠狗宰羊为生,奉养一母一姊。” 信陵君听至此,拍了一下铜剑,那小孩应一声:“好委屈!”三人应和,婉如一体。 “一日,濮阳严仲子来访,聂政避而不见。仲子连访多日,方得一见。” 信陵君又一击节,小孩应道:“好气慨!” “严仲子请出聂政老母,堂前叩拜。堂下摆下酒肉,宾主尽欢!” 一声金音,小孩道:“好度量!” “酒酣,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聂政老母拜寿。聂政大惊,固辞不受。” 小孩道:“却是为何?” “聂政道:臣固不知君子所为何事。但老母在堂,赖政供奉,不敢以此身许他人!” 又一声金音。小孩道:“好孝道!” “一晃多年,聂政老母过世,聂政守孝经年。乃除去孝服,潜到濮阳,拜严仲子。” 小孩道:“好义气!” “严仲子道:韩相韩累,多欲害臣。其与韩王为宗,左右多甲士。臣欲除之而不得,不得已走濮阳。” 小孩道:“好心酸!” “聂政道:此事不得张扬,须得臣一人一剑,才能成功!” 小孩道:“好勇气!”跟着一声金音。 “聂政单剑入韩都,直入相府,刺韩累于阶上。众人大惊,纷纷围上来。聂政一人一剑,格杀数十人!” 金声连连不息。小孩道:“好武艺!” “韩国甲士围上来,手持铁弩,引而不发!” 小孩道:“怎么好?” “聂政心知难出,乃用剑划破自己的脸,挖出自己的眼,割下自己的鼻和耳,再刺进肚子,用力一拉,肠子流出!” 小孩道:“好可怖!” “聂政这么做,一是为了不为甲士生俘,二是为了不被认出,连累他人……” 小孩道:“好心思!” “韩王悬赏寻找识认者。聂政之姊聂荣赶往韩都,认出聂政,遂大呼道:此轵深井里聂政也!大呼三声而亡!” 小孩未再出声。静默良久,帐中才现出一声低缓的金声,袅袅不绝! 女人见信陵君仍微闭双目,俯首道:“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睁开双眼,以手拍膝道:“善,甚善!却不知师从何人!” 女人道:“有什么师从,不过自小听人讲,心里竟会了!” “哦――,从小听何人讲?” “嘻嘻……”女人又一次笑出声来,“城中市井,哪里不得几个说古道今的!公子怕是住得憋闷了,寻小奴开心!” “这城中有吗?” “前几天还来过。大军开过后,就多走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就这城中便有?那大梁城中呢?” “自然是有的!难道公子不知!” “不……不。你说古甚得我心,敢请到府中!” 女人显然吃了一惊:“不……不敢侍奉贵人,但得斗粟足矣!” 信陵君伸手制止她:“大军将至,我要去大帐了。烦请继续看护郑公子,我绝不负卿!”言毕深施一礼。 女人连忙闪避一旁,连称不敢。 信陵君站起,躬身告辞。女人俯首回礼,脸涨得通红。 第23章 大梁门卫 信陵君出了帐门,守候在门口三丈外的武卒回头施礼,道:“禀报君上,并无人靠近别帐!” 信陵君很感兴趣地看了武卒一眼:“你知道我是谁?” 武卒道:“信陵君,天下无人不晓!” 信陵君道:“那你见过我?” “鄙人是大梁卫属下,曾在朝堂前目睹君上风采!” “哦,那大梁卫的人都知道了!” “君上到营中,早有人识出,大军中已哄传开,说君上已到军中!” “如何称呼?” “君上叫鄙人二黑。” “你现在哪营哪伍?” “鄙人本是大梁门卫下伍长,愿入决死,在中营中卒当差。” “这次大梁门卫抽出多少人?” “共两营。” “中营中卒全是大梁门卫所属两营选拔的吗?” “是!” 大梁城共十二个城门,每城设一卫,总管守城武卒及民军。大梁门是王宫正门,另设大梁门卫,是以大梁武卒共十三卫,大约五万人。这是吴起在河西留下的遗产,但从边防军转化为拱卫首都的御林军。这些信陵君是清楚的。大梁门卫作为拱卫王宫的部队,自是精锐中的精锐。大梁门卫两营共千人,每什抽一,共编成一卒。以大梁门卫所编的一卒,战斗力既强,忠诚自无可论,为中军护卫,是很自然的选择。这也与信陵君心目中的方案相符,不过他似乎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 “在大帐内侍侯的也是中营中卒吗?” “是。十人轮流值守帐中。” “哦,是啊!”信陵君似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吩咐道:“带路回大帐吧!” 来到大帐前,帐前守候者并未阻挡,信陵君直接走进大帐,见晋鄙与芒卯正倚几小寐。芒申已经回营,也坐在帐中闭目假寐。帐幕一掀,光亮照进来,把三人惊醒,睁眼见是信陵君,连忙坐起。信陵君以客礼相见,两人连忙闪避一旁。 信陵君道:“我看时候不早了,大军快到了吧。我想去巡视一番各营安营妥否。” 晋鄙和芒卯各自施礼:“谨当奉陪!” 信陵君道:“二卿辛劳,且坐镇军帐,只请芒小将军引驾即可!”又转向芒申:“小将军日夜劳顿,却是心下不安!”芒申急忙回礼,连称不敢。随即出帐备车。 信陵君又对晋鄙道:“张辄等也该到了。我怕他们径往管城而去,烦请差人在道上迎一迎,告知他们到这里来。”一边说,一边解下腰中玉佩。 晋鄙接过玉佩,点头答应。信陵君走出帐外,等着芒申将车备好,驾过来。信陵君拿眼向帐下一张,见二黑还在帐下值候,就把手一招,道:“二黑,上车做车右!” 二黑一惊,道:“鄙人车下步随,万死不辞,只不敢上车。左右摇晃,头晕,也站不住!” 信陵君道:“不妨,芒公子驭车平稳,特准你一手扶轼,自然站得稳。” 车右是全车负责白刃格斗的武士,也是全车的警戒,必须时刻保持战斗姿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扶轼,全靠两脚稳定站立。这不经过长时间训练,很难完成。 二黑见信陵君如此说,也就持戟登车,与信陵君一左一右站在芒申两边。芒申轻抖丝缰,马车启动。车后跟着十名护卫的武卒。 信陵君对芒申道:“先到后营。”芒申会意,将马车驶出中营。 从全军一万五千武卒中选拔出的千名什伍长,仍然分屯三座营盘。中营是完整的五卒建制;左右两营仍设五卒,不过每卒只五十人,不再设伴,直接辖五什。三营呈翼状分扎,相距不过里许。芒卯为民军(大军)选择的营盘则安置在武卒三营之间的空隙后方,左右各纵向分设五座营盘,连绵数里开外。由于地方狭小,这五座大营实际就在中营左右后方。从中营往西,可以同时看到左右两个纵队的营盘。 在马车驶离中营的过程中,信陵君满有兴趣地看着一手持戟,一手扶轼,全身紧张的二黑,问道:“祖上也是士人?” “是,君上怎么知道的?” “颇识车礼,自然是士家传承!何氏?” “好像是许。反正也没人叫了。也不识车礼,只是听人说,站在车上十分难挨,头晕,站不稳,好多人还会掉下车去!” “说得对,”信陵君同意,“有些士子终其一生也站不住,行军打仗时,就只能把自己系在车上!” “系在车上?!”二黑咧着大嘴笑了,“如果站不稳,也得行军打仗吗?” “那当然。身为士子,必得从君征伐!” “还必得乘车?步行不行吗?” “士子步战,有失威仪,与礼不合。” “士子就是麻烦。打仗就是打仗嘛,还要合礼。系在车上,站都站不稳,怎么打!如何步战,倒还强些!” 信陵君心中一动,问道:“你步战颇勇?” 二黑“嘿嘿”一笑:“选武卒时,有司给我加到十五石,都没有挡住;直接升了伍长!”言辞中露出几分自豪。 信陵君微笑道:“此战过后,倒有希望升什长!” 二黑仍“嘿嘿”傻笑道:“如果能加赐几亩地就好了……” 正中驭车的芒申突然喝斥道:“无知妄语!天下者,唯有德者居之。尔等以勇武获地,本就是格外恩德,犹心有不足。尔等何德何能,能居一方!” 劈头盖脸的一通斥责,吓得二黑一缩脖,再也不敢言语。尽管他听不太懂芒申在说什么,但这位公子小将军显然不高兴,这是有目共睹的。 信陵君见芒申插话,也就不再多说,由着马车向后营驰去。二黑不说话了,也就渐渐适应了马车的驰行和颠簸起伏,左手不再像刚上车时那样紧紧握住车轼了。草地上并不平坦,不时会有个石子或土坎,让马车颠一下。这时,二黑就会紧扶一下车轼。 车后面是十名精锐武卒组成的临时卫队。为了车行平稳,车速并不快,他们在车后小跑跟着,倒也不显费力。 左右两侧的营盘都未设围栅,只在四角站立四名戟士,正中树一支三丈高的竹竿作为大旗,四门各用两支戟标志出来。另五名武卒围坐在旗竿下,中间坐着这只小队的什长。不多久,战车行至一条小河沟旁。河岸对面还有两座营盘,显然是两支纵队的后卫。 小河沟不深也不宽,只在河中间放着风块垫脚的石头,步行可以过河,但车辆难以通过。 信陵君问芒申:“这里没有架桥?” 芒申答:“决死营中并无架桥器具。” 信陵君道:“可令前军工营先行架桥。” 芒申答:“如此,臣请回营请节符。军中无节符,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 信陵君诧道:“那二黑……” 芒申道:“家父已被行军令,调二黑随卫公子。” 信陵君道:“那就不必了。行车至此,眼看过不了河,我们且弃车到营中看看。” 三人先后跳下车。芒申留下五名武卒看守车辆和马匹,信陵君让二黑取下车上的斧钺,执在手中。一行人步行向左侧营盘走去。 第24章 调兵 走到戟门前,芒申高声叫道:“将军巡营!” 坐在竹竿下的什长站起身来,跑到戟门前,叉手行礼:“决死左营右卒什长参见将军!” 这时,身后执斧钺的二黑突然说话了:“四兄,这是信陵君!” 听到“信陵君”三字,这位什长眼神突然亮了。他叉手对二黑道:“二兄,此话当真?” 信陵君也叉手行礼:“魏公子无忌见过壮士!” 二黑道:“我见过的,还能有假!” 什长连忙再次叉手行礼:“庶人见过君上!” 信陵君道:“壮士如何称呼?” “小四,君上叫庶人小四就好!君上里面请!” 信陵君一边随着小四往里走,一边对小四说:“你倒也是多子多福之家,有三位兄长……” “倒是生了三位兄长,不过都没活成年,只庶人长到当差的岁数!” “你是从哪门调来的?” “庶人是夷门卫属下。” “夷门卫这次派出多少人?” “两营。” 说话间就到了那群武卒围坐的竹竿前。小四一嗓子:“弟兄们都过来,这是信陵君来了!” 这一嗓子把坐在旗竿下的人都叫起来了。四角站岗的也都跑过来。芒申见此情景,吓得不轻,连忙往信陵君身前站,却被信陵君偷偷拉住。 信陵君对围上来的武卒叉手行礼:“诸位壮士,诸位壮士,请坐下说话,坐下说话!”随后走到旗竿下,双膝跪倒,将剑连鞘拔出,横置在膝上。小四也连连挥手:“坐下,坐下,都见得着!”于是奔过来的、跟过来的武卒一一跪坐在信陵君面前,小四则跪坐在信陵君侧旁。 芒申见此情景,让跟来的五名卫士散开警戒,自己与二黑站在信陵君身后。 信陵君一一问过十人的称呼,来自何营,家中情况。闲聊之后,信陵君似乎闲闲地问道:“大家看到营后的那条水沟吗?行人倒也不妨,但车过不去。大军将至,不仅兵丁要过河,辎重也要过河,不然吃什么呀!伙伴们能不能想个办法,在河上修座桥!” 小四皱起眉头,道:“如果只是出力,我等自然不辞。但架桥是个手艺活,没手艺没器具是不行的。工匠营没有跟过来,不然……” 信陵君道:“大军中有工营,只是如果直接下令,层层传令,大军早就到了。他们有谁认识工营的人,抽出一个架桥的伙伴,快速过来就是。” 小四点点头,问周围的人:“你们有谁认识工营的人?” 一名武卒道:“王老三是工匠出身,他爹是做木活的,应该知道架桥。” 小四道:“你去把王老三叫来,说四兄请他,啊不,信陵君请他!” 这名武卒答应一声,去了。 信陵君与众人又扯了几句闲话,那名武卒就同着一名年轻人一起来了。那名年轻人与信陵君见过礼,说声“王老三奉承君上!”就垂手站在一边。 信陵君问:“前军工营桥卒你可熟悉?” 王老三道:“我爹就在那里!” 信陵君道:“你到前面迎一迎,见到你爹,就说信陵君调桥卒赶上前去架桥。”又从带上解下一只玉佩:“营司要问,就把这只玉佩给他看。会骑马吗?……芒小将军,请解左骖给这位壮士。” 这番对话惊得芒申不轻,他几乎不敢相信,军中竟然有这样的操作。听到信陵君叫他,他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领着王老三出营门,到车前,解下左骖,交给老三,看他牵马过河后,骑马奔驰而去。 等芒申回到营中时,二黑已经捧着钺坐在信陵君旁边;被芒申散开警戒的几名卫士也都围拢到圈子里,看来刚才信陵君已经有了新的指令。芒申生出一种被排斥的感觉,感觉这支部队变得如此陌生。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二黑身旁坐下,感觉自己的地位一下子低了不少。 信陵君望向芒申,道:“小将军,适才兄弟们正谈着要在河边给大军一个迎接,不知小将军有何指教?” 芒申一下子回不过味来,茫然地应道:“谨奉公子教令!” 信陵君道:“大军远来,也不知这里设营情况,难免混乱。小将军久谙军事,必有以教我!” 芒申听信陵君这么说,才恍然明白过来,道:“此仍军中宿营之法。前军派出军使,执节迎候;与各军合符后,即由军使引入营中。” “这宿营由谁主司?” “军中由军督主司。决死营并无军督,节符都在节符令手中。” “如果到营中请节符令,又要劳动芒将军和晋大夫。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便宜行事,把营安下!请小将军教我!” 芒申感到十分窘迫,他既觉得这么做有失军纪,又难以推托信陵君的殷勤,吭吭叽叽地说:“如不合符……,如何辨得行伍……” 小四道:“自报家门就行了!再检一检节!” 信陵君赞许道:“好办法!急则从权,就这么定了!各偏裨小将军应该都认得,让他们各选两名军使留下,把行伍交给军督。四兄,你把安营的兄弟能叫来的都叫来,到时候各引各营到自己立的营盘去……小将军以为如何?” 芒申道:“臣虽尽识,然无节符,如何行令?” 信陵君想了想,对二黑道:“你执钺随小将军。”然后又转向芒申:“代将行令,小将军以为如何?” 芒申十分无奈地说:“谨遵公子!” 信陵君道:“辨识诸将,责任最重,小将军其慎之!” 芒申闻听此言,只得敛容慨然道:“敢不尽心!” 小四果然神通广大,各个营盘都被他拉过人来,或两人,或三人,不等。骑马迎住前军的王老三也不辱使命,把一个完整的桥卒拉上来了。王老三骑着马回来向信陵君复命时,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今天可在信陵君面前露脸了!随后赶到的桥卒只用了不到一刻,就把桥板架在这条不宽的小河沟上。 信陵君在河边,一面看着桥卒架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老三到工营后的情况。当得知工宫司听说是信陵君调兵,并无二话就派出了桥卒,信陵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桥卒架完桥,人员车辆一起从桥面过了河,信陵君立有桥边,叉手行礼,一直到桥卒所有人都被芒申领着,交给营建前营的武卒,带往营地,才直起身来。 天色越来越暗。信陵君正要下令举火,耳听得大营那边马蹄声急,车声辘辘,定睛看时,却是芒卯和晋鄙领着一队武卒赶来。芒卯和晋鄙两人的车后,还跟着一辆车,车左正是张辄。尽管暮色昏暗,远远看不清脸,但信陵君仍然一眼就从身形上认出了他,连忙快步向车队走去。 车上的人见信陵君走过来,也停车下来,拱手站立。信陵君匆匆回礼,直奔站在最后的张辄:“张卿,张卿,你……你等,终于来了!” 第25章 仲岳 当郑安平睁开眼时,帐子里已经坐着几句武士,连麻三在内的驿卒则围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半闭着眼,号着脉。见郑安平睁开眼,便哂然一笑,道:“醒了,醒了!” 郑安平微觉头痛,**了一声。麻三立即凑过来:“郑兄弟,怎么样,痛么?” 先生淡然看去:“不妨,头受重击,血脉不畅;这时气血周转,应无大碍。”转过头去对郑安平说:“公子头可真硬,如是旁人,定会血脉瘀阻,轻则半身不遂,重则神志失守,甚则丧命。而公子只是稍稍瘀阻了一下,自己就通了。” 郑安平头还是痛,见说着自己,只能惨然一笑,问道:“敢问先生尊称,这是何处?” 麻三道:“这位是神手鹊,信陵君的门客。” 先生又笑道:“道上的朋友谬誉了!岳氏,行二,公子可称我仲岳。” 郑安平道:“身痛难以见礼,仲岳先生休怪!” 仲岳道:“岂敢!这里是中营偏帐,公子不知?” 郑安平慢慢回忆,猛然想起大帐中发生的一切,一跃而起:“有刺客!”却牵动伤口,创痛和头痛一起袭来,令他一阵晕旋,又倒在草席上。 仲岳轻握其手,慢慢道:“公子休惊,刺客早已伏法,君上无恙。” 郑安平忍了半天,这阵剧痛才算稍缓了缓,喘息道:“是秦剑士,佩双剑,一长一短。” 仲岳摇摇头:“秦剑士哪里有这般手毒,一剑下去,剑深至骨。若非公子筋骨强劲,只怕对穿后背了。” 郑安平皱眉道:“却是何人?” 仲岳道:“此人剑术至少有三年火候。” “是剑侠?” “只怕是的!” “先生何以得知?” “我行走江湖,多与人解金创之厄,见得多了!” 郑安平感觉心情烦闷,头与创口又痛起来。仲岳安慰道:“不必烦恼,此剑火候不到,只入皮肉,未及筋骨,更未伤及内脏,按理伤得不重。惟此剑曾饮血,恐有凶气入肌肤,遇风而作,倒让人犯难!” 郑安平艰难道:“全赖先生神手!” 仲岳道:“我的药还在长城内,不知何日可到,手头只有些寻常金创药,已给公子敷上。公子现在只需静养便好!” 郑安平听说,顺从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帷幕又一掀,一名武士领着小奴走进来。两人到郑安平躺着的草席前跪下,武士道:“你说说!” 小奴颤声道:“太可怖了!小奴不敢看,不知道是谁!” 武士道:“脸上割伤多处,面容难以辨认。” 又过了会儿,帷幕掀开,小孩一脸惊恐地冲进来,扑到小奴怀里,两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一声不吭。小妈用手环住他,恨不得将他包起来。 仲岳不出声,旁人也没人出声,帷幕里静悄悄,与帷幕外马蹄得得形成鲜明对照。 麻三先绷不住了,开口道:“哎,哎,这么静,好不唬人,怎么也说说话,啊,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依旧哂然一笑:“三兄,你也常住大梁,要不你带兄弟们去认认那三位刺客!” 麻三和几个驿卒站起来要出门,仲岳又道:“诸位先生有想看看的,也跟去看看,没准有认识的呢!” 坐在帷帐里的武士们也纷纷起身,向幕外走去。 帐内空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句武士。郑安平因为头痛头晕,本就嫌帐内乱,听了仲岳的话闭目养神。帐内清静下来,他又迷迷糊糊地要睡着,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仲岳的声音: “……可曾见陌生人到邑中?” …… “有几个?” …… “他们没进屋?” 郑安平心中一惊,睡意全消,但不敢睁眼,只竖起耳朵,听帐内的谈话。 “没有,他们从屋前走过,到后门去了。” “郑公子与他们撞上了?” “没有,郑公子和傻伢去汲水,后来傻伢回来了,郑公子没回。” 郑安平见说到自己,越发警觉起来。不料仲岳却转了话题:“幸亏他们没进屋,否则见了郑公子留下的皮甲,可是有一大堆麻烦。” 小妈不在意地说:“小妈是住在城外的人,谁都可以借宿,郑公子自然也可以。休说是几件皮甲,细细查起来,赶巧了,剑矛戈戟,甚至斧钺,怕也能找到几件。” “哦――?呵呵,那些东西现在哪儿呢?” “换了粟帛了!”小奴一脸理直气壮。 “城中的人,你都尽识?” “这个自然!” “最近还有陌生人来吗?” “没见过!” “你换东西,一般找谁家?” “那能找谁家,就是城守家呗!只有他家有牛有马,能到大梁去市贸。全城的人要市贸都得找他家。坏心肝的,要吃两成干落。” “武师也是他家的吗?” “武师也是。一家三代都练!” “武艺如何?” “差远了。只会前~后~左~右~上~下~,我都听会了。只是没有矛戟,不然我也会耍。” 小奴很自信的神情,引出仲岳和帐内多人的笑容。 “城内还有那么大的校场?”仲岳一边笑,一边与小奴交谈。 “哪有校场,都是出城到门前的打草场上练。也没多少人,二狗、三黑、毛头……,就他们几个练得勤点,其他人能懒就懒!” “我看城外开的田也不多呀,粮食够吃?” “城里也就三五家人在城外开田。开田要劳力,只有家里壮丁多的才可以开,一般人只到这些人家里去换。” “城里有集市吗?” “这里没有,每月一次到大梁城去赶集。” “城中存粮多少?” 小奴愣了一下,随即道:“小奴住在城外,怎知城中积粮!” 仲岳再次吗哂然笑道:“区区小城,能有粮几何,怕是一囷都没有。” 小奴没有回答,把眼低了看地。 仲岳面色和善地说:“你虽住在城外,但却得见君上,又亲近公子,福分非浅。来日登堂入室,得侍贵人左右,又哪里是我等外姓可得比拟!” 小奴脸胀得通红,但却不再发一声。 帐帘再次挑开,一名武士进来道:“君上回来了!”仲岳起了身,道:“出去迎一迎!”帐内武士都站起来,一齐向帐外走去。 第26章 谋定 信陵君是与晋鄙和芒卯同乘一辆车回来的,张辄与芒申在一辆车上,二黑执钺,站在车右的位置;芒申驾车。看到仲岳领着随行的武士早已立在营门两侧,芒卯停了车,信陵君急忙跳下车,向仲岳以及一众武士拱手:“众先生一路劳顿,予心何安!” 仲岳拱手道:“君上身冒兵矢,臣等未能分劳,死罪死罪。” 信陵君道:“众先生到得正当其时,不时就要大战,正要先生们相助。” 仲岳道:“敢不竭诚!” 信陵君执着仲岳的手,向营内走去,芒卯和晋鄙跟在后面。张辄对列队的武士说:“先生们暂在帐外静候!”自己跟着信陵君入了帐,芒申和二黑守在帐门外。 几人入帐后,分宾主坐下,寒喧了几句辛苦劳累后,信陵君转向芒卯:“本不欲劳顿将军。目前大军将至,几位先生正好到了,只得劳动将军与大夫上前,主持安营事宜。事了后,再到帐中商讨出战之事。” 芒卯和晋都都道:“不劳公子费心,臣等自去安排。” 芒卯和晋鄙起身,信陵君直送出帐外。他们点了节符令和十名军使,乘车离营。 等信陵君再次回帐坐下,张辄、仲岳一起凑到跟前:“君上,怎么回事?” 信陵君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张辄和仲岳静静地看着信陵君,等着他往下说。 信陵君道:“谁能想到,我在年中竟然遇上刺客。” 张辄和仲岳沉默地点点头。 信陵君道:“先生们莫非另有高见,何以不出一言?” 张辄道:“从驿站开始,刺客仿佛就没有离开。到这时才动手,己经是晚了。” 仲岳道:“等到军中动手,确有出人意表之效。但在军中,又岂能容几个刺客张狂,君上无恙,盖在意料之中。” 信陵君道:“毕竟是谁,对我恨之深如此?” 张辄道:“从大梁追踪到此,只怕灾在箫墙之内。” 信陵君听此,沉默下来。半饷道:“此等贼人从城邑出来。我军不时打破城邑,必能探得此数贼的来历。” 张辄又道:“为何要打如此小城?” 信陵君简要回答道:“芒卿拟依管城与此城邑,与秦军在郊外决战。故调一偏军攻克此城,必于本夜入城,深沟高垒,方能在明日秦军到达前,完成营垒。” 张辄眼芒一闪:“芒将军以为秦军将于明日到达么?……那倒真的要快才是。目前时至日哺,大军尚未安营,难道要等入定才出战?” 信陵君道:“正是要连夜攻占此城!” 张辄沉吟一会,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 信陵君道:“难道有何不妥?” 张辄问道:“用如此大军攻此小城,却是准向君上建议?” 信陵君道:“非他人建议,是我要以此城振奋军心,故决以大军临小敌,以期一鼓而下。” 张辄道:“君上所虑甚是。但以大军临小城,碾压之下,玉石俱焚,恐难寻觅刺客行踪。” 信陵君也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大敌当前,社稷危难,刺客之事微不足道。还是以军事为重吧。” 仲岳道:“公子坦荡,令人心折。唯公子身负重任,关社稷存废,千金之躯,却立危堂之下。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回礼,道:“甚劳先生挂怀,先生必有以教我!” 仲岳道:“十万大军之中,公子三数百门客不足道矣。十万之敌与十万之士孰与轻重,更不待言。公子可愿化十万之敌为十万之士?” 信陵君道:“固所愿也!敢请先生教我!” 仲岳道:“吴子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与士卒分劳苦。要别人效死,自己就得放得下尊贵;要别人出死力,就不能要求他们礼数周全。所以,全身披挂的士卒不必向君王行礼,因为他们是要效死力的。” 信陵君深施一礼:“无忌谨受教!适才无忌在军中,觉无人而非敌,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经先生提点,方知无忌胸襟狭小。但得三军死力,区区刺客何足道哉!” 仲岳深施一礼:“公子天纵,闻一知十,臣敬佩!” 信陵君道:“如此,大军安营,我等断不能在此安坐。唯先生们远来劳顿,再行劳动先生,无忌何安!” 张辄、仲岳一起拱手:“敢不效死力!” 信陵君道:“我孤身来此,无可酬谢。请受一拜!”离开坐席,深深拜下。 张辄、仲岳也连忙避席,双双回拜。 三人起身,走出大帐。三百武士见信陵君等出帐,全都直起身。 信陵君道:“先生们远来,无忌感佩!大敌当前,战事就在今晚,愿先生助我!” 三百武士拱手道:“愿效死命!” 信陵君道:“详细事宜,由张、岳二先生斟酌而行,先生们其谨之!” 武士们齐道:“敬喏!” 随后,信陵君走到武士们中间,找了块略平的地方,同样跪下,而后挥手道:“先生们请坐!”武士们应声落坐。 张辄、仲岳两人商量了几句,由张辄宣布道:“大军远道而至,俱为民军,起落行止俱异于武卒。异时先生们俱随君上道口劳军,请先生们注意,军中有结识的,即上前相认,送至营地;还要尽量与周围的军士结好,能相助即相助。先生其志之!” 众人答道:“喏!” 仲岳问信陵君:“各军营地安排如何?” 信陵君答:“营地已划定,但灶井未备,只立营旗,四角有武卒安戟。入营之事,由芒将军等依例行事,倒是不用先生们费心。先生们只入营劳军即大善。” 仲岳道:“喏!如此,请君上与先生们在芒将军之后列阵,君上居前,引军入我阵中而行,方便相认。” 信陵君道:“喏!” 仲岳又回去与张辄合计了几句,张辄喝一声:“起!”众武士一起站起来,列成阵势。信陵君则到帐前,对芒申和二黑道:“敢劳二卿!” 芒申和二黑连忙行礼,跟在信陵君之后。大队出了营门,向远处走去。 第27章 降服 安营扎寨是一件让人既渴望,又烦恼的事,说白了,就是吃喝拉撒睡。听上去很不高大上,每个人都离不了,真要备齐了还特烦!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停了脚,第一急就是方便。几千人聚在这不过五里的地方,第一轮方便过后,空气中立即弥漫开浓浓的不可描述的气味。以后所有的事务,从站岗放哨,到埋锅造饭,都要在这一“氛围”下进行。民军们一边惋惜着这肥水没流到自家田里,一边就在这氛围里拾柴打火,埋锅造饭。 今天的营地里,多出了一些戴皮弁的士人,他们通常是不与短褐的鄙人为伍的,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同。这些士人前后张罗着,农人们在他们的张罗下,干活好像顺利了很多。以前干起来嗑嗑碰碰的事,经他们左一指,右一比,竟然一切顺遂。人们对这些士人们的尊崇之心又添了不少,爱乌及屋,连带着认识他们,给他们打下手,甚至不过说上几个字,搭过几声腔的人,也都顺带着承受着羡慕的目光。 认识他们的人,自豪地向自己亲近的人介绍他们:“这是某兄,信陵君的门下!”仿佛自己也与信陵君拉上了关系;而另一方也无比感动地回应,自觉与有荣焉。武士们自然随和地与周围人应和着,同时指导着民军们完成安营事项。这也让同是农人出身的卒伯、营司们省了不少心,不免也生起一些亲近之情。 信陵君由芒卯、晋鄙陪同,张辄、仲岳、芒申、二黑护卫着,在各营巡视。司伯们一边在旁边侍候着,一边偷偷打量信陵君匀称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庞,心里暗称一表人才。 等一偏十营巡视完毕,各灶均已煮得饭熟。于是在屎尿味中,又飘来粟米的清香。武士们各自在结识的伙伴中搭火,信陵君一行则与四名民军校率在两营之间的空地上打火。 按理,民军校率应由将军指派,通常由武卒担任。但实际的操作却是由乡长担任,不过报将军知晓。民军的这四名校率,都是各自乡的乡长。名字虽然报上来,但无论芒卯还是芒申,一个都不认识。 信陵君让校率围坐在火堆旁,任由他们的子弟忙前忙后。信陵君问道:“众率离开了原营,和新营司认识吗?” 校率们都答道,只有一营原属本乡,另一营是他乡转来,并不熟谂。信陵君道:“何不将营司请来一起坐地,彼此也好亲近。” 于是在芒氏父子的安排下,八名营司也都到了,他们各自归到相应的校率身后坐下。 信陵君一行将自己米袋中的粟米全数取出做饭。信陵君对这些率司们说:“众卿远道勤劳王事,孤以薄食,以酬谢于万一。众卿务要饱餐,以资阵前!” 众司率一起回礼,表示愿效死力。 信陵君又道:“难得与众卿在阵前相遇,孤若得保首级,愿与众卿同袍。请众卿书名氏、乡里于节符,待异日相见。” 于是张辄取出一谁一指来长的竹简,分发给各率司。率司们就从火中取些柴木,在竹简上刻划上自己的名和氏,以及乡里;有不会写字的,就由张辄代为刻划。刻划好的竹简被张辄收进一个囊中。 这时,芒卯发现一名武卒匆匆过来。他没有惊动旁人,悄悄地迎上去。不多久,他来到信陵君身边,小声说道:“城中又有人来劳军了,已经安置在前营。” 信陵君心中一惊: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没完了? 旁边的仲岳投来疑问的目光,信陵君站起来,对大家施一礼:“前营有事,我们告辞了!众卿尽兴一饱!然后听鼓声准备出阵。”然后对张辄道:“等不及膳后了,集齐先生们,返回前营。” 张辄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个调,营中和民军们相谈正欢的门客们,一个个告辞出营,向信陵君这边集中。 信陵君乘这机会,告诉张辄等人,城中又有人来劳军了。此前张辄等己经以芒卯、晋鄙等人的口中,得知了信陵君遇刺的消息,也知道刺客正是以城中劳军的身份接还信陵君的。他们听说城中又来劳军,也都有些意外,不知是什么来意。 仲岳道:“行刺之事,可一不可再。但城中再次劳军,有何阴谋却也难测。不如臣与张先生先行与城中使者会面,探其口风。公子、将军、大夫与诸先生在后慢行,相机行事。” 芒卯道:“怎敢劳动先生,臣去探风即可!” 仲岳道:“不然,将军国之栋梁,不可轻涉险地。臣等匹夫,不足为虑!” 双方还要辞让,信陵君道:“将军与大夫不时就要领军出战,与城中使者会面,就烦劳二位先生吧!” 张辄和仲岳一起施礼:“敢不从命!”随着送信的武卒一起离开。 路上,仲岳细细向武卒打听前因后果,知道使者黄昏才到,随身有一车,上载酒肉帛粮劳军之物甚蕃。前营留守的校率只称将军军务繁忙,命他们在营前等候,并未与之接触交谈。仲岳心中暗自点头:武卒行事,果然与民军不同。 不久入营,武卒领着见过校率,说明暂由此二人与使者见面,信陵君等随后就到,到后相机行事。张辄施礼道:“烦请壮士将使者引至帐前,我与仲岳先生就在帐前与之唔谈。壮士引什人相助,以壮声色!” 校率回礼道:“谨遵训教!”领着十人来到大帐前,另派一人去营前将使者领来。 使者到来时,张辄和仲岳站在帐口,校率立在一侧,十名武卒站立两边。使者躬身拜道:“小邑使臣再拜上大国上邦!” 张辄和仲岳却不出声,只拿眼看着使臣。 使者半晌不见回声,只得再说:“上国天兵驾临,敝邑理合东道,特奉酒肉粮帛,再拜奉献!” 张辄和仲岳还不出声,只是盯着使者看。 使者心里有点毛,再出声道:“敝邑谨以东道,再拜上国!” 第28章 降服(二)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当使者有些局促不安时,仲岳突然发难:“不知贵国何处封疆,何处植茅,尊何爵位!” 这番话,问得使者不明究里。 仲岳大声喝道:“狂妄竖子,竟敢冒称诸侯,莫非还想分庭抗礼么?” 这一声喝,让使者头上直接渗出汗来,两腿开始发软。 张辄则慢悠悠地道:“鄙乡野井,竟然妄称东道。十万大军,你供得起么!” 仲岳再喝一声:“实讲,所来何事?” 使者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敝邑,见天兵到此,备,备酒肉粮帛,专,专来劳军。” 仲岳道:“山野村夫,也敢劳军!怕是不知死吧!” 使者哆哆嗦嗦道:“不,不敢。薄礼,不成敬意。” 张辄见使者连“不成敬意”都说出来了,忍住笑,问道:“尔这番言语,是何人所教?” 使者好像松口气,话稍微利索了点:“不敢,井市上听来的。” “城中还有井市?” “只有井,并无市。但打水时众人齐聚,交易些罢了。” 张辄见使者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便问道:“城主是你何人?” “是主家。” “命你出来何事?” “只,只是献礼!” “嗯?!” “……探问停于城外究系何意!” 张辄与仲岳相互看了一眼。仲岳道:“天兵到此,还有何意!城中莫非还想抗一抗?” 使者大急,道:“城主有言,上国如有所求,敝邑扫地以足,决不敢劳动天兵。敝邑粮支一年,有丁数百,老弱妇孺,不下千数。上国如有命,敝邑自当奉承。”使者这一急,反倒说得头头是道,任有危险,好像也不怕了。 仲岳皱皱眉,道:“些许小城,墙不过三丈,地不满一里,还敢称千数!实讲,城主能拿出几石粮,几个丁?” 使者道:“丁壮粮足,但听上国驱使!” 张辄和仲岳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个显然被仲岳震住的人,怎么回过神来了,说话也灵了许多。两人又相互看一眼,张辄道:“礼单呈上来。” 使者从怀中掏出一个卷帛。两人眼晴死死盯着,眼看着卷帛软软地塌在使者手中,心里才稍放下些。 校率过去,从使者手中接过卷帛,交给张辄,张辄与仲岳各执一端,将卷帛打开……一切正常。张辄扫了一眼礼单,然后对使者说:“贵使辛苦,礼物我等收下了。贵使且到营外,与贵伴一起,就车上自取酒肉饮食。我等报将军后,再与使者回言。” 校率过来,将使者带出营外。张辄和仲岳就帐前席地而坐,商讨起来。 “这使者本已失方寸,却为何又镇静下来?”张辄很无奈地说道。 “使者虽镇静下来,却并无有力言语,只是遮拦,并未探听到什么。”仲岳思忖道。 “但我等也未探出他的话。” “不妨,他现在去饮食,心中松懈。来时再喝他几喝,还有机会乱其心智。” “如此甚好!”张辄道。 仲岳仍思忖道:“使者此来,果真只是探问我军动向么?他与刺客有无关联呢?” 张辄道:“先生必有妙策!” 仲岳似乎回过神来,笑道:“哪有什么妙策,再和他谈谈罢!”忽然又道:“有什么可食的,我的糇粮上交了,身上一点吃的全无了。” 张辄道:“我可不一样,哪有什么给你,我还想呢!” 仲岳摇头道:“怎么好,怎么好,自从饷午吃了几口,一直挨到此时,怕是挨不过去了!”一忽儿,似乎又想到什么,一脸贼像地问张辄道:“那个使者那里好像有不少好东西,要不弄些个?” 张辄没好气地说:“怎么弄?” 仲岳道:“看我的!”看见校率带人回来了,站起来迎上去问:“壮士,那些人可开始吃了?” 校率道:“正从车上往下搬呢。” 仲岳道:“正要趁他们吃食,探些消息,敢请壮士领上三个伶俐人,随我等前去。” “去做甚?” “也没别的,只是打火吃饭。只要镇住他等不敢轻动即可。与他折冲事宜,自由张先生与我担当。” 校率道:“这有何难!”即使指了身后三名武卒,吩咐随自己出发,又交待剩下的武卒,回去禀报自己的去向,好生防备。 仲岳回身招手让张辄跟来,让校率引着去营门外。路上向校率和武卒交待了些注意事项。不久就到了营门,见使者的两名伙伴已经搬下了好些酒肉粟米,正在打火。 仲岳上前施礼:“枉屈先生门前坐地,甚是不周。特托壮士相助,臣等猥随。”转向校率道:“多搬些下来,不得亏待先生。”校率答应一声,两名武卒随即上前从车上搬东西。一人凑到引火堆前,取出火石,帮着打火。然后到营内找出一个水罐,去一旁河边汲水。 在武卒和伴当们为晚餐忙碌时,张辄、仲岳和校率与使者一起坐在地上,闲聊起来。 仲岳施礼道:“各为其主,先生莫怪!” 使者道:“岂敢!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仲岳指张辄道:“张先生,信陵君门下为客。敝姓岳,行二。” 使者讶道:“莫非神手鹊仲岳先生?” 仲岳道:“朋友抬爱,岂能当得!” 使者道:“先生活死人而生白骨,岂是虚妄!”……两人客套一番。 仲岳道:“敢问先生字号?” 使者道:“贱名不足闻于贵人,又无氏,不说也罢。” 仲岳道:“此时只论朋友,山高水低,来日或能相见。” 使者道:“行二,乡里称为二旦。实不足上听。” 仲岳道:“多耗几年粟米,敢称仲吾!” 使者道:“实不敢高攀!”然后又是一堆客套话。 使者道:“这位张先生与仲岳先生同坐,定非凡品!” 张辄道:“敝户低第,无名之辈,当不得先生之问。贱名辄,不文无字。” 三人渐渐谈得入港。张辄道:“不知先生家乡哪里?” 使者道:“我本燕人,早已四海为家,年前投至主家,蒙不弃,收录至今。” “尊府却是哪里来的?” “我刚到府中不及期年,哪里知道这些。” 仲岳道:“先生这身才艺,却是师从何人?” “……”使者一时语塞,愣在当场。 第29章 降服(三) “仲吾辩才无碍,必得名师传授!”仲岳补充道。 使者面色有些微红,嗫嚅道:“些小门第,哪得传授,不过市井之中习得一二而已。” “仲吾自谦了。出使军中非比寻常聘问,一言不合就可能断送性命。”仲岳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提高警觉,察颜观色。 使者似乎脸色变了变,道:“各为其主,得罪之处,甚望海涵。” “尊府先前遣出的使者甚不得力,难怪劳动先生。” “什么,先遣的使者?主家还派人来了?” “正是,仲吾不知?” “不,不会,敞人是城主首次遣来出使,仲岳先生所言,怕是假冒。先生不妨请来,一问便知。” “这倒不必了,使者言语不通,已经失了性命!” 使者脸色大变,仲岳不用太注意就能观察到。 “这……这……,却是为何?” “因为他竟敢为城主当说客,阻大军攻城。” “这……,这……,这也罪不当死。” “该死的是,他竟敢拿玉石俱焚威胁将军,将军一怒,便将他杀了。” “但不知敝邑何处得罪将军,定要向敝邑问罪!” “秦军将至,贵府可知?贵府有意通款秦人,将军如何不怒!仲吾归城后,好生劝说贵府,必要悖秦向梁才好,毕竟大梁才是……” 仲岳尚未说完,使者大声道:“先生差矣!敝邑断无背梁通秦情事。愿借先生之口说与将军,敝邑借居大邑一隅,苟延残命,断不敢违上国。将军若有驱使,敝邑愿为前驱!” “此言当真?” “断不敢欺瞒先生!” “如此我等便安心了!我等就此一饱,随后便见将军。” 于是几人招呼着,各自用匕穿好肉,放到火堆上烤;又打开酒封,相互酬饮。几名伴当和武士也过来,一齐饮酒、烤肉,不亦乐乎!少时酒尽饭熟,伴当盛上来,众人各自抓取,就酱而食,直至兴尽。 饮食间,使者问道:“言敝邑背梁通秦,却不知从何说起。” 仲岳道:“城外草舍有一女子,至军中言讲。” “先生是指小奴?此女乃城外弃妇,人皆可夫,所言如何信得!” “却是贵府君子亲口言说,如何不信!” “君子?是季君吗?此子数逆其父,怕也听不得!” “不然。君子奉父命出城与秦通款,事成之后因天色已晚,故宿于城外,亲口对小奴言讲,不能有诈!” “先生差矣!季君口无遮拦,信口雌黄,城中尽知。又年少贪欢,常夜宿城外。寻常差事都承应不下,更不用说此等大事。定是季君信口胡言,万不可信。” “不是季君,难不成是伯仲叔君?仲吾休怪,大战在即,暗通敌款,非同小可。将军断不会轻易放过!” “甚望先生金口玉言,保全城老幼性命!” 仲岳沉吟片刻,道:“不知如何才能让将军安心。不过贵府若是赤诚,倒也不难觅得出路。我等且尽饱,尽饱。” 过了几时,仲岳又问道:“小奴因何见弃?既见宠于君子,难道还吝于城中一舍?” “此女情况,我也不尽知,但知非善类,不敢招惹罢了。” 仲岳笑了,道:“此女如此凶猂,竟看不出来!” “正是如此。此女频频以矛、戟,甚至弩、剑,与主家交换各种物品。此等利器,寻常人如何寻得,一女子竟时时寻到,主家也不以为异,岂不怪哉!” “仲吾可与此女往来?” “……?敝人虽粗野,却也不能与此等人往来!……” 见使者要急,仲岳忙拦住话头:“仲吾自然不屑,但可知何人与她往来最繁?” “城君季子自然最多,其他人,本分的自不会去,轻狂的碍于君子也不怎么去,去得多的……,倒是些行商走卒。” “这就是了……且食饮,且食饮!” 又酬得三五巡酒,箪中食物尽空,浆酢将尽。有人来报道,将军回营。 张辄、仲岳遂对使者道:“容我等先报将军得知,再引先生进见。” 使者回道:“就请先生善言相劝。” 仲岳道:“全仗城主与先生赤诚。” 两人连同校率等一同回到大营,只给使者留下一名武卒相陪。等两人进入大帐时,信陵君一行已经在帐内坐等了。 两人进帐,与众人见过礼,在信陵君指引下在前面坐下。张辄报道:“使者是外人,到城中不足一年,身无寸金,神虚气弱,不像行刺。他言城内绝无通秦之事,且愿为大军前驱。” “先生以为如何?”信陵君转向仲岳。 仲岳道:“大势如张先生所言。城小力薄,无心与大军相抗,也属常情。唯使者似不知有刺客出城,我以轻言试探,全无破绽。刺客是城主遣出,还是另有来历,没探出来!” 晋鄙道:“刺客出自城中,断无疑义。使者不知,或有诈。” 仲岳道:“究其情形,当属真实,不似做伪。或城主机密,使者也被瞒过。” 芒卯道:“城破之时,直接询问城主就是了。” 信陵君疑惑地问道:“将军是说不容城中纳降?” 芒卯道:“臣鲁莽荒语,公子见谅。或破或降,城主不时自现。一问便知。” 信陵君道:“将军所言甚是。但是否允城中纳降,还请将军教我!” 芒卯道:“公子明鉴。如城外仅千余武卒,允城中纳降,自为不战屈敌,胜之上者。唯目前民军云集,此等皆乡愚之辈,以公子之令召集而来,不战而城已下,彼等皆无功,恐与军心不利。依臣之见,方今之时,只有一举踏破城池,人之士气鼓舞,万众一心,方便于随后之战。” 信陵君道:“将军之言,甚合我意。大夫与各位先生可有指教?” 张辄道:“如决策攻城,吾请带使者查看三凶尸体,一则可观其情,二则可沮其志,三则可阻其口,示我不受降之意。” 信陵君道:“先生一举而三得,令人敬佩。此可与仲岳先生妥商而行,请晋大夫主持。芒将军可助我整顿兵马,晓时攻城。” 第30章 陷城 信陵君和芒卯连同多数门客一起,留在大帐中协调攻城事宜,晋鄙、张辄、仲岳则带着另外十来名门客出帐。他们在帐外略略讨论了几句,便分头离去了。 张辄带着几名门客转出营门,来到使者面前,对使者道:“将军召唤,随我来!”冷漠的声音令三人心中大震。 三人站起来准备入营,张辄道:“将军只召唤使者一人,你等在此等候。又转向留下陪同的武卒:“叫几个兄弟把车推到营中去。” 使者心知不好,但也只得跟随着进去。 张辄在营内左弯右绕,一句话也不说。使者试探着搭几句话,也只得到一声冷哼。使者不得要领,冷汗湿透了内衣,风一吹,透心凉。最后,张辄一行来到一片空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似在等他,身后是一排黑影。全都看不清脸。 张辄上前行礼:“使者带到!” 使者向前走了几步,躬身行礼。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就听那个高个子冷声道:“贵使,有几个人你可识得!……给城使掌火!” 一个黑影拿个火把,到附近的火堆上引燃,转回来,向前走去。张辄对使者轻喝:“过去,认认!” 使者疑惑地跟着火把走,见那人走到一个草丛中,掀开一领草席,把火把向下伸去。 三具尸体出现在光亮中,在一跳一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可怖。 使者有些犹疑,张辄又喝一声:“仔细看看,可识得!” 使者只能挣扎着上前几步,见火把伸向其中一具尸体的脸部。使者一见,大声一声,两腿发软,坐到地上。 张辄阴深地弯下腰:“说,是谁!” 使者慌乱地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 张辄再问道:“你认得的,是谁?为何遣他前来?” 使者大口喘气,道:“这就是你等所说,城中遣出的使者吗?你等受骗了!” 张辄道:“他不是使者,那是谁?” 使者道:“却是季君!季君甚不肖,不为君上所喜,却不知为何要冒领使者亲来军中。此子甚不肖,城君断不会遣其出使!” “那其余两人呢?” “这两人都非城中之人,也未见过。想是季君在城外结识的鄙野。” 张辄冷笑道:“季君不肖,却能得鄙野之人死命相助?必得城君指使!” 使者连连摇头,道:“季君不肖,城君气苦,敝人亲眼所见。季君所为,绝非城君之意。城中此前绝未遣出使者!” 张辄道:“城季君到此,贵使说非城君所遣;那贵使又是何人?他三人到军中何干?你又如何得知?” 使者道:“季君所为,皆不称城君之意,故敝意城君绝不会将如此重任相托。且敝人也不知有遣使之事。至于这三人到军中何事,敝人不知!” 这时,晋鄙大喝一声:“此人言语巅倒,显系欺瞒,不必多言,一时打破城池,捉拿城君,一问便知!” 使者道:“将军息怒!敝人绝无欺诈!城君心心念念愿服侍上国,请将军明查!” 张辄道:“一派胡言!贵使真的不知这三人是谁吗?这三人名为劳军,却潜入大帐,行刺将军,现已伏诛。贵使避重就轻,虚言搪塞。到底意欲何为?” 使者一听此言,顿时面色灰白,大汗淋漓,大脑一片空白,几欲休克。他只有下意识地念叨:“不,不会,……不是季君……,不是城主……” 晋鄙道:“且将此人监下,不时出征时,斩之祭旗!” 使者腿似筛糠,面如土色,口吐白沫,几欲昏厥。 晋鄙身后转出仲岳:“将军且慢!此人显非城君心腹,杀之无益。不如令其传令城君,早早受死,以保全城性命。” “如此,割去双耳,轰出大营!” 早上来两名门客,各执匕首,手起耳落,割下两只耳朵,血流如注。使者已不觉痛,但感到裆下一阵热,一阵凉,全身虚脱。 两名门客也不多言,一人架住一只胳膊,将使者拖出大营,拖到营门口,扔到两位伴当跟前,转身离开。仲岳悄不吱声地跟了出来。 两名伴当见使者满脸是血,全身骚臭,生死不知,全慌了手脚。仲岳悄声道:“不急,人没死!尽快把他拖回去,晚了全城尽墨。” 两名伴当道:“先生且救我等!见此情形,我等也腿软,回不了城,如何是好?” 仲岳冷笑一声:“留下祭旗也好!” 两人闻听,惊出一身冷汗,身体顿时有了劲,拖上使者,转身就跑,展眼间没了踪迹。仲岳目送两人跑出视线之外,才转身回营。 仲岳来到大帐,帐内已经半空,众人大约已经赴各营准备出征了。晋鄙和张辄也已不在。仲岳行一礼,默默地坐下。 信陵君道:“先生辛劳!敢问可有所获?” 仲岳道:“刺客似非城中所遣,当另有来历。唯其中一人,乃城君季子。听闻此子甚不肖,数违父命,好游城外,但似未曾远游,其剑法,却不知承自何人。” “此非国中之剑?” “非也。此子剑法狠毒,非寻常君子之剑;偏于力而拙于敏,又非吴越之剑;剑路刁钻,亦非秦人之剑。不佞见识浅薄,竟不识其为何人所有!但为侠者之剑,却可无疑!” “侠者?我自问无愧于侠者,必是受人之托!一次能说动三五侠者,此子非凡!” “倒也不尽然。墨者以续绝存亡为己任,见大兵临小城,舍身取义,也是有的。” “先生之意,莫非三人是墨家?” “臆测之辞,公子不必挂心。方今之要,在尽速克复城池,公子得布阵以待秦军,不佞也能得城君老少良贱,细细打探;并检点尸身,必得其详。” “先生所言甚是!大军至此,路途劳累,待歇息两时,即点兵出征。谅此小城,一鼓可下!” “如此,不佞等请退。公子也请高卧一时,以备出征!” “如此先生请便!” 仲岳和几个门客辞出大帐,在帐外随便找了块平地,闭目养神。直到营中一通鼓起。 第31章 陷城(二) 仲岳再睁开眼时,耳边响起咚咚的鼓声。他一个翻身坐起,发觉身体已经被干硬的泥土硌得麻木,活动了活动,才舒缓过来。 他把双手在脸上擦了擦,又在眼上捂了捂。站起来,向帐内走去。 大帐内,东倒西歪的门客们也一个个在整理着自己。信陵君也不知是没睡还是早醒了,正襟危坐在几案旁,看着门客们起身。 在偏帐内的驿卒们也过来了,甚至还有郑安平。 帐中的一切混乱都迅速结束,很快就恢复了大帐森严的氛围:信陵君坐在大帐中央,武士们分列两厢。当芒卯和晋鄙进帐时,他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像。 信陵君见芒卯和晋鄙进来,也立起身,向帐外走去,芒卯和晋鄙跟在身后,再后面是一众门客武士。他们走出大帐,在帐口立定,看着各营在营前列队。随后,张辄带着一众在别处歇息的门客武士走了过来。 芒卯和晋鄙连同张辄等一众门客向信陵君行礼,信陵君回礼后,他们就离开大营,向后营而去。 待鼓声渐息,两声号角吹响,信陵君立起,缓步走出大帐,门客与驿卒在后面跟着。天色尚暗,但军中无数火把高举,却也照得亮堂。 大帐外,一队队武卒肃穆列队,再按顺序依次出营。信陵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眼中似乎闪着光。 以伍成什,以什成队。五队列成后,营司向校辛报道:“中营列队已毕,谨请令!” 校率望向信陵君,信陵君微微点头,校率道:“营前列方阵!” 营司行礼,回去吩咐了各队位置,四辆旗车开出营门,分列好四角,后面跟着两伴武卒,张弩控箭,阵前一字排开。随后是其他部队,一一依次出营,各按方位站好。再后是各队的旗鼓车和营司的旗鼓车。 过不多久,两名军使先后驰车而来,报道左右五营均已列阵完毕。信陵君登上战车,二黑持斧钺,站在车右,旗鼓车跟着,随道:“巡阵!”两名军使飞驰而去,边驰边叫道:“将军巡阵!将军巡阵!” 看两名军使驰远,信陵君向驭手夏侯道:“启!” 夏侯轻抖缰绳,战车启动,缓慢加速,出了营门后就变成了快步。 战车在武卒阵前驰过,士卒以“喝呼”和兵器杆撞地加以应和。战车随后转向后营,民军们在首领们的引导下,也大声呼喊,用力撞地,甚至跺脚。虽然比不上武卒阵中齐整,声势犹有过之。 绕着后军十营驰过一圈,信陵君始终面色端庄,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只留给军士们一个峻峭的身影,和一个飘扬的裾袂。 待信陵君重新驰回前营,来到旗鼓车旁,一切再一次安静下来,但内心奔腾不已,仿佛一场暴风雨正要到来。信陵君稍稍静了片刻,轻轻下令道:“擂鼓!” 站在旗鼓车上的校率抡起鼓杵,用力擂鼓。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旗鼓车向阵前驰去。随后,营中大小旗帜摇动,各队向前开进,信陵君的战车拖在最后,身后是一小队门客、驿卒和几辆军使快车。 没过多久,后军鼓声也依次响起。然后就是一片脚步声和战车的“吱呀”声。 出营后,鼓声渐息,只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和战车的吱呀声还在空气中流传。 跟在信陵君车后的郑安平默默地想着:“要攻城了。”他亲自到过那座城边,知道那座城的城墙有多矮,有多不结实。他相信,只要一次爬城,就能突入城中,将全城人杀光。但他心中感受不到一点轻松,反而好像有一点为这座城池的命运感到悲哀:这座城其实并没有得罪任何势力,只不过正在要道,所以被破;城里的人死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死。 忽地,从远处飘来笙箫之声。开始不甚清楚,但不久就穿透行军声,传入郑安平的耳中。 “好像是出殡之声……”郑安平疑惑地想着,“这时节,谁不开眼出殡啊?好死不死!” 慑于军纪,他不敢回头,只用余光扫了周围,似乎大家脸上也都有疑惑之色,但脚步不停,仍向前开进。 不多久,一名打着驿节的士兵跑过来:“城主面缚来降!” 信陵君挥挥手,这支由门客组成的小队停下来,随后走出队列,在道边列队。信陵君问:“城主在哪里?谁人为使?” “城相为使,言城主已出城十里。” “带到这里来!” 不久,一个士子打扮的中年人跟在驿兵之后一瘸一拐,匆匆而来。到了军阵前,略整了整衣冠,手中举起一只鸡,用标准的士礼朗声道:“小邑主久慕大国梁将军,无由相见。今以赵君命相请见。” 在信陵君的示意下,仲岳和张辄走上前来。张辄道:“大梁将军曰:某不才,有辱赵君相请。请赵君命,某当恭听!” 中年使者道:“赵君言,小邑主悖逆,劳大国远征,罪不容诛。小邑主知罪,面缚啣璧,待罪道旁,惟将军之命处置,不敢有言。” 张辄道:“城主暗使刺客,图谋不轨,是何居心!” 中年使者道:“小邑季君得罪将军,皆小邑主教导无方,无可推诿,愿以身赎之。” 仲岳道:“赵君何以知晓小邑主之事?” 中年使者道:“此事不足以外人道。有赵君玉佩以为凭。”从带上解下一只玉佩。张辄接过来,与仲岳仔细看了看,是一组温润洁白的玉佩,总有十余件,绝非泛泛之辈所有。 仲岳把玉佩交还使者,道:“赵王之命,不敢不从。惟大军发动,非人力所能止。请城主将全城良贱全都撤出,城上打出降旗,以免遭屠戮。”他见使者似乎还有话说,便补充道:“只有一个时辰,日出便要攻城。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中年使者道:“一城良贱不啻千口,一个时辰连包都打不过来。万望宽限!” 仲岳道:“还是命要紧。什么也不要带,赶快出城!……将军心仁,绝不会见死不救。总要留你们一条活路。” 中年使者见话不投机,一瘸一拐地又走了。 第32章 陷城(三) 张辄和仲岳见使者辞礼也没说,扭头就走,相互对视,无奈地摇摇头。仲岳叫住使者,道:“先生如此回转,如何复命?” 使者道:“即与城主回城,与全城良贱恭迎大军!” 张辄冷笑道:“全城良贱?恰如以卵击石!” 使者道:“小邑主面缚来降,此身已付将军,惟愿求全城性命,又何惜这颈血!” 仲岳道:“邑主既面缚来降,不可失礼。请邑主!” 使者深施一礼:“臣谨领命!”转身离去。 仲岳和张辄转身回到信陵君车前。信陵君眼见事情难了,即下了车。张辄报道:“来人自称奉赵王之命,要救城主。” 信陵君也诧道:“赵王?” 仲岳道:“唯一可信的,是使者出示的玉佩,温润清澈,精光内敛,非王者不能有。使者随意而出,想非凡品。” 信陵君道:“既经先生掌目,想来不差!却该如何?” 张辄道:“大军发动,不可猝止,否则军心必乱。量此小城,自不足阻我大军!” 信陵君道:“张先生此言甚是。我等齐集大军,正要以战作气,而克大敌。岂能就此中辍!” 仲岳接道:“夫战,不过吊民伐罪,取其义耳!城主面缚来降,一则舍己请罪,二则为民请命,再战则为不义!” 信陵君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仲岳道:“君上可释其缚,免其全城性命,而令精壮守于城外,妇孺留于城内,以为死士前卒,身先尝敌,以观其效!” 信陵君道:“这样既不失义,城也可不战而下,而我军行伍不乱,士气正壮,正可用于明日之战!” 仲岳道:“公子英明!” 正议论之间,见两人拉着一辆平板车,吱吱呀呀地过来了。近前方见车上平躺一人,全身被麻布层层包裹,头面也覆以麻布。先前的那名使者一瘸一拐地走在后面。 在仲岳的示意下,麻三带着郑安平等几名驿卒迎上去,仔细检查车辆和从人。见无异样,方才放行。这行人到了旗鼓前十丈左右停下。使者敬礼道:“小邑主面缚来降,请将军示下!” 信陵君下了车,走到平板车前,将覆于头面上的麻布取下。月光之下,露出一个清瘦的面庞,留有三绺长须。信陵君退后三步,躬身施礼:“魏公子礼敬!” 使者施礼道:“罪臣罪不容诛,不敢求赦,惟愿以一身保全城性命!” 仲岳道:“天生而不杀,万品咸章。公子体上天之德,其敬乎!”两名武士上前,扶起那团麻布,一层层解开,剥出一个全身赤裸的老头。那老头出来后,接过麻布,从一道缝中钻出头去,把麻布披在身上,又在腰上系上一条麻带,双膝跪倒在道旁,低头不语。 仲岳道:“既欲效命,可为前部!” “前部?”跪在地上的老者猛然抬头,目露精光,旋又把头低下,“将军要与人作战!” 仲岳也感到十分诧异,难道秦魏交兵,这里竟然不知?他回头看了看信陵君,信陵君接口道:“季君行刺时,可是伪行劳军,称愿为大军东道。城主莫非不知?” 城主道:“犬子悖逆妄为,欺上瞒下,今日伏法,实不为枉!大军行经,小邑理应就东道!” 仲岳道:“东道就免了,全城精壮,尽起出城,以为前部,戴罪立功,不得懈怠!” 城主道:“犬子罪有不赦,现已伏诛;其有未尽,老儿身自当之!乞释全城老少性命!” 张辄冷道:“你道只是刺客之事吗?大军到此,不箪食壶浆就于道,反闭门坚壁以图一逞。若非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机已现,尔等岂愿归顺!现今谈何东道,开城之后,直当没为奴隶,终身苦役。今将军只征尔等为前部,许以军功,非以尔等为善类,只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尚不知足!” 城主脸色惨白,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使者道:“先生明鉴。大军到此,无一尺牍以通,小邑并不知晓;及见大军至此,又不知何处车马,但恐匪类,不敢妄迎。今知大梁国兵马到此,自当备东道。” 张辄喝道:“悖逆之极!魏武卒胄甲鲜明,岂是匪类!巧言伪饰,欲以逃天罚么?” 使者还是再说,城主道:“将军之命,不敢不从。敢乞将军约退大军,我入城点齐精壮,出城效命!” 张辄道:“大军发动,岂可骤止。尔只得约定时限,火急入城,点齐精壮,在大军攻城之前退出。将军可偃旌息鼓,全尔等性命。” 城主道:“此处离城弹指可至,又耽搁许久,来不及,来不及!” 张辄道:“那便还啰嗦什么!赶快入城!” 城主道:“将军若要斩一城之首,臣请就刃。却不敢贲将军之事!” 信陵君道:“我以驷乘送尔回城,其余诸人暂留军中。绝不误时。言尽于此,请城主思之!” 突然之间,一直站在身后的麻三走出行列:“庶人不才,愿与城主进城!” 信陵君诧道:“三兄?你可能驾车?” 麻三道:“愿枉曲郑公子同行!” 郑安平闻言心中一惊,但却没有丝毫游移地出列道:“愿为三兄主驾!” 张、岳二人吃了一惊,即要阻拦。信陵君抢先道:“既然三兄与郑公子愿往,大事必成!”即对夏侯道:“先生可将车暂与郑公子。” 夏侯没有多说什么,下了车,将辔绳交到郑安平手中。郑安平上了车,城主开了车厢,招呼麻三上了车,自己也上了车。郑安平不放心地小声叮嘱了一声:“手持稳车轼!” 麻三也小声道:“兄弟安心!” 郑安平缓缓启动车驾,銮铃声响,战车驰出。 麻三又小声道:“加快!” 郑安平不好多问,只将辔绳一抖,四匹马加快了步伐。 麻三再次小声道:“再快!……再快!……” 车驾离开大道,在原野上飞驰起来,颠得郑安平都难以坐稳。郑安平竭力稳定身形,喝一声:“三兄在意了!”再次催马道:“驾!”战车迅速脱离大队,消逝在夜幕中。 第33章 出城 令郑安平感到意外的是,麻三和城主在车上都站得很稳。这并不容易:今天坐公交还站不稳呢,那时车无轮胎,地面也不是公路,几乎就是乡下的石子路。车巅得十分厉害,郑安平有幼时入学的底子,维持平衡还十分困难。城主还好说,难道麻三也…… 麻三沉声道:“那两人还在城中吗?” 城主不发一声。 “青壮出城时,让他们乘乱离开!”麻三又道。 城主“哼”了一声,道:“这位兄弟……” 麻三道:“郑兄弟,不妨!” 城主道:“黄口孺子,不成大器!竟惹出如此大事!” 麻三道:“先救全城性命。让精壮出城,为先驱就为先驱,先留一命再说。” 城主道:“也只能如此了。……城中妇孺当如何?” 麻三道:“信陵君心善,城中妇孺只会留为人质;只要城外的精壮不出意外,城中当不会有甚么祸乱。” 城主道:“三兄如此信任信陵君!” 麻三道:“弟与信陵君有一面之缘,又与门客同行三程,多与其交好。天下均称信陵君信义,弟一见,果然不虚。” 城主长叹一声:“敝邑立于世间百年,一旦……” 麻三道:“城主不是早有意识,在大梁之侧,能安睡百年,已是不易了。早晚终归他人。归于信陵君,不差!” 城主叹道:“乱世……,乱世……,人生不如狗……” 郑安平驾着车,耳听着两人谈论着天大的事,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有说不出的滋味。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情绪来,好像在全心全意地调驯着四匹马。 不多久,车到了小城前面的广场上。城主一边在车上大喊“开城”,一边跳下车去;麻三对郑安平说了声“在这儿等着”,也跳下车去。城门打开,两人进了城,只留下郑安平独坐在车上。 郑安平下意识地向城边那个小茅屋望去,茅屋门闭着。郑安平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不由有些失神。早间还在这间茅屋中温柔地安睡,不由就被牵扯到一桩刺杀案中,而刺杀的对象竟然是信陵君,而他竟鬼使神差地冲上去,无端端地挨了两剑…… 胸口一阵疼痛把他唤回来。“仲岳先生的药还真好,傍晚上的药,现在竟然可以驾车!”郑安平竟然意外地满意,“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可痊愈了。” 麻三也真怪,平时看不出来有什么出息,关键时候竟然如此出众……不仅车技好,还和城主很熟,而且,好像还对这起刺杀案知根知底……他到底是什么人? “郑兄弟,不妨!”麻三好像此前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怎么关键时候这么信任自己? 郑安平直觉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麻烦之中,“不过也许是转机呢!”今天他同时与高高在上的信陵君拉上关系,又重新认识了自以为很熟的麻三,麻三看来很有些来历不凡。“绝不能得罪任何一方,绝不能拒绝任何一方!”他对自己说。这很难,但必须如此。他直觉,一步行差步错,立时就是万丈深渊;而如果顺利上线,也许就是人生的转折。他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只能被动地等待。 城中人声沸腾起来,愤怒的叫骂,女人的啜泣,儿童的啼哭……间着鸡飞狗跳声,马的嘶鸣和牛羊的低吼。 一个声音压倒了这些噪声,清晰地传到郑安平的耳朵里:“男儿要有血性,能保住城中的女人和孩子,出去打个仗怕什么鸟!是男人,谁不打仗!谁都别怂,惹人看不上,就什么都不是了!” 有个人问了句什么,那个声音道:“我小儿子今年十三岁,我今年六十岁,我们全都出城。城中男子,比我小儿子大的,比我小的,都是青壮,一律出城!带器械……没有?把家里门栓拎上!尽量多带粟粮!别拖拉,待大军到了,就等着砍头吧!” 不久,城门再次打开,一辆马车当先出来。为首的影影绰绰正是城主,跟在后面的应该是他的儿子们,结束得很精干,手里都握着很长的竿,面对城门排成一行。随后,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有的干练,手里的家伙也像那么回事;有的拉杂,手里握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慢慢地,场上站了不少人,麻三最后出来,对城主说:“没有了!” 城主叫着一个名字,问着是否到齐,叫到名字的都回答“齐了”。城主道:“清点人数!……一共一百一十六人!列好队!打起精神!别让人瞧小了!” 这边列队刚结束,魏军的前哨就到了,远远望见城前有人列队,便停止前进,向两边哨探而去。不久,魏军中传来号角声。 麻三引着城主和他的车辆走向郑安平。他让城主在广场前方等候,自己上了郑安平的车,指着魏军过来的方向对郑安平说:“兄弟,咱过去!” 郑安平轻挥缰绳,带过车来,向大道平缓驶去,不多久就遇上了正在列队的魏军前部。麻三从怀中掏出一支符节,高举在手上,郑安平仍然保持着平缓的速度驾车向着阵门而去,守阵门的军官查验了符节,挥手放行。郑安平驶车穿阵而过,来到前军旗鼓车前,跳下车,将符节握在手中,行礼报道:“将军已受城中输诚,前军待命!”督率前军的正是晋鄙,他面无表情地挥手道:“知道了!”麻三再次上车,穿过前军,向中军而去,再次向督率中军的芒卯传达了城中输诚的消息。随后才找到后军信陵君。由于前军列阵,中军和后军也都停止前进,转为列阵,信陵君此时站在旗鼓车前,登在一块较大的石头上,看着后军列队。麻三报说城中青壮已经出城,信陵君看了看张辄和仲岳,说:“吾等过去!” 郑安平下了车,把车交还给夏侯。信陵君和芒申一左一右上了车。原跟在车后驿卒和武卒,以及没有下到队伍中的门客不到一百人,在车后跟随。 在经过中军和前军时,信陵君向芒卯和晋鄙交待了几句,让这两人下令全军原地坐下休息。自己则到前面接受城主的输诚。 第34章 又见尸身 接下来的事情很复杂、琐碎,但却没什么波澜。信陵君到了城外广场,受到城中青壮大礼输诚,没有任何抵抗。而信陵君也以礼相待,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人吃惊。 接下来,信陵君带来的小一百人就忙碌开了:一半进入城内接管城防,驿卒们以报捷的方式向各军传达小城不战而克的消息。各个门客则分别在城里城外安排各军的驻地。麻三被指令为城主的军使,带着城中青壮的向城外新驻地开进。各军进至驻扎地域后,又忙碌了半夜结营,安排巡哨,设置口令等一系列常务。 武卒从后军引到城边,一营驻于城内,一营驻于城外。民军四千人几乎就是原地,依地势略作调整,分别安下八座营垒。 在各营忙于安营之时,信陵君将芒卯和晋鄙,连同派往各营队的门客,召集到广场上,讨论明天的事务。大家一致认为,明天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查明秦军动向,并整饬各军做好战斗准备。等安营已了,已是鸡叫头遍了。信陵君让分派至各营的门客仍回营地,好好掌握部队,其余门客进城,在城主的府邸休息,驿卒们则入武卒在城中的营地。 仲岳对信陵君道:“臣见此间月色皎洁,倒想请几位先生一起,仔细检检那几具刺客的尸身。”张辄道:“臣也请几位先生一同在城中巡哨一番。”当即有几名门客应承下来。信陵君行礼道:“却是有劳诸位先生!”几人回礼道:“分所应当!”信陵君又道:“目前无执事的先生请入城暂歇。我欲从教于仲岳先生,幸勿拒绝!” 仲岳回礼道:“臣怎敢,只是君上劳碌,如何是好!” 信陵君道:“日晡时已略歇一时,此时鸡鸣时分,平常倒也该起了。只是劳累先生!” 仲岳不再多言,略告一礼,先请一名门客到城主府中找一盏风灯,即走到暗中的一辆车旁,招呼几名门客帮忙,从车上抬下三具尸体,抬到城门旁的墙根下一处避风所在,不远处就是护卫城门的武卒。 就着门客从城中取来的风灯,仲岳仔细打量着尸身。“男尸,无须,双目圆瞪,面孔被划……七刃。颈部一刃直刺入喉,翻向外,切断大筋……。”仲岳一边翻检,一边口中低声念叨着。一名门客在旁边,快速在一片木牍上记录。 “男尸,长髯,双目圆瞪,面孔被划……八刃。颈部一刃直刺入喉,翻向外,切断大筋……。” “男尸,短须,双目圆瞪,面孔被划……七刃。颈部一刃直刺入喉,翻向外,切断大筋……。” “这倒是奇了,三人自戕手法竟如此一致,相必是同门。这是谁的门下呢?” 一旁的信陵君突然言道:“聂政!” 仲岳双眉一挑,诧道:“君上何以言此?” 信陵君道:“城边小室住有一女,不知其名,只唤着‘小奴’,身边有一小儿相随,却与郑公子有缘。日中时,刺客事方了,我与小奴同帐,小奴与其儿能言侠客聂政事,特别表出聂政为隐其名,割鼻剜目,剖腹剔肠,倒与这三子相当!” “小奴竟然知道聂政?难得……”仲岳叹息道,又猛地醒悟道:“她与郑公子有缘?” “据芒申言,这里是一个驿点,是郑公子值守。但他进了小奴的茅舍,他的全身甲胄都脱在那里。” “这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我进入军营之后。郑公子随车到废城河边,并未进入军营,而是回到他值守的驿点……”信陵君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也尽量把缺失的场景补全。 “从时辰上看,郑公子应该与刺客相遇过……他身上的剑伤很深,几达骨骼……”仲岳沉吟着,然后又俯身翻检尸身,“衣着三层,内衣,中袄,外袍,下着一裩、一裙……” 正说间,张辄匆匆过来,脸色深沉。近前了,悄悄说道:“后门外又发现两尸……” “是……”仲岳疑惑地问。 张辄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完全明白仲岳没出口的半句会是什么。 “我等过去看看。”信陵君道,随即对在城门口值勤的哨兵道:“任何人不得靠近!”带着这里的门客们穿城而过,跟着张辄又出了后门。 尸身躺在一片乱石堆中,周围全是杂草和荆棘,看来是有意而为。 “又是聂政,手法完全一样!”仲岳只看了一眼,就断定了。 信陵君也道:“刺客来时,三人入帐,两名挑夫在营外等候。乱起时,这两人却不见了。当时以为是无关的人伕,看来刺客是五人。” “聂政……小奴……郑公子……”仲岳自言自语道。 张辄问道:“先生说什么?” 仲岳回过神来,笑道:“适才君上说了些与刺客有关的事。哦,依先生看来,这两位刺客是何来历?” 张辄道:“自毁面容,而后自戕,乃忠勇之士!只是这来历就难查了。” 仲岳道:“故适才君上所言,甚为玄妙!先生思之,刺杀之后,割鼻剜目,剖腹剔肠,却是何人?” 张辄道:“韩客聂政!” 仲岳道:“君上所见,与先生略同。先生再思之,聂政之事,君上从何得闻?” 张辄道:“在下不知。” 仲岳道:“一个女人,就在城外茅舍小室居住,不知其名,只唤着‘小奴’。奇不奇!” 张辄道:“把这个女人抓来,拷掠一番,自然一切明了!” 仲岳道:“张先生高见!拷掠什么呢?你怎地识得聂政?” 信陵君插口道:“仲岳先生此语,倒是洞见。城边小奴,怎地识得聂政呢?而且其事显然反复宣之于口,异常熟练,就连其小儿也能脱口而出。” 仲岳道:“唔?君上此语倒是个头绪。拷掠就不必了,君上可召其侍奉,缓缓问之,自然得其实情。” 信陵君道:“天色将明,这几具尸身倒要先行处理,不然恐引起军心慌乱。” 仲岳道:“此处地僻荒凉,把那几具尸身也都拖过来,在这里择地浅浅掩埋。待军事一了,即行起出,好好探查。” 第35章 计议 信陵君从武卒那里调来一辆车,把广场上的尸身运到城后的乱石丛中。为了不引起城中注意,他们特地选择了从城外僻静处绕行。然后回到城中,进入城主的府邸。 府邸为两进院落,外院是门客们安歇之处,内院自然划归信陵君。两重门的守卫由武卒承担。 信陵君道:“天色将明,敢请先生议一议军情,明日也好有所筹划。” 张辄道:“范先生军略过人,熟知地理,可约来共议!” 信陵君道:“正合我意。还有郭先生、曹先生、靳先生,……请张先生再选几位,都到后堂。哦,夏侯先生也请来。” 身边的几名门客有些不通军事,自行辞去;愿意参与议事留下了两三人。仲岳也辞道:“臣暗于军阵,不敢与闻,暂且告退俟命!” 信陵君道:“先生劳苦,本不应相烦。惟今日之事非比往常,不仅有军事,还有庶务。请先生勉劳一听!” 仲岳道:“君上相邀,敢不从命!” 进了后院,芒申率的卫队已在后院轮值警戒,见信陵君等进入,芒申就要往上房请。信陵君道:“我请了几位先生参同军事,不时即到。请小将军在堂前设灯,汲些水来。” 芒申道一边取灯盏添油,一边道:“此城甚贫,府中竟无多油。方才仲岳先生要风灯,已用去几成,现在油只能点三五盏灯了。” 仲岳道:“今夜月色甚明,我等不妨就在阶前论月,岂不快哉!有一盏灯足矣!” 信陵君道:“先生雅兴,我不及也!” 不多时,张辄把一些擅长军事的门客请来了,大约有十来个。信陵君吩咐芒申等守住二门,拉着门客在堂下阶前坐下。信陵君于座上施礼道:“无忌寡能,扰先生清梦,甚是不当。” 众门客回礼道:“岂敢!” 信陵君道:“无忌请命出城,督领败军,诸先生可有以教我!” 张辄道:“臣以为,此败甚是怪异。芒卯将军大军甫出,却遇秦军出北邙,而我等之前毫无秦军出军的消息。按理,这等大军进发,事先不能不有所动作。为何我等竟毫无查觉!” “秦军行动诡异,其怪一也!”信陵君附和道。 “我军猝与秦军相遇,武卒遇损,而民军安然不动。其怪二也。”张辄道。 仲岳道:“君上甫出都,刺客如影随形,且深入重地。其怪三也。”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以为刺客之法非军阵之法,乃侠客之技。吾其失德至此乎!何况还是聂政……” 张辄道:“刺客之事的确怪异,特别是君上已行动迅烈,但仍堕其彀中,险遇不测。背后似有臣等所不能测之事。加上军事异动,令人难测。” 信陵君道:“刺客之事容后再议,先说当下军事!吾等已按芒卯将军之议布下防御,先生等以为如何?” 张辄道:“军事之要,在奖励士气。方今初败,我气已沮,如明日秦军猝至,结局难测!” 信陵君道:“正是要先生教我!” 张辄在座上施礼道:“范先生有何高见?” 范先生也是一身士子打扮,他见张辄问他,便于座上施礼道:“臣不才,劳下问,敢进微意。臣观大军行止有度,君上必有成策。事在急迫,敢请君上示下,臣等也好参酌行事。” 信陵君道:“非我有成策,此皆芒卯将军之策也。芒将军以为,秦军所携糇粮不过十日,我军以废城和小邑为依托,互为犄角,当能支撑过去。” “我军糇粮能支几日?” “这……芒将军并未提及。” “这支民军并非来自大梁周围,他们携粮出战也非为护卫大梁。他们来自何处,原为出战何方?” “此军来自今年歉收之乡约五百里,大王又拨武卒一万五千人为中坚,众约十万。非处一方,实四方来集。初为赴南阳趁粮。” “君上知之甚详!” “芒卯将军如此言讲。” “适才安营之时,臣隐约听闻,明日当务之急是哨探秦军行止。今日秦军动向如何?” “芒将军言,这两日秦军并无大动,惟营后尘土飞扬,似在准备大举。” “我军初败,秦以跟踪而至最为得计,为何按兵不动?” “芒将军言,可能在等援军或筹集粮草。” “臣以为,不可等天明再行哨探。臣请几位先生相助,亲引一哨,向前哨探。待探得秦军行止,方可有所策划。” “既如此,就请先生去安排。” “臣在路上,与麻三所属驿卒颇为亲切,敢请同行。” “准!” “那个随公子出城的郑安平不行,”仲岳突然开口,“……他因护卫公子,身中两刃,伤势甚重,恐不堪沿途劳碌。” “那就把郑公子留下。臣立即去安排。”范先生从座中站起,即出门与芒申交涉去了。 张辄道:“最令人不安的,还是这次秦国出兵,君上事先竟无一无所闻。郭先生有何高见?” 一位门客从座中答道:“臣已飞鸽传书询问,回言道,秦只是按常例征集,并无大举。” “两军已经见阵,哨探却言并无大举!真真……”一名门客在旁出言讥嘲。张辄接口道:“足见秦军之举非常!” 这时一位门客道:“诸君以为,秦军所图为何?郭先生言道秦大军其实并未出动,仅一旅偏师出击,不似图大!” 信陵君道:“芒卯将军称,以杀法而言,对手非穰候即武安君,非一旅偏师可比!所图似不小。故当今之急,当谨守大梁之道。只要大梁不为所动,余者均为疥癣之疾。” 张辄道:“如穰候或武安君领兵,吾等何人可挡!” 信陵君道:“挡不住也要煞其威风!最终只要武卒完好,逐次退入长城、囿中、大梁守备,秦军并不足惧。” 张辄道:“若如此,则当一阵阵与秦血战。民军何堪此任!” 信陵君道:“此无忌所深望于诸位先生者也!此民军均为饥民,裹粮不过数日,家中待哺。如空手而归,势必成乱。必一阵阵与秦相拼,那时救亡恤存,方可无恙。” 众门客拱手道:“臣等谨领!” 第36章 定夺 张辄道:“目下已交平旦,移时就是日出。点军之处拟在何地,还要早定。” 信陵君道:“我意将大营设在此城,先生以为如何?” 张辄道:“大营所在,常在中军;将军镇此,可左右逢源,以为中枢。此城远离大军,乃偏俾所居,非大将所镇。” 信陵君道:“大军所在,兵力雄厚,可令晋鄙大夫前往镇之;此处虽处偏远,却城小而任重,吾自当之。” 张辄道:“君上此意为何,臣愚顿,望君上开导!”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以为如何?” 仲岳道:“此城地处偏远,君上驻此必出人意表;此城有刺客出没,其中必有隐情内藏;城边所有武卒、民军均调自各部,非一部所有,互不相识,互无统属,君上使之必无掣肘;大军之事,大王已属于晋大夫,让大夫驻中枢,掌大军,方不违大王之意。” 信陵君道:“先生洞见若明,敬佩!诚如古人言,忧不在颛臾,在萧墙之内也。” 张辄道:“此非臣之所敢知也!既如此,将何以行事?” 仲岳道:“以节铖尽付晋大夫,军事尽委之,君上南面而听令!” 在座诸人一听此言,全都哗然。信陵君道:“仲岳先生所言,甚合吾意。晋大夫老成谋国,吾固当听其号令。” 一门客于座中高声问道:“君上独不欲立此大功,而委功于人乎!” 仲岳道:“君上乃王弟,人臣之位何以加之?欲为太子乎!自当以国事为先。” 信陵君道:“交出节铖,委之贤能,正是魏国敬贤之道。” 张辄道:“如此,芒将军该当如何?” 信陵君道:“大王已令其回朝主事,天明即行可否?” 张辄道:“芒将军素有谋略,今日军阵为其所策,当令其与晋大夫参差前后,而后归朝。” 仲岳道:“敬贤而不授以权,非敬之道也。既委节铖与晋大夫,即当委以全权。芒将军天明即可还朝。” 张辄道:“如此则视芒将军于敝履矣,亦非待贤之道。” 信陵君道:“即如此,当请芒将军留小城视事一日,黄昏再行还都,诸先生以为如何?” 张辄道:“如芒将军还都,小将军自然随返,这卫队……” 信陵君道:“卫队就令其随卫芒将军还都,……将其中名唤二黑的留下!” 座中发出一阵笑声:这真像是一条狗的名字。 “如此……,臣等明白!”仲岳迟疑道。 “诸先生以为,昼间可得与秦交锋?”信陵君问出自己最担心的问题,“芒将军以为,秦远在六十里之外,且未俟我军退兵之时奇袭;此时我军阵营已定,秦定会持重推进,步步为营。故我军有两日时间布阵。” 张辄道:“昨日大军移营,并未哨见秦军逼近,可见今日昼间尚未可交锋。” “故昼间当全力备战。诸先生可有以教我!” “靳先生颇谙地理,布阵之事,当推靳先生。”张辄道,“曹先生勇武过人,可为前部。” 一名门客从座中跪起,道:“臣以为,若为拱卫大梁,当前布置实为的当。大梁外围一马平川,无险可据,以废城和小邑为依托,颇合兵法。十万大军首尾十里,疏密得当。无论秦军从何处来袭,各军均能相互救援。依臣所见,秦军来袭,可取二道:一从荥北,一从荥南。从荥北则蹑踪我军,我大军依次依营借城而战,不足为虑。从荥南,则小邑先受其敌,必待大军救援而后可。与从荥北而来,我军可逐次抵御不同,从荥南来,我军正当大道,不可后退,只能死战。故臣以为,如秦将为穰侯或武安君,必从南来。则吾部先受其敌。” “如若此,当以何策破之?” “上策是,吾部奋击其前,而大军击其后。中策是,吾部渐次后退,大军击其中。下策是,吾部守小邑,而大军为其援。上策破敌,其次退敌,其下抗敌。愿君上裁之。” “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辄道:“如秦军全军来袭,吾部奋击死战,以曹先生之见,胜负之数若何?” 座中又一人跪起道:“吾部以一偏之众,当十万虎狼之师,胜负之数定矣!若以奇兵前后以击之,多方以误之,待大军救援,则胜负之势盖未可知也。” 信陵君问道:“先生之策如何?” 曹先生道:“以便捷善射者、强壮勇武者为一营,督励士气,明之赏罚,令其辗转于沟渠芦苇之中,或击或射,或呐喊,或鸣金,多方迟疑之。敌击则四散,敌退则复聚。而城中则严之以阵,坚之以壁以待敌。如此方存胜机。” 信陵君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座中无一人出声。过了一会儿,张辄道:“如渐次后退,胜负之数又如何?” 曹先生道:“一偏之旅,前以尝敌;前军退而后军惧,安得不动如山!” 信陵君问道:“靳先生所谓渐退,所退几里?” 靳先生答道:“援军到约需半日,则敌行十里,首阵当在十里以外。” 曹先生道:“若只为掠敌,并不与敌交锋,则阵形可整!可分兵一半,前出掠阵,另一半严阵以待;掠阵之兵依次转为后阵。只要军令如法,当得胜算。” 信陵君道:“如此,吾计得矣!” 张辄道:“愿闻君上之计!” 信陵君道:“曹先生身率前部尝敌,遇敌后,一面接敌,一面通告。或以奇兵误之,或以正兵掠之,尽听先生便宜。其余各营分为两部,一在城外结阵,一在城内据守,互为呼应。尽死一战。曹先生仍为奇兵,或前或后,尽如所便。” 座上之人皆道:“愿听君上调遣!” 信陵君道:“不知曹先生所需几何?” 曹先生道:“能征惯战善走之士,约需一营。” 信陵君道:“无论武卒、民军,尽由先生简选。若需请那位先生相助,万乞周全!” 座上之人道:“敢不如命!” 曹先生站起,出门而去。 第37章 点兵 门客们散去后,信陵君让芒申请来芒卯和晋鄙,说明自己打算将节铖暂交晋鄙大夫。晋鄙连称不敢,拒不接受。信陵君道:“兵分两处,吾二人必须分开。如大夫在偏营,无大夫则无忌无能以统兵;我身在偏营,则难以应承军务。必得大夫坐镇大营,方不误事!” 晋鄙虽一再推托,信陵君只是不允。最终由芒卯居中调节,晋鄙终于接受了节符,但坚辞钺斧,只说奉命主管军务,绝不敢当将军之任。信陵君见让晋鄙统领大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坚持。 三人议论了一番军事,东方已经放亮。三人遂驱军赶往大营,仍由芒申护卫,但加上了诸多门客。 一路上,由于大军已经集齐,军营一座连着一座,远远相望。各营兵士俱在整装,营中气氛还算平静。信陵君心里满意地点点头:“士气尚可用。”但他一想起也许两天后,这些人就将或死或伤,心头隐隐有些不忍,但又无可奈何。如一阵杀退秦军,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呢?思议至此,信陵君更加愁绪满怀。这些人好像就没有活路了!倒是死在战场上麻烦还要少些。 思绪之间,车已至大营。守卫识得节钺,立即放行。三人刚一下车,一名士子打扮的人就匆匆出帐,对芒卯道:“将军一日不归,营中快乱了套了!” 信陵君心中一惊,忙问道:“出了何事?” 芒卯介绍道:“此乃臣之门客箫间,现充营督。昨日移营安置,全赖箫先生!先生见过公子!” 箫间知是信陵君,见礼道:“箫某谨礼拜见公子!公子之名扬于海内,箫某无缘。今日得见,如拨云见日!” 信陵君道:“箫先生劳苦!无忌无知,叨芒将军指教一日,却烦劳先生俗务缠身,心甚不安!” 箫间道:“箫某不敢!” 信陵君道:“先生方才说出了大事,却是何事?” 箫间道:“移营途中,突遭秦兵窥探。符节俱在将军处,无法调兵,后军一营竟自崩溃,只余百人。臣令其在城边安营,以收残兵。至夜半,营司来报,散兵已归,幸无损伤!” 信陵君道:“若节符在侧,先生当如何处之?” 箫间道:“自当令后军结阵,依次缓缓而退。如此当可免此败!” 信陵君道:“事出有因,又幸无损伤,可就此了结,再毋追究!” 各人一愣,俱行礼道:“谢公子!” 信陵君又道:“只此恐不足为先生所忧,还有何事?” 箫间道:“此营溃散,人虽无事,辎重尽弃。夜半无粮,军心浮动。” 信陵君道:“先生如何处之?” 箫间道:“正待报将军处之!” 信陵君向晋、芒二人道:“二卿以为如何?” 芒卯道:“自当各营周济,以为应急。” 晋鄙道:“虽然,还应以其为前部,有功方赏,无功……,饿他几天!” 信陵君道:“敢问大夫之意!” 晋鄙道:“夜来与公子、将军议定,今日之急,当探明秦军动向,以定布置。即可令此营为前部,以武卒一卒督之,前往掠阵。若有功,则赏之以食;有过,两罪并罚。” 信陵君道:“如此全凭大夫发落。--敢问箫先生,现交何时?” 箫间道:“该当日出。” “如此,升帐!” 箫间偷眼看了看芒卯,芒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箫间大声宣布:“升帐~~” “升帐~~”“升帐~~”“升帐~~”一声声传令传出营外。随即号手在营门前列队,号角声起。 营中武卒开始整肃行装,沉默地走向营门外宽阔处阵旗下列队。不久,号角声顺着营寨向四处传开,各营盘也开始出营列队。 而后就是常规的各营主管报到,校验兵符,点检人数…… 终于,营督箫间入营报道:“三军主将,军各十校率,校各二营司,均已到齐。” 于是信陵君执钺,左侧晋鄙执节,右侧芒卯捧符,同时走出营门。三人先对军官行礼,军官们回礼;再对营兵行礼,营兵以兵器击地回应。三人随即转身回营。箫间于是宣道:“坐~~”三声号角,营兵齐齐坐下。 随即,一道道命令从帐内向外传,呼唤一个个军、校、营主管进入大帐;接受完指令后,又捧符退出。在这过程中,一通通鼓声响起,报告着时间的流逝。 三通鼓罢,众军官都发遣完毕,各自上车返回各自营中。 信陵君从帐中出来,芒卯、晋鄙跟在后面,众门客和芒申等武卒从周围围拢过来。芒卯对两人辞道:“某在营中还有些家事,敢情稍事清理!”晋鄙答道:“将军但自便!鄙行时仓猝,无门客左右随行,敢向君上及将军借一助力!” 信陵君和芒卯俱答道:“但凭将军所欲!” 晋鄙道:“箫先生间谙熟营务,张先生辄精于战阵,若得两先生相助,实鄙之幸!不敢请耳!” 两人俱笑道:“吾等失肱股了!”转身对两位先生道:“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张、箫二人都道:“但凭君上指使,不敢有违。” 芒卯随带芒申等离去,而信陵君也要回小城。晋鄙道:“臣再思之,还是臣赴小城,公子留守大营最为稳妥!” 信陵君道:“前已议定,不必再议,但依计而行,不可迟误!” 晋鄙道:“公子身陷危难,臣心何安!” 信陵君道:“由大夫主持一切,我何忧之有!不必多言,我当急急回营安排。” “如此,送公子!”言毕深施一礼。 信陵君回礼后,乘上专为其另套的一辆车,这次驾车的是夏侯先生,而充当车右的是曹先生。门客们或车前或车后,随卫而行。 出了大营,驰向营间大道,夏侯先生微松缰辔,缓辔而行。信陵君问道:“此战全任先生运筹,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曹先生道:“臣意于途中下车,与靳先生等几位先生共观形势。君上回营后,当整顿军马,简选精卒,以备听用。” 信陵君道:“如此,有劳先生了!” 第38章 列阵(一) 张辄被晋鄙留在了大营,曹先生和靳先生带着几名门客中途离开,去巡察地形,为信陵君充当车右的是一名身材瘦小的汉子,姓许,身体充满活力。他不像别的门客矜持少言,嘴里总是在唠叨着什么。信陵君一脸正经,对他唠叨的话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似乎没听见。然后,前面出现了小城,以及在道旁突然之间扎营的民军。这里的民军早就点过卯,营司大约都去了小城,等待今天的行动命令,军士们在原地休息。 车驶过军营,进到城边的广场上,果然看到一群军官们聚集在那里,留在小城的门客以及分派至各营的门客则以仲岳为中心另聚一群。广场周边则是两营武卒,他们也在原地休息,兵器横放在身前。他们见信陵君战车驶来,纷纷停止交谈,按次站立在两边。休息的武卒也在一声号令下起立。 许先生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下了车,顺手就把车踏翻下,伸手去扶信陵君,嘴里唠叨着:“乘车真难过,真不如在地上跑……慢着点……脚都木了吧……我说怎么一动不动呢,乘车长了,全身都僵了!”信陵君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地下了车,一边整顿衣装,一边悄声道:“跟车。”许先生听说,又跳上车,对夏侯道:“走了,我陪你喂马去!” 信陵君整顿好衣装,跟随的众门客也列好队,信陵君捧着钺,一名门客捧着符,直走到城门口立定,门客们在身后一字排开。信陵君道:“得令!”众武卒齐齐地震动手中的兵器。信陵君又道:“各校率、仲岳先生随我进城!” 在小城,共有五员校率,一员为武卒校率,四员为民军校率,但均系武卒。他们随着信陵君进入城门。 信陵君捧钺道:“今奉晋鄙大夫主持大营,孤主小城事务,暂代偏俾之职。” 众校率敬礼:“谨奉上令!”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心性忠纯,娴于事务,特总护五校十营。” 众校率又敬礼:“敢不从命!” 仲岳也敬礼:“谨奉教!” 信陵君道:“吾偏军四方辐凑而成,暂无节符。孤之门客分在各营,各位可识?” 众校率道:“相识。” 信陵君道:“众先生依然随护各营,但有军情上通下达,以众先生为使,即为合符。” 众校率道:“谨奉!” 信陵君道:“奉令:吾部选精卒以为兴军,其余各部俱严阵以待敌。吾决,各卒选迅捷善走及精壮勇武者三人,编为一卒为兴。武卒一校,左营左卒守城,务要安治全城,不令动摇。右营及左营余部随孤为前部。民军各校,各留老弱一卒守营,余者俱列阵于营前以为后援。但按军令行事。各选卒到城前集结。一时后列阵完毕。各军务要安定,违者必正军法。各营饱餐,准备迎敌。” 众校率皆道:“谨奉!” 仲岳随即宣令:“擂鼓,立沙漏!” 随着命令一层层传出,旗鼓车上传来巨大的鼓声。众校率出城,各引营司回营。 仲岳将一只沙漏立在城门外的广场上。兵士们回营,知道大战将临,一个个取出糇粮,准备饱餐一顿,毕竟,下一顿还有没有是个问题。 又过了二刻,远远传来马车之声。芒家父子带着十辆战车、十辆辎车到了。 信陵君领着众门客将芒卯等迎进城中城主府里,那里炉鼎沸腾,正在早炊。芒家的门客被信陵君的门客们迎入廊下,芒氏父子则被信陵君引到正房,两人坐下,芒申在下侍立,仲岳则侍立在门外。 信陵君将适才所发之令对芒卯言讲,芒卯赞道:“公子天纵之才,处置甚为得当。臣不才,敢奉公子之教!” 信陵君道:“大王深赖将军,不愿须臾离也。某不才,疏于阵战,暗于军事,今日当战,愿得将军指教!望将军不弃!” 芒申道:“臣何能,敢当公子此任!惟大王召见,臣当宵夜往赴,怎得耽搁。” 信陵君道:“只此一日,黄昏便与将军饯行,决不敢多留!” 芒卯道:“既公子如此相任,臣敢不从?愿闻公子之说。” 信陵君道:“某尚未有法,惟将军所教。” 芒卯道:“臣于昨日,已默看地势,偶有一得,惟公子心裁。” 信陵君道:“谨受教!” 芒卯道:“时候尚早,天色微明,正好与公子观看地势。敢请公子且上城门一观!” 信陵君道:“正合吾意,不敢请耳!” 芒卯对芒申道:“请王先生与周先生一同上城。” 信陵君也对仲岳道:“请先生选几位先生一同上城。” 信陵君他们登上城,城里城外的景色尽收眼底。这里没有高大的树林,更没有高山,西边远远的嵩山在望,北边则可以一眼望到北邙山,东边隐隐可以看到长城,迤逦着向西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城上有武卒戍守,城中也有武卒巡视。城中街道安安静静,没有一丝人声。 芒卯道:“从外方向东,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亦无城池可依。这废城与小邑虽残破,亦聊胜于无。借城背一,或可一战。昨日日晡,后军移营时,后营遭秦轻兵窥探而溃散。从那时至此已近一日,我军只严阵以待,并未派出哨探,不知秦军动向若何。” 信陵君知道,芒卯这是在旁敲侧击地指责自己,主将离开大营,各种军令无法及时下达,耽误了事情。他既无可辩解,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听着芒卯继续往下说。 “依臣所见,秦军当出荥南,屯于废城与小邑之间;而后向南延伸,从东南两面攻击小邑。” “如此,却当如何?” “吾军阵势如常山之蛇,击尾则首至,击首则尾至。秦军击小邑,废城方面自当卷击秦军侧背。” “如此,则战势无忧矣!” “非也,小邑城薄无沟壕,臣恐秦军雷霆一击,即成齑粉。故臣难以决断。” 第39章 列阵(二) 信陵君诧道:“前夜将军筹画已定,小邑中只容千军,故取全军什伍长以充之,惟其以一当十,故令守小邑。” 芒卯道:“臣前夜所言是单以武卒。令城外凭添四千民军,却令人为难。” 信陵君道:“此言何解?为何单以武卒能胜任,加上数千民军反偾事?” 芒卯道:“公子不知,民军乌合之众,如无武卒督战,谁肯上前。四千民军,督战武卒一营犹不可保其必死战,何况无人可以督战。目下武卒一校,虽为精锐,犹不胜两责。故臣为忧!” “军旗号令均无可用?各卒、营、校均由武卒管束,宁不有助!” “公子有所不知。民军均为乡里愚民,谁畏忠孝号令!敌势一大,长老先逃,同乡同里一哄而散,区区几名卒、营、校长何能有为!必得斧钺在后,逃者必死,方能横心前战,死中求生。” “原来如此,无忌受教!如单以武卒,将军将何策以破敌?” 芒卯指着城西的原野道:“臣之旧案,从敌营至小邑,沟渠密布。若以沟渠为界,各立营栅,相距三五十步,可立二三十栅。武卒四列,只在栅后以强弩射之,射后即转至后一栅下。如此,武卒人可发二三十箭,经一二时辰,而伤损必小。再固守小城,敌既受损,心胆皆摧;我大军必至,当能破敌。” 信陵君道:“将军成算,无忌谨领!” “然如今,公子将驱羊群以攻虎狼。臣恐事将不谐。” 言犹未了,远远看见曹先生和靳先生等几位中途去看地形的门客正往回走。信陵君道:“事由我而起,我自当亲犯其难。战事若起,我当亲为前部,先生幸为我镇小城。” 芒卯道:“公子亲为前部?公子有何高见?” 信陵君道:“哪有什么高见,不过放胆一战而已!府中炊事已熟,将军请自便,我与门下先生各营巡视一番。” 芒卯道:“公子不先用餐?” 信陵君道:“就途中进些糇粮便罢。” 两人在门客们的簇拥下走下城楼。芒卯自带人回城主府,信陵君对仲岳道:“将能带出的先生尽皆带出,只留几位主持城中庶务。少时到城外广场相会。带上糇粮,在道上用。” 仲岳随即也进了府。信陵君出城,迎上曹先生一行,问道:“先生所谋如何?” 曹先生脸色有些不对:“臣出十里,未能望见秦军踪迹!今日似无战事!” 信陵君脸色也是一变,想起他在城上虽能望见蒿山,却似乎也并未看见有大队人马行进时扬起的尘土。只不过由于当时在与芒卯对话,这么明显的异常竟被自己忽略了,今被曹先生提起,方才想起来。 这时,仲岳与其他门客也跟随出了城,还带上了糇粮。信陵君感到一阵窘迫,问道:“两位先生有何高见?” 曹、靳两位先生道:“如不知敌从何道而来,怎可谋攻!” 仲岳问道:“两位所遇何难?” 还没等两人开口,信陵君反问仲岳:“适才先生在城上,可曾望见何处起尘烟?”仲岳茫然地摇摇头。信陵君又转向其他门客:“众先生可曾望见尘烟?”那些跟上城的门客俱答:“不曾见得!” 信陵君急道:“请芒将军!”一边带着门客们上了城。 不久芒卯也来到城上,问信陵君道:“公子唤臣何事?” 信陵君道:“我偶然想起,城上似未见秦军行踪尘烟,这却为何?” 芒卯也向四周望了望,对信陵君道:“公子心如明鉴,如今只有西北方北邙山口由于为我军烟尘阻隔,难以望见,其他方向确未见秦军行踪。臣以为,其一,秦军可能从荥北尾我大军而来,那就正中下怀;其二,秦还在北邙,则秦军此次出动只在筹集钱粮,他们正在与洛阳人还价。” “其三呢?”信陵君似漫不经心地问。 “其三?以臣愚钝,难以测度,愿公子指教!” 信陵君自言自语道:“定有其三,必有……无论如何,秦军今日不会出现在小城,将军可必?” 芒卯四面看了看,又掐指算了算,道:“如秦军出荥北尾我军,则今日将与后军接锋。小城远离战场,可能避过兵锋。如仍在洛阳,不用说,暂无战事。” 信陵君道:“如此甚好。我军又多出一日整顿行伍,来日作战,又增一成胜算。将军辛劳,请暂归府,无忌有疑时再来请教。” 芒卯行礼而退,心中暗道:“这算什么!” 信陵君带着门客们又下了城,出城到草堆边立下,道:“诸位先生已经看到了,城外并无秦军,今日可无战事,派至各营的先生请先回营,我随后即到各处巡营。必要稳定军心,激励士气。” 那些从营中回来的门客都行礼离开。信陵君问曹、靳等先生道:“诸位先生巡查地势,可有以教我?” 曹先生道:“靳先生以为此处地势颇胜,堪抵万军。” 信陵君道:“请靳先生教我。” 靳先生道:“此处虽曰原野,实则沟渠纵横,车马难通,大队难以结阵,反颇便小队行动。河水多北流,东西阻隔。敌难以自西向东进攻,而我军如从下游过河,反能直指敌侧背。” 信陵君道:“秦军从西来,自有沟渠阻隔;如其转至南方,将何策以应之?” 靳先生道:“秦军必不敢转向南方。” 信陵君道:“却是为何?” 靳先生道:“小邑向南三十里,已近长城。秦断不能自陷腹背受敌而衅我。”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顿起愚鲁!” 靳先生道:“敢承君上过誉。不只如此,曹先生已有破敌之策。” 信陵君道:“甚望先生教我。” 曹先生道:“臣之愚见,昨夜已大略禀于君上,今又得靳先生金玉之言,大补臣之所缺。臣得精卒百人,定可拖住秦军半日。” 信陵君赞道:“壮哉!精卒我已令各营简选,百中只取一二,不时即到。曹先生可督率之,以为战备。” 曹先生道:“敢不从命!君上可安坐城中,看曹某破敌!” 信陵君道:“如此,敬贺先生!军中无酒,容凯旋再补!”随又说道:“愿随曹先生的,即可留下辅弼曹先生。其余先生随我巡营。” 第40章 励士 各营早餐并不相同,多数不过是同伙人坐在一起,各自吃自己带的糇粮。眼前的灶也升着火,鼎里翻滚着热汤,那不过是就近从沟里打上来的水。这灶火和热汤与其说是为了烹饪,还不如说是为了在初冬的凌晨带过大家一丝温暖和慰藉。只有少数灶口,汤中不时翻滚出菽豆和菜蔬,使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甜甜的香气。更讲究些的,还会在汤中加入梅、枣和盐,那甜中带酸美味,不断勾起着人的食欲。许多吃不上这口的人,就着香气,大口吃着难以下咽的糇粮,脸上的羡慕和满足,复杂地交织着。 信陵君有意不驾车,在一群门客的簇拥下,顺着营前的大道向最远的营盘走去。早饭期间,道上并无人通行,因此这一群人的出现格外引人注目。许多人认出,领头的那人正是昨夜在沟边迎候,后来又乘车巡营的那个魏公子信陵君。注意到这一点后,人们相互交换眼神,表达着复杂的心情。 令信陵君感到意外的是,离城最远,有可能最先接敌的,竟然是工营。小城降卒显然无人安置,自行在工营旁边立了一个小营,四周并无车辆护卫,只草草地插了几根枯枝作为营栅。营门外也未设岗哨。营内只有百来人,既未挖灶,也未设鼎,只在营中央升了几堆火,二三十人一群,围坐在火堆边,有的在吃糇粮,有的则双眼空洞地望着远处或近处的什么东西。 信陵君向仲岳使了个眼色,仲岳会意,打了个信号,示意门客们暗中做好护卫准备,而后捧着斧钺,跟着信陵君走进降卒的小营盘。 城主显然没有意识到会有人闯进营来,他背朝着信陵君所在的营门下意识地烤着火,直到旁边不知所措的一名士卒暗示,才意识到有人闯营。他慌忙站起来,一眼认出了信陵君以及跟在后面的仲岳,于是叫一声“列队”,急忙走上前来行礼:“小邑降卒管冲拜见将军!” 仲岳上前还礼道:“城主辛劳!将军劳军!” 信陵君道:“继续进餐。敌军今天来不了,人众可安心进食。”众人又重新围坐在火堆边,但注意力已经全都转移到信陵君身上。 信陵君也随意地席地而坐,招呼城主也坐下,温和地对城主道:“城主管氏?” 城主道:“不敢劳将军动问,祖上为管城中百姓,遂以管为氏。” 信陵君道:“世代相继,宗族兴盛!” 城主道:“城中非为同氏,八停倒是外氏。只是本家土著于此,众人抬举,呼为城主。不过年节主祭尔!” 信陵君问道:“君几子?” 城主道:“敝人不敢!季子甚劣,已伏诛矣!余三子均在营中,惟将军之命!”随即回头,召来三人。三人均行礼毕,侍立在城主身后。 信陵君道:“吾有一计,愿城主助之!” 城主道:“唯听将军!” 信陵君道:“吾军初到,路途不明。城主世家于此,周围地势必了然于胸。吾意请三君子各带十人,以为吾军向导,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城主面色突转苍白,但立即回头对三个儿子说:“各选地理熟悉十人听调!” 三人施礼离开,不久即带着三十人过来。信陵君对仲岳道:“二支送晋大夫处,一支送小城交曹、靳两们先生。各处布署,可为向导、咨询。”随又转向城主:“劳城主再选十人随吾左右,以备各处宣令。这里城主可自选一人管领余众。” 城主道:“敝人怎敢!惟老朽难扶,恐误将军!” 信陵君道:“天子父事三老,况于吾等。正要城主老成谋事!” 城主道:“将军过誉,敝人怎当,惟肝脑涂地以报耳!”城主离开去选人,他的三个儿子也表情复杂地各带着十人跟着仲岳指派的门客,走向不同的方向。 不久,城主带着十人来到,身边还跟着一人:“管某奉调听差,营中交愚弟管涂统领!” 管涂比管冲看上去年轻许多。他对信陵君行礼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将军如有差遣,涂万死不辞,惟愿全兄长残年!” 信陵君道:“吾有事不明要咨询汝兄,惟愿君子代兄勤劳行伍,冒锋犯镝,则幸甚!” 信陵君如此一说,把管涂憋得无言以对,只得道:“敢不从命!” 仲岳突然道:“敢问城主,昨夜为使者何人?” 城主道:“此人蔡氏,辗转为燕人。” 仲岳道:“若在城内,愿籍城主而见之。” 城主诧道:“昨夜敝人孤身回城,蔡先生留在军中,至今未见!如何……?” 仲岳道:“原来先生姓蔡,燕人……既不在城中,那就不劳城主了!” 城主一头雾水,又不好多问,只好纳闷在心里。 信陵君对管涂道:“城既降,即为大魏民,赏功罚过,自然一体。君子可告众人,但杀敌立功者,吾一体赏之,绝不有异!城中老弱妇孺,仍旧安静如初,并无侵犯。” 管涂行礼道:“谢将军!” 信陵君又勉励了几句,随道:“吾等且往左近营中巡视,君子善待士民,建功立业,方不负丈夫之行。” 管涂将信陵君一行送至营门口方归,信陵君遂向最近的工营走去。 工营的秩序相较刚才稍好,虽然也只有一卒,工匠们依然分列行伍,举火进食。卒伯见信陵君走进营门,连忙起身迎过来。 信陵君道:“敌军将至,尔等为何居于前部?” 卒长一愣:“行营至此,有令就地扎营,遂结营于此。” 信陵君道:“立即拔营而起,顺道往东直至小城外安营。仲岳先生,却当如何?” 仲岳道:“小城外有小河多条,颇碍行军。尔等即于城外河上架桥,务要军道通畅。城主请遣一人同返城中传令,凡架桥所需,一应征于城中。”随又安排一名门客留下引工营回城。城主也只得安排一名随从留下。 卒伯心中明白,信陵君这是让他们逃过一死,不敢怠慢,立即下令拔营。信陵君又领着众门客向下一个营盘走去。 第41章 备战 信陵君一个营盘一个营盘地巡视着,那些民军在昨天黄昏时便与他见过面,有头有脸的还与他对过几句话。这次再见信陵君,不免多了几分熟悉;而且这次信陵君是步行挨个营盘走过,几乎路过每个的身边。他十分随意地与众人交谈,询问些乡里家事,年少的问问年龄,年长的问问儿子,老实巴交的问问收成,然后仿佛在不经意间,谈起未来的战事,就好像在谈论一场即将到手的富贵。转过四五个营盘后,鼓声响了。信陵君与民军们告辞,匆匆带着门客们向小城走去。那些还未转过的营盘早就听到远处营盘中传来的笑声的欢呼声,自然知道这与信陵君有关,虽然不知道那些营盘为什么欢呼,但也在不知不觉中,心情好了不少,胆气又回到身上,而一夜的劳顿和冰霜也仿佛渐渐消散了。 信陵君赶到城下,曹先生已经将精卒集结完毕。在武卒校率支持下,从民军而来的精卒也获得部分武卒的装备:一副皮甲,一支长戟或长矛。信陵君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下令出发。这一百来人不久就消逝在晨曦中。 先行拔营的工营已经安顿下来,这时正在城中征用修桥筑路用的木材,这通常是指人家的门板和栅栏。被征用人家的女人和孩子多躲在家中角落里不敢吱声,一些老婆婆有时会追出来哭叫着抗议几声,自然除了挨一顿打,没有任何效果。 在鼓声的催促中,各营均已列队完毕。芒卯及其儿子、门客也都出到城外,与信陵君相见。信陵君道:“今日无敌,正好备战,愿将军教我!” 芒卯道:“此天助公子!如敌今天来袭,四千民军处置实为艰难;但敌行动迟缓,反给吾一天时间,正好可以用民军加固营盘,开沟掘壕。公子可命民军分为两班,就沿河沟开掘,将沟底泥土掘起,堆于一侧筑墙。武卒亦分为两班,往来巡哨,杜绝奸细,弹压民心。民一伍百步,如此一日,一校可筑胸墙百里,而民不劳。明日敌至,自是以逸待劳之势。” 信陵君闻言大喜道:“非将军何能至此!”随对仲岳道:“请先生斟酌督办此事。” 仲岳道:“此细事耳,有何难哉!但请召靳先生指引地势。” 信陵君道:“靳先生何往?” 仲岳道:“奉命随曹先生赴敌前。” 信陵君道:“以骑召回。” 仲岳领命后,叫出几名门客,各自吩咐下去。随即有一人从城中牵出一匹马,绝尘而去。其他人则各自到各营中传令。 信陵君道:“今日事了,不敢淹留。少时与将军饯行,即可登程赴王事。” 芒卯道:“臣观公子事起仓猝,随身竟无宿粮,门下诸先生也止有随身糇粮,如此怎熬过战时。臣出师时备得粮秣尚丰,请公子暂留,聊备飨士!” 信陵君道:“如此何以当之!” 芒卯道:“些微之物,何足道哉!” 当三通鼓响起时,各营都行动起来。信陵君则会同芒卯一行进入城内府中。两人在堂中谦让一阵,相互施礼坐下,他们的门客们也都在其身后按序坐下。信陵君和芒卯既谈论些无关紧要的军情,也扯些闲话,有时还让自己的门客发声说上几句,渐渐日至中天。 正当众人谈兴正浓时,凌晨出营哨探的范先生带着麻三等匆匆而来,至大堂门外施礼。信陵君避席回礼:“先生请进,请坐。”范先生和麻三等进到大堂内,就在下首坐下。信陵君道:“先生辛劳,无以为敬!” 范先生道:“怎敢!” 信陵君道:“秦军动向如何?” 范先生道:“臣不敢言!” 信陵君道:“但言不妨!” 范先生道:“臣直哨至秦军旧营,营中空无一人。臣观车辙足迹,竟为扫除干净,不知动向!” 信陵君和芒卯闻此言,都直起了身子。芒卯道:“先生何道而出?” 范先生道:“臣斜走荥南,直至秦军旧营。” “沿途一无所见?” “一无所见!” “那秦军可是往荥北而来?” “臣等目之所及,未见如此!” 芒卯转向信陵君道:“请即报与晋大夫,大营将往荥北哨探,可得秦军行止?” 信陵君对仲岳道:“请一先生飞骑往废城报晋大夫!”仲岳领着一名门客出去了。 大堂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凝重压在众人心头,一时堂中陷入沉寂。 良久,信陵君道:“秦军动向,诸君必有以教我!” 众人还是寂然无声。芒卯轻咳一声,想要说话,突然城上的传来鼓声。众人心中一惊:警报!不约而同地都站起来。 信陵君和芒卯在前面,众门客跟着,出了府门,直奔城门,迎面遇上奔来报警的什长。信陵君问:“何处有警?”什长道:“南长城燃起狼烟!” 信陵君等一众上了城门,果见南方一柱烟直冲天外,果然是警报。芒卯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道:“秦、秦军……竟、竟绕到南边、去了!” 少顷,芒卯像是有了决断:“秦军已绕到南边,公子安如泰山。臣当即回大梁。” 信陵君道:“本意与将军饯行,请将军但饮一杯……” 芒卯道:“公子厚爱,臣本不该辞!然军情紧急,不可稍有耽搁,少时即可能断路!” “这里该当如何?愿将军教我!” “目下只是整军严阵,深沟高垒。待大王示下,再行定夺。” “吾有一计,愿将军一决。大军或尾秦南进,或侧敌向东,均可致敌!” “公子高明。惟大军尚不稳定,离营垒而致敌,恐为敌所乘。且贸然进入长城,亦非成策也!万一民乱,则变起肘腋,其祸更甚秦军。以臣之见,不如乘此时机,坚壁高垒,以为大梁远应。秦军顾及侧背,必不敢全力东向,则大梁可全。” 信陵君还要再说什么,芒卯道:“十万大军非仓猝可动。臣立即面见大王,面呈此事,一切听大王示下!” 信陵君道:“如此,就辛劳将军了!吾在此定能严整军阵,以待王命!” 两人相互行礼。芒卯对芒申道:“备车,回城!所有辎车都留下!” 第42章 失机 芒卯离开后不久,信陵君接到大营传来紧急商议的命令。信陵君将小城的军务交给武卒校率暂管,自己带着门客们赶往废城。 到会的只有三军军将,他们同时也是各军武卒左偏的偏俾。除他们外,其他偏俾都未与会。三军主将均报告说,他们派出的哨探并未发现秦军,而瞭望哨则发现南边有警号狼烟。 晋鄙总结道:“目下,秦军已神鬼不觉地离我军而去,进至长城南端。那里邻近韩郑,诸将以为后将如何?” 前军主将道:“我等被秦人摆了一道!我等全力准备与秦军会战,他却向南去了,置我等于无用武之地。” 中军主将道:“我等本非为秦军而来。秦军离我而去,我等正好继续挥师北上,攻城略地,不必在此死等。” 后军主将道:“依尔之见,当往何处攻略?” 中军主将道:“自然依原议,北过黄河攻略河内南阳。” 后军主将道:“各军只备十日糇粮,目下已过四日,进至南阳尚需四日,仅余两日能下城么?” 中军主将道:“依尔之见却当如何?” 后军主将道:“俾未有定见,只是提醒我军粮秣只余六日。无论如何,都要在六日内定夺!” 前军主将道:“还有一计是拔营都起,直拊秦军后背。兼程而行,二日可达。至则飨士卒,一鼓而击之。” 中军主将道:“敌先处战地,我兼程而行,则敌逸而我劳;至则攻之,以疲兵对强秦,不待计而成败之数已定矣!” 晋鄙将头转向信陵君:“公子之见如何?” 信陵君道:“我军目下取防御阵势,要南下则需转为攻击阵势。故若决意南进,则不可过速,当早定筹算,三军各依次序,缓缓而进,如此三四日接敌,方有成算。” 晋鄙道:“公子高明!臣即一面以军使急报大王,一面巡哨秦军,并筹划阵势。一旦王命下达,即行出兵!目下自当严整军阵,深沟高垒,远斥侯,以备不测。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只得道:“大夫老成之谋,我不及也!” 晋鄙随道:“诸军今日原地筑营,只半食,明日听令而动!” 诸将俱行礼而退。信陵君被晋鄙留在大营,道:“臣之奏报,尚请公子过目斟酌!”信陵君看过奏报,道声“善”。晋鄙封好,交给军使,加急回报大梁。 信陵君道:“大营之事,全凭大夫,我自回小城布阵。” 晋鄙道:“目今小城已无大事,公子可安卧营中,何必身犯险地!” 信陵君道:“我来之时,营中之事却未安排。明日有事,仓猝难齐。况我少不更事,尚容细细办去。” 晋鄙道:“如此,愿公子珍惜千金之躯,勿立危墙之下!” 信陵君道:“多承看顾!哦,张辄先生何在,烦请来一见!” 晋鄙道:“张先生能者多劳,目下正在各营忙于军务,不在营中。公子若要见,可稍等片刻,臣差人请来!” 信陵君道:“张先生既军务繁忙,不必劳动。吾并无大事,就此辞过!” 信陵君出营后,驱车再回小城,仲岳为车右。信陵君大致介绍了大帐中讨论的情况,以及晋鄙的决定。仲岳道:“晋大夫自是以大王为要,至于战机倒在其次。” 信陵君道:“王命恐要明后日方到,白白费去两天。” 仲岳道:“君上且论王命为何?” 信陵君道:“这却难论。敢闻先生之见!” 仲岳道:“王命总不出于芒将军之意。谋主岂是虚名。” 信陵君道:“芒将军意欲就地坚守,与大梁遥相呼应。” 仲岳道:“此处距大梁百里,缓急如何呼应?如欲与大梁呼应,我军当退至囿中,——但必为大王所不取。” 信陵君道:“为何?” 仲岳道:“十万饥民困于大梁城边,大王食不甘矣!” 信陵君道:“芒将军也道,十万民军入长城,恐变起肘腋,其祸尤甚秦军。” “如此,十万大军空置于无用武之地,粮尽自散。”仲岳叹息道。 信陵君道:“依先生之见,但当如何?” 仲岳道:“此次秦军行为与往常不同,行踪诡秘,与穰候与武安君勇猛杀伐大异其趣,其主将当另有其人。” 信陵君道:“难道秦军又得一员虎将?穰候与武安君已令天下色变,再来一个,天下何安!” 仲岳道:“穰候与武安君但只杀伐,尚不足惧。如有人使之以大略,则天下危矣!” 信陵君道:“如此,吾当如何?” 仲岳道:“曹先生身率勇猛善走之精卒为前驱,而秦军已去,曹先生无功矣。靳先生善于地势,目下正教民军深沟高垒,又无用矣!目下只能再遣曹靳二先生率精卒远赴秦军,时时回报。吾等方能依秦动向,采取方略。此时最为紧要者,不能再失秦踪。” 信陵君道:“时已日晡,二位先生快回营了吧。且回营与二位先生见面再谈。” 不多时,战车已驶出大营,转到小城所在的防区。信陵君看到一队队民军正在沟里沟外掘壕垒墙,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白费劲,敌人已经远去,而他们赖以养家糊口的战斗已经遥不可期。 “如果就此散军……”信陵君心中这么想,但又很快否定了。大战在即,大军岂能说散就散;何况散军后,这些人既无功赏,又无过罚,如何处置?难道说一声,没仗打了,散了吧!那不成了笑话!但如果不散军,这只大军如何维持,又要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心里这么想着,战车已经来到壕沟附近。信陵君几乎本能地说到:“停车!”战车停下。信陵君跳下车,向正在施工的民军走去。在沟上垒墙的民军首先望见一行人向自己走来,一时不知所措。好在附近一位长老有些见识,知道过来的不是一般人,赶紧跑过来躬身施礼:“恭迎公子!”。信陵君还礼道:“老父有礼!”而后走近长老:“老父乡里何处?” 长老诚惶诚恐地道:“小老儿户牖乡新阳里安身。” “里中高邻来了几位?” “里中青壮百人全都来了!” “这里都是高邻?” “正是正是!”一边说,一边带着信陵君走向一队正在垒墙的民军。 第43章 等待 那一队人壮弱都有,比较强壮的在沟底用粗棍翻起淤泥,另一些则将翻起的淤泥装进各种筐中,再举给沟沿上的人,沟沿上的人拖起筐,把泥倒在墙上,再由一人用手抹平拍实,垒到齐胸高。经过一天的努力,每队大约都垒出了百步左右。虽然是深秋,下午远谈不上暖和,不过也还不太冷,这些人全都赤身裸体,在寒风中干得满头是汗。看起来,只有长老还穿着短褐。见到一群不认识的人,还穿着全套服装走过来,他们显出有些害羞,但又不便回避,只好装着没看见,略微转过身,自顾自地干活,并没有理睬他们。 信陵君对长老道:“尊乡邻辛劳!营中可有打火?” 长老道:“甑瓮缺少,只能生火取暖,兼烧些滚汤。” 信陵君道:“沟渠既经疏浚,水该清澈些了,可多烧些滚汤,泡着糇粮吃,暖暖肠胃。少吃冷粮,结在胃里生疾。” 长老道:“公子提醒得是,少时我就让他们多带些水回营烧汤。” 信陵君道:“愿老父督励乡邻,趁天色尚暖,多筑垒些。秦军到来好与之迎敌,乡亲也少些伤损。” 长老道:“正是正是,请公子安心,小老儿决不误事!” 信陵君一边走,一边与他见到的筑垒民军长老交谈,嘱咐着相似的话。门客们牵着马车,远远跟着,只有几名贴身的围在周围。信陵君一路走去,见各处沟垒均近完工,心中的不安与不平愈加难以抑制:如果秦军待我军营垒完备之时袭来,那将是多么壮观的战功!名闻天下的秦军成片地在营垒前倒下;剩下的不要命地跳进深沟中,被墙后的士兵用石块砸死;少数几个爬上墙的,又被戟矛洞穿胸腹……而他,信陵君魏无忌,将成为秦军的终结者。 就这样走着、想着、谈着,他看到了靳先生。 靳先生也脱得光光的,满身泥污,指挥着一群人在沟边筑垒:“底一定要宽够二尺,不然墙会塌下来,反而把自己压了……不用垒得太高,万一不够高人可以坐下,太高了手伸不出去更麻烦……。如果垒得又薄又高,那就是茅坑里点灯——找屎!”周围的人哄笑着,答应着“误不着!” 随后他看见了信陵君一行,连忙跳进沟里,一边往自己身上浇水,一边催促着旁边的人:“快给我搓搓,主公来了!”略略把身上的泥洗了洗,就爬出沟,想去穿自己的衣裳,信陵君已经走过来。靳先生只好站住行礼:“公子,有礼!” 信陵君回礼,随即拉起他的手,一起走到靳先生的衣服前,一件件递给靳先生穿上。然后小声问道:“可见曹先生返回?” 靳先生有些诧异,道:“未曾。可有什么音讯?” “不曾。我们在这里等一等曹先生一行,随便向先生请教。” “臣不敢!” 等靳先生穿好衣服,信陵君继续向前巡视。仲岳把靳先生拉到后面,悄悄地向他介绍了当前的形势,和大营中晋鄙等大将的决定。“说不得又要辛劳先生远出哨探一番了!”他最后说道。 靳先生听完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辛劳不敢辞,唯秦军目下恐已入关,哨探不及了。” 信陵君听到这话,回头问道:“此话怎讲?” 靳先生来到一片无人之处,蹲下。周围的门客默契地围在四周,仲岳与信陵君站在他两边。靳先生捡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道:“长城南沿六十里,接韩郑。午间南关烽火,秦军必已至彼。我纵哨探至彼,来回百余里,已是不及。吾断定秦军入关后必直趋大梁,吾如尾随哨探,已有四五舍之地,纵得其详,往来更需时日,有鞭长莫及之虞。” “那先生之见如何?” 靳先生依然在地上画着:“上策是大军入关,可依秦军动向随机处置;中策是是全营拔寨,尾秦军而进,虽动静由人,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下策是坚守本地,虽深沟高垒,不动如山,如秦军弃我而不顾,我军粮尽自散。” “先生高见,我亦如之。唯芒将军与晋大夫均坚持大军暂守此地,以待王命。如之奈何!” “彼等可说坚守几日?” “未曾。” “三五日尚好,如时日一长……” 信陵君打断道:“如先生能以法坚守三五日,不动如山,则事必有可为。” 靳先生道:“这却不难。秦军已经远去,就算再回来也得二三日,三五日易得。” 信陵君道:“如此,就将筑垒之事交与先生,定要壁垒森严,不可侵犯。”靳先生立起应喏。一行人离开。仲岳伸脚赶紧把地上画的路线图擦掉。 又走了几处,被仲岳派出接曹先生的门客带着曹先生一行过来了。信陵君一一见过这百名精卒,吩咐一名门客将他们先带回小城安置,只留下曹先生跟随。一行人不紧不慢地顺着大道,也向小城方向巡视。每到一营必巡视一番,慰勉几句。在巡视的间隙,仲岳也将午间大营所定之计告诉了曹先生。 “曹先生以为如何?”信陵君问。 “臣日出时出兵,至日昳也未遇秦军,便知秦军已弃我而去,唯不知已向南关。” “先生沿途可察知秦军蛛丝马迹?” “不曾。臣进至荥西,曾不见大军进发之迹。想秦军定非沿荥水南下,必绕行山中。” “范先生远哨至秦军旧营,亦无所获。且秦军专命人清扫了踪迹。” “如此藏头漏尾,似非穰侯、武安之风!” “仲岳先生也是此见。但不知何人能为此谋。” “臣孤陋,不能识也。” “穰侯、武安已是煞神天临,今又得智谋之士相佐,天何独厚秦至此乎!” “君上不必忧虑。兵闻拙速,不闻巧久。今秦军屡避我锋,千里转战,安知非不得已而避战乎!” “如此,先生必有以教我。” “大营虽定计坚守,我自可以一旅偏师,旁敲侧击。敌辎重粮草、老弱残兵,可以乘之者尽乘之,敌未战而先败矣。” “先生此行用兵几何?” “如有二校劲旅,足以当之!” 信陵君苦笑道:“孤只一偏五校之师,恐难选二校劲旅付于先生。” 第44章 入城 芒卯一行十辆战车离开小城后,呈错落的雁形行驶在大道上,芒卯的车在正中央,车右是一名衣着、相貌毫无特色的中年人。芒申在中间驾车。 一行车马在原野上小跑一阵,芒卯打破了沉默:“秦人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中年人似泥塑一般,不仅眉眼表情不变,甚至连口也不见开,仿佛从肚子里发出声音:“饥荒!” “饥荒?” “饥荒,秦地的饥荒。” “先生何以知之?” “避实击虚。” “避实击虚?这不是兵家常法么?” “是兵家以弱敌强的常法。秦军比魏还弱?哼哼。” “某愚钝,请先生指教。” “公身率饥疲十万,敢与秦军对阵么?” “不敢。故一战则退。” “秦军也如此,一战则退。是为饥疲之师无疑矣!” “如此说来,秦人此出,竟也是来打饥荒的?” 这位先生竟不再做声,仿佛这么明显的事,已经不值得再多出一言。 芒卯沉默了一会儿,转换话题道:“秦人已破南关,将趋何处?” “圃田。” 芒卯又是一惊:“先生何以言此?” “打饥荒,莫佳于圃田,粮多而备寡。” “既攻圃田,为何要取南关?” “公以为该当如何?先击破公所领军十万,再攻长城?” “确是如此!先从南关入长城,再趋圃田,竟入无人之地……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不急,秦军暂不会攻圃田。” “却又为何?” “因为城外还有晋大夫与信陵君。急攻圃田,则二人必为王召入关……” “如此避过的一战又避不过了!哦,原来如此!” 对如此明显的称扬,车右的先生竟然仍是没有动一动表情。 “那秦军该如何行动?”芒卯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右先生的反应,又接着问道。 “大梁。” “秦军直扑大梁?这,这,这,是不是太急了?饥疲之师如何能攻大梁?” “但劫掠而已。” “但劫掠而已?不攻大梁,只在周围劫掠?” 大概认为自己的意思已经得到准确的理解,先生又闭了嘴。 “秦军将如何劫掠?请先生示下。”这次芒卯没再等待,直接问道。 “启封。” 听到这个地名,芒卯脸色大变:“如此,危矣!” 车上再次转入沉默,直到长城出现在眼前。 十辆马车在弓弩的射程之处停下,最前面的车左跳下车,向城下飞奔,手中举着一块玉佩,高声叫道:“王使入关!” 等这人到达城门下时,城上也正好将皮套放下。这人不假思索地跳进皮套中,城上人使劲拉起,这人两脚敏捷地交替蹬城,如履平地般地上了城。大约过了一刻,城门发出隆隆的响声,随即打开。十辆马车立即加速,并在行进中变换成一列纵队,飞快地冲进城门。当城门再次隆隆关上时,这十辆马车已经停在城门旁的小广场上。城守在广场一侧举手为礼。 芒卯下车,迎向城守:“城守辛劳!”其他门客除驭手外,也都下了车,站在车的两边。 城守道:“将军辛劳!” 芒卯道:“军情如何?” 城守道:“圃田无警。南关出了烽火,但无军报到达。” 芒卯道:“吾等馆驿暂住,等待南关军报。劳城守安置。” 城守不敢怠慢,亲自将这行人送到馆驿,驿吏带着驿卒一一安置房舍、槽头,门客们或入室安置,或牵马至槽头就草料;城守又叮嘱驿吏按例加倍应付粮草盐酱等份。芒卯连连道:“不敢搅扰,稍歇片时便行。” 待驿更、驿卒和众门客各自忙乱离开,城守亲自濯盏,在堂前酙了一盏清酒,奉与芒卯。芒卯饮后,也回酙一盏回敬城守。而后两人入堂中左右坐下。城守奉承道:“将军回驾,想是又承王恩。” 芒卯道:“败军之将,回朝待罪而已。” 城守道:“将军说笑了。当此危急之时,非将军之谋,何以安之!” 芒卯道:“方今青年才俊辈出,老朽何堪!魏国之任,全在城守辈矣。” 城守道:“生岂敢!唯愿将军帐前为一卒,旦夕听号令而已。” 芒卯道:“城守有所不知,此次一出城,即落秦军彀中。多经危难,方得脱险。其中艰辛,不足与外人道矣。” 城守见芒卯自己说到军情,连忙跟上问道:“城外之事,生多所隔膜。虽赖将军智谋,境边靖宁,但南关烽火又起。生职卑历浅,恐贲王事,愿将军略一点拔,以开茅塞。” 芒卯道:“这事也不及细说。简概要之处,圃田为大梁粮仓之所,安危所系,断不容失。而此时入南关的秦军和城外的魏军,都眼盯着这里……” 城守道:“城外魏军?武卒弹压不住?” 芒卯道:“这一问尽显城守精明!寻常人必然是问,关外魏军不是守城之助么?只有城守明了其中之秘。” 城守道:“十万饥民,只为食来。一旦失去羁縻,人人尽为贼寇。” 芒卯道:“驱十万饥疲之众,而斗虎狼之师,人尽知不可。驱而不动,则成反噬之势,那时城守以为该当如何?” 城守道:“生只紧守城防,料无差池。” 芒卯道:“对关外之军可紧守城防,入南关之军呢?” 城守道:“生军不过千,城薄沟浅,如遇十万虎狼之师,唯付天耳!” 芒卯道:“方今圃田,前门伏狼,后门卧虎,正是人谋之时。” 城守道:“正要先生指点迷津!” 芒卯道:“关外武卒两万,堪称精锐;再简选卒,虽饥疲之众,不难得精壮数万。城守可使老弱荷粮,精壮赴战,则城可守矣。” 城守道:“将军又说笑了,去哪里荷粮!难道就这仓中之稻?” 芒卯道:“正是!老弱辎车俱入仓取粮,精壮赴战。战胜,则王必喜,失去几仓稻粱,必不会计较。战败,则圃田必失,所有存粮必失,那时也就无关城守之事了。” 城守道:“方才将军曾言,驱羊攻虎,驱而不动,反为所噬,奈何?” 芒卯道:“故必先立势。势成,则虽欲反噬而不得;势不成,在在尽可反噬。” 城守道:“必成何势?” 芒卯道:“力战尚可为,而反噬必亡!” 城守道:“将军此言,顿开茅塞。生若于难中得生,皆将军所赐!” 芒卯道:“何以如此!盖为国尽心而已。哦,圃田城防,可得一观?” 第45章 回朝 城守见芒卯要巡视城防,连忙道:“生去安排,刻下就来请先生。” 芒卯道:“城守不必操劳了,不过是闲时散步,并非巡视。也不必城守相陪,只指一人向导即可。” 城守道:“岂敢岂敢,如此生就暂充向导。将军且稍歇,生即来请。” 芒卯道:“如此有劳城守!” 城守行礼下去,芒卯送至驿馆门前,行礼相别。随即来到偏院中,看门客们安置。芒申看见芒卯,迎上来。芒卯吩咐了几句,即回到堂上。想了想,呼来驿吏,道:“少时吾与城守巡视,如南关军使到,只嘱少待,随吾一同回朝,不必逐驿传递。”驿吏行礼而去。 不久,芒申领着几位门客过来。而几乎同时,城守也领着十名武卒来请。 芒卯道:“长城一带就不用去了,只在城中行走就好。” 城守道:“那就沿长街而行吧。” “如此甚好。” 于是一行人从驿站出来,拐上大道,行不多远,就到了十字街头。城守道:“此十字街头距四门各一里。圃田城中有卒一校,分两司马,一司马守长城,一司马安治境内。圃田东西四十里,南北二百里,有水田万里,均为王田,置万户,城内安置周围四千户,余户平时就近居住,遇警则退至城内。圃田城东距长城五里,西有王仓城,仓城由内府统领,与生等并无统属。城四面皆水田,只有四条大道通四门。” 芒卯遥指道:“那边影绰的一带城池就是王仓了。” “正是。” “那边守卫如何?” “王仓由内府统领,布防情况生等不详。” 芒卯很关切地向着王仓的方向仔细眺望,问道:“王户遇警可有赴王仓的?” 城守道:“王户皆粗鄙,交粮都只止于城外,不得入内,遇警怎会入仓城内。” 芒卯点头道:“如此,仓城内必有精卒。十年前,秦军掠于梁野,囿中残破,而仓城竟安然无恙,可知守备雄厚。” 城守道:“内府精锐,自非生等所能揣测。” 芒卯道:“嗯。圃田城中城防如何?” 城守道:“城内五百武卒,门各一卒,生自领一卒为援。各以强弓劲弩射住四道;四千民户各简精壮,各依其门轮番上城助守;老弱妇孺则整备粮秣汤水等物,运送矢箭滚石等。” 芒卯道:“城守运筹精密,足见用心!” 一路说着,一路走着,一众人已行至城边,城守引导众人上了城。登城一望,城守所言防御之策的可怕性立即形象地显示出来。城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目前尚未结冰,但想来是冰凉冰凉的,人下到里面肯定很不舒服;如果在里面走上三五里地,怕是连脚也要冻坏了。要想接近城墙只有沿着惟一的大道。这条大道宽约丈许,双车交错绰绰有余,但三车并排一定容不下。一百人用箭矢封锁,几乎可以做到密不透风。 西望长城,东望仓城,芒卯问道:“长城一线须由城守镇守,如何安排?” 城守道:“这却是为难之处。向时长城与圃田为一体,欲攻圃田必先破长城,那时长城残兵可退入圃田背城一战。方今秦军从南关入长城,长城与圃田分为两处,中间五里,却难以呼应。欲弃一处,又不知当如何取舍。” 芒卯道:“城守果然精明,果然精明!只是吾也不知当如何取舍。”而后他用眼神让城守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多注意东边的仓城,这里才是要点?”城守两眼先是一片茫然,但在与芒卯对视一番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行礼道:“生已明机窍!” 芒卯点头道:“唔,多想想圃田为什么设城!” 正说的时候,远远只见大道上一个人影飞奔过来。芒卯道:“大约是南关信使到了。吾等且在此迎一迎。”城守答应着,吩咐下去。 不多久,军使来至城下,同样被一个大皮套拖拽上来。守军验过节符,将军使带到芒卯等人面前。城守道:“此为朝中司命,闻南关有警,特来巡视。可好生答应。”军使答应一声,站在一旁。 芒卯道:“军使既已到达,吾等即刻回朝。”随转向军使:“随吾往驿站缴令不缴件,乘车回都直缴大王。” 为了不扰动军心,一行人仍旧慢慢地沿着城墙巡视到东城门,方才下城,回到驿馆。沿途芒卯只与城守交换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如城中诸有多少粮、多少箭矢,邻近农户全退进城可支持几时,城中可有伤科,等等。城守一一回答,显然对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事十分娴熟。 回到驿馆后,留下的门客已经将常份饭食炊熟。军使向驿吏交验了节符,驿吏记下时间,在芒卯的吩咐下又将节符交还与军使。芒卯遂与众门客以及城守、军使一起用餐。餐罢,备马套车,一众人再度出发。此时夕阳西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南关方向天空一边灰蒙,与别处有些不同。 小步越过水田,众车于原野上整队。芒卯道:“一车先赴囿中,请城守城外相见。吾等先赴囿中,稍停再返大梁。” 一车快马先去了,其余车辆列好阵式,以快步向囿中前进。 军使被芒卯特别安排在自己车上,车右还是那位面无表情的先生。车上有四个人,显得有些挤。芒卯和军使站在驿手左侧,手扶车轼而立。芒卯道:“军使来时,南关战事如何?” 军使道:“秦军已至南关,漫山遍野,不知其数。” 芒卯道:“军报中的话不必再说,只说说尔当时所见。你是如何知道秦军到达的?” “今晨日出,关上鸣鼓示警。军等各自列阵,城守上城,我等军使跟随。但见远山有骑军哨探,到城左近并不向前,转向两侧而回。然后就了不得。一队队,一行行,人从山中像蚂蚁般爬出,就在山前列阵。城守说,不好了,快写军情回报。就城上写了,派了我和二山,东南两路分送。” “食时尔二人已经出发了?” “我等出发时尚未交时。从南关至圃田有二舍之地,当间却无驿站,托大人福,敝人连赶两舍,尚未晡时。” 望着军使一脸请功的表情,芒卯道:“军使不辱使命,王必有嘉赏!” 第46章 入国 军使受到赞扬,心情舒畅,话也就打开了:“敝人时运不济,未能分得向东的差事。向东只跑三十里就有驿站交差了,向北得一直跑八十里。这可不是单单多跑五十里的事,得调好步伐,匀畅气息,还要知道按时按候休息;千万不能自恃体力,一股劲跑,那是肯定跑不下来的;要选好休息的地点,不然被强人发现就坏了;要按时进食进水,要不会抽筋的……”军使唠唠叨叨没完。芒卯拦住道:“路上可曾遇见强人?” 军使道:“托大人福,敝人一切顺利。” “见过什么人没有?” “那见过,行商的,下田的,不过都小心避过去了。那些人没事时行商、种地,有了空隙,一样杀人夺财。敝人命是小,延误了军情事大!” 车右的先生听到这,嘴角也不觉向上弯曲起来。芒卯和芒申则都笑出声来。 “做得好!”芒卯夸奖道,“这样的人多吗?” “遇见过三五起吧?” “三五起?每起有多少人?” “可不定,许十来人,许三五十人……行商人多,下田人少……不过也有十多人。他们是不是约好一起去的?” “行商当然要先约好,下田要约吗?” “如果情谊,也会约……能约十来人一起下田,这情谊……” “行商大约都带什么,挑担还是驾车?” “驾车,牛车,走得慢。带什么?这可说不准,大车罩着呢。” “他们往南还是往北?” “往南往北?” “也就是说他们的方向和尔一样,还是相反。” “各样都有!” “也有与尔迎头相遇的?” “有!”军使肯定地说,“最后遇到的一起,就是迎头遇到的。吾听见前面有车声,赶紧拐到另一条道上,伏在沟里,等他们过去了我才出来。是好多人的一队行商!” “沿途可有巡哨盘查?” “未见!” “荒唐!”芒卯狠狠地说。军使见芒卯发怒,明智地闭上了嘴。 在沉默中,前面出现的城墙的影子,正是囿中。先行出发的门客已经将城守带到城外道口等候,身后十辆牛车满载粮秣。芒卯一行到一箭之外即缓辔慢行,队形也从雁形转成方形,芒卯的车突在最前面。车右先生跳下车,先行跑向城守,向城守报将军芒卯到,城守一行即向车队行来,而车队见城守一行步行而来,也停下马车,车左和车右都跳下车,芒卯也跳下车,向着城守走去,只有军使不知所措,还在车上站着。芒申小声道:“下车,立在车后。”军使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芒卯与囿守见面后,相互礼敬寒喧了片刻,芒卯道:“家先生承囿守相待,予有荣焉!尔等尚需前发,如蒙赐换马匹辆,则幸甚!” 囿守连忙让一名手下和打前站的门客一起,乘车入驿站换马。芒卯向门客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们离开了。 待门客离开后,芒卯对囿守道:“请暂摒退左右。”两人挥挥手,周围的人都退到十步开外。中央的两人相互靠近,芒卯道:“秦人已入南关,多半直赴启封,已有商旅为其运送辎重,可能后续还有。” 囿守诧道:“生晨间见南关烽火,并未接报,将军如何得知?” “军使交晡时入圃田,与吾同车回朝,不必一程程传送,徒费时光。故尔知晓。不然军使过时便到。” “原来如此。将军有何示下?” “一定全听大王决断。启封当大梁之南,素为商旅之集,只有少数靖安之卒,为吾鞭长莫及之处,必不可守。而启封一失,大梁危矣!” “将军入朝,必有所计!” “吾所计者,只有召当前所集梁郊军屯于梁郊,以为之备,故囿中当弃守。此计只守一人知道,预做准备,免得王令下达,临时忙乱。” 囿守应喏着,随问道:“将军可入城歇马,如王命紧急,生也负粮于道旁,可就此稍做休息。” 芒卯看了看远处的十辆牛车,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今夜月色正明,可以快驰,交人定可至大梁,或可于王前与众共议。辎车缓慢,且存于囿中,备饷士卒而已。” “如此,生心何安!” “尽心准备,此次解大梁之难,或在囿守。” “敢不尽命!” “却不可提前走漏,激起民变。” “敬喏!” 芒卯走回车队,道:“稍息片刻即起程!” 这时,车士才离开车,或方便,或进食水,驭手则解下水囊饮饮马。而城守一行则转身离开返城。芒卯一边进食水,一边四下走着,与各车的先生们交流着,商量一路的行程和步伐。最后一致认为,快步直驶入城应该没有问题;如果快驰,中途则应该稍歇一次。各车又再一次确认了阵形变换的号音。各人经此打尖,感觉轻松很多,各自上车,各车缓步排成预定阵形,随后各车都默契地轻抖丝缰,马车改为快步。 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升在空中,洒下清凉。各车都没有说话,埋头赶行,只有军使,冷天乘车,双腿冻得又麻又硬;见着芒卯、芒申和车右先生俱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他也不好大动,只能悄悄地换腿缩肩,巴望着一步飞到大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梁终于在望,而在离大梁一箭之外,有一队火把。这队火把似乎也见到车队,一支火把向前迎上来,近前了可以看出是一名骑兵,随后听到问话:“来者何人?” 车队最前面的一人答道:“芒卯将军回朝!” 等车队驶到近前,人看得清楚了,这人拨转马头,高举火把,叫道:“芒卯将军回朝~”飞马前行。车队中传来一声号音,车队迅即在行进中转成一列纵队,紧跟在骑兵身后。骑兵马跑得飞快,逼得这队马车也不得不改为驰步,瞬间越过那队火把,原来是两队,前队是同样手执火把的骑兵,后面则是弯弓控弦的骑射。在车队驶过后,这队人也以横队形势跟在后面,直到城门前才改为双列纵队驰进城门。在他们进城后,城门在“咯吱”声中呯然关闭。而车队已经由那名手执火把军使直接引导到魏王宫大梁门前。 第47章 龙阳君 芒卯被直接引进宫去,军使的军报在大梁门被签收,由芒卯携入,军使则领了符节,自行前往驿站安歇;由于芒卯出声相助,军使加一级领到常例。众门客下车各自返回,大梁门外只留下芒申和车右先生以及他们的那辆车。 芒卯被引到魏王的寝宫,迎出宫来的是一名英俊潇洒的青年,浑身散发着干练和敏捷。他没有着正装,很休闲地穿着一领长袍,腰带松松地系着,衣襟处隐隐露着健硕的胸肌;头上没有着冠,头发用一束白绢丝别致地挽着。引导的宦者在阶下行礼:“奉王命引将军芒卯入见。” 英俊青年敬礼道:“将军任干戈而入阵,王劳将军;自将军出朝,王无一刻不念将军!” 芒卯回礼道:“臣窃冒王恩,尽尺寸之躯不足报也,何足言劳!如有犬马之效可用,则幸甚!” 宫中一个声音道:“孤敬酒!” 青年立即走下台阶,取出一只爵杯,在井旁汲水洗涮一番。芒卯跟过来,打躬作揖,连称“不敢”。两人一同回到阶前,青年走上台阶,从门内一只尊中舀出一杓酒,回到阶前,躬身施礼。芒卯在阶下回礼,走上台阶,再次行礼,接过青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正要持爵下台阶,宫中的声音又道:“礼成!”青年从芒卯手中接回爵杯,转身交给侍立阶下的宦者,引着芒卯进入宫中。 宫内温暖和煦,左右摆着两副席几,几上各有酒爵和酒壶。西面席上坐着魏王,他也和那位青年一样,衣着休闲。芒卯向上行礼,青年回礼。芒卯向东席而去。魏王道:“将军可移席相教!”芒卯心领神会,把双层的东席拿起一层,到魏王几前铺下,青年则将东几上的酒端到西几。再次行礼后,青年在魏王肩下坐下,而芒卯则坐在对席。 魏王沉默地看着芒卯,过了一会儿,道:“龙阳君有言请教将军!” 芒卯向青年敬礼:“请君上示下!” 青年回礼,道:“秦军绕攻南关,必从将军阵前过,将军得无所察!” 芒卯道:“秦人此出,甚为诡异。先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北邙,打我军措手不及,先折兴军;而后,追迫我军后路,致其崩溃;再后,乘我前后受损,亟收溃兵之时,突然消失,只两三日便出现在南关,南北近百里,竟上无尘土,下无辙印,至今臣也不知其取何道而出。” 龙阳君道:“阵前交兵,如何竟失了敌踪?” 芒卯感到身体有些发凉,道:“臣两阵失利,全军尽力收拢溃兵,扎牢营寨;加之公子到营接管军务,臣分心交接,未能探得实情。罪该万死!” 龙阳君道:“信陵君公子现在如何?” 芒卯道:“臣又该万死!公子接营不久,即遭秦剑士刺杀,托庇大王洪福,有惊无险!臣职守不力,唯王所罪。” 魏王和龙阳君俱都眉头一跳,魏王急声道:“无忌被刺?安然无恙?” 芒卯避席俯身,道:“臣无地自容!” 见芒卯如此,魏王坐了回去,又摆出一副沉默的神情。龙阳君道:“将军无需自责太过。请坐。”待芒卯落座,龙阳君又斟了一爵酒递过去,“军中胜败危难,均为常情,如一提败危,就要请罪,吾如何开言?” 芒卯接过酒,奠之于地,敬礼道:“谢君上体谅下情!臣身荷王恩,不能分王之忧,反贻王劳心,恨何能及!” 龙阳君道:“且将秦剑士刺杀公子一项,细细说来!” 芒卯道:“公子到营次日,臣随之往长城外一小城巡视,欲据之以为羽翼。不意,城中有人出城劳军;更不意,此三人竟为秦剑士。入到大帐内,借献表之机,行刺杀之事。赖一驿卒喝破,公子方得抽身。众人一拥而上,刺客见事不谐,竟割面自戕。” 龙阳君道:“何以见得是秦剑士?” 芒卯道:“秦剑天下闻名,非秦剑士不得有。刺客三剑均为秦剑,故知!” “三剑?三刺客均持长剑?” “非也,三人均怀短剑。但三剑形制如一,细腰六棱,必为秦剑无疑。” “秦剑之制为长剑,见短剑而断为秦剑,得无轻率!” “此剑尚在军中,君上一见便知端的。” “秦人何以知公子出城?又为何要行刺公子?” “此臣百思不知其解也。” “那个喝破刺客的驿卒如何?” “为剑所伤,在营中休养。” “他为何被伤?” “驿卒喝破刺客,奋力上前救护,遂为刺客所伤。” “此人倒是首当其锋。却只伤未死?” “医官言道,此卒甚壮硕,又披双甲,故虽身中两剑而犹能全命。” “公子何以得脱?” “公子踢翻几案,略挡一时;众人醒悟,一发援手,故毫发无伤。” “智囊辛劳,不要说些无用的话。”魏王突然道,“先解眼前之急,再破行刺之案。” “喏。”龙阳君应道,“敢问将军,秦军入南关,所欲何为?” “秦人破长城,不取大梁,却向哪里!” “大梁四向皆警,秦军如何得手?” “大梁虽四向皆警,但均在大梁三十里之外,池浅城薄,且为民军,必难敌虎狼之师。” “将军所策如何?” “臣愚见,四向之师俱集于大梁四周十里,一则缓急可相互救援;二则依大城为凭,军心士气可定;三则秦人野无所掠。秦人走南道,邻近韩国,安得不备。大王若请韩王出兵,秦腹背受敌,必败。” “日前大王闻军报时,就思请韩出兵,只今未得其人,尚未成行。” “须贾大夫多所出使,不辱使命,可以任之。” “以将军思之,以何价请韩出兵方可?” “秦军此来只为掠食,非为破城。如以精锐五万足以破之。三城足矣。” “三城?”魏王又出声道,“寡人连年用兵,不得一城;韩国一用兵即得三城,孤何其难,韩何其易也!” “边鄙小城,让之何伤!如得便可再取回。” “孤自王见弃,已失多城,并无增益。如此先王所贻江山,岂不要断送于孤手!孤心何忍!”魏王泫然欲泣。 芒卯见此,不好再说,匍匐于地道:“容臣再思!” 第48章 真心 魏王扫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芒卯,声音突显妩媚:“龙阳,孤有些倦怠了!”龙阳君的声音也柔和起来:“臣侍奉大王。”然后冲着一脸惊恐地抬起头的芒卯挥挥手,芒卯急忙行礼:“臣告退!”不等答礼,就匆匆立起,逃跑般地退出王宫。引他进来的宦者还在阶下侍立,见芒卯出来,也不多说,自在前面引路,将芒卯原路带出王宫。芒卯先与宦者告辞,并悄悄塞给他一把铜钱;又与车右先生见过礼。芒申已经驾车过来,两人一同上了车,驶回府中。 里门已经关闭。芒卯摇了三次铃才把守门人唤来。本来一脸不耐烦的监门见是芒卯,马上换了副笑脸,跑上来打开门。芒卯也满脸堆笑叉手行礼,悄悄地也塞了些钱。芒申和车右先生也下了车,芒申牵着马,车右先生跟在车后面。芒卯一直等监门重新锁好门,又道了辛劳,才紧走几步追上马车。先悄声对车右先生说:“吾荐了须贾大夫。”然后略提高了些声音:“先生一路辛劳,请先歇息,来日再为先生道劳!”车右先生行礼别过。 路上只剩下芒氏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最后,芒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没想到信陵君亲自来了,还这么快!”随后就到了府前。芒卯道:“安顿好车马回房歇息吧,不必上堂请安了!”两人对施一礼,叩开府门。家臣见是芒氏父子,连忙迎出来:“里面早吩咐下来,说大人晚些就回,不想这样晚。”一面叫人接过马车,一面跟在芒卯后面往堂上走。 芒卯问:“家中几日可有何事?” 家臣道:“并无他事!” “可有客来访?” “也无。” 芒卯到台阶前停下,道:“天晚了,尔不用侍候了,歇着吧。知会各房也不用过来请安,明早再会。”家臣行礼离开。 芒卯进入大堂,却见书房有亮。推门进去,见一个小子伏在案上已经睡着了。咯吱的门声惊醒了他,小子直起身来,行礼道:“夫人传下话来,要小子侍候大人回来。” “唔,好,侍候更衣。”芒卯一面脱去外袍,一面问道:“夫人有何事?” “小子不知!” “最近家中可有什么事?” “好像没什么大事,就是碎了几件什物,破了几件衣服啥的。” “有客人来访吗?” “小子没有听到。大人不在家,有客夫人也不见的,直接回了。” “回了几件。” “这就不知了。” “好了,这就进去吧。” 芒卯换好衣裳,小子掌着灯,在前面带路。芒卯道:“月光甚好,不必点灯了!”于是小子一口把灯吹灭,把灯放回在几上。 出了大堂,走过一个月门,就来到后院。小子在月门口停下,向里面大声喊道:“大人回来了!”芒卯独自向正室走去,还未上台阶,夫人已经打开门迎出来,身后有两个侍妾扶着。见芒卯登上台阶,三人一起在门内福下:“请大人安!”芒卯也躬身回礼:“夫人安!”随后进了屋,三人随后跟着,两口子再次行礼后,各自坐下。屋内,席褥已经铺好。一名侍妾捧来一杓水,一名捧来一个盆,芒卯在两名侍妾的侍候下洗了手和脸。然后说:“今夜困乏,就在夫人处安歇,尔等就行退下吧。”两名侍妾依次向两人行礼后退下。 芒卯道:“甚劳夫人,于心不忍。” 夫人道:“君子辛劳,妾何劳之有。” “离家数日,家中安否?” “托庇君子,一切安好!闻君子蹉跌,妾心不安。” “虑事不周,累夫人劳心,更增吾罪!” “胜负无常,君子何辜。敢闻其详!” “唉!”芒卯长叹一声,“一言难尽!自朝至暮一直乘车,腿甚痛麻,且入卧再详说。” 夫人竟露出些羞涩的神情,低声道:“喏!”随即两人相互宽去衣服,钻入衾中。 两人相互叽咕了一会儿,芒卯道:“秦人发兵,颇出意外,事先毫无征兆,夫人以为如何?” “妾只知家务,岂敢议军国大事!” “夫人且说!” “事出非常,除非换了主事之人。” “夫人高见。但朝堂之上,主事之人又岂是说换就换,必要多方协调。更何况秦王虽年过半百,其母尚在;秦王纯孝,爱母及其弟,故多以穰侯为相,内则主政,外则主兵,已成定局。如穰侯罢相,不言天下尽知,太后那里,秦王怎生交代。” “那就是穰侯荐于秦王。” “穰侯相荐?” “穰侯非心胸褊小之辈,前荐武安君,杀得三晋血流成河,又几灭强楚。安知不会再荐一人!” “秦王好啊,有了武安君,穰侯的相位却安之如素。而武安君这等杀星,直自认是只狗。若是敝大王……” 说到这儿,两人悚然一惊,竖起耳朵四下听了听,未听见什么异动。随即放低了声音。 “大王如何?” “大王新即位,正思改换前朝之臣。吾适逢其会,恐不免矣。” “此话怎讲?” “你知吾为何回国?信陵君亲来夺印。” “信陵君公子?他一介贵公子,怎省军事。” “辅佐的是晋鄙!” “晋鄙?何等之人?” “晋侯之后,其先曾随吴起战河西,以勇武称。先王时,鄙为庭卫;其父亡,鄙继之为大夫。” “如此之人,也堪大用?” “这便是秦魏之别了。秦论军功,魏论门第。鄙也是世臣了,其根基之强,又岂是吾等外来之臣可比。” “君子之意……” “此意夫人只可存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大梁恐非久留之地。” “君子意欲何往?” “到时便知。” 沉默了一阵后,夫人道:“妾随君子至魏,已历二十年矣。岂料一旦舍弃……” “吾等士子,无根浮萍,事易时移,随风而去,固也,不足为虑也!” “只不知又要飘零何处。”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有再说话。突然,夫人伸手打了芒卯一下,啐道:“出豁!待吾叫个小婢来。”芒卯却伸手捂住夫人的嘴,自己压了上去…… 第49章 庭议 头次鸡叫时,两人醒过来。夫人叫来侍妾侍候更衣,又吃了几片桃干和枣干,芒卯走到大堂上。不多久,芒家的五个儿子也都到齐了,相互见过礼,各自就位。芒卯道:“今晨上朝未儿驾车,其余人听申儿叙述这几日的事态,先议一议。待为父回来说说尔等之见。” 老大问:“何人为车右?” 芒卯答:“在大梁城内,就不要车右了,多些人在家议议也好。” 听到此话,芒未辞去更衣。趁此时间,大家相互说些闲话,等芒未更衣回来,芒卯和芒未一起离去。门口已经备好车,父子俩接过车,牵着走出里巷。监门已经在里门前守候,见芒卯等过来,一边开门,一边讨好地笑着道:“将军辛劳!”芒卯也回道:“监门辛劳!”出了里门,两人上了车,向王宫驶去。此时仍在宵禁时刻,路上人很少,车驶得很好,不久就到了大梁门外,那里已经有多辆马车停下了。 芒卯下了车,与同朝的官僚相互见礼。有些熟悉的悄悄把芒卯拉到一边,想从他这里探寻些实情,芒卯一脸神秘地回道:“少时便知,少时便知!” 正说话间,魏相魏齐出来了:“大王夜间感冒风寒,今日早朝暂停,请众公卿入朝议事,众大夫归府。”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请须贾大夫随卿入朝议事。” 本来王有三公九卿,但在魏国,制度并不严格。虽也混着称为公卿,但到底是些什么编制也不明确;奇怪的是,虽然明着不明确,但一说公卿,大家也都知道是哪些人,倒也不乱。魏王不早朝也不是一天两天,众大臣也不以为怪。魏齐宣完,当下有五人立于阶下,其他人执手告辞,各自乘车离去。 等大夫们离去,留下的这五人跟着魏齐上了台阶。魏齐道:“大王不出来了,吾等倒可以散淡些。倒也不必上庭,只寻个暖阁坐坐议议便罢。众卿以为如何?”众人回道:“甚善甚善!”于是魏齐叫来一个宦者,命他准备一个暖阁和席位,备好酒果。一时备齐,众人即到暖阁内就坐。宦者关好门,走到台阶下侍候。 魏齐舀出一壶酒,在温水中烫热,依次给其他人酙上。众人避席接酒,连连称谢,然后一饮而尽。连饮三爵,魏齐回到自己的座上,行礼道:“众公卿,方今秦人入境,我军初负,秦人已入南关。劳芒卿详述前方战事。” 芒卯座上施礼道:“微贱不才,负大王所托。于朝中领兵十万,欲征南阳,不意甫出荥阳,猝遇秦军,兴军二千死战不退,尽墨于阵。微贱督率全军,严阵以待,赖大王洪福,秦军不战而退。微意秦军此番突如其来如,似于我大梁不利,遂连夜转兵屯于圃田之外,以为大梁拱卫。秦人见圃田兵厚,竟潜兵突袭南关,目下欲直扑大梁。大王连夜命信陵君参同晋鄙大夫至军中替回贱躯,躯星夜驱驰,以应大梁之急,途中遇南关军使,便载同车回报。军报见在相公座前。” 魏齐道:“下臣接军报,即会大梁守及四乡守同齐商议,赖芒卿前日及时传递军报,大梁四乡起警,兵员无缺。惟何以御之,却赖众公卿议定。” 座中一老者道:“老儿不才,惟思秦军入大梁非止一次。可仿前次之策,各军俱入大梁城中,深沟高垒,秦人野无所掠,必走。” 一壮年道:“前次全军退入城中,致囿中残破,所失非小。大王新立,即严囿中以为屏障。下臣以为,当前大梁兵力强壮,当于大梁郊外,据城一战,以破强秦。” 魏齐接口道:“众公卿不要心中只存大梁,圃田秋粮方收,尚未入城,大王亦为忧心。盛望兼顾之。圃田良田千里,所出皆白粳稻米,城中百族所望。一旦失陷,亦不可言。” 又一老者道:“信陵君公子率部正在圃田城外,可令其入城据守,料无差池。” 芒卯道:“此可谓驱犬守肉矣!” 老者问道:“何解?” 芒卯道:“公叔有所不知,微贱所领之军,乃偏鄙远乡遇荒之饥民。大王怜其不保,遂发之南阳,以图掠得一年之食。今初败于荥阳,再集于城外,糇粮将尽,军无所食。公叔思之,十万饥民困于圃田城外,添兵御之犹恐不及,岂敢放其入城。此不可言矣。” 公叔道:“方今用兵之时,十万之军置于无用武之地,可乎?” 芒卯道:“如微贱领兵,则十万之军可用;如信陵君公子则不可。” 公叔又问:“何信陵君如此不堪?” 芒卯道:“非公子不堪。如微贱领兵,当督率大军穷蹑秦军,精壮荷戈于前,老弱负粮于后,必期与秦人死战而后已。而今公子领兵,此计不可矣!” 公叔问:“为何不可?” 芒卯道:“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况以疲兵蹑精锐,此置身于必死之地也。微贱之命顾不可惜,公子千金之躯,岂能置于危地!故行前,暂谏公子安守营寨,以待王命。” 公叔道:“芒卿自领,可得而胜?” 芒卯哂笑道:“方今天下,谁敢言必可胜秦兵。秦,虎狼之师也,计首为功,论杀行赏,士卒皆奋不顾身,甘冒锋镝,以图一时之逞。我魏以仁治国,以礼行师,以孝悌相劝。如此仁义之师,遇虎狼可得免乎!惟竭诚尽忠耳,虽身死而不计!” 前一老者道:“芒卿不过将驱十万饥民而饲虎狼矣!事何至此!” 芒卯道:“公父容禀。十万饥疲,坐困粮仓之外,此可久乎?稍延时日,军心一变,必将有不可言者。前门虎狼,而后门有盗,与其两拒之,何如驱盗而攻虎。” 公父道:“前门有虎,后门有盗,正谋臣竭虑,猛士效命之时也。今大梁危悬一线,唯赖芒卿,不可轻陷险地,但当计之万全。” 芒卯致敬道:“微贱得大王知遇,此身已不自属,竭虑效命,惟任驱使。大梁遇兵,自当以兵卫之。敢问诸公,大梁遇警后,各乡兵如何布置?” 第50章 防民 壮年人道:“自得将军军报,四乡警号,大梁周围千里均已集齐。当下南北两乡军均于城外沿鸿沟逐次列阵;西乡军将军已知,在囿中内外列阵;东乡军因户牖乡遭水旱,已随将军出征,为防齐楚,故向东哨探,待命出征。武卒五万,一万五千已随将军远征,除各驿、卫值司,余三万在大梁城中戍守。” 魏齐道:“如此则无论何方有警,均可应付有裕;他方则待机而动,应变于无穷。” 芒卯道:“相国、梁尉应变有方,微贱受教。方今秦人破南关,斜趋大梁之势已成,微贱难有破解,还要请教!” 大梁尉道:“大梁城坚,秦人急切难下;待其钝挫于坚城之下,则西南两乡拊击其侧背,可乎?” 芒卯道:“如西南两乡军均为武卒,微贱也这般想。唯民军不比武卒,恐一触之下,土崩瓦解。” 魏齐道:“明劝赏罚,当得努力向前。” 芒卯道:“相国高论。唯民不习战,临阵疏怯,虽明劝赏罚,亦恐难当大任。夫民,难安而易动,其形似水。镇之以静,导之以势,则波涛汹涌,摧枯拉朽;而以一土块当之,则失其势也,反荡相击,不知其所止。故用民,或以湖泽而容之以静,或以河渠而导之以势,万不能随机应变。如臂使指,此选兵之用也,非用民之法。又,民不习练,犹剑而无锋;如加刃于其上,则虽竹木之才,而有戈矛之用也。故用民,必以选兵为其锋,而民为其柄,则各得其用矣。” 魏齐道:“芒卿之见如何?” 芒卯道:“各乡以武卒一军为锋,则攻无不锐矣;先据战地而守之,则镇之以静矣。如此用民,则民与军等矣。” 魏齐道:“卿试言之其详。” 芒卯道:“微贱愚见,既秦人从西南斜趋大梁,则吾西南两乡各从现地分兵筑垒于西南。此地多田亩,广有城邑,稍加修葺,不难屯兵。大梁城中武卒分一半直出,左右犄护,先占战地。待营垒完缮,或攻或守,可以参差而为。” 魏齐道:“秦入南关,虽可斜趋大梁,亦可直取圃田。如全力守大梁,则将置圃田于何地?圃田新收,尚未归仓。圃田千里良田,大魏国力所系,关系甚大,王室支出大半所由出也,非他方所能补。十年前秦入梁郊,圃田有失,被创至今未复。愿卿谋万全之策,一保大梁,二保圃田。” 芒卯道:“相国所虑甚是。微贱愚见,秦人入南关,断不敢直驱圃田。何以故,以信陵君在外也。诸公思之,秦人如直驱圃田,信陵君公子一日便可入关。那是强敌在侧,众军非死战不能存也。如以圃田所出为明赏,则万众一心,必破秦军。大梁军随蹑其后,秦人必不免矣!” 魏齐道:“以圃田所出为明赏?断断不可!圃田所出,王室所赖,何敢动丝毫?愿卿再思。” 芒卯哂道:“相国思之,信陵君屯之于外,大梁军列之于后,秦人何敢自投死地。故吾但示之以势,并不必有所举动,圃田自安。” 大梁尉道:“偏俾所虑,秦人清扫南郊,侵我启封,隔我交通,断我商路,奈何?” 魏齐道:“启封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也。如秦入启封,则大梁、圃田两地之危顿解;而秦入三晋重地,断难作为。” 芒卯补充道:“那时可请韩王出兵,拊秦军之后,魏军攻之于前,秦人必败。” 大梁尉道:“何可必韩军必出?” 魏齐道:“如韩军不出,就让他在启封住下,于我大魏何伤?” 芒卯道:“秦人入启封,北顾大梁,南临郑国,韩王断不敢轻易之,出兵可必也。” 魏齐道:“诸公坐而论道,议论恢宏,臣自领教。略而言之,目下当延防线于西南,而留信陵君于圃田城外,如此则大梁、圃田一举而安。如秦人入启封,则正中吾计,便可一面严阵以待,一面外结韩王。两路夹击,秦人自败。臣所言当妥?” 芒卯道:“相国要言不烦,切中肯綮。微贱思之,尚有一事,唯诸公台教!秦人如行南道,攻启封,则信陵君公子已居无用武之地,处之甚难。如先行散去,又恐秦人直攻圃田。两难措手。” 魏齐道:“待秦人攻启封,即散公子之军,可乎?” 芒卯道:“公子所领,皆四方饥民,家中嗷嗷,惟父兄是望;今父兄无功而返,不但糜费钱粮,且无以养家,其将奈何!如抚之无当,激起民变,不啻猛虎在侧,卧不安也。非仅公子有不可言,即圃田、大梁亦恐不可言矣。” 魏齐道:“芒卿以为如何?” 芒卯道:“微贱思之再三,苦无良策,惟诸公是望!” 一旁久不发言的一名中年人突然言道:“可允公子开军市,以筹措钱粮。” 芒卯道:“凡开军市,必以所有易所无。今公子军中粮草尚缺,又无预备,纵开军市,何以济事。即或以车马易粮,亦杯水车薪。今圃田城外饥民或十万众,如无百万石粮,恐难应付。微贱所思,惟免全军人夫当年粮赋,或可救急于万一。” 魏齐急道:“此事恐难允。目下开销甚多,如少百万粮赋,臣只得自绝以谢了!即以芒卿,年亦不过数千石;百万石,乃养军或养臣一年之费也,何可遽免!” 芒卯道:“治国之难,天下皆知。方今危难之秋,只得与诸公共之……” 言犹未了,公父打断道:“免赋之事,惟大王裁之,吾等勿庸议!” 芒卯道:“公父高论如何?” 公父道:“行军作战,末事耳,非公堂所宜议,自当转有司斟酌便宜行事。公子信陵君,不宜身处危地,当即召回,另选别将领兵;武卒万余,盖国家精华,何可浪掷,亦当转用于肯要。民军如何妥为解散,可发有司议其程式,相国与芒卿等参酌其间,料无所憾!其余,唯大王裁之。” 魏齐与芒卯相视苦笑,齐行礼道:“喏!” 第51章 弃民 公议剩下的时间,主要是饮酒、闲扯:凡属军政要务都属有司管辖,犯不着麻烦主持大事的公卿们,他们只管坐而论道。一直坐到饷午,魏齐传膳上来,八簋九鼎,声言系大王赐宴。诸公安坐,魏齐分膳,芒卯和大梁尉一份份摆到诸公席前。众人吃罢御膳,又各饮一爵醇酒,才陆续辞去。魏齐随请芒卯和大梁尉同到相府再议。两人遂随魏齐一齐出南宫门。 南宫墙下隔一丈小巷,是一溜高宅大院,只不过正门都开在另一侧,这里只有后门;深巷临近宫墙,有人持节巡视,如非亲近,断不可能从此通过。魏齐为示友好,在大梁门将公父、公叔之类的给送走了,就带着芒卯和大梁尉从禁巷直入相国府。 由于是从后门而入,芒卯和大梁尉两人唯恐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情,个个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随着魏齐穿过后院,直入前堂。可能事先有人报了信,也可能是魏齐持家严谨,一路上除了遇到几名仆妇和家僮,并未发生什么意外。这之前,魏齐叫来一名家僮,低声嘱咐了几句,家僮跑着出去了。 进到大堂,两人就要向魏齐见礼,魏齐连忙拦住道:“你们别看我当了相,各个典仪装模作样的,其实最讨厌繁文缛礼了。诸卿自便就好。如要演礼,我还得请诸卿出去,从正门迎入,那时才讲呢!”众人大笑,各自作了个揖。 魏齐道:“吾等移席相近,促膝而谈,置酒于前,自酌自斟,可乎?”两人道:“正要如此,方是放开襟怀。” 三人一齐动手,把三张席子拖到一处,一众舍人在下手摆上一张承盘,烧着些木炭,上置温酒的斝;另一只承盘内放着三只爵;再抬来一只瓮盛满酒,放在堂下。魏齐便要来斟酒,两人连忙拦住道:“相国相约自酌,怎可言而无信!”推让一会,魏齐到底拿起斝把三只爵都斟满,只说“聊尽东道之谊,而后诸卿随意”。三人举爵同饮,随将爵放在席前。 魏齐道:“请众卿相会,其议有三。其一,西南如何列阵;其二,四乡之兵如何安置;其三,信陵公子如何妥置。” 芒卯道:“前二议并不难,只要秦军必入启封,大梁尉想已有成策在胸。” 大梁尉道:“偏俾之见,若秦军必入启封,则明晨一偏出西门,一偏出南门,分至城外三十里屯扎。北乡河右军至西门外与武卒合;东乡军绕至城南,沿河据守。北乡左军自水门入,以充各门守备。至于西南守备,西、南两乡各遣本地乡军归里即可,不必他调。余军仍驻原地,可相机转用于各方。” 芒卯道:“大梁尉所言可行。惟西南一线还要派武卒靖边,否则乡民归里,恐生混乱。” 大梁尉道:“将军思虑周全。派至归里民军各营的武卒,即时靖边,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通行,各里镇静,不得喧哗!” 芒卯道:“善!” 魏齐道:“如是则二议皆定,唯信陵公子一事,如何是妥?” 芒卯道:“此事最是棘手。公子千金之躯,武卒万余正是用武之时,均需妥为撤回。然中坚一动,全军立呈崩解。散军遍野,必然生乱,为害甚大。如按例散军,则军劳而无功,何以对天下,何以对士卒!” 魏齐行礼道:“大王一时发仁心,欲荒乡之民得安其身,却落得狼狈至此,思之令人感慨。芒卿身负重任,无功而返,反受颠沛,又何尝不使人叹息。信陵君贵家公子,荼食块卧,栉风沐雨,王心难安。甚有望于众卿矣!” 二人一齐回礼道:“臣等怎敢不尽心竭力,以报王恩!” 芒卯道:“大略而言,圃田城外民军要在秦人占启封后,即时解散。不可在此之前,恐秦人乘隙攻圃田。此事二难,一难在未卜秦人何时占启封,如迁延时日,军中粮尽,则变乱自起,而至不可收拾。二难在散军后,得保公子与万余武卒万全,如无妥法,激起民变,则有不可言者。万全之策,必在散军时各加军功一等,免当年本家粮赋。” 魏齐哭丧着脸道:“哎哟,我的芒大将军,我都说了,此策不可行……别争,我给你交底:临近年关,庆典、大宴、赏赐,一应宫内开销;武卒、朝臣、公卿、乡老、工匠,一应钱粮应支;……咳咳,这么说吧,全都收上来也不够开支的。五六万户一年粮赋,怎么少得!” 芒卯道:“相国稍安,此五百里本报饥荒,大王仁心,焉得不救。救则必开仓。如以军功折之,正好相当。岂不两全!” 魏齐道:“账不是这么算。开仓赈济只算得仁政,赈济多少全在大王裁断。而免粮赋那可是实实在在啊!” 芒卯道:“相国之见如何?” 魏齐道:“我哪里有什么策。我只把信陵公子和武卒撤回城内,民军由他散也罢,聚也罢。但必是不可!” 芒卯道:“自是不可。武卒一撤,民军无首无靠,如一路劫掠,其暴更甚秦军,必如蝗虫过野,不可复制。” 魏齐道:“我就知道不可嘛。如果民军一哄而散呢!” 芒卯道:“此为溃军。按律当斩。” 魏齐一拍手,道:“如大王发旨,溃军回乡免死,如何?军也散了,粮赋照收,士卒得免于死,除少数剽悍之徒,其余必然还乡,其民亦不稍少。如有饿殍,再行开仓赈济。如此行得?” 芒卯道:“军国之事,怎得儿戏!不战自溃,为军中第一大忌,不仅士卒当斩,即全军将佐,无不死罪。” 魏齐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嘛,只此一例,绝不再行……否则不但我过不去,大王也必定驳回。如芒卿另有别策还好,否则大王相问,芒卿何对?” 一直沉默的大梁尉突然道:“偏俾愿直至军中,替回信陵公子。民军之事,再不劳大王费心。” 芒卯道:“大梁尉意欲如何?” 大梁尉道:“只以将军所言,长驱敌后,以死继之!” 芒卯道:“秦人计首论功,十万大军恐不免矣!” 大梁尉道:“苟利国家,生死何计!” 第52章 私议 魏齐击掌赞道:“舍生取国,壮哉!当一釂!”随举膝边之爵,一饮而尽。另二人无奈,只得也举爵饮尽。魏齐又给添酒。 芒卯道:“此军原为微贱所领,如曰成仁,合由微贱一身当之,何必假手大梁尉。况大梁尉身负大梁之守,岂可须臾或离。” 大梁尉道:“大梁周围民军布防,偏俾均与魏相相参,且各门尉均知。大梁城高沟深,必无差失。将军身负大王重托,岂可轻身险境。偏俾一勇之夫,正当其任。” 魏齐道:“不必争执,吾当即刻进宫,将所议进呈大王,请大王定夺。无论芒卿或梁尉,必一人急赴军中替回信陵公子,尽量多抽武卒随卫。卿等当即督率大军,蹑秦军后,以死决之。” 二人道:“如此,吾等且辞,旦日听教!”魏齐要留饭,二人坚辞。魏齐于是直送到堂下,二人离去。魏齐更衣进宫与魏王商议。 二人出了相府大门,各人的车马均在大梁门外,两人只能步行到大梁门才能乘上车。这一带正在宫墙和大梁城墙之间,大道宽阔,北边是重臣府邸,南边就是城墙。鸿沟从北水门入城,经大梁门前折向东南,流出南水门。此时战时,各门紧闭,城墙上下俱有士卒巡哨,道路上空无一人。两人并肩走了会,芒卯悄声道:“大梁尉所欲何为?” 大梁尉道:“岂有他谋,但舍生而已。” 芒卯道:“势非至此,岂可轻言生死!” 大梁尉道:“偏俾智短谋浅,惟将军指教。” 芒卯道:“全军之要,不过财耳!魏相守财之见,宁败军而求财,非国家之福也。此深有望于梁尉也。” 大梁尉道:“偏俾何以当之?” 芒卯道:“以魏相之见,必不肯出此,故议间微贱不敢发一言。此时并无六耳,方敢言之,望梁尉无漏。” 大梁尉道:“偏俾何敢!” 芒卯道:“梁尉见到信陵君,只以微贱之意上达,且言魏相欲因财败军。总之,将今日席间三人议论如实相告。微意信陵君必有万全之策。” 大梁尉揖道:“多谢指教!” 两人一路谈着,不觉已转到大梁门前。两人的车马远远见到他们,急急地备好车,赶过来。两人作礼而别,各自上车离去。芒未见大梁尉马车去远,四下无人,便悄悄问:“朝议如何?” “今日无朝,只在庭前公议。” “可听父亲之言?” “并未驳回。” “父亲为先王智囊,至今人望不减!” “惟一事未准。” “啊?何事!” “为父所领之军如何处置。” “为何驳回?” “不允免赋,宁可败军!” 芒未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宁可破军,也不破财?” “正是!不意昏愦一至如此!”芒卯恨恨地说道。 “到底如何处置?” “以大梁尉入军与秦军死战。” “如此则十万之民去矣!” “尚不至此!” “父亲还有妙计?” “先回家,吾等父子再商议。” 芒未抖开丝缰,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快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里中。监门打开门,两人牵车进入府中。芒卯先到堂上,取一支手节,叫来一名舍人,吩咐他持节请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同进晚餐。几位儿子听到父亲回来,也纷纷从各自院里汇聚到大堂。各人叙过礼,分长幼站立两旁。芒家五子,各以出生时日的地支为名,从长而幼依次是寅、亥、辰、未、申。芒未卸车尚未归来,此时在堂上的只有四子。寅、亥两子是芒卯在大哥去世后,娶其嫂而生;其余三子则是现在的续弦夫人所生。近几年,续弦夫人年龄渐老,已难生息,于是买了几个侍妾,也生下几个子女,只是尚未成人,只养在后院,不入大堂。 父子略谈片刻,芒未已卸完车,回自己院里更好衣,也来到堂上,与父亲兄弟重新见过礼,入班站定。门上已经来报,所请的两位先生已经到了。芒卯叫声“请”,即起身迎出去,下了台阶,五子列在台阶两边。两位先生进了门,芒卯揖迎,分宾主同升台阶,在堂前再揖,入堂后分宾主入座。五子鱼贯而入,再次分列两班。 芒卯与车、虎两位先生闲谈几句,道:“微贱有不明之事,要请教先生,请二位先生一同进膳。”又转向几个儿子,“你们也在堂上一起进膳吧。”两先生与五子行礼。老大芒寅吩咐下去。少时家僮托着食案来到堂前,五子先将芒卯和车、虎两位先生的食案奉到各人席前,均是三鼎两簋;而后又分别搬进自己的食案,均只一鼎一簋,又搬来两张席,分别坐下。芒卯和两先生依礼酬让后,又对五子示意。众人开始进膳。少顷食毕,将食案撤走。芒卯道:“堂上风凉,且至暖阁清坐!”众人起身,随着芒卯同到暖阁。时近黄昏,暖阁中的灯已经点燃,席案皆备。在芒寅的指挥下,家僮们又搬进一坛清酒,几只木盏。芒卯道:“秉灯作竟夜之谈,唱酬之礼就免了吧!”两先生道:“正要如此。”芒寅将木盏盛上清酒,送至各人席前案上。众人在芒卯引导下,各饮一口清酒,随置于案上。 芒卯道:“当今军情,先生已知,当有以教我!” 略一沉默,车右先生先道:“秦军趋启封,其势甚明。未启今日朝议如何。” 芒卯道:“今日无朝,只取公议。议定当以大梁为重,以西、南两乡军延伸至西南各里郭,以为防御。武卒两偏为其锋。北乡军移入城内,东乡军转向城南。” 车右先生道:“现圃田城外民军该当如何?” 芒卯道:“以大梁尉替回信陵君,蹑秦军之后,与之死战。” 车右先生道:“如此几弃启封,奈何?” 芒卯道:“诸公皆曰大梁事大,启封疥癣之疾耳。” 车右先生道:“启封非疥癣之疾,实关心腹,主上深明其意!” 芒卯道:“吾何尝不知启封关乎大梁安危。但纵秦军掠于郊,诸公以为不可。微贱以为,秦军掠于郊,事有不可回;而纵其入启封,则尚有联韩一途可为回旋。” 车右先生道:“韩王悭薄,必不轻出。” 芒卯道:“那就看大王能出多大价了。卿等不知,魏相为俭省圃田军粮赋,宁愿破军。不拔一毛而求天下利,岂可得乎!” 第53章 私授 “实实昏愦!”众人纷纷指责。 芒卯道:“故当今应尽速让秦占启封,以便信陵君散军,迟则有变。” “故父亲先绝秦军趋大梁之路,而尽开启封之路,此所谓我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芒寅赞叹道。 “不仅大梁,还有圃田。信陵君之所以不能动,为圃田故也。今明开秦人趋启封之道,实暗绝秦人趋圃田之念。”芒卯道。 车右先生沉吟不语,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芒辰似还有不解:“父亲说的啥?大兄解解!” 芒寅一脸得意,却故意摆出一副不屑的势态:“申弟解说解说。” 芒申行礼道:“父亲妙计,申何以得解。尚请父亲细解。” 芒卯道:“两先生可得其计?为犬子解说解说。” 虎仲先生先道:“臣也不解,还请主上细解。”车右先生依然一脸沉默,一言不发。 芒卯道:“微贱暗嘱大梁尉,到军中后将庭议情形与信陵君细说。” 芒申问道:“此是何意?” 芒卯道:“为父度信陵君必能自散其财而救其军。” 座中传来一片“嘶嘶”的吸气声。 芒辰道:“父亲何以必之?” 芒卯道:“大魏气数尚旺,系于信陵君一身。故以知之。” 座中又是一片“哦”“啊”之声。 待座中赞叹之声稍息,车右先生道:“大梁尉既赴圃田军中,大梁之守非主上莫属矣!” 芒卯道:“且看大王如何定夺。” 车右先生道:“如主上守大梁,将如何用兵?” 芒卯道:“大略已在庭上议过,吾不过依计而行罢!”他见车右先生仍用眼望着他,便问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大梁尉既出,其左右辅助必随行,主上继守大梁,必得辅佐之人而后可。” 芒卯道:“既以身许国,何得推脱,只有我父子亲上了;说不得还要诸位先生鼎力相助!” 车右先生道:“如此甚妙!不如今夜就分派下去,明日庭前方不匆忙。” 芒卯道:“先生此言甚合吾意。愿先生教我。” 车右先生道:“大梁守军大体可分为五:城外民军、城外武卒、城内民军、城内武卒,再加上从北门入城的民军。五位公子正堪其用。” 芒卯对下面的诸子道:“车右先生所言可听清了,谁当其任?” 芒寅道:“军前效力,吾等自不容辞。未审何人护卫父亲左右?” 芒卯道:“此不必忧虑。为父身在朝庭,身边哪用许多护卫!” 芒寅道:“不然。父亲既守大梁,群星拱之,群小嫉之,群恶攻之。左右焉得无护卫之人。” 芒卯道:“不必了。尔等均赴军前效力,好好统兵,就是护卫为父。” 芒寅于是道:“如此,儿等谨遵父训,惟父亲之命是从。” 芒卯道:“五路之中,城外武卒最当其锋,城外民军事务最杂。这两路安,则事可大定。不知谁愿任之。” 芒亥道:“儿最愚钝,不晓诸多事体,惟知以身犯难,为士卒先。愿护城外武卒。” 芒卯道:“亥儿壮气可嘉,堪当此任。” 芒辰道:“儿不才,愿护诸民军,令得安定。” 芒卯道:“事务庞杂,何以处之?” 芒辰道:“民军事虽杂,不过乌合之众耳,必以律齐之。” 芒卯道:“民素不习律,以律齐之,是杀之耳,不可!” 芒寅道:“教之以律,齐之以令,则庶几乎?” 芒卯道:“寅儿得其大略矣。可敢出城任之?” 芒寅道:“惟所愿也,不敢请耳!” 芒卯道:“汝二人出城后,当时时在一处,不可稍离;凡事相互辅佐,斟酌行之。”二人行礼道:“喏!” 芒卯道:“辰儿以律齐之之见,不可行于野,惟可行于国。可敢护国内民军?” 芒辰道:“攻防战守,军中定无匮乏之事!” 芒卯道:“一则保军前所需,二要清肃严整,勿令奸人有隙。” 芒辰行礼道:“喏!” 芒卯道:“余二事,尔二人如何?” 芒申道:“未审入城民军用之何地?” 芒卯道:“尔以为如何?” 芒申道:“民军入城,当为武卒出城后,被城内兵力之缺。” 芒卯道:“差矣,武卒之缺,国人尚不可被,而况野人乎!尔再试言之。” 芒申道:“不为补武卒之缺,则必为补城中之役。” 芒卯道:“庶几矣。野人入国,必分散役之,否则变生肘腋。” 芒申道:“如此,儿有计矣。” 芒卯道:“尔姑言之。” 芒申道:“入城之前,将各军以年为限,强壮者补武备,老成者充各府,幼稚者入各行。如此则父子不相保,乡里不相救,而劳力自裕。” 芒卯道:“申儿所计甚妙,可依计而行。入城民军就交由申儿处置。未儿虽未经阵战,事已至此,只得勉为护城中武卒。万事在意,不可轻易。” 芒未、芒申俱道:“城中大事由父亲主持,吾兄弟只依令而行,量无差池。” 芒卯又道:“两先生与微贱同车,望无相弃。” 两先生道:“臣等谨领命。” 芒卯道:“今分配已定,各宜依计而行。请尽饮一酌。”众人各端起案前木盏,各饮一口。 车右先生言道:“主上旦日入朝,意王能以几何付主上?” 芒卯怔道:“王如以大梁之守相托,何敢再多!” 车右先生道:“主上意秦军留大梁城下几时?” 芒卯道:“秦军不过掠于野而已,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日必去。” 车右先生道:“主上意秦军自退亦或败退。” 芒卯道:“如韩王出兵,秦军掠劫已足,当以自退为多。” 车右先生道:“如秦军迁延不退,当战当和?” 芒卯一时语塞。车右先生道:“二公子统领城外诸军,如与秦战,二公子可以一战否?” 芒亥道:“某虽不才,愿以身陷阵,誓不皱眉。” 车后先生面沉如水,不发一言。芒卯叱道:“无智之言,还不闭嘴!”旋转向车右先生,“先生计及此,必有以教我。” 第54章 卖王 在芒卯的示意下,芒寅悄然给车右先生斟满酒,又随把父亲、虎仲先生及各兄弟的盏中斟满。车右先生略一抬手,以示敬礼,随举盏自顾自地饮了一口。放下盏,双手回到膝上,道:“驱群羊而攻猛虎,不待计而知其不可。武卒固精,然其病有诸。五万之数从文侯至今已逾百年,从未扩张。何者?授田不足故也。一卒田百亩,五万武卒则方五万里之赋复矣,国其何堪!故今多减之。一夫百亩,在文侯时尚有富余,而今只是小康,况且不足。于卒则不足,于国则不堪。其病一也。今之武卒,皆数十年间所募集,向时之精壮,今多老弱,犹然称数,是有精锐之名而无精锐之实也。其病二也。武卒慕田亩而应征,虽戴甲荷戈,而心常在田亩之间也,故兵不练久矣,无战心久矣。其病三也。其余小者犹不计,愿主上察之。” 芒卯道:“武卒之病,非只一日,有目共睹。然为之奈何?” 车右先生道:“大王初位,恐未睹武卒之病,尚思吴起之时,以五万武卒横行天下,破秦军五十万。”一语既出,满座皆笑。 虎仲先生道:“先生此言甚佳。去岁秦入魏,拔二城。惟仅入边鄙,武卒未及出战。臣观朝内不平者有之,颇有欲一战者。” 芒卯道:“先生之意,是必有一战?” 虎仲先生道:“大王多内宠,其战恐非一也。”于是满座又笑。 车右先生道:“吾观段子干颇预于王,主上如于朝上荐以掌兵,王必从,而以公子副之。一则报王知遇,二则遂王战心,岂非两全。” 芒卯道:“段子掌兵?恐不妥。段子初荐于王,虽得王心,其学未见,其才未展,以何荐以掌兵?” 车右先生道:“段子固无功于社稷,人所共识,大王亦见之乎!入宫三日,作竟夜之谈,得非国之栋梁,庙堂所赖!一旦有事,岂能旁观。荐之则有识才之德,置之则担无识之罪。” 芒卯道:“其说虽如此,如以身荐之,而军遂颠覆,将何以解之?” 车右先生问道:“主观段子能一战否?” 芒卯道:“战则必败。” 车右先生道:“段子知之否?” 芒卯沉吟了一会儿,道:“未曾谋面,不知其详。” 车右先生道:“臣前道有人不平秦军者,段子干其一也。其人初识王,王遇之,惟无功以服人耳。今有战,必争功,故战之必也。以必败之战,委于争功之人,胜则有识荐之功,败则无纤毫之过。” 芒卯道:“荐人而事败,则与同罪。愿先生教我,如何败无纤毫之过。” 车右先生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笑容,道:“魏相必有所见……” 正说之间,忽有舍人来报:“相国来人请立即过府!”芒寅出门接过节符,确认无误,问道:“来人在哪里?” “来人传信后,即自行离开。” 芒寅回到暖阁,呈上节符,对车右先生礼敬道:“果不出先生所料。” 芒卯拿起节符,看了一眼,道:“敢问先生,此会何意?” 车右先生道:“不过荐段子干耳。” 芒卯道:“如何处之?” 车右先生道:“有功则尽归主上,有过则魏相任之。” 芒卯道:“二先生今夜请在寒舍暂歇,微贱还要请教。”随转向诸子道:“你等侍侯二位先生。寅儿、辰儿随吾相会。备车。” 三人到相府时,已交人定。巡哨的武卒也多验了两次节符。相府门前掌灯,见马车过来,急忙通报进去。待芒卯等下车时,魏齐迎出门来。见了芒卯,打躬作揖:“将军辛劳!又劳动将军,还有两位公子,心甚不安。请歇马,请歇马!”几个舍人过来,先把马车拉进去。芒卯父子三人则被魏齐引到前堂,再次行礼。魏齐小声道:“魏王有口谕。” 芒卯行礼道:“臣谨领!” 魏齐道:“且至后堂。” 芒卯会意,对两子道:“尔等在此等候。”魏齐也叫来一名舍人侍侯酒果等项,引着芒卯到了后堂,进了书房。 芒卯问:“魏王何谕?” 魏齐道:“哎呀,将军呀,我作难了,作难了,将军你要救我啊!” 芒卯惊问道:“这……这,从何说起?” 魏齐道:“我从大王那里刚回来。” “庭议大王不允?大王有何教谕?” “庭议之事均无异议,大梁尉替回信陵君,将军以司徒领大梁尉,大梁城守全托将军。将军之策,大王亦首肯。” “如此,难从何来?” “你知段子干吧,大王欲其预兵!这,这,如何了得?” “大王知人,必不差。段子如何典兵,臣谨奉令!” “否,否。如大王召令也就罢了,卿道如何?大王要我等荐段子干为将。” “臣谨领!相国草荐表,微贱副署。” “否,否,否!芒卿知我从来只管王家事,这兵事我哪里懂得?从小体弱,连御射都未习全。荐表要写得条理文彰,必得借芒卿之手!芒卿出则将,入则相,文武双全,愿无推辞!” “哦?……相国之命,微贱不敢辞。惟大王面谕相国,欲荐段子何职,微贱未与闻,此不可荐一也。微贱与段子素未谋面,何能荐之!此不可荐二也。微贱他乡布衣,借食宿于大国,赖先王不弃,尸位素餐,无纤毫之功,待罪于庭前,何德而荐之。此不可荐三也。愿相国详察!” 魏齐正色道:“芒卿,是何言哉,是何言哉。芒卿先王智囊,谋略过人,谁不敬仰!大王初即位,即任芒卿领军,付之重任;稍有颠沛,即迎回大都;大敌当前,以家国宗庙付将军一人之手。位高权重,众望所归。荐之宜也!段子干,公孙段氏,在韩铸铁以为镞。颇好兵,愿以铁镞之法教魏武卒。” 芒卯道:“相国明鉴。此司工之事,何以将为?微贱不解。” 魏齐道:“就是啊,就是啊。铸铁镞和领兵它不是一回事嘛!所以全赖芒卿荐之了!” 芒卯道:“相国何意?” 魏齐道:“我哪里有本事把一个打铁的说得会带兵打仗!” 第55章 段子干 见芒卯目瞪口呆的样子,魏齐缓和了情绪,道:“大王欲习铁镞久矣。我大魏武卒纵横天下,如再加以铁镞,岂非虎之生翼,何人能敌?故甚愿段子主兵事。然武卒均系考核而后充任,段子哪里入得了,只得以将率充之,多少得些战功,日后练卒方不唐突。惟段子入魏日浅,声望不著;如得芒卿一荐,自然身第不凡,宵小噤声。此深所望于芒卿也!” 芒卯拿眼看着魏齐良久,道:“相国休要误我!” 魏齐道:“哪里会,哪里会!” 芒卯道:“相国欲荐段子何职?” 魏齐道:“军务我是一概不知,有哪些职位,都司什么。全赖芒卿谋划周全!” 芒卯道:“如此微贱有一策:大王拜段子为客卿。大梁尉不是明日出城赴军吗,段子以客卿暂掌大梁守卫。” 魏齐道:“不妥不妥,大梁守职大王已属芒卿,何可假于他人。可再思之。” 芒卯道:“大王拜段子为客卿……” 芒卯话还未说完,魏齐打断道:“住,住!大王如能拜段子为客卿,那不就妥了吗!此时大王不可出面,必得借芒卿之手!” 芒卯道:“拜客卿是礼贤之道,为何不可!” 魏齐几次似言又止,最后终于下了决定,道:“芒卿有所不知,……我就实言唐突大王了,愿芒卿万勿外传!大王深宠龙阳君,……故不得拜外贤为客卿,否则龙阳君要不依的!懂了?” 芒卯道:“内宠之人,何至于此!” 魏齐道:“谁说不是呢!惟大王情注龙阳,身不得已。龙阳养在深宫,女眷俱皆不避……哎,哎!”话犹未了,已是叹息连连。芒卯也只能跟着连声叹息。 两人对视无语片刻,魏齐道:“芒卿知我难处!大王一时荒唐,我等臣子只能尽心竭力以图匡正,又谈何容易!” 芒卯道:“相国何不谏之?” 魏齐道:“谏?谏轻了他回句‘知道了’,谏重了他抽风倒地上,如何了得!只能由他去荒唐,我等能扶持且扶持吧!” 芒卯深礼道:“相国为国不易,微贱敬领训教。” 魏齐回礼道:“芒卿深谊,下臣不敢。” 两人唏嘘叹息片刻后,魏齐道:“大王荒唐,愿芒卿曲为弥缝,俾大事不偾,小节不误。” 芒卯道:“相国曲意为国,微贱岂敢自外。惟以相国之命是奉,决不敢辞!” 魏齐道:“段子非干才,而得大王之宠,必欲其立功树勋,此甚不妥,且非政也。芒卿可思一策,让不妥而妥,非政而正,可乎?” 芒卯道:“相国可详述王意。” 魏齐道:“诚如芒卿所言,段子之事实属司工。惟司工之工匠,员有定额,事有所司。司工叔铭,世署其职,性又甚介,惟不多预国事,故相忍至今。段子如入司工府,且不说能不能成,就成了,还能由大王所欲吗!大王一句,他能顶十句。故大王欲段子干主武库,另立工匠,设炉冶铁,方遂大王之意。次则从武卒中选择精锐,教以铁镞之法,渐渐广之,以为魏军中坚。” 芒卯道:“大王谋虑深远,非微贱浅薄所能及也。敢问相国欲以何策成之?” 魏齐道:“下臣以为,武库为兵家所司,如非军功盖世,如何能就。故愿芒卿策画而筹计之,如何能让他立个大大的军功,又不立于险地。” 芒卯道:“自古军功阵前立。身不交刃,何由而立军功。” 魏齐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所以要芒卿筹画啊!非常之事,必得非常之谋,如此奇谋,非芒卿不可啊!” 芒卯道:“如此奇功,非大梁尉不可。但请相国入宫,言某愿以大梁尉让段子,请大王明日依此宣布。……至于保荐之人,大梁尉乃国之干城,外臣不宜置言,敢请相国请一位国公署保。某以犬子尽付段子帐下,必竭力助其成大功。” 魏齐道:“不可,不可。方才已曾言讲,大梁尉已属卿,此不可再议。” 芒卯道:“如微贱领大梁尉,城内军主守,城外军主战。守城甚难立功,且事务繁杂,段子必难胜任;如主城外之军,身当虎狼之师,难免性命之虞。” 魏齐道:“如虚设一职领城外之兵,而实际领兵者另选猛将,如此可乎?” 芒卯道:“相国所言自是一策。惟以当下形势,城外之兵只为分敌势而设,其力甚薄,遇秦军自保尚难,何以立功!” 魏齐道:“到城外大小一两战,精心策画,以虎搏羊,务期成功。这战功也就出来了。” 芒卯道:“谈何容易。小战立不了大功,如战势稍大,刺痛秦军,必集全力与城外军拼命,为之奈何?到时破军杀将,其罪大矣!” 魏齐道:“那就打个不大不小的。” 芒卯道:“相国居庙堂之高,不闻杀伐之声久矣。疆场战机稍纵即逝,能否捕捉,尚在不可期。不似相国祭祀分肉,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必得其平。” 魏齐一时言塞。芒卯连忙道:“微贱口不择言,死罪列罪!” 魏齐脸色稍舒,道:“长夜之谈,竟无酒助兴,东道之罪也!芒卿其恕之!”说完起身到门外。不久有僮仆抬来酒瓮,上覆漆盏。待僮仆退下后,魏齐举盏盛酒,献至芒芒席前,又自取一盏,道:“一切酒仪均免,今夜与卿作一痛快牛饮!”言罢,自饮罢盏中酒。芒卯无奈,也只得牛饮,其酒香醇清甜,滋味甚美。芒卯暗道:“这货,酒倒甘美!”不觉心中一宽,看着魏齐也有了些好感。 魏齐再给两人各斟上一盏,道:“此酒藏于窖中多年,前两日方才取出。其味如何?” 芒卯道:“味甚甘美。相国厚赐,微贱无以为报。” 魏齐道:“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再饮,再饮!” 又各饮了几盏,谈论了些闲话,芒卯似乎有点酒上头,慨然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必得段子建功,则兵必青壮,器必精良,粮秣必充,赏必丰厚。微贱以大子统其兵,以次子充陷阵,以季子荷粮草,必想方设法,寻觅战机,令段子成功!相国其助矣!” 魏齐也似乎酒上了头,同样慨然道:“但城外所需,必不令有缺!” 第56章 计谋 在一片慷慨的气氛下,芒卯道:“有相国相助,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魏齐也欢呼道。阶下的僮仆们听到暖阁内突然传来大人们欢呼胜利的声音,都以为必是两将相商议出什么绝妙的作战方案,也兴奋地交换着眼神。 “然,”芒卯转道,“战可一,切不可再。” “一战即可,决无二战!”魏齐道。 “我军不战,秦军也不战吗?”芒卯急道。 “这是何意?” “秦人论首计功,也论首议罚。军中被杀一人,必杀敌一人方可抵罪;如被杀一将尉司长,必杀敌相当之将尉司长方能抵罪。在段子则为杀敌立功,在秦则为破军杀将,如不斩得相应首级,秦人不能归国,必全体战死而后可;以归国则必按折损之数斩首,其死则同也。” “这,……,这如何是好?” “此必得相国而后可?” “我?我如何解得此难!” “其一,必要秦军斩得相应的首级,而不计折损,否则秦军不退,段子无功。其二,大王必及早割地以退秦军,迁延时日,其乱必也。” 魏齐面呈为难之色:“哎呀,不妥,不妥。嗯,不是要求韩救援吗?韩军如败,这折损总算不到我军头上。可乎?” 芒卯道:“此策甚善!相国必有计说于韩王。” 魏齐连忙道:“无,无。我哪里有策说动韩王。一言而已,一言而已。” 芒卯道:“大王可曾遣使赴韩?” 魏齐道:“计之早朝后即遣。” 芒卯道:“万不可迟,而酬必优厚。” 魏齐道:“必以何辞说之?” 芒卯道:“何用新辞,不过三晋一体,合纵抗秦而已。大王意欲何人为使?” 魏齐道:“遣使之事,已交须贾大夫。他交往广大,必有合适之选。” “大王以何酬之?” “帛千匹,粮万石。芒卿思之,可不作难我,哪里筹得这些酬劳!” 芒卯道:“能者多劳,相国何辞!然区区酬劳,似难动韩王之心。” “芒卿以为多少合适?” “微贱之见,无三城之酬,韩必不出兵。” “三城?秦人也未必能占我三城吧。让秦人打去!” “微贱多言,相国息怒。” “否,否。下臣非为芒卿,而是想着朝中尽有人想着割地以和。地是有限的,有地才有粮帛吧?有粮帛才有俸?吧?没有地了,他们吃什么?愚不可及!” 芒卯默不作声,看着魏齐义愤填膺的表情。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愚者之事。段子之事就这么定下来。” “相国托付,微贱与有荣焉。此事关键在于只可一战,千万千万!再战必败!” “走一步看一步吧,有胜在手,凡事皆会有转机。” “相国万勿轻忽。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先察。事迫交睫之时,恐无措手处矣。” “宽心宽心,到时必有良策,不令芒卿为难。” “相国笃定,腹有良策,胸有万兵,微贱心钦。” “善,善。夜深了,芒卿劳累。请尽饮一盏。” “相国劳累,微贱告辞!” “累步芒卿,心甚不安!” 两人相揖一礼,先后退出,魏齐一直送出堂前。芒家二子仍在堂上与舍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见二人出来,即起身迎过来。三人叙礼间,僮仆们已经把车备好牵出。四人下阶,芒氏父子再行辞礼出了门,从家僮手中接过缰辔,三人上车,芒辰在上车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钱塞到家僮手中。 穿过清寂的大街,经受几次盘查,再等睡眼惺忪门监打开里门,牵马进入家中。家中三子和两位先生尚未归息,早有舍人见三人回来,通报了过去,五人迎出堂前。相见叙礼过,芒卯道:“请先生在暖阁稍候,待吾更衣。”芒寅等遂一面请先生们入暖阁,一面吩咐再整酒果。 等一切落座安定,虎仲先生问:“主上入相府,有何经见?” 芒卯道:“不出先生所料,果是段子干之事。你道如何?大王欲段子立战功,掌武库。” 虎仲惊道:“以布衣掌武库,那得立大功方是。” 芒卯道:“相国所议,就是如何让段子立若大战功!” 虎仲道:“如何议决?” 芒卯道:“段子总监城外军,杀秦军立功!” 言甫出,席间一片唏嘘。虎仲道:“悖乱,悖乱!不通之至!” 车右先生道:“此正所欲也。” 众人闻声,一切看向车右先生,车右先生却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恍如偶人。芒卯只得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车右先生道:“不通而通,非大力不可。相国愿出力几何?” 芒卯道:“出城武卒俱精锐,粮秣照付。” 车右先生道:“此其常耳,又何加焉!” 芒卯道:“城外只一战而胜,余者不顾。” 车右先生道:“血染梁郊,他不顾,主上宁不顾?” 芒卯道:“以帛千匹,粮万石请韩出兵。” 车右先生道:“些许粮帛,能请兵几何!” 芒卯道:“以先生之见如何?” 车右先生道:“功则归相国,过则归主上矣!” 芒卯道:“愿闻其详!” 车右先生道:“城外有功,自是段子治军有方;战败,无非诸军战守无力。段子有方,则相国之功;战守无力,则主上之过。” 芒卯道:“如辅之以拖,可乎?” 车右先生又不出声了。 虎仲先生问道:“臣愚钝,愿主上明释之。” 芒卯道:“战胜秦军何其难哉,其机幽深微妙,不知其徼。吾儿必深沟高垒,广积粮秣,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 芒寅、芒亥均敬礼道:“喏!” 芒卯道:“吾忘言之,适才在相府,吾已允伯、仲、季三子出城效力,辰儿亦在其列。辰儿谋略稳妥,可察地相形,调兵配械,以为不可动摇之势。” 芒辰敬礼道:“儿谨领命。只是儿出城后,城内之事何所主司。” 芒卯道:“城内民军就交申儿统一领辖吧。” 芒申敬礼道:“敬喏!” 芒卯道:“此次吾三子出城,伯子主谋,仲子当锋,季子荷粮,务当一心一意,不可稍有差池。其间微妙斡旋,当细用其心。可乎?” 车右先生道:“不可!战不战,不在疆场,在庙堂之上。贤昆仲当设法与主上声息相通,指臂相应,否则不可。” 第57章 梁尉公子 芒卯看向车右先生,似有些不快,但仍礼道:“先生既出此言,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必以专人分属内外,以通音讯。” 芒卯道:“何人可任?” 车右先生道:“此必心腹,非臣所敢知也。” 芒卯道:“微贱受教!” 车右先生又道:“旦日朝上,主上只可但言粮秣器械,万不可言其详。魏齐精明,恐难遮掩。” 芒卯道:“先生欲遮掩何事?” 车右先生道:“铁臿万把。” 众人皆茫然不解。芒卯道:“先生独见高明!” 一众人等又仔细讨论了各项细节,夜半将尽,众人回室歇息,两位先生就安排在二堂旁厢房就寝。两个时辰后,众人起身,盥洗已毕,皆随芒卯上朝。至大梁门外,众人停下,围在马车旁。陆续有朝臣乘车过来,朝臣与朝臣相互见礼,相识的随从之间也相互酬答,朝臣也和有头脸的随从相互礼敬。芒氏五子久在魏国,多任要事,得到的礼敬也最多。两位先生一身布衣,在芒家虽地位尊贵,却从未出任王事,人多不晓,也就无人答理,多在与芒氏兄弟见礼时,顺带一揖,两人也不还礼,各自避到一边,连称“不敢”。 良久,朝臣渐渐到齐,大梁门外车盖如云。角号声响,东西宫门开处,魏齐出现,唱道:“众卿入朝!” 一众朝臣,各立班位,从东西偏门鱼贯而入,直入朝中,随即宫门关闭。 朝臣们入了朝,门外的随从们也就各找相识,相互攀谈起来,这其实也是朝议的一部分,许多在朝上不便说,不能说的话,这时带一句,可能就解决大问题。芒氏兄弟不动声色地商量了几句,芒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找到大梁尉的随从,也是他的公子,礼敬道:“尊翁亲劳军务,凡百人民,无不钦敬。” 大梁尉子息不蕃,只得一子,昨日得知父亲要赴死战,他和母亲俱是胆战心惊。惟大梁尉治家甚严,早有家规:男子出征,血溅荒野,幸也,只可相庆,不得相泣。故公子母子只能暗自垂泪,人前只作慷慨之态。今见芒申,知是原任军中,心中便有好些不自在。见芒申过来见礼,也只得草草答礼道:“令父子出将入相,人皆羡之。” 芒申似乎很体谅梁尉公子,并未在意礼节上的草率,而是很关切地道:“大梁尉赴军,公子备办不易。” 梁尉公子公式性的回答:“勤劳国家,何以家为!” 芒申道:“贱父子回都时,见信陵君辎重不足,恐难以为继,家父除留下自家辎重应急外,回都后即转公子府。惟城防甚严,恐难出城。愿公子转大梁尉,出城前先赴公子府,如有余力,尚请为公子夹带多少为盼。” 梁尉公子不知底细,只得含混应道:“公子吩咐,自当效力!” 芒申似乎像聊家常似地道:“信陵君到军前,只有一名大夫辅佐!君侯年幼,未经战阵,军中巨细一概不知。十万人夫,吃喝屎尿就是大事。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种种细务,岂常人所知。如非尊翁代之,十万之众皆陷之矣!” 梁尉公子道:“令父子本在军中,正可辅佐君侯,为何突然返都?” 芒申道:“此不足与外人道矣!芒氏游食四方,寄寓人下,虽欲死国,而可得乎?” 梁尉公子笑道:“公子过矣。尊翁才略过人,先王倚为智囊,何来游寄之说。” 芒申道:“先王遗臣,总不知风飘何处。” 梁尉公子道:“新君当位,尊翁恩宠不减,出将入相,满朝皆羡。” 芒申似乎恍然省悟,忙道:“戏言,戏言。芒氏得魏家洪恩,虽九死不能报也!” 梁尉公子道:“笑谈耳!敢请公子试言城外之军本末由来。” 芒申环顾四周,悄声道:“此事令人难解。秋后,魏相言远僻多乡歉收,需打粮度日。遂命家父引万余武卒为助,赴河内打粮。讵料乡士甫集,即猝遇秦军,前拒五千尽墨。公子试想,一阵而尽屠前拒五千,秦之精锐可知,必非穰侯即武安。然穰侯、武安出兵,必是全国大起,而大梁不知?秦猝起大军,直赴大梁,所意何为?虽因秦武王妃,秦魏交恶,盖只偏僻袭扰,何至兵临国门!” 梁尉公子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连忙问:“芒公以为如何?” 芒申道:“家父以为,其忧不在秦,而在萧墙之内。” 梁尉公子道:“萧墙之忧何起?” 芒申道:“新君旧臣,其一也;新贵旧族,其二也;内亲外宦,其三也。芒氏入魏廿余年,多得恩宠;外宦旧臣,势必除之而后快。” 梁尉公子道:“如此,战前已期必败!” 芒申道:“公子不知,还有一难解之事。败报甫入国,而信陵君旋出为将。信陵君甫出城,而秦剑士已至。信陵君微服巡营,刺客追踪而来。” 梁尉公子惊道:“此为何事,微贱竟不以一概不知。” 芒申道:“信陵君持符节,出城为将,公子知否?” 梁尉公子道:“此事大梁人人皆知。” 芒申道:“为何拜信陵君为将?” 梁尉公子道:“家父以为,信陵君年虽少,而有雄才;门下客众,多有经纬。实定变靖乱之选也。来日与穰侯、武安争一日短长者,非信陵君莫属。” 芒申道:“大梁尉目光如炬,非常人所及。然信陵,王弟也。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而况锋镝之交睫乎!何朝公一昧如此。” 梁尉公子道:“闻道此系信陵君自荐,非朝公所为。” 芒申道:“纵信陵君自荐,大王安准?” 梁尉公子道:“也是可叹。大王闻败报,风痰发作,姬氏扶入后宫。朝中只信陵君、魏相等数人。如此安排,亦恐非大王之意。” 芒申道:“信陵君出城,有晋鄙大夫相助,宁非大王之意?” 梁尉公子道:“晋大夫出于魏相之门,不必经王。” 芒申道:“晋大夫世代仕魏,何言出魏相之门?” 梁尉公子轻哂道:“世代仕魏?微魏相,晋大夫几仕于他国矣!此间甘苦不足道也……”言之未了,叹息良久。 芒申陪着叹息了几声,梁尉公子总不再说其间缘故,就又道:“如此说来,盖魏相力促信陵君出城,而魏王不知。” 梁尉公子道:“魏王风疾,信陵君自荐,魏相多是未劝止,只遣晋大夫相助。” 芒申道:“必也,遣信陵君非大王之意也!” 梁尉公子道:“为何,信陵君有何不妥?” 芒申道:“信陵君,人杰也,而王安乎?” 梁尉公子眼神跳动,道:“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芒申道:“诚如公子所言,此非敢为外人道也!尊翁此出,如助信陵,则必忌于王;而不助信陵,则大魏危矣!” 梁尉公子正色道:“家父此行替回信陵君,而身死国家。不敢闻此亡国之音!” 芒申面显尴尬之色,礼辞道:“某孟浪之言,公子勿怪!” 梁尉公子回礼道:“多多礼敬芒公。” 第58章 蓝田玉 芒申回到芒家兄弟中间,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其他兄弟也似乎没有特别关注他,一会这几个在一起,一会另几个在一起,仿佛在谈着什么闲话,脸上偶尔露出轻松的笑容。在这无动于衷的外表下,兄弟几个在进行着紧张的对话。 “伯兄,弟新得一物,愿兄品鉴。军报入宫时,大王失惊风厥,不省人事。由魏相和信陵君主持朝政。信陵君自荐出大梁督军,非关大王和他臣。” “晋鄙为何人所荐?”芒寅一边小声问道,一边将手中的玉佩交给身边的芒辰,“你给看看。”芒辰顺势转过来。 芒申道:“魏相魏齐主之,非荐也。” 芒辰道:“此恐蓝田之玉。何谓主之,非荐也?” 芒申道:“叔言之不远,有客以为昆仑玉。语焉不详,只言晋鄙继大夫位仍魏相之力,故任其驱使。” 芒寅道:“定非昆仑。晋大夫与魏相有故,倒是不知。如何探得切实才好。” 言未了,宫门上一声钟声。宫门开处,大梁尉走了出来。 梁尉公子迎上去。父子俩交谈了几句,即上车离去。从脸色上看,似乎提到芒申,因为大梁尉下意识地向芒家这边瞟了一眼,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眼看大梁尉离开,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各人对局势发表着自己的高见。蓦地,却见大梁尉车马转回,众人立即住了嘴。 大梁尉车马转到芒家这边,十丈外停下,梁尉公子下车,依礼趋向芒家,芒家兄弟见势,赶紧立定执手相还。 梁尉公子趋到近前,躬身道:“家父大梁尉启请芒申公子问话。军戎在身,不得全礼,请公子见谅!” 芒寅连忙道:“岂敢!”示意芒申过去。 芒申不待梁尉公子引导,也趋向大梁尉车马,至车前见礼:“偏野芒申,奉招见大梁尉!” 梁尉公子这时才赶到车前,虽喘息未定,却也立定回礼:“大梁尉回敬芒公子!” 大梁尉道:“闻小儿传公子之言,信陵君有口信,某谨奉教!” 芒申道:“非信陵君之教也。家父观信陵君出城匆忙,粮草辎重尽不齐备,恐难支持长久。虽倾其所有,然鄙陋之室,米粒之珠,何堪贵人!故敢请大梁尉多携辎重,以备信陵君之需。” 大梁尉道:“信陵君可有凭信?” 芒申道:“微贱之人,何敢望贵人之赐,尽意芹献而已。愿大梁尉察之。” 大梁尉道:“尊父已当殿拜魏将军,总领魏政,旦日赴太庙祭告。不时即有教令下达。令兄弟俱在帐下听宣。” 芒申道:“芒氏飘零之躯,受国重恩,敢不以死效之!” 大梁尉道:“芒氏一门,多所精英。敢请一人从吾赴军,可乎!” 芒申一时语塞,迟疑片刻道:“所为国事,不敢顾身,如蒙大梁尉明诏,敢不从命!” 大梁尉道:“有公子一言,吾且向尊父讨要了。启驾!” 梁尉公子跳上车,当中的驭手马缰一抖,车驾驶离。芒申躬身礼辞,直至其拐向东边,驶出视线之外方才直起身,顿觉内衣湿透。不敢露出异样,转身回到自家车旁。芒寅问:“如何?” 芒申道:“父亲已拜魏将,朝政总付之。旦日赴太庙祭告。”闻听此言,芒氏兄弟的脸上都露出笑容。 芒申又道:“要我兄弟一人随从之军。”刚刚露出笑容的芒氏兄弟,笑容又凝固在脸上了。 芒寅道:“大梁尉南去,必是赴信陵君府。不时恐归。如之奈何?” 芒申道:“但言待父命而已。” 芒寅道:“只有如此了。惟愿父亲早出。” 兄弟几人商量已定,怀着忐忑之心站在原处。少顷,果见大梁尉车驾重又驶回,却未再到芒氏兄弟跟前,只凭轼挥手致意。刚才大梁尉车驾停在芒家驾前,召芒申问话,这一幕早被众人看到眼里;现在又见大梁尉向这边挥手,尽管较远,众人都知这是在向芒家挥手。但毕竟远远挥手,并未停在某人面前,故一众人等都依礼一齐躬身致意,芒氏兄弟自不能免。 见大梁尉走远,一位贵家公子朝芒家这边走来,至近前行礼:“须伯岸见过芒家公子。” 芒寅等连忙回礼:“芒氏等有礼!不曾向公子请教,劳公子身临,心甚不安!” 须伯岸道:“唐突而至,不敢请耳!适才见公子持一玉佩,微贱远远望之,心其甚慕。虽于礼不合,愿籍尊驾一观。” 芒寅道:“愚兄弟见识短浅,敝帚自珍,不敢入方家之眼!” 须伯岸道:“愚贱生于贾家,甚不成器。生不愿封万户侯,惟愿识天下珠玉。方才远望其玉,光莹内含,必其珍也。心下难舍,惟愿一识。不情之请,甚为唐突。就公子手中一观,以慰饥渴,则幸甚!” 芒寅尚未答言,芒申出面道:“此玉新得,微贱不识。既有方家掌眼,微贱幸甚!” 须伯岸道:“何敢言此,就公子之手,启蒙开昧耳!” 芒申从怀中掏出一只玉佩,并不解下,就着绶带递到须伯岸跟前。须伯岸上前靠近,并不上手,只用眼观看,口中啧啧赞道:“温润光洁,精华内敛,其纹如锦,难得,难得!” 芒申道:“多言此为昆仑玉,微贱却是不识。” 须伯岸道:“非也,非也,此非昆仑之玉,盖秦地蓝田之玉。” 芒申道:“果方家之言。微贱识浅,倒要请教。” 须伯岸道:“昆仑之玉与蓝田之玉,均天地之精华,可以荐鬼神。惟昆仑近天,其色纯;蓝田在田,其色驳。公子此玉,虽无斑驳之纹,但色沉而不透,以手掂之,必不压手。盖蓝田也。” 芒申用手掂了掂,道:“微贱愚钝,不识昆仑,不辨蓝田,贻笑大方矣!” 须伯岸道:“此玉来历非凡,贾家欲多价而不得,不意竟于公子处得此眼福,幸何如哉!如有富余,转赐一二,其价必如公子意。” 芒申道:“明珠暗投,本不该留。惟长者所赐,不敢转耳!他物必不敢辞!” 须伯岸道:“玉配君子,温温然也。玉本天成,惟德者居之。公子其仿佛也。他日如蒙见赐,其价必如愿。” 又寒喧几句,须伯岸与芒氏兄弟见辞而去。 芒寅见须伯岸走远,小声道:“怪哉,须家怎会前来?” 芒亥实在憋得难受,闷声问道:“尔等方才说了些啥,说得我全不懂。” 芒寅瞪眼道:“到家再说。” 芒申道:“此事乃弟行事莽撞,一枚玉佩,竟引出事来。今后还要小心再小心。” 芒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小心了?” 芒寅又嗔道:“住!” 芒亥不快道:“又是到家再说。” 第59章 拜将 就在大家都等得不耐烦时,宫门内终于传出一阵钟声,这次连敲了几十下,表示散朝了。门外的随从们如释重负。在初冬的清晨等待散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城外出现战事,往常一两刻钟上朝,今天延长到一个时辰,因此随从们格外难熬,仿佛天也冷了许多。 宫门开处,众臣按班依次而出,按理芒卯应该在第一班就出来。但一直等到众臣都要散尽了,还未见芒卯,芒氏兄弟体味到心惊肉跳,不知凶吉。等到最后,只剩下些散臣了,芒寅实在忍不住了,示意芒申去问问。芒申走向一位散臣,叉手行礼:“微贱芒申,见过大夫。” 那位散臣连忙回礼:“见过芒公子!” 芒申道:“不敢打扰,家父上朝未归,敢启大夫何故!” 散臣道:“芒将军旦日拜将,魏相相留,大约是商议拜将之事。” 芒申连忙再礼:“领教了,拜辞!” 那散臣回道:“改日备礼相贺!”相互致意一番后,散臣离开。芒申回到自家车旁,道:“魏相相留,商议旦日拜将之事。”众兄弟略感安心,相互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又过了半时,辰时将尽,没有经过鸣钟,宫门再度打开,魏齐与芒卯出现在宫门处,相互行礼而辞。芒氏兄弟见了,赶忙整顿车马,芒寅牵马过去,四兄弟跟在车后。等车行到宫门十丈开外停下,两人才停止寒喧,芒卯退出,魏齐退入,宫门关闭。 芒卯来到车前,完全不理行礼的五兄弟,却对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位先生拱手道:“朝中事冗,劳动先生久候,某心不安!”虎仲先生连称不敢,车右先生却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个礼。 芒卯将人带离宫门,边走边道:“朝中之事,正要向先生请教。大梁尉门下客稀,欲借门人,先生以为如何?” 虎仲道:“适才大梁尉已召芒申公子。” 芒申急忙道:“儿并未应诺。” 芒卯瞪了一眼,道:“为父已允诺。” 芒申吓了跳,急忙行礼,不再说话。 车右先生冷然问道:“大梁尉出此乎,大王出此乎!” 芒卯道:“大梁尉庭上提议,王无异议。” 车右先生道:“何人主武卒?” 芒卯道:“尚无议。” 车右先生道:“主上以何拜将?” 芒卯道:“大梁危如累卵,非干城之才不能安之。” 车右先生道:“如何拜将?” 芒卯道:“旦日赴太庙祭告,就庙前拜将。” 车右先生道:“诏主上何策?” 芒卯道:“内实城防,外御强秦。必也月内退敌。” 车右先生道:“主上以为可乎?” 芒卯道:“王教明诏,只得应承。” 车右先生道:“主上今日当理何事?” 芒卯道:“但斋戒沐浴,以待旦耳。” 车右先生道:“愿主上行之!” 芒卯道:“申儿且赴大梁尉府应承。寅儿先行返家安排斋戒。余者护车驾,吾与先生缓行。”众兄弟行礼应承。 老大和老小都走了,其余三子一人拉车在前,另两人随侍在后,中间的芒卯和两们先生,他们紧随着车驾缓缓而行。芒卯神色轻松自如,虎仲先生堆着一脸笑,而车右先生则面无表情。一切仿佛如常,但三人讨论的话题却不可与外人道。 “拜将,真好计谋!”满面笑容的虎仲先生狠狠地道。 “原本今日就能接防,却要等到明日了。”芒卯一脸轻松,但话中却是满腹心事。 虎仲先生道:“主上六人本为一体,去芒申公子,鼎足缺一矣。” 芒卯道:“明日……不知还有何等样事!车右先生可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臣思此计何出!” 芒卯道:“朝上魏相荐吾总司大梁攻守,大王便道非待贤之道,必也宗庙拜将而后可。于是群臣附议,吾三辞而不准,遂为定议。” 虎仲先生道:“王敬贤,臣三辞而不准,何其美矣!” 芒卯道:“却实不知何人主谋,奇思妙想,令人拍案!” 车右先生道:“此计正对昨夜吾等之策。此人真吾等腹内之蛊。一曰拜将,一曰借贤,百般筹划,竟为其轻轻卸脱。托以御敌重任,而以月内为期。如期内难退强秦,主上将何以立于朝!” 芒卯道:“方今计将安出?” 车右先生道:“臣计穷矣。朝中公议拜将,已置主于火上矣;群臣汹汹,必期主败而后已。而主又不便不接节钺。只可拜将之后,见机而行。” 正言谈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车马声。众人回头,见一辆马车正快步急驶而来。马车上的人似乎也看到芒卯一行,在他们身后十丈处停下。众人这才看清,车上二人竟分别是芒申和梁尉公子。待车停稳,两人跳下车,急趋两步,双双行礼。梁尉公子道:“军务紧急,家父欲连夜出城,特请芒申公子速整装备粮秣。正欲禀将军定夺。” 芒卯回礼,转脸看见芒申。芒申道:“奉大梁尉令,连夜备辎重出城,不敢自专,特回府请令!” 芒卯道:“既随卫大梁尉,事大梁尉如事父,事梁尉公子如事兄。汝之粮秣出城后已留军中,辰儿,可将汝之粮秣暂予申儿,不可误了大梁尉之军务。” 芒辰闻言,即从带上解下一节,交与芒申:“弟可持此节支用吾之粮秣辎重。” 芒申道:“怎敢惊动兄长!年俸关领即当归还。” 芒卯叱道:“勿作小儿家情态,速归家整顿!” 芒申与梁尉公子行礼,重上车驶去。芒氏一行避于道旁尽礼。 等车驾走远,芒亥嗤笑道:“随从出征,连粮秣都得自备。倒真是便宜!” 芒卯问道:“二位先生可有所议!” 虎仲先生道:“开示众人,请公子随从非为亲近将军,盖国事耳!” 芒卯道:“言之有理。取之以直,不可曲也,但奉命已矣。” 虎仲先生道:“公子虽随大梁尉出城,梁尉公子宁不在城内乎!报之以直,岂不在我。” 芒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此国事耳,何至于此!” 第60章 糇粮 芒氏父子来到府前,却见梁尉公子驻车于门前,芒申已经不见。众人停下脚步,梁尉公子快步趋来行礼。芒卯回礼,道:“犬子无礼,怎可令贵人驻于门下。万乞恕罪。请公子不弃,稍息歇马。” 梁尉公子道:“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今家父领王命出阵,不顾身家;小子虽未出阵,奉父命侍公子,不敢顾身,但立马而待,分也。” 芒卯道:“梁尉公子家泽绵长,芒氏不如也。然破家为国,不敢后也。芒申多出阵,所积粮秣已尽。请公子稍待,吾父子必扫仓倒釜以助。” 梁尉公子道:“芒氏一门身事国家,谁不钦敬!小子少不经事,口不择言,将军勿怪!” 芒卯道:“公子过矣!‘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公子之言,有如金玉,当铭之座右,时时警省。” 两人互礼相辞。芒氏父子拉车入府。三子卸车,芒卯与两位先生径向堂上而来。见舍人在径旁见礼,遂回礼道:“申儿何在?” 舍人答道:“在后堂与夫人叙别。” 芒卯骂道:“无知狂儿,王事不顾家,战事不顾身,士之本也。今奉王命出阵,却拘于家事,成何道理!”舍人不知所云,不敢答言。虎仲先生道:“主上不必动怒,虽言不顾家,伦常亦不可废。公子天性慈孝,难得,难得。” 芒卯又问:“公子出阵粮秣可已齐备?” 舍人道:“主上出征方归,府中粮秣尚未补足。现仅留三日口粮与日常马秣,余者尽付公子。然尚不足一辎车。” 芒卯问:“前日出征时,得无粮秣补入?” 舍人道:“主上前日出征,即动用府中存粮;仓粮已调,惟在途中;目下值兵乱,恐难接济。” 芒卯问:“粮运到何处。” 舍人道:“尚无音讯。以往常推算,应刚装车出运,三日后可至。惟兵乱之时,恐需另寻别路,甚或停运。” 芒卯突然问道:“往常运粮取何道入梁?” 舍人道:“陈留入梁,不外两途,或南道,或东道。今南道遇警,多取东道而来。” 芒卯顿足道:“疏忽了!尔且退下。两位先生请!” 三人直入大堂。芒卯道:“不意家事竟出差池。此事还需烦劳先生。” 两人行礼道:“敢问何事?” 芒卯道:“家下禄田在陈留,离城九十里。微贱出征,世道尚属清平,故扫家而出,意仓粮不过数日即可运至。事遭颠仆,时世变动,大梁竟猝入战乱;微贱见事不明,粮秣扫数留阵前赠信陵君。现申儿出征,竟无粮秣可用!而陈留之粮正待运出。大梁一日数警,粮秣怎得入城,岂非为他人所有?” 虎仲先生道:“陈留之粮运出与否?” 芒卯道:“音讯全无!” 虎仲先生道:“这却为难。如能知粮车所在,还能思策。” 芒卯道:“此正需先生为吾一筹!” 车右先生道:“当务之急是需找到粮车。粮车既得,取舍在我,何往不得!” 芒卯沉思片刻,道:“此事还需虎仲先生助我!” 虎仲先生道:“当得效劳!” 芒卯道:“劳先生与犬子潜出大梁,至陈留截住粮车。相机而行。这之后随机应变,非先生不办,愿先生为吾决之。” 虎仲先生道:“主上差遣,臣不敢辞。愿主上以规矩见示。” 芒卯道:“吾遣大子寅儿相随。凡事但凭先生决之,寅儿代吾办理。” 正说话间,先行回家的芒申和芒寅到了。芒申甲胄鲜明,佩剑长矛;芒寅则已更衣,闲闲地穿着宽袍。两人见过礼,立于堂下。芒寅道:“沐汤已备好,请父亲就浴。” 芒卯暂时没有理芒寅,转向芒申道:“家中粮秣不足,难以支撑,汝可携三日糇粮先行出阵。目下战警四起,城门难开。寅儿与虎仲先生随申儿出城,直赴陈留转运粮秣至阵前接济。” 芒申闻言一怔,又不好回言,只得喏喏行礼。芒寅也吃了一惊,拿眼瞟向虎仲先生,但见虎仲先生微微点颌。 芒卯道:“糇粮可曾齐备?” 芒申回道:“儿返家后,已备三日糇粮,十日粟米,十日秣草,俱已装车。” 芒卯道:“糇粮随身,辎车不发。汝即刻随梁尉公子回大梁尉府司其职,并面禀家中粮秣不足之事,并言少时寅儿和虎仲先生即到府上拜见。”见芒申不明所以,芒卯又补充道:“不必疑虑,阵前有信陵君,彼仁义公子,必不令汝为难;且吾父子前日留下的粮秣应未用尽,足以支持。大梁警起,陈留运粮恐难入城,家中只能尽其所有,节俭度日。” 芒申行礼,喏喏而退,自去偏院,从车上取出糇粮挂上出门。 芒寅又道:“沐汤已备好,请父亲就浴。” 芒卯道:“且至暖阁议事。” 芒寅疑惑不语。芒卯也不理他,只顾邀两位先生向暖阁而去。芒寅只得跟在后面。 进入暖阁,四人叙礼依序而坐。芒卯对芒寅道:“陈留之粮恐已运出,如不截下,必为秦人所掠。汝且换装,随虎仲先生出城往陈留,务必截住粮车,不往大梁。至于粮车处置,当随机应变,究竟如何,与虎仲先生斟酌而行。” 芒寅道:“不送往阵前?” 芒卯道:“如形势顺畅,自然送往阵前。但当随机应变,不可拘执。” 虎仲先生问道:“何以先之!” 芒卯道:“全赖先生成全!” 虎仲先生道:“臣必不辱使命。” 听着这天书般的对答,芒寅更加疑惑不定,道:“请父亲明示!” 芒卯道:“少时,汝与虎仲先生乘车往大梁尉府,明言家中粮秣断绝,需至陈留封地运粮。惟值大梁战警,内外断绝。请与大梁尉同行出城。” 芒寅虽还是不明,依然回了声“喏”。 芒卯续道:“大梁尉从何门而出,尚在机密。汝出城后,转东门外大道直趋陈留,务要赶上运粮车队,切勿往大梁运粮。” 芒寅道:“勿运?” 芒卯道:“勿运!家中虽粮秣短少,节省腾挪还可应付。如贸然运粮入危城,则难保不测。” 芒寅道:“那……阵前……” 芒卯道:“如能办,则暂回陈留,集乡民据守。否则,听虎仲先生裁处。” 芒寅执手道:“喏!” 芒卯道:“两位先生舍下一餐,微贱暂往沐浴,少时再来相陪。” 虎仲先生道:“不敢扰劳!” 芒卯道:“先生何吝一餐!寅儿可陪先生,餐后侍候虎仲先生更衣、备车,即可同往大梁尉府。” 第61章 席议 芒卯安排好后,即走向后院。两名守候在侧室门口的侍妾开门将他迎入,她们自己也随后跟进去。 芒寅则先搬来一瓮清酒,为两位先生酙好;又到后边厨下叫餐。芒亥等三人卸好车,各自回房更衣毕,也来到堂上。见芒寅前后忙碌,就一起上来相助。兄弟四人合力将馔食搬进暖阁,先敬了两位先生,随即自己也依序入席就餐。芒寅举酒相劝,两位先生先后祭酒。礼成后,大家举箸。 尚未开吃,芒亥第一个忍不住,问道:“憋了一路,终于回到家了,倒要请教先生,在宫庭前说的都是些什么?” 芒寅喝道:“不通之至。谁在宫庭前说了些什么?” 芒亥一下被噎住了,讪讪地道:“怎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说说家父要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吧!” 芒寅赞道:“这方是子弟本分!”言毕,拿眼望向上席的车右先生。车右先生鼻子里哼一声,只道:“不过是夜来商议之事,尔可记得?” 芒亥道:“随大兄出城,领军与秦交战。” 车右先生道:“孺子可教也!”嘴里说着,两眼只盯着案中馔食,两手不停地在盘簋间移动,毫无仪容。随着一团蘸好酱酢的粟食进入口中,他也停止了言谈,仿佛刚才回答的几句话纯粹就是找空说的。 芒寅心中无奈,只得又望向虎仲先生。虎仲先生只得放下粟食,饮了口清酒,拱手道:“公子还有何疑?” 芒亥道:“有何疑,每事均不明!哦,敢问先生,申弟的玉佩惹什么祸了?” 此问一出,举座皆惊,连车右先生都停下了忙碌的双手。芒寅道:“偏你心多!” 芒辰沉吟片刻,道:“此事积于心中,究竟不妥。仲兄既问,还是解释才好!只是嫌疑,料无大碍。” 芒寅见说,道:“既如此,就劳请虎仲先生了。” 虎仲斟词酌句地道:“天下美玉,大略出于燕秦和昆仑。季公子的佩玉盖出于秦。虽来路正当,惟目下秦魏交恶,难免瓜李之嫌。尊父临阵拜将,季公子佩秦玉恐沮军心。此亦小心之意。” 芒亥听闻,道:“如此,明白了。我说申弟有了玉佩为何不悬于带外,反藏于襟内。盖此耳!” 芒寅连忙打断道:“既知此事关系,从此便当驻口不提。”旋言道:“适才父令寅与虎仲先生往陈留运粮……”言犹未毕,又是一阵哗然。 芒辰道:“父亲胶次出阵,已派人赴陈留催粮,为何又让伯兄出城运粮?” 芒寅道:“日前催粮之时,大梁内外安宁,粮秣无危。而今大梁被兵火,自不能以常情处之,故遣寅出城,相机而行;恐寅不密,故请虎仲先生相助。” 虎仲连忙道:“臣何人也,敢当此言。离城后但唯公子之命是从。”于是两人又是一通礼敬逊谢。 待二人礼数行完,芒辰道:“申弟已出,伯兄又离,吾兄弟五去其二,家中该当如何?” 芒寅道:“父命猝出,言未及此。惟寅思之,旦日拜将,众弟必得好生扶持。夜来所议大梁内外所主之事,又将不同。究竟如何,猝然难议。但惟父命是从,舍身相随耳!” 芒辰道:“吾兄弟虽居危城,实则安堵如山;伯兄出城运粮,似离险地,实则危如累卵。愿兄察之。” 芒寅道:“辰弟何出此言?” 芒辰道:“秦军远来,非尽得积粮不能安也,必掘庭扫穴。伯兄之粮车岂得安乎!” 芒寅道:“或避或逃,随机应变而已。” 芒辰又道:“陈留,小邑也,吾家粮仓所在,如失,则芒氏失其根本矣;如守,区区一邑,安能当秦军虎狼之师?” 芒寅道:“虽云预则立,不预则废。然战乱之机,非寅愚钝所能尽知。但尽人事而安天命可也。幸有虎仲先生相随,必能化险为夷。诸弟不必忧心。惟大梁城中,虽兵将云集,粮积数年。惟故旧贵戚,所在多有;城防之事,颇多掣肘;阵前交兵,难保尽力。此则惟诸弟是望。吾芒氏在魏二十年,根基尽在于此,不可一旦而废。” 三兄弟均礼道:“正当如此!” 芒辰还不放过,再问道:“伯兄出城,需吾兄弟城中何为?” 芒寅转向虎仲先生,道:“寅与先生出城,当如何行事,惟先生教我!” 虎仲先生道:“首务在截下粮车。出城后,当取东道先驱陈留;如粮幸未运,则万事皆休;如粮已运出,陈留主司必知其所出,故与其同驾而趋,则庶几矣!” 芒寅道:“如先取南道,再转东道,如何?秦从南” 虎仲先生道:“先取南道有三不可。南道多歧,难以猝遇,一也;秦军从南来,吾取南道,难免遇之,如从陈留追赶,则必不遇秦,二也;秦人入关,陈留如知晓,其必取东道,三也。故臣以为取东道便。” 芒寅道:“先生算无遗策,寅谨受教。” 虎仲先生道:“惟主上令吾二人着士子服出城,窃以为不可!大梁遇难,士子不赴国难,反离城而去,断无此理!” 芒寅道:“依先生之见,莫非着短褐出城?” 虎仲先生道:“依臣之见,吾等作商贾而行方好。一者,大梁被围,正是商贾逐利之时;二者,有车驾,着短褐不妥;三者,如遇急难,商贾倒能便宜行事。有如此三便,请大子度之!” 芒寅道:“先生点开茅塞,寅无异议。” 车右先生突道:“大子见大梁尉,将以何言之。” 芒寅道:“家父已命申弟面禀大梁尉,家中粮秣不足,吾等出城催粮。吾见大梁尉,必无他言。” 车右先生又冷哼一声道:“其父方拜将,其子即出城催粮,天下岂有此理?王于庙堂之中,执斧钺而言曰,自此至天,将军主之……惟粮秣不足耳。岂不为天下笑!” 芒寅道:“寅愚钝,实未计此,将何以为?” 车右先生道:“行前得虎符,掌城外民军,则庶几矣。” 芒寅道:“何以得之?” 车右先生道:“拜将虽在明日,差遣宁不当今!大子急赴魏相,禀明当领城外民军,趁大梁尉出城之时,一并而出,岂不便宜!” 芒寅道:“申弟面禀之事,何以解之?” 车右先生道:“兵者,诡道也,岂能预传。季公子只传言大子与虎仲先生当赴大梁尉府,所为何事,自当隐讳;虚言催粮,隐讳之耳!” 芒寅道:“先生妙算!” 第62章 兵符 芒卯洗浴出来,直接去了两名侍妾安排的一间静室,他要斋戒;餐食也直接送到静室,不用酱酢,只略加些盐梅。芒寅去禀报席间议论的事,他也只说了句“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行事。启程时不必过来辞行,只向母亲告辞即可”。问及明日众弟兄的安排时,芒卯只推明日再说。芒寅回到席间转告,众弟兄都莫名其妙;虎仲先生只说略事准备就启程,起身回家了;车右先生依然是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 芒寅无奈,只得请车右先生歇息,自己和弟兄们出来。几人一同上房与母亲闲谈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又一起到偏院套车,几人议论,大家也都感觉万事没有把握,但也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认可到时随机应变。芒辰道:“伯兄有三险:追粮车不及,陷于秦人,一也;追及粮车,为秦人所掳,二也;追及粮车,为秦人所蹑,及于陈留,三也。伯兄有三安:兄从东道,粮车亦从东道,兄与粮车安然入大梁,一也;兄从东道,粮车从北道,兄追及粮车,而秦人不知,二也;兄追及粮车,为秦人所察,但不知吾为何人,三也。” 芒寅道:“秦人方入关,至大梁需三日,至今已去一日夜,明日大梁城下至多只有少量哨探。大股秦军还需一日方至。如应辰弟之言,为兄必安。” 芒辰道:“兵贵神速,不可必秦人三日方至。依弟之见,兄当速行,不必待大梁尉。” 芒寅道:“大梁闭城,无大梁尉何以出城?” 芒辰道:“难道城外民军就不需统领吗?” 芒寅道:“虎仲先生所言,弟变有此意?” 芒辰道:“兄禀此事,父亲何言?” 芒寅道:“未置一语!只说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 芒辰道:“如此,事不宜迟,兄当速往魏相府领虎符。” 芒寅道:“待吾禀明父亲,领节符前往。” 芒辰连忙拦道:“伯兄不必如此。父亲斋戒,怎好打搅。昨夜计议已定,又何必再请。兄乃芒氏大子,何人不知,又何劳节符!” 芒寅不解道:“为何如此?” 芒辰道:“盖兄出城实非领军。故父亲只言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而行。如此万事留有退步。” 芒寅道:“如此,却叫为兄为恶人!” 芒辰道:“以兄之才,加之虎仲先生辅佐,定能建功而归。何言恶人!” 芒寅道:“势已至此,不得不发。诸弟备好车且歇息,吾即更衣。”兄弟三人各自行礼,送芒寅离去。 芒亥道:“辰叔又说些什么呢,为何不让伯兄请父亲?” 芒辰道:“出城之事,本是伯、仲二兄之事。今申弟已出,伯兄只能独自出城,仲兄需留城内辅佐父亲。如父亲知伯兄独自出城,爱子心切,必令仲兄出城相助。伯兄怜父之心,故不辞而别。” 芒亥道:“那为何叫伯兄做恶人?” 芒辰道:“伯兄虽怀纯孝,于礼不符,故曰‘恶人’。” 芒亥道:“果然,果然。来日父亲怪罪时,倒要分辩。” 芒辰道:“到时全凭仲兄相保!”其他两人见芒辰打趣芒亥,一起偷笑。 少时,芒寅更衣已毕,独立堂前。三弟均已回房,虎仲先生未至,堂前一片沉静。芒寅倒背双手,仰头望天。时值正午,日色昏沉,倒不似前两日晴朗。又想起出城之事,心中不免忐忑。正沉思间,忽听叩门之声,出来张望,却是虎仲先生更衣再来。芒寅赶紧开门将其迎入堂上。虎仲先生仍旧一身布衣,外套羊裘,头上只束一帻巾,身上一个包袱,端的是商家打扮。 芒寅道:“谨领先生之教,少时寅即往相府请符,正待先生相助。” 虎仲先生道:“如此,日近中天,正好前往。从现时起,臣以布衣充左右,大子不得再认先生。千万千万。” 芒寅道:“此为何意!” 虎仲先生道:“非此不足以完粮秣,愿大子俯允。” 芒寅道:“如此,却委屈先生。” 虎仲先生道:“事势如此,非可他求。” 两人将套好的车拉出里中,上车驶去。芒寅道:“当以何策求符。”虎仲先生道:“但言段子干,事无不成!”两人相视而笑。 到了相府前,芒寅一人进府,虎仲先生在门外看车。门人见虎仲先生布衣装束,也不多问,只当芒府舍人一类。相府近南城墙,只隔一街;鸿沟从宫墙外迤逦而来,穿南门而出。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换哨的武卒不时走过。约等日头偏西,相府门开,却是魏齐亲将芒寅送出府外,执手相别。 芒寅上车后,虎仲先生驾车而去。直到过了桥,芒寅才恨恨地吐了口气,道:“老贼!” 虎仲先生问道:“事且不顺?” 芒寅道:“百方刁难!” 虎仲先生道:“所为何情?” 芒寅道:“惟恐吾父子不用命耳,定要父亲手札。” 虎仲先生道:“技止此耳,何足道哉!吾见其礼大子甚敬,却是为何?” 芒寅道:“虽则刁难,礼数倒是不缺。” 虎仲先生道:“将置段子干于何地?” 芒寅道:“只言段子不必出城,而功必归之。” 虎仲先生道:“仅此足矣?” 芒寅道:“多方诘问,吾只不改口,道得随机应变。魏相也只得应承下来。” 虎仲先生道:“如此甚好。主上拜将,大子出城,又得大梁城外兵符,谅也无大事。大子且回府整顿,少顷即往大梁尉府。” 不多时,芒寅一行到家。从兄弟上前询问,芒寅一一解答;又一同前往静室请示,芒卯不见,芒寅只得在门外禀明,芒卯也不多言,再说了遍凡事与虎仲先生商议,便不再言声。芒寅等久候无果,只得悄然行礼离开。芒寅只让众兄弟准备两人两日糇粮,四马一日草料,只挂在革车之上,不带辎车。自己则再到后堂辞别母亲,言明出门较久,时势混乱,母亲多加保重之类。母亲也照例嘱咐一路小心谨慎,遇事多与人商议。少时事毕,芒寅再与虎仲先生一起出门。 少时至大梁尉府前,芒寅递上自己的节符,梁尉公子亲出迎接,大梁尉则迎到堂前,身后侍立的三人中,就有芒申。芒寅见此仪仗,早早地执手当胸,快步趋前行礼。大梁尉执手还礼,却见虎仲先生牵马入府,连忙上前拦下,躬身一礼。虎仲先生避开道:“布衣之身,不敢当君子之礼。” 大梁尉道:“虎仲先生乃芒氏重臣,焉得不敬!”伸手要接虎仲先生的马缰,慌得梁尉公子和门房、舍人一起上前,从虎仲先生手中接过马缰,将其扶开。 虎仲先生无奈,只得与大梁尉及以下众人见礼,芒申也过来与两人见礼。大梁尉邀两人上堂,两人不肯,只随在大梁尉身后入堂。芒寅要解履,大梁尉制止道:“国容不入军,汝观众人俱着履,愿大子从之。”芒寅心中一跳,连忙道:“小子无知,幸梁尉教训。” 第63章 商贾 大梁尉忽作省悟道:“是吾疏忽了。大子乃为催粮而来,非随征者。请大子随意。” 芒寅道:“小子不幸,未能附梁尉之后,却也系从军。梁尉教训得是。” 大梁尉道:“适才芒申公子传将军令,大子与虎仲先生往陈留催粮,是耶,非耶?” 芒寅道:“小子有情回禀,请挥退左右。” 大梁尉疑惑地望了芒寅一眼,示意随从下堂。连芒申在内全都显出意外的神情,众人在梁尉公子的引导下,全都退到堂外。芒寅从前裳下掏出一个皮袋,道:“小子奉命出城掌城外民军,愿大梁尉相助。” 大梁尉讶道:“原来大子身负重任,吾却不知,唐突大子,就此陪罪。” 芒寅道:“其间还有隐情,愿大梁尉慎勿泄露。” 大梁尉道:“敢不从命!” 芒寅道:“小子怎敢!” 大梁尉道:“大子重任,本不当问。却为何与吾同行?” 芒寅道:“小子少经战事,值此乱时,出城时恐举止失措,糜烂时势。惟思以大梁尉之车驾为依止,则庶几矣。” 大梁尉道:“大子思虑周详,非吾等所及。如与吾同出,尚望大子依吾计而行。” 芒寅道:“正要大梁尉教训!” 大梁尉道:“少时,由芒申公子助大子换商贾布衣,戎服容出城后再换;大子革车请暂寄寓下,回城后再行归还。” 芒寅还要再问,大梁尉不待他说话,即出门将梁尉公子唤来,吩咐他再备一套布衣与大子。梁尉公子答应着去了。 大梁尉进门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芒寅一眼,道:“大子出阵,似无器械随身。” 芒寅心中又是一惊,连忙低头行礼掩饰过去,道:“大梁尉目光如炬,……按礼,小子当旦日家父拜将后,方可领符出阵,惟父以为军情紧急,故小子越礼而行,托庇于大梁尉,先行出城,阵前效力。明日武卒出城时,方将一应所需于营前交割。” 大梁尉又望了他一眼,道:“勤劳王事,芒氏一族真良臣也。” 芒寅不敢回话,只再行礼逊谢。见大梁尉不再提问,芒寅壮着胆子问道:“大梁尉令小子寄车驾与府上,小子愚钝不明,愿大梁尉教训!” 大梁尉道:“夜来吾等全着布衣出城。出城后自有去处换装,车驾也尽在城外。大子少时便知。现在时辰尚早,大子可稍事歇息。”旋又让请芒寅走出门外,唤了声“芒公子”,芒申来到阶下行礼。大梁尉道:“汝虽方至吾府,姑为东道,请大子与虎仲先生至汝下处歇息。日晡同来堂前一餐。将吾等出城之计详尽告知。” 芒申行礼后,向芒寅和虎仲先生作了个邀请的手势。芒寅见如此阵仗,也就下阶,与虎仲先生一同向大梁尉端正行礼,又向芒申致礼,跟着芒申向东厢房而去。 分配给芒申的厢房不大,只一席一几,芒申将两人让到席上就座,自己则席地而坐相陪。芒申道:“大梁尉以城外形势不明,不便大开城门而出。拟假商贾之名,从北水出城。” 虎仲先生神情一变,道:“大梁尉……竟也能走商路?” 芒申道:“似有深交,非浅短日近也。”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亦英雄也。大子此行倒要小心在意。” 芒寅道:“此言何意?” 虎仲先生道:“此处非商议之地。” 芒申道:“伯兄何难?” 芒寅道:“不过赴陈留催粮而已,值秦军围城,故难耳。否则易事也。” 芒申见芒寅不愿再说,脸上神色不定,却也不再问,转道:“商贾之服盖亦出于商家。不知其价几何。” 虎仲先生道:“向公子讨价否?” 芒申道:“倒也未闻。” 虎仲先生道:“区区几件布衣,倒也不必承他人情,照付便是。” 芒申道:“理必如此。少顷衣至,吾且问价照付。” 虎仲先生道:“正是此理。大子可从旁相助。” 芒寅道:“喏。” 虎仲先生道:“臣随大子奔走,自隅中至日晡,滴水未进,倒有些口渴。不知大梁尉府可讨得水吃?” 正说之间,门外有人高声道:“大梁尉奉大子等清酒一罐。”芒申回头看时,一名舍人拎着一水罐站在门口。芒寅、芒申和虎仲先生一同起身,芒寅上前行礼,芒申从舍人手中接过水罐,均道:“谢大梁尉赐酒。”舍人还礼而去。虎仲先生轻轻一碰芒寅,芒寅会意,执手送出门外,直至阶下,而虎仲先生也跟着走出来行礼,两人一直待舍人走远方才回身,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四周,以及相邻的房舍。 进入房间后,芒寅悄声道:“先生有所感?” 虎仲先生制止道:“未可必也。” 芒寅目视芒申道:“却是为难申弟!” 芒申会意道:“何以言此!弟虽仅有三日糇粮随身,伯兄一出,定能成功。又何难之有!” 虎仲先生道:“我大梁难,秦人更难。只要秦人觅食无着,不过十天半月,自然退去。大子粮或未至,而敌已退,也未可知。” 芒寅道:“只籍先生吉言!” 芒申从罐上取下陶盏,先从罐中顷出少许,洒在地上,三人默默闻了闻,未闻异味;芒申又顷出少许,自己咂了咂,旋递给芒寅、虎仲先生依次咂了咂,各觉无异,芒申才将罐中水顷出,先敬虎仲先生,再敬芒寅,最后自己饮了一口。各人俱道一声“好”,复将盏酙满,置于案上。 芒寅问道:“大梁尉府何如而有如此甘冽之酒?” 芒申回道:“弟入府后,闻其府上言谈,似后院中新打一井,颇甘冽可口,无需澄净,直可入酒。” 虎仲先生道:“如此府前卖酒,倒也不无小补。”众人闻之莞尔。芒寅举盏再饮一口,道:“的是清冽。吾家中却无此井。” 虎仲先生道:“岂止府上,大梁城中,……,只怕魏王宫中,也无这等甘泉。” 三人如此谈论些闲事,却闻叩门之声。门声吱呀,一人匆匆地吩咐道:“将筐搬入。”旋又禀道:“布衣杂物已取至。”只听得大梁尉之声:“请众人堂前领受。” 芒寅等三人闻声起立,出了门,来至堂前;其他房间也陆续有人出来,俱在堂前依次站立。却见门外两人抬着一个硕大的柳筐进来,堂前放下,揭开盖,却是一筐衣裳。 第64章 布衣 梁尉公子一套套衣裳往外拿,众人从梁尉公子手中接过去,连虎仲先生也有,最后筐里还剩几套,不知是为谁准备的。大梁尉道:“诸公子少顷就请入席,餐后更衣。目下随身衣物请置筐中,某差人送往城外。糇粮亦不必随身。惟车驾不便出城,请安置敝宅,草秣饮水,一应使用,均由犬子承担,断不令少。惟不可使各家领回,以免泄露。” 众人行礼道:“喏!” 虎仲先生暗推了芒寅一把,芒寅道:“大梁尉得此多衣不易,愿闻其价几何,生等照价付钱!” 大梁尉道:“麻衣短褐,能值几何,要劳大子出价!此乃军行之务,非日常之用,不必付价。大子自安!” 虎仲先生道:“虽则军务,何劳大梁尉一力承担;吾等不才,愿分领其责。” 大梁尉道:“先生不必多言。兵法云,军礼不入国,揖让之礼,至此而还!”虎仲先生闻言只得喏喏而退。 筵席就设在堂前,按大梁尉“军礼不入国”之说,一律以军礼行之,既无相互酬唱,也无酒巡菜布,每人一簋一鼎一盏,共成一案奉上;各人捧着,到灶前取餐。连大梁尉也不例外。分餐的是梁尉公子,粟、肉、羹都分得极平均。各人取食后,回到自己的席上就座,待大梁尉一声令下,一起进餐。少时食毕,食案奉还,各人回到自己房间更衣。 芒寅、虎仲先生依旧回到芒申的厢房中,打开各自领的三套布衣,各有里中外上下六件。这些显然都是有人穿过的,或油渍,或汗污,或尘土,气味甚厚。虎仲先生道:“大梁尉行事周到,这莫不成是从商贾身上剥下的,臣却不如:虽也是布衣,哪里得这许多污渍,到底洁净了,终究不似。” 芒寅和芒申生在贵家,芒寅少时虽曾历贫寒,却无劳苦;两人终日苦的只是正襟危坐,哪里曾闻如此污浊,俱有难色。虎仲先生道:“公子等不可游移,大梁尉行此必有缘故,且暂耐一时。”边说,边脱下自己洁净的布衣,换上一套污浊布衣。那兄弟二人恨苦无奈,只得脱下士服,穿上从未穿过的污浊布衣。随后,带着自己的衣服再回到堂前。 梁尉公子没有去换装,依旧守在堂前。衣筐还在,但里面剩下的衣服已经被取走了。见芒寅等出来,梁尉公子上前招呼道:“芒公子、虎仲先生迅速。请置衣于筐。各自记认,出城后方不混淆。” 三人有些困惑,虎仲先生道:“大子可是与大梁尉等一众同行更衣?” 梁尉公子道:“正是。” 虎仲先生道:“却在何处?” 梁尉公子道:“这却不知。” 虎仲先生道:“如吾三人一处更衣,吾三人做一个包,可不便宜。” 梁尉公子道:“先生大才,果有奇见。” 虎仲先生随向芒寅、芒申道:“吾观他人,俱无布衣者,不如公子等衣甲就用臣之布衣包裹,则必不混淆。”两人都无异议,于是就在堂前打开虎仲先生的布衣,将芒寅和芒申各色衣冠一并包入捆好,做一大包,放入筐内。 虎仲先生问芒申道:“公子器械何在?” 芒申道:“吾等从人一应器械,均交大梁尉秘密运出城。” 梁尉公子道:“先生不必忧虑,家父早有安排,必无差池。” 虎仲先生道:“却是鄙人少见识。敢问公子,大梁尉奉王命出阵,将十万之师,自当旗鼓堂堂,以壮威仪。却为何处此猥琐之行?” 梁尉公子道:“愚贱亦以此咨家父,却只得一顿好骂,再不敢开口。” 虎仲先生道:“多得公子指教,免鄙人鲁莽之失。” 正说之间,忽闻堂上大梁尉之声道:“犬子愚不可及,故只得喝之;又如何入得先生之目。” 虎仲先生一回头,正见大梁尉也一身布衣,从堂上下来,急忙转过身,避到一旁。大梁尉道:“吾等皆布衣,何故避之。礼不下庶人,就都不必行礼了。”此言一出,正准备行礼的芒寅和芒申都被定住了。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说笑了。” 大梁尉道:“说不得笑!吾等以布衣出城,即得行如布衣。否则倒不如不改装束。从改装起,众人都需以布衣自处,再不要有贵家之气。”芒寅、芒申均应喏。大梁尉不满道:“位次分明,执礼如仪,哪里有布衣的样子?”然后不管两人的尴尬,转身向虎仲先生道:“先生以为,吾等布衣出城,所为何事?” 虎仲先生道:“大梁尉之谋,岂鄙人所能妄度。” 大梁尉道:“但言之耳。” 虎仲先生道:“但以布衣自砺,盖效古人卧薪尝胆之义。” 大梁尉道:“非所谓也。” 虎仲先生道:“布衣出城,出秦人不意,以出奇谋。” 大梁尉道:“其庶几矣。所谋者何?” 虎仲先生道:“此非鄙人所能知也。” 大梁尉对芒氏二兄弟道:“先生不言,汝二人可知?” 二兄弟俱道:“不知。” 大梁尉道:“此信陵君府之策也。少时便知。” 言谈之间,各房陆续有人出来,梁尉公子一一指示放置衣甲;他们要与大梁尉见礼,也被以相同的理由一一制止,相互之见也不再见礼。说实在的,一群人见面后不见礼,对这群从小就接受礼制教育的公子哥来说,很多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后面出来的人中,芒家意外发现须伯岸公子也在其中。对于不用见礼,须伯岸如鱼得水,活跃异常。他一会拍拍这个的背,一会搂搂那个的肩,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 人到齐了,衣筐重新装满,梁尉公子盖上盖,唤人进来把筐抬出门,重新装车运走。众人围在大梁尉身边,都不知其中奥秘,只拿眼看着他,听他吩咐。大梁尉哈哈一笑,就身箕坐在地上,招招手让大家也坐下。这些公子有些懵,有些人跪坐,有些人也学着大梁尉箕坐。须伯岸对那些跪坐的道:“误,误,平庶布衣闲时没有跪的,都是箕坐,只有在侍侯贵人时才跪。”那些人很不自在地换了箕坐姿势。 大梁尉道:“席地,箕坐,是布衣之俗。吾等即着布衣,即当事事以布衣自处。礼不下庶人,吾等相互间也不必见礼。只如须公子,啊不,须伯之行。”见自己被大梁尉赞扬,须伯岸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见此,好多人都移开了视线,须伯岸也不以为然。 就好像要故意给须伯岸露脸,大梁尉又道:“须伯知布衣之俗最多,由他来说。” 须伯岸挺挺身,道:“布衣之俗,略而言之,就是不畏露丑。尔等想想,为什么不敢箕坐,怕露腿呗。不怕。汝观农家耕种,商家搬运,均赤身露体,何曾有羞耻之感?把耻字给忘了,则庶几矣!”最后一句文话,把大家都说乐了。 第65章 梁氏贾米 待众人笑过,大梁尉道:“少时,吾等分散离开,至北市门前米铺内,言‘梁氏贾米’。听清了?” 须伯岸道:“就是大梁尉府要买米嘛。” 大梁尉道:“只四字,‘梁氏贾米’,无须许多!” 须伯岸一缩头,不再言语。 大梁尉道:“柜上听了,便会带汝等至后院。汝等便在彼处等待。” 须伯岸又道:“然后呢?” 大梁尉道:“只须等待,到时自知。”须伯岸又一缩头。 虎仲先生道:“各须携带何物?” 大梁尉道:“只赤手而往,行为就如往市中搬运。还有何疑问?”见众人满脸困惑,却不再提问。大梁尉道:“目下各家晡食,正好行动。芒氏三子且先行。”芒寅、芒申和虎仲先生一起站起。梁尉公子带到后院,打开后门,三人出了门。 大梁尉府后门开在一处小里巷深处。三人顺着里巷出了里门。现在并未至宵禁时分,里门可自由出入,监门大约在家里备食,并未出现。三人未经任何曲折出了里门,顺着街衢向北,即可望见北市。再向西一二里,就是市门。 所谓北市,并不是说大梁城中还有南市、东市或西市,它就是大梁城中唯一的市场。之所以称“北市”,仅仅是因为它位于大梁城北墙下。从鸿沟分出一道沟渠,将市场分成南北两部分。沟渠出仪门,汇入城外护城河中,再与穿城而过的鸿沟相合,向南而去。在芒寅等出门不久,就听到了休市的鼓声。等他们转到市门前时,一群群收市的商贾,正从这里出来。也有一些人往里走,大约是帮工的。芒家三人混在往里走的人群中,顺利进了市场。虎仲先生拦住一人问清了路径,顺利地找到了米铺。 市场中,粮、酒、盐、茶,各有区域,卖粮的区域中,按谷物不同分为各个铺子。当时中原地域还是以小米为主食,称粟。大米口感比小米好,主产于南方,产量还比较低,价格昂贵,在中原属于奢侈品。但梁王开圃田后,大梁周围竟可以种水稻,收大米,所以大梁市中有米铺。米铺位置较深,门面轩敞,显出一副贵人气慨。 三人进了米铺,柜上果然还有人看守。虎仲先生上前道:“梁氏贾米。” 柜上的先生脸上堆着笑,抬头看一眼,道:“先生且随我来!” 三人随掌柜的出后门,进到后院。这是个凉晒、脱粒的场所,平坦宽敞;巨大的石碾摆在场地中央。掌柜的道:“不知三位贵人哪里来,哪里去,也不敢问。贵人着粗衣,也不敢往账房里奉茶。小铺只这里还清静,委屈三位暂歇。” 虎仲先生答道:“甚是劳动,于心不安。” 掌柜的道:“贵人说哪里话。贵人是小铺的天地,能效劳是小铺的福气。好,不多说,少时还有人来,贵人自便,井边有罐,可以汲水。” 虎仲先生道:“商家自便。” 待掌柜的离开,虎仲先生招呼大家就在门旁坐下,一则避风,二则可以听到里面的动静。芒申则到井旁汲了一罐水,拎到近前。芒寅笑道:“汝倒亲切!”看这罐时,由于时常人用,边沿都摸得油黑发亮,口沿上一圈全是黑渍,看来无数次被口咂过。芒寅起身道:“找掌柜的要几只碗。”虎仲先生一把拉住他,道:“布衣,吃井水已是上分,还要碗!爬在地上喝雨后的泥浆子也得过。”芒寅苦笑坐下,却不再碰那只罐。芒寅不喝,芒申和虎仲先生都不好喝,只得把罐放在一边。 不多时,就听得柜上又传来一声“梁氏贾米”,又有三人被带到后院。芒寅等一起站起,这两群人自然在大梁尉府都被相互引见过,这时想见礼,却又不敢,只能相互尴尬地望着。虎仲先生招呼道:“且围一圈坐下。”六人围成一圈,各自坐下。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随意围坐的确放纵心情,比跪坐舒服得多。一人道:“芒公子还打得水,倒要搅扰。”旁边一人制止道:“悄言,什么公子,休得乱言。”芒申却早把那水罐递了过去。那人接过,道:“没向掌柜的借碗?”边说边站起来。 这次虎仲先生没有再制止,而是满有兴趣地望着他。见那人径直走进室内,向掌柜的道:“敢问柜上,可有碗盏借几个饮水。”掌柜的踌躇了会,似乎取出了几个东西。这人却没再要,空着手出来,脸色很有些不善。旁边一人道:“何故如此?”那人道:“且就着罐喝吧,那碗比这还不堪。”话虽这么说,却也不再碰那只罐。 第三拔来的人中有须伯岸。这些人中,只须伯岸在气质上像布衣,邋邋遢遢,滴里当郎,捧起水罐,直接饮了半罐,眼也没眨一下,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众人渐渐到齐了,在轻松的气氛下,大家对于箕坐也不再排斥,也不再按序而坐,而是围成一圈。在口渴的强迫下,也有不少人突破心理障碍,就着罐喝起了水。新来的人也有想借碗的,但先来的悄悄拉住他,向他描述了一番碗的形态,打消了他借碗的念头。 消除了陌生的隔阂和士服的约束,加上须伯岸插科打浑,这群年轻人很快就轻松开来,各自交换着自己新奇的见识,仿佛是一群久不相见的老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捧着水罐喝水,更多的人加入到喝水的行列中。最后,连芒寅也捧起水罐饮了一口。他和虎仲先生都很少开口,但芒申显然已经融入到这群人之中。 虎仲先生岁数较大,并不活跃,但坐在那里也不招年轻人烦,总对发言的人报以热烈的微笑,让他们感到自己被认真倾听,也就更有热情说出更多。芒寅则在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似乎被每个人的话深深吸引。渐渐地,他们知道了各人的家世、身份,还有他们家族中发生的有趣的事。跟随大梁尉而去的除芒申和须伯岸外,还有七人,王族近亲子弟就有四人,一个来自魏相魏齐的家族,算是王族远亲。另外两家和芒家一样,都是客卿,朝中权势虽比不上芒卯显赫,也都是当权之人。虎仲大夫心中暗暗对大梁尉表示了佩服:出阵敢带四个王子,还真不愧是大梁尉。 天色渐暗,而众人谈兴正浓,这时门外传来了大梁尉的声音:“梁氏贾米。”众人闻声,似乎才恍然记起自己是以贵人扮布衣,准备临阵杀敌的,或者性命就在须臾间。声音立即停了下来。 第66章 濮阳吕氏 大梁尉虽是布衣,却不似众人着短褐布裙,而是着长襦青衫。另外还有两人,也一般打扮,一人在先,大梁尉和另一人在后,仿佛是前一人的随从。三人在掌柜的引领下进到后院,众人一起立起,很自然地列成两排,差点又要行礼,却被大梁尉拦住。大梁尉上前一步道:“吾等今晚与这两位掌柜同行。”说得众人一脸茫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那两人却也只一笑置之,似乎也不想多言,前行的先生只拱手道:“多有得罪,万乞宽恕。”随后望了大梁尉一眼,对米铺掌柜道:“吾等已齐,船货可已齐备?” 米铺掌柜道:“看天色还未大暗,还需稍待。” 先生道:“吾等欲往一观,愿掌柜引路。” 米铺掌柜道:“那里甚是褊狭,且多鄙人,恐有冲撞。” 大梁尉随道:“不妨。”于是前行的先生道::“目下坊内闲人已尽,哪里找不到个清闲之处。” 米铺掌柜道:“如此,请随我来。” 于是米铺掌柜前头带路,大梁尉一行十余人在后跟随。由于已经收市,坊间人迹已稀,偶遇几个,也都是米铺掌柜上前搭话,只说是自己的大客户;前行的先生也上前答应,都是商人间的自然熟,也没有人多问。一行人过了桥,来到市坊北边,再拐进一条街巷,尽头是高墙大门,与众不同。门口有武卒守卫。米铺掌柜上前搭话,一位着深衣的先生上前验过节符,随手往武卒手中塞了几枚铜钱。武卒打开一扇小门,放众人进去。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这里是市场的码头。鸿沟边上被挖开一个大湖,湖中各色船只系泊在码头上。岸上则是好几排仓库,台基高筑。门边、道旁、码头上,到处都有衣甲鲜明的武卒持戟而立。各个码头都有人伕或卸船,或装船,货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米铺掌柜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来到一个比较偏远的码头上,码头上的人伕正在往船上运货,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一担担粮食。米铺掌柜将一行人带到码头上一名穿长襦的人那里,点头哈腰了几句;前行的先生也上前,拉扯寒喧了一番。穿长襦的望了随行的人一眼,便他们领到一艘客船上。这条船舱内陈设并不华贵,但却十分宽敞,四围有席,中间有案,瓮罐碗盏,十分齐备,收拾得也很洁净。码头上的对前行的先生道:“按先生之意,但以简净为要。不知中意否?” 前行的先生道:“甚劳甚劳。”边从怀中掏出一锭黄物。码头上的掂了掂,道:“还有找赎。”前行的先生道:“聊备一茶,何言找赎。”码头上的一笑,把那黄物揣进怀中,殷勤请众人进舱入坐。取出一只碗,顷出一碗水,放于前行的先生身前案上。 前行的先生道:“尚要几时方备?” 码头上的道:“不多时了。”又自傲道:“千担白米,非寻常可办,先生要找第二家,可是没有了。” 前行的先生道:“非如此,何以梁粟之名满天下。某自是慕名而来。” 码头上的道:“岂敢岂敢。先生一掷千金,豪爽,令人敬佩。” 前行的先生道:“某初入道,即得梁粟豪俊相助,幸甚幸甚!” 码头上的道:“先生初入道?如此做派,虽老手不如也。” 米铺掌柜道:“先生初入米道,此前贩盐马,亦是老手。” 码头上的道:“难怪难怪,难得难得。非是某说嘴,贩盐马毕竟不如贩粟米安稳妥贴。” 前行的先生道:“若非如此,某何以转行。今后倒是要梁粟家提携帮带。” 码头上的道:“先生之行,豪爽洒落,必非常人,梁粟家倒是要仰赖了。” 前行的先生端起案上的水碗,一饮而尽;随从瓮中再顷出一碗,奉于码头上的先生前,道:“多感盛意,聊备一敬。” 码头上的接过碗,道:“岂敢岂敢。”也一饮而尽,随即说声“我去监船”,告辞而去。众人都起,三位先生直送到舱口,执礼而别。 本来一行年轻人已经不再拘礼,今见几位先生仍是执礼如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进到舱中,只能拘谨地跪坐在席上,不发一言。前行的先生哈哈一笑,对大梁尉道:“布衣俱皆如此礼仪,可见贵邦礼教之盛!” 大梁尉知道先生是在说笑,便对众人道:“都不要拘礼,都不要拘礼。”随对前行的先生道:“若非先生指教,吾等哪里思得此计。非但各氏公子,便是卑贱,亦是手足无措,贻笑大方。” 前行的先生对众人道:“某,濮阳吕氏。先祖太公曾侍文王。子孙不肖,于商贾中寄生。来日得旺门楣,幸诸公子相助。” 诸公子一起行礼道:“敢不从命!” 吕先生摆手道:“布衣从不言‘敢不从命’,只应‘喏’而已。” 诸公子又一齐道:“喏!” 吕先生转向另一位随行的先生:“仲台且到舱外高坐。”仲台起身,出舱到船尾,亲热地招呼船家水手席地而坐,不多时便饮水闲谈,相遇甚欢。 吕先生在仲台出舱后,端起水碗,满上清酒,从座上大梁尉开始,诸公子逐一相敬。一巡下来,见船家水手已被仲台引离船舱,心思全在闲谈上,全不在意船舱内的事;而仲台也神色自若,一边闲谈,一边留意着岸上的动静。吕先生遂再次归座,对诸公子深深一礼,道:“事出有因,不及相告,诸公子休怪。现舟中再无外耳,请以实相告。” 大梁尉道:“吕伯昆仲实信陵君门下,新近委质,多不为人知。” 吕伯道:“蒙魏公子谬敬,叨列门下,实无寸功可进。大梁尉至魏公子府言粮献事宜。魏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满天下,富比一国。一身出关,无粮可随身,非力不能办,势不可也。吾等何人,能为公子不可为之事?” 大梁尉见众人面现疑惑,解释道:“尔等不知。信陵君出阵,只有随身糇粮,并无余资。门客随从三百人,亦皆如此。故吾等出阵,首当为信陵君运粮。” 众人脸上或恍然,或惊异,或茫然,不一而足。 大梁尉又道:“尔等以为,信陵君出阵,为何不备足粮草?盖秦军咫尺,军机之危,千钧一发。身至阵前已是蹈刃履险,再无余裕可运资粮。” 许多人脸上又露出惊惧神情。 第67章 交酒 见众人惊疑不定,吕伯道:“魏公子领三百门客,以车百乘出阵,一则为急赴阵中,二则大梁势急,公帑必虚,故仅随身糇粮,意自圃田或得接济。然粮未出而南关已破,圃田自顾不暇,遑论应付信陵君。目下大梁之势更危于当日,公帑固不可动;而公子王室贵胄,断无弃置之理。故公子尽府之钱财,贾米以赴阵中救急。惟商贾不可预战事,故令鄙人冒言赵贾,言赴邯郸。” 虎仲先生道:“信陵君府果然智略过人,难为思得此计。吕伯急公好义,竟于危难之中,神色自若。微贱敬服。米铺中传口令‘梁氏贾米’,想大梁尉亦有力焉!大梁尉既身替信陵君于危地,又复虑其生计如此。虽古之君子,何以加之!”一语之中,竟连敬三人。 大梁尉道:“非吾之能也,公子府中自有高人指点。” 虎仲先生道:“战乱之时运粮出城,非同寻常。况有千石之多,且为白米。如无大梁尉关照,谅米铺也不敢应承;一路关防亦不敢放行。” 大梁尉正要答言,吕伯抢先道:“先生高人,敢请教先生名号!” 大梁尉代答道:“芒将军府辅弼重臣虎仲先生。” 吕伯拱手道:“久仰先生令名,车右、虎仲二先生,芒将军左辅右弼;芒氏建功立业如此,先生多有力焉。何幸相识于此!吾观先生布衣之态非众人可比,敢亦拔出于草莽之间?” 虎仲先生道:“本腐草朽木之身,蒙芒氏谬识,只得投效。见短识浅,非公子府英才之辈可比附。或勤心竭力,可堪犬马。” 吕伯道:“先生大才,经纬天地,必立德建功方遂其愿,岂如偏鄙但求一食耳。” 经吕伯这一打岔,虎仲先生情知对方已生疑心,自己已经套不出更多详情,只得随言应承,不再多语。其余公子身着布衣短褐,却跪坐如仪,低眉垂目,不发一语,一时舱间陷入沉寂,正有说不出的诡异。 吕伯感到情形不对,开颜道:“吾等布衣,何拘礼如此,且把礼仪舍去,各自安坐可也。”说罢,自己舒开双腿,盘起来,并毫不介意地整了一下长襦下摆,挡住下身。大梁尉也换成箕坐姿势,但比吕伯从容文雅自然许多。见两位长者如此,众人也都一一换成箕坐姿势,须伯岸还舒心爽快地轻叹了一声,想来长时间跪坐把他折磨得够呛。吕伯又把水瓮和水碗放到席间,道:“从此时起,诸位俱为布衣,公子之名只得暂且收起,但以兄弟相称。吾弟兄与梁伯年齿略长,又着青衿,可称先生。虎仲先生年虽长,却是短褐,只得委屈了虎兄了。”虎仲一摆手,满不在乎道:“不亏不亏,但求有饮有食便罢!”众人哄然,于是舱内气氛又渐渐转为热烈。须伯岸率先出席,道:“弟与诸兄斟酒,坐个酒令。”边说边在水瓮边席地而坐,展身舒足,畅快之极。 吕伯问道:“敢请兄尊姓?” 大梁尉道:“此是须兄。” 吕伯道:“莫非出大梁首贾之家?” 大梁尉道:“正是。” 须伯岸之父须贾大夫,在魏王宫中总领采办、交易,故而吕伯有此一问,大梁尉有此一答。吕伯道:“须兄名门巨贾,今后可要多加亲近!” 须伯岸道:“濮阳吕氏,商家巨贾,生意场上有太公用兵之称。何意竟委质君侯。”濮阳吕氏自称出于姜太公,多有巨商,分枝蔓叶,遍布诸行,故须伯岸有此言。 吕伯道:“信陵君礼贤下士,天下闻名;吕某不才,家中诸生意俱难堪大用,凡为百事皆出人下,故委质于人,但求一食耳。” 须伯岸道:“不意一出手,竟是千石巨贾,虽濮阳本家,亦不过如此而已。名门巨贾,果不虚传!” 吕伯道:“赖信陵君威灵,非区区在下所能为也。” 须伯岸道:“凡商贾无不借重,区区须家,如非籍大王威灵,大梁繁盛,不过苟苟求活而已,何能于生意场上伸展。” 吕伯道:“须兄言语通达,在下敬服,当饮一碗以壮言辞!”说罢起身,走到须伯岸身边,就要斟酒。须伯岸拦住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合当弟子为先生行酒!”两人争执不下,席间虎仲先生道:“依老朽之见,二人依序各饮一碗。” 大梁尉道:“虎兄之意甚好,吾为汝二人执壶。”言罢也起身到席外,将水碗交到须伯岸手中,端起水瓮,满斟一碗;须伯岸双手举起,奉与吕伯;吕伯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向须伯岸亮出碗底。大梁尉再就吕伯手中,满斟一碗,吕伯同样双手递与须伯岸,须伯岸双手接过,也一饮而尽,同样亮出碗底。虎仲先生大声道:“交酒饮过,从此同心同意!”一边鼓起掌来。申氏兄弟在虎仲先生的示意下开始鼓掌;大梁尉放下水瓮,也开始鼓掌;众人不明所以,见几人鼓掌,也有样学样地鼓起来,稀稀落落,不成节律。须伯岸将酒碗重新倒扣在水瓮上,双膝跪下,头重重地磕在船舱甲板上;吕伯也双膝跪下,同样用力地磕了个头。虎仲先生和大梁尉越发用力地鼓掌,带得众人也用力鼓掌。吕伯和须伯岸两人相互搀扶站起,在虎仲先生和大梁尉的带领下,掌声渐渐平息下来,大梁尉和吕伯回到各自的席间。 芒寅和芒申都向虎仲先生投来疑惑的目光,虎仲先生微微闭了闭眼,两人又把眼光移开。 大梁尉道:“吾等皆吕先生所佣,一切当以吕先生为首,不得再妄自揣度,言三语四。” 众人齐道:“喏!”那须伯岸如没事人那般,将碗重新斟上酒,从虎仲先生开始,一一敬酒。又一巡酒过,水瓮已空。众人往常饮酒,总要有些吃食过口,现在空饮,又只是清水,口中更觉寡淡。吕伯又解下一个腰袋,掷与须伯岸道:“少许菽豆,与诸兄过口。”须伯岸道:“谢吕先生赏!”便一一席前顷出少许,众人见是烤熟的大豆,还沾了些盐,虽说不上罕见,却也对景。众人放几粒到口中,香脆甘鲜,比平时别有滋味,对吕伯又添了许多好感,看须伯岸也顺眼了很多,甚至相互看着也都顺了眼。 这时天光渐暗,方才在码头上的又走过船来,问道:“船已装毕,是否启航?” 吕伯道:“那就有劳了!某佣伴颇众,敢烦再添一瓮清酒。一并算还。” 码头上的道:“不值许多,何劳多虑。”不多时,又打来一瓮清酒。 须伯岸又要敬酒,虎仲先生道:“再饮并要多溺。且斟一碗,各人自取,饮毕再斟。”须伯岸依言斟酒,先递与虎仲先生;虎仲先生稍抿一口,即传给下一人。如此一一下传。饮尽了,就交给须伯岸再斟。 就在众人饮酒进菽间,船离开了码头,向水门外驶去。 第68章 城北驿 随着船渐渐摇出北水门,天越来越暗。河中很静,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船棹划水的哗啦声。多数人在舱内或坐或卧,船头船尾也三三两两地聚着些人。吕伯撩起长襦,时而在这群坐坐,时而和那群聊聊,十分活跃;船上诸人也心情愉悦,暂时忘了赴阵之事。 当月亮升起来时,突然天空中火光闪烁,耳边隐隐有杀声传来。众人一起起身观瞧,火光和杀声清楚地来自船尾南方,火光即使隔着大梁城也清晰可见。大梁尉、吕伯和虎仲先生异口同声惊道:“启封!” 大梁尉诧道:“怎么如此之速?才一昼夜,就行了百里?不食不眠乎?” 吕伯纠正道:“两昼一夜。” 大梁尉道:“昨昼方入南关。” 吕伯又纠正道:“昨晨入南关。” 大梁尉废然长叹道:“某欲尽命而不可得乎!”双手颤抖,似不能自已。 吕伯轻握大梁尉的手,低声道:“梁先生不必如此,且从长计议。” 大梁尉问道:“最近的驿站何在?” 吕伯道:“已出城二十里许,不远就至。” 大梁尉道:“至近泊舟登岸,入驿站商议。” 吕伯道:“驿站近码头,可以系泊。” 大梁尉道:“尽速前往!” 吕伯向仲台望了一眼,仲台即到船尾,告知临时停泊之事。船家也不吱声,默默地加快了棹速。仲台又对后面运粮的船大声道:“前面驿站暂泊。”得到两船的回应。 十里水路转瞬即到。客船在前,驶向码头。前来巡查的驿卒验过节符,知是大梁尉,吓得面容失色。立即协助泊船,随后要去报驿吏。吕伯止住他,道:“不必惊动,只在邻近安排一僻静小院即可,不得有人靠近。” 吕伯让船家继续留在船上,只说去去就归。大梁尉一行十二人弃舟登岸,在驿卒带领下,就近找了个院子,打开门,领众人进入,然后嗫嚅道:“驿内无油,大梁尉恕罪。”吕伯道:“院内月色正明,不必举灯。吾且问汝,驿中还有几车?。” 驿卒道:“驿中常备两车八马。” 吕伯又道:“驿中矛?能有几何?” 驿卒道:“人一手?,一长?,并无多余。” 吕伯道:“大梁有警,北乡何往?” 驿卒道:“只在沿河城内屯扎。” 大梁尉道:“却无集结?” 驿卒道:“北乡多领地,广有城池。一但有警,多依城而驻。多年如此。但有事时,守望相助,绝不误事。” 大梁尉道:“此地风俗却如此。” 吕伯道:“如此,烦请闭门,勿令人靠近。” 驿卒行礼出门,将门重新关上。吕伯三人来到在堂前阶上,其他人围在四周。大梁尉道:“吾本欲领疲兵蹑精锐,与秦一决,万一侥幸,则大梁之危可解。今秦人已至启封,大梁危矣,而蹑秦军之机已失。吾意重返大梁,再领军与秦人一战。诸人之意如何?” 吕伯道:“大梁尉不必如此。秦军虽至启封,但大梁城坚粮足,非旦夕可下。大梁尉一朝大军在握,何愁无战机可寻。况信陵君之势危如累卵,大梁尉不可轻言放弃。愿大梁尉仍依原议,率众公子直赴阵中,则幸甚!” 大梁尉看到站在阶下的虎仲先生,问道:“虎仲先生以为如何?” 虎仲先生道:“偏鄙奉鄙家主之命,助大子往陈留催粮。目下虽启封有失,而催粮之事更形紧急。偏鄙请大梁尉相助轻车一乘,以急趋陈留,晚则恐为秦人所乘。” 大梁尉有些愠怒,道:“原来如此,敢莫芒申公子亦随其兄催粮?” 虎仲先生道:“芒申公子奉父命助大梁尉,大子奉父命陈留催粮,偏鄙奉家主命助大子。大梁尉亦奉王命赴军前。吾等皆从其命,不亦宜乎!” 大梁尉道:“吾奉命之时,意秦军尚在南关,故可蹑其后。今秦军已至启封,大梁危殆,又岂有蹑踪可为?” 虎仲先生道:“可有王命召大梁尉?” 大梁尉道:“启封方警,大王或尚不闻,何来召命。” 虎仲先生道:“却如此来!按律,‘将出而还,与北同’。今大梁尉领王命出阵,离国三十里,无王命而还国,虽云投效,恐难应众人之口。” 吕伯道:“虎仲先生所言甚是,愿大梁尉听之。大梁尉赴军后,可急告公子大梁势危。依偏鄙所知,公子门下知兵者俱在阵中,必有奇计妙策,以救危难。大军在握,何所不利,愿大梁尉勿疑!” 大梁尉沉吟片刻,道:“如此,却如之奈何,愿先生教我。” 吕伯道:“启封遇警,虽添变数,却与大局无妨。依偏鄙愚见,但依前计,直往荥阳,再征重车南下,必无偾误。” 大梁尉对众人道:“启封失陷,吾心已乱。吕伯之言,诸君以为如何?” 这帮公子全都是出来历练的,平日哪知兵事,一时阶前静默。最后是芒申在虎仲先生暗示下出声道:“吾等奉上命随大梁尉,一切但凭大梁尉一言而决。”须伯岸虽不知兵,但却知机,马上应道:“芒公子所言甚是,吾但随大梁尉车驾,决无二意。”有两人发声,其他人也仿佛有了主意,也都随声附和,声言愿随大梁尉。 大梁尉道:“事要好,咨三老。今诸君年齿相当,惟二吕先生与虎仲先生最长,请三先生与吾等一决。”言毕深施一礼。 三人只得还礼,相顾一番,还是由吕仲道:“吕伯与虎仲先生之意均明。事急意乱,不可另起头绪,但依前策可也。” 大梁尉道:“既三老之意相同,吾从众矣。” 虎仲先生暗推芒寅一把,芒寅上前道:“敝宅之事,只在于此,难以附骥,愿与大梁尉从此而别。如蒙大梁尉惠赐车驾,则幸甚!” 大梁尉道:“吕伯可有策可助芒氏?” 吕伯道:“驿中自有车驾,但征之可也,何需更问。” 大梁尉道:“既如此,吾等从此而别,愿相见于来日。” 芒寅道:“大梁尉世代为将,又有吕氏与诸公子相随,何事不成!” 吕伯道:“时日已误,不可再有迁延,吾等且速登舟进发。”言毕出门,叫来驿卒,言明诸事已了,即登舟前进。诸人一起上船,只芒寅与虎仲先生留在岸上,与众人拱手相别。驿卒虽不讲礼,但却识得,这正是士人之礼;虽然觉得这两人不上船有些奇怪,但见他们相互礼辞,想来必是有某些安排,也就不再多问。 等船启航离开,两人回身往驿站返回。驿卒拦在前面道:“贵人有何吩咐?” 虎仲先生道:“此是芒氏大子,有节符在此,征驿站公用!” 驿卒道:“既有节符征用,待吾唤驿吏前来领命!” 虎仲先生道:“大子且验节符。” 芒寅遂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抽出一支节符,递与驿卒,驿卒双手接过。不意一旁虎仲先生运掌如风,猛击驿卒后脑,驿卒连吃惊都没来得及,就倒在地上。 第69章 芒氏大子 看到虎仲先生突然出手,连芒寅都惊呆,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虎仲先生道:“吾等之事不宜他人知道。” 芒寅道:“可方才先生已言吾为芒氏大子。” 虎仲先生道:“故需毙之。” “那吾等为何不言,却要言而毙之?”芒寅一脸茫然。 “这人太守规矩,必要依规而行。此乱世取死之道。”虎仲先生冷酷地道。 芒寅还待要问,虎仲先生道:“先套上车,吾等上车后细谈。” 两人到了后院,挑出四匹好马,驾上车驾,牵出门外。正与一人迎头相撞,那人衣冠不整,想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见两人驾车出门,喝道:“尔等何人,敢盗驿车!” 虎仲先生上前道:“节符在此,征用驿车。”一手伸到怀中似去掏符,另一手猝然抬起,手中马策正中那人头顶,那人来不及反应,倒在门边。虎仲一面跳上车,一面叫道:“速上车离开。”芒寅虽然惊骇莫名,却也迅速跳上车,虎仲先生用策扎了一下马股,四匹马立即以快步跑起来,车驾飞驶而去,只留下一道烟尘,两具尸身。 车驾驶出很远,虎仲先生见芒寅还未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便道:“大子初历艰难,未尝世间疾苦。乱世之中,最忌婆心。以汝之意,吾等本有节符,可征驿车,为何偏要行凶。但大子可知征驿车之难。大子节符乃总领城外军马,征不得此驿。如要征驿车,先需到北乡军验符,将军交与司马;司马验符,达于驿站;驿吏验符,整备文牍,一一齐全,方得车出。待得事了,明日今时尚不得出!” 芒寅道:“先生思虑,非吾能及。敢问先生,既出人命,当何以善后?” 虎仲先生道:“方今战乱,驿中只有少许驿卒。乡里主司必在军中,如无关大碍,谁肯上报;次者,就能上报,乡里何干?平日依序知会大梁门尉,今值战乱,门尉们各守城池而不及,何暇得顾区区命案;又次,就门尉遣人推案,谁人知吾二人弃舟,必也米商三船袭击。与吾等何干?待其知所谓米商乃大梁尉,其案必不了了之。大子勿忧。” 芒寅道:“现吾等车驾已备,当取何道而往,全凭先生作主。” 虎仲先生道:“此驷颇壮,行百里必无防碍。吾等只沿大道直驰陈留,不过鸡鸣可至。” 此时中天月轮正明,虎仲先生驾车很快就上了大梁周围的驰道。丝缰轻抖,四马如飞,但车身平稳,并不剧烈摇晃。芒寅喝彩道:“先生御术亦神矣!” 虎仲先生道:“车右先生虽以车名,论御术却不及吾。君上自己甚爱御车,故吾不得为君上御。得观吾之御,大子实其首也。” 芒寅道:“寅也有幸,得睹先生神御。若得常随先生,日进其学术,实吾之幸也。” 虎仲先生道:“吾身侍芒氏,大子芒氏之继也,何出此言。” 芒寅道:“子曰三十而立,寅年过三旬,德不建,功不立,业不就,一事无成。思之可叹。非无名师指教,奈朽木之质何!” 虎仲先生道:“大子如为朽木,某当奈何?大子不可过谦,过谦则近于傲。此车仅吾二人,大子有言,但说不妨。” 芒寅道:“如先生所知,先母生寅与亥,后母生辰、未与申,又有庶出多子。后母虽待寅与亥如己出,奈辰等心中颇不服。而寅又愚钝,非比辰弟闻一知十,能为父臂膊;每思至此,常怀愧疚。” 虎仲先生眼睛望着前方,用心调度着四匹马。芒寅停下后,却不见虎仲先生回言。芒寅又道:“先生可闻吾言?” 虎仲先生作出恍然的神情,道:“啊,适有所思,未及答应。大子恕罪。” 芒寅道:“先生有何指教?” 虎仲先生道:“此次主上出阵,可曾携辰公子同往?”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可曾令辰公子管家?”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大子管家,夫人可有干预?” 芒寅道:“不曾。” 虎仲先生道:“大子管家,辰公子等可有不服?” 芒寅道:“心虽不服,并不外露。” 虎仲先生道:“如此,则大子固不宜继芒氏也。” 芒寅语气大变,急道:“先生何出此言?” 虎仲先生道:“夫家主,内睦兄弟,外和亲戚,上奉家国,下养庶人。胸怀如天地,行动似日月,坦坦荡荡,不介纤尘。兄弟有隙,以亲和之;家国有难,以身赴之;舍己为人,大公无私。休言离隙之机未显,即或有郦姬之变,舜象之行,犹当以孝处之,以亲和之。今大子无故多疑,何以当芒氏再兴之任!” 芒寅没想到自己一席肺腑之言,引来不留一点情面的数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虎仲先生也不再言语,一心驾车急驰。芒寅心情复杂,既悔自己不该情归匪人,虚掷一片真心,又恨虎仲先生面对自己如此明显的表白,竟毫无感动。悔恨交加,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寒风扑面,车轮辚辚,只又手扶轼,身体一动不动。只到耳听得虎仲先生大声道:“大子亲临!”车驾停下,才清醒过来。 眼前一座小城,城门上黑影忽忽。隐隐有声音传来:“暗中难见,请大子近前!” 虎仲先生大声道:“请陈留大夫上城。”自己下车,要牵着车向前,芒寅似乎这时才想过味来,也急忙跳下车,在车左跟随。走到城下时,城上举了火向下照,有认识的,道:“是大子,……还有虎仲先生。快,快去催催大夫!……大子稍待,大夫一有令,吾等立即开城。” 少时陈留大夫上了城,见是二人,立即开城,将二人迎入,道:“二位贵人夤夜来此,必有要务。为何一身短褐?且请至府奉酒。”。 虎仲大夫截道:“事势急迫,运粮车可曾运出?” 陈留大夫道:“原来是这事,何劳二位驾临。今晨粮车已经发出了……如何?有何变故?” 虎仲先生道:“预定今夜歇息何处?” 陈留大夫道:“从陈留至大梁,只有新里一处有邑。何能有别处?” 虎仲先生惊道:“每年运粮均如此吗?” 陈留大夫道:“往常太平时节,多取大道,过启封仙人庄,或老丘小黄。今值战乱,故以直径斜趋大梁。” 第70章 蔡泽 听了陈留大夫的介绍,虎仲先生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对大夫拱手道:“却是有劳了。”随着大夫走进府中。 进至堂上,陈留大夫奉二人上座,歉道:“不知二位贵人驾临,甚是不周;且备水酒薄馔,贵人且恕轻慢。” 虎仲先生道:“短褐在身,不便见礼,大夫勿怪。敢问押车者何人?” 陈留大夫道:“家司士蔡泽。” 虎仲先生皱眉道:“此子却少闻。” 陈留大夫道:“此子燕人,形奇言怪,志大才疏,每言当斡旋天下,却一无所成。先至赵国,不仕;欲至韩、魏,却路遇强人,行囊尽失,命几不保。其能文,亦能剑,飘零落魄,故暂留家中,才月余耳。” 言谈间,舍人端上食案,两人谢过,大夫在下相陪。 虎仲先生道:“敢问新里何处?” 陈留大夫道:“新里小邑,当陈留、大梁间,虽无高墙坚垒,广有人家。” 虎仲先生道:“此前与贵邑可有通谊?” 陈留大夫道:“新里虽魏地,却无吏司,但以长者总领。小人们或有交情,敝邑与之却少有往来。” 虎仲先生道:“何人出此计取道新里。” 陈留大夫道:“正是家臣蔡泽。” 虎仲先生道:“蔡泽?他竟熟知大梁地理?” 陈留大夫道:“其人甚怪,言语少文,却粗而不疏。” 虎仲先生道:“来家月余即委以押粮之任,足见其人深得大夫心腹。” 陈留大夫道:“战乱之时,护粮押车之任最重,非文武兼具不能办。此子虽其貌不扬,言过其实,却非无才。取道新里即出其计。其时,资粮备好方装车,忽闻主上不如意;欲稍停待命,又无下文,只得依命发车,不意南关已破,兵锋已及。陈留虽小邑,户亦万余,积粮数十万石。秦人如至,必不轻过,故须尽力守御,不能多出人车护卫。故只遣蔡泽等十人押粮一车,菜品一车入城;如其不足,可待兵后再运。其人计出新里,地理谙熟,料无防碍。” 虎仲先生听了陈留大夫的安排,立刻明白这是打算将蔡泽牺牲掉。但他不便说破,沉吟片刻道:“请大夫寻两套青衿,再备一套车驾,少时侍侯大子且赴新里。” 陈留大夫道:“贵人要赴新里?” 虎仲先生道:“启封失陷,大夫可知?” 陈留大夫道:“西方火起,敢是启封!” 虎仲先生道:“正是。粮车转经新里,虽能避兵火,然新里非故旧,难知心腹;蔡泽新人,不可大意。大梁城闭,粮车恐难入城,亦需另行设法。故当星夜而去,计议一切。大子如只身前往,恐独木难支,还请大夫携得力心腹若干随行。” 陈留大夫道:“何时起身?” 虎仲先生道:“越早越好!” 在虎仲先生安排下,芒寅、虎仲先生和陈留大夫作青衿打扮,乘车先行;陈留尉留守陈留,布署城防;分别从陈留大夫、陈留尉和陈留司工三家家宰以下挑选得力家臣,分乘三车,以司工为首,黎明出发,续至新里。待等一切事了,芒寅等乘车出城时,东方已经破晓,月亮西垂。 新里其实距陈留不过三十里,车驾食顷便至。但他们到达新里后,却都犯了难:他们谁也不知道蔡泽一行落脚何处。 新里并无城墙守卫,邑中有力者各自建筑高墙大院,大院四周则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住宅。整个邑里的建筑显然未经统一规划,所谓“道路”蜿蜒曲折,严格地说不过是建筑之间空地。 三人见此情形,都皱起眉头。邑中小道,车驾明显进不去,蔡泽等只能驻于外沿。虎仲先生驾车缓缓绕邑而行,由于天刚放亮,此时尚无人出门,绕邑一周都见家门紧闭,连找个人打听都不可能。虎仲先生道:“蔡卿一行十人二车,非小户所能容,必居于大院。吾等且寻大院叩问。”又驾车第二次绕邑而行。见着几个高墙大院,叩门询问,不是半天没人开门,就是开门后回声“不知”。这时天色愈亮,渐渐有了行人,见这单车来回逡巡,都投来警惕的目光。虎仲先生道:“看来不得斯文了。”另两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虎仲先生放声大喊起来:“陈留蔡卿~,陈留蔡卿~!”眼看又绕了半圈,终于一个破锣声音传来:“甚人叫喊?” 虎仲先生复喊道:“蔡卿何在,大夫在此,请出相见!” 那个声音道:“待下!” 虎仲先生在一个路口将车停下,三人下车等候。良久,从邑中蜿蜒的小道中,七拐八弯走出一人,披头散发,一件双层长袍歪斜地挂在身上,罗圈着腿,佝偻着背,胡子拉碴,满脸皱纹,看上去不知多少年纪。到了车前,斜着眼,望向陈留大夫,松松垮垮地行了个礼,道:“大夫何干?” 陈留大夫哭笑不得地回了礼,问道:“所部众何在,里巷如此窄偪,大车如何进得,车辆停驻何处?” 蔡泽大大咧咧地道:“车么,贾了。” 陈留大夫大惊道:“贾了?却是何意?命尔送入大梁,尔贾了?” 蔡泽道:“秦兵临城下,粮车如何送得入城?只好贾了。” 陈留大夫大怒,要从虎仲先生手中拿过马策笞打,虎仲先生拦住道:“暂勿动怒,且听其言。” 蔡泽道:“城外贾去,城内贾回,又何碍哉!这位先生似洞悉其机?敢问尊称。” 陈留大夫低喝道:“此芒氏大子,此芒氏家老虎仲先生,休得无礼。” 蔡泽道:“臣乃陈留大夫家臣,非芒氏家臣。臣奉家主命送粮入大梁付芒氏,却不敢交结外姓。” 陈留大夫面孔转白,不知当如何言说。芒寅在一旁解围道:“君贤臣忠,固古名士之风也,芒寅钦敬!” 蔡泽道:“不敢。芒氏遣大子至此,莫非欲在此交接,亲送入城?臣不闻君命,不敢奉上。” 虎仲先生道:“非也。家主恐陈留送粮有失,特命大子出城相助。不意贤司士已安置妥帖。敢问贤司士,今欲何往?” 蔡泽道:“自然是进大梁城。” 陈留大夫道:“所部人众呢?” 蔡泽道:“就在邑中,主上欲见之乎?” 陈留大夫道:“汝且呼出。” 蔡泽道:“稍待片刻。”然后拐着两条罗圈腿走进巷子,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拍着手。等他再转回来,后面跟着一群着短褐之人。那群人虽着短褐,却十分精干,越发显得前面这位着长袍的邋遢猥琐。 蔡泽领着这群人走到车前,道:“人全在此,不曾短少一个。今晚事毕即回。主上有要事,也可就此将其领回。只晚间遣人来驾辎车即可。” 陈留大夫道:“吾要此众人何事,全数留此,事毕即归。” 蔡泽于是对众人道:“事了事了,各自归卧。”众人又一齐离开。 第71章 吹台 众人离开后,蔡泽对三人道:“公子、大夫们顶星冒月,定非为聘问而来,敢是有大事?” 陈留大夫叱道:“休得妄言。” 虎仲先生道:“芒氏灶烟渐息,急待陈留之谷接济,故遣大子亲来,别无他意。” 蔡泽道:“既如此,陈留之谷今日必至,大子可以归家待之矣。” 芒寅道:“蔡卿尚在此,何人送至家中?” 蔡泽道:“大子不必多问,早则饷间,晚则日晡,谷菜必到,直送家门。” 陈留大夫道:“蔡卿,大子面前还不如实直陈,为何故弄玄虚!” 蔡泽道:“此事可行而不可说。汝吾均不知,则大事可成。如说破,立时事败。” 陈留大夫还要逼问,虎仲先生劝止道:“既蔡卿成算在握,芒氏先行谢过。事成之后,必有他酬。” 蔡泽道:“他酬就不必了,汝多带人车,想是要押吾回城,吾束手就缚就是,何劳如此大作!”言方毕,远处传来辘辘车驾声。 虎仲先生脸色微赤,面上笑道:“大子除催运粮车,尚有公干,借陈留之人力耳。” 蔡泽道:“如此,在下言退!”又松松垮垮地施了一礼,转身要走。虎仲先生连忙叫住道:“蔡卿且待。大子出城,另负家国重任,蔡卿大才,敢请一臂相助!” 蔡泽道:“吾大夫家臣,非芒氏家臣,不敢从命!” 陈留大夫尴尬地喝道:“不得无礼!” 蔡泽道:“大夫乃芒氏家臣,芒氏有事,非大夫非当,却非臣所敢当也。” 陈留大夫道:“既如此,吾命汝听于虎仲先生,任其驱使。” 蔡泽道:“先是,大夫命臣运粮入大梁芒氏府,现粮尚未运至,臣使命未达,不敢领命。或大夫免臣运粮之命,自然任凭驱使。” 陈留大夫正要出言,虎仲先生连忙拦住道:“是在下鲁莽,先生使命在身,不敢劳动。先生自便!” 正言说间,陈留增援的三乘车驾已到,车上诸人见芒寅等三人在和蔡泽交谈,便远远地停下车,下车等待,不防却见蔡泽草草行了个礼,扬长而去,眼中似乎未看见这群陈留城中最有势力的人。 陈留大夫欲言又止,只得望向芒寅,而芒寅也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虎仲先生。虎仲先生道:“蔡卿与某不谋而合,正是运粮入城的唯一之道。既有蔡卿出面,吾等正好抽身退步,且做正事要紧。” 芒寅讶道:“正事?正事不就是运粮吗?还有,先生与蔡卿到底是何筹策,愿以教我。” 虎仲先生道:“无他,惟事末而已。” 芒寅仍然不解,问道:“事末?” 虎仲先生道:“将粮籴与城外商贾,再从城内商家贾入,仅此而已!” 芒寅恍然道:“那城外粮车如何入城?” 虎仲先生道:“城外粮车无需入城,可籴给城外任何商贾。” 芒寅道:“原来如此,绝妙!并不需粮车进城,而粮已至。那此后不就方便了。” 虎仲先生道:“大子可知商贾之道?” 芒寅愕道:“不知。” 虎仲先生道:“如此大子将籴与何人,又从何家贾入?” 看见芒寅一脸茫然的样子,虎仲先生劝解道:“龙有龙道,蛇有蛇道。大子只须顾及庙堂之上,江湖之中自有黎庶打理,就不劳大子费心了!”然后不顾芒寅的迷茫,招呼陈留大夫道:“请大夫寻一僻静处,容吾众人议事。” 陈留大夫遂走向远处三乘车,近前询问了几句。然后回来道:“距此不远,即是吹台遗址,登高远望,风景清悠,四下少人迹。距大梁不过里许,断无闲杂人等打扰。其上有亭。既堪赏游,又可议事。” 虎仲先生道:“大子以为如何?” 芒寅道:“全凭先生裁处。” 虎仲先生道:“就请大夫安排。” 陈留大夫又转身到其他三乘车前,吩咐了几句,又商议了些什么,转回来道:“就请两位贵人登车启程。” 三人上车,依然是虎仲先生驾车,陈留大夫车右,三人均是青衿装扮。在三人登车的同时,远处的三乘也呈一字阵缓缓驶来,近前向三人行礼。芒寅略抬了抬手,陈留大夫道:“贵人青衿,不便全礼,但请行!” 随着话声,中间那乘车率先驶出,向北而去,虎仲先生随后轻抖丝缰,在前车后约十丈跟随,其余两乘分居左右,将芒寅等人的车围在中央。四乘车列好阵形,向西北而行。 吹台距此不过二十里,伏在大梁城角楼下,是一座低矮的土丘。此时天边渐渐大亮,寂静的空气中,车声传得特别远。城墙上的武卒早就发现了在新里外的这几乘车,并发出警报,什长上来看了,不敢自专,又把卒伯叫上来。等卒伯上城时,四乘车已经驶近城边五里,连人影都看得清楚了。卒伯观察了一会儿,道:“止有四乘,并无大碍,但观其往何处耳。或为商旅,或为使者,必非为敌者。不必上报。”车又近前些,卒伯道:“身着青衿,敢是商旅。……嗯,在吹台前停下了……下了车。敢莫是奸细?……弓弩预备。……他们上了台,在窥探……太远了,射不及。”卒伯口里絮絮叨叨的,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下命令,百名武卒张弩搭箭,聚在他身边。有一个人道:“或许是真是商旅,上吹台观风景。” “观尔母!现在是甚关口,敢观风景。”卒伯粗鲁地骂道。 “看,看,他们坐下了,仿佛在议事!”又一名武卒道。 “射支响箭,驱走他们。”卒伯终于下了决定,如果这群人在台上议事,他永远也不得安宁,要一直观察他们的动静。把他们赶走,一了百了。 一名武卒过来,张弓搭箭,射出一支响箭。所谓响箭,不过是在箭杆上缚一支由竹筒制成的哨,能在飞行中发出尖锐的声响。这种箭既射不远,也射不准,只起警示的作用。 随着一箭射出,尖利的哨声划破晨曦,可以明显地看到吹台上的人转身回头观望,但城墙上也响起奔跑的声音——其他城门的人听到响箭示警,都跑过来打听消息。 卒伯显然没想到随便射出的一支响箭竟引出这么大动静,他脸色微窘,但却粗鲁地道:“没啥破事,几个奸细,都赶走了!”一边说,一边指向吹台。 吹台上的几人似乎也理会到了响箭的意思,都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沿着吹台走到另一边,下了台。 不多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四乘车以整齐的阵形向东而去。 第72章 节钺 魏国大员按照昨日的朝议,于日出时出现在太庙。夜间启封的火光他们都看到了,个个心惊胆战,却又束手无策。梁王朝上已拜芒卯为将军,来日太庙行礼,这意味着一切军务都交与了芒卯。但启封火起的时机偏偏这么不凑巧:如果早一天,朝议未定,群臣自然向大王讨说法;如果晚一天,拜将礼成,众人又可向芒卯寻主意。但启封火起之时,芒卯偏偏已议拜将却礼又未成,众人一时不知道谁为主事。有人进宫,魏王不见,称阃外一切,将军主之;大王自午后即入太庙祭告,斋戒一日,以待来日拜将。有人至芒府,芒卯闭门谢客,同样称正在斋戒以成礼。都知魏相魏齐不通军事,而主持大梁防御的大梁尉又已经出城,众人一时失了主心骨,个个惶惶不安。 当大梁城防报入大梁尉府后,竟由梁尉公子出面主持。梁尉公子倒显出将门之气,虽年轻稚嫩,却气度不失,在母亲暗中主持和一干家老出谋划策之下,倒也无甚失策之处。 就在这群龙无首,强敌压境,众人惶恐不安之下,拜将礼的时辰到了。一干人等不得不强压心中惶恐,穿戴整齐,乘车聚于太庙之外。而此时,礼仪的主角,将军芒卯已经衣冠严整,端立于庙门之外,叉手执心,目不旁礼,身不动摇,宛如泥塑。身后三子在一丈之外侍立,也是一般端正站立,惟个个以手按剑。无人知道芒氏父子是何时立于庙门之外的,只知道没有人比他们到得更早。 随着时间推移,太庙外的人越聚越多,随行的车驾在外周围成一个大大的圈。有资格进入圈内的,自动在芒卯身后,按贵贱亲疏排成行列:芒卯是今天的主角,谁也不能抢了他的风头,哪怕是王公贵戚。 人似乎到得差不多了,庙门还没开。一众人等沉默地站着,完全不像平日上朝时,相互间招呼寒喧。气氛沉重而安静,连呼吸之声也难闻,只有风声在场中呼啸。在沉寂之中,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亮了。 仿佛是为了打破这一寂静,东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响箭,在太庙外的人群中引起一丝骚动。但领头站立的芒卯就如同定住一样,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骚动被迅速平息了。太庙的大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魏相魏齐,他一身盛装,雍容华贵。透过大门,可以清晰地看到门内的情景:太室的阶前,面门而立的是三位王叔分别捧着钺、节杖和一个木匣,不问可知,匣内一定是征调全国兵马的虎符。梁王冕旒朝服,位左面右而立,身后是内史。 魏齐出门下阶,执手当心,趋至芒卯前:“魏卿齐奉王命,请芒卿卯就将军位,芒卿其勿辞!” 如泥塑般在门前站立了一个多时辰,似乎已经石化的芒卯,仍然不动声色,只从身体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臣德薄才微,不堪大任,愿辞!” 魏齐道:“王不许!” 芒卯道:“臣寡德鲜能,有辱王问,愿再辞!” 魏齐道:“王不许!” 芒卯道:“臣再辞而王再不许,臣不敢固辞,愿就太庙请于先王!” 魏齐道:“王将于太庙候卿!愿卿即赴太庙。”魏齐转知向太庙而行,芒氏父子随后跟随。至庙门阶下,四人立下,魏齐进门,向梁王行礼,梁王回礼。芒卯遂高声道:“士芒卯,奉魏卿齐召,至太庙朝王!” 魏齐回到门前,道:“不敢劳动芒卿,惟王祝于先王,不及出拜,愿卿恕之!” 芒卯道:“士辱王下问,合当拜见。” 魏齐下阶,以礼相邀。芒卯回礼。魏齐从左边上阶,礼敬芒卯走右边。芒卯回礼,跟在魏齐身后,从左升阶。魏齐再辞,芒卯定要走左阶。魏齐于是前面领着,将芒卯带至梁王对面,面左而立。王向芒卯行礼,芒卯回礼。如是者再。随后,内史从袖中取出一片木牍,口中念念有词。芒卯行礼,王回礼。身边的人将节杖交给梁王,梁王捧与芒卯,口中也说着些什么。芒卯双手接过,口中也说些什么,将节杖交与魏齐。然后是钺,最后是虎符匣子。三样东西交接完毕,王再行礼,芒卯回礼。王带着三位王叔和内兄上了台阶,进入太室。芒卯则和魏齐一起走向太庙大门。在台阶上,芒卯依次将虎符、钺和节杖交给芒亥、芒辰和芒未。三人接过各自的家伙,两手捧着,立在阶下。芒卯下台阶,魏齐送下,两人互礼。太庙大门在咯吱声中关闭。 芒卯转过身,目光严峻,高声道:“不才承王恩,持节钺虎符,掌家国之权。是值战乱,愿与诸君共之!” 众人齐道:“喏!” 芒卯再道:“方今强敌压境,凡吾士人,皆当带甲以勤王事。愿诸君整顿自家精壮,各任部伍,午后集于校场,以备听用。” 众人再齐道:“喏!” 芒卯道:“王事紧急,国中即军中,即今而往,当以军礼行之。诸君其无误!” 众人齐道:“喏!” 芒卯道:“诸君可有议事?……如此,今朝事了,午后再聚!” 众人要散去,芒卯道:“即今而始,当以军容行之,诸君勿乱。” 众人心中一悚,只得立在当地,各按行列,依次静肃离开;由于入场时并未按行列停泊车驾,虽则按行列散去,却依然四散找自己车;车驾又不能在场中交错,只得绕场而行,反而散得迟慢了,交食时后,场中之人才完全散去,场中只剩下芒氏父子和魏齐。 芒卯道:“敢请魏相敝宅坐镇,庶免不才之过。” 魏齐道:“将军相召,自当效命,惟供驱使耳!” 芒卯道:“如此请命贵族整顿家兵,勿误午后造册。” 魏齐心中有些不快,却不在脸上露出来,佯笑道:“将军算无遗策,实国家栋梁。”于是走到自己的车前,向子侄嘱咐了几句。走回来,随芒卯走到芒家车前。芒氏一行竟出了三乘,为首一乘竟是车右先生执辔。 芒卯让魏齐上车,魏齐推辞不上,道:“阃之外,将军主之。齐也何人,敢先将军!” 芒卯道:“非也。卯魏臣也,魏相魏族也。卯何德居左。” 魏齐道:“节钺俱在,齐不敢不敬。” 芒卯道:“魏相德行巍巍,何人不敬。” 魏齐道:“大魏王法,齐不敢犯,愿将军勿以军法误齐。” 芒卯道:“如此,卯就谮行了。”于是这车芒卯车左,魏齐驭车,车右先生执钺为车右。 大梁之中,何人不知魏相魏齐,如今见魏齐为芒卯御车,旁边一个执钺,举城皆惊。 第73章 樽俎折冲 在进门时,又经历了一番礼仪上的争执,最终还是以宾主之礼,双方穿庭升堂。芒氏的门客们早早聚在堂前,见芒氏父子归来,自动在堂下列班。堂上早已立好屏风,屏风前设架案,以便供放节钺虎符。这三样圣物交给事先挑选好的六名门客,既精细又彪悍,这些东西以后就专门由他们轮流护持。这六人先持三物在堂前阶上站立,芒卯和魏齐带着芒氏族人和门客在阶下进礼、奠酒;再由魏齐主持将三物安位。六人便在屏风前的案架两旁侍立。一通忙乱过后,芒亥报请入席就餐,神圣的忙碌这才停了下来。 芒卯和魏齐的席位摆在暖阁,门客们与他们不在一间房中,芒氏三子则在下面安席、斟酒、侍候。两人食罢,三子收了食案,为两人摆上清酒,退出到外间,轮流回屋吃饭。魏齐道:“少时家下到来,可告知在堂前侍候。”三子应喏。 芒卯道:“夜来启封火起,宫中可有旨意!” 魏齐道:“难啊,将军。大王、龙阳君,混在一起。还有一群女人……突然火光冲天,……言不能及,言不能及!” 芒卯问道:“边报如何?” 魏齐道:“尚压在府下,某已命家下即刻送至。” 芒卯道:“魏相其略言之。” 魏齐道:“启封日入即禁,并无异样。岂料黄昏秦人大至,城南驿先报敌情,启封随后亦至。而后再无音讯。四下放出探报,天暗难得确信。子夜火熄,想启封已陷。” 芒卯道:“某夜斋戒,仅闻声息,却不知其详。难得相国于万难之中,砥柱中流,虽古之名臣,何以加之。……敢问魏相,昨夜大王可曾提及段子?” 魏齐一拍大腿,道:“若非将军提及,齐险些忘记。昨夜龙阳君在侧,大王怎会露出一个‘段’字。不过段子乃大王钦点,这万万没错。万乞将军成全。” 芒卯道:“魏相思之,日前议定,必以大兵临敌,齐之以武卒,以大子统其兵,以次子充陷阵,以季子荷粮草,以求一逞。成则功归段子,败则罪在某一人。而今计将安出?” 魏齐道:“计有何阻?” 芒卯道:“魏相请看,秦人兵临启封,眼见已然启封失陷,秦锋已及大梁,城郊示警,城门关闭。此时城外之兵已不及调动,城内武卒更不得出城,芒氏只大子昨夜侥幸出城,二三子均在城内,兵符不备,以何为战?” 魏齐道:“令大子昨日出城已携节符,将军不知?” 芒卯道:“犬子昨日蒙魏相恩准,请节符出城,总领城外各兵。彼时秦人尚在郊外,吾等尚可从容布置。现秦已近大梁五十里,有何余裕排兵布阵。就连将城外各乡连成一气都难矣!” 魏齐叹息道:“不意形势糜烂至此。如此将军有何策?” 芒卯道:“魏相且恕某直言之罪。秦破启封,实出人意料。此时休言出兵击敌,便是固守城池,也是险之又险。依某之见,段子之事且暂放,先议固守之事如何?” 魏齐道:“固守大梁,全赖将军威德,与齐何干!” 芒卯道:“某与君,一将一相,魏相何能推辞!” 魏齐道:“但奉将军之命耳,齐无不从。” 芒卯闻言,即避席行礼道:“如此,某深荷相国之恩!” 魏齐也避席回礼,道:“太庙之中,王已宣言,阃之外,将军主之。齐何人也,敢不从将军之命,何恩之有!” 芒卯就于魏齐案上取盏,转身要去斟酒,魏齐连忙叫道:“齐何人也,齐何人也,敢烦将军之劳!”声音惊动了门外侍候的芒辰和芒未,两人进门行礼,赶上前,为两人斟上酒。芒、魏两人入席,举酒示意,各自饮下。芒家两子再行斟上。两人连饮数盏,不觉面红。芒卯令二子将酒瓮抬到魏齐席前,将两子斥退,自己则把食案搬过去与魏齐同席,给两人各斟一盏,举示道:“魏相高德巍巍,国家柱石。某寄食一方,得保首领,实有赖之!” 魏齐也举酒道:“将军自经秦王荐于魏,二十余年,先王倚重,今王推崇,出将入卿,位极人臣。天下士子,无不奉为楷模,朝夕摹画者多有。” 两人各饮一口,芒卯随道:“魏相掌国十年,于今王犹为亲近,朝中多旧人。今又得段子掌兵,异日愿勿相忘!” 魏齐道:“齐虽是魏胄,血缘实希,徒有虚名耳。委于宫中,惟嚼草料,但求得王心,顺王意,得死归龛,平生之志已足!” 芒卯大笑道:“魏相差矣!段子何人哉,而出相国门下,恩宠绵长,岂有穷尽!” 魏齐闻言惊诧道:“段子何德,得将军如此另眼相待?” 芒卯瞪大眼睛,道:“魏相何欺焉!门下之人,相国焉得不知!” 魏齐道:“段子其人实寓舍下,但为王所托耳,并无深交。愿将军言其详!” 芒卯道:“段子与某素昧平生,段子何德,某何以知之!今需相国言其德行,某也好量才录用,不负相国所托。” 魏齐嘻嘻一笑,道:“将军差矣。齐向日曾言,王但求段子立功,得司于武库,非有领兵陷阵之能也,何才可量?” 芒卯道:“相国差矣。相国既令某荐段子于阵,某必得其情,方书得荐语。莫不成直书‘段子,魏相亲近,魏王所依,堪领大任。’故某请在相国台下,讨个评语,才好把这事给应付过去啊!” 魏齐闻言沉吟不语,芒卯道:“莫非相国有难言之隐,如此便请相国草荐书,某当副之。” 魏齐似乎突然醒悟过来,道:“非也非也,齐不言,并非有难言之隐,实有所思。将军所言甚是,若不得的评,或评而不确,焉能塞天下士子之口。只是齐与段子言浅交轻,又与军旅之事一概不通,有何评语可献。” 芒卯道:“如此,却该奈何!……莫若,相国但言所观其德行,某斗胆考语一番,如有不妥,尽有相国指教。如此方上不负大王之恩,下不负相国之托。愿相国成全。” 魏齐又沉吟半饷,方道:“将军之计甚妙。只齐粗钝愚鲁,言不达意,恐失将军所望。” 芒卯道:“事已至此,非此不办。如不能于日晡前递上荐书,段子之事休矣。” 魏齐道:“为何如此匆忙?” 芒卯道:“将军府今日就需发布首要职司。段子如不在其中,何以见其才德,而立大功?愿相国助我!” 第74章 将相和 望着芒卯于座上一躬到地的姿态,魏齐回礼道:“将军厚德,齐何以为报!但以将军之命是从。” 芒卯道:“相国曷言段子之事。相国以何时见段子?” 魏齐道:“日前,……” 言犹未毕,芒卯打断道:“何日?” 魏齐道:“俗事繁杂,哪里还记得清白。” 芒卯道:“在某去国领兵前或后?” 魏齐道:“我想想……,在将军出阵之前。如此算来,大约有十来天?” 芒卯道:“如在彼时,大王为何不令段子出阵,立一场大功!” 魏齐道:“大王心思,非臣下所能妄度。齐实不知。” 芒卯道:“可惜了。如段子那时随某出阵,随意打几场,立些功劳如同探囊。” 魏齐道:“诚如将军所言。如荥阳城下有段子在,将军必有奇策。” 芒卯心中恚怒,脸上却并不露出,淡然道:“荥阳之败,诚某之罪也。秦人偷袭,令人不防。” 魏齐却自己转换话题道:“那日,段子见过大王,王即令齐为段子寻宅邸,特别说不得令居馆驿。齐哪里寻得许多宅邸,只得清扫一处清静闲居,安排些杂役舍人仆妇,安顿下来。大王有事,齐即车载而入,事毕车载而出,并不与其座间。王与段子所言何事,齐亦不知。同乘之时,段子少言,齐不敢问。并不知其何德何能。” 芒卯沉吟道:“相国推得干净。却令某何言以对天下。以相国之见,段子文韬武略若何?” 魏齐道:“齐何人哉,何以知文韬武略,敢下定评!” 芒卯道:“段子所习何艺,相国可知?” 魏齐道:“其人随行倒有几册书,却不知为何艺。” 芒卯笑道:“相国一问三不知,却叫某如何引荐。相国必有以教我。” 魏齐道:“以我之见,段子一见魏王即得王心,必非凡品。此等人物非齐愚钝所能识,非将军莫能辨其才。莫若将段子请来,将军慧眼一观,其才若何,堪任何职,一目了然,岂不简便!” 芒卯道:“既相国定要卯效力,不敢不从。就依相国所言。就请相国差心腹相请。” 魏齐道:“将军召见,齐何与之。将军自可遣门下,以一节符召之,无敢不至。” 芒卯道:“相国密宅,卯何敢擅入,必得相国之令而后可。且待贤之道,岂可遣一门下持节召之。愿相国勿辞劳苦。” 魏齐道:“齐家下尚未至,如之奈何?” 芒卯叫道:“未儿何在?” 芒未应声而入。 芒卯道:“汝持相国尺牍,乘车至相府,与相府之人同往,请客卿段子同来。” 芒未答应一声,转身外出,少时端来一盘笔墨、木牍,置于魏齐席前。魏齐受逼无奈,只得在尺牍上写上“着某人与芒未公子同往请段子”等字,递与芒未。芒未接过,径直行礼离开。 芒卯道:“段子之事,如此办理,相国以为如何?” 魏齐惊道:“将军此言何意?” 芒卯道:“方才卯言段子之事暂放,先议大梁城防,相国甚不如意。必得先定段子,方议城防。如今段子之事已办,大梁城防愿相国助我。” 魏齐以手击额,大惊悟道:“罪过罪过,齐一时大意,竟误了将军大事!但凭将军示下,齐无不尽力。” 芒卯道:“何以至此。相国可知,城中兵粮如何?” 魏齐道:“哎呀,这点事哪里不在将军眼里。魏军只有武卒,员有定额,五万人。为了这五万人,我是费尽了心力,到处找田亩。将军试想,一人百亩,单单五万人就需五百万亩。这事还没完,那些阵亡者,如果无后,还可以收回;有妻有后的,得给他们留下,世代相传。武卒自吴子而起,至今百五十年,经历多少大战,阵亡多少人!大梁城外还剩几亩地可以分哟!” 芒卯连忙拦住道:“日前承大王鸿恩,允某领二万武卒出阵。如此城中尚有三万?” 魏齐道:“没有,没有。武卒一但征募,非过失不能废。魏近年少战,兵卒老疲,难堪战阵,故多于各地驿站、关哨分派。其数存于大梁尉府,相府只知其略,未知其详。” 芒卯道:“粮呢?” 魏齐道:“这倒不必忧心。王仓二十有五,仓万石。虽不甚满,亦足可供城中食用。至于各王公、大夫存粮,就非齐所能知了。大率家千石总是有的。哦,将军曾言存粮有限,需至陈留催粮。目下兵紧,运粮不易。如果粮少,齐倒可接济一二。” 芒卯道:“如此多谢相国。相国家中存粮丰盛?” 魏齐道:“我比不得将军,有封地。世为王臣,但食王禄耳。家宅又小,建不得大仓,故寄存于王仓中。” 芒卯道:“原来如此,某却不知,领教了!市中有货粮者,不知其存粮若干!” 魏齐道:“这些商贾呀,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没个确数。” 芒卯道:“一旦封城,能征粮多少?” 魏齐道:“只要钱够多,想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可以从城外调啊。” 芒卯道:“为何?秦兵不禁么?” 魏齐道:“能用钱财办的,为何要禁?实在要禁,不也是士卒去禁,一样能用钱财买通。禁不得,禁不得。” 芒卯道:“原来如此。难怪燕围齐城,三年不下。原来如此。若事禁时格,某以兵禁行市,相国以为如何?” 魏齐道:“将军此议不妥。城内缺什么,找商贾便罢,为何要禁?将军以为秦人围城不严,还要再加商贾么?加兵于市,无异杀鸡取卵,于事何补!” 芒卯道:“相国教导得是,卯确不知,若非相国指教,卯几乎贲事。日后市政还要相国多加训导。哦,相国谙于市政,不若就劳相国主理市政,凡城内有缺,就于相国贾于市,不劳外人,自得妥当。愿相国勿辞。” 魏齐道:“既得将军之命,焉得辞,敢不从命。惟请将军遣一人襄助。” 芒卯道:“相国亲办,何事不成,某哪得合适之人襄助!就偏劳相国了!”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得计。 这场魏国将相之间的交锋,以将相和收场。 第75章 陈留司士 就在室内议论正热烈时,芒府中突然起了一点骚动。芒卯叫守在外室的儿子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芒辰出去了会儿,回报说是陈留的粮运到了,正在卸车入仓。芒卯心中既疑又喜,脸上却不露出来,淡淡地道:“寅儿到底还能办点事。”就继续与魏齐议论军国大事。 魏齐见说到芒寅,道:“芒氏大子果然干才,竟能在战乱之中,将粮运入危城之内,诚可谓后生可畏!” 芒卯问芒辰道:“汝兄可曾押车入城?” 芒辰道:“伯兄出城时,即佩节符,相国尽知,自不能随车入城。” 芒卯面露恍然,道:“是了,昨日浴中,是仿佛闻得寅儿道请节符之事。只是心存斋戒,未多理会。敢是相国相助!” 魏齐心中不快,脸上却笑道:“昨日大子赴敝宅,言说将军命其出城总领民军;而欲借大梁尉驾先行出城。齐思之,将军今日封拜,大子昨日出城虽于律不合,却情有可原,故未请将军,即将节符相付。今日将军不提,齐也是要禀告的。” 芒卯道:“大子出城,原是催粮,总掌城外民军,只是内议。未得相国之允,某安敢专之。但大梁尉出城在即,时限紧急,某又要沐浴斋戒,不得上府讨教,故令寅儿进府,专禀相国。却不意城外民军节符却是在相国府上,一举而两得。” 魏齐道:“民军本属大梁尉节制,大梁尉出阵,将军又在斋戒,故王命将节符暂寄舍下。大子取走城外三乡民军,其余节符齐已令家下取来,少时便到。” 芒卯道:“由相国掌兵,某诚求之不得,就不必取来了。” 魏齐道:“岂有此理。大梁尉在外不能理事,将军又要斋戒,齐暂管一日已是不得已。究其实,兵符还应由王掌,偏大王如此不理事……要说还是将军门下无弱兵啊。这么乱的局势,竟然还能把粮顺顺利利地运进城来,不凡,不凡。敢问陈留是哪位家老主理,齐颇想亲近亲近。” 芒卯一口回绝道:“君子不夺人所爱,陈留大夫乃某得力股肱,相国万不可动心啊!” 魏齐笑道:“岂有此意,岂有此意。将军门下尽精明强干之士,车、虎二先生就非常人,又有陈留大夫……真真羡煞人也。押车的可是陈留大夫?” 芒卯一时语塞,见打岔打不过去,只得把芒辰叫来问道:“陈留运粮,押车者何人?” 芒辰道:“素未见过,节上书名为陈留司士蔡泽。” 芒卯道:“此人何在?” 芒辰道:“卸过粮,领过收执,已经走了。” 芒卯也有些诧异道:“走了?未留用膳?” 芒辰道:“司士言事势难料,恐稍晚即难出城,故不稍停即出。” 芒卯道:“如此忠诚,合该重赏。” 芒辰道:“儿已额外与钱百,收执中也颇多褒语。” 芒卯道:“如此甚好。相国可有嘱咐?” 魏齐道:“令人羡煞,令人羡煞!一个小小司士,竟有如此干才。敝宅中却无此等之人,陈留大夫齐不敢妄想,如将军将那司士相赠,足感大恩!” 芒卯问芒辰道:“这名司士何时入府,吾为何不知?” 芒辰道:“儿言不达义,蔡司士非芒氏司士,实陈留大夫司士。” 魏齐听了,以手抚额道:“羡煞人也,羡煞人也。家老之家老竟也是这般干才,何芒氏之幸如此!” 芒卯也道:“不意陈留竟有此等人物。待战事过去,倒要好好亲近亲近。” 魏齐道:“为甚要等战事过去,想其人去之不远,将军立即追回即可。如此干才,正当为乱世所用。” 芒卯道:“此事恐有不妥。陈留大夫虽敝宅家臣,然蔡司士却是陈留大夫家臣,合当奉陈留大夫为主。某何能加之?” 魏齐道:“非也,非也。吾实欲以国士待之,非敢以家臣目之。愿将军成全。” 芒卯道:“勿宁太过乎!蔡司士既以投效陈留,即当奉陈留为主,即王召亦不必奉。相国既有心相召,吾当荐于陈留,相国自召之。” 魏齐赶紧道:“将军又错会了。将军将军有所不知,围城之中,齐最担忧转粟运输。蔡司士能与围城内外,转输不辍,实国家之幸也。将军其为国召之,断不敢夺爱!” 芒卯道:“既相国如此相爱,辰儿可命人追回。” 芒辰答应一声,转身离开。少时返回道:“陈留车队已无踪迹,无法追寻。” 魏齐道:“行动如此迅急,真干才也。” 芒卯道:“吾当密书一封,赴陈留,再召蔡司士入城,只说相国征召。” 魏齐道:“不可不可,齐何人也,敢夺人所爱。齐只知芒府有如此人物,将来城中转输之事,自会来与将军商议。愿将军勿辞。” 芒卯道:“转输一道,某甚荒疏……”还未说完,魏齐截住道:“只咨之蔡司士,必妥。司士可不必入城,在城外更为自如。” 芒卯道:“如此,某自当奉命。” 魏齐道:“将军府有粮了,也了某心中一桩大事。敢不知运来多少?” 芒辰道:“不多,一车而已,且有蔬果杂物。” 魏齐道:“秦军必不能久持,围城这段时间是可以撑过去了。” 芒辰道:“如庇相国之福,芒氏感激不尽。” 魏齐道:“齐何功德之有!” 芒卯打断道:“辰儿无事且退,吾与相国还有国事商议。” 芒辰行礼退下。魏齐口中还不断念叨着“蔡司士”“蔡司士”。芒卯也不再言,只静静地在一旁拿眼瞪他,直到仿佛从自己的境界中恍然醒来,连称“失态”。 芒卯也不及其他,只接着前面的话题道:“如此采买之事,就托于相国了。” 魏齐似乎清醒过来,道:“齐请将军命一人襄助,只蔡司士便可。” 芒卯见又扯到蔡泽身上,只得道:“某自当传书于陈留。” 魏齐道:“宫中采办之事,实付于须贾大夫。齐非贾家,其中奥妙也难尽知。” 芒卯道:“须贾大夫,王臣也,恐难为用。相国负一国之任,采办虽小事,实军务所赖,愿相国屈就。” 魏齐道:“有蔡司士襄助,事必成!” 芒卯道:“蔡司士得相国如此厚望,某也深羡!” 第76章 敬贤之道 又唏嘘一番后,芒卯再道:“城中防御夜来却是大梁尉布置,大梁尉虽在城外,却也井井有条。” 魏齐道:“梁尉公子虽幼,却有乃父之风,有子如此,大梁尉之幸也。” 芒卯道:“大梁尉出城,而梁尉公子尚有余威,却也能稍减某之任也。” 魏齐听出其中酸意,开解道:“将军如此说,却也不妥。梁尉公子孺儿,临时处置不乱已是极限,到底不及将军深谋远虑,老成谋国。” 芒卯道:“不然。以某之见,倒不如就委梁尉公子参赞军事,必能使阵伍和谐,号令严整。” 魏齐不解其意,踌躇道:“将军所见必然不差……唯此儿甚幼,似不足廿年,恐难承担……” 芒卯道:“公子虽然年幼,却自有胸怀,行事森严,见解过人。” 魏齐道:“某却未曾谋面,不知此子却得将军如此风评。” 芒卯道:“少时公子至此,相国一见便知。” 魏齐道:“将军自处,齐又何干!” 芒卯道:“那便如此议定。如此政出相国,军出梁尉,某心稍安。下余治安、差遣之事,芒氏不才,愿以犬子当之。” 魏齐道:“如此屈才也。芒家诸子,何人不可独当一面?或文或武,均为人杰。” 芒卯道:“愿借相国吉言,日后但得其万一,某死无憾。” 魏齐阻止道:“将军何出不祥之言,今后万不可如此,恐沮军心。”芒卯再三谢罪。 言谈之间,日起已高。芒卯道:“时候不早,段子为何还未到来。少时就要到校场,恐怕误事。” 魏齐道:“段子住处却离校场不远,不如命人传其改道校场,以免周折。” 芒卯道:“不可。段子之位非比常人,只有与吾等同乘而往,方显尊贵。” 正说之间,芒辰带着芒未进来,禀称段子请到,正在门前。魏齐道:“如此,且请入。” 芒卯道:“不可,此非待贤之道也,正当出门相迎。” 魏齐道:“却是齐荒唐。将军所言甚是。如此,贵父子且立堂下,某当出门。” 芒卯道:“不可,相国一国之相,岂可降尊纡贵,立于柴门之下。” 魏齐道:“非也,阃之外,将军主之。齐正当权充傧相。” 芒卯不再推辞,礼道:“如此,相国屈尊。”随传令道:“且更衣。”芒氏父子各自回房更衣,自有舍人领着魏齐到书房,换上宽去的朝服。少时更衣毕,各自就位。霎时间,仪门打开,魏相一身朝服,端正立于门内。芒卯与三子各具皮弁,已是武装,立于堂前。 魏齐见段子干立于门前,手中并未执雁,心中有些尴尬,只得主动出门下阶道:“芒氏何德,幸得段子亲至!” 段子干一身青衫,见出迎的是魏齐,又自称“芒氏”,先是一愣,旋即回过味来:这是在长芒家威风,撑芒氏地位;看来魏王还颇器重芒氏,把这么个重臣弄成芒氏家臣。思想至此,就按见芒氏之礼上见:“将军呼唤,干焉能不从。——不意相国在此!” 魏齐道:“上去好生回话。——甚闻段子之德,无缘相见;今以王命得睹尊容,幸何如之。” 段子干道:“干何德,得将军谬赞,无地自容。” 魏齐道:“且入室相见。”引着段子干升阶入庭,并大声唱道:“段子入见~”。立于堂前的正主芒卯又正了正衣冠,领着三子迈出大堂,步下台阶。魏齐又唱道:“芒氏降阶相迎~”段子干急趋上前,芒卯已在阶下躬身下拜:“芒氏卯携诸儿恭迎段子!”相互三拜后,分宾主上阶登堂,芒氏三子照例在堂外侍立。 献酒后,芒卯直入主题:“段子通晓军事,值大敌当前,卯恬司军务,幸得段子相助!” 段子干道:“生也何人,敢劳将军下问,惟以身许国家,方称其愿。” 芒卯道:“段子自韩来,必知韩人军务,敢问与魏如何?” 段子干不料到一问便是如此尖锐的问题,一时语塞道:“韩之军务,生实预之,但求条分缕细,却待时日,非一语能尽。” 芒卯道:“的确如此,是卯鲁莽。段子以多策预大王,颇利国家。现大梁危急,段子必有以教我。” 段子干略一思忖,回道:“干闻,本固而邦强,邦强则敌国不敢犯。故方今之计,不在御外,而在强本。魏,大国也,吴子以武卒五万纵横天下,西河一阵而破秦军五十万,何也?本固也。今区区秦远来兵疲,却击北邙,破南关,入启封,指大梁,如入无人之境,何也?本弱也。” 芒卯听到“击北邙”,面色就颇有些尴尬,见段子干好像还要长篇大论地往下说,连忙打住道:“段子高论,卯顿开茅塞。现军情紧急,少时就要校场点兵。敢请段子同往,早晚请教。” 段子干也松了口气,礼道:“敢不奉承!” 芒卯随道:“备车!二位且安坐,某去便来。”言毕,与芒氏三子一起往后院而去。 魏齐等均礼辞,直到芒家远去才抬起头。魏齐斥道:“多曾道过‘小心在意’‘小心在意’,尔偏偏就不小心。什么‘击北邙’,这也可以随便说的?叫芒氏脸面何存!” 段子干似乎这时才想起,芒卯就是不久前北邙之战的主角,顿时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慌忙道:“生口不择言,得罪贵人,却当奈何!” 魏齐道:“得罪得好,尔也不用出阵了,命也就保住了!” 段子干急道:“万望相国美言成全,生结草衔环以报!” 魏齐道:“这是美言所办成的?且少言,随车前往,只当不知有失言之事!” 段子干应喏,抹了把额上的汗,正了正冠,定定神。面色还未完全恢复,芒亥即到堂下请道:“车旗已备,请贵人启趾。” 魏齐和段子干应一声,一起下堂,随芒亥到了门外,见门外停着五乘车,除三乘战车外,还有旗车和鼓车各一乘,而芒卯正在中间的战车之下,执辔而立,车上插着节与钺。左右的旗鼓车边,芒氏二子各自领衔。 芒亥把二人领到芒卯车前,芒卯行礼道:“请贵人登车。” 魏齐、段子干齐道:“怎敢谮越。” 芒卯道:“先王有敬贤之道,而况卯等。” 段子干道:“生但在帐下为一小卒,朝夕侍奉,平生之愿已足,焉敢望此!” 芒卯道:“帐下小卒又岂是敬贤之道!” 魏齐道:“将军乃阃外所主,不得过抑。且为车左,段子为车右,齐愿执鞭,望无推辞。” 却之再三,芒卯道:“既相国有命,合当从之。”率先登车,魏齐次之,段子干最后。五乘排成一列,一溜出了里门,里中人都闭了户,只从门缝向外偷窥,监门则在门边深深俯首。五乘车出到道上,列成阵势,旗车在前,帅车次之,鼓车在后,另二车护卫左右,擂起鼓,直向校场而去。 第77章 聚兵 大鼓擂响时,正交午时,各府家兵都在各自家主的指挥下秣马厉兵,整装列阵。听到城中传来鼓声,立即派人打听,得知是新拜的将军前往校场。家主听到后,虽然口里说着“外来人没见识”,却也命人加快准备。 芒卯虽然大张旗鼓,排出五乘,但芒氏家臣不多,手下门客也不过数十,跟在旗鼓车后面,不过百人,声势并不显赫。进到校场后,从跟来的辎车上取下帷幄幕,在将台边建起幕府。芒卯邀请魏齐和段子干入内,家人中只有车右先生随行入内,芒氏三子以下一律在幕外待命。车乘解驭,十二名门客执着节符,各骑一马,四散至各府传达召兵令,又专传一檄至大梁尉府,征调城中一切武卒。命令发布完毕,芒卯便在场上立起一个竹竿,只待日行正中。自己则与魏齐、段子干和车右先生在帷幕内高坐清谈。 少时,各处传令的门客回报,各府已接令,将派家兵助战,只有信陵君府回报称,家主在外,家中无人主事,若要发兵,只能先报兄长知道。芒卯听后,只得付诸一笑:“报信陵君的兄长?谈何容易!”挥挥手让门客退下了。说笑呢,信陵君是王弟,报知兄长,那不就是上报魏王吗?府上说家中无主,也不全是推托:信陵君本人在外,又尚未娶妻,家中自然没有夫人、儿子;父兄姐妹嘛,你懂得的。如此虽是托辞,却也滴水不漏,让芒卯无可奈何。 日至正中,芒卯下令擂鼓聚军。芒亥领着几个家臣到大鼓边,三面大鼓一起擂响,声震全城。 一通鼓毕,芒卯离开帷帐,率众人立于竹竿之下,观察日时。居于家中的武卒开始陆续进入校场。一刻过后,二通鼓响。全城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府家兵,各执武器,向校场进发。城中尘土四起,聚于城市上空,经久不散。又过一刻,三通鼓响,校场大开,各府家兵陆续入场,而这时,先行进入的武卒已经在场内列好阵形。 本来武卒居于城中的并不多,但自北邙之败后,大梁战警,各地武卒已经集中于大梁各地,约有三万之众。时值战时,各门守卫、值勤已经占用了不少人手,闲居城中,可以到校场的不过一两千人,且多老弱。芒卯均令其立于将台之前,拱卫将台。各府家兵进入时,将台前军容严整,兵甲鲜明,颇有可观。旗门开处,芒卯、魏齐、段子干三人拱手立于日竿前,身后是芒氏三子侍立。将台侧旁,又是一群装束严整者,拱卫着一座幕府。 随着各府家兵的进入,场中的人越聚越多。旌旗招展,兵锋闪耀,装束严整,越来越显得不可战胜,让身在其中的人感受到强大的心理支持。随着四通和五通鼓毕,校场内已经站满了人。虽无人大声喧哗,窃窃私语的却也不少,禁无可禁。但随着一通钟声,一切嘈杂全都沉寂下来。站在竿前的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沉寂中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或者只有一瞬,但肯定让人感到十分漫长,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号声中,大鼓再次擂响。鼓号声中,芒亥持钺,芒辰持节,从台阶登上将台,站立在将台两侧。随后,芒卯、魏齐、段子干三人步上将台,在台中立定。同时,一竿大纛在旗门后升起。随后鼓号声沉寂。 芒未上前行礼,不知与芒卯交谈了些什么,随即转身传令,也无人听到。但见旗门中,十二骑马冲出,四散而去,马上骑士高声叫道:“各府报名~!各府报名~!”十二骑驰过全阵又再驰回。待各骑返回旗门后,又是一通鼓,阵中各家家主各持册牍趋至台前旗门下,排成行列。再一通鼓,旗门下的家主按序上前,自报家门和兵员,并呈上手中的册牍。每一家主上前,芒卯均躬身一礼,离去再一礼。册牍就在台下交予芒未,芒未则回手放在台前的一个案几上。 应征而来的家主总有二三百,报名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期间,芒卯近乎机械地躬身,再躬身;芒未则转身,再转身。直到最后一名小家主呈完册牍。芒未身后的案几上,竹简堆成了小山。 报名结束后,车右先生不引人注目地出现在台前,宣读着家主姓名。点到名的家主在芒未引导下,从台阶升台立在三人身后。这些人大致就是排序在前列的家主,约二十来人。名单宣布完毕后,叫上台的家主立于右侧,芒卯立于左侧,魏齐和段子干立在中间。大约是在魏齐的唱赞下,芒卯大礼参拜叫上台的各位家主,各家主躬身回礼。其余家主见礼后,各自返回自己的家阵中。又一通鼓罢,叫上台的家主与芒卯等一齐下台。随着一声钟响,众军依次退出。 被叫上台的家主们跟在芒卯的身后进入帷幕,他们的子侄、家老、亲随则在幕外侍候,有些家底深厚的家主甚至聚了上百人的亲随,门外聚集的各家亲随总在千人以上,几乎将芒家的家臣们淹没不见。但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老老实实地按序列队,没有发生混乱。 帷幕中的议事没有进行很长时间,在大略分派了各家主的职司,征得各方认同后,即告结束。各家主出幕,领着各自亲随回府,只有梁尉段子被留下了。梁尉府中族人不多,也不养门客,只有几个远房兄弟在帐外等候。其他家主把亲随领走后,帐前就清静下来。芒卯亲自陪着梁尉公子出帐,向随行的尉氏族人道:“军务多有仰仗公子,只能烦劳各位静候!”族人中的一名长者出面相谢道:“尉氏得将军另眼相看,幸何如之!” 梁尉公子与其族人交谈几句后,即随芒卯返回帐中。这时帐中已经没有几人,车右先生居中,魏齐、段子干在右。芒卯进帐后,与各人略叙一礼,即径直走向左席,梁尉公子则坐在段子干下席。 坐定后,芒卯道:“不才承大王宏恩,建幕开府,暂领诸军。幕府中事,请诸君相助,幸勿推辞!” 众人齐道:“寡德鲜能,实不堪任。惟以将军之命是从!” 第78章 帐议 芒卯与众人再叙过礼,道:“魏相掌国柄十载,事无巨细糜不成。愿以钱粮诸事付相国。” 魏齐道:“谨领将军令。” 芒卯又道:“段子通天下兴衰存亡之变,明诸侯天文山川之理;梁尉公子家学渊源,世领国防,谙于军事,愿赞画军机。” 段子干与梁尉公子齐道:“谨领将军令。” 芒卯道:“当下秦军现大梁城外,愿知军情如何!” 魏齐道:“昨日大王与将军均在斋戒,今日又是拜将之日,各地驿报均暂传敝宅。敝家老现在帐外,一问便知。” 芒卯道:“如此便当相请。” 魏齐起身出帐,少时领进一人,仍是士子打扮,入帐后行礼道:“魏相冢宰魏仁奉召拜见,谨致敬芒将军,各位公卿。” 芒卯回礼道:“相老且坐。敢问驿报如何。” 魏仁在帐门前放下一席,坐下,道:“自昨日至今日,各地呈驿报共十,奏报三。谨具以呈。”从腰上解下一革囊。车右先生在芒卯示意下,起身接过,倾在座前,将革囊交还,回到席上坐下。 魏仁道:“昨日圃田奏报,圃田无警事。信陵君奏报,长城外无警事,现沟垒已备,守御无忧。今晨启封奏报,秦军于夜半突袭,城内军民猝不及防,秦军已经入城。夜间南驿三报启封兵警及火起,东西驿三报南方火警。晨起南门尉报,日未出时,有四乘现吹台,均商贾装束。在吹台停留片刻,即向东北而去。奏事毕。” 芒卯道:“启封令尉何在?” 魏仁道:“并未得报。” 芒卯再向梁尉公子道:“敢问公子可别有情?” 梁尉公子道:“家严日入离家,此前未闻特别军报。夜来只守望兵士报启封火起,又有各驿卒持节入城,统入相府。生除令严谨军律,不得妄动外,亦督命各门加强守备,放出斥侯。斥侯回报,秦人约于黄昏进至启封城外,断绝内外交通。南门驿曾望见南边尘起,惟不知其详,亦未得报。人定时城中火起,夜半即息,想城已破。现启封城未开,内外不得交通,斥侯不入,所得消息皆从乡谈而知,难得其详。” 芒卯道:“难道启封就无一人逃出。” 梁尉公子道:“各门戍守均未报有启封逃难之人入城。” 魏齐也道:“相府不知有启封吏民入城。” 芒卯道:“故例,凡兵起必有民乱。今秦锋至启封,而大梁郊外无乱,是某不解者一。启封虽小城,民有数万,粮草充足,只一时而城破,是某不解者二。十万秦军远途而来,其势必铺天盖地,而沿途无军警报国都,是某不解者三。启封已失,而安堵如故,是某不解者四。诸公必有以教我。” 梁尉公子道:“秦军沿途阻隔消息,故吾等于其动静一无所知。现亦仅知启封失陷,至其何时、何因失陷,为何无报,俱无所闻知。生以为,当今之计,一面严备城防,加强治安;一面多出斥侯,四郊打探,务得其实。” 魏齐道:“打探军情之事,信陵君府上多有能人,涉三教九流,无孔不入。” 芒卯道:“相府多涉商贾,何不从中探听之?武卒之中多有家城外者,乡里亲戚亦可打探。” 魏齐与梁尉公子齐道:“喏!” 芒卯突然转向段子干道:“打探启封音讯,敢问段子何以教我!” 段子干道:“微贱在韩颇有亲戚,惟缓不济急耳。” 芒卯道:“大梁城郊可有相知相善之人?” 段子干道:“微贱初来乍到,于大国周围却无亲友。” 芒卯点头道:“原来如此。段子于战事有何见教?” 段子干道:“将军治军严谨,微贱不敢置一词。” 芒卯遂转向车右先生:“先生有何见教?” 车右先生正忙着观看魏仁上交的案牍,见芒卯问他,回道:“臣愿直入启封,接回令尉。”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魏齐问道:“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千金之躯,何可蹈险地!” 车右先生道:“不得令尉,终不知战况。与其以管窥虎,何如直近而观之。” 梁尉公子道:“不知先生何以入启封?” 车右先生道:“无他,但至城下,随机而动可也。” 梁尉公子道:“无乃太险乎?” 车右先生道:“公子视之如险,仆视之如夷矣!”一句话,噎得梁尉公子面红耳赤,不敢再言。 芒卯道:“如此,可再议。”略一沉吟,又道:“武卒乃国之锐器,敢问梁尉公子,城中武卒尚有几何?” 梁尉公子回道:“武卒有定数,随亡随补。近期少战,武卒多有年迈体弱者,各分拨至驿站当差。日前拨二万出城,现在信陵君麾下;除退款驿当差,城中当值武卒二万四千七百有几。” 芒卯道:“某以为,武卒以攻坚拔寨为任,城上守御之责可由各府家兵和民兵任之。” 梁尉公子道:“将军所言甚是,但不知如何调动。” 芒卯道:“国都守御与治安事情琐杂,犬子无能,愿以当之。大事议毕,即遣仲亥、叔辰至府上领命,望公子严加督导,不令误事。” 梁尉公子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应答。魏齐道:“大王既拜芒卿为将,自将大梁守御一应相托。公子可将大梁尉印信节符移交芒将军。” 梁尉公子脸色更加不豫。芒卯道:“大梁尉在外,芒某暂领其责,事毕即归。” 梁尉公子闻此说,道:“大梁尉乃王命,非敝府可以转移。” 魏齐道:“大王于太庙拜将,节钺尽付,公子可见?……如此更有何疑?莫不成还要芒公子持节上府办移交?” 梁尉公子道:“小子不敢。自当回家禀家母定夺。” 魏齐道:“公子明查,大梁尉乃王命,其奈令堂何!公子赞画军事,凡事自然由公子一体承担。” 芒卯道:“公子纯孝,此事正当禀母而后行。” 席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芒卯道:“大事已毕。诸公可有他议?” 众人齐道:“事毕!”一齐起身,向帐外而去。芒卯叫来芒亥和芒辰,命他们护梁尉公子回府,并接收大梁尉印信节符。梁尉公子虽万般不愿意,也想不出理由拒绝。魏齐与芒卯辞相辞,道:“段子远来,尚无车乘,可与某同乘。”段子干逊谢不过,上了魏齐的车。芒卯自与芒未和车右先生乘车回府。 第79章 掌兵 由于一乘随二位公子去了尉府,只四乘车回芒府,旗鼓与节钺车分在左右,芒卯的帅车在前,一乘护卫车在后,驶出校场,一般的家臣和门客依旧在车后跟随。 见四际无人,芒卯悄声问车右先生:“以先生之见,大梁尉印信可得接收?” 车右先生道:“主上不必忧心,臣已密语仲、叔公子,入府必有回报。” 芒卯抬了抬眉头,道:“哦?先生有何妙策,吾却不知。” 车右先生道:“区区小事,何劳主上劳心!方今战时,掌兵就需出阵,其中利害,不言自明。梁尉公子尚幼,其母怜之,以出阵迫之,其印必出。” 芒卯皱皱眉,道:“梁尉公子似非常人,不可以常情度之。” 车右先生道:“如梁尉公子不允,就命其出征有何不可。” 芒卯道:“此言何意?” 车右先生道:“主上欲掌武卒,不可欲全段子。本其初意,欲仲公子掌兵出击。梁尉公子如不交印,就命梁尉公子出战,反得清静。” 芒卯沉默片刻道:“先生算无遗策,我不及也。如此成败如何,愿先生教我。” 车右先生道:“此策有二,主上得印,战则必胜,胜则功归段子,主上得其实。主上不得印,尉府出阵,战胜则功归段子,败则过归尉氏。不过此三策而已,何有他哉!” 芒卯道:“纷乱之际,得先生一言而决,如沐春风,快何如之!” 车右先生道:“何足道哉!” 正事谈毕,车右先生回归沉默模式。芒卯只得与芒未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不久即驶过里门,直到芒府门口。 几乎所有精壮都随芒卯出门了,家中只有老弱妇孺。几个小孩打开侧门,老人迎了出来。芒卯下了车,随口问了几句,然后一面吩咐备餐,一面将随行的家臣、门客让入。家臣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宅室,而门客们则聚于庭下。少顷,家僮取来坐席分与各位门客,门客们在芒卯的招呼下,在庭前坐下。随后,有舍人搬来一瓮清酒,芒未舀酒,芒卯一一敬与各位门客,各道辛劳。 一巡酒罢,门外传来车马之声。马车停下后,芒亥和芒辰出现在门口。芒卯见二人脸色阴沉,即吩咐道:“且到后院卸驾、更衣,再到庭前侍候。”两人应喏一声,将车驾赶到后院。两名准备上来接驾的舍人跟在车后向后院而去。 车右先生脸色有些不豫,芒卯则不动声色,叫道:“再上一瓮,与先生们共饮。”芒未连忙下去,不久就指挥着舍人又搬来一瓮酒酒。芒未舀满一盏递与芒卯,芒卯再走到领头的车右先生跟前,道:“又不出先生所料。” 车右先生接酒饮尽,道:“岂敢居此以为功!”芒卯哈哈一笑,若无其事接过空盏,交给芒未舀酒,继续给第二位门客敬酒。如此再敬一巡,芒亥和芒辰来到庭中,与芒卯及诸位先生见礼。 芒卯问二人道:“拜过尉府,可有失礼?” 二人道:“不敢有失。” 芒卯又道:“拜上夫人否?” 二人道:“蒙夫人亲出堂后,儿等聆听教训。” 芒卯道:“如此甚好!如何见到夫人,夫人康健否,有何教训?汝等详细道来。” 芒亥道:“梁尉公子入府后,即禀夫人,言将军前来收印。” 芒卯道:“甚为不妥,为何不言芒某拜上尉府夫人?” 芒未道:“夫人闻公子之言,即赴堂后,隔窗与儿等相见。” 芒卯道:“大家贵戚,到底与众人不同。” 芒亥道:“儿等拜见,并拜上家父致意。夫人亦言致意将军。” 芒卯道:“这却罢了,还算通达。” 芒亥道:“儿等言道,家父蒙恩拜将,合领大梁尉,特来领印信节符。” 芒卯道:“虽言辞不雅,意思不差。夫人何意?” 芒亥道:“夫人道,大梁尉非尉府所有,实大魏干城之所在。先王有命,非王命不敢从。” 此言一出,席间一片唏嘘。一名门客从座中道:“将军太庙拜将,怎非王命!” 芒卯依然从容问道:“尔等如何应答!” 芒辰道:“儿言,魏王以节钺付家父,故敢请耳。” 芒卯道:“以势压人,非其道也!夫人何言?” 芒辰先是一愣,见问,回道:“夫人言,将军于太庙之中,受节钺,掌全魏之兵,尉府自不能外。但将军遣一僮仆,持三寸节相召,尉府不敢不从。惟印信先王所赐,无王命不敢奉上。” 芒卯冷笑道:“听召而不听宣,端的自重身份。” 芒辰道:“儿言,家父非敢召唤尉府,唯其战时,领兵者但身先士卒,冒锋迎矢,故愿为公子任之。但战罢,即还印信。” 芒卯道:“动之以情,虽非正道,姑且从权。” 芒辰道:“夫人道,尉氏世为戍卫,乱世不敢为人后,自应身当锋镝,从容赴难。” 芒卯道:“壮哉,尉氏妇人也!” 芒辰道:“儿等无能,未能取得大梁尉印信。” 芒亥道:“依儿之见,就入宫中请王命,必可取之。” 芒卯道:“愚夫之见!大王已于太庙宣示,阃之外由吾主之。今取一大梁尉印犹需得王命,阃外何以主之?” 芒亥错愕道:“儿愚钝,不知进退。” 芒卯道:“既如此,汝可持节再赴尉府,请梁尉公子到宅议事。” 芒辰道:“此事不劳仲兄,儿愿代劳!” 芒卯道:“汝另有任,此事由亥儿去办。”又转向芒亥道:“汝持节单车往赴尉府,只于府门外奉上家节,称吾请梁尉公子议事。他语不必再说。如公子应请,即同乘返回;如公子不便,即自回报,不必再请。” 芒亥答应一声。芒卯向诸先生道:“先生们稍候。”即带芒亥上堂,芒辰与芒未跟随其后。芒亥领了芒府节符,再到侧院备车出门。 芒卯对其余二子道:“大梁城内民军与武卒由汝二人统领。”二子均声喏。 芒辰道:“儿仍依愿议领民军,季弟可领武卒于外护卫。” 芒卯道:“武卒乃王所有,尚且如此。各民军乃各府私兵,汝以为当如何号令?” 芒辰道:“将各段城墙及城内治安,分属各府,不忧其不尽心。” 芒卯道:“事急从权,也只得如此了。只是如何分派却颇费周折。分配不公,各府之怨齐集吾身。” 芒辰道:“此事且容儿思之。” 芒卯道:“且于庭中,与诸先生议定。” 第80章 司马堂 芒氏父子重新回到庭前,席间已经重新换过清酒,却无人相酬。座中的各位门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事务。车右先生半闭着眼,似在打盹,又似在思索着什么。没有人敢于打搅他。 芒卯在阶下的坐垫上坐下,两个儿子在身后侍立。芒卯道:“就请各位先生庭前用膳吧!战事紧急,还有诸多事项要向先生们请教。”芒未会意,即到后院催饭。 芒卯道:“某意,秦军远来,久战疲惫,今新下启封,难得安稳。当以精锐不意间攻之,可操必胜。准此,城中武卒二万只作守备,用非其道。某意将武卒一分为二,一万守御城中要道,并救援战情紧急之处;一万星夜出城,向启封求战。先生以为如何?” 座中稍微沉默了片刻,有人起头道:“将军之策深合兵法,实当今良策!”随后一片赞扬声起。车右先生依然半打盹、半沉思地坐着,一言不发。 芒卯道:“如此,哪位先生愿领军出城,袭扰启封?” 席中又沉默了片刻,有几位坐在下位的门客出座示意,愿出城迎敌。芒卯让他们上前,坐在自己身后左边。随后又道:“城内守备,均赖各府府兵。先生与各府有交厚者,可自报府名,以备联络。” 这次沉默的时间短了些,大约有二三十人出座,表明自己愿意联络的家族。芒卯也让他们上前,坐在自己身后右边。 芒卯站起身来,转身对身后的左边的门客道:“诸位先生急赴国难,某心下感激。且受某一拜。”言毕,倒身拜下。众门客俱避席回礼。 芒卯又对身后右边的门客道:“大梁安危,系于先生。愿先生安和诸府,督其奋战,俾家国不失,百姓安宁。”言毕,也倒身下拜。众门客同样避席回礼。 芒卯随后对着剩下的二十来名门客道:“愿各位先生相随芒某,缓急时必有托付。”剩下的先生均应喏。 这时,内宅女眷已将膳食备好,送到二门。芒未引着众家臣、舍人、僮仆,一案案端至各位门客的席前,无非一酒、一粟、一酱、一藿四样而已。 芒卯等各席食案就绪,举起自己案中的酒盏道:“芒某承王恩守大梁,所赖者无他,惟诸先生耳!愿与诸先生同建功业,方不负君子之志!” 各门客一起举酒,齐道:“愿保主上建功立业,百死莫辞!”各饮盏中之酒。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少顷,传来芒亥的叫声:“梁尉公子应召到府。”众门客看着庭前混乱的场景,一时不知所措。芒卯道:“诸位先生且放怀进膳。某父子相待即可。”即与芒辰、芒未起身迎出来。 门外,早有舍人将马车牵入侧院。芒亥陪着梁尉公子在门外等候。芒辰从侧门出来,对梁尉公子行礼:“梁尉公子屈驾枉顾,芒氏不敢当。” 梁尉公子道:“将军以仲子相召,小子敢不急趋而奉承!惟将军之命是从。” 芒辰道:“家父正候公子。公子请入!”将梁尉公子揖入府门。照壁前,芒卯与芒未正迎候在那儿,口中道:“谨迎公子!”。 梁尉公子不防芒卯迎到门口,赶紧施礼:“小子无状,敢劳将军远迎!” 芒卯正色道:“公子何以自谦。军机大事,正要公子一言以决!敝宅扁窄,正有俗务,敢请偏院议事。”一边将梁尉公子揖让至西跨院。在越过照壁时,梁尉公子看见庭前坐满芒府门客。 推开西院大门,刺鼻的牲畜气味扑面而来。芒卯道:“吾意设此为司马堂。” 梁尉公子道:“名符其实,正堪对景。” 芒卯遂将梁尉公子引至西院大堂,在阶下对芒辰、芒未道:“吾与公子议事,旁人不得进入。”两人应喏,就在堂下侍立。芒卯一揖,让公子升东阶。公子谦让道:“小子何德,敢居客位。” 芒卯道:“非也,公子位居赞画,掌握武卒,乃中枢所在,又何谦也!” 梁尉公子道:“将军台前,小子一卒耳,惟将军之命是从。” 芒卯沉吟片刻,道:“如此,今日司马堂即从公子而设。吾等依军礼而行。” 梁尉公子挺直身材,双目有神,道:“正是,谨奉将军令!” 芒卯道:“汝二人随吾上堂议事。” 芒亥和梁尉公子齐道:“喏!” 芒卯在前,二人在后,即从西阶升堂,至堂前各自行礼。芒卯道:“且至室中议事。”引二人走进西室。室中有席,芒卯居中,梁尉公子在左,依次坐下。芒亥本欲在芒卯身后侍立,芒卯道:“今日汝非随从,乃议事者,自当设席。”于是芒亥在右席坐下。 芒卯道:“帐中议过,武卒以攻坚拔寨为任,城上守御之责可由各府家兵和民兵任之。公子深以为然。” 梁尉公子道:“将军计略,岂容小子放浪。帐中胡言,将军莫怪。” 芒卯道:“公子尉门之后,得大梁尉家学,兵阵谙练,某深赖之。本欲置之于侧,早晚请教;阵前犬马之事,就由小儿任之。尊母本兵家之气,慨然以独子当兵锋,果不负世家之名。某深心折。” 梁尉公子猜不透其意,只得含糊答道:“尉氏世领大梁,虽人丁不蕃,敢不以死相报。” 芒卯道:“某意,城中两万武卒,可分为二,一万守城中要害,兼以救援紧要之处;一万潜行出城,乘便袭扰秦军。公子以为如何?” 梁尉公子道:“守城之法,正要以一军在外援。困守孤城,是坐以待毙。” 芒卯道:“公子既无异议,家大儿昨已随大梁尉出城,想已赴任,领城外民军。公子可领武卒一万与民军相合,督率大军,随机应战。二儿亥,虽生性愚钝,勇武可用,可任陷阵。” 梁尉公子沉吟道:“换防之事,约三日可办。可三日后,再议分兵之事。” 芒卯道:“公子说笑了。秦军就在城外,已破启封。大梁一日可至。三日后,只怕大梁城上已蚁附秦兵矣,何能再出兵!” 梁尉公子惊道:“依将军之见如何?” 芒卯道:“如公子以为愚意可行,只今夜就要出城。” 梁尉公子道:“如此仓猝,岂不贲事!” 芒卯道:“此兵机所迫,非余所敢逼公子也。如公子以为今夜不办,此议即不成。只能如公子所言,背城借一,困守孤城。” 第81章 换防 梁尉公子默默谋算片刻,道:“将军所计不差。某当回府筹画,务令成功。” 芒卯道:“如此公子辛劳。何时可闻公子嘉音?” 梁尉公子又默算一阵,道:“一时便来投效!” 芒卯道:“军情紧急,不敢耽搁。亥儿,仍送公子回府。”芒亥答应一声,与梁尉公子一起起身,芒卯送出门外,登车而去。 芒卯进入庭中,诸门客均快用毕案中食馔,只有些端着酒慢慢品。芒卯礼敬一声,与二子一起回到自己席上,继续进食。芒卯大口喝着粟,拿藿蘸酱过口,一边向已经结束进食,正在闭目养神的车右先生道:“梁尉公子已允喏一切,先生以为如何?” 车右先生道:“允分武卒一半出城?” 芒卯道:“喏!” “允亲领武卒出城?” “喏!” “允今夜出城?” “喏!” “主上可有换防之兵?” “喏……嗯?” “二万武卒撤防,主上需以兵替之。府兵、民兵乌合之众,非得三五万不足替换,主上可得?” 芒卯满脸尴尬,道:“却是未曾。” 车右先生依然闭目道:“愿主上征之。” 芒卯道:“旦夕之间,何得许多?” 车右先生道:“民兵里各十人,加城中囚徒精壮者,约得二万。节至即得。府兵,倒要主上费心了。” 这时,身旁一位先生开口了:“臣以为,城守,各豪家一里或一门,兵必至。” 车右先生道:“许君之言有理。” 芒卯道:“却是为何?” 许先生道:“大梁封闭,谁家无紧急之事,都等着守城时办呢。” 芒卯皱眉道:“吾大魏以仁义治国,也出这不忠不义之事。此事断不可在梁尉公子面前言谈。” 车右先生道:“人心不古,也非始于今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圣人早有明训。但喻之以利,以尽其力可也。” 芒卯道:“先生所言极是。许先生能征府兵否?” 许先生道:“主上差遣,敢不从命。” 芒卯道:“先生可征兵几何?” 许先生道:“臣与多府交游,日间交谈,仿佛可得兵万人。” 芒卯对那些欲联络府兵的门客们道:“愿诸先生将交游各府,各兵若干,列于简牍,某好任用。”芒未带着这些人上了堂,于堂中几案上各备刀笔简牍,由这些门客自行书写。 芒卯对芒辰道:“汝即持节至大梁各门尉,连夜各征里中精壮千人,狱中囚徒,精壮者尽皆征发,各以县吏统领。”芒辰连忙赶急地把粟喝完,用酒漱了漱口,回身上堂,自行取了节符,到侧院备车。 车右先生道:“此间事务一了,臣即当出城而去。” 芒卯诧道:“先生意欲何往?” 车右先生也诧道:“日间帐中臣已禀明,夜间出城直抵启封,务求得启封令尉回城。” 芒卯似也记起,道:“原意先生随口而言,不意乃实情。启封战乱之地,先生何可轻蹈险地;且某新担重任,何可一日而无先生!” 车右先生道:“启封令尉乃事之关键,如不能得,事不得明。启封新乱,正好于中取事。此事当机而作,但期于旦日午时,成与不成,臣必归矣。” 芒卯于座间礼敬道:“先生既决,某不敢阻。惟某不可一日无先生。望先生保重千金之躯,建功而还。” 车右先生回礼道:“臣怎敢!” 芒卯也匆匆吃完饭,芒未托着一案简牍,领着一干门客下了堂,将案置于芒卯席前。芒卯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吃饭,自己则拿起简牍一片片读起来,每拿起一片,就称着书写者姓氏,点头致敬。一一阅过,大致心中有了底。芒未也吃完了饭。舍人、家僮过来,把食案收走。各门客仍归座位,但并未皆行就座,随意或坐或行,或三三两两小声交谈。 门外又传来车马声,随着车驾停下,芒亥进入,芒卯示意他上前。众门客见芒亥归来,知道又要议事,遂各归各座。芒亥低声说了几声,芒卯遂与芒未一起起身迎了出来。 门前车旁立着一位士子打扮的精干老人。芒亥出门称了声“请”,将老人揖迎入门。芒氏父子两同样在照壁旁躬身相迎。芒亥高声道:“将军芒卯迎尉府家老。” 老人赶紧躬身行礼,自报家门:“尉氏家臣僚谨拜,奉家公子之命拜上将军。公子奉将军令,不敢稍怠;将军别有他命,遣臣侍奉。” 芒卯道:“尉老既代公子前来,且请司马堂议事。” 尉僚道:“臣何人,敢上司马堂!但阶下候命矣!” 芒卯连道“岂有此理”,见尉僚再三不肯,便道:“家中诸先生现在庭中,敢请尉老屈尊同席。” 尉僚谦让一阵方道:“如此,谢座!”随着芒卯转过照壁。芒卯介绍道:“尉府家老。”一众门客各从席上长跪行礼,尉僚也一一拱手回礼。芒未在芒卯身旁给尉僚设了席,尉僚再三不肯。芒卯道:“多有请教处,愿尉老勿辞。”尉僚方才就座。 芒卯道:“尉老此来,必有嘉音!” 尉僚道:“公子领命以来,即集全府商议。盍府以为,只半夜即整军一万出城迎敌,太过匆忙;惟秦兵临城下,旦夕即至,又只有半夜时光。故此为难。”尉僚说到这里,故意停了片刻。 芒卯道:“正是万难之时,方显尉府功在家国。” 尉僚道:“正盍府束手之时,夫人提出一计。” 芒卯动颜道:“夫人女中豪杰,正大梁尉之匹也。夫人何计?” 尉僚道:“夫人言,只得乘换防之机,将武卒缒下城去,半夜可行。” 芒卯惊道:“勿宁太险乎!” 尉僚道:“正是兵行险道,方得完将军之令!” 芒卯道:“可再计议!换防之时,守御尚属薄弱,需万分在意,何况缒城!或有敌来袭,或事有偶然,或出混乱……何以当之!” 尉僚道:“夫人方出此言,公子及臣等也是不服。但夫人算无遗策,指示方略,盍府竟为之折服。” 芒卯惊疑之色犹未退,沉吟道:“先生且细言之!” 尉僚道:“城中武卒二万,均在城守。回营整军,即需半夜;调兵上城,又是半夜。如是则旦日天明,兵尚不出城。故欲交将军之令,需撤军、上城、出城同时而毕。将军既有武卒出城之计,料守军已备。武卒二时一换,一上一下,可得五千。夫人但言,武卒换防时,将军令守军同时上城,武卒更与被更,一律缒城,于城外整军。更卒自然武备完整,整军立可战。不消半夜,即出城矣!” 第82章 出城 见尉僚一气呵成,说出一大篇道理,芒卯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转向车右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车右先生也不睁眼,悠悠地问道:“敢问尉老,四城十二门,共有武卒几何?” 尉僚道:“大梁外四城周四十里,里五十卒,计二千卒;十二门,门百卒,又计千二百卒。四城十二门,计三千二百卒。二值合算六千有半。” 车右先生道:“缒城需索几何,现有几何,还需几何?” 尉僚道:“所谓缒城,索缒不过什一,暗门出什九。” 车右先生道:“出暗门之道奈何?” 尉僚道:“一城有暗门二十,每出兵百,用时一刻。其法,城上瞭望,远近无警,举一火,兵入洞;司长先出,鸣一金;城上无警,举一火,兵即出。兵出即闭暗门,警示缒城而下,故曰缒城。暗门全开,一城一刻可出兵二千,四城八千。” 车右先生道:“余卒何以出。” 尉僚道:“只待兵聚,仍可缒出。” 车右先生道:“此卒当值,半为疲兵,奈何?” 尉僚道:“待机而战,可得稍息。” 车右先生道:“兵无粮草,奈何?” 尉僚道:“必就民军以就食。” 车右先生道:“兵出就于何处?” 尉僚道:“公子纛下。” 车右先生道:“公子何在?” 尉僚道:“此所以请将军定夺者。” 一番急风骤雨般的对话后,车右先生对芒卯道:“臣以为尉氏之策可行。请主上定夺。” 芒卯默听了两人的一番对话,似乎也有了主意,对尉僚道:“贵府以为当从何民军就食?” 尉僚道:“城外民军不属大梁尉该管,全凭将军定夺。” 芒卯又道:“贵府以为,出城后当以何处集结为便?” 尉僚道:“亦以将军之命是从。公子以为,出城后最近民军者为宜,盖武卒当值后即行出城,身疲而无粮,如无后援,几待毙耳。” 芒卯道:“吾大儿寅昨夜出城,当总司城外民军,以为公子后援。惟今内外断绝,不知身在何处。以吾之见,城北远离敌军,且多大魏贵勋,既远战地,又近良援,且东西两城出城后,集结较便。不知贵府以为如何?” 尉僚道:“大魏贵勋,颇难相与,恐非良援。” 芒卯道:“大梁尉世为贵勋,城外区区,岂能为患。城西近灾,就粮不易;城东粮多兵少,且集于囿中,徒行五十里方可得援,缓不济急。” 尉僚道:“城东多邑,便于屯兵。且兵出城东,指秦侧背,战机可寻。” 芒卯道:“既贵府之议如此,想必不差,就依此议,由公子相机定夺。出城后,某令寅儿与公子并力向敌,必奏全功。” 尉僚道:“芒大子之报何时可到?” 芒卯道:“多是夜间。寅儿初掌大军,难与公子为匹,愿尉老训导之!” 尉僚道:“老臣怎敢!将军既准公子之议,臣当回府告知公子,以行诸事。” 车右先生突道:“此事机在换防,敢问尉老,换防在何时,民军、府军如何接防?” 尉僚道:“城防换防各城不一,故其要在各府、里民军依次而上。” 芒卯道:“如此,其事间不容发,尉、芒两府必联体而动,方不贲事。” 尉僚道:“正是此理。” 芒卯道:“仲亥必随公子出城,身先当刃,为公子前驱。季未在公子出城之时,暂代公子掌城中武卒。就以此二儿随尉老入府,听公子差遣,愿尉老时时训导,不使稍有差池。” 尉僚道:“公子俱赴尉府,将军左右何人侍奉?此断断不可。且尉氏何人,敢令芒氏公子!” 芒卯道:“诸儿无德少才,正要尉氏教训。且为国事耳。尉老可即率诸儿回府,叔辰已至各门尉,当续发府、里民军,至尉府前听调,全由公子一一分配。” 尉僚道:“如此,某先行回府复命,即遣人来迎公子。” 芒卯道:“小儿布衣白身,自行前往即可,何劳尉府相迎!” 尉僚道:“不可,公子非私行前往,乃国事也,非大张旗鼓不足显其威,不威则势不成,势不成则事不顺。” 芒卯道:“既如此,就有劳尉老。车驾在外,不敢相留,乃由亥儿相送。” 尉僚道:“仲公子身负国事,自当府中准备,怎敢再劳。” 芒卯道:“此儿为公子前驱,理当如此效于尉老。” 尉僚再三不从,定要将芒亥留下,少时再来迎接。芒卯料其中或有不便,也就不再坚持,只言遣门下驾车相送。尉僚亦不从,道:“两府相距不过里许,不必劳动车驾,自去便罢,断不误事。”芒卯与三子一齐将他送出门,望其离去方转身进门。 芒氏父子四人转过照壁进入庭中,芒卯躬身一揖,众门客就在座中回礼。芒卯道:“此其时也,愿诸先生助我!” 众门客齐道:“愿听主令!” 芒卯穿过席间,回到自己的座前,先对联系各府兵的门客道:“请各位先生即至各府征兵,无论多少,即领至尉府前,听辰儿之命。”这近一半的门客即从座上起身,随芒未去堂上领节符,陆续离去。 芒卯又对那些愿出城的门客道:“诸先生请随亥儿出城。亥儿愚钝少智,愿诸公辅之!亥儿当多听于诸公,庶免于祸。”这些门客和芒亥一起行礼。芒卯又道:“亥儿食否?” 芒亥道:“尚未!” 芒卯道:“厨下当有余食,汝可尽食之。” 芒亥与那几名门客行礼而去。 芒卯对芒未道:“梁尉公子出城后,吾令汝领城中武卒。汝以为当如何行事?” 芒未道:“儿方赴梁尉府,夫人对交印符颇抗拒。领城中武卒恐需绕开尉府。” 芒卯道:“城中武卒只剩一万,却是城守重心所在。如不能臂指之使,则城守断不可为。” 芒未道:“依儿所见,武卒非尉府所有,父亲不必过于看重尉府,反提升了尉府的地位。父亲即持节钺,天下之兵莫不听之。无论尉府如何处之,父亲即当直以节符领其部属,不必经于尉府。” 车右先生道:“未公子所言甚合于理。” 芒卯道:“容某思之。愿先生随未儿且至尉府,见机而行。” 车右先生道:“不必。愿主上易视尉府。臣如前往,反显得主上颇重尉府。即未公子入尉府后,亦但附其议而已,不必多言,更不必说接任之事。” 芒卯沉吟片刻道:“就依先生。未儿但言从教于尉府,不言其他。” 第83章 侠士 芒氏三子及大部门客均领命离去,庭中清闲许多。车右先生道:“臣也下去准备了。” 芒卯道:“请先生且上堂,某有要事请教。” 车右先生起身,随芒卯上了堂。虽然天色还没黑,但太阳已经落下,堂中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暗,两人就在暗影中停下。 芒卯道:“先生此去需带何人相助?” 车右先生道:“主上门下一概不用,只要侠义之士相助。” 芒卯道:“某闻侠客之名久矣,不意竟与先生相交,愿先生引见一二!” 车右先生道:“非臣敢自专,实侠义道自有缘法。如无缘,即对面亦不知。主上钦敬侠义,臣当代为致意。” 芒卯道:“如此,就有劳先生。先生既有侠客相助,想事必成,某无忧矣。明日午时,专候嘉音。” 车右先生道:“必不负主上托付。” 芒卯道:“依先生之见,今夜明晨,可有事发生?” 车右先生道:“主上所言何事?” 芒卯道:“但依先生所见。” 车右先生道:“秦军自陷启封,已近一日,却无动作,想夜间亦不至有警。虽其意堪忧,但目下并无安危。臣赴启封,打探实情,必不误事。至于城中之事,各府盘根错节,虽各不服气,只要应之以缓,却也不会出事。” 芒卯道:“某甚忧大梁尉府。” 车右先生道:“大梁尉府虽不出符节,看似掣肘,其实未必。城中武卒只剩万余,自有分派,缓急难以猝动,主上虽领节符,亦难有为。主上欲以武卒为后援,固难如愿,不如就藉民军为佳。” 芒卯道:“御民军之道奈何?” 车右先生道:“民军以战守,当分三军: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老孺为一军。各依家里,不可稍分,则生死相托矣。凡五十步,缓则用壮男十人,壮女二十人,老孺十人;急则十之,用壮男百人,壮女二百人,老孺百人。大梁城凡四千步,缓则男女老幼三四千人足矣,急则十之,亦不过四万人,其中壮男不过万人。大梁城中凡十万户,商贾、仆隶、刑徒在外。轮流上城,定无虞焉。愿吾主勿忧。” 芒卯道:“先生运筹妙算,开吾愚钝。如此武卒且无用武之地乎?” 车右先生道:“宫中、街衢、府库,城中之要也,且以武卒守之,必无敢犯者。武卒持节治安,必无敢哗者。以之定心腹,不必以之为爪牙。” 芒卯道:“此武卒之定规也,虽无大梁尉节符亦可行得!” 车右先生道:“吾主英明!今城中略定,臣且告退,明日再见!” 芒卯再道:“专候先生嘉音!”两人互礼,一同下堂,车右先生辞去。庭中还剩二三十名门客,芒卯叫来家老,命壮丁装束,一一分派守御位置,特别是司马堂,特别安排了五十名家壮,从大门一直到堂下,均有人值守。待将家壮安排完毕,才带着门客,携节钺简策,灯盏火把,一应用品,进到西院,在司马堂前停下。这时,天色已暗,月现东天。芒卯对门客们再施一礼,道:“至此已至军中,锋镝只在眉睫之间,愿诸君勿以死生为念,共赴国难!” 众门客回礼道:“敢不奉命!” 大梁东城北门名夷门,由于紧邻集市,远离宫殿,平时是个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现在由于兵警,并无行人,只有武卒在周围巡视。 门卫和驿吏一样,是个小官,手下管着十名武卒,平时负责门区的治安,以至日常管理,战时率部就地待命作战。夷门卫侯氏,自称嬴姓,故人唤侯嬴,本身名字无人知晓,或者压根就没有。年过五旬,倒也精神矍烁,脸上的皱纹显出岁月的沧桑,而匀称坚板的身材却不亚青壮。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武卒的,如何成为门卫的,以及为什么如此年龄也才混上个门卫。 卫卒有卫舍,就像驿卒有驿馆一样。也和驿馆一样,卫舍平时就由门卫居住,卫卒只有在当值时,才到卫舍临时集中,领受任务。现在侯嬴就呆在卫舍中。他并无家小,也无仆役,孤身一人,自炊自食。或者手下有无家室的武卒,他也愿收留在舍中,给他打打下手,就可以白吃饭。三五个月,一年半载,他们条件转好,重建家室了,便自归去;或者调到另外部曲,不方便来住了,也就走了。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在侯嬴的卫舍住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些人好像也全都念着侯嬴的好。 车右先生离开芒府,出了里门,匆匆向东北直奔夷门而去。沿途多次遭遇武卒,但有芒府的节符,一路通行无阻。到了夷门卫舍,车右先生叩了叩门,随即就听到脚步声。开门的是一名精壮的武卒,见了车右先生,相互感到面生。武卒问道:“先生何来?”车右先生道:“老友车某,拜上夷门卫。”武卒道:“原来是车先生,请稍候。”转身进门。少时侯嬴迎出来,见礼道:“何风之利,车先生驾临!”一面将车右先生迎进门去。 庭前阶下散坐着几名武卒,见来了客人,都站起迎接。侯嬴介绍道:“这几位兄弟关在城中,回不了家,且在舍下小住。车先生,某之故交。”两边见了礼。因车右先生还是士子打扮,武卒们颇有些拘谨,侯嬴也没多说,直接把车右先生迎进正屋。 进到屋内,侯嬴撤去脸上的笑容,道:“如此紧急,先生何以至此?” 车右先生道:“欲至启封,迎出令、尉。” 侯嬴道:“好大难事,也亏尔出得了口!” 车右先生道:“如无令尉,启封之事难明。” 侯嬴哂然道:“启封之事难明在何处?” 车右先生道:“秦兵何时至,何时攻;启封如何守御,如何失陷。” 侯嬴又哂道:“汝当启封令、尉能知?” 车右先生道:“一城令尉,如何不知?” 侯嬴道:“如某言,启封令、尉聚众女大战,致城失陷,汝可当真?” 车右先生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第84章 侯嬴 见车右先生这般模样,侯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车右先生平了平自己的心情,道:“无论如何,且召此二人入大梁,非此何以探知敌情。” 侯嬴嘻笑道:“探知敌情?公以为在女人肚皮上大战就能知道敌情,只怕连他自己的情都不知!更何况,丢失重地,公以为他们二人会回大梁领罪?” 车右先生道:“侯兄之言固是,然弟于主上处请命,必领此二人回大梁,愿侯兄相助。” 见车右先生以兄弟相称,侯嬴只好放下玩世不恭的态度,稍微严肃了点,道:“既如此,弟就助兄见二人一面,至于能否随兄入大梁领罪,弟则不保可必。” 车右先生道:“敢此二人侯兄尽知?此二人现在何处?” 侯嬴道:“公言启封令、尉么?自然在启封。” 车右先生道:“可是在秦人手中?” 侯嬴道:“非也,如此胆色之辈,岂会落入秦人之手!仍在启封花下逍遥高卧。” 车右先生道:“既如此,愿见此二人,但一逞口舌耳!” 侯嬴道:“车公何时以口舌相长?近来又入纵横家学了?所从学者何人?” 车右先生道:“侯兄见笑了,弟何曾能入纵横。唯弟有一友在城东,辩才无碍。弟若得此人相助,事必谐。” 侯嬴道:“兄既有如此大才,不在城内为官,置于城东何意?” 车右先生道:“此人与大族交恶,只能流落郊外。” 侯嬴眼睛一跳:“莫非……,如得此人相助,倒有六七分成算。” 车右先生道:“侯兄也知此人?” 侯嬴一笑置之:“谁知汝在道谁!” 车右先生道:“说来令人感慨!文侯承子夏之学,以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等为将,皆一时之选。庞涓也出鬼谷子门下。便是卫鞅,也是魏相的中庶子。” 侯嬴道:“公,魏人乎?何慨叹如此也!” 车右先生道:“侯兄就别这么文了,兄一文,我就心慌。” 侯嬴道:“那,汝有话直言。” 车右先生道:“吾友魏人,直承李、翟、乐、吴,上溯子夏、孔子,下追鬼谷、孙子,真博学之士。” 侯嬴道:“可再言。” 车右先生道:“可惜得罪于大族,几死沟渠,可不悲乎!” 侯嬴道:“悲乎!……这可怨不得吾,汝自言之。” 车右先生:“……” 侯嬴道:“他语休提,且说汝意若何。” 车右先生道:“是弟言多了。弟原思之,启封令、尉在秦人营中,或禁于府中,……兄既言二人尚在坊间,倒是少费许多心思。如兄所知,弟言语刚强,难于服人,故有意请城外故友相助。惟故友与大梁大族不睦,恐为所知,反害了性命,因此请兄斟酌二三。” 侯嬴道:“吾尚不知谁人,如何斟酌?” 车右先生道:“此人范氏,原在须贾大夫门下,却为魏相所忌,私刑害命。赖天所祐,逃得性命,却不得不隐姓埋名,不见天日。” 侯嬴道:“此事吾亦有耳闻,约是岁前?” 车右先生道:“时值前岁,时先王方薨,新王即位。” 侯嬴道:“如此,吾得此讯倒在数月之后了。范先生其人如何?” 车右先生欲言又止,道:“时运不济,一言难尽。” 侯嬴见车右先生不欲多言,道:“世所传言,有大梁人范雎,交结外国,以私废公,为魏相毙于杖下,填于沟壑,以为卖国求荣者戒。” 车右先生见侯嬴道出底细,神情惶然,急道:“范氏绝无此事,仆愿以性命为保。” 侯嬴拿眼望着车右先生良久,悠然道:“果是此人,不意竟为车兄所救。” 车右先生自知失言,却也无法挽回,只道:“弟与范氏交久矣,惟学无所成,不及多矣。范氏素来老成,不意竟为齐人所算,奸人陷害,报国无门,性命难保。目下,弟担大责,自知一身难负,欲求范氏一臂相助,又恐害其性命,百身莫赎。” 侯嬴定睛盯着车右先生,良久道:“兄言难测,弟但以兄命是从。” 车右先生道:“弟欲出城而不为人知,可乎?” 侯嬴道:“易事耳!” 车右先生道:“弟欲一精明弟兄相助,可得乎?” 侯嬴道:“仓猝难寻。阶下弟兄,兄可择之。” 车右先生道:“如此,有僭了!”于是起身,隐在窗下,观察庭前各人动静。众人不察,依旧三三两两地聚着闲谈,忽然有一人抬头,探寻地向堂上望过来。车右先生回来席前,道:“庭下某处少年,似颇精明。”拿手一指,那位少年竟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来。这次连侯嬴也看见了,点头道:“果是精明。” 车右先生道:“吾观此子甚幼,何得入选武卒?” 侯嬴道:“此子来历不凡。其先陈王,国灭后居户牖,世曾仕齐。其子虽出户牖,然颇精齐技击,想承其家传。年虽幼,却未尚不能举武卒。” 车右先生道:“是子尚未得举?” 侯嬴道:“车兄人贵善忘,魏不举武卒经年矣,此子何得而举!不过现在打仗了,应该选举了。” 车右先生道:“噢,是弟愚昧。既非武卒,何得入住卫舍?” 侯嬴道:“兄欲举告?” 车右先生脸色顿时涨红,道:“岂有此事!侯兄言笑了。” 侯嬴道:“既便兄举告,恐也枉然。不用田宅,白得人力,上司求之不得,谁会来查。兄就不必空费心力了。” 车右先生急忙道:“弟随口一问,却惹出兄如此疑心,弟心何安。” 侯嬴哈哈一笑,转口道:“如此且召来一问?” 车右先生道:“如此多谢侯兄。” 侯嬴站起来,出了门,大声道:“陈四弟,……请上堂来!” 陈四连忙站起跑过来,随着侯嬴进了门。车右先生早已立在门边,躬身相迎。陈四连忙回礼。侯嬴道:“且到里面说话。” 三人到了席前,侯嬴拉着陈四在自己身边坐下。三人坐定,侯嬴道:“车先生,现在芒将军门下。” 陈四见礼道:“见过车先生。早睹车先生风采,不意得与先生同席,幸何如之。” 侯嬴道:“车先生是吾兄弟,不必多礼。” 陈四道:“喏!” 侯嬴道:“车先生欲出城公干,尔可愿随卫左右?” 陈四惊喜道:“就吾一人?吾尚未举武卒,何得随侍先生左右!” 第85章 军市 侯嬴道:“车先生此次微服出城,不欲人知,故武卒不便,而非武卒不能随卫先生。故请四弟出马,愿勿推辞。” 陈四道:“弟奉侯兄之命,得侍车先生左右,幸何如之,焉敢辞!” 车右先生道:“车某此行,直入虎口,非寻常可比。陈兄可愿听之?” 陈四道:“得随先生闯江湖,小子何幸。” 车右先生道:“陈兄当知,昨夜启封已陷,某此行乃往启封,接回令尉。” 陈四诧道:“于万军之中,救出二人,更难于取敌首级。只先生一人……?” 车右先生道:“故需陈兄相助。” 陈四道:“吾?……能有何为!” 侯嬴道:“汝能为家僮乎?” 陈四道:“这有何难。” 侯嬴道:“汝且扮着车先生家僮,随车先生出城。到时听车先生之命,相机而行。” 陈四道:“如此便罢?” 车右先生道:“只如此而已。吾等此去,不公斗勇,而且斗智。故需智勇如陈兄者相助。” 陈四道:“弟也不知二位兄长之意。但以此躯,任由兄长驱驰而已。” 侯嬴、车右先生均执手道:“何得陈兄之义若此也!” 陈四道:“何时启程?” 侯嬴道:“只在今夜。” 陈四道:“需备何物?” 侯嬴道:“少时与车先生定夺。” 车右先生道:“吾何能定夺,必得侯兄消息之。” 侯嬴也不推辞,正色道:“且言汝之意。” 车右先生边想边道:“吾以为,今夜出城,先赴城东,访范先生。旦日启程赴启封。直入花坊,得见令尉,说其来投。哎呀,如此日中之约难践矣!” 侯嬴道:“何为日中之约?” 车右先生道:“吾与主上约为旦日日中缴令。” 侯嬴道:“先生真真胆大,旦日日中,只怕连面还未见上。” 车右先生道:“却如之奈何?” 侯嬴道:“奈何?现在回府缴令,言已将情形打探清楚,不必接回令尉。” 车右先生道:“不妥不妥。弟尚未出城,如何缴令!” 侯嬴道:“那就出城转一圈,随意看看。” 车右先生道:“侯兄请勿笑言!此番出城,弟必得探得实情,接回令尉,方得缴令。” 侯嬴道:“智可及,愚不可及!吾且问汝,两国交兵,汝何人也,敢穿插于两军阵前,不且为士卒所辱乎!能于大梁潜入启封也就罢了,还要去城东访老友。汝意将军府节符可能行天下否?” 车右先生大惊道:“弟愚钝,虑不及此。愿侯兄教我!” 侯嬴道:“肉食者鄙,果不我欺也。车兄吃了几天肉,亦鄙陋若此也。” 车右先生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侯嬴道:“若要按兄意缴令,只得便宜行事,把斯文礼仪且收起来。” 车右先生闻此言,不由心中一震,立即于座中坐起,执手道:“侯兄教训得是。”伸手将头上冠冕摘下,解开发簪,将头发披散开来;解开腰带,脱下长袍。再于席前拜道:“弟无成事之志,无成事之能,无成事之心,却妄想功成名就,实有负师长教诲,主上所望。弟愿出城,得启封令尉回大梁,虽毁身吞炭,在所不辞;事虽百难,愿一身当之。” 侯嬴先是冷冷地看着车右先生,见他一拜至地,才“哼”地笑道:“车兄何必如此。兄欲得启封令尉,毁身吞炭倒也不必,但于名节有碍,兄可行得?” 车右先生道:“兄但言之。” 侯嬴道:“启封令尉现在花坊,明日想亦必如此。花坊何等去处,岂能长期躲藏?早晚为其所卖,但寻价耳。而令尉既不敢回府,又不敢投秦,悬于半空之中。兄挟雷霆之势,一击可中。” 车右先生道:“令尉投秦奈何?” 侯嬴道:“必斩之以为功。” 车右先生不解道:“奈何如此决绝?” 侯嬴道:“秦以首级为功,启封令尉,功同一将,斩一人,军士每人一级,将同得一军。故令尉入秦营,必不保矣。” 车右先生道:“杀俘冒功,时有所闻,奈何糜烂若此。” 侯嬴道:“故车兄赴启封真有杀身之祸也!且不论暗探,就是随手斩之,亦得一级矣。兄实危矣!” 车右先生道:“如此言,启封已无人矣?” 侯嬴道:“非也,启封平安如常,甚至不禁集市。否则启封令尉何以安居花坊至今。” 车右先生道:“城中青壮如何?” 侯嬴道:“今日尚无动作,只要无五人以上群聚,一切安堵如常。” 车右先生突然醒悟道:“何侯兄知启封之事如掌指?” 侯嬴道:“是所谓肉食者鄙耳。吾等了如指掌,尔等尚要劳心费力,何其愚也!” 一顿抢白,又说得车右先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侯嬴道:“街谈巷议入不得大人耳目,车先生不必在意,自可如法探查。” 车右先生嚅嗫道:“弟等该如何行事,请侯兄教我。” 侯嬴道:“岂不闻子曰,礼失而求诸野乎!今但求诸野可也。” 车右先生道:“请详言之。” 侯嬴道:“现秦人在启封开军市,汝知之否?四方商贾云集,秦人不禁。故而……” 车右先生大惊,道:“秦人开军市?就在启封?大梁商贾集于启封?” 侯嬴淡然道:“正是,不止大梁,启封正当其冲,韩魏陈楚多聚于此,水行通于天下,恐不多时,天下财货尽归之。” 车右先生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如秦只掠启封,只不过十余日;如今开市……还有大梁商贾……” 侯嬴道:“此所以助兄成功也。兄得进出启封,一也;兄得见启封令尉,获其而归,二也;知秦人开军市,三也;知大梁商贾与之贸易,四也。兄得此四事,功莫大焉!虽贲育何以加之。车兄,可不要自误。” 车右先生沉默半晌,道:“侯兄之言是也。就依侯兄,请侯兄教我。” 侯嬴道:“四弟,劳汝再约几个精壮弟兄,只说米铺有佣,只一日。所需钱粮由吾舍中开销。与车先生一道,随米铺船到启封。汝听车先生之命行事。午后即可归矣!” 侯嬴又转向车右先生道:“此去启封,兄需毁名弃节,亲往花坊,说动启封令尉,随船返回。可乎?” 车右先生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86章 尉府 还是接待大梁尉的米铺,米铺掌柜又迎来一批新的客人。为首的是陈四,后面跟着五六名精壮汉子。米铺掌柜满脸是笑:“有劳四兄又请了兄弟相助。……兄弟们都里面闲坐。”一行人随着指引进了门,进到后院。陈四有意落在最后,引着一名干瘦的壮年,道:“侯兄相荐,欲同舟往启封。”米铺掌柜愣了愣,缓过神来,笑道:“四兄又出鸟事!……既是侯兄相荐,且请入帐房。敢请先生贵称?” 车右先生道:“不敢,贱车氏。” 米铺掌柜道:“原来是车先生。”两人重新拱手见礼。 陈四问道:“却是哪位先生押阵?” 米铺掌柜一脚踏进东侧账房:“是李先生。请两位稍候,吾请李先生相见。” 陈四和车右先生在外单等待,掌柜的进到里间,少时请出一位高瘦的先生,身板硬朗,目光严峻,令人生畏。米铺掌柜介绍道:“账房李先生。陈四兄是熟人了,车先生是陈兄带来,侯兄所荐,同舟赴启封。” 李先生拱手道:“陈四兄、侯兄都不是外人,既是二兄所荐,还请车先生自便。” 车右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道:“弟往启封,有些钱物使用。惟事起仓促,手头不便,愿以此佩为质,抵贷若干,不知方便否?” 李先生闻言,接过玉佩,捻了捻,沉吟片刻道:“此事非吾等所能行,请柜上安排。” 车右先生道:“自然要劳动柜上,只是李先生押阵,不可不先禀明。” 李先生道:“如东家愿意,仆又何干!” 米铺掌柜将玉佩接过,翻看了一番。二人与李先生相辞,随掌柜出来。掌柜道:“请二位此处暂歇,容某往东家处告禀。此佩某不敢随身,请二位收好,勿露外人之眼。”二人称是,即往后院,与众人一同席地闲谈。 过了不多时,米铺掌柜回来,叫出车右先生和陈四道:“敝东言,车先生一应开销,均可在柜上支用。有侯兄在,决误不了事。玉佩太尊贵,非小铺所能有,断不敢留。车先生所有吩咐,只落在李先生和敝人身上,一应侍候。” 车右先生闻言,道:“贵东如此义气,如何敢当。” 米铺掌柜道:“为了朋友,理应如此!” 与此同时,大梁尉府前,一批批全副武装的士卒正在集结。他们各打旗号,每批不过几十上百人,但不多久,也将大梁尉府前一片小小的空场挤得满满的。大梁尉门房出来问话,有人回言,此是各府奉调换防府兵,奉将军令集结于大梁尉府门前。门房进去回禀,府里也就不再说什么。虽说是府兵,倒也阵法严整,依令就地席地而坐,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大梁尉府前的寂静很快被打破:辘辘的车声和大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而来。许多府兵回头观瞧,遭到领军者的喝斥。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随后传来就地坐下的口令声。车声则继续向前,直入大梁尉府门前府兵阵中。卫兵喝问“何人”,来车答“将军巡查”。前去迎接的人中,有芒府的门客,自然认得是芒氏父子,急忙引入,并要上前叩门。芒卯制止了门客,只让两个儿子上前,言称“芒亥、芒未奉命参见赞画军机梁尉公子。”门房进去,少顷,梁尉公子迎出,与芒氏父子见礼交流几句,只芒亥和芒未入了府,芒卯依然留在府外。几名家主在门客的引导下迎上前来,围在芒卯周围,小声商议些什么。 芒卯突然发现,魏相魏齐没有派出府兵,当即询问上门联系的门客。门客回道:“魏相称门庭情寡,膝下少子息,无人可派。”芒卯道:“汝持吾节符,乘车上门请魏相及段赞画子干前来大梁尉府相会,就言某在府前相候。”门客答应一声,驾车而去。 码头上,陈四领着一干弟兄,往船上装完粮,一人坐在一条船的船头,与船家亲热地交谈,车右先生和陈四也不例外。一切准备无误,米铺掌柜略挥一挥手,码头上的武卒发出信号,水门往上提了三四尺,将将够一条无蓬船穿过,船上的人甚至都要低下头。六条船静悄悄地放出后,水门又复关闭。启封在大梁下游,是顺水,船家的橹划得并不急,船就飞快地向启封而去。 梁尉公子自然不能让将军在府门外久候,不久即结束整齐出了府门。包括芒亥和芒未在内的一大帮人跟在身后,大老尉僚在前引导,随后和一干尉府门客、舍人立在阶下。梁尉公子看向芒卯,走下台阶,至车前深施一礼,芒卯站在车上回礼。梁尉公子随即回到台阶上,与众人静立。尉僚手持节符,立在台下,另一人站在旁边,扯着嗓门大声道:“奉将军令!”这一嗓门很有效,各府领军者纷纷下令“肃立”,府兵们起立列阵。芒卯带到的旗鼓车也很配合地敲了一通鼓。 粗嗓门的门客又一嗓子:“武卒将尉上前!” 梁尉公子身后好几个人走到公子身前,躬身行礼。梁尉公子回礼,低声吩咐几句,几人作礼而退。 又一嗓子:“府兵司马上前!”各府领军者三十来人一齐上前行礼,梁尉公子回礼。一名舍人将一台盛满节符的小案放在梁尉公子身前。公子跪下,一一取出,呼唤着一个个首领上前。由于梁尉公子跪在案前,被呼叫上来的首领也只能到案前跪下,接受节符。梁尉公子一边递出节符,一边吩咐些什么,离得远的都听不到,只见接节者人人敬喏,施礼而退,被舍人带到不同的武尉面前。各府领军自然在府中地位崇高,如今纷纷在梁尉公子案前下跪、站起,低首敬喏,周围的人心中都泛起许多想法。 府兵领军者众,分派任务花了好长时间才完成。分派完府兵,门客又叫道:“民军将尉上前!” 已站在芒卯身后的芒辰有些疑惑地望向芒卯,芒卯示意他上前,但止住了他身后的各偏裨、尉、司马等众。 这里的小动作,台阶上看得清清楚楚。梁尉公子有些不安地望向尉僚,尉僚面色不变,口唇轻启,不知说了些什么。芒辰走上台阶,来到案前,躬身行礼。梁尉公子照例取出一个节符,由于芒辰是站着的,梁尉公子只能仰面交给他。芒辰接过节符,又躬身施礼。梁尉公子疑惑地望着他,说了些什么,只见芒辰再次施礼回话。于是梁尉公子将案上所剩的节符一一掂出,一一仰头交到芒辰手中,口中一一吩咐;芒辰一一躬身施礼应喏,一一接过节符,并将之前的节符插在衣领中。这一略带滑稽的场面持续了好长时间,芒辰衣领上插满了节符,形象颇为可笑,案上的节符也终于空了,芒辰退了下来。 之后,大嗓门又叫一声:“各将依令而行!” 第87章 武将 府兵在各自武尉带领下,分至各城接防。芒辰将满满足一衣领节符,逐一分派给各里、门长老、官吏。芒卯静静地站在车前,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的波澜。 梁尉公子走下台阶,至车前道:“请将军入府!” 芒卯略回一礼,却对公子身后的芒亥和芒未斥道:“尔等可及公子什一!”旋又转向尉僚:“尉老辅助公子,功莫大焉!” 尉僚逊道:“老臣怎敢,但护得公子无事,此愿已足!” 芒卯又望向身后的武卒军官:“各卿作何安顿?” 梁尉公子上前道:“武卒前后军前随将军出阵,尚在长城外;城中虽云左中右三军,任兵者不过二万。经与三将商议,直调三偏出城,除三偏裨外,另请右军将魏光出阵总领。” 芒卯道:“公子领三偏出阵,右军二偏想齐出,敢问另一偏出于何军?” 梁尉公子道:“中军总镇中枢,不可稍离,另一偏乃左军右偏。” 芒卯道:“如此甚好。”转向左军将:“中枢难动,城中小大诸事,就仰仗卿了。” 左将不置可否地道:“但以将军之命是从。” 芒卯问:“中军奈何?” 梁尉公子道:“中军例由大王为将,左右偏裨均出王家。尉府实只应付军器、粮秣。” 芒卯道:“如此,城中武卒只剩一偏而已。” 梁尉公子心道不妙,连忙道:“城中府兵、民军充足,粮秣、军器一应不缺,断乎万无一失。” 芒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问公子:“公子何往?”。 尉僚代答道:“公子将亲往东门督阵。” 芒卯向跟在公子身后的人问道:“诸公亦皆同往乎?” 又是尉僚代答道:“此为随行之家臣、舍人,将随公子出阵。将、偏、尉、司马等,有出阵者;不出阵者,只为送行。” 芒卯道:“此义甚佳。某愿随公子上城,以壮行色。” 尉僚阻拦道:“不可。将军身干家国,岂可蹈险。况有仲公子出阵,季公子领军,必无差池。” 芒卯道:“非也。某与大梁尉同朝,暗向心许。为公子壮行非仅公义也,亦私义也。亥儿、未儿不足取也,愿尉老教训。亥儿粗鲁,惟一勇可用,可充爪牙。” 尉僚道:“公子内定,前突精锐,即由公子总督。” 芒卯道:“如有犯军违令,即当斩之,号令全军。……尔要小心侍候!” 芒亥喏喏连声。尉僚忙解释道:“仲公子此行,定当立大功,建大业,不负将门之望。” 芒卯道:“但得不惹祸灾,行动如法,即不虚此行矣!未儿如何教训?” 尉僚一怔,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尉公子只作听不见。芒未答道:“得公子、尉老及诸位先生亲炙身教,获益良多。” 芒卯神色不变,道:“汝等小儿,初经大事,一切要小心谨慎。”随转向武卒左右军将道:“犬子无状,愿多教训!”二将不知何意,均行礼称喏。 尉僚上前道:“公子即将上城,愿结束整齐而行。” 芒卯道:“公子与尉氏诸公自便,吾与诸将率在此相候,以为公子壮行!” 尉僚礼道:“如此,失敬了!”于是梁尉公子与众家臣、舍人自行离开,两名武将交换了一下眼色,留了下来。 待梁尉公子等入府,芒卯和颜悦色地望向两名武将,道:“右将魏氏讳光,敢请左将名号。” 左将礼道:“下僚魏氏和。” 芒卯道:“二将皆魏氏,敢出王室?” 二将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右将出面答道:“光出文侯,和出武侯。” 芒卯改色行礼道:“原来是文武之后,芒氏失敬。芒氏飘零四方,蒙魏选纳,得食上国,愿得效忠于二公。” 二将连忙回礼:“下僚怎敢!将军承王威德,总领中外,无贵无贱,皆听号令,谁敢不从。” 尉府门突然开启,尉僚领着两名僮仆抬出一瓮,放于芒卯车前,拱手道:“清酒一瓮,与将军解乏。” 芒卯道:“公子出阵,某怎敢言乏。敢借酒以酬。”遂下车,亲自舀酒,先递与尉僚:“上天护祐,尉老益壮,尉府威名再显。” 尉僚辞道:“僚一介家臣,焉敢承将军之赐。” 芒卯道:“尉老尉府长老,正堪其任。” 尉僚只得接过饮尽,道:“老臣不堪,叨将军厚爱。” 芒卯再舀一盏,递与左右武将魏和、魏光,口里说着些例行的酬劳,再往下则是民军各级尉率长老。已经把节符发完的芒辰站在芒卯身后,魏僚和两名尉府僮仆则站在芒卯身边,都随和着向众人拱手行礼。一巡酒过,瓮已见底,尉府门开,一车突前,一应门客、家臣、舍人随后,约二三十人来到芒卯车前,一字排开。梁尉公子全副戎装,在车上行礼道:“赞画军机尉伯机,请令出阵!” 武将、芒辰以及民军首领们也都按品级列于芒卯之后。芒卯躬身道:“将军芒氏恭送尉伯!请为前导!”步行上前,牵着梁尉公子车驾的马头,引导前行五步,至广场中央,随回身上车。尉僚也跨上车。梁尉公子车驾在前,将军车驾、仪仗在后,隆隆而前。其余武将和民军,均在车后步行跟随。 大梁四面城墙,本来武卒前后左右四军各守一面;前后军被调出后,就由左右军四偏据守。守南城的左军右偏与敌最近,公议不亦轻动。只调戍守其他三面的三偏出城。平时城上只安排一队百人巡哨、了望,城门另有门卫把守,不过维持治安,按时开关城门等项。守城武卒昼则一时轮换,夜则二时轮换,一天有一营值守足够,兵员并不紧张。但战时,兵员密度增加到每面一营,还要在城门楼上派出一队弓弩手,兵力的分配就没有那么充裕了,基本上每名武卒每天都要上城一次。从芒卯败报传来,大梁进入戒备状态,已经五天,各武卒每天均要上城一二时,昼夜不息。家在城内的还可回家饮食、休息,家在城外的就犯了难:少数在城内有亲友的,还有个投靠;少数有良心的军官可能把部分士兵安置在自己的家中院里,随便让他们为自己处理些家务;多数就只能在城下露宿;糇粮没带够的,只能临时借贷。 梁尉公子、芒卯一行到达东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些东倒西歪的武卒。 第88章 武卒 东门的率、司已将府兵带到城下。梁尉公子一行以及送行的芒卯来到东门时,距离换防还有一些时间,就在东门下一间逆旅中停驻。能在东门内开旅馆,主家的背景大约不小,但似乎也无人确切知道是谁。逆旅主人八面玲珑,热情地将公子和芒卯一行迎至大堂,奉上酒果,指挥着一干舍人尽心侍候。芒卯及府军、民军一行在左居主位,梁尉公子和武将们在右为客,相互唱酬,战争似乎已经被抛到一边……直到更楼上更梆响起。 准备上岗的一营武卒已在城下列阵完毕,却眼睁睁地看到一队府兵过来,本营司下令武卒自己就地坐下,而带着这一队府兵上了城。这次换防是同一校中两营换防,在武卒校率、营司的直接见证下,当值的武卒与府兵换了防。被换下的武卒被告知不得离开,就在城下集结待命。这一命令很令人不爽,有人大声道:“还没进食呢!”这些率司们则回应道:“亏不了尔等!”连哄带吓,暂时把这群兵油子稳住。右军将出旅舍巡查一番,回来对梁尉公子道:“东门换防已毕。” 梁尉公子道:“可启动否?” 右将支吾道:“下值的士卒言,尚未进食。所有士卒都未备糇粮。是否……” 梁尉公子闻言,立时有些不豫。尉僚道:“公子一行亦未飧食,未备糇粮。出城后自有接济。那等小人也敢妄议军机!”右将闻言,立时不语。 梁尉公子道:“将门客、舍人安排下去,准备出城。”尉僚答应一声,带着一众人等离开,右军将也跟着出去,把他们安插到各校、营、队中。然后下令准备打开暗门。 但没过多久,被安排到各部的门客就都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尉僚把他们聚到一起,令他们不要声张;再悄悄地与右军将沟通了一番。随后让门客们把这次换防的一校二营的率、司过来,一一听取了他们的意见。然后走进馆中,将梁尉公子请到大门外。梁尉公子见如此谨慎,有些不耐道:“为何迁延如此之久!” 尉僚道:“当值士卒的是饥疲难耐,难以出城。” 公子听了觉出不对来,诧问:“敢是军心不稳?” 尉僚道:“目下还非不稳,只是不齐。” 梁尉公子道:“尉老以为如何?” 尉僚道:“重赏重刑,治兵之道也。” 梁尉公子道:“吾等徒手而来,以何治之?” 尉僚道:“尉府号令仍在,可以服众。” 梁尉公子道:“那就全赖尉老处置!” 尉僚道:“惟臣不敢自主,敢请公子决之!” 梁尉公子道:“父出阵前,以全家相托,尉老何出此言!” 尉僚道:“臣意恩威未立,先当重赏。恩威既施,方可言刑。公子可传令,至城外者,皆赏钱什。” 梁尉公子道:“如此可得几何?” 尉僚道:“原意东城出兵千百二。如以赏,似可得二千。” 梁尉公子道:“如此当出二万钱。” 尉僚道:“非止如此,三城万人,当钱十万。” 梁尉公子果然胆虚道:“家宅何得如许之钱?未得家父所允,何敢行之?” 尉僚用眼色瞥向芒卯道:“愿公子决之。” 梁尉公子见状,只得嚅嗫道:“就请尉老便宜而行。” 尉僚赞许道:“公子决断,得大梁尉风范。如此臣即按计而行。” 梁尉公子无力地挥挥手,尉僚退下。梁尉公子面色阴沉地进了门,穿庭上堂,与芒卯重新见礼。芒卯道:“公子欠安,敢是尉老有言?” 梁尉公子道:“武卒逼赏,故不喜耳!” 芒卯道:“武卒自恃恩宠,傲上久矣。若非大梁尉恩威,几欲不掉。” 梁尉公子道:“生素无恩德,又无威望,恐难服众。” 芒卯道:“调驯武卒,非尉府不办。某以季子相助,亦勉为其难耳。大梁尉在外,公子出阵,国柱失矣。奈何,奈何!” 梁尉公子道:“将军谬赞,生何以当之。尉老适言,必得钱十万,方得出阵。尉府素贫,似此能出几阵!” 芒卯安慰道:“公子勿忧,区区三万,不过数百金。阵前得胜,何往而不得赏千金。出得,出得!” 梁尉公子道:“谢将军宽慰!出阵时即如此之难,阵前又该当如何!生年少,思之心寒。” 芒卯道:“犬三子一人掌民军,二人随卫公子,愿与公子分忧!” 梁尉公子心中无奈,脸上却不得不露出感谢之意:“得将军三位公子相助,生幸何如之!” 芒卯自然知道梁尉公子此话言不由衷,但也一笑置之,转换话题道:“公子少年担大任,令人钦羡。敢问公子,此行有何计策,某也好预作安排。” 梁尉公子愣了愣,回道:“兵者,诡道也,岂有预计。盖观军情如何耳!” 芒卯笑道:“不意公子年纪虽少,却老成若此,直成策在胸也。如此,某也就放心了。公子出城,定要寻觅战机,得胜而归。将出而还,与北同。” 梁尉公子道:“某虽少,既为将,以身死国可也,何颜无功而还!” 芒卯闻言,脸色微变,详笑道:“公子慷慨壮志,惜无酒,不得豪饮!” 梁尉公子自知失言,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正尴尬间,门首门客来报:“魏相与段子到。” 芒卯笑对梁尉公子道:“吾在尉府前即派人相邀,二人行何迟也。吾等且出门迎之,看他羞也不羞!” 梁尉公子连忙起身,跟在芒卯后面,出舍相迎。果见魏齐和段子干立在门首。见二人迎出,魏齐不等芒卯开口,赶紧上前大声道:“某得将军令,应接迟误,死罪死罪!” 芒卯道:“贵人驾迟,相国是也!段子何以亦驾迟至此?” 段子干道:“将军相召,焉敢迟疑。只因客居大魏,借驾魏相,故迟耳!” 芒卯道:“魏相可迟,段子可不该。公子为子出阵,段子合当相送,以壮行色!” 段子干打躬作揖道:“死罪死罪!” 芒卯道:“非为某也,实公子耳!” 段子干又对梁尉公子作揖道:“请公子恕罪!” 梁尉公子有些惶恐地回礼:“生怎敢!” 一行人正要回舍中,忽见尉僚匆匆而来。芒卯道:“想诸事已了,阵事已成。二公到得及时,再略迟片刻,即难见公子之容矣!” 第89章 壮行 尉僚见梁尉公子与芒卯、魏齐等同在门外,吃了一惊,匆匆见过,即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梁尉公子。梁尉公子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魏相、段子专程相送。”尉僚见说,重新见过相谢。 魏齐道:“大梁尉已经出阵,现公子又出,尉老合当居家调停,怎地也一同出阵?” 尉僚道:“魏相见笑,有夫人当家,老臣理应随卫公子。” 魏齐道:“尉老年高,出阵令人心忧。” 尉僚道:“年齿虽长,幸筋骨尚健。阵中之事,还不为难。” 魏齐道:“老当益壮,令人钦羡。” 芒卯道:“尉老去而复返,想诸事已毕。” 尉僚当着多人,不好多言,只对梁尉公子道:“臣于城下已募得精壮二千,可以出征。” 魏齐闻言失惊,欲出言相询,却被芒卯暗踩一脚,赶紧住了嘴。梁尉公子道:“请尉老处置。” 尉僚道:“请将军、魏相验视训导!” 二人齐道:“怎敢!愿壮军容!” 于是尉僚在前引导,将军芒卯、魏相魏齐、赞军段子干在后而行,梁尉公子相陪。 东门外广场上,四个方阵正在列阵,右军将、率、司为这支临时调集起来的部队指定伍、什、伴、队长。芒卯悄悄对一名门客小声说了几句,这名门客离去。 少时,四个方阵列阵完毕。出阵的二率四司马也分派完毕。一众人等在右军将率领下,来到芒卯等人面前。尉僚上前小声询问了几句,又小声与梁尉公子说了几句。梁尉公子即出列,对芒卯道:“赞军尉伯机整军已毕,请令出征。”以芒卯为首,魏齐和段子干在侧,同时躬身行礼:“送尉伯!” 梁尉公子再回礼后,转身走向方阵。芒卯等、尉僚等和一干武卒将领跟在后面。被芒卯派走的那名门客引导着一名逆旅中的舍人,挑着一个担子静静地跟在最后。到了阵前,梁尉公子似乎变了一个人,脸上的青涩和腼腆一扫而光,闪烁出坚毅和强悍,噪音也变得粗壮嘹亮,压过全场:“王者养兵千日,此其用也;吾尉氏世受王恩,报在眼前。愿诸公助我!” 似乎被梁尉公子所感染,阵中的武卒也挺起胸膛,以戟击地,高叫一声:“嗬!” 尉僚上前一步,道:“将军、魏相送壮士!” 芒卯上前道:“壮士出征,建功立业,此其时也!薄酒一觞,以酬壮志!”一挥手,门客领着舍人,挑着担上前。芒卯亲自取盏,从担里瓮中舀出酒来,一一递与营司,营司自饮一口,传到方阵中每排排头,从排头至排尾,各饮一口。如此从前往后,一一饮毕。最后是梁尉公子及其随从、门客,连着随卫出征的芒家二公子在内,俱各饮一口。酒劲上头,人人精神焕发。芒卯单膝着地,抬手过头,口里高叫道:“送公子!”魏齐和段子干不意有此,但略一迟疑,也都有样学样地跪下去,俯身行礼。梁尉公子意气风发,大声令道:“出城!”四个方阵向城门两侧散开。每队各立在墙下暗门前。 所谓暗门,其实就是筑城前预先设置的小城门,大小仅容一人通过。根据地形,一般五十步设置一个。战时探哨就是从这里进出,城内发动反击也可以从这里透出少数兵力。小城的暗门可能在外侧着些伪装,给进攻制造点麻烦;像大梁这样的都城,暗门的位置早已不暗,也不屑伪装,只在两侧用木门锁闭,预防小贼或野兽出入,但通常这里会修筑环形城墙,予以特殊防护——反过来,这些特殊加强的防御也就暴露了暗门的位置。自然,要开锁,平时必须有一系列节符,而匙钥通常由最高城守掌管,在大梁,便是大梁尉。 但现在是战时,必须时时派出探哨巡视,暗门于是不再关闭,但在门边安排了守卫,闲常人等不要说进入,就是靠近都可能被射杀,只有持有特殊节符的军使、哨探可以使用。 东城的武卒已经换防,目前守卫在这里的是各家府兵。见大队武卒拥来,虽然不明所以,也自然不会自找麻烦去盘问。东城长约十里,各队武卒按五十步依次出去,倒也严整不乱;最后一队武卒出现在离城门最近的暗门前,大体上全体武卒也都运动到位。武卒即将就位,梁尉公子和剩余的门客、舍人、芒家二公子,以及芒卯等和武卒诸将登上城楼,瞭望观察。 月光如水,倾泻在茫茫原野上,十多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楚。四下静悄悄,没有人说话。少时,东南角楼上升起一盏灯。尉僚对梁尉公子道:“启封无事,公子可以下令。” 梁尉公子望向芒卯和魏齐,魏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芒卯则含笑点头。梁尉公子下令道:“击鼓!”城门上鼓声骤起。城外一队队武卒从暗门拥出,随即停在暗门前。尉僚脸色大变,急匆匆地对公子道:“请公子速出城整军!”右军将和校率、营司都变了脸色:他们似乎突然意识到,这批武卒是临时召募的,他们的什伍、伴队都是临时指定,他们在尉府商量得好好的行动计划,并没有传达给这些人,而知道行动计划的人都在城门楼上“指挥”。芒卯旁观者似的在默不做声,似乎对这一明显的疏露毫不知情。 不多久,尉府、军将、校率、营司,各自带着自己的随卫、旗帜从暗门而出,匆匆在月光下整顿队伍。大约大半个时辰后,各校营终于以东门楼为中心,结成方阵,尉府诸人居于阵心,正在城楼下面。梁尉公子仰面向上道:“出城武卒整军完毕,请令而启!” 芒卯大声道:“启!” 尉僚道:“敢问公子何在?” 芒卯一愣,小声骂道:“老贼!”随问左右门客:“可有寅儿下落?”左右俱摇头。芒卯急中生智,大声道:“可往囿中就粮,吾令寅儿往赴听召。” 梁尉公子道:“得令!”随传令进军。这支军队并无金鼓号角等物,也未备灯笼火把,更无粮草辎重,只携随身的戟、弩、甲、箭,在旗帜的引导下,向东而行。 第90章 整顿军务 军队启动后,尉府的人却在城下未动,似乎还在商量什么。不多久,包括梁尉公子和芒氏二子在内的一部分人离开,尉僚和右军将领着部分门客和武卒又从暗门回到城内。 芒卯等从城楼上下来,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为何公子未返?” 尉僚道:“魏律,将出而归,与北同。公子既已出阵,不斩敌首,算不能归。吾等奉公子命,回城调动其他兵卒。” 芒卯道:“既如此,就请尉老尽快调兵。方才城上鼓响,难免不为秦人所知。” 尉僚道:“谨领将军命!” 芒卯转向右军将:“此次出城二校四营,乃临时召募,城中所留可需再行整备?” 右军将道:“整点军卒,非片刻可成。……” 芒卯打断道:“大梁守御乃国之重务,不可稍有轻忽。留城武卒必得行伍整齐,方能如使臂指。幸勿推辞。” 右军将望向尉僚。尉僚正要说话,芒卯问道:“尉老将调何兵?” 尉僚道:“此时当西城换防,臣欲往西城调兵。右将熟谙兵事,若无右将相助,恐事将不成!” 芒卯道:“尉老当知,卒不离行伍。现东城为尉老募兵故,各营兵卒不齐,万一有事,何以临敌?故必得右将整顿行伍齐备,方可出城。” 尉僚道:“时尉府议决,右将随公子出阵,并无整备事务。” 芒卯道:“尉府议事,自是全军而动。而尉老于城下,尽选精锐,致司长不相保,散卒无行伍。右将整顿行伍,自是必然。若不尔,尉老其陷全城于不测乎!” 尉僚道:“将军之言何其过也。僚,尉氏家臣,非王臣也,但以尉氏之命之从。大梁之任,自有魏臣担当,僚不敢与闻也。” 芒卯道:“尉老但请为尉氏调兵,魏氏右将光,得留东门整顿部卒。” 右军将见两人为自己要破脸皮,只得上前道:“西门武卒乃左军节制,尉老不谙其情,请以相助。” 芒卯见状,沉吟道:“若如此……,东门防务亦不可废,请右将指一人持节整顿东门。” 右军将闻言,与尉僚互视一眼,即道:“家愚子尘,现充右府卫,愿以助将军。”随即,身后一员青年士子出列行礼。 芒卯道:“即公子代行,可。”随即转身道:“季子未,现督武卒,可助公子!”芒未心领神会,上前答应一声,自然地站在魏尘身边。 芒卯又道:“整顿行伍,非同小可。二小儿少不更事,恐疏于情,愿左将总督!” 芒卯此言一出,右军将和尉僚顿时失色。右军将再次望向尉僚,尉僚咬牙道:“公子孤军远出,后援不可稍缓,且至西城调兵。”右军将闻言,从身后又指了五人留下,协助公子,自己带着其余人等以及尉府众人,匆匆赶往西城。 这次芒卯没有跟随前往西城,魏齐、段子干等见芒卯不动,自己也就不动。芒卯等与尉僚、右军将一行客气地道过辞,诸礼完备,一行人远离,才转过头来,亲切地对魏尘道:“公子青春几何?” 魏尘道:“小子痴长廿三年。” 芒卯道:“与右军中何人最近?” 魏尘道:“小子年幼,何敢与军中有交。” 芒卯道:“非也,右将以整备军务相托,公子其与何人?” 魏尘道:“军务自有偏裨在,小子只传命耳!” 芒卯道:“公子果然军务熟谙。何以右将出阵,而偏裨不出?” 魏尘道:“是非小子所敢知也。” 芒卯道:“如此,就请公子干办!” 魏尘行了一礼,对留下协助的一名门客道:“请右军左偏。”这名门客立即飞跑离开。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一名身材臃肿壮年在一群门客的簇拥下,缓缓行来。魏尘见了,对芒卯介绍道:“右军左偏干。” 芒卯见了点头道:“吾似知为何右将出阵,而偏裨不出了!”看见魏尘投来疑问的目光,芒卯补充道:“目赤气喘,显为酒色所伤!” 魏尘还是懵懵懂懂,芒卯也不再与他说话,而是示意他上前与魏干搭言。 魏尘迎上前来,对魏干深行一礼,道:“见过仲父!” 魏干很随意地回了回礼,酒气薰天地道:“尘儿何事,不到府上,却约至东门。” 魏尘愣了一愣,似接不下话来,随后竟说到:“将军芒氏相召。” 魏干酒劲未过,斜着眼道:“将军有话,自当与军将言说,何必召吾。” 芒卯看了一眼魏齐,魏齐把眼望向别处,只作不知。 芒卯心中暗恨,脸上却不露出来,自己走上前去见礼道:“芒氏卯,拜上右军左偏裨。” 魏干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稍微正经了些,回礼道:“微末不睹尊颜,有失礼仪,将军勿怪!” 芒卯道:“右将奉尉府命出阵,从东城募武卒二千。现东城行伍不齐,兵甲有缺,万一有事……” 芒卯的话还未说完,魏干就惨叫一声:“右将出阵?!那东城守御交与何人?哦……是尘儿,如此……甚合吾意。军中大事,全赖将军主持;些许琐事,就由尘儿效劳,微末有恙,不耐劳顿,恐误大事,不敢侍候!” 芒卯道:“左偏麾下,有司几何?” 魏干见问这事,稍微松了口气,道:“微末执掌五校十营,东城三门卫在外,不归微末辖制。” 芒卯道:“右将行前,请魏公子尘整顿东城军务。就请左偏召集有司,传此号令!” 魏干道:“此易事耳,自当效力!”转身对身后几名门客说了几句,他们转身走了。 芒卯体贴地上前,扶住魏干道:“左偏贵恙欠安,且至旅中稍歇。” 魏干道:“怎敢!”一边跟着芒卯向逆旅走去。芒卯随又邀请魏齐、段子干,两人道:“将军暂督东门事务,不敢打扰,请告退。”芒卯也不勉强,道:“魏相、段子可先督西城。”两人驾车而去。 芒卯和同魏干走向逆旅,两家门客自然合在一处,跟在两人身后。至逆旅门口,掌柜迎了出来,满面笑容,长揖相邀。至堂前,芒卯道:“吾有事向左偏请教,诸位先生且暂歇。请尘公子等堂前听用。” 魏干一时不晓其意,就挥挥手让门客们在堂下等候,魏尘带着右将指派的五人在堂上站立。芒卯和魏干进入堂上,掌柜献上酒来。芒卯道:“左偏欠安,可斟美酒。”掌柜喏喏而退。 芒卯与魏干寒暄几句,掌柜带人抬上一瓮老酒,一副温酒器,以及果品若干。拍开封头,酒香四溢。堂下一名魏府门客出列大声道:“夫人行前有教,主上不可过饮!” 芒卯问魏干:“此何人也!” 魏干道:“敝宅家老。” 芒卯道:“既如此,请魏老上堂,以为酒正!” 魏干道:“将军所言甚是!” 第91章 美酒美姬 魏老上堂,魏干劈头道:“将军与吾唱酬,魏老可为酒正。” 魏老道:“主上酒要少饮,以免夫人记挂。” 魏干道:“吾自省得!” 芒卯示意逆旅掌柜和舍人等退下,然后和颜悦色地对魏老道:“左偏一身任东城安危。现尉府出阵,募东城精锐二千,致东城行伍不齐,兵甲不整。秦人就在启封,旦夕将至,如不加整备,将何以应敌?” 魏老道:“将军有所不知,家主虽司左偏,身实有恙,任兵例由右将及诸校率营司,家主一概不问。” 芒卯道:“旧例如此,吾已知晓。唯右将已随尉府出阵,东城兵伍残破,万一有事,岂可以旧例例之。……方今非欲左偏出阵任兵,右将已留尘公子首任其事,吾家季子亦可相助,只需左偏坐治之。” 魏老道:“将军体恤,家主深感。这酒……” 芒卯道:“左偏镇此,即临军前,克尽职守。如无酒,左偏其可坐治乎!魏老大可安心,美酒美姬,此处尚有,尽此一夜,万事可毕。如仓猝归家,东城之事,左偏其可得幸。” 魏干听了芒卯与魏老的对话,心中已经了然。便对魏老道:“如此,且在此安坐一夕,请魏老相助。此酒甚美,岂可不饮。敢问将军,美姬安在?” 魏老听了魏干的话,当着芒卯,只能把许多话放在心中,无奈道:“谨遵将军、左偏令。”于是坐在两人中间,舀酒、筛酒、温酒、斟酒,一套手法娴熟。而芒卯见魏干直接问美姬,会心地一笑,起身到堂下,与掌柜悄悄附耳说了几句,掌柜心领而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魏干家老,只能在心里摇头,感叹自己的家主已经完全落在芒卯算中,只有自己打点起精神,替魏府能撑多少撑多少吧。 芒卯上堂后,魏老已经把酒斟好,飘荡的酒香已经在魏干的脸上按捺不住。看住魏干猴急的样子,芒卯心中暗笑,不禁又盘算一阵,感到把握更大了。“少时还有尔心动者!”他在心里想着。有意放慢节奏磨蹭了会儿,芒卯就座,举盏欲饮,却故意失惊道:“魏老为何无酒?” 魏老道:“老臣恬为酒正,只好侍候二主,哪里敢饮!” 芒卯道:“是某差了,瓮上只备了二盏。只魏老为酒正,正酒之首,焉得不饮。且暂免对饮之仪,改唱酬之礼,某且敬魏老!” 魏老道:“老臣何人,敢劳将军赐酒!” 魏干不耐烦道:“魏老不必推辞,且饮此盏,再敬将军就是。” 魏老见魏干发话,只得接过酒盏饮尽,魏干也不客气,自顾自把盏中酒一饮而尽。魏老再从壶中倾出酒来,回敬芒卯,魏干则自斟一盏,陪着芒卯饮了。随后芒卯执壶,又敬魏干一盏,魏干一样酒到盏干。不一时,魏干三盏酒下了肚,眼睛登时有了光,精神也显得健旺起来。魏老见状,心中摇头叹气,脸上只得平和如常。这时按礼轮到魏干斟酒酬魏老,但魏干道:“魏老且与吾自饮一盏。”魏老只得推聋作哑,与魏干各自自斟自饮一盏。芒卯含笑旁观,只做不见。 魏老还要再斟酒敬芒卯,却见屏风后面转出掌柜的。芒卯会意,起身离开,与掌柜的嘀咕几句,回到座上,道:“美人已到,左偏可欲一观?” 魏干几乎斜了眼,道:“甚善甚善!”摇摇晃晃地要起身,魏老赶紧上前搀扶,道:“主上善护贵体,善护贵体!”魏干早已有了几分醉意,故意借着酒劲道:“寡人有疾,寡人有疾!哈哈,寡人有疾!惟美人可痊!”堂前侍候的魏尘等五人一起往堂里望,堂下侍立的门客们也都向堂上望来。魏老知道不能与醉汉讲道理,只得扶着绕过屏风。 后庭的月光下,八名风姿绰约女子婷婷而立,两边摆着琴瑟钟磬,阶下立着一名媪妇和一名老夫。掌柜的把芒卯等迎过来,口中轻喝道:“与君上见礼!”媪妇和老夫闻言,双双跪倒,以首抢地。芒卯制止道:“且免!”掌柜连忙传道:“免!”引着三人迈过门槛,来到廊下。阶下的两人也立起身来。 魏干在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朦胧中越添风姿。魏干如不是行动不便,几乎就要下阶而去。魏老紧紧地拽着他,一方面维持他的平衡,一方面约束他的冲动。 芒卯道:“阵前不便铺张,鼓乐暂免,低低地舞唱几曲即可。”又转向掌柜的:“就在阶前敷座。”掌柜的在阶上廊下铺下坐席,魏干迫不及待地坐下,身体向后靠在门槛上,张眼对魏老道:“酒!”魏老要劝,魏干又道:“花月之下,岂可无酒!”芒卯示意掌柜把酒瓮搬来,挨着门槛放下。魏干、芒卯一人执一盏,魏老在后斟酒。乘着递酒给芒卯的机会,魏老小声对芒卯道:“这便如何是好!” 芒卯道:“事急从权,只要混过这一夜就好!”魏老心知不妥,却又无可奈何。 轻歌曼舞中,魏尘闪了过来,道:“诸率、司来见。” 魏老连忙去搀魏干,魏干甩开道:“汝自去,吾且观舞!” 魏老小声道:“将军座前,不可放肆。” 魏干道:“寡人有疾,魏老其勉之。汝但传将军令耳,并无他事。其勉之,其勉之……” 魏老十分无奈地起身,望向芒卯。芒卯一笑,对魏尘道:“命诸率、司进见。”与魏老一起转过屏风,坐下。 少顷,三率在先,五司在后,立在庭前阶下,礼道:“某等奉左偏召,前来领令。” 芒卯望向魏老,道:“请魏老出见!” 魏老立起身来,迈出门槛,至阶前道:“芒将军卯在此,诸率司见过!” 诸率司同声道:“谨见将军。” 魏老转身回到堂内。芒卯道:“且问东城率司尚余几人,他人何在?” 魏老出堂,问道:“五率十司为何只来妆等,其他率司何在?” 被魏干派出的门客代答道:“二率五司随右将出阵,现在城外!” 魏老再回堂中复命。芒卯道:“尉府出阵,募东城精锐,现各部缺额几何?” 魏老出门传言,回到“不知”。 芒卯道:“大梁城防,不可稍懈,行伍不能不整。着各率司计点兵员,缺额多少,明白回禀。着魏公子尘、芒公子未总领此事。”魏老再次出门传令,魏尘、芒未跟在身后。三率五司领命,见过芒、魏二公子,俱道:“吾等计点明白,回报公子。不敢劳动公子大驾。”芒未道:“正要请教点兵之法,愿身随之!”魏尘见说,也不肯留在逆旅,定要随往。魏老挥挥手,让诸率司领着二公子离开。 第92章 整军 诸率司正准备照办,突然一名校率问道:“敢问左偏何在?” 魏老道:“正在堂上,与将军坐地。” 隐隐地弦歌之声传来,率司们不再说话,行礼而去。 出了逆旅大门,众率司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年龄最长的一名校率对两位公子道:“且请各公子净处安置,容职司等整顿行伍。” 芒未拱手道:“诸公职司,小子不敢预之;敢请随往观之。” 魏尘则从怀中掣出节符,却不高擎发令,只拱手道:“小子奉父命,且护东城,愿诸父怜之!” 年长的校率盯着魏尘手中的节符看了一会儿,无奈道:“诸公子既奉命督护,吾等敢不相从。” 芒未道:“岂敢曰督,但随观增见而已。” 诸率司无奈,只得当着两位公子的面,对自己的随从道:“速召集各队什伍,东门内集结。” 三校率所属,有该当换防的,现正在城下,队列整齐,一召即至;有下防不久,家中酣睡者,则需队、什、伍长一一唤起,再行整顿。所属武卒,有家在城中者,还好呼唤;家在城外者,或投亲靠友,或借宿民舍,或露宿于街头巷尾,收拢起来很要费些功夫。至于被尉老招募出城的,多是些露宿于城边的武卒,并未当差,连什伍长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旁边有看见的,说声被招募了,还有着落;无人知晓的,也只能借着这个由头报了上去;甚至一些一时没找到的武卒,什伍长懒得费劲再找,也混当着被招募了。更有些什伍长也被招募了,他们下属的武卒所在何处,更是一笔糊涂账。 不用说,这一切混乱都被两位公子看在眼里。开始率司们还有些担心,惟恐这些不长眼的公子哥说出什么让人下不了台的话。但时间一长,他们发现,这些公子哥其实是很好相处的。 按照列阵完备的次序,率司们依次向两位公子禀报列阵完毕,行伍中缺额多少。两位公子轮流进门禀报,回来传口谕嘉奖,并准从城下散兵中临时调补。这些武卒的节符被以朱笔更改为新的什伍。什伍长们各展所长,从城下散兵中尽情拉兵。那些出缺的什伍队长更为火热,不少什伍队长带着自己或多或少的部属补入营中。芒府和魏府的门客临时充当了军吏的角色,协助用朱笔更改武卒的节符。等到混乱结束,行伍整好,东方已经开始出现一丝晨曦。多少已经整顿好的各营武卒各自散去。而这时,魏干观了一夜歌舞,也感觉有些累了,在芒卯的劝告下,施施然来到大门前。 忙碌了一宿的率司还未来得及散去,忽见左偏出来,个个紧张得序列行礼。左偏依然微斜着红眼,含糊不清地说道:“尔等辛劳,……按将军令行事!”随后被一众舍人拥上马车离去。不多久,魏齐和段子干驾车返回。把门的门客通报进去,芒卯亲自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魏老。一行人一起来到堂上,按序坐下,呼唤掌柜再上一瓮酒。 饮罢酒,魏齐道:“将军好雅致,好风流。” 芒卯道:“多劳魏相在外奔波,芒某方得偷闲。” 魏齐道:“以琴瑟为兵,以美女为卒,将军手眼之大,令人敬佩。” 芒卯道:“左偏贪好酒色,无美酒、美女,只怕临阵瘫软,何能连夕鏖战。——西城出阵若何?” 魏齐道:“我那里可比不得这里。吾等到西城下,府兵已经接防,而武卒尽属左军,即使右将也难以措手。” 芒卯道:“西城城防既已为府兵所接,武卒何在?” 魏齐道:“将军以为他们在何处?且在大梁城中各处,惟不在西城。” 芒卯道:“东城墙下尽是武卒,惟西城不然乎?尉老于东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西城独不可乎?” 魏齐道:“尉老也曾欲如此行事,奈何呼唤连声,而应者了了。尉老面色大变……”说到这,魏齐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段子干也笑了,在魏齐示意下,勉强补充道:“尉老一再提高募金,至五十钱,仍未募足二千人。什伍无人应募,率司也找不到……”段子干也说不下去了,虽然出于礼仪,他没有魏齐笑得那么豪放。 芒卯也面露微笑,但显示出超过两人的修养。在中间打横的魏老也露出了笑容——魏干走时,只带走了舍人,把门客们都留了下来,并嘱魏老总理。耐心地等待他们二人笑完,芒卯问道:“左将何在?” 魏齐道:“吾等往东城时,左将领府兵往西城换防。换防结束后,即和各率司回府。” 芒卯问:“尉老未请左将?” 魏齐道:“尉老哪有心思往左将府!反复命人往召,竟一律闭门不纳。” 芒卯道:“右将何在?” 魏齐道:“右将最是有趣。他言道,西城乃左将部属,难于辖制,可往东城另募武卒。尉老饥不择食,竟形同意。右将离开半饷,西城无人镇压,兵不成阵,列无什伍,所募之兵竟一哄而散。尉老当场呕血。” 芒卯诧道:“右将复回东城么?吾却未见!” 魏齐道:“半饷右将返东城,言将军正严整东城行伍,且有左偏坐镇。右将素畏左偏,竟不告而退。尉老见东城无兵,西城兵散,火急攻心,昏厥于地,多方施救方醒。” 芒卯急问:“尉老何在?” 魏齐道:“为人救醒,只率未散武卒数百,及门客等,出城而去。” 芒卯道:“尉老病弱,如何出城?” 魏齐道:“旁人皆力劝,魏老不从。只好征了一辆小车,命人推着出了城。” 芒卯道:“如此,段子之事,恐难矣!” 魏齐道:“此言何谓也?” 芒卯道:“尉伯只有武卒二千,尉老数百。城外武卒不足半偏,何能战!” 魏齐道:“尉老无策,将军自有运筹。……或再增兵,……或者芒大子仅以区区半偏之兵,建立伟业也未可知也!” 芒卯道:“兵者岂有侥幸,魏相说笑了。此半偏之众,只好弹压城外民军,令不溃散耳。必无余力斗秦也。” 魏齐不依不饶,一脸坏笑道:“将军必有运筹,某等静候佳音。大子在外,封疆在留,均近虎狼,而安若泰山。若非将军成策在胸,焉能镇定若此乎!”看着魏齐不怀好意的微笑,芒卯生起一股与尉老同病相怜之感。 第93章 故地重游 大梁尉一行乘船直到荥阳才登岸。启封失陷似乎真地击倒了大梁尉,一夜之间,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杀伐决断,言语极少,甚至连伟岸的身躯都似乎缩小了。他听任吕伯安排上了岸,又在就近的馆驿雇了车乘,将运来的粮食装上车,就要辞去。众公子见大梁尉浑浑噩噩,一齐要求吕氏兄弟随行;大梁尉也一手拉着一个道:“吾心已乱,难以应事,惟愿吕伯、仲台再送一程,直至军中,深感恩德。”吕氏兄弟看着这群人,老的失魂落魄,少的畏畏缩缩,全无阵前赴死的模样,心中叹息着,口中只得应诺下来,道:“如大梁尉和诸公子定要某等随行,且不要换装,只着商旅运粮。”众人承应。于是三名年龄大的,大梁尉、吕氏兄弟乘马车在前,诸公子各执一支杆棒,坐在运粮的牛车上。车主人赶着,沿着长城外的大道而行。待到与信陵君后军相遇时,已是黄昏时分。 大梁尉还算没糊涂,按仪验过节符,却意外发现晋鄙竟在后军。晋鄙与大梁尉虽不十分交往,毕竟同朝为臣,时时相见;今在疆场相遇,竟同生相惜之情。晋鄙连忙将大梁尉迎到后军主帐,与后军将偏率司等相见。听说大梁尉乃出阵,替回信陵君,诸有司不敢怠慢,连忙派出一队武卒,护送大梁尉一行直入信陵君所在的小城。吕氏兄弟和一应雇来的车主,一并被要求前往小城。 荥阳名义上是韩国领地,韩王往这里派驻的官员,首先要八面玲珑,与各方能搞好关系,不然一天也呆不住。这里没有驻扎强大的军队,但并不代表武力孱弱,各方势力在这里的争夺几乎全是都以武力为背景。四面八方生产的武器也都在这里汇集,只是不可能公开上市,但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大梁尉原来计划,到荥阳后,利用这里魏国的势力,为自己这一小队添置装备。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公子哥不仅未能在荥阳换装,甚至连短褐都不能换,仍旧一身破破烂烂地往军营去,人人心中都有些不爽。 芒申故地重游,心中生起无限感慨。他一身短褐,手中拿上一支木棍,一个人斜坐在运粮的牛车上,身边只有赶车的车主。车主自然是魏国一方安排下的,也知道这些人不是一般商旅,一个个都大有来头,心中添了十分小心在意。芒申最关心的,自然是几天前的那场惨败。路上他以闲聊的口吻问车主道:“前几天我大魏在这里死了好些人,是个什么缘由?” 车主看了一眼这位口无遮拦的公子哥,道:“这位公子,军事国事,还是少说为佳。” 芒申道:“为何如此?大梁城中都讲动了。” 车主道:“大梁都讲些什么?” 芒申道:“无非是说将军无能,二千精锐,一千武卒,不过半日即全军覆没。” 车主道:“大梁城中哪里知道疆场险恶。” 芒申一听这话,立即来了兴趣,催问道:“这疆场有何险恶?老父且言,小子也好长识见。” 车主道:“公子可是首次出阵?” 芒申道:“小子年幼,还未遇上出阵。” 车主道:“出阵这事,要么出人头地,要么人头落地,啪嗒一响,就出结果。” 芒申道:“那前日,魏军为何一败涂地,二千精锐尽为人所屠,连一个都未逃出?” 车主道:“二千人,如果要逃,自然是可以逃回几个的。但魏律,阵前脱逃,全家连坐。所以只能自己一个死,换得全家安了。” 芒申道:“原来魏律如此严峻,小子领教了。二千死士拼死作战,定能斩得不少秦军!” 车主道:“公子的确初次出阵。尔当两军阵前,是两人打架,拼命就有用?当你看到敌军阵滚滚而来,你手里不管有何等利器,都是无用。” 芒申道:“那敌阵向前,吾当如何?” 车主道:“惟一可做的,就是立定阵中,保持阵型不乱。交锋之时,就看祖上之德了。” 芒申道:“老父出阵几何?” 车主道:“老儿十五岁出阵,于今卅年又五矣。” 芒申道:“老父如此英雄,为何不应武卒?” 车主道:“汝道武卒英雄,其实不堪。如公子少年英雄,亦非武卒。” 芒申道:“小子何敢当此!武卒自吴子起兵,以一当十,何以不堪?” 车主道:“吴子与最下之士等,而今何人?而农闲练兵,各国均已奉此,武卒反而轻易了。” 芒申道:“老父如此见识,当是出入庙堂。” 车主大笑道:“老儿何德,敢承公子厚意!” 车队行经一片原野时,车主遥指道:“前面就是战场,公子只要前往一观,一切自有答案。” 芒申一闻此言,恨不得立即下车前往,却只能在心中呼喊,根本不敢提出来。大梁尉魂不守舍,全队士气低落,这时如果提点额外要求,只能成为公敌,以后再也不要在公子中混了。他只能不舍地遥望一眼,连站高点都没有。 车主道:“昨日一支魏军已经将骸骨收敛,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芒申惊道:“昨日?哪里的魏军?” 车主道:“自然就是那支刚打了败仗的魏军。真是不顾颜面:兴军在前面打生打死,后军一动不动,连收尸都要等到三天以后。” 芒申面红耳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一面认可着父亲谨慎行事,一面又认为老父的斥责也不无道理,而且似乎理由充足。 沉默了片刻,芒申道:“魏军战败之日,老父就在荥阳城中?” 车主道:“还能在别处?” 芒申道:“老父何以知战败详情?” 车主道:“公子如果身往一观,也自然一目了然。” 芒申道:“老父亲往一观乎?” 车主道:“怎的不去?公子不知,无论战胜战败,剥衣甲兵器都是大有利的生意,吾等食利之人岂能坐视!” 芒申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恶心,道:“老父也剥战死者衣甲?” 车主道:“本想获点小财,不意,衣甲兵器已尽为人所取,老儿只能空手而归。——以后再有此事,下手还要早。” 第94章 再入小城 芒申听出车主的话虚虚实实,但不知几分真几分假;见得老者谈吐非凡,心中认定断非寻常之人,但又想不出他是谁,为什么自己偏偏与他一辆车,仅仅是巧合吗? 晋鄙的出现令诸公子喜出望外。本来,大梁尉浑浑噩噩,诸公子心中已经感到建功立业前途渺茫,颇悔自己不该来趟这淌浑水,说不好连小命都没了。现在见了晋鄙,虽说许多人不十分熟悉,不像大梁尉是世交,但想来小命还能保住,毕竟他要与自己的父辈在朝堂天天见面。 但出人意料的是,晋鄙甚至没有对他们哪怕稍假颜色,甚至正眼也没有看他们一下,只把大梁尉请入大帐片刻——肯定不足以洗尘,然后一队武卒就开过来,前后夹着他们,继续赶路。难道他们不知道现在已经黄昏了吗?他们晡时甚至还未进食呢!公子们心中暗暗叫上了苦,甚至埋怨起大梁尉和晋鄙来,特别是后者,怎么说也算是东道啊! 晋鄙一应安排甚是合理。这队人马虽是在军营之中穿插,却了无窒碍,沿途均有人提前查验关防,大队一路顺畅,无人盘问,甚至没有停下来,直到小城。故地重游的芒申被深深地震撼:他没有想到,这沿途的军营可以这样严整,最为印象深刻的,是营地内完全没有了屎尿味,这与他离开时骚臭熏天完全不同,而他离开不过才三四天。远远望见小城时,前面已经有了火光:信陵君领着他的门客迎出城来。 信陵君先安排护卫的武卒入城领食,然后与大梁尉相见。不料大梁尉见了信陵君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倒把信陵君吓了一跳。仲岳先生急急上来,搀住大梁尉,扶往城主府中安歇;信陵君则与诸公子,甚至诸车主行礼寒喧。见到芒申时,他竟然还能叫出名来:“芒季公子再次出阵?实无愧芒府威名!”然后与车主相见:“老父尊称?” 车主礼道:“贱唐氏,行三。” 信陵君道:“唐叔辛劳。” 芒申道:“唐叔一路开示荥阳之难,令申汗颜。” 信陵君道:“如此,少时倒要领教!”唐叔连称“不敢”。 一一见过后,信陵君让张辄领诸公子入城领餐,请夏侯先生领众车主在城外稍歇,自有城中士人送浆食出来。 三拨人都分派已尽,信陵君领着剩余的门客回到城中,信陵君入府与大梁尉相见。 在仲岳的安抚下,大梁尉情绪稳定了许多。见信陵君上堂,连忙起身相迎,礼道:“臣无状,君前失礼,死罪死罪!”信陵君回礼道:“丈夫失仪,必有隐情。况大梁尉乎!” 大梁尉见问,再次失声,道:“臣无状,行前得知,启封已失!大梁危矣!”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信陵君等也变了脸色。但信陵君迅速定下心来,示意左右门客到门外护卫。门客们自然知道利害,加倍了小心,不放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信陵君又示意大梁尉落座,仲岳再温过来一盏酒,大梁尉一饮而尽,这才又稍稍定了定神。 信陵君道:“敢问大梁尉,大梁形势如何?” 大梁尉又一次声音哽咽道:“启封已失,大梁危矣!”坐在一旁的仲岳先生连忙过来安慰。大梁尉忍住悲声,道:“臣心已乱,难以具言。同行吕氏昆仲俱知其情,可以相询。” 信陵君惊道:“吕氏昆仲何人,不见大梁尉引见,当面错过!” 大梁尉也失惊道:“臣之罪也!自当赴吕伯、仲处告罪。” 正说之间,派去安排车主的夏侯先生进来了,也不顾堂中诸多人等,直接到信陵君跟前,俯身耳语几句。信陵君笑道:“方才大梁尉已经提起,却得夏侯先生弥补。”转向众人道:“吕氏昆仲,夏侯先生已请至门外。吾等且出迎。”大梁尉面红耳赤,只得起身相随,跟到门外。信陵君出门后,只拿眼一望,即径直走向站在门外的二人面前,深施一礼,道:“无忌无状,俗事沉冗,不识贤能!幸得夏侯先生慧眼,否则当面错过。万乞恕罪!” 大梁尉也礼道:“某心大乱,不能即进贤才,死罪死罪!” 吕氏兄弟连忙回礼道:“商机贱业,何敢劳公子、大梁尉加眼。但得一饮一食,即感厚德矣!” 信陵君道:“堂上宵夜已具,愿二先生勿增吾罪,且同往一叙。不敢言洗尘,聊备一酒耳!”再三礼敬,吕氏兄弟方移步上堂。信陵君陪行数步,忽然停下来,小声对夏侯先生道:“车主中有唐氏,宜多加意。如有可取,可请来一叙。”夏侯先生领命而去。 吕氏兄弟上堂后,死活不肯入席,只在门前站立。仲岳先生见吕氏兄弟拘谨,便又取来一副坐席,在下首打横铺下,对吕氏兄弟道:“事关机密,请令昆仲近前就坐。”两兄弟这才坐下。 信陵君道:“大梁尉尊体欠安,请令昆仲稍叙大梁事体。” 吕氏兄弟相互望了望,由吕伯出言道:“庶民等实得君侯府上之命,得送大梁尉出大梁。” 此言一出,又令人一惊。信陵君道:“鄙府之命?从何谈起。何人之命?” 吕伯道:“正是君侯门客黄先生。” 大梁尉道:“是臣往府上寻计,诸先生出此良策。” 信陵君道:“大梁尉往鄙府求计?却是何意?” 大梁尉几乎痴傻的眼神转了好几圈才回过味来,道:“芒卯将军言,公子出阵,粮草不敷,故令臣出阵前先往公子府上寻计。家老唤来几名先生,议出此计。” 信陵君见大梁尉言语不属,料此事难以清白,不如自己回府后再行查问,于是追问道:“粮船出大梁可顺利?大梁戒备如何?” 吕伯道:“庶民等得黄先生所托,连夜安排,在米铺沽米,荥阳沽车及衣甲等物,俱皆停当。大梁尉亲至押舟,途中一切顺遂。” 信陵君见言不及义,只得直问道:“启封之事如何?” 吕伯道:“舟至半途,见南天火起,又有交锋之声。大梁尉识得是启封失陷。” 第95章 郭子仲谨 信陵君不意听来听去,只听到这个,心下有些失望。仲岳以眼暗示信陵君,信陵君会意,道:“令昆仲想是饥疲,营中甚是狼狈,不得佳肴。但得薄粥,聊备充饥。营务在身,不得奉陪,敢请仲岳先生相代。”仲岳起身,道:“君上有命,敢不从之。大梁尉旅途劳顿,又兼怒气攻心,实不堪再坐营中,愿以一帐息之。” 信陵君道:“分配房舍,乃张卿所司。现张卿正与众公子聚,如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以臣所知,郑公子养伤之所,倒还清静。可备一席,聊以暂息。待张卿归来,再行调和。” 信陵君道:“此议甚善。”又对大梁尉道:“郑公子乃一武卒,日前非郑公子舍命相救,吾身几不保矣。被创甚重,幸得仲岳先生妙手,已然向痊。现邻仲岳先生而居,无人打扰。小城阵中陋易,愿勿介意。” 大梁尉起身礼道:“臣无状,行为悖逆,万死难赎。何敢于阵中安卧!” 信陵君道:“大梁尉忠勤国事,无人不知。今有小恙,何惜片刻之息,以存有用之身。” 大梁尉再三逊谢,信陵君不许,方随仲岳先生离开,二吕也跟在后面。 信陵君见人已去远,周围只剩下自己门客,遂问道:“启封之事如何毫无警讯?” 长于外事的郭先生拱手道:“臣适才得启封内报,秦军于昨夜陷城。” 信陵君眼光一亮,道:“何人来报?可是出自启封?可否邀来一见?” 郭先生道:“其人乃臣族子,盖驿卒尔。势窘来投,现在营中,君上如召,即可来见。” 信陵君道:“先生且言其说,少时召见。”一面请一位与郭少见过面的门客去请郭少。 郭先生道:“臣于黄昏见其人狼狈,勿勿一语,亦未得其详,故亦未报与君上。” 信陵君道:“先生但言其所知。” 郭先生道:“其人但言,昨晨秦军突然而至。所有人等,俱集一处,无人得出,故沿途了无音讯。他在围中饥渴一日,方得乘隙逃出。” 正说之间,郭少已经带到。其人面色憔悴,满身尘土。闻听信陵君召见,又有几碗粟米下肚,倒也打起了十分精神,在阶下就远远地匍匐在地,口称:“启西驿卒郭仲谨奉召来见!”信陵君命郭先生引至堂上,就命在郭先生肩下坐下。 信陵君道:“可将这两日遇秦经过大略言来。” 郭仲谨道:“昨日,吾驿中诸人集于一处,尚未飧食,忽闻得脚步声响,正欲出驿观瞧,秦军已闯入门来。吾等五人,尚未及起,已为所禽。就割吾衣将吾等缚起,掷于堂内。只耳闻有车马之声而过,却不得眼见。吾等被缚一日,至夜间闻启封杀声。今晨有乡人至驿,见吾等状,乃解缚相救,方逃得性命。” 郭先生问道:“从昨晨至今晨,汝等被缚竟日?” 郭仲谨道:“正是!” 郭先生道:“驿中车马粮草……” 郭仲谨道:“俱为秦人所掳。” 信陵君闻言叹息不止,问道:“可知秦军何人为将?” 郭仲谨道:“不知。” 正言之间,张辄上至堂上,敬礼道:“臣已奉君命飨诸公子,俱至营中设帐安歇。” 信陵君道:“诸公子入营,不可过逸,亦不可如下卒之劳。设帐安歇,正当其分。张先生调配恰如其分。”又转向郭仲谨,道:“此郭先生之族子仲谨,启西驿卒,方从秦军逃出,投奔郭先生。此前正言说与启西遇秦军事。” 张辄听了,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道:“哦,敢闻其详。” 信陵君道:“仲谨可再言之。” 郭仲谨说过一遍,回忆起更多细节,道:“昨日,吾驿中人应名已过,聚于驿中炊食。那日驿中火种熄灭,大家说回家取火种,驿吏崔伯言可钻木取火。吾等感觉新奇,遂围而观之。我们就院中取了些枯叶,崔伯取一弓弦缠于一根木条上,在另一个木条上这样来回钻。良久出烟,出火,点燃了枯叶,点着了火。吾等俱大笑,就院内井中取水烹粟。粟未熟,闻门外有多人脚步声响。崔伯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我们出去看看。封三黑起身开门,门开时一声惊叫。我们都抬起头观望,一众秦军已经冲进门来。我们开始还未识何事,有人大喊‘秦军来了’,我们方悟,但已被夹戟及身。三四个人侍候一个,都把吾等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剥去上衣,扯成条,把吾等手足一一缚起。抬到堂上,用席掩盖。吾等谁也不敢动,只耳闻得外边声响,也说不清是什么。后来声音没了,天暗下去了,又突然远远传来喊杀声。这时听到崔伯道:‘启封完了。’吾等方悟秦军是从启西驿奔启封而去。再后来,天亮了,有乡人入驿来,喊叫‘大吏何在’。吾等这才缓回气来。崔伯叫起来。乡人上堂,将吾等一一解释。崔伯言,驿中已经不可再驻,要吾等分头寻亲投靠。吾知大父在长城外军中,遂奔来投靠。” 张辄问道:“从昨至今竟日,子全为所缚,为席所掩?” 郭仲谨道:“正是。” 张辄问道:“所缚处可得观否?” 郭仲谨道:“君上面前揎衣露体,恐大不敬。” 信陵君道:“急则从权,与礼何伤。愿仲谨勿辞。” 郭仲谨遂解开衣襟,但见从胸至臂,青紫犹存。张辄一一抚看,叹息不止:“何缚之紧也!腿上可还有?” 郭仲谨又解开腰带,整个露出身体。小腿从膝以下亦俱青紫。张辄问道:“所用何衣?” 郭仲谨答:“时常所着粗麻。” 张辄道:“皮甲何在?” 郭仲谨道:“小子无有皮甲。” 见张辄露出疑问的表情,郭先生代答道:“此子虽充驿站,却非武卒;驿中但食二餐而已。” 信陵君问:“可曾一试?” 郭先生道:“吾魏数年未补武卒,虽有其心,奈时势何!” 张辄道:“如非措手不及,尔意如何抗之?” 郭仲谨道:“堂上有戟、棍、弩、箭,或可一搏。” 信陵君点头道:“壮哉!” 第96章 只言片语 张辄看毕,亲为郭仲谨整好衣裳,结上腰带,扶其坐下,方才归座,端身正坐,礼敬道:“郭子为国辛苦,令人敬佩。” 郭先生接口道:“张先生勿折杀小儿。仲谨年少,哪知为国辛苦,懵懂无知而已。” 张辄笑道:“郭先生教训有方,故有少年如此。”两人谦逊了一阵,方才回归正题。张辄换回了称呼,道:“仲谨身在缚中,可曾听闻堂前堂下有秦军话语可得一闻欤?” 郭仲谨愣了愣,道:“恐不入大方之耳!” 张辄道:“但言所闻,又何预哉!” 郭先生也鼓励道:“汝但言所闻之事,取舍一决于君上与张公耳。” 张辄提醒地问道:“秦人可言何人为将?” 郭仲谨道:“秦人多言‘刚侯’,意甚敬畏,敢是秦将!” 张辄用关中乡谈道:“可是言‘穰侯’?” 郭仲谨拍膝道:“正是此语,惟不知刚侯实乃何人。” 张辄改为魏中官音道:“正是穰侯魏冉。” 郭先生道:“这便是了,芒卯将军亦称秦军大将合该为穰侯。” 张辄亦点头道:“定然,定然。”又问郭仲谨道:“秦人还言过何人?” 郭仲谨道:“关中乡谈,着实难辨。隐隐听闻还有福启、福开,因其氏为福,故记得。” 张辄转向郭先生:“秦中可有福氏,堪为大将?” 郭先生沉吟片刻道:“此事别人或者不知,臣从亲厚处得知,秦王新得客卿名胡阳或胡伤,‘福开’或其名‘胡阳’,‘福启’或‘胡卿’。” 张辄又用关中乡谈问道:“可是胡卿、胡阳?” 郭仲谨道:“听不大真,依稀仿佛。” 张辄道:“他们何时入驿?” 郭仲谨道:“约在日出。” 张辄道:“何时出驿?” 郭仲谨道:“走一众,来一众,日间并无断绝。至启封杀声传来,驿中还有秦人秣马进食。” 张辄问:“驿中存粮秣几何?” 郭仲谨道:“新粮方入仓,屯囷皆满,廊下、院中还有积蓄,驿中一年花销俱在于此,仅一日消耗一空。” 张辄又问:“秦人如何号令?” 郭仲谨道:“听不真,约是梆子响,长官呼喝、口令,就行整队,出发。” 张辄问:“可曾听闻有趣之事?现还忆得?” 郭仲谨道:“有趣之事?……似听得有人言,他净手后无物擦屎,就拿节符来刮。……哦,他们似乎把物品都藏在别的位置,随身什么也没有。” 张辄问:“汝观秦人可曾着甲?” 郭仲谨肯定地道:“不曾。就着一袍,束紧袖口。” “可有马和车?” “有马。车?未闻。车过驿门会有辘辘声。” 张辄点点头,道:“再有何趣事?” 郭仲谨又想了想,道:“似有人欲往里中住宿,但将军不允,——以往是可以的,——怨恨不已。……有人草履破败,长官不许用秣草织履,强将吾等履袜剥去。……还有人将吾等衣裳等剥去……”郭仲谨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说不下去,停了下来。 张辄道:“他们剥去衣裳后,可曾打骂?” 郭仲谨道:“不曾。……然比打骂还难挨。……特别是夜间,又饿又冷又渴,还不能动弹。……”郭仲谨又说不下去了。信陵君亲自上前,斟了一盏酒,递给郭仲谨;郭仲谨感激地接过来,略略一礼,即一饮而尽。情绪略平缓了些。 张辄道:“仲谨惊劳交加,不可过于思虑。且回舍歇息,明日再说。” 一名门客要过来领路,郭先生道:“小子与臣同舍,就由臣引其前往,暂且告退!” 信陵君道:“郭先生如无他事,可以就便。”郭先生领着郭仲谨离开。 信陵君问张辄道:“张先生可有以教我?” 张辄道:“臣奉命与诸公子食,人各一酒一食一蔬一酱。诸公子多依礼而行。其中有须公子伯岸者,须贾大夫之子也,最为豪爽。” 信陵君道:“芒氏公子申可有异动?” 张辄道:“不曾。安静进餐,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势若无事。” 信陵君道:“莫非芒氏不在其中?” 张辄道:“现时难断其必,姑且观之。”稍停片刻,张辄问道:“仲岳先生与大梁尉何以离席?” 信陵君道:“大梁尉于途闻听启封失陷,焦虑成疾,心神不宁;仲岳先生与引其与吕氏昆仲同往偏院安歇。” 张辄道:“吕氏昆仲何人也,竟得与大梁尉同行。” 信陵君道:“吾也初识。惟其言乃黄先生所荐,却又无荐书。若非大梁尉引见,见面后并无一语及此。大梁尉言,途中多承吕氏相助,方得安稳。吾意大梁尉必知其心腹。” 张辄见自己的意思没说清,就补充道:“吕氏可为商贾?” 信陵君道:“吾却不知。诸位先生可知吕氏何人也?何时与黄先生结识?” 座下一名门客移席道:“臣略知一二。” 信陵君道:“蔡先生与吕氏往来?” 蔡先生道:“非也。臣但从黄先生游,略闻一二。” 信陵君道:“蔡先生请言其详。” 蔡先生道:“臣出阵前,为黄先生所邀,拜访其宅。黄先生曾言,大梁城中新到吕氏,卫人也,吕太公之苗裔。其家族枝分叶散,其家以西地贩盐马为生。近来,盐马多为秦王所获,难有生息,意改贩米粮。闻君上之名,欲往觐见,故托于黄先生之门。” 信陵君道:“黄先生邀先生,可是商议此事?” 蔡先生道:“非也。商贾之家,欲拜君上之门,多托于门客,此其常也。如其人无可观者,多不得睹君上之面。臣观黄先生之于吕氏,其意平平,非有卓拔晋呈之意。不意竟令随侍大梁尉,任重如此。” 张辄道:“先生可与吕氏相见?” 蔡先生道:“不曾。” 张辄道:“先生何以为此吕氏为彼吕氏?” 蔡先生道:“以黄先生故,特忆此耳!” 张辄问过一句,并不再言。信陵群见无话,抬手令蔡先生归座。回过头来问张辄道:“张先生突问吕氏,似有深意。” 张辄道:“大王突令大梁尉来阵中,为何?大梁尉出阵前先至君府拜访,为何?黄先生令吕氏随行,为何?臣百思不得其解,故有疑也。” 第97章 月下清谈 信陵君闻言道:“张先生既出此语,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此臣亦不知。待臣一一访查,以得其实。” 信陵君道:“先生欲从何查起?” 张辄道:“君上来此可是为了查清此事?” 信陵君闻言悟道:“吾误矣,多劳先生相告,以少吾过。现应如何,请先生指教。” 张辄道:“臣怎敢!君上负全军之命,愿以军事为重。现夜已深,但当巡营查哨,以备不测。诸先生各有职司,劳碌一日,亦当歇息。”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甚是,无忌险误大事。诸先生该值者,且与吾巡营,余者请自安歇。” 诸先生回礼而去。张辄稍稍退后,问一名门客道:“夏侯先生何在?”门客答道:“君上指派,代飨车夫。”张辄“哦”了一声,就要离开。信陵君听到了张辄的话,回头道:“先生如见夏侯先生,可问唐氏何如:芒公子有荐,惟未晤尔。大梁尉现在仲岳先生院中,与郑公子同舍,非长久之计。异时当另行安排房舍,不可怠慢。”张辄一一答应着,走下堂去。信陵君整束停当,与众门客出门巡营。 张辄出门后,拐入一家二进的小院,这里是仲岳先生所居。仲岳先生地位特殊:因为医术高明,自己门下广有弟子;又有伤者需要医治。故虽为门客,却独居一院,与其他人只有一舍,甚至几人一舍,待遇大不相同。由于有弟子、伤者同居,虽占了一个二进院落,却也并不宽裕。 张辄拍了拍门,睡在门房的弟子隔棂见了,认得是张辄,连忙披衣起来开门。张辄进门后问道:“先生安歇否?”弟子道:“在耳房与吕氏兄弟闲话,尚未安歇。” 张辄道:“吕氏兄弟亦未安歇?请禀上,张辄告见。”弟子上堂,旋下堂,道:“先生有请!”言“请”未了,仲岳先生与吕氏兄弟已经亲自迎下堂来,三人相互致礼,欲分宾主上堂。这时吕氏二人坚辞从西阶上堂,定要随于仲岳先生从东阶升堂。仲岳先生道:“令昆仲客也,礼当升西阶。”吕伯道:“始为客,现为仆,合该随升东阶。断不敢再居于客。”两边争执不下。张辄有些不耐,道:“堂上昏暗,庭中倒也月明。庭中团坐,不亦乐也。”三人齐齐称善。二吕不待吩咐,自己跑上堂去,抱了席子下来,阶下铺上两条,远远地为自己铺上一条,硬扶张辄和仲岳先生在阶前上席坐下,自己远远打横。 张辄道:“吾尚欲与令昆仲畅谈,何相拒若此乎!” 二吕道:“先生但有教言,自当回复。” 仲岳道:“席次不敢再更,愿移相近。”二吕方才把座席移近了些。 四人坐定,张辄问道:“动问大梁尉安否?” 仲岳道:“大梁尉惊怒攻心,加以夜寒。已用药发散,现少食粟浆,在后间歇息。” 张辄道:“可是与郑公子同室?” 仲岳道:“正是。” 张辄道:“可有医者随侍?” 仲岳道:“有华雎在彼。” 张辄道:“有华氏在,事必偕矣。君上命臣安置大梁尉,先生以为何处为妥?” 仲岳哑然,道:“何需劳动,只在本院上房安置即可。” 张辄道:“不可,奈仲岳先生何!” 仲岳道:“如以仲岳先生不足与大梁尉同室,吾自移门房即可。” 张辄还要解释,仲岳打断道:“不必再言。大梁尉新病,不耐劳烦;吾事烦,与吾同室,必难安歇。故暂与郑段子同室。吾意明日或后日大梁尉病必愈,即可移入上房。万一有事,亦有弟子,可以支应。” 张辄先生目注仲岳先生,良久道:“如此,有劳先生了。”此事已了,张辄转向二吕道:“大梁尉出城时,身体欠安否?” 吕伯道:“无所察也。” 张辄道:“且言其详。汝与大梁尉相遇几时,时大梁尉若何?” 二吕对望一眼,吕伯回忆道:“吾等奉黄先生命,贾米佃舟车等物,乃在昨日辰。至黄昏,米舟齐备,乃于夷门与大梁尉会。时大梁尉精神健烁,神采飞扬,吾等暗叹为人雄也。何意舟出北门,遥望启封城陷,大梁尉神情大变,心烦意乱,后竟一蹶不振至此。” 张辄问道:“令昆仲此前可识大梁尉?” 吕伯道:“不曾。幸赖黄先生引见,方得拜见真容。” 张辄道:“黄先生与大梁尉同往?” 吕伯道:“非也,实黄氏舍人居中牵引。” 张辄对仲岳道:“吾素于外,与府内行走少。敢问黄先生家于大梁?” 仲岳含混道:“内府‘的’有黄先生家于大梁。” 张辄道:“敢问吕氏逆旅何处?何业经营?” 吕伯道:“吕氏一脉在大梁有商铺,鄙兄弟乃居于城东吉庆里族兄家中。鄙家世代经营盐马。现盐马为秦王所有,难于经营,欲改贾米粟。故往大梁寻亲。” 张辄道:“贵亲在大梁营何业?” 吕伯道:“坊口珍宝行即为族兄所业。先生等可光临?” 仲岳插口笑道:“汝观吾等可系挂珠佩玉之人?” 吕仲台接口道:“孔子曰,君子比德于玉。礼曰,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仲岳笑道:“原来如此,闲时倒要寻些美玉佩戴。”众人都笑。 张辄道:“邀令昆仲至夷门与大梁尉聚,是何人主张。” 吕伯道:“却是黄府舍人传旨,吾等意为大梁尉主张。” 张辄道:“吾不通商贾。敢问商贾会面,常往夷门乎?” 吕伯道:“非也。寻常会面只在坊中,初次拜会可于酒肆。赴夷门……,恐事涉机密,坊中肆间,都不相宜。夷门乃城防重地,便于事机。” 张辄道:“令昆仲此前可曾前往夷门?” 吕伯道:“夷门卫侯嬴,乃豪杰也。曾往拜访。夷门近坊肆,闲步而近者时或有之。” 张辄道:“大梁尉可曾拜见。” 吕伯道:“鄙兄弟至大梁日短,贵亲勋旧不及一一拜访,大梁尉实未得见。” 张辄道:“今以此一识大梁尉,于令昆仲不无小补。” 二吕俱道:“何幸有之!” 第98章 敌乎友乎 张辄又闲谈了几句,起身告退。三人送至门口,相辞而别。张辄转到城主府后门,那里拴着信陵君的四匹驾马。张辄抬眼望了望,后门没有关,夏侯先生正在后院用一柄石镰用力斫着一大堆秸草,细碎的草料落在面前的一张破席上,已经堆起一小堆。张辄走过去,礼敬下去,叫了声“夏侯先生”,夏侯先生抬起头,见是张辄,就没回礼,只放下手中的活计,抹了把额头的汗,回了声“张先生”。 张辄道:“听闻先生适飨乎诸车夫,却又劳碌如此。府中还有他人,喂马小事,何必亲躬。” 夏侯先生道:“府中之人,心腹难测,草料上稍加手脚,即可酿成大患。不如吾亲身把得稳。”边说边抱起破席,把小草堆倒进旁边的瓮中,补充道:“这家主人似还懂马,后院中草料之器颇备,一路行来,还没这么顺手,心手也痒,忍不定。” 张辄上前来,拾起石镰,道:“吾助先生,可堪用否?” 夏侯先生笑道:“臣怎敢!”却似明白其意,也不推辞,把倒空了的破席重新铺好,自己坐在一旁,用一根木棒捣那瓮中的草料。张辄用石镰斫秸草,却也十分合度。 张辄边斫边道:“先生飨车夫,可有趣事?” 夏侯先生道:“岂能无趣。吾等轻身而来,辎重全无。日食三升,百人三石。先生可知此次运来几何?稻米千石,牛车五十辆。这是要吾等居此经岁乎!” 张辄道:“吾也甚惑。大梁尉只身前来,却有诸公子相随。哦,二吕如何?” 夏侯先生道:“二吕与吾还有交往。” 张辄扬起了眉毛,道:“如何交往?” 夏侯先生道:“汝意二吕何人?吕氏,实出齐太公之后。齐素有鱼盐之利,又多桑麻,冠带衣履天下。其豪族出入政商,实其常也。晏氏、国氏、鲍氏、栾氏、高氏、庆氏,莫不如此,即田氏亦工正起家。田氏代齐后,吕氏诸族四散,多为豪门巨贾。大梁城内衣带、冠履之家,多出吕氏。惟二吕原在西国贩盐马。近来营生艰难,遂入大梁,言欲贾米。其所居者,则坊中吕氏珍玩。” 张辄道:“吕氏珍玩所贩何物?” 夏侯先生道:“不外玩物而已。盖珠玑、玳瑁、齿革、角贝、采石之属也。绮襦纨绔多归之,虽禁不止。甚有闺中,变装来游,求其玩好。于大梁城内,声望颇著。出入高门,车马锦绣,可敌公侯。” 张辄道:“如此豪富,奈何屈膝于吾等?” 夏侯先生道:“君上素俭,衣无绮丽,与吕珍玩素无来往。二吕虽居吕珍玩宅,却欲贾米。粱米莫出于圃田,天下知名。二吕盖欲结交王室,故先拜黄先生,欲引见于君上。黄先生知吕珍玩之不堪,实不欲与之往来。然有诸公子相荐,虽君上固难辞,不得不虚与委蛇,约已旬日。” 张辄道:“这吾却不知。君上府中黄先生众,但不知所拜者何人。” 夏侯先生道:“就是府中采买黄贾。” 张辄道:“原来是黄贾先生,这就是了。黄贾先生司采买,多与商贾交往;吕氏欲由门下引见,自是黄先生便宜。” 夏侯先生道:“如仅是商贾之交,倒还自然。惟吾所闻,二吕实由某公子引荐,但不得其详耳。是故黄先生推脱不得。” 张辄道:“黄贾先生家大梁否?” 夏侯先生道:“黄贾先生实齐人也。旧从孟尝至魏,淹留至今。每言欲归根于齐,奈何齐政如此,只得客居他乡。未闻在大梁有家。” 张辄道:“大梁无家?可有舍人等。” 夏侯先生道:“盖其司采买,役夫之徒或有之,惟不居府中,吾等不得与闻。先生何以及此?” 张辄道:“中介二吕与大梁尉者,乃黄府舍人也!” 夏侯先生诧道:“如此得力?却也未闻。” 张辄道:“盖此疑也。姑且置之,但言二吕。夏侯先生以为,二吕此来如何?” 夏侯先生道:“二吕吾未见其疑,惟五十车夫颇不寻常。先生试思之,百人不过辎车一乘,载粮十石,乃百人三日食也;余则衣甲器械之属。吾等三百人,法当辎车三乘,十之不过三十乘。今车几倍之,车二十石又倍之。奈何?” 张辄道:“吾为先生解之:二吕乃米贾也,放言贾米,自不能但贾百十数石。为求善价,一贾千石,乃其常也。” 夏侯先生道:“此但听先生。二者,荥阳,小城也。四战之地,各方注目;格局所限,难得大展,城中车乘几何。五十乘辎车,一夜而备,吕氏何人也,而得此力?” 张辄道:“吾又为先生解之:但得善价,无不可有。二吕为交结信陵君,不惜财物也。” 夏侯先生道:“此亦但听先生。三者,辎车夫均壮年,高八尺以上,无一弱者;仪礼谙熟,进退有致;甚至时局在胸,吞吐天下。车夫如此豪杰,当生何家?先生可为吾解之!” 张辄用力一镰斫在草上,道:“此言当真?……如此,吾不解矣。愿先生教我。” 夏侯先生道:“如此壮士豪杰,得一人尚曰罕见,五十人齐聚荥阳,所为者何?并为吕氏所佣,吕氏何人也?” 张辄大惊道:“如此危局,何先生安逸若此!正当面禀君上,以为防备!” 夏侯先生道:“张先生必有策略!” 张辄镇静下来,道:“先生大量,吾不如也。愿先生教我!” 夏侯先生道:“吾亦有所思也。五十壮士,必死士耶,非耶?必义士耶,非耶?必侠士耶,非耶?君上好贤,可感召耶,非耶?” 张辄道:“先生思谋深远,吾不及也。吾体君上之意,其上感之,其次友之,其次结之,其次释之,其下诛之。五十壮士,诛之难尽;如其义士,天下皆敌……” 夏侯先生接道:“化敌为友,实为上策。” 第99章 义士曹包 眼见得席上秸草又成了一小堆,夏侯先生止住张辄的砍斫,把席上斫短的秸草再次倒入瓮中,重新把席铺好,自己仍在瓮旁认真地捣草。张辄重新挥镰斫草,道:“闻车夫中有唐氏,夏侯先生可得言乎?” 夏侯先生道:“唐氏乃芒公子荐于君上,臣自然上心。唯唐氏非一,五十人中,不止十余!” 张辄听闻此语,不由得又用力斫了一下秸草,道:“怪哉!其余诸人又何氏?” 夏侯先生道:“其余魏、齐、韩、卫,秦、严、辛、赵,荆、阳、莽、洪,王、杨、曹、管,不一而足。尚有若干庶人,氏钱、贾、牛、米等。虽亦有三五族人者,俱不如唐氏势大。” 张辄停下手中的镰,沉吟道:“如此声势,又不知底细根节,欲化敌为友,从何着手?” 夏侯先生道:“莫若分化之。” 张辄道:“计将安出?” 夏侯先生道:“吾思之,此五十者非皆敌也;纵使皆敌,亦必有支节、心腹等异。此五十人等,俱壮士也,如以募兵为名而召之,观其动静,可得其半。” 张辄道:“愿闻其详。” 夏侯先生道:“先生可以军中战事将起,而与其中募精壮敢死者,重以赏罚;应者即于民军中选善驾者代管之。事成则即身受重赏,殁于事则及于妻子。吾意其应有二:若唐氏俱应,余者不应,则唐氏所谋者必在军中;如余者应,而唐氏不应,则所应者是友非敌。” 张辄思忖片刻,道:“此不宜迟。当何以行事?” 夏侯先生道:“不可缓,亦不可急。吾且唤三五人来,先生其试召之,以观其后。” 张辄道:“必依先生。” 夏侯先生放下木棒,走出后院,张辄继续斫草。不多时,夏侯先生带着五个人走进院来,指着张辄道:“这位便是张先生。” 张辄放下石镰,拍拍手上的碎草,走过来,礼道:“某张氏,见在信陵君门下。” 五人齐礼道:“谨拜见先生,庶民不敢称氏,贱名亦恐辱清听。” 张辄道:“某亦庶人也,便称氏何妨!尊称?也好呼唤。” 夏侯先生也道:“信陵君门下,多庶人也。故概以先生呼之。” 再三相辞不允,五人这才自报家门:原来是钱氏三兄弟,以行呼之钱大、钱二、钱么;牛氏无名,因在车行为二当家,人呼“牛二车”;曹氏一人,自称名“包”,张辄回一声“曹公子”,却坚辞不受,最终约以“曹叔”呼之。 客套已罢,张辄道:“适才诸兄引车过帐,吾在行中,见诸兄材力过人,必非辗转于牛马间者,故愿籍夏侯先生,与诸兄相见。” 五人俱道:“何敢当此!” 张辄道:“敢问诸兄,尊乡何处?” 钱大道:“鄙先祖居彭城,移居荥阳已三世矣。” 牛二车道:“某本濮人,飘零四方,幸赖车父垂怜,纳于行中,故居荥阳,至今五年矣。” 曹包道:“某鲁人也,曹沫其祖也。好击剑,游走江湖,寄身于车行,非所愿也。” 张辄道:“方今乱世,正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也。诸兄皆壮士也,岂能终老于栏庑之间。某不才,恬在信陵君门下。适有军务,愿诸兄相助,不知可如意否!” 曹包道:“先生言之不尽,既云相助,便当告知所需何事。否则吾等怎知。” 张辄环顾其余四人,见他们并无反应,便道:“曹兄责之是也。惟此事非比寻常,有性命之忧;成则立一世功名,败则身与名灭。故不也言也。” 钱大道:“吾等俱有家室老小拖累,先生之言不敢闻也。” 张辄道:“如此,尚望三兄谨言。” 钱氏三兄弟道:“此何事也,岂小子所敢妄言。必不敢多语!”相辞欲去。张辄止道:“三兄既不愿,不敢再请。愿兄荐二三人或愿赴者,以成弟功!”钱大道:“事涉机密,岂小子所能与!”张辄道:“但言信陵君门下张先生募士即可。”钱大道:“愿先生容吾等计议。”张辄道:“正该如此。”三人方才辞去。 张辄又道:“牛兄以为如何?” 牛二车为难道:“车实属车行,非某所有;如有损坏奈何?” 张辄道:“此事牛兄但放心。莫言军中自有接应,就算牛车尽失,谅这场功劳也抵得过。” 牛二车道:“某虽孤身在此,其赖车父多矣。车父于吾有再造之恩,于义同父。父在,义不立于危地。” 张辄道:“某知之矣。如此亦愿兄能荐二三愿赴者。” 牛二车道:“容某思之。”亦相辞而去。 张辄对仅剩的曹包道:“众皆辞去,惟曹叔在尔,岂有意哉!” 曹包道:“但言其详,能行则行。” 张辄道:“非吾有所隐也,实干系重大,不可不慎。曹叔但入耳,即无悔矣!” 曹包道:“可行则行之,不可行则死之。吾素慕信陵君之名,得近其身,虽死无恨矣。” 张辄道:“既如此,何不就应之?” 曹包道:“虽慕其名,未睹其行。义或不义,惟决于心,不敢假于他人。” 张辄道:“壮哉,义士也!陷于仆隶之间,吾等失敬!”与夏侯先生双双礼拜。曹包避于一旁,侧身道:“先生之礼,实不敢当。愿先生实言告之。” 张辄道:“此实君上所托,吾亦不知。叔有大义,君上必有言,故不得不敬。且移居他处,以期其秘!” 曹包道:“大丈夫光明磊落,岂有私焉!此非某所敢闻也。” 张辄道:“岂不闻‘君不秘则失臣,臣不秘则失身’乎!君子行事,何得不秘,又何失于磊落?” 夏侯先生道:“实干系重大,非如此不得而成。” 曹包道:“召五人来而四人回,尚有何秘可言!如信某,则归于旧处;如不信,则言尽于此。” 张辄与夏侯齐道:“曹叔果义士也,敢不从命!亦愿曹叔能荐忠义如此者。” 曹包道:“吾何足道哉!唐叔实忠义之士也。” 夏侯先生问道:“车老中唐氏甚多,唐叔实何人也?” 曹包道:“某去引来。” 张辄道:“曹叔快人也,有劳了!” 第100章 仁义之士 曹包走后,张辄和夏侯先生又恢复了边刈草,边闲谈的模式。 张辄问夏侯先生道:“此五人何人也。” 夏侯先生道:“夜来飧食时,此五人座最远,且壮勇。” 张辄道:“与唐氏无涉?” 夏侯先生道:“不知。惟君欲召勇壮,故进之耳!” 张辄先是一愣,随即领悟,笑道:“果然如此!” 夏侯先生道:“虽不涉某氏,某氏必知,非止唐氏也。但观其变,可以知之矣!” 张辄道:“何以知之?” 夏侯先生道:“先生以唐氏或他氏以车伕而进,所为何来?” 张辄沉默片刻,黯然道:“一路行来,无非剑侠刺客等辈,其意岂在上乎?” 夏侯先生道:“果如先生所言,方今彼等之要何在?” 张辄道:“必得近上身而后可!” 夏侯先生道:“正如君言。如其必待事先生而近上边,任意五人可乎?” 张辄道:“非也,机难得而易失,失则不再来,故必得其中坚而后可!” 夏侯先生道:“如此,则必有中坚近之矣!君其待之!” 张辄道:“先生意且俟之何时?” 夏侯先生道:“远则日出,近则当下。” 张辄道:“何其迫也?” 夏侯先生道:“天明则当有变,故必急之!” 张辄道:“如所谋急迫如此,何如依原计而行?” 夏侯先生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且需五什相助,必也其难也。如得隙,宁不乘也!” 张辄道:“其难者何?” 夏侯先生道:“一者,于途中射之,此必精谋深划,必之以万全。然君上连夜而出,月色明昧,误中副车。二者,以剑侠迎之于道,深藏于城邑,周旋于帷幄,非久久布置必不能成。幸上天暗助,郑公子挺身而出,君上无伤。此盖其三也。其时也,君上军中深藏,安如山岳,众客拥护,何能成事!厚其赏罚而求一逞,必也!” 张辄道:“此其人乎?何人其必置君上于死地而后已!” 夏侯先生道:“日间吾等皆以此事已过,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人熟筹之计被君上所破,然并不罢手,仓卒之间又生三计。然此计筹划粗疏,而谋之于众。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谋之于众,何密之有,而害成矣。正吾等立功之时。” 说话之间,耳旁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如何立功?”惊得两人一起跳起,回头一看,却是一身士子装扮的信陵君,这才放下心来,齐礼道:“君上巡营回返,臣等不知,不及出迎。” 信陵君道:“吾意夏侯先生必有高论,故匆匆而来!” 夏侯先生道:“君上笑言!” 信陵君道:“二位先生有何高论见教?此处月明风清,倒比堂中爽朗,扰先生清闲,先生其无罪吾!” 二人道:“岂敢!” 信陵君随也拎起水瓮,为夏侯先生添水,夏侯先生捣杵,张辄斫草,三人边干边谈。 张辄道:“夏侯先生探得车伕五十人,有唐氏十余人……” 言至此,信陵君“嗯”了一声,见张辄停下了话语,便不多言,只示意张辄继续往下说。 张辄道:“臣等以为,伙伴中三五宗党或者有之,十余人必有可疑。” 信陵君道:“或荥阳城中唐氏有大车行,或吕氏……”说了一半,自觉地不说了。 张辄自觉补充道:“果如君上所料,如荥阳城中有车行也,辎车十余乘,必非无名、无根基者。然荥阳唐氏臣等此前并无所闻,必是新至。至于吕氏何以得识唐氏……”说到这儿,张辄停住了口,与夏侯先生对视一眼,两人深深地点点头,又一齐望向信陵君。信陵君沉默一会儿,决然道:“请先生自决!” 打了一岔,几人闲谈了几句,又回到正题上。张辄继续道:“夏侯先生料此数人必为君上而来。” 信陵君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道:“所为何事?” 夏侯先生道:“无非弩声剑影之类。” 信陵君道:“弩为韩弩,剑为秦剑,均非梁有;而秦韩何得知吾行踪至此?何以诸先生必之以萧墙之内!” 张辄又与夏侯先生对视一眼,游移道:“正秦韩不得知君上行踪,故知之者必在萧墙之内。如非知之甚悉,决布不得如此陷阱。尚望君上三思!此行匆忙,出于呼吸之间;而行刺者洞若观火,早早布局。臣等不察,实难辞其咎。” 信陵君道:“先生过矣,何咎之有。吾私思之,剑客自毁容貌,堪比义士聂政。如此大义之士,吾不能得而礼之,是吾之德薄也;反以敌视之,吾不为也。” 张辄道:“君上仁义布于天下,何人不知。此数人也,拘于小恩小节,置天下大义于不顾……” 信陵君制止道:“先生勿再言。仁义自在人心,岂吾辈所能妄议。但观其数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单身入万军之中如覆掌;事败之后,毁身存人,曾不皱眉。此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者也。此数人,吾非但不得而近之,反为之敌,岂吾有所失焉?愿先生日责吾过,俾无忌退而修身。” 夏侯先生道:“君上固金石之言,非臣等所敢知。化敌为友,君上岂有计焉?” 信陵君道:“君子但行其直,岂有他计。恨不能起诸义士于地下,促膝而谈,抵足而眠,俾能少吾过矣。” 三人正谈之间,后门外一人闪入,三人抬头一望,竟是曹包。信陵君放下手中的瓮,站到张辄身边;张辄停下手中的石镰,站直了身;而夏侯先生则很自然地握着手中的杵,快步迎上来,道:“曹叔何还?” 曹包停下道:“说来凑巧。吾适返院,见唐叔尚未眠,故直言信陵君召募之事。唐叔果甚欢,某遂直截引来,与先生相见。” 夏侯先生道:“夜深人定,何敢劳唐叔大驾。不如暂回,明日登门请教!” 正说之间,门外有人道:“庶人唐宛,得曹叔相荐,求见于诸先生!” 夏侯先生还要答话,身后的信陵君道:“某等何幸,得唐叔亲临,非其地不敢就教,敢开门请上堂。” 门外之人笑道:“曹叔等非其地乎?何前倨后躬若此焉!” 张辄接过话来:“非所教也。夏侯荐曹叔等,车伕也;曹叔荐唐叔者,士也。不得不敬之!即曹叔,亦士也,不可再步后院。” 第101章 信义所在 门外人笑道:“先生差矣!士不居后院,何先生等自甘于牛马之侧?” 张辄道:“非所教也。吾等魏公子府门客,居家宅后院自无不可;唐叔则不然,身居客位,自当以礼相待!” 门外人道:“固曹叔荐吾以士乎?吾非士也,生于草莽,曹叔所荐非实也,敢请即退。” 暗影中的信陵君出声道:“先生且留步。先生枉过予舍,予不敢迎,愿于尊处拜访。” 门外人道:“先生乃魏公子信陵君乎?” 信陵君道:“不敢相欺。区区愿就教于先生!”言毕,自动走出暗影,来到曹包身前,躬身下拜:“无忌得曹叔不弃,慨然相助,幸何如之!又承加眷,荐唐叔于草莽,使无忌得就教于贤人,无忌不敢忘!”张辄措手不及,只得跟过来,见信陵君如此,不敢躬身,都只叉手当胸为礼。 曹包一时没缓过神来,道:“先生何人,所言为何事?包愚钝,望乞指教!” 张辄道:“此即魏公子信陵君也!” 曹包一听,当即惊道:“果信陵君耶?曹包拜见!”不顾身前污秽,即以大礼相见。信陵君见曹包如此,也吃惊不小,连忙跪倒,礼道:“曹叔何必如此,非其礼也!”张辄、夏侯两人在身后也只得躬身,心中暗暗叫苦,只能把志识放开,警惕着门外的动静。 曹包激动劲过去,才发现身前一片污秽,随后发现信陵君也和自己一样跪在这片污秽之中,猛地立起,一把扯起信陵君,道:“曹包无状,陷君上于污处,罪何如之!”就要为信陵君擦拭污迹。张辄和夏侯两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曹包,将其拉离信陵君,道:“曹叔不必如此,君上不安!” 刚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曹包想起什么又冲动起来,拉着信陵君的袖子就往外走:“唐叔,义士也,君上万不可错过!”张辄和夏侯刚想拦下,信陵君已经被曹包拖走。两人心中暗惊,只得快步跟出来,抢在信陵君之前,隔在唐叔之间。 曹包对此若无所闻,只是激动地引见道:“唐叔,出乎意料,竟是信陵君在此!唐叔,义士也,万不可错过!” 信陵君神色不变,自然地将袖子从曹包手中脱出,叉手敬礼道:“魏公子无忌,得曹叔引荐,得睹唐叔之面,幸何如之!敢问唐叔尊称!” 唐叔避过一旁,侧身回道:“偏鄙野人,不敢当公子之礼。” 曹包急得又跑到唐叔身边,激动地道:“唐叔,此非他人,乃信陵君也,贤德布于天下,唐叔就之,必有大作。” 信陵君叉手不变,平静道:“无忌少才无德,深自知之,故常愿就贤人,得近朱之惠;又可常闻吾过,虽不敢曰‘辄改’,断不敢起嗔恚之心。今虽与唐叔初面,亦愿唐叔教我!” 唐叔道:“既与公子初面,何教之有?” 信陵君道:“非也,虽初睹尊颜,却似神交已久,谅唐叔必不我欺也。” 唐叔这才回身回礼,道:“此非鄙人所敢闻也!” 信陵君道:“无忌失德,愿就君子而改之。不教而诛,非其义也!” 唐叔身上微微一震,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不敢与贵人当面,可就二先生讨扰。曹叔,忠直之士也,见义忘身,公子可就而亲之,必无祸矣!” 信陵君还要再说,张辄连忙道:“君上且听唐叔之言,于堂前召集众先生,荐曹、唐二叔于众。曹唐二叔暂居后院,某等相陪,必不失情。” 信陵君听罢,道:“也罢。国礼不入军,一切只得从简,曹叔、唐叔勿怪!”二人道:“岂敢!” 于是信陵君执曹、唐二叔之手,走向后院。张辄和夏侯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跟在后面,暗暗提高警惕。但直到走至后堂,三人仍只是谈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到了后堂,信陵君将四人迎进,敬礼道:“请二叔暂驻,二位先生相陪。吾且在前召众先生。”曹包和唐叔皆礼道:“君上自便!” 信陵君走后,张辄和夏侯两人挤到唐叔身边,道:“唐叔贵体安否?” 唐叔面神不变,道:“先生但宽心,但得曹叔在,吾无恙矣。” 张辄道:“唐叔义人也,必不我欺!” 唐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何疑焉!” 曹包疑惑道:“唐叔有恙,某为何不知?” 唐叔道:“曹兄忠直,哪里理会许多。曹兄只顾鹏程万里,勿以唐某为意。” 曹包道:“唐叔何以言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其信陵君欤!人生得一知己,岂不快哉,又何出悲音!” 唐叔道:“曹兄言有先生招募壮勇,身也不才,思一勇可堪用,故托兄引荐。何意竟为信陵君所招。大出所料,不敢应承,敢请辞去。从此云涯两别,故悲也。” 曹包道:“何如共事信陵君,又得朝夕相处!” 唐叔道:“曹兄容禀,吾等兄弟十数人,俱以佣车为生,实不忍相弃。为一勇士,旦夕之事耳,从之不妨;为门客,终生之事也,岂容易哉!” 曹包道:“如此……” 张辄接过话来,道:“方今乱世,所需勇士岂有穷期。某前募曹叔,现为君上所录。唐叔如不弃,就助张辄一臂之力,深荷恩德!如有他善者,尚请引荐。或唐氏兄弟,亦不妨。” 曹包闻言,道:“是某鲁莽,既应先生之招,又岂能他顾。愿与唐叔先效力于先生,事毕再投君上不迟。” 张辄哭笑不得,道:“曹叔既为君上所用,即与辄等等,又何能充勇士乎!” 曹包道:“曹某情急无行,失信先生。如先生不容,曹某面目不存,愿先生宽恕之!” 张辄道:“曹叔何出此言。汝试听之,堂前众门客已至,又岂能反覆。见贤而荐之于上,臣之义也,曹叔何失!” 曹包道:“非此义也。曹某既应先生之招,不敢称一诺千金,断不能食言而肥。君上既集众门客,某当自承其罪,任其责罚。唯愿先生重录座前,庶全吾之信义。” 第102章 酒酬之间 张辄被曹包的坚持弄得无可奈何,只得转头向唐叔求援:“唐叔以为如何?” 唐叔道:“曹叔,信人也,但听之可以。公既有曹叔相助,某当辞去。” 曹包道:“不可,吾既荐唐叔于张先生,即当于唐叔共进退,岂能独留。” 正谈论间,一名门客来到后堂,道:“君上已集众客聚,请曹、唐二叔相见。” 张辄和夏侯先生都道:“都暂息议,且至大堂见众先生。” 唐叔还要再辞,连曹包在内,三人再三不许,只得随着从后面来到大堂。那名通报的门客先绕过屏风去通报。少顷,即见信陵君转过来,躬身施礼:“谨见曹、唐二叔!”一躬,将二叔让至屏风前。曹包、唐叔礼敬再辞,信陵君再三礼让,二人叉手当胸,转过屏风,立于东侧。信陵君又再三礼道:“请上座!”二人再辞,移至西席。张辄、夏侯立于信陵君侧后。堂前众门客俱从座上跪起,执手而礼。 曹、唐二人就位,信陵君道声:“请入座!”二人就席而坐。信陵君坐于东席,张辄、夏侯先生坐于信陵君肩下相陪。 信陵君拱手向曹、唐二人,对堂前众门客道:“今有曹、唐二叔,俱忠义勇壮之士也。孤寡德,得二先生席前就教,幸何如之!” 堂前众门客齐道:“幸得见二公!”二人避席回礼。 信陵君又拱手向堂前众门客,对曹、唐二人道:“无忌少才,幸众先生朝夕指教,得少罪愆。本与三百先生同行,现多在行伍,不便相陪,万乞恕罪!” 曹包不待信陵君说完,勿勿插言道:“臣无状,失信于人,愿于众先生面前领罪!” 信陵君闻言一愣,道:“曹叔何罪之有?” 曹包道:“臣已应于张先生,愿于麾下为一小卒。奈何身见君上,遂忘前言。一身二主,罪不容诛!” 张辄连忙道:“曹叔义士也,某实荐于君上,非二主也。” 信陵君疑惑地看着张辄道:“先生欲募曹叔乎?” 张辄悄悄冲信陵君眨了眨眼,道:“夏侯先生称车夫中多壮勇,言欲引荐于君上。臣言君上军务劳碌,难以尽礼,可先募之以事,待军事已了,方荐可也。不意二叔已为君上所知!” 信陵君遂向夏侯先生礼敬道:“不意先生有心如此,无忌感激不尽。” 夏侯先生恭敬回礼,却向对席道:“本次车夫甚为壮勇,非寻常可比。敢问二叔,何人所佣,得如此勇士?佣金几何?” 此言一出,对面的唐叔立即变了脸色,手往衣前伸了伸,终于叉手当胸,推聋作哑。曹包道:“某飘零天下,穷困于荥阳。不意得唐叔相助脱困,遂与唐叔应募行车。” 夏侯先生转向唐叔:“唐叔忠义之士,奈何堕入牛马之间乎?” 唐叔脸色数转,终于叹了口气道:“此中缘由难与人道。欲就近于密室,可乎?” 唐叔此言一出,张辄、夏侯二人均神色大变,正欲出言相阻,信陵君却慨然道:“正欲就教于先生!军中实难有密室,堂旁书房,时为节符所在,旁人非经召唤不得接近。不知能如意否?” 唐叔盯着信陵君看了半晌,道:“果贤君也!”伏身于地,而后立起。信陵君也随之而起。张辄悄悄碰了碰信陵君的脚,信陵君并未理会,一揖将唐叔让到大堂东侧的书房内,随手关上房门。 张辄与夏侯交换着不安的眼色,又不能将这种不安显露于外。夏侯临时充当起宾相,大声道:“君上且与唐叔叙话,吾等何不与曹叔痛饮相酬!”于是座位靠近门边的几个门客出去,寻来一瓮酒,几只盏,放在上座之间。夏侯先生舀出酒来,道:“东席为张先生为首,西席为曹叔为首,且为酬。”曹包与张辄略略一辞,离席而起。其余门客齐齐行礼,亦从座起。于是从夏侯敬曹包起,曹包又敬张辄,东西席相互敬酒酬唱,气氛瞬时热烈起来。张辄与曹包饮过酒后,并不就座,而是转向各自的队尾,沿路引见于众门客,曹包兴奋得面孔发红,瞳孔放大,加之酒性发作,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上去,与一众门客相言甚欢。 一巡酒毕,曹包和张辄又回到队首。夏侯又重新舀酒相酬,曹包叫道:“酒且斟下,却该敬君上与唐叔,不可错过。” 夏侯道:“君上与唐叔时在书房密谈,如之奈何?” 曹包道:“何不请之!” 夏侯道:“目下书房仍节符所在,实军机大事密谈之所,如无召唤,非但不得入内,即近前亦不容。违者按军令,谁敢近前!” 曹包闻言,不管不顾,大声叫道:“吾等众人唱酬已了,愿请君上、唐叔相酬!” 堂内虽然气氛热烈,嗡嗡声不断,绝不清静,但这一嗓子直压过一切杂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所有正在交谈的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话语,把眼光看过来。堂中陡然一静,众人心中都生出一股怪异,又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书房:好像信陵君和唐叔进去了很长时间,怎么毫无声息? 怪异的宁静可能只持续了片刻,但在人的心中显得十分漫长。宁静中,书房里传来了信陵君的声音:“曹叔快人,吾等来矣!”听到此声,张辄和夏侯心中一松,几乎晕厥。书房门随即打开,信陵君和唐叔手牵着手,出现在门口。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信陵君和唐叔走到瓮前,唐叔在西,信陵君在东。夏侯舀出一碗酒,敬与唐叔,道:“唐叔真义士也,人所钦敬,且满饮此盏!”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唐叔接过酒,一饮而尽。却从夏侯手中拿过酒舀,往盏中舀满酒,捧与信陵君,道:“久闻君上贤德,今得一见,犹有过之,某幸何如之!借酒寄心,愿君上满饮!” 信陵君接过酒,道:“得唐叔令眼,吾无憾矣!”亦一饮而尽。堂中欢声四起。 第103章 危机 随着瓮中酒尽,众门客陆续散去。张辄要给曹、唐二叔另安排住处,二人俱道:“今夜且免,来日再议!” 待众人散尽,堂上只剩信陵君和几名亲近门客,张辄问道:“君上知今日之险乎?” 信陵君道:“唐叔,义人也。吾以义待之,何险之有?”见众门客还要说些什么,信陵君阻止道:“险不在今夜,而在天明。” 门客们一惊,心知是从唐叔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赶紧问道:“险从何来?” 信陵君道:“吾得密报,大梁尉此来,乃替吾掌兵,吾等天明即返大梁。诸先生以为该当何为?” 一向负责情报工作的郭先生发言道:“臣早已禀报君上,从此处至大梁,沿途颇多异动,似有举动。如君上天明即离军返大梁,恐入縠中。” 有门客似乎不明,问道:“有何异动?” 郭先生道:“秦军大出,臣见不明,罪之深也。乃密遣多人,四下打探,始知城外四乡多有外人,非止小城一地。圃田之内,乡民皆被征发,但亦有外人出没乡里。如君上即返大梁,似有不利。” 众人听了郭先生的话,顿时一阵唏嘘。一门客道:“这些人从何而来?”另一人道:“君上如离军赴大梁,何异自投罗网?万万不可!”又一人道:“为何令君上离军赴大梁?欲陷君上于不测乎?”然后一人道:“吾等尚且不知,这些外人何以知君上欲离军赴大梁?”此言一出,堂中立即安静下来。少顷,一人问道:“郭先生能必多外人出入否?” 郭先生道:“乡里从未谋面,非外人而何!” 又一人问道:“郭先生能必其欲不利于君上否?” 郭先生道:“否则何来?” 此人道:“莫非秦军哨探、暗探、军使之徒?” 郭先生道:“探哨之辈,欻尔而来,欻尔而往,岂能长居一处,而为谋略?” 有人道:“军令未发,而网罟已张,何人竟能料得先机若此?” 有人答道:“除是发令之人!” 众人闻言,俱是一怵。信陵君喝道:“不得妄加揣度!”于是堂上又陷入沉寂。 张辄突然道:“仲岳先生未至!”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别居一院,又有大梁尉神志不宁,故未召唤。” 张辄道:“仲岳先生,智囊也。可参此机。” 信陵君道:“夜已深,且勿打扰。众先生也自安歇。明日待与大梁尉商议,再行定夺。” 张辄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夏侯先生用眼神制止。众人行礼辞去。张辄悄然走到总司军务的曹先生身边,道:“小城周边可有异动?” 曹先生道:“并未发现。” 张辄道:“小心在意。” 曹先生道:“自然省得。” 张辄道:“后院似无人巡哨。” 曹先生道:“后门直通城墙,两侧里巷本无杂人,均武卒也。故只寻常巡哨,未立戍卫。不意今夜车夫入住……” 张辄道:“是吾失于检点。烦先生立起戍卫,不独为君上,亦为众卒。” 曹先生道:“正该如此。吾立即安置。” 步出大堂,张辄意外发现夏侯先生欲从侧门往后走,于是追上道:“夏侯先生还不安歇?” 夏侯道:“草料未办,却为末事所扰。” 张辄道:“某之罪也。当与先生共当之。” 正言之间,堂后转出信陵君,道:“孤之罪也,当与先生共当之。” 张辄、夏侯道:“岂敢!”三人一同来到后院,继续完成被曹、唐二叔打断的工作:张辄斫草,夏侯捣,信陵君捧水。 张辄道:“君上处变不惊,臣等钦羡。” 信陵君道:“钦羡何来?” 张辄道:“唐叔非刺耶?” 信陵君道:“然也。” 张辄道:“唐叔非壮勇乎?” 信陵君道:“然也。” 张辄道:“而君上独与之处,不亦勇乎!” 信陵君道:“唐叔,义士也,非义莫为。诛孤,义也,非也?” 张辄道:“受人之托,奋不顾身,义也。” 信陵君道:“仁者,天下之大义也。君臣、父子、夫妇、朋友,无不以仁爱为正,相伐为失。吾以仁爱,彼以伐害,何者为义,何者非义,宁无公论乎!” 张辄道:“君上所言,虽为正理,然涉危蹈险,非趋避之道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金玉不易。然吾思之,一路行来,遇刺者数,或避或杀,均非良策。惟化敌为友,方是根本之道也。无忌自问,此心可对天地,有必诛之过乎?何奋身忘命,毁身成仁之士,纷纷而为敌乎?固有过,宁不可教也?” 夏侯先生道:“君上蹈危如夷,已得唐叔之心,善之善矣。然后当如何?” 张辄道:“今祸不在外,而在萧墙之内也。” 信陵君道:“不得妄言!孤对君则忠,对臣则信,礼义孝悌虽不尽,心私慕之。闻过虽不能辄改,心辄欢喜。上下和睦,圣人之教也,吾愿景从之!” 张辄道:“君上金玉之教,臣等尽领。臣竭愚忠,愿君上听之。” 信陵君道:“无忌失礼,先生莫怪!先生但言,无忌静心受教。” 张辄道:“今小城诸军稳定,城防已备,除大军来攻,不可动摇。此可为之本也。其余诸军,心腹难知。如祸起萧墙,惟恃小城一隅,以待其变可矣!”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夏侯先生以为如何?” 夏侯道:“坚守小城,其一也;整军返大梁,其二也;单车独返,出其不意,三也。” 信陵君道:“吴子,鲁人也,文侯用之,而得西河,善始而不能善终。孙子,齐人也,入魏而不用,徒遗大敌。卫鞅,卫人也,既入魏为庶子,而魏不能识,遂入于秦,而成霸业。此数子者,孤常恨不能与之同时,把臂言欢,促膝就教。夫士者,待之以国士则国士,待之以敌国则敌国。孤愿尽交天下之士,而不愿为仇雠。” 信陵君言罢,张辄、夏侯都沉默下来,只顾干手中的活,不再说话。良久,信陵君道:“孤言若有失,愿先生教我。” 夏侯长叹一声,道:“君上之所言,臣等不及也。故无言以答。” 张辄道:“个中机关,还在大梁尉……” 第104章 夜访 “大梁尉?”信陵君失惊道。 张辄肯定地道:“必是大梁尉!然其中隐秘,待臣与他人参详。” 信陵君道:“何以言之,如何参详?” 张辄道:“此非臣所知也。臣请参详之,愿君上正之。车夫为吕氏如佣,吕氏乃大梁尉所用……” 信陵君打断道:“先生差矣,吕氏乃黄先生所荐。” 张辄道:“臣访得,吕氏与大梁尉协商,多得一黄家舍人居中传话。仲岳先生言,府中的有黄先生居于城内,广有家室,亦置舍人,惟彼黄先生非此黄先生耳!” 信陵君道:“此言何意?另一黄先生为何人” 张辄道:“恐无黄先生预其间矣!何者,荐吕氏者无舍人,有舍人者无预吕氏,是以知黄先生不过掩人耳目也。荐吕氏于黄先生者何人?仲岳先生言乃某贵胄,惟不知其详。此乃月前之事也。” 信陵君道:“月前即窝弓设网,不亦久乎?” 张辄道:“久矣,久矣!奈何计之远也!” 信陵君道:“吾断不信阴谋之月余而不为人所察知。” 张辄道:“惜黄先生不在营中,否则一问便知。” 信陵君道:“黄先生,冢宰之才也,军阵非所长也。” 张辄道:“如荐吕氏者,大梁尉也,何如?” 信陵君道:“必非是也!大梁尉,久掌城戍,性素直,无屈挠,人皆畏而敬之。必非阴谋之人也。” 张辄道:“大梁尉如与吕氏素无往来,何以信任如此?一应公子尽皆不用,独以吕氏为首!” 信陵君道:“吕氏,长者也,事急故托之。而吕氏终不辱使命。” 张辄道:“诚然也。现吕氏暂居仲岳先生处,君上岂有意乎?” 信陵君默然片刻,道:“如非先生提起,孤失之矣。” 张辄道:“臣往召之,君其待也。” 信陵君道:“孤当亲往,方为待贤之道。” 张辄道:“不可,大梁尉与之同宅,恐有惊动。” 信陵君道:“正要回拜大梁尉。” 张辄道:“二者何先?” 信陵君道:“不妨!” 夏侯道:“君上欲与谁同往?” 信陵君道:“适才已惊动多位先生,孤独往可乎?” 张辄道:“非待贤之道也!臣愿引荐。” 信陵君道:“恐其安睡。” 张辄道:“正好探之!” 信陵君道:“如此,请先生前导。” 夏侯先生道:“就请君上与先生前往,臣不随侍矣。” 信陵君道:“先生请自便。” 几人半真半假地行了一番礼,夏侯接过石镰斫草,信陵君和张辄一起同往前面,略微整顿一下装束,同出前门,往仲岳先生的宅院而来。 守门房的弟子见是信陵君亲来,连忙入内通报。少顷,仲岳先生匆匆忙忙从院中跑来,打开门,边行礼边问道:“君上所来何事?” 信陵君道:“无他,先生宅中贤能备至,故访之耳!” 张辄见仲岳先生有些发懵,解释道:“大梁尉、吕氏兄弟俱在先生宅中,故来访耳。” 仲岳先生会意笑道:“大梁尉且罢了,吕氏兄弟果英雄也。” 信陵君道:“三人何在,正欲拜见。”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在后宅安歇,吕氏兄弟尚未入睡,与臣等谈兴正浓,如非君上来访,恐作竟夜之谈。” 信陵君道:“正要与诸君作竟夜之谈,愿先生引荐!” 仲岳先生道:“如此,请君上随臣来!”先把信陵君等引到后面,至阶下道:“大梁尉、郑公子安否,信陵君拜见!” 少顷,门内有人回道:“安平微贱,何德能劳君上动问!大梁尉尚在安睡,不得回报!” 仲岳先生道:“如此,敢请郑公子安!” 门内有人动作,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郑安平出现在门口,一步跨出,快步下了台阶,躬身施礼,道:“安平素无德能,劳君上动问,安平无地自容!” 信陵君道:“孤此身盖郑公子所赐,军务繁缛,不及拜谢,愿公子勿怪。” 郑安平礼道:“忝为帐下之卒,固当为君效死,又何足道哉!” 信陵君道:“忽忽数日,幸得郑公子贵体日安!” 郑安平道:“多得仲岳先生及诸兄弟看顾,现已无事。” 仲岳先生道:“非吾等之功也,实郑公子体魄过人,受如许之创,不过数日,竟瘥如此。” 信陵君道:“竟已大安乎?” 郑安平道:“非大作,已无疼痛。” 仲岳先生道:“创深至骨,惟不及肺。现大体收口,惟不能着力,恐复裂耳。” 信陵君道:“非公子无事,吾心何安!”寒叙片刻,信陵君道:“大梁尉若何?” 郑安平道:“大夫既入室,即酣睡,至今未醒。”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心神不宁,加以旅途劳顿,故臣与服安神之药,致其酣睡至此。” 信陵君道:“可入室稍加探望?” 仲岳先生道:“待臣引路。” 一行人正往阶上行,忽听室内一声暴喝:“不可!”随即传来物品倒地之声。张辄连忙拉住信陵君,仲岳和郑安平则飞步跃上台阶,冲入室内。不久,室内一阵混乱,并传来仲岳先生的喊叫声:“大梁尉醒来!大梁尉醒来!”然后是一阵粗壮的呼吸。 在张辄的示意下,信陵君悄悄退下台阶,立于一侧,张辄正立于台阶之下,目注室内。不久见一青年人带着瘸,跑出门来,匆匆行礼道:“大梁尉叫渴!”便跑开了,不久拎着一个小罐又跑上台阶。几声粗重的喘息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听着仲岳先生道:“君上探问大梁尉安!” 大梁尉道:“不敢劳君上探问,臣贱体无恙!” 仲岳先生道:“君上候于阶下,微贱暂往回禀!” 大梁尉道:“如何使得,臣当拜见!”不久,大梁尉即匆匆跑出门来,冲下台阶,立于下首,道:“臣无状,不知公子驾到,死罪死罪!” 信陵君躬身回礼道:“大梁尉欠安,孤失凭问,愿大梁尉勿怪!” 这时,仲岳、郑安平和那个青年也走下了台阶。仲岳先生道:“大梁尉眠足否,安否?” 大梁尉道:“先生神技,小恙一扫而除。” 第105章 夜谈 信陵君道:“幸得大梁尉无恙,惟天所相也!” 大梁尉道:“贱体小恙,何敢劳公子动问,罪该万死。请公子入室,臣等拜见。”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真天人也。适才梦中发声,臣之弟子起身探视,大梁尉梦犹未醒,手掷弟子如小儿也。如非郑公子相助,臣非其敌也。” 大梁尉道:“此子何在?吾当谢之!” 仲岳先生遂将那个青年引荐过来:“岳安,族亲之子,随臣多载,虽愚钝,得力多也。” 青年见礼道:“微贱岳安,见过大梁尉。” 大梁尉道:“敢是仲岳先生亲族,孤失敬也。昏愦失手,愿子勿怪!”随从带上解下一玉佩,道:“此佩诚不堪,随身多年,其质尚莹,权以陪罪!” 岳安道:“大夫如此,微贱何以立世!愿大夫收回!” 信陵君道:“非所谓也。大梁尉重病昏睡,而子侍于左右,辛苦劳顿,曾不得稍谢。” 岳安道:“医者仁心。大夫病重,正医者尽心尽力之时也,又何谢之!” 大梁尉道:“医者固仁心,病家宁不感恩怀德。宁非敬之,而且伤之,失之甚也。愿子勿辞!” 岳安道:“固不敢受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大夫之命,不可不从,再拜而受可也。”岳安这才致敬收下玉佩,纳入怀中。 信陵君道:“此宅内贤德备至。大梁尉,国之干城,临危受命,奋不顾身,当为其首。郑公子舍身救我于危难,忠义薄天,吾终不敢忘。此外,还有吕氏兄弟,虽为布衣,临大事而有静气,处变局而镇之以定,非大贤何以能之?孤当拜见。” 大梁尉悚然道:“如非公子提醒,吾几忘怀。当随公子之骥尾!” 信陵君道:“正要大梁尉引荐,惟贵体欠安,不敢请耳?” 大梁尉道:“贱体无恙,愿随公子左右。” 仲岳先生道:“吕氏兄弟就在西耳房,君等同往,臣请前导。” 一行人穿过二门,转到正院,却见吕氏兄弟已恭立阶下,叉手当心——想是后院不大,众人一切言语都入了二人之耳。二吕见了众人,齐道:“偏鄙吕氏,谨见君上、大夫、先生等,如有所命,虽死不辞!” 一众人见此也立定,仲岳先生敬礼道:“魏公子信陵君、大梁尉大夫、郑公子安平等,谨具礼,拜见吕氏二贤。” 吕伯道:“鄙兄弟,布衣也,何敢承公子、大夫等下礼!” 大梁尉道:“吕氏,太公之后也,正当承之。” 信陵君道:“原来是太公一脉,无忌失敬!” 吕氏二人齐道:“岂敢岂敢,辱没先祖,不肖之至!” 仲岳先生道:“小子无德,忝为东道。今夜得奉贤君、大夫等,幸何如之!虽在阵中,诸物短少,赖月色明亮,庭院清爽。愿以清风明月为肴,浊水当酒,作竟夜之谈,君其允乎!”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雅兴如此,孤附议。” 大梁尉道:“臣附议。” 郑安平有些不知所措,见仲岳先生望向自己,只得道:“理当侍奉!” 吕氏兄弟亦道:“谨侍奉!” 仲岳先生悄然对岳安吩咐了几句,岳安连忙跑开——那条被大梁尉摔坏的腿,看上去已经不那么瘸了。不一会儿,各室休息的弟子都出来,总有十来人,先抱来席子,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铺在阶前地上;再抬来一瓮清水,几个盏,一个勺,置于席间。仲岳邀请各位入席,众人都推信陵君上座,信陵君道:”今日非为他,乃敬贤耳!孤借仲岳先生之地,谒各贤能,岂能上座。依孤之言,孤与仲岳、张辄二先生坐东,大夫、公子、吕先生为西席,方为礼敬。“ 大梁尉道:”臣何人也,敢与公子对席!“ 郑安平和二吕也道:”微贱布衣,理当下陪。“ 信陵君道:”今夜不议君臣之事,但论骨肉之情。大梁尉魏家本亲,骨肉也;郑公子与孤性命相交,吕氏兄弟盖大梁尉肱股,亦骨肉也。诸君勿辞!“ 仲岳先生道:”此公子敬贤之心,愿诸君顺之!“遂一一将各人搀扶入席,各人逊谢一阵,也就按仲岳的安排入席。仲岳最后坐于张辄肩下,张辄要让,被仲岳微笑制止。 坐定后,仲岳取下一盏,舀出一勺水,道:”以水代酒,不敢言敬,但涤尘耳。“先递与大梁尉,再舀一盏,递与信陵君。大梁尉和信陵君各微呷一口,转给下席,依次轮遍,最后一人吕仲和仲岳将水饮尽,归盏于瓮旁。 信陵君动问道:“大梁尉素来健旺,何一病如此?” 大梁尉道:“不敢劳公子动问。臣闻启封失陷,当即急火攻心,神志昏蒙,诚可谓朽木不可雕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国之干城。今亲临阵中,必膺重任。” 大梁尉看了看周围,道:“臣受命时,只道秦军方破南关,有斜趋大梁之势。朝臣等为守大梁,殚精竭虑,惟恐不及。岂料防御方备,秦人竟自直趋启封。臣猝闻此讯,直感全线洞穿,大厦将倾……”言至此,大梁尉摇头摆手,难以卒言。 信陵君移席过去,与大梁尉促膝。仲岳先生舀了一盏水递过来,信陵君接过,递与大梁尉。大梁尉双手颤抖,接过水盏,竟洒了一身,只得置于座前,哽咽道:“臣无状,罪不容诛!” 信陵君道:“大梁尉为国操劳,积劳成疾,何罪之有。且宽心养病,军事孤自担之,卿但卧镇之。” 大梁尉道:“非也。……公子且请回城,此处军事……就由臣来主持吧!” 信陵君道:“大梁尉此言何意?” 大梁尉道:“大王之意,此军陷于危地。公子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况矢刃交睫乎!故召公子回城。此处无何军事,臣愚钝,善其后可也。” 信陵君盯住大梁尉的眼睛道:“大王召我回城?” 大梁尉眼光稍有躲闪,道:“正是。” 信陵君道:“此军如何善后?” 大梁尉又往周围看了看,小声道:“趋南关,蹑秦人之后……” 信陵君身后一片唏嘘之声。 第106章 破家为国 信陵君道:“以疲兵,蹑强秦之后?为何如此?此乃何人所计?” 大梁尉嚅嗫道:“此公父所嘱,群臣所议,而为大王所命。” 信陵君道:“此无异驱羊群而入虎口,为何如此?” 大梁尉再也无法忍耐,失声道:“正要断送这……”再也无法说下去,而座中诸人闻言无不变色。 信陵君神色有些不善,道:“为何如此。数万民众,俱是魏编户……为何?朝堂之上如何计议?” 大梁尉神情变异,难以出言。仲岳接口道:“大梁尉于心不忍,噤口难言。吕先生同来,可知其详?” 吕伯道:“鄙兄弟等俱布衣,何知庙堂之事?” 仲岳先生道:“商家多与权贵游,非独吕家;况令兄世营珠玉,所过非富即贵。信陵君非拘束之人,座中皆肝胆之士,庙堂之事,先生但言不妨!” 吕伯沉默片刻,道:“既如此,鄙人请言所知,是与不是,一在公断!” 信陵君敬礼道:“吕先生但言其详,以开愚钝。未尽之义,烦大梁尉弥缝之。” 大梁尉也似有些吃惊,但见信陵君如此说,只得点头应诺。 吕伯道:“庙堂之上,防民甚于防贼。公子部领十万民军,其意汹汹,真十万贼也。借秦人之手剿之,不亦宜乎!” 听到这毫无掩饰的话,信陵君颓然坐下,满面愁云。 吕伯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公子其察之。” 良久,信陵君似缓过劲了,对吕伯礼敬道:“谢先生之教!”转对大梁尉道:“庙堂果有此议乎?” 大梁尉也稍稍平静下来,悄声道:“虽无人明言,然形势必然。大魏所急,在大梁与圃田。今秦迫大梁,祸在眉睫;圃田之外,十万饥民,嗷嗷待哺,变起腹心。大梁虽危而实如夷,圃田似安而变将起。故请公子回城,臣领大军蹑秦,以解圃田之将变。此机密之事,本不足与外人道。奈吕先生既得其实,臣不得不言其详也。” 信陵君又沉默良久,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问道:“芒卿,智囊也,必有策以救之。” 大梁尉道:“庭下,芒将军告臣,可将此事详告公子,公子必有计救之。” 信陵君又吃一惊,道:“孤必有策以救之?” 大梁尉道:“愿公子破家为国!” 大梁尉说这话时,似忍不住情绪,突然放开了声,令座中人皆闻。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在沉默中,信陵君缓缓转过身来,向东席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仲岳先生道:“十万民军,万余武卒,正是大梁强援,奈何弃之而又害之!” 大梁尉道:“兵无粮不行。纵民军自携十日粮,——其贫者犹或不及,目下已过七八日。如不能在三日内供给军粮,其军必乱。其势如野火燎原,非大力不能扑灭。” 信陵君道:“军中已令无敌时,日食减半。” 大梁尉道:“亦不过略延一二日耳,终究粮尽。” 信陵君向张辄道:“军中存粮究竟如何?” 张辄道:“臣实不知。然吾等携三日粮出城,虽有芒将军接济,亦堪堪将尽,他者可想而知。” 信陵君狠狠地一捶大腿,恨恨道:“何事势一贲如此!”张辄和仲岳都低头不语。信陵君续道:“事已至此,怨恨无益,但请先生教我当如此解之。” 大梁尉道:“臣此来,即领命督众军与秦死战。臣此身已托社稷,誓不皱眉。愿公子勿疑。” 信陵君道:“非吾疑卿。卿,国之干城;民,国之基也。岂可轻蹈险地,而言死哉!但能为国留此生身,但请言之。” 张辄道:“臣有三策,愿诸君择之。严整部伍,移军大梁,以为外援,此为上;就地遣散,各归故里,生民得活,此为中;令民军处死地而残破之,此为下。” 大梁尉道:“移军大梁,军粮何在?就地遣散,于乡里何辞,众军何持而归?无粮持归,非饿毙于道,即啸聚以为盗,与乱何异?引军处死地,虽为下策,实合时宜。臣请行之。” 张辄道:“臣以为,圃田近在咫尺,谷未入库,可资军粮。如此则上策可行。” 大梁尉道:“臣行前,相国谆谆相嘱,圃田,国之命脉所系,支度之所出,断不可有失。现圃田未破于秦,而残于魏,臣虽死难赎。” 张辄道:“非也。粮,所以养民也。今民有难,救之于水火,不亦宜乎?” 大梁尉道:“他帑且不论,圃田,王室所系,非吾等臣子所能置言!” 信陵君道:“依张先生之见,本军遣散,约费钱粮几许?” 张辄道:“臣迟钝,仓猝不得其数。略而言之……家一二万户……不下一二百万石。” 信陵君惊诧道:“一二百万石?……如何运回?” 吕伯道:“昔李公悝有言,小饥收百石,中饥七十石,大饥三十石。今魏地未闻大灾,户牖等乡,小饥而已。五百里小饥,如得免税,户得一二十石足矣,总而计之,三十万石可乎?” 张辄道:“先生之计何出?” 吕伯道:“三十万石,虽非小数;微贱不才,尚可筹画。” 张辄道:“愿闻其详!” 吕伯道:“取平论之,一夫五口,岁食九十石。今收百石,食无虑也。所缺者,但税、祠和衣耳。大王免税,去其一也;君上助祠,去其二也;臣愿助其三,筹布万匹,及丹砂等项。君上但发凭信,臣请至乡收贾之。” 信陵君道:“以何贾之?” 吕伯道:“但得遣放之凭,坐商即贾布一匹。微贱以价收之。” 信陵君道:“先生价从何来?” 吕伯道:“但得君上采办可也!” 信陵君道:“善!先生身为布衣,心系庙堂,无忌失敬!愿先生常在左右,早晚可以请教!” 吕伯道:“微贱庶人,早存附骥之心,不敢请耳!但得效力,心实愿之!” 信陵君道:“孤何幸,得吕氏伯仲相助,庶几少吾过矣!”言毕,深拜下去。 吕氏兄弟连忙避席而拜,齐道:“吕氏何德,得归公子门下。但此一身相报,绝无二言!” 大梁尉在席间叹道:“公子之义,诚布于天下也。今豪杰来投,窃为公子贺!” 第107章 一身担之 吕氏突然拜入信陵君门下,这一戏剧性的结局,出乎席间所有人的预料,连张辄和仲岳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没有任何表示。吕氏兄弟叩头毕,即站起身来,坚持不肯入席,一定要立于张辄和仲岳的席下,闹得张、岳二人也不得安席,跟着一起立起,逊谢不已。信陵君道:“请先生听吾一言:吾府旧例,诸先生并无座次,随其自便。现大梁尉、郑公子是客,自是上座,其余座次,请先生自便,仍归旧座,无须移席。”吕氏这才归座。 大梁尉道:“非公子,众生难保其首领。” 信陵君道:“大梁尉固以为,督民军入城解围为不可取乎?如有一二可取,无忌一人担之,开圃田仓以为军粮,提劲旅与秦决于城下。” 大梁尉道:“此非臣所敢知,所敢言也。” 信陵君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苟利国家可也。愿大梁尉勿疑。” 张辄道:“三人为众。今只君上与大梁尉二人,可请晋大夫同来商议。无论如何,军在此立不住。臣等亦当准备,或移师,或遣散,均非一日可办。当议章程,以便施行。” 信陵君道:“确是如此。大梁尉大病初愈,郑公子尚有余创,且请回室歇息,并思良谋。院内微寒,但请张、岳、吕氏各先生至舍下一议。”于是,仲岳对自己的弟子们嘱咐几句,与信陵君一行出了门。大梁尉和郑安平送至堂下,敬礼而别。 出门后,信陵君朝上望了望,已是月至中天,遂道:“时间不早。吾等不绕到前面,但从后门而入,倒也方便些。”众人齐声应喏。 只略一转弯,就到了城主府后院。夏侯先生已将草料拌好,正在往槽中添加。信陵君进来,寒喧道:“夏侯先生尚未安歇!” 夏侯先生道:“草料已备,饲毕即眠。” 仲岳先生道:“恐难矣!夏侯先生其上堂,少时有军使用马。” 夏侯先生道:“如须用马,先生只管调动。吾就不上堂了。” 信陵君道:“还有杂事要向先生请教,先生其勉乎!” 夏侯先生道:“喏!君上与诸先生其上堂,微贱少时便到。” 张辄道:“何先生敬畜甚于人乎?” 夏侯道:“非敬畜而贱人也。饲不精则畜力不强,临事必误,不可不详也。” 信陵君道:“专候先生,幸无迟也。” 夏侯道:“少时便到!” 信陵君道:“少不得还要请几位先生共议。前夜已惊动先生,此议再请三五人即可。” 张辄道:“依然郭、曹、靳三先生。” 信陵君道:“善。此三先生俱擅军务,自然要请。范先生筹谋深远,许先生奇思妙想,亦一时之会也。” 张辄道:“领喏。”自己一人离开,去邀请相关门客。信陵君同着仲岳和二吕穿过二堂,进入暖阁内。这里无人侍候,几人自己动手,铺好坐席,却是信陵君打横,众门客坐于两边。吕氏这才知道,信陵君府门客议事是这等座次,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坐。仲岳先生道:“议事无上下,随意而坐。”自己先在右手上席坐下,吕氏十分不安,不敢坐于左席,只在仲岳先生肩下坐下,信陵君和仲岳也不勉强,只随其意。 夏侯先生安顿好饲料,是第一个进来的,身上还挂着秸秆和浓郁的马粪和马汗味,略施一礼,就在最靠近信陵君的席上,与仲岳先生对面坐下,向对面的三人行礼致意,三人回礼。另五位先生,依住处远近,或单独,或结伴而来。许先生明显是从梦中叫醒,甚至没有带冠,只把头发胡乱地用根丝带挽了挽,衣裳也是歪斜的,不成体统,被张辄拖拽着过来。进门时,左席已经坐满。两人见过礼,就在吕氏兄弟肩下坐下。吕氏兄弟很是不安,想要告坐,张辄悄悄用手制止了他们。 见张辄和许先生坐定,信陵君于座上施礼,众人回礼。信陵君道:“夤夜请先生驾临,固有要事。惊扰清梦,万乞恕罪!” 众人齐道“不敢”。 信陵君又指着吕氏兄弟道:“吕氏伯仲,广闻博识。无忌何幸,得二先生相助,咨以钱粮诸事!” 众人又与吕氏兄弟相互见礼。 信陵君道:“今夜所议之事,请……仲岳先生相告。” 仲岳整整衣带,拱手道:“臣得闻,朝中所议,命大梁尉提本部军,蹑秦人后,与之死战。君上回都。” 郭先生道:“先生所言,适才席间亦得闻也。且归途宵小甚多,欲不利于君上。” 仲岳先生道:“哦?臣却不知。何人所报?” 信陵君道:“暗探秘报,不足为外人道也。” 仲岳先生不再说话。张辄小声对身旁的吕仲道:“先生可曾得闻?” 吕仲不防有这一问,面色惊慌道:“啊?啊……,不曾听闻……” 两人小声的对话,似乎没有被信陵君听到。他扫了一眼席间,道:“朝中所议,非独孤也,且欲送十万民军。孤心不忍,愿先生教我。” 郭先生不解道:“此言何意?” 信陵君道:“但请吕伯言其详。” 吕伯似乎也没想到信陵君会点到自己,直起身,拱了拱手,沉吟片刻道:“臣所得不详,请但陈其略。朝中议论,方今大难,一则大梁,一则圃田。大梁之祸,迫在眉睫;圃田之变,变起腹心。如以圃田军攻秦军,则一举而两祸灭。故命大梁尉星座前来,替回君上;但日飨士卒,与秦军一战。” 张辄旁边的许先生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魏人献首,秦人领功,妙计,妙计!吾料秦将,这场功劳不小。但不知秦王更有何封!” 信陵君道:“许先生既识其计,必有以教我。” 许先生道:“此易与也!公子且领军,大张旗鼓入南关,逼启封,与大梁相互犄角。” 信陵君道:“奈军中少粮何?” 许先生道:“邻近圃田,何军粮之少也!” 信陵君道:“圃田,王田也,非王命谁能应付?” 许先生道:“如大梁尉领军,自然无粮。若公子领军……但看愿不愿耳!公子王亲弟,身居君侯,外掌雄师,实一人之下。但发一书,圃田守令谁人敢违?” 仲岳道:“许先生妙计!臣等适才议得三策,引军入长城,上也;就地遣散,中也;驱军与秦斗,下也。” 许先生道:“吾计无他,但先生上、下二策也。” 第108章 故事重温 送走信陵君,郑安平和大梁尉在亲随弟子岳安的引导下,回到后宅安歇。后宅设三席,下铺秸草,上设衾枕。郑安平在东,大梁尉在西,岳安居中。 三人在门口叙过礼,次第入室,到各自席前卧下。岳安道:“大夫、公子如有欠安,只管呼唤小子侍候!” 大梁尉道:“一路心中烦闷,心神失守,一觉过后,倒觉神清气爽。令父果系国手。得侍魏公子门下,亦得其所也。不知所用何药,其妙如此?” 岳安道:“其物甚贱,不过酸枣、柏子、桃核之属,所贵者,惟龙骨耳。” 大梁尉道:“龙骨者,何物也?果龙之骨乎?” 岳安道:“龙骨者,天生地藏,可大可小,变化无常。不知出于何处,得之者幸也。故贵而难得。” 大梁尉道:“令父何以得之?” 岳安道:“仲父交游四方,所结者众。但有所出,即高价索之,故得耳。” 大梁尉道:“余闻丹砂亦安神之品,果耶,非耶?” 岳安道:“然也。” 大梁尉道:“如孤之疾,可得而服乎?” 岳安道:“丹砂如主,在失惊抽搐,非大夫所宜也。” 大梁尉道:“却如此,领教了!余府中颇余丹砂,令父可有意乎?” 岳安道:“丹砂入药,非精不办;如杂以他质,必杀人矣。大夫所赐,定系精品。” 大梁尉道:“但织染之余耳,恐难入药。令父之丹砂所来何处?” 岳安道:“丹砂虽贵价,市所不缺。如遇精者,仲父自贾之;公子入库之精者,亦时时赐之。” 大梁尉道:“公子府所藏,其精必胜敝府百倍。” 岳安道:“但百不择一也。” 大梁尉道:“孤但归府,必择其精者相赠,以酬今日之德。” 岳安道:“大夫如此,仲父不安!” 大梁尉道:“难酬其万一。”似乎意识到室内还有别一人,大梁尉道:“幸与郑公子同居一室,敢请相见。” 岳安道:“大梁尉高卧,不及引见。郑公子安平,舍身救公子信陵君,为刺客重伤。今幸得无事。” 郑安平听见提到他,已经从席上坐起,见岳安介绍完,快趋至大梁尉席前,躬身行礼,道:“梁西驿卒郑安平,谨奉大梁尉命!” 大梁尉坐起,道:“公子坐,何至如此。孤幸得与公子同室,聊相见耳。” 郑安平道:“臣布衣,不敢当大梁尉之坐。” 大梁尉道:“公子临危不顾身,忠义之属也。孤非敬公子之爵,敬公子之义。但坐不妨。” 郑安平在席前跪下,道:“公子之称,臣实不敢当。大梁尉直呼贱名安平可也。” 大梁尉道:“孤与公子,相遇与危难之际,同居一室,幸也。公子见义忘身,孤深敬之。愿与公子交耳,愿公子勿辞。” 郑安平道:“臣何幸得与大梁尉同室,万望不及,何辞也。” 大梁尉道:“公子仪礼娴熟,必也士也。公子被创初愈,但坐于地,孤心不安。愿公子高卧阔论,如适才岳生故事可也。” 郑安平见大梁尉提到与岳安交谈的事,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退回自己席上,深施一礼道:“谨遵大梁尉命!”翻身躺下。 大梁尉道:“梁西驿该当西门尉节制?” 郑安平道:“臣入城,只向西门卫和大梁门卫交差。” 大梁尉道:“梁西驿吏何人?” 郑安平道:“驿吏麻三。” 大梁尉道:“麻三?公子尽忠,以身卫君侯,其功不小。来日叙功,必有封赏。” 郑安平道:“谢大梁尉!” 岳安道:“郑公子被创甚深,幸不及肺腑。今得如此安康,甚可欣也。” 郑安平道:“多得诸先生相救,大恩难忘,俟图后报!” 岳安道:“生清夜难眠,愿闻郑公子救信陵君之详!” 郑安平推托道:“此易事耳,何足道哉!” 大梁尉道:“孤亦难眠,愿闻其详!” 郑安平见推托不过,只得道:“那日,臣侍于帐口,有三人入帐劳军。臣仿佛见过此三人,似废城外秦人锐士。正彷徨间,一人直向公子而去,臣遂高呼‘有刺客’,直扑而前。后二人遂弃公子,以剑刺臣。臣被二剑,头又遭重击,晕厥于地。余事不知。事后公子谬赞,许以忠义,臣实难当。” 大梁尉诧道:“军营之中,竟有如此之事,荒唐!彼时营督何人?” 郑安平道:“臣不知。彼营新立,民武相杂,晋大夫、芒公子亦在帐中。” 大梁尉道:“汝识得晋大夫、芒公子?” 郑安平道:“公子出城,晋大夫先行到驿,征全驿以为公子前驱。后随大夫以驰骋,故相识也。至囿中,大夫命全驿随芒公子出城,以为军使,臣随最久,故识之。” 岳安道:“此三人似秦锐士,公子从何识之?” 郑安平道:“此亦一奇事也。吾等随芒公子出城,公子沿途安置军使,以通消息,吾最后,置于废城之外,距芒将军营不过十里。时值黄昏,有五人沿河岸而来,吾伏于草莽之中,隐蔽未见,而观其身带长短双剑,身行如一,故知其为秦锐士。月下恍惚睹其面容。后为芒将军巡哨兵所惊退。旦日至小城又远远窥之。故此三人入账时,依稀秦锐士也。故一口喊破,幸得成功。” 岳安道:“公子此前曾见过秦锐士乎?” 郑安平道:“不曾亲见,但耳闻耳。” 岳安道:“小子浅识,敢问秦锐士何似?” 郑安平道:“闻秦锐士,乃选精悍之士,娴习剑道。艺成乃授妻室田亩,遣人耕之,而复其税。人佩两剑,一短一长,非寻常人家所能有也。” 岳安道:“此与魏武卒颇似。” 郑安平道:“非也。武卒,习于战阵弩戟,非剑也;闲时自耕其亩,但复其家而已。” 大梁尉道:“公子自忖,与秦锐士谁勇?” 郑安平道:“于废城之外,时臣伏于暗处,得哨卒相助,以弩伤其一人,未与交锋。后在帐中,情急事迫,手无寸金,又不得以交锋论也。故不敢称其勇也。” 大梁尉道:“以吾观之,公子之勇,胜其多矣!彼众我寡之时,公子伏于暗处而彼不知,其智胜也;帐中情急事迫,千钧一发,公子一怒而危局解,此勇胜也。” 郑安平道:“大夫之论,臣何以当!” 第109章 启封筹粮 众人又闲扯了会,兴头愈起,不觉东方渐明。 一声门响,还有几人的交谈声,打断了他们的谈兴,郑安平道:“先生回来了。”岳安道:“公子好耳闻,吾却听不真。”郑安平道:“吾亦不真,但神似耳。”大梁尉道:“公子洞察,非常人可及。” 少顷,阶下传来仲岳先生的声音:“请大梁尉、郑公子安,鄙人仲岳拜见。” 室内的人都吓了一跳,马上从席上坐起,大梁尉和郑安平口里应道:“不敢劳动,请先生回,少时上堂拜见。” 仲岳先生道:“不敢促驾,鄙人恭候。” 三人匆忙穿好衣裳,结束整齐,按班次出现在门口,跨出门来,先施一礼,又趋下台阶,对面见礼。三人一齐向大堂而去,岳安先跑过去,安排席位。 大梁尉道:“先生夜以继日,劳顿军务,甚可感沛。” 仲岳先生道:“吾观大梁尉与公子亦彻夜未眠。” 郑安平道:“大夫谈兴甚浓,安平受教。” 大梁尉道:“闲话而已,何教之有!”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识见超人,只言片语,俱有深意。” 郑安平道:“先生所言,正中安平肺腑。” 三人大笑,步上正堂,转入房中,分宾主入坐。岳安又打来一瓮水,放在门口,而后退出。 大梁尉问道:“吕氏昆仲未随先生同归?” 仲岳先生道:“君上请二先生筹措粮草,正在府中切实筹划。臣先退,将以告大梁尉与郑公子。” 郑安平诧道:“军国大事,安平布衣偏鄙,又何间焉!” 仲岳先生道:“公子差矣。鄙人、二吕、张先生等,何人而非布衣。但尽其才而已,奈布衣何?” 郑安平道:“先生正教,安平敬领。谨受先生教!” 仲岳先生道:“民者,国之基也,害民之举,万不可为。君上愿一力承之,大梁尉征途染疾,但卧镇之即可。” 大梁尉道:“其奈王命何?”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但思,苟利国家焉,苟祸国家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上王弟,身系家国,断不能苟安而祸国。愿大梁尉熟思之。” 大梁尉沉吟半晌,道:“一身荣辱本不萦心,但所随诸公子,愿君侯收用之。” 仲岳道:“正要借重,又何劳焉。大梁尉但宽心,君上早晚还要上门请教。” 大梁尉道:“如此,臣自心领。但恨不能为公子前驱。” 两人互致一礼,仲岳转向郑安平道:“郑公子有伤在身,本不宜动。然吕先生此去,非比寻常,却是要往启封筹粮。为避人耳目,自称郑商,却需郑人相护。仓猝之间难得心腹,只得劳动郑公子抱病勉力而行,公子其勿辞也!” 此言一出,大梁尉和郑安平都是一惊,齐道:“赴启封?”他们迎来的是仲岳先生肯定的目光:“荥阳存粮无多,鱼龙混杂。启封虽险,却系商会,四方辐凑。大笔出入,反有余裕。” 在仲岳的目光下,郑安平冷静下来,道:“先生之命,安平焉辞!惟残死之余,恐负先生之托。” 仲岳道:“此非吾之意,实君侯相召。吾但传旨耳。” 郑安平道:“但不知君侯所命何事?” 仲岳道:“运粮商旅,断不能三二人行此大事,必也扈从、钱粮、司事、向导等众。公子但随之为扈从耳。公子余创,吾有一方可愈,惟无药耳。今以此方付公子,公子可至启封何氏药铺,不过数钱可办。盖亦一举两得也。” 郑安平道:“何时启程?吾也好预备。” 仲岳道:“事不宜迟,愿公子同往首府。一应所需,俱由府中支应。大梁尉本应同往,惟病不能视事。愿得节符,以报诸公子。” 大梁尉回后宅,取出一支竹节,刻画了几个字,付与仲岳。仲岳即与郑安平一起,从后门进入城主府中,由于时近日出,信陵君已经到前面准备朝会,后面的准备工作就由几位门客负责。把郑安平介绍给二吕,把大梁尉的节符交给张辄。有些令人意外的是,唐叔和曹包也在后堂。 吕伯与郑安平见过礼后,简捷道:“公子忠勇无双,耳聪目慧。愿公子扮做扈从,公子岂有意乎?” 郑安平道:“先生之命,敢不相从。” 吕伯道:“礼不下庶人。君子之礼至此而还,公子勿怪。” 郑安平道:“安平本布衣,君侯抬举,不得不尔。以布衣相见,乃本愿也。” 吕伯道:“如是,得罪了。——吾有大难之事,可在何处套车?” 郑安平道:“是何意也?愿吕伯教我。” 吕伯道:“吾既往行商于西鄙,新至大梁,所识者皆在大梁。惟车马不得从大梁出,亦不得从军营出——恐为细作探知。必从他道而出方便。却不知途中何处可以得车。” 郑安平道:“先生既不出荥阳,又不出大梁,巨商只有出郑国。郑边邑华阳正当梁郑之会,甚繁庶,车马粮秣丰足。距此……三四十里,一日可至。至彼一夜办齐车马,黎明启程,日中可至启封。” 吕伯道:“兄有心腹可托之人办之否?” 郑安平道:“在下生于郑国,于华阳无相识……梁西驿吏麻三,世居华阳,必有心腹可以相托。” 吕伯道:“麻三……却是何人?” 郑安平道:“在下与麻兄相交数载,其人颇仰慕君上,但言君上相托,莫不效死力。张先生亦与之交结,可知其人。” 张辄道:“如此,烦公子转言,但言君侯托麻兄于华阳佣一可靠之车。可乎?” 郑安平道:“此易事耳。” 吕伯道:“如此,就烦郑兄大驾。……如麻兄亦如郑兄装束,倒不用换装,只将衣甲、皮弁摘去,以巾束发即可。”郑平安答应一声,直接来到前院。在仲岳先生安排下,麻三被从队列中唤进,郑安平告诉麻三,信陵君要往启封办粮,嘱他在华阳筹办车马。“事关军机大事,务要寻可靠之人。”麻三又惊又喜,连道:“君上之事,又有何辞!”几乎涕零,全没看见就在大堂上高坐的信陵君。 第110章 圃田征粮 吕伯的筹粮商队大约拉了二三十人,除吕氏兄弟、郑安平、麻三外,曹包和唐叔从车夫中挑选了十人,随大梁尉来的公子中选了芒卯和须伯岸,门客郭先生和其族子郭仲谨随行,另外从武卒中选了十名忠厚可靠者,都集于仲岳先生的院中。食毕,俱悄然从后门离开。避开军使、哨探,一直向南而去。 而在城主府,随大梁尉来的其他公子们被张辄领进大堂,一一与信陵君见礼。有与信陵君旧识的,信陵君便寒喧几句;与信陵君不熟的,毕竟父辈都在朝,也能搭上几句话。待诸公子坐定,信陵君道:“大梁尉奉王命运粮至军前,已得千石。诸君辛劳,建立功勋,乃国之栋梁。”深拜下去。诸公子行礼。 信陵君道:“大梁尉于途染疾,甚凶险,另居别院医之。惟军中粮食不可一日或缺,还要烦劳诸君催促。” 诸公子听到这话,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年齿最长、坐在最前面的一人起身问道:“敢问公子何意?” 信陵君道:“诸君当知,十万之众,日费千金。其他不论,人日食三升,十万人日必得三千石而后可。今只得千石,乃十万人一餐食也。故需诸君源源接济,勿使断绝。” 最前面的公子又道:“敢问公子,臣等如何接济?再返大梁乎?” 信陵君道:“非也。大梁尉本压千乘而来军前。惟军情紧急,千乘难以猝发,故贾米千石以为缓急。入军后,调集军中车乘,直入圃田运粮,接济军前。两不相误,且两便。” 诸公子齐道:“大王英明!” 信陵君道:“然所困者,大梁尉染疾,难以入城。惟愿诸君有与圃田守近者,可以督车入城,以勤王命。” 一公子问道:“既勤王命,但以节符质之,无不奉行。何以必与圃田守近者?” 信陵君道:“公子以为寻常征粮,何必大梁尉亲至而后可?此事非比寻常:正值战时,非心腹谁能入关;圃田非比他仓,实王田之所在,少府之所司,岂区区一节符所能必办!故也,非日常亲近如大梁尉者莫办。” 信陵君话音刚落,一名公子即从座起,道:“臣魏氏诚,少府族子也。少与圃田守熟识,愿请令督车入关运粮。” 信陵君道:“公子青春几何?” 魏诚道:“臣一十有五。” 信陵君道:“公子意志慷慨,吾魏之风也!恐年少,为人所轻。愿有老成者予之为善。” 座中一片沉默。魏诚道:“臣但传令耳。圃田守但得公子符令,又为大梁尉亲办,焉得不从!” 座中一公子道:“如大梁尉亲至,圃田守自无不从。若他人么……” 座中另一公子道:“但推请王命,即可拒人于千里之外。” 信陵君道:“圃田守长守圃田,与朝臣疏远;其人刚直耿介,亲近者少。是以难也。然国难当头,愿诸君勉为其难!有诚公子领衔,惟愿一长公子辅之。” 座上一公子起道:“臣等随大梁尉至军前,愿杀敌立功,以光大魏。押粮运草,匹夫之事也,君子耻之!” 信陵君道:“此事与他日不同。十万大军淹留无用武之地,日耗千金,无粮则难以为继。故今日之粮,实军机之枢要也。但得阵前粮足,与破敌者同功!” 见信陵君许下大功,座次最前的公子道:“臣魏氏合,马齿徒长,愿为之副。” 信陵君道:“公子将以何说之?” 魏合道:“臣之父旧与圃田守游,臣亦得睹其容。幸其不弃,常与之学。” 信陵君道:“公子何幸如此,正立功之时也。敢问青春几何?” 魏合道:“三十有一。” 信陵君道:“子曰三十而立,正其时也。敢问以何辞说之?” 魏合道:“辞不可预知,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已。” 信陵君道:“正要请教情理何在?” 魏合道:“大军无粮,深陷绝境,非圃田之米不能救也,此理也。公子身为王弟,臣久侍其侧,以私情告之,情也。” 信陵君道:“如此正副使便由二公子担当。圃田尉当守长城,何人相近?” 座上一公子直起身道:“臣魏氏猛,正圃田尉族子也。” 信陵君道:“公子来阵前,圃田尉知否?” 魏猛道:“大梁尉出阵,事出仓猝,朝外无人知晓,圃田尉亦不得知。” 信陵君道:“公子何由得随大梁尉?” 魏猛道:“臣从学于大梁尉,非独相随耳。非独臣也,座上诸公子,多从大梁尉学。” 信陵君道:“原来俱为大梁尉弟子。既同座而学,义同兄弟。今大梁尉有事,弟子有服劳之宜。二三子其同往!” 魏猛道:“臣等三人俱大梁尉弟子,其各选一二人为辅。” 信陵君道:“猛公子性爽行速,有古士之风,其为傧相可也!再得二三子相助,即以重车二三乘,先行入城,办理一切。吾随发辎车百乘,卒百人,约于日暮入城。” 魏诚、魏合、魏猛应诺,各于席间邀请了自己的好友二人,分为三乘,各选了御者和车右。张辄发下节符,命人领到营中备重车三乘。餐后启程。 九人走后,席间只剩下四五名公子,眼中有些失落的神情。信陵君道:“国难当头,正壮士建功立业之时也。但问愿不愿耳,其机岂有穷期!大梁尉虽有疾,孤与诸君独无厚乎!愿以骑士相随,可乎?” 席间诸公子应道:“敬诺!” 张辄也给剩下的公子发下节符,命人领去营中,各选良马一匹,餐后再到营中应承。 大堂空了下来。信陵君向张辄笑道:“先生以为如何?” 张辄道:“诸贵公子虽种种不堪,惟借势压人为其长也。入城办粮必能成功。” 信陵君道:“惟吾所忧者,在其少不更事,每思老成者随之方定。” 张辄道:“不必。此一行只是入城催粮,一应粮草交割琐事,自有他人办理。此人老成,事必无忧。” 信陵君道:“先生必有良策。” 张辄道:“无他,惟得人耳。今辎车百乘,需卒百人,车夫百人,人夫二百。车夫、人夫,臣皆有人,惟领卒者未得其人也。位卑则言轻,位贵则职低。是以难也。” 信陵君道:“先生思之过矣,今吾营诸卒,乃什伍长充之,百什伍则率、司也。何职低之有!” 张辄道:“必得一偏裨领之,事方成也。” 信陵君道:“卿谓大梁营卫充之可乎?” 第111章 大梁门卫司莽 张辄闻言,眼前一亮,道:“君上明断。大梁门卫职虽低而权重,正其任也。惟其在大梁,不在营中。” 信陵君道:“大梁门卫属中军左偏,一校五营,大王发其二营,芒将军、晋大夫均以卫中枢。本邑中镇防者三卒,盖其什伍长也,各有长、伯,营司莽为督。今若调一卒运粮草,而以司莽为督,名正言顺,谅无他辞。” 张辄道:“如此,愿君上命之。” 信陵君道:“司莽,大梁门卫之属,我亦当敬之,何命之有。当以礼请之。” 张辄道:“如此,臣即派人往请。” 信陵君道:“不急,饷食请来共餐可也。何人司雍?” 张辄道:“越庖是也。” 信陵君道:“昔庖丁为先惠王解牛,而进乎道矣。越庖盖其匹也。” 张辄道:“惜其解牛之刀,入无用之地也。” 信陵君道:“何谓无用?宝剑藏于匣,一出而天下惊,正其用也。越庖是也。” 张辄道:“君上所言是也。” 信陵君道:“目下剑仍藏于匣可也。请越庖备肉羹,司莽就请仲岳先生亲自上门。” 张辄道:“司莽之与君上,君臣也,将帅也;何礼之如此?” 信陵君道:“君臣、将帅,此其分也。司莽,士也。今非以臣将使之,将以国士待之。” 张辄道:“君上胸怀,臣不及也。臣即请仲岳先生持节相邀。” 信陵君道:“持雉可也。” 张辄道:“营中何有雉?” 信陵君道:“且借于城主可也。……不过挚之以为礼耳!” 张辄出来,命人在城中找到了只鸡,送到仲岳先生的院中,请仲岳先生邀请司莽饷时到城主府就食。派军使至废城命晋鄙发辎车到小城领粮;首批五十乘,务必于饷食后发出,隅中到达。日中后再发辎车五十乘。信陵君则在处理完事务后,到后院立了个射侯,脱去上衣,带上扳指和箭套,开始每日的早课。一些闲下来的门客簇拥在周围观射,叫好声不绝。 待到百箭早课射罢,信陵君将弓箭交与左右门客,让有兴趣的人也射射过把瘾,自己则在一边把上衣穿上。前面飘来的肉香,熏得门客们的兴致越来越浓,气氛越来越热烈。有大胆的门客问道:“今日肉食何谓也?”信陵君答道:“大梁门卫司莽,勤于军事,胆大心细,理应飨之。请诸先生相陪,幸勿辞!”门客们都道:“君上有命,焉敢辞!” 正射之间,时近食时,被分派到各营的门客陆续返回就食。一进院就闻到肉香,随即看到阶下大鼎正烹着肉,情绪立刻被调动上来。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闲谈,或议论;表情或轻松,或严肃。又过了会儿,跟到后院的门客或从侧门出来,立于阶下。正在交谈的门客知道信陵君已经完成了早课,早餐时间到了,立即停止了交谈,各自归位站立,院中安静下来。少时,信陵君出现在阶前,对着众门客礼敬道:“诸君辛劳!今日,无忌且备薄食,欲飨大梁门卫司莽。愿诸君相陪,可乎?” 众门客齐道:“喏!”随后,前排的一些门客到廊下抱来坐席,一一铺好,门客们按序就座。座尚未毕,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臣大梁门卫司莽,谨奉岳子仲命,晋见信陵君。” 信陵君望了已经到达的仲岳先生一眼,小声道:“挚雉否?” 仲岳先生亦小声道:“全套礼仪,不曾稍减。司莽不敢以士礼相见,君上回以士礼可也。” 信陵君会意,走到萧墙前,也高声道:“吾子有辱,请吾子之就家,无忌将走见。” 门外迟疑了片刻,道:“莽不足以辱命,请终赐见。” 信陵君道:“无忌不敢为仪,固请吾子之就家也,无忌将走见。” 门外随即答道:“某不敢为仪,固以请。” 信陵君道:“无忌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就在两人对答之际,张辄和仲岳已经来到门边,待信陵君说完“敢不敬从”后,即打开府右门,信陵君迎出门来,深施一礼。司莽一身戎装,只得以军礼相回。张辄和仲岳又把左门打开,信陵君躬身请司莽入左门,司莽连称不敢,道:“君上呼臣,臣不敢不至,焉敢为宾!”只跟着信陵君入了右门,在萧墙之外,先与张辄、仲岳二人相见。待门关闭后,四人依序转过萧墙,院中诸门客一齐直起身行礼。 司莽避过一旁,局促不安道:“君上呼臣,却以士礼相见,臣不敢当。” 信陵君道:“今日非有事呼营司,盖欲交结于君子莽也。愿君勿辞。请宽戎装高坐。” 司莽道:“臣出生草茅,焉敢辱君上之礼。请辞。” 信陵君道:“同朝为臣,正当以士大夫礼相见。请勿辞!” 仲岳道:“君上固请,愿吾子勿辞。” 司莽只得道:“莽固辞不许,请从命!”倚好戈,解下皮甲,俱放在萧墙之下。重新以士礼与信陵君及从门客相见。 信陵君引着司莽上堂,司莽定不肯升阶。信陵君再三邀请,又命张辄、仲岳一起升阶,司莽才跟在信陵君身后上了台阶。复见宴席摆在堂内,司莽固辞道:“臣德薄职微,断不敢与君上抗礼。”信陵君邀之再三而不从,只得命道:“移席至阶前!”四人一齐动手,把宴席从堂内搬到堂外,信陵君与司莽对面坐下,张辄和仲岳下阶取食。司莽声带哽咽道:“臣何德,君上厚待如此!” 信陵君道:“孤在营中,诸事和谐,曾无滞碍,司之功也。军入城中而民不扰,四门清静,军民不犯,司之德也。” 司莽道:“此臣之职司也,又何多也!” 信陵君道:“勤于王事,忠也;处事而定,能也;有功不居,义也;军民和谐,仁也;不越其位,礼也。司有此五德,孤以是敬之。非以职司爵位耳,但敬其德也。” 司莽道:“如君之言,臣何以堪,敢不尽心沥胆,继之以死!” 第112章 以俸为质 张辄、仲岳各端一案上了台阶,摆在信陵君和司莽席前。信陵君从席上站起来,走到阶前,对阶下的门客们道:“敢与诸君同食。”门客们应喏一声,各自依序往东厢取食。信陵君又对张辄、仲岳二人道:“敢请二先生同席!”二人道:“谨当侍奉。”在信陵君肩下坐下。信陵君、司莽主宾二人分别奠酒食毕,众门客也都取好食归位,仲岳站起来道:“大梁门卫右司莽,娴于军事,谙于营司,明于义礼,勤于王事。不争而名显,不言而蹊成,君深敬之,愿一飨之!” 众门客齐坐起叉手应道:“致礼敬!”俱拜下去。 司莽急避席回拜,道:“既食君禄,分当尽忠。君上加恩,臣不敢当。惟竭诚尽力,以报君恩!” 仲岳道:“君飨,一饮。”众人各端酒盏,各饮一盏。司莽也回到席上,尽饮一盏。 仲岳道:“再飨,一食。”众人各捻一撮粟饭,放进口中,再饮一口羹。 仲岳道:“三飨,再食。”众人各以一蔬,醮上酱,放进口中。 仲岳道:“礼成!请诸君自便。”便回到席上,撮粟而食。信陵君这边三人吃了几口,见司莽不再动手,也停下手,信陵君问道:“莽卿何为停餐不食,宁食不佳?营中诸物乏少,愿卿勿怪!” 司莽道:“君飨臣以肉食,臣焉敢怨。惟臣所思,营中日一食,犹加菜矣。故心有所不忍!” 信陵君闻言,与张辄对视一眼,张辄道:“君食亦不足,今飨君,但羹雉耳。” 司莽道:“先生信陵上卿,将以何策进君上?” 信陵君道:“正要与卿计议,惟待餐矣。” 司莽道:“军国之事,何待餐矣。” 信陵君道:“如此,卿且上堂入室。”站起身来,揖请司莽。司莽也站起身回礼,跟在信陵君身后进入堂中,张辄连忙跟上,仲岳走到阶前,说了声“君上与司莽有要事商议,诸君随意”,也跟着了堂,向右一转,进了书房。信陵君等三人正在揖让,分宾主坐下,仲岳也跟着一揖,在张辄肩下坐下。 再度礼毕,信陵君道:“请张先生略言其策。” 张辄道:“大军临近圃田,故无需从大梁运粮,亦无需舍近求远往他处贾粮,只从圃田转运,既速且便。” 司莽道:“臣亦有此意,惟不敢请耳!” 张辄道:“有何障碍?” 司莽道:“圃田乃王田,祭祀、宫室、百官、百工、后宫、王子之费出之。今若挪为军费,少则不堪其用,多则不利王室。故难矣。” 信陵君道:“莽卿老成谋国,所思甚远。孤已遣使调粮,卿有何教我?” 司莽道:“何人为使?” 信陵君道:“诸公子随大梁尉者。” 司莽道:“其食圃田者也。不知以何辞说之?” 信陵君道:“无他,但言其实可也。” 司莽道:“臣居下尞,故能体知有司之情。君上思之,若圃田守运粮十万石于军中,而大军得胜,圃田守其有功乎?日后王室支度不齐,圃田守其有过乎?守者,守也,居而不移之谓也。职司不守,而顾左右,其奈职守何!圃田之守守圃田之粮,以供王室,乃其本也;供军用,其末也。舍本而逐末,其可乎?” 信陵君道:“国之大者,在祭与戎。与军事,何末也?” 司莽道:“国之大者,所谋者王也;圃田之大者,所谋者圃田守也。守圃田之粮,以供王室,此圃田守所以尽忠以报魏家也。” 信陵君道:“依卿所言,孤所为过矣!当以何者为正?” 司莽道:“臣不敢言!” 信陵君道:“卿但言不妨,又何碍也!” 司莽道:“臣充下尞,但以勒营卒,秣兵马,明号令,陷坚阵为事也,他者不敢知也。” 信陵君闻言,立即起身,趋至司莽席前,叉手当胸,道:“孤无忌,幼而失怙,长而少学,见识短浅,愿就贤者而学之。大梁门卫营司莽,武德高尚,思虑精纯,无忌请就之而从学,愿吾子本有教无类之义,无弃驽钝,而开愚蒙!”言毕,倒身三拜。 司莽大惊失色,急忙避席趋于下位,伏拜于地,道:“臣死罪,与君谋而不忠,囿于一己之私。臣死罪!” 张辄和仲岳也从座起,扶起司莽,道:“先生请坐。君上有疑,但请释之。” 司莽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信陵君移席相近,道:“先生但有所思,可尽言之,无忌敬领。”张辄和仲岳坐在两边,轻声劝慰,司莽慢慢平静下来,道:“臣出草茅,素无德行,初思就兵戈而得功业,高尚门楣。如今功不成,名不就,自暴自弃,不知朽骨归于何处。今辱君上厚遇,臣不知将报于何地!” 张辄道:“君子何自谦如此。子曰:‘礼失而求诸野。’肉食者鄙,而俊杰岂在庙堂。故信陵君以王子之尊,而礼贤下士,非独君子一人而已也。” 司莽道:“公子贤达,臣早耳闻,恨不能倾心沥胆,侍奉于公子左右。” 信陵君道:“孤寡德鲜能,而恬居千乘之国,实赖诸贤佐之。今无忌有疑,愿莽卿教我。” 司莽缓一缓神色,重新把思路拉回来,沉吟道:“臣之所虑,难信难为。今君既辱以重礼,不容臣不尽言而待斧钺也。公子若以数年之俸为言,则事必成。”言毕,低首俯身向地。 信陵君道:“先生起,何以至此。愿卿但言其详。” 司莽道:“臣死罪,不能为君分忧,反累君上失财。实不堪用。” 仲岳道:“君上未曾罪君而君自罪,何其过也。有疑而备咨询,谋臣之职也。至于用与不用,自在君耳。愿君言其详。” 司莽道:“臣死罪,敢问君上年俸几何?” 信陵君道:“孤素不理家。……大约以亩岁收一石半为率,户税十五石,信陵十万户,约百万石有余。大王赏赐,而在外矣。” 司莽道:“如此而大事成矣。君上以百万年俸为质,借圃田之粮,虽五十万石何碍!” 第113章 计粮 司莽的计策让室内沉寂下来。少时,张辄道:“愿闻其计!” 司莽道:“圃田守所虑者,应王之用不足耳。君上王弟,王用即君用;君少用度,即王少用度。使圃田守足支王用而无虑,于军用必能支应而无碍也。” 张辄道:“卑贱少更营事。敢问司莽,需自圃田支用几许?” 司莽道:“臣适言五十万石无虑也。今详计所需,武卒万余人,日食一斗;民军七万,日食半之。略计十万,日食半斗。日需粮五千石,十日五万石。如计耗则倍之,需运十万石。车乘二十石,发千乘则川流而运五日。” 张辄道:“五日虽运齐十万石粮,而已食二三万矣。何济于事!” 司莽道:“故孙子云取食于敌是也。” 张辄道:“营中之粮,常以何法办之?” 司莽道:“不出阵,自然各自归食。出阵日,自备粟三斗,或三日食,或十日食,听其自便。过此则掠之四野。” 张辄道:“敢问营中尚可有几日食?” 司莽闻言,又欲下泪,道:“臣得君飨而不能下咽,盖为此也。出阵五日,不,六日,粟袋几空,四野无掠;幸随君上入城,尚有存粮,犹不足食,但以菜充之耳。” 张辄道:“城中存粮几何?” 司莽道:“百户小城,能存粮几何?约万石而已。虽足支城中所需,而城外大军,已断食矣。惟今所虑,前无敌踪,四野无掠,十万军置于无用武之地。如此,军心恐将乱矣!” 信陵君道:“城外大军?君意晋鄙大夫所领者乎?晋大夫可有报来?” 张辄道:“未曾闻也。” 司莽道:“大梁门卫出阵者二营,一为臣莽,一为司乾。臣莽引奋勇居小城,余则随晋大夫卫中营。乾窃告臣,营中已食菜矣。臣擅发城中存粮一乘济之。于君前领罪。” 信陵君道:“可知晋大夫欲以何策求粮?” 司莽道:“不闻!” 张辄道:“欲以大军食强秦,非独朝堂也!晋大夫岂有意乎?” 司莽道:“意其必是也。” 信陵君道:“孤不能以十万魏民,送与秦人。孤意从莽卿之意,以俸为质,出圃田米以为军粮。” 张辄道:“五十万石实君上岁入三之一,一旦质出,恐黄先生色变矣。” 信陵君道:“明岁之事回府再议,燃眉之急当须先解。愿莽卿细为筹划,务令成功。” 司莽道:“一者,必得君上随身信物,由君上亲近携往圃田。” 信陵君道:“先生之意,何人可往?” 张辄道:“可交诸公子携往,不必另选他人。” 司莽道:“诸公子年少气盛,必以势欺人,不可!” 仲岳道:“臣观诸人均非其选,独司莽最善。” 司莽道:“臣愿当之。” 信陵君道:“押运之责,本欲司莽当之。今卿为使,却又令何人运粮?” 张辄道:“入城之前,愿司莽选人任之;入城后,即由司莽领之可也。” 司莽道:“如此,其二,选人运粮之事可决。其三,辎车几何?何处征调?” 张辄道:“大梁门卫营中辎车几何?” 司莽道:“依例,百人一乘。一乘者,重车一乘陷敌,辎车一乘载粮秣。陷敌者,驷马,甲士三;辎车者,牛一,夫二,载粮秣二十石,乃百人及牛马三日食也。今者武卒均步战,无重车;军使骑马;队辎车一乘;营司如臣者,可另备辎车。其余校率、偏裨、将军,依其家实,或三五乘,或十数乘,自便。民军常例,里辎车一乘,马车一乘,粮秣、衣甲、器械自随。”他似乎知道眼前的几位都是坐而论道的君子,对庶事了解不多,故不问而自己主动详细说明。 信陵君问道:“民军发五六百里,当有辎车五六百乘。如同时俱发,可乎?” 司莽道:“车乘长十步,十乘一里,百乘十里,首尾已难相顾。五六百乘非所闻也。” 信陵君问道:“城中有车几何?” 张辄道:“城主府中有马驷,牛二。余家中未得其数。” 司莽道:“此城虽小,牛马颇丰。百户之中,有后庑者十之四五,惟不知牛耶,马耶。” 信陵君道:“大梁尉新到辎车五十乘,加城中五十乘,百乘已足。莽卿以为可乎?” 司莽道:“君上可告示,令城中之人出车乘,各以其差免罪获赏。如此则事可成矣。” 信陵君对张辄、仲岳道:“先生以为如何?” 两人皆道:“臣以为司莽之策可行。” 信陵君道:“如此就有劳莽卿了。” 司莽道:“臣先请君上随身信物一件。” 信陵君从带上解下一只玉佩,递给司莽道:“此佩乃先王所赐,非王室不能有也。孤自束发即佩于身,不敢稍离,谅圃田守亦知。” 司莽双手接过玉佩,只看一眼,便道:“此物亲近皆知,必无差误。臣退后即指一队押车,敢问主车夫者何人?” 仲岳道:“是人非夏侯先生莫办。” 信陵君道:“少时孤即托请夏侯先生。” 司莽道:“诸公子何以处之?” 信陵君道:“就依司莽而行,可乎?” 司莽道:“不可。臣生于草茅,位卑爵轻。与诸公子行,威不信,位不立。势难能也。” 信陵君道:“如此,就全托付于卿可也。” 司莽道:“不可。公子等随大梁尉出阵,各需立功以光家族。圃田催粮,正其建功立业之时也。即遣之,而止之,能无离心离德乎。君上何以与其诸父共立于朝。” 信陵君道:“依卿若何?” 司莽道:“依臣之见,诸公子先行入城见圃田守,告以运粮之事。圃田守必不当面拒绝,而委婉待之。值圃田守两难之际,臣以军使后入,秘告君上之意,而解圃田守之难,圃田守必大喜从之。而后夏侯先生之车至,圃田之粮必出也。而诸公子之功业立,军营之难解,臣当归矣。” 信陵君道:“如此卿之功何见?” 司莽道:“首以军使入城,继随圃田守发粮,后与诸人押车,三功而并,亦不为小。” 信陵君道:“辱没卿之功业,孤何以堪!” 司莽道:“草莽之臣,立小功则见用,立大功而见折。愿君上详之。” 第114章 老成谋国 众人对司莽的话叹息了一番后,随即请夏侯先生上堂,细叙事件经过。夏侯先生听了,道声“领百乘往圃田运粮,细事耳,愿君上无忧。”即与司莽一起往武卒营中而去。 信陵君等三人回到堂前,门客们用餐将毕。信陵君与大家见过礼,匆匆吃了几口,即住口不吃;张辄和仲岳也停了手。信陵君命将剩余的食物送入后宅,与城主家眷食用。三人下阶,与庭前诸门客交流一番,了解些情况,吩咐些事情。众门客渐渐散去。 少时,诸公子来报,言城中仅有革车一乘,乃大梁尉从荥阳佣来,请信陵君调拨革车。信陵君亲自迎出门来,与张辄商议一番,一面将城主府内的革车备好,又吩咐将自己的革车借与诸公子乘用。诸公子见信陵君将自己的车都拿出来,也不好再闹什么,结束整齐后上车往长城而去。 随后,信陵君叫来一名精明的门客,将自己的处置详细告知,命其即往废城,将自己的处置通告晋鄙;顺便让他明日派辎车来小城取粮。 又过了一个时辰,司莽来告,已将一切安置妥当,自己将领随身心腹十人前往辅田。信陵君出府门相送。司莽与心腹十人,备了一辆牛车出发了。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府门前渐渐安静下来。信陵君领着没有差事的几十名门客步出城外,准备猎几只野味。却见夏侯先生领着一大群庶民走了过来。夏侯先生远远地望见信陵君一行,便让庶民先行,自己和另一人留下等待。信陵君走近了,才看出另外一人竟是城主。 夏侯先生道:“城主及国人愿奉车马以侍君上者,臣皆命其归家备车。其家无车马者,亦许为夫。” 小城主上前深施一礼道:“君上广施恩惠,令城庶得免其罪,盍城贵贱悉皆感恩,愿为奋死。” 信陵君不知夏侯对城民们许下了什么,令城主及城民尽忠,只得含糊道:“但尽心竭力,孤绝不忘。”城主见信陵君亲口再说,更露出感恩涕零的样子,再三拜谢,信陵君也只得再拜回礼。然后对夏侯先生道:“一路多劳先生。”夏侯先生道:“细事耳。”闲话一会儿,即与众门客相辞。 信陵君等又行数里,来到一片枯草茂密处,决定在这里狩猎。众门客各按职司散开。信陵君出城时,随身仅带一张弓,但在城主府找到若干弓,几名门客分佩着。无弓的门客散开时,信陵君和佩弓的门客们也将弦搭好,把箭理顺,放好。待得一声号令,众门客一齐呐喊,打草而行。不久轰出一只野兔,信陵君抬手一箭,正中其股。众门客齐声喝彩。野兔带箭跑了几步,终于不支倒下。被几名门客上前捉住。 正闹间,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一辆革车急驰而来。看来此车原本要往小城,似也望见这边尘土高起,遂直捷过来。身边的门客不知底细,急忙聚在信陵君身边,挽弓控矢,以防不测。 车在五十步外从快步改为走步,车上人叫道:“臣鄙愿见将军!” 信陵君赶紧走上前来,也高声道:“无忌谨奉教!”左右门客认出车上之人是晋鄙,也纷纷将弓箭收起,打起口哨,将散开的门客们聚拢。 车在十步外停下,晋鄙跳下车,在其前引导的车右竟是前去传话的门客。到了信陵君身前,门客礼道:“大夫晋鄙闻将军之命,有要事回,愿亲见将军。” 信陵君道:“无忌谨领!” 晋鄙上前一步,拜道:“臣死罪,搅公子清闲!” 信陵君回拜道:“大夫有教,小子敬领。小子荒疏,耽于娱玩,敢情大夫回府相叙。” 晋鄙道:“事急矣,请为公子御车。” 信陵君见晋鄙满脸是汗,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回头对众门客道:“吾且随大夫回府,汝等少时聚拢后,一并回府。”身后众门客应喏。信陵君与晋鄙一起走向马车。 驭手见两人过来,就要下车让出驭手之位,晋鄙伸手拦住道:“事急从权,不必换位。”将信陵君让于车左,自己居于车右。站立定,驭手抖缰启动,望小城而去。车后扬起一溜烟尘。 信陵君道:“有何要事?军情有变?” 晋鄙道:“是也亦非也。臣闻公子欲令人往使圃田运粮,以济军中,果耶,非耶?” 信陵君道:“是也,孤不能见十万魏民尽居于死地也。” 晋鄙道:“公子之仁,感于天地。唯非其时也。” 信陵君道:“何谓也?” 晋鄙道:“公子养十万军,欲止于何时?” 信陵君道:“先以五十万石为质,大夫以为可养几时?” 晋鄙道:“十万大军,日费千石;五十万石,可养经年。公子欲其何为?明年再养之?” 信陵君一时语塞,道:“小子计短,愿大夫教我!” 晋鄙道:“民尽其力,地尽其利,治之政也。十万民众,抛土离乡者,为国征伐也。置其于无用武之地者,是弃民力也。民者,国之本也,弃民力则本弱,国焉强?方今之计,必欲十万之众得其所用。空耗钱粮,空费时日,虽曰存民,实与残民同,非计之得也。” 信陵君道:“大夫老成谋国,无忌不及也。愿大夫计之,今当何为?” 晋鄙道:“大梁尉此来,必有所计。大梁尉其无言乎?” 信陵君道:“大梁尉途感重疾,身不能动,口不得言,不得闻其计也。” 晋鄙道:“王命若何?” 信陵君道:“节符相合,无忌自当离军;唯大梁尉重疾,不忍离耳。故暂领之。” 晋鄙道:“公子,王弟也。为将未十日而替之,何也?必也深入虎穴,九死一生。故臣度之,王命与秦急战也。” 信陵君望了晋鄙一眼,道:“大夫之言,必有所本?” 晋鄙道:“非也,观大梁尉举动,而窃自揣度之。大梁尉身素康健,何一病不起若此。其逃于必死之地乎?” 信陵君道:“非也。孤不忍十万之众而赴虎狼之口。” 第115章 评议三策 晋鄙诧异地看向信陵君,良久道:“大梁尉无恙?” 信陵君也望向晋鄙,沉重地点点头道:“喏!” 晋鄙凝重地问道:“此乃大梁尉之谋也?” 信陵君道:“喏!” 晋鄙道:“何策也?” 信陵君道:“破家为国!” 晋鄙长舒一口气,沉吟片刻,道:“此非大梁尉之谋也,必有他人教之。” 信陵君道:“芒卯将军之策也。” 晋鄙道:“果然为智囊之策……” 信陵君道:“大夫何疑?” 晋鄙道:“公子所传之言,必有不详不尽之处。臣请公子尽言其详,可乎?” 信陵君道:“非孤不详不尽也,实在关系重大,孤亦不能尽知也。待入府后,由诸先生详加释说。” 晋鄙道:“敬喏!” 远远的,小城已经在望。不久城上传来哨兵的喝令:“何人?” 晋鄙叫道:“将军回城!”马车在离城五十步外改为慢步,驰入城中,直奔城主府。到了府门口,信陵君与晋鄙跳下车,在门前略一揖让,即先后进了门,直上大堂。廊下有门客留守,见两人上堂,急忙上前迎接。信陵君道:“请张先生、仲岳先生来书房议事。”随即两人进入书房,再次见礼后,信陵君坐在上首,晋鄙在下首坐下。 信陵君道:“非无忌敢欺大夫也。实其中关系非小,不得入六耳也。” 晋鄙立即站起道:“且止!”出门观察片刻才转回来,重新坐下,道:“四周无人,公子可言其详。” 信陵君双手扶膝,定一定神,道:“大夫须知,大梁尉言,朝中对城外大军……欲尽驱之与秦斗。” 晋鄙道:“是不出臣之意也。” 信陵君道:“小子年少,心怀不忍,欲解魏民于死地。故与士众议之。” 晋鄙道:“公子仁心,可动天地。” 信陵君道:“众议得三策:其上,收十万大军于大梁城外,内外相应,必也破秦;其中,军就地遣散,各归乡土;其下,急行蹑秦,缓与之战。” 晋鄙道:“而三策之要,在于军粮充足。故公子遣使入圃田征粮,以运军中听用。” 信陵君道:“大夫洞见!” 晋鄙道:“圃田乃王田,少府所司,宫室所出。何得挪为他用?” 信陵君道:“是故以孤所封为质。” 晋鄙道:“圃田之出当几何?” 信陵君道:“圃田千里,庸人耕之,非比农户,其数虽不详,岁入敢不下数百万石。方今秋收,正归仓之继,并无所耗。” 晋鄙道:“公子故不言也,圃田所出,稻也,祭祀所出,非他粮可比。其有余者,四方争贾,宫室所资也。岂封中之粟所可及也。” 信陵君道:“此非小子所知也。” 晋鄙道:“公子当知,五十万石,需车几何?” 信陵君道:“车乘二十石,日百乘不过二千石。” 晋鄙道:“然也。五十万石,虽万乘难办,岂区区千乘十万众可备。” 信陵君道:“大夫既言,必有以教我。” 晋鄙道:“公子欲从何策?” 信陵君道:“正未有定。” 晋鄙道:“愿公子先定其策,再言其他。” 信陵君道:“敢请大夫为孤一决。” 晋鄙道:“驱兵入长城,近大梁,以与秦合,虽为上策,惟王所不允也。” 信陵君道:“何故?” 晋鄙道:“防民如防贼也。从长城至大梁,沿途皆乡里;又值秋收,粮秣盈野,府库充实。过军十万,必为残贼。此开门揖盗也。大梁之野残破,国之本伐矣。” 信陵君道:“信喏。” 晋鄙道:“驱军蹑秦后,坚壁高垒,缓与之合,虽曰斗秦,自斗矣。何谓也?秦人食于魏,魏人亦食于魏;秦人杀魏人,魏人亦杀魏人;秦人隳魏城,魏人亦隳魏城;秦人取魏财货,魏人亦取魏财货。故虽曰斗秦,实自斗也。” 信陵君正要回应,门外响起告禀声:“臣张辄/岳仲奉命见信陵君。”室内对坐的两人立即起身,穿过大堂,下了台阶,对在阶下敬礼的张辄、仲岳回礼,四人两次礼见过,依次上了东阶,回到书房内。晋鄙还要在信陵君下首坐下,让张辄和仲岳坐对席,张、岳二人固辞不允,最终信陵君道:“大夫及二先生请坐西席,孤于东席请教。”几个礼辞一番,终于按信陵君安排就坐。 信陵君道:“昨议三策,孤难决断,故大夫为孤一决。大夫以为,上下二策均难可取,中策尚未及言。” 仲岳道:“愿闻大夫高见。” 晋鄙道:“略而言之,取上策则伐本,取下策则伐末,皆自伤也。” 张辄和仲岳一齐礼道:“大夫洞见,切中肯綮!愿大夫但言其可者。” 晋鄙道:“中策伤财,庭议急战伤民,均非计之得也;两害相权,伤财为轻。然十万之众,遣之非易。若聚而为贼,为祸不小。” 张辄道:“魏国发兵,非止一日。旧例,归国散军,又何伤也?” 晋鄙道:“先生有所不知,归国散兵者,国无战乱,乡里父老迎至国境,军士多有功,荣归乡里。方今国临战乱,乡里父老不至,众军无功,一人鼓噪,众必应之,其事贲矣。急战应秦,虽伤天和,实弥隐忧。不得已而为之可也。” 听到这,信陵君等三人都沉默下来。少时,信陵君道:“小子无知,不明时势,劳大夫下教。” 晋鄙道:“臣怎敢,惟知无不言,而待君之明断。” 信陵君道:“孤不忍十万之众,投于必死之地,必欲生魏民,愿大夫善计之!” 晋鄙思忖片刻道:“十万之众难尽救,取其多半何如?” 信陵君道:“大夫必有良策!” 晋鄙道:“君上盍以选军为名,汰其老弱,令归乡里。老弱者,其行圆,其力单,互不相保,必不为患。明日则去父兄,其弟子在军,亦不敢为患。明日则去其孤子有家者,其亦不便为患也。余一二万,若二三万,令赴秦军可也。惟此三日,必得其粮。” 第116章 大夫何行 信陵君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夫之策,需三日之粮,约万石。” 晋鄙道:“余军三四万,若四五万,仍需十日之粮三数万石,则事可济矣。” 信陵君道:“日运二千,三数万石粮,何以能成?” 晋鄙道:“吾军十万之众,车千乘,公子何以忘怀?” 信陵君道:“千乘长百里,首尾不得相顾,又何预焉?” 晋鄙起身,拿起几个水盏,放在席前,复道:“请为公子筹之。百乘二千石,日二百乘,乃四千石。半食日千石,得四千石,三日乃得五百乘,万石。军拔营,以五百乘随。复以二百乘运之,明日再以二百乘运之,而前百乘可回。周而复始,虽千乘,可运三万石。” 信陵君思量片刻,道:“诚良计也。大夫思之非止一日。” 晋鄙道:“然也。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其礼虽在君在,臣实辅之。臣自随公子出阵以来,夙兴夜寐,必得上下和睦,万众一心。民以食为天,军无食必乱。故当先计之。” 信陵君道:“大夫亦计及圃田之粮乎?” 晋鄙道:“圃田王田,祭祀出之,宫室出之,本非臣所敢计也。然军事亦存亡之机也,臣不得不计之。” 信陵君道:“大夫计粮诚善矣。又愿善计其民。” 晋鄙道:“先汰老弱,复离父兄,存其本而伐其末。以新锐之士与秦战,又无后顾之忧,其胜负尚在不可知。邂逅得胜,其有恩赏于民,又岂区区不忍所能尽之。” 信陵君环顾一下,道:“诸先生以为如何?” 张辄、仲岳皆道:“吾以是知朝中之议也。” 晋鄙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非古圣贤不体上天好生之德,实惟上智与下愚不可移也。愿诸君深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防民如防盗,良有以也。治国者不可不深体之。” 信陵君见气氛不对,于是道:“大夫之言,启蒙发聩,无忌受教矣。孤已发军使至圃田催粮,辎车百乘,已待发矣。愿大夫速回中营,征调辎车,妥为协和,参差往圃田运粮,务使军粮无缺。” 晋鄙也发觉了信陵君的意思,敬礼道:“公子之命,臣谨领,当速往营中调度,愿公子勿忧。臣所言,愿公子三思。” 信陵君道:“大夫所教,无忌谨受。 ” 仲岳道:“大夫所教汰老弱、归父兄之策,实金玉之言,虽孙吴当前,不能更也。” 信陵君接口道:“若非仲岳先生提起,孤几失落。愿大夫就此传令,使各营奉行。” 晋鄙道:“就言将军之令?” 信陵君道:“一切惟大夫便宜行事。” 晋鄙得了令,礼辞而去,信陵君等送至府门,相辞而回,仍于书房落坐。张辄道:“晋大夫所来何为?” 信陵君道:“田猎之时,大夫驾到,车右为传信之客。” 张辄道:“匆匆而来,何所谏也?” 信陵君道:“初来似欲谏圃田催粮,入坐后反献催粮之策,吾亦疑惑不定。” 张辄道:“如此,大夫此来,似有他图。” 信陵君道:“何图?” 张辄道:“尚未可知也。君上但言其详,臣等试度之。” 信陵君微合双眼,回忆道:“正田猎间,大夫车驾忽至,火急命吾回城,似有要事相商。行车间,大夫宛转斥言,往圃田催粮,虽曰救民,实害民也,乃妇人之仁也。不若急行就战,予民功德。” 张辄道:“君上何对?” 信陵君道:“但言唯喏而已。哦,大夫揣度,大梁尉来阵前,必负急战之任;而一病不起,疑其阵前退缩保命。孤言,孤不忍十万之众,付于虎狼,故不愿急战。大夫遂评三策,而建运粮退军之言。” 仲岳道:“大梁尉于途染疾,扶病至军,先至废城大夫之帐,后入小城君上之府。大梁尉之疾,大夫得无知乎?” 信陵君道:“先生以为,大夫专为大梁尉而来?然其并未往探视,但画其策耳。” 仲岳道:“此非定论,但有疑耳。大夫闻君上之信,仓卒而来,其疑一也;仓卒而来,却无要事,其疑二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其疑三也。” 张辄道:“君上传言大夫,所言为何?” 信陵君道:“但言军粮缺乏,得众卿进言,欲入圃田借粮。恐圃田守不从,乃以俸五十万石为质。” 仲岳道:“可言何人为使?” 信陵君道:“有言随营公子三乘为使,已发圃田。” 仲岳道:“大梁门卫司莽次之……?” 信陵君道:“似未得言。” 仲岳道:“传言之客何在?” 信陵君道:“随田猎之众步返,仿佛将至。”张辄随即出门,不多时,领着传信的门客进来。 信陵君于席上礼敬道:“先生传言劳顿,未及稍息,又要搅扰。” 门客于门前礼道:“臣效犬马,怎敢言劳。敢问君上何命?” 信陵君道:“先生坐,但言传言之事耳。” 张辄于是推门客坐上席,门客固辞不敢,于是在仲岳肩下坐下。 张辄道:“先生见晋鄙大夫,所言如何?” 门客道:“臣往见大夫,报名入帐,大夫赐坐。臣言信陵君传言大夫,大夫即避席。臣请大夫坐。大夫坐定。臣言,君上虑军中少粮,遂请随营诸公子往圃田催粮。特告大夫知。大夫随起,问曰,君上在军中?臣对曰,然也。大夫又问曰:尚有何事?臣对曰,并无他事,言惟此耳。大夫曰,臣亟请往见。臣对曰,非所命也,请大夫自专。大夫曰,敢请同乘而行。臣对曰,岂敢劳动大夫车驾。遂与同乘而归。途中见君上田狩,遂往见也。” 张辄道:“可有遗漏?” 门客道:“臣以次而言,并无缺漏。” 仲岳道:“可言及大梁尉?” 门客断然道:“无一字提及。” 三人互望一眼,信陵君道:“先生辛劳,不敢多留,请先生自便。”门客礼辞而退。张辄送出阶下,回来就坐。 信陵君道:“先生有何洞察?” 仲岳道:“大夫未形于色,此行意欲何为,难以揣度。” 第117章 紧急军情 张辄道:“似仅为见君上。” 仲岳道:“……是否尚在军中!”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所言何意?” 仲岳道:“臣意……” 言尚未尽,耳边隐隐传来呼声。随着呼声越来越近,终于听得明白:“紧~急~军~情!” 室内三人脸色大变,立即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张辄让信陵君和仲岳留在堂内,自己继续向外走。刚走下台阶,一名武卒打扮的人手举节符,直冲进来。张辄上前阻拦道:“有何军情?”军使见张辄是从大堂下来,立即停下施礼,道:“大梁门卫营司莽报,紧急军情!”张辄上前检验过节符,即将军使引上台阶,在门前站定,道:“将军在内,有何军情,立即报来。” 军使道:“报,大梁门卫营司莽于途见前行诸公子横死道中,车乘已经不见。” 听到军使的报告,堂内诸人当即目瞪口呆。信陵君挣扎着说了声:“再言其详~”声音都变了。 军使道:“大梁门卫营司莽,于途见前行公子横死道中,车乘已经不见!” 仲岳最先缓过劲来,问道:“横死公子有几?” 军使道:“九人。” 仲岳道:“死于何处?” 军使道:“荒野之中,离此约十里。” 仲岳道:“司莽今何在?” 军使道:“营司命小人回城报信,自己与其余兄弟四散守卫。” 仲岳道:“司莽无恙乎?” 军使道:“营司尚无恙。” 仲岳看了一眼信陵君,见他毫无反应;又看了一眼张辄,张辄对军使道:“且随吾至厢房暂歇,少时还要问话。”把军使领下台阶。 仲岳见军使下阶,悄悄上前拉了信陵君一把,道:“君上无恙乎?” 信陵君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吓得已经下了台阶的军使全身一颤。张辄赶忙道:“这边请。”军使才定住神,强笑道:“ 小人眼前还闪着血,不由得颤抖。”张辄道:“且到厢房细说。” 堂上的信陵君面色严峻,直接跪在地上。仲岳贴心地为他搬来席子铺在地上,信陵君也不肯往席上坐,只示意仲岳坐下,仲岳也只好在席外坐下,两人隔席相望。 仲岳道:“必也急理军情。” 信陵君道:“就依先生。请先生相之。”仲岳拱手一礼,站起来,走出门去,将旗鼓车上的大鼓擂响。 庭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听到动静陆续从厢房出来的门客,他们有的听到了大部分过程,有的知道小部分,有的还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见仲岳出来,还不等门客们询问,仲岳就敲响了鼓,众门客立即停止喧哗,在阶下庭中按序站立。仲岳随指了三名门客道:“备车,击鼓巡营。”待三名门客备好车,仲岳已经从堂上取来一支节符,道:“各营巡鼓!”三个接过节符,把旗鼓车拉出府门,跳上车,击鼓而去。 在外面有司事的门客们也陆续返回,夏侯先生拖着小城主从后门进入,穿堂过院绕到前庭。小城主看见自己的府宅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沿途不见一个女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因夏侯先生就在身边,也不好露出什么,只得紧紧跟着到了前庭。 旗鼓车走了一圈回来。设于城外的各营司,派往各营、卒的门客们,听到鼓声后,安排好整队事宜,也陆续过来。 三通鼓罢,庭前已经站满了人。而城上也站满了荷戟带甲的武卒。调整过来的信陵君从大堂出来,与众门客与军官见礼,众人还礼。 随后,张辄和仲岳也从堂中走出。张辄下了台阶,道:“接报紧急军情,有奷人光天之下戕害吾军使。将军令:中卫除守卫城池外,遣一卒随卫特使寻勘贼人。其余四校,除勒部备战外,各以游兵四出十里寻勘,凡有疑者,即行擒拿。无令不得收回。各司率回营安排。君上请诸先生暂留。” 众人答应一声,鱼贯而出。最后进来的营司甚至连气还没喘匀,就又出来了。有的没听清楚,紧赶着小声向周围人打听,先生都吩咐了些什么。而门客们则留在庭中,等待进一步指令。 待司率们走尽,信陵君和张辄、仲岳走下台阶,将众门客招到身边,围成半圈坐下。张辄道:“有奷人欲害君上,故留诸先生一议。” 众人闻此,俱端正了身体。 张辄道:“事急矣,当先请仲岳先生往勘其情,当得先生相随,幸勿辞!”众人应喏。仲岳叫了十几名门客,又带上报信的军使,起身而去。城外中卫一卒已经列队完毕,仲岳招呼一声,一齐跟着军使往出事的地方而去。 剩下的门客在张辄安排下,或守卫府院,或巡查城内城外,或往各营,或留守待命,各有司命。小城主不是门客,但却被夏侯先生留下来,等众门客各自散去,信陵君和张辄望着夏侯先生和小城主道:“夏侯先生留城主在此,必有所教。” 夏侯道:“我留下,乃因未得命耳,何谈有教!” 张辄道:“夏侯先生,君上之太仆,臣何敢命。” 信陵君道:“先生勿戏言,但有教即请言之。” 夏侯先生道:“吾奉命引车百乘往圃田运粮,可续行否?” 信陵君闻言一愣,即问道:“先生以为当如何?” 夏侯先生道:“二吕所佣者五十乘,小城主又发五十乘,百乘已集。臣以为,不宜改令,可照直而行。” 张辄道:“奈途中刺客何?” 夏侯先生道:“有城主及二吕先生在,料也无妨。” 信陵君和张辄闻言,若有所悟,道:“如此就有劳先生妥为应付。” 夏侯先生转向小城主道:“如此就有劳城主妥为应付。”言毕一笑,不待小城主答言,又道:“数日未归,家人企盼,城主可至后宅安慰一二。” 小城主惶恐道:“罪臣怎敢。全家良贱全托于将军,不敢为意。” 夏侯先生道:“君上,仁义者也。臣效之以忠,君报之以仁义,必无参差。妇孺所望,郁结于胸,久必成疾,城主何不解之!” 小城主道:“如此,就请先生引导。” 夏侯先生道:“自家宅院,还用我引导。自去后宅探望便可!” 第118章 刺杀现场 小城主往后宅走去。少时便听到一声惊呼,然后是哭声一片。吵闹好长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这期间,信陵君、张辄和夏侯等三人面色平静地议论着,哭声中,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夏侯先生领着一脸感恩戴德的小城主,离开了城主府。 在仲岳先生的要求下,卒长命一伴前行百步,分散成横队,搜索前进;另一伴则列成方阵,在诸先生后面五十步随行。十余名门客按仲岳先生的要求,沿着三辆马车的辙迹,散开搜寻可疑之迹;仲岳先生自己则边走,边四下观望着。这里是一片原野,除了高起的各色野草,并无明显制高点。 十里并不遥远。一行人虽然边走边搜索,也只用了半个时辰。这时,日近中天,天气晴好,能见度极佳。仲岳一行如此阵仗,大概一出城门就被司莽等发现了。途中,仲岳一行和司莽派出的第二名军使遇上了,他随即被带到仲岳跟前。仲岳示意军使不必拘礼,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道:“尊称?” 军使一时没听明白,旁边的门客道:“先生问你叫什么。” 军使道:“贱名犬二黄。” 仲岳笑道:“怎么取此名?” 二黄道:“吾生时,家里的黄犬正好从吾父面前跑过,吾父以为吾命在黄犬,故取名犬二黄。” 仲岳道:“大梁门卫中还有一名二黑,汝可识得?” 二黄道:“二黑与吾同乡不同里,儿时多见。入大梁门卫后,随不同营,不当值时亦常同行。” 仲岳道:“乡里何处?” 二黄道:“左耀乡光和里。在大梁南三十里。” 仲岳道:“大梁南三十里?岂非临近启封?” 二黄道:“正是启封城下,不过五里地。” 仲岳道:“可曾入过启封?” 二黄道:“爬到高树上可以望见启封,但实未入城……乡里有人入过启封。” 仲岳道:“家近启封而不入,却入大梁……实乃造化弄人。” 二黄道:“若非嬴伯在乡里传武,吾等偏鄙野人,如何能进大梁!” 仲岳道:“嬴伯居大梁乎?” 二黄道:“嬴伯乃武卒,现居门卫。各乡里皆从其习武。” 仲岳道:“嬴伯现居门卫?亦大大梁门卫乎?” 二黄道:“非也,只知是门卫,不知何门,入大梁后亦未曾得见。” 仲岳道:“近日可在乡里见过?” 二黄道:“吾自入大梁后,于城西有田数十亩,乃家焉。至今已五年未归乡里。” 仲岳道:“妻儿在否?” 二黄扭捏道:“尚未婚娶……若有妻儿,多是居于老宅。” 仲岳见二黄不再拘促,便问道:“汝可见诸公子横死于野?” 二黄面色一下变了,身体也抖了一下,道:“见着。” 仲岳道:“入武卒五年了?” 二黄道:“六年。” 仲岳道:“未见血腥?” 二黄道:“但屠猪耳。” 仲岳道:“多闻即得,不必在意。诸公子死状如何?” 二黄道:“一根绊索绊倒三乘,公子等飞出三丈……都断喉而亡。” 仲岳道:“如何得知?现地有车马?” 二黄道:“只有一车倾倒。司莽于现地见绊索一支,故言事当如此。” 仲岳恨道:“愚不可及!竟至一索而绊三乘!” 二黄道:“营司莽也曾如此言说。他说公子们的车太快了。” 仲岳道:“杀机重重,彼等还当自家庄园,岂非取死之道!” 正说之间,前面传来一声大喝:“何人?” 引路的军使答道:“将军差遣!” 那人又道:“二黄何在?” 二黄连忙跑向前,叫道:“二黄在此!” 那人又道:“总司者何人?” 仲岳赶紧上前,道:“岳某忝充!” 见仲岳现身,草丛中立起一人,正是司莽,直奔过来,与仲岳见礼。仲岳回礼,道:“司莽以少当众,实将才也。现有武卒一卒,全由司莽节制。” 司莽应喏,即将一卒武卒分派遣开,或搜寻,或警戒,或留下应付,甚有条理。待司莽分遣完毕,仲岳道:“司莽所带几人何在?” 司莽道:“臣前所领五人,二人回城为军使,现在军中,其余三人均为暗哨。” 仲岳道:“果然不凡。某至今不知此三人现在何处。” 司莽道:“待臣唤起。” 仲岳道:“不必。如此安排甚佳。且请司莽将所闻见教。” 司莽四下一望,见警戒已经到位,遂领仲岳前行。边走边指划道:“刺客所行,筹画周详。这里右侧有水塘,左侧有缓坡,人行无碍,车行则难。故车行至此,只能并行。刺客在坡上……,这里,打了一桩,安置绊索机关,复以石遮挡。三乘前后至此,全被绊倒。马受惊吓,四散而逃,人则飞出……,这里,绊索十步外。此公子断颈,大约当场已死;此公子为马踏车辗;……诸公子头部均有伤,或轻或重。无论轻重存亡,均遭割喉。吾等过此,此诸公子卧状如此,仰面朝天,喉中只一击,筋脉尽毁。” 仲岳扫了一眼,道:“所有公子均无搏杀相,是时必不省人事。司出军营,必知割喉者是何军器?” 司莽道:“先生慧眼,诸公子的无挣扎相。割喉之器……当是手戟。” 仲岳道:“仅为手戟?不是剑?” 司莽翻看了每具尸体,并用手比划着,最后答道:“九创,刃均一掠而过,并无刺入,其器必非剑也。” 仲岳又问道:“司可知共有几器?” 司莽道:“创深浅、宽窄、力度不一,绝非一人所为。” 仲岳回身望了望,问司莽道:“小城此面可布有哨探?” 司莽道:“此面正对长城,只有望哨,而无探哨。” 仲岳道:“望哨能望见此处乎?” 司莽闻言,也回身望了望,道:“此处望不见小城,想小城亦望不见此处:有缓坡遮挡。” 仲岳走上坡,果然小城隐隐在望。司莽也跟着登上小坡,向小城望去,突然惊道:“又有人出城?” 仲岳定睛一看,果然见一些小点出现在视野中,慢慢汇成一片,最后成了一条线。仲岳道:“是夏侯先生领的车队。” 第119章 刺客者何 “夏侯先生?”司莽吃惊道。 仲岳道:“若无刺客事,司时当入圃田。夏侯先生引车乘出小城,乃至圃田助司运粮。” 司莽道:“刺客之事,将军尽知乎?” 仲岳道:“下臣已知,君上岂有不知!” 司莽道:“既知刺客之事,犹欲圃田催粮乎?” 仲岳道:“刺客者,家事耳;催粮者,公事也。君上不敢因私而废公。” 司莽道:“如此,臣误大事,罪在不赦!” 仲岳道:“司猝遇大事,处置得法,何罪之有!时不过午,催粮之事,何误之有!” 司莽道:“臣请即往圃田,以尽使命。” 仲岳道:“夏侯先生将至,何妨稍候。夏侯先生必有妙策。……司勘察现地,必有以教予。” 司莽道:“刺客选地精当。此地正当小城与长城之间,两城哨卒均少注目。地狭小,可设机关。一侧有水塘,可以埋伏。” 仲岳道:“绊倒车乘,非比寻常。一索而绊三乘,尤为难能。” 司莽道:“先生所言是也。一索而绊三乘,必三乘前后左右不近不远,且车驰甚速。先生察之,从坡至塘,宽不过二十步,正有一弯。刺客将绊索设于弯后,三乘转向,正将驰未驰之间。故一绊而三乘倒。马复惊,车乘四散。先以跌仆,后则或践或辗,诸公子重伤。刺客此时行刺,一击致命。” 仲岳道:“设意如此周密,司意何人所为?” 司莽道:“选地如此精当,非知详情者不办;所刃为手戟,非寻常人所有。此人必尽知公子所出之时、之地。” 仲岳道:“最可疑者,中营武卒也。” 司莽惊道:“非也。莽司中营,必无其人。” 仲岳道:“司莽勿惊。汝司中营,君上称能,必能掌握所属,定无所出。” 司莽道:“臣日出检点,营卒均在,无出营者。” 仲岳道:“各卒、伴、什、伍,必无隐瞒者乎?” 司莽道:“如有隐瞒,必正军令!” 仲岳盯着司莽看了一会儿,叹道:“其次可疑者,在朝堂之中。” 司莽正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猛闻此言,复又惊道:“此非微臣所能知,所敢知也!” 仲岳看了司莽良久,道:“司不必惊惧。树虽欲静,其奈风何!诸先生勘察已毕,且往听之。” 司莽道:“臣请即往圃田催粮,必不误军情。” 仲岳道:“且请稍待夏侯先生。生亦有疑欲就教于司,幸勿辞。” 司莽道:“臣怎敢。”脸上惊惧之色犹存。 几名门客走到仲岳面前。仲岳道:“请诸先生各叙其所见。” 一名先生道:“遇害公子身边均有二人足迹,分在头边左右。足迹从塘边而起,约二十人,分二处蹲伏于堤下。公子等跌仆而出,此众一拥而上,两人相配,一击致命。不数息,诸公子尽遇害。” 仲岳道:“先生可知刺客所著之履?” 先生道:“或着履或无履,履则或草或革。明显的足迹均在堤下,众人踩踏,难辨其详。上堤即草地,足迹不显。” 仲岳道:“此众归于何处?” 先生道:“四散而去,未归于一道。” 仲岳又道:“或别有所见乎?” 另一名先生道:“察诸公子所伤者,颈上均只一创。头面、四肢有跌仆所伤,数人身上有马踏车轧痕迹,一名公子额头凹陷,显系为马所踢。” 仲岳忽道:“车马若何?” 一名门客道:“三乘四散,马则不知所之。”随指点道:“首车为索所绊,车倾人出;次车斜驰,于人身上踏轧而过,马惊车倾;三车撞在前车上,亦马惊车倾。首车马亦惊,起后随前马而去。” 仲岳道:“先生明鉴,如亲眼目睹。马往何处而去?” 门客道:“群马俱往东南而去。尚有屎尿遗留。” 仲岳道:“惊马不会走远,请先生跟踪而去,将马找回。诸先生其助之!” 几名门客应承下来,一起沿着马蹄印向前探寻。 仲岳这才走到毁车人亡的现场,见司莽心神不宁地跟在身后,便道:“司前所勘察,囿于时势,难尽难全。现事态宁静,司其细勘乎!”边说边在最近的尸体前弯下腰。司莽也只得跟着弯下腰,边查看边说道:“此尸最后,距塘最近。闭目,面有擦伤,项上一创,深至骨,喉断;衣整,有血迹……” 待九具尸体快要检毕时,在后方警戒的武卒带着夏侯先生来了。仲岳停下手里的工作,站起身来,与夏侯先生见礼,并引荐了司莽,两人见礼。夏侯先生道:“司莽尚未入城,臣之使命奈何?” 仲岳道:“正要待夏侯先生商议。” 夏侯先生道:“臣一介马夫,有何商议!” 仲岳道:“夏侯先生,君之太仆,正要商议。” 夏侯先生道:“依吾之言,司莽仍尽使命。如仲岳先生人手不足,臣留两人相助。” 仲岳道:“如此……只得依先生。”随转向司莽道:“司引旧属,仍尽使命。司于诸公子遇刺事中,劳心尽力,臣当禀于将军,晋汝之功。” 司莽道:“臣怎敢。臣旧领五人,就此带走。”在仲岳的默许下,司莽一声呼唤,草丛中站起三人,与此前派出的两名军使,六人一起继续往长城而去。 在司莽整队时,夏侯先生先辞去,说引荐两人过来。直到司莽离开,夏侯先生果然引着三人过来,向仲岳引荐道:“城主大夫,旧识;唐先生引,驾辎车从荥阳至军;二黑,大梁门卫。现下稍闲,吾等且观诸公子若何。……城主似有所察……” 城主面色煞白,汗出如豆,颤声道:“臣知何人所为……城左近,有匪贼数伙,劫掠商旅。诸公子之行必为其所查知,而中道劫掠。” 仲岳道:“城主何以知之?” 城主道:“敝邑久居此地,多闻见遭劫商旅,故知之。” 仲岳道:“匪人劫掠财物,杀人乎?” 城主道:“或杀或不杀,难必也。” 仲岳道:“似此一击致命,可得闻乎?” 城主道:“……或有所闻……” 夏侯道:“城主不必有疑。但言其实,必无灾也。” 城主道:“臣虽久居此,实与侠道少有往来,实不知也。” 夏侯道:“但有几伙贼人,可得闻乎?” 第120章 侠士 城主道:“敝邑当入魏之门户。凡东入魏者,多往敝邑歇马……故敝邑多逆旅,少农家……只臣等亲族力耕田亩……而盗贼由此而多。” 仲岳道:“俗云,盗亦有道。贵邑为盗之道若何?” 城主道:“臣于此道深恶痛绝,不敢稍与。” 仲岳道:“虽不亲与,亦有耳闻。” 城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与此所知甚少。” 夏侯道:“城主其但言所知者。” 城主想了想,道:“臣闻,四野流民,无安身之地,或数人,或十数人,或数十人,聚于山林湖泽,但以劫掠为生;行商或亦贼也,或亏蚀无归,或本小逐大,交易则为商,劫掠则为贼,盖无定也;城中逆舍亦有从贼者,亦有与贼交者,亦有贼之暗线者,不一而足。” 仲岳道:“汝观此事盖何贼所为?” 城主道:“臣实不知。” 夏侯道:“先生问非其人也。”随转向唐引道:“唐先生必知其人。” 唐引道:“大梁以西,大股一家,小股三五家,均系有力者为之,非关商旅也。商旅至此,必得参拜,方得入关;否则非但交易无成,重则人财两空。但得参拜,必得安稳也。” 城主突然倒拜于地,道:“此臣之幼子所为,臣万死莫赎!” 仲岳惊讶地望望城主,又看看夏侯先生和唐引,见后两者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心下恍然,遂俯身回礼道:“父为子讳,礼也,城主又何与焉。愿城主但言其详,以启吾知。” 城主道:“臣本管氏,失国后,族居此地。唯此处四方交辐,战乱频仍,乃渐渐四散,现居此者不过十余户,均力田养生。大魏都梁,三代以来,战乱稍息,而商旅渐多。小邑担水于东道,颇有微利。而商贾亦渐集散,设坊舍于其间。稍起小城。以敝族世居于此,乃推吾父为城主,耕作习战,聊备治安。耕作费多而利少,商贾价高而利多,二三十年间,族中健儿渐弃农经商,力田者不过十余。而盗贼掠于外,侠士强于内。臣之处境,其实狼狈。” 夏侯道:“城主勿乃过谦。城中高门大院,惟君府也;兵甲战器,惟君有也;仓檩之下,钱粮丰盈,君为首也。” 城主道:“此非臣之所有,盖城众暂存耳,岂臣独有哉!” 仲岳道:“以此惟见城主得民之望也。……君少子前往营中行刺,今又刺众公子,却是为何?” 城主道:“臣三子,惟幼不肖。交结豪强、侠士、商贾之辈,好剑厌农。所从皆江湖好勇之人,颇以忠义相标榜。前为人所诱,往营中行刺将军,幸为识破,不稍增罪,而身以戮灭。其所从者必不平,相与为仇,而刑于众公子。” 仲岳道:“以汝观之,乃少子朋辈所为乎?” 城主道:“能一击而杀九公子者,方近惟此耳!” 仲岳道:“少子擅剑,吾已知也。亦舞戟乎?” 城主道:“如君所言,臣宅五兵俱在,儿虽不肖,何者不习!臣亦不能约束。” 仲岳转向唐引道:“唐先生以为如何?” 唐引道:“管季非无名之辈,小邑之中,亦一霸也。非此子,城周诸侠宁无事乎!从豕三游。豕三,梁西强豪也。” 仲岳问城主道:“豕三居于城中乎?” 城主道:“未所闻也。” 唐引道:“豕三居关中,偶至小管城,必从管季。身自隐匿,他人不知其强豪也。” 仲岳道:“可得而见乎?” 唐引道:“吾亦不知其所居也。” 仲岳道:“虽不知其所居,必知其所游,而从之矣!” 唐引道:“某少与豕三游。每游必由吾兄荐。” 仲岳道:“令兄何人?” 夏侯道:“正是唐叔。” 唐引道:“其名曰且。” 仲岳道:“依先生所见,诸公子乃为豕三辈所戮。所为何来?” 唐引道:“非可必也,惟惴度耳。所为……自是为管季复仇。诸公子衣裳完整,他物不失,只取佩剑,可知之矣。” 仲岳道:“先生知其取走佩剑?” 唐引道:“九公子,宁无一二佩剑?今九人无一佩剑,故知为人所取。剑者,俭也,检也,义比侠士。不取他物,但得其剑,言其侠也,非盗也,非贼也。” 仲岳复问道:“复仇?何谓也?惟其杀人而被杀,求仁得仁,不亦宜乎,何来复仇之说?” 唐引道:“行侠仗义,所赖者,信义也。刺而不中,身反被戮,失信也;身死而无复,失义也。固当复之。” 仲岳道:“此实不可以理喻之也。” 唐引道:“非也。惟道不同而已。” 仲岳道:“吾欲君上任之以道,可乎?” 唐引道:“但视君上之德若何耳!” 仲岳听了此话,叹息一阵,随道:“现地勘察已了,其尸归葬,该当若何?” 夏侯先生道:“吾等正往圃田,可以车往,圃田再至大梁可也。” 仲岳道:“先生所言甚是。请先生引辎车来。” 夏侯先生道:“就烦城主之手吧!”冲城主一礼。城主下去,不多久引了三辆牛车、九个人过来。众人一起动手,把尸体抬到车上。将尸体置于车上前,唐引都要摸一摸尸体的后腰,有时会道:“此公子佩剑,为人所摘也。但得剑璏存也。”甚至会顺手将剑璏拉到前面,让众人观看。众人看时,多为木璏,有些已遭暴力折断。只有一两具铜璏,被割断了丝带。 仲岳对唐引道:“微先生烛见,吾等几错过。” 唐引道:“先生少走江湖,故不知耳。又何怪哉!” 仲岳似乎忽然想到一事,欲言又止,道:“先生尘劳之余,还要拜访请教。” 唐引一笑,道:“草野之臣,岂敢劳先生,自当往谒。”两人相礼而别。 尸体装载已毕,在夏侯先生的指挥下,一行百乘辎车,成两列往长城而去。民军与武卒都坐在车上,似在郊游。仲岳对夏侯道:“已出盗贼,为何如此大意?” 夏侯道:“此辎运之常也,虽令不行。奈何!” 仲岳道:“如此,吾且送先生一程。”随向身边的卒伯道:“再向前巡哨五里。” 第121章 豪强 武卒继续前行,门客们跟着搜索可疑之物。仲岳与夏侯跟在后面,似乎随意地交谈着。 仲岳道:“行前君上何决?” 夏侯道:“粮者,军之要也,必得完备,勿得为他事所扰也。” 仲岳道:“行刺之事,先生何解?” 夏侯道:“行刺之人,当为豕三、管季辈无疑,他人无此力耳。唯主使之人尚未显也。” 仲岳道:“非复仇之举乎?” 夏侯道:“管季刺君上失利,割面剔肠而亡,必非等闲之辈。其后,小城外荒野又见二人割面剜目。先生尽知。” 仲岳道:“必为侠义之士,事败身死,犹不显身后之人。君上为之三叹。” 夏侯道:“先生尚忆得此数人之行迹乎?” 仲岳道:“此数人虽持铜剑,惟无羊膻,盖关东人,非秦人也。” 夏侯道:“因以关东人持秦剑,此必有阴谋,而欲引祸西向。” 仲岳道:“君上即不愿深究,盖心下洞明也。” 夏侯道:“祸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仲岳道:“豕三亦出萧墙之内?” 夏侯道:“恐但为人所用耳。” 仲岳道:“先生何以如此决断?” 夏侯道:“管季,城中豪强也;唐氏,荥阳豪强也。得城中商旅及荥阳豪强之助,决断何难。” 仲岳道:“先生必有所察。” 夏侯道:“天下有王,国有公,乡有侯,里有长,此大势也。编户齐民,以备赋税,以征劳役。民则有兄,有父,有老,盖以其德而为乡里所望。复有豪强者,财能济穷,力能任事,登高一呼,而应者集。此布衣卿相也。治国者往往遗之,良可叹也。” 仲岳愣了愣,恍然道:“非先生何能致此。愿先生深言其详。” 夏侯道:“其谋有三:欲唐氏近君上之身,伺机下手,一也;大梁尉驱军急斗,欲君上惧而回国,豕三击之于道,二也;军无粮,暗使唐氏等辈蛊惑,令军乱,乘乱击之,三也。” 仲岳道:“此必从唐氏而得。然唐氏究何人也?” 夏侯道:“如依族望,唐氏,丹朱之后也,或唐叔之后也。荥阳唐氏则不然,非有血亲,盖道相合而志相投也,舍业弃家,立命天下,相与为兄弟,指唐为氏,故称唐氏也。其长者,即唐叔也。” 仲岳道:“引曰,其名为且,盖此人也。” 夏侯道:“且者,祖也,长者之谓也,非其名也。引者,张弓待击也,凡戮力诸事者,皆名引。” 仲岳道:“如此,引则行刺者乎?” 夏侯道:“非但此也,鼓喧散军,乘乱取事,内务外联,均由之也。” 仲岳听说,目瞪口呆,道:“此非大敌乎?……何以与先生相友如此?” 夏侯道:“非与吾相友也,实感于君上之仁义也。” 仲岳以手加额道:“微仁义,吾何以归!良有以也。” 夏侯道:“所谓德不孤,必有邻是也。” 仲岳道:“君上大仁大勇,避众人,独与唐叔同室……非如此,何能得唐氏之心。是真吾主也。” 夏侯道:“唐叔当晚即聚诸唐,明言归君上。诸唐无一异议。” 仲岳道:“吾闻侠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唐叔独异?” 夏侯道:“诸唐氏言,唐者,成汤之本字也。指唐为氏,盖欲效成汤吊民伐罪,救民水火。义之所在,虽殁身不顾。” 仲岳道:“吾以为唐者,啺也,大言也。”两人相视而笑。仲岳随道:“如此,唐氏以为义之在君上乎?” 夏侯道:“然也。唐氏言,君上言民之疾苦,则唏嘘泣出;道世之离乱,则义激于色;结天下义士,则礼下于庶人;酒色财气,无一沾身;礼乐射御,无一不通。实翩翩公子也。非秀气独钟,何能致此!” 仲岳道:“唐氏所言,虽不中,不远矣。亦独具只眼者也。” 夏侯道:“唐氏虽归,而难局未解。此所以望于圃田者也。” 仲岳道:“九公子遇难,君上何置?” 夏侯道:“此欲君上出营而刺之也。” 仲岳道:“然则豕三果何人也?” 夏侯道:“豕三者,梁西豪强也。管季事败身死,豕三欲有所为,而为人所乘。” 仲岳道:“所乘者何人也?非唐氏乎?” 夏侯道:“何人则不知,唐氏则非。” 仲岳道:“是人一手而挑唐氏、豕三两家之任,真好胸襟也。” 夏侯道:“非但好胸襟,亦耳目通达,朝中军中,无一不寓于目也。直鼓吾等于掌股之间。” 仲岳道:“非王者,何能至此。” 夏侯道:“此正君上之所忌者也。” 仲岳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吾等臣仆,正当为君上分忧。” 夏侯道:“吾与君上,君臣也;君上与王,君臣而兄弟也。卑不谋尊,疏不间亲,礼也。奈何?” 仲岳道:“家臣不敢知国,又何碍焉。” 夏侯道:“此必为君上之不取也。说君上,何必曰利,仁义而已矣。” 仲岳道:“先生高见,吾不如也。愿闻其详。” 夏侯道:“要者,其在豕三乎!豕三,鄙人也,得之不难……” 夏侯与仲岳两人齐声道:“……所难者,在得其心耳。”言毕,相视大笑。 仲岳道:“若服其心,非先生莫办。吾即谏于君上。” 夏侯道:“吾少也贱,多能鄙事。既为鄙事,直往行之可也,不必往谏。” 仲岳道:“先生所需何物?” 夏侯道:“待与唐叔议之而后得。” 仲岳道:“就请先生行之,臣等相助。” 夏侯道:“此事明日即可行,不劳多也。” 正言谈间,忽见前卫派来军使,两人立下脚步,军使报道:“巡哨五里,将至长城,请令而行。” 仲岳对夏侯道:“至此长城在望,四野无碍,料无大难。吾等即此分手。”即对军使道:“就地安歇一时。”军使领命而往。仲岳又对后伴发出就地安歇的命令。夏侯则领着车队继续往长城而去。 被保护在两阵之间的诸门客,三五成群地循着些痕迹追踪。见前队停下,也都陆续返回,围在仲岳身边坐下,三三两两地汇报自己勘察所得,并无大的收获。在仲岳的追问下,有门客云,受惊四散的马,其踪迹混乱,难以确定逃往何处。以常情论,或一二十里、三五十里亦不定,或为乡里所收,现下显然不可能搜寻到如此距离,只得罢了。 第122章 豕三 夏侯入城时受了些盘问和曲折,但入城后,即顺利地办好了交接尸体、运送粮食两事,显然司莽办事得力,上下打点得当。入城的车队二三百人还在圃田享受了一顿鱼羹稻饭。当装满稻米的辎车驶出长城时,已是黄昏时分。由于众人皆知秦人已南向启封,长城之警虽未解除,但也不再风声鹤唳。为了车队出城,很开了城门一段时间,与信陵君出城之时的窘迫,大不相同。夏侯则将几天前因为徒步出城而寄存在圃田的革车,选出十乘,由混在辎车队中的门客驾驭,武卒和民军中分别挑出有头有脸的十人为车左和车右,这也让夏侯见识了那些真正的“群众领袖”。 十乘革车首先出城,在城外列成阵势,控弦横戟,煞有介事。百名武卒列在车后,虽人数不多,阵势也显雄壮。夏侯的车装有旗鼓,卒伯和小城主一左一右站立。卒伯显然不太会射箭,手中没有张弓,而是将弩满弦。其他车的武卒多数也以弩代弓,门客们也见怪不怪。倒是车右,虽为庶民,显然经过练习,横戟的姿势像模像样,在民众中有头有脸,也非浪得虚名。小城主虽未披甲,执戟在手,也有横扫千军之慨,显然多经阵战,令夏侯心中暗暗称奇。百乘牛车随后出城,进城时是空车,速度还快,出城时装满粮食,车辆被压得咯吱乱响,速度明确下降。 夏侯的车左显然久历戎行,号令鼓令皆妥。顺利地渡过开始一段时间腼腆后,即信心十足地发令击鼓。队列在他的号令下严整不乱地出发了,五乘居前,五乘居后。行过三五里, 鼓号停息,车下的武卒们一个个不客气地攀上车来,将自己挂在车厢上。由于辎车沉重,革车也不能走得太快,一乘十名武卒只是三三两两地攀上来,挂一会儿就又跳下去,把位置让给其他人。跟在辎车后面的自然都坐在了车上。 夏侯很随意地向周围的武卒问道:“尔等孰知豕三?” 一名刚刚跳上车的武卒道:“豕三?先生也知其人。其为梁西强豪也。” 夏侯问道:“与其相熟否?” 武卒道:“但闻其名,未得相识也。” 夏侯道:“其但言所知一二。” 武卒显然对自己能与夏侯交谈十分开心,道:“豕三嘛,闻名而知其实,养豕屠豕贾豕者也。性慓悍,好义轻财,急人所难,乡里有事咸推之主,行客商贾多拜其门,事必成,行必安。” 夏侯道:“此亦侠义之士也。可知居于何处?” 武卒道:“鄙属只在营间,城亦少出,并不知其详。所知仅闾坊所议耳。” 夏侯道:“大梁城中颇知其名乎?” 武卒道:“时闻其说。” 夏侯道:“汝久不出城,奈田亩何?” 攀上车的武卒们听到这话,轰地笑了,一人道:“此奇者,不务田产,不畜家业,日与轻浮者游坊市间。或侠者之属云。” 先前的那名武卒道:“男儿立世,惟逍遥耳,又何拘焉。”又引起周围人的轰笑。 夏侯也笑了,又随意地问周围人道:“孰与豕三相识?”周围无人回答。又问:“孰知有与之相识者?”依然没有人回答。少时,一个声音道:“市中贩肉者必与之相识。”引来周围的赞同声。夏侯也跟着笑了几声。 转眼就来到几位公子陨命的致命拐角处。夏侯远远地将车队停下,武卒们在革车的引导下,一乘乘慢步通过拐角;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夏侯请诸唐氏车驾先行,其他车驾随后,小城的车驾押后。这一过程又耗费了大量时间,才重新整队出发。到小城时,已是明月当头。 听闻夏侯先生粮车押到,信陵君亲出迎接。随即武卒归营,粮车就停在城主府前,以车以槛,放了警戒。牛则各自领走。张辄出来慰劳诸车夫毕城主府内多了十乘革车和四十匹马,立刻拥挤起来。后院的马厩不够用,许多马只能临时栓在府后空地上。空闲的门客也出来帮忙饮马、蹓马、喂马、刷马。夏侯对张辄道:“旦日必在城中新建马厩,否则马必病矣。”张辄应喏。 夏侯又道:“先生知豕三乎?” 张辄笑道:“方闻于仲岳先生。先生岂有意乎?” 夏侯道:“如不得豕三,事终不了。” 张辄道:“吾亦欲之,未得其人也。” 夏侯道:“少时言与城主与唐氏,必得其策。” 张辄道:“全赖先生!” 夏侯道:“仲岳先生何在?入城时未见其人。” 张辄道:“先生但思之,夏侯先生入城,而仲岳先生不往迎之,其在何处?” 夏侯道:“必也大梁尉之所也。” 张辄道:“先生妙算。仲岳先生回后,以所见达于君上,即回宅中谒大梁尉……” 夏侯接道:“大梁尉方闻,即失神厥逆。” 张辄笑道:“果不出先生之所料也!” 夏侯道:“大梁尉醒否?” 张辄道:“仲岳先生以砭针刺之出血,大梁尉即苏。惟思绪不宁,闭门谢客,独自静养。” 夏侯道:“臣欲访之,可乎?” 张辄道:“但言于仲岳先生可也。” 夏侯道:“正要与仲岳先生商议。后续之事就由先生辛劳了。” 张辄敬喏。夏侯先至正房,与信陵君议了会事,就从城主府后门而出,往仲岳所在的府邸而去。到府后,夏侯先生轻叩其门,高声道:“鄙夏侯承,求见仲岳先生。” 声落未几,门里传来仲岳的声音:“微臣不敢劳夏侯先生来访……” 还未说完,夏侯道:“不必多言,但请一见耳!”言未毕,门已开,仲岳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道:“礼仪不全,无士子之风。” 夏侯道:“礼不下庶人,何多也!”一步跨进门去。仲岳先生的几位弟子俱立于两侧,躬身施礼,夏侯罗揖还礼,随为仲岳让至堂上。 仲岳道:“先生尘劳,军粮在望,劳苦功高。” 夏侯道:“在圃田,鱼羹稻饭,香美肥甘,实为难得。” 仲岳道:“圃田守亦慷慨豁达者也!” 夏侯道:“非独守也,尉亦然。” 仲岳道:“尉也何谓也?” 夏侯道:“二千五百石稻,非易与者也。而新稻尚未入仓,必得仓之旧藏。是必守尉相合方行。而九公子事……” 言犹未了,仲岳先生喝道:“悄声!” 第123章 豪杰乡里 夏侯停下言谈。仲岳道:“九公子之事,大梁尉大恸难禁,几欲绝。良久稍安。” 夏侯道:“先生独与大梁尉居,大梁尉知豕三否?” 仲岳道:“臣以言挑之,未得其详。先生之意……” 夏侯道:“豕三乃事之关键,必得其人而后可。” 仲岳道:“何以得之?” 夏侯道:“其上得其心也,其下得其人也。” 仲岳道:“将以何策得之?” 夏侯道:“正欲以大梁尉为其门而入,其次唐氏也。” 仲岳道:“大梁尉为其门……恐非易也。大梁尉重疾在身,时昏冒厥逆,难与议事。” 夏侯道:“先生医道通神,可知其疾根本何在?” 仲岳道:“其在心乎!悲莫大乎心伤,哀莫大乎心死。心如死灰,悲哀莫名。” 夏侯道:“其果在心,不在他者乎?” 仲岳道:“何谓也?” 夏侯道:“托疾佯痴,以脱祸也。” 仲岳沉吟片刻道:“依臣观之,悲哀发于心,非佯托也。” 夏侯道:“臣欲一见,可乎?” 仲岳沉吟着望向夏侯,夏侯道:“绝不言伤心之事!” 仲岳道:“待臣进谒,先生其待之。”礼辞而去。少顷,回来道:“大梁尉稍进薄粥,精神略旺。虽悲恸不已,不敢辞先生之驾。” 夏侯道:“就请先生引晋。”立起身来,跟在仲岳身后,往后宅而去。至阶前,夏侯立下,大声道:“微庶夏侯承,敢奉信陵君之命,拜于大梁尉前,愿得见!”仲岳登上台阶,进到室内,少刻出至阶上,道:“大梁尉沉疴,恐失其礼,先生其归之。” 夏侯道:“礼不下庶人,微庶不敢奉命。贵人贵恙,但请卧见之,其幸矣。” 仲岳道:“辞而不许,请入见。” 夏侯拾级而上,与仲岳相视一笑,相互作礼。仲岳前面引导,夏侯跟着迈过门槛。 由于郑安平已经外出,室内只有一席。大梁尉凭几半卧,见仲岳引夏侯入内,略作振衣,跪起致敬道:“病残之躯,劳先生下视。” 夏侯立定回礼:“大夫令名,闻之久矣。今从信陵君而得谒见,幸何如之!” 大梁尉道:“先生谈吐非凡,必非出身草莽。” 夏侯道:“虽绍夏后,失国已久,窜于草莽,不敢复称国人。” 大梁尉叹道:“乱世豪杰,多出贵胄也。” 夏侯道:“微庶怎敢!但充下陈,以为马料耳。” 大梁尉道:“太仆君侯,不为多乎?” 夏侯道:“幸得君上谬识,但尽心竭力而已。” 大梁尉道:“君上能得诸先生之助,臣等深叹之,深羡之,而不及也。” 夏侯道:“大梁尉柱国二十年,何人不敬!又何羡焉。” 大梁尉道:“叨承祖荫,德实不配。” 夏侯道:“大梁城于通衢,四方辐辏,无险阻可依,商贾云集,龙蛇并进——而安若泰山,宁非大梁尉之治也。君上每言,常叹息不已。” 大梁尉道:“但承祖宗陈法耳,臣又何功!” 夏侯道:“魏武卒不过五万,尤多老病。大梁尉内镇中枢,外抚四野,乡里宁定,盗贼不起。必有坐镇之良法,方可如意。” 大梁尉似被挠到痒处,两眼放光,道:“先生能体大梁治理之艰,亦常人所不及也。其要在执柄而用锋。” 夏侯顺势道:“愿大梁尉解说,以开愚顿。” 大梁尉来了精神,身体坐直,双手握拳置于髀上,道:“夫戈戟矛殳,锋不盈尺,柄必过丈,乃挥动随心。如通身精金,遍体锋刃,可得如意乎?其必自伤其身也。卒者,锋也,必由柄而使之,乃得摧坚破固。” 夏侯道:“柄者为何?” 大梁尉道:“乃四野豪杰也。” 夏侯和仲岳脸色齐变,齐道:“何谓也?” 大梁尉道:“人生天地之间,有不齐者也:或刚强而善斗,或懦弱而畏缩,或狡诈而多智,或愚钝而易惑。其勇而智者为豪强,懦而愚者为庸碌。但收其豪强,则庸碌自为用也。” 夏侯道:“大梁豪强尽入大夫掌握乎?” 大梁尉叹息道:“十之六七而已。夫为豪强,孰不自高自大,孰能为人下者,收之为难者一也;豪强非世袭,昔在彼而今在此,一一识之,焉得不惑,对面错过者又不知凡几,收之为难者二也;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无利何得为吾所用,凡夫尚如此,何况豪杰,而吾之所有,不过五万武卒之数,利又几何?收之为难者三也。” 夏侯道:“有此三难,而大梁得收十之六七,可谓人杰也。此亦祖宗成法乎?” 大梁尉道:“虽非成法,亦传之久矣。” 夏侯道:“若非大梁尉言,微庶何以知之。依大夫之见,九公子遇难,乃豪强为之乎?” 大梁尉闻言废然,颓丧地重又歪倒在几上。夏侯和仲岳同时俯身,道:“大夫保重!” 喘息片刻,大梁尉重又坐起,道:“情难自持,徒增笑耳!” 仲岳道:“大夫必有难言者。” 大梁尉道:“豕三者,梁西屠户也,崛起不过三五年,只这般大做!……”唏嘘不已。 夏侯道:“豕三崛起不过三五年,前者豪强若何?” 大梁尉道:“此城乃管氏世居,威信日积,累世之豪也。梁西武卒多出其间。豕三,梁西屠户,家甚贱,素无名望于乡里。豕三远游多年,忽尔还乡,乃聚轻薄少年横行。管氏亦不能禁也……” 仲岳道:“非独不能禁,尤与之交通。” 大梁尉道:“此非吾所能知也。” 夏侯道:“豕三既成气候,大夫欲以何收之?” 大梁尉道:“不过动之以利,示之以害而已。” 夏侯道:“敢问利害何在?……诸公子遭豕三毒手,非能善了。豕三既称雄于一方,必有过人者。大夫总揽英雄,豕三岂不闻,而痛下杀手,必有所谓也。大夫复欲收之,亦必有成策在胸也。” 大梁尉道:“豪杰雄于乡里,大夫立于朝堂,非一道也。调和其间者,盖游侠、纵横、行商之流耳。” 夏侯与仲岳皆道:“大夫高明,言人所难言!” 第124章 华阳城 中国古称华夏,汉族最古的源头即为华族和夏族。据考证,华山最早是指今天的嵩山,以华族得名,后随华族西迁,今陕西境内最东边的高山被称为华山。但嵩山周边,仍有许多以“华”为名的古邑,华阳即为其一,史称其为华国之都,其名亘古未变,沿用至今。 吕氏兄弟一行沿大道急行一日,至晚到了华阳。华阳城纵横不过里许,四面墙都筑有马面,四门有防护墙曲折维护,只是一个军事堡垒,并无平民居住,寻常人等也不进城,只在城外建起一排排坊舍,或住或商。四野微有起伏,均开发为农田,其间疏落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农舍。 麻三引着众人拐向一条小道,进入一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聚落中。从平坦的田野中走来诺大一群人,自然引人注目,聚落中的男人们早早地迎出来。麻三走在最前面,亲热地打着招呼:“仲叔,叔公,二憨……”于是众人都露出笑脸,轰然一下围了上来。吕氏、唐氏、诸公子、武卒人等,也都以庶民之礼,一一打躬作揖。麻三也不及一一介绍,众人也不在乎他们是谁,只知道是麻三的人,就热情地往里迎。 各人从家里取来草席,一众人等就在农舍前打谷场一角,席地而坐。各人又从各自家中端来各色泥陶碗,盛水上来。吕氏一行则解下粮袋,客气地道:“借贵家的火。”开始农家们还不允,定要自己请客,吕氏等再三不安,农家们才把粮袋带回各家,让自家的女人升火煮饭,并嘱咐把自家的菜蔬也拿出来,一并做了端出来。男人们则同样坐在场地中,听着长者与客人交谈,偶尔怯生生地搭上句话,惟恐漏了短,惹人笑话。孩子们也被大人放出来“长见识”,欢乐地在一边玩耍。热闹、和谐的气氛甚至引来周围几个聚落的人来探问,这自然让麻三的同族多出一分自豪感。 直到月上树梢时,饭菜才端上来,近三十副几案几乎就是这里农家几案的全部,包括了各种形制、材质、颜色,个个都久历岁月,有着厚厚的包浆,有的甚至残破。吕氏一行邀请麻三的同族一起进食,他们均推脱说已经吃过了。于是在吕氏兄弟的带领下,每个在座的男人都被塞了两个饭团,说是送给女人和孩子,一众客人才动手吃起来。农家缺盐少酱,只有生硬的菜蔬,大家也吃得不多,到大家停下嘴时,簋中还剩下不少粟米。吕氏兄弟提议,让孩子们各自端回家吃。客人的豪爽,显然又为他们增添了不少好感。长老指着麻三道:“贼三,少时贼兮兮,不意还能交结如此豪杰。”麻三两眼放光,呵呵直乐,道:“汝等不晓,吾等还为信陵君干事!”吓得吕氏面色发白,急看周围,似无人意识到信陵君是谁,长老也不过有口无心地应道:“好好……”,才稍稍放下心。 麻三又道:“客商至启封运货,欲庸几十乘牛车,路上有二餐,到地取值。人要妥当。” 长老道:“四门外牛车铺里可有百乘,明日去庸,料也不妨。” 吕氏道:“太公好知,吾等事急,若四行车乘不足,还要另为筹措。此四行与太公者何有厚交,愿星夜往访,订妥方佳。” 长老道:“这却不妨。尔等孰与四行交情,敢为一往。” 一名壮汉站起来,道:“吾常与四行驭车取值,敢请一往。” 长老对众客道:“二牛,身颇壮,不能闲。常佣与四行,行走四方,有些见识。” 吕伯起身揖道:“有劳牛兄。车日值十钱,夫日二食,可乎?” 二牛道:“食可尽饱,便无所憾。” 吕伯道:“日二斗半,可得尽饱?” 二牛高兴得直点头。吕伯道:“事不宜迟。唐兄与郑兄可随牛兄前往,吾弟愿辅之。” 唐叔和郑安平都坐起,道:“敢不从命!”吕仲也从席上起,四下环作一揖,四人一齐离开场地,沿小道走向大道。 吕仲问二牛道:“城周四行何氏?” 二牛道:“城北最近,白氏;城南最远,巴氏;城东陈氏,城西吕氏。” 吕仲一震,问道:“还有吕氏?” 二牛道:“吕氏新到不过三年,从王氏接手。有何不妥?” 吕仲道:“吕氏正是贱家。” 二牛道:“原来是吕先生本家,那就更好说了。吾等何不先往吕家?” 吕仲道:“吕氏是本族,到家必长叙,岂不误事?吾等且由近及远,最后访吕家。兄等如见晚,可先归家。” 见其他人没有别的意见,二牛道:“就依先生。” 沿大道前行不久,就到了华阳北门外。郑安平见眼前这座华阳城比管氏居住的小城,大小差不多,但防御力量却明显不在同一层次,心中起了很大波动:为什么同样规模的城池,有些固若金汤,有些却不堪一击?如果小城主能下定决心坚守,会给信陵君造成多大的麻烦呢?或者不过是信陵君树立自身威望的祭品? 于是他问了二牛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城里有卒多少?” 这句直接了当的问话引得吕伯和唐叔大皱眉头,二牛不出所料的回道:“城里大夫的事,草庶何以知之!” 唐叔可能是有些同情郑安平,怕他秘密负有调查军情的任务,却不知如何完成,就接着问道:“城内士卒牛兄熟识否?” 二牛挺挺胸,回答道:“这么多年了,城内的士卒哪能不混个熟。四行当家俱与华阳大夫相识,吾等杂伙即与守城士卒相识,也算相应。有时找大夫也不定能行的事,找几个弟兄可能就行得。吾亦行之。”众人听得此言,俱哄笑起来。二牛道:“前面可不是白氏车铺的!” 顺着二牛的手指望去,道旁一座院落,门前有一排栓马桩,门前台阶侧放着一只车轮。灯笼不亮,隐隐可以认出“白”字。空气中传来牛气味,混在田野四处散发的各种动物粪便的气味中,不仔细分辨还不太注意。偶尔传来几声牛叫,提示这里的确养着牛。 125章 洛阳白氏 门前没有人。二牛走上前,叩响门环。少时,里面传来回话:“尊客稍待!”少时,门“呀”地一声开了,一名十五六的男孩出现在门口,作揖打躬道:“尊客临门……哦,牛兄!有客光临!” 二牛道:“吕先生辈欲往启封运货,敢请白叔车乘。” 男孩道:“吕先生?可是濮阳吕氏?” 吕仲连忙上前,回道:“不敢劳问,正是贱族。” 男孩道:“他乡遇故人,下僮亦濮阳吕氏。” 吕仲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眼,歉然道:“濮阳城内少与小兄交结……” 男孩道:“下僮举家离濮阳已经三世,少于仲父台前请安。现家居邯郸。” 吕仲道:“确有,确有,吕氏一支移居邯郸。”两人正说得热闹,里面一位男子道:“不韦,门外何人,何不请入待客!” 男孩道:“不韦荒唐!二牛兄引吕先生辈庸车!” 里面的男子道:“且请至堂上高坐,容吾更衣。” 吕不韦关上门,把吕仲一行引到堂上,于客位坐下,搬来瓦罐,倾出一碗清水,先敬与吕仲,道:“此是家东极澄清的清水,尊客请用!”而后,再依次敬与三人。四人各饮水毕,屏风后传来一声:“吕先生何在,白艮拜见。” 四人连忙离席起立,拱手于屏风右侧,吕仲回道:“濮阳吕氏谨见白叔。” 屏风之左转出一名中年男子。吕不韦立于下首道:“此即家东白叔!”众人再次见礼,分宾主落坐,吕不韦欲退下。白艮道:“既为濮阳吕氏,可称卿家故旧,不韦不必回避。”吕不韦小心地回道:“喏!”在靠门一侧落坐。 吕仲将随行二人一一介绍:荥阳唐叔,郑国郑叔。白艮道:“荥阳唐叔闻名久矣,幸得一见。郑叔仪表堂堂,必非常人。”二人俱道:“岂敢!” 吕仲道:“敢问白叔,家乡何处?” 白艮道:“祖居洛阳。而四海飘零,非止一世。” 吕仲惊问道:“敢莫洛阳白祖之后?” 白艮道:“先祖白圭,授徒于洛阳,故天下商贾多出白家。白祖则不敢知也!” 吕仲道:“家祖多得白祖恩惠,没齿不忘。不意于此得见哲嗣。”急避席而拜,白艮连忙下席回礼。两人有此前缘,唏嘘良久。两人既为世交,吕仲定要称白父,白艮再三不允,最后相约互称以“兄”。 称呼既定,白艮道:“唐叔自荥阳来,郑叔自郑国来,吕兄自濮阳来,诚所谓天下一家也。” 二牛接口道:“鄙族三兄,亲来引见,亦为一家矣。” 白艮道:“莫非魏武卒麻三兄乎?”一语喝破,吕仲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郑安平接上道:“白叔与三兄相识?” 白艮道:“近乡近邻,能入魏武卒者能几何?名播乡里,不亦宜乎!” 郑安平道:“三兄入梁西驿为吏,想乡里尽知!” 白艮道:“却还不闻。如此麻家祖祠亦有光矣!郑叔得遇吕先生,亦得其志也,煌煌然有飞腾之相。” 郑安平不知所谓,只得含混应道:“多承吉言!” 吕仲似借这一打岔,把说辞想好,随道:“唐叔与郑叔,义气相投,一路多得看顾,幸得不失。” 白艮道:“濮阳吕氏,以兵法入商贾,多有意外之举。敢问今日欲何往,而仆可效力?” 吕仲道:“欲借车百乘,往启封运粮至郑国。”运粮至郑国,是在道上商量好的托辞。本来吕氏等还想说自己就来自郑国,不料被二牛喝破麻三身份,自是来自大梁,吕仲仓猝之间不知该如何说圆,索性对自己的来处含糊过去,只说自己要往郑国。因为只有近处只有郑国才能吃得下百乘粮车,而华阳又为韩地,说郑国当然比说大梁亲切。 白艮沉吟道:“欲车百乘……启封……至郑国……仆闻启封为秦人所破,不知然否?” 吕仲心中又吃了一惊,忙道:“兄何以得知?” 白艮道:“亦耳闻耳。三两日前秦破魏长城,四里尽知;昨日又传秦人破启封。想启封,小邑也,何得与长城同,攻之必破也。” 吕仲把忧愁摆到脸上,道:“弟本业珠玉,而西路为秦所断。本‘欲长钱,取下谷’之训,值此秋收之季,改贾粮米。又为秦人所断……” 白艮道:“秦自商君之后,多不农之征,重市利之租,而商贾尽灭。今颇悔之而不及。秦人出境,必设军市,通于有无。然则重农,最贵谷粟。吕兄如有粮贾出,可得大价;若欲贾入……” 吕仲道:“正要运粮入郑国,原意秋后粮贱,可得长钱。如此而言,岂非亏蚀!” 白艮道:“经商之道万千,吾白氏只认一道。” 吕仲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白艮道:“正是此言,吕兄能之否?” 吕仲道:“未得其道也。” 白艮忽转向吕不韦,道:“不韦可有所言?” 吕不韦道:“商者,必趁其时,若猛兽鸷鸟之发,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白艮道:“书倒背得,何以用之?” 吕不韦道:“趁时而起,何可预计?言者曰,长袖善舞,多价善贾。吕叔既得多价,必有善贾。” 吕仲道:“少兄之言,得商机之要。敢请白兄借少兄之步!” 白艮道:“不韦既学商,便当致用。好生辅佐吕兄,既展胸中之图,又全同族之情。” 吕不韦礼道:“谨喏!” 白艮道:“车百乘,非少数也。自当合计停当。华阳四车,亦当均沾,不可偏废。”吕不韦一一应喏。白艮又对吕仲道:“华阳四城有四车行,守望相助。百乘辎车,非弟所敢知也,必与四家同任。” 吕仲道:“弟正有此意,不意兄即为之,弟感之何及。” 白艮道:“吕先生既有此意,不韦可请三家来议。吕兄且请高坐,其事必妥。” 吕仲道:“多得白兄仗义相助,弟何堪。惟愿报之于异日!”两人客套一会儿,吕不韦离去。吕仲怕二牛再随口误事,便道:“牛兄可暂回,将白叔之事禀上吾兄及长老,愿其无虑也。”二牛请辞而去。堂中四人相互闲聊,白、吕、唐诸人均久历江湖,所谈甚多,只有郑安平,沉默少言。白艮有意拿言语挑动,亦不得要领。 第126章 佣车 吕不韦出去后,其他车行的代表陆续来到白家,最先到的是东城的陈氏。陈氏家主并未亲至,派来的是掌家的大子。陈家大子十分高大,皮肤白晳,不类劳力者。行为举止也文质彬彬。入门后对各人见礼,自称户牖陈和。吕仲谦道:“舜帝血脉,胡公之后,幸得见之!”白艮道:“吾等俱称中和陈伯,冲和君子也。”吕仲道:“名如其人,名如其人。” 次到的是南城的巴氏。巴氏的代表既非家主,也非大子,而是家宰。巴氏家宰须发皆白,但精神健旺。白艮道:“如何敢将尊宰请出,足见巴氏之情!” 巴宰道:“白叔有令,巴氏敢不尽力。老朽登门,愿白叔勿怪!” 西城的吕氏是家主亲自出面,与吕不韦一同登门。白艮引荐还未毕,吕氏家主就迫不及待地对吕仲道:“仲兄到华阳,吕家理当东道,何意竟到白叔。” 吕仲闻此语甚为不通,只得道:“弟俗事在身,未敢因私废公。待事了必往拜见。”吕氏家主还要再说什么,吕仲道:“时将夜半,吾等且先议正事。” 一番推让后,四家车行的代表坐**,吕仲一行仍在客位,吕不韦靠门打横。白艮略寒喧一番,道:“濮阳吕先生由麻氏引荐,欲往启封运粮至郑国,需辎车百乘。此非少数,弟不敢独专,敢请众家议之。” 巴宰道:“华阳距启封百三四十里,距郑国四五十里,满车二百里,空车二百里,约十余日,吕先生其志不在小也!” 吕仲道:“大梁,沃野千里,而粟米最多。郑国,当天下之冲,雄则凌霸诸侯,衰则朝秦暮楚。韩氏代郑,已近百年,虽曰千乘之国,而国势渐衰,正吾辈劳心之时也。” 巴宰道:“前者,郑与商人约不强贾;后者,韩与天下约,不断商贾之道。天下商贾皆以韩郑为商贾之国也。至则方知工商皆在公室,又何贾之有也!恐先生枉费心机。” 吕仲道:“敬谢巴宰教。宰久居华阳,必有以教我,令得其便。” 巴宰道:“如有妙策,吾巴氏早往郑国安家,何必偏居华阳。”如此爽快的话语,引来周围一片笑声。白艮以掌击膝道:“快哉,非巴宰其何人!”吕仲也笑道:“得巴宰教训,小子深荷其恩!” 白艮道:“巴宰所言是也,韩虽以商立国,却工商在公不在民,非吾等所能间也。……然吕兄既出其策,必有成算。” 吕仲道:“弟有何成算,但探路耳。” 巴宰一听,又道:“百乘粟米以为探路,濮阳吕氏果然豪奢!” 吕仲知道越说越不清,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是为信陵君买粮吧,于是转换话题道:“此非小子所敢知也!如决于小子,定不敢一掷千金。然既受命于家,不得不尽心竭力。……敢问百乘车可得而备?” 白艮望向其余三家,发现三家也都望着自己,沉吟片刻对吕仲道:“吾等车行,自养牛或十或廿,全出不过五六十乘,其余要赁于乡里。华阳虽小,四乡四五百里,现值闲时,赁得四五十乘自无所难。惟四家佣客、车夫,所在非少,且路途遥远,计日时多,是以为难。” 吕仲道:“惟愿白兄详细告之,常时常价,弟不敢辞。” 巴宰又抢道:“车百乘,随行可二三百。人日一斗,三百人十日,即用食三百石,车十乘……” 陈和接道:“三百石,华阳非旦夕可办!虽值秋收谷贱,石亦三十钱,如矍然而收,谷价腾贵,又非其价也。余闻启封为秦人所破,往启封办粮,军市也,米价五十而上。先生区区三十人,身无余物,何以办之?” 唐叔道:“仆所闻,车夫日常食半斗,何诸老言一斗?” 白艮道:“半斗者,另当钱也。纯以食则为一斗。” 吕仲道:“当钱几何?” 白艮道:“日半斗,当钱二。” 吕仲道:“劳诸老备车百乘已不安于心,另加车十乘,恐难为继,当钱为直。” 白艮默算片刻,道:“如此,三百人,直粮百五十石,车五乘,钱六千。” 陈和道:“草料日半石,十日五石。” 唐叔道:“于途贾之,可乎?” 陈和道:“三五乘或可贾之,百乘,日五十石……恐以自备为佳!” 吕仲道:“自备秣一石,于途尽先贾之,可乎?否则,车尽载秣,无余载粮也。” 陈和道:“吕氏果然豪强,吾不如也。” 白艮道:“车百乘,自带石秣,日钱十五,日秣半石,直钱十。车秣合计,日廿五钱,百乘二千五,十日二万五千钱。” 唐叔道:“车日钱十,白兄以十五计之,所为何来?” 白艮道:“自带石秣,需折钱。” 唐叔道:“日秣半石已计秣价,此石秣不过备而不用,不折也罢。” 白艮作恍然状,道:“愚钝,愚钝,石秣非以日计,共折十五。待吾再计:车日钱十,秣钱十,车秣合计二十,十日百乘计二万。秣车石,计十五,百乘千五百钱,合二万千五百钱。然否?” 唐叔道:“车价二万钱,区区千钱又何挂齿,不折也罢。” 白艮道:“如弟做主,又有何妨。奈何四家公议,自当以平价,不可稍以私心。” 吕仲道:“白兄所言是也。弟奉家命,试商于郑国,日后叨扰难免,今趟全依白兄所计,不敢有违。但与诸老交好,日后照应!” 见吕仲如此说,唐叔也就闭上嘴。 白艮道:“除车价、夫食而外,吾等还需请华阳尉遣卒护卫,否则寸步难行……”听到这话,吕仲等人心中都吃了一惊。吕仲望向对面四人,疑惑道:“华阳尉护卫?” 白艮道:“此乃华阳陋例,不足为外人道也。然则此例已开,非行不可!” 吕仲道:“弟见少识浅,得诸老指教,弟敢不受教!” 又是巴宰抢着道:“吾等商行,孰能无护卫;即或寻常大家,亦有随卫之人。然则入于华阳,商贾不得寸金随身,必由卫卒随卫。” 吕仲道:“此卫卒可想而知矣!要价几何?” 白艮道:“当十抽一,兄等佣价二万七八,晋华阳尉三千,可得三十卒随卫,卒日食一斗,钱十。再加四千。如此又七八千矣。” 吕仲慨然道:“百乘之粮,能直几何,而佣车即三五万矣。敢问白兄,韩卒在侧,可有掣肘?” 白艮道:“此可想而知矣!” 第127章 吕氏尚父 吕仲道:“韩卒掣肘,兄必有以应之!” 白艮道:“吕兄一语中的。弟等不才,只能钱粮照给,而留之在乡,并差人侍候——然不过三五人而已,尚可维持。如三十人……” 吕仲道:“白兄之言,吾尽知之。何时入城,如何晋见,惟愿兄指示,弟无不受教。” 白艮道:“今日已晚,明早日出时相会,一同入城。一切由弟应答,有问兄处,兄但直言即可。” 吕仲道:“全赖兄等维持。”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从中摸出四枚金饼,交与白艮,道:“弟外出,手头颇不便,只此四金,暂应其急。如有不足,请诸老援手,帐目到时,弟决无二言。” 四家见此四金,立时仿佛卸下重担,全都面色和缓,齐道:“怎敢!” 白艮接过四金,仔细查看,但见金光流溢,成色十足;又依次往下传,众人皆无疑异,遂道:“吕兄大手笔,志果不在小。弟不才,愿竭力尽心,以成其事!兄等几时启程?” 吕仲道:“华阳至启封,路途约需几时?何处安歇?何处打尖?” 白艮道:“启封乃吾等常行之道,安歇、打尖、筹集粮秣,均有定处。食毕启程,三日后黄昏至。” 吕仲道:“旦日启程,可乎?” 陈和道:“兄之行,非三五乘可比,佣车佣人,筹粮筹秣,均非少数,非旦夕可办。依弟之见,明日筹备一日,人车均与兄等过目,再日启程,方不仓促。” 白艮道:“陈兄所言是也。百乘之队,非仔细筹划,难得周全。偶有闪失,悔之莫及。” 吕仲也不坚持,道:“诸兄所言,弟敢不受教。” 白艮道:“今日已晚,诸君各自归家,仔细筹划。明日日出前,于鄙行商议。此四金,各携归家,多少盈亏,容后细算。” 吕仲道:“正是此理。”白艮取出秤,称了金饼,细细记了各家金饼重量。最后奉上清酒,各饮一盏而归。 吕氏家主出门后,对吕仲道:“眼见明日兄等要忙碌了,今夜尚有残月,弟聊尽东道,兄其勿弃。” 吕仲开始时对这位家主出言不谨颇有微词,后来商讨过程中又一言不发,感到十分奇怪。出门后见其相约,遂道:“他乡遇故,正要拜访。”对唐叔和郑安平道:“旧家相约,不敢不从。敢请叔等回报此间详情,仆略去便归。”两人皆道:“敢不从命!” 众人渐渐散去,吕氏家主和吕仲两人沿着华阳城外大道一路西行,一路闲话。至城角处,吕氏家主见四下无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吕仲一见即拜于路旁,口中道:“原来尚父隐于此!” 吕氏家主道:“尚父二字休再提。吾名伯阶,可称吕伯。” 吕仲道:“家兄亦称吕伯。既为尚父,又同为吕氏,愿以价父相称!” 吕伯阶道:“汝昆仲如何称呼?” 吕仲道:“年少失怙少学,未得其名,但以伯仲相称。” 吕伯阶道:“幼名为何?” 吕仲尴尬道:“家父母亦以伯仲相称。” 吕伯阶道:“吾濮阳吕氏,号太公之后,却如此不堪,真真令人不平!” 吕仲不知为何引起吕伯阶生气,只得住口不言。忽尔见吕伯阶泫然泪下,道:“然太公之后,齐氏也,与濮阳吕氏何涉!”吕仲心中暗暗叫苦,觉得吕伯阶是个不靠谱的人。濮阳吕氏出于姜子牙吕尚,不过是普通人自高门户的通行做法,说者、听者都不会当真,而吕伯阶似乎还真上了心,以不是吕尚后人而伤感,岂非疯癫!可偏偏此人持有玉玦,这是濮阳吕氏家族长门的信物。虽说吕氏长门早已不通音讯,但祭祖时,大家总要感叹一番,说如有长门玉玦在,祖宗必定高兴。 正在尴尬之际,吕伯阶忽道:“汝既呼我为阶父,吾即呼汝为伯子、仲子可乎?” 吕仲一脸无奈,只得道:“承阶父下顾。” 明确了称呼,吕伯阶似乎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满意,情绪高起来,道:“仲子既至华阳,但有所托,无不尽力!” 吕仲只得道:“但得阶父下顾,幸何如之!” 吕伯阶道:“不必不必。……前面就是吕行。” 吕仲抬头望去,大道之侧,一间宅院背靠城墙,面西开门。吕伯阶叫开门,领吕仲至后宅,引自己的妻妾儿女相见。再回到前堂,与众舍人相见。吕仲一一见礼。自己空手而来,并未备礼,就在怀内、袖内一番掏摸,把找到的零碎,借了个托盘盛上,捧到吕伯阶跟前,明言相赠。吕伯阶也不推辞,十分体贴地分了类,唤来舍人,当着吕仲的面,一一吩咐哪件送给谁。吕仲觉得吕伯阶的分配十分合理,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不由得想起路上那个不靠谱的吕伯阶,混不知哪个才是吕伯阶的真面目。 一番热闹过后,吕仲想着是否应告辞离去,毕竟与这位长门实在没什么特殊的交情,为将来铺路,也得再考虑考虑。吕伯阶突然道:“仲子身上仍有金饼否?”吕仲诧异地望过去,不知如何作答。吕伯阶补充道:“金饼非大贾难用。仲子若有,盍兑钱若干,早晚方便。” 吕仲沉吟片刻道:“阶父所言,谨当受教。惟一饼不过一斤,方便携带;若兑钱,足足五千钱,重三十斤有奇。颇不便。” 吕伯阶道:“非也。金轻而钱重,然金少用,钱多用。仲子昆仲夜来即需贾粮佣车,粮石三十钱,车日十钱,金如何使得?乡里小户,何由兑钱?” 吕仲道:“阶父教训得是。敢问阶父,当兑几何?” 吕伯阶道:“兑几何?尔孤身在此,能兑几何?一饼即五千,汝以何持归?” 吕仲道:“阶父教训得是。旦日吾弟兄等来拜阶父,即请兑换。” 吕伯阶道:“愚也,仲子。夜来即需以钱贾米佣车,旦日何及!” 吕仲只得再道:“阶父教训得是。小子愚钝,惟愿从阶父之言。” 吕伯阶道:“盍不早言!为汝计之,麻邑不过十余户,有粮几何?口粮而外,四五十石而已,不过二千钱。汝先持三千钱,夜来事毕,旦日来取余钱。” 第128章 阶父 吕仲留了个心眼,道:“阶父思虑周密。小子所领金饼,俱已付与白兄。今身无余金,奈何?” 不料,吕伯阶爽快道:“且携钱归,旦日缴金何伤。” 这一豪爽竟令吕仲心中生出感动,怀疑自己以前对伯阶的坏印象是不是错了,忙道:“阶父如此看顾,小子何幸!” 吕伯阶也不搭言,起身就往后宅走,把吕仲一人留在大堂偏阁中。过了好一会儿,吕伯阶才回来,手里拎着个沉重的家伙,还未上堂,口里就喊道:“仲子助我。” 吕仲急忙跑出阁去,吕伯阶指着手中的家伙道:“钱且交汝。” 吕仲接过那家伙,果然沉重,细看如皮甲,前后底部反折,用牛皮线钉缝成袋,十分坚固。袋内沉甸甸的,听上去装的是钱。两人进到堂内,吕伯阶迫不及待地道:“脱去上衣。” 吕仲不明就里,放下皮袋,脱去罩袍,再解开外衣。吕伯阶一把扒下,指着皮袋道:“套入头上。” 吕仲仔细一看,皮甲中央有一孔,正好可以把头钻过去,遂依言将头钻进,两头的袋子一前一后搭在胸背部。吕仲把手探入袋中,摸着是满满的铜钱,不知多少。遂将头退出来,行礼道:“阶父赐钱几何?此皮囊何为?” 吕伯阶看傻瓜似地看着吕仲道:“言定三千钱,又何疑焉?三千钱,非此皮囊,何以载之!” 吕仲道:“此皮囊甚佳,皮革坚韧,缝制牢固,当值几何?” 吕伯阶道:“此囊乃吾行远行之物,非以相赠,更非贾价。但有远行者,即可携之……若有遗失,则罚二金。” 吕仲道:“三千钱非轻易也,时过人定,敢请阶父暂收,容明日再取。” 吕伯阶再次望向吕仲,突然问道:“尊父何人?” 吕仲有些诧异,道:“家父名世平……” 吕伯阶道:“汝父有若许嘉名,为何汝昆仲只伯仲相称?……世平英年而逝,汝昆仲尚幼……长则从谁,经营何事?” 吕仲道:“吾兄弟年十三即随族父世良、世佳西出昆仑,经营珠玉。于今二十年矣!” 吕伯阶道:“难怪处变不惊,受宠不惊,得利不惊。天下尽可去得。” 吕仲大惊道:“阶父何意?” 吕伯阶道:“汝但游移片刻,即入罟中——此囊中非皆铜钱也,多锡铅之属也。” 吕仲身上暗出冷汗,不敢再久留,即辞道:“阶父所教,小子谨记。天色已晚,小子愿辞。旦日再来就教。” 吕伯阶道:“今夜如何?无钱如何使得?” 吕仲不敢再领教,但言道:“数千铜钱,携之不便;纵有皮囊,亦沉重难行;如有差池,恐伤阶父之德。夜来如有用度,旦日再往阶父处兑领。” 吕伯阶道:“如此,就不相留。愿令昆仲鹏程千里。” 吕仲道:“全赖阶父之德。” 从吕行出来,吕仲轻舒一口气,才感觉到汗已将内衫湿透,全身疲惫,面孔发烧,额角跳痛。回忆适才的情景,心有余悸。至今也猜不透吕伯阶到底是何等样人。其人出言轻率,似乎胸无城府,但偏偏又来这么一出精心策划的阴谋,自己差一点就堕入其中;但又尽现体贴关心,似乎出于善意……。晚风吹来,吕仲不禁打了个寒战;湿透的内衫贴在身上,变得冰凉。面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头脑也慢慢清冷下来。他仔细地,一幅一幅回忆今天的交涉,从中寻找可能的疏漏。又想着应该如何把这一切告知乃兄。世界的面孔是如此不真实,有待他们一层层揭开。从他们兄弟踏上经商之路时,虚伪和欺诈就如影随形,特别是在珠玉行,几乎所有的明暗规则都是为欺骗和反欺骗而生;防骗几乎已经成为生存的本能。但就算如此,他也差一点踏入陷阱中……这是为何? 当吕仲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已经从城西拐到城北,并沿着城北的大道走了一段。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在半轮残月下,一带田野是那么相似,远远的嵩山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提示该从哪里转向小道,回到麻三所在的小邑。吕仲有些慌乱。他试图回忆走来时的那些细节,想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参考的地标,但偏偏什么印象也没有。他不敢再往下走,也不敢随便顺着一条道拐到一个聚邑中去问问路——你不知道这里的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万一闯到豪强家中,自己没准悄没声地就丢了命。他自己知道,身上还剩三块金饼。他于绝望之中,已经决定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停下来,万一找不到地方,就勉强在野外过一夜。这时,他发现田野上有人出现了。他停下来,正不知道怎么办,那边已经大声喊道:“前行者,吕先生乎?” 吕仲从声音中听出是郑安平,大喜过望,高声回道:“敢是郑公子乎?” 两边走到一处,俱各相见。原来麻三见牛二先到,郑安平与唐叔后至,而吕仲迟迟未归,心中不安,急忙回了吕伯,带着郑安平和牛二寻出来。 麻三道:“幼时长老常教训,日落即归,否则为鬼所迷。” 吕仲道:“亦不远矣!牛二且不论,郑公子与唐叔亦新至,何以寻得其地?” 郑安平道:“此道旁有卧石,故知之。” 吕仲回头望去,果见小道尽头有一卧石。石头并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他又问麻三:“三兄幼居于此,愿教以何识得归家之路?——吾望诸道皆同,难以区分。” 麻三道:“道口有暗沟,雨时水顺沟而下,入于田中,洶洶然不可止,道几为所断,常涉水而过,或立足不住。” 吕仲停下步子,转回去仔细查看,果见小道口有一浅沟,从大道切过来,不深也不宽,不过倒正好可以把大道上的积水排出。有麻三的指点,在月下依稀可辨。心里不禁想,这也能指路吗?只能暗暗记在心里。既然长年在此生活过的麻三都找不出更明显的地标,那也就只能是它了。 第129章 草舍 到了场子里,吕仲与诸人见过礼,又向牛二道过谢。在吕仲一行离开的时间里,乡民们已经收拾出几间草房,供这一行商旅过夜。吕仲回来后,乡老即请安置,着人引这一行往住宿处安歇。告辞时,吕仲有意向乡老问道:“小子愚钝,月色下几不识归家之路,幸得牛兄、麻兄相救。”乡老道:“非独尔等,有长信于此者,亦误行他道。吾乡之道,微曲二折,周围乡里少见。可以为法。”吕仲领教敬谢。 收拾出的几间草房在粮仓周围,显然是存放秸秆的。正值秋收刚过,室内秸秆堆得正满,大家都心满意足:今晚不会太冷了。大体分了分,武卒两间,唐氏两间,吕氏与诸公子两间。约定巡夜人选,各人归室,随意地躺倒在秸秆上。行走一天,很多人都困睠了,躺下不多久,大部分人就进入了梦乡。 吕氏兄弟和郑安平、须伯岸同住一个草房。郑安平和须伯岸靠门,吕氏兄弟靠里。客套一会儿,各自躺下。郑、须两人不熟悉,小声说了会儿闲话,各自睡去。吕氏兄弟则似有不尽的话说,两人唧唧咕咕一直不停。 直到听到郑、须二人传来轻微的鼾声,吕仲才悄声对吕伯道:“兄意吾遇上何人?尚父!” 吕伯也吓了一跳,道:“何以知之?” 吕仲道:“其人有传家玉玦。” 吕伯道:“玉玦在濮阳失传,已历三世。吾等虽耳闻,却未目睹,焉知其为传家玉玦。” 吕仲道:“他者不论,状如凝脂却不假,只此即知非凡物也。” 吕伯道:“何色?” 吕仲道:“月下不分明,但显为白玉,非青非绿。” 吕伯道:“白玉虽希,最难判明。” 吕仲道:“更有奇事:尚父欲以金兑钱……” 话未说完,吕伯道:“何意?” 吕仲道:“其言乡间贾粮,用金不便,不如兑成铜钱,使用便宜。”看了看吕伯,见他认真在听,随道:“吾称所携四金,俱付白兄,无余金随身。尚父犹不允。入内取出一皮囊,做工极精,前后尽满,入手极沉,可套于头项,不碍行动。……但意想不到,其中杂以锡铅……” 吕伯浑身一震,道:“汝何以知之?” 吕仲道:“非吾知之,尚父所告也。” 吕伯道:"何意?” 吕仲细细回忆道:“尚父初言,金一饼,兑钱五千——确是时价。见吾言身边无金,遂言先予三千,以备夜来使用;余二千,旦日携金饼交易。吾尚未言,尚父即于后宅取出皮囊,甚沉,令吾相助。入阁后,令吾退去上衣,将皮囊套于项上——倒也轻便,如将上衣整备,行动无碍。吾见此皮囊甚佳,非千钱难成,遂不敢收……尚父忽明言,囊中实杂有铅锡之类,如吾携去,即入罟中——着实夸奖。吾不知深浅,不敢续言,急忙辞退。” 吕伯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见吕仲言毕,沉吟片刻,道:“尚父久未出世,今突然现前,真假难明;既设暗阱,又复挑明,似以考校后生,善恶难辨。吾但以礼相待可也。交易之间,务要手脚清明。” 吕仲道:“伯兄教导的是。弟思尚父虽真伪难辨,惟其言却有可取:若佣车贾粮,金不如铜。” 吕伯道:“唐叔、郑兄早归,已言所议。白氏所计,虽略浮夸,犹在价中,可依所议筹划。” 吕仲道:“此邑可得车粮几何?用钱多少?” 吕伯道:“此间与长老议事,决以户三百钱,以抵春秋之祭。邑中夫二十三,或粮或车,以当其直。吾等予长老一金半,众长老自往各家筹备,明日可得。” 吕仲道:“何价?” 吕伯道:“户三百钱,直粮九石——虽溢于时价,麻兄所在,分所应当。若出车一,连御者,日计半石,以十日计,折粮五石。尚有不平者,御者自备三日粮。” 吕仲道:“旦日可得粮车?” 吕伯道:“此事岂一夜可成,且观明夜若何。” 吕仲道:“往拜城尉,伯兄可有定策?” 吕伯道:“无非进宴席,赠钱财,拜手册。尽听诸氏可也。” 吕仲道:“吾等所携不过十余金。即华阳尉卒,非二金不下,佣车目下已过五金,尚未安妥。沿途耗费尚不在内,恐难支撑。” 吕伯道:“此趟不为钱财,但为军国之事耳。但君侯事谐,利益岂在少哉!区区十余金,又何间焉?” 吕仲道:“弟非敢谋利,但恐事贲耳。” 吕伯道:“谐矣!吾非往郑国,但迎之于途,又何虑哉!” 吕仲道:“伯兄教训得是。” 商议既定,困倦袭来,两人也进入了梦乡。 旦日鸡鸣头遍,郑安平自然醒来。坐起稍稍整理一下衣裳,须伯岸在一旁悄声道:“郑兄安睡!”郑安平随回道:“须兄安睡!” 须伯岸道:“夜来水足,却需小解。” 郑安平道:“吾亦然。” 两人跳下草堆,推开门,随手关上,即往外走。巡哨的武卒认识,相互打个招呼。两人出到场外,在一棵小树旁解决了问题。郑安平晃了晃胳膊,觉得胸前的疼痛基本消失,心中大爽,拉开架势,摆了几招。须伯岸在一旁喝彩道:“郑兄势猛力沉,真好武艺!” 郑安平收了势,笑道:“受伤多日,未得活动,今稍动筋骨耳!” 须伯岸道:“郑兄所学,与弟大不相同,必有别传!” 郑安平道:“兄学之何人?” 须伯岸道:“不过学于庠序耳。” 郑安平道:“弟幼亦学于庠序,长入武卒,从习于校场。” 须伯岸道:“何异?” 郑安平道:“学于庠序,习礼仪,明尊卑,知进退也;习于校场,决生死于呼吸也。” 须伯岸道:“兄适言有伤,敢为秦人所为?” 郑安平道:“是,亦不是。此伤源于秦剑,却非阵前所为。有刺客欲行刺公子,臣适奉其会耳。” 须伯岸咋舌道:“兄以身救公子,何功之巨也!” 第130章 烤肉 郑安平听到须伯岸的称赞,心中泛起一丝异样。要不是须伯岸提起,他都没有意识到他救的是谁:信陵君,名满天下的贤君,魏王亲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随即他就把这丝异样深埋在心里,嘴里道:“为臣之职司耳,又何道哉!” 须伯岸道:“弟慕兄之勇,愿闻其详。” 郑安平摆手道:“区区之事耳。适有三剑士伪为城主使,往营中劳军。信陵君优为召见,三剑士突然出剑行刺,吾出声喝破,遂为剑士所伤。君上安完,实乃武德巍巍,非吾之功也。” 须伯岸喝彩道:“三剑士竟为兄一人喝止,兄之英姿,可想而知也。三剑士弃君上而向兄,非以身尝虎,何以譬之。剑士,秦人之勇壮者也,三人向兄,而兄竟脱困,非贲育孰能当之。” 郑安平道:“剑刺而不入者,吾被三甲也。此二剑力透三甲,犹深至骨,秦剑士之名,不虚也。” 须伯岸道:“二剑?宁非三剑士乎?” 郑安平道:“只二少剑向吾,老剑仍刺君上。” 须伯岸咤道:“老剑仍向君上,而君上无恙,信陵贤君,亦不虚也。” 郑安平道:“时帐中嘈杂,吾被重创,君上如何御敌,吾实不知。” 须伯岸道:“恨不能亲身临之,以壮其行!” 郑安平望着这位热血不已的公子哥,摇头笑道:“锋镝之临身也,生死只在瞬间,非可嘻笑视之也。” 须伯岸道:“非敢嘻笑视之,实感于兄之能,兄之勇也,耳追心摹,不能自已。” 郑安平道:“何能当之!” 须伯岸道:“兄言习武艺于校场,与庠序之艺大不同。弟不才,敢从兄习,可乎?” 郑安平道:“校场之艺亦无他,唯手熟耳。兄但得一招精熟,遇敌不惊,虽千军亦可进。何必斤斤于校场庠序!” 须伯岸道:“弟素弱,父兄均不以为意。窃慕天下勇壮,苟得一艺,转弱为强,乃所愿也。” 郑安平见须伯岸说得如此坚决,遂道:“如兄有意,可来梁西驿。驿中武卒如麻兄者,多可亲近。” 须伯岸道:“得兄不弃,弟甚感戴。不日即往拜见。”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回到草房附近,见吕氏兄弟和其他草房的人都已经出来。众人见过礼,就在草房间的空场上围坐起来。天边的晨曦还只有几许,微风吹来,凉意习习。几名武卒从周围拾了些枯枝、枯草,吕伯从怀中掏出一块火石,引着了火,围坐在火堆周围,众人心中有了些暖意。忽然,唐氏中一人道:“有火无肉,奈何?”起身而去。众人正诧异间,这人抓着一只兔子回来了。两下将兔掼死,交给旁边一人,又出去,不多久再抓回一只兔子。 吕伯笑道:“何兄绝技若此!” 唐叔道:“子敏身手矫捷,野外多赖其得猎物而饱腹。” 子敏道:“深秋兔正肥,肉甚甘,正堪食。……子刍何不一展汝技!” 那个接着摔死的兔子的人并不多言,用牙在兔嘴处咬出一个小口,身边一人心领神会,用手拎着兔耳,子刍将手指伸进咬开的小口中,三两下将兔皮剥去。旁边这人掏出一把小刀,划开兔腹,将内脏掏出;又在兔身上划了几刀,拾了枯枝,从肛门穿入,放在火上烤。与此同时,子刍在另一人的配合下,也迅速解决了另一只兔。武卒们又去拾了些枯枝、枯草,把火势加大。不多会,肉香四溢,众人腹中都咕咕地叫起来,四下里的狗也被吸引过来,但见这里人多,远远地逡巡着,不敢靠近。 吕伯望着唐叔道:“唐氏有此绝技,虽无粮亦何妨!” 唐叔道:“无粮之际,多赖此以渡命;有粮之食,亦赖此以肉食。” 芒卯道:“兔肉腥苦,非姜梅难以下咽。” 唐叔道:“行人道上,但得食肉已为多福,又何姜梅为!” 陆续有农家走出家门,他们的孩子也被叫醒。一些农家指着不远处的火堆,教训着自己的孩子。空气中飘来的肉香,对孩子和大人都有极强的诱惑力,令他们无比羡慕。 由于到了家,麻三没有和商队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自己家中。由于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这些人因为麻三的原因,居然留驻于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里,而且他们竟然一出手就是一块金饼,把今年的祭祀问题全都解决了,这令麻三在家人和乡里的地位一下高大起来。反过来,这也令麻三十分满意。在和亲近们扯了会闲谈后,麻三香甜地睡去。梦醒之间,他嗅到一股肉香;正疑做梦,又听见有人教训自己的孩子,要多学本事,将来出人头地。于是一骨碌坐起来,不顾头上还沾着秸草,略整整衣裳,就往外面走——那里,才是他获得地位和荣耀的地方。 见农户里走出一人,直往火堆旁而去,眼尖的认出那是麻三,大声向他打招呼,似乎这样也可以分得一些荣耀似的;而麻三也大度地回应地,毫不吝啬地将荣耀分享给那些人。火堆旁的人见麻三出来,也都向他招手,并就近让出一个位置,麻三就势坐下,旁边一个人把他头上的秸草拍打下来,他也不在乎。 吕伯道:“麻兄一夜好眠。” 麻三道:“甚好,甚好,困倦尽除。” 吕伯道:“吾等搅扰,乡里烦怨否?” 麻三道:“何有烦怨,但欣喜而已。” 吕伯道:“可知车粮能齐备否?” 麻三道:“勿虑,无碍。年下丰余,正要集上贾粜,却不意有先生这等大贾,得以优价粜之。众户喜不自胜。大约留足口粮,尽愿粜出——日后何有如此厚价。” 吕伯道:“里中车乘几何?” 麻三道:“鄙里虽小,有牛三头,尽在长老之家。先生价厚,日间招呼声,四野尽有愿来者。十余二十头许,可尽无妨。” 吕伯道:“驾御之人需要得力,车乘少些不妨。” 麻三道:“勿虑。四野乡里吾竟熟知,必得忠厚老成者,奸滑者一概不纳。” 吕伯道:“多劳麻兄。” 第131章 麻太公 吕、麻交谈之间,火堆旁的人叫道:“肉成,请唐叔分食!” 两只野兔听上去不少,三十人一分,每人其实没多少;更为困难的是,本来每人就没多少,还要分得均匀,让每人都能吃到大小差不多的一块,骨肉均停。这事就让唐叔给办成了。唐叔用小匕,三五下就神奇地将两只野兔分成了三十份,挑不出好坏来,每人都平等地得到一小块,连说兔肉难吃的芒公子也挑了一份放到口里,香甜地嚼起来,再不提姜梅的事,让一众唐氏对他很有改观。 借着取肉的机会,吕伯靠近麻三坐下,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吾观令尊于乡里得众望。” 麻三道:“家父虽得众望,实不及尤父;而乡里最得望者,太公也。太公年最长,寿六旬,而耳聪目明。事有疑难,多以咨之。” 吕伯道:“夜观座中一寿者,长须飘然,发尽白,默然少语,莫非太公乎?” 麻三道:“然也。言虽少,所言必中,深得众望。夜来得金,众长老皆不敢自专,共聚太公室而议定之,莫敢不从。” 吕伯道:“所议者何?” 麻三道:“此长老者所议,非鄙人所敢知也。” 吕伯道:“少时往拜,麻兄可引荐乎?” 麻三道:“此易事耳,又何敢辞!” 吕伯起身,又分别约了唐叔、曹包、芒须二公子,以及郭先生,少时同往拜太公;又请吕仲、郑安平引余众整顿器械、粮水等事,朝食毕,即往华阳城中。众人应喏。 一小块兔肉虽还不够塞牙缝,但众人也吃得心满意足。把手用衣襟擦了擦,吕伯一行即由麻三引领,往农舍而去。至舍前,麻三叫住一个小孩,问道:“太公觉否?” 小孩道:“正在堂上高坐。” 麻三道:“往言麻三引众客来拜。” 小孩蹦跳着进了一个柴门,吕伯一行在门外停下。少时,一名老者在一名壮年的搀扶下从室内出来,口中说道:“贵客光临,小老儿幸何如之!” 吕伯连忙上前见礼。太公将吕伯一行引进门内,道:“鄙野茅舍,甚陋,难待贵客。小老儿简慢,请贵客在庭中安坐。”先进去的那个小孩抱出一大张草席,铺在庭内地上,太公即请众人入坐。自己随手从檐下取过一张草席,自己坐下。那名壮年人立于老人身后。 坐定,吕伯开言道:“搅扰太公,心甚不安!” 太公回道:“鄙野陋室,怠慢贵客。若非三儿,如何得贵客上门。” 吕伯道:“太公容禀,鄙意请贵乡支粮车若干,不敢催促,敢能完备。” 太公道:“此事昨日里长等亦曾议过……”回头对那壮年道:“汝口齿伶俐,可详言之。” 那壮年道:“贵客以一金告粜与赁,里中不敢有误。夜来里长即与众长老聚于太公室,议得一金可当春秋二祭有余,遂定各家以入祭者给贵客,家各十石,鄙里十八家,共百八十石。里中有牛者三家,及其亲戚,可得辎车八乘,乘二夫,计十六人。连草秸,正好八乘。” 吕伯一听,知道了众长老算计着要将利益归于自己,不欲与他人分润,也不说破,道:“太公与里长等好画筹。里中不过十余室,却得粮百八十石,车八乘,正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者也。” 壮年道:“忠信诚不敢当,贵客差使,不敢不尽力。”随转向麻三道:“三兄名下十石,公议由祖庙共承,以报三兄之德。” 麻三从席中坐起,道:“子孙何德,敢劳祖庙承担!” 太公道:“非三儿,何得以金祭祖乎!祖先得金祭,必祐家族儿孙满堂,衣食无忧。” 麻三一脸感恩,再三谢礼方坐下。 吕伯又道:“粮车劳太公下赐,不知何时可得。” 壮年道:“鄙里之车乘,即时可备;亲戚者,食后即往告——皆是长老至亲,当不贲事。至于粮草,可待车至,一言可定,不劳虑也。” 吕伯从怀中掏出一块一两许的小金饼,递到太公手中,道:“小子搅扰,春秋两祭,愿以祷祝。” 太公推辞道:“何以当得!夜来得先生所赐,已为有愧……” 吕伯硬将小金饼塞进太公手中,道:“告于社稷,福寿年康,愿太公勿辞。所求粮车,再三致意,必择于忠厚之家。” 太公将金饼纳入怀中,道:“得先生厚赐,必祷于社稷,神必福焉。粮车之事,愿先生勿虑,必安妥善贴。”又转向身边的壮年,道:“狗儿,赁车的事,尔与三儿商议妥贴,必得忠厚之家。”壮年人躬身应喏。坐中的麻三再次坐起,高声应喏。 吕伯见邑中之事再无障碍,闲谈几句,起身告辞,只留下麻三与狗儿等筹措粮车。 回到草房前的场地,一众人等已经从周边的农舍里借来三只陶釜,就于沟中取水,开始早炊。吕伯让人将麻三的粮袋送到太公那里去,让麻三就太公的火。狗儿道:“早炊而已,何以三兄为多,必得兄之粮!”几个推托一番,终于收下。事毕,数人按十人一伙,分别于各自的火堆边坐定。釜内不过是囊中的糇粮,加水煮软,再加些盐梅末,拌匀了,各取小匕,就于釜中舀食。食虽不精,好在热乎,人人吃得微微汗出,晚秋的寒意一扫而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食毕,吕伯分派了差事。武卒及郭、芒三人留草房休整,协助麻三整备粮车;吕氏兄弟领郑、须、曹及诸唐,同往华阳。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要在华阳城下办妥:百乘辎车以及华阳尉;三百石粮,麻邑虽已得百八十石,余下百二十石还需在城下筹措。 于路,诸人计划了整个过程:与车行打交道,由吕氏及唐叔为主;与华阳尉打交道,则以吕氏和须伯岸为主——毕竟,须家是魏王的王商,地位崇高,与官家打交道借助较多;郑、曹二人作为随卫跟随;而其余诸唐,则分散于集市,打听消息和行情。分派既定,议定联络方式,众人依计而行。至远远望见华阳城时,诸唐即与吕氏等分开,或入华阳,或入集市。吕氏兄弟、唐叔、须伯岸、郑安平、曹包一行六人,由吕仲引路,直往白家车行而来。 第132章 晋见 来到白家门前,吕仲上前叩门。开门的是吕不韦。见了吕仲,立即反应过来,道:“仲父等略候,吾去通禀。”少刻,白艮出至门前,与吕仲等互道辛劳。吕仲将吕伯等昨日未见的人一一作了引荐,白艮一一见过,共施一礼,引到堂上就坐。 寒喧已毕,吕伯道:“愚弟昨得白兄惠承,已将诸事安置。今日愚等专候白兄差遣。” 白艮道:“令仲豪爽,下赐一金,城下诸车行皆已动作,少时客可自观。鄙行偏小,已遣人四野赁车,料无障碍。三百石粮,还需请粮贾面议。昨已与先生等言及,当下最要之事,乃晋见华阳尉,得其护卫,否则寸步难行。” 吕伯道:“此事愚等已知,一切尽由白兄差遣。” 须伯岸道:“敢问白兄,华阳尉是何出身?” 白艮看了须伯岸一眼,道:“兄之问切要。华阳虽小邑,正当要冲,商旅云集,虽不至摩肩接蹱,挥汗成雨,亦旧华都也。城中韩卒千余,皆利剑劲弩,超足之材士也。故华阳尉者,乃韩氏旧族于飞是也。” 须伯岸道:“鄙人愚钝,久居于大梁,亦偶至郑国,不闻城尉护卫商旅之事。” 白艮道:“鄙人居华阳十余年,亦少听闻。” 须伯岸道:“愿闻其详。” 白艮道:“华阳尉年初接任。任上数发商旅为盗贼所劫,华阳尉震怒,令凡有商旅,均以韩卒护卫,不使有差。商旅惟以钱入官可也。然韩卒入商旅,何能安生:必以护卫为名,作威作福。后商旅皆得关要:凡遣下韩卒,不令随行,但于城外安置,计程远近,给以钱粮,到时听其自行缴差。” 须伯岸道:“此事迹同要劫,何众人不置一词。” 白艮道:“如不取护卫,擅自行商,或遭盗贼,或遇刁蛮,不一而足,故众人亦不能置词矣。” 唐叔一拍大腿,道:“岂无王法?” 须伯岸笑道:“韩王好个聚财之道。” 唐叔闻言,紧握双拳,不再出声。 吕伯道:“白兄以为如何?” 白艮道:“愚意,忍小而谋大可也!” 吕伯道:“受教。就请白兄引荐,贽物礼仪,还请明示,不敢有缺。” 白艮道:“吕兄明断。不如就鄙宅设宴,往请贵人,庶免诸兄奔波劳碌,又可得华阳尉欢心。一举而二得。” 吕伯道:“搅扰贵府,于心何安!所需一应物事,均由鄙等应承。” 白艮道:“何劳吕兄!吾等久居华阳,早晚与之相见,有与兄等一席之谈,日后便宜多矣。”向下叫道:“不韦,可持吾节,往请华阳尉。即言有朋自远方来。”吕不韦于门前应喏。 吕伯道:“即置宴席,吾等不敢安坐,庭前灶下,当听差遣。” 白艮道:“兄等初至华阳,与尉相见,愚意以三鼎或五鼎之制。” 吕伯闻言心惊,道:“华阳尉即韩王旧族,自当以卿大夫之礼。惟吾等皆白衣,奈何?” 白艮知道吕伯误会了,解释道:“大夫入乡里,征唯所欲,羞唯所有。乡先生岂皆肉食者?所谓三鼎五鼎,不过丰盈之度耳,岂列鼎之制哉!” 吕伯方释然,道:“贵乡之俗,与鄙乡大不相同。‘每事问’可也。” 白艮详细地解说道,所谓三鼎五鼎,只是说准备三种或五种肉食,具体何肉并无定制,亦无需相应簋数相配,并非列鼎列簋之礼。华阳尉颇贪口腹,但食物丰盛,并不介意僭越与否。听得这些,诸人心中明了,一致议定,既然华阳尉好口腹,即以五鼎为制,以投所好。五鼎之物,定为羊、猪、鱼、腊、脏。鱼、腊白家自有,羊、猪、脏则需于市中购买。吕伯再三致意,必要自己入市购买。白艮推辞不过,只得应允。自己则指挥舍人、庶子等,清洗鼎簋碟盏。事急无酒,又着人过滤清水,并用香茅缩之。 吕伯等出来后,短暂地商议了片刻,决定由须、唐、郑、曹往集市,采购肉、蔬、果、酱等品,二吕则往吕氏车行拜见吕伯阶。自然,二吕并未说明伯价的尚父身份——他们自己也还不敢肯定,只说吕氏车行亦是濮阳吕氏的产业,自己去认亲。众人不知底细,也不多问,任他四人离去。 华阳城不大,从城北门走到城西门,未费多少时间,就已望见吕氏车行的大院。吕仲上前叩门,开门的舍人认得吕仲,让至庭中,急入内告禀。少时,吕伯价降阶相迎,将一行人让到堂上。 吕伯道:“愚弟言,尚父在此,不容不来拜见。愿请玉玦。” 吕伯价道:“请至庙中。”遂起身往别院而去,二吕跟在后面,他人一概不许跟随。 别院门锁着。吕伯价掏钥匙打开锁,让二吕入内,复将门掩上。这才来到堂前。大堂无牌匾,门亦紧锁。吕伯价再打开堂门,推门入内,将二吕让入。堂内十分阴暗,正中案上点着一小豆灯,明灭不定。吕伯价道:“昨日见仲子,必知汝等今日至,连夜置神案以待。”引二人至案前。二人这才看清,灯后有一神主,神主名以一种古怪的文字书写,虽认不清,但神牌祥云环绕,髹漆描金,一见而知非寻常所有。二人不敢靠近,只得望向吕伯价,伯价道:“此即尚父神主!” 二吕大惊,道:“尚父神主缘何在此?” 吕伯阶道:“汝皆以齐国宗庙乃尚父之位,康公之后,遂绝其祀。不知其实有一支在此。” 吕伯道:“何谓也?” 吕伯价道:“尚父封齐,虽营营丘,而实居镐京。周公归政成王,实赖太公之力多矣。大子伋亦居镐京。居营丘者,三子丘氏。齐国立宗庙,尚父尚存,故无尚父之位。太公薨,齐宗庙立太公位,而大子在镐京,亦立太公位,即此也。大子归国,太公神主仍居镐京,齐宗庙所奉,实丘公所立。镐京所立神主,虽不享于宗庙,亦留一支族奉祀。缘此族奉太公之位,大子留玉玦以为供养,亦为信也。” 二吕感慨道:“微阶父言之,小子何知!” 第133章 吕太公 无论如何,案上供奉的都是自己的祖先,二吕退到门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吕伯价从案上捧过一碟,上以绢丝覆盖,开启后,正是一只玉玦。玉玦白色,油润滑腻,精光内敛,一道裂自底盘旋而起,已经形成一道厚重的包浆,十分明显。二吕皆不敢上手,后退一步,躬身下拜。吕伯阶将碟子捧到门外,放在阶前,自己先席地坐下,然后招呼二吕也坐下。指着碟中的玉玦道:“周王所赐,世所罕见。二子何不一观?” 吕伯小心翼翼地将玉玦从碟中捧出,就着阳光细细观看,吕仲也把头凑过来。阳光透过玉质,照出内部花团锦簇的纹理。二吕再无疑问,小心将玉放回碟中,拜道:“小子等何敢及此!” 吕伯阶道:“汝等识得?” 吕伯道:“昆仑白玉,非天子不能有,不意竟于阶父处得见。” 吕伯阶道:“尔等有识之人。汝可知神主上所书者何?” 吕伯道:“但见髹漆描金,字却不识。” 吕伯阶道:“髹漆则然,描金则否,实镶金也。神主亦周王所赐,上书‘周太师尚父吕子牙’。” 吕伯道:“齐国宗庙灭后,吾濮阳支族但知世间有尚父,可兴吕氏,惟不知其详。” 吕伯阶道:“其中曲折难尽。周公、召公、太公,武王三公也。商灭,三公分封鲁、燕、齐,皆不就国,立于周朝。武王薨,成王立,周公营洛邑,召公居镐京,几不两立,太公以外戚周旋其间。周、召皆王族,封邑王畿;太公外戚,独不得封,故身与诸子虽立周庭,而宗庙立于营丘,庶子丘公居之。太公薨,康王设祭于高庙,告于先王,神主立焉,而棂归葬于齐。故有二神主也。幽王之乱,共和共治,周宗庙尽毁。后虽恢复,配享尽除。太公神主遂归于镐京吕氏,流传至今。” 吕伯再拜道:“非阶父,小子何得知也。神主已知矣,玉玦奈何?濮阳吕氏但知玉玦,而不知神主。”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传玉玦若何?” 吕伯道:“余幼时,诸父言,齐国宗庙虽灭,吾吕有尚父一支,盖太祖别传,得天子之玦,出则吕氏复兴。”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所出者何?” 吕伯道:“实不知其所出,但言宗庙已毁于齐,从此祖先血食断绝,自弃于天地。惟待尚父一出,而复兴矣。盖尚父得天子之玦故也。” 吕伯阶道:“如子所言,濮阳吕氏盖出齐吕;族中知有尚父,而不知有神主,盖尚父神主出于镐京,配享于周王,非幽王之变,仍于镐京享周人祭祀。尚父之玦,实得之于成王。管蔡之乱,周公之变,天庭将倾,实赖太公柱其间也。成王赐之以玦,言关东之事,一决于太公。此事丘公尽知,故传之于后也。濮阳吕氏,宁丘公之后欤?” 吕伯道:“濮阳吕氏,久不立庙堂,业商久矣,虽言太公之胄,实无涓恩可恃。” 吕伯阶道:“虽无涓恩可恃,田氏代齐时,亦无仇怨相加,祸福之间,岂容易哉。” 吕伯道:“阶父所言是也。敢问阶父,镐京吕氏何出,缘何能得周庙中太公神主?” 吕伯阶道:“镐京吕氏,实大子伋之后。太公薨,大子伋虽曰继位,实居镐京,子衡与季辅焉。后衡仕卫,为聂氏;季为周太傅,其后居崔,为崔氏。子得继为齐公。大子薨时,衡与季已别为氏;乃与庶子居镐京者,为吕氏配享于周,予天子玉玦以通神。幽王之乱,周宗庙尽毁。平王迁洛邑,复周宗庙,而太公神主尚存镐京,为携王所祀。携王绝祀,周室不复配享太公,神主遂归于吕氏,即家祖也。太公神主虽不得宗庙而祀,幸有玉玦以通之,血食至今。” 听了这段话,吕伯兄弟面面相觑,良久道:“阶父之言,闻所未闻。携王者何人?” 吕伯阶道:“至今五百年矣,虽史氏亦难言,况汝小子乎!携王者,幽王之弟,周人共立于携。薨无谥,故称携王。” 吕伯道:“既立为王,宁无公卿以辅之,助之,议之,葬之?” 吕伯阶道:“非汝所谓也。时天下分裂,两王共立。平王入东都,宗庙一依于洛邑,盖周公所设也。镐京宗庙于烬余,收得诸王神主,归祀于携,盖残破之余也,岂洛邑所比;一应祭祀,亦因陋就俭。携王薨后,不复设祭;其配祀者,尽归其家。” 吕伯道:“小子无知,幸阶父教而通之。阶父此时处示愚弟兄以玦,必有所训。” 吕伯阶道:“白府庶子不韦,亦濮阳吕氏乎?” 吕仲道:“但闻其言,并无往来。其言移居邯郸三世矣。” 吕伯阶道:“吾出玉玦,彼竟不识,料必旁门别系,血缘疏远。” 吕伯道:“即鄙家,亦所言不多。偶有所言,幸得闻矣。” 吕伯阶道:“神主血食至今,非比寻常,是有大气运,必得封疆裂土,重建宗庙,方遂吾志。” 吕伯道:“阶父之志,故鸿鹄也,非燕雀之徒所能当也。” 见吕伯阶神色有些沮丧,吕仲改换话题道:“夜来多见亲眷,独不见族兄弟。” 吕伯阶忽地泫然,道:“吾吕五世独传,至今绝矣!” 二吕闻言谔然,只得安慰道:“阶父春秋正富,宁不得后乎!” 吕伯阶道:“吾年届不惑,夜复少眠,阳衰难兴,恐命不久矣。于华阳城外赁车,但延残命耳。” 吕伯道:“太公一脉,齐吕已绝,今幸得阶父继尚父一脉,不可轻言断绝,但静心安养。若有驱使,吾弟兄自当承之。”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亦太公正脉。奈何自贬自贱,而混迹于商贾。” 二吕闻言又谔然,道:“吕氏业商,盖从祖制也。” 吕伯阶道:“何谓也?” 吕伯道:“太公佐屠朝歌,迎客棘津;桓公通盐渔之利,而衣冠天下。皆以商为身之本,又何贱焉。吾吕不立庙堂,即立市坊,虽立命之处有异,而兼济天下则同。” 吕伯阶道:“兼济天下奈何?” 吕伯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伯阶道:“善!今有一事,愿二子听之。”二吕再次谔然。 第134章 十里不同俗 见二吕张口结舌不敢搭言,吕伯阶道:“罢,罢。非其人,事必难成。” 吕仲看了看吕伯,道:“阶父但言之,某兄弟但能为者,无不为之。” 吕伯阶道:“无他难,但得心意相通,守口如瓶耳。” 吕伯道:“愚兄弟与阶父虽不敢云心意想通,亦不敢有二心。至于守口如瓶,敢誓于天地也。” 吕伯阶闻言,眼前一亮,道:“果尔,事无难矣。”遂往二人跟前靠近,三人促膝附耳,吕伯阶道:“吾族子嗣艰难,五世单传,至吾一身,至今无后。吾妻甚妒,家虽有妾妇,不容沾身。故立外室。今二子往启封,可助吾,托言随往启封,实往外室小居,待归时携同归可也。” 二吕始不知有何机密,心怀忐忑,闻听此言均忍俊不禁,道:“此事固无难也,但心意相通,守口如瓶耳。一任阶父所言。” 吕伯阶道:“此事必得机密而后可。万勿疏忽,以致事贲。” 二吕道:“皆所阶父所言,但有所托,必不敢违。”吕伯阶低声细语,细细地讲了自己的计划,对计划中各个关键环节,均详细规划了细节,二吕闻言点头,心中暗笑。商议已毕,吕伯阶撤去供案,锁了堂门和院门。三人依计而行,同至所后宅,向吕妻辞行。二吕演技甚高,吕妻信以为真,放行无碍。三人再回正堂,议定诸事,二吕辞出。 出了吕行,二吕再也憋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又恐吕府人闻得,一溜烟地跑了。二人见时候尚早,遂绕华阳城一周,也见到了陈氏和巴氏的车行,惟无人引荐,遂不得而入。华阳四门,皆有戍卫。城不大,进城的人也不多,戍卫们立坐不定,甚至眯眼打盹。 二吕来到集市,市坊方击响开市锣。早已聚于市外的人等,一拥而入。二吕在坊门外,见唐氏二人已经一晃进了市坊;由于人多拥挤,转眼就不见了踪迹。二吕并不着急,只缓缓地跟着众人挤进坊中。 相比大梁,华阳城外的坊市并不大,约里许,分食、用两片,用正对坊门的一条较宽道路隔开。不久,二吕就在近门处找到了唐、须、郑、曹等人,这些人正围在一起,面有愁容。见到二吕,须伯岸连忙上前道:“吕先生来了。此事还须吕先生定夺。” 吕伯道:“兄何事为难?” 须伯岸道:“市内猪羊均无完整,但切割零贾,奈何。” 吕伯闻此言也是一愣,道:“只有零贾?屠者何处,不如直往屠家整贾。” 唐叔道:“时已日中,整贾何及?不只猪羊,便果蔬酱醯,亦不足用。甚至粟米……”正言之时,见吕不韦从市门外走进来,众人忙招呼一声,吕不韦过来行礼道:“故知诸父入市坊矣,遂急寻来。” 唐叔道:“敢问贵府有何见教?” 吕不韦道:“华阳小邑,与大都不同,市坊所贾,不过细民日常所而,焉有宴席所用。鄙东不察,累诸父劳碌,心甚不安。” 吕伯道:“宴席所需,果往何地置办?” 吕不韦道:“自有各家,非久居此,难以尽知。诸父劳累,敢请鄙府安歇。” 吕伯道:“吾等愚钝误事,敢请兄带领前往,不敢有违。” 吕不韦道:“小子奉差往城中递策,蒙尉应承。归宅见诸父四散,便知事有不谐矣。乃代诸父往各处置办一切所需,今已齐备,故敢请耳。” 二吕等皆面红耳赤,羞惭然言。吕伯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金饼,塞到吕不韦手中,道:“非兄干练,吾等几误大事。聊备一饮,兄其勿辞;但有花费,俱在吾等身上。” 吕不韦推辞道:“自家至亲,何以如此!有事弟子服其劳,礼也。累诸父劳碌半日,小子甚不安。” 吕伯道:“既认自家至亲,父兄所赐,便不当辞。”吕不韦只得再拜而领。 唐叔发出信号,散在坊内的诸唐陆续撤出。为了不引人注目,一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尽量不让人看出是一群。二吕和吕不韦是亲戚,自然走在一起。吕伯再次道:“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也。浅薄如愚等,自作聪明,荒唐至此。非兄弥缝,几乎贲事。” 吕不韦道:“族父不必再三不安。是等细事,本该弟子行之,何劳诸父。”见二吕脸色还有不豫,吕不韦转换话题道:“小子幼时离家,素少家训,二族父出自濮阳,必有教我。” 吕伯闻言,只得叹道:“兄行事如此,吾等不如。” 吕不韦道:“吾与族父同宗,何敢当‘兄’字。贱名不韦,愿族父直呼其名可也。” 吕伯道:“岂敢唐突!” 吕不韦道:“正见同族亲近之谊。” 吕伯道:“吾吕家谱早失,难定辈分。以父呼之,断不敢当。不如以兄弟相称。吾兄弟二人皆以行名,兄但呼伯兄、仲兄可也,吾等呼汝韦兄。” 吕不韦道:“辈分难定,二父与吾父年龄相近,岂敢僭越。” 二吕俱道:“断断不敢。” 吕不韦道:“二父且听吾言:吾于白府为庶子,二父与吾兄弟相称,何以对白氏?呼二父为父,始相当也。” 二吕无言以对,只得道:“岂有此理,甚是僭越!” 少时,吕伯道:“不韦可知尚父之称?” 吕不韦闻言一愣,道:“族父何以言此?” 吕伯道:“吾濮阳一支传言,吕氏宗庙虽绝祀于齐,另有尚父一族,奉祀至今,惟不知其所之也。” 吕不韦道:“小子幼年离家,少得父训,甚不成器。族父所言,小子未闻于父兄。待小子归省,询于父兄可也。” 吕伯其这话无法继续,又问道:“城西吕氏,不韦认亲否?” 吕不韦道:“既为吕氏,自然一族。惟血缘疏远,交通不畅。” 吕伯道:“不韦多与吕氏交往,可知其人若何?” 吕不韦道:“此易事耳。吾十三离家,由邯郸白父荐于华阳,至今五年矣。彼时城西车行为王氏,乃河东猗顿之后也。三年前,王氏忽告同行,产业尽出,转于吕氏。时华阳同行惊诧莫名,以为必有隐情。三年而返,吕氏虽无大才,亦循规蹈矩,事事不争,亲友和善,虽无大入,亦颇有可观。后亲眷渐渐来归,同行之心始定,许其为华阳车行之一家也。” 第135章 打探 吕伯闻言,略一沉吟,道:“吕氏方至,未与相亲?” 吕不韦似乎听明白了吕伯想问什么,道:“至今三年,只与家主相聚时遇见,行间往来,并无私交。” 吕伯道:“汝言‘濮阳吕氏’,阶父可有应?” 吕不韦诧异道:“阶父?吕氏果与吾族有故?” 吕仲道:“昨夜邀至吕行,互认同宗,皆太公一脉。” 吕不韦道:“如言太公一脉,倒也不假。今天下吕氏,多太公一脉,但有亲疏耳。” 二吕相互对视后,道:“不韦所言是也。” 吕伯又道:“伯阶之后何人?可曾往来?”见吕不韦投来疑惑的目光,吕伯解释道:“既同为吕氏,必也与之亲近。” 吕不韦道:“父言是也。吕氏家眷俱在此,未闻故里有人,想无后……盖并无往来。” 吕伯道:“人言吕妇善妒,果耶,否耶?” 吕不韦笑道:“闺内之事,非不韦所敢知也,未所闻也。” 言谈之间,吕不韦指道:“前面宁非吕行乎?不韦承家主之命,邀之相陪华阳尉,正好访之。” 二吕道:“既有使命,便当访之。某等不便相见,且往道口暂避,少时再聚。” 吕不韦道:“二父之命,不敢不从,就请父前路稍停。” 二吕紧走几步,闪到道旁房舍之边,吕府视线的盲区驻足。远远望见吕不韦向吕府而去。吕伯道:“阶父之言,有虚有实,真假难辨。” 正说间,两人所立足的房舍门开了,一位老者走出了门。二吕对视一眼,马上有了默契。吕仲上前见礼道:“长老,小子见礼!” 老者回头见到二人恭立一旁,也就回礼道:“见过,见过!”打量了一下二位的装着,知是商贾,便道:“尊客财运亨通!” 吕仲道:“托长老之福!吾等自洛阳至此,欲寻车往郑,敢问长老,何处有车?” 老者道:“尊客欲在华阳赁车乎?华阳四车行,白、巴、陈、王,各有车十数乘。向前不远即为王行,客可往赁,必有所得。” 二吕两次对视,吕仲心有灵犀道:“愚等于洛,闻洛邑吕氏在此赁车,愿长老指示。” 老者道:“……吕氏?是了,王行新司柜似为吕氏……。少交往……前行便是。” 吕伯上前,有些诧异道:“吕氏长年在此,少拜长老?” 老者道:“耳聋眼盲,久不视事,少出门,多忘事。尊客不必为意。” 吕伯道:“吕氏在洛邑,颇闻家室不宁。至华阳多搅扰四邻。” 老者道:“耳聋眼盲,不曾见闻,不敢妄言。” 这时,门里传来人声:“父与谁言?” 老者回应道:“远方尊客,相与问道。”门再开,一位壮年人走出来,见二吕执礼甚谨,与老者相谈,也执礼道:“敢问尊客何问?” 二吕也转身见礼,道:“不知尊家何称?” 壮年人道:“世居华阳,为华氏,行首。” 吕仲道:“见过华伯!何业?” 华伯道:“偏鄙乡野,何有常业,但鬻力耳。” 吕仲道:“愚等来自洛邑,欲赁车于华阳,正就教于长老,蒙教前行即有王行。” 华伯道:“王行乃旧名,三年前已换东,现行东吕氏,称吕行。” 吕仲道:“是了,是了。行前故旧俱道,洛邑吕氏,见在华阳赁车,敢是在彼。华伯与吕氏近邻,其交必厚,敢请引荐。” 华伯道:“虽为近邻,业不同也,素少往来,但春秋二会,偶一见耳。惟吕氏本业赁车,客往赁车,何需引荐。” 吕仲道:“华伯鬻力,独勿与吕氏乎?” 华伯道:“父母在堂,早晚侍奉,不敢远离。如随吕行押车,父母宁无冻饿乎?” 二吕皆道:“华伯纯孝,吾深羡也。华阳四行,孰为首?” 华伯道:“若论深浅,自是城北白氏,久居华阳,历二世矣。吕氏不过三二年,资望不及多矣。” 吕伯道:“真持平之论也。吾闻吕氏惧内,然也,否也?” 华伯道:“客实有趣,此闺中事也……”不过还是忍不住八卦,续道:“吕妇善妒,语常不逊,夜来时时闻之,惟不详耳。” 吕伯道:“男子一生,最忌惧内;但惧内,则襟怀胆气俱坏矣。本意故旧乡情,来投吕氏;又闻惧内,心怀忐忑;兄既坐实,并不虚传也。当从兄言,往投白行是也。” 华伯点头称是。忽一抬手道:“那从吕行出来的,正是白行庶子吕不韦。——汝观同出吕氏,却为白府庶子,可知一斑矣。” 二吕点头称谢,重新退回家居旁。华伯搀扶着父亲进了门。吕不韦见了二吕,三人相见,一同上路。吕不韦问道:“族父与诸相谈?”二吕回道:“偶见老丈出门,惟闲话耳。” 吕伯问道:“华阳尉若何?” 吕不韦道:“华阳尉韩氏,无爵,人呼为‘韩王孙’,恐为韩王远孙。甚肥壮,嗜食如命。进城递节言事,韩王孙忙不叠应喏。” 吕伯道:“华阳尉易近乎,难近乎?何道以近之?” 吕不韦道:“华阳尉自以为王孙,但以王孙待之,必亲近之,亦无难也;嗜食,酒肉当前,则一无所忌;爱财,但得钱物,无所不应。” 吕伯道:“华阳常例若何?” 吕不韦道:“常例自是什一。诸父粮车,乘二十五石,石三十钱,计七百五十钱,取七十五钱。” 吕伯道:“倒也公道。” 吕不韦道:“非也。七十五钱入公帑,七十五钱入尉府,另加卒钱,奉什加一,日十钱。” 吕伯道:“计日奈何?” 吕不韦道:“华阳至各城,俱有日程,故得计之。诸父至启封,三日程,往返六日,卒六十钱。” 吕伯道:“请卒留居,奈何?” 吕不韦道:“何父知之详矣!卒多不随卫,计日给之,粟一斗,酱一两。” 吕伯道:“宿于何处?” 吕不韦道:“华阳戍卫,多四郊浮浪弟子,自是归家。” 吕伯道:“若归家,奈粟酱何?” 吕不韦道:“少者自携,多则计钱。” 第136章 宴前 吕伯在闲谈间,得到许多信息,心里有了底,嘴里与吕不韦闲话,心里暗自盘算。不久到了白府。 入府后,发现分散而行的其他诸人大多先到。吕伯与见过白艮,陪了许多罪。由于诸唐人数较多,惹人注目,唐叔依其才,各领职司,或堂前,或灶下,或井旁,或偏院,一一排定,由白艮叫人带走照应。曹、郑原定身份是护卫,不能上席,只立于柱下;吕伯与须伯岸坐东,白艮、吕仲居中为相。鼎前分肉唐叔自然是不二之选;往上端的,也从诸唐中选年轻老成者为之。由于没有采购成功,吕伯只能红着脸,掏出一块金饼塞给白艮。白艮推辞一番无果,说明记在账上,也就揣进怀里。 现在时候尚早,堂前灶下自有人照应,白艮即邀诸人入侧间坐谈,领一众先到灶下将先前煮好的枣水搬过来,自然是曹、郑二位护卫出力。众人团团坐定,分饮着带着丝丝姜味的枣水,精神缓了过来。白艮道:“华阳虽小邑,亦韩王孙所领,非参差所能过也。某等不才,久居此地,与其尉稍稍近之,略知其性。愿诸君听之。” 座中诸人闻白艮语气正肃,均正色道:“正要听白兄教训。” 白艮道:“华阳尉,韩王诸孙,年初就职,嗜食贪财,骄横淫逸,非易与也。诸公万勿以其职卑而轻之。” 座中诸人道:“谨从教训。” 白艮道:“言非易与,非有他难,但有‘礼尽事全’四字,其事易耳。” 座中人道:“愿闻其旨。” 白艮道:“华阳尉,韩王诸孙,虽流落行伍,不欲人以武人视之。待之以士礼,尊之为王孙,则为礼尽。” 吕伯道:“此事易耳。须公子魏王商也,士礼娴熟,可尽之也。” 一向不爱说话的郑安平忽道:“贵行中亦备士人以尽礼乎?” 白艮道:“行中并无士人,宴席故事,须乡绅士者相陪。” 吕伯道:“既有故事,应不破例,仍当请之。” 须伯岸道:“仆何能,自当居其后。” 众人议了一番,均以为须伯岸虽尽士礼,然毕竟外来,要有本地乡绅镇压,诸事方便。议定,遂命吕不韦驾车往请二乡绅作陪。吕不韦轻车熟路,一喏起行。 白艮又道:“华阳尉,嗜食贪财,所谓事全,即为备礼,衣食用玩,四色必齐。” 吕伯道:“愚等远来,诸物不备,敢请白兄置办,金钱不敢有亏。” 白艮道:“不劳谆嘱,礼物已齐备,只请诸君过目。”遂起身提来两个小筐,分别打开与众人观看。一筐尽为五谷五肉,一筐为日常食用之物,虽无特别,惟品种齐全,花样时新。众人均礼道:“有劳白兄。”提过,放在一旁。 白艮道:“吾等夜来商议,只报备五十乘,惟食礼按百乘。诸君谅知。” 众人道:“白兄费心。” 白艮道:“再愿诸君更衣。华阳尉难与短褐者同坐。” 众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均为出大梁时扮作短工时的打扮。到了荥阳和小邑,均未更衣,还穿着那身出来了。只吕氏昆仲着长衫。见众人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白艮笑道:“后宅自有各色衣裳,愿往更衣。” 众人即于座上再拜道:“微白兄思虑周全,事必贲矣。” 白艮将众人领至后院,进到一间西厢房中,靠墙放着一排衣箧。白艮打开,里面衣裳、袍衫、冠带,一应俱全。众人暗吃一惊,知道这其中必有不妥。但主人既已领入,自不好说破。相互商量一下,决定按本人原来的身份着装。须伯岸换上士子装;曹、郑二人本也可着士子装,但因为要扮着随卫,换了身素袍;二吕着装与身份相应,不必换装;唐叔原来也是一身短打扮,由于内定的角色为分肉的冢宰,也换上了长衫。 换装最麻烦的是换头衣。短打扮时以短巾束头,最为简便;士子要戴冠,着长衫要以长巾束发,着长袍要戴抹额,均非常费时。白艮和二吕不用换装,就在众人间穿插帮忙。待换装完毕,已过大半个时辰。接乡绅的吕不韦已经进来通报,乡绅已经接到。 众人正好换好服装,各按品级列队,迎出门外。见两名士子打扮的老者。白艮是东道,先行礼敬,道:“微庶何幸,得杨子、微子光临,寒舍何幸!”转向迎出来的众人,道:“此诸君乃宴东,须公子、吕氏伯仲、唐叔、曹叔、郑叔。” 杨、微二子只对士子打扮的须伯岸回了礼,其余众人皆只颌道示意。杨子问须伯岸道:“士子亦行商乎?”须伯岸道:“奉王命,不敢有违。”二子略一拱手,不再说话。 一行人进门登堂,分宾主坐下。白艮以居中人的身份打横,吕、须、唐居东,二子居西,郑、曹立在席后。二子寒喧道:“客何来?” 吕伯道:“微贱等自出洛,欲往启封贾粮,转往郑国,寻些身家。” 杨子道:“客所图非小。往者宴城尉,只吾等一人叨陪,今者庶子令吾二人俱至,想是大宴。客所图非小也。” 吕伯道:“微贱之辈,久慕上国,愿籍寸土,以安性命。凡有所得,不敢尽私,必与共之。” 微子道:“客能以士子为助,所得亦大矣。敢请士子何氏?” 须伯岸有些窘迫道:“臣须氏伯岸。祖上竖头须是也,为王奔走,故得为士。” 微子点头道:“原来如此。竖头须实晋侯所设,晋侯,诸侯也,非王也。” 须伯岸两次窘迫起来,道:“翁言是也。臣无状滥言,贻笑大方。” 二子见须伯岸如此,心中暗道:“臣吏之后,终上不得厅堂。”又转向吕伯道:“近日道上不靖,客宁有闻乎?” 吕伯道:“正有所闻,秦人入韩魏。详情不明,愿公相教。” 杨子道:“公从洛来,当知秦人出关。前日从鄙邑呼啸而过,闻昨已占启封。客往启封贾粮,宁勿荒浪?” 第137章 军市 吕伯见二子虽身居偏鄙,却时政洞达,虽然在时间上显得有些随意,但大意不差,一时沉默下来。白艮居中打圆场道:“吕先生洞见非凡,非孟浪之徒也。” 吕伯清醒过来,借坡下驴道:“岂敢,岂敢。二子均见秦军乎?” 微子道:“秦人出关,必经洛,先生独不见?” 吕伯道:“秦人此行颇与以往不同。往者经洛,必大张旗鼓,整军而过,甚或先置粮草诸事,以待东道。今者昼伏夜出,从人定至日出,一夜而过。洛邑中人多居梦中。若非晨起见大道尚有余尘残辙,竟不知夜来有军通过。微庶贱事,多经筹划,虽知军过,而不得不发。沿途而来,并未见军,故敢问也。” 杨子道:“秦人过鄙境,亦在夜间。惟华阳当大道,自无不知。然过而不入,故无惊扰。闻日出时即至魏境,破城而入。” 吕伯道:“秦人取道华阳,宁无片语相商?” 二子俱道:“此王事也,非如臣微贱者所敢知也。” 吕伯道:“秦人过境三二日,可有三五传言,俾微庶稍加提防。” 杨子道:“华阳当韩魏之冲,四方辐辏。近两日街谈巷议,多为秦人之事。敢知先生欲何闻?” 吕伯道:“愿先生择其要者剖析之,微庶敬领。” 杨子道:“以吾之见,秦人入启封,其志不在小。何者?春秋所记,凡入国郊者,莫不劫掠。秦人计功授爵,尤为残暴。惟闻秦人入启封城,商阜依旧,士民无犯,但开军市,与往昔大不同。” 吕伯惊道:“开军市?秦自商君以来,重耕战而抑士商,何开军市?” 微子道:“商君重农抑商,惟不禁军市,但不得市粮食、妇女等项。” 吕伯道:“非惟粮食、妇女,除甲仗,几无所市。” 杨子道:“是故启封之举,甚违秦之常例。秦自商君以来,颇重律法;抑商,其成法也,奈何兴之于启封乎?” 吕伯道:“以公之见,秦人意欲何为?” 杨子道:“商君苛法,大违本性。夫嫌贫而爱富,好逸而恶劳,性也。商君令人弃劳心之逸而就劳力,虽杀人盈野,渭河为赤,乃得逞于一时,岂长久哉!自身死法,而卒为天下笑。岂可久哉,岂或久哉!” 微子道:“不然,商君身虽死而法存。惠王赖之,东克韩魏,南敌强楚。至今三世,秦人便之。鄙以为,此必有他谋,计在市外。” 吕伯道:“愿闻其计。” 微子道:“商君令军市不得有粮食,恐奸滑乘隙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盖施之以秦境则强秦,施之以秦外,宁强外国乎。设军市于启封,而无所禁,正所以弱诸侯也。” 吕伯道:“公之高论,顿开愚钝。愿闻其详。” 微子道:“启封,当天下之冲,大梁之门户也。设军市于启封,韩魏之粮必入,四方闲人必聚,玩好之物必萃,而物价必腾。秦人席卷而去,而启封狼籍,梁、郑空虚,此所以弱诸侯也。” 吕伯道:“诚若是,微庶等往启封,宁得其会?” 杨子道:“何会也?” 吕伯道:“四方粮聚,岂无余籴,百乘之粮料无难矣。郑国粮少,而吾粮得入,宁无贵粜乎?” 白艮闻言笑道:“闻兄之言,吾亦欲买车而东矣。” 微子道:“事出反常,客其慎之。军粮腾贵,非民间可匹。” 杨子道:“吾所惑矣,秦人军市只鬻甲仗,以何粜粮?” 微子道:“自是黄物。” 杨子道:“秦境无商,黄物何来?” 微子道:“秦自惠王初行钱,曰‘半两’,不行于天下,秦人因之以为兵。故秦人甲仗之精,冠于天下。此黄物非彼黄物,然皆黄物也。” 杨子道:“公以为秦鬻甲仗以籴粮?臣以为非也。秦以耕战为业,其粮必多,而甲仗必精,固也。然公当知,秦地,故马所产也,秦人因之以为周附庸;惠文伐蜀,巴地丹穴尽归于秦;十五年前,秦得河东,五年后更得安邑,河东之盐在握。秦有马、丹、盐,欲籴粮,岂必待甲仗而后已!然商君禁商,此诸物不得行于世,故以军市行之。” 吕伯道:“二公宏论,令人耳目一新。公论之详矣,秦人必欲籴粮,或以钱,或以马,或以丹,或以盐,或以甲仗,此数者皆天下之所欲也。诚若是,则秦得粮必也,吾等何为?” 微子道:“是故物必腾贵,而饿殍必遍也。” 杨子道:“客若以粮逐盐钱,必得大利。” 吕伯沉默片刻,道:“族内共议,食者,民之本也,不可一日或缺。而土地或丰或歉,米或贵或贱,正合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之义。故欲遍粮行于天下,使丰歉之地,以有余补不足,虽曰逐利,亦行仁义也。依公之论,何以成之?” 微子拍膝道:“壮哉,斯言!虽为商,而进乎圣矣!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其君之谓乎!以有余补不足,固仁义也,此所谓‘缩’也,虽秦人千万,其往矣,其往矣!” 席间的气氛明显被调动起来。二子热烈地讨论着前往启封对于经济民生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并一致对吕伯表达的敬意,对吕伯庶人的身份也似乎不再在意。吕伯嘴上热烈地回应二子的赞叹,心中则暗暗盘算着,以前的想法可能要推倒重来了。在出发时,在信陵君的主持下,这次行动的主要执行人吕、曹、唐等,与信陵君的门客们曾仔细讨论过启封可能的情形,并拟定了相应的对策,还提供了启封境内可以联系的对象。但当时讨论的情形中,偏偏没有开军市这一项,毕竟在敌人国都之下,戒备森严都难免各种阴谋,开军市无异于自杀。 想到这儿,吕伯在座上拱手道:“更衣。”二子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吕伯离席而去,但经过唐叔身边时,似不经意地踩了一脚,唐叔会意,也叫了“更衣”,跟出来。二人到照壁外,解衣小解,吕伯小声道:“秦人设军市,似应另加筹谋,并报君侯。” 唐叔点头道:“吾亦思此。”从照壁探出头去,冲着一名正好望过来的唐氏打了个手势,那名唐氏立即不显眼地转到照壁外。唐叔道:“速回麻邑,见郭公,言秦人于启封开军市,立报君侯!”唐氏闻言要走,吕伯又道:“请郭公父子速来……不,吾等夜间必归议事。”唐氏听了,打开侧门,闪出门外。二人整顿好衣服,一齐回到席间。 第138章 席次 席间,二子依然继续着高谈阔论,吕伯一边应付着,一边用言语挑弄,希望从二人嘴里得到更多细节。 渐渐日暮,庭院中的大鼎里飘出阵阵肉香,东廊下釜中的粟米在肉味的衬托下,也香得格外诱人;果蔬酱,盐梅姜已经备齐,整齐码放在筐中;经过整天的忙碌,白府也终于过滤出一大瓮清澈的清水——招待客人的物事已经整顿齐备——而远远传来散集的鼓声。 在白艮的招呼下,席间之人俱皆步出府门,列于两旁。这里离城很近,华阳尉出城就到,大家不敢托大,宁肯多等等。吕不韦前后张罗,叫着一些小孩往城边探听。 没过多久,一群小孩就忙忙地跑过来,几乎和这群小孩嚷嚷出的“来了来了”同时,传来车轮的“碌碌”声。众人连忙整顿了一下衣冠,再看一下前后左右无甚偏差,便一齐拱手立下,垂头不语。 少时,一辆马车停在当街,从车上跳下一人,跑过来道:“韩王孙来访!” 以二子为首,一众人等齐到车前,二子见礼道:“王孙光临,鄙邑生辉。” 华阳尉慢慢下车,走来跟前,回礼道:“岂敢劳二子远迎!” 杨子道:“鄙邑生民,得王孙庇护,家口安宁。不得为报,愿籍城北白氏府地,备三牲薄醴,聊尽地主之谊。” 华阳尉礼道:“德薄行浅,愿以辞!” 杨子道:“一饭而已,非敢言敬,愿赐就席。” 华阳尉再礼道:“子其飨诸乡里,不敢就席。” 杨子道:“愿王孙勿却乡里之意!” 华阳尉道:“子以乡里相逼,再辞不许,敢就席。”经过这番例行公事般的辞让,华阳尉腆着大肚子,向白府门前走去,白艮等跟在后面。三揖三让,宾主一齐上了堂。早有人把华阳尉的马车牵到偏院,好生喂养。 在一众人等候于门外时,族人、舍人等赶紧将堂上的坐席重新换过,按新的规格摆设好。华阳尉上堂后,自然坐了西席首座,跟来的驭手和车右坐在华阳尉的下手。东道摆了两席,二子上首一席,请客的正主二吕和须伯岸在下首另设一席,白艮作为中人打横,唐叔是冢宰,拿了匕首在鼎前分肉。 华阳尉坐定后,拿眼一望,面色忽地阴沉道:“客从何乡来?” 二吕不知何意,只得应答道:“鄙邑洛邑。” 华阳尉道:“洛乃天子所居,奈何礼乐崩坏若此!” 二吕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所应。见二吕尚未领悟,华阳尉道:“席间尚有位公子王孙,某却失于请教。二子何不指教?” 须伯岸知道在说自己,连忙跪起叉手道:“臣须氏伯岸,祖上竖头须是也,故晋旧臣,不敢当韩王孙之问。” 华阳尉微一颔首,道:“竖头须,守藏者也,于晋侯有功,赐须氏。既为晋氏臣,奈何居于洛?” 感到谎言要穿帮,须伯岸有些窘迫,道:“臣父侍魏王,命臣居于洛。” 华阳尉道:“莫非魏中大夫子?” 须伯岸见华阳尉一语道破,不敢支吾,只得低头道:“正是辱儿。” 华阳尉道:“吾韩魏昔亦从晋侯,今虽为王,与须氏得为旧交;且中大夫得侍魏王,奈何自贱若此耶?” 众人不知所谓,一时冷了场。华阳尉又道:“宁洛邑周人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位韩王孙是不忿须伯岸之位在二吕之下。从大梁出发时,须伯岸是扮作短工,一身短褐,自是与一身长衫的二吕不能并列,一起都位居其下。出城后,由于大梁尉离奇病倒,一路都是二吕拿主意,须伯岸心性十分随和,这次出阵本也抱着与世无争的态度,并未想着建功立业,也就习惯了随从的角色。昨日临时派出到启封,行前信陵君特别说明,一切以二吕为首;于是就连信陵君的智囊郭先生也惟二吕马首是瞻,须伯岸更无他想。晨间路上,虽然议定与华阳尉打交道时,由须伯岸以魏王商家的身份出头交涉,但须伯岸只是领命而行,心中并无领袖的自觉。后来情况有变,由白艮出面请华阳尉,须伯岸虽然按事先约定,换上士子服饰,心态却并未变过来。其他人由于成了习惯,也未加注意,很自然地以二吕为首,甚至唐叔都坐在须公子的上首,并未觉得不妥。在与二子交谈时,二子倒是发觉有些异常,但出于对商贾的不屑,只当是贱庶们无礼胡闹,看在一顿丰盛晚宴的面上,轻轻揭过。不曾想,华阳尉对身份尊卑的讲究如此严厉,竟然当面喝出。——当然,商贾中人着士子服饰见华阳尉,至少白艮还不知道发生过,否则早就提醒了。 见华阳尉严厉地追究座次的失礼,二吕和须伯岸只得避席请罪,称久在商贾,少习礼仪,举动失措。 华阳尉尤不放过,厉声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古人之所以设宴者,明亲疏尊卑也。须氏虽臣,大夫也;商贾虽富,庶人也。以庶人居君子之上,非礼也。” 眼见宴席要吃不成了,二吕和那位须公子匍匐于地,不敢回话,杨、微二子只得出来斡旋道:“韩王孙洞察秋毫,臣等不及也。商贾之徒,精于利而忘于义,何足怪哉!臣等不察,令上下失序,尊卑失位,臣之罪也。念其诚心向善,允其受教,痛改前非。” 白艮也离席拜道:“微庶之人,不识礼仪,有失体统,死罪死罪!” 华阳尉坐于席上,拿眼望着须伯岸道:“须氏子年尚幼,仪礼不谙,情有可原。唯士子有一事不可稍离于心:吾祖血食也,非他者可比!自甘堕落,神弗福也,所关非小!” 须伯岸匍匐于地,道:“谨领王孙教训!”仍不敢抬头。 华阳尉又道:“士人失礼,吾甚不忍,客商勿怪!” 二吕只得答道:“岂敢!” 华阳尉道:“二子既为东道,如何方妥?” 二子道:“敢请须氏居首,可乎?” 华阳尉道:“不妥,士庶不同席,礼也,非仅同席而居首也。” 二子道:“就请须氏子与臣等同席,可乎?” 华阳尉道:“不妥,二子为东道,须氏外客也,焉得坐东道。吾有一言,二子听之,须氏子可与吾等共坐西席。” 第139章 华阳商事 二子听了华阳尉之言,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为了宴席能顺利进行,口里赞道:“王孙此议,甚合礼仪。须氏外来,正当陪客。” 华阳尉看着须伯岸道:“吾之御手、车右,均为亲族,韩王之后,定不辱没公子。” 须伯岸俯首道:“王孙抬举,臣感激涕零。唯臣奉王命与诸父相携而进,不敢相离。臣愿弃士子冠服,侍于下座。” 华阳尉道:“公子年幼,恐少教闻。臣闻:士者,事也,事于天下也,在心身,而不在冠服也。子既侍王侯,君臣之分已定,亲疏尊卑已成,任何冠服不能动摇也。” 吕伯突然在身后小声道:“从之!”须伯岸心中一懔,知道吕伯要他坐到西席去,虽说难卜吉凶,也只得咬牙道:“王孙教训,臣谨领。愿从教。” 坐在西席最下首的车右道:“善,善!”离席将须伯岸扶起。在车右的介绍下,须伯岸与西席之人一一见过礼,于最下首坐下,脸上神色不定,不知还将发生什么。 这一通礼让花了不少时间,席间二吕仍伏地不敢抬头。待须伯岸坐定,华阳尉只回过头来打发剩下的两人:“既为商贾,当知位卑身贱,虽富钱财,不过俯仰门庭,虽农工犹当抑之,何况士哉!” 二吕无法回话,只得忍辱下拜。 华阳尉道:“既有二子回情,复念心尚向善,仍赐就座。” 吕伯道:“微庶布衣,不敢与贵人对坐。” 华阳尉道:“既入乡,随乡礼,布衣故当与大夫坐。不必疑虑。”二子起身,扶起二吕,送回席上。二吕满面羞惭,不知为何来凭空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乘着二子归坐,吕伯拼命调动起仅有的理智,小声对吕仲道:“谨醒!”吕仲不敢有任何表情,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吕伯再望向须伯岸,见他也如坐针毡,心神不宁。他想向须伯岸示意冷静,但须伯岸根本不往这边看,只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吕伯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场交锋自己完败,但却还不知道这位讲礼到苛刻的华阳尉想要干什么:仅仅是不合时宜地讲究礼仪吗?希望如此吧! 在堂下做冢宰的唐叔目睹了全过程,见二吕和须伯岸张皇失措,心里也有些不安。不过唐叔居于旁观者的位置,还有些余地进行思考:“这是华阳尉的惯用手段吗?为什么白氏一点都没提?看白氏的举止好像也有些出乎意料,应该不是……那华阳尉想干什么?” 闹了一场座次风波,刚刚坐定时,场面有些冷。白艮作为宾相,强打精神,主持着一项项仪程:宾主互见,奠酒,互酬……这次华阳尉没有出什么意外,按着白艮的唱赞,规规矩矩地行礼如仪;酬酒时,华阳尉与二吕互酬,也礼敬如仪,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二吕则借着互酬的机会,小声提醒着须伯岸。连酬三轮,一瓮清水方尽。宴前的不愉快都在这三轮互酬中烟消云散。 唐叔在堂上酬酒的时候,将鼎中的肉分好。互酬结束,诸唐在白艮的唱赞下,把食器端上来。宾主按节食祭食后,开始大嚼起来。从酒宴开始,吕伯就悄悄地观察着华阳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心中疑惑:难道闹这么一出仅仅只为了礼仪?怎么没有进一步动作呢? 猛然,吕伯眼角一跳,余光中华阳尉站起身来,向着同席下首的须伯岸走去。须伯岸见华阳尉走过来,急中生智,连忙大声礼敬道:“拜见韩王孙!”成功地把全座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华阳尉也不在意,施施然在须伯岸身边坐下,从须伯岸面前的食案上取下一枚枣放进嘴里,又端起须伯岸的肉羹呷了一口,递给须伯岸,道:“味甚鲜美!”须伯岸接过,置于案上,拱手当胸道:“甚是!” 华阳尉道:“君子此行,有车几何?” 须伯岸道:“车约百乘?” 华阳尉道:“百乘之车,欲何往?” 须伯岸道:“欲往启封,运粮往郑国。” 华阳尉闻言大笑起来,道:“从启封……?运粮往郑国……?君子误矣!……君子误矣!” 须伯岸被笑得莫名其妙,道:“愿王孙教训!” 华阳尉止住笑,道:“吾有良贾,君子可愿?” 须伯岸道:“愿闻其详。” 华阳尉道:“吾有粮千石,欲贾往启封,君子岂有意哉?” 须伯岸面色大变,两眼不自主地望向二吕。吕伯神色不变,悄悄把手指伸出袖子,比了个手势,示意须伯岸把一切先应承下来。 华阳尉若有若无地往二吕的席上瞟了一眼,对须伯岸正色道:“汝意吾戏汝乎?秦人入启封,然耶,不耶?” 须伯岸道:“然也。” 华阳尉道:“秦人于启封籴粮,汝知之乎?” 须伯岸道:“但耳闻也,未知其详。” 华阳尉道:“秦人籴粮,石五六十钱,汝知之乎?汝于启封籴粮,姑无论军余之粮几何,仅粮价五六十钱,公子犹欲粜于郑国乎?吾家郑国,颇知其价,石三十。” 须伯岸道:“若此,为之奈何?” 华阳尉道:“故与君子议,君子车百乘,籴华阳之粮往启封粜之,方为得计。” 须伯岸道:“幸得王孙教训,庶免祸殃。微贱自当与诸父议之。” 华阳尉冷笑道:“诸父见在席上,何不语之。”遂对对席道:“适与君子所言,先生谅知,不知以为如何?” 二吕不防对方直接喊话,措手不及,惊慌道:“韩王孙言之有理!” 华阳尉的下一句话,更令二吕目瞪口呆:“如此就烦先生代走一遭,幸勿辞。” 二吕半天回不过味来,吃吃道:“王孙之命,自不敢辞……敢问何事?” 华阳尉勃然变色道:“方才所言,汝以为妄乎?” 二吕见华阳尉发怒,急避席而拜,道:“微庶无知,难明贵人之言,愿贵人明言之。” 华阳尉怒气冲冲地指着须伯岸道:“汝其言之!” 须伯岸也急忙下席,与二吕拜在一处,道:“微贱亦不知其旨。” 华阳尉愈怒,抬手抓起一个酱碟,就扔在须伯岸面前。 第140章 粜于启封 见华阳尉发怒至此,席上之人都急忙离座,急来华阳尉席前劝慰。华阳尉怒气不息,道:“智可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杨子道:“王孙且息怒。庶民愚钝,且缓缓开解之。” 白艮也过来伏拜于地,道:“愿王孙息怒!” 华阳尉对白艮道:“汝为傧相,且为吾言。” 白艮转向二吕道:“王孙赐汝富且贵,何不谢之!” 吕伯无可奈何,只得向上顿首道:“微庶何能,得王孙加顾,但得驱使,万死不辞!” 华阳尉“噗”地一声笑出来,又正色道:“正要与汝富贵,与死何干。”遂对二吕道:“汝自位于士子之上而色自如,想主司久矣。今与汝言,必能如意。” 吕伯道:“但听王孙所命,不敢辞。” 华阳尉指着自己的车右道:“韩氏不申,起自郑,方至华阳,听之可知其详。” 车右韩不申从座上起,道:“愿议于廊下。” 华阳尉道:“汝三众且至廊下商议……白先生可参之……诸君请入席,尽兴,尽兴……酒宴已残,且重开之……愿冢宰重开宴席!” 白艮暗暗向唐叔比了个手势,唐叔遂从鼎中重新取肉,分割,再取食案,命人端上。眼见白艮、二吕、须伯岸跟着韩不申,向西廊下而去,曹包和郑安平跟在后面;韩不申知这二人一直立于二吕之后,也未阻拦。 一众人远离灯火,在一处月光也照不到地阴暗处立下。韩不申道:“王孙所言无他,正要籍汝之力,往启封贾米。” 吕伯道:“微庶奉王命往郑运粮,王孙令运粮出郑,奈何?” 韩不申道:“吾观汝出洛时,必不知秦人开军市于启封。现值变故,当因势利导,变籴为粜,宜也。” 吕伯道:“敢知其详。” 韩不申道:“华阳之粮万石,俱由先生运往启封。华阳粮石值三十,至启封值六十,万石可得钱三十万,王孙与先生半分之。归郑时随意所贾,所得尽归先生。” 吕伯道:“华阳之粮,何以得万石?吾观市坊所贾,不过百十而已。若往乡里采买,又恐不及,且高值。” 韩不申道:“王孙贾粮,自当齐备,何劳先生采买。先生但赁车运输,可得十万,岂不如意!” 吕伯道:“微庶与王孙素无识,何以得王孙加顾?” 韩不申道:“非王孙加顾,适奉其会耳。王孙闻秦人开军市,遂欲贾粮于启封,正待赁车,忽闻先生赁车百乘。想华阳偏鄙,能有车乘几何,先生既赁,王孙自不敢与争,故有请于先生耳。” 吕伯道:“外邑庶人,固不敢与贵人争。得贵人加顾,自不敢辞。愿听王孙之教。” 韩不申道:“此间机窍,惟在不令秦人知粮之所发。若秦人知粮自华阳来,其价必贱,而事必败。故万石粮必分数股,一一而行,股或三百,或五百,或一二百,盖以为乡邑庶也。必得石六十而后贾之。” 吕伯道:“王孙欲离散吾众乎?” 韩不申道:“非也。华阳乡邑,自作一路,未足为奇;且乡里相助,亦常情也;华阳有卒护卫,亦非始于今日。故不必离散,但伪作近日相识耳。” 吕伯道:“吾族入郑贾粮,欲以为常也。与启封贾粮,权也。完王孙之事后,愿仍往郑也。” 韩不申道:“又何难哉!得王孙之助,常贾于郑,又何难哉!” 吕伯道:“既如此,愿听王孙之命。” 韩不申道:“今日日暮,且歇息一宿。旦日车集,俱汇于华阳城南门外,自有戍卫引入运粮。石付三十五钱。” 吕伯道:“入城即付乎?万石值三十五万钱,区区微庶,何以付之?” 韩不申冷笑道:“三十五万钱不过七十金。洛邑吕氏,岂在话下。” 吕伯道:“族中但允百乘之粮,随身所带不过十金,昨日赁车已去其太半,今余不过三五金耳。” 韩不申道:“无妨。白氏久在华阳,王孙所深信者也。可白氏为相,借王孙六七十金,待事了,多与王孙十金即可,岂不两全!” 吕伯悄悄望向白艮,白艮略闭闭眼。吕伯道:“吾等与白兄初识,六七十金,白兄岂能为相。” 韩不申见吕伯一再推托,心中不乐,直接对白艮道:“若白行将吕氏所赁车,转赁与王孙,照值给价,想无推辞!” 白艮见势不妙,只得出头打圆场道:“吕先生初至华阳,不谙乡俗。吾邑华阳,最为韩王所重,华阳之尉,无非王孙公子。今王孙送汝富贵,辞之不妥。” 吕伯道:“王孙加顾,微庶自知,敢不效命。惟钱财短少……” 韩不申截断道:“车行赁车与吕氏,想知信其人。吕氏贷金,车行能居其中否?……或赁车所值,王孙照给?” 白艮与吕伯对视一眼,均感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如是寻常商事,吕伯自然敬谢不敏,放了这笔,日后再作打算。但今日贾粮,却是为大军备粮草,断不能半途而废。想着信陵君大军不日将至,和华阳尉打交道的事满可以交由信陵君去做,自己只要把粮食准备好就行……而且,谁说粮食一定要从启封去买,从华阳得粮不亦可乎!打定这个主意,吕伯把心一短,道:“王孙之命,敢不从之。愿白兄作中,微庶就贷于王孙,不过数日,本利两清。惟秦人,虎狼也,恐噬人。如粮入启封,而为秦人掠,奈何?” 韩不申道:“秦人掠一人,而天下止步。秦人多丹、盐,富铜钱,出玉石,以高值贾粮,惟恐不致,岂能掠之而阻天下?” 白艮道:“王孙既贷,先生既借,微庶忝为居中。敢请王孙立劵书为定,亦请韩子亦居中为证。” 韩不申道:“王孙之言,岂有虚伪,何必立誓书。” 白艮道:“非敢疑王孙,但取信于民耳。” 韩不申道:“王孙贵人也,与商贾同列,得无羞乎!” 白艮道:“非某等敢与贵人同列,实行商贾之事也。” 韩不申道:“王孙实不愿予商贾,二先生必立誓书者,某不才,愿代王孙!” 白艮道:“正欲子居中,王孙焉代也?” 第141章 根基深浅 韩不申坚辞道:“王孙贵人,言出必行,惟不得与商贾同列。” 吕伯咬牙道:“王孙既出言,驷不及舌。贵人不得与庶民同列,礼也,固不敢强也。愿以信为凭。” 韩不申道:“何以信?” 吕伯道:“但得王孙随身之物为信也。” 韩不申闻言,独自上堂去找华阳尉要信物。白艮和二吕面面相觑,俱感到说不出的滑稽:华阳尉是出资方,自然应该是他上赶着要劵书为凭才对;吕伯是得钱的,无凭无证正合意,怎么……?自然,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不敢漏出一点。吕伯心里盘算着另外的计划,对华阳尉只求应付,只要他高兴就好。 少顷,韩不申笼着袖子过来,到了跟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巾,丝滑柔顺,洁白晶莹,质量上乘。递与吕伯道:“此王孙心爱之物,留以为信,万不可遗失。” 吕伯接过绢巾,隐隐嗅得上面暗香阵阵,知道来历不凡,乃郑重其事地打开腰间皮囊放进去,再重新缚好。 韩不申似乎对吕伯的郑重颇感满意,道:“此贵氏所遗,王孙珍藏也。事毕必得归还。” 吕伯躬身道:“不敢有失。” 韩不申见诸事已妥,遂引诸人回席。在诸人交涉的过程中,华阳尉已经将二次开宴的肉蔬粟饭尽皆食尽——包括在堂下商议的白艮、二吕、须伯岸,甚至韩不申的那一份。诸人回来,只将头遍剩下的饭蔬略食少许,华阳尉道:“乡里美意,韩氏深感,容当后报。” 二子与白艮等俱于席上回礼道:“吾等俱感王孙深恩,无以为报。” 二吕则避席而拜,道:“微贱荷王孙深恩,自当竭尽所能,以为犬马之功。” 华阳尉道:“吕氏昆仲,久历商道,必能与孤分忧。” 二吕道:“敢不从命!” 华阳尉道:“食尽礼成,容异日相见。”三人起身辞去,席上众人一直相送至门外。马车并未卸驾,自有白府舍人照看喂养。三人上了车,相揖而去。 二子见华阳尉走远,也向白艮等告辞。白艮说了些感激的话,言明谢礼不日奉上,也不深留。 吕伯见诸人远去,对白艮道:“事有大变,某虽仓促应之,不得不回禀诸父。赁车之事想有眉目,就留吾弟仲为兄驱驰,某与唐叔急返邑中回报。” 白艮道:“吕伯意欲何为?” 吕伯自然不敢说出信陵君的事,只道:“族中欲行之事,白兄尽知。现启封、华阳二处均不如意,如何应之?弟无才能,难当此任,只得与族中诸父议定而行。”随又对吕仲道:“郭叔富于识见,当请教焉。”吕仲会意,点头道:“正当如此,望兄早定大计。” 吕伯道:“想赁车之事,庶几无变,汝可助白兄成之,万事听白兄所言。驱驰之事,汝自当之。”吕仲应喏。 白艮道:“事有大变,不敢久留。但有变故,万望相告。” 吕伯道:“断不能令白兄作难!” 几人就在门口议定,吕仲和五名唐氏留下,处理赁车的事宜;吕伯带着其余诸唐、须、曹、郑等,急返邑中。吕伯将自己所携的金饼取出,一半付于白艮,一半付于吕仲,道:“但有所费,尽由公出。”白艮推托不果,将金饼收下,一面命人安排吕仲住宿,一面命人到各车行询问消息。鼎中残羹,送了些到后宅,与女眷和少儿;剩下的白府舍人和诸唐聚而食之——充任冢宰的唐叔,只匆匆就着羹,吞下几口粟米,就与吕伯等一齐上路了。 离开城外的小聚落,进入田野之中,四野无人,唐叔小声道:“吕伯欲何为?” 吕伯道:“君上所命,不过欲得军粮耳。粮从启封来,从华阳来,有异乎?” 唐叔道:“吕伯欲……” 吕伯道:“华阳尉所欲,不过金耳。君上照其价贾之,不亦宜乎!秦人已于启封开军市,吾等便至启封,恐亦难得粮;何如就其粮而食之。” 唐叔眼中闪过一道光,道:“吕伯心善。如吾则破华阳,尽掠其粮,又有何妨。华阳尉,豖犬也,去之不难。” 吕伯道:“何谓也?” 唐叔道:“君不见华阳尉赴宴,只单车乎?” 吕伯仍道:“何谓也?” 唐叔道:“是必城中无心腹,身边无猛士也。孤家寡人,偏身居高位;德不配位,死何足异!” 吕伯道:“此非某所敢知也。但决于君上可也。” 须伯岸道:“唐叔所言是也。以金贾之,难免蹉跎;不如一击中之,事必协矣!” 吕伯道:“须公子亦杀人劫货耶?” 须伯岸面不改色,道:“虽无预,亦耳闻也。” 吕伯道:“某行商经年,亦少识也,愿闻其详。” 须伯岸道:“华阳尉赴宴,不过三人耳,虽一剑客可击之,况有唐、曹、郑三叔乎。” 吕伯曰:“吾意揣度之,华阳尉赴宴非止一端,果击之易,奈何众商宁受其羁使藉若此,得无一二壮士击之哉?若无华阳卒护卫,则货不出其境,得无猛士为其左右乎?” 吕伯此言一出,路上众人均陷入沉思。唐叔道:“吕伯所言是也,然又非是也。若无华阳卒护卫,则货不出华阳境,固有猛士在焉。然单车而出,无人护卫,绝非其常。吾等假商之名,犹以曹、郑二叔托名护卫,况华阳尉贵人哉!” 须伯岸道:“昔闻诸家严,商盗本一,其实盗也,盗之而不得,故贾之。既为商贾,即入盗群矣,无一时而可放其心。” 吕伯道:“如令尊所言,天下无商矣。” 唐叔道:“商道如兵道,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华阳尉何恃而出城入府,宁白府乃其类乎?” 须伯岸拍手道:“唐叔一语中的,足释吾疑。白府久在华阳,必结韩庭;华阳尉数易,而白府不动如山,非树大根深,宁可持久哉!”其他人也有恍然大悟之感。 吕伯道:“是也,白府久历商贾,树大根深,必也上下盘结,不可动摇。华阳尉初至,虽言王孙,根基不固。吕不韦一言入城,而华阳尉不疑而出,非心交腹结,宁得如此。白府居中斡旋,宁无一羹可分乎?” 话头一开,众人顺着这一思路,一路想开去,竟觉得白府、华阳,乃至韩王,无一不居心险恶,此行前程暗淡无光。 第142章 刺探 郭先生一路不怎么说话,但众人都知道,这位正牌的信陵君门客才是众人中最后拍板的人;吕氏兄弟只是由于久历商行,又有信陵君和大梁尉双重供奉的身份,被推到前台,冒充老大;唐叔和曹叔目前还是客卿,算不得心腹;须伯岸身份最尊贵,其父是魏国中大夫,主持王室一应供应,但明显与信陵君不亲近;郑安平、麻三更不过只是小小的武卒,尊称声“公子”“麻兄”,是给江湖上的面子。至于芒申,人们几乎忘了他身后显赫的家族。 几个时辰前,唐叔就派了一人简短回报了秦人在启封开军市的事,让郭先生有了些思想准备。夜间一众人回来,拣了栋草房门口,避风坐下,武卒在周围散开警戒。大家向郭先生报告了华阳城下的所见所闻,提出自己的疑虑:白艮可能与华阳尉有交结,设局陷害。 郭先生沉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问一问细节,待众人把话说完,不置可否地说道:“君言是也。白行久在华阳,自然上下通达,无足怪也。孰于启封有故旧?” 吕伯久在商行,自然在启封有旧;唐叔也提了几个启封城中可靠的人。郭先生道:“身愿随车先入启封,以观其详。再定大计。” 吕伯道:“君上何意?” 郭先生道:“先时已遣卒往报,待其回也。” 吕伯道:“计以何时当归?” 郭先生道:“此处距君上不过三十里,一时可至,一时可回。恐当归矣。” 吕伯道:“敢问先生,旦日启动,计当安出?” 郭先生仍不置可否,道:“且待君上旨意。”吕伯、唐叔等皆觉得不受信任,心里有些不爽。郭先生似乎看出了他们心中的困惑,主动出言解释道:“秦人军市但闻人言,未得亲切,难以定计。华阳尉孤车出城,虽为冒险,但仅在城外,又与白行旧识,未必另有用心。华阳之粮万石,非百乘所能尽载,必三数反复,别出心裁,难免为人所察。究竟何为,要在诸卿用心体察。吾之计,百乘可分数阵,首阵的赴启封,探时虚实,并勘察沿途要势,军营所在。归时而计,可得胜算。” 正说间,散处在外的一名武卒突然道:“信使归!” 众人立起身来,果见远处有黑影向这边移动,但却不只一人。为防意外,几名武卒迎了上去。两处在田野中相聚,合为一处。众人知道,的确是信使回来了,其他人必是信陵君派来增援的。大家心中似乎放下一块石头。 来的人是张辄,以及其他五名门客。前往报信的武卒也随之归来。张辄见了众人,先让引路的武卒去休息,自己和其他门客喘了喘气,就在场中坐下,接着议事。 唐叔赞叹道:“魏武卒天下闻名,半日行百里,竟不敌诸先生。” 张辄道:“非吾之能也,彼辈前已行三十里,故不敌也。” 唐叔道:“先生徒步半日行百里,亦非难也。” 郭先生道:“岂足道哉!君上门上文武分途,而张先生兼贯之,无不臻其极。”又指其他五名门客道:“此皆武道之魁也,而张先生与之匹。” 吕伯道:“君上何旨?” 张辄道:“军市既开,实出意外。非实行打探,难得其详。君上遂命臣等助郭先生连夜往赴启封,打探详实。” 郭先生道:“正合吾意,旦日正要与诸先生同车往赴启封。” 张辄道:“华阳之事若何?” 吕伯遂将华阳之事一一细叙,唐叔、须伯岸于一旁补充,还说了自己的疑虑:恐华阳尉与白府勾结,设下陷阱。 张辄也和郭先生一样,默默听完介绍,道:“余者尚可,阶父却难解。似狂似癫,似有隐情。” 郭先生听了,也赞同道:“难解,难解。如有隐情,所隐者何?” 张辄道:“军市之言,似闻之于二子?四行曾无一言道及。” 唐叔似恍然大悟,道:“怪道此前心中不爽,敢道在此。乡中腐儒尚知启封军市,奈何四车行曾无一人相告?其皆无所知乎?” 张辄道:“非止此也,秦败魏于北邙,魏军设垒于城外,已历三日,四行得无所闻?奈何无一字相询,任由先生等自认出于洛?” 郭先生道:“无一字相询者,乃笃定诸君必出于魏!” 吕伯大悔,以手击膝道:“不意竟入其罟中。”一齐往华阳的诸人也都有些变色。 张辄道:“此军国大事也,吕先生何干!诸先生奉命备军粮者也,一旦事变,即报君上,功在家国矣。”这一解释,令吕、唐、须等人面色稍霁。 张辄道:“打探军情,素由郭先生总司。今君上仍请先生总领,某等六人悉听号令。” 郭先生道:“岂敢僭越。君上所欲何为?” 张辄道:“敌前设军市,兵家所忌。穰侯者,知兵者也。现掌秦兵,而开军市,意欲何为?启封守备有隙可乘不?君上屯兵启封得计不?” 郭先生沉默片刻道:“只此五人乎?” 张辄道:“夜来仓促,只得五人。且事涉机密,人多恐贲事。” 郭先生道:“本欲旦日随车而行,恐难矣。愿今夜早行,乘月色观城守备可也。旦日城开即入城。” 张辄道:“先生之策正合君上之意。愿先生斟酌行之,某等领命。” 郭先生环视四周,道:“张先生等自然同往。吾子仲谨久在启封城下为驿卒,可与同往。吕伯与唐叔在启封有旧,愿相助。此间之事全托麻兄主持,须公子助之。郑公子与曹叔分在两边,曹叔且助麻兄,郑公子赴启封。唐叔、郑公子可选唐氏及武卒精细者三五人随往。” 曹包道:“某亦愿往启封。” 郭先生道:“华阳、启封不可偏废,唐叔既往启封,愿曹叔往华阳;麻兄赴华阳,故郑兄赴启封。”众人听得其中竟有如此深意,不再坚持,皆拱手应喏。郑安平心里有些叫苦:今夜又不能睡觉了。 张辄道:“此去启封,必要行踪隐秘。今吾等十余众,郭先生可有妙策?” 郭先生抬头看天,月色皎洁;四下望望,视野通透,若登高而观,十里范围不难尽收眼底,叹道:“秦人出兵,何得天时若此。” 张辄道:“秦人正十月,年以五日为岁日,故出兵每每月明。” 第143章 夜行 郭先生道:“寻常商旅,必不于夜间出行。宵行者,非贼即盗。奈何?” 麻三道:“从大道而行,自难避耳目;惟行于乡里可也。” 唐叔道:“盗亦有道,不必行于乡里可也。” 张辄道:“唐叔必有以教我。” 唐叔道:“夜行之术,侠士所经行也。如千万之众,或困矣;区区十余众,有何难哉!” 张辄道:“请唐叔详言之。” 唐叔道:“详而言之,有五法:低、疾、伏、轻、散。”随即起身示范道:“低者,行以低步,矮身不低头;疾者,迅疾也;伏者,行前必择定可伏之地,疾行至彼而伏之;轻者,步虽疾,要轻而无声;散者,人不可众也,必分散而行。”边说边低身快跑几步,即伏于暗处;稍时跃起再跑,不久即穿过广场,进入田中;少时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辄道:“唐叔神乎其技也,岂寻常人可得而为之。然低、疾、伏、轻、散五法,切合要领。诸唐或有得此技者,可为其前;余众随后跟进可也。” 唐叔道:“先生之言,正合吾意。虽夜行均忌月夜,然道路少人,沿道基而行,必无所碍。然有一事,诸君须知。夜行,起伏难定,衣裳不便。必结衣束裳,尽短而行方可。否则至启封,衣裳皆裂矣。” 张辄忽道:“吾等以何入启封。” 郭先生道:“秦设军市,吾等自以商贾行之。” 张辄看着随行之人多为士子装束,心里叹了口气:又有失算。 郭先生看了张辄一眼,明白了他心里所想,道:“十余人正不必相识,三五成群而入更便。” 张辄望了望周围,道:“吾等服色各异,大略而观,诸唐及曹,车行也;郑、芒及诸武卒,布衣束发;吕、郭,行商也;吾等,士子也。奈何?” 郭先生道:“此地非营中,可以换装。只得因服而行其事。诸唐,车行短褐,乃以庸者入城;武卒以布衣入城;吾父子与吕先生作一路,以行商入城;张先生等作一两路,以士者入城。现时就请入城者留此,余者旦日仍发华阳。” 张辄道:“先生所言甚是。”然后走到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芒申旁边,道:“武卒尚余五七人,至为紧要,必心耳明通,切切!” 芒申道:“先生且宽心,不过入城运粮,有诸唐在彼,吾等副之,必不贲事。” 张辄道:“华阳城中道路坊舍,布兵疏密,亦当默查之。” 芒申眼中闪过一道亮,随即平静道:“喏!” 少时,唐叔引唐氏五人,郑安平引五名武卒,郭先生叔侄和吕伯,张辄及五名门客,共二十一人会聚到一起。郭先生分派了各自的角色和任务,唐叔则约定了夜行的各种指令信号,以及前行的阵容。唐氏六人在前,以为前哨,必得路途无碍,直至启封城下;张辄和郭先生两群共九人居中;郑安平等六名武卒压后。每群相距约百步,各指一人以为联络。 分派已定,各人脱下衣裳,结束成一个包裹,背在背上,身上只留内衣,都穿上草鞋,如有布履和袜子,也都脱下,置于包裹中。时值初冬,寒气袭人,脱光衣服时,众人都有一丝颤抖。 唐叔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的眼光注视,率先伏身跳下道旁的小沟中,其他五人自然分成两个小组,每组三人,跟着跳下沟,向大道而去。然后是张辄、郭先生率领的中队,人数最多,五名门客分成两组,前三后二,将张、吕、郭夹在中间,郭仲谨稍稍退后,充当前后联系的角色。当最后一名门客快要变成一个黑点时,郑安平小声说了声“启”,率先跳下沟中,其他五名武卒也自然分成两组,前后跳下。 所谓沟,不过是道旁雨水自然冲刷形成的一条凹陷,下雨时是自然的排水沟,没雨了野草茂盛。时值初冬,野草干枯,尤其刺得人生疼。郑安平小心地尽量沿着前面人踩倒的草前进,但大腿还是被刮划得生疼,心想着,要是这样走个百三四十里,这条腿就不能要了。好在走上大道后,道旁的小沟常有人行,野草不生,步履才稍稍轻松些。然而,虽然没有野草扎腿,石头硌脚却是少不了,走上去并不轻松,加上还是略微低伏身子,这罪受得大了。 郑安平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武卒,个个面色严峻,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滴,刚才脱去衣裳时的丝丝寒冷,已经了无踪迹。 从华阳至启封虽说有道,但不像华阳城外宽阔平整,多数是行人踩出来的小道。这条道上并不都有道旁小沟,隐蔽条件很差。好在四周多为耕地,少有人家,故一路行来,虽然时快时慢,大体还算顺利。至于有没有被偶尔蹲在田边的农人发现,那就不好说了。由于道边沟浅,主要靠急行,一行人干脆走上小道,避开枯草和暗石。 一路急行了约三十里,华阳城已经被抛离视线之外,路边荒野已经替代了耕地,郑安平一行在郭仲谨的指引下,钻进一片较深的草丛中,略作歇息,并协调下一步行动。休息地设在一道小沟旁边,沟内流水潺潺。郑安平一行跑出了一身汗,口渴难耐,纷纷跳到沟下,俯身饮水。郑安平看了看周围的地势,把饮水结束了的武卒安排出去观察周围的动静。 歇息稍定,郭仲谨介绍道:“此去三五十里,少有人烟,并无大邑,惟时有兔、狐、狼、蛇。要到距启封三十里外,乡里渐多。” 唐叔道:“夜行荒野,需防野兽。人烟稀少,倒不必隐其身形。故下站聚集而行,前行之人,寻几支木棍,遇草深茂密,或枝枒参差处,开道而行。” 张辄道:“二十一人在道,想不会招来群狼;蛇虽阴冷,亦不敢出。吾等可以整顿衣裳,聚群而行。下个歇处,再行商议。” 忽有一门客道:“夜行清冷,腹中饥饿,奈何?” 张辄道:“务要在天明前赶到启封,途中只能饮水,不便餐食。” 郭仲谨道:“前行五六十里便是馆舍,或能餐饮。” 唐叔道:“前路不必急行、遮掩,但平平行去,消耗甚少。” 张辄望了望天,道:“吾等人定而出,时已交夜半。吾等赶在鸡鸣到郭兄馆舍歇息。”商议已定,众人把背在背上的衣裳又重新穿上,看着一群服饰各异的人走在一起,张辄心中又是一阵感叹。 第144章 访老 一行人从草丛中出来,重新走回小道,一齐往启封而行。虽然服色各异,但月光之下不甚分明,别人心中倒也没有什么奇异。只有郭先生悄声对张辄道:“务在天明前歇息。”张辄会心地点点头:这群人要在路上被人发现,铁定的奸细;但如果分开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会有人被狼吃了,或者被真正的夜行人干掉——其实只要看看唐叔一行,就能知道门客、武卒与真正的侠客之间水平的差异了。 在唐叔等的带领下,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急行,这群人终于在鸡叫头遍时来到第二处歇息地,仍是一片有着小水沟的杂草丛,远远地,一处处民居在望。 经过短暂休息,大家议定,先由郭仲谨领着郭、张先入乡里,寻找馆驿,打探馆驿内的情况。由唐叔在远处接应;其余人原地休息。郑安平将部分武卒放出去,约定了消息暗号和换班顺序,便与其他人一起进入梦乡。 郭氏叔侄穿着随意,而张辄自然是士子服饰,三人走在乡间道上,便是一主二仆的模样。几十丈外有一名短褐,手中执根杖,大约是赶工的游民。 冬夜颇长,鸡虽鸣头遍,大半轮残月还挂在天边,偶有寒鸦飞掠。乡里的人尚在半梦半醒之间。 郭先生悄声道:“此处殊无兵革之息,平和安稳。” 走在前面的张辄并不回头,只是悄声道:“先生能决秦人过此乎?” 郭先生道:“非只此也,吾等一路行来,正与秦兵所过相同,车辙、牛马粪可以证之。” 郭仲谨道:“秦人入邑,平和非常。如有鸡鸣狗叫,吾等焉能不知!” 眼看乡邑渐近,张辄有意放慢脚步,果然,道口一间房舍的门打开了。张辄赶紧快走几步,上前施礼道:“老父有礼!” 那人抬头看了看,见是士子打扮,遂避过一旁,道:“庶民不敢承公子之礼。敢问公子何事?” 张辄道:“吾等远道行来,忽闻有兵过,不敢遽行,故搅扰老父。” 那人道:“汝言过兵之事么?实有,实有。” 张辄道:“乡里还有兵否?” 那人道:“兵只取道而过,并不停留,早已去也。” 张辄道:“是何国兵马?” 那人道:“闻道乡士言谈,似是良侯之兵。兵如其将,果然良兵。” 张辄道:“良侯是谁?” 那人道:“俱闻之于乡士,庶民实不知。但知其兵忽如而过,邻近乡里,俱未受害。兵过而无兵灾,实是少见。名为之良侯,实不为过。” 张辄心知“良侯”自是“穰侯”之误,但乡老认了死理,认为兵过境而无害,实乃良之至,也不再挑明,仍然问道:“良侯何国人?” 乡老道:“乡士未言,庶民不知。” 张辄又道:“兵士何等装束?” 乡老道:“与韩魏士卒均不同……似装束严整。” 张辄指着身旁二郭道:“与此二人何类?” 乡老道:“兵士未入民宅,庶民只是从门缝张望,不知其详。” 张辄道:“其言何似?” 乡老道:“非易也!军过数时辰,竟无一人言语,故不知其言何似。” 张辄道:“乡里何人劳军?” 乡老道:“自有乡士长老为之,非吾等庶民所当知。” 张辄道:“可有征劳军之费?” 乡老道:“未知也。——敢问公子何来?” 张辄道:“吾自郑国,欲至启封访友,行至华阳,闻有兵过,不敢造次。乘夜而来,探知虚实,愿父以实告。” 乡老道:“欲至启封?……闻前里某甲今日欲至启封粜粮,公子可往咨之。” 张辄道:“军在启封,何故往而粜粮?” 乡老道:“公子不知,启封开军市,十里八乡,凡有余粮者,皆往粜之,求厚价耳。——年少不知愁苦,纵有万金,缓急难抵斗米。非经事,不知其道也。” 张辄道:“父言是也!启封粮值几何,竟能令邻乡皆往贾之。” 乡老道:“闻道石五六十钱,如舂谷乃倍之。今秋收得厚,粮颇贱。今乃得厚价,故四乡皆往。” 张辄道:“兵过而无掠,反以厚价,真义兵也。” 乡老道:“经事烦,乃知道。义兵?如以兵掠乡里,能得几何?今以厚价贾之,四方往聚,所得乃多,而乡里贫矣。但有水火之急,黄物何预焉!吾观此乡,不过经年则乱矣。” 张辄道:“闻乡里有馆舍,敢问何处,可得停留?” 乡老道:“馆舍固有,尚在数里之外,不知何处,大略顺此前行。公子欲留馆舍,自然携多金。兵乱之时,公子之众少,恐见害。慎之,慎之!” 张辄惊道:“何谓也?父言乡里无兵灾,宁有匪人乎?” 乡老道:“匪人固有,岂干兵事。” 张辄道:“愿父但言其详,令生等早知警戒。” 乡老道:“鄙乡有曾季者,好勇斗剑,有侠行。四方豪杰皆归之。近得多金,恐害人矣。” 张辄急问道:“何时?” 乡老道:“但近一二日也。见其游于坊肆,众人围绕,多肆酒肉,故知之。” 张辄道:“闻何匪灾乎?” 乡老道:“无所闻也。” 张辄道:“父何必其为匪事,宁无一二生息?” 乡老道:“其性如此,又何生息?但籍其豪勇耳。” 张辄道:“如无生息,其人何恃?” 乡老道:“四方游荡,宁有定处。惟庸于人也。适道乡里粜粮,敢庸之以为卫护,而得数日之食也。” 张辄心中一动,道:“乡里颇多外人乎?” 乡老道:“曾季有侠行,多有游侠之人来归。” 张辄道:“有豕三者,可得而闻乎?” 见张辄说出“豕三”二字,郭氏叔侄脸色变了变,不知何意。 乡老道:“豕三?似隐约有闻,惟不详耳。似屠猪者也。鄙乡偏鄙少猪,或屠狗耳。豕三必不在此,多居城中。大梁、启封、华阳等城,敢屠猪耳。” 张辄道:“豕三与曾氏多往来乎?” 乡老道:“曾季游于四方,所交结众,非其人,岂可尽知!惟屠猪者,亦尚侠义也,与之交,想当然耳!” 张辄道:“曾季现居何处?——父言生众少力薄,或可结之以为援。” 第145章 曾季 乡老道:“其人居无定处,或在道边,或于檐下,或居荒舍,岂有定哉。得即肆于酒坊,散则游于四方,何得有常!” 郭先生道:“父适言贵乡欲往启封粜粮,曾季或随护卫。敢问粜粮者何人,集于何地?” 乡老道:“不曾参闻,想是在乡长府前。——前行三五里。” 在张、郭等与乡老相谈时,唐叔就蹲坐在身后一间房舍篱下,似长途跋涉疲累后稍歇,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却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听到正经事说完了,唐叔先站起来,略掸掸土,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三人见唐叔已行,又与乡老闲话几句,也作礼告辞。 邑中只此一条大道,唐叔在前,三人在后,并不显得突兀。走不多远,果然见一座建筑,高兀突起,在眼前尽是低矮房舍前显然旁若无人。细看,应是一座门楼。门楼并不高大,但四周动静尽可一览无余。顺着由房舍围出的道路拐一个小弯,这座府邸现在眼前:筑有土墙,四周无房舍相邻,门前自然形成一方广场,对面有一照壁。一望可知,这里就是乡老口中的乡长府。但与乡老所言不同,广场上并无辎车。 走在前面的唐叔发觉问题不对,四下一望,随便找了个出房的人,拱手行礼道:“长者有劳!”那人走到篱前,亦抬手回礼道:“客人何事?” 唐叔道:“吾闻贵乡有粮运启封,特来赶工。却不知集于何处?” 那人道:“往日有工俱集于府前,今则不然,改馆舍前。前行五里,有通衢者是。” 唐叔道:“为何此时尚无车马。” 那人道:“汝不见残月当空,尚早,尚早。” 在唐叔与人交谈过程中,张、郭三人不动声色,稍稍放慢脚步,只在唐叔前后。唐叔打听完消息,继续向前赶去,自然与张辄等三人走到并排。 张辄道:“馆舍将有粮车,不便歇息。” 唐叔道:“有车往启封,亦属有利。但往打探切实。”张辄悄悄望了望郭先生,见郭先生面无表情,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叔匆匆走了。张辄等三人在后面随行。张辄悄声道:“只此一条小道,如何通得大军?” 郭先生道:“小子曾言,秦军只身而来,履敝而不换,恐以轻军在前,辎重在后。” 张辄道:“军无粮草不行。辎重在后已数日,侧吾而行,岂非兵家大忌?” 郭先生道:“正是。如能探知秦人辎重所在,破敌必矣。” 张辄道:“先生有何妙计?” 郭先生道:“秦人取山道间行,突至南关,破关而入,只一日,便取启封。沿途不扰民宅,不掠粮草,奈何?此必别有他策也。” 张辄道:“何策?” 郭先生道:“吾亦惑于此也。辎车留于山间,难免为人所乘;如藏于山谷,又非所能……” 张辄道:“如藏于城池,奈何?” 郭先生猛然悟道:“华阳?” 张辄道:“华阳城欲运粮万石,宁秦粟乎?” 郭先生道:“何能如此?” 张辄道:“以此观之,初应察运粮,而非启封。” 郭先生道:“吾等二十余人俱集在此,留于华阳者不过十人,奈何?” 张辄道:“既已思之,便当图之。先生且勿张乱,恐为人知。” 又走少时,郭仲谨道:“前面正是馆驿。”这时,天光尚暗,残月西垂,一条大道南北通达,在眼前横过。十字街头,一座馆舍卓然而立,绝不会被误认。 馆驿门口坐着两个人,正在交谈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唐叔,另一人猥琐异常,但却对着唐叔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见三人走近,便停住了嘴。 三人走过来,见馆驿大门未闭,张辄故做张荒道:“馆舍有人乎?” 那个猥琐的人站起来道:“勿寻也,驿卒皆为秦人所害。”猛然见了郭仲谨,吃惊道:“敢……敢是郭君?” 郭仲谨不防有人认出自己,想起自己在这里留驻非止一日,有人认识自己,自己不认识他也正常。事出突然,无法与其他人沟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应道:“正是郭某,恕某眼低,敢问贵处何氏?” 那人道:“贱曾氏,行三。因来往此间,偶见郭君,认不真切,故相询耳。” 张辄接口道:“既是故人,当知馆舍为何门户洞开。” 曾季道:“公子何人,与郭君同行?” 郭仲谨喝道:“公子身份岂是汝等能知。但答话耳!” 曾季明显有些疑惑,但不敢顶撞,道:“不劳公子动问,郭君自知。秦人自此过,焉能弃馆舍而不顾。自为秦人所破。非关他人。” 张辄道:“现馆舍内有何人?” 曾季道:“秦人过后,馆舍已空,焉有人?” 张辄道:“如此,且入馆中。” 曾季道:“馆舍乃公府,无请自入,非偷即盗。” 张辄道:“现有郭君在,郭君,驿卒也,与之同入何妨。” 郭仲谨道:“谨奉公子命。”转向曾季道:“公子有请,但随吾等进入。” 曾季连忙介绍唐叔道:“此人欲到此觅些小工,混些衣食,方才到此。” 张辄忍着笑,故做不识,道:“如此,且同入。” 曾季看明白了,郭仲谨虽然是馆驿的驿卒,在这馆驿荒废时,几乎可以算是馆驿的主人,但他却是这三人中地位最低的:那位公子最为尊贵,这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穿着士子服;旁边一人岁数较大,相貌与郭仲谨相似,当是郭君的父兄行。他不敢怠慢,低着头,小心跟在三人的后面,又悄悄地招呼唐叔跟上。张辄暗暗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里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低眉顺目、心地善良的质朴人,与好勇斗剑的侠士相联系。——难道是那位乡老说错了?这人形容猥琐、瘦小,似手无缚鸡之力,双目无神,畏畏缩缩,斗剑?好勇?只怕连调皮捣蛋都不会吧! 想到这儿,走在前面的张辄,突然转过身来,问道:“敢问君之剑藏于何处?” 第146章 黄人张氏 张辄问话一出,身边的二郭和唐叔心情陡然一惊,唐叔甚至绷紧了全身肌肉,惟恐曾季猝然发难。不想走在后面的曾季,却连面色都未变,道:“公子何问也?” 张辄道:“久闻曾氏侠义,故相询也。” 曾季大喜道:“公子亦闻贱号乎?” 张辄腹中不值,口里却道:“素闻曾氏勇武侠义,却未得相识。” 曾季道:“如公子不弃,某愿为驱使。” 没想到这位就这么顺竿爬上来,张辄一时语塞,只得转换话题道:“曾氏何出?” 曾季道:“亡国余人,焉得出!” 张辄道:“何学?” 曾季道:“无学。但恃勇气耳。” 张辄道:“闻善剑,可得一观?” 曾季道:“剑者,君子所佩,岂小人辈可持。乡人言善剑者,盖好勇斗狠之谓也。” 张辄见曾季咬牙不认账,道:“文质彬彬,岂无学小人哉!”边说边转过身,稍退一步,躬身行礼道:“某无状,轻于贵人,罪何逭也!黄人张氏,素闻曾子名,今幸相值,谨以礼见!” 张辄的举动似乎也出乎曾季意外,他张皇地后退一步,避过一旁,道:“无知庶民,不敢劳公子之礼。” 张辄道:“某孑然来此,欲往启封。敢请相助。车马之费,不敢少也。” 曾季道:“公子之命,某不敢辞。此乡天明有车往启封,敢请同行。” 张辄道:“吾闻秦人在启封,贵乡车往启封何为?” 曾季道:“秦人于启封设军市,粮石值六十钱,四乡轰动,纷纷备粮而往。鄙乡亦此也。” 张辄道:“何人主之?” 曾季道:“尉氏所主也?” 张辄道:“尉氏何人?” 曾季道:“公子黄人,少知梁事。启封南,尉氏最大,故郑尉之后也。” 张辄恍然省悟,这里的尉氏是指尉氏邑,非指大梁尉或其他尉府。尉氏是大梁周围名邑,张辄自然不陌生,只是仓促间未能反应过来。尉氏邑是故郑国流放犯人的边地,主管狱事的尉官世居于彼,百年间竟成大邑,就以尉氏名之。鸿沟从大梁城外,流过启封,就到了尉氏。印象中的尉氏尚在启封之南五六十里,哪里想到,其影响竟能及于此。一念及此,张辄顺口道:“敢结交于尉氏。” 曾季道:“尉氏本族尚远,居此者,尉氏远族也。虽然,士族也。公子可自访之,庶民何敢间焉。” 张辄道:“尉氏远族,何德而能一呼而四乡皆应?” 曾季道:“非干德也,利也。粮石六十钱,凡有余稔,孰不思粜之。尉氏但出一语,四乡响应,又何怪焉。其无余者,又有他说。启西乡长即无与焉,故尉氏集车于馆驿之外,盖通衢也。” 经过这一番交谈,张辄惊异地发现,他对曾季的观感有了很大转变:曾季不再是一个猥琐、矮小的人,他的形象似乎高大起来;但也不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侠士。他似乎能从不经意间,让人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猥琐和侠士,这些标签都不适合他,他应该是……士人。 于是他直接问道:“君与豕三有旧乎?” 曾季终于变了脸色,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一时间,一股威势自然而成。他盯着张辄看了半饷,冷道:“公子何来?公子何问?” 张辄静静地迎着曾季的目光,回看过去。见问,也不转移目光,静静地答道:“黄人张氏,素闻曾氏名,亦得闻于豕三。” 两人不再说话,只相互视,仿佛要从对方的眼中找寻出什么,又像两柄剑在空中交锋,双目一眨不眨。二郭和唐叔对这相互对视的二人视若无睹,只安静地站在两人身后。 良久,曾季收回了目光,全身气势一空,再次猥琐地蹲了下来,将头伏在膝间,双手抱膝。张辄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全身气势竟然再度提高。其他三人也静静地站着,姿势随着曾季的下蹲,略略作了微调。 曾季又蹲了会儿,两次站起身来,叉手当胸;张辄稍退一步,回了一礼。曾季冷笑道:“果然滴水不漏,公子定非俗人,敢闻名号。” 张辄道:“不敢相欺,吾黄人张氏,名辄。” 曾季想了想,道:“少闻公子之名,然定非凡俗。”遂于袖中出一剑,置于地上,道:“公子欲观之剑在此。” 张辄正欲观看,忽听远处传来车声。他脸色一变,道:“收剑!人至矣!” 曾季稍愣了愣,似乎明白过来,手一伸,地上的剑就消灭得无影无踪。张辄道:“如实相告便可,但言结伴去启封。” 张辄转头对二郭道:“既得曾兄相助,二子请归,家中之事分别办之可也。” 唐叔也道:“吾有朋辈数人在邑外稍息,愿往召之。” 曾季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随低眉顺目道:“诸君且归,公子吾自为之。” 郭先生有些不放心,道:“吾自归家,仲谨且留侍,备召唤。” 张辄道:“吾有曾兄照应,料无他事。郭仲兄久居此地,娴熟地理,以归家便。” 郭先生因有曾季在旁,不便深言,见张辄不允,便不坚持,与郭仲谨对张辄行礼而辞。唐叔则早已飘然而去。 大堂前的庭院中,只剩下张辄和曾季二人…… 曾季上前一步,伸手欲搀张辄的胳膊,口里道:“请公子上堂!”张辄略退一步,拱手在胸,恰恰躲开了曾季伸过来的手,转到曾季的侧方,道:“不劳曾兄。车队将至,吾等就在庭前相候。” 曾季转过脸来,再次与张辄相对而言,道:“公子远来劳顿,堂上自有席荐,公子暂歇。” 张辄斜向前方上一步,再次转到曾季的左侧,道:“车队将至,尚望曾兄成全。” 曾季见张辄进退有法,知其有备,遂不再试探,道:“公子孤身入乱地,真英雄也。” 张辄道:“全赖朋友成全。” 曾季道:“某见识短浅,曾不闻黄人张辄者何人。” 第147章 尉氏 张辄哈哈一笑,道:“兄如欲知,何不出剑相认!” 曾季双手一合,短剑又出现在手中。借着微弱的晨曦,张辄看出其剑长约尺余,乌黑少光,比一般青铜剑似要更厚重些,竟是一柄铁剑。张辄道:“曾兄莫非燕人?” 曾季冷冷一笑,道:“铁剑必出于燕乎?曾不闻韩剑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哉!” 张辄道:“曾兄虽韩人,而剑绝非韩剑。” 曾季道:“某非韩人,剑为韩剑。” 张辄道:“曾兄说笑了。”言未毕,剑已至。张辄早有防备,见曾季转过步来,已经提早侧迈一步,剑的寒意从面旁划过。曾季一剑刺空,急收剑时,发现张辄已经到了身前,双手压在了自己的肘上,令自己完全发不出力来。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曾季也不再闪避,只在当地立住,相持片刻,手一松,剑落在地上。张辄则后撤一步,松开曾季。 车轮的辘辘声已经临近。两人互望一眼,张辄再退一步,曾季闪电般将地上的剑收起。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并肩走出馆驿大门。 第一批车自南而来,有车约二十余乘,百来号人。领队的是一名中年人,气宇轩昂,却是布衣。曾季连忙上前道:“见过尉老。” 回头指着张辄道:“黄人张公子,欲往启封,孤身不便,请结伴而行,不敢擅专,请尉老定夺。”又对张辄道:“尉氏家老,此行主司者也。” 张辄忙躬身道:“小子何幸,得见尉老。欲结伴而行,绝不敢贲事,万乞接纳!” 尉氏家老打量了张辄一番,道:“黄在东,何公子从西而来?” 张辄道:“游食四方,居无定所,欲往启封访友。” 尉氏家老道:“公子士人,所游者必王公官宦之家。启封,商阜也,公子何往?” 张辄道:“辱没斯文,不足与外人道也。” 尉氏家老道:“闻魏公子信陵君引魏军于左近,公子岂有闻与?” 看见得尉氏家老一招紧逼一招,张辄感到难以招架。他快速地盘算了一下,道:“闻有军至,却不知是信陵君所领。——听闻是秦人过此。” 尉氏家老嗤笑一声,道:“公子游于何地耶?曾不知魏公子军?” 张辄道:“某从郑国至,实不知魏军。” 尉氏家老道:“这却难怪了。公子行色匆忙,视魏军如无物,欲游食何处?依老者之言,不如归去,依薄田家产,犹可续命;游食于王侯,适断送也。” 听到这明显的讥讽,张辄顿时面红耳赤,遂乘势做出一副羞恼之态,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小子但求同往启封,何尉老欺之甚也!” 尉氏家老道:“汝知启封有秦人,尚欲往乎?” 张辄拿出一副穷酸劲,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尉氏家老被张辄的这副样子逗得笑出声来:“切,见义而忘身!恐但忘身,义么?似难见矣!” 张辄忿忿然,道:“尉老再三辱没,小子告退!” 尉氏家老见张辄转身要走,在身后悠悠道:“此即难耐,何况启封乎?” 张辄闻言,顺势回过头来,深深下拜道:“小子无状,请尉老教训。” 尉氏家老很不屑地看了看张辄,道:“游食诸侯,宁勿售以天下之势。大军在侧,而公子不知,况乎天下之势乎!” 张辄再次面红耳赤,只得再拜道:“尉老教训得是。” 尉氏家老道:“启封陷于秦人。秦,虎狼也。公子此去深入虎穴,然外无胆色,内无锦绣,胸无怀抱,欲何往也?” 张辄不意自己一招出错,被眼前这名家老褒贬得一无是处,却还无力还手,只得将计就计,索性扮出一副落拓的寒酸士子样,伏拜于尘,道:“小子无状,愿随尉老左右,早晚就教。” 尉氏家老见张辄伏小,点头道:“免了。此行往启封,吾等行中,尚少先生。公子游食诸侯,必能文书。就请公子任之,行间糇粮,就从公中支应。” 张辄见这位尉老连礼也不还,知其非士子,也不计较,就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应喏着,拱手站在尉老身后。曾季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见张辄受辱如此,竟面不改色,一路演饰到位,心中倒泛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尉氏家老收服了张辄,又转向曾季,道:“若非汝面,怎肯收用!” 曾季心中暗笑,脸上却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道:“多得尉老赏面!” 尉氏家老道:“汝之兄弟得食于公中,也只得提携汝食于公中——庸价并不稍少。……罢罢罢,无需多礼,但有着力处,尽力上前。” 曾季道:“敢不从尉老之命!” 张辄以目视曾季,曾季也回视张辄,两人心照不宣,均感到十分奇妙:就在刚才,两人还似乎势不两立,转眼之间,竟生出心心相印的感觉。 一众人等在尉氏家老的指挥下,把车停好。张辄、曾季忙前忙后,十分殷勤,哄得尉氏家老十分欢心。不多久,两人就把这百来人的身份摸清楚了:在尉氏家老身边左右的十余人,都是这位家老的近属;其余约一半为车夫,一半为劳力。 尉氏家老对曾季道:“吾所携至者,皆大力者也,汝可择其优者而为护卫。” 曾季不动声色地把尉氏家老拉到一边,悄声道:“但吾一人足矣,何用多哉!” 尉氏家老道:“十人庸价!” 曾季笑道:“尉氏盖五十人价。” 尉氏家老道:“十五人。”见曾季尤为未足,道:“再加三人——汝二人食在公中矣。” 曾季敬礼道:“喏!” 看来馆驿在当地还是颇有威仪。众人忙毕,四散休息,竟无一人进入馆驿——尽管馆驿大门洞开,而且很明显,张辄和曾季是从里面出来的。 馆驿四周并无房舍,门前被碾压得十分结实,自然形成一片广场;周围杂草丛生,间着几株高矮不一的树。天已放亮,似还要等人,这批人依亲疏自然形成一个个小群,散开四坐。张辄一边暗暗观察,一边挨近尉氏家老道:“敢请家老指教,近来世势若何,小子修习一二。” 第148章 尉氏家老 尉氏家老坐在馆驿门前的台阶上,见张辄过来请教,似乎被挠到痒处,兴奋道:“孺子可教也!且坐,吾语汝!” 张辄恭敬地敬一礼,跪坐于阶下,就像一名恭敬的子弟。张辄恭敬的态度很得尉氏家老受用,他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张辄道:“吾语汝,此次秦人年前即计之。汝知否,秦人收了粮即过年,乃在十月。收拾新谷,整顿冬衣,奉祀祖先,乃出征矣。今则何日?十月望后五日。秦人十月朔日祭祖,十五日至望日,乃出矣。” 张辄恭敬道:“尉老必知其所从出!” 尉氏家老闻言一愣,随即道:“孺子可教也!军必知其所出,其道在以迂为直,以害为利。汝意何者为直?” 张辄道:“必也出函谷,过洛,沿邙山而东。” 尉氏家老闻言,脸上有些不豫,道:“果如汝言。” 张辄知道抢了尉氏家老的风头,赶紧往回找补,道:“小子偶闻之于人,敢为是?” 尉氏家老略舒了舒脸色,道:“是也。此道天下第一险道。虎牢、函谷间,河横于北,山壁于南,险处只容一车。韩人据之以守,断天下之咽喉。” 张辄见尉氏家老虽神色倨傲,但似有些见识,想从其口中套出更多东西,遂问道:“尉老洞悉天下形势。韩人既据天下之咽喉,而秦人出之,敢先破韩?” 得意又回到尉氏家老的心中,脸上不由自主地两次露出鄙夷的神情,道:“韩常以秦之东道自居,汝知之乎?” 张辄道:“未知也,愿尉老道其详。” 尉氏家老呵呵一笑,道:“此非汝可知也。韩魏赵,其先殆晋臣,合为‘三晋’,誓为兄弟。此世所知也。然韩承郑政,居天下之枢,四方受敌,唯强是从。秦者,强国也,韩人宁无从乎!” 张辄道:“尉老言之是也。韩何以从秦?” 尉氏家老又是鄙夷地一笑,道:“无韩人相助,秦人宁得突出北邙,而袭魏师?” 张辄听尉氏家老此言,大惊失色,声音颤抖道:“尉老何以知之?” 尉氏家老看了张辄一眼,道:“公子何以变色?” 张辄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惊怖,道:“小子无知,难测天威,尚欲游于诸侯,以一言而取富贵。今闻尉老之言,心胆俱裂,心几死灰矣!愿尉老为吾说之,何以知天下之势。”说至此,竟潸然泪下。 尉氏家老道:“此非公子所知也。尉氏世居于郑,韩虽代郑,宁无郑人立于庙堂,而为尉氏之旧乎!故知之也。公子虽士族,久在江湖,焉知庙堂之事!” 张辄道:“愿尉老详言秦韩之事,开小子之塞!” 尉氏家老道:“此事吾知之详也。秦人有客卿名胡阳,多所机谋,颇知兵要。今出北邙,盖出其谋也。” 张辄道:“其谋若何?” 尉氏家老道:“陷魏师于北邙,乃其谋也。” 张辄道:“宁非穰侯之策乎?” 尉氏家老道:“汝等谈兵者,但知穰侯。岂知穰侯年高,而武安君功盖于世,非轻易领兵者也。今为秦王主兵者,胡阳也。” 张辄道:“与韩何谋?” 尉氏家老道:“此又非浅见者所能知也。秦人此举,盖始于秋狩议兵。秦人以军功授爵,而执政者必得以战,汝知之乎?”见张辄连连点头,眼中满是钦佩,尉氏家老兴致勃勃,道:“秦之执政年必兴兵,岂得为继。故胡阳计曰,是必得外交而后可。遂密与韩谋,明出于邙,暗出于郩,人皆不知,遂击魏氏。韩既与谋,必得其利,乃以高价贾粮,以为其值。汝知之乎?” 张辄心中盘算,口中称道:“如此妙计,岂小子愚钝所能知!” 尉氏家老道:“岂只尔也,虽天下亦难知:只道秦人粮少,迫以军市贵籴,以救其急。焉知其谋!” 张辄道:“哪些深计,非居庙堂之高者难以闻。非尉老,小子岂知此也。” 尉氏家老道:“见微知著,此之谓也。韩秦之谋,虽勿预焉;顺势而取利,又何伤也。居庙堂者,身虽不能取,宁勿假手他人哉?” 张辄道:“尉老之言,令小子茅塞顿开。此居庙堂者何人?” 尉氏家老喝道:“此岂汝小子所当知!尽心任事,自有好处!” 张辄见尉氏家老不上当,只得应道:“得尉老恩惠如此,敢不尽力!” 尉氏家老指点着张辄道:“韩代郑政,又岂能御其民;能御民者,非故郑氏而何?尉氏御郑故民,虽庙堂之高,不能稍离也。汝但尽心,得投尉氏,胜游食诸侯千万。” 张辄倒身再拜道:“甚劳尉老抬举!居庙堂者欲于中谋利,利从何来?愿尉老解释愚钝。” 尉氏家老脸上摆出一副颇有些不屑的神情,但兴致极高地道:“此易知耳。秦人欲过韩地,必赂于韩王。何赂?”尉氏家老停下嘴,望向张辄。张辄故意装出一脸茫然,呆呆地回望尉氏家老。尉氏家老越发来了兴致,道:“籴粮!实难预料!秦人过关,不载粮草,昼夜兼程,直往启封。韩王令人粜粮,秦人以高价籴之。以此赂韩,汝能知否?” 张辄道:“非尉老指点,此等妙计,岂小子愚钝所能知也。秦韩均不为不妥乎?” 尉氏家老道:“有何不妥?” 张辄想了想,道:“秦人如低价而强贾,韩何以质之?” 尉氏家老道:“秦人无粮,韩人备粮而聚于市,秦宁无籴乎!若少价而强贾,更与谁市?” 张辄又想了想,道:“如韩待价而沽,秦人宁无损乎?” 尉氏家老道:“韩岂能为区区万金,而得罪于强秦!秦出郩函,有赂固佳;无赂,韩能断之乎?” 张辄叹息道:“人皆苦兵事,而王赖之以富,情何以平!” 尉氏家老道:“何言之愚也!王固市于秦而得利,民岂不得市乎!四乡集粮,皆赴高价,岂非均利于王哉!又何苦兵事也?” 张辄道:“十万儿郎,抛家舍业,披坚执锐,而立于战地。田野荒芜,妻儿凄苦,奈何儿戏至此哉!” 尉氏家老道:“魏人执锐,韩得其利,岂不两美!” 第149章 羊入虎口 得意洋洋的尉氏家老似乎突然醒悟过来,道:“汝乃黄人,固魏人也。惟游食四方,岂能以魏为心。吾尉氏地虽属魏,实郑人也,与魏何干!披甲执戈,固无间焉。” 张辄道:“小子固魏人也,而魏人非惟小子也。公孙衍,魏犀首也,仕于秦而取河西;商君,魏相庶子也,多方强秦而弱魏;张仪,魏人也,继相秦魏,相秦则攻魏,相魏则和秦。人固为己谋也,岂小子一人哉!” 尉氏家老闻言哈哈大笑道:“口若悬河,真游食之仕也!惟所学若此耳!若得实学,君侯可致也。” 张辄道:“愿从于尉老。” 尉氏家老道:“断不令汝虚此行也。” 两人对答之间,早有四方乡里运粮牛车先后而至,或三五车,或十余车,至日出,已集至近百车。 尉氏家老在此众中声望颇高,乡里人车至,家老少有出面支应,都由立于左右之人上前应接;只有那些押车多的人,可以上来向他请安,而尉氏家老也只淡然应对。众人见尉氏家老与张辄相谈甚欢,都对张辄投以羡慕的眼光。张辄一面恭敬地应付尉氏家老,一面观察着前来请安的人,自然轻易发现他们都押车较多,一般都在十乘以上,跟从的人较多,大略观之,多有三五十人。倒是曾季十分繁忙,时常从其中拉出一些人,来到尉氏家老前。尉氏家老也不看,只顾和张辄闲谈。 随着到的人越来越多,尉氏家老也不再与张辄闲谈,从台阶上站起来,四下观望。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对曾季道:“起乎?” 曾季看了看天色,道:“可矣!”于是对那些从各乡里选出来的人一挥手,那些人跟着曾季离开。与之同时,尉氏家老也对左右道:“列阵!” 左右立即四散开去,去找各车队的负责人,交代准备前行,以及在队列中的位置。张辄站在台阶下,也四下望着,发现这批人列队的动作非常熟练,很快就整好队,准备出发了。张辄一边看众人列队,一边问尉氏家老道:“曾兄何往?” 尉氏家老道:“曾季未语汝?” 张辄道:“小子未闻。” 尉氏家老道:“汝与曾氏何交?” 张辄道:“故友荐之。” 尉氏家老道:“何以荐之?” 张辄道:“但言侠义无双,并无他言。” 尉氏家老道:“汝观曾氏何许人也?” 张辄道:“身虽小,其勇难敌,其义薄天。” 尉氏家老道:“但得其相耳!” 张辄道:“愿闻其实。” 尉氏家老道:“曾氏,不知其何所来,亦不闻其名也,但称为季,亦未见其众兄。孑然一身,随处安身。其音则郑卫,其身则恭谦,其行则豪侠。飘然一身,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之。” 张辄道:“果神仙辈也!尉老何以识之?” 尉氏家老道:“既在尉氏,又岂能不识。识之既久,乃知其能其行。知其能行,乃与之交。任之以事,游刃有余;诱之以利,则无所求。” 张辄颇为不解道:“尉老称誉如此,何不收之左右?” 尉氏家老喟然叹道:“收之左右?若能荐之于尉氏,吾又何憾!” 张辄终于服了这位有些夸夸其谈的尉氏家老,别的不说,这种识善、服善之心,就非旁人所能及。心里不禁疑惑,尉氏家主何人,竟能令如此之人倾心投靠。如此之人近在咫尺,竟无名声传到大梁,为信陵君一众门客所知,实在奇怪。 尉氏家老边谈边处理杂物。这时已经把粮车整顿完毕,各路次第、主司也安排妥当。当然,大多数事情都不用他亲自去做,左右已经把主要事情办了,多数情况下,只是把安排好的事情禀报一下,得到认可即罢——不认可的情况几乎没有发生。暗中观察到一片混乱的情况只在片刻间便整顿完毕,张辄对尉氏家老的评价又加上了几分:这要不就是经过多次合作,要不就是经过精心的家庭作业——真将才也! 粮车整顿完毕,曾季带的人已经不知何往。尉氏家老道:“启!”首批车队三十乘立即出发了。随即,第二批车队也整顿完毕,依次出发;然后是第三批。令人意外的是,尉氏家老没有居中指挥,而是随着最后一队出发。 张辄观察,家老的左右没有一人跟着前人和中队出发,现在仍跟在左右,心中嘀咕道:“莫非其中更有高人为吾所不识?”他重新在记忆中把那些被指定为各队主司的乡人又理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像,只能无奈地放弃。他目前的身份也是尉氏家老的随从,自然跟在最后。 上路之后,一路无事,左右中有了解尉氏家老心意的,开言道:“于路无事,家老盍言二三事,以开吾愚!” 尉氏家老道:“适张生问曾季何往,吾则未答。今且问汝,曾季何往?” 这人也很年轻,很想在尉氏家老面前表现一下,道:“曾氏总司护卫,想驱前为引导。” 尉氏家老道:“孺子可教矣。汝且言,吾等百乘,非三五行商可匹,护者何为?” 年轻人道:“此正吾所惑也。愿家老开导之。” 尉氏家老有些得意地四下看一看,左右都明白其心,皆道:“愿家老开示!”连张辄也礼敬道:“愿闻尉老高见!” 尉氏家老道:“吾等何往?” 众人应道:“启封。” 尉氏家老道:“主启封者何人?” 众人道:“秦人也。” 尉氏家老道:“吾等百车往赴启封,若羊入虎口,岂无难乎?” 左右闻言,皆有失色。其中一人嚅嗫道:“行前家老宁无安置妥当?” 尉氏家老道:“秦人入不过启封三日,吾等何可交接?况尉氏得其信,不过二日,又何可交接?” 左右更惊,道:“观家老气定神闲,必有妙策,可定万全。” 张辄心中正有此疑惑,一直找不到机会询问,惟恐触到尉氏的核心机密。不料家老左右的人先问了出来,正合本意,也令张辄十分意外,很感例兴趣为什么尉氏敢在谈妥条件之前,就运百乘粮草入军中:难道秦人竟仁义如此? 第150章 陈筮 尉氏家老道:“此正曾季所卫护也。于秦人中得赴启封,实赖曾季也。” 张辄乘机问道:“曾季何能为也?” 尉氏家老道:“曾氏孤身至此,无家无业,而有侠名;身无立锥之地,视千金如粪土;四方来投,糜不赠以钱财;凡有所求,无不应者。天下有是人乎,有是人乎!故尉氏托之于曾季,曾季应之。” 张辄闻听此言,心中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脸上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态,洗耳恭听,暗中却再次仔细回忆自己与曾季交往的点点滴滴。他对曾季的来历是有怀疑的,这也是他一再挑逗对方的原因。在他的挑逗下,曾季表演了一手神奇的短剑技术,但对自己的来历却丝毫未露……不,还是露了一点:“某非韩人,剑为韩剑。”另有一点,正如尉氏家老所言,其言郑卫之音,看来所从来之地也距此不远,非远方飘然而来——而且很可能就出于韩,不管他是否韩人。 韩人之侠?张辄心中再次一震,大名鼎鼎的聂政不正是韩人吗?单剑直闯相府,从容刺杀韩相侠累;又于千军之中,击杀数十人,犹有余蕴皮面决眼,自屠出肠,其剑术亦大有可观。凭心而论,如果不是早有怀疑,时时提防,处处立于有效攻击范围之外,对方凌晨那暴然一击,自己绝对避不过。想韩相侠累也会倒在这一击之下吧。 那曾季会不会与聂政有什么关系?聂政虽然穷困,但也以屠猪狗谋生,而曾季则毫无谋生之技……啊,不,他直接用自己的侠名谋生,比如今天……很明显,今天他在暗示自己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张辄发现,自己识人还是不明:如果是君上,大概一眼就能看清曾季的真面目吧。他决定,一但有机会与曾季见面,一定要恭敬礼贤。 张辄思虑至此,开言道:“小子深有所惑,愿尉老解释之。” 尉氏家老见张辄沉默了半晌,突然开言,以为是张辄在鼓足勇气,心中有些得意,便道:“但言不妨。” 张辄道:“尉氏与曾氏所交者浅,所托者深。何深浅相远若此哉?” 尉氏家老看着张辄,显然没想到张辄会问出这一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口里道:“其中自有隐情,非尔小子可知也。” 张辄从尉氏家老的眉目中看出些端倪,再加一把火道:“此等隐情,自非小子辈所知,愿尉老开导愚钝,吾等受益不浅!”把火引到周围年轻人的身上。周围的年轻人闻张辄说得如此恭敬,想尉氏家老心中乐开了花,也跟着随和道:“吾等皆愿家老教训!” 尉氏家老不愿说自己不知道,只得支吾地转换话题道:“此事难言……汝等可知谁告秦人市粟?谅汝等不知。实韩相平也。” 一名年轻人道:“此吾所知:日前有一乘至,乃韩相府史也。” 尉氏家老道:“汝可知所言何事?” 年轻人道:“不知也。” 尉氏家老道:“又何言焉?” 年轻人遭到斥责,只得一缩头,退了下去。 张辄接口道:“韩相平承父之荫,守成之辈也,何能知此,必有他人教之。” 见张辄说得斩钉截铁,尉氏家老心中一愣,自己不了解真像,但见张辄说得如此确定,好像实有其事,也不敢轻易驳回。正狼狈间,猛然想起一事,道:“闻陈筮言之于韩相。” 张辄闻听陈筮二字,心中一震,失声道:“陈筮?!”旁边一名年轻人接口道:“陈筮何人也?”倒把张辄的失态掩饰过去。 尉氏家老道:“陈筮,田氏,齐王族也。游食于诸侯——与公子同道。” 张辄道:“小子岂敢!” 尉氏家老发现了新的话题,心中又得意起来,道:“汝等知陈筮何田氏?” 周围人凑趣道:“不知也。”尉氏家老来的兴头,没有注意到张辄神态的异常,自顾自地言道:“齐王本吕氏,陈王孙为王不喜,奔齐,齐恒公纳之,赐田氏。后田氏竟占鹊巢,遂为齐王。陈筮其苗裔,实田氏也。” 陈筮在一般民众中毫无名声,但对张辄这样明晰最高权力动静的人,却如雷贯耳——那是一名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纵横之家,不论到了哪里,都是风云人物。但近几年,各国朝堂上均失去了陈筮的踪迹,信陵君几番寻找,都未找到他的下落,不意突然被尉氏家老一口喝破,现在韩国朝堂,张辄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他想从尉氏家老口中知道陈筮更多消息,故作不知内情,恍然道:“陈筮齐人,固知商贾也。” 尉氏家老闻听此言,果然觉得张辄不知道陈筮的真实来历,便嗤笑道:“汝意陈筮商贾乎?大谬不然矣!陈轸,汝必知之,游食诸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陈筮,其族也,一言兴丧,亦其类也。” 张辄沉思一番,故意大惊道:“陈筮,其田苓乎?” 尉氏家老也只是耳闻,哪里知道其中奥密,陈筮和田苓什么关系根本不知,但闻“筮”“苓”音近,陈、田同氏,料也不差,遂道:“公子原知田苓,田苓正陈筮也。” 张辄道:“游食之人,孰不知田苓。闻田苓之名,何国不惊惧并加,惶惶不知孰将亡矣!今在韩朝,吾不知祸至何处矣!” 尉氏家老道:“然也,然也!陈筮在朝,人尽不知,惟吾尉氏知之。” 张辄道:“陈筮何时归韩氏?” 尉氏家老道:“料不长久,不过年许!” 张辄道:“曾氏至此,亦年许乎?” 尉氏家老闻言大喜道:“汝等且视公子,游食于诸侯,见识自不凡!曾氏至此年许,正与陈筮相符。故尉氏虽与曾季交浅,所托者深,盖因陈筮、韩相平也。汝等知之乎?” 张辄和左右的青年人一齐点头称赞,共道“大开茅塞”。 “陈筮至韩年许,有曾氏随之而至此,所为何来……”张辄在心中不停地盘算着,却得不出答案。 第151章 汇合 行至半途,日上树梢,张辄身后出现了一群群人,张辄自然认识,正是那批在野外休息的人,被唐叔召来了,三三两两地行着。张辄悄悄地从那群人退出来,到道边撒了泡尿,没有和他们搭言。那群人自然认识张辄,但好像被吩咐过什么,也装着不知。但均有意识地在这群人周围活动。唐氏六人在前,均为短打扮;二郭和吕伯是平民打扮;五名门客则是士人;郑安平等六名武卒在最后,亦是布衣。尉氏一行看见道上行人,不论识不识,也友好地点头打招呼,但却有意识地稍稍拉开间距,把这群人隔在外面。张辄也找不到机会与他们搭言,只得作罢。 行程中的第一个聚落到了。第一队在聚落外的空旷处坐下,然后是第二队和第三队。二郭等一行见这群人打尖休息,也各自寻了个地方散开坐下。这群人中,其他群都有五六人,各自找了个地方,围了个圈,或坐或卧;只有二郭和吕伯做商贾打扮,只有三人,径直向尉氏一群走来。到尉氏人众前三丈左右,吕伯当先,二郭在后,躬身施礼道:“行商洛阳吕氏,拜上大家,敢问贵乡贵氏!” 张辄只作不识,坐在这群人中间,不理不睬。尉氏家老见三人走过来敬礼,拿眼指了指道:“带商贾过来!”一名年轻人走过去,回了礼,把三人带过来。郭氏叔侄只和曾季打过交道,和尉氏一行均未碰过面,而曾季已经不知何往,故尉氏一行皆不知道三人的身份。 三人到了尉氏家老跟前面前,两次行礼,道:“固未得闻贵乡贵氏,车杖粮米百乘,必为大氏。某忝庸于洛阳吕氏,幸得相识,幸何如哉!” 尉氏家老道:“吾等乃故郑尉氏。敢问先生,意欲何往?” 吕伯道:“原是故郑华族,微贱等失敬!微贱等意往启封,敢问贵氏果往启封,微贱等敢附骥尾。” 尉氏家老道:“先生何来,往启封何为?” 吕伯道:“微贱等赖粮米等以资生,欲往启封贾之。” 尉氏家老道:“赖粮米以资生?何人不尔?”打趣的话引起周围人的一阵笑声,吕伯的脸上则有了一丝尴尬,但竭力堆出一副笑容来掩饰。尉氏家老对自己的机灵很满意,没有进一步打趣,指了指路边的三群人,道:“此等亦往启封?” 吕伯道:“吾等仅三人。此等人众仅偶遇耳,未知何往。” 尉氏家老道:“有此众正好合群,却不尔,反求于吾等何?” 吕伯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尉氏家老见吕伯不言,进一步道:“此三众与汝同道而行,势如冰火,独亲吾等者何?” 吕伯涨红了脸,咬牙道:“此三众,或短褐,或士人,惟贵氏乃布衣,故愿相托。” 尉氏家老闻言哈哈大笑,对左右道:“洛邑之人,毕竟礼多,随道结伴,亦视其衣。——也罢,吾等正往启封,先生等不弃,自便随行——惟不可入列中。” 三人连忙道:“不敢,不敢!断不敢搅扰!” 尉氏家老不愿多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三人略退几步,就地坐下,取出随身的糇粮,但周围没有水,他们也没有带瓠匏,糇粮无水难以下咽。几人犹豫地站起来,四下张望。 张辄明白他们是在找机会接近自己,但自己也不方便离开,于是端正坐地,双手置于膝上,闭上眼睛。三人见状会意,向另外三群人打了个暗号,让他们安心坐地。 前队的人过来了,每人拎着一大罐水。罐子上还都盖着一个碗盏。几人走到尉氏家老面前,道:“此邑颇幸,竟有水井,颇甘冽。” 尉氏家老打开其中一罐,倾出少许,放在嘴里尝了尝,点头道:“颇甘冽。可是亲见汲水。”带头的道:“亲见其汲水。罐一钱。共三十钱。” 尉氏家老道:“也罢,究竟是井水!且分派。”带头的招招手,四方乡里的头面人物均过来取水。带头的嘱咐道:千万小心,不能把罐、碗打碎了,要赔钱的。 显然,带头的并不抠门,每群人领走一罐水后,这里还剩下四罐,而尉氏家老身边不过十余人。尉氏家老吩咐道:“此水难尽,盍置瓠匏若干以盛之。” 带头的道:“吾等且往邑中打探。” 尉氏家老道:“前行辛劳,且饮食后方往。” 张辄闻言起立道:“不劳大兄前往,小子忝列在队,无寸功在身,立身不安,敢请前往。” 尉氏家老道:“汝于邑中有故?” 张辄道:“无故。” 尉氏家老道:“汝知瓠匏孰贾?” 张辄道:“虽无故,多经乡里,知其中必有贾之者,必不贲事。” 那个带头的虽然开始自告奋勇,但不过是为讨好尉氏家老,其实心里并不愿往,故对张辄道:“入邑三家,有县瓠匏于户者,可往贾之。依大小,钱或一或二或三。” 张辄深施礼道:“深感大兄厚恩。小子此往,必能成功。” 尉氏家老见两人一唱一和,心知一路劳顿,人皆生安逸之心,有人愿意办事不易,遂对张辄道:“汝且往贾,事毕公中销账。” 张辄闻此言,怔在当地:赶情还要自己垫钱!周围的人觉出此人可能囊中羞涩,故意起哄道:“且往贾之,事毕公中销账。” 张辄呆了呆,深施一礼离开,径直走来吕伯等处,深施一礼。众人见张辄有此一着,皆轰然而笑,既笑其不名一文,又赞其急智如此。果然如众人所料,吕伯等三人见张辄施礼,一起立起回礼,少倾,吕伯即与张辄一起往邑中而去。尉氏家老道:“汝等当知,士游于诸侯者,其贫若此,其知若此。”引发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张辄与吕伯终于走到了一起,张辄拿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对吕伯彬彬有礼;吕伯则扮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有问必应。一路向邑中走去。 第152章 贾匏 眼见离尉氏一众越来越远,张辄对吕伯道:“有曾季者,可得而闻?” 吕伯道:“同行之内,无人识得。” 张辄道:“唐叔亦不知,想他人亦然。秦人至此,所为非浅;开市启封,其必有不足为人道者。吾等必详查明晰。” 吕伯道:“若何探查?” 张辄道:“先生可告郭先生,秦人此至,有陈筮居中调停。他人均听郭先生分派。” 吕伯道:“先生欲何住?” 张辄道:“吾且留住尉氏中,可消息便宜行事。——陈筮之事,实乃得之于尉氏。——他事亦当有为。唐叔曾见曾季,可有所言?” 吕伯道:“唐叔道,曾氏非常人也,精明内敛,筋骨匀停,非寻常勇武之士,盖得秘法也。” 张辄道:“秘法何来?” 吕伯道:“唐叔道,恐得之于越女也。” 张辄道:“曾氏本自越人哉?何曾氏也?” 吕伯道:“越人多习越女剑,越亡而散于吴楚晋齐,在在有之。曾氏习之于何方,实难知也。” 张辄道:“其人自言韩人也,意其盖聂政一系乎?” 吕伯道:“聂政素有勇,习技击于齐,而自隐于市屠狗。其技兼韩齐,非越剑也。” 张辄道:“先生颇知剑乎?” 吕伯道:“幼游江湖,耳闻目睹多矣,惟不精也。” 张辄道:“先生盍言其略。” 吕伯沉吟片刻道:“剑者,检也,君子所佩,以备非常,又自检其身也。击剑之法,实出蛮夷:越、楚、蜀,南蛮也,其用也刺;燕、齐,东夷也,其用也击;周、秦,西戎也,其用也顿足跳跃也。此其大略也。三晋本无剑,四方来辏,故多兼习之。” 张辄道:“先生诚博识也。曾氏之剑,静如处子,动如惧虎,一往无前,敢越女剑也。” 吕伯道:“先生见之?” 张辄道:“适见一剑,疾如雷电,欻尔而至——却是直刺。” 吕伯钦佩道:“传越女剑能刺猿,曾氏刺而无伤,先生直神人也。” 张辄道:“曾氏似有隐情,非寻常侠士辈也。其与唐叔、郭氏父子均有过,恐吾等难隐身份。待其现身,或敌或友以待之,惟不可欺瞒。” 吕伯道:“敬喏。” 张辄悄悄回身,尉氏一行已在里外,而邑里未至,遂道:“韩暗结秦,令秦轻兵入启封,而明以军市资其粮草。” 吕伯闻言,沉默片刻道:“实妙策也。惟兵法有云,兵闻拙速,未闻巧之久也。秦人顿兵于坚城之下,不进不退,但开军市,恐无能为也。” 张辄道:“四方之粮毕至,恐于国有伤。” 吕伯道:“然也。虽尔,未若兵之顿也。” 张辄道:“秦人虽以凶悍名,其计也不弱。吾恐其另有谋也。” 吕伯道:“诚不可不防也。” 张辄道:“惟今之计,必也入启封,得其实情,与君上定计讨贼。” 吕伯道:“何得告之君上?” 张辄望望天色,道:“谅君上现已拔营。待至启封,初得其实,再令一先生黄昏回报,亦不误也。——现若离开,恐为尉氏所疑,事必不谐。” 前面邑里在望。两人再次警觉地收敛了表情。张辄走在前面,一眼看到路边一间草舍,用一支木棍撑出一串瓠匏。房前屋后,尽是树枝支出架子,枯黄的藤蔓还缠在上面。张辄上前,叉手当胸,高声道:“远来客商愿贾瓠匏!” 被木篱笆隔着的草舍“吱”的一声,打开了门,一名壮年人走出来,见篱笆外立着二人,一人士子装束,一人布衣长衫,以为是主仆二人,走到篱笆边,亦叉手当胸,回道:“公子何来?鄙舍瓠匏,盛水增甘,盛酒增香,小大兼俱,不知公子何求?” 张辄道:“家长言语有趣,敢问尊称?” 那人道:“低门草舍之家,哪有姓氏。素植瓠匏,家少兄弟,乡里顺嘴便称为伯瓠。客敢贾瓠匏,敢问所需几何?” 张辄反问道:“贵处尚存瓠匏几何?” 伯瓠闻言一愣,道:“鄙舍虽小,瓠匏怕不得百三四十。” 张辄道:“小子有伴在邑外,得二三百人。适入贵乡,贾井水三十瓮,敢问兄长,需瓠匏几何?” 伯瓠适才自知有人贾井水,得三十钱,甚是眼红;现见是那人的同伴,同样手笔极大,也心花怒放,赶紧推销道:“适才三十瓮井水,贾贵价三十钱。鄙贱依照此贾,三十钱,尽归先生。” 张辄道:“三十钱非小贾,且观瓠匏何如。” 那人回房,少顷,与一小童抬出一个大筐,里面盛满瓠匏,或大或小,或正或斜,各各不一。那人与童子将筐就地一倾,瓠匏平铺在庭院之中。那人满怀激情地介绍道:“公子且观,俱是今秋收摘,檐下阴干;俱为大瓠,无一破漏,均堪盛水。” 张辄一眼扫过,那些瓠匏无论大小,都被截去上口,内瓤已经收拾干净,遂问道:“可有匏塞?” 伯瓠脸上浮出一丝尴尬,道:“公子真贵人也,微贱之处,难承公子之意。愿公子另择他家。” 张辄闻言一愣,正不知伯瓠为何如此,身后吕伯连忙上前道:“伯瓠休怪,吾家公子颇有瓠匏,俱软木成塞。” 伯瓠当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便道:“穷乡鄙里,哪里有那等好塞,不过枯枝缠些葛麻便了。” 张辄见两人如此说,知道自己漏了怯,但身为游食天下的士子,只见过专门的木塞,不知道低层的辛劳,似乎也不算出格。不过自己心里惦量,千万不能短褐徒跣,不然非被识破不可。就着这尴尬劲,张辄干笑道:“小子无状,冒犯伯瓠,万乞恕罪!”伯瓠果然认为这是个没什么见识,被家臣带出来的士人,也不在意,连声说了几个“岂敢”就放过去了。 张辄道:“这等瓠匏,吾俱贾之,惟甚多难携……” 伯瓠道:“何难,吾父子携之同往!”边说边与身边的童子把瓠匏拾进筐内。吕伯从怀中真掏出三十文钱——那是吕伯阶与吕伯兄弟见面后,豪爽地随便抓了一个钱包送的——如果现在吕伯掏出一块金饼,哪怕是小块的,估计交易也无法完成。伯瓠收好钱,插根竹担横穿筐耳,便与童子两人一起抬起,对张辄和吕伯道:“请公子引领。” 第153章 匏瓠有助 有伯瓠父子在身边,张辄和吕伯自然不能再说任何重要的事宜。一路无话,回到尉氏人众之中。 在路过吕伯一行时,郭叔突然站起来,道:“吕兄归来,可有好瓠,吾等愿贾。” 张辄连忙拦住道:“此乃尉氏家老所贾,汝等焉敢……” 郭叔道:“何妨,不过钱耳。如非吕兄相助,汝焉得贾!” 伯瓠见郭叔面色不善,急忙放下筐,道:“瓠匏已送至,贱父子等请辞。”不等张辄发话,将筐望地上一倾,担着空筐匆匆而去,张辄叫他们也不回头,心中暗自窃喜,吕伯先把钱付了,不然,说不得小命要紧,钱也就顾不得了。 这边的吵闹声,把周围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唐叔、郑安平、五位士子、尉氏一行都过来人了。 五位士子还好,唐叔一行立即就每人择好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匏瓠,笑呵呵地离开了。郑安平等人也做势要捡,张辄急忙拦阻道:“诸兄且慢。小子无德,幸得尉氏加被,叨陪一席,奉令贾瓠。今令尚未缴,而匏瓠尽无,小子何颜活于世间。愿诸兄怜之。” 郑安平等闻张辄说出这等江湖之语,也就停下不动。尉氏过来的人见此情形,回过头去,叫人过来帮忙。于是也有十来人往这边过来。尉氏家老则仍安坐不动,默默地进食、饮水。 郭叔大声道:“汝等人众也不妨。钱出吕伯,货归吕家,谁敢曰不?今吕伯不言,谁敢取走一枚,微贱定不与他干休!” 吕伯上前劝解道:“郭兄不必如此。并道而行,人我两便。”郭叔见吕伯如此说,气鼓鼓地走到一旁,坐地生气。吕伯见状也跟过来,坐在旁边劝解。张辄自然心知肚明,忙对赶来的尉氏人众使了个眼色,悄声道:“速拾!”众人领会,俱都散开,去拾散落一地的匏瓠,少数几人在旁边维持秩序。匏瓠较大,一人拿不了几个,捡几个就要往回走,放下再回来捡。尉氏家老仍然坐在那里,边吃喝,边监工。张辄则跑去“劝慰”郭叔,一直在旁边的郭仲谨也跟了过去,跪在三人前边,似乎在跟郭叔说些什么,却把投向三人的视线挡了个严实。直到地上的匏瓠都被快被拾干净,吕伯才握住郭叔的手摇了摇,站起来,似乎把郭叔劝住了,跟着张辄来到尉氏家老跟前,行礼缴令。 尉氏家老看了看吕伯,道:“汝友甚为不平,奈何?” 吕伯陪笑道:“路途劳累,心中烦闷,颇失礼仪,尉老见谅。” 尉氏家老道:“甚的路途劳累,分明见汝费钱,心中不爽。……也罢,汝等三人,可选三匏瓠,各注满水,就此折过!”吕伯闻说心惊,三个匏瓠、三匏瓠水,就要折过三十钱,怎么也说不过去。待要理论,却见尉氏家老撇过脸去,只顾自己吃喝。只得忍了气,去捡了三个匏瓠——还不敢选大的,只拿了三个差不多大小的,从瓮中取水灌满,张辄帮着一起拎了回去。郭叔似乎还要站起,被两个同伴按住——张辄则独自回来。 尉氏家老对张辄道:“汝似有不豫之色。” 张辄道:“吾以吕兄为友,吕兄不弃,以钱财相助,奈何家老必以欺乎?” 尉氏家老不屑道:“汝行走江湖,多倚贫贱,但知义气为先。不知贫贱之人,最不宜假以颜色,失却身份。士农工商,商最贱,但得打点余事便了,又何谆谆以义气相许。”见张辄低了头,便意气风发地道:“拿匏瓠来,将水盛上,还瓮于乡里,吾都且行。” 几个年轻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匏瓠灌满水;那几个入乡贾水的人,现在挑着瓮重新入乡;其他人收拾好车辆,整顿起队伍,重新上路。张辄对这一切都没有上手,心事重重地立在一旁。待众人起身后,他到尉氏家老前深施一礼,道:“小子深荷家老厚待,无以为报。不欲人言家老无义,愿以私钱偿吕兄,愿家老俯允!” 尉氏家老道:“惟汝有若许讲究。若汝有钱,何必借外氏之力;若汝无钱,现事已妥,又何碍焉?” 张辄道:“小子深不欲家老为人所腹诽、暗诟。” 尉氏家老嗤笑道:“腹诽、暗诟,其奈吾何!……罢罢,以汝意为之,休再咶噪。” 张辄再施一礼,从车队中出来。见吕伯等三众亦起而行,便上前打躬作揖,终于让郭先生松弛了紧绷的脸,吕伯也似放下心中一副担子。于是四人走到了一起,不远不近地在车队后面跟着。唐叔一众捡了不要钱的匏瓠,早跑得不知去向,旁边有五位士子打扮的门客和五名短褐打扮的武卒。 这三群人或快或慢,或前或后,似毫不在意,实则颇有大意,有意无意之间,挡住了张辄一行交谈的具体情形;甚至有时,也有门客或武卒转入张辄一行中,略谈几句,又转出来。当然,这些人与尉氏一众也有交谈,交谈的内容自然大不相同。 约摸又走了十里,前方的车队停下了,回报说“前面为秦人所断”,尉氏家老遂命车队暂时停下。张辄见状,连忙回到尉氏众中,走到尉氏家老身边,问道:“何故停下?”吕伯一行由于自报随尉氏行,自然也随着尉氏停下;门客和武卒也故作不知所因,也茫然地停下脚步。 尉氏家老道:“无妨,秦人设障。” 张辄闻得,回头对车外的三众大声道:“无妨,秦人设障!” 三众闻得,面上的茫然虽然消失了,但脚步却不再前进,拿定主意,靠着尉氏的大树好乘凉。尉氏家老看在眼里,鼻子里“哼”一声,眼中显出不屑的神色。张辄见状,赶紧低下头,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 尉氏家老沉默了一会儿,对张辄道:“汝以何定事?” 张辄假装一惊道:“何事?” 尉氏家老一脸不耐烦道:“钱!” 张辄恍然道:“小子言,此钱为吾贷于吕伯,定当归还。” 尉氏家老道:“这堆匏瓠贾直几何?” 张辄道:“三十钱!” 尉氏家老嗤笑道:“区区三十钱,亦直如此!”张辄连忙低头不语。 第154章 博学的家老 然后,前面的车队开始往前走了,尉氏家老也昂然走了,张辄低头走在后面,旁边的人似乎发现张辄吃了瘪,看过来的眼光也有些复杂。 渐渐的,秦人所设路障出现在眼前。虽然时间不长,但秦人依然构筑了比较完备的防御:两侧延伸至视野之外的濠沟,濠沟之后是并排而列的车辆,十人执弩,十人执戟,站在车后;濠沟上铺着木架桥,宽仅容一车通过。张辄心中暗暗称许:秦人果然不凡。等他也踏上木桥时,竟然发现曾季立在什长的旁边。显然,尉氏之所以如此顺利地通过,与曾季事先的沟通有关——这令张辄对曾季的观感又有了大的转变。 等到吕伯一行要通过时,什长伸手阻拦,张辄赶忙走出来道:“是乃吾等同行。” 什长望向曾季,曾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觉得张辄出头十分奇怪,但还是点头道:“同行之人,非吾乡里,敢是外来的先生。” 什长看除了长衫外,后面还有士人和布衣,皱皱眉道:“何夹杂如此!” 曾季陪笑道:“家主敢别有他事!” 什长道:“怎么还有他事?……” 曾季道:“留十乘何如?” 什长沉吟片刻道:“罢了,过去吧!” 结果不仅吕伯一行,连门客和武卒一行也未经任何排查就过去了。张辄的脸上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来秦人的严密守御,也不是毫无破绽。 车队继续前进。张辄看到,前面的广场上一群秦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抬粮筐。这应该就是曾季承诺的十乘粮吧,卸下粮筐后的空车自然回转,跟在车队的最后。 张辄所在的位置其实是队列的最后,再往后就是分成三群的自己人,然后才是空车。见空车一辆辆转回,这三群人很自然地被车辆“冲散”,于是各自就便找到近处的车夫寒喧闲话。张辄不敢动,只能悄悄看尉氏家老的脸色,装出惴惴不安的样子。 张辄惴惴不安的样子被尉氏家老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受用。故作姿态地冷落了一会儿,他主动找张辄问话道:“汝之家老何故不随?” 张辄愣了愣,羞惭道:“家道中落,臣妾尽散。” 尉氏家老眼中似漏出不豫的神情,道:“为臣之道,岂因家财而变!” 张辄连忙致敬道:“天下如尉老者几何哉,实凤毛麟角,难可一见!” 尉氏家老道:“尊贵之家,出无家老指引,何以成事?” 张辄闻言,立即就竿而上,道:“如得尉老训教,小子何幸!” 尉氏家老道:“汝贾匏瓠,贷于吕氏,本自机警,某以三瓠井水为汝洗脱,奈何终要抵偿?一也。关隘之上,吕氏等为秦所限,与汝何干,必要为其脱困,而不得一利?若非尉氏之力,汝宁成乎?二也。如有家老在,必能免汝过矣!” 张辄闻此言,知尉氏家老对自己刚才的情形并无怀疑,只以为是个无见识的破落公子,在外面穷要面子,心中一松,脸上却装出一副委屈、凄苦的样子,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吾正欲忠于谋,而信于友,家老以为过矣,小子深以为惑,愿家老解释之。” 尉氏家老道:“尔等士子但言子曰,诸子其谁?谁为王子,谁位公侯?七十二士,谁霸诸侯?但布衣耳。” 张辄争辩道:“孔子士子,位居司寇,大夫也;子贡货殖,家累千金,常相鲁卫。皆人杰也,岂但布衣哉!” 尉氏家老又是一声“嗤”,道:“微子贡,孔子其谁何?惟子贡从学于孔子,真孔子之学乎?鲁之朝曰,子贡贤于仲尼。盖其谓也。” 张辄反驳道:“子贡自谓,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尉氏家老道:“子得其门而入乎?” 张辄赶紧低头,道:“小子何敢。得其门者或寡矣,小子何敢!” 尉氏家老道:“室家尚不可得,而欲窥宗庙,不亦妄乎!设汝冠高冠,腰博带,佩长剑,驱长车,出入诸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依附孔子,尚有可原;上无片宇,下无尺地,而言子曰,即如曾子、颜回,人也不堪其苦矣。” 张辄哭笑不得,这位老者,引书引半句,竟也自成其理,令人难以反驳,只得长揖道:“尉老博学,小子不及。依尉老之见,当以何为师?” 尉氏家老昂然道:“汝知杨子乎?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汝知之乎?” 张辄自然对这位百年前的魏国大家有所耳闻,这位十分注重养生的大师,经常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还偏偏难以反驳,很不得士子喜欢:毕竟,游于诸侯是学习的主要目的,如果学的东西不招人待见,一开口就惹人烦,那学了有什么用?不过,见一脸世侩尉氏家老竟然脱口而出“杨子”,还是让人吃惊的。张辄故意沉默了一下,回道:“请尉老训教!但闻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尉氏家老的得意爬满了脸,道:“杨子,魏人也,以自爱教人。人人皆自爱,天下道行矣!” 张辄道:“人人自爱,岂非斗讼横行,交争利也!” 尉氏家老道:“斗讼横行,岂自爱也?与世无争,真自爱也!” 张辄看着这位一脸骄傲的中年人竟然说出“与世无争”,心里一阵无语。但他不愿中断与尉老的对话,觉得可以从尉老的口中套出很多内幕消息,于是引诱道:“尉老之言,真天音也。小子一路看来,尉老不发一言,而万事就道,必也有其妙也。尉老其教之!” 尉氏家老得意道:“利天下者王天下,汝知之乎?吾有事,共天下以利,则籍天下之力矣,又何自为哉!” 张辄道:“小子愚钝,难言以道,愿尉老以近事言之。方之贾粮,共何利,籍何力,而令尉老安坐如山,而诸事顺遂?” 第155章 共其利 尉氏家老停了停,似乎在组织材料,忽而想通了,话语便源源而出:“秦人岁岁征战,每战必斩万级,秦王以是而得武名,秦人身死而不顾,何者?秦人以军功授爵,一日不战,则民无爵,无爵则不威。秦人欲立功,必也无日不战,虽死不顾;此秦王与秦人共其利也。秦人轻出,车杖在后,秦人弃之不顾,一日夜而奔启封,而四方裹粮而至,何者?贾高而籴,秦与三晋共其利,故虽无辎重,而辎重在民。韩相欲得其利,星夜至尉氏;尉氏欲得其利,不旋踵而得粮万钟,韩相与尉氏共其利也。尉氏粜粮而曾氏为前驱,尉氏与曾氏共其利也。汝贾匏瓠而吕氏破财,尉氏与吕氏共其利也。汝知之否,尉氏与吕氏共其利:其欲附尉氏而入启封,必也利尉氏;汝赊账还钱,乃引其入启封,尉氏之利何在哉?” 一通长篇大论说得周围的人个个迷糊,大约只有张辄能够大致分辨出其中虚实真假。待周围的人叫过好后,他继续套话道:“不偿吕氏,固如尉老所言,韩相与尉氏共其利,尉氏与曾氏共其利,则犹未明也,愿尉老开示!” 尉氏家老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张辄,道:“秦人高贾籴,韩相欲粜,其可得乎?岂非得罪于三晋也!必也他者出,利益均沾而后可。” 张辄道:“尉氏粜粮,尉氏得钱,韩相利益何得?” 尉氏家老道:“此非汝浅识者所能知也。尉氏欲得大利,必也扫囷而出粜,尉氏上下以何为生?钱可食乎?必也籴之于韩相也。尉韩得无共其利哉?” 张辄道:“若韩相高其价而贾之,奈何?” 尉氏家老道:“此不共其利也,天下何人服其劳?” 张辄道:“尉氏不籴于韩相,另择价低者籴,奈何?” 尉氏家老道:“尉氏欲韩相更利尉氏乎?结好韩相,尉氏之所欲也;尉氏服其劳,韩相之所欲也。所欲者同,乃共其利也。” 张辄道:“韩相与尉氏共其利,如尉老所言。尉氏与曾氏共其利,何谓也?盖以财佣之,即共利乎?” 尉氏家老道:“此又非汝浅识所能知也。” 张辄道:“唯愿尉老释之。” 尉氏家老沉吟片刻,压低声音,神秘道:“此亦非如吾等所能知也。” 张辄察言观色道:“虽然,尉老必知之。” 尉氏家老颇为欣赏地看了张辄一眼,道:“虽不能中,亦八九矣。其中关要,其在陈筮乎!” 张辄很体贴地送上一句,道:“陈筮何为?” 尉氏家老道:“汝当志之,曾氏与陈筮同至于韩,陈筮立于朝,曾季隐于野……”张辄当然记得,这其实是自己当初猜测的,但他对陈筮与曾季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有怀疑的,遂想在这里确认一下,打断道:“陈曾并立朝野,相互联系,何以通消息?” 尉氏家老道:“四方豪杰来投,何人不可通消息。” 张辄自然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就如信陵君,虽贵为王子,位即君侯,门下门客众多,要想从小城与大梁取得联系,也十分不易,毕竟距离横在那里。郑国与尉氏之间,距离不短,自己一行,皆是门客、武卒,也走了一晚。唐叔是侠客……哦,侠客,这些四处流浪的人中,谁知道其中有些什么人?思念至此,张辄心中释然,想着,这些人也是一股可利用的力量,只是如何才能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来呢?于是他充满敬佩地点头道:“然也。陈曾分立朝野,奈何与尉氏共其利?” 尉氏家老道:“秦人何以托辎重于韩人,非陈筮而何人?韩相见尉氏,尉氏即见曾季,故有此辎重。汝等当知,郑国车至,当在明日,而秦人裹粮不可三日。早一日得粮万石,曾氏之功也,尉氏之利也。非共利而何?” 张辄思索片刻,再问道:“陈、曾来韩经年,岂秦韩谋之于年前?” 尉氏家老叹道:“国之大事,岂庶民所得闻乎!昔郑当天下之冲,朝晋而暮楚;韩承郑地,岂能独抗天下之国,必也暗通明盟,岂独秦哉!” 张辄道:“韩者,万乘之国也,宁屈尊于下乎?” 尉氏家老道:“方今七雄,其谁无万乘。千乘之国如中山者,能独活乎?纵万乘之国如齐者,屡霸诸侯,继绝世而存亡国,冠带天下,有山海之固,盖一世之雄也。六国奋勇,一朝而尽灭之,今苟延残喘,不知命悬几时。而况韩乎!” 张辄道:“韩于秦久有往来,又与诸晋合盟,亦与齐楚交好。八面取好,此必有高人指点。” 尉氏家老道:“何需他人,韩承郑地,其政亦然。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入门问讳,此之谓也。入郑之境,当从郑之俗,韩王岂能独外。” 张辄道:“尉老见识卓然,小子敬服。”周围的人虽然听不大懂,但张辄在讨好尉氏家老还是听得出来的,遂一齐声地叫好,表示敬佩,等等。弄得尉氏家老竟也奇怪地有些羞渐,笑骂道:“小崽,但得称善,其谁知之?” 张辄住了嘴,尉氏家老似也尽了兴,不再多言,找了一辆空车,跳上去坐,有几个年轻人也围过去,打算蹭车坐,多数人还是在原来的队列中。张辄见周围都是些年轻人,觉得套不出什么来,也就在心里沉思,对尉氏家老摸不到深浅:有时有惊人妙语,有时又狂妄自傲,不知哪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过了障亭,就是一个分叉,五名门客按事先的约定,先行离开,武卒们也加快脚步,往前超行,只有吕伯一行保持着与尉氏一行相同的速度,跟随前进。又行十里,启封已经在望。而前队已经带了名著冠的人来到后队,这人身边的,是一名短褐。尉氏家老见到这人,立即跳下牛车,迎了上去,道:“交涉妥否?”那人道:“此秦营大夫,奉将令接应。” 第156章 过桥 尉氏家老连忙上前敬礼道:“见过秦大夫,尉氏家臣奉命拜上。” 秦大夫略回一礼,并未回应,直接道:“何以仅万石?” 秦大夫失礼的举动连张辄都感到惊诧,尉氏家老却似习以为常,不动声色道:“仓猝之间,仅得此数,余者陆续而至。” 秦大夫道:“只得如此,且先随吾入城。”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钟,敲击出一个韵律,一支秦军百人队像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这支粮队的两侧,将他们夹在中间。神出鬼没的架势,把张辄吓了一跳,拿眼悄悄四下观望,发现其他的人也都面色大变:突然被一群手持武器的陌生人包围在中间,心中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惧。连尉氏家老脸色也有些苍白,面上使劲地挤着笑容,额上渗出汗来。秦大夫也不理他,步出车队,走到秦兵队列外,手一挥,钟发出一声响,前方几声梆子声传来,似在应和。张辄向梆子声的方向望去,发现不知何时竟树起一面旗来。随着旗帜向前移动,整个车队继续缓缓向前开动。 前行不久,眼前的房舍突然增多起来,不久,道路上也开始铺上青石,一座集镇出现在大家眼前。 启封之所以繁华,自然是由于魏王从济水引水所开的鸿沟。鸿沟蜿蜒南下,经颍水直达淮水,交通了与楚国的联系,江淮物资沿河而上,启封是入大梁前的最后一站。但启封城并不在启封最繁华的地方,毕竟,当初郑国在这里屯兵设站时,还没有鸿沟——这座城离鸿沟还有大约十里——而夹鸿沟而筑起的众多店铺、逆旅和房舍,其实并无城池护卫。 秦大夫领着车队直接穿过市坊,转了两个弯,带着车队来到一座桥头。桥的另一头挖出了堑濠和胸墙,胸墙后面不知有多少人。秦大夫让车队停下,百名秦兵有令旗指挥下,极有秩序地在道路远离河岸的一侧列队,于是道路上再无行人经过。 进入启封后,张辄没有在路上发现太多秦兵,只远远望见一伍捧着节符在镇中巡逻,但距离较远,一晃而过。现在见河边的防御阵势,明白秦人是将防御重心放在启封城上,在市坊只派出少数兵力维持治安。他偷眼向后面瞟了瞟,吕伯一行还在,但其他三众已经不知去向。由于这段道路已经净道,他们也不可能在附近出现。张辄知道自己采取不了任何行动,决定好好看一看秦人下一步如何运粮——这也许可以窥测到秦军的部署。 在秦大夫的指挥下,一辆牛车上了桥,转到胸墙的后面,看不见踪迹;然后是下一辆。秦大夫很谨慎,始终保持桥上只有一辆粮车,三人随行。张辄悄声问尉氏家老:“车乘过桥后,去往何处?” 尉氏家老道:“不知。” 张辄道:“不虞有诈?” 尉氏家老道:“奈何?” 这时,前面的秦大夫一声断喝:“不得交口!” 张辄吃了一惊,自己与尉氏家老如此小声的对话也会被人听见吗?随见队列中的秦兵将眼光扫过来,他明白可能只是有声音为秦大夫所闻,但并不知是自己所为,遂低头神色不动,秦人也无进一步动作。 这下张辄也提高了警惕,看来秦人对这批人也并不信任,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打算大约不能成功;尉氏家老所知情况可能也不多,难以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可能只能见机行事了。——要是曾季在这里,会怎么做呢?张辄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也被这个念头所吸引,顺着它想了下去。 想什么就来什么。远远的从一个岔道口,一个短褐之人十分显眼地出现了,张辄偷眼观之,正是曾季,手中捧着一支节符,所以未被阻拦。 秦大夫自然也被曾季所吸引,当然也认得,连忙放过一车,急匆匆地过来。两人交谈片刻,秦大夫即指派了十人跟着曾季来到车队后方。曾季从后往前数了二十乘,让一名伍长领着手下往前而行,从尉氏家老身边的人中指了一人领队。尉氏家老见状大惊,拿眼望向曾季。曾季道:“无忧,此桥难过,上下三里各有一桥,可以分过。家老但镇于此,必无他事。”随又数了二十乘,手一指,竟是张辄,道:“汝可守之。”张辄也吃了一惊,不知曾季此举何意,但容不得多想,只得出列。这一队二十乘,车夫六十人,加上张辄,跟着另一伍秦兵向上游而去。 和前不队向下游而去不同,向上游而去的一队需要掉头。张辄乘此瞬间的混乱,换边走在车队靠河的一边,让牛车挡住了自己的身影,路过吕伯一行时,将手一碰郭叔,郭叔即自然地走在张辄身边,仿佛从来就在那里一般。 上游的桥离此处也不可二三里,这里正好是秦大夫带领百人净道的末尾。大桥两侧由伍长带来的伍人负责净道,人与人之间自然隔出好大间距,伍长向队中喊一声:“主司出阵!”张辄一碰郭叔,两人并肩跑出队列。伍长见是两人,皱了皱眉,但心里记得清楚,曾季所指一人,正是所有人中惟一士子打扮的人,大约士子身边总要带个家臣吧。记忆中张辄的相貌无差,带个家臣就带吧。于是领着两人上了桥,在桥中间与守桥的秦大夫交接。 秦大夫对张辄道:“可认得人准?” 张辄心中一动,故意装出听不懂秦音的样子,望向郭叔。郭叔会意,马上用郑音道:“大夫询问可认得人准?”张辄连忙敬礼,道:“认得准!” 秦大夫见为公子哥一副少出门办事,完全不能自理的样子,心中叹口气:如此无能之辈,但凭祖宗血脉,竟诸事占先。面上不客气地道:“桥下诸乘,可为汝乡里?” 这次不等翻译,郭叔直接道:“正是乡里,丝毫不差。” 秦大夫道:“如有差池,军法无情!” 郭叔道:“不敢,不敢!” 两人对话期间,张辄一脸茫然,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好像什么也不懂。 第157章 交粮 秦大夫也不怪郭叔僭越,道:“一乘乘过桥。”郭叔回头对张辄用郑音说了声:“大夫令一乘乘过桥,公子稍待。”自己跑下桥去,指挥第一乘牛车上桥。秦大夫叫过一名秦卒,看其弁冠,应是簪袅一类的爵位,道:“引其归仓。”秦卒应喏。秦大夫对张辄道:“汝可随往听令!”张辄一脸懵懂地望着郭叔。郭叔对秦大夫道:“吾家公子不通秦音,臣愿身往代之!”秦大夫道:“汝于此整车队事!”转身对秦卒道:“找个通秦音的魏卒。”秦卒行一礼,不多久带来一名壮年,胡子拉碴,看不出年龄。秦大夫指着张辄道:“此韩人也,不通秦音,汝当传之。”那名壮年微点点头,又对张辄点点头。张辄心里感到怪怪的,不知此人是何来历。听得秦大夫说他是一名魏卒,敢莫是原驻启封的魏军?他又看了看这名壮年,身材虽不壮硕,但也不单薄,分不出是不是武卒。但他知道,驻防启封的部队,只有很少的武卒,通常充任伴长、卒伯之类,士卒多由当地民军充任,什伍长也多出自乡里。不过由于启封集纳四方财货,也有些老资格的武卒愿意到这里来充任驿职。眼前这个人,似乎可以是这所有可能的人中的一个,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征。 秦卒也不让张辄多想,直接把首个过桥的车乘三人,连同张辄和那名魏人一齐带下了桥,向前而去。张辄故意拱了拱手,似要和这个魏人交谈,前面的秦卒大声道:“不得交谈!”张辄故作懵懂地望向魏人,那名魏人道:“不得交谈!”张辄赶紧点头称喏。 一乘乘牛车在郭叔的调度下过了桥,张辄不知道那名魏人的称呼,他们俩默默地跟在秦卒的身后。那名秦卒不说话,魏人也不开口,张辄也不好开口,只能装无聊的样子,东张西望。 启封是大梁城南方的防御支撑,是大梁的南大门,魏国在这里的驻军和布防,以及启封周边的地形地势,张辄自然了然于胸。鸿沟的上游正对大梁,这里的布防自然绵密:每座桥的东岸都筑在壕沟和胸墙,随着牛车转到胸墙的后面,可以清晰地看出桥两侧各有一伴,每座桥都有一卒秦军把守,张辄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卒秦军全是弩手。——这已经是防御力量的上限了。 顺着大道向前,是一座座军营,旌旗一眼望不到头,估计直到启封城下。张辄大致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上百座军营,如果按常规一座军营五百人计算,仅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就有不下五万人。 秦卒从怀中掏出一支牛角,吹了吹,军营中出来大约一伴秦人。秦卒示意每座军营去一乘牛车,魏人转告了张辄,张辄一一分派:这乘向左,这乘向右……粮食搬完了就跟在车队的后面。秦卒领着车队继续往前走,张辄装着观察两乘运粮车装卸,站住了脚步,那名魏人也在身边停下脚步。 张辄问道:“就于各营自取?何不归仓?” 魏人道:“但一日食耳,何归仓之有!” 张辄会意点头,不敢多做停留,就跟着一乘牛车旁边缓缓而行,两眼死死盯住秦卒,口中不停道:“启封乡里?” 魏人道:“武卒也,居启封经年。” 张辄道:“日食足乎?” 魏人道:“秦人但日一飧,况魏人哉!” 张辄道:“绝粮几日?” 魏人道:“自陷至今,犹未食也。” 两人的对话被牛车的噪声所掩盖,加之秦卒对带路十分上心,不太注意后面的动静,张辄与魏人的对话进行得十分顺利。通过简短、扼要的问询,张辄已经大致了解启封陷落的根本原因:秦人至城下时,戍卒并未得到警号,也未及时上城。直到秦人放火烧门时,整个城防都无人指挥,这名武卒在营房中就成了俘虏。 张辄问:“秦人斩首乎?” 魏人道:“凡死伤者皆斩,余者免。” 张辄心中大震:这有些不符秦人的行动特征。秦人以首级计功,但得一首级,即得进一爵。秦人的军功爵那是真金白银,有相应的土地、房舍、奴仆,可以免罪,可以赎身……,但凡可以想到福利,没有爵位不能兑现的。杀良冒功,那是上行下效;甚至有为争首级而大打出手的。为什么这次连魏卒的首级都留下了?联系秦人在启封的所作所为,张辄感到秦人似乎有了某些改变。 “敢欲重圣贤之道?”张辄心里暗暗猜测,但很快又否定了,毕竟无情无义的冷酷在秦庭为时已久,一时半会儿估计还改不了。但小小的施一点仁义,效果还是杠杠的。这不,略一开市,即四乡来投! 不过百步,又是一座军营,张辄又分派两乘牛车到两边的营门口,由同样由秦卒自行搬运粮筐。两人一筐,很快就能搬完。刚才的两乘现在已经悄悄地跟在了车队的最后。 行经十里,二十乘粮车已经全部搬空。前面还有似乎无穷无尽的军营。前面引导的秦卒带着车队拐向城门的方向。张辄又惊又喜:难不成还要进城?!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城门外有一座幄帐,帐前设席设几,秦卒招招手,让张辄和那名翻译过来。张辄等跟着来到几前,几前的一名秦人验过那名秦卒的节符,从案上取出两支竹节,上面已经写好了字,交到秦卒手里。秦卒将其中一支揣进怀里,另一支交给张辄,道:“可归矣!”张辄望向魏人翻译,魏人道:“军士言可归矣!”张辄敬礼,道:“何以归?”魏人翻译过去,秦卒道:“随吾归去。”张辄瞟了眼手里的节符,上面是秦王室用的正规篆字,而非行商通用的字体,如果不是专门学习,很难辨认。张辄问道:“此节何用?” 魏人翻译过去。坐在几前的秦人站起来,直到张辄身边,用郑音道:“此节上书‘粮廿乘直玉帛金砂如律’。汝持之以归,近日必有来收者,可凭之兑玉、帛、金、铜、丹砂等物。” 张辄道:“何直?” 秦人道:“石粮直六十钱,断不能少!” 第158章 女闾 张辄摆出一幅不相信的样子,道:“如无人兑,奈何?” 秦人道:“汝但持之付尉氏,他者尔何虑乎!”张辄只得称喏而退。他自然知道,那名秦人所念的字是真的,这意味着秦人确认收到粮食二十(廿)乘,可用以兑换玉、帛、金、砂中的任一样或几样。如果秦人承诺的石六十钱属实,那么这二十乘粮大约能值三万钱,大约六枚大金饼。这钱不太多,但也绝对不少,尉氏好像十分肯定,他们一定能得偿所值,要知道,凡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都是很危险的,很有可能血本无归。尉氏究竟相信谁呢?秦人吗?秦人如此守信?张辄十分不解。 这队车队并没有原地返回,而是绕了个弯,从军营的后方经过。在经过军营后方时,秦人在车上加上了整捆箭簇,张辄观察,每乘至少十束。装好车后,每乘车旁均由一什围绕。当车队离开这组军营时,车队已为二百名秦人所包围。张辄奇怪的是,这二百人并非来自同一军营,而是每座军营均派出二十人,其中十人持弩,另十人持戟、盾,是一个天然的战术单位。十套戟、盾、弩,这时也为秦人放在了车上。 这二十人以车乘为中心环绕,各人一声不吭,只能听见车轮的辘辘声,以及牛不时的低哞。到了桥边,各车在随卫周围的秦人指挥下,将车上的箭簇卸到桥边营垒中的指定位置。这时已是日晡时分。 过桥后,张辄沿河而下,找到尉氏家老。这位家老见到张辄手中的节符,立时笑逐颜开,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揣进怀中。这让张辄确信,这支节符真的可以兑出三万钱的金玉来。毫无征兆地,尉氏家老小声对张辄道:“汝可留坊中,吾稍时便回。”张辄有些吃惊地望着尉氏家老,不解其意。尉氏家老却闭上了嘴,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张辄马上意识到,这其中存在巨大的机会,赶紧低下头,也轻声道:“喏。” 这时,另一个车队已经进入街坊中,张辄抬头观看,在车队中发现了吕仲、曹叔等人。他们显然也认出了张辄,但在张辄的暗示下,都沉默不语——当然,在秦卒的监视下,也不可能有更多的交流。 尉氏的车队在秦人带领下沿河下行,绕出市坊。张辄有意识地往边缘上靠,最后竟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脱离了车队。在街角转了转,郭叔和仲谨则出现在身后,那便是一主二仆。吕伯随车队离开河边后,即默不作声地转向了吕仲,想找机会插到那支车队去。 悄无声息地,郑安平出现在张辄身边。短打扮的郑安平摇头晃脑地上来对张辄作一揖,道:“东二坊,乃女闾,公子岂有意乎?” 郭叔上前一步,挥手作驱赶状:“公子于此有亲,何女闾为!” 郑安平也上前一步,悄声道:“启封令尉俱在闾中!”在外人看来,只是招徕生意故作神秘的伎俩。张辄闻言吃了一惊,忙小声道:“何意?” 郑安平道:“有芒府车右在彼。”张辄一听这话,知道事情大发了。看了一眼郭叔,郭叔十分无奈地道:“公子但自重,老臣不能为也。”对郭仲谨道:“尔但随卫公子,不可令其放浪!吾且在此待亲友。”说毕,好像有些生气地在坊口外一棵大树下坐下。张辄也装出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带着郭仲谨随着郑安平往女闾而去。郭叔坐了会儿,好像有些无聊,从旁边地上捡起两片尚未完全枯黄的落叶,放在手中捏着,用力吹了吹,竟然发出了凄厉的哨声。已经散在坊中各处的五名门客听到了这哨声,面色都变了变,不约而同向坊口而去。 坊口郭叔半闭着眼席地而坐。一名士人走过来,仿佛是要问路,低头行礼。郭叔抬头,伸手指示。士人顺着郭叔指引的方向而去。又有一名士人从坊中出来,同样低头问讯,郭叔抬头说了点什么,士人连忙坐在旁边,恭敬请教,少顷起身离去。入坊时好像碰到故友,几人在一起很时交谈了些时。然后坊中三名短打扮的壮力走出来,似乎是在等人雇佣,就打个揖,在郭叔身边坐下。 张辄和郭仲谨跟着郑安平顺着青石道往前走了两个坊,拐了进去,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一溜排开的房舍,直达鸿沟岸边。和其他房舍一样,每个房舍高低、狭阔、门楣均有不同,显示着房内姑娘的等级。郑安平没有丝毫犹豫,就把张辄和郭仲谨带到最高的那座房舍前——自然,那是坊中的头牌所居之处。 路上张辄问郑安平,何以知车右先生在此。郑安平含糊答道,乃武卒内兄弟传达。张辄没有再问,因为郑宋卫平也是那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来到房舍前,大门半掩,门前坐一小僮,正在和门内的人闲话。见郑安平走过来,小僮站起身来,躬身应了声“尊客”,把三人让进门内。门内有一名精瘦青年,郑安平介绍道:“陈季兄。”青年道:“且呼为‘四弟’。”郑安平又介绍道:“张先生、郭仲兄!”青年道:“陈四谨见张先生、郭仲兄。”两人也赶紧还礼。陈四道:“且上堂。”领着张辄往堂上走,郑安平和郭仲谨就留在门内阴影中,小僮重新在门外坐下。 上得堂来,张辄第一眼就看见位居客位的车右先生。这位先生披散着头发,穿着楚地的衣服,若不是经常见面,断认不出来。他身边坐着一人,形容佝偻,须发皆白,望之如垂老之人。主座上坐着两人,皆客商打扮,衣着鲜明。张辄自然认得,这两人正是启封令、尉。打横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琴,但却无人弹奏。 四人见张辄进来,连忙站起身来,齐齐行礼。张辄回礼,陈四退出。张辄跨入门内,再与四人一一见礼。见到那位老者,车右先生道:“故友张禄,当今贤才也。”张辄致敬道:“辱生张辄,叨先生教训。” 张禄回礼道:“先生乃当今贤士,公子肱股。幸甚,幸甚!” 第159章 启封令尉 见过礼后,车右先生推张辄入客席上座,张辄再三不肯,定要在张禄身下坐下。一名妖娆的美女从屏风后转出,深深一揖。东席首座的启封令一指张辄,道:“尊客上门,大梁张先生。” 美女飘到张辄跟前,深施一礼,道:“张公子万福!” 张辄自知囊中羞涩,不敢答礼,只得含糊道:“潦倒之身,不敢当之。” 美女道:“公子衣冠楚楚,何潦倒之有!” 张辄道:“他日得意,皆拜所赐。” 启封令似知张辄要故意装个落魄公子,遂出来解释道:“但敬一尊,决不令缺。” 美女这下飘到启封令身边,挨着坐下,道:“人为公子,卿乃臣仆,孰为主,孰为客?” 张辄感到自己这身装束过于不合时宜,看人启封令、尉,入花坊不着衣冠,但一领长衫而已;车右先生和张禄亦是简短衣裳。只有自己“衣冠楚楚”,到哪儿都引人注目。虽说事起仓促,但终究是考虑不周。 启封令美女在怀,脸上嘻嘻哈哈,道:“有臣如此,公子可知。得勿上酒!” 美女站起来,走到屏风后面,走出来时,手里已经捧着一个酒尊,款款到张辄前,双膝跪下,袖子一滑,露出纤纤玉手,把尊举至眉前,口中轻道:“公子尊客,清酒一尊,聊为洗尘!” 张辄瞥见那双玉手,不敢伸手相接,故意慌乱地避席道:“辱没人也,何以当之!” 美女也不再作态,把酒放在张辄面前的案上。启封令道:“公子此来,定有嘱咐,汝且暂避。”美女白了启封令一眼,走到屏风前,又回头深施一礼,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车右先生回头对张辄道:“二公临变起机,入于女闾,以存其身。幸得见之!” 张辄不明其意,只能顺着车右先生的话往下道:“临机从权,实乃上策,足见机变多谋。” 车右先生见张辄上道,再往下说道:“启封兵乱之地,二公贵体,安可长驻,恐有参差。公家于魏,当急谋脱身之策。” 启封令望了望车右先生,又望了望张辄,道:“车、张二公,吾深知矣。府上尊贵,难能下顾。今幸得二公宣旨,理当从命。惟今动乱,身不由己,奈何?” 张辄隐隐明白了车右先生的来意,是要劝启封令、尉回大梁,似有求于己,遂道:“二公如有意,臣当一力当之。” 启封令望了一眼张辄,道:“公子何旨?”此言一语双关,明着好像是在征求张辄的意见,其实在问信陵君的态度。张辄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信陵君并不知道启封令、尉在此,行前也根本未提过这事,自己不好回答,只能含糊道:“见近启封。”不料此言一出,不仅启封令、尉颜色变更,就连车右先生也身体一颤,只有中间的老者神情自若。 车右先生回身对张禄敬礼道:“果如兄所知。” 张禄回了一礼,轻道:“所援在侧,尚有何疑!”也不知是对车右先生说,还是对东席二人说。 启封令还是一脸狐疑,问道:“启封兵乱之地,车先生既至,公子何来?” 这里还是明里问张辄,实际暗指信陵君,但这一问颇不易答——总不能在青楼里当着头牌说信陵君已领大军将至吧?还是张禄会说话,道:“兵乱之世,正车、张二府劳心竭力之时也。”明说生意,暗指兵事,也是明者自明,昧者自昧。 启封令道:“兵乱无长,吾二人稍避一时,自当无事。奈何弃温柔之乡,而就乱世?” 张禄道:“否也,二公。秦人入启封,不杀不掠,但开军市,其志不在小,非旦夕可退。恐难得志。” 久不开言的启封尉突然开口道:“兵闻拙速,不闻巧久,安有居敌国而能持久者乎?” 张禄道:“以公之见,秦人居启封,意欲何往?北则大梁,南则韩楚,均非旦日可下。掠之于野则近于国,必也久屯坚城之下。” 启封尉道:“公欺吾之甚也。攻启封则不言矣,欲攻大梁,岂此区区数万秦人所能为也!” 张禄道:“公言是也。不攻大梁而占启封,设军市,臣愚昧,敢启明公,秦人欲何为?” 启封尉一时语塞,良久道:“此非吾所能知也。” 张禄换了个话题,道:“秦人初至,尚欲安民。久屯坚城,攻则无果,掠则无野,其军必弛。那时二公奈何?” 启封令道:“正因如此,吾二人断定秦人不二日必走也。” 张辄插言道:“定非如此。周围尉氏,远至华阳,已各有万石粮至。” 启封令闻言大惊,道:“奈何如此?尉氏,魏县也,奈何资秦?华阳,韩边邑也,亦资秦乎?” 老者接口道:“即如某等,亦从水路运粮而来。想四乡来运者,将不绝于途矣!” 启封令道:“秦人将长驻于此乎?” 张辄回道:“然启封城外秦营,日但一餐。”遂转向启封尉:“依公之计,秦人有几,日需粮几何?” 启封尉面露尴尬,道:“臣闻秦至,即潜至此藏身,并不闻秦人几何……” 车右先生嘲讽道:“二公大才,预闻秦人将至,早已至此,岂但秦人突至而已。” 张禄却不嘲讽,安静道:“时不可缓,愿二公早定之计。见有张先生等一干壮力在此,事尚可为。若稍迟疑,恐失机矣。” 启封令向张辄道:“张先生所来何事?” 张辄也不隐瞒,道:“随尉氏、华阳运粮至此,运毕即返。” 启封令道:“愿俟之以夜静。” 张辄道:“否也。公等早定计,某且相助;稍参差则无及也。” 启封令道:“计将安出?” 张辄道:“某等,运粮启封也,人不下百,夹杂一二,无人能知。但求其速也。” 启封令道:“无钱脱身,奈何?” 张辄惊诧道:“何也?” 启封令道:“仓促而至,焉得余金。” 张辄望向车右先生,车右先生道:“不妨,米铺柜上可以支钱。愿公早定之计。” 启封令道:“待吾入内与之议。” 车右先生哂笑道:“与老丈议之?” 启封令闻言,知道不得体,拍拍手,让那位美女进来,道:“目下诸公强吾离去,可请老丈前来。” 第160章 青楼老丈 美女故意做出不舍的姿态,装疯扮痴了好一会儿,才到屏风后面,命使女去请老丈。少时,一名穿长衫的人从前庭上堂来,虽为长须,但却看不出年龄。上阶后,并不进堂,只在堂外请安,道:“但请尊客吩咐!” 启封令道:“叨唠多日,心甚不安。现有车先生相召,不得不去。辛姬好生看顾,勿使委曲。但有所需,可往车先生处安置。” 老丈于门外敬礼道:“尊客上门,老儿相待不周;辛姬年幼,少不更事,得罪之处,望尊客海涵。” 车右先生不愿与之虚应故事,直接立起,出门道:“一应钱财俱在柜上,敢请老丈同往取之。”也不管老丈是否答应,自顾自地抬腿就走。老丈连忙跟上,出门前只来得及和门前的小僮交待一声。但等在门口的陈四,见车右先生出来,却也很自然地跟了上来。 车右先生出门上道,语气低沉地对老丈道:“那位先生住了几昼夜?” 老丈听此言,只道是为讲价,实话实说道:“原议是一夜。然兵起,又加了三日直住至今。” 车右先生道:“老丈何以待之?” 老丈道:“总是尊客,自是昼夜殷勤相待,三餐二酒,不敢减慢。” 车右先生道:“兵乱之时,老丈接客如故,门前宴然,主客两安,实属难能。” 老丈道:“尊客在此,老儿拼命也要保得平安。” 车右先生道:“客人之事,得无秦人相询,老丈何言?” 老丈道:“自言尊客远至,何敢言其实。” 于是车右先生知道,这位老丈是明了启封令、尉的真实身份的,道:“如此多承老丈看顾。二客上门,老丈何价?” 老丈觉得这位车右先生似乎很懂行,有些斤斤计较的意思,就看过来一眼,道:“辛姬乃女闾高门,三差二使,门庭高贵,从无二侍。尊客频惠,故容之耳。日则酒食,夜则温席,不曾稍怠。” 车右先生还要仔细问:“温席者何?” 老丈有些愠色,道:“本欲请邻院首,尊客自选使女。不得已,只能勉力行之。此女丹道未通,怎堪人事!” 车右先生不意竟有如此事,心下尴尬,道:“却是不该,愿厚赐之!” 老丈脸上立刻有了喜色,道:“先得侍贵人,又得先生厚赐,小女之幸也。” 车右先生知道中了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二公常往来门下,怎会幸丹道未通?” 老丈左右望了望,道:“令公常至蓬门,而尉公实初见。” 车右先生严厉地盯着老丈道:“汝尽知之?” 老丈神色不变,却也故意退回眼神,低头道:“熟客往来,又是城中贵人,焉得不知。先生无虑,老儿若存二心,二公决不得安坐至今。”说完这话,两人已经走出花坊坊门,见路上有秦人巡哨,两人不敢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车右先生只得再回到生意上去,问道:“其价究竟若何?” 老丈再望一眼车右先生道:“不敢二价,高门日千钱,二公惠顾三日,计六千。兵乱之时,相待有缺,不得快心,先生但付一金足矣。” 老丈直接打折,令车右先生不好再砍价,但还本着商贾的心态道:“一金甚矣,稍减可也!” 老丈道:“先生且勿作态,方今之时,欲保得安稳,一金多乎?不多也!” 车右先生也很上道,应道:“如此甚好!” 这时,陈四悄悄拉了拉车右先生的衣袖,车右先生略一回头,见陈四的目光盯着前方,遂顺着陈四的目光望去,见青石板路的尽头,大树下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有一位着长衫的,似是魏公子府上的郭先生。陈四自然是不认识郭先生的,那就意味着他认识其他的几个人,……他们是魏武卒!看到那几个短衫的人充实的胸膛,车右先生哪里还不明了。只有魏武卒才能个个都如此健壮。 车右先生安下了心。路口有魏武卒,还有魏公子府上的门客,这股力量定不同凡想,不定在什么地方还有隐藏的力量。不过,…… 如果按之前的设计,令、尉二人自然是随着大梁米铺的船返回,这似乎用不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但真的能如此顺利吗? 车右先生既然不好多言,只得心里时暗自盘算。事情的发展十分顺利,按张禄的设计,车右先生只称是芒卯将军派来接应二公回国的。二人不虞有他,除了对能否平安离开表示担忧,没有提别的要求。看来这三天虽然身处温柔乡中,但提心吊胆还是有的。秦军未能擒获启封的最高长官,这是明明白白的,要说秦人不拿这当会事,谁也不会信。秦人表面上是平静的,但谁知道呢。 突然,车右先生像想起什么,问老丈道:“二公随从者何?” 老丈道:“微服来坊,岂需随从!” 车右先生不信,问道:“二公如此尊贵,得无一二亲随之人?” 老丈道:“从未见也,非独此也。” 事有反常!车右先生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他看了一眼老丈,老丈竟也回看了他一眼。车右先生心里下了决心。 米铺就在前面的坊中。车右先生转过坊来,进到米铺中,坐在柜中的李先生站起迎过来:“车先生,诸事顺遂!” 车右先生拱手当胸,道:“李先生顺遂!这位是花坊老丈!” 老丈也拱手当胸,道:“柜上少见,敢是新至!” 车右先生道:“李先生,大梁柜上,与某同舟送粮至此。” 老丈道:“敢是大梁下至,实是眼拙。铺中人多有往来,先生有意,何不同往!” 李先生道:“却是少闲。” 老丈道:“怎是少闲,必是启封小处,当不得大梁大城,难有中意者。” 李先生大笑,却对车右先生道:“先生此去半日,敢是温柔去也。” 车右先生却不支吾,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道:“临事仓促,囊中羞涩,今有玉佩一枚,愿从柜上抵钱若干。敢请李先生为中。” 李先生道:“区区钱财,何劳如此。先生所需,但从柜上支用便是。” 车右先生却郑重地将双手玉佩递到李先生手中,道:“些许钱财,自不敢劳动。惟所用者多,还望先生美言。”空着小手指在李先生的手背上点了点。李先生似有所悟,茫然问道:“如需几何?” 车右先生道:“数金而已。” 第161章 启封米铺 数金?李先生心中吃了一惊,知道不能再问,此事也非自己可以插手,只能尽力配合,遂持玉佩进入侧室中。 少时,另一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李先生介绍道,这位就是柜上的长先生。长先生客气地对车右先生和老丈拱一拱手,摊开手,捧出那块玉佩,道:“此玉甚瑕,但尚属温润。小柜本小利薄,难抵先生此玉。” 车右先生道:“玉虽难入眼,终究祖上所传。若非事急,怎敢劳动。” 长先生道:“车先生如此急用,又有老丈在侧,想是当付花资。”车右先生脸上一片尴尬,老丈亦不吭声。长先生道:“玉且押在柜上,车先生随时可兑。老丈一应开销,只在柜上支应。奈何?” 长先生这话,听着舒服,其实坑人,给自己留下两边吃的空。但这正是车先生要的效果,遂接口道:“如此有劳柜上。”老丈好像不愿意这么被吃,但这枚玉佩自己也真吃不下,还是拿钱合算,犹豫推算了片刻,也道:“长先生作中,更有何言!” 长先生见两人都同意,遂取一匣,将玉佩置于其内,盖上盖,用胶泥封闭,让车右先生以指按实,顺便也留下指纹手印,然后就在柜上灯前烤干。一番手脚,花费了不短时间,老丈脸上渐现不耐之色。这一过程中,李先生一直在旁边打下手,毫无存在感。 匣子封毕,长先生才有空对老丈道:“老丈欲支几何?” 老丈道:“但一金而已。——已与车先生质对!” 长先生笑了,道:“老丈果然日进斗金,三日才一金而已。老丈且入内支钱。”转身把老丈让到后院,而李先生一揖,将车右先生让到门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何以故?” 车右先生道:“何时启程?” 李先生道:“船已卸空,货尤未尽,但得明日可行。” 车右先生道:“欲货何者?” 李先生道:“大梁来粮,石六十钱,故利多;本欲置肉蛋鱼鳖之属入城,然此属多为秦人所置办,价高难得。大梁柜上吩咐,漆木丹帛之属,启封价贱,可以置备,盖‘人弃我取’之意也。然此属占位颇大,一时难安。” 车右先生道:“就位几何?” 李先生道:“惟丹漆耳。” 车右先生道:“余者……” 李先生道:“货已备齐,但装船耳。” 车右先生道:“能多佣人乎?” 李先生道:“汝观启封,四方财至,何处不得其人!工价倍之而难觅也。” 车右先生道:“若得其人,尚需几时?” 李先生道:“一时可得矣。” 车右先生对陈四道:“欲得壮者数人,可乎?” 陈四道:“且俟之。”转身离开,直奔坊口而去。 郭先生坐于坊前已近一时,不仅张辄没出来,连尉氏家老也未出现。坐在周围的武卒早有人过来雇佣,也只能以高价吓回去。刚才猛然见芒府的智囊车右先生出现,果然应了郑安平的话,但无缘交谈,不得其详。车右先生身边的是一名精瘦的小子,旁边的一名武卒找到机会悄悄告诉他,那个小子也是一名武卒,因为他回应了他们暗号。——那名长须的一眼可见是花坊的领班。郭先生凭着这一眼的印象推断,事情还在掌握之中,张辄仍在花坊,可能在办着营救启封令、尉的事。 “有趣,有事避之于花坊……”郭先生有些感叹地想着。 一名在各处巡哨的武卒打来暗号,花坊并无动静。不多久,唐叔一行也出现在坊口,见树下已为人所占,便到对面的野草地上坐下。郭叔假作久坐无聊,起身到唐叔旁,打开随身的瓠匏,请唐叔喝水。唐叔一行各饮一口,相互寒喧。闲话声中,郭叔小声地将启封令、尉困在花坊,芒卯府车右先生前往救援,请张辄等协助一事相告。事并不多,不过寥寥数语。 随后,坊口出现了陈四的身影,打出暗号,一名武卒回应。陈四走到这名武卒身边,道:“家东有壮工,敢请兄等相助!” 这名武卒道:“何直?” 陈四道:“工紧,直则可议。” 两人大声的对话把坐在旁边的唐叔吸引了过去。唐叔道:“贵东何工,吾等愿支应!” 这一句,让武卒们翻了天,一齐声讨道:“休得相扰!”“尔等方收工而回,奈何如此相逼!” 唐叔这边见武卒那边有群起而攻之之势,也都起身声援道:“汝贪工直,吾等不争,有何不可!” 见两群人群情激愤,眼看要上手,郭叔连忙上前阻拦,一边口里道:“休得如此,何必如此!”一边把陈四从人群中拉出来,问道:“何故?” 陈四虽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先生是何人,但很明显,这是魏公子信陵君府上司事的人哪。他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理了理思路,简单明了的说道:“启封令、尉在红坊高门,车右先生和张禄先生欲迎二人回大梁,今日禁市前启程。然运船有货未满,需壮力者数人相助,故有请耳。” 郭先生见直言启封令、尉,知眼前这位小哥非寻常人,定是车右先生心腹,遂大声道:“休斗,休斗!小兄弟非佣少人,现者均可!” 这几句话把大家都说安静下来,一个个都望向这边。郭先生圈圈打个揖,道:“吾乃外乡人,本不干吾事。然此小兄弟方才言道需壮者数人,此数人同去可乎?” 陈四也是团团一揖,道:“若得诸兄相助,家东必有酬谢。只是时限在即,诸兄休辞劳苦。” 唐叔道:“小兄且言何事?” 陈四道:“有船欲今日启航,然尚有半船未满,需得禁市前满载。故不避多少,但有壮力辄行。” 唐叔笑道:“此易事耳。吾等鲁莽,兄等勿罪!” 那名武卒也笑道:“如此同行可也。” 唐叔遂引一众人等随着陈四往坊内而去。行间,一名唐氏悄然脱离行列,不动声色地转回到坊前。 第162章 离启封 打发走了陈四后,李先生就和车右先生站在米铺门口闲话,直到长先生领着老丈出来。车右先生见二人均神情不变,也不知道究竟计较出什么结果,也不再问。 长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支分成两半的木板,递给车右先生,也不解释,直接问道:“二先生不在室内安坐,立于户外何也?” 车右先生接过木板看了一看,知是抵押玉佩的凭证,遂将左边半块放入怀中,右半还与长先生,道:“舟只半满,乃令陈四往佣壮力。” 长先生道:“必也今日启航?” 车右先生道:“时值兵乱,不如归去。” 长先生道:“大梁亦非治世,兵锋所指,亦难安定。” 车右先生道:“虽然,大梁城高沟深,积粮有余,乡里照应,多少是好。启封虽安,四方来聚,一旦粮竭,如之奈何?” 长先生道:“先生所虑甚是。方今大势,不在财而在粮也。” 正言间,陈四领着一群壮汉走了过来。到了车右先生向前,陈四道:“坊口正有壮力歇息,故得尽佣之。”边说边打出一个武卒的暗号,让车右先生知道,这些人并非寻常佣工,实乃魏国武卒。 车右先生拱手当胸道:“小子何幸,得诸兄相助。工虽不多,然颇紧勒。” 一名武卒上前道:“工直几何?” 车右先生道:“工时一时,以半日折之,可乎?” 武卒道:“吾等壮力,非寻常可比。先生之时,断不敢慢,惟人二钱可乎?” 长先生插口道:“人一钱犹不足乎?” 武卒道:“人一钱,米半斗。” 长先生道:“启封粮价现石六十钱,斗六钱。米半斗,三钱也。” 武卒道:“工直二钱,犹不当米半斗,奈何?” 长先生还要砍价,车右先生打断道:“人二钱,必也一时工毕。果然,直廿钱。” 武卒道:“喏!” 车右先生让李先生领众人去搬运货物,自己对老丈道:“吾欲随舟而下。汝可引二公往米铺津口登舟。” 老丈道:“奈何如此?” 车右先生道:“事急从权,不得已耳。” 走出坊门,车右先生与老丈拱手相别。老丈自往花坊方向而去,车右先生领着陈四,往众人行进的方向走了两步,停下脚来。观察老丈走进花坊,遂往道口而去。 郭先生没有在树下高坐,而是在四周漫步。车右先生毫不费力地找到他,走到跟前,拱手行礼道:“郭先生……” 郭先生自然识得芒府上的车右先生,但不知所以,也只得回礼道:“车先生……” 车右先生正色道:“吾知公子在侧,敢请一清静之地。” 郭先生迟疑道:“以为何?” 车右先生道:“暂落一时。” 郭先生一边思考一边往坊内而去,问道:“一时?” 车右先生道:“只待议定便行。”郭先生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平静下来。在与一人擦肩而过时,暗道:“访吕伯。”然后对车右先生道:“公意如何?” 车右先生道:“臣奉旨援启封令、尉归大梁,不意陷于女闾。此二公仅身在此,并无亲随,恐于路不妥,故请一地妥为安置。” 郭先生道:“何以至?” 车右先生指陈四道:“陈四引至。” 这时,那名留下的武卒带着吕伯过来,郭先生暗指吕伯道:“随吕伯而行可也。”车右先生欲上前相认,郭先生拦住道:“但随之可也。” 车右先生不知底细,也不敢勉强,带着陈四离去,只暗中指着吕伯,让陈四认清了,少时如此这般将二公接出来,就跟着吕伯走。一边说,一边观察,但见郭先生与吕伯似乎很熟悉,相谈甚欢。他心里嘀咕:郭先生不是张公子家臣吗,难道这位吕伯也是公子的家臣? 消失已久的尉氏家老出现了。见了吕伯和郭叔,也上来招呼,很亲热地交谈了一番,跟着郭叔向花坊而去;吕伯则揣着手,低头而去。车右先生与陈四分了手,自己快步去追李先生率领的那批劳力,——那显然就是魏公子信陵君带来的武卒嘛,也只有魏公子才有这样的手笔,拿武卒出来办事,自己的家主芒卯即使位居公卿,官拜将军,也无权动用武卒!自己仗着与夷门卫侯嬴的私交,才领出来一个候补武卒,一用之下,只知道如此得力。 李先生置办的货包括从长江溯淮而上的丝绸和各色木器。楚人丹漆木器,天下闻名,外地甚难仿制,是各豪门争相收藏的珍品。齐人虽然冠带天下,但要说衣,还得说这绸帛,特别是内衣,绸帛的舒柔绝非麻布所能比拟,比葛布还要轻柔透气舒爽。 启封四方财货辐凑,来自楚地的彩帛与漆木,都是抢手货。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粮食价码升了不少,这批楚器反而降了点价。所以当大梁米铺得知在启封收购不到肉食后,果断决策收入这批奢侈品。 丝帛和漆木不在同一处。李先生把人手分成两部分,武卒们被安排去运丝帛,唐氏们则去运漆木。车右先生找到李先生,道:“吾有要事,暂离即至。”李先生点头同意道:“鸣钟禁市后,汝等可至。” 车右先生匆匆离开,在花坊附近找到陈四。这时老丈正好把启封令、尉送出来。远远瞥到这一幕,两人吓得赶紧转到旁边的坊门内暂避。好在老丈只把二人送至坊口即回,并没有。但身边竟然跟着张辄、郭叔、尉氏家老和郑安平。这下车右先生拿不定到底是出去还是不出去了。犹豫之际,一行人走到坊口,二公向张辄等人告辞而行。稍后,张辄、郭叔和尉氏家老也离开了。独自一人的郑安平头也不回地向坊外而去。 陈四和车右先生远远地跟在启封令、尉的身后,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直到二人快要到启封津时,陈四才快步上前拦住二人。一番交谈,两人跟着陈四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车右先生依然远远跟在后面。 突然间,从坊内走出一队车队,人车都很多。突然出现的车队将车右先生和陈四隔在两边。让陈四意外的是,吕伯竟然走在车队中间。在经过陈四旁边时,吕伯做了个暗示,脚步不停。陈四没找到车右先生,一时没有了主意;眼见着吕伯越走越远,而车队好像还永无止境,陈四无奈一咬牙,带着启封令、尉跟上了车队。 第163章 船离启封 等到车队过尽,车右先生茫然地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大脑一片空白。蓦然,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愿车先生随车队而往。” 车右先生回头,看到一名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年轻人自我介绍道:“某郭氏,族父现事公子。” 车右先生仔细看了看,依稀能辨出点郭先生的影子,平静了平静心情,道:“何故?” 郭仲谨应声“不知。”即转向坊内而去。车右先生怔了怔,觉得不便去追郭仲谨,那就只能选择相信郭仲谨所说,蹑车队而去。 启封津口,货物装船已经完成,李先生按约支付了二十钱,这群壮力离开了。李先生立于船头,等待车右先生和另外神秘的来客。少时,一名年轻人走了过来,在岸边躬身行礼,道:“车先生奉上李先生,临事不便,愿李先生先行。” 李先生闻言一愣,上岸来盯着郭仲谨道:“汝何人,奈何识得车先生。” 郭仲谨道:“族父事公子,故得识之。前帮工者,正族父之辈也。” 李先生道:“柜上问起,奈何?” 郭仲谨道:“车先生自会解说。” 李先生望着空空荡荡的码头,只得应喏道:“愿得质以为凭。” 郭仲谨觉得有些意外,道:“车先生无物相留。” 李先生道:“子之物亦得。” 郭仲谨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只竹节,上书“启封西驿”,当是一只节符。现在驿站已经为秦军所破,重新开驿时自然是会重新制作新节,这只节符应该没什么用了,遂将这片竹节递给李先生,道:“小子于旧驿所得,可堪为质。” 李先生看了看节上的字,觉得应该可以作为身份证明,遂揣入怀中,拱手上船。郭仲谨也转身离去。 禁市的钟声终于响了,看天色好像比平时晚了些。李先生终于死心了。津上有好些船,岸上的水手按顺序一一解开缆绳,解开缆绳的船夫则一竿撑开,将船滑出水道。李先生的船位于中间,不多久缆绳就被解开了,船夫将船滑进主航道,调正航向,直向上游而去。由于船上插着秦人颁下的节旄,沿途秦军关隘并未拦截,顺利地驶出启封地界。一直坐在船头的李先生长出一口气,回身走进船舱,突然愣住了:船舱里竟然坐着一人,须发斑白。见李先生进来,那人回过头,竟然是张禄。 张禄是车右先生专门请来的。当时船一出大梁,车右先生就让靠岸,隔了好久,竟扶着这位身躯佝偻,须发尽白的先生上了船。如果不是车右先生介绍,李先生差点把他当成一个老不死的怪物。但听声音,好像有些底气。身材虽然佝偻,但行动还算敏捷,顺着木板上船时,并不需要搀扶。车右先生介绍说,这位张禄先生乃当世奇才。张禄才能奇不奇不敢说,但这副尊容是够奇的。 现在突然见到张禄出现在船舱内,李先生连忙上前,也顾不得礼节,小声问道:“张先生何以至此,车先生何在?” 张禄抬手当胸道:“李先生不必惊诧,车先生已为魏公子所救护,现已无碍。臣往不便,故潜入舟中,于大梁城外就便登岸。此间只道车先生所托病患可也。” 李先生道:“先生所嘱,当铭于心。敢问车先生何在?报信者何人?先生何以登舟?” 张禄道:“车先生已随魏公子门下往投魏军,料必无碍。启封令、尉得魏公子门下相救,亦必无事……” 张禄话犹未尽,李先生就吃惊地叫出来:“启封令、尉?!”张禄立即以手制止。李先生赶紧捂上嘴巴,一脸不敢相信。 张禄静静地望着李先生,等他平复过来,缓缓道:“以先生之德,此事还是不知为善。天威难当,难免无意中家破人亡。” 李先生面色又变,半天回不过话来,好不容易缓过来,道:“先生指教得是。” 张禄还是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地道:“前所言者,先生当忘;先生所当记者,吾乃挚友所托重病之人,往大梁寻医。余皆不知,乃至吾之姓氏……” 李先生面色又变了变,但这次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道:“正如先生所言。”两人无言相对良久,李先生道:“先生病重,不耐久坐,且请安卧。臣往舱外巡视,寻地就岸。” 张禄道:“先生请自便,休以臣为念。” 李先生走出舱外,让冷风吹在脸上,让混乱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现在他惟一清晰的,是张禄提醒他的话:舱内之人乃挚友所托重病之人,往大梁寻医,余皆不知。余皆不知,包括他的姓名、包括车先生。但舟上的船夫可是大梁铺里的,张禄先生上船时,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下船时还要看着,这要如何瞒过? “唉!挨一时过一时吧。”李先生垂头丧气地想。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写有“启封西驿”的竹节,呆呆地看着。自己还想处处留下证据,但要是把事情透露出去,只怕死都没地方死。他想把竹节扔进河里,又怕竹节轻,漂在水面很醒目,被人捞起就更完蛋了。还是拿回家烧了干净。 车先生是谁呢?自己只知道他是侯嬴介绍,陈四带过来的,掌柜的对他很热情。车先生虽一身长衫,但却士子气十足,难道也是名公子换装的?还有这位张禄先生,当世奇才?其貌不扬,语不惊人,有什么奇的?真是当世奇才为何落魄如此?怎么也得是个士人吧,不过一短褐,就连长衫也是后来套上的,也算奇才? 怎么还有启封令、尉的事呢?那可是大人物,还烫手,这要被秦人知道,立时没了脑袋!对,这事一定要咬住,没有,不知道。不过要是也能参与其中,那可就美了,怎么也能荣耀乡里——车先生怎么就不叫上我呢,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不行,落块石头在我头上,立时了账,还是算了吧。 还有魏公子……能见上一面吗? 胡思乱想之际,大梁城已经在望。李先生赶紧收摄心念,指挥船只往僻静处停下。自己进舱去请张禄先生下船。 张禄顺着有点坡度的脚板下了船,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船也没有划回主航道,就在这处河汊边下碇,等待天明后大梁开水门。 自然,与守城军士的互动是少不了的。作为城里少有的几家粮铺的业务员,李先生与各级军士、官吏都很熟悉,这是他的业务范围。 第164章 失散 出启封的车队,并无秦人护卫。过秦人关隘时,但由领队的出示节符即可。车队领队的正是那日为华阳尉车右的韩不申。他身边也环绕着十人,虽然也是短褐,但与周围的车夫迥然不同,想是华阳城内的韩卒。和尉氏家老喜欢在车尾不同,韩不申始终居于前队,居中调度的是白艮和吕不韦,陈和在前队,后队则是巴宰。吕伯阶真的出城后就离开了车队,把自己的一切事项交给吕仲。反正也是从周围乡里雇来的车,并无吕氏其他人参与,吕仲也就答应下来。芒申和须伯岸明显是富贵出身,被韩不申留在前队,作为管理整个队伍的传令使者。吕仲领着武卒居中,曹包则与诸唐氏居于后队。吕伯自然是去找到吕仲,所以陈四和启封令、尉都在中队,由武卒护卫;后队的唐氏暂时不知情,但知道前面被吕伯带进了人,提高了警惕。 跟上吕伯的陈四随着车队走了会儿,找不到车右先生,正慌乱间,车队中有一人向他打出了武卒的暗号,让陈四立时放下心来,平静地随着车队而行,相信车右先生定是早有安排。惟一熟悉车右先生的芒申,由于在前队,处于韩不申的严密控制之下,反而什么也不知道,出城时,车右先生离得较远,两人也未谋面。这也是阴差阳错。 车右先生随着车队一直走到启封关隘附近,才恍然意识到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乘着车队过关减速,他打算加快脚步往前赶,但却被车队后尾的人客气地阻挡在车队范围之外。这下车右先生惨了,他自然没有出关的节符;因为完全出乎预料,他连为什么出关的瞎话都还没编圆。车右先生自然知道,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车队绝尘而去;自己赶紧编瞎话,接收秦人的盘问。 清醒过来的车右先生,还是很有智慧的,他很快以高超的演技,扮演了一名在启封行商的郑人,因为家中老母生病,赶着回家探望。秦人没有为难他,但不许他出关,命他回启封领节符,明日再行。车右先生再三哀求无果,只得悻悻往回走,脸上满是焦虑。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右先生心里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大梁的粮船肯定已经启航,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了;启封令、尉被吕伯带着,跟着车队走了,那肯定是要落到信陵君的手中。自己大约还是得回到米铺,先借宿一夜,明天再托米铺帮忙关到节符出去。 车右先生想到这里,也不知是喜是悲。自己独自带出启封令、尉,自然功劳巨大,但风险也很大;跟着信陵君,风险小了,那功劳自然要归于信陵君。信陵君何许人也,魏王亲弟,在魏王还未即位时就封了君,手下三千门客,个个一方人杰;他派门客把启封令、尉救援出去,无人感到意外。自己呢,虽然深入秦人腹心,带出了启封令、尉,但自己却出不了启封,说出去谁也不信启封令、尉是自己救出来的。“唉,身值乱世,得保首级可也!”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就在车右先生自艾自怨之时,前面朦胧中出现几个人。天色如此之暗时,还有行人?车右先生吓得不轻,赶紧停止胡思乱想,向前看去,不料却发现是熟悉的人:张辄和郭氏父子,旁边还有两人却认不真。 张辄远远看见前面的人影,即已认出是车右先生,感到十分奇怪。但由于身边有尉氏家老和曾季,不敢多言,只能悄悄暗示郭先生。郭先生和郭仲谨也认出了前面的人就是车右先生,相互也暗示了一下。走到近前,车右先生突然躬身行礼道:“张公子救我!” 张辄连忙停下脚步,假意上前认了认,道:“此非车先生乎?奈何在此?” 车右先生道:“臣母有疾,臣欲星夜往视。奈事起匆忙,未得节符,不得出关。公子若行,万乞提携!” 张辄知道情况与预想有差。他想着芒申在车队中,怎么也能有所照应,不料是这么个结果。事已至此,他只得将身边的尉氏家老介绍过来,道:“此尉氏家老也,可拜求之。” 车右先生何等聪明,闻言马上拜伏于地,颤声道:“家母有疾,非人子可堪,万乞尉老怜之,将携一程!” 尉氏家老偷偷望了曾季一眼,见曾季面无表情,遂道:“既为人子,岂有空手望母,必有所隐。” 张辄见尉氏家老说得如此明显,不禁莞尔。车右先生连忙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约有二三十,奉于尉氏家老,道:“事出仓促,难以应付,但求亲见一面,不事多也!” 尉氏家老转向张辄问道:“汝何以知之?” 张辄道:“此通家之好也。” 尉氏家老道:“既与公子通家,且随身后!——此子长衫,何以与公子通家?” 张辄随口道:“足智多谋,家赖以存。” 尉氏家老又望了眼车右先生,似乎想看出哪里有足智多谋的样子,足以当得“家赖以存”四字,但有些失望。想张家破败出于一些意外,这位车先生提供了些帮助吧。 相比起尉氏家老的兴趣,曾季似乎对车右先生一点兴趣没有,对随行中增加的这人,连多一眼都没有,更不用说接话了。车右先生见张辄没有向曾季介绍,不知底细,也就不主动招惹。 尉氏家老有些多话,对穿长衫的三人没有兴趣,只爱找士子张辄说话:“张公子身为士子,所交尽长衫,奈何?” 听了这句话,车右先生心中一震。他见张辄士子装,郭先生长衫,郭先生可以进青楼接张辄出去,完全是一副家臣的姿态;但听尉氏家老所言,他们俩似乎是交好,而非主仆。他赶紧提醒自己,句句慎言,万一一句出错,自己的小命不说,连信陵君都陷进去了,主公芒卯说不得也脱不了干系。 张辄道:“不肖子弟,得诸公助力,所得多矣,焉敢下之。” 第165章 破脸 尉氏家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辄闲话,张辄随口应着,郭先生有时上来插两句,郭仲谨则像晚辈一样,满有兴趣地听三人闲话,有时插科打浑几句,引得尉氏家老越发兴致勃勃。只有曾季高冷,车右先生小心翼翼,全程一句话不说。 张辄对曾季越发感兴趣了,在随口应付尉氏家老的同时,也时不时瞟一眼曾季,这个曾季和在馆驿中的那个曾季仿佛两人,不,馆驿中的曾季也是两人,一个猥琐的流浪汉和一个强大的剑客,而现在的曾季就全然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全局管控者。 到了关隘前,曾季掏出一支节符,那名虽对车右先生充满同情心,但一丝不苟、公事公办的秦人,查验了节符后,二话不说,直接放行,目光虽然在车右先生身上停留了片刻,但面色平静。 出了启封关隘,行至一处僻静处,曾季突然对张辄道:“公子抑同道乎,抑异道乎?” 张辄看了眼眼前的道路,一条道直达前方,并无歧路,遂故做困惑地问道:“曾兄欲何适?” 曾季道:“前途多歧,愿闻之于公子。” 尉氏家老插话道:“由此前至贾瓠匏处,直一道耳,并无他途。” 曾季瞟了尉氏家老一眼,不搭理他,把目光又转回张辄。张辄想了想,道:“生本欲于启封投亲,奈秦人至,又得尉老下顾,但瞻尉老马首。” 曾季闻言,冷笑一声,道:“言入启封寻亲,却寻至女闾;欲瞻尉老马首,却至于何地?” 张辄感到要坏事:此人非等闲之辈,自己的举动似乎都在他的眼里。但只这两句话还不足以让张辄心慌意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淡淡道:“若非车先生相召,但寻亲耳。” 曾季转向车右先生道:“先生与张公子通家,莫非通房?” 车右先生一路听得尉氏家老与张辄的对话,发现其中有很深的坑,对这位无人介绍的人的问话,感到无法回答,便转向张辄道:“敢问公子,这位先生乃是何人?” 张辄道:“亦一方豪杰也,曾兄,行三。尉氏此行,实赖其力。” 车右先生听到字少信息量大的话,知道不能轻易应对,继续试探地问道:“尉氏此行?不知尉老此行所为何来。” 张辄道:“特鬻粟耳!” 车右先生迟疑道:“鬻粟于启封?曾兄宁秦人乎?” 曾季被车右先生的话给逗乐了,道:“奈何如此之想?” 车右先生道:“秦人居启封,而粟鬻秦人,非秦人而何?” 曾季道:“秦开市,四方来投,即大梁亦鬻粮于启封,天下皆秦乎?不过为利耳!” 车右先生慨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所归者,利乎?” 曾季道:“先生与公子通房,亦利耳。与通谋,亦利耳。”车右先生面色变更,语气变得凌厉起来,道:“曾兄所言何意?” 张辄心中一凉,完了,不打自招了。果然,曾季哈哈一笑,道:“先生所谋者大,非匹夫所能为也。就此辞过!”言毕纵入荒野,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变突然,惊得几人目瞪口呆,望着曾季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回过味来。张辄没有想到曾季如此决绝,行事当机立断,真是动如脱兔,心中暗叹一声。车右先生知道曾季的离去定与自己的话有关,但完全没想明白哪句话有错,引发如此惊人的变故。郭先生默然点头,此人动作真快,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尉氏家老呆立了半饷,额上全是冷汗,猛地翻身扑倒在地,浑身颤抖道:“公子饶恕!微贱毫无所知,毫无所知!” 张辄冷冷地看着这个喜好夸夸其谈的家老,半天没说话,直到尉氏家老疑惑不定地抬起头。张辄道:“且随吾来,不伤尔命。” 年前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突然散发出凛然的杀气,尉氏家老头皮发炸。事情的始作俑者落荒而逃,留下自己顶缸,尉氏家老心中懊悔,不该听信曾季怂恿,出头办这趟差,这下要担惊受怕了。他不敢有违,站起来跟在张辄的身后,走进荒草丛中。郭先生推了推车右先生,两人一起跟了过去。郭仲谨则悄悄趴在几丈外的草地上,假装睡觉,其实听着周围的动静。 张、郭、车三人三面环坐,把尉氏家老锁定在中央。张辄与他面对面,道:“吾乃何人,汝不必知。然吾不谋尔财,不害尔命,惟愿知其实也。” 尉氏家老颤抖道:“公子但问,但臣所知,敢不尽言。” 张辄道:“曾季何人,汝何以识之?” 尉氏家老深吸一口气,道:“此非少言可尽,愿公子细听。”沉默片刻,继续道:“尉氏之地,故郑之囚狱也。吾祖世为狱尉,乃家焉,分枝散叶,至于今日,五百年矣。韩代郑政,尉氏虽无官爵,亦长司乡里,为韩抚民。”张辄没想到尉氏家老竟从如此长远之期开始叙述,遂打断道:“但言曾氏可也。” 尉氏家老道:“曾氏实不知其所从来。偶于庄客闻之,盖斗勇使气之属也;又闻好交结豪杰。臣之姊为人所负,家主难平,得曾氏之力而报之,故相识。欲荐之于家主而不得。日前,曾氏密告臣曰,有一富贵事相托,即粜粮也,劝臣任之,言有多般利益。臣知与秦人交甚难,欲脱之。曾氏言万事皆在其身,勿自扰也。其次日,韩相府史至,臣即言于家主,愿自任之。原意秦人多障,岂知……” 张辄道:“曾氏言有何利益?” 尉氏家老迟疑片刻,答道:“军市利高,其有交结,可保无恙。路耗等项,均可上下其手。一趟所得,不下万钱。臣心为财迷,误入歧途,愿公子恕之。” 张辄道:“曾氏与何者交结,可保无恙?” 尉氏家老道:“此非臣之所知,不敢妄言。依臣所见,秦诸大夫,多与其有交。” 第166章 变起肘腋 张辄道:“秦之节符,汝识之乎?” 尉氏家老答:“臣不识秦文。” 张辄道:“吾得节符归汝,汝收之如宝。不识秦文,何知其符为何?” 尉氏家老道:“虽不识秦文,殆其节符不虚,故藏之。” 张辄道:“汝知秦节符?” 尉氏家老道:“尉氏虽业家,亦行商贾,诸国节符,岂能不知!” 张辄道:“罢罢罢。且言汝何以知陈筮。” 尉氏家老道:“臣实不知陈筮者何人,惟韩相家史来告,有陈筮者云云,意颇为重,故知之。” 张辄道:“盍详言相府史所言。” 尉氏家老又想了片刻,道:“那日……” 张辄打断道:“何日?” 尉氏家老又想了片刻,道:“当是交夏?……不也,寒食方尽……,然也,然也,正上巳日,韩相府来访,家主即时返回……。上巳日!” 张辄道:“上巳赶到,所言何事?” 尉氏家老道:“此非臣所知也。” 张辄道:“汝为家老,焉得不知?” 尉氏家老道:“家主刚愎自用,岂家老为!” 张辄道:“虽知之不详,宁无一二可言?” 尉氏家老道:“那日似言夏禘之事……尉氏助祭。家主似有难色,而韩相史言,有陈筮新至韩庭,家主遂从其征。” 张辄见尉氏家老吞吞吐吐,只得道:“天色已晚,尉老孤身难回,吾等同行,就便送归。” 尉氏家老道:“岂敢劳动,臣自返。” 张辄恐吓道:“汝亲见曾氏落荒而去……若无人相随,尉老宁独抗之乎?” 尉氏家老闻言果然颜色变更,不知所以。张辄道:“吾不谋尔财,不害尔命,惟愿得其实,何虑也?曾氏事败,宁勿灭口!” 尉氏家老道:“敢问公子何人?” 张辄道:“吾魏人也,实魏公子信陵君门下。陈筮之事,干系重大,必也得其实。” 尉氏家老道:“陈筮何人也,岂臣微贱所能知者。” 张辄道:“汝曾道陈筮田氏,陈轸之族也,焉能不知。” 尉氏家老自批其颊,道:“多言多语,误大事矣!” 张辄忽然道:“曾兄不必隐藏,愿现身!” 尉氏家老再次浑身一抖,见张辄身后草丛一动,曾季缓缓站起,平静道:“公子何以知吾在此!” 张辄道:“飘雨不终朝,疾走必不远矣!” 曾季道:“公子问尉老,盖饵也。” 张辄道:“尉老忠义,无一语及曾兄;曾兄义士,必不能弃尉老而去。” 曾季道:“吾今知公子乃信陵君门下,不敢不奉命。” 张辄道:“吾今知曾兄乃陈氏若田氏。” 曾季道:“公子闻一知十,吾不及也。” 张辄道:“曾兄何远乎,宁勿坐而言之。” 曾季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敢坐也。” 张辄道:“何道之不同也?” 曾季道:“吾为秦,汝为魏,秦魏,敌国也,此道之不同也。” 张辄道:“士立于天下,当言义之所在,又何魏秦为?” 曾季道:“此言可耳,可以议之。”边说边走过来,直走到张辄身后停下,道:“公子知吾袖中有剑……” 张辄道:“吾亦知兄胸中道义,故愿坐待也。” 一柄剑乌黑的铁剑倒插入张辄膝前的草地上,身后的曾季却仿佛一动未动,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的郭先生和车右先生不觉动容,做势要站起,但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原处。尉氏家老抬头看着曾季,微微摇头。 曾季道:“落魄四方,身无长物,愿以剑相质,送尉老归乡。” 张辄沉吟片刻,站起,扶起尉氏家老,又拾起铁剑,双手奉上,道:“二兄忠义,张辄不如。辄也福薄,未得与二兄周旋。愿二兄前路如锦,扶摇万里。”郭先生与车右先生也起身,立在张辄身后。 曾季也有些动容,拱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剑却暂寄,某去便回。” 张辄道:“山高路遥,恐相会无期。” 曾季哈哈一笑,道:“信陵君何人,直往大梁访之,岂得无期。” 张辄道:“如此,辄洒扫相待。” 曾季与尉氏家老转身而去,张辄等三人躬身相送。待二人走远,张辄道:“吾等亦当赶路。” 车右先生道:“张先生何其忠义若此哉!” 张辄道:“不及君上之万一。若君上,曾氏早入囊中矣。” 车右先生道:“何以必其至也?” 张辄道:“不必,但收其心耳。”车右先生想,这样也可以?看了看郭先生,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也就不再说话。 对着月色,张辄把玩着手里的铁剑,道:“此剑厚重有锋,藏于袖中,实难也。”说着还真把那柄铁剑放入袖中,不用说累赘,也不易取出。郭先生接过去比划了比划,道:“必也其臂有室,其室或有机括,故得收放自如。” 张辄也用剑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划,一边回忆曾季的动作行为,一边尝试着各种动作,毕竟他与曾季交往最多,还动过手。比划了一会儿,张辄似乎对曾季的武艺有了些了解,就把剑别在腰间。再对郭先生道:“启封令、尉何以置之?” 郭先生道:“启封令、尉守城不死,非君上不得救之。” 车右先生道:“敝家主承王恩,主大梁城守,亦欲得启封之情,愿先生思之。” 郭先生道:“芒将军出将入相,必有妙策守城,先生其言之?” 车右先生道:“家主之策,岂臣敢言。” 郭先生道:“车先生芒府智囊,将军有计,必咨于先生,焉得辞!君上掌军于城外,尊府掌兵于城内,正内外合和,表里相应之时也,先生宁有他顾?” 车右先生道:“敝家主欲得启封之实情,故遣臣寻二公。臣久在外,不得其实矣。” 张辄道:“芒将军久在戎行,惯行军事,必也算无遗策。今车先生援二公返大梁,敢问何以入城?” 车右先生道:“本欲乘米铺舟行入城。” 张辄道:“秦人未获启封令、尉,秦人知否?” 车右先生闻其言一惊,道:“必知也。” 张辄道:“秦人知魏必援之否?” 车右先生道:“亦必知也。” 张辄道:“然则秦既不大搜,亦不严查,水陆两路任吾通行者,何也?置二公于无物乎?” 第167章 协合之策 以车右先生闻言大惊,道:“先生何以言此?愿先生教我。” 张辄沉声道:“吾亦不知其详,但有疑耳。先生其言相会之事。” 车右先生心中惊疑不定,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坦诚道:“吾亦不知二公所在,实他人相告。” 张辄道:“何人知之详也?” 车右先生道:“是则大梁城内门卫侯嬴也。侯卫倜傥有高志,吾之旧也。不求名利,不入庙堂,不置家业,不蓄妻子,惟箪食自养。” 张辄道:“盖高贤也。” 车右先生道:“侯卫命臣自下身份,籍米铺之舟,入于花坊,说动二公,同舟而归。” 张辄道:“深入重地,先生只一老一少相随,智勇可佩。” 车右先生道:“本欲选精壮者数人相随,惟不得心腹,不敢募之。陈四兄,侯卫所荐也;张禄,吾之旧也。” 张辄道:“陈兄固武卒也,张禄者何人?” 车右先生道:“时运不济,命中多舛,亦天涯沦落人也。” 张辄道:“何不荐之于芒公?” 车右先生慨然道:“一言难尽……” 张辄道:“敢问舟何往也?” 车右先生苦笑道:“舟已备,而二公为公子所挟,故不得归。舟当至大梁。” 张辄道:“如舟至大梁……”望向郭先生。郭先生道:“诸先生见在启封,必有所得。” 车右先生道:“公子门下尚有人在启封?” 张辄道:“先生当知,君上门下如臣等,只堪驱使。其高人隐士,何其多也。” 车右先生道:“国人尽知,先生乃公子肱股,何自谦也。” 张辄道:“君上以王命总魏军,虽残破之余,非无振作之意。又值秦人陷启封,入我大梁心腹,君上甚忧之。故奖励士气,秣马厉兵,直趋启封。臣等特其前驱,先入启封,得其虚实耳。”忽然似想起来什么,道:“先生言贵府掌大梁城守,正堪协力。于启封得见先生,岂非天哉!” 车右先生有些吃惊道:“信陵……公子率军至启封城下?奈何不见?” 张辄道:“善战者,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先生其见也。” 车右先生左右看看,道:“是也。张、郭二先生皆魏公子府贵人,前与先生同行者,盖武卒也。……此生盖亦武卒乎?” 郭先生介绍道:“贱族子仲谨,见在启封驿。愿先生看顾!” 车右先生作礼道:“盖郭先生哲嗣……启封驿?亦得见秦兵乎?” 郭仲谨敬礼道:“然也。” 车右先生道:“虎口余生,实可幸也。” 张辄道:“多历艰难,始得脱也。”闲话打住,重新转回正题。张辄道:“先生与启封二公何约?” 车右先生道:“但言鄙家主总司城防,闻启封陷落,二公难明,心下难舍,特命臣等矫装而来,相机救应。今幸得二公无恙,喜不自胜。特请二公回大梁,佐家主共守大梁。二公闻言,心下激动,遂与臣约,同舟而行。不意竟遇先生,变生意外。”言下不胜唏嘘。 张辄道:“车先生勿忧。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二公虽不得入大梁,盖入信陵君帐下,不亦安乎!大梁被兵锋,君上难安,遂整军星夜兼程,以勤王事。今得先生,既告芒公主大梁城守,先生又为芒公智囊。今随二公入信陵军营,天作之合,莫若此也。内外相应,岂惧强秦。” 车右先生强笑道:“为公子效力,臣之幸也。然敝主严令,岂敢迟误。” 张辄道:“先生何误也?芒公命先生援二公,今二公安若泰山;芒公赖先生抗强秦,今先生身临沟壑,面应锋镝……芒公之处,自有君上代为解说,先生勿忧。况今秦人兵临城下,先生单身入城犹其难矣,何况二公!不若同往营中,凭先生一言而灭万虏,稍展胸中之志,宁不快哉!若辄等稍堪驱使,定效全力。” 车右先生道:“微贱之身,安当先生之言。先生不以臣猥劣,臣不敢不从命。” 张辄道:“先生真妙人也。箫间先生见在营中,又得先生相助,直芒公亲至也。” 车右先生道:“以臣猥劣,何敢与箫先生并论。箫先生亦侍公子左右乎?” 张辄道:“见在晋鄙大夫麾下,整顿军务,行列齐整,非吾等所能及也。” 车右先生道:“箫先生经纬天地,盖天下奇才也。时晋大夫督废管城,独取张、箫二先生,张先生其匹也。” 张辄道:“以臣之拙劣,安敢匹箫先生。时与箫先生同居大夫麾下,先生终日忙碌,不得一闲;臣则高坐帐中,荒废时日。此优劣可见矣!” 车右先生恭维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之谓也。” 张辄又把话题转回来,道:“芒公既总城守,必有妙策。愿先生详为之计,以开云见日,拔除迷顽。” 车右先生寻思片刻,觉得把大梁城内的复杂局面,以及各府间复杂的勾心斗角简单说说,并无坏处,遂字斟句酌道:“兵未起,王命以大梁尉替回公子……” 张辄接口道:“果然如此。奈何为此临阵换将之举,岂不闻军之大忌乎?” 车右先生知道信陵君门下难免有怨气,遂详细解释道:“大梁城外十万饥民,嗷嗷待哺。时值国难,如无善策,则十万贼也。故先计除之。万余武卒,亦应急投用武之地。乃令大梁尉引军蹑秦军,与之死战,纵若不胜,一挫秦锋,二灭内患,一举而二得之。亦全武卒以为城守。唯公子千金之躯,不可投于险地,故以大梁尉出阵,公子归都。” 张辄道:“果是如此。大梁尉已至军中,惟身心俱摧,难以领军。君上乃勉为其难,暂代领军。” 车右先生惊诧道:“原来如此。城中计之,大梁尉离城次日,公子必归。故先生言公子在此,出臣意外。大梁尉离城时,龙骧虎步,何以至此?” 张辄道:“吕伯言,大梁尉闻启封失陷,遂以昏昧,一病不起。” 车右先生道:“吕伯何人?” 张辄不愿说出吕伯与信陵君的关系,含糊道:“吕伯者,大梁尉所任,濮阳行商也。大梁尉病后,吕伯盖总其事。” 车右先生点头道:“大梁尉亦得行商之助乎!启封失陷,乃在策中,何至昏昧。” 张辄失惊道:“启封失陷,乃在策中?朝中贵人早知启封有变?” 车右先生道:“此非难知。长城之外有公子重兵,急切难克。故秦人南移,自当趋启封。” 张辄道:“何不斜趋大梁?” 车右先生道:“先生取笑了。以先生之明,谙晓军事,自知斜趋大梁,必是腹背受敌,兵家大忌也。” 张辄道:“然启封,腹心也,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无城池可据。西有韩,东北有魏,南有楚。秦人入此,不啻虎入牢笼。何以自保?” 车右先生道:“先生既入启封,必也了知虚实,可有破敌之策?” 张辄闻言,一时语塞,勉强道:“是故正欲车先生与二公相助耳!” 车右先生大概知道张辄也无对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大梁尉既一病不起,公子自领大军蹑秦军乎?” 张辄道:“然也。君上亲率饥疲之军,直趋启封。以臣等为前驱,必与秦人死战。愿先生相助。” 车右先生道:“奈何如此,奈何如此!千金之躯,不立危堂,而况锋镝。如之奈何!” 张辄道:“先生勿忧,君上引军出阵,必也操左劵,非陷军于必杀也。” 车右先生道:“张先生胸中必有破秦之策,非臣等所能及也!” 张辄道:“岂敢言破。正欲闻芒公胸中之策,奈何为大梁尉之病所误。” 车右先生又想了片刻,道:“敝主自司城防,忽传王命欲以韩人段子干立功。故敝主欲以伯子领兵,仲子前驱,叔子催粮,与秦人战,而功归段子。” 张辄道:“段子干何人也?” 车右先生道:“但知其韩人也。私见于王,而王亲之,欲以军功立上位,使相齐宣令于敝主。” 张辄道:“既如此,申公子见在君上营中,而三公子何在?” 车右先生:“计尚未定,王拜敝主将军,而申公子随大梁尉出城。此议遂罢。敝主拜相齐总司粮草,段子干和梁尉公子赞画军机,大子寅出城总司各乡民军。臣无状,请令探启封虚实,以为动静消息。” 张辄道:“先生一人,何以知启封之虚实?” 车右先生道:“是则有救拔启封令、尉之举也。二公久在启封,熟谙地理,及秦军虚实,故必欲得之。” 张辄道:“先生如未归,芒公运筹若何?” 车右先生道:“但城守耳,以待秦人蚊附。” 张辄道:“今有公子重兵相助,芒公可展胸中之志矣。先生其可助乎?” 车右先生道:“但有驱使,不敢不从。” 张辄道:“秦人身陷重地,欲战不得,欲守无险,何以持久?愿与芒公同领大军,两路临之,再约韩、楚四向击之,秦军可破矣。” 车右先生道:“计之善矣,可言于王,必从之也。” 张辄看着车右先生,苦笑道:“善固善矣,王必不从。” 第168章 夜袭 车右先生亦笑道:“先生何以言之?” 张辄道:“内倾全力,外合强国,非王所能为也。” 车右先生道:“然也。故敝主惟以城守是务。先生当何为?” 张辄沉吟片刻,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盍以段子干为辞。” 一行人陷入沉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前行。忽地,郭仲谨道:“多人至也。”张辄等三人从沉思中惊醒,急忙凝神察看。果然耳边隐隐有声,似有人靠近。四人迅速找到隐蔽之处躲藏,伏身于地,仔细聆听,脚步声似从身后而来,声音杂乱,好像有不少人。张辄抬眼望了望,悄声问道:“此是何处?” 郭仲谨小声回道:“是近贾匏瓠处。”张辄随言向远处眺望,似乎可以见到远处有几座房舍,大约有个乡邑。 不多时,道上果然出现一行百十号人,悄悄奔跑而至。近前可见,个个执戟荷弩,竟然不是外人,正是魏武卒。张辄大喜,命郭仲谨发出信号。郭仲谨一声呼啸,全队立即散到草丛中,各人就近伏身。郭仲谨起身走过去,道:“启封西驿卒郭谨。” 草丛中也走出一人,道:“梁西驿卒郑安平。”一下,草丛中两边的人都出来。张辄不及与郑安平见礼,问道:“何也?” 郭先生接过去道:“吾使郑公子往赴君上处请兵,现至矣!于途无闲处,故未言也。” 张辄想了想,路上一直与曾季和尉氏家老同行,曾季等离开后,又与车右先生斗志,的确没什么时间。但无论如何,这队武卒的出现,令事情大大简化了。张辄道:“郭先生算无遗策,稳如泰山。” 郭先生道:“岂能当之。愿先生差遣。” 张辄道:“先生请兵,必有运筹也。先生何辞焉!” 郭先生果然不再推辞,低声道:“总司何人?” 一名武卒出来道:“卒伯魏远谨奉命。” 郭先生道:“整卒乎?” 魏远道:“全卒在此。” 郭先生道:“华阳车队只在前方邑中。此车队车夫均吾友也,华阳韩卒为其卫。汝以一伴虚张声势以围之,一伴于暗中接应。以惊走韩卒为妙,只言征用车队,不可伤及车夫。” 魏远应喏一声,向手下二伴分派下去。武卒分散而去。郑安平没有跟过去,随在张辄等人身后。张辄一行数人也加快步伐,向前而去。车右先生这才相信,信陵君果然率军就在附近,不知当喜当惊,步子跟上去,心中不断盘算。 虽然加快的脚步,张辄一行人还是跟不上武卒。他们还没有看清乡邑的影子时,前面的呐喊声已经响起,火把已经点起。随即乡邑中也喊声四起,人声嘈杂。不多时,魏远的声音响起:“吾等魏人也。秦人犯吾边邑,凡吾三晋,当以同仇。愿乡老相助。”嘈杂声渐渐退了下去。张辄满意地点头道:“伯远干才也。” 进了乡邑,张辄发现华阳车队仍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各车车头向外,围成一圈;车夫们均坐在圈内,现在将头埋在双膝中。大部分武卒在圈外警戒,少数几个在圈内。车营上,十分专业地留下了一个缺口当门。 警戒的武卒识得张辄一行,一路放行,让他们直入门中。魏远先过来敬礼,然后是吕氏兄弟、芒申、须伯岸、曹包,唐氏、武卒,麻三和二牛也起身过来。陈四看见车右先生跟在身后,喜不自胜,也领着启封令、尉上前。这样一来,周围的人哪里还不知情,这明明就是个坑嘛! 吕仲引着张辄等来到车夫们中间,一一引见了白艮、吕不韦、陈和、巴宰,张辄均好言抚慰。有些意外的,芒申和须伯岸竟也引见了一群人,竟是韩不申和两名韩卒。当一队武卒大张旗鼓地呐喊着冲过来时,大部分人的反应是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些精明的人就从车下爬出来逃走了,韩不申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心中有数,竟没有逃。十名韩卒逃了八个,剩下的两名正好在韩不申身边,见韩不申一动不动,竟也不动。 韩不申见芒申和须伯岸领着一群人走过来,知道是冲自己来的,也很镇静地立起身,两名韩卒也起立站在后面。 张辄走到跟前,敬礼道:“黄人张辄,见过韩君!” 韩不申回礼道:“郑人韩不申,见过张君。” 须伯岸道:“韩君乃华阳尉车右,总司其事。张先生亦总司也。”他不知道内情,很明智地没有说张辄的身份。 韩不申一语道破:“不申早闻张君,信陵君肱股也。” 张辄不与他废话,道:“韩君过誉。辄愚顿,正要向韩君请教,愿韩君教我。”上前一揖,引导韩不申前行。韩不申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跟着张辄比较保险,就迈步跟上。后面两名韩卒要跟上,被郑安平等一行挡在身后。郭先生转身道:“是二者盖亦韩卒乎?” 韩不申道:“然也!” 郭先生道:“余者何在?” 韩不申在人群中望了一圈,道:“无他也。” 郭先生道:“如此,不可无礼。”见郭先生如此说,郑安平将两名韩卒请到武卒的中间,脸上露出和气的神色。两名韩卒也点头哈腰,尽量讨好。 张辄随对魏远道:“吾等五乘先行,汝随后跟上。” 魏远道:“以伴随行?” 张辄道:“不必。只此数人即得。汝但押车直往营中可也。” 曹包和唐氏诸人本车行出身,熟练地驾好五套车离去。魏远则对车主们连哄带吓,让他们不要惊慌,魏王一定会给值。车夫们只得认命。 五乘牛车,各有一名唐氏牵牛,一名武卒随行。张辄和车右先生坐在正中的一乘车上,中间夹着韩不申,郭先生箕坐在后面的车板上。启封令、尉分开坐在旁边的两乘上,吕氏兄弟和芒申、须伯岸在车上陪坐。曹包带着麻三和二牛前后照应,并不固定。各车铺领队一概留在原处,协助魏远整顿车队。由于有车驾的咯吱声,坐在车上的人虽然也在用正常声音对话,但旁边的人其实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陈四不声不响,悄悄跟在正中的车后面,既听不到车上的交谈,又保证车右先生能随叫随到——让默默看在眼里的张辄和郭先生十分满意。 在车上,各人都无法行礼,但语气上一点也不含糊。韩不申道:“韩魏一体,魏公子夜袭韩车,有违结盟之道。” 张辄道:“韩君奉韩王之命乎?” 韩不申道:“虽无王命,亦韩王所主。” 张辄道:“辄正要请教,秦入魏邑,凡我同盟,理当同仇,何韩人资粮与敌,岂同盟之道乎?” 韩不申道:“否也。敝乡贾粮于秦,非资敌也,实取利也。秦人高价贾粮,乡人自逐其利,非资敌也。魏但同价,自当粜于大梁。” 张辄道:“两军争锋,粮道为先。贵乡资敌以粮,岂能无损于同盟。” 韩不申道:“两国交锋,不绝商道。吾等诸国,同心共成。秦魏交锋,亦当成之;岂独韩也,他国贾粮,亦不当绝。魏之粮独非贾于启封乎?”语及此,韩不申意味深长地看了车右先生一眼。车右先生心中一颤,自然知道自己乘粮船入启封之事,已为韩人所察觉。自己行事隐秘,何以竟为韩人察觉呢?那是否秦人也同样知道?车右先生的微妙表情落入韩不申眼中,韩不申心中暗喜,脸上神色不变,道:“魏人尚粜于启封,其韩人何!在商言商,价高者得,又何害于同盟?” 张辄欲改换话题,道:“秦人开军市,非寻常商贾可办。韩君必也与秦交善。” 韩不申却不打算换话题,道:“秦人开市,以高价籴粮,四乡往赴,不亦宜乎!奈何张君矫公子令,半途劫之,于义为何?” 张辄见韩不申咬住不放,遂道:“亦与富贵与君,奈何?” 韩不申道:“何富贵也?” 张辄道:“高价庸车,高价籴粮,韩君其有意乎?” 韩不申终于变了脸色,道:“买卖终应两相情愿,岂能强之?” 张辄道:“非强也,价高者得,又何害焉!” 韩不申尴尬道:“此非为臣者所能决也,必也决之于君上。” 张辄道:“君上者谁?” 韩不申道:“华阳尉是也。” 张辄道:“华阳尉,边鄙走卒也,又何能为?” 韩不申道:“华阳虽司边尉,实则王族,非寻常走卒之比也。” 身后郭先生道:“王族新至华阳,亲办粮秣,其利必巨也。华阳岂先知秦人将至乎,秦人至而必开军市乎,开军市而必高价籴粮乎,粜粮而必得其值乎?” 这一串问题,问得韩不申难以开言,只得沉默以对。 张辄为打破僵局,再度改换话题道:“吾似与君素未谋面,君何以知微贱之事信陵君也?” 韩不申望了张辄一眼,道:“君常随信陵左右,凡有所遇,焉得不识。而君又岂识芸芸之众哉!” 第169章 诱供 张辄没想到韩不申竟然如此回应,顺势笑道:“何以当之。君既出入君上,必非常人!” 韩不申道:“某郑人,韩氏。虽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游食于韩,见侍于华阳尉。” 张辄赞叹道:“盖贵族也!闻华阳尉历华阳经年,盖庶子以立身乎,嫡子以为功乎?” 韩不申见张辄不再谈国事,而聊起家常,遂放松道:“华阳虽非大子,其母亦韩华族,此来华阳,自是建功立业。”张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默默点头。身旁的车右先生突然道:“郑国段氏,有子干者,其状如何?” 韩不申沉吟片刻,道:“韩国段氏望族有二,一主锻金器,为王主兵;一为故郑公叔段之后,耕读持家。不知先生所谓何人。” 车右先生道:“是人号段子干,自荐于王,而王器之。” 韩不申道:“是二族子弟,一为王工,一事耕读。不闻自荐于魏王。” 车右先生道:“段氏世为王工,司金。段子干自言能为簇事,其王工段氏?” 韩不申道:“非也。韩之铁簇,天下闻名。凡能簇事者,敝王岂许其离国,必也尊礼厚?以奉公也。君言段子干,其段干之裔乎?段氏出于李姓,老子之子也,世于魏为将,有功,封段干,乃氏焉。段干木乃其后也,有义焉,文侯师事之。段子干盖其后乎?” 车右先生垂膝坐于车上,不能行礼,只能拱手当胸,道:“得君一言,顿启愚鲁。段子干必也旧魏故士!” 张辄也恭维道:“韩君大才,通晓古今,非人所及也。” 韩不申道:“臣岂敢。张君常随君王,必知臣之说当否。” 张辄没料到韩不申会反击,含糊答道:“段子何人,非臣微贱所能知也。” 韩不申道:“不然,王器之人,君焉得不知。” 张辄转向车右先生,道:“愿先生道其详。” 车右先生道:“臣亦不知。敝主奉王命,归功于段子干。敝主不知段子何人也,闻其韩人,故就教于韩君。今得韩君之教,乃魏故人,如此则知之矣。” 张辄道:“王归功于段子,欲授何职?” 车右先生敏感地看了张辄一眼,道:“闻王欲段子总武库……” 张辄发现车右先生起了疑心,不再继续追问,转而对韩不申道:“华阳使君入启封粜粮,必有所托。” 韩不申道:“微贱臣事华阳,华阳有命,臣不敢不从。” 张辄不与他兜圈子,直接道:“秦入魏地,即寇仇也。韩,魏兄弟之邦也,即不助魏伐秦,奈何亲之。” 韩不申也决然道:“君之所言,非臣所敢知也。两国交兵,不绝商道。先王煌煌,而在兹也。华阳命臣粜粮,乃行商道,非绝兄弟之交也。愿张君察之。” 张辄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陈筮说出来。沉吟了片刻,决定稍稍露一点,以观其动静,遂道:“秦人轻军赴启封,粮秣何在?而华阳继之粮秣,得无疑乎?” 韩不申不认,道:“华阳行商,但逐利耳。秦军粮秣,非华阳所敢知也。” 张辄听了哈哈一笑,转换了话题——华阳运到启封的粮秣肯定是秦军的军粮。既然打听到了真实情况,进一步如何利用是需要仔细考虑的事,没必要继续纠缠。于是遂转到华阳的身上,问道:“归功段子干,王欲得武库。归功华阳,王欲何得?” 韩不申庆幸转换了话题,回道:“华阳者,王之庶子也,甚不肖,惟王因宠其母而及之。略得微功,得封君侯可也。” 张辄似闲闲一问,道:“华阳年几何?” 韩不申道:“年方及冠。” 张辄道:“真翩翩公子也。君总其事,富贵亦可期也。” 韩不申道:“但得保首领足矣!” 张辄道:“何出此言?” 韩不申道:“王之诸子,各不相下,为臣者何日不战战兢兢,稍有差池,即招灭族之祸。臣事华阳,实不得已也。” 张辄盯着韩不申看,韩不申道:“君其谓不然乎?” 张辄道:“岂惟不然,恐相悖耳。君深入险处,成不世之功,获不世之利,非惟华阳,即王亦器之矣。” 韩不申道:“惟愿如君所言。” 张辄突然道:“百乘粮秣,满载而云,空乘而归,其利安在哉!” 韩不申大惊,知道落入了张辄的语言圈套,张皇不知所措。张辄追上一句道:“宁勿以粮秣资秦乎!” 韩不申急道:“非也,直取其利也。……惟其不便示人耳……” 张辄拿眼盯着韩不申,道:“韩君亦非鄙野,出入庙堂,往来贵戚,出则车剑,入则金玉,真大丈夫也!夫丈夫立世,行则道义,退则无惭,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何不便之有哉。今此三众,车先生,魏卿芒卯门下,久历世事,富贵其有与哉!郭先生,信陵尊以西席,早晚参谒,朝夕请教,诺不离口。以吾之卑劣,忝列魏公子门下,供其驱使,亦经岁月矣。魏与韩,兄弟也;魏公子、魏卿,皆韩王卿;其门下,即韩卿门下,何者不可示人!华阳以君市启封,乃求其利也,非求其败也。今信陵引大军救启封,临华阳,华阳即不从于东道,得无片声以援乎!韩君之言,实寒天下之心。” 韩不申额上青筋暴起,不知所言,惟喏喏而已。郭先生从身后悠然道:“君纵不言,岂无物证。”韩不申一惊,下意识地双手抱胸。郭先生续道:“此物之重,非君所堪,亦非君所能弃也。韩魏,兄弟之邦也,义则互通。立庙堂者,襟怀坦荡,岂市井小人,扭捏作态之辈!虚言恫世,于事何补?事即至此,盍坦言相告,直抒己意,俾两获其便,两得其利。韩不负魏,魏宁负韩乎?即或兄弟有隙,凡吾臣子,得无弥缝其间。纵君无相告,其所欲隐者宁不白乎,而所欲行者宁不贲乎?愿韩君思之。” 韩不申平静了下心情,道:“微贱少能无行,难堪大任。诸君皆高门望人,久历世事,愿以教我。” 车右先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这样三言两语就行了?难道不是要鞭笞加于身,三番五次拷掠,才能得到真实情报吗? 张辄道:“秦人粮秣,留华阳者几何?” 韩不申道:“秦人自荷糇粮,非有辎重随军。并无粮秣留于华阳。华阳所贾者,实华阳粮秣也。” 张辄道:“华阳奈何以已粮入秦军?” 韩不申道:“不过利耳。” 张辄道:“华阳欲贾粮几何?” 韩不申道:“每日百乘,但秦在一日,即贾一日。” 张辄道:“秦人荷戟,韩人荷粮,与魏战于大梁之下。秦韩岂兄弟之邦乎!”尖刻的话语,让韩不申无言以对。 郭先生道:“即秦驻经年,韩亦经年秦粮乎?” 韩不申道:“焉得如此。秦入魏重地,秦魏不相能,必相斗。斗则必伤,秦焉得持久,不过三五日即去也。即粮秣,不过万石。” 郭先生道:“何人居中,能令两国相知相守。” 韩不申道:“此则非臣所能知也。” 张辄终于笑道:“陈公久居郑国,得无恙乎!” 韩不申终于颜色大变,道:“君何以知之?” 张辄道:“陈公身负天下之重,凡居庙堂者,谁不知之。” 韩不申犹豫片刻,终于道:“陈公暮春至郑,与王夜谈经日。王遂遣王子与臣等赴华阳,必也成其事。” 张辄追问道:“必也成何事?” 韩不申再度犹豫了片刻,道:“秦入中国,韩供粮秣。” 郭先生道:“此必陈公所谓。韩背晋而交秦,宁为敌于天下乎?此乃破国亡家之祸也。” 韩不申道:“华阳深以为然,故命臣以商贾为名。” 张辄道:“韩王之命,华阳之职司,非君所能为也。以君之意,韩应何为?” 韩不申道:“三晋同出,义同兄弟,自当共同进退。” 张辄道:“昔先王初立,诸晋皆欲乘隙弱之。魏王即立,数攻韩赵,几陷邯郸。所谓三晋义同兄弟,共同进退,实滥语也。愿闻君肺腑之言。” 韩不申道:“君所言诛心,臣所难对。” 张辄道:“盍直言其实。出君之口,入吾三人之耳,又何疑焉。韩王之命,华阳之任,君之所司,事已至此。君其以实告之,乃得共谋成事之道。所言不详不实,吾将何以助之,君其身受其害乎!” 韩不申道:“容某思之。” 郭先生道:“事关重大,自当深思。惟兵机微妙,难测难觅;戎机一发,千牛难挽。事不先计,临机难全。愿君思之。如有不测,恐君与华阳俱失于王。” 韩不申道:“君言是也。臣贲于事,失华阳所望,负王所托,自当自裁以谢之。” 郭先生道:“事既已失,君不思弥救,但知自裁,于事何补?岂王与华阳所望于先生哉!” 韩不申道:“事已至此,尚有何补。” 一直默不作声,似置身事外的车右先生突然道:“韩诸王子,各有其势。华阳出守,先生佐之,邂逅不如意,华阳与君,将何所归?欲存全尸,岂可得乎?韩王首鼠两端,一旦暴于天下,其罪于谁?公子兵临城下,事未绝望,不得弃之。愿君急谋之。” 第170章 远迎 韩不申突然失声痛哭,道:“事何至此,虽欲死而不得矣!” 车上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韩不申缓解情绪。韩不申的哭声甚至惊动了旁边的车,吕伯、曹叔、芒申、须伯岸,乃至启封令、尉等人都向这边望过来,不知道什么大事会让一个大男儿痛哭失声。在车下步行的武卒和诸唐氏则一言不发,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 稍过片刻,韩不申哭声稍得控制,车右先生道:“君其无忧。魏公子仁义闻于天下,敝家主虽鄙陋,亦有智名。君得二人,何事不成,何忧不解。” 韩不申哽咽道:“其事干系甚大,若王子亦难预也。华阳虽贵,不过应承;卑微如臣者,直蝼蚁耳。” 车右先生道:“事虽大,魏公子得无任之,敝家主亦得谋之。君其安之。韩魏一家,岂能相弃!君其无忧。” 韩不申道:“暮春之时,陈筮公密至郑国,言韩居天下之中,而为大国所争。秦出中国,诸侯叩函谷,楚入武关,韩无不首当其冲。是韩疲矣。为韩之计,诸侯往来,而为东道,其力为省,其利为著。王称之善。陈公遂为王奔走诸侯间。时值秋收,秦入中国,韩乃密以粮秣备东道,秦人乃得直趋启封。韩遂为后应,以军市为名,暗给粮秣之属。不意竟为诸公所难。韩乃小国,开罪强秦,必也治臣之罪,以塞秦口,以安秦心。是吾族与华阳皆无幸矣!奈何,奈何!” 张辄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道:“尊家出于相国?” 韩不申道:“韩相正是家兄。……君何以得知?” 张辄道:“非尊贵之家,焉得与闻陈公之事。公子勿忧,事虽至此,必有挽回之道。陈公周旋诸侯,必也至魏。” 韩不申道:“陈公奔走之势,虽家父亦无与闻。但陈公与王决之。” 张辄问道:“尉氏有曾季者,亦陈公门下乎?” 韩不申道:“陈公单车而至郑国,其门下无所知也。” 张辄问道:“其御者、车右何在?” 韩不申道:“从未谋面,亦不知其何在。惟陈公所出,皆此车也。当居于府中。” 张辄道:“方今之势,首在陈公为韩耶,为秦耶?今者,陈公一入韩,秦即入中国,而韩为东道。仓促之间,韩何能为,必也开罪诸晋,亦不如秦意。陈公宁为秦谋乎,抑为韩谋乎?” 韩不申道:“君言是也。昔张仪言必利楚,实利秦也。陈筮抑其类哉。王为陈筮所误,而华阳遂承此必败之事,皆入陈氏算中。”张辄给出一个方向,韩不申本能地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联想过去,情绪也有些愤愤然,仿佛华阳尉真的受了什么委屈。 张辄道:“以君之明,既察陈氏之谋,必也洞悉其心。陈氏所为,包藏祸心,愿君详言之。” 韩不申有了方向,在求生的潜意识下,添油加醋,把陈筮在韩国的活动合盘托出,甚至一些细节都活灵活现。郭先生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仿佛泥塑;车右先生自感大开眼界,惊诧于韩不申不过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心态就从对抗转变成了依赖。自己心中暗暗提高警惕。 在张辄适当的诱导下,韩不申滔滔不绝,时不时还会动些情绪;讲述的内容也不限于陈筮的活动,韩国朝政的一些隐秘也时有涉及。张辄小心的应答着,诱导着韩不申变换讲述的角度,同时避开敏感话题,以免起疑心。韩不申好像遇到知音一般,说了个酣畅淋漓,不觉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消失不见。 三乘牛车在黑暗中前行,路上只有韩不申的话语声,声音不高,稍远点就无法听清。但周围的人分明清楚韩不申在讲述什么重要的事,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己的口,听凭时断时续的声音在耳边飘荡。直到前面出现一堆火光。 三乘牛车停下来,最前面的张辄跳下车,和平地行走的郑安平一起走过去察看。只见火光下端立一位翩翩公子,身后之人举着火把。见有人过来,早已有人迎了上来,问道:“可是启封令、尉驾到?” 张辄和郑安平都认出,火把下立着的正是信陵君。急忙上前礼敬道:“臣张辄/郑安平奉命赴启封,现返回交令。”声音不高,但清晰、成稳,让数丈之外的信陵君听得清清楚楚。不得迎上来的武卒回报,信陵君已经趋步上前,拱手当胸,口中道:“张先生辛劳,郑公子辛劳,无忌接驾!” 武卒知趣地退向两边,张辄和郑安平趋前几步,躬身施礼,道:“臣等何德,劳君上远迎,臣心不安!”信陵君急忙上前扶住二人,道:“张先生亲赴虎穴,郑公子往来奔波,直国家干城也。建功立业,此之谓也。启封令、尉安否?” 张辄道:“非仅令尉也,韩相之子不申亦至矣!” 信陵君闻言大惊道:“韩不申?所为何来?” 张辄道:“粜粮于启封,相遇于道,故邀同行。见在车上。” 信陵君道:“引吾往见!” 张辄等引着信陵君赶往牛车处,韩不申、启封令尉均已下车等待,见信陵君过来,急忙迎上前来见礼。信陵君上前一把抓住韩不申道:“无忌何幸,得不申兄至此!吾事济矣!” 韩不申一脸尴尬,不知如何答言。幸好旁边启封令、尉一迭声上前请安:“罪臣等奉信陵君安!” 信陵君放下韩不申的手,脸上显严峻之色,道:“将失亭隘,罪同失国。二卿何干犯军法至此哉!” 启封令、尉面显张皇,伏拜于地,道:“臣罪该万死,惟不敢自专,特于君上帐前请罪。” 信陵君冷脸道:“卿乃王臣,岂孤能罪之。惟孤少年掌兵,所在失措,愿二卿佐之。邂逅有功,亦得稍解无妄之患。” 启封令、尉伏在地上,听到这大转弯的话,不知其意,只得应承道:“罪臣岂敢。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王与公子于万一。” 车右先生和郭先生一同过来见礼。信陵君先回郭先生一礼,望向车右先生时,眼中一亮,快然道:“得见车先生,幸何如之。芒卿遣先生至,必有所教我。”车右先生低头道:“微贱岂敢。” 张辄道:“车先生孤身入启封援救二公,胆识俱足。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二公得出虎穴,实赖二人之力也。” 信陵君道:“陈四兄何在?” 张辄向躲在车后的陈四一揖,请到前面。陈四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见启封令、尉皆伏拜于地,也跟在后面跪在地上,口里道:“贱庶与君上见礼。” 信陵君对陈四深施一礼,道:“陈兄家乡何处?” 陈四道:“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信陵君对伏在地上的启封令、尉道:“二卿且随孤入营。”对车右先生道:“车先生其入营参画!”又对韩不申道:“弟有难,愿兄解之。” 启封令、尉从地上爬起,信陵君携着韩不申的手,转身向火把处走去;车右先生和陈四跟在后面。突然信陵君似想到什么,回头道:“郭先生护诸君回营,张先生且留,妥置行列。” 昨日从圃田运粮时,夏侯先生带出了十乘革车,这让军中战车不再捉襟见肘。这次信陵君远出接应张辄一行,竟然带出了五乘战车,每乘配精壮民军和武卒各十人,以及门客五人步行随从。一行人随信陵君到了车前,郭先生将启封令、尉,车右先生和韩不申各安置一乘。由于韩不申是客,与启封令、尉为魏臣不同,由郭先生陪同,其余各人均由原车随卫。惟陈四没有安排,信陵君主动道:“孤欲于此待后队,陈兄其助乎!”陈四拿眼望向车右先生,车右先生道:“君上有令,何敢辞。陈兄得侍君上,亦何幸哉。”陈四应喏。 四乘战车出发了,留下一乘给信陵君。为防意外,随卫的兵卒依然随原车回营,只有信陵君的门客跟着信陵君留下,等待后队到来。张辄分派下去,一名唐氏返回引路,其余的整顿牛车;武卒则由郑安平领着,四下巡哨。安排已定,抓个空当,信陵君在门客们的护卫下,把张辄、芒申、曹包、吕氏兄弟聚于一处,交谈起来。 信陵君问张辄道:“先生何以得启封令、尉?又得韩不申?” 张辄道:“君上何以知韩不申?” 信陵君道:“不申乃韩相族人,实韩王远族。故幼时相识。及长,不闻于诸侯,亦无交也。” 张辄道:“韩不申现佐华阳尉守华阳。华阳尉者,韩王庶子也。” 信陵君道:“何子?” 张辄道:“犹未问及。” 吕伯道:“华阳尉甚肥壮,贪食无行,非长者相也。” 张辄道:“幼时相见,久未谋面,难以知也。要之,华阳尉非英杰也,而韩不申亦不闻于诸侯,其材可知也。华阳,要冲也,奈何以此二人为守?” 张辄道:“臣多方探听,闻乃陈筮之谋也。” 第171章 信用 “陈筮?”信陵君惊讶地叫出声来,“奈何其入韩耶?” 张辄道:“韩不申言,陈筮入韩,仅与王谋。恐为秦东道,开其东进之路也。” 信陵君沉着脸,道:“关东合纵,三晋一体,何韩独亲秦乎?” 张辄道:“陈筮,天下辩士也,盖以口舌之利动韩王。” 信陵君道:“韩既助秦,岂能助我。魏无韩援,当以何策退秦?” 张辄道:“韩王为口舌所动,当复以口舌动之。” 信陵君道:“何人可堪此任?” 张辄道:“魏庭主外交者,非须贾大夫莫属。” 信陵君对须伯岸道:“须公子盍言己意。” 被点到名的须伯岸可能听到其父的名字,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神情,十分严肃地回道:“韩王执政廿年,非区区口舌所能动也;陈筮说韩,必以他利,非仅口舌也。” 信陵君道:“何利也?” 须伯岸道:“此非微贱所能知也。咨之韩公或知之。” 信陵君道:“当以何策咨之?” 须伯岸道:“方闻于君上,韩不申,王子之佐,而相国之族。华阳尉,王子也。守华阳而近秦,必也王命;不申其佐也,焉得不预。以王相二族居华阳,华阳虽小,其谋必大也。” 张辄道:“微公子之言,臣险误也。臣于途挑之,不申再三不言,盖必有以也。” 信陵君道:“归营之后,吾自说之,先生其待也。”又转向二吕,道:“启封之行,必有所得,愿以教我。” 吕伯没有谦让,直接道:“秦人千里来犯,取食于国外,此天下之大患也。何也?以弱敌强,必也使敌无掠而自去。今秦以韩为东道,强秦而弱我,难图也。” 信陵君道:“韩奈何为秦所用?为秦所强耶,为图利耶?” 吕伯道:“以臣所见,畏强其一也,图利其二也。秦强韩弱,势不能敌;既不能敌,何如亲之。一也。秦以高价市粮,凡有利心者,无不趋之。二也。其所碍者,外违同盟之义,内惧强秦背信。其有陈筮者为周旋其间,一举而二碍皆去。” 信陵君道:“陈筮者,久历诸侯,一言兴亡。奈何入秦而为所用?” 芒申道:“凡说客者,游食诸侯,但求利也。秦与其利则事秦,齐与其利则事齐,焉有他哉。” 信陵君道:“公子既出此言,必有所计。” 芒申道:“依臣所见,秦人轻军而来,既无粮秣辎重之累,必游而不定。但以重兵临之,示之形势,断其外援,其溃必也。” 信陵君道:“公子盖言其详。” 芒申坐下,以指划地,以石为识,道:“启封居魏、韩、楚三国之中,天下之货多聚于此,其粮则多出大梁,以易他国之货,以取乎也。秦入启封,大梁虽闭城坚壁以待,而粮商犹谋其利。魏以韩为援,而韩反荷粮以资秦,亦以图利也。今则反是,魏以重利留粮于城,复以利难韩资秦。魏以大军临其前,韩以劲旅出其后,皆深沟高垒,但绝粮路,不与交锋。秦,轻军也,粮秣难继,必走也。乘其势而击之,破秦必也。” 张辄道:“公子所言是也。是今之要,在重兵临之,而促韩背秦。” 信陵君道:“善。愿先生善为筹谋,无令有失。” 张辄道:“君上领兵临启封,有其一也。芒将军总领大梁守,车右先生,将军之肱股也;芒公子又在军中,得二人参赞周旋,必能得大梁兵为犄角,是有其二也。说韩者,必与王请须贾大夫,与不申参商,籍华阳之力,当得其道。其三也。三者具,事必成矣。” 信陵君望向两位公子,芒、须二公子均礼敬道:“君上但有所命,焉敢辞,必竭死力。” 信陵君敬礼道:“得二府相助,事何不成。少时回营,即与诸先生与不申谋之。未见唐叔,何在哉?” 张辄道:“唐叔与诸先生及诸唐犹在启封,待君上之命,暗助我军也。” 信陵君道:“先生算无遗策,筹谋得当。” 张辄道:“何足道哉。” 信陵君又对曹包道:“先生默而不言,似有所思。” 曹包道:“以臣之见,助秦者,非但韩也,四乡之民,无不荷粮助秦。” 张辄道:“曹先生所见是也。臣入启封,即随尉氏诸乡民。又有侠士曾季为之辅。” 信陵君双眼发亮,问道:“侠士曾季?” 张辄道:“然也。”遂从怀中取出一剑,递与信陵君,续道:“君上请鉴此剑。” 信陵君接过剑,以手摸娑,又以手指测试刃口,道:“剑乃铁铸,厚重少锋,其末尖锐,其刺客乎?” 张辄道:“曾氏出身幽晦,不明所以,似与陈筮同出入,而又不然。尉氏运粮,为韩相所启,而曾氏所办。惟义气干天。臣欲留尉氏家老咨其详细,曾氏留剑为质,求释尉氏。故臣得其剑。” 信陵君道:“信义之人,留质何焉!” 张辄道:“臣亦还剑,曾氏不收。但携尉氏家老而去。” 信陵君抚剑道:“剑者,身也,命也;家老者,贱臣也。一旦托之,取义而忘身……闻先生之言,心深向往。何得亲晤其面!” 张辄道:“真乃英雄相惜也。曾氏亦久闻君上,其取剑之日,即晤面之时。” 信陵君大喜,道:“曾氏犹来取剑乎?” 张辄道:“剑者,性命所托也,又何忍弃也。必来取也。” 信陵君道:“曾氏至军中乎?” 张辄道:“臣已告知剑在君上处。惟此人身负重任,非寻常可立危堂。” 信陵君道:“曾氏,义士也,虽为敌国,但结友情,何危之有。” 张辄道:“曾氏若闻君上之言,必欣然来访。” 信陵君道:“把酒言欢,岂不乐哉!” 张辄忽问道:“诸君其知曾季乎?落拓不名,如痴似狂,抑陈筮之族也。”众人俱摇头表示不知。张辄道:“必咨之韩不申而后可。” 信陵君道:“不申何以知之?” 张辄道:“韩相府预其事,不申得无知者?惟赖君上耳。” 信陵君一脸深沉,沉思片刻道:“孤必得之!” 吕伯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道:“君上命微贱等筹粮,臣无能,颗粒未得。” 信陵君望了吕伯一眼,道:“先生之劳,吾尽知之。事已至此,先生必有以教我。” 吕伯道:“微贱原意启封有粮,可以为继。猝然为秦所得,此消彼长。必得长策,乃得如意。” 芒申道:“臣以为,启封之粮,尽得之于大梁四野。秦开军市,君上得无效乎?四乡争先荷粮以供秦者,盖谋其利也。吾倍之以利,其粮尽在吾也。韩王为秦东道,一畏其威,二贪其利。苟得其利,又畏我军之威,韩安得不弃秦而向魏?邂逅得意,既解粮秣之危,复扼秦人之喉,一举而二得。” 信陵君道:“说韩则其要也。以先生之见,若开军市,几日得粮?” 吕伯踌躇道:“开市,始则三石二石,后则一乘二乘。供应大军,非百乘莫办,三五日内,难供军需。” 芒申道:“断韩粮道。如其资秦,则夺之;不资,则弱秦而离秦韩。” 须伯岸道:“欲倍价贾粮,钱何出?” 信陵君道:“秦人亦非载钱而行,其以何贾粮?” 张辄道:“此足见其谋布之深远也。臣见尉氏乃至韩氏,俱得尺牍,上书钱粮几何,以为凭。日后自有商贾照价给付。” 信陵君道:“商贾给付?秦人籴粮,奈商贾何?” 张辄道:“是事难明。以臣所知,尉氏乃至华阳,均得偿尺牍片语,并无其实,然诸人均甘之若饴。臣百思不解,欲得之于尉氏,乃为曾氏所阻。咨之不申必得。” 信陵君道:“方其幼时之举,何期不申能为此哉!” 吕伯道:“臣在商贾中,凡守信者,得其片牍亦可质当。惟秦乃重农轻商者,何能为也?” 信陵君道:“以孤之信,在商贾中,能质当否?” 吕伯道:“若臣经商,君上片言可值千金。” 信陵君道:“他人之意若何?” 吕伯道:“君上盖欲效秦之信乎?” 信陵君道:“孤之信,比秦若何?亲手书牍,可得粮乎?”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均知短时间内要做到这一点,难度极大。信用不是在要用的时候马上能拿出来用的,要在平时积累。信陵君虽名满天下,信义为先,但都局限于士子、侠客、异人之流,于商界并无往来。要让商人认可信陵君的信用,哪怕仅仅是相信信陵君不会仗势欺人,都要付出很大努力。从中也可看出,秦人此出与往日不同,事先做了很多铺垫,而魏国朝政对此一无所知。 沉默了片刻,吕伯率先打破沉默,道:“臣历商道,略有薄名;吕氏商行遍布天下。愿尽其力,为君上奔走。” 须伯岸也随之道:“须氏亦历商行,可为君上之庸。” 张辄则换了个角度,道:“我军之地,东则启封,为秦所侵;西则华阳,为韩所有;北则大梁,南则淮楚,均非商贾所能及也。吕、须二氏虽历商行,其能为乎?” 第172章 求粮于商 张辄的质疑让大家又沉寂下来。很明显,在启封和华阳,靠商业手段很难购得足够的粮食。大军耗粮,每天几百上千石,绝非三五行商力所能及。如无行政力量投入,几乎不可能解决。 刚刚看到的希望被迅速刺破,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最后,信陵君道:“诸事虽繁,仍归于韩王。”张辄点头称是,道:“出使郑国,乃其急也。” 信陵君道:“后队何时能到?” 张辄向远处眺望一下,道:“当至矣!” 郑安平伏身于地,帖耳聆听,道:“车至矣!” 信陵君道:“张先生其整顿行伍,但有所命,不敢违也。” 张辄敬礼,让郑安平收回武卒和诸唐。又命车夫整顿车乘。现地开始忙乱。张辄乘空对信陵君道:“华阳四车行,三家在此,君上岂有意乎?” 信陵君道:“余一家为何?” 张辄道:“吕氏车行,为吕伯族人,有车在此,诸事惟托诸吕氏昆仲。” 信陵君两次望向二吕,道:“不意先生能及此也。” 吕伯赶紧解释道:“华阳吕氏,与敝族相远,乃洛邑支派也;敝族者,吕齐支派也。” 信陵君道:“愿先生道其详。” 吕伯道:“吾吕乃太公子牙枝叶。太公佐文武,伐纣有功,封于营丘。三监之乱,太公在东,召公在西,周公镇中,三公辅成王,遂绍周绪。吕氏虽封营丘,丰镐犹有余绪事周王,有宗庙祀之。幽王之变,丰镐之吕迁洛,遂无祀焉;而齐吕终为田氏所代,吕氏宗庙遂灭。齐吕宗庙隳灭时,族中传言,洛吕有圭世传,可赖以兴族。惟不亲见耳。今者,华阳吕氏忽示吾以圭,盖洛吕也。” 信陵君礼敬道:“不意先生乃望门公子,无忌失礼。” 吕伯道:“微贱岂敢。公子之名愿君上勿再提起,辱没门楣,玷污先祖,徒增微贱之罪。” 信陵君道:“先生亦欲光大门楣乎,此何难也!” 吕伯道:“虽荫先祖之恩,德实不当,不敢妄想。华阳吕氏虽示以圭,其实可疑,非能定也。愿君上勿在意。” 信陵君道:“名门望族,正吾辈奋发之基也,先生何辞。” 吕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鄙族固非吕氏嫡族,本非其鬼,又何妄焉。” 信陵君道:“先生此乃正理,无忌受教。” 吕伯道:“华阳车行,所涉甚广,华阳尉亦有与焉。君上可结之以为援。” 信陵君道:“愿承先生之尾。” 言谈之间,辘辘车声渐至,本地的五乘牛车和一乘革车也已整备停当。众门客簇拥着信陵君在十丈以外恭迎。后队领头过来的是卒伯魏远,后面跟着一名唐氏。信陵君道了辛劳,一面命本队启程,一面让魏远仍指挥后队不要停下,继续前进。魏远见两队合成一队,急回后队,将武卒重新分派,以护卫上整个队伍。信陵君在队列中观察着这一切,对魏远的表现十分满意,与张辄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待魏远分派完毕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时,信陵君把他带到革车前,道:“卒伯前后照应,宁无劳碌。见有革车一乘,可分伯少劳。” 魏远大惊道:“偏卑怎敢,君上勿杀臣。” 信陵君道:“职司所在,愿伯勿辞。” 张辄在旁边道:“将军之命,不可违也。” 魏远见如此说,只得大声礼敬道:“喏!” 信陵君的门客们都下了车,魏远从队列中叫上两人驾车,自己也上了车,竟不犹豫,驰车而去,往来指挥。信陵君道:“不抑不扬,倜傥有度,何意武卒中有此人也。” 张辄道:“臣必访查确实以报。” 吕伯悄悄离开,不多时将白艮、吕不韦、陈和、巴宰带到信陵面前,但不说是信陵君,只说是魏营主司。信陵君一一见礼,道:“军情如火,愿诸公急国难而近公义,事毕,必不敢有所亏欠。” 白艮明显是领头的,出面道:“微庶等以车为业,凡有所命,皆不敢辞。愿将军察之。” 信陵君道:“正要诸公本身之业,以供军需,愿勿辞。” 白艮道:“愿闻将军之令。” 信陵君道:“华阳运粮于秦,诸公自知。愿诸公运粮于魏,奈何?” 白艮道:“但有所命,不敢辞也。愿闻其所。” 信陵君道:“诸公业商,必知籴粮之方。吾以重价粜之,愿诸君助我。” 白艮沉思片刻,道:“方今秋收,粮米归仓,或有余者,正好籴之。唯需现钱,四乡贾之。” 信陵君道:“但由柜上支应,事毕必清。” 白艮闻言有些为难,道:“将军之命,本不应辞。然敝行本小利微,恐难遂意。” 吕伯道:“微贱虽身无长物,愿以金助之。” 白艮道:“吕氏久经商行,视金钱如无物,非如吾等,困守一地,以微利糊口。” 吕不韦道:“吕伯既经商行,必知其妙,盍尽言其实。吾等皆寻常商贾,虽与华阳尉出入,赖其取食也,非其类也。吕伯其无虑也。” 吕伯道:“微贱身在商行,为魏筹粮,但有所费,尽在某身。” 白艮道:“以先生之见,所费几何?” 吕伯道:“愿闻白兄之见,弟不敢辞。” 白艮迅速地与陈、巴二氏交换了个眼色,道:“秦人收粮石六十钱。以人日食一斗计,万人日百石,车四乘;乘秣日半石,夫三,夫日斗,二石秣直一二十钱,十二斗十钱。以此计之,日六千钱有奇。” 吕伯道:“白兄以秦人价取值,亦过矣。以弟较量,万人日一金,何如?” 白艮道:“大军所过,家无余粮。于人口中夺食,石六十钱亦不过矣。” 吕伯还要争辩,信陵君道:“白兄劳心竭力,某深荷其恩,无以为报,愿以兄价取值。”遂于带上取下一只玉佩,递于白艮道:“军旅之中,事难为措,愿以此佩为质,以明吾必不失信也。” 白艮狐疑地接过玉佩,略一抚摸,立即躬身递回,道:“公子此物,微庶断不敢收。”吕伯心下佩服,白艮仅仅只一抚摸,即知此玉佩非王公不能有,见识独高。 信陵君道:“白兄何以如此?” 白艮不敢起身,躬身道:“公子所命,微庶不敢违。微庶等扫庭以奉,必尽其财而后已。” 陈和、巴宰见白艮前倨后恭,都是人精,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也皆躬身道:“微庶等必竭尽其能,以奉魏。”吕不韦跟在后面躬身施礼,却不开言。 信陵君道:“诸公辛勤王事,王必不负。恐其难信,故以此佩为质,以彰其信。公其无疑。” 白艮道:“公子信义昭于天下,微庶等无不闻。竭尽以奉犹恐不及,何敢以质。” 此言一出,其余三家哪里还不知道当面这位青年是何人,一齐躬身道:“吾等皆愿供奉,敢不竭力,愿公子勿忧。” 信陵君道:“诸公大义,某尽知。此佩但寄公处,容某以金赎。” 白艮道:“此佩非凡物,微庶等曾不敢过眼,何况收存。此一经手,过莫大焉。” 信陵君困惑地接过玉佩,对着有些朦胧月色看了一眼,感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圆璧,下面坠着半月形的玉璜,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知为何白艮一过手,即仿佛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但见白艮等不似假意推托,也不再坚持,随手将玉佩重新挂在带上,道:“诸公有命,某不敢辞。诸公但有所需,某当效劳。” 白艮道:“愿效死力。” 张辄道:“魏得诸公之助,幸何如之。将军必请王命褒奖。” 白艮道:“不敢请耳。” 张辄道:“吕伯奏军令筹粮秣,诸公但有所需,吕伯必应。” 吕伯随即躬身道:“某多得诸兄相助,不敢稍忘。但得军务稍毕,自当酬谢。粮秣之事,军之大也,愿与诸兄细筹之。”双手一揖,将众家主迎请到另一处,远离信陵君一众,与吕仲一起商量起筹粮的细节。 信陵君又摘下玉佩,问张辄道:“此佩何奇,令白氏识破身份?” 张辄道:“玉者,君子所佩,凡佩玉者非庶也。而君上之佩,乃组玉,贯以珠绦,必王室所有。魏王之家,非君上而何,故能一语道破‘公子’也。” 信陵君道:“然也。某失计较,故有此失。” 张辄道:“虽有一失,宁无一得。三行之主见此佩,知是公子,再无难色,而踊跃效劳,不亦福也。” 信陵君道:“果如此,亦能稍轻吾过。依先生之见,粮秣付之于车行,可乎?否也?” 张辄道:“事有吕伯,必谐矣。惟不可久。以常计之,一夫常有余粮四十五石,现值秋收,余粮尚存,以重价贾之可得。华阳至启封,夫数万。日籴五百石,可二十日。过此则不堪矣。” 信陵君道:“秦人亦如之,岂不持久?” 张辄道:“此臣甚其虑之,而无良策。非得韩助,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与韩不申,此其机也。” 张辄道:“大军立定,即遣使往大梁,合芒氏,定外交,求其援。” 第173章 夜议 车队返回魏军的露营地,已是鸡鸣时分。早归的韩不申等人已被掌管将军庶务的仲岳先生安排在帷帐中安歇。在郭先生的暗示下,四人被分别安排到四个帷帐,以确保相互之间不能通气。信陵君一行回营后,已经得到郭先生通报的仲岳先生,早已将营地安排妥当,一行车夫、车乘、驾牛尽得其所,须、芒二公子,诸车行主管,皆有帷帐安歇。各事皆有人引领指示,仲岳先生自己不用动手,只在信陵君帐前左右不离。 虽然徒步走了近一个时辰,一宿未眠,浑身酸痛,信陵君还是立即把核心门客召集到一起,商讨这次启封之行的收获,以及下一步行动方案。几乎所有到会的门客都对韩国背信弃义与秦人勾结表示愤慨,对秦人以在敌方核心地域开设军市的方式筹集粮秣军需表示不安。信陵君将在归途中与张辄等商量的方案拿出来,道:“方今之要,一在破韩秦之盟,二在破秦军市。韩秦之盟非义也,请王命令须贾大夫出使可也。破秦军市则需吾军亦以高价贾粮,与秦人争。” 谙熟地理的范先生道:“于敌腹心设军市甚难。何也?四面受敌,虽谨关防犹恐不及,何况四方商贾云集,不亦危殆!今秦设军市于启封,其戍卫必有可观者。” 张辄道:“臣入启封,乃由中人曾氏交涉,秦大夫引军领入。凡所交易均往来于营垒之间,无所游荡。” 范先生问道:“车几何,秦卒几何?” 张辄道:“车百乘,秦卒百人。” 范先生道:“车百乘,夫三百,其余杂役又百人。而秦卒仅百人,是吾以四当一矣。” 张辄道:“非也。引入者虽只百人,所过皆营垒,一呼而千人至矣。” 范先生道:“吾以精壮千人入启封,不过二三百乘,仅秦人一日食也。而变起腹心,秦人何堪。” 信陵君十分感兴趣,道:“先生但言其详。” 范先生道:“一营武卒,以运粮为名潜入启封,就其中杀起,必有可观者。君上其有意,可详参之。” 信陵君道:“喏!必就席而受教。” 仲岳先生道:“吾何以高价贾粮?” 信陵君道:“此事托于吕伯就商于华阳诸车行。” 郭先生补充道:“华阳车行有四,白、陈、巴、吕。韩与秦暗结,明以华阳谋利为言,以四行运粮于启封。今日已得百乘,为首者韩不申也。于途为君上所虏,见在营中。” 仲岳先生道:“何值?” 信陵君道:“于途计之,粮石六十钱,日五百石,计三万钱,约六金。” 仲岳先生道:“计日几何?” 信陵君道:“自旦日,约计十日,秦必走矣。” 仲岳先生道:“只费六十金,如走强秦,必也得算。惟恐有他。” 信陵君道:“于途计较,必有遗策未尽。” 仲岳先生道:“且细计较。” 张辄道:“大梁城防,尽付之芒氏。车右先生,芒氏之智囊也,为其所遣,于启封援令、尉。惟其于攻防之策,言语甚谨,难以窥测。” 仲岳先生道:“此事无妨。君上引大军在外,正与城内相犄角,可为芒氏之助。但遣使随车先生反城,自有斟酌。芒氏门客箫先生,见在晋大夫处,甚得其意,凡事皆委之。晋、箫、车三人相会,必有所得。” 张辄道:“先生所言甚是,惟请先生相助。” 仲岳先生道:“臣乃布衣,军国之事,非所长也。排兵布阵,其范先生乎;克强敌,陷坚阵,其曹先生乎!” 张辄道:“临机接引,其仲岳先生乎!芒氏所为,关系甚大,愿先生勿辞。”张辄模仿仲岳先生的语气,引来众人一笑,但随后严肃的口气,又让人把笑咽了回去。 仲岳先生道:“张先生命,臣不敢辞。谨喏。”滑稽的表情配上恭敬的言辞,再度把众人惹笑了。 信陵君道:“说韩之道,首在不申。如何说之,愿仲岳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收起滑稽的表面,露出深思的神情,少顷道:“愿君上但言不申所为。” 信陵君道:“不申,韩王远族,而韩相近族。少就学,愚而近痴;及长,诸事少术。然自谓不遇,常恨之。韩相平,其族兄也,多所维护。辅华阳,其韩相之力乎?” 仲岳先生道:“君其言华阳。” 张辄道:“韩不申言,华阳者,韩王庶子。其母乃韩华族,此出乃建功立业也。” 仲岳先生道:“其人若何?” 众门客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郭先生道:“华阳野人二牛,大梁西驿吏麻三乡里,闻其交游甚广,可就而问之。” 信陵君道:“麻三……及郑公子何在?” 仲岳先生道:“已安置歇息。” 信陵君道:“且休,此事旦日再议。” 仲岳先生边思索边总结道:“华阳尉者,韩王庶子,其母韩华族,出守华阳,欲建功业。韩不申,韩相族子,亦韩王远室也,少学乏术,而自视不凡,为华阳尉辅佐——何以助华阳建功?其疑一也。”仲岳先生用眼神制止了旁人插话,自顾自地沉浸于思索中,似与人言,似自言自语道:“华阳换将在岁初,而陈筮至郑国在暮春上祀,在华阳之后,华阳换将非为秦也。然陈筮勾连秦韩,华阳其要也,必得心腹机变之人而后可。纵华阳尉为韩王庶子,可无论也,何韩不申仍留辅佐,宁不贲事?其疑二也。”说到这儿,仲岳先生似从沉思中醒过来,问道:“秦至启封,韩相遣人至尉氏,何也?” 张辄道:“尉氏家老言,乃欲尉氏粜粮,得其利也。” 仲岳先生道:“尉氏家老,其人若何?” 张辄道:“见识尚在,惟善炫也。” 仲岳先生道:“其言能信否?” 张辄略一沉思,道:“多虚少实。” 仲岳先生道:“其言韩相来言者,实见之乎,抑揣度之乎?” 张辄道:“韩相府有吏往使尉氏,许也。使言何事?其为家老,宁勿与议?” 仲岳先生道:“尉氏立族数百年,虽历风雨而不倒,其势反张,必有得人之处。汝观尉氏家老干才乎,庸碌乎?” 张辄想了想,道:“庸碌则非,干才更非,中人之才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有事,欲托之否?” 张辄又想了想,道:“小事则可,大事则否。” 仲岳先生道:“尉氏与华阳,两处使秦,均非其人,何也?其疑三也。”一下又切回到自言自语的状态中,其他人互望一眼,都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仲岳先生再次切换回现实中,道:“资秦主使者陈筮,何以知之?” 张辄再次回到记忆中,沉思片刻道:“尉氏家老曾言之,陈筮之至郑也,正其时也。韩不申言:‘陈公暮春至郑,与王夜谈经日。王遂遣王子与臣等赴华阳,必也成其事。’”张辄记忆力甚佳,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韩不申的原话。 仲岳先生道:“华阳就城,在初春耶,暮春耶?” 张辄道:“咨之车行必得。” 仲岳先生道:“依稀闻之于郭先生,华阳就城,当在岁初,而非暮春,在陈公至郑之前也。” 张辄道:“先生得之机要矣,旦日咨之必得。如非陈公主使,其何人哉?” 仲岳先生道:“此必有他者,而托之与陈公。” 信陵君道:“微仲岳先生,何能得此关要哉!先生以为当何为也?”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车行,先得其大略。继之得于不申,而取其实。……必也至韩而后知也。愿君上请王命,遣人使韩,令过营中也。” 信陵君道:“此外交于韩也。内则何为?” 仲岳先生道:“五万之众,非粮不立。外有吕伯得之于野,内必得之于国。” 信陵君道:“乡野之粮不足恃乎,何必得之于国耶?” 仲岳先生道:“以常论之,户岁有余粮四十五石十户供吾军一日,似无可虑。惟今方秋收,民多惜粮,以备他事,故无得多粜。又有战乱扰之于外,奷邪作祟于内,加以路耗、草秣等项,必得国中救应而后可。” 信陵君迟疑道:“前已发国中之粮,尽遣老弱。惟此精壮无家累者,随军立功。现身无寸功,再发国粮,恐不见容于朝庭。” 仲岳先生道:“国之大者,在祀与戎。若失利于疆场,又岂见容于朝庭?” 信陵君道:“相魏齐,持国惟慎,无利不争。今大梁临兵乱,正用粮之际,焉得发粮出城?” 仲岳先生道:“大梁不发,可再发圃田。” 信陵君道:“此尤不可。圃田之粮,皆稻米也,少府所属,宫中岁供出焉。前取圃田之粮,已属事急从权,事后还需多方解释。今则再取,无可解释也。”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晋大夫与大梁尉,必有所得。——暂不告之吕伯籴粮于野。” 信陵君道:“敬喏!今吾军拔营,但行一日,明日即至南关外。后当何往?继蹑秦人之后乎?” 第174章 华阳四行 范先生道:“南关虽破,其城垒尚存基础;秦人去速,残破不甚,可以屯兵。且南关南窥华阳,东望启封,与大梁相呼应,正用兵之地也。攻守两宜,可以为之。” 张辄道:“南关本踞东望西,今秦人在东,据南关可乎?” 范先生道:“除此尚有何处可屯数万之众?启封、华阳之间,惟南关也,虽残破,犹可据也。他处皆平野,沟垒、房舍皆不备,仓促间难有为,惟以筑垒是务。” 信陵君道:“惟吾所虑者,南关距启封、大梁不亦远乎。何以战?” 范先生道:“此战也,非君上孤军能建功也。必与先为不可胜,外交韩国,内修和睦,多方误秦,而待敌之可胜。非可急战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至军,非为急战乎?” 范先生道:“大梁尉至军,必其可胜乎?在杀吾军也。非善战者之所为也。君上则不然,既去老弱,复砺士气,乃集粮秣,高垒坚阵,必操胜劵也。故距敌二三日之程,急则一日夜可至,示之以形势,徐之以从容,而为不可动摇。秦人必有变,而吾得乘其隙矣。” 仲岳先生道:“如此持重之势,必以粮秣为先,愿君上早图之。” 信陵君道:“无忌何德,能为此也,惟赖众先生之力也。”环顾一周道:“尚有其遗乎?宁有亡失者?”众人知道计议已毕,皆拱手称喏。信陵君道:“搅扰清夜,心甚不安。欲往营中访车行诸君,愿郭、张、岳先生相助,他君请自便。”众人相辞而去。 张辄、仲岳先生和郭先生坐到信陵君跟前,低声商谈了片刻,由张辄出来,找到吕伯,一齐到了众车夫露宿的营地。 这片营地紧靠信陵君的营盘,周围还有多座营盘围绕。营地就由随队而来的辎车环绕而成,仲岳先生送来的帷布没有单独围成帷帐,而是被支在西北面,为整个营地遮挡凉风。在营门守卫的武卒见是张辄和吕伯,并未阻拦,但两人主动停下,道:“黄人张氏/卫人吕氏,求见四行车主。”这四人各自与自己的车行人夫在一起,并未歇在一处。闻听营门前有人说话,大家都望了过来。一名武卒进来传话道:“张先生、吕先生未见四位车主!”四人连忙站起来,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各自对手下人夫吩咐一声,就往营门而去。 两边各自见过礼,张辄说明来意道:“将军深感诸先生大义,恐日间军事繁忙,愿面谢先生。扰先生清梦,先生其勿辞!” 四人惊疑不定,但都道:“微庶何敢劳动!”张辄在前面引路,吕伯一路揖让,将四人带到信陵君帐前。 信陵君满面笑容地在营门前迎候,一连三揖,将四人让到帐前,仲岳先生与郭先生已经在此等候,见四人来,各各见礼。 帐前已经铺好席面,东西相对。四人连忙礼道:“微庶布衣,焉敢与将军对席。”尽管猜到这位将军是谁,但谁也没有点破,只能顺着称呼“将军”。 信陵君道:“先生深怀大义,勤劳王事,虽锋镝不避。某等得保首级,皆是先生所赐。正该上坐!” 见信陵君把话说得这么重,四人更是惊疑不定,越发推辞道:“小子何德,辱将军过誉。” 吕伯道:“诸公休疑,将军仁义,必不君欺也。” 仲岳先生亦请道:“将军座前,无尊卑之分,但尽手足之情。将军之太仆,亦与将军对席。” 信陵君猛然道:“微子之言,吾岂忘之。待吾往请夏侯先生。”随往帐后跑去,不多时,将睡眼惺忪的夏侯先生拉拽过来。夏侯先生随信陵君前往半途迎接,后又载着启封令返回,过程中一言不发,低调无比。回来后,安顿好马匹,自己倒头便睡了。 信陵君把夏侯先生拉到帐前,向双方引见,夏侯先生好像才清醒过来,急忙整整自己的衣服,恭敬行礼。一揖一让,尽显风采。 信陵君道:“此次欲结车行之友,太仆久御车驾,愿居中以为相。” 仲岳先生见机快,早到帐中取出一席,铺在两座之间。信陵君再行礼,两行在夏侯先生引导下,分宾主入席。有了傧相的引导,四家车主也不再作姿态,顺从地跟随夏侯先生的引导。吕伯欲陪席末,张、岳、郭三人一再揖让,吕伯只得在信陵君肩下坐下。 坐定后,夏侯先生道:“临战倥偬,少水无酒,不及酬答,愿从简。” 四人皆拱手道:“微庶岂敢。” 信陵君首先于席间拱手道:“孤承王命,领大军,临大敌,心常戚戚。而得诸先生相助,军势必振,强敌必破。”深深一揖。 对面四人一齐避开道:“微庶等怎敢!将军但有所命,微庶等不敢不从。” 信陵君对吕伯道:“筹粮之事,各先生出力不少。” 吕伯道:“车行无粮,需得乡间贾籴方得。惟车行之车可任将军所赁。” 信陵君望向仲岳先生,仲岳先生答道:“籴粮非易,必得亲近而后可。先生尽力行之,若有所需,尽付于吕伯可也。”一句话,奠定了吕伯在车行中的地位。 信陵君道:“诸先生相助吾等,孤不胜感激。夜请先生至此,非为军事,实系致敬。军中倥偬,酒水不备,诸菜不齐,难与酬谢;琴瑟不周,钟玉不备,难与唱和。惟明月当天,清谈为酒,以助其兴。” 席间人一齐礼道:“将军清雅!” 张辄道:“华阳尉者,韩王之胄,而守华阳者也。诸先生盍言华阳尉之趣事,以博一笑。” 吕伯闻言,率先道:“吾见华阳尉,当在前日席间。直斥微贱卑庶之人,而敢临士人之上。”遂摆出一副庄严姿态,学着华阳尉道:“洛乃天子所居,奈何礼乐崩坏若此!宁洛邑周人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 吕伯夸张的表情,果然引得众人面上挂上笑容。张辄道:“华阳尉奈何言此?” 吕伯道:“臣位在须公子之上,故华阳尉有此言!” 众人皆笑。夏侯先生笑道:“咄,张公子何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吕伯详作惶恐道:“微贱久在商贾,少习礼仪,举动失措,有失体统,死罪死罪!” 信陵君笑道:“华阳君何对?” 可能吕伯滑稽的表演引发了白艮内心深处的回忆,他自然地接着学道:“士子惟有一事不可稍离于心:吾祖乃血食者也,非他可比!自甘堕落,神弗福也!” 吕伯则学出他最有感触的话:“士人失礼,吾甚不忍,客商勿怪!” 仲岳先生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以华阳尉之见,席次若何则合乎礼仪?” 吕伯道:“华阳尉论曰,士庶不同席,礼也;须氏外客,亦不得坐东道。须公子乃叨陪于西席之末矣。” 众人又笑。仲岳先生又问道:“此何宴席?” 白艮道:“此华阳之常也。华阳每有商队,必也佣请城中兵士卫戍。以货值,当十抽一,百钱得一卒随卫;卒日食一斗,钱十。” 仲岳先生问道:“此华阳旧例乎,尉新政乎?” 白艮道:“实乃新政,惟为旧尉所立,实行经年。” 仲岳先生偏要一问到底:“何时所立?” 白艮与同席的几人商量了片刻,回答道:“约旧年今时。” 陈和道:“吾乃诸行中首为此例者,亦因秋后运粮,故忆得真切。” 巴宰也道:“吾等皆从陈行知此政。行政之初,吾等皆欲通关节而得减免。奈旧尉咬定不放,关节不通,虚掷多钱!” 信陵君看向吕不韦,这个小子一直沉默不语,甘愿居众人后。吕伯见信陵君在看吕不韦,遂叫道:“不韦盍言华阳之事!” 吕不韦从座起,躬身见礼,道:“小子无状,敢言所知。华阳虽贵胄,贪而多食,食无拣择,形肥少威仪,惟以淫滥恫吓,自高大也。将军当知,不怒而威者,上也;怒而威者,中也;怒而不威者,下也。华阳举止失措,喜怒无常,而欲立威,仗势而勉行之,必不久也。华阳者,韩之门户,边邑之重,何以任此不威不重者守之?” 满座唏嘘之声四起。信陵君亦长跪拱手道:“不意得小兄金玉之言。敢问贵乡贵氏?” 吕不韦道:“卫人吕氏,不敢当将军之称,愿呼贱名‘不韦’。” 吕伯道:“不韦实白行庶子,吕行实洛阳吕氏,同宗也。吕行因他事缠身,委辱弟仲代管。仲何德也,能为此哉?故小大之事皆听之于不韦。” 白艮亦道:“不韦名为庶子,实冢宰也。白家小大之事,一应委之,必得安妥。” 吕不韦道:“小子何德,得诸父过誉。” 信陵君道:“不韦即知尉之虚实,必知韩王任之守华阳,盖有其意也?” 吕不韦道:“华阳天下之冲,守尉不威不重,宁其不守乎?” 信陵君心中一紧,道:“何谓也?” 吕不韦道:“小子滥言,将军其参之!” 第175章 车氏之奇 张辄对吕不韦道:“不韦不有虑,但直言其心。出尔之口,入吾等之耳,定无他哉。” 吕不韦道:“小子姑言,将军姑听。华阳者,城小而坚,兵不过千,无钱粮之富,无人民之庶,盖边邑戍城也。军过而不攻者,得之而不为利,失之而不为害。秦人轻军而入重地,华阳、尉氏皆粜之粮也。虽然日运百乘,不过秦人一二日食也,何能为也?若华阳城中屯粮百万,而以轻佻无能者守之,则秦之难得解也。” 猛闻吕不韦这番充满阴谋论的推论,众人虽觉可能,但均不敢相信。信陵君问道:“韩所谋者何,宁以王孙陷之?如欲献华阳于秦,奈何秦过而不攻,反径取启封?” 吕不韦道:“秦人所图,固不在华阳边邑,而在启封、大梁。华阳者,备粮于道也。” 仲岳先生道:“华阳城中何得百万粮?弹丸小城,何以储之?” 吕不韦道:“小子鸡鸣随车入城,见城中积粮,在在皆是,非在屯中,不知其几万石也。” 仲岳先生道:“华阳小城,戍卫不过千人,纵日食一斗,年耗不过三四万。以囷屯之,约十囷也;以窖藏之,约四五窖。华阳小城,必不能以囷,乃以窖也,二三窖,其几矣,盖二万石也。户收三十石,盖七八百户,庶几可也。” 信陵君道:“若得百万,需屯窖几何?” 仲岳先生道:“百万粮,非百窖不可。华阳非粮仓,盖边邑也。百万粮,非其能藏也。如以车载,约四万乘,亦非所能也。” 信陵君问道:“依诸先生之见,华阳城中,粮几何?” 白艮道:“不韦所见不差,华阳城内在在积粮。吾等百乘,不过什一。” 仲岳先生道:“千乘之粮,不过二三万,盖华阳所能有也。华阳之车,不出诸君,敢问诸君,年来完其令,所纳几何?” 几位先生相互看了看,还是由白艮出面道:“吾等车行,日有其货,不可一日绝也。多十余乘,或数乘。少则一卒,多则五卒,经年以来,不下千卒。可十余万钱。似吕伯计百乘者,近来稀有。” 仲岳先生又道:“千乘之粮,于大军虽杯水车薪,然亦动静非小。先生可知何时运至?” 几位车行老板又相互看了看,白艮道:“微庶等实不见其详。” 吕不韦道:“华阳四野,人民数千户,租税多居华阳,稍稍转运郑国。小子以为,此盖今秋之租税也。” 仲岳先生道:“岂意华阳租税至此哉!” 众人没有什么再问的,相互说了些闲话,信陵君道了乏,众人辞去。吕伯被委派去送诸先生回营;夏侯先生自言不谙军国之事,只会养马,坚决不入帐讨论。 和张、岳、郭三先生回到帐中,信陵君道:“吕不韦年虽少,其识不浅。” 仲岳先生道:“一语道破韩王欲弃华阳,见识独高。” 郭先生道:“华阳城内有粮不下四五万,君上其有意乎?” 其他人闻言一愣,皆不知其意。郭先生解释道:“以轻军取华阳,可得五万粮。” 信陵君道:“如此岂魏背盟乎?” 郭先生道:“君上不取,宁奉于秦乎?”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不可。华阳以粮奉秦,未暴于天下,而魏伐其邑,不义也。” 郭先生道:“虽然,其无暴之于君!华阳粮车,出入启封,粜粮于秦,其粮车见在魏营。君公之天下,不亦宜乎。” 仲岳先生忽然悠悠地道:“魏韩一体。秦欲攻华阳,魏军守之,不亦宜乎?” 张辄眼前一亮,赞道:“仲岳先生果老成谋国。” 信陵君道:“名不正,言不顺,事必不成,吾不取也。以事论之,欲胜秦兵,必赖韩兵;韩王如怒,事必贲也。” 张辄道:“不然。王请韩兵,韩王必百般推托;君上一旦据其城,韩必出兵,以赎其城也。” 信陵君道:“先生奈何言此?” 张辄道:“华阳,弹丸之城,兵不满千。以数万之众临之,城必不守。城破,虽以数万精卒,猝难收复。两难相薄,韩王必不背魏亲秦,而发兵攻秦也。” 郭先生道:“华阳虽弹丸之地,然居天下之中,城坚沟深,当郑之冲,非寻常可比。韩欲买之于秦者,秦必不据,而韩可复也。如为魏所据,而郑危矣!” 信陵君默默地听着众位先生的议论,最终道:“吾不攻华阳,但居华阳之外,而助其城守,奈何?华阳尉粗懦之人,必不敢抗。吾不据华阳,而全同盟之谊,韩王虽怒而不敢言,必起兵而就同盟之道。” 众人闻此,皆赞道:“君上之策,一举而二得矣。” 张辄道:“华阳之事已决,继之以芒氏。” 信陵君道:“当会车右先生。” 仲岳先生道:“天色将明,宁勿眠乎?一时整军,恐难不及也。车右先生,芒氏之智囊也,不可以客卿目之。依臣之见,可会大夫、箫先生及芒公子等,同往访之。” 信陵君扶额悔道:“夜来芒公子正在行中,便当引见之。” 郭先生道:“非也。芒氏虽魏卿,其心腹难测也。以智囊一人暗访启封,深入重地,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援出启封令、尉。以臣之不才,断不敢为也。臣固阻车、芒交通,以防其变。” 郭先生的话又引起帐中的沉默。仲岳先生道:“今夜难眠矣。愿听郭先生高论,以醒心神。” 张辄道:“芒氏总大梁城守,魏王于庙拜之将军,授以斧钺,得专权于外,虽君上亦从之。不得易视之。” 郭先生道:“此吾之所以惕虑者也。芒氏总司大梁城守,军事繁冗,日以万计。车氏其肱股也,使居其外,必也首要,非车氏不能成也。此何事也?援启封令、尉出启封!此事虽非小,然必万机中之最要者乎?此臣之不解者一也。车氏久在庙堂,只身孤影,深入女闾、商舍,左右逢源,是何人也?此臣之不解者二也。启封令、尉,失陷城池,其罪当诛。观二人之情,其有待罪之意乎?此臣之不解者三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有三不解,吾有三解释之。启封令、尉,奇人也;车氏,奇士也;守大梁者,首在启封令、尉,而不在车氏也。” 郭先生道:“先生此解,正释吾疑。惟启封令、尉,弃城守而归女闾,重地失陷,于二人则不思退身之策,于芒氏则似欲委之以重任,此二人果何人哉!车氏于万军丛中,从容镇定,出入商坊,非久耕深植,何能至此?此必谋之于异日,而成功于今时也。” 信陵君道:“先生可得其行迹之疑乎?” 郭先生道:“张先生见郑公子,知车氏与二公乃在女闾,吾便动疑,乃与唐叔等谋。唐叔久在市坊,启封内有旧也。遂以访之,以求其情。惟二公欲离,情急事迫,不得其详矣。来日臣再赴启封,密访之必得。” 张辄道:“车氏在启封,非孤身也,有二人相随:其一,陈四,武卒也,见在营中,随卫车氏,灵动机警,非寻常人也;其二,老者张氏,车氏称为‘故友张禄,当今贤才也。’此二者,吾皆不识,亦未闻其名。仲谨随之堂下,亦当不识。” 郭先生道:“此二子,吾亦未闻其名。陈四于行间得睹其面,进退得宜,举动应便,而年少。吾观其意,常在车氏。张禄,非只未闻其名,亦未见其人也。” 信陵君道:“当世奇才?其人若何?” 张辄道:“须发皆白,身躯伛偻,似不良于行。须发虽白而浓密,几不见面颊。寻常长衫,长于言语。——知吾出君上之门。吾观其意,似启封令、尉有不愿回城之意,于女闾中隐伏数日,待秦人自归,乃出也。张禄乃以理动之……似知君上将大军临启封也。” 信陵君道:“何出此言?” 张辄道:“臣助张禄说二公,言公子领大军近启封。车氏道:‘果不出先生所料!’是必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其先知吾军至,以此说二公,必有策破秦!……其人何在?” 张辄道:“车氏与老丈同出销账,臣等即被分开:二公与张禄至后室,臣与仲谨乃在塾内。至老丈归,只见迎出二公,张禄则不知所终。” 信陵君赞叹道:“真神人也!其必也从车氏,吾当咨之。” 仲岳先生道:“君上不可。君上纵有敬贤之意,宁不备小人之心乎?张禄高才,世所不知,惟车氏能用之。君上问之,岂不害之!” 信陵君道:“微先生,无忌大谬矣!关心则乱,直此也。先生何策可得而访之?” 仲岳先生道:“此隐士也。车先生既知之,必再访之,吾可得而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此全赖先生之功。”再转向张辄道:“以先生之见,车氏实得二人之助,方得建此大功。车氏能用此二人,亦非寻常也。依先生之见,此二人所建何功,而令二公欣然出启封?” 第176章 晋鄙困窘 张辄仔细想了想陈四和张禄的表现,道:“非得其实,但揣度耳。二公本意隐伏女闾中,以待秦人自退。张禄告之秦人有持久之相,非旦夕可退也。今有外援可恃,邂逅迟疑,外援断绝,事必不成,而二公难测也。二公遂出。臣所见张禄之功也。” 郭先生补充道:“车氏得武卒暗助,实陈四之功也。陈四年幼,出入街坊,自在得体;凡所托事,无不竭力,以至于成。细事所成,陈四之功也。” 仲岳先生道:“陈四乃武卒也,何车氏得用之?” 张辄道:“车氏自言,乃大梁门卫侯嬴荐之。” 信陵君大惊道:“大梁门卫?侯嬴?……并无耳闻。” 张辄道:“事起仓促,言多不详,听亦不真,或不是大梁门,抑他门卫亦未可知。即侯嬴,亦只知其音,不知其实。” 信陵君道:“大梁城外城十二门,内城四门,各设一卫谨出入,兼任迎送职微而任重。虽为门卫,亦不过十六人也,不难访得之。” 张辄道:“不独陈四,即二公在女闾,亦侯嬴告知。” 信陵君道:“何侯嬴知之多也!——张禄亦侯嬴荐之乎?” 张辄道:“非也。车氏言,张禄,其旧友也。时运不济,命中多舛……车氏似未荐张禄于芒氏。臣欲探其所由,仅言‘一言难尽’。其中似有隐情。” 信陵君道:“何隐情之多也,何时能尽?” 仲岳先生道:“如无战祸,此区区之事,何劳君上挂怀。” 信陵君道:“不意门卫中竟有如此人物,全赖先生辛劳,细访清楚!”仲岳先生敬喏而退。 张辄道:“车氏虽奇,交通芒氏亦不可缺也。” 郭先生道:“以臣之见,芒氏总司大梁,必不有失。而无赖吾军之助也。何者?秦人据启封,大梁旦日可下,而王乃从容拜将,授斧钺,掌节符,雍容起坐,岂知危哉!” 信陵君道:“何芒氏自在如此?” 郭先生道:“芒氏引兵出,而兵折锋摧;君上代领残军,芒氏则归国拜将;秦人居大梁之郊,望大梁而不攻,开设军市,授敌以隙。如此种种,芒氏得无自在?” 信陵君道:“先生何意?无忌不明。” 郭先生道:“君上提一旅之师,虎据城外;秦人虎狼也,眈于城郊。二虎卧于侧,国人夜不能寐。君上欲安之,不以何为?” 信陵君道:“必也二虎交争,而得其利。” 郭先生道:“然也。此大梁尉所以出也。惟大梁尉一出大梁,即生贵恙,身心俱疲,难当此任。而君上非惟不驱虎与斗,反伏虎于侧,芒氏何堪?” 帐中之人闻言皆不再说话。此言虽十分露骨,但却是每人心中深深的忌讳,从不敢宣之于口。郭先生一时道出,众人立时好像全都泄了气。张辄有气无力地问道:“芒氏不宜交通乎?” 信陵君决然道:“大梁,宗庙存焉,断不容有失;大魏子民,亦不容轻送。欲破秦军,必交通芒氏。知我罪我,其在天乎。” 仲岳先生闻言道:“君上既愿舍己为国,臣等当助之。车氏,芒氏之智囊也。今有奇行,必有奇谋。晓之以理,事可谐也。” 信陵君道:“当以何言动之?” 张辄道:“行间车氏曾言,王有段子干,欲托于芒氏,于疆场立军功,芒氏苦无策。” 信陵君疑惑道:“段子干,此何人也,王何幸之?” 张辄道:“车氏咨之于韩不申,似意韩人也;不申则言,盖魏旧臣段干氏之后。善锻,王欲命其司武库也,故欲归其军功。” 信陵君道:“如魏旧族,行于魏王,王必用之,何劳军功。韩人自荐,王不欲客之,则以军功塞众,可矣!” 张辄道:“姑无论段子何来,今王欲归其功,而芒氏无策,以此说车氏,可乎?” 岳、郭二人立即来了兴趣,齐道:“可矣。” 信陵君道:“何人愿往说之?” 仲岳先生道:“臣愿往说之。但言君上愿亲引劲旅,直赴启封,而以此功归段子。惟愿芒氏少助军粮,略为接应耳。车氏如应喏,必能就芒氏,而协和于我也。” 信陵君道:“全赖先生之言。” 仲岳先生道:“君上既决,愿告于晋大夫和大梁尉。” 张辄出帐望了望天色,回来道:“天已放晓,吾等且整装而待升帐。” 几位先生相互看了看,皆风尘满面,冠歪袍斜,发髻蓬松,双眼满布血丝,俱皆抚掌道:“何军容至此乎!”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各自重新整理了衣冠,相互谑笑几句,帐外就传来了鼓声。 信陵君派出军使去请晋鄙,一名门客去请大梁尉。 晋鄙一路十分辛苦。他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但必须时时刻刻把魏公子顶在前面;魏公子似乎有些提防他,不愿意与他就近安营,这又使他的工作复杂了许多;更为可怕的是,这位公子哥在一班门客的撺掇下,老有出人意料的新主意,他必须把这些主意付诸实施,还必须保持局势的稳定,不能让这些胡闹扰乱了军营。前两天,这位公子哥发神经,让大军在无险可守,无城可据的荒凉原野停留了长达五天。他不得不为此多派出了许多路斥候,更远更密集地打探各方情报。在遣散了部分老弱,缩减了军队人数后,昨天公子哥终于同意出发,向秦人进军了,这让晋鄙长出了一口气——不然,这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向敌军进发,其实也意味着再困难也有了结束的一天。 晋鄙十分小心地将信陵君控制于小邑的五千精锐挡在自己和长城之间;自己则以前锋的名义,靠前指挥,将所有部队都布署在这支小部队周围十余里范围内,一面拱卫信陵君,绝不让他出一点危险,一面还不能让信陵君看出来,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鼓声响起时,晋鄙已经穿戴整齐,立于帐前,看着营中军士们整队。不多久,信陵君派出的军使到了,请晋大夫和箫先生同往议事。晋鄙暗自腹诽,但依然将营事交给偏裨,自己和箫间一起乘车前往信陵君营帐。 十来里的距离,乘车很快就到。信陵君的营门外已经开始列阵,一群门客挤在营门前监督。见车乘过来,急忙迎上来,一人接过辔带,把车牵到营后,一人引着晋、箫二人往大帐而去,边走边说:“君上候大夫久矣!启封令、尉为芒将军门下车先生援出,已至营中;芒将军总大梁城守,恰可互援。固愿大夫与车先生议定,便好行事。大梁尉虽抱病,亦与。” 听到启封令、尉和车右先生的名字,晋鄙心中大震:这些人分别来自不同势力,在朝堂上有协调这些势都十分困难,何况是在营中;而且信陵君怎么能把这些分属不同阵营的人招集到一处的呢?脸上还是保持着神色不动。 快到帐口时,门客又小声地道了句:“韩人不申亦在营中。”这句比前面那句还要让人震惊。还未等晋鄙有所反应,门客已经在帐口外高声唱道:“晋大夫鄙至!”晋鄙立刻收敛起自己的心情,拱手于帐外;姿势刚刚摆定,信陵君就已经出现在帐口,拱手道:“无忌谨候大夫、箫先生。” 晋鄙回道:“臣无状,劳公子久候,死罪死罪!”箫间跟在后面敬礼,却不说话。 信陵君道:“紧急军情与大夫议,愿勿礼。” 晋鄙道声“喏”,跟在信陵君身后进了大帐。箫间则毫无存在感地进入帐内。帐内布满了信陵君的门客,分别站在帐内不同位置,主要负责警戒。正中设一几案,东面都是信陵君的门客,大梁尉则坐在西席首座。信陵君将晋、箫二人让在西席,大梁尉欲立起让座,被晋鄙坚决辞让,道:“微卑之臣,焉敢与贵人争座!”定在大梁尉肩下坐下。箫间见二人雍容辞让,不知自己位次如何,一时呆立场中。信陵君道:“孤忝掌大军,赖诸卿协力,幸未有失。今吾之幕臣忝居东道,愿诸卿就西席。”对箫间道:“箫先生虽布衣,总掌营事,位莫尚焉。暂辱居下,幸勿辞!” 箫间可有可无地回道:“微庶岂敢!” 晋鄙见自己与大梁尉的辞让波及箫间,连忙扶大梁尉就坐,自己在下首坐下,箫间在晋鄙之下就坐。 信陵君回到案前,致敬道:“辛劳诸卿!” 众人回礼道:“愿以力效!” 信陵君道:“承诸卿威德,诸先生竭力,张、郭先生等深入启封,一探军情,二者援出启封令、尉,及芒将军府车先生,并韩王孙不申等,现在营中。此事颇关军事,故请诸卿一议。” 晋鄙纵然事先已经得知消息,听到信陵君亲口说出此事,心情还是一阵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上首的大梁尉拍膝道:“善哉!公子有此先生相助,何虑大事不成,强秦不灭!”晋鄙等大梁尉说完,这才缓过神来,亦于席间道:“真吾军之幸也!” 第177章 点军 箫间还是淡淡地弯腰行礼道:“诚幸事也!愿闻其详。” 居于东席首座的张辄开言道:“臣等谨往启封,打探军情,遇车先生及与二公困于启封,得武卒陈四相告,遂往援之。几经波折,幸得成功。” 箫间于席间敬礼道:“车右者,吾主之肱股也,得先生相助,幸出虎口,箫间谨拜谢!”张辄亦于席间回礼,续道:“臣于启封,探得秦于其坊开军市,四乡粮秣皆往供之以求利。更有韩边邑华阳尉,以公帑资秦,韩氏不申其司也。魏邑尉氏亦往,有家老总其事。想启封近邑,多有往者。秦军甚多,四方供应,而秦人日才一餐。华阳、尉氏,车皆百乘,队数百人,入启封时盖由一大夫引百人随卫之,启止动静皆如命,曾不稍乱。秦营设于启封城,而坊间交易,两者隔河相望,以桥交通;坊里秦军少,交易如旧,即粮坊、女闾亦然。日落休市,关防甚严,禁人出入。” 议事前,张、郭、吕、唐等皆通告了自己的经历,故张辄席间能总诸人所见而言之,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即席间诸门客,经张辄这么一归纳,也觉得许多难解的头绪解开了,纷纷点头。 大梁尉依旧拍膝道了声“善哉”,晋鄙于席间一礼,表示自己听到了,很满意。轮到箫间时,他问道:“秦人粮少,营间动静若何?” 张辄好像明白箫间问话的本意,回道:“秦营依城而立,漫无涯际。营间道路宛然,动静举止得宜。粮虽少,营不乱也。” 箫间再问道:“坊间秦兵虽少,其状若何?” 张辄道:“但各司其司,无散乱扰民者。” 箫间低头拱手,表示问完了。晋鄙接上来道:“臣遣多路斥候,日夜探报,不如张先生多矣!” 信陵君道:“愿闻大夫所知。” 晋鄙道:“惭愧!臣多方斥报,仅知三十里内并无秦军。然亦与秦斥候相遇。——秦人当在六十里外。” 信陵君道:“大夫老成谋国,诸军所赖!今探得军情如此,今日吾军动静若何,愿大夫教我。” 晋鄙自然知道进退,道:“张先生既得秦军之实,必有所谋。愿闻先生所策。” 张辄也不推辞,道:“依臣等所见,秦人设军市,必有隙可乘;韩邑华阳暗资秦人,不可不防。故臣等议得三策:以精壮乘隙入启封,大军一至,内外并起,此上策;前赴华阳,全据粮秣、城池,外和韩王,待韩军出,吾军与大梁军三路齐出,必胜秦军,此中策;前据南关,复修城垒,以为不可胜,外结韩国,内协大梁,而待敌之可胜,此下策。” 大梁尉默不作声,晋鄙偷眼看了看箫间,见箫间亦低头不语,只得自己开口道:“吾军之利在于急战,如先为不可胜而据南关,粮秣日费千石,非旦夕可备。如据华阳,韩王处恐难开口。” 张辄道:“臣等议得:秦人在侧,华阳城小兵微,当天下之冲,苟为秦破,所失非小;故念同盟之谊,代为防守;秦人若退,朝夕还之于韩。一应军需,虽取之于华阳,容后以金偿之。” 晋鄙想了想,道:“善。非仅得华阳,且促韩出兵,一举而二得。” 信陵君道:“大夫既善其策,愿总司其事。大梁尉虽卧病,其勉力相助;武卒久随尉府,愿大梁尉掌之,必能协力。” 大梁尉辞道:“臣老病,愿辞。” 信陵君道:“大梁尉,先王肱股,亲至营中,倚为干城。虽卧病,劳心者治人,自有弟子服其劳。愿勿辞。” 大梁尉道:“公子谬赞,臣何当之。愿捐残躯以报。” 信陵君道:“大梁尉辛劳!” 晋鄙道:“臣愿以大梁尉麾指是瞻。” 大梁尉道:“老病之躯,得效犬马为幸,愿附骥尾,大夫勿弃。” 信陵君道:“二卿皆国之干城,吾魏所赖。但精诚协和,无难事也。愿卿细筹华阳之事,勿使有遗。” 晋鄙道:“臣匆忙失策,愿借公子之筹。” 信陵君道:“但凭大夫所欲。”拱手相辞出帐。众门客亦随其后出帐。晋鄙道:“张、郭二先生深入启封,愿得相助!” 得到信陵君暗示,张辄和郭先生连忙回头,道:“愿为大夫效力。” 出到帐外,营前列阵已毕。仲岳先生入帐议事,诸营务皆由门客靳先生承担,而由曹先生辅之。信陵君引众门客出来,见营前点兵,遂于营门十步之外停下,静观靳、曹二人点兵。二人虽不经阵战,但点兵的事还是在乡里干过,加之有司莽处理各种细节,常规点兵事务倒还进行得井井有条。 不多时,各军偏俾均来到信陵君营前领命,被引到信陵君跟前,见信陵君也立于营口,知道有特殊事情发生,均简单地报告列阵完毕,可以出战,就不再说话,安静地立于两侧下首。信陵君也不多说话,耐心地等待帐内商议出一个章程。仲岳等门客一个个均神情严肃,配合着表演,让前来的军将、偏俾心神不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终于,帐幕掀开,大梁尉、晋鄙领头,几名门客跟在后面,走出大帐,来到信陵君下首,立定行礼,信陵君躬身回礼。晋鄙道:“臣等议得……” 信陵君突然侧转身,道:“军机紧急,请大夫行令。”说完,就从身边门客的手中接过斧钺,执于手中,立于东侧。晋鄙正不知如何才好,仲岳先生心领神会,上前揖让道:“军机紧急,愿大夫勿辞!”大梁尉竟然也对晋鄙揖让一下。晋鄙见信陵君已经立于下首,仲岳先生和大梁尉出来揖让,不敢再辞,只得走到众门客队前,转身面对各营诸将,信陵君和大梁尉竟似有默契地立于晋鄙两旁,明确了晋鄙全军主将的地位。众将见信陵君和大梁尉如此,哪里不知道做人,均出列对晋鄙赞名敬礼后,分列两边领命。 晋鄙的指令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是全军以现有阵形向南开进三十里,前锋要开进得更多一些,占领残破的南关。只不过涉及到的细节很多,各军各营均要协调步调,所以涉及的军令十分繁琐。信陵君在军中有些日子了,已经有能力把军令转换成大军行进的粗略图。 晋鄙发布的另一项命令让人有些意外。他宣布将剩下的一万武卒整成一军,以大梁尉为将。抱病的大梁尉完全没有病态,底气十足地应喏。任务分派完毕,诸将各自回营。信陵君将晋鄙和箫间留下,与车右先生见面。 车右先生和启封令、尉各自有一小帐,散在各营,互不通气。点军时,由于仲岳先生的特别嘱咐,车右先生和启封令、尉连夜操劳,可不参加点军。 车右先生可能是真累了,也可能是回到魏军军营后十分放松,虽然铺的秸秆并不厚,身下的土地还有些硌,但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点军结束。 车右先生从铺上坐起,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猛然感觉自己有些过于放松,睡得太沉,万一梦中道出些什么可不得了。他定定神,拍掉身上沾的秸秆,站起来,紧跟着发现陈四从帐口探出头来,道:“先生好睡!” 车右先生见到陈四,连忙过去道:“尔如何在帐外?夜间宿于何处?” 陈四道:“夜来只宿于营中。点军之时,身无所属,知先生宿于此,故留于帐外,以候先生。” 车右先生道:“四兄辛劳,吾心何忍!” 陈四道:“先生此言,小子何当!既有侯夷门重托,又得先生厚待,小子焉敢稍有懈惰。” 正言间,营门前一片脚步声。陈四赶忙跑到帐口一看,失声叫道:“信陵君到!” 车右先生也跳到帐口,果见信陵君在前,左边是大梁尉、晋鄙、箫间等一干文臣武将,右边是张辄等一干门客,浩浩荡荡而来。车右先生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衣冠,出帐立于帐口,陈四立于身后。 信陵君等进了营门,在营司的引导下,向车右先生所留宿的帷帐走来。离了好远,信陵君看到车右先生立于帐外,甩开身后的人,趋步上前,拱手当胸,道:“无忌谨拜先生!俗务多缠,有失请教,怠慢先生,有罪有罪!” 车右先生一揖到地,道:“微庶得公子救拔,脱离虎口,身得安泰,不及拜谢,惶恐惶恐!” 信陵君已经走到近前,也一揖到地,道:“先生清名,无忌久慕,恨不得朝夕请教耳!得先生驾临军营,幸何如哉!” 车右先生道:“微庶岂敢!公子之义,薄于天下,虽泰山北斗,不敢加也!” 信陵君道:“先生谬赞,无忌何当!”正好大梁尉等也跟了过来,信陵君转身,一一介绍,车右先生一一礼敬,不知躬了多少次腰。箫间与车右先生是同僚,自不必说,大梁尉和晋鄙因为芒卯的缘故,也与车右先生打过交道,都不是外人。一一礼毕后,张辄对信陵君介绍道:“陈四兄,武卒也。启封之事,所赖多矣!” 第178章 惊讯 听张辄介绍陈四,信陵君自然心领神会,敬礼道:“陈兄辛劳!营中繁务,诸事不周,愿兄勿罪!” 陈四连忙拱手道:“小子何敢!公子辱杀小人!诸公请入帐!”陈四的表现不卑不亢,合于礼仪,又主动转换话题,暗合身份。这份从容,又让信陵君高看不少。 顺着车右先生和陈四的揖让,信陵君进入帐内,跟着进来的有大梁尉、晋鄙,信陵君的门客中只有张辄和仲岳先生,其他门客,包括郭先生都留在帐外。箫间也要留在帐外,却被信陵君拦下,道:“箫先生与车先生同僚,还有军事要向先生请教,愿先生同坐。”箫间只得跟进帐中。 帷帐不大,是营中临时用麻布围成,仅供车右先生夜宿。另外进来六人,就把帷帐挤满了。车右先生坚决不坐东道,一定要在帐口坐下。晋鄙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营中且遵军礼。公子为大将军,且居中。文武分列两侧。” 晋鄙的话得到众人响应。信陵君对着帐口坐下,左边是众门客,包括车右先生。箫间作为晋鄙的随从,跟着大梁尉、晋鄙坐在右边。车右要坐在末座,众门客坚决不许,俱言车先生今日必当首座,硬把他推到信陵君跟前。陈四也进入帐内,但坐在帐口。 众人坐定,信陵君对车右先生道:“启封军机要地,先生深入虎穴,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定了定神,沉思片刻,道:“敝主闻启封令、尉陷入启封,即命微庶设计援出。微庶多与友人相商,知二公陷在女闾,遂乘粮船,潜入启封,面见二公……” 仲岳先生突然问道:“启封初陷,何人知二公在女闾?” 车右先生答道:“微庶颇有友人在市坊,故得知之。”见车右先生不愿说,仲岳先生略一拱手,不再发言。 车右先生继续道:“微庶见二公,言强敌入境,家国垂危,正国家用人之际。家主见司大梁城守,愿二公助之。二公闻知,均以家国为重,不以一己之进退为意,皆愿入危城,共急国难。正筹措离难之计,适遇公子军临,诸先生天助,遂告成功!” 车右先生的介绍简明扼要,所言皆是张辄等知道的内容,内幕内容一字未提,可谓滴水不漏,让信陵君心中有些不爽,但也无法说些什么,只得道:“先生孤身入虎穴,援出二公,利益国家,功莫大焉。” 车右先生道:“公子谬赞,微庶不敢当。微庶入启封,非孤身也,实赖陈兄及友人张禄之力。” 信陵君见车右先生主动提到这二人,感兴趣地挑起了眉毛,道:“此二人何功何德?” 车右先生道:“但庙堂之事,尽咨以张禄;市坊之事,尽付于陈兄。微庶垂手而成功也。” 信陵君道:“陈兄其得见也,果然少年英杰。张卿何人也,今何在焉?” 车右先生道:“张禄胸怀大才,惟多不遇,隐于乡里,实可叹也。” 信陵君道:“既建此大功,何不引出,以为晋身!” 车右先生道:“非所愿也,故不得请耳。” 信陵君叹道:“吾魏岂少贤人哉?惟不得而用也!但得其便,愿先生言无忌拜上。” 车右先生道:“微庶谨志!” 对面席中箫间发问道:“先生得行启封,敢问军情若何?” 车右先生几乎被信陵君对张禄的追问逼到墙角,见箫间转移了话题,心怀感激。端正了身姿,拱手道:“启封以沟为界,东为城垣,西为市坊。秦人入启封,军皆集于东,依城设营。西坊中但留巡哨。凡大道,皆于十里外筑垒,强弓劲弩以为守御。哨骑多出三十里外。” 箫间问道:“其营若何?” 车右先生道:“隔河而望之,连绵不绝,曾不知凡几。” 箫间问道:“其守御若何?” 车右先生道:“各道设垒十里之外,固言之矣!其河东之营,眼望无际,旌旗蔽日。桥头河沿,皆设哨垒,无故不得过。” 张辄道:“车先生多坐于舍内,少得出行。启封形势,陈兄其知之详也。” 陈四不想张辄提到自己,急忙从帐口向内移了移。车右先生道:“箫先生等乃吾同僚,凡有所问,皆具实以言。”陈四应喏。 箫间问道:“但言汝所知秦人所在。” 箫间问车右先生启封军情,其意在转移话题,以免车右先生为难,故多有递话。轮到陈四,才是真正不设前提的询问,要从陈四口中发掘出有用的材料。 陈四沉思片刻,道:“言之过繁,愿得绢帛而明之。” 陈四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帐中人一愣,随即仲岳先生站起来,对陈四一揖道:“愿为陈兄效力!”把陈四带出帐外,找到郭先生,道:“陈兄有启封秦营细图,可往中营,以帛画之。”郭先生大喜,忙对陈四一揖,把他带往中营。仲岳回到帐中,道:“少时图成,可再参详。”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张辄道:“秦人于启封设军市,籴四方粮秣,以为持久。芒将军总司大梁城防,将何计破之?” 车右不防又被尖锐地提问,敷衍道:“此家国大事也,岂微庶所能揣度。” 张辄道:“不然,将军有疑,乃咨于先生,先生宁无一策!” 车右先生沉默片刻,道:“微庶正未有计也。” 张辄道:“大梁乃宗庙所在,不可失也。车先生虽事芒府,值此国难,正当与君侯同心协力,不可存二心也。” 被张辄说得这么明确,车右先生完全找不到借口推托,偷眼看了看箫间,箫间正襟危坐,不朝这边看。车右先生只得道:“秦人于我心腹之地设军市,实心腹之患也,不得不多方以击之。以微庶之见,不过数策:以大军临之,以偏军截之,以散军扰之。以大军临之者,君侯得出,此非天哉!以君侯临启封,市必不成,而秦人必退矣。以偏军以截之者,以三五军,各数百人,四出截粮队,三五日后,必无乡里能粜也。以散军扰之者,出以精壮,或数十,或百余,直入启封,或击杀秦人,而劫夺粮秣,或放火,或惊扰,使敌不得安,市必散矣。” 张辄道:“依先生之见,各需费时几日?” 车右先生在心里盘算了片刻道:“秦人远道而来,粮秣一赖于四邻,但绝其粮秣,不数日而溃。” 张辄道:“先生之见是也。君上既领大军,愿为大梁之蕃篱,将军之爪牙,必奖励三军,直赴秦营。惟愿将军为后盾,但得粮秣不绝,破秦必也。” 车右先生心里一颤,面色有些不豫,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晋鄙接道:“已与君上议得,大军直出华阳,别军据南关,以为犄角,依次而前,先为不可胜,而待秦之可胜。先生见将军,善加言明,必使大梁内外协同,共击秦军。” 车右先生得晋鄙解套,心怀感激,立即于席间致礼道:“微庶但见敝主,立言君侯之德,与大夫之策,必使内外协和也。” 信陵君见晋鄙在关键时刻为车右先生解难,心中有些不快,但神色不变,道:“大夫之计虽定,犹未详将军之策也。不知将军何行,可令孤与梁尉、大夫助之。将军既奉王命,总大梁城守,虽孤亦听之。愿闻将军之令!” 车右先生心中有些慌乱:在大梁时,芒卯只部署了大梁的守御,城外的袭扰工作交给了梁尉公子;还不知道秦军在启封设军市,对于与秦军打持久战根本无策;至于信陵君掌握的这支部队,计划中是准备与秦人拼消耗的。但这样的计策怎么能拿出来公开呢?他偷偷依次看向大梁尉、晋鄙和箫间,三人都没有任何暗示,刚才为其解围的晋鄙也低头不语。车右先生只得支吾道:“微庶出城时,敝主尚未有计……但令军民各备器械,依次上城……”他又看了一眼大梁尉,觉得梁尉公子的事不能不说,遂进一步道:“芒氏大子与梁尉公子已出城,各引民军与武卒,以为外援!” 结果,此言一出,帐内立即不平静了,几乎所有人,包括箫间在内,都长跪而起,惊得车右先生也长跪起来,拱手当胸,深悔自己失言。 大梁尉声音颤抖道:“犬子……今何在?领军几何?何人参赞?……” 车右先生低头道:“公子出城时,微庶已离大梁,实不知其情。……闻得尉老总宰。” 大梁尉道:“其军何处?芒大子军何处?” 车右先生头更低了,道:“微庶实不知。” 箫间道:“大梁尉勿忧。城西民军,多集于囿中。芒氏大子若总司民军,囿中必知其处,可通消息。” 大梁尉失声道:“臣老迈,才得一子,体弱多疾,岂堪军旅之劳?臣心已乱,恐误公子大事,愿以辞!” 信陵君道:“大梁尉勿忧。公子出城,有家老守护,必能老成持重而行,谅无他事。芒公子现在营内,可令其与车右先生同往囿中探之,必得实情,然后定计。” 第179章 再入长城 晋鄙也劝道:“大梁尉勿忧。武卒之事,自有偏俾督率,大梁尉但总其事而已,何辞为?宁公子身先陷阵乎?” 发生这样的事,接下来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信陵君道:“大夫但请回营主司,大梁尉暂回营安歇,箫先生暂留,待与芒小将军议,同往囿中、大梁,定要寻得梁尉公子,令得无碍。仲岳先生暂留此间,芒府但有所需,一应就先生处置。”众人皆应喏。晋鄙留下箫间,一人回营;大梁尉跟着信陵君及其门客一同辞出。帐内只剩下仲岳先生、车右先生和箫间三人。众门客离开后,陈四也没有继续留在帐内,而是很自觉地留在帐口外。 仲岳先生见帐内别无他人,面色严肃起来,道:“此间已经他耳,愿车先生道其详,乃便协助!” 车右先生看向箫间,箫间道:“仲岳先生乃魏公子心腹,胸有城府,魏公子言听计从。” 仲岳先生道:“事急从权,圣贤所教,非独吾辈也。万刃所加,仁义何为?愿先生直言其实,勿为所讳也。” 车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敝主自任城守,常思退敌之策,惟不知敌之情也。乃忆启封令、尉虽陷于启封,而未闻恶讯,知其暂无碍也。乃令微庶筹谋而出之,可得秦人虚实。故某入启封也。” 仲岳先生道:“城内守备若何,将军将何策而破敌,吾等当以何助之?” 车右先生道:“敝主于大梁城内,百事不得做主,何言破敌,恐祸在箫墙之内矣!” 这番话,令仲岳先生目瞪口呆。他直直地看了看车右先生,又转过头去探询地望向箫间,而后慨然道:“先生何出此言?”余光发现,箫间也抬起眼,看向车右先生,眼神中也充满疑惑。 车右先生低头道:“王近得宠臣,乃韩人,自言善器,王欲授之以兵库,命敝主分之以军功,以为晋身之本。与秦人战,不败为先,焉得功为!况分之与无能之辈,而得高位,不亦谬乎!” 仲岳先生道:“宠臣者何?何臣传王命?” 车右先生道:“传命者,魏相齐是也。其宠臣,近从韩来,呼为段子干。先生其有闻欤?” 仲岳先生道:“微贱未曾闻也。盖其段氏名干,亦或段干氏?” 车右先生道:“微庶咨之韩不申,韩国段氏无赴魏者。以意度之,亦或魏人段干氏之苗裔乎?” 仲岳先生道:“先生见其否?” 车右先生道:“校场点兵时,得见一面,并不识其何人?” 仲岳先生道:“先生度其人若何?” 车右先生似回忆了片刻,回答道:“形容短小,短髭髯,细眉眼,恂恂然如不能言。” 仲岳先生道:“是何人也,能得王意?”座中两人皆无言以对,惟有默然。 仲岳先生见二人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遂将话题拉回作战方面,道:“将军既得王命,与相齐议,得何策?” 车右先生道:“敝主但言,以大子出阵,督率数万民军武卒,详寻战机,一击杀贼,而功归段子。” 箫间忍不住开口问道:“一击不中,奈何?” 车右先生看了箫间一眼,道:“非所计也。”箫间颜色变更,即不再言。 仲岳先生也变色道:“此何言也,此何言也。安得浪战若此乎?” 车右先生颇为惭愧地低下头,连箫间也垂头不语,分担着车右先生的羞惭。 沉静的气氛没有延续多久,营门传来问讯声。寻声望去,见芒申正持节而入,身边还有两人,只仲岳先生识得,正是信陵君门下擅长布阵的靳先生和勇猛无双的曹先生。仲岳遂道:“少将军至,且往迎之。”二人也看到了,立起身来,走到帐口。 芒申进了营门,也立即看到车右先生一行,同时也察觉到车右先生和箫间低落的情绪,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两拔人走到一起,芒申先对车右一揖到地,道:“先生远道驱驰,小子不安。” 车右先生同样一揖到地,道:“但尽臣分,何敢劳公子远慰!” 芒申又对仲岳先生一揖,道:“家门琐事,劳岳先生耗心劳力,心甚不安。” 仲岳先生闻言先是一愣,先避一旁,问道:“奉主公命而效其力,何干将军?” 芒申再揖道:“家父总大梁城守,令梁尉公子身陷危难,处置不周,故有此也。” 仲岳先生闻得其中机锋,遂针锋相对地回礼道:“主公,魏公子也。身负家国宗庙,急王事,分也,非干芒氏也。公子勿虑。” 芒申道:“公子优待家父,申所知也;既得岳先生优待于前,复得靳、曹二先生相助于后,皆所愿也。” 仲岳先生不知芒申此言是正是反,一时呆在当地,无言以对。车右先生道:“此二先生宁靳、曹先生乎?早闻二先生乃公子武库,得先生相助敝公子,大事谐矣。” 芒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竟然忽略了二位先生,见车右先生递话,连忙介绍道:“此车右先生,此箫间先生,皆家父之肱股,小子以诸父行,多得指教,受益良多。” 靳、曹二先生一齐见礼道:“见过车右先生、箫间先生。微庶等奉主公命,相助芒氏,谨惟二先生之命是从。” 车右先生和箫间回礼道:“微庶等岂敢,劳动先生,心甚不安。愿附诸先生之尾!” 仲岳先生道:“军情急迫,请入帐商议,得计便行。”一行走到帐口,仲岳先生突然对陈四道:“陈兄亦请入帐同议。”看着陈四一脸惊诧,车右先生道:“正当如此。微庶等此行启封,甚得陈兄之力。此往囿中,还需陈兄相助。”拉着陈四的手进入帐内。 入帐后,众人自然地按家主分成两行,芒申、车右、箫间、陈四坐于东,仲岳、靳、曹三人坐于西。芒申欲坐于二先生之下,车右和箫间坚辞不许,定要芒申坐首席。仲岳调解道:“小将军奉公子之命来,必有所号令,请勿辞。”芒申想了想不错,告了失礼,才坐在首座。 众人坐定,芒申果然正身道:“奉将军令!芒申等一往囿中,助芒大子寅,统领民军,与梁尉公子合,坚垒深沟,严阵以待。二往大梁,奏王于朝,尽言计策,以请须贾大夫出使韩王。三者拜访芒卯大将军,尽言所略,以得其令。此谕!” 众人皆正身应道:“喏!” 芒申道:“小子鲜德寡才,身负军令,不遑成之,愿诸父助我。” 众人皆道:“岂敢。惟愿以少将军之令是从。” 芒申道:“此入长城,将军赐吾等革车数乘。” 仲岳先生道:“营中以车乘送诸公至长城。” 芒申道:“车、箫二先生,吾诸父也;靳、曹二先生,公子所遣也。吾五者共赴军令。” 车右先生道:“陈兄,从大梁助微庶入启封,愿随之而入大梁。” 仲岳先生道:“既从大梁随卫车右先生,自应随先生归大梁。此六人也,车三乘。公等且安坐饔食,吾即安置。”众人应道:“有劳先生!” 仲岳先生果然庶务娴熟。早餐刚吃完,众军整队列阵时,命人带着回程往大梁的六人,来到营外。三乘已经备好车已经等在那里。六人分别上车,以芒申和箫间为首,车右和陈四,靳、曹二先生分居左右,直往长城而去。至城外百步,三乘停下,六人下车,三乘革车复回。 芒申往复大梁多次,早已轻车熟路,从怀中取出节符,高声道:“军~使~入~城~”往城门边而去。其余五人则跟在后面,缓慢而行。 由于大军已经远去,长城虽然仍处于警戒状态,但城门已经开放,只不过盘查更加严密些。守关的门卫查验完芒申的节符,令两名武卒将这六人领到圃田城守处。 圃田城守这些天一直处于紧张之中,除了军情紧急外,城门外先是芒卯,后是信陵君,都是惹不起的人,不仅权势熏天,麾下还有数万大军。一会儿信陵君出城,一会儿芒卯入城,一会儿信陵君来找他要粮,都要应付,令他很是为难。好不容易秦军绕过本部防区,向南而去,信陵君也拔营南下,他心中放下了一块负担,回到家中,没有找女人,独自睡了个整觉。日出升堂,处理完日常事务,回到后宅吃过早饭,命人将所积的案牍搬到书房来,准备自己领着门客处理几件。忽地门外传报,魏公子信陵君将军,遣小将军芒申入城。这一串头衔压得圃田守头大了一圈。吩咐请到大堂,自己重新更衣整冠,上堂相见。 上堂后,圃田守才发现入城的不仅仅是芒申一人,而是一个庞大的阵容,一边是芒将军府的门客,一边是魏公子府的门客,无论哪个到圃田,都够城守应付的,今天一起都来了,心里不禁将那个报事的痛骂了好几遍,脸上却堆上雍容的笑:“圃田守曼拜迎少将军,诸位先生。” 第180章 军使归国 芒申等立在堂前,均对圃田守回礼道:“拜见城守!” 圃田守将其引至屏风前席中坐下,早有家臣奉上清酒,各人传饮一遍。圃田守道:“事起匆忙,不及准备。诸公且暂歇,容偏俾设酒洗尘。” 芒申道:“偏俾身有军令,不敢劳城守赏赐。此二先生乃魏公子门下,魏公子暂存之车,愿支用一二。” 圃田守有些诧异道:“此二先生……似曾相见,果公子门下?” 靳先生从腰上解下一块佩饰,奉过头顶,道:“主君谨拜上圃田城主!” 圃田守赶紧避席趋前,从靳先生手中接过佩饰,细看了一番,也将佩饰奉过头顶,长揖道:“臣岂敢,惟公子之命是从。” 靳先生收回佩饰,重新挂在腰间,敬礼道:“主君愿支革车数乘与芒公子,以为军使之资。” 圃田守道:“臣谨奉侍!请先生随吾至厩中……”随于堂下唤来家老,道:“请诸先生至后堂暂歇,奉酒。”家老一揖,将其余诸人让到后面,靳先生与圃田守下堂往外而行。 出门后,圃田守换了一种口气问道:“公子何令?” 靳先生道:“圃田至南关可有驿道?” 圃田守道:“然也!” 靳先生道:“必遣心腹之人,设为驿站,与大梁通消息。仍以此佩为记。” 圃田守想了想,道:“西门驿吏可也。至驿舍见驿吏,便可通消息。” 靳先生想了想,道:“可也。余道若何?” 圃田守道:“容臣再图之。” 靳先生道:“戎机间不容发,必不可误。” 圃田守道:“臣必尽力而为。” 两人来到厩中,早有厩人迎上来。这次信陵君出城,带出来百乘驷车,也就是四百匹马,把圃田的厩人全都调集也忙不过来。城守干脆把圃田城内的军马分散到各军吏家中喂养,城守府除供给草秣外,还有补贴;厩人只负责喂养信陵君留下的马匹。就算如此,靳先生走进马厩巡视时,发现马匹的保养情况仍不令人满意。这也难怪,十几个厩人,能保证近四百匹马(前两天征粮时,提走了五乘二十匹)的草料和饮水就已经很不错了,按时骝马、清洁马身?根本不要想。仲岳先生回营时,已经把这事向信陵君禀告,大家都没有想出好对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这批马送回大梁——如果接到军营里,待遇可能还不如圃田,毕竟战争环境下,一个人顶两个用,就算是驭手,谁还有心思管马呢?恐怕只有像夏侯先生这样,名利都放在一边,一心只想着马的人才做得到。——就算是夏侯先生,也管不过来,开始只负责信陵君的四匹马还好,后来马匹增加了,还是从民军中征调了十个人打下手——这十个人全是夏侯先生亲自下到各营,一一邀请的。 靳先生想着,要不多调几匹马回去,就对圃田守道:“吾六人,各一乘,备六乘回大梁。”圃田守道:“何其多也?” 靳先生道:“恐于途有他,不敷用也。” 圃田守当然也乐得靳先生多领走几匹马,自己的负担也轻,就不再多问,命厩人去备六乘驷车。自己领着靳先生回到府中。 到了后堂,家老已经把几位先生请到暖阁内,并备上一瓮清酒,自己退下。见城守领着靳先生归府,就把两人也带到暖阁中。众人起迎,见过礼,各自归座。由于是以芒申为首,其他人都是辅佐,故芒府的坐东,信陵君府的坐西,城守打横坐北。礼毕,靳先生道:“承城守恩,车马完备。微庶以为,此去囿中、大梁,恐多用车,故请诸公人驭一乘,可有难乎?”眼光特别在陈四脸上停留了片刻。结果,连陈四在内,其余五人齐道:“喏!” 芒申特别谢道:“大兄出城,乃依大梁尉乘舟,并无车乘。得君侯所助,实甘露也。” 靳先生有些意外,心想我只是想多带几乘车回大梁,你倒顺杆爬了,要谋我府上的车!不过脸上倒也没有表露出来,只含糊道:“但有所需,量无碍也。” 城守也在席中客气一番道:“但有差使,定不敢辞!” 芒申也老实不客气道:“君守当圃田要塞,正在大梁、公子间。家父主大梁城守,囿中乃吾大兄寅,野外魏公子亲率大军。三支大军,拱卫大梁,大梁必固若金汤。其间惟君居中联络,干系非小。” 圃田守没想到客气一番,倒客气出事来,面色有些不豫,道:“圃田与囿中、大梁,及魏公子均无沟通,奈何居中联络?” 芒申道:“军令旦夕至,君其待之!” 闻听此言,在座众人心中都是一震:是芒卯真的下了这个决心,还是芒申狐假虎威?如果是后者,芒申见到芒卯,会不会真的请下军令来?如果真的请下军令来……未免太拿军事当儿戏了!如果是芒卯下了决心,为何先让芒申知道,并由芒申转述,而不是直接下令给圃田守?由于不知虚实,圃田守只得拱手道:“谨奉军令!” 芒申自然看出圃田守心中的勉强,但仍然十分强硬道:“自囿中至圃田,吾大兄寅自当之;圃田至公子处,君其当之。愿即巡,与公子接。日暮时,公子军必至南关。” 众人心中更是惊疑,全都没想到芒申竟是如此杀伐决断,与他以前谦谦君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圃田守也不甘示弱,问道:“何以与公子接?” 芒申毫不犹豫,道:“但以圃田节符往,必得公子之令回。” 一番话对答如流,连靳、曹二先生都不免怀疑,是不是芒申早就与信陵君商量好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二位先生知道得很清楚。两人都望向圃田守,要看在这番言语下,圃田守如何回应。 圃田守仅仅略一俯首道:“敬喏!”从席上站起,取过一盏,从瓮中舀出清酒来,先奉上芒申,道:“少将军少年英杰,见识卓尔,必得建功业,光门楣!请先尽饮,以壮行色!” 芒申心里很不满意圃田守转换话题,但对方礼仪周全,姿态谦卑,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接过盏,一饮而尽。圃田守接过盏去,不待芒申再开口,便依次向座上诸人一一敬酒,口中奉承的辞藻一套一套,长篇大论而不带重复。信陵君的门客靳、曹二先生自然心领神会,配合着说了许多客套话;芒府门下的先生不知究竟,见芒申饮了酒,也都口中承应着,接过盏去饮酒。一巡酒罢,家臣过来报道:“车乘已备!” 靳、曹二先生连忙起身道:“使命紧急,不敢劳君守多赐!” 芒申被二位先生抢了头,也不敢强出头,也礼敬而辞,但仍不甘心地找补一句道:“勾连之事,干系甚大,君其勉之!” 圃田守心中不快: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我“勉之”?脸上一点不露,满面堆笑道:“敬~~喏~~!” 对这滴水不漏的老油子,芒申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下堂,来到外面。六乘驷马大车威风凛凛地在府门前的街衢上一字排开。众人略一讲究,排出阵型:芒申为主使居前,以下依次是车右、靳、箫间、曹和陈四,成一纵列依次而行。六人上车后,各执辔策,拱手向圃田守行礼而辞,圃田守一一回敬,就连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陈四也不例外。六乘马车沿街缓步出了东门,中间四乘依次向左、右旋转,原在最尾的陈四略向前提,形成前锋略突的三列纵队。过程中并无金鼓,仅在芒申的口令下,整齐地完成队列转换,同时启动,并逐渐过渡到快步,阵型不乱。一通操作干净利落,很得城上戍卒的观感。 这一队车乘在长城上守军的眼中逐渐化为一道烟尘,慢慢消散时,囿中的城楼已经在望。众人随着芒申的口令,渐渐减下速度,过渡到正常步伐,至离城楼百步之外时,将车停下。芒申从怀中掏出节符,举在手中,一手执辔,策马前行,口中叫道:“军~使~归~国!” 早在望见车队尘土时,门卫就已经上了城。见六乘车,五乘原地停下,只芒申单车前来,还一手执节,一手执辔,显然毫无威胁,遂走下城去迎接。 尽管长城和大梁城外都有战事,但却不及囿中,故囿中一直没有闭城,维持着正常的开关。当然,由于城中无市,人迹稀少。 门卫验过节符,亲自领着前往囿守府。车外的五乘交由一人领着,仍往城外驿舍落脚。路上,门卫告诉芒申,由于有“将军”至,囿中守、尉俱在囿守府,不必两处奔波。芒申道了谢,心中想,必是大哥芒寅到了。心里一阵轻松。 走到府门前,门卫敲开门,说明情况,芒申上来验过节符,门卫离去。开门的自然是固守家臣,芒申并不认得,见了芒申道:“守、尉大夫正与上官议事,恐难相见。如有公务,可投各司办理。” 芒申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也不拘多少,从门缝递进去,道:“正要与上官相见。” 第181章 囿守宴席 开门的家臣见来人懂事上道,脸上立刻堆上笑,道:“臣便往上报。敢问……公子尊名!”家臣打量了一眼芒申,见是士子打扮,便呼为“公子”。 芒申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命归国!” 家臣一听这话,吓得面色变更,连忙道:“臣立报!”一边把还没来得及放进怀中的铜钱递出来。芒申微笑着把家臣的手推回去,道:“有劳尊驾!” 家臣不敢怠慢,连忙转过箫墙,向家老报道:“芒府之人,信陵君使入城!”家老听闻也有些紧张,悄悄地绕到堂上席中,附耳向囿守说了两句。囿守听闻也是先一愣,随即道:“何人?……请至席间!” 家老退下,绕到门前,打躬道:“敝主有客,不及相迎,老臣谨奉主命恭请!” 芒申道:“暂入两厢可也。” 家老道:“岂有此理?且请入席!” 芒申自己入门来,在家老的陪同下转过箫墙。堂下阶前已有两列座,突然出现的芒申吸引了座中人的眼光。芒申在箫墙前停下,见礼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 家老应道:“请军使至阶前!” 两人即到阶前,芒申再见礼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 话音刚落,堂上就出现一声惊叫,然后听到酒尊落地的声音。沉默良久,传来囿守的声音:”迎军使!“ 芒申侧过身来,垂首立于阶下。堂中渐渐走出一群人,一边是囿中守、尉,另一边,竟是梁尉公子和尉僚! 囿中守居首,众人一齐迎下阶来。囿中守道:“少将军亲至,且请入席。” 芒申道:“偏俾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使于守君。同行者五人现在馆驿。” 囿中守还未答言,梁尉公子已经急着发言道:“家父现在何处?” 芒申闻声一惊,抬头寻声望去,见是梁尉公子,身后还有尉僚。 梁尉家与芒家同朝,芒家以客卿多司军事,与军事世家梁尉府既相往来,暗中恩怨不少。此次大梁尉出阵之余,梁尉公子还被迫引军出城,皆拜芒卯所赐。岂料说好引一万武卒出城,芒卯多方不作为,袖手旁观,害得梁尉府焦头烂额,费钱费力,最终只得二千余人,还互不统属,金鼓旗帜皆不齐备,不成行阵,实乌合之众,急得尉僚吐了血。惊惶之余,还得按芒卯的指示,引军往囿中而来。 尉府之人于途整顿,只得百人可战之队,留在梁尉公子身边以为近卫。其余武卒临时编成了二十二卒,指定了卒伯,上级军官一概缺如,下级军官就由卒伯指派。但带出城的旗帜只有十面,还是小旗,不仅没有主帅大旗,就单这二十三个卒,亦旗帜不足。军器只有随身所携,辎重全无,几乎是残兵。 当初芒卯说芒寅在囿中,其实只是揣测之辞,并不确实;命城外的武卒开往囿中,实乃情急生智,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事先也未与囿中守、尉议决。当初归国之时,路过囿中,只让囿中守好好掌握住民军,相机向大梁移动,并无武卒之情。当这支部队向囿中进发时,囿中守已经得知长城之外军警解除,战事转到大梁以南。囿中得大梁挡在第一线,自己的危机几乎完全解除。当梁尉公子引着这二千余人到达囿中附近时,囿中大门紧闭,拒不接纳,亦不愿接济粮秣。幸而尉僚谙于朝事,亲自入城,以自己奉芒卯之命,说动囿中守、尉,延宕至今,才开城迎梁尉公子等入城。方就宴席,芒申竟然到了。 囿中守也不及与人商量,觉得梁尉公子既奉芒卯之命而来,与芒申见面也无妨碍,便脱口而出,请芒申上席。岂料梁尉一闻芒申之名,反应强烈,几近失态;若非尉僚在旁,局面几不可收拾。让囿中守、尉十分吃惊:难道梁尉府并非受芒卯之命,反而为芒卯所逼?要是那样,自己可两头不讨好了。 芒申到底年长数岁,还能沉住气,急忙对两人重新见礼道:“臣芒申见过公子、尉老!大梁尉于途染疾,见在军营安养,日渐起色,今日已扶病佐魏公子信陵君理事。” 梁尉公子还在气急败坏,尉僚连连暗示也无用,只得自己上前代道:“臣侍敝公子,奉芒将军命,引武卒数千至囿中就粮,旦夕与大子芒寅会,即往阵前效力。” 芒申见事情对上了,再行礼道:“信陵君知公子亲冒锋镝,心甚不忍,特命臣及君上及敝府门下诸先生等归国,除王命外,定要保得公子平安。” 囿中守见这事不简单,遂道:“此处非议事之处,且请上堂。” 芒申对囿中守道:“偏俾等同行五人,乃信陵君及敝府上座,见在馆舍,安顿车马。愿君守召问之。” 囿中守想起芒申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未及答,却被梁尉公子打断。现在芒申又提起,显然比较重要,遂转向招手叫来家老,道:“且引数厩人往馆舍,侍候军使车马,务要齐备。” 芒申对家老敬礼道:“偏俾等车六乘,皆驷马,甚劳厩下。” 家老道:“敬喏!”对囿守道:“厩下但三五子,恐难为也,敢请军中二三子相助。” 囿尉道:“不劳。敝宅亦有一二厩人,虽不堪,可任驱使。”遂从堂下招来自己的随从,吩咐到尉府引厩人往馆舍侍候车马。再三叮咛,贵人所在,务要尽心竭力,不可稍懈。 乘着囿尉交代手下的功夫,囿守对充任宾相的冢宰道:“当为军使置席。” 宾相道:“当何置?如使也,当置于下;如客也,当置于西。” 囿守道:“军使非一人,皆贵人门下,不可轻也。且于西另置六席。”宾相敬礼而去。 安置妥当,固守再请芒申上堂。又回头对阶下众人敬礼道:“军使远来,礼仪不周,诸君恕罪!”身后的囿尉、梁尉家的和芒申也一起敬礼。席间众人一起伏地,齐道:“岂敢!” 安排好置席之事的宾相回到自己的位置,高声道:“主人奉觞!”旁边竟然就有人奉上酒爵,囿中守从尊中舀出酒来。席间众人早已离席,分列两边,依次上前唱酬。主人这边囿守、梁尉公子、囿尉、尉僚、芒申依次而前,饮酒毕即入堂。等芒申入堂时,堂上席位已经铺就,席前案几、鼎、簋等器,皆已齐备。 堂外的唱酬并未持续多久,毕竟是战时,请来陪客的都是城中的高级军官,其实并无几人:囿中的常备守军不过一校二营,总不能连卒伯也请来吧。另外,阶前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军使竟有这种身份,到哪里都会压死人;而梁尉家与芒家显然结有梁子。虽然免费的酒很好喝,但……还是尽快离开吧!就像约好似的,每人饮毕酬酒,都礼成而辞。堂下清静起来,只有家臣们在撤席、搬案。而堂内,尽管囿守和囿尉连敬三巡酒,气氛还是显得沉闷,也渐渐清静下来。 坐在客座首席的梁尉公子依旧没有沉住气,避席伏身道:“家父之状,愿公子细言其详,以慰子弟痛忍!” 在客座末席的芒申,双手置于膝上,微微俯身道:“敬喏!出城后,大梁尉忽见启封火光冲天,心忧国事,大叫一声,昏闷于地。于途之事,尽付商贾吕伯昆仲。——吕伯等乃与大梁尉同至。入军营中,大梁尉与信陵君公子见,神情甚萎,幸赖公子门下仲岳先生调治,渐有起色。今晨,大梁尉已坐帐中,奉信陵君公子令主司武卒。” 芒申神情从容,措辞有条不紊,言简意赅,言语间虽处处回护,但很明显地将责任推到大梁尉自己身上。梁尉公子面色表现不豫,似欲有所言,却也说不出什么。尉僚沉着脸,听着芒申简短的介绍,想从话中听出些什么。芒申说完后,梁尉公子没有接着说话,堂上稍显沉默,尉僚开言道:“诸公子随大梁尉出城,今皆何在?” 芒申脸色一变,道:“魏氏公子九人,皆遭寇杀,日前尸身已返大梁。” 梁尉公子再次惊讶,道:“公子等不过十余辈,竟九人遇祸?” 芒申道:“然也。九公子奉信陵君命至圃田催粮,于途遇贼,遂不可言。” 梁尉公子又说不出话来。尉僚道:“贼寇者何人,可曾伏法?” 芒申道:“戎马之机,间不容发,贼人尚未就擒。——请于大梁尉,教以军事为重。”最后一句话,堵住了尉僚的进一步追问。 囿守感觉到话风不对,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公子回国,而入囿中,必有以令?” 芒申道:“敝府车先生道,梁尉公子勤劳王事,亲冒矢石,慨然出阵,大梁尉大恸,信陵君于心不安。又闻家兄寅总城外军事,必也固守知其所在。乃命门下靳、曹二先生,会敝府车、箫二先生,于军护持,偏俾于途奉侍。必也梁尉公子无恙,诸军得计,乃回报焉。” 囿守大惊,道:“臣等并不闻大子所在!” 第182章 争武卒 听到囿守这话,芒申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不过好歹还镇得住,道:“梁尉公子已至,家兄得无音讯乎?” 梁尉公子又激动起来,道:“臣等奉将军令,引军出阵,助芒大子寅与秦人一决。今吾至此,而寅公子杳然,敢问臣等何所归?” 囿中守暗暗叫苦:本来想岔开话题,让气氛缓和下来,不想反而激化了矛盾。正待开言,堂下家老高声报道:“诸先生至!”囿中守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道:“有信陵君及芒府贵人相助,必无忧也。且往相迎。”自己先站起身来。其他人不好多言,也都站起身来,一起迎到堂外。但见靳、曹、车、箫、陈五人依次从箫墙后面转出,然后整齐地列于墙下。囿中守、尉拱手当胸,趋步下阶,口中连道:“得诸先生至,幸何如之,幸何如之!”五人见状,也连忙趋步上前,却是以靳先生为首,车先生领先为相,相距十步,两边各自停下,囿中守和车先生各行两步,相互敬礼。然后自然又是一番例行的客套,两边分宾主上堂。三名先到的宾客在阶上迎接,又是一番客套,方才入堂,各自坐下。家臣们早已重新搬上食案。 照例还是敬酒。三巡以后,囿中守先开口道:“臣方得梁尉公子传芒将军令,武卒数千入驻囿中,与秦一决。又道芒大子寅总司其军,而寅公子不至。臣惶恐,久不在朝,不闻其意,举措失宜。愿诸公教我!” 芒申道:“敝府车先生出城未久,必知其情。” 车右先生见到梁尉公子,心中放下一大块石头,情绪很高。见芒申让自己出面,遂离席而出,立于席下垂手道:“微庶闻于敝东,凡城守,必以一军在外,一军在内,互为犄角。梁尉公子,将门之后,为将军赞画,乃奋其勇,慷慨赴阵,亲率武卒数千;敝东则指其大子寅总城外民军以襄助之。大子与大梁尉同舟出城,今大梁尉已至军中,而无大子音讯,微庶实为惶恐,不知所以。” 芒申补充道:“家兄于城北驿离船登岸,当即赴戎。” 尉僚道:“大梁尉出城当夜,寅公子即赴戎机;次日拜将,当夜敝公子领军离城。今大梁尉早至长城外军营,梁尉公子虽于途整军,迁延时日,犹至囿中,何寅公子杳然?” 囿中守突然道:“寅公子弃舟登岸,何人相随?” 芒申道:“敝府虎仲先生!” 囿中守故作失惊道:“但虎仲先生一人乎?失策矣,失策矣!兵乱之时,仅一人随卫,何能保公子平安!敢莫为乱贼所害……是也,少将军方言,随大梁尉往军中多位公子,出营不远即遭不测……九人同行尚且如此,二人……难测也,难测也!” 车右先生凛然道:“不然。虎仲先生智勇双全,非如微庶寡才无能,必能护得公子周全。” 囿中守还要出言反驳,忽闻席间传来靳先生的轻咳声,心里立刻回过味来,放下了负担,赶紧道:“劳累车先生!”车右先生也听到靳先生的轻咳声,乐得借坡下驴,深深一揖,退回自己的座上。囿中守道:“靳先生奉信陵君命,来助寅公子,必有以教我。” 靳先生就于座中拱手道:“微庶奉于君上,梁尉公子年少出阵,心甚不安。微庶等虽不才,但有血气可贾,愿效于公子驾前,虽死不辞。” 梁尉公子闻言愣在当地。尉僚连忙于座上敬礼道:“敝府深荷君上大德!梁尉府少主虽幼,出于将门,死生之事,在所不计。死国,幸也!” 靳先生续道:“意者,寅公子总其事,微庶等任其劳,公子高坐,尉老袖手。奈何寅公子未至,微庶等不得其令,愿闻公子之志。” 梁尉公子道:“臣奉将令出阵,自当不计死生,以身报国。惟离城仓促,行阵不整,粮秣辎重不备,故奉命臣往囿中就粮。愿得军器完备,粮秣充实,行伍整齐,杀敌立功,方遂平生之愿。” 梁尉公子一番诉苦,让靳先生十分意外,他与曹先生对视一下,再望向芒申。芒申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靳先生遂道:“愿公子言其详:武卒几何,奈何行伍不整,军资粮秣皆不备?” 不问还好,一问梁尉公子竟哽咽难以出声。尉僚只得代答道:“公子出城,值大梁战警正急,四门紧闭,精壮上城。公子急切之间,不及点兵,乃以私财得募二千余兵,皆不当值者,故无行伍;士卒只得随身器械、糇粮,从暗道而出,并无辎车出城,亦无革车。府中家臣只十余人随行,于途虽稍行整顿,亦难言整齐。加之粮尽,遂以散兵入囿中。” 靳先生越发惊疑,道:“二千余武卒,尽散兵乎?除身所有,无一辎重?现屯何地?实有卒几何,率伯几何?随身军械凡几何?有粮几何?” 问到具体事,梁尉公子倒不憷,侃侃答道:“实有卒约二千,什伍长三百有几,伴长十,卒伯三,无营司以上者。卒皆有戟一、弩一,矢十数乃至三五十不等。各备糇粮或一日或二三日。离值而不归家,宿于城下,盖家乡野,而少营生。” 靳先生道:“此乌合之众也,何能为?” 梁尉公子道:“盖以负罪之身,而待将军之令耳!” 靳先生与曹先生对视一眼,道:“信陵君公子领军在南关,广有粮秣及辎重,大梁尉现在彼处,主司武卒。公子其往赴之!” 车右先生急忙道:“不可。公子现为大梁赞画,得将军令而至囿中,未得其令,焉他往?” 靳先生对囿中守问道:“敢问守君,囿中粮秣可供几日?” 囿中守道:“承先生问,也敢言其实。囿中,边邑耳,军不满千,少有民田。既鲜军备,亦少粮秣。见有民军数万居于外,犹得自备糇粮,复得公子卒数千,一应供给,实乃窘迫。” 车右先生道:“非也。公子奉将军令至此,粮秣、军械,皆当比囿中戍卒例供给。守君何辞?” 囿中守道:“非敢辞也。囿中戍卒但不满千,今先添数万民军,再得卒数千,一应供给,必不能久。虽然,将军令必不敢辞,但据实以奏耳。” 靳先生续道:“数千武卒,行列不整,军械不备,乌合之众,非整顿不可就敌。愚见,或大梁重任官吏就营,或再入大梁归制,难为用也,无粮且为患。盍往南关整顿,必为劲旅。” 车右先生道:“虽然,必待将军之令也。” 尉僚接上道:“军中无军使节符,何以报之将军?先生其任之?” 囿中守、尉看明白了,梁尉家和信陵君家一齐在挤兑芒家,要把他手下的武卒抽走,车右先生则在竭力阻拦,但显然力不从心。“正合吾意!”两人都这么想,乐得袖手旁观,见机煽风点火,把这帮散兵挤走。互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车右先生道:“微庶与申公子正往大梁备报诸事,梁尉公子事必不敢遗。愿公子与尉老稍静无躁。” 梁尉公子愤然道:“臣等引军出城,于途整军,多遣使往大梁报将军,不得一言。何先生一入,令即得出!将军令臣等就寅公子,且寅公子何在耶?” 车右先生面红耳赤,道:“前闻之于尉老,公子出阵,未得节符;音信不通,良有以也。申公子等得信陵君公子节符,必能上达于朝,而诸事必成。” 梁尉公子依旧愤然道:“臣闻车、箫二先生,将军之肱股也,家国军事所赖也。愿得二先生之助,得整军备,愿勿辞!” 芒申接口道:“臣虽寡德,愿往营中,为公子驱驰,但以公子之命是从。” 没想到芒申会挺身而出,本来还在犹豫的车右先生急忙道:“何劳公子出阵。臣与箫先生愿留营中,为梁尉公子驱驰。” 囿中守见事不谐,好像梁尉公子已经没了理由让武卒离开,便出言道:“少将军奉信陵君公子令归大梁,必有军国大事,焉得以数千武卒而误之。臣意公子等且往大梁,靳、曹二先生乃奉信陵君公子令助梁尉公子,何再劳将军府。” 靳先生道:“微庶等以为,申公子等仍依原议归大梁,车先生得启封之实,箫先生尽得城外大军之情,必能善助将军,而利宗庙。梁尉公子往依其父,义也。城外军中,粮秣军械皆备,武卒万人,必能使行伍整齐,以待将军之令。” 芒申道:“靳先生所言是也。车、箫二先生各怀兵机,不可稍待。偏俾残躯,愿奉公子。” 箫间突道:“将军本以大子寅总城外军事。今寅公子生死不明,申公子幸得到此,盍以申公子暂代其兄之司。一则免梁尉公子后顾,二则分囿守之任。” 芒申道:“臣何德,敢总其司。但为梁尉府驱驰,幸也!” 箫间的话很让梁尉家的无语:本来梁尉公子就对芒卯有一肚子气,就算芒寅在,也未必会甘受节制,现在把一个军使推出来总领其事,就因为他是芒氏吗? 尉僚冷笑道:“箫先生好计议。惟申公子有军令在身,纵义理两便,不宜抗命。” 第183章 阴险狡诈信陵君 靳先生接口道:“尉老所言是也。芒府身担家国宗庙,岂可因小失大。臣等谨奉信陵君公子令,必能使梁尉公子诸事安顺。” 囿中守道:“诸公既从信陵君营来,当依原议,各安军事,不宜另生枝节。芒将军负家国安危,信陵君公子名动天下,手握重兵,皆非区区一隅所能匹也。梁尉公子有魏公子府门下诸公辅佐,料无所失;囿中偏小,粮秣不济,往就南关,不过数十里,旦夕可至。就将军有令,亦不误事;寅公子若就营,亦少整军备战之责。岂不两便?” 三方一辞,皆不许芒家插手此事,芒家三人也感觉非常无力:且不说并无军令,就算有军令在手,遇到三方都反对,也不好强迫执行吧。芒家三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眼光,决定妥协。芒申道:“既诸公议决,偏俾不敢有异。愿二先生以家国为重,善加为之。” 靳先生还未发言,囿中守先道:“信陵君,魏公子也,宗庙所系,焉能不以家国为重!反不及芒氏耶?” 芒申急忙低头道:“小子失言乱语,守君恕罪!” 囿中守当即换了笑脸,道:“少将军勿多意。信陵君仁义暴于天下,门下广有贤士能人,且大梁尉见在营中。以梁尉公子托于信陵君,事必谐矣!……但寅公子今何在焉?……” 芒申道:“偏俾回城,定报将军,以治其罪。” 囿中守道:“非也,非也。臣与囿尉皆无能之辈,身居囿中,但备扫刍耳。大敌当前,实非其任。故望大子,如子之望母。” 芒申心里骂道,好不知羞。口里却道:“岂敢当此。家父常嘱吾辈,待君守尉如父。故敢大胆妄言。” 靳先生道:“行前君上嘱微庶等,当依囿中以待梁尉公子。意其多有波折。岂意一至囿中,公子健在,军卒完备,岂非天哉!待大梁尉整军完备,必成劲旅,俟将军令,以临秦人。建功立业,岂落人后!” 芒申等见三方携手,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自己的确难以插手,只得作罢。六人商议,芒申等三人驭车一乘归国,余三人留囿中整备军务,明日即拔营直赴南关。但问题来了,芒申和车右先生是肯定要回大梁,另一个人是大家都认为是箫间?但一直不作声的陈四坚持认为自己奉命侍卫车右先生,当回大梁找夷门卫缴令,留囿中非其使也,定要回去。陈四这一闹,芒府顺水推舟,靳先生也找不到理由推辞,于是决定箫间留下。这对双方来说是双赢:芒府毕竟在囿中安插了一个眼线,而梁尉、信陵君一方得一谙熟营务的大助力。箫间将芒卯离开后,城外军营中诸事拣要点告知芒申,这些事虽然芒申大多经历过,但大刀阔斧地删除枝桠,提取主干,简明地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式,却是箫间的功夫,连靳、曹二先生也赞叹不已,皆称受益匪浅。囿中守、尉改颜敬之。一通事毕,当三人启程时,已至晡时。 在众人的陪同下,芒申等三人回到驿舍,仍备好信陵君府上的车马,说好入城后,归还魏公子府即可。三人上车,车右先生为驭,平稳启动,直望大梁而去。余下众人看着院内的五车廿马,皆道:“亦一人一乘,各驾归营可也。”于是随行的侍卫们一齐动手,迅速备好剩下的五乘革车,各自登车启程。来囿中赴宴时,梁尉公子只带来十名卫士,现在命他们自行步行回营,不用跟上车队。 当梁尉公子一行彻底离开,站在驿舍门前作翘首状的囿中守、尉,终于放松下来,两人一齐长出一口气,道:“终是离去!”各自带着自己的卫队回府了。 驾车离开囿中,身边只有陈四,车右先生就与芒申交谈起来:“信陵君与大梁尉合,其势不可当也。” 芒申双眼直视前方,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道:“大子现在何处?” 芒申仍然目视前方,应道:“自城北驿分手,再无音讯。” 车右先生道:“大梁城禁前,陈留送粮数车到府,想为大子所为,将军称之曰能。” 芒申道:“陈留?大兄所押?” 车右先生道:“非也,盖闻陈留司士蔡某所为也。” 芒申道:“非所闻也。家父既言大兄为能,必也大兄主其事。其在陈留乎?” 车右先生道:“虎仲先生佐之,何其误若此哉!” 两人叹息了片刻,换了话题。车右先生道:“梁尉公子引武卒往南关就信陵君,其意何在?” 芒申并不回言,只是又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自答道:“信陵君之意其在启封?梁尉公子当入启封乎?” 芒申道:“此羊入虎口,非其地也。” 车右先生又自忖道:“其意在华阳耶?” 芒申道:“梁尉公子至时,华阳必已下矣。非也。”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然信陵君必以梁尉公子居何地?” 芒申道:“小子以为,信陵君当以梁尉公子居中营。” 车右先生惊道:“何以故?信陵君尚无中营乎?” 芒申道:“信陵君外示忠厚,内怀猜忌。其入营中,一应武卒皆不用。家父乃募什伍长一营与之,乃立焉,犹以门客居内,中营居外,而与民军杂焉。梁尉公子所领,皆私募武卒,昔不统属,素不相亲。若信陵君以亲厚遇之,必感恩戴德,而为其所用也。以立中营,必也。” 车右先生道:“二校之众,立一中营,余者奈何?” 芒申道:“若某为信陵君,选五百忠厚之卒,以门客领之,以为中坚;以五百善射之士,箭矢尽与之,以为前锋;以五百捷足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冲阵;以五百精壮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殿军。余三数百人,散入中营民军,以为骨干。此中营万人,乃信陵君禁兵也,攻城拔寨,冲锋陷阵,皆所赖焉。” 车右先生道:“何公子知信陵君之切也?” 芒申道:“幸得侍其左右,故知之。” 车右先生道:“非公子有心,孰能至此。以门客三百为阙,武卒三千为城,民军五千为池,势难以动摇矣!” 这时,车右先生敏感地觉得身边的陈四身体一抖,他扭头望向陈四道:“何以异?” 陈四道:“无他,风沙迷眼矣!” 车右先生起了疑心,但碍于侯嬴,又担心自己疑神疑鬼,想着回头交给侯嬴处理吧。转过头去继续与芒申交谈:“公子既得近信陵君,其计安出?” 芒申道:“信陵君计于帷帐,惟先生知之,小子何知?” 车右先生把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道:“议得三策:其上,以精壮乘隙入启封,以大军应之;其中,据华阳粮秣、城池,外和韩王,以待韩援;其下,前据南关,先为不可胜,而待秦敝。秦虽以奇计袭启封,深入心腹,然粮秣不备,日才一餐,不得尽饱。非无隙也。晋大夫力主兼行中下二策,分兵据华阳及南关。” 芒申道:“何人据南关,何人守华阳?” 车右先生道:“尚未得计。惟晋大夫之策,盖以信陵君在内,余军环卫之。” 芒申道:“是即信陵君必得禁卫而后可也。”说得车右先生一愣,问道:“何以言之?” 芒申道:“以信陵君之多疑,为晋大夫大军环绕,但有不利,何以应之?” 车右先生道:“信陵君,将军也;晋鄙,大夫也。何惧之哉?” 芒申道:“非疑晋大夫,实疑我芒氏。信陵君甫出城,即遇刺客;而再,而三;或于城外,或在营中,无在野者。芒氏首当其疑也。晋大夫,其亚也。” 车右先生道:“家主从未言起,公子何知?” 芒申道:“若非得近之,其孰能知!信陵君外示忠厚,凡近之者,莫不被德;内猜忌者,纵亲近亦无稍显。然观其行迹,厚于外而忌于内者,斑斑可考矣。先生其观,小子之言应与不应。”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自是非尘。信陵君既疑将军,复疑大夫,奈何以大军付之?” 芒申道:“此其所以为信陵君也。虎狼环饲,箭矢迫睫,而不更色,真大丈夫也。先生其思之,民军者,饥疲之众,驾驭失措必反噬;武卒者,禁卫也,既少来往,不知心腹。若亲驭之必难。芒氏久在朝堂,晋氏魏家故旧,皆久历军阵,魏赖为干城。今以一切托之,外示亲近,以交好之;内避凶险,而身居安地。若无他变,孰能谋之!” 车右先生道:“公子再三言之,必有所源。” 芒申微微一笑,道:“但有所思,非有本源,故妄言之,先生姑发一笑可也!” 车右先生在驾车,不敢过于转头去看芒申,但也抽空瞄了他好几眼。本来想着有陈四在旁边碍事,转个不太敏感的话题,不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有人要害信陵君,这可是魏国捅破天的大事,谁遇到都要尽量绕开;可芒申倒好,捕风捉影不说,竟坦荡荡地道出,毫无隐讳,还当着一个外人陈四,真是少年轻狂。 第184章 再入大梁 车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默不着声,低头专心驾车。芒申突然转脸隔着车右问陈四道:“陈四兄多识异士,得闻豕三否?” 陈四不防芒申会问到自己,也转过头去,微微俯首,道:“公子何问?车摇风急,虽近难闻!” 车右先生道:“公子言陈兄识得豕三否?” 陈四道:“史三?市井之人,必非本名。是何人也?” 芒申也听得有些模糊,问道:“何言也?” 车右先生道:“豕三非本名,盖何人也?” 芒申道:“一方豪杰,但闻其名,不知其实。” 车右先生再次转述过去。陈四道:“史氏虽多,行三者亦众,然少居市坊,多俊才,少豪杰。” 车右先生又转述过去。芒申道:“豕三居长城外,侯嬴长夷门,或有所闻。” 听了车右先生的转述,陈四道:“小子从夷门卫只三数月,见闻短少。或夷门卫能知之。” 车右先生转向芒申道:“侯嬴或知之。” 成功地转换了话题,又隐约发现自己与芒申的对话其实陈四听不清楚,车右先生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但芒申所言引起的波澜并未在车右先生心中消失。芒申只与信陵君近距离抵触了几天,就发现这么多情况,要说芒卯毫无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从芒卯那里并未得到哪怕一点暗示……“芒府智囊!”车右先生暗自心伤。“或少年轻狂,亦未可知。”他只能这么为自己解释。 沉默地行了会车,囿中的城楼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车右先生终于还是先开口问芒申道:“依公子之见,将军何为,外能合信陵君之力,内能尽臣子之职。” 芒申道:“晋大夫汇中下二策,分兵取南关、华阳,命臣入朝请使赴韩。是但深沟高垒,先为不可胜。以此筹之,先生必有良策。” 车右先生先背了段书,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信陵君计能出此,所谓善战者也。唯‘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守不足,何事不足?粮秣军需也。若粮秣军需不继,何能守之,而待敌之可胜?故信陵君之计成与不成,其在粮秣乎!南关残破之余,粮秣难继;华阳,韩之边邑,虽有积粮,恐难言充足。成败利钝,其在大梁乎!南关、华阳,距大梁二三百里,城南有警,需绕城北,尤得重兵护卫。兵法十一至。何能久持?必不支矣。” 芒申道:“秦人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此疲兵也。若急击之,得无胜乎?” 车右先生道:“公子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虽百里而争利,然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虽千里而不劳,何况百里。急击非计也。” 芒申道:“急击非计,缓难持久,奈何?” 车右先生道:“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乃其计也。” 芒申道:“公子听之欤?” 车右先生道:“此计用与晋大夫议得之。欲报公子,公子止之,乃命大夫代行将军令——是委全军于大夫也。必得行也。” 芒申道:“诚若是,则破秦必矣。大梁何为?” 车右先生道:“但亟肄之一也。王欲段子干建功,将军以偏师扰秦,少建功业,即归于段子,必能成矣。现城外二军:信陵君、寅公子;城内一军,即是三军。日以一军扰之,秦必乱,事必成,而功必立。” 芒申道:“如是则信陵君首阵斗之也。” 车右先生道:“大梁,宗庙安危所系,不容有失。若需大梁安定如山,惟得信陵君履险矣。虽云千金之躯,不立危墙;面安危存亡之机乃在于彼,亦无可辞也。” 芒申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问道:“家兄至今未见,先生何教?” 车右先生沉吟道:“寅公子已至陈留,应无疑义,以运粮入城也……敢仍留陈留?如得陈留之助,又有虎仲先生在侧,必性命无虞。……或为他事所累?” 芒申道:“先生以大兄为一肄,而兄不在,武卒南归,何能为也?” 车右先生道:“但有箫先生在,事必谐矣。箫先生心细事密,不辞劳苦,不为言语所动,真建大业者。如区区但凭一时机巧,可成小事,不能为大也。” 芒申道:“先生自责之甚矣!虽然,箫先生之工,吾深戚戚焉。计谋周详,算无遗策,和合四方,真栋梁也。” 车右先生道:“是故将军赖之如干城,遣助晋大夫,实不得已,今幸离之。如寅公子得箫先生之助,事必无碍;纵寅公子为庶事所累,箫先生得预其事,亦无碍也。” 芒申点头道:“先生之言是也。”交谈告一段落,两人又沉默下来。少顷,芒申再问道:“臣奉魏公子命,入朝请使入韩请兵,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应无大碍。须贾大夫,久历外事,行为干练,必能不辱使命。” 芒申道:“吾据华阳,于须贾大夫利也,弊也?——虽非吾之责也,亦愿先生教我。” 车右先生道:“事在人为,成败利钝亦一念间。” 芒申道:“信陵君言,使臣入韩,必过华阳而后可也。敢亦趋利避害之举也。” 车右先生道:“虽有其意,但亦有他。华阳尉,王子也。即冠未封,行事昏愦。如魏能助其建功封君,其助出兵援魏必也。复有韩不申为其左右。韩不申,所虑浅而所谋大,必为君上所用也。” 言谈之间,大梁城高大的城楼已经在望。芒申整了整自己的装束,从怀中将节掏出来,擎于手上。于城外百步,车右先生将车停下,芒申跳下车,持节跑向城墙,口中照例喊道:“军~使~归~命!”待他跑近城边,城上已经坠下一个皮套。芒申熟练地将双腿套入,摇动了上方的铜铃。皮套陡然一紧,芒申的身子立即悬空。他急忙稳住身子,脚轻轻地踏在墙上,交替而上,让身体与墙保持一定距离,而又不至于被蹬开,顷刻便至城上。翻过垛口,脖子上就挂上了两支戟。芒申来不及解下套带,急忙高举双手,手上只有一支竹节。旁边过来一名卒伯,从芒申手中接过竹节,见上面的识记是魏王,急忙挥手让控制住芒申的武卒放开,道:“此节庶民不敢擅呈,愿将军自入。” 芒申指着下面道:“吾车在彼,愿开城以入。” 卒伯道:“无令不敢擅开。” 芒申道:“愿报于城门尉。” 卒伯道:“时近黄昏,城门尉回府安歇。” 芒申顿时无语。想了想,只得道:“既如此,吾将军芒氏之子也,”边说边从腰上解下芒府腰牌,“事出紧急,愿伯为吾开城。”卒伯接过腰牌,果见一个芒字,周围吉祥花样,料无他,遂道:“既有少将军令,庶民即开城。”遂引芒申上了城楼,下令开城。 城楼上大旗摇了三摇,远远便见马车缓缓启动。楼上士卒开始摇动闸门,城下的士卒则抬起沉重门闩。闸门开至一半,士卒们拉开城门。车右先生一抖辔带,四马开始加速,至城门彻底打开,闸门升至丈五高时,马车正好从闸下贴着两人的冠巾冲入,引得周围人一片喝彩。车一入城,闸门立即放下,城门关闭,军士们抬着门闩,重新挂上。而车右先生这时已经将车稳稳停下,离城门不过十丈,两次引来一片喝彩。 芒申和卒伯立即从城楼上下来,两人在车下拱手相辞,芒申跳上战车,卒伯挥挥手,士卒们闪开一条道,车右先生驾车迅速离开。 大梁西门正对宫城的大梁门,芒申一行自然不敢直接向西,直接上朝——虽说战事紧急,但也没必要打扰魏王宁静的夜生活。马车向北驶去,绕过宫城再往东而去。来到芒府所在的里门外,车右先生停下车。已经上了锁的监门认得是芒申和车右先生,遂上前开门,点头哈腰让进。芒申不动声色地往他手中塞了两枚钱,于是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陈四道:“小子已送车先生平安归府,当回夷门缴令。车先生可有话语?” 车右先生道:“陈兄何其急也。于途劳碌,曾无一食一饮相报,某心何安!且至芒府安歇,明日便行。” 陈四道:“芒氏,将军也。小子,庶民也。上下不齐,尊卑有别,不敢相见。” 芒申道:“陈兄前随先生,后为车右,岂有尊卑之别!愿陈兄勿辞。” 陈四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军情紧急,事急从权,故敢与公子等同乘;今既入国,当以国礼。礼不下庶人,理也。小子敢辞!” 陈四的这番话令芒、车二人刮目相看,两人对视一眼,均拱手当胸,车右先生道:“陈兄以国礼相谢,某等不敢违。回复拜上夷门卫,言诸事圆满,后必拜谢。陈兄之助,某不敢言谢,惟愿报之于来日。” 陈四道:“先生此言,小子何当!小子但有不周,务请容之!”三人拱手相辞,陈四沿道向东而去。芒、车二人牵着车,进入里门。 第185章 信陵君何人也 三人日晡出囿中,一路急行,至大梁时已近黄昏。由于军情紧急,加之天暗得早,现在已经宵禁。陈四并非武卒,穿着家僮的服饰,按理是不能在街上行走。不过这都是对那些普通庶民而言。陈四已在夷门卫处行走多时,自然知道内里情况,遇上巡哨,比几个手势,稍稍几句,就被放行。在暗夜的掩护下,不过一刻就到了夷门卫所。 轻轻地敲门,一名同样年轻的少年出来,认得陈四,将他迎进门去。庭院中还有许多少年在月下练功,见陈四进来,都围了过来,嘘寒问暖。一名少年到后堂报知侯嬴。不久侯嬴就出来了。众少年停止闲话,陈四连忙上前见礼。侯嬴略一回礼,抓住陈四的手,就往后面走。众少年似乎知道其中干系,各自散去。 侯嬴并未婚聘,后堂没有别人,只在一边隔出一个小间。时值深秋,夜间萧瑟,后堂四壁漏风,一架屏风也残破不堪,反比庭下还显得冷清;没有点灯,十分阴暗,陈四虽然一路走夜路过来,也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得见堂上的格局。 屏风下面铺着一张草席,度前一张几案。侯嬴行礼,请陈四入席,两人同时相对促膝而坐。侯嬴从身边的瓮中舀出一盏清酒,奉与陈四;陈四低头接过,略饮一口,置于几上。 侯嬴双目炯炯,望着陈四道:“启封之行奈何?” 陈四道:“先生等随米舟顺流行至启封,沿途有秦哨三,均横索水上。米铺先生出头应付,稍验即行。” 侯嬴打断道:“无人登舟查验?” 陈四道:“无。”等了一会儿,见侯嬴没有问话的意思,就继续往下说:“如是者三,而入启封。津口早有人侍候,舟至,即有挑夫将米挑走。” 侯嬴又问:“运往何处?” 陈四道:“当是米仓。” 侯嬴问:“可运往彼岸秦营?” 陈四道:“未见。”陈四又等了会儿,才继续说道:“吾等至米铺飧食,当晚就宿于此。” 侯嬴又问道:“飧者几何?” 陈四道:“但一簋一蔬一酱一浆。” 侯嬴问道:“簋中者何?” 陈四道:“但粟耳。”见侯嬴不再问了,又接着道:“次日鸡鸣则起,乃与米铺密议良久,吾未预焉。约日出乃出,迳往女闾,直入大户。门前小子欲阻,先生示以节,乃行。小子未通于内,先生迳入之,遂与老丈晤。先生命小子居于塾内。至隅中,见有武卒暗信,遂往就焉,乃得见信陵君等。” 侯嬴有些吃惊,问道:“信陵君?于启封?” 陈四道:“非信陵君身,乃其部伍耳。” 侯嬴问道:“何人?” 陈四道:“武卒之首者,郑氏安平;另有张先生、郭先生等,皆信陵君门下,不闻其名。先者郑氏先至,闻车右先生在,乃往护之,少顷匆匆而出,复引张先生至。”又沉默片刻,陈四续道:“至日昳许,车先生与老丈出,至米铺取值。” 侯嬴问道:“何值?” 陈四道:“与老丈出,当是花值。于途先生与老丈议值,颇争执。至米铺,先生钱不足,取其佩于柜上当数金,乃偿。”侯嬴第一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问道:“汝与先生及老丈俱往米铺取值,独留令尉与张先生于堂乎?” 陈四道:“堂上犹有车先生所请老先生,须发皆白,颜色衰颓,不知名氏。” 侯嬴道:“汝先何不言?” 陈四道:“先生于途请之,不知轻重,故未言也。” 侯嬴道:“同舟往启封者几人?” 陈四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舟夫二,米铺李先生一,车先生,老先生,小子,……别无他者。” 侯嬴道:“老先生何人,何时上舟?” 陈四道:“舟至城外,自有私货。车先生自下舟,不许相随,天微明而归,即携老先生同登舟。不知其来处,亦不知其名氏,但呼为‘老先生’耳。” 侯嬴道:“李先生任其离去,泊舟相待?” 陈四道:“李先生泊于城外僻静处,有货上舟。俟车先生归,犹有未了。——故无相待也。” 侯嬴道:“李先生所运何物,何处脱卸?” 陈四道:“他人之私,本不该言。侯父相询,不得不言,父其勿泄。” 侯嬴道:“理所当然!” 陈四道:“皆为金钱。只盛半满,以米覆之。至启封之时,乃以米归仓。” 侯嬴道:“明说运米,实则运钱,……却好筹划!——老先生登舟后何为?” 陈四道:“老先生登舟,只与车先生在舱中密议,小子连李先生皆不与闻。——见小子送酒饭入,二人即住;必待退出而后议。——直至启封。” 侯嬴道:“米铺食宿,老先生与焉?” 陈四道:“不与,老先生自去。次日于花坊门下始相见耳。” 侯嬴道:“不与?……有计较……车先生何以之引荐于同舟?” 陈四道:“车先生不讳言,但此行启封,必得老友相助,愿同舟行。李先生并无二言。” 侯嬴道:“唔~!车先生引老丈至米铺取值,汝同行,独留老先生与张先生在花坊相待启封令、尉,然否?”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车先生钱囊缺少,遂以佩当之,赎钱与之。”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与之后,何为?” 陈四道:“先生既偿花资,遂议归国。米铺言,舟虽齐备,而货未得装。盖挑夫尽为秦人所佣,此处短少,且价高。小子往坊口,与郭先生及武卒会,——皆伪为佣人,助米铺上货。” 侯嬴重复道:“武卒?伪为佣人?” 陈四道:“然也。”又候片刻,见侯嬴不再问话,续道:“先生见武卒,遂至坊口与郭先生会;郭先生引至僻静处,议片刻,先生归,指一先生称吕伯者,告小子少时引贵客随吕伯行。先生先随武卒至津口上货,后至花坊,见老丈引贵客、张先生、郭先生、郑兄等。先生引小子隐于暗处,见众人散去。贵客自往津口,先生命小子随二贵客。小子追及二贵客,忽一车队出,吕伯在队中,示意小子跟随。小子未见先生,遂引贵客随吕伯而去;押车者均似心知肚明,将小子及贵客裹挟其中。于路关隘皆是前队应付,后队但跟随而出,并无查验,故得出启封。” 侯嬴插口道:“汝随吕伯出,车先生未至?”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车先生何往?” 陈四道:“小子不知。……至夜,车队野营。——忽为魏军所围,张、郭、车等先生旋至,盖魏军乃其所引致也。诸先生遂令贵客等套车先行,车队长者盖韩人,亦随行。小子步行随先生车后。韩人盖华阳人也,奉华阳尉命运粮于启封。” 侯嬴道:“奉华阳尉命?” 陈四道:“然也。于途诸先生与韩人交言,小子于车下得少闻其言。” 侯嬴道:“其人何言?” 陈四道:“韩人似名不申。华阳尉,王子也,暂守华阳,求功觅封。不申其相也。” 侯嬴再次重复道:“华阳尉,王子。韩不申,其相。” 陈四道:“然也。”……“车至中途,忽有人当道,乃信陵君也。” 侯嬴再次打断:“信陵君亲至?” 陈四道:“然也。”稍停片刻,正准备继续往下说,侯嬴阻止道:“信陵君何许人也?汝亲见否?” 陈四听出侯嬴的语调有些激动,便望向侯嬴,但侯嬴的面正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便道:“小子亲见信陵君:甚少,无须髯,身健挺,恂恂然也,执礼甚恭。” 侯嬴又半晌不语,等陈四快好说话时,侯嬴又道:“四弟旅途劳累,今夜且止。”起身到窗下,取来一些东西,放在几案上,交给陈四道:“些少糇粮,聊解夜寒。”施下一礼。陈四回礼,道:“承卫厚恩,糇粮不敢接。”侯嬴道:“夜来有汝飧食,却为错过,吾岂能私。灶下无火,聊以为糇。” 陈四见说,只得道:“如此,小子深谢。”接过几案,捧出来,回到前庭。庭前仍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立,或练功,或较技,见陈四出来,一拥又围上,道:“侯卫有赐?见者有份!”陈四把几案放在阶前,众人围过来坐下,不客气地伸手取食——当然都留有分寸。见陈四坐定取食,便又问道:“侯卫何言?” 陈四道:“侯卫但询以职事。惟言及信陵君时,即不语也。赐食令退。” 一人道:“信陵君,汝言魏公子信陵君?” 陈四道:“莫非有他?” 那人道:“汝见之乎?” 陈四道:“岂止见之,随先生后与其见礼。信陵君问话,吾答。” 众人“嗷”的一声全都立起,围了过来,纷纷问道:“信陵君何许人也?汝亲与交谈?其言而何?……” 陈四伸开手然众人安静,然后故做姿态地取了口食,道:“吾且问汝,信陵君何人?” 第186章 多嘴的陈四 见陈四问信陵君何人,众人个个按捺不住,道:“信陵君,魏公子也”“义气为先”“有胆有识”“门客众多”“翩翩公子”。 陈四再次伸手,示意大家安静,道:“吾所见信陵君者,将军也。其装束……皮弁、衣裳,……不着甲,执礼甚恭。”边说边从地上站起来,学道:“‘得见车先生,幸何如之。’有张先生者,信陵君门下也,荐吾于信陵君曰:‘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信陵君道:‘陈四兄何在?’吾遂得与信陵君见礼。信陵君问‘陈兄家乡何处?’吾答:‘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一人赞道:“对答甚为得体!……敢莫梦里所见?信陵君何以见汝?” 陈四道:“吾且问汝,可知吾随卫之先生何人?”他满意地看到周围的人都是一副茫然的神情,自己解答道:“先生车氏,乃芒将军府智囊。智囊知否?乃指胸中尽为筹划之智计,人吃的不是粟,是智。”周围人“哄”的一声响起来。一人道:“陈四,汝此趟差抵得过。一先生乃将军府门下,一先生乃信陵君门下,还得见信陵君,只大王未见矣!便死也瞑目。” 周围的人一齐喝道:“鸹舌!大战当前,何言死!”那人只得一缩头,坐回去,嘴里还嘀咕道:“若吾得见信陵君,便死也瞑目。”气得周围的人照着他的头狠狠地拍几巴掌。 又有一人道:“汝见信陵君,又随卫将军府智囊,可有赏赐?” 陈四道:“何有?于途提心吊胆,惟恐差池。现无事而归,有此一餐,安心下咽;众兄环绕,听吾乱言,便为赏赐。”众人又是“哄”的一声。 一人道:“旦日将军或信陵君诏到,召四兄入幕,岂不一步登天!……但有差事,勿忘今天之会!”众人齐声应和。陈四笑之而已。 待周围人声音落下,陈四又道:“复告汝知:大梁城当无大战。” 这句话说完,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良久,一人问道:“何以言此?” 陈四道:“汝等知之否,城外两支大军,轮番尝敌;此犹未了,王乃命大夫和韩,求韩出兵相援。三路大军在城外,秦人何敢攻城。待其安置已定,大梁城大军一出,秦人即溃。彼时,正吾等立功之时也!” 一番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倒冷场了半饷。众人回味着这话,一人突然道:“陈四随了将军和信陵君,也沾惹了将军气,言谈之间异于往常。” 另一人道:“汝且道来,城外何有三军?” 陈四道:“韩援军,其一也;信陵君,其二也。自不待言。芒将军大子乃自引一军在囿中,此非汝能知也。” 忽一人道:“吾前闻梁尉府引兵出城,不知虚实。” 陈四闻道梁尉府,立刻来了精神。——这事他在座,虽然没有发言,但听得真真切切。——道:“梁尉府引兵出城,实有其事。吾于其座得知其详。汝知之否,梁尉府引兵者,非大梁尉,实梁尉公子!” 一人急问道:“为何是梁尉公子?大梁尉得无恙乎?” 陈四一脸傲娇道:“大梁尉现在信陵君营中,不在大梁。故引兵者,梁尉公子也。” 那人问道:“汝何知之?” 陈四道:“先生与众议之于席,吾从旁侍候,得勿知乎?” 全场安静了会儿,一人窃窃道:“汝亲入于大帐,从旁议事?” 陈四道:“虽入于帐,未得议事,但闻之耳。” 那人一拍陈四,道:“亦不虚此行也!大帐内何等陈设,可以虎皮铺地?” 陈四笑道:“何有虎皮,但帷幕耳。以树为柱,上设以环,下可及地。入内但草席、矮几耳,别无他物。” 那人一脸神往,口中喃喃道:“但得入虎帐中,便死也甘。” 陈四道:“大军野营方设帐,四面透风,甚不便,少有议事者。将军议事,多宿营。囿中守议事,在囿守府;大将军议事,在将军府……” 一人忽地打断道:“信陵君议事在何处?” 陈四面露尴尬,道:“吾未入信陵君中营,未得窥信陵君帐。” 又一人闻言便鄙夷道:“盖汝所言,实非出于信陵君之议?” 陈四争辩道:“吾虽未入信陵君大帐,信陵君与先生议事,则身往先生帐,吾得从旁与闻。——何得有虚!” 一人道:“信陵君议事不在大帐,反至先生帐中?先生亦设帐?” 陈四道:“先生乃将军府智囊,深为君上所敬。深夜至营,于途劳顿,遂与启封贵客各宿一帐。——吾闻之于营卫,此帐乃信陵君家老所设。” 旁边一人鄙夷道:“却是胡言。信陵君出阵,奈家老何?必也门下忠勇之士,以一当十、足智多谋、机便善巧之徒,乃可也。” 陈四道:“君上门下客非一,必也各有尊卑,方能上下无碍。先生所处,乃君上门下首尊,但以家老喻之耳。” 那人道:“是何人也?” 陈四支吾道:“似呼为钟先生,或丛先生。吾未得言,但晤其面。甚长大,矍矍然,甚和善,有长者之风。虽不为家老,亦不远矣。” 一人道:“何以四兄得见天下英雄若此矣!” 陈四道:“此门卫公荐之也,吾何能及!” 旁一人忽道:“此钟先生身居尊位,却宿先生于帐中,而自身居何处?” 陈四闻言默然片刻,道:“但坐营中火边,与卒为伍也。” 周围的人也都默然。忽一人道:“此诚信陵君家风也。” 又一人问陈四道:“汝宿于何处?” 陈四道:“但于帐外耳。” 那人问道:“无人相伴?” 陈四道:“钟先生号令,旦日点军,不必惊动先生,必待其觉而后可。” 那人问道:“信陵君访先生,亦于先生觉后?” 陈四道:“然也。正于点军之后,启营之前。” 那人问道:“信陵君与谁同访?” 陈四回忆道:“君上门下钟先生、张先生,将军门下箫先生。另有芒将军少子。余者不识。” 那人道:“将军少子与门下箫先生亦与汝有旧?” 陈四道:“非旧也。” 那人道:“汝如何识得?敢莫引荐于汝?” 陈四道:“本不能识。惟一途同归,故知之也。” 那人道:“箫先生与少将军携汝同归乎?” 陈四道:“然也。同行共六人,车先生、箫先生、芒公子,此芒府者也;君上门下则有靳、曹二先生,边吾六者。入圃田,人驭一乘,共六乘者奔囿中。靳、曹、箫三先生留囿中整顿军伍,吾等三人驭一乘归大梁。” 这番解说又把大家的兴致招惹起来“人驭一乘”“六乘入囿中”“随芒公子入大梁”“汝小子得遇贵人矣”众口纷纷,不一而足。少时语音渐低,众人又开始想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来问,仿佛如果问不出一两个让大家耳目一新的问题,就很有些对不起陈四。 一人突然问道:“汝言芒大子在囿中,议事当见。” 这一问倒让陈四面显赧色,他有些难为情地道:“芒大子未至囿中,故未得见。” 那人惊问道:“汝言大子引军在囿中,今又言大子不在囿中,何其言语颠倒?” 陈四道:“非吾颠倒,实大子离城后未见其踪。” 一人问道:“大子遇难乎?” 陈四道:“先生言‘非也’。大子有其府中先生相随,此先生文武双全,智勇过人,必能护得大子周全。大子不往囿中,必有他故。” 突然,暗中一人接口道:“非有他故,实居陈留也。”正在热烈聚会的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侯嬴,他一直不声不响地立在暗处,默默地听着众人谈话。众人都被陈四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多出一人。见到侯嬴,大家赶紧站起来,低头行礼。侯嬴顺势走到众人中间,在案侧坐下,随手也拿起案上冰凉的粟米,撮到嘴里。众人复又坐下。一人问道:“大子在陈留,父何知也?” 侯嬴道:“尔夜里散尿吾亦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汝等知大子于陈留何干?……筹粮资秦!奇乎?无奇不有也。其父于城中拒秦,其子于陈留资秦,此其父子之所为也。” 众人惊了半饷,回过味来,问道:“何以故?” 侯嬴道:“此无他,惟逐利耳。其父相魏,本资于秦也;为魏拒秦,其贪其利?。其子于外,贪秦高利,遂扫庭资之,以求厚利。四兄从启封归,可言启封之事:秦以高价籴粮,是也,否也?” 陈四道:“吾于启封,多居女闾,偶一出门,见河边粮车不绝,心下以为启封富庶之处,日常如此。今闻于父,必是秦人高贾也。” 旁人闻言,立即走了歧路,起哄道:“汝多居女闾?……尚能立否?……血气未充,劳则伤精!” 陈四涨红了脸,道:“先生自入,吾守于门。……并未入内……”这一争辩反而引来更多嘲笑声。 第187章 老谋深算 最后还是侯嬴为陈四解了围,道:“先生本往花坊女闾,携陈四者,正以其年少,人所不防也。四弟君子也,非礼不视,非礼不听。” 陈四这才缓了神情,众人也不再拿他开玩笑,静下来等侯嬴往下说。侯嬴接着道:“启封虽商埠,四方辐辏,实以大梁之稻,易四方财宝:齐之冠,楚之材,蜀之丝,秦之玉。粮非其财也。秦人一至,以财易粮,价倍于市,故四乡之众,争以粮粜之,以求重价。此四兄所见四乡粮车云集也。” 陈四道:“然也,然也。吾见韩之华阳亦粜粮于启封,——为吾魏所虏也。” 侯嬴对陈四道:“汝言随车队离启封,而车队为魏军所虏,此队为韩华阳人,然否?”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囊者汝言之未详,今其再详言之。” 陈四见侯嬴说得认真,心下也严肃起来。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重新言道:“吾随先生回花坊,于坊口见诸先生与花坊老丈相谈而来。先生遂引吾隐于檐下。待众人分散,遂命吾迎上贵客。忽见一车队涌出,分先生与吾在两边。然先生先言随吕伯——信陵君门下也,吾见吕伯示意随行。乃引贵客随吕伯而行。于途无碍,通关过隘,皆有前队照应。吾与贵客随吕伯而行,一路无事,吕伯亦不与吾交语。——直至野外,车队露宿于野。至夜半,忽四方火起,百余人四下围来。队中有人惊叫‘有贼’,四散而逃,多数惊诧,然车畜在此,皆坐不动。贵客亦惊疑不定。至者,吕伯出见,乃知魏卒也。贵客神情方安。时有人引荐于张先生曰:‘此韩人也。’乃知此乃总司之人。两下见礼已毕,遂与先生先往营中。吾随卫于车下,故得闻其相言。知其华阳尉之相,名不申。” 侯嬴问道:“孰识韩不申?……孰知韩不申?……闻得?” 一人道:“吾闻于长者曰,不申,韩贵家子也,家败,不好学,多与公子等游,喜游于市,而为微贱者。” 侯嬴道:“长者何人?何以知贵家子?” 那人道:“长者族父也。于市有肆。不申常客也,故知之。” 侯嬴道:“其与诸公子游,奈何知不申名,而不言诸公子名耶?” 那人道:“此非吾所知。惟闻诸长者耳。” 侯嬴道:“不申相华阳尉,而华阳尉必韩王子。以此论之,不申必非常人,但有智勇者也。” 陈四道:“其人精瘦,必非勇武之徒;目狭,有似精于算数;为人不威,终非人之上者也。” 旁人又哄道:“四兄其善面相乎?可为吾等一卜!” 侯嬴则满意地点头道:“虽言过其实,倒也在理。”得到侯嬴的称赞,陈四很得意地环视四周,周围的人也投来钦羡的目光。 侯嬴道:“汝但言贵客。其贵客果何人也?” 陈四道:“先生但言贵客,吾原不知。待得见于信陵君时,方知其为启封令、尉也。——非父之问,吾实不敢言。” 侯嬴道:“汝言是也。先生出城时,委吾探二人下处。是吾告以其二人正在花坊,先生方引汝前往。” 陈四道:“父原早知之。父未至启封,何以知二人在花坊?” 侯嬴仍莫测高深地答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但有所为,必能有知。”不等众人再多言,侯嬴抢先问道:“信陵君何以言二人?” 陈四又仔细地回忆了下,回答道:“信陵君过来,先见韩不申,复见二贵客。二贵客甚惶恐,伏拜于地。信陵君道:‘将失亭隘,干犯军纪。愿入营佐我,将功折罪。’复有车先生晋见,张先生道:‘车先生孤身入启封救出二公。’是故知贵客实启封二公,失守国土,现入营戴罪立功。” 侯嬴道:“汝亦晋见信陵君乎?” 陈四一下红了脸,道:“张先生亦曾引荐,故得晋拜见。” 侯嬴道:“张先生何以引荐?” 陈四道:“张先生曰:‘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二公得出虎穴,实赖二人之力也。’君上言:‘陈四兄何在?’吾即得拜见信陵君。君上言:‘陈兄家乡何处?’吾答道:‘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侯嬴问道:“君上复何问?” 陈四道:“君上不复与吾言。乃令贵客先行入营,车先生、韩不申随之,郭先生护之。惟留张先生,以护后队。” 侯嬴道:“二公入营戴罪立功,乃出信陵君之口?” 陈四道:“然也。”又回忆了一下,立起身来,边比划边学道:“信陵君道:‘卿乃王臣,孤岂能罪之。孤少年掌兵,愿二卿佐之。’二人道:‘罪臣岂敢。愿效犬马之劳。’” 一人问道:“信陵君请二人相助,何二人回言‘罪臣岂敢’?是不愿相助乎?” 侯嬴解释道:“信陵君何等人也,二人若助,岂非相辅之位?故曰‘罪臣岂敢。’但尽臣子犬马之劳耳,不敢称辅佐。仍愿入营立功,但非辅佐也。” 那人道:“口不应心,真不爽利。”这句天真的话,自然引来周围的人一片笑声。 侯嬴道:“兄快口直言,真真爽利。惟不行于君道也。” 众人于笑声中议论了一会儿庶人之礼与君子之礼,方才消停。侯嬴才问道:“车先生亦先行入营相助信陵君?” 陈四答道:“然也。” 侯嬴道:“汝知先生何人?” 陈四答道:“此人所皆知,车先生芒将军府智囊也。” 侯嬴道:“车先生为信陵君谋乎?” 陈四答道:“然也。何为而不谋?” 侯嬴道:“勿得匆忙,细思再言。车先生为信陵君谋乎?” 陈四略一思想,即肯定地答道:“为其谋也。点军毕,信陵君即访车先生于偏营帐中。吾得侧身其旁,听得明白。” 侯嬴道:“汝但言其详。” 陈四道:“点军方毕,君上即入营拜访,先生亲至帐外相迎,吾侍其后。君上先与先生相礼,复与吾相见。同行者有张先生、钟先生、箫先生,领军者二人,连先生入帐者七人。吾侧身于帐口侍候。众人先让座位少顷,议定以军礼,君上居中,文武分列。文列以车先生为首,箫先生居武列末。” 见陈四说得条理分明,侯嬴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四道:“君上言:‘先生深入启封,必有以教我。’” 一人忽问道:“何启封令不敢当‘辅佐’,而车先生当以‘教’字?” 侯嬴解释道:“启封令者,魏臣也,世食粟于魏,故当效犬马之劳;车先生,客也,请则教之,不请则不言,不和则离,无君臣之分也。其尤者,车先生,芒府之客卿也。食粟于芒府,非魏也。故公子当请教之。”见众人有恍然之色,侯嬴示意继续。 陈四道:“车先生道:‘有故人访知二公在花坊,某奉主命入启封而拔出之。二公皆愿共急国难,遂与某出,幸遇公子,故得出也。’君上赞道:‘先生孤身入虎穴,援出二公,利益国家,功莫大焉。’先生道:‘非某之功也,实赖陈兄及老先生之力。’” 众人道:“车先生亦表陈兄之功,陈兄飞腾之日有时矣!” 陈四一笑置之,继续道:“箫先生问曰:‘启封军情若何?’” 侯嬴打断道:“言及老先生,信陵君曾无一语相询?” 陈四想了想,道:“似言之,欲先生引出晋身。先生答曰,老先生不愿出士,不得为请。” 侯嬴沉思片刻,示意陈四继续。陈四有些赧然道:“箫先生问军情,先生答之甚详,惟非吾所能志,口不能言也。后先生言其多在坊中,外事不得其详,命吾告之。钟先生引吾赴郭先生处,郭先生别备笔帛,令吾以图画之。吾乃详绘启封形势及诸设营关隘处。” 侯嬴诧异道:“汝能绘山川地势图谱?” 陈四道:“约略图画之,但得其大概也。” 侯嬴道:“闲时绘来一观。” 陈四道:“又有何难!” 侯嬴道:“且言启封之事!汝别处绘启封关隘形势,帐中之事知否?” 陈四道:“其后之议不得而知。” 侯嬴道:“何以归?” 陈四道:“吾绘图已毕,郭先生引吾归帐。信陵君等已归,帐中留将军门下车、箫二先生,及君上门下靳、曹二先生。后芒少将军至,遂引吾等离营归城。先至长城,靳先生令备六乘,吾等各一乘。至囿中,得见囿中守、尉及梁尉公子。” 侯嬴道:“汝见梁尉公子?何以知其人也?” 陈四道:“席间相对,故知之也。其门下,人呼为尉老。” 侯嬴道:“席间相谈何事?” 陈四道:“均乃军国大事也。” 侯嬴打断道:“席间何人,席面若何?” 坐中一人道:“军国大事且不言,奈席面何?” 侯嬴斥道:“孺子何知!惟知席面,乃知其会为何。议事耶?迎宾耶?谋大事耶?……” 第188章 两府较量 陈四见侯嬴说得如此郑重,又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开言道:“守、尉居东,吾等居西为三列。吾在最末,正在户下。” 侯嬴道:“此非筹谋之会也,盖宾主相谈耳。”然后略一抬手,示意陈四继续往下说。 陈四从刚才的经验中,知道侯嬴喜爱的方式是从头到尾详细地说出每一个细节,就从头说道:“入座后,宾主相酬三巡。守公言,得梁尉公子传令,武卒数千入驻囿中,以芒大子总督其军。惟大子未至,不知举措,愿先生教我。”说到这儿,陈四停了停,看向侯嬴,见侯嬴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心里有了底,继续往下说道:“少将军似不知其情,遂举车先生总其事。先生遂离席言,将军之策,亲督一军守城,大子自督一军于外。梁尉公子出身将门,乃亲率武卒数千为先拒,大子以民军佐之。大子与大梁尉同日出城,今则未至,不知其驻于何处。少将军言,其与兄随大梁尉同舟出城,中道相辞而赴营中。” 听到这里,侯嬴道:“大梁尉出城,实在其事。惟其伪为商贾,施鼠两端,非丈夫所为也。” 陈四道:“父何出此言?” 侯嬴道:“大梁尉与车先生同计,籍商贾之名,以粮舟出城,以避人耳目。车先生本阴往启封,假商贾之名,分也。大梁尉实奉王命领军,实应雷霆万钧,风雨围绕,以振人心,以新耳目,乃亦似商贾之名,乘一扁舟曲折而往。人未至而威已灭,何以尝敌?芒大子总督城外,虽名偏师,其实帅也。亦假商贾而籍扁舟,自隳威风,何以战胜。况前锋已至,而主将不在,此不战已败矣。” 陈四惶然道:“魏此战必败?” 侯嬴道:“九败一胜矣。其机者,其在信陵君乎!——此非汝所能知也,但言其余可也。” 众人只得压下心头的好奇,等待陈四继续往下说。陈四道:“芒少将军言大子出阵甚决绝,故囿守虑大子或有不测。……然先生断言,有虎先生随卫左右,大子必无恙也。” 众人忍不住问道:“虎先生何人,能当此誉?” 陈四赧道:“先生但言虎先生智勇双全,其实不知。” 侯嬴道:“虎先生亦车先生之侪也。车先生阴柔机变,虎先生奋勇刚猛,各擅其长,皆芒府肱股也。” 一人道:“车先生阴出启封,虎先生随卫大子,将军左右无人乎?” 侯嬴道:“芒府门客虽不及信陵君,亦有数十,虽不及车、虎二氏,亦其人杰也。四兄适言箫先生,亦胆大心细之徒也。至若如汝之辈,车载斗量矣!”最后一句话引起大家的哄笑。待笑声稍歇,陈四道:“囿守于此,挥退车先生,而请信陵君门下靳先生教。” 座下有人又问:“靳先生何人?” 侯嬴喝道:“咄!信陵君门下,孰能妄下评骘!但出公子门下,其能可知矣!”示意陈四不要理睬,陈四道:“君上闻梁尉公子年少出阵,心甚不安,遂遣靳、曹二先生于公子座前效力。梁尉家老谢道:‘敝公子年虽少,死国,幸也!’靳先生道,本其辅佐梁尉公子,以行大子之令。今大子未至,军无主将,公子意欲何为?梁尉公子忿然言,吾军行伍不整,辎重不备,军械不齐。必也整顿齐备,方能杀敌立功。靳先生遂道,何不往投信陵君,既整军伍,又得侍其父!”听到这里,座下众人一起哄然,道:“实两全其美也,何靳先生能出此良策!” 侯嬴冷着脸,望着一脸激动的年轻人,道:“昧也,汝孺子!” 侯嬴的斥责顿时让周围冷了场,良久,一人窃窃道:“何以言也?” 侯嬴道:“梁尉公子本芒将军账下,由芒大子节制。靳先生以虚乘之,以利诱之,欲夺其军,而归信陵君。虽计高一筹,却非袍绨同忾之道也。” 陈四道:“非也。梁尉家言,将军令其出城,却不点兵,令其自募,皆散不在伍,无有辎重,但有器械随身,旗帜不备,钟鼓不齐。非重加整顿不能为战。囿中小邑,焉得整军。故从信陵君,亦良策也,非为私也。” 侯嬴一巴掌拍到陈四的头上,道:“孺子亦有见地矣!所谓公私,非在善恶,在应势利导,使上下和睦。如靳先生者,可谓善为主谋也。” 陈四道:“车先生亦言,梁尉公子现为将军帐下,不得将军令,焉得他往。” 侯嬴道:“虽合其理,未得其便,虽当必不能为。” 陈四道:“然也。囿守道,此其战时,城外民军数万,皆自备糇粮。公子武卒数千,无一日之粮,实非囿中所能支应。先生定要入城请将军令而后行,梁尉公子忿然曰:‘昔窘迫之时,多遣使而报将军,将军无一言。何先生一入,将令必出!昔奉将令归大子节制,而大子安在?’两下相峙,言语不合。囿中守道,梁尉公子归信陵君,两得其便,有利国家,焉得斤斤以将令为言。芒府无奈,只得应喏。” 侯嬴道:“此不出意外也。靳先生为信陵君谋,必不欲芒府预其间,何反留箫先生于营中耶?” 陈四道:“依席间所议,芒、车、箫三先生以一乘入大梁,余五乘归梁尉军营。是吾必不留囿中,定归大梁。众长老无奈,只得留箫先生而归余。” 听了陈四这番话,侯嬴开怀大笑,道:“不意孺子能为若此也!” 众人还是一脸不解,问道:“四兄不顾军机,强要归国,不亦愚乎!何父相赞哉?” 侯嬴道:“四兄可为汝解惑。” 陈四谦道:“小子何能,直心偶然为之,实不知其妙窍也。” 侯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汝等以为芒府与公子府所争者何?” 一人回答道:“梁尉府数千武卒。惟此武卒缺粮少将,无能为也。” 侯嬴道:“所言不虚。数千武卒,二府所争也;其所藉者,惟在粮秣、军械、良将也。此三者,芒府何有哉?况梁尉公子者,大梁尉独子也。梁尉公子往依大梁尉,人之情也。于情于理,梁尉公子及所部武卒必归信陵君,而芒氏不能遏抑也。而箫先生一往,芒府即于武卒中得一提环,旦夕整顿齐备,芒氏得上下其手也。四兄之策,诚高远矣!” 座中一人不满道:“如此,四兄助芒府乎,助君上欤?” 侯嬴道:“明助芒府,暗助公子。何以言之?芒府、公子两不相能,而联络不绝,互为依恃,上利社稷,下利庶民,中得王心,实魏家宗庙之幸也。若无箫先生居中调理,武卒一归公子,芒府再无凭恃,必多方设防,百策应对,秦反在其次也。” 一人不满道:“父言何其不明。兄弟相争,外人得利,此人所共知也。岂有将军与信陵君争,反有其利乎?” 侯嬴道:“兄弟不和,赖父母嫂媳周旋其间,方能共居于檐下。如父母不亲,嫂媳亦仇,兄弟其可共生乎?箫先生正身负二家和合之任,故四兄所为甚当矣。” 见众人还是一脸茫然,侯嬴道:“四兄其自言之,为何留箫间于囿中?” 陈四道:“吾但见梁尉公子、囿中守及君上门下,同心一意,定要归于君上,而芒府门下拒之者甚力。遂思留箫先生居其间,或可转圜;如小子一人,芒府联络委于何人?则城内外交通绝矣!” 侯嬴道:“正为是理!但得直心,不是他求。” 众中一人又问道:“奈何内外交通?” 侯赢笑斥道:“愚不可及!内外不交通,何能协力相助!惟以信陵君一人可乎?” 那人把头一缩,不做声了。 侯赢把话题又拉回来,问陈四道:“梁尉公子何言?” 陈四想了想,道:“梁尉公子多愤而申斥,而事一决于尉老。” 侯赢道:“尉老亦于席中?” 陈四道:“然也。尉老坐于梁尉公子之下,公子言听计从,不敢稍悖。” 侯赢道:“囿中守尉早附尉府矣,非独今日。” 陈四道:“囿中尉沉默寡言,不知其心。” 侯赢道:“若不得其心,囿中守岂敢自专!” 陈四道:“席罢,吾三人驭一乘,直驰大梁。余三子随梁尉公子而去,余五乘尽归营中矣。” 侯赢道:“梁尉公子得三子之助和车乘之资,必再得囿中之赠。所部当成劲旅,不可复制矣!” 座中一人不满道:“奈何长信陵君威风,父皆不以为然。” 侯赢又是一巴掌拍过去,道:“汝孺子何知!军国之事,岂敢以自喜好为归依。今信陵君多遂其志,而芒将军内外不定,非国家之福也。故以信陵君得志为虑也。” 那人不服,道:“将军不得志,此魏之所失;信陵君不得志,此亦魏之所失。奈何魏失之将军,又必失于信陵君乎?” 侯赢一愣,面色转为严肃,沉思良久,长跪作揖道:“汝言是也。正当如汝所言。惟将军岂有所为哉?” 第189章 各方动作 众人见愉快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不明究理,也一起沉默下来。侯赢沉默了会儿,对大家道:“时近夜半,且各归寐。”众人互望一眼,不知侯赢何意蓦然消沉,闻侯赢之令,不敢违背,皆敬礼而去。侯赢独坐庭中,良久方去。 次日晨起,侯嬴让人代自己应点,叮嘱了一些话,自己着一身长衫,出门而去,至夜方归。众人围上来,搬出食案奉上。侯嬴有些疲惫,但也强打精神道:“汝等飧不?”众人皆道:“已食。”侯嬴道:“待吾更衣。”众人留在阶前,侯嬴往后室,半饷换了寻常武士装束回到庭中,坐于案前。他今天全天不在,但众人仍然为他留有飧饔二餐,现在作一案搬上来。侯嬴看了食案,知道是两餐,便招呼道:“见者有分,且坐同食。”又道:“孰与汲水一饮!奔走一日,甚饥渴。”一人急起,从东厨下拎出一个瓮,放到案前,倾出一盏,奉于案上。侯嬴一饮而尽,大笑赞道:“爽快!再来一碗。”那人又倾出一盏,侯嬴呷了一口,点数粒粟于座前,即撮食入口。吃了几口,即招呼大家一齐上手,自己拿起盏喝水。众人知道餐饮已毕,围过来,侯嬴问道:“今日何令?” 一人回答道:“只是清坊净街,以备奸细,并无他令。” 侯嬴道:“有令上城否?” 众人答道:“无令。” 侯嬴又问道:“有客访否?” 众人皆道:“无客。” 侯嬴道:“尔等今天何事?” 众人道:“夷门已闭,不知何日得开。但巡街坊耳,各闭门户,并无他事。” 侯嬴道:“今日哪家应差?”一人应了声“某坊某家,已上城矣”,人很多,众人听不清,记不住,也不在意;侯嬴似已听清,也不再问。 公事问毕,侯嬴对陈四道:“携汝同赴启封者米铺李先生,夜来已请至将军府,至今未归。似已为芒府所留。” 陈四惊道:“李先生并无他事,但前后操舟耳。” 侯嬴道:“此必有所未知也。老先生别后何往?” 陈四道:“吾与先生出花坊后,即未与老先生重逢,不知其何往也。” 侯嬴道:“先生亦未示其出处?” 陈四道:“不闻。” 侯嬴道:“老先生必再乘李先生之舟返也。不应有他。” 陈四道:“理所应当。” 侯嬴道:“芒府四门紧闭,不见外客。公子府与尉府并无消息。又无明令。城内外交通果何如也!”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人赶紧起身往观,回来道:“大梁门卫来访。” 侯嬴赶紧起身,挥手让人撤去食案,诸人悄声退回厢房。自己整了整衣冠,见众人已经回房,遂跟在开门人的身后,向大门而去。 门打开,侯嬴出门一揖,不等来人回言,即将其一把拉入门内,赶紧把门关上。两人快步上堂,促膝而坐。侯嬴急问道:“何人入宫?” 来人道:“今日入宫者,只将军与须贾大夫。” 侯嬴一惊,忙问道:“是欲和秦?” 来人道:“详情不知,似闻欲请援于韩。” 侯嬴道:“已请于韩庭久矣,韩虽不辞,惟推他事。” 来人道:“若须贾大夫出使,可决乎?” 侯嬴道:“须贾大夫数使外邦,虽曰不辱使命。然请援非比他事,非但逞口舌所能为也。……复有何事?” 来人道:“各国粮草陆续入城。此父所知也。” 侯嬴道:“相国何令?” 来人道:“相国与宫室通家,非朝日不经大梁门,闻其日三五入宫为常。” 侯嬴道:“城外之军犹存,为信陵君所领,非大梁尉也。梁尉公子已领军往赴信陵君营以依其父。芒子申先随大梁尉出阵,现奉信陵君命归国。” 来人道:“此非吾所知也。” 侯嬴道:“吾卒有随卫芒府者,今与申公子回,故知之。另,启封令、尉亦在信陵君营中。” 来人惊道:“何谓也?” 侯嬴道:“芒府设计拔出二人,不意竟为信陵君所劫。秦人现驻启封,且开军市;启封令尉久牧其地,必有所为,将军反居其次矣。” 来人道:“吾等当若何?” 侯嬴道:“信陵君遣申公子入国,必与将军谋也。将军利魏兄弟不和,必使王疑于信陵君,而不与城外相能。其事难为。然有信陵君在外,秦必不能弃之而攻大梁,是大梁可无虑也。” 来人道:“若信陵君败于外,大梁岂不危矣。” 侯嬴道:“信陵君素以仁义昭天下,门下多忠勇智谋之士,卒难败也。小损亦不可免,然利于王与将军,亦在算中。” 来人道:“得父一言,吾心安矣。” 侯嬴道:“信陵君必欲不败,要之在大梁接济及时。将军必以之左右难之。若因此得罪于信陵君,亦非长久之计也。” 来人道:“此非吾等所能谋。但知大梁无战事,心下已安。愿辞。” 侯嬴道:“大梁此安,实筑于沙滩之上。君其密观其变,早晚告知,则幸甚。” 来人道:“敢不从命。以父神机,妙算于庙堂,有何不可。奈何与陋巷老卒为伍!” 侯嬴道:“庙堂之高,危矣哉!吾不能为也。愿勿复言。” 来人辞去,侯嬴亲送出大门,目视其消失在黑暗中。 关好门,侯嬴在门边沉思了片刻,复到东厢阶前,问道:“四兄眠否?”陈四连忙答应道:“未也。”少时门开,陈四出来。侯嬴道:“旦日可往将军府,拜上车先生。”陈四领喏,问道:“父有何言相告?” 侯嬴道:“车先生乃芒府肱股,若能投效,逾于武卒多矣!” 陈四道:“小子自投父来,得惠多矣。何敢辞!” 侯嬴道:“兄与吾子弟相称,吾不得不为兄谋。兄虽勇力过人,而智计犹高,随机应变,人所不及,岂限于区区武卒哉。必也将军之府,万人之众,方得展胸中之才。” 陈四道:“如父之言,小子何当?” 侯嬴道:“投效将军,非以亲近之,必以才动之。兄既随卫车先生,而先生称能。此才必为其所知也。兄其往探,稍得其口风。归则计议。”陈四敬喏而退。侯嬴则转身向后堂而去,心里长叹一声:“须贾大夫何时方得出城?” 须贾大夫其实没有摆架子。他昼间被匆匆招进宫议事,其实并未见到魏王,迎候他的是芒卯和魏齐,魏国的将与相,这两人加在一起,基本上约等于魏王。三人相见毕,魏齐交待了急招大夫入宫的原因:魏虽再三求援于韩,而韩则推三阻四;今信陵君意外得其便,占领了华阳,虏其尉及尉相韩不申;可以此为由要挟韩国出兵。故命须贾先赴华阳见信陵君,妥议谈判策略,再行入韩请援。 芒卯则介绍了目前的军势:秦人数万据启封,断大梁四方商路,直扼大梁咽喉。目下大梁兵力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必得外援而后可。信陵君复领残兵,暂据华阳,以为外援;然残败之余,粮草不继,难为大用。幸赖大梁尉及其子引数千武卒往援之,两下合兵,局势稍定;然迁延迟疑,必起不测。故信陵君一军,虽曰外援,实则虎狼,暂为我用,必将反噬。方今大梁迭经整顿,暂得无碍。信陵君,王室贵胄,不可置于危地,今当援之。大夫当入华阳,议得拔出信陵君之策,而往韩庭求之。 须贾听话听音,自然体会得到两人言谈之中的细微不同:魏齐是真把信陵君当作助力,而芒卯则将其视为隐患。“芒氏固不应赞叹信陵君而自贱,”须贾心中明白,信陵君率领的那支军队,正是芒卯引出,为秦人所败之兵。芒卯败军之将,不但没有被追究,反被拜为将军,总领全国军政之事。——这其实让很多士大夫心中不服。信陵君于大败之余,接手整顿军队,虽不见战胜,然未见崩溃,朝中不满芒卯的人,心中皆暗许信陵君之能。不过久历官道的须贾自然不会把这些情绪露出丝毫,而是摆出一副由衷钦佩的表情,恭谦地领受了任务,但却顺口问了句:“其礼若何?” 魏齐道:“前已以边邑一城相赠,方百里。”边说边打开地理图,把议定打算赠送的城池指给须贾看。须贾看了,是尉氏境内邻近韩国的边城,心中暗道“好计较”:尉氏本来就名归魏国,实则在韩魏之间首鼠两端。今将其一邑赠与韩,于魏无损,于韩无补,这请援的诚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须贾沉思片刻,委婉道:“以边邑一城相赠,固不为礼薄;然前使既为不可,何不加之?” 魏齐道:“前使赴韩,以一城相赠,韩王曾无一言称礼少,但推以他事,不知韩王意之所在,似非在财货、土地。故不宜加之。必探知韩王所欲,方好应对。” 芒卯道:“今已探得,秦人在启封,韩王遣人贾粮于秦而得厚利,其意岂在此耶?此秦驻一日,韩得一日之利,魏受一日之害。故必得韩尽早出兵为是。现信陵君得据华阳,明言暂代韩守。以此相挟,或可断韩王之算。” 第190章 须贾访计 须贾听了两人的介绍,大体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也大约了解了各方对使命的立场。见二人没有进一步指示,遂与其约定日程。由于军情紧急,非平时问聘,三人议定今日就将礼物备齐,不过丝帛之类,当场就决定下来,须贾自行从库中提取;次日路辞和拜庙一步完成,代表魏王的玉圭就在拜庙时交接,不加休息,立即启程。一切妥当后,须要回府,找来冢宰,把出使的事吩咐下去。由于须贾多次出任使臣,一应人员俱全,程序谙熟,冢宰接过礼单,照样吩咐下去,全家都动员起来。 须贾见整个事情办理顺畅,心里却有事放不下。想了想,即往芒府拜见。他不事声张,悄悄地袖了一对玉玦,带了个小童,也不驭车,步行来到芒府前。时值战时,街坊清净,并无行人,只有武卒偶尔巡哨而过,须贾自有节符,由小童持着查验。不一时来到里前。里坊门也是关闭的,小童递上节符,门监认得须贾,也不查验,连忙开了门,须要按例暗中塞给他一枚铜钱。门监点头哈腰地迎进去。坊中人家也没有出家门的,大约精壮都被抽取上城助战,女人和孩子心情也不好,没有出来的。 须贾来到坊尽头的芒府前,小童敲开门,芒卯上朝还未归,成年的儿子中只有芒申在府。芒申迎出来,把须贾让至堂上,小童自然是留在门房。相请须贾坐下,芒申侍立于下位;须贾起身,说“有事请教”,定要芒申入座,芒申再辞而后入座。 闲话毕,须贾道:“闻公子奉命随卫大梁尉,今在府,想别有王事。” 芒申道:“承大夫问。小子幸得随大梁尉,出至军营。大梁尉于途染病,不能视事。遂奉信陵君公子为将。今为君上之军使,回城通消息。” 须贾道:“岂意少将军乃魏公子之军使。今者朝上,予奉将军及魏相令,使于韩国,命予必取道华阳信陵君营中与之议,必得其策。予不倿,此意为何?少将军既从公子营中来,必有以教我。” 芒申道:“贵子伯岸见在营中,曾不相告,奈何求于暗乎?” 须贾道:“小孺子真真可恨。身至营中,曾不得只言片语相告,待归时必以大刑相加!” 芒申道:“大夫勿恼。贵子在营,身担重任,立有大功。待归之时,封赏必厚,大夫门楣光耀,显赫于世。” 须贾道:“少将军何言其甚也。孺子甚不肖,必为祸不小。但保家门无恙,则幸甚矣。何敢望他?” 芒申道:“非小子敢妄言,实亲眼见须伯担当。大夫使于韩,取道华阳,正其功之一也。” 须贾道:“何功也?” 芒申道:“须伯及小子等,奉信陵君命,本取道华阳,往启封寻军粮。不意车队竟为华阳尉所征,乃运粮往启封资秦。” 须贾失惊道:“莫非韩与秦盟?吾此去岂非羊入虎口?奈何王命若此耶?” 芒申道:“或有暗盟,然必不敢悖魏盟。” 须贾道:“然也。是故魏使数入韩请援,韩暧昧不明,惟推以他事,与秦暗盟也。” 芒申道:“欲知其详,必往营中访信陵君。何以故?领车队者,华阳尉相韩不申,现在信陵君营中。立其功者,须伯其一也,小子亦幸立其侧,而睹其成功。” 须贾拱手道:“犬子幸附骥尾,而得飞腾,不倿谨谢!” 芒申连忙辞道:“此皆须伯所为,小子何功!” 相互礼让一番后,须贾续道:“华阳者,韩边邑也。信陵君何居焉?” 芒申道:“既得韩不申,自当居华阳以为固。——非占华阳也,为韩守也。凡粜于秦者,全为魏所入,此盟国之道也。大夫入韩,以此相告,必能说韩王矣。” 须贾道:“善!多感少将军赐教。”再闲聊一会儿,须贾没有等到芒卯返回,也没有其他的先生出来,自己不便主动提出,感到自己在芒府大约只能得到这么多,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玦,对芒申道:“专意拜上将军。将军勤劳王事,不便再扰。玉玦一只,还堪赏玩,多方拜上将军。”芒申再辞不许,只得代将军收下,特意避席再拜,表示感谢。须贾亦回了两拜,起身出来。芒申一直送出府门。 从门房叫出有些迷糊的小童,须贾仍旧没有乘车,而是绕了很大一个弯,从王城西边绕到南面,向戍卫南门的武卒查验了节符,先右转,向王城内除王宫外最豪华的府邸信陵君府而来。 同样是敲开府门,开门的族人见是须贾大夫,连忙告知了冢宰。信陵君府的冢宰其实也是王室远亲。——不仅是他,其他府中高级职司也都是血缘较远的王室成员,他们都失去了裂土封疆的资格,他们多能在魏国各府司担任一个大小不一,分量不同的职位;也能在有封国的王子家中出任家臣。像魏齐,是魏国首相,其实也是魏王家臣,可以自由出入王宫——只不能入后宫。 信陵君是魏王惟一的亲弟弟,地位本然就不一般;顺利接手孟尝君的门客后,地位更加不凡。他的封地信陵是故葛国,以产葛著称。 在棉花未在中国普遍种植前,麻和葛是中国人织布的主要纤维来源;葛根也是重要的药物和副食。依托这一重要的经济作物,葛地诞生了一个强盛的部族——葛天族。今天中国的名片之一集体舞,其文化基因就滥觞于此,被称为“葛天氏之乐”,著名的韶乐是她的直系后代;著名的神兽飞廉可能就是这个部族的图腾。有趣的是,秦的祖先之一也以飞廉为图腾。故老相传,夏末,作为夏的诸侯,葛国坚决与商对抗,为商汤所灭。葛国虽然被灭,但葛天族仍在当地顽强地生活着,——虽然无名无分,在史书上毫无存在感。春秋时,它似乎是鲁国的附庸;战国时,它是宋国的一部分。宋国被灭后,这一部分为魏国所占领,封给了信陵君。这一既富又庶,历史悠久,文化昌盛的封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冢宰自然知道须贾大夫的分量,见报是须贾大夫来访,立即迎了出来,让入自己的暖阁。——信陵君不在家,家中又没有成年儿子,正堂是关闭的,所有议事都在分配给冢宰的“办公室”中进行。 叙礼已毕,冢宰问道:“大夫登门,定有指教!但有驱使,不敢辞。” 须贾道:“并无他事。吾奉王命使韩,王命取道君上营中。故特来请教,府中可有事物传递,某得便宜。” 冢宰沉思片刻,道:“大夫出使,礼仪之士想尽齐备,敝主门下有短褐数名,可供劳力,若蒙纳,则幸甚。得间可令归君上。所需粮秣,一应由敝府支应。” 须贾道:“得君上门下相助,幸何如之。愿得其人。” 冢宰道:“下臣不敢专断,大夫且容商议。门下……晡时定往府上侍候。” 须贾道:“如此,吾专候。先谢家老之赐!”再闲叙几句,须贾告辞出来。直接往魏齐府中而来。 魏齐虽是相国,名义上是魏王首辅,但与魏王的血缘较远,府邸远不及信陵君,但也比芒卯这个外来户好得多。他的府邸在王城的一角,实际在王城外,但在城墙上留出一个小门供其出入王城。这个待遇明显比信陵君整个府宅都建在王城内要差一些,但也地位非常。 须贾有意不走大门,而是在王城内直接走到魏相府的后门。通过后门的手续要麻烦一些,但对须贾来说正好显示其权势:他顺利地通过了查验,敲开后门。 后门直通王城,能来后门敲门的一般是惹不起的人物,所以留守后门的魏相府家臣也是地位颇高、心性平和的阉人。今天值守的就是一名宰夫,听见有人敲后门,急忙打开,见是须贾,面现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执礼甚恭向他问讯。听须贾说明来意,即退回去向魏齐通报。 魏齐已经下朝回家,正在歇息。听说须要从后门来访,也有些奇怪,但仍然更衣出迎。后宅的女眷早已习以为常,平时就很少出房;少数在屋外的,听见敲门声也都很默契地退回房去。魏齐引着须贾穿过空无一人的后庭,来到前堂,分宾主坐下,也不叙礼,魏齐道:“大夫何以从后门来访?” 须贾避席,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玦,双手奉上,道:“库中有玉玦一枚,颇堪赏玩,谨奉于相国。” 魏齐接过来,把玩了片刻,道:“入手温润,入眼油滑,果然好玉。” 须贾见魏齐收下玉玦,退回席中拜道:“承相国恩,出使韩国,敢领相国教。” 魏齐两眼看着须贾,沉默了好一会儿,弄得须要浑身不自在,然后才听得魏齐道:“秦人入我启封,实心腹之患;君上领大军在外,亦榻旁之忧。王欲一举而除二患,大夫其有教我。” 第191章 左右为难 听到魏齐说魏王认信陵君为榻旁之忧,意欲除之,心中大呼不妙:这等大事,自己怎么参与进来!而且魏齐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直言说起,真这么信得过自己么?一时满头大汗,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魏齐两眼紧紧盯着须贾,他的表情自然完全落在眼中,须贾表现出恐惧之情,完全在魏齐的预计之中,心中满意地点点头;待须贾从震惊中略略恢复,魏齐又加上一句:“王命大夫亲往信陵君营,大夫可知其意?” 须贾刚刚恢复点的心情,一下子又掉进了深渊,几乎昏厥,浑身冒出了冷汗。他竭力拼凑起仅有的冷静,压抑着颤抖道:“愿闻相国教!” 魏齐又是半饷没说话,仿佛还是在等待须贾恢复情绪;但这次须贾却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从下而上,出现了范围越来越大的颤抖。待须贾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时,只听到魏齐道:“并无其他,但观信陵君营中动静,及其所欲,便立大功。” 须贾完全是下意识地应道:“喏!” 魏齐道:“信陵君,王弟也,王之同袍至亲。虽为狂心所策,暗窥大位,王亦不欲除之。大夫此行,务处处留有余地,不可令事蹉跎。” 须贾再答道:“喏!” 魏齐再等了会儿,从身边的案上拿起那块玉玦,微笑道:“果然好玉,大夫何得?” 须贾张皇无措,抬眼道:“啊?……相国何问?” 魏齐笑着把那枚玉玦举起来,示意道:“大夫所赐玉玦,得于何处?” 须贾这才恍然,正事已经结束了。他深悔自己来拜访魏齐,把自己卷入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之中。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得勉强应道:“于王事之余,偶然得之。”猛然想起一事,对魏齐道:“臣于过府前,往访信陵君门,得其允以门人相助。臣请辞让。” 魏齐道:“不必辞让。信陵君,王弟也。大夫过营而不访其家,访其家而不尽其事,尽其事而不得其助,岂君臣之道哉!大夫所为是也。” 须贾于座中再拜,便要告辞。魏齐道:“大夫出使,事务繁多,不敢多留。大夫稍待。”站起身来,出去对一名家臣略言几句。少时,一名家人捧来一支剑。魏齐对须贾道:“闻大夫之剑已断,吾之剑有余,留之无益,敢赠大夫,以壮行程。” 家人把剑捧到须贾席前。须贾再拜道:“臣何德,敢得相国之赐!” 魏齐道:“使者焉得无好剑。但得壮我魏威严,亦得其所矣。” 须贾道:“虽然,臣不敢受,愿辞!” 魏齐道:“大夫勿辞。但志吾言,得惠多矣。” 须贾道:“相国之教,臣不敢辞。此剑却不敢受。” 魏齐道:“区区一剑,何足道哉,岂当大夫之赐?大夫勿辞!” 须贾见魏齐如此说,只得双手接过剑来。于席间再拜,又交回家人手中。家人退出,置剑于堂边。须贾道:“今得相国赐剑,不敢再行于王城,敢从偏门而出。” 魏齐闻言大笑道:“此何足道哉!”命家人将留在后庭的童子唤来。须贾在屏风后面穿上履,携了小童,绕到大堂前面,魏齐于阶前相候,家人持剑立于其后。魏齐将其送出大门,家人奉上剑,须贾接过,再拜而辞。直到门重新关上,须贾才长出一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不敢绕行大梁门,须贾二人再绕行王城后面,为了避开芒府,甚至不敢走前街,再绕到后街,从后门而入。须家后院是放置马与车的所在。厩人见大夫面色?白,神不守舍地从后门而入,都有些吃惊。须贾也没有多说什么,绕过后宅,来到前庭。冢宰见须贾去时还神情自若,回来时却如此失神,也吃惊不小。打发走小童,冢宰亲自领着几个族人,侍候须贾更了衣,族人退出。冢宰侍立于旁,垂手道:“大夫何故若此耶?” 须贾看着冢宰,惟恐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强作镇静道:“于途受惊,心悸不已,劳宰动问。吾今神倦,恐难视事,明日之行,全赖冢宰周全!”冢宰见须贾有话不愿与自己说,便行礼出去,把须贾一人留在室中。须贾自己于东窗之下舀一了碗清酒,大口喝了几口,抹抹嘴,重新回到案前。案上放着魏齐赠送的剑。他一路上一直握在手中,既未袖入,也未挂在带上。剑不长,约二尺;木剑郭包鱼皮,手感清凉;剑茎以深紫丝缑缠绕,末端打了一个华丽的结,望之俏丽,抚之滑润;抽出剑来,乃青铜所成,暗纹缠绕,锋刃锐利;在手中掂了掂,轻重合宜。须贾下意识地估了估此剑的价值,当不在自己赠送的玉玦之下。 “其知吾剑已折,又知玉玦之价,真心思深沉之人也。”须贾暗想,“便其如此待吾,其意何在?为何把魏王与信陵君不和之事相告?吾示以大惊,是也非也?”他一边想着,一边把玩着这柄剑,心思渐渐开了,慢慢有了主意,日头也渐渐西沉。 冢宰的事本来就多,加上大夫明日要出使,更形繁忙;须贾一个的关在屋里,他也不敢随意打扰,但仍然时不时拿眼看,拿耳听那室中有何动静,却见室中安安静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了。 然而,敲门声响起。门监出来问了问,回来报与冢宰道:“信陵君门下来访。”冢宰大惊,连忙令门监将来客请至门房,自己来到室门前低声告道:“今有信陵君门人来访。”少刻就听得里面应道:“但请相候,待吾更衣。”冢宰连忙下堂,去客房接待信陵君的门客。 一共来了六名门客,皆短褐,下围长裙,身材壮勇,为首一人,身材尤高,见冢宰进来,自然识得,便长跪道:“吾等奉家命,侍候大夫出使,但有驱使,不辞万难。” 冢宰回礼道:“敝主受君上重恩,蒙壮士相助,无以为报,但敛衣相待。” 为首的门客道:“微贱之人,岂敢劳大夫枉过,愿须老谢大夫,微贱等就于下处候命。” 冢宰道:“壮士何言!臣奉敝主之命,专奉诸壮士。”一通寒暄未毕,换好礼服的须贾已经出现在门口,正对房门的门客眼尖看到,连忙大叫一声:“大夫至!”房内门客皆长跪起,冢宰闪到一旁;待须贾入房深揖,众门客齐齐伏拜于地:“谨奉大夫命!” 须贾道:“某先得君上恩惠,复得壮士相助,幸何如之。堂上聊备薄席,愿酬诸君。” 为首的门客道:“微贱等短褐也,焉敢与大夫相酬?” 须贾道:“是某失计较。如此,可移席庭中,喧嘘呼唤,以博一乐。” 为首的门客道:“不敢受大夫之赐。” 须贾道:“此行也,愿得壮士相助。若相弃若此,某不敢请矣!” 为首的门客与左右互换了眼色,拜道:“大夫此言,令微贱无敢辞也。愿奉旨。” 须贾道:“善!”对冢宰做了个手势,冢宰会意,立即出去,高声招呼道:“移席于庭!”正准备往堂上设席的家人们闻听此言,立即转向,在庭中设席。须贾想了想,出来对冢宰小声道:“随行宰夫一并入席,多备案几。”冢宰听得,急忙安排下去。 庭前喧闹声中,须贾乃入房中,关上房门,示意众门客移席相近。众门客知道有机密话说,纷纷靠近房的中央,并压低了声音,惟恐隔墙有耳。众人相近,须贾问道:“君上何旨?” 为首的门客道:“君上新得武卒二千余,率尉官长不满百。君上虽有三百客相随,不敷使用。乃命再整三百人,急赴营中听令。惟其战时,大队行动不便,愿借大夫之名为出。” 须贾闻言大惊道:“三百人?” 门客道:“君上实需五六百人,敝宅知大夫之难,乃减为三百。” 须贾以手扶额,叹道:“即使者众,亦不过十数,何三百为?” 门客道:“非也。若无战警,又值境安,使者十数不为少也。今则不然,外有强秦,内有豪杰,四方盗贼,不可数也。区区十数焉保大夫平安!故必得三百以为卫也。” 须贾道:“旦日辞朝拜庙,臣何言以对?” 门客道:“大夫于乱世出使,多携护卫,孰曰不是?” 须贾道:“三百之众,日斗食犹需三乘,何能备也?” 门客道:“吾等自备糇粮,不敢劳动大夫。” 须贾道:“岂有随卫而自备糇粮者也?某非武府,左右无兵,卒得兵数百,自然以钱粮相赠而觅之。壮士自备糇粮,吾何以自解?” 门客思虑片刻道:“大夫但言倍其价可也。吾等但短褐白杆,一望而知闾右,何人言非。闾右之庸也,日三钱则其平也,五钱则其倍也。往来一月,不过三五金。自备糇粮,亦无他故。”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冢宰在门下告道:“宴已齐备,请诸君入席。” 须贾道:“容吾思之。且先入席。” 第192章 信陵君门客 门客们出房入席,由冢宰引着诸宰夫相陪,相互扯着闲话,主要是互相认识。这中间有过去曾打过交道的,但多数是首次见面。须贾道声“失陪”,重新回到堂上,把自己关在屋里,庭下的一切全都交给冢宰打理。 护卫的问题,须贾不是没有考虑,但万不敢想能有信陵君的门客随卫——人家那是什么级别?信陵君身为大魏第一王子,也只能当客人,相待以礼:不是因为身份,是能力!无论是定国安邦,还是鸡鸣狗盗,这些人都是行家;一言不和就屠城,也不是没有干过!用他们当随卫,自己还真没这胆。但,这只是自己不去招惹,他们自己找上门该怎么办,须贾还真没想过。“更何况……”须贾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不安,又浮现出来。如果他与信陵君的门客一起出城,魏齐这一关如何过?门客告诉他,就说是自己花钱雇的市井青壮,但信陵君的门客相貌堂堂,就算穿上短褐,哪里是市井为人所佣的小人物所能比拟,一望即知是受人尊重、丰衣足食的人物,怎么瞒得过魏齐这等人精。如果没有与魏齐的那一番交谈还好,现在明知信陵君已为魏王所忌,还要用他的门客,就等于明确站队在信陵君一边,与魏王翻脸。那时,信陵君或不会怎么样,自己必然是粉身碎骨,想保住家人都只怕不可能。 须贾越想越怕,浑身汗出,但又不敢直接拒绝——那就等于和信陵君翻脸,这也是须贾不敢做的。作为魏王的御用商人,须贾对自己的地位有清醒的认识:那就是王家的一条狗,哪怕是最破落的公子,也是自己的主人,绝对不能得罪;信陵君?巴结还来不及呢!他也想过信陵君和魏王翻脸的事,但他觉得自己可以两不得罪:主人家的事,狗能参与么?可万不该,自己作死跑去找魏齐,等到魏齐那样一番话。——自己要是禀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是不是就好了呢?但魏齐是自己的主管,出去办事之前,到主管那里讨指令也是不可少的吧!到头来,谁都没事人似的,就自己被架到火上烤。 前因后果,前情后事,来来往往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也不得主意。忽然听得堂上有人报道:“众人等相辞,特告谢!” 须贾大惊,你们走了,我怎么办?脱口而出道:“且暂留,吾有言语。” 众人不知所以,皆道声“喏”,立于阶下。须贾也横下一条心,从屋里走出来,从阶前就叉手当胸,往阶下一揖,而后快步趋下,又对西边的信陵君门客再一揖。众人连忙回礼不迭。 须贾对门客们道:“信陵君命公等卫贱躯,所赐断不敢受。旦日辞道拜庙,相国问起,臣将何对?如实告禀,相国必罪臣;若妄语,则难塞众口,岂得如意?愿公等念之怜之。” 为首的门客道:“大人所道,非敢言也。” 须贾道:“此阶前诸众,皆旦日往使者也,但言不妨。” 为首的门客道:“敝主往赴营中,随卫百乘,各以三日糇粮随身,手无器械;百乘革车,皆留圃田。敝主单车赴营,身无长物。亲冒锋镝,既无片甲以覆体,又无粮米以充饥。臣等蒙君厚恩,皆愿以死报之!怎奈战事紧急,臣等虽有志而不可得。幸得大夫出城,故愿往营中,与敝主同死,而无憾矣!” 须贾道:“家老所命若此哉?” 为首门客道:“家老非所命也,乃臣等不敢不从于营中。愿大夫恩允!”他带着头,六人皆伏拜于地。东道的宰夫亦有些动容,看着须贾。须贾连忙深揖还礼,道:“非吾所敢辞也。旦日道辞,魏相必至,乃至魏王,何以为辞?” 门客道:“道辞,非微贱等所敢知也,大夫自往可也。辞拜以后,出城之时,吾等相随即可。” 须贾道:“道辞拜庙,必于大梁门外。大梁门正对西门,必也辞拜毕即出城,难以周旋。” 门客道:“若得大夫首肯,余事则可商议。待吾密归,与家老及余众议定,必不使大夫为难!” 须贾暗道:怎么可能不为难?魏齐亲言,魏王要灭信陵君,这时任何协助信陵君的举动,都会被认为是背叛。但这一理由显然不能出口。而除此之外,须贾也没有想出其他理由来阻止。被逼到这个份上,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先打发了他们离开,再一件件否定他们的提议吧。只沉默了片刻,须贾道:“既如此,吾亦不敢多言。惟使臣出城,礼仪俱在,不可有违。但有丝毫失礼,必辱使命。” 为首的门客道:“事关家国,断不敢令大夫失仪。” 随后议定,这些门客既到访须府,如再离开必引人注目;须贾命打扫厢房暂歇,亦为门客们所拒绝,称既为短褐,不可居于主家厢房内,即由冢宰安置于厩下。安置既定,为首的门客即从后槽门悄然离去,就如一名家养的族人。 须贾等了一夜,并不见那名门客回报,心中暗喜,以为必是商议无果,行动自行取消,这样自己就解脱了。 第二天,众人早早起来,梳洗已毕,俱至庭中。那五名信陵君门客严守自己短褐的身份,只在厩下整备马车。由于是战时请援,自然不能像平时报聘那样,准备丰厚的礼物,但三五车还是要有的。各类打杂的厩人、竖子,约十余人,夹带上五个,并不显眼,更何况这五人手脚勤快,活也麻利,一夜功夫,早和那些人笼络好关系。他们把早已装好礼物的车套上马,又准备了三辆革车,以为使者之用。把套好的各色马车从旁门赶出来,候在道边。领头的点着两个火把为他们照明。 天色微明,府门打开。须贾和随行的使者衣冠楚楚,意气昂昂地走出门来。厩人带过革车,九人三乘,一跃而上。其余下人也都纷纷坐在辎车边上,每车大约有四五人。其余送行人等拱手相辞,革车在前,辎车在后,直往大梁门而去。随着车队越来越接近大梁门,须贾渐渐放下心来:信陵君的门客们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须家虽是王室的特许经营商,但毕竟只是商人,并非贵族,他的府邸在北城商圈内,距离王城有很长的路——离北面王家仓库要近得多。大梁门外是魏王朝举办大典的广场,靠近南城;加之在大梁城内无事不得驱驰,马车只得缓辔而行,这一路穿街走巷花了好长时间,来到大梁门前时,天已经亮了。 虽然是多此一举,但须家依然按照规矩,把车上的礼物抬下来,放在门前早已备好的皮革地毯上,用帷幕盖好。然后须贾依礼到门前,呈上节符,口称姓名:“臣中大夫须贾,奉王命使韩,今已齐备,不敢自专,敢请王命启程。” 门监接了节符,进到门房内,魏齐早已等候在那里。接过节符,换了笑脸出来,叉手当胸,道:“大夫辛劳,大王劳大夫!” 须贾依仪回礼,请大王安,请相国安。将魏齐引到礼物摊前,呈上礼单,然后以手指引,一件件清点,魏齐对照礼单一件件核对。核对已毕,魏齐称善,须贾吩咐家人再把礼物装回车上。来回又花了不少工夫。待五乘辎车都以帷幕遮盖妥当,魏齐拱手道:“容吾面王。”须贾回礼。魏齐进到门内,回到门房坐下,把礼单用牛编捆好,化开一块胶泥,封住打结处。叫人温了一碗酒,自己慢慢啜饮;待一碗酒饮尽,胶泥也大约干硬了。自己手里擎着,看着左右已经捧出酒来,遂一齐出门,道:“王命下,大夫启程。道辞!”左右奉上温酒,须贾一半洒奠于地,一半自饮。身后众人齐颂:“出入平安!” 魏齐再喝:“拜庙!” 须贾向着北面深拜三拜,口中道:“不肖子孙贾,身负王命,远离故国,祖其知之,祖其祐之!” 魏齐道:“既负王命,王其祷之!” 须贾再拜而起,从魏齐手中接过封好的礼单,再礼而辞。宰夫、家人们掉转车头,扶驾而行。须贾留在最后与魏齐叙礼,直待魏齐进入门内才转身快步追上车队。心中暗想:信陵君门客应该不会再来了。但心中仍有几分不安,几分期待,好像希望那些神通广大的门客们能够于无事中闹出事了,跟着自己一起出城;而自己即能不恶化与魏齐、魏王的关系,又能拉近与信陵君的关系。 经过一番折腾,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战时清街,但天亮了,人们总是要出来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何况大梁城外并无战事。乞丐也多了起来,一人一根打狗棍,半人来长,近手的部分已经磨得光亮。见大梁门前有出使拜庙礼仪,竟围了过来。门卫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接近,把他们都轰到远离大梁门的地方——正靠近城门。 第193章 将相和 车队接近了城门,城门隆隆而开,千斤闸升起。由于围观的人较多,城门门卫把他们分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道来,自己则守在这条临时道的两侧,准备随时驱离任何敢于进入的人。 几乎是突然间,人群中伸出许多条打狗棍,准确地击中了武卒们的后脑,武卒们一声没响就倒在地上。刚刚追上队伍的须贾清楚地看到这一切,大惊失色,刚开口要喊叫,就被一名大汉捂住嘴巴,挟持着摔到车上,耳边听到有人低喝:“大夫勿忧!”就在这同时,使团的全体成员都遭到袭击,他们都被封住口,压倒在辎车上。这群人迅速接管了车队,一声呼啸,车队迅速从缓步变成快步,再变成驰步,冲出了城门,车后面还跟了一大群衣衫褴缕的乞丐,飞奔着跟在车队后面出了城。 城墙上的守军立即发现情况不对,迅速放下千斤闸,并大声叫道:“关城!关城!”却久久未听到回声,下来一看,发现门卫都倒在地上,周围还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名守军抓住一人问明情况,赶紧上城报告,也吓了队长一跳,带人下来,一边驱散围观的人群,一边派人向大梁门卫和自己的上级报告;等到还在门房内饮酒的魏齐得到消息,出来察看时,现场已经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十名武卒了。魏齐急得跺脚,叫道:“使者遭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急匆匆跑回宫内,向魏王报告。 从魏王那里出来,魏齐心中有了底:龙阳君冷冷地道:“城中能一击而倒武卒者,非魏公子门客不能为也。”魏王于是命魏齐主理此事,总之一条,要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绝不能因此而损伤城内的士气——现在守城比什么都重要。 魏齐出了宫,远远看见芒卯在大梁门外调查情况,立即找人告诉芒卯,自己要过府议事,让芒卯在府中等候。然后回到家中慢慢吃过饭,备了车,往芒府而来。 出事时,芒卯也在城上巡哨,但重点是城南面向秦军的一侧。当城卫向他报告西门遭敌袭的消息,他几乎晕厥,但立刻发现不可能:自己没有发现秦人有任何突袭大梁的举动。他立即带领门客和卫队赶往大梁门外。找城卫询问了情况,也不得要领;命人找来周围百姓询问,发现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知踪迹,而找来的人几乎都没有围观。芒卯发现守城的卫兵已经驱散围观的人众,气急败坏地狠狠骂了队长一顿,但在大梁城内,不知道这名队长是不是有来历的,没敢动手打。被打昏的武卒还没有醒,芒卯下令将他们先抬回房内,醒后审问。 由于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也不敢入宫,不知道如何报告。正在为难之际,魏齐派人来告诉他少时造府拜访,知道是为了此事,急忙回府,先与门客们商议,免得到时束手无策。 经过一番讨论,芒府也得出同样有结论:这一定是信陵君门下所为,在大梁城内,有此心,有此胆,还有此能力者,惟此一家,别无分店。得出这一结论后,芒卯的心情并没有放松,反而更沉重了:信陵君府上如果有事要出门,只要给自己一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驳回吗?自然是应喏!但信陵君府宁愿这么闹一出也不找自己,这明显是不把自己当自己人,甚至是故意捣乱了。——这是为什么? 他把这个疑问拿了出来,得到门客的一致回答:主公自认与信陵君无隙,但在旁人眼里,信陵君是在主公打了败仗后,接管军队指挥权,并稳定了局势的人;但这败军之将不仅未受到惩罚,反而爬到信陵君头上,成为抵御秦军的总指挥,直接领导了信陵君,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门客们的回答是委婉的,但意思十分明确,这让芒卯一肚子气还无处发泄:原来在世人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这场败仗本来就无可避免,反而提前揭露了秦军的偷袭?魏王不仅不追究失败之责,反而把对抗秦军的重任放在我的肩上,这不是代表了魏王虽然年轻,但也有识人之明,知道如此危局,非我芒卯不能解也? 一念及此,芒卯竟然不自觉地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得遇明君的感恩:看来魏国还可以多待几年,不必急着找后路;在魏王和信陵君之间,可以略偏向魏王一些,压一信陵君的权势。他看了看面前的门客,值得交心的几乎没有,自己心里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而且这些人虽然委婉地道出,但很明显,这些话就是这些人的心里话,他们也很明显地把自己看着是一个被不知好歹的昏君推上风口浪尖的可怜人,一个失败者。“朽木不可雕也!”芒卯愤愤地想,那群人跟着自己这么多年,没丝毫长进,连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要不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早把他们给踢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还是一副诚恳:“多承先生们指教,顿开愚鲁。胜负乃兵家常事,以一时成败而论,真小人之见也。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亦不必解释。少时魏相至,必也商议大梁使者遇袭事,先生必有以教我!” 门客们皆道:“推之于信陵君可也。” 芒卯冷笑道:“不可。责之信陵君者,揣度之辞耳,焉得议于庙堂之上!愿得其次!” 门客们又道:“可推之于有司,以尽其情!” 在大家的一片议论声中,车右先生突然道:“使者遇袭,干系非小,焉得不救其性命且谋之远乎?反汲汲于为所者,何也?” 芒卯拱手道:“愿闻先生之教!” 车右先生道:“须贾大夫,魏王中大夫也,总理外事数年。今者使韩,负家国重任。一旦遇袭,曾无只兵匹马相援?何也?” 芒卯道:“大夫遇袭,本非外敌,乃内贼也,自有有司处之,其奈将军何?” 车右先生道:“大王授将军以斧钺,誓言‘阃之外,将军主之’,将军岂得无责?” 芒卯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魏相来,如言及此,将军不与论盗贼者何,但言使者之事可也。” 芒卯拱手道:“先生之言,甚得吾心,谨受教!” 车右先生道:“魏王兄弟,兄友弟悌,非外臣所能预也。魏相,魏家人,或可间焉,亦不得已。愿主公置身事外。” 芒卯道:“先生以为,公子府此行,其意为何?” 车右先生道:“外示恭敬,内怀不臣,岂有他哉!”正言谈中,或有人来报,魏相来访。芒卯点头道:“适得其时也。且请入大堂,容吾更衣。”众人皆散,芒卯转到后宅更衣。家人出门出去,将魏齐迎到堂上,敷设席案,搬出一盏枣梅,置于案上,请魏齐自用,自己退出去。魏齐悠闲地候着,偶尔从案上取一枣或一梅食用,自得其乐。过了好久,芒卯才从屏风后转出,急于魏齐席前再拜道:“怎敢劳魏相大驾,但有呼唤,敢不从!” 魏齐于席中回礼道:“朝中之事,自当禀于将军,何敢称劳!” 叙礼已毕,芒卯不往主座,就往魏齐席间坐下,伸手取了一梅放于口中,问道:“敝宅所制,可堪入味?” 魏齐笑道:“曾不知将军府中,有此味也!早晚定要搅扰!” 芒卯道:“世人但知桃李并称,不知枣与梅亦相匹也。——但未得其法耳!”两人相视一笑。 芒卯先发制人道:“大梁城中,忽现盗贼。臣职司所在,不得不奔忙,魏相幸勿见责。” 魏齐道:“可是突袭使者之事?” 芒卯道:“魏相亦知?” 魏齐道:“中大夫道辞拜庙,吾幸得相其侧,焉能不知。” 芒卯立即夸张地离席拜道:“愿魏相细言其实!臣多方寻探,不得其方,争奈只在魏相处,岂非天助大魏!” 魏齐道:“将军欲知何事?” 芒卯道:“大夫此行也,魏相相与辞道拜庙,吾知必在大梁门外也。而盗贼之行也,在西门之外,与大梁门不过三二里许,魏相必知其详。” 魏齐道:“只此三二里地,吾便不得其详矣。大夫拜庙已毕,车队已启,大夫在后。时大梁门外民众环睹,不府其数,大梁门卫皆当之里许外,不得睹其面。西门卫净街,但得一线之地。吾但见城门开启,忽见人众散乱,正诧异间,众人散尽,车队无踪,城门已闭。少顷,大梁门卫来报,西门内使者遇劫,所有车乘、人马皆为所掳。——实不知其详!将军总司城守,必有所见。” 芒卯道:“吾正巡哨南城,忽得报西门内盗贼劫车。急赴其地,但见西门卫皆卧于地,探其鼻,尚有息,乃令抬入营中,待其苏后审问。问于城卫,但知有百余众,作各色装扮,或至乞人,悄无声息之间,毙门卫十人,劫持车队人马,呼啸而去。城守急降门闸时,贼已尽出,不得禁也。” 第194章 追踪 两人交换完各自所得的信息,皆唏嘘不已,不意大梁城中,有此等胆大妄为之徒,于光天化日之下,王城之外,公然劫持使韩使者,令大魏颜面尽失。 芒卯道:“事急矣,请知会有司亟遣人捉拿盗贼!” 魏齐道:“将军何出此言?此非区区数名盗贼,数百人一击伤门卫,劫使者而去,岂有司能办?纵能办,又如何出城?甚望将军遣军使四下巡探,稍迟恐仅得其尸矣!” 芒卯道:“秦人兵临城下,城中武卒近半在城上,城中已不足三万,守城尚不足用,焉得他为?军使四出哨探,如得其便,自当回报。然万不可令军使专寻使者,如漏失秦人,其害更剧。” 魏齐道:“以将军之见,为盗贼者何人?” 芒卯道:“正无有解。吾已将被创西门卫尽皆收拿,待其稍苏,即赴有司审问,必得其详。” 魏齐打算稍漏一点底,但隐藏了情报来源:“大梁门卫言,盗贼中某人颇似公子门下……” 芒卯浑身一抖,惊道:“此事可真?信陵君门下?” 魏齐道:“正是。其人言之凿凿,吾却难辨真伪,但言与将军知。” 芒卯道:“若此事为实,愿魏相救我!” 魏齐道:“将军何出此言?” 芒卯道:“信陵君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主也。吾虽为将军,臣也。主家但有驱使,但遣一竖子,持半尺之牍示吾,吾焉敢不从;而以盗贼为之,是不以臣为臣矣。臣当辞去,以避其祸。” 魏齐道:“将军此何言哉,此何言哉!魏王信将军,举国托于将军,将军因小故而失大信,岂不为天下笑!甚为将军不取也。” 芒卯道:“非臣有始无终,然为贵人所忌,岂能活耶?……吾心已乱,愿魏相教我!” 魏齐道:“依吾之见,将军多遣军使,四下巡哨,以得其情。如为使者为信陵君门下所劫,须贾大夫必无损害。但以快骑远巡三十里,必得其详。” 芒卯想了想,道:“魏相果然高见。劫大夫者,信陵君也;欲见大夫者,亦信陵君也。若沿大道直往信陵君营中,必能得其详也。” 魏齐拍膝叫道:“大善!” 芒卯即从屏风前案上取了一枚节符,叫道:“宣芒申上堂!” 在堂外侍候的家人听到一个“宣”字,惟恐听错,于阶下回道:“臣即往情。” 芒卯道:“宣!” 家人这才确定,刚才听到的的确是个“宣”字,连忙高声叫道:“宣芒申公子上堂!”这一嗓子,惊动了全家,所有听到的家人都愣了一下,随即也高声叫道:“宣芒申公子上堂!”一直传入后宅,也吓了芒申一跳,听得真切了,连忙高声回道:“奉宣!”由听到的家人一声声传到前面。 芒家五个成年的儿子,长子芒寅本来总司城外之军,但自从陈留运回几车粮食后就没了消息。二子芒亥和三子芒辰均已随梁尉公子出城,留在家中的只有四子芒未和刚刚回家的芒申,而芒申目前名义上还是信陵君的军使。父亲在城上巡查时,他们自然也跟在身后,都看到了西门内的情况,但什么也看不出来;也找不出当时在场的目击证人,所以只会紧张而没有办法。父亲与门客们商量时,他们居于下位侍候,虽没有发言,但众先生的话还是全都听到耳朵里,特别是怀疑系信陵君门客所为,这让对信陵君有一定了解的芒申深以为然。 魏相魏齐到府,兄弟俩回到后宅,挤在芒辰的室内,嘀咕些自己的见解——无疑,须贾使团遇袭,让兄弟俩十分不安。但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能干着急,相互闲话聊以解忧。忽然听到府内大声宣自己上堂,芒申吃了一惊;芒辰年龄略长,有些见识,连忙推了芒申一把,道:“奉宣。”芒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声:“奉宣!” 兄弟俩回家后,马上参加了与门客们的会谈,回到后宅,芒申并未回自己房,所以只是把皮甲解了下来,并未换回常服。听到一声宣,就在芒未的协助下穿好甲,绕到堂前阶下高声回报:“芒申领命!” 芒卯道:“上堂接令!” 芒申拾级而上,见芒卯手持节符,立在堂前,魏相魏齐站在他的身后。芒卯一脸严肃,道:“中大夫须贾遇袭,贼人已出西门直西而去。现命汝领军使五人,骑马哨探直西五十里,望见囿中回报!” 芒申接过节符,敬一礼道:“喏!”转身下堂。回到后宅,见芒未说明情况,芒未连忙到西侧院吩咐备六匹马,芒申到前面厢房,启请五位先生相助。车右先生想去,芒申坚决不许,说父亲早晚必有请教,这等小事不必车先生亲驾。车右先生遂点了五人,商量妥当巡哨的线路和要点,装备整齐,各携弓箭,都随芒申到西侧院,牵着备好的马,出了里门,上马持节于手,口里呼喊着“军使出西门!”六人一人声,直向西门而去。 西门城军早早听到呼喊,升起千斤闸,打开城门,六人一驰而过。待城门关闭,六人已经只见尘烟,不见人影。 在城内大家判断,目前最大可能,须贾是被信陵君的门客所劫,虽然目的不明,但应该没有恶意。所以大家商量,如果遇到了,一定好言劝慰,不能真如盗贼一般动手擒拿。何况,人家瞬间就打晕了十名门卫,五名军使,还都是门客,就算要捉拿也没这能力。 出城后,六骑分成三组,正面和两翼各一组,分重点各自查看。由于是寻找线索,自然不是撒开了猛跑,都只是正步前行。以这个速度等走到可以望见囿中的地方折返,大约得到黄昏。 追踪的线索并不复杂。目前是战时,大道上基本无人行走,大车留下的车辙和行人的脚印均十分清晰,他们只要顺着迹印追踪下去即可。 由于当时还未发明马镫,受乘骑技术限制,加之养马既费事又费钱,所以会骑马的人比会驾车的还要少。这五人能够入选,主要原因在于他们都会骑马,虽然在芒府也是门客的待遇,但地位并不很高。这次能够跟着少将军一起出差,多少觉得是个机遇,有意无意地均想表现一下,一个个极目远眺,均想第一个发现新的线索。 道路的尽头正是郑安平服役的梁西驿,所有的印迹一直延续到这里都没有中断。再往前走就是从荒野中踏出来的路了,要分辨出这群人的印迹远没有在正路上方便。 一名门客建议道:“盍往驿舍暂歇?” 另一名回应道:“然也,然也。公子乃军使,入驿舍理所应当。” 梁西驿距大梁三十里,正是一舍距离,按常理应该略停打尖。这六人虽是骑马,不过以当时骑乘技术,并不比步行轻松多少,加之又是缓步而行,这时已至正午。温暖的太阳正在头顶,晒得人浑身痒痒。芒申想,那群盗贼既然也一路行来,至此大约也要歇歇吧。于是道:“如此甚好,诸位先生且请。”众门客哪里肯,一定要让芒申走在前面。 这一行下了马,离开大道,直往驿舍而来。在门前的小场地上,车辙零乱,但从深浅上看,是几天前留下的。应该是从信陵君一行离开后,就没有人再靠近过这里。这很好理解:所有壮丁都被征发,在家的妇孺老弱,大概不敢离家太远;旁边的逆馆,在战时自然不能开张,都关门谢客。孤悬于荒野的驿站自然无人能来。驿舍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芒申自然知道里面正常情况没有人,但还是习惯性地敲敲门,没有回应;仔细听了听,门内毫无声息,遂一把推开门。 庭院内并无人迹,这更加坚定了芒申的判断:那群盗贼,或说信陵君的门客,并没有进入驿舍,而是直接离去。芒申把马栓在门前的马桩上,回头道:“贼人并未入馆。吾等稍息片刻即顺大道往囿中而去。” 那五人点头会意,也把自己的马找地方栓了,随着芒申进入驿舍,顺手关上门。六人一起上了堂,确认馆舍内并无一人,遂自行来到后院,自取了十升粟,又取柴草点火烹煮。芒申见众门客习以为常,知是随芒卯出门多次皆是如此,也不作怪,只得顺着他们的意思,吃一顿再行。——万一时间晚了,那就加快些步子,也能赶回来。一名门客取了瓦罐出门打水,突然惊叫起来。芒申等一惊,连忙冲出来。见那名门客一脸惊恐道:“马……马……”众人冲出门去,发现刚才拴在这里的马,全都消失。芒申只如五雷轰顶。按理说门口发生的事,自己在里面应该能够听到。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六匹马牵走,必是养马,不,盗马高手。芒申当然不会相信,自己是倒了霉才会遇上这群盗马高手,对方必是早已埋伏左右,而自己一无所知。 太大意了!芒申懊恼地想。钱财上的损失先不说,回去如何交差呢? 第195章 复命 受命追踪贼人,却被贼人盗去马匹,这往哪儿说都是耻辱,无可掩饰。六人张口结舌,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一名门客垂头丧气地道:“奈何,奈何!如何归国?” 芒申几乎要哭出来,道:“诸先生有何计策?” 一人道:“吾等且四下打探,或有所见。” 芒申无奈,只得点头。为免危险,约定两人一组,相互照应,三组均不离开视线,一但有所发现,相互通报。芒申明知难有所成,却也并无他策,只得跟着胡闹。回身关上驿舍的门,猛然发现门上赫然一只弩箭,入门不深,并非从远处射入,应是随手插上的,所以毫无声息。更令人意外的是,箭上竟然还拴着一支竹节。几乎同时,六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芒申急忙伸手把箭取下,急不可待地端详手中的竹节,节上丹书“中大夫? 须氏? 贾”。一名门客喜道:“此乃须大夫之节。大夫其无恙乎!” 另一人道:“节无恙,岂可必大夫无恙。若贼人劫大夫而得其节,故悬于此,奈何?” 芒申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弩箭,道:“大夫应无恙。此箭乃属吾魏武卒,非他人所能有也。盗马者,必有武卒在焉。” 一人也接过弩箭查看,惊喜道:“此言不虚!”将箭依次传看,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均点头道:“必为吾魏所有,非他人所能有也。” 芒申道:“此非计议处,但入内计策。” 一人拾起掉到地上的瓦罐,已经破成两半,只得入内换了,到旁边的小沟打了一罐水,回到驿中打火煮饭。众人一齐动手,搬出菜果酱盐梅等物,整顿齐备,只得粟熟。方围聚一处商议。 一人道:“今有中大夫节符,复有魏武卒弩箭,足以复命。中大夫必为吾魏所得,为不辱使命,即往韩国,不即返也。” 一人道:“甚是,甚是!大夫急于王事,故不即返也。” 其他人听了,也好像觉得有这么回事,反正很合情理,又能交差,至少比说我们不小心把马给人偷了要好得多。只有芒申苦笑道:“未见其人,未得其实,焉得回报!” 一人道:“虽未见其人,不得言未得其实也。吾等追踪入梁西驿舍,此不虚一也;得节,实为中大夫所有,不虚二也;得箭,必吾魏所有,不虚三也。有此三不虚,何得言未得其实?” 芒申道:“其奈马何?” 一人道:“大夫初离险境,必少马匹,少将军故以相赠,将军必不罪也。” 芒申苦笑道:“量吾府中能有马几何,得以六骑相赠!” 一人道:“马虽难得,为中大夫所驱使,亦得其所也!” 芒申道:“何先生必中大夫无恙,而得以此回报?若吾一回报,中大夫之首级随至,岂非取死之道?”一语问得众人一时没有回辞。 良久,一人道:“吾能必中大夫无恙也。何者?若中大夫为贼人所劫,谋财害命,何劳远驱三十里而至梁西驿而不害之,吾必早得其身首之处矣。此其一也。或中大夫果为贼人所掳,贼必远扬,何故盗马留节而相告焉?此其二也。吾六人何人也,马为所盗而不知,此其力足取吾首级而吾无知,安能高坐于此,烹粟治果,盐梅调和哉!此其三也。有此三者,愿少将军思之。” 芒申思忖了片刻,道:“诸先生以为如何?” 众人忙不迭地答道:“善,甚善!” 芒申也只得道:“何以回报,愿先生教我。” 一人道:“吾等一路追踪,直至梁西驿。早有中大夫随从候于此,持节告曰:‘大夫无恙,已直赴郑国,必能不辱使命,愿无虑也’。少将军见随从无马,即以马六骑相赠。吾等于驿中安歇片刻即归复命。——此非虚也。虽未实见其人,亦想见其情。时间急迫,无暇多言,细事不知。亦无漏也。” 众人皆道:“正是此理。”确定了大方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定了各种细节。烹粟已熟,各人自取盘盏,舀粟就酱及盐梅,各各尽饱。其所余少许,有人还愿带归,众人劝道:“路途尚远,且有复命,何粟为?”方才作罢。 起身灭了火,各各撒尿于灰烬中,又把残水浇上,以防火灾。罐盘盏等一概撇于庭中,走出门,向大梁步行而归。一路上,众门客不知心思如何,芒申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知如此谎报,是祸是福。但若不谎报,又该如何回报呢? 六人出城时因是骑马,故只携有弓箭,既未执兵,更未有弩。一但走起路来,弓箭的不便就显了出来:长弓长箭挂在身体两侧,不住地绊脚,一不小心,箭还会从囊中脱出。走了个时辰,六人皆汗出淋漓;弓与箭皆被推到身后。 从梁西驿至大梁一路都是田野,田野中间,乡邑相望。一名门客道:“实是劳乏。盍往乡中,讨口水吃。”一人提议,众人皆称善,芒申也不好反对。看天色尚早,遂离开大道,沿阡陌向田野中间的一处乡邑而去。来到邑前,早有一名老者迎候在道口。见六人皆士子装束,施礼道:“此值战时,公子等何往?” 芒申道:“吾等军使,巡哨方归,于途劳渴。愿老丈得赐清水一盏,足见恩情!” 老者道:“岂敢!既为军使,请入户暂歇。”将六人引到道边一所高门内。 芒申问道:“可是长老?” 老者道:“小儿见为里长,领卒在外。里中并无精壮,只吾等老孺。……大毛,取罐中水来,诸军父口渴。” 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用力搬着一只大水罐过来。老者要往堂上让,六人不肯,道:“只此稍歇,不敢上堂。”就在院中立住。老者和小儿连忙从堂上搬出两张席铺在地上,六人坐下。小儿跑到一边。老者也在下首摆了一张小席相陪。亲自舀出水来,各各敬上。六人依次饮毕,老者方才归座。 并无什么好谈的,芒申也是无话找话,问道:“贵乡何里,里有几户?壮丁有几?” 老者似乎烂熟于胸,毫不迟疑地答道:“敝邑梁西乡东鸿里。公子敢知,里旁有一汪池塘,据云曾有鸿雁降落,故名鸿池。周围四里即以此池为名。里中户三十六,丁三十五,武卒一。” 一名门客好像找到了话题,随口问道:“里中尚有武卒?何氏何名?” 老者道:“郑氏安平,见在梁西驿当值。早不在家中。” 芒申听到了熟人,便道:“郑公子却居于此!家中尚有何人?” 老者道:“郑氏居此已十载,并无家室。年初有老臣一人从郑国来投,想是家道中落,难以维持,即此臣亦老病不堪。郑氏仁义,只命其烹调饮食,余皆自力自为。” 芒申道:“不意郑公子仁义如此!” 老者问道:“敢请郑氏贵人乎?吾邑中但呼为郑氏,而公子独尊之。” 芒申道:“郑氏者,郑公之后也,虽失国,得无以公子呼之。况其于军中立大功,不日即有封赏,汝等皆有与哉!” 老者立即来的兴趣,问道:“愿公子言其详!” 芒申道:“魏公子信陵君,汝等知否?” 老者道:“信陵君公子,孰人不知。吾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信义被于海内,四方英雄来集。” 芒申道:“然也。公子受命领军,于途为奸人所图。郑公子挺身受刃,信陵君公子方得无恙。如此大功,所赏岂在小耶?” 老者拍膝叹道:“以身救信陵君,此不世之功也;纵他人亦当重赏,况信陵君仁义,岂不倍之什之!” 芒申道:“正是此也。” 众人就着这个话题,赞颂一阵,叹息一阵,六人起身告辞,老者直送出道口,目视其上了大道,渐渐远去。 老者见六人走远,暗自思忖道:“不意郑氏这般行时,竟与信陵君攀上,……倒是不可轻忽……”一边想着,一边进门对院中小儿道:“吾往后邑郑宅相探,汝可小心看守门户,不得贪玩!”小儿应喏。老者关上门,听得里面把门插好,方迈步向里后而去。在一片荒草之中,一个由篱笆围成的小院孤独地立着,正中一排房舍。这时老者才注意到,台阶竟然有三级——“看来郑氏果然是大户出身,平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老者暗暗摇摇头,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想着再也不能失去这个拉拢的机会。 他来到门前,高声报道:“郑宅门上,老儿请见。” 良久,只听得一声嘶哑的声音道:“家中无人,不敢迎请!” 老者道:“方得贵主消息,特来相告,愿贵价一会!” 又过了良久,最边上的柴草间柴门打开,一名须发皆白,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一根木棍,蹒跚地走了出来。似在暗处呆的时间长了,忽见阳光睁不开眼,以手遮挡着来到门前,拱手道:“长老亲至,不得迎候,死罪死罪!” 长老道:“贵价身安否?” 老臣道:“不敢劳长老下问,积疾难愈,惟挨岁月耳!” 第196章 张禄 长老道:“敢教贵价得知,贵主于军中立有大功,早晚封赏。贵价尚需善养贵体,自有后福!” 白发老者眼光一亮,喜道:“敝主立功?何功?长老如何得知?有战报到否?” 长老笑道:“贵价果然忠于主家,听得主家产功,精神也好了大半。好叫贵价得知,有军使到邑讨水吃,闲谈之下,说到贵主郑氏安平,军使道:其人立有大功,待战事一毕,必有封赏。汝道是何功劳?破了天的大功劳!救了信陵君!汝道此功大否!破了天了。” 老者低垂下眉毛,用手擦眼睛,道:“敝主自幼由臣拥护,朝夕不离,此情人皆知!一别十年,主家衰破,尽遣家中臣妾。臣老病,不堪驱使,残躯难寄。惟思公子,一粥一饭,了吾残生。不意公子念及旧情,相待如宾。臣无能,不能辅佐左右,惟念念而已!今得长老传佳音,能无喜乎……”直说得潸然泪下。 长老连忙安慰道:“郑氏仁义,吾邑尽知,必不有亏。汝但少虑安养,自有后福。” 老者垂泪道:“焉敢求福,但得残躯得了,所益多矣!敝主护信陵君有功,此必大战,立功于两军阵前!信陵君归否?” 长老道:“近不闻两军交锋,亦不知其胜负,信陵君当在城外,并未归国。吾邑丁壮,仍在军中,并无伤损之事回报。当无大战。” 老者屈指算了算,道:“敝主离家,已五六日矣。贵邑精卒亦此数,粮秣亦备乎?” 长老道:“邑中均以十日为限,今者第六日。如战事迁延,或两三日后有军使催粮。” 老者道:“老臣荒唐,只备五日粮,今恐断矣!若贵邑军使到,务请枉驾,臣为主备粮而行。” 长老道:“喏!郑氏有护主大功,信陵君仁义布于天下,必不有亏!贵价但安心。但有军报,必相告也。” 两人立于篱笆两侧,闲谈许久。长老兴致勃勃,谈兴甚浓;那位白发老人立于篱下,轻言回语,不时引得老者开怀。长老告诉了他,除今早有一车队沿大道而去外,并无大队人马调动。但车驾并未中断,一日常数次。但今早除有大队西去,少顷又有数骑西去,想是西边战事将起。直谈到日头西沉,长老方道:“时尽日晡,寒风渐起,贵价且归家饮食。贵主若得封赏,幸无相忘!” 老者道:“虽不敢代敝主言,然知敝主之心。贵邑相知相爱,焉敢不素于怀,而稍报于万一!”长老离去。老者拄杖立于篱下良久,似目送长老直至邑前家中,方蹒跚着往回走。但他并未回房,而是绕到后面,在后门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一名精壮武卒走了过来,于篱前立下。老者从旁边递过一罐水,那人接过,少饮几口,也坐下,把水罐放在地上,对老者道:“西门变故。中大夫须贾出门前为人所劫。劫者扮着乞人,各持打狗棍,只一棍,让门卫昏睡,夺门而出。城上军卒关门不及,已出城矣!” 老者神色微动,问道:“敢知何人所为?” 武卒道:“有识者认出其中有君上门客。” 老者道:“微斯人,何人出此!信陵君门客劫中大夫意欲何为?……中大夫有命使于韩?” 武卒道:“然也。昨中大夫与魏相数入宫。今晨魏相与中大夫于大梁门前道辞庙拜,一行五乘,直出西门。道辞大典,不避众观,此其常也。故大梁门外观者甚众——皆驱于一里之外。及至西门大开,门卫开道,围观众中,有乞者猝然出手,击晕门卫,其余人等支持车乘,一拥出城。中大夫亦裹胁其中。出西门直西而去,不知其踪。” 老者道:“可遣卒追踪?” 武卒道:“此乃战时,无令不得调军。城上急闭城门,报于将军。将军于西门察勘,并无余令。故无人出城。至隅中,方有六骑出城,想是追踪而去——至今未归。” 老者道:“有军使来报,信陵君遇险,为郑氏所救,其情若何?” 武卒道:“此事城中并无耳闻,先生何知?” 老者道:“但闻于军使耳。事涉郑氏,但请嬴卫细察。” 武卒道:“喏!” 老者道:“中大夫出使韩国,为信陵君门客所劫,信陵君见在军中,可进可退。朝中慑其威势,必不敢详查;信陵君亦必无害于中大夫。……奈何劫车出城?信陵君恐急需大批门客相助。少数门客不难出城,然百数恐难为也,故托于中大夫,而大夫不允,只得出此下策,乘隙出城。” 武卒道:“先生所言,必无差池。吾必以此复嬴卫。” 老者道:“西门卫醒否?” 武卒道:“西门卫已为将军押于有司,内外断绝,不知其详。” 老者道:“信陵君得百人相助,局势稍定。惟秦人能开军市于启封,所图不小。中大夫使于韩,或能断其暗援。信陵君必能助其成功。” 武卒道:“如此,则形势大定矣!” 老者道:“然也。战势稍定,而朝堂之争必起矣……” 武卒道:“此非吾等所能知也。” 老者道:“朝堂与草莽,是一非二。朝堂争权,必及于草莽也,无能免也。” 武卒道:“如其奈何?” 老者道:“但见机而行可也。拜上嬴卫,所托郑氏之事,幸加惠矣!” 武卒道:“必当尽力。”起身行礼而去。 老者出门,把水罐拎进来,关好后门,蹒跚地回到前面,四下看了看,道中并无一人。复又拎一个大些的水罐,出了后门,顺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走出半里地,来到一条隐蔽的小水沟边,这里是一条地下暗河流出地面的所在,水势不大。老者吃力地把手中的水罐放进去,汲出半罐水,蹒跚地再拎回来。 虽时至晡时,是进食的时候了,但家家似乎都没了炊烟,邑中也无粟香飘出,好似一座死邑。老者也只是从鼎中盛出半碗粟粥,默默地喝着,心里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判断着它们之间的关联,以及还有哪些细节需要明确。 不小心一口气吸深了,肋骨上一阵剧痛传来,令老者一下子闭了气。他都感到奇怪,自己刚才听到中大夫时,竟然心中毫无波澜——自己这一切全拜中大夫须贾所赐。 “哎~~!”老者长叹一口气。他解开上衣,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束带。刚才活动频繁了些,束带有些松了,所以刚才猛一吸气,才会引发一阵剧痛。老者解下束带,把上衣全都脱掉,准备重新整束一下束带。但一方面束带本来就不好整理,二来肋骨的剧痛也限制了他的活动,弄了好半天也没能把束带整好。他长叹一口气,打算放弃了。这时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老者吃了一惊,本能地往暗处躲去。暗影中的人出声了:“张禄,吾也。” 老者这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车右,胡为汝耶?” 车右先生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看到张禄赤着上身,小声道:“复痛耶?” 张禄举起束带,也没客气:“助吾!” 车右先生跪在张禄的旁边,两人合作,果然一切都很顺利,很好束带就紧紧地束在胸部,深吸气和大活动也不会引起肋骨的剧烈疼痛。张禄松了口气,转向车右先生道:“营中方归,何来之急也?” 车右先生道:“一则,启封之行,甚得兄之力,不敢不拜谢。二则,情形一日数变,不得不就兄而问之。” 张禄道:“拜谢则免,有疑则问。” 车右先生道:“虽则与兄有碍,但愿说中大夫须贾事也。” 张禄神色微变,但语气不变道:“但言不妨。” 车右先生道:“容弟细言其详。启封之事,兄所深知。弟无能,虽携启封令、尉离启封,却为信陵君所劫。乃于信陵君营中议定,芒府三人:少将军芒申、箫间先生与弟,信陵君府二人:靳、曹二先生,及随弟往启封者陈四,共六人,同归大梁,与芒府议定内外协和,共退秦军。信陵君则率军直下华阳就粮。” 张禄突然问道:“胡为往华阳乎?” 车右先生道:“秦人于启封开军市,此兄所知也。韩人经华阳往启封粜粮,此兄所不知也。主其事者,韩王孙华阳尉也;总其事者,华阳尉家臣韩不申也。” 张禄道:“此二人何等人也?” 车右先生道:“既不相识,也无交言,但闻于信陵君,乃志大才疏之徒耳。” 张禄不再追问,接着往下道:“信陵君自往华阳,欲将军何为?” 车右先生道:“华阳、大梁与韩,三面攻韩,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克秦必矣。” 张禄问道:“计出何人?” 车右先生道:“固信陵君门下张辄之计也。” 张禄道:“意将军亦同其计也。使韩者,必中大夫也。” 车右先生道:“然也。将军虽未明示,吾观其意,亦有所动。进宫奏事,王遂遣中大夫使韩也。” 第197章 车右求计 张禄道:“将军既与信陵君同意,中大夫必出,有何疑焉?” 车右先生道:“容吾再言。先者,将军思大梁孤城难持,必也内外响应,遂令梁尉公子引武卒五千,将军大子身率民军,以为外援。事甫半,而武卒不出,大子无踪,惟梁尉公子引二千余武卒残兵,现屯于囿中。内无辎重,外乏援军,更无统领,奄奄待毙。吾等归国,途经囿中,得知此事,信陵君公子门客靳、曹二先生遂留囿中,助梁尉公子整顿武卒,欲往华阳,以助君上。……” 张禄打断道:“将军以为,梁尉公子当留囿中,以待大子。往华阳助信陵君,不啻为虎添翼,再难制也。百余门客出城,必也往囿中,辅佐梁尉公子,督率武卒,是梁尉公子益强,而信陵君益难制也。” 车右先生道:“诚为兄所道也。” 张禄道:“诚如是,何将军纵虎归山,而不遣卒追之。” 车右先生道:“一者信陵君动作太速,将军至西门时,人已出城远飏;二者,信陵君门客,孰敢追之;纵追及,孰敢迫之?” 张禄道:“王何意?” 车右先生道:“王不朝,惟魏相居中调处。魏相但言,阃之外,将军主之,不出一策一计,将军甚躇踌,难以定计。” 张禄长息道:“残躯无状,不堪久坐。” 车右先生道:“但卧不妨。”很贴心地在身后加了些秸草,让张禄能躺得舒服点,又扶着他慢慢躺下。 张禄躺下后,两眼看天道:“若以大局论之,信陵君引兵在外,正合将军内外响应之策;梁尉公子若不归大梁,即当入信陵君营。孤处囿中,是明珠投暗,猛虎入柙。且城外有信陵君,胜大子多矣,自不待言。” 车右先生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勉强道:“如兄所言。” 张禄继续道:“若以朝局论之,信陵君独大,非国之福也。文则魏相,武则将军,必也合力而制之。今信陵君独掌大军于外,占华阳,背韩国,领精兵,率武卒,其势已不可制也。” 车右先生急道:“计将安出?” 张禄道:“若以大局言之,将军宜协同信陵君,共谋强秦,朝堂之争,容后缓图。若以朝局言之,……速和秦军,以散信陵,召回武卒,封赏有功。使虎入柙,爪牙藏,乃可制之。” 车右先生道:“速和秦军?” 张禄道:“秦人入魏,不过利与地耳。与边邑数城,秦人必走也。那时以封赏为名,召回信陵君,解散其军,武卒归营。所有尽复于常。信陵君复为所制也。——惟不可久也。何者?或一月,或三月,以信陵君之仁,必能合和上下,尽收人心,虎虽入柙而实不入也。” 车右先生道:“军未败而国失地,将军何堪!” 张禄道:“若必战胜而后已,可以外事尽付于信陵君。将军但坚甲锐兵,以守大梁;伺机以奇兵袭扰,必破秦军。——惟信陵君不可复制矣。当以何策,惟将军决之。” 车右先生沉默起来,张禄也不再说话,反而闭上眼睛,不久竟轻轻地扯起了鼾声。车右先生哭笑不得,一巴掌抽到张禄脸上,骂道:“狗才,倒好睡!” 张禄睁开眼,道:“尚有何疑?” 车右先生道:“虽无疑,惟难决也。愿兄为我一决。” 张禄笑道:“为兄决乎,为将军决乎?” 车右先生听出话中有话,遂问道:“为吾当何决,为将军当何决?” 张禄道:“将军之利,利在破敌。秦破则众望归矣,而将军与信陵君善,朝局为之一新。然将军必不取也。何者,将军位高权重,进无可进,纵有大功于魏,亦无根之浮萍,待归之游子,命悬一线,苟延残喘;况秦人岂易与哉?摧锋折锐,勇者无前,矢刃相错,生死一线,岂将军之志哉!故为兄计,当进谋和之计,既保残身于无恙,复邀功于魏王。兄此计一出,将军必引为腹心,固宠多而出力少,胡不为耶?” 车右先生道:“奈何敝主猥劣至此哉?” 张禄道:“出城督民军之芒大子,今何在耶?” 车右先生道:“当在囿中,今不知所踪。有疑为秦所害矣。” 张禄大笑起来,道:“兄何欺之甚也。大子见在陈留,筹粮粜于启封,奈何相欺耶?” 车右先生大惊道:“兄何知之?” 张禄道:“切中机窍矣!” 车右先生无奈道:“吾亦不知,闻兄之言,不觉惊诧,何机窍之有哉!” 张禄道:“此等大事,岂可瞒汝。” 车右先生道:“吾实不知。兄且告之。” 张禄道:“非独陈留,吾必信陵,亦当为此。岂有籴粮石六十钱而无粜者哉,必千里荷粮也。” 车右先生拍膝长叹道:“何天下见利忘义若此哉!” 张禄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又何怪哉?将军食邑于魏,非与魏有亲也,见利而不取,反身冒镝矢,奈何?” 车右先生思忖良久,问道:“当以何言说秦?” 张禄笑道:“兄亦见利忘义乎?兄但言谋和之计,他者不必多言。若将军遣兄赴秦营,可来就弟,共谋其计。否则多思无益。” 车右先生道:“如此,就辞!” 张禄突然问道:“信陵君于营中遇刺,兄其知否?” 车右先生道:“自然,何能无知!” 张禄道:“舍身护君上者,敝主郑氏,兄其知否?” 车右先生道:“此却不知。但知有武卒舍命相护,方保君上无恙。” 张禄道:“刺信陵君者,何人也?” 车右先生道:“伪为秦剑士,实侠者也。” 张禄道:“何以知之?” 车右先生道:“剑虽秦剑,剑法则非秦也。且有老有幼,显非秦剑士。” 张禄道:“知信陵遇刺者有几?” 车右先生道:“时帐中人员混杂,后又未下令封口,恐知者非少。” 张禄道:“知护信陵君者郑氏也,又有几人?” 车右先生见问得古怪,反问道:“何也,兄之问也?” 张禄道:“今者,邑中长老相告,有军使者来邑,告以郑氏有护君之功,必将封赏,故有此问也。” 车右先生恍然道:“是也,郑氏者,贵家主也。主贵臣荣,正此时也。……适言军使来邑,何人?” 张禄道:“未见也。长老相告也。” 车右先生笑道:“必非他人,臣少主芒申也?” 张禄道:“汝何知之?” 车右先生道:“汝其志之,勿泄也!中大夫为贵人所劫,魏相与敝主乃遣少主申及与门客六骑出城蹑之。” 张禄问道:“何时出城?” 车右先生道:“食时已毕,交隅中也。” 张禄道:“中大夫何时受劫?” 车右先生道:“日出之时。” 张禄道:“日出受劫,隅中方出,果然及时。” 车右先生道:“食时贵人宁不于府中高坐而餐,谁可出之?既武卒亦无所出,况贵人哉!” 张禄道:“蹑之奈何?” 车右先生道:“少主六骑隅中出城,晡时方归,自言曾至东鸿里,乃郑公子居邑。必也此时告长老也。” 张禄道:“想是不差。贵少主蹑中大夫,何所得?” 车右先生道:“兄亦心念旧主耶?少主归告,于梁西驿,与中大夫行中相遇。言已为魏人所救,不敢有辱使命,故先行直往郑国,留人与梁西驿相告。少主乃留马与人,携中大夫节符及武卒弩矢而归。” 张禄闻言噗地笑出来,道:“兄信其言乎?” 车右先生道:“中大夫节符不虚,武卒弩矢不误,焉得不信?将军即以此报魏相矣。” 张禄道:“忠言拂于耳,非明君不听也;虚言得其心,虽虚必行。兄其志之!但得此节,将军、魏相、魏王得解脱也;信陵君置身事外,中大夫不辱使命。皆大欢喜,真好计策!吾不及也。” 车右先生道:“兄以为若何?” 张禄道:“入驿不虚,赠骑不实。必也失其骑也,为留节者所盗。” 车右先生道:“奈何盗马留节?” 张禄道:“复蹑之则必至囿中,故当止之于梁西驿。” 车右先生道:“至囿中奈何?” 张禄道:“夺梁尉公子军!” 车右先生击节道:“诚如兄所言也。如之奈何?” 张禄道:“汝知之乎?” 车右先生一愣,道:“兄适言之。” 张禄道:“汝见吾乎?” 车右先生惭愧道:“是吾见事不明也。吾未出城,未闻囿中之事。不知,不知!” 两人相视而笑,拱手而辞。张禄打开后牖,四下看了看,车右先生翻窗而出。张禄目视其消失在暗夜中,观察良久,确信无人追踪,方才闭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添了些秸草,让背部再垫得高些,双手枕于脑后,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中。 信陵君门客劫持中大夫须贾……。郑安平舍命救信陵君,还偏偏无事——因为他在启封亲眼看到了郑安平进入花坊,郑安平生龙活虎,竟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次封赏无疑是得定了……。芒卯派芒申引门客六骑追蹑须贾,未至囿中而归……。他猛然想起,须贾之子须伯岸现也在信陵君营中……“两对父子团聚,信陵君果仁义之君也!”张禄在心里冷笑道。 第198章 袭居华阳 魏军大临华阳城下,引起城内一片惊恐。在一片惊恐的氛围中,韩不申叫开城门,领着张辄和仲岳先生进了城,随同进城的,还有曾与华阳尉同过席的须伯岸。 知道须伯岸就是魏国中大夫须贾之子,张辄和仲岳先生就是信陵君的门客,而信陵君就在城外,华阳尉彻底崩溃了。在韩不申的劝说下,华阳尉下令开城,信陵君以及一直跟着他的“中营”进了城。在司莽和门客们的指挥下,魏军迅速控制了粮仓和武库。信陵君留在华阳尉府中,居于前院,把后院留给华阳尉。晋鄙留在城外,在启封至华阳的接近地上,设置了三条防线,相互间隔十里。信陵君随即宣布吾军克华阳,得粮秣、军械无数,全军按级记功。各营欢声一片,士气大振。这些琐碎的事务,自然用不着信陵君亲自做,手下的门客就搞定;信陵君每日只是或在前庭,或在堂上,或在暖阁,由韩不申陪着,与华阳尉把手言欢。华阳尉食量颇大,但得一饱,别无他求。信陵君自然投其所好,反正也是华阳城内的粮食,尽其一饱。华阳尉的情绪也就渐渐安定下来。华阳城内尚有一千韩卒,仲岳先生和张辄一商量,让愿意归家的,各领禄米归家,不愿归家的,仍守原职。 靳、曹二先生进入武卒营中后,惊讶地发现芒氏二公子亥和三公子辰亦在营中。面对营中残破的局势,这二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但靳先生委婉地劝他们离开军营,返回大梁时,他们倒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声称“无功入国,与北等。”靳先生摆出一副为二人所感动的姿态,几句效忠的话,让二人引以为知己。靳先生道:“将军独守大梁,左右惟四公子未耳!虽少将军已奉命入城,而身属大梁尉。二公子身领重任,大子无踪,不可再以琐事烦将军。”果断地让曹先生秘密入大梁,从府中再引出二三百门客,以整顿这支部队。由于时间紧急,曹先生连夜爬城伏行到府,与府中家老一合计,决定以简单粗暴的手段,强行借中大夫须贾出城,城门打开的短暂时间冲出城去。 门客们出城后,如张禄所料,直奔囿中,顺利地把武卒们整编成伍,自己临时代理起伴长、卒伯、营司,甚至什、伍长。箫间在营中理顺营事;梁尉公子和芒氏二公子惟袖手旁观而已。被劫持的须贾自然安然无恙,他的随从及辎车也完好无损。由于须贾的中大夫身份,囿中的责编进程自然又要顺利很多。只一两天,囿中的武卒被整编成五营,总归梁尉公子统辖,芒氏二子为副,靳、曹、箫三先生参军赞画。又找囿中守借来钟鼓、旌旗等物,虽然破旧,亦胜于无;且言战毕,必以新物抵偿。有梁尉府、芒府和信陵君府出面,囿中守自然应付。——只有一个条件,尽快整编完毕离开,囿中已无余粮。 在门客到达囿中的第二天,便有军使到囿中,报以信陵君已下华阳。靳先生随即派出一名门客到华阳,告知信陵君囿中的事。门客当晚即到华阳,见到信陵君告知一切。陪同的张辄、仲岳等人都为曹先生鲁莽的举动感动吃惊,但信陵君端身正坐,严肃地拜谢了靳、曹二先生,并对众位先生身赴国难表达感激。 第二天,又一名门客来报,言梁尉公子整军已毕,即将启程往华阳而来。大梁尉得报后,对信陵君感激涕零。听说须贾大夫也在军中,信陵君把这事也告诉了须伯岸,“大夫随营而至,必无差池”,但没有告诉他须贾曾被“劫持”的事。晋鄙听闻消息后,知道这支部队实乃乌合之众,非经整顿,难以为用。遂议则将这支武卒设营于华阳城外,既方便整肃,也方便梁尉公子和其父相聚。 囿中的武卒并未出长城,而是延着长城先到南关。南关这时已有信陵君所部魏军驻守,他们已经得到有一支武卒即将开来的指令,提前安排好营寨,备好粮秣。这支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的部队,突然受到亲切的关怀,顿生归家之感,抑郁的气氛有了很大改观。五营各自入营后,整顿营务,拾柴煮饭——大釜也是找囿中借的,每营只有两个,只能依次进食。三位公子和靳、曹二先生各领一营,箫间总管营事,居于梁尉公子所在的中营,但跑到芒氏公子所领的营中进餐。 他们于晡时到达南关。虽然是现成的营寨,但由于釜鼎不足,水源较远,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把饭吃完。 待营中安定下来,就听到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近前后,传来大声的通报声:“信陵君劳军!”一声声通报直传到中营,早已惊起的梁尉公子在尉老的协助下,急急出帐,高声道:“臣迎信陵君!”随后下令“就地列阵!”各营主管也都出帐,各营武卒就在火堆旁边列好队。 离车队最近的,是芒亥所在的前营。芒亥早已打开营门,立于信陵君车前;身后随立的是在营中进餐的箫间,以及营中信陵君的部分门客。信陵君已经下了车,和气地与他们交谈着。驾车的夏侯先生依然在车上,旁边站立的车右是晋鄙;身后一乘,赫然是大梁尉,车右竟是须伯岸。 少顷,总领各营的梁尉公子、芒辰,以及靳、曹二先生,各自带着营中的信陵君门客皆至,靳先生一眼看到须伯岸,忙拉了身边的一个门客,去请须贾大夫。 前面的三位公子自然衣冠楚楚,靳、曹二先生虽然风尘仆仆,也还是士子装束;只有最后出城的那批门客,身着破旧的短褐,还是一副乞丐打扮。信陵君依次见礼,到了这批“乞丐”前,信陵君一拜到地,道:“无忌甚劳诸先生。”众门客列阵整齐,齐齐回礼道:“愿效死力!” 晋鄙、大梁尉和须伯岸也上前见礼。一一礼毕,须贾又到了,自然又免不了一番礼叙。礼毕,信陵君等回到车上,梁尉公子等步行于车后相随。入营后,梁尉公子大叫:“信陵君劳军!”诸武卒齐齐跺脚,大声喊道:“喏~” 信陵君在前,大梁尉在后,依次走过各营。武卒们自然是久闻信陵君大名,而这批武卒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是梁尉公子“招募”来的,愿意出阵还有对于梁尉府的信任和景仰,因此看到跟随在信陵君车后的大梁尉,“喏”声尤其响亮。进入中营后,梁尉公子下令道:“坐!”命令又一层层传递出去,各营武卒就地坐下。 驻于南关的魏军其实并无武卒,而是整编过的民军,他们虽然知道不能出营,但并不妨碍他们挤在营边“观礼”,武卒震撼的“喏”声,以及整齐的队列,一层层的传令声,都令这帮农民大开眼界,也令他们士气大振:有这样人与自己并肩作战,胜利的可能要提高不少吧! 待众武卒都在火堆旁坐下后,信陵君一行才进入中军帐中。帐中虽然有席,但众人都未入席。信陵君居于帐中正中,左右分立着晋鄙和大梁尉,三公子和三先生分立两厢。须贾大夫和须伯岸立于帐口。入营的门客们则散在大帐四周。 梁尉公子率先出列道:“臣奉芒将军卯令,募武卒二千余人,出城以助城守。” 信陵君道:“今晨已得将军令,囿中武卒入华阳,归信陵君节制!” 梁尉公子高声道:“臣谨奉令!” 信陵君道:“军中武卒统由大梁尉节制。” 梁尉公子再次高声道:“臣谨奉令!” 信陵君道:“诸君坐!” 众人方入席坐下。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客也,请入席。” 须贾听到叫自己,趋前两步,敬礼后,坐于三位先生之下。 信陵君道:“大夫客也,位岂在人下?”站起来,拉起须贾,顺手把须伯岸也拉上,来到自己的座位前,让须贾与自己同席,而须伯岸与大梁尉同席,道:“大夫,客也,请上座。须公子,大梁尉之副也,有大功,且随大梁尉。”须家父子赶紧推托不敢,晋鄙和大梁尉都道:“客随主便,臣顺君意,又何辞焉!”两人方才坐下。 信陵君道:“武卒之事,一任大梁尉主张,但有军械、粮秣等,一应由晋鄙大夫支应。芒氏公子助之。” 大梁尉、晋鄙和三公子一齐道:“喏!”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出使韩庭,颇与军事相关。华阳之事不可不知,愿大夫先入华阳城,知备详细。” 须贾敬礼道:“喏!” 信陵君道:“门下先生,蒙诸公子护卫至此,今既到,愿随往华阳。” 梁尉公子道:“不可!臣年少无能,幸赖诸先生栋梁其间,得成其军,愿赐营中,朝夕请教。” 信陵君道:“诸先生领武卒,事急从权,焉得为常。今有大梁尉主持其间,何外人为!” 大梁尉道:“公子门客现领民军者多矣,何外人哉!愿以赐臣,以籍其力!” 第199章 归华阳 信陵君见大梁尉亦要门客们留下,遂道:“大梁尉之命,焉敢辞。愿早归!” 大梁尉道:“容异日整军毕,再告君上。” 说过一些劝慰的话,又委婉地征询芒氏二公子的意见,他们都愿留营中,不随信陵君归华阳。于是信陵君带着须贾大夫,以及门客曹先生,连夜返回华阳。晋鄙和大梁尉则留在营中,商议主持来日行动。信陵君以容须氏父子叙旧为由,没有与须贾同乘,而是让曹先生作为车右。大梁尉虽然说要留下门客们协助整顿武卒,但信陵君只带走一名门客,也不好说什么。须贾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没有丝毫怨言地与独子同乘一乘。 待车驾上了路,夏侯先生把车控制在既不引起危险,又能让两人顺利交谈的速度上。 曹先生道:“臣愚鲁,仓促不得其计,惟有出此下策,袭车队及门卫。” 信陵君道:“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先生亦无咎矣。先生但言囿中之事可也。” 曹先生道:“臣闻诸梁尉公子,出城前,芒将军并无征调武卒,诸军将、偏裨均袖手旁观。乃用尉老之计,以私帑数万,募兵二千余。芒将军犹于旁闲言道:但得战胜,赏赐不啻百万。” 信陵君道:“何芒将军陷尉府若此哉!尉府总武卒经年,得无一二良将以为心腹,而任芒氏妄为?” 曹先生道:“梁尉公子言,前则议得,武卒前后军见在君上营中;大梁城中仅余左中右三军,乃议三偏随公子出城,右军将魏光出阵总领。如此,大梁城中中军不可妄动,所余者仅余左军一偏。” 信陵君道:“城中仅余一偏,而三偏虽公子出城?” 曹先生道:“城中实在三偏,惟中军之外,仅余一偏。” 信陵君道:“中军乃魏王所领,孰敢调用。大梁城中仅余一偏,实不足用。此必尉府所议,而出将军意外。” 曹先生道:“必也。故将军乃冷眼观梁尉公子调军。” 信陵君道:“右军将魏光何在?” 曹先生道:“所有将、裨、率、司,皆无出者。卒什钱,得募出阵者,不过困乏之徒耳。” 信陵君又惊道:“卒什钱,得募五营武卒?何武卒困乏若此耶?” 曹先生道:“君上何忧也?” 信陵君道:“设若阵前以卒什钱募之,岂非有五营之卒离散?岂能不败?是故忧之。” 两人叹息片刻,曹先生续道:“将军虽冷眼旁观尉府募兵,却令二公子随同出阵。闻其乃赴囿中依芒大子寅,惟不知寅在何处,将军于城中亦无将令,故二人亦彷徨不定。” 信陵君又惊道:“三公子领兵至囿中,将军曾无只令相告?” 曹先生道:“据尉老所言,即就粮于囿中,亦无将军节符,而为尉、芒二府私相授受。” 信陵君道:“何昏愦一至如此哉!” 曹先生道:“将军以智见长,先王倚为干城。奈何临事而乱,竟置亲子于不顾?” 信陵君叹息道:“芒氏自秦荐于先王,多历诸职,虽富且贵,然无根基于魏。武卒诸将皆魏氏旧老,临阵不服,在在有之。梁尉公子自恃久在戎行,调武卒大半出城,城中仅余一偏五千人,欲城中不乱犹不可得,况御强秦乎!且五万武卒,城中仅一万五,犹不足半数,虽魏王亦难堪,又岂芒氏哉!故以二公子为质,截其武卒于城守,又何怪之?” 曹先生道:“芒氏之意,竟弃二子于不顾?” 信陵君道:“以二子易万余武卒,得保大梁不失,魏王安泰,其心可嘉!虽然,孤必不能令二公子有失,以负芒氏。” 夏侯先生于中叹道:“君上之仁德,可鉴日月。” 曹先生道:“君上何为?” 信陵君道:“芒申归国,恐一时难返。二公子至,可留营中,以通大梁。” 曹先生道:“此二公子非少公子可比,性甚粗,行甚鲁,用恐贲事。” 信陵君道:“但用其长而避其短,又何虑哉!”然后继续推进刚才的话题,道:“汝等欲军来华阳,二公子何意?” 曹先生道:“但言无将军之令,恐不当行。靳先生遂命臣星座入大梁请命。臣入府咨于家老,家老言,营中之事,将军之令事小,军营残破事大。遂调诸先生能通军事者二三百人,随臣入囿中。家老亲于芒府呈禀一切。” 信陵君道:“所言甚顺,何意劫中大夫驾?宁将军不允乎?” 曹先生道:“非也。臣夜半入城,家老次日调选诸先生甚繁,不及入芒府。晡时,中大夫来告次日出城,家老欲其以随卫为名,引出诸先生,中大夫再三不允。时短事急,迫于无奈,臣等遂为此下策。想臣等出城后,家老方将此事告于将军。臣等出城后再三请罪,中大夫亦宽容大度,曾无介怀;乃出节符,退城中追蹑者。同往囿中,劝导芒氏二公子及梁尉公子。得营甚便,赖其助也。” 信陵君道:“汝敢大妄为,奈孤何?何以对王?” 曹先生道:“何所虑也!但尽推于臣,缚臣于有司,不过笞三五十,罚钱若干。笞则臣身受之,钱则君上任之,必无害矣。” 信陵君笑骂道:“狗猾贼,倒好计策!”说笑片刻,信陵君又问道:“大梁城内究竟若何?可有何不妥之处?” 曹先生道:“城中清市静坊。少有行人,惟军卒耳。以臣之见,尚属稳便。” 信陵君忧道:“闭城未及十日,又值秋收,四门无警,自然稳便。若旷日持久,兵临城下,难免生变。” 曹先生道:“兵者,凶事也,何能预焉?但尽人事而已。” 信陵君复又问道:“中大夫曾无丝纤介怀?” 曹先生道:“臣出城后,即奉大夫上座,再三请罪,愿身以笞。大夫言:既为国事,又何间焉;共为其主,不必萦怀。” 信陵君问道:“汝言大夫以节符退追蹑,何也?” 曹先生道:“车过梁西驿,大夫言,大梁城值盗贼,必不罢休。若使人追蹑,颇为不便。臣等遂请其计。其出节符道:可持吾节符,具言其事,以退追蹑者。吾等遂留数先生于梁西驿守候。后归告曰,追蹑者已至,与其节符,告其归矣。留六骑以为证。” 信陵君道:“何以留骑?” 曹先生道:“未及也。可详询之。” 信陵君道:“追蹑者何人也?” 曹先生道:“亦未及也。” 言谈之间,华阳城已经在望。信陵君叫开城门,仲岳先生安排好须贾大夫的宿外,就命须伯岸随身侍候。 华阳城其实是一个臣型防御性城堡。四面城墙均以最便于发挥射击威力的方式进行加固和改造,最为突出的就是加筑了马面,保证城墙下的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每座城楼都有三排射孔,形成相当的射击密度。城内并无市坊街衢,只有一排排军营和城南一片宽大的校场。城正中则是仓库区,粮仓和武库足有一里见方,形成城中之城。华阳尉府就在仓城的南面,正对那片校场。这使得守卫仓库和守卫官府的部队可以相互支持。如果华阳尉不是胆小识浅,而是决心抵抗的话,恐怕一两个月也未必攻得下。 城中额定戍卒千人,粮秣、军器都是按这个基数诸存一年所需。华阳周围还算富庶,又是北边进出韩国的门户,华阳尉府自己的钱粮也颇可观;各级军官,甚至戍卒都有自己受贿的渠道,在这里当差是一项不错的生意。城中戍卒大部分是从周边招募的游民,少部分是从其他地方投靠而来;其上层,则是韩朝庭各种势力安插进来的关系。比如两个营司,就分别来自国相府和郑令府的推荐。 魏军入城后,卒伯以上的军官都被告知仍守原职,但均由信陵君派出门客“辅佐”;什、伍长和士卒则发一月禄米任其归家,不愿归家的,仍留原营,但均为魏武卒所接管。命令下达后,留下的韩卒只余百十来人,均为外邑投靠而来。魏军顺利接管了华阳的防务。尉府和仓城由武卒和门客分别护卫。一千守军按武卒和民军各一营入城。自然,入驻华阳的武卒,正是那支从各军选拔出来的什伍长组成的精锐。民军一营相对庞杂,但也是从中营中挑选的精壮,各级长官均推年长老成者任之,营、卒级长官也都有门客辅佐。 信陵君下榻的华阳尉府虽然宽敞,但后宅为华阳尉所据,前院两侧厢房都为门客所据,其实很拥挤。所以仲岳特地将须氏父子安排在仓城之内。那里虽然房舍不如府邸轩亮,胜在安静:守夜者只有三人,但房舍却有五间。当然,住在仓城之中,须氏二人自然也不可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任何非法靠近仓城的人都会被严厉处罚,须氏父子非经召唤,也不得自由出入仓城,甚至连出房舍都会有人监督——这是仓城的管理规定。 第200章 以尾摇狗 安顿好须氏父子,信陵君将张辄和仲岳先生等召集到堂上,了解大梁城内情况,商议进一步行动。 被召来的人不多,只在几案上挑了一豆小灯,几人围着几案而坐。与曹先生叙过礼后,由仲岳先生发起话题:“愿先生但言家中事。” 曹先生不像在车上只择要点谈,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从头说起:“臣奉靳先生命,星夜往大梁。” 仲岳打断道:“靳先生何言往入梁中?” 曹先生道:“首言君上自出城以来,虽迭经风险,幸而无恙,惟少粮耳。车骑驾乘,存于圃田,尚无忧也。君上身掌十万之众,周围有众五千,中有武卒千人。复于囿中得武卒散卒二千余,愿得二三百先生相助,以领其部。” 仲岳道:“所言甚当。愿继之。” 曹先生道:“臣拣阴暗少人之处,爬城入大梁……” 仲岳先生又打断道:“先生见城上巡哨如何?” 曹先生道:“城上巡哨甚繁。臣上城时几与巡哨相遇。” 仲岳先生点点头,示意继续。曹先生道:“大梁城内已禁绝。臣阴潜入府……” 仲岳先生又道:“府中守备若何?” 曹先生道:“臣绕行东城,其处阴僻,又近府。下城未几,即至府前。乃以暗记叩之,故未惊动。” 仲岳先生依旧点头,示意继续。曹先生道:“时值夜半,家老已眠,乃被衣而出,迎入寮中,备细问之。臣乃以靳先生之言相告。家老言,闻朝中议以大梁尉出城,替回君上,何君上仍在军中,抑大梁尉有失乎?臣言,大梁尉已至营中,惟于途见启封失陷,心悸神动,不能自持。至于替回君上,则未闻也。” 信陵君看了张辄一眼,张辄即道:“大梁尉诚持符来,言接君上归,而自与秦人相接。君上不忍数万魏民,一旦入秦罟中;又值大梁尉欠安,乃拣择精卒,遣其老弱,身督部伍,亲冒锋镝。” 曹先生敬礼道:“此非臣所知也。——家老道,既有变故,不得不另定他计。所需粮秣可于信陵支取,府中亦无余粮;便支圃田之粮,亦无不可。臣言,已支圃田米矣。家老道,惟再遣三百门客出城,颇费思量。临阵应敌,非智勇兼备,胆大心细者不办。而此等之士,皆有职司。况于战时,何可令三百精壮结队出城?臣言,闻君上与议,愿遣使往韩请兵,当随出城。家老乃命臣安歇,自往安排。次日探得使韩者,中大夫须贾也;且大夫身往府中,愿助君上。老家乃遣薛公等,往议于大夫。不意大夫多方推却,执意不从。薛公等归,言与家老,乃知大夫出府后,即往魏相府中相谈。坚辞之事,或与魏相有涉。情急事迫,不及有他。大夫道,将与魏相道辞于大梁门外,即出西门……” 仲岳先生又打断道:“大夫所言?” 曹先生想了想,道:“薛公道,乃大夫所言。但有使命,道辞于大梁门,亦其常也。” 仲岳先生问道:“大夫何言?” 曹先生道:“但闻诸薛公,其实不知。” 仲岳先生示意自己问完了,曹先生续道:“闻中大夫将道辞于大梁门而出西门,臣等遂谋以乘西门打开,中大夫出城之机,一拥出城。乃于夜间与诸子议定,次日装扮毕,即聚于大梁门。” 仲岳先生道:“大梁禁绝,何能有众聚?” 曹先生道:“但有家有室者,可以禁绝,无家无业者,何能禁之?” 仲岳先生道:“数百之众,宁无为军卒所驱散?” 曹先生道:“一则大梁门道辞,乃大典也,故许人参礼;二则,各门武卒,自有相识者,稍加关通,即无事矣。” 仲岳先生道:“西门卫盖亦为所托?” 曹先生道:“然也。若无托故,焉得一击而倒。” 众人皆大笑起来。 曹先生道:“出门不过五里,城上所见不实时,吾等即以实告于大夫。大夫言,但见薛公,已知其实。不意薛公思得此计,亦奇也。相与甚欢。后至梁西驿,大夫道:城中宁无追蹑者,盍拒止之!臣等请之。大夫道:可持吾节,言已为所救,当不辱使命,还归大梁。吾等遂选身便体捷者五人,留梁西驿以为交通。吾等入囿中营时,五人六骑归。所言已达,恐无凭恃,以追蹑者六骑为证。” 张辄道:“所留者,敢聂氏五子乎?” 曹先生道:“然也,先生何知?” 张辄道:“聂氏五子焉肯交言,追蹑者又岂能赠马。必也其盗马而归也!” 曹先生愣了一愣,道:“或如先生所言。” 张辄也示意继续。曹先生道:“吾等入军营,先见靳先生……” 仲岳先生道:“营中无人通报,自行入营乎?” 曹先生似也恍然,道:“并无巡哨、禁卫等众……似只一营,武卒四散,各据火而坐卧。营中有旗鼓车,车下即三公子及靳先生等众。” 仲岳先生道:“众等众人及车骑,直驱入营,而无阻碍?” 曹先生道:“然也。” 信陵君道:“何军纪弛缓若此也!” 曹先生道:“臣前言之于君上,此卒也,非部非伍,则梁尉公子以私帑所募,十钱一卒,乃得二千余,皆家中破落,无容之处者。” 仲岳先生道:“十钱一卒?亦有应募者乎?” 信陵君接口道:“大梁武卒五军,皆绍吴子余绪,精选强壮者,而复其家。其有猥劣,不持家事者,往往破落,艰于生计。然不料至此也。大梁五军十偏,各驿、府、司在役戍守者,已去一偏;从芒氏而在城外者三偏,今已失其一也。城中尚余六偏,梁尉府欲复以三偏出城,守王城者一军二偏,故芒氏袖手,诸将旁观,皆不与梁尉氏兵卒也。梁尉氏无奈,以得以钱募之,乃得卒二校有奇,官吏不足,械惟随身,粮秣不至,遂至狼狈。” 众人闻此言,叹息良久,皆道尉氏心狠,而芒氏手毒。仲岳先生道:“非若此,芒氏焉得向华阳?此卒也,成不足战,散足为乱,芒氏势同骑虎,不但难以御使,且恐将反噬。故君上一呼,而欣然来归。” 曹先生道:“吾等入营,与诸公子及司、伯、长等相见毕,靳先生言,君上悯众人进退两难,身陷绝境,乃令吾等相援,拔众人出险境,共赴华阳。芒氏犹言,需待将军之令而后可。后经中大夫居中调解,甚言此卒疲散难成,非君上不能为也。乃无他言。吾等入营,或有相识者,辗转相告,俱言信陵君门客亲来地救拔,吾等亦宣言,君上已得华阳,粮秣、军器无算,可以恃之。稍稍振之。吾等乃以年长老成,为众所孚者,皆代什伍长,乃至伴长、卒伯,诸客乃依请而副之、参之、督之。旆旗、金鼓、釜鼎皆无,乃复于囿中求贷,稍稍成伍。不敢稍留,遂率而来,经一日,至南关。” 曹先生一气说完到接管军营的过程,众人没有插话,但从话中可以想见这支部队残破的情形,甚至他们自己都已经没有了任何灵魂。 良久,仲岳先生道:“君上自引三营武卒,其中营现在城中,余二营各二百五十人,皆什伍长之精锐者,如其领之,可以成军。” 信陵君道:“以将整顿之事,尽付于大梁尉。如其托于晋大夫,亦在所请。” 张辄道:“吾观晋大夫已画营于华阳城外,当将此卒付于君上。愿君上勿辞。” 仲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五营已定于城外,必也护卫君上。况有芒氏二公子在焉,非君上孰能令之。” 信陵君道:“以诸君所见,当何以置之?” 仲岳先生道:“梁尉公子自辅佐大梁尉,芒氏公子当君上之副。此千名精锐,尽芒将军所拣择,以芒公子等领之,一则尽芒氏之忠,二则顺芒氏之情。如其有事,乃令芒氏通之,必能成也。” 张辄道:“先生之论非是。芒氏,客卿也,于魏氏素无根基。所领武卒,不过承王命也,焉得有私。纵芒氏领其军,焉得为顺。二也,芒氏虽领将军,一令不发,一筹莫展,外制于相,内制于将,尚有何谋?今者,乃以芒氏公子为卿士,举事咨之可也。但有定计,传于芒氏,将军定然之而不违也。是吾得以城外令于城内矣。以芒氏领营,是用其短也;为卿士,乃得其道。” 仲岳先生击膝道:“先生此言是也。吾且闻之于韩不申,王命魏相托于将军,令客某名段子干者著其功。如能就而画之,必能以外制内,求内外之安也。破秦必也!” 信陵君尚未听闻,问道:“段子干者,何人也?” 仲岳先生道:“是言焉不详。不妨就芒氏而问之,必得其情矣。” 信陵君道:“君何得之?” 仲岳先生道:“向者,张先生、韩不申与车右先生同车,车右先生尝咨于韩不申,韩人段子干何出身也,而王欲用之,而命著以军功。” 张辄道:“有是也,而所言不详。似疑其非韩人也,实魏旧臣段干氏之苗裔。” 第201章 小奴和孩子 信陵君闻到段干氏,道:“段干氏?宁老氏之后欤?如系段干氏之裔,必勿负也。” 张辄道:“助段子成功,必也为吾助力也。君上居于外,芒氏居于内,是劳逸不等,彼居其逸,吾居其劳,芒氏必无辞,一也。君上前尝敌,而芒氏为援,是安危不等,吾居其危,而彼居其安,芒氏必无辞,二也。君上战有功则归于人,无功则自受之,是得失不等,彼居其得,吾居其失,芒氏必无辞,三也。有此三便,芒氏必能从于君上而无辞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言是也。惟君上所利者,在破秦也;魏氏所利者,亦在破秦也。是二利相得而益彰,必得多助,而众心归矣。” 信陵君逊道:“孤何德,而敢言此。但得保首级与宗庙,所求亦多矣。” 仲岳先生道:“方此危难之时也,非君上无能为也。愿君上勿辞劳苦,勿避谗言,心念社稷,意在宗庙,虽万难而不回。”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敢不铭心,愿受而持之,且多闻增益。” 仲岳先生道:“此固吾等所愿也。” 气氛活跃了一些后,仲岳转换了话题,道:“中大夫于途何言,何情?其从者又何言?” 曹先生回忆了片刻,道:“未见其异也。出城即与吾等交情,各各安定;且以计退追蹑者,于营中说芒公子等,皆得其力。” 仲岳先生道:“奈何薛公往请随卫,而固辞不已?” 曹先生道:“其实不知,亦未探得。” 仲岳先生道:“薛公返时,有何言语?” 曹先生回忆道:“并无其他,但言中大夫固辞不许。且告以旦日道辞,即时启程,不及多议也。” 仲岳先生道:“薛公亦告知汝等欲从之出城,大夫虽固辞不许,亦告以行程诸事,容汝计议。汝等虽无礼,而彼亦轻轻放过,并无他辞。” 曹先生恍然道:“然也!……是须贾大夫虽不助而实助之矣!” 仲岳先生道:“大夫既有心相助,奈何固辞于先?” 张辄道:“必有难言者也。” 仲岳先生道:“大夫行前先拜君上,是有意相助也,故家老遣薛公拜之。薛公至,而大夫不允,变者其在此时乎?” 张辄道:“先生高才。此时大夫见过何人?” 曹先生道:“详细不知,或拜魏相,亦未可知。” 仲岳先生道:“大夫与薛公相见之情,汝知之乎?” 曹先生面有惭色,道:“实不知其详也。” 张辄道:“但咨之以大夫可也。” 仲岳先生道:“大夫多经外事,辞机甚严,若不欲言,又岂能得。” 张辄道:“此必先生察言观色而后可也。此事可无虑,须氏父子皆居于仓城,内外断绝。旦是先生随君上亲访之,必得其实。” 信陵君道:“旦日访大夫,察言观色事小,议定出使事大。愿诸君教我。” 说到外交事宜,曹先生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躲到暗影中。仲岳先生道:“申公子入,而大夫出,必也将军说王从吾意也。” 张辄道:“虽从吾议,宁有他谋?” 仲岳先生道:“必有其谋,惟其不发,而难知也。” 张辄道:“奈何发之,而显其谋也?” 仲岳先生道:“先观中大夫及其使也,以观朝中;复议军事,以观其心。” 信陵君道:“强秦当前,非计较于朝政得失之时也。愿先生以破秦之策教我。” 仲岳先生道:“破秦非在我,在大梁与郑国也。故不得其情,则不知己。若韩暗资秦而我不知,是不知彼也。兵法云每战必殆。是故当知大梁、郑国及启封之情,而后破秦之策方生也。” 信陵君道:“大梁助我而郑国不从奈何?郑国助我而大梁不从奈何?郑国、大梁皆不助我奈何?郑国、大梁皆助我奈何?” 仲岳先生道:“大梁助我而郑国不从,反而助秦,则秦得久居启封,而得天下之财;大梁与吾迫而就秦,其势甚难。郑国不从我亦不助秦,则秦必就我求战,秦强我弱,必不免矣。郑国助我而大梁不从,郑必逡巡而不前,或与秦和,或以秦谋我,则殆矣。必三者俱,而后吾事可成。”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宁勿过乎?秦人遂利千里,入我重地,反左右逢源,一败三胜,何也?吾居其地,反左右掣肘,三败一胜,何也?” 张辄道:“秦人,虎狼也。昔者于伊阙也,韩魏精锐二十四万,秦不过十万,以二击一,竟以北。今韩魏之卒不过昔,而秦人之勇过之,是故秦得入吾腹心,而成心腹之患也。” 信陵君道:“讲武习射,此天下所同也,何秦人独胜?” 张辄道:“斩一首则赐一爵,复一家,是以秦人独胜也。” 信陵君道:“吾魏之武卒亦复一家,其庶几乎?” 张辄道:“非其匹也。魏复其家,而人顾其田亩,而惜其性命。秦复其家,则人争上阵而忘身。意者何其远也。” 信陵君道:“奈何魏复其家而人顾其家,秦复其家而人忘其家?” 仲岳先生道:“魏复其家者,因其才也;秦复其家者,因其功也。有才而无功,在魏则同复其家,在秦则与无才等。是以秦人上阵而忘其身也。” 信陵君叹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乎,此之谓也。魏复其才,义之也;秦复其功,利之也。何小人之多,而君子难寻!” 座中诸先生见信陵君动了感情,赶紧安慰、劝解,皆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圣贤难觅”等语。 信陵君见劝慰之语说得差不多了,拉回话题道:“吾思之也,秦千里遂利,必有颠仆者。乘其虚而击之,不变可乎?” 座中诸先生见信陵君认为死理,不好勉强,只得顺应道:“君上之言是也。旦夕得其虚实,必能成功!” 信陵君道:“虽胜负之操在我,然韩外援也,不可恃之,亦不可忽也。说韩奈何?” 仲岳先生道:“此咨之于中大夫可也。” 信陵君道:“虽然,亦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韩与秦晋之间首鼠两端,然明与晋也,暗乃与秦。此事有可为也。君上居华阳,是揭其短,而断其道也,若韩非必亲秦,乃利于秦者,则必从吾。” 信陵君道:“然吾所虑者,韩责我无故而袭华阳,反迫之亲秦而击我。” 仲岳先生道:“非也。韩见吾袭华阳,必也知吾察其能秦也;华阳已失,韩虽欲通秦而无道,必惧秦责韩,而依于吾也。” 信陵君道:“何故而秦反责韩耶?” 张辄道:“秦所以趋千里而争利也,盖因韩暗资之。韩若背约,而秦难立也;秦必责之弃信而陷军。启封距郑不远,旦夕可至。秦若问罪,明伐暗袭,韩必不免。故其必转而厚吾,以分秦势。”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必有深意。孤虽愚,愿谨奉教。旦日议与大夫,何言?” 仲岳先生道:“君上但以求之以礼,而观其应。” 信陵君道:“喏。” 门客们见计议已定,各自辞去。信陵君也回到东阁。小奴和孩子在东阁相候。小奴自入营中,就没有被放回家。郑安平受伤昏迷时,安排她照料郑安平;后来知道小奴并非郑安平的外室,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待郑安平伤势好转后,仲岳先生就安排小奴二人侍候信陵君起居。小奴没有青年女人通常的羞涩,在军营中十分自如,无事就待在信陵君的帐中,并不外出;孩子也仅仅在帷帐周围玩耍,十分省心。时夜已深,二人仍候在室内,并未入睡。见信陵君进来,服侍着打开席褥,辅好衾枕。信陵君躺下,对小奴道:“但眠一时,鸡鸣即起。”翻身睡去。小奴见信陵君并无临幸之意,就带着孩子在门边另辅一席,合卧入睡。一时鸡鸣,信陵君披衣而起,持剑来至院中,就着残月和晨曦,一路路练起剑来。 小奴和孩子也闻声而起。小奴去收拾卧具,孩子则立于门边,静静地看信陵君练剑。 整个华阳尉府都在门客们的控制之下,但在约束下并不进入后宅——后宅的举动却也逃不过门客们的监督。轮班守卫的门客见信陵君出来,见过礼,很有眼力地退到暗处。鸡鸣之后,住在庭内厢房、门房中的门客也陆续起身。见信陵君在院中练剑,也有门客见过礼后,也找个角落练习自己的武功。渐渐地院子里热闹起来。小孩躲在门后,眼睛东张西望,留意着每个人的练功方法。 信陵君完成晨课,东方破晓,远近军营中传来鼓声。信陵君收了剑,额头见汗,便用袖子擦了擦。室内很暗,信陵君没有进屋,而是立于门口,道:“就于此整冠可也。”将簪冠摘下。小奴很熟练地为信陵君打开头发,梳理顺了,复又卷上,戴好冠,用簪固定。再帮信陵君整好衣带。信陵君收剑入鞘,别在腰间,打个挽,让束带束得更紧一些。走出到堂前。 第202章 仓城 在院中练功的门客们,以及起床后整理个人事务的门客们,听见鼓声传来,又望见信陵君在整顿衣冠,也纷纷收功,准备议事。 当信陵君立于堂前阶下时,门客们也陆续出来,最后连华阳尉也从后宅出来了。信陵君与之相互揖让,两人分立台阶两侧。韩不申虽为华阳相,但并住在华阳尉府外,闻得鼓响,匆匆赶来。住在院外的门客们也陆续进门。待各营中三通鼓毕,阶前已经集结了近二百门客,其他门客或有差事,或有军务在营中,皆不在城中。 鼓声毕,信陵君与众门客见礼。仲岳先生呈报应卯的人数。少时,各营均报士卒齐整。张辄陪同信陵君、华阳尉出了府门,由张辄出面,宣布了今天的命令。然后下令原地休息、就餐。今天,晋鄙和大梁尉要把梁尉公子招募的二千余武卒领到华阳城下安营,所以各军均没有特别的行动,只是常规巡哨三十里。也免除了各军将军的呈报。 躲在屋内的小孩,照着今天看到的练功方法一遍遍比划着,小奴一边忙着家务,一边欣慰地看上一眼…… 门客们散去后,华阳尉和韩不申等也先后辞去。——为了避免嫌疑,这两人甚至没有背着信陵君交谈。众人散去后,由于张辄要处理各种杂务,信陵君先带着仲岳先生和曹先生去仓城拜访须贾。顺便吩咐厨下,把饷饭搬到仓城来吃,连须氏父子的也算在内。 仓城在华阳尉府的后面。但出于尊重华阳尉,这一行人并没有穿过后宅,而是出前门,绕到后面。沿途虽然要经过重重岗哨,但因为是信陵君领着,一路通行无阻。到了仓城门前,守门的武卒自然认得是信陵君,但仍然依律让其留在门前,自己进门报告。主持仓城戍守,由信陵君的门客们轮换。今天轮值的门客闻到是信陵君来了,连忙来到门前,把信陵君一行迎进门房中,然后悄声报告了夜间的情况:须氏父子一夜俱在室内,偶尔出来小解,也无大动静,并无他人来访。信陵君满意地赞扬了两句,然后让他去向须大夫通报,说信陵君来访。 门客自然明白其意,出了门房,直趋须氏所居的房前,立于阶下,报道:“报大夫,信陵君来访!” 室内有人答道:“臣猥琐,不敢劳君上,愿往拜之!” 门客道:“君上亲至,愿访大夫!” 室内道:“不敢从命,愿再辞!” 门客道:“君上不许,愿访大夫!” 室内道:“再辞不许,谨奉!” 门客离开,到门房去找信陵君等。少顷,房门打开,须贾在前,须伯岸在后,下了台阶,立于阶前。信陵君等见须氏父子出来,也从门房出来,走了过来;须氏父子急趋上前相迎,相隔十步停下。仲岳先生前行两步,道:“信陵君劳大夫!” 须伯岸也前行两步,道:“大夫惶恐!承恩赐起居,又敢受劳!” 仲岳先生道:“大夫于途受惊,信陵君不忍!” 须伯岸似不知其意,含糊道:“既受国恩,何敢辞!” 须贾见曹先生在此,知道仲岳先生说的是什么,急忙上前道:“于途拜君上和诸先生所赐,一切无恙!” 信陵君见状也上前道:“大夫辛劳,且任惊吓,无忌心何安?” 须贾道:“但为家国,何敢辞。愿君勿复言。” 信陵君明白了须贾的意思,不想把这件事捅出来,遂深施一礼,道:“谨奉教!” 须氏父子将信陵君一行揖让至室中,分宾主而坐。负责戍卫的门客捧进一缶枣水,退了出去。临行前,把住在间壁的值事也唤了出去。 须伯岸给各人斟一盏枣水,众人各饮一口,信陵君道:“大夫使韩,必有以教我。” 须贾看了须伯岸一眼,道:“且往门外侍候。”须伯岸起身要走,信陵君拦住道:“须公子于营中先侍大梁尉,又得相事启封,复参事与使华阳,颇有功于社稷,非复昔日小子,可以与闻。” 须伯岸拜道:“小子何敢,愿暂辞!”不容信陵君再说,即起立而出,直下阶下坐下。 须贾待须伯岸出门后,自己亲自将门关上,复入座,道:“君上袭华阳,实迫韩妙策。天发神机,竟至于此!” 信陵君不想得到须贾如此高的评价,脸上有些尴尬,道:“孤焉能如此,皆外托众先生之力,内庇宗庙之福也!大夫既出此言,必已定出使之计!” 须贾道:“臣闻之于将军及其门下,言秦尽弃辎重,轻军远行千里,明开军市于启封,实暗赖韩国之助也。韩外示亲好,内怀二志,欲居秦魏之间而取其利,实行险道于万仞之上,间不容足,何其危哉!胜不念其亲,败必怀其恨,何其愚也!但发其短,事必可为。今君上居华阳,知其通秦也,其事在我,尚有何言。邂逅不如意,秦魏并兵向之,朝发夕至,其何以堪?” 信陵君尤有不解道:“秦魏并兵向之,何谓也?” 须贾道:“魏恨其通秦,秦恨其陷军,两恨并发,得无并兵而向之乎!虽事未必,而不能不防,防则苦其劳矣。” 信陵君这才恍然,惭道:“吾尚思魏取华阳,得为大夫累。不料竟如此也。韩责吾无故而袭其城,奈何?” 须贾道:“华阳,小邑也,魏得而无利,韩失而无害。君上居之以为根据,乃同盟之义也;事后归之,韩复何言。” 仲岳先生道:“微大夫,何人堪其任也!” 须贾道:“臣何德,敢称此也!” 信陵君道:“华阳君及其相韩不申皆在城内,大夫岂有意乎!” 须贾想了想,道:“但一一咨之可也。” 信陵君道:“大夫欲以何策咨之,孤愿为其副。” 须贾又想了想,道:“君上拨冗相助,臣何其幸也。君有问,臣敢言其详……”遂与信陵君及二位先生议定与华阳尉和韩不申见面的策略。 商议过程中,戍卫的门客换了班。新到值的门客见阶下坐着须公子,连忙来到门道,得知室内讨论的内容连须公子也不得与闻,急忙退出。不一会儿又过来,问道:“餐食已备,何如?” 须伯岸想了想,道:“劳先生通报!” 这名门客于是在阶下大声报道:“餐食已备,请令!” 少时,曹先生出来,道:“愿安置。” 门客会意,引着曹先生到仓城门外,须伯岸也跟在后面,早有门客抬着食盒立于门外。三人将食盒抬进门内,放于阶下,由曹先生一一搬进室中。然后曹先生出来道:“请公子入室!” 须伯岸跟着上台阶,进入室内。室内数人正在分置食器,须伯岸见过礼,也帮着将食器置于各人席前,不过一饭、一酱、一蔬、一羹而已。最后,须贾将一份指给须伯岸道:“汝亦有食。” 须伯岸连忙将那一份餐食放在一个盒盖上,拜谢后,托了出去,自往阶下进食。正自进食间,忽见城门再开,是当值的仓官和武卒进来换班。须伯岸惟恐有事,狼吞虎咽地把餐食一扫而光,将食具收在盒盖中。室内没有呼唤,他也不敢上去收拾,只是在阶下坐着。 过了良久,房门打开,信陵君一行辞去,须贾送到门口,见须伯岸仍坐于阶下,骂道:“狗才,竟敢于此坐地!”须伯岸连忙起来,恭立在一旁。却见出来的四人,除信陵君外,人手两个食盒。须贾出来后,把其中一个放在阶下,须伯岸知道是自己的那份空盒,十分窘迫地把已经收拾好的食具收进盒中,又伸手接过须贾手中的食盒。须贾送信陵君一行直到仓城门口。武卒打开城门,信陵君从须伯岸手中接过两个食盒,三人出门而去。 街上空荡荡没有行人,信陵君三人手拎着食盒在街上行走,十分显眼。好在沿途遇见的人都是巡哨的武卒,无人多看一眼。三人拐过坊道,从正门进了华阳尉府。早有门客接过食盒。张辄迎上来,将三人让到堂前。仲岳先生将在仓城议定的策略小声告诉了张辄,张辄点头表示同意。 不多久,张辄和仲岳先生整了整装束,一齐出门,望韩不申府邸而来。到了门前,上前叩门,闻得门内应道:“尊客者谁?”二人应道:“臣等奉君上命,拜上先生。” 门打开后,韩不申走了出来,连连揖让。相互问过安,二人道:“中大夫须贾奉王命使韩,见下榻于仓城。愿奉先生教,敢劳先生前往。” 韩不申似有些意外,道:“须大夫召见?华阳尉亦往否?” 二人道:“但闻有请先生,不闻其余。” 韩不申道:“请先生堂上奉酒,容更衣。” 二人跟着进来上堂,有家人奉上清酒,二人略坐,韩不申即往后堂更衣。少顷出来,即随二人同往仓城而来。 于途二人并不与韩不申交言,韩不申有意搭言,想打探召见的目的,二人一律回以不知。少时来到仓城,知会过当值的门客,通报了须氏父子,二人迎出阶下。门客叫出间壁的仓官,留出一个清静的空间给一行人。韩不申见这个阵仗,愈发惊疑不定。 第203章 说服韩不申 这次须贾没有再把须伯岸赶出门,而是留他在门边侍候,把韩不申请在客座首席。韩不申再三相辞,只是不许,硬推着坐下。 在仓城中,一切皆无:清晨的一缶枣水早已见底,须伯岸再找信陵君门客,亦无处寻觅,只用这只缶盛旧的枣,用水浸着。韩不申来了,须伯岸就舀了一盏这浸泡的枣水奉上。众人分饮后,须伯岸再斟一盏,置于席前,自己退到门边。 须贾深施一礼,开门见山道:“臣奉王命,将使大韩。敢请先生助我!韩魏者,兄弟之邦,急则相援,难则相救,义也。今魏被秦难,深望韩救,如旱之望霓,饥之望食。臣负王命,不敢有失,愿先生教我,当从何入,当进何言,当以何利,而得韩援?” 韩不申道:“大夫所谓缘木而求鱼矣。臣虽韩氏,血缘已远。今托于贵人,但求延命耳。庙堂之事,久不闻于耳;社稷之策,久不筹划矣。” 须贾道:“先生所谓拒人于千里矣。先生韩国贵族,朝夕所闻,无非国政,昼夜所习,无非筹策。今魏韩兄弟有隙,先生宁无一言而相和焉?” 韩不申道:“臣奉主命相华阳,盖思竭尽愚忠以报知遇。事有无奈,迭遭颠沛,夫复何言!” 须贾道:“先生所言,盖资粮于秦乎?秦人,虎狼也;养虎于侧,而望家门无患者,未之闻也。韩王虽有难言,必明是理,是有所望于先生,先生宁无志乎?华阳尉,王子也,宁有韩宗庙遭难,而己一身得益者哉!此华阳之所赖于先生也。愿先生深思之。” 韩不申沉吟片刻,道:“大夫之见,有未曾闻也。愿大夫广言之。” 须贾道:“在商言利,在朝言义,固也。今者秦市于魏,而籴于韩,是以利售于朝也。石六十钱而得粮,岂为利哉?是以义而见于商矣。岂不悖乎。朝不义则本摇,商无利则不久,此危矣。先生不以利废义,相华阳而就正道,此正所望于先生也。先生其无辞。” 韩不申道:“城失而守不死,是无义也。苟且偷生,尚有何言!” 须贾道:“不然。失城于秦乃为城失,魏韩,兄弟也,兄有难,而弟相助,不亦宜乎!秦人去而城归于韩,又何城守之失也?” 韩不申道:“言虽如此,事有不测。秦走而魏留,不亦宜乎!” 须贾笑道:“先生此言差矣。信陵君信义布于天下,言出必行,一喏千金。既言代守,事毕必归,焉得有疑!先生无虑也。华阳仍在韩,先生仍司城守,愿先生一谋。” 韩不申道:“此城尽在信陵君之手,臣有何言!” 须贾道:“信陵君虽有十万之众,背城借一,犹恐难测。华阳尉仅以千众,而先生谓能独守,何也?此深望于先生,而有所教也。” 韩不申思索片刻,道:“兵法,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华阳当天下之冲,城高兵少。城高则难攻,兵少则无患。故秦虽过而不攻,良以此也。秦设军市,吾邑粜粮,秦得其资,吾得其利,是故虽画地而守,而固若金汤。今为魏所居,兵则十万,锋指启封,秦失其利,而蒙其害,不得不攻,攻则必破。破国杀军,转安为危,其在此乎!” 座中诸人不防韩不申突然说出这样一篇大论,一时陷入沉默。韩不申似乎很为自己的雄辩得意,见座中无人应答,环顾一周,补充道:“本乃固若金汤,易以危若累卵,此信陵君之所为也,臣复何言!” 须贾拜道:“先生高论,实有心杼,臣受教。惟魏承秦难,而韩取其利,其奈兄弟之义何?信陵君承魏韩兄弟之盟,见华阳势危,不避凶险,挺然而翼护之。实不意韩得利于秦,而背兄弟之义也。” 韩不申听了这话,尴尬不已,面红耳赤争辩道:“华阳尉就其市而取其利,取之有道也。岂能以背盟弃义视之!” 仲岳先生听了断喝道:“若知华阳资秦,犹非吾等,即魏卒亦食肉饮血矣!愿先生勿复言之!” 须贾劝道:“先生且息怒。不申出此,必有所不得已也……愿闻之于先生……”言毕,以一副期待的眼神望向韩不申。 韩不申又眼连眨,道:“上巳之日,陈筮至于韩,商以秦出崤山,而韩为东道。韩有晋盟,万难应承。陈筮乃计以市米以济之,秦得其便,韩收其利,一举而二得。韩王遂应喏,乃遣其子至华阳为尉,总其事也。惟其事涉机密,华阳尉思虑难周,乃以臣相之。” 虽然张辄回来时已经说过陈筮密访韩国,拉韩盟于秦,但多出推测,尚在似信非信之间。今从韩不申口中道出,众人听了都还是一惊。须贾强笑道:“先生果然身不由己,乃奉韩王之命也。韩王命先生资秦几何,华阳一城,能有粮几何,何以任秦东道?” 话匣一开,韩不申接下来就如高山之水,倾泄而下:“韩相召而亲言之,汝虽为相,其实尉也。华阳尉,王子也,身虽尊贵,而行事乖张。然诸子皆有职司,惟此子无功难封,是以王以华阳任之,实欲其立功受封也。汝其成之!” 须贾赞道:“微子忠义,何能至此。” 韩不申微微一礼,以示友好,续道:“身到华阳,即筹此事,朝乾夕惕,不敢稍息。臣思之,十万秦军日食千石,若以市米而资之,非十万石不能办也。乃集四乡之粮于城中,才得六七万石。车运启封,乘才廿五,无千乘则不可。华阳,小邑也,牛马车乘俱不齐,奈何奈何!” 张辄突然问道:“华阳平素积粮几何?” 韩不申道:“平素卒千人,年不过三四万石。一应开销在焉。” 张辄道:“运粮资秦,奈华阳何?邂逅有事,不亦危乎?” 韩不申道:“臣奉命,但取秦利,非为城守。韩相有言,但得秦军无怨,即得其功。” 仲岳先生道:“华阳集车,日不过百乘,载粮不过秦一日食也。十万石何日成功?秦安得无怨?” 韩不申道:“此诚臣之所忧也。” 仲岳先生死死盯着韩不申道:“韩相何计?” 韩不申叹息道:“韩相但以事相付,岂言其他!” 仲岳先生道:“先生为华阳相,既任其事,必有所谋!” 韩不申摇头叹息道:“但尽其力耳,又何有谋……” 仲岳先生道:“不然。韩王以子相付,焉敢不为其谋!” 韩不申涨红了脸,道:“……事急矣,但引秦人自载可也。” 仲岳先生道:“引秦人自取?岂非买城?其奈华阳尉何?” 韩不申道:“是以公子入城,臣竭其力,是华阳尉与臣皆得脱卸矣。” 座中三人皆暗自摇头叹息。须贾道:“此言甚当。公子入城,一则代华阳尉之城守,二则免华阳之资秦。二事皆免,华阳尉不劳而得功。——惟其韩魏交好,共谋强秦而后可也。否则,华阳尉失城,先生失交,二功成二罪矣。” 韩不申闻言,浑身燥热,额上汗出,乃以袖拭之,不敢出言。 仲岳先生暗中叹服,须贾三言两语即让韩不申破了防,和颜悦色,言语恭顺,毫无咄咄逼人之态,真乃辩才也。与张辄对视一眼,加上一把火,道:“须贾大夫使于韩也,正要韩魏和亲,共谋强秦。深所望于先生,先生其助之。一则韩魏再盟兄弟之谊,二则扫秦强晋弱之耻,三则除华阳之祸,成其大功。不亦悦乎!” 韩不申小声道:“韩王得陈筮之策,暗合于秦。今为吾所破,岂得有功?实大罪矣!” 张辄道:“先生欲免通秦之罪乎,盍立破秦之功乎?华阳偏小,粮少车敝,此通秦之罪所不能逃也,岂华阳尉之所望于先生者哉!公子入华阳也,华阳之罪得免矣;韩魏合,强秦破,而先生得立不世之功也。” 须贾道:“先生可言,欲抗强秦,孰可与谋。陈筮何能说韩王,而韩相何以托华阳也?” 这一通问题排山倒海压来,韩不申定了定神,道:“太子年幼,少经事也,愿言抗秦。韩王久历危难,知秦强难敌,惟取其和可也。陈筮恰逢其便,正投所好,故得成功。韩相与将军皆知世事惟艰,故与焉。其余诸臣,意见不定,战和不决,难与为谋。” 须贾道:“韩魏交好,非止一世,韩王一旦背之,得无愧乎?” 韩不申道:“韩魏交好,义也;韩秦交好,利也。韩虽得三晋之助,力不能抗秦,岂如和秦以求安!” 张辄道:“奈何不战而认三晋不敌秦也?” 韩不申道:“此易知也。韩王初立,伊阙一战,韩魏丧胆,任秦取趣。若非乐毅攻齐,几不免矣。廿年至今,韩将仍为暴鸢,而魏将不若公孙喜,强兵劲卒,皆失其旧,剑戟弓矢,未复其失。而秦袭楚都,焚其陵,楚王狼狈而东顾;关东诸国,孰不心寒。强弱之不敌,于此明矣!” 第204章 赚华阳尉 韩不申再显口舌之辩,一席话滔滔不绝,直说得座上诸人尽皆变色。 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成就了白起“杀神”之名,却是韩、魏乃至三晋心中永远的痛。二十四万精锐,绝非短时所能补充,两国一时陷入任秦国宰割的境地,魏国几年间先割河东,再割河内。若非燕国发起灭齐之战,乐毅亲自说和,秦国还不知道要占多少城池。四年前,白起复领秦军入楚,次年直接攻入楚都郢。楚王不得不迁到陈——就在大梁以南二百五十里。原以为秦得楚后,要消停一段时间,但魏王刚即位,去年白起就带秦军来了。今年秦军则直接到了大梁城下。 二十年前的事,信陵君和新任魏王没有亲身经历,只看见朝臣进进出出,神色严峻;刚即位不久的父王成天哭丧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话,他们兄弟俩,连同后妃们,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当时幼小的信陵君,心中十分纳闷:打不赢是一种什么感觉?毕竟作为王子,他没有被欺凌和压制的经历。 张辄和仲岳先生对伊阙之战的了解也只限于道听途说,对其后续影响毫无概念,毕竟那时他们还年轻,离这些事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后来虽然从亲历者口中听到过一些,但并没有明确概念。现在听到韩不申以这样一种方式叙述这场战事,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秦军就不是人而是神吗?就算白起是战神,仗也得拿武器的士兵一刀一枪地拼杀呀!韩将暴鸢已经被秦人吓破了胆,魏将芒卯也未必好到哪里去,甚至,芒卯还是秦王推荐过来的,他肯定知道伊阙之战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应付,才能让信陵君立下不世战功呢? 须贾也被韩不申的话所震撼。他虽然没有亲历,但却也见过伊阙山下人头滚滚,并为此惊恐了好长时间。但他毕竟也是经过世面的人,从韩不申的话中,他体会整个韩庭对秦军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老将暴鸢二十年了,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韩王还一直生活在恐惧里——韩王与魏先昭王同年即位,伊阙之战时,韩王也即位没两年;韩相虽未经历战事,但恐怕对战争避之不及;只有与今魏王和信陵君年龄差不多的太子,还和信陵君一样,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陈筮说韩,不过恰逢其会,投其所好而已。“难怪魏屡屡使韩催兵不得要领,原来韩王早打算背盟和秦。”须贾觉得自己这趟军营之行不虚,与韩不申的这次会面不虚,要不是韩不申介绍,他还真体会不到韩庭对秦军的恐惧。但又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一些忧虑:要怎样才能说服韩王出兵呢?怎样才能鼓起暴鸢的勇气呢?还有,占领华阳对这趟使命有利还是有害,要如何加以利用呢?原来打算的以同盟之义逼迫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了,要从别的地方突破才行……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须贾才于座中拜道:“先生金玉之言,臣蒙其利多矣。”韩不申连忙回礼,连称“岂敢”。须贾道:“信陵暂借华阳,绝无并吞之心。惟城之粮本为御敌所设,今魏军少粮,暂借数石为资,容后归谢!” 韩不申道:“大夫之意,臣必报于敝君。华阳今由魏军总司,一应粮秣自由魏王与韩王商定,非为臣者所能议论。” 须贾自然知道韩不申在推诿责任,但也并不点破,道:“先生之言是也。”然后几个东拉西扯,又谈了一个时辰,从韩不申口中套出不少韩庭的内幕,收获很大。韩不申得逞舌辩,心中十分得意,辞别时竟有言未尽兴之感。 张辄二人将韩不申送回府邸,回到华阳尉府向信陵君通报了须贾与韩不申见面的情况,信陵君也对韩庭,特别是暴鸢,败仗之后一蹶不振,感到十分不能理解:难道失败后不应该想着雪耻吗?怎么就这么认怂呢? 张辄道:“若不申所言韩庭畏战属实,则韩军仅可为援而难恃也。” 仲岳先生亦道:“芒将军虽未历战,但系战后为秦王所荐。其战意若何,亦堪忧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辄道:“三路大军,已去其二,吾军孤悬,粮少兵弱,其势可危。” 信陵君道:“伊阙之战,孤时甚幼,懵懂于事。然先王之耻痛,尤铭于心。今比例力不能敌,愿背城借一,鼓勇而战。请诸先生助我!” 张辄道:“秦军并力向我,则吾力必不能及。郑国、大梁二处,虽士气堪忧,尤不失其援也。” 仲岳先生道:“吾尤恐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掌大军,临国门,立大功,得大名。宫中得无忧乎?” 信陵君道:“先生勿虑也。无忌虽顽劣,犹知报国。苟利家国宗庙,虽身死不计!” 仲岳先生道:“虽然,犹不可不计矣。” 信陵君道:“先生但计破秦可矣,余者孤自当之。” 又谈了些别的,时已过午。信陵君带着仲岳先生来到后宅,敲开门,请见华阳尉。开门的小僮认得信陵君,请到门内,自己进去禀告。少顷华阳尉腆着大肚子跑过来,连连揖让,让到后堂上。信陵君告知须贾大夫出使韩国,敢请华阳尉一叙。华阳尉有些挠头,信陵君道:“须贾大夫携有雉鹅等物,得勿搅扰!”华阳尉这才双眼发亮,承应愿往。得知须贾就住在仓城,华阳尉坚决不同意从前门绕行,拉着二人从后院直穿而过,就从后门出来,正对着就是仓城大门。 须氏父子照例迎出十步以外,揖让入室,分宾主而坐。席前的枣水已经找主管换了新的。须伯岸敬过枣水,还是退到门边。 和上午的韩不申几乎不动枣水不同,华阳尉对枣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己舀了一盏放在席前,时不时端起抿一口。须贾只得装着看不见。须伯岸见势不妙,赶紧又找来几只盏,给每人舀一盏放在各自席前。 众人闲话几句,须贾瞅准华阳尉刚喝完一盏枣水,正要自己去再舀一盏的当口,以随意的口吻道:“秦人入启封,离华阳不过百里,旦夕可至。华阳边邑也,兵不过千,而公子安坐如山,可谓大将之风,日后必成大器。” 华阳尉边舀枣水边道:“何足道哉!秦人赖吾以供粮秣,又何攻也!华阳虽小,安若泰山。” 须贾道:“话虽如此,邂逅粮秣不继,秦宁不攻之?” 华阳尉道:“不妨。一者,粮秣调运自有不申筹划,其为韩相所推,必无能失;二者,有陈筮在朝,秦攻华阳,陈筮必痛责之;三者,秦入启封,并无粮秣,全赖吾韩,若其攻华阳,是攻韩也,韩王必不与之亲,而秦军溃矣。” 须贾道:“公子能领王之言,执之不误,真乃天纵也。” 华阳尉骄傲道:“行前,王亲召见,三五相嘱,岂可忘失!” 须贾道:“是故王以重事托于公子,公子腾达有时矣!” 华阳尉道:“王言,若华阳之事成,即封君矣。无忌兄封君之后,广揽天下英才,待之以忠义,弟虽少能,心追慕之。少时还要向无忌兄讨教。” 信陵君不提防华阳尉突然提到自己,面现尴尬,应付道:“以兄之能,弟何能及。” 华阳尉道:“韩魏,兄弟也。吾等以兄弟行可也。兄长于弟,正于兄弟相称可也。” 信陵君心中好生无奈,但口中笑道:“正是如此,无忌敢不从命。” 华阳尉抢道:“如此,待弟封君之日,兄要将门下得力门客荐于弟,弟必衣食相与,勿敢自专。” 仲岳先生道:“君上道‘魏韩,兄弟也。’甚是。惟秦攻于魏,而韩资于秦,非兄弟之谊也。” 华阳尉赫然道:“……虽然,魏韩之盟尤在矣。……韩资秦粮秣,非以资之,实乃取利。吾与石粮,秦直倍之。久之,必弱秦矣!” 仲岳先生道:“倍直取粮,久而弱秦?何人为君上献此策也?” 华阳尉嚅嗫道:“非为他人所计,乃王所授也。” 仲岳先生道:“以韩王之明,其计必有甚深之策,愿闻其详。” 华阳尉想了想,道:“以臣愚见,天下之物,以直取之则两利;非其直取之,则一利而一敝。秦以倍直取韩粮秣,是韩倍其利,而秦受其敝也。纵秦得粮百万,其害亦当之。虽救急于一时,实取敝于日后也。” 仲岳先生道:“是何人为君上解此也?” 华阳尉道:“非有他人,实吾自得。” 仲岳深拜道:“臣谨领!” 须贾抚掌而笑道:“公子能悟此节,正得商贾之道也。来日公子封君之后,必金玉满堂,钱粮盈仓,尊享富贵也。” 华阳尉道:“实不敢当大夫之称。惟言尊享富贵,深获吾心。值此乱世,刀兵四起。但得足衣食,保首级而终余年,幸何如之!” 第205章 武卒归营 几个人一通马屁,拍得华阳尉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毫无顾忌,各种话信口而出,端着盏,猛喝枣水。 须贾乘机道:“臣奉魏王命,欲联韩击秦,今闻公子之言,其奈使命何?” 华阳尉端着盏,两眼盯着枣水沉默片刻,道:“王虽亲秦,然非背义,但为利耳。但得其利,击秦非难也。” 须贾道:“魏韩交亲,但以义也,何以利为?” 华阳尉道:“大夫差矣。王为利而亲秦,必也为利而攻秦。若以义相迫,道在迩而求诸远,不亦劳乎!为利便宜。” 须贾道:“秦以倍价籴韩粮,其利多矣。魏,小邑也,有利几何,而能令大韩出兵?” 华阳尉道:“以臣之见,十万石粮足矣。大夫其观之,但以十万石粮入言,王必允诺而无辞。若以他言进之,王必顾左右而言他。” 须贾拜道:“世使命得通,全赖公子成全。” 华阳尉道:“休言吾汝欺也。王命臣资秦粮而取其利,今华阳已失,粮尽与无忌,其奈吾使命何?必也得无忌兄救我!” 信陵君道:“魏韩,盟邦也;代韩守城,义也。今者魏韩联军共击强秦,岂资秦而背盟可比,弟何忧也!” 华阳尉道:“臣守华阳,粜粮于启封,乃取利也。今利若不得,于义何为!若魏以大利,则臣虽不资秦,而大利于王,非但无罪,且有功也。韩出其兵,魏解其患,一举而二得,不亦善乎!” 须贾道:“今魏小年,田产不丰,各出难足,卒以十万石入韩,恐难能也。愿公子再思其计,少减其利可也。魏承公子之恩,自不敢有所隐。” 华阳尉又想了想,道:“资秦取利,其计实出于陈筮,而成于韩相。大夫但密计于韩相,或有一二少减,亦未可知。” 须贾再拜道:“魏得韩援而保宗庙,臣通使命而保首领,皆公子之赐也。然臣与韩相少谋面,愿求公子一牍,以通之耳。” 华阳尉道:“此何难也。少时归府,即书与大夫。” 座上众人皆击膝赞叹。华阳尉大喜,又猛喝了几口枣水。几人又在闲话之间,杂着问些要害问题,华阳尉皆能一一解答,令众人十分满意。最后,信陵君道:“华阳尉助大夫之力非浅,时日已西隅,大夫宁以肉食馈之!” 须贾道:“臣夜来孤身赴召,所有车仗皆在南关,赖大梁尉与晋鄙大夫监押。” 信陵君道:“非大夫之言,吾其忘之。梁尉与晋大夫其至乎?” 仲岳先生望了望日光,道:“或将至矣。” 信陵君遂道:“南关之卒将至,吾等且辞。待车至时,再来搅扰大夫。” 华阳尉道:“吾观其枣水颇甘,愿留长饮之。” 须贾及众人皆笑,须贾道:“公子留此,臣父子二人侍候。君上劳于军务,不敢再留。” 须氏父子只将信陵君等送于阶前,即相辞进门招待华阳尉。两人皆疑惑:“华阳尉难道连枣水也没喝过,竟然这么馋?”进门后,见华阳尉早已放足而坐,快乐地叫道:“汝等勿拘礼,且为庶人之饮!”父子俩相视一笑,各自上前,尽出手段…… 信陵君和仲岳先生回到华阳尉府——自然是绕的前门,见到张辄,问道:“大梁尉和晋大夫何在?” 张辄回道:“午后有报,囿中武卒已于食后拔营,晡时可至。” 仲岳先生又看了看日光,道:“日已昳,或将至矣。接应者谁?” 张辄道:“左右二营各遣一伴相迎。” 信陵君道:“吾等其往城上望之,诸先生在府内无司者,尽皆整束,至则出城相迎。” 张辄道:“喏。”便下去安排。信陵君叫上曹先生,连同仲岳先生三人往北城楼而去。 华阳城以仓城为中心,与城门正对的是“十”字形驿道,皆与仓城各门相对。仓城之南是华阳尉府,府南是校场,城北是低矮的房舍,那便是军营。军营严格按建制修建,伴、队、营各级长官所驻的房舍,门庭依次高大,显示出森严的等级;长官们的房舍皆面向道路,其他军营间以小道相通,如同街坊, 一什一院,一队一坊。仓城的东西两侧,是冶炼、木器等作坊,主要用于修缮损坏的兵器铠甲、弓弩箭矢,军营和府邸的房屋修缮也配备了专门的工匠。校场两侧,则有马厩牛圈,有马十余匹,畜有厩人。信陵君入城后,士兵大部给钱遣散,工匠、厩人则一例保留,命其职司依旧,钱粮照例给付。 时已日昳,没有值守的武卒都在营房中休息,城南的校场显得空空荡荡。由于城北是军营,为了避免麻烦,三人直接穿过校场,先登上南城,再沿着城墙往北而来。城墙上间隔十步,即有一名武卒戍卫瞭望。信陵君一行见值守完备,尽皆满意。来到城北,远眺南关方向,隐隐似有尘土扬起之象,但并不明显。随着尘土渐近,张辄也带着没有职司的三十来名门客来到北城下。张辄上城,信陵君道:“二千余人,作何安置?” 张辄道:“城外二营,各二百五十人,皆什伍长也,令其各立营火可也。”信陵君顺着张辄的指示望去,城北道旁的田野中,的确已经扎起两座营栅,可容千人。信陵君道:“大梁尉其无他议?” 张辄道:“大梁尉,贵人也,但得其营司足矣,焉以什伍为!” 信陵君道:“城中本有精锐武卒千人,复得二千,则有武卒三千矣。操演得法,可当万人。” 张辄道:“愿竭其力!” 南关方向的尘土越来越明显,信陵君道:“盍其出城相待!”一行人下了城,武卒打开城门,三十多人荡荡地出城,直往大道迎去。 当一行人走到大道边立定后不久,就听到远处隐隐传来鼓声;而身后的营寨中随即也传来鼓声。信陵君等回头看时,见营中武卒开始列队。现在北城外一营武卒二百五十人,已经派出五十人前往南关迎候,剩下二百人分扎两营,每营仅百人。列队后,每营再分出五十人到道边迎候,也就在信陵君等身边立下,仿佛是信陵君一行的卫队。张辄小声解释道:“于道边相迎,武卒迎卒入营,而君上邀住将率……”信陵君会意,更挺直了身子。 鼓声中,一支队伍从大道走来。听到这边的鼓声,那边一声金鸣,队伍停下。一名军使跑上前来,问:“前立者何人?” 张辄主动上前道:“信陵君劳军!”军使听完,转身离去。少顷,队中鼓声再起,队伍重新行进,队伍前面,一乘车急驶而来,于道边停下。车上三人,正是梁尉公子和芒氏二公子。三人下了车,车左梁尉公子和车右芒辰趋步而前,驭手芒亥则挽着缰绳立于车边。信陵君见两人趋前,也走出队列,三人相距两步时,信陵君深施一礼,两人立定回礼。张辄在身后道:“信陵君劳将军!”梁尉公子和芒辰同声道:“臣不敢!” 信陵君拉着两人的手,来到芒亥跟前,信陵君再施一礼。芒亥手握着缰绳,无法回礼,只侧身道:“臣不敢受!” 信陵君问道:“前队以三公子主之?” 梁尉公子道:“臣奉大梁尉及晋大夫命,引精壮千人以为前营,粮秣辎重尽由后队押运。幸赖公子洪福,得以归营。” 信陵君道:“大梁尉与晋大夫见在后队?” 梁尉公子道:“然也。须贾大夫辎车亦在后营。”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近。梁尉公子示意本队鼓声停息,而营中的鼓声则转换鼓点,成为归营鼓。在道旁迎接的武卒走上前去,分别与各自的联络者接上关系,把相应的武卒引往各自营中。 信陵君见入营过程顺利,只约住三人在道边观望。张辄问道:“闻贵府家老、家臣亦在营中,公子盍并邀之!” 梁尉公子道:“臣家人俱在后营,侍候家父。臣以军事,不敢以家孝而废国事。” 信陵君赞道:“公子大义,既勤王事,复分父忧,可谓忠孝两全!” 前队只是带械的武卒,并无车仗,很快就被引导到两座营盘中,各就火堆而坐。这边刚刚消停,又有一队武卒走来,带队的竟是一名营司。这一队人比较多,除了城南一营外,还从民军中抽调了二百人,准备押送车辆。 当前营中开始生火造饭时,后营的鼓声传来。城南的没有带鼓车,早由营司从城北营中借出一乘。闻见远处传来鼓声,这边也敲奏起来。 经过例行的军使查问,大梁尉、晋鄙和箫间也同乘一车过来。见礼毕,也一起立在道旁。城南营司这次没有敲归营鼓,而是一棒金声,把队伍停下,自己带人迎上去,直接接管了旗鼓车;武卒和民军也分别找到了各自的接管对象。队伍呈现出短暂的混乱。不多时,随着鼓声再起,队伍重新整好,复向城南而进。所有车仗则由民军推着,直入城中,由中营武卒安排停止处,再行归营。 第206章 洗尘 归营过程中,军营中的信陵君府门客和梁尉府家臣一一从行列中出来,和信陵君等一起立在道边。待后营完全离开,信陵君才领着他们,跟在车仗后面进了城。 一场盛大的宴会就安排在华阳尉府。华阳尉赖在仓城,信陵君派人把他请回来——随便连须氏父子也一起请到府中。华阳城中粮食充足,驻扎在华阳内外的武卒和民军,每人都配发了一升米。 华阳府内支起了鼎,须贾从车队中拿出作为奉献的腊味、五牲等品,华阳城内虽百物缺乏,好在盐梅还备有。加火混煮,一股股肉香笼罩住整个城池,甚至飘出城外,那些闻到味的武卒、民军,似乎也都开了胃。 华阳尉和信陵君共同坐东,大梁尉、晋鄙、须贾等为客,设席于堂中;廊下是众公子,为首的自然是新到三位公子;没有职司的门客和梁尉府随行的家臣设席于庭中。专门把韩不申请来,与仲岳先生一起充当宾相;华阳尉的家老与张辄一起充任冢宰。令人惊喜的是,华阳尉府庭中竟然有一口深水井,水质甘冽,可以直接当清酒,这使得宴席中增添了许多豪迈:酒水不限量!而且用井水煮饭煮肉,与平常用沟、湖之水相比,更平添了一段香甜。 华阳尉似乎心情十分愉快,虽然只是饮着新打上的井水,依然兴致勃勃。信陵君一直带着其特有的微笑,不时与其他人互动。大梁尉在客座首席,他的脸色很好,频频与他人互动,似乎由启封失陷引发的精神创伤已经完全恢复。其下是须贾和晋鄙。今天的肉食虽然是他带来的,但却出自魏国官帑,所以坐不上主座,只能算是客人。至于出使用的肉食被挪用,他也不在乎:到了韩国后既可以买一些补上缺额,也可以给清点的人上点钱,就能回报“一切如册”。晋鄙安稳如山地坐着,与其他人相比,互动显得有些被动。堂上诸人都很了解晋鄙的为人,也不在意。 廓下都是年轻人,与堂上文质彬彬相比,他们的互动更加热烈,不时有人起身,到别的席中交谈。庭下的人最多,但由于相互多不相识,气氛比较寡淡,只是依礼唱酬。后庭支着三只大鼎,分别煮着肉和粟,飘着诱人的香味。 多数公子都是随大梁尉来的,与梁尉公子更亲热一些,不时有人上来交谈。芒氏兄弟共处一席,也不时有人过来交谈,说些倾慕的话,两人也显得十分兴奋。 在信陵君的门客中,夏侯先生照例以有职司为由,拒绝与席;跟着梁尉公子和武卒归来的靳先生被众门客推为首功,坐了东座首席,西席自然以尉老为首。箫间是白衣,虽然声望过人,也只混在庭下的门客中间,依礼与他人唱酬,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想着心思。 后庭一声钟鸣,喧闹声停息下来,各人回到自己的席上坐下。席间安静下来后,传来华阳君的声音:“敢请韩相不申为宾!” 韩不申从阶旁转出,敬礼道:“臣不敢,请辞!” 华阳尉道:“不许!” 韩不申道:“敬喏!” 华阳尉拖着沉重身体步出门来,在阶前躬身一礼,肥大的肚子让他躬不下腰来。韩不申在阶下回礼。华阳尉回到堂中。 随后传来信陵君的声音:“敢复请仲岳先生为宾!” 仲岳先生也从阶旁转出,敬礼道:“臣臣不敢,请辞!” 信陵君道:“不许!” 仲岳先生道:“敬喏!” 一场宴会,出现两个宾相,是前所未有的。但座中人都能明白,这是为了给华阳尉面子,因此也就抱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态度,静待事情发展。 不多久,华阳尉家老和张辄从后庭出来,直接从西阶而上,依例向信陵君和华阳尉献酒,而后与与韩不申和仲岳先生唱酬。过程极为简单,基本就是舀一盏酒给对方喝,对方再舀一盏酒回敬过来。洗盏的过程全都免除,行礼也就微微一躬身。 宾主酬毕,华阳尉和信陵君举盏,酬堂上诸卿大夫。宾主四人先向诸公子举盏,依次而酬;再取一盏来到堂下,向诸门客和家臣举盏,依次而酬。天气渐冷,开始自由交谈时,每人已经都灌了一肚子凉水,到了正式酬酒时,也就喝不了许多,走个了过场,各自入席。 四人见众人不再饮酒,两名主人退到后庭,两名宾相道:“请举案!” 此时众人除了堂上的几名卿大夫席上有案,其他人席前并无几案——华阳尉府也没有那么多几案。两位宾相走到末席,揖礼相请,那人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随着两人往后走。其他人依次跟在后面。然后最前面的就听得两人道:“暂取板以代案。”顺着两人手指的,这人果然看见后院门前有一叠木板。自己取过一只,低头进了后庭,果菜粟酱已经按份分好,各样自取一份放在板上。然后到肉鼎前,两只肉鼎正好由两名冢宰守候,经过时,每只鼎中均割出一块肉,舀出一勺羹。各人依次而进,先卑后尊。最后是信陵君和华阳尉。两人各取了菜食和羹肉,正要回席,华阳尉突然道:“其有余者,愿以赐家人!” 信陵君闻言一愣,等回过味来,笑道:“敬喏!须贾大夫有腊鸡若干,愿以献!” 华阳尉立刻眉飞色舞,道:“何敢劳君之赐!” 信陵君道:“赖君之助,使命得通,则幸甚!” 两人回到席间,最早领到食物的已经吃毕。见两人归来,即来行礼辞去。而后陆续有人辞去。华阳尉不管那些,只顾吃案上的食物。信陵君见他吃得香,自己的只吃几口,就把食案推到华阳尉席前。然后自己下堂,悄悄告诉张辄,剩下的食物全都交给家老,送到后宅。张辄会意,过去与家老交涉。信陵君归座后,再悄悄说与华阳尉,华阳尉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等华阳尉吃毕两份食案,连廊下的诸公子都已经辞去;堂上的诸大夫虽未辞,也都已经食毕,所有盏碟已经收拾完毕。 等送走韩不申和华阳家老,卿大夫和几名门客又回到堂上,这是他们从南关归来后第一次全体到齐。几人把坐席拉近,促膝而谈。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再叫上靳、曹二先生,梁尉和芒氏公子。在等他们到来的功夫,几人交流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大梁尉道:“出大梁的武卒部伍不整,吏卒不相知,非经月不能战也。” 须贾道:“自芒将军入告君上之计,王与相甚然之。王已数遣使催援,而不得报。身虽猥劣,犹遣使韩催之。” 晋鄙道:“自启封至华阳百余里,设三军以卫之,军各十里。旦日拔营,前军出十里设营。中、后军依次而进;后日再出二十里。则至启封之郊,以为对峙。君上但与卫卒居华阳,以为调度。” 大梁尉随口提醒道:“武卒一万余,乃大魏精华,已损五千,甚伤元气,愿惜之!” 晋鄙也随口应道:“敬喏!” 张辄道:“华阳城四面戍守已定:中营五百守城中,左右营各二百五十,分居南北,东面为大军,东城外留民军千人,西城无敌,留民军四千以备之。今南关迁来武卒二千余,其数犹不定,暂散在左右二营,各遣官吏领之。” 大梁尉又道:“魏氏公子者十数随吾至营,不意九人命丧,芒申公子归国,今尚余三四公子,愿遣以职司,少领其卒。” 张辄道:“敬喏!贵府公子以幼年负重任,领兵至营,其功殊绝,可以为大梁尉副。” 大梁尉道:“小子何功,敢为此哉!但招入城,朝夕洒扫,随命侍候可也。” 张辄道:“敬喏!” 仲岳先生道:“城中粮三囷,军器矢弩无算。倚城而守之,足支三月。” 晋鄙道:“民军、武卒十万,糇粮将尽,愿早发粮秣,以备持久。” 仲岳先生道:“十万之众,日需千乘,粮秣虽足,其车不敷。奈何?” 晋鄙问道:“城中有车几何?” 仲岳先生道:“城中牛马不过十数,车亦当之。现有荥阳之辎车百,乡里之车百数,不过二百有几。城小难容,俱止于西城外营中。” 晋鄙道:“各城士卒虽皆有辎车相随,然军中亦颇赖之。” 仲岳先生道:“明、后两日行营,可但遣精壮前出,其辎车在后,即可入城载粮矣。” 晋鄙盘算了一会儿,道:“若得箫间先生相助,必能使行伍和谐矣。” 信陵君道:“可请箫先生同会。” 仲岳先生起身,出门差门客去请箫间,复回席坐下。 信陵君道:“人口颇多,幸赖先生运筹!” 仲岳先生道:“华阳虽小邑,亦胜小邑多矣。又何难哉!” 信陵君赞道:“诚所谓智者多劳也。” 大梁尉复道:“新至武卒二千余,虽残破,而饥疲交煎,愿加意焉!” 仲岳先生道:“此诚用心之所在也,岂敢辞!” 第207章 多方叙事 再说不几句,住得最近的靳、曹二先生到了。 新从大梁出来的三百门客,到囿中后即在武卒中充吏官。入华阳后,武卒被两营瓜分,他们从营中脱出来,但一直未能与信陵君见面。华阳城是按兵力员额一千人建设的,信陵君等入城后,大部韩卒领钱粮离去,而入城的魏武卒不过一营五百人,因此还有突出的军营,正好可以用来安置这些门客。仲岳先生把他们安置在华阳府旁边营房中,靳、曹二先生暂领其司。 门房见来的靳、曹二先生,没胡通报,直接放入。两人于阶前晋见,信陵君起身,将二人揖让到堂上。张辄和仲岳先生早取来席垫铺好,两人见座中之人多为卿大夫,知道所商议的事情重大,略叙礼后,就一脸严肃地等待进入正题。 果然,信陵君也不再叙礼,直接道:“二先生自囿中至此,多历冗事,必有以教我。” 靳先生和曹先生对视一眼,由靳先生先行发言道:“臣等奉命护诸公子、先生入大梁,于圃田得君所遗革车六乘,人一乘而至囿中,盖以寻梁尉公子及芒寅公子。入城后,囿中守、尉乃宴梁尉公子等,吾等得便入席,知梁尉公子引武卒二千余,屯于囿中之外,饥疲交困,粮秣军械不足,——而芒寅公子出城后杳无音信。臣等遂议,君见在华阳,粮械充足,盍往依之!且大梁尉在彼,正可与公子团聚。议后,遂为定论。臣等六人乃分为二,芒、车、陈三人以一乘归大梁,臣等三人携五乘入公子营中。岂意复见芒氏亥、辰二公子于营中。三公子相告,乃知梁尉公子以私帑募得武卒二千余,官吏原有将裨委派,惟出城后即擅离,不知所之。出城仓促,旗鼓惟一,粮械但一身所有,别无其他。咨之以芒将军,告以赴囿中依芒大子寅。梁尉公子见芒氏二公子在,遂以寅公子为首,乃赴囿中。岂意寅公子并未赴职,梁尉公子叫城不开,惟宿于野。次日明,乃与尉老共赴囿中城中,亲与囿守共言,乃得一日之粮卒一升。曹先生遂连夜赴大梁,请先生三百相助。当夜启程,二日诸先生乃至。开枝散叶,军心初定。二日中,三公子乃入城与囿守借粮,尉老与箫先生总领营事,臣乃副之。后诸先生至,囿守乃助粮秣、旗鼓、日用等物,诸先生严整行伍,往投君上。” 靳先生言谈颇健,有条有理,座中众人一言不发,任其说完。良久,大梁尉拜道:“臣出大梁,病体残破;孺子引兵,几于败亡。幸赖君上不弃,救吾父子于败亡之际,敢不竭鹰犬之力,以报于万一!” 信陵君回拜道:“大梁尉一脉,国之干城,数世于兹矣。今公子弱年引兵,列祖之气犹在也。”不待再叙,即转向曹先生,道:“先生亦有所教乎?” 曹先生只简短地把昨日的话重复了一遍,没有新的内容,最后向须贾匍匐道:“微贱智浅计拙,冒犯贵人,愿以身赎!” 须贾回礼道:“先生过矣!但利家国,何拘小节,愿先生勿挂怀也。今贾毫发无伤,使命无缺,先生一路随卫,得惠多矣!” 芒氏二公子也被安排在仓城中居住,不过是在武库一侧;而梁尉公子以及梁尉府家臣,包括尉老在内,与大梁尉同居一宅,在城北军营正中的一座高大营司府中。三公子于途劳顿,入城后即赶上宴请,打点起精神应付,又不敢早走,辞去较晚;甫至家,即为报信的军使通知复归府中议事,三人都有些怨气,但又不敢发作,竟不约而同地躺倒歇息会儿才出来。箫间被安排在华阳城外的一个馆驿中,他倒是熟人不多,饭罢礼成,早早辞去,被仲岳先生安排的门客接到下处,解衣静坐了片刻,才得军使呼唤,急急地穿上衣裳就过来了,——反比三公子来得更早。 门房来报“有箫间先生至”,信陵君叫“请”,门房遂将箫间请入门内。箫间趋至阶前,见信陵君及晋鄙早已候在堂前阶上。箫间遂于阶下敬礼道:“微贱箫间,奉军使命,特来府前候令。” 信陵君和晋鄙均深施一礼,信陵君道:“孤有疑,欲从先生就教。奈冗事缠身,不得稍闲,乃请先生枉驾一顾,愿勿罪!”就于阶前将箫间揖让至堂上,张辄和仲岳先生俱从席起,邀箫间与二人共席,推箫间为上首,箫间固辞不允,只得坐下。张辄端水相敬,箫间回礼,略抿一口,即置于席间。 信陵君道:“适靳先生言,囿中之事,先生之力甚伟。愿先生教以囿中营中之事。” 箫间沉默片刻,道:“囿中军营,缺食少用,幸赖三公子旦夕入城催促,乃得稍备。吏员不足,又有君上府诸先生充任。微贱少才,何力之有哉!” 信陵君道:“诸公子居功至伟,孤亦耳闻。然营中事,非仅催促城中,必有其他,先生得勿稍言一二。” 晋鄙道:“粮用不乏,他人之力也;行伍和睦,先生之力也。愿先生详言之。” 箫间道:“士卒出城时,仅随身械粮,别无长物;至囿中而不纳,粮秣不济,士皆饥疲。微贱入营,好言抚慰,并传诸公子入城催粮,信陵君居城而待之,士气稍振。待粮用至,士得餐宿,而气再振。整队至南关,见诸军严整,营地亦备,气乃大振。” 信陵君道:“先生亲领营务,必知若得行伍和谐,需粮秣、器用各若干。” 箫间想了一下,回道:“微贱入营首日,时已黄昏。是日也,营地初建,营栅不立,士及诸公子,皆宿于野。其食也,梁尉之外,尽糇粮也。二芒公子新备糇粮,其量尚充;多有士卒其糇乃闭城之日所备,迁延至今,所余不多,——此所以愿应梁尉公子之募也。次日,三公子相携入城与囿守会,至夜得粮二乘,约五十石,盖一日而尽。次夜,复得粮二乘,亦一日而尽。” 仲岳先生道:“大率,粮一乘乃百人三日食也,今数千乃得二乘粮,得无难乎?” 箫间道:“然也。若得尽饱,日食一斗,二千人乃得二百石。若得足用,日乃半斗,百石。今五十石,士二升,日但二粥也。” 仲岳先生道:“设营几何?有灶几何?” 箫间道:“初,卒皆散宿于野,不成行列,不立营栅,难定几营。二日后,须贾大夫及诸先生至,方整军为五营,诸先生皆入营,有领什伍长者。军无器用,乃从囿中借大釜十,故仅立十灶。” 箫间先生说话总是言简义赅,就事论事,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但仅从他毫不动情的叙述中,也能体会到领军的艰难。信陵君道:“营中诸士,皆武卒也,乃魏国精华所在,有三五可用,愿先生荐之;营务中,有一二不到,愿先生提携之。” 箫间闻信陵君此言,乃从腰间摘下一囊,于中取出各色大小的木牍,道:“但得可用,乃书名其上;但得营事有可议者,亦条书其上。惟临时书记,非微贱身,难以卒认。愿得君上绢帛,细疏而晋上。” 仲岳先生即于席间拜道:“臣寡德,愿以助!” 信陵君问箫间道:“与仲岳先生议,可乎?” 箫间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信陵君复道:“大梁尉大疾初瘳,梁尉公子得侍汤水,营中之事,劳先生加意焉。” 箫间拜道:“敢不效犬马之劳!” 信陵君还要再说什么,忽见庭下走来三人,就停住嘴,道:“三公子同至矣。” 众人皆往堂下看去,自然认得是三位公子。信陵君刚起身,阶下便传来报声:“臣伯机/亥/辰,得军使命,晋府领令!” 信陵君走到阶前,回礼道:“公子辛劳,孤甚念!惟家国不宁,智者劳心,壮者劳力,愿勿罪。” 三人听闻信陵君此言,心中的怨气霎时变成恐惧,齐道:“臣岂敢!” 信陵君揖让,三公子先后上堂,见大梁尉等皆在,即敛气低眉,再于堂前行礼。 仲岳先生再取来一席,让三公子就坐。三公子皆称“不敢”,信陵君道:“议事之时,即无尊卑,能者为上,愿无辞!”梁尉公子偷眼瞄了大梁尉一眼,见大梁尉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称谢而坐。梁尉公子坐下后,芒氏二公子也就随着坐在下首。 信陵君道:“公子弱年,身领大军,亲赴虎狼,真魏干城也。愿公子但述其详。” 大梁尉道:“汝其言奉旨出城,及入囿中、南关诸事,一一从实。” 梁尉公子于座拜道:“敬喏!臣年幼少知,但有事宜,皆咨以家老僚,但得有功,皆尉老教导之力;但有其过,皆臣年幼少知之责。” 信陵君道:“大梁尉出阵在前,公子领师于后,父子同披甲,府中无寸男,诚忠义之门也。愿公子无难,但言其事可也。” 第208章 芒氏二子 在信陵君的鼓励下,梁尉公子直了直腰,想把城中所受之屈尽情吐露;但猛然意识到身边的二人正是自己所有委屈的制造者芒卯的儿子,就又犹豫起来。心中权衡不定,说起话来就吞吞吐吐:“家父奉王命出阵,家臣无一随者,幸有诸公子……家父出城当夜,南天火光,映照城中。尉老登高瞭望,知启封失陷。乃命臣等整顿器甲粮秣,以备不虞;分遣家臣,巡视各门,皆令安堵;密遣斥候,四下探望。次日,王于宗庙拜芒卿为将军,一国尽委之。将军乃集各家精壮于校场,臣应命而往,将军乃命与段子同赞军机……” 张辄问道:“段子何人也,得与公子同列?” 梁尉公子看了大梁尉一眼,回道:“小子年少无知,难识天下英才!”张辄回礼而退。梁尉公子续道:“将军乃问启封之事,魏相与臣皆言不详……” 大梁尉道:“将军问启封之事于汝小子?” 梁尉公子伏身于地,回道:“然也。” 大梁尉道:“汝何以对?” 梁尉公子道:“夜来城破,儿张皇之余,焉能有他。故但言无知。” 大梁尉道:“黄口小儿,焉得当将军之问!” 梁尉公子伏地不敢出声。信陵君回护道:“公子虽幼,亦有家老扶佐,举动得宜,大梁城临危而不乱,其与有功焉!”遂转头对梁尉公子道:“公子但言其事可也!” 大梁尉喝道:“还不应对!” 梁尉公子急忙转身,对着信陵君下拜道:“臣谨喏!” 信陵君见气氛变得不堪,乃亲取盏,自舀清酒,奉于梁尉公子道:“公子但饮此酒,可尽言汝所知。” 梁尉公子双手接过,稍呷一口,即置于席前,稍整衣襟,正坐道:“君上欲何知也?” 信陵君无奈地道:“公子可言大梁中事,及将军之命。” 梁尉公子道:“启封火光,映照城中,凡城中望户,无不动色,皆整顿粮械,以勤王事。次日将军一呼,数百大族齐集校场,旌旗蔽日,呼声震天。将军乃登台点军,各得其宜。将军随下询城中武卒之事,愿以大梁尉信符付于将军,魏相亦附议。臣以无王命,不敢从。”梁尉公子一边说,一边偷瞟大梁尉,大梁尉脸色严肃,一言不发,也看不出他的意思。一口气说到这儿,梁尉公子停下来,垂首不语。 信陵君见梁尉公子转入赞颂模式,情绪也在竭力克制,不再尽情倾述,只得接口道:“将军遂命二公子相助欤?” 梁尉公子道:“小子何能!城内城外,盍营上下,一应大小之事,幸赖二公子周旋,始得无碍!” 身边的芒氏二人连忙伏拜于地,道:“臣岂敢,略尽犬马之劳,但得无过则幸甚,不敢言功!” 信陵君想来当着大梁尉,已经从梁尉公子那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于是转向芒氏二人,道:“二公子久随将军,长侍左右,必知将军胸中之策!” 芒亥道:“家父之策,非吾等浅薄所能知也。” 信陵君道:“将军之策虽不能知,必也能志将军之令。” 芒亥道:“但知击鼓而前,虽死不退,他者非所知也。” 信陵君道:“若将军之令不至,公子将谁随?” 芒亥道:“行前将军有令,臣兄弟但从于梁尉公子,虽死不辞。他者不知。” 信陵君道:“出阵而忘身,领命而不顾,仲公子真君子也。”下席亲斟一盏清酒,奉于芒亥。芒氏二人伏拜于地,连称不敢。但信陵君双手过头,固辞不许,芒亥只得从信陵君手中接过盏,一饮而尽。仲岳悄悄接过酒盏,拿到堂下清洗。信陵君回到席间,再对芒辰道:“孤与营中得晤车右先生,相与甚欢。敢问叔公子,车右先生何以至启封?” 芒辰不意信陵君突然问到这么具体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张皇道:“车右先生乃家父肱股,差遣出入,人皆不知,亦不敢与闻。” 这时,身旁的梁尉公子突然开言,道:“车右先生往启封事,臣略知一二。愿以告。” 信陵君拜道:“愿闻教!” 大梁尉眉眼一跳,似欲出言,但又憋了回去,任由梁尉公子发言。 梁尉公子道:“将军点军毕,乃咨于魏相,启封奈何,魏相不知其详;咨之于臣,臣无以对。车右先生乃言,愿只身往赴,迎启封令、尉以归,而得其实。将军与臣再三阻拦而不得,先生遂往。” 听到梁尉公子的这番言语,大梁尉的脸色松了下来。 信陵君看了看张辄,张辄若有所思,没有开口;仲岳先生恰到好处地拿着洗净的酒盏上前,置于瓮旁,再回到席上,坐下,再对芒辰拜道:“令仲执旗鼓,勇而当先,不知叔公子所任者何?” 芒辰回拜道:“臣岂敢先于兄,但效力左右,稍助其功,所愿足矣。” 仲岳先生道:“不然。令昆仲三人尽赴囿中,虽大子杳然,将军宁无一二相嘱!今三公子尽入华阳,城内城外,皆为一体。君上者,宗庙所系,万众所归。今领大军与强秦旗鼓相对,将军奉王命而总领其司,有令焉敢不从。但愿闻于公子矣!” 芒辰想了想,似乎有了决定,道:“臣焉敢!将军之意,君上之旨,自有军使往来交通,非为臣下贱者所能言也。” 信陵君笑道:“公子之言过矣。军使往来,固为军事。然华阳、大梁,相距百里,复有秦人、盗贼间出其间,一往返不啻三数日,犹不得其实。公子长随将军,又得其令,必能知其腹心,又岂走驰之军使所能匹也!愿公子不弃愚鲁,以将军之策教之,俾使内外和睦,上下协力,以抗强秦。” 芒辰拜道:“君上有命,敢不披肝沥胆以陈。惟以愚钝,若失其意,愿勿罪也!” 信陵君道:“愿闻公子之教,不敢有失。” 芒辰道:“兵法,进不郭圉,退不亭障,非善者也。大梁城虽千丈,众数十万,无亭障者必危。吾军居囿中,实大梁之亭障也。” 张辄赞道:“将军深通兵法,战守皆胜。此计迥出人上,非寻常所能出。今秦人在启封,君上军华阳,正与囿中同,盖亭障也。虽武卒不克,幸有大军十万在此,而囿中之军犹存,得多失少,而计转胜也。必也愿闻将军之志!” 芒辰拜道:“大子与虎仲先生先行出城。此二者乃用兵之人,将军之谋,庙堂之计尽委焉。今皆不得其人……臣乃前驱,计谋不与焉。” 信陵君道:“进郭圉,退亭障,此守御之法也。今虽亭郭相望,而声息不通,力不协同,奈何?” 芒辰拜道:“愿君上密遣心腹,入城谋与将军。将军必有其策。” 信陵君道:“前以车右先生及申公子入,至今未归。另遣他人,恐再迁时日。” 芒辰道:“愿闻先生及愚弟之状。” 仲岳先生道:“申公子随大梁尉出阵至营。车右先生密访启封,失陷在彼,幸赖张先生等,协力而出,故在营中。知将军总大梁城守,乃使二人归国,共谋国事——靳、曹、箫先生间焉。今三先生与三公子归,而二人未至,宁计之未定欤,亦有他谋欤?” 芒辰听到最后一句,惊得全身汗出,急道:“臣父子皆蒙王恩,得食于大魏,心心所念,惟在魏也,焉得他谋?” 仲岳先生道:“今两军相望,而音讯不通。设或秦人来攻,奈何?” 芒辰道:“臣实不知先生及愚弟入城。方闻于梁尉公子,车右先生入启封拔出令、尉,事功成否?” 仲岳先生道:“车右先生及令、尉二君皆已至营,二君现在君上左右。” 芒辰道:“将军欲二公而得启封虚实,今在营中,将军何闻?” 仲岳先生道:“车右先生,将军之肱股也,凡有所谋皆与之。今车先生尽得其情而归城,无异二君归也。况华阳、大梁,相距百里,城关被残,亭驿不备。二君未经战阵,怎堪劳顿!非公子与诸先生,久历风霜可比。” 芒辰道:“先生所教是,小子谨领!” 仲岳先生道:“君上遣使入城,而军令不至。战情一日三变,不可不急筹划之。愿诸君但言所知大梁及将相府事,以得其情,以定其计。俾来日将军使命至,必也不违。” 仲岳先生的话,顶死了芒氏二人:你们必须说出芒卯的决定,如有隐瞒,我们这里的部署不合,责任全在于你等!芒辰涨得面红耳赤,额上汗出,吃吃道:“臣出城时,不闻启封有秦军市,乃计秦军不日攻掠……谅将军亦未闻也。” 信陵君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实出所料,孤亦心惊。今欲破之,奈何?” 芒辰道:“若论军市,虽非新出,然亦不多闻。多于边鄙之境,或于境内安逸之处,随营设市。今秦人入我腹心,距国不过一日夜之程,而敢设军市者,以臣浅陋,非所闻也。何者,四下皆敌,而市难御也。” 第209章 乘其隙 听完芒辰不着边际地讲述了一番军市的利弊,仲岳先生问道:“然则吾当何为?” 芒辰道:“军市不禁人众,是其敝也。乘其敝而击之,必胜。邂逅不胜,亦得多方扰误之,令不得安。” 张辄道:“启封虽设军市,而戍卫甚密,无隙可乘。屡遣谍潜入,皆不得其要。奈何?” 芒辰道:“车右先生足智多谋,深入巢穴,安然而归,必有计也。臣也愚,不得其情,不敢计策。” 张辄道:“先生在营中,一策不发;见在大梁,奈何策计。” 芒辰道:“但密遣军使,往来城间,可得其实。” 信陵君见芒辰多番推诿,油滑难缠,遂道:“公子之言,甚得吾心。今有仲公子勇贯三军,叔公子计谋超群,愿相随左右,早晚请教!” 二人伏拜于地,道:“小子愚钝,岂敢当君上之言,但为一卒,前后驱驰可也!” 信陵君道:“交通大梁,得将军之策,全赖二公子之力!” 二人道:“当得领命!” 信陵君道:“武卒新至,一应军用不足。然大战在即,整军务速。大梁尉可拟各校营率司等员,孤暂委之,以俟王命。梁尉公子其分其劳!尉府有从军者,皆归其府,任大梁尉调任听用。” 大梁尉父子皆拜道:“敬喏!” 信陵君道:“整顿武卒所需,但有大梁尉开列,愿仲岳先生勉之。” 仲岳先生拜道:“喏!” 信陵君道:“二公子事涉机密,不宜另居。愿先生于府安置,孤早晚就教。” 仲岳先生再道:“喏!” 芒氏二人急道:“臣何人也,敢与君上左右。” 信陵君道:“得启封虚实,定袭扰奇计,例不过六耳,时不过当机。枉居府内,正当其宜,愿二公子勉为之!” 信陵君道:“使韩之事,全赖大夫。设有所需,愿大夫开列之,不敢辞。” 须贾拜道:“臣岂敢!” 信陵君道:“贵府公子,少而有气,多谋善断,颇肖大夫。大夫可令往来营中,传达使命。” 须贾道:“犬子顽劣,恐难当大事。” 信陵君道:“非也。有所职司,皆得其要。大夫其试之。” 须贾道:“得君上加睐,犬子何幸!” 信陵君道:“箫先生深谙营事,愿以托之。数日之内,战事必起,整军之事,务在必速。愿先生加意焉!” 晋鄙拜道:“臣正欲箫先生齐正全军,奈何以一营委之。” 信陵君道:“城左右原有军民五千,复得武卒二千余,将至万人。孤少不更事,难胜其任。既不得大夫朝夕指教,愿以箫先生助之。但有他命则不敢违。” 晋鄙道:“公子之命,敢不从之!惟营事劳累耳!” 信陵君道:“能者多劳,此大夫之谓也。全军战守之计,全赖大夫。大夫其加意焉!” 晋鄙道:“臣非敢言胜,但得不可胜而已!” 信陵君道:“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大夫之策,甚合兵法。”复又言道:“城内一应粮秣器用,房舍居处,已统由仲岳先生筹处;巡哨瞭望,防匪止盗,统由张先生筹处;靳、曹二先生往来营中、城中。皆愿勿辞其劳!” 在场的几位先生也都拜道:“敬喏!” 仲岳先生代表信陵君敬了一巡酒,各人散去。仲岳先生悄声对芒氏二人道:“公子今夜且暂归,旦日至府,入公子居室。” 芒氏二人道:“小子何德,敢劳先生!” 仲岳先生道:“但为公子效劳,幸何如之。况有君上之命哉!” 众人离去,张辄、仲岳和靳、曹二先生犹复未行。各自坐定后,信陵君道:“今日之事何如?” 张辄道:“诸公子已离营,正好于中取事。芒氏归芒府,梁尉归梁尉,须氏归须氏,正当其意,料无他变。惟随大梁尉者,有公子四五众,今尚无司,似可归于营中。” 信陵君道:“随大梁尉者,九公子殒命,芒申归城,须伯岸归家,其余公子如何安置?” 仲岳先生道:“行则乘马,止则宅居。然少功耳。” 信陵君道:“是诸公子也,必得军功。然才疏德浅,不堪大用。若入营中,恐乱行列。” 张辄道:“令为军使,往来大梁,可乎?” 信陵君道:“此数子,劫后余生,不可令立危墙。但以宾客相待,早晚慰问可也。” 二先生均道:“喏!” 停了一会儿,信陵君复问道:“梁尉公子见于城中,当何司任?” 仲岳先生道:“虽孺子也,有丈夫气,惟难忍辱,可用不能任也。暂依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且若是,来日再议。……使韩之事若何?” 仲岳先生道:“华阳尉与韩不申皆见于须大夫,似有可为。惟大夫千金一语,未得其言耳。” 信陵君叹道:“韩背魏盟秦,非一日也,岂区区言语所能动哉。恐徒劳无功也。” 仲岳先生道:“臣所思也,韩虽盟秦,非背魏也。若一朝背秦而不可得,稍稍间之或可得逞。” 信陵君道:“先生之计甚妙。然何以间之?” 仲岳先生道:“吾军华阳,扼其咽喉,居其门户。今不望他,日得粮秣数石,可乎?若犹复不可,以其价贾之,可乎?若犹复不可,以资秦之粮,倍价而输之,可乎?但得其一,则有间焉,可以上下其手矣!” 信陵君道:“先生之策甚妙,既间韩秦,复解吾忧,韩必无他言而得辞也。” 仲岳先生道:“然当谋于大夫也。大夫使命,在韩出兵;若但以资粮,其奈使命何?” 信陵君道:“尽推于孤身可也!” 仲岳先生道:“虽然,犹于王命有缺也。设若大夫使于韩王,不言出兵,但言资粮,其功在必成。退而归诸王,言韩王拒言兵者数,但得其次,得资于华阳。则于大夫使命无亏,而事有二宜。”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是也。然则何以言于大夫?” 仲岳先生道:“无他,君上但亲言之,不必请韩出兵,但资粮于华阳可也。归则如是言于王……” 信陵君会意,道:“谨奉教。” 张辄道:“恐大夫……” 信陵君道:“此事与诸先生无干,皆吾之意也。” 诸人皆道:“喏!” 信陵君复道:“启封虽设军市,而戍卫周密,难乘其隙,诸先生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日下迭遣人入启封,皆不得要领,所得犹不过陈四所得明细。” 仲岳先生道:“臣细观陈四所留启封地图,陈四真妙人也,略略一瞥,而能图画细详若此矣。” 信陵君道:“奈何再得其人,重入启封,必能有所得也。” 仲岳先生道:“郭先生耳目众多,其族子之驿又近启封,可以咨之。” 信陵君道:“微先生之言,吾其忘之。且请郭先生及其子仲谨。” 郭氏父子就在府内居住,仲岳先生出门不久,就将二人请到。见过礼,二人归座。信陵君道:“启封之内有何声讯,将以何策破敌,愿先生教我。” 郭先生遂从怀中,取中一图,道:“陈四兄所留启封地图,周且详矣。臣就仲岳先生处追摹之,并增以所见。日日细玩。启封虽无城池,而街坊错综,河流纵横,易守而难攻。” 信陵君提醒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必有可乘者。” 郭先生道:“所谓军市,非如井衢所集,人丁混杂,实军输也。一队在此,一队在彼,左右护卫,前后巡哨,稍有异动,则为擒也。以臣观之,密间入内,乘隙起事,不可为也。必以堂堂之阵,森森之旗,逼而迫之,乃为得也。” 信陵君道:“先生启封耳目众多,仲谨又长邻启封,可有二三事可得而言乎?” 郭先生道:“臣得之贩夫走卒,及启封令、尉,秦人入启封,城内守军皆无晓者。秦人大驱而近,焚其北门,直透城楼,而戍卒开城四散。城遂失陷。——启封四城皆油彩画栋,门亦如之,而不包金,故一火即焚,乃至不可收拾。” 张辄道:“秦人入城,必经河过坊,奈何竟无人知晓?” 郭先生道:“秦人过坊渡河,时乃人定后。偶有起夜者,乃得见之,皆不敢真声张,恐为所害。戍卒但守其城,外无亭障。秦人轻易过河,近逼其城。——盖启封戍卫不过千人,又无警戒,大军猝然临之,遂土崩瓦解。” 信陵君道:“十万之众,过街坊而不惊,渡河而无声,岂常人所能及也!” 仲岳先生道:“秦人但焚其北门及楼,余三城画栋尚存,得无可乘?” 郭先生道:“虽然,四城军营围绕,何以近之?纵一火焚之,后援不继,犹为不可。” 张辄道:“仲岳先生祗眼独具,此必有所乘也。臣请再入启封,以观其实,筹谋其计。” 信陵君道:“先生但熟筹之。轻入虎穴,非所愿也。今夜已深,诸君且散而归寐,旦日再议。” 诸先生辞去。信陵君以礼至阶前,目送众人归室或出门。然后自己朝东阁而去——小奴和孩子依然如固地候着。 第210章 江湖豪杰 一夜无事。次日醒来,照旧是一番晨练,而后议事。早餐毕,各人办事。晋鄙没有来,而是派了一名武卒将军过来,报告说一夜无事,今日拟派出多路斥侯,探查秦人动静。信陵君让他拜见大梁尉,在那里吃完早餐再回去。自己早餐后就带着仲岳先生去探望须贾。须贾听到信陵君要他不急于求成,要求韩王出兵,而可以满足于要韩王往华阳送粮,立即避席而拜道:“君上雄才伟略,正合外交之道。现韩秦交厚,非大利无以间之;若以小隙乘之,久之则必离也。” 见须贾满口承应,信陵君似乎有些意外,昨天准备的说辞一个也没用上:他还惟恐须贾死咬王命不放,不肯作出妥协。告辞出来,须贾送到仓门口,言道大计已定,自己不必久留,可即往郑国拜访韩王。信陵君道:“盍与公子盘桓数日!” 须贾道:“国家而忘家,义也。犬子得随公子左右,幸也。臣又何间焉?”仲岳遂引须贾至其家臣所居营房中,让主管这一营房的门客领着,查看车、马、牛等,及出使的贡品。贡品中多丝绸等奢侈品,食品不多,须贾命把食物都留下,送与信陵君,所缺者待至郑国后再行置办。信陵君亦当面道谢。 信陵君和仲岳回到府中后,又拜访了华阳尉,问他是否愿随须贾大夫归国。不料这个体态臃肿的胖子,却还有些骨气,道:“凡将出,不胜而归,与北同。若有所需,可咨以不申。” 信陵君遂唤来韩不申,让他与华阳尉两人独自交流了好一会儿,韩不申点头应喏,乃回报信陵君道:“今奉主令,助魏使命,愿往从之。”信陵君自然以礼相敬,称谢不已。又将韩不申带到须贾处,两人见过,细谈多时。信陵君等不便相陪,先行辞出。 回府后,张辄也处理完日常事务,在庭前迎着信陵君,见四下无人,只有仲岳先生相随,便道:“启封之事,臣再三思忖,愿身往观之。” 信陵君把二人带上堂去,坐于屏风之前,问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秦人居启封也,意在持久;若无多方误之、扰之,其必为心腹之患。大梁之侧,卧不安矣。故须急寻破敌之策。今敌有隙,而不乘之,将何以破敌?” 信陵君道:“先生总领城守,非寻常也。一旦身临险境,早晚有事,其谁相助?” 张辄道:“司莽谙于军事,箫间娴于营务,皆可备君上咨询。仲岳先生总其城事,晋鄙大夫总司军事,谅无他虞。臣亲往启封,细探形势,得其隙而乘之,正当其时矣。” 信陵君沉吟半饷,道:“先生之意既决,敢不从命。敢问何人相随?” 张辄道:“郭先生耳目众多,其子附近而居,愿请相助。曹包义人也,性忠勇,少言谈,多豪杰,愿请相助。武卒二三人,居于内外,传递接应可也。” 信陵君道:“唐叔多交豪杰,尚可用否?” 仲岳先生道:“唐氏等虽多留启封一日,所得盖少。且久历草莽,形貌多为人知,难隐其身。现与辎车同居城外,闻稍有怨言,恐难为用。” 信陵君道:“夫侠者,伏草莽,争豪强,性多不平。惟夏侯先生可以近之……” 仲岳先生道:“微君上言,吾自未省。夏侯先生现在城内,与之远。设若近之,或可安之。” 信陵君道:“城外车队,除唐叔领荥阳之外,犹有华阳四行,今若何?城中粮或至营中,非其车则不办。” 仲岳先生道:“四行之车,非出四行,乃四乡之民。华阳近家,所以风餐露宿者,盖为钱粮也。若钱粮难继,恐将离散。” 信陵君道:“此诚吾所忧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 张辄道:“先之必随者,盖为移营也。今阵营已定,诸事高估,就遣之归家,奈何?” 信陵君道:“恐事急难集,故暂留之。” 张辄道:“从今者至事毕,盖依华阳,而战启封,非再有他。纵有胜败进退,大势如此。唐氏诸车多有怨言,华阳诸车近乡思家,多与士气不利;且费钱粮。不如归之两便。” 信陵君道:“谨受教。愿诸先生妥议,务得两便而后可。” 两人道:“敬喏!” 信陵君道:“张先生身赴启封,事必机密,可暗中准备,勿事声张,择机而动可也。务要妥贴安稳。” 张辄道:“敬喏!”再议几句,两人辞去。信陵君息晨起至今,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停歇,感到有些困倦,遂再往东阁而来,准备小寐片刻。 小奴和孩子自到营中,信陵君就是分自己的粮食给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也只能混个半饱。到了华阳城,粮食充足了,仲岳先生就按壮丁供应量的三分之二的标准,供应这母子俩,这两天算是能够吃饱了;又是在大伙吃饭,自己不用劳作,十分清闲。孩子对习武十分上心,每天看了诸门客晨练,自己就在一旁模仿,一连几日,乐此不疲。 信陵君走进东阁时,孩子正在模仿练功,小奴在一旁看着。见信陵君进来,急忙收了功势,过来见礼。信陵君随口指点了孩子几句练功要领,对小奴道:“少歇片刻。” 小奴将草褥铺开,侍候信陵君躺下,自己与孩子退到门外。时已正午,虽然有些寒风,但太阳照在身上,还是温暖的。庭中几乎没人,可能也都在午寐。孩子下到阶下,找了个角落,继续练功,由于得到信陵君的指点,他的姿势更加合理。而小奴就在门边坐下,神态安适而满足,仿佛只有每天都有粮吃,那世间就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 仲岳办完事回到府内,由于庭内别无他人,孩子虽然躲在角落里,但也十分醒目,一下子吸引了仲岳先生的眼光。仲岳先生本来也想回室小寐,见了孩子在练功,还有模有样,想了想,就直接朝这边走来。 小奴和孩子见仲岳先生过来,或收功,或立起下阶相迎,仲岳微笑道:“别无他事。小童甚可喜,年虽幼,好习武,乐此不倦。” 小奴道:“孺子无知,但见他人练武,只是仿佛。方得君上指点,乃习之。” 仲岳道:“君上所习者,王者之剑也。但得一二,受用不尽。” 孩子道:“必也尽心习练!” 仲岳先生让孩子继续去练功,对小奴道:“君上起居安康?” 小奴道:“饮食无碍,但操劳已甚,每日困倦。” 仲岳先生道:“可有烦心之事,常怀不乐?” 小奴道:“是则未见。” 仲岳先生道:“但见君上烦躁闷乱,可来告吾,可与分忧。” 小奴道:“先生高义,谨拜谢。” 仲岳先生道:“吾观汝家于城外,似是外乡。从何而来,奈何孤身在此?” 小奴道:“小奴幼年随父母飘零,其事年幼难知。自忆事便居于此,多承城中父兄看顾,得保残身。” 仲岳先生道:“小童者,汝亲生耶?” 小奴羞涩道:“是也。” 仲岳先生道:“其父者何人?” 小奴扭捏道:“小奴未遇良人,实不知其父。” 仲岳先生道:“儿之生也,母之难也。何人助之?” 小奴道:“自生于室,自噬其脐,非有他人助也。” 仲岳先生道:“闲来无事,但言之,勿置于心。吾欲小寐,且辞!”拱手相礼,小奴侧过一旁,敛衽低首。待仲岳先生归室,方才长出一口气,浑身发抖,身子摇晃,几如虚脱。在一旁练功的孩子见了,急忙过来扶住。小奴猛地惊醒,伸手制止了他,还把手指放在口边,示意他不要声张。自己稳稳神,复上台阶坐下。小孩见母亲不像有什么异常,也就丢过,继续练功。小奴看着小孩,心里的那个形象渐渐升起…… 仲岳先生回到自己居室,透过窗棂向外看去,刚才的小奴失态的一幕没有看到,只看到她重新上台阶坐下。虽然强打精神,但双腿的软弱对习医的仲岳先生来说,根本隐藏不住;脸上恍惚的神情亦尽落眼中。 “此女身负大事……”仲岳先生想。但室中尚有随从弟子,不便多看,更了衣,于席上坐下,双手置于膝上,闭目养神,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中间的事挖出来。 张辄要准备赴启封的事宜,不得空闲,又不能声张,许多事都得自己亲历亲为,托不了旁人,大中午的还在外面跑。他想着要找曹叔和唐叔谈一谈,请教些问题。这二人现在都居于西城外,看护自己的牛车,所以张辄也就出了西门。出西门不远,就是一排逆旅,对面则是吕家的车行。为着不让车队分散,这些逆旅和车行都被车队的车夫占用着,唐叔和曹叔也在其中。张辄出城后,直接朝着这边走来,到吕氏车行前敲了敲门,开门的竟是吕不韦。吕不韦是白氏车行的庶子,但却代表白家管理着车队,所以也没有归家。见到吕不韦,张辄并不奇怪,正要问唐、曹二先生所在,却见吕不韦一脸神秘地道:“张先生亲至!非身驾临,吾正待入城……有一贵客求见!” 第211章 曾季入伙 张辄听闻有人来访,不禁一愣,问道:“何人?” 吕不韦道:“故人,先生一见便知。” 张辄见吕不韦一脸的神秘,心怀疑惑,道:“故人?从何而至?”一边跟着吕不韦往里走。进到一个庭院中,见唐叔、曹包皆在庭前就坐,周围还有几个人相陪,坐于正中的,却是携尉氏家老离去的曾季。与府中士大夫皆正襟危坐不同,这群贩夫走卒无一不放荡形骸,毫无拘束地随意散坐,一点也不在意衣襟下的大粗毛腿。见院门开处,吕不韦引进一人,众人也都站起来。张辄无法细思对策,只得抢步上前,对曾季行礼道:“不意曾兄到此,幸何如哉!” 曾季避过一旁,嘲道:“礼不下庶人,先生之礼不敢当也。” 张辄双膝跪倒,伏拜于地,道:“弟张辄,拜见曾兄!” 曾季见张辄以江湖之礼相见,也就不敢再拿架子,同样跪倒伏拜道:“弟过贵地,不及拜访,张兄恕罪!” 周围的人皆打圆场道:“礼至义尽,大家都是好兄弟!” 两人同时起身,互拱手相礼,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吕不韦道:“诸父且自便,外面有小子打理。” 众人皆道:“有劳!”吕不韦退出后,唐叔道:“此间正主乃曾、张二君,当于主座;吾等宾客,可就客席。”当下让两人正中坐下,其余人等两边分散而坐。当着张辄,众人稍微收敛一点,但也没有跪坐;而张辄怎么也不好意思散坐而露出大腿,只得依旧跪坐。曾季盘坐,整了下衣襟,挡在两腿之间,随对张辄拱手道:“本欲入城拜访,不意于此遇唐叔,邀请至此,言请先生。言未毕,而先生至。” 张辄道:“弟有事拜唐、曹二叔,不意得见兄面。” 众人皆笑,道:“岂非天哉!” 曾季道:“弟命合借于兄,今当归之。愿随兄见信陵君,以偿其义!” 张辄道:“曾兄差矣!弟之命早为兄所取,今得残生,皆兄所赐也。” 唐叔道:“其事虽不知,而二兄义薄云天,天地尽知。但有恩怨,尽皆消除,奈何?” 张辄道:“弟感曾兄大恩,并不知有怨。” 曾季道:“弟亦荷先生大恩,心无怨恨。” 唐叔站起道:“既为好兄弟,可尽此饮,但有患难皆共之!”旁边人皆站起,有人端上两个瓦盏,盛满清水。张、曾二人接过,各饮一口,相互交换,再饮而尽。两人大笑,同时将瓦盏摔在地上,尽皆粉碎。唐叔道:“从此亲如一家,患难与共!” 曾季道:“不意张兄亦出身草莽,义气如此!” 张辄道:“君上左右,源出草莽者,非弟一人。以兄之义,君上必以礼相待。” 唐叔道:“先生之言是也。信陵君义满天下,非幸至也。弟等皆有感焉。” 曾季道:“弟亦闻信陵君名久矣,不得其会,不及拜见,此有憾焉。今得张兄,大慰平生!” 曹包道:“张先生今在君上府中为上座,引荐曾兄,何足道哉!” 曾季道:“自要劳动张兄。张兄此来,别有他事。待张兄事了,再议弟事。弟且退。” 张辄道:“曾兄此言,自外于兄弟矣。岂兄弟相议而有避乎?弟之事正欲兄助,愿兄听之。” 其他人这才想到,张辄来是要找唐、曹二人议事,便又都坐下,静静地等张辄开言。 张辄恭敬地弯了弯腰,道:“弟奉主命,欲再入启封。弟无策,愿诸兄教我。”说完,又瞥了曾季一眼。 听到张辄此言,众人顿时沉默下来。少顷,曾季道:“弟不该于此坐听,愿辞!” 张辄道:“诸兄似心知其事,而相欺也。” 众人依然保持着沉默。曾季道:“非诸兄相欺也,实弟有出无奈,愿兄听之。” 唐叔道:“曾兄慎言!” 曾季拜道:“唐兄之意在我,弟甚感。惟此生已付张兄,不可不吐之。” 张辄拜道:“弟虽愚钝,亦知义气,断不敢为利忘义,而废兄弟之情。愿诸兄勿虑!” 众人闻此言,只得跪起,伏拜,道:“喏!” 曾季道:“得张兄如此,虽死何憾。惟弟之事甚关机密,愿兄也勿泄。” 众人一起拜道:“喏!” 曾季道:“臣本楚人,四海飘零,所好惟剑也。至燕得铁剑,至齐得技击法。而其间,甚得陈氏之力。陈氏自国亡后,散在各国。其在齐者,有田氏,故陈也,继吕氏为王。故诸陈多有归之者。陈筮盖其族也,纵横诸国间。臣得其?,当忠其事,遂为之驱使。” 这些事,都只是铺垫,众人只静静地听着,只有张辄心头狂跳,他知道,自己逮到条大鱼。 曾季继续道:“陈氏纵横诸国,筮乃其表,其内出谋划策、奔走驱使者,不啻数百。五年前,臣为所遣,至韩魏间,招诸草莽,乃与诸兄相得。又命备辎车,乃奔走车行间。近得上喻,命以佐尉氏粜粮,遂得见于张兄。张兄身手不凡,弟深感佩;后知张兄乃信陵君门下,方知盛名无虚。故事毕之后,即来投效。不意甫一见兄,即言启封,岂非天哉!” 张辄道:“弟不才,不知曾兄底细。弟虽出信陵君门下,食人之?,当忠其事,义也。乃知兄弟之情不可废也,而公事其可参差。愿诸兄教我,庶几公私两便,兄与弟既全其谊,又成其功。” 曾季正待开口,唐叔抢道:“先生之言甚是,凡事两头解,必有成者。诸兄可俱言其事,众人参画其筹,必能得其计也。” 张辄拜道:“唐叔之言是也。秦人突入启封,击魏心腹;尤为其甚,开军市,籴粮秣,以为持久,魏不堪也。臣奉主命,入启封,探秦人虚实,乘间袭扰之,必得驱之而后可。” 曾季道:“秦人数出中国,皆不得其便者,以粮秣不继也。兵法,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又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因请陈氏说于韩,因其粮于韩,乃得其便。” 曾季引经据典,众人多不知所谓,惟张辄心下大惊:此人决非普通侠士,只“四海飘零,所好惟剑”恐难概其生。似觉察到张辄的心理变化,曾季看向张辄,张辄俯身道:“金玉之言,谨领。陈氏以何策说之?” 曾季道:“所谓说之者,非但以言辞;总揽天下,招贤纳士,乃其道也。是故陈氏命臣等散于三晋间,交结地方豪杰及豪门大家,预为其备。陈氏等众往来其间,预通朝臣。韩人先通,故往焉。” 张辄心下大惊,道:“陈氏交结三晋,非独韩耶?” 曾季道:“然也。纵齐、楚,亦或有焉,岂独韩也。合纵连横,此故事也,非独今日。” 张辄道:“陈氏,齐人也,家乃在焉。奈何亲秦,而独欲连横也?” 曾季道:“齐遭国难,新君即位,不过十年,家国残破,民不聊生。乃愿外息刀兵,内修清静,保境安民。诸国和亲,而无犯也。秦者,大国也,昔攻齐也,秦王独后,故为和亲——非连横也。秦人有命,齐氏不敢辞,乃使陈氏入秦而谋之。陈氏依连横之故道,上下其手。以值取货,所行盖易。韩首谋,不盟秦,但取市利也。” 张辄神色沮丧,道:“韩首谋,魏何后之,而当此灾!秦入魏之心腹,臣为魏谋,当驱秦军,而兄其为秦乎?为陈氏乎?” 曾季道:“吾乃为陈氏也。” 张辄道:“兄既不为秦,其事谐矣。兄其何司,可得而闻欤?” 曾季道:“臣乃督四乡之众,日粜粮于启封也。” 唐叔道:“其事易也。汝但粜粮,张兄随入,窥得其间,入禀魏人。秦魏交锋,胜败各安天命,非汝所能知也。” 曾季沉吟不语。唐叔道:“以陈氏而言之,其必为秦耶?必为韩耶?必为破魏耶?” 曾季道:“非也,但为秦谋其粮道也。” 唐叔道:“妥矣!汝但通粮道于秦,魏但与秦战。秦战而胜,汝通粮道,有功焉;战而不胜,粮道不断,无过矣。又何间焉!” 张辄道:“设军市于敌境,险道也。启封四战之地,秦于此设市,有必败之道,非曾兄,乃至陈氏所可救也。秦但谋粮道于陈氏,陈氏与之;谋事之功已建。今秦粮秣不绝,而战不胜,非兄之罪也。” 唐叔道:“助秦破魏,非陈氏所谋也,亦非兄所供事于陈氏也。汝但引张兄入启封,张兄或得计,或无计,皆有以也。得计者,秦人为之可败也;无计者,秦人先为不可胜也。此皆在秦,曾兄何预焉!” 曾季道:“唐兄之言是也。吾但为秦谋其粮秣,他者非吾所计也……” 张辄接口道:“曾兄实乃义人也。弟从兄入启封,断不敢废兄之事,愿兄勿虑。兄但有其困,弟或可效微劳。” 第212章 欲访曾季 众人见两人议妥,俱哄然道:“果然义薄云天……此诚公私两便之策也……” 张辄道:“兄且安坐,弟即请君上拜见!” 曾季道:“弟何人也,敢劳君驾。愿兄引晋。” 张辄道:“信陵君礼贤下士,非世所量。愿兄勿虑。两强相敌,兄际会其间,幸勿为人知。” 曾季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能少些人知道自然好,也就不再坚持,拜道:“诚若是,谨奉命。”张辄起身拜辞道:“愿诸兄相待!” 众人道:“是义也,又何辞。” 张辄出了府门,又匆匆入城,赶往华阳尉府。门卫自然认识,不会阻拦。张辄进门,发现院内静悄悄的。再仔细一看,只有小奴靠坐在阶前廊柱上,阶下小孩有模有样地还在练功。他看看天色,知道是正午,大家正在午寐。想了想,先转到仲岳先生房间前,轻轻叩门,小声道:“先生安否?” 一名弟子打开门,见是张辄,连忙让入。 仲岳先生以医名,常得弟子相随左右,侍奉针药。这次由于是出阵,人员精简,也带出了五名弟子,分乘二乘,针包、药囊皆由弟子随身携带。小城多民居,信陵君专门让仲岳先生独居一户,倒还宽敞;入了华阳城,城内皆是军营,信陵君把随身的门客都安排在华阳尉府,仲岳先生及其弟子只能蜗居一室。六个人睡觉,把个小屋子横七竖八躺得满满的。仲岳先生自然睡在最里面。睡在最外边开门的弟子迈过中间一名弟子,到仲岳先生席前,刚要呼叫,仲岳先生已经睁开眼。弟子小声道:“张先生来访。” 仲岳起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迈过中间的弟子,走向门边的张辄。开门的弟子追过来,往下掸仲岳先生身上的秸草。几名弟子惊醒了,也都坐起。张辄道:“但与先生高坐,诸子且安寐。” 仲岳先生也挥挥手,让弟子们仍旧睡下。自己拉着张辄出了门,道:“何事?” 张辄附耳低语。仲岳道:“君上午寐……” 张辄道:“情急从权,愿往见之。” 仲岳先生道:“与君同往。”两人遂直往东阁而来。 正在练功的孩子见两人过来,收了架势,叫了声“阿母”,小奴睁开眼,见是二人过来,连忙站起来,下阶相迎。二人也不多叙礼,只一躬,道:“愿见君上。” 小奴知道这二人非比寻常,急忙上阶到阁前低声道:“张、岳二先生请见。”少顷,再推门进入。不一会儿,信陵君走出门来。张、岳二人于阶下见礼道:“扰君上清梦,死罪死罪!” 信陵君也下阶回礼道:“先生操劳,弟子偷安,心何如之!” 张辄道:“非其急也,不敢扰君上。” 信陵君见此阵仗,知道是大事,一揖让,三人一同进入大堂,各自搬开席子坐下,信陵君问:“但请教。” 张辄道:“曾季至华阳……” 言未毕,信陵君道:“何在?某愿往见!” 张辄道:“谐矣!曾兄见在城外吕氏车行。” 信陵君道:“吾即备礼往拜之。” 仲岳先生道:“曾季者,和秦韩者也,君其见乎?” 信陵君道:“两国交锋,各为其主,又何间焉!吾但慕其行,往拜何碍?” 仲岳先生道:“纵君上不忌,奈众口何?宁勿为其主所忌乎?” 信陵君愣了愣,道:“吾见事不明,先生教训得是。如是奈何?” 张辄道:“曾兄践诺而至,惟归唐叔及吕氏……” 信陵君道:“可托言召二人入城……不妥不妥,此非待士之道也。” 张辄道:“臣思得一计:华阳吕氏与吕氏伯仲有亲,可以访旧为名而往拜之。” 信陵君道:“此计大妙!各车现在吕氏车行,亦当拜之。愿请吕氏!” 张辄道:“臣往请吕氏,愿先生备礼。” 仲岳先生道:“先生且与君上高坐,议定诸事。拜访之事,容臣处之。” 信陵君于座拜道:“甚劳先生。”仲岳先生礼辞而去。 信陵君往张辄旁边挪了挪,促膝而坐,道:“详情若何?” 张辄道:“臣思入启封之策而无计,乃往车行访唐叔。入而见吕不韦……” 信陵君道:“吕不韦?虽为吕氏,而为白氏庶子,车队所行皆依止焉,年甚少?” 张辄道:“然也!是子见吾,乃引入密院中,曾兄在彼,而与唐氏、曹叔俱!” 信陵君拍膝道:“不意曾、唐、曹、吕四家,乃一家法也!是则何系也?” 张辄道:“曾兄道,事之起也,在五岁之前,秦人欲出中国,而遍寻其援也。乃用陈筮总其事。陈筮尽遣机密往三晋,上下打点,而韩为先。” 信陵君大惊,道:“三晋?韩为先?”略一盘算,道:“五岁之前,秦宁攻楚乎?乃与赵盟于黾池。齐乃以二城破燕而复国,宁此时乎?” 张辄道:“或前后也。” 信陵君道:“是时也,人尽望楚、齐二地,孰料灾起肘腋矣!”慨叹良久,复道:“陈筮尽遣机密往三晋,魏亦如之?” 张辄道:“想当然耳!” 信陵君道:“时先王尚在,何人主谋?” 张辄道:“主谋者,必国家栋梁,社稷所托者也!” 信陵君道:“非相即将乎?” 张辄道:“或他亲眷贵戚。” 信陵君道:“贵戚于朝,根结交错,何能解也!纵有三五亲秦者,又何怪哉!” 张辄道:“合纵连横,虽天下智士,亦莫衷一是。魏之朝,半为亲秦者,又何怪焉!此陈筮所得计也。” 信陵君道:“曾兄可知其详?” 张辄道:“曾兄者,非使于朝堂之上,乃伏于草莽之中,交通豪杰,结好大姓,以为其变。” 信陵君又叹道:“陈筮之谋,上下其手,何其毒也!吾魏但知樽俎朝堂之上,何识草莽!” 张辄接着道:“韩虽为先,非为秦盟。乃议倍其直而粜粮,虽不盟,亦东道也。秦得其计,乃直入启封,深入魏韩间,威逼吾魏,而就粮于韩也。” 信陵君道:“先生入启封,欲求计于唐叔,而见曾兄,其事若何?” 张辄道:“其事大谐!唐叔说合,曾兄应以携吾随四乡豪强粜粮而入启封。” 信陵君道:“大妙!曾兄相助,其事必成!” 张辄道:“曾季甚慕君上,君上岂有意乎!曾子得剑于燕,受业技击于齐。陈筮,亦齐人也,以为其援。” 信陵君道:“微其事,吾亦心慕之。是日先生言曾兄之状,真义士也。今不避刀兵,身入险地,一喏千金,为义忘身,天下有几何哉!但得一见,亦遂平生矣!” 张辄没想到信陵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倒没了下文。信陵君复问道:“曾兄言四乡豪杰,必有尉氏之外者,亦有几何?” 张辄道:“今三晋田亩,久不勘验,其数难知。故有地方豪强得上下其手,隐亩瞒户,以为己利。连乡遍野者,岂可胜数!” 信陵君道:“非吾魏不知勘验田亩,欲行仁义,节费用,而与民同也。” 张辄道:“惟今者,小民未蒙其利,豪民先得大利。” 信陵君道:“既庶矣,又何加焉?子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魏也愚,难施教,愿以其次,庶之、富之。” 张辄拜道:“此诚仁者之言也。” 信陵君突道:“曾氏入华阳,先入吕氏府,盍与吕氏有旧?” 张辄道:“与唐叔、吕不韦等有旧,此所知也。他者则未知。” 信陵君道:“曾氏不入他家,但入吕氏车行,必有他情。” 正言间,仲岳先生领着吕氏昆仲进入庭院。信陵君望着吕氏兄弟道:“汝观吕氏伯仲,孰与曾氏有旧?” 张辄没想到信陵君会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信陵君道:“汝其观之。”站起身来,往外迎去,张辄跟在身后。吕氏兄弟见信陵君迎出来,急忙趋前,信陵君迎到阶下,躬身施礼,张辄亦在信陵君身后行礼。吕氏二人连忙回礼,吕伯道:“岂敢劳君上远迎!”信陵君一揖,将众人让到堂上,让吕氏兄弟坐客位,二人坚辞不坐。仲岳先生道:“吕先生既已投效,愿勿过礼。”遂让信陵君居中,另四人分列两旁。 坐定,信陵君直接问道:“有齐人曾氏季,好剑,有侠义,先生其闻乎?” 吕氏兄弟似有些意外,看向仲岳先生。仲岳先生道:“臣适但言出城访吕氏车行,未及言其他。” 信陵君道:“哦,是吾唐突。今有侠士曾季者,于华阳访吾,暂居吕氏车行。吾且往拜之。不知详细,故咨之于先生。” 两兄弟对视一眼,吕伯道:“臣居濮阳,亦耳闻曾季之名,或言曾子之后,或言吴子之后。盖其为人,忠义则近曾子,勇武则近吴子,乃得传言若此也。” 信陵君道:“吴子从学于曾子,为二子后学,定无谬也。吾今欲访之,愿先生相助!” 两兄弟拜道:“谨喏!” 第213章 赠剑 见信陵君直接挑明出城拜访曾季之事,仲岳先生也不再遮掩,直接道:“曾氏来访,君上往拜,皆机密也。愿勿泄。” 吕氏兄弟皆道:“谨喏!” 仲岳先生道:“臣已备粮二车,万钱,清酒十瓮,与吕先生等劳车行。礼贤之物,臣未得其宜。” 张辄道:“君上往拜,是大礼也。身外之物,非曾氏所喜,亦不得其宜,且恐泄露。” 信陵君道:“先生道曾兄好剑,吾有剑,颇可观,愿以赠之。” 张辄道:“曾兄之剑尚存臣处,臣往取。” 信陵君与张辄都站起来,各自离开去取剑。仲岳先生乘机与吕氏兄弟交待入车行之后的注意事项,二人聚精会神地听,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先是信陵君,后是张辄,分别把剑拿来。但仲岳先生的话还没说完,他们也不开腔,安静地按原位坐下,也听仲岳先生的安排,甚至有些地方不清的,还让仲岳先生解释一下。 等仲岳先生说完,信陵君问道:“押车者何人?” 仲岳先生道:“旧从门客,恐人识之,乃从大梁新出诸先生中,选精明者六人相随,皆粗衣短褐。君上与先生等分乘二乘,各带驿手。于中营选武卒一队随卫。” 信陵君道:“先生处置皆善。”乃置手中剑于席间,对张辄道:“是吾所佩剑。”张辄看时,剑室木质清香,不用髹漆,自然光亮;抽出剑来,金色一片,刃口处闪着寒光;将手指一弹,剑吟清长。张辄随从怀中取出曾季的剑:黑黢黢一段乌铁,下方手柄处是圆形,无格,剑身呈三棱,尖锐出锋。 信陵君拾起这柄铁剑,观看良久,道:“此剑尖利之气毕露,无冲和从容之象,恐难其人不久矣。” 张辄道:“君上之剑,祥瑞福贵,而威气逼人,真贵人之剑也。” 仲岳先生道:“曾氏游侠四方,安能当福贵之剑?臣以为,可取库中实兵相赠。” 信陵君想了想,拿起手中的剑,出后堂,至后宅前,道:“魏人无忌,求见华阳尉!”少时,宅门打开,华阳尉腆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僮子急匆匆地跑出来,见到信陵君只一人持剑在此,连忙小僮留在门边,自己上前见礼。 信陵君道:“孤将出阵,随身只有佩剑一支,愿请府中精锐之剑,以卫其身,战毕必归。恐其不信,愿以此剑相质。” 华阳尉一听这事,忙不迭地道:“区区铁剑而已,何足道哉,敢质君上之佩剑。” 转身对小僮道:“取架上剑最重者,赠与君上!”小僮跑进去,不久出来,手中捧着一柄硕长的木室剑。华阳尉接过来,双手奉与信陵君,道:“吾于库中选好剑若干,置于内宅,恐早晚有事,可以防身。此剑长大,虽为铁质,最利疆场。君上身被锋矢,愿以此相随左右,以寄寸心。粗鄙之物,不敢言赠,但芹献耳!”信陵君接过剑,分量甚重;抽出看了看,的确是乌沉沉一段黑铁,刃口系锻打后磨制,虽有寒光,稍显粗糙。 信陵君看到这柄剑,心里有些失落:这种品质的剑似乎更难反映出自己的待贤之道。但是华阳尉所赠,也不好多说,简单道:“承蒙惠赐,愧不敢当。左右有好剑者,敢入武库,选剑若干。” 华阳尉道:“是剑形虽拙,而用巧。君上临阵便知。武库选剑,君上自为之,臣贱体不安,不能相随。”两人相辞而去。 信陵君拿着这柄长剑,回到堂上,把剑放在席前,对张辄道:“先生且观此剑若何?” 张辄取剑观之,道:“是剑也,背阔脊直,诚良剑也。” 信陵君把自己佩剑也放在席前,问道:“是二剑也,当以何赠曾氏?” 张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仲岳先生缓解道:“吕先生行走四方,观剑多矣,必有高论。” 吕伯竟也不推辞,先举起信陵君的佩剑,抽出细观一番,道:“是剑也,金光耀日,锋芒内敛,王者之剑也。”又举起长剑,抽出细观一番道:“是剑也,工在其用,直而不折,利而不坼,是将者之剑也。”最后,从张辄手中取过曾季的三棱剑,道:“是剑也,深藏不露,以下凌上,侠者之剑也。”最后总结道:“是三剑也,皆精品,惟其人则异。” 信陵君闻言,慨然叹道:“非其人,何有剑哉!是吾见之不明也。” 张辄道:“君上赠剑,非必其用也,在敬贤也。臣归其剑,君上以二剑赠之,足见相敬之情,又何有他哉!” 信陵君道:“斯在阵中,万事从简,曾兄其勿怪也。” 张辄道:“其人忠义,必感君上之诚,又何怪焉。” 这时,阶下有人报道,车乘已备。仲岳先生应了一声,堂上诸人皆站起。信陵君道:“将者之剑,张先生其佩之。见则解剑相赠,以见其诚。” 张辄道:“谢君上!”果然喜孜孜地把那柄长剑挂在腰间,三棱剑仍置于怀中,还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冠。信陵君领头走出堂去,四位先生跟在后面,一齐出了府门。 府门外两乘革车和三乘辎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两乘革车旁边各有一名御手,其中之一竟是夏侯先生。夏侯先生闲暇时总时短打扮,亲自铡草喂料;一旦随信陵君会礼,全副结扎起来,也颇有威仪。三辆辎车旁边的六名车夫,都是刚从囿中随梁尉公子而来的门客,还是出大梁时的乞者装扮,虽身怀绝技,但外表不露分毫。一队武卒十步一人,分列大道两侧,直到西门,故大街上空无一人。卒伯亦上前与信陵君等见礼。 信陵君先与仲岳先生敬礼相辞,随同张辄朝夏侯先生的车走去,而吕氏兄弟则朝另一辆车而去。在与御手见礼后,众人上车,御手启动马车,信陵君再与仲岳先生辞行。一行车队直出西门而去。卒伯在车队后面跟着,站在两旁的武卒依次收队,跟在车队后面,直到出了西门。 为着适应牛车的速度,两乘马车虽然驷马,也只是缓辔而行。 华阳城没有护城河,但城墙外有五十步的空场范围,以便于守军防御。空场之外,就是吕氏车行,面南而建,虽无难高门大户,但精致的院墙,依然彰显着主人的富足。虽然路上早已没有行人,但武卒还是在车行周围迅速布下警戒。然后两乘马车和三乘牛车缓缓驶到车行门前。吕伯阶引着一群车行的大小掌柜和庸人,大开中门,迎出阶下。 吕氏兄弟先行下车,吕伯道:“将军劳诸车行!” 吕伯阶伏拜道:“微庶之人,不敢当将军之劳!” 吕伯道:“先生免,可应赐。” 吕伯阶起身道:“愿请将军高坐,微庶等奉酒!”避过一旁。信陵君一乘三人均下车,几名车行庸人过来接过车马,夏侯先生这次没有跟着往马厩去,而是和信陵君、张辄一起,直入府门。另有几名掌柜和庸人来接辎车,同样将六名车夫打扮的门客让进门内。吕伯阶和吕氏兄弟留在门外,着手分配钱粮;隐在暗处的吕不韦悄悄一揖,将信陵君等众人让到一座避静的院落中。六名车夫悄然隐入四周,无声无息。吕不韦打开门,自己先进来,向内一礼,然后再出门,向外一揖。信陵君等三人随揖而入。 进门后,就见一群人直走过来,为首一人,身材猥琐,装束不整,头发蓬松,眼角带屎,正是曾季;跟在后面的,是唐叔和曹叔。信陵君趋步而前,躬身侧立。张辄道:“魏公子信陵君谨拜见曾兄!” 曾季伏拜于地,道:“素闻信陵君之名,今幸见之!” 信陵君亦伏拜于地,道:“孤闻先生于张先生,想见当时情形,心驰神往,不能自已。不意得见真容,喜出望外!” 唐叔道:“二人高义,相见恨晚。愿少礼,小酌而谈。” 二人起身,相互扶起,携手而行,众人都跟在后面。吕不韦早已于堂上取出水瓮、枣梅等物,就于阶旁摆下。众人围着这些吃喝,坐了个圈——只有夏侯先生和张辄二人坐在信陵君身后。 坐定,各饮一巡清酒,信陵君从腰上解下自已的佩剑,双手捧上,道:“孤自闻先生之行,心甚敬佩;今闻先生亲到华阳,喜不自胜。军中无长物,此剑乃孤随身所佩,还堪娱目,愿先生勿嫌轻少。” 曾季推辞道:“微贱之人,何敢劳君上之赐。” 张辄道:“剑乃君上常佩左右,赠曾兄以寄心。愿兄勿辞!”从怀中取出曾季的三棱剑,亦双手奉上,道:“曾兄之剑,弟不敢有,谨奉还!” 曾季从张辄手中取回自已的剑,以手摩之良久,道:“张兄之诚,君上之意,皆以心领。” 张辄又从腰间解下长剑,双手奉上,道:“曾兄飘零唯一剑。君上之剑盖出其心,弟之剑乃武库精选韩剑,愿卫其身。” 第214章 剑道纵横 曾季看着眼前两柄剑,激动地伏拜于地,道:“此二剑……何以堪!” 夏侯先生于旁道:“君上亦素好剑,先生其示之剑技,以遂其愿!” 曾季努力地平息着内心的激动,抬起头来,四下望了望,低身一礼,道:“敬喏!”站起来走到庭中的树下。众人见曾季要表演剑术,也都感兴趣地站起来,跟在后面。曾季于树下站定,并不十分作势,手一抖,手中的三棱剑“夺”地一声,钉入树中,剑身几乎没入一半。众人齐声喝彩。 曾季转身对信陵君道:“愿求君上之剑。” 信陵君的剑正拎在手中,几乎不假思索地就递过去。曾季抽剑出鞘,众人还没看清剑长得什么样,一道金光已经习入树中,同样发出“夺”地一声。这一手引来更大的喝彩声,毕竟铜剑不比铁剑,扁平形不比三棱形,要刺入树干,难度大上不少。这些车夫久历江湖,都是踏着血走过来的,谁手上都有几条人命,自然都是个中内行。 众人的喝彩似乎激起了曾季动力,他再望向张辄,道:“愿求先生之剑!” 张辄也把手中的剑递过去。曾季拔剑在手,身子一纵,如燕投林,随着他身子落地,一大支树杈也掉到地上,根上切口平滑,露出鲜嫩的白茬。 信陵君俯身道:“曾兄之剑,虽运斤成风,犹为不及也。” 曾季道:“微君上,吾无以为质矣。” 张辄闻得曾季对答如流,心中疑惑不已:是侠士练得一身武艺也就是了,文学上还如此熟谙故典,对信陵君所言“运斤成风”,能自然地答出下句“吾无以为质矣”。 信陵君似乎对曾季对答如流毫不意外,继续赞叹道:“虽神工鬼斧,无以加之。” 曾季还剑入鞘,对众人道:“有张先生者,技击之能也,犹在吾上。是以甘为所擒也!” 张辄大惊,急忙出列道:“曾兄何言也!某不敢当。” 唐叔又过来打圆场道:“曾兄既出此言,张先生得勿略显身手,以长吾等之见!” 张辄想了想,回道:“愿出其剑,以归曾兄。”来到插在树上的两支剑,双手握住铁剑,略一摇晃,将剑拔出,交给曾季;曾季很自然地接过,依然站在张辄身旁,饶有兴致地看他继续表演。张辄又双手握住铜剑,也是略一摇晃,轻松地将剑拔出。这两手众车夫都看得莫名其妙,也没有人叫好,只有曾季两眼放光,道:“张兄真神技也!” 张辄笑道:“兄能入,弟能出,正其匹也!”将铜剑还入鞘中,也递到曾季手中。曾季右手提着一柄长剑,左手握着两柄短剑,双手交于胸前行礼道:“兄之技,非弟能及!” 唐叔代表众人道:“汝兄弟二人作何古怪,拔两把剑有何奇哉?” 曾季一笑,将长剑交左手,取三棱剑在右手,抖手刺树,对唐叔道:“兄其拔之!” 唐叔过去,试着拔了拔,根本拔不动;想要摇动,又恐弄断了剑,只得退回来道:“吾知之矣,张兄果神技也。”其他人见唐叔这么说,不管看没看懂,也都道:“真神技也!” 曾季哈哈一笑,把手中的两支剑都倚在树下,和众人一起回到阶前,团团坐下。吕不韦没有跟过来,反而就坐在树边剑旁。唐叔看过来,微微鼓励地一笑。 众人坐下后,信陵君再拜道:“幸得曾先生至,必有以教我!” 曾季道:“微贱助秦,君助魏,秦魏,敌国也。今至华阳者无他,以身请罪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罪之有?” 曾季道:“于其驿也,蒙张先生不弃,不思报效,一也;清风明月,蒙张先生不杀,而不思悔改,二也;背旧主而奉新友,三也。有是三罪,故求死矣。” 信陵君道:“此何言也,吾也不明,愿其详之。” 曾季道:“吾与张先生会于启封西之驿舍。当郭君、唐叔等去,吾二人相搏,兄赤手敌吾剑而力有余,心下敬佩;正欲结交而尉氏车至,不得不散耳。是夜也,先生与郭氏擒得尉氏及吾等,义而释之,得保首级。既知其为君上门下,正与吾主相敌,而来投者,正背主也。” 张辄笑道:“吾与曾兄,正叔牙管仲,各以心交,纵各为其主,又何间焉。吾敬兄者,虽身不伟岸,真丈夫气。胸中有奇技,而恂恂然乡野之人也。弟初见兄,心往神驰,不意唐叔、曹叔、吕氏、郭氏,皆兄旧识也。” 唐叔道:“吾非曾兄旧识也,因他故而得交矣。” 张辄与曾季相会之时,唐叔、郭先生父子皆与会,曾季一口道出郭仲谨,却没理唐叔和郭先生,当时他以为郭仲谨是因为当过驿卒,而被曾季认出,没有多想。但曾季出现在华阳后,唐叔等先与之会,引得张辄不禁联想到唐叔、郭氏父子会不会早就与曾季相识,先前在驿舍时只是假装不认识。出言试探,却被唐叔遮掩过去,只得放下,找机会再说。 信陵君道:“张先生提及曾兄,言下敬佩;感得吾与曾兄神交已久。今乃一见如故。吾与子分虽敌国,情同手足。今日不言两国交兵,只道故人真情。”众人哄然言是。 信陵君道:“以先生胸中锦绣,取富贵如拾芥也。又得名主相随,而落拓至此,其必有志!” 曾季沉默良久,乃道:“臣本楚人,随家而居于薛,盖投于孟尝君也。俄尔父亡母离,仅得孤身,朝不保夕。有陈氏者,亦田氏近族也,乃养而教焉,遂为其驱使。——由来二十年矣。” 信陵君道:“二十年前,宁非三晋败于伊阙之时乎?” 曾季道:“时臣年少,地处偏僻,实不闻也。时闻齐与秦和,孟尝君相秦;又闻孟尝弃秦归齐,仍相于齐。” 信陵君道:“是年犹在先也。孟尝先相秦,后相齐,不二年而襄王卒,先王立,王与吾,皆襄王孙也,其年尚幼!” 曾季道:“孟尝之归齐也,臣未束发,诸事懵懂。身在庠序,难闻世事。” 信陵君问道:“尊父以何逝?” 曾季道:“是时年幼,其情不详。乃忆随母顺江而下,弃舟登车,尤行多日,乃至父所;其间颠沛,难可胜言。父之所居也,明堂广大,胜故居多矣,心乃窃喜。经年,齐王卒,举国致哀;次年,新王复立,举国庆贺。自新王立,多闻其欲不利于孟尝君,父甚忧;后随孟尝赴秦,孟尝归而父不至,或言染疾,或言遭虫而暴亡。薛地非故土,既无亲戚,又无乡党,无归无依,厨灶渐空。有力者纳母而去,独余吾身,孤零度日。” 信陵君道:“尊父随孟尝赴秦,必非无名之士,敢闻其名。” 曾季惭道:“是时年幼,不闻父名;又无塾师。但知曾氏,以季呼之。父亡,人皆呼余曾季子,久则略子,仍以曾季呼之。故吾虽孤子,犹称‘季’也。入于庠序,师为赐名曰‘蒙’,字‘无难’,皆不行。至今犹以曾季称耳,承父名也。” 信陵君道:“陈氏何以知汝?” 曾季道:“臣失父怙,母又见弃,孤苦难挨,朝不保夕。忽一日,有父执引一人来谓曰,是人与父有旧,怜吾孤零,而养于庠序。时吾无计度日,但言有所养,无不立从。遂入庠序,朝册暮兵,三年乃尽。” 信陵君道:“兄之剑复出于谁?” 曾季道:“是亦奇也。有先生出于燕,即招吾庠间童子随,师乃以吾荐之。先生见吾甚喜,遂教以剑击之技,曰可为晋身之资也。臣一习而喜,再习而不舍,日追夜摹,几于颠狂。先生见之曰,难立于庙堂,但可伏于草莽也。使燕来归,遂得赐此剑,而授以袖剑之法——至今廿年矣。” 信陵君道:“一技之精,其艰如此。宜乎鬼神不测矣!” 张辄道:“兄之燕剑,盖得乎其心?” 曾季道:“臣既得齐技,朝夕揣摩,颇有所得。后孟尝君相魏,陈氏多往燕。时臣已及冠,乃随往,遂得燕大夫授其剑。留未几,而齐几灭,独以二城存。薛乃入于楚。陈氏既失故邦,寄寓于燕。臣乃得遍阅燕剑。后陈氏往返诸侯间,用为秦谋,召臣入秦。秦亦有剑,未及览也,乃至于郑。” 张辄道:“陈氏纵横天下,出入庙堂;兄长随其旁,正宜富贵,何落拓至此哉!” 曾季道:“纵横家学,不以众劳,独取于心。陈氏踪迹纵横家,亦如之。故陈氏故旧,或散于草莽,散隐于市井,或聚于山林,一旦有事,呼啸而起,乃成其功。” 张辄冷笑道:“陈氏独得其?乎?” 曾季道:“陈氏有义名,千金一掷。盖其类也。” 信陵君道:“今闻曾兄之言,诚拨云见日,得见世之真态。盖闻陈筮一言兴邦,一言亡国,引为传奇。盖兄等助之矣,非特其力也。” 曾季道:“非徒草莽、市井之辈相助,庙堂之上亦存其类,惟非吾所能知也。” 第215 歃血为誓 从曾季的口中大致了解到陈筮其人其行,以及其深厚的背景,信陵君与张辄感到十分惊诧。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不可能只为陈氏家族势力所支配,背后一定有更为强大的力量,甚至陈筮都很可能只不过是这支势力推到前台的傀儡。两人克制住相互交流的欲望,希望中曾季口中套出更多情况。 这时,曾季开口对夏侯先生道:“先生坐立不离君上左右,必非寻常人也。敢问其谁!” 信陵君大惭,伏拜道:“此孤之罪也。见曾兄而忘其礼,兄其勿罪!此夏侯先生,乃随孟尝君入魏者,居邻薛地,沛人也。孟尝君既逝,得其相助左右,执车辔,迎宾客,皆得其力。” 曾季拜道:“曾某谨见夏侯少仆!” 夏侯先生往旁边移了移,侧身而礼道:“臣供马厩,非腾达庙堂之比也。不敢当兄之礼!” 曾季道:“臣亦伏草莽,何独马厩?” 夏侯先生道:“相随先君,身无寸功,徒费马草。蒙新君加眼,得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信陵君道:“先生为御,不可代也。本不必亲劳马厩。先生言,一日之用,必藏于千日之功。故以御者之身,居厩人之侧。” 曾季闻言,沉默良久道:“先生之德,百倍于臣也!” 夏侯先生道:“何以言之?” 曾季道:“臣伏草莽,奉主命也;先生居厩,心自得之。此臣不及先生一也。臣之于剑也,虽旦夕揣摩,尤不能脱尽形骸;先生于御,自贬尊贵,劳于厩中,与糞草、微贱为伍,而怡然自得。此臣不及先生二也。臣之于主者,侍也,身本微贱;先生于君,御也,分位高贵。此臣不及先生三也。在他细言,尤为不及;仅此三者,臣必拜伏!”言毕,伏拜于地。 夏侯先生略转身,伏拜回礼道:“此诚同心共意也。臣虽不能为,犹宜敬服,以为警策!”俄顷,夏侯先生道:“尊父既从先君赴秦,敢殁于秦?贵主为秦谋,必有以议也。” 曾季道:“敝主虽入于秦,臣随之未久,不得其情。” 信陵君安慰道:“陈氏为秦谋,非一时也,先生必得其情。” 曾季道:“承君上之言。”突然话锋一转,道:“臣有一言,君其听之!” 信陵君道:“先生且言,某敬领。” 曾季道:“臣生于楚地,长于薛,幼失父怙,少于教训。及长,多伏草莽,少在庙堂,故于庙堂之礼多不谙,而与好草莽之情。今与诸先生相善,愿结兄弟之情。谨请命!”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孟尝于吾,父执也;夏侯先生等,皆先君所遗于孤也;张先生与夏侯先生皆其执,乃同道也。方今乱世,正当与诸英雄共扫纷乱,同享三世之宁!” 唐叔道:“善哉斯言也!”随转身到树下,与吕不韦耳语几句,吕不韦会意,起身离去,唐叔指定一名唐氏车夫随吕不韦而去。 唐叔道:“吾等既情义相投,当歃血为誓,有违此盟,天地共诛之!” 唐叔此言,惊得张辄不轻。他本人倒没什么,信陵君何等人物,魏王亲王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诸侯会盟,歃血为誓,也不为过,岂能于草莽之间,歃血为盟?刚要起身阻止,信陵君虽背对着他,似也有所感,乘着天色转暗,悄悄伸手拉住他。 吕不韦和唐氏车夫抬进来一个大瓮,身后跟着吕伯阶,手里拎着一只公鸡,显然是准备杀了滴血入酒。两人将瓮置于众人中间,吕伯阶从树下取来铜剑准备斩鸡首——看来没少有人在吕氏车行歃血为誓,他对这一套十分熟练。 曾季拦住吕伯阶道:“今吾等为盟,非为一事一情,愿结终生之交。愿以草莽之誓成之。”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曾季道:“草莽之士,无禽无畜,所歃之血,盖出自身。”随往树旁,也不作势,轻松地将插在树中的三棱剑拔出,袒出左胸,道:“臣愿刺血入酒,自今而后,生死相交,永无二心!”乃以剑刺胸,立即有鲜血涌出,吕不韦打开瓮头,血滴入瓮内,乃撕一角衣摆,压住伤口,昂然而立,道:“臣固知此誓非常人所能,愿以此誓,以表寸心。” 张辄从吕伯阶手中接过铜剑,亦扯开衣襟,露出左胸,道:“愿以吾血与兄相并,永无二心!”拔出剑一划,鲜血涌出,滴入瓮中。亦扯一角衣摆压住伤口。 唐叔从曾季手中接过铁剑,依样以剑剑胸,滴血入瓮,誓道:“生死相交,永无二心。”信陵君这边,夏侯先生要上前,信陵君抢上,从张辄手中接过铜剑,也袒出左胸,以剑刺胸,滴血入瓮,誓言道:“生死与共,永无二心。” 诸唐氏中,有人出来歃血的,也有人恐惧地退到后面。夏侯先生面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似乎早已习惯,熟练地划开左胸,歃血为誓。一直在旁观看的吕不韦见没有人再拿剑刺血,自己出来道:“小子年幼,未经世事,见诸父义而忘身,窃慕之,愿以血誓,诸父其允乎?” 众人见一个小孩子要出来歃血,都拿眼看他,意思是“成人的事,小屁孩别掺和”。独曾季道:“汝知其意否?” 吕不韦道:“诸人之血合于一处,喻生命合于一处,自此而后,无分尔吾,俱为一体,生死与共!” 信陵君道:“快哉斯言也,义无加于兄之言也!” 曾季也道:“吕兄此言,果然快语!兄既明其义,敢践其行乎?” 吕不韦道:“以剑刺胸,乃践之!” 夏侯先生道:“小兄诚少年豪杰也!”把剑递过去。 吕不韦接剑在手,袒开左胸,右手微微颤抖。然而并无犹疑,一剑直向胸前刺去,其势如风,整个剑尖直扎入肌肉中。众人都看出吕不韦是第一次刺胸出血,和其他人熟练的动作有明显区别,完全是一股蛮劲。幸好年少力弱,剑入不深,但依然剑入而血不出。吕不韦牙一咬,硬拔剑出肉,鲜血一下喷出,犹如泉涌。众人上前要救,吕不韦一脸坚毅拦住,任血流入瓮中;力弱扯不下衣摆,就把整个衣摆拉上来,压住伤口,面色苍白。吕伯阶把手里的鸡一扔,一把抱住吕不韦,自己扯下一大块衣摆,用力压在吕不韦的伤口上。 良久,在压迫之下,众人的血都止住了,大家纷纷扔掉沾血的碎布条——从布条上可以看出,有些人出的血甚至一块布条也没沾满,有的则只有星星点点几处。只有吕不韦,换了三块布才勉强止住血,好几名唐氏车夫虽然没有刺血,但也纷纷撕下自己的衣角递给吕伯阶。 唐叔见大家的血都止住了,包括吕不韦,就从地上把原盖瓮口的陶碗拾起来,在瓮里搅了搅,舀出一碗来,高声道:“血流一处,命归一处,从此兄弟,生死相依!”大饮一口血酒,就往左边递去。立于左边的正好是信陵君,他接过酒,高声道:“血归一体,命归一体,生死荣辱,亦归一体!” 他的左边,依次是夏侯先生和张辄,两人也都说了誓言,然后在几名刺过血的唐氏车夫中轮转。到了吕不韦,他的血虽然止住,但胸前依然一片血红,勉强挣脱吕伯阶的扶持,站立起来,接酒道:“血已不分,命亦不分,生死患难,共相扶持!”一圈下来,最后一个轮到站在唐叔右手边的曾季,他执酒在手,誓言道:“人有贵贱,血一般红,但有生死,不分彼此!”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再从瓮中舀出血酒来,道:“今与诸兄,各刺心头,血流一处,生死相依。诸兄但有驱使,曾某不敢有辞!”将酒饮尽。把碗再递回唐叔手中,唐叔等再依次舀酒,说誓,饮酒。再轮一巡,瓮中之酒已经见底。 吕伯阶道:“诸兄盟誓,此大事也,弟愿献鸡羊以助其兴。” 信陵君道:“此乃乱时,众人食不得饱,甚或饥不得食,不宜大动酒宴。待扫灭秦人,弟即大宴三日,以助兄兴!”然后转向吕不韦,道:“吕兄出血过多,不宜操劳,恐创复裂。营中仲岳先生善于医道,可请视之。” 吕不韦道:“得与君上血流一处,命归一体,幸何如之,虽夕死可也。” 信陵君赞道:“兄出言有章,亦士子之流也!” 吕伯阶代答道:“吕氏出太公,虽失国,尚有学!” 信陵君礼敬道:“是无忌之过也!” 吕伯阶道:“虽不得肉食,宁无一饭!臣往厨下侍候!”礼辞欲去。忽闻院外马蹄得得,车声辘辘。众人神色皆变。吕不韦不顾失血体弱,赶紧出门观察。少时归来报道:“营中军使来报!”信陵君等在吕不韦出去的功夫,已经把装束整顿好,闻报声,道:“引到堂前!”然后对吕伯阶道:“愿引从后宅至堂上!”吕伯阶会意,引着信陵君等三人从后门而出,绕到后宅,复至堂前。吕不韦则从前门出,引军使往阶前等候。 第216章 义来利往 绕了这么一圈,信陵君等三人从堂上下阶来见军使。军使称晋鄙大夫有紧急军情来报,军使已至城中,仲岳先生遣军使请信陵君火速回营。三人心头都是一紧。信陵君命军使整备好车马,自己略作整顿,就乘军使之车回城。 由于时间紧迫,这里四周还不时有人走过,三人不便仔细商议。张辄简单地道:“君上但与夏侯先生先回城,这里交臣处理。” 信陵君问是否要与曾季等辞行,夏侯先生道:“尊卑有别,国家之事非同草莽,焉得事事相通。但由张先生处置即可!”即向堂上招吕伯阶道:“庶务繁多,便要归营,结义之事,皆委于张先生!”两人相辞而去,不多会儿,马车启动。 张辄对吕伯阶道:“厨下之事,烦劳吕伯。”又似突然想起,道:“令族昆仲何往?”吕伯阶道:“容某呼来!”张辄点头,自己独自往刚才的偏院而去。至门口,将手一招,一人似鬼魅般出现。张辄道:“君上归城,汝等随归。”这人又鬼魅般地消失了。张辄这才登上台阶,伸手叩门。门开处,正是吕不韦,虽面色苍白,但却精神颇健。张辄有些意外,边走边问道:“何伤愈之速也?” 吕不韦道:“曾叔赐药,其验无比。”言方毕,已至众人前。张辄礼道:“不意曾兄有回春之术!” 曾季道:“仗剑四方,小大伤势,寻常事耳。必也灵药傍身,方得无碍,非敢称回春之术。” 张辄道:“信陵君有紧急军务,同军使归城,命臣等侍奉诸兄,但有所命,必不敢辞。” 众人皆道:“岂敢!” 待张辄坐定,唐叔道:“此地皆吾等兄弟,别无旁人,必也议定行事之策,方得两全。” 张辄于座拜道:“弟也承王事破秦人,欲知秦营分布,哨探所在,若得各营将率,诚所望也。” 曾季道:“弟奉主命,运粮于启封,必也秦人粮秣不缺,可得持久。” 唐叔道:“此诚并行而不悖矣。张兄只需打探军情,曾兄只得押送粮秣……非但不悖,正相辅相成。曾兄日运粮秣,其数多少,正与秦军等;行走营间,其间布置,了若掌指。而张兄与曾兄行,其粮秣必不为韩魏所劫,且有以也。” 张辄暗暗叫好,唐叔此言,明是帮双方,其实自己得利更多。 曾季慨然道:“诚如兄言,此并行而不悖矣。张兄之事,即曾某之事;曾某之事,亦有赖于诸兄!” 张辄道:“此兄弟之事,必得相辅而后相成。心腹肝胆,正为此也。” 众人又商议了诸多细节,竟然发现,单凭张辄一人,一日间不可能走遍所有军营。遂有几名结义的唐氏主动请缨,愿随张、曾二兄同往启封。张辄对这些人不摸底,只得看着唐叔,让他拿主意。唐叔道:“尔等知眼观何物,心记何事否?尔等知何事当问,何事不可问否?”把众人问了个发愣。 唐叔道:“率尔问之,汝营何人为首?此必为秦人所疑,而身首异处。于营中张望,又必为秦人知为细作。要目不旁视,口不多言,尽得其情,汝其能否?” 众人皆道:“不能也。” 唐叔道:“此必所咨于张兄也。” 张辄道:“此易事耳,何事他求!汝但计经几营,营几石粮可矣。此不必张望,亦不必开言。途中遇佩剑者,乃观其冠,默志其形可也。若得入营,可观有灶几何,帷幕营于何处。有此三者,大意尽矣。兄其知之?” 唐叔道:“共三事:在道数其营,遇剑观其首,入营数其火,汝志之乎?” 诸人哄然道:“知之矣!” 言未讫,门外有人叩门,吕不韦打开一看,是两人抬着一只大鬲进来,众人忙让,四人抬至东阶下放下离去。少时,又抬来一个大瓮和一担柴草;少时,又抬来粟米、菜蔬、果品、酱醋、梅盐;然后是盆缽碗盏。众人见品类丰富、齐整,齐齐称赞。 吕不韦不顾身体虚弱,率先择洗菜蔬。唐叔取瓮中清水略涮涮,就将枣、梅、盐及少许其他果品放入鬲中,加满水;再于鬲上罩上甑,将粟米放入。众人已经在鬲下堆好柴草,一名车夫举着火种进来,点燃柴草,腾腾火焰生起,渐渐将水煮沸,一股香甜的气味升起来;慢慢地,粟米的香气也阵阵传来,唐叔端着一碗清水,一边好兴致地望着火,一边慢慢喝水;一名车夫不时往火里添柴。吕不韦等早已将菜蔬择洗完毕,满满地堆了一盆。众人或站或坐,也有人拿碗舀水喝。那只被吕伯阶扔下的鸡,好像已经忘了差点被杀的事,在院中从容踱步。 张辄和曾季没有挨过来,独自坐在西阶下,颇有兴致地交谈着。张辄偶尔抚一抚胸口,曾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倾出些药粉来给张辄敷上;好像还要张辄吃一些,张辄摇头拒绝。曾季就把药放回怀中。 吕不韦把洗菜的水倒在树下,好像是怕长剑沾水,拎起来,往张辄这边而来。张、曾二人见吕不韦过来,各自整理好衣服。吕不韦将剑奉上,曾季接过,放在两柄短剑旁,道:“吕兄伤病,亦颇辛劳。” 吕不韦道:“曾父之药亦奇矣,今非但不痛,且力倍增。” 曾季道:“出血失力,非比寻常,要好生将养。汝年少,气血未定,若将养失度,后害非浅。且暂歇息,少时多食。” 吕不韦道:“敬喏!是何方也,其神如此!” 曾季道:“是药也,举手可得,不过当归、大黄、附子之属,其难者,惟在全蝎,必得生焙成末,乃成药性,死则无用矣。” 吕不韦道:“承曾父教。二父且高坐,某往添火。”礼辞而去。 二人望着走向火堆的吕不韦,同声道:“此子非久居人下也!”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到,他二人也真的听到了,相互望了望,会心一笑。 张辄似乎很随意地问了句:“何时可入启封,弟宜追随!” 曾季道:“近日无需运粮,恐难入也?” 张辄心中一惊,但脸上神情不变,乃似乎随意地问道:“华阳之粮不入已三日,启封乃足粮乎?” 曾季道:“倍价而沽,四方负粮。入启封者倍于其时。尉氏远族亦有筹粮而粜,欲得其利者。” 张辄道:“扫仓而粜可以,奈何筹粮?” 曾季道:“秦人有律,非百车不可入启封,故直需筹也。” 张辄越发心惊,道:“非百车不可入启封?秦人奈何为此律也?” 曾季道:“三五之众,藉粮而粜,难免奷人混入。能百车者,必有产有业,多为财往,不涉奷事;设有奷人,亦便查找。故有此律也。” 张辄喟然叹道:“微曾兄,吾岂得入启封!启封入粮几何?” 曾季道:“百车之队,足食万人三日。日十队,即当三日,何况日日不只十队。” 张辄道:“以吾所见,当日车队惟三五也?” 曾季道:“兄何惑也!当日所见,不过西方一隅,东南二方,犹未见也。今则乃至大梁,亦闻有船南下启封。求厚利也!” 张辄恨恨道:“吾则御寇,彼则资敌,奈何相杀若此哉!” 曾季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御寇,不亦为利乎?何独粜粮哉!兄其勿怒。” 张辄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吾士子,当天下之任,焉敢见利而忘义,岂非衣冠禽兽耶?” 曾季哂笑道:“兄但衣冠楚楚,弟却布衣短褐,不敢与兄妄议天下之义,但当天下之利可。” 张辄改容谢罪道:“弟言有失,兄其勿怪。兄胸怀锦绣,口吐芬芳,一闻而为当世之士也。而忘兄身伏草莽,犹为短褐。” 曾季一笑道:“弟本楚人,南蛮也,披发左衽,不与中国之号谥。士与非士,非所闻也。然则故楚西通巫巴,复有鱼盐之饶,商贾天下,非止一日也。今楚王复居陈故地,以商贾为业。以兄计之,为利耶?为义耶?” 张辄失惊道:“楚王亦资其粮乎?” 曾季道:“非为资秦也,取秦利也。今南有楚,北有魏,西有韩,天下其半朝夕负粮以图秦利,秦十万之众,岂有绝食之日?兄其早为之图,以力破之可也,以计走之可也。万不能养痈为患。” 张辄道:“兄既出此言,必有以教我。” 曾季道:“弟但奉兄巡哨启封,或有可乘,则兄立不世之功,弟亦有与焉!邂逅不如意,暂与秦和,亦可走之。” 张辄敏感地问道:“与秦和奈何?” 曾季嘻嘻一笑,道:“此庙堂之事,非弟草莽所能知也。弟,偏敝小人也,但可喻于利,而不知其义也。” 张辄也哈哈一笑,道:“兄真快人也。闻敝邑大夫已往郑国,盖说韩也。所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 曾季扑哧笑道:“兄亦为义所蔽也。唐叔之烹也,亦绝技也,奈无肉何!虽有盐梅之会,又何美哉?” 张辄也笑道:“虽无肉,亦足一饱。” 曾季道:“礼成而退,兄尽一饱,何其俗也!”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第217章 和秦罢兵 两人的笑声引来东阶下鬲甑旁众人的目光。唐叔招呼道:“炊成矣,可来食。”两人起身,曾季看了看膝前的三柄剑,想了想,三棱剑依旧收入袖中,刚赠的两剑一左一右插在腰间。张辄见他如此,知他已经心领二剑,也放下心来。两人走到火堆旁,一名车夫笑道:“曾兄身佩二剑,形似秦剑士。” 曾季笑道:“汝其不知吾主为秦使于韩乎!便为剑士,又何伤也!”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辄闻到“剑士”二字,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两人入伙,曾季因胁下佩剑碍事,复拔出二剑置于膝前。张辄默默地观察着,不动声色。 唐叔道:“汝二子计议定否,何日启程,吾等如何相助?” 曾季看向张辄,张辄俯首,示意由曾季来回答。曾季道:“敢请三五唐兄相助,今夜即出,随至吾处,以为交通。待事定,愿由唐兄转达张兄及君上。” 唐叔沉默片刻,道:“可矣!兄本侠士,携群带友而夜归,众以为常。事至而加张兄一人,必无可疑矣。” 随指三人道:“汝等三人可随曾兄。”三人领喏。 火上的香味越来越浓郁。有唐氏叫道:“香备矣,可得而食乎?” 唐叔道:“备矣,备矣!”招呼大家围过来,把甑揭开,置于一旁,对大家道:“各取碗盏,自顷酱醋……”众唐氏似是久历,均有条不紊地动作着,只有张辄、曾季和吕不韦不明究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吃过饭。但见诸唐氏熟练动作,也不动问,只学着样,取一只碗,取一只盏,在碗中顷出少许酱和醋。吕行拿来的碗盏酱醋颇丰盛,众人人手一碗一盏,筐中犹有剩余。然后端着碗盏围着鬲坐下。唐叔从腰间拔出一只小匕,众人依次将碗传递过去。唐叔一一割饭盛之,每碗甚均匀,更为奇特的是,当最后一只碗被盛满时,甑中饭尽。唐叔从左边接碗,盛好后递到右边,依次轮转。这最后一碗饭正好是他自己的。 撤去甑,唐叔搬过菜蔬盆来,抓一把菜,不问品种,就扔进鬲中,随即用一只长箸捞出,长箸一伸,就放在一只盏中;然后再抓下一把,如法炮制。每人一把,又是刚刚好将菜分完,实在令人惊叹。饭菜已毕,有人熄火,有人取来清水,有人取来碗,唐叔复舀清酒,礼敬众人,道:“今者吾等,食则同食,行则同行,有无相助,患难与共,生命不移!”众人哄然。 饮了三巡清酒,鬲中菜羹稍凉,唐叔复执勺,一人取碗,一人传达,依次为众人盛羹,每人一大碗,鬲中尚有剩余。张辄等望着面前这一食一羹一菜,觉出来唐氏的不凡,非等闲草莽可比,其行为与曾氏、吕氏等亦有不同,有一种身在草莽,亲如一家的感觉;同时对唐叔那锐利的感觉佩服不已。 唐叔道:“且食!”众人端起碗,纷纷用手取食。张辄虽然没什么讲究,平时吃饭也有一匕一箸,现在看着众人就用手直接抓饭菜吃,直接端起碗喝,感觉十分不适;望了望曾季和吕不韦,发现他们竟也在用手取食,十分无奈,想着,早知道这样,就该用水清洗一下手了。事到临头,也不好掏匕,只得忍着心中的不适,直接上手吃喝。 曾季就坐在他旁边,似乎看见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张辄的胳膊,示意他停下。自己走到被自己劈下的树杈前,折了几支小棍,把干皮搓去,高声喊道:“欲箸者,可就吾!”顺手递了两根给张辄。两名唐氏车夫也跑过来要棍,吕不韦也走过来,把曾季手中的小棍都要走了。曾寄笑骂道:“惰矣哉,众也!此箸何其多也,而不自劳!”众人也笑,有几个也跑过去折了树枝当筷子。唐叔毫不在乎,仍旧用手抓饭吃。张辄四下一望,立即发现用箸吃饭可以迅速暴露吃饭人的身份:那些优雅熟练用筷子的,显然平时都不怎么用手,大约出自大家;而那些用起筷子来瘪手瘪脚,显然平明没怎么用过筷子,但还会用,可能家境尚可;而那些只能用手抓饭的人,自然出于贫寒之家。 他下意识地瞟了曾季一眼,曾季属于熟练使用筷子的一群。这念头一起,马上发觉曾季身上那身短褐显得十分可笑。张辄提醒自己,如果自己以贱人身份出现,一定要记得用手抓饭吃。 再看向唐叔,他用手抓饭,吃得津津有味;但他肯定会用筷子的,不用,只是一种掩饰。 张辄自己没什么好掩饰的,作为信陵君上席门客,他不可能用手抓饭吃。他索性拔出匕来,配合着曾季递给自己的小木棍,按最有风度的方式吃进来。 没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自己。张辄得出了结论。 宴间,只有吕伯阶进来敬了一巡酒,吕氏兄弟一直在外面与其他的车夫周旋。车夫们较多,有头有脸的被请到正院中,其他的就在西院内外就坐。虽然比不上东院里丰盛,但品类倒也不缺,各人都吃得满意,特别是在得到半石粮食后,还有一顿好饭菜,每个人脸上都兴奋得红红的。大家都记得,这是信陵君赏赐的。 张辄和吕氏兄弟不得不分乘两车回城。好言把车委托给吕氏兄弟代为安置后,张辄直接跑进尉府中。庭院内十分安静,住在院中的门客好像全都走了。但在庭院树下,仲岳先生的五名弟子将仲岳围在中间,听他讲些什么。听见门响,见照壁后面转过张辄,几人都站起来。张辄问道:“但留先生在?” 仲岳先生道:“然也。诸先生皆随卫君上东去。” 张辄问道:“军事若何?” 仲岳先生拱手一揖,将张辄引到阶前,避开他的几个弟子,然后道:“秦人来袭,已为大夫所退。君上问军使多事,均语焉不详,乃引诸先生亲赴前营细勘。” 张辄道:“行久矣?” 仲岳先生道:“归城后即启程,想已至矣。约以夜半而归。” 张辄道:“其登高一观?” 仲岳先生道:“喏!”转回来对几位弟子道:“先生命吾登楼而观,汝等不必相随,但留此处,凡有报事者,可命上东楼。”诸弟子回道:“喏!” 二人也不带侍从,直接上了城楼。守城的武卒自然认得,并不阻拦。仲岳先生告道:“但有报事者,可命上楼。”武卒应喏。 虽然城中戒备森严,但城楼中并未安排人员戍卫。远处的营盘,篝火袅袅,绵延十余里。夜色错觉,反而让营火更显明亮。 仲岳先生道:“秦人虽至,奈何吾安营已毕,戍卫已成,谅无他变。” 张辄道:“敌逸我劳,谅难久持。” 仲岳先生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辄道:“兵法,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今秦人倍价,而四乡负藉。乡人虽得倍利,而秦人实利十倍。” 仲岳先生道:“秦人已足食乎?” 张辄道:“秦人不籴散粮,必百车而后可,而日可得五百。” 仲岳先生道:“日五百车,足资十万余人。日日如此,秦得持久,吾则疲矣!” 张辄道:“秦食一日,其国日费者少;吾食一日,魏国日费者多。是势不相敌!” 仲岳先生道:“先生得之于曾兄乎?” 张辄道:“曾兄,陈氏之臣也,虽伏于草莽,犹为士子,既委质焉,必无贰矣。” 仲岳先生道:“先生何以得之?” 张辄道:“曾为陈氏说我,吾为魏氏说之,交相言,而得其实。” 仲岳先生道:“曾氏为陈氏说,所求者何?” 张辄道:“和秦罢兵。” 仲岳先生讶道:“和秦罢兵?何出此言?” 张辄道:“非独韩也,楚陈亦将资粮以取秦利;即大梁,亦有商贾取利于启封也!南有楚,北有魏,西有韩,半天下负粮资秦,秦岂有绝食之日?或得乘其隙,以力破之可也,否则当暂与秦和以走之,万不能养痈为患。” 仲岳先生沉吟片刻道:“所言非谬。楚居江淮之会,本所交易。梁、郑亦以商通天下。齐也,衣冠天下,复有鱼盐之利。此皆可以利动也。秦者,重农而抑商,奈何以商行于天下?” 张辄道:“此适足以厚己而薄人也!” 仲岳先生道:“不然,倍利而贾之,何得持久?久则帑库必空,家室必残,而民必贫,而力必弱也。” 张辄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不必持久,但相持一月,魏必罢矣。” 仲岳先生道:“先生亦愿与秦和乎?” 张辄道:“臣愿早入启封,得其隙,而挫其锐;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而后以力破之。此上策也。” 仲岳先生道:“愿闻其次。” 张辄道:“奖励士卒,力战而不退,求一逞也。” 仲岳先生道:“愿闻再次。” 张辄道:“启封,小邑也。四方伏之,以断其粮,有何不可!” 第218章 谋袭启封 仲岳先生听到张辄的第三策是断秦粮道,不禁莞尔,道:“诚如先生之言,斯乃上策。非不愿也,力不能也!” 张辄有些不服道:“三五之众就道劫之,何力不能?” 仲岳先生道:“先生适言: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三五之众劫之,实劫魏民也。秦受害有限,而魏受害无穷。” 张辄有些颓然,怅然道:“愿早入启封,探得其隙,一战成功!” 仲岳先生道:“诚如斯言,则家国之福也!” 两人的对话虽然以光明的结尾收束,但两人的心情十分沉重。能不能觅得战机,能不能抓住战机,这都要靠运气,非人力所能为。 一个一直在张辄心中盘算的念头,这时有些压不住了,张辄四下看了看,道:“臣有一计,愿先生为吾一决!” 看到张辄慎重的样子,仲岳也不禁端正的神情,道:“先生请言。” 张辄道:“臣所思者,此入启封,纵得其情,往返营间,点兵布阵,恐亦弛矣。若得劲旅伏于左近,但窥其便,即得发之,岂不操纵在我。”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见是也,惟何卒能堪此任?少则不足用,多则必漏,而无益也。” 张辄道:“若昨日,必为先生难。今者则有一计:三百先生新出大梁,人所不知,尽着丐服——皆武士也。若散在四乡,必能瞒人耳目,旦夕有事,一朝而集,可当千军,有所为也。” 仲岳先生沉吟片刻,苦笑道:“事涉诸先生,非臣等所能为也。但请于君上可也。” 张辄道:“虽得此计,一时兴起,未能深谋,愿先生为谋之!” 仲岳先生道:“四乡多丐者数百,虽可瞒秦人耳目,奈乡里何?但有一二争执,其事败矣!” 张辄道:“先者,唐叔及众武卒入启封,实托名佣工。今三百人亦托名佣工,可乎?” 仲岳先生道:“十余佣工或可隐瞒,三百人,尽揽其工而有余,焉得不泄?” 张辄道:“诚若是,其机在速。诸先生至一二日便得其隙,乘而攻之,必无败矣。纵其泄露,亦无伤也。” 仲岳先生迟疑道:“诚若君言,或有一逞。然交通之道,聚散之机,所在为难。” 张辄道:“若曾氏,或唐氏,或有其策?” 仲岳先生道:“曾氏,孤狼也,虽噬人,不得其群。唐氏,草莽也,呼啸而聚,欻焉而散,乌合之众,难为用也。”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若无君上相待,三百武士亦乌合之众,欻焉而散也!” 仲岳先生道:“此则勿待先生之忧也。若论御门下,天下无过于君上。若得君上之意,必能使三百门客,如臂指,而忘生死也。” 张辄道:“实如先生所言!” 仲岳先生道:“若得一二日,其事必发,则事至而至可也,不必先至而散居乡里,用之方集。” 张辄道:“诚如先生所言。然臣所虑者,卒然而集三百众,必惊秦人也!不若三五而至四野,卒然而集,为愈也。” 仲岳先生道:“是亦成理,有利有弊。然吾有所虑者,三百之众,得无一二贲事者乎,得无一二惜命者乎,得无一二桀骜不驯而抗命者乎?此诸先生非臣旧所知也,但想当然耳!” 张辄道:“是亦吾之忧也。虽知诸先生勇武兼备,实无知心腹者,难托真心。” 两人嗟讶一阵子,没有再继续讨论,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信陵君相助,一切都是白费;而要说服信陵君,其实理由很不充分,甚至相当于拿三百人的性命赌博——而这越发难以让信陵君点头。 偶尔有人上城,向仲岳先生请示一些常务,仲岳先生照常作了指示。天色渐暗,远处的篝火越来越明亮,渐渐汇成一条长龙,伸向无边黑暗的远方。两人任有些清冽的晚风吹打自己的面庞和胸襟,以此散发一些郁闷之气;相互之间偶尔交谈一两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主要只是静静地等待信陵君一行归来,并享受着这一等待过程。 张辄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城垛头,头脑里忍不住来回思索以三百壮士奇袭秦人的场景,甚至具体到以何种阵型,向何等目标突击:营帐、粮仓、秸草堆,或者仅仅是骚扰……三百名手挥短棍的勇士,突入敌营,再安全返回,只此一项,就足以扬名天下。但是……自己并没有这三百勇士,这三百勇士是信陵君礼聘的门客,他们虽说食君?当报君恩,但并无生死之谊,危难时刻的忠诚很值得怀疑。“……如果从武卒中抽调?……其实忠诚度和勇猛度更无保障。”几次三番的思考,似乎总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张辄想让自己停下来,安安静静地享受片刻初冬的晚风,然而就是不能放空自己的思绪。他由着自己思路,观看虚空中想象出来的图画:奔跑,挥舞短棍,厮杀,叫喊声,哀鸣声,倒地声……突然传来得得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张辄一惊,似乎得到什么启发,正要顺着往下思考,仲岳先生指示道:“君上归矣。” 张辄顺着仲岳先生的手指方向望去,点点火星之中,似有一片火星缓缓移动:能够在万军众中移动的火把,自然非信陵君莫属。 张辄仔细听了听,周围并无马鸣车驰之声,信陵君的大队还在遥远的数十里之外,看上去还是片缓慢移动的火星,不可能有任何声音传过来……那么刚才听到的车马声从何而来?难道真是上天赐与的灵感?张辄心潮激动,觉得不负刚才不离不弃地思索,才感得上天降下启示。 马和牛,这才是袭击的重点,伤害性不大,但骚扰性不小,足以扰得秦人整夜不宁;而且厩圈之中,多为老弱,以精锐突之,必获全胜,甚至可能零伤亡。 心中计议已定,张辄发现自己的心绪也平息下来,不再不由自主地奔放,而是可以放在当下,静静地享受一下冬夜的晚风。 看见张辄和仲岳先生迎在城门口,吓了信陵君一跳,连忙跳下车来,匆匆过来问:“有何急报?” 两人道:“无他,但迎耳!”信陵君这才放下心来。只点了几名门客随同,其余人都自行解散。大约十来个人一同往华阳尉府而去。 从晋鄙那里回来,信陵君显得兴致很高,一边走一边对张辄等人道:“大夫言道,但秦人哨探耳,稍触即溃散。” 张辄问道:“可得生虏?” 信陵君道:“秦人四散而走,追之不及,并无杀伤及生虏。吾亦无伤亡者。” 入府后,众人也不更衣,就依席坐下。信陵君迫不及待地划地为图,为众人解说道:“吾军哨探与秦人遇,相隔一二里。吾等控弩而待,秦人亦列阵。少顷,吾援军至,秦人遂奔逃。” 仲岳先生道:“所遇处离营几何?” 信陵君道:“约十里。是时也,吾军人少,而秦人众,然吾岿然不动,终得援军而退敌。”信陵君没有说的是,他亲自接见了前出哨探的十名武卒,听到他们对事件经过的叙述,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因此而勇气倍增。这让信陵君十分满意,下令各赏十钱。 就在晋鄙大夫的帐中,两人拟就了向朝庭报捷的文书。虽然并未交手,但也算与秦人见面了。而信陵君更是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仲岳先生没有身临其境,保留了疏离感带来的冷静,但也不好说出泼冷水的话,索性一一点名在座的诸位门客,让他们各抒己见,把兴奋的情绪发泄出来,热烈的议论一直持续到夜半。仲岳和张辄以旁观者的角度,从中疏理着有用的信息。 待热情散尽,众人微微发热的脸渐渐恢复平常。张辄搬来一只罐,为每人舀上一盏清酒。喝完冰冷的水,众人胸中的火也平息了下去。仲岳于席间拜道:“吾军首战得胜,此君上之德也!”众门客也一齐赞道:“赖君上之德!”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吾何敢当。此魏王之德,宗庙之荫也。” 然后转言向张辄道:“曾兄之事若何?” 张辄道:“曾氏多多拜上君上之恩,愿助吾军以成大功。” 信陵君道:“先生何日启程?” 张辄道:“此臣正欲呈报也。曾氏有言,秦人在启封,三日内得谷万余石。四乡之粮,源源而至者,不可胜数。” 听到张辄这番话,众人明显地感到室内的温度降下来了。信陵君诧道:“是何言也?奈何四乡魏民尽归于秦?是吾魏有所失德乎?” 张辄道:“非关魏德也,实逐利耳。秦人以倍利籴粮,四乡之民贪其厚利,竞相荷粮而粜。秦人为启封治安,已令非百车不籴,不得入于启封。远则楚陈,近则大梁,欲粜于启封,在在有之,非独韩也。——曾兄故令臣待机而动,不可仓促。” 第219章 夜袭 在信陵君心目中,原想着秦人深入虎穴,必如饥似渴,因此粜粮机会应该不少,如果张辄说明天就可以出发,他也不会意外,只会觉得人手紧张。但张辄的话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仅头脑清醒了,全身都清凉了下来。他有些气结地问:“楚?梁?皆资秦?” 张辄点头道:“曾兄所言,谅无虚也。” 信陵君道:“吾之所恃,秦之所败,唯在持久。今纵说韩背秦,而秦粮不绝,是可持久,奈何?” 曹先生道:“依臣之见,两军交锋,所胜者,勇气耳。奖励士气,一鼓而下,诸事皆休。臣愿率死士,以为前驱。” 信陵君道:“先生之勇,吾辈皆知。但得其便,正要劳动。范先生可有他策?” 范先生平时不爱开口,必要有人请教,方才发言。见信陵君点名叫他,便道:“以臣所知,寇可来,吾亦可往。秦开军市,吾亦开军市,不亦可乎?” 仲岳先生道:“秦市当水陆之冲,又市集辐凑。除大梁,实无他邑可比。” 范先生道:“臣思四乡所求,盖重利耳,吾复倍之,宁可乎?” 仲岳先生长叹一声,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其以利取粮,以害一也;吾复以倍利避其害,是害二也。”边说边眼望张辄,张辄会心一笑。 信陵君道:“盖兵法,不过多方以误之。华阳虽小邑,亦韩魏之要冲也。小立军市,虽无碍秦人,然于吾军不无小补。” 范先生道:“君上既言多方以误之,今即使于韩,盍再使于楚。楚王居陈,正当秦之背,若得其助,亦有利焉。”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正开蒙钝。宜请之于须贾大夫。”望了望天色,已是人定将尽,遂道:“时已过矣,且俟之旦日。” 言犹未了,一片喊杀之声传来。众人脸色一变,嗖地站起。好在除了张辄和仲岳先生外,其他人还都是武装,遂靠向信陵君。一众出堂,有几名门客已经出房,来庭院中。张辄喝道:“敌袭!列阵!”这几人立即四下张罗,一个去叫大家起床,一个跑出门去,去叫醒在营房中的门客。出门时,正好撞上一名手执节符的军使。军使进来后,见信陵君威严地立在堂前阶上,急忙报道:“南门外遭敌袭!” 信陵君也不多说,只领着众人往府外而去,边走边下令道:“擂鼓示警!”军使连忙出去,大声叫道:“擂鼓示警~擂鼓示警~” 华阳城本就是为防御而设的小型堡垒,一应号令金鼓俱全。听到呼叫,四门大鼓齐齐擂响,声势震天。信陵君等出至门外,校场上依然空无一人。院里的门客们有早有晚,陆续醒来;华阳尉也惊慌地跑过来问怎么会事,信陵君和颜悦色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放心。张辄安排赶过来的门客赶紧上城了解情况,又派门客去把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都请到华阳尉府中,集中保护;还分派人手,保护好须贾大夫的车乘——这关系到出使任务的成败,对战局有着关键的影响。 中营营司依然是莽。他第一个出现在华阳尉府前。信陵君简单地说明,南门外遭敌夜袭,可安排防务。司莽得令,就在府门前站立,竖起旗鼓;也不等全营整队完毕,凡有整队列阵完毕的,立即安排任务,或上城,或巡视,或打开兵库,搬取应用火把等物。 城上打探的门客们陆续回来,汇总的结果是除南门外有警,其余各门外均无异常。南门打探的门客言道,由于夜暗不清,依稀只能分辨出秦人袭击的方向大约就是南城外右营武卒。右营刚刚接收了千余囿中的武卒,尚未整顿,估计损失惨重 一通鼓罢,城南天空中已经出现了火光,在营房的诸先生陆续过来,武卒也几乎全部列队完毕。由于事先已经有许多武卒被安排上城,现在留在校场上的武卒只有一队,大约就是司莽准备控制在手中的预备队。司莽向信陵君报告武卒中营列队完毕,已全部上城,信陵君满意地赞道:“司莽处变而不惊,不动如山,动如脱兔,虽古名将,无以加之!” 司莽略客套两句,即请令上城。信陵君应允,让他有事及时通报。司莽带着最后一队武卒向南城而去。 随着三通鼓罢,城墙上一支支火把点起,照得全城通亮,城外也能看见数里之外。城外各营也都火光冲天,看来也都列阵完毕。而且隐隐看到中军有火光移动,应该是在组织援军。 忽然城外有散兵跑来,边跑边叫是右营武卒。司莽下令,不许靠近,否则射杀。城上的喝令声,全城清晰可闻:“不许靠近,否则射杀!不许靠近,否则射杀!” 这时,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皆至,信陵君与他们在庭中高坐闲谈,只留张辄、仲岳等一众门客在府门外处理军务。华阳尉也被请出相陪。华阳尉十分“懂事”,带了几个童子,搬了好些吃喝出来,宾主尽欢。 信陵君闻得城上的号令,问道:“城外残兵为何不许靠近?” 大梁尉答道:“恐有奸细混杂其中。”信陵君默然点头,又问道:“将屠尽乎?” 大梁尉道:“守亭者失亭,守障者失障,守城者失城,皆斩。失伍者斩一伍,失什者斩一什。此各安其命。”信陵君又默然点头。 一名魏公子愤然道:“公子将军务尽付晋大夫,而疏漏至此,令公子受惊,其罪非浅!” 信陵君望了那名公子一眼,见他睡眼惺忪,大约还在闹觉,只默默一礼,没有接茬,而是转向芒氏兄弟,道:“将军处谨拜上。” 芒辰连忙回答道:“日间已发军使,想已入国。明日必有回报。” 信陵君想了想,转头对须贾大夫道:“夜来得报,资秦者,非独韩也,楚亦或间焉。”此言一出,席间一片哗然。一名魏公子愤然道:“韩与魏,兄弟盟也,奈何资秦?” 这些魏公子虽在营中,但日常议事从不到场,对战事也不感兴趣,所以好多事都不知道。 须贾大夫答道:“韩资秦者,非背盟也,但趋利也。秦人以倍价籴粮,而韩人粜之,是以资之也。” 一名魏公子道:“不忠不义,既知魏秦交兵,韩为兄弟,即或不相助,亦不当资秦!” 另一名魏公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独韩耶?兄其勿怪也。” 一名公子道:“彼太子执政,本家赠玉璧一双。早晚见之,必相责也。”说得好像与韩太子多亲近。 信陵君见这帮公子哥打起了嘴炮,急忙拦阻道:“大夫使韩,正为此也。韩虽为利忘义,得大夫一言,必自悔而助魏也。然楚非魏盟也,而陈素多商贾,少义而贪,其资秦则奈何?” 须贾沉吟片刻道:“伐交之道,非只一道。方今之计,在探明楚何以资秦,图谋何在,而后方可定策。” 信陵君道:“使楚之事,全赖大夫。所需之物,皆勿忧也。使命归来,犹望华阳一顾。” 须贾道:“自当向君上复命。惟此一去,非半月不还,君上……” 信陵君道:“秦人意在持久,吾军亦先为不可胜,欲以持久。半月之内,当无大碍。” 须贾一揖,不再说话。信陵君道:“后军右营遇袭,囿中武卒有伤,此吾之过也。所费一应由信陵府开销。”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只有大梁尉和梁尉公子听得明白,因为囿中武卒是梁尉公子私募的,此次出阵不算差事,一应费用本该梁尉府开销。所以信陵君把这事揽过来。大梁尉父子于座中伏拜道:“公子之恩,敢不铭记。” 信陵君道:“大梁尉廿人来,已亡九人,芒氏归国,吕氏归我,须氏归父,余此四人,不堪损伤。现秦人嚣张,营外不安;诸公子年幼,不谙阵战,不便出城。愿暂归大梁尉帐下,以为赞画。” 大梁尉道:“公子之言,乃仁慈之意,铭感肺腑。”座中的诸魏公子也于座中致意。 大梁尉道:“然则犬子不才,必经磨砺,愿往营中。” 信陵君道:“可往中营,勿令出城,恐有蹉跎。” 梁尉公子道:“为将者,必也身冒锋镝,击鼓而进,死而不退,方遂其愿。愿君上成之!” 信陵君道:“公子意欲何居?” 梁尉公子道:“右营遇袭,军心恐惧。愿往右营,重振其气。” 信陵君道:“右营司何人?” 大梁尉道:“右营司空,与臣有父子之谊。” 信陵君道:“如此,吾心稍安。大梁尉可量才而用之。” 大梁尉道:“君上门下,可助者几人?” 信陵君道:“恐有他用,恕难从命。” 大梁尉坚持道:“非敢强也,今右营未整,又遇此败,非得公子门下十数人相助,不能谐也。” 信陵君道:“若有所意,可告仲岳先生,一应调拨。” 大梁尉道:“深荷公子恩!” 第220章 乱中取闲 信陵君与大梁尉议定,诸魏公子暂不出城,就在大梁尉帐下混个职位,到时大小取个功劳——虽然没有说在明面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本来梁尉公子是可以担任这些职位中最肥的美差的,但他定要赴城外就职,还偏要在正在遭受秦人偷营的右营驻留,这让信陵君大出意外,不由于得多看了看面前这位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两眼。其他公子,连须伯岸在内,也都投来各种各样、内涵复杂的目光。梁尉公子不为所动,敬礼后就垂首不语,也不左右张望。信陵君试探大梁尉的意思,大梁尉竟视同当然,这同样让信陵君感动。大梁尉找信陵君要人,信陵君本来就是想把门客安插进新到的武卒中,以便完全控制这支部队。但大梁尉父子坚定地要求梁尉公子到右营当差,不敢说大梁尉没有直接控制这支部队的企图——尽管代价很大;所以信陵君也不把话说死,只说如果只要十几个人的话,可以找仲岳先生商量。 既然说到右营,信陵君问道:“不知右营现在若何,有何策相救?” 虽然没有点名,但自然问的是大梁尉父子。大梁尉首先答道:“右营虽只二百五十人,然皆全军精华。营司空亦魏公子,然久在行伍,功劳甚多,非钓名者可比。”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几个公子都有些面潮。大梁尉似乎不觉,仍接着道:“秦军夜至,虽出意外,亦合兵法。想司空必有策应之。” 信陵君道:“奈何城外有散兵出没?” 大梁尉道:“此司莽所以令近城者尽射杀之。莽与空,素相识相知也,空治军之严,莽亦素知。焉得空不至,而散兵至者。” 信陵君击节叹道:“微大梁尉,孰能为解此惑!空、莽二司,后必重用!” 大梁尉道:“其材足以当之,奈远亲何?” 信陵君闻言也有些无奈,道:“何亲?” 大梁尉道:“武侯庶子之后,盖士矣。得任营司,已比其功!” 信陵君道:“司莽司大梁门,为王所亲。” 大梁尉道:“虽然,亦营司也,求其为校尉而不得。” 信陵君猛然想起,问道:“闻王有贤士名段子干者,颇欲重之,而丽之以军功。” 大梁尉道:“段子干,韩人也,能为客卿,而不能主司也。”又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芒氏兄弟心中一阵寒颤,但又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欲待要笑,却也笑不出来。好丰大家的心思都集中在大梁尉身上,没有往二人这边看。 信陵君道:“大梁尉知段子干其人乎?” 大梁尉笑道:“但逞口舌之辩,胸中实无一策,难为用也。夫治国者,如烹小鲜,必也世家相袭,慢火细烹,其味方醇。纵有三牲,焉得过水便熟!” 诸公子齐道:“大梁尉言之有理。” 大梁尉道:“燕人于国柄妄相禅让,遂有子之之乱。吾观秦人亦授国柄于他姓,其乱不远矣!” 信陵君道:“盖闻秦掌国柄者,乃太后与穰侯,亦王之近亲。何其乱不远矣?” 大梁尉道:“《书》曰:‘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把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道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土。俾暴虐于百姓’今秦王惟太后之命是从,是‘惟妇言是用’;所用者穰侯、武安、华阳,皆匹夫走卒,是‘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道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土’;重法制,轻仁义,是‘暴虐于百姓’。今之秦王,可比昔之纣王也。” 信陵君赞叹道:“不意大梁尉乃通《书》若此也。以古喻今,以情证境,正读《诗》《书》之法也!” 大梁尉笑道:“此学于庠序,泰半复归于祭酒矣!” 信陵君道:“世人皆道秦人之强,愿闻秦政之弊。” 大梁尉道:“男女有别,是妇人之言不可从也。尊卑有序,是微贱之人不可用也。亲疏有间,是疏不间亲也。世事惟艰,非世家孰能穷其精微?故非世家不能司其事也。而秦每每与之背:信太后,是从妇人之言;穰侯、华阳,皆太后微时故旧,卑贱之臣,而居尊位,是以卑为尊也;秦之贵戚,非军功不得任用,所用者皆偏敝之人,是以疏间亲也;以首级计功授爵,是纠纠屠夫居庙堂之高,而谦谦君子伏于草莽,任事者皆非其人。是皆亡国之征也。” 信陵君道:“然则秦百战百胜,雄霸天下者,何也?” 大梁尉道:“国之亡,在百战百胜也!” 信陵君道:“百战百胜,国之福也,而大梁尉以为亡国之因,必有所谓?” 大梁尉道:“百战则民疲,百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国必亡也。” 众人皆伏拜道:“不意得闻如此大义。”大梁尉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信陵君道:“人皆畏强秦如虎,独大梁尉视若垂死,此天所以赐大魏也。大梁尉必有破秦之策。” 大梁尉道:“自秦王即位,三十余年,无年不征,无年不战,尸骸遍于野,民不堪其劳。今则远征,就粮于敌,本合兵法,不掠于民,乃设军市,以重利籴粮,此倒行而逆施之也。国帑将何以堪?以吾之见,不若粜之以粮,以取倍利,而重削于秦,不待战而秦必罢也。商贾之道,在平价平粜,乃得各取其利。今以倍价求籴,虽得逞于一时,焉得持久!” 一名魏公子道:“大梁尉一语道破,实乃快哉!” 信陵君转向须贾大夫问道:“大夫以为如何?” 须贾大夫微笑道:“倍价籴粮,实非遂利之道也,乃从其权也。若论遂利,自当贱买贵卖:以半价籴之,以倍价粜之。” 信陵君道:“秦人反其道而行之,奈何?” 大梁尉道:“此必国中少粮,而就粮于敌也。此穷寇也,迫之则急战,缓之则内斗,必可乘也。” 信陵君道:“何以缓之?” 大梁尉道:“以兵临之,而不与之斗。徐以粮草耗其钱财,虚其库帑。秦人纵有金山,终有虚空之日。” 信陵君道:“约需几日?” 须贾大夫计算道:“秦人十万,人日食一斗,约万石,所费六十万钱,日不过百金。诚九牛一毛也。十万众之起也,率日费千金。今只百金,而欲耗其国帑,诚难也。” 大梁尉道:“货贸者,有利有失。常价粮石三十钱,今价六十,是吾石得利三十钱,而秦失其利,是吾获倍利也。” 须贾拱手道:“大梁尉之言甚当,臣深领。” 信陵君心中十分失望。听到大梁尉的豪言壮语,以为他有什么奇策妙计,原来却是这个——荒谬得连须贾都懒得和他争论。刚刚升起的信心当即破灭,但又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遂微笑赞叹道:“滴水穿石,此大梁尉之谓也。虽不中,不远矣。秦人,虎狼之师,关东六国皆不能抗,固非旦夕所能破之。持之以久,是乃上策。敢问持久之策?” 大梁尉道:“昔者,秦人以五十万寇河西,武卒不过五万。吴子乃一阵杀之,秦人破胆,三十年不敢窥河西,此武卒之力也。今秦人不过十万,吾武卒乃二万余,若得其用,一阵可灭也。” 信陵君道:“敢问用武卒之法?” 大梁尉道:“战阵之运用,乃在临机而变,又岂能预定哉!” 信陵君道:“愿大梁尉早整战阵,以破秦人!” 大梁尉道:“非敢迟也,实力难从心也。小儿顽劣,愿为驱驰。” 信陵君道:“公子少年掌军,起止合法,动静有度,真公之子也。” 大梁尉道:“犬子何以当之。” 眼见得从大梁尉这里得不到什么干货,信陵君又转向芒氏兄弟,问道:“二公子久随芒公,必得其传。将以何教我?” 芒亥拱手道:“臣愚钝,不堪策划。君上但有所用,万死不辞!” 众人皆道:“真勇将也!摧锋折锐,必也公子!” 芒辰道:“家父守大梁,君上军华阳,正相犄角,得其大势。秦军向大梁,君上出其肘腋;秦军向华阳,大梁捬其后背。秦人左右不得其意,必退走。而吾可蹑而乘之。” 信陵君道:“公子此言,甚合兵法。原交通内外,勿使断绝。” 芒辰道:“日一使,必无断绝。” 信陵君道:“芒大子其有讯否?” 芒辰道:“今者军使方出,明日方归,未得其便。” 信陵君道:“一日一使,旦日方得互通消息,勿乃迟乎?可一日三使,昼夜不绝,方合公子我的犄角之说。” 芒辰道:“谨诺!” 信陵君道:“敝府有车乘见在城中圃田,若军使有需,即可乘之,以便其事。” 芒辰拜道:“臣何幸,得君如此。” 信陵君最后转向须贾道:“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此大夫之谓也。大夫其勉之,大夫其劳之!” 须贾道:“臣何德,敢承君誉!” 第221章 除警 正当信陵君与诸公卿大夫应酬之时,张辄和仲岳先生一齐进来道:“战情若明:秦人数百,乘夜轻装袭营。幸赖营司空,临危不乱,约束士卒,坚阵以待。秦人焚我营帐若干,见中军来援,张皇退去。死伤、斩首等情,容当后报。” 信陵君问道:“何人来报?” 张辄道:“有右营军使来报,营司莽亦遣斥侯打探,诸先生亦报于郭先生。” 大梁尉笑道:“战事已了,且归帐安歇。” 信陵君道:“承诸卿之德,战事稍定,敢送归帐。” 众人起立,一起辞去,信陵君直送至府门口,华阳尉则陪在身边。众人散去,信陵君对华阳尉道:“甚劳公子!敢请归府安歇。”又把华阳尉送到后宅门口。 华阳尉问道:“御女否?” 信陵君一愣,华阳尉道:“后宅有女,虽不堪,亦可消夜。” 信陵君心中苦笑,道:“战事方定,善后之绪尚多,此夜恐难入寐。不似公子宽心。” 华阳尉哈哈一笑,道:“此能者多劳矣!如臣者,无肉不欢,无女不欢。”相辞入门。 信陵君回了回神,摇摇头,回到堂前。此时,聚集在府门前的诸先生已经进院,见信陵君出来,一齐拱手相迎。信陵君一拜至地,道:“今夜惶恐,微诸先生,无忌恐狼狈矣!” 众人皆道:“君上不动如山,砥柱其间。” 信陵君道:“岂敢!军礼不入国,此战时也,愿诸先生随意。”虽然方才待客的席并未撤去,自己也就在阶前席地而坐。诸先生也就地坐下,没人去扯坐席。 信陵君道:“愿先生但言战情。” 张辄道:“右营司空报,夜半时,营外发喊。营卒尽起,司空出帐,敌已至营前。幸司空御兵有法,营中不乱,就于营中且战且退,至车后据车抵抗。敌遂烧我营栅、帷帐,及车仗等物,约一时,有援军至,敌遂退去。中营司莽亦四下散出斥侯,未见敌情。” 郭先生道:“有诸先生,潜伏至右营观察,所见与军使所报同。秦人皆无火,所焚火种,皆取自右营篝火。盖事起仓促,不及灭火故也。秦人退去,已有先生潜蹑其去,想必得其迹也。” 信陵君道:“诸先生举措得宜,孤心甚慰。其援者何人?” 张辄道:“援军使须臾可至,便知其情。” 正言间,门外报:“中营司莽请命。” 信陵君立起道:“请!” 众先生齐道:“请!” 司莽从照壁后趋入,拱手见礼道:“臣奉命守城,虽有警,敌未至。臣再三打探,知右营遇袭,幸赖营众奋力,援军当时,敌已退去。今四野无敌。打探是实,请令归营!” 信陵君道:“营司辛劳,但慰伯长士卒,勉以辛劳。今敌去未远,要枕戈卧砺,且莫轻忽。——右营赖此而脱灾。” 司莽拱手道:“喏!”转身出府。随后传来收营的号令和脚步声。 待脚步声渐息,信陵君方再招呼众人坐下。问道:“其善后奈何?” 张辄和仲岳对视一眼,由仲岳先生出面道:“旦日食后,臣等即奉大梁尉往赴右营,宣君上奖励之意,并由大梁尉整顿武卒;并宣对援军奖励,乃令其返营。” 信陵君道:“何以励之?” 仲岳先生道:“率以粟人一斗。千余人约运十车。黄昏可至。” 此时门外有人报道:“中军左偏军使拜见将军。” 信陵君起立道:“传入!” 众先生齐声道:“传!” 军使从照壁后转出,没有上前,就在照壁前立定,手捧节符见礼。曹先生下来验过节符,对上道:“中军左偏符。” 信陵君道:“援华阳者,何营?” 军使道:“偏十营各一队,统由后校尉护领。” 信陵君道:“但言军务。” 军使道:“奉晋鄙大夫令,左偏一校以精锐援华阳。至则无敌,惟余残火。乃分处野营,四散斥侯,以为外援。待将军令。” 信陵君道:“将军嘉勉诸营,慰其辛劳。旦日赴营劳军。秦人虽去,战警未除。诸营宜枕戈卧砺,勿轻忽之。” 军使道:“喏!” 郭先生问道:“军使何以入城?” 军使道:“爬城而入!” 郭先生又问道:“何以出城?” 军使道:“槌城而出。” 郭先生道:“秦人虽亡,警讯未除,一路在在细心!” 军使道:“喏!” 张辄道:“军使辛劳,赏清酒一尊,粟二升!” 军使拜道:“岂敢!” 有门客领着军使出门领赏。众门客复又坐下,仲岳先生续道:“诸军左偏均为精壮,晋鄙大夫有心了。新至武卒一千,不可轻忽,亦应劳之!” 信陵君道:“可比右营,给粟十车。——其人虽少,而劳征远途,亦可当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仁义!” 信陵君问郭先生道:“救援者何人?” 郭先生道:“尚未探得。容往细查。” 信陵君道:“旦日劳军,吾欲亲往。” 仲岳先生道:“不可!右营新遇警,诸事不杂乱,恐有不测。” 信陵君道:“正要看诸先生整顿乱象,以归于治也。” 隐隐传来鸡叫声。信陵君道:“诸先生辛劳。是夜难眠,可稍歇一时。日出再议。” 诸先生辞去。信陵君转回东阁,小奴已经铺好席褥,信陵君躺下,转眼进入梦乡。小奴回到门边躺下,小孩已经在旁边入睡。 次日日出,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整队、升帐、报事。但各人心中都有些隐隐的不安。晋鄙大夫来营时,带来了中军左偏裨,信陵君传令,总领援军的后校尉入城晋见。升帐时,大梁尉和梁尉公子等也都晋帐入见。 食后,虽然张辄等人反对,但信陵君还是坚持亲自赴右营及援军中劳军。只得从中营中抽调一百人以为外护,无职司的门客尽皆调出,以为近侍。城中只留张辄和十余门客处理日常军务。张辄本来要提的建议,因为右营遭袭的突发事件,就耽搁下来。——好在曾季那边也没有消息。随同劳军的,还包括大梁尉父子、芒氏兄弟以及诸魏公子。本来要请须贾父子一同前往,但须贾道:但得路清,便要上路,宜速加整备。故未随行。 送走信陵君,张辄先和司莽一起巡视了城防,安排好一天的事务。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起好高了。身上已经暖和过来。他决定亲自出城,去吕氏车行,调十乘辎车来运粮。行前找到吕氏兄弟,让他们安排好二十乘的粟米,准备分两批运往南门外军营。途中还遇到须贾父子过来查看出使的货物。 来到车行,开门的还是吕不韦。今天的脸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了很多,看来刺血引起的刺激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过他还是关切地询问了吕不韦的身体情况,吕不韦答道:“曾父之药,甚为神妙,夜来及晨起各服一丸,精神倍增。”张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瓠匏,道:“已请之于仲岳先生,彼言如创口无溃烂,但外敷此药即可,不必看了。如红肿发热,则另议。” 吕不韦道:“有劳张父。” 张辄道:“但视其创可也。” 吕不韦退到一个角落,解开左襟,左胸前横系着一条宽带,好像是一条腰带,结正好打在创口处,增加了压迫效果。张辄问:“此汝自系乎?” 吕不韦答道:“蒙唐叔相助。” 张辄道:“甚妥。”遂命吕不韦平躺,解开宽带,内衬的衣角已为渗血所沾污,与创口干结粘连。张辄以手中药水轻轻润开,揭下,见创面出血已止,但一条两寸长的伤口,狰狞刺目。张辄从自己的衣下摆上又扯下一块布条,浸好药水,敷在创面上;复将宽带结好。 吕不韦结好衣裳,再次见礼道:“张父赐药甚妙,清凉爽洁,胸口竟然不痛矣。”引着张辄往堂上走。 张辄将药递给吕不韦,道:“善置之,早晚敷用,必无碍也。” 吕不韦道:“张父与唐叔俱善疗伤,得之于师乎?” 张辄道:“久在草莽,伤必随身。若疗不得法,命必不久矣。” 吕不韦道:“小子素羡草莽之士,快意恩仇,浪迹天下。” 张辄心中苦笑,口中道:“商贾之道,其亦近之。远贩千里,往来诸国,甚于草莽多矣。” 吕不韦道:“张父之言是也。”至阶前,吕不韦对上面道:“张先生来访。” 随着话音,堂口趋出吕伯阶,仿佛在此等候多时,忙忙地趋下台阶,深深施礼道:“不知张先生驾临,有失远迎。且请堂上一叙。”一揖将张辄让到堂上。 吕伯阶道:“昨日盛会,能动天地鬼神。先生与曾兄情投意合,令人深羡。” 张辄不答,反问道:“吕伯几时得识曾兄?” 吕伯阶道:“相识不久,乃故旧转介,方得相识。寻常难得谋面,昨日忽一见耳。” 张辄问道:“令故旧言曾兄何等人也?” 吕伯阶道:“有牍在彼,微贱去取。” 第222章 善后 吕伯阶进去不多一会儿,取来一有布囊,递给张辄。张辄仔细看了看,囊上有细线,但无封泥。解开线来,从囊中取出一只尺牍,边沿光滑,正面有明显的削刮痕迹,表示这块木板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字只有一行:京顿首曾氏吾友也愿看顾之。文字并不复杂,一望可知其意。张辄问道:“京何人也?” 吕伯阶道:“此洛阳故旧。离洛至华阳以来,堪堪十年矣!” 张辄问道:“何所营也?” 吕伯阶道:“洛城外有田百亩,足以养身!” 张辄问道:“京能书否?” 吕伯阶道:“但书名耳。此牍必出自先生。” 张辄问道:“以何为信?” 吕伯阶愣了愣,道:“无信。此贫贱之交也,非比公家,何以信为。” 张辄点点头,问道:“曾氏所求何事?” 吕伯阶道:“但佣车耳,非有他务。既不供钱,亦不供食宿,料无虚也。” 张辄道:“必也无虚也。吾今所至者,亦为车耳。君上劳军,营赐十车粟。愿勿辞。” 吕伯阶道:“见有唐叔在,焉敢辞。君上何故劳军?” 张辄道:“夜来南城外遇袭,赖诸军奋勇,敌乃得退,故当劳也。” 吕伯阶闻言,脸色大变,道:“南城外遇袭?是何处?” 张辄道:“吾居城中,至今不与闻城外之事,故不知也。” 吕伯阶张皇起来,问道:“微贱欲随车而往,愿先生俯允!” 张辄微笑道:“南城外有先生故旧?” 吕伯阶道:“非也,非也……然也,然也!” 张辄道:“吕伯但有事可直言,亦可分忧。” 吕伯阶出堂转了一圈,方才回来,靠近张辄,悄声道:“微贱有外室在南城,已有身,将产矣,恐被兵,则绝矣。” 张辄见此光景,知道吕伯阶惧内。心中好笑,但面色严肃道:“此非可为外人道也。” 吕伯阶道:“正是正是。愿张公成全!” 张辄道:“此有何难,求之唐叔可以。其言愿吕伯同往,料无他事。” 吕伯阶道:“然也,然也。公略坐,某往请之。” 张辄似无意地问道:“曾兄可有言语?” 吕伯阶道:“不曾。”张辄拱拱手,让吕伯阶离开。 少顷,唐叔请到。与张辄议定发车时间和流程,张辄离开。张辄行前同样问了唐叔,曾季可有消息,唐叔亦答“未闻”。二人将张辄送至门前,拱手相辞。行出百步,张辄回头时,见吕伯阶正在与唐叔咬耳朵…… 回到城内,张辄见吕氏兄弟已在府门口等候。张辄让他们进去,他们连称“不敢”,就在门外报告说,仓外的粮食还有许多,足资二十乘。已经划拨妥当,随时可以起运。 张辄微笑问道:“令族伯阶于南城外有外室,汝等知否?” 两人一愣,吕伯道:“但知其有外室,不知其在南城外。” 张辄道:“汝何以知之?” 吕伯道:“前日佣车时,吕父再三求告,必也令其随车,——然实与外室居也。车队返回,乃随车归。此他人皆不知,惟吾知之。先生何问?” 张辄道:“彼似不知南城有警,今闻警报,甚忧,愿随车往南城相会。” 吕仲道:“城南有警,四城鼓响,声彻十里,车行焉得不知。” 张辄道:“是故有求于二先生。” 两人道:“岂敢!但有驱使,不敢辞!” 张辄道:“但至南城,伯阶欲访其外室,汝昆仲可求同往。” 吕伯道:“先生观伯阶有疑?” 张辄道:“非疑也,但求其实而已。若不允,不强求。再求而止。” 二人道:“喏!” 张辄道:“汝昆仲可往西门迎唐叔车乘,转至南城上车,务要少惊扰。” 二人应喏而去。 张辄思忖一会儿,信步走回华阳尉府。众先生都在庭前,三五成群地闲聊。见张辄进来,一齐拱手。 张辄拱手相还,道:“诸先生辛劳!” 一名门客道:“先生有事,但可驱使,何必事事躬亲!” 张辄道:“军国要务,自需诸先生相助;些须小事,何敢劳先生大驾!”众人客套一番,有人汇报了几件不起眼的小事,看来出城这段时间并无特殊事情发生。 张辄道:“君上至营否?” 一名门客道:“南门外隐有鼓声,想已至。” 张辄道:“盍同往南门观之?” 众门客哄然道:“善哉!” 一众门客出了府门,交代守门的武卒,但有事务,可往南门楼相告。武卒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应喏而已。 众人上了南门楼,一路自然无人盘查。但见晴空寥廓,天高云淡。往南望去,数里之处尘土飞扬,显然就是军营所在。众人指天划地,不着边际地闲聊。 张辄估算着军营的距离,极目四眺,想发现夜袭的蛛丝马迹。但由于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猛然想起一事,盘算了一番,决定去拜访一下司莽。遂对诸先生道:“思得一事,需与营司商议,且告退。约一时归府。”众门客拱手相辞。 张辄下城后,直奔营房区而去。守营的侍卫知道是张辄,上前迎接道:“先生何往,微贱通报。” 张辄道:“愿见营司!” 武卒高声通道:“将军府张先生愿见营司!”一声声接续进营,引得城楼上的众门客都回过身来,对张辄哈哈大笑。张辄也很无奈地朝上拱手示意。 少顷,营中传来发令声:“列阵!”随即司莽领着几个军使匆匆而来,出营门行礼道:“先生何令?” 张辄拱手道:“并无军务,但有一事请教耳!不必列阵。” 司莽很无奈地对身边的军使道:“散!”于是营中又传来命令:“散~”…… 张辄被请到营区中一座高大建筑中。那本是华阳城中两营的营司驻地之一,两两相向。华阳城内的营司可以带家眷上任,营司所在虽然面积不大,也分前后。与一般府邸不同,面向道路的一侧是后室,为家眷居住区,面向营房的一侧才是正室,为办公区,两者之间隔以一条狭小的过道。 司莽要请张辄先入营,从正门进入。张辄道:“非公事,实私心情也。”司莽于是领着他从开在道路上的后门进入。司莽自然没有家眷,这也是张辄敢要求从后门进入的原因。进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后院,东边有马厩,目前空着,西边是茅舍,竟是上下两层的。 司莽领着张辄来到所到后宅正室,正室还算宽敞,后门前安置屏风,屏风前设几案,卧席不在这里,可能在侧室。 司莽解释道:“原营司亦是单身在此,钱粮无多;蒙君上恩,放归故里,亦只三五随从。臣妾若干,但放归旧家。” 张辄道:“司亦可行此!” 司莽道:“臣虽愿行,奈战事何?一日数警,席不暖,突不黔,何得随从臣妾。” 张辄道:“是役也,或延经月,后宅焉得久空。” 司莽道:“且后言。先生有何训教,臣不敢辞。” 张辄道:“岂敢。微庶适登楼远观,望见右营遇袭之地,忽有所感。吾营皆安立平地,无险可恃,猝然遇敌,将何以御之?” 司莽道:“此则各得其妙可也,非则一也。” 张辄道:“正要请教司之妙策!” 司莽道:“臣放肆!”起身到侧室中,出来时,手中已经捏着一把秸秆。一礼后,于案前坐下,以秸秆指画道:“安营之道,在近道而远水。先定敌之来处,多出斥侯,夜则伏听,当以料敌之先为上。全营不得俱息,当得其半以为警卫,遇警则起,依次接敌。” 张辄道:“敌夜来袭,我以何示警?” 司莽道:“此无定法,率以军使通报。” 张辄道:“若以钟鼓为号,何如?” 司莽沉吟片刻后,道:“钟鼓之声,皆有定律,并无示警之声。” 张辄道:“华阳闻警后,即以四门鼓声为号。” 司莽答道:“四门鼓声非营鼓可比,声震四方,本为警号。” 张辄道:“若营鼓擂四门警号,于军有碍否?” 司莽道:“于军无碍。惟士卒未经训练,不明鼓点,不解其意,恐因惑起疑生乱。且战事一起,营司正赖鼓声以集士卒,以整行列,以齐进退。当是时也,何暇以鼓声示警?” 张辄道:“是则微庶偏敝之见也。不经阵战,论必难行,司其勿怪。” 司莽道:“臣岂敢!” 张辄道:“另有问者,敌之来袭,吾当以何策应之?” 司莽道:“凡夜袭者,必小股精锐,并力一向,但得其向,奋力战之则可。” 张辄道:“愿闻其详。” 司莽道:“敌或为斥侯所知,或为听间所查,必发声喊‘有贼’以示警,不与之战,快速奔回,——此不以奔论也。凡闻之者,皆应以‘有贼’,各具器械,列行列,举火,以为整备。营司闻警,即擂鼓以集巡队,前赴敌所。先与交兵。后军渐至,乃依令迎敌。此其大节也。其中微妙之处,不可胜述,但在临机应变可也。” 第223章 秦人来犯 张辄非常认真地听完司莽的介绍,复又问道:“此斥侯先知敌军之法也。或有敌避我斥侯,或斥侯为敌所擒,或斥侯之声无人传递,敌至营前方知,奈何?” 司莽道:“凡安营,皆有哨,此为示警设也。闻警,其处置皆如法。且安营,非孤立,前后左右皆有映带。一营受敌,他营必知,而为之援。而敌力少不能分,必也并力一向。是御之之法也。” 张辄道:“司若袭敌,将欲何为?” 司莽大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辄道:“非实有其事,但相询耳。” 司莽道:“凡袭敌营,必我逸敌劳,远途而来,士卒劳顿,营栅不立,巡哨不远,而山形道路尽在我手,乃可掩而袭之。若敌安营已久,寨垒坚固,军令已行,士卒已安,则难行矣,徒费士力。” 张辄有些颓然,道:“是则难矣!然定无策乎?” 司莽道:“先生试思,为寇乡里尚且不易,而况军营乎?若非奇遇,无能为也。” 张辄道:“此营中皆出巡哨,半为警戒乎?” 司莽道:“不敢须臾懈也。本营五百人,分立二处;臣今日在此营,明日在彼营,臣之所在,即为警戒。士卒皆整备,械不离手,弩皆上弦。闻警即发。另营则解甲安卧,械支弓弛。日巡哨四边,各至邻营,观其无异乃归。虽登高而观,四营之情尽见,犹不敢废巡哨。” 张辄道:“承指教,敢领!”闲话几句,即便辞去。司莽直送出营房。 张辄出营后,发现城楼上的诸门客已经离去,询问守城士卒,告以“有先生归城,遂相与归府。” 张辄大惊,匆匆忙忙回到华阳尉府,进门果见诸先生皆在,围在中间的几个人,正是昨夜派出蹑敌踪迹的门客。奔波一夜,满面尘劳,然义愤不已,周围的门客也都现不平之相。张辄赶上几步,施礼道:“不意诸先生已归!” 众先生皆起回礼,一人道:“先生若不返,吾等乃欲至营中相请矣。真真可恨!” 张辄不摸头脑,对追踪的那几位先生道:“愿先生再忍劳顿,为吾解说。”随示意众人坐下。水瓮已经安放好,张辄只取盏舀一盏水敬上。 那些先生一一饮毕,其中一位道:“事出怪异!夜来袭营者,吾等皆以为秦人。奈何吾等蹑迹而去,彼乃退往郑国。” 张辄也大吃一惊,道:“汝等亲见?” 那位先生道:“吾等潜蹑其迹,望其直南而去,心甚奇,直蹑之三十里,亲见其至郑国城下而无踪。斯时天色已明,而民无出者。恐城上生疑,乃伏于草棘之中,待道上行人,乃出而返也。——故返之迟也。” 张辄道:“彼等人数几何?” 那位先生道:“夜色昏暗,虽有月光,不甚明也。影影绰绰,约百数人。” 张辄有些不甘道:“果韩人乎?” 一位先生道:“纵非韩人,亦与谋焉!” 张辄道:“韩人袭我,非比寻常,必报与君上,方得决断。唯今诸先生均随君上劳军,恐至夜方归。此事暂不可令旁人知晓。”众人皆应喏。张辄详细询问了追踪的细节,没有发现什么,只得让这几位先生先回房休息。这几位门客都不住在府内,相辞而去。张辄送走侦察的门客,几件事都不顺利,忧心忡忡地在庭内踱步。其他门客见此,也都停止交谈,庭院中一时安静下来。 安静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咯吱”的车声和偶尔的牛叫。张辄道:“唐叔领车队至,吾等且往迎之。”这次大家似乎心情都不太好,不怎么踊跃,张辄只带了五名门客出府,再奔南城而来。 二吕在西城外截住车队,不让进城,而是从城外绕到南门外。虽然夜间遇警,但警情解除后,按信陵君的意思,城门还是正常开放。 没有别人帮助,只有随队的车夫按照吕氏兄弟的指引,把一筐筐粟米抬到车上,装好一车,拉走一车。幸好唐叔带来的车夫比较多,一车有五人,基本上每人跑一趟就能装好一乘,所以还算顺利。张辄赶到城门时,这边已经开始装车了。张辄与唐叔见过礼,在旁边边看着装车,边说些闲话。随口问起,曾季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张辄心中五味杂陈。吕伯阶不肯进城,只在城门外跑前跑后地张罗,见了张辄也只草草一礼。 车装好后,车队出发,二吕也跟随而去。这批车不是很好,每车只装了二十筐,已经被压得咯吱吱响个不停。张辄不愿回府,道:“吾且登楼一观。诸先生且归暂歇。但有事务,烦请登楼相叙。”这几名门客本来也只是碍于情面跟着的,见张辄如此说,俱皆辞去。 这次张辄没有在城楼上停留,而是沿着城墙一路或行或立,不时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他的袭敌之计尚未施行,就被对方反袭,这令他十分不快。更为可怕的是,这次偷袭的人,很可能不是明面上的秦人,而是首鼠两端的韩人。 韩人除了出粮,难道还要出力吗?秦人到底是许下了什么诺言,然韩王下如此决心?如果韩人彻底站到秦人一边,那这战事可就……一阵隐隐的绝望在胸中升起,他甚至想干脆拼一把,胜败由他去了,但尚存的理智压下这种绝望的拼命想法:事势还有挽回,如果须贾大夫入韩能说动韩王的话。 要不要将韩人偷袭的事先告诉须贾大夫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后本着定不了就不定的的原则,决定一切等信陵君回来再说。他不时眺望远方,似乎希望从那里找到克敌制胜的路径,但远处一股股腾起的烟尘,除了显示己方的营盘所在,根本看不到秦营。地平线的下面,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情景——他们也像自己一样焦虑吗,还是一切成竹在胸?主宰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发现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对方的主将是谁:据郭仲谨说,可能有穰侯,但还有一个神秘的,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人。张辄的心情越发焦虑起来。 如果追根溯源,他的信心最开始丧失是起于与司莽的谈话。司莽非常明确地向他展示了一名合格的军官,能够非常容易地将一场偷袭化解。“为寇乡里尚且不易,而况军营乎?”司莽的这句话极大地打击了他的信心,他没有理由认为,强悍的秦军会在这种常识性的问题上犯错。 要怎样才能寻觅到敌军的弱点,一击而中呢?他不断地询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在敌人的腹心中开军市,这是一个明显的破绽,但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破绽在哪里?要怎样切入?他一次次回忆起自己跟着尉氏家老进入启封的过程:每个车队都由一队秦兵监押,完全无法动弹。他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能出其不意地在敌军腹心大杀起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南门转向的东门。东门方向是敌我双方的接近地,因此军营密布。每座军营都尘土飞扬,一直延伸很远,几乎望不到头。 张辄在东门楼上眺望了一会儿,试图辨认出每座军营都是谁。晋鄙大夫的军营比较好认,一面大纛高高矗立于飞尘之上。其他军营旗帜都比较小,大多为尘土所淹没,只有少数可以露出头来,那应该是将军和偏裨所在的营地,但分辨不出谁是谁。 正观看间,一道烟尘穿过由飞尘组成的大阵,直向城下而来。定睛一看,是一名武卒。近前了,可以听到武卒的叫声:“军报~” 张辄急忙下城,命守城的武卒将军使直接带到自己这儿来,不必往华阳尉府去了。 不久,军使跑到城前,被武卒带到张辄面前。武卒道:“奉大夫命见将军面报。” 张辄道:“将军出城,可报吾转达。” 军使道:“敢请先生之名!” 张辄道:“贱名张辄。” 武卒连忙道:“若是张辄先生,则可言也。”望了望了四周无人,悄声道:“大夫探得秦军正在移营,其势必来犯。”张辄心中大惊,难道一场大战就这样开始了吗?自己好像还没有做好热身,一切都还在混乱中呢!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心情,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吾必转于将军知。汝传吾言,此事但由大夫调度,吾等皆遵!”军使行礼毕,转身出城,继续奔跑而归。 张辄极力压制中心中的不安,急急向华阳尉府而去。进入府中,他叫住第一个看见的门客,道:“适得军报,秦人有犯我之势,大夫已调兵迎敌。愿先生亲往右营,告于君上或仲岳先生。事关重大,不得与他人言。”这名门客先被叫住,毫无思想准备,听得此言,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喏!”就要往外走。张辄发觉情况不对,对那人道:“可知何言?” 那位先生道:“秦人将至,晋大夫调军接敌。” 张辄点头,道:“君上正在劳军,左右人众甚多,若不便言,可但言于仲岳先生。”那名门客答了声“喏”,出门而去。 第224章 司莽授机 张辄遣出一名门客出城报信,自己再往庭中望去,只有几位门客聚在阶下闲话。其他人都回房休息了。见张辄进来,他们都站立起来;却见张辄叫住一名门客交待什么。比较远,说话声音又小,叫不大清,但最后一句听清了:“若不便言,可但言于仲岳先生。”他们都停下脚步。等那名门客离开,张辄走过来,他们才继续往前走。 两边走到一起,立下行礼。张辄只一瞬间决定对这帮人说实话,道:“军使来报,秦人有来犯之势。晋鄙大夫报君上,欲调兵御之。” 众先生齐惊道:“秦人来犯!” 张辄点头道:“晋大夫已经调兵御之,诸先生勿忧。适已遣一先生往报君上,惟君上劳军,不便动摇。君上未归之际,诸先生务要镇静以定,以免动摇军心。” 一名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惟君上未归,城内之事当何付嘱?” 张辄道:“城内之事,当有晋鄙大夫传令于司莽。少时吾再往营中拜访,以探其情。” 诸门客道:“喏!” 张辄又叮嘱了几句,出门再去找司莽。 又是一番高声通报,司莽十分奇怪地出来,把张辄迎进营中后宅,道:“先生去而复返,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司得晋鄙大夫令乎?” 司莽一愣,道:“尚未也。” 张辄道:“有军使来报,秦人正在移营,有犯我之势。君上尚在劳军,不得其便,遂将一切暂付嘱于晋鄙大夫。恐大夫有令,故来请耳。” 司莽似乎早有所料,道:“正当其时也。” 张辄道:“何谓也?” 司莽道:“吾据华阳三日,秦人来犯,正当其时也。” 张辄道:“何以谓当时?” 司莽道:“臣以为,秦人探吾军至,一日;明吾军虚实,一日;分拔营寨,一日。正三日也。” 张辄道:“盖尽在司莽算中,真神算也。司既知秦人之来,必有退敌之策。” 司莽道:“吾军虽言十万,能战者不过万余武卒,以为锋锐。精壮者随之,以为援。老弱者继之,以为势。后军乃保华阳,无用武之地也。” 张辄道:“夜来有敌透诸阵而袭后营,何也?” 司莽道:“区区数百敌,臣愿一阵以破之。夜来不过虚张声势耳。” 张辄道:“司所言然也。今大夫尚无令,城中应若何而行,愿司计而令之。” 司莽道:“臣岂敢!愿附先生之后。” 张辄道:“微贱敝陋,不谙营事,正要司总领全局。” 司莽道:“臣愿请诸卒伯至而告之,可乎?” 张辄道:“愿司率意行之。微贱请退。” 司莽道:“不必。正要先生一力担当,焉能言退。” 遂出到前面大堂外,对一名军使道:“请诸卒伯至营议事!” 军使应喏一声离去。张辄站在司莽身后,看着眼前的军营,果然士卒皆不入营房,皆于营外整甲执戈挎弩,各依行伍,席地而坐。张辄甚叹司莽整军有方,这些拔于行伍之间的什伍长们,竟能乐为所用。想起信陵君门下诸门客互不相能,越发觉得司莽非常人也。 在本座营盘中的两名卒伯首先过来,立在阶前。司莽道:“见过张先生?” 两名卒伯向张辄行礼,张辄欲降阶还礼,司莽阻拦道:“先生不必,礼不下庶人,礼也。”张辄只得避过一旁。 少顷,另营中二卒伯也到了,司莽同样介绍给张辄。随后道:“请先生升帐行令。”张辄连称“岂敢”。司莽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此营中,先生,将军府事,正当升帐。”遂将张辄引入堂中,请张辄居中而坐,自己侧坐一旁,四名卒伯分坐两边。司莽对张辄行一礼,道:“本营五卒,除守城者外,皆已至此。请令!” 张辄回礼道:“司可便宜行事!” 司莽转过方向,对四名卒伯道:“今者得张先生令,秦人有犯我之势,各营要预备御敌。本营守华阳,不得懈怠。今除当值诸卒轮值巡守外,他卒亦当整备器具,一如战时。依时哨探。” 四卒伯齐拱手道:“喏!” 司莽道:“少时中军之令必至,务期至则能战!” 卒伯又拱手道:“喏!” 挥手遣出四名卒伯,司莽对张辄道:“先生尚有何令?” 张辄道:“愿闻司莽却敌之策。” 司莽微微一笑,道:“两军阵前,一切营谋皆属无用,但勇气耳。敢问先生得经阵战否?” 张辄道:“但小儿撕打而已。” 司莽道:“臣亦如之。但得闻之于耆老,敌漫原遍野而来,尘土飞起,马鸣车驰,大地动摇,天光无色,乃有撼山动岳之力。当其时也,手不能挥,足不能动,乃至屎尿而不自知者,再再皆是。钟鼓如雷而不闻,乃至戈戟加身而不知,甚则有敌未至而身先死者。其次者,控弦而不张,挥戈戟而无力,甚则敌未至而崩溃者。此皆非谋略所能为也。” 张辄道:“敢问何策以激之?” 司莽道:“但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岂有他哉!” 张辄道:“卒间日得眠,而司日日当值;卒间日可解甲而卧,而司终不解甲。司何眠?” 司莽笑了,道:“先生何以知莽至此耶!士既出阵,义无生还。临阵当敌,岂敢儿戏。” 张辄道:“司乃裹甲而卧乎?” 司莽道:“何能卧也,但坐而眠也。”说完将几案搬到身前,伏案闭目。 张辄道:“司忠君事而尽臣节,虽古之义士,不能加也。” 司莽道:“何足道哉,此日常也。臣一日夜常坐寐三五次,心常戚戚焉。” 张辄道:“君上外出劳军,当归否?” 司莽道:“有先生在,何劳君上操劳。” 张辄道:“惟吾有思焉,君上若归,当以何策晋之?” 司莽道:“君上乃代王督军,为一军枢要,自当安坐楼上,观将军破敌。又主后军,尽三军精壮,武卒三千,亦可有所为也。总之以严阵为主。但得后军坚定不动,则军士无前。若见危难,亦可见机而援之。” 张辄道:“善!然吾又有所思也,用民之法何如?” 司莽道:“素闻先生善剑,愿以剑道说之。夫剑,有首,有茎,有格,有脊,有锋。剑所用者,锋也,不过三寸;剑之身也,短则尺半,长则三尺。此卒民之用也。卒,锋也;民,身也、茎也。” 张辄道:“诚也斯义,愿闻其详。” 司莽道:“用民之义有五:得众以壮声势,一也;呐喊以振士气,二也;饥渴而得饮食,三也;被创而得救治,四也;击俘散虏,五也。”见张辄还是一脸懵懂,司莽倒也来了兴致,于案上指画道:“夫战,勇气也,此先生所知者。敌方震天动地而来,而吾以严阵以待,众寡相当,则吾心可定,而敌气可沮;众寡不敌,则气必丧矣。此其一也。临阵惊恐,虽勇士不能免,声嘶呐喊,能惊其心,能振其气,能奋其勇,能一其志。此其二也。临阵对敌,或半日,或一日,难免饥渴,后阵有食浆,时时晋之,则可免矣。此其三也。临阵而斗,被创者必多,弃之不顾,最沮士气;若得后阵援救,裹创敷伤,非但可壮士气,亦可减伤病。至于怯者独退,不战而逃者,众目之下,必不为也。此其四也。两阵交错,或有间阵而漏者,则有民军拥杀之,而前锋无反顾之忧也。此其五也。” 经过这一番解释,张辄大概对两军对垒有了一点概念。他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问道:“以司之见,秦人必犯否?何时当至?” 司莽道:“其至者,必也。吾临其营,气机已动,自当应机而对。何时当至……臣未得探报,故不知也。晋鄙大夫何言?” 张辄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对司莽说多少,而且自己知道得也不多,遂道:“军使但言,秦人移营,有犯我之势,并无他辞。” 司莽道:“若但移营,今日恐无战。或旦日飨士卒,以求一战。” 张辄道:“其战则若何?” 司莽道:“大夫必有其策,但从之可也。” 张辄道:“君上,将军也,或当有问?” 司莽道:“兵之道在一,或一于将军,或一于大夫,断不可二,取败之道也。” 张辄悚然道:“谨奉教!” 再谈几句,张辄辞去。司莽直送出营门,回来时轻轻摇头叹息,低声自语道:“主兵者,不知兵事,宁勿乱乎?” 张辄回府后,再派一名门客往中军,向晋鄙大夫询问前线之况。然后就闲下来,既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又觉得什么准备都没有,好像要干点什么才安心。虽然已到午间,留守的几人都不愿回房午休,好像聚在一起才有安全感,随口天南地北地闲扯。这时,运粮车队回来了。 张辄带着众门客一齐前往南门。吕氏兄弟没有跟着回来,据唐叔说是跟着吕伯阶去探亲。前往报信的门客倒跟着回来了。当着车夫不好说什么,门客们一齐看着唐叔指挥众人再装好十车粮食,往下一个目标而去。 第225章 建议夜袭 迫不及待地送走唐叔等,众门客一齐赶回华阳尉府,顾不得行礼寒喧,急忙问道:“君上何言?” 门客道:“时君上与大梁尉整治武卒,似有赏罚。诸先生多在帐外,吾亦留之不令入,但见仲岳先生,告以秦人欲犯,张先生暂托之于晋鄙大夫。先生告以‘目下事杂,难以回城,但听张先生及晋大夫之令可也。’后劳军车队至,君上劳军,欢声雷动。仲岳先生复出,告以‘君上已知’,命吾随车队回城。仲岳先生言,秦人欲来犯,尽托于晋鄙大夫可也。大战将即,诸营整备,事不可缓,必要经心。吾即应命而归。” 张辄道:“晋鄙大夫军令未至,想尚无他事。且安心等待可也。夜袭者韩人之事报于仲岳先生乎?” 门客道:“情急少言,未及言及。” 张辄道:“姑待归时亦可。”看见众人还都站着,便招呼众人坐下。好像很随意地道:“闲来无事,敢请先生但道右营所见。” 那名门客坐下,略喘了口气,道:“吾方至营,乃见众卒皆集于栅前。守营者乃领吾从阵后至帐外,营兵如堵,不见其情,但闻击打及哀嚎之声,恐有责罚之事;后又闻及山呼,似为奖励。” 张辄问道:“君上于帐内,亦或于寨前?” 门客道:“帐前营兵、诸先生层层环绕,吾先见曹先生,曹先生入帐,复请出仲岳先生,皆勉为其难。想君上当在帐内。营前行赏罚者,不知谁何。” 张辄道:“以情论之,当为大梁尉……亦或梁尉公子?” 众人皆道:“若梁尉公子,亦见其雄也。” 张辄道:“大梁尉劳军,梁尉公子同往,提携之意甚明。惟营司无缺,不知以何职任之。” 那名门客道:“先生误矣。公子携来武卒二千余,正当二校。左右二营,升为左右二校。大梁尉自当以梁尉公子为右校尉。其有余者,为大梁尉亲营。”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右营方遭敌袭,幸赖众军奋力,右营司空应对有方,方能免难。今整为二营,而以梁尉公子居其首,司空仍为营司,怎么看都是无功受赏,搞不好,杀退敌军的功劳,大半还要归在梁尉公子头上。还有,大梁尉亲营是什么意思,大梁尉若驻城中,城中难道要驻扎两个营吗?还是大梁尉也准备驻于城外营中?众门客心中皆暗道,自己把情况想简单了。原以为梁尉公子领来二千余武卒可以增加信陵君的势力,不曾想,一个默不作声的大梁尉,轻松地就把后军武卒接管了。信陵君的力量反而被削弱了。 张辄还想到中营司莽。刚才和他对话时,张辄有一个念头:如果让司莽具体负责后军的指挥,应该可以发挥司莽的才能,取得较好战果。但大梁尉强势整军,令这一想法还未出口,就已经死了。如果信陵君要委派一个人具体指挥作战,这个人也只能是大梁尉,而不可能是其他人。 怎么会这样? 心里这么想,脸上并不表现出来。沉默片刻后,张辄又道:“如此,左营亦当拜校尉。不知何人。” 张辄的话题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一名门客道:“营司左迁。” 另一名门客道:“夫营司者,多庶人,焉能当校尉,必也诸魏公子。” 一名门客反驳道:“诸魏公子,孰为任校尉而执旗鼓者?” 这名门客道:“必也其家臣乎?” 张辄猛然想起,道:“其芒氏兄弟,奈何?” 这一人选竟然引起众人的兴趣。当即有人道:“芒氏兄弟,卿相之家,必有家风。” 一人道:“吾观芒辰,虽弟也,而智计独具;亥,虽兄也,一勇之夫。当以谁为尉?” 一人道:“彼兄弟也,一人为尉,一人辅之,二人一体,有何难哉!” 忽有一人道:“芒氏非魏旧臣,焉得当此任?” 一人道:“芒氏,魏卿相也,现为将军,一国总领,其子焉得不为校尉?” 那人道:“此非汝所能知也。芒氏,魏卿也,一家居焉而食其?。若为校尉,则当别支?米,岂能为也!旧例,校尉以上,尽归魏氏旧臣,无尽诸魏,赖食其家。芒氏若自居,诸魏必鸣鼓而攻之!” 众人一想,的确在理。诸魏公子家里,大多并无产业,更无封地,赖以为生者,不过为国家打工而已。因此,每个君侯的管事都有人争,国家机关的职位更是红着眼盯着。远支子弟居于下位,近支子弟居于上位,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家庭只要排一排家谱,就能知道自己可以拿到什么职位。不仅校尉,就算卒伯,也是非魏氏莫能,军功积年,多半能当个什伍长,干到伙长已经顶天了。可如果芒氏兄弟不行,诸魏公子中谁又行呢?现在在打仗,不比和平时期,随便安插一个人食?米,大家都没意见;战时是要见真章的!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就算大梁尉敢任命,那帮公子哥也不敢接呀!能像梁尉公子那样挺身而出的,实在少有。 张辄想通此理,有些沮丧道:“先生所言甚是。芒氏才虽贤,奈亲旧何。” 一名门客感觉到气氛有些低沉,便打趣道:“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另一名门客不服气地抬杆道:“微君上,孰与谋焉!”众人一笑,算是把气氛给活跃起来。 张辄道:“君上委整行伍之事于大梁尉,而大梁尉欲借诸先生之力,宁勿左校尉出诸先生之列乎?” 听到这个话题,众门客又八卦起来:这名门客有带兵之能,那名门客有谋略之策,或通战阵,或明地理,不一而足。张辄在一旁默默听着,倒也了解到一些平时不太注意的人,也有一些才华,以后倒可以试用。 忽然一名门客道:“若道校尉,张先生其当之!”众人一起看向张辄,皆道:“善,善,善!非先生莫能当也。” 张辄正要说什么,一名门客摇头晃脑道:“若论军阵谋略,张先生其材也;若论亲疏贵贱,张先生,魏公子之客也;若论食槽之争,张先生岂区区一校尉之比乎!有此三者,假校尉,莫张先生莫属。而况梁尉公子已掌右校,若左校置于非人,大梁尉其有意乎?” 最后一句让大家都笑不出来:如果后军大半武卒都由大梁尉掌控,在信陵君控制范围之外,那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甚至可以合理推论大梁尉欲图谋不轨。张辄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得半尴尬地笑道:“有是事乎!” 正言间,门外传报:“大夫军使请见!” 众人的心一起一跳,暗道:“来了!”张辄道:“宣!”众门客齐声道:“宣!”迅速在两边列开。 军使跑进门来,于照壁下停下,手执节符,向上行礼。一名门客查验了节符,道:“晋鄙大夫遣!” 张辄道:“大夫何令?” 军使道:“后军将及偏裨,速往中营领命。”张辄道:“喏!”军使急急跑回。 张辄想了想,对一名门客道:“烦先生请司莽同往。”又对一名门客道:“愿先生与某同往。”两名门客皆道:“喏!”张辄又对其他门客道:“城内之事,有劳诸先生!”这些人一起拱手道:“先生勿虑。” 张辄和同行的门客一起往厩下套车。待车马齐备,司莽已经带着二十人在府门外列队。张辄简单地说了两句,司莽跳上车,门客启动马车,二十名武卒跟在车后,向中营而去。 路上沿途都是军营,加之有步卒随车,所以车乘并未奔驰,而是保持着小快步,即便如此,步卒也要小跑才能跟上。一路上,张辄都在向司莽询问诸般营事,司莽耐心解答。到了中营,车马武卒都留在营外,只有张辄等三人进入大帐。入帐后一看,前、中两军的人都到了,就在等他们。 张辄礼道:“后军假将奉令到!” 晋鄙大夫回礼,道:“先生坐!君上劳军,先生劳心!” 张辄道:“岂敢当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司莽二人坐在他身后。帐中并无席垫,诸将都是席地而坐。 晋鄙大夫道:“闻探报,秦人移营,恐其犯我,乃请诸将议。” 前军将道:“前哨探得,秦人拔营都起,尘土蔽日,前锋已出启封西来!” 张辄问道:“秦人已至何处?” 前军将道:“时近日昳,哨探已出,待其回报,即可知敌安营之所。” 晋鄙大夫道:“敌行踪未定,吾不得其便。吾意深沟高垒以为守御,待其阵圆,吾方与战。” 前军将道:“大夫之言,深合兵法,偏俾附议。” 中军将亦道:“偏俾附议。” 张辄小心翼翼地问道:“后营夜来遭袭。寇可来,吾亦可往。乘彼立营未定而夜袭之,奈何?” 前军将道:“先生高议,胸怀雄策。先生但遣军往袭,若有令,不敢辞。” 中军将亦道:“先生雄才,果非常人也。但凭先生遣军。” 第226章 信陵君归城 张辄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一建议而已,诸将竟然像起哄似的,纷纷要自己出兵,一时竟呆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晋鄙知道张辄不过是一时嘴快,不了解其中的潜规则:谁出主意谁出兵。遂开口化解道:“后军之事,统由将军总督,先生可向将军晋言,必能成功。” 张辄十分委屈地道:“喏!” 晋鄙以指划案,道:“各军就其营地,各择险要之处,深沟高垒,以为不可胜。武卒枕戈,但有一处受敌,他军齐援,不可延误。吾已将秦人来犯等情报于魏王,约将军自大梁出兵,以袭启封之侧。与秦人战,非比他人,各军务要精心,以报国恩!” 在座诸人皆道:“喏!” 由于晋鄙在安营时,就是按照对启封防御的态势布署各军位置,所以在接下来的细节讨论中,大家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不过就是在营地周围掘沟筑垒,主要的远程打击自然由武卒承担,民军只负责打击零星攻上城池的敌军。然后就是齐声呐喊,以壮声势。会议很快结束,众将回营,安排防御。由于前军首当其冲,十分重要,晋鄙陪着前军将到前军,具体安排防御之事。 张辄等再乘着车回到华阳城中时,信陵君还没有回来。几位先生过来略问了问情况。张辄等在路上已经安排武卒到民军各营通知营司以上军官到华阳城内议事,回城后,再派一名门客赶往中军援军营中,告以“大夫有令,请信陵君速归”。 少时,各民军营司、校尉皆至。张辄下达了掘沟筑垒的指示后,各饮一盏清酒,便令回营。 民军营司级以上的军官,其实都由武卒担任,乡老充任其副,主要负责联络各乡里;卒伯其实就是各邑长老,什伍长通常就是各家家长,至于一卒一什一伍真实有多少人,因家而异;什伍之间也未必有上下级关系。民军的真实战斗力,其实是本糊涂账。 后军武卒中,只有中营是稳定的,其他两营都在整编,据说有可能提升为校级;具体的指挥,还要靠信陵君和大梁尉等大佬来定,以张辄和司莽的资历,是指挥不动的,所以也没有叫他们过来。只是派出军使,告知秦人来犯,晋鄙大夫命令要深沟高垒,以为不可犯之势。武卒们自然知道,挖沟筑垒的力气活,自然轮不到自己,那是民军们干的事,自己只是根据情况,据垒防守而已。不过,刚到营中的武卒,其实只有随身的武器,有些连弩也没有带出来,箭则更是剩不下几支。接到命令也无法执行,只是应喏了事。张辄知道这种情况,但却无权开武库,分发兵器;更无权开粮仓,飨士卒。一切都要等信陵君回来再说。 至于民军,他们挖沟筑垒的工具,自然不可能是铁锹,在那个时代不过是一根粗一点的棍子,在家务农时可能还会绑上块骨头、石片,现在只得一切从简。营地旁边有水沟的,可以直接利用水沟湿濡土地,能省点气力;附近没有水沟的,只好分出一半人,各拿容器,盛水浇地,待其松软后再开挖,要费劲不少。 张辄等心怀忐忑,谁也不想呆在府内,除留下几个人值班,剩下的都上了城,远远眺望远方。尘土更大了,但尘土中出现的身影,表示着各营已经在执行掘壕的命令,这种场景也许可以为焦虑的心情提供少许慰藉。 信陵君坚持在援军那里用过晚餐才启程回城。他已经得到仲岳先生的报告,晋鄙大夫的命令他也知道,并转告了大梁尉,大梁尉只不过一笑置之,信陵君也不便催促,索性和大梁尉一样,一副从容不迫的态度,仿佛秦军的事不存在。 中军派过来的武卒是其精锐,战时自然是要承担重要任务的,但再重要的任务也没有接受信陵君劳军重要,这一点晋鄙也是清楚的,所以也没有派人去扫兴,只简单地命令劳军结束即连夜归营。所以这支部队虽然接受了劳军,但其实比其他人更辛苦:他们会连续两个晚上不能好好休息。有失有得,他们吃了一顿饱饭:校尉下令将劳军的粮食尽数飨士卒,包括信陵君一行。营地洋溢着欢愉的气氛和香甜的粟米味。一直到送走信陵君等,他们才开始拔营。 信陵君心情矛盾,一方面,他为自己这一天辛苦的劳军经历感到兴奋;另一方面,他也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感到担忧。他想问问大梁尉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但大梁尉好像跑了一天,很疲劳,站在车上合眼打盹,信陵君想和他并车前行,交谈几句,但见他这样,也不好提出要求。 回到城中,张辄等人接着,大梁尉告辞道:“臣无状,病体虚弱,难以支撑,左营整顿,及明日战事,全赖公子。”堂而皇之地回去了。尉府有许多家臣随营,大梁尉除留尉僚辅佐梁尉公子外,其他人都留在城中,打理他的生活。他没有占据另一座营司的府邸,而是在军营最深处,要了一整排营房,他的家臣和随行的诸魏公子都住在那里。 信陵君领着众人回府,只有留守华阳城的那些人还没有吃饭。他们于是趁着信陵君与诸先生慰劳相辞的功夫,躲回室内吃了点糇粮。待众先生散尽,只留下十来个核心人物后,这些留守的人才一一出来。信陵君和几百人说过的慰劳话,依然十分认真地对这些人重复着。留守的先生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择要向信陵君作了汇报,然后也相继告辞,只留下张辄。这就是信陵君最高的参谋班子。 天色渐暗,他们也没有进入堂内,就在庭中席地而坐。张辄详细地介绍了出席晋鄙大夫军事会议的情况,对司莽的协助大加赞扬。信陵君道:“今夜可请司莽同议。”一名门客很自觉地站起出门去请司莽。 信陵君再向张辄拜道:“日来事务冗顿,幸赖先生而得不辍。今诸事已毕,愿聆先生之教。” 张辄回拜道:“日来事冗,所急者乃御秦之务,他者愿具陈。” 在座的诸先生日间皆随信陵君在营中,并不了解城中情况。见张辄说及此,都提高了兴致。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君上之出也未久,郭先生所遣夜探回报,夜袭右营者,非为秦人,实乃韩人。” 张辄此言一出,不出意外地在众人中引发一片惊诧之声。众人都拿眼望向郭先生,仿佛期待他能给出一个解释。郭先生十分尴尬地苦笑一声,道:“臣亦不知,愿往问之。” 信陵君倒还沉得住声,伸手虚按一按,就对张辄道:“何以知之?” 张辄道:“夜探潜蹑其后,望见其直入郑国。故知之!” 靳先生道:“郑国至华阳不过三四十里,潜行而至,倏然而归,诚其然也。” 仲岳先生道:“臣观右营遇袭之状,甚惑。今闻张先生之言,方悟其理。” 信陵君道:“先生何惑?” 仲岳先生道:“秦人之战也,必以首级为功。夜来右营遇袭,所在皆乱,此正斩首建功之时也,而无一人死伤,盖止毁其营帐而已。秦人行事,宁有此乎?今则知乃韩人所为,是必然也。” 信陵君道:“韩,吾盟也,猝然袭我,其欲何为?”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张辄道:“臣日来多思不得其解也。宁勿为报华阳之事耶?” 郭先生道:“果欲报华阳之事,当摆明旗鼓,正责其过,而申讨伐。今冒用秦人,阴潜而入,忽尔而出,若非有心,难测真伪。必无此意!” 仲岳先生道:“其贼果冒秦人之名乎?是吾与秦战,遇袭则必归之于秦也!” 众先生恍然道:“微先生,吾等俱不察也。” 张辄道:“臣承俗务,未得入营。敢问营中之状?” 仲岳先生正待回答,门外传报:“中营司莽奉命请见。” 信陵君道:“请!” 众先生一齐道:“请!”一起站了起来。 照壁后面转过司莽及那名门客。司莽对上礼拜道:“臣奉命而至,不知君上有何呼唤!” 信陵君道:“孤闻军报,事务缠身,不得其详,今夜清闲,愿就教于司。司其入座。” 司莽道:“君上与诸先生高座清谈,臣一武卒,焉敢相从!” 张辄道:“闻司乃魏氏后裔,吾等皆臣也。奈何相弃焉?” 信陵君道:“司其魏氏耶?” 司莽道:“偏远庶支,才薄德鲜,有辱先祖,甚不肖。” 信陵君道:“孤失德,未得亲亲友友。愿司近同席。”亲自过来,携手领到阶前。阶前自然并无坐席,只是两人并肩而坐。其他人依次坐下。 信陵君道:“司何出?” 司莽道:“盖出武侯庶子。” 信陵君道:“其辈何如?” 司莽道:“久在庶世,家谱早失,不敢与闻也。” 信陵君道:“诚若是,敢以年齿相称。君长吾友,愿以兄事之。” 司莽连忙避席而拜道:“臣何敢。其死罪也!” 第227章 司莽论策 司莽听到信陵君欲认他当哥哥,吓得半死:信陵君的哥哥是何人?乃当今魏王!自己是何人,不过一武卒营司。 信陵君见司莽如此,于座中伏拜道:“吾等魏氏血脉,值此战乱,共当国难,焉敢以贵贱论也!” 司莽道:“君上但有令,臣水火不惧。唯君君臣臣,礼也。此非臣之所敢闻也。” 信陵君见司莽被吓成这样,只得和缓道:“卿与孤一脉相承,卿何以至此!” 司莽道:“臣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臣不敏,请事斯语。” 见司莽引经据典,坚辞不让,仲岳先生只好出来打圆场,道:“司莽立志坚固,愿君上全之。” 信陵君只得道:“卿且坐!孤失之矣,卿其勿怪!” 司莽道:“臣岂敢!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敢尽忠,亦愿君上行圣人之教。” 信陵君立即端颜正身,避席相对而拜道:“卿所言,就孤复正道矣。恨不能以朝夕以相就教也!”伸手扶起司莽,引回正座坐下。复道:“卿至之时,仲岳先生正欲告张先生以巡营之事,卿其听之,以正吾失!” 司莽道:“求之不得,不敢请耳。” 仲岳先生长跪而起,道:“君上巡营,一则劳军,二则整备。先至右营。经查,夜来右营遇袭,营中之卒,土崩瓦解,司空仅引数十人据车抵敌。幸敌不进,而吾援速至,右营但有营帐被火,他则无损。” 张辄闻言而惊道:“何以如此?是夜军使来报,营司空,临危不乱,约束士卒,坚阵以待,敌无隙可乘,值吾援军至,乃退去。” 仲岳先生道:“然也。军使所报,亦非虚言,然未言者,所谓‘约束士卒’,不过数十人耳。” 张辄顿时面红耳赤,一个简单的谎言,就这么简单地蒙骗了自己。信陵君为之开解道:“微大梁尉,吾等皆入其彀矣。” 张辄道:“不意右营司空乃此等人也。” 一旁司莽再次避席而拜道:“司空所言,非为欺君,乃营事之常也。愿君察之。” 信陵君道:“卿可但言之。” 司莽道:“右营本部,不过二百数十人,皆长什伍,临时调集,素不相知,非故旧可托心腹者也。复得千余众,皆疲老之辈,甲仗不全,心意不定,行伍不成。猝然遇袭,土崩瓦解,盖其宜也。而司空能集数十人死战,此其素得军心,威德所感,实属不易。敌去后,司空知临阵而退,必被军法;而诸卒崩散,实有所因;乃避重就轻,言善避恶,实出其本心。愿君上察之!” 信陵君道:“卿所言是也。”示意仲岳先生继续说。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入其营,司空并无隐瞒,一一指陈其情。众虽散去而无远,乃观望其事。见敌退去,亦复归营,皆有赧色。司空亦重责其过,令其自新,乃重整营栅,至夜不息。——吾等至其营时,营栅已备,行伍齐整,略无败相。大梁尉乃集其众,赏其战者,皆长什伍;而责其散者,互杖二十;君上劳军,散者才半,余尽归战者。遂分其营为校,假梁尉公子校尉。司空治军不整,然临阵不乱,能聚众死战,功过相当,仍为营司,假赞画。其营遂定。” 张辄没有多说话,默默点点头。司莽则感叹道:“司空经此一事,亦可瞑目矣。” 信陵君诧异地问道:“卿何言也?” 司莽道:“司空,远族也,位至营司,位已极矣。今以功假校赞画,额外之恩,实大梁尉超拔之德也。” 信陵君道:“书曰:‘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此非圣人之教乎?奈何以亲疏论之!” 司莽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方今乱世,仓廪虚而衣食少,宜乎圣人之教堕地也。” 信陵君道:“今孤欲行圣人之道,卿其助我?” 司莽不防信陵君乘势说出这话,一时竟怔在当场,良久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清醒过来之后,发现周围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一时情绪激动,不禁冲口而出道:“君上之命,臣不敢辞,虽刀兵不避!” 信陵君道:“孤欲仿大梁尉整右校之法,命张辄先生假左校尉,以卿赞画之,卿其勉之!” 司莽到此时,心情平静下来,冷静地问道:“臣赴左营,中营付于何人?” 信陵君道:“仍由卿兼之。” 司莽又问道:“左营司胜,今当何职?” 信陵君道:“司胜无功不赏,仍为营司。” 司莽道:“臣以何功,得迁赞画?” 一句话,将信陵君问住了。司莽道:“臣请以营司副张先生,必尽心沥血,以竭其诚。愿君上亦以司胜副之。” 仲岳道:“司议甚妥,正当依行。中营、左营皆属左校,其众甚多,可以中营为将军亲营。” 信陵君问司莽道:“卿意如何?” 司莽道:“臣深荷君恩,当以死报。” 信陵君劝勉几句后,又转向众人,道:“张先生言袭右营者,非秦人,实韩人,仲岳先生以为实也。先生以为当如何处置。” 司莽道:“臣附骥尾,敢问其详?” 信陵君道:“愿张先生再言其情。” 张辄道:“昨夜敌袭之时,郭先生密遣二人阴蹑敌后,见其直入于郑,乃知袭营者,非秦人也,实韩人也。” 仲岳先生道:“以情推之,右营虽土崩瓦解,而敌不取首级,但烧营栅,大异秦人之趣。若言其韩,则可原也。” 司莽道:“诸先生之见是也。臣于昨夜,亦遣斥侯密探其众。乃知其为韩人,亦非韩卒,实乃韩民。” 信陵君道:“卿何以知之?” 司莽道:“行列不整,进退无序,号令不明,进则一拥而上,退则一哄而散,故知之。” 信陵君道:“卿之细密,令人叹服。”张辄乃至郭先生都感到尴尬,低了头不说话。 司莽道:“诸先生亲蹑敌后,探知其情,非区区斥侯所能仿佛也。微先生,臣何以知其为韩人耶?” 信陵君自然知道这是在为两位先生开脱,也就迅速转了话题,道:“韩人间焉,所欲何为?” 司莽道:“犹疑两端,又有何为!” 信陵君道:“何谓也?” 司莽道:“韩贪秦利而畏三晋,既事于秦,复不敢绝于晋,故为此也。此必秦劝其助战,故出此也。虚声出战,而实不敢对;乃募城中轻佻少年为之。” 信陵君环顾在座,诸先生皆动容,遂道:“卿所洞查,犹如亲见。诚若是,如之奈何?” 司莽道:“此其计未定,心未决,以客说之,必有所动。” 信陵君道:“魏再三遣使说之,未建其功。” 司莽道:“但以利诱之,以威动之,则必可。”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以何利诱之,以何威动之?” 司莽道:“韩之所欲者,河间之地也,可以其城以诱之;吾大军十万,迫近郑国,岂无威耶?” 信陵君沉默良久道:“此诚强人所难也。” 司莽一揖,道:“臣无状,但妄言耳。可采不采,一赖君心。” 信陵君道:“此可再议。左营整备,事在急迫,卿有何策?” 司莽道:“臣闻此二千武卒,皆以什钱佣之,其破落难用,必也类之。若不能激励士气,明其赏罚,犹不及民军之精锐也。想武卒自入营,皆得田百亩,房一舍。岂区区什钱所能佣也?必也经济不良,贪得少做,家产尽失,无以为继,仍为此也。虽市井犹为无良,况武卒焉。” 信陵君道:“此等之人,何不汰之?” 司莽道:“武卒素无沙汰之说。初,吴子建武卒于河西也,三日一战,其馁者早丧,只求增补。今者武卒居都下,数年无一战,尽为市井所累;其馁者不汰,反因贪生而得长远。军无斗志,日以经济为其生,故难能也。” 信陵君道:“卿之所言,皆切其弊。然则今者正欲其迎敌,为之奈何?” 司莽道:“惟愿君上明其赏罚,退则必死,庶几人有进心,而无退志。” 信陵君道:“卿之所言,乃治军之要也。愿卿行之。若有所需,可尽委于张先生。” 司莽道:“喏!” 信陵君又道:“日间孤劳于俗务,晋大夫之会,赖司莽与张先生成之。愿承其教。” 张辄先开口道:“晋大夫言,晨间探得秦人拔营,直向吾营而来,有犯我之势。大夫拟深沟高垒,暂避其锋;一面飞报大梁,请将军出城相助。然后相机出战。” 司莽道:“先生所言,尽得大夫之意。大夫已亲赴前军,督率营垒,及守战之策,必极尽妥,愿君上勿忧。” 信陵君道:“后军之策奈何?” 司莽道:“后军乃全军根本,将军亲镇,三军用命,必能无恙。” 信陵君道:“虽然,愿闻其详。” 司莽道:“秦人初战,盖探其虚实耳,必不能全军而上。此前军之事也。后军但坚守城池,激励军心,张明赏罚,遇战不乱,则尽之矣。” 第228章 战临 信陵君听闻司莽所献战策,仍不满足,定要他细述。司莽十分无奈,知道这位公子也和张辄一样,虽饱读兵书,却未临阵,对军阵之事,无半点常识。只得从最基本的说起。 华阳城为整个防御体系的核心,所有粮秣、兵仗皆在于此;且城墙坚固,防御体系完备,如以千人据城而守,虽万人难以猝下。防守华阳不失,虽是全军作战要点,但相对而言,后军的基本任务就是防守华阳。这一任务是难也难,说易也易:秦军要出现在华阳城下,并形成围攻之势,必须突破前军和中军的防线;在没有击破前、中二军之前,华阳城基本不会受到攻击,这是易的一面;另一方面,一但华阳城遭到攻击,那就说明魏军受到重大损失,这时,信陵君作为全军首将,必须要以后军独立坚守华阳,以寻求战场转机,这将是全部战争最困难的一环。次一级的任务,是保证我军侧背不受秦军进攻,并在战局需要的时刻,投入增援力量,扭转战局。 信陵君再问:要如何布阵,才能完成这些任务,特别是警戒侧后和提供增援。 司莽道:“秦军首日,必以试探为主,多与前军游斗,以窥吾隙。若得其隙,旦日必强力突之;若吾无隙可乘,则战局迁延。复次,若前军营阵失利,中军犹可弥缝其间。秦难得手。以吾而言,首日作战,必能察敌我之强弱而应之。故首日,后军以四面策应为要。”凡透过我阵的小股敌军,必须主动加以歼灭,勿使成患;凡迂回我军的秦军,必要坚守不动,勿使全军受挫;凡前线需增援时,必须及时抽调兵力,赶到增援。在前几天,还不需要考虑守城的事情,主要是依托城池,打一场主动防御。 司莽解释了一两个时辰,才勉强让一众门客觉得心里有底。信陵君道:“旦日整顿左营,及布阵之事,皆卿任之。张先生执斧钺为卿前驱。” 司莽道:“臣岂敢,愿附张先生后,为一小卒。” 张辄道:“臣奉君命,为司执斧钺,但有所令,成则司之功也,有过,辄一身担之!” 信陵君道:“岂敢劳先生若此。邂逅不如意,孤愿担之。愿卿等及诸先生助我!” 司莽不敢再辞,随着众先生拜道:“敬喏!” 与司莽约定明日之事,司莽辞去。再与众先生等约好各自任务,一众先生亦相继辞去。 待众人离开,信陵君问张辄道:“曾兄处何如?” 张辄道:“未得音讯。臣敢问,劳军粮车为何尚未入城?” 信陵君道:“似闻唐叔有言,粮车夜来行走不便,可择近处暂歇,明日再归。” 张辄道:“臣所忧者,吕氏昆仲尚未入城。臣令其随吕伯阶往拜其亲,不知虚实若何。” 信陵君不知所谓,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张辄。张辄简要介绍了自己晨起往赴吕氏车行,征集车辆人员的事,说到吕伯阶突然提出要随队赴乡下会外室。“夫外室者,人之所私,多不足与外人道。而伯阶再三求之,此为可疑。故臣令吕氏伯仲随其同往,以窥虚实。二人至今未归,臣甚虑之。”张辄道。 信陵君道:“敢遣人往探之?” 张辄想了想,道:“军事急迫,暂无余力。……现曾兄纵至,亦无从入启封矣。”两人各辞礼而去。 华阳城在一片平静的焦灼中,渡过了大战前的夜晚…… 次日鼓声大作,各营齐集营前,开始列队点名。经过一夜的劳碌,前线各营的防御阵地已经修筑齐备。前出警戒的武卒全部撤回。后军是最为安全的地方,虽只有五千民军,但也修筑起一座座点状的营垒——这自然是根据司莽的建议,由张辄安排的:由于后军有四出支援的可能,不能修筑起连续的濠沟,以免妨碍机动;同时,由于司莽没有建议,张辄也就没有派出警戒部队,——好在一夜无事。 各营的军使纷纷驰往晋鄙大夫的帐中,而晋鄙大夫也派来箫间先生,亲自向信陵君报告整个战役的部署。在这之前,张辄已经领着几位先生,执着信陵君的节钺,和司莽一起,前往左营整顿。 箫间的介绍要言不烦,信陵君听得懵懵懂懂,周围的先生也没有什么表示。信陵君强行记下箫间所说的所有的话,准备在空闲时再“吐出来反刍”。最后,他对箫间先生道:“大夫处置甚当。吾军性命,全赖大夫干城其间。但有所命,孤不敢辞!”箫间也不多言,辞去。 郭先生已经向四下派出了哨探,大约一个时辰一趟;四面城楼也都派出了瞭望,一班二人,按时轮换。华阳尉府周围,固定安置一百门客,各有值司,也是按时轮换;华阳尉被要求留在内宅不得外出。信陵君身边,常有十来个门客环绕,这个由各门客随意。华阳城并不关闭,方便军使往来。 晨起点军,大梁尉托病未来,只委托了尉僚代行应点。信陵君送走箫间后,先到了大梁尉的房舍,向大梁尉表达慰问之意,并亲自再面对面说了一遍自己对左营的处置。大梁尉显得很有些疲惫地道:“于营中,臣不敢言老,然疲病,不由自己。……劳公子亲至。……臣无德少才,一以公子之命是从。” 信陵君道:“大梁尉劳于国事,一病至此。敢请公子回城,亲侍汤药。” 大梁尉道:“孺子不堪重任,惟可效犬马。臣为君上之累,心甚不安,愿以是儿奔走,锋镝不避。” 信陵君道:“愿以大夫之意相告。” 大梁尉道:“适家老已转其意,安置稳妥,臣心甚慰。营司莽及司空,皆可堪任,愿君上信之、任之。”言甫毕,四下鼓声大作,众皆变色。大梁尉道:“战起矣,恨不能驱驰左右!……不敢为君上累!”信陵君一行赶紧辞出,直奔东城楼而去。路上,信陵君派出一名先生去请须贾大夫上楼。 登上东楼,迎面一轮朝阳正冉冉升起;朝阳下,一个个举着节符的军使在其间往来奔跑。 后军由五千民军和连新到的武卒共三千多武卒。得到命令的民军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已经克服所有的困难,连夜掘筑出沟垒;鼓声响起后,各营均开始列队。信陵君登上城楼,向北望去,见左营尘土飞扬;尘土中,隐约可见整齐的队列。复向南望,西营队伍也整齐列队。看来,新来的武卒虽然素质不高,士气受到打击,但毕竟是“老兵油子”,各种动作都还是到位的,在各级军官的率领下,执行起来也像模像样,看不出什么破绽。信陵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后军在战斗初期,任务不重,主要是向四方警戒,与敌接触的可能性很少,各营垒只是放出警戒人员,对战斗力要求不高;只要军纪严明,就能起到安定全军军心的作用。 华阳城不过方里许,城墙上早已有一卒武卒布防:东面城墙最为接敌,安排一伙五十人,南北两面各二十人,远离战场的西门只安排了十人瞭望;东城墙的五十人中,三十人常在城上,二十人则分两队在城中巡查,街坊之中,无节符严禁行走,否则直接斩杀;其余人均在营中安坐,无战则按时上城换防,战时则依旗鼓出击;各城门依然不关闭,以方便军使往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夜间司莽与张辄商议妥当,回营后下令安排的。 不多久,张辄、司莽带着左营的几名军使进了城;几乎同时,右营的司空也进了城。他们立即被在四门守城的门客引到东城上。张辄二人先到,信陵君问了几句,张辄道:“左营司胜甚得其力,敌袭之夜,已假司什伍伙卒,甚齐备。吾等至,但分二营,各假营司,而以司胜总督之。中营指为将军亲营,司莽随将军左右。” 信陵君道:“此策甚合吾意。司胜处事有方,当记此功。” 这时,右营司空上了城。信陵君转头问道:“梁尉公子何在?” 司空道:“公子自守大营,命臣至将军帐下听令。” 信陵君道:“公子为士卒先,忠义可嘉。公子何言?” 司空道:“公子愿将军无忧,但有使命,水火不避。” 信陵君道:“善。” 城外又响起了第二通鼓声。 司莽道:“请令左右二校入阵。” 信陵君道:“可!” 司莽遂令道:“左右二校入阵!” 身后有军使向两侧跑去。随即,南北城楼传来英节奏明快的鼓点声;随后,城外营中也传来鼓点声;随即两个军营鼓声响起,两队武卒分别向前、侧方的营垒开进。信陵君高居城楼之上,视界开阔,对两营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队列基本整齐。 不久,军使来报,“左营二卒分驻营垒”“右营二卒分驻营垒”。信陵君只让众先生及二营司去处理,自己只顾眺望军队的调动。 第229章 初战 在城楼上,信陵君大约能望到二三十里外。视野之内尽是奔跑的士卒,以及扬起的一条条尘土:这应该就是中军在占领阵地。远处基本看不到人,但也是尘土飞扬,完全遮挡住了地平线:前军的调动情况完全看不见。至于秦军的位置,只能听前军报告了。在一片尘土之上,一面大纛高高飘扬:这里就是晋鄙大夫的所在。 大战来临前,晋鄙没有留在中军,而是在尽量靠近前军的地方找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聚落,把大纛树立在那里。这几座小房舍是周围的制高点,爬到房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前面各个方向的战况。前军将也把旗鼓设在这里,随时根据晋鄙的指示下达命令。 昨天,晋鄙将前军所驻守的整个地域都巡查了一番,指示了各支部队的行动概要,以及沟垒的建筑要点。前军将自然是魏氏王族,本来对晋鄙不甚了解,但见晋鄙临危不乱,处事井井有条,乐得把指挥作战的任务都交到晋鄙手中,自己只做个上传下达的角色。 哨探一遍遍来报,“秦人列队”“秦人进餐”“秦人出营”。然后就看见远处尘土飞扬。渐渐地,大地都震动起来…… 无数的旗帜和无数的人马在百步之外停下来。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秦人背对阳光,占据着有利的一面。不多久,秦人齐声大喊:“魏人来战!魏人来战!……”声音一直传到晋鄙所在之处。前军将看了眼晋鄙,见他面色沉稳,浑如不觉。 大约半个时辰后,秦人阵中鼓声大作,一群盾手从阵后直透过来,来到最前面;随后,秦人在盾墙的遮蔽下,以缓慢但坚定的步伐向前而来。在大约五十步后,魏军射出了第一批箭,几乎全部都被盾墙挡下,没有发生什么效果。又走了二三十步,前面正好有一条水沟。水沟不宽,但正好不能跳过,必须下到沟底,趟水过去。秦人鼓声不停,盾手毫不犹豫地下到沟里,这时,魏营中一阵梆子响,弩机的迸裂声随即响起,一片“嗖嗖”的箭声,直扑沟边而去。秦人齐齐卧倒,有动作稍慢的即为箭所中,痛苦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第一波伤亡并没有让秦军阵中的鼓声停息,相反敲得更响了。盾手携着沉重的几乎一人高的盾从沟底爬出来,就又迎来一批箭矢。他们尽管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蹲伏和将盾竖起的动作,但还是有人中箭。 在盾墙的掩护下,所有秦人都过了沟,在盾后整好队,重新向营垒发起进攻。等他们冲进胸墙后面,发现墙后早已无人,而这时,第二道胸墙后又射出无情的弩箭…… 时至近午,秦人终于冲到第三道胸墙内,只要整好队,就能向魏军营垒发起冲击。这时,魏营中突然响起鼓声,各营武卒在两侧,民军在中间,突然压上来,整齐地高声呐喊。突击三道营垒,虽然伤亡并不大,但需要不断冲击、整队,秦人已经耗尽体力,突然出现的生力军让他们难于措手。而这时,秦军阵中终于传来钟声,——第一波进攻结束了。秦人直接退回自己的阵中。魏营中的鼓声也不急迫,魏人并不追杀,只是慢慢地吊在后面,收复了全部营垒。被弩箭所中的秦人,无论死伤,都被自己的战友从容地抬回,连器械,包括厚重的盾也一并收走,只留下一滩滩血迹。 魏军营地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这一情景被前军将看在眼里,兴奋得高声叫起来:“吾胜矣,吾胜矣!” 晋鄙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秦人但以少人攻我,无必胜之心;不过探吾虚实耳。攻之无损,时日尚早,必有其次。” 前军将道:“如之奈何?” 晋鄙道:“不过如法守之耳。” 前军将道:“大夫之才,虽孙吴何以加之!” 晋鄙听到这毫无营养的奉承话,心里很反感,这些公子哥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甘苦!但脸上不能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全赖大王威德,臣何以当之。”转身对军使道:“报捷将军:秦人攻我,尽为我所退,吾营阵安若磐石;正整顿军士,以备再战。”军使行礼,转身跑去。边跑边喊:“前军捷报~前军捷报~” 晋鄙复对前军将道:“愿将军巡视全军,激励士气!” 前军将应喏而去,乘上革车,往各营巡视。 秦人进攻的鼓声传到华阳城,信陵君一行紧张地向前张望,但只能看到尘土,其他什么也看不见。鼓声延续了很长时间,这让城中的人倍感煎熬——自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信陵君他们听不到梆子声,更听不到弓弦声。直到日近中天,才突然传来魏军的鼓声,随即是钟声。魏人的鼓声虽然不急迫,也不十分响亮,但却令人心情振奋。这段鼓声也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与闻到秦人鼓声的煎熬感明显不同,这是一种紧张的期待。 信陵君问道:“吾军胜乎?” 司莽道:“吾虽击鼓而进而不急,秦虽鸣金而退而不迫,是秦人虽退,其阵尚整,无隙可乘也。” 金鼓之声停下,前军的欢呼声隐隐传到后军,华阳城内紧张的气氛也迅速被欢乐所代替。信陵君欲振臂高呼,司莽连忙拦下道:“不可,军使未至,不可少松懈,以防不测。”报捷的军使从三十里外跑进华阳城时,已在一个时辰以后了。华阳城内一片欢呼声。 欢呼声未绝,远处又传来秦人进攻的鼓声,于是城中的气氛再度转为紧张。张辄把略事休息的军使带上来,信陵君道:“复大夫,敌为我退,孤心甚慰,愿激励全军,以获全胜。其有功者,必依律而赏,不敢吝也。” 军使行礼欲退,张辄问道:“能骑否?” 军使愣了一下,答道:“然也!” 张辄道:“厩下有马,可少待之。”引着军使下去。不久,军使骑马而去。 远处秦人的鼓声一直响到太阳偏西,才传来大家期待已久的魏人的鼓声,以及阵阵钟声。信陵君一众又长长舒了口气,司莽看了看天色,道:“今只此耳,期于旦日。” 果然,不多久,军使骑马来报,秦人的第二次进攻已经为我所击退。信陵君再次勉励了众军,许以奖赏。军使骑马回去了。 信陵君对张辄道:“先生赐马,竟得如此大用,远见卓识,虽古人无以加也。” 张辄道:“大夫之马不足,而传令者众,故使军使走至华阳。城中马匹尚充,可稍援之。” 信陵君道:“今后先生若见所宜,可径行之。” 张辄道:“喏!” 司莽望了望远处,道:“云气渐暗,秦人将退。愿君上与诸先生回府,略进饮食。站立时久,滴水未进,想已饥疲。” 信陵君等闻此言,方才觉得双腿酸痛,浑身乏力,两目干涩,竟然提不出一点劲来。信陵君苦笑道:“设秦人至,吾等不战而败矣!” 司莽道:“惜士卒之力,养士卒之气,此战胜之一道也。秦人竟日不得食,累战而无功,云气渐灰,必气沮而退。” 信陵君道:“卿能观云气?” 司莽道:“所谓云气者,不过天象也。天与人合,人有所思,天必应之,故知之。” 信陵君道:“卿且观此战胜败若何?” 司莽道:“两军皆无败象,正堪敌也。”信陵君沉默下来,良久道:“若相持不败,亦得胜也。” 司莽道:“君之言甚合兵法。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此取胜之道也。” 信陵君道:“诸先生可退而进膳!”门客们纷纷离去。信陵君对司莽道:“卿其同餐?” 司莽道:“臣竟日未入营,于心不忍。愿与士卒同之。” 信陵君赞叹道:“身与士卒同,虽古名将,无以加之。孤欲同餐,可得间焉?” 司莽行礼道:“君上若能出此,必能使士卒战不旋踵,而效死力。” 信陵君忽道:“中营若此,左右二营奈何?” 司莽道:“容臣计较之。”遂与张辄、仲岳二先生一旁商议,信陵君没有参与,把一切都交给这三人,独自走到城墙边,继续向远处眺望。 少时,一骑飞至,军使报道:“秦人收兵回营。大夫有令,全军收营,飨士卒。” 信陵君就于城上行礼道:“喏!”军使骑马而去。信陵君回头道:“全军收营,飨士卒!” 司莽道:“擂鼓收营。”复对信陵君道:“大夫飨士卒,计盖出此也。君上可勒二辎车运粮至营,与士卒同欢。” 信陵君道:“全凭卿等熟筹之!” 司莽道:“可拨弩箭等以充诸营。” 信陵君道:“城中有弩不过千架,箭不过十万。后军二千余众,虽罄其所有,不能给也。前军弩箭有失,全赖城中给之。孤意,待与大夫商议,先尽前军,再与后军。” 司莽道:“君上所虑是也。然武卒无弩,其战无技。奈何?若单以戈戟相击,技盖与民军同也。” 信陵君道:“愿熟筹良策,孤谨奉之。” 第230章 司胜 司莽希望借魏军战胜之机,把后军武卒中缺失的弩箭补足;但信陵君考虑,应优先补充前军的战损,因为城中虽藏有弩和箭,但由于城小兵少,弩不过千,箭不过十万,仅够装备一千人。信陵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武卒的武器从来都是自备,而身为武卒,爱惜武器如同爱惜生命;如果武器遗失了就能够从公帑开支,国家哪有财力维持。 司莽见信陵君把球踢给自己,感到很无奈:自己已经提出建议,要把弩箭补充给后军的新武卒,是你不同意啊!怎么还要我“熟筹”?你要补给前军,那也要快做决定;战事正紧,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把弩箭藏在武库中。 陆陆续续地,各营的辎车次第开进城来,运载次日所需的粮秣。张辄他们又忙乱起来,核对着节符和车乘,盯着他们往车上运粮,惟恐一不小心,被谁多装了一筐。城里也套上两乘车,信陵君、司莽和司空同乘一乘,先往右营。行前问候了大梁尉,大梁尉得知首日战事还算顺利,不住口地称扬“大王恩德”,但婉拒了一同前往右营的建议。 信陵君在右营辎车还未回来之际,先到了右营。早有瞭望望见,通报进去,梁尉公子早早迎出营来。信陵君没有带门客,身边只有十名武卒作为卫士。信陵君道:“首战而胜,特备粮秣,与诸君共飨。” 梁尉公子见两乘车共载来五十筐粟,遂下令道:“每伙来搬一筐,今夜尽饱。” 右营的运粮车虽然未归,但营中并非等米下锅,而是每夜腾清辎车,升火造饭后,辎车去运第二天的粮食。现在两营烟火正烈火,士卒们都在用石头磨粟脱粒。忽闻鼓声响起,随即传来命令:“将军飨士卒,每伙搬粟一筐!”各伙伙长领着两人过去搬粟,结果只搬空了一车。 梁尉公子把剩下的一车粟都令人搬到大帐后面,那里还有几筐粟。梁尉公子道:“非臣敢私公粟,实备不虞之需也。” 信陵君道:“公子之言是也。然则公子正在城下,但有所需,尽取于城中,又何虑焉!”梁尉公子也未争辩,不过简单地道:“书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则无患也。’臣愿事斯言。”梁尉公子把跟随信陵君而来的武卒都放在帐前,和自己的家臣、卫士、军使们一伙。自己和司空则陪着信陵君一伙一伙地慰劳。信陵君恭敬有礼,一一折身下士,士卒们不知应对,惶然地站着,听着伙长与信陵君对答些听不懂的话。临走前,伙长还舀一小碗粟米汤奉与信陵君等,三人分而饮之。 两营二十多伙,一一慰劳,花了大约一个时辰,天色已黑。信陵君和司莽混了个水饱,悄悄找地撒了尿,就一起回城,再往左营而去。十名武卒各食一碗粟,虽无盐梅,也不尽饱,但也垫了底,有了气力。回到城中,前往左营的辎车已经准备好,而左营自己的辎车已经装好第二天的粮食回营了。张辄早已派人给司胜传了话,司胜亲自引着十名武卒来城下迎接。信陵君便让中营的武卒回营,自己与司莽、司胜同乘一乘,领着十名武卒和两乘辎车,前往左营。 与右营相比,左营显得文静许多,这让信陵君感到有一些意外,想不出为何同样的部队在不同人手中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三乘车进了营,司胜下令击鼓。全部士卒随着鼓声肃然起立,在火堆旁就地列队。司胜高声道:“将军劳军!”钟鼓声大作,士卒们在长官的命令声中,以足顿地,发出“踏踏”的声音。 司胜回声对信陵君道:“请将军!”和司莽一左一右站在信陵君身后,信陵君顺着司胜指示的方向向前行进,两营司跟在后面,身后是两乘辎车和十名武卒。每经过一伙,司胜都要大声叫喊:“将军劳军,与粮一石!”身后的武卒就从车上卸下一筐粟放下。信陵君拱手当胸敬礼,说些慰劳的话;士卒则在伙长的带领下,高声喊道:“嗬!嗬!嗬!”然后便悄然无声。 信陵君将两个营从头走到尾,也花了一个时辰,一口水、一口粮也未吃到,而全体一千多士卒也都全程静立,任缶中的水带着粟米上下翻滚。这一幕让信陵君目瞪口呆,惊奇不已,不知道仅仅两天,一个士气涣散部队怎么能整顿得如此纪律严明! 巡营结束,司胜将信陵君带到大帐旁,命人端来一碗粟粥,双手奉上。信陵君叉手还礼,双手接过。一整天水米未进,信陵君又饥又渴,虽然粟粥滚烫,但他还是直接放在嘴边,小口啜着,无盐无梅,只放了几片不知道是什么的叶子,但信陵君却感觉十分香甜。他对司莽、司胜道:“愿与二卿同食!”三人各端一碗粟粥,来到帐口坐下,士卒们则围在火边,远离了他们。 信陵君道:“卿不数日,而得行伍整齐若此,令人钦服!” 司胜道:“但得其形,未得其神,战时犹不堪用!” 信陵君不明其意,望向司莽,希望听到他的意见。 司莽道:“司胜两日,日日操练行列,但有差迟必罚,无差者必赏。胜亦为士卒先,立于风中日下,竟日不辍,是以有今日之功。” 信陵君道:“敢问胜卿,以何赏罚?” 司胜道:“优则擢为什伍,劣则举石,量其过以应其数。” 信陵君听闻,不禁呆了:从来军中刑罚没有举石的,用这当奖罚,几乎像个玩笑。 司莽道:“法外施法,非司胜莫能为也。其所擢什伍,不拘一格,皆颇堪任。” 信陵君道:“站立竟日,宁无劳乎?来日阵上,可有妨碍?” 司胜道:“但劳其心,体力日增,君上无忧。” 信陵君道:“此法得之于谁?” 司胜道:“此孙子之秘也。” 信陵君大喜道:“胜卿得孙子之传乎!魏何幸也!” 司胜苦笑道:“臣何德,能承孙子之绪!但得之唾绪耳。” 信陵君有些失望,但仍不放弃地问道:“贤者何人?” 司胜道:“臣母,吴女也。其父承孟尝门下,久居于魏,乃姻家焉。臣幼时,偶闻诸祖行议论,得一二言耳。他者不能及,惟知其学乃承孙子之绪。时幼,闻孙子之名而笑,故志之。” 信陵君大惊道:“孟尝之门,吾尽归之,错失贤能,吾之罪也。愿告以名,吾将往请罪!” 司胜道:“吾祖廿年前已逝,身前略无薄名,君何知也!” 信陵君道:“愿闻其名及其平生事略。” 司胜道:“臣时年幼,诸事不通。盖闻于母曰,其名素,夷门外以酒垆为生。” 信陵君道:“孟尝何以知之?” 司胜道:“初则走贩吴齐间,故知之。后奉孟尝命,榷酒于大梁,世无知之者。吾家素贫,颇得其助,复以女妻之。以姻亲故,方知其承受孟尝也。” 信陵君道:“吴父既以女妻令家,必有其可观者也。令尊现在何处?” 司胜黯然道:“齐国一役,死于临淄城外。以功,臣以弱冠得入营也。” 信陵君道:“令尊必非常人也,固何人?” 司胜道:“臣父早逝,未及营司也。” 信陵君慨然道:“可惜贤才,辱没一生!” 司胜道:“父没后,母伤心泪尽而亡。臣以入营,得保残生。偶忆及诸父祖一二言,辄行之,每有奇效。乃知孙子不吾欺也。” 信陵君道:“愿闻一二。” 司胜道:“昔者,吴王愿试之以孙子,与宫中美人百八十人而练之。孙子三令五申,卒斩二宠姬,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而得整齐,虽赴水火犹可也。此臣所以整行伍之速也。” 信陵君道:“善矣哉,卿之道也。如魏之将率如卿等,何强秦之不破也。” 司莽道:“司空身为士卒先,司胜以治军胜,皆闻名于军中。” 司胜道:“司莽者,实吴子再世也。排兵布阵,有独特之妙;整军治卒,赏罚得当,士卒无不爱且畏之,愿为之死!” 信陵君道:“孤寡闻,不识英雄,诸卿恕之!今者得见英雄,孤之幸也。愿卿早晚教训,勿以不才而弃之!” 二人道:“臣岂敢!” 三人言谈间,忽有卒来报,“城中有使来”!三人站起,往营外而去,果见一名军使持节立于营门外。信陵君道:“何言?” 军使道:“大夫遣使,请将军回城议事!” 三人一惊。信陵君道:“时起仓促,无能得闻高论。愿俟之异日。” 司胜道:“军情紧急,臣谨送君上!” 放在一边,由专人看顾的革车被牵过来。信陵君和司莽上车,示意军使也上来。军使连忙摇手道:“臣不堪车,不敢乘!愿步行随之。”两人也不勉强,与司胜拱手相辞,司莽驾车而出,只几步就加速到快步,直奔华阳城门而来。 第231章 战后复盘 得报晋鄙大夫有军使到,正在左营劳军的信陵君和司莽急忙乘车返回。进入城门时,司莽大呼:“将军入城!”守城的武卒认得是司莽的声音,并不阻拦,直冲入城,到华阳尉府门前,戛然而止。二人跳下车,早有门客迎上来,几人把车接过去,剩下人陪着往里走。张辄边走边道:“大夫言,前军迭经奋战,多有亡失,愿调中军武卒上前。” 信陵君道:“临敌换阵,不亦危乎!” 张辄道:“故大夫令诸军将往中军商议。” 信陵君道:“军使何在?” 张辄遂道:“传军使。” 听到的门客一起叫道:“传军使~!传军使~!” 在府门边休息的军使急忙出来,转过照壁,信陵君一行已经于阶下列好。军使敬礼后,信陵君道:“大夫何言?” 军使道:“前军迭经奋战,多所亡失。愿诸军将前往中军议事!” 信陵君道:“敬喏!大夫现在何处?” 军使道:“行前乃在前军巡查营垒。” 信陵君道:“少时便往。”军使行礼而去。 信陵君道:“宁有他乎?” 司莽道:“但往中军便知!” 信陵君道:“吾意引三司同往,可乎?” 司莽道:“各军议事,营司无得预焉。但为随从可也。” 信陵君道:“愿三司勉为吾门下,同往议事。” 司莽道:“岂敢望此!” 信陵君道:“此夜所议者,必关重要,如无三司相助,恐有疑难。愿勿辞!” 张辄也道:“急则从权,愿勿辞也!”一边叫人急请左营司胜、右营司空入城,一边命人再备车马。少时,司空、司胜皆到,而三乘革车也已准备就绪。这次出发比较正式,故三乘车都备有御手,实际上只有六人前往,除信陵君和三司外,实际跟随的门客只有张辄和仲岳。司莽从中营调了三十名武卒护卫,而仲岳则另安排了三十名门客马下相随。 等三乘车到达中军大帐前时,前、中军的主将已经到了,他们也都带来了自己的左右偏裨、武卒校尉以及得力的家臣或门客。 箫间先生在帐前用土堆、土坑、木棍、石头等物,摆出一个简易的沙盘,各军官都在帐内,沙盘旁边由武卒守卫,一应闲杂不得靠近。 见信陵君等到达,亲自到营门守门的营司直接命人接过车乘,引着九人进帐。进入大帐才知道,信陵君带来的人并不算多,另两人,每人都有十几位随从。 见过礼后,信陵君虽领后军,但仍是将军的身份,与晋鄙一起坐在中间,前、中二将分列左右,倒也对称。只不过与诸将庞大的参谋集团相比,晋鄙大夫的随从显得很寒酸,只有箫间一人。——晋鄙随信陵君出来时,一名家臣也没有带,箫间还是找芒卯借的。 晋鄙没有多说废话,直接转入主题:“且由前军将略述今日之战。” 箫间出来道:“诸将且往帐外同参!”把一众军官和幕僚请到准备好的沙盘前。 前军将一直在晋鄙身边,自然说不出什么,左右偏裨也没有出面,而是由一名家臣代为出面讲解。家臣和门客在服装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分出:门客自由着装,家臣则要在外面套一件统一的“家服”。 这名家臣似乎早有准备,引着几位家臣和门客在沙盘前各就各位。主讲人负责口述,其他人则在沙盘上用石头摆出双方的行动,令所有参会者一目了然,包括三司在内,信陵君一行都感到收获不小。 “秦人以四时为二攻,师老兵疲,不得已退去。”主讲人最后总结道。 晋鄙大夫道:“众卿何疑?” 有几个人提出了一些细节上的疑问,自然,他们都是随从,那些主官们通常只能坐而论道,对这些技术问题一窍不通。主讲人也耐心一一作了回答。十分明显,主讲人对日间战斗的进程有着透彻的了解。 这时,前军将开口道:“吾军竟日奋战,疲罢已极。秦竟日不克,来日必倍力出战。以疲兵当倍力,其势必不敌。愿诸君怜之。” 中军将也开口道:“日来大战,虽曰全胜,吾等尽知,实未交兵,焉得疲罢已极?” 前军将道:“咄!此何言也!两军交锋,箭矢如雨,锋刃交睫,焉得谓‘未交兵’哉?” 信陵君道:“临敌变阵,为兵家大忌,将军其勉之!” 前军将道:“君上明察,臣自出大梁,即为全军突前,至今已十余日。昼夜不息,粮秣不继。日间一战,吾军以疲兵敌强秦,秦人再入而再败。此有目者皆见。众士卒自随臣出师,日不得一饱,夜不得一眠。虽受荥阳之败,而挫而后勇。然劳者益劳,此岂用兵之道耶?” 众人见前军将连信陵君也敢顶撞,而且说得如此悲情,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也就都沉默不语。 信陵君身后的仲岳先生出来道:“将军所谓前军不得一饱,微贱忝列营务,却有不解。宁接济不至乎?” 前军将道:“臣引军出阵,士卒各携十日之粮。出师不利,得荥阳之颠仆,迤逦至今,不啻十日。卧土枕坷,警讯日夜不息。方是时也,全军只得糇粮随身,何有粮秣为养?军至华阳,吾为前驱,离城最远,而辎车不备,运粮不及。而民军甚众,有逾中后,虽均分犹有不备,而况不及乎!” 信陵君闻言道:“前军粮秣不继,孤之罪也。今愿以实补之,以赎其过。议毕即同大夫及诸先生为将军解忧。将军其恕焉!” 信陵君揽下了全部责任,并表态愿意解决问题,前军将只得见好就收,道:“君上施恩,臣感激涕零,敢不效犬马之劳。” 信陵君道:“前军奋战竟日,秦人不得寸进,皆将军与大夫统御得法,守备有方。已报大梁,王命将至。” 前军将与晋鄙一齐谢道:“承王洪福,臣岂有功!” 搞定了搅局的前军将,剩下的事就比较容易了。晋鄙主动提出,前军日间劳顿,全军警戒的事就交由中军派人完成,前军只承担自己营区的警戒任务。日间作战被损毁的战壕、壁垒,要组织民军迅速修补,不可懈怠。果然,所有任务还是落在前军的身上。 大约直到夜半时分,会议才结束。信陵君直接找到前军将,对他日间的英勇战斗表示奖励,询问他可什么需要支持的,并决定和他一切到前军,实地解决具体问题。随从分了一下工,三司返回华阳城,落实会议决策,——反正门客们也不懂。门客们都跟着信陵君往前军实地考察。武卒中,十人随卫三司回城,二十人随卫诸先生往前军。知道信陵君要往前军,晋鄙放心不下,也要前往。信陵君本来要邀请前军将与自己同乘,见晋鄙要去,只得邀请晋鄙与自己同乘。 路上,信陵君详细地询问了昼间的战事进展,晋鄙也十分明确地给予回答。这使信陵君对战事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当问道明日作战时,晋鄙担忧地道:“昼间秦人未尽全力,吾军出击,秦人即退,实不足为据。且秦人二来,只是一军,恐彼大军未至,兵力不足。若秦以全力相逼,事在难料。” 信陵君道:“秦人未尽全力?愿闻其详。” 晋鄙道:“敌只一队推进,跨沟过坎,屡被箭矢。虽伤亡不著,甚沮士气。虽然,每战必克诸垒,而近营寨,必吾精锐尽出,乃退焉。退而不乱,阵型整齐,从容优游,伤亡者尽皆携去。此其欲探吾守御之道,而未尽全力也。” 信陵君道:“吾军亦未全力相搏,然乎?” 晋鄙道:“然也!敌阵不乱,无可乘之机,仓促交锋,恐为所乘,故虽出击,而严阵持重,不贪战功。” 信陵君道:“大夫之言是也。旦日作战,秦人若尽全力,奈何?” 晋鄙道:“稍增其力而已,必不敢尽全力。” 信陵君道:“大夫何以知之?荥阳城外,五千武卒一阵尽为所屠,秦人何不依法施之?” 晋鄙道:“荥阳之失,在出吾不意。若两军对圆,旗鼓相当,秦人焉敢如此!今则不然,吾三军严整,步步为营,互为救应,秦虽欲尽功,岂得如愿!” 信陵君道:“赖大夫之谋也。” 晋鄙道:“旦日战启,恐秦将以二排推进,前者破吾沟垒,后者敌吾精锐,阵前必有杀伤。” 信陵君道:“彼劳吾逸,彼寡吾众,当得其胜算也。” 晋鄙道:“夫战,勇气也。秦人嗜杀,以斩首为功,而论妻孥田产,乡里序次。秦人争先奋勇,虽死无退,此吾所不能及也。” 信陵君道:“孤闻吴子将兵也,士皆死不旋踵,奈何武卒反不及秦人也?” 晋鄙道:“武卒虽在,而吴子逝矣!死不旋踵?吮疮之人何在哉!”言下唏嘘慨叹不已。 信陵君闻言,心中也生起少许不安。转了话题道:“大梁军使发否?” 晋鄙道:“已发。君上复有言乎?” 信陵君道:“可盛赞前军之功!” 晋鄙道:“正如君意。然吾小战小胜,恐朝中以为大胜,反令吾击贼,以获全胜。” 第232章 逆袭之策 信陵君听了晋鄙的顾虑,劝慰道:“好大喜功,此朝臣之通病也,魏亦不免。惟大夫持重而进,无机则守,勿他虑也。”晋鄙也只能称是。 中军离前军不过五里,转眼即至。前军将的车乘原来一直在信陵君的左后方跟随,到营边了,加快车速追上,于车中行礼道:“容臣先入营整队,再迎君上!” 信陵君看了看晋鄙,见晋鄙没有表示,就道:“如卿所议。” 前军将的车飞驰而去,随行的随从们也都飞快地跑起来。不久就听到鼓声,随后营门大开,前军将在一群军官和僚臣的簇拥下,再次出营,列队两边。夏侯先生轻揽马缰,车乘以轻快的步伐快速通过,身后张辄等人也迅速通过,一行人直驱营帐而去。 到帐门前,马车停下,晋鄙并没有下马,而是对前军将道:“将军竟日争战劳顿,可回帐歇息。但遣一精细得力之人,引将军巡营即可。” 前军将高兴地高声应喏,然后称愿请诸先生入帐歇息。门客们哪里肯歇,信陵君也主要是让这些门客观看各种细节,自己能懂什么!只让跟随前来的武卒就地休息。由于接近前线,晋鄙让前军将另派一队武卒以为随卫。 魏军的防卫正面大约有十余里,站在军帐的瞭望哨上,正好可以望见全貌。左偏为武卒,右偏为民军。本部武卒五千人,已在荥阳损失殆尽。后军为信陵君所居,遂以后军与前军合并。后军将自然有情绪,只推自己有病,每天就在晋鄙的帐中高卧,一应事务都交给前军将,自己一概不管,军事会议也不参加。众人仿佛也自觉理亏,都放过了他。信陵君为全军主将,实际兼任后军将,但只有自己调集的民军五千,武卒一千,加上梁尉公子带来的二千多人,不过三千多武卒。当然,人数虽少,却是全军精锐。 前军的武卒是原后军武卒,现在顶到第一线,一线排开十个营。他的两翼由中军派出两个营负责保卫。营寨的前方百步,是开阔的空地,任何可掩蔽的地形地物都被移除。开阔地的前端,是三道用来消耗敌军的突前防线,每道防线相距五十步,就地挖土,垒起齐胸高的土墙。每个营的土墙之间有大约十步宽的空隙,方便自己人回撤下一道防线;如果敌军要从这里渗透,则要暴露在两个营的交叉火力之下;相比之下,从墙上翻过去还要更安全些。第一道防线的前面有一条近一人深的壕沟,沟底有水,但不是很深,大约只及膝下。白天作战时,部分壕沟和胸墙为秦军破坏,民军正在连夜抢修。 右偏的民军全都设营于武卒的后面。经过圃田城外的整顿,老弱尽去,留下的都是精壮,仍旧依乡里编伍。虽然也设十营,但有些营明显比别的营要长大许多。按晋鄙的安排,接战时,民军正面迎敌,武卒从两翼突击。民军战斗力虽逊,但强在人数众多,只要短时间不崩溃,支持到两翼接敌,就可冲开敌阵。 前军将指定那名在会议前作战场介绍的家臣驱车为前导,信陵君一行在后,从中间先向左行,到边沿后再向右横穿整个阵线。三乘时行时停,速度并不快,后面跟着的门客不需要太加快步伐就能跟上。那名家臣倒也健谈,在实际战场不同于沙盘,依然指点江山,把作战经过介绍得清清楚楚。由于边行边介绍,有些细节是会前概述中没有提到的。身后的门客有时也提出些问题,家臣也都能给予明确回答。晋鄙也来了兴致,时不时补充两句。信陵君十分赞赏,问道:“先生高名?” 那名家臣答道:“臣魏氏照,前军将乃臣族兄。” 信陵君见是同宗,便改了称呼,道:“卿谙于军事,从学何人?” 魏照道:“不过塾师耳!少好武,乃加意焉。” 信陵君道:“今于府上充何职?” 魏照道:“不过厩下耳,甚不称职。”魏照所说“厩下”,自然不是指厩人,而是司马的谦称。信陵君满意道:“前军将可谓得人也。” 战线长不过十里,两车虽边走边停,一个时辰也把整个阵地巡查完毕。信陵君登轼而望,今天天上没有月亮,远处一片黑暗,偶有点点火光,也不十分清晰,便对晋鄙道:“愿往瞭望秦营,大夫其有意乎!” 这句话把晋鄙吓得半死,急忙道:“切……切不可!” 信陵君道:“只得数人,潜行而去,潜行而归,必无他异。” 晋鄙急了,道:“君上千金之躯,何立危墙。如以臣不堪,可即斩臣首,断不敢令公子身犯险境!” 行列中郭先生道:“臣请代君探查,愿君上听大夫!” 信陵君只得作罢。目遂郭先生带着几名门客越过壕沟,借着夜暗掩护前行,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晋鄙这才放下心来,对信陵君道:“军情已了,愿君上归城。” 信陵君知道,晋鄙想尽快让自己离开这危险之地。他也不勉强。先回前军,引了中营的武卒,同归中军。在中军与晋鄙分手。出军营后,信陵君道:“风清气爽,盍与诸君行议!”坐在另一乘上的张辄和仲岳也下了车,御手夏侯先生等也下车牵马而行。张辄让随行的二十名武卒以十人突前五十步为前导,十人拖后五十步为后卫,把门客们夹在中间。门客的行列中,两乘马车夹在信陵君两侧,成为一个临时的议事厅,张辄和仲岳先生在内,其他先生在外。 信陵君依次将各位门客请到里面,询问他们对战事的看法,或一二人,或三五人,因人而异。与张辄等略议片刻后,再请相关的先生进来商议一些具体的事宜。渐渐地,华阳城在望。前导的武卒叫开城门,一行人进入。经过一番仪式感极强的相辞礼后,待各人入室歇息时,已经能听到鸡叫了。 晋鄙大夫不等日出,就擂鼓整军。鼓声在各营渐次传开,尤其是城上的大鼓擂响,声音震天。点军已毕,分拨已定,张辄出城到车行,请唐叔等往前军运粮。仍然是吕不韦出来开门,问及吕氏兄弟和吕伯阶的情况,吕不韦道还未见归。张辄越发心惊。见了唐叔,先说请唐叔派人运粮的事,后提及吕氏三人两日未归。唐叔应喏,派唐氏往乡下探寻。出车运粮的事自然也应承下来。各车行征来的牛车,就近的都回了家,路远的不敢走,就依着车行食宿。西门外的吕氏车行,由于相对远离战场,还显出一副宁静的样子。东门外的陈氏车行车乘已被华阳尉征用,车行已经成为后军右偏裨所在,车行门口有高高的旗鼓车。南北两门的巴氏和白氏车行也都没有车,但还没有被征作军用。 待张辄回到城中,郭先生正好刚刚回来。 来不及说其他事,张辄就在众先生身后坐下,听郭先生讲述夜间侦探所得:“……臣等细数火堆,秦军乃万人;候至天色渐明,击鼓聚军,未见有他军至。今日之战,不过此万人耳!” 张辄道:“既秦人只万人,盍往击之!” 信陵君道:“先生何策?” 张辄道:“秦人与前军战,必尽全力。吾以后军潜出其左右而袭之,或将破之!” 信陵君沉默片刻道:“请司莽来议!” 不时司莽赶到,听了张辄的建议,道:“先生之策,可谓奇也。奇正相倚,似合用兵之道。然后军兵不过三千,且罢极之余,难以为用。秦人攻后,必分前后,前军尝我,后军接应,虽只万人,犹为不可胜之势。且经昨日之战,今者秦人必有他变。且观其变,告之大夫,然后应之方妥。” 信陵君道:“卿言是也。正欲籍卿眼以正其道。其道可行,乃可言于大夫;不可,则当别议。” 司莽道:“兵法,先为不可胜,可待敌之可胜。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大夫之略,藏于九地之下;先生之策,动于九天之上。正相当也。惟其发也,其节短,其势险。要在得机得势,必得洞其机,查其势,而后可。”想了想,对信陵君道:“臣愿出城,观其动静之态,及虚实之道,以为一愚之见。” 信陵君大惊道:“不可,战事将起,正赖卿运筹,奈何弃孤而去。哨探之事,可托之于他人。” 司莽道:“不然。进退之机,虚实之变,成败之道,必睹之以目,志之以心,方能得其要也。岂假他者所可为也。” 这时,靳先生道:“臣无能,愿往,图两下形势之要,以为司用!” 信陵君道:“靳先生深谙山川形势之道,排兵布阵之法,此去必有所得。” 司莽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可能出去了。他只得叮咛靳先生道:“必志两翼道路远近,林木沟渠,两军阵势。然后得之。” 靳先生道:“愿司勿忧。或有其缺,不敢辞劳!” 第233章 次日再战 张辄听说秦军出战者不过万人,遂有乘秦人突击前军阵地的空当,掩袭其后的想法。找来司莽一合计,司莽觉得可行,不过要探明具体细节才能定计。信陵君知道自己及手下门客都不会指挥作战,不敢让司莽离开。靳先生自告奋勇,愿意亲往阵前哨探。在知道靳先生在门客中也以通晓地理,善于布阵著称后,司莽也只得点头。对靳先生叮咛嘱咐了好一番细节,才离开尉府回营。靳先生也不敢怠慢,与张辄等议定后,邀请了几位先生一同前往。 张辄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有众门客们匆匆吃过饭,鼓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秦人两次出阵,各营准备作战。 华阳城上的鼓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一行人匆匆上城,亲营司莽、假左校赞画司胜也赶到城内,而右营过来的,是假右校尉梁尉公子。见梁尉公子进了城,信陵君让他先去拜见大梁尉,梁尉公子辞道:“夫将者,临战忘身,胡以父为!”信陵君也就不再坚持。 三通鼓罢,各军进入出发阵地,作好战斗准备。远处尘土飞扬,想秦人也在向战场进发,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战前的焦灼再次弥漫在众人心中。 就在焦灼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门卫的喝令声:“不得前进,否则格杀!”显得异常响亮。张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唐叔可能来运粮了!他赶紧叫道:“且住!且住!”然后急忙对信陵君道:“晨起请唐叔起运粮秣至前军,不意……” 信陵君马上明白了,不等张辄说完,道:“先生可持节自往!”负责保管节符的门客取出一支竹节,交给张辄,张辄急忙下城,直向西门跑去,边跑边喊:“将军令,将军令!车队入城!”声音在寂静中也传出很远。等他跑到西门边,唐叔一行也到了。张辄既不好让他们回去,更不敢让他们现在就去运粮,只得把他们引到广场的一角,安顿好辎车,给他们找个避风处歇息。然后把唐叔带到城上。 在安顿车队的过程中,前方鼓声雷动,喊声阵阵,不知是不是交上手了。信陵君听张辄报告唐叔来了,立即和颜悦色,加以慰劳。张辄复将唐叔引下城来,道:“日间恐难运粮,唐叔可自便。” 唐叔道:“运粮既不可,可往乡里访吕先生。” 张辄想了想,觉得也是个办法,便道:“吾且往将军处请令!”少时回来,手里持着一支节,道:“将军应允,唐叔可持节往乡里,诸营并无阻碍。” 唐叔接过节,辞去。回到广场叫上一行车夫,直出南门而去。 城外各营间军使往来,斥侯奔跑,军情流水般传递,但都以晋鄙为中心。晋鄙也向信陵君派出无数军使送达敌情、我情,自然,所有这些军使都是几名门客接待,不劳信陵君什么事,再把些重要的事,扼要地向他介绍介绍——主要是向司莽等报告。晋鄙没有什么大动作,说明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经过第一天的紧张,大家好像都镇定了许多,相随而来的,是感觉到身体的酸痛和疲劳,时不时有门客悄然离开,找地方坐坐、走走,甚至有的干脆回房休息:反正城也不大,如果情况有变,少时就能赶到。 仲岳昨天站了一天,今天醒后就感到浑身不适,但他不敢歇息,稍微活动活动也就跟在信陵君左右以备咨询。郭先生等几人昨天白天站了一天,晚上还出营哨探,已经坚持不住,没有跟着上城。张辄晨起出了趟城,也很疲劳,他悄声问司莽道:“吾等立竟日,体乏难支,想前军亦尔,奈何?” 司莽道:“前军战前均不站立,各坐卧安歇,但闻号令而起耳。” 声音虽小,也为信陵君所闻,便道:“众卿与先生亦当坐卧,但闻号令而起可也。” 司莽道:“饮食之属亦必周之,方得士力之用。” 仲岳先生会意,便道:“战事方起,诸先生务要为君自爱其体,缓急可效死命。城上但备十人咨询,余者尽归,依时轮替,一如有司。就命厨下造饭,依时上城。”把挤在信陵君身后的门客们遣走大半,只留五人,也让他们就在城墙上歇息。他们这时才发现,在城墙上坐卧的不只是他们,还有当值的武卒。昨天因为他们一直在楼上,竟没有注意到。 楼上的人少了,信陵君也有余裕观察一下城楼。城楼视界十分开阔,最顶层用于瞭望,只有胸墙,四面通透;楼上本来安排了两名武卒瞭望,但由于信陵君的缘故,司莽临时撤去了东城楼的瞭望哨,反正有自己在,亲自瞭望就是了。信陵君很有兴致地围着城楼四面走了走,发现整个华阳城竟然尽收眼底,连两处兵营和华阳尉府也不例外:华阳尉要是与家人在庭院嬉戏,大概避不开这些瞭望武卒的眼。他其实还很有趣味地有意望了望后宅,至少大半个后宅都在直视之下,如果绕城观察,一定可以无死角地观察到。后宅现在倒是很安静,没有人出入…… 远处的鼓声仍然未听,但信陵君现在竟然充耳不闻,只顾观看四周的景致:左营和右营虽然被北面和南面的城楼遮挡了一部分,但还是可以看到武卒们的身影,他们可能也在原地休息吧。 后军右偏裨所在的陈氏车行就在城下。从城上看去,车行不大,左右有套院,供接待宾客及畜养牛马,院子十几个人四散歇着。门前的旗鼓车虽然高大,但随便扔在一边,极尽委屈之态。 右偏裨一般管民军,而民军通常是依乡里、家族而建,那些由武卒充任的所谓校尉、营司、卒伯,不过是高级传令官,平时与民军素不来往,有事了找乡里的长老交待,由长老去办,统统不用自己费心,也就养成了不管事的习惯。信陵君的后军是由全军精锐临时集合而成,这右偏裨连人也认不全,只命各校、司派人在帐前——现在也就是陈氏车行支应,就是那散坐在庭院里的人。 信陵君似乎现在才发现陈氏车行里的右偏裨,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又憋回去了。 鼓声一直持续到日中,还有断续传来的喊声。城上诸人,皆猜不透这半天前线发生了什么;信陵君几次望向司莽等,希望他能解说一二,司莽都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就在众人心情焦灼,又昏昏欲睡之时,毫无征兆地突然就传来一阵阵钟声,夹在鼓声里面十分不和谐。在场诸人一下就清醒,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莽道:“秦人退矣!” 信陵君道:“何故?” 司莽道:“大夫必有军报!” 果然不久之后,一骑军使来报,秦人立阵半日,见我无懈可击,乃鸣金收兵;前军正严阵以待,以观敌变。 城上听到这则军报,立时发出一阵欢呼,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当时就有几位门客下城,向城里的人报讯。 信陵君没有动,因为他听到军使的军报中有“以观敌变”,他作为全军主帅,必须在敌彻底没有变了之后,才能解除警戒。他不动,在他身后的三司、二先生也者不好动,只得陪着他,直到中军也传来钟声,各营解散归营;华阳城上也鸣响金声。不久,晋鄙的另一个军使到达,报道:“秦人悉已归营,大夫已尽遣斥侯哨探,士卒归营。” 待军使离开,信陵君脸上露出笑容,道:“秦人疲罢,必甚于吾,今出阵而不攻,盖养士力也。必无他变。” 司莽道:“秦人既以日中归营,今日必不再至。归营是也。” 信陵君道:“昨日无备,尽日无食;今日有备,然将食于府中矣。”众人一笑。 张辄想乘战争空闲,将粮车运往前军,但唐叔一行已经被派往城外找吕氏三人去了,无人应承。他抽空去问司莽,司莽道:“可遣以民军运之。”张辄知道民军调遣十分不便,上下手续烦杂,往往要拖上好几个时辰才有动静,这时估计唐叔也该回来了。——如果请门客们运送?好像有些小题大作:尊贵的门客亲自送粮秣,以前军目前的表现好像还当不起。 还是等唐叔回来再说吧。张辄这么想着,跟着信陵君回到府内。 府中煮粟正熟,香气四溢,众多门客皆集于庭中,脸上洋溢着欢乐。信陵君若有所感,道:“敢请须贾大夫父子同餐!”仲岳先生应承一声,转身走了。梁尉公子辞道:“臣无状,愿以阵隙,往探家父,少时即归。” 信陵君道:“可请大梁尉同餐。” 梁尉公子道:“君上命,不敢辞,惟父有疾,恐难于行!” 信陵君道:“若是,请公子为孤拜上大梁尉,军情之事,早晚请教!” 梁尉公子道:“恨不能为君上驱驰!”两人相辞而去。司莽和司胜也随后辞去。信陵君知道他们有许多营务要办,也不多挽留他们吃饭。 第234章 旦夕评 仲岳先生去请须贾父子,三司均辞去,两人回营,一人去找爹,信陵君身边只剩下张辄一人。 信陵君道:“吾观右偏五千,甚安逸。若欲用之,奈何?” 张辄道:“盍咨之司莽!” 信陵君道:“善。唐叔归否?” 张辄道:“盖黄昏也。” 信陵君道:“黄昏时分,前军之车亦至,或当其时。” 张辄道:“君上可善勉之,以壮其气。” 信陵君道:“谨从先生之教。但四方车至,愿先生呼我。” 几句话间,已经走到庭前,不当值的众门客散在庭院四周,或坐或站,三三两两交谈着。 信陵君忽道:“靳先生何归?” 张辄一愣,道:“靳先生探于两军阵前,必有细故。且两翼相距十里,非旦夕可成。” 信陵君道:“不然。靳先生将探秦人军阵。现秦军已退,战阵已散,何劳多探?少时必归也。” 张辄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便道:“可遣人相迎于道!” 信陵君道:“且静待之。吾观众先生皆在,忽然忆及耳。” 两人行至阶前停下,张辄高声道:“君上劳诸先生!”信陵君顺着声音,于阶前深深一揖,口里道:“甚劳诸先生!” 本来分散站坐的门客们连忙聚集起来,按品级排好,一齐回礼道:“岂敢曰劳!” 信陵君道:“煮粟已熟,盐梅已具,盍各言其所见,以教愚鲁,然后取食,亦不负睛日闲暇!” 众门客轰然。这是信陵君府的一项保留节目,隔一段时间,或遇上重大事件,信陵君都会集会众门客,依次进言,或褒贬人物,或建言献策,或一句两句,或长篇大论,随其所意。凡言而有物者,自然颜面有光;空言无忌者,也仍然会被恭敬对待。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仪式,称为旦夕评。 按照这套礼仪,应由排序最尾的门客首先发言,依次而上,这样能最大限度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出丑:排名在后的,说的话如果不切事实,也无大碍;排名在前的,有前面的人做铺垫,自然要有更加出色的表现。 在信陵君的示意下,众门客依序而坐。最靠照壁的先生正待发言,忽然闻到门外有人道:“须贾大夫拜上信陵君!” 信陵君重新站起,高声道:“请!”边向门口走去。 众门客齐声道:“请!”站立两边。 照壁后转过须贾父子和仲岳先生。信陵君行至半庭,躬身一揖,道:“劳大夫远行,甚不安!” 须贾也一揖,道:“承君呼唤,不敢不至。” 信陵君侧身揖让,请须贾右行;须贾再辞不敢,只跟在信陵君身后,从道左而行。 至阶前,信陵君招呼众人坐下,对须贾大夫道:“诸先生正以旦夕之评,以开愚钝,大夫其有意欤!” 须贾道:“正要恭聆教训,不敢请耳!”于是姑建言会重新开始。 刚才那名要发言却被打断的门客,再次站出来发言道:“吾军以武卒为战,以民军为援,臣以为不可。民军数倍于武卒,若教之以战,战之必胜。” 这名门客的话正触发了信陵君心中的机栝,他甚至怀疑这名门客是不是偷听到他刚才与张辄的对话,故意投其所好。但信陵君脸上不露声色,恭敬道:“先生所见甚高。先生请就餐,容异日就教!”那名门客自往鼎边,取碗盛粥,自加盐梅。与此同时,另一门客起立进言道:“臣闻司胜善于治军,可令其总练兵之司,必能使上下调和,行阵严整。” 信陵君愈发奇怪,这些人竟然都能说到自己内心深处。脸上仍不露声色,恭敬道:“先生所见甚高。先生请就餐,容异日就教!”那名门客也自往鼎边,取碗盛粥,自加盐梅。第三位门客起立道:“司莽谙于军事,可令其赞画将军,置于左右,勿使归营。”在得到信陵君例行的嘉奖后,也自往鼎边,取碗盛粥,自加盐梅。 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令信陵君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发言虽然简短,不成体系,但能切中自己所思所想。他甚至恨不得要他们深入地谈一谈具体的想法,但一想到他们其实最想做的是赶紧吃饭,就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对每个人都给予例行的嘉勉。由于到院中就餐的门客不多,很快就到了高级门客。 郭先生因为竟夜劳累,没有过来就餐,曹先生只简单地说了句“秦人甚劳,可乘夜袭以扰之,勿使得安”,就去取碗盛粥了。仲岳先生道:“士力连战疲乏,宜善养之。”张辄道:“诸军连战,君宜勉力劳之。”也不出彩,也不出丑,各人自盛粥在手,信陵君在张辄盛粥回来后,与须贾父子一揖,三人也自去盛了一碗粥,少加梅盐,回座细啜。 少时粥尽,信陵君道:“吾观鼎中尚有余粥,可供余兴,先生岂有意乎!” 当时就有几位先生将碗翻覆,倒置于地,以示尽饱。须贾道:“无功受禄,臣心不安,愿以为相,以飨诸先生。” 信陵君道:“大夫为相,孤心何安。”推辞一番,须贾父子自往鼎旁,与诸门客盛粥。 见最末列的门客没有翻碗,遂问道:“先生尝言教民军以战,敢问以何教之?” 这名门客答道:“臣闻,秦以王教郡县,郡县教乡里,练之于闲暇,用之于急时。愿君上思之。” 信陵君顿感失望,这办法听说过,但朝中连议都没议,因为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推行下去。每年把县级官员集中在大梁集训?那大梁还不翻了天!但仍然不动声色,照例嘉奖,令其取粥。 连着几位先生都是这问题,一旦深入下去,就言之无物了,让信陵君感到十分无奈。“起意易,成事难,此之谓也!”他不禁在心中感叹起来,心里甚至想着,鼎里的粥怎么还没喝完,早点完了早点散多好! 就在信陵君强打精神,点起一名不知是排名第几的门客时,那名门客道:“任人为贤,岂非圣人之道哉!贤人遗之野,圣王所亏。今者有贤士耶,有勇士耶,有才士耶,愿君上尽其才而用之,勿以亲疏而废之。”信陵君望着这位先生,想起来他的第一条建议是“秦人虎狼也,魏当以仁义加之,则无不胜。”当时他觉得这条建议迂阔不实,没有在意,但这一条却十分切合实际,真不知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发起第二轮议论还是值得的。对,别的做不了,推荐人做官还是可以的!把战场上表现好的人提拔起来,这不就是为国家发展奠定基础么! 随着一声“粥止”传来,这场热闹的建言会议结束。诸门客依序辞行。信陵君将须贾、张辄、仲岳先生三人留下,继续议事。 四人回到阶前重新坐下。信陵君道:“秦人攻伐甚急,晋大夫已往大梁告急,愿城中相救。韩王若能出兵,破秦必也。” 须贾大夫道:“臣本意于左近少得地产,以为贡献。战事既起,事必不可为,即当结束起程,直趋韩国,以说韩王。贡献之事,容入郑再办。” 信陵君道:“急则从权,愿大夫得其急者。” 须贾大夫道:“旦日便行,君勿忧。” 信陵君道:“战事一起,恐为世乱,愿以卒送至郑国。” 须贾大夫道:“此趋郑国,不过三数十里,朝发而夕至。华阳亦复韩国之境,魏虽屯兵,实非魏有。但送出营,不敢再远,以防他变。” 信陵君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问道:“何变之有?” 须贾大夫道:“韩人责我以兵犯境,奈何?” 张辄和仲岳均拱手道:“大夫所见是也。” 信陵君道:“虽然,以公子随行护卫,左右得人。” 须贾大夫道:“犬子随卫大梁尉,战事起而不入营,当从军法。左右皆向日得用者,必不辱使命。犬子无状,劳君上教训,令得驱使。” 信陵君猛然道:“城内诸公子均未上城,近日何在?” 仲岳先生道:“但高卧,无他也。” 信陵君道:“是吾之过也。”遂再对须贾大夫道:“公子入营,孤失于看护,大夫勿罪。愿大夫使命顺达,勿以公子为念。但有身在,定不使诸公子有伤。” 须贾大夫道:“臣何期如此,但得随侍左右,得闻余唾,所获多矣!”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须贾大夫没有逃避战火,愿意在战时直趋郑国,所托不过须伯岸一人耳,信陵君自然满口应承。 仲岳送须贾大夫出门,顺便协助须贾大夫一行整备明日出城之事,辎车、重车皆一一巡查,所办贡物,一一清点。约好起程之时,在日出时分,以防不测。虽然于韩境出兵可能让使命复杂化,但仲岳先生还是准备让梁尉公子从右营派一队精锐武卒,暗中护卫。有夜暗掩护,想不会为韩人所知。 在仲岳协助须贾大夫一行时,信陵君则由张辄陪同,往营中访大梁尉。 第235章 贵公子 由于大梁尉住在中营营房中,信陵君要往拜访,也叫上了司莽。 在营房深处,信陵君依礼拜见了大梁尉。梁尉公子代大梁尉迎出房门,大梁尉躺在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秸秆,室内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庞,只能听到微弱的声音。 信陵君大致介绍了这两天作战的大致情况。大梁尉以微弱的声音道:“已闻之于犬子,不及君上详耳。秦人犯二日而无功,稍触辄退,是其力不足也。吾全力而攻,必能破之。” 信陵君两天时间,从未想到这一层,把眼光投向梁尉公子和司莽,这两人都面无表情,对大梁尉的话充耳不闻,对信陵君询问的目光视而不见。信陵君不知所措,只得含糊答道:“大梁尉见识独高,受教良多。愿大梁尉善养贵躯,早晚教训。” 大梁尉道:“臣不能为君上驱驰,反劳君上下顾,死罪死罪!” 信陵君道:“今正有事相请于大梁尉。诸公子赞画帐下,虽大梁尉病卧,而能令其稍与指正否?” 大梁尉道:“微君之言,吾已忘怀。残病之身,贲事若此!臣病不堪,此心已乱。诸公子愿君调教之。” 信陵君道:“孤何敢。孤有疑,欲就教于大梁尉。奈病若此!斯人而有其疾矣!” 大梁尉道:“今战事正急,臣残病之躯,不敢累君上。小儿无知无识,愿君上看顾。” 信陵君只得告辞退出,梁尉公子送出室外。信陵君道:“两日不见,何大梁尉病重至此?仲岳先生事急难脱,少时请先生为大梁尉请安。” 梁尉公子道:“家父之疾,忧劳为重。见秦人在外,韩人在侧,大梁城内亦有不可言说者,君上统大军在此,事当何了?” 信陵君道:“大梁尉可有良策退敌?” 梁尉公子道:“若有良策,自当先报君上,臣何能知!” 从大梁尉处出来,信陵君让司莽派人把随大梁尉而来的诸公子,以及芒氏二公子一起叫到营司府来。司莽派人去了。三人先回营司府暂息。信陵君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大梁尉所言i当行否?” 司莽道:“战之道,攻守而已,虚实而已。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今臣乃一营司,三军之情不知,可谓不知己;所遣斥侯所探不过三数里,未见秦人之状,可谓不知彼。不知己不知彼,焉敢言战守之道!” 信陵君听出了司莽的话外之音:大梁尉身在室中,但凭三言两语的介绍提的建议,可谓不知己不知彼,实不值得拿出来讨论。他又看向张辄,张辄答道:“臣观大梁尉,声音虽微,而中气深厚,非大病之人也。或可用之。” 信陵君道:“若大梁尉得为所用,孤求之不得。奈何得用?” 张辄道:“梁尉公子似有所指,可曲折咨之,以得其情。” 信陵君道:“托之仲岳先生,其事必成!” 言谈之间,诸公子陆续而至。三人遂停下这一话题,转向见礼寒喧。 诸公子就在营房中居住,所以来得很快。张辄一一引至席中:四名魏公子居左,芒氏二兄弟在右,自己和司莽列于芒氏下首。诸公子到齐后,信陵君道:“秦人来犯,孤失于请教,公子勿罪!” 诸公子一齐道:“臣岂敢。恐扰君上戎机,不敢往拜。” 信陵君道:“昨与秦人大战一场,秦人胆寒,今但窥阵而去,故得暇隙与诸君子相会。”众人共称魏王之德。信陵君让张辄简要介绍了这两日的战事经过,由司莽补充。然后道:“本欲诸公子赞画于大梁尉,高坐安偃而论道焉。奈战事紧急,多需援手,愿诸公子相助,可得也乎?” 诸公子齐拜道:“谨奉君命,勿敢辞也!” 信陵君看了看张辄,道:“大梁尉劳病。张先生总司军务,但有事务,皆由先生代达。” 诸公子又拜道:“喏!”复又转身对张辄一拜。张辄回礼,随道:“诸公子皆一方英才,见识卓然,不可置之行伍,愿备咨询。” 诸公子道:“喏!” 张辄道:“芒氏兄弟,出卿相之门,愿以相诸君。” 诸公子皆道:“喏!” 张辄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愿以辰公子为首!” 芒辰拜道:“臣何德,敢为此!” 信陵君道:“辰公子少年老成,先生所见不凡,愿公子勿辞!” 芒辰复拜道:“承君上谬赞,愿以身事诸公子!”转身对诸公子一拜。诸公子回礼道:“谨从无违!” 信陵君道:“诸公子盍各言其志,及与战之策。” 张辄道:“幼者先而长者后可也。其先自言氏名、出身。” 诸公子再也推脱不过,即由左席最末位的首先发言道:“臣魏氏喆,父乃魏相家宰。臣素习数术,若充委史,必使无误。” 信陵君道:“公子家学,必能展所长。” 其次则道:“臣魏氏高,父乃魏司马相。宴宾客,愿为割,必能使方正均平。” 信陵君道:“今有山川沟壑,而筑壕垒,公子能为均平乎?” 魏高想了想,道:“但得其形,谅无害也。” 信陵君道:“若见功,则与吾军利益非轻,可为大功。” 第三个人道:“臣梁氏不谷,太宰庶子也。臣兄弟蕃,而能亲其间。但有问聘,臣为使,必不辱命。”其他三人闻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信陵君道:“何笑也?” 魏高道:“臣等忆及太宰诸子,其势蕃盛,故失笑。” 信陵君道:“孤亦有闻太宰多内宠,其后蕃盛。不谷赐梁氏,独立家门,可知太宰重望。” 首席的公子应道:“不谷孝于诸母,亲于兄弟,虽百数,一一知之而无乱。” 信陵君道:“是必大有利于社稷也。敢请教公子!” 首席的公子答道:“臣魏氏民,父乃校尉。臣幼习骑射,愿侍君上左右,身死君前。” 信陵君道:“壮哉民也!” 来到右席,芒辰道:“臣芒氏辰,父乃魏卿。虽多随父征,而荒疏难明。但有所命,不敢辞!” 信陵君赞许地点点头,没有评论。 芒亥道:“臣芒氏亥,父乃魏卿。臣以善思不如死力,故愿就其难者。但有差遣,必效死力!” 信陵君击节叹道:“得诸英才相助,幸何如之。张先生知人善任,必能各展所长。” 张辄道:“臣司军务,营务总由仲岳先生职司。待与先生议定,旦日必有所请。” 闲话几句,信陵君忽然对司莽道:“吾观校场有贯革之鹄,久不习射,身手疲赖,愿借营司之地,为一射之礼可乎?” 司莽道:“此军射之场,非射礼之堂也。” 信陵君道:“诸公子以为如何?” 魏民十分踊跃,道:“但得其射可也,何必庙堂!” 信陵君道:“此言合理。但不知何处有弓箭?”由于武卒所携带的都是弩箭,信陵君故有此问。 张辄道:“臣观城中武库,亦为弩也。敢请诸华阳尉?” 司莽道:“臣之后宅有弓衣,然未开视,或有其弓矢。”起身带众人往后室而去。 所谓后室,不过只隔了一个小廊。在西侧一间小室中,几案上放着一只牛皮制成的弓衣,上面落满尘土,似久无人打理。掸去尘土,解开缚绳,果然有一只完整的弓,在里面也找到了牛筋制成的弦,和五支箭矢。信陵君敲了敲弓身,木音清脆,十分满意。扣上弦,拉了拉,弓力不强,但还能用。信陵君把弓交给其他的公子,道:“且试其手。”几位公子拉了拉,有费力的,有嫌轻的,各各不同。 信陵君道:“眼见只此一弓,愿射者为之,不愿者观之,可乎?” 司莽道:“臣愿为获。” 信陵君道:“校场之中,司为东道,何以获为,请为司射。” 张辄道:“箭只五支,难敷其用。但人一射可也。依序为获。” 诸公子道:“先生之言是也。” 在座连芒氏兄弟共六位公子,加上信陵君、张辄和司莽,共九人,每次射箭只有五人可射,其余四人则可轮流报靶(获)。 经过一番推让,第一轮是信陵君和四位贵族公子为射,司莽自谦位次最低,还是跑去报靶。 众人来到校场前,在平时士卒习射的场地前立下。箭靶不是装饰着各种猛兽的鹄的,只是简单的一块牛皮,以麻线栓在木桩上。 当众人来到校场时,那些在校场上闲坐散步的武卒看见了。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他们持弓握箭,哪里不知道是要习射,一个个感兴趣地围过来。司莽禁止他们靠前,只在平时观箭的两旁立定。自己则走到获者的掩体(一块一人高的木板)后面,举起了旗帜。 基于地位,首射自然是信陵君。这些武卒平时自然认得这位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公子。见他要射箭,一人人心里暗动,场上一片激动之气。 信陵君气定神闲,略一搭箭,拉满弓,只一瞄,箭即出手,“夺”地一声,钉在牛皮上。场上立时传来一阵喝彩声。 第236章 后军议事 信陵君首发命中,带起了全场的气氛。第二个射箭的是“幼习骑射”的魏民,自然也是一箭中的。全场又是一片喝彩。其余三位公子竟然都不弱,连最小的魏喆,虽然拉弓有些吃力,但也勉力射中鹄的。 司莽带着箭返回,大声宣布所有的箭都“贯革”(射穿了皮靶),并带头振臂欢呼。于是场上所有人和旁观者也都振臂三呼。喝彩声和欢呼声把在室内的武卒也吸引出来,发现是一群贵公子在场上射箭,也都围了过来。第二轮是四个人:芒氏二公子、张辄和司莽,剩一支箭,依序交给信陵君,由公子中年龄最小的魏喆去报靶。 待掩体后面的魏喆举起小旗,全场安静下来,气氛比刚才还要紧张。先射的芒亥差点拉断了弓,引来一阵钦佩的笑声。这四人与贵公子明显不同,从远处看也能发现四支箭齐齐集中在中心位置。 信陵君最后一个出场,只他的出场就让全场安静下来。信陵君再次拉弓放箭,并不特别瞄准,箭与前面四支紧贴,场上立时欢呼一片。 欢呼声中,远远传来一阵呼喊:“军使急报~!军使急报~!……” 场上的情绪立时紧张起来。还不等魏喆报靶,信陵君道:“既有军使来报,不敢延误,敢辞!” 司莽道:“不敢相留。” 张辄对芒辰等诸公子道:“暂回室歇息,早晚必有差使。”众人离去。司莽则就着这群公子射箭的由头,以及大多数武卒都在场的机会,说了好些激励的话。 在华阳尉府门前,信陵君见到了早在此等候的军使,传达了晋鄙的意见:各军将日昳前至后军议事。至于为什么要安排在后军,这是因为将军坐镇后军,如无紧急军情,自然是到将军帐下议事。 信陵君也不矫情,一口应承这此事,但说日昳过于急迫,可改在晡时,将军设餐。打发军使离开。 张辄先找仲岳,告诉他去大梁尉处诊病;又找了几位先生,让他们去迎靳先生一行,务要在日晡前归来;找司莽,让他准备主题发言;还把几位公子找过来,让他们分别准备接待工作。信陵君亲自去华阳尉府,请华阳尉出来。还跑去找了须贾大夫,让他也参与会议。 忙乱间,就看见唐叔一行,领着吕氏三人进了城。先见到信陵君,信陵君让他们先到吕氏兄弟的房间暂息,略得闲即来拜访;又遇到张辄,张辄让唐叔略事歇息,即装运粮草,送往前军。 靳先生一行在日昳时分进了城,在华阳尉府与信陵君等见了面,就匆匆赶往司莽处,绘制详细的形势图。仲岳先生诊完病回来,满脸笑容,道:“大梁尉其无虑也!”信陵君脸上也露出笑容,问道:“帐前议事,大梁尉能至否?” 仲岳先生道:“君上亲请,其必至。惟以车至耳。”信陵君会意,吩咐门客备车去接大梁尉。想了想,又让人留住梁尉公子,并往左营迎来司胜,还特地叫上右偏裨。弄了好大阵仗。 这期间,他派了名门客去询问吕氏兄弟为何滞留不归,得到的回答是,由于在吕伯阶外室家留宿一夜,第二天赶上战事,全境清场,无节符不得出入,故只能滞留在外室家中。唐叔带着节符去找他们,才把他们带出来。这个合情合理,但又有些出人意外的回答,让张辄哭笑不得,只能先让吕氏兄弟送吕伯阶回家。至于吕伯阶如何向正室交待,张辄想想也觉得好笑。 华阳尉府门前进行了清扫,拉起两道帷幕,从广场上隔出一块很大空间,足以坐下一百多人。前面空着的是帐门,后面空着,正对着府门,信陵君等一行可以从这里进来“升帐”。武卒一律在城边警戒,城内的警戒任务由门客们完成。各营日常工作,如运送粮食,一律走南门,其他三门加强了警戒,除持有节符者外,禁止通过。 广场上堆起十多个柴堆,随时准备升火造饭。至于为什么要堆这么多?信陵君的门客们因为有职司,也跟着一起吃伙食。旁边,按两伙一石的标准,挑来了粟米,准备好盐梅。 信陵君领着门客,拉着车去请大梁尉,由仲岳先生先入通报,梁尉公子迎出营门。大梁尉卧于席上,口里说着感激的话。再辞不许后,以更衣为由,把信陵君一行“请”出房去,只留梁尉公子在室内侍候。信陵君十分耐心地在门外等候。约半个时辰以后,待房门再度打开,大梁尉结束整齐,出现在众人面前,精神气度与刚才迥异。在梁尉公子的搀扶下,大梁尉上了车,门客们在前面拉车,信陵君执手走在旁边。众多武卒都看到这一幕,无不暗自惊叹。 车进入华阳尉府,大梁尉就在大堂边的一间暖阁中休息,那里早已准备下厚厚的草褥,上面铺着席,席上陈着案几。梁尉公子侍候大梁尉就席后,就被大梁尉轰走;信陵君也只得把没有值司的门客都遣走,只留下张辄和仲岳二先生,两人还不得空闲,时不时得出来,处理接待事宜。——被轰出来的梁尉公子被仲岳请在帐内,和梁不谷一起当“前台”。一般的事都由梁不谷处理,稍微麻烦点的,就与梁尉公子商量。梁尉公子冷着脸,一脸不耐的神情,对自己被冷落的处境反倒感到自在。 日头西沉,后军右偏裨首先到来,然后是司莽和司胜。右偏裨和司胜虽然认识梁不谷,但对他主持宾客一事都有些意外,只有司莽参与了中午的会谈,但同样对信陵君如此迅速地任用诸公子感到意外。等他们进了帐,看到梁尉公子坐在帐内,这才真正心惊起来:按理,梁尉公子作为假右校尉,是客不是主,现在他明显居于主人的地位,而且好像比梁不谷地位还高,让人摸不着头脑。知道内情的司莽悄悄告诉说,大梁尉要出席会议,两人更加惊异起来。梁尉公子执礼甚恭,甘居下位。但神情冷漠,与热情的梁不谷形成鲜明对照,反而平添几分威严。 第二个赶到的晋鄙大夫,他和中军将领着一干随从一起过来:这中间主要是中军将的随从,晋鄙照例只有箫间一个幕僚。晋鄙到哪个军,就和那个军将“联合办公”,所有命令都通过该军发布。这两天他亲临前军指挥,主要是利用前军将的参谋班子;下午回到中军,就利用起中军将的指挥系统。 一行人先是在城门遇到信陵君门客的迎接,从城门下车,车被几们门客牵走;主客的门客揖让之下,来到帐前,交给梁不谷。梁不谷是魏氏贵族,晋鄙和中军将自然都认得,但在帐口遇见还是十分惊讶,特别是中军将,根本不知道梁不谷到了军中,以及如何来的,开口问道:“尔何以至此?” 晋鄙略知道一点,先行开解道:“不谷随大梁尉出阵,现在将军帐下听令。” 司莽和司胜都不愿在帐中和梁尉公子同坐,感到气氛尴尬,所以都跑到帐口和梁不谷为伴,美其名曰:奉命迎客。见二人不知底细,司莽解释道:“诸公子原随大梁尉,今者乃归将军帐下听令。将军令不谷公子帐前侍候,高公子鼎前为割。其他公子各有任用。” 中军将问道:“高公子何人?” 梁不谷回答道:“高公子乃魏司马府宾相毋,与臣同随大梁尉出阵,今皆入信陵君帐下听令。” 中军将羡慕道:“其父乃魏司马宾相,其子入幕信陵君,胜其父多矣!” 梁不谷恭敬道:“幸得提携,愿诸父看顾!” 中军将哈哈大笑,进入帐中,猛然见梁尉公子恭立其前,又吓了一跳,道:“公子亦在!……尊父至矣?” 梁尉公子道:“臣谨奉将军令,帐内迎候诸父。家父见在府中侍奉将军。” 中军将吓得头一低,跟着梁尉公子进到帐内。帐内没有坐席,只在上首摆了个小几案,席上已经有人,乃后军右偏裨。晋鄙大夫与中军将在对面左边坐下,他们幕僚以地位依次在身后坐下。梁尉公子在下首相陪。 中军将本来还想和梁尉公子说些闲话,见梁尉公子脸色冷漠,也不敢招惹,移到对面席上,与右偏裨小声聊天。右偏裨也是武卒出身,能出任一军偏裨,家族地位自然不低,和中军将却也能谈到一起。右偏裨投其所好,问起这两天的战事,中军将虽非身临前线,毕竟参与其事,能大致知道些,说得眉飞色舞,声音虽小,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右偏裨在旁边低声奉承。晋鄙不时向他这边观望,偶尔与箫间交谈两句。只有梁尉公子低眉顺目,却面无表情。 少时前军将也领着一干随从入城。同样被帐前迎接的人选吓了一跳。不过他被梁尉公子安排在右席,在右偏裨的上首。右偏裨本来孤身一人,这一下,上首前军将后面坐满了幕僚,越发显得他孤单冷清。 第237章 图秦 前军将到达后,早有门客入府报与信陵君。信陵君要扶大梁尉上车,大梁尉摆手道:“勿令庶子知也。”而立于旁边的,还有须贾大夫。——忙乱中,谁也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进的府。 门客们率先出门,列于两边。信陵君与大梁尉、须贾大夫迈步出门。虽然没有开仪门,但仍然满满的仪式感。帐内诸人见此礼仪,不由得齐齐直起身,刚才还在忙前忙后的三司:司莽、司胜和梁尉公子也都站在右偏裨的身后,信陵君揖让着大梁尉和须贾大夫,从后面入帐,与众人见礼,众人回礼。站于身后的门客,一半在信陵君身后,一半转到后军的席位后。 叙礼毕,信陵君等三人在几案后坐下,其他人也跟着坐下。 信陵君开言道:“大梁尉自入营来,偶有微恙。今幸得痊,知吾得胜,故相庆。” 大梁尉道:“赖魏王威德,众军齐力,秦人难逞其威,两窥吾军而无功。谨为庆!” 众人齐道:“喏!” 信陵君道:“须大夫贾以王命使韩,途经本城,闻胜而喜,亦同庆。” 须贾大夫道:“承王威德及众将士力,秦人两窥吾军而无功,谨为庆!” 齐人再道:“喏!” 信陵君道:“晋大夫鄙,身临阵前,奋不顾身,设计运筹,贼不得进。是为功!” 晋鄙大夫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众将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中将军德,治军严整,不动如山,贼为破胆。是为功!” 中军将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士卒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前将军冥,亲掌其军,亲临其阵,指挥若定,士卒用命,贼虽屡进而屡无功。是为功!” 前军将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士卒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其有斩敌夺旗,及为他功者,另为褒奖!” 众人道:“喏!” 晋鄙道:“后军守吾中枢,备吾粮秣,敌数侵而不动,军实赖焉。愿以为功!” 另外两人哪里不明白,一齐道:“皆愿!” 信陵君笑笑,道:“喏!” 众人再齐道:“喏!” 奖功已毕,信陵君道:“秦人虽败而不退,其意何为?启封实据吾腹心,吾当何策退之?愿诸卿教我!” 前军将道:“秦人屡犯而无功,必待其援。吾当请之以大梁,出兵为援,然后为功。” 信陵君道:“晋大夫昨已为书报捷,及报求援等事。” 晋鄙道:“书已发,回音未至。” 信陵君道:“孤亦发简军报,讫未回音。” 须贾大夫道:“臣奉王命,使韩令援。朝夕必有嘉音。” 信陵君道:“诚所望也。幸赖大夫!” 中军将道:“吾今背城借一,秦以轻军犯我,必无侥幸。自当以静制动,多遣斥侯,而观敌变。” 大梁尉突然问道:“以君所见,秦人犯我者,几何?” 前军将道:“吾观其旗帜、阵型,约万人。” 晋鄙道:“若无他援,此止万人。” 信陵君亦道:“有先生夜观敌营,点其伙,亦当此数也。” 大梁尉道:“敌以万人之旅,扼吾十万之众,进不能攻启封,退不能保乡里。魏境之众,皆蚁附于秦,荷粮负版,以资于敌。臣深以为忧。” 一席话,完全否定了全军连日作战的功劳,场面立时冷清下来。 信陵君虽然感到大梁尉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总体上认为他说得在理:如果秦军不过万人,我军凭借兵力优势,完全可以碾压过去,为何还要固守呢?但他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必会得罪一大片。于是转向晋鄙,道:“大夫日与秦战,秦人虚实必尽知之。” 晋鄙虽然被大梁尉的话噎得有些上头,但还是很沉稳地道:“秦所出者,盖五大夫,名龁。年方而立,以功致爵。所部者,盖万人。公乘陵,以为前部。秦龁虽只万人,出启封不过三十里,援军朝发夕至。吾军虽众,势难为也。吾所据者,韩地也;秦所居者,魏地也。华阳近韩都而远大梁,是吾背邑而面野。吾据于西,而秦居于东,是吾居上游而面下游。惟秦日出而作,背阳而面阴,而吾迎日光,多为晃耀。是一不利而再利。惟吾军虽多,新败之余,用之为难。惟俟鼓勇而战,战而能胜,激昂士气,乃可用也。” 大梁尉道:“诸君之意,甚合兵法。惟旷日持久,非所愿也。何者?秦居魏地,日食魏粟;魏虽居韩地,食韩粟,而后必归之。是一日而食二日粮也。秦取魏财,而魏亦取之;秦役魏民,而魏亦役之。是魏之民力倍,而半资敌也。虽吾旦夕胜之,犹无所利,况持久乎!更有甚者,士聚于野,实抱虎而驱狼。旦夕有变,民之祸,有甚于贼!故曰:兵闻拙胜,未闻巧之久也。” 晋鄙道:“但得三五阵,士气倍长,乃可与战。” 大梁尉道:“若三五阵胜之,士气倍长。若败之,奈何?” 晋鄙道:“是故必严其阵势,督率士卒,务求全胜。” 大梁尉道:“纵得全胜,士日食一斗,吏则倍之,十万之众,能支几日?” 前军将道:“吾虽战,犹日一食,何斗食之有!其民军,犹有食糇者。” 大梁尉道:“诚若是,恐士气不长且沮矣。” 信陵君见双方有些针锋相对,赶紧打岔道:“卿所言‘一食’‘斗食’,其义奈何?” 争辩双方有些气鼓,都不愿说这些常识性的问题,低了头不吭气。信陵君只好把眼光投向坐得很远的后军右偏裨。右偏裨眼光躲闪了几下,见信陵君一直看着自己,躲不过去,只得应付差事地答道:“律,士卒食二升,日三食则为半斗,吏则倍之。与战,则士吏均倍,故士得斗食。”匆匆答完,一个字也不多说,把头低下,死也不吭声了。 晋鄙先从气恼中恢复过来,接过话题道:“与战,士则斗食,十万之众,日食万石。华阳十囷,不过三五日食。故虽战,日乃一食。前军士民多而车寡,一食之不足,犹以糇粮充之。” 这一番话,无疑坐实了大梁尉的指责:固守而待敌变虽然合于兵法,但粮食问题无法解决,自己可能先熬不下去。 但晋鄙大夫随即道:“吾粮虽少,犹有十囷之屯。秦人轻军深入,既无辎重,后援不继,必不能久也。吾虽日一食,犹有可胜之道。” 大梁尉道:“虽然,秦劫于吾乡而无所忌,所得必不稍逊。且食敌一钟,当吾廿钟;芑秆一石,当吾廿石。敌食吾粮,敌益强,而吾益弱,何能当之!待邑无炊烟,野无樵采,纵尽逐秦,于事何补?” 晋鄙道:“秦人屡侵,魏为之苦。若能一阵破之,秦人丧胆,臣之愿也。然强秦不可卒破,必待时日,而乘其隙也。愿君上察之!” 大梁尉道:“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秦人食吾食,坏吾民,此贼王之天也。必以驱之而后可。愿君上察之!” 两人意见相左,也就不再争论,而是把矛头对向信陵君,信陵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须贾大夫出来劝和道:“大夫之言,与大梁尉之策,本并行而不悖。大夫岂养敌耶?但乘其隙,一鼓而下也。惟其无隙可乘,但固守而待其变也。” 大梁尉道:“大夫久坐高堂,不谙疆场之事。吾背城借一,犹有余勇可贾;鼓勇而进,犹有可胜之道。若经日月,士益疲而气益沮,鼓则不进,遇敌而溃,何有乘隙之可言哉!又者,防民之变甚于防贼。今吾军虽曰十万,能战者不过万人,余皆乡野之民,少习教化,不闻礼义。用之暂,或得其力;旷之久,则必生变。吾恐敌之隙未得,而吾军不战而乱矣!此用军之精微,又岂庙堂高论者所能仿佛!”直接打脸须贾,毫不客气。 信陵君见大梁尉一点面子也不给,有些难堪。只得转换话题道:“后军营司莽有破敌之策,可得而闻欤?” 大梁尉道:“区区营司,何德而献策!” 信陵君有些不豫,道:“司莽总后军中营,孤以为赞画。愿暂听之。” 大梁尉有些不耐烦道:“姑妄言之。” 司莽有些失措,但身后的靳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绢,于席前打开,道:“臣奉君命,探得两军之阵及山川地形,图之于帛,谋之于司莽,而得其情。” 司莽面对地图,心情平静了许多,避席而拜道:“臣观两军之阵营布置:吾军尽处韩境,而秦居魏境。两军营寨相对,各据十里,各依河道,营寨相守,略无参差。吾军之两翼,有中军前出以为护翼;然秦人则绝无。臣以为,冲其一翼,而贼必破。” 大梁尉击案道:“妙哉斯言。秦人有隙可乘矣,是必得之。司莽赞画军机,能献此策,实不负君上识拔也!” 第238章 议兵 晋鄙与大梁尉为攻守之策争论不休,信陵君为转移话题,令司莽说一说自己的作战计划。岂料司莽提出秦人两翼薄弱,可以攻之,正中大梁尉下怀。大梁尉大肆赞扬司莽,要给晋鄙大夫难堪,结果弄得信陵君也很难堪: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气氛更紧张了。 身后的仲岳先生只得跪起道:“愿司莽且言其详。” 司莽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有异,反而在大梁尉的鼓励之下,侃侃而谈道:“臣以为,来日秦人犯我,除以前军守御外,可另遣一劲旅,出其翼而击之。” 大梁尉高声道:“当以何兵击之?” 司莽道:“臣请引后军两校,潜出其侧。俟其兵出,乃进兵。” 大梁尉道:“设若秦兵不出,奈何?” 司莽道:“秦兵不出,吾亦不动。” 大梁尉道:“此则差矣!后军出其左,中军出其右,敌若进,则前军当其锋,而两翼并进;敌若不进,则两翼齐出,俟敌动,而以前军击之,民军后继之。斯则胜兵之法也。” 晋鄙道:“吾全军既出,与敌缠斗,设敌援至,奈何?” 大梁尉道:“敌援尚在三十里外,设其至,敌前锋已破矣。” 晋鄙道:“敌军万人,吾武卒亦止万人,奈何必其破秦?辗转缠斗,久之不下,不亦宜乎?” 大梁尉道:“野战之道,全军尽出,盖一阵而破之。岂缠斗之有哉!日出而阵,食毕而战,至其日中,破贼必矣。” 晋鄙道:“敌我相当,设其不破,奈何?” 大梁尉道:“我不破敌,则必为敌所破。是故鼓勇一战,必破敌而后已。” 晋鄙道:“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未得胜算而战之,宁勿过乎!” 信陵君见两人又争执起来,连忙劝阻道:“攻守之策,惟在一心。愿静心听司莽之计。” 司莽道:“敌进则有隙,吾进则为乘隙。敌不进,静以待吾,吾进则攻其坚矣。” 大梁尉面色一变,随即轻扯信陵君袖,道:“臣请更衣。” 信陵君会意,起身命坐在后面的梁不谷和魏喆扶持大梁尉出帐。自己复坐下道:“进则奈何,不进则奈何,愿闻其详。” 司莽道:“后军只两校,兵微而将寡,且巅沛之余,器甲不备,上下不亲,行伍不和。不宜两翼分出,或左或右,集于一翼。秦人若出,吾随之而出;秦人若退,吾随之而退。进退皆以秦人为度。” 晋鄙道:“不可。后军乃吾根本,将军镇焉。后军武卒只二校,兵力最弱,得保城池不失,则为上功。不宜劳师远行。战之睱,则习进退攻守之阵。” 前军将道:“司之策,虽体恤吾军,少担吾责,然后军实全军所赖,万不可轻离重地,而轻战也。” 信陵君道:“姑不论后军、前军,司莽之策可行也否?” 晋鄙正要回答,梁不谷悄悄走过来,低首耳语。信陵君对众人伏拜一礼,随梁不谷出帐。原来大梁尉复觉身体不适,请求回房暂歇。信陵君知道他的意见不被采纳,心中气恼,但又无法劝解,只得安排车送其归营。要去叫梁尉公子,被大梁尉制止:“臣不得尽忠,心甚不安,焉得再及小儿……” 信陵君出来的当口,帐内的气氛一下子激烈起来。前军将乘信陵君不在,喝斥司莽道:“孺子何能,敢于帐内议事。汝知战否!”啧啧声不止。司莽涨红了脸,只得低头伏拜于地,不敢开声。 张辄出来劝解道:“司莽乃中营司,行将军赞画。虽幼,姑听之!” 不料前军将冷笑道:“先生何人?亦将军之赞画乎?” 前军将耍起了横,众人一时都没有办法。晋鄙只得起身劝解道:“司莽之见虽有不到,亦有人所不及,能补阵前不足。” 前军将道:“若非见其有所助益,定治其罪!” 司莽伏地道:“微贱年少,失于教训,愿领罪!” 中军将道:“且罢。司莽一心为主,愿以一己之力,而担抗秦之责。何怪之有!” 晋鄙乘势道:“然也。司莽既承其劳,复承其怨,实干才也。其与将军有旧?” 前军将道:“门下远族,少得教训,诸君勿怪。” 须贾大夫道:“有族人如此,实将军之福德、教训也。” 前军将喝道:“念汝忠诚,且恕鲁莽之过。起去!” 司莽伏地一礼,唯唯喏喏地回到席间坐下。 信陵君进来,对众人一礼道:“大梁尉欠安,暂回稍歇,命吾等议定报之。” 众人皆礼道:“喏!” 扫了一眼席间,发现本来坐在地图前的司莽已经退回席间,发觉情况有异。用眼看了看靳先生,又看了看张辄,两人均避开眼光。又扫了一圈,无人应承。信陵君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人发难,不许司莽继续往下说。于是问道:“司莽于吾甚为得力,敢问出何军帐下?” 前军将只得跪起道:“乃臣前校前营司。” 信陵君道:“卿可谓识人矣。斯人而有斯将也,斯人而有斯将也!其功若何?” 前军将道:“其以卒伍入营,以功稍升营司,实军中干戈也。” 信陵君道:“莽年少,而得为营司,斯其卿之旧乎?” 前军将道:“虽为远族,实无所亲,不敢偏私。” 信陵君道:“不以亲私而至营司,足见司莽之功,及卿之胆识。”帐中的气氛和缓下来。 信陵君道:“晋鄙大夫言司莽之策有可行之道,大梁尉以为其策难得其功。未详卿等何见?”说了卿等,似乎是在问大家,但是在与前军将对话,前军将不得不应答道:“臣以为大夫所言为是,而大梁尉求备于一人也。” 信陵君道:“是亦有于吾也!”遂目视中军将道:“卿之意奈何?” 中军将道:“臣与晋鄙大夫所见略同,而参差于子德也。” 信陵君又目视前军将道:“卿呼子德乎?孤少闻,今得见矣。” 前军将道:“不敢动君上之耳目!臣名令,字子德。” 信陵君道:“名如其人,果令德也。卿能拔司莽于行伍之中,足见胆识。今卿既荐司莽之策,唯诸将议之!” 轻轻松松把司莽推到前军将一边。再偷偷望向司莽,见其脸色渐渐恢复。 信陵君一一点名,让晋鄙、中军诸将佐、前军诸将佐、后军右偏裨和两个代理校尉陈诉自己的意见,又让诸将门客一一发表自己的意见。随着意见的不断提出,方案逐渐成形,信陵君本人也对方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见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信陵君总结道:“此议既成,愿晋鄙大夫及诸卿共勉之。” 晋鄙大夫道:“后军何人为率?” 前军将道:“臣以为议出司莽,可即命领之。” 晋鄙正要附议,信陵君阻拦道:“司莽乃孤中营,朝夕就教,不堪远行。愿荐行右校尉伯机总其事,承令于帐下。” 前军将尚不知伯机是谁,却见梁尉公子避席而出,伏拜道:“敬喏!” 前军将见状大惊,道:“臣焉敢令公子居于险地!” 信陵君道:“伯机以为如何?” 梁尉公子道:“臣愿领一校以发强秦,进退如令。若不得力,愿斩吾首!” 信陵君道:“公子过矣。公子非仅领一校,愿以左右二校尽付公子!敢请张先生……” 张辄急忙出席。信陵君道:“愿先生行右校尉,与司胜等统领右校,佐梁尉公子立功!” 司胜也连忙出席,与张辄一齐道:“敬喏!” 信陵君道:“进退方略,亦已议定,各依计而行,统由德卿及晋鄙大夫节制。” 三人道:“敬喏!” 信陵君道:“大计已定,孤心甚慰。薄粥一瓯,为诸卿劳!卿等可与宴座间计议阵伍旗鼓之事。” 晋鄙道:“愿于宴毕,同往前军,以定阵伍。” 三人道:“喏!” 仲岳先生出帐,召集众门客引火为炊。诸将带来的门客也不敢在帐中高坐,纷纷出去帮炊。仲岳先生十分体贴地将他们都安置在靠近大帐的火堆旁边。 府内搬出大瓮,信陵君亲自舀水,为诸将酬酒。留在帐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将军,但能得到信陵君酬谢,也感到十分不易,毕竟他们平时距离信陵君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信陵君得空,拉着前军将魏令(子德)的手,问这问那,家长里短,让魏令如沐春水,不多久就连自己有几个宠姬都交待出来,相与甚欢。晋鄙则悄悄与梁尉公子(伯机)、左营司胜商议明天进军的事宜。晋鄙对抽空华阳城的守御十分担心,商量要不要留下一些可靠的老兵在城外接应。结果被信陵君知道,他再三不允,说纵有意外,有右偏裨和司莽在,断能坚持到全军来援。 仲岳先生得空,领着须贾大夫找到梁尉公子,告知须贾大夫明日日出即出城,往韩国国都郑国,请梁尉公子暗中派兵协助。梁尉公子满口应喏,说由于宴毕要随晋鄙巡查战场,已派人传司空前来,此事可交司空具体办理。右营离城不远,司空很快就到了。仲岳先生和须贾等略客套几句,司空连称“不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第239章 伯阶外室 信陵君一力承担,派出梁尉公子和张辄领城外二校前往前军,以迎秦军。这件事在众将中间引起巨大反响:信陵君虽是魏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绝非庸懦之辈,举手投足都有大家气派;而又恭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从来没有仗势压人;毅然决然派出城防主力出战,自己只留一营武卒,胆色出众。 正中一伙自然是为地位崇高的人准备,由信陵君的门客们亲自掌炊,各将自动地由一两名地位最高的门客打杂;各军参会的正式将领留在帐中,与信陵君酬答,大约有十来人。现在的后军是信陵君临时组建的,后军将托病,原后军都编入前军,武卒左偏成了前军左偏,连偏裨也过去了;右偏裨虽然留在后军,但手下的民军也都编入前军,自己对信陵君整编过民军,也插不上手,地位尴尬。这些变动,都是在芒卯离开前,与晋鄙等共同商议的:信陵君毫无作战经验,但尊贵无比,指挥万人以上的军队纯属糟蹋,又不能不认真加以保护,所以后军人数少,民军不过一偏,武卒不过一校,皆极为精锐。不过在宴席上,后军人数却不少:右偏裨、三个营司,还要加上梁尉公子,共五人,比各军通常只带两偏裨,最多加上一校尉,阵容还要豪华。对于营司级的官员参与最高军事会议,大家也似乎都能理解:将军的亲军嘛,自然身份要高上一级。 可能受了信陵君的影响,会后的宴席上,众人都是一团和气。食品并不丰富,只不过是粟粥加上盐梅,帐内诸将,每人可以领到一片菜蔬。能均平分配食物的魏公子高大才小用,亲自分粥;能使家族和睦的梁公子不谷,依旧担任傧相。信陵君只盛了一碗粥,小口慢啜,主要与众将交谈;帐中诸将大都注意礼仪,礼成之后即不再食;只有前军将不管不顾的,大口喝完后,不断续添,可能连喝了四五碗,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中伙的门客都地位崇高,来自各家,相互间以礼相待,喝粥也是点到为止,以亲近感情为主。其余伙中则都是熟人,就不再这么斯文,几乎每伙都吃得盆干碗净。吃饱后,大家还纷纷到城墙根底下方便,一时,粟香和屎尿味参杂着,飘荡在小城上空,久久不散。期间,信陵君很贴心地关照仲岳先生,送两碗粥进府给小奴母子。仲岳先生就把中伙没吃完的粥盛了一大盆送进府去。不了解内情的人感觉这应该就是给将军妾室的,也认为天经地义…… 宴席已毕,晋鄙带着张辄、梁尉公子和三司出发到前军,勘探地形,决定布阵事宜,自然和前军将走一路。中军将和后军右偏告辞后,各自回营。这时天气已晚,又没有月亮,各营都点起篝火。但城内广场上,则火都灭尽,还特意浇上尿,以防死灰复燃。宴后的收拾,都由信陵君门客们完成。 信陵君送走诸将和须贾大夫,对仲岳先生道:“吕氏昆仲在否?” 仲岳先生思索片刻,就把信陵君准确带到吕氏兄弟面前。由于广场上都是人,尉府门前的大帐也正被拆除,信陵君和兄弟二人转到城墙下交谈。 吕伯似乎知道信陵君要问什么,道:“臣等奉张先生命随从伯阶至乡里,其户宅于里外,四面无室。宅中只女妇及一子,其妇腹高乳大,堪堪待产。伯阶甚幸之,乃引荐吾二人,妇皆呼为‘兄’,而呼伯阶为‘父’。伯阶乃命其备餐,而自汲水。吾兄弟助之炊,见厨下粟满,多有盐梅之属,惟少米,盖其力弱也。妇自为炊,令吾二人碾粟。妇治食颇严整,且不悭,盐梅具足,人得尽饱。” 信陵君问道:“各食多少?” 吕伯道:“妇殷勤劝进,各四三碗方止。” 信陵君问道:“妇亦等乎?” 吕伯想了想道:“亦得三碗。” 仲岳先生接口问道:“先生至时,妇人诧否?” 吕伯与吕仲对望了一下,回道:“未见其诧也。” 仲岳先生又问道:“倚门而待否?” 吕伯又与吕仲对望一眼,回道:“亦未见也。” 仲岳先生问道:“汝等何归?” 吕伯道:“伯阶与妇入正室,臣等二人宿于厢房内……” 仲岳马上敏感地问道:“此宅孤处里外,亦有厢房乎?” 吕伯似乎也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立即详细答道:“微先生之言,吾等尚无知也。其宅虽独居里外,坐落方正,三面起台,虽荆篱其外,而内轩亮,东圊西厨,条理分明。” 仲岳先生点头,随道:“夜来若何?” 吕伯道:“夜来惟闻嘻笑之声,它则未见。” 仲岳先生道:“夜来入圊,或有所见?” 吕伯道:“是夜星月皆无,但溺于篱外而已。” 仲岳先生扬了扬眉,问道:“见妇入圊否?” 二人同时答道:“然也!”随后吕伯出言道:“时入夜未深,闻妇出室,吾等于牖中窥视,见伯阶执火,引妇至圊。妇入圊,伯阶秉火而待;已而妇出而伯阶入,二人同归。” 仲岳先生道:“其妇亦郑卫之音乎?” 二人齐道:“然也。” 仲岳先生道:“但日若何?” 吕伯道:“吾等鸡鸣即起,而伯阶犹眠。其后妇出,招吾二人复与碾粟,自于厨下炊,言貌甚和。其间问起战事,吾等但择众所知者答之。惟伯阶已知臣事于君上,不能讳也。” 仲岳先生道:“可言及与伯阶相见事?” 吕伯道:“但言其事,其必泫然。惟知相见于草莽,虽有生育,不得归家。” 仲岳先生道:“是亦有之,未足怪也。” 吕伯复道:“伯阶食时方出,食毕即归……” 仲岳先生诧异道:“未留钱财之物?” 吕伯道:“是则未见……或与室内……亦未可知。” 仲岳先生道:“出之奈何?” 吕伯道:“吾三人既出,妇止于庭。然吾旋为巡哨喝退。虽再三言华阳城中客商,因无信符,皆不得通。乃返于妇宅。妇知其事,乃与伯阶入于室中,竟日不出。吾二人枯坐庭中,百无聊赖,但碾粟而已。” 仲岳先生道:“竟日不出?” 吕伯道:“然也。偶有屙溺乃出,出则妇随。虽言貌和悦,而实不得交言。但言‘勿虑’而已。夜来,妇复炊饮食毕,又归于室。明日亦如之,伯阶竟日少出,吾二人但碾粟以消昼。日昳而唐叔至,乃拔出吾等。……伯阶之行有疑乎?” 仲岳先生道:“丈夫入内室,而竟日不出,不亦乖乎!唐叔之至奈何?” 吕伯回忆道:“唐叔之至也,吾二人正碾粟。时值战时,乡里清静,忽有人至,甚醒目。至则知其为唐叔也。遂呼出伯阶。妇留晚餐,唐叔不允。于途因有节符,乃得脱出。” 仲岳先生道:“妇识唐叔否?” 吕伯道:“似不识,伯阶引见之,方见礼。” 仲岳先生复问道:“闻宅中复有一童。汝之至也,而其何处?” 吕伯道:“多见其牵衣附母后,食则退于厨下,眠则与母同室。” 仲岳先生道:“其柴若何?” 吕伯道:“未见拾也。” 仲岳先生道:“伯阶入内室,与母子同室乎?” 吕伯道:“然也。” 仲岳先生道:“舐犊之爱,一至于此也!童子年几何?” 吕伯道:“观其相貌,约三五龄。” 仲岳先生道:“汝等与庭中碾粟,乡里曾无他人出入?” 吕伯道:“妇宅孤悬于外,乡里街巷难得尽见。惟其所见,无出入也。” 仲岳先生道:“伯之言详矣,仲其有他?” 吕仲道:“臣所见但与兄同。惟以吾观之,伯阶与其子难有舐犊之情也。” 仲岳先生道:“何以见之?” 吕仲道:“先时华阳粮队之发也,伯阶亦往其宅而居之,至今不过数日。而小儿见之不似见父,多有畏缩,其母衣而居其后,吾等与之食,虽欣乐而不接。伯阶遇之亦无亲近。” 仲岳先生猛然道:“伯言,妇呼汝等为兄,呼伯阶为父?是其言也,是其言也。其妇若何?” 吕伯道:“其妇年若廿许,甚精瘦。虽怀六甲,而行动如常。言貌和顺,应答有节,非寻常农家之比也。” 仲岳先生笑了,问道:“先生见可疑乎?” 吕伯道:“微先生之问,吾等焉知。反顾其前,其疑甚多。其妇果伯阶外室乎?其子果伯阶亲出乎?其妇何倚而生,何得而孕?伯阶奈何诣其门?何为而竟日不出?……其疑甚多。微先生之问,吾等焉知!” 仲岳先生道:“先时粮队之出也,伯阶亦往其外室耶?” 吕伯道:“然也。伯阶托于吾二人,令往言于其妇,必也随队押车。实不随队,欲访其外室也。后吾队归,而其中道而入。此他人皆不知也。” 仲岳先生对天自语道:“二女也,皆居里外,皆育一子,一居宅轩亮,一居宅晦暗,一再怀六甲,一卖笑取食。何也皆出华阳左右?外室?外室者何人?”其他人听了,都毛骨悚然。 第240章 盖聂 吕伯和吕仲陪着吕伯阶拜访了一位女子,号称是伯阶外室。信陵君在军事会议结束后,抽空和仲岳先生找到吕氏兄弟,了解详情。听了两人的介绍,仲岳先生心中疑云大起,但也找不到什么头绪,只是本能地联想到小奴母子。虽然郑卫之地,倚门卖笑尽成风俗,但这两人明显与众不同——但又说不清道不明不同在哪儿。想不出头绪,只得往下继续,道:“伯阶何归?” 吕伯道:“自归于车行。” 仲岳先生道:“何处相别?” 吕伯道:“南门之外。” 仲岳先生又道:“城外相别,何以归?” 吕伯知道仲岳先生问什么,答道:“唐叔自持节送归。” 仲岳先生似乎有些线索了,急问道:“适城内大宴,唐叔何在?” 吕伯道:“未见其归,想在车行就餐。” 仲岳先生道:“其节……” 信陵君接口道:“载粮至前军,宁勿误乎!” 仲岳先生道:“臣请自往车行,迎回唐叔。”匆匆礼辞而去。 信陵君目送仲岳先生离开后,对二吕笑了笑,问道:“此妇颜色何如?” 吕伯也笑了,道:“粗蠢农妇,不过和顺耳。” 信陵君道:“连孕二子,亦可取也。伯阶其有后乎?” 吕仲道:“初见之时,伯阶引臣入内室,妻妾儿女俱全,均一一见礼。” 信陵君道:“既如此,其妻必非妒妇,奈何外室生子而不归?” 吕仲道:“妇人之心,甚难测也。其妾若其亲眷,若其心腹,或可容之;素昧平生,或难容也。” 信陵君道:“容或有之。先生但请自便,此事断不可对他人言及,恐有不妥。” 二吕口称不敢,相辞而去。 广场上的余烬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未燃尽的枯枝也送回府中,府门前的大帐已经完全撤去,广场基本恢复了往日的面貌。各位门客也都各回自己的房舍。信陵君沿途拱手作揖,口中说着慰劳的话,一直向府门而去。 进了府门,众先生皆未归,但见小奴的孩子于东阁阶下跳跃正欢。不过两日,他已经能把信陵君所教像模像样地演练出来,信陵君大喜,又着实地教了他几样。小奴过来见礼,信陵君道:“残粟未足,但得裹腹否?” 小奴道:“甚足,吾二人皆得尽饱。” 信陵君看着小奴,无来由地身上一阵燥热,可能是受了吕伯阶故事的影响,身不由己地向小奴靠过去。小奴察觉到情况不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正此当口,那孩子练功正酣,猛然发力,开气吐声:“哈!”两人同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同时转过身,来看孩子,见其身姿端正,劲力顺达,信陵君不由得叫了声“好”。小孩未受影响,继续练习。信陵君对小奴道:“其父何人,得子如此,可无憾也!” 小奴道:“小奴以色事人,但求一粟,人尽可夫,焉知其父!” 信陵君道:“依基形貌,或可得之?” 小奴道:“难知其详。” 信陵君道:“既失其父,孤引以为庶子,可乎?” 小奴全身一震,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猛然间明白过来,“扑通”跪倒,以头触地。孩子发觉这里情况不对,赶紧跑过来;小奴一把拉住,道:“君上引汝为庶子,速谢!” 小孩不明所以,但从母亲的话中知道信陵君要给自己些什么,学着母亲的样子跪下磕头。信陵君扶起二人,回了三拜。然后对孩子道:“汝虽幼,自此与吾为君臣,君臣之义知否?” 小孩答道:“知也。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君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信陵君大惊,道:“何人教汝此言?” 小孩道:“闻之于母也!” 小奴道:“此豫让之言也。豫让,侠义志士,三晋无不闻,吾亦得闻其故事,旦夕教之!” 信陵君道:“昔者,孤亦闻聂政之事于卿,今又闻豫让故事。卿之闻何广也!” 小奴道:“往来者皆侠客,故传之于耳,志之于心,而甚慕焉。” 信陵君道:“卿之父,必非常人也……是子何所名?” 小奴道:“小儿无父无傅,但儿娘相称。” 信陵君道:“孤今为名。孤首闻聂政之事于卿,卿其聂姬;汝子非凡器也,后必大作,过于聂政,可名盖聂!” 小奴拜道:“谢君上赐名!”转对小孩道:“汝名盖聂,当志之,行为处事,过于聂政!” 信陵君对盖聂道:“汝适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君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固为臣之道也。今有君臣之道,汝其志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盖聂望着信陵君,脸上有些茫然。信陵君解释道:“君待臣,必以己下士,使臣以道,待臣以德,非礼勿言,非道莫用,非德莫行。臣待君,必以忠,所谓忠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此其义也。如严仲子以礼待聂政,而聂政报之以死,盖严仲子受辱于韩傀也。君辱臣死,此之谓也。” 盖聂道:“吾知之矣。吾与君上为君臣,君上有辱,臣当以死报之,依聂政之例。” 信陵君道:“汝年幼,力甚微,纵死亦无补于君。当立志于学,文成武就,而后辅助君王,成天下霸业,乃忠之极也。” 小孩道:“喏!” 信陵君问聂姬道:“卿识字否?” 聂姬道:“不识。” 信陵君道:“愿书子名,卿其志之。”跪在地上,随手捡起一支枯枝,在沙土上刻下“盖聂”二字。 教读了几遍,让聂姬督促盖聂刻画,自己站起身来,记起仲岳先生去请唐叔,他也惦记着唐叔的事,觉得其中有蹊跷,与聂姬相别,出来转到西城门上,眺望远处的吕氏车行。 吕氏车行离城不远,城楼上一望无余。和东门外的陈氏车行被征为右偏裨营帐,十分冷清不同,吕氏车行由于车夫们尽住于此,显得十分热闹,各个院子人来人往,无比繁忙。又过了良久,信陵君才看到道路上出现一群人,往华阳城而来。他悄悄下了城,就在城门边等待。不久这行人到了城门口,不待守军盘查,信陵君于门中揖道:“幸得诸先生至!”守军自然认得是信陵君,而仲岳先生手里还握着节符,也就不再查验,放一行人进了城。信陵君一脸恭敬,亲自引着他们到广场旁套车,又引到南城门运粮。——他们早上拉来的车已经就近停在广场周边的圈内。一路上,信陵君没有丝毫怨色,反而不住对打扰诸唐表示不安,偶尔插上一句“寻伯阶劳神。”或“径知伯阶所有耶?”唐叔答道:“并无多劳。”“伯阶外室,一问便知。”在和谐的气氛中,这些问话显得亲切自然,充满关爱。 各营运粮的车队已经在南门外装车。前军的车队一到,早有验节的门客通报信陵君。信陵君一面让唐叔等与之一起装车,一边与带队的卒伯见礼。虽然车只十乘,但担心路上有难,又为快速装车,故前军派出了百人押车。比较近的后军都只派了一二十人过来。 卒伯显然对信陵君的问候感到突然,有些受宠若惊,匆匆见礼,显得有些慌乱。信陵君和气地询问这两天的战事,他所领导的队都在什么位置。卒伯答道“在帐前听令”。信陵君问都发了哪些令?卒伯答道,不外通知某营敌军靠近,准备迎战;敌军退却,转入追击,云云。信陵君问:“旗鼓令之,奈何复以卒传?”卒伯答:“旗鼓或有不至者,故必待卒而后可。”但又道,仙境传令是军使的任务,自己只是在帐前待命,以备随时投入战斗,真正传令的并不是自己。 信陵君问道:“前军何营亡失众多?” 卒伯答道:“闻有被创,未闻有失。” 信陵君道:“汝何知之?” 卒伯答道:“如有阵亡,必扶至大帐,以验其身,削其籍,论其功,而行其赏。帐外未闻,谅无所亡。” 信陵君又问道:“秦人亡失如何?” 卒伯道:“如斩秦首,亦必于帐中验明,以正其功,行其赏。帐外未闻,谅无斩获。” 信陵君又问道:“箭矢弓弩兵械,所失几何?” 卒伯道:“若有所失,亦当于帐前验看,以补所缺。无所闻也。” 信陵君道:“前军奋战,日得食否?” 卒伯道:“昨奋战竟日,日只一餐。今则接敌诸营均二餐,余者一餐。” 信陵君道:“闻民军或有食糇者?然耶?否耶?” 卒伯道:“或有闻之,未其见也。十乘之粮,不过三五千人一日食,民军半之,亦或有之。” 信陵君道:“汝观民军几何?” 卒伯道:“民军号称十万,大半在前军。虽于圃田城外汰其老弱,敢莫犹有三万余。” 信陵君道:“汝何年入武卒?” 卒伯道:“微末入武卒几廿年矣,积功乃至卒伯。” 信陵君问道:“何名何氏?” 卒伯道:“微末起于野,无氏无名,以面黑,上司呼为黑卒,下卒呼为黑伯,同列呼为仲黑,以卒伯中,年龄为序耳。” 第241章 隐蔽出阵 黑伯介绍自己称呼的一番话,引得信陵君也笑了。虽然暗夜下看不出脸有多黑,但既得其名,必有其实,脸一定黑得有趣。 信陵君将唐叔介绍给黑伯道:“孤劳前军,乃嘱唐叔押粮至营,黑伯其为之导!” 信陵君这么年轻,却自称“孤”,把黑伯吓了一跳。再看了看眼前这位身着士子服装的青年人,虽然尘垢满面,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猛然想起军中传说,闻名天下的信陵君正在军中“督战”,立刻联想到眼前这名青年可能就是信陵君,但又不敢肯定,只得含混答道:“承公子之德,微庶必当告于将军。” 信陵君见黑伯称呼自己为“公子”,以为黑伯认识自己,便鼓励道:“但得奋勇,孤定不负卿。” 黑伯大声地应道:“喏~!” 不久,前军装车完毕,车队陆续出城。仲岳示意司事的门客宣布信陵君劳军之事。门客登上城门,高声大呼:“前军连日接战,将军甚劳之,赐粮廿乘!” 正在出城的武卒听闻,在黑伯的带领下,一齐以以脚震地,齐呼:“万岁!万岁!万岁!”声震四方,相隔不远的军营内,都有人朝这面望来。 三十乘车出了城,浩浩荡荡,一路迤逦而去,沿途军营望见皆感到惊讶和羡慕。不久各营传开,将军劳前军屡战,赐粮多乘。——至于到底有几乘,却没几个人说得清,少者十乘,多者百乘皆有。甚者传言,前军大有斩获,将军赏赐!各营的战意竟然因此大增。 粮车运到前军,前军将仅将接战各营的定额增加一石,民军增加一石,并严令仅限赐予接战各营。其余粮食则全部留在帐外。唐叔运粮回来交令,已近人定,把前军将的对粮食的处置报告了信陵君,信陵君点头称谢,却没有更多表示。唐叔怏怏而退。 唐叔离开后不久,被晋鄙拉去看地形,领任务的三司和门客们都回来了。他们涌进华阳尉府,庭院中立刻拥挤起来。 信陵君照例一一慰问毕,仲岳先生搬出清酒来,众人各饮一盏,然后依次落座。 信陵君问道:“大夫何令?” 张辄以指画地,详细说明了明日各营的位置、开进路线和布阵要领;三司和其他门客作了补充。信陵君满意点头,觉得各人都能知道自己的任务,就让三司回营,准备明天的战斗。 信陵君见众人渐散,对张辄、仲岳先生及剩下的门客道:“旦日几许先生出阵助战?” 张辄道:“但得数十人足矣!” 信陵君道:“孤以车十乘,卒百人相随,可乎?” 张辄道:“臣何以当之,愿以减!” 信陵君道:“孤亦愿附骥尾,随先生出阵,为一卒,愿先生勿弃!”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齐齐伏拜于地,道:“君上不可……” 信陵君低声喝道:“悄声!”打断了众人的话。信陵君道:“孤此出也,非为督战,不张旗鼓,不事声张。但言偶感微恙,于府内养病。混迹于诸君之间,为一小卒,人皆不知。城中之事,民事尽付于仲岳先生,武事尽付于司莽。全军之要,在晋大夫之手;偏师之机,尽托于张先生。孤但亲睹沙场之势,感两军之争足矣,不敢发一言,献一策,愿诸先生容之!”言毕深拜下去。 这一番低姿态的表态,反让众人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一名门客道:“既君上亲出,臣等皆愿随卫!” 仲岳先生道:“不可!只百人相随足矣。要知君上非出阵也,乃于府内养病。必得众先生相随,方能蔽他人耳目。故此行也,众先生只得十乘百人,——此君上所赐之极也!” 张辄道:“何人相随?愿君上示之!” 信陵君道:“得蒙先生恩允,孤得附尾,其愿已足,他者非所闻也。”向众先生一一礼敬。 众人只得重新坐下,再议出阵之事:十乘三十人,加步卒百人,共一百三十人,皆需文武兼备,既要能出谋划策,还要能充任警卫;必要时可能还得领军出战,甚至要与敌军贴身肉搏。大家计定,目前院内的人除仲岳先生外,包括张辄、郭、靳、曹等十名先生,都随晋鄙查看过阵地,一齐出动理所应当。每人再选十二人,以为随卫。 信陵君插话道:“孤愿为郭先生车右。” 郭先生躬身道:“臣岂敢,谨奉命!臣请夏侯先生为御,愿君上允之!” 信陵君笑道:“此赖先生之力,孤何敢应!” 信陵君与郭先生同车,郭先生的随卫的选择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几位先生凑到一起商议,终于定下步卒十人名单。 在目前的六百门客中,多有职司。且后出城的三百人均为短褐,没有皮甲;只有首次乘车出城三百人有甲。有人提出出阵的人选就从有甲的三百人中选择,信陵君不同意,道:“诸先生远尘劳碌,焉忍一功而不立?孤以为,少职司者出阵立功可也。” 几位门客想了想,这样也好:从无职司的门客选择随行人员,谁也不会想到信陵君会在其中。——当然,随卫信陵君的十人不在其列,那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哪怕有天大的职司也要放下,去当这个步卒。 有了大方向,天明出阵的名单就定了下来。这中间有很多人都是第二次拎着打狗棍出城的,不要说甲,连兵器都没有。张辄等人一商量,决定从华阳城武库中调取戟一百柄,除车左和御者外,每人一戟;剑一百二十支,除御手外每人一剑。十名车左每人还配发了一张弓、一方盾和五十支箭。总之,一切按战时装备起来。 事情定下来,各人分头执行。根据信陵君的意见,不要对门客们说自己要出阵,以免引起大的动静。众人也认为,信陵君出阵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安全越有保障。每人去找自己推荐的人选,或邀请他们明天与自己同车,或跟在自己的车后出阵;不敢说信陵君出阵,只拿可得剑戟相邀。多数人都同意了,少数人不愿意的,也很快作出调整。信陵君自己则回到东阁。 刚刚被取名盖聂的孩子已经安静入睡,小奴如常坐在门边等候。阁内窗下草垫衾枕皆备。天上虽有残月,但穿梭于浓云之间,月光昏暗。小奴见信陵君过来,长跪直起。信陵君见了小奴,忽然觉得有些身热;他位住小奴行礼的手,顺势把她拉起来,悄声道:“与卿同寢,可得如愿否?” 小奴低首低声道:“得侍君身,妾之幸也!”两人牵着手,一起往窗下而去。 盖聂突然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默默注视着窗下发生的一切。 张辄和仲岳先生一夜未眠,带着一帮门客,准备车马、甲仗、弓箭等物,直到传来大营的鼓声。 听到鼓声后,各营依次击鼓聚众。信陵君由小奴侍候着整好衣甲。他望望置于脚边的弓箭,想了想,还是没有取。——他今天是给郭先生当车右,需执戟近身格斗,不用射箭。 被确定出阵的门客已经在府前列队:十乘车列于府西侧,御手控缰立于车左侧,车右立在右侧,而车左十人是全军的首领,都在府门前台阶两侧站立;步卒正对府门站立,与车队呈九十度,正好看不到车右。信陵君悄悄站在车右一列中,旁边的门客见是信陵君,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信陵君示意大家不要声张,众门客会意,没有特别的动作。 张辄等于府前阶上点名,并进行战前动员。然后宣布各人可以领的兵器以及领取的次序:车左、车右均往马车所在的西阶墙下领取自己兵器,而步卒则在另一边东墙下领取。信陵君不动声色地去领取自己的兵器。由于城内长兵器不多,长戟更少,所以十车所配的长兵器都不同,这是和计划不同的地方。信陵君虽然被有意地礼让着先拿,但他没有拿众人心仪的长戟,而是选了一支长度最长的兵器:夷矛。夷矛是车兵使用的最长兵器,一般人很难操作;沉重的矛身重心很高,不断摇晃。信陵君双手持把,把矛身稳稳地控制在自己身边。 如此长的矛一但树起,犹如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不可能,门客们都朝这边望来。张辄等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掩盖信陵君出阵的事实,不想只需一支长矛就被破坏得干干净净。信陵君虽然身形影在阴暗中,但门客们对信陵君的一举一动可谓了如指掌,只一望,就发觉这人眼熟,仔细一看,不是信陵君又是何人。众门客都是明白人,发现信陵君没有出现在车左的行列中,而是居于车右,立即了解了其中的奥秘,于是也都不说破;少数没想明白,要指指点点的,也被旁边人轻轻制止,随即也想明白了事情原委。各自领了自己的兵器,装配起来。 第242章 扑空 兵器领完后,众御手上车,然后车右上车。信陵君熟练地操持着巨大的夷矛登上夏侯先生驾驭的战车,夏侯先生也不正眼看他,只小声道:“千金之躯,不立危堂,况一国之公子乎!” 信陵君也悄声回道:“但稍得其意耳!君其护之。” 夏侯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轻抖缰绳,启动了马车。 这辆车在过南城门的时候遇到点麻烦:立于车上的夷矛高过城门,信陵君不得不将它斜扛在肩上,以通过城门。小小的停顿,自然也吸引了值勤武卒的目光。张辄感到有些不安,他与仲岳先生交换了个眼色,仲岳先生立即悄悄离去,派了个可靠的门客,将信陵君悄悄出阵的消息传递给晋鄙大夫。 须贾大夫在一通鼓起时就已经起来,手下的随从套好车,在城东等待。门客们起动时,他们缀在队伍的后面;在门客们通过城门后,须贾大夫的车队也跟着出了城,跟在这支由门客组成的队伍后面,向南进发。须贾自然也看见了装扮成车右的信陵君,但也精明地不加点破。当队伍在梁尉公子和司空的接引下开进右营时,须贾只与张辄拱手告别。右营派出护卫的武卒早已准备完毕,跟在车队后面随卫,但只能前出五里,剩下时间只能“目送”,否则就“入侵”了韩国都城郊外。——而梁尉公子和司空似乎没有发现信陵君在其中的一乘车上,他们甚至对那支卓尔不群的夷矛也视而不见。 右营已经为这支地位、身份特殊的部队准备了三堆火灶和粮食,车兵一伙,步卒两伙。马匹也准备了切碎的粗饲料秸草。夏侯先生不放心,稍稍吃了两口就去侍弄牲口了。其他人围坐在一起,信陵君自然无法再隐藏。张辄小声道:“君上微服出阵,吾等断不可泄之!”信陵君道:“但观其阵耳。不敢扰先生心神,愿先生无虑也!”大家各自装着无事,大口啜着粟粥。军中伙食,自然谈不上美味,不仅无菜蔬,连盐都没有;粟也不精,去壳不彻底,喝到嗓子里有些刺激;水也不清,带着些浑浊的怪味。不过,连信陵君在内,大家都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众人把罐里的粥分光,额上微微汗出。 食毕鼓响。众人起身列阵。列队点军毕,司空率三队武卒突前而进,然后是张辄一行的车队,梁尉公子率两队武卒在后。信陵君注意到,前队三卒基本上都配有弩箭,而后队两卒一半多缺少弩箭,只有一人多高的步戟。 从后军到前军,至少二十里路,等司空的前队到达预定地域时,天色已经大亮。在前军右翼,夜间草草扎起一个营寨。说是营寨,其实不过就是几堆树枝围成了半圈,勉强可以挡住些平射的箭矢和流矢。司空到达后,顾不得疲劳,立即按计划将队伍列开警戒。张辄等随后到达,队伍越过警戒的阵型,突进约五十步,十乘车两乘一组,一字排开,步卒跟在车乘的后面。当张辄等列好阵势时,梁尉公子率领的后队也到了,他们同样穿过前面阵型,再向前突出五十步,列在张辄车阵的前方,中间留出十步左右的空隙。梁尉公子的阵势列好后,左营也将将开到。左营没有分开,五卒依次而进,到梁尉公子前面五十步排成两列横队,最后一队折向后,掩护全军的侧翼。左营带弩的更少,只有一半;但司胜把每队分成两排,前排的全都配有弩箭,后排则以步戟近身格斗,倒显得十分严整。 列好阵势,各阵都向车阵所在的中营派出军使。梁尉公子引着旗鼓车停在车队的后方。此时,阳光明媚,于寒风中透出阵阵暖意;衰草枯杨,点缀其间。本来已经走得出汗的身子,在停歇下来后,转成了清冷;内衣贴在身上,十分不爽。张辄下令,原地休息。鼓手发出鼓点,众武卒齐齐坐下,兵器都置于膝前。车兵中,车右把长兵器固定在车轼上,自己下车检查、保养车乘;御手下车养护马匹。只留车左在车上,轮流登高,瞭望前方。 信陵君下了车,闲散地坐在车旁,车乘保养得很好,几乎不需要他做什么。 这支部队的一线大致与前军各营的第一道防线持平,中军负责掩护侧翼的武卒列阵于这支部队身后百步以外。这支部队的存在本身,就对攻击第一道防线的秦军构成威胁。而按计划,他们应该在秦军进攻主阵地时,从侧翼发起进攻。 但一直到太阳爬到头顶,也没有等到秦军。就在信陵君一行坐得昏昏欲睡时,一声钟响,中军传来回营的信号。 后军派出两营,但前军只给他们扎了一个营寨,还是个草草地用树枝堆成的营寨,司空和司胜一商量,干脆把那个半圈留给车队,两营武卒都不入营,就在营寨的外围,插四支戟划个范围,就当营了。安营毕,两营都派出了斥侯。 前军和中军的军使先后来到营中,报告说,根据斥侯探查,秦军今天到现在根本没有拔营的意思。 信陵君十分恼火,他好不容易求告到了前线,就想亲眼看一看打仗是怎么回事,但偏偏是今天,秦军不出兵。 回营后,信陵君的门客们依然按照三伙分开休息。车兵一伙,十名御手要照看马匹,车右们(除信陵君本人外)维护车乘,车左们则围在信陵君身边,讨论今天的军事。 张辄道:“秦人首日,浅攻辄止;次日,但阵不战;今则不阵不战。奈何?” 曹先生道:“必也闻君上出阵,而生畏惧。”这虽然是句笑谈,但却引得大家一片叫好,纷纷言是。 信陵君道:“秦人进退难料,吾当奈何?” 郭先生道:“必也密潜敌营,探其虚实,方可言兵。” 张辄道:“臣愿再入启封,以探其虚实。” 郭先生道:“先生有何妙策?” 张辄道:“臣以为,吾军为秦偏师所扼,进退两难。盍直入启封,多方侵扰。本前日就要出城,为秦人所阻。现秦欲战不战,欲退不退,空耗吾军。若不以奇制之,必为所制。” 郭先生道:“臣所惑者,此地离启封甚远,军粮何备?臣愿密探其粮道,就便而袭之。秦人必退。” 信陵君道:“孤欲往军中,面见大夫,可乎?” 张辄道:“可矣。此处由臣及二司处置,君其勿虑。臣观秦人,今日必不至,君上可乘间与大夫共谋大计。” 信陵君道:“得无违其令乎?” 张辄道:“无违。何者?将军至此,非令也;离此而他往,无违也。愿勿虑也。” 信陵君道:“愿附郭先生后。” 张辄道:“君为郭先生车右,必也郭先生同往!然孤乘难为,愿请另乘为羽翼。臣以为,毋、高二先生,胆大心细,谙于御射,可以为卫。” 信陵君还是推辞,张辄道:“不可忽也。愿以听。” 毋、高二先生立即起身道:“愿相随也。”见二人答应,信陵君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乘车拉过来,各乘所属的步卒门客自然也跟在后面,隆隆地向主将旗所在而去。 自从战起,晋鄙大夫就移到前军坐镇。这倒也方便了信陵君。三乘车出营后不多久,就进入了前军主营。验过节符,通报进去。晋鄙急忙迎出来,前军将也匆匆地跟在后面。把信陵君等九名车兵迎到帐中,三十名步卒安顿在帐外,车乘由营卒接过照顾。 入帐后,前军将的门客们,连同箫间,已经站在帐外迎候。前军将不敢让自己的门客跟进去,只让他们在帐外侍候,于是帐内只除了信陵君及其八名门客,就只剩下晋鄙和前军将。 晋鄙见无他人,埋怨道:“君上何出,亲历险地?邂逅有失,臣百死莫赎!” 信陵君道:“孤欲潜观秦军之状,故出此不得已也。今秦人不出,奈何?” 晋鄙道:“时方正午,未必其不出也。臣所虑者,秦待吾懈,突然出阵,击吾惰归。令诸卒归营者,但养其气耳,不敢懈也。” 信陵君问道:“斥侯何报?” 晋鄙道:“两军斥侯,前后相错,各距里许,故不得其实。但知其营尘土不起,其军安坐而未出也。” 正说之间,忽一门客掀帐而入,道:“望楼探得,敌营土起。秦似要拔营。” 晋鄙猛地站起,道:“君上略候,臣去便归!”说完迅速出帐。信陵君见有事,好奇地跟出来;前军将见信陵君跟出来,也跟着出来。只见晋鄙大夫三几步已到望楼之下,敏捷地爬上望楼,仔细观望。两人在下面,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信陵君想过去,前军将拉住他道:“君且待,楼小不堪多人。” 不多久,晋鄙从上面下来,见信陵君等已经出来,简单地说道:“秦人出矣。欲乘其锐气,击吾隋归。吾岂如彼愿!”遂下令击鼓列阵。 第243章 伐兵 秦人仿佛吃定了魏军不敢主动出击,这天一直拖到中午才出阵,害得严阵以待的魏军白等了一个上午,费了不少体力。晋鄙不敢白耗军力,让士卒暂入营稍歇。正在魏军休息到昏沉之时,秦人出阵了。 晋鄙从望楼上下来,道:“擂鼓列阵!”于是鼓声大起,军使四出,传达命令。信陵君要回到营里去,晋鄙拦住他道:“既已列阵,无令出入以北论!愿君上勿违也。” 信陵君道:“正要观秦人阵斗,奈何久留!” 晋鄙指了指旁边一间高门大院,道:“亦可往而观之!”带着信陵君爬到门上。 这户人家显然是周边的豪门,既筑有院墙,还在前后门上建起高楼,虽然不比望楼,但也视界开阔。前军将跑了跟着上了门楼,一起向远处观望。 在这个地方自然比在华阳城上看得清楚多了,除了尘土,也能隐约看到秦人的身影。尤其能看清楚各营武卒出营列阵。信陵君向右翼望去,他竟然能比较清晰地看到后军的两个武卒营也在紧张地列阵,他甚至能分辨出前面的是司胜的部队,然后是司空的部队和梁尉公子的部队,他还看见了马车,张辄等一众门客就在那里。 前军将一声惊叫:“至矣!”离魏军一线阵地约二百步远,秦人执旗先占据了南北两侧,而后各色旗帜依次立定,似乎只一瞬间,隆隆开进的秦军在阵旗后方在戛然止步,仿佛从尘土中钻出来似的。 待尘埃落定,秦人的阵型完整地呈现在大家眼前。晋鄙大夫猛然道:“秦人要击君上!” 信陵君疑惑地看着晋鄙,不知所谓。晋鄙道:“秦人阵南厚集兵力,向北渐薄。当首攻吾后军援军。” 信陵君依次望去,依稀也看出了些名堂:秦人南侧似乎比魏人更向南延伸过去。当初军士占领两侧旗门时,由于视角的原因,这一点还不是很明显;但当阵线填满士兵后,这一点就看得明显了。 果然,秦人阵地上鼓声大作,最南侧的秦军排着横队向魏兵压过来。形势越来越清楚,秦人的南翼比魏军延伸出去至少一里,现在,他们从南往北,如一记左勾拳般,向孤悬于防御阵地外的后军两个营包抄过来。这两个营只有草建的营寨——其实就是几处树枝堆,并深沟和土墙。 晋鄙急忙叫来一名军使,下令道:“令后军两营,缓缓退至中军营中。” 又叫来一名军使,下令道:“令中军各营,向南移营。” 然后又用旗鼓发出了相应的号令。 秦人推进得极为迅速,两百步的距离,在晋鄙发令的这段时间内已经走出三分之一。信陵君可以清晰地看到,司胜率领的前队武卒已经下蹲,看来是在准备放箭。信陵君把眼光转到军使那边,看见军使在狂奔,但看他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开战前赶到营中了。 在军使的拼命努力下,当他进入军营时,司胜已经指挥部队射出第一批箭。他只有二百五十人有弩,距离还有百步开外,射出的箭造成的伤亡不大。但秦军阵中鼓声停息,秦军巨大的阵势停了下来。秦人就是视线范围之内调动着,显然准备回射。 张辄听到了命令,下令鸣钟。司胜乘势命令全军后撤。刚退出二三十步,秦军铺天盖地的箭就射过来。但魏军已经退到射程之外,只有少数人为反跳的流矢所中,并不影响行动,都跟着队伍退了下去。 鼓声再次响起,秦人起立,继续向前推进。他们以正常的速度进行五十步,接近攻击前沿时,魏军已经快步后撤了一百步。看到两军距离已经拉开,而且距离有预设阵地的前军侧翼不远了,信陵君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张辄等人并没有向预设阵地撤退,而是把部队向西调动,在退出了包抄范围后,停下来列阵;如果秦军对魏军侧翼预设阵地发动进攻,这支部队正好处在威胁秦军侧翼的位置上。看到这一调动,晋鄙大夫击节叹道:“是子也,通兵!” 果然,这一调动让隆隆推进的秦军再次停了下来,开始调动兵力组织对侧翼的防御。而这时,中军也有武卒陆续开出,就在张辄等人的身后三五里处列阵。 双方在这里排兵布阵持续了一段时间。站在门楼上观看的信陵君,将双方的一切动作都尽收眼底。 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交点双方的对抗,更能增进作战经验的了,特别是如此近距离、高视角、全局式的俯瞰。信陵君感到,他几乎可以通过双方的调动,感觉到双方的对话。 没有人再冒险进攻,双方都谨慎地修补着自己缺陷,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晋鄙大夫下令道:“前军左翼各营前移。”前军将转述了命令,军使离开。晋鄙有些兴奋地对前军将指划道:“将军一出,秦人必退!” 前军将点点头,命令中营出营,先占领阵地,为随后到来的各军占地步,自己的大旗随着中营移出营外。前军将自己自然不会出阵,站在大旗下负责指挥的是他得力的家臣。这名家臣看来也精通兵法,所占领的阵地,正好盯住了秦人的另一翼。 从中营往左,各营鼓声大作;各营听到鼓声,立即向大旗所在的方向出动,按旗令,依次排开。 当魏军左翼行动后,秦人停止了调动,随后阵地中响起钟声,右翼开始后撤,百步后停下,中军接着后撤百步,然后是左翼。当魏军左翼集结完毕时,秦人已经退出二里之外。 晋鄙似乎对今天的战况很满意,没有下令追击。看到秦军已经退到射程之外后,只是命令右翼的民军到阵前去捡秦军射出箭矢。等秦人完全退出后,发出了“原地坐下”的命令。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大约两个时辰,就在这十分紧张,但并不十分血腥中度过。 信陵君要想要迈步下去,却一头栽在楼板上,吓得晋鄙和前军将连声呼唤,然后把夏侯先生和郭先生一起都叫上来。两们先生上来一看,见信陵君面色煞白,双目紧闭,虚汗直流,也慌了手脚。夏侯先生稍微镇静一些,问道:“营中有醴酒乎?” 前军将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瓠匏,小心打开,一股酒香立即飘溢出来。以前营中宴席,所谓清酒,其实不过是经过过滤的清水,和今天的“酒”完全不沾边。醴酒才是酿造而成的米酒。前军将看来好酒,在营中也偷偷酿造:米酒不同于蒸馏酒,不能长期保存,必须现酿现喝,过几天就酸了。夏侯先生深施一礼,接过瓠匏,拔出自己的匕,撬开信陵君的牙齿,灌了点酒进去。信陵君喉咙“骨碌”一下,把酒咽了进去,随即引起剧烈的咳嗽,慢慢睁开了眼。 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候“君上安否?” 信陵君虚弱地指指腿,道:“吾腿在否?” 众人道:“尚安。” 信陵君道:“吾不知其所之也。” 夏侯先生把瓠匏递过去,道:“君上可饮之,或能瘥疾。” 信陵君将信将疑地接过瓠匏,喝了一小口,缓了缓,觉得精神好了些;便又喝了一口;最后索性把一瓠匏酒都给喝了。喝完才回过味来,问道:“是醴何人所酿?” 前军将道:“是臣所暗酿。臣无状,惟好此物!” 信陵君道:“必也偿其直也!” 前军将道:“是何言也?得君上所爱,臣之幸也。是何言也!” 信陵君又稍稍动了动腿,发现有了些知觉,便想站起来,但两腿打晃,难以站立,只能勉强坐起。对晋鄙大夫和前军将道:“战事未了,诸事尚付卿劳,未敢以区区而废也。” 晋鄙道:“秦人已退,天色已晚,想今日大事已毕。待斥侯回报秦人入营,即可收兵矣!君上勿虑。” 信陵君忽然笑道:“秦人以箭射吾,不及收回;大夫命人收采,能得几何?” 晋鄙道:“微君上,吾几失矣!”转头对楼下军使问道:“民军收箭,得箭几何?见在何处?” 军使立即跑出去。 前军将道:“臣酒尚存,命人取来!”亲自下楼,叫来一名门客,命他回帐中取酒。少久门客拎个小罐过来,前军将急忙上楼,亲自开封,倾出一点,自己尝了尝,把酒罐递给信陵君道:“尚甘醇,君上可饮之!”信陵君接过来,就着罐口猛喝了几大口,顿时觉得头微晕沉,心跳加快,一股快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怕酒醉失德,连忙把酒罐还给前军将,尽量口齿清楚地说道:“卿之忠,孤必志之!”腿上也有些发热了,就扶着地,一点点爬起来,虽然稍有些头晕,但一晃就过去了。他扶靠着楼壁站了会,见众军都在营外席地而坐;望一望远处,尘土飞扬,秦人也不知是否回营了。定定神,信陵君觉得自己好多了,便道:“勿足为他人道也!” 众人皆应道:“何敢多言!” 第244章 慰功 第三天的战事结束了。双方没有激烈的交战,仅仅根据对方的行动,转换了阵势。由于行动迅速,司胜在射出第一批箭后立即撤出,避开了秦军的回射,射伤了一些秦人,而自己只有轻微损失,好像还稍微占了些便宜;在随后的机动中,后军没有机械地按照晋鄙的命令撤回预设阵地,加固防御,而是灵活地向后机动,既避开了秦军攻击的矛头,又对秦军的下一步行动构成反威慑。这一机动得到晋鄙的极大赞赏,并真的迫使秦军转换阵型,加以应对。晋鄙及时投入前军主力,威胁秦军另一翼,终于迫使秦军撤退。 整整两个时辰,双方以机动对机动,阵型不断调整,向信陵君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战场机动的规则和要领。信陵君全神贯注地观察了整个过程,到战事结束时,竟然昏倒在门楼上。幸赖夏侯先生有些医马的经验,又幸亏前军将嗜酒,随身带着酒葫芦,还在军营中偷偷酿酒,给信陵君好灌了一通,才让他稍微缓过点劲来。 信陵君怕自己的事影响士气,勉强扶着墙站立起来,耐心等着头晕眼花慢慢消退,微微动了动腿,发觉有些力气了,便道:“且退!” 晋鄙大夫的大帐就设在这座院落的前面,而这座院落其实是前军将的大帐所在。信陵君跟着几个随处转了转,大致搞明白了这几个建筑的关系。然后对前军将道:“卿之酿甚佳,欲饮之于道,可如愿否?” 前军将道:“臣之幸也!”马上命家臣到后室再取来一只酒罐,当着信陵君的面开了封,顷出少许自尝,道:“虽不尽如意,聊胜于无。君其用之。”身边的郭先生接过来。 不久,一队民军抱着一堆箭过来,为首者报道:“奉令缴箭,得千八百四十三支。”晋鄙命交与前军将收纳。前军将道:“后军有失,可先补之。” 信陵君道:“无须!尽归于前军可也。”前军将显得对白得这千余支箭十分满意。 少顷,久等的斥侯终于一一回报:秦军已全部入营。晋鄙遂下令收兵,各营均派出警戒。 信陵君道:“秦军已退,请令回营。” 晋鄙笑道:“君上可自便!”几人相辞而去。 这次,信陵君不敢再持那支夷矛,就和毋先生换了长兵,自己仍为车右,但持戟。虽然戟也有一丈二尺长,舞起来也不轻松,但好歹比二丈四的夷矛轻松得多。 在回去的路上,夏侯先生怕信陵君不胜颠簸,不敢用快步,只是缓辔慢行。信陵君等行出军营,从脚下取出酒罐,大口喝起来,越喝越觉得精神充沛,气力完足,神清气爽,一高兴,连酒糟也吃了。 一行人回到张辄等所在,他们已经重新回到那座临时营寨中,打火升炊。张辄等见信陵君归来,都迎过来。但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近前看,虽然暮色中看不出信陵君面色发红,但神志不正常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草创的营地范围内仍然只有车乘兵,即信陵君的门客起伙,其余两营分列在营地前后。把信陵君一行拉到火堆边,张辄迫不及待地问道:“君上何以至此?” 信陵君“嘻嘻”地笑着,道:“午后行兵,吾尽知之。君之才,甚得赞誉!” 郭先生只得打断道:“君上悄声!君上于观门楼观战半日,费神耗精。见秦人退去,忽昏倒地,不省人事。幸赖夏侯先生以酒灌之,方苏。” 夏侯先生道:“君上面色?白,手足湿冷,想是血脉不周。以酒灌之,幸得瘥。惟神疲乏力,于途复饮酒,稍稍振作。” 张辄问信陵君道:“君上何疾?” 信陵君稳了稳神,压低声音道:“见先生等运兵御敌,神驰意往,恨不能与先生并驾齐驱。待秦人退去,神志未归,四体不运,故昏厥倒地耳。少时,神志来归,便复苏矣!惟运用不灵耳!少饮酒,辄精神勃发,于途饮一罐矣!先生怜吾初病,幸勿怪也!” 张辄略放了点心。但想到信陵君身体内虚,又有了些别的担心。便道:“今日战事已了,食毕归城,请仲岳先生诊之,万勿轻忽,以伤千金之躯。” 信陵君道:“先生之用兵也,神鬼莫测,大夫连连称善。何以得此?愿先生教我。” 张辄道:“君上初病,不宜久劳。用兵之事,容后三司禀之可也。” 信陵君道:“先生不知,孤身在中营,心系先生。心心念念,系兹在兹。情不得已,心不得甘。故得有疾。愿得先生一言,慰其渴望。” 张辄道:“可召三司同禀。” 信陵君道:“战后省思,容待后行。今但得先生一言,以慰吾心可也。” 张辄想了想,道:“其初计也,秦攻前营,吾从侧击之可也。奈何秦人半日不出,出而南移,锋镝所向,乃在于我。” 信陵君道:“正是其理。前军各营,均深沟高垒,兵习其战。而吾草创一营,沟垒不备,兵甲不全。孤初一及此,惊得魂魄飞扬,不知所之。几欲与先生同死!” 靳先生道:“秦人半日不战,想以斥侯偷窥吾阵,尽得吾军虚实。知吾孤悬于外,故以重兵临之,以图一逞。” 信陵君道:“其计奈何?” 张辄道:“秦人迫我,司胜等众,不动如山,控弦搭箭,安之若素。此其功也!” 信陵君道:“然也,然也!吾观其兵少,断难与敌,恐士卒惊恐而散。不意秦人虽至而士卒安堵,乃先秦发箭,重创秦军。不亦乐乎!” 张辄道:“是时也,大夫令吾等收兵入邻营。故吾鸣钟矣。司胜一箭毕,即退走。是时也,秦人止军发箭,吾乃得喘息。靳先生先言,可勿归营,但西移数百步,与诸营为犄角可也。少顷,司空亦献此策。乃令司空总司全军,旗鼓号令,缓缓而退,全军不乱。此靳先生、司空之功也。” 信陵君道:“先生等之行也,军阵严整,进退有序,门楼之人,无不赞叹!” 张辄道:“司空谙于行阵,非寻常可比。而司胜治军严整,故能不动如山。” 信陵君道:“吾犹思梁尉公子奈何?” 张辄道:“梁尉公子周旋左右,稍有不齐则齐之,稍有不整则整之。进退严整,实有赖焉。虽未得一计,而实劳心神。” 信陵君道:“先生奈何?” 张辄道:“智谋者为之,臣但附其骥尾耳。” 靳先生道:“先生以车,横诸军之前,为诸军之卫,进之则前,退之则后,众军见之无不振奋。岂骥尾哉!” 信陵君道:“孤道远,不得亲睹先生英姿,恨何如之!” 张辄道:“臣等据车而守,义无后也。” 信陵君道:“‘义无后也’!足见先生之勇,可当贲育。” 张辄道:“何敢当也!司空号令严整,诸军且行且住。秦人亦未猛攻,反向吾起横阵。吾亦严阵以待之。持之久,秦阵已成。未及攻,而阵中钟鸣,秦人退矣!” 信陵君道:“此晋鄙大夫见秦人久阵不战,乃命前军出营,侧击秦阵。前军未阵,而秦人已退。而吾神不归位,而倒矣!”众人皆大笑。 信陵君随道:“此战也,甚得大夫之意,与孤赞叹之良久。司率什伍,亦皆用命,临危而不乱,闻令而动,如臂指也。虽孙吴用兵,不能加也。” 靳先生道:“此战胜,士必用命,气必升,胆必壮,可以大用也。愿君上劳之!”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是也,愿先生成之。”靳先生领命而去。 釜中粟熟,四野飘香,灶火一点点舔着釜底,在清冷的黄昏中带来一线温暖。信陵君的酒劲在清风吹拂下,渐渐褪去,腹中咕咕地叫着,感到无比饥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张辄道:“不材已极,腹中竟觉饥饿!” 张辄答道:“恐君上之厥,非神魂不附,但腹中少食耳!” 信陵君道:“岂有此理!晨间二粥,岂有饥理?” 夏侯先生道:“甚矣在理。君上神随兵转,故未觉耳。兵机一解,即仆矣。” 信陵君只是摇头不信。张辄取碗,舀出粥来,递与信陵君,道:“饥则食,倦则眠,又何惭焉!” 信陵君迫不及待地接过来,顾不得烫嘴,急急地啜着,无比香甜。众门客见了,都觉得信陵君这次是饿得狠了,也都不取食,只看着信陵君。一碗粥下去,信陵君急促地把一碗滚粥喝下去,浑身汗出,遍体通透,感觉十分爽快。 这时,靳先生回来了。信陵君面带愧色道:“先生出,孤无状,难忍腹饥,偏食一碗,先生勿怪!” 靳先生道:“臣何敢。臣已赴各营告以君上劳军之意,士皆振奋。奉命,食毕自行回城。君上可与列阵之际,示以慰劳之意。” 信陵君想了想,道:“所议甚善。吾等且速食,当先往阵所列阵,以待诸营。不可后也!” 第245章 入韩 听了信陵君吩咐,众门客不敢怠慢,立即各自盛粥而食。少时粥尽,一声鼓响,众门客于空处列阵。十乘战车一字排开,车上三人端正站立。这次,信陵君没有再充当郭先生的车右,而是与张辄同乘,夏侯先生依然为御手,位于车阵中央。那支硕大的夷矛,依然插在车右,只不过扶持的是张辄而已。 各营亦纷纷整队列阵。旁边的士卒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望了过来,知道这支从后军来援的部队即将归队。下午的作战,这些人也看在眼里。本来以为要出阵保护这支小部队的,但这支部队竟然没有入营,投身自己的保护,反而摆出与秦人决战的姿态,让自己免于战斗。这令他们也十分佩服。虽然囿于军令,大家不能过来围观,也都在火堆旁注目此处。 前营在司胜的率领下,阵法严整地开过来。而近处的后营在司空的指挥下也以灵活的姿态列好阵势。两阵相对,将车阵夹在中间。 两阵对圆,靳先生大呼道:“公子劳军!” 夏侯先生轻抖辔头,单车而出,绕到前营阵前,走起了迈步。信陵君于车上呼道:“众军辛劳!”前营士卒以戟顿地,高呼“万岁!”车从营阵的一翼驰向另一翼,万岁之声也从一翼,传向另一翼。兜转过来,再到后军,同样激起一阵阵欢呼。 由于部队不大,加上夜色微明,各军士都能清晰地看到信陵君的相貌,认得出那支鹤立鸡群的夷矛。本来还有疑惑,听到靳先生的号令:“公子劳军!”哪里还不知道,这个公子定非梁尉公子,而是魏公子信陵君。 旁边营中的军士也有些激动,他们虽然听不清靳先生的呼号,但士卒们震天的“万岁”声是能够听见。他们知道,这个劳军的人,必非寻常,个个激动地交换着眼色。 欢呼声停息下来,一个青年在激动地说些什么。营地里听不清具体的话,但抑扬顿挫的声调可以清晰地传来,就这声调也足以令人兴奋了。 在一片“万岁”声中,后军各营开拔了。这次车阵没有被夹在中间,而是以快步穿过各阵,先行回城。各营武卒随后依次进发,回到华阳城下的军营。他们可以很自豪地和同伴们聊很多东西了。 凌晨离开右营的须贾大夫一行,走了半个时辰,天渐渐放亮。须贾大夫让车队停下来,围成一圈,升火煮饭。和军营中不同,这支车队的粟粥,梅盐菜蔬,一应俱全,甚至每人还能有一片经过捶拓的肉片,吃过口里,还有姜桂之味。由于车辆的遮挡,远处为他们警戒的右营武卒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须贾大夫的车队已经不再是出大梁时的三乘革车、五乘辎车,十余个家人了。信陵君给他增加了十乘辎车,专门到郑国购买货物;相应地,三十名门客以车夫的名义随行,就命须伯岸总其事,并随侍其父须贾大夫。入郑国时,众人均称是魏国使团成员;出城后再入华阳时,把这十车货物留下,仍以五乘辎车回大梁复命。使团夹带私货,是当时的惯例,大家一家人,心知肚明,都不说破。 一时食毕,各人起身,整顿衣裳,带马牵牛,于空旷之处把车上的货物搬下来,一一清点。随行的宰夫对着简册核对。少时清点完毕,报于须贾大夫,入城后须补某某物各若干。须贾大夫承应后,宰夫记于另简中。凭着这简,须贾大夫可以把自己一行吃的、让给信陵君的,甚至送给这相那将贵戚的东西,一一补全,直接到少府销账。 核对完贡物,一众人等在货物前一一演礼,由宰夫指导什么时候要站成什么队列,什么人干什么,对什么问题怎么应答。须贾通常只在旁边看着,只在紧要之时提点上几句。这些外交礼仪对须贾的家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不过熟悉熟悉,到时不要出错;但信陵君的门客们感到十分新鲜,一个个演习不止,学习的认真劲,连须贾都感动了。 等到演礼完毕,把货物再完全搬上车,天已经大亮。大家驾起车,直往韩国首都郑城而去。那队护送的武卒一直等到这帮人走得看不清了,才收兵回去。 战线虽然就郑城外不过几十里,但郑城完全没有战时的气氛,大家照常作息,平静地做着各自的生计。故郑国最重商业,而郑城也处于交通要道上,南北交通必过此处,而东西方向也有各种河流周遭环绕,自然交通条件比魏国首都大梁优越不少。事实上,启封最早就是郑国的一个边城。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吧,发生在启封的事,对郑人来说,就是一场“边界冲突”,不值得大惊小怪。华阳虽然近一些,但也是边邑,属于“遥远的他乡”。 由于商业发达,城外数里已是店铺林立,商旅云集,一座座逆旅遥遥相望。 宰夫路熟,直接把一行人引到官方的驿站。驿吏是老熟人,一见便知是魏国来使,连忙热情迎接。问明了使团人数、车乘等,乃命手下打扫院落,并道:“驿站偏小,恐难容也。愿借步旁舍!” 宰夫道:“必要忠实老成!” 驿吏应承着,带着宰夫到旁边一处大逆旅,把十五车货物及车夫安排在这里。驿吏说明,这是魏国大夫随从,大夫就在驿站居住,这里一应供应不得短缺,所有开销都由驿站统一支付。逆旅主人一一应承着,把这群尊贵的客人引起院落。本来要安排住在最上等院子,但宰夫说车夫不宜离车、牛太远,就挑了最近的一处院落,很大,比较嘈杂,已经有几个商人住在里面,这三十多人一进去,这个院落基本就包圆了。院落有侧门直通牛圈、马厩,气味也就有些不好;但靠近大门,联系起来比较方便。打扮成车夫的门客和须贾家的厩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把车夫安顿好,宰夫和驿吏一起回到驿站。和魏国由武卒充任驿卒不同,韩国的驿吏和驿夫都是雇佣人员,不属于“政府编制”;当然,能在这里就职,多少也得有点背景,但也不会背景太大。须贾等使团主要成员已经乘车入城,向韩庭通报魏王派使者聘问韩王,驿吏只和宰夫闲聊。 驿吏道:“闻道魏国战起,魏使多人来韩。先生盖其一乎?” 宰夫道:“微贱何敢,大夫亲至,故有此也。哎,汝道魏使多人,今何在哉?” 驿吏道:“城外诸驿皆有留宿,敝驿尚有一使未归,先生其欲访之?” 宰夫道:“愿驿引荐!” 驿吏带着宰夫来到侧面,走进一座院落,在一间厢房门前阶下停下,道:“请魏使安!有客访!” 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名白净的青年,对驿吏行礼道:“贵驿安!何客?” 身后的宰夫出来见礼道:“臣须贾大夫门下宰夫,请魏使安!” 魏使听说是须贾大夫门下,也不敢怠慢,急忙降阶相迎,道:“臣魏郎梁心,奉王命使韩,使命未达,死罪死罪!” 驿吏不敢参与魏国军事,连忙告退。梁心把宰夫让到房间里,分宾主坐下。 宰夫道:“魏数遣使求援,其果若何?” 梁心道:“一言难尽。臣至韩至今已三数日,犹未庭见。” 宰夫道:“梁郎虽幼,亦魏王之使,奈何轻忽至此?” 梁心道:“韩使言,王卧病,难会客。故延至今。” 宰夫道:“有使几许在韩?” 梁心道:“闻道魏王间日遣一使,至今约三五使矣。皆不得其门而入。今大夫亲至,使命必达!臣等亦可归国复命矣!” 宰夫道:“汝可尽访其使,言大夫亲至,黄昏时与众相宴。” 梁心应诺而去。宰夫回到前堂与驿吏相见。院落已经打扫停当,驿吏领着进到后面一座宽大、幽静的院落中。驿吏道:“此院大夫屡居,微贱等尽心安置,不敢稍怠。” 宰夫道:“贵驿劳神,大夫心领。” 驿吏道:“此微贱效力之时也。” 走进正室,屏风前有几有席,几上盘内有干果数品;窗下有瓮,想是盛有清酒;里面和门边均设有草铺,衾枕俱全。一室设二铺,是为主臣二人准备,主人夜间有呼唤,有人应答;或呼奴唤婢,也有处安置。这样的陈设,自然是为贵人准备的。两边厢房是随从的房间,那就没有这么奢华了,一间或一铺,或二三铺,随随从地位高低,有对应的居处。驿吏领着宰夫一一巡查。宰夫不露声色,连连称善。然后道:“此处甚佳,贵驿自便。”驿吏相辞而去。 出门在外,最要防贼防盗,其次是防墙有耳,然后才是安居和享乐。驿吏走后,宰夫绕着院落、房舍转了好几圈,不放过任何异样,一一亲自检查无误,这才罢休,安静地坐在院中阶下,等待须贾归来。 第246章 使命难达 须贾回来时,已近午时。坐在院中百无聊赖的宰夫,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已经昏昏欲睡。驿吏为须贾大夫开了门,便看到在阶前打盹的宰夫。须贾上去,踢醒了宰夫,两人见过礼。和须贾一起进城的,除了三乘九人外,还有几人步行跟随,其中也包括信陵君的门客;奉命跟随的须伯岸自然在也其中。这十几个人就被安排在驿站这座清幽的院落里居住。须伯岸侍候须贾,住在正室,其他人按身份地位自然找到自己的房间,并不需要特殊安排。 须贾向宰夫打听了其他人的住处,知道他们就在旁边不远的逆旅之中,放心不下,叫上几人,以取行李为名,到那间逆旅去观察。巡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叮嘱几句,取了行李,下人扛着回来。 等回到驿站,安定下来,各人更衣已毕,均聚于阶前,自取席安坐;又从正室抬出清酒、果品。宰夫问道:“使命若何?” 须贾长叹一口气道:“甚哉,难矣!”自己不说话,让须伯岸代他介绍。 须伯岸道:“吾等入王城,呈上节符,为其引至行人。行人礼虽不缺,貌甚不恭。但言‘王卧病,不会客。’录下住址即罢,并无他言。大夫追问何日得见,仅答‘且候!’” 宰夫道:“臣于驿中得见前魏使,至今使命未达,迁延于韩,不得归也。臣请之,亦言如此。” 须贾道:“卿得见前魏使?” 宰夫道:“就在驿中。臣命其集滞韩魏使,黄昏来拜。” 须贾称赞道:“善哉斯行也!” 宰夫问道:“其后奈何?” 须贾道:“韩王卧病,可求之于太子与韩相。将军暴鸢,其义若何,亦未可知。可与其间缓缓图之。” 须伯岸道:“秦魏峙于启封,求韩援甚急。奈何其缓也?” 须贾道:“凡为使者,达其命而已,非必得其援也。韩援执于韩王,岂区区言语可以动之?必也探其心肺,投其所好,乃可成也。非得其缓,必难成也。” 须伯岸道:“韩王病甚,奈何?” 须贾道:“且请驿吏答话。” 宰夫出去,少时把驿吏请了进来。见过礼,须贾命坐。驿吏谢过,坐下。须贾道:“每至韩,即与吏会,甚得其力。今复仍旧也,甚得吾心。” 驿吏谦道:“幸有大夫加睐,微贱之幸也。但有驱使,无敢不从!” 须贾道:“此果此酒,甚合吾口。其直几何?” 驿吏道:“非敢取直也,侍奉大夫,略表微贱之诚!” 须贾道:“岂敢劳贵驿之赠。吾欲日取其食,必得其直,乃敢用也。” 驿吏道:“敢叫大夫知,果一碟,直卅钱;酒一瓮,直廿钱;一果一酒,直五十钱。” 须贾道:“见市粮,石几钱?” 驿吏道:“按理粮新收,应贱,而实贵。见市粮,石亦五十钱。” 须贾道:“原来如此。”转头吩咐道:“取一金与吏置柜上!……此果此酒,日得其一,可否?” 驿吏道:“何敢劳若许之费!” 须贾道:“吾伴众,日石米恐难为也,石半则庶几矣。” 驿吏道:“自当承奉。厨下有米三石,薪柴皆齐,惟酱醯等品,未得旨意,犹未备也!” 须贾道:“吾伴众,日酱醯各斗半,则庶几矣!” 驿吏道:“石半米粮,斗半酱醯,皆非少钱可办也。” 须贾道:“故置一金于柜上,但有所须,皆有劳也。” 宰夫答应一声,于屏风后取来一块金币,递与驿吏。驿吏点头哈腰地接过来,直接笼在袖里,道:“只着落于微贱身上。但小有新奇,亦当敬奉。” 须贾道:“韩王有疾,已几日矣?” 驿吏答道:“闻得王于望日赏月,猝遇惊风。乃诏天下名医入治,至今……恐近十日矣。” 须贾道:“王有疾,十日不瘳,恐有不敢言也。” 驿吏道:“此非微贱庶民所敢知也。” 须贾道:“诸臣侍疾,可得闻否?” 驿吏道:“京中大人皆往探问;诸府贵妇,亦聘问于后。车马辚辚,宝香盈路,蔚为大观!” 须贾道:“何今者一概不见?” 驿吏道:“此数日前事也。近渐稀少。” 须贾道:“孤不幸,奉命使韩,值王卧命,不知几日使命得通。但在一日,米薪酱醯,一仰于吏。或有钱财不济,可与宰夫预支。但有得意之处,自有赏赐。” 驿吏道:“敢不尽心竭力,以效于大夫。” 再闲聊几句,驿吏辞去。宰夫直送出院门,回来坐下道:“韩王有疾,其实也,非籍口也。” 须贾道:“有疾而不告于盟,是无伤也。然所惑者,何惊风正于望日,近于秦人出兵。” 宰夫道:“时也,运也,命也。” 须贾道:“愿为此也。若韩王知秦王出兵,猝然而惊,奈何?” 宰夫道:“若此,则韩王不欲秦王出兵;若……韩庭或通秦……” 须贾道:“众以为若何?” 一名家臣道:“韩王不欲秦出兵,不欲助秦;韩庭或人欲秦出兵,欲助秦;而秦竟出兵,韩竟助秦,是叛也!” 须贾道:“而韩有叛之象乎?” 家臣道:“未也。是人竟逆韩王而韩庭无乱,是必……” 须贾道:“若非权臣,则必太子,或其二者皆叛。” 家臣道:“权臣未所闻也,太子则庶几矣。” 须伯岸道:“韩王春秋已暮,太子执国非止一日,朝中诸臣,皆离王而就太子,亦无怪也。” 一众人等皆呼应道:“此说有理!” 须贾道:“诚若是,当以何策应之?晋见韩王,已惊风卧病,无能为也;见太子,其助秦主谋也,当以何策说之?或迂回而晋,当以何人入?” 一名家臣道:“韩相平,韩将暴鸢,皆与魏有旧,可以入也。” 一名家臣道:“盍如直晋太子而说之。” 一名家臣反驳道:“直晋太子,当以何策说之。太子乃助秦主谋,自当后之。” 前一名家臣道:“若服太子,他人何能为也?” 一名信陵君门客道:“臣闻陈筮乃在韩,叛韩助秦,或其力也。” 须贾眼前一亮,道:“先生所言是也。盍尽言之?” 门客道:“陈筮能说太子助秦,亦可说太子抗秦。” 须贾道:“陈筮,天下说客也。复当以何策说之?” 门客道:“说客纵横天下,盖以求厚利。设有厚利,何说不进?” 须贾道:“陈筮说韩助秦,必得秦王厚利。魏纵有心,其奈力何!” 话说到此,众人皆沉默下来。一名门客道:“秦地商旅不通,五彩不备,眩目摇精者,皆逐之;与魏相反。盍以财宝器玩动之?” 其他人都嗤之以鼻:堂堂说客,纵横天下,有何财宝器玩能动之?出主意的门客见得不到回应,也就知趣地缩了回去。 须伯岸道:“先生既知陈筮在韩,必知其所在!吾等皆不得其门而入也。”众家臣这才想起,就算要与陈筮打交道,怎么打?陈筮现在何处?如何上门求见?都是问题。见须伯岸提问,也就都把眼看向那名门客。 那名门客哪里知道陈筮所在,只是在张辄、仲岳等交代任务时,提到这么几句,现学现卖而已。但见众人眼中的期冀,又放不下自尊,好像说“不知道”会丢很大面子,甚至是丢信陵君的面子,硬撑着道:“若得大夫命,自当探得其门。” 须贾道:“欲达使命,必求所入之门。先生等所言,皆门也,然未启。是必启之。太子、韩相、韩将、诸韩大夫,当一一拜晋,不可缓也。”遂转向信陵君门客,道:“惟陈筮,机关所在,如先生言。愿先生访求其门而入也。” 信陵君门客心中暗暗叫苦,但仍道:“容与从先生议定,报与大夫。” 须贾大夫拱手道:“全赖先生!” 其他人自然知道这人是信陵君门下,不比自己,见须贾恭敬有加,也全都跪起,道:“有赖先生!” 门客道:“如此暂别,至旁逆旅商议。”与众人别过,宰夫送出门外,门客直奔旁边众车夫所在而来。 就在他出来的时候,梁心也引着找到的三名魏使进入驿站。他们在韩国有的有亲,有的有旧,有的投在另一驿站,各自分散,相互知晓,但并无往来。梁心要找到他们也费了很大气力。这些人到了韩国后,皆不得其门而入,一律被拒于韩庭之外,使命不通,难以复命,淹留至今。现在知道须贾大夫亲至,又有须府宰夫相邀,都想着借须贾之力,一并完成使命回家,相互介绍着,把魏使都找齐了。 梁心对驿吏介绍这是自己的客人,把他们先带到自己的住处,讨论相应策略。四人互通消息,发现都是被魏王派出向韩王求援的。四人中,两名郎,一名中人(宦官),一名行人府丞。除中人外,其他三人都是青年;除行人府丞外,其他三人均为初次出使,皆未带随从;其中两人是因为在韩国有关系,被派出来的。想到须贾大夫庞大的车队,自己只是单身一人,心中均想,自己的使命怎么可能成功? 第247章 魏使 相互自我介绍完毕,梁心道:“吾等皆势单力孤,使命不达,难以复命。是必借须贾大夫力而成之。” 众人皆道:“诚哉是言!今有须贾大夫至,必能使命通达,救吾等于泥淖。” 梁心道:“大夫不弃吾等,是其义也;吾等必助大夫,是其理也。愿勿辞劳苦,竭力尽心,以效其力。” 中人道:“大夫虽请,其心不知。焉知不以吾等为草芥耶?置吾于无用之地耶?” 另一郎道:“诚若是,亦无悔矣。但输其诚可也。” 中人府丞道:“大夫远来,必少差使。但供驱使,而无他言,必无他故也。” 梁心道:“丞之言,甚得其意。吾当效之。”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 梁心复道:“吾众人,中人年最长,愿以为首!”众青年皆表同意。中人略辞,大家不允,也就默认了。 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房间里等到太阳偏西,依次出来,来到后院,拜访须贾。 至院门前阶下,梁心高声道:“魏郎梁心,奉大夫召唤,集诸魏使,谨此复命!” 这时,须贾一行正准备晚餐,听到有人叫门,遂出来一人道:“诸君何人?” 梁心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人刚才听宰夫提过此事,不敢作主,先道:“诸使稍待,容某通禀。”少时,宰夫引着须贾直出院门,于阶上行礼,宰夫道:“不知贵使至,臣实不安。” 中人出首道:“闻大夫召唤,不敢不至。或有效命处,不敢有辞!” 须贾在身后道:“臣岂敢!”躬身一揖,将众人让至院中,穿院上阶,直入正室。就于屏风前,分宾主而坐。须贾道:“盍各言其使命!” 中人道:“臣于十月廿日奉王孙命入韩。时秦人入吾启封,魏王使臣入韩求援。持节至韩,而韩王有疾,至今使命未达。” 行人府丞道:“臣于十月十九奉王命使韩。时芒卯将军入梁,通报秦人入梁郊,兵锋指圃田。臣持节至韩,而韩王有疾,至今使命未达。” 梁心道:“臣于十月十七奉王命使韩。时信陵君至长城外,以抗秦人。王使臣入韩报,并请援。臣持节至韩,而韩王有疾,至今使命未达。” 另一郎道:“臣于十月十六奉王命使韩。时芒卯将军报魏军叵言之事。王使臣入韩报,并请援。臣持节至韩,而韩王有疾,至今使命未达。” 须贾道:“诸使于国难之时,得为王使,身急国难,位虽卑,而忠义可嘉。今臣亦为王命所使,达于韩庭。事多坎坷,愿诸卿助我!” 中人道:“臣等才薄德鲜,故使命不达,有辱于王,虽死莫赎。今复得大夫,得附骥尾,敢不从命,而效死力!” 众人皆道:“愿效死力。” 须贾伏拜道:“若事得谐,皆诸使相助之力也。” 众人亦伏拜道:“愿听大夫差遣。” 须贾道:“诸使与韩有亲故乎?” 一郎道:“臣之家于韩,已历数世。现为大夫,掌城门之守。” 须贾道:“韩大夫之子,臣有失礼。敢问尊称!” 郎道:“臣申氏无伤。世仕于韩,现为有申门大夫。” 须贾道:“韩相申不害,其族乎?” 申无伤道:“虽皆申氏,实非一族。敝家得氏于有申门。” 须贾道:“臣少至韩,不知有申门何在。” 申无伤道:“郑城夹洧、溱而建,城南洧、溱交汇,即有申门也。” 须贾道:“无伤其居有申门乎?” 申无伤道:“然也!有申门近洧溱而远王城,商贾汇集,河津众多。” 须贾想了想,道:“然也。吾似往得货于其间,惟不知其为有申门也。” 申无伤道:“韩人好简,有申无义。故韩多以南津门呼之。与北渠门遥相对也。” 须贾道:“韩王有疾,大夫家其有故乎?” 申无伤道:“位卑职小,韩王有疾,其于敝家有干!惟令凡有运粮者,皆得报市坊而通之。为他时所无。” 须贾道:“其运粮也,报市坊后,其状若何?” 申无伤道:“此非臣所知。” 须贾道:“咨之于家,可乎?” 申无伤道:“容臣细探。” 随后,须贾再问道:“复有韩旧亲故,能得其情否?” 行人府丞道:“臣姊归韩,见司陶窑。臣入韩,乃居焉。” 须贾道:“何氏?” 行人府丞道:“微庶之民,不敢言氏。家以桑为业,故假焉。” 须贾道:“韩王有疾,姊夫其有故焉?” 桑丞道:“未闻有故也。” 须贾道:“或有变故如运粮者报市坊者乎?” 桑丞道:“亦未闻也。” 须贾道:“或有某器增减?” 桑丞道:“偶闻……釜器、碗盏或多焉,瓶、盆少焉。” 须贾道:“愿得其详,其道若何?” 桑丞道:“是何难也,咨之姊夫,必得其数。” 须贾道:“诸使入韩,拜访韩庭外,得访韩诸大夫否?” 中人看向其余三人,三人均摇摇头。中人遂代答道:“颇欲访之,未得其道。” 须贾问道:“中官入韩,寄居何处?” 中人道:“暂居有申门外驿舍,得与申郎相近。” 须贾道:“与申郎有旧?” 中人道:“非旧也。臣使也晚,遂闻申郎前已使韩,犹未复命。乃辗转托付,以告其门,以为呼应。为近申郎,乃舍近就远,寄居有申驿。” 须贾道:“梁郎或有所得。” 梁心道:“臣至韩以来,屡见韩使持节出入,皆往东去。此近北渠门,直通王城,故得见焉。” 须贾道:“东去韩使,当日归否?” 梁心道:“晨出暮归。臣窃思之,东去而晨出暮归者,盖梁也。何韩于魏使不纳,反遣使赴梁耶?” 须贾道:“是必往启封也。” 中人惊道:“韩使赴启封?韩人背魏通秦?”此言一出,举座中一齐必出一声惊叹“啊?!” 须贾道:“王使臣来,正为此也。诸使使命不达,非力不能,智不胜,实有因焉。” 中人话都打哆嗦了,道:“魏欲韩援,韩反通秦,此……此,魏岂危矣?” 须贾道:“必以诸使之力回之。秦人入启封,已尽知之。秦人于启封设军市,倍价以市粮秣器用,以为长久。四乡无知愚民,争相粜之,以求厚利。华阳尉亦往焉,幸为信陵君所破。现信陵君已据华阳,侧击启封;若说动韩王,与梁南北夹击,则秦可破。奈何韩欲求厚利,非止不援魏,乃复助秦,暗以粮秣相粜,尤为大患。” 申不伤突然道:“其言是也。以吾观之,韩于有申门出水粮舟甚多,其水道迂回,亦可通启封。盖曲折资之,亦未不可!” 桑丞亦道:“釜盏等项,皆寻常器物,若寻厚利,莫若资秦。” 在座众人都心情沉重。须贾道:“水道运粮,非比车运,数巨而费省,水道虽迂曲,亦旦夕可至。若秦后援无忧,当何以胜之?” 见众人气沮,须贾复道:“事在人为。韩虽助秦,犹未背魏。当今之计,宜早见韩王,晋言谏之,离间韩秦,而以助魏。诸使可有其道?” 众人皆摇头。中人道:“若得其道,亦早行之。苦无他策也。” 须贾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道:“厨下粟熟,惟少菜蔬,愿以献之,愿卿勿辞。相托之事,愿其志之。” 众人道:“大夫相赐,吾等何功?所命不敢有误。” 须贾道:“愿以使命通达,得归故里。”站起来一揖,众人亦起,一一作别。身后的宰夫引着,到院中落坐待餐。 须贾独自一人留在室中,心中长叹:奈何,奈何! 嗟吁之时,信陵君门客回来了。意外看到这些魏使也在坐,又瞟了几眼,与宰夫见礼后,在正室阶下通报。须贾见是信陵君的门客,忽然心中一亮:如果和信陵君合作,或与使命有助。遂道:“请上堂。” 信陵君门客上了台阶,须贾揖让到室内,两人坐下。须贾道:“其事若何?” 门客道:“客中多有与韩有旧者,辗转相托,必得其道。” 须贾道:“吾亦当直入其门而见之,或得一二。”四下看了看,又道:“吾已探知:韩人数能秦,日常有使达于启封。而南水门多有粮舟,顺水而下,或至启封。” 门客道:“大夫误矣。启封在北,出南门而下,是往南也,又何至启封哉?” 须贾道:“非误也,水道迂曲,有道通启封。以水载粮,非比车载,量巨而速至,一日夜何止万石。愿先生通于公子,此事非臣所能独断,愿奉公子之命!” 门客道:“大夫至韩,犹未一日,何得若此之功?” 须贾道:“此他人暗报也。纵未得实,亦庶几焉。” 门客道:“韩使通启封,水运粮至启封,皆惊天大事。大夫既命,微贱不敢迟,即请启程。” 须贾道:“厨下粟熟,但饮一粥而往。” 门客道:“天色已晚,稍迟则城闭,犹费磋砣。臣即行,旦日必归。” 须贾道:“劳累先生,臣心何安!” 门客起身辞出。悄然避开众人,飘然出驿。途中只与逆旅中人短言两句,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直奔华阳而去。 第248章 中人之失 须贾在与此前请援的魏使交谈中,发觉韩人助秦比已经知道的还要深入,不仅从华阳起运,甚至还要从郑城直接走水运接济。如果能以郑城为补给基地,那秦人在启封就可以长期坚持;而韩竟以郑地物质全力资秦,要请韩出兵击秦,岂非与虎谋皮?左思右想,须贾决定把这事报告信陵君,由他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信陵君的门客在人定初分到达华阳城下。巡哨的武卒将他带到司空那里,司空认得是信陵君门客,告知梁尉公子后,亲自带人送到华阳城内。信陵君等人闻知,紧急出来迎接,揖让到府内堂前。由于天色已晚,烛火不便,众人只在院内,借着微弱的残月团团围坐。 门客报告了自己看到的情况,特别是由于韩王卧病,魏使皆不得通之状;特别说明,须贾大夫之所以要他赶回来,是要报告两件事:一,韩使频频前往启封;二,韩国可能经水道向启封运粮。 听到这两条消息,在座的人也有些懵:韩国如此作为,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韩国真的完全投向秦人了吗,这对它有什么好处? 仲岳先生比较冷静,问道:“此信得自何人?” 门客道:“大夫言,此得于他人暗报。纵不实,亦庶几也。” 仲岳道:“大夫初入郑,得此恶信,必先来报,是也。方今之要,在打探确实。”随转向郭先生和靳先生,道:“靳先生深谙地理,能知河流津渡之处;郭先生即遣人手,四下打探,一要明韩舟入启封,二要明韩使入启封。”两人应承而去。 仲岳先生又对回来的门客:“方先生且安歇。明日还要劳动先生归郑。”方先生也辞去。 望着院中所剩的几位门客,信陵君道:“初闻此讯,几惊肝胆。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事易时移,天之常也。不测风云,往往而有。君上勿忧。” 信陵君道:“吾所虑者,秦人难破,军心难安,久必生变。如之奈何?” 张辄道:“其所尤难者,在须贾大夫不得其门而入,韩庭诸事,尽皆不明。计策难出。若能造访一将一相,或一大夫,得其的信,或可为也。” 信陵君眼前一亮,道:“若欲访一大夫,韩王孙或韩不申或有其道……” 仲岳先生亦笑道:“微君上之言,吾等几忘却。君上且会王孙,吾往会不申,必得其道。”几个商议了谈话的几个细节,仲岳先生辞去。信陵君来到后院,于门前呼道:“魏公子无忌,谨拜华阳尉!”里面传来一声“容报!”不久,院门打开,华阳尉匆匆而出,与信陵君见礼。 信陵君道:“久失聘问,王孙安否!” 华阳尉道:“敢劳动问,贱体如常。” 信陵君道:“今日闲逸,愿与王孙一会,得如愿否?” 华阳尉道:“求之不得。每见公子战事劳碌,不敢相扰耳。” 信陵君揖让到前院,华阳尉道:“当备酒果,以为兴助。”叫身后的人进去取些酒果出来,自己随着信陵君来到前院。随后,几名小童担酒盛果品而至,于院前摆下,各自退走。 各饮几盏酒,吃了两个干果,信陵君道:“今晨须贾大夫入郑,通王使命。闻韩王卧病,诸有司皆探之。而王孙……” 华阳尉面色一变,道:“吾王何日得疾,轻重若何?” 信陵君道:“盖韩王卧病,使命不通,须贾大夫淹留驿舍,不得进退。” 华阳尉想了想,道:“是必无他,偶感风寒耳!故不告于外臣。” 信陵君道:“王孙之言是也。是亲近如王孙者,设王不豫,必遣使告之。今无使,是王轻疾也。然魏使不通,秦人难退,奈何?” 华阳尉道:“韩相正欲与秦交易,又何退之?汝等皆知,某为韩相所遣,入华阳正为助秦,何退秦之有哉?” 信陵君道:“秦人在侧,如针芒在身,得无除乎。秦人素无义,一旦有变,一日而至郑,王宁无忧乎?” 华阳尉道:“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信陵君道:“将军暴鸢,国之干城,宁无一二言相谏乎?” 华阳尉道:“其或有之,惟勿听耳。” 信陵君道:“欲得见其庭议,当咨之何人?” 华阳尉道:“吾语汝,若谋之于卿相大夫,必不得也。密咨于中官,或得其详。” 信陵君道:“王孙之策甚妙,或有亲近中人,得引荐一二!” 华阳尉道:“何必引荐,但得三五百钱,自无所不晓也。” 信陵君道:“何谓也?” 华阳尉道:“公子不知,中人位近君王,而身最贱,其意难平,易与也。于集市召一中人,——其人身有残疾,易识也,——请酒不过数十钱。酒间但有所问,无不答也。若邀他人出,人数百钱,依位而定。” 信陵君有些谔然,道:“其言可信否?” 华阳尉道:“设若不信,指日灭之!得食效力,有何不为?” 信陵君道:“得钱定能邀人出宫?” 华阳尉淫笑道:“但得其钱,王姬不难也。公子所邀,不过朝堂侍者,有耳无心无位,思之不过三五百钱。” 信陵君心中的震撼不亚于得知韩以水道运粮。他强压心中的震撼,问道:“愿闻其详。” 华阳尉道:“但遣一人,于市邀一中人至肆请酒——中人识得?” 信陵君点点头。华阳尉续道:“酒间闲谈,即可随意咨之。酒酣耳热,知无不言。所咨事多则酒多,事少则酒少;所咨有所不知,即可邀其人,约定时日,置酒相见便可。有何难哉?” 信陵君道:“微王孙,孤何知也。”殷勤劝酒。王孙畅快吃喝,道:“日日对女眷,何兴之有?必得知己如公子者,方得尽兴!”信陵君下席,对一名门客耳语几句。那名门客即出门,少时回来,从袖中出一串钱暗递信陵君。信陵君接过,乘着敬酒的机会,把钱塞给华阳尉。华阳尉随手接过,毫不掩饰,直接放进怀中。笑道:“公子何必……哈哈哈!” 又饮几盏,华阳尉道:“公子勿虑。……吾得公子助,位至公卿可期也,又岂在区区百钱……” 信陵君道:“孤何德能,而为此耶!” 华阳尉道:“公子德能,布于天下,何人不知!门下门客三千,皆天下英雄;凡有所为,无不得意,虽王亦不如也。吾但得公子二三之助,便能成事,积功而升,虽公卿可期也。” 信陵君道:“但有所命,不敢辞。惟才薄德鲜,恐难如意。” 华阳尉道:“公子勿虑!吾得公子之助,必有已以助公子,必不令公子空过也……” 信陵君道:“如是,无忌拜谢!”于座中伏拜。 华阳尉于座中回拜后,乘着酒劲道:“方值乱世,不得其党,焉得其利!得与公子为党,幸何如哉!公子不知,吾一闻公子至城,千推万辞,总是伪作;心中千肯万肯。恨职司所在,不能以城相赠耳!” 信陵君只得含糊道:“此恩德,必不敢忘!” 华阳尉道:“公子知之。自公子入城以来,凡有所命,必不敢辞。公子勿虑,公子虽空华阳……但得公子……必无他也!” 信陵君道:“何谓也?” 华阳尉道:“公子不知……韩王甚爱公子,每指诸子皆虫豕也……若知公子守华阳,或以华阳相赠,亦未所知。华阳,边鄙也;公子,人中龙凤也。舍一边鄙而得一龙凤,韩王之愿也……思之而不可得,某但与公子相亲,韩王必另眼相看。内与王相亲相知,外得公子之助,岂非公卿可期?” 酒尽肴赅,信陵君将华阳尉送归后宅,门客们将酒瓮、簋盏担到门前,由童子接入。 仲岳先生早已回来,见信陵君在与华阳尉饮酒,便悄悄躲在门房里,一直到华阳尉入内,方才出来。 张辄一眼看到,便道:“有窥探者至!”众人一瞧,是仲岳先生,尽皆大笑。 仲岳先生道:“先生何知?” 张辄道:“隐在塾内,归时便知。” 仲岳先生道:“必不能隐先生耳目也。”谈笑之间,信陵君等已经回来。众人复又坐下。信陵君道:“先生何得?” 仲岳先生道:“韩王之病,不申亦不知。其朝中颇有得力者可籍也。惟书信难寄,臣以为可邀其入郑,以助大夫。” 信陵君看了看众人,没有谁有反对的意思,便道:“先生所言,必无误谬。此事请先生斟酌。” 仲岳先生道:“喏!未闻华阳尉奈何?” 信陵君看了看张辄,张辄道:“华阳尉有意投效,故所言甚多。”把刚才的谈话说了一遍。信陵君慨然道:“不意政事败坏若此。王之亲近,得为钱所累,而至背矣!” 仲岳先生道:“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亲随左右,非可托心腹也,言不密,又何怪哉!” 第249章 得见中人 从华阳尉口中得知,宫中中人如此卖主,对信陵君的打击很大。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君王的机密要怎样才能保守?这时,一名门客道:“诚若是,君上但出钱财,而中人尽得所用,则诸王之计岂非皆得闻欤?” 信陵君要开口反驳,仲岳先生抢先道:“先生之言是也。诸国相争,心口不一,各逞机锋。若得其实意,于国有补,于社稷宗庙有益。” 信陵君愣了愣,不知道是该赞成还是反对。张辄知道信陵君的尴尬,转换了话题,问仲岳先生道:“韩不申言中人之道否?” 仲岳先生道:“未闻其言。” 张辄道:“王孙之道,定非寻常公卿大夫所能,吾意不宜宣之于众。” 仲岳先生道:“何谓也?” 张辄道:“可令韩不申往助须贾大夫,而另遣人探于中人。诸先生以为如何?” 在座的几人都表示同意。信陵君没有别的表示,只是沉默思考。 张辄道:“此事不宜传扬,只限在座知晓。旦日吾请几位先生相助,直入郑地,相会中人;方先生仍与韩不申同往郑地,与大夫相会。仲岳先生可告方先生,君上已密遣先生入郑相助,但有参差,彼此相助。”见张辄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信陵君不好多说什么,但道:“如此,有劳先生。旦日秦人来战奈何?” 张辄道:“今日秦人未出。旦日或亦不出。若出,可尽托于司莽。” 信陵君应喏。向位先生凑到一齐,仔细商议了明天的行动细节,以及与须贾一行的联系方式。张辄想了想,对信陵君道:“愿得君上玉佩一用。” 信陵君从腰带上解下玉佩,道:“此佩魏人或知,韩人焉知谁何!” 张辄道:“虽不知谁何,然必贵人也!” 第二天,方先生带着韩不申踏着晨曦而去。 张辄出城到巴氏车行,托他们找一套韩人家臣的服饰。巴氏车行早就认识这是信陵君的门客,自然不敢怠慢,尽力奉承。 另两名与之配合的门客是后来从大梁出来的“乞丐”,不用变装,只在脸上抹上几把土,先行启程。 张辄装扮好,又在车行把一块金币换成一堆铜钱,装在一个袋子里,贴身挂在脖子上。也拎着一根打狗棍,向郑城出发。于途看到方先生介绍的驿站和车夫们居住的逆旅,甚至还看到几名门客在逆旅周围活动。张辄避开他们的注意,直往城内而去。 郑城的外形有些像现在的菜刀,刀把朝南,末端就是有申门,洧水和溱水夹在两边,形如护城河。北边刀片的部分依河岸曲折而建,也基本方整,三面环水,只正北方是旱地,但偏偏北门叫“渠门”,好像这里有水似的。进了城,一道城墙把城分成东西两半,东城乃王宫所在,各种祭祀用建筑均在其中。西城则是工商业区和工商业从业人员居住的里坊。虽然不远处正在打仗,但对这里似乎毫无影响。守门兵士无精打采地站着,领头的则坐在墙根下打盹。 张辄进城后,四下望了望,发现那两名门客装扮的乞丐就在前面不远,就走过去,每人破碗中扔了一枚铜钱,算是打了招呼。张辄四下转了转,集市里开市的钟声响起。集在市坊里有很多中人,但这批应该是为王室采购的,成群结队,张辄不敢过去招惹。一直等到太阳升起好高,王城里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 张辄转到一间酒肆前,要了一个靠里的座,点好酒果,对肆主道:“敢请主家邀一位中官过来。” 肆主似乎对这事轻车熟路,也毫不在意。出门后,就在道上截了一位中人,简单说了几句,就给约在座前,自己则很知趣地立刻避开。 张辄起身相迎。中人看了看,道:“先生面生,不知出于何家?” 张辄不答,只从怀中掏出一只玉佩,暗暗塞在中人手中。中人见此玉温润晶莹,琢工精细,就要行礼。张辄一把扶住,悄声道:“不足为外人道也。请上座!” 中人坐下。张辄筛酒相劝,殷勤执礼。中人饮过三盏,不敢再饮,道:“先生此席,必有所因。愿先闻之,不敢悖逆。” 张辄道:“非为他事,乃启封助秦之事,可得而闻否?” 中人似乎放了心,道:“若尊家欲分一羹,必得其速。缓则有变。” 张辄再筛一盏,道:“愿闻其详?” 中人端起酒盏,安心道:“此事若问他人,或者不明;若问吾,则知其详。” 张辄道:“何意能得贵人相助!愿闻其详?” 中人道:“汝知说客陈筮否?” 张辄故意茫然地摇摇头,中人得意道:“非汝所知也。陈筮纵横天下,一言兴邦,一言灭邦,盖天下所望。” 张辄道:“陈筮说于王乎?所言者何?” 中人道:“时值上巳。王偕太子、诸宫同往洧、溱,洗濯祓除。吾随左右执器。忽报有使上达,王正浴于洧,左右后宫相拥,不堪入目。乃命太子相参。至浴毕,太子归,神情颇顿。——时吾侍于王侧,故知矣。王曰,何使上达?太子曰,秦人遣陈筮说韩归秦。王曰,三晋者,兄弟之邦也,不忍相背。太子曰,儿亦答之,而陈筮曰,盟于三晋,何利之有?若盟于秦,秦出关东,韩为东道,可倍价贾之。故汝见之,今秦出关,倍价而籴粮,韩车载舟籍,以往助之。贵家若有意,早晚扫仓而粜,亦得倍利。不可缓也。” 张辄道:“王先曰,不忍背三晋,义也。太子复言其利,王何言?” 中人道:“王言,千里籍粮,十不一至。就粮于韩而只倍价,秦何计之精明也!” 张辄道:“事定否?” 中人道:“家国大事,焉可一言而定!然方以时势,盖大计已定,其源乃在于彼。” 张辄复殷勤劝酒,问道:“微官人之言,小子何知?然官人言‘缓则有变’,奈何?宁王有所不定乎?” 中人饮了一口酒,道:“汝小子卓尔有识,能见细微处。与魏乎?与秦乎?王难定也。故缓则有变。” 张辄道:“王卧病久矣,今其情奈何?” 中人道:“此复为吾所知也。十月望日,王与姬共饮于月下,忽太子来报,秦人出关,命韩备粮于道。王闻之,手中爵落,猝然而倒。急扶回宫,日夜胸痛不息,复加痰喘。群药并进,稍稍得复。至今十日,犹复卧病不能视事。朝事尽废,有事紧急者,由太子与将相斟酌而定。以吾观之,助粮于秦,乃太子所为,若王瘳,或废之。故曰‘缓则有变’。”大约是酒喝到位了,中人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张辄道:“王扶病,陈筮入视否?” 中人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则不知也。” 张辄道:“陈筮所居何处?” 中人道:“亦未知也。” 张辄道:“陈筮拜王,必有所归,是何人主之?” 中人道:“皆由中车主之。” 张辄道:“劳官人相邀而见。” 中人道:“吾何人也,敢邀中车!汝欲知陈筮居处,吾可打探……五百!” 张辄从怀中掏出两个小串,放在席间,道:“事出仓促,不及数也,聊以为信。事成必不敢忘!” 中人斜着眼看了看张辄,犹豫了会,把钱拾起来揣进怀中,道:“也罢。若得信实,再付不迟。旦日便有回报。” 张辄道:“如此甚劳官人。小子暂回取钱,敬候官人佳音。”起身辞出。对肆主道:“官人但有所需,可尽与之,都于账上结。”肆主应喏。 出了酒肆,张辄觉得天色尚早,自己入了城,不带点东西出城好像有些不近人情;但带的东西多了,又引人注目。于是就向两名扮着乞丐的门客走来,走近了,一人扔了一个钱,把两人叫到一处,道:“少时抬货归乡,汝得便否?” 两人一人答“得便”,一人答“不便”。答“得便”的打了答“不便”的一下,喝道:“有吃有喝,有何不便?”答“不便”的问道:“钱几何?” 张辄道:“再添一钱。” 那人道:“一人一钱。否则不便。” 张辄道:“如此且随吾来。” 三人走到一处,张辄小声道:“事毕矣!略带少物出城。何物可办?” 一名门客道:“入城而贾,多为猪羊、器物、衣帛等项。” 张辄道:“一腔猪何如?” 一门客道:“甚善!至夜飨士卒,可得肉食矣。” 于是三人到市中,买了一头去了毛的整猪,抬在一根杠子上,出了城。离城十里,找了个僻静处的河沟,避开观察,把猪放在沟里,水草遮掩,做好标记。依然作两处分开而行,直往华阳而来。 到了右营,见过梁尉公子和司空,说明有一腔猪放在前面的水沟里。司空派出十人,跟着一名门客返回藏猪之处,张辄和另一名门客则回到华阳城。 第250章 盘点情报 张辄的郑城之行十分顺利。所见的中人竟然是几次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张辄认为他说的话具体、细致,不像经过斟酌说出来的,还借着酒劲,可信度比较高。留下一个再见面的机会,就匆匆回来,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行动。 秦军今天果然没有出来。靳先生和郭先生都派人回来说有重大发现,但有待进一步深入探查,自己并没有回来。听说张辄回来了,仲岳先生虽然还在为营事忙碌,也把一切都放下,匆匆赶回华阳尉府,与张辄相见。还在院里的几名门客已经自然围拢在信陵君和张辄周围,听他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见仲岳回来了,信陵君及众人一起跪起迎接,仲岳先生匆匆见过礼,毫不客气地就在张辄下首坐下,急切问道:“所得若何?” 张辄道:“所获甚丰。” 信陵君道:“劳先生复言之!”张辄于是从头再说道:“臣食时入城,至隅中乃见中人出入。遂入酒肆备酒果,请肆主邀一中人。肆主似久历其事,随于市中邀一中人入座。问之,竟颇解吾所疑者。” 仲岳先生道:“事出反常,必有他故,不可大意。” 张辄道:“先生所疑是也。故中人入座,先劝三盏醴酒,以助其兴。中人乖巧,只饮三盏,径直问道,所问何事,若所问不知,不敢复领。是则可证王孙所言,若中人所言不实,必遭横祸。中人谨慎,不敢轻启事端。——亦可推知,其所言必无虚也。”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可少释其疑。先生再言。” 张辄道:“臣乃咨之启封运粮之事。中人乃曰:若尊家欲分一羹,必得其速。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思忖片刻,道:“不似伪也。盖以君为主家而来,欲运粮于启封,而不得其实,故咨之。先生何身相见?” 张辄道:“臣以家臣之装相见,问其主家,乃出君上玉佩,中人一见,识得轻重,即欲见礼,被吾所阻。” 仲岳先生想了想,复道:“亦不似做伪。得佩玉佩如君上所佩者,必贵人也。” 张辄道:“臣复问曰,愿闻其详?其人甚悦,乃曰:是必吾也,所能知也。乃复问曰:汝知说客陈筮否?” 仲岳先生诧道:“其云陈筮?必有来历。此何人也?” 张辄道:“中人自言,此非汝所知也。陈筮纵横天下,一言兴邦,一言灭邦,盖天下所望。” 仲岳道:“诚哉斯言,不为虚也。” 张辄道:“中人曰,时值上巳,王及诸宫同往祓除。是中人也,乃执器于左右。闻报有使上达,乃命太子往见。太子归,言秦人遣陈筮说韩归秦;其辞曰,盟于三晋,何利之有?若盟于秦,秦出关东,韩为东道,可倍价贾之。” 仲岳先生道:“是言亦似不虚,乃陈筮说辞!且其言陈筮见王乃在上巳日,合于他言。” 张辄道:“臣曰,不忍背三晋,义也;陈筮所言者,利也。王何言?中人道,王言,千里籍粮,十不一至;就粮于韩而只倍价,秦何计之精明也!” 仲岳先生道:“是韩王声口,不似作伪。” 张辄道:“臣乃问曰,事其定否?中人道,家国大事,焉可一言而定!然韩已运粮于彼,是必定计也。” 仲岳先生道:“是人也,只道初会之状,并不知定计之情。所言属实。” 张辄道:“臣复问曰,所谓缓则有变,其意奈何?宁王有所不定乎?中人曰,与魏乎?与秦乎?王难定也。故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道:“诚如是言,则大事未定,大势未失,尚有可为!先生此行不虚,竟探得韩王心旌摇动,未得定计也!” 张辄道:“臣复问韩王卧病之状。中人道:此复为吾所知也。十月望日,王与姬共饮于月下,太子来报,秦人出关,命韩备粮于道。王闻之,手中爵落,猝然而倒,日夜胸痛不息,复加痰喘。至今十日,犹复卧病不能视事。朝事尽废,有事急者,太子与将相斟酌而定。助粮于秦,似太子所为,若王瘳,或废之。故曰‘缓则有变’。” 仲岳先生道:“若中人所言为实,韩王乃急火攻心,心气厥逆,而为此也。此乃重症,多不救。韩王虽卧病,亦有幸也。” 张辄道:“臣观此言与前合:韩王虽贪秦利,犹慕盟义,难以抉择。而定计资秦者,太子也,韩相也,韩将也,非韩王也。” 信陵君击节叹道:“诚若是,则事尚可为也。韩太子然,中人之才,柔茹而寡断,虽定计,易之不难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复得此信,此行不虚也。” 张辄道:“臣复问曰,王扶病,陈筮入视否?中人曰‘不知’。臣复问陈筮所居何处?中人亦曰‘不知’。然其言,载陈筮而归者,中车也。故臣留钱二百,约其旦日相见,欲得陈筮之所居。” 仲岳先生道:“妙哉,其人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陈筮其人,存亡所系,以中车亲载之,亦当信实也。苟得陈筮所居,先生其何行?” 张辄道:“犹未得计,故归而就教也。” 其余门客也纷纷称赞张辄不虚此行,探得如此隐蔽的情报,对决策大有帮助。至于说到如果对付陈筮,则众说纷纭,从刺杀到说服,不一而足。讨论到最后,大家的意见集中在说服上,因为刺杀只会刺激韩王与魏决裂。 信陵君道:“素闻纵横家学明天下之势,议论宏阔。陈筮者,纵横之雄也,若得其议论,不宜乐乎!” 仲岳先生听到此言,拍膝叫绝,道:“非君上莫能为此计也!” 张辄还有些没明白,问道:“何所计也?” 仲岳先生道:“纵横家学,出入纵横各国,非有君臣之义,同气相求,同党相亲,以谋其利。昔苏秦入秦则献连衡,入赵则献合纵,盖其类也。今陈筮虽为秦说韩若此,若其为魏说韩,又当若何?” 张辄亦叫绝道:“大哉其计也,非止化敌为友,直化敌为师也。臣愿行之。” 信陵君道:“吾思士子纵横天下,朝秦而暮楚,非其性善变,君弃而不纳,纳而不用也。设得其用,能不尽心竭力以图报哉!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诚天下志士之心也。先生得见陈公,务拜上敬仰之意,邂逅得便,当亲就教!” 张辄道:“谨喏!” 信陵君道:“郭、靳二先生虽未归,然是亦必知韩、秦相通,韩以水道资秦亦得其实。虽有说陈之道,成败未定。诚若是,计将奈何?” 张辄道:“其上者,绝秦韩之交,固魏韩之盟,韩魏联兵攻秦,则秦必败;其中者,不绝秦韩之交,但固魏韩之盟,魏与秦战,胜负乃在不可数;其下者,不绝秦韩之交,而背魏韩之盟,秦韩交攻,则魏必败。其下者固不可为,而其上者又不可取,惟取其中可也。” 信陵君道:“于吾魏旷日持久,非计也。其当奈何?” 仲岳先生道:“苟魏得韩助,韩以一国支二军,其力难继。破敌或其时也。” 信陵君道:“方之几时?” 仲岳先生默计片刻,道:“不过一月。” 信陵君道:“时已深秋,若相持一月,宁勿入冬乎?” 仲岳先生道:“臣夜观天象,斗已转甲,令交寒露,夜结为霜。以此推之,一月后正当立冬。” 信陵君道:“曝兵于野一月,兵法曰难;其于冬,犹难!为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若粮秣充足,或其易也。” 张辄道:“但议之与晋大夫与诸司可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见在,亦可咨之。” 张辄道:“大梁尉,贵人也,必不能耐。饲间车载入国可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出阵于危难之际,忘身不顾;梁尉公子虽独子,亦同出阵,身居险地。岂碌碌之人。有事咨之,必能减吾过,增吾功。” 门客们听了,也不争论,转移了话题。张辄道:“若与秦相持经月,以何辞言,能策庙算,定军心,鼓士气。” 一名门客道:“夜宿于野,虽深秋亦难忍,而况冬乎?” 另一名门客道:“天寒地冻,秦与吾正同也,岂有不耐?” 一名门客道:“秦,西戎也;西北,寒地也。其人蛮蒙,得食而足。岂中国衣冠礼仪可比。若受冻饿,恐为困兽之斗,犹难禁也。” 信陵君道:“对秦持经月,非区区所能为也。必也上下同心,共赴国难。基间必有经纬曲折之事,困苦危难之情,要防之于未然。仲岳先生默志于胸,孤亲咨之众卿,张先生仍往郑,以探韩庭之虚实。” 张辄道:“臣往郑地,得猪一口,已命右营,载之归营。其夜必有回报。” 信陵君道:“何以得之?” 张辄道:“于市贾之。” 众人皆大笑,开始议论如何分食。 仲岳先生道:“君上昨日劳乏,昏厥于地,若得其羹,正好补之。” 第251章 相持之道 盘点守张辄入郑所获的情况,亦喜亦忧。喜的是张辄此行,获得了可靠性很高的有关韩国动向的情况,不虚此行;忧的是,一直处在怀疑之中的韩秦相通,竟然被证实了。韩人不仅以边邑小城向秦输送给养,甚至在郑城动员了全国之力,从水道向启封运粮。这给大家战胜秦军的信心投下巨大的阴影。 张皇之间,张辄突然说自己从郑地买了一整口猪,今夜可以美餐一顿,一下子提起了众人的兴趣。众人纷纷议论,如何分食这口猪;仲岳甚至提到,昨天信陵君昏倒过,应该多喝些肉羹补补。 说起昨天信陵君昏倒一事,张辄被提醒了,问仲岳先生道:“君上于阵晕厥,其因为何?” 仲岳先生道:“不可说,不可言,不可道!” 张辄道:“何也?” 仲岳先生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故不可说,不可言,不可道!” 众人一下子明白,信陵君涨红了脸,道:“不肖无状之甚,愧对诸公!” 一名门客道:“非也,非也,周公之礼,岂曰非礼;周公之道,岂曰非道。君上青春正盛,合当如此,合当如此。力所不支,但以肉羹相补,必得完也!”众人复哈哈大笑。信陵君只得道:“焉敢当诸公之言!”怕众门客还要再闹,连忙请门客分别去请三司和晋鄙来府议事。众人辞去。信陵君下意识地往东阁望去,但没有看到小奴和盖聂的身影。 司莽很快就来了,严肃地见过礼,端正地坐下。信陵君开门见山地问道:“有先生探得其实,韩非止车运粮秣予启封,复以水道,舟载运之,以求厚利。以郑为援,秦人安若磐石,如之奈何?” 司莽沉思片刻,道:“愿与秦人决一死战!” 信陵君道:“其有可胜之道?” 司莽道:“万人必死,横行天下。君若有意,臣愿前驱。” 信陵君道:“若相持而久,可经几时?” 司莽道:“君其言粮支几何?” 信陵君道:“足支一月。” 司莽道:“与秦相持,非比寻常,必城坚粮足,乃保无虞。以大梁之坚实,亦难必一月,而况旷军于野,衣食不足,冻馁交加,必将有变。” 信陵君道:“孤闻赵以晋阳孤城,能守二年,奈何以大梁之坚,经月亦难?” 司莽道:“时势异也。方其时也,赵之晋阳,城坚而地僻,赵家经营多年,专备不虞;大梁大国之都,商贾云集,天下之会;此远近有异。三家联兵貌合神离,劳师远征;,而秦并力一向,上下同欲;此强弱有异。晋阳背山面水,地势险峻,大梁四野开阔,无险可据;此险易有异。三家得晋阳而无所得,失晋阳而无所失,秦得大梁是得一都会;此得失有异。有此诸异,是大梁战守不若晋阳也。虽然,背城借一,犹可一战。而吾军曝于旷野,掘沟为壕,堆土为墙,更何论也!” 信陵君见司莽越来越往不能坚守的方向走,便截住道:“必若坚持,卿议何如?” 司莽一懔,道:“若得其令,必约束部卒,旦夕不懈,以待秦人。” 信陵君道:“秦韩勾联,非朝夕能破,旷日持久,势难免也。愿卿熟筹之。”司莽心情沉重,礼辞而去。行前信陵君叮嘱道:“此事只在汝心,不可宣之于口。”司莽应喏道:“必不敢乱言。” 第二个过来的是左营司胜。他的态度稍微积极一点,道:“华阳边邑,士卒千人,守犹经月,况十万之师哉!惟恐粮秣不支,外援断绝,则陷死地矣。”信陵君也让他暗自“熟筹上报”,不可宣之于口。 梁尉公子和司空一齐过来,随便把那口猪也拖过来上缴。听了信陵君的问话,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道:“不可。兵闻拙速,未睹巧久也。十万之卒,皆编户也,家里相望,时时倚门而盼;田野荒芜,犹待力田。从征而不顾者,为君战也。今战又不战,和又不和,空费劳力于无用之地。来年春开,将以何养民?” 这一番道理,把信陵君也搞得心神不定。十万编户,千万亩地,都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荒掷一月,明年的春耕就会受到影响。“不误农时”,古来圣贤谆谆教训,信陵君也不知道若因抗秦而误了农时,是得是失。 照例送走梁尉公子和司空,信陵君心中十分忧郁。一方面希望能在沙场建功立业,一方面又希望魏国百姓安居乐业。现在,要他从中间选择其一,他感到为难了。而让他尤其没有想到的是,他赋予重望的三司,竟然一个支持他的也没有,一个能为当前危局出个主意的也没有;大家只是说“不行”“不行”,到底怎么样才能“行”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厦将倾,谁得砥柱其间? 晋鄙最后到来。进府见过礼,先关切地询问道:“公子今日若何?” 信陵君知道他问提昨天自己昏倒的事,有些不好意思,道:“并无他碍。” 晋鄙问道:“仲岳先生所言何因?” 信陵君面红耳赤,但还是尽量语气平静地回答道:“闺闱失节,大夫见笑!” 晋鄙朝东阁看了一眼,明白过来,道:“诚若是,静养即痊。” 信陵君道:“先生亦言如此。”然后迅速转化了话题,道:“今晨张先生密探于郑,访得韩人的信:韩秦勾联,非止一日;韩以水道,密运粮秣,以达启封。主是者,说客陈筮也。” 晋鄙道:“臣亦有耳闻,然不能必也。张先生亲探,必无虚也。愿闻其详。” 信陵君道:“先生多方奔走,方知此情。其因起于上巳日,陈筮见王,陈背魏亲秦之事,恩威并施,韩王犹两端也。月望日,秦人出关,报于韩王,王卒病,太子与公卿等执国,遂密资秦,以取厚利。秦得郑助,势难猝退,故请大夫教我。” 晋鄙道:“臣等所计者,在韩魏相援,共抗强秦。无韩援,魏尚不能胜秦,而况助秦焉?须贾大夫何报?” 信陵君道:“昨夜须贾大夫来报,王卧病,不能视事,所有魏使皆滞于郑,淹留难归。大夫乃集其力,渐次而访诸卿大夫等,或得其门而入。” 晋鄙道:“臣闻公子之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魏使命未达,韩无相拒。所惧者,王无必援魏之心。” 信陵君道:“闻韩王曰:盟魏者,义也;亲秦者,利也。此义利相争,高下难定,左右为难。” 晋鄙道:“故其机不在阵前,而在宗庙。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此之谓也。” 信陵君道:“方其时奈何?” 晋鄙道:“静以待时,勿妄动也。” 信陵君道:“支之一月可乎?” 晋鄙道:“但得粮秣不缺,又何虞也?” 信陵君大喜,道:“大夫真国之干城,宗庙中柱也。” 晋鄙有些不解道:“公子但言一月,可有说焉?” 信陵君道:“计者,韩虽助秦,亦不背魏,可令其助魏。以一国资二军,必不能久,期之一月,必背秦也。” 晋鄙沉默半饷,道:“果随公子愿,诚魏之幸也!” 信陵君道:“算有遗策乎?” 晋鄙道:“两军数十万,曝军于野,连接百里,樵采无路,风雨无遮,困病必多,更兼作奸虚诈之徒于中起事,恐一月后,其事有变。” 信陵君疑惑道:“大夫适言,但得粮秣不缺,一月又何虞也?复言,恐一月后,其事有变。不知其可,愿大夫教我。” 晋鄙道:“驱士卒斗,其难也;而静之尤难。必也,上下相合,内外相亲;内有所附,外无所畏;则庶几也。虽曰无虞,其实难能。虽然,彼我正相等也。然期之韩,一月背秦,则非所愿。何者?韩非无偏,必有所向,向秦则秦胜,向魏则魏胜,秦魏皆欲得其亲,势相贿之,魏与秦孰胜?韩向秦则秦胜,向魏则魏胜,是韩弄秦魏于掌股,秦与魏孰能忍之?既争贿之,复不能忍,韩将何向?是故韩之背秦向魏,诚魏之幸也。” 信陵君道:“若韩不向魏而向秦如之何?若韩不向秦而向魏如之何?若韩于秦魏无偏如之何?” 晋鄙道:“韩不向魏而向秦,魏当击韩;韩不向秦而向魏,则秦必退;韩于秦魏无偏,其势最难,攻则无方,守则无时,生死由人,无能自主,久则有变。” 信陵君道:“愿大夫谋其尤难者!” 晋鄙道:“事势未定,不可预谋。方其时也,吾据华阳,王据大梁,相距百里,而夹秦人。虽声息不通,其势相接。遥为呼应,互为犄角,是立于不败也。韩人暗以粮秣助秦,不过小有助益,非与大势有违。设韩王心动,出韩卒援魏,是胜势也。奈何舍必胜之势,而就死地乎!若公子有一月之资,臣必令秦一月不攻梁;有二月之资,二月不攻梁。待秦疲于坚城之下,必为王擒矣。” 第252章 相持之计 晋鄙的思路与别人完全不同,不是着眼于一军一城,而是主动与大梁配合互动。这让信陵君心有所动,遂道:“多与将军互通音讯,迄不得令,奈何?” 晋鄙道:“秦攻梁,则吾攻秦;秦攻华阳,则将军攻秦,此大略也。今秦坐困启封,进不能攻梁,退不得其道,但以钱籴粮,其欲为富家翁乎?盖首尾难顾,静以待之之故!” 信陵君道:“秦人以万人西出,扼吾东进之道。设其攻梁,吾当何以攻之?” 晋鄙道:“秦人以万人出阵,时时攻之,以疲吾军,似乎得计。然吾军新败之余,士气委顿;秦人犯我,我每战小有斩获,虽于敌无大伤,而于我则提振士气,明彰赏罚,整顿部伍,谙于阵战,不啻田猎观兵,而利于战也。” 信陵君这才把这几天的战事想明白,原来晋鄙根本就没打算认真打仗,只是借着秦人练兵。想通这一节,信陵君立即来了精神,道:“微卿之言,孤何知哉!愿闻其次。” 晋鄙道:“出阵十日,行列精熟,上下一心,乃可择其要冲而击之。故是时也,必得诸先生细探彼我虚实、远近、曲折之相,以为攻守之策。公子前赐启封地理图形,甚为精要。若得其余,必利破秦。” 信陵君道:“是图乃武卒陈四所献。陈四现在大梁,不在军中,奈何?” 晋鄙道:“公子可遣使召之。” 信陵君道:“不知何之,如何召之?” 晋鄙道:“陈四随何人至军?” 信陵君道:“乃随卫将军门下车右先生于启封事。” 晋鄙道:“请之于将军,不亦可乎?” 晋鄙的提醒让信陵君十分兴奋,道:“芒氏兄弟见在营中,卿其同往见之!” 晋鄙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公子,将军也,不可擅离。军中凡有事,召之即可。” 信陵君道:“如此,卿其少候!”招手叫来一名门客,命其去请芒氏二公子至。在等候的时间里,信陵君道:“复有一事烦劳大夫。” 晋鄙道:“公子有命,不敢辞。” 信陵君道:“张先生暗探于郑,得全猪一口,今在城中。欲飨士卒,未得其道,请大夫助我。” 晋鄙大笑道:“是诚难也!猪只一口,而欲飨十万之卒……但食肉糜矣。” 信陵君道:“诚为不易!愿大夫劳心。” 晋鄙道:“猪在何处?臣愿往观之。” 信陵君扰晋鄙带到门房,一口大猪,猪毛剃尽,但尚未开剥,横陈于室内,约有二三百斤。晋鄙道:“猪虽大,曲折难分,何如就于诸先生分而食之,犹有其味。” 信陵君道:“孤虽幼,亦闻吴子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虽未能行,窃深慕之。军中但有一食,愿与士卒共,不敢独享。愿大夫成之。” 正言之间,门外报芒氏二公子至。信陵君和晋鄙出到门口相迎。二公子入门后,芒亥一眼就看见了那口猪,道:“是何来也?君上知吾心矣!” 晋鄙知道他想岔了,连忙解释道:“有先生密使于郑,就便得一猪。君上不敢独享,愿与众共之。臣彷徨无计,正踌躇间,二公子至,必有以教我。” 芒亥听闻不是请他吃肉,也没了兴致,道:“一猪而分十万众,非魏高莫办。” 信陵君听了心中一喜,道:“微公子之言,吾几忘怀。”马上命人去请魏高公子。自己与晋鄙带着芒氏二人进到院内,两边坐下。 晋鄙道:“前者贵府车右先生赴启封,随行者陈四,颇善地理,图形精当,甚便于军事。今吾与秦相拒郊野,若得其人相助,不无补益。惟不知其人今在何处,愿先生告之将军,赐予军中,则幸甚。” 芒氏二人也觉得突兀,相互看了一眼,芒未道:“小子浅识,未知门下有陈四者,莫不有误。设有善地理,精图形者,宁无引之于左右乎?” 信陵君道:“其人年甚幼,盖初年武卒,非将军门下。惟差遣侍车右先生出入启封,故知之。公子但语于车右先生,必知其状。” 芒未道:“君上有命,不敢辞。愿即传言于父查找其人。若得之,必能如愿。” 信陵君道:“甚劳公子!” 晋鄙道:“其事甚密,不宜宣之于口。愿君上密笺之。” 信陵君道:“大夫所言甚是,是孤失于计较。”遂上堂内,择出一支竹简,以刀刻画道:“无忌言:陈四者,曾侍车先生,才能堪用,愿赐军中效力,则幸甚!谨拜!”用锦囊封好,交与二芒。芒未接过,也不拆看。放入怀中,礼辞而去。 少顷,魏高到了。信陵君和晋鄙将其迎入,说明请他来的用意。魏高看了看猪,道:“是豕尚未开剥,今夜不及;愿借民军善屠者,整治齐备,旦日可飨士卒。” 晋鄙道:“是有何难!需屠者几何?” 魏高道:“猪只一只,多亦无用,但得五人足矣。” 晋鄙道:“后军右偏恐即足矣。公子可随吾至右偏征用。”又对信陵君道:“君上旦日飨士卒,臣将遍告全军,以布将军之德。” 魏高道:“臣定不辱使命!必令分配均平,上下无怨。” 信陵君道:“如此劳累公子!劳累大夫!” 两人出府。晋鄙果然从后军的民军中找到十几名屠户,魏高挑了五人,领着进城,把猪抬到城外,就在陈氏车铺门前开膛破肚,切小清洗。晋鄙传令全军,将军劳诸军,旦日食有肉羹。 信陵君现在清闲下来,独自一人上了堂,侧卧于席上,回味着刚才与诸人的对话,希望能从中理出头绪。 事情的起因是张辄坐实了韩国通秦,不仅与秦频繁往来,甚把首都郑国的粮食从水路运往启封,供应秦军。这严重震撼了信陵君一行。本来,信陵君他们是把胜利的希望放在魏、韩三路夹击秦军,而秦军因深入敌境,补给困难之上。现在这一基础不存在了:韩国不仅不会与魏合作攻秦,反而成为秦军的后勤补给基地,消除了秦军最大的弱点。信陵君当时的感觉,几乎就是天塌了! 张辄和仲岳先生所定之计,他也是认同的,认为不失为一条可以成功的道路。但找到后军统领武卒的三司商议,却得到近乎一致反对,而且理由看上去十分充足。司莽强调了长期野战的困难,特别是在毫无准备的条件下。司空和梁尉公子则更多从经济角度提出问题:长期相持,农时尽误,田园荒芜,民无所依,来年又将如何?惟一反对不那么激烈的是司胜,但也只是认为相持一月是可能的,——如果粮秣充足且只需一个月就能赢得胜利的话,而这两点信陵君是不能保证的,只能作为一种可以争取的前景。 晋鄙则提供了另一个思路:秦军夹在大梁和华阳之间进退不得,何尝不是被动地卷入一场持久战?相比魏军,秦军的战场处境更加不利:他甚至只能派出一支万左右人的部队与华阳十万魏军相持。如果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削弱秦军,同时壮大我军,韩国最终也会改变态度,站到魏国阵营中来。这当然需要十足的耐心和智慧,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但要与强秦相抗,哪有容易的? 从根上说,晋鄙的办法与张辄等的意见相合程度很高,都主张持重而行,反对在条件不成熟时与秦军决战;但两者的思路有所不同,张辄等主要把精力放在韩国身上,而晋鄙则更关注大梁的动向。 目前两者并无分歧,那就把意见相同的部分先执行起来!信陵君最后下了决断。 哪些事意见相同?两人都同意对秦人和韩人的动向进行深入调查,为此,他们共同要大梁帮助寻找毫无名声的准武卒陈四,以绘制比较精准的地图;还要借助信陵君门客的力量,掌握各方动向。——至于掌握军队,激励士气,训练部伍,就全交给晋鄙做就好!至于这两条路到哪里会出现分歧,出现分歧将如何处理?到时候再说吧! 渐渐理清自己的思路,信陵君也恢复了些勇气。在院内的门客,在诸将议事时大多没有凑过来;见信陵君独在堂内若有所思,也贴心地不上去打扰。直到信陵君面色和缓下来,慢慢走出堂来,下了台阶,才纷纷围拢过来。 信陵君道:“郭、靳二先生归否?” 一门客道:“未也。” 信陵君道:“旬日未归,家中倚望。” 门客们道:“愿随君上!” 信陵君道:“得家中音讯否?” 一门客道:“大梁城内警戒虽严,集市未散,四方商贾齐聚,不似吾等日夜提心。” 一门客道:“先生之言是也。曝兵于野,衣不暂解,已经十日。秋去冬来,苟日渐天寒,而寒衣不备,奈何?” 信陵君道:“孤闻芒将军守城甚严,吾先生等出城,犹待须贾大夫之助,奈何集市未散,商贾齐聚,而四城大开乎?” 第253章 大梁通启封 偶于闲谈之间,闻大梁城不再戒严,让信陵君十分意外。因为前不几天,信陵君的门客可是费了好大劲,以一种十分无赖的手段才冲出三百人来。现在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了!那不是白费劲了?他问道:“何以知之?” 旁边一名门客代他回答道:“其家人昨天来访,故知之。” 信陵君大吃一惊,道:“家人来访?” 门客答曰:“家人欲往郑,途经华阳,知臣在,故来聘问,并无他事。” 信陵君道:“何日来访?” 门客答道:“昨日。时君上卧病,不敢打扰。” 信陵君道:“贵家尚在否?” 门客道曰:“即日即归,不敢久留。” 信陵君对众门客道:“复有家人来访,愿见之以闻大梁事。” 众门客皆应喏。 信陵君想叫来芒氏公子问一问详情,但想着刚刚叫过,怕过于打扰,就忍住了。随口再问道:“近日复有大梁来客乎?” 一名门客道:“有之。” 信陵君道:“可呼而问之乎?” 几名门客都应喏而去。不多久就叫来了三个人,一一介绍此是谁家人,彼是谁家人,都是来访门客的;接待的门客也一起被邀请过来。 信陵君微笑着一一见礼,请众人坐下,致歉道:“军中无酒,不能相待,其勿怪!” 门客代答道:“不敢!” 信陵君道:“自出大梁,已历旬日,愿闻大梁诸事,以慰渴念。” 一名门客拉拉身边的家人道:“汝可先言。” 这名家人可些腼腆,低声道:“可说怎的?” 信陵君笑了,道:“自先生惠与出阵,大梁事多,汝可尽言之。家中艰难,国中何令,邻舍有失……但得其趣,尽说不妨。” 家人道:“自父出,城门或开,或闭,或早闭,或晏闭,总之无常,每日不知开闭如何,不敢出城。斗胆出城,亦必匆匆而返,恐城闭也。前几日各家征兵上城,家中诸青壮皆入校场,各备器械,虽未及上城,皆惴惴。昨者,家中少盐,而大梁盐贵,乃命臣等出城至郑购之。闻父在兹,乃拜见。” 信陵君道:“除盐腾贵,他物若何?粮米得足乎?” 家人道:“非止盐也,他物皆贵。家无田产,粮米得之于市,皆腾贵。亦谋籴之于野,然少车牛,且恐城闭难入。是亦两难。父行前,家中余米尚足,近日无虞。若迁延日久,恐难支也。” 信陵君道:“汝观大梁城中,市粮米几何,空耶?否耶?” 家人道:“粮米腾贵,犹可籴也。盖城门时开,多有出城籴者,车载肩扛入城。若闭城数日,则难为也。” 信陵君转向下一名家人,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家主,道:“若其言也,亦无他别。总之战乱非常,备器械,备粮秣,备杂物,纷杂扰乱,令心难安。妇孺多有憔悴致病者。” 信陵君道:“城外有人入大梁乎?城内有人出大梁乎?有粮入大梁乎?有粮出大梁乎?有他物入大梁乎?有他物出大梁乎?” 门客对家人道:“是言整族迁移,非单人少数出入。” 家人道:“四门清静,似无大群人货出入。水道舟舶……一如往常。” 门客道:“如是,似无他事。” 信陵君道:“大梁水道,南通启封,所谓如常者,是南来北往,皆如旧日耶?宁南道有所缺焉?” 家人道:“南来南向,水道皆通,无异常日。” 信陵君一口老血差点涌上来。强忍着心中的不快,信陵君环视三人道:“水道通启封,果无碍乎?” 三人见信陵君脸色大变,情知不好,一人支吾道:“若城门封闭……似有清静……” 信陵君强作笑颜道:“得晤众卿,如归乡里。蒙众先生加惠,勤劳国事,家人倚望,可以想知。孤无才,愿早息狼烟,重归太平,使诸先生早归。” 众人皆应喏。三名门客领着家人先归,信陵君和众门客送出门外。待回到院内,信陵君再也压抑不住,胃内的东西喷涌。惊得众门客大呼小叫。信陵君想让他们噤声,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吐。一直坐在东阁内的小奴和盖聂也一声惊叫,跑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一名先生叫道:“快请仲岳先生!”几名门客匆匆跑出去。 好一会儿,信陵君缓过劲来,扶膺太息,一众门客扶其离开那堆呕吐物,小奴跑去拿了扫帚,想把呕吐物清理掉,仲岳先生匆匆跑进来,见小奴要打扫,急忙拦住道:“且慢!待吾细查!”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呕吐出来的东西,多是水,只有少量还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未见血丝和黑块,放下心来。然后挥手让小奴把呕吐物清理掉。自己则跑到信陵君身边。 信陵君已经缓过劲来,看着仲岳先生道:“喜怒无常,先生见笑。” 仲岳先生道:“何事动怒?” 信陵君看了一眼周围,见也没有外人,便愤然道:“吾等于华阳死战,大梁仍通商于启封……直……岂有此理!” 仲岳先生道:“何谓也?” 身边一名门客道:“适有先生家人访华阳,言大梁四门大开,水道直通启封,并无阻碍。君上因此火急攻心。”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此中必有缘故。君上可密遣人归大梁,探得实情。现城门已开,倒也不必费心进城。” 信陵君道:“就请先生主司此事。” 仲岳先生道:“君上其无恙乎?” 信陵君道:“怒气上冲,故而失态。现已无碍。”仲岳先生离去。 信陵君对众门客道:“幸赖诸先生相援,孤已至不堪。” 众人道:“臣何敢!”见信陵君面色渐渐恢复,但气色不好,不像想说话的样子,又时近黄昏,大家慢慢散开,准备晚餐。 见众人散开,小奴和盖聂靠了上来,道:“君上阁内略卧?” 信陵君看了一眼小奴,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道:“且退。” 小奴和盖聂不知为何,只得退下。信陵君心中越发升起怨气。 张辄回来报告了郑地所闻后,就离开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于途听说信陵君又犯了病,不知详情,匆匆入府。见信陵君一人闷坐阶前,其他人都在另一边炊粥,便上前见礼。信陵君勉强回了一礼,问道:“先生何往?” 张辄道:“臣往城外访唐叔,欲探曾季之事。” 信陵君道:“可有回音?” 张辄道:“不曾。” 信陵君道:“曾兄一去不返,心实念之。” 张辄道:“若得曾兄,或出陈筮。” 信陵君道:“微先生之言,吾几忘之。曾兄乃陈筮门下。陈筮能得曾兄相助,亦英雄也。吾愿识之。” 张辄道:“若与陈筮化敌为友,则启封之事不难矣。” 信陵君道:“纵于启封无所解,亦各为其主,未为怪也。惟愿一见,纵论天下英雄,不亦快乎!” 张辄道:“是君上之襟怀也!” 信陵君道:“孤平生无所愿,惟愿识尽天下英雄。夫英雄者,非富贵之谓也,一事一地,能卓尔超拔者,皆英雄也。非谓处庙堂,近诸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也。” 张辄道:“臣亦所愿也。闻君上复病,其状奈何?” 信陵君被张辄用一番话打开了岔,心情平复了些,见问,道:“吾偶闻大梁四门大开,南向水道不禁启封,心中甚怒,气逆而吐矣。” 张辄道:“所吐者何?” 信陵君道:“不过酸水。” 张辄道:“怒气伤肝,君其慎之。” 信陵君笑道:“先生亦通医乎?” 张辄也笑了,道:“久随仲岳先生,得其耳食耳。”两人都笑了起来。一边做饭的门客,另一边躲在门后的小奴和盖聂,见信陵君发出笑声,也都暗自笑了。 张辄道:“君上邀三司及晋大夫议,其计若何?” 信陵君长叹一声,道:“三司均言,相持为难,且言若相持日久,以误农时,反为害也。晋大夫以为,吾与大梁夹持秦军,令其进退两难,是我利而秦弊也。我固立于不败,可徐徐削之,而待秦之可胜。秦人以万人挡吾十万之众,固不能胜;而吾以不败之势,频频出阵,小胜以励士气,列阵以习行伍,不出十日,可胜之也。若我胜而秦败,韩必归我而背秦也。是时也,愿先生多方探求各方动静。且言陈四兄才堪地图,愿大梁遣之阵前,以为助力。已寄简于芒将军。” 张辄沉思片刻,道:“惟愿须贾大夫说动韩王,背秦亲魏。” 信陵君道:“先生似不以其言为然?” 张辄道:“秦人万人迫我十万,胜我固难,我胜何易?何者?吾虽早万人,其战力不过万余武卒,正与秦相当也,且分置三军,当秦者,不过五千,且新败之余。其余民军,不过聊具声势耳,于战无补。虽励士气,习阵战,明旗鼓,和行伍,亦于胜何补?必得韩王之助,乃建其功。” 信陵君见张辄有不同意见,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就转换话题道:“孤不明,不知大梁何太平至此矣!” 第254章 启封令、尉 说到大梁与启封通商,张辄也感到难以理解。他突然想起,启封令、尉尚在军中,便道:“何不咨之启封令、尉?” 信陵君也眼前一亮,道:“然也!可往请之。” 张辄道:“勿庸。请人请之即可。”遂起身请一名门客去请住在营中的启封令、尉。 少时人到府前。信陵君带着一群门客出门相迎,相互揖让进入府内,升阶上堂,分宾主入座。 信陵君道:“战事频起,有失教训,罪过罪过!” 启封令、尉齐拜道:“臣等岂敢!” 信陵君道:“自卿等入营,车右先生偕芒公子归国,晋鄙大夫直下华阳,据城而守,兵锋直指启封。” 启封令、尉复道:“公子用兵如神助,臣等钦敬!” 信陵君道:“孤何德,皆诸卿大夫之力也。军方据华阳,秦人以万人来犯,大夫乃结营而守之。秦人数攻,不能得手,乃不敢出。故得与诸卿相会。” 启封令、尉道:“皆公子英明,大夫神勇!” 信陵君道:“方今之时,吾军谋攻启封。卿久居启封,必有所教!” 启封令、尉道:“臣等失地陷军,待罪而已!” 信陵君道:“若赖卿力而复启封,得无赎乎!” 启封令、尉道:“臣等复不知兵,虽欲芹献,犹不可得。” 信陵君道:“令者,令也。贵令但言其生口几何,税额多寡。” 启封令见直接点名到头上,无法回避,只得答道:“启封户千余家,皆商贾也,力农者才二三百户。此大略也,细数必待堪册而知。户虽少,然呼朋唤友,连亲带戚,户每十数乃至数十,出入不定,难知其民数,要之数万,精壮者盖其半也;其妇孺者,亦非深居不出可比,其妇常倚门卖笑,小儿多坐槛迎客,并无闲人。若论税额,关守皆为尉管,臣岁缴钱七十万,尽入少府,不敢有亏。” 启封令侃侃而谈,然无一句有用的,令信陵君十分失望。他只好转向启封尉,问道:“贵尉兵员几何,据何而守?” 启封尉道:“启封兵千员,皆征于本地,素不满员,营司、卒伯皆老弱武卒充任。分水陆二营,各据关而守,兼征税、缉盗、察奸、防贼、安民诸事。率户役一人。安土守民,犹堪驱使;猝遇强敌,多一哄而散,势难敌也。” 信陵君道:“闻启封有坚城,可以为持。” 启封尉道:“启封,故郑边邑,有小城以为守。吾魏国大梁,通济水,道经启封城外。水岸遂成商邑。其强者,筑城经里;其弱者,以棘为篱。并无城郭以护周围。所谓关者,不过起于要道,以征费也。依律,士卒有差则出,无差居城。然其卒皆起于家左,有事则完差,无事则归家。城中营舍空置,不过令、尉府而已。” 信陵君道:“秦人攻启封,焚其门,奈何?” 启封尉惭愧道:“臣时不在城中,故不知也。想少数吏士,仓促闭城而守,亦未可知。” 信陵君心中恼火,这样一问三不知的官员,要他何用?!但脸上并不露出来,依然是一副严肃的表情,道:“诸先生若有不明,尚请卿等教训!” 张辄道:“贵二府及常居城中,有口几何?” 启封令道:“臣府口常二三百人,皆常随子弟,别无外人。” 启封尉道:“臣府口一二百人,皆常随子弟,亦无外人。另募府兵一卒,以子弟为伯、什,皆忠厚老成之辈,别无外人。营中尚有营吏,皆老弱武卒,或家远难归,或并无妻小家眷。尽皆潦倒,但得一食一宿而已。” 张辄道:“家眷各有几何?” 启封令道:“臣家眷尽在乡里,未敢至任。女眷不过姬妾数人而已,聊备枕衾。大略皆启封良户出身。” 启封尉道:“臣亦如之。” 张辄道:“城之陷也,尊家子弟何在焉?” 启封令、尉皆道:“自身难保,焉望其他,想尽陷秦手,有不可言者也。” 张辄道:“秦人东来,尊府先得其信否?” 启封令、尉道:“未得其信。秦如从天降。” 启封尉补充道:“臣等关防,从鸿沟下三十里起,至启封界而止。其西尽魏地,非臣关防所在。臣等未闻诸关报警,以是不知。” 张辄道:“南关于启封前二日失陷,尊府亦未闻乎?” 启封令、尉皆道:“未得关报!” 其他几位先生也问了些话,皆不得要领。 信陵君岔断他们的问话,直接问道:“启封道路四至,可得闻欤?” 这一问可能问中了他们知道的领域,两人连比带画,相互补充,很详细地说明了启封内外的道路详情。信陵君的脸色稍稍有些开霁。 已经有门客来报郭先生和靳先生已经回来了,启封令、尉想要告辞,信陵君不让,要门客请诸先生先休息,少时入府进餐。然后对启封令、尉道:“营中少食,愿与诸卿共之。少时还有疑惑请教,愿暂留。”二人不知所以,只得留下。 晚餐依然很简单,只是一碗粟粥,一碟干果;由于仲岳先生的特别关照,送到堂上的粥里加了些盐梅。由门客们一一以小案托举着送到堂上。不久,仲岳先生将郭、靳二先生安排上堂进餐,跟随的门客只留在院中。仲岳先生自己也没有上堂,坐在院内和普通门客一起进餐。 与启封令、尉二人见过礼,郭、靳二先生在信陵君身后坐下。信陵君介绍道:“二先生奉大夫令,夜探敌营,至今方归。” 启封令、尉皆躬身道:“先生辛劳!” 信陵君道:“二公皆启封故吏,先生探得之情,可扼要报之。” 二门客皆应喏。靳先生先道:“臣沿水道,探韩郑之粮秣,并无阻碍,直入启封,就由商贾搬运入仓。粜粮所得,乃启封商铺所予之简。简上文字则未见。” 启封令、尉吃惊道:“韩郑之粮入启封?……岂非资秦?” 靳先生道:“然也。” 启封令、尉道:“韩非魏之盟乎?奈何资秦而背魏?” 郭先生道:“非止韩也,启封坐商亦通秦背魏!” 信陵君道:“何谓也?” 郭先生忿忿道:“韩粮入启封,未予秦人,乃付启封商铺,岂非商铺通秦乎?” 信陵君道:“如此辗转,其利何在?” 郭先生道:“韩可托名运粮启封,非资秦也;秦人不费人力搬运,不劳仓囷,可得其粮;商贾于中可得其利。” 信陵君道:“一举而三得利,秦人好计也。” 启封令、尉道:“但得秦退,必擒斩其商,以儆效尤。” 信陵君看了一眼,道:“魏失其土,何罪其民?况商贾逐利,不亦宜乎?又何罪焉!” 启封令、尉讨了个没趣,低下头赞道:“公子仁义,非常人之所及也。” 信陵君再问郭先生道:“启封水道通否?” 郭先生道:“秦人虽据启封,不禁商路,不断水道,任意出入。其舟南北交通,一如往常。” 信陵君道:“以一舟师顺流而下,可击之否?” 郭先生道:“虽不禁商路,不断水道,而秦人戒备甚严,若无奇计,恐难成功。” 信陵君道:“启封商贾通于秦,犹可解为魏失其土,商人逐利。尤可恨者,大梁亦舟行启封……”心情激动,竟无法说下去。 道:“公子勿虑。大梁有芒将军守备,必固若金汤。区区秦军,不足畏也。” 信陵君道:“然所惑者,既以商通于启封,奈何不以刀兵相加焉?宁勿过乎?” 启封令劝慰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兵不轻启,乱不轻发,慎战也。” 启封尉也道:“秦人既无犯梁之势,固兵以为守,攻则无利,不如以义待之,令其自退。” 信陵君道:“秦可自退乎?” 启封令道:“秦人居魏也,掠而不得,必归故里,又何疑哉!” 信陵君道:“设若久居于魏,奈何?” 启封尉道:“魏人居于魏,秦人居于秦,天也。秦人居于魏,必于水土有不服,思乡之情,归乡之念,何可抑也?其与魏地与魏人相抗,岂非自寻死地耶?” 信陵君喟然而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启封令、尉急避席而拜道:“公子不可……出此亡国之音!” 信陵君道:“秦人入我国郊,不能驱之,而反和之,宁勿令人心忧!” 启封令道:“若夫战而胜之,何若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为胜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看了一眼二人,道:“孤有失,二卿所谏是也。将军主大梁城防,必有大计。囿于一见,必有失焉。卿等请入席。”二人入席。 信陵君见诸先生食案已备,堂下诸先生也都各得其食,遂道:“国礼不入军,军礼不入国。营中诸物不备,聊以粥以敬!诸公请餐!”众人各执粥而进,唏呼之声四起。 少时粥果皆尽,众人各自捧了几案,下阶放在阶侧。 第255章 苦痛与安慰 信陵君对大梁未能断绝与启封通商这一行为很有障碍,几次情绪失控,感觉像是被背叛了。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让晚餐得以完成,但已经不具备继续与启封令、尉继续交谈的气氛了。二人很知趣地礼辞而去。 众人将碗盏收拾完毕,一一辞去。几名主要的门客一直留在府中,包括那些出动执行侦察任务的全部门客。待院内清静下来,众人围绕信陵君坐下,继续讨论。 信陵君道:“孤于席间失态,有辱先生!” 张辄道:“君上动怒,适逢其时。何者?启封二公荒于职守,陷军失地,虽口称有罪,实无惭色;君上一怒,而二人不安,此其心动也。其中必有缘故。”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臣所深惑者,秦人入启封,二人前夜共往花坊,其迹可疑,似有所感。芒将军于争战紧要之时,遣门客亲往启封拔出二人;车先生直访女闾,似有所闻。秦人入关,在入启封前二三日,芒将军陷军失将,仓促而退。军报直入大梁;南关失陷亦在启封其前一二日,军报亦至大梁,理应同报启封。而二公皆不知。此臣所不解也。” 信陵君道:“先生之意,二公暗通秦乎?” 张辄道:“惟可疑也,未得其实。启封虽属商邑,亦边城也。其周楚、韩交峙,虎狼在侧,岂轻心大意若此哉?” 信陵君道:“此二公,皆魏氏,历世仕魏,非比寻常,不可妄议。” 张辄道:“非疑二公也,犹可疑者,其芒将军乎!” 信陵君道:“芒将军何可疑耶?” 张辄道:“臣初闻将军陷军失将,意其吏士相离,行伍不保。至营方知军令通行,行伍齐整。非经败之相也。此其一也。败军之余,初归大梁,即总大梁战守。此其二也。遣梁尉公子出阵,乃付之残兵,岂得外援之力?此其三也。此三者,虽有可疑,犹在情理。而尤可疑者,秦人在侧,而四门大开;秦在启封,而通商于彼。启封于梁,不过五十里,秦人朝发夕至;顺水而上,后援不息;而城防松懈若此。是实不可解也。” 信陵君道:“止!止!是非但疑芒氏,且疑王也。断不可起!今王以国付芒氏,吾等尽归之,当尽心竭力,以图报效,不可存狐疑之意,进退之心。愿诸君志之!” 众门客只得应道:“喏!” 信陵君道:“适郭先生似有所隐,愿尽言之!” 郭先生道:“是有所隐。惟及于王,不敢复言。” 信陵君道:“但言其事,不及于王可也。” 郭先生道:“其事则通秦者非止韩也,魏亦间焉!” 信陵君脸色大变,声音也有些颤抖道:“先生~盖言其详!” 郭先生道:“臣等入启封暗探,乃知非独有使西来,亦有使北来:顺水而下,至启封登岸,良久而归。方之大梁不守,盖两地暗通声息,罢兵息战。而独遗吾耳!” 院内死一般寂静。良久,信陵君颤抖地道:“先生所言确否?” 郭先生道:“北使有来,是无疑也;其出大梁,乃意度之。彼和吾战,乃情形之也。” 信陵君想了想,道:“大梁不守,先生何知?” 郭先生道:“诸公尽知,非独臣也。入城即有闻焉。” 信陵君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仲岳先生还算镇静,道:“君上之忧,已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臣意君上宜速归国,探知其间动静,早定大计。” 信陵君道:“此间何置?” 仲岳先生道:“尽付于晋大夫与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不可!孤以将军出朝,不胜而归,与北同。此其一也。大梁尉欲代将军,而身有沉疴,难以视事。晋大夫独木难支。此其二也。其三者,……甚不愿吾魏民尽为秦人所屠,而欲于血海中开一生路。愿诸公体之!” 众人皆道:“真仁义之主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既明所愿,臣等愿行之。大梁之情,关乎启封。不得大梁之实,华阳实难有为。可请郭先生复入大梁,尽起所需,而得其实。华阳、大梁之间,必日得音讯,不可稍息。华阳已成持久之势,冬日所需,亦必少少补之,以备不虞。” 信陵君道:“孤迭遭恶讯,其心已乱。此间诸事尽付先生,先生可妥议行之,不必相报。但有所需,直取即可,无敢不从。”言毕起身,精神恍惚,步履踉跄,匆匆一礼,即往东阁而去。众人相视,皆会心一笑。随即聚在一起,讨论起下一步行动的各种细节。 信陵君踉跄地走进东阁,小奴赶紧上前扶住,信陵君虚弱地指指草褥,小奴扶着他躺到草褥上。信陵君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但他拼尽最后的清醒道:“勿得呼叫!”小奴六神无主,盖聂跑过来,坚定地回答道:“不叫!”用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在盖聂的加持下,小奴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对盖聂道:“闭门!”自己则拥衾给信陵君盖上,然后在席旁坐下,安静地看着信陵君。 信陵君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还变幻出各种表情,时而大口地喘气,在昏暗的夕阳下,尤其显得恐怖。盖聂关门回来,在母亲身旁坐下,也和母亲一样,安静地看着信陵君痛苦地挣扎。过了会儿,小奴对盖聂道:“斟碗水来。” 盖聂听话地起身,从水罐里倒出一碗水,递到母亲手中。小奴从褥子上扯下几根秸秆,放在信陵君唇边,让水一点点顺着秸秆流过信陵君口里。信陵君喉里“咕噜”一声,把水咽了下去。连着“咕噜”几口后,信陵君的脸色平静了些,不再大口喘气。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少时,门外传来仲岳先生的声音:“臣岳仲启见!” 小奴连忙起身,打了门,打着手势道:“君上睡了!” 仲岳先生也打着手势道:“但观其状。”也不等小奴多说,直接上了台阶,一步迈进门去,探了探信陵君的鼻息,摸了摸额头,号了号脉,点头道:“急火攻心,需静养。”起身出门走了。不多时,又回来,在阶下叫出小奴,递给她一个匏瓠,道:“君上夜来惊醒,可令饮之。”拱手而去。 小奴携了匏瓠入室,忽地见信陵君猛然坐起,似要往腰间拔剑,却拔了个空,一下子惊醒了,定定神,从惊惧中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在东阁之中休息。见小奴和盖聂站在身边,道:“孤精神恍惚,可乱言乎?” 小奴道:“不曾。” 盖聂道:“只大口喘气,却不曾出言。” 小奴道:“仲岳先生适造访,亲诊其疾,留药一匏,言君上若惊醒,可即饮之。”把匏瓠递过去。信陵君打开来,小饮一口,只是清水,并无异味,久之略有甘香。再饮一口,心中的疑惧渐渐消退,心情开朗起来。他合上塞子,放在枕边,复合衾躺下,闭上眼。招招手,让两人坐下,道:“孤与卿初识,闻卿一曲‘聂政刺韩’,极壮极美,可再歌乎?” 小奴和盖聂齐道:“喏!”小妈就拿起盏子,用一根箸击拍,和盖聂一唱一和,再唱了一遍“聂政刺韩”。 信陵君道:“方其时也,孤击剑与卿和,卿声随剑转,和婉清扬,至今回味。此曲卿得之何人?” 小奴道:“是小奴幼时,老父所歌。” 信陵君道:“盖聂何以知之?” 小奴道:“此曲本一人独吟。惟小奴吟唱时,小儿随口应之,竟成腔调,故任其帮腔也。” 信陵君道:“汝父能知聂政之事,而能歌之咏之,亦非常人。何天下英雄,沦落尘埃,不得稍展其志?!” 盖聂道:“君上,英雄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得展其志也!” 信陵君道:“汝何知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盖聂道:“世人胡不道信陵君乃仁义之君,天下英雄尽归之!” 信陵君心情愉快,道:“盖聂来日超聂政,登英雄之册时,宁归之乎?” 盖聂道:“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 信陵君闻言心中一愣,不想一个小童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细细品味起来:“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 小奴有些不忍,打断道:“君上!” 信陵君从沉思中醒来,望着盖聂道:“吾观汝于剑一道有近,当得一剑师授汝剑也。” 盖聂道:“君上善剑否?” 信陵君道:“虽能击,不可称善。术也,未进于道也。” 盖聂道:“聂政于剑进于道乎?” 信陵君道:“恨未能与聂政同时耳!” 盖聂道:“天下善剑者,有几许人?” 信陵君道:“剑者,盖起于越。有欧冶子者,铸五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有越女者,与猿猴习击刺,技乃卓越。楚习焉,有三剑:龙渊、泰阿、工布。欧冶子亡,女及婿莫邪、干将,铸剑于吴,天下闻名。后乃遍于天下。齐人尤擅技击,持剑而斗,身多被伤。燕人善铁剑,韩人亦精。秦人铸铜剑,长四尺,过于常,复有剑士焉。此天下之剑也。” 第256章 曾季截道 信陵君因迭受打击,心情沮丧,提前回到东阁。昏睡一阵,服了仲岳先生的药,感觉心情好些,就与盖聂随口谈论起天下剑道。 盖聂对信陵君十分佩服,很认真地听他描述各国的剑术。最后问道:“君上之剑从于谁家?” 信陵君笑了:“自是习于庠序。” 盖聂道:“何为庠序?” 信陵君道:“乡里之内,有庠序焉,童子入学其中,学成而归。” 盖聂道:“吾童子可入于庠序乎?” 信陵君沉默了,想了想,道:“容吾思之。” 小奴道:“庠序者,必公子乃入焉,尔庶民不可入。” 信陵君道:“是必令其入也!”二人皆于席前拜谢。信陵君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沉思。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小奴关上窗牗,室内更暗了。盖聂已经端坐于室内,呼吸吐纳了一两个时辰,有些困睠。小奴让他自去睡了,自己则侧卧于信陵君席前,期盼着信陵君再次醒来。 ……但信陵君没有醒来。小奴也在东阁的木板地上,渐渐睡去。 卯时的鼓声按时响起。各营依例列阵、点名、上报士卒数目;各级长官都到上级那里领受了今天的任务,再回去一一安排下去。一切紧张而有条理。信陵君仿佛睡了一个好觉,精神好了不少。就在府门外接受后军各营的汇报,派司莽代替他,到中军接受晋大夫赋予后军的任务。 然后就到了早餐时间。吃过饭,应该就是列阵准备出战了。 在各营应卯的混乱中,张辄重新装扮起来,另选了两名门客扮着乞丐出了城,往郑而去。他们打算到郑城外,随便找个逆旅食肆歇歇脚,探探消息,观望一下情形,再行入城去见中人。 太阳还没有升起,薄薄的晨雾阻挡了人的视线。出城五里,为了躲避旁人的注意,张辄和两名门客按计划分开,待门客先行一二里,张辄再行。张辄悠闲地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两名“乞丐”往前走。 猛然,张辄眼睛一缩,他看见两名乞丐竟然站下了。由于薄雾笼罩,更远的情形他还看不清,但显然,前方有事! 张辄立即出动,匆匆往前赶,如果平安无事,他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超越而过;如果有事,他只当途中偶遇,随手打个抱不平。但等走近二人时,他也站住了,因为他发现了二人站立不走的原因:一里之外的道上,坐着一人,正当道中,头戴斗笠,遮住面庞;身披斗袯,也看不出身形。显然不是随意休息。 张辄放慢了脚步,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悄声对二人道:“吾往观之。”二人早已全神戒备,听到这话,更提高了戒备水平。 张辄往前走了几十步,在距那人二十步的距离上停下,道:“敢问英雄何所欲?” 斗笠下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张兄意欲何往?” 听到这声音,张辄心中一颤:是曾季!昨天他曾到唐叔那儿问过,如何才能与曾季联系上,不想今晨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了。 张辄不敢大意,趋前十步,仍保持了十步距离,躬身施礼道:“不意于此得见曾兄!” 曾季一抖身站起来,道:“张兄行何早也!” 张辄道:“不及曾兄甚矣!” 曾季一指身后的二人道:“兄之事可尽付于弟,他二人可归矣。” 张辄道:“是何意也?” 曾季道:“弟只归兄一人,他人恐难入意!”张辄想了想,转回来,对二人道:“汝等可归华阳,告以吾为曾季兄所邀,无他碍也。”二人要说什么,张辄制止道:“速返告于君上及诸先生。”自己回身而去。 二人互视一眼,就要跟上,张辄摆手制止,令他们回去。他们站立原地,看着张辄与曾季并肩而行,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一人道:“奈何?” 另一人道:“速归告之!”于是两人转身,飞快向华阳城跑去。 曾季见张辄转身,并没跟过来;看见张辄对二人说了几句,转身回来,而那二人还在原地等候,不等张辄靠近,转身就走。两人相距十来步,一前一后,向郑城方向而去。 深秋的薄雾中,还是斗袯比较合适,张辄穿的长衫渐渐为露水沾湿,有些寒冷。加之不知曾季意欲何为,身心紧张,内里汗出,更增加了寒冷。曾季虽然走得不紧不慢,但张辄也不敢靠得太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近一个时辰,来到郑城郊外,前面的房舍明显多了起来。 路边孤零零地有一座亭障,应该是韩国的官方设施。曾季一指亭障,道:“于此暂歇,何如?” 张辄道:“曾兄有命,不敢不从。” 曾季道:“弟与兄歃血为盟,誓相生死,奈何相疑若此耶?” 张辄道:“兄不言其故,但引弟入郑,不明究竟,故怀惴惴。非敢疑也。” 曾季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张辄的手,直将其扯到亭上。亭长过来相迎,曾季从怀中掏出一支节符,交与亭长验看。亭长看后,双手捧回,躬身相请。曾季道:“分例相赠!”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铜钱,交给亭长,道:“可上酒肉。” 亭长掏出一支竹简,曾季在上面刻画上“行人曾季”四字,下面用朱红印泥打了手印。亭长接过。先从罐中顷出两盏清酒,置于二人席前。然后飞快跑到附近的酒肆,买酒买肉。 待亭长走远,曾季道:“弟闻兄欲见陈公,特来引见耳!” 张辄手一晃,差点把酒洒了,道:“兄何知之?唐叔相告乎?” 曾季道:“未敢劳动唐叔。兄昨入城,弟即知之。咨之中人,知兄欲访陈公。弟服事陈公,兄所尽知。兄有所愿,弟岂不尽力!故于途偕兄同往。惟陈公非常人,其行不可令人知,故但与兄一人耳。” 张辄道:“兄何知弟今晨至郑?” 曾季道:“非但此也,尤知兄入郑,盖欲得陈公之居所也。” 张辄十分沮丧,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不由得神色黯然。问道:“弟至郑,兄何以知之?” 曾季道:“有何难哉!兄远道而来,宁勿引人注目?况须贾大夫多方求见,但有外人,必当查访。” 张辄摇摇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凡有外人,兄必访之?” 曾季道:“兄以为弟才一人乎?实言相告,郑地之民,半皆为吾所用。”张辄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曾季道:“陈公亦仰信陵君久矣。闻张兄欲见,遂命弟迎兄。惟陈公深自隐逸,故为此不得已也。兄其勿怪!” 张辄道:“弟深感兄德。但惟兄命是从。不知陈公说韩王,当以何辞?” 曾季道:“兄其可亲也!陈公说韩王,非只一日,其辞不过时也,利也;诱之以生,迫之以死,又何有他哉!” 张辄道:“秦人一出而韩王卒中,岂有偶然!” 曾季道:“是亦为兄所知耶?弟不如也。” 张辄道:“韩王卧病,满朝皆知,弟偶得闻,又有何异?” 曾季道:“虽韩王卧病人所皆知,而病因实出于秦,则无人所知也。兄能探知,的非常人!” 张辄道:“愿兄能道其详。” 曾季道:“其情亦未见也,但耳闻也,但闻十月望日,王与诸姬赏月,为风所中,猝然而倒,命几无全。幸群药并进,针石屡发,稍稍得瘥。” 张辄道:“弟所闻者,王闻秦人入关,急火攻心,猝然而例,非因赏月而中风也。” 曾季颜色变更,道:“是亦为兄所知乎?” 张辄道:“陈公自上巳日入韩,至十月望日,历经半岁,说辞屡进,而王不为所动。陈公亦有所困乎!” 曾季道:“非不为所动,盖求大利也。” 张辄道:“此何谓也?” 曾季道:“讨价还价耳,岂有他哉!” 张辄道:“韩与魏,盟也,亦曾歃血,与吾兄弟同也。吾等庶人尚知盟不可背,而况人主乎!” 曾季大笑道:“兄之言可爱矣!人主背盟,如弃敝履,岂如吾庶民一喏千金乎!” 张辄道:“是则不知也。” 曾季道:“魏与秦,姻亲也,兄其知之?而其今何在哉?武王殁,而魏公主归,恩断情绝,有愈是者乎?” 张辄道:“恩断情绝者,秦也,非魏也。故秦者,蛮夷也,深不可信。韩王宁无其知哉!” 曾季道:“武王初殁,王闭其关,今王流浪经年不得其道而归,是秦恩断情绝乎,魏恩断情绝乎?惠后于咸阳立季君,若非魏冉,秦王几不立。是人所共知也。盖姻亲之义也!” 张辄道:“舅氏扶其甥,义也,不立不为仇。而秦先斩其母,复归其后,是无义也。” 曾季道:“兄其可爱矣!汝张氏也,非魏氏也,奈何区区代魏氏而言?” 张辄道:“弟服事信陵君,君臣也。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秦一日而绝二魏女,魏深以为辱。故弟不得不言此也。” 第257章 议论天下 张辄在赴郑的路上,意外遭遇等候已久的曾季。更令人意外的是,曾季是专门在此等候张辄,甚至知道张辄今日赴郑,是要打听陈筮的住所,相机拜访。曾季说,陈公闻听信陵君门下张先生来访,特命我于半道相迎;惟陈公不能暴露自己的住处,故而有种种隐藏之举,愿勿怪罪!张辄努力克制住自己吃惊的心情,尽量挽回局势,终于发现他昨天与中人的交谈内容并未完全被掌握,这让他有了一点自信:对方并非完全掌控局面,自己还有机会。 就在两人争论秦、魏两国的历史恩怨,辩论谁更加恩断情绝之时,亭长带着酒肆主仆拎着食盒过来,在席前铺开,有一壶酒,两只酒盏,一只鸭,以及酱酼姜桂、菜蔬果品之类。然后亭长悄声说了一句:“午后,有申门。”曾季会意地点点头。 待向几人走开,两人各执壶斟酒,饮过两巡。曾季扯下一只鸭腿,蘸好酱酼,洒上姜桂,递给张辄,道:“此鸭产自楚申,非郑所产,甚肥嫩。兄其享之。” 张辄道:“兄有心,整顿此酒,非今日能办。” 曾季道:“昨奉命迎兄,喜出望外。多方整备,乃得其所。此鸭不堪烹煮,要以汽隔水蒸之方美。故令酒家半夜整治,兄至则得其味美!过与不及皆非其味也。” 张辄道:“弟与兄相遇于草莽,时兄一身短褐,得雇于农家,望之衣食不周,糟糠度日。孰知于美食独具心焉。此人不可貌相也。” 曾季道:“弟虽起于草莽,非以乞食。游于四方,有侠名。宁无一二贵人相亲。虽居无所定,大食四方,亦得相应。” 张辄道:“闻兄之言,想见兄之行状,令人深羡!” 曾季道:“弟亦深羡兄之得侍信陵君也!” 张辄道:“陈公名满天下,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诸侯皆奉以为师。兄事之犹有不足乎?” 曾季道:“非不足也。陈氏出于齐家,于诸侯皆得其道。志意满满,以为取功名如拾草芥。奈何世易时移,诸王皆庸碌之辈,其士无担当之人。政启于同门,权掌于同党。其异者,难能为也。岂如兄之事信陵君,魏王嫡弟,权倾一国,仁义曝于天下,英雄尽归之。何功名之不立也?” 张辄道:“兄有所不知。王新立,志暗弱,秽乱宫闱,其实难辅。” 曾季道:“若难辅,何不废之自立?” 张辄一愣,道:“魏自立国以来,未闻废君者也。君臣,义也,岂容颠倒!冠虽弊,礼加於首;履虽新,法践於地。惟秦楚蛮夷,有此禽兽行也!” 曾季道:“弟周行各国,遍览诸王,无可堪入目者。燕王逐乐毅,使齐以二城之地,尽复其国。齐王自遭国灭,国事乃一决于妇人。楚王新败之余,心惶惶然,不能自已。秦有威名,实没于母舅。三晋之国,任人惟亲,不近外臣。此何能为也?” 张辄道:“此非弟之所能知也。依兄之见,天下名君若何?” 曾季道:“若明君者,具雄才伟略而身退隐,不蔽臣子之德;察诸臣之能而任其事,不以小过而失大贤;地广民庶,皆感君恩;四方来集,如水之下也。” 张辄道:“古往今来,得有仿佛者乎?” 曾季道:“文王,则其类也。” 张辄道:“壮哉,其言也!兄之志何其大哉!事君当事如文王者。其次者,其周公乎?敝主虽不能行,愿以效之。” 曾季也道:“欲效周公,信陵君其志不在小也。掌废立之权,而行王之实。与召公、齐公三分天下,而终让之于成王。今成王在,而召、齐二公何在耶?” 张辄道:“何谓也?周公辅政,其在召、齐二公乎?” 曾季道:“岂不闻一篱三桩乎。成王虽贤,不辅不立。周公于成周主其外,召公于宗周主其内,齐公于僻远掌征伐,乃为成康之治。少一人,则不可为也。尤有甚者,设无二公分其势,周公安能全其名,必有好事者推而晋于至尊,岂非篡逆之徒乎?” 曾季这番话,令张辄十分惊讶。他难以想象,曾季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周公就是圣人,圣人之道皆出其圣心,和外人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了召、齐二公,周公就会反吗?他会吗? 曾季十分满意地看着张辄面红耳赤的样子,脸上满是嘲讽,道:“信陵君欲效周公,谁其召、齐二公?苟无召、齐二公,周公其为周公者乎?” 张辄有些窘迫,心有不甘地问道:“周公之为周公者,是圣心也。召、齐二公,亦本圣心,共扶天子。何言无二公则无周公也哉?” 曾季道:“成王有过而周公正之,苟无二公相与其间,成王得无疑乎?群臣得无疑乎?周得无二心乎?成王有过而周公得而正之,正在召公、齐公周旋其间,使成王无疑,群臣无疑,君臣和睦。兄试思之,魏王有过而信陵君正之,王宁无他?臣宁无他?民宁无他?谁为信陵君周旋其间,使上下和睦,君臣无疑?是信陵君虽欲为周公而不可得也。” 张辄突然哈哈笑起来,道:“兄言天下诸侯,无可入目者。复言信陵君难为周公,是欲其为文王乎?” 曾季道:“固有所思,恐难如愿也。” 张辄道:“君上养士三千,文王其养士乎!夫天子者,以天下为心。才智之士,皆为其臣,择优而擢,量才而用,岂以区区三千为数焉?” 曾季道:“虽然,吾未见王有三千之士也。昔孟尝君养士,齐王以为忧。信陵君养士,魏王宁勿忧乎?虽欲为周公,何可得也?” 张辄道:“曾兄果出陈公之门,辩辞无碍,说一还百。然吾所知者,信陵君,魏公子也,魏在则公子在,魏亡则公子亡。但以魏之兴衰存亡为意,无他虑也。臣等皆体其意,愿事而成之。” 曾季道:“兄既有此意,弟愿成之。天下之势,和则两存,斗则俱亡。秦与韩亲,而与魏斗,则秦韩存而魏伤也。信陵君若欲存魏兴魏,宁勿和秦以为固?” 张辄心中猛然一动,没想到,曾季、陈筮把自己引来,是要讨论秦、魏议和之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魏与秦和,当何为?” 曾季道:“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徒众日增,但以建功以赎其罪,是故岁岁征伐,年年攻战,以求战功,不敢稍息。今则入魏,若得边邑小城,得立功归国,则幸甚!” 张辄完全蒙了,这算什么条件?还没打败,就要割让“边邑小城”,让出征的秦军得以建功立业?张辄有些气恼,道:“曾兄此言,勿宁谬乎?岂有不败而割地者也?” 曾季道:“虚败一二阵,亦无碍也。” 张辄一声断喝:“曾兄,弟以兄为侠义君子,故相交也。奈何兄屡屡折辱于弟?魏土承之先祖,后世不肖,不能保之,而乃割之,是辱也。兄其何言哉!” 曾季仍然一脸嘲讽的微笑,道:“兄其勿恼,且饮此盏,听弟一言!”执壶斟满一盏酒,又调好一支鸭腿递过去。张辄有意要曾季多说一些他们的打算,就接过鸭腿,啃了一口,道:“愿闻兄教!” 曾季道:“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不得已而用之。秦年年争战,其势有不得已。何者?秦法苛严,小过大罚,此兄之所知也。秦王仁厚,不忍杀之,多罚为流徒、城旦。如是而刑徒之众,岁二三十万,力田者少,王甚忧之。乃命将相,年年攻战,虽曰得地,其实求功。但斩一级,则得一人力田;但得一城,则得万人力田。故秦多战,实有不得已也。” 张辄道:“商君,魏相庶子也,于魏不得志,转惑秦王,得遂小人之志。严刑苛法,刻剥其民;众闻之,无不切齿!秦王既怀仁义,复悔刑苛,何不废法而行仁义,为天下善首?” 曾季道:“兄有所不知。商君变法,已八十余年,虽严苛,秦人便之久也。粮盛于仓,民庶于野,是其德也。故虽有小小不便,废之不便。” 张辄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犹不避,况不便乎。仁之所在,天下归之。严刑苛法,天下切齿。何去何从,兄其思之!” 曾季道:“商君初以帝道说之,复以王道说之,王皆不从。乃以霸道说之,王与语数日而无厌。弟不敢复蹈商君之旧也。况弟庸碌之辈,寄食于人,奔走驰驱,不遑终日。岂议国是之衮衮诸公乎?” 张辄道:“兄之才,口若悬河,舌如利剑,议论天下,若掌指间。苟得其时,当佩六国相印!” 曾季道:“得承兄言,弟将何堪!” 张辄道:“兄引弟至此,谅非一酒相待也。愿闻其命。” 曾季道:“陈公有令,今日午后,于有申门相见。兄其便乎?” 张辄道:“主人安,客即安,焉能不便。” 曾季道:“尽此酒肴,即往!” 第258章 陈筮连衡 张辄听说陈筮要到中午才会见他,看看天色还早,只得与曾季饮酒吃肉,不时以言辞相挑,希望从对方的对答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曾季竟然滴水不漏,令张辄无功而返。另一方面,曾季也不断发起新的话题,希望探听到信陵君对议和的看法。由于事先根本没有讨论过这一问题,张辄回答得模棱两可,有时甚至自相矛盾,这反而激起了曾季进一步探听的兴趣。 道上时不时经过的行人对亭上对饮的双方投来探寻的目光:毕竟能够在亭上饮酒的人是不多的,而这两人一个穿着斗袯,一个穿着长衫,都不像贵族公子。曾季似乎对此满不在乎,但张辄有些担心,自己乔装入郑,如果落到有心人眼里,也许会有不小的风波。但事到临头,如果露出心虚来,反而会被曾季进一步利用,只得自己小心隐藏,同时态度上一丝不显:反正曾季是名声在外的游侠,自己作为一名家臣,代家主请曾季一酒也不算出格,只不要被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可。 渐渐酒尽,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有酒劲一起,生出一股暖意。两人将盏碟收拾进食盒,和亭长礼辞。两人要亲自把食盒送还酒肆,亭长坚决不肯,让他们只把食盒留下即可。两人只得由他。 信步出来,曾季似乎随意地在前面走,张辄也轻松地在后面跟,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道,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出现一片湖泊,三间小小茅舍,就建在湖泊旁边。环境清幽,一片静谧。张辄喝彩道:“善哉,茅舍!虽仙人不能过之!” 曾季道:“弟居于此,仅兄知之,愿勿告人!” 张辄道:“岂敢!谨奉兄命!” 曾季打开篱门,将张辄让入堂上,从后室拿出几件衣物,道:“往见陈公,当为士子。愿更衣。” 张辄打开看了看,皆是韩国风格的士子装束,遂道:“曾兄之思周密,弟不如也。” 曾季道:“吾思之半夜,兄何能知!”两人就在堂内,相互面对面地换了衣服。张辄怕曾季有疑,有意把胸包取下,放在堂中,表示自己绝无夹带。曾季也把自己脱得只剩一块遮羞布,再换上士子衣裳。换下的衣物就打成两包,堆在两边窗下。梳头更衣费了好长时间,才装扮好。 带门出来,绕到后面,湖边拴着一条小竹筏。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竹筏,曾季竹篙一点,竹筏出了湖,入溱水,顺流而南。 深秋的溱水,船舶不多,曾季也不多加操纵,只放舟顺流而下。张辄站在他身边,一边闲谈,一边欣赏着两岸田原风光。二三十里水道就在两人轻松的交谈中渡过。 当水道突然变得曲折宽阔后,曾季找了个静僻处停舟登岸,拴好竹筏。整一整衣服,乘人不注意,走上大道。 有申门就在溱、洧交汇的地方,被一段弯曲的河道保护着。城墙在这里也顺着河流走向向内弯曲,天然形成一个折面,使得城门为两面城墙所护卫。越靠近城门人越多,房舍也越密集。河对岸是商埠的码头,沿着码头是一排排仓房。 曾季没有进城,而是拐进城门边的一座临水的酒肆中。这座酒肆与众不同,竟是两层楼的建筑。两人进去,酒保迎上来,道:“尊客几人?” 曾季道:“昨日中车所定临水阁。” 酒保应道:“喏!尊客请上。”将二人引到一间阁房中,地上铺着木板,坐席叠放在窗下。两人就于门外解履,进入阁中。推窗向外看,繁忙的水道尽收眼底,与刚才溱水河的清幽适成对比。曾季道:“陈公将至,兄其待之!”话声未毕,间阁传来声音,道:“吾已至矣。”一扇隔门打开,一名削瘦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曾季连忙引荐道:“是即陈公也!是张兄!”两人对拜见礼,曾季铺好坐席,陈公坐了东道,自己在下首,让张辄坐客位。张辄不肯,道:“焉敢与陈公对坐!” 陈筮道:“公子犹以客待之,何况微庶!合当如此。”曾季拍拍地板,酒保进来,曾季吩咐上酒品。酒保躬身应喏,少时,一张大食案,抬上来五鼎四簋,热气腾腾地摆在席间。另一个小些的食案,托着一壶四爵,就放在列鼎旁边。虽皆瓦陶之类,但精致可喜。 曾季挥手让酒保离开,亲自开壶斟酒,三人共饮。张辄也执壶,为二人斟酒,以表谢意。最后陈筮执壶,以为回谢。各食酒食三巡,礼成。各人放下手中的爵。 陈筮道:“久闻公子之名,无缘相见,不意于此得见张兄!” 张辄道:“小子岂敢!公子颇闻陈公威名,亦倾心焉!” 陈筮道:“臣与公子心意相通,实赖张兄与曾兄成之。” 二人皆道:“岂敢!” 陈筮道:“昨闻公子访臣下处,不敢自隐,乃请曾兄相邀一见。惟臣有难言者,不能聚于茅舍,但借酒肆之地,与兄相会,以慰平生之望!” 张辄道:“小子无状,搅扰陈公,就此请罪!” 陈筮道:“尔吾本属敌对,何搅扰之有!公子与吾心有相通,又正逢其道,岂非天哉!” 张辄道:“公子闻小子搅扰陈公,心甚不安。但言若得相见,必再三拜上,以达敬诚!”说完避席,对陈筮拜了三拜,陈筮就席上回了三礼。 张辄道:“吾魏得罪于陈公,陈公降天罚,联秦韩以伐魏,魏深领罪。若其能恕,愿公恕之!” 陈筮闻言莞尔,道:“臣何德,敢行此悖逆之事!吾有一言,兄其听之!” 张辄道:“谨奉教!” 陈筮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秦之伐魏,实有不得已也。何者?昔吴子守西河,累战侵秦,数入咸阳。诸侯相王以来,犀首首创合纵,集天下之众攻于秦,秦何罪于诸侯,而遭此罚?是以张仪连衡,亲和天下,欲致太平;魏罢其相,而为合纵,虽屡战屡败,而不改策,何也?秦王二十年,复以五国伐秦,秦本仁义之心,割地以求和。齐王灭宋,天下讨之,秦为首义,天下景从。魏犹为不足,乃于攻齐之时而谋秦。凡此种种,皆魏背秦之大者,其他细事,言所难尽。兄其论之,秦与魏何亏,当得此罚?” 张辄闻言苦笑道:“陈公论及五国相王之时,小子年幼,尚不及也。秦王二十年,是则有之,秦破我数十城,魏不得已,乃合纵而相保。兵未及交,秦王但复六国之地,自然退兵。何割地之有哉!以吾浅见,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 陈筮道:“秦之与魏,固姻也。何刀兵相见至此乎?各怀怨恨,竟相仇报,毕竟于胡底?” 张辄道:“王初即位,秦伐吾边;今才二年,又至国郊。魏不知其罪,惟愿公教之!” 陈筮道:“秦入魏郊,非为伐魏,乃图自保。何者?秦出关东,必经韩魏,韩为东道,而魏不允,是不得东出也。若得连衡,则国相亲而民相保,天下太平,妻儿免倚门之望,士子息刀兵之苦,岂非妙事!” 张辄道:“秦若连衡,何以兵加于魏,而欲盟于城下乎?魏虽偏小,亦不敢从。” 陈筮道:“非也,非也,秦岂为是哉?兵加于启封者,欲动王之耳目,而张视听也。现兵至启封,意达于魏王;魏王惠赐,令秦就食于启封,大梁与郑,皆供粮秣,勿稍怠也。” 张辄道:“是何谓也?大梁与郑,皆供粮秣?” 陈筮笑了,对曾季道:“张兄尚昧于时势,兄其引而观之,乃知之矣。夜复有舟赴启封,兄可顺舟而下,以观其情。告于公子,以定大计。” 张辄道:“大计为何?” 陈筮道:“兄得其实,必得其计也。又何必再言。” 张辄狐疑不定,韩自然供应了粮秣,难道大梁也参与进来?那信陵君在华阳的坚持成了什么?但他不敢往深了想,怕在陈筮面前露出什么不妥来,导致处境更加艰难。陈筮好像笃定了张辄只要晚上去启封转一圈,了解实际情况,就会坚决议和一样。不再和他谈论什么两国交兵的事,只是联络感情,并问候信陵君,表达景仰之意。 张辄随口应着,心里仍然盘算着要如何打破现在这种局面。猛然想起一事,道:“闻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刑徒盈于野,而力田者少,秦王苦之,多欲动兵。” 陈筮与曾季对视一眼,相互微笑,然后坦然道:“诚有是也。秦法严苛,小过大罚,故刑徒凡数十万,而力田者少。秦以耕战为基,耕者力田,刑徒出战,苟得战功,得赎其罪,可复为民,而力田也。” 张辄道:“吾所惑者,刑徒数十万,皆精壮也,何业不成,而为征伐?” 陈筮道:“秦法,非耕战不为功,无功则不抵罪。虽百业繁多,惟以征战是务。” 第259章 陈公之言 再一次确认了秦人的确刑徒遍野,必以征伐加以消耗,故岁岁征伐,不得稍歇。这让张辄一喜一忧。喜的是掌握了秦人政策的弱点,忧的是秦人的攻伐恐难以消除了,除非秦改弦更张,重新变法。 陈筮略闲谈几句就离开了,交待曾季给张辄看一看从郑地给秦人运粮的情况。两人重新开始酒谈模式。这次酒肆送来的酒品规格很高,量很足,但不及早上的汽水鸭对口味,所以吃得比较慢,直到夕阳西下,两人实在吃撑了,吃食还剩下很多。无奈只好出来,闲步消食。 一路回到竹筏系泊处,交谈一会儿,天彻底暗下来。两人上了筏,曾季将竹筏划到溱、洧交汇处,找了一个隐蔽的河汊停下,一脸神秘地对张辄道:“少时便见分晓。” 不知过了多久,果见一队舟船从上游而下,船上张着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张辄一直数到十,最后一条船才过去。待船队过去,曾季把竹筏划出来,远远地吊在船队后面前进。沿途非常小心地靠着岸边行走,借助阴影掩护,也不敢十分靠近,途中有时会看不到船队的踪影;但曾季显然熟悉这支船队的行进方向,跟丢了不久,紧划两下,又能在夜色中朦胧地看到船队火光。 走了半夜,船队显然进入了逆水,速度慢了下来。曾季也不再划船跟随,把竹筏拴好,和张辄上了岸,沿着河边而行。约走出五里,远远望见船队已经靠了岸。岸上灯火通明,曾季拉了张辄一把,道:“恐有暗哨,不敢向前。”伏在岸边观察了好一会儿,张辄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对曾季道:“吾等且归。” 曾季道:“兄其识否?” 张辄谨慎地回答道:“隔岸观影,盖得大略而已。”曾季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待二人回到湖边草舍,天已微明。两团衣物还堆在窗下。张辄换好旧的服饰,特别关注一下,没有发现被扰动的迹象。顾不得连夜奔波劳累,立即启程,往华阳而来。途中被魏军暗哨发现擒获,说明身份后,送到梁尉公子处,安全回到华阳城内。 入城时,军中正在应卯。信陵君听到张辄回来,也不等点卯结束,急匆匆地过来相见。见过礼,急切地问道:“先生只身入险,令人不安。曾兄引先生何处?” 张辄道:“往见陈公!” 只一句,就把信陵君震惊了。他移近一步道:“陈公?先生见陈公?陈公何言?” 张辄道:“此行所获甚多,真伪夹杂,愿详报君上。” 信陵君道:“然也,然也。先生辛劳,且暂歇,待营中事了,乃见焉。” 昨天,秦人也出阵了,但双方没有交手,对峙了半日,秦人收兵。一连两天没有战事,营中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晋鄙没有更多的命令,只让各营严加戒备,不可稍懈。 昨天晚上,全军都吃上了张辄买回的猪肉汤。魏高把猪肉分成六份,每偏一份。而武卒在分配时,照顾到了营数,大体上一营连骨头带肉夹杂碎能分到一斤左右,用一只大鼎在营门前烹煮,众士卒依次喝汤吃糇粮。至于民军,就更加寒碜,好几个乡一起喝一鼎肉汤。虽然谁也没吃上肉,但能闻到肉味,也令众军感到精神振奋,觉得君恩浩荡。——毕竟,那是个中产阶级一辈子都吃不上几次肉的年代! 点卯毕,进入早餐时间。没有职司的众先生一齐进了府,就在院中一角煮粟粥。几句核心门客围着信陵君坐下,其他人有兴趣的就坐在外围,没兴趣的干脆去闻粥香,或者几处来来回回地闲逛。 信陵君很急迫地道:“张先生昨日一夜未归,所获甚巨。先生但言其状。” 张辄道:“臣奉命往郑会中人,不意途遇故人曾季兄……” 一名门客道:“曾季兄何人?” 张辄道:“曾季,侠士也,游于四方,近则至于韩。” 那名门客道:“游侠定居,必有所为。”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曾兄入韩,乃为陈公也。” 一名门客道:“陈公何人?” 搅得信陵君不胜其烦,道:“但听先生言!” 张辄还是耐心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道:“陈公名噬,说客也。说韩通秦,乃其人也。” 秦韩暗通,目前知道的只限于核心层,张辄突然说出,引得外围的门客一片哗然。几名内圈门客回头伸手制止他们的惊讶声,静待张辄往下说。 张辄道:“臣于途中遇曾兄坐于道中,截断去路。臣乃依言请二先生归报,臣独随之往郑。”他本来要说他与曾季的文王、周公之争,但想到来的人太杂,怕有不好的影响,就忽略过去,续道:“曾兄言,秦自商君变法,秦人小过大罚,刑余之徒乃三十万,力田者少,秦王忧之。乃岁岁征战,必得战功,而赎人罪。臣闻而惊,问曰,轻罚省刑,而行仁义,不亦宜乎?曾兄曰,秦便商法久矣,虽有其弊,废之不便。” 外圈有人道:“秦既为战功而来,舍一边鄙小城,何损焉,奈何争之久也?” 马上有人反驳道:“年舍一边鄙,魏即削也,何有魏哉!”那人不说话了。 张辄道:“与曾兄论之至午,乃往有申门见陈公。陈公先隐于一酒肆中,待吾二人至,乃出焉。五鼎四簋,以为酒宴。” 四下又响起一片唏嘘声,好像很羡慕张辄独得五鼎四簋的待遇,而自己只能在野外喝小米粥。 张辄不顾众人的唏嘘,道:“席间,陈公备陈秦魏之恩怨,斥魏首倡合纵,与秦为敌。三入秦,虽败而不悟。臣则责之秦之无礼,多夺魏城,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陈公曰,若效张仪旧事,而与秦连衡,则战事可息,秦军可退。臣不敢专断,只哼哈以应之。” 信陵君道:“陈公与晤,得几时?” 张辄道:“陈公言不久,即辞去。但以韩诺连衡为辞,并指曾兄引吾观郑粮舟之至启封也。” 信陵君、郭先生、靳先生齐道:“先生观之否?” 张辄道:“入夜,曾兄引臣伏于筏上,果见十舟之粮顺洧而下。曾兄驾舟尾随,半夜,乃见其绕行鸿沟,而入启封。入鸿沟后,逆水行舟,舟行缓慢,曾兄乃与臣弃舟登岸,潜入五里察看,见舟泊于启封,两岸灯火通明,想在卸船。恐为秦暗哨所觉,不及靠近。所见若此。” 这下,门客们再也压不住地议论起来:“郑地”“十舟”“顺洧而下”“直至启封”,各种关键点都被一一提及。信陵君则没有过多地思考韩秦相通的事,而是问道:“愿先生详叙陈公之言。” 门客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大家都在听张辄的叙述。张辄道:“曾兄引臣至酒肆,曰,陈公将至,兄其待之!不意隔间内陈公应曰:‘吾已至矣。’唱酬已毕,陈公曰:‘久闻公子之名,无缘相见。’臣曰:‘公子亦颇闻陈公威名,而倾心焉!’陈公曰:‘臣与公子心意相通。昨闻公子访臣下处,不敢自隐,乃邀一见。借酒肆之地相会,以慰平生之望!’” 信陵君道:“陈公何以知欲知其下处?” 张辄道:“臣往郑地见中人,自以事出机密,奈全在陈公眼中。曾兄曰,郑之半,尽其耳目也。虽不实,差相仿佛。” 信陵君道:“闻先生为曾兄所请,仲岳先生复请旧同先生行者,潜行入郑,以会中人。中人乃告,陈公所居,居无定所,数日更替,并无常行。有时但宿宫中,王献美女荐枕席以待。正嗟呀间,先生竟与陈公会,其乐何之!” 张辄道:“臣曰:‘公子闻小子搅扰陈公,心甚不安。但言若得相见,必再三拜上,以达敬诚!’避席三拜以敬,陈公于座回拜。臣曰,吾魏得罪陈公,而受天罚。若其能恕,愿公恕之!陈公曰:‘秦之伐魏,实有不得已。昔吴子守西河,累战侵秦,数入咸阳。诸侯相王以来,犀首首创合纵,集天下而攻秦。张仪连衡,亲和天下,欲致太平;魏罢其相,而为合纵,虽屡战屡败,而不改策,何也?秦王二十年,复以五国伐秦,秦割地以为和。齐王灭宋,天下讨之,秦为首义,魏乃谋秦。秦与魏何亏,而当此罚?’” 信陵君道:“舌辩之士,其利若此!” 张辄道:“臣答曰:‘陈公论及五国相王之时,小子年幼,尚不及也。秦王二十年,乃秦夺魏数十城,魏不得已,乃合纵而相保。秦王复六国之地,六国自然退兵。何割地之有哉!王初即位,秦伐吾边;今才二年,又至国郊。故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 信陵君亦赞道:“先生口舌之利,亦不下于陈公!” 张辄道:“陈公曰:‘秦入魏郊,非为伐魏,乃图自保。何者?秦出关东,必经韩魏,韩为东道,而魏不允,是不得东出也。若得连衡,天下太平,岂非妙事!’臣曰:‘秦欲连衡,当遣其使,以达王意。奈何以兵相加,宁欲盟于城下乎?’陈公曰:‘非也。秦兵加启封,欲动王之耳目,达意于魏王。今承魏王惠赐,令秦就食于启封,大梁与郑,皆供粮秣,未曾稍怠。’” 这下,众人全体都炸了:“大梁与郑,皆供粮秣?”“未曾稍怠?”…… 信陵君道:“是何谓也?” 张辄道:“臣亦以此问于陈公,陈公答曰:‘张兄昧于时势,曾兄其引而观之,告于公子,以定大计!’臣曰:‘大计为何?’陈公曰:‘若明于时势,必得其计,夫复何言!’乃退。臣复问其苛法严刑,刑徒乃盈野之事,陈公曰‘有是!’” 第260章 议连衡 张辄详细叙述了他与陈筮相会,两人对话的全过程,信陵君等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其他时间都在仔细品味。陈筮的意思十分清楚,秦人入魏,非为战胜,乃求连衡。今韩已暗许连衡,魏王似亦动心,那今后华阳这边当如何行动?迄今为止,华阳这边的动作都是按抵抗到底,甚至是击败秦军进行的,那以后还要如此吗? 在座的各人都心情沉重。仲岳先生道:“此争不在疆场,而在朝堂,臣以为,君上可表奏回朝,以定大计。此间军事,但付于大夫与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容吾咨之二人。” 鼎中粥成,众人依次盛粥,散开各处自啜。信陵君、张辄、仲岳先生等核心门客自然最先盛粥,端在一处,边啜边谈。 靳先生道:“先生出洧水而下,复转鸿沟,甚合地理。鸿沟出济水,顺大梁、启封而下,通洧达淮。郑人道洧水通粮道于启封,省力节用,复不为魏所断,良策也。” 信陵君道:“断之奈何?” 靳先生道:“深入远地,难隐踪迹,必为所害。且韩魏,盟邦也,夺之不便。” 信陵君道:“韩与秦通,得无为敌?” 郭先生道:“吾等尚赖韩卒相助,焉得为敌!” 仲岳先生道:“若韩魏连衡,秦亦友也,何独韩焉。” 信陵君道:“陈公以连衡说我,宜耶,否耶?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凡国之交,在义与利也。朝秦暮楚,古而有之;合纵连衡,又何怪焉!惟在利与义也。” 信陵君道:“其利与义若何哉?” 仲岳先生道:“当知秦之所欲,及魏之所利。臣以为,当再会陈公,以闻其说,而知其义。” 信陵君道:“然吾所惑者,在秦百战而力不屈,年年出兵,岁岁征伐,曾无暂歇。奈何?魏一战而胜,三年不战;一战而败,养兵十年。何强弱之变若此焉?” 仲岳先生道:“张先生探得,秦刑徒盈野,皆兵也,战而养之,不战亦养,何如战之。故岁岁征伐者,不得已也。” 张辄道:“曾兄与陈公皆有此言,谅无虚也。” 信陵君道:“如其和盟,秦将何以养刑徒?得无战乎?” 张辄道:“此则难知也。” 信陵君突然愤愤道:“秦辱魏数矣,而魏曾不一报,此吾所以不平也。要以启封一地,折辱于秦,吾之愿也!” 旁边的人都静下来,不再开言。信陵君知道自己失态了,平静了会儿,道:“兵法,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孤有失,先生勿责。然孤之愿见陈公者,在就教强兵富国之道也,非以连衡也。今则不然,秦耀武于魏境,而魏低眉顺目,意甚难平!” 粥尽人散,信陵君努力地平息了自己情绪,与众人一一相辞。然后道:“孤愿访大梁尉,愿先生相助。” 一名门客跑去报信,不多久,大梁尉亲自过来了。信陵君引着一众门客亲至门外,降阶相迎,道:“孤正欲访大梁尉,何劳亲动!” 大梁尉道:“臣恨不能为公子分忧,病难为也。今公子呼唤,不敢不至。” 信陵君一直将大梁尉揖让到堂上,亲自加了一层席子,放上几案,道:“卿其卧,以解孤疑。” 大梁尉拜谢道:“臣何敢!” 两边坐下。信陵君道:“秦人数日未战,孤不明,故相请也。” 大梁尉道:“秦军万人,敌吾十万之众,不败当胜,不虞有他。” 信陵君道:“复有他谋乎?” 大梁尉道:“启封有动乎?” 信陵君道:“未见。” 大梁尉道:“若无启封之援,秦人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吾之道奈何?” 大梁尉道:“臣以为,十万之众对万秦兵,一阵而攻之,破敌必矣,又何他虑!秦能以一当十乎?” 信陵君道:“秦人善战,兵精而阵熟。恐一战不胜,反受其殃。不若先为不可胜,除除图之。” 大梁尉道:“若思除图之道,首在粮秣。秦魏粮道何如?” 仲岳先生道:“华阳之粮,可支一月。须贾大夫至韩,说韩以粮助我,愿以倍价。” 大梁尉道:“倍价贾粮而养兵,权也,非常也。愿闻其常。” 张辄道:“与秦相持数日,俟兵卒完备,阵战精熟,乃与战焉。” 大梁尉道:“屯兵与野,与敌相持,最耗军力,何完备之有哉!秦之粮道何如?” 一语问到要害,众人都不敢言,信陵君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韩以水道,运粮至启封,求厚利也!” 大梁尉十分意外,道:“勿宁军市耶?何韩为?” 信陵君道:“始则军市,近察韩暗以粮秣水运启封以资秦。” 大梁尉道:“水运启封?如此,魏危矣!”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大梁尉道:“此易知耳。魏欲胜秦,其在韩援;现韩非止不援魏,而反助秦,是敌力倍,而吾力半,力不敌也。其必败。” 信陵君道:“如之奈何?” 大梁尉道:“但割城以求和而已。唯秦已入国郊,边邑小城恐难为也。” 信陵君道:“无他策哉?” 大梁尉道:“夫国与国交,不过战和二途。若不能战,当能和也。宁有他哉!” 信陵君面如土灰。本想击秦立功,不意兵未交而战已败,无功而返,不由得心灰意冷。 大梁尉道:“愿公子即赴大梁,力陈此事,促王求和。缓则多失!” 信陵君道:“孤闻大梁亦与启封通商,恐和议已通。愿大梁尉抱病入朝,为国晋言,但言孤必以王意为意,无他虑也。” 大梁尉道:“是何言也?臣愿居军中,公子入朝。” 信陵君道:“孤年幼无知,入朝难能为也。大梁尉国之干城,老成谋国,众所望也。和议已开,战事必息,孤于军中安稳如山,愿勿虑也。” 大梁尉想了想,道:“臣于心不安。臣奉王命出阵,本代公子也。奈力未从心,抱病至今,不能为公子分忧。今复归朝,而留公子于军中,是何忍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入朝,保宗庙,存社稷,实有望焉。非孤能及。军事稍息,料无他险。纵有难测,亦有大夫与众卿相护,必无碍也。” 大梁尉道:“小儿伯机,体弱而胆大,现掌一校,心甚难安。愿公子时时看顾。” 信陵君道:“就命公子侍大梁尉归国……” 大梁尉道:“不可!臣弃公子而归国,已为不忠,敢复陷小儿于不忠之境乎!愿留军中以效死命!” 信陵君道:“大梁尉何嘱,敢不从命!” 大梁尉道:“愿侍于公子左右,则幸甚!” 信陵君道:“此何难哉!就命公子总护诸武卒,承卿使命,以为如何?” 大梁尉道:“臣深感公子之恩!” 两人议定,事不宜迟,今夜准备,明晨启程。行前,大梁尉请求见梁尉公子一面,当面嘱托,信陵君自无不允,立即派人相邀入城。 送走大梁尉,信陵君备好车驾,派人请晋鄙入城商议。 一时,晋鄙入城,见礼毕,信陵君问道:“秦欲与魏连衡,大夫以为如何?” 晋鄙一惊,道:“公子何知?有王命乎?” 信陵君道:“昨有先生密见陈公,陈公言如是,且言韩、梁均属意焉。” 晋鄙道:“若无王命,议必不成。此国家大事,非臣等所能言也,亦愿公子勿听。” 信陵君道:“愿闻大夫之教。” 晋鄙道:“秦与我对峙于郊野,人困马乏,冻馁交加,所恃者,气耳。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而欲破敌志气者,其在风传和议,乱吾军心。纵固有其事,亦待事定,乃可为也。事未定而泄之,军心涣散,纵欲复战,岂可得乎!是不可轻言而勿听也。” 信陵君道:“微大夫之言,小子何知!今当奈何?” 晋鄙道:“既无王命,乃与秦持如故。伺机而击之,多方以误之,不可稍减。纵有和议,亦可增樽俎之助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有些紧张,道:“孤请大梁尉归国,是耶,否耶?” 晋鄙道:“所托何事?” 信陵君道:“无他,但献庙议也。” 晋鄙道:“大梁尉虽入营,人多不知;其离也,人亦不知其故,或谓病久归国,盖无大碍。唯军中勿传可尔,恐沮众心。” 信陵君道:“小子无知,多承大夫教训。今犹有所惑者,与秦,当和焉,当战焉?” 晋鄙道:“国之务,不过战和。今秦入魏郊,首当言战;若战而胜之,秦必不敢复至;若不战而和,秦知其味,数数来攻,焉得再和?” 信陵君道:“若与秦和,秦复攻乎?” 晋鄙道:“所谓和者,非与盟也,实乃割地而赂之,求暂安也。邂逅不如意,秦以他故复攻而求赂,若不能战,势必再和。魏虽大,能有几和?” 信陵君道:“大夫之意,甚合吾心。现无王命,吾乃与秦相持于郊野,愿大夫密觅秦隙,战而胜之,孤之愿也。” 晋鄙道:“公子之言是也。梁虽有和议,其议未成。军阵之间,不可稍懈。犹赖公子多遣门下,细访敌情,以备战守!” 信陵君道:“谨喏!” 第261章 秦箭 信陵君得到秦韩交通,勾联紧密,遂与大梁尉商议,结果是,若不能战,当要求和。而后与晋鄙商议,晋鄙认为,既然和议未定,前线当然以准备打仗为主,不要为和议的消息所动,至失军心。信陵君遂遣大梁尉入朝庙议,而鼓励晋鄙积极寻战。 第二天,大梁尉带着自己的一些家臣离开,从左右营各分派了一百武卒随卫:他们都是梁尉公子从大梁花钱募来的。大梁尉承诺,回到大梁后,他们可以选择重新恢复武卒身份,领取薪金;也可以脱离武卒,大梁尉府保证他们的衣食。不管选哪种,梁尉公子许诺的十钱,都一定会给的。 信陵君则和众门客一起商议进一步行动。大家理了理,分出三类行动:后勤管理,主要包括粮秣的筹集与分配、营房管理、过冬物资的储备,等等,统由仲岳先生负责;情报侦察,包括与军队哨兵的协调,统由郭先生负责;军队管理,包括武卒和民军,统由张辄负责。 仲岳先生希望在十天内,把周围的空房都征用起来,作为军队的营房;至于粮秣补给,除了向周围农民购买外,就是和须贾大夫联系,尽快取得韩国的支援。万一不行,就扩大购粮范围,一直到郑国城下。 郭先生召集了一百多人,分批出发,由近及远,了解周围情况,以十天为期,要把探查的范围扩大到启封内部。诸位门客商议了详细的侦察步骤和人员、时间安排。 张辄的任务说来最复杂,其实最轻松。因为各部都有自己的部队长,他只要把这些部队首长管理好就行。至于具体事项,不仅张辄,门客中间估计都没有几个明白的。 众人还商议了与陈筮见面的问题,信陵君想着晋鄙的叮嘱,这事大梁可以积极,自己不能,否则军心动摇,形势不堪设想。所以大家共议,不要主动出击,只等陈筮自己上门。 早餐过后,梁尉公子领着一众家臣来了。与信陵君等见过礼,信陵君宣布正式由梁尉公子总领全军武卒。梁尉公子说,其父行前叮嘱,要管理好武卒,基本一条就是每天黄昏晚餐后,巡视各营。还向他交待了非常详细的巡视要领和方法。信陵君道:“既大梁尉所嘱,自当行之。”心里奇怪,为什么自己不行,非要让儿子去干?仲岳先生没有继续安排梁尉公子住大梁尉居住的营房,而是把他安排进一座营司府中,与司莽相对。 到了中午,左营来报,有陈四者,自称为将军差遣来营效力。张辄亲到左营,把陈四接来,与信陵君见过礼,把他交给郭先生,在外出侦察时相随,以便谱画地图。 今天,秦军依然没有出营…… 郭先生本来安排陈四今天休息,但陈四在华阳城内转了一圈,晚餐时就画出了华阳城的平面图,令郭先生都十分惊讶。 平静中又过了一天。 次日,照例的击鼓聚众,点名,汇报,发布指令,早餐。食毕,郭先生派出了第一批侦察人员,陈四夹在其中。人员散出去后,列阵的鼓声响越:秦军又出营了。 虽然只过了几天,信陵君已经没有了初次出战时的青葱,脸上带着平静和沉稳,在一众门客的簇拥中,登上城楼观战。后军的武卒和民军也都各按方位列阵。列阵完毕,三司和后军右偏一起上了城楼。——让民军列阵,右偏上城候命,是信陵君在这两天做的新决定。因为这几天的任务主要是练兵,那自然一切都要按战时来练,不能因为后军不会受到攻击而不参与训练。 远处的尘圭再次卷到空中,遮蔽了半天中的太阳…… 鼓声经久不息,还隐隐传来呐喊之声,好像秦人要来点正格的了。城上的人开始紧张起来,有人小声道:“万余秦人敢冲十万魏军?”没有人理他,他也闭了嘴。 突然,前面的鼓声节奏发生改变,梁尉公子道:“前军征召弓弩。”三司也确认了鼓声的意义。信陵君道:“愿各营依令而行。”于是华阳城上的鼓点也响起。三司连忙回营,每营调拨出一百武卒,指定了首领。不久,军使驰马大声呼喊道:“各营弓弩一百,往前军候命。”准备好的武卒跟着军使往前军开拔。 前面的情况完全看不清,似乎有隐约的弓弦声。鼓声和呐喊声一阵阵传来,显示战况激烈。信陵君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问城楼上了瞭望哨道:“何所见?” 瞭望哨答道:“无见!” 在焦灼的气氛中,终于等来了钟声,提示秦军开始撤退。众人心里开始轻松起来:又是一个有惊无险的一天。 一直到日上中天,魏军才鸣响了钟声,各军收军入营。不久,飞奔而来的军使通报:前军与秦军进行了对射,双方互有损伤;秦军未能突破魏军防御,即行退去。 信陵君问道:“前军何伤?” 军使道:“待报!” 信陵君道:“劳大夫及诸司、士卒。”军使敬礼后离去。 梁尉公子道:“臣愿即行巡视,以劳诸军。” 信陵君道:“善!有伤损者,代孤致意!”梁尉公子带着几名家臣,驾着两乘车离去。 信陵君慰劳了三司,叮嘱支援前军的武卒一旦回来,立即让为首者领来府中回话。三司各自回营。众门客和跟着信陵君回府的,也有提前辞去的。信陵君没有与门客们商议什么,直接回到东阁休息。 直到信陵君打午睡醒来,前往前队的武卒才被司莽领着过来。信陵君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敬了酒,然后才询问事情的经过。他们的经历出奇的一致:跟着军使往前军,尚未到达时,就听到秦军的钟声,到达前军后,魏军收军的钟声也已经响起:他们事实上没有参战,甚至没有看到双方交战的情景。问他们前军的伤亡情况,他们也一概不知。信陵君只好打发他们离去。 梁尉公子直到太阳西沉才回来。与信陵君见过礼,信陵君急迫地问道:“战事若何?” 梁尉公子答道:“臣先拜大夫,知战事经过。秦人复从左营持重而进,至沟前乃发箭,箭如雨下,墙后武卒大半带伤。大夫遂征调各营箭士往助,复调右营出战。秦人二射后,即退。” 信陵君道:“何鼓声之久也。” 梁尉公子道:“秦人隅中而战,日中而退,不过一时也。乃进而复退也。” 信陵君道:“伤者几何?” 梁尉公子道:“左营前卒二百,皆各带伤;后卒三百,伤者百余。唯有墙甲护卫,皆不致命。然秦人箭雨遮天蔽日,言之胆寒。” 信陵君道:“一营伤三百余,是难再战矣。” 梁尉公子道:“大夫已补中军一营以代之,是无忧也。” 信陵君道:“余营各有伤亡?” 梁尉公子道:“援军未至而秦人已退,故均无伤亡。” 信陵君道:“伤者何处安置?” 梁尉公子道:“已至中军帐前,有医官施药。臣亦至,一一抚慰,并致公子慰劳之意。众复振奋。” 信陵君道:“食毕,孤当亲往视之。” 梁尉公子道:“公子不可,其处秽浊,有不可言者。” 信陵君道:“中军帐前,何秽浊之有?” 梁尉公子道:“血污泗流,蝇蚊乱飞,兼以行动不便,就地屎尿,遂以成此。” 信陵君也不与他争论,转换话题问道:“大夫于战事有何教训?” 梁尉公子道:“此战也,秦人箭之胜,有愈于常,一射而尽伤守卒。若乘机攻寨,则守卫艰难。” 信陵君道:“秦人奈何未攻?” 梁尉公子道:“是则未知,但闻之于大夫也。” 信陵君道:“大夫将以何策应之?” 梁尉公子道:“吾观大夫正熟筹之间,意甚难平。” 信陵君又详细地问了伤员的伤势,如所伤的部位,箭入几何,血能止否……梁尉公子尽自己所能作了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对伤员的伤情并未做细致观察,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探视伤情,只是走马观花般地慰问了一圈。这更加坚定了信陵君必须要亲自去一趟的决心。 鼎中粥熟,信陵君要留梁尉公子同餐,梁尉公子连忙辞去。外出的门客陆续进来。信陵君找到仲岳先生,把梁尉公子了解情况作为说明,告诉他自己想餐后探视伤员。仲岳先生想了想,把自己的弟子叫来,让他们出城采集一些野菊花和葎草,就于沟中漂洗干净。自己快速地喝了一碗粥,匆匆离开,指导弟子们把这两种草整理妥当,找了件旧衣服包上,结成一个包袱。 等信陵君等餐毕,仲岳先生已经备好三乘车,把包袱放在车上,叫了自己的几名弟子,一齐前往中军。 车到中军,卫兵验过节符,通报进去。中军将迎出来,告知晋鄙大夫尚在前军未归,伤员所在之处甚污秽,公子最好别去。信陵君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很不情愿陪自己去探视伤员,便道:“将军但遣一人引路即可,卿可自便。”中军将竟然就坡下驴,叫了一名家臣,领着信陵君一行出中营,绕到一片临时搭起的营地中,伤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 第262章 伤营 营地设在一条水沟旁边,大约是为了清洗伤口方便。营门四周的警戒比别营不同,加固了好多。由家臣引路,信陵君一行牵着三乘马车进了营。 几名医官迎上来,家臣引荐道:“将军劳军!”这里的气味果然十分难闻,家臣已经有些晕眩。 信陵君对着几名医官回礼,问道:“何气浊若此乎?” 医官很无奈地答道:“此地低湿,各营皆不结于此也。又处诸营中央,污水汇集,故气浊也。” 信陵君道:“何人安伤营于此?” 医官道:“中军将为之。” 信陵君道:“晋鄙大夫何令?” 医官道:“伤卒送中军,交中军将安置。” 信陵君对医官和家臣道:“汝二人分报晋大夫与中军将,伤营后送后军安置。” 这两人好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敬礼走了。信陵君很无奈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伤员,竟没有一人起身相迎。信陵君只得主动走到最近的一名伤兵身边,跪在地上,问道:“兄伤何处,容弟视之!” 那人睁开眼,道:“有劳将军,焉敢如此!” 信陵君道:“兄何伤也,而卧不起?” 那人道:“微庶但中其臂,入骨难出也。其臂已废,难能为也。” 仲岳先生道:“可视之否?” 那人将受伤的左臂转过来,仲岳先生小心解开紧缚的布带,一条暗红的伤口狰狞地张着口,中间一有暗黑的镞头赫然在目。 仲岳先生道:“医官何人也?” 那人道:“中军将所遣。” 仲岳先生道:“前军亦有医官乎?” 那人道:“前军何有医官?但得同伙相助耳!” 仲岳先生道:“何以尽遣入中军乎?” 那人道:“吾营尽没,退入中军,故遣入也。” 交谈之间,那名家臣到了,道:“敝主有言,将军有令,不敢辞。惟此营已入中军之册,复入后军,当另册给之。” 信陵君道:“喏!理应如此。此营复入后军之册,一切但由后军给之。” 家臣道:“中军之分例,不应稍少!” 这一要求让信陵君有些恼火:把伤员甩给后军了,给养还不能少,这算什么?正要反驳,旁边的仲岳插言道:“中军当前军之后,锋镝交之于前,虽少一伤营,而战事不减,分例自不应减。”信陵君听了,虽不明究里,也不再说什么。 家臣见中军将提的条件信陵君都答应下来,遂道:“愿从将军令!” 仲岳先生道:“愿得辎车数乘,以载其资!少时便还。” 家臣道:“待告之中军将。” 仲岳先生道:“何以劳动,但得一言而足!” 家臣不知所以,仲岳先生遂与信陵君领着家臣往最近的一座营盘走去。由家臣引着,顺利地通过了哨位,叫出营司。家臣引荐后,营司见礼。信陵君道:“孤悯伤营众,欲迁之于后军,用心调养。其营少辎车,愿得营辎车数乘,少时即归。” 营司在前几天远远地见过信陵君,现又有中军将家臣作证,自然无疑,命人把营中的十乘辎车全部备好,还调拨了五十人随卫。信陵君暗对仲岳先生竖大指。 复入伤营后,几名弟子已经每人都查看了三四十名伤员。他们的细致也赢得了伤员的信任。信陵君待所有伤员的伤势都检查完毕,才大喝一声道:“营司何在?” 众人一懔,一人道:“营司未伤,未入营中。” 信陵君复道:“最长者谁?” 有两人站起来,道:“吾卒伯也!” 信陵君看了看,一人伤在臂,一人伤在腿,遂问道:“能行走否?” 二人答道:“然也!” 信陵君复问道:“二人孰长?” 伤在腿的回答道:“熊卒稍长。” 信陵君道:“汝何呼名?” 伤在腿的回答道:“微庶名黑二,营中呼为黑卒。” 信陵君道:“熊卒且代营司,黑卒辅之。其余职司各安其位。汝其为之。” 全部伤员共三百二十四人,所伤多在腿臂,尚能活动,少数在臀、股等处,活动不便。熊、黑二卒伯显然对这些人十分熟悉,很快让轻伤员列好队,指定了卒伯、什伍,伤重的十余人则没有编列,由轻伤员扶着上了车。信陵君在旁边看着,对二人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 信陵君让他们把自己的武器、行囊等物都放在车上,臂伤的搀扶着腿伤的,驾着车启程。仲岳先生与信陵君简单交待几句,带着两名弟子驾车先回华阳城安排居处,信陵君则和一众伤员一起步行返回。两乘车就在旁边牵着走,采好的药还在车上未开包。信陵君边走边与周围的武卒聊天,谈论昼间战事的进展,以及对秦人看法,还有自己的心情。开始众武卒还有一些拘谨,但慢慢就放开了,掏心掏肺地说着真心话。连在旁边押运车乘的武卒也忍不住过来插话,讲述自己的经历。十里路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伤员们竟然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看到仲岳先生在前面迎候,众人才恍然知道时间的流逝。仲岳先生已经找到后军右偏和唐叔等,让他们寻找会治疗金创,特别是箭伤的人。唐叔立即就推荐了诸唐中的二人赶过来;右偏则向诸乡里长老发出命令,让他们把自己乡里中通医者召集起来。所以现在仲岳先生身后已经站了十几人,都是各乡的医者,还有其他乡里的医者正陆续往这边来。经过简单的询问,其中两人备有夹取镞头的钳子,只不过没有随身携带。仲岳先生让他们速速取来。仲岳先生还通知城里,送来一匹麻布,准备给伤员裹伤。 见众人过来,仲岳先生把他们带到一座逆旅中,五间小院,十分洁净。仲岳先生让医者居于正院中,伤员分别安排在旁边的院子里。 正院中一只大鼎点着了火,弟子们将采摘清洗过的野菊花和葎草扔进大鼎中煎煮。各乡里的医者陆续到齐,那两名有钳子的医者也到了,其中一人还背来一块带绳索的木板,用来约束受伤的肢体,在钳夹箭头时不致因疼痛而乱动。 仲岳先生给众医者进行了分工,多数人各用碗盏盛煎好的药汁,为伤员清洗伤口。两名医者钳夹未取出镞头,另选了四五名强壮的医者从旁相助。信陵君和诸弟子分别将镞头未能取出的伤员扶到正院,伤员们有的吓得瑟瑟发抖,有的显得满不在乎。无一例外都被强行用绳索束缚,由医者用钳子夹出镞头。这些镞头都是初期未能拔出的,位置深不说,有些还被肌肉覆盖,甚至需要用剪子剪开皮肉,才得下钳。就算钳住了,也难以用力,需要经过一些拧转才能取出;如果镞头深入骨髓,取出来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整个夜间,呼号、哀痛之声不绝,直到周围的人全都麻木。 信陵君固执地坚持亲自将取镞头的伤员扶出来,等到他们手术完毕,再送回院子,去接下一个。有的人吓坏了,哀求不要治了。信陵君板着脸道:“违令者斩!”硬是把他们拖出来手术。 手术完毕的伤员,仲岳先生也不放过,要在伤口中放入浸好药汁的布条,这虽然也很痛,但比起手术来,要轻太多了。 那些不必手术的伤员,已经由其他医者挤出瘀血,清洗完伤口,用新布包扎好。伤员们看到整匹的白布被撕成条,捆在自己的伤口上,都觉得心疼,也感受到信陵君那种不计代价也要挽救他们的决心。他们谁都没有休息,全都围坐在手术者的旁边,分担着他们的痛苦;给即将出去手术者鼓劲,增加他们的信心。这一刻,同生共死的感情在这群人中漫溢着。 整整弄了半夜,手术才结束。又过了半夜,经历过手术的人都沉沉睡去,其他伤员和医者也都各处安歇。信陵君告知医者,清晨不用归队应卯,才和仲岳先生等人一齐回到城里,咚咚的鼓声已经响起…… 在晨会上,梁尉公子和司莽受信陵君之命,向晋鄙大夫报告伤营已经安置在后军的一座逆旅中,已经准备好医者,但有伤者,可以相救。晋鄙大夫相谢,称自己考虑不周,有失公子之望,自当请罪。 由于昨天的战斗,损失了一个营的战斗力,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晋鄙大夫道:“秦人箭矢凶猛,遮天蔽日,遇之要蜷身缩体,以甲对外,可免矢伤。”边说边示范,“今日若遇秦人,务嘱士卒如此避箭,以减伤损。”众将应喏。 晋鄙复问道:“营中医者几何?” 梁尉公子道:“公子于乡里征谙医者二三十名。” 晋鄙沉吟道:“乡里谙医者?……各军可于乡里各征谙医者,齐集后军,统归伤营调遣。凡有战伤者,皆送伤营医治。”众将皆应喏。 晨会结束后,各将回营,整顿行伍,把晋鄙大夫想到的战术动作传达给各营,令一体周知,并准备战斗。同时告知信陵君已经在后军组建了伤营,凡有伤损者,可送伤营疗治。又从民军中征调医者,得近百人,一并送到后军。 第263章 密议 突然增加的医者,令仲岳先生猝不及防。他大致分了分,把精于金创的留在营中,而精于内伤的暂居别处,而不是遣回营中,他觉得,若要长期坚持,军中各种内伤、外感病不会少,与其让医者各营治疗,不如也集中到伤营中为便。现在暂时没有病人,这些医者就被分散到野外,根据各自所学,四处寻找草药,善加修治。最清闲的是那些善于针法的人,他们不懂草药,因此连采药都不用,每天在家高卧,日常就是磨磨砭针。 昨天郭先生的团队分散四周,把周围十里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以华阳城为中心,绘出了四至草图;郭四则绘制出城东十里范围的详图,包括各营所在的位置,夜间由郭先生传给信陵君,只不过信陵君一夜未归。今晨一见,令信陵君喜出望外。他顾不得一夜未眠的困倦,把所有的营事都抛开,爬在图上仔细研究,过去分散的观念在图上汇集成一个整体,一些过去想不通的事,放在图上一看,一目了然。他想奖赏陈四一番,陈四已经随郭先生一行出发了。 信陵君还想再看一下地图,但城外鼓声大作,各营要出阵备战了。信陵君把地图收起来,自己出来,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上了城楼。途中,梁尉公子告诉他,父亲大梁尉已经遣人告知,他已经到达大梁。大梁的确如他人所说,四门大开;南边与启封的商路也依然是畅通的。大梁慰打算今天约见一些亲近的大臣,探听朝中的动态。信陵君精神不振,只是下意识地道了辛劳。 到底一夜未眠,上城后,无所事事的时候感到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只得强打精神支撑。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他就手扶城墙,想闭上眼睛歇一歇,不想眼一闭,竟然就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回到那个逆旅,听到了伤员痛苦的呼号,……猛然一阵鼓声传来,让他睁开了眼。 远处没有尘土,秦军没有出营。信陵君又闭上眼,半梦半醒地打着盹。直到日上中天,军中传来钟声,才随众一起回府,美美地睡了个午觉,直到夕阳西下才醒来。 郭先生等人按计划巡探回来。今天虽然也是十里距离,但范围大了不少,南边已经深入韩境,东边则到达两军对驿的前线。好在今天秦军没有出去,这些门客不受干扰地把过去几天交战的战场仔细巡查了一番。回来后,把观察结果也绘在昨天的四至图上;陈四则绘制了正东方向十到二十里范围内的详细地图,要和昨天绘制的地图拼在一起看,才能得到东边的整体印象。 仲岳先生只小寐了一会儿,就继续处理各种营务,直到黄昏才回来。晚餐后,他陪同信陵君再次前往伤营探视伤员,有些伤口出现发黑、化脓等迹象,不少医者都献了方,仲岳先生听了,发现好些药方药材很难配齐,无法满足需要,只挑了些可以采到药材的小方,让献方的医生去采集,各自配用。 虽然部分伤口恢复得不理想,但总体来说,这些伤员的伤情得到好转,包括昨夜做手术的,伤口也有了明显恢复,疼痛经过一天恢复,也减轻了很多,伤轻的已经可以活动受伤的肢体了。大家对信陵君千恩万谢,有的甚至痛哭流涕。信陵君一一抚慰,然后离去。 夜间,郭先生把绘制的华阳四至图和陈四画的详图都拿给信陵君看。信陵君第一次看四至图,发现也很有意思,也想留下仔细观看;但郭先生说,这幅图还要继续扩充,直到启封才算完成,只留下的陈四的第二幅图:陈四是把每天自己看到的内容绘成图,而不是在原图上扩展,和郭先生等的套路不一样。 郭先生告诉信陵君,明天的探访可能会不太顺利,因为已经深入到秦人控制的区域了。信陵君只能空洞地加以鼓励,也说不出什么对策来。 这时,梁尉公子求见。信陵君迎出门去,发现梁尉公子身后还站着一名精壮的家臣,梁尉公子引荐道:“家父命其报日间所谈,不敢有误,即命同来报与君上。” 信陵君把二人迎进府来,由于天色已晚,堂中黑暗,就安排在阶前坐下,还有些微光。 家臣行过礼,道:“敝主拜上公子。日与芒将军、魏相相谈,知朝中大略,恐公子久望,乃命微贱连夜相报。” 信陵君道:“何大梁尉遇之厚也!劳累先生,心甚不安!大梁尉何教?” 家臣道:“大梁尉曰,和议乃魏相主持,王惟不便赂城,他则皆允。芒将军虽有疑虑,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和议奈何?” 家臣道:“二公访时,均与敝主独处一室,旁人不得近。敝主但言如此,他则不知。” 信陵君只得道:“甚劳先生。先生何时出城?” 家臣道:“微贱晡时即出,于途未敢停留,至今言至。” 信陵君道:“晡时出城,想未行食。厨下尚有余粥。军中简陋,先生勿怪。”便让门客去盛粥来。梁尉公子阻拦道:“小子食之未尽,可以供之,不敢劳动君上。” 信陵君想了想,道:“既如此,愿奉盐梅以寄心!” 一名门客从东廊下取来一碟盐梅,梁尉公子不再推辞,礼敬接过,和家臣一起离开。 信陵君送走梁尉公子回来,郭先生道:“朝中有变,吾等尽聋瞽矣。愿遣使入城,以探其情。” 信陵君想了想,道:“愿请吕伯。” 郭先生道:“善。君上之识,超拔常人。” 一名门客出去请,少时吕伯即至。 信陵君道:“战时忽忽,少得拜问,先生勿怪。” 吕伯道:“臣何敢。” 信陵君道:“敢请吕伯大梁一行,便否?” 吕伯道:“何所命?” 信陵君道:“其要者,近闻魏与秦和议,愿先生探其详实。其次者,营中所少,先生尽知,可筹办一二,运至营中。” 吕伯道:“其与仲行乎?” 信陵君道:“仲先生犹不可离,愿以门下先生相随左右,听命而行。所需钱物,尽于敝府支用,先生勿吝。” 吕伯道:“是必有公子府相助,乃得成也。敢问何人可托?” 信陵君道:“但咨之于郭先生。” 吕伯和郭先生退到一边,详细探讨了打探的路径,双方可以借助的关系,以及探访的策略。郭先生引荐了三名门客,与吕伯一起,仍为商旅行色,不动声色地入城。约以三日回报。吕伯与三名门客约好相互之间的关系,各自分头准备。 郭先生再对信陵君建议道:“旦日可密访须贾大夫,以通音讯。” 信陵君道:“犹托之于张先生乎?” 郭先生道:“张先生为曾季所识,难能为也。一客不烦二主,可复托之于吕氏。” 信陵君道:“不可,吕氏与曾季亦曾相识,何可托也!” 郭先生道:“君上所言是也,是臣失计较。……”忽然眼前一亮,道:“有驿卒郑氏,仪貌堂堂,且为故郑人。若其访郑,或有以也。” 信陵君道:“其人忠勇,自不待言,惟其精细,恐难如意。” 郭先生道:“不然。前共赴华阳,郑氏循循然若无所求,人皆不知其人,泯然众也。是则精细之人也,大智若愚。” 信陵君道:“先生既言如此,谅无差也。可往说之。” 郭先生猛然道:“曾不知郑氏所居何处!郑氏,以命救公子,而不求报;悄然而退,隐而不知其处,是何人哉!是何人哉!” 信陵君道:“此诚孤之过矣。” 郭先生道:“此诚郑氏之超拔也!”两人相视而笑。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去找仲岳先生。仲岳先生倒是记得郑安平。因为他曾舍命救下信陵君,受了很重的伤,仲岳先生在安排房舍时,对他常有照顾,但他坚持与驿内的同袍共处,于是把他编入司莽的中营,但叮嘱司莽另加照看。 果然,郭先生找到司莽,要求见郑安平,司莽立即就派军使把他叫来。郭先生说明信陵君相请,要请假离营数日。司莽自然应允无辞。 路上,郭先生关切地问道:“其伤势何如?” 郑安平道:“不敢劳先生动问,现已无碍!” 郭先生又问道:“复与郑有旧故乎?” 郑安平道:“微庶生长于兹,家乃在焉!” 郭先生道:“颇欲归郑否?” 郑安平道:“方今战时,何敢存念!若得保首级,愿省亲焉。” 郭先生道:“今则有劳,而入于郑,可乎?” 郑安平一惊,忙问道:“愿闻其详!” 郭先生道:“且闻于君上可也!”郑安平不敢多问,跟着郭先生进了华阳尉府。 信陵君见郑安平进来,紧趋几步,迎上前来见礼,道:“久失聘问,公子勿罪!” 郑安平道:“微庶岂敢。得蒙呼唤,故拜见耳!” 三人就在阶前坐下,信陵君道:“复有一事,劳累公子,愿勿辞。” 郑安平道:“君上差遣,何敢辞,谨奉命!” 第264章 击公子以动魏王 信陵君望着郑安平道:“汝亦知诸国之事乎?” 郑安平垂下眼道:“不知也。” 信陵君道:“秦人入启封,汝其知之。” 郑安平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四乡之民争相粜粮以资秦军。” 信陵君道:“非止四乡之民,郑与梁亦与焉。” 郑安平愣了愣,随即道:“是乃和焉?” 信陵君道:“闻有和议,犹未盟也!” 郑安平道:“与和是也!一则免生灵遇害,二则不误农时。” 信陵君道:“今则欲公子入郑,访须贾大夫,以通声讯。” 郑安平想了想道:“臣闻诸先生随须大夫入郑,奈何不通声讯?” 郭先生解释道:“诸先生虽君上门下,而听命于须贾大夫。无大夫命,则难出也。” 郑安平默默地听着郭先生的介绍,心中掂量着须贾和信陵君之间的关系。郭先生续道:“今则欲公子至郑,得须贾大夫之情,并告华阳、大梁诸事,以闻大夫之见。” 郑安平道:“此则无难。韩魏,盟也。微庶但以轻车一乘,节符一支,直驱郑下,入馆驿求见大夫。得其言语便归。往来不过一日。” 郭先生道:“韩虽魏盟,暗通秦也。其中艰险,公子当知!” 郑安平道:“轻车一乘,直驱郑下。俄倾而归,纵有奸谋,无从下手。” 郭先生道:“若伏于道,奈何?” 郑安平道:“轻车而入,轻车而出,虽欲伏,无得间也。且华阳至郑,皆直道,无曲折;客商往返,不绝于道;又无山林幽静之处可以藏身,难设伏也。” 郭先生见郑安平分析得头头是道,便道:“旦日吾备车,于公子是望。” 于是郭先生与郑安平详细商量了明日之事。郑安平希望能在车上配有御手和车右,这样马车就一直处于自己人的视线范围内,不会给人在车上做手脚的机会,更加安全些。郭先生让他自己去找,于是郑安平推荐了本驿的两名驿卒。 郑安平将这两名驿卒叫来,让郭先生与信陵君过目,两人都无异议。说明了明天的任务,两名驿卒虽然有些紧张,但看在郑安平的分上,也就都接受了。郑安平告诉他们,他们的任务就是一直呆在马车上,天塌下来也不要管,就算屙屎撒尿,也只在马车周围。 经过商议,明天他们都着武卒服饰,公开表明他们的身份,反而安全。 郑安平的计划,完全跳出了信陵君等预告设想的秘密行动图景,变成以快打快。虽然出乎意料,但他们都认为也是可行的途径。更何况,周围还有信陵君的一众门客,郑安平等公开身份,明说找须贾大夫,无须事先说明,就能得到门客们的暗助。——这一点自然只有信陵君和郭先生知道。 次日微明,郑安平等三人就登上马车,在昏暗的晨曦中直奔郑下而去。由于须贾大夫住在城外馆驿,他们无需等到城门开启。 送走郑安平后,信陵君先找来梁尉公子,询问大梁尉的详情,所得不多,只知道芒卯和魏齐分别密访了大梁尉,谈话极其机密,所有人都回避到阶下。 战事空隙,信陵君请来晋鄙大夫,向他介绍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晋鄙大夫阴沉着脸,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若无王命,吾等只备战迎秦,不顾和议。” 信陵君道:“若魏使在营,宁勿陷乎?” 晋鄙大夫道:“小败秦军,宁勿助之乎?”信陵君一想也对。 中午,郑安平等驱车回来,果然一路无事,带回须贾大夫的消息:韩王仍卧病未起,须贾大夫虽访得几位大夫,皆不得要领。郑安平转达了信陵君的口信:魏、韩欲与秦连衡,务要探实此事。须贾大夫只是道:“是必陈公之谋也。” 吕伯那边也传来消息,大梁商路大开,民皆安定,除物价倍涨外,余皆无事。通过商贾渠道打听到的消息,出访启封的魏使是段子干! 郭先生听到此消息后,立即让人传达吕伯,想办法接近段子干,探出和议的详细内容。 入夜,张辄引来一人,正是曾季。 曾季突然出现在华阳城,令信陵君十分意外,正要按规矩见礼,曾季道:”公子不必。微庶此来,但有一言:秦人欲破华阳,公子其备之。“ 信陵君忙问道:”愿闻其详。“ 曾季道:”魏王不欲赂城,秦人难以复命,欲击公子以动魏王。陈公恐公子有失,特命微庶潜入相告。“ 信陵君道:”愿暂歇置酒。“ 曾季道:”事关机密,不可久也,愿辞去。“ 信陵君固留不得,只得命张辄相送。回来后,信陵君问道:”何以见?“ 张辄道:”臣巡视城中,忽闻暗处人呼‘张兄’,视之,乃曾兄也。“ 信陵君道:”曾兄于万军中,直入城内?“ 张辄道:”然也。臣适送之,见其蹬城而下,如履平地,寻常巡守,实难防也。“ 信陵君嗟叹太息。而后复道:”曾兄此言若何?“ 张辄道:”臣当亲往中军,见晋大夫而告之。君上可召三司和梁尉公子以告之。宁信其实,务要整军齐备以待。“ 信陵君道:”卿言是也,勿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张辄走后,信陵君请来梁尉公子和三司,告以秦人因和议不成,可能暗袭吾军一事,隐瞒了曾季的内容。三司立即加强了警戒,派出更多斥侯,巡探到更远的距离。 不久,中军军使传令,召集各军将议事。梁尉公子和三司出城,往中军听令。 仲岳先生加强了城中的防御,郭先生也连夜派出暗哨巡探。一时,三司回报,晋鄙大夫定计,吾当多遣斥侯,于途击杀秦之斥侯,以慑敌心,并贴近侦察秦人动向。梁尉公子回报后,立即出城,巡视各营武卒。三司各加派五个十人队,散开搜寻秦人暗探,必至十里乃归;各卒轮换,不得稍歇。 信陵君一夜未眠,小奴和盖聂也坐在门边,陪他守夜。 鸡鸣时分,潜入秦营后方的暗探纷纷回报,启封秦军都起,正在点名。稍后回报,秦人拔营,往西而来。最后回报,西来的秦军约万人。得到探报后,张辄也派军使把消息报与晋鄙大夫。其他各营探知的情况也一一往中军帐内汇集。 晋鄙大夫并没有急于列阵备战。从汇报回来的情况分析,秦人似要增援与这支与华阳城对峙的秦军。虽然来势汹汹,但不一定能马上形成战斗力,故不必早早列阵,浪费军力。 次日清晨,斥侯来报,有敌近逼营前观望。晋鄙大夫匆匆赶到前军,果见二里开外,一队秦军正在向这边观望,为首的站在车上,隐约能看到他爬上了车轼。他们的身后,尘土高起,大批军队正朝这边而来。晋鄙暗道不妙:秦将竟然敢于逼近到如此程度观察,必然是一名难以对付的敌手。 晋鄙眼看着秦人缓缓沿着魏军营盘从南往北而去,他也不动声色地跟随着秦人前进,观察秦将在那些地方会停下来,那些地方则一带而过,心里盘算着秦人可能的计划,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魏军营中正常地响起了鼓声,众军出来列阵点名。对面的秦人似乎很有兴趣地观察魏军的日常操典,竟然越走越慢了。等到秦人巡哨完毕回头离开时,天已经大亮了,魏军早餐已毕。 作为防守的一方,固然可以以逸待劳,但不利的一面是,他很难调整自己部署,以应对千变万化的敌情;特别是经过多次作战后,不断加深、加固的沟垒,位置固定,难于调整。 他再次将预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有信心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中军。匆匆吃过饭,就带着箫间先生再次来到前军督战。 前军已经擂响战鼓,各营出营列阵。 一通鼓罢,列阵完毕。晋鄙传令中营向前推进,亲自擂响了营中的战鼓。全营向前走了百步,鼓声转为整队,随后再次响起前进的鼓声。一直推进了三百步,也没有看到秦军出来。跟着旗鼓车向前推进的晋鄙,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旷野,用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大吼:“哈~!” 全营武卒也跟着“哈”地喊起来。 晋鄙大声道:“吾至矣,汝何在?” 全营武卒以戟撞地,发出一声呐喊。 晋鄙下令道:“坐下!”全营武卒齐齐坐下,而矗立在队列后面的旗鼓车越发显得高大…… 秦军没有出来。晋鄙示威了一个时辰,亲自鸣金收兵。撤退的过程中,他依然每百步整队一次,将部队顺利地带回了营地。 全军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幕,一营武卒出营了,无所畏惧;并且顺利地回来了。所有人都有了巨大的成就感,缩在洞里不敢出头的感觉一扫而光,代之以“老子怕谁”的豪迈感。在中营武卒倒退入营的一刻,全军齐声呐喊,欢声动地。 第265章 郑安平访郑 当晋鄙亲率中营出营示威时,信陵君正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眺望。他听到细弱的鼓声,以及最后时刻暴发的欢呼声。虽然隔了约三十里,那阵欢呼依然清晰,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怀疑。信陵君有些疑惑,很明显没有发生任何冲突,这欢呼声是怎么回事? 到了中午,钟声准时传来:收兵回营。 信陵君和往常一样下了城,但心情不再轻松:秦军增兵一万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他还知道今晨秦将望营之事,恐怕会更加紧张。 晋鄙大夫显然心情也不轻松,收兵之后,他立即分派军使到各军,召集众将议事。后军信陵君自然不会亲自去,除了梁尉公子和三司外,还派去了张辄先生,信陵君自己则回东阁睡了个午觉。军事会议开了不短时间,信陵君的午觉醒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昨天由于时间紧迫,郑安平只简略地报告了重点内容,郭先生和信陵君都想知道其中详情,于是乘着空闲,把郑安平及其他两名驿卒再请回来,让他们敞开说说昨天的事。 驿卒们见了信陵君都紧张得不行,郑安平只得挠挠头,先开口道:“微庶等驱车直驰郑下,天色尚早,于途未见行人。约一时至于北渠门外,城门已开,有少人进城。守城韩卒查问,答曰魏国信使,求见魏使须贾大夫。大夫之名已闻于韩卒,遂指馆驿令入。微庶等至驿前,通名而入。验过节符,驿吏入告大夫,大夫命须公子出迎。微庶遂入。” 郭先生打断道:“至馆驿,歇马何处?” 一名驿卒答道:“就停于驿门之前,套于马桩之上。安平入,微庶等一刻不离车,只在周围坐地。 郭先生道:”喂马、饮马,水草何至?“ 驿卒答道:”皆于驿内而得。约值十钱,计大夫之资。“ 郭先生这才转向郑安平,道:”须公子引入,大夫何在?“ 郑安平道:”大夫于堂前相迎。随行者经公子引荐,乃前魏使三,及先生二。大夫相邀入堂,微庶不敢,乃立于阶下,告曰,大夫使命艰难,君上甚不安,乃命微庶专来问大夫安!大夫乃降阶曰,臣告公子,臣自入郑以来,韩王卧病不见。臣多方相托,不得其门,有负公子之望。臣等拜见太子、韩相及诸韩大夫,太子及相均未及见。或有一二大夫来访,略坐一二,言不及义,乃去。“郑安平模仿须贾大夫的话,十分肖相,信陵君和郭先生都笑了。 郑安平道:”臣往访诸大夫,皆不得入。是臣自负使命以来,未有若此之艰者。大夫几欲泫泣。微庶言,公子告大夫,韩与梁皆欲与秦连衡,和议将成。愿大夫善探其事,以实报。大夫曰:敬喏!臣以为,此皆陈公居间斡旋。大夫欲留酒,微庶曰,微庶有命,不敢久留;使命已达,愿辞去。乃出而归。归时,大道人车时见。微庶等一路急驰而归,乃报。以上是实。“ 郭先生对两名驿卒道:”二兄坐于驿前,各有何见?“ 驿卒没想到直接问上来,都涨红了脸。一名驿卒道:”驿舍前有酒肆,当垆妇人甚俏。“ 另一名驿卒”呸“了他一口,道:”没世面,只见妇人!坐于驿舍门前,可望见城门,守卫不严,空手而过多不查验,惟入车时乃验而税之。“ 郭先生倒对第一个驿卒道:”酒肆酒客几何?着何服饰?“ 那名驿卒回忆了一下,道:”初者有一短褐,与一钱,当垆而饮,频与妇人言;后有三五公子,皆冠,有须,入肆坐饮。妇人只于垆内斟酒,并未起迎。复有一乞者不知何事与当垆对骂,肆主与酒保出,乃驱之。后安平乃出,吾等行矣。“ 郭先生对第二名驿卒道:”兄见几车入城,税几何?“ 第二名驿卒也回忆了一下,答道:”第一乘乃初见时,不见税,只见入城。第二乘有一二三……五乘,一一查验,当首者与一串钱,不知多少,尽塞其手中。复有第三乘……正查验间,安平乃出,遂驰归,不及睹也。“ 第一名驿卒鄙薄道:”观望半饷,只得一乘,犹不知数,何为!“ 第二名驿卒道:”非不为,事出有因!“ 郭先生笑着拦住他们的争吵,道:”三兄访郑,皆有所得。至郑后,有人相询乎?搭言乎?与人争执乎?“ 第一名驿卒道:”当垆无人时,频频视吾,似有传情。“ 第二名驿卒”呸“道:”恐是自作孽!但有乞者乞食。吾自尚缺,何得有他,遣之不顾而已。“ 郭先生追问道:”他者无人?“ 第二名驿卒道:”并无他人。“ 郭先生道:”郑公子以速胜,果然有奇效。不独韩人不知,即陈公亦无他策。“再闲谈几句,郑安平辞去。一出门,两名驿卒皆道:”奈何呼汝公子。“ 郑安平回避道:”但呼君上耳!“ 一人道:”非也,非也,耳闻得郑公子,非汝而何?汝何得为公子?“ 另一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也。“ 郑安平道:”焉得富贵!“ 送走郑安平一行,信陵君问郭先生道:“先生何所知也?” 郭先生道:“妇人当垆,城门课税,此韩俗也。二人所言无差。惜二人为声色所迷,曾不稍知其为人所察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所察?” 郭先生道:“魏卒入郑,虽不入城,而无人难之,诚难信也。” 信陵君道:“二人所言不实?” 郭先生道:“非也,盖二人耳目接于声色,不及其他故也。须贾大夫居于驿舍,门卫皆知,焉得无探?二人不察也。” 信陵君道:“若有探,诸先生必得知也。” 郭先生道:“须贾大夫言及陈公,臣窃疑之,今日再问,仍言陈公。陈公至韩,大夫何知?” 信陵君道:“此复有疑哉?” 郭先生道:“若须贾大夫能访陈公……” 信陵君道:“是必有变。奈何无言耶?” 郭先生道:“郑公子仓促而来,不知心腹,故不言也。臣闻韩不申归韩,不申其知陈公之所之耶?” 信陵君道:“必有其事。似闻于王孙若不申,陈公访韩,乃令其入华阳而备粮也。” 郭先生道:“是则不实也。郑实以水道通启封,何赖华阳?然遣王孙及不申至华阳,显然而告知陈公,意欲何为?” 信陵君道:“先生何教?” 郭先生道:“此亦臣思之而不得其解也。” 正言说间,张辄开会回来。信陵君问道:“三司何在?” 张辄道:“臣使其先入营整备,而后方至。” 信陵君道:“大夫何令?” 张辄道:“秦人既增兵于此,必有所为也。当多遣斥侯,四出探哨,勿令有失。各营需整备军务,依令而行,不得有误。” 信陵君道:“大夫何策可破秦军?” 张辄道:“秦人增兵,非前军所能独敌也,中、后二军,当依令助力,不可迟误。遂再申旗鼓金令,以齐众人耳目。” 信陵君心情沉重,要在三十里的范围内掌控军队的动作,何其难也!他问张辄道:“其旗鼓金令,先生得闻否?” 张辄很诚实地回答道:“是则未闻,虽闻,亦未习,不知其变。惟三司是举也。” 信陵君道:“何军事之烦杂,而至此也!” 郭先生道:“军营中事,将率主之。公子但坐而论道可也。” 信陵君道:“虽然,亦不及陈公、大夫之辨也。” 郭先生突然问张辄道:“须贾大夫若知陈公之事,其状奈何?” 张辄随口答道:“陈公必说之连衡和秦也。” 郭先生道:“先生之言甚是。陈公多方曲折,犹说于君上,必当说于大夫也!而大夫不言不报,何也?” 张辄道:“事涉机密,不可托之非人。” 郭先生道:“大夫若得访陈公,何人能知?” 张辄道:“必也二三子。” 郭先生道:“大夫所访二三韩大夫,得无陈公乎?” 张辄道:“未能必也,想当然耳!” 郭先生道:“臣乃思之,秦军弃大梁而向华阳,大夫知之否?” 这种带有明显阴谋论的话一出,三人都安静下来。 片刻,信陵君道:“须贾大夫纵知,何以报?” 郭先生道:“告之方先生。”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何以知?” 郭先生道:“陈公连夜遣曾兄报君上,大夫宁勿其速乎?” 信陵君道:“大夫必无知也,知则必告!先生勿疑!吕伯探得,主秦议者,段子干也。” 郭先生道:“君上真仁慈之主也!” 张辄道:“但得其迹,未得其实,不可过疑,致骨肉相背。”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是也。大夫孤处韩境,难得其援,至今三数日,不得其道而入。吾等当何以助之?” 张辄道:“庙堂之事,非身临其境,莫能知之。吾等身处事外,虽欲助之,何能为力?” 信陵君道:“孤若访陈公,能得其道乎?” 张辄道:“昨日曾兄来访,君其言之,或能通也。今曾兄已去,何能为也!” 信陵君道:“能得陈公一言,无所憾也。” 第266章 吴子之道 张辄听到信陵君想与陈筮见面,道:“嗟叹无益,必也退秦,乃其要也。勿负陈公苦心。” 信陵君忽然问道:“陈公密遣曾兄告以秦人攻华阳,意欲何为?” 张辄道:“是欲君上有所备而无患也。” 信陵君道:“陈公不欲秦胜魏败?” 张辄一时语塞。信陵君道:“陈公力主连衡,而魏怀二心。若一战而破我,王必无他议而和秦也。若秦不胜……” 张辄道:“王与启封已开和议,是无疑也,故大梁无防。所争者,在割地耳!若秦胜则多割地,秦不胜则少割地……” 信陵君道:“若秦败则自退。是陈公欲魏少割地而和于秦。若得陈公相助,事必偕矣!” 张辄道:“唯陈公难觅,奈何?” 信陵君道:“前者,先生往郑,欲访陈公。曾兄于道而引荐之。若先生再入于郑,稍露风声,陈公宁见乎?” 张辄和郭先生被这一疯狂的想法吓得呆了,张辄道:“一者,入郑访谁?二者,相见何处?” 郭先生道:“先生前入郑,访于中人,而陈公知。今者,先生亦访于中人,陈公或知。” 张辄道:“聊尽人事耳!”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或与陈公有暗事。稍泄于大夫,亦或有助。” 张辄道:“容臣思之。” 信陵君道:“若得其便,必再三拜上,并致殷切之情。” 张辄道:“臣当三歌《关雎》,以表君意。”三人都大笑起来。 三司和梁尉公子处理完各自的事情,来向信陵君汇报军事会议的情况。梁尉公子比较有条理,但比较浅显地做了主汇报,其他三人就比较专业的问题做了说明。信陵君半懂不懂,只得勉励道:“众卿劳苦,其勉力哉!”然后就到了晚餐时间,信陵君留梁尉公子和三司在府中进餐。 由于有客,信陵君和客人的席位被安排到阶上堂前,陪客的有张辄和仲岳先生二人,其他门客都在阶下。经过席间一番礼仪,大家分别坐下。晚餐还是一碗粟粥加些盐梅,并无别物。 信陵君略啜两口,开口问道:“大夫之策,吾当奉行。唯行之若何?现无他人,卿等可尽言其心。” 梁尉公子道:“吴子曰,秦陈散而自斗,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大夫之意,盖在此也。何者?先以轻兵挑之,依次而退;复以民军斗之,以诱其贪;后以大军临之,以取其将。此吴子之法也。” 信陵君道:“孤犹未明,愿闻其详。” 梁尉公子道:“秦人好战,赏罚分明,其人皆有斗心,争欲向前。故以轻军挑之,民军诱之,必勇者先懦者后,其阵散矣。临之以大力,擒将必也。” 司莽进一步解释道:“轻军挑之,其心必动。躁而动之,勇怯一分也。临以民军,民军众而少力,见之必溃,溃则必追,追则勇怯二分也。方此之时,以武卒击其怯尾,必能胜也。” 信陵君好像是懂了些,道:“果妙策也。吴子之策,谅无虚设。文侯时,吴子以武卒五万,击秦人五十万;惠王时,武卒一出,天下莫能与争锋,而今安在哉!是时世异欤,人事异欤?” 梁尉公子道:“吴子之法有六,曰图国,曰料敌,曰治兵,曰论将,曰应变,曰励士。武卒者,励士也,六法之一也。武卒虽一,而五者乖,虽有武卒,何能为也?” 司胜道:“虽然,武卒亦非一也。何者?吴子之时,民无恒产,但闻得百亩之田,莫不欣胜,故人皆踊跃,所得皆上士。李悝变法,一夫百亩率为定制,武卒之利,仅少赋焉;况日久地少,百亩犹不可得,人弃之如敝帚,故今之所得皆下士也。梁尉公子以十钱庸之,应者云集,欲令以一当十,何能为也?” 司空道:“吴子有五卒,曰胆勇气力者,曰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曰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曰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曰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今者,轻足善走或得六七,胆勇气力或得二三,余者安在哉?” 信陵君喟然而叹道:“失启封者,其欲除其丑乎?三五言之而不知其耻!卿言是也。” 司莽道:“吴子曰:贤者上,不肖者下,则阵已定;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百姓是吾而非彼,则战已胜。今者不然,亲者上而疏者下,民失其田而远其有司,百姓何分彼吾?是阵不定,守不固,而战不胜也。” 信陵君道:“众卿之言,皆出肺腑,非忠义之士不能道也。其弊若此,当以何策救之?” 梁尉公子道:“吴子之法,图国则曰绥之以道,抚之以仁,教之以礼,励之以义。治兵则曰四轻二重一信。论将则曰理、备、果、戒、约。励士则归之于人主。诚能行之,兵必强而战必胜也。” 信陵君道:“吴子之道大矣哉!愿求其次。” 梁尉公子道:“国之治、将之道,此不可论也。复次者,其在治兵乎。治兵之道,在粮秣不缺,器械完足,赏罚分明,信义达于众也。是则为将之道,可以行之。” 司胜道:“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以次而成三军。三军能战而便斗,方圆、起坐、行止、左右、前后、分合,一一习之,用战则胜。” 司莽道:“用兵之道,在察敌知我。故当明背向,远斥侯,知远近,察险易,以之战则胜。” 司空道:“臣以为,用兵之道,首在于将,将之道,其在知机。所谓机者,明众寡之用,险易之用,多方以误敌,严备以完力。虽有大敌,何足道哉!”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理切事机,近而可行。现敌倍军向我,生死一线,愿熟筹其策,以为战胜之计。” 梁尉公子道:“臣巡各营,士卒食常不足,器械不完,牛马羸弱。若能完足之,则必与战阵也。” 信陵君转向仲岳先生道:“何军中困乏若此哉?” 仲岳先生道:“仓城二十囷,囷万石,实有粮十五万石,秣五万石。以率,吏日斗食,卒半之,十万之众,日食五千石,华阳之粮得支一月也。牛马日半石,营得牛马以十数,日秣千石,亦支一月也。然则秋收方至,仓囷不盈,加以损耗,故以半率给之,人得不馁,畜得驱使,以故不得完足。” 梁尉公子道:“虽半给之,而吏得斗食如故,卒日只升粟,是故饥也。” 信陵君道:“如孤之食,得几何?”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食,日一斗。诸先生六百,日六十石。” 信陵君道:“日二粥,乃得一斗乎?” 仲岳先生指着粥碗道:“粥有稠淡。如君上之粥,立箸不倒;半食之粥,粟水各半矣。” 信陵君看了自己碗,缓缓点头,道:“孤减其半,可乎?” 仲岳先生道:“不可。君上入营,肉酱不备,若食不足,奈何!况诸先生弃家从君,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宁日不得一饱乎?况君上之分,分之于妇孺,又何可减耶?” 信陵君向东阁看了看,也觉得如果减了小奴娘俩的分例,十分不忍,也就住口不提。只得道:“近与秦接战,可倍之以飨士卒。” 仲岳先生只得含糊地答应下来。 信陵君对司胜道:“卒只半食,可得教戒否?” 司胜道:“可矣,在与卒同耳。现之武卒与旧之有异,非上士也,实下士也,十钱而可庸之,日得半食,亦无怨也,但上下同耳!” 信陵君道:“司何以同之?” 司胜道:“臣无别灶,随士卒之伙而食之。非独臣也,卒伯什伍亦然。能与士卒最下者同,然后可以与之生,与之死。” 信陵君道:“是则良有以也!左营之士,动静起坐,均异他营,卿之功也。” 司莽道:“皆闻司胜治军之严,不意其实在此而不在彼也。律己方得律人,臣得其教也。” 司空道:“吴子吮疮,而卒斗不旋踵,良有以也。” 信陵君道:“是何典也,愿闻其详!” 司空道:“族内传言,向者,卒有病疽者,吴子亲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他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信陵君道:“吴子之道,其可穷耶?今之人得其一二可也!孤恨不能起吴子于地下而问之道也。” 梁尉公子道:“吴子,卫人也,起于鲁,得展于文侯。今天下宁无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为乡党笑者?宁无母死不归,为名为不孝者?宁无杀妻求将,而为不义者?文侯置之河西,遂克秦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后入于楚,终不得善终。公子仁义,布于天下,义士归之,愿得吴子置之西河如文侯也,不愿如吴子也。” 信陵君避席而拜道:“谨领公子之教!” 第267章 再入郑地 大战来临前的晚餐上,信陵君与梁尉公子及三司畅论吴子治军治国之道,各各皆有收获。待鼎中粥尽,四人辞去,都有不舍之意。 梁尉公子提及士卒不得尽饱一事,信陵君当着四人的面不好深谈。待四人辞去,乃呼众先生聚议,粮秣问题当如何解决? 仲岳先生带队,一众门客亲自探巡华阳城的存粮情况。大家先沿城墙转了一圈,原来这里堆满了粮食,现在已经了无踪迹。仲岳先生介绍道:这是因为半量供应,才得以维持这么长时间;要按定量供应,两三天就光了。 信陵君对华阳城到处堆满粮食印象很深,每天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也习以为常。但今天随仲岳先生巡查才发现,遍街堆积的粮食已经没有了,而这才进入华阳城不过数天,韩国的粮食甚至还没有起运。 仲岳先生道:”明日当开仓。君上且往仓城一观。“一众又随仲岳先生进入仓城。 仓城有严格的守卫措施,一般人进来都要脱光衣物,只披一块布,在严密看守下进入;出来时,把布取下,再穿回衣服。这次看在信陵君的面子上,没有脱衣,但严格限制不得入仓,只能隔着老远观望。 守卫仓城的不是魏武卒,而是韩卒,他们熟悉仓城的运作和管理规范;领队的是信陵君的门客,主要起个监督作用。信陵君一行在一队披着布片的韩卒监视下,一一巡查仓城的各个仓囷。 华阳城的仓囷是永久性的,深掘于地下,这才可以储存万石粮食;如果是地上堆放,一个仓囷最多能放二三千石。四排五行,共二十个仓囷,清清楚楚。一名门客打着火把,各仓守卒按特定手续开了门,门客引入,探着往里观看。窖内的粮食并不满,有些差得还挺多。前三排都是粮仓,最后一排放的是秸秆。巡查完毕,信陵君忽然问道:”旦日运粮奈何?“ 门客道:”从仓内出粮,本必待符节两清而后可。然卒口待哺,而仓卒有数,日五千石,非所能办。正踌躇难为。“ 仲岳先生道:”华阳以千人为率,以五十人为仓卒,足以供之。今十万之众,必五千仓卒乃得应也。——何可得也?“ 信陵君忽道:”诸公子中有善数术者谁,得无请之!“ 张辄有些印象,但也记不清了,于是派一名门客跑去找芒辰打听,很快就把公子最年少的魏喆找来了。众人见过礼,信陵君道:”旦日发粮应军,日五千石,需卒几何,而可一时齐备?“ 魏喆道:”愿观其道,而查其远近。“于是众人引着再走了一圈。 魏喆道:”是廿仓也,仓得廿人搬运,二人计数,二人监督,共四百八十人。仓门验节符二人,监督二人,护卫十人。约需一营之众。“ 信陵君见魏喆张口便来,问道:”得无惑乎?“ 仲岳先生道:”若得千人,可乎?“ 魏喆道:”若得千人,必相避于道。过犹不及也。“ 仲岳先生道:”善哉,公子之算也!“ 信陵君道:”愿公子暂依仲岳先生,以辅佐之,勿辞劳苦!“ 魏喆道:”公子之命,焉敢辞!“一众人从仓城出来,仲岳先生就和魏喆一道,仔细计算起粮食的出仓事宜;再与张辄等商议,从何处调集人手。 信陵君只道了句”战之时,以制食之“,就什么都不管了。 仲岳先生要忙着供应全军的粮食,张辄则要想着明天怎么赴郑,联络上陈筮,最起码也要找到曾季。但他两眼一摸黑,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所以与仲岳先生商量了几句,定下一个运粮的大框架,就跑去找郭先生等,商量明天的事;又找到郑安平,再次仔细问了问访问须贾大夫时的情况,特别追问了几个细节,大致可以确定须贾大夫是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突兀地说出了”陈公“二字。了解到这个,张辄心中才有了点底:陈筮其实也在寻找与魏国沟通的渠道,自己放出风去,应该不会没有结果。 当应卯的鼓声响起时,张辄和两名门客都以家臣打扮,一起出了华阳城,往郑地而来。三人有意走走停停,以引人注意。到了郑地,还专门跑到亭上,找亭长买水。到亭下的酒肆坐饮了几盏酒。然后才慢腾腾地往北渠门而来。 与前一次惟恐被打扮成车夫的门客看到相反,张辄主动和出逆旅打扮成车夫的门客见礼。门客见是张辄,大吃一惊,但见张辄是一副家臣打扮,不敢造次,只作陌生人见礼。 张辄故意问道:”少时欲车,敢部便否?“ 门客不知何意,只得含糊答道:”要问当家的才知!“ 见门客很知机,张辄很满意,道:”少时拜访。“两人还像模像样地相互留了名。 三人先没有往驿馆去,而是进了城,在市场里转了两圈,再次来到以前的那个酒肆,三人点好酒菜,张辄还是让酒肆主去请一位中人进来。 酒肆主出去,不久就带着一名中人进来。 张辄等见过礼,请中人坐下,张辄斟上酒,敬了三盏,又请中人吃了好几片肉。中人道:“敢问贵家欲问何事,若不知,不敢领。” 张辄道:“秦魏战于华阳,闻韩运粮于启封,所获甚多。敝主思之,秦既有粮,复粜之,所得必少。若粜之于魏,奈何?” 中人道:“魏未设军市,贵家如何粜之?” 张辄道:“是实难也。然韩、魏,盟也,若得厚利,必有可为也;若无利,则早弃之。” 中人道:“韩秦交通,有定制也,贵家粜之必得其利。若粜之于魏……尚无其制,利弊难言。” 张辄道:“愿闻秦韩交通之道,及韩魏背盟之状。” 中人道:“偶闻宫中传言,有陈公者,不知其何人也,说王和秦。王难下决断,而秦入关东,王惊而厥,卧病至今,太子与诸卿监国。诸卿议论不一,或欲和秦者,或欲和魏者,太子难以决断,拖延至今。” 张辄道:“闻魏使已至,太子何不见之?” 中人道:“非独太子也,诸卿亦难见也!” 张辄道:“何也?” 中人道:“汝试思之,魏使若责韩背盟,当以何言应之?” 张辄道:“吾闻韩相曰,韩资秦粮,为图重利也,非背盟也。故敝主思之,若为盟而得厚利,岂非一举两得!” 中人道:“闻韩相亦颇悔之。何也?秦军日得粮万石,四乡粮价腾贵,民争粜于秦,而不入于郑,郑粮亦无几矣。” 张辄道:“纵如此,秦犹倍价而籴之?” 中人道:“未曾稍歇。” 张辄道:“郑粮将尽,胡不停粜?” 中人道:“秦人十万坐于城外,给欲停,岂可得乎?” 张辄心里乐开了花:韩人终于尝到了通秦的苦头!遂问道:“太子欲何为?” 中人道:“焉得有他,但欲送秦归国而已矣。故谋秦魏连衡,犹未可也。” 张辄道:“秦魏连衡,太子主之?” 中人道:“微太子应允,他人何敢。” 张辄道:“其中得无陈公之力乎?” 中人道:“陈公虽说韩和秦,然说魏连衡者,非陈公也,实韩也。” 张辄道:“郑地尚有余粮几何?” 中人道:“是则有定数也,郑仓囷无几,皆赖外运,已连运四日,四万石。” 张辄道:“郑地余粮不足,得之何人?” 中人道:“是亦中人议论,非闻之于贵人也。” 张辄道:“何则议论?” 中人道:“一日,食中腐败不可咽。吾等怪之。主管曰,郑粮尽付于秦,但得陈粮为继。过几日,恐陈粮亦不可得也。” 张辄道:“食陈粮几日矣?” 中人道:“食腐者,但一食,焉得长久!若论陈粮,则食二三日也。” 张辄等明白此人在宫中地位不高,难以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遂殷勤劝酒,执礼甚恭,道:“公于家国大事知之甚明,必为人所敬也!” 中人道:“但闻之于故老,或有差池,曾无怪也。” 张辄道:“微庶岂敢!公之德,铭记于心,不敢忘也。” 三人付完钱离开,只留下中人一人把剩下的酒菜吃尽。 三人离开后,并不出城,而是顺城而南,沿途见制铜、制铁、制陶等各种窑口,浓烟滚滚,声音鼎沸,显见工作繁忙。忽见一陶窑内转出一乘辎车,满载烧好的陶器准备出来。门口有一缓坡,牛不堪负重,发出“哞哞”的叫声。张辄等三人见状,一起上前,推了一把,把车推上坡去。驾车的停好车过来感谢。张辄等客气地回礼,很自然地就在车旁缓缓跟着,聊起了天。 张辄道:“贵窑制器多入韩宫,奈何向南。” 拉车的道:“先生观车上之器,皆粗陶碗盏,非为宫室,乃往启封。” 张辄故意吃惊道:“闻启封为秦人所据,贵窑犹能买卖于彼乎?” 拉车的道:“吾等小人,不知其事,但有命,不敢辞。非独吾窑,周围铁窑、铜窑、骨窑亦贾往启封,先生所闻勿宁虚乎?” 张辄道:“必有是也。待吾再事打探。” 第268章 秦人攻战 跟着拉陶器的车一直走出有申门,看着他走向一个码头,在那里卸了货,拉着空车回去。张辄等三人就找了个河畔柳树下坐下,一边计议,一边观察河中码头的动静。 一名门客道:“郑非但资粮,亦资碗盏……” 张辄道:“甚则戈戟箭矢弓弩。” 一名门客道:“何以知之?” 张辄道:“适陶窑车夫答:周围铁窑、铜窑、骨窑亦贾往启封。是以知之。” 那名门客很钦佩地道:“先生于细微处见大略,非常人所及也。” 另一人突然问道:“骨窑奈何?” 张辄道:“想必针、匕之类,衣食而已。” 那人笑骂道:“韩为秦妇乎!衣食行用皆备。” 张辄亦笑道:“汝但足食汝妇,彼亦足备行用。” 那人道:“犹不及韩之于秦也。”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码头上进进出出的船只很多,多为小船,大船一般都靠在码头上装货。而且三人都看见有武器搬上船。 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个身影停在三人旁边。三人一惊,本能地跳起,张辄定睛一看,竟是曾季,连忙施礼道:“曾兄何出?” 曾季道:“张兄好悠闲。华阳战紧,兄晨间至郑,滞留不归,是欲避战乎?” 曾季的话,让张辄等头皮发麻,但都知道不能表露出来,只得压制着心头的惊恐,道:“非也,正欲待曾兄也。” 曾季道:“若吾不出,张兄坐待何时?” 张辄道:“若兄不出,弟欲得一舟,直往竹林可也。” 曾季道:“吾兄弟想亦通也。” 张辄对两们门客道:“曾兄已至,先生可但往城内外行走,晡时北渠门外相会。”两名门客按昨日议定的方案,拱手相辞而去。 曾季道:“张兄此来,必见陈公而后已也!” 张辄不与他闲扯,直接问道:“何时知吾出也?” 曾季道:“兄至亭上沽水,敢非报于弟乎!” 张辄道:“然也。公子欲见陈公,弟不得不劳动曾兄。” 曾季见张辄说得如此爽快,倒吃了一惊,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陈公名满天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公子仰慕久矣。前曾兄往报,弟等皆不知其意,不及报见。后体得其味,皆深感陈公,不得不屈曾兄引荐,以表敬慕之情,怀德之意!” 曾季道:“陈公知兄之出也,欲再见之。惟不知公子之情也。兄可面陈之。” 张辄道:“陈公召见,敢不从之!愿兄引进。” 两人复到一片僻静处,系有一只小舟,曾季引着张辄上了舟,便见舟内一人,正是陈筮。张辄急于舱外见礼,陈筮回礼,道:“不便显形,愿先生入舱相谈。曾季把自己的衣服都脱掉,好像一个普通船夫,一篙撑开船,就到船尾去摇橹。 张辄知道事步机密,不敢过于礼谦,一头钻进舱中,在陈筮身边坐下。 曾季将船摇出,绕出繁华的洧水,拐进清幽的溱水,摇着橹,向上游而去。 张辄道:”公子深感陈公之恩,特命微庶寻访曾兄,务得面拜陈公,以达至诚!不意能得陈公赐见!“ 陈筮道:”臣密报秦军于公子,公子何所见?“ 张辄道:”公子深感陈公之恩,岂有他哉!“ 陈筮道:”不然。某为秦说韩,焉得卖秦?公子得无疑乎?“ 一句话问得张辄面红耳赤,不敢开言。陈筮道:”先生不言,是必有所疑也。有疑是也。今为先生解之。“ 张辄深深一拜,道:”谨受教!“ 陈筮道:”自周王东播,诸侯竟起,乃有王霸之起,扶王锄逆,一整江河。自五国相王以来,诸侯皆王,非止万乘之国,即千乘之国如中山、宋等,亦纷纷称王,不居人下,终国破家亡,为天下笑。战乱连绵,究其源,乃在天下有王而无霸,各不相下。各天下共盟,推举霸主,抑强扶困,共保疆界,纵不能刀兵入库,亦可稍减杀伐。今秦王愿与诸国会盟,誓相和亲,不相攻伐。此臣之初衷也。故暮春入韩,中秋入魏,以达此意。秦韩和亲,吾不忍魏独被刀兵,故殷勤致意焉。“ 张辄强忍着心头的剧震,一直躬着身,默默地听着,直到陈筮说完,道:”先生之教,小子深领。先生欲复五霸之业,此天下大事,非小子愚钝可以置一言。信陵君公子,深慕陈公之德,愿奉陈公之教。陈公岂有意乎?魏秦和议已开,公子虽敌而实非敌也。陈公其便否?“ 陈筮没有接张辄的话,反而问道:”今日秦人伐魏公子,先生以为其状若何?“ 张辄道:”秦人以卒二万,欲破魏十万之众,岂非妄哉?“ 陈筮道:“秦人之力,非凡庸所能计也。若非先生至郑相访,吾亦将访华阳矣。” 张辄道:“公之至也,公子必扫庭相迎。” 陈筮道:“犹未能知也。欲与先生观秦魏交兵,先生其勿辞!” 张辄再次感到剧烈的震撼,他竭力克制自己道:“蒙公教训,焉敢辞!惟同行二人相待,恐其不安。” 陈筮道:“约于几时相会?” 张辄道:“相会于晡时。” 陈筮道:“晡时,谅战事大定矣。” 陈筮一副好像成竹在胸的态度,令张辄惊疑不定。陈筮明显知道战事将在何时、何地发起,他像是去观看一场田猎一样,准时出现在看台上,而且对结果没有任何怀疑。而张辄,作为后军事实上的领导人,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更无法左右战斗的结局。据他观察,哪怕晋鄙大夫恐怕也没有陈筮这般镇静。张辄十分不舒服:难道我魏卒十万只是草芥么? 船划进一片浅草地,靠上岸。这里是一片荒原,没有人家,但不远处,赫然停着三乘马车。陈筮对曾季道:“曾兄不可如此。”曾季也不答言,转身回到船上,钻进船舱,把衣服换上。 张辄跟着陈筮走了几步,在荒草掩蔽之下,一块空地上,坐着几十名韩卒和几名士子打扮的人。 陈筮走上前去,先施一礼,道:“陈某有礼!” 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中间一名年龄较大的回礼道:“暴某有礼!陈公何晚?” 陈筮指了指张辄道:“候张先生,故迟矣。闻鼓声不急,时尚未晚。”张辄定下心来听了听,果然空气中有隐隐的鼓声,并不明显。 一行人上了车,向北而驰,士卒在车后跑步跟随。陈筮三人正好一乘车,曾季推说不擅驾车,张辄只得当了御手,陈筮让他只管跟着前面的车走就行。三乘车就在荒原上向东北急驰,张辄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能横下一条心,这条贱命只当没有了。 随着车乘行驶,鼓声也越来越明显,空气中甚至出现了尘土的味道。 陈筮对张辄道:“先生闻鼓声,可知秦人之阵?” 张辄道:“未能知也。” 陈筮道:“公子以军旅付于先生,先生岂可不知!”说得张辄满脸通红。 远方的尘土越来越清晰,车乘好像正对着尘土的方向急驰。鼓声也越来越响,甚至连呐喊声也能听到了。 尘土之下出现一座小城,马车驰来时,前面马车上的暴先生打出旗号,三乘马车直接冲进城门。 门内已经有人在等待,三乘马车急停,暴先生跳下马车,先问等候的人道:“战况如何?” 那人道:“布阵已毕,将交锋也。”说话之间,陈公等人也跳下车,有人过来把车接过,三人紧跟着暴先生等往北城楼而去。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时,张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硕大方阵左右排成一列,第三个方阵稍小,排列在他们的后方。鼓声阵阵,催促着两个方阵向前推进。远处是魏军的营寨,虽然看不清有多少人,但黑鸦鸦一片,人绝对不少。西北方,华阳城隐隐在望。这里绝对是观战的极佳地点。 弓弦声传来,秦人前方的盾牌挡住了绝大多数弩箭,只有少数漏进来,射倒了几个人。鼓声没有丝毫变化,方阵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向前推进。 ……一声钟鸣,方阵停下来。大旗前举,全军坐下,控弦,整齐地射出第一批箭,张辄明显地听到呐喊声变成了尖叫声……然后是第二支箭……鼓声再起,由有节奏的鼓点变成暴乱的鼓声,后排的戟士一拥而前,冲入茫茫尘土中。尖叫声、叫喊声、哀痛声,一阵阵传来,张辄的心一阵阵揪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提示着秦人已经杀入魏的营地,并开始收割魏卒的生命。 就这样简单地就败了?张辄不敢相信,但也不敢问。 陈筮好像明白张辄心,道:“第一营破了。魏有几营?” 张辄和曾季同时回答道:“三十营。” 陈筮道:“胜负未定……” ……所有的秦军都投入了茫茫尘土中,但张辄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最后一个方阵好像停在尘土的边沿,没有再向前推进。 难道是进攻被阻挡住了?张辄满怀希望地看着前方…… 第269章 再访须贾 猛然间,呐喊声再起,有节奏的鼓点声也远远传来,在暴烈的鼓声中显得十分沉稳。随后暴烈的鼓声停下来,钟声响起,随后,钟声越来越急促。 张辄终于看到一队队秦兵从尘土中退出来,明显可以看到有些秦卒还拖着受伤的同伴。 对面的呐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沉稳的鼓点声也由远而近逼来。张辄心中石头放下了:魏军的反击驱逐了秦军。 秦军中也响起了有节奏的鼓点声。一直停在尘土边沿的方阵缓缓前进,而从尘土中退出来的秦卒也放下搀扶的同伴,转身列阵,并随着鼓声再次开进尘土中。然后响起一声钟声。 不断有人走出尘土,多数人一瘸一拐,显然受了伤;少数是被他们搀扶,甚至拖拽着出来的。陈筮安静地看了会儿,道:“伤数百人。” 暴先生道:“不知有阵亡否?” 陈筮道:“魏人一触即溃,焉能阵亡。盖为箭矢所伤耳。” 暴先生有些遗憾道:“不知得首级几何?” 陈筮道:“戟士追击,当得首。” 战线似乎停止下来,虽有少数鼓声、钟声,并不激烈,应该是小范围调整布署。 陈筮看了看天色,道:“今日至此而毕,少时必退兵矣。张先生别有他务,不可久观,愿暂辞。” 暴先生道:“如此不敢留餐。”一边吩咐家臣下去备车。 又站在城楼上看了会儿,战场情况没有明显变化,只能看到秦军伤员或坐或卧或站,似乎也在观望前面的战斗。少时家臣来报,车已备好。 陈筮带了曾季和张辄下了城,暴先生在旁陪同。一乘马车就停在城门旁边,一队魏卒立于旁边。陈筮等三人上了车,张辄仍为御手,与暴先生等相辞后,驾车出城。出城后,张辄按照陈筮先生的指示拐上大道,只以快步朝郑而行。 张辄有意与后面的韩卒拉开一点距离,以便车上谈话的声音不会被别人听见。陈筮对此比较满意,于车上主动开口道:“先生所言是也。二万秦卒非十万魏卒之敌也。” 张辄十分窘迫,他自然看得出,魏军在这次战斗中其实吃了大亏,特别是民军,可能有大量伤亡。虽然最后的反击给秦军造成一点伤亡,但和魏军的伤亡完全不成比例,秦军是伤,魏军是亡。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陈筮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先生休愧,魏有三十营,吾意秦人能破十余营,今则观之,但得五六耳,大出意外。” 张辄道:“先生何以知破五六营?” 曾季在右边笑了,道:“军入几何,破敌几何,盖定数也,焉得不知!若破十营,直入中军矣,今但得一偏而已矣!” 张辄道:“全赖陈公与曾兄相助,不敢言谢。愿赐一见,当面致诚!” 陈筮沉默下来。张辄道:“陈公有难言者?” 陈筮道:“事有两难:吾今为韩客,无事不得离境。公子贵人,不立危地,纵臣有意谒见,当以何所?” 见陈筮提到这个问题,张辄满心欢喜:看来陈筮的确打算找信陵君的路子,只是一些技术上的问题难以解决。遂道:“若先生赐见,君上必竭诚尽力。愿先生指一人,与微贱同见信陵君,议定此事。但得拜尊颜,定无他言。” 陈筮道:“言虽出于先生,心必发于公子。公子知遇,臣粉身难报,自当不避艰险,亲身谒见。——但乘其便也。” 张辄问道:“先生说韩魏连衡,闻已说于魏王,独遗公子,何也?” 这一单刀直入的提问,让陈、曾二人都愣住。 还是陈筮老练,乘机问道:“公子亦颇闻乎?公子何见也?” 张辄道:“自王即位以来,国家尽委朝臣,公子亦但垂手。今魏遭颠仆,公子不得不起。虽统大军,临强敌,胸中实无定见,合纵连衡,皆无所闻也。” 陈筮道:“先生能以肺腑之言相告,不容臣不为公子献策。然身为客卿,举动有碍,奈何奈何!容臣思之,但得其计,即请曾兄代达,以候公子之命。” 张辄道:“但得陈公一诺,君上必能如愿。君上之望陈公,如饥似渴,望公早定其计,勿使反侧也。” 陈筮道:“臣何人也,敢劳公子之望!” 车上了大道,直往北渠门。整整三十里路,韩卒一路跑下来,个个疲劳不堪。眼见到了郑城了,为首者递上节符,招手让车通过,自己与陈筮告了辞,自领韩卒去消差。陈公让张辄把车闪到一旁,道:“吾与兄与此相别,但有计较,别请曾兄相告。”张辄跳下车,曾季接过缰绳,带车向宫门而去。张辄不敢马上出城,怕守城卫兵认出自己,绕了一个大圈,找到一个机会,混在一大群人中出了城。 出了北渠门,张辄先绕到门客们居住的逆旅,那两名门客果然在那里。打扮成车夫的门客们和张辄见了面,大家都有些兴奋,觉得跟着须贾大夫到郑地,四五天了,哪里也不能去,十分憋屈。张辄问他们须贾大夫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回答道,自己这一边几乎什么地方都没去,驿馆那边可能去了些地方,但具体是哪里也不清楚。 张辄问:“大夫亦至逆旅乎?” 门客们答:“每日食时,必致慰问也。现近食时,或将至也。” 张辄道:“大夫至时,或与之久论,有人问起,只推议定庸车之事。”众人称是。 果然不多时,须贾大夫等携米粮而至。一进门就看去家臣打扮的张辄,一时愣住。一名门客急忙上前引荐道:“是张先生等愿庸吾车,吾等不敢自专,须与大夫计议。” 须贾大夫会意,径直过去与张辄见礼。其他人自然都认得张辄,但见门客如此说,也不说破,跟在后面见礼。领头的门客道:“吾等于院中烹食,大夫等且于室内稍待。少时食备,请先生同餐。” 张辄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道:“聊备盐梅之资!”门客要推辞,须贾大夫也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道:“于肆中沽一瓮酒,两只鸡,与先生共饮。” 张辄哭笑不得,自己是个来庸车的家臣,素不相识,哪有一见面就要“共饮”的,赶紧道:“微贱何敢劳大夫赐酒。” 须贾马上明白了自己有些失态,但立刻找补回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庸吾车,是兄弟行也。敢以贵贱相别乎!”门客把两人让进一间小房间里,那是他们讨论秘密事宜的地方,与周围都不搭界,绝不会有人偷听。 一进门,须贾大夫就小声道:“张先生何以至此!” 张辄依然警觉地四下张了张,走在房间中间,拉来两张草垫,两人坐下,才悄声道:“至郑地访陈公!” “陈公”两字又把须贾惊了,他急问张辄道:“得见陈公否?” 张辄道:“见之!” 须贾一脸沮丧地坐回去,道:“吾虽知其至也,至今犹不得其门而见也。” 张辄道:“大夫使命,君上甚忧。故遣韩不申相助,至今未得音讯。再遣郑公子探询,不得要领。不知进展何如?” 须贾道:“甚矣,难也!韩王、太子、韩相、暴将,皆托辞不见,至今使命不达。不申至,得见二大夫,虽亦通音讯,犹不得见也。” 张辄道:“魏与韩,互通聘问。魏使至而韩不达,是何故也?” 须贾长叹一声,道:“其中大有缘故!其源,乃在陈公。” 张辄道:“愿闻其详。” 须贾道:“不申初至,吾尚愿以使节谒于朝,遂持节往韩相门,告以在朝,不得见。驻车于长街以待,不得;至府复问,犹未归,又不得。次日往见暴将军府,亦在朝,复不得。乃入朝,循行人府进谒,告以政务繁忙,命驿舍等候。复以行人求见太子,行人答,太子监国,非理国事。魏使至,不得王命,不敢朝见。是屡屡碰壁,事事不顺,蹉跎至今。后以不申之言,密访诸大夫,犹不得其道。乃以臣持节于长街,以引人耳目;不申引魏使暗访大夫,或得通也。” 张辄问道:“不申引魏使访大夫?” 须贾道:“魏使不通,非独臣也。王命遣韩求援者凡三,皆不得通。是三者位卑权小,循循然候行人之命,使命不达,不能回国复命,乃与臣谋,欲共达使命。” 张辄道:“所得若何?” 须贾道:“乃知秦韩交通,其在陈公筮所说。而筮不独说韩,犹欲说魏。陈公说魏和秦,而魏说韩抗秦,韩既不得抗秦,复不能和魏,故不通魏使,以待时也。” 张辄道:“是必魏秦和,使乃得通乎?是何言也!若秦魏和议已成,援军何为!” 须贾道:“正是此意。魏迭请韩援魏抗秦,而秦乃欲与魏和,韩知秦与魏和,而不得不抗秦,时事荒唐,一至于此。” 张辄道:“和议奈何?” 须贾道:“秦魏和议,皆于启封议之,郑地皆不得闻,惟陈公知之。” 张辄道:“陈公非韩之客卿乎,奈何与秦魏之议也?” 须贾道:“陈公,天下说客也。说魏和秦,正其时也,故与焉!” 第270章 赏罚 张辄从须贾那里打听到,陈筮参与了秦魏和议,而韩国方面无人参与,而且似乎也没有从陈筮那里得到更多消息;也就是说,陈筮完全是以秦人的立场,而不是韩国中间人的立场参与此事的。陈筮有双重身份,既是秦国的说客,又是韩国的客卿,看来前者为实,后者为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隐隐为信陵君与陈筮见面的事担心起来:如果是韩国,到底还有同盟之义托底;如果是秦国,双方本来就敌对,更何况秦国还是个无底线的国家,连去和议的楚王都敢扣压的。 张辄再问须贾道:“大夫见陈公否?” 须贾道:“陈公出没无定,焉得见之!不如先生大才,至郑即得见也。” 张辄道:“非吾之才,实得草莽之助。” 须贾道:“若得陈公之助,实于使命有益。可得而闻否?” 张辄道:“吾欲见之,亦难矣!大夫有言,可言于吾,邂逅得见,吾可代达。” 须贾想了想,道:“先生可言,魏之城,可献于韩,可献于秦,惟得退秦兵而已。愿陈公筹之。” 张辄大致了解了须贾的难题:他的使命本来是来韩求援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入郑以后,秦魏竟然秘密议和了,这实际上让韩出兵援魏失去了意义;而韩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把须贾晾在一边,要等秦魏两家谈出个结果来再说。按理,既然魏决定与秦议和,那么请韩援兵的决定就该取消,直接把使臣召回来就是,但魏并没有这么做,可能是想在谈判桌上增加筹码。只是苦了魏使,也苦了韩国。 想通了这一重,他也对华阳的战事起了困惑:华阳到底应该如何进行战事?本来是想着联合梁、郑的力量,彻底驱逐秦军,结果梁、郑两边都和秦议和了,单凭华阳的力量不要说驱逐秦军,能在秦军的打击下生存下来都困难。华阳应该怎么办?现在,失去了大梁的牵制,秦人已经将力量逐渐转移到华阳这边,今天的战事证明,华阳没有与秦人一战的力量。华阳今后要怎么打? 还有就是那数万民军,他们都是户牖地方的农民,由于欠收,被拉出来打仗,指望打下几座城池,补贴家用,却被拖进了一场防御战中。他们想通过劫掠别国渡过饥荒的打算自然泡了汤;而他们如果得不到适当的安置,在饥饿的驱使下,只能劫掠本国民众,成为盗贼。这些人怎么办?他不由得想到大梁尉的办法:驱使他们和秦军拼了! 还有粮食问题:华阳到底要准备打多久,储备多少粮食?秦人的锅碗瓢盆都从郑取,那华阳呢? 沉默良久,他终于对须贾问道:“大夫于华阳何议?” 须贾似乎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见张辄问自己,答道:“华阳弃又不可,守亦难固,实为两难。” 张辄道:“若以华阳动韩,可乎?” 须贾道:“将以何策?” 张辄道:“吾军十万,日费千金。若日以千金贾于郑,奈何?” 须贾眼前一亮,道:“先生果智囊也,此计大妙。但得公子之命,臣即行之。必有益也。” 张辄道:“吾即返华阳,以议此事。或与大夫行之。” 想到这一妙计,张辄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你用府库的粮食资助秦国,我就尽扫集市的粮食供应华阳,等你集市一空时,看你召不召见。 须贾自然知道,与商人打交道,自己不仅使命通达在望,还有可能小赚一笔。回去以后,就马上调查集市的情形,着手准备扫空集市。 院中的粥已经熟了,酒和鸡也都整治齐整,整个院子里飘满了香气,引得住在院子里的其他商户都跑出来。 须贾大夫满面笑容地从室内出来,一些商户道:“大夫何庆,得酒肉相贺?” 须贾大夫指着张辄道:“吾得一巨贾相助,焉得无酒肉!” 商户和门客各怀心思,但都开怀笑起来。 须贾道:“今得巨贾,当与同乐,诸先生共饮一盏!” 那些商户也都拱手道:“搅扰大夫,沾大夫福。”须贾命打开酒瓮,与众商户各舀一碗,这却不是清酒,而是甘甜的醴酒。众商户各饮一盏,拱手离开。须贾大夫遂与众人相互酬唱,将瓮中之酒尽饮,每人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然后众人各执碗到鼎前盛粥,除了盐梅外,每人还有一小块蘸了醯的鸡肉。 有鸡吃,让一众车夫十分兴奋,他们仗着酒劲,高声喧嚣,张辄和须贾则混在其中,来来回回与旁边的人交谈,别人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餐毕,张辄等三人告辞,须贾也回到驿馆。深秋天黑得早,虽然还是日入,但天色已经十分昏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三人不敢聚得太紧,各各相聚五步远,怕万一有什么陷阱一锅端了。在这个距离上自然无法交谈什么,只是匆匆赶路;为了不留破绽,他们时而走在大道上,时而走在道旁的排水沟里;时而左,时而右,精神十分紧张。为了恢复体力,也为了变化节奏,张辄每走几里还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下。等他们走到右营防区时,已经是黄昏。 伏道的哨兵拦下他们,层层上送到司空那里。梁尉公子接替了大梁尉的武卒总管职位后,右校两营就又归司空总管。司空自然认得张辄,他一脸激动地扶着张辄的手道:“先生未归,君上坐立难安。” 张辄一路紧张,到了自己的军营中才稍稍安下心来,想歇歇再回城,便主动向司空讨水喝,顺口问道:“今日战事何如?” 这一问,司空哭腔都出来了,道:“死伤遍野,……血流成河,……难可言状!” 张辄道:“但略言之。” 司空稳定了一下自己情绪,道:“始者两军鼓响,各不上下。忽秦人鼓声大作,而吾军呐喊声忽变为惊叫。不移时,秦人自天边席卷而来,魏军狼狈奔逃,步慢者即为秦人所杀。后军二校及右偏均移兵百步,准备迎敌。幸赖中军武卒射住阵脚,秦乃收兵。” 张辄道:“伤亡奈何?” 司空浑身颤抖了一下,道:“但见无头之身遍地……”便说不下去了。 张辄道:“司何见?” 司空道:“悉于前军右营……前中二军民军肝胆俱裂,哀恸号啼,不堪收埋,乃命后军右偏一营前往收之。臣等随卫,故得见之……其状甚惨……” 张辄道:“伤亡几何?” 司空道:“但见尸横遍野,不啻数百。其数尚待细查。……其头皆无,非亲故不能识也。” 张辄感到此战对士气的打击远远超过伤亡程度,有些不满,道:“司乃统兵之率,焉可起妇人之心?死伤,战之常也。吾击秦奈何?” 司空道:“秦人退走,凡所死伤尽皆抬去,故不能知。” 张辄道:“秦人犯吾,为吾所退,战而胜之,何沮为!秦人明日或再至,愿司振作,奖励士气,明劝赏罚,以待旦也。” 司空一把扶住张辄道:“愿先生助我!” 正在此时,军使来报,晋鄙大夫集将议事,各校率以上皆往中军。 张辄放心不下,道:“吾随汝往中军。” 司空道:“先生大恩,虽死难报。” 张辄道:“司为校率,愿勿为小儿状,为卒所笑也!” 司空勉强在脸上抹了一把,把脸抹花了,挺挺胸,抬头走了出去,叫声“备车”。张辄听来,气力还算足。 司空带了一名赞画跟随,那名赞画认得张辄,以为是信陵君派来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上了车,张辄主动驾车,给司空留出时间调整情绪。马车一路飞驰,直入中营。 晋鄙没有把会议安排在帐内举行,而是让大家都坐在帐前的空地上。张辄等惊讶地看到,信陵君也坐在帐前,——这表明这场会议非同寻常。 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梁尉公子主动招呼,让司空等过去。见了张辄,也十分惊喜,连忙施礼。信陵君也看见了张辄,略略拱手示意,张辄亦拱手回拜,在梁尉公子身后坐下。 少时,空地渐渐坐满,晋鄙大夫于座中站起,十分严厉地道:“今日,秦人以二阵,半日间,破我七营,伤我军卒千余,死者三百有奇!然秦人陷阵之时,一营岿然不动,如砥柱中流,从午至晡,秦不敢犯,讫无一人伤亡。是前军司勤!” 前军一名营司站起来。晋鄙道:“何以故?秦人追杀,只沿营间大道而行,但营栅不破,士卒不乱,秦人不袭!然七营为所破者,何故?尽自行奔逃,望风而溃故也!秦人亦一头两手,并无别技,秦人犹未至前,即望风而逃,何也?汝兵皆圊筹乎?七营司皆免为庶人,遣回乡里;卒伯各降一级;其校率皆劾!” 前军将跪起道:“喏!” 晋鄙道:“司勤身陷敌阵,岿然不动,敌不敢犯,忠勇可嘉。举勤为校率,营赐羊酒,其有功者,听其封赏。” 司勤避席道:“喏!” 第271章 明劝赏罚 晋鄙以十分严厉的口吻宣布了对有功军官的奖赏和对战败军官的惩罚,宣布奖励在敌后顽强坚持的前军某营全体士卒。张辄惊奇地发现,司空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已经不自觉地挺直了身躯,抬起了头。 晋鄙复道:“右营遭秦箭,中矢者众,该众一哄而散,致中矢者尽为秦人所屠。此营尽遣,散入各营为臣,给食减半,一应犒飨,皆不予。复有六营,遇敌而惊,狼狈奔逃,弱者为秦人所屠。凡什伍有为秦所屠者,全什尽遣为臣,给食减半,一应犒飨,皆不予。余众食皆减半。什伍,乡里也,朝夕相对,情义有重于此乎?弃之死地而不顾,此禽兽行也!尔后归乡,以何面目见复见其家小,以何面目复拜其长老?” 信陵君站起来,道:“号令不明,将之罪也!故破军杀将,罪在孤身!今乃复申号令!” 箫间先生捧着一卷简册站出来,打开简册,诵读道:“亡伍而得伍,当之;得伍而不亡,有赏;亡伍不得伍,身死家残。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伍,身死家残。复战得首长,除之。亡将得将,当之;得将不亡,有赏;亡将不得将,坐离地遁逃之法。 “什长得诛十人,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属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属什有诛。闾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闾有诛。 “将千人,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百人,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 箫间的诵读得很慢,但全场都感到一股杀气。 晋鄙复道:”现号令已明,诸率各归校营,整顿部伍,激励士气,明劝赏罚,皆枕戈待旦。旦日秦若再犯,定当痛击!“ 众将皆高声道:”喏!“ 张辄见司空情绪稳定了,示意他和赞画自行离开,只悄悄叮嘱了梁尉公子多加注意,自己就去找信陵君。晋鄙大夫与张辄见过礼,让箫间向张辄介绍午间的作战情况。箫间对战阵十分娴熟,介绍要言不烦,言简意赅。秦人只用了一次齐射,就造成魏军营地崩溃,从此兵败如山倒,周围几个营从近而远,依次弃营而逃,军官根本镇压不住,也被裹胁着往后跑。秦人见魏军崩溃,将箭阵解开,放出戟士追击。最先当敌的右营因为箭雨所中,伤亡最为惨重,由于士卒溃散,中箭者根本跑不远就被秦人砍翻刺倒,旋即被斩首。中箭者以民军为多,因为武卒披甲,箭入不深,除非被直接命中头、股等无甲处,一般都能跑出来;但民军无甲,中箭即重伤。所亡三百余人,多数都为右营为矢所伤的民军,少数是其他营中溃逃的民军,因为武卒一般跑得比较快,所以被杀不多。秦人主要沿着营间道路追击,几乎没有攻打没有溃散的营寨,哪怕深陷敌后,也没有攻打。由于有七营溃散,秦人几乎杀到晋鄙大夫的营前。中营的素质较高,在晋鄙大夫和前军将的指挥下,侧面出击,射伤了一批秦人,制止住崩溃之势;随后左营赶到,秦人遂退。由于受重伤的人几乎全部被秦人所杀,今天需要入伤营救护者反而不多。 晋鄙大夫愧疚地对信陵君道:”臣无能,令君上受惊,万死莫赎。“ 信陵君道:”微大夫,军几破矣。大夫救局势于危难,虽败不乱,力退强秦,虽孙吴何以加之!愿大夫勿以为意,当善谋良策,再战必胜。“ 等张辄了解了今天的战况,信陵君告辞离开。在途中,张辄向他介绍了今天赴郑,见到陈筮的情况,还跟着陈筮观看了秦军攻魏的场面。最后道:”臣言,君上再三拜上陈公,愿得陈公一见,以慰渴望。陈公言,容吾思之。吾,韩客卿,难出也;公子,贵人也,不居险地,必善谋其策。但得其策,即请曾兄相告。“ 在张辄叙述的过程中,信陵君几乎未发一言,静静地听着,直到张辄停止讲述,信陵君道:”先生辛苦。自今日之战,吾有所悟:若战而不胜,难言其他。复得晋大夫之言,吾军之败,首在民军;民军之败,首在军纪。吾思司胜治军有方,若令其整顿民军,能使部伍严整,临阵不乱,斗不旋踵,勿宁于战事有补!……陈公之见,容其善谋其策,吾其待之。“ 张辄见信陵君的兴趣已经完全转到作战上,也就跟上思路道:“大夫言,练兵十日,即当出战。不知大夫何策。” 信陵君道:“现秦军犯我,应付为难。出兵击之,恐为不妥。” 张辄又道:“臣归前,见须贾大夫,大夫无道而见韩王,盖韩秦交通,魏既请韩援,而复与秦和议,韩左右为难。但魏秦议妥,乃得通也。然魏使不通,韩援不至,华阳之粮难支。故臣计曰,乃使大夫日于郑购粮秣等物,一则给军用,二则逼韩通使。” 信陵君道:“此计虽妙,千金何得?纵得,何以至郑?与吕伯等议之,谓为不可。” 张辄道:“若但为千金,若臣思之。” 车到华阳,信陵君一行刚一下车,仲岳先生就迎上来,看见张辄和信陵君同车,先是一愣,道:“张先生何至?” 张辄道:“先至右营,与司空同往中军议事。乃与君上同归。” 仲岳先生道:“先生适时。吕伯已归,将报于君上。” 信陵君道:“可也,请吕伯入府议事。” 信陵君入府后不多久,吕伯到了,与众先生见过礼,就于阶前坐下。信陵君道:“其事有三:一则,秦人犯我,斩三百余人,而吾无一获也;二则,张先生从郑归,与陈公及须贾大夫会;三则,吕伯自大梁归。是三也。” 靳先生首先发言道:“容臣言其一。是日也,秦人于食毕出营,隅中列阵,午时阵成。阵于吾右营南,为三阵,其二突前,一阵稍后接应。是时也,日在南方,吾当其阳,光亮耀目,卒眼难睁。秦阵前推,只百步至吾阵前,一阵攻吾前军右营,一阵攻吾中军右营。至沟前,锸土填之,数息而平。吾卒虽以弩射之,皆为盾所遮掩。且战且退至栅内,秦乃以盾柱地,起箭射之。时寨内民军聚集呐喊,突为箭矢所中,惊慌而窜,两营遂北。秦人放出戟士,追亡逐北,蹑吾卒直入其后二营。其左右二营见秦直入二营,皆惊惶而散。故秦只一射,而破吾八营。追亡逐北,杀伤不计其数。尤以两右营,为箭矢所伤,弃于阵前,尽为秦人斩首。掩埋之时,尽为无头之尸,皆不识为何人。” 张辄道:“大夫言,有司勤者,据营而守,虽陷敌阵而营未崩,有乎,否也?” 靳先生道:“是营也,民军亦动,而武卒尚静,控弦执戟,以待秦人。然秦人追北之时,但求斩首,不为攻伐,故弃而未攻。” 张辄道:“秦人何退?” 靳先生道:“大夫见前阵崩北,急以中营武卒出营列阵,左右击之,秦人无盾,见弩发,乃稍退。复欲整军再战,吾左营皆至,秦乃退。” 张辄道:“先生何知之详也?” 仲岳先生代答道:“各营伤者皆至伤营,诸先生一一抚慰,一一询之,故知其详。战毕收尸,前、中军皆号泣不能用,乃以后军民军收之。复得诸先生同行,亲历其地,咨之众军,乃得之。” 张辄道:“臣往郑也,乃随陈公至华阳郊外,登城而望,秦阵尽在眼前。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如臂使指,历历然也。其战而胜,非偶然也,此兵胜也。” 信陵君道:“今日方知吴子噬疮,而士斗不旋踵之为难也。秦非兵胜也,实将胜也。孤自掌兵以来,身不得与最下士同,卒未食吾先食,卒未宿吾先宿;旗鼓不举,号令不明,赏罚不劝,德不服众,故有此败。其有他过,愿诸先生教之!” 仲岳先生道:“公子勿得自罪。公子,贵人也;吴子,将也,臣也。生于商贾之家,非知忠义孝俤,愤而杀人,不容于卫,不臣于鲁,乃至魏也。焉得与公子并论。非独公子也,即吾等衣冠入营,虽无起坐揖让之礼,日得二餐,夜得一眠,未为过也,安得与武者风餐露宿等耶?公子入营,衣无锦绣,卧无细软,食无肉味,坐无片席。满面沧桑,衣裳破损,发不胜冠,履弊袜残而出其趾。为君若此,宁为无德乎!” 信陵君道:“无忌少德,宁当先生之誉!此事可缓议。战事若此,旦日秦军至,当以何策应之?” 第272章 信用周转 信陵君的几名门客,借为伤员治伤,以及到前军掩埋尸体的机会,向一线士兵打听到战事的全部经过,汇报给靳先生,由他汇总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图景。介绍完战事经过,信陵君问,若明日秦军再来,如何应对? 郭先生道:“今日秦人攻我,未尽全力,故左营至而秦退,如秦人旧事。秦人旧事,或攻或不攻,攻亦稍接辄退。其不同者,在以斩首级为功。秦人首重军功,军功首重首级。秦人乐战,不惜身命,盖以级为功也。曾兄、陈公皆言,秦人刑徒遍野,是战也,得一级能免一人罪,得一城而免万人罪,深入魏地,虽取启封小城,而功不足也。旷日相持,秦士无功,必不安定。是以欲以战取功,聊胜于无。” 曹先生道:“秦取功而魏失人,日失三百,不一月而魏弱矣。” 郭先生道:“曹先生所言是也。今秦人非必欲胜我,但以小胜为足。其退也,若伤若亡,乃至一箭一矢,收拾无余。盖久持之计也。若听秦犯我,屡乘其机,吾虽阵阵退敌,而损伤实众,久必不支。故当寻其隙而击之,方为战胜之道。”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莫止秦人击我,我亦击秦,方为两持。若无策应,虽固若金汤,久守必失。” 仲岳先生道:“吾军偏军也,为大梁守也。今秦人击我,大梁亦应击秦,方为呼应之势。惟大梁撤守,秦独攻华阳,华阳何以支?局势至此,其机不在华阳,而在大梁。” 信陵君道:“吕伯新归,当知大梁之事。” 吕伯于席末坐起,深施一礼,道:“臣归华阳,先谒公子家老,复拜商道诸友,得事机仿佛。启封令尉入公子营中,车先生归国,将军即有与秦和议之意,惟不得便。后须贾大夫出,大梁商贾乃晋言魏相,货流不畅,大梁难支;魏相遂与将军议,暂开大梁商路。乃以一洛商中介,暗使段子干入启封与秦议和。秦当日即应言,以若大梁开商路,启封之军断不出启封而近大梁;惟大梁之军亦不得出大梁十里。秦与议者,乃客卿胡阳。只一往返,其议遂成:梁军不出梁而南,秦军不出启封而北。商路遂通。” 张辄道:“启封于大梁,不过三五十里,旦夕而至,若潜军暗袭,虽和议何能为也?” 吕伯道:“闻言秦魏双方各遣营卒至敌营边巡哨,时时轮转;但有一哨不回,则为警矣。” 仲岳先生道:“其势明矣,大梁之无援也!大梁之兵曾不能出大梁之南十里,焉得与吾同力!华阳独抗强秦,岂非死地!君上虽掌十万之众,不得其援,独力何支?华阳或战或和,当亟定其策。” 信陵君道:“孤亦咨之晋鄙大夫,大夫言,王有令而战,无令而和,是故当战,无以和议也。” 张辄问道:“闻于陈公,秦魏非止无攻,且议连衡,有之,否也?” 吕伯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则有之!” 张辄道:“愿闻其详。” 吕伯道:“有闻于家老,秦使频入大梁,与王使议,其地乃在宫中,他皆不晓,只魏相知之。而闻之于商道,秦使欲得十城以退,王拒之,但许以连衡。” 信陵君冷笑道:“魏献十城以和?!魏败乎?” 吕伯道:“盖闻魏相亦以此责之,秦使曰,秦和魏心腹,大梁旦夕可下,非但败矣,而且亡乎!” 信陵君拍膝叹道:“秦人欺吾之甚矣!此何以堪?” 仲岳先生一句话让他冷静下下来:“君上是欲与秦独斗乎?” 依托华阳城与秦独斗?信陵君哪有这样的气魄!就算掌十万之众,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他只是每天坐在府内,与门客闲聊聊天,军营中的大小事宜其实都是交给晋鄙大夫去做的。而他能够战胜秦军的信心,其实来自于魏、韩两国联手,自己不过从旁相助而已。现在魏韩两国要与秦联盟,信陵君哪里还有底气与秦抗争! 就在这一闪念的功夫,张辄问出关键问题:“吾华阳,王与将军欲何置之?” 吕伯道:“是亦可疑也。华阳与大梁互为犄角,大梁既与秦和,华阳兵当亦解,然将军无明令也。更复疑者,大梁商路既通,秦魏互不相抗,而芒氏犹主大梁城防,王但卧宫中不朝,政议一主于将军府。甚则有言,王欲秦破华阳而卖公子!” 仲岳先生道:“此言何出!” 吕伯道:“是则出于家老,商道亦有传言。虽非其实,然秦若全力向华阳,公子能免不测乎?” 仲岳先生道:“秦人未能全力向华阳,是和议未成,犹恐魏袭。和议但成,必全力以向也。” 信陵君道:“王与将军断不能置十万之众于不顾,诸先生勿庸再议。今将军无令,是欲战也。华阳当以战胜为务,勿得旁顾。” 仲岳先生道:“臣以为当遣使入梁,面告将军以华阳事,亲聆其令,以绝其患。” 信陵君道:“大梁尉见在大梁,宁无少音讯乎?” 仲岳先生突然眼前一亮,道:“有诸公子在,事必谐矣!少时咨于诸公子,或有所获;苟无所获,亦可令各书其家,以通音讯,可得其实。” 信陵君道:“先生之计甚妙。张先生暗探于郑,颇有所得。愿张先生略言其状。” 张辄道:“臣往郑中,欲访陈公。惟陈公难值,遂四处留影,以通于曾兄。待臣等穿城而过,至有申门外暂歇时,曾兄遂出。乃密携臣往华阳城下,观秦与吾战矣。” 听到这里,所有的门客都惊了:”观秦与吾战?“”陈公?“”华阳城下?“”何处?“一时众口纷纷,应接为难。 信陵君抬手示意安静。张辄道:”陈公所至,乃一小城,其主自称暴某,岂将军暴鸢之地乎?其城……正在吾前军之南,然不见前军,约距十里。秦军之阵,尽在眼底,三大方阵,一览无余。“ 曹先生很感兴趣地问道:”先生入秦军阵后乎?秦人之阵奈何?有得而闻欤?“ 仲岳先生打断道:”若论秦阵详实,非一日夜不能尽也。先生其言所见之状。“ 张辄道:”但见秦人鼓进,魏人呐喊。秦人再进,魏人惊叫。秦人暴鼓而进,至于不见。然后阵虽进,乃驻于魏营边,久鼓而未进。后秦人鸣金,后阵乃进而接应,又复有秦伤者再再而出。陈公曰,只此耳,不必再观。乃出而归郑。“ 靳先生道:”张先生见秦人乃三阵乎?二阵入,一阵接应。“ 张辄道:“然也!” 靳先生道:“果尔三阵也,果尔三阵也。秦未尽全力,乃立于不败也!” 张辄道:“先生何谓也?” 靳先生道:“秦军二万,但以五千人攻营,是留有余力,败而能救,攻则后力不绝。然只一阵,遂陷吾八营。” 张辄道:“陈公于城上,揣度秦破魏十营,然魏有三十营,力不能及也。秦军退,暴氏似有不满,曰,只此耳!” 信陵君道:“秦人两阵各只十营,能破吾十营,不亦宜乎,犹恐不及,而欲破吾三十营!” 仲岳先生道:“吾军三十营,非实数也。若论吾军十万众,当结二百营。所谓三十营者,但言武卒耳。现武卒只万人,才二十营,能与秦二万相敌,实难能也。” 信陵君道:“秦人非武卒也,尽刑余之人,何能战若此哉!是吾必以民军为胜,不可尽赖武卒也!” 仲岳先生道:“公子欲练民军乎?” 信陵君道:“旦日入民军共练,愿先生助我。” 仲岳先生道:“此事可再议。愿闻张先生之事。” 张辄道:“臣出小城,再入于郑,于逆旅与诸先生会。值须贾大夫聚餐,乃见焉。” 仲岳先生十分敏感地问道:“以何事相见。” 张辄道:“但言欲庸车。”众人皆笑,仲岳先生亦道:“正合其宜!” 张辄复道:“须贾大夫自入韩以来,不得其门而入朝。四下探听,乃知韩与秦和,而魏亦欲与秦和,而魏使乃请援以抗秦也!是以难见。乃与大夫谋曰,吾亦欲韩资华阳也,韩既不见,盍籴于市,而运于华阳!既解吾忧,复逼韩见使也!” 吕伯道:“此计大妙!一朝籴尽郑粮,且观韩王奈何!” 张辄道:“先生能于明日集千金乎?” 吕伯道:“欲籴粮于郑乎?商贾之道,虽赖金钱,然千金往来,多所不便。其有便者。微贱乃于大梁籴粮,而实籴于郑也!其计奈何?” 张辄道:“如此甚妙!其道奈何?” 吕伯道:“天下熙熙,皆以利来;天下攘攘,皆以利往。商贾周行天下,金钱往来,能尽负于身而运以车乎?多以信也。吾得金钱,寄托于彼;彼有利得,寄托于此;或有其利,往来贷借,皆其常也。先生勿忧。臣但于大梁籴粮,大梁战时,粮必难出,乃托于郑可也。但得其利,无不可办。” 信陵君大喜,道:“诚若是,则吾事济矣!” 第273章 练兵 夜间复盘,收获很大。其一,确认了大梁已经与秦人议和,而秦乃转用兵力,对付华阳。其二,吕伯提出来,可以通过在大梁付款,郑地发货的方式,购买郑的粮食,这中间的奥妙,只有经历过商海沉浮的人才懂。商海中打的滚越多,信用越高,能够调用的资金越多。而吕家,正是少数久耕商场的古老家族,产业遍及天下;而大梁,比信陵君更豪横的富翁就只有魏王了。 本来以为很棘手的第二件事,出人意料地变得顺利了。但一切的根本在第一件事,华阳怎么办?而华阳怎么办的根,是在魏秦的和谈中,是否包括华阳的解决方案;或者说,魏王是不是要信陵君的命。 信陵君对一切涉及魏王阴谋论的说法一律加以排斥。但秦军明显加强了针对华阳的兵力,并对华阳形成极大的压力。对此,信陵君道:“陈公言,魏王不欲赂城,秦人难以复命,欲击孤以动魏王。虽秦魏和议,华阳犹攸关社稷:华阳胜则魏不失地,华阳败则割十城。”对信陵君这番义正辞严的说辞,众门客竟无法反对,只得口里应道:“喏!” 仲岳大夫总结道:“方今之计,在坚守华阳。而坚守华阳不失,全在君上,梁与郑,皆无所望也。” 信陵君重新把话题拉回到自己的思路上,道:“吾闻大夫之言,今者之失,首在民军惊惶奔逃,若民军镇之以静,断无七营之失。孤又思之,秦军非武卒也,尽刑余之徒,能攻必取,守必固者,在明号令,习旗鼓,整行列,齐进退。今有司胜,严于治军,囿中武卒只一日即部伍严整。孤欲试之于后军右偏,其可乎,否也?” 众门客又被这一思路惊到了:临阵练兵,那比临阵磨枪还要不靠谱吧!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策虽善,非少时所能奏效……” 信陵君打断道:“若欲临大阵,破强敌,攻必胜,守必固,固非少时。然欲临事而静,遇危不乱,御之以法,数日可成。” 张辄道:“后军右偏,多屯于营,少出阵,为之奈何?” 信陵君道:“若数日得五千精兵,不亦助乎!”见众先生还要再劝,信陵君阻止道:“孤亦少习阵法,不谙部伍,愿得隙而学之。众先生有闲睱,愿以从之。纵练不得法,亦于事无损,空费劳力而已。” 众人本来就觉得临阵练兵已经很不靠谱,突然听说信陵君还要带着门客们一起练,更觉得荒唐之极,纷纷规劝。信陵君不听,道:“练卒,武事之始也。孤少知,故当学。王公坐而论道,大夫作而行之。孤少德,不能论道,愿以行之。” 众门客见信陵君起了执念,也不好再劝。仲岳先生道:“旦日即请司胜相助。” 信陵君道:“夜虽深,愿请梁尉公子与司胜议之。”几名门客去请梁尉公子和司胜,其他门客陆续散去,只有曹先生愿意留下。信陵君道:“先生可高卧安眠。” 曹先生道:“臣初以君意为粗,思之余意绵绵,愿以从。” 信陵君道:“若得先生之助,事必成矣。” 梁尉公子不久就来了。见过礼,就于阶前坐下。信陵君道:“闻于大夫,今日之败,武卒严整,难以动摇,惟民军有所不支,临敌而乱,波及数营。若非中营奋战,事几贲矣。” 梁尉公子道:“臣适巡各营,民军号声不断,实与军心有碍。晋大夫尽散之于各营,虽有所补,犹未能绝。” 信陵君道:“后军右偏,尽民军也。其心尚定,可以为也。孤欲从此而启,数日之中,得民军不散,可乎?” 梁尉公子道:“为将之道,在粮秣不缺,器械完足,赏罚分明,信义达于众也。用兵之法,教戒为先,其行则有方圆、起坐、行止、左右、前后、分合,非一日所能成也。吴子以为,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如此依次而行,得成三军。” 信陵君道:”孤思之,民军之要,非在明战法,知行止,在临阵不乱,斗不旋踵,而不畏死。“ 梁尉公子道:”吴子噬疮,而士斗不旋踵。公子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吾观司胜者,部伍严整,虽危不乱。以之用民军,甚切时势。孤知其事为艰。愿以后军习行列,镇心神,壮胆气,虽危不乱。公子以为何如?“ 梁尉公子道:“司胜者,治军严整,部伍整齐,是其长也。惟于民军……其民军五千,若治之,非五百人不可,何可治之?” 信陵君道:“孤愿为范,以励其志。” 梁尉公子道:“公子贵人也,焉得身轻士卒,而为先哉?” 信陵君道:“吴子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孤与众习练,何苦?” 梁尉公子道:“非公子之所知也。练卒勤苦,非千金之身所能受也。愿公子免之。” 正劝说间,司胜到了。信陵君与梁尉公子一齐出门迎进来,信陵君向司胜说明希望由他来主持后军右偏的训练,自己愿意辅助。司胜沉吟片刻,道:“公子亦曾闻孙子以美人为军乎?” 信陵君道:“闻之!” 司胜道:“凡军之练,明劝赏罚,威加于军,令卒畏将于敌者战胜,卒畏敌于将者战北。民军之不练,是无威也;加威者,杀伐也。公子其行乎?” 信陵君道:“若加威矣,请从孤行之!” 司胜道:“礼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臣岂敢以威加公子哉!” 信陵君道:“无信不立,无威不行。若必行立,请从无忌始!” 梁尉公子道:“愿公子勿以千金之躯,而犯危难也。” 信陵君道:“民军不练,胡以抗强秦而保社稷。今和议将成,梁、郑之援无望,华阳必自战以保其身。孤不得不务其急,而不得其缓也。” 司胜道:“若公子有意,容臣善谋其策,以报公子!” 信陵君道:“其事急矣,愿旦日得报。” 司胜道:“不敢或缓也。” 二人辞出。梁尉公子道:“司得其计否?” 司胜道:“愿与公子计议之。” 梁尉公子遂引其入营中,并叫来司莽和尉僚等几名家臣,讨论了一夜,直到鼓声响起。 借着点名的功夫,梁尉公子和二司向信陵君介绍了夜间讨论的结果,司空听了也感到振奋。信陵君及其门客均无异议,遂由梁尉公子和三司前往中军,报告晋鄙大夫。晋鄙大夫当即应允,并向全军发布了“教戒令”,要求民军迅速开展军事训练。 回到后军,司胜从营中挑选了一队武卒,赶往城东。信陵君早在点名结束后,就到了右偏裨的居所陈氏车行,告知训练民军之事。右偏裨闻之大惊,道:“山村野人,焉得练。” 信陵君道:“事急矣,非练民军不能保也。汝亦愿昨日之事现于今日乎?” 右偏裨道:“臣无能,不敢应之。但聚众列阵,任公子行之。”信陵君知道右偏裨不能管事,也只得由他。但不久,梁尉公子传来晋鄙大夫的“教戒令”后,右偏裨态度才积极了些。 后军右偏是信陵君接手后,从各民军中选拔的精锐,虽然也按乡里编伍,但经过挑选。由于后军一般没有什么作战任务,所以每天列阵都在自己的营前,没有像前军那样,安插到各武卒中。 食毕,随着鼓声响起,各营再次列阵。和以往不同,列阵之前,营地前方矗立着一乘马车、一百武士和一百武卒。 待各营列阵已毕,这批人先进入右校中营阵前,信陵君登上车轼,高声宣读晋鄙大夫的“教戒令”:“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孤甚悯之。各营其明教战阵之道!” 营卒在营司的带领下,高声道:“喏!~” 信陵君下了车,司胜站上车轼,道:“昨日之战,汝知之否?” 下皆答:“知之!” 司胜道:“阵前之尸,汝收之否?” 下皆答:“收之!” 司胜道:“其状之惨,汝睹之否?” 下皆答:“睹之!” 司胜道:“不习战阵,不明号令,不辨旗鼓,其悲若此也!其状若加于汝身,可乎?” 下皆答:“不可!” 司胜道:“是以必习战阵,明号令,知旗鼓。诚如是,汝定能杀贼,贼不能杀汝,是立身之本也,可不习乎!” 下皆答:“习矣!” 司胜道:“各卒自列方阵,听吾号令习之。” 民军虽然以乡里编伍,但卒伯以上,皆由武卒充任。待一营五队分开列阵后,司胜下车,给每一队都指定了一名武卒当教官,让他们按今天规定的科目进行训练。 然后,司胜和信陵君一行转到下一个营前,一个营一个营传达晋鄙大夫的“教戒令”,由司胜作开训动员,然后留下五名教官指导训练。 前军鼓声“咚咚”,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274章 大梁之状 司胜不管前军的鼓声,将后军右偏各营训练安排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五十名武卒被任命为教官,其余五十人则充作纠察,一个营一个营检查训练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纠正。 信陵君一行就在最后一营中留下来进行训练。信陵君也跟着训练,这对全营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经过两轮巡查,司胜让士卒坐下休息。 今天的训练内容不过是熟悉旗鼓号令,由教官敲击出各种简单的鼓声,士兵按照鼓声做出规定的动作。信陵君一队没有指派教官,他们只是跟着一卒民军,共用一名教官训练,这也让那一卒民军感到无比自豪。 虽说只是基本动作训练,信陵君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当原地休息的命令传来后,他像很多民军一样,很没有风度地瘫坐在地上,但迅速被喝叫“正坐”,又赶紧端正跪起。 教官道:“汝前百步乃敌也,时时戒备犹恐不及,何况无戒乎!虽罢虽痠,只可稍歇,以复其力,敌至则起而战之;不可无备,敌至则毙矣!” 喘息稍定,信陵君宁神听了听远处的鼓声,好像还没有开始战斗。他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在往中线而来。“秦人出战多在正午,此时无警,恐无战矣。”信陵君心里想着。 等到浑身的汗渐渐干透,身上的衣服转成凉意时,鼓声再起。第二轮训练开始了。 吕伯在点军的鼓声响起后,没有吃早餐就出发了。正午时分,他闪起了位于王宫内的魏公子府。日昳时分,大梁商人纷纷出城,直往郑地而去……当信陵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华阳城时,仲岳先生告诉他,第一批从郑地运来的粮食已经到了。 两件事都开局顺利,这令信陵君十分高兴,晚餐时美美地喝了一大碗粥,仍然间犹未尽,感觉这粥无比香甜。 秦人今天没有出战。信陵君觉得,这说明大梁所传的魏王要借秦人之手灭信陵君的话纯属无稽之谈。如果秦人要灭这支魏军,乘着昨天战胜之势,连续进攻,倒有可能突破魏军防线,杀到华阳城下。等待魏军舔好自己伤口再来打,作用就小多了。 晚餐后,信陵君请来芒氏二公子。坐下后,信陵君道:“吾军孤悬华阳,大梁与秦和,华阳何如?将军何令?” 二公子相互对视一眼,道:“未之闻也。王若假家父有令,定当首付公子,不当入臣等。” 信陵君道:“今秦人舍大梁,全力向我,吾军危矣。二公子可归国,告于将军,孤当身率孤军,与秦人战,虽败死而不顾也。必惟将军之命是从!” 二公子闻言,皆伏拜于地,道:“公子何出此不祥之言?臣等誓死追随公子,虽百死而莫回!” 信陵君道:“军情若此,非公子莫能知之。愿公子以此军情上达将军,朝夕以待,勿失吾望!” 芒亥对芒辰道:“汝可归国,将公子事报将军,吾留军中,誓与同死。” 芒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兄归国,弟留军中,方为正理。” 芒亥道:“吾不善言,每语焉不详,辞不达意,归国必误公子!汝归是也。” 信陵君道:“汝兄弟同归,若得将军令,愿勿辞劳苦,早报军中。吾府于圃田有车马,至则可乘之而归。” 芒氏二公子于府内领了节符,回家准备了一下,连夜启程。 送走芒氏二公子,信陵君又请来诸魏公子。他们跟随大梁尉而来,大梁尉归国后,他们没有跟着一起回去,而是留在军中效力,积累军功。 四位公子与信陵君相对坐下,信陵君道:“时值入冬,寒衣至否?” 四位公子皆道:“近不得其便,无可托付以报家中。” 信陵君道:“战事急迫,公子尽知。虽建功立业之时,亦生死存亡之秋,公子其归之,其留之?” 四公子皆道:“为国尽忠,正在今日。公子犹在军中,臣等焉敢归国!愿留军中。” 信陵君道:“既如此,则寒衣不可不寄。——恐相持至冬矣!军卒难可托付,必也四公子自归乎!” 最末的魏喆道:“臣为仲岳先生所属,令得粮秣出入诸事。不敢以私而废军事,愿诸兄代劳!” 信陵君道:“虽军事紧急,但得数日之闲,犹不可得?” 魏喆道:”每日出入,虽小而不敢失。方得其便,能稍稍平之,苟荒疏数日,恐难平也。“ 魏高道:”喆夜卧早起,口中念念,尽粮秣也。” 信陵君道:“汝等归国,非只为寒衣也。大梁与秦和议,魏相其主也。汝父相宰,或能知其详,有益军中。” 魏喆这才不说话。 信陵君道:“诸公子归国,亦当善得大梁军国之事,所关华阳之军甚大。”一一指示道:“高公子,出司马府,军事属焉。梁公子亦当多咨太宰及诸兄弟,得朝中动静。民公子复亦明诸营调遣,守御之策。诸公子归国,实乃勾连朝野,关系甚大。与军国大计,其功不小。” 诸公子拜道:”喏!“ 四位公子第二天吃过早餐才离开华阳,这时信陵君已经开始了第二天的训练。到训练结束,回到华阳时,又传来两个好消息:第一,芒申回来了;第二,须贾大夫派方先生回报,韩王将于明天庭见。郑地的第二批粮食,也早已于中午时分送到。 信陵君赶紧召芒申来见。坐定后,芒申道:“昨夜二兄归国,报以华阳战事紧急,公子受惊。家父甚惶恐。二兄无能,罚禁足。乃遣臣报公子,将军今日于朝,必议公子之事;公子若欲归国,已得令在此,即日归国,并无妨碍!臣亦在公子麾下听令,不再归国。” 信陵君道:“华阳之事付之谁人?” 芒申道:“尽付于晋鄙大夫。” 信陵君道:“大夫大才,非孤能匹。然孤少在营中,不谙阵战,近日大夫颁‘教戒令’,诸营皆练,孤乃得遂所愿。遂乃有请,愿留华阳,不敢叨功,但得为一卒耳!” 芒申道:“家父命臣曰,公子去留,一任其心,但从公子之命耳!公子既愿留华阳,此令即止而不出。华阳之事,一出于公子。” 信陵君道:“亥公子与辰公子,兄长行也;独于申公子年齿近。” 芒申道:“臣何幸也!” 信陵君道:“大梁城中,城防何如?闻四门大开,独不惧秦之袭乎?将军何守?” 芒申道:“梁与秦和议,近日方启,魏相主之,家父少与闻焉。惟大梁城防,不敢稍懈。梁军斥侯,直至启封;而秦军斥侯,至梁五里而还。昼间城门虽开,守备必严;夜则明火照耀,暗哨远侯,均至十里而外。且南城近王宫,不容稍失。家父终日悬心,不敢稍息。但求和议早成,秦人早退。” 信陵君道:“和议奈何?” 芒申道:“主议者,魏相也,故知之不详。” 信陵君道:“盍但言其所知!” 芒申道:“某日,魏相言,梁中商贾不通,财货难入,恐于王事有失;愿往启封说秦,以通商道。但有攻伐,皆无绝商路。家父允之。次日,魏相回言,秦人愿能商道,惟愿与魏和也。遂遣韩人段子干者,入启封以通使命。遂定秦魏暂互无侵:秦卒不出启封之北,魏兵不出梁南十里。各出斥侯,以探军情;斥侯但备钟鼓,不备兵甲,各无侵犯。秦人狼子也,其心难测,家父乃密布守备,远遣斥侯,以备不虞。魏相复遣段子干与秦和议。闻秦欲得魏十城乃退,王所不允。而再而三,议不得定。” 信陵君道:“秦使何人?” 芒申道:“偶有耳闻,未得其实,或名胡阳,乃秦客卿。” 信陵君道:“但魏使往启封耶,亦秦使入梁耶?” 芒申道:“多闻魏使往启封也,秦使入梁,亦有所闻。惟不知其处。” 在一旁的郭先生道:“客卿胡阳亦入大梁耶?” 芒申道:“容或有之。” 郭先生道:“胡阳,伐魏谋主也,其入大梁,恐怀叵测。” 芒申道:“此皆魏相为之,无可阻也。惟严加戒备而已。” 郭先生道:“华阳之事,将军何令?” 芒申道:“将军今日入朝议,早晚必有报。” 郭先生道:“虽入朝议,将军得无己见乎!” 芒申道:“家父尝言,华阳有公子,大梁安矣。设无公子驻华阳,家父必不敢开城能商。” 郭先生道:“既如此,华阳粮秣,可籍于大梁者乎?” 芒申道:“家父未议及此,臣不敢妄言。” 郭先生突然十分尖锐地问道:“闻大梁有言,秦欲不利于公子,以和于魏,有之,否也?” 芒申听到这一敏感问题,定一定心神,回答道:“是亦有所闻,皆街谈巷议,不知其可也。公子,王弟也,义名布于天下,一朝不测,家父虽粉身碎骨,不能赎也!故但公子有命,不敢不从。前公子命寻陈四者,托于车先生,几经辗转乃得,亟送军中听用。今先生有资于大梁,但公子所命,家父无不从。” 第275章 和议 芒申将芒卯对华阳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好像华阳未得到芒卯的支持,是因为信陵君没有提出要求。 郭先生道:“闻晋大夫数请援,而援兵不至。亦不闻有令矣。” 芒申道:“秦人以少兵向华阳,公子与大夫必有退敌之策,家父无与焉。大梁为盟约所限,不得出梁南十里,是无得有所援也。” 郭先生有些忿然,道:“秦人以全力向华阳,华阳宁无败乎!” 信陵君赶紧制止了这两人的对话,道:“将军之命甚明:大梁伐其交,华阳伐其兵。公子其言矣,秦人欲得魏十城,王所不允,秦乃向华阳,欲败华阳而得十城。孤无德,不敢以身先宗庙社稷,愿保十城而死!” 见信陵君如此表态,众门客不再多说。芒申道:“公子、先生勿忧。秦人深入重地,四方尽敌,必不敢为逞一方而弃其余。先生等但善加谋划,必无咎矣。” 信陵君道:“愿公子为吾一谋!” 芒申道:“家父但言,寒冬将至,离乡别土,上无遮蔽之瓦,下无御冬之衣,疾病必至。公子其加意焉!” 信陵君道:“已请仲岳先生妥筹冬室,于郑善筹粮秣,其有他乎?” 芒申道:“明堂净瓦,固君子所居。而欲救其急者,其在地穴!吾民军甚多,为之必成。” 信陵君脱口而出道:“民军见在教戒,已二日矣!” 芒申一时沉默了,片刻道:“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公子之言是也。时日尚暖,地穴之事,姑俟之异日。” 仲岳先生道:“练士固不能误,筑室亦不可缓。冬日将至,若无以御之,死伤必众。” 信陵君道:“愿先生熟筹之。” 仲岳先生道:“魏喆精于数术,筹之善也。俟其归而计之。” 送走芒申,信陵君对众先生道:“此无他议,必也御敌一月,俟之冬日。” 仲岳先生道:“申公子所献地穴之计,或有助焉。” 次日的训练,后营采用仲岳先生的建议:每营抽一百人挖地穴,其他人继续训练。这些民军虽然在家也挖过地穴,但多为窖藏之用,挖住人的地穴还未曾有。芒申道:“将军有言,地穴宽阔各十步,圆形为佳,深半人,四出有阶。上起梁,覆枝叶草蔓。中有火坑。可纳一伙。”众人按芒申所言,琢磨着挖了个圆坑。在大家去寻找起梁需要的树枝时,训练结束了。大家见到挖好的圆坑,有些兴奋,还有人跳入其中躺躺,马上有人提醒道:“生土不可卧,必待烧之而后可。”还有人道:“四围欲得水沟以泄雨水,否则必溃。”有人道:“沟底需置散水……”马上有人反驳道:“顶上要起斗拱……”引得众人大笑。 仲岳先生带着几个人一个营一个营的巡视,观察他们规划、起土的方法,把各营中比较优秀的部分记录下来;有些新奇的做法,仲岳先生也不理解,便一一询问,必得其理。一圈圈下来,仲岳先生也有了不少心得。大致知道百人一天可以挖一个容纳五十人的地穴,一个营挖十天应该就能完成工程,实在不行,就放弃训练,集中挖,两天就成。心里渐渐有了底。这比去乡里号房要方便多了。 晚上,须贾大夫派方先生回华阳,报告今日殿见之事。方先生明显对外交礼仪知之甚少,几乎像背书一样陈述道:“大夫入朝晋见,王命上殿,于座赐酒。王座远,东道者,太子也。赐酒不久,王退,命与太子议。大夫遂与太子议二事,一,秦入魏野,请韩相援;二,魏入华阳以代韩守,愿郑给以资粮。太子但言,知魏使命,少时朝议,便有回复。歌舞酭酒,至于日昳。其间曲折难尽,不能尽忆。但得其略耳。” 信陵君有些失望。他知道,外交之事,凡事都在细节中,没有细节,根本无法揣测韩人的心思。但方先生一则没有参与其中,二则他对外交之事根本不懂,问也白问。只得问道:“大夫之意若何?” 方先生道:“大夫将渐次而访韩相与将,以定其计。” 信陵君道:“大夫必有报于王者,何人?” 方先生道:“大夫言,使命虽达而未成,不能回报。姑俟之。”信陵君只好让方先生去休息、进餐。 一众门客均对朝堂外交之事知之甚少,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道,且待大夫所为。 当天夜间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就感觉到冷了。在华阳城内的人还可以躲在屋子里,而那些露营在外士兵,就只能把篝火烧得更旺些,并靠“抖”和跺脚来与寒冷抗衡。 挖出来的大坑成了大家御寒的宝贝。尽管没有盖顶,但可以挡风,而且在坑的中间烧一堆火,热量比在空地上散失得少,可以让大家感到更之温暖。冷得睡不着的士卒们,就着被小雨泡软的泥地,自行开挖起来。挖好的立即躲到里面,不管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顿时感觉到了温暖。 营地周围的大小树木全都遭了殃:凡用手撅得动的树枝全被撅断,拖到营地里,铺满坑底。一堆堆火被点着,冲天大火引发阵阵浓烟,数十里外都能看见。各营都惊慌起来,纷纷遣使探查何事,回报说后军在给地穴烧土,后军挖了好多地穴,地穴里面可以住人,遮风挡雨……不同的传言在各军迅速传开。 结果在当天的例会上,晋鄙大夫雷霆大怒,申斥后军自行其事,惑乱军心,罚后军民军给其他各营挖坑。后军的训练计划彻底完了。信陵君很不知趣地还要继续训练战阵,晋鄙大夫拿他没办法,就让他跟着最近的中军中营的民军训练——和后军民军单独成军不同,前军和中军的民军都按营配属给相应的武卒,只在解阵之后回各营食宿。这下不仅后军知道信陵君在接受武卒训练,中军也知道,甚至武卒也知道了。 今天秦军仍然没有出动,据斥侯回报,秦人好像还把当前的军队撤走了一部分。这至少表示,秦人并没有要采取更大行动的意思。 回大梁取寒衣的四位公子全都回来了,随行的是他们的家人,每人都拖着一整车东西返回华阳。 信陵君训练结束回到华阳后,四位公子带着家人前来拜见。这里的家人,有些是真正的家人,不是家臣:魏喆和魏高引荐的是他们的父亲,在魏相府当家老的魏正和在魏司马府当宾相的魏厩;梁不谷引荐的是太宰府的宗人魏明。魏民则带来了家中最得力家臣魏新。四位家人相互认识,谦让了一番后,自然是以主家的地位排了次序:太宰府地位最高,魏明和梁不谷为首;其下依次是魏司马府的魏厩和魏高,魏相府的魏正和魏喆,以及校尉府的魏民和魏新。因为自己的子弟受到信陵君的恩待,特许回国,故皆来相谢。 信陵君一一揖入大堂,众人皆不肯居客席,定要以臣仆之礼相见。信陵君只好居中而坐,门客们居左,众公子及家人居右。 在常规一一表达完对信陵君恩待自己子弟的谢意后,信陵君道:“华阳战起,秦人直冲城下,众卿尽知。而能亲送子弟归营,是家国宗庙之诚也!” 众人皆伏道:“愿随公子左右,虽死无憾!” 信陵君道:“但死家国宗庙,孤愿为首,卿其继之!” 太宰府宗人魏明道:“公子此言不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焉有君死而臣独活者?太宰有言,梁不谷既效公子,当尽臣节,勿得偷生而贻笑于世也。” 众人皆道:“少府所言是也。” 信陵君道:“义为君臣,情同手足,生死与共。” 众人哄然伏拜。 信陵君道:“孤出大梁十数日,军事劳顿,少闻其他。今见诸卿,愿以闻大梁之事。” 还是魏明先开口道:“公子之意,岂在秦魏和议乎?秦人入魏腹心,凡我魏人,当以齐心逐秦于郊外。计不出此,乃欲和议,敝主与臣皆不知其所谓也。” 魏司马家的魏厩见魏明说得直白,不好意思反驳,只得婉转道:“臣等所闻,和议之出也,乃在通商之议。秦入启封,大梁闭城三日,民皆不便。乃有巨商请于王,大梁日失千金,诸贵人难以为继。不若与秦暂议,以通商道。和议遂成。梁与秦不得交锋,自然需再成和议,惟秦必得十城而后成和,实强人所难。” 信陵君道:“王意若何?” 魏相府家宰魏正道:“和议之事,本属机密,惟公子者,王弟也,诸卿皆国之栋梁,闻之不妨。芒将军初掌城守,民皆得上城,昼夜不息,整兵备战,以待秦人。如是三日而秦不至,城中贵人有断粮少秣者,寻医问药者,婚丧嫁娶者,往来聘问者……不一而足,将军皆令开城,渐成制度。惟开闭无常,民甚不便,尤以商贾为甚。乃有巨贾端木氏,以儒者见于王,请与秦和,以通商道。请之于将军,曰可。乃出之启封见于秦相穰侯。穰侯应喏,和议遂成。” 第276章 四公子家 听了魏相府家宰魏正的介绍,信陵君问道:“秦入魏腹心,欲攻之也,奈何商贾一出,和议便成?” 魏正道:“商贾通于天下,草莽、庙堂,无所不至。昔弦高以二十牛而回秦师。今秦人出关,设军市于敌国,岂无商贾为之援!况端木氏,亦商亦儒者乎!” 信陵君道:“是正所疑也。素闻秦抑商而禁儒侠,端木氏,儒商也,皆秦所禁者,何以得通?” 魏正道:“时也,势也,焉得不通。” 信陵君道:“愿闻通之之道。” 魏正道:“闻之,端木氏遣一家老持节出城,至晚而归。端木氏报曰,秦人愿和,请魏使登程。魏相乃遣段子干为使,同往启封,当日议定。其所议也,呈之将军,曰善。遂使将军与穰侯盟,和议乃成。” 信陵君道:“将军与盟?宁不畏秦背信攻城乎?” 地位最低的魏新接口道:“将军虽与秦盟,守备不失。今四城虽开,守战之器俱备,邂逅有警,城门片刻可闭,守军一时上城。此将军与诸臣所议定也。设若不开,大梁粮秣不继,民事惟艰,所失正多。” 魏明恨恨道:“不意国之大事,尽操之商贾之手。” 魏正不以为意道:“欲退秦军者,孰不籍于商贾乎?” 信陵君道:“喆公子之归也,仲岳先生如失臂膊。今得公子归,是望外也。” 魏喆伏拜道:“臣得公子之恩,宁为禽兽之行乎!非止臣也,凡府上下,莫不感公子之德,而促臣以报也。” 魏正道:“愚子顽劣,若得公子调教,稍有进益,家门之幸也。” 信陵君道:“喆公子精于数术,纷纭之事,至公子而简。高大门楣可待之矣。” 魏正道:“全赖公子提携。” 信陵君复道:“今者梁虽与秦和,华阳未与焉。秦人以全力向华阳,孤兵少城浅,御之奈何?” 魏明道:“公子麾下雄兵十万,武卒万余人,曾不下于大梁。华阳虽偏小,魏之兵邑也,以千人守之,犹可三月,况十万之众乎!可保无虞也。” 信陵君苦笑道:“十万之众,日费千金,粮秣之属,日需五千石。居城不数日,屎尿堆积,难可卒言。而况伤病乎?秦人一出,亡者数百,此正难也。” 魏明笑道:“余者不论,若论屎尿,臣愿为公子去忧。何者?臣遣百十人,于诸营拾之,奈何?” 信陵君道:“仅百十人,何能为也?” 魏明道:“断不贲事,公子勿忧。” 信陵君对魏厩道:“厩相久随司马,必有以教我。” 魏厩有些为难地道:“臣虽在司马府,宾相也。宾客往来,庖间厨下,犹或问也。战阵之事,焉敢与言。” 信陵君道:“高公子分肉甚匀,至今犹称之。绝长补短,犹可为天下也。” 魏明道:“愚子得公子之用,幸何如之。” 仲岳先生道:“今有事,正要喆、高二公子相助。” 魏喆和魏高皆道:“愿从先生之命。” 仲岳先生道:“后军烧坑,为晋大夫所怒,罚为诸军营地穴。民军乡里相保,营人不一,地穴之策,宁有定乎?” 二人道:“愿随先生勘验其状,以定其计。” 两人父亲皆叮嘱道:“若事不济,定当受罚!” 魏正道:“梁与秦和,华阳亦与焉。何者?将军与穰侯所议者,梁与启封也;王与议者,魏与秦也,华阳亦在其中矣。惟和议未成,不敢稍懈耳。而和议未成者,盖只十城之地耳。若公子有难,虽百城亦何赎,和议必成!” 信陵君道:“诚若是,则孤败军失地,无以入宗庙矣!” 一直坐在末坐的魏民突然道:“士若骄子,则不可用也。公子仁心慈厚,体恤士卒,然过犹不及。兵者,危事也,凡胜者,无不尸横遍野,然后得一时之雄也。今初战失数百人,而公子痛心不已,复敢用兵于千刃之丛乎?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欲不伤一人而保宗庙者,宁可得乎?” 魏新道:“敝公子言虽粗鲁,理如是也。驱万众于死地,死里求生,犹坐漏船之中,伏火屋之下,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而就敌焉。非斟酌再三,思前顾后所能为也。” 信陵君道:“秦人至,众军哄散,奈何?非止本营也,余营亦为所陷。” 魏新道:“此赏罚不明也。凡军奋不顾身者,前则有赏,退则必亡 ,故有进无退也。军崩散而无罚,得保首级至今,再复临阵,犹当奔走。何也?进则死地,退而得生也。” 信陵君道:“孤不忍民于死地。若溃者皆斩,曾不知数百千人也,岂不血流成河!” 魏新道:“公子,仁慈之君也,惟不应掌兵。兵者,凶事也。两军相对,生死相搏,求生者死,忘死者生。若有偷生之念,是置之于死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沉默片刻道:“卿言是也。孤亦欲申号令,习旗鼓,知进退,明赏罚。惟未得其道也。” 魏新道:“前则必赏,退则必罚,信如四时,则其道也。今有进者,得其赏耶?退者,受其戮耶?故知战不胜,而守不固也。” 信陵君终于避席而拜道:“谨承教!”起而曰:“愿以民公子为军正,公子其勉哉!” 魏民愣了一下,终于拜道:“谨奉命!” 信陵君复道:“众卿各遣子弟而归阵,危而不避,公而忘私,堪为忠义之本也。营中无酒肉,盐梅一品,聊以致敬!” 众人伏拜道:“谨领!”各自退去,回室休息,等食时再至。 信陵君送走他们,有些茫然地问张辄等,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道:“必也杀以立威乎?” 众先生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低下头。 信陵君长叹一声,转身进了东阁。盖聂停下练习,与之见礼,他挥挥手,示意他继续练习。小奴过来迎接,他也视而不见,直接走向窗下,和身而卧。小奴取衾给他盖上,就坐在旁边侍候,他也似不觉:心里天人交战。 盖聂收了功,回到阁内,坐在小奴身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信陵君。 良久,信陵君终于叹出一口气来,道:“欲以仁义治天下,何其难也!”回过神,见两人坐在旁边,便道:“卿本佳人,奈何入尘。” 小奴不知其意,没有回答。信陵君复又长叹一声,道:“世间事,常难如意!” 盖聂听懂了这句话,道:“事不如意,非事有差,实意有差。” 信陵君一愣,道:“何谓也?” 盖聂道:“如剑者,每不如意,非剑有差,但能顺遂剑意,则入其微也!” 信陵君一跃而起,道:“汝能知剑意乎?试演一二!” 盖聂拾起地上一根木棍,信手一挥,便至信陵君喉前停下。信陵君大喜道:“善矣哉,其技也!”在身上摸了摸,才记起自己的剑已经送给曾季了。但他有些不死心,问道:“能以他物而为乎?” 盖聂道:“君上其示之。” 信陵君出了门,左右寻找,在厨下找到一根拨火棍和一根吹火棍,拿了跑回东阁前,递给盖聂。盖聂拿在手里,舞弄了两下,就轻松地刺到信陵君身上,信陵君虽然有所知觉,做好准备要躲,但总难以躲开。高兴得大叫道:“善哉,善哉!”引得院内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见信陵君在和一个小孩对剑,初只道是玩闹,仔细一看,一些门客也看出门道来:这小孩不得了!一些门客起了顽心,也上来给盖聂喂招,盖聂毫无异样,一一命中。引得大家一起喝彩起来。信陵君的心情才慢慢缓过来。后来一位先生从室内取出一柄铁剑来,递给盖聂。铁剑过于沉重,盖聂舞弄了好几下都不得力,只得作罢。 看到这柄铁剑,信陵君猛然想起,张辄好像在那次出阵前,给每名出阵的门客都领了一柄剑和一支长兵,自己当时只顾得取长矛了,没有佩剑。但那支剑在哪儿呢? 回头找张先生要回来,送给盖聂!信陵君开始这么想。后来又一想,此议不妥!剑非常物,君子随身。众门客也只有出阵那百二十人有剑。自己如果把那柄剑随随便便给了一个小孩,别的先生如何想!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姑俟其壮!”他这么想着。 转眼就到晡时,四名公子及其家人去而复返,手里都拿着包袱。张辄等迎进门来,这些人都将包袱一一献上,原来是他们送给信陵君的御寒之物,有袍有衾。梁不谷出于太宰之家,出手阔绰,竟然送了一件皮裘。信陵君一一称谢,皆收在堂上。粥成取食,如常成礼,闲谈及一些京内趣闻,和战时杂事,各自散去。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营中开始出现发热,并有蔓延的趋势。仲岳先生连忙就着姜枣,熬了野菊花汤,给发热者喝下,发热的势头才稍有减缓。 在魏家二公子的协助下,后军民军终于在有限的面积内完成了地穴的挖掘工程,所有人赶在下雪前钻进了地穴,有了基本的保暖措施。晋鄙大夫宣布,后军民军将功折过,各飨一餐。 第277章 再探启封 经过近十天的努力,后军完成了给全军挖掘地穴的任务,获得晋鄙大夫的犒劳,得尽饱一餐。信陵君也与有荣焉。 信陵君在这十天里,认真演习了所有训练科目,还参加了一次大型合练,自己感觉良好。 这些天,秦人没有再来,反而从华阳撤了一些回启封。大家猜测,可能是和议中包括了华阳的内容。这似乎也提示,秦魏之间惟一的分歧就在于战争赔偿了:要不要给秦十座城? 吕伯在大梁的工作也很有成效,郑地的粮食源源运到华阳。带动郑地周围的粮价也上升到五十钱一石,而郑地的粮食报价上升到石百钱。 吕伯回来问信陵君这个价格要不要买。信陵君问以前的粮价是多少,买了多少。吕伯回答说,前十天的粮食都是以石五十钱购买的,总共花了二百五十万钱,家老说,大梁已经见底了,必须要从信陵调钱粮。信陵君咬咬牙,决定再买十天的粮食。吕伯建议,由他直接去信陵筹办,比转手公子府的家老要方便一些。信陵君也同意了。为了让信陵能够配合吕伯的工作,信陵君还派了两名门客陪同前往。 其间,有人建议主动出击,攻打,至少搔扰一下秦军。信陵君让门客们讨论,多数意见认为,魏秦正在和谈,现在秦军已经减轻了对华阳的压力,由于不掌握和谈的进程,主动出击可能给和谈带来变数。晋鄙大夫也持同样的观点。 须贾大夫在郑的待遇也得到改善。自从被韩王殿见后,须贾大夫与韩臣们的会面显得顺畅很多。只过了三天,他就与韩相平会面了。韩平很认真地和他讨论了韩国出兵援救的问题,包括后勤保障,以及战后补偿。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援军在韩地的粮食自己准备,进入魏国境内后,粮食由魏国承担;秦军撤退后,魏与韩五城作为补偿。又过了两天,须贾大夫又会见了韩将暴鸢,详细讨论了进军的线路,以及从何时、何地起算进入了魏境。讨论援军内容之详细、细节之具体,让须贾甚至怀疑,魏还有没有必要与秦继续和谈。 须贾将谈判内容分别报告了大梁和华阳,大家都对须贾卓有成效的外交工作表示肯定,让他继续谈判,直到韩派出增援,打退秦军。 太宰府的魏明果然派了一百人的小队来清理粪便,带着十来辆手推独轮车和一百多个木桶。方法很简单,在指定地点挖个浅坑,半埋上木桶,让士兵们把屎尿都屙在桶里面。已经堆积的粪便舀到车上,推到周围乡里出售。这些人好像是专业运粪的,下手十分利落,销售网络也很健全,不到五天,就把过去堆积的屎尿清理干净了。剩下的时间就是把桶里每天的屎尿倒到车里,运走。他们本来要在营地外面找个地方,自己升火做饭,晋鄙大夫不放心,把他们分配到各营,免费食宿。 郭先生的侦察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他的四至图和陈四的详图都在一天天向远处拓展,已经接近启封外围。郭先生说,很多次,他们都与秦人斥侯相遇。启封的斥侯放出来很远,差不多二三十里,似乎很戒备。 天气已经冷得让信陵君半夜睡不着了。小奴和盖聂挤在一个席上相互取暖,信陵君把自己的衾被让给他们,毕竟快到冬天了,他们还只有两件单衣。四公子送的御寒衣物他就放在堂上,每当冻得睡不着时,他就想着把衾被等物拿来用,但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冲动。要成为吴起那样的一代名将,自己虽不能做到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囊赢粮,与士卒分劳苦。但与诸门客总不能差别太大吧,那些先生们也不是都有衾被的! 当他于迷糊中被震天的鼓声惊醒时,感觉到自己终于熬出来了…… 门外凛冽的寒风顺着衣裳上所有的缝隙灌进来,领口、袖口、衣襟……下裳简直就是不设防。院子里已经有了不少门客的身影,各自运动着。信陵君一出现,就有一两个门客凑过来,不几句就问到战事何时结束,这天实在冷了,再打下去不用秦人杀,冻也冻死了。信陵君无法回答,只得微笑着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想尽快结束战事,自己也冷得够呛啊! 早餐喝了一大碗热乎的粥以后,身子才算暖和过来,有了点活力。郭先生过来说,今天要进启封界了,自己准备亲自去一趟。一来,近距离观察启封秦军的机会不多;二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临机处置。 信陵君问道:“先生与谁者同行?” 郭先生道:“今日入启封,非同寻常,臣意百人皆出,各得其道。” 信陵君道:“前者依次而行,才十余人,今者百人皆出,奈何?” 郭先生道:“启封,乃秦之重地,关系所在,设防必严。若依次而行,必为其所觉,后则难为也。故当乘其不备,速入速出。所探之处不必多,其要在速也。” 信陵君道:“先生神变,难测其机。” 言谈间,张辄突然插话道:“臣亦欲往启封,与郭先生同行可乎?” 郭先生道:“臣与陈四兄同行,籍为父子,已演多日。与张先生何所行也?” 张辄想了想,道:“宁无得家臣乎!” 郭先生道:“乡里野人,何得有家臣!张先生欲何所观?” 张辄道:“但欲观秦卒之状也。” 郭先生道:“臣有一路,从水路而上下,先生欲观秦营,可以行之。水路之上,多一人并无大碍。惟不得近岸,只顺水而行。” 张辄道:“幸得先生教训!” 郭先生把张辄引到两名门客跟前,道:“张先生欲观秦营,汝等可作一路。于途之事,尽由蔺先生主之,张先生勿得自由。” 蔺先生赶紧对张先生行礼道:“得与先生同行,幸何如之!” 张辄也十分客气道:“愿聆教训,必不敢违!” 蔺先生拿出华阳四至图,指点道:“吾等今日,从华阳向南至郑郊而东,至尉氏。乃买舟而上,道鸿沟,至大梁。于途地貌形物,一一志之于心,乃谱于图也。” 张辄道:“其道里几何?” 蔺先生道:“从华阳至梁,当二百里,道尉氏而往,复二百里,是必四百里也。” 张辄道:“一日而至乎?” 蔺先生道:“一日何能至也。于途逆旅食宿,当二日或三日也。” 张辄这才知道,这一趟没有那么简单。 蔺先生道:“是出也,先为短褐,至郑郊变服行贾;至尉氏,变服楚商。”张辄只得一一应喏。 蔺先生和同行的范先生很耐心地为张辄进行了全身换装,打好包袱,背好钱,出发时,已经日出三竿。 三人穿过军营,潜行上了大道,往郑而去,好像是三个闲散的农夫,要到邻乡访客。没人时走到一起,相互交流一下所得,有人了就相互离开,装着不认识。这条道早先已经探测过了,所以没有特别的任务,只快步走向郑地。 到了郑郊,三人找到陈氏车行,乘没人的时候进去,出示了节符。掌柜的急忙引到里面,换上长衫,套了辆牛车,沿着大道,往东而去。三人分别观察周围的景致,一一记在心里。遇到在聚落的地方,还停下来,买水买草料,与乡里闲谈,了解这里的情况。一直走到天都黑了,才看到高大的尉氏县城。 尉氏是魏的边邑,有高大坚固的城池,日常驻卒一千五百人。秦人占领了启封后,并没有继续攻打尉氏,只向尉氏所属的乡里收购粮食及其他用品。尉氏令不敢出城,更不敢管,只紧闭城门,严加防守。尉氏乡里,故郑的势力强大,平时就难以调服,秦人一勾引,立即要粮给粮,要物给物,只顾自己生意合适就行。 尉氏城外也有陈氏车行。三人将车驶进车行,有保人出来迎进去,掌柜的安排好房间,蔺先生故意用楚谈对掌柜的道:“旦日欲庸舟上大梁,其可得乎?”掌柜的满口答应,道:“必无失也。”三人进入房间。掌柜的很贴心地问道:“先生需灯盏否,但一钱一盏。” 蔺先生道:“可也。所用灯盏,旦日共折。晚餐何办?” 掌柜的道:“厨下有粟有蔬,若需盐梅酱醯,可以自取,旦日共折。若需酒肉,隔街有肆,或有未尽酒肉,亦未可知。” 蔺先生道:“既如此,吾等自炊,勿庸烦劳。” 于是张辄自往厨下炊粥,蔺、范二先生就着小灯核对着各自看到的形貌。少时粥成,张辄盛出,请二先生就餐。三人吃得盆干碗净,各自歇息。 客舍里的草垫得很厚,衾也尚软。三人在华阳冻了好几天睡不着,现在暖暖和和的,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第278章 暂回大梁 次日起床,三人在逆旅内吃了早餐,算了房米灯钱。掌柜的已经雇下一只船。三人上了船,说好船钱,船夫撑竿摇橹,小船沿涡水驶入鸿沟,向上游的大梁而去。 三人就在前甲板上或坐或站,欣赏(观察)两岸风光。约一个时辰后,进入启封地界。 这里与刚才走过的地方明显不同的是,岸边的房舍多了,相应地也就修起了堤岸,和平野上自然的缓坡有了明显区别;同时修建了码头。秦军的防御重点就放在码头上,河中的船只,只要不靠岸,一般不会受到盘查。 随着船行渐进启封中心,空气也越来越污浊,甚至可以明显地嗅出浓重的腐臭之气。当船行经过第一座桥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情形:一排排秦卒脱得赤条条,两三人一组,相互往对方身上泼水。由于人数过多,张辄等可以肯定,这不是对有过失士兵的惩罚。于是跑到船后问船夫道:“秦人意欲何为?” 船夫看了,摇头道:“是为秦人,行为乖张,如此寒冷,还浇冷水,怕不要冻死人。” 张辄道:“可稍近岸。” 船夫把船往边靠了靠。岸边相互泼水的秦卒发现了,有的停下来,有的市场叫道:“远去,远去!” 张辄高声叫道:“天寒,兄等不避寒,反浇冷水何为?” 秦兵们哄笑起来,有人道:“汝中土人何知!浇冷水,擦令热,一日不觉冷。” 另外一些人道:“休得靠近,远去,远去!” 船夫急忙把船划远了。张辄还在念叨:“浇冷水,擦令热,一日不觉冷。” 越靠近启封中心,船只越多,船行越慢,这倒方便了三人观察秦人的动静。 河道两边都停靠着两艘大船,像一扇门,控制了河道的进出,大船上有持弩荷戟的秦卒。 张辄复问船夫道:“如此大船,何人所造?” 船夫看了道:“是为战船,常人何能造,必王也。” 张辄道:“尉氏境中,有能造此否?” 船夫道:“吾等小舟,犹可赖以乡里。如此大舟,非千万人莫成,需大江大湖,集起众人,方得建造。” 张辄道:“父等曾见否?” 船夫道:“乡里行远船者,于楚见之。楚犹有更大者,号曰王舟。高比城楼。” 张辄终于看到来启封粜粮的乡里,便指问道:“汝乡之粮,亦粜于启封者乎?” 船夫道:“吾乡里粜粮,多以舟载,此以车载,必近地也。乡里农家少至启封,多有商者入乡收之。一石二石,不足一舟,亦难知行情,或遇盗贼,性命亦无,故多粜于商者。” 张辄道:“如父者闯荡江湖,亦广见识矣。” 船夫道:“若家有薄田,亦不为此也。少时离家,丧命者数矣,老则归乡,家业俱无,但得一舟,为衣食之寄。” 张辄道:“往大梁者亦众矣?” 船夫道:“汝见河中舟楫往来,多往大梁。客往大梁何为?” 张辄指了指前甲板,道:“但随众友闯荡,觅一线生意。其实难知也。父知何可贸易者乎?” 船夫道:“汝观启封,驻军十万,吃喝服用,无不尽天下之财,但得其一,可致富也。” 张辄道:“乡里间有因之而富者乎?” 船夫道:“余粮者,烧窑者,女织者,价皆高,虽难曰富,小有兴也。闻者皆不精美,惟以粗大得用为度。是则与寻常不同。” 张辄点头称赞道:“父言甚精当。微父言,小子几误,而以精美者为务也。” 船夫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起来,对张辄道:“先生亦非常人,当来兴家致富。” 张辄道:“父何以知之?” 船夫道:“吾阅人多矣,如先生之可亲可近者,几希矣。和气生财,先生必能生财也。” 张辄道:“小子若得承父之言,必当酬报!父之乡里,颇有医否?” 船夫道:“医者原有,尽为所征也。” 张辄诧异道:“为谁所征?” 船夫道:“闻道尽入启封矣。秦人西来,水土不服,多病者。加以天寒,而衣食不给,故尽征医者为治。” 张辄向岸上扫视,并没有发现秦军有兵力减少的迹象,他们还是很严谨地在桥的两端守御,一辆辆装满货物的车从桥上依次通过。他也的确看到了车上装的不都是粮食,还有陶器和布匹。 在视力可及的地方,送粮送货的车乘络绎不绝,他似乎还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向那个方向再看,人太多,看不甚清。他觉得,好像是芒寅的身影。难道这位失踪已久的芒府大子,竟然出现在启封? 船过启封中心区时间其实不长,目力所及也只有两岸狭窄的范围。往空中望去,天色灰蒙蒙的,十分低沉和压抑,而极度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浓烈,几乎让人窒息。 三人都忍不住掩鼻。船夫道:“十万之众,吃喝事大,屎尿事也大。秦俗无圊,屙屎随地挖坑,坑无处可挖,故臭气熏天。”边说边加快了摇橹的节奏,小船快速驶过集镇中心,空气才慢慢好起来。 张辄心想:“处此恶气之中,秦人得无病乎,盍不疾退!”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能长期生活在如此污浊的环境中! 不久后,他看见巡哨的魏卒和魏国了瞭望台,以及一阵团团浓烟。船夫道:“启封与梁相敌,然皆大开四门,故于界上时起烟火,以示无事。若见彼军至,则烟火不起,战事即起。” 张辄道:“难得如此烧柴!” 船夫道:“日一车柴,绝不敢少。” 至午,船至大梁城下。三人弃舟登岸,跟在人群后面,并未经过特别盘查就进了城。 南城紧靠王城,而王城的南边就是魏公子府。三人很自然地往公子府拐了进去,迅即被一群武卒喝止道:“王城禁地,不得擅入!” 张辄等只靠停下。张辄道:“吾等自华阳归,公子有信投于府中,愿让行!” 领头的似乎是个卒伯,看了一眼张辄,道:“可有节符?” 张辄道:“公子命捎口信,合府之人皆识,并无节符。” 那名卒伯指了两名武卒道:“汝二人引先生往公子府,试往见之!汝二先生请稍留,若公子府人出,自然无碍。”三人连忙应喏。 两名武卒带着张辄直往魏公子府,门前叩叫,出来一人,一眼见是张辄,立即惊叫一声:“张先生!” 张辄点头道:“正是微庶!” 那人急忙跑进门去,少时家老急急迎出来见礼,张辄道:“犹有二先生在城门边,愿往迎之。”家老急请一名家臣去迎,还对两名武卒道:“是吾家先生!”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塞到武卒手中。一名家臣随着武卒去到城门边,将那两名门客也迎回来。一时间,“公子遣三先生归府”传遍全府。 家老将三人迎入府中,先不问话,就命厨下烧汤,给三位先生洗浴。将三人让到一间暖阁内,奉上清酒、果品。少时人报汤成,三人即往浴室,相互帮助着,美美地搓了个澡。家老取来干净的衣服,内外换好。在外近一个月,未曾如此清爽。 沐浴更衣已毕,童子将三人引至堂上,家老和众多家臣正在堂上等待。两下见过礼,家老问起营中之事。张辄一一回答,蔺、范两位先生作了补充;张辄并问起大梁之事,家老也一一做了回答。 家老道:“前者有吕伯持节来归,调府中金钱几二千金,府为之空。” 张辄道:“华阳之众,皆感君上及家老之德,得保首级。此金乃华阳十日粮也。”座中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家老也叹道:“穷其府库,只得十日之食,战之费可谓甚矣。今府库已罄,又将奈何?” 张辄道:“乃往信陵支调,以供华阳也。” 座中又是一片惊叹之声。 张辄道:“大梁城防与魏秦和议,于战和关系甚巨。家老其有所闻?” 家老道:“盖有所得,尽告于吕伯。其事盖出于贵人,口风甚紧严,臣下少得而闻也。” 张辄道:“臣等为君上所遣,乃探于启封。不敢久留,即当回报。” 家老道:“但得一餐而已。可少慰久望之心。” 正说之间,忽报魏相府遣人至。家老连忙迎出来。来人道:“闻公子遣使自华阳来归,魏相喜不自胜,本意上门拜访,奈事务所缠,愿请三先生至府一叙!” 家老道:“三先生身负重任,餐后即回。此军务也,不敢淹留,改日登府告罪!” 来人道:“相有紧要,事涉启封,公子必有欲知之者。若得其便,愿即往!” 家老见说“事涉启封”,恐是和议之事,遂上堂告知张辄。张辄道:“君上欲知和议甚切,魏相其主议者,回之不便,愿往见。” 家老于是出来,告以“稍俟便至”,把相府来人请走了。 张辄等三人和众家臣商议了片刻,乃决定由家老陪同,前往魏相府。 魏相府也设在王宫内。四人走了不多远,就到了魏相府。门人通报进去,魏相家老魏正迎接出来,见是张辄,连忙行礼,口称“见过张先生!” 第279章 晋见魏齐 魏相魏齐的冢宰正是魏喆的父亲魏正。此人刚刚将魏喆送到华阳,见过张辄一面,知是信陵君门下核心门客,自然不敢怠慢,将四人迎进府去。边走边亲热地寒喧道:“张先生幸得归国!” 张辄道:“薄有事务,略停即走。” 魏齐迎在大堂之外。四人于阶下见礼,魏齐于阶上回礼,然后吩咐魏正道:“正宰请魏老厢房暂歇!吾有事请教三先生,少时即归。” 二人知道今天的事涉及机密,魏正立即把公子府家老请到旁边的暖阁中,好生招待。 张、蔺、范三人在魏齐的揖让下,登阶上堂,于客座坐下。魏齐把自己的坐席拉近三人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直接问道:“吾主和议,先生其知之!” 三人皆拱手道:“知也。” 魏齐道:“和议之成也,实有赖于华阳甚巨。愿先生以实相告,华阳能持几时?” 三人对如此相问,皆出意外。沉默片刻,张辄回答道:“华阳十万之众,日费千金,魏相之所知也。今幸赖君上出其私帑,令粮秣稍齐,然府库一空,接济不继。闻魏相和议,乃勉力而支也。若秦人全力以向,事在不测。” 魏齐道:“华阳之困,吾所深知。大梁与秦,已成和局。今和议难成,其要者,在公子必得持久也。何者?秦人挟华阳相要,必索十城而后已。” 这番话完全出乎三人意料。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在华阳坚持,给了秦人很大威胁,是谈判的一个有力筹码,可以为魏使换来更有利的和谈条件,但听魏齐的意思,华阳反而成了秦军威胁魏国的筹码!张辄急问道:“何谓也?华阳宁害魏相乎?” 魏齐摆摆手道:“非此之谓也。秦人入魏,本为攻城掠地。弃边邑而不攻,直入启封者,乃欲动吾王以议和也。王乃欲以一二城,乃至三五城为和。秦人入魏腹地,攻则不取,守则难固,朝不保夕。不战而得城,亦有利焉。然秦难曰:华阳见在吾手,守信阳者,王弟也。焉得以区区一二城而置之。必得十城而后可!魏使以为不可。秦乃发兵攻华阳,得首三百余级,直至华阳城下。宣言曰,若不得城,愿以公子之首为价。魏乃许以五城,秦军稍退。然犹索十城以为和。今先生实言相告,公子能持几何!” 张辄等三人感到既无奈,又可悲。他们被秦人戏耍了,对方轻轻松松斩下三百首级,作为和议的筹码,挣到五座城池——如果魏齐之言无虚的话,而自己除了一地鸡毛,一无所获。但他们不服,他们正在战斗,他们的抗争怎么能成为敌方手中的筹码呢? 张辄道:“十数日前,秦人以少众攻吾,虽小有收获,非战之罪也。大夫以民军诱秦向前,欲以歼之;秦人桀黠,望城而退,故未得所愿。非战而不胜也!” 蔺先生道:“此战虽未获全功,然亦多方寻机乘隙,以抗强秦。吾等此来,正为寻启封之隙而乘之!” 范先生道:“为秦所误矣!秦以不胜以为胜,魏以不败以为败。献城失地,深可叹也。” 魏齐闻言,面色变得不善,低沉着声音道:“先生既有破敌之策,任秦与公子一战,奈何?若公子得退强秦,非止有功于社稷,亦可名扬四海,为天下率!” 三人发觉魏齐态度大变,心下吃惊,张辄连忙收口道:“魏相差矣。区区华阳,兵微城卑,焉得抗强秦。魏相相顾之德,微庶等必报之君上,永铭不忘!” 魏齐颜色稍稍和缓,道:“公子出阵,非比寻常,攻伐战取,人不以为功;稍有所失,人以为过。愿诸公察之!” 三人只得伏拜于地道:“幸得魏相教训!” 魏齐道:“折冲樽俎,决胜千里,正相表里也。先生实言相告,其战若何?” 经过前面的教训,张辄小心地组织着语言道:“数日前,秦人以偏军来犯,未能得意,惟小有杀伤。今吾整军经武,以待强秦,虽不敢曰胜,颇可一战。惟时近寒冬,天寒地冻,军士衣食多不周全,虽得将军之计,掘地穴以为避寒之所,权也,非经常也。军食一仰君上府库,今府库已空,难以为继。虽然,若魏相有命,君上必舍命竭力,以为报效。” 魏齐道:“公子之出阵也,无功不返。然千金之躯,不可居险。是故百战百胜,孰如不战而胜之。时近寒冬,先生所知矣。公子之艰,吾亦深知。惟公子既艰,而秦犹艰。出兵千里,衣食住用一仰于人,兵暴于野,水土不服,士卒多疾。启封城内秽气冲天,难以卒闻。以市籴充军粮,钱粮之有限,而军食无限,难以持久,久必有变。惟其变也,可退秦人……惟犹需时日也。若公子能相持一月,则庶几矣。” 张辄道:“十万之众,日食半斗,犹需粮五千石。今之粮价,石六十,计三十万钱。一月需钱千万。衣用之物,犹在外也。天寒地冻,柴不可少。军之所近,草木一空,所需皆取于数十里之外。最为所急者,士无寒衣。” 魏齐道:“军之所需,一城之所出也。愿先生告公子,能持一月,便得一城。愿公子善加谋划。若不得,可亟告,献十城而和可矣。” 张辄道:“闻须贾大夫说韩出援,可得也夫?” 魏齐道:“韩卒之出也,亦直五城!衣食物用犹在外也。况韩与秦和,焉得助魏击秦。不可为计也。” 张辄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魏王想一两座城池就把秦军请走,最多五座城;而请韩军来援也需要五座城,那请韩援还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没有韩援,大梁又不可能出兵,那只能以华阳一隅独抗秦军,这可能吗? 张辄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华阳攻敌,可乎?” 魏齐似乎也没想到张辄会问这个问题,在他的印象里,华阳能够守住就不错了,于是问道:“华阳犹可攻秦乎?” 张辄道:“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然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此以弱克强之道也。华阳之不行者,惟恐怒秦,而误魏相之和议也。” 魏齐想了想,道:“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 张辄道:“微庶当告于君上,而谋之于晋鄙大夫也。” 魏齐道:“虽战之未胜,和议未成,然秦人之退也,无过年矣。十万之众,当何以处之,君上与大夫宜密妥议之。” 张辄道:“何谓也?” 魏齐道:“大梁尉未之言乎?芒将军亦曾言也!十万之众,皆饥民也,欲以劫掠以续命。现攻城无功,掠野无得,暴兵经月,民皆疲惫。苟无善后之道,其为盗也甚烈!” 张辄道:“民军居于野也,甚严整,未闻桀傲奸猾之事。信陵君从而练之,以为劲旅。” 魏齐道:“民以食为本。苟得其食,任劳怨,供驱使,无不应手。一朝不得食,贼心便起。所谓小人喻于利也。今民十万,皆得其食,任供攻伐战守。一朝失之,举刃相向。惟愿公子察之。” 张辄道:“魏相教训极是。一月之食,需千万之钱,此非君上所能独应也。愿魏相善筹之。” 魏齐失笑道:“吾者,王及公子家臣也,生计寄焉王与公子,何得其他?公子与王,兄弟也。王之所有,岂独无益于公子?千万之钱,不过二千金也,公子扫仓之余,亦足给之。而谓其无,欲区区苛于臣哉!苟得秦退,而魏得保城池不失,王宁薄待公子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张辄心知,魏齐是不想从王宫出钱,所有一应战争开销,都得由信陵君自己承担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随即魏正在阶前告道:“公子府来报,王遣龙阳君入府访先生,愿诸先生早归!” 魏齐等赶紧出来,果见魏公子府的家臣立于阶前,魏正和魏公子府家老站在旁边。魏齐道:“愿闻其详!” 那名家臣礼敬后报道:“适王遣龙阳君过府,言闻有先生从华阳归,王甚念公子,欲籍君问讯。臣等告以为相所宣,龙阳君乃留府等候。臣等不敢劳龙阳君久候,乃命臣请先生速归。” 魏齐道:“诸先生归国,王亦知矣。王既遣使讯问,臣虽欲多得公子之音讯,然不敢留。愿公子善谋其策,以生万民。” 张辄等立即辞去,匆匆返回魏公子府。路上询问细节,家臣道:“似无他,但求音讯耳。小心应答即是。” 一众人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抄近道从后门回到府内,绕到前面,于阶前报名:“微庶张辄、蔺嘉、范氾,谨奉命拜见龙阳君。” 龙阳君在堂内还是恭谦地坐在客位,但公子府的家臣们根本不敢坐,皆执手恭立于下首。见阶下有报,龙阳君立起,走出堂内外,于阶上回礼道:“王闻公子府门下先生归国,臣奉王命,有事咨于先生!” 三人于阶下皆齐声应道:“喏!” 第280章 京中贵人 龙阳君上衣下裳,冠帽岸然,外罩披风,眉目俊朗,神态飘逸,仪表谦恭。 见龙阳君自称奉王命相问,跟在身后的魏公子府家臣们连忙下了台阶,侍立于阶下。 龙阳君深通礼仪,长揖至地,直到家臣们都下了阶,才直起身来。道:“王问信陵君安否!” 张辄躬身答道:“公子虽身临阵战,幸无损伤,实赖天之祐,王之福!” 龙阳君道:“王问信陵君衣食足用否,夜卧得眠否?” 张辄道:“公子衣食起卧一如士卒,不敢增也。” 龙阳君道:“王问诸先生归国何所司也?” 张辄道:“臣等奉命经水道巡探启封,幸得归国,无所司也。” 龙阳君道:“王问信陵君何所求于王也?” 张辄道:“公子与王,一体也。苟为宗庙、社稷,不敢有私。” 龙阳君道:“王问华阳行阵和睦,上下同心,将率合力!” 张辄道:“此臣等职司,自当尽心竭力,不敢劳王挂心!” 龙阳君长揖道:“王之五问已毕,臣当回报王,敢辞!” 众人等尽行伏拜,恭送出后门。家老觑空道:“君便时,臣过府回拜!” 龙阳君道:“焉敢劳宰老过府!自当日日扫庭相待。” 一众人坐出后门,躬身良久,直到龙阳君远去。 回来后,家老对三位先生道:“王与相皆知,想群臣自无外也。他者无所顾,将军与大梁尉其访乎?” 张辄看了看天色,道:“臣等欲今日归华阳,愿家老其告罪!” 正说之间,府前来报,芒将军遣使请张先生等过府相叙。 家老道:“避之不及矣。愿以见!”领着三人出府相见。出府一看,大吃一惊,前来相请的竟是芒辰。 两下见过礼,芒辰对张辄等道:“张先生归国,臣等不知,未得相迎。请奉父命,请先生过府一叙,共商梁、华协作之意,愿无辞!” 张辄只得道:“将军之命,焉敢辞。” 家老道:“愿公子入室稍歇,敝府备车。” 芒辰道:“不敢催促。敝府已俱车三乘,供先生驱驰。”拉过三乘马车,果然都是两人在车上,留下车左之位。 家老道:“公子尊驾,愿请供酒。” 芒辰道:“非敢失敬!想先生匆匆归国,必有要务。将军亦不敢误也。愿早与之言,庶不贲事。” 张辄道:“公子之言是也。微庶等就行,请家老勿虑。” 家老道:“先生之归也,得啜一粥亦难矣!”遂拱手相别。一番谦让后,三位门客依次登车,均居车左之位。张辄与芒辰同乘。芒辰亲自驾车,直往将军府而去。 在门前迎候的是芒亥和车右先生,两人见张辄等下车,下阶迎了过来,相互见礼,揖让到府内。芒卯在堂前迎候,将三位门客迎进堂内,请三位先生客座就坐,再辞不许,只得坐了。主座坐的芒卯和车右先生,芒氏三位公子出去搬来一个大瓮,舀出一大碗呈给三位门客,饮之竟然是枣水。三位先生一路行来,早已饥渴难忍,皆一饮而尽。三位公子皆于下首侍候,频频供水。 芒卯还没等枣水上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道:“愿先生早言华阳之状。” 张辄趁着几位公子上枣水的功夫,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待饮过枣水后,才缓缓道:“大梁之守也,王命尽付于将军。公子军于华阳,以为大梁之犄角。故朝夕以待将军之命。敢问将军攻守之策!” 芒卯道:“方今大梁攻守,非关兵事,实在朝政。何者?诸贵戚各有关通,竟能止秦不攻。吾竟无能,惟知兵战。乃为诸大夫所请,尽开城门,乃至通商于启封。先生博闻,有两国交兵,而商路相通,城门不闭乎?” 张辄道:“是则未所闻也。华阳城门开而不闭,乃因重兵护卫,秦无能攻也。乃至郑城亦皆开城,是为何故?” 芒卯道:“天下和议汹汹,皆不愿战。故战守之间,得此奇观。公子欲得吾令,吾亦不知战将何如!惟备守战之具而已。魏与秦和,魏相主之,亦不知和议何成,所议何事。但闻魏当献十城以和。颇有欲王允之者。” 张辄道:“此军国大事,非臣等所敢知也。愿闻将军之意。” 芒卯道:“臣初与公子议兵,乃以长城之兵蹑秦后,韩出其右,魏出其左,秦必走也。不意事出意外,竟成如此之状,战又非战,和又非和。如之奈何!” 张辄道:“以将军之意,华阳今当何如?” 芒卯道:“大梁、启封、华阳,今非在吾手,实掌于魏相也。非掌于魏相也,实掌于秦也。” 张辄道:“王献五城以和,将军以为如何?” 芒卯道:“即十城亦可也。今大梁、启封水陆尽开,秦人朝发夕至,大梁军民朝乾夕惕,不得稍息。且时近隆冬,诸事不备,恐入冬难挨,冻馁盈门。若误春时,尤为难矣!若秦人退走,大梁戒备解除,华阳军尽遣,民得备冬,地不失时。凡此诸般,胜十城多矣。今非止民也,即臣等亦心身皆疲也。” 张辄道:“若和议既成,华阳当遣。遣之之道奈何?” 芒卯道:“先生之忧,正吾所忧也。华阳之卒,尽四乡之饥民也,朝不保夕,死中求生。若不得卒岁之资,其势必乱。乱则为患,有甚于秦也。何者?魏与秦,君子之交也,虽刀兵相向,三五之礼犹不可少;苟得其利,义不失也。民乱则为盗贼,少廉耻,无信义,进则畏死,退则贪利,捕杀之不尽,为害甚巨。” 张辄道:“将军必有遣之之策。” 芒卯道:“其策有三:其上者,攻城拔寨,以建其功,按功论赏,各得其所。今之华阳,有城可攻乎?其中者,与敌奋战,杀十人而一人成功,以功论赏,其无盗贼矣。今可与秦一战乎?其下者,尽赐功爵,给官养之,以得卒岁。今上、中策不行,公子可行其下者。” 张辄道:“下策其可行乎?未得王之命也!” 芒卯道:“他人皆不可,惟公子可也。公子,王弟也。公子之言,盖王言也,非卿相之可非议也。愿公子自承王之雷霆,而利宗庙、社稷!” 张辄道:“是费公帑几何?” 芒卯道:“平年夫一百五十石,户牖中饥,户约九十石,虽足食,无税、祭与衣也。但得户三四十石,可以卒岁。” 张辄道:“十万之户,乃三四百万石也。” 芒卯道:“免其税,得十五石,官给二十石可也。” 张辄道:“是亦出公子之私帑乎?” 芒卯道:“五与公子,一而二,二而一也,公私焉分?但利国家也。” 张辄道:“容微庶告于公子!现华阳之军,粮秣难继,将军其有令乎!” 芒卯道:“闻公子遣门下尽出府库以资军,王心甚慰。若得胜而归,王必有封赏。公子无吝也!” 这时,芒卯身边的车右先生出言道:“吾观先生常离王与公子,非是也。王即公子,公子即王,王安则公子安,公子存则王存。不可离也。凡求诸王者,苟利国家,公子可径行之,无虑他也。先生,公子之腹心,当尽心于此,不可懈也。” 张辄道:“微庶谨领!” 芒卯道:“吾已尽言大梁之事,愿先生详言华阳之状。” 张辄道:“亥、辰二公子初自营归,当告于将军,何待复言?” 芒卯道:“二子虽在营中,袖手旁观,不得其实。愿先生复言其实也。” 张辄想了想,便从芒卯归国之后开始说起,信陵君一开始准备在长城外御秦,组织民军修筑起完整的防御工事。营垒建设刚完,大梁尉至营,报秦军已袭取启封,长城之外的营垒尽成虚话。而大梁尉忽发心疾,难以统兵,仍由信陵君率军,欲从朝议,蹑秦军后,与之死战。在准备粮食的过程中,九位公子于圃田城外为盗贼所歼。随后意外发现华阳城粜粮于启封。乃变计袭取华阳,以华阳为中心,构建防御。然后,芒氏二公子佐梁尉公子尽率囿中武卒至华阳,当夜为敌所袭。当我准备暗袭启封时,秦人突然出兵,与我对峙。晋鄙大夫遂坚军高垒以待。相持至今。其间,秦人数犯我,皆为我所退。秦乃增兵大犯,虽少得杀伤,亦无功而返。大夫遂颁“教戒令”,整训民军。后二公子归而申公子至,传将军掘地穴以备隆冬之命。乃以全军之力,十日内尽得全军尽入地穴,略避风寒。以及信陵君设立医营,及参与民军训练等事。须贾大夫随二公子至营,迭遭颠沛,复与须公子及信陵君诸门客同往郑中,韩王先托辞不见,乃与须贾大夫议,籴粮于郑,以逼韩王,韩王乃见之。凡此诸事,一一报告,惟有与陈筮、曾季相见等情,一字不露。 在张辄叙述的过程中,芒卯与车右先生双目炯炯,直盯着张辄,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还不时扫一扫其他两位门客,观察他们的表情。张辄双眉低垂,娓娓而谈,语气平稳,不加起伏,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但另两位门客就做不到掩饰自己内心,随着张辄的叙述,脸上变幻着表情。——被芒氏众人一一看在眼里。 第281章 夜归华阳 当张辄完成自己的陈述,堂内已经暗下来。芒卯吩咐掌灯。一支粗大的火炬被插到屏风前的案几上,灼灼的火光跳跃着,让每个人的脸都黑一阵,白一阵。 芒卯听完陈述,沉默了片刻,道:“公子身居险地,遭遇诸苦,皆臣之罪也。臣虽万死,莫能赎也。” 张辄等伏拜道:“惟愿将军早定退秦之计,君上无不奉行!” 芒卯转换了话题,道:“先生等皆与秦人交兵,必知秦人虚实。” 张辄道:“依微庶所见,秦人阵法谨严,士皆用命,行伍相救,令行禁止,旗鼓整齐,诚劲敌也。追亡之时,行阵解散,稍有可乘。” 芒卯道:“愿具言其道。” 张辄道:“秦人近吾阵前,以盾为卫,箭如雨下,民军死伤甚多。乡民无知,惊慌四散,冲乱四周八营,秦乃以急鼓,促戟士逐北,阵遂解也。乘此隙也,大夫以弩射之,以大军临之而退。” 芒卯道:“方战之时,先生等居何处?” 张辄没有说自己在秦军阵后观战,道:“居于华阳。”其他两位先生则道:“于华阳四至哨探。” 芒卯道:“亲见其战否?” 三人皆道:“未亲见也,但得闻耳。” 芒卯道:“吾二子虽历此战,亦未身临。终不知秦人虚实。”嗟呀之间,忽然道:“闻启封令、尉,见在华阳,其必知启封虚实之状,公子若无他用,愿以遣归。” 张辄道:“当告君上,谅无他也。” 芒卯道:“承先生惠顾,得知华阳之情,谨拜谢!”于座中一拜。三人尽避席回拜。知道会见结束,随即告辞。芒卯还让芒辰备车相送,并取将军节符一支,道:“恐军务紧急,于禁城后行走。可持此节,通行无碍。”三人皆称谢。张辄将节符收入怀中。 回到魏公子府,叫开大门,与芒氏诸人作别,关门转过萧墙,发现家老一脸焦急地过来,见了张辄道:“先生犹不得歇,大梁尉至矣!” 张辄心中一紧,随着家老进入一间暖阁,案上安灯,大梁尉坐于其后,门下有两人侍候。四人进来见礼,侍候的人退出。四人于案两边坐下。 大梁尉道:“臣得一事,非心腹不敢言也。闻先生归国,隐蔽来访,犹恐人知。” 张辄道:“愿闻大梁尉之教!” 大梁尉道:“当急告公子,秦与魏密议除公子之计。” 张辄心里吃了一惊。其实,自信陵君出大梁,一路走来,似乎刺客、剑侠不断。张辄也怀疑其中有什么名堂,但也找不到线索;每每要追查时,信陵君总以军务紧急为由否决了——是不是信陵君自己也知道,故意回避?现在听到大梁尉明确提起,立刻提起了精神,道:“大梁尉何谓也?” 大梁尉道:“闻秦与魏议,要和议前尽灭华阳之军,其意乃在公子。公子身败,或死于军中,或毁于名节,皆不得复起。乃其意也。” 张辄道:“何人出此计?” 大梁尉道:“公子身败名裂,何人得意?” 张辄不敢再说,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问道:“将以何策应之?” 大梁尉道:“勿轻战,勿浪战,深沟高垒,远斥候,先为不可胜。” 张辄道:“是晋鄙大夫之所为也。然则久持不决,粮秣为艰,奈何?” 大梁尉道:“魏既为艰,秦宁易乎?其艰必倍之。相持既久,秦必退。然其要者,犹在城内。但城内无事,秦无能为也。” 张辄道:“城内?城内但武卒中营与诸门客,并无他人。” 大梁尉道:“公子常亲民,身为士卒先,此其窍要,宜为所乘也。” 张辄道:“大梁尉何以闻之?” 大梁尉道:“谋之于殿堂,焉得无闻!言尽于此,愿先生勿以轻忽视之。”起身相辞。家老欲挽留,大梁尉道:“阴行潜入,不敢当人。亦不可回访。就此而辞。” 家老叫来马车,是一乘四周皆严的安车。大梁尉钻进去坐下,马车出门而去。 张辄道:“大梁尉何至?” 家老道:“晡时乘安车而至。” 张辄道:“何所托辞?” 家老道:“但聘问公子及其子。” 张辄道:“摆明车马,何言隐耶?” 其余三人皆摇头。蔺先生道:“大梁尉此来,甚出意外,其言可疑。” 张辄道:“虽可疑,其意欲何为?不欲华阳与秦斗乎?不欲公子亲民而为士卒先乎?” 范先生道:“其行虽可疑,其言不可轻忽。观其言语吞吐,似有所隐。久候而匆匆一言,必有大意在焉。” 家老道:“事关紧急,不敢催促,愿即赴华阳,以报公子!” 张辄道:“家老所言是也。愿家老备车一乘,器械齐备,臣即起也。” 家老急忙去准备,让人给三人端上晚餐,竟然有菜有肉。三人也正腹饥,一顿罄尽。家老来言,车已备好。三人出来,检查辔绳、弓戟、剑盾等物无误。即牵车出门,沿街走到南门。出示了芒卯给的节符,武卒开城。三人出城后,登车而行。 车由范先生驾御,三人商量的结果时,以最直接但出人意料的路线,驶回华阳。范先生路径熟悉,驾车避开大道,只往小径而行。是夜昏暗无光,浓浓的暗夜下,前面五十步都看不清,弓箭几乎无用,张辄索性放下弓,只把盾拥在身前。范先生驾着车,东拐西转,轨迹无常,在夜暗的掩护下,根本看不清,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暴露着他们的行迹。 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到达长城边。车在这里转向南,向被秦人烧毁的南关驶去。张辄突然道:“南关残破,车马难行。转向北,开城行大道。” 范先生闻言,带住马,兜转方向,向北而来。车到圃田,张辄道:“人困马乏,盍入城中稍歇再行。”两位先生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反对,把车驶到城下,叫开城门。圃田守亲自出城接入城中。张辄道:“是马奔驶一夜,恐马力难济,愿换马而行。” 圃田守命人把信陵君出城时留下的马车再备好一乘,送三人出城;又于长城下叫开城门,鸡叫头遍。出城后,一路急驶,到达华阳城外时,已是旦时。 蔺、范二先生立刻被郭先生叫去绘制四至图,马车被值夜的门客牵走喂养。张辄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会儿,理理思路,再与信陵君见面。但他惊讶地发现,屋内竟然睡着一个人!吓得张辄猛地关上门,跳到院子里,叫道:“何人?” 一个个门都打开了,众人见张辄站在院子里,全神戒备,也都紧张起来,围在他的周围。 张辄的房门也打开了,施施然出来的竟是仲岳先生。张辄这才放松下来,问道:“仲岳先生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揉揉脸,道:“吾见先生彻夜不归,必有大事,故相待耳。困倦难挨,竟然睡去。” 张辄对周围人拱手道:“心神不宁,搅扰先生,心甚不安!”众人渐渐散去。 张辄对仲岳先生道:“闹鬼!何以见此!” 仲岳先生道:“非敢惊闹,实在要事,待先生一决。”先张辄一步走进房间里。 张辄随后跟进来,道:“何事急迫至此?” 仲岳先生道:“唐叔入城传言,欲兄往吕氏车行访曾氏。” 张辄一下子跳起来,道:“曾兄至矣?何时而至?” 仲岳先生道:“吾道先生外出,旦日方归。唐叔遂去。” 张辄道:“唐叔何时入城?” 仲岳先生道:“黄昏之时。” 张辄道:“追之不及矣。”遂拉仲岳先生坐下,道:“吾亦有事,欲请教先生。愿先生忍倦与我一决。” 仲岳先生道:“先生犹无困倦,而况吾乎!” 张辄道:“乘车而至,虽疲惫,犹无困倦。” 仲岳先生道:“先生其言乎!” 张辄道:“吾自尉氏入启封,直上大梁,遂入府中。举城皆知。” 仲岳先生道:“何以知之?” 张辄道:“入城时为武卒查问,不一时,而尽知矣。知之犹可,魏相、芒将军相邀过府,魏王与大梁尉入府探询。” 仲岳先生诧异道:“王亦入府?” 张辄道:“遣龙阳君入府。” 仲岳先生叹道:“是亦未善也!……先生其言之。” 张辄道:“魏相之召也,欲闻华阳之事,而曰,魏秦和议,惟在于华阳。秦索十城,魏愿献五城,华阳守一月,可少献一城。愿公子加意焉。” 仲岳先生想了想,道:“或有其事也。” 张辄道:“芒将军之召也,亦询及华阳之事,惟言魏秦之和议将成,而华阳之民将遣,需预谋其策。将军之意,乃在公子晋民爵,而官给之一年。” 仲岳先生道:“官给一年,斗食则三十六石,十万之众则三百六十万石。一县之地,恐难支也。” 张辄道:“将军欲公子私帑给之。” 仲岳先生道:“一月之粮奈何?” 张辄道:“亦赖公子也?” 仲岳先生道:“王其无出耶?” 张辄道:“吾亦责之。车右先生曰,王与公子,兄弟也,一而二,二而一,不可分也。苟利社稷,岂在公私!” 第282章 疑云 仲岳先生闻张辄学芒卯之言,华阳之事全赖信陵君一己承担,有些气闷。但对芒府的一些大道理,又无法反驳。默默算了算:“一月之资十五万石,一年之给三百六十万石,合三百八十万石,约二万五千户。其犹可也。” 张辄语气有些急迫地道:“然犹可畏者,大梁尉自言阴潜入府,告以魏秦之和议也,必以秦尽灭华阳之军,而刈君上。” 仲岳先生敏感地发现张辄语气上的问题,问道:“何谓‘自言阴潜入府’?” 张辄道:“大梁尉乘一安车过府,并无隐蔽,然其言‘阴潜入府’,未能明了阴在何处。”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之出也,自有仪仗。未摆仪仗,或为阴潜者乎?” 张辄道:“或亦有之。大梁尉此来也奇,其言也奇,匆匆数言即去亦奇。其犹奇者,吾问其谋何出,大梁尉暗指为王。” 仲岳先生并未为其所动,而是依然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缓缓问道:“大梁尉何策?” 张辄道:“吾亦问之,其答曰,勿轻战,勿浪战,深沟高垒,远斥候,先为不可胜。皆晋鄙大夫之所为也。” 仲岳先生道:“复有其次乎?” 张辄道:“尤为重者,当防城内。公子常亲民,身为士卒先,宜为所乘也。”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得之何人?” 张辄道:“吾亦问之,大梁尉不答,但言谋之于殿堂,焉得无闻!” 仲岳先生道:“谋之于殿堂?此阴谋也,断不上庙堂,或言阴谋于深宫?何人可入深宫议事?……龙阳君过府所言何事?” 张辄道:“龙阳君代王问五事:信陵君安否;衣食足用否,夜卧得眠否;诸先生归国何所司也;信陵君何所求于王也;华阳行阵和睦,上下同心,将率合力。” 仲岳先生认真地听着张辄的叙述,道:“未知其所谋也。” 张辄道:“复问大梁尉,久持不决,粮秣为艰,奈何?大梁尉曰,魏既为艰,秦必倍之。相持既久,秦必退。”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所言与大势无干。至于阴谋于君上,非止今日也。自出大梁,刺客、侠客连绵,囿中遭遇暗箭,小邑营中为刺客所算,微郑公子,事境不堪;圃田城外,竟一阵而击杀九公子。唐叔、曹叔,虽不言也,亦有所待也。陈公、曾兄,神出鬼没,宁无意于君上耶?”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即吾自大梁归,亦一路劳心。入室见先生,亦惊心也。” 仲岳先生道:“是岁也,君上首度出阵,朝中颇有不甘者。何故?失其势也。其首也,芒将军,为先王掌军几二十年。先王故,今王立,其势难继,然家业在焉。其二,大梁尉,世执大梁之守,今者袭职凡十年,世职深耕,家业赖焉。其三,今王,王为太子,而君上为庶子,位不相敌,然世名犹在王上,势不能忍。此三子,势为君上所阻,必欲除之。” 张辄道:“日间归大梁,此三子皆访。另一者,乃魏相魏齐。居近公子府,其为首也。” 仲岳先生道:“魏相亦非君上之俦也。君上立于朝堂,当居何位?戎装而立乎右,冠服而立乎左?虽将军而实居相位也。而魏相安在哉!” 张辄道:“先生一言,君上有死之道,无生之地也。” 仲岳先生道:“凡庙堂之争,皆死里求生也,焉得谦谦君子哉!先生但体其意可也。” 张辄道:“先生之言,可开愚昧。芒卯,将军也,以外氏掌军二十载,盖得王所宠也。今王宠消退,芒卯必难为也。其所赖于公子者……” 仲岳先生道:“芒氏初出军,为秦人所败,杀军亡将,君上遂出而夺其军。王虽拜为将,付以大梁守备之责,然和议无与焉。和议,关系大梁守备甚巨,无与和议,是失其权也。若欲复立朝堂,必和议败而华阳灭,芒氏独力抗秦,而保大梁不失,秦人力尽而退也。” 张辄道:“和议若成,而华阳持久,芒氏难立朝堂,无所归也。” 仲岳先生道:“故不欲君上建功者,芒氏其首也。” 张辄失声道:“芒申久随君上,宁无危乎?” 仲岳先生道:“先生心乱矣!芒氏所利,在立于庙堂。失陷公子,其可得立于魏乎?申公子之与君上,必君而臣,臣而君也。他公子亦复如是。” 张辄想了想,道:“诚哉是言也!其次者,大梁尉。公子主军,大梁尉仍守大梁,无得动摇,何碍?” 仲岳先生道:“武卒者,吴子启之,延续至今。众虽五万,皆精锐也,国所赖焉。诸魏公子,多以武卒为出身,大梁尉亦然。惟梁尉公子,向体弱,难于兵事,不能入营。苟君上掌兵,必变武卒之制,而诸公子何得出身?故大梁尉之所忧者,非止一家,乃诸魏家。是最可畏!” 张辄道:“君上欲变武卒之制乎?” 仲岳先生道:“武卒之制,自吴子起,变者数矣。吴子以为边事,御秦军,守西河,以少胜众。惠王时,拔武卒于京师,为戍卫也。庞涓将兵,以武卒为什佰,累战殆尽。襄、昭二王,国力日衰,田亩不足,虽选武卒,不能付其酬,或复其赋,不能得其人。至今四十余载,虽有武卒之名,不复武卒之实。然诸魏公子,争相谋其位,而有功者,不得其赏,庸碌无能,不得其罚。遂成诸公子晋身之阶,生计之赖也。此众所知也。公子主兵,必变其制,贤者上而庸者下,在所必行。大梁尉自襄王始,世掌武卒。苟变其制,何得无忧!” 张辄道:“梁尉公子体虽弱,而心智强,智能之士也。置之于武卒,实难能也。” 仲岳先生道:“武卒,大梁尉之世职也,梁尉公子,大梁尉之独子,宁得无袭?得无灭家氏乎!故大梁尉必有意焉。” 张辄道:“大梁尉告以魏秦合谋于君上,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语焉不详,是难知也。所献之策既与晋鄙大夫同,奈何造府亲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梁盛传欲不利于君上,亦非止一日,吕伯亦知之。何者为异?” 张辄道:“魏秦之和议也,必尽灭华阳之军!秦人将有异动!” 仲岳先生道:“秦人若有异动,奈何不见?” 张辄道:“是必大梁尉有所知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入启封,见秦有异动否?” 张辄道:“未见。启封秽气冲天,难以卒闻;而四乡之民,犹市之也。……秦人于近水处,脱剥一尽,以水浇之,曰可以御寒。”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郭先生,或有所得。” 张辄道:“魏相之策与之有异。魏相曰,若秦不出,吾可出之;若秦出,吾则不出。” 仲岳先生道:“魏相何出此策?” 张辄道:“吾咨以华阳可攻秦乎?宁无碍于和议乎?魏相出此策。” 仲岳先生道:“秦既欲刈君上,曾氏复至,或有以也。设或见陈公,奈何?” 张辄闻此,心中也是一沉,自己不及细想,没有把大梁尉的警告与曾季的出现联系起来,现在思考,倒很像是一个准备好的圈套。陈筮何时见信陵君,全由陈筮决定,陈筮完全有可能布置一个完美的圈套,算计信陵君。而魏国在与秦国的交往中就吃过这个亏:商鞅与魏公子卬(也是魏王之弟)私交甚笃,后商鞅与公子卬分别为秦、魏军队主帅,在河西相遇,商鞅诱骗公子卬私相会面,活捉了公子卬,大败魏军。安知陈筮不会再来这么一出!张辄问道:“若曾兄邀君上会,如何为答?” 仲岳先生道:“实不可预知也。” 两人均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待天明。 鼓声响起后,张辄先出城拜访唐叔。曾季果然不在。唐叔说他可以联系到曾季,随后约定午后相见。张辄回到城内,向信陵君简单报告了进入启封和大梁的情况,信陵君说,魏相的建议可以提供给晋鄙大夫参考,大梁尉的建议与晋鄙大夫的举措相同,就不必说了。张辄遂与三司及梁尉公子一起赶往中军。路上,张辄向四人介绍了魏相魏齐的建议,并强调说,魏相是在自己的要求下提出这一建议的,并非主动提出。四人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建议不要在会上正式提出,最好等会下单独说,大夫采纳不采纳都有自由。张辄也觉得在道理。 例会没有提出什么特别命令,只要各营严加戒备,民军加强训练。会后,张辄留下来,报告自己昨天哨探启封和返回大梁的事,然后介绍了魏齐的建议,与现行方案不同的是,如果秦军不出,魏军可前出到秦营附近。 晋鄙有些犹豫,道:“若以大军临之,秦必出;秦出,吾退之不利,则必战。若以偏师临之,恐为秦乘,或见杀伤。”张辄表示,自己只是传达魏齐的话,究竟如何,还由大夫自心裁定。 第283章 陈公来访 张辄返回华阳后,把与晋鄙大夫交谈的结果报告了信陵君。信陵君点头称是,随即一众门客就在阶前随意坐下,准备早餐。自然,早餐会也是必不可少的。 由于张辄新从大梁返回,围坐在周围的人比往常还要多一些,有了两圈半。 郭先生首先道:“先生其言启封之状。” 张辄道:“启封守备谨严,水道以二巨舰横水道以为备,咨之船夫,乃得之于楚。舰高过顶,弓弩灰石皆可伤人,而下者无所及也。其渐入也,秽气扑鼻,艰于息嘘。而秦人多于岸畔,以凉水灌其身,曰可以御寒。” 一名门客道:“秦人生于酷寒之地,性耐寒,冬日常赤身而作,不畏风寒。惟秦地少水,以水灌身,恐非秦俗。” 郭先生没有接茬,转换了话题道:“秦地浊秽,秦人以灌身御寒,是秦营所病必众。” 张辄道:“然也。闻秦营尽招四乡医者入营,言多水土不服。” 郭先生道:“以此观之,秦人之欲退也,实不亚于吾魏也。然秦人不退,奈何?” 张辄道:“魏相告言,秦人必得十城乃和,而魏初与一二城,后闻华阳战败,乃与五城。” 一名门客很气愤地道:“华阳战败?华阳何时战败?” 张辄道:“前日之战,秦得魏首三百级,乃曰战而胜之,且兵至华阳城下。魏使不察,乃增焉。” 那名门客斥道:“滥言无耻!” 郭先生道:“若华阳再败,魏宁与八城?此和议可成矣!” 张辄道:“魏相曰,华阳若能相持一月,则魏少献一二城,其功与攻城拔地等。” 一名门客愤愤不平地问道:“秦人不胜,魏人不败,奈何魏献城于秦以和?秦宁献城与魏耶?” 一直不怎么开口的仲岳先生道:“秦得斩魏首,魏岂斩秦首乎?秦得入魏腹心,魏得入秦函谷耶?是故魏献秦城也。“ 信陵君道:”华阳之战,是孤寡德少能,以贻先生之羞!宗庙蒙耻,社稷遭难,孤深恨之。今于华阳,虽拥十万之众,守亦为艰,战则难胜,至大梁献城以和于秦。孤深以为耻。愿先生助我,励武强兵,以雪此恨!“ 一名门客道:”华阳之役,君上身等士卒,披甲砺兵,冒风带露,然而不胜,犹待何为?“ 信陵君道:”坐而论道,起而行之,其与我孰有乎?上不能纵议天下之事,下不能迎大敌,陷大阵,虽欲克敌制胜,不亦惑乎!愿先生勿以无忌为愚,常授兵家之道,及阵战之事。“ 众门客皆应道:”敬喏!“ 张辄复问郭先生道:”先生所得何如?“ 郭先生道:”启封房舍众多,非华阳可比。商旅往来,或聚或散。秦人多散居民舍内,非如华阳,尽宿于野。秦人宿于民舍,衣食给焉,卒与民相安无事,农不离田业,商不离肆宅,安堵如常。“ 张辄道:”卒然遇战,奈何?“ 郭先生道:”应时点军,击鼓聚众,一如营中,少时军皆集也。邑里之场,尽为聚军之所,而将率居焉。随旗所指,全军发动,并无参差。“ 信陵君喟然而叹道:”秦胜吾多矣,又岂在阵战耶?“ 郭先生道:”此时也,势也。君上其勿忧。“ 信陵君道:”千里争胜,而民不劳,士不疲,反客为主,其于我何有哉!“ 张辄继续道:”此返大梁也,见诸贵人,皆言华阳偏师,以不败为胜;势难持久,以一月为期。先生以为其可乎?“ 一名门客道:”首在粮秣。“ 一名门客道:”弓弩箭矢,必得缮。“ 一名门额道:”天其勿寒,勿雨雪。“ 一名门客道:”一月之期,恐误农时矣。“ 一名门客道:”若秦勿攻,纵有故,或持之一月。若秦全军相向,梁、郑其无援也,奈何?“ 最后的问题,让所有人闭了嘴。说一千道一万,在战场上干不过秦人,千般计策也是空!秦军实在不济,还有全军压上和你拼命这条路可走。魏军可以和秦军拼命吗?五千武卒就是下场! 最后,一名门客道:”秦魏所争者,在献五城或十城,秦必无死战之心。魏不招引,秦必不战。“ 这人的话,虽然带给大家一丝安慰,但却悲凉无比。——只能缩起头,死挨过一个月了! 粟熟粥成,每人依然有一份盐梅,但大家都食之无味,各怀心思。 张辄抽空悄悄对信陵君道:”华阳散军,君上预谋之。“ 信陵君点头道:”苟利国家,虽空室何患!“ 中午,张辄出城,进入吕氏车行,唐叔已经在院子里等待。见张辄进来,也不说话,直接把他拉出门去,左拐右转出了集市,来到田野边一棵树下。 张辄疑惑道:”曾兄宁勿居于车行?“ 唐叔微笑道:”狡兔三窟,两国交兵,先生惧陈公,陈公宁勿惧先生乎!“ 张辄道:”君上与吾素礼敬陈公与曾兄,奈何以交兵论之?“ 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曾季突然出现在两人身边,依然身披一件斗袯,也不行礼,迤迤然坐下,倒把张辄吓了一跳,要起身行礼,却被曾季一把拉住,只得叫了声”曾兄“。 唐叔道:”吾三人,一袯,一褐,一衣冠,甚不类。“ 曾季道:”天虽阴沉,到底正午,风轻气暖,盍赤身扪虱。“边说边脱下斗袯,藏在树下,把剩余的衣服都脱下来,光着膀子。 唐叔道:”曾兄风雅,吾等不及也。“也把衣服都脱掉,就塞在斗袯下面。张辄见二人都脱了,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也脱掉上衣。三人相视而笑。 脱掉上衣,再坐在树荫底下就不妥了。三人移到道边空旷处,相对而坐。天上虽然没有太阳,但也把空气晒得温暖,大风偶尔吹过,刮起一阵阵尘土。 曾季道:”吾与张兄议论贵人之事,汝短褐者勿与焉!“ 唐叔道:”汝二人但议之,吾闭目塞听可也。“说完闭上眼,堵上耳朵。惹得二人大笑。 曾季道:”巴氏车行,张兄知之乎?“ 张辄道:”知之,在华阳南门外。“ 曾季道:”与君上会于彼,可乎?“ 唐叔道:”奈何不会于吕氏车行?“ 曾季道:”闭目塞听!“唐叔又闭上眼,堵上耳朵。 张辄仔细回忆着巴氏车行的位置和周边情况,想不出任何有可能高圈套的地方;相反,这个地方就在武卒右营的防区内,虽然没有被征用,但也没有什么生意,空荡荡的;关键是,无论从右营还是中营调兵都十分方便。 张辄道:“巴氏车行为右营戍卫,陈公何入?” 曾季道:“近日,郑有运粮于华阳者,粮至华阳,而陈公必至。愿公子先至巴氏车行相待。运粮车归,陈公归矣。” 张辄道:”旦日有车至,陈公必以至!“ 曾季道:”然也。“ 张辄道:”何以至?“ 曾季道:”陈公与弟随车而至城下。兄于车行迎总管入车行,陈公即入也。“ 张辄道:”随行者几何?“ 曾季道:”但陈公与弟也。未足为他。“ 张辄道:”弟与陈公,未托腹心,何陈公信弟若此耶?“ 曾季道:”弟与张兄及公子,血流一处,誓相生死。陈公纵不信兄,亦当信弟。“ 唐叔道:”吾三子誓共一心,共富贵,同生死。今曾兄护陈公,张兄护公子,皆贵人也,有逾性命。愿二兄以性命为誓,必保彼主平安!“ 张辄与曾季相互看了看,皆道:”唐叔之言是也。“ 张辄年长,先咬破手指,滴血于地,弹血于空中,道:”某张辄,愿保陈公筮无恙,陈公但伤一毫,当取辄命!“ 曾季也咬破手指,滴血于地,弹血于空中,道:”某曾季,愿保魏公子信陵君无恙,信陵君但伤一毫,当取曾季之命!“ 唐叔道:”此言既出,天地皆知,凡有违者,人神共诛之!“ 二人齐声道:”此言既出,天地皆知,凡有违者,人神共诛之!“ 唐叔道:”二兄之事,弟为其中。虽皆家国大事,愿无违草莽之义。“ 二人道:”誓共生死!“ 唐叔道:”二兄如此,弟亦安心。愿兄等所愿皆成,奉主建功!“ 张辄问道:”巴氏亦秦乎?“ 曾季道:”岂独巴氏,凡行商者,莫不与焉。“张辄见曾季不愿交底,只得作罢。又谈了些细节,天气渐凉,三人穿上衣服,各自离去。 张辄进入华阳城,先找到仲岳先生,把陈筮约信陵君明天在巴氏车行相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仲岳先生道:”既相约二人,惟兄与君上往赴耳。可嘱右营多派武卒,以护卫粮队为名,聚于车行前,邂逅有变,可以为应。“ 张辄道:”吾与曾兄,以天地为誓,唐叔为中,各以性命保彼主平安。可知陈公、曾兄为诚意而来,非怀异志。若防备过甚,恐为所笑。“ 仲岳先生道:”既如此,仍以原数,惟尽遣精锐可也。“ 张辄道:”若不明言,恐难如意;若明言,又恐泄露。是为两难。吾愿相机而行,先生其暗助之。“ 第284章 巴氏车行 陈筮突然要求来访,让张辄等措手不及,惟恐其中有陷阱。为了给双方安心,曾季请了唐叔为中证,两人相互发誓保证对方主公的安全。这种誓言主要是表明双方诚意,当然,如果有一方违背誓言,也会在江湖中引起一些风波,但比起这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来,那点风波其实算不了什么。 就信陵君这一方来说,谋害陈筮没有任何利益可言,陈筮的安全完全没有问题。但对陈筮一方而言,谋害信陵君则有可能促进魏秦和议,毕竟有传言说,魏秦和议的交换条件之一是杀掉,至少也要废掉信陵君。这让张辄十分担忧,惟恐一不小心,钻到对方的圈套里。但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中能有什么圈套,除非陈筮敢在华阳城边,万军之中来硬的。如果这样他自己几乎肯定走不脱。这种同归于尽的行为,想来也不是陈筮的行事风格;除非他自己不来。 仲岳先生道:“陈公以己为饵,诱杀君上,无谋之下策。以其意说君上,上之上者也。先生可无忧,但告君上。吾当暗为预备,以防不测。” 张辄也觉得不宜犹豫,如果万一有危险,只能见机行事,就进了府。信陵君难得清闲,坐在院中,正与一帮门客闲话。见张辄进来,众人起迎,招呼张辄坐下。张辄没有多说闲话,直接道:“曾兄有言,陈公旦日见君上。” 信陵君闻言,揖道:“请先生上堂一叙。” 众门客知道这是要谈机密之事,自动让开位置,让二人上了堂。 坐下后,信陵君激动地问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曾兄潜入华阳,与臣相会,言陈公旦日随运粮车队潜入城南巴氏车行,愿与君上车行相见。” 信陵君道:“安得陈公潜行入华阳,吾当出迎方为尊贤之道。” 张辄道:“陈公者,天下之所重,安危之所瞩,不可轻露行藏。君上,魏公子也,身负家国之重,宗庙所赖,不可居危檐之下。当两国交阵,兵锋相向,君与公皆不宜轻露,而当深藏。故陈公潜至,公子潜会,乃得焉。” 信陵君道:“诚若先生所言,孤失计较。一听先生所教。” 张辄道:“曾兄相约,君与公之会,各以一人相随,不须多也。故随从者,臣与曾兄。” 信陵君道:“理当如此!” 张辄道:“曾兄与臣誓言,唐叔为中,各以性命保彼主平安!” 信陵君道:“此何谓也?吾与陈公会,宁相谋乎?” 张辄道:“陈公此来,虚实不知,恐有阴谋,预为防备。” 信陵君道:“先生过矣。陈公,国之安危所系,岂背信失言之辈。其言与会,乃其会也,必无他也。先生勿忧。” 张辄道:“尤可畏者,假托陈公之言,而行小人之实。故不得不防。” 信陵君想了想,道:”曾兄与先生约,谅无他也。“ 张辄道:“吾与曾兄固相信也,惟君与公所干甚巨,恐为小人所乘。臣约仲岳先生密妥预备。旦日,君上与臣变服潜入巴氏车行,臣当预伏诸先生变服于其内,既卫于君,复卫于公,一饮一食,莫不经手,定无所害。君居行内,臣待于外。俟公与曾兄至,君乃出相迎。” 信陵君道:“奈何不共相迎于道?” 张辄道:“陈公者,不欲人知也;君上亦不欲人知也。相迎于道,相敬以礼,宁勿为人所知乎?” 信陵君道:“车行暗伏诸先生,恐非约也,失信于公,不可为也。” 张辄道:“陈公既入华阳,安危所系,岂同儿戏。若付之旁人,得保无恙乎?必也能托心腹者,方可托以安危也。况众先生行以车行之众,非失信违约也。” 信陵君道:“先生斟酌行之可也。要之,陈公,吾所敬也;得与其会,幸也。恭敬之心不失,礼贤之道不缺,必也信义相待,不可稍有参差也。” 张辄道:“谨喏!”相辞而退。 出来后,他就找到仲岳先生,道:“预遣人入巴氏车行,可乎?” 仲岳先生道:“宁勿为陈公所觉?” 张辄道:“思之再三,陈公入华阳,安危所素,不可忽也。吾与巴氏,不知心腹,难托安危。必也心腹之人乃可。” 仲岳先生道:“若先生曰可,此易与也。巴氏车行不过数人,另遣十先生入车行,其可也。惟当先入以为预备。” 张辄道:“惟托于先生。” 两人不敢托于他人,一则,陈、魏之会事属机密,知道的越少越好;二则,事关重大,而且最终事情要靠他们来解决,还是亲历亲为比较安心。 仲岳先生把自己正在做的事交待一番后,就和张辄一起出出南门,直奔巴氏车行而来。 巴氏车行就在华阳城正南行的大道边,距华阳城约二里开外,位于集市外侧。这是它与其他三个车行不同的地方:其他车行都尽量靠近城池,陈氏车行甚至就在城墙下。——可能是因为巴氏车行开得较晚,近城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吧。 两人行到车行前,敲开门,车行的人认得张辄和仲岳先生,急忙迎入,报知家宰与家主相见。 巴宰最先出来,虽感意外,还是很客气地相迎,将二人请到堂上就坐,自己于下首相陪。一面吩咐上酒。 少顷,从屏风后面转出一老一少二人,巴宰介绍道:“此巴氏仲父及少子。此将军府下张先生与岳先生。” 当先的老者先行礼敬道:“微庶巴氏泯,族子清。得诸公至,幸何甚!” 张辄和仲岳先生二人也都客气地行礼道:“幸得与仲父会,幸得与季子会。” 巴泯从席间的瓮内,给二人敬上清酒,垂手低眉道:“先生过府,必有军务,不敢有违,愿听之。” 张辄道:“贵府上下贵贱,人几何?” 巴泯道:“合府上下,皆巴氏一族,老幼男妇,共二十一口。” 张辄道:“旦日贵人相访,欲籍贵府福地,以为相会,其为便否?” 巴泯道:“是有何难。敝家暂居别院,或暂移他居,皆从命。” 张辄道:“巴氏以客礼待之足矣。吾请以十人为助。” 巴泯道:“贵人若有需,但言不妨,敝行必扫庭以备之。” 张辄道:“愿闻其处。” 巴泯道:“是大堂也,最为敞亮,可以会客。其有清幽者,亦有别院。” 张辄道:“愿往观之。” 巴泯道:“微庶谨奉。”一行五人出来,一座座院落巡查。车行很大,东西各两处院落,中院后面还有后院。后院两边是牛圈和马厩,养着四匹马和五头牛;旁边有车。孤悬的后院显得十分突兀,但由于有女眷,几人只匆匆从门前经过,没有进去。看完这几处院子,张辄和仲岳先生心里都有些毛:地方太大,院落过多,放进一百人都不在话下,十人肯定控制不住。最后决定,正中院落还较好控制,万一有事,可以随时撤出。 计议已定,两人商量了进驻的人员,秘密告知了他们明天信陵君将与贵客会面,诸先生扮成车行庸人,散于府内,务必要保证宾主双方的安全等项。当晚这十人即进入车行,装扮已定,各自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看诸先生各就各位,张辄和仲岳先生才稍稍放心。 次日早餐后,信陵君在衣外罩上那件梁不谷送的皮裘,掩盖掉自己的身份。因为这种皮裘,上至王公,下至巨商、豪奴,只要有钱都能置办,并无品级规定。张辄没有换装,依旧是士子装束,只把领来的铁剑佩上。到了车行,叫开门,巴氏叔侄已经迎在门口,巴宰跟在后面。一起上了堂,巴氏不敢自居东道,只坐在下首,把东道之位让给信陵君二人。酒余闲叙,信陵君问起巴氏祖源,巴泯答:”巴氏起于巴,以地氏焉。其地有丹砂,取之不尽,遂以为业。泯以通郑卫之声,乃居华阳。清,巴氏嫡孙,性聪颖,以为助焉。“ 张辄悄悄看了巴清几眼,见他只是低眉顺目,几乎不开口,也少有表情,似乎有些木讷,看不出”性聪颖“体现在哪方面。 信陵君又问了些丹砂的情况,知道楚地朱漆木器,价值多金,全赖丹砂以为色。丝布有褐、赤、朱、紫等色,全由丹砂层层染就。巴泯好像对丹砂业务十分在行,也颇为上心,说起丹砂来滔滔滔不绝。信陵君也就含笑听着,只当增广见识。 远处传来隆隆的车马声,张辄道:”此必郑地车也。“ 巴泯道:”日日运粮,正其时也。“ 张辄道:”吾且出观之。“ 巴清突然道:”愿随父往观。“ 张辄心中一颤,道:”季子何出?“ 巴清道:”父独居门外,岂待客之礼。仲父于府侍贵人,清于府外侍先生,礼也。“ 信陵君道:”何贤父子盛情至此耶!“ 张辄不好再说什么,也不答言,起身而起。巴清也随之起身,恭敬地跟在后面,为张辄打开门,侍立于张辄身后。 第285章 见陈公 张辄和仲岳先生费了半天心思,在巴氏车行内布好警戒,既不让旁人看出戒备森严,又能保证宾主双方的安全。第二天,信陵君如约出现在巴氏车行。闲话一会儿,听到郑送粮的车队声。张辄要出门迎接,不想一直闷不作声的巴清坚持要陪张辄一起出门,这让张辄生出疑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任凭巴清跟出门来。 不久,郑地的运粮车队就到了,右营的武卒在周围护持。走过巴氏车行时,两名商人装束的人和领队的卒伯说了句什么,卒伯挥挥手就让他们过来了。张辄看过去,发现其中一人正是曾季,另一人却不是陈筮。张辄脑子“轰”地一下,觉得自己想像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陈筮没有来,来的只有曾季!这意味着要么其中有圈套,要么曾季说了谎。无论是哪种情况,后果都十分严重。他甚至都无法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剑。 曾季满面笑容地过来,说的话却十分严厉,道:“兄于府内埋伏十人,有背前约,陈公未至。”话说完了,才与张辄拱手作礼。 张辄心神大乱,一把抓住曾季的手,低声喝道:“兄其欺乎?” 曾季任由张辄抓着自己的手,仍然满面笑容道:“非弟欺兄,实兄欺弟!” 张辄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松开手,也拱手回礼道:“何谓也?” 曾季道:“与兄约各随一人,而兄布十人之局,欲陷陈公耶?” 张辄如掉冰窿,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陈筮的监视中?如果在郑还好说,可现在是在华阳!他不及细想,赶紧解释道:“君上有言,陈公安危,重逾泰山,不可忽也,必也周全。故暗设十人,以为护卫,非陷也!” 曾季呵呵一笑,道:“陈公未至,惧也,非爽约也!” 张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发觉几人站在门口很惹眼,无论是车夫还是武卒都有意无意地望过来。连忙道:“君上现在堂上,曾兄可亲询之。” 曾季随意抖抖衣襟,道:“吾与君上,亦兄弟也,谅无所害。”转身对另一人道:“先生但随队行,吾往探友,但车归,吾必归也。”那名商人拱拱手,回到车流中,张辄想拦,却又找不到理由,总不能动粗吧,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曾季。他只能将曾季揖让入门,上了堂,伏拜于门外道:“臣无状,失信于君上,陈公未至。今曾兄至,有所寄托!” 信陵君十分意外地走出门来,扶起张辄,道:“何故?” 曾季往里面看了看,道:“此二位敢是何人?” 信陵君道:“此乃巴氏家主、家宰!” 曾季道:“素闻君上仁义,果然总揽英雄。” 信陵君发觉不对劲,道:“曾兄有言但说。” 曾季变色道:“请挥去旁人。” 信陵君意识到有误,正尴尬间,巴氏二人连忙出来,拱手辞去,下阶后,带着巴清一起往后院而去。 曾季看着巴氏三人离开,又冷眼盯着张辄和信陵君,道:“陈公欲与公子暗会,先生惟恐世人不知,何也?” 张辄猛然发现,曾季手中不知何时竟然握持着他那柄乌黑的短剑,顿时汗流浃背。他一动也不敢动。曾季就在信陵君身边,距离比自己还要近,只要曾季一个意念,信陵君不会有任何意外,将死在这柄剑下。张辄的思维一下子停止了,全部心思全都放在了那柄要命的铁剑上。 信陵君略退一步,拱手道:“陈公择其地,意者巴氏乃陈公旧识,故加意焉。愿曾兄察之!” 信陵君一退步,一拱手,恰到好处,虽不能避开曾季的攻击,但至少避开了要害。 曾季像变魔术一般又收回了自己的剑,道:“巴氏乃陈公旧识,公子门下诸先生陈公素不相识,奈何同行耶?” 信陵君突然走下台阶,翻身伏地而拜道:“事无所辩,惟待罪而已。” 曾季和张辄两人欲要抢出,但都慢了半拍,他们转过身的时候,信陵君已经伏拜于地了。 曾季见信陵君行此大礼,也只得伏拜于阶上道:“礼不下庶人,微庶不敢承公子大礼。愿以庶人相见。” 信陵君道:“孤久慕陈公,意甚敬之,事惟恐不周,礼惟恐不全,至有此失。无忌之罪,虽死莫赎。愿曾兄爱弟,再三呈弟礼敬之意,勿以失教见责!”言毕,连连顿首。 曾季见信陵君如此,似乎也大出意外,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就在地上搀扶着信陵君道:“公子不必如此!” 信陵君眼含热泪,道:“孤深慕陈公,故托张先生三致意焉。陈公不以孤敝陋,欲亲垂教焉。孤闻之,喜不自胜,坐而待旦。不意有失陈公之意,无忌追悔莫及!今寄心于曾兄,弟慕陈公,非敢有二,但陈公有教,千里万里,不敢辞也。” 曾季好像也被感动了,道:“公子之言,弟必告于陈公!” 信陵君解下身上的皮裘,双手捧给曾季,道:“曾兄能明吾心,愿善加解说。此裘虽弊,聊可御寒。曾兄勿辞。” 曾季推了回去,道:“公子欲以财赂乎?” 信陵君道:“弊裘一领,焉敢言赂。惟表其心!”不由分说,给曾季披上。 曾季哈哈笑了,伸手套进去,道:“此百车之粮,亦贾矣!实暖也,几欲汗出!”又给脱了下来,微笑地对信陵君道:“千金之裘,虽百车粮莫当也。执之而归,当以何辞?宁言魏公子所赐乎?”噎得信陵君又说出不话来。 一旁一直失魂落魄的张辄,突然问出一句话来,道:“闻秦魏之和议也,必欲除公子乃成,有之?” 这句毫无智慧、直接了当的问话,把曾季与信陵君之间的尴尬给打断了,曾季瞬间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沉默片刻,把皮裘脱下来,披回到信陵君身上,道:“纵有此议,宁出于陈公乎?陈公其行乎?” 张辄闻此言,也翻身伏地而拜道:“辄,小人也,不知君子之量,妄自揣度,缘木求鱼,不得其情。愿曾兄责之罚之!” 曾季只得把张辄扶起,道:“张兄不必如此,吾等兄弟,勿为旁人所笑也。” 张辄道:“事皆由辄起,辄当身赴陈公请罪,以表其诚。愿兄成之!” 曾季沉默一会儿,道:“既兄等有以诚,吾亦任其怨。兄其备车,随吾往郑,可乎?” 张辄心中一惊,但又不敢再多说什么,信陵君道:“陈公犹在乎?弟愿随兄访之!” 曾季道:“陈公潜出王宫,岂能就返。阴潜暗处,待时而归。弟拼得一罚,引二兄见之!” 信陵君道:“得兄厚恩,何以为报!” 张辄道:“其所何在?” 曾季道:“陈公潜息之所,岂可妄言!” 信陵君对张辄使了个眼色,张辄只好不说话了。曾季道:“兄若欲往,可籍行中之车而行。” 张辄无奈,只得复将巴泯、巴宰请出,说明欲庸车一事。议定价钱,车行的人到后院套好车,张辄将在院子附近警戒的门客们叫出来,让他们回去。自己与信陵君将往别处。众门客远远见信陵君与张辄先后伏拜曾季行大礼,不知所以,也不好问,见三人之情状,似有大事,遂应喏而退。 马车备好,张辄居中驾驭,信陵君和曾季一左一右。车不出前门,直接从马厩驶出,在曾季的指引下,直向西南而去。 车行十余里,渐至溱水岸边,水草丛生,皆一人高,这里就算埋伏下数百人也不会有人知道。在曾季的指引下,马车在一棵柳树边停下,曾季让把马车拴在树上,不一会儿,草丛中钻出一笠翁,正是陈筮。曾季正要引荐,张辄抢先翻身伏地道:“小子不体公之量,妄自揣度,得罪于公,愿公责罚!” 陈筮一笑,道:“筮气量狭小,不及公子之恢宏也。公子名满天下,信有以哉!”伸手将张辄扶起,随后道:“孤野之人,不知命归何处,但飘泊于江湖之上,随流扬波,而安其所止。幸遇公子,愿以同游。” 信陵君恭然一礼,道:“对面可是陈公。魏氏无忌有礼!” 陈筮道:“正是陈筮。筮久闻公子之名,少年英才,未可量也。”看了看天色,道:“愿与公子泛舟,可得也乎?” 信陵君道:“本所愿也,不敢请耳!” 陈筮道:“少时公子门下必至,愿公子留言止之。” 信陵君道:“谨从公命。” 曾季领着张辄回到柳树下,让张辄用剑刮去一层树皮,用自己的“针剑”刻上“晡即归”三字。三人均脱掉履(陈筮本来就光着脚),四人一起钻进草丛,直走到水边,见一只小舟飘荡水中。四人踩水,来到舟上。陈筮请信陵君进舱,顺手摘下一件斗袯,放在舱底,道:“虽不堪,可充坐席。公子千金之裘,勿得污损。”自己则毫不在意地就地坐下。曾季取篙,将小船撑入河道就坐在船尾,任小舟顺流滑行,示意张辄坐在舱口侍候。 第286章 陈公之说 经过一番周折,原本在巴氏车行举行的会面,改在溱水河上举行。 船舱里陈筮与信陵君相对而坐,舱口坐着张辄,船尾坐着曾季。曾季把衣服全脱掉,光着膀子,下身围一幅短裙,活脱一副梢公模样。 信陵君好像对这一番变幻没有任何意见。在一番客套之后,信陵君直接切入话题,问道:“陈公西来,亦不为秦,亦不为晋,所为何者?” 陈筮很有兴趣地问道:“公子何以见吾不为秦耶?说韩通秦,说魏连衡,岂不为秦乎?” 信陵君道:“陷秦于四战之地而不能拔,韩虽通秦,而秦失其财;说魏连衡,而迟疑不决。皆非秦之所利也。” 陈筮笑道:“公子英才,所见卓出常人。秦人自商君变法以来,岁岁征战,所为者何?严刑苛法,而刑徒遍野。苟无战功,尽难脱罪。而秦地荒芜,所需编户正多。” 信陵君道:“是故秦必岁岁征战,俾刑徒建功脱罪,以补编户。” 陈筮道:“征战连年,死者众而生者寡。商贾不行,交通断绝。其患伏于千里之外。三晋之国,交通天下,其害尤甚。” 信陵君道:“然三晋与秦相接,秦出函谷而东,首过于韩,其次则魏。出武关至楚,而楚郢已成秦县也。至于太原、上党,虽与秦接,而秦卑而晋高,其势不便;东而至赵,无所利也。” 陈筮道:“是故征战,为秦所不可少。而为晋所不欲。” 信陵君道:“非不欲也,力不能也。若得十万之众,纵横天下,非圣王而何。” 陈筮道:“奈何王者虽欲而不行耶?力不能也。十万众之起也,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千里而争利者,则蹶上将军。是故百战百胜,亡国之道也。是则人所共知也。然秦虽百战,战则十万之众,而力不罢,财不匮者,何也?” 信陵君道:“此孤久思而不得也。愿公教之!” 陈筮道:“其所籍者,亦在刑徒。刑徒无战,亦不事耕耘,惟缮城修河而已;其下者,伐薪力田而已。秦制,凡刑徒皆给之,臣月禾二石;若城旦筑墙,旦半斗,夕叁之一斗,月则二石半。集而为兵,则月三石,日斗食。为隶臣,人皆苦之;集兵为战,人皆乐之。何也?城旦苦无尽也,而战或有功,则复为民。于官,城旦与兵,费正等也。故秦之征也,上下同心,而力不屈。正困也刑徒,成也刑徒也。其军也,士则民爵,卒则刑徒。所费不加多,而所利不少。其战也,人人奋勇,争得甲首,虽裸衣而斗,亦不顾也。兵法,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今秦有十万被丸之众,虽欲纵横天下,其可也。” 信陵君曰:“吴子曰,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胜矣。奈何秦之所为反是,而战亦胜也?” 陈筮道:“何谓其反耶?善战斩首而建功者居于上,懦弱无功者居于下,此定阵也;秦人便于法,皆亲有司,此固守也;秦人之是秦而魏也,正与魏人是魏而非秦者同,此亦战胜也。” 信陵君道:“孤闻商君之行法也,血流成河,谓水为赤,是杀其民也,民当视之如寇仇,而秦人犹亲其有司,奈何?” 陈筮道:“吾闻秦之攻魏也,魏民哄然而散,有之,否也?” 信陵君道:“是则有之。” 陈筮道:“临阵而北,法曰皆斩!公子其行之?” 信陵君道:“未能行也。” 陈筮道:“进则死敌,退而得生,公子犹欲士卒舍命耶?兵法,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公子之念,令士卒皆得幸生于阵前,是欲存之乎,是欲亡之乎?是故法也,以信行。秦法之行也,乃在于信。虽仇者,有功必赏;虽亲者,有过必罚。凡战,卒畏将于敌者胜,卒畏敌于将者北,敌之与将犹权衡也,此胜则彼败,无二致也。公子权衡于秦将,士卒孰畏?” 信陵君赧然道:“不若秦也。然吾犹有所惑也,吴子爱兵如子,为卒吮疮,而卒斗不旋踵。小子不才,愿以效之。” 陈筮道:“吴子曰,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吴子曰,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三者不立,虽有其国,必败于敌。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审能达此,胜之主也。是则吴子之教也,非独吮疮而亲卒者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没有想到,陈筮对吴子之言如此谙熟,心怀惭愧,道:“必当每读兵书,再修其道。今复有所困也,秦之征也,军粮何办?” 陈筮道:“秦之战也,多不加月。何者,粮所限也。夫军食,中国以粟,鼎烹甑炊,加以盐梅,或否焉。秦人极简,粟以火烤令燥熟,三石粟乃成一石,盐在其中;食时取水浸之则得,干食亦得。卒尽力负粮,乃得一石,多则不堪。故加兵多止一月。” 信陵君道:“其事亦易也。若魏行之,可乎?” 陈筮道:“烤粟令燥熟,非为易也,过则焦,不及则不足。此必隶妾如法烤制,司寇验之,乃可行也。魏亦有隶妾盈于野乎?亦有烤粟之法乎?” 信陵君道:“此亦法责之众也。严刑苛法,君子不行,奈何秦赖以成功?” 陈筮道:“欲以德怀天下者,当以礼治。欲以力服天下者,当以法治。严刑苛法,虽不能绥远怀来,亦可集众之力,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信陵君道:“以德怀天下者,天下德之。以威服天下者,天下弃之。理也。小子无知妄言,公其教之。” 陈筮道:“公子之言,圣贤之所教也。圣人言也,尽其善也,尽其美也。其有恶者,乃以法责之。秦之所行也则不然。法导于善,亦断其恶。虽不能尽善尽美,除恶不尽。然其行也显明,其效也卓著,民皆德之。是故,秦虽有严刑苛法,而民便之。何者?虽退则死法,进则有功赏也。斩一首则晋一爵,千乘之国,孰能行之?而秦独行之也。爵一级则益田一顷,益宅九亩,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百年以来,独秦行之不怠。故民便之,而争欲功赏也。” 信陵君道:“其亦天下之正道乎?” 陈筮道:“商君之入于秦也,先以帝道进秦公,复以王道,复以霸道,秦公皆不用,何者?帝王之道比三代,而贤者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商君乃以强国之术说之。不得已也。以秦之积弱,非峻药猛剂不能除。故杀人盈野,谓水为赤,而民终便之。” 信陵君曰:”严刑苛法,亦强国之道乎?“ 陈筮道:”然也。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信陵君道:”秦有此强国之道,而霸天下。何赖陈公之东也?必有以也。“ 陈筮道:”公子有疑,故解之。非故隐之也。秦行苛法,刑徒遍于野,而可为者少。坂土筑墙,所在皆缮。而刑徒之食犹供。每战,辄一城二城,犹难应也。何者?若刑徒十万,月给二石,得二十万石,年二百四十万石。户税什一,才十五石,刑徒十万,非十六万户不得给也。一城二城,户不过三五万,焉得其数。非十城难得其利。而今天下汹汹,壁坚垒高,战守之器皆备。以十万之众,得十城,其焉可?去岁伐魏,只取二城,户不过万,虽建功,不得其利也。今岁复来,欲得其利也。“ 信陵君简直要被气笑了,道:”秦得二城,心犹不足,而欲得吾十城耶?“ 陈筮不为所动,依然一团和气道:”公子今兴十万之师,而给之粮,其难如此。秦常养数十万之徒,其困数之。有客者说焉,晋与秦连衡,秦假晋兵以开疆土,晋与秦粮以给刑徒,不亦两便!故臣东来也,实欲促成此两便之事也。非独为秦,亦非为晋。“ 信陵君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初时有所动心:如果能只出一些粮食,就能得到一支精兵,攻城拔寨,开疆扩土,似乎是一件很合算的事。细一想,如果这支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横行,那可就糟了!又一想,国家之间相互援兵,不也是这么回事吗?一时思想混乱,理不清头绪。 陈筮见信陵君陷入沉思中,也沉默了片刻,然后主动打破沉寂,道:”秦兵之强也,天下共知。所需之粮也,亦无多也。卒一月,粮三石。籍兵一,则给粮三十六石。无所欺也。籍兵一万,所费三十六万石,若开地千倾,则为两利也。“ 张辄坐在舱口,虽然没有参与谈话,但亦得旁听,直觉得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他没有想到,这场战争的背后,竟有如此背景,如此层层因果,组成一个密织的网,把一切人都打入其中。 第287章 世事难料 任小船在溱水河上飘荡,陈筮与信陵君于舟中畅谈。信陵君恭谦礼敬,一一提出心中的疑问;陈筮十分耐心,一一解答信陵君提出的问题,还合盘托出自己东来的目的:要撮合秦与魏、韩联盟,今后,魏韩可以”租借“秦军攻城掠地,开疆扩土。甚至连租金都明码实价:每名士卒租金三十六石。——这其实并不多,按粮食每石三十钱算,也就一千多钱。梁尉公子在大梁城中,虽然用十钱就能雇佣到一名武卒,但那是不成建制的,没有战斗力,还要费心费力调教、训练、整合,而这里,则是成建制的军队,拉出来就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按一千钱租一名士兵,还是不亏。 信陵君感到,如果任凭自己这样思忖下去,很难有个结果,干脆把这件事放下,以后再去讨论,又提出一个问题,道:“国之交也,使臣往来,折冲樽俎,奈何暴兵于国,而以力挟之?” 陈筮道:“此亦有无奈者。秦人便秦法,刑徒尽力一岁,惟望一战,以脱刑罪;官亦欲以战,而实编户。折冲樽俎,功在庙堂,其与刑徒何涉?故必暴兵于野而后可也。” 信陵君听了,感觉哭笑不得,怎么国家大计都叫一帮刑徒给左右了?每年要打仗,明明可以和平解决的也要打仗,如果不打仗刑徒们还不干!这叫什么事! 陈筮好像看穿了信陵君的心思,解释道:“此强国之道之所难也。国以耕战而强,民务于耕战,主必有所耕,有所战,民乃安也。秦地广袤,未耕者犹多,而每岁一战,其实难也!韩、魏当秦东道,秦东出必与韩、魏战,乃及余国。势必然也。或与秦连衡,秦假道而得东出,则两安也。” 信陵君沉默很久,怅然道:“德被万众,福泽四方,此圣人之所愿也。开疆扩土,绥远怀来,此圣王之所行也。其与我何有哉!” 陈筮道:“方今乱世,弭兵除战,解民倒悬,圣人也;不误农时,通天下财货,圣王也。但先行其易者。” 信陵君道:“陈公之言,无忌谨领!病而能起,贫而能济,乱而能治,战而能弭,此非圣人之行乎!惟天下也,贫病者众,战乱连绵,解民倒悬,何其难也!” 陈筮道:“此诚天下志士之所同心也。” 信陵君道:“天下志士何所为也?” 陈筮道:“天下之所乱者,首在战也。故志士之行也,首在止战:战端未启,弭之于无形;战端已起,消之于未战;两阵相对,慑之于不杀;杀戮既起,救亡而图存。” 信陵君道:“今启封之战起,陈公何以救之?” 陈筮道:“启封之战,其端在秦。秦以法故,每岁必战,难弭也。故于未战之时,外交韩、魏,以连衡为说。韩说进而未纳,但奉粮秣而已;魏说犹未进也,而秦人已至。北邙一阵,魏前军尽失,秦人得甲首数千。欲乘胜而得其城,赖芒将军临机变阵,秦无城可袭,遂以轻军袭启封,以扼魏国之喉。大梁闭城三日,财货不继,粮秣难支,遂求和以能商道。秦人允之。然欲秦退兵,非十城不能完其谷。——或以十万级……” 听到这里,信陵君不知道是惊是惧是气,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说话也有些哆嗦起来,道:“秦法之害,奈何以魏承受!……若要十万甲首,尽可华阳来取!……” 陈筮微笑着,从舱板底下摸出一个瓠匏,道:“醴酒一瓠,公子其饮乎?勿虑其毒也!吾之命尽在张先生之手,焉敢于舱内与公子不利?” 信陵君从自己的愤怒中缓过来,看了看张辄。张辄正襟危坐在舱口,可能是出于紧张,左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鞘,右手抓着自己的右膝,身体前俯,虎视眈眈,确实是一副随时可以拔剑而起的姿态。听见陈筮的调侃,又见信陵君看过来,张辄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姿态的确不敬,连忙伏拜行礼道:“小子无状!意随公言,心弛神往,非敢冲撞陈公!” 陈筮道:“自然不疑!吾未不利于公子,先生焉得不利于吾!公子心动神摇,恐难自持。可愿以一酒而镇定之!”又晃了晃他的瓠匏,里面有咕咕的水声。 信陵君双手接过瓠匏,置于膝前,道:“小子失礼于陈公,陈公其勿怪也。”对张辄一礼,道:“愿先生解剑!” 张辄稍微一愣,但随即从腰间把剑连鞘抽出,递给信陵君。信陵君接过,也置于膝前。从旁边取出两个沾满尘土的碗,就在河水里涮了涮,放在膝前,拔下木塞,分别往两个碗里倾出半碗酒来,端起一碗,双手奉于陈筮,道:“陈公之言,昭若发矇,闻所未闻也,不觉心驰神荡,恍然若失,汗流浃背。失态失敬,死罪死罪!” 陈筮接过酒,抿了一口,抱于怀中。信陵君拿起膝前的另一只碗,也抿了一口。两人同时将碗举起,一饮而尽。 陈筮道:“吾阅人多矣,未见如公子敏而好学者也。公子素读圣贤之书,未闻王霸之道,初一经心,必起惊疑,无足怪也。商君鞅生于卫,实起于魏,乃魏相公孙痤之中庶子。痤临终荐鞅于王,言若不能用则必杀之,勿为诸侯所用。既而悔之,阴告鞅,令其亡奔。鞅曰,王既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遂不见用,乃投秦。鞅之学也贯于古今,帝王霸强诸道无不通,因时势而制其宜适也。其于秦也,严刑峻法而治之,安知于魏不信以忠孝仁义乎!其要者,随时而变而已。” 信陵君道:“公于道无所不通,小子深领而未悟也。今秦启战端,占我启封,逼献十城。小子居华阳,陈公尽知,正有十万首级。若以止战为念,当以何为?” 陈筮道:“民者,国之本也,不可动摇。秦虽杀人盈野,以信法也。法既信而行矣,未闻妄杀,但刑余之徒耳。苟得建功免罪,犹为良民。以刑余之众而为军,犹不多欲杀伤,而欲以和议存之,岂非仁慈之心乎!时也,势也,以献城为宜!” 信陵君道:“吾所惑者,吾地之有限,而秦欲无穷。焉得以有限之地,填无穷之欲壑哉?今日十城,明日十城,魏地尽矣!” 陈筮道:“公子之言甚当!吾等思之,亦不得法,惟与秦连衡,可稍缓其战。” 信陵君道:“连衡纵得暂缓其难,战不在魏,而在他国,终非止战之策也。他国地尽,魏犹当之。” 陈筮道:“期之十年,或有他变。事易时移,不解而解矣!” 信陵君道:“何谓也?” 陈筮道:“昔秦武王入洛而窥九鼎,天下孰不以秦将独霸!然武王一朝而亡,时秦王稷犹质于燕,而惠文后欲立公子壮。孰知赵武灵王以兵护稷即位,而魏冉应之,遂立焉,至今三十又三年矣。王之立也,以芈八子为太后,魏冉为将军,而逐魏后,盟楚怀王于黄棘。是时也,人人皆谓秦楚之合也,殆半天下,谁能与争锋!岂意楚太子杀人亡归,而楚王于会盟时为秦所掳,秦楚盟败,诸侯群起而攻之。彼之时也,秦孤而无援,岌岌乎危矣!而武安君之起也,以数万之众斩联军二十四万,秦遂转强,反逼三晋。是时也,秦王为西帝,齐王为东帝,固一世之雄也。而合纵一起,秦遂破灭;而齐王灭宋,祸及自身。五国联军,直入齐国,齐几灭矣,才二城而已。不意燕王薨,乐毅奔赵,齐乃以二城复其国。世事难料,一竟于此!公子虑及十年之后,焉知十年之后,世事何状!” 信陵君道:“王不献十城,是必以华阳相献乎?” 陈筮道:“公子主华阳,先为不可胜。善之善者也。秦入魏之腹心,必得其偿,得可出也。秦为刑徒,魏为要冲,孰得孰失,不难辨也。纵公子能持久,而农时可误耶?魏必从秦议也。”陈筮说得十分肯定。 提到农时这个问题,信陵君只能沉默了。战事延续,不独大梁-启封一线不得农事,包括出兵的户牖等乡,农事也会受到影响,弄不好,明年又是一个饥年,还要出来打仗。——信陵君发现,魏国和秦国一样,也有不得已必须打仗的理由:饥荒。饥年收成不足卒岁,只能组织农民出来打仗,抢别人的粮食过年。赈济在当时被认为会导致民众的依赖思想,而不被认可;反而有组织地外出抢劫更为可取一些。 但如果为了抢农时,就要满足秦人的一切要求…… 秦人就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出来打仗的是打仗的,在家种田和是种田的,互不干扰……而且,战场是在别人的土地上!…… 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迫使秦人不得不退……比如水土不服…… 第288章 顽皮的曾季 虽说陈筮既不为秦,也不为晋,但还是有立场的,以第三者的身份出来客观地评论一些事是一回事,要他为当前的局势找到一条出路又是一回事。他总归是站在秦人的立场上说话,要他说出能让魏国获利,秦人不利的策略,大约是不可能的。这只能靠魏国人自己来寻找。 信陵君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感觉很充实,他毕竟从这位博学的长者那里学习到不少很实用的知识,有些甚至是爆炸性的…… 想通了这一层,信陵君索性放下心结,与陈筮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陈筮学问既富,见识亦广,而且有着外交家才有的耐心和口才,以及洞察对方内心的观察力,自然令信陵君受益匪浅。 小船渐行至郑,前面的人烟也渐渐稠密。岸边也出现一条小船,曾季把小船靠到那条船边,陈筮道:“臣与公子相会,未欲人知。只此别过。”船上也不好多行礼,两人只拱手相辞。两条船靠在一起,陈筮迈过去,那边的船夫接过,继续向下游郑城而去。曾季则掉头往回划。因为是逆水,曾季没有来时那么轻松,而是站在船尾,不住地摇橹。张辄走到他跟前坐下,道:“兄有言但说,奈何相欺耶?” 曾季笑道:“弟何欺也?” 张辄道:“本不与陈公会于巴氏车行,乃会于溱上,是耶?否耶?” 曾季笑道:“若言与公子会于溱上,兄其十舟相随乎?” 张辄道:“奈何陈公心疑至此耶?澹然一会,如风静水清,不亦可乎?” 曾季道:“兄知天下,几人欲取陈公之首乎?兄知斩陈公之首,可致大富贵乎?陈公一出,天下瞩望。若今日会于公子,公子明日即难保性命,兄其有哉!” 张辄闻言心既大惊,又似不信,道:“何谓也?” 曾季道:“陈公任天下之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但出一言,天下无不屏息凝神,盖安危所系也。” 信陵君于舱中作礼道:“弟荷曾兄之恩德,得见陈公,无以为报。愿兄常在左近,早晚请教,敢问兄意。” 曾季道:“兄相召唤,弟不敢辞。惟弟受陈公之厚遇,誓以相随,不敢别也。俟弟报陈公恩尽,乃敢效力于兄也!” 信陵君道:“虽不得早晚请教,愿兄有睱即归,以慰渴思!” 曾季道:“公子在府,戍卫森严,焉敢访也。” 张辄从贴身处解下腰牌,交给曾季道:“兄可持此腰牌,进出府间,定无碍也。” 曾季收便敛了笑容,改容敬礼道:“微庶岂敢!” 信陵君于舱中伏地礼敬道:“先生之寄,知我腹心。愿兄收讫,过府无碍。” 曾季把腰牌很郑重地挂在短裙的腰带上,贴身而藏,道:“若他人得此牌,必已取曾某之首矣。” 信陵君道:“早晚相望,愿兄早归。” 曾季望了望天色,道:“时近晡,公子之众望公子恐焦躁矣。”加快了摇橹的速度,小船飞一般直向上游而去。 信陵君把剑从舱内取出,交还给张辄。张辄挂剑于腰,戏道:“若吾一剑斩陈公首,曾兄当若何?” 曾季撇撇嘴,不屑道:“若兄右手至腰,不及于剑,身必入水。——以吾篙为无物乎?”张辄笑着拱拱手,看那神情,颇有不信。 正摇橹间,突然岸上传来呼喊:“至矣,至矣!”忽然水草丛中,窜出来一大群人,全是信陵君的门客,为首的竟然是仲岳先生。 曾季放下橹,举起篙,把船撑到岸边,一众人等连忙把信陵君接到岸上。张辄一跃想跳上岸,只觉腰中一紧,竹篙已经顶在腰间,力量轻送,自己就飞起来,跌进水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曾季哈哈大笑,把船撑离岸边,顺水而下。一些门客下水想追,张辄大叫道:“不得无礼!”制止住他们。自己在一众门客的搀扶下,从浅水边站起,顾不得泥水淋漓,高声叫道:“必与兄再决雌雄!”远处只有曾季哈哈的笑声。 仲岳先生始终站在信陵君身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见到这边的情况,也只是眼角一挑,倒是信陵君惊得叫出声来。待张辄阻止了门客们的追赶,仲岳先生问信陵君道:“此则曾兄乎?” 信陵君道:“然也!” 仲岳先生赞道:“真英雄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道:“臣见车行诸先生归,得闻其状,情知有变,乃与诸先生同返车行,告以车往西南而行。臣等乃循车辙一路追踪至此,见车高束于树下,树干有字,道‘晡即归’,乃信为陈公所携去。遂与诸先生四散等待。至晡时,君果归矣。” 张辄这一跤,不仅全身衣裳全都湿透,扎在带上的两双履袜也全都湿得不能穿了。回到岸上,有门客要把自己的履袜给信陵君穿上,信陵君不肯,道:“孤车行,无履亦可。先生足奔,焉得无履!” 张辄把衣裳脱下来,索性在河水中冲洗冲洗,拧干,再勉强穿上,湿漉漉的,反而更冷了,但也没办法,光着膀子乘车太引人注目。信陵君把自己的皮裘脱下来,给张辄穿上,张辄再辞不许,只得穿了。信陵君、张辄和仲岳先生上了车,张辄让仲岳先生驾车,自己在一旁警戒。 于途,信陵君向仲岳先生简单介绍了今天与陈筮会谈的大致内容。仲岳先生觉得,陈筮所说,除了证实以前了解到的情况,并没有提供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如果所谓谋害信陵君的传闻只是秦军“或得十城,或斩首十万”的讹传,那倒让人放心。——这分明只是秦军的威胁,不是准备采取的行动。 张辄突然问道:“若如此,魏相欲吾出,是何计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可再言魏相之语。” 张辄道:“臣问曰,华阳攻敌,可乎?魏相曰,华阳犹可攻乎?臣曰,但多方以误之耳。魏相曰,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最后对魏齐建议的转述,张辄尽量学得准确,连表情和语气都模仿出来。 仲岳先生道:”臣意,此但应先生之问也,非利于和议也。若必欲误之、疲之,可出兵,而不与战也。“ 张辄道:“诚若是,则十万首级何以得之?” 仲岳先生道:“是则必得十城也。” 张辄道:“战又不胜,攻又不取,何以得十城?” 仲岳先生道:“占启封而不退,可得十城否?启封,魏之腹心,咽喉之所。秦扼魏喉,虽不能断其首,气难平也,早晚必毙。但得秦速退,虽十城何所吝!” 张辄道:“秦入魏腹心,战不胜,攻不取,不宁为患乎?” 仲岳先生道:“所患何来?梁卒不出,韩卒不发,华阳之卒畏而不前,启封之粮绵延不绝,四乡魏民负粮而从。秦人安坐而高卧,何所患也?” 信陵君道:“尤可畏者,秦卒,刑徒也;魏卒,农户也。秦卒之时无限,魏卒惟恐误农时,此强弱不等也。” 张辄道:“若不能胜,则当速和。奈何迟疑不决?” 仲岳先生道:“魏相有言,延之一月,或得一城。故迁延也。” 张辄道:“若秦居启封而无患,奈何延之一月,或得一城?” 仲岳先生道:“曾不闻陈公有言,秦之军粮,尽士力而藏,仅得一月。秦无鼎甑,取粟无所用。秦之糇粮,乃依法焙粟而得,非寻常所能为也。故战止一月,一月则必走。是以期之一月也。” 张辄听了,内心对仲岳先生表示无比佩服:自己听了陈筮的讲述,虽然记得,却不知实意,哪里像仲岳先生,能够从话里听出话来。 信陵君道:“吾观晋大夫之状,亦欲坚持,不便出战。此议可决,一月之内,若无他故,坚持不战!” 进入华阳城后,张辄可能因为落水着凉,第二天发起热来,每天的军事例会也不能去了,只能委托三司和梁尉公子代劳。仲岳先生诊看过,命弟子从房前屋后拔些新嫩的荆芥,专门升火为张辄煮了一罐荆芥粥,让张辄喝下,嘱他安心睡觉,发一发汗就好。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热似乎退了些。仲岳先生又端来一碗荆芥粥,让张辄喝下。荆芥这东西,闻起来很香,但口味并不好,所以虽然混在粥里,张辄还是喝得呲牙咧嘴。信陵君过来探望了一阵,说军中无事,嘱他好自休息。 由于营中只有日常工作,交给主司处理即可。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专门跑了伤营一趟。伤营安在院子里,并没有挖地穴。多数人伤口已经愈合回营了,剩下的都是伤口溃烂化浓,愈合不良的,有的已经发起热来,治疗起来十分棘手。 信陵君一一查看了伤员的伤口,说些安慰鼓励的话,让伤员们十分感动。周围的野菊花都已经采尽了,现在是根据另外医生的药方,用芦苇根煎汤,外洗内服。 第289章 坚持一月 当定下缩头坚持一个月的决策后,信陵君仿佛也定下心来,不再惴惴不安。张辄着凉感冒,不能理事,也不妨碍军事的顺利推展。信陵君和仲岳先生倒有了空闲,跑到伤营中探望伤员。 两人来到一名重伤的伤员那里,这名伤员伤在小腿肚,簇深至骨,取出又很困难,伤口很大,已经化脓,并开始发热。信陵君看着流淌了一地的脓血,伤员已经发黑的小腿,眉头紧锁。仲岳先生道:“已有二三人发热,恐难治矣。” 信陵君道:“其有道乎?” 仲岳先生道:“有医者言可治,惟药难齐备。” 信陵君道:“医者何在,可往访之。” 那名伤员很可怜地叫道:“勿治,勿治,不如就死!疼啊!疼啊!……” 信陵君俯下身道:“兄弟勿忧,孤必尽力相救。全家倚门而望,兄弟焉得不归!”起身对仲岳先生道:“同访医者。” 仲岳先生领着信陵君出来,向旁边的院子里走去。叫开院门,仲岳先生道:“将军欲访越先生。”开门的人退到一边,看着跟在仲岳先生身后的信陵君有些发愣。信陵君略略施礼,跟着仲岳先生直往一间厢房而去。 在门前,仲岳先生立于阶下,道:“越先生安否!” 门“吱”的一声开了,越先生走出,满脸笑容拱手道:“安得仲岳先生来访!……”忽地看到仲岳先生身后的信陵君,吓得颜色变更,连忙跑下阶来,伏拜于地道:“不知将军至,死罪死罪!” 信陵君一揖至地,道:“特来访先生!”顺手将越先生扶起。 越先生点头磕脑地把二人引起室内。室内空气秽浊,汗气和体臭夹杂,光线晦暗。信陵君道:“今日温暖,盍于院中小坐!”越先生颠颠地跑进去,取了两个坐席铺在地上,又跑到邻间借了个坐席。 信陵君环揖一周,高声道:“诸先生辛劳,有失慰劳。今特登门,愿与诸先生共议!” 仲岳先生闻言,要一个门一个门地去请。那些医者哪里敢让仲岳先生请,一个个赶紧开门出来,到信陵君面前跪倒一片。信陵君一一扶起,好言相慰。让大家各取坐席,于院中相聚。 众人要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上坐,信陵君不肯,他一一将医者揖到主座上,自己和仲岳先生坐到客席,两下相对而坐。 信陵君道:“军务所系,疏于请教,先生勿罪!” 众医者皆伏拜道:“岂敢!” 信陵君道:“孤适之伤营,伤者大半皆愈,伤营清静,此皆诸先生之功也!其余者,当以何法活之?” 越先生看来在一众医者中很有威望,大家推他出来答言。越先生道:“其余者,约有二端。其一,其疮难愈,然筋肉宛然,少血无脓;其二,其疮脓血混杂,甚或发热。其疮难愈者,惟用养筋生肌;其疮脓血者,则需祛脓解毒。二者所治不同,用药有异。其药本地少有,需于外地觅之。” 信陵君道:“诸先生有方,可书予孤。孤当为先生贾之。”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仲岳先生比较了解他们,从袖中摸出两块木牍和一支刻刀,道:“诸先生有方,可告吾以记之。” 越先生道:“怎敢劳动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道:“将军之命,焉敢不从。愿诸先生勿虑。” 越先生道:“续筋生肌者,首在续断;其次,当归、杜仲、芎?等亦可……”越先生一一道来,仲岳先生将提及的药名及所需的分量刻在木牍上。越先生说完了,有部分先生补充了一些自己熟悉的药,两块木牍上各书了大约十几味药。由于刻字不易,加之有些药名仲岳先生也没有听说,不知怎么写,还要问其他人,有人知道是什么植物,但不知道怎么写,要辗转好几圈才能确定下名称;实在不太好找的药只能放弃。等确定了需购药单,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这期间,信陵君几乎无事可干,但他没有任何尴尬,而是非常有兴趣地观察着那群踊跃献方的医者,听着他们的说明、阐释和争论。一直到仲岳先生完成记录,他才又鼓励了大家几句,告辞而去。 回到府中,仲岳先生让弟子把药单抄写两份,分别派人送往大梁和郑,交公子府家老和须贾大夫筹购,尽快送来。当时虽然没有商业化的药铺,但有专业或半专业的医生,特别是王室都有医官,他们有自己的药库。 下午,信陵君到中军拜访晋鄙大夫,把晋鄙给吓了一跳。信陵君告诉他,自己只是想了解一下前沿的部署和未来的行动计划。晋鄙道:“臣正要往前军巡查,愿公子同往。”信陵君欣然应喏。 晋鄙大夫备好一乘车,自己亲自驾驭,让箫间向信陵君讲解沿途所见。车后是一队护卫的武卒。信陵君带来的门客,被安插在护卫中间,他们没有着甲执戟,在一群整齐的武卒中十分显眼。 晋鄙驾车从右往左,按正常巡营的节奏一一巡视,箫间则在车上一一指点着工事或阵营,向信陵君介绍作战重点,甚至需要重点关注的要点。这两人的合作十分和谐,简直到了心念相通的程度。晋鄙驾车的节奏与箫间介绍的节奏如此合拍,让箫间的介绍显得既流畅、自然,重点突出,又周到全面。信陵君怀疑箫间是不是已经从芒府出来,转投晋鄙了。 巡视工作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中间除了有几起临时处理的营务,几乎没有受到打扰。由于几乎没有受到秦军的压迫,晋鄙将防御前沿向前推进了近乎五里,组织了多道防御阵地。箫间向他介绍的各种战术动作,则非常切合信陵君目前的知识水平,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整个过程中,信陵君几乎没有开口,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情景和箫间的讲解之中。只有在进入各营的时候,晋鄙会大声宣布:“将军劳军!”引得全营士卒都从地穴中出来列阵。信陵君则一一拱手慰劳。 地穴的设计看来的确不错。在这几天中,民军各营已经砍伐了大量树木,在地穴顶上支起棚顶,防风挡雨的效果更强了。 巡营回来,晋鄙请信陵君吃了晚餐再回城,信陵君也有意与晋鄙谈一谈:下午的巡营,只有箫间在唱独角戏,晋鄙和信陵君都没怎么开口。 还是信陵君、晋鄙和箫间三人进了大帐,门客们被营司请去休息——武卒营司有独立的地穴,至于晋鄙与中军将,自然住在旁边的房舍中,大帐只是办公场所。 幕布只围了三面,空出的一面通向院落,对面的一面挖了个门,用门帘虚掩着。进到帐内,箫间略一拱手,就坐到角落中一个几案旁,开始处理案上堆积的简牍。晋鄙则将信陵君请入院中。 院子的主人已经被请走,这座院子主要由中军将居住,因为他带来了很多家臣和门客,晋鄙孤身一人,只住了一间耳房,箫间则住了一间厢房。中军将正在院中与人闲谈,见晋鄙和信陵君进来,过来见过礼。晋鄙道:“将军巡营至此,于吾军晚餐乃归。” 右军将闻言,立即送上一顿马屁。晋鄙道:“将军且于堂上暂歇。” 信陵君道:“正要请教大夫,就于堂前明亮。” 中军将听了,立即叫人备酒,送到堂前。 虽说是堂前,但晋鄙还是让信陵君进了大堂,只是不坐在屏风下,而是在门边坐下,即有亮,又保密。三人按军中规矩,信陵君居中,晋鄙和中军将一左一右。家臣搬来酒具果盏,中军将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亲手斟酒,将果脯端给各人过酒。 三人各饮一盏酒,吃了一个果脯。信陵君道:“魏相命吾等坚持一月,敢请二卿教我。” 中军将大大咧咧地道:“公子勿忧,军事一任大夫,必无差池。” 晋鄙道:“和议将成,最忌意外。双方不动,是为上策。秦人减兵,亦显此意。吾坚垒而守之,示之无进犯之意,亦绝秦犯我之计。魏相、芒将,皆是此意。” 信陵君道:“教戒令渐渐而止,奈何?” 晋鄙道:“天寒地冻,衣食不周,一日一练,甚为严苛。能保无冻伤及中风寒者,乃为上焉。一月瞬息而过,公子当计一月之后。” 信陵君道:“大夫其言遣军之计乎?” 晋鄙道:“然也。遣军非比寻常,简册文书众多,要一一置办。一月恐难支也。” 信陵君大惊道:“今日即当为乎?” 晋鄙道:“民军三十营,百五十余乡里,十万之众,但书其名籍,日得三千,非百人不办。何况记其功绩、民爵等项。必得多人相助,及今而始,一月乃得成也。” 信陵君道:“大夫计之是也。全营诸士,任凭大夫差遣,不敢有违。” 晋鄙道:“臣思此番遣军与往日不同。何者?往日遣军,战事完毕,得胜归国,各携功绩,自入乡里。今则不然,战事未毕而书其册,志其功绩,劳其辛苦,而身犹餐风饮露,耳犹闻金鼓声之声,心犹惧锋镝之害。若为所知,士气必泄。” 第290章 气候骤变 晋鄙向信陵君介绍了自己未来一个月的策略:既然和议将成,我军的任务就是相持一个月,那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相持一个月,不要做其他打算。摆出一副紧守的态势,一方面警告秦人不要来攻,另一方面也是暗示秦人,我不会出来打你。 晋鄙提出,相持一月其实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一个月之后怎么办!一个月以后军队要解散,那现在就该为解散军队做准备,包括所需的简牍文书。信陵君也不懂解散军队都需要做些什么,只得都听晋鄙的。晋鄙说,如果现在不准备文书,到时候肯定来不及;但现在就准备文书,一但传出去,叫士兵们怎么还有心思打仗? 所以晋鄙建议信陵君道:“愿公子于华阳城中密设一处,如先生中能书者,文书简册以备。” 信陵君道:“谨喏!简牍、笔墨及文书等……” 晋鄙道:“魏国简牍公子可于魏相处支领到军。惟其笔墨,皆由文吏随身……” 信陵君爽快道:“墨敝宅颇有存者,或黑或丹,皆有所备。笔……或只十余管。” 晋鄙道:“亦请魏相备办,不及者公子其助之!文书……芒公子或知之。若有疑者,可咨之箫先生。” 信陵君似乎对自己有了事干十分高兴,连着提出了好几个地点,三人讨论后,定在北门外的白氏车行。 然后讨论文书内容,由于事在不定,决定这次统一的书写只书相对固定的内容,不固定的内容空出位置,留待以后书写。大至算了算,大梁不可能发出十万片简牍,就是有,也运不到军中,动静太大又失去了保密的意义。最后决定写一千片官方正式简牍,其余人名用帛另书,作为附件附上,这样大致能保证每百人有片正式文书。 在热烈的讨论中,三人结束了晚餐,信陵君兴冲冲地带着门客回城。进城后,信陵君找到仲岳先生,把晋鄙的计划以及三人讨论的实施细节都说了一遍。仲岳先生很认真地听着,然后道:“容臣思之。” 信陵君道:“大夫今夜即书策入国,若无他变,魏简一二日便至……” 仲岳先生道:“与君俱至华阳者,多经武之士,少文墨之人。或当别召他人入城?文字几何?需几人书写?均需一一详明。复又需详勘白氏车行,以定其处,以设其卫……凡此种种,均需筹备妥切,方可无碍。张先生重病难支,军中之事……” 信陵君赶紧揖礼道:“先生辛劳。然兹事甚巨,不得不劳动先生。” 仲岳先生道:“少时,臣与曹先生同往白氏车行,详观其状,再行定计。文书之事……先让魏喆计算周全,芒公子助之。” 信陵君行礼道:“甚劳先生,于心不安!”仲岳立即辞去。信陵君又去探视了张辄。张辄白天吃了药粥,发过汗,发热一度退去,晚上又发起热来,而且伴有一阵阵寒战。信陵君跑到堂上,亲自把魏公子家送的新衾抱来,给张辄盖上发汗。张辄说了些愧疚的话,信陵君说了些安慰的话,仲岳先生的弟子送来药,看着张辄喝下。各自离开。 晚上睡觉时,信陵君觉得自己有些冷,但没有在意。这些天,刚入睡时总是有些冷的,等到困极了,也就睡着了,睡着了,也就不冷了。 这样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狂风大作。忽然一阵大风将房门吹开,睡在门边的小奴和盖聂都被惊醒。信陵君也起来。三人一起用力,才把门合上,栓上门栓,勉强可以关上门。但狂风依然固执地将门吹开一条缝,寒气无情地冲了进来。然后就听到仲岳先生的叫声“灭火!”“火星!”“浇尿,快浇尿!”一阵忙活过后,仲岳先生又跑到东阁门前,叫道:“君上安否?” 这时屋里铺在地上当褥子的秸草已经被吹得漫天飞舞,三人躲在一个稍微避风点的墙角瑟瑟发抖。听到仲岳先生问话,信陵君只得顶着风走到门前,大声道:“承先生忧心,孤无恙!”仲岳先生走了。 秸草被吹散了,衾被还在,信陵君抄起这条衾被,来到墙角,三个人挤在一起,拥着这条薄薄的衾被,相互依偎坐着,直到天明。 在大风中,连聚军的鼓声都显得十分尖厉。信陵君掀开衾被,活动活动已经发僵的肢体,站起来。但他一站起来,就感到眼必黑,腿发软,浑身无力,又跌坐到地上。小奴和盖聂都惊叫起来。信陵君虽然无力地坐着,但却十分严厉地制止了他们的叫声:“悄声!”他试着翻身跪爬,再跪直,然后站起,稍稍好一点,能勉强站住。站住定一定神,信陵君就向门口走去。 风还是剧烈地吹打着门,门栓发出咯吱吱的响声。信陵君想拔下门栓,竟然没有成功。小奴和盖聂一起上来帮忙,才把门栓拔下来。一阵大风把门呼地吹开,室内的一切都被无情地搅动。 信陵君走出门外,任狂风吹打在身上,又拳紧握,努力寻找着身体中的力量,竭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但全身发软,头发晕,眼发花,胃里隐隐欲吐。他只好稍微后退一步,把身体靠在门边,小奴和盖聂担心地围在他的身边。 仲岳先生看到这边的情况,赶紧跑过来,在阶下行礼道:“君上无恙乎?” 信陵君挣扎地想站直了回答,但却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仲岳先生情知不妙,赶紧上台阶。信陵君虚弱地道:“先生勿要声张!” 仲岳先生上来看了看,发现信陵君面色苍白,额上虚汗,悄声道:“且坐下!”信陵君依言坐下。仲岳先生招呼小奴和盖聂回屋,自己也坐下,远远看去好像两人在商量什么。仲岳拉住信陵君的手,前后摸了摸,又号了号脉,道:“内有劳倦,外感风寒,稍息便好。”转身离开,回房中命一名弟子找些姜枣煎水,其他弟子出城去挖些葛根。 风太大,火很难点着。仲岳先生和弟子一直转到大堂后面阶下,借着大堂挡住大风,才把火升起来。 姜枣汤煎开了,仲岳先生倾出一碗,捧到前面,让信陵君先喝下。信陵君热热地喝了一碗,身上暖和起来,精神好了些。许多门客也发现了信陵君这边有异,过来打探,都被信陵君叮嘱不得声张,让门客们正常出府列阵。 随着三通鼓响,信陵君勉强走到门前,自己留在门内,只让仲岳先生出门,和梁尉公子一起完成每天的例行点名。三司分别过来报告了部队集结情况,仲岳先生一一回勉。然后三司和梁尉公子一起前往中军参加例会。仲岳先生赶紧回来,发现信陵君已经要迈不开步了。 随着天色渐亮,风也渐渐息了。仲岳先生和一众门客把信陵君扶到东阁门前,坐在门边休息。门客们围在信陵君身边,仲岳先生道:“君上无他,但军务劳累,夜来复感风寒。并无大碍。稍加将养即瘥。”信陵君也一一抚慰,把门客们都打发走了。 被派去挖葛根的弟子回来了。仲岳先生赶紧过去,指导弟子们清洗、捣汁,再让弟子煎姜枣汤。有姜枣汤中掺入葛根汁,再端给信陵君喝下。 趁着风小的功夫,小奴已经把室内的秸草收拾到一起,铺在那个避风的角落里。喝完药,仲岳先生让信陵君进屋去再睡一觉。信陵君挣扎着不肯,要等三司他们回来,报告了今天的工作再说。仲岳先生也不勉强,让他独自在东阁门前静坐。自己张罗着门客们准备早餐,还去张辄屋里探望了一下,张辄听说信陵君也病了,硬挣扎起来,过来探望。两人相互劝慰了一番。 盖聂见信陵君似乎无事了,就到阶下练功。两个男人都好这个,一时忘了疾病,全神注视盖聂的训练。这一看,两人不由得对盖聂生出敬佩之心。盖聂的练功方法既有道听途说的,也有自己观察的,还有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东一句西一嘴教的,而盖聂竟然能够把它们连串起来,初步形成了训练体系,一步步地练。信陵君来了兴致,站起来就想下场,但一站起立即头晕眼花,只得又坐下。张辄睡了一整天,虽然发热,但精神还好,颇有兴致地下场,跟着盖聂练习。但不一会儿就累了,只得回到门前当观众。看了一回儿,张辄道:“君上有剑尚在臣所,盍赐予之,以壮其行!” 信陵君道:“剑者,君子之器,彼小儿焉得与焉。姑俟之异日。” 张辄想想也对,道:“匹夫怀璧,是祸非福。小儿持剑亦类之。此剑于臣处无益,请献君上。” 信陵君道:“可!吾剑赠予曾兄,至今出入无剑。汝归大梁,曾不为吾求一剑归……”两人笑笑,张辄要去取剑,信陵君道:“奈何其亟也!” 张辄道:“劳动筋骨,颇觉病瘥。此时闲静,且往取之。亟则不及也。” 就在张辄回屋的这功夫,三司开完会回来了。 第291章 密书战报 夜间的暴风给军营带来很大冲击,地穴的顶棚几乎被吹翻,火坑全部熄灭。有些枝叶掉进地穴中的火坑里,差点引发火灾。启封的暗探来报,秦军虽然住进了民宿,但应该也有较大损失,因为一夜人喊马嘶,未有停歇,至天明风息方止。所以今天估计秦人来不了。除前军派出一营担任警戒外,其他各营的任务是维修地穴。 张辄取剑回来,正好赶上三司和梁尉公子在与信陵君报告例会的情况,也就坐下倾听。四人见张辄来了,纷纷问安,张辄表示感谢。他们见张辄带着剑过来,以为又有差事,张辄回答道:“见盖聂习武,心为之动。”这些人也向阶下的小孩看去,果然功架端正,动作流畅,一招一势,认认真真。也都表示赞叹。又见东阁内有女人,惟恐说错,不敢多说,把正事说完就礼辞而去。 张辄把剑递给信陵君,信陵君接过来,随手插在腰间。他觉得服过仲岳先生的草根汤后,汗出得少了,头似乎也不那么晕,尝试着站起来,竟然也有了些气力。心里对仲岳先生的佩服又加了几分。对张辄道:“仲岳先生乃神医也,两剂入口,病除大半。” 张辄道:“昨日亦服先生之药,却不似君上神验。想其有偏私!”两人笑了。信陵君尝试着迈下台阶,想舞舞剑,可刚摆出一个架势,就觉身软力疲,赶紧上了台阶,复至门前坐下。 盖聂一直练到粥熟才停下来。信陵君和张辄都没有过去盛粥的意思,仲岳先生亲自用一个小案托着四碗粥过来,粥面上撒着盐梅。按照规矩,信陵君和张辄都有一整碗粥,小奴是三分之二碗,盖聂是半碗。但过去小奴一直自己喝那半碗,而把三分之二碗的一份让给盖聂。今天四碗上来了,信陵君和张辄因为感冒都没有胃口,两碗粥没有动。小奴和盖聂各自端起自己的粥,呼呼地喝了下去。看着他们喝得香甜,喝完还意犹未尽,信陵君索性把自己的粥倾出一半来分给两人。两人不敢接受,信陵君道:“夜感风寒,恐有伤食,故少食也。卿但食,勿虑也。” 两人谢了。小奴又把自己的一份倒到盖聂的碗里,盖聂同样呼呼地喝了。张辄在旁边喝彩道:“壮哉!复能食否?”把自己的粥也分了一半给盖聂。小奴和信陵君都劝阻道:“先生不可!”张辄道:“吾亦感风寒,恐伤食矣!”坚持让盖聂喝了。看到盖聂心满意足的样子,两人才把自己碗里的半碗粥喝掉。把碗放在几案上,由盖聂端到鼎边,由门客统一清洗。 信陵君和张辄肚里有了食,困意上来了,拱手相辞,各自回房睡觉。 信陵君一觉睡到下午,感觉精神恢复了些,只是添了鼻涕、咽痛,起来活动倒还自如,不像早间浑身无力。他从席边取剑插上,从东阁出来,就见仲岳先生正与一帮先生闲话。信陵君走过去,道:“先生安好!”众人见是信陵君挂着剑过来,都贺喜道:“君上大安,实众军之福也!” 信陵君道:“全赖仲岳先生妙手!” 仲岳先生道:“臣岂敢!君上所托之事,已与曹先生等访过……” 信陵君知道是书写功绩文书的事,不动声色地带着仲岳先生离开众人,走到堂下。仲岳先生道:“与曹先生等访白氏车行,先生等以为可,惟需将车行尽行戒备。车行人等但居于后院或别居他处。白氏家主艮用愿车行人等一应供事,惟不得擅离。白氏家产盛大,恐有所失,故有此言。曹先生以为可。文书之事,与诸公子计较,计得千牍一月,日但得三十牍,但三五人即得,无需多人也。芒公子言,牍书颇易,其文曰,‘某县某乡某里某人等凡几人,效力疆场,陷城凡几,得首凡几,皆叙功一爵。此照!’或丹书,或墨书,或混书,皆可。惟有功人名,不可误也,必再三核对,书于绢帛,与策简同上。” 信陵君道:“丹书、墨书,或有异同?” 仲岳先生道:“无异也。墨书朱批,乃其常也。” 信陵君道:“诚若是,简牍无多,更需绢帛。” 仲岳先生道:“绢帛者,非官府所有,皆各营自备。” 信陵君道:“各营自备?何以得?” 仲岳先生道:“芒公子曾言,往时各营但以旧衣或裳或裙为之,往往酸腐不堪。” 信陵君道:“既以各营自书……先生亦为之乎?” 仲岳先生道:“乡野俚夫,焉得文书!非将军府相助则不能。” 信陵君道:“然则何得而不泄乎?” 仲岳先生道:“臣亦咨之于芒公子。公子言,往昔军报所书,战皆毕也;营报首级,军报陷阵,皆与人言。从未战事未了而报者。” 信陵君想了想,脑袋顿时又晕又痛,只得停下,道:“是必赖先生之策也。……先生之技神矣哉!病几愈矣。” 仲岳先生道:“亦当谨避风寒,慎劳慎思!” 信陵君道:“敬喏!营事一赖先生!” 仲岳先生道:“现粮秣接续,营有地穴,略无疾病,营事皆付于诸先生与诸公子。” 信陵君道:“诸公子谁可任者?” 仲岳先生道:“各领其事,皆可任也。惟忠勇者,其魏民乎!” 信陵君道:“魏民少吾知也,惟先生知之!” 仲岳先生道:“君其任之以卫,以观其勇。” 信陵君道:“先生所见,谅无差也。任公子为卫,岂寻常哉!姑俟之战后。” 仲岳先生道:“民生于校尉府,颇有勇力,技艺精当,若任之以车右,其可也。” 信陵君道:“旦日且访之。” 仲岳先生辞去。行前嘱自己的弟子再煎一齐葛根汤给信陵君服下。信陵君送走了仲岳先生,转到张辄门前,想进去探望,但见房门紧闭,恐有打扰,自己似乎有些累,也不愿与诸先生闲话,就自顾回到东阁门前坐下休息。 小奴和盖聂难得见信陵君清闲,也都出来,在门前坐下。 信陵君道:“盖聂一日几课?” 盖聂道:“三课。” 信陵君道:“何课?” 盖聂道:“其晨也,日出地下,故练腿;其午也,日照中天,故练手;其昏也,日薄西天,故练身。” 信陵君道:“善哉,其言也!其谁闻之?” 盖聂道:“其有管叔者,过其宅,乃教之。” 信陵君道:“管叔其谁何?” 小奴道:“颇有人过其宅,或一二日,或三五日,或十余日,管叔或其一也。” 信陵君想起小奴以倚门为生,恐其羞惭,遂不再细问,只问盖聂道:“管叔各以何法练腿、练手、练身?” 盖聂来了兴致,道:“腿法有八,走蹿跳跃,进退正斜。”一边说,还一边比划。“手法有六,上下前后左右。”……“身法有四,起落正倚。”…… 信陵君看了哈哈大笑,这套操演虽然简单,但却扼要。尤为难得的是,盖聂竟然认认真真地依此盘演不辍。信陵君赞赏道:“难得志之,而尤难其行之!” 小奴道:“小儿自得此法,日习不辍。若论其余,则痴如也。” 信陵君道:“管叔其草莽侠士哉,此法得技之要也。以此行之,固本正源,乃大乃长。管叔何以得其技矣?思之神往!”复问盖聂道:“吾观汝晨间之法也,与此法大异。” 盖聂道:“腿法虽有八,变则无穷。变虽无穷,实八法也。手法、身法亦然。” 信陵君道:“其复谁得之?” 盖聂道:“此得之于君上与诸先生。吾观诸先生之习也,变虽万千,不出其法。君上所教,异乎寻常,亦不离其中。故练诸先生之法与君上之法,实其法也。” 信陵君道:“举一隅而三隅反者,此之谓也。” 仲岳先生的弟子送来汤药,信陵君喝了下去,困倦也随之袭来。他站起来,交还了药碗,道:“身疲神乏,竟复困倦。”小奴也起身,伺候信陵君回房躺下。躺下后,信陵君有些头晕,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嘈嘈杂杂地迷糊过去。一会儿眼见陈公在说教,一会儿看见盖聂在练功,一会儿鼓声大振,喊声大作,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交战……信陵君一跃而起,一把抓起身边的剑,把守候在旁边的小奴吓了一跳,连声道:“君上安好!”信陵君定定神,周围并没有金鼓之声,自己不过是中了风寒,喝过药,正在休息。 屋子里很暗,看不出时间。信陵君问小奴道:“现当何时?” 小奴道:“想是晡时,诸先生已炊粥矣。” 信陵君道:“可有人访?” 小奴道:“偶有问安者,并无他人。” 信陵君道:“仲岳先生或张先生其至乎?” 小奴道:“张先生曾来问安,见君上安睡,即归去。仲岳先生则未至。” 信陵君自言自语道:“密书战报其可乎?”这是晋鄙大夫交给自己的第一个在实质意义的任务,如果完成得不好,实在说不过去。但要把它完成好,实在没有底。两眼一抹黑呀! 第292章 书名 信陵君磨蹭到粥熟了才出门。大概是被小奴教育过,盖聂只喝了那碗属于自己的粥(其实是小奴的),信陵君再要给他,他坚决不接受。信陵君早上只喝了半碗粥,饿得厉害,也就顾不得自己“怕伤食”,把那碗粥喝了。心里想着,盖聂如果按定量吃饭,在长成年前,只怕永远只能得到半碗粥。要如何才能让他尽量吃饱呢? 仲岳先生回得晚了。他端着碗过来找信陵君,道:“臣往中军,与大夫议。大夫乃命各营书名,俱呈将军。臣乃与诸先生议,营遣一人则用人三十,不堪其用;若少人用,则不堪其劳。帛与笔,亦差相也。” 信陵君道:“帛三十幅,笔三十支,墨三十丸,均非一时可办。” 仲岳先生道:“是故书牍非难也,所难者其在书名乎!喆公子计言,士卒十万,名二三十万书,一月而成,日得万书。用人十,日一营,三十日而周矣。” 信陵君道:“营非五百卒,书千余字?” 仲岳先生道:“武卒比此。民军虽亦三十营,营皆乡里,或千,或二三千,或五六千,皆非定也。喆公子所计者,盖其大率,非实数也。” 信陵君道:“如此三十日恐难定矣!” 仲岳先生道:“时限紧急,笔帛难备。惟愿宽限数日。” 信陵君道:“大夫所虑者,在遣军之难也。十万之众,一夜而散,设有奸猾作恶,难禁也。故必整军而前,至乡则散,方保无事。” 仲岳先生道:“民归乡里,报书后至,不亦可乎?” 信陵君道:“未可!大夫之意,民入乡里,功报先至,乡人欢呼,士则有荣焉。” 仲岳先生就着碗猛啜一口,道:“大夫所谋远大,臣所不及也!苟利国家,自当尽力。” 信陵君道:“一赖先生之力!” 仲岳先生道:“士尚易为,笔则难求。墨……” 信陵君道:“府中或有余墨。其未得者,就于营中取炭烬,或鼎灰为之亦得。” 仲岳先生道:“君之言是也。可令各营各备炭烬、鼎灰,以备书记。布帛……” 信陵君道:“若以旧衣为之……阵亡者……” 仲岳先生道:“阵亡者皆已入土,衣亦随其葬入。” 信陵君道:“前所言旧衣腐臭者,何以得之?” 仲岳先生哑然失笑道:“或得之裆下,或出自中衣。” 信陵君亦笑道:“是亦难也。一月不得中衣……” 仲岳先生道:“若军得胜而归,上下振奋,或得中衣、小衣,犹或有之。今天寒地冻,朝不保夕,而以书名,夺其内裆,实难能也。” 信陵君道:“市帛为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帛匹常300钱,以赐士卒,可也。以书报,或以为侈也。” 信陵君道:“以绔当帛,可乎?” 仲岳先生想了想,道:“或可行之!” 信陵君道:“就请先生策以行之。” 仲岳先生道:“复当遣人入梁与郑也,取笔墨等项,及市帛也。其数……待与诸公子计之。” 信陵君道:“先生辛劳,皆孤之罪也!” 仲岳先生三两口把剩下的粥喝完,相辞匆匆而去。 随着那日的寒风,天气骤凉。诸营感风寒者渐增。仲岳先生自然没有那么多姜枣汤,更没有葛根汤煎给他们喝,只能让他们少出阵,多喝热水。 晋鄙大夫断然否决了仲岳先生关于“市帛书战报”的建议,直接下令各营,“各书营卒名籍年貌以报,为较功劳故”。这一命令让死气沉沉的军营有了一些活力,大家纷纷猜测可能要有大的作战行动了!这令有些人兴奋,有些人紧张,有些人沮丧。各乡里长老则请来营中能书者,缮写本乡本里所有士卒的名册。这名册其实早已备就,只不过存放在各长老手中。——至于准不准确,只有天知道,反正没有谁核对,只要大差不差,就能过去。因为是“为较功劳故”,还有一些长老贿赂书者,故意把自己未到营的家人名籍添上,以期冒领功劳。 信陵君的正式奏报于五天后得到回复:“可!”随着批复一起来的是用车拉着的一大筐木牍,它们都被切割成标准形制,代表了魏王的无上权威。 魏齐私笺说明,笔墨等项,府库皆无,自己从私宅找到一丸墨和三支笔,“知不足用,且效犬马”。家老找到医官,备好药材;又从家中搜罗出三丸黑墨、两丸朱墨、五只砚、两块磨石和三支笔。药材各以小筐盛放,笔墨砚石也放在一个小筐里,一齐放在车上,出大梁往华阳而来。 信陵君头一天就得到报告,立即让梁尉公子次日派兵在半道迎接;自己则进驻白氏车行,和仲岳先生、曹先生一起部署保密和警卫工作。四位魏公子和芒申也同时进驻白氏车行,以协助工作。 在护卫武卒的引导下,运输物资的车乘先进了白氏车行,卸下简牍和笔墨,再转到伤营,卸下药材。华阳城里自然热闹了一番,各头面人物都聚齐了,招待大梁来的使者,并准备了一顿肉食。使者安歇一夜,第二天早餐后驾车回大梁。 郑地须贾大夫派来的车在大梁使者启程后不久也到了。车乘在城中卸下两匹粗布后,即转向伤营卸药材;粗布被迅速搬运到白氏车行。 白氏车行戒备森严。外围,三个武卒营各派一队轮流守护;内部,十几名书法较佳的门客充当写手,保卫他们的则是二百名武功精湛的门客。写手集中在一处较大的院子里,每人一间厢房,信陵君也住在这里,开了一间耳房。仲岳先生要把小奴二人派来,信陵君拒绝了,但他没有把剑佩在身上,而是交给盖聂保管。 各营自书的花名册就堆在院子的正房,所用的布帛果然污秽不堪,怪味扑鼻。有的是用正规的笔墨书写,有的干脆就是用未燃尽的木炭直接在布上划。字迹有清晰的,有不清晰的,所用的也并非都是魏国通用的标准字体,各种字体,各种书法,纷纭呈现。认清这些字,并转成魏国官方文字,就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一共只有六支笔,这意味着最多只能有六人同时工作。大家商量,门客分成两批,上下午轮换抄写;认字多的门客负责诵读名单。找车行借了六张几案,摆放在厢房的屋檐下,工作班子就算开工了。 公认在这群人中书法最优的索先生和闵先生被推出来,用朱墨书写简牍的标准格式部分,他们不需要去闻那些酸爽的气味;其他人则用黑墨,将花名册上的姓名缮写到统一的粗布上。写完一幅,切割一幅。 说来令人不可相信,车行房间的防风御寒功能比华阳尉府设计得要好,虽然也刮了几天风,天气也一天天寒冷,但对几位先生在车行里的生活影响不大。保卫工作由信陵君的门客和武卒们承担,后勤工作就由车行的主庸们承担,特别是庶子吕不韦,简直就是处理各种后勤事务的高手,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他似乎从来没有提出问题,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好转,信陵君感冒虽然没有再吃药,也一天天好起来。他整天泡在这群写手中间,欣赏他们的书法;闲时与曹先生等门客,还有白艮等车行的人随意闲谈。白艮是见识很广的贾人,白氏也是商界有名的世家,与白艮的交谈让信陵君获益匪浅。正值战乱,车行没有什么生意,只能靠吃老本过活。信陵君征用他们的车行,被白氏一家看作是一个扩大业务的良好机会。白艮利用和信陵君交谈的机会,把信陵君给摸得透透的。 信陵君与吕不韦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两人在吕氏车行可是滴过心头血的兄弟。他把吕氏车行的事务安顿好后,就回到白氏车行。信陵君在车行中接触最多就吕不韦。吕不韦小信陵君几岁,两人算是同龄人,各有怀抱,都是一时的人精,自有说不完的话。这也方便了吕不韦,时不时一句,“旦日籴粟”“旦日市柴”“旦日贾肉”甚至“旦日沽酒”,信陵君无一不允。钱自然是从柜上领,但账都算在信陵君头上。自然连带着信陵君及一班门客,伙食改善了不少,不像在华阳城内,一切定量供应。信陵君有时想,如果把盖聂叫来,也许能让他吃几天饱饭,这武勇,长得还要快吧。 军营的事务一概交给仲岳先生处理。张辄病也好了很多,但任不了劳累,还不能处理具体事务,只能在仲岳先生身边帮帮忙。每天仲岳先生都来白氏车行一趟,汇报每天工作进展。 秦人并没有展开军事行动。郭先生的四至图已经画完了,目前集中力量监视启封秦军动态,甚至派出门客住在启封附近。但想进入启封居住的设想没有成功,因为秦人的警戒实在太严。据郭先生综合分析,秦人可能也遇到了麻烦,至少疾病正在军营中流行,已经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 第293章 韩援 如此轻松愉快地过了大约十日,书策的进度十分顺利:简牍几乎快写完了,而那堆污秽的布帛,完成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下几片未完。信陵君心里高兴,原定一个月的工作,现在看,最多二十天就能结束。这也算到了军营后完成的第一件军务!如果自己只是一名武士,是不是应该被记上一功,可以加官晋爵呢? 正美之时,张辄引着一人直入小院,看来行色匆匆。信陵君往里揖让,张辄道:“方先生从郑至,有要情回报。” 信陵君见两人不动,知道事涉机密,不愿进院,乃关上门,问道:“方先生但言。” 方先生道:“须贾大夫今朝奉韩太子命入朝,太子面谕,韩出援兵四万,以暴鸢为将军,不日启程。魏当多备粮秣于道,及所献之城。大夫已令专使飞报大梁,命臣报于君上。” 信陵君击掌欢庆道:“魏王有德,上天庇祐,韩竟援兵矣!当速告晋大夫……秦人必败!” 张辄似乎也有些兴奋,道:“已告梁尉公子转晋鄙大夫。特来请君上归城,共议其事!” 信陵君回到院内,告知索先生等,自己有事要暂时归城,今日必归。又找来吕不韦,要他好生侍候诸先生,若有所需,不可短缺。众人一一应承。信陵君等三人遂出了车行,直接进了华阳城。 入了府,已经感觉到洋溢在众门客中的喜悦气氛。见信陵君进来,众人围上来,纷纷贺喜,皆道韩军一出,秦人必败,因为秦人之所以能在启封坚持,全赖韩国提供后勤支持,现在韩国倒过来,一进一出,秦人必不能支。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信陵君也很高兴,一一回应着,想着自己出来一月有余,风寒病苦,劳累非常,终于有了盼头。其他人大概也如是吧!不说别的,一个多月不能沐浴更衣,就很让人难受,一件衣服,汗湿了干,干了再湿,如同一件硬壳粘在身上,浑身不爽。 仲岳先生还算冷静,道:“韩军将出未出,最惧松懈。秦人将败未败,须防反扑。” 信陵君连忙点头道:“谨承先生教!”随对众门客道:“现韩军未出,秦军未败,愿诸先生勉尽其司,无所懈。” 众门客齐道:“敬喏!” 随后,在信陵君有意引导下,众门客的谈论重点从欢庆韩援,转向防御秦人反扑。 信陵君见气氛得到扭转,便问仲岳先生道:“先生必有所教。” 仲岳先生道:“奈何韩人此时出援?” 信陵君道:“先生曾言,郑食两军,必不能支。此恐其不能支也。” 仲岳先生道:“然臣所惑者,秦魏和议,韩必知之。知之而援之,奈何?” 信陵君想了想,也想不通,只能道:“或贪得魏五城。” 仲岳先生道:“若得韩援,复退秦兵,能献韩五城,亦可忍也。” 信陵君道:“出国一月,先生操劳,食宿不周,日夜劳心,形容憔悴,不复丰韵。方此之时,犹需先生柱立其间!” 仲岳先生道:“承君上加恩,不敢怠也。” 唏嘘之间,有报梁尉公子至。众门客赶紧列好队,信陵君引着张辄、仲岳先生和方先生出门迎接。 梁尉公子是带着尉僚一起来的。众人见过礼,信陵君揖让梁尉公子进入府内,在众门客的注目下升阶入堂。梁尉公子不敢以客自居,一番推让后,跟在信陵君后面从东阶上堂;信陵君居中,梁尉公子和尉僚居左,张辄、仲岳先生和方先生居右。 信陵君道:”孤为俗事所逼,未能亲聆大夫之教!“ 梁尉公子道:“臣奉命往赴中军,启于大夫。大夫似出意外,言,秦与魏和议将成,韩复援兵,恐其有异。惟难测其意,未定其策。大夫乃多遣哨探,巡哨各方动静。遂命臣曰,此事不可泄,恐惑军心。惟加倍警戒,以防其异。” 信陵君道:“大夫之命,正与议合。仲岳先生亦道,韩援未至,秦军未败,此诚劳心费神之时也。” 尉僚道:“仲岳先生卓见。微贱深恐众士操劳一月,一旦遇援,尽失战心,为敌所乘。适入府时,见众士行伍严整。足见公子御下有方,遇变不乱。” 信陵君道:“此皆诸先生所赐,孤何其有哉!韩援事出意外,尉老必有以教我。” 尉僚道:“微庶何敢。未知诸先生何计?” 仲岳先生道:“正未有计也。” 尉僚道:“韩人素贪小利,而昧于大义。秦魏相持,两不相下,各自力疲;韩乃以久逸之兵,乘我之劳,以求厚赂。似亦有之。” 信陵君道:“王已许五城,焉得复加!”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得其城否?” 信陵君道:“未也。”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复得其粮秣否?” 信陵君道:“未也。” 尉僚道:“若与秦和议已成,韩复援魏,韩得其城否?复得其粮秣否?” 这一句的确把信陵君以下都给问住了。如果魏与秦谈妥了和议条件,秦人撤军;而这时韩人相援,许给韩王的救援条件还要不要遵守?如果遵守,那不是拿魏当冤大头吗! 信陵君道:“尉老必有所教者!” 尉僚道:“华阳当韩魏之要冲。若华阳得守,韩必不能进,则魏之进退,犹有余裕也。” 信陵君惊道:“吾军坚守华阳?” 尉僚道:“然也。若和议成,秦人自退,韩人索城,公子当谨守华阳不使进也。则魏可折冲于樽俎之间矣!若华阳失守,韩入魏境,直指大梁,魏必予取予求,不敢拒也。” 信陵君感到压力山大,道:“尉老之言,亦大梁尉之意乎?” 尉僚道:“此微庶一得之见,未与人言,自非敝主之意。” 信陵君道:“若秦人退走,吾军自散,何得而据城而拒韩军?” 尉僚道:“是故有赖于公子,严整部伍,勿令散也。” 信陵君哭笑不得,再问道:“吾华阳之粮秣,皆取于郑。据华阳以拒韩,粮秣何支?” 尉僚道:“据城而拒韩军,勿需久持,但三五日若十余日足矣!许以重赏,临以重刑,必无碍也。” 仲岳先生问道:“尉老亦献策与大夫,大夫何言?” 尉僚道:“大夫但言,军国大事,一任王命而已。” 仲岳先生复问道:“梁尉公子何意?” 梁尉公子涨红了脸,吃吃道:“尉老之意,必有可取……小子无能,无以为也。” 尉僚道:“临敌变阵,诚所难也。惟国之安危所在,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道:“尉老之意,孤深领。若韩人为援,欲不劳而得魏城,理当御之。大夫之命,孤已知之。可传于三司,令各为备。” 尉僚好像对于没有说服信陵君有些不快,替梁尉公子答道:“公子正要巡视各营,可就便告之。” 信陵君看向梁尉公子,梁尉公子道:“尉老之言是也。不敢劳公子及先生……” 张辄打断道:“公子何出此言!三司入城听令,理所当也。臣等为使,分所为也。何劳之有!”也不待分说,站起来直接走出堂外,召来几名门客,交待几句,几名门客迅速离开。 张辄返回来道:“臣已请三司入城,公子与尉老可稍待。” 尉僚益发局促不安。张辄为缓解气氛,道:“尉老思虑周全,必利国家。可详言其计,以明其志!” 尉僚似乎不擅长作这种长篇大论的发言,但又不得不说,十分窘迫,道:“臣闻公子言,韩欲出援,臣以为不妥,其中必有异!于途思之,若秦魏和议已成,秦人将退未退,而韩人突至,奈何?秦人方退,韩人突至,奈何?秦人已退,吾军将散,韩人突至,奈何?秦人已退,吾军已散,韩人突至,奈何?” 信陵君眼前一亮,道:“尉老所虑甚是,如其奈何?” 尉僚道:“若秦魏和议已成,秦人将退未退,而韩人突至,则秦魏必皆向韩,韩无利也。韩必不为。秦人方退,韩人突至,魏或拒或否,何则?恐为所乘也。秦人已退,吾军将散,韩人突至,魏无力而拒,而秦人无及,韩人有援之名,无援之实,而城池、粮秣必不可少。韩人利大,或可为也。秦人已退,吾军已散,韩人突至,无援之实,亦难言有援之名,则虽欲索重赂,师出无名,难能也。是故韩之出也,必在秦人已退,吾军将散之时。” 信陵君击节叹道:“善矣哉,尉老之言也!非老成者孰能及也!” 尉僚道:“臣遂思之,华阳当韩魏要冲,公子若能于秦人撤后,暂缓散军,或三日,或五日,可破韩策。至多不过十余日。诚若是,则利魏多矣。” 信陵君道:“微尉老之言,孤何能至此?微张先生之请,尉老何得尽其欲!”避席向东西二席各一拜。 尉僚和张辄皆避席而拜道:“何敢当公子之言也。” 信陵君道:“孤昧于见识,不知尉老良言。愿尉老早晚教训,勿得稍吝!” 尉僚道:“微庶何敢!” 第294章 阴谋 听完尉僚的分析,信陵君满腔的兴奋化作一盆冰水:如果韩国的救援隐藏着如此奸诈,那该如何是好?想到自己刚一听到韩人来援,就兴奋不已的心情,信陵君觉得好可笑。这时他的心情充满矛盾,理智上认为韩援肯定有阴谋,感情上又说“不会吧”“也许就是来援”。 三司也到了,梁尉公子例行公事地向他们宣布了须贾大夫的口信和晋鄙大夫的命令,三司都有些激动和兴奋。信陵君让尉僚说出自己的疑虑,三司都道:“尉老所虑甚是。”信陵君觉得他们好像不及自己那么紧张。 一番讨论过后,众人辞去。司胜和司空出了城,梁尉公子本来要和司莽一起回军营,信陵君叫住司莽道:“战事急迫,久不闻司莽教,今战事稍减,正要请教。”把司莽留下来。 司莽一脸困惑地跟着信陵君回到府内,信陵君道:“韩援之事,司莽何见?” 司莽道:“或助和议。” 信陵君道:“何谓也?” 司莽道:“韩援之出也,必不利于秦,秦或愿和也。” 信陵君道:“秦魏和议将成,所争者,只在一二城池耳。” 司莽道:“是役也,魏所失大,而秦所失小。献城求和,亦不免也。迁延日月,所失乃大。”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司莽道:“秦入魏之腹心,殄灭既难,逐复不易。如人之身,痞塞不通,饮食难进,四肢俱废。设有药荡涤沉积,宁吝其价乎?病在一日,体削骨减,宁不早谋?” 信陵君道:“吾所惑者,十万之师,竟无奈秦乎?或有小补乎?” 司莽道:“臣请复以病喻之。大黄、巴豆,荡沉积之将军也;然胸腹痞塞,用之则陷,病转加危,何则?药不对症也。十万之众虽众,奈其无用武之地何!矢入臂膀,可剜而去之;矢入心腹,宁可剜乎?此十万之众,保大梁不失也,不废也,不危也,不劳也。非遂秦人也。但与秦人用武于大梁之郊,大梁必劳,必危,必废,虽或不失,其失实多矣。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很认真地听完司莽的叙述,长叹一声道:“卿之言是也!韩援之出也,秦必归,启封必复,大梁必解,虽有二三搅扰,可置而不顾也。盖药其对症,不顾其价也。” 司莽道:“公子天姿聪颖,闻一知十,臣不能及也。” 信陵君道:“此卿以尉老之意为不然也!” 司莽道:“尉老所虑甚是,然所虑肢末也。病在腹心,焉顾肢末!国之本在民,民以食为天。不误农时,尽力于田,乃得其食。今十万之众,弃田月余,力不尽耕于南亩,来年必有余饥。韩虽贪,所贪有限;民误时,所失无限也。其中轻重缓急,公子其察之!” 信陵君道:“卿之言是也。地虽失,有人复得;失人,虽有地无能为也。故政之得失,在人不在地。” 司莽道:“公子圣慧,魏之福也!” 与司莽的交谈,终于开解了信陵君的心结,让他觉得自己期盼韩援还不是那么幼稚可笑。 司莽走后,信陵君和张辄、仲岳先生一起吃过晚饭才回白氏车行。磨蹭的时间,主要是在东阁与小奴和盖聂一起渡过的。十来天不见,三人之间的竟然亲密了不少。小奴不许盖聂动信陵君留下的剑,这让信陵君有些遗憾:他还想看看盖聂如果用真剑会有什么进步呢。于是就叮嘱道,只要不拿出房间就行,在房间里面可以玩。 信陵君没有把详细的情况对车行里的先生们说,只简单地告诉他们,韩王已经准备出兵相援,战事结束在即,大家可以准备回家了。众先生也一齐欢呼起来。 第二天,信陵君找到白艮闲谈时,也把这事告诉了白艮。白艮堆出笑来,道:“微庶谨贺公子!公子得胜归国,自有一番作为。若日后有所命,定不敢辞!” 信陵君觉得白艮的态度有些奇怪,道:“韩援将至,或不利于华阳,家主或有其计?” 白艮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道:“军国大事,本当肉食者谋之。如微庶者何可妄议!微庶得言,韩援必从华阳而过,将军其警之。” 信陵君道:“吾扔十万之众,犹惧韩人四万乎?” 白艮道:“微庶妄言,将军恕罪!” 信陵君道:“吾待家主如至亲,愿家主以至亲待吾,而言无不尽也。” 白艮道:“微庶非敢妄议也,如微庶所见,郑绝粮三日,将军十万之众,其饿毙矣!又何所为?” 信陵君惊道:“绝粮三日?何谓也?” 白艮道:“华阳军粮,一资于郑。郑援既出,必大征于市,郑粮必不出,华阳何能幸免?” 信陵君道:“诚若是,如之奈何?” 白艮道:“将军其早遣军乎!十万之众,遣返一半,则一日而得二日粮也。所遣者,尽病弱之辈,与军力实无大碍。” 信陵君道:“家主之言,孤谨记。或有所得,皆家主之赐也。吾观家主之徒,遍行天下;天下有事,家主其尽知。盍择其干于军国者,少言一二。” 白艮道:“微庶何德,能知其事!所知不过盈亏增减,贾货往来耳!” 信陵君道:“商货往来,其非军国之事耶?愿闻货之所来,及其所往!” 白艮道:“将军未至,敝行接预告,有大宗车队将往洛阳,其涉于军国否?” 信陵君沉思一会儿,道:“大涉于军国,愿家主尽言其详。” 白艮道:“约半月前,郑地白氏传言敝行,预备车乘,将往洛阳。告以此项所涉极大,若能多与,必获利非小。” 信陵君道:“言下之意,但有车乘,尽多无碍?” 白艮道:“然也。郑地车行甚多,若所需者少,必不及于华阳。” 信陵君道:“往昔及于洛阳者,何所营也?” 白艮道:“洛阳者,周王所居。虽兵微将寡,然财货之丰,物殖之裕,人民之庶,教化之兴,皆各国所不及也。其货也贸于天下,易于天下,非止一物也。” 信陵君道:“家主亦颇运于洛阳者乎?” 白艮道:“华阳,边邑也。微庶自掌车行,或有自洛阳而至者,少有往洛阳者。或一两乘,皆非货贸也。” 信陵君道:“所约何时起运?” 白艮道:“半月前约以一月为期,或有半月。微庶侍奉公子,正不知如何预备。” 信陵君道:“若有盈亏,可至大梁索取,不敢有辞。” 白艮道:“盈亏之事,何足道哉!公子言与军国有涉……” 信陵君道:“秦人于启封籴粮,船载水运,川流不息,皆屯于启封。启封,小邑也,焉得许多?吾疑郑地所运,乃秦军之粮。运之洛阳,转之于秦。” 白艮想了想,道:“或其然也。惟何必取道于华阳?自启封至洛阳,水道正通,运输甚便。” 信陵君道:“或自水道而运,途经梁下,为秦所忌;道华阳,魏所不及也。” 白艮道:“亦可通也。然则公子以为于军国何干?” 信陵君道:“秦入我腹心,焉得便走!其所得粮秣,宁勿尽归于魏乎!” 白艮道:“愿公子得遂所愿!” 两人又闲谈一会儿,信陵君辞出。转回院子时,忽见吕不韦立迎面而来。信陵君过去见礼,吕不韦见礼时,悄声道:“或有人于公子不利,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一愣,道:“何谓也?” 吕不韦道:“华阳之外,颇见异乡人,皆勇武者。” 信陵君道:“孤知之矣!且入院相叙。” 吕不韦道:“事务未尽,未敢入叙。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进了院子,叫来曹先生,道:“或闻城外有异乡人,先生知否?” 曹先生道:“容臣查之。” 信陵君道:“不可惊动,恐有异也。” 曹先生道:“臣知之。” 正说之间,仲岳先生进来了。见曹先生在,便道:“正要搅扰先生,不意先生在此。”信陵君将仲岳先生揖让到正房。仲岳先生道:“诸先生有报,华阳城外多见异乡人,或为商旅,或为行庸,皆于城外暂驻。一时而至,恐有异也。愿公子暂回华阳,以便护卫。” 信陵君道:“其有几何?” 仲岳先生道:“未知其实,约一二十人。” 信陵君道:“其视曹先生等为无物耶?若孤归城,是明知其谋也,其或不发。不若不动,待其动而制之。” 仲岳先生道:“如此,臣再遣人相守。” 信陵君道:“无需也。遣人相守,是明告其谋也。不可。只要一切如常。” 仲岳先生道:“岂能置君上于危局?” 信陵君道:“区区一二十人,其能置孤于危局乎?先生勿以孤安危为念,但尽力追寻其踪可也。或非为孤而来,岂不为天下笑!” 仲岳先生想想也有道理,遂与曹先生商定了安保方案,自行离去。 仲岳先生每天都来,其他先生见了也未起疑。每次来访,检查防卫措施也是经常的内容,这次只道是例行检查。大家都不知道华阳城有刺客进入的消息,只是安心地完成他们的工作。 第295章 示警 吕不韦和仲岳先生先后报告说华阳城有刺客进入,信陵君大惑不解。自己进入华阳非止一日,进入白氏车行也已经半月,难道相关人士现在才得到消息,想起来要刺杀自己?还是别有阴谋? 信陵君最后还是遵从了仲岳先生和曹先生的建议,夜间换房间睡觉:每天睡哪个房间由曹先生临床决定,其他人都不得提出异议。这样一来,车行内所有的门客都知道华阳城外来了刺客。当天晚上,信陵君就被叫到另外一个院子里,和负责保卫工作的门客一起睡觉。 负责保卫工作的一百门客,白天、夜间分成四班,交替轮换;每个房间都住有四名门客,每个时间段都有一人当值,三人休息,相互监督,相互提醒,万一有点事还可以相互补台。室内的草褥被铺成大通铺的形式,于房间内侧一字排开,谁困了随便就能躺下休息。由于室内空气比较污浊,信陵君睡得并不安稳,他想着明天要不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不用大惊小怪,一边迷迷糊糊地进入院中,一把推开门,心一下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出房门,大声喝道:“何人?” 住在院内的门客们全被惊动,迅速围拢过来,将信陵君护在当中,两个人冲进房间,随即大声喊道:“有刺客!” 当值的门客迅速向这边聚集,不当值的门客也迅速出房,按各自的顺序,上房的上房,出门的出门,守院的守院,迅速占领各处要点,几乎只在瞬息之间,就把整个车行完全控制。 曹先生迅速赶到这里,进入信陵君的房间,也退吸一口凉气。室内空气新鲜,带着冬夜的寒意;草褥上一柄剑把草褥压出一道深槽,异常醒目。几名门客迅速地查看了房间,窗栓完好,刺客看来就是从门进入的。仔细检查了房间内可以藏人的地方,没有发现有隐藏的人,曹先生这才从草褥上拾起那柄剑,又发出一声惊叫,举着剑冲出房间。把剑拿到信陵君跟前,问道:“此剑非君上所佩乎?” 信陵君接过来一看,也大吃一惊,这柄剑竟然是自己赠予曾季的那柄青铜剑。信陵君手握着剑,定了定神,想了想,道:“非刺客也!此有客来访,见孤不在,故留剑示警。孤未得其实,猝然示警,惊扰先生,心实不安。诸先生可各安其事!……请一位先生邀张辄先生至。” 曹先生见信陵君说得如此肯定,不知底细,只得让众门客散开,各干各事;让当值的门客仔细搜寻了这座院子,自然毫无发现;又派了一名门客进城请张辄。自己和信陵君一起来到正室门前坐下,道:“君上可所察?” 信陵君指着剑道:“汝识此剑乎?” 曹先生道:“此剑乃君上所佩,奈何落入他人之手?” 信陵君道:“此剑已赠英雄。是夜英雄来访,孤与错过。悔之莫及!” 曹先生道:“何人敢当君上之称?” 信陵君道:“其人也,义薄云天,胆大心细,任于武勇,而能于世事;动于九天之外,藏于九地之下。非常人所能及也。”见曹先生还有疑惑,信陵君续道:“先生亦闻陈筮陈公否?曾兄乃陈公之侍也,左右陈公,纵横天下,出于庙堂,入于草莽,盖一世之雄也。孤幸与会,相亲相爱,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孤望曾兄,如饥如渴。何意曾兄来访,已交一臂而终失之!” 曹先生道:“君上无忧!夜访者或曾氏或否,其未定一也;纵曾氏,其意或善或恶,其未定二也。或曾氏访友而来,奈何隐藏若此,且留剑耶?” 信陵君突然道:“留剑示警!曾兄定知有人行刺,故密而告之!” 曹先生道:“若草莽中人,留剑示警,其意乃恶,非善意也。犹言‘必取尔命!’” 信陵君抚摸着手中的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道:“孤不负曾兄,曾兄定不负孤!” 面对固执的信陵君,曹先生也不知如何是好,想离开又担心信陵君的安全,只得留在院中相陪。 不一会儿,张辄和仲岳先生都赶到了。他们听说信陵君遭遇刺客,吓得几乎半死,走进小院时,步子还是踉踉跄跄的。见信陵君在正室门口与曹先生相向而坐,似乎并无大碍,一颗心才落了地,感觉腿打软,步都不会迈了,几乎连滚带爬地抢到信陵君跟前,连声道:“君上无恙乎?君上无恙乎!……” 信陵君安抚道:“孤临事少静,惊扰先生,于心不安!” 仲岳先生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道:“愿君上但言其事!” 信陵君道:“孤夜卧少眠,晨起犹未得觉。方推门入室,忽然惊吓,即跳出房外,张皇失措,以致众先生皆惊。实孤临事少静之过也。” 仲岳先生十分敏感地问道:“何事惊吓!” 信陵君迟疑地回忆道:“气味不异……有他人至……” 曹先生道:“未见其剑乎?” 信陵君肯定地道:“未见!” 张辄道:“何剑?” 信陵君把自己手中的剑递过去。张辄接过一看,惊叫道:“曾兄!” 仲岳先生也把剑接过去看了看,道:“此君上所佩也……敢赠予曾兄?” 信陵君道:“然也!阴访留剑,其意若何?” 曹先生道:“草莽私约,留剑示警者,盖取尔命也!” 张辄道:“若留己剑,乃取尔命。若留赠剑,其意或善:是乃危地,速去!或恶:赠剑归还,再见无情!” 曹先生想了想,道:“先生之言是也,臣鲁莽,一孔之见耳!” 仲岳先生道:“曾兄既留此剑,必有深意,先生其察之!” 张辄将剑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抽出剑来,来回观察。乃起身道:“愿往室内一观。” 四人站起来,往室内而去。那些书写的门客,早已无心书写,只在旁边虚作姿态,小声议论。见四人站起,便停了口,都注意看向这边。 四人来到门前,仲岳先生爬到地上,仔细观察,一路小心进门。剩下三人似乎心知肚明,都小心地跟在后面,生怕惊扰了先生。翻过门槛,进入室内,仲岳先生叫道:“举火!” 曹先生赶紧冲着外边叫了一声:“举火!” 一名门客跑出去,不久举着一支火把进来,递给曹先生,曹先生将火把伸进门内,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随着仲岳先生一路前行到草席前。复又出来,绕到厢房后面,随后道:“吾得之矣!是人踏露而来,履带水迹,与众人不同。于此翻墙而入,复于此登墙而去。” 张辄也进入室内,在草席上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放剑的地方秸草被明显压下一块,至今还未恢复,张辄可以很明显地知道剑放在什么地方。他问仲岳先生道:“贼人所立何处?” 仲岳先生在地上找到了一处不明显的湿痕,道:“立于此。” 张辄在仲岳先生的指引下,也看到了那处湿痕,自己站在那里,比划着把剑放到原来的地方,发现很不顺手。终于,他找到了正确的姿势:双膝跪地,前俯身,可以将剑准确地放在原处。于是张辄端正跪地,双手举剑过头,端正地放在草席上,位置正好。 仲岳先生道:“曾兄此来辞别君上。”而信陵君几乎哭出声来,小声呼唤道:“曾兄!” 只有仲岳先生冷静地道:“曾兄夤夜归剑,其欲不利于君上乎?” 张辄道:“其必有不得已也!” 仲岳先生道:“陈公所迫乎?” 张辄还未答言,信陵君果断打断道:“陈公,长者也,岂为此小人之事!” 仲岳先生道:“君意中必有其人,而不得形诸口!” 信陵君道:“纵陈公欲谋吾命,吾亦誓不皱眉。夜间戒备尽除,孤独于此室,以待陈公!” 这番任性的话,一众先生心里暗自摇头,但又不便反驳,恐怕越反驳越起负作用,都只当听不见。仲岳先生道:“诸先生皆居于此院乎?可得而议乎?” 信陵君道:“但任先生所欲。” 于是仲岳先生走到院子中间,团团一拜,道:“与众先生见礼!” 一众门客自然认得仲岳先生,齐齐都起,下到阶下,一起回礼。 仲岳先生道:“扰诸先生清福,敢请惠赐一席之议!” 众门客皆应道:“喏!” 仲岳先生将众先生揖让到正室阶下团团而坐。仲岳先生道:“君上夜来遭袭,虽幸无恙,不可以再。故敢请教于先生。” 众门客再应道:“喏!” 仲岳先生道:“夜来有先生闻君上之门开闭乎?” 当即有几名先生应道:“夜来颇闻君上门声,意其起夜小解也。”也有几名先生答道:“夜来颇闻门声,惟不知其所。” 只一名先生道:“夜来见人从君上门出,至后院。意君上小解也,未知其果刺客未!” 仲岳先生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是何时也?” 那名先生道:“约鸡鸣之时乎!” 第296章 代王会盟 仲岳先生听到一名先生在大约鸡鸣之时,亲眼看见刺客从信陵君的房间出来,简直喜出望外,赶紧问道:“其备言其状!” 那名门客道:“臣起小解,至于阶下,见君上亦出——时不知为刺客,意君上居之——乃往室后而去。意君上不欲解于阶下,乃往僻静处解之。” 仲岳先生问道:“其形何状?颇类君上乎?” 那名门客道:“夜暗昏昧,其形难辨,惟见其人。身形……”那名门客索性站起来,学着那人走路的样子。 仲岳先生道:“其人何时返回?” 那名门客道:“臣溲后自归,未加留意。” 仲岳先生道:“其后可闻他声?” 那名门客迟疑道:“他声?” 仲岳先生提醒道:“如瓦片掉落之类。” 那名门客道:“是诚有之。臣时疑惑,并无大风,奈何瓦落。刺客必越墙而出。” 仲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君上昨日未宿院中,先生知否?” 众门客皆道:“未知也。” 仲岳先生道:“探知有人欲刺君上,故变易其居也。众先生既知,愿勿外言!” 众门客道:“喏!” 仲岳先生问道:“墙外何处?” 门客均表情疑惑,一人回答道:“臣等自入车行,曾未出门,未知其处。” 仲岳先生将一众门客引到厢房后面,问道:“有先生能于此出墙否?” 众人一看,墙只一人来高,伸手几乎就能触其顶端,几名门客道:“有何难哉!” 仲岳先生道:“愿过墙而探其究竟。” 那一名门客稍加助跑,几步就登上墙头,回头道:“墙外并无人家,皆是荒草。” 仲岳先生道:“可见有人踩踏之处?” 那名门客道:“依稀有之。” 仲岳先生道:“愿先生少居瞭望,臣等便至。”匆匆跑出门去。信陵君要跟出去,被张辄一把拦住,道:“仲岳先生往探其迹,君上勿随。”自己却把剑交给信陵君,一提气,也窜上墙头。半饷,果见仲岳先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张辄也蹲在墙头,笑骂道:“尔等只贪便宜,落得吾等受苦!” 张辄故意逗他道:“汝何为而不上耶!” 仲岳先生道:“焉得与猫为伍!速来与吾同观。” 张辄笑了笑,纵身跳下墙。少时,墙头上的门客招呼道:“能上者尽来!”自己也纵身跳下墙去。一时间三位门客先后翻墙而出,连曹先生也翻出去了。信陵君自忖没有这个能耐,只能暗自叹息。自己上前摸了摸,墙系垒土夯筑而成,虽有小坡,实难容足。便对身后的门客问道:“何以先生等一跃而出?” 一名门客道:“此草莽之中颇盛,穿墙过院,不留其踪。惟需勤习而已。” 随后几名门客纷纷告知当如何练习,甚至各种细节和注意事项,最后都很羞惭道,“惟难持耳!” 信陵君一时兴起,闲也无事,就在院中按先生们的指导练起轻功来……直到那帮探案的先生们归来。 见信陵君在练轻功,这些先生也来了兴趣,一个个都向信陵君炫耀自己的功夫。仲岳先生实在看不过眼,打断道:“时候不早,文牍尚待先生抄写。臣等不敢搅扰!”这帮先生才放下自己武士的样子,一个个回归文人。信陵君、张辄、仲岳先生和曹先生四人再在正室门前坐下,共同讨论案情。那些抄写的门客自然心思也不在文牍上,悄悄地向那些翻出去的门客打听小道消息。 信陵君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等何见?” 仲岳先生道:“客出墙后,沿一水沟而去。不知其迹。其行甚密。想其至也,亦沿沟而至。登岸着履,湿迹不显。返时则当复解履,入水沟而遁。再三搜寻,不见有物遗落。可见其思慎密。” 信陵君道:“张先生之出也,先归其剑。携剑越墙,其有不便乎?” 张辄内心十分佩服信陵君心思细致,解释道:“携剑越墙,自有不便。然背剑于后,亦可为也。” 仲岳先生总结道:“曾兄阴潜而来,阴潜而去,留剑于席,独来独往,必非刺客。” 信陵君闻言,心中大喜,急避席而拜道:“闻先生之言,不啻冬闻春雷,愁烦尽弃。” 但仲岳先生仍然很严肃地道:“虽则夜来非刺客,然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曾兄其至也,留剑以示警其危,越墙而示警其地。车行之背,甚荒芜,少人居;但一墙之隔,戍卫既疏,越墙复易。君上所居近墙,设有刺客众来,势难御也。愿君上体臣下尽忠之心,少才短智,纳臣下之谏,暂弃安逸,移居易处,以避危难。” 信陵君道:“非孤欲自立于危难,而陷先生于不义。曾兄夜来,孤交臂而失之,思之黯然。愿以留居,而期再会。” 仲岳先生道:“曾兄既示警,且归剑,事不有得已,潜入潜出,必不再来。君上纵留,无能为也,反遭其难,负曾兄示警留剑之心!” 信陵君以手抚剑,黯然神伤,自语道:“何得再与曾兄相见耶!” 连续两个晚上,信陵君都被不固定地安排进一个房间里,与随卫武士同住。然而并未再发生什么意外之事。然后在一片马蹄声过后,仲岳先生匆匆赶到车行,报信陵君道:“大梁遣使,召君上归国,代王与秦会盟!” 信陵君心中亦惊亦喜。朝思暮盼的和议终于来了,自然是喜;但自己要代王与秦会盟,又是心惊。但没有想到,这样一份重任就这样落到自己身上。 匆匆进城后,大梁二名使臣向信陵君出示了王家信符及简诏。打开竹简,上面内容简单明了:“谕魏公子信陵君无忌,即以军付大夫晋鄙,身归大梁,以勤王事。” 晋鄙随后赶到,领受王谕后,与信陵君一起设宴招待了大梁使臣。宴毕,两名大梁使臣会同两名信陵君使者同出华阳城,归大梁以复王命。信陵君向晋鄙大夫移交完军队指挥权,于二日后启程归国。使者进入长城后,递交节符,并转达信陵君的指示,将存在圃田的所有魏公子府车乘,全部备好,来日信陵君门客将到圃田领回。王使以王家节符换马以后,四人直驱囿中,再换马赶往大梁。经过连续不断的奔驰,使者们于晡时前进入大梁。 到大梁门前,两名王使交了差,说明信陵君于二日后,移军于大夫晋鄙,即启程归国;恐王有问,命张辄等门客二人先行回国候命。接待的郎中似乎也不认识张辄,不知道他是谁,不以为意,按律填写了文牍,对两名门客道:“朝已退,二公且归府。但有王命,必来请教!”两名门客与王使相辞出来,于大梁门外辞别。两名门客即向南,往魏公子府而去。 虽然是王宫区,路上也偶有行人出没,武卒时时巡视,但盘查不严,看来戒严令已经取消。转过宫墙向东,在这里戍守的武卒上前盘查。两人出示了魏公子府的节符,武卒自然放行。来到魏公子府前,两人上阶叩门,一名门僮打开小门,立即吓了一跳,道:“张先生!” 张辄示意不要惊动旁人。门僮将二人接入,请入客房,乃飞奔入府来见家老,虽然不敢大声,但依然声音颤抖道:“华阳城张先生至!” 家老听说张先生回来,自然知道是谁,急忙招呼了几个家臣同往客房拜请。待几名家臣进入客房时,赫然见信陵君立于房中,张辄侍立于侧。信陵君见家臣们进来,深施一礼,道:“盍家安好!” 一众家臣激动得热泪盈眶,齐齐伏地道:“君上安好!”起身后,家老责骂门僮道:“贱僮,君上为何不报!” 信陵君赶紧劝解道:“孤入府时扮着老者,小僮自然不识。家老勿怪!孤入府之事,只得在座诸老知晓,不可外传。事关军国,其慎之!” 众家臣皆应道:“喏!” 在一众家臣的簇拥下,信陵君和张辄二人穿过庭院,上了大堂。家老吩咐烧汤摆酒。少时酒果奉上,众家臣奉过酒果,热情地询问着军中的事情,信陵君一一讲述,众家臣惊叹不已。 少时汤成。众家臣送二人入浴室,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一种劫后余生、生死与共的感觉油然而生。 瓮里的水加了皂角一起煮,温度调得正好,两人相互协助,以瓢为对方舀水冲洗,先洗头,再搓澡,月来的尘垢清洗一净,信陵君几乎有两世为人之感。 穿好衣裳,两人重新回到堂上,晚餐已经备好。两人复在众家臣的簇拥下,进入暖阁进餐。两条几案分列左右,众家臣流水般的往案上摆放着各色食物。张辄甚感不安,再三告罪。家老道:“前日张先生过府,曾不得一食。今日但为请罪。愿先生勿怪!” 两人吃饭,众家臣侍立于下。信陵君举箸,示意张辄随意进食。张辄甚为局促,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信陵君虽然显得从容些,但也没有多吃,每样一两口,浅尝辄止。然后对众家臣谢道:“食甚矣!余可赐众臣。”众家臣应喏一声,把食器撤下。留一名家臣侍候,其余人把这两案食物分食了。 第297章 会魏齐 虽然众家臣没有声张,但凡是见了这一排场的人都知道,这不会仅仅是一名门客回来,一定是家主归来了。小道消息迅速在府中流传着。 黄昏时分,后门来报,魏相冢宰迎请张先生等过府。张辄苦笑道:“此夜难眠矣!” 信陵君道:“晡时入城,黄昏即知。魏相耳目聪慧!孤返城,当报于魏相。且同去!” 信陵君和张辄两人换了身粗布的士子服饰,与家老一同出来,身边没有再带其他人。出门后,发现魏正恭敬地候在后门外,见家老过来,急上前见礼,再一看家老身后二人,顿时呆住。家老连忙道:“公子潜归,愿家老勿泄!” 一看这两人,一看这打扮,魏正哪里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作揖拱手,把三人往相府请。进了府,将三人先安置在客房,先命众家臣回避,然后去请魏齐。见了魏齐,只小声说了句:“公子潜归,见在客室!”魏齐立刻惊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公子?!” 魏正提醒道:“公子府家老亲送至府。”魏齐才回过神来,道:“更衣!” 魏正道:“公子布衣而来。” 魏齐道:“公子布衣亦是公子,汝其不知?知而不告乎?全体家臣尽皆回避!” 魏正道:“臣已命众人回避。” 魏齐道:“更衣!”郑重其事地换上朝服,跟着魏正出来,进入客房。一进门,魏齐即深施一礼,口中唱道:“公子安否!臣得再见公子,幸何如之?” 信陵君赶紧上前回礼道:“军务所限,潜行来归,愿相勿泄。” 魏齐道:“臣已将下人尽皆遣出,公子之归,臣府再无第三人知晓。愿公子随臣上堂。”魏正退出道:“臣且备酒!” 魏齐特别提醒道:“但言飨张先生!” 魏正道:“喏!臣不敢露一字。” 来到堂下,信陵君二人要走西阶,魏齐赶紧向东阶揖让,道:“公子辱臣甚幸,焉敢以西阶!愿公子自升,臣附其后。” 信陵君道:“孤位且在先生后,焉敢先于魏相!” 魏齐道:“公子勿辱臣!下从皆已回避,此间只吾三人,愿公子勿臣辱也!”三辞不许,信陵君三人只得依次从东阶升堂,信陵君居中,魏齐和张辄一左一右坐下。 刚一坐下,魏齐就开口道:“公子如此来归,诚大智大勇也!非公子孰能为此!公子安然,臣心始安矣!” 信陵君道:“孤安得为此!皆诸先生所行也!” 魏齐道:“张先生孤身奉主,肝胆相托,虽古之义士,何能过之?” 张辄道:“魏相亦颇闻或有不利于公子者乎?” 魏齐道:“焉得不闻,焉得不闻!和议之时,即颇闻秦将不利于公子。和议将成,复闻隳弃公子乃和议之一。今和议已成,公子将归,又闻公子将有不利也。” 张辄道:“魏相或知谁将不利于公子?” 魏齐道:“臣坐困宫城,孤陋寡闻,不过但风闻耳,焉得其实。先生身在华阳,必有实情。” 张辄道:“三日前,有客孤身入公子宅,侍卫漠然不知。幸公子外出,未遭意外。” 魏齐大惊道:“客能避先生等之耳目,定非常人!” 张辄道:“是人也,于重重之中,直入宅内,人皆不知。未得公子,飘然而逝。来去如风,倏忽如影,不可知也。” 魏齐道:“是何人也,其卓著若此耶?” 张辄道:“是必鸡鸣狗盗之徒也!” 信陵君道:“是人视重重如虚设,真英雄也!” 魏齐笑道:“公子视敌如友,真服善礼贤也!” 魏正抱着一个大罐上了台阶,放在门外。取盏斟取,一一奉上。自己不敢入堂,只在堂外门边侍候。 魏齐道:“臣之请张先生者,欲知公子之事也。今公子偕张先生同至,是不问而知公子无恙。臣感佩莫名,愿以此酒,以贺公子!” 三人同饮一口。信陵君问道:“王急召臣入梁,以何事?” 魏齐道:“王使其言乎,欲公子主启封之盟也。” 信陵君道:“臣但见王谕‘勤王事’,未及其他,故有此问也。既魏相所言与王使无差,想必然也。臣身在营中,心系王边,故阴行潜入,以待王命。相其稍进其言,勿事声张。” 魏齐道:“公子之言,臣焉敢辞!少时便入宫报王,王必欣喜。或连夜命入,亦未可知。” 信陵君道:“臣久在边外,朝中少闻。愿相以朝中之事,略示一二,俾臣仪礼不缺,言语顺达。” 魏齐道:“朝中之事……中间怪异,亦非常也,容臣详言。秦入启封,王拜芒氏为将,以国尽付之,臣以为必历大战,血流飘杵。将军乃于城中尽征精壮,上城为戍;遣大子出城以掌民军,二子、三子出城以助梁尉公子,共引武卒万人以为大梁犄角;乃以大梁尉出阵,以身替公子;复遣使入韩以为援。四路大军,其众倍于秦。臣时颇以粮秣为艰!不意才二日,大梁巨贾端木氏告于王曰,大梁城闭,财货不能,粮秣不继。愿以息兵止斗,两家和议,不亦两得?王遂许以和,乃命客段子干与俱出城。臣意秦入魏腹心,耀兵扬武,所谋者大;而端木,商贾也,段子,客也,焉能有为。岂意二子之出也,秦竟许以息兵议和。穰侯言,‘时张仪之相魏也,秦魏之交,同于兄弟。不意先王为犀首所惑,首倡合纵,易亲为仇,甚可叹也。乃有武王、魏后之姻。自王即位,念公主青春,乃归之另适。秦曾无一日背魏,而魏弃秦也,虽屡战迭败,不思改计,何也?今王奋十万之师入魏,非为寻仇,实乃续亲。愿魏弃合纵之计,复连衡之策,王其盼之。’”魏齐竟然大段地复述了秦方的言辞,而且表情十分生动。 信陵君于座中不动声色,道:“王何谓也?” 魏齐道:“王言,秦既求亲,其情可悯。两家息兵,以结盟好。段子干复与秦再三计议,秦必得十城以为寿。王甚怒,斥曰,魏其攻我,复与我和,秦宁无其寿,反取我十城耶!意欲不许。然芒氏进言,秦在腹心,大患也。能战则战之,不能则和之,惟不可缓,缓则有变。王乃许以二城。秦乃以兵伐华阳,斩三百级。王惧公子之失,乃许以五城。秦虽释华阳,犹必十城而后可。芒氏迭促,欲王早定和战之机,不可以息兵而忽之,盖秦一日可至大梁也。王乃计言,候之冬日,秦必去矣!三日前,段子干复王言,秦愿以九城和,王再降一城,许以八城为寿。和议乃成。故急召公子归国,代王入启封以会盟。秦人早走,魏境早定,人民早安,王乃安卧!” 信陵君长出一口气道:“秦以八城为和,是华阳得二城矣!” 魏齐当即领悟其意,连连点头道:“公子苦撑华阳危局,于今果见其功!皆公子之力也。” 信陵君道:“王意若何,愿相教我。” 魏齐道:“王失八城,虽边邑,其犹不安。常暗叹,先王之业不能守,而反失之,何以立。愿公子以善言开之,则幸甚!” 信陵君道:“当以何言开之?” 魏齐道:“以边邑之失,得心腹之快,所得多矣。苟得其便,边邑可复也。无足虑也。” 信陵君道:“代王会盟,其状若何?” 魏齐道:“两国会盟,盟者王也。秦王山河阻隔,不能至于启封,魏王不能独与盟。乃以穰侯,秦王之母弟,信陵君,魏王之弟,会盟于启封,昭于天地,互为兄弟,永不攻伐,有违者,天殛之!” 信陵君道:“盟书及策何书?” 魏齐道:“此非公子之所用心也。皆段子为之。是盟也,秦以穰侯为主,客卿胡阳为相;魏以公子为主,段子为相,各执玉帛、三牲之属,歃血以为盟。表策之属,段子已与胡阳议定,王亦许之。公子但袖手高坐,以观其礼可也!” 信陵君道:“何事之易若此哉!” 魏齐道:“非可以易视之。公子岂不闻‘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乎!一举一止,一言一笑,所干甚大。非臣浅薄所能尽言。公子入朝,行人府尽有定则,段子亦当言其详。公子其行之!” 信陵君觉得此行所获甚多,乃辞道:“承相之爱,惠言以告我,不敢言谢,容当后报!” 魏齐赶紧避席伏拜道:“臣其效犬马,犹恐不及,焉敢他望。愿公子早建伟业,家国之福,社稷之福!” 信陵君与张辄二人辞出,魏齐和魏正直送出府外,深礼相辞。魏齐道:“臣即入宫,告以公子归国之事。”信陵君再三叮嘱,万不可泄于旁人。魏齐喏声连连。 魏公子府和魏相府皆设于宫墙之外,王城之内,平时就承担着警卫王城的责任。前门开在王城墙上,出门就是大梁南城,时有武卒巡守。所以魏相府与魏公子府之间的往来,除非十分正式的场合,都是走后门。 信陵君和张辄二人行走在高大的宫墙边狭小的巷子里,悄声讨论着刚才的会谈,皆唏嘘不已。 第298章 离华阳 张辄一回大梁,就被魏相魏齐请入府中相见;但信陵君也一起到了,大出魏齐意外。魏齐屏退一切下人,将信陵君和张辄请入大堂相会,详细叙述了魏秦和议的过程和双方主要争执点。最后说,经过一番努力,秦愿让步到“只要”九城就可以与魏和,魏王还价到八城,和议就这么定下来了。 谈到这一议和过程,信陵君和张辄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无助感。从情理上说,秦深入魏心腹之地,国都城下,堂而皇之地屯兵、设市、做买卖,简直视魏如无物,临走,还要魏赔偿十座城,真真岂有此理!虽然后来以八城成交,也毕竟是魏国既挨了打还要赔钱,心中无比憋屈!但回想起在华阳的日日夜夜,两人又觉得只失去八城换秦军撤退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否则所失可能更多,特别是如果误了农时,所失可能就是明年一整年的收成。 公子府的家老远远地等着,看来已经等了好长时间。见了二人,神秘地说道:“大梁尉至!” 两人先是一惊,又相视一笑,毕竟张辄回国的消息是公开的,已经上了郎中的简册。信陵君问:“见在何处?” 家老道:“已请至暖阁安卧。” 信陵君道:“不必惊动,吾等悄然而往。” 家老叫开后门,三人一闪而逝,从侧门直入前院,径直进入暖阁中。家老报道:“已迎张先生等归。” 两人上前见礼。暖阁内只点着一豆小灯,门边正是暗影处,大梁尉看不清两人的面貌,只听得家老报“张先生”,立即坐起道:“愿张先生速归华阳,布置戍卫,有人欲行不利于公子!先生勿得迟误!”一边说,一边要站起来。信陵君和张辄急忙上前搀扶,道:“大梁尉勿忧,且备言其详!” 听到信陵君的声音,大梁尉惊诧地扭过头去,伸手拉到灯光下,仔细一看,顿时泪流满面,道:“臣老惫,臣老惫!……无事,无事矣!……臣请退!臣请退!” 信陵君和张辄都扶住大梁尉,道:“未闻大梁尉训导,如何便走!” 大梁尉道:“先生所行缜密,臣不能及。……先生得归大梁……甚善,甚善!” 信陵君道:“公子于军中……” 大梁尉打断道:“犬子得侍公子,自当托以生死。得见张先生,于愿已足,……臣请退!臣请退!” 信陵君只得道:“请家老备车。”家老连忙出去吩咐备车。在等待的时候,大梁尉一直在抹眼泪,并未开口说话。信陵君和张辄明白他的心思,心中感动,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在旁边侍候。少时,院内有人声。大梁尉一口吹掉案上的灯,挺然而起,自己走到房门口,口里悄声道:“先生且退!” 两名过来迎接的家臣甚至都没有靠近房门,就把大梁尉扶走了。 在黑暗中,信陵君和张辄也有些激动。大梁尉夺眶而出的眼泪,证明了他的赤诚;而他坚决为信陵君保密的举动,尽管在两人看来没有必要,但也反映出他心中的谨慎!由于大梁尉急匆匆要走,两人甚至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什么,警惕成这个样子! 少时家老进来,执着一只火把,把灯凑过去,点着了,放到几案上,再把火把熄灭。在案边坐下道:“公子既不愿以真面示人,自不可居于后宅,愿暂住暖阁。” 张辄道:“家老所言是也!” 家老于是让人将新的秸草厚厚地铺了一地,又抱来柔软的衾被。众人退去后,两人正要安置,忽然家老跑来道:“龙阳君请见!已接至大堂。”两人无奈地复把衣裳穿好,出了暖阁往大堂而来。 龙阳君没有坐在堂中,而是立于台阶之下。见二人过来,趋前几步,深施一礼,道:“臣京有礼!” 张辄知道这一礼是冲着信陵君来的,赶紧避过一旁。信陵君情知躲不过去,只得上前见礼。 龙阳君看也不看张辄一眼,拉着信陵君上了台阶,在堂前立下,小声道:“王闻公子归,喜不自胜。欲即见之,然名不正,言不顺,恐败公子之计。特命臣相探,以慰王之念!” 一阵感动涌上信陵君心头,他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尽量平静地对龙阳君道:“臣感王厚遇,效命疆场,幸得全身,皆王之庇也。兵事蹉跎,臣之罪也!” 龙阳君道:“王言,信陵君孤悬边邑,城薄池浅,然临强敌,逢大阵,坚持不退,国赖以安。功其大也!” 信陵君道:“王之大恩,臣何以报。” 龙阳君道:“王恐公子有言难言于魏相,乃命臣官领公子谕,但有所需,尽言不妨。” 信陵君道:“臣感王恩,无以为效!既已归国,诸事齐备,愿王勿以贱体为念。臣恨不能早见王,面领教谕!但以华阳为念耳。” 龙阳君道:“王言,公子处事皆当,王甚善之。若无他言,臣请退!” 信陵君道:“劳动君侯,于心何忍!” 龙阳君道:“臣承王深恩,效力之不逮,何敢言劳!”两人同下台阶,相互礼辞,家老直送出后门。 龙阳君的到来,时间不长,三言两语,传达了魏王的致意。两人回到暖阁,复解衣而卧。信陵君向张辄转达了他与龙阳君的对话。张辄不敢接言,只是默默地听着。但心中疑惑:为什么魏相和魏王没有一个问信陵君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回国呢?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解释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有用上,这反而让他起了疑心。只不过这疑心指向了魏相和魏王,如果不是可以信赖的人,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哪怕是信陵君! 信陵君回到自己家里,心中的警惕彻底放下,积攒的困倦迎面扑来,很快就进入梦乡。张辄则将自己的疑虑一遍遍思索,如果对手真的是魏相和魏王,君上要如何应对才能转危为安?大梁尉的态度给了张辄一丝安慰,以大梁尉的眼光,信陵君公子进了大梁,应该就安全了。但张辄仍然不敢松心,毕竟如果什么都不做,信陵君不会自动得到安全的。但从哪里做起呢? 第二天,晋鄙大夫在早会上出示了王谕,宣布信陵君公子归国,华阳大军由自己暂管。信陵君所服之节钺,全都转给了晋鄙。吃过早饭,一百门客出发,到圃田城驶回存放的车乘。一路上的景致,令一众门客唏嘘不已,特别是那座小城:现在全部精壮都被征到军中,城中只有老弱妇孺,四门紧闭,一片寂静。 从圃田回来,已经是日昳时分。九十多乘车,近四百匹马,远非华阳小城所能承载。于是四大车行、华阳城广场,乃至华阳尉府,都堆满了马匹。华阳尉得到消息,从后宅出来,要见信陵君,被告以信陵君正忙于公务,无睱相见,仲岳先生见了华阳尉,转达了魏王的谕旨,宣布梁尉公子被晋鄙将军指令代行后军将,军将府就设在营中,华阳尉府明日腾出,华阳尉就可以不必隅居于后宅了。 居于白氏车行的先生们,在最后时刻把最后一片名册抄完,梁尉公子到车行,清点了所有文牍,确认无误,命原戍卫白氏车行的武卒继续守卫这些已经完工的文牍,直到晋鄙大夫派人接收。 自从信陵君派人从大梁和郑取回药材后,伤营的伤员又有一批好转的,但乃有几名难以救治,其中一人已经死亡,尸体就地掩埋。晋鄙大夫令剩下的伤员仍归各营,准备遣散;医者也归各营,伤营就此解散。 唐氏诸人也被邀请同归大梁,他们的辎车用来装载诸先生的行囊——虽然出来时身无长物,但在华阳城住了一个月,谁能没点行李呢!仲岳先生特别让车行准备了一乘安车,套了一头骟牛,牵进城来,准备第二天给小奴母子乘坐。又找司莽要出梁西驿的驿卒,明天负责保护这母子俩。 跟着须贾大夫到郑国的门客们被召回,随行的牛车装满各种货品。 众门客全都放弃职司,在华阳的最后一顿晚餐被放在城北广场上,集体聚餐;唐氏车夫、梁西驿的驿卒。由于只有三只鼎,六百名先生围成一圈,广场正中三只鼎沸腾着,飘散着粟香。一鼎粥尽,再煮一鼎,这顿饭只吃到月上东天。众门客心情复杂,既感劫后余生之幸,又生离别之愁怅!最后,每位先生还分到一袋糇粮:明天晨起没有热食,但以糇粮为食。 华阳城如此热闹,自然传遍整座军营,于是第二天全军都知道信陵君公子将归国,战事即将结束! 众先生收拾好东西,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就响起了聚军的鼓声。吃过刚刚备好的糇粮,一众人等备车启程。 三十乘革车在前面开路,两翼也各安置了三十乘革车,把一众牛车和步卒护在当中。众人并不着急,只缓缓而行。 第299章 城外遇袭 六百先生加上唐氏和驿卒,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才来到长城之下。众先生按预定日程,就在城外五里野外结营休息,明日再行。由于旁边就是长城边军,安全是有保障的。 仲岳先生趁天色尚明,派人入城,找圃田尉讨要清水。圃田尉派了牛车拉了好几瓮清水送到营内,言明车和瓮就放在营内,旦日入城时再行交还。 马早就被解开车轭,被驭手牵出去遛了。牛则被车夫聚到另一处,让它们安静地吃草。 车右都执长戟,被安排到各点,轮班站岗或巡逻。由于都是平原,视界开阔,又在长城脚下,站岗巡逻的主要目的是防贼。车左则将一百来乘革车和辎车围起一个营栅,把六百多人圈在里面。 三百步卒一起拾柴草,在营内点起十二堆篝火取暖。等遛马和放牛的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篝火边,吃了顿糇粮。牛和马就栓在外围。 小奴、盖聂和梁西驿的驿卒被安排在中间,与仲岳先生等一伙。唐氏车夫则和驭手们在一伙。 随着夜越来越深,门客们慢慢进入梦乡,只有少数驭手和车夫照看着马和牛。 驿卒们和门客们都不熟悉,自己成了个小团体,背靠背相互依偎着睡觉。郑安平有些睡不着,但被众人挤着,也不大敢动,怕惊醒别人,单闭着眼。忽地,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马蹄声。他悄悄推了一下身边的麻三,道:“听听,有声没有?” 麻三正睡得浓,有些不耐烦。郑安平拿不准,不敢妄动,悄悄地又推另一边的驿卒,道:“听听,有声没有?” 这名驿卒比较警醒,一推就醒,仔细听了听,道:“仿佛有之。” 郑安平有了底,不再顾忌,翻身爬到地上,俯耳聆听。相互倚靠的驿卒一下子全醒了,正要叫,忽见郑安平如此动作,不敢声张,也都爬在地上听起来。只一会儿,五人脸上都露出惊异的神情,齐道:“有警!” 仲岳先生就睡在旁边,这边一有动静,他已经醒了一半,听到“有警”二字,另一半也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五名驿卒全爬在地上,俯耳聆听,一下子惊得完全清醒了。赶紧问:“何所闻?” 五人中,只有郑安平还不惧与贵人们说话,他回答道:“马声,少则十骑!” 仲岳先生道:“何向?” 郑安平又爬到地上听了听,道:“声渐近!” 这边的谈话并没有房间压低声音,周围的人也渐渐醒来。曹先生道:“容吾前观。”持戟到一旁的火堆边,叫起几个人,一起到前面查看。靳先生、郭先生也起来,郭先生招呼大家不要轻动,暂坐火旁,注意身边有无陌生之人,谨防外人混入。靳先生四面走了走,让所有车左从车上取下弓箭,就坐在车后,控弦搭箭,准备射击。一边让驿卒出到营外,继续爬在地上,听马群的动静。 不一会儿,前面的哨位发出哨声,果然有敌袭。靳先生命令所有执戟者退到车外整队,驭手和车夫出营,控制好自己的马和牛,不要惊散。马和牛早已置于营地和长城之间,如果没有意外,战斗一般不会波及到这里。牛还好一点,一人一头,比较好控制;马就不同了,一名驭手要管理四匹马,一旦惊了,很难控制,所以都有些紧张。曹先生和哨兵们也都回来,加入到车右的行列。 三百名步卒被靳先生要求坐在营内,只有贼杀到营边,才可依令出战。这些步卒无甲无兵,全身短褐,还拿着木棍。 中央的火堆边原来坐的都是车兵。车兵被全部调走后,中央的火堆旁就只剩下小奴和盖聂孤零零地坐着,连仲岳先生和郭先生都坐在车后,整顿弓箭,准备战斗。 在仲岳先生的暗示下,靳先生发现了这一明显的漏洞。他让到营外侦听的驿卒回来,命他们坐在小奴两人身边,从现在起,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这母子俩,别的全不用管。五人都是武卒,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基本操作还是会的,各自整顿好弩箭,把戟放在自己膝侧。只有郑安平比较惨,他的戟被信陵君给废了,就一直没有戟使用,他在营地先后折了好几根树枝或竹竿,都不太趁手。幸亏一路上没有战斗,否则一旦进入近战,郑安平必死!现在,他膝边放的就是一支新折的略粗直一点的树枝,一头被火烤得焦黑,磨尖。 盖聂看上去心情激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看到一场好戏。小奴则十分平静,跪坐在火边,低眉顺目。 马蹄声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一骑骑马飞驰而来。营中篝火未熄,火光可以照到五十步开外。靳先生跳到旗鼓车上,击了一声钟,清脆的钟声传出很远。营中所有车左均控弦上箭,将弓举过头顶。在营后整队完毕的车右们则分成两阵,绕到营栅的两翼。 靳先生看到骑兵冲到火光照耀的范围内,骑士已经不再是披着银色,面前已经被火光照出跳跃的红色。靳先生果断地击响了鼓,车左们拉开弓,射出第一支箭。几乎同时,这队骑士忽地拔转马头,向两侧驰去,等箭落下时,他们已经闪出箭雨的范围之外。 靳先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又击了一声钟,车左们再次控弦上箭。但骑士们驰到射程之外,竟然不再往前冲,而是继续向两侧飞驰,似乎是要绕到营地的后方。后方有马有牛,不容有失,靳先生只得用鼓声命令分散到两翼的车右主动上前,迎击骑士。就在两边即将对阵时,骑士突然改向,从两侧直向营地冲来。靳先生急将车左调向两翼,准备阻击两翼冲击骑兵,正面的火光中鬼魅般的闪出十几个人,均身着黑衣,迅速跨越过五十步距离,来到车阵之外,快速搭箭上弩,向着正中火堆的那群人射击。 郑安平最先发现了这群人,他站起来,高喊着:“正面有人!”几步迈了出去。其他驿卒见状也都各执兵器站起来。靳先生闻声也发现了这批人,赶紧敲鼓示警,让营中的短褐出战。但车乘挡住了他们最直接的出击道路,他们必须绕到营后,或者推开车乘才能出去。 车乘同样挡住了箭道。五名武卒扑到车旁,准备射击时;那些人已经抢先射出第一批箭。五名驿卒全部被射中,犹如遭到重击般倒下。但由于身着三重皮甲,他们只是被巨大的冲力重击,矢尖入肉不深。麻三最先爬起来,一把拔出射入皮甲的箭矢,发疯似地迎着弩箭而上,一哈腰,一拱劲,把一乘车给掀翻了,车后的黑衣人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压倒在地上。麻三大喊着爬上车要冲出来,十几支弩箭齐齐对准了他,扣动弩机,将他从车上轰了下来。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拔出箭矢的其他驿卒见麻三遇难,顿时疯狂,抄起家伙就冲上来。这帮杀手把刚刚上弦的箭全都打在麻三身上,郑安平他们上来时,再想上箭已经来不及;而这时,从后门杀出的门客们也已经逼近。这群黑衣人猛地一掀那乘翻倒的车,一面稍稍挡一挡武卒们猛冲的步伐,一面救起被压的同伴,四个人各抬起一只手足,迅速向黑暗中退去。 骑士们快速过去与他们汇合,两人一骑,飞驰而去。短褐的门客追了一程,毕竟脚力赶不上马力,距离越拉越大,只得放弃而归。 四名驿卒已经顾不得追杀刺客,一起把车掀开,将麻三救出。十余支箭,大部分射在皮甲上,有几支射中的胳膊,一支箭深深嵌入大腿根部,射断了大动脉,鲜血如涌泉般,顺着箭杆一股股飙出。被调到两翼的车左们由于受到敌人欺骗,面色铁青。仲岳先生也在他们中间。 麻三的表现自然被他们都看在眼里。仲岳先生离开行列,过来施救。他让驿卒把麻三拖到火堆旁,以便清楚地观察伤情。布防的任务全都交给了靳先生和曹先生。 胳膊上的箭已经深入至骨,根本无法拔出。用短剑划开皮甲,甲上的箭虽然入肉不深,但量太多,把整个胸前都扎花了。巨大的冲击力让胸口塌下去一块,已经开始让麻三呼吸不畅。最要命的大腿根部的一箭,血流如涌,任四名驿卒如果用力按压,也止不住。 面对如此重的伤,仲岳先生也是束手无策,甚至让他减轻点痛苦的办法也没有。他命弟子把自己的止血药全都拿来,敷在伤口上,虽然明知没用,纯属浪费,但还是这样做了,希望有万一的可能! 麻三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快。忽然,麻三清醒过来,见到仲岳先生和四名驿卒,笑了,道:“兄弟皆在,先生亦在……如君上在,则至善矣!” 众人都忍不住抽泣出声。仲岳先生道:“麻氏之勇,微庶必亲报君上,君上必有封赏!” 麻三一笑而逝…… 第300章 梁西驿卒 麻三腿上的血终于流尽了,身下一大片土地被染成红色。四人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将麻三安放在一辆辎车上,口里放上几粒糇粮。他的弩箭和长戟也被拾来,放在他的身边。 经过这么长时间没加柴,篝火渐渐暗下去,只有最中心的一堆火因为小奴和盖聂加柴,还烧得很旺。一众门客经此打击,一个个心情沮丧,又忙于防务,也没有心情重新加柴。驿卒这边渐渐脱离了火光之外。 刚才全部身心都被悲痛所覆盖,现在事情结束了,四名驿卒才感到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解开皮甲看时,衣服已经和血肉粘在一齐,一扯,钻心地疼。仲岳先生从水车上舀下一盏清水,找一名门客要了些盐化在水里,扯下一块衣角,沾水轻轻地把衣服润开;一处一处将每一个伤口周围的血迹都清理干净,温言嘱咐道:“不可轻忽。若血迹不净,沾染蝇虫,恐腐烂化脓。……今日不及矣,旦日入城,必至敝处取药敷服,方保无事。” 众驿卒惶恐不安,道:“焉敢劳先生!” 仲岳先生道:“客之来也,与子同仇;客之走也,当与子同袍。何劳之有哉!” 四人中,郑安平开始冲得最靠前,受的箭最多,加上一个月前还受过剑伤,前胸狼藉一片。但他偏咬牙支撑,非要让其他人先治,自己最后。仲岳先生在他这花的时间,比别人都多。幸亏这时弩手离得还远,而且没有集中瞄准他,他中的箭有先有后,方向也不一,其中一支箭还是在他被轰飞以后,擦上的,否则他也和麻三一样,被轰塌前胸。饶是如此,仲岳先生为他治疗时,他也是呲牙咧嘴,嘬气不已。仲岳先生为他清洗完伤口后,特别嘱咐他一月内不得用力,恐有内伤;还特别把他的内衣扯成布条,用力裹住胸背。其他人都没有这么治。这也让另外三人感觉到郑安平伤势的严重。 长城内的守军终于出来了,知道只是遭遇了小贼,众先生并无伤亡,但死了一名驿吏,伤了四名驿卒,贼人已经退走。带队的卒伯领着人煞有介事地巡哨一圈,就回城复命了。随着局势渐渐平静,警戒线渐渐扩展,营地内的篝火重新点旺了。 仲岳先生让四人重新回去,四人拒绝了,道:“吾驿五子愿为一处。”仲岳先生也不勉强,向最近的一个火堆的门客们交代也句,自己回到中间的火堆边去。 前去追赶的门客们虽然没有追上刺客,但也有重大收获:为了逃跑方便,刺客扔下了弩和箭。仲岳先生回来后,郭先生把捡到的弩、箭交给仲岳先生查看。仲岳先生和他们交谈了片刻,叫着郭先生等一行人,重新到营外,打着火把寻探可能蛛丝马迹。 就近的火堆坐的门客纷纷过来慰问他们,很说了些赞颂的话。后来大家都累了,沉沉地闭眼睡去。 随着钟鼓声响起,营地重新活跃起来。吃过早餐后,重新整队出发。 四名驿卒没有再被要求护卫安车,而是被安排随麻三的尸身同行。驾车的唐氏车夫有些不乐,驿卒索性让车夫给别的车帮忙,自己驾车。三人身上都有伤,也流了很多血,身体疲惫,顾不得什么忌讳,轮流坐在车上前行。 一支百乘的大军通过城门是一件十分拉风的事。两天前出城一趟,今天进城又一趟。特别是今天,比出城时更加威风,阵容整齐,引得守军个个喝彩。拉着尸体的牛车通过城门时,守军相互之间传递着异样的目光;而安车则直接被人猜测是信陵君本人的车——魏公子嘛,自然连出阵也要坐安车,可能还要带个小娇娘!阵末的一群叫花子,引得守军忍不住笑:和前面严整的阵容对比太鲜明了。 圃田的道路狭窄,两边是稻田。车队必须一辆辆地通过,而且跑不出速度。这就是为什么昨天不能进城,非要在城外宿营的原因。等车队完全通过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了。 交割完水车,在和煦和冬日下重新整理好阵型,车队开往囿中。囿中守早已迎出十里开外。仲岳先生自然不能让他面见信陵君,只推公子夜间受惊,谢客!囿中守大声报告说,前面准备了粮秣,可以歇马。 囿中守十分机警,他把补给基地设在小桥的另一侧,使两座小桥完全处于控制之中,从而彻底杜绝了过桥的风险。 仲岳先生代信陵君道了劳,过桥后,在囿中城外歇息了半个时辰,让牛马吃了些草,就又起程望大梁而来。 路过梁西驿时,驿卒们的心情无比复杂,想哭又想笑。仲岳先生让四名驿卒连同麻三的尸体一同离队。叮嘱他们不要着急,自己回去就将此事报告君上,君上或赐葬仪。只让他们通知亲属。 牛车拐到梁西驿门前。四名驿卒卸下一扇门板,将麻三抬进驿舍,就放在大堂门前。 退出堂来,就在院内席地而坐。年龄最小的驿卒忽然失声痛哭,其他三人听了,也都憋不住,或笑或哭,竟似疯癫。发泄过后,四人感到极度劳累,竟于堂前酣然睡去。 当他们被叫醒时,太阳已经西沉。张辄和仲岳先生亲自押着一乘牛车来到驿前,四名精壮的汉子跟在车后,车上是高高的一座棺椁。 张辄道:“君上闻麻兄之勇,知麻兄之耗,心为之折,情为之动。乃赐以士礼葬之。” 除了郑安平以外,剩下三人都听不懂张辄说了什么,只是惊诧这座棺椁竟然如此高大,与以前见过棺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自然心有荣焉。 郑安平回话道:“麻氏家眷尽在华阳城外,其朋辈皆居大梁之中。微贱等忝列驿卒,尽属麻氏,义同兄弟,愿以守送!” 张辄道:“四壮士身被重创,忠义可嘉。入棺之事,弟等愿行!” 那四名大汉上前,从车上取出一副担架,把门板上的麻三脱得干净了,放在担架上,取来一桶水,把麻三全身擦拭干净。从车尾取来一套锦缎衣裳给麻三穿上;复用胭脂和黛青为其化妆。经过一番整容,麻三竟复面色红润,宛如熟睡。四人见了,齐向张辄和仲岳先生伏拜道:“君上之恩,微贱等死矣难报!” 两位先生回礼,道:“请壮士抬棺!”四名驿卒在大汉的指导下,将棺椁从车上抬下,治到堂前。四名大汉从棺内取出一整匹白布,垫到麻三身下。两名先生在一旁唱赞道:“麻兄升棺!” 四名驿卒各抓住布的一角,将布举过头顶,在大汉的指示下,将麻三的尸体放入棺椁中。四名大汉将棺盖和椁盖盖上。 张辄和仲岳先生审度了形势,决定将灵堂设在后堂的西室。带着四名驿卒把房间整理出来,把棺椁抬到室内,前面设张几案,点上三盏油灯。四名驿卒和两位先生皆拜祭了。复将其衣物、皮甲、弩和戟都放进灵堂收好。四名大汉驾车走了。 仲岳先生把四人带出来,从怀中取出一支陶瓶,却找不到清水。郑安平道:“驿中并无清酒,但汲户外河水使用。” 仲岳先生想了想,让他们升火准备烧汤。自己出去汲了一罐水回来,支在火上煮沸。用小匙撇去上层的水沫,把水放凉,放了盐。用布为四人清洗了伤口,把小瓶中的药为他们敷上。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用沸汤清洗,不可直接用汲来的水。 在烧汤的过程中,两位先生详细告知了葬礼的安排。四人哪里懂得许多,都只道:“但遵先生言!” 敷好药后,驿卒们到后面取来粟和菜蔬、酱果等物,请先生晚餐。两人要辞,四人哪里肯放,不得已,两人只好在驿站吃了回大梁的第一餐。 两位先生走后,郑安平惦念家中的老者张禄,就和同伴商量今夜自己先回家,他们三人守夜。三人家都不在附近,也无他言。 郑安平拎着棍走在静谧大道上,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想着在华阳的日子,恍如隔世。放松下来后,胸部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他不敢使劲呼吸。他只得放慢脚步,沿着大道直走到梁西乡东鸿里。看到眼前熟悉的广场,郑安平兴奋得要哭。他扯起步子,直奔里后而去。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叫道:“何人?” 郑安平赶紧回头,见身后站的是里长,连忙过来见礼,道:“微庶安平归邑!” 里长也认出了郑安平,脸上立即露出热情的笑容,道:“公子归,敝邑有荣焉。”两人略叙几句闲语,郑安平又匆匆往家赶。 那一座被周围房舍完全孤立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郑安平激动地冲上前去叩门。厢房内,张禄慢悠悠地出来,嘴里嘟囔着:“时近人定,何人来访!”一眼看见了郑安平,当即也激动地奔过来,却被绊了一跤,顾不得疼,爬起来打开门,郑安平一步迈入,两人四手相握,泪眼朦胧。 第301章 重归故里 张禄也不把郑安平往堂上引,直接带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内。进入厢房后,张禄匆匆关上门,两人伏地对拜一拜。厢房内煨着一罐火种,吞吐着小小火光。郑安平痛苦的表情引起了张禄的注意,问道:“伤犹未愈?” 郑安平脱下皮甲,解开上衣。张禄把郑安平拉到火种前,看了看,道:“此为新伤?” 郑安平指着上胸部的两处伤疤道:“还有两处,已愈。” 看着郑安平身上还裹着一层层布条,张禄道:“何以至此?” 郑安平道:“昨夜遇贼夜袭,身被五创。幸有甲护身,尚无大碍。麻三兄……已然殒命!” 张禄也有些惊诧,道:“何人夜袭?” 郑安平道:“人众约二十余,双人一马,得十余骑。至营边忽地分散。时众人意皆在骑,不意步卒伏于暗中。待骑调开守御,步卒暴起,直袭营中。吾等驿卒首被其创。吾首见步卒,大呼而前,余众跟进,故吾被创尤甚。三兄于被创之余,奋勇首登,贼弩集于一身,血流如注,当即殒命!” 张禄很敏感地问道:“三兄首登,何以登?” 郑安平道:“营以车为栅。贼至而不能入,乃于车旁以弩射之。首射之后,张弦之时,麻兄奋起,将车掀翻,欲登车而出,乃为十箭所洞穿。吾等鼓勇上前,贼乃退走。” 张禄道:“贼人欲击何人?” 郑安平一下子懵了,道:“欲击何人?但击吾五人,他人无恙。” 张禄道:“汝等身后为谁?” 郑安平想了想,道:“身后但母子二人。” 张禄道:“何得有母子二人?”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道:“城外有一小邑,邑边茅舍内有母子二人,其母以倚门为业,其子尚幼,才及四尺。君上军小邑,破之。其二人乃归君上左右侍候。” 张禄道:“倚门之女,何人击之?必有他者!” 郑安平道:“何得有他?” 张禄道:信陵君何在?“ 郑安平道:”实未见也。“ 张禄警惕道:”众人皆起,独不见信陵君乎?“ 郑安平解释道:”车阵百乘在前,信陵君必在于彼。臣等五人,奉命护安车,其上乃母子二人,惟在后阵,尽短褐步卒也。“ 张禄道:”立营之后,其母子在何处?“ 郑安平道:”乃在营中,与吾等同伙。同伙中……仲岳先生、郭先生……凡此种种,信陵君与张辄先生未见也。“ 张禄道:”张辄先生前日乃归,公子不知?“ 郑安平道:”未知也。张辄先生已归国矣?“ 张禄道:”前日王使华阳传谕,张辄先生以公子使归,另一人随卫……哼哼,好计策!“ 郑安平道:”何计?“ 张禄道:”必也有人欲不利于信陵君,而为其所觉。乃伪为随卫,与张辄同时入梁,而于华阳虚设旗号,击鼓而进,诱敌显身。现敌踪已显,所失不过一麻三耳。好计!“ 郑安平道:”先生其言此乃计也?敌袭乃在其意中?吾等皆为所算?“ 张禄道:”非只汝也,众门客亦在算中,惟不自知耳。汝等奋勇而前,尽为所伤,虽属不智,亦必有后福!“ 郑安平道:”何福也?“ 张禄道:”汝等卫信陵君而被创,信陵君宁草芥视之!必有国士之报也。“ 郑安平道:”信陵君已命厚葬三兄。一棺一椁送至驿舍,锦绣服饰以为其寿。停灵七日以为祭奠。旦日献祭,或有其牲。“ 张禄道:”麻三庶人,命以士礼葬之,犹为可也。余三人亦为庶人乎?“ 郑安平道:”并吾亦庶人也,又何止三人。“ 张禄又问道:“前有言,汝其为信陵君挡刃,其状何如?” 郑安平道:“此事先生亦知之?” 张禄道:“有军使偶至里中歇马,闲谈而知。” 郑安平道:“此里长见吾而色变也!此所言长矣。吾入驿中,即为信陵君、晋大夫所征……” 张禄道:“晋鄙大夫?亦同至军中?” 郑安平道:“然也!一任军事,君上尽付于大夫,未曾稍预;君上安居后军,垂手而治。” 张禄道:“既垂手而治,何刺客之有?” 郑安平道:“是时也,君上初至军,而诸先生犹未至也。芒将军亦留军中,以为辅佐。吾与晋鄙大夫先至囿中,君上复至,乃连夜遣吾五卒与芒申公子同往军中报事。出长城后,天已放明。申公子乃以五里为限,留一人为使。三兄正当小邑城外。吾最为后,在一废城河外。” 张禄道:“此古管城也。管叔叛周公,兵败被弑,其城为隳。五里外小邑,或管遗民。” 郑安平没有心思听这些历史,继续说道:“是夜也,有五子各佩双剑,沿河而来。吾意能持双剑者,非秦剑士莫能办也,意甚恐。正彷徨间,魏军乃至,盖其迎君上者也。吾起而示警,剑士乃退,其一人似为吾弩箭所中。魏卒示吾以节符,乃入长城迎信陵君。信陵君遂与晋鄙大夫单车出城,直入军中。” 张禄道:“其三者,盖公子乎?” 郑安平道:“然也。为其引路也。至废城下交接毕,信陵君自与众军归营,吾无所往,不敢于城外久居,遂移小城,居于郑女之所。” 张禄道:“夜深人定,汝何知有郑女耶?” 郑安平有些局促道:“赖三兄乃知之。……但求一眠而已,并无他事!” 张禄笑骂道:“一眠足矣,何有他事!旦日奈何?” 郑安平道:“旦日,吾于河中汲水时,见五剑士沿大道而来,望小邑而去。……实在彗星当头!” 张禄道:“五人何往?” 郑安平道:“似往茅舍而去。” 张禄警惕道:“茅舍?郑女所居者?” 郑安平道:“然也!吾见剑士往茅舍而去,乃往废城飞奔。适君上与芒将军引军而至,乃得解。吾告以秦剑士五人在小邑,芒将军遂命武卒搜之,但得吾之甲弩,并未见剑士。未几,有二子出,一老一幼,言邑中长老担酒劳军。卒遂引至营前。适吾正在帐中,方着甲毕。见二人似五剑士之二,乃出声示警,意帐中披甲者仅吾一人,乃奋身上前,直为二剑所伤,遂至昏厥。” 张禄道:“信陵君无恙乎?” 郑安平道:“后闻信陵君一剑破帐而出,余众奋身齐上;刺客陷围,乃自毁其面,自刭而亡。后君上军于小邑,复于后门乱石堆中,见余三剑士尸身。是五剑士皆殒命于小邑。” 张禄道:“小邑所居,若管氏遗民,连接游侠,或有以也。”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亦曰,刺客虽持双剑,非秦剑士也,乃侠士也。何以知之?剑法非军中所有也。” 张禄道:“仲岳先生所言是也。” 郑安平道:“君上之出也,侠士行刺;之归也,复有侠士行刺。何侠士仇君上若此耶?” 张禄道:“侠者,以义为先,委质为臣,虽死不贰。非士仇君上,其主仇君上也。” 郑安平道:“先生知其何人也?” 张禄道:“有剑有弩,有骑乃至十余,岂寻常所能藏养。若非贵戚,即为宗室。” 郑安平道:“何贵人与公子有仇?” 张禄道:“公子之出也,夺谁权势?” 郑安平道:“芒将军!” 张禄道:“复有何人?” 郑安平想了想,道:“不知也。” 张禄道:“魏王!” 郑安平惊道:“魏王?信陵君宁勿其弟乎?” 张禄道:“信陵君者,仁义布于四海,折节下士,礼贤敬能,魏王其有乎?但以内外宠闻耳。天下知有信陵君,知魏王者谁何?” 郑安平道:“若刺客为魏王所遣……” 张禄道:“王虽恶信陵君,必不为刺客之事也。何者?王有天下,非养士也。养士者,其芒将军乎?” 郑安平道:“芒将军多近君上,其子亦颇近君上,若欲刺之,信陵君死之数矣!” 张禄道:“芒氏之仇信陵君者,非其仇也,欲其权势。若近身而杀之,芒氏其亡命天涯矣!何权势之有哉!故冒秦士而杀之。” 郑安平道:“芒氏欲刺公子,而吾救之,其得罪于将军乎!” 张禄道:“将军屠汝,如屠狗耳!惟汝得护主之大功,不得其便耳!” 郑安平有些紧张,道:“战事已毕,吾等尽复其麾下,岂非鱼肉哉!” 张禄道:“吾闻秦之和议也,魏献十城降为八城,其二乃华阳之功也。汝等皆有与焉,尽赐爵一级:乃得什伍。复有护主之功,再赐一爵,仍得长伯。夜来剿贼,身被重创,或再赐一爵,得无营司哉!虽不得一营,卒伯不可退也。若得卒伯……当和顺上下,凡事退后,勿得奋勇!” 郑安平道:“先生良言,吾当谨记!” 张禄道:“旦日君上献祭,汝其备之!” 郑安平道:“何备也?” 张禄道:“麻兄与汝,兄弟行也。当以兄弟之礼哀之。里中子弟已归,皆无功。旦日可白于里长,求告四升白布,折钱贾之。汝兄弟尽服之。乃以草绳束其发,勿以布也。伏拜于堂外,以尽其哀!”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赠棺椁时,言君上知吾等只身服役,多所不便,旦日复赠丧服,以尽其哀!” 张禄道:“信陵君果心思细密之士也!” 第302章 报丧 郑安平重归故里,与张禄交谈、商议良久,不觉东方既白。张禄道:“公子但忍困而行,臣往里中求告齐衰可也。” 郑安平道:“既君上有赠,奈何复告于乡里?” 张禄道:“不告于乡里,何以知公子之功哉!” 郑安平匆匆赶回驿舍。大家一起在驿中做了早餐,还给麻三贡上一碗,菜蔬酱果,一样不少。 仲岳先生的药很起作用,他们的伤口已经呈现愈合的趋势。从张禄那里听说芒卯将军要谋害信陵君,虽然不敢尽信,但心头总是有些戚戚然,觉得自己这一身伤好像有些不值。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明说,只能烂在肚子里,所以就更加难受。大家晚上都没有睡好,所以整个上午,大家都在灵堂外打盹。 张禄在邑中买的白布,由里长亲自驾车送来。随车到的还有张禄从家里带来的衾被和一些果品。众驿卒迎到门外,一一称谢,各自披上。里长遂到灵堂外,冲里拜奠,并献上丧仪:一罐蜜枣。祭拜毕,便坐在隔间,与众人拉关系,深致慰问。 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仲岳先生的声音高声唱道:“信陵君无忌谨备仪挚,献于麻氏!” 这一嗓子,把里长的魂都吓出来了,张皇道:“信陵君至,吾将何往!” 郑安平把他带出来,打开一间久无人住的房间,把他推进去,道:“悄声!”里长赶紧跑进去,郑安平把门关上,与三人一齐出到门外,齐齐跪在两边。郑安平道:“何敢劳君上亲至!”其余三人只是低头不语。 信陵君深施一礼,道:“麻兄死国,理当奉祭!” 仲岳先生又唱道:“信陵君献祭!” 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信陵君越过大门,直往后堂而来,后面跟着十名家臣,各捧祭品,分列两边。等他们走完了,这四名驿卒才站起来跟进去。 仲岳先生将信陵君引到后堂中灵堂的隔间,整顿祭品。四名驿卒进入灵堂,在门边重新跪下。仲岳先生从隔间里捧出四套丧服,这比临时披上的白布要精致多了,有衣有裳,有缞有带。四人脱掉自己带血衣裳,藏在角落里,换上这身丧服。虽然有些冷,但也比原来的衣裳强。 等他们换好丧服,撤去案上的贡品,仲岳先生进入隔间,四名驿卒复于门前跪下。信陵君首出,仲岳先生其后,一众家臣各各端着祭品,用小几托着,依次排在隔间内。 信陵君来到灵堂门前,先施一礼,仲岳先生唱赞道:“信陵君谨拜!”从家臣手里接过第一道祭品:一个猪头,递到信陵君手里,口里再唱赞道:“献牲!” 信陵君接过猪头,捧在手中,门内郑安平赶紧双手接过,安放在供案上。以下依次是粟、稷、清水,都一一放在案上。随后是帛、布、衣、冠,一一铺在案前地上。最后是一串钱和一壶酒,钱压在衣上,酒则洒在门前地上。每献一道,都由仲岳先生一一唱赞。 十礼献毕,四名驿卒伏拜而谢。最后信陵君捶胸而号道:“麻氏去矣!”仲岳先生及时道:“礼成!”信陵君退下。一众家臣也凑热闹似地聚在门前,一一见礼,四人一一回拜,头都有些晕了。 最后,仲岳先生唱道:“送信陵君!”四人连忙站起,跟在家臣的后面,直送出门外。家臣从车上取下一只陶壶,仲岳先生解释道:“恐灯油不完,特献蓖油一壶,以济其用。”四人称谢,复跪送信陵君登车而去。 等到这帮人终于看不见了,四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浑身酸痛,伤口也一阵阵作痛。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里长看见信陵君一行走了,自己从暗间出来。主动替四人把油抬进去,给灯灌满油。又和四人一起把昨天卸下的门板重新安回去,殷勤周到。四人有些不过意,道:“长老无庸操劳,小子们自来。” 里长道:“诸君能得魏公子信陵君亲至,定建不世之功,获无上之赏。郑公子惠居敝里,来日多有投靠!” 郑安平道:“微贱自居贵里,多得嘉惠,自不敢忘!”里长再三致意,恋恋不舍地驱车而去。郑安平让他转告张禄,自己今天在驿舍守夜,不回家了。 里长走后,四人坐在大堂门前,商议下一步如何办理。 本来有事,大家都是听麻三的。现在麻三死了,四人中郑安平岁数最长,又“见过世面”,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郑安平道:“麻兄之事,吾等虽兄弟,却非家人。丧葬之事,犹需其家,吾等不可擅处。”众人一致同意。 四人中,只有郑安平到过麻家,这个任务就又落到郑安平身上。郑安平道:“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愿请一兄同行。”众人又推年龄第二的粟兄。粟兄推托道:“驿内不可无人,只剩两个小子怕翻了天。还是小四同去。吾与犬兄打理驿舍。”见粟兄如此说,小四不敢反对,只得道:“一路全赖郑兄!” 麻三的好友都是武卒,现在战时,根本无法报信,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儿。除了信陵君,再也没有人来吊唁。四人闲得无事,伤口一阵阵疼上来,遂决定打火,清创、上药,煮粥吃饭,睡觉。议定了守夜的顺序,驿卒们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内内呼呼大睡了。 次日吃过早饭,郑安平便取了驿内的节符,假公济私,再往华阳而行。梁西驿的节符不假,两人也不敢过于劳累,每遇驿站即打尖。在囿中驿中歇了一宿,又在长城驿站歇了一宿,然后吃过早餐才出长城,信华阳而来。 出了长城,就没有驿站可歇息了,只能风餐露宿。走到小邑时,郑安平叫开城门,出示了节符,说明是魏卒,往华阳公干,于此借宿。开城的人叫来一名老者,老者道:“歇宿不妨,粮秣却无。” 郑安平感到奇怪,道:“如此大城,奈何无粮?” 老者道:“尊者从大梁来,恐有不知,敝邑屯军数日,粮秣尽罄,精壮为军所掳,城中数百口,皆老弱妇孺,曾不知何以度日!”将二人引入城主府,开了一间厢房,让二人进去,道:“微贱忝为长老,暂行城主,尊者且于府内暂歇。夜间若有动静,愿勿与也!” 最后一句话,把两人吓了一跳。晚上会发生什么事,老人显然不愿明说,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待长老走后,两人关上门,小声道:“奈何?”两人都知道,魏军把全城强征为虏,自己还在城中住了多日,虽没有直接与城里人发生冲突,但关系肯定不会和谐。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参与了攻打小城,会不会…… 心里胡思乱想,但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郑安平道:“若不想露宿,且住于此,未必有事。纵有事,吾二人二弩二戟,拼死一战,亦可当也!夜里警醒!”行前,为着行程顺利,粟兄把自己的戟借给了郑安平,所以二人有二戟。 两人把弩和箭整顿好,把戟重新固定了一番,把房间周围巡哨了一遍,并无异样。就解开粮袋,吃了顿糇粮,然后一人靠一个墙角歇息,既保证所有动静都能听见,又能相互照应,还不会被一网打尽。 在朦胧中,果然听到嘈杂的人声。听动静,众人似乎聚集在城外的广场上,隐隐似还有牛的“吽吽”声。两人都惊醒过来,俯耳细听,有人说话,但却听不大清。好像有人说了什么“必有后报”之类的话。闹了半宿,一众人也没有进城,直接走了。这时,辘辘的车声比较明显了,好像装载了什么重物,有两乘或三乘。直到车声渐渐远去,才听到城主府门“吱”地一声开了又关上。两人紧张得两手出汗,再也不敢睡着,枕戈待旦……但一夜并无他事。 次日天明,两人不敢久留,匆匆出了府门,见两人守在城门口。郑安平说明自己昨日借宿,现在要出城。两人合力打开城门,放二人出去。两人隐约感到,这两人嘴上无须,应该是女人。但又不敢细看,出城后赶紧离开。 从小城出来,两人加快了脚步,一路不停,终于在黄昏时到达南关外麻三的老家。 两人的到来,引来众人瞩目。很快有人认出郑安平是和麻三一起来过的,只不过那时,他是一身商贾打扮,现在则改了武卒装束,便上前问道:“可是麻三之友?” 郑安平伏身下拜道:“正是微庶!” 人们连忙搀扶,道:“既是麻三之友,何必如此?” 郑安平道:“麻三兄……为国殒身!”…… 虽然众人听不懂“为国殒身”是什么,但从郑安平悲痛的表情可以看出,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连忙一迭声道:“请太公,请太公!” 麻太公被人颤巍巍地叫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道:“太公,麻三出事了!” 麻太公对郑安平道:“麻三何事?” 郑安平道:“麻三兄已为贼人所害,尸身停在驿中,不敢擅处,特报于太公定策!” 第303章 韩袭 这次众人听明白了,麻三被人杀了,要回乡安葬。 麻太公也听明白了,他扶起郑安平等,道:“麻三,一系独传,别无兄弟。幼不事力耕,专意游侠,父母皆为所累,填膺而亡久矣。麻三皆葬于荒野之中,又不祭扫,荒草淹没,实难寻其迹……” 郑安平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欲待说明麻三将以士礼安葬,但如果因此而起乡人贪婪之心,反而不好。冷静了会儿,郑安平道:“小子乃麻兄所属,久承兄恩,兄死不得不报。今麻兄停灵于驿舍,终当如何,求太公一言以定。” 麻太公向四下环顾了一番,指出一人,道:“麻仲,尔与麻三最亲,麻三呼汝仲叔,汝可言之。” 麻仲是个中年人,憨憨地也不敢出来,道:“麻三一系,三世单传,麻三尚未婚娶,更无子嗣,至今绝矣。田户皆无,吾何所言!但听太公吩咐。” 麻太公又对郑安平等道:“尊驾前至敝乡,似商也;今者似卒也。尊驾究系何人,麻三究以何为生?” 郑安平心中生起深深的悲凉,麻三是死活,他的生计,完全不在乡里的眼中,如果麻三不是死了,自己来报信,要他们拿主意,他们甚至都没有兴趣打听一下麻三以何为生。他耐住性子,平静地回答道:“麻兄乃魏武卒,见在梁西驿当差,所过皆贵戚、大夫。小子不才,忝于麻兄下为一小卒。麻兄死国,身后哀荣,愿荫其家,故来报也!” 麻太公听到“身后哀荣,愿荫其家”,立刻来了精神,道:“麻三可有封赏?” 郑安平道:“君上赏棺一具,椁一领,锦绣衣裳,以为陪葬。献祭一牲一觞。” 郑安平说得很热闹,麻太公其实听不懂,以为有很多事物,就又叫上麻仲道:“麻仲,麻三是汝近亲,人死为天,麻家不能不献祭。汝可领贵人往其家,但有一二可取,请贵人取了,葬于墓中,亦是乡里一场。少时,汝可与季儿同往灵前祭拜。若方便,可扶灵回乡,好歹找个阴地安葬了。或不便,陪个小心,请贵人代劳。汝可留个心,识了地界,麻家得便也好祭扫!不可负了贵人报信一片心!” 麻仲只得出头,道:“请贵人!”对着郑安平和小四点头拱手。二人只得跟了,往乡里来。 在一片荒凉的角落里,破败地歪斜着一间茅舍,仿佛吹口气就会倒似的。门扇已经被人卸走了,张着大口;窗牗用破裂的瓦罐代替。进到门内,除了尘土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东西。郑安平想找一件稍微完整一点的陶器都没有。左找右找,终于从厨下找到一根吹火棍还算完整,一侧已经被磨出釉来,看来用了不少世代,是件“传世之宝”,遂将它拎起来,擦拭干净。小四也找不到什么,不甘心地左右踢着,扬起一阵阵尘土,呛得人要咳嗽。三人只得退出。 回到前面,太公已经把季儿叫来了,是他的孙子,看上去比较活泼。太公指着季儿对郑安平等道:“尊驾今夜但屈尊于敝乡,旦日愿贵人引此二人于灵前祭拜。尊驾但请稍坐请食。”转身揖让,将二人请到里中自己家里。众人见太公亲自接待,也没有什么兴趣与报丧的人交谈,也就各自散去。有些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唏嘘些麻三的旧闻逸事,感叹又一家绝了后。 吃过饭,还是在草仓中休息了一宿。次日起来,太公准备了四份糇粮,麻仲和季儿拴打好包裹,一起往大梁出发。 郑安平让小四先引麻家二人回梁西驿灵前祭拜,自己想着离华阳城不远,想进城探望一下过去的兄弟。由于带着两名乡人,两人约好,这次取道南关,钻南关未复的漏洞,在无人值守的驿中休息一段,再沿田间小道直插囿中。 不想沿大道没走多远,就发现左营武卒已经远远地放出哨来。见了郑安平过来,出来问明来意,郑安平说自己随卫信陵君归国,现在有差事来到附近,专来探望过去的同袍。哨兵道:“兄弟,今战事复起,若无事还请便回。吾等被陷于此,徒呼奈何。兄即脱出,慎勿自误。” 郑安平听说“战事复起”,大吃一惊:信陵君不是还要去启封和议吗,怎么又打起来了?问道:“秦人复来犯呼?” 哨兵道:“耳闻乃韩人,不知其实。” 这下郑安平更惊了,韩人,那不是魏国的同盟吗?自己还跑了郑城一趟去探望出使的须贾大夫呢!他还想问问详细,城上突然响起了鼓声。哨兵催促道:“兄若不走,恐陷入矣!速去速去!” 郑安平不敢耽搁,赶紧离去。心里只打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还有没有个准? 小四带着两名乡民,走得自然不快。郑安平几乎和他们前后脚进入已经废弃的南关驿站。 驿站里没有战斗的痕迹,但所有粮秣尽被搜罗一空,连所有应用器物也全部被取走,几乎只剩下四壁。 郑安平进了驿站后,不等寒喧,急匆匆地对三人道:“尔等可闻城上鼓声?” 小四道:“似有所闻,未得其实。” 郑安平道:“战事复起,韩人欲伐华阳!” 小四差点跳起来:“奈何是韩人?” 郑安平把事情经过学了一遍。小四道:“怪道郑兄速归。如此事必的矣,如之奈何?” 麻邑的两人听说要打仗,也惊了。郑安平对二人道:“非是吾敢间汝等亲情,实则战乱,恐于外不便。当请速归,以告乡里,或有其备。” 麻仲连连点头。季儿还有些见识,从包中取出一串钱,奉与郑安平道:“敝邑深感贵人远来报丧,敝邑偏小,不得宴坐,愿以薄仪以奉。或有余者,愿祭于麻三灵前。若二七日战不息,便劳贵人择一善地安葬,麻氏感恩不尽!” 郑安平见这青年说得倒头头是道,不像太公全想着利益,便推托道:“礼葬麻兄,本吾兄弟之分。此仪断不敢受,或有其便,可奉其墓道。” 季儿道:“贵人体怪仪薄,偏敝之乡,但得此耳。” 郑安平见季儿如此说,只得收下,道:“如此可速归,俾乡里有备!”两人旋出了驿站,郑安平便听得麻仲抱怨道:“奈何与许多钱!又不能通……”季儿不答,只扯着麻仲飞快地走了。郑安平看着手里的钱,只是摇头。 小四在旁边也有些着急,道:“奈何韩人攻吾?韩与秦和,而背盟乎?” 郑安平道:“君子之事,岂小人所能知也!” 小四道:“将报于守乎?” 郑安平道:“何人所命?汝得何情?果探得真实乎?” 小四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道:“吾等之出,但报丧于麻邑也。今麻邑被兵,无能通祭,与钱一串,嘱代为献祭,并择善地而葬之,其事已毕,当归于驿,以祭麻兄!” 小四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提了戟,郑安平于腰间插了吹火棍,便沿田间小道蜿蜒向囿中而来。由于知道可能要有大战,两人夜间不敢休息,只吃了点东西,硬撑着走夜道。好在月色朦胧,还不难走。直走到次日凌晨,才返回囿中。用节符在囿中驿中歇了歇脚,自己升火吃了早餐。继续往梁西驿而来。 到了囿中,两人安了心,不再那么匆忙,放慢了脚步,一直到晡时,才走到梁西驿。 进入驿中,粟兄和犬兄正在炊粥,见二人进来,连忙迎上来。郑安平等卸了戟和弩,取水冲了冲脸,才严肃地说道:“华阳复战矣!” 粟、犬二人也惊了,道:“君上已赴启封,奈何复战?君上其危乎!” 郑安平道:“非与韩战,实与韩也!” 这更把二人搞糊涂了,怎么和韩国打起来了?难道魏国占了韩的华阳,韩国要收回去?郑安平也说不清楚,反问粟、犬二人道:“君上已至启封?” 粟兄道:“怪道郑兄不知。郑兄等出驿当日,信陵君即往启封。乡里传言,是日也,钟鼓齐鸣,号旗招展,两只王船,十余战船,顺河而下,直至启封。闻道次日即讲定和议,只待登坛告天。” 郑安平道:“告于天否?” 粟兄道:“或待吉日,尚未闻也。”郑安平已经有好几天不有上药,便让粟、犬二人帮忙清理一下伤口。两人汲了水,在火边烧着,继续刚才的讨论。郑安平想了一想,道:“此事吾亦无策,姑容思之。或咨于诸先生……” 粟兄道:“郑兄离开,有君上门下先生来访,却不相识,想岳先生、张先生俱往启封矣!” 郑安平道:“所为何事?” 粟兄道:“但留钱千,言与麻兄葬也。兄往麻邑何所得?” 郑安平不愿说出麻家无情无义的话,道:“麻家本遣二人随吾献祭,得便即扶柩归葬。奈战事突起,二人回乡,不便前来,遗钱一串,以为祭葬。任择善地而坟焉。” 第304章 庙堂大事 四人虽知韩人将袭华阳,但彷徨无计。只得转而合计麻三的安葬事宜。郑安平道:“吾等皆无能为也。但请乡里灵巫,以为祷也,以为筹也,以为择地,以为安坟。今有君上所赠千钱,应尽可也。”其他三人皆言善,然后纷纷推荐自己熟悉的巫师。经过一番比较,大家统一了认识,首先是要近,太远了人也不愿来,有事也不方便。住在城西的只有郑安平,其他人都住在城东,所以请巫师的任务也落到郑安平身上。 计议已定,鼎中粥熟,四人敞开吃了一顿。郑安平把带回的吹火棍和那一串钱供在麻三灵前,就回家了。约好明天请好巫师再来。 回到东鸿里,天已经黑透了。郑安平横穿整个里,回到自己家中。看到来开门的张禄,他急急忙忙地把张禄拉到一边,问道:“韩人为何伐我?” 张禄关上门,还是把郑安平让进自己居住的厢房里,平静地坐下,然后才问道:“何谓也?” 郑安平道:“吾之未归也,乃往麻邑报麻兄丧。麻邑近华阳,在南关之下。乃思稍赴华阳,聘问近友。不意为哨所阻,言华阳为韩人所攻。耳闻城上示警鼓声……” 张禄默默地数了数,道:“汝之未归也,六……七日。赴华阳何日?” 郑安平道:“昨日晨。” 张禄并不放心,再道:“汝其言各日所至。” 郑安平扳着手指头,数道:“首日,至囿中;次日,至圃田;三日,至小邑;四日,至麻邑;五日,至南关,是日间往华阳;六日晨,至囿中;六日晡,归驿;夜,归家。” 张禄一一暗数,道:“尚少一日。里长言,汝不归,当夜宿于何处?” 郑安平道:“是夜宿于驿中,与麻兄守夜。” 张禄道:“里长之归也,遍言信陵君献祭,尽人皆知。次日,遍言信陵君登舟南下,与秦会盟。是日也,汝至囿中。次日换盟书,是日也,汝至圃田。复次,汝至小邑……小邑其有变耶?” 郑安平佩服道:“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小邑有变?是夜也,小邑城外人声鼎沸,约经半夜。小邑长老开门相迎时,颇言‘夜间有故,慎勿相顾!’” 张禄不理郑安平,只顾数道:“至麻邑,复至华阳,在其后二日……汝其询何时示警?” 郑安平不好意思地答道:“未也。然与语时,闻示警之鼓。” 张禄道:“必也,华阳探知郑地之动,乃为戒备;至亲见,遂示警。……小邑、麻邑,不过二日,而韩军出焉。” 郑安平莫名其妙,问道:“韩人之出也,似在先生算中?” 张禄在黑暗中竟然阴阴地笑了,道:“自信陵君出城,吾竟计算,韩人何时出兵,兵将何往。今于汝口,知韩昨日出兵,兵出华阳。嘿嘿,倒好计较。” 郑安平追问道:“韩人奈何出兵?” 张禄一声冷笑,道:“援魏抗秦!” 郑安平惊得要跳起来,胸口一阵剧痛,把他憋回去,只得小口喘气,慢慢舒缓。张禄道:“伤犹未愈乎?” 郑安平缓了一会儿,回答道:“仲岳先生言,或有内伤。皮肉之伤几已收口。” 张禄道:“吾君臣同病相怜。” 郑安平道:“先生之疾犹复作乎?” 张禄道:“束缚不敢离身也。” 郑安平道:“吾亦如是。……先生言援魏抗秦,魏秦勿宁讲和乎?” 张禄道:“此诚利令智昏也。秦魏交相争也,韩袖手而观之;秦魏之讲和也,韩攘臂而斗之。岂非失信于双方,而欲求其利,不亦惑乎!” 郑安平道:“秦与魏斗,秦得其利;韩与魏斗,韩亦得其利。奈何?” 张禄道:“魏王初立,朝中不和,两强并立,故诸侯交争其利。势所必然也。魏内争不息,则外患不止。故秦与魏斗,秦得其利;韩与魏斗,韩亦得其利。” 郑安平道:“魏朝中何斗?” 张禄道:“魏相与将,皆先王所遗。王与王弟,不相上下。王欲废将相,恐信陵君难制;欲制信陵君,又无将相可倚。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其可哀哉!” 郑安平道:“久不闻先生教。今夜闲静,愿先生以教我。” 张禄道:“汝归家也,当有何事?” 郑安平道:“无他,但求巫,以葬麻兄。” 张禄道:“吾乡之巫,亦颇可用。惟用钱多。” 郑安平道:“无忧也,信陵君赠葬仪千钱,尽可也。” 张禄道:“汝若言有钱千,其必诈以千半。勿得实言。” 郑安平道:“先生所教是也。愿先生教以庙堂及疆场之事。” 张禄道:“庙堂之上,王今初立,臣子皆非心腹,难托大任;故需一一置之。然信陵君在侧,稍不如法,即不能得意。其难一也。王欲退旧人,进新人,而新人安在哉?天下皆知信陵君礼贤下士,宁知魏王之志乎?其难二也。智勇之士尽归信陵君,王其谁共执宗庙、社稷?其难三也。” 郑安平道:“信陵君礼贤下士,天下智勇之士咸归之,庶众无不叹为魏之福也。奈何先生反为其难?” 张禄道:“昔孟尝君养客三千,虽齐拜齐相,意犹未足。相秦而秦难,相魏则魏惧。惶惶然独居于薛,而为世所忌。天下之士咸归一人,非人之福也,亦非国之福也。” 郑安平道:“若欲魏强,当何为?” 张禄道:“必也,道削信陵君之势。然华阳一役,信陵君大势已成,不可复为矣!” 郑安平道:“韩人之事奈何?” 张禄道:“方其秦魏之争也,韩暗通双方,以获其利。魏数请韩援,韩尽置之。今秦魏讲和,韩遂出兵,乃欲不劳而获魏货也。” 郑安平道:“魏何货,韩何以得之?” 张禄道:“魏请韩援,必许以玉帛财货,乃至土地人民;韩应魏请,秦为之退,魏之所许,自当奉之。” 郑安平道:“秦之退也,非因韩之援也,乃魏与之和也,奈何予之!” 张禄道:“此所谓利令智昏也!天下皆知秦之退也,非因韩之援也;而韩犹欲援魏以取货,岂非获罪于魏?秦已退,而韩欲进,岂非获罪于秦?韩一举而获罪于秦、魏,欲得其利,不亦惑乎!” 郑安平道:“此为是也!魏不其劳,秦击其前,韩其亡乎!” 张禄道:“韩虽少智,亦不为此也。韩进兵于华阳,乃取货也。华阳兵少,乃韩故邑,又复当击秦之要道,于情于理,过华阳无能言也。然华阳城下十万民军,彷徨无主。和议既成,军心涣散,谁肯一战?若不战而退,又恐韩乘乱谋之,顷刻间土崩瓦解!” 郑安平道:“须贾大夫犹在韩也,曾不能一言以通之?” 提到须贾大夫,张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好在天色阴暗,郑安平没有看见。沉默片刻,张禄答道:“须贾或能为也。” 虽然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悲凉还是透了出来。郑安平似乎想起了什么,致歉道:“非敢引先生之痛,适逢之也,先生勿怪!” 张禄不欲再谈,道:“汝连日劳顿,又复被伤,不可过劳。且安歇!” 郑安平知道触到了张禄的痛处,不敢再打扰,告辞出来。就于堂上解去皮甲、弩箭,悬于架上,乃往室中,铺好草秸和衾被,解衣躺下。一股安稳感直向周身袭来,浑身的肌肉无处不酸,无处不痛,无处不沉。眼一闭,头一昏,就此睡去。 张禄也躺在厢房中,房里的火种一明一暗地闪着,把房梁照得红一阵黑一阵。张禄抚摸着身上的伤痛,一颗颗泪珠夺眶而出…… 第二天,郑安平用一块白布包了十个钱,袖在袖内,只着常服,出门直往旁里中巫师家中而去。 到了地方,叩开门,献上钱包,巫师脸上露出笑容,把郑安平迎到堂上,对面坐下。巫师道:“尊驾身被重创,面色无华,敢有血光之灾?” 郑安平道:“劳先生下问,岂只血光之灾,几死数矣!今拜先生,非敢请卜。同袍殁于国,停柩于驿中,敢请先生占一吉地而葬之!但有车马之资,不敢缺也。” 巫师道:“好教尊驾知,占吉地而葬,乃阴宅也,所关非浅;若得藏风聚气之所,所费不赀。” 郑安平道:“其子也,独门绝户,非亲属繁庶之门,否则也无需微贱求告先生。但得处高向阳之所,聊尽同袍之情。” 巫师眼见刮不到什么油水,兴致减了些,道:“但处高向阳,心中还有几处。不知所停何处?哪里方便?” 郑安平道:“微贱等见在梁西驿当差,敝兄亦停柩于彼。” 巫师见说梁西驿,突然来了精神,道:“梁西驿?宁信陵君所拜祭者乎?” 郑安平有些意外,怎么这事巫师也知道。他哪里知道里长回来后已经嚷得无人不知了。只得应道:“然也。先生亦知?” 巫师脸上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既是没身为国,为信陵君所祭,断不可草率。愿往驿中一观,相形察势,就于彼处卜之,乃得风水之正也。” 郑安平道:“如此有劳先生!” 第305章 再遇秦军 郑安平请了巫师卜地而葬,巫师提出要到驿中现场占卜,乃得其实。郑安平求之不得,满口答应。两人约好相见之处,巫师言,若郑安平能寻到车乘,就不要钱了,否则要车马费二十钱。郑安平道:“焉敢劳先生备车。惟乡里无马,乃以牛车,先生勿嫌!” 巫师摆出一副好说话的姿态,道:“牛车无妨!” 两人约好时间,郑安平回家,向张禄说了。看天色差不多,换好衣裳,披上甲,挂上弩。到里长家里租了车(只要了五钱,算是友情价),驾到里前的广场上等候。不久巫师就出来了,着一身长衫,把自己包裹起来;头发披散开来,用一条花布束在脑后;身后背了背架,足上只着草履。见了郑安平拱手见礼。郑安平要接他的背架,被他拒绝,道:“此物不可为外人所染,否则不灵!”郑安平赶紧收回手来,扶巫师上了车,自己驾车缓缓向梁西驿而行。一路上巫师吹嘘着自己所点的墓穴,曾如何如何改变了一个个家庭的命运;而一个个没有选择自己墓地的人,又如何如何背运。郑安平随口奉承着,一路上倒也不寂寞。巫师问起郑安平的现状,以及死者的状况,郑安平如实回答,不知道的也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大约觉得自己已经得到郑安平的信任,巫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前者信陵君拜祭,赠仪不少!” 郑安平道:“实在不少。一牲一觞是不可少的,还有粟、稷、水、帛、布、衣、冠,还有一串钱,可有百余。尽祭于灵前。” 巫师问道:“亡者复有亲戚,能献几何?” 郑安平道:“微贱往乡里报丧,乡里言三世单传,父母早丧,既鲜兄弟,复无族亲;其人尚未婚娶,亦无子女。” 巫师道:“孤魂野鬼,空费一处地穴!却福何人?” 郑安平道:“但亡者魂魄得安,不相搅扰,则幸甚!愿先生勿以无后而弃之薄地,某等不安!” 巫师道:“尊驾何言也,尊驾何言也!一言既出,焉得反复。与汝卜善地,便是善地。亡灵入土,即便得安,从此生于天上,再不受血光之灾!蔽祐众兄弟,再无损伤,建功立业,践土封疆……”滔滔不绝,一套套地出来。郑安平虽然知道是巫者的话术,但也很是受用。 车到驿前,一众兄弟迎出来,把车栓好。将先生请上堂去。巫师先把背架取下来,告声罪,请到上位。众兄弟献上清酒,巫师也首先洒在背架前,第二盏才自饮。巫师自顾自说了些自我吹嘘的话,便道:“灵柩之前,便要祭拜!”先对背架一拜,从中请出一个盏,让去门外水沟中舀一盏水来;又取出一个豆,盛上一堆粟、菽、稷、麦混杂的杂粮,自己托着豆,让小四托着水,众人引着,到灵堂前,依次祭献:礼拜后,就把杂粮和水洒在案前。——果然看到灵前的衣冠上,压着一串钱,大约一百左右。 祭拜过了,众人回到堂前,巫师再对背架一拜,取出一段石墨来,叫“请亡者灵衣”。小四赶紧回到后堂,取了一件带血的内衣过来。巫师见了,连呼“罪过”,用石墨在内衣上画了符,问了亡者的生辰,写在衣上,教用竹竿支在房顶上招魂。边做边连连埋怨,为什么这么晚都没有招魂,这魂魄不知道跑多远了,要何时才能回归,必须要用强大符来招唤!这血衣凶煞太过,要多用许多符才能化解! 在房顶上支个竹竿是个技术活,三个人上了房,在先生的指导下才把竹竿在房梁上固定住,把血衣挂了上去。 在众人挂血衣的当间,巫师又人背架里取出一个日表:一根木杆,插在一个圆形的底座中心——立在院内。告诉众人道:“待其日影入圈时,即告。”众人看时,那日影还在圈外有一二寸长。 巫师进了堂内,从背架中取出一件又一件奇形怪状的玩艺,跪坐在堂内,身体左右摇晃,一会儿拿起这件,一会儿拿起那件,口里念念有词。众人不知究里,只能在旁边坐着,轮流出去看日影。 在门外观察日表的小四进来了,报道:“日影已入圈中。”众人了齐出去看,也都嚷道:“入了,入了!” 巫师取了一只刀币和一只矩尺出来,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已经没入圈内的日影一点点往中心缩短,当进入第二圈时,巫师迅速把底座转过来,将座上的一个小缺口与日影重合,用刀币沿着缺口划了一道线,立即将底座撤去,用矩尺比着,划出一个深深的“十”字。 回到堂内,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起、放下一遍,把这些东西一一收进背架中,便要告辞。郑安平赶紧道:“时近晡时,愿先生勿嫌轻慢,少啜一粥再归。” 巫师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吃完晚餐,郑安平驾车送巫师回家。巫师说,他回家再算一算,明天就带他们去点穴。 第二天,郑安平吃过早饭,复驾车至梁西驿。 巫师在昨天画好的十字上勾画了一阵,引出一条线来,道:“沿此向而行!”出门测了方向,巫师带着几人越沟过坎,不依大道,只顺其向,除非前面有人家挡住去路,方才绕道。众人闭了门,都跟在巫师后面。 约摸走了二十里地,巫师突然一拍大腿,道:“不意乃是穴也!亡者定非常人,来日必祐诸贵人!” 众人不解其意,巫师指道:“前乃鸿沟也,鸿沟之北,两水之间,复有一片高阜,其间环抱,实藏纳之所也。吾意必也贵人乃可得之,不意竟应在尊驾!尊驾目下虽为人差使,早晚必为人上之人!此穴谨送,但得二三百钱可也。若需烧送,再议,决不敢妄取。” 众人都看郑安平,郑安平道:“先生所言是也。二三百钱诚无多费,惟吾四人皆小卒,衣食一仰官给,若非信陵君相助,曾无丝毫供祭。不如先往观之,如为高阳善处,信陵君所赠丧仪一串,权为谢礼!” 巫师道:“巫者所为,非可以钱财论也。点穴定位,要在其心;其心必诚,其行乃和。神鬼皆知也。吾虽不欲,其奈鬼神何!吾观灵前所奉衣冠布帛,其制犹可,但充其直!” 郑安平道:“微贱等身无长物,不忍吾兄空身而去,愿以衣冠相随!” 巫师道:“如此好穴,竟此贱出,鬼神弗福也!” 郑安平道:“愿巫者尽心祷之,以告微贱等贫乏之状!” 巫师道:“也罢,也罢!吾与汝等且再书符上奏!” 正谈论间,小四突然道:“有大众将至!” 其余三人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伏地静听,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粟兄相四周看了看,指了指后面不远处一道小沟道:“且往避之!” 巫师不明究里,还要问时,郑安平一把拉住,简短道:“兵至矣,速藏!” 巫师也吓得变了脸色,道:“何处?何处?” 郑安平道:“前锋已至十里之外。”拖着巫师进入躲进粟兄所指的那条小沟。 小沟条长着高高的野草,沟虽不深,但也可以隐蔽身形。粟兄道:“沿此沟而下,可以至驿边。” 郑安平道:“沿此沟而下,恐遇其祸。若兵至,驿亦危地,在驿且逃,焉有再入之理。盍暂隐此地,邂逅有事,或上或下,尚有其便!” 犬兄道:“郑兄所言是也。不可冒然归驿,以入险地。” 粟兄道:既如此,兄其隐之,吾当为巡探!“顺着沟跑出几步,上了沟,沿着一溜灌木掩护,快速前出。 郑安平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行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久就看见粟兄匆忙返回,道:”秦人!沿河而上!“ 然后就看见两个整齐的阵列,在鸿沟两岸,夹河而上。 在鸿沟和这条小沟之间,还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构成一个天然屏障,秦军的队列始终保持在两条河道之间,没有跨越过来,所以郑安平他们这边暂时还是安全的。当然必须隐藏好,稍微露一点动静,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巫师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吓得瘫成一团,坐在沟里,顾不得衣裳尽湿。其他四人拿他没法,只好先不去管他,只要他不出声便罢。 秦军前锋沿着鸿沟向西北而去。大约一个时辰后,前锋过尽,视线中一条条船开始显现。船中等大小,就是平常运输货物用的商船,不知怎地,全被秦人征用。两岸秦军依然阵型严整,但厚度要比前锋少了不少。商船一字排开,在河中道而行。离得太远,不知道上面运的什么。 船队似乎无穷无尽,秦人的队列也似乎永远也过不完。两三个时辰后,四人都感觉伤口作痛,四肢酸软,实在难以支撑了。小四问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对粟兄道:”秦人退军!“ 粟兄道:”然也!“ 郑安平道:”吾今可退乎?“ 粟兄道:”若为所觉,今死矣!再过二时,候夜乃退!“ 四人商议着大家尽量在沟里找个地休息,只留一人站立观察。约好信号,众人分散开来,分别悄悄地找到沟中有石头的地方坐下,只有脚还泡在水里。 第306章 另寻墓穴 郑安平他们本来是随着巫师来寻墓地,不意竟在鸿沟边上与撤退的秦军相遇。五人躲在一条小水沟里,进退不得。巫师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白昼无比漫长。秦人已经在岸边结营,准备休息了,但天还亮着。打柴草的秦军有几批越过了小河,往这边而来,幸亏都没有走近。靠近小河岸边扎营的秦兵离得最近,只有两三里地,连模样都能看清。众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巫师安静地呆了几个时辰,慢慢缓过劲来,趁着郑安平换下来休息的当儿,轻轻爬到他前面,也不顾浑身泥水,就坐在沟里,那身飘逸的长衫早已皱得不成样子。郑安平扶着他的胳膊,轻轻拍拍他的手,示意不用紧张。巫师好像盼到救星似的,感动得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天彻底黑了,秦营内也点起熊熊的篝火。粟兄打出手势,四人站起来,重新把身上装束结束好。巫师也想站起,但却脚底打滑。郑安平立刻按住他,照他这个样子,走不出两步就会被秦人发现。他示意巫师躺下,四个人一人抓起一个肢体,悄无声息地沿着沟底向下游而去。 秦营几乎延续了好几十里。好在走出四五里地后,鸿沟拐向南,与向东北行的小沟拉开了距离。当秦营的篝火在四人眼里终于变成天边的星光时,四人才从沟里爬出来。犬兄在前探道,小四和郑安平领着巫师居中,粟兄在后面押阵,尽量快速地往梁西驿而去。 梁西驿远离沿鸿沟撤退的秦军,没有任何遭受影响的迹象,四人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四人已经很小心地压低了速度,但巫师还是跟得气喘吁吁,一进驿站,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四人搬来柴草,点起火,把衣裳脱下烤干,各人只光着脊梁。郑安平把巫师也扶过来,替他脱下衣物,让他烤火。粟兄有些见识,说刚才受了风湿,要喝些辛味的汤发散发散。小四就去后面找到几粒花椒,先给粟兄煮水。然后整粟炊粥。 众人烤了火,身上发暖,再把烤干的衣物穿上,每人喝了一碗椒汤,身上见了汗,精神渐旺,坐在火边等待粥熟。郑安平问巫师道:“先生所言之所,究在何处?” 巫师定了定神,道:“至善之所若被兵甲,亦破风水,难能为也。容仆旦日再卜,必得善处。”受了惊吓,巫师的兴致也不高,话也不多。火边只四人在商议秦人撤军,和平在望,大家可以各自回家,整顿农具,相互帮衬着把田翻一翻。又谈起麻三,这位老大哥竟然就在这种时候不值当地死在贼人之手……但没有经过什么大战,没死什么人,战事就结束了,大家都感到庆幸。 喝过粥,郑安平把巫师送回里中。天太晚,不好意思打搅里长,就把牛车拉回自己家里。这时几乎已经半夜了。 张禄没有锁门,只在院内坐等。见郑安平进来,还拉着牛车,就帮忙卸了套,在桩上栓好牛,撒了草秣让牛自食,一边问道:“其遇秦人?” 郑安平道:“正要与先生言,先生反先知矣。” 张禄道:“秦人退兵,何人不知,满乡里都讲动了。” 郑安平道:“秦人取水道,沿鸿沟而北,以舟载其辎重,曾无车乘。” 张禄道:“沿鸿沟而北,入荥泽,导济水,弃舟登岸,道殽函而归秦。” 郑安平道:“必也依先生之言也。” 张禄道:“秦既道鸿沟而入秦,华阳之兵必不能经荥阳而归户牗,以避秦兵也。必以东归启封而北归也。” 郑安平见张禄主动提及华阳之兵,便借机问道:“韩人之屯华阳也,华阳之兵宁退乎?” 张禄道:“以理度之,华阳本韩邑也。韩既援魏,魏断无再据韩地之理,是必归之。惟所许财货,还要计较。” 牛已栓好,草已拌匀,两人准备歇息。郑安平突然地来了句:“先生以为战事毕否?” 张禄道:“何谓也?” 郑安平道:“秦人之出也,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今未斩一级,当何所归?” 张禄道:“公子之言是也。秦人未得一级,无功而归,非穰侯之所为也。然既盟于天地,复当何为哉!” 郑安平道:“秦人扎营魏地,兵甲俱全,若暴起发难,如之奈何?” 张禄道:“今魏军皆在梁与华,必有所备也。秦人无所为,徒招失信之名。可无忧也。兵出而得八城,可归矣!可归矣!” 晚上,郑安平全身发冷,咽喉疼痛,咽口水都费力。心知不好,但又困倦难忍,迷迷糊糊地睡到天明。身体冷一阵,热一阵,好生难受。张禄见了,劝他今日且歇。郑安平道:“昨寻麻兄之阴地,道遇秦人,巫者言阴地遭兵,非其善也。愿再求之。故不得不勉力行之。” 牵着车到里长那里道了劳,言明还要再租一天。里长满口应承,仍然只要了五钱。 牵车出了里口,却见巫师也伛偻着出来,说话声音嘶哑。便道:“先生其恙乎?” 巫师道:“感受风寒,复受惊吓,焉得不病。幸夜间药砭并进,稍得获安。现精神不济,难得卜也。三日后,为汝卜之。” 郑安平虽然无奈,却也只得道:“先生但养贵体,幸勿以亡者为念。” 巫师道:“尊驾勿忧,必不贲事!” 两人辞过,郑安平把牛车又牵回来,说明情况。里长主动把那五钱退还给郑安平。 巫师可以告病,郑安平却放心不下。硬拖着双腿走到梁西驿。进门才发现,三人竟无一人得免,全都发热、咳嗽、咽痛。大家都怪粟兄那份花椒汤吃得不对症,粟兄十分不服气,道:“若不服汤,病犹倍也。” 郑安平道:“汝等且静养不妨,巫者亦寒热,不能司事。言待三日而后可。” 粟兄道:“如此,尚可济吾急。惟麻兄停柩日久,恐有其变!灯油亦恐难支。” 郑安平道:“少时,吾且往鸿沟边探之,略得其情。” 粟兄道:“吾与兄同往。” 稍事休息。郑安平与粟兄脱下皮甲,只以常服往南而行。远远乃见尘土飞扬,显然有大军经过。两人不敢靠近,只远远观瞧,那尘土一眼望不到头,正不知有多少军队经过。 粟兄道:“是必待三日后也!”两人回到驿中,把情况对其他二人说了,另二人也没意见:秦军还没过完,说什么也没用。 三人路远,就宿在驿中。驿中所存分制粮秣已所剩无几。郑安平决定回家,把剩粮尽量留给三人。 回到家中,郑安平倒头便睡,傍晚起来喝了一碗粥,又睡倒。第二天,觉得身体有些精神了,只嗓子还疼得厉害。 喝过粥,郑安平想出去走动,便对张禄道:“吾欲往鸿沟边,望秦人动静,先生其有教我?” 张禄道:“若秦人退走,慎勿蹑其后,恐为伏兵所击。” 郑安平道:“秦人退走,胡为伏兵也?” 张禄道:“恐为魏尾击也。秦人退走,必留勇者断其后。” 郑安平似有不信,遂出门望南而行。前进十余里,果然尘土皆无,秦人尽退。复欲往前,只听一声弓响,一只箭直射至脚下。吓得郑安平“哎呀”一声扭头就跑……倒也没人追来。 回到家里,郑安平犹惊魂未定,对张禄道:“先生真神人也,果有伏兵!” 张禄问道:“有兵几何?伏于何处?” 郑安平道:“焉敢观之!但见有箭射至足下,肝胆俱裂,亡命而归。” 张禄道:“仅只一箭而已?” 郑安平道:“然也!” 张禄道:“此秦人善意,令汝勿前也。非欲射汝!” 郑安平这才定了定神,回想了一番当前的情景,道:“诚如先生所言!” 张禄道:“巫者方至,闻汝外出,乃于里长宅相候。言有要事。” 郑安平把衣服整顿了一番,特地把信陵君所赠的白衣套在外面,往里长家而来。 于门外大声通报后,里长迎出来,让到堂上,巫师也在,立在堂前迎候。三人重新见过礼,进入堂内,郑安平要往客位上坐,里长拉住,将两人分坐于案之两端,自己在中间下位坐下,道:“巫禀有事,欲告公子,公子其勿怪!” 郑安平感到奇怪,道:“先生有言但告,焉敢怪也!” 巫师道:“仆于夜为神所责,言谋事不忠,多误贵人!仆一惊而醒,汗流浃背。乃思何事不忠,顿悟与公子所谋之墓穴也。仆有一上佳穴点,意欲自用。神明所责,其在此乎!惟此穴路途非近,费用不赀。” 郑安平心中起疑,道:“所费几何?” 巫师道:“此必舟行而至方便。一应所用,约得千钱!” 郑安平道:“惟愿先生得其次!吾等为人所差,但一衣一食,何得千钱之奉!” 里长道:“容吾言之,巫禀既为神所责,不可私得一毫,但可尽心以报神明。此穴既神明所寄,自用必不便也。但言一应费用,其他尽免可也。” 巫师嚅嗫了半饷,一拍大腿,道:“君之言是也。仆不应自毁,当尽心于公子。五百钱,尽为一应所费,吾一文不得!” 第307章 北邙点穴 巫师说自己梦遇神谕,要他把准备自用的墓穴捐出来给麻三,索价千钱。郑安平表示为难后,他主动在里长的中介下降到五百。郑安平还要再还价,里长道:“亡者既殁身为国,微庶虽微,不敢稍忘。公子但言能出几何,余者吾当承之!” 里长如此表态,让郑安平无法再还价了,只得道:“前许先生之仪钱一串,布帛等项,不敢缺也。眼见秦军将退,吾兄弟或薄有其功赏,其有缺者,愿以偿!” 里长接言道:“然也,然也!郑公子立不世之功,其赏必不少。”转对巫师道:“其余者,皆从敝宅支取,公子有余时再赏无妨!” 郑安平道:“长者恩待,微贱何以报之!” 里长出堂叫道:“季儿,就汝母取百钱来!”随即进来,指着郑安平对巫师道:“汝道公子之相奈何?立不世之大功矣!汝知之乎?以身救信陵君,身被重创,几死而生,岂非大贵之相!前者,于途遇贼,梁西驿五卒一死四伤,公子伤最重,汝能窥其端倪否?此大勇之辈!汝且观公子之相何如?” 巫师真的定睛对郑安平相了一相,忽地倒身便拜道:“公子身当居将军,恕小人眼拙,贪于小利,谋事不忠!” 郑安平连忙回礼道:“小子岂敢!出身微贱,寄食他乡,以走卒入行伍,能保首级以终老,则幸矣!焉敢望他!” 巫师道:“非小人敢妄言,尊驾必至贵,封君拜将!” 郑安平不愿与他多言,终结道:“诚如此言,必当厚报!” 这时,季儿举着一串钱过来,于门前告禀。里长接过钱,让季儿退下,把钱交到巫师手中,道:“先生暂持此。若复有所需,再取可也。” 有里长做中介,郑安平和巫师都不好再讲价钱,直接进入丧葬事宜的讨论。 巫师约旦日乘舟,实地考察,若中意,后日可开穴,再日即行安葬。郑安平不想拖太久,而且来回都要乘舟,费时费力费钱,便道:“先生所点欲自用,想必贵地。微贱等何德,能分好歹!旦日即备耜耨,任公之点,即开穴可也。” 里长道:“公子既如此言,先生其允之!”于是约好时间、地点,两下辞去。 郑安平赶紧又跑到梁西驿,向众人告知此事。三人经过一天休息,病情好转,只有小四还精神不振。 郑安平邀请道:“敝宅近津,复有耜耨,愿诸兄移步敝宅,旦日同行。” 众人道:“搅扰兄家,于心何安!”客气一番,四人关好门,一同回到郑安平家中。 郑安平向里长报备了,自己的同袍,梁西驿驿卒今夜到家留宿,旦日好同舟开穴。里长满口应承,并问缺少什么,尽可从自己这儿拿。郑安平问道:“贵府可有铁器?” 里长道:“有一锸。” 郑安平道:“若能相借,必不敢有损!” 里长道:“是有何难!”就从旁边一间厢房内取出一柄铁锸来。郑安平再三称谢而去。 张禄毫无存在感,独自呆在厢房里,并不与三人交言。郑安平回来时,三人只在院中东观西瞧。郑安平对小四道:“于途汝最无神,奈何神勇如此!” 小四道:“于途汗出,遂有神矣!”众人皆笑。 郑安平拎着铁锸,招呼大家去看明天要带的农具,有一耜一耨,再加上借来一锸,有了三只。大家皆道“足矣”。为了松土方便,带了四只大罐,准备拎水浇地。为了方便圈定范围,又装了一罐子草木灰。 然后大家到屋后的小水沟里洗了手,便到院中准备炊粥。 张禄虽然不说话,倒也慷慨,取出了一斗粟米给他们,这大致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一天的定量。本来大家对他还有些意见,觉得这人太过孤僻,见拿了如许粟米出来,一个个又笑逐颜开,连声称谢!郑安平招呼众人从厨下搬出一只大鼎,舀水冲洗干净,就升起火来。把一斗米都倒进鼎中,加水炊粥。 说笑之间,粥已烹熟,张禄恰到好处地端出一个大案,上面正好四只碗,四个碟,碗里有盐有梅,碟内除有菜蔬外,还加了两条小咸鱼。 郑安平见只有四份,便道:“先生当同飨!” 张禄道:“但得其余即足!” 郑安平道:“安有是理!如食无足,吾等且省,安得令先生无食!”其他三人也让张禄同餐。张禄无奈,只得入房间里再为自己同样准备了一份。 粟兄道:“郑兄有臣如此,亦可足矣!” 郑安平道:“弟奔波无尽,幸赖先生,乃得安和。”待张禄出来,郑安平遂一一为众兄弟盛满粥,也为张禄盛了粥,最后为自己盛粥。四人坐在案边,高谈阔论,张禄一人独坐一旁,默默啜粥。张禄只得一碗辄止,那四人豪情奔放,只吃得鼎净碗尽,浑身汗出,神清气爽,再不复风寒之状。 张禄再拿出一斗粟米,四人蒸熟,凉干,收做糇粮,准备第二天吃。再把鼎碗洗净,交张禄收好。天色已晚,四人闲谈一夜,出征引发的疲劳,伤亡带来的沮丧,风寒所致的倦怠,自此一扫而空。直到夜半,才有些困意。郑安平要去抱草秣,三人道:“亦可不必,吾三人就在草房安眠,又软又暖,可不宜乎!”把甲都脱在堂上,戟倚在壁下,弩箭都挂在壁上,就往草房而去。 因为路途遥远,四人鸡鸣即起,都作了短褐,赤足免冠,外着齐衰,双手各执农具、瓦罐,身上背了糇粮,直往邻里而来。巫师于里前迎着,引导着他们向大梁方向而去。在城外一处平缓的河滩上,五人上了一条小船,舱里舱外随意坐着。船夫驾船,等南水门开放后,即从南城穿城而过,一路北上,直入济水;再绕过荥阳,到达邙山脚下。五人气定神闲,欣赏着两岸景致,相互闲谈着。巫师的感冒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谈兴大发,论起鬼神之事,凶吉之理,存亡之道,兴衰之因,信口胡诌,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倒也吸引人,四人一路上听他说的时间占了大半。 小船从清澈的济水转入混浊的黄河,在一个僻静处停下来。这里是北邙山的北坡。四人各执农具,各舀了一罐子河水,跟着巫师登上山坡。太阳在山脚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显得十分幽暗;随着临近山脊,阳光渐渐明媚起来。忽地,众人眼前一亮,一块平缓的坡地出现在山脊的北侧。巫师道:“便是此处!” 犬兄似有些见识,便问道:“闻阴宅当背山面水,奈何此处背水面山而为善处?” 巫师嘿嘿一笑,道:“尊驾知其常,而不知其变。大凡阴宅,以聚藏为要。所谓背山面水,正为此而设。然此处,虽处山之北,水之南,然阳气充裕,气脉灵动,渊远流长,至山下陡然一缓,正纳藏之相也。” 众人也不知虚实,见巫师说得头头是道,眺望四周,倒也山川秀美,显然不是恶处,也就点头应允。郑安平道:“全赖先生指点,如此善处,非先生焉能得见。” 巫师道:“凡人只道从山阳取穴。山之阳焉得如此所脉?真真见识短浅……”絮絮叨叨地一个劲自夸贬他。郑安平只得打断道:“愿先生点穴!” 巫师这次可能嫌沉重,没有把背架背来,只从袖中掏出一只石版,上面刻划着许多奇怪的符号。这块石版看来颇有年头,已经被手摸出釉来。巫师口中念念有词,身子上窜下跳,盯着手里石版左右调整。蓦地来到一处凹陷处,一手拄地道:“便是此处!” 郑安平赶紧在这处洒上一把草木灰。巫师又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终于划定了墓地的四至范围,郑安平按巫师所指,一一用草木灰标定。 用水浸湿了土层,三人掘土,小四把拎空罐下山,打水备用。 第一层湿土也就掘了半尺深,而按先生的说法,至少要掘出八尺,最好有一丈深。照这个进度,至少要跑二十趟。巫师告诉他们,掘出二尺,可以向内一步,留出下脚的台阶,否则太高了,棺椁难以到底。 果然,当第一层二尺深的坑掘出后,再想沿着边向下掘就很困难了。众人也累了,用草木灰色勾画出第二层的轮廓后,就歇了。 巫师的糇粮放在船上,他准备回船歇息一宿。郑安平四人决定就在原地休息,吃过饭后,可以借着天光尚明,把第二层掘完,这样,明天上午就能完工,晚上就可到家了。至于晚上睡觉……就在土坑里吧!能避风! 正在他们吃饭的工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天边突然间暗了下来,抬头一看,竟是一道道尘土遮天蔽日。四人大惊,难道自己如此不幸,竟赶到秦军的前面,又与秦军相遇? 四人不敢怠慢,一起向山脊跑去。忽地,郑安平心中一抽,低声道:“停!”自己迅速爬到地上。其余三人也吓了一跳,连忙也爬到地上,俯耳聆听……并无动静。 小四不以为然道:“何事?” 郑安平小声喝道:“低声!”自己仔细向四周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动静。他沿着山形的掩护迅速冲到山脊边的一块山石旁,借山石的掩护向下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第308章 救暴鸢 本来是想趁着秦人撤去,魏军还未回的空闲,把麻三安葬了。却不想在挖地穴的过程中,还是遇见了大军。四人打算爬到山脊上观察一下,是不是秦军撤退的速度比预想的慢了,结果今天才到。郑安平在爬山的路上突然感觉不对,立即示警。自己隐蔽地爬上山脊观察。 郑安平首先发现,就在下面不远处,有明显的坐卧痕迹,分明有人。顺着痕迹向下一看,发现了已经快走到山脚的四名士卒,手里拿着一面红旗。他恍然明白了刚才警示自己的是什么:那面红旗挥动的声音。看来,要不是他们急着下山,很可能就发现自己了。他又顺着四人进行的方向看去,山脚下一片树林,林内正不知有多少秦人! 郑安平向后面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上来。这次连小四也不敢大意,隐蔽着上了山脊,顺着郑安平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山脚下树木中间和后面,隐藏着大批秦军。 这一发现让四人目瞪口呆:秦军埋伏在这里,很明显是要袭杀那支正在向这边前进的大军。 向远处望去,天边的尘土越发近了,遮挡的天空也越来越大。但距离还远,不知道是哪支队伍。 小四突然拉了拉旁边的人,小声道:“秦人复上矣!” 四人赶紧向山下望去:一队秦兵向山上而来。郑安平想,坏了,看来刚才那四名秦兵并非没有发现自己,只是下山报信去了。他和粟兄交换了一个眼色,说声:“速走!”一跃而起,飞快地往山下跑去,连农具和糇粮都顾不上了。四人跌跌撞撞跑到山下,跳进船里,对船夫道:“速起而归!” 船夫惊诧道:“天已暗,孰能行船,稍有漩水,舟即覆矣!” 郑安平道:“秦人至矣,于山背设伏,为吾等所窥破。若要得命,速解舟而行,死里求生!” 正说之间,果见刚才山脊上出现了一队士卒。船夫也紧张了,连忙解缆行舟,小船顺流而下。 待船拐入济水,进入荥泽,便见岸边尘土,将沿岸一切掩没。小船不敢再行,在对岸找了个僻静处登岸。登岸后望了望,远处似有大城,想必就是荥阳。众人一商量,一起往荥阳方向而来。 荥阳城外也有好些农户,聚邑而居。由于不摸底细,不敢随意进入,怕黑灯瞎火地被人当贼拿了。直到前面出现一座小城时,才敢上前叩门。城丁于城上问道:“何人?” 郑安平答道:“往邙山开穴者,途遇过兵,不敢前进,特来相投!” 城丁“呸”地一声骂道:“晦气!开穴何往吾处投宿!速离,速离!” 郑安平道:“非敢搅扰,实道上有兵,不敢往也!” 城丁道:“休再多说,速离,速离!” 这时,城内一人道:“且慢,容我再问。”一人登上城来,对城下问道:“客见兵否?” 郑安平道:“于途撞见,焉得妄言!” 那人道:“秦军昨过,焉得复有军过?” 郑安平道:“尘土遮天蔽日,正不知有多少!” 不多久,城门开了,那人却出来,道:“天色已晚,不敢容客。容往敝邑稍歇!” 带着五人和两名船夫拐进一处聚邑中。那处邑中的人见有人来,出声示警,那人回应了声,把邑中的长老叫出来,让他安排这七人住下。不出意外,这七人都被安排到草仓中歇息。 尚未得稳,远处即鼓声四起,火光冲天!引得四乡邑里的人都出来,向远处观看。喊杀声、哀嚎声此起彼伏,钟声、鼓声响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个方面的。 金鼓和叫喊声几乎持续了一夜,邑里之人早熬不住困,全都回家休息了,只了四名驿卒还有城里出来的那人还在驻足观看。直到声音渐息。 那人对四人道:“诸子虽短褐,定是国人。愿闻其名。” 郑安平道:“吾等皆魏驿卒,无足论也。同袍有死国者,其户绝矣,不忍捐弃,故为开穴安葬。敢问城主高名?” 那人道:“世居荥畔,郊外野夫,何以氏为!” 郑安平道:“不然,城主谈吐文雅,知书达理,焉得无名!” 那人道:“入庠三年,祭酒赐名曰荥哲。其不用久矣!” 郑安平道:“城主亦颇知兵?” 荥哲道:“乡野匹夫,安得知兵。惟家宅于乱地,不可不防耳。战事已毕,敝邑料今无世。贵乡或再受兵灾!” 郑安平道:“何以见得?” 荥哲道:“秦人与魏盟而去,今又与战,宁不与魏乎?”郑安平竟然无言以对。 荥哲走后,那三人都问郑安平道:“其人所言何事?” 郑安平道:“秦人与魏盟,誓相交好。今秦退而有兵掩其后,秦必以魏为背盟,兴师问罪!” 粟兄道:“此必非魏军也……”突然想到什么,停了口。 小四还没想过来,问道:“非魏军而何?” 郑安平道:“此必援魏之韩军也!” 小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道:“何其冤也!偏偏韩军得蹑秦而至,偏偏秦于此设伏……此冤何所洗也!” 郑安平道:“今则不可缓,必也报于国,韩人遇袭,大梁将危!” 粟兄道:“兄言是也。然吾等何所行?其言得信乎!” 郑安平道:“便言大梁乡野,于途见之,不敢隐瞒!其信与不信,付诸天也!” 四人议定,叫醒三人,道:“兵将至矣!当速归以备其患!” 三人犹有不信,道:“其战若何?奈何兵至大梁?” 郑安平道:“秦人已败韩军,又将伐梁。”其他三人点头称是。这三人絮絮地起来,到岸边找到小船,只敢沿这边岸边而行,一直再入济水。 进入济水不多久,岸边就有一人高声叫道:“庸舟!庸舟!可百钱!……” 郑安平等望去,见岸边伏着三名韩卒,似是逃亡的败兵,身上披甲挂剑,显然身份不低。 郑安平道:“汝可解甲去兵,吾等去接!否则为兵所遇,必得灾也!” 三人见说,商议了一会儿,果然把自己的兵甲去掉,脱得光溜溜的。郑安平让船夫把船划过去。结果先上来一位老者,颤颤巍巍,两人扶他上船,一人跟在后面,跳上船来,手里举着一柄剑,指向船夫道:“速行舟!” 小四想要起来,被郑安平悄悄按住。船夫不敢抗拒,只得将船驶离岸边,沿河而下。 那个拿剑的喝令舱内的人都到前甲板,让两人扶着老者进入舱中,自己则守在后甲板上。老者对众人道:“汝等勿忧。吾等但得渡,必不负汝!” 在后甲板持剑者的指挥下,小船离开济水,进入鸿沟,向东南而去。 等临近长城边,老者对持剑者示意了一下,持剑者依言起立,快到城门时,突然高举起剑大叫道:“吾乃韩将军暴鸢!吾乃韩将军暴鸢!……” 三道阻拦索拦下的这条船。士卒喝令众人下船。老者对守门的士卒道:“吾乃韩将军暴鸢,此三人乃吾随卫,愿见圃田守!” 守门的什长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带着老者去见上级,命令剩下的人都留下。那三人要抗议,被老者制止。大约一顿饭工夫,圃田城上传来示警的鼓声。随后来了一名军使,把那三名光膀子的给带走了,给了船夫一百钱,让他们离开。船夫听闻是将军,那里敢收,双手奉还给那名军使。军使眼皮都不眨,就收进怀中。 一行人再上船时,已经有巡哨船只从水道而出,城门关闭。 由于错了水道,这条船没法直接回大梁,必须绕大弯到启封,再回大梁。 一行人知道刚才登船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韩将军暴鸢,都叹息不已。暴鸢是韩国最高统帅,他都落到这步田地,整个韩军可想而知了。 正嗟呀之间,上游鼓响,回头望时,一艘快船扯着帆,驾着桨,顺流而下。船夫赶紧避到一边。船到近前,才发现暴鸢坐在上面:已经换了衣裳,三名随从没有带兵器,但有持戟的魏卒舟前舟尾护卫。 快船又有帆,又有桨,速度之快,自然是摇橹的小船所不能比的,很快就从视线中消失。郑安平突然想起,自己逼令他们卸下甲兵,他们好像把甲兵都藏在岸边的水草里,要是现在回去,没准还能找到……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现在回去十成九要和秦劳迎头相遇,那时哭都来不及。 由于一路上都是顺水,虽然摇着橹,到午后时分,船也到启封了。 不意进入启封时,河道两边却拉起了阻拦索。郑安平一行只得下船登岸,向周围人打听,原来,刚过去了艘快船,然后就封了河。这下把船夫急得直跳脚。郑安平赶紧安慰道:“无妨!”便自上前对戍守的武卒道:“吾乃奉命接暴鸢将军,愿见晋鄙大夫。” 武卒要查验节符,郑安平道:“既变服饰,何有节符。见了大夫便知!” 领头的遂一级级把郑安平领上去,直至将军幕府——在一座华丽的宅院内。 第309章 启封再会 晋鄙见到郑安平,自然认得,忙问其故,郑安平道:“微贱等于荥泽救下暴鸢将军……” 晋鄙立即打断道:“汝且随吾至营中。”叫来一名军使,道:“郑公子所属,尽行放入,至行营停靠。”军使领命而去。 晋鄙将郑安平引进到院,登上堂,郑安平发现,信陵君、暴鸢乃至须贾大夫都在堂中。晋鄙对暴鸢一揖,道:“引来一人,将军识否?” 暴鸢一看,道:“此非相救者乎?令吾等去甲兵者,即此子也!” 郑安平吓得伏拜于堂外,道:“微贱不知将军亲临,失礼冒犯,死罪死罪!” 堂上之人皆笑。晋鄙大夫扶起郑安平道:“敢是郑公子相救,功莫大焉!何罪之有!” 随即从堂下叫来一名军使,叫他引郑公子等至驿中停歇。郑安平告以还有同伴,晋鄙让同往驿中。 启封是南来大梁的最后的一站,也设有驿站;只不过由于商业发达,逆旅遍布,一般人都不愿在驿站歇马,直接找逆旅,所以名声不显。但公事找驿站,食宿都有分例,可以免费的。 军使领着郑安平,到河边找到同伴,一起往驿中而来。启封驿既遭兵灾,自然没有驿卒,驿中粮秣也一扫而空,驿中徒有四壁。 四名驿卒昨天晚上吃过晚餐,即撞破秦人伏兵,一应吃用皆弃于邙山。今天早上分了其他三人的糇粮,吃了一点,自然不敢多食,到现在已是饥肠辘辘。本待赶在日落前回大梁,又被晋鄙大夫留下,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几人面面相觑,苦笑不已,深叹命运多舛!昨夜没有睡觉,到驿内坐定后,困意上来,只得合眼,不想就睡着了。剩下三人还剩点糇粮,便拿出来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驿门外传来叫声道:“信陵君谨拜见郑公子及诸义士!” 那三人不知何意,连忙把四名驿卒推醒,道:“信陵君来见!”那四人一骨碌起来,道:“速往迎接!” 众人推郑安平打头,三名驿卒跟着,最后是巫师和船夫,一起出来。郑安平一看,不仅有信陵君,晋鄙、须贾还有一些门客们都来了,便下阶深拜道:“谨拜迎君上、诸大夫,诸先生!”即闪到一边,请信陵君等从东阶进门。信陵君拱手相谢,引着一众大夫、门客仍从西阶入门。郑安平等跟在后面,不敢超越。 进了门,信陵君道:“堂上阴暗,不若就坐于院中。” 郑安平上前报道:“驿中无席,恐有不便。” 信陵君道:“无妨!”便要在西阶下坐下。郑安平连忙带着众人退到阶下,面阶而立。 信陵君见他们守礼谨严,便唤他们上来就坐,道:“孤有事请教,愿近前。” 郑安平道:“君上自居客位,谁敢为主!” 仲岳大夫出来道:“君上与诸大夫且上坐,郑公子及诸义士初到启封,姑为客位。” 须贾大夫道:“仲岳先生所言是也。君上若不上坐,恐众人皆不得安坐矣!” 于是信陵君背北向南居中而坐,晋鄙和须贾坐在后面。张辄、仲岳先生、箫间等一众门客坐在东面,郑安平等谢了座,于西席坐下。 信陵君问道:“郑公子何以至于荥泽,得救暴鸢将军?” 郑安平早知有此一问,已经打好腹稿,稍微静了静思路,答道:“自君上赐丧仪,微贱等往麻邑报丧,便遇华阳兵变,麻邑之亲不便即出,遂委微贱等酌办一切丧葬等项。微贱等不敢自专,遂咨于巫氏,点穴招魂,一应具妥。本点水阳之高阜为穴,然点穴之时,猝遇秦人,张皇而逃;各受惊吓,及遇风寒。复者,巫氏得神梦谕,点得一穴,在邙山之北,河水之南。微贱等俟秦人过尽,遂同与巫氏乘舟往邙山开穴。不意日落前,吾等登山一观,见南山林中秦人密布,惊恐之余,亡命而至荥泽。是夜已晚,乃登岸觅一聚邑稍歇。半夜乃闻金鼓之声,经夜不息。天明不知底细,遂乘船沿岸边曲折而行。方入济水,乃见有士卒于岸边庸舟,见其甲兵鲜明,恐出意外,乃令其尽卸兵甲,方允登舟。依其指引,道鸿沟,入长城。乃有士卒自承为暴鸢将军,长城戍卒遂以快船送至启封。微贱等以秦人故,不敢返回,亦欲取道启封,而归大梁。” 晋鄙问道:“公子见南山秦人之状奈何?” 郑安平答道:“微贱等于昨日午后至邙北山,开穴于山坳之处。掘地二尺,日乃落矣,便欲晚餐,稍歇再掘二三尺。忽尔天色陡暗,望之乃见尘土蔽日。皆意复遇秦人矣,乃登高而观。忽见山下林中,正不知多少秦人。形迹暴露,秦人即欲上山捉拿。微贱等乃奔逃下山,解舟顺流而下——见秦人已越山脊。” 晋鄙问道:“秦人复有几何?” 郑安平答道:“林中皆是,曾不知有几何。” 箫间问道:“秦人隐于林中,汝何能见?” 郑安平答道:“林外山脚,复有不少,窥之林中,影迹出入,乃复得之。” 晋鄙问道:“汝既遇暴将军,于途乃见秦兵未?” 郑安平答道:“未也!” 晋鄙问道:“既未见秦兵,奈何知秦人之犯大梁耶?” 郑安平道:“此以情度之也。秦人既破韩军,必迁怒于魏,而至大梁也。” 晋鄙道:“即为韩蹑,便当击韩,如其魏何?” 郑安平见晋鄙有些动怒,好像把自己当做秦人在质问,有些畏惧,低头道:“大夫所言是也。” 郭先生问道:“公子其言暴将军一行甲兵鲜明,乃公子令其卸甲兵?” 郑安平道:“然也!” 郭先生道:“其甲或有歪斜、松散?” 郑安平道:“远而未清,不敢妄言!” 仲岳先生问道:“公子闻金鼓之声,何时而起,何时而息?” 郑安平道:“微贱等登岸,天色已暗。乃见远处有城,疑即荥阳。乃望城而行。约数里,复见一小城,愿往投宿。其城主不许,乃引入旁邑中。是时约交人定也。指一草仓为宿,即闻金鼓之声。……盖人定初正也。及其息也,天色既明。……盖平旦、日出之交也。” 仲岳先生道:“复有几鼓?” 郑安平道:“鼓声不息,此起彼伏,正不知其几鼓声也。” 仲岳先生长叹一声,道:“数万之众,一鼓而平!”复问道:“麻兄之葬,奈何?” 郑安平道:“掘土之器,尽皆遗落,其穴未成!不知何时复得其工。” 仲岳先生道:“闻公子于糇粮之时,得见烟尘,复见秦人。公子糇粮何在?” 郑安平道:“尽付于邙山矣!” 仲岳先生道:“晨则何食?” 郑安平道:“吾四人之粮尽弃于山,赖此三人,各分己粮,以为裹腹。” 仲岳先生对那三人道:“幸赖相助!” 剩下的人其实对刚才一番对答似懂非懂,但刚才这番话是听懂了,郑安平说今天早餐是自己分给他们的,而那位先生正在表达谢意!于是三人急伏地道:“岂敢岂敢!” 仲岳先生道:“公子何时至邙,何时上山?” 郑安平道:“约午时登岸,山行数里,即至穴位。巫者作法,点穴定,乃依所指开穴。” 仲岳先生道:“山行及作法之时,曾不闻人喊马鸣乎?” 郑安平静心想了想,道:“微贱未闻也!”转头问旁边的人道:“登山及先生作法时,可闻异声?” 三名驿卒皆摇头,巫师道:“吾于作法之时,有心惊之感,以为神明所责,未以为异也!” 仲岳先生道:“有所闻乎?” 巫师道:“无所闻也。” 仲岳先生道:“汝于午时至邙山,至晡时见之,其间二时,曾不闻异声乎?” 郑安平见问,亦有些心惊,毕竟如此大军仅一山之隔,自己竟没有半点察觉,但也老老实实地道:“无所觉也!微贱等以秦人至荥泽登岸,乃取道崤函而入秦,何意其留于邙乎!若得意此,必不敢登山为穴也。” 正谈论间,司莽领着一名军使匆匆而来,到堂外行礼道:“大梁军使至!” 晋鄙大夫出门问道:“何事?” 军使道:“王谕!” 晋鄙大夫急忙退到阶下。军使道:“秦人复袭大梁,王命将军督军连夜回国,信陵君与须贾大夫随军返回!”军使呈上节符及简牍。晋鄙大夫收了简牍,简单地应了声:“谨奉!”军使转身离开。 门外的问答,堂内听得清清楚楚,信陵君和须贾大夫也站起来,走到门外,和晋鄙大夫一起拆开简牍。上面所言正是军使所传:“王谕:将军晋鄙即督军星夜归梁,交芒将军卯。信陵君与须贾大夫同归。” 三人回来,与驿卒等辞行,即与诸先生而去。郑安平想要先行离开,晋鄙道:“暂留驿中,与军同行。于途尚要请教!”郑安平只好留了下来,也不敢说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不过仲岳先生还是心思细密,不久就派人送来的粟、盐和梅,以及一鼎一罐七碗。众人大喜过望,急忙寻柴草,打水,升炎炊粥。 第310章 囿中守备 吃完晚餐,洗净餐具,把碗和罐都放在鼎中,静待出发的号令。两名船夫怕船有失,不敢呆在驿站里,吃完饭就躲进船中。 武卒们按时吃完晚餐,按鼓声的节奏列阵。 和议中,遣散华阳的民军是秦军撤军的前提,理由是避免秦军在撤退中遭到袭击;和议一成,华阳就接到命令遣散民军;在秦军撤出启封后,整体向启封前进,让开秦人撤军的通道,与秦人保持一天以上的行程——所以与韩军在华阳城下的对峙也就不存在了——须贾大夫为了协调韩、魏双方的行动,在两军阵前,以及梁与郑之间,开展了大量穿梭外交,维持了双方的友谊与和平。在向启封前进的途中,民军已经散去大半,进入启封后又陆续散去,现在已经不成行列,不再整军,任由剩下的人去留。相关立功证书,由担任率、司的武卒上报朝庭,层层下发到乡里。他们的军功均是“同下二城”,为魏保住了两座城池,相当于夺取了两座城池。 只有武卒,部队的行动就快了。信陵君是坐王船到启封的,他的船和护卫他的水军整队完毕后先出发,须贾大夫一行也搭乘信陵君的王船回大梁。仲岳先生来请众驿卒,郑安平道:“微贱等以短褐,礼不得登王船,愿以小舟附其尾。”仲岳先生同意了,交待护卫的水军,让这条小船跟在船队的后面回大梁。 到了大梁南水门,信陵君等弃舟登岸;小船则拐入西边的护城河,返回原来的津口。 船夫就在津口旁结茅而居。其他五人还要走上十几里地才能到家。他们很快就发现情况十分紧张:大道上奔驰的军使,后面的几乎能看到前面的后背;巡哨的武卒几次拦下他们,盘问戒严了为什么还在道上行走,幸亏他们自己就是武卒,懂得如何向武卒表明自己的身份,不然真的麻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郑安平等向巫师道劳,巫师连连作揖道:“愿尊驾放过小人,是君乃军神下凡,步步遭兵,小人再不敢犯。愿尊驾宽恕!” 郑安平道:“所余钱帛,定当奉上!” 巫师道:“不敢不敢!一应钱帛皆供奉于灵前,不敢取用。……神明护佑!神明宽恕!……”口里絮絮地走了。 回到东鸿里,里中沉闷的气氛几乎可溢出来。里前广场加了巡哨,见了郑安平带了陌生人来,还让他先去见里长,才让他们通过。里长面色严峻,显然,刚刚经历一次征招,又要重返战场,让他很不适应。全里的人都在准备器械和糇粮,隐约传来女人嘤嘤的哭泣,以及男人低声的咒骂声。 来到后面,推开自己的篱笆门,张禄迎了出来。郑安平只简单地说了句“途遇秦人与韩人战”,就匆匆上了堂。张禄也不多言,默默地背出两石米,让驿卒们准备十天的糇粮,就回到自己厢房。 四人上堂后,不约而同地披挂好皮甲和兵器,手执长戟。郑安平的长戟没有了,还有一支手戟,本来想拆重装一支长戟,但回来后就一直没有时间。现在只能从家里找出一根竹竿,把手戟的矛尖拆下来,在竹竿上烧了两个眼,把矛尖固定在竹竿上,算是勉强有了一支长兵。——重装长矛的过程,几乎耗费掉整个夜晚。剩下的驿卒也没有闲着,在院里准备糇粮。预备糇粮不比平时,可以用鼎煮,那样湿漉漉的,不好带还浪费。最好是用甑来蒸。由于甑不大,每次不能多放,必须分多次蒸,很费火,也费时。两石粟米浸泡蒸熟放凉打包,也花了一整个夜晚。 天色微明,大梁城上的鼓声再度响起。这次不仅仅是示警,而且还要求聚兵。当各里长将兵丁带到道旁时,乡长已经和派下来的武卒们在道口等待。——这充分反映出局势的严重性。 东鸿里近二百人,还是打着那面不知什么意思的旗帜,没有打散,直接编成一队,一名武卒为卒伯,里长为辅;一乡十里,有千余人,仍然编为一营,派一名武卒为营司,乡长为辅。东鸿里的队伍里竟然有四名武卒,兵甲鲜明,十分惹眼。过来的伯、司一问,竟然是梁西驿的驿卒,均大喜过望。营司直接要求这四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充任军使,顺便把东鸿里的民军征为自己的卫队。这一小小的身份上的变化,让里长对郑安平又生出一些敬佩和感激。 看来十分急迫,民军还未整队,就匆匆出发,往囿中集结。信陵君派来接郑安平等的门客竟然晚了一步,没有找到他们。 民军在囿中城外十里安营。营司恨恨地说了句:“尚存良知,以城池在前!” 大梁以西八个乡,组成八个营,结成一个方阵。东鸿里所在的乡最靠东,到得比较晚,被安排在后排靠北的位置。整个乡十个里(队)千余人作为一个营,被安排在一片方圆一里的空地上,似乎有些挤。但这里是王家猎场,地势平整,沟渠纵横。适合设营的地点很多。营司还有些经验,把营地设在一条水沟的两侧,取水比较方便。他自己把大帐设在水沟边,禁止营卒在水沟里大小便。由于在部队的侧翼,北边比较没有别的部队,他把方便的场所指定在一里外的一棵树下,并要求大便一定要挖坑掩埋。 东鸿里作为营司的卫队,就在大帐外驻扎,上面划拨下来的补给可以分到一点,虽然不多,但相比别的队只能靠自己的糇粮硬扛,还是聊胜于无。当然,作为代价,多了些为官长服务的任务。 不多久,大队的武卒也开来。他们穿过民军的营地,进入早已建好的营地,在囿中左右排开。郑安平隐约觉得,这支部队就是华阳城下的部队,绕到启封,回到大梁,没有进城,又被派往囿中。特别是那些跟着梁尉公子从囿中到华阳的武卒,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 和在华阳不同,武卒没有和民国一起混合编组。这一次,武卒竟然比民军还多。 远离军队中枢,郑安平不知道前面的战事如何;部队刚刚安营,并没有什么报告或命令要传达,他还十分清闲,平时就在大帐口坐着;如果有人来,就站起来伪装站岗充门面。现在他和其他三人,把兵器都架在前面,抱着身子坐在地上休息。 身上的伤,经过十多天,已经基本愈合,内伤也好了些,如果不是剧烈活动,基本不疼。突然又遇上战争了,他只得悄悄地再把束带紧了紧,惟恐出差。军营内严禁交头接耳,他也不敢向别人打听什么,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到了吃饭的时间,城上响起鼓声。士卒们打开食带,吃起自己带的糇粮。里长提醒大家,现在没打仗,不要吃多了,打起仗来要饿肚子。郑安平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民军营中,可没有武卒的待遇。自己虽然带足了十天的糇粮,但谁知道会打几天呢!如果会华阳一样打一个多月……他看着阴沉的天气,又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夜里寒风呼啸,大帐也起不到什么挡风的作用,气温很低。营中升起篝火取暖,东鸿里的乡民在水沟两侧升起四堆火,围坐烤火。郑安平等军使留下一人准备营司呼唤,其他三人就来到卒伯和里长所在的那堆火边,随时换班。 郑安平年龄最大,被第一个留下来。本来四个人还可以相互照应一下,这下走了三个,不仅更冷了,而且胆也孤了,竟有些害怕,进而颤抖起来。 忽然,他听见帐内传来营司的鼾声,这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仿佛在一片旷野之上,找到一个同行的人,哪怕陌生,也生出些许安全感来。郑安平听着鼾声,竟自也睡着了。 粟兄过来替换他时,他发现自己手脚已经冻僵,全身完全活动不开,站起来时几乎要摔倒。硬拄着竹竿站住,走到火堆边。虽然很困,不敢再睡,让火把自己身上的僵硬一点点化掉。他告诫自己,再到值夜的时候,千万不能睡着了! 等郑安平身上缓过来时,犬兄过去把粟兄给替回来。郑安平特地提醒道:“宁站勿坐!”粟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究里地走了。 少时粟兄回来了,也冻得僵硬。他对郑安平和小四道:“值夜时,万不可坐下,一坐便困,一困便睡,一睡便难醒矣!若非犬兄唤醒,几毙矣!” 小四道:“吾先替回犬兄,兄其嘱焉!” 粟兄道:“已告之!” 三人看着火光跳跃,各怀心思,各无话说,直到小四去替回犬兄。 犬兄一回来,便道:“吾听粟兄之言,于帐外站立,依然手足僵痛,奈何?” 郑安平道:“吾与粟兄小憇片刻,身几毙矣!汝只僵痛,所得多矣!” 犬兄叹道:“只一夜便如此难挨,后当如何?”二人无言以对。 第311章 战耶和耶 好不容易熬过囿中城外的第一个夜晚,四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商量着要在帐前也升堆火。小四说,要不要在营里也挖个地穴,既避风又保暖?郑安平道:“农具皆无,何以为穴?若三五日秦人即退,空费劳力。”不过挖个火坑还是必要的,花不了多少劳动。正商议间,有军使来报,将军命各营司速往城中议事。营司交待了乡长几句,带着郑安平等四人往城中而去。 走了十里地,几人身上暖和过来,行动也不再僵硬。 将军帐就设在囿中尉府中,四名武卒不被允许进入大堂,被安排进一间厢房,里面全都是各营跟随的军使,只不过都是些比较精明强干的壮年人,让武卒充军使的只有东鸿里所在的乡。 军使们聚到一间房间里,没有了军官,不得交头接耳的规矩自然是废了;又都是民军,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熟的不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交谈几句,嘘寒问暖,插科打诨,交换趣闻,不一而足。厢房里一时成了集市。 郑安平他们是武卒打扮,兵甲都与众人不同,自然被吸引了最多目光。他们四人本是市井,与众人没有隔阂,虽然是外来户,与众人几乎全都不认识,但也很快成为众人交谈的中心。不少人过来摸摸甲和戟,见了郑安平的那支矛,也颇有兴趣,问为什么比众人少了侧刃?郑安平耐心地解释,因为时间急迫,自己没来得及装上。众人比较了一下矛尖与侧刃的安装方式,认为郑安平没有骗他们,好像又发现了什么秘密,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全都心情愉快。 见气氛良好,郑安平问了旁边一人一个问题,道:“昨夜甚冷,几乎冻透,兄以何法取暖?”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安平的话引起大家共鸣,大家纷纷抱怨昨夜的寒冷,自己如何难挨。主要的依仗就是烤火。有人还有自己的独门绝技,比如脱了衣服冻一冻,再穿上衣服就会暖和很多;脱下一件衣服烤得热了再穿上,等等。有一人道:“天日冷,若相持经月,或狂风,或雨雪,纵有千般计,也难免死伤!”他的这句话,说中了大家的心思,室内一下安静下来。 不过另一人道:“闻秦人已入关,旦夕必至,恐三两日内即便大战!若有命丧于风雪,亦得全尸,幸也。” 郑安平问道:“兄何知秦人入关?” 那人道:“此事他邑或不知,吾邑皆知。盖吾邑有役于圃田者,亲见秦人入关,圃田关城,乃亡归,备言其事!” 郑安平疑惑道:“奈何秦人入关之速也?秦人何道而入?” 那人道:“闻道南关而入。” 郑安平恍然大悟。南关自被秦人击破后,始终未加修缮,亦无守备。这次秦人从南关而入,顺理成章。只不过这一次秦人没有直驱启封,而是包围了圃田。只用一天时间,秦军又拿住了魏的命脉:圃田那可是魏王的心头肉! 一人道:“前者启封之危,赖段子干大夫不战而解。此圃田之危,或亦赖大夫。” 另一人道:“魏之外交,不亦皆赖须贾大夫耶?” 另一人道:“然也。惟须贾大夫赴韩求援,与秦和议乃托于段子干大夫也。” 又一人道:“魏既与秦和,闻信陵君与穰侯亲主盟也,誓结兄弟,奈何复侵魏郊?” 一人道:“秦者,虎狼也,何信义之有?” 一人道:“若不能和,或和而复背,岂必战乎?”这人的话又让众人静下来。如果刚刚签定了和约,转脸就杀过来,那和议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必须在战场上击败秦军,才是问题的解决之道吗? 囿中厢房中的问题,同样也困扰着魏国宫庭。 王宫的一个小殿内,信陵君、芒卯、魏齐,还有须贾大夫都彻夜未眠。魏王和龙阳君也在这里呆了半夜,实在挡不住困,回后宫休息了。 自从得到暴鸢的示警,长城和启封均向大梁派出使者报告此事。随后长城方面如流星般发出告急军使,秦人整军南来……秦人至城外三十里扎营……!魏王叫来魏齐和芒卯,一面让芒卯准备作战,一面大骂魏齐办的什么外交! 由于华阳城外的民军已经解散,启封所驻扎的只有万余武卒。芒卯一面准备大梁守御,一面建议速召华阳武卒至囿中,同时征召大梁乡军,速到囿中集结。 信陵君归来后,即被魏王召到宫中,一定要他主持大事。随即,长城方面又发来连串紧急军情:秦人从南关透入……秦人从南关北上圃田……圃田城和仓城城门全部关闭,守长城之卒弃守城关,退入圃田城中……长城之外的秦人已经攻入长城…… 魏王大急,道:“秦人前入启封,已入魏心腹;今入圃田,此绝魏之命也。” 芒卯道:“前者秦过长城,未尝不欲入圃田也。幸赖信陵君屯军于城外,声威远镇,秦人乃远赴启封。”明着是赞扬信陵君,其实是暗赞自己护国有功。 然后,魏王就问了和囿中民军同样的话:“秦既与魏和,不数日而侵魏,奈何?” 全程主持和议的段子干面如死灰,道:“臣与秦所议,皆无所隐。臣愿亲入秦营,以大义责穰侯!” 信陵君请求,请来须贾大夫同议,以判断穰侯的意图:坚持了一个月,费了如许周折才订的盟,如此轻易的毁弃,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须贾大夫赶到后,也分析道:“穰侯若我欺,欲散华阳军,而意实在圃田,奈何虚费经月以相持耶?许五城以和,随即毁之,所得不亦多乎?” 段子干见须贾也向着自己说话,不住点头道:“然也,然也!”魏齐也在一旁,含蓄地点着头,表示同意。 芒卯道:“秦人先击韩而后入魏,宁韩之事与盟不妥!” 须贾大夫道:“韩之事,臣乃主之。王意既许韩以五城,韩亦来援,不可毁诺,以绝同盟之道。仍以五城与之。时秦已退,臣等皆以所赠为重,可稍减。数往返,乃减为三城。秦军之退也,魏依约入启封,让华阳于韩。奈何韩蹑秦军,终为秦所伏杀,亦一疑也。” 龙阳君道:“既魏与秦盟,实而不虚,可命段子即赴秦营,面见穰侯,探其底细!若有所疑,可尽释之;若意在欺诈,倾国一战,又何惧焉!” 段子干得命回去准备。 复有晋鄙大夫遣使来报,启封武卒已尽回大梁。芒卯请求亲出迎之,以慰大夫及众军野战之劳。魏王同意了,然后说自己已经困倦,要先回后宫就寢,一应重任,尽付于诸卿!只叮咛一句道:“圃田乃魏之根本,不可坏也!”于是魏王、龙阳君、芒卯皆离开了。约一时后,芒卯返回,把与晋鄙商议的结果报告给在座各位:启封武卒于大梁城下乡邑之中宿营一夜,次日早餐皆,乃赴囿中;囿中守御之事,暂由囿中守总管,待晋鄙大夫率军至囿中后,即命晋鄙大夫为将军,总领囿中一切军队;城西各乡,离囿中最近,理当先发囿中;其余各乡民军暂居各地,视情形再决定是否开往囿中。于座中人,皆无异议。 芒卯之职未解,理论上还是总领大梁守御的将军,“阃之外,将军主之”,又素有“智囊”之称。所以大家都问他,对大梁守御有何计策。 芒卯道:“如公所言,秦若不我欺,但有所惑,去之可也;若我欺也,战之可也。若必战之,大梁城高粮足,可无忧也。所忧者,惟在圃田。以臣所计,秦所以持久于启封也,盖由韩暗助之。今秦尽墨韩军,韩其助乎?久疲之军,攻之不克,掠之无取,内无粮秣,外无强援,孤军深入,必不能久。但令圃田坚守数日,秦必去也!若不我欺,但有所疑,自不待言,遣一使释之,其必归矣!” 信陵君道:“秦与盟时,未见其异,奈何猝然反覆,兵戎相见?” 魏齐恨恨地道:“段子甚贲,误我大事!” 芒卯道:“韩欲获其利,反被其害,贪惏无厌,自取其咎!” 信陵君还对韩军的事有些茫然,现在虽然紧张,但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处理,但如果解散回家休息,又似不合时宜,便找话问道:“孤久在外,少闻朝事。暴鸢之灾,其因何在?愿诸卿教我!” 须贾大夫起而应道:“前者,韩太子召臣,面许以兵救梁,命臣奏王,以备粮秣及所赠之城。臣以奏王同时,请方先生告公子。六七日前,暴鸢将军访臣,言韩整军已备,即出郑趋大梁,命臣备粮秣于道。臣应喏之间,韩军已至华阳城下。暴鸢将军深责臣,臣对以使命未达,王命未下故也。臣乃先入华阳,告以韩军援梁之意。再赴大梁,奏王以韩军既出,道华阳而击秦。王将备粮秣及所赠之城。三返,而定为三城。” 魏齐道:“本欲不与,惟王曰,魏与韩,盟也,所约不可毁。乃献城。” 第312章 孰为背盟 须贾大夫道:“王许三城之时,值公子与秦盟,秦必待华阳军散,乃撤军。王乃命臣身兼二使,一者携地图赠韩以城,二者啣王命遣华阳民军。幸不辱使命。秦客卿胡阳亲至华阳,一则督华阳之军遣,二则示无侵犯之心。吾军乃渐次至于启封,华阳遂让于韩军。奈何韩衔秦尾,为秦所伏?暴鸢将军入启封,臣有与焉。暴将军语焉不详,似言韩军之出也,乃在取魏所赠之城,而与秦相遇。” 芒卯道:“若非韩贪惏,必得吾城,焉得有此之败!” 信陵君道:“不然。以孤所闻,秦伏于邙山之下,预有谋焉,非猝然而遇!” 须贾大夫亦道:“君上所言是也。郑公子亲见秦人皆隐于邙山林中,经一日夜而无为人知,是必预谋之久矣!若早知韩必进兵也!” 信陵君道:“暴将军出华阳,吾等同盟尚且不知,秦奈何知之?秦纵知之,奈何伏而击之?是必有疑!” 芒卯恭维道:“君上二疑,切中肯綮,盖天纵也!咨以暴氏,必知其的。” 闲言多时,大家也感到难以支撑,便在殿中各找了一个角落睡着了。然后就到了早朝时间。 几个人略整了整装束,到朝房报到,与众官员闲谈。久不见信陵君和须贾大夫,官员们都很热情,他们也一一热情回应。 芒卯身边围的人最多,大家都知道秦人犯境,但究竟到了何处,还一无所知。芒卯不愿意把情况说得太严重,只说秦人只在长城内外,囿中尚无警。让人听上去好像秦人还没有进入长城。 龙阳君出来宣布魏王小恙,早朝取消。阃外一应诸事,皆奉将军之命!众人纷纷向芒卯问候后,渐渐散去。 梁西的民军要天明才出发,启封调回的武卒更要等到早餐后才启程,就连段子干也没有什么紧迫感,几乎到了午时,才备齐十车贡物,出城往长城而来。 早朝后,魏齐主持完段子干的出使仪式,就回家休息了。须贾大夫见一夜无事,也回家了。最后只剩下“主持大事”的信陵君和“主阃外一切”的将军芒卯。信陵君对芒卯道:“一承将军之命!”芒卯连应“岂敢”。 按魏王的指示,军事当在芒府计议。但现在有了信陵君,芒卯觉得不好让魏公子跑到自己位于偏僻里巷的家里去议事,就和信陵君商量,决定在大梁门内设一将军幕府。请侍中奏明魏王,于大梁门塾房内清出一间,辟为将军办公场所。平时各自回家,有事计议时,同到此处聚会。信陵君道:“谨奉!” 芒卯走后,信陵君由于就住在宫中,觉得回家和呆在大梁门也没什么区别,就通知家老,送几册书到大梁门塾房,自己闲事观看;有事到大梁门找他,餐食也一并送到大梁门来。一时间,信陵君坐镇大梁门的消息不胫而走。魏齐听说这事,立即赶过来陪伴。信陵君说不用,让他回家。魏齐哪里肯!不多久,魏王竟然也知道,专门派龙阳君来问候,还给了信陵君几块进入大梁门的节符,让信陵君可以最多招三名门客入见。信陵君立即对大王的格外恩宠表达无限感激。有门客协助,自己的底气又足了不少。见魏王赐了信陵君门客入大梁门,魏齐也不再坚持作陪,告辞走了。 信陵君让侍郎把节符带回府去,交给家老,请三名先生入大梁门相助。家老自然先通知了张辄和仲岳先生,这是信陵君的左膊右臂。第三名先生让张辄二人决定。两人一商量,决定带上还没有回家的陈四。陈四既年轻又精明,能力突出,有事让他内传外达,都很方便。通知了几名核心的门客都到魏公子府聚齐,万一有事,随叫随到。 三人到达大梁门时,正好囿中方面有军情报到:囿中哨探,秦人目前没有向圃田和仓城进攻的行动;圃田派出的军使到达囿中,仓城守城兵力不足,请求增援。信陵君即命送往芒府向将军报告。 芒卯来到大梁门时,意外地看到三名外人在场,张辄和仲岳先生都是认识的,知道是信陵君的门客,还有一个小屁孩,正不知是谁,但既然能进入大梁门,自然不是一般的角色。芒卯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自己的儿子尚且没有资格进入大梁门,更不要说门客了;而魏公子的门客,包括一个小孩,竟然可以随意出入!他只能把这股悲凉强压在心里,一点也不露在脸上,反而热情地与张辄、仲岳先生招呼,还亲切地对陈四说少见。 陈四自然知道眼前这人乃是魏国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连忙通报了自己的身份:乃在君上办差的庶民。 信陵君道:“是子乃将军府车先生所荐!” 芒卯一下就想起来了,道:“敢是陈四兄!” 陈四赶紧应道:“不敢,微庶陈四。” 芒卯道:“果然少年英才!” 信陵君把话题拉回正题,道:“圃田告急,将军何策?” 芒卯道:“仓城乃国家重地,岂旁人所能入。纵有武卒,亦不能用也。以臣之见,但驱兵而前,与秦人接而不战。秦人必不敢专力攻城,而城可全也。” 信陵君道:“小子无知少识,全赖将军运筹。” 芒卯到旁边的签事房,发出了今天的第一道命令。代表魏王诏令的简牍就此由侍郎送往囿中。 夜里,段子干赶回大梁,神情紧张地先见了魏齐,再到大梁门交差。芒卯、魏齐也随之来到大梁门与信陵君一齐听段子干的报告。 段子干的第一句话竟是:“吾等尽为韩为陷矣!”竟然哽咽失声。其余几人都望着他,等待他平静下来。 段子干平静了一会儿,道:“臣往秦营,奉上挚礼,责秦失信。穰侯乃斥魏背盟合纵。臣尽陈并无此事,穰侯言,韩人言之,焉得为虚?韩与魏盟,共击于秦,秦虽退,韩乃进兵,蹑秦之后,非欲击秦乎!臣纵千言,亦难辩也!” 在座诸人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秦人反诬魏人背盟,而魏竟然无言以对!总不能说韩军的行动与自己无关吧! 在一片尴尬之中,侍郎回来了,传回晋鄙大夫的回话:囿中距圃田不过三十里,与秦营最近才二十里,将军若需攻秦,臣即发兵——惟不可移营相近! 这下弄得芒卯更形尴尬…… 信陵君遣走侍郎,赶紧打岔道:“魏国外交,多委须贾大夫。今段子复命,樽俎之间,难以为也,可咨之于须贾大夫!” 信陵君的建议得到众人的赞同,连段子干也连声称是。于是遣人请来须贾大夫。 须贾大夫到后,问了问段子干出使的经过,然后道:“秦贪惏无已。既得韩军,复欲魏城。虚言恫吓,以求利也。段子何以归?” 段子干道:“臣言归告王也!” 须贾大夫道:“段子若归,可告穰侯,穰侯有疑,王其牺牲玉帛以释之!但见其所欲可也。” 段子干道:“王并无牺牲玉帛所加也,臣何敢言!” 须贾大夫暗自摇头,道:“子言牺牲玉帛,秦必不允而倍之,子其趁势而诿之,与王何干!” 众人皆为这一机妙的谈判技巧所折服,发出会心一笑。 仲岳先生在笑声中道:“段子之厄既解,可备言使秦之事!” 段子干这次彻底放松下来,感觉自己这场使命并未失败,没有了刚才的沮丧,有了信心,便自然而然地向优势的方面组织自己的记忆,道:“臣以十车入秦营,言魏王之使也。验过节符,乃引至中军,面见穰侯。” 仲岳先生追问一句道:“胡阳其于侧否?” 段子干道:“穰侯与胡卿共见也。胡卿曰,吾秦皆道段子君子也,言必有信,乃许以盟,奈何背信而毁盟耶?臣答言,毁盟者,非魏也,入魏地也,非秦而何?盟誓于前,侵地于后,岂泱泱君子所为!胡卿曰,魏于华阳暗伏韩军,吾等不察,若非穰侯洞见,几为所害。今四万韩级犹在,段子尚有何言说!臣闻此言,汗如雨下,不能应答。” 须贾道:“段子可言,华阳者,韩邑也,魏暂籍以屯兵。今兵已散,华阳自归于韩。非魏所能知也。” 段子干道:“臣亦言,韩之进兵,非魏所知,奈何归罪于魏乎?胡卿赫然言,段子何欺之甚也!韩军之出也,非魏屡屡催讨之援乎!秦魏之和也,魏犹不退韩援,是明与秦盟,暗以兵袭——背信之尤也!臣又无言以对。” 魏齐恨恨道:“韩若听魏言而退,又何劳须贾大夫往返劳顿,魏王再失三城!” 须贾大夫道:“子可言,魏与韩援,乃在盟前。大国降罪,小国不得不告入于邻国,以求其援。大国降盟,小国自喜于免死,亦告盟焉。邻国不以小国为意,非小国所能为也!” 段子干道:“臣亦言,魏亦告盟于韩,与三城者,以谢援也,非谋秦也。胡卿勃然变色,曰,予韩三城尽出秦地,何敢有辩?” 这一下,在座三人都惊到了,齐声道:“何谓也?” 第313章 贪而致败 出使秦营归来的段子干,开始时还惊恐不定,所言语焉不详。幸赖须贾大夫帮助出谋划策,稍定其心。仲岳先生趁机让段子干备言使秦之状,段子干乃言,秦客卿胡阳三番五次斥责魏背秦盟,定要找魏讨要个说法,并提出了三条证据:其一,韩人从魏军屯扎的华阳出兵,显系韩魏共谋;其二,韩人之出也,乃应魏求,援魏而抗秦,魏既与秦盟,自当撤回请援的要求;其三,魏王许与韩的三城,皆在秦地! 前面两条虽然有些出入,倒还是实情,这第三条把众人惊到了,魏王怎么会把秦的三城许给韩呢?韩也不会答应啊! 段子干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胡阳言,魏赠韩之三城,皆在赠秦八城之中……” 信陵君问道:“赠秦之八城,段子尽知之。赠韩之三城,段子其见乎?” 段子干道:“胡卿示其图,未及细观,然观其仿佛,似无差也。是故臣难言也!” 众人又都沉默下来。须贾道:“遗秦八城,遗韩三城,皆王亲许,焉得有差!” 只有信陵君心里知道,这很可能是魏王在玩小聪明,把自己玩进去了,但又不能明说,只得再问须贾大夫道:“诚若是,如将奈何?” 须贾道:“愿与段子重入秦营,说穰侯退兵!” 芒卯道:“若其曲在我,穰侯焉得轻退!” 须贾道:“若不割地,恐难为也。若割地,方割八城,复有何为?” 信陵君道:“初言割秦十城,今才八城,复有二城奈何?” 段子干道:“王初许秦五城,后增至八城;所谓十城者,皆秦虚指,非吾魏所能也。后秦自折二城,王亦指边邑八城以予之,皆地薄民乏之处也。” 信陵君道:“若王再许二城,子得说穰侯退兵否?” 段子干道:“前者在启封,亦予八城,秦乃退也。今入圃田,宁许二城而退!”须贾大夫也默默在心中点头,只许二城,可能难以达到让穰侯退兵的目的。 但如果割让再多城池,于魏也是伤筋动骨的事,众人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事情陷入僵局。 沉默之中,坐在最下面的陈四突然起言道:“将军府中有车先生者,智辩过人,可以咨之!” 听到这话,信陵君立刻开颜道:“非四兄之言,吾几忘矣。车先生独赴启封,胆略过人,必有所见!” 芒卯道:“车先生,布衣庶民也,焉敢入宫门!” 信陵君道:“孤失计较!愿亲往尊府拜请,同赴宫内。” 芒卯道:“岂敢劳动公子。臣亲往招之,公子其命于门下!” 由于车右先生是芒府的门客,芒卯要亲自去接,信陵君不好再坚持,只得道:“轻慢贤能,于心何安!” 芒卯应了声“公子略候!”就出了大梁门,上车赶往家中请车右先生。信陵君想了想,道:“终非敬贤之道也。孤当亲候之门外!”站起来要往门外迎候。众人都劝谏道:“俟其至也,亲引入门足矣!” 信陵君道:“非所愿也!车先生,贤能也,欲得其教,焉能不恭!愿以诚待之!”坚持出来。两名门客和陈四自然也跟着出来。剩下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待在房内,只得一齐都出来。魏齐命大梁门卫点起火把,散下警戒,闲人不得靠近。魏朝中最有权势的四个人,加上两名门客和一个候补武卒,垂手立于魏国境内最庄严的大梁门边,恭敬迎候。 芒卯的车很快就回来了。至大梁门外见到这个阵势,知道信陵君的公子脾气又犯了,赶紧远远地把车停下,自己和车右先生一起,大步向大梁门而来。 信陵君看见了,早早地迎上前去;两下靠近了,信陵君躬身行礼道:“不闻先生之教久矣!” 车右先生赶紧避过一边,不敢受礼。芒卯敬礼道:“臣奉命招车先生至!” 信陵君道:“先生贤德,愿以开愚蒙!” 车右先生道:“微庶不敢,愿尽心力以报主恩!” 在信陵君的揖让下,一众人以车右先生为首,往大梁门内前进。车右先生本来不肯,芒卯知道,如果拧了信陵君的性子,这夜怕是难过了,便道:“从命而已!”车右先生这才走到前面。 有这么一群人在后面跟着,大梁门卫自然不会阻拦,一群人直入塾房中。 塾房不是讲究礼仪的场所,所以众人随意坐下,但也各依其位:信陵君的门客和信陵君坐在一起,芒卯和车先生坐在一起,魏齐和段子干、须贾坐在一起。 坐定后,信陵君先向芒卯致敬,然后对车右先生道:“今有疑,求诸贤能,愿得教!” 车右先生道:“德鲜才薄,恐负公子之望!” 信陵君示意段子干介绍情况。段子干道:“臣奉王命使于秦,议得公子与穰侯盟,王献八城,秦军乃退。此人所共知也。秦人之退邙山也,韩人追至,遂为秦伏,韩军尽墨!秦乃以得胜之势,入吾圃田,扼吾命脉。臣复奉王命使于秦,责秦背盟。秦言,实魏背盟,非秦也。何以故?韩出华阳,乃为魏所居者,韩魏共谋一也;韩应魏请而攻秦,韩魏共谋二也;魏以献秦之城,阴许于韩,韩魏共谋三也。臣无能,无言以对。愿就教于先生!” 车右先生哑然道:“此诚所谓君子欺之以方也!秦人欺子,子亦受之!” 段子干有些不服,道:“如先生,当何言以对?” 车右先生道:“一应所言,皆妄也!” 段子干道:“韩人出魏之华阳?” 车右先生道:“华阳,韩邑也;魏弃之,韩乃出之!” 段子干道:“魏与秦既盟,何乃任韩而攻秦?” 车右先生道:“夫魏秦之盟也,天下共知之!韩攻秦,魏焉得与谋!” 段子干道:“奈何以献秦之城复赠与韩焉?” 车右先生道:“魏献秦以城,盟也!献韩以城,何者?宁魏恨城之多乎?” 段子干步步发问,车右先生不假思索,一一作答。举座皆惊。段子干拱手道:“先生妙才,臣不如也。” 车右先生道:“以言对之,非其难也,难在退敌!秦之入魏也,与子辩是非耶?亦谋利耶?” 段子干道:“秦人,贪惏之徒,焉知是非,必为利耳!” 车右先生道:“秦人所利者何?” 段子干道:“臣言归国以告于王,实不知秦之所利也。” 车右先生道:“是则易知也!段子既以十车入营,今乃复以一册,备书牺牲玉帛等物,入营而告曰,王其知秦之疑魏背盟,魏愿献此,以明不背也!秦必出其所利,而先生相机而行,复言,君侯之请甚重,臣不敢独任,愿请于王!” 须贾大夫道:“先生果高才也,其策必行!” 信陵君道:“依先生之见,秦之所利果为何?” 车右先生道:“但取地耳,又何有他!” 信陵君道:“方割八城,又欲魏地,宁勿贪乎!” 车右先生道:“奈何为秦所乘,又何惜哉!与秦八邑,皆边鄙小邑,地薄民少;或复欲一大城,乃得安也。” 信陵君十分敏感地问道:“先生所言为秦所乘,何谓也?” 车右先生道:“臣闻诸大夫,秦之击暴鸢也,预为设伏,巧施计策,多方以误,方得意焉。非处心积虑,焉得出此!非贪惏所蔽,焉得入罟!” 信陵君道:“秦之处心积虑,诚有以也。魏之贪惏,何谓也!” 车右先生行礼道:“微庶妄言,君上勿怪!非独魏也,亦韩也!” 信陵君道:“正要闻先生高论,以补吾阙,又何怪焉?先生但言,勿有所隐!” 车右先生道:“以秦邑献于韩,此非魏之贪耶?知秦之退也,犹蹑其后,以求其逞,非韩之贪耶?若魏不负韩,韩不欺秦,焉得此败,而有圃田之失!” 这一分析,令在场的人都住了口。沉默片刻,信陵君道:“秦欻尔而来,傲然索城,昂然而去,宁视吾魏如无人之地乎!暴将军之蹑秦也,虽非吾知,吾知而必与焉!” 车右先生道:“人常昧其所短,而求其所不得,此所谓愚也!”两眼望天,闭口不言。芒卯连使眼色,车右先生皆无所见。 稍候片刻,信陵君道:“先生之教是也。不知己之所短,不察彼之所长,妄言雪耻,岂可得焉!此所谓愚也!” 少顷,见众人无复言语,信陵君道:“甚劳先生,无以为报。俟战乱稍歇,必登府致谢!” 车右先生道:“微庶怎敢!”起身离开,芒卯见车右先生也出了倔脾气,匆匆向信陵君礼辞,出去追上车右先生,好言抚慰! 信陵君见车右先生无礼而去,心中好生不自在。魏齐看出了信陵君的尴尬,拿话打岔道:“车先生所言,段子与大夫皆与焉!旦日赴秦营,可如计而行!” 段子干甚不过意,道:“臣有辱使命,愿附大夫之尾,而求增长!” 须贾大夫道:“与秦之议,皆段子之功也。必也段子能伏秦意,臣何为也!” 第314章 芒卯谏连衡 经车右先生一番解释,众人大致了解了问题的来龙去脉,明白秦抓住了韩、魏不服气、赌一把的心态,巧妙设伏,一击而中,既破韩军,复陷魏地,完全掌握了局面主动。现在任何挣扎都没有意思,满足秦人所求,尽快送神出境,自己修补篱笆,才是当务之急。 魏齐对须贾和段子干说,明日可照车右先生所定之计行事,两人相互谦让,都让以对方为首,自己为辅。魏齐道:“二卿勿争。段子虽客卿,大夫乃魏中大夫,以须贾大夫为首,乃其礼也!惟与秦和议,段子与焉,不可更也。愿段子勉力而为,大夫执其柄可也!”魏齐定了调,其他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各自回家。 信陵君对魏齐道:“已献八城,复得献城,当以何?” 魏齐摇头叹息道:“吾魏于南阳之城十余,必也从此所出也。南阳之地薄,人民少,各国之地交错,弃之可也!臣当复入宫中,谋之于王,以得其实。” 信陵君道:“阴将秦城许韩城,何者?……此地别无六耳,愿闻其实!” 魏齐道:“公子有此问,乃明其状!诚如公子所意,宫中议曰,以秦地予韩,秦胜则无损,韩胜则有得;两国相争,魏得其利。焉知秦竟尽墨韩军,而入于魏!所失多矣!悔之何及!” 信陵君道:“吾则深恨国不强,民不富,每割地以请和!” 魏齐道:“自吾魏迁大梁,晋地尽失。河西,吴子所以拒秦也;安邑,魏之故国,尽失于秦。何言其他!” 信陵君以手指天,誓言道:“孤必尽复旧物,重振河山!” 魏齐道:“臣等亦所愿也!臣请入宫见王,以定其城!”信陵君拜道:“甚劳齐卿!” 送走魏齐不久,芒卯回来了,对信陵君道:“车先生孤傲,言甚不屈,愿公子勿怪!” 信陵君道:“得贤人所教,幸也,何怪也!” 芒卯道:“公子之量,非寻常所及也!” 信陵君道:“昔者,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臣吴起、李悝、西门豹、乐羊,国因以强,民因以富,拓地中山,河西以固。奈何今之地以广,民以众,国不强而民不附,屡战屡挫。非独不能开疆扩土,祖先之地亦尽弃之!” 芒卯道:“此时也,势也。文侯之起也,野有荒芜,民有野处。拓荒集民,国因之强,民因之富。故李子有尽地力之教,吴子有武卒之设。百年而来,诸侯征伐,千乘之国不存。所余者,皆万乘之国也。地尽其用,野无遗贤。东得则西失,南用而北亡。昔者燕王重郭隗而引天下之才,旬日而灭齐,而今何状?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急不躁,诸味调和,非可一端也。” 信陵君道:“公之言,诚金玉也!然吾所惑者,何秦虎狼之姿,而独得纵横天下?取魏之河西、安邑,拔楚之郢,拓地于蜀,开地于西,而魏独无耶?” 芒卯道:“盛矣,公子之问也!秦自商君以来,专意耕战,暗合李子尽地力之教,而举国皆吴子精练之兵。以之战则胜,以之守则固,良有以也!” 信陵君道:“李子之教,吴子之兵,吾魏首倡,奈何反不及秦之后起者也?” 芒卯道:“公子勿忧。魏非不及也,犹有未尽也。李子教以尽地力,今囿中犹备猎狩,民不力田而尽力于财货者,比是;吴子教以练卒,今只得武卒五万,犹多老病。何者?时势不同也。力田者,终年不得一饱,而商贾天下者衣锦缎,地力何能尽也!老病不能汰之,何练卒之有欤?公子能弃财货、汰老弱,而效秦乎?” 信陵君道:“未能也!然则何以强吾魏而富吾国耶?” 芒卯道:“公子其闻纵横家之说魏乎?” 信陵君道:“未闻也!” 芒卯道:“其说魏之合纵也,则曰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不下于楚也。奈何西面而事秦,称东藩乎?其说魏之连衡也,则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人。诸侯四通,无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郑至梁,不过百里;从陈至梁,二百余里。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莫如事秦。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道:“所言皆无虚也,而所计大背,何者?” 芒卯道:“此寡固不能敌众,弱固不可敌强也。魏得强援,则有楚之强;魏失强援,乃四分五裂。势所必然也!” 信陵君道:“公之所言,其在连衡乎?” 芒卯道:“秦固虎狼,无信义也,然兵精而粮足,累战而不疲。此山野愚夫,不可以礼待之,惟可以使之。” 信陵君道:“虎狼在侧,惟将军能使之,他人则无能为也!” 芒卯见自己没能说服信陵君,有些失望,道:“虎狼在侧,若不能捕杀,必也远逐。愿公子察之!” 两人话不投机,又闲言数句,芒卯道:“公子远来劳顿,可暂回府稍歇。万一有事,臣即来报。” 信陵君见芒卯催促自己离开,也不好拒绝。他昨天从启封回来后,就几乎没有睡觉,也的确困倦得很,就和张辄等三人一起礼辞而归。 众先生在府中空坐一日,并无他事。见信陵君回来,起来迎接。信陵君便请仲岳先生把今天的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仲岳先生非常中立地叙述了今天发生的事,特别是关于秦人趁机要挟的情节。众先生听了都忿忿不平,但又找不出什么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骂了一通“秦人最无含义”,就不了了之。信陵君十分失望,但又不能露在脸上。向众先生道了辛劳,请他们各自回家休息。然后向郭先生打听今天前线的动态。 郭先生介绍说,前线并无动静,双方军队都没有调动,只在自己的营地周围设垒挖沟,以为防御。圃田城和圃田仓城没有遭到进攻,但有人眼见秦人在搭建攻城器械,可能作攻城的准备,也可能只是一种恐吓。 秦人没有马,运辎重的船被秦人集结在圃田城内外。秦人营垒层层相叠,不知有多少人。 信陵君没有得到什么值得关注的情报,向郭先生道了辛劳,郭先生也走了。 信陵君走入后宅,往旁边拐进一间厢房内,小奴和盖聂住在这里。 两人回到大梁后,被护卫进魏公子府。信陵君事先交待了,要家老好生安置,自己有用。家老十分奇怪,因为信陵君在家时,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怎么到了外面倒拈花惹草起来?看了看这女人,绝对不比府内的姬妾优秀,还带着一个孩子,难道是这孩子有什么蹊跷?家老挠了头。信陵君亲自分派下来的,自然不能把这母子俩打发到下人的住处;显然不是明媒正娶,也不能安置在正房,就把后宅的厢房打扫出一间出来,让两人暂住。信陵君见了,未提出异议,算是默认了。但让家老感到意外的是,信陵君在家的两天,并未留在厢房,也未召小奴侍寢,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 随后,家老觉得自己理解了信陵君的心意:那个小孩子盖聂绝非凡品,每日按时在院中练功,甚至还有一柄铁剑。虽然那柄剑只不过是韩国军队的制式兵器,并无什么奇特,但在一个小孩手里能有一柄剑,那绝对惊世骇俗!家老认为,信陵君一定是慧眼识真金,又找到了异人,把他们母子俩一起养起来,日后这小孩必有大用。想通这一节,家老自然放任盖聂在院中练剑,对母子俩也照顾有加。 信陵君进来后,两人都吃了一惊。信陵君询问了别来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小奴一一作答,表示十分满意。盖聂道:“惟无人教练,恐于武道有亏!” 信陵君道:“必也请人傅汝武道!待战事毕,孤即操办!” 小奴道:“战事复起耶?宁勿与秦盟乎?” 信陵君道:“虽与秦盟,奈其背盟何!” 小奴道:“复与秦战耶?” 信陵君道:“然也!秦人斩韩军四万级,直入梁郊,屯于圃田。” 盖聂道:“圃田吾知之也。有大片稻米,其粥甚香甘,与粟不同。” 信陵君道:“汝言是也。秦人入圃田,毁吾稻米,是必亟驱之!”盖聂点头称是。 再闲言几句,信陵君出来,回到正室,酣然入眠。 没有了战鼓惊动,信陵君一觉直睡到日出三竿,醒来觉得神清气爽。早有姬妾侍候梳洗,出来吃了早餐。众先生又至府下听事。信陵君一一道劳,然后还是和张辄、仲岳先生和陈四一齐,往大梁门而来。 芒卯、魏齐和须贾大夫都在房内,正议论什么。见信陵君等进来,俱起迎接。芒卯道:“段子已出,午后当归,便有音讯。” 须贾大夫道:“臣等共议和议之策,必能访得其实。” 魏齐道:“臣等与请于王,王谕,南阳之城,失之不妨。圃田之事,乃国之本,不可稍忽也。” 第315章 造访高人 信陵君听到魏王为了圃田,不惜完全放弃南阳,心里感到十分痛苦,但又无可奈何。道:“诸卿所议若何?” 魏齐道:“南阳诸城,温最大,城坚而地庶。若能留温,余者尽弃可矣!” 信陵君强忍着自己的冲动,道:“诸卿所议,必无差也。” 芒卯道:“晋鄙大夫奏,愿王早定大计,营中颇有冻伤者。武卒自出阵以来,野宿几二月,皆有怨。迟恐有变!” 信陵君道:“全赖众卿维持。” 魏齐道:“惟愿段子使命得成,秦人早退。启封、圃田两处受敌,今岁之薪,不知尚余几何!” 信陵君有意转移话题,不想在战事上多烦心,见说到启封,便问道:“启封自弥兵之后,所余几何?” 魏齐道:“幸赖将军之威,大王之福,于兵乱之中,启封水道不断。楚之材,源源不绝,虽贾略增,犹能足数。启封商贾,经营如常。只……”突然停住了。信陵君奇怪地问道:“只如何?” 魏齐见信陵君注意到自己说漏之处,只得硬着头皮道:“只吾军入启封后,征用商宅,稍有小损。” 信陵君道:“秦人入启封,不入商宅乎?” 魏齐道:“秦人入启封,尽屯于启封城内及河东,河西商宅一应经营皆无所碍。” 信陵君想了想,道:“卿言是也。孤往启封,乃往城中。于途秽浊之气,几难呼吸。虽筑台于城东,犹未清静!” 魏齐见信陵君没有再追究魏军入商铺的事,赶紧转过话题道:“启封秽浊之物,亦意外之喜!” 信陵君道:“喜从何来?” 魏齐道:“其犹佳者入圃田,其次者散诸君,其下者与散民。若能不误农时,来岁收成定增!而薪米之奉,亦可因之而出也。” 信陵君道:“区区启封,焉得许多粪土?” 魏齐道:“秦人屎尿之时,皆深坑填埋,惟时日久,层层相因,皆成粪土,深可三尺!启封无男亩,弃之无用;其气秽浊,早除为善。臣欲令诸商贾各筹其资,掘土四运。粪土之用非必屎尿,必加水而后得用,直洒于地,翻耕即得,地力之长,可延三岁。公子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孤少力田,难通南亩之事。然信陵之地百里,皆平野,所需必不为少也。” 魏齐道:“公子之地百里,有田千万亩,以粪土养之,亩增三斗,岁增三百万石!岂千金可比!” 信陵君道:“孤何德,承魏相之惠!” 魏齐道:“非敢惠也,但有所求耳!” 信陵君道:“魏相但言,敢不从命!” 魏齐道:“圃田累遭兵灾,恐稻米难敷。愿公子于朝稍自贬抑,免今岁之稻,则幸甚。圃田得启封之粪土,年必大丰,复得加焉!” 信陵君道:“焉敢劳魏相之请也。孤往军中,举止失措,动累三军,劳而无功,皆无忌之过也!正要于朝中自请责罚。” 魏齐道:“公子知臣,臣必志之!” 旁边的芒卯见这两人说得热闹,也插进来道:“魏相勿怪。陈留之地五十万亩,虽少,亦愿得魏相之粪土也。” 魏齐道:“将军之封,焉敢不与!” 芒卯道:“必得岁增三斗而后可!” 魏齐道:“必得佳者,必得佳者!” 信陵君懊悔道:“华阳吾军,粪积亦不在少也,皆为太宰所贾矣!” 魏齐道:“华阳者,韩地也;若得积粪,正利韩也;太宰所贾,利在于魏!公子勿悔!”众人皆笑。刚才讨论献城时沮丧的气氛一扫而空。 但该来的究竟要来。午后,段子干回来了,报告了穰侯开出的价码:穰侯要求得到煮枣。 这下几个人都感到困难了。穰侯提的要求恰到好处地打在魏国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边缘上:煮枣本处魏、宋、齐三国边界,宋国被灭后,宋国的部分土地归入魏国,但煮枣还是边邑,谈不上有多重要,但也不是可以轻言放弃的地方:它的旁边就是一个富庶的商业城市陶。陶是古曹国的封国所在。自从出了陶朱公,陶作为“天下之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曹、宋两国怀玉其罪,先后因此被灭;而陶现在是秦国的领土,秦相穰侯魏冉的封地。秦索要煮枣,毫无疑问是要扩大陶的范围;煮枣作为一座边境城池,防御力量自然也是强大的。这么一分析,几个人都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煮枣让出来,否则,魏国所得的原宋国的边郡宋郡也不安全了。 但如果为了一个区区煮枣就要与秦在大梁城下、圃田之内开战……如果拒绝,要用什么理由呢?交换条件又是什么呢? 众人都没了主意。 信陵君忽道:“若车先生,当以何策?” 芒卯道:”臣愿往咨之!“在得到大家默许后,芒卯辞去。不久回来道:”秦人之难,车先生亦难能也,愿熟筹乃献。“ 于是事情就僵在哪儿了。大家看聚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前线眼看也打不起来,只是僵持着,不会有什么紧急事情,索性各自回家。 一到魏公子府,仲岳先生立刻找到曹先生,让其请几名隐蔽跟踪能力强的先生,盯住芒府的车右先生。 曹先生问:”若有所为乎?“ 仲岳先生道:”无需。但知其所往而已!“ 曹先生道:”此易耳!“ 不久曹先生即回报仲岳先生,车右先生已经离家,不知所之。 仲岳先生让派出门客,于大梁城各门门卫暗访,适才可有持芒府节符出城者。 不久回报,未见也! 仲岳先生也感到事情蹊跷了:车右先生隐形!他这是要去哪儿? 从一开始,仲岳先生就认为车右先生所谓”熟筹之“就是想找人商量,但车右先生的刻意隐瞒反而激起了仲岳先生的好奇心:能让车右先生这么孤傲的人都要折节请问的人到底是谁呢?为何车右先生要隐瞒他呢?仲岳先生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会伤车右先生的自尊,让他显得不那么智慧。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仅仅为了避免伤自尊,完全不必要动这么大的手脚,除非车右先生是个自恋狂,但他显然不是!没有任何人怀疑车右先生的智慧! 仲岳先生找到张辄商量,张辄马上想到那个在启封见到的老者张禄。仲岳先生听了,也觉得有可能,毕竟车右先生和那位老者十分轻易地就将启封令、尉说动了。仲岳问张辄道:“是子春秋几何?” 张辄道:“须发皆白,身躯佝偻,似将入木!” 仲岳先生惋惜道:“可叹英雄,终埋没泥沙矣!” 两位惊天动地的门客相互感叹之时,车右先生正在夷门卫所准备出城。突然,一名武卒过来报道:“适有公子府门客查问有执芒府节符出城者否?” 侯赢笑道:“汝何德,能令公子加眼!” 车右先生道:“何所德也,夜来但斥其愚人耳!”两人皆笑。 侯赢道:“速往,迟则为人所知。出城后寻酒肆暂歇,至暗乃投逆旅借宿。……公子门下皆愚人也,竟以芒府节符为事!” 车右先生道:“彼何知夷门卫之节符哉!” 车右先生背起一个包袱,从夷门而出,往一个酒肆而行。在酒肆中,他言有事请教,邀请了一名老者与其共席,问了些风俗人情,家长里短。老人自然知无不言,直到天晚,方才各自归家。 车右先生复依言找了家逆旅住下。告诉堂上,不用过来侍候。堂上自然心领神会,也落得清闲。 车右先生打开包袱,换上黑衣,飘然而去。沿途仔细观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乃直往东鸿里之后而来,于后门敲了暗号,得到回应,才翻进篱笆,进了厢房。 张禄坐在草席上,罐里的火种一明一暗闪烁着,照得张禄的脸也诡异地一明一暗。车右先生骂道:“老儿,亦能弄鬼也!” 张禄道:“汝自心虚,何待吾弄!” 车右先生道:“吾心虚何来?” 张禄道:“孰能道也!” 车右先生道:“说来汝亦当惊!秦伏杀韩卒四万,汝惊之乎?” 张禄道:“有心算无备,无惊也!” 车右先生道:“秦人复至梁郊,汝惊之乎?” 张禄道:“敝邑人皆往囿中守战,何惊之有!” 车右先生道:“魏复与秦和,汝惊之乎?” 张禄道:“战又不能,守又失所,不和奈何!” 车右先生道:“汝道秦以何以和?” 张禄道:“必也得城!” 车右先生道:“何城?” 张禄道:“但南阳之城而已,其温乎!” 车右先生道:“汝失之矣。秦索煮枣!” 张禄想了想,道:“妙哉,其索也!” 车右先生道:“其妙何在?” 张禄道:“妙在毫厘不差。多一分则贪,少一分则怯。以煮枣易圃田,正相当也!” 车右先生道:“魏主不欲,奈何?” 张禄道:“其可御秦兵乎?欲以圃田残破,而保全煮枣耶?” 车右先生道:“得煮枣而广陶,其穰侯之谋乎!未必得之于秦王,或有可为。” 张禄道:“秦以煮枣退兵,其意在和不在战,正好因其势而利导之!奈何计不出此?” 第316章 以温易煮枣 车右先生道:“煮枣虽边邑,陶之所望,所涉必多。南阳虽要地,土薄而民贫,财货不出,所涉者小。秦既舍南阳八城,再复舍之,亦无所恋。” 张禄道:“见利而忘身,其敝也乎!” 车右先生道:“苟为梁谋,以南阳而易煮枣,奈何?” 张禄道:“南阳已献八城,所余无多。轵失而复得,其实幸也,不可复失。可失者,其在温乎?” 车右先生道:“朝中所议,南阳余城皆可,惟温最大,不可献!” 张禄道:“何其愚也!余十余城,城虽小,一一自保犹可!温虽大,孤城得全乎?或以他城易温,则勿庸议也。” 车右先生道:“或以一二城易温,其可乎?” 张禄道:“穰侯言煮枣,适其当也,而必欲易之南阳。南阳诸城,或温或其余,必得其一;以利计,则献其余;以身计,则献温可也!汝其计之,南阳何城,可易煮枣?” 车右先生道:“当以何策说魏朝?” 张禄道:“爱利者,言以温易煮枣,其利多矣!爱身者,言舍温而保南阳,失之少也!” 车右先生道:“复当以何策说于秦?” 张禄道:“但以梁不愿割城,惟愿一战为言!……穰侯得温入,必大喜而退。又复何言!惟其人……” 车右先生道:“言和者,段子干也!” 张禄道:“以温易煮枣,实以大易小也。惟其言必锋利,无退缩之意,方可塞天下汹汹众口!” 车右先生道:“自当言之于敝主!” 张禄道:“使命必成,先生其勿忧也!” 车右先生道:“若得遂意,必相谢!” 张禄打断道:“若能少至敝野,其所幸多矣!苟为魏相所知,其祸非浅。魏相、须贾大夫皆主外交,慎之,慎之!” 车右先生叹息道:“先生宁以此终其生乎?” 张禄道:“魏相其得去其心乎?” 车右先生道:“复有可欣者,郑公子甚得君上之心,或可出士。兄其变易身份,重出于朝,亦未可知!” 张禄道:“借兄吉言!郑氏性忠敦,非上进者也。但得营司、校率,则幸也。何敢望他,徒招祸也。” 车右先生夜行而来,不敢久留,相辞而去。张禄于暗处观察良久,未见异常,方才休息。 车右先生回到逆旅,查看房中并无异样,换回常服,歇了一歇。次日凌晨,结了房钱,等在城外,和第一批进城的人进入夷门,直入夷门卫所,换回自己的衣裳,换了装束。趁天色未明,匆匆往芒府而来。路上遇到一人,于道旁见礼道:“芒府车先生否?” 车先生见了,并不认识,回礼道:“正是微庶,敢问尊家……” 那人道:“微庶乃魏公子门下,奉命来寻先生。闻先生早出往夷门,故候之也。” 车右先生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哪个多嘴,说出夷门来。但又不敢否认,道:“容微庶稍整容装,即入宫拜见!” 那人道:“先生若早往夷门,必有要事。微贱不敢相催,望先生早至!” 车右先生道:“并无大事。些末小事,托与友人。” 两人相辞而去。车右先生匆匆回府,心里想着要如何把自己往夷门卫所的消息说圆了。那人则直接回到魏公子府,找到仲岳先生道:“已见车先生。按先生所言诈之,必也往夷门卫所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行也,建功!君上必有所请!先生可密将余人请回!”那人离去。 原来,仲岳先生失去了车右先生的踪迹后,于天未明时,往每个城门口安排了一人去堵车右先生,统一说辞,套车右先生的话。 见有了车右先生的消息,仲岳先生让信陵君早些去大梁门等着,车右先生早晚必至。信陵君心领神会,带着张辄和仲岳先生恭立于大梁门外。 有顷,芒未驾车带着芒卯和车右先生而来。见信陵君还是在大梁门在恭迎,只得还是远远地下了车,步行过来,两相见礼。车右先生道:“礼不下庶人,礼也。公子,贵人也,礼不当下于微庶也!” 信陵君道:“昔文侯礼敬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子,皆布衣也,文侯以师礼之。先生,贤者也,小子少德,未能师之,敢不敬之!” 车右先生道:“微庶何敢当公子之称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深思,必有妙策。吾等心急难耐,争欲一睹,实粗鲁之极。不意先生竟早出!” 车右先生道:“夷门卫乃贫贱之交也。有事托之,皆得所愿。夜来偶得一事,遂往托之!” 仲岳先生好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有追问,道:“先生体君上之望,愿勿怪也!” 车右先生道:“微庶岂敢!公子心忧社稷,凡我臣子,皆当竭力,以分君之忧!” 进入了大梁门,早有侍郎报与魏齐,魏齐匆匆赶到,临行前命人去请须贾大夫和段子干。魏齐一边小跑一连想,所为何事,这么早就聚集了? 进入大梁门塾房后,只见信陵君与其门客们一边(没有陈四),芒卯和车右先生坐另一边,早已说得热闹。 魏齐告了礼,芒卯往里挪了挪身子,给魏齐留出一块地方,魏齐不敢在芒卯肩下坐下,就近席拉过一张席子坐下。 魏齐道:“臣入门时,见诸公议论正烈,敢是秦人来犯?” 信陵君道:“非也。昨车右先生言,如何复秦人之难,其事难也。必得深思而后可。今先生深思一夜,得请献其妙策,乃请门下相请也。” 魏齐道:“此亦臣之所求也。秦人之请,纳之则有损,拒之则不恭,正两难也。” 芒卯道:“魏相所言,正与先生相合。先生正言,秦人之请,适得其当。以煮枣易圃田,虽曰小失而大得,其失也痛,其得也无味。” 魏齐道:“先生何谓也?” 车右先生一点也不留情面地道:“依臣之见,以煮枣易圃田,应之可也!” 众人没想到车右先生想了夜得出办法竟是这个,一时竟有些失望。魏齐道:“煮枣虽边邑也,其望于陶,财货丰而民富,关隘之所得,给军资而外,犹有余也。” 车右先生道:“秦之所欲,必也近秦。魏地之近秦者,安邑、河西之地,尽归于秦,无能为也。今之所近者,乃南阳也。秦之欲煮枣者,盖其近于陶,而陶,穰侯之封也。若无穰侯,秦必欲南阳。” 魏齐道:“南阳,地薄而民贫,难给于军,必也自大梁运粮,此贫富之不同也。愿以南阳易之!” 车右先生道:“南阳,背山而向河,地虽贫,咽喉之道也。岂可弃之!” 魏齐道:“南阳虽扼咽喉,其城尚多,三晋杂错,魏最为优。以其少分而与秦,犹不失其权也。” 车右先生道:“诚若是,愿以温易之。” 车右先生的话又引来一片惊叹声,魏齐简单不知道车右先生是不是故意的,不愿意什么,车右先生偏偏建议什么。他耐着性子,对车右先生道:“温,南阳诸城之最巨,失温犹失南阳也。愿思以他城!” 车右先生道:“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事有本末终始!秦欲煮枣,非贪也,子不欲予!必以南阳之城易之。南阳之城地薄民贫,子所知也,以一温易煮枣,所得不亦多乎?岂子欲以一南阳小城,易煮枣乎?其必拒也!” 芒卯道:“吾等所议,除温之外,他者随意。” 车右先生道:“何其愚也!南阳扼天下咽喉,宁保一城而失十地,孰缓孰急,岂无计乎!” 魏齐争辩道:“温,大城也……” 车右先生粗鲁地打断道:“温,大城,一城能通十道否?十地虽小,得之而得温,失之而失温,孰得孰失……何其愚也!” 芒卯道:“秦已得南阳八城,复得温,宁勿过乎?” 车右先生道:“若非秦早得八城,宁以温易煮枣耶?以温易煮枣,于魏,则失贫贱而得富贵;于秦,为以近地易远地。各得其所也。” 仲岳先生抚掌而笑道:“先生辩才无双,诚国士也!”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道:“臣须贾来迟,死罪死罪!” 众人皆起,来到门前迎入,一齐笑道:“大夫来迟,失于宏论也!”依次坐下。须贾自然和魏齐同席。 魏齐指车右先生道:“先生之策,可以温易煮枣,以复秦也!” 须贾大夫沉吟道:“以温易煮枣……于魏所得多矣……于秦……亦得其宜!先生之策果大妙也!” 魏齐见须贾大夫也盛赞其妙,倒糊涂了,问道:“臣未得其要,愿大夫示之!” 须贾道:“秦人求地于煮枣,煮枣,边邑也,于魏失之无大害,于秦得之有小利,是示诚于魏也。魏若以小城易之则近绝,以大城易之则近媚。以温易之,大小其宜也!” 第317章 与温以和 段子干出使而归,报曰,秦欲得煮枣而退。朝中大员都有不甘,想用一个更小代价换取秦退兵。车右先生费尽心机,找张禄讨教应对之策。张禄直接点出温地。 所谓南阳,大致相当于今天济源、焦作二市的范围,沟通太行山内外的南向通道轵道和太行道,穿行其中。由于此处山川纵横,地形比破碎,生计比较艰难;又处天下之咽喉,兵灾频仍。故凡较大的聚邑都筑城自卫。这里最早是周王的直属领地,但三百多年前就作为奖品赐给了晋国,使晋国得到进出太行山、直下伊洛的自由。 温,据说以境内两股温泉而得名,这里人口众多。晋得到这片土地时,设立了两个大夫分别管理:原大夫赵衰、温大夫狐溱。温和原成为南阳地区最大的城邑。赵衰是赵国的直系祖先,原那片土地虽几经转手,此时大约还在赵国手中。因此,落入魏国手中的温,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信陵君道:“南阳十余邑,温最大。夫温即失南阳也。” 须贾道:“南阳十余邑,皆小邑也,以一城易煮枣,是绝秦也;以多城易煮枣,则不若温之一邑。” 信陵君对这种利益交换缺乏概念,见最会做生意的须贾大夫也认为是一桩好买卖,心想大约不差,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有魏齐道:“温之于王,所念多矣。今一旦失之,当何言以对王?” 车右先生嗤笑道:“相可言于王,失一城耶,失多城耶?失一温而保余城,所得不亦多乎!” 在座的几位都是朝中要员,他们商量定了,大致也就定下来,剩下的就是报告魏王,得到批准。这事自然是落到魏齐身上。于是魏齐带着须贾大夫一齐入宫,面奏魏王。剩下的人留下来等候回音。 这时,大梁门卫来报道:“段子干至!” 虽然魏齐已经走了,大家还是猜到段子干应该是魏齐约来的,就命令放他进来。段子干进来后,不见魏齐,十分尴尬。与众人见过礼,也不敢坐,就在门边侍立。 信陵君在与秦结盟的时候,初识段子干,认为他虽然初次办事,还算在道。便请他坐下。段子干深施一礼,道:“微贱来迟,诸公恕罪!” 信陵君无话找话,道:“卿其言秦人索煮枣,当以何应之?” 段子干道:“煮枣,边邑也,虽近陶,所得者乏。不若允之,而令秦退。” 信陵君道:“若易之以他城,当若何?” 段子干道:“魏地近秦者,乃南阳也。秦已得八城,复与南阳之地,而尽陷于秦,后难措手。不若与煮枣。” 车右大夫翻了翻眼,道:“智可及,愚不可及!”众人听了这句反语,都觉有趣,但均不敢发笑。段子干也心知是在反讽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 尴尬之中,魏齐和须贾大夫回来了,魏齐道:“魏王闻诸公所议相合,并无他议,照允!” 众人皆伏地道:“吾王英明!” 魏齐看见段子干才到,有些生气,道:“段子初至,或未得其意。王谕,秦索煮枣以退兵,煮枣者,出齐之要道也,不可便予。其以温易之!” 段子干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出了大丑。连连自责道:“微贱愚顿,不识大体!” 魏齐道:“以温与秦和,非比寻常。王命须贾大夫为使,段子其辅之!” 两人皆拜道:“谨奉!” 事虽然议定了,但秦军方面的态度还未可知。众人商量,虽然是往秦议和,但未出大梁之郊,且有段子在前,决定舍弃一切出使的仪仗,二人各带随从,就三五乘车出城,只作回报。 议定,须贾和段子干自乘一车,段子干在魏国境内无所使,魏相府派出一车,协助段子干;须贾大夫自带自己的随从一车;芒府派出一乘兵车护卫。五乘车,就于早餐后集齐出发,约午后可至圃田。约好与囿中晋鄙互通声息,而由晋鄙随时派人将消息传递回来。虽然大家都认为这桩买卖双方得益,但谁知道对方的想法呢! 吃过早餐,信陵君、芒卯、魏齐三巨头亲自到大梁门,送须贾和段子干一行出城门。众人再回大梁门商议一番,也不得要领。各自散去回家。 须贾大夫一行于午时抵达囿中,面见晋鄙大夫、囿中守等高级将领。他们听了须贾的介绍,都感到和议有望迅速达成。晋鄙大夫还特别提到,现在守囿中的武卒已经好两个月没有归家,身体不仅疲惫,而且病者甚多,战力十不存一。谈判时务必注意这一点。 从这里到秦营已经不远。须贾一行从囿中出来,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见秦军大营。验过节符,说明此次出使的乃是魏中大夫须贾,原使臣段子干为辅。前营的官大夫将他们带到一座农舍中,命他们稍待。 不多久,三乘革车“品”字形驰来,在农舍前停下。从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个老者和一个壮年,后面车上下来的,全都是戟士。段子干小声介绍道:“老者即穰侯也,少者名胡阳,秦王客卿。 须贾来不及多打量,即和段子干走到门前。农舍没有台阶,所谓降阶、东阶、西阶等一应礼仪都用不上,真是所谓”礼不下庶人“,因为庶人实在造不起。须贾在前,段子干在后,出了门后,便停下来。下了车的穰侯和胡阳也在十步之外停下。 段子干上前两步,走来须贾前面,再施一礼道:”魏中大夫须贾,谨奉魏王命,出使秦军,为讲事!“ 胡阳也上前两步,施礼道:”秦王闻魏讲,乃命秦相魏冉,见于魏使,为讲事!“ 须贾始终叉手而立,两边客相说完了,须贾趋走上前,道:”须贾谨见魏相穰侯。“ 穰侯一拱手,道:”魏冉衣甲在身,不便行礼,愿省!“ 须贾第一着便被穰侯破坏了气氛,心中暗道,此行非易。 四人进入农舍,在草堂上坐下。穰侯开口道:”臣,武士也,本艰于言。故前者均以胡卿相迎送。今大夫新至,不容臣不出迎。若所谈无果,大夫可但付于胡卿!“ 须贾不不甘示弱,道:”臣于魏王得命,王沐浴更衣,而居上殿,臣沐浴更衣而立于下,王言,秦与魏,盟也。今秦和疑,不可不释之,神鬼弗福也!王清心斋戒而愿和者,同盟之义也。“ 穰侯道:”昔与魏公子信陵君无忌盟于启封,言未迄,而韩军突至。非秦卒上下用命,几为所乘。背义弃信,神鬼弗福!韩卒授首者四万余人,岂非天哉!臣惑于心,岂吾心有不见察于魏王乎?奈何弃义而背信耶?故引军叩关,求王以申其意。王遣段子至营,谆谆以信义为言。臣惑难解。何者?华阳者,为魏所据以拒我,此天下皆知。韩乃出华阳攻我。此不解之一也。魏请韩援以击我,复与我和,乃复请韩击我,奈何?此不解之二也。犹有甚者,魏请韩击我,乃以许我之城复许于韩!一女二嫁,此不解之三也。臣不敢意魏王言而无信,然有此三不解,其意难平!“ 须贾道:”华阳之事,郑军之请,臣有与焉,愿为穰侯释之。方秦王问罪于敝邑,汹汹然不可御也。小邑惧罚,求于盟国,以缓其罪,此情之常也,无足怪之。韩军之至华阳也,魏拒之而不能入,此臣所亲历,胡卿亦可证也。启封之盟也,穰侯必令华阳兵解而后秦退,华阳乃奉命焉,故韩军得入也。此胡卿亦亲见,可为身证!魏与秦盟于启封,筑坛而昭天地,诸国皆知。岂意韩独不知乎!韩之蹑秦,非与魏议,然穰侯问罪,臣不敢辞!至于韩城与秦城暗合,此穰侯之辞,臣不知何答!臣出大梁,王谆谆而言,必也以诚,而结秦心,不可稍懈。故臣不避汤镬,敢言如言!“ 穰侯道:”段子亦言其事,今复得之于大夫,不容不信。然大夫言‘韩城与秦城暗合,此穰侯之辞’,似有所指。臣必以告,魏与韩南阳之城三,皆处魏与秦之八城之中,大夫勿得以无据而辩也。“ 须贾道:”魏之请韩者,臣也。臣与韩三城之时,犹未与秦盟也。穰侯以此责臣,臣不能不辩!“ 胡阳道:”魏既以三城许韩,复以之赐秦,其段子之欺秦耶?“ 段子干也振振衣襟,答道:”非敢欺也。大夫以三城许韩援敝邑,臣与秦盟,许韩之议自解。韩人以前议欺于秦,穰侯察之!“ 这番辩辞,早在大梁门时就已经拟就,故两人胸有成竹,一一回应,理直气壮。 穰侯道:”虽难服众,犹或有之。魏请于韩,韩击于秦,秦卒之损多矣!敢请魏王赐地以恤之。“ 须贾道:”段子之归于梁也,言秦再索地。魏人多有其议。昔魏之击赵于,破于邯郸,赵不割地,而邯郸复起。齐人攻卫,拔故国,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皆以为赵、卫可法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王乃曰,秦有疑于魏,魏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者,必以忠信。与温以和,以见魏信!“ 第318章 退兵 听到须贾大夫直接说出献温以和,穰侯和胡阳都有些意外。胡阳道:“昨言以煮枣,奈何易以温?” 须贾道:“敝王并不闻煮枣,愿以温和。” 胡阳转向段子干道:“段子未奏敝意,上达于王乎?” 段子干道:“臣意煮枣于温,正相当也,故以请。若胡卿必以煮枣为念,臣当再请于王!” 穰侯道:“王既赐温,焉敢辞!所谓煮枣者,盖所请也,何区区以为念!敢问大夫,温地图册何时交割?” 须贾闻言大喜,却道:“若穰侯恩准,择日退兵,臣当谨备玉帛,奉以图册。” 穰侯道:“臣久居于野,早思归乡。惟众军枉死,故请于王也。今王以温赐恤,臣与言,必感恩怀德而退,又何论耶!” 须贾道:“臣当面奏于王,王必欢喜。或旦日即赐图册。” 穰侯道:“臣但见图册,即议退军。魏将军可与大夫同至军中。” 须贾没有想到谈判如此顺利,与段子干交换了一个眼色,皆道:“臣等皆感穰侯之赐!” 穰侯和胡阳皆道:“臣等亦感魏王之赐!” 须贾和段子干宣称要尽快回国,准备明天的谈判。穰侯和胡阳也不挽留,将他们送出门,看着他们登上三乘车,向东而去。见他们走远了,穰侯和胡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有哽咽…… 须贾迅速回来,晋鄙等都怀不安,以为使命失败。闻到穰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魏的条件,也都欢呼起来。须贾道:“臣当速归,以请于王。至于退军事宜,愿诸公熟筹之。旦日或即行。”诸人应喏。 须贾回到大梁,信陵君等也迅速集合到大梁门塾房,听须贾介绍顺利的谈判过程,大家虽然也同样有些兴奋,但更多的还是深深失落:自己出的价基本就是对方的价,连还都没还,自然也不会被拒绝。 既然对方接受了和议,剩下的事就是谈具体的退兵事宜。众人议论了一番,觉得这次和前次略有不同。前次秦人退兵是在魏解散了华阳军之后才进行,这次显然不可能先解散囿中部队,秦军再退,双方退兵必须同时进行,而且要随时提防秦人突然变脸杀来。整个的退兵过程要始终保持战斗状态。须贾道:“臣已请晋鄙大夫熟筹退兵事宜。来日将军或亲往?” 信陵君道:“不可,秦军之退也,攻守必严,大梁亦不可稍懈。将军当镇大梁,以为磐石。囿中之事尽会晋大夫可也。囿中守和圃田守与焉。” 须贾大夫和段子干待计议已定,遂入宫面见魏王,以报使命。少顷出来,言王皆允所议。 剩下的事就都是琐碎的活。魏齐到府库取出温地的图册,付与须贾;再依议定的礼仪,准备好明天出使所需。芒卯手书一简,嘱晋鄙大夫全权代理前线撤军事宜,“务得周全,不使有隙也。” 次日早朝,魏齐宣布了与秦和议的结果;魏王嘉勉了诸臣戮力同心,共克时艰。众臣谢恩,并说了许多称颂的话。芒卯宣布今日起全城戒严,以防秦有诈。 朝毕吃过早餐,须贾大夫与段子干一同登车,执了节符,带着五车礼品,出城而去。到囿中,须贾大夫等呈上芒卯的命令,晋鄙大夫自己留在营中,派囿中守、尉同往谈判两军脱离接触的事宜。 由于有五乘辎车,加上在囿中又费了些时间,使团到达秦营时,已是晡时。胡阳将魏使团一行迎入营中,还是安排在一处农舍住下。不久,穰侯带着一名年轻军官到来,声言其为“公乘王龁”,与谈撤军事宜;胡阳与段子干核对图册。 两边使团各按礼仪,宣读了誓辞!须贾奉上礼单,穰侯看了。放入怀中。然后王龁和囿中守、尉,胡阳与段子干到两边厢房内继续谈判。穰侯与须贾大夫坐于堂上。穰侯身板挺直,端正跪坐,并不看须贾。须贾也只得正襟危坐,以目观鼻。 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段子干、胡阳一组先结束了工作出来,报道:“臣等谨查图册,并无谬误!”穰侯与须贾各自一礼,道:“甚劳!”两人分坐在穰侯和须贾之后。装有图册的木匣还在段子干手中,只不过封印已经从魏相转成秦相。 又过一时,两边的军官也讨论完毕,各自报告了自己一方的行动。须贾自然听不懂,见穰侯没有表态,也就不表态。又沉默片刻,穰侯道:“诸事已毕,旦日依计而行。”从怀中掏出须贾送的礼单,道:“魏王所赐,臣不敢受,愿以还!”须贾三拒,穰侯三辞。须贾接过礼单,放回怀中。带上车队,返回囿中,囿中尉则进入圃田城,向圃田守告知和议已成,以及明天的战术动作。囿中立即派人飞报大梁。 到了秦营,秦人一般都不管饭。须贾等回到囿中,使命圆满;晋鄙大夫等征战经月,止戈在望;皆激情满怀。遂于囿中设一宴席,使团与囿中,共得一醉。 次日,在经历每天都要进行的点军、早餐和列阵后,囿中守、尉和王龁各带一乘旗鼓车离开本阵,向对面驶去,两人相遇后停下。在这里,他们可以同时看到双方的阵势。相互行礼后,两人皆道:“列阵已毕!” 王龁这边首先击鼓,同时旗鼓车在场上横向奔驰,再绕回。随着王龁的旗鼓信号,秦军阵中钟声大作,前军缓缓后退,囿中守随着秦军的动作缓缓向前,观察秦军并无任何异样。王龁见魏军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好笑。 一个时辰后,秦军前军已经完全退到全军的最后方。囿中守击鼓,旗鼓车在另一侧奔驰,示意秦军已退。魏军阵中也响起钟声。魏军前军开始缓缓后退。而这时,根据约定,段子干背着温地的图册,驱车出出阵,立在两军阵前。 两军如是依次而退,六个时辰后,两军各退出六里,使得两军的间隔拉大到超过四十里,在战场意义上已经脱离接触,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向对方发起攻击行为了。双方的监察这才完成任务,各自回营。段子干则背着图册,手中持节,进入秦军营地。他的任务是协助秦军完成对南阳所献城池的交接。 这以后,双方的后退行动再不以对方的行动为条件,而是主动地再退了三阵。魏军即安营。秦军则没有这般余裕,他们必须在今夜完全撤出交战区域,否则双方都不得安心。 秦军退出长城的过程稍有一些混乱,在圃田城上观察的圃田守、尉,以及进入圃田协助的囿中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秦军完全撤出长城时,已经到了人定正。按照约定,圃田城放出一队士卒分别关闭旱门和水门。 秦军在撤出长城后,立即整队,等城门关闭时,才依次而退。长长的队伍,拉出数里之遥。圃田城中的士卒陆续出城,占领了各警戒要点,并搜查是否有隐藏的秦军。 仓城也打开了,他们的军队不承担长城守备任务,工作的核心是保护仓城不受损失,所以只是简单地放出了哨位。 圃田的守军连续向囿中方向派出军使,报告秦军的动态。一直到天边发亮,圃田方面终于发出消息,秦人已经退出三十里之外,并无安营之势,仍在继续行军。甚至军中还一遍遍传来呼号:“欲保命,且忍困!” 晋鄙大夫得到这一消息后,“啊呀”一声,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任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芒卯将军的散军令传到营中,晋鄙大夫仍然酣睡不醒。囿中守和刚刚返回的囿中尉只得代他主持了民军的遣散工作。 东鸿里所在营司在得知自己的军使竟然是郑安平,也大惊失色:郑安平舍命救公子的故事已经在武卒中传开,大家的心情是又羡慕又嫉妒,都觉得这小子从此一飞冲天了。 东鸿里民军的战绩依然是“无”。营司在遣散的最后时刻把郑安平等报上去。可晋鄙大夫睡着了,囿中守、尉虽然知道其事,也并未当回事,敷衍地应付几句,就让四人仍回梁西驿“候赏”。 对郑安平等四人来说,这几天的战事就好像在麻三兄的丧礼上做了个恶梦。从囿中后撤三十里,几乎就快到了梁西驿了。四人没怎么费劲就回到驿里。 麻三灵柩前的油灯已经灭了多时。驿中没有人进来打扰,放在灵前的贡物还一仍其旧。摆放的猪头已经干瘪,好在天冷,没有腐败。七天的期限早过,四人决定今天就散了福,拿猪头煮一顿肉汤。稍一商量,派小四出门,追上正在回家东鸿里乡里,请他们同来共福。 里长再辞不允,就带着一众乡里来到梁西驿,在麻三的灵前祷拜了,谢过麻三兄护祐,战事虽起,却并未动刀兵。然后出来,在院中坐下。四名武卒将猪头用水冲洗净,放入一只大鼎中加水升火烹煮。不多时,肉香四溢,好多人都开始咽口水。 在里长的提议下,众人将没有吃完的糇粮集中起来,倒在另一只大鼎里,升火饮粥。 入夜,粥热汤成,各人散了福,尽得一饱,拎着空空的粮袋,踏着夜色回家了。 第319章 请关分例 郑安平跟着乡里一起回家,其余三人由于家比较远,决定在驿中休息一夜再回家。四人约好值班的顺序:明天由郑安平独自值班一整天;后天开始,白天大家聚齐,夜间轮流值班。 可能是吃到肉了,一路上,乡里们情绪热烈,各自描述自己在营中的种种艰难的愁盼,纷纷表达自己对来年的美好憧憬,并相互祝福。 东鸿里的人由于在梁西驿聚了餐,回来时已经很晚,邻里的民军早就回来了。所以当他们回来时,全里还能走动的人都聚在里前广场相待。人群一到,立即被各家认领回去。只有郑安平孤身一人,穿过热闹的里巷,来到最后面孤零零甩出来的院子里,“吱呀”一声推开门,张禄从厢房里出来。郑安平过去见礼道:“先生安好!” 张禄道:“公子安好!且先更衣再言!” 郑安平依言,先回堂上,将甲与弩箭挂在架上,长矛倚在柱边梁上,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进入张禄的厢房。 一进厢房,郑安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奈何秦人入关,只三几天便走?吾意复得月余。” 张禄道:“秦人之粮不足久持也。” 郑安平道:“圃田粮甚多,焉得无粮?” 张禄道:“汝有所不知。秦人征伐,无鼎镬同行,但备碗盏而已。其粮皆烧制,粟三斤才得粮一斤。秦人随身常备粮十斤,少则十日,多则月余,粮必尽矣。圃田之粮,皆稻也。不经舂煮,难以下咽,秦人不与也。” 郑安平道:“秦人既无粮,当日即应退去,奈何侵我?” 张禄笑道:“此穰侯欲以济私也。” 郑安平道:“何以济私?” 张禄道:“秦相封穰侯,其封实在陶,此天下之中,财货所聚之地也。昔陶朱公依之,三聚三散,良有以也。然陶地易,虽万人无可守之,非所以固根本,立基业者也。穰侯自封陶以来,每欲扩之,必得坚城以为固。今者以奇兵袭梁,其意乃在梁之边邑煮枣,欲得以大陶。” 郑安平对这些山川地理很不熟悉,问道:“陶与煮枣,距梁多少?” 张禄道:“约三百里。” 郑安平道:“未为远也。” 张禄道:“魏地狭,距韩都郑不过百里,距楚都陈亦只二百里。北距赵都邯郸五百里。距陶三百里,其亦远乎!” 郑安平道:“秦与梁,其路有几?” 张禄道:“大梁至秦边关函谷,不啻千里,从函谷至于咸阳,又五百里。” 郑安平道:“何秦之大,而魏之小也。” 张禄道:“秦虽大,土方苦寒,地薄民贫,所在荒野。魏虽小,河渠四布,旷野千里,物丰而民庶。各有短长也。” 郑安平道:“魏与秦一边邑,穰侯得之以大陶,秦兵遂退。” 张禄道:“所言无大差。惟所予之邑,非煮枣,实温也。” 郑安平道:“盖以大陶,何邑并无差也。” 张禄道:“非也。得煮枣则以大陶,得温则以大南阳。” 郑安平道:“南阳何谓也?” 张禄道:“南阳本周畿,以王子带之乱,晋勤王有功,乃赐晋也。三家分晋,各得其地,交错其间,盖无分野。昔者,秦与魏屡战于轵。前者,秦在启封与魏和,得魏南阳八城,皆边邑小城也。复入魏境,再得温,南阳大城也。是故秦据南阳八边城,一巨邑,得其半也。南阳事多矣!” 郑安平道:“盖闻南阳,地薄而民贫,何屡战于此?” 张禄道:“是亦有所因也。三晋本据山西,因戎狄之乱,迁于山东。山东之土,与三晋故国,其道乃在南阳。故断南阳,是断三晋之要也。三晋据南阳,则秦难出山东。” 郑安平道:“诚若是,秦未大陶而大南阳,所获得无多乎?” 张禄道:“诚如公子所言也!以温易煮枣,看似以小易大,其利实多!” 郑安平道:“奈何计出此也?” 张禄道:“煮枣近陶,诸公于之,其利实多。温虽大,得利者少。故魏人多愿以温易煮枣也。” 郑安平有些不安心,问道:“秦得南阳,其状究竟若何?” 张禄道:“秦断南阳,是击三晋之要也。三晋折其半,其死可待矣!” 郑安平道:“既关社稷,诸公何不谏之?” 张禄道:“肉食者鄙,谏必难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失煮枣,有利社稷,不利宗室;失温,不利社稷,而宗室无损。汝为诸公,孰取孰舍?” 郑安平道:“此朝堂之事,先生何如示诸指掌?” 张禄道:“朝堂、草莽,本一无二。观其旨趣,则知之矣!” 郑安平道:“先生能言其详否?” 张禄道:“此易知耳!秦索魏地,必也边邑也。秦与魏,相通者少,不过南阳与陶耳,其城亦不过煮枣与温矣。又何难哉!” 郑安平道:“先生真示天下于掌指矣!” 张禄道:“公子其言营中之状!” 郑安平道:“营中之状,焉得有他,不过早起列队,夜来高眠耳。现天寒,夜难眠也,惟围火堆,坐待天明。” 张禄并没有轻易放过,问了许多细节,郑安平一一作答,有时说得情绪激动,有时又说得悲伤欲泣,种种情感,尽情发泄。最后竟不知不觉中在厢房睡着了。 张禄紧了紧胸部的束带,在郑安平旁边躺下睡了。 次日醒来,郑安平不等吃早餐,就赶往梁西驿。另三人整好装束,见郑安平来了,道了乏,各自回家。郑安平各房转了转,把灯添了油;到仓下清点了粮秣。算算日子,离关下分例还有三天。他想着原来的驿吏麻三已经战死,剩下四人中,自己年龄最长,资历最深,倒是很有可能接任驿吏一职:这意味着上了一个台阶!从此不仅有一份薪资,还可以吃住在驿舍中,花销也少了很多,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自己失去的长戟补回来。 想到这儿,他冒出一个念头:主动到西门尉府报告麻三的死讯,并申请下月的分例。念头一起,竟然压抑不住。他甚至等不及安装好手戟,只把手戟上的戈紧了紧,整整装束,关上门,怀了节符,拎着这柄“手戈”就往西门而来。 郑安平想着自己好像有些日子没有尽兴地跑一阵了,现在天气还不冷,精神状态良好,何不跑一跑。就一路小跑着,奔向大梁。 西门尉虽然带兵不多,但却是校率级的官员,平时并不到岗,有时通常由各西卫代报。郑安平到了西门,守城的武卒自然都认得,便拦下问事。郑安平道:“麻三兄阵亡,特来报损,并告粮尽!” 守城的武卒把郑安平带到城门上,报知此事。什长自然也没什么别的话,让他去西门卫所报告。 西门是大梁的正门,一进门,正对着是大梁门,中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西门卫所只能很可怜地和西北门高门卫所挨着。 沿着城墙走向高门,首先见到他的是戍卫高门武卒。相互见过,问明情况,把郑安平指到西门卫所来。在一所大院子里,西门卫很严肃地接待了郑安平,问明情况,西门卫道:“梁西驿已为魏公子信陵君所征用,虎符未还。兄当往公子处告亡,并关粮秣分例!” 听到这一消息,郑安平恰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都冷了半截:要去找信陵君?就自己?信陵君是来馆驿祭祀过,可那时能请信陵君交还虎符,拨给粮秣吗?现在?怎么找? 西门卫道:“闻得信陵君尚在大梁门开府,兄其往访,或得一见!” 郑安平哪里敢!只道了谢,便出来。要是这虎符信陵君不还了,自己这一众兄弟不就连武卒的身份都保不住了,自己还想趁机再进一步,当上个驿吏呢! 怏怏地回到西门,向戍卫的武卒们诉说了这不公平的待遇。当下就有武卒怂恿郑安平去大梁门找信陵君,郑安平打死也不敢。最后还是什长出了个主意,道:“晋鄙大夫今日回国,必经大梁门。兄其拦车鸣冤,或有道理!” 郑安平一听,这个办法虽然也有些冒险,但总比去闯大梁门靠谱点。心存感激道:“愿于门楼观大夫之归。他日得保首级,必有报也!” 什长笑笑,就和郑安平一起上了楼。 大约等到午后,远远地望见一带尘土往西门而来。什长道:“大夫至矣,兄其行矣!” 郑安平连忙下了城楼,出城门等待。不久,果然一队车队驶来,在百步之处停下。当先一乘车驶出五十步再停下,车右下车,往城门而来。郑安平认出,此人乃是箫间先生,连忙冲出来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箫间吓了一跳,怎么自己刚到,就遇到求救的了?定睛一看,见是郑安平,忙问道:“公子何事?” 郑安平道:“微贱等乃梁西驿卒,复为君上所征,追随左右。今复归驿,乃向西门报麻三兄之亡,及应关粮秣分例等项。岂意虎符犹在君上处。微贱何人,敢入宫城!今彷徨无计,惟请先生相救!” 第320章 封赏 郑安平前往西门找上级申领分例,到了才知道,自己的编制已经被挂到信陵君名下,不归西门管了。这下郑安平急了!如果要不回虎符,自己就成了“黑户”,一应待遇全都免谈;如果去要虎符,谁敢进宫找信陵君?好在今天值守西门的什长事先得到通知,晋鄙大夫今天回国,让郑安平拦住晋鄙大夫诉冤。郑安平好不容易等来了晋鄙的车队,拦住了前车的车右箫间先生。 箫间先生听了郑安平的叙述,哈哈笑起来,扶起郑安平道:“公子勿忧。大夫已为公子报功,封赏旦夕便至。微贱倒要与公子讨喜!” 郑安平惊问道:“此言当真!” 箫间先生道:“微贱亲书,焉得有虚!公子但归,静候佳音!” 郑安平退到一旁,箫间继续向前几步,高声道:“臣大夫晋鄙,引军拒秦。战事已毕,尽散其军,归国待罪!” 西门戍卫的武卒听到后,立即高声向内通报:“晋鄙大夫归国!~”一声声直传入内。大梁门内一声鼓响,一列列朝服整齐的大夫序贯而出,列队两边,最后有三人直走到最前列。这时,西门楼上一声鼓响,车队除除开动。郑安平赶紧闪到一旁,看着这支车队从身前滚滚而过。进了城门,就堵在城门中停下,里面的动静再也看不清了。就站在城门口的郑安平只能从车上武卒们交头接耳的悄声交谈中,大致知道可能是信陵君等人专程迎接晋鄙归来。良久,大梁门上鼓声再起,堵在城门口的车队渐渐散去;大梁门外的大臣们也跟着进了宫。 得知自己并未被忘怀,还被封赏,郑安平的心情高兴得飞上了天,和刚才的失落恰成对比。和戍守西门的武卒辞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驿站。打开门,跑进厨下煮了好大一碗粥,洗了菜蔬,拌了酱,就着盐梅,美美地吃了一顿。再把周围巡察一番,给灯添好油,心满意足地回到后宅去睡了。 第二天,回家的驿卒都回来了,相互传递着各自乡里的消息。郑安平一脸神秘地对他们道:“昨日吾往城中请关粮秣,汝道如何?” 众人皆关心起来,道:“如何?” 郑安平道:“西门卫言,梁西驿虎符见在信陵君处,不得于西门关领!” 这一下众人急了,皆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道:“适遇晋大夫归国,吾拦车鸣冤!汝道怎地?大夫已将吾等报功!封赏旦夕即至!” 众人一下欢呼起来,便问有何封赏。郑安平道:“拦车鸣冤,何敢多问?大棍打断腿!” 众人哄笑起来,都言这次受伤没有白受。不过小四道:“若吾等皆晋一爵,当不复同驿矣,又当分离!”小四这一提醒,众人的心情又复低沉了一些。粟兄道:“未知麻三兄可得封赏?” 郑安平道:“还要速往邙山备墓穴。吾等旦夕分离,不可缓也。” 粟兄道:“封赏下后,倒有几日赴任,便趁那几日可也。这几日不可便离,封赏若至,无人奉迎,当问大不敬之罪!”众人皆称是。 犬兄便道:“吾家最远,往来不便。愿借宿驿舍!” 小四也道:“吾亦愿借宿驿舍!” 粟兄道:“吾道虽远,奈何妻儿倚门,是必归也。” 郑安平道:“如此,吾四人昼间齐聚,夜来犬兄与四兄巡守,吾二人归家。” 商议方毕,便闻门外喧闹之声。出门相望,远处尘烟滚滚。郑安平道:“是必武卒归也。且备水盏。” 四人赶紧行动起来。三人取了一布蒙在一只瓦罐上,便从沟中舀水,用布滤清。小四拿出十来只盏来,拉过一只案,把盏放在案上。武卒开过时,有口渴的便过来自行取水喝。四名驿卒轮着滤水、看守,路过的武卒不管有没有过来饮水,也都对他们欢呼致意。一万多武卒开过,几乎一整天,四名驿卒都在滤水中渡过。虽然劳累,但看到路过武卒的感谢,也觉得很值! 稍事休息,吃过晚饭,郑安平和粟兄各自回家,犬兄和小四留守。 只过了两天,西门卫来使通知,旦日日出,即往西门尉府大聚。四名驿卒知道,封赏就下来了!眼中憋不住的兴奋。 次日,梁西驿的驿卒集体前往西门。点军毕,四人由西门卫带着,来到西门尉府前。有资格过来的都是卒伯以上的军官,只有四名驿卒是白身。等人到齐了,尉府仪门大开,当先出来的竟是一名瘦弱的公子和一名矍铄的老者。见西门尉府开了仪门,众人就知今天必有大事。见仪门中走出两人,西门的人大多不识,只有梁西驿的驿卒认得,这就是梁尉公子和其家老尉僚。西门的人虽然多不认识二人,但见仪门大型,西门尉恭敬地跟在两人的后面,也知道这二人身份高贵,紧张地交换着眼色。 西门尉府的家臣们随后跟出,分立在仪门两侧。众官礼毕,西门尉府的家老上前,高声道:“吾西门有梁西驿勇士者,出阵御敌,功勋彪然,大梁尉府新擢其功,赐以重爵。乃命公子伯机,亲执其命,至门宣之!” 众军官一齐敬礼道:“喏!” 西门老复道:“梁西驿卒西阶受命!” 梁西四驿卒从队列中走出,来到西阶下,一字排开。梁尉公子双后当胸,下了台阶,立于东阶,面向四人。阶上,尉僚打开简牍,取出一片,道:“梁西驿卒麻氏叔、郑氏安平、粟氏伯、犬氏伯、卒季,随营征伐,得二城,皆晋爵二级,赐一金,宅三间。众其勉之!” 四人听到“其勉之”三字时,都俯首道:“喏!” 然后又取出一片,道:“梁西驿卒麻氏叔、郑氏安平、粟氏伯、犬氏伯、卒季,于阵忘身,迭克顽奸,皆晋爵一级,赐一金,宅三间。麻氏身殒,其丧荣哉!余众其勉之!” 四人再俯首道:“喏!”与会众人皆惊叹起来,这四人出阵一次,各无伤损,皆连晋三级!直接从白衣升到伙长了。 尉僚又取出第三片牍,道:“梁西驿卒郑氏安平,大义忘身,建大功勋,晋爵二级,赐二金,宅五间。郑氏其勉之!” 听到“郑氏安平”四字,众人方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郑安平就是梁西驿卒,自己的属下。早知这样,何不提前巴结!虽然早就猜到郑安平要一步登天,但临到头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毕竟一下连升五级,跨过了卒伯,直接到了营司的位置,好多人努力一生,也不过如此,这心理落差也太大了! 郑安平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喏”! 仪门内,一名家臣捧出一案,有帛一领,书其功勋及封赏,金四枚,递与西门尉。西门尉下阶,送到梁尉公子手里,梁尉公子奉于郑安平,郑安平深拜承接。 西门尉复上台阶,从家臣手中依次接过粟兄、犬兄和小四的封赏,形制相同,只不过金只有三枚。三人也都深拜承接。 四人都接过几案,都转过来,置案于地,伏拜,郑安平道:“臣等虽薄尽其力,不敢受此深勋,愿以辞!” 梁尉公子道:“不许!” 郑安平再辞。梁尉公子再不许。郑安平三辞,梁尉公子道:“既三辞,可各取一金以为表记,他如议!”几名家臣下来,用帛包了一块金递上,其余的都给收走了。四人把这一块用帛包好的金子放入怀中,再拜称谢而起。 梁尉公子也伏拜下去,再拜而起。 尉僚道:“礼成!”三人进入仪门,众家臣跟着进入,仪门关闭。 在仪门关闭的一瞬间,众人一下把四人围上,纷纷拱手作礼致贺!四人一一作答。少时府门开启,西门老出来,道:“各营卒依例而行,不得差池!梁西驿四人暂居梁西驿,别有任用。其家宅、田亩、薪资等项,依例而行!” 郑安平道:“梁西驿当关本月分例,请令而行!” 西门老道:“容报!”转向进门,不久出来,手里捻着一支节符,道:“贵驿可自行关取!”西门老见再无别事,与众人作礼而辞。众人围着四人,便要到酒肆尽醉。四人不敢得罪,有意接纳,遂让请年长的营司带着,直往大梁城边最豪华的酒肆而来。郑安平将自己的金子压在柜内,让将好酒好肉只顾上。一直吃到食时将尽,才将这十几个人安抚好,一块金子已经花光。一众人等心满意足,抚着肚子,各自回营。众人走了,那三人要找郑安平算钱,郑安平摆摆手,拒绝了。 四人持了节符,齐往集市而来。凭着手中的节符,采购了粮秣酱醋梅盐等项,按律挂记,统一结账。又佣了三乘车,把东西运到梁西驿,指挥着车夫把东西抬进库里。一通忙完,已到午后。 闲暇下来,四人坐于院中闲谈。三人道:“此阵,郑兄先失其戟,复于四金中只得一金,所得亦复不用,所失最大。”小四道:“开穴之耒,亦从中出,而失于秦手。亦所失也!” 于是众人借着小四提及麻三,讨论起麻三的葬事。 第321章 管令 说到了麻三,粟兄道:“麻兄所遣长戟一柄,无人所承。郑兄恰失一戟,麻兄之戟,可与郑兄。” 郑安平道:“麻兄之戟,既无人承,可随葬于柩!” 粟兄道:“戟者,凶器也,非礼器,随葬恐于礼不合。” 粟兄这么一说,郑安平也含糊了。小四道:“粟兄所言是也。凶器不宜入葬,恐伤后人。依弟之见,麻兄长短戟各一,戈、矛共四,吾兄弟分之;所遗甲三,三兄佩之;弩一与弟。是散麻兄之福也。” 粟兄眼前一亮,道:“四兄所言是也。然吾四人既得麻兄之福,当与之祥礼之器。麻兄晋三爵,位在下士,当得一鼎一簋,罐、壶、碗盏诸器,亦当备也。” 小四道:“然也,然也!麻兄既为下士,其哀荣焉。吾等正当于城中,访得明器,以士礼葬之!” 犬兄拍了小四一巴掌,道:“胡言乱语!吾等孰知士丧礼乎?吾观城中高门,其葬也,仪仗重重,今可办焉?依吾之见,不必依礼,但尽吾心可也。” 郑安平道:“犬兄之言是也。麻兄虽晋下士,犹吾兄弟,但尽心可也。然其哀荣,亦不可少。麻兄所得钱帛,尽以用之;吾人既得麻兄之物,当以其值以为用。或多或少,以尽其力。礼器固尔,佣舟礼赞之费,亦当计之。” 小四道:“钱帛之用,前已济巫者。稍增其值,或为礼赞。“ 郑安平道:”神鬼之事,非巫不知。其葬,犹当得其巫也!魂灵不安,其罪非小,遗祸于后!“ 粟兄道:”如此,犹需郑兄再请巫者,以为其导!“ 郑安平道:”其钱帛者,吾当携归!“ 粟兄从怀中掏出那块赏金,道:”此金留于兄处,一应所需,尽从此出,若不敷用,可再增之。“犬兄和小四也都把自己的赏金掏出来,交给郑安平。郑安平道:”不需许多,暂借籍粟兄一金为用,或余或缺,吾四人均分!“ 大家说定,郑安平怀了金,先回家中。于途拜见里长,说明仍当请巫师之事。里长道:”好道公子得知!巫师自归以来,高热不退,胡言乱语,——故征伐未出,于家卧病。战之毕也,其疾稍瘥。适抱病来访,言为麻兄所祟,当禳之。吾正欲访公子,幸得公子来访。“ 郑安平道:”却为何事,如何禳之?“ 里长道:”巫者忏曰,不知麻兄乃神明下世,意怀贪婪,为麻兄所祟。惟当至心为麻兄丧葬,乃得解也!愿公子知之!“ 郑安平道:”正要往请,岂不两善!“ 里长道:”然也,然也!微贱于中说合,公子勿怪前愆,允其赎过,则幸甚!“ 郑安平道:”微贱岂敢!”于是从怀中掏出钱帛,道:“点穴之资,谨以奉上。复有余酬,容当后效!“ 里长取了钱帛,道:”尽在微贱身上。“ 郑安平礼辞出来,回到家中,将今日所封一一告知张禄。张禄很感兴趣,一一问起细节,郑安平皆耐心回忆作答。郑安平掏出自己的那块功劳帛,张禄就着残阳余晖,认真地看了,嘱郑安平收好,来日回家,光宗耀祖。问起所职,郑安平答,仍在驿中,数日后乃知所迁。张禄笑道:”以一上士为驿卒,是驿何其尊贵也!“ 复又说到麻三的葬礼,麻三原说以士礼葬之,由信陵君出钱,置了棺椁及帛衣。今既得爵下士,亦当随葬鼎簋等物,惟不知礼。张禄道:”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郑安平道:”丧也,鬼神之事,非巫者难知也。故咨之以巫!但有所需,必以备,以得其安也。“ 张禄道:”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但得其哀,则礼在其中矣!何必得巫而后已!“ 郑安平道:”先生儒者也,怀浩然之气,非吾等下愚所能匹也。愿从其巫!“ 张禄道:”从其巫而致其哀,亦合于礼也!“ 郑安平最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问道:”论功封赏,奈何以梁尉公子及以尉老亲至?“ 张禄道:”公子真天纵也!常人所不能及。以理论之,三子之封皆下士,西门尉宣之可也。惟公子之封乃至上士,当以大梁尉宣之!故以梁尉公子至西门尉府而赏之,于礼而当!“ 郑安平道:”若但此者,是无可虑也!“ 张禄道:”公子所虑者何也?“ 郑安平道:”未得其实,惟觉有异!“ 张禄道:”容吾再思之!“ 论说之间,里长在门外报道:”巫师愿访!“ 郑安平从厢房出来,见里长站在门前,门后猥琐地跟着巫师,形容憔悴,面色无华。郑安平立即迎上来,接到堂上坐下。自往厨下搬来一盏果品,奉于二人面前。 巫师神情委顿,有气无力道:”微庶幸得公子所任,为麻兄点阴宅。微庶以贪故,妄陈所需,致有此殃,病祟几死!其未死者,盖待罪也!故特请公子,允微庶再赞其礼,断不敢虚妄,但以其实!“ 郑安平道:”巫既愿尽力,麻兄必无罪也。惟麻兄以功,晋爵三级,位居下士,其礼或有不同,愿巫再卜重思之!“ 里长听说麻三竟晋三爵,感兴趣道:”麻兄所居何爵?“ 郑安平道:”麻兄本有一爵,复晋三爵,乃四爵也。“ 里长道:”其余诸人各得何位?“ 郑安平道:”余三子者,皆得三爵,微庶蒙额外加恩,得五爵!“ 里长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道:”五爵!宁无得上士耶?公子一出,而得五爵,闻所未闻,真神明也!“于是转向巫师道:”非独麻兄也,郑兄亦神明,不可诬也!“ 巫师也伏地道:”微庶死罪,愿公子宥之。“ 郑安平从怀中掏出一金,道:”前蒙巫点穴,钱帛请里长转呈。请复有变,仍请尽心!但有所需,可于此支之。“ 巫师道:”微庶岂敢!得公子之厚赐!“ 郑安平道:”麻兄已得下士,位居四爵,福贵之重,惟当再论!愿巫勿辞其劳,一一卜之妥当,所托得人,必令魂灵得安,生人得福!“ 巫师咬咬牙,伏拜道:”公子既言如此,微庶不敢辞,但尽其心,以为报效!“ 郑安平道:”如此,蒙恩多矣!“ 事已谈妥,约定时间,两人辞去,郑安平送出门外。远远还能听到里长半利诱半威胁道:“予一金……乃上士也……有益多矣……慎勿违也” 次日,里长主动把车套好,送过来,道:“已与巫师议妥,佣车十日,只在一金之数。” 郑安平道了谢,接过车,到里口接了巫师,直往梁西驿而来。 巫师这次再没有半点倨傲之色,恭恭敬敬地依法祭拜、起科、占卜。然后道:“所点之穴依然无差,惟葬仪有别。诸君勿劳,一应所用,都在微庶身上。必令葬仪风光、体面,人神两安!”四人皆道:“有劳巫者!”约好两天后是吉日,共赴邙山继续开穴,郑安平再把他送回去。 两天后,还是一蓬舟,除了郑安平四人外,还加了三个短褐,各带土具、瓦罐,想是协助开穴的。四人道了劳,那三人连称不敢。 舟复行至邙山脚下,一行人弃舟登岸,来到前些天挖了一半的墓穴前。土已经干了,边缘开始塌陷。那三人看来是经常为人开穴,连工具都不一样,不是农家常用的木耒,而是铁锸。他们用水浇了地,一层层起土。四名驿卒轮番到山下河里运水上山。——他们心有余悸,还专门静悄悄地爬上山梁,仔细观察那边的确没有伏兵,倒有数不清的坟茔。——上次他们见到秦军时,这些坟茔好像没有这么瞩目! 三人活又熟练,工具又好,加上四人连续不断地供水浇地,太阳西斜时,一座一人多深,三级台阶的大墓就挖好了。 一行人收拾好工具,一齐上舟回大梁。郑安平等先行归家,巫者和三名短褐一起进了一间小酒肆。 郑安平将三人带回家中,炊粥款待。正啜之间,忽后门外有人道:“郑安平公子居此乎?”郑安平连忙跑过来,却是仲岳先生立在门边。郑安平连忙开门迎入,高声道:“仲岳先生何以至此!奈何行至荒野之中!” 仲岳先生道:“非敢孟浪,实有事请教!”言说间便来到前面,那三人都跪起相迎,张禄则已经回到他的厢房中。 仲岳先生道:“众义士皆在,如此甚好!微庶有言,愿诸君细听!” 众人皆道:“愿闻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君上出阵,于长城之外降一小邑,诸君皆知!此小邑百余户,王皆封于君上,并长城之外五十里,以广君封。其地,故管国也,故名管邑。依例,当以一上士为令,下士为尉,其余吏士,皆任君意。郑公子初晋上士,未得其司,敢请公子屈为管令,公子岂有意乎?” 郑安平不想天上掉下如此大的馅饼,当即想都不想,就地伏拜道:“臣蒙君上洪恩,敢不以死报!” 第322章 管邑之策 一天黄昏,仲岳先生突然来访郑安平,告诉他那座迫令投降的小邑已经被魏王加封给信陵君,并以周围五十里地,合为管邑。管邑虽为信陵君的封地,但依律,此地的令、尉仍要由魏王任命,只不过信陵君有推荐权。信陵君想到了郑安平,刚晋了五爵,位列上士,正好可以为管令;其他三人也晋了三爵,可以一人为尉,遂命仲岳先生前来,预为探听他们的心意。郑安平见要封他为县令,大喜过望,爬到地上就磕头,应承了下来。 其他三人也伏拜谢恩,皆称愿意。仲岳先生道:“管尉但得一人!” 小四道:“愿得他司,虽微亦可!”其他两人也皆道:“吾等皆愿奉君上于管!” 仲岳先生笑了,道:“众义士忠义无双,君上尽知。管邑新设,所缺正多,待吾报于君上……” 三人皆道:“先生辛劳!” 仲岳先生勉励了众人,道:“微庶所行成功,皆诸君所赐也。”告辞,从后门走了。郑安平问他,为什么不走前门,仲岳先生道:“君上诸门下,所居城南,穿田过野,倒还便宜。” 郑安平回来后,发现这三人都已经兴奋得要发疯了,不住地道:“吾四人可勿分离”“盖得长随君上”“一令、一尉……”见郑安平回来,立即跑上来,把他围住,道:“管大夫定得收容吾等!” 郑安平还持得冷静,道:“吾等且议邑中尚有何职?” 说到正事,大家也安静下来,粟兄道:“管邑只百户,但得一卒伯,二人为伙长,何如?” 犬兄和小四都道:“郑兄为管令,粟兄为管尉,吾二人为伙长,足矣,足矣!若复得他,吾其难能也!” 郑安平道:“其邑百户,若得其卒,彼皆旧识,吾尽不识,奈何?” 粟兄道:“其始也,但得十卒若五卒,择其精华,晓以利害,劝以赏罚,以为精兵。稍稍加之。其老者敬之,其弱小者恤之,必无他也。” 张禄不知什么时候从厢房出来了,在旁边补充道:“封地五十里,田四五十顷,耕之必得五千户,而况其他,故必募民而后可。当薄赋敛,以召其民以庶之。” 郑安平道:““既庶矣,又何加焉?” 张禄曰:“子曰,富之。既富矣,又当教之。” 小四道:“先生之言何其迂哉!得其民也,便当富之,便当教之,何必先庶而后富,先富而后教!” 张禄道:“圣人之言故有其次第也。民不庶则不富,理也!不富,则尽力于南亩以为温饱,必不致力于学也!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之谓也。” 众人虽听不大懂张禄说些什么,但也知道是治国之道,皆道:“郑兄得任管令,先生所学必有所益也。” 次日,郑安平就得到通知,到魏相府接受任命。粟兄也得到通知,到大梁尉府接受任命。 经过一番例行的程序,郑安平和粟兄被正式任命为管令和管尉。由于粟兄没有名字,难以称呼,征得粟兄同意,府里的司史决定以粟为名,以管为氏,称为管伯粟,平时不称氏,单叫名时,大家都知道是谁。 剩下二人陪着他们两处跑,见粟兄被改了名,还老大不愿意,道:“莫不成,尔后得呼管兄?” 郑安平道:“官呼为管尉,内称为粟尉……” 管伯粟道:“若吾等兄弟,仍呼粟兄亦可!” 二人道:“郑兄也不可呼,需呼为郑令,不中听,不中听……” 郑安平道:“呼吾为郑令,直封到郑矣!当呼管令,内呼为安令!” 小四道:“何以为官后,所呼皆不类!” 郑安平道:“汝若为官,亦尔!” 小四道:“吾等且为何职?” 郑安平道:“邑中余职,当为君上所命。吾等且归而待之也。” 等到他们在大梁城转了这一大圈,回到家中时,已到了晚餐时间。将节符及铜印给张禄看了,吃过晚餐。张禄让四人即往仲岳先生处报知。四人道:“何不俟之以旦日?” 张禄道:“管邑,边邑也。必得君上之助,乃有可为。故需早定其计。” 于是四人依嘱往城南而来。找到当地人打听到仲岳先生的住处,四人齐在宅外,郑安平高声报道:“管令郑氏安平谨见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听到是郑安平至,连忙出来迎到堂上。叙礼毕。郑安平和管伯粟取出自己的节符印章,皆道:“承先生相荐,微庶等所封已宣!然德鲜才薄,必也得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了贺,道:“二子皆忠义也,勇力胆所皆豪。而管邑,危邑也,必得勇士而守之。是君上之所望于诸君也。” 郑安平代表众人道:“吾等皆愿效死命!” 仲岳先生道:“管地当诸国之冲,位长城之外,与圃田为保。然只百户。若需自保,子以为如何?” 郑安平道:“必也固城池,设守备,明旗鼓,而为御也。” 仲岳先生道:“子之言,乃其常也。然管只百户,若以百千人守之,粮秣难继,何以能持?故需公子谋其长远者也。” 郑安平眼前一亮,道:“若谋其长远,不过庶之、富之、教之三策也。” 仲岳先生大喜,道:“公子之言善矣哉!愿闻其详。” 郑安平道:“所谓庶之也,未若薄赋敛也;庶而富之,未若商也;富而教之,未若详序也。” 仲岳先生道:“诚所谓也。富之、教之,但其后也,庶之奈何?” 郑安平道:“吾等四人,皆薄有赋田,足资衣食。君上之赋什一,愿以半之,则岁得百石,可以为资,以募民也。民得生养,不过十年,必能繁庶。未得民时,其野可畜牛犊羊羔,猪崽鸡娃。树之以桑麻,植之以桃李,十年树之,亦得小补也。” 仲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郑公子真经济之才也,岂独勇士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可得成乎?” 郑安平道:“必也不负君上之望。” 仲岳先生道:“公子此来,必有求于君上!” 郑安平道:“微庶等四人,皆武夫也,难为于政,更无数术、书记之才,愿君上荐之,必谨奉!” 仲岳先生道:“曹包先生,公子其志之?” 郑安平想了一下,道:“敢同往麻邑者乎?似与唐叔等近。” 仲岳先生道:“然也。曹叔、吕氏伯仲皆投君上之门,吕氏,故商也,自当处商贾之处,而曹叔,有武力,善文,与公子旧识,愿以相助。” 郑安平道:“管邑虽小,实当魏西边之冲,干系非浅,君上必有其余!” 仲岳先生道:“百夫之邑,小里也。平年岁贡千五百石,可供十人;极俭不过廿人。而况半之。子等四人,连曹叔五人,乃其数也。或人丁庶繁,再行添补。” 郑安平想了想,道:“微庶有赋田,足资其身。愿再请一人,以微庶之资供之。” 管伯粟也道:“微庶之资,亦愿捐出,以供一人。” 仲岳先生制止道:“纵有其资,何处安身?” 郑安平道:“微庶四人,皆赐宅三五间,若蒙先生不弃,暂以栖身。” 仲岳先生道:“非是君上生彼此之想。凡事皆有定例,不可违也。公子等五人,年禄薪资,一取于公帑,若得他人,公子自资之,君上无预焉!” 郑安平小心地问道:“微庶等得见于君上否?” 仲岳先生笑了,道:“必也其见也!公子但预为筹谋,凡有所需,尽可相告。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何时得见?” 仲岳先生道:“事在其缓,公子何急?” 郑安平道:“非敢急也。管,四战之冲,若为人据,必难为也。故必以速!” 仲岳先生听到这句话,也起了警惕,道:“此何人告公子?” 郑安平道:“家下旧臣,年迈不堪。家道中落,无处谋生,乃投敝处,以尽余年。” 仲岳先生道:“公子之家,旧必有故!” 郑安平道:“此非臣所能知也。” 仲岳先生道:“或可语与贵价?” 郑安平道:“老病喘息,恐失敬于先生。” 仲岳先生也不勉强,道:“此言甚当。吾当言于君上。公子且归,早晚必有召见。” 郑安平等仔细询问了拜见的礼仪,才告辞而出。当夜不敢回家,尽宿于郑安平的宅中。郑安平则宿于厢房中,向张禄介绍了与仲岳先生见面的详情,与张禄仔细讨论管邑管理的种种细节。 次日,仲岳先生驱车来请四人。四人整束好妆容,共执一腊雁,登车而去。 仲岳先生与郑安平同车,边走边道:“吾已将公子之言相告君上。君上言下大悟,深感公子所思缜密,急欲与公子共议。公子其有腹案?” 郑安平道:“微贱武卒也,焉得有谋,惟愿承先生之教,得免其过矣!愿先生等皆得惠教,勿以微庶等愚鲁而弃之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与诸先生计议一夜,必有所托!” 郑安平道:“敢不竭尽心力,以报君上!” 第323章 访夷门卫 马车驶进大梁,到大梁门附近一拐弯,就进入南城;再一拐,便到了魏公子府。远远看见张辄站在门前等候。 四人下了马车,车迅速被家臣接过。张辄见他们过来,早已降阶相迎,将他们揖让入门。进了门,转过箫墙,信陵君已经在不远处迎候,身后站着好几名先生,郭先生、靳先生、曹先生和曹包都在其中。信陵君抢上前来礼道:“郑公子初临,甚慰孤心!” 四人按照昨天和仲岳先生商量的礼仪,奉上大雁,伏拜于地,道:“臣等谨奉挚,拜于魏公子信陵君前。臣等蒙君上之恩,得奉席下,必当竭力,以图报效!” 信陵君也伏拜于地,道:“无忌寡德,敢得诸义士之献,愿以辞!” 四人道:“臣等皆慕君上忠义,德被四海,不敢或忘。谨以投效,愿勿辞!” 信陵君道:“得义士投效,孤何德以当之!愿勤匡孤之过,补孤之陋,非为一身,但全社稷!” 四人皆道:“谨诺!” 对拜一礼,五人站起,再对诸先生见礼。礼毕,一起上堂。信陵君坐在中间,门客们坐于主座,郑安平等四人坐在客座。 信陵君道:“四子镇于管,虽为孤之封邑,实当魏之门户。必有以教我!” 郑安平道:“非敢言教,但有所疑,愿君上及诸先生解惑。” 信陵君道:“公子且言!” 郑安平道:“管邑当魏之门户,户不过百,当以守御为先,当以富庶为先?” 信陵君道:“民者,国之本也,无民则无地。故当以富庶为先。吴子曰:‘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陈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愿子行之。” 郑安平道:“谨诺!管邑之民皆化外也,当以刑威之,当以德怀之?” 信陵君道:“怀德为先,刑威则次之。” 郑安平道:“谨诺!化外之地,设有盗贼,当何以御?” 信陵君道:“尽付于民!” 郑安平道:“设有强敌至,当何以御之?” 信陵君道:“长城、圃田以为助也。” 郑安平道:“守御之策,愿诸先生计之,臣等行之!” 信陵君道:“靳先生可为公子一谋!” 靳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走到信陵君座前打开,其余诸人稍稍围过来。靳先生道:“管邑小城,当长城外三十里,方则里许,有户百余。四野之田,不过四五百亩,民皆力商,智狡而性惰,非编户力田者可比。其外十里有废城,乃故管国也。城垣废颓,荒草丛生,野兽出没,盗贼啸聚。两城之间方十里,地平无陂,惟荒草温野,怪石嶙峋,然沟壑纵横,土肥水丰,实良田也。自小邑至长城,方三十里,当大道也。植以桃李、松枣之属,必有其宜。管国废城,其地被河而阻,形势甚优,诚立国之基也。公子其在意焉!” 郑安平拱手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当铭肺腑。以先生计之,复废城,其费几何?” 靳先生道:“废城虽小,亦千人守也!今只百人,守之不固,故勿复之。” 郑安平道:“先生之计诚有以也。然吾之所虑,其邑粮秣不继,若无城旦之劳,土木之役,恐难为命。此冬春之时,当兴土木。开田之后,犹需力农。故愿先生计之,城旦之役,年费几何。” 信陵君道:“公子之计是也,孤虑所失。此当熟筹,未可孟浪。公子其待之。” 郑安平道:“百户百丁,皆在军中,何等而归?” 信陵君道:“民军之遣也,此军非魏民,不在遣中;非武卒也,不归大梁。乃使暂居囿中。” 郑安平道:“既为魏民,复不可缓,当即遣之。” 信陵君道:“诚如公子之言也。然其民狡黠,素无王化,恐难服之。” 郑安平道:“君上仁义布于四方,天下英雄且尽归之,乡野之民何难哉!” 信陵君道:“公子其有策乎?” 郑安平道:“曹叔久在草莽,必得其计!” 信陵君道:“公子诚智士也,岂独勇士哉!” 曹包见郑安平点到自己,也只得站出来,道:“夫草莽者,皆附于英雄,听于长老。臣往言于长老,告以归魏,长老应喏,惟言邑中粮少,当比救灾之例援之。” 信陵君道:“比救灾之例……是得其口粮与粮种……” 郑安平道:“君上可勿计口而济,但计亩而济可也。管中野大亩少,须拓荒开亩。得亩一,则为一亩之种;得亩百,则为百亩之种,则人人奋力矣!口粮之例亦类,有一日之役,则有一日之食。” 信陵君道:“若济之,得粮几何?” 仲岳先生很快答道:“户年九十石,百户九千,种亦在其中也。” 信陵君道:“九千石,约六十金。他者几何?” 仲岳先生道:“牛马车乘、耒耜铫锸、布帛丝麻……不一而足。” 郑安平打断道:“先生所言差矣!一邑之田,当养一邑之众,焉得汲汲他求。但得君上一年之助,免三年之赋,管邑必富且庶也。” 信陵君道:“公子此言,出自金口,必有其信!孤其待之!”突然话锋一转,道:“公子其婚配否?” 郑安平不知究里,答道:“未也!” 信陵君道:“子曰,三十而立。孤有一妾,公子其知之,愿与公子执帚奉席,公子其纳乎。薄有妆奁,自当奉上!” 郑安平满脸通红,道:“臣家贫寒,焉能枉屈贵人!况臣无聘……” 仲岳先生道:“君上非嫁女也,乃赠之妾,公子其纳之。聘礼之属,但以管邑为之!”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甚合吾意。若得公子三年之期,其言信,其行果,复当厚谢,岂区区一妾耳!复有小僮,其性甚慧,愿公子善加调教,必有后用。” 郑安平依希猜到是谁,心里有些失落,但也不敢推辞,只得再拜道:“臣必竭心尽力,以报君恩!” 随后信陵君扯起了闲话,郑安平情知谒见结束,急忙辞出。信陵君还要派车送,四人固辞,道:“臣等久未归家,今得其便,当归家探视。” 信陵君道:“自今而后,诸子高大其门矣!” 四人辞出后,约好次日在驿中相会,即各自回家了。 郑安平回到家中,已是午时末。见了张禄,把与信陵君相会的事详述一遍,张禄道:“信陵君遣曹叔相助,复嫁小邑之女,是相助也。是二人必有大用,不可忽也。” 郑安平道:“先生其言先复废城以为根本,惟靳先生言废城复之不便,当暂后,奈何?” 张禄沉思一阵道:“信陵君所谋深远,公子恐其劳矣!何者?废城之不建也,府之不复也,公子其往来百里而治之?” 郑安平道:“君上其遣曹叔相助,曹叔其有所依?” 张禄道:“曹叔,出于草莽,四海皆兄弟也。公子其能乎?” 郑安平道:“若得小奴者,岂非得所依乎!” 张禄道:“如此,深劳公子!”沉思片刻,道:“愿公子往见夷门卫,告以守管邑之事,夷门卫或有所助!” 郑安平诧异道:“夷门卫,或有所助?” 张禄道:“公子救臣者,得无夷门卫乎?既托公子救臣,焉得不助公子。” 郑安平知道其中有些门道,遂问道:“吾当何以往见?” 张禄道:“公子可变服而往,但言张禄所托,夷门卫必纳之!” 郑安平依言换了武卒装束,只披一甲,不携弩和戟,再次进了城,往东北而来。走过集市前面的一条横街,忽见车右先生从夷门卫所出来,慌慌张张地匆匆而过。现在正是日昳,集市正火爆之时,进出集市的人很多,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注意到他。郑安平一边疑惑着车右先生来说什么,一边走到夷门卫所的门口敲门。有人开了门,见是武卒,便让进来,问道:“兄弟公干,私情?” 郑安平道:“弟郑氏安平,奉张兄之命,拜夷门卫侯兄!” 这人听闻,连忙道:“吾往报之,兄其候。” 郑安平道了劳,那人去了。这时一个青年人过来问道:“可是郑兄来此?” 郑安平一看,原来是陈四,他们在启封见过面,后来跟着车队一路到见到信陵君才分开,虽然未曾多言,但相互都还记得。郑安平即道:“敢是陈四兄!” 两人见过礼,陈四道:“郑兄此来何干?” 郑安平道:“特来拜见侯兄!闻陈四兄亦至华阳,却未得见。” 陈四道:“但随魏公子门下郭先生四出探查地势,每日均绘图册,食宿皆减,焉论其他!” 那个开门的领着侯嬴过来,侯嬴见陈四与郑安平谈得热乎,便问:“陈兄亦识得郑兄乎?” 两人皆道:“乃于启封相识。” 侯嬴道:“非只此也,汝二人亦识得张先生,可谓幸也。郑兄请往堂上!” 郑安平向二人告辞,随侯嬴上了堂,对面坐下。侯嬴道:“闻郑兄连晋五爵,实乃可贺。如吾者,才一爵也。” 郑安平道:“若非兄深自潜隐,功名可俯拾耳!” 第324章 垂手执政 郑安平被信陵君拜为管令,但管民初归魏化,恐其难服,张禄乃让郑安平潜往夷门,找侯嬴帮助。 经过一番寒喧,郑安平直接了当地道:“弟为信陵君任为管令,梁西驿四众皆司于管。然管初归王化,恐有难服者,张先生命弟讨计于侯兄。” 听了郑安平的话,侯嬴来了兴趣,问道:“管邑位在城外,并非魏地,奈何以兄令之?” 郑安平道:“管邑虽非魏故地,信陵君引军降之,魏王以之增封于信陵君,未足怪也。” 侯嬴道:“管邑城不过里,非金汤之固;户不过百,非富庶之地。信陵君何封之?” 郑安平道:“管当魏西户,魏王以五十里封信陵君,未为小也。” 侯嬴道:“五十里?当大邑也。非数万户无能为也,非区区百户可以庶之,必以募民乃得。” 郑安平道:“兄言是也。信陵君以三年为期,必得五千户,良田数万顷,以为大城之坚也。” 侯嬴道:“五十里之城,但以三年为期,其志不在小。兄为管令,亦当达矣!” 郑安平道:“承兄吉言。弟但何为,得遂其志?” 侯嬴道:“兄其募民,往管拓荒,不亦便也!” 郑安平道:“管邑旧民奈何?” 侯嬴道:“任其生灭可也。” 郑安平道:“此非弟之志也。管民虽非王化,今魏虽夺其地,非弃其民也,而欲养之。愿兄其计养之之策。” 侯嬴道:“管民久未力田,今日一朝归于南亩,其势难能也。若以力服之,必生变故。未若服其心也。” 郑安平道:“正欲兄教弟以服心之道。” 侯嬴沉吟片刻,道:“信陵君于小邑外遇刺,兄其知之?” 郑安平道:“非独知之,且身临也。” 侯嬴恍然而悟道:“以身救信陵君者,其兄乎?故得身晋五爵!” 郑安平道:“血气之勇,未足道也。” 侯嬴拍膝而叹道:“他人或有为,兄,其难能也!” 郑安平惊道:“何谓也?” 侯嬴道:“此刺客者,乃小邑之民也,身丧兄手,其邑必欲得兄而后可,焉能服?” 郑安平道:“各为其主,有何怪焉!小邑与信陵君何恨,必欲刺之?刺之不已,而必复仇,乃迁怒于弟耶?” 侯嬴沉默下来,良久,道:“此非兄所能知也。” 郑安平也沉默下来,良久,道:“弟已诺于君上,必令管邑,纵身死,无可悔也。弟愿管邑之民,皆保首级,皆得安乐,家有余粮,人有余财。非敢夺之爱,而为己也!兄其谅弟之意,勉为计之!” 侯嬴沉思着道:“与兄同往者谁?” 郑安平道:“盖梁西驿四卒也。麻兄之逝也,以弟为长,不忍相离,故为一县。信陵君所托者,新晋曹包也。”忽然想到什么,道:“君上赐婚,其妾小奴,盖小邑城外倚门者也。” 侯嬴道:“曹包保人?” 郑安平道:“荥阳唐叔所属,随大梁尉来归者。” 侯嬴道:“小奴亦颇知信陵君乎?” 郑安平道:“小奴与信陵君于华阳也,居则同室,寢则同席,焉得不知?” 侯嬴道:“何为其难也!”稍想了想,道:“刺信陵君者,凡五子,皆出管邑有力之家。一击而败,五子惨死,此五家得无怨乎!以弟之计,兄其辞其司,而归于乡,得保首级可也。” 郑安平道:“既与侠士结怨,岂退隐所能解也!兄其明示解之之道,终不成怨怨相报乎!” 侯嬴道:“兄其访曹叔,或得其计?” 郑安平再问道:“弟之事,可言于小奴乎?” 侯嬴道:“兄但观其变可也。” 郑安平不得要领,只得告辞出来,迅速出了城,转向南城集贤庄方向,去访仲岳先生。 侯嬴等郑安平走后,叫来一人,道:“汝可往示管邑诸人,郑氏已迁管令。郑令在时,不得戮之,免全城遭屠!俟其迁也……”那人应喏而去。 侯嬴沉思良久,喟然而叹道:“世上难测妇人心也!” 郑安平找到聚贤庄,仲岳先生和曹先生皆不在家中,知道的人报道:“皆往公子府中议事,未归也。”郑安平见天色已晚,只得怏怏归家。 张禄见郑安平失意而归,问道:“侯兄何言?” 郑安平道:“侯兄曾无一言以助,但劝弟归隐,以保首级!” 张禄惊道:“是否何谓也?” 郑安平道:“帐中刺信陵君者,盖出于管邑也。此五子,皆出管邑有力之家,若为所知,定报怨也。” 张禄道:“是必所知也。行刺君侯,为人所救,刺客皆毁面自戗,早轰动一时。时人皆道,救君上者,必有后福。管邑咬牙切齿,必欲杀之而后快。今汝连晋五爵,闻所未闻,救君上者,必郑氏也。复令管邑,正鱼肉置砧也。” 郑安平道:“先生取笑!侯兄曾无一言以救,先生得无其策乎?” 张禄道:“侯兄以此机密事相告,犹未足耶?犹得何言以救之?” 郑安平恍然而悟道:“若吾未知其机,行事鲁莽,必遭其祸;若其知之……” 张禄道:“谨言慎行,必无灾祸!心无怨念,行之坦坦!” 郑安平道:“其必也报怨,奈何?” 张禄道:“以德感之,以力服之!彼也为其主,勿可报也;彼必报也,则必刑之!报之以直,勿以枉。” 郑安平道:“谨受教!侯兄令吾往拜曹叔,奈何?” 张禄道:“曹叔出身士家,久历草莽,访之必有益也。访之可也。” 郑安平道:“谨诺!吾当夜访之。” 郑安平正要出门,忽见仲岳先生领着曹包已经到了后门。郑安平急忙接入,进入正堂,两边坐下。仲岳先生道:“闻公子相召,特来领命!” 郑安平看了一眼仲岳先生,又看了一眼曹包,道:“臣初领一县,难以为继。况管邑不归王化,性猾难驯。仲岳先生素为智囊,曹叔久在草莽,必有以教我。” 曹包道:“今者已与君上议定,旦日便与公子往囿中,领回管民,送归邑中。乃申明公子管令之位,及余等职司。其宅……乃设于里中。” 郑安平看了一眼仲岳先生,道:“奈何设宅于里中?” 仲岳先生道:“管邑草创,多所缺陋,惟里中房舍尚完,可以宿之。” 郑安平道:“君上所主,臣不敢违。府库甲兵,门之所系,当何置之?” 仲岳先生道:“此容详察地理,以得其位。” 郑安平道:“敬喏!复言其次。” 曹包道:“十日后,正当月圆,君上当率诸臣与先生,狩于管,烧荒开地,并告祭也。” 郑安平道:“时仅十日,吾等当行何事?” 曹包道:“君之狩也,礼当备网罗,习阵战,备攻守。然管未归王化,诚难为也。君上乃命愿随者随之,愿观者观之。” 郑安平道:“君上于营中,遭贼所刺,其刺客或出管中,今刺客未明,君上若出,如之奈何?” 仲岳先生笑道:“公子此问,正中肯綮。刺客久不现身,实难察也。若君上现于野,宵小必聚,聚必有动,动则有迹,可以为也。” 郑安平道:“是故臣等必广播信陵君月中行狩,并烧荒开田,及以祭告诸事,引贼出动,然后毕之!” 仲岳先生道:“公子所言,得其大略也。” 郑安平看向曹包,道:“曹叔其有教乎?” 曹包道:“臣但从其计而已。” 郑安平道:“曹叔屡从君上,面授其计。臣位卑职轻,不得其闻。愿曹叔稍拨冗劳,勤加教训,勿使安平失其司也。” 仲岳先生道:“公子其令也,曹叔其丞也,有事服劳,其分也。” 郑安平道:“或可稍分曹叔之劳。” 仲岳先生道:“令者,天也。天明则日月不明。愿公子垂手而治可也。” 郑安平这下彻底明白了,管理管邑的工作完全由曹包代理,自己只是作为魏庭的官员,略作姿态,到时领钱。至于成败利钝,概与自己无关,也无需自己过问,自有信陵君的门客假曹包之手,一一办理妥帖。只自己空怀一腔热血,满心报效信陵君,也落得如此下场,不由心灰意冷。强压着心头的不快,郑安平道:“如此,偏劳曹叔!” 曹包道:“有事弟子服其劳,礼也。臣忝为管丞,事事躬亲,理所然也。公子贵人,焉得与小人同列!但坐而论道,垂手而治。若事不成,功不立,但治臣下之罪,以彰公子明德!” 一番话,说得郑安平无言以对。 仲岳先生道:“微庶亦讨得一喜。君上赐婚,便在祭告之后。君上加恩,赐吾以宾相之司,与公子共议时日。” 郑安平道:“寒门草舍,焉得入高门贵人。愿与臣时日,重整门楣,再备聘礼,乃行聘耳。” 仲岳先生见说,道:“公子之言是也,吾等虑事不周!公子其待之。敢问公子之宅,得之于大梁,置之于管邑,或重整门楣于乡里?” 郑安平道:“大梁,贵人之所居也,非臣起于微贱者之所居也。管邑虽所领,然路途遥远,力所不及。敢情重整乡里,再图其余。” 仲岳先生道:“公子此计,宜人宜己,公私两便。诚上策也。容吾等思之,以图效命。” 郑安平再三致意,二人辞去。 第325章 管邑之众 郑安平接受管令的任命,立志要作出一番事业,四处求教,到处铺垫。但最终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牌面人物,真正办事的,乃是刚刚投效信陵君不久的曹包。这令雄心勃勃的郑安平十分沮丧。 送走二人,郑安平来到厢房,把事情告诉了张禄。张禄似乎也有些受打击,但很快缓过劲来,道:“焉知非福也!公子坐领一邑,垂手而建功,此天与之福也。” 郑安平道:“丈夫处世,当建功立业,安得终老一生。今得其便,而失之交臂,能不恨之!” 张禄道:“公子若恨,是自绝于功名也。愿公子安之若素,有事必勤,有功则让,三年之后,必见其效。” 郑安平道:“先生何谓也?” 张禄道:“开疆拓土,功业之大者也。信陵君必也全力,曹叔亦非其任也。公子但于急其所急,需其所需,管邑之治可必,而公子必也左迁。” 郑安平道:“承先生之言。信陵君使吾为管令而不任之,是不信耶?是力不任耶?” 张禄道:“管令,其信陵君自任也。其吏皆其门下也。任公子为管令者,但依旧例耳。公子勿怪也。非独公子,其曹叔,乃至仲岳先生或张先生,亦皆佐之,非其令也。” 郑安平若有所思道:“先生于启封得见张辄。吾为管令,必依先生,宁勿为张氏所察也!先生之言是也,以管付于他人,焉知非福!” 张禄道:“信陵君赐婚,此节难过。吾若不出,必有所因。愿公子早计之。” 郑安平道:“但言病重可也。” 张禄道:“闻仲岳先生深通医术。但言病重,恐难遮掩。” 郑安平道:“先生何所计也?” 张禄道:“彷徨无计!” 郑安平安慰道:“临事必有其机!” 张禄道:“公子之言是也。”然后转换了话题,道:“公子正待访曹包,忽曹包来访,公子何言?” 郑安平道:“曹氏与仲岳先生须臾不离,吾不敢言,恐泄侯兄。” 张禄道:“公子之虑是也。” 次日,郑安平结束整齐,按时到达梁西驿。少时,张辄驭车带着曹包也到了。郑安平很客气地将他们迎入大堂,请教自己及其他三人要做的事。张辄道:“但立于台前,与诸人会面。他者勿劳也。” 又过了不多久,粟兄、犬兄和小四也到了。他们都认识张辄,却不太认识曹包。郑安平介绍道:“曹包先生,信陵君门下,见为管丞。”于是大家过来见礼。 张辄道:“粟兄为管尉,臣已知也。未知二子何所任?” 郑安平道:“正无所计,愿先生计之。” 犬兄和小四道:“但得麾下为一小卒足矣。” 张辄道:“二子皆武卒,屈于里中为左右伙。” 二人道:“谨诺!” 张辄道:“犬兄与四兄何氏何名?” 二人道:“微庶之人,焉敢为氏。” 张辄道:“愿呼为左犬、右四可耶?” 二人道:“但凭先生。” 张辄遂将本次行动的完整流程一一告知,郑安平注意到,连曹包也听得十分认真,惟恐出错。 一应准备就绪,张辄驾车,邀郑安平为车左。郑安平谢道:“臣焉敢为车。” 张辄道:“公子以上士为县令,正当乘也。”于是郑安平上了车,但手上仍然执着长矛,而曹包仅仅跨了把短剑。虽然郑安平站在左边,倒似车右武士。其余三人只能各执长戟,在车后跟着。 一行人于午时到达囿中。囿中已经得到命令,将管邑的人都集中到城外的广场上。不多久,囿中守、尉领着张辄一行登上城楼。城外的管民在一声“拜”的喝令中,一一伏倒。 张辄从怀中掏出一卷简册,打开来,高声诵道:“咨尔管民,阴藏凶顽,图害王室,罪其在天!王降师,束手来降,于师勤勉,能尽其力。王体天好生之德,允尔归化,其功其罚,尔其知之,慎之勉之!” 下面一声喝令“谢恩!”城下众人皆伏三拜。 囿中守道:“汝其归化,当归汝乡。今有管邑令、尉,乃送汝归。” 郑安平等四人各佩绶带,执戟、矛,出现在大家面前。张辄带过车来,粟兄令管民按家族列阵,粗略地分成两伙,由犬兄和小四带着,就出发登上赴管邑的路。 这些管民在营中的地位比民军还低,冻饿之余,还要忍受无尽的白眼和侮辱,身体和心理都处于崩溃的边缘,须发凌乱,衣衫褴褛。他们相互搀扶着,扶着木棍,缓缓前行,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支军队,倒像是一群难民;而那些拿来当武器的木棍,更像是乞讨用的打狗棍。 这群身体状况极差的人,走走停停,晡时才走到长城边。郑安平建议,到长城驿站歇脚,旦日出城。张辄让曹包与城主商议。城主和几名兄弟商量了几句,同意了。于是郑安平先行出发,找到驿站,出示了自己的节符,说明自己是新设立的管邑令,统率管邑士卒百人从囿中归管,今夜在驿中歇脚。 驿吏捧出简册,记了士卒等名。按士一斗,卒半斗的分例,准备出六石粮食,安排了三个火堆,各备柴草。郑安平第一次在简册上郑重签上自己的姓名:管令郑安平。 一切准备好后,那群跟乞丐似的队伍也开过来了。来到驿站,见门前广场上已经准备好粟和薪,压抑不住的激动奔涌而出,一个人失声痛哭,哭声迅速传导开来。张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把手中的马交给驿卒,牵进去喂水草,自己过去安慰也在抽泣的城主。 两名伙长引领着各自的队伍在火堆边坐下,把手中木棍支在旁边。驿卒举火种点着。第三堆火是为长官准备的,这里的长官只有张辄等六人,张辄遂让曹包将各家家长都请到这一伙来,驿中值守的驿吏和驿卒也被请来同吃。 随着鼎中的水渐渐沸腾,粟米在鼎中上下翻滚,粟香充盈在广场上。 驿吏见这些人只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悄悄问郑安平道:“此皆尊驾之卒?奈何憔悴至此乎?” 郑安平道:“从军二月,身不暖席,食不经味,故若此也。” 驿吏表示钦佩道:“能从军二月,皆勇士也!” 两人说话声音虽小,座边之人亦可得闻,但面部皆为须发、尘土所覆盖,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在喝粥的过程中,除了驿吏小声和几位士子交谈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话,只是默默啜粥。喝得很快,三只鼎迅速见底。张辄这才对城主道:“城主可遣一心腹人,先往邑中告知,吾等旦日必至。” 城主当着张辄的面,叫来一名精瘦的青年和一名高大的青年,道:“汝等可忍乏,于闭城前速出城归家中,告知长老,吾等已归王化,王尽遣归家,旦日即至。汝等可将一应事等,细细告之,勿使久望!”两人道声“喏”,各执了木棍,走了。张辄默默地观察着城主的行为,并不出声。 待二人离开,张辄让驿卒领士卒入内休息,自己则领着一帮家长以及管邑的五名执司围坐在火堆前议事。 张辄道:“既归王化,自当力田。诸长者何意?” 城主道:“非是吾等不事力田,奈偏荒之处,野兽既多,复有盗贼。若力田,难自存也。但敝宅得种三五百亩,亦委之于天也。” 张辄道:“吾观城中存粮不少,是何得也?” 城主道:“是皆经商所得,于外购之。” 张辄道:“岁得粮几何?所费几何?” 城主道:“城中百余户,岁得粮万石,费三四十万钱。” 张辄道:“是城中所营多也。” 城主道:“四方行商坐贾,常于小邑中转,各家尽扫席而待之,以此为生。一日夜每得三四十钱,周流往返,所在多矣。” 张辄道:“城中逆旅之业,犹勿废也,但以老弱为之;壮者力田,勿得惰也。业农之余,坐贾行商,皆听便。” 郑安平听得心惊肉跳,一名客商一夜收三四十钱,一年下来岂不过万!那将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他恨不得自己也开一间逆旅,赚上一把。 城主道:“开荒力田,所费多而所得少,不若力商而税之,所得多也。” 张辄道:“民有恒产,其有恒心。钱财,身外之物,不若粮帛之养身也。一夫不耕则一户不得食,一妇不织则一户不得衣,纵有钱财,亦复何为?故夫必耕,妇必织,行有余力,然后为商可也。” 城主道:“其奈荒原何?” 张辄道:“君上体管民之困,十日之后,以祭礼之时,将狩于管,长者当择精壮从之。复于野烧荒为田,妇孺老弱皆与焉。” 城主大惊道:“十日以后?” 张辄道:“是腊月十五。月明之夜,君上与邑众举火而歌,聚众而饮,以彰天地祥和之气。” 城主道:“先生观吾邑众,力惫筋疲,难胜其力也。愿君上缓之!” 张辄道:“若误十日之会,月复明也,乃在上元;月复明也,乃在春日。是当三月后也。神明不祚也。” 第326章 管邑之怨 在管民归家途中,宿于长城驿。管邑之众久受冻馁,今猝得烟火,皆激动难忍。食毕,张辄向城主说起十日后月明之夜,信陵君要来管邑会祭,并行狩、烧荒。城主想要错后几天,张辄解释说,会祭必当月明之日,而接下来两个月明之日都不可行,就到了春耕时节了。城主听了解释,虽然无法反对,但仍然心事重重。 张辄安慰道:“但得精壮数人相从,余者在后呐喊、驱赶。有疾者可不出。” 城主只得道:“深感君上之恩!” 张辄道:“一应诸事,皆由令、丞等相告。今日劳累,可暂歇。旦日归城,还有路途!”把一应家长都还回院中安歇。自己与郑安平等五人同居一室,仔细商议了每日的工作进程才就寢。 次日晨起,驿站供应一顿早餐,队伍再度出发。可能是晚上休息得好;正规吃了两顿饭,虽然谈不上吃饱,但也依了定量;加之归家在即,众人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不少,行程也加快了。 列队出了长城,行出不远,小邑已经在望。再往前走,大量的老弱妇孺聚在路边,见队伍过来,一拥而上,瞬间就把队伍瓦解了。张辄和曹包牵着马车站在队列外面还好,在队列中行进的郑安平等四人,陷入众人的包围之中,挤得他们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冲出来,冠歪甲斜,幸亏把绶带和印放入怀中,否则早已不知挤到何处了。城主徒劳地喊着,让大家安静,哪里静得下来。 抽泣声出现,开始只是小声,然后迅速蔓延,最后整个野地哭声一片。张辄不敢再呆下去,对几人悄悄招了招手,上了车,迅速离开…… 城主虽然也在哭,但还是看到张辄离开,脸上若有所思。 进入长城后,张辄安排郑安平等四人就住于长城驿中,让他们密切关注小邑的情况。他和曹包上车急驰大梁。郑安平等四人自然感受到小邑管民的怨恨和怒气,这对他们今后的管理十分不利,心情都有些紧张。 小四很无助地问道:“奈何,奈何?军心涣散,士气不振,战之必败!” 粟兄道:“却也未必。妻久离夫,子久离父,父久离子,一朝相见,相拥痛哭,人之常也。是时也,最惧截之。若因其势而导之,非只无害,且有利也!” 犬兄道:“粟兄之言是也。吾等久历戎行,惊哗之变,在在不少。但主将安定,无不立平。” 粟兄道:“故其要也,在吾等镇静以定。吾等惊惶,则事愈贲也。” 郑安平道:“管邑难服,本在意中;久见而泣,亦为常情。此心难服,其意难平,要之亦不过以德怀之,以刑威之。信陵君,仁义者也,曹叔乃其所用,虽为丞,其实主事。吾四人虽众,无君上则无以立。愿以曹叔为主,而听之也。” 粟兄道:“郑兄乃管令也,曹叔不过管丞,何以加兄之上?” 郑安平道:“吾兄弟四者,皆武夫。治国者,武夫焉为?必也,纵无圣达,亦在贤能!其于吾何有哉?曹叔生于士家,起于草莽,文武皆备,正堪其任也。” 小四道:“吾等皆以郑兄为首,郑兄所教,自当会之。然上下之礼,不可废也。若曹叔敬兄如令,吾等自尊之为丞;若有失敬之处,吾等自投他处!” 犬兄道:“四兄之言,甚合吾意。但看曹叔如何,不可预为主也。” 粟兄道:“今者张先生虽临事无乱,然亦无策,中人之才也。曹叔一听于人,非断谋之人也。” 郑安平道:“粟兄之见,正中綮肯。曹叔纵愚,其君上及众先生何?其所筹策也,又岂吾四人所能及也?要之,领管邑者,君上也,非吾四者也。曹叔代君上而领管邑,听之则听君上也。今日之变,虽张先生亦乏其策;然其退也,必得良谋善助,而立其功也。非吾等所能及也。” 小四道:“兄之臣,亦善谋者也。若得其助,岂有他哉!” 郑安平心中一惊,道:“恐命不久矣,焉敢劳之!” 犬兄亦道:“此臣时瘥时病,何也?” 郑安平道:“老病久矣,又何问哉?然所历者多,偶咨之则有卓见。” 粟兄道:“今者当若何?” 郑安平道:“张先生既命吾等密探小邑,不可缓也。然亦不可近。可于城上观之。” 粟兄道:“诚所计也。从今至晨,吾四人各上城一时,不可稍懈。”于是排定了次序,依次上城观察一个时辰。郑安平先自上城。现在天色明亮,正好观察。 先向驭吏借了沙漏,以便计时。再与长城戍卫打通关节,允其上城楼观察,说明隔一时辰,换一人上楼接替。戍卫验过节符无差,又不用自己做什么,自然应喏。 郑安平上了城楼。长城是一道绵延的防线,防水防盗的作用多过作战,城墙并不太高,但城楼却建得尽可能高,以方便瞭望。郑安平登上望楼,向四周看去,城外的小邑尽在眼底。除了少数几处地形起伏造成的瞭望死角外,几乎一览无余。回望城内,一望无际的水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农家,圃田和仓城如同大门一样,矗立在水田之中。再远处,囿中城隐约可见。他想望向华阳方向,实在太远了,没有看到。 他静下心来看小城,野外聚集的人群正在往小城中走。一直在楼上瞭望的士卒告诉他,他们在野外聚集了好长时间,不久前才开始往回走。长长的队伍如同蚂蚁在爬,以慢得揪心的速度漫向小城。等他们接近小城时,换班的时间到了。来接他的是粟兄。郑安平向粟兄报告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小城管民在野外长久聚集后,向小城移动。粟兄望了望,道:“彼等入城矣!”郑安平见那只队伍好像停下来似的,一点点被小城吞噬。 郑安平下城离开,回到驿站。站了一个时辰,双腿有些酸软,也不便坐下,就和其他两人在院中打斗,直到犬兄道:“漏尽矣,吾当上城。”三人才罢了手。结束好服装,也不带器械,把漏翻转过来,便离开了。 少时粟兄来归,郑安平问道:“何得?” 粟兄答道:“无所得,但入城耳。” 郑安平道:“尽入之乎?” 粟兄道:“尽入之。” 郑安平道:“未知有少人通信,犬兄能见之否?” 粟兄道:“平旷野上,或得见也。若潜身隐形,其难矣。” 郑安平道:“若小城四出报之,必俟其夜,吾难知也。今夜无月,无可奈何。” 小四道:“目虽不见,耳却可闻。” 郑安平道:“耳闻能以几何?” 小四道:“三十里外,亦能闻也!” 粟兄不信,道:“入夜令其登城,且观所闻几何!” 三人正说道,驭吏过来道:”尊驾之炊何以为?“ 郑安平道:“已交晡时矣?!吾等四人愿求小鼎自炊之。”三人到前面,领了粟、盐、梅、果蔬等物,以及鼎、柴、碗盏等项,压了手印,回到院内,升火炊粥。 待粥成,已是换班之时,小四就要上去,两人劝他喝了粥再去,定然不肯,说回来再喝。于是二人只能等犬兄回来,三人一齐啜粥。 犬兄望见众人入城后,不断有人出城,四出樵采,“暗计之,乃十四人,皆归于城也。亦无外人与之交接。”看来观察要领掌握得很到位。 三人每人先啜了一碗粥,便停下不再喝。火也不灭,小小地燃着,保着鼎中的温度。郑安平道:“若小城夜来无他事,旦日亦恐无他变也。” 犬兄道:“但如兄所愿!” 粟兄道:“纵有其变,其变奈何?逐吾等出管邑?” 郑安平道:“是叛也,必遭族灭。” 犬兄道:“管邑近长城,必不敢反。但道路以目而已。” 郑安平道:“诚如兄言,其至也,不过道路以目而已,出言不逊犹未可也。” 犬兄道:“或有一二粗莽之人为之,必为人所詈,安之不难。” 郑安平道:“若为他人所预,则奈何?” 犬兄道:“若为贼人所预,则尤可畏也!其次则暗通韩人。其余诸国,则未其然也。” 郑安平道:“兄言是也。然其暗通贼人,所欲者何?暗通韩人,所欲者何?” 犬兄道:“通贼人与韩人者,皆欲得其利也。” 郑安平道:“利从何来?” 犬兄有些犹豫,道:“或其中有通贼……若通韩者……” 粟兄道:“若只三五人所为也,刑之何妨。况以一人之利,害一邑之众,杀一人而众皆服!” 郑安平也有些犹豫,道:“若一邑以通贼而得其利者……” 粟兄道:“昔者刺君上,其出管邑乎?宁管邑皆知,而有所隐?” 郑安平道:“君上,仁义者也,天下归之,奈何刺之?此必有人所以谋也。吾与小四之访麻邑也,夜宿管城,其夜甚不得安,人马鼎沸,车声辘辘,经夜不息。吾二人恐致灾祸,但自保,未得其实。” 第327章 夜守 张辄、郑安平一行将管邑之民送归管邑,管邑老弱妇孺群起而迎之十里以外,号泣之声遍野。张辄见势不妙,忙悄悄地带着几人驾车而去。郑安平等四人被留在长城驿,观察管邑动静,张辄和曹包则赶回大梁,显然是要和信陵君商议进一步行动。郑安平他们观察了三个时辰,只看到管邑中人回到城中,四出樵采,并无异样。 又轮到郑安平上城了。他结束好,上了城楼,小四正把两手放在耳朵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安平打了他一下,道:“果能闻乎?” 小四回头,见是郑安平,小声道:“嘘~!有人出城了!” 郑安平悄声问:“何往?” 小四拿手一指,道:“往南!” 郑安平顺着小四的手看去,天色昏暗,远处的景致笼罩在一片茫茫之中。但定睛看去,仿佛真有一个人影在天际边缓慢而行。 郑安平道:“依序吾当值也。汝且归,鼎中有粥,速啜之。” 小四放下手,搓了搓,道:“已四对矣。” 郑安平惊道:“四对?”拿手一指,问道:“彼处二人耶?” 小四道:“然也,汝只见一人?” 郑安平道:“微汝之言,一人吾尤不见。奈何二人!” 小四道:“汝既不闻,观之何用?” 郑安平道:“或有所得,亦未可知!” 小四搓着手,下城去了。 郑安平把两只手捏成一条缝,放在眼前,从小城开始,一寸一寸地地向南移动,果然清晰地在地平线上,发现了移动的黑影,盯着这黑影看了半饷,终于能发现这个黑影时分时合,的确是两个人。郑安平开始有些佩服小四了,凭耳朵竟然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上,听出是两个人来。 郑安平用这个方法,沿着地平线一寸寸移到两边尽头,没有新的发现。他放下手,歇了歇眼睛。旁边值夜的士卒过来搭话,道:“大夫寻小城乎?” 郑安平猛然觉得和经常上城巡哨的士卒聊聊,没准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便问道:“兄亦观小城乎?” 那名士卒道:“登城也,举目皆荒原,惟小城稍有人行。” 郑安平道:“吾观其城少力田者,其何所为生?” 那名士卒道:“致富以商,何赖力田!” 郑安平道:“何以为商?” 那名士卒道:“此城也,东出大梁,西至洛阳,南临于郑,过河则为邯郸,是诚天下之中也。其欲不富,其可得乎?” 郑安平道:“兄亦经商乎?” 士卒道:“长房有之,多所闻也,心甚慕之。惟难之行。” 郑安平道:“长房行商,颇往小城乎?” 士卒道:“焉得不往!四方商贾齐聚,买卖皆依之。” 郑安平道:“是时战乱,商贾难行矣!” 士卒道:“非也。若非闭城,商贾不休,非以战乱而稍息。闻得近日,商贾多办粮船。……不知欲何往。” 随着交谈的深入,天色越来越暗,郑安平已经对发现五里之外的人影不抱希望了,小城在暗夜中,黑黢黢地爬着,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突然,那名士卒道:“有人来矣!” 郑安平道:“天色甚暗,又无月光,兄其何知?” 士卒道:“大夫以月色之下易观,未知无月之夜之易也。何者?无月之夜,非独吾目难视,行人亦难视也,故非举火不行。而举火之间,其行藏必露也。” 郑安平再次向天际望去,连地平线也失去了踪迹,浑不知天尽何处,地起何方。一点光亮,在暗夜中显得十分醒目,虽然小,但却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无所遁形。 郑安平再次将双手捏着缝,贴在眼前,向那个方向瞧去,在指缝的参照下,可以依稀辨出,火光是向近处而来。郑安平十分兴奋,道:“兄之目力,亦超常人矣!” 士卒道:“多守其夜,故得之耳。非独吾也,凡吾兄弟皆能观之。” 郑安平道:“但有所见,愿兄教之。” 士卒道:“大夫欲观小城,他者亦欲观乎?” 郑安平道:“兄其观小城有异乎?” 士卒道:“未见也。” 郑安平道:“若小城无其异,兄见异者,可相告也,以消其夜。” 这士卒还真指出了好几处郑安平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枯草中藏着的兔子,伏在树上的夜枭……在昏暗的夜色下,一场场杀戮在无声地上演。 虽然在谈话,但郑安平一刻没有放弃那个小火光,他也忽视不了,因为在闲谈中,那道光越来越亮——虽然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亮点。 粟兄来接班了。郑安平把那个亮点指给粟兄看。粟兄表示看到了。粟兄说,已经净夜了,要郑安平办一个节符,否则夜里大家出不了驿舍,更谈不上值班了。郑安平答应了,还把粟兄介绍给那名士卒,并对粟兄介绍道:“此兄高才,目力过人。”士卒道:“不过多劳耳!” 郑安平下城后,来到卫所,办理了夜行的节符。城门卫恭维道:“但得武卒之服,谁敢问之!”郑安平笑道:“以备不测而已。” 出了卫所,回到驿舍,虽然路遇几次巡哨之人,果然见着武卒服装,也都不问而过。犬兄和小四黑灯瞎火的,早早地铺上草席,合衣而卧。郑安平进来,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就到厨下点了一支火把进来,这才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用草捆的火把没燃多久就熄了。郑安平把节符放在几案上,道:“街衢已净,出驿必执节符,乃得通行。”那两人答应着。 郑安平躺下,犬兄道:“兄其何见?” 郑安平道:“无所见也。但见四兄所见之人离城,复见人执火而至。是必往城内也。” 犬兄道:“夜行之人,得无作奸?” 郑安平道:“纵然作奸,如之奈何?但观之耳。” 犬兄道:“张先生嘱吾等密哨,半夜并无异样……” 郑安平道:“此半夜也,犹有半夜,岂保无事?勿得大意!” 犬兄道:“彼贵人也,拥裘向火,食肉饮酒。独得吾等,顶风冒寒,夜不得一眠!” 郑安平道:“彼贵人也,虽拥裘向火,食肉饮酒,亦不得一眠也。必也彻夜谋之,计之,筹之……何如吾等,但下值也,即高卧而眠。” 小四嗤笑道:“一枕犹无,何得高卧!” 郑安平道:“枕臂而卧,得无高卧乎?”众人皆笑。 郑安平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席上,虽然和同伴说笑着,心里却有了好大的起伏。那名士卒的话给了郑安平一个启示,如果区区一个里许的小邑,既乏武装,城矮沟浅,尚能云集四方客商,如果支着信陵君的名头,建起一座大城,拥有上千士卒,那岂不是比陶也不差?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只有一道鸿沟流过,如果能像济水那样能大舟,那就更加完美了。 “必也咨之以先生,乃定其策!”郑安平心中暗想。身边的兄弟虽然可以共生死,但显然不是经商的材料,但有用得着的地方,提点提点,也就是了。 他又想到小奴。信陵君赐婚给他,他却不知道要如果处置。自己在东鸿里的房子是按庶民的规格建的,没有起台,没有台阶。现在已有五爵,算是上士了,依礼可以把住宅的基座抬升到二尺高,设三级台阶。但想想夯筑二尺高的台基需要多少土和多少工,心里就打了退堂鼓。但如果迎娶新娘,却没有新房,也是一件憾事…… 小奴与自己曾有过肌肤之亲,她的那个小孩好像不好相与……信陵君说那小孩天资聪慧,要好好调教,怎么调教?长大了送到庠序也就是了。 如果要和小城里的人打交道,特别是想和城里的人做买卖,小奴能帮上忙吗?如果小奴能帮忙,那…… 还是要想办法把宅子整一整…… 郑安平心里胡思乱想着,渐渐进入梦乡。 夜间两次换班都惊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与上班的和下班的打了招呼,就又睡了。醒来后已是天明。他把小四接回来,自己也不再值守,就在驿舍把晚上看到的,听到的情况汇总到一起,简单一句话,并无异样。点火星自己熄灭了,不知道那人最终去了哪里,大家都猜,应该是在城中借宿了。城里外出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是连夜回来了,还是就留在外面过夜,也一无所知。就连耳朵特灵的小四,也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信息。郑安平决定就把知道的这些消息向张辄报告。 但今天过来的并不是张辄,而是靳先生。他和曹包一人一乘车,天未大亮就赶到驿舍,可见很早就从大梁出发了——甚至可能是叫开的城门。 四人将两位先生请入驿舍,自己到厨下领了粟、盐等物,开始做早餐。 靳先生介绍说,今天来,主要任务是巡探管邑的地形,以便规划国野分界。请四人相助,帮带来两乘车。车上还有一些应用之物,应是绘制图册之用。 郑安平报告了夜间观察的结果,靳先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繁衍地赞道:“诸子辛劳!” 第328章 张禄之助 吃过早餐,六人分乘两乘马车出了长城,往小城而来。按预定计划,两乘车先来到小城城下,于城门口扎下。郑安平执辔立于车上,靳先生和曹包一左一右在车下侍立,三名武卒执戟列于车后,带住另一乘车。虽只六人,却也显出不凡的气势。——这自然是经过一夜商量、编排的结果。 城中响起了梆子声。少时,城门大开,城主一家父子五口率先出来,曹包上前,将五人请到车的前面,面向城门而立。不多久,城里的人扶老携幼,也都出来了。 曹包让出城的人一一在城门前,面向战车坐下,靳先生在旁边询问这些家的情况,城主自然是有选择地进行了介绍。最后,城主道:“各户皆齐。” 曹包于是开始演讲道:“吾乃曹氏,名包,见为管丞。凭车而立者,乃管令,其后武卒,乃管尉与左右伙。今者与乡里相见,正有大事要与乡里商议。尔欲食肉否?”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三三两两地应道:“欲食!”“焉有不欲食肉者!”“焉有肉?” 曹包再次问道:“尔欲食肉否?” 这次大家听清了,齐道:“欲食!” 曹包道:“适闻乡里有言,焉有肉!”他拿手一指四面的荒野,道:“此荒野之中,野兽出没,焉得无肉!狩而食之,奈何?” 这次大家听得比较在意,声音也齐了,道:“喏!”“无罗网,无弓箭,何以狩?” 曹包道:“月明之日,公子备网罗,执弓箭,与众乡里群起而驱之,焚原而猎之,聚于野而共食之,可乎?” 这次是小孩子欢乐地叫道:“可!”马上被成人打了一巴掌。 曹包道:“焚原之后,乃是垦荒。是则有异也。王知管民多商,于力田则有所不逮,乃命管民:力田三年,不征田租,但取市租,百钱征二。民依其愿,力田者,左向;市商者,右向;或愿兼之者,正向。”结果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正向兼作,愿意单纯力田和单纯行商者只有寥寥几人。曹包叫来城主,让书写各户姓名。先是农户,然后的商户,最后是杂户。 郑安平等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就是要编户齐民了!但这一切全是曹包在经手,自己只能在一旁呆看。他有些佩服信陵君及其门客了,能想出这么一出高明的办法。 城主一家急忙跑回家,取出笔墨简牍,一一书写,曹包和靳先生在旁边看着。四名武卒就站在旁边,为他们站岗放哨。 也许是因为四名武卒的威慑力,这一过程秩序良好,丝毫不乱,众人依序一一过来,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拟从事的职业。靳先生特别叮嘱,一家父子可共用一牍;身高不满六尺的小孩并不登记。 一百多户登记了一百多块木牍,城主和他的四个儿子都会写字,但由于只有一支笔,所以只能轮流写。这一百多块木牍写完了,也已经到了午时。 曹包把写好的木牍收到一个皮囊中,束好,栓在自己腰间。复道:“政事已毕,或有讼诉、冤情及其余者,可出首告!”众人没有出声的。曹包于是道:“众乡里且归。吾等于城周巡探,或有余情,可出而告之。”众人回城,但并没有关闭城门。 六人复回到车上,选择了四周典型的标志物,划定了猎场的范围。由于小城人数不多,猎场不可太大;又由于这次打猎目的不在巡狩,而在烧荒垦田,所以选择的场所主要放在水草丰茂,便于耕种的地方,猎物多不多倒在其次。 在晨间的会议上,主动力田的人明显不多,那些选择“正向”,有多少是过了脑子,多少只是随大流,实在难说。因此被区分出来的农户和商户倒显得十分宝贵。郑安平也想得到一份名单,但曹包却在另一乘上,便对靳先生道:“此处无官司,听讼问政当以何为?” 靳先生道:“此君上之所忧也。新辟之土,专事不备,或有其难也。公子或当甘棠树下听讼也!”说到这儿,靳先生竟然唱起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其声清扬,传之遥远。 大约花了一个时辰,厘清了城周的地形和面积,决定了猎场以及打猎的方案,靳先生道:“诸子辛劳,可尽归国,姑俟猎日,再至可也。” 两乘车,带着六人返回大梁。郑安平四人一商量,既然还有几天空闲,索性就把麻三给安葬了。和靳先生确认了,告了假,靳先生道:“亡者为天,焉得不从!”应允下来。 今天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各自归家,来日到驿中商议麻三的葬礼。 郑安平回到家中,与张禄见过礼,两人一齐在院子里炊粥。郑安平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和张禄一起做饭、吃饭了。一边煮粥,郑安平一边说着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张禄也随口说出自己的看法。郑安平说到,管邑西接洛阳,东至大梁,南临郑国,北近邯郸,正天下之中也,管民单以接待四方客商就足以富足,如果自己在那里捞一把,没准也能积攒下万金。 张禄没有进行评论,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汝可经城主,与诸客商相会。以汝管令之身,必有所获!” 然后说到信陵君赐婚,自己应如何修整房宅。张禄忽然道:“若筑舍于管,何如?” 郑安平道:“前者仲岳先生下问,吾答以重广旧舍可也!奈何重筑舍于管?” 张禄道:“老臣老病,非可见于人也。若张辄先生至,如将奈何?”但以旧宅安老臣,公子自居新宅,既得气象一新,又避众人耳目!“ 郑安平道:”吾初令一邑,事皆艰难,正要先生提携指点,奈何相弃?“ 张禄道:”非相弃也。公子若思念老臣,但驱车而归,无不可也。或残体稍健,亦得追随公子左右。远离大梁,自然清静。“ 郑安平道:”吾正思若广吾宅,先生当何往,先生此计,是亦有得。“ 张禄道:”管邑并无官司,公子筑舍其间,是官司也。他人皆归,公子独留,任所随行,皆便宜。信陵君虽欲任曹叔,其可得哉!“ 郑安平道:”然吾当宅于何所?“ 张禄道:”管国旧都,城邑虽废,基础尚存,择其形势仿佛者,稍加修筑修葺即得,夯土筑基之劳可减,但立柱架梁而已。“ 郑安平道:”然吾所惧者,故城荒废已久,地僻人稀,或有一二猛兽若草莽,恐为所难。“ 张禄道:”公子所虑,亦非无故。公子可试言于信陵君,或得其便,重修管城,亦未可知。若不修管城,但修其宅……亦必三五月,甚则一年。公子可暂居管邑,亲近乡里,结交英雄,以为羽翼、心腹,自可无碍。“ 郑安平道:”此计大妙。若无居室,寄居他宅,小奴自难入门。“ 张禄道:”奈何公子惧小奴耶?“ 郑安平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奴乃管邑倚门者也,其小童亦不知其父。如此低贱,何得而喜?“ 张禄道:”公子之言非是。小奴虽倚门之女,已归侯门,乃魏公子之妾。于公子不可言其低贱,正与公子相匹,皆信陵君臣妾也。“ 郑安平有些不服气道:”吾乃王臣也,岂信陵君之臣!“ 张禄道:”公子身虽王臣,其心乃常在信陵君也!“ 郑安平被说破心思,只得干笑道:”先生明察,难掩蔽也。“ 张禄把话题拉回来,道:”公子若纳小奴,养其童,令得成器,其功岂区区管邑所可匹!公子其无忽之。“ 郑安平道:”虽然,丈夫建功立业,当在疆土,岂以儿女为所依!“ 张禄道:”公子所言虽是,然自思,公子鉴女,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识,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贵,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德才,其如信陵君耶?信陵君不以其贱而轻之,重之任之,公子岂可因其倚门之女,而轻贱之耶?愿公子以信陵君之心为心,揣之度之,其女其童,必有可观者。“ 郑安平想了想,道:”先生之言,吾当谨记。妇在德不在颜,吾所深知。愿其妇之德如先生之言,则幸甚!“ 张禄道:”其德如吾之颜,其可得乎?“二人皆笑。张禄道:”公子于管邑,亦可稍稍探问其状,来日闺闱之内,亦可承欢!“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先生何趣也!“随即回到正题上,道:”吾于管邑,乃令也。虽不信于信陵君,然管或存或亡,或贫或庶,或安或危,一任在身。曾不愿稍有差池,亦不愿一依信陵君。愿先生旦夕教之,以免吾过,以补吾失!“ 张禄惨然道:”臣自出仕,常愿以身许国,奈天不如其愿,徒降无妄之灾,病残之躯,为累公子。今公子得令一邑,邑虽小,盖魏之土;民虽少,其魏之民。敢不竭诚尽节,以辅公子。愿公子勿念!“ 郑安平道:”吾得先生之助,取功名如反掌矣!“ 第329章 豕三入驿 次日,郑安平吃过早饭,即到梁西驿等候。这次,他发现有被人破门而入的痕迹。四下巡查,并未发现物品失窃,稍稍心安。但这令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早将麻三下葬,入土为安,然后把梁西驿交出去,脱开自己的责任。 在这过程中,其他三人也陆续抵达,他们依次巡查了各处,也都没有发现失窃,猜测可能是外人随便进来的,见没有人就退出去了。 四人巡查完毕,聚在一起坐下,商量安葬的事,都同意尽快安排。大家一致决定,不要等了,郑安平立即回家,催请巫师尽快安排入葬事宜。 郑安平跑回里中,找到巫师,请他卜算入土时间,告诉他最好就在最近这几天。巫师道:“公子之命,焉敢不从。然入葬吉日乃在十日以后。本欲报于公子,奈何里长相告,公子已辟为令,日日公事不绝,故未见也。” 郑安平道:“吾等皆辟,于长城外设管邑,梁西驿即为他有,麻兄停灵不可久也。吾等但有三日之间,明后两日,便当起矣。” 巫师惊道:“明后两日?明日太迫,事皆难备,后日日出,为诸子起灵,何如?” 郑安平道:“善!吾等奈何,愿巫示之!” 巫师道:“扶柩之事,子亲为之,抑待他人。” 郑安平道:“吾等四人,自当扶柩;然犹需四人相助乃可!” 巫师道:“微庶已知。其余诸事,皆在微庶身上,愿子勿劳!” 郑安平辞出,又跑回驿站,把事情转述一遍,众人见如此,一则心喜,一则紧张。信陵君所赠的齐衰都拿回家了,还要回去取。于是议定今日留郑安平守夜(最后一天,不容有失),其他三人回去准备。明日,三人值守,郑安平回家准备。明天晚上必须聚齐,共守一夜,准备起葬。 三人走后,郑安平点亮油灯,坐于灵堂之外。室外冷风飕飕,室内虽然也很冷,多少也能少吹点风。虽然身上穿着绨袍,还披着甲,但几乎挡不得冷。来回跑还好一点,坐下来更冷了。 为着取暖,他点起一堆火,放上鬲,开始慢火煮粥。并不为了喝粥,只为了有这丝暖意。 日影渐移,天色渐暗。郑安平把这鬲粥分好几次全都喝了。把鬲、碗等拿到外面的沟边,洗涮干净,拎着回来。一进门,猛地站住,但见堂下站着四人,皆着短褐。郑安平想要退出,身后大门关闭,门后复闪出二人。 郑安平全身绷紧,双手蓄力,准备一搏。堂下四人中,为首一人挥挥手,让郑安平身后两人离开,自己则单身向郑安平而来。郑安平稍稍后退,把身子贴着门,手里拎着鬲,警惕地盯着。 那人走到一步远的地方,俯身施礼道:“敢问郑公子否?” 郑安平不敢怠慢,也问道:“尊驾何人?” 那人道:“在下豕三!” 郑安平茫然地看着他,问道:“弟何事冲撞,还请三兄明示!弟当谢罪!” 豕三道:“郑公子不知?” 郑安平道:“何以知之?” 豕三道:“管邑之外,三人殒命,公子知否?” 郑安平道:“兄其言刺信陵君者乎?” 豕三道:“然也。” 郑安平以尽量平静的口吻道:“吾被其创,几死殆矣!” 豕三道:“愿兄但言其详?” 郑安平道:“有三子者,一老二壮,担酒执图,以为劳军。吾乃识得其为秦剑士,遂大呼示警,赤手上前,为其刺中胸肺,并击后脑,几毙。幸不死者,殆天矣!” 旁边一人道:“非也!汝安知其为秦剑士?” 郑安平道:“两日前,吾守于废城,有五人者,各佩双剑,一短一长。抬手迈步,皆如一体。隐于桥下。适魏援至,乃惊起五人,一人为吾弩箭所中。次日,复于管邑外得见五人至管邑,其形貌体态,无一不肖,故知其为夜袭废城之秦士也。至帐中,乃其中三人,故皆得识。” 豕三道:“郑兄能肖其形态否?” 郑安平见豕三将称呼从“郑公子”为“郑兄”,遂放下手中的鬲,道:“其人有二剑,一短一长,斜置腰间。夫戈、矛者,用金不过十两,而剑逾斤;长剑者,犹为秦之孤技,他国所无。佩双剑者,必秦之剑士弗能为也。其行也,前后相合,举手投足,无一不合。非出军营,不能若此。”于是模仿着那夜所见五人之步态,走了两步。 豕三道:“是三子,何得而亡?” 郑安平道:“吾身为所刺,脑遭重击,昏毙于地。他者不知。后风闻乃毁面自戕……” 豕三道:“要郑兄得知,此五子非秦剑士,乃侠士也。” 郑安平惊道:“既为侠士,奈何刺信陵君?” 豕三道:“信陵君能无仇乎?” 郑安平道:“弟闻侠士之行也,非恶不除,非义不举。信陵君仁义布于海内,非有恶行之所闻也。奈何仇之?” 豕三道:“闻信陵君外怀忠义,内藏祸心,贻害国家,重累社稷,宗庙不安。故当除之!” 郑安平道:“此言何出?” 豕三道:“言此者,久在庙堂,深谙政事,世故通达,谋事老成。其所言曰,魏王,英明之主也,奈魏公子,枭臣也,立于王侧,凡王所举,必谏之阻之。门下有客三千,皆亡命也,惟听于信陵君一人,出入王宫,曾无禁止。王忧其性命,食不甘味,卧不暖席,孜孜以求灭之。” 郑安平道:“吾所知者则异是。魏王暗弱,事常不决,每赖信陵君而决之。今者秦之败芒氏也,信陵君亟出,乃挽败局。王故赐之以管邑五十里。兄友弟恭,未闻相害也!” 豕三道:“管邑不过里许,何得五十里?” 郑安平道:“怀近来远,此圣人之所为也,又何怪耶?” 豕三不禁笑了,道:“管若易归,岂待今日!” 郑安平道:“编户齐民,民之所望也。今得之,焉弃之?” 豕三道:“兄其知纵横天下之快意乎?兄其知枯守一地之空寥乎?” 郑安平道:“民聚而成落,落聚而成邑,邑聚而成国,国聚而成天下。聚而成之,乃有上下尊卑亲疏之别,礼义存焉。岂枯守之有哉!” 豕三道:“如吾兄弟之纵横乡里,如曾兄之纵横天下,其快意者,岂有尽哉!” 郑安平道:“诸兄若与弟论政,当请入座,围火而谈。” 豕三看了看四周的几人,便道:“也罢,且听郑兄议论!” 郑安平在院中拢起一堆火,几名侠士围火坐下。郑安平道:“诸兄此来,各怀利刃,是欲取吾命乎?” 豕三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柄铁椎,掷于地上,对大家道:“但各出其刃!”于是大家都从袖中取出各式各样的利刃:长的短的、弯的直的、轻的重的,不一而足。 郑安平看了,笑道:“诸兄既怀刃而来,奈何手下留情?” 豕三道:“吾等皆以汝仗势而胜,诱客入而围杀之,今知乃为汝所喝破,是技不如也。各为其主,兄乃真义士也。得观其创否?” 郑安平解开皮甲,脱下上衣,露出胸膛,肩胸部两处狰狞的创口好像一双恶魔的眼睛瞪着众人,众人都是一个激灵;左胸前大片的创口,仿佛裂开的大嘴。豕三道:“兄真英雄也,身被数创,犹凛凛也。” 郑安平重新结好衣裳,披上甲,道:“诸兄今来,必有所教。弟愿闻之。” 豕三道:“侯兄所命,不得害汝性命,吾等不服,亲来一试。果忠义之辈,结交何妨!若贪懦小人,焉能留于世间!今之所见,真英雄也!遍身创伤,孰不瞩目!” 郑安平没想到,豕三等竟然是侯嬴的人。想起刚见面时的情境,要是真打起来,必出人命,那时怕是侯兄也解不开这仇了。他却不说破,问道:“兄等以何为生?” 豕三道:“以杀为生!” 郑安平看了看诸人膝前的利刃,恍然明白了,这些人其实是一群屠户,这些利刃,正是用于剥皮、剃毛、剔骨、断肉之用。惟独这柄铁椎不知何用。便道:“诸兄敢以猪牛狗为业乎?余兄之器,所用皆了,惟豕兄此椎……” 豕三道:“此屠猪之器也。余人屠猪,皆以绳缚而杀之。吾则不然,但击其首,无不立毙。” 郑安平道:“豕兄真神力也。”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兄等走乡过里,所见必多。吾欲得牛犊、猪崽者,兄其得便而为中否?” 豕三道:“是则何难!牛犊价高,约四五百钱;猪崽稍贱,约一二百钱。但得足钱,必其其牲。” 郑安平道:“吾可稍加数十钱,愿诸兄求其佳者。但屠宰时,仍需诸兄助力。” 豕三道:“求佳则当然,加钱则不必!” 郑安平道:“但充一酒而已。”然后转换话题道:“帐中三兄亦兄等侪辈?” 豕三停了口,旁边一人道:“非吾等之若,亦当地豪杰,吾等知其行而慕其义也。” 郑安平道:“既兄等侪辈,奈何行动一如秦人?” 豕三拍膝道:“此则有所以也!” 第330章 入土为安 郑安平道:“弟若知其侠士也,其行必义,其德必厚,虽不敢如兄等拥火而谈,焉得弓弩相向!然信陵君终无背义之行,何得加刃!” 一人道:“信陵君何所人也,吾等皆未见,但风闻耳。想管兄为人所惑,亦未可知!” 郑安平道:“吾等侠者,行事当细审,合于义则行,不合于义则止;有所疑则必察之,不可忽也。若其不然,身死名灭,得无为为天下笑耶?” 豕三道:“郑兄想亲见信陵君为人,必忠义耶?” 郑安平道:“若无信义之人,吾焉得舍命相救耶?非独吾也,荥阳唐氏,汝知之乎?为君上所用!曹包,义士也,为君上所用!曾季,大侠士也,与君上为兄弟。若弟一人,或为所惑,宁天下英雄尽为所惑耶?况门客三千,尽天下英雄也,若非慕其高义,焉得执挚相投,以尽忠竭诚哉!” 豕三道:“其贵公子也,钱粮无算,趋利者或归之。吾等未见信陵君之不义,亦未见其义也。” 郑安平道:“月明之日,信陵君当出与管民其猎,兄其见之?惟兄不可心怀恚恨!” 豕三道:“既杀之不义,吾等何为而杀之,宁视吾等为见利忘义之徒乎?信陵君诚义士也,吾等便归之何妨!” 郑安平道:“既如此,吾等便当誓之!” 豕三道:“吾豕三但观信陵君忠义,若非不义,必勿害也!若违此言,天殛之!” 其余五人也都一一照豕三的话起了誓。豕三道:“郑兄亦当一誓。” 郑安平道:“吾郑安平必保信陵君之为义也,若信陵君无义,蒙蔽天下,天弃之!” 豕三道:“吾等何以见之?” 郑安平道:“月明之日,信陵君当出与管民其猎,兄其入管民之列,观其行,听其言,以察其心。兄其任之?” 豕三道:“得近其前而观耶?” 郑安平道:“若兄视之无不义,弟但荐之于君上也!” 豕三有些不信,道:“兄荐之?” 郑安平道:“吾为管令,得无荐之?” 豕三道:“不劳兄荐。吾等但观其行而已!若不忠不义之徒,犹当灭之!” 郑安平道:“兄欲灭之,弟不敢阻。惟愿自弟始,弟终不敢皱眉!” 豕三道:“兄其忠义也!无负侯兄之望也!愿勿陷吾等于不义!” 郑安平道:“焉敢负侯兄及诸兄之望也!” 最终,双方在这种半信半疑的气氛之中,结束了交谈,信陵君究竟是正人君子还是卑劣小人,成为焦点。不过郑安平有信心,只要豕三等不怀成见,必能接受自己的观点。 夜里很冷,郑安平就算加厚了草秸也无法抵御室内四面漏风的寒冷。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粟兄早早地来了,齐衰就穿在绨袍外面。他一来就催着郑安平赶紧回家,早点回来。郑安平还没有想好怎么对付豕三,就没有把昨夜的事告诉他,匆匆走了。 回到家,郑安平就对张禄道:“先生知豕三否?其亦侯兄之属也,刺信陵君者,盖其朋也。奈何?” 张禄道:“公子其略言其状。”根 郑安平想了想,道:“昨日黄昏,趁吾净鬲之时,豕三等六人潜入驿中,逼问刺信陵君之状。吾直言其三子易服入帐,为吾所识,乃一口叫破,遂为所伤。其复问,何得而知三子为刺。吾言前者再见之,为秦剑士之形貌也,故知之。其人言,五子非秦人,盖侠士也。闻信陵君不忠不义,仗势欺主,乃欲除之。吾答以魏王与信陵君,兄友弟恭,焉得其事!其人不信,必亲睹之而后可。吾乃告以月明之日,信陵君当狩于管也,汝可自观之。” 张禄道:“汝与信陵君甚矣!必也其为信陵君折心耶?” 郑安平道:“是时未及细思,但随口而出,求得延一时耳!” 张禄道:“管邑之狩,非比寻常,信陵君必有其道,汝其观之而已。” 郑安平道:“当语与粟兄等否?” 张禄想了想,道:“事涉侯兄,暂不告之可也。” 郑安平道:“喏!” 得了张禄指点,郑安平好像安了心。他简单地告知了今明两天的安排:给麻三送葬。张禄道:“前之农具皆失,春耕但何为?” 郑安平道:“时近年终,吾,上士也,其薪宁无直二三农具耶。”到堂上换上齐衰,兵器、皮甲都留在家中,去了冠,把头发用一根白布带挽住。就这样出发了。沿途的人遇到了,不管认不认识,都在道旁致礼,郑安平也一一回礼。 出里门时,里长突然叫住他,道:“巫师将往,公子其待之!” 郑安平问道:“长者何知?” 里长道:“适来驾车,故知之。” 郑安平于是和里长一起等在里口。里长口中唠叨不停,尽是讨好的话,郑安平随口应着,不失礼节。 不多久,巫师赶着牛车出来,见里长和郑安平等在里口,大喜道:“公子在此!彼等竟不值……可知公子在此,岂有虚哉!” 车后跟着的人也都一身巫师装束,都过来见礼,道:“谨贺公子晋爵!” 郑安平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也不答言,只回了礼。里长道:“公子见为管令,旦夕可见信陵君。不可稍怠。” 那些巫师都答道:“谨奉教!” 郑安平见车上大筐小包的,不少东西,自己不懂,也不便问,只从巫师手中接过牛缰绳牵了,与里长道过谢,就请诸巫师上车,自己牵牛走在前面。众巫师不肯,郑安平道:“路途遥远,巫师行走不便,且勉乘车,得其速也。” 牛由郑安平牵着,自然走得快得多。一个多时辰后到了驿舍。众巫师下了车,各自依律行法,招魂纳魄,请神弄鬼,摆器祭奠。郑安平等一律不懂,只在旁护着。但有吩咐,一一照行。 忙乱到黄昏,事情才结束。四名武卒在四名巫师的加持下,行了礼,告祭了祖先,许了愿,致了哀。然后出来炊粥。八个人吃了。给四名巫师开了个院子,让他们住了。这四人仍睡在后堂。 才睡到鸡鸣,巫师们便起。又是一通行法,郑安平等如法祭拜。天还未亮,便有一乘帐幔车驾到,吹鼓等人约有十余。郑安平等以大鼎炊了浓粥相待。粥毕,经过一番行法,在巫师的指挥下,棺盖被合上。有精壮者系上麻绳,插上大杠,四名武卒配合四名大汉,一起将棺材抬起,送到门外守候的幔车上。一应随葬品都被收起,放在里长的车上。于是众人迎着晨曦,向东而行,沿途吹鼓呜咽,动人心肠,郑安平等扰动心思,发出一阵阵悲声。路过东鸿里时,里长已经领着一些乡里在道边迎送。里长还以送葬为由,让自己的大儿子跟随,其实是到时候把车拉回来。 车队到了津口,两条船已经在那时等候。郑安平等再把棺材抬上船,再把随葬品也抬进舱中,便坐在棺旁。巫师等与吹鼓上了另一条船。船启航后,拉车的人把车拉回去。吹鼓停止奏乐,两条船往邙山摇来。 一直到午后,船到邙山,吹鼓再起,两船靠岸。八人抬着棺材上了山,直到挖好的墓穴旁。幸得天干无雨,墓穴还算完整。停了棺,把随葬器都取了来。巫师再作法,取出一块巨大的黑布,铺在墓底,随葬器一一安于穴中,既有按其下士品级所应有的鼎簋等礼器,也有一般人使用的日常用品碗盏罐鬲等物。巫师竟然很贴心地仿了弓箭戈矛,随葬于棺旁。最后巫师行法,吹鼓奏乐,众人一齐动手,往墓中填土。等封土事毕,天色已黑。 巫师领着众人下了山,转过山脚,河边竟然一派皆是逆旅。巫师道:“吾早已安置了一家,众人请入。” 这里的逆旅看来主要接待安葬遗体的群体,一应祓禳之物皆备。众人于门前净手、迈火、燃竹,保人领入一间院中,就于廊下设宴,每人一鼎一簋,其余菜蔬果品,也装了一案。郑安平四人给其他人道了乏,其他人向四人致了哀,各自上手,只吃得风卷残云,肴核尽净。撤去几案,各回房中歇息。船夫惦记船,自回到船上睡觉。 折腾了一整天,四名驿卒都精疲力尽,但却兴奋得睡不着,他们议论着麻三的一生,无儿无女,亦为家族所不容,甚至连个女人也没有,童男子身就走了。郑安平虽然知道麻三绝非童男子身,却毫无兴致提起,反倒嗯啊地应和着,为麻三不值。眼前闪动的,都是麻三从小奴身上爬起来时的样子,还有尴尬的笑声,道:“一碗粟米……说好的。” 一股悲凉不可抑制地从心头升起,郑安平竟然失声哭了出来,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以为郑安平是在为麻三发悲声,都过来安慰,不过说着说着,四个人竟然都哭了…… 第二天早起,众人吃过早饭,上了船,直往大梁而来。这次没有棺材、随葬器物,四名巫师便和四名驿卒同舟。邻里的巫师讨好地对郑安平道:“公子所赐,尽以告罄,所有细目,待与里长核对后,总报公子。” 郑安平道:“临近年终,略有冰炭之资,设有不足,自当奉上!” 第331章 筑舍于管 舟到大梁,众人上了岸,告了辞,各自离去。四人约定,待月明之日前后,再行相聚。在回家的路上,郑安平感到心中烦闷,有说不出的委屈。回到家中,见到张禄,竟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张禄将郑安平拉进厢房,在柴垛后面,郑安平伏于地上,悲声不止。张禄一直等他哭痛快了,才温言道:“路遇何事,猝发悲声?” 郑安平哽咽道:“但思麻兄生死,悲从中来……”不觉又要哭泣。 张禄缓缓道:“由麻兄而及己身矣!” 郑安平道:“麻兄上失父母,下无子女,亦无婚配,草木一生,死亦无人守灵,无人服丧。吾等亦将与之同朽!” 张禄道:“公子差矣!麻兄之逝也,有哀荣焉。夫人之生于天地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死有哀荣,信陵君身祭之,此立德也,太上之生也!焉得与草木同朽?公子生立大功,连晋五爵,身居城令,此立功也。公子春秋正富,建功立业,岂有穷尽?奈何痛己生之与草木耶?” 郑安平抽泣道:“吾之功业,幸赖君上,非吾之德也。” 张禄道:“虽然,公子其再修德,其进乎太上矣!” 郑安平被张禄几名劝解,感到心中稍宽,道:“谢先生开导!”但心中之梗犹未解,把心一横,索性直说道:“吾虽晋五爵,位列上士,其于信陵君,犹臣妾行也。其以小奴赐吾。小奴,吾深知也,其身甚贱,管邑外倚门卖身以为生。一旦为信陵君收为妾,转赐于吾,遇之必贵也!是吾之身,贱同一倚门之妾也!是故不平。” 张禄沉默了一会儿,道:“盖闻夫尊妻贵,不闻以妻荣也。妻者,齐也,齐于夫也。其素贱者,又何碍于齐焉?信陵君引以为妾,公子独不欲为妻乎!” 郑安平有些羞愧,张禄的话隐含着指责他好像想借助妻子而取功名荣华。其实要说借娶妻取荣华,娶信陵君之妾自然是取荣华的捷径。但他念不在此,因此更加委屈,解释道:“非敢以妻荣也。然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若妻非其人,宁无危乎?” 张禄想了想,道:“公子之虑非过也。然信陵君,识人者也,素不闻其好女色。今一见小奴,即携以归,想必有可观者。诚若是,公子非但无患,亦或得贤妻也。” 郑安平情知是画饼,倒也有理,只得允道:“愿如先生之言。”此话一出,郑安平发现,自己委屈的情绪好像得到一些缓解。如果小奴虽出身贱门,却是女中豪杰,加之能与信陵君拉上关系,倒也得大于失。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信陵君善于识人上。 放下小奴的事,郑安平又提起豕三来,问道:“豕三之访也,可咨于侯兄乎?” 张禄问道:“奈何咨之?” 郑安平道:“豕三其言,侯兄所命,不得害吾性命,豕三等不服,亲来一试。若系不忠不义之徒,就地杀之。” 张禄问道:“何得而知忠义与否?” 郑安平道:“刺信陵君者,盖其侪也。彼颇疑为人所陷,吾告知非也,实为吾一语喝破,败于几成。吾示之以伤,彼乃信之。“ 张禄道:”既如此,彼将告于侯兄也。汝可不必。……刺信陵君者,其侯兄乎?“ 张禄后面这句似乎自言自语的话,震惊了郑安平,道:”侯兄奈何行刺信陵君?得无惑乎?“ 张禄道:”其必有因,然非吾所能知也……若侯兄有所疑,必相招也,问则如实回之。若无相招,勿相访也。“ 郑安平有些不解,问道:”是何意也?“ 张禄道:”侯兄虚实难明,猝然访之,恐难如意。必俟其静,乃得其真。“ 郑安平道:”豕三若与管民相近,而管民暗通刺客,吾为管令,得无危乎!“ 张禄道:”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得无危乎?“忽然道:”若小奴在此,或得其助。其必知豕三等之细状,而得其策也。——是故,勿以其贱而轻之,勿以其烈而畏之,勿慢勿纵,乃得御之。“ 郑安平道:”谨奉先生之教!若刺君上者,侯兄也,君上狩于管,能无恙乎?“ 张禄沉思片刻道:”此非吾等所能及也。但司汝司,勿及其余!“ 郑安平有些不安道:”若知刺信陵君者,侯兄也……吾之约于豕三者,当耶,否耶?“ 张禄道:”侯兄既约其众,勿为汝祸,豕三必不为也。然刺魏公子……或因之而退……“ 郑安平不明所以,但张禄道:”此肉食者谋之,非吾布衣所能为也。一任于天可也。“ 本来以为忙完麻三的葬礼,从现在到月中都可以空闲,不料第二天就来事了,不过是好事,魏公子给门下发薪。和魏王给正式官员发给各种米碳不同,魏公子府一律以金代之。来报信的门客给了郑安平简牍,上面记明各人的薪资:管令郑安平六金,管丞曹包、管尉管伯各得四金,伙长左犬右季各二金。五人一共十八金。 郑安平觉得十八金并不是什么太沉重的负担,就想自己领了,给各家送去。张禄制止他道:”必也集众人同往,以示无私心。“四个人住得很分散,这句话让郑安平跑了一整天。大家约定第二天齐往信陵君府领薪。曹包不是由信陵君直接通知,而是交由郑安平通知,这让郑安平十分满意。 次日清晨,五人结束整齐,齐聚南门,入城后,稍向右拐,便到了魏公子府。叩开门,呈上简牍,门房见了,道:”公子有令,诸卿但至,请到客房相见。“五人闻信陵君召见,不敢怠慢,赶紧又整了整衣冠,跟着进到里面来。门房报与一名家臣,家臣急忙见礼,一面让人报知信陵君,一面将众人揖让到大堂旁边的客房,自己立于门边,吩咐准备蜜水,给每人斟上,自己复退到门边侍候。 不久,信陵君到了,后面跟着张辄、仲岳先生和郭先生,还有一名先生,郑安平从未见过。 见信陵君进来,郑安平等皆跪起相迎,信陵君等一一致敬,然后到主座坐下,深拜道:”管邑初建,事皆杂乱,幸赖诸卿之力,而得稍净。“ 郑安平等皆拜道:”焉敢承君上之劳!“ 信陵君介绍道:”张、岳、郭三先生,汝等皆识,鲁先生,未至华阳,恐初识耳!“ 鲁先生即伏拜道:”谨见管令、丞、尉及左右伙。“ 五人亦拜道:”谨见鲁先生!“ 信陵君道:”曹先生初入吾门,寄居他宅;余子初晋爵,当光大门楣。鲁先生,造作大匠也。诸卿但有所求,可尽告之,必无误也。“ 鲁先生遂出列,先揖一礼,道:”诸卿欲拓整,欲重建?曹先生其筑舍于集贤乡乎?“ 郑安平等人都看向曹包。曹包道:”集贤乡虽近君上,远离任所。臣愿筑舍于任所,以便其司。“ 郑安平没有想到曹包竟然也要在管邑修建住宅,正好借力打力,道:”臣之宅亦远管邑,司事不便。臣观故管国,城虽倾颓,基础犹存。可择一规模相似者,稍加整葺,尽可视事足矣。“ 这两人的回答,甚出信陵君意外,问道:”前者曾咨于公子,言欲筑舍于旧里,何复筑舍于管乎?“ 郑安平答道:”前者,臣与靳先生巡于管,靳先生言,管无官司,臣若视事,但效召公坐于甘裳。靳先生之教也,臣乃永铭。臣何德,敢效召公!惟朝乾夕惕,以求千虑一得。十日一巡,非所能也。臣知官司难立,故臣愿筑舍于彼,但效周公三吐脯耳。“ 曹包道:”令之所言,正中臣之肺腑。臣之意正与令同,愿追随管令,布政于管,以效犬马!“ 信陵君道:”二卿心意,实堪嘉也。辛劳国事,致忘其身。孤其志之!“ 鲁先生又看向粟兄。虽然刚才一段对白,几人都说得斯文,听得粟兄云山雾罩,但大意还是听懂了:郑安平和曹包都想把住宅建在管邑,而不是故里,而信陵君很赞赏这种行为,便也答道:”令与丞皆营其宅于管邑,臣既为尉,焉敢后之,愿从之于管。“ 粟兄这话,旁边两人也听懂了,皆答道:”吾等皆愿从之于管!“ 鲁先生道:”诸卿之计,实出意外。原计于故里或拓或筑,今乃筑舍于管,又将重计再筹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狩于管也,正好相机而计策之。“ 张辄道:”五子皆居于城也,警卫奈何?“ 鲁先生道:”管国旧都,所在皆有,容臣善加筹措,必能妥当。“ 张辄道:”管国虽小,亦百乘之国也。管国之守,非千人不下。先生巧思,能以五人当千人之用哉?“ 鲁先生道:”夫千人之守者,守国也。吾所谓戍卫者,乃小贼耳,非大敌也。但得一二机关,必无碍也。“ 郑安平等皆伏拜道:”吾等何德,得先生之赐也!“ 第332章 薪资六金 议定筑舍的事,鲁先生退后坐下。信陵君显得很兴奋,道:”众卿用命,管邑必兴,其与诸卿共之!“ 郑安平等又皆伏拜道:”臣等岂敢!“ 信陵君道:“诸卿所计,有利家国,愿鲁先生熟筹计之!” 鲁先生道:“理合如此。”转向对面道:“俟诸子睱时,可往故国一游!” 郑安平等皆道:“但凭先生指派!” 正说时,两名家臣抬着一篮金饼过来,把篮子放进门内,自己退出门外报道:“诸子之薪资,计得十八金。” 座中五人齐拜谢道:“承君上之恩!” 信陵君道:“诸卿多王臣,屈在门下,些少之资,聊备赏赐。筑舍之资,尽由鲁先生筹备,诸卿无忧!” 座中五人再拜谢道:“承君上之惠!” 张辄和仲岳先生一起将篮子抬到五人座前。魏公子府的人办事极为周到,每份薪资都用一个紫帛打了包裹,一个小小的竹简,书写着各人的官号,插在包裹之上;紫帛既长大又厚实,拿回家做衣服没有任何问题,少说也值四五百钱;薪资虽说按金计算,但库中将其中的一金折成铜钱,所以每人的包裹一样鼓鼓囊囊,粗粗看去,分不出多少来。张、岳二人按标牌取出各人的薪资,一一奉上,各人恭敬接过,也不拆看,就束在自己的背上。不说金子的重量,光五千铜钱,就有五十多斤,背在背上,还是很沉的。 信陵君似乎很体谅大家的负重,道:“本欲请教,奈天不从愿,惟俟之异日!” 鲁先生道:“筑舍于管旧都,事不宜迟。愿两日后即行。可会于集贤乡中。” 众人皆道:“喏!” 各负重负,就算是武卒也感到吃力。大家也不再寒喧,出了南门,各自回家。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郑安平在厢房里打开紫帛包裹时,还是被惊讶到了。满眼的的金黄,各种形状的、成串的、零散的,简直要把人的眼睛晃花了——尽管厢房内十分阴暗,而他们还待在柴垛里面。 张禄也很激动,这么多钱,对他仿佛已经是遥远的梦,而现在,应该是梦醒时分。他觉得,如果能把这笔钱用好,十倍之利不在话下。 不等郑安平开口,张禄已经开始分配钱的去向:“里长、巫师处,但有余裕,当先偿之。”一边折下两片金叶子。郑安平不想,钱到手还没热乎就残破了,有些气急败坏,道:“先生宁勿暂缓!” 张禄道:“商战如兵战,焉得缓耶?”又折下两片金叶,道:“打铁锸、铁耜、铁铫各一。务要精铁,勿得粗也。” 郑安平一把抢过,道:“无移时,已去四饼,如此吾何以堪?愿先生缓之!” 张禄道:“游疑不定,兵家大忌。用兵者,当一一而进耶,当列阵而进耶,当退缩而避耶?钱亦如是。吾与汝列钱阵,非其时,亦不得进也。” 郑安平见张禄一脸严肃,心有不甘地把已经折开的金饼递还回去。 张禄把金饼又递回来,道:“可予豕三,令得牛犊、猪崽、鸡娃、羊羔等项。”想了想,从中折下一片,道:“当佣管邑童子为牧也。” 郑安平道:“佣一童子,焉得许多?” 张禄道:“为汝身计,当以城主为中代佣,城主之费亦不可少!要要!” 郑安平似乎有些明白了,点点头。然后道:“时近隆冬,先生与吾仅余绨袍,愿求钱为绵袍。” 张禄道:“公子欲何等绵袍?下等者一二千钱,上等者,二万犹未可也。” 郑安平想要解释,张禄制止道:“身着绵袍,尤能负担荷戟耶?尤能举足而轻耶?尤能奋击而前耶?孰失孰得,愿公子思之!” 郑安平道:“吾若魏王,定取尔首!但绵袍耳,何得若此?” 张禄道:“养兵千日,宁用于荷耒担粪耶?此金也,舍生忘死之酬也,宁以一绵袍尽之?公子之创,只一绵袍乎?” 郑安平道:“罢罢,辨说焉得为先生匹!此金尽会先生,愿先生行兵布阵,斩将擎旗,折冲千里,建不世之功业!” 不想张禄竟然声音有些颤抖,道:“此臣之夙愿也,愿公子助我!” 郑安平反倒被吓了一跳,赶紧行礼道:“先生之教,不敢不遵。见利忘情,言语冲撞,先生其责之!” 张禄道:“圣人之立世也,克己而归善,济世而无我。臣所难行,愿公子行之!” 郑安平道:“谨奉先生之教!” 张禄道:“若以天下为济,公子当何为?” 郑安平道:“济天下者,不过庶之,富之,教之。今不敢以天下为任,愿任之以管也。庶管之道,其本在力田而畜牧;富管之道,其末在商贾;教管之道,其始在庠序。言之当否?” 张禄道:“虽不尽善,得其略也。今欲庶管,而管民不欲力田;管民皆商,而卒不得富,奈何?” 郑安平道:“民之亲商贾而远力田者,避险就易也;然本之不固,欲其枝繁叶茂,其可得哉?故民少而贫。” 张禄道:“若欲庶之,奈何?” 郑安平道:“不过劝农而已。” 张禄道:“虽明其道,未得其法。民固避险而就易,然亦背贱而向贵。若力田者,显而贵,虽有险阻而不避也。君子不好末利,则轻易者不行也。” 郑安平道:“然吾之所惑也,若无末利,苟得富之?” 张禄道:“君子居其下也,而水归之,故得富也。末者,贱买而贵卖,其下也;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无争行于世,其中也;以天下之利而利天下,其上也。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无一可少,无一可缺,惟以农为本耳。本深则叶茂,理所必然。故但力于农,莫之夺予,富则随之。故虽富籍于末,君子事本而不事末也。” 郑安平道:“前则吾闻管邑之商贾,先生亦命吾事之,奈何以事本而不事末教之?” 张禄道:“其本可事之,末其可事之乎?柲,本也;戈戟,末也。杀人者,戈戟也;而所当持者,柲也。舍本而逐末,犹倒持戈戟,以柲授人,岂不危乎!” 郑安平道:“先生之意,是用商而不劝商。但劝农,而商自至!” 张禄道:“农、工、商、虞,无一可少,无一可缺。何汲汲而专意求诸商贾耶?以天下之利而利天下,无一可遗,此为富之尚也。” 郑安平还不放弃,继续道:“陶,天下之中也,朱公依之而富甲天下,今陶犹称之。管,亦天下之中也,何独不得以商而为富天下?” 张禄道:“公子亦知陶朱公乎?浮海出齐,耕于海畔,苦身戮力,乃得致产。陶者,天下之下也,众水归之。其为富也,非独商也。陶朱公之至也,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岂独商耶?今管则不然,虽沟渠纵横,皆不通舟楫,以人力引一河,惟通大梁。虽四方云集,不得为天下中也。公子于劝农之余,有意于商者,可移岸设津,以为商贾之地,为入梁之地步可也。” 郑安平道:“吾闻之,管西通洛阳,东至大梁,南则郑国,北则邯郸,此非天下之中乎?” 张禄斥道:“此诚天下之中也,乃四战之地,无险可据。但有其利,四方云集而战之;无其利,四方攘臂而乃之。此亦天下之中也!公子将何德而据之?” 郑安平道:“若为先生之言,宁吾空费心力,劳而无功耶?” 张禄道:“公子,武卒也,据四战之地而守之,宁劳而无功耶?惟当习于战阵,精于兵法,折冲樽俎,决胜千里。是所望于公子也。” 郑安平道:“是人也,虽信陵君无以加之,如臣之愚钝,焉敢望此!” 张禄道:“公子首提信陵君,是见于事而明于理也。管邑虽小,非区区一上士之令所能治也。其间扶扶本助末,攻伐战守,内联外交,乃同一国。” 郑安平道:“是知之矣。若得管邑之治,治国之道,其庶几也!……惜非其人!” 张禄道:“公子未可自轻自贱。公子但凭一言而救臣,但舍一身而救主,曾无纤疑,非德深义重,何能至此!但怀德义,事无不成,功无不立,业无不建也。” 郑安平道:“曾不意能获‘德深义重’四字之评也。” 张禄道:“公子之德义,非出于意,乃出于性,本于天也。乃天性中一段纯良,本性之善,可对日月。惟世事浸染,宝镜蒙尘。若时时拂拭,自然光明。” 郑安平道:“既得先生加顾,自当谨领教诲,勤于视事。亦愿先生勿弃勿离,勿以愚钝而废之!” 张禄道:“公子之业,即臣之业也,自当尽心竭力,以图报效,焉敢废弃!” 郑安平道:“安平以身护主,但得此六金,今尽付先生。愿先生教之,以尽其用,以成其功,以彰其义,以显其德!” 第333章 积竹柲 得到张禄的开导,郑安平决心为建功立业拼尽全力。为表示自己的诚意,他把第一年的全部薪资六金都交给张禄处理,以期让每一钱都发挥出最大功用。 张禄却把包裹一包,扔到一边,道:“汝其访里长,以安其心。” 郑安平还想再问,张禄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理他。郑安平只得出来,怀里揣着张禄给的两片金叶,往里长家来。 果然,奉上金叶后,里长脸上的表情已经夸张到难以形容。再三向郑安平表示感谢后,他对郑安平道:“里东五旺儿,年十五,正当书社,惟无田,才廿亩。闻公子辟土于管,敢书于公子之社,致亩于管,可乎?” 郑安平道:“五旺之籍在东鸿里,焉得书于管?” 里长道:“是故需公子相助也。公子以上士为令,律复一家。五旺初丁,独立门户,公子复之,乃得一用也。” 郑安平道:“管邑之田,皆荒原也,拓荒垦土,创力为艰。五旺初丁,恐难任之。” 里长道:“其家五儿,皆成年矣。复有二女,长已嫁,次女将成。公子虽但复五旺,实复其家也。东里戊门,五儿成丁,其父尚壮,而能力田。其亩不过二百,但能糊口耳。若得公子管地百亩,其家必全力襄助。——公子既居高位,份田焉得自力:尽付于戊门,公子坐享其成,不亦乐乎!闻其次女虽初成,于女工亦巧手,于公子或有小补!——简言之,辟五旺一人,实辟戊门一门,但得其田,能不尽力,而令其荒废乎?公子之份田,亦必经心也。” 郑安平道:“吾身居乡里,常在行伍,与乡里少亲近。乡里有事,吾即当之。既里长为保,想五旺亦必忠厚实诚之辈,断不吾欺也。” 里长道:“他人或不敢言,五旺为人,最为实诚,少言寡语,能下死力。公子但观之,必无差池!” 郑安平道:“得便可携来观之!——复五旺,其心可愿?若心不服,恐有不便。” 里长道:“服侍公子,非比旁人。公子为人,乡里尽知,厚德之君子也。——实戊父相托,故敢言之。” 郑安平道:“何戊父相爱之厚也!” 里长道:“公子既允,吾即告之。或即拜门下,犹未可也!” 郑安平道:“姑卜之吉日,乃投拜可也。何以急耶?君上赐筑舍于管,或将远乡里……” 里长啧啧惋惜道:“公子何不筑舍于里中。邑里虽敝,犹有广原,得上士之宅基,亦可高尚矣!” 郑安平道:“管邑初创,曾无官司。筑舍于彼,实守土也。” 里长道:“公子居管令,不过一时也。稍久必迁。彼时再得高门,当居于敝邑。” 郑安平道:“承里长赐吉,承乡里相爱。吾或得意,其敢相忘!” 告辞出来,郑安平回到家中,向张禄报告了与里长会面的经过。张禄道:“五旺身精瘦,而力强壮,殆天也。其门皆力农,非豪杰也。但有小奸猾,无足为害。公子迁居管邑,老臣不能随,得一小子相随左右,亦得照应。” 郑安平说起里长承诺,复一人即复一门。张禄道:“乡里相助,亦或有之,勿作常念,未为不可。” 听到张禄也赞成自己佣五旺,郑安平才放下心来。又换了个话题:“筑舍于管旧都,先生必有所教。” 张禄取出两片金叶,道:“可结韩商,得好铁器,打造三柄农具。勿得缓也。” 郑安平接过金叶,藏于怀中,道:“吾为管令,能身力田乎?奈何以农具为?” 张禄嗤笑道:“管令?治中不过百户,盖里长也。岂有里长不力田亩者乎?劝农力田,身不亲劳,何以劝之?一年之外,乃至三年,必亲力南亩。慎勿怪吾言。” 郑安平猛然悟道:“先生之言是也。百户之邑,其令不过里长,焉得居于十里之外?必也深居里中,以为其长。” 张禄道:“汝能明此理,即当频频顾之,少归其家。为邑事而忘其家,力南亩而为劝农,久之,必为人所效、所敬、所从。” 郑安平道:“吾为管令,身耕管田,得勿为人所讥为假公自肥?” 张禄道:“非独汝也,五子皆当力田,不可缓也。邑中力农者,不过四五家,加汝五家,所过亦不过千亩,盖十之一也。所得入公帑,他人焉得讥之?” 郑安平道:“然则以何上计于君上?” 张禄道:“劝农力田,并充公帑,岂无辞而上计耶?”然后唠叨道:“有铁耒、铁铫、铁锸,其功必多,其力必省,其获也必增!……份田之外,犹得百亩,一窖之不足,犹待一窖。” 郑安平道:“管邑百亩,乃充公帑,与私窖何干?” 张禄道:“管邑初建,何得公帑?各藏私窖,有事出之,无事备之。若无预备,必遭其乱。——是故于筑舍时,必设地窖。” 郑安平道:“先生其居于管,早晚请教!” 张禄道:“老臣老病,难与人见。勿扰管令矣!管令但休沐时,暂得一归,则幸甚。” 郑安平道:“首年衣食,乃当取用于此,归期必繁。先生其勿怪也。” 张禄道:“老臣残生,能助公子开疆拓土,亦幸矣。恨不能亲为也。” 郑安平道:“旦日有闲,当何为?” 张禄道:“汝之戟失之久矣,当重整之。” 郑安平道:“吾等分麻兄之兵甲,得一甲一兵。惟麻兄之兵,其器甚薄,恐难任用。熔铜重铸,所费亦多。奈何?” 张禄道:“所得抑矛耶,戈耶?” 郑安平道:“盖矛也。” 张禄道:“矛者,以轻便为用,轻薄无妨。惟戈者,必紧固也。虽然,矛未可以竹为柲,刺之难入,犹当择坚木为之。” 郑安平道:“先生言之轻易,所谓坚木,岂易为也?” 张禄道:“麻兄之柲,以何木为之?” 郑安平道:“是则未知也,其以麻束其外,不见其木。” 张禄道:“速往取之。或以钱补其实可也。” 张禄提醒了郑安平,他顾不上做饭,赶紧跑到梁西驿中。灵堂内已经空空荡荡,麻兄的长戟和短戟靠在一侧的梁边,为廊柱所遮掩,不加注意看不出来。郑安平扛了两支兵器跑回家时,粥已炊得。 郑安平把两支兵器交给张禄观看,自己去盛粥。张禄看了道:“虽非名木,工得其法,可以任之。……戈矛甚薄,其与柲何能?奈何制柲之工也,而冶兵之粗也?” 郑安平道:“制柲者木工,制兵者铜工,一工一粗,未为怪也。” 张禄仔细观察着兵器,道:“此柲原有兵,为人摘去,但余其柲。麻兄得之,服以己兵。故得此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知之?” 张禄有些不耐烦道:“有旧迹在此,焉得不知!”郑安平凑过去看,果然在戈、矛之下,复有服兵的痕迹。只不过痕迹甚浅,如果不是张禄提醒,郑安平自认为看不出来。 张禄道:“能办此柲者,当亦士家。其柲奈何入麻兄之手?麻兄,其庶人也……”顺着柲往下看,忽然道:“麻兄曾被创否?” 郑安平道:“未闻也。” 张禄道:“柲上有陈血,其时也,血流如注。虽经洗刷,加之污渍,实难辨也。……是柲非麻兄所有,乃得之一亡者。” 郑安平道:“盖亡者所赠也?” 张禄道:“非也。若亡者所赠,其兵何在?何需另铸而配之?其兵为人所取,但余柲也……此必野人之所为也。凡有大战,败者往往暴尸野外,若为乡里,但以礼葬之。而野人者,择其所能用之贮之,于其尸则浅埋之,常为兽类所啃食。其人也,取兵归之,但用其兵,而遗其柲。是必贾之矣。兵者可为铜,而柲工虽费,其价难直。故弃之。麻兄偶得之也。” 郑安平道:“宁有此乎?先生何知也?” 张禄道:“昔者,吾使于齐,于途残尸断骨,一望皆是。惟兵则仅余其柲,或全或残。咨之土人,乃获其知,故知之也。其有复下者,虽衣裳亦剥之。赤体暴露,不堪入目。” 郑安平拿过长戟,仔细观看,又站起来舞动两下,道:“先生洞见,此柲果非寻常。先生但观此手戟,可得说否?” 张禄拿过手戟,看了看,道:“柞木为柄,虽亦可观,盖寻常也。” 郑安平将两只兵器仔细看了看,果然相差甚远。手戟的柄并未以丝帛缠裹,在柄上也看不出二次装配的痕迹,应该是原装。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知麻兄之柲良?” 张禄道:“甚矣其愚也!柲以麻裹之,非良木而何?岂有柞木复束以麻乎?” 郑安平道:“凡以丝帛束其外者,其内必良。” 张禄道:“非止此也。有柲曰积竹,以木为心,夹竹为辅,外缠细藤,裹以细丝,复以漆九制之,得为一体。其用也,坚而韧,长而轻,手握之滑而不脱,固而不涩,随心应手,实良材也。” 郑安平道:“是柲非积竹耶?” 张禄道:“虽以麻裹之,内仅木也。” 第334章 访友 郑安平神往道:“何能得此一柲,身临其阵也!” 张禄道:“此柲所工者,在九漆九凉,其木其竹,其藤其丝,虽稀有,未为贵也。” 郑安平道:“但得此柲,需钱几何?” 张禄道:“此世家自制,钱焉得!”郑安平只得死了心。自己的家族不要说积竹柲了,就是普通的柲,甚好一点的硬木都难寻。这么一来,他想着如果将此柲据为己有,要怎么才能补偿其他的兄弟。 吃过饭,两人感觉天上掉下些冰凉的东西,开始以为是下雨,定睛一看,是雪籽下来了。郑安平道:“先生,下雪了。天寒地滑,小心在意。” 张禄道:“在意得。” 郑安平把餐具放入鬲中,拿到后门的沟边冲洗干净,放回厨下,进了张禄的厢房。道:“旦日往拜诸子,但言欲得此柲,观他者所欲,而定取舍。” 张禄道:“前分四兵,勿及于柲,奈何告之!” 郑安平道:“此柲吾等皆不识,故未及也。亲承先生相告,其值犹在兵上,价无量也。若不告之,是诬也。于心何安。” 张禄道:“公子仁心,盖出天也。既如此,可往相告,但观其意可也。” 郑安平允诺。 雪夜无声,万籁俱寂,两人拥“罐”而坐,天南海北胡扯一番,直到困意上头,郑安平才回到房中休息。 雪下了半夜,渐渐停了。第二天早早地吃过早饭,郑安平一身士子装,披了斗袚,头上顶了笠出门,先往粟兄处来。 横穿过大梁,买了三束干肉,让店家用麻绳穿了,拎在手中。进入城东郊,前行十里,拐进一个里中。大雪天,许多小儿都在里外广场戏雪。郑安平叫住一名小童道:“驿卒粟父今在否?” 小童道:“在也。”向旁边叫了声:“浣儿,有父寻汝家!” 一个正在打弯腰雪仗的小童直起身,往这边看来,见到郑安平,奔过来见礼道:“郑父安好!” 郑安平以手摩其顶,道:“往拜汝父,其在家否?” 浣儿道:“在,在!”蹦跳着领着郑安平来到自己家门口,推开门大叫:“父,郑父至矣!” 正在厨下忙活的粟妻直起身来,见是郑安平,也过来见礼,道:“郑兄安好!”听到声音的粟兄跑出来,也过来见礼,对其妻道:“是郑令也!管邑之令!” 粟妻改容敬道:“郑令安好!” 郑安平顶着斗笠,不好回礼,手上又拿着干肉,不好拱手,只得以口应道:“粟嫂勿听兄言,吾等兄弟,还在一处官司。”取下一条干肉递给粟兄道:“谨奉束修,以消残岁。”粟兄急忙接过,道:“敢承郑令之赐!” 郑安平道:“吾等兄弟,勿得官腔。官腔且等官司里行!”两人大笑,粟兄把干肉递给其妻,又接过郑安平的斗袚,道:“稍浸雨雪,略为烘干。”也递给妻子。引着郑安平往堂上来。 两人坐定,粟兄道:“昨得数金,内人喜难自禁。炊粥特加盐梅。今兄复赠束修,晚来复有盐梅矣!” 郑安平道:“吾兄功业所得,正当如此!” 粟兄道:“焉得如此。武卒出大梁者,万五千人,北邙之下,五千殒命,但余万人,皆赐二爵,除有少过者以爵抵罪,余者皆无职。若非郑兄,焉得居显位而得厚?。遑论枉死者。” 郑安平道:“管邑,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无城可凭。所依者,不过百余人,皆无意南亩,而逐什一之利。御贼之不暇,其奈守土何?” 粟兄道:“管邑立城百岁,必有自守之道,惟吾等未知耳。入邑问老,礼所必然。备而咨之,可得其详。若守御者,吾等皆武卒也,练士之法,虽难尽备,亦得其概。择士而练之,可得之矣。” 郑安平道:“虽然,邑只百丁,且少力田,焉得练?” 粟兄道:“壮丁一队,壮女一队,老弱一队,分而练之。月旦评之,其佳者赏之,其劣者罚之。比及三年,可得矣!” 郑安平道:“如是则幸赖粟兄矣。”话头一转,道:“麻兄所遗之兵,原以四,吾兄弟四人各得其一。昨携兵至家中,老臣有识,得麻兄长戟之柲,盖佳木也,其值或过于兵。弟不敢隐瞒,特告诸兄。当以分之。” 粟兄道:“郑兄差矣。四兵三甲一弩,前已分尽,其柲者,非吾所敢知也。贵臣既识得为佳木,兄可自存之。不可丈五之木,虽佳其何!还劳郑兄相告!” 郑安平道:“吾之长戟毁于兵阵,兄其知之。若麻兄之戟柄寻常,弟即不告而自取也。惟其柄乃柲也,故必得告之,不敢私也。” 粟兄道:“兄其过矣。兄其留之,弟何敢言,敢劳兄告。”两人又谈论了赴任后的细节。决定以五日为期,轮流休沐归家。每次带五日之粮,就在城中借宅而炊。反正城中尽多逆旅,料无所碍。议定,郑安平说还要拜访其他两人,告辞出来。其妻将烘热的斗袚托出来,粟兄交给郑安平,帮他结束好,送出门外。 出了里,踏雪沿陂道而行,过数里,转入一里去,同样叫了一孩子引着,来到犬兄的门前。叫开门,犬兄是单身,家中并无二人,见是郑安平,迎入室内。郑安平奉上干肉,同前说了祝福的话。犬兄道了谢,把肉收回厨下。随后将郑安平引到堂上坐下。郑安平道:“适过粟兄,彼妻得粟兄之?甚喜,食加盐梅矣!” 犬兄道:“粟兄有家有业,非若吾等,孤身一人,纵有千金,亦无所用?” 郑安平道:“兄亦当婚娶,何其晚也。” 犬兄道:“如兄者犹未也,弟何敢先之?” 郑安平道:“吾为君上赐婚,汝其知之。复当赐汝也。” 犬兄笑道:“兄与君上有护驾之功,自非寻常,弟焉能及。但家中稍得其闲,或将有命。” 郑安平道:“兄之高堂尚有力,非如弟者,家道中落,乞食于他乡。” 犬兄道:“如兄之能,高大门楣,可立待也。重整宗庙,血食祖先,可期矣。” 郑安平道:“麻兄所遗四兵,吾兄弟各一。昨携兵至家,老臣有识,知麻兄长戟乃柲装也。其柲盖佳木也,其值或超其兵。兄其有意乎?” 犬兄道:“弟少识,不知其柲,亦不知其用也。兄之戟柄毁之久矣,可自留用之。” 郑安平道:“前议四兵,吾四人各得其一,是不知柲值也。今知其价或超兵者,弟不敢私隐,乃告于兄。” 犬兄道:“郑兄于麻兄出力最多,多得一柲,亦所应当。弟意就付于兄,麻兄必无他言。” 郑安平道:“多承犬兄之赐。” 犬兄道:“弟赖兄,乃得左伙之职,于君上门下得薪二金。但从征华阳者,皆晋二爵,所得职者少,其薪远不及也。” 郑安平道:“但得吾兄弟相聚,事无不成。然管邑,危邑也,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城小无池,更少戍卒。捕盗尤为其难,而况御敌乎!” 犬兄道:“管邑近于长城,但守得一日,援军必至。或因其兵少,过而不攻,亦未可知。至于城小,虽于御敌不利,然管邑之民颇猾黠,若城高大,恐非吾等之福也。” 郑安平道:“管民猾黠,兄当以何策御之?” 犬兄道:“是有何难。吾备一藤鞭,兄其下令,但有不服者,吾当鞭捶之。谁敢不服!” 郑安平道:“如此,甚赖犬兄。” 闲聊一会儿,郑安平说还要去拜访小四,就告辞出来了。 又行数里,来到小四家。小四让进室内,郑安平把干肉递过去,小四道:“郑兄至家,何必携礼!吾等兄弟,何来虚礼。” 郑安平道:“非为虚礼。时近岁尾,汝当稍得肉食,乃得渡岁。” 小四道:“孤身一人,要甚肉食!” 郑安平安慰道:“虽孤身一人,亦当自爱。汝为右伙,年得二金,再于管邑垦田,或得百亩,亦足养家。可迎一二亲眷同居。” 小四道:“家在百里之外,但稍得钱养之即可。” 郑安平道:“若只百里,胡不归?” 小四道:“初,侯兄引吾离家,同投武卒,家中甚不喜,闻除吾籍。十余年未归,焉得一日归之。” 郑安平道:“四兄若得高爵,高大门楣,父母自然心喜,到时重归宗庙,不亦善乎!” 小四道:“承兄吉言。惟族人素与武卒有怨,以武功得爵,非其所喜,恐转增忧!”不过他忽然转笑道:“年时或往侯兄处,兄所赠束修,得其用也。” 郑安平道:“四兄常往侯兄处?” 小四道:“侯兄与吾近乡里,长吾十岁,常为霸。吾幼时甚不肖,每为父兄所挞,常得其祐。及长,乃随之离家,共为武卒。故时亲近之。” 郑安平道:“兄为管伙,侯兄其知之?” 小四道:“吾亲告之!” 郑安平道:“侯兄何言?” 小四道:“侯兄但言,开疆拓土,创力唯艰,当量力而行,勿为已甚。” 郑安平喟然道:“侯兄之言是也。” 第335章 四子之变 侯嬴提醒,管邑的事要量力而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量力而行,勿为已甚”被郑安平反复咀嚼。 小四问道:“旦日将往管邑,今者雨雪,犹当往耶?” 郑安平道:“未闻有变。” 小四道:“彼先生非吾辈武卒跣足草履,彼着履袴袜,雨雪焉得出?” 郑安平想了想道:“汝言是也。然无命,不敢专断。旦日但依约而往,若不出,退归而已;若先生出,吾等不得惰也。” 小四道:“郑兄所言是也。” 郑安平说出了这次来访的主要目的,道:“麻兄四兵,吾等各得其一。然麻兄犹有一柲,非贱物也,不敢私藏,当与诸兄共之。” 小四道:“柲之所贵,在其佳木,麻兄所持,吾既知也。其木虽略硬,本非佳木,所值有限,兄其自用,勿庸再议。” 郑安平道:“四兄竟能识柲?其见过于常人!” 小四道:“但咨于侯兄也,焉足怪哉!侯兄所识,乃过常人。” 郑安平道:“侯兄殆天人也,取功名如反掌,奈何自没于行伍,与走卒相伴?” 小四道:“侯兄道,奔走于侯门而取功名,非所欲也。” 郑安平道:“兄与侯兄,交深也。” 小四道:“幼即相随,有疑则询,必有所答。” 郑安平道:“管邑非比寻常,侯兄得勿所教?” 小四道:“弟本伙长,但察贼禁盗,此等小事,焉用侯兄。” 郑安平道:“管邑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无城可凭,城小而地广,守之奈何?” 小四道:“此但贵人谋之,以弟之微贱,焉得与闻!若有战,但舍命而前可也。” 郑安平见小四不愿多言,闲聊几句,告辞出来。自己虽然踩着草鞋在雪中行走已经习惯,但小四所说先生雨雪天都不出门,还是打动了他。要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能穿上一双厚袴、一双厚袜、一双布履,在堂中烤着火,那会多么惬意!他甚至有了点怪趣味:便要让先生们雪天出门,看看他们狼狈的样子! 他有意不去聚贤乡,穿城而过,回到家中。与张禄见过礼,把斗袚收了。又到厢房与张禄议论今天的事。 郑安平道:“有客访否?” 张禄道:“未闻也。” 郑安平道:“三兄皆无意与柲,可留吾自用。” 张禄道:“彼何言也?” 郑安平道:“粟兄曰,柲者,非吾所敢知也,丈五之木,能值几何,兄可自存之。” 张禄道:“此出于真心也。” 郑安平道:“犬兄曰,素不闻柲及其用。郑兄于麻兄出力最多,多得一柲,亦所应当。” 张禄道:”此恐失其兵也!“ 郑安平道:”四兄曰,麻兄之柲,吾所知也,其木本非佳木,所值有限,兄其自用!“ 张禄眉毛上挑,道:”四兄言若是耶?其志不在小也,未可以其幼而忽之。“ 郑安平道:”四兄自言,幼随侯兄,其识皆侯兄教之!“ 张禄颇出意外道:”彼何言侯兄?“ 郑安平回忆了一下道:”彼言,年时或往侯兄处,吾所赠束修,正得其用也。“ 张禄道:“汝何应?” 郑安平道:“吾问言,四兄常往侯兄处?彼答言,侯兄与吾近乡里,长吾十岁,吾幼时为父兄所挞,常得其祐。及长,乃随之离家,共为武卒。故时亲近之。吾问言,兄为管伙,侯兄其知之?彼答言,乃吾亲告之!侯兄言,开疆拓土,创力唯艰,当量力而行,勿为已甚。” 张禄陷入沉思中,良久道:”四兄何来也?“ 郑安平道:”于营中转任,未见其他。“ 张禄道:”公子访侯兄,为人所知,故来探耳。“ 郑安平道:”四兄之入驿也,在四五岁前,吾有何德,劳其深探?“ 张禄道:”四兄必有所使,非闲言也。以言语挑公子,公子已泄一二。公子其志之,但再言侯兄,只言知之,不可稍露深交也。“ 郑安平道:”侯兄为人所陷乎?当告之否?“ 张禄道:”汝往告之,是自证其诬也。今后且勿往来。“ 郑安平道:”谨诺。“ 见郑安平情绪有些低落,张禄问道:”但言其余可也。“ 郑安平道:”吾先往粟兄处,其家三口皆在。粟兄得其薪,其妻甚喜。谈及管邑之治,粟兄言,但以武卒之法练之,可得练卒,勿庸虑也。犬兄其言,但备一藤鞭,有不服者,以鞭捶之。四兄曰,贵人谋之,非微贱之敢与闻!但舍命而前可也。“猛然又想起什么,道:”吾曾与语,侯兄殆天人也,取功名如反掌,奈何自没于行伍,与走卒相伴?” 张禄道:“四兄何答?” 郑安平道:“其言,奔走于侯门,非所欲也。” 张禄道:“此必探耳!慎勿再言。” 郑安平道:“吾观其所语’量力而行,勿为已甚‘八字,甚为精当,果非侯兄所言乎?” 张禄道:“若言之于信陵君,或者当矣。言于公子何为?公子不过一令,食人之?,忠人之事,何量力之有哉!故做大言,蛊惑人心而已!” 郑安平道:“若四兄为人所使,作二兄当若何?” 张禄道:“粟兄之?,得满其意,暂无他辞。犬兄、四兄必有不平者。何者,奈何同僚俱进,而有高低之分?汝之所得,常二三倍也,故不平。惟无予二金者,但有之,其必辞也。” 郑安平道:“吾与诸兄,其有背信义耶?奈何相离也?” 张禄道:“非独二人也。公子一朝而晋五爵,举朝之中,孰能平之?必检择其过,而出其法也!” 郑安平道:“设若是,如之奈何?” 张禄道:“官道维艰,但行差步错,即尸骨无存,非独公子也,魏公子亦然!是故公子必思谋再三,勿与其隙可也。” 郑安平道:“是必得先生之教也!” 张禄忽然激动起来,道:“吾之教?吾若能教之,何得身被重创,不见天日?”见张禄有些错愕,乃放缓语气道:“官场如疆场,但有所隙,必为所乘,无足怪也。” 郑安平道:“宁不危乎?” 张禄道:“故凡战者,先为不可胜。官场亦然。汝令管邑,当先为不可胜。管邑屹立百年,必有不可胜者,汝当体之,味之,慎勿忽之!” 郑安平道:“粟兄欲以武卒之法练之,可乎?” 张禄道:“当不急不缓,无过不及。” 郑安平道:“其难矣!” 张禄道:“连晋五爵,岂容易哉!” 郑安平道:“若犬兄与四兄离散,当奈何?” 张禄道:“待之以礼,慎勿违也。四兄已为贵人所用,尤需在意。” 郑安平道:“当告君上乎?” 张禄道:“此细事也,何告之。但与曹、粟相商即可。其要者,在预有备,而勿为人所知。” 郑安平很不习惯这种勾心斗角的争斗,但明显退不下来,只得硬着头皮上。明明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为何一入官场就开始相互施绊呢?小四“为贵人所用”,这是真的吗?他非常不愿意相信,心中甚至产生一种冲动,要去证实这一点。 张禄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慎勿妄为,事涉侯兄,慎之,慎之!” 郑安平到现在也不知道侯兄是个什么角色,只知道他十分神秘。他曾悄悄问过,张禄的回答是,你的好奇心太过了,要把侯兄害死的。直接拒绝了。 剩下的时间谈到明天去丈量管旧都,要在那里为他们建筑房舍。张禄的意见是,信陵君其志不在小,恐超过了四人的能力,白白丢了性命。他建议郑安平,一切看曹包的动静而行。若曹包住旧都,四人也住旧都;若曹包归国,四人也归家。 郑安平告诉他,他们的约定是,每天轮一个休沐,始终保持四个在现场,一个人回家。张禄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也无可奈何。 最后,张禄叮嘱他道:“汝可暗记诸舍形势,或有所得。” 晚餐准备出明天的糇粮。吃过晚餐,各人回房休息。郑安平总也睡不着,想着小四可能背叛自己,只为了两金薪水…… 次日起来,吃过早餐,郑安平结束了士子之装,披着斗袚,背上糇粮,踏着残雪,往聚贤乡而来。他发现鲁先生领着一帮人已经在里头等候,这令他十分不安。鲁先生等没有着士子服装,而是短褐,就和一般劳力没什么差别。郑安平一一见礼,特别表示歉意,问自己要不要也换着短褐。鲁先生道:“诸君但动口耳,吾等动手。”过了一会儿,其他三人也到了,各各结束整齐。见了鲁先生等这身打扮,也都十分惭愧。鲁先生叫来三乘辎车,众人坐上,还拉着各色工具,就出发了。并没有像郑安平他们想像的那样连续赶路,每行一程,都停下车,入驿舍休息。当天晚上甚至就停在圃田驿——距离长城驿不远,是专为贵人准备的驿舍。郑安平看着一群短褐在最高档的驿舍里休息,心里有说不出的滑稽,但也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与信陵君的阶层差异。 第336章 管邑之祭 圃田驿的馆舍色彩明亮,与灰暗的长城驿明显不同;份饭的规格也不一样,有咸鱼、干肉。食器精致,惟一的缺点就是饭量很少,几名先生好像没什么,这几名武卒根本只能垫底,只好回到房中悄悄地吃糇粮。 第二天出出长城,直奔废城而来,路过管邑时,也没有惊动他们。进入废城,几位先生就忙活开了:测量的、布方的、记录的,不一而足。郑安平等四人完全成了局外人,一点也插不上手。忙了大半天,鲁先生叫来四人,道:“城中士之府基盖三五十,依微庶等之意,各选临墙者,攻守两便。”郑安平等哪里懂得其中奥秘,只得应承道:“先生所言定然不错!” 鲁先生领着四人看了四块房基,道:“彼四者,皆两进五间。只郑公子可满其基,余三子或当但筑三间。——然诸子身居要地,位居上士但俟时耳,彼时但稍拓即可,无劳另择其地。” 四人皆道:“承先生之言!” 鲁先生指了南城一房与郑安平,北城一房与粟兄,东西两房分与犬兄和四兄。郑安平道:“曹先生居于何处?” 鲁先生道:“曹先生非士也,未可独居,管令但与一塾房可也。” 郑安平道:“曹先生,管丞也,焉得无居?” 鲁先生道:“孰有居,孰无居,盖有定例,无可坏也。曹先生无居,但居于塾,例也,不可偏废。”郑安平见鲁先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好坚持,心里暗道:希望曹先生是个好相与的人,不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会很难受。 鲁先生看一看天色,道:“诸子无异议,吾等且归,待钱粮关下,即可动土。”把工具收回车上,一行人上车回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长城,回到圃田驿。休息一夜,次日继续进程。诸先生都在讨论工程的问题,郑安平等四人完全不懂,只得在一旁呆看。鲁先生十分繁忙,不时下车换到另一乘车上,与相应的先生讨论问题。 车到东鸿里,郑安平也不敢下车,不知这些怪人会不会有问题问自己。但一直到聚贤乡口,也没人理他们四人。这班先生下了车,直接呼拥着时了庄,车由一些下人牵走。四人见状,知道自己也可以走了,却无人可以礼辞,很不习惯地相互苦笑一下,相辞而去。 回到家中,张禄已经在门口等待。要把郑安平引入厢房,郑安平道:“可先炊晚餐否?腹中饥饿。” 张禄很奇怪地问道:“糇粮不足耶?” 郑安平道:“先生明察,本只一餐糇粮食二日,焉得不饥!” 张禄道:“公子其欺也!诸先生既以二日为率,焉得无备!” 郑安平道:“先生有备,引吾等入圃田驿中,殿堂高大,食器精美,有鱼有肉,惟粟则不足。” 张禄笑了,道:“贵人之道,亦有不足。”于是升火炊粥。郑安平在一旁帮忙,两人边干边说。郑安平道:“鲁先生等,但自顾其工,未曾稍予顾也。但指四基曰,是四者,乃高士之宅也,二进五间,可以为子筑之。” 张禄道:“是四宅所居何处?” 郑安平道:“皆面城墙。鲁先生言,临墙者,攻守两便。” 张禄道:“诚如是,则其行可嘉!或与府宅周围,建一小城,以为攻守之道。” 郑安平道:“仅吾四人,纵金城何以守。” 张禄道:“若大军来犯,固不能守,但三五小贼,则当矣。” 谈话之间,粥成,郑安平满满地盛了一大碗,热乎乎地喝了下去,全身温暖,精神倍增。乃道:“但得一粥,虽鱼肉何以加之!” 张禄道:“公子虽饿,不可为此穷奢之像也。当细嚼慢咽,乃得其道。” 郑安平道:“斯文之人,倒有许多讲究。” 张禄道:“若不斯文,官场难行矣。” 次日,曹包先生来通知,五人各带百钱,明日同往管邑,准备狩猎之事。这一次,五人不住驿站,就在邑内逆旅中居住。郑安平不敢怠慢,把消息一一通知了其他三人。回家后,他才抽出时间,把长戟整理出来。 第二天来到聚贤乡,除了五人之外,还有郭先生。六人两乘,直往管邑而去。根据曹包的安排,四人没有带长戟,只带了手戟;不带弩箭,只用车上装备的弓箭。这次不再慢慢吞吞,两乘车出了乡,一路急驰,只用两个时辰,便到了管邑城下。 在城下下了车,同样的驻车以待。城主匆匆出城,身后跟着一帮家长。到了跟前,躬身施礼道:“不知众大夫亲至,死罪死罪!” 曹包道:“祭日在即,臣等奉君命,特来巡查狩猎及祭奠一应事宜。” 城主道:“微庶等乡野庶人,素不闻君上之祭。愿大夫示下,吾等预备。” 曹包道:“吾等此来也,正要助尔预备!吾等但驻于城内五日,汝其置之。” 城主道:“小城贫乏,恐难如大夫之意。愿大夫示下,吾等依计而行。” 曹包道:“闻城中尽多逆旅,吾等愿驻于逆旅,照值付钱。” 城主见躲不过去,道:“既如此,请大夫入城。” 六人下了车,进入城内,先到城主府落脚。宾主坐下,城主吩咐杀一腔羊,烹肉煮粟,以宴请诸子。曹包从腰下解下一个皮囊,道:“是则各户丁名,愿城主校正,若无差,可颁于各人悬于腰间。” 城主诚惶诚恐地把皮囊接过去,一一仔细核对,最后道:“所记均无误,微庶等这就颁下。” 曹包道:“可一一呼入而颁之。” 城主遂让各家家长将壮丁叫来,一一颁与腰牌。这个腰牌做工精致,与上次的木牍大不相同。待颁完,曹包道:“佩此腰牌者,皆管邑之良民。慎无失落。凡壮者,若无腰牌,必得佩腰牌者做保,方得入城食宿。”对城主一揖道:“城主其慎之!” 城主回礼道:“必不敢欺也!” 曹包道:“五日后,其有田狩,每丁可携三子,出城相助。凡得野味,就于野地烧吃。其祭也,亦及于野地!” 众人皆道:“喏!” 众人退下后,堂上摆开宴席。六名外客一份肉,两份粟,一份菜蔬。其余家长,一份肉,一份粟,一份菜蔬。东西虽好,但调料不全,烹调不精,所以郑安平他们都是捏着鼻子,勉强吃了些。 宴后,城主将他们领到一家逆旅中。说是逆旅,但房屋低矮,室内昏暗,隐隐的潮气和霉味。郑安平道:“四方商贾,皆居于此等逆旅乎?” 城主道:“商贾之至也,不过三五日,甚则一二日,但有食宿即可。且高轩之室,其价必高,商贾之所忌也。故城中皆此逆旅。” 曹包解释道:“彼商贾者,非皆万金之徒也,多与臣等,远近跋涉,以求一饱。” 郑安平道:“若高大门楣,得无利多?” 曹包道:“此地四通之地,并无财货。凡居于此者,皆细贾也,非巨商也。纵高大门楣,恐无人得居。” 郑安平听不太懂曹包所说,他只是觉得,这种房间当逆旅实在太寒酸,自己若建逆旅,必以轩敞为务。他问道:“此逆旅一日直几许?” 城主道:“大夫所居,焉敢言钱。大夫尽住便是。” 逆旅的主人是一位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孩。城主道:“是六大夫者,派于汝家,必优加侍候,勿使有缺。” 老者喏声连连。抱来草秸、衾被,就于室内铺满了。六人夜来便睡“大通铺“。 城主见安置妥当,告了辞,离开了。 等城主离开后,郭先生走出来,约老者坐下,道:”老丈近来客满乎?“ 老者道:”敝邑被兵,焉得有客!无客者三月矣。“ 郭先生道:”兵出乃在十月,至今不过二月,奈何无客三月矣?“ 老者道:”大夫不知,彼商贾者,皆耳目聪明之辈也。兵前一月即知兵至,客遂不行。若老朽昏聩,直陷于兵也。“ 郭先生道:”如客满时,房价几何?“ 老者道:”大率十钱一宿,若于旅中就餐者,餐加一钱。“ 郭先生道:”城中逆旅,方今留客者几何?“ 老者道:”似只一户。所留者,乃近乡之屠户。“ 郭先生道:”是名豕三者乎?“ 老者道:”大夫亦知豕三乎?“ 郭先生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道:”城中有屠业乎?“ 老者道:”豕三之屠也,工良技精,所价不菲。吾等小城,焉得为请。其所至也,但观月明之祭也。“ 郭先生道:”豕三亦知月明之祭乎?“ 老者道:”诸大夫广而告之,凡吾乡里,孰能不知!欲至观礼者,非只豕三一人,盖其至也早耳。“ 郭先生道:”野祭乃在管邑。管邑于祭何状?“ 老者道:”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田狩开荒,得其利也。忧者,实恐所备不周,以遗公子之忧。“ 郭先生道:”邑中何备?“ 老者道:”诸大夫未至,焉得备。今大夫至矣,其备始也。“ 第337章 祭礼之问 郭先生道:”如长者所意,其祭当若何?“ 老者道:“吾等庶民,所祭不过三牲、五谷、五果,奉于神前,众人跪拜叩首。于夜则起篝火,歌舞尽夜。闻大夫之祭则不然,设坛掘坑,杀生沥血。微庶等未见,不敢妄言。” 郭先生道:“有地必有社,敢问管邑之社何在?” 老者道:“出西门约二里,有柏蔼然,是吾邑之社也。” 郭先生道:“邑中祭社当以何日?何以祭?” 老者道:“社祭无定日,但有其事则祭之。或家祭,或族祭,或邑祭,其状不同。大率亦不过供奉三牲、五谷、五果,众人叩拜而已。” 郭先生道:“邑中常主祭者谁?” 老者道:“主祭者,自然是长老。各家最长者。如敝家,老奴最长,忝为长老,凡家祭者皆主之。邑中主祭者盖管伯,其诸父虽长,只主家祭,不及于邑也。” 郭先生道:“管伯颇能神耶?” 老者道:“管伯之祭也,常见风云变色,祥云笼罩,亦神矣!” 郭先生道:“其次者谁?” 老者道:“或有一二能相仿者,或灵或不灵,皆不若也。” 郭先生从怀中掏出钱来,数出六十钱,递与老者,道:“吾六人今日之宿也,愿长者纳之。” 老者推托道:“大夫下临,庶民之幸也,焉敢取值?” 郭先生道:“邑中被兵,生计维艰。今吾等愿管邑繁庶,长者正当取值,以为经营之本。”把钱塞进老者怀中,又数出六钱,道:“夜间加一餐,愿长者备之。” 老者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语声哽咽道:“若此、若此,……微庶何以堪!” 郭先生道:“月明之祭也,愿长者助祭。” 老者道:“微庶谨奉!” 回到房间,一众人等把钱都掏出来,递与郭先生。郭先生道:“焉得许多?” 郑安平道:“或有他用,先生其藏之。”郭先生想了想,也就收了,道:“有余则归。” 坐在大通铺上,郭先生问大家道:“月明之祭,诸子何意?” 郑安平道:“惟以君上之意是从,焉得有他。” 小四道:“郑兄之言是也。吾等正欲观王家祭礼,奂之仑之!” 粟兄和犬兄也都显得十分兴奋,道:“垒坛掘坑,未为难也。正要显吾大魏威仪,令小民勿得犯也。” 曹包道:“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礼也。王礼虽尚,不下庶人。君意,月明之祭,得与乡祭合,复显王家气概。” 郭先生道:“曹先生所言是也。管立国百年,神必福也,未可轻也。其祭或有参差,未可废也。故当精求其法,以得神心。” 郑安平道:“何以得祭祀之法?” 郭先生道:“管邑主祭者,乃城主也。各家主祭者,皆长老也。旦日遍访长老及城主,求其祭法可也。” 小四道:“吾观城主,诚难与也。询之,未必得之。” 郭先生道:“诸长老中,孰为易与?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 郑安平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郭先生道:“公子之言是也。子曰,不与祭,如不祭。” 郑安平道:“是故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何者,上顺于鬼神,外顺于君长,内孝于亲,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君上备上德,祭无不成!” 郭先生击节赞道:“诚哉,公子之言也。是故君上必欲从邑人之祭,而显尊贵之象。” 郑安平道:“先生之意,欲从其野祭之礼乎?” 郭先生道:“非只从之,且欲大之。牺牲玉帛,坛坎之制,皆得加之,以显其诚。” 郑安平道:“先生之意,吾已略知。旦日访长老,求其为祭之道,斟酌增损,以为其仪。” 郭先生道:“然则礼有先后,旦日之访也,必先城主而后已。” 郑安平道:“旦日主祭者尽往郊外,一一勘验,各抒己见,择善而从。” 郭先生道:“公子之言也,正合君上之策。旦日就以公子为主,吾等辅之。” 郑安平道:“臣岂敢,当以先生为主,臣等辅之。” 郭先生道:“非吾等敢辞也,公子乃管令,举祭之事,自当主之。况公子祭法娴熟,必无差池。” 郑安平道:“安敢称祭法娴熟,不可强诵故文也。” 郭先生道:“公子就庠时,颇习礼法?” 郑安平道:“诗书之外,但习礼法三五篇。” 郭先生道:“此诚天所助也。” 郑安平知道,这下自己是被彻底推上一线了,想退都退不下来,不由深悔不该强出风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连找张禄商量也不可能了。明天见机而行吧! 第二天,城主早早过来,请六人过府进餐。 在郭先生的引领下,众人均以郑安平为首,以官职为序依次而进,没有任何衔职的郭先生走在最后。 众人坐定,城主先寒喧了几句穷乡僻壤,委屈大夫等语,郑安平代表大家对招待表示满意。闲叙已毕,郑安平道:“入国问俗,入家问讳,礼也。今入祭于贵邑,愿闻其俗。” 城主道:“乡野草祭,焉得入大国之祀。愿勿在意。” 郑安平道:“管邑立城百年,焉得无福。此必主祭者有德,而邑民赤心也。不可罔也。祭者,非外至,内生于心也。必也得其民心,乃上达天听。愿其城主明示其道,臣等愿遵而行之,拓而广之,必不敢背。” 城主道:“大夫之言,正合祭法。吾邑之祭也无他,惟诚心也。或鸡或鱼,或粟或果,但尽其心,无不可祭。” 郑安平道:“诚哉是言!愿城主详示其状,幸得神福,皆城主之力也。” 城主道:“微庶忝为城主,但有祭,自主之,并无一定之法。但依所祭之事,咨之长老,便宜制之。” 郑安平道:“诚如是,愿请诸长老!”于座上伏拜。 城主感到压力,连忙避席回礼道:“大夫之命,谨领!”下堂去叫来一个儿子,让他去请各家长老,但言管令访问风俗。 少时,长老一一到来。每位长老到时,郑安平等都跪起相迎,殷勤执问。城主一一介绍。长老们或周到回礼,或略一致意,都被城主引到主座上就坐。 待城主示意诸长老到齐,郑安平复问道:“今者,有信陵君献祭于贵邑,恐风俗有异,禁讳不同,特命臣等,咨于城主与诸长老,必使上下合顺,人神两安。愿长老教我!” 郑安平话音刚落,座中一人即答道:“正要观信陵君祭法若何,奈何反求诸吾等!” 猝然遭遇毫无道理的发难,郑安平强压不快,道:“孔子入太庙,每事问。非子之不明,是礼也。事有疑,问三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君上之入管也,非夺人社稷,毁人宗庙,在顺天而治其民也。体管邑之建也几百岁,必有神福也,不欲废之。故命臣等殷勤访问,必得其宜,而民得福也。” 一位年龄较长的长老起应道:”君上体草莽之艰辛,诚明君也。入而问其俗,礼也。惟吾等草莽野民,焉知祭。烧燎瘗埋,惟禀于心,安有定则。大夫纵问,无能为也。“ 郑安平道:”臣之所问一者,管邑之神有几,各何献?“ 城主道:”管邑最崇之神,盖管叔,或曰管祖,无植无位,盖一顽石也。岁一祀之。其次则社也,在城西门外二里,有柏蔼然,即此也。复次则管子,此业商贾者所祭也。其余日月星辰,四方山岳,或有所祭者,皆非全城也。其献者大率相同,各家各尽其力而出祭品,或牲或谷或果,至贫者,一水亦得。享神之余,诸祭品入一鼎而共烹之,户得其一,其名散福。“ 郑安平道:”管子亦有所祭乎?有祭稷神者乎?“ 城主道:”吾管人多称管子,每祭之以求多财。稷神则未闻也?“ 郑安平道:”地产丰登,得无祭乎?“ 城主道:”是则有之,惟城中业农者少,常祀者不过三五家。“ 郑安平道:”闻城主素业农,是必祀之。“ 城主道:”然也。敝邑称为谷神。于秋日收获之时,或菽或粟,或枣或桃,必备醴酒一尊,于南亩而祭之。惟不散福,皆瘗于地。复以酒酹之。“ 郑安平道:”君上主祭者,但为管民祈福。长老或有其祈者,愿以教之。惟当祈福,不可禳祸,尤不可诅也。“ 一名长老道:”管祖之祀也,在家不在野,惟公祀也,城主主祀,长老助之;管子之祀也,各家自祀,非公祀也。谷神之祀,亦家祀也。“ 另一名长老道:”敝邑之祀也,不过春秋两社。春分日祀管祖,秋分日祀社神。今君上于正祀之外,别加一祭,当有所求也,非正祀也。敢问所求者何?“ 这句话把郑安平给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侧头望向曹包。曹包闭了闭眼,示意自己也回答不了。最后座的郭先生坐起道:”管邑初归大魏,信陵君初领其地。其祭也,乃召告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信陵君当居其地,神其福之!“ 第338章 祭坛 郭先生的回答让堂上很是沉寂了一会儿。郭先生似乎是在等这句话的冲击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堂中沉默了一会儿后,才继续道:”夫有民者,乃有其土。君上居其土也,必保其民。是故孜孜以求贵邑之道,惧有所失,以贻民忧。复本圣人因俗简礼之训,过问乡俗,以近民也。未敢有私!“ 郑安平没想到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他只得讲个故事来缓和一下,道:“昔周公子鲁公伯禽与姜太公皆受封于东夷。鲁公三年乃报政。周公曰:‘何迟也?’鲁公曰:变其风俗礼仪,必三年而后得。姜太公才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简其君臣礼,而从其俗。周公曰:’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君上体圣贤之教,欲简其礼,而从其俗。众卿其助之!” 城主连忙接过话来,道:”君上本好生之德,体恤下情,不变风俗。微庶等敢不感恩怀德,以图报效。是必竭诚,不敢有私。“ 郑安平想迅速结束堂上的谈话,道:”祭如神在,餐前非议之时。餐毕,吾等同往郊外,感天地之变,查吉凶之相,必有得其情者。彼时也,愿长者不以臣顽钝,早赐教训,以开愚蒙!“ 城主伏拜道:”谨奉命!“下到堂下,命令增加众长老的餐食,一一搬上来。最后城主行礼道:”请餐!“众人一齐开吃。 餐后,郑安平请城主带众人前往巡看祭祀的场所。几名长老自称身体不适,告辞;郑安平见曹包没有出声,也就没有挽留。除了六人和城主外,只有四名长老跟随。犬兄和小四不肯放闲,一人牵着四匹马,说随便溜溜马。 城主先将众人带到社树之下。这棵柏树卓然高耸,与周围迥然不同。树底下可见一些祭祀残留的痕迹。城主道:”是则社祭也。“又指着一里以外的一条小沟道:”彼沟乃敝邑西界。迤逦而北,复为北界。“ 郑安平对这一带记忆深刻,他曾经就在不远处的一座桥下,射伤了一名他以为是秦剑士的侠士。但这是他第一次全景般地观察整个河流的流向,以及河对岸的管国故都。他当时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两者之间相距如此之近。 城主领着大家到了树下,道:”每社祭时,乡里各家各携供物二簋至,布于树下,微庶以鼎置其间。午时,乡里汇聚,集于树下,以序而立,臣宣颂辞,致祷。长老司仪,礼敬!汇各家之供入一鼎,乃共烹之,与会之众各得一盏而食之,命曰散福。其夜则起篝火于沟旁,一众皆欢。或有外乡愿至者,亦不避之。“ 郑安平道:”是礼也,所奏何乐?“ 城主道:”远乡敝城,焉乐为!或有能者,以短笛一支,奏俚俗之曲,每引众人围听。“ 郑安平道:”何以聚众?“ 城主道:”各家长于时至敝宅,并驱自家众出城。至时,微庶与众家长出城,祭仪始启。无需聚众。“ 郑安平道:”各家所献,正一鼎否?“ 城主道:”或大率不差,其略有增损,盖加水之多少也。“ 郑安平复问道:”众长老其有所教乎?“ 一名长老道:”各家虽皆二簋,实有盈虚。绕鼎而置之,其有不足者,许归而补之。自设供至致祭,供品皆可添补,以求多福。只命长老二人守之,只禁偷窃,他则不禁。“ 郑安平道:“其可撤乎?” 那名长老道:“若愿少福少寿,但撤不妨。” 曹包道:“家各二簋,其家或众或寡。其众者,所得多,其寡者,得无损耶?” 那名长老道:“其众者,福分而薄;其寡者,福集而厚。孰得孰失?” 郑安平道:“子曰,礼失求诸野。信失!” 转入南面,与小城相对,是一片得到开垦的田亩,约有八九个城池大小。田亩虽经开垦,但明显维护不善,荒草丛生,阡陌紊乱,与周围的荒原界限不清。众人来到田边,城主在田亩靠沟渠的一个地方停下来,道:“此乃祭谷神之所。每以新获,于此瘗之,以酒酹之。通城不过三五户耳。” 郑安平道:“岁何所获?” 城主道:“城外田千亩,户只三五丁,惟植粟耳。岁获千石。若无他扰,勉能不饥。但被灾荒,即得籴粮以济之。” 郑安平道:“城主所瘗之地何在?” 城主便指地上道:“大约左近。” 郑安平道:“既瘗以粟,奈何不见苗出?” 城主见问一愣,随即拜道:“微大夫之教,微庶几误终身!微庶祭不如法,神弗福也!皇皇如是,而不见如盲,是愚人也!” 郑安平道:“神弗福也,犹岁获千石,及福也,富及王公矣!” 城主道:“微庶岂敢!神所福也,皆大夫之德!” 身后的几名长老也似有所悟,皆一起拜道:“皆赖大夫之德!” 沿城而行,到城东,一条被无数人踩踏出的道路纵贯眼前,远处隐隐便是魏长城。 郑安平道:“城东得无祭乎?” 城主道:“城东及北近大道,皆不得祭。” 众人转过城北,那条构成小城西界的小河横在前面不远。一直没有出声的郭先生突然问道:”闻此河以北犹有一大河?“ 城主道:”然也。彼则金水河也。或言郑民德子产之德,与之金而不受,乃投之河,故名。“ 曹包道:”盍往观之?“ 城主道:”若欲过河观之,微庶唤犬子执杖开路。北岸时有虫蛇,恐有伤害。“ 跟着出城转了一圈的几名长者已经不堪,纷纷告老。郑安平礼敬,并将他们送进城内,恭敬辞礼。城主叫出四个儿子,各执木棍,在前面开路,越过一座桥,进入河北岸。 如果说河南岸还只是荒芜,北岸就简直是蛮荒。草高及腰,时不时窜出的小动物,昭示着这里少有人迹。在城主四子打草惊动之下,各色小动物纷纷跳出、跑开。前行不过五里,便到了金水河边。 郭先生观察着管国故都与这里的关系。管都简直是一片风水宝地,两条河流盘屈围绕,几乎构成天然护城河。东西两侧,有大片的荒原,只要开垦出来,就是良田。而在故都东、小城北交点附近,邻近金水河的岸边,有一小片台地,正好可以作为祭地之所。 一行人站上台地,俯瞰四周,视野开阔,四周景致一览无余。在上面可以看到,东西两边都有河流流过,简直就是为祭地而生。过了桥,犬兄和小四就放开缰绳,让马自由嬉戏。自己跟在众人后面。 郭先生道:”君上祭地之坛就设在此处。祭地前一日,以四河为界狩猎。猎毕,就会于河南,河心之地纵火尽焚之,以垦为田亩。城主以为如何?“ 城主道:”谨奉大夫!“ 郭先生道:”社之祭也,先生其相,可乎?“ 城主道:”微庶惶恐,何德而至此!“ 郭先生道:”先生久在此地,谙于社祭,正合如此!……南亩之祭,管令其主之,城主其相!君上襄赞。“ 郑安平也有些惶恐了,道:”奈何以臣主之,而以君上襄赞?“ 郭先生道:”劝农力田,令之职司也。管令其主之!“ 郑安平也只得应道:”谨喏!“ 郭先生对城主道:”微庶即返大梁,回报君上,具言祭仪。吾意三牢今夜可至,城主其牢之。善遇之。“ 城主道:”微庶自当安置。“ 郭先生道:”三牢享于神,务要清净。“ 城主道:”谨喏!“ 郭先生道:”献祭者只得三子,贵邑有屠户有力者,可相助乎?“ 城主道:”邻乡屠户豕三,见与其伙同在城中,臣请以为助!“ 郭先生道:”善!豕三在城,可得一见否?“ 城主道:”乡里野人,恐冲撞贤人。“ 郭先生道:”事涉祭事,不得不谨!“ 城主道:”臣但呼来见之。“ 郭先生道:”吾且往请之。“ 城主道:”野人,何当大夫之请!“ 郭先生道:”若其贤也,又何碍也。“ 把最重要的祭祀之事决定下来,特别具体地把每个事的时间定下来,犬兄和小四拢住马,一行人这才由四儿开道,回到城中。 入城后,犬兄和小四拴好马,众人略事休息,城主先往逆旅通报豕三,说有信陵君门客来访。少时城主回来,后面跟着豕三一人。 城主刚刚介绍完,郭先生立即起身,长揖道:”本待相访壮士,焉敢劳壮士登门。闻别有壮士同处,今者何在?“ 豕三作揖道:”庶民等皆草莽野人,不敢见贵人。同行乃推庶民于贵人座下领命。“ 郭先生道:”壮士同伙几人,如壮士等几人?“ 豕三道:”庶民同行四人,皆壮于庶民。庶民最不成器,只得应付!“ 郭先生道:”有佣壮士屠三牲,壮士其有意乎?“ 豕三道:”庶民以屠牲为业,有佣为屠,焉敢辞!敢问所值?“ 郭先生道:”此屠非同寻常,乃献祭于天地鬼神,具太牢、少牢,壮士其能乎?“ 第339章 再见虎仲 豕三见问他屠宰献祭的三牲可否,回答道:“吾等庶民献祭,所屠与常者无异。贵人若有所异,但请言之。” 郭先生道:“王献三牲,其献也各具其法,吾亦不能尽也。近日,其牲必至,随牲而至者,必有祝及厩人。诸壮士但请遵言奉行,可乎?” 豕三道:“恐不趁贵人之意。” 郭先生见豕三言语恭顺,道:“汝且为之。其有不逮者,可请于管令。” 这次回到城主府,由于要见豕三,郭先生被推在客座的首席,郑安平次席。豕三进来时,就已经看见他,但只作不识。郑安平被郭先生点到名,于座中跪起拱手。豕三身处下位,城主在旁边陪着,见郑安平拱手,也深施礼道:“谨见管令!” 郑安平道:“吾与壮士同居城中逆旅,早晚相会!” 豕三道:“管令看顾!” 郭先生道:“如此辛劳壮士。” 豕三道:“贵人差遣,自当尽力。惟草野之人,愿闻其值。” 郭先生道:“闻屠者其值有异,敢闻壮士之值?” 豕三道:“夫屠者,乃有缚、杀、脱、剥、解之不同,但得其一者,加百钱;五行俱足者,但值四百五十钱。主客两便。” 郭先生道:“就依壮士,五行俱足。”摸摸怀中,只得百钱,遂出予之,道:“此下定金在此,其余者,事毕即奉。惟一应之事,遵言奉行,不得稍有差池,恐得罪神明,降祸于民。” 豕三道:“承贵人之赐。惟庶民等已成定例,其值必要事前付清,不闻后付。庶民若只得百钱,难对伙伴。请贵人且收回。” 豕三的断然拒绝令郭先生十分错愕,但他迅速掩饰掉自己的尴尬,道:“壮士之例,自然当循。惟微庶随身仅此百钱,其有不足,愿管令补之。” 郑安平自然知道,昨天自己等人一共只有六百钱,还给了七十钱的房钱。今晚还得再交六十钱。如果给豕三四百五十钱,六百钱基本告罄。但他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应承下来。 郭先生道:“敢请左右伙护管丞归大梁,面见君上,报告一切。臣与令、尉留于邑中略事安排。” 听到这一与之前不同的安排,众人心中都惊异不已,但表面上还是拱手道:“谨喏!” 郭先生对曹包和犬、四二人道:“三子复当远途,可于府中暂歇,餐毕登程。吾与令、尉暂归逆旅,与壮士取钱。”又转向豕三道:“壮士所居何处,臣等谨奉敬修!” 豕三道:“岂敢劳贵人,庶民自随贵人,取钱便行,不敢打扰。” 郭先生淡然一笑,道:“如此,屈劳壮士!” 郭先生、郑安平和粟兄当即起身,与城主相辞,豕三也辞别城主,跟在三人后面,出了府。 从城主门前的大道拐进一条小巷子,第二家就是郑安平等落脚的逆旅。叩开门,三人进去,豕三驻足于门外,郭先生道:“壮士且请入。” 豕三道:“依例不得入主家,恐有讳!” 郭先生道:“壮士其居逆旅,于逆旅焉得有讳!壮士且入不妨。”再三揖让,将豕三让进门来,请入房中,自己往草席边摸个包裹,从里面数出三百五十钱,把剩下的钱重新包好,然后站起身,把钱递与豕三。 在豕三接钱的时候,郭先生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句:“魏国九公子,其丧于壮士之手乎?” “哗",钱撒在地上,郑安平和粟兄看过来时,豕三已经跳出门外。郭先生追出道:”壮士勿疑……“郑安平和粟兄也追出来,发现豕三已经已经跳上屋项。见三人追出来,豕三把手中的那串钱猛地掷出,三人只得伏身躲闪,几乎同时,一阵脚步杂乱,以及一道凄厉的尖叫:”风起!~风起!~“然后听到不远处有人翻上屋顶,呼啸着冲出城去。 时间不长,城主带着几个儿子,连着曹、犬、四三人赶到了,见郭先生三人茫然若失地站在院中,城主连忙问道:”大夫无恙乎?“ 郭先生走到身后,从地上拾起那串钱,掸了掸土,道:”但有一问,奈何至此?“ 城主道:”闻豕三张皇而去,何故?“ 郭先生道:”吾闻城主曾言,杀九公子者,必豕三也。今得豕三,故相询也。其故张皇而去。“ 郭先生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吓得城主面色煞白,额上渗出汗来,伏拜于地道:”微庶失于谨慎,竟使贼人混入,死罪死罪!“ 郭先生道:”恕尔无罪。且起,引吾等同往该逆旅。“ 城主赶紧起来,出了门,左拐右绕,进入一个逆旅中。主人打开门,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吓得瑟瑟发抖。城主一声冷哼,道:”入室检查。“ 逆旅主人赶紧把众人引到客房中,城主对几个儿子道:”守住外面,不得有人进出。“ 郭先生进入室内,四名武卒守在门外,城主没想到连管令等也不能进房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在郭先生出来道:”请城主与曹先生同参。“曹包和城主赶紧进了门,不敢到处乱窜,直挺挺地在房间中间站着,一步也不敢多迈。 少时,二人出来,把逆旅主人叫进去。逆旅主人要跪拜,被曹包一把扯住,低喝道:”站住不动,好生回话!“ 也不知郭先生问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逆旅主人如何作答,一小会儿后,四人出来,郭先生守在门口的四名武卒和守在院中的城主四个儿子也都收了,向逆旅主人告了辞,同往城主府而来。 晚餐早已就绪,众人吃过晚餐,郭先生让曹包和左右伙乘一乘车,按新计划回大梁报告。自己则和郑安平与粟兄等一起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把散落在地上的钱粗略地收起来,就聚在一起,商议起晚上的行动。最后郭先生总结道:”今夜且省睡,结束整齐,执好手戟,恐有贼至!“ 郑安平和粟兄都重新结束了皮甲,把手戟重新紧了紧,坐在草席上,将戟置于膝前。 大约人定时分,有人叩门,逆旅主人打开门,对里面叫道:”城主请管令过府。“ 郑安平等三人出来,城主果然在门外相迎。但城主却没有将三人带到城主府,而是带到豕三所居住的逆旅。在主人的带领下,悄然进入豕三等居住的房间。 三人重新在黑暗中坐下,静静地调理着自己的呼吸。子夜过后,人皆入睡,窗在这时开了,一个人影翻了进来,但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正想重新开窗而出,一支手戟顶在他的胸前。来人胸膛里发出一声低吼,身体猛然转向,不顾身体被手戟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向门口冲去。然而另一柄手戟又顶在他的胸前。那人见前后受敌,索性运拳如风,向着对面猛击过去,想强行打开一个缺口,但拳头尚未到位,肘窝就被手戟的戟支重重打到,然后双脚一紧,原来地上还有一人,抱住他的脚把他面朝下摔到在地。当他一翻身准备站起来时,两柄手戟叉住了他的脖子。这时才慢慢适应了室内黑暗的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两人的装束:他们全是武卒,而且看上去是经验丰富的武卒。 这时,城主和逆旅主人打着火把进来了,映了一映,郭先生认出来了,这人正是久已失踪的芒府门客虎仲。 郭先生让两名武卒收了武器,道:”虎仲先生,若欲去,即可去;若欲留,吾其就教也!微庶郭氏!“ 虎仲先生坐起来,摸了摸脖子,道:”郭先生,信陵君门下之首间,微庶虽孤陋,亦有所闻。“ 郭先生道:”闻虎仲先生之于将军府也,亦为间!或可一叙?“ 虎仲先生坐端正了,郭先生让城主将火把插在案上,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于是屋内只剩下郭先生和虎仲先生二人。 虎仲先生道:”先生孤身相见,颇见胆识。“ 郭先生道:”凡间者,武勇如虎仲先生,盖寡矣。若与先生对拳,微庶自问不敌。然为主尽忠,则或颇敌也。“ 虎仲先生道:”先生何以尽忠?“ 郭先生道:”吾等皆间也。夫间者,主君之耳目也,查虚实,知众寡,明进退,窥远近,而尽其变也。今虎仲先生独窥于管,必也剑指君上。君上与将军同朝为臣,有何仇怨劳先生暗潜数月,而芒大子之身陷匹夫。“ 虎仲先生道:”信陵君集天下英雄,信义布于四海。天下欲其丧者,岂独家主一人哉!“ 郭先生道:”但得大子之出也,将军何所欲于君上也?“ 虎仲先生道:”此非为臣者所能知也。“ 郭先生道:”虽大子之不出也,信陵君欲申祭天地于管,其可得乎?“ 虎仲先生道:”愿信陵君请于魏相为相,其得者,则无恙矣。“ 郭先生道:”谢虎仲先生指教!若见大子,但言微庶再三致意。“ 虎仲先生略显诧异,道:”先生之意,是容微庶离去?“ 第340章 三牲 郭先生笑了,道:“虎仲先生愿留,在下求之不得。惟大子必倚门而望矣。” 虎仲先生道:“先生苦心相留,又易释之,是欲辱臣?” 郭先生道:“非辱也。臣入管邑,但保君上祭祀平安,余者非所计也。既得先生之计,使命得达,臣礼敬先生之不暇,焉得其辱也!” 虎仲先生想了想道:“如此,臣当辞去。”不待郭先生做出反应,即从座起,越窗而出。 郭先生等虎仲先生走后,从怀中掏出一小段石墨,从内衣上撕下一小块布片,在布上写上几个字,让郑安平等二人进来,把布条塞进郑安平的头发中,对郑、粟二人道:“汝二人立即驰回大梁,务在早朝前,面见君上。” 郑安平道:“吾二人皆离,只余先生?” 郭先生道:“吾自稳如泰山,子勿忧也。” 两人不敢多言,出门后,各牵了一匹马,准备了草料和水,城主吩咐打开城门,二人上马,消逝在茫茫黑夜中。 郭先生并没有出去送二人,仍然安静地坐在豕三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火把渐渐地熄灭了,房间里也陷入了黑暗…… 郭先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不多久,从窗子外又翻进来五人,全身着黑装,轻巧得就如同五片雪花。郭先生与他们耳语几句,打开门出来。对逆旅主人道:“此房有贼出没,凡诸人等,不得靠近,否则以通贼论。”逆旅主人喏喏连声。城主在旁边也连吓唬带威胁,一定远离这一房间。 郭先生对城主道:“半宿未眠,实困倦矣。愿以归。” 城主连忙在前面带路,引郭先生回自己的房间。路上郭先生严厉地道:“今晚所见,愿城主忘之。是夜也,城主但安卧,无他故!”城主连忙应承。 进入自己的房间,郭先生先打开窗子。五名黑衣人齐齐都至。也不多言,沿着柱子直上房梁,只一瞬间,便散于宅院的各个角落。少时回报道:“院中但祖孙二人,未见他人。二人皆熟睡,未见异动。城中行动但有巡夜者,余无他人。” 郭先生点头,道:“可再探适间逆旅及城主府。”五人翻窗而出。郭先生侧卧于草席上,拥衾而眠。 约一时,一名黑衣人翻窗而入,道:“城主府大,难尽窥。逆旅人未眠,不得入也。”郭先生睡着了似的,道了句:“可!”黑衣人翻窗而出。 随着公鸡啼叫,一家家的门被打开了。郭先生步出房间,在院中活动。逆旅主人也出来了,见了郭先生,点头打招呼道:“客家早起!” 郭先生回应道:“店家早起!” 老者道:“夜来客家安睡!” 郭先生道:“一觉至此!” 老者道:“奈何未见余二大夫?” 郭先生道:“彼有公务,连夜起行。” 老者道:“老朽昏聩,竟然不知。” 郭先生道:“可知长者高卧静安,必是福寿之人。” 老者道:“籍客家吉言!” 郭先生道:“闻道城中有兵剑者,可得而闻乎?” 老者一愣,心怀疑虑道:“客家询兵者何?” 郭先生道:“无他,但欲得用也。” 老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道:“客家与城主交厚,此事可咨于城主,必有所得。——万不可言闻于吾也!” 郭先生道:“谢长者指教!若得一短棍或竹竿以代剑,其可得乎?” 老者可能觉得一根短棍应该没啥,就到一间耳房中,抽出一支短棍出来,道:“此杖本欲代车,故留之,先生若爱,尽可取去。” 郭先生接过短棍,明显是被折断了,只剩三尺长短,上边还有明显的削砍痕迹。郭先生也不说破,从怀中掏出一钱,道:“甚感长老。愿与长老代果。” 老者没想到郭先生还能给钱,道:“一只顽棍,能值几何,要客家钱。” 郭先生道:“棍甚趁手,长老且留。”老者也就把钱收了。 郭先生执棍在手,摆了个架势,舞了趟剑,收势之后,听得门外一声喝彩。郭先生看时,却是城主过来了。城主击掌道:“先生一望,恂恂然儒也。然舞剑也,虽贲、育何加!” 郭先生把棍扔在地上,拱手道:“城主之誉,臣何能当!夜来眠安否?” 城主见郭先生暗打眼色,便道:“夜眠甚安!先生安否?” 郭先生道:“一眠而觉,神气清爽!”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城主道:“敝宅粟成,先生同进。” 郭先生道:“容某更衣!”把棍捡进屋去。少时出来,虽然还是那套衣服,却也结束得齐整。出了门,进了城主府,堂上已经将早餐摆下,这次却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人对食。 郭先生道:“贵邑壮丁,可得百人,稍加习练,即成精锐。是故愿城主教我。” 城主道:“微庶敢倾肺腑,愿先生静听。夫得民兵者,要以农家,勤耕南亩,重于守家。敝邑多商贾,行走天下,家中惟老小。若先生所居之逆旅,只一祖一孙,其父与母皆在外也,岁一归乃至数岁才一归,何得为兵?” 郭先生道:“户之常在者,有几?” 城主道:“前者书册,登为农册者,不过三几户,余皆兼也。” 郭先生道:“既兼也,宁勿护国保家耶?” 城主道:“非敢望也。敝邑之初,亦设春秋之狩,然常备之兵,只臣子四五人。何者?皆以备兵事苦无功,而不为也。” 郭先生道:“若令业商者捐兵以代,何如?” 城主道:“业商者最喜计较。若捐兵过之,则或备数;若捐兵不足,则无兵矣。” 郭先生道:“城主诚老成之谋也。” 城主道:“非敢言谋,主城十余载,冷暖自知!” 郭先生道:“今日三牲或至,可令乡里城头观望,以便迎候。” 城主道:“何以迎之?” 郭先生道:“凡所见者,必就地伏拜。稍有冲撞,其状难言!” 城主道:“既如此,餐后臣即击鼓聚众,先生其详言之。勿令众人触法也。” 郭先生道:“甚赖城主!三牲之牢设于何处?” 城主道:“设于他处臣皆难安心,但置于敝宅,则庶几矣!” 郭先生道:“先生费心!” 两人吃过早餐,登上城楼,城主擂响鼓声。城内的人知道有事宣布,纷纷聚到城下。 城主高声道:“今日,大梁将祭祀所用三牲送到城中。三牲乃是神物,不可冲撞。大梁郭先生恐吾等无知,专一相告相迎之事!” 郭先生几乎没有高声说过话,刚大声说了声“三牲”,即呛得咳嗽,引得众人皆笑。城主只得道:“先生小声,臣等传达!” 郭先生这才用正常的语声道:“三牲,即牛、羊、豕。” 城主高声转述道:“三牲,乃牛、羊、豕。” 郭先生道:“祭礼所用者,盖牛犊、羊羔、豚娃!” 城主道:“祭祀所用者,乃小牛崽、小羊崽、小豕崽!” 郭先生道:“毛色鲜亮,形体周正。” 城主道:“要长得周正!” 郭先生道:“食之以山珍,饮之以琼浆。” 城主道:“用最好的水料喂养!” 郭先生道:“其性通神。” 城主道:“这样就通神明了!” 郭先生道:“三牲之入城也,” 城主道:“三牲进吾城来,” 郭先生道:“吾等凡夫皆需伏拜,” 城主道:“吾等凡人都要伏拜于地,不许看!” 郭先生道:“但有冲撞者,必杀以殉!” 城主道:“如果看了,就是冲撞神,杀!” 城下有人道:“小儿误看奈何?” 郭先生道:“杀勿赦!不敢欺神也!” 城主道:“一样杀了!故其父母当小心了,看管好自己的儿女,否则……” 城下有人愤愤道:“得非欺乎!宁吾等欲得其三牲乎?何欺之甚也!动辄杀人,并及小儿!” 郭先生道:“是故大梁城内,三牲专有神道,帷幕所遮,众人回避。” 城主道:“大梁城内,三牲有专门的神道,用帷幕遮挡,众人回避。” 城下之人道:“是日,吾等皆回避可乎?” 郭先生道:“三牲今日必至。愿众乡里闭门塞户,慎勿偷窥。” 城主道:“三牲今日将至,众人回家闭门塞户,万不可偷窥。” 郭先生道:“或有偷窥者,若其人未殉,祸将及国!” 城主道:“若有人偷窥,他没被发现,全城都要跟着遭殃!” 话刚说到这儿,勿见长城那边,三骑马正急驰而来。郭先生疑惑地停下来,往那边看去。渐渐地近了,眼得清楚,这三骑都是王家的装束。这下连郭先生都有些慌了。连忙让乡里散去,自己和城主赶下城来迎接。 三骑驰到城外,见只有两人立在道旁,叉手当胸,其中一人便问道:“哪位是郭先生?” 郭先生连忙应承道:“微庶郭氏!” 那人道:“臣等奉魏相之命,专来视看三牲之所。” 郭先生不知凶吉,只得应道:“请中官歇马!”三人跳下马来,郭先生和城主连忙接过,牵着马跟在后面。 第341章 中官亲至 将三人引入城来,三人一眼就看见栓在城边的两匹马,道:“此二马甚神骏!” 郭先生立即道:“此本四马一乘,皆相比也。少时马归,即当备车,中官赏玩!” 三人一听,神情马上缓和下来,道:“何敢劳郭先生之赐!” 进了城主府,几个儿子接过马,郭先生和城主将三人让到堂上坐下,奉上清酒,三人道:“今晨魏相吩咐,臣等三人先往管邑,安置好三牲下处。但有所需,都由郭先生筹备。” 郭先生连忙见礼道:“谨奉中官之言。” 一人道:“邑内欲将三牲置于何处?” 郭先生道:“便置于院中,可乎?” 那人道:“郭先生大才,汝欲邑中几人为殉?” 郭先生道:“正穷困无计,幸赖中官驾临!” 那人道:“魏相云,此牲也,为行暗道,凡所沿途,不为人知。悄入管邑,必入暗处。” 郭先生道:“何谓暗处?” 那人道:“一牲一房,一应喂养概由中官处置。但院中得人听差即得!” 郭先生看向城主,城主道:“但清出三房乎?是有何难!中官但见何房得用,微庶即命人清理。或有所需,一应准备。” 中官道:“一应所有,尽皆腾清。院中要堆满草秸,只得一人听差。门外要多人侍候。一丝不能错谬。” 郭先生和城主皆道:“喏!” 城主于是马上吩咐下去,将院中整个房间全部清空。只有四个儿子肯定忙不过来,各自去找了自己的朋友帮忙,把各个房间里的东西,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先搬到后宅再说。 看到院中乱哄哄的,三名中官也没什么兴致,便问道:“祭坛何在?” 郭先生道:“距此十里之外,天然有一方丘,恰好祭坛!中官且观之?”对城主道:“请备马!”城主正去吩咐,领头的中官道:“不必了,吾等且登楼而观之。” 于是两人引着三中官登上北城楼,两条河水映带于前,一座大致方形的土丘,就算离得很久,也清晰可辨。 三位中官道:“何日齐备?” 郭先生道:“臣等已将详情上报于君上,一俟照准,即行施行!” 正说之间,远处便出现了两乘车和两骑马。郭先生道:“敢是至矣!”于是众人从北城门转向东城门。 等那群人驰至,城主大声道:“有中官在此,请下马下车!” 于是两车两马先后停下。当前一车中,一人下车,前趋至城门前,道:“信陵君门下孟氏鲰,谨见中官。”那三名中官都笑了,道:“孟先生且上楼叙话!” 孟鲰道:“请容歇马!” 中官道:“城主府中已经大乱,自拴于城边可也。” 城主只得自己下城,把马车接过来,并不入府,就在府边卸了车,拴好马。孟鲰先行上城。 孟鲰先生在魏公子府门下专一从事阴阳之学,与中宫主祭者往来颇密,故而三位中官皆识。见终于有懂行的人来了,郭先生心下一个大包袱算落了地。 中官对孟鲰道:“先生亲至,想公子必准矣。” 孟鲰道:“郭先生想中官未知也。此公子门下第一耳目,凡有所请,无不照准而行!中官亲至,必有所教!” 中官道:“三牲之礼,先生深知。魏相恐管邑之人,地偏少识,冒犯天威,乃特令取暗道而来。故命吾三人,先行至邑,安排一切。但言一应所需,皆照郭先生。若知孟先生至,吾兄弟何苦奔劳!一粥才尽,即策马而至!” 孟鲰道:“中官辛劳,公子必有恩赏!” 中官道:“适郭先生已赏臣等驷车一乘。郭先生……” 郭先生道:“所余二马已至,臣当备车。” 孟鲰道:“吾等且往方丘一观。中官爱马,吾所深知也,宁勿牵马稍溜?”几人下了城,跟着孟鲰来的七人以及城主没敢上城,就在城下侍候,见众人下来,便迎上去。郭先生道:“牵上马,但往方丘一观。三名中官竟然主动去解马,看来爱马是真的。 一座小城,同时拴了十五匹马,动静本来就很大;再加上一群贵人要牵着这十五匹马出去溜,那几乎要把这座小城给翻过来了。 三位中官,一人牵了两匹马,剩下一匹,就由孟鲰代牵。剩下八匹马,还是犬兄和小四各牵四匹,郑安平、曹包和粟兄三人则走在前面,直接用手戟打草开道。 众人越过小桥,进入那片荒原中,中官喝彩道:”好一片莽原,伏下数十百人,亦难觅踪迹矣!“言者似无心,听者却有意,郭先生不由得心中一动。 过桥以后,孟鲰就与三位中官讨论起祭祀的事。中官和犬兄、小四都放开马,任由它们在草丛中嬉戏、打闹。郭先生看着草原上和积雪,想着如果放火的话,应该不容易烧起来。稍过一会儿再看时,心中又暗笑起来。原来今天开道的郑安平等人,执的是手戟,和木棍不同,手戟锋利,扫荡之下,竟然把野草齐根斩断了。所以武卒开道,竟然真的开出了一条道来。 孟鲰和三位中官也感觉到了神奇,跟在后面不说话,任由三人在前面开道。终于孟鲰先生大叫道:”妙哉!以草铺道,得无宜乎!“另三位中官也道:”诚若是也!“ 郑安平等三人听到后面的喝彩声,回过头来看,也发现了自己的成绩,小四和犬兄受到鼓舞,也挥动手戟,割起草来,将道路上不够平整的地方,修整平整。 一路来到方丘之前。孟鲰和三位中官登上方丘,四下观瞧,眼前的一切令他们大呼善哉!中官道:”臣等虽于大梁郊祭,未见有若此者。荒原、废城、夕阳、芳草,魏公子真有德之君也!“ 孟鲰道:”郭先生明察,君上甚慰!“ 郭先生道:”臣岂敢!“ 发了一通幽古之思后,几人又来到社树下和南亩头。对于这两处管邑的传统祭祀点,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异议。中官很体贴地让犬兄和小四留下来看护马匹,不要跟着队伍到处跑,让马玩高兴更重要! 转了一大圈,回到城里时,城主府前院已经被清理空了。三中官巡查了一番,表示满意,随后便让在院中堆积秸草,越多越好。城主遂令各家帮忙把城外的秸草搬进来,堆在自己的院子里。众人不明究里,只得照办。 城主府的院子里堆满了秸草,已经完全不适合晚炊。城主找了城中最”高档“的一家逆旅,吩咐他们按最高级别的餐饮准备宴席。尽管是在乡野小宴,一切礼仪不备,由于有孟鲰作为主人,宴前宴后,宾主尽欢。餐毕,中官道:”三牲子夜必到,吾等人定初当备相迎,于夜无宿。愿少歇!“ 城主急忙让逆旅主人开了房间,让他们休息。 直到现在,郭先生才有了和孟鲰等共聚的时间。 曹包首先报告道:”臣等面见君上,报祭祀之情,及豕三等状,君上已密遣五黑衣星夜而来。“ 郭先生道:”已得其情。“ 曹包道:”半夜,管令与尉忽至。君上乃密与张、岳等诸先生计。君上犹惧先生有失,乃复令工先生和乡先生随孟先生来……“ 郭先生执礼道:”有劳工先生、乡先生。“ 这两位先生脸色严肃,回了一礼,并无他言。 郭先生道:“行前,君上何令?” 曹包道:“君上所言,凡祭祀之事,总由郭先生与孟先生计议而定。” 郭先生道:“喏!” 曹包道:“君上复言,已请魏相为相,襄助祭祀!” 郭先生道:“喏!” 孟先生道:“魏相既愿襄助,原案即变。君上恐先生应付为艰,乃命臣相助。” 郭先生道:“若非先生降临,臣实难应对矣!” 孟先生道:“三牲由明转暗,虽则危机减少,然亦不可忽也。” 郭先生道:“适间中官所言,若原中潜隐数十百人,亦可无声息也。有意乎?无意乎?如之奈何?” 孟先生道:“先生何计?” 郭先生道:“如臣所计,田狩提前,乃尽焚其原可也。” 孟先生道:“不可。三牲今夜必至。献祭之前,若以焚原,必惊三牲,难为献也。” 郭先生道:“或可提前时间,以错乱之?” 孟先生道:“既请魏相,益不可也。” 郭先生道:“臣方寸已乱,难为计也。” 孟先生道:“先生所疑者,盖草原隐客也。以臣之见,可请五百先生相助,但言助祭,他人何言?” 郭先生道:“诚若是,则事成矣。工、乡二先生以为如何?” 工先生道:“一百人将随卫三牲于今夜抵达。” 郭先生道:“是君上已早得其计耶?” 乡先生道:“未得五百之数,或只一二百也。若必得五百之数,今夜当报。” 郭先生道:“有劳先生!” 孟先生道:“黑衣者今何在耶?” 郭先生道:“已入城中,先生勿忧。” 工先生道:“河之彼岸,其状奈何?” 郭先生道:“此犹未知也。” 工先生道:“其可惧者,在于舟楫。若探得无舟楫,谅无大碍。 第342章 三牲入城 工先生提出金水河对岸的警戒,这个范围实在太大,难以施行,也就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 郭先生犹豫了几次,还是闭嘴不谈那天晚上与虎仲先生相见的事:这种事情过于重大,在座的没有谁能够承担——就算地位最高的孟鲰先生,那也只是专业团队的高级成员,而不是战略团队的成员。 大体上弄明白了“暗道”的意思后,郭先生大致明白了一场阴谋的可能过程:开始让三牲走明道,这时,任何对三牲的不敬都可能被放大成平民与祭祀者间的矛盾;而要解决这一矛盾其实也不复杂,在夜深人静时运输三牲就可以了。当然,走明道轰动效应更强烈,祭祀的影响更大;而走暗道么,那当然总有点暗撮撮的感觉,不那么光明正大。 中官们起来了,让大家一起到前面准备。这次,不仅没有让城主的四个儿子动手,连别人也没怎么动手,完全就是三位中官在忙活。他们像变戏法一样,从身体各个部位掏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物件,装饰了整个院子,重点是三间耳房。这一整套布置,可能只有孟鲰先生能够看懂,别人都是一脸茫然。 把院子布置好了,众人退出来。中官还在门上画了咒符,再三叮嘱不可冲撞。城主打开城东门,并不关闭,三位中官骑马出了城,其他人皆于城门内外等候。 时间不长,一名中官骑马回来,道:“将至矣,勿要净街!”言毕又匆匆离去。 郭先生以下四名门客、五名县官员和一名城主赶紧四下散开,确认东门周边的人家都已经入睡,大街上空无一人。 然后,一支百人队开进城中,并迅速溶入黑夜中,然后是三乘青缦覆盖的安车,每乘车旁,都由一名中官骑马随侍。车到府门前,三名中官先跳下马来,将马拴于门前,自己上前打开仪门,撤掉门槛,三乘安车辘辘地开进府去,仪门随之关闭。 当车队到达时,众人在孟鲰先生的指引下,皆伏拜于地,不敢抬头。一直听到大门关闭,孟先生才道:“可矣!”抢到门前,把那三骑马牵到马厩中喂养。 一个人悄无声地出现在郭先生身后,郭先生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张辄。郭先生大喜过望,道:“张先生何以亲至!君上……” 张辄道:“君上与魏相同至,自不必臣等随卫,故先至以助郭先生。” 郭先生激动地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张辄道:“百余武士,愿以安置。” 郭先生赶紧找来城主,让他安排百人的住宿。城主按照约定,把这一百人都安排在城主府四边的民宅中,对城主府形成拱卫之势。等一切安排完毕,天也快亮了。 张辄让一夜未眠的城主、县官们先去休息,孟鲰先生来了后还没安排住处,郭先生让他和郑安平等先去自己的下处安歇。工先生和乡先生很自觉地散开在道边,只留张辄和郭先生坐在门前。 张辄直接切入主题,道:“先生于管见虎仲先生,实出意外。先生但言其详。” 郭先生道:“臣惊走豕三,乃留其室中。盖豕三,鄙贱之人也,何得有力而屠九公子?君上祭祀,其公然入于城中,无人筹策,断不敢为也。是夜,虎仲先生越窗而入矣,遂为吾所留。” 张辄道:“闻虎仲先生,勇武过人,先生独力擒之,盖难能也。” 郭先生道:“非吾独力,管令及尉皆与焉。然彼二人皆不识虎仲先生,故不与言也。” 张辄道:“其状若何?” 郭先生道:“时间急迫,不敢及他,但请教若何而能毕祭祀也。其言,信陵君若请魏相为相,则无恙矣。得其言也,不敢久留,恐生变也,乃释之而去,便使令、尉二人急报君上。” 张辄道:“以先生观之,城主识虎仲先生否?” 郭先生道:“先生果然高士,以臣所见,城主必识,而伪作不识。虽小心掩饰,然震惊之情,焉得尽遮。” 张辄道:“前者五尸,盖因其战也,浅埋于城后。前日来寻,已尽为所起,不知所终。” 郭先生道:“盖时日久,亦恐难留。” 张辄道:“非移穴别葬,尽为起者,此必有所隐也。” 郭先生道:“可知何人所为?” 张辄道:“不敢探询城中之人,恐泄其声。已暗嘱曹丞,寻机打探。” 郭先生道:“若虎仲先生所为……” 张辄道:“君上入军中,沿途即为所扰。入军之后,刺客竟直入帐中。若非将军,焉得为此!” 郭先生道:“将军何以为此?” 张辄道:“奈何魏相为相,则无恙也?” 郭先生道:“魏公子得贵家欢心,门下三千门客,出入宫闱。其不喜者,其兄乎?其所依者,其将与相乎?” 张辄道:“龙阳君亦非善类。” 郭先生道:“王欲借君上之首,尽拔旧贵,而擢新人,其事可期。然其所用者,一将一相,实出意外。芒氏,寄食于魏,非有旧于王,王何亲之任之?魏齐,先王旧臣,素少根基,但以慎勉为用,王焉用耶?龙阳君,以色事人者也,其尤可大用耶?” 张辄道:“王所用三人,虽出意外,王用之,而竟为所用。王之识人,盖有不可及之者;王之计也,亦伏于千里之外乎!” 郭先生道:“君上何令?” 张辄道:“先生所知也,但事涉于王,君上即止之。王用三子,盖诸先生暗计之也。” 郭先生道:“先生亦何欲也?” 张辄道:“先生既于管见虎仲,大子想亦不远。先生或能得其踪?” 郭先生道:“吾时所惑者,乃在日后之祭,勿得差池,安及其余!容祭后侍机而察之。” 张辄道:“祭祀既毕,诸神归位,其有何机可乘!” 郭先生道:“先生于祭祀必有所策?” 张辄摇摇头道:“实难能也!” 郭先生道:“开疆拓土,本非易事。事有缓急,计有先后。封疆之土,是所急也,所先也。余者当后之。” 张辄道:“前者亦以战事为先,遂失刺客之情。今复以祭事为先,必失豕三之情。” 郭先生道:“虽然,若封疆永固,区区一豕三何为?”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君上亦此意也,与先生同。” 郭先生道:“先生恐亦同此意也!” 张辄道:“心有不甘者,久矣!” 郭先生道:“孟先生言,祭祀之时,虽五百人未足多也。四河之间,荒原莽莽,虽数十百人伏之,未足显也。本欲尽焚之,然三牲已至,焚之恐动三牲。故请君上,发客五百随行,以彰其德。” 张辄道:“魏相已于太祝处请神兵二百助祭。其外围三百,君上乃请客为之。今者臣亦与百客至,是四百矣。……君上密遣黑衣者,今何在耶?” 郭先生道:“现已居逆旅之中,先生其见乎?” 张辄道:“天色将明,未可见也。明晚或容见。”鸡叫三遍,周围的景致越来越清晰,虽然由于城主的交待,大家并不往这边过来,但整座城池已经醒来。 城主府侧门打开一条缝,一名中官道:“清水和粟食。”张辄连忙应承下来。郭先生去找城主,张辄到旁边的宅内把值日的先生叫起,备了水瓮,到河边担水。而城主那边也已经吩咐炊粥。 把这边的事情交待给孟鲰先生,张辄和郭先生回到自己小院中,与郑安平等会合,准备吃过早餐,就开始整顿祭祀的方丘。那座方丘虽然是天然的祭祀场所,但毕竟高低不平,杂草丛生。要变成一个适宜祭祀的方丘,人工修整必不可少。 这事主要由孟鲰先生主持。早餐后,孟先生带着全城的壮丁都过了桥,大家要用一天的时间,把方丘整修好。 城主府内也不断有奇葩的要求传出来,要清水,要鲜草;从河里打上来的水不够清,要用缩草过滤;鲜草不够清洁,要用过滤过的清水清洗;清洗过的鲜草一半要斫细了,另一半则要保持原貌;过滤出来的清水要加热,但又不能太热了……张辄本来还想抽空去观察一下豕三住过的房间,但应付这些事让他焦头烂额,连郭先生也被牵扯其中。张辄只带出来一百人,他觉得,要完成这样的活,五百人也不一定够。而且,这一百人多是武士,这种礼仪上的活,通常干不来的!张辄只能强压住心头的烦躁,安慰那些门客。最后只得求助于城主,请城里的女人帮帮忙。 女人出手,情况果然就不一样了。水也缩得快了,草也洗得净了,斫草也斫得快了。虽然每人只许了一钱,但一天下来,张辄还是掏了一百多钱。 五名县官相对就比较清闲了。四名武卒决定去溜马,留曹包在城内应付。反正自己什么资源也没有,有事只能叫城主,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叫城主好了。 第343章 祭祀前夜 四名武卒把马照旧牵过桥去,在远离方丘的地方撒开马,让它们自由嬉戏。四个人则随意地四处闲逛,似乎很享受这闲暇的时光。 粟兄很随意地说道:“吾等虽令、尉,其令不行,其禁不止,曾不如城主也。” 小四道:“城主掌城百年,世代经营,岂吾等外来之所能及。” 犬兄道:“令不行,禁不止,正好不行。日日高卧,而能取?,不亦乐乎!” 郑安平道:“吾等区区一邑令也,犹令不行,禁不止,其将相也,何得而行其令哉!” 小四道:“盖不过?耳。若吾等,奈何而听命于人,盖食人之?,当忠人之事。若无?,且睡到醒!”话头一转,道:“郑兄,吾等兄弟聚居于管,必得日出而作,日没方息乎?” 郑安平道:“若其劝农力田,恐必为也。官不劝,民何勤?” 小四道:“民力于田,于吾何利?” 郑安平道:“吾正思此事。管邑业商者众,力田者盖寡。若吾四人各得百亩,是复得四百亩矣,力而耕之,得无公私两利?” 粟兄眼前一亮,道:“郑兄之言甚妙。此处荒地甚多,然水草丰茂,若得耕种,其获必多。若兄等无人耕作,弟愿尽耕之。” 郑安平道:“吾等可立一律,凡有开荒者,其地即归之,但收什一可也。” 粟兄道:“熟地但征什一。开荒什一,孰肯为之?” 郑安平道:“荒地少获,其什一亦少也。” 犬兄道:“未可也。若以什一收之,民必不力于田也,随意抛收,已得什九。必也以百亩为率,亩收一斗若一斗半。方可收劝农之功也。” 郑安平道:“粟兄以为如何?” 粟兄道:“犬兄绝吾懒惰之径矣!吾等皆有份田,今得其亩,是其余也。吾也家小众,兄弟蕃,而田少。诸兄并无家小,得其田奈何?” 郑安平道:“吾之乡里,颇有家众田少者,愿代耕其地,以谋其利!” 小四道:“彼既食利于管,则吾令则行,禁则止矣!” 郑安平道:“四兄亦颇有其人乎?” 小四道:“尚无其人,想必多也。” 郑安平道:“道旁树之以桃李,河边植之以杨柳,牧以牛羊,畜以豚鸡,亦足以为富也。” 小四道:“郑兄复有他者相助耶?” 郑安平道:“管邑之中,宁无一二闲暇,宁无一二小童,以其值佣之,何需其他?” 犬兄道:“曾不意郑兄乃经济之士。吾等其赖郑兄而得其富足矣!” 郑安平道:“吾等兄弟,一旦得一疆土,焉得不大展其志,以图青云乎!” 这几位兄弟都被郑安平的宏图伟略所打动,不由自主地贴上来,问应该怎么办。 郑安平道:“第一年吾等人各开荒百亩。此百亩非口粮,皆余粮也。但亩一石,可得四百石。所缺者,盖种也。大率,粟亩当种一斗,百亩当十石。愿种菽乎?当种麻乎?” 小四道:“诸兄但请种粟,吾当种麻。以其易生而货之多也。” 郑安平道:“麻虽易生,其种则多。大率亩皆二三斗,非如粟者,但一斗而已。” 小四道:“麻种颇圆大,二三斗其实盖寡。三五抛之,即可收矣。” 粟兄道:“三五抛之亦收,其获者少。欲获多者,当深耕半尺,勤勤浇水,乃得焉。” 众人皆哄笑,道:“四兄懒惰之径亦绝矣!” 郑安平道:“四兄若得百亩,当细觅力耕者,慎勿出以己见,而终成颠扑。” 谈笑之间,已经来到废城边。四人透过断壁残垣往里观看,只能看见荒草萋萋,遮蔽道路。但城中主殿,虽经岁月苍桑,依然屹立。 郑安平道:“如此大城,只吾等四宅,颇似有可生利者。然未之得也。” 小四道:“牧牛羊可不必远出,但在城中可也。” 粟兄道:“树之以桑,其可得乎?” 郑安平道:“诸兄之用,亦用获利,然非尽其用也。” 粟兄道:“兄以为如何?” 郑安平道:“未之得也。吾观华阳,小邑也,其获千金。管邑地方之大,不下华阳,其地之阜,犹或过之。有水草之利,必有其大图者。惟囿所见,难得其计也。” 粟兄道:“君上新得吕伯,行走天下,所见颇丰。或能为兄计之。” 郑安平忽然大喜道:“兄之言是也。信陵君,天下之士尽归之。其所计也,必宏图大略,利在千秋。吾等或得其一二,亦足富豪一世矣。” 小四道:“此君上自得之,何得归吾等?” 郑安平道:“君上得其大者,吾等宁不为其小者乎?兄等其待之,必有所为也。” 众人很有些莫名其妙,但见郑安平仿佛大彻大悟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眼见得太阳西沉,方丘那边基本成形,也准备收工了。郑安平他们拢好马,牵着,从西边废城这侧的桥过河,避免和入城的民工争道。在他们准备过桥时,从旁边闪出几个人来,叉手当胸问道:“公子归管城耶?敢问今日,管城奈何动土?” 小四回答道:“两日后信陵君祭祀,今日准备祭坛!汝等何人?” 那人道:“下官等乃华阳小吏,见贵邑动土,恐有不妥,特来探视。信陵君奈何祭于管?” 小四道:“管为魏王加封于信陵君,见为信陵君封地,故祀之。”那人拱手礼敬而退。 郑安平奇怪道:“华阳之吏,奈何至管?” 粟兄道:“或见远处尘土飞扬,故来探查。无事自然回报无事。” 郑安平道:“必也如兄所言。”把马牵进城去,拴好了,添好水料,自己回到逆旅院中。 黄昏,有门客传讯过来,明日信陵君将与魏相魏齐一起,引二百神兵,三百武士,食后启程。约黄昏到达管邑。管邑要准备出五百人的食宿。 管邑又被惊动起来,每家都被通知腾出房间供君上一行安歇。由于城主府成为了三牲房,信陵君和魏相的下处就被安排在城中另外两家大户家中。 困难的是粮食。本来被兵以后,城内的储粮已经被食一空,各家因为有在外面有经商的,陆续寄钱回来,可以籴到一些粮食,勉强维持。突然增加五百人,在周围乡里可就找不到足够多的粮食了。郭先生和张辄商量,只能打着信陵君的旗号,到圃田城再调集一两百石粮食。这中间一应所需,就于信陵君处销账。由于需要的量大,事急,张辄先派了一名门客赶往圃田,预先告知此事。 第二天,城内的女人们继续侍候三牲,男人们再上方丘做最后的修整,小孩被老人约束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出去。郑安平等依然闲暇,出门溜马。 中午时,十乘辎车运着粮和肉食到了城外。刚刚好,方丘已经修整完毕,男人们回城,正好把运来的粮食和肉品运进仓内。刚刚送走运粮车队,就传来报信,信陵君和魏相已经进入圃田驿。于圃田驿晚餐后,再行出城入管邑。 城里也开始进入最后冲刺,张辄和郭先生一间间住宅巡查,城主跟着,发现不妥,立即整改。家家户户开始炊粥,这次是圃田运来的稻米,和平时的粟米有品质上的区别。全城人都能够沾光喝上稻米粥,管邑的人觉得这两日付出的辛劳有所回报。 天光暗淡下去后,长城道口出现了整齐的队伍,前面二百神兵执着各色执仗,四人一排,整齐前行。神兵后面两乘车上,分别是信陵君和魏齐,他们的车右都执长戟,威风凛凛。两乘车后,是三百武士,这全是从信陵君门客中挑选的精锐之士,不仅武艺高强,纪律性和对礼仪的通达也是必要的条件。他们同样四人一排,队伍的整齐程度不在以仪仗著称的神兵之下。 张辄带来的一百武士迅速在城中布开警戒,城内进入寂静模式。进城以后,自然有人将各人引到相应的宅子里休息。信陵君和魏齐由张辄和郭先生相陪,坐于城楼上,观看众人进城,并迅速地散入各家各院中。直到一切安排就绪,信陵君才和魏齐拱手相辞,各自回到自己的下处。 张辄和郭先生自然被请到信陵君居住的宅院内,汇报一切。郑安平觉得,华阳来人的事可能也值得报一报,可惜没有人请他,只能郁闷地躲在房间里。 很晚的时候,郭先生回来了,告诉郑安平,次日一早,由他首先献祭于南亩。让他准备好手戟,明天一定要尽量果断地切断小猪的喉咙,争取一击致命,不要与小猪太多挣扎的机会。 南亩献祭的流程已经由孟鲰先生演过,并不复杂,所以夜里也只是强调了一下重点。郑安平终于忍不住,把昨天华阳有人来探查的事说了,郭先生先开始没当回事,但咀嚼了几下后,发现可能不简单。但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一切都只能等到祭祀结束再说。 郑安平感觉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这不妥在哪里,只好怀着一股郁闷去睡了。 第344章 神迹 第二天早早起来,郑安平吃过早餐,结束整齐,手执手戟,出现在南亩地头。 他的四名同伴也同样结束整齐,他们抬过来一瓮清水,是今天开祭的主要道具。 城主带着四个儿子也出现了。城主对着郑安平拱手致意,四个儿子两个各托一个小盏,里面盛着粟、菽,另两个执着耒耜。 最后是三名少有出现的中官,他们和孟鲰先生四个人抬着一块门板,上面牢牢地缚着一头小猪。小猪显然对自己的命运有了解,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按约定,孟鲰先生是祭相,主持祭祀的全部流程。 然而,最重要的人还没有出现:观礼的信陵君。所以大家还在田头等待。 信陵君和魏齐正在城内布置着神兵和武士的阵型,他们是为下午的祭祀活动做准备的。一直到神兵开始向河对岸出发了,信陵君和魏齐才带着几名手下出城,向南亩方向而来。 声嘶力竭的小猪也叫累了,在门板上喘气。信陵君等人走过观礼的人群,来到主祭者旁边,郑安平和城主皆礼拜道安,信陵君也一一回礼;然后到观礼的位置上立住。他和魏齐站在前面,各自的随从站在后面。 孟鲰先生上前,请示祭祀开始。信陵君示意可以开始。 孟鲰先生回来,向两位主祭者再次复述了祭祀的整个流程,两人表示知道。 于是孟鲰先生让众人归们,自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唱道:“初献!” 城主上前,从瓮上取下一盏,舀出一盏酒,捧与郑安平。郑安平接过,奠酒于地。 孟鲰先生再唱道:“再献!” 郑安平从瓮内舀酒,递给城主,城主奠酒于地。 孟鲰唱道:“三献!” 城主舀出一盏酒,献于郑安平,这次郑安平没有奠酒,而是一饮而尽。 孟鲰唱道:“献牲!” 三名中官将门板抬过来,放在田垄旁边。郑安平执戟在手,一手将板扶起,手戟闪电般刺入小猪的咽喉,整个矛头完全没入,小猪只一声呜咽,就断了气。随着手戟拔出,血顺着咽喉的断口流出。郑安平与城主两人抬起门板,将血液流入那只瓮中。 观礼的信陵君等在旁边唱了起来:“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连唱三遍,猪血才流完。三名中官将死去的小猪抬下去。 孟鲰先生再唱道:“四献!” 郑安平舀出血酒,递与城主,城主奠于地。五献,郑安平奠于地。六献,城主和郑安平各饮一口血酒。 曹包等上来,把瓮抬下去。郑安平和城主一人拿过一只耒耜,就于各自垄头,起土五下,挖出一个深坑来。城主的两个儿子将两盏粟或菽倒入。郑安平和城主又各自埋上。 这时,在田亩另一侧观礼的管民开始唱起来:“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几名妇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从垄上跑过来,就在刚刚撒下种子的地头撒尿。这一段特别的节目,引得在田头观礼的信陵君和魏齐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众人的笑声中,孟鲰先生高唱道:“礼成!” 观礼的先离开了。几位主祭的和助祭的,抬着酒和猪随后回到城内。两边拱手道别,各自回去休息,中午还有一场社祭,那是城主主祭,郑安平协助。 回到逆旅,老者也出来称赞郑安平杀牲干净利落,整个牲都没有什么痛苦。这也让曹包、粟兄等人感到十分自豪。 在主祭者休息时,回到城中的各家家长已经准备往城外的社树下放置祭品,每家的两簋已经安排停当,只等大鼎抬出,就往树下搬。 城主加城不久,四个儿子就把大鼎抬出来,置于树下正中。以大鼎出现为信号,各家把自己准备的祭品都摆出来。两名长老在树下静坐看着。 但今年摆祭品和以前有一项明显的不同。以前,各家的祭品都以大鼎为中心,四下摆放;但今天,长老要求把祭品全都放在鼎的后面。鼎被孤零零地隔了出来。 时近正午时,各家各户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陆续出来的,各家家长早已得到通知,不进城主府,只往西城楼上聚集。郑安平等没有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混在长老们中间,和他们随意交谈着。 孟鲰先生和三名中官这次抬出来的是一只羊羔,依然缚在一块门板上。 忽听得城上一声鼓响,正在交谈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有些坐着的也都站起来,孩子们迅速找到自己的家长,各家都回到自己的“地盘”依序站好。 各家家长在城主的带领下,从城楼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大鼎跟前。 一众长老立在鼎前,最年长的长老见家长们到了,便高声道:“请贵人!” 郑安平等五人从人群中走出,到长老队前,与长老见礼;长老与回礼。五人站到大鼎的另一侧。 长老又高声道:“城主献祭!” 城主从怀中掏出一块竹简,对着念道:“管主臣节,谨奉三牲、五谷、五果,献于社前。维兹在兹,生兹长兹,维以社也,维以丘田,维以草木,维以走禽。生则赖焉,死则依焉。生生世世,勿相离焉。” 城主念完,长老叫道:“跪!” 本来面对众人的长老和郑安平等都转过身来,面向大柏树跪下。 长老赞礼道:“一拜!……二拜!……三拜!……起!” 众人复又站起来。这时,河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叫声,道:“尔等乃行社祭乎?” 大家定目望去,见河那边,竟有一队荷戟的韩卒。社祭引来韩卒,这以前从未发生过。城主带着几位家长,连同郑安平等一齐迎上去,两边隔河相对。城主问道:“诸兄何至?敢请过河叙话!” 那队韩卒卒伯道:“并无他事,吾等乃华阳韩卒,闻有人在些祭祀天地,故来探之。” 城主道:“非敢祭天地也,乃邑民社祭。” 那队韩伯问道:“可有外人过来?” 城主道:“并无,皆本邑之人。” 韩伯道:“既为本邑之人,吾等且归回报。” 城主道:“且来散了福再去。” 韩伯道:“来日再来讨扰!”带着人走了。 城主见他们走远,复又回来,重新开始社祭。长老接着道:“献牲!” 三名中官和孟鲰先生将门板抬过来。城主看来也是老手,手里只握着一支铁椎,一椎刺入,就干净地杀死了羊羔。城主和孟鲰先生配合着,将羊血沥入鼎中,这下大家明白了为什么这次鼎会与祭品分离,就是因为要取羊血。沥尽羊血,门板被放在一旁,各家拾来柴草,于广场上点着,将鼎置于火上。各家的祭品都被一份份倒入鼎中,加水至满。众邑民围坐在鼎边,准备散福。 曹包突然发现城门内张辄先生在向他招手,连忙避开众人的注意,溜进城去。张辄问道:“适河边有韩众,所为何来?” 曹包道:“彼言乃华阳之卒,闻有人祭祀天地,故来探之。城主回以‘乃邑民社祭’,应付而去。” 张辄道:“若邑民社祭则无预,若有人祭天地……是必禁乎?” 信陵君道:“岂意韩国有此一节!” 张辄道:“管邑当韩魏之冲,复在长城之外,韩有此节亦可想见。” 信陵君道:“设当若何?” 张辄道:“臣请与先生五十间至其处,必不容韩卒扰害!” 信陵君道:“区区百卒自无足为害。然韩近于管,时时为害,为之奈何?就烦先生暂理此事,务使祭祀无事。”张辄应允着,带着五十名先生过了桥,说明情况,先派了两名先生追踪其后,如他们直接回华阳了,这次就算了。如果还要回来,一定提前回报,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 张辄的行动没有惊动围坐在鼎边,等待散福的邑民。郭先生安排神兵和武士,以方丘为中心,构成一个严密的同心圆。 就在邑众开始从鼎中取食时,信陵君和魏齐踏上了登临方丘的路途。 鼎中的祭品,每名在场的邑民都分到大体相等的一份,鼎中告罄。而这时,大家听到河那边一连声的叫道:“不得祭祀!不得祭祀!”那队韩卒又回来了。他们顺着河绕到废城边时,城里一声唿哨,五十名先生一下子冲出来,几乎没怎么交手,就把这群韩卒的长戟给下了,然后迅速控制住了韩伯。 这一幕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战斗,震惊了邑众。大家似乎才想起来,河那边还有一次祭祀。当他们向河对岸看去时,正好所有的神兵发了声喊,隐隐似乎听到一声呜咽。伴随着那一声呜咽,一直阴沉着的天,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少见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耀下来,让那一片方丘沐浴在阳光之下。 神奇的一幕振奋了所有人的心。首先是神兵高呼:“万岁!万岁!万岁!”然后是是武士,然后是在河这边看热闹,享散福的邑民,甚至连刚刚被俘虏的韩卒,竟然也高呼了起来! 第345章 除夕 祭祀在一片神光中结束。 一直阴沉的天气忽然转而放晴,大家的心情也似乎随着天气转晴。一天之内三次祭祀,这种密度的祭祀从来没有发生过。郭先生和张辄一直担心的捣乱,并没有发生。虽然有韩卒来搅局,但也很快就得到控制,几乎没有造成影响。总的来说,祭祀十分成功。 神兵没有再回城,他们在城外列队后,直接开进长城。运输三牲的三乘安车也在这时被拉出来。看到的人这才发现,每乘车上坐的都是女子。三名中官骑上马,押着车,随着神兵回大梁。城主府空了出来。 郭先生问孟鲰先生,送给中官们的车乘还做不做数?孟鲰先生道:“如何不送!以一乘而得中官之助,所得岂在少耶?”郭先生于是不再说话了。孟鲰先生看来经常与中官打交道,对其中的情况十分了解,那就交给孟先生去做好了。 在门客们的协助下,城主府迅速恢复了原有布置,可以住人了。信陵君让郑安平等也住进城主府,算是对他们地位的尊重。 在城门关闭之前,长城内一队辎车队出了城,运来了狩猎用的网罟。 明天将开始田狩。 信陵君没有为难那帮韩卒,问明华阳尉还是韩王孙,华阳相还是韩不申,信陵君让把兵器还给韩卒,告诉他们,管邑只是一群乡民在社祭,并无他故。韩卒也只得喏喏连声而退。 是夜,月光皎洁。被杀的三牲都被堆在城主府门外,要等请来屠户开剥,现在只能看着。 晚餐后,信陵君把城主和各家家长都请来,向他们介绍了明天狩猎意义:“夫狩者,守也,守其土也。故凡能战者,无论老弱妇孺,皆当争先,男儿犹当奋勇。” 张辄向大家介绍了明天狩猎的流程:男人负责驱赶猎物,女人和儿童守在侧面,大声呐喊助威,并保证猎物向前逃窜,不会落到网的范围之外,从而为网罟所捕获。 郑安平等向大家介绍了管尉和左右伙,分配了各家的队伍,鼓励大家明天在伙长的带领下,奋勇猎杀动物,建功立业。 第二天,信陵君的门客开始安装网罟。两河中间的地域,天然地被废城分成两个部分,门客们把网就悬于城墙上。狩猎也就分两个阶段进行:上午主要清剿城东部分猎物,从东往西进发;下午则清剿城西的部分,从西往东追赶。 信陵君的门客们虽多,但他们并不参与狩猎,有的守在城中,有的守在河这边,当然,还有些悄悄地消失了…… 全城的人,十岁以上的和五十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被叫出来,过了桥,在河的尽东边列阵。信陵君和驭手夏侯先生、车右曹先生等三人牵着车过了桥,把车横在队列前面,三人站在车上,注视着大家排队。 队伍排好,粟兄请示了信陵君,一挥手戟。小四叫道:“第一家,上!”于是十来个人冲了出来,其他人都大声呐喊起来。不多久就惊起一只兔子。小四大叫道:“分开两侧!分开两侧!”这十来个人便向两边撤下去。 几乎在兔子出现的同时,夏侯先生轻抖缰绳,战车迅速冲出。弓弦响处,兔子翻身倒下。众人一片喝彩!那十人冲上去,把兔子捡起来,三几下给摔得死透了,把箭拔出来,交还信陵君。这一队跟在信陵君的车后,带着猎物得胜回来。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一家家被派出去驱赶猎物,也还总能逐出一两只兔子什么的。信陵君便于此时冲杀出来,往往一箭射翻。 每家都驱赶完毕后,领着猎物归来后,粟兄将手戟一挥,犬兄和小四当即将左右两伙排列成一字,在粟兄的指挥下,上百人一齐冲出;不仅上百男子一齐冲出,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也在犬兄和小四的指挥下跟在后面呐喊着前进。这一下,整个草地中的野兽都被惊进来,拼命在草场中逃窜。信陵君迅速出击,弓弦连响,不断有野兽中箭倒下;但这一次,管邑中的人是要斩尽杀绝了,只有少数人停下来收获猎物,其他人毫不留情地驱赶着猎物,任他们在草原上飞奔。女人和小孩那边也不断传来尖叫声,那是有野兽往她们那边跑,被她们连叫带打地轰出来。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场一边倒的杀戮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武力和体力,猎物被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更加激发起猎人的激情,他们越发高声地叫着,喊杀阵阵。一直到网罟跟前,大部分猎物都被网罟网住,少部分倒在猎人们的一顿棍棒下,只有极少数能从这一场杀戮中逃出去。所有人兴致勃勃地扑杀了所有能看见的猎物,几乎每个男人都有所收获。 这一场猎杀在十里宽的草场上,整整追杀了二十里。 下午,同样的猎杀在废城的西侧又重复了一次。下午的收获并没有上午多,可能上物的猎杀动静太大,把西边的猎物惊走了一批。但无论如何,收获都是巨大的。当夜色降临,月亮升起来,熊熊篝火点燃时,每个家庭都有不止一只属于自己的猎物。 信陵君进入管城,武士们已经集合起来,收好网罟,驾好车,他们要赶在关城之前进入长城。 武士们走出城来,穿过以家族为中心升起的篝火旁,每一堆篝火都引发一阵阵发自内心的欢呼声。管邑的人第一次经历了一场猎杀!他们在庆祝他们的收获! 郑安平等五人也跟着队伍离开了。他们的任务圆满完成,他们将回家庆年,直到下一个月圆之日,方才回来履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四百人的部队开进了长城,进入圃田驿。 管邑烧烤野味的香味仿佛还在一阵阵传来…… 郑安平一直忙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到家中。张禄很有兴趣地问道:“信陵君祭祀,竟感得天开,有乎?” 郑安平道:“若非亲眼所见,吾亦难信。虽相距遥远,但阴云中裂开一道缝是绝对不错的!而后天便放晴。是何兆也?” 张禄道:“祭祀得天应,自然是吉兆。然魏王恐复难矣!” 郑安平道:“先生何谓也?” 张禄道:“若信陵君祭得天开,而王无应,王其无德乎?”郑安平想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信陵君祭祀有应,那魏王呢? 接下来的几天,郑安平每天都到魏公子府应差,虽然没什么事,却也与门僮混了脸熟,结识了许多信陵君的门客。然后还去拜访了老上级,以及以前尚有交情的同僚。这些旧同僚虽然当面执礼甚敬,但可以看得出来,内心是很有些不服气的。旁边的乡里杀猪宰羊,郑安平也去买了些猪、羊肉回来。乡里有酿酒、酿醋的,郑安平也去沽些酒和醋。乡里要办乡祭,郑安平自然也备办了一份祭品。 虽然好像一切都在热闹地进行,但今年的气氛与往常不同,这种不同是深入到灵魂深处的:他不知道归属于何处!过去他是武卒,是梁西驿的驿卒,无论是武卒还是梁西驿,都有庆年的活动,他们只管参加就好了,那时他知道,自己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但今年,情况不同了。自己离开了武卒的队伍,梁西驿已经进驻了新的驿卒,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入哪个集体中? 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张禄。张禄道:“汝乃管令,自当与管民同乐。然汝离管而归梁,是如木之离本也。” 张禄所说的如木之离本,好像正中了郑安平的痛处,他忽然对管邑生起一种依恋之情,恨不得赶紧回去! 里长带着戊门一家来了。郑安平见了五旺一家子果然是憨厚的乡里人,同意了复五旺一人,戊父见郑安平应允,也喜出望外,说了不少好话,中心就是说,虽说只复五旺一人,戊门一门尽听郑公子吩咐,绝不敢违!郑安平也只是点头称谢。 事情定下来后没几天,五旺执着牍,在众乡里的见证下与郑安平尽礼。郑安平也庄严回礼,确立了郑安平与五旺的主臣关系。里长也就正式将五旺的名字改书到郑安平户下。当天五旺就要过来,被郑安平制止了,他让五旺与自己的家人过了年,再搬过来住。一家人千恩万谢而去。 终于到了除夕。从晨起,各乡里就充斥着甜蜜和庄严的味道。今天不能煮粥,各家都用甑蒸着粟米,这才是晚餐的主角。 张禄也在蒸着粟米,已经蒸好了三簋。旁边的篮中放着洗净的藿叶。郑安平道:“先生辛劳,但得一簋足矣,何必有三!” 张禄道:“汝于东鸿里,恐难再也。今岁可多得一簋,以尽其心。”郑安平心下有些难过,索性坐下来,在旁边看着张禄蒸粟。 他买回的肉和酒已经准备了一份,夜里敬老时,将摆上长老一席。 郑安平看着看着,天已经黄昏。 第346章 芒府拉拢 郑安平拿了两簋粟米、一篮藿叶、一壶酒和一盏肉,来到里口,把粟、叶、酒和肉都交给了里长。里长接了,道了贺,把东西放在应该放的地方。郑安平退出来,和乡里们相互交谈,扯一些闲话。一些人知道郑安平出过征,救过魏公子,还当了邑令,十分羡慕,围着他问七问八,郑安平也难得有耐心,就在场地边为他们介绍自己出征的具体情况。从郑安平这里长了见识人,转脸就去找别的人吹牛,而新上来的一群人又把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郑安平也同样耐心地重复回答一次。 时辰到后,里长和众长者出来,先由里长执壶,为长老们酙酒满饮,再用一个小盏,给每位长老都献上一片肉。长老们喝了酒,脸上都红扑扑的,乘着酒兴给大家说些祝福的话。然后点起篝火,抬来一张巨大的几案,上面放着全里人贡献的粟米。乡里们按着自己的年龄,依次排好队,到了跟前就取一张叶子,抓一团粟米,用叶子包着吃。郑安平排了三轮,吃了三把粟米饭,看剩下的饭不多了,就住口不再吃,坐在火堆旁,与相熟的乡里们聊天。这些人有些听过郑安平的丰功伟绩,有些听别人转述过,有些则完全懵懂,所以郑安平坐下又重新讲述起自己的事迹,这次是在火堆旁,很多人都围在身边,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收获了不少啧啧称叹。 郑安平从一个火堆走到另一个火堆,不断有人向他发出邀请,让他留下来讲一讲自己的丰功伟绩。甚至连长老们也叫他过去,询问着他的战事,他保护信陵君的经过,他在护送信陵君回大梁时遇袭的经历,几次死里逃生,也赢得了长老们同情的泪水。 最后,到了半夜,众人再一次聚集起来,相互贺喜、祝福,这才收拾起自己的家的东西,各自回家。 郑安平回到家,把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的簋、篮、壶、盏交给张禄,陪着张禄闲话几句,天也就亮了。 按着约定,郑安平等四人一齐来到聚贤乡,与诸先生团拜,然后选了代表,一齐到大梁城中魏公子府,参拜信陵君。 信陵君也一早就入宫参拜了魏王,又与几位贵人相互道了贺。回到府中接受众人参拜,从府内驶出十乘辎车,拉着满满的吃的和喝的,回到聚贤乡,由众先生分享。 住在聚贤庄的都是在大梁附近没有家业的门客,他们平时也很少能与信陵君见上面,不过是吃着信陵君的供奉而已。郑安平等认识的不多,但有意结交,就在这里混了一整天,转了好几个伙,虽然没有得到像昨天那样崇拜的赞叹,但关注的目光还是不少的。 郑安平很想找到吕伯兄弟,但听说吕伯他们已经被自己在大梁的本家请走了,只得作罢。只到日头西沉,大家已经吃得不想再吃了,郑安平等才回到家中。 第二天,乡里的人继续出去走亲戚。郑安平无处可去,就信步走入大梁,想看看过去一起当值的武卒都有谁有闲,但一路看去,武卒们都不得清闲,都在当值。他就不好意思打扰,信步在大梁的街上闲逛。等到意识过来时,发现双腿竟然把自己带到夷门区域。他在夷门卫前徘徊了一阵子,到底还是听从了张禄的嘱咐,没有进去。顺着夷门向西走,集市今天也没开。正游走间,发现陈四走了过来,见礼道:“郑父安好!” 郑安平没想到能见到陈四,也就回礼道:“陈四兄安好!陈四兄未回乡?” 陈四道:“城内巡哨安排得紧,诸父都上了城,只留小子等在府炊事!小子见时候还早,贪玩出来,不意竟得见郑父。郑父安得其闲?” 郑安平道:“若还在梁西驿,本不得闲,只今任了管邑,又未上任,所以得闲。正好无事,入城闲游。今后怕也不得了。” 陈四道:“郑父任了新职!奈何带契带契小子!” 郑安平道:“吾倒正有此意。汝有不当值的同伴,有甚么好去处,一并约了,吾等同去。” 陈四道:“吾且归卫所观之。郑父少停!”说完跑回夷门卫所。不多时,引了另一个青年过来,介绍道:“郑父,此乃屠兄。其家颇有杂碎,可以下酒,其值甚廉。” 郑安平道:“见过屠兄。” 屠兄也道:“见过郑父!郑父若不嫌腥臭,且往敝宅奉酒。” 到屠户的家中享用各种动物内脏,是如武卒这样地位低下,但交友广泛的人共有的行为。他们可以花不多的钱,吃到上流世界不吃,但营养丰富的美味食物,也为屠户带来更多生意。 屠兄带着郑安平和陈四出了城,往自己的家中而去。路上道:“家中刚得了一副下水,洗得净了,灌了稻米蒸食,郑父且尝,管是吃一回想一回。” 郑安平道:“如此辛劳屠兄。” 到了一家酒肆,郑安平进去沾了一坛酒,拎在手里,进了屠兄的乡里。进了门,果然感到屠户这里甚是热闹,慕名而来的客人不少,把账单厢房都坐满了。屠兄把郑安平等三人引到后宅,拜见了自己的父母,告知是夷门卫所朋友,屠家父母果然开了间耳房,把三人迎进来。 少顷,屠家母为每人搬上一份蒸得热气腾腾的食物,一盏醋和一盏盐梅。屠父亲自示范食法:用小匕切下一片,或蘸醋,或蘸盐梅进食。郑安平也试着切下一块,看清楚了,是猪的大肠,里面塞满了稻米,蒸得糯软,即有肉,又有粮食,一举二得。郑安平也蘸盐或蘸醋吃了一口,既有肉香,又有稻香,十分美味。不敢怠慢,连忙酙了一盏酒,捧给屠父和屠母,两人若待拒绝,郑安平长跪不起,定要两人饮了。屠母小饮一口,不敢再饮,屠父将剩下的一饮而尽,道了谢,退出去。这三人方才尽了兴,轮流执壶,轮流敬酒,也不顾什么高低尊卑,一律上手。米肠的确十分美味,加以美酒,三人大呼小叫,痛吃了一回。 正吃得美,聊得畅快,屠父进来道:“有一客人愿见郑父!”郑安平抬头一看,不由得形容大变,竟然是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这两位先生虽然郑安平接触不多,但尽认识,特别是车右先生,在启封时打过不少交道;而虎仲先生是属于不打不相识。 见二人进来,陈四先叫出来道:“车先生!” 见了陈四热情的招呼,郑安平只得把惊讶收拾起来,也礼敬道:“谨奉车右先生!虎仲先生!” 屠兄见两人都认识,连忙叫屠父、屠母再上两份,自己则在郑安平左右各安一席,请两位先生坐了。郑安平也只做善意,殷勤地为二人执壶满盏,道:“先生贵人也,奈何入走卒之户!” 车右先生道:“管令休怪,敝主正有事欲求管令,特命微庶相访,不意竟至此处,实出意外。陈四兄亦非外人,想屠兄亦知得心,就于此处托心交胆,可乎?” 屠父和屠母为两位先生各上了份米肠,又为其他三人各加了一根,然后退出。郑安平示意道:“二位先生请食,虽不入樽俎,实堪品味!” 车右和虎仲先生十分熟练地各切了一片,蘸着佐料吃了,看来不是第一次吃。郑安平看向陈四和屠兄,那二人都停了口,往这边望来。郑安平知道,这可能是事先设计好一场会面。他把心一横,也不问二人,就只顾吃眼前的米肠。 终于,虎仲先生先开了口,道:“设计相擒者,盖郑兄耶?” 郑安平道:“岂敢,为人所使,当尽其忠矣!” 虎仲先生道:“正要谢兄之赐!” 郑安平道:“微贱食人之?,忠人之事。不意冒犯先生。先生贵人也,当责当罚,微庶身领而已!” 车右先生笑道:“大谬不然!敝主对郑公子倾慕已久,焉有责罚之事!” 郑安平道:“微庶何德,敢当将军加惠?” 车右先生道:“公子不知。那日帐中,公子大呼‘有刺客’,奋勇而前,敝主正在帐中。见公子被创,乃与诸将奋勇而前,欲擒奸顽。乃逼使刺客毁面自戕。其时也,敝主赞公子曰,临危而不惧,奋死而不顾,非勇士孰能为之!” 郑安平道:“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臣既得将军加顾,亦当死矣。愿闻将军之命,誓不敢辞!” 车右先生又道:“公子差矣!将军闻公子令于管,想公子孤身在梁,非有根基者也,凡为百事,必有不备。或敝府适具,或当相助成功!故相待也。” 郑安平道:“臣得信陵君公子所荐,凡有所需,理应奉君上,安敢劳动将军!” 车右先生道:“官司之事,自然奉于君上,惟其私也……或将军可助之!” 郑安平心中一动,道:“奈何其私也,劳将军助之!” 车右先生道:“闻公子劝农力田,植桑种麻,畜犊养豚,此数者,皆公也,公子行之无碍,求之君上,必准。然公子或于官司之余,自耕自畜,自绩自纺,欲尽其用者,将军其助之!” 第347章 为人所陷 郑安平想了想,道:“臣无功而受其?,于心何忍!” 车右先生道:“公子为管令,广管邑而富之,功何大焉,岂称无功受?。” 郑安平道:“将军何令?” 车右先生道:“公子若疑将军欲间于君上,则无虑也。信陵君之广管邑也,公子但行之无碍;公子之欲富管邑者,公子但行之无碍。若有其碍,能得相助者,愿助公子。仅此而已。” 郑安平道:“若欲将军相助者,当以何言?” 车右先生想了想,道:“或告之城主,或告之豕三,必得其助!” 郑安平大惊道:“豕三?宁勿远遁乎?” 虎仲先生道:“奈何远遁?郭先生疑其行,其暂避其祸而已,郭先生去,豕三必归也。” 郑安平道:“吾与豕兄有约也,惧其远遁而无着。既归,当于何处见之?” 虎仲先生大笑道:“屠户豕三,所居何处,何难打听!” 郑安平道:“今日之会,是何人安排?” 车右先生道:“是则不避郑公子,乃籍夷门卫侯嬴也。陈四兄与屠兄,皆其侪辈也!” 陈四道:“非敢戏于郑父,实干系重大,不得不慎!籍屠兄之地,盖其父母皆其类也。” 郑安平道:“侯兄但有所命,遣一僮子相告即可,奈何兴师动众,而出诸贵人耶?” 车右先生道:“公子有所不知,将军之慕于公子,非止一日。然公子得志于君上,鸿雁万里,无可极量。将军乃外乡乞食之人,虽位极人臣,终无根基。其所功名,焉得与君上相匹。以是私告其志,公子但志之!” 郑安平道:“微庶何德,敢得将军加惠。将军但有所遣,必不敢辞!” 车右先生道:“今日得遇公子,实非易也。愿公子少言其志。” 郑安平想了想道:“管邑之治,首在庶之。庶之之道,其在安之。然管邑处长城之外,韩人时相搅扰,如之奈何?” 车右先生道:“此可但报于君上,君上必有其策。” 郑安平道:“君上固有其策,策于庙堂也。臣之所策,策于草莽也。” 车右先生道:“管邑虽小,关系重大,韩必不欲其大,大则必不欲其归魏。为公子计,未可庶之,未可富之,未可教之。但以区区百余人足矣。若广之千余众,必被兵也!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诚若是,则功业何建?” 车右先生道:“时也,势也。虽公子之欲一展鸿图,其奈时运何!故愿公子为一富家翁,所得多矣!” 郑安平道:“承先生之教!” 车右先生沉吟片刻道:“吾观公子之相,颇有不平。臣愿与公子计之。管邑当韩魏之冲,韩得之则近魏,魏得之则威韩。是故两国默契,但以小城寡民,互不为敌。是乃其生存之道也。今者魏王封之于信陵君,广之五十里,众必数万人,韩焉得坐视,必启战端,战则难保。此人所尽知也。故为公子计,固为管邑之令也,皆不可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此取死之道也。当示之于弱,示之以寡,示之以无争,此求存之道也。公子或得其私田,或得其私利,逍遥自在,得无利乎?” 郑安平道:“诚哉斯言也。微庶当谨铭肺腑,志之不忘!” 车右先生对郑安平这样一点也不泄露自己真实心思的人,也一点办法没有。他和虎仲先生又吃了几片米肠,便提前告辞了。 郑安平看着两人的甑中剩余的米肠,笑道:“分而食之,且勿弃也。”把米肠平均分给三人,又给二人执了壶,三人尽兴一饱,已到日头西沉! 三人出来,郑安平道:“吾闻虎仲先生与大子久无踪迹,奈何今忽入于将军府中?” 陈四道:“虎仲先生与大子,必有其所司,不欲为人所知也。今所司已毕,自然回归,又何怪焉!” 郑安平道:“闻四兄为君上所请,尽得华阳四至之图,今复归于夷门,何者?” 陈四道:“小子得绘华阳四至之图,尽付于郭先生。先生赞叹,乃荐之于君上。君上许以武卒之时,必尽其力。故暂归夷门,以俟补也。” 郑安平道:“奈何未得君上亲炙?” 陈四有些黯然道:“必为将军府之故也。吾前为侯兄荐于车先生,乃由车先生炙于君上。君上不欲夺人之美,是故……” 郑安平道:“是故将军以臣为君上之臣,故其见也,必隐于草莽之间也。” 陈四道:“郑父勿为所虑。车先生之见郑父也,得之于侯兄也。侯兄必有万全之策,不令郑父为难也。” 郑安平道:“是必有之!”快到城门口了,陈四与郑安平相辞,自己进城。郑安平见天色已晚,恐城门关闭,就不再穿城而过,而是从城外绕行回到城西自己家中。 一见张禄,郑安平立即把自己今天的遭遇说了,张禄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他反复问道:“公子入城非有所约?” 郑安平道:“信步而往,何得有约!” 张禄道:“车右与虎仲皆往,必非临时起意,定当早谋。然以公子之身,似不必久设其计,引以入罟。车右奈何经陈四,而与汝相见……相见而已,又何必二人相伴……所言之事,非不可对人言者,奈何……”终于张禄道:“公子之入城也,未避人耳目;公子之往屠家,未避人耳目;车右等往屠家,必引人注目。是必欲陷公子于不义……公子其慎之!” 郑安平道:“何谓也?” 张禄道:“信陵君公子与芒将军势难相容,今芒府二智囊齐见公子,所言无大事,公子以为得勿见疑于信陵君者乎?必也,疑公子所言不实,盖与芒府有大谋也。” 郑安平想了想,也是,芒府的两名大佬秘密会见了自己,这无论如何都会引动全大梁的关注。如果信陵君问起来,自己实话实说,说两位大佬不过说些仰慕之情,以后若有所需,必定相助,鬼也不信。一定会说自己隐瞒了什么,而这被隐瞒的,实在有无限猜忌的空间。显然,他被陷害了,而陷害他的竟然是侯兄和陈四! 郑安平道:“奈何侯兄与陈四兄必陷吾于不义乎?” 张禄道:“侯兄与陈四兄未必得其意也。车右请侯兄曰,得与郑兄秘晤耶?侯兄乃转托于陈四兄与屠兄。而适奉其会,陈四兄路逢郑兄,其谋遂成。若汝不入城,陈四必相访矣。” 郑安平道:“诚如是,则侯兄与陈四兄亦皆为所卖矣!” 张禄道:“车氏见小利而忘大义,其败必矣!” 郑安平道:“何败也?” 张禄道:“汝其观之!” 郑安平道:“吾既为芒氏所算,复当何如?” 张禄道:“一若往常,勿得有见疑之思。” 郑安平道:“车氏复言,吾为管令也,不可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当示之于弱寡与无争。或得私田,或得私利,逍遥自在。其可得而言之?” 张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高有人问,自当直言。或问汝之志,其答曰,此朝堂之谋也,非吾小邑所能谋也。广大其城,众其士卒,励其甲兵,屯其粮秣,以为攻守之道,岂区区邑令所能为也!” 郑安平道:“若其必为秣马厉兵,以为攻战,如之奈何?” 张禄道:“自不可免,当行则行。” 郑安平道:“吾所深虑者,此非取死之道耶?” 张禄道:“生死祸福,岂容趋避。直如今日之事,公子其得避之?既为所算矣,当即察其所算而应之。至于祸福利钝,难所计也。” 郑安平初入官场,就遭此无妄之灾,自己还没法做什么自救,情绪十分低落。一方面想着信陵君对自己信任可能会因此而大幅下降,一方面又想着要是能从芒氏那里得到一些实惠,也未尝不可!这些话他也不敢对张禄说出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五旺背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和被衾上门了,正式成为郑家的家臣。郑安平反正家里宽敞,就指了另一间厢房给他;郑家也没有养牲口,秸草也是富裕也,收拾了厚厚一堆铺在墙边。告诉了五旺柴草所在,平时取水所在,鬲鼎碗盏所在,粟米盐梅所在,熟悉了家中的环境。 下午,郑安平带着五旺去了自己的份田。自己的份田只有六十亩,不足部分按每亩五十钱按年补足。份田离梁西驿很近了,开垦得并不好,田间管理也很粗糙。五旺一见,脱了上衣,就要下田,郑安平也拦不住,也只好跟着下了田。 他们这次出来,并没有带什么农具,一切田间耕作都不可能,只是把田中的小石头块捡起来,用破衣服包了,扔到田边。五旺还看了水势,道:“明日携耒疏之。” 郑安平道:“力田非在一时。旦日且与众官相见,非可失也。”五旺听说要见官,有些害怕。郑安平道:“皆吾平素同侪,若不见,将来怎得相处!”五旺这才勉强点头。 第348章 管仲明 回到家里,五旺主持做晚餐。三人量了一斗米,张禄吃不了多少,五旺一人几乎吃了双份。多出一人来,虽然话不多,但也多出几分热闹,三人吃得很开心。 收拾过碗盏,郑安平对五旺说,如果他想回家休息,可以回家,东西不用带走,明天再来。五旺想了想,还是有些想家,就真的回家了。郑安平和张禄见五旺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憨厚人,也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里,郑安平还是早例和张禄聊天,讨论着与信陵君和芒府的关系,讨论着应该如何治理管邑,要不要迅速地把管邑发展起来,还是说推一下动一下,或者干脆苟起来。张禄并无明确的见解,主张临机应变;而郑安平偏偏对临机应变没有感觉,总想找到点确定性来。最后达成的一致竟然是,对管邑的治理听信陵君,其实也就是曹包的,自己在管邑的发展倒可以积极一些。 得到这点确切性后,郑安平回房睡觉了。他在席上思考着如何利用管邑的一切,为自己发家致富服务,竟然一夜没怎么睡着。 鸡鸣之时,郑安平就听得门响,原来是五旺回来了。五旺回来时,竟然还扛着一柄耒耜,郑安平道:“何得用戊家之耒?” 五旺道:“吾在家时,父与置耒耜锸铫。复于郑父后,父言郑父或有之。然未之见也。” 郑安平道:“既复汝身,自当与耒耜锸铫。吾家本有,然与麻兄下葬时,尽弃于荒原矣。” 五旺道:“奈何弃之?是葬后不吉乎?” 郑安平道:“那日与麻兄掘穴,忽见秦人隐于山后,慌乱之余,焉顾其他,狼狈逃走。复往,则不知其踪,盖为他人所得也。” 五旺道:“郑父遗于何处,五旺去寻。” 郑安平道:“却也不必。彼耒耜尽以木石为之,弃之无妨。吾不日将为汝置铁器,汝其善为之。” 五旺道:“多谢郑父!若得其铁,耕种省力多矣!一人而得百五十亩,定不为劳。" 郑安平见五旺是天生热爱种地的料,也十分满意。他让五旺打扫庭院,把屋前屋后的野草拔去些。等天明了,再做早餐。自己也不好再回去睡觉了,就在庭院内练了几趟矛戟,浑身汗出,神清气爽。 吃过早餐,郑安平带着五旺背了钱,出门进城买了礼物,去见四位同僚。他意外地发现,粟兄竟然也复了一人,是他的幼弟,今年十五岁,正当书社之时。所有人除向郑安平道了贺,也回赠了礼物。 曹包告诉郑安平,月明之后,魏庭将征五百人修复南关,所有物资都已开始调集;信陵君从中调了一百人,准备为他们四人修筑住宅,鲁先生已经起身往管邑而去。这给郑安平提了个醒,自己反正没事,要不也提前往管邑跑跑,置点私货;哪怕是提前打理一下荒原也好。 他问曹包,哪里有比较好的铁具,曹包道,若论铁兵,郑城自然第一;但若论铁农具,荥阳城中里有一铁铺,常为人打补农具,应该有好铁;大梁城内虽也有铁铺,然铁复不佳,手工也劣,最好不要在大梁打制。郑安平道了谢出来。 回到家中,郑安平对张禄说起鲁先生已经启程往南关,准备修筑各家住宅,自己想前往管邑一趟。张禄说,反正只剩下十来天了,现在去还得回来,路上耽误的时间反而多;不如过个三五天再去,就可以不用回来了。郑安平算了算,也有道理,就只是每天带着五旺去自己的份田清理。去荥阳打制铁器,也觉得有点远,而且再去取也不方便,就拖下来了。 又过了五天,郑安平找里长佣了牛车,备了十石粮,载了衣甲和兵器,背上钱,一路往管邑上任而来。 仗着管邑的节符,郑安平一路在各驿站按分例免费食宿,走了三天,才到管邑。 到了管邑,城主接出来,就在城主府安排了宿处,把十石粮,以及衣甲等物都搬进去,给了佣钱,让里长驾车回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郑安平和城主便在大堂中闲话。郑安平说到,由于官司尚无备,恐要打扰城主数月。城主称谢。郑安平问官司的修筑是否已经开始,城主答道,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往这边运物资。郑安平说想去故城看看,城主不必相陪。 然后说起今后的政务,郑安平道:”上月月明,与城主共祭,至今难忘。本月月明,贵邑或有庆贺,吾当与民同乐。愿城主教我。“ 城主道:”大夫问起,倒要告禀。正月十五,乃吾邑祭管仲、管叔之日。管叔者,管氏之始也;管仲者,乃管氏商者之祖。乃于正月十五月圆之日并祭之。“ 郑安平道:”甚善!吾为管令,虽劝农力田,然亦重商。或有小本,欲与贵邑一二之人共营之,其可乎?“ 城主道:”是何难哉,是何难哉!但有其便,大夫尽入之,或得其利,依例分红,岂非两利!“ 郑安平道:”敢问贵邑,所业商者奈何?“ 城主道:”若论城中,业商者不过逆旅耳,凡有四方商客,皆愿于小邑暂歇,或一二日,或四五日,事毕即归。然吾邑业商有成者,皆营于都会,呼朋唤友,携妻将子,视天下曾有掌中矣。“ 郑安平道:”贵邑中商道最甚者何家?今在何处?可得而访乎?“ 城主道:”若论巨商,敝邑曾得一家,乃前者大夫所居者也。其家天下四布,留于管者,不过老幼二人而已。其幼者但书社,即当远离。其家虽偏小,多有巨商大贾求宿之。“ 郑安平道:”其老者亦巨商乎?“ 城主道:”非也。巨商乃其子也。或闻其子管仲明辅洛阳吕氏,颇得见用。“ 郑安平道:”洛阳吕氏?天下之巨贾乎?“ 城主道:”此天下之所谓巨贾者,有河东王氏,业盐;巴山清氏,业丹砂;郭氏、孔氏,卓氏和曹邴氏,业铁;此皆以业卓越者。陶邑陶氏、洛阳吕氏、陈城陈氏、鲁国端木氏、魏国白氏,此累世业商,根深柢固,视天下如掌指矣。“ 郑安平道:”吕氏,世商也,管氏辅之,亦可纵横天下也。“ 城主道:”其用心也甚巨,其用力也非常。皆寻常所不能及也。“ 郑安平道:”其清氏、王氏、郭氏等,邑中颇有辅之者乎?“ 城主道:”或有一二辅之者,皆不过保人也,未及管仲明之位高权重。“ 郑安平道:”邂逅一岁,其归家否?“ 城主道:”商者最重根基,焉得不归!十五日祭管祖,或当前列矣!“ 郑安平道:”可得而拜谒否?“ 城主道:”商贾小人,大夫呼至即可,又何谒为!“ 郑安平道:”岂敬贤之道哉!“ 城主道:”大夫且稍待,微庶往呼之。“ 郑安平道:”但言郑氏拜上!并其父子,前承恩惠,五内感铭!“ 城主道:”大夫且待之!“说完出了门。少时,前几天所住逆旅的主人祖孙俩,陪着一名壮年人匆匆赶来。进了门,即伏于阶下道:”不知大夫呼唤,礼敬来迟,大夫恕罪!“ 郑安平站起身来,下了阶,扶起老人道:”前者寄寓,多承老丈加惠,理当致谢!“ 又扶起那名壮年,道:”敢是管仲明乎?“ 管仲明躬身答道:”微贱之名,得闻于大夫,幸何如之!“ 郑安平再扶起那小孩,道:”童子何岁?“ 管仲明道:”幼子才十岁,甚无知,大夫其谅之!“ 郑安平道:”是儿礼节周到,可堪造就!“寒喧已毕,郑安平直接道:”吾初掌管令,事有不明,敢咨于父老,愿勿弃也!“ 管仲明道:”承大夫下问,敢不尽其所知而答之。然见微识浅,恐难符君子之意!“他要把小儿子轰走,郑安平叫来五旺,让他带着这小孩子玩,城主也很见机地端出一盏果脯,送与他们吃耍。 四人上了堂,郑安平坐于中间,城主居东,管仲明父子居西。城主的大儿子奉上果脯和清酒,退了出去。 郑安平道:”管邑之所居也,实天下之中,然而不庶不富,仲明必有以教我!“ 管仲明道:”夫富且庶也,必有所护。诚所谓根深而本固,源远而流长。管邑当天下之中,非魏非韩,有事则推诿,有利则相争,求生尚难,何得庶且富哉!大夫之至也则不然,保一方士民,得一方安宁,久之必富且庶也。“ 郑安平道:”仲明之言,诚合吾心。然吾所惑者,管邑只百人,自保且不暇,又不心齐,若欲保一方安宁,仲明必有其策!“ 管仲明道:”吾之行商也,行必居于驿,盖得其护卫矣。或其逆旅周绕,是逆旅也,必堪其用。不依驿馆,或为盗贼所托,或难御其侵,皆非所选。管邑当天下之中,邑中逆旅甚多,然得迎巨商大贾者,则无几矣。何者,无官司以为其卫也。“ 第349章 问俗管邑 郑安平击节而叹道:”微仲明之言,吾岂知之!若能当其要道,设一驿站,则必有巨贾投宿,而其周自有逆旅、商贾矣!“ 管仲明道:”虽非其然也,亦其理也。“ 郑安平道:“若得君上所允,设驿岂足道哉!” 管仲明道:“若有其驿也,或有商贾稍涉车马、货仓、逆旅,渐次而有酒肆、教坊,渐次而有集市。渐次而庶且富矣。” 郑安平道:“然吾复有所惑也,若无粮秣,终无根基。若要得粮秣者,复当何为?” 管仲明道:“管邑内外,荒原正多,但募民开垦,岂能无粮?是则无所惧也。” 郑安平道:“仲明所言,理固然也。惟其事为难。若开榜募民,所至者多所奸猾,难堪其用。若欲速得忠厚者,奈何?” 管仲明道:“吾等所见,欲得忠厚,莫过乡里。故微庶等募其人伴,多从乡里,皆知根底,虽欲奸猾,亦不可得也。” 郑安平道:“吾于管邑,素少根基。而欲得其人,则深望于城主、长老与仲明先生!” 城主等三人没想到郑安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心中皆是一愣,但随即皆心中大喜,道:“微庶等敢不竭诚尽忠,以报大夫!” 郑安平道:“管邑之中,胜田者,城主为首,自不待言,余四家,其可胜乎?” 城主道:“大夫不知,吾城中何以只五家力田?宁吾邑愿四野荒莽耶?是所无奈也。城之四野,即吾故土,田野茫茫,一望无际。一旦为贼所窥,顷刻之间,存亡祸福。故但以吾五家为农,以五百亩为率,但糊其口,不得温饱,以避贼也。” 郑安平疑惑道:“贼之出没,张狂至此乎?百户之城,犹难避之?” 城主道:“大夫久居城中,不知野中之事。荒野之中,多亡命者,或三五成群,或百十啸聚。散则同于其民,苟得其便,啸聚成伙,劫夺城邑,乃其常也。” 郑安平道:“贵邑之众,曾不能制之,反为所制,何者?” 城主道:“彼妄命者,乃以劫夺为生。一人亡命,十人莫敌。况其兵则锐,其士则猛,吾荒野良民,焉得与敌。但与交好,勿其犯也。” 郑安平道:“管邑四周,凡有贼几伙?若欲交好,其供几何?其中人何人?” 城主道:“管邑穷乏,难养群贼。或三五成群,或啸聚百十,不一而足。盖其状,皆四野强豪也。岁与谷五十石,其余有事,随时呼唤,或三五石,或十余石,不可为例。大率岁六七十石。其中人者,盖豕三也。” 又一次听到豕三的名字,郑安平不禁皱了皱眉,道:“奈何豕三也?” 城主道:“大夫不知,豕三,吾四乡豪杰也,凡有所事尽托付之,从未失手!” 郑安平对长老和管仲明道:“长老与仲明先生何教?” 管仲明道:“微庶久不在管,难知其详,城主之言必妥。” 那老者道:“豕三虽屠户,然其为人则义,见事则勇,见祸不避,见利不趋,诚豪杰也。” 郑安平道:“何得与豕三兄促膝而谈,亲聆其教耶!” 老者道:“管令日后久在管邑,必能有所遇,是时必知老儿所言不虚。” 郑安平道:“前者,豕三久居邑中,一旦为郭先生喝破,飘然而去。众先生知其何故也?” 老者道:“豕三久居邑中,是欲观信陵君其人也。奈何张皇而去,则不知其详。” 城主道:“郭先生所言何事?” 郑安平道:“吾略闻,郭先生言,魏国九公子,其丧于壮士之手乎?” 城主道:“魏九公子之丧也,管令曾无所闻?” 郑安平道:“未所闻也。愿城主教之。” 城主道:“季子私交匪类,潜行入帐,欲刺魏公子,大夫其知乎?” 郑安平当然知道行刺的事,但却不知道是城主的季子所为,但也不便详说,只是含糊地点点头,道:“闻刺客皆有聂政之勇,皮面决眼,不示于人。故人皆不知也。城主何以自承其为季君乎?” 城主道:“季子虽不肖,必也骨肉之情……猝然遇其惨死,宁勿心动哉!……”不由得潸然泪下。 郑安平解开自己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两处创口,道:“季君之刺魏公子也,为吾喝破,身当二创,几死殆矣。……彼吾各为其主,愿得城主一笑抿之。设若不堪恕,愿就罚之。” 城主道:“不肖子独当大军,自觅死所也,幸得大夫,未及大祸。城得归顺大国,封于公子之下。亦幸也。愿公子勿以不肖子为意,而罪吾全城之民……” 郑安平道:“行刺者,既为季君,必非秦人。然何以秦剑士示人?” 城主道:“季子甚不肖,终日游荡,不务正业。微庶等虽略通武艺,不过防身而已,曾不知秦剑士为何!” 郑安平道:“如吾等,虽武卒也,其戟不过十两。秦剑士者,佩双剑,其短者即超二斤,其长者每三四斤。短剑所值即超吾双戟,何况有二。故佩双剑者,皆非寻常士家所能备也,必也秦人精锐,举国之力而为也,乃可也。” 城主想了想,道:“若大夫以佩双剑,乃指为秦剑士,则过矣。大夫稍待,容微庶取剑与大夫一观。” 不多时,城主和他的三个儿子,每人都抱着三五件兵器过来,有戟有剑有矛有戈,不一而足,尤以剑为最多。郑安平见了,不禁惊得跪起来。 城主等将手中的兵器一一放下,道:“大夫且观,是吾不肖子寻常所得。” 郑安平惊得目瞪口呆,问道:“何以得之?” 城主道:“岁岁征战,死伤者重。彼游侠者,常暗随军行,值有杀伤,则阴得其残兵,由之而富者,亦颇不少。此诸器,乃不肖子所为。所谓佩双剑即秦剑士者,盖非是也。” 郑安平一一寻检地上的剑,有五柄短剑,做工甚薄;三柄长戟,一柄长矛,一柄长戈,皆普通木装,兵首是规矩的矛或戈头,并无奇特;惟一柄手戟,短柄为帛所缠裹,其上髹漆,正符合张禄所言的柲。拿着掂了掂,因为是手戟,柄的好坏不像长兵那么明显。但其中并无一柄长剑。 郑安平摇头道:“季君兵虽多,却无长剑。长剑者,乃秦所独有,非他国所能制也。如此等短剑,难入大方之家也。” 城主对阶下道:“汝伯仲复往寻之,或有所遗者,尽皆递来!” 少时,长子出面报道:“并无所遗!” 郑安平道:“此剑长三尺以上,甚或三尺五寸。季君入帐时,所持乃短剑。然其初显于废城也,必佩长短双剑。 管仲明道:”吾之商贾,亦有佩剑以高尚之。惟其剑难得,或仅得残剑者,亦佩之于长匣,外人观之,灿然若长剑也。惟不便出观。亦可发一笑也。“ 郑安平闭上眼,回忆了一下,道:”非以短剑入长匣也。“他拿起一柄短剑比划道:”短剑柄短,盈盈才一握,单手持用。秦之长剑,不独剑长三尺,柄亦长半尺有奇,可以双手握持。此显于匣外,难以为伪也。“ 管仲明道:”犹有可疑者,城主季君所集之兵,必以不堪者众,或有一二堪用者,必深自隐藏,不为人知也。“ 城主借坡下驴,道:”仲明之言,或其有之。容微庶深寻其处,以报大夫。“ 郑安平道:”任意弃之房中,明见其不以为意。仲明之见,深得其道。“ 几方都有了面子,各不追究,安静下来。三个儿子进来,把兵器收拾走。 郑安平道:”城主所言,集残兵,每有致富者。愿闻其道。“ 城主道:”或熔兵为铜,以贾于匪人,其道非一。非其道,则未敢言之也。“ 郑安平又把话题拉回到刚才的地方,道:”季君亦颇与豕三交乎?季君之未可言也,豕三故为?“ 城主道:”不肖子之丧也,豕三乃入城相告,并告以大军灭城,愿以御之。乃遣一人以城使入军中请降。“ 郑安平盯了一句道:”豕三之人,城主素识否?“ 城主道:”素未识也。然豕三者,四乡之豪杰也,其言而可,微庶彷徨无计,故听其言。然未及三更,其使乃为军割耳而回。豕三大怒,誓报此仇!“ 郑安平道:”豕三何所报也,城主听之乎?“ 城主道:”其所计也,乃命微庶面缚而降,以救全城性命。微庶听之,面缚而降于魏,遂至于今。“ 郑安平道:”其奈九公子何?“ 城主道:”是亦奇也。不知何故,信陵君命九魏公子乘三乘出城,其于半途遭人伏击,九人一击而毙,皆死于非命。诸先生以吾久在管邑,命吾巡看。吾观其事,非豕三莫能为也,非豕三莫欲为也。乃报先生曰,是必豕三也。故有郭先生之问,而豕三张皇而逃也。“ 郑安平道:”所谓豕三者,盖城主揣测之言,非其实也?“ 城主道:”一击而杀九人三乘,四乡之内,除豕三,实不知复有何人!况豕三以誓报割耳之恨!此必豕三之报也。“ 第350章 不可富且庶也 听了城主的陈述,郑安平感到郭先生可能陷入了误区,杀九公子者,未必是豕三,豕三也未必有能力杀九位公子。特别是虎仲的出现,杀九公子的人几乎呼之欲出。但他却不能对城主说这些。他感觉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泥坑,有可能把自己埋葬的泥坑。他搞不明白,区区一个管邑,何以值得信陵君和芒将军府如此下力争夺?那九名倒霉的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安平把这些想不明白的政治漩涡统统放下,转向一个轻松的话题,问道:“季君之剑,学于何人?” 城主道:“不肖子虽时时练剑,然其居于城内之时少,四外奔忙之时多,实不知其学于何氏。” 郑安平还有些不甘心,问道:“四乡之内,有善剑者不?” 城主道:“敝野远乡,习武者盖寡,何况习剑!若非不肖子愚顽,吾等焉得睹此剑!” 线索完全断了。郑安平想了想,重新转换话题道:“若得驿站,复为贼人所破,宁勿为天下笑耶!” 城主道:“管令勿忧。贼人多不便袭驿站。何者?所谓贼人者,亦不过左乡右邻之刁民也,仗势欺善,或有所为,与官司对抗,实不欲也。” 郑安平也点头。但他知道,理虽如此,其实不然。他自己在梁西驿虽然也威风八面,但对一些地方势力,也不得不小心应付,决不敢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为所欲为。他又望向管仲明。 管仲明道:“驿站与豪杰,商者皆不敢得罪,而欲其荫庇也。” 郑安平道:“吾亦闻巨贾护卫,亦非寻常,独行千里,能保无失。” 管仲明道:“此虽护卫之力,亦得财之力也。有利则分于天下,天下英雄自当留商家口粮。” 郑安平道:“先生之言,甚合吾意。官与贼,民与商,当各行其道,各得其利,互不相涉,乃得相安。吾虽为官,不敢独利,愿得众利而分之。” 管仲明道:“愿闻大夫之志也。” 郑安平道:“臣之主管也,首在利?!所谓食人之?,当忠人之事。凡管邑之人,必得奉尊信陵君为主,岁入贡献,依例勿减。” 管仲明道:“岁贡几何?” 郑安平道:“此有常也,例则什一,户百亩,常税十五石。折钱则五百也。管邑户百,岁贡粟百五十石,设有不足,以石三十钱折之。若其不足,臣当自裁,不假他人。” 管仲明道:“岁百五十石,石三十钱,盖岁四千五百钱,不过一金耳。闻管令岁?六金,其余诸吏,其?不定,岁得十八金。其贡不足其?也。” 郑安平有些自赧,但更惊叹于自己的岁入怎么就为管邑所知,道:“诚如先生所言,吾等素食尸位,颇不尽职。” 管仲明道:“依微庶之见,君等数人,岁共出一金,其贡已足,何必汲汲于税耶?” 郑安平道:“非敢如先生所言。管邑虽只百户,其封五十里,满则五万户,百户一金,五万户盖五百金矣。岂?金所能当之!” 管仲明道:“为大夫计,令五万之户其劳甚矣,实一方诸侯也。而?才六金,甚不便。不若但以百户为限,大夫既省心少劳,复有利?以充公私之用。大夫于邑中少得其利,亦足为世雄也。” 郑安平道:“食君之?,当忠君之事。先生之言,不敢闻也。” 管仲明并不以为忤,笑道:“百户而为五万户,非旦夕可成,一户一妇岁但得一子,至书社之岁,十五年矣,曾不过二百户。且管邑素业商,小儿弱冠即离邑而赴商家,而况得女乎!若募其民,四方流民必至,良莠不齐,奸愚混杂,大夫其有策治之乎?不若保境安民,疆界靖宁,四方商贾或至,少为生意,尽成岁入。坐享其成,不亦乐乎!其后或有业农者,单门独户,非忠厚者不纳,大夫岂有意哉!” 郑安平道:“大夫之言虽善,其奈君命何?” 管仲明道:“大夫且容微庶一言。管邑当魏韩之冲,魏得之则威韩,韩得之则威魏。故方其弱也,则韩魏两利;其强也,非韩则魏,必相侵夺,而战乱生矣。大夫诚以天下为心,当弱管,勿令其富其庶也。吾管之人,焉不欲乡里繁庶,居家富足!然其势不可为,徒呼奈何!故但得壮丁也,即离乡背井,岂不知故园水亲?势斯所迫也。” 郑安平又一次听到了这种说法:管邑关系到韩、魏的势力消长,只有当它是一个偏敝小邑,无足轻重时,才对双方是安全的;只要管邑发展起来,必为他国所不容。他忆及张禄所言,喟然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若君上能体天下之意,自无待言;若君上一意广邑众民,以为攻守,先生其将奈何?” 管仲明微微一笑道:“管邑或当离乡而走矣。” 郑安平道:“曾不以故土为念乎?” 管仲明道:“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郑安平道:“信陵君非无道者也,先生怀抱,视天下如掌指,何不辅之以成大业?” 管仲明道:“大夫诚若辅信陵君也,当正之以道,导之以义,不可汲汲以建功立业为之。” 郑安平道:“非以道义,何以建功立业?” 管仲明道:“广邑众民,非其道也;以为攻守,非其义也。愿大夫察之。” 郑安平道:“治国之道,非庶之、富之、教之乎?先生前已言之,管邑之不庶且富者,实无保境安民之力也。设若有力靖安其境,以管邑之力,能无庶且富乎?然若得其力,非众其民而齐其力,力于田而守于境乎?何先生之言之相背也?” 管仲明道:“百户之管邑,可依大夫之言而庶且富之。千户之管邑,大夫或犹可治之。万户之管邑,必为乱之首也。大夫其志之。” 郑安平道:“管邑今百户。若得千户,亦非吾之力所能为也,殆有天也。至于万户,非所愿也。” 管仲明道:“若大夫仅为千户之管,微庶等不才,或可助之。” 城主诧异地望了管仲明一眼,管仲明道:“但得其驿,比及三年,管邑必千户之邑也。” 郑安平道:“愿闻先生之教!” 管仲明道:“春种一粟,秋收万粒,天之常也,非人力所能为也。大夫但播驿馆之一种,其庶且富者,殆有天也,大夫其坐而视之可也。” 郑安平没有这样的经营头脑,看不穿个中究竟,见管仲明说得如此肯定,也只得道:“如此,吾将奏其事于君上。”想了想,又道:“非吾自欲富足也,身有余力,不得不行。吾犹思自耕百亩,以为根本;广畜牛羊,以为富源;植桑种麻,以为纺绩;树以桃李,以为丰饶。其可得而行之?” 管仲明与城主相视一笑,道:“复有何难!其原有草,其地有土,畜牛羊,植桑麻,树桃李,正当其时。至于自耕百亩,若得其助,虽千亩何难!” 郑安平道:“事业繁多,非一身所能当也。或当佣工,或童子,或妇人,愿荐以忠厚之辈,以助成功。至于所值,不敢少也。” 城主道:“是则非难也。畜牛羊,养鸡豚,但复一家,足以应之。大夫其无虑也。” 郑安平看谈得差不多了,便道:“吾有粟十石,籍城主之鼎以为炊。其所菜果鱼肉,愿籍之以仲明,当以其值!” 老者和管仲明都起道:“是吾等荒谬。见有鱼肉之类,就当奉上。”告辞而出。叫了小孩,一齐回去。少时,抬过来一大筐鱼肉,弄得郑安平无地自容,道:“但得一餐足矣,焉用许多?” 管仲明道:“大夫或宴宾客,或赐群下,早晚得用。或备而不用,焉得用而无备。就存于城主之府,必不为弃!” 郑安平取出一金当值,二人哪里肯收,皆道:“大夫初居敝邑,问政于民,礼也,贤也。合当供之!” 城主道:“仲明合赐鱼肉于敝宅,敝宅自与仲明计之。大夫其有所用,岁末但赐于敝宅可矣。” 管仲明复于怀中取出一匣,内装石墨,奉之道:“大夫初辟疆土,必劳于案牍,微庶无以为敬,特奉石墨一匣,以助大夫成功!” 郑安平道:“既赐鱼肉,复得其赐,则何以当之!” 管仲明道:“大夫为管令,但以管民为念,救其涂炭之苦,微庶之意达矣!” 郑安平道:“吾为管令,自当以管民为念,其本也,又何辞焉!” 管仲明道:“管令常志今日之言,则虽十倍之敬,犹不为过!” 郑安平收了石墨,虽然知道今后会有些文书之事,但大多应该归管丞曹包去办,轮不到自己吧!所以也没怎么在意。留了二人共进晚餐。 城主取了郑安平的粟,管仲明的鱼肉,加火加鼎而为烹调,众人尽兴吃了一餐,剩下不少,都分与府中诸人,五旺也美美地跟着吃了顿肉食。 郑安平最后问道:“吾立驿之事,当告于豕三乎?” 第351章 废城工地 听到郑安平主动提到豕三,城主仿佛舒了一口气,道:“豕三欲拜管令久矣。惟今逃难,恐未归家。微庶使人探之,但得其归,即呼之。” 郑安平道:“岂是待豪杰之道。正当登门访之,愿城主成之。” 城主道:“微庶自当拜上大夫相敬之意!” 次日,郑安平吃过早饭,自己束了甲,提了手戟,让五旺背了些钱,一起出来,进入废城,查看宅院的建筑情况。 从废弃的城门进入废城,扑入眼帘的是半人多高的野草。郑安平找了一段可以攀登的地段登上城墙,俯瞰整个城池,城池很大,站在城的一侧几乎看不清对侧城墙上的人。在前面的野草堆中,似乎铺放着一些粗大的树木,可能是房柱。 找到了地方,郑安平下来,用手戟划开野草,进入到摆放房柱的地方,可以看到草丛中的一片方形土台,因为是房基是夯土夯筑之故,这里片草不生,和周围野草密布形成鲜明对照。按鲁先生的设计,就借用现成的房基,稍加修整,即可成形。 五旺高兴地道:“春日此处必是花香满溢。若得一二牛羊,曾不必出城,即可饱足矣。” 郑安平道:“汝其畜养牛羊乎?” 五旺道:“自小畜养,每得出三五里至十余里,乃能得草。若能于城中房边坐畜,得无善哉!” 郑安平道:“若牛若羊,得畜几何?” 五旺道:“若牛者,长得慢,时间长;性猛难驯,一童一牛,其大率也。羊,但得头羊着力,一童三五十只亦不妨。惟家中乏少,多至三五只,未得群羊也。” 郑安平道:“地处荒僻,似宜得犬护院方好。” 五旺道:“如此大宅,一犬似难能也。必也十余只乃足用。” 郑安平道:“复得犬,复得牛羊,复得鸡豚。汝为吾计之,需得钱几何,方得足用?” 五旺道:“牛犊一,得五百钱。羊羔一,得三百钱。豚一,得一二百钱。犬,看家犬约一二百钱,猎犬则难计也。鸡,约三五十钱;鸡娃一窝亦三五十钱。” 郑安平道:“汝其得置之乎?” 五旺道:“每岁往集市,多得其贾者。开集之时,必有所得。” 郑安平道:“汝家颇畜乎?未之见也。” 五旺黯然道:“汝家幼时常畜幼畜,或羔羊,或牛犊,一年则贾之,得其价也。后诸兄长成,度日日艰,亦难畜也。” 郑安平道:“若欲畜之,当以何为先?” 五旺道:“自以鸡犬为先。公鸡报时,犬能护家,皆得其用,不可缺也。” 郑安平道:“不意五旺者,善能持家也。” 五旺道:“若得足田,吾家必富。” 郑安平道:“富之后,奈何?” 五旺道:“娶妻生子,皆令力田。” 郑安平道:“汝父其未富也,亦生五子,汝富亦生子,富又何如?” 五旺挠挠头道:“娶妻生子,嫁汉吃饭,此人生之要也。若富若贫,不过如此。但富者,其田足,其子孙多,而粮足;贫者,其田少,其子孙乏,而少食。如是而已。” 郑安平大笑道:“是言虽鄙,进乎道也。娶妻生子,嫁汉吃饭,若富若贫,不过如此。快哉斯言,快哉斯言!” 闲谈之中,两人再次走上城墙,远远向南眺望,信陵君的后军沿着河边构筑的防御工事还历历在目,只不过两个来月,筑起的土墙已经有些坍塌;被工事所掩蔽的营寨,只留下不甚清晰的痕迹,向人们昭示着曾经有大军在此驻扎。 溯河而上,远远一队人夫出现在视线里。郑安平对五旺道:“至矣。”带着五旺下了城,望这队人夫而来。走出十几里,便与大队相遇了,他们多数穿着黄色短褐,表明他们的身份是服劳役的刑徒,现在已经坐在地上休息。看见武卒打扮的人过来,刑徒们都没有起身。领队的也有十名武卒,走过来盘问。郑安平道:“可是鲁先生所领役徒?” 什长答道:“然也。兄弟何往?” 郑安平道:“吾乃管令,欲面见鲁先生,愿兄弟指引。” 什长将郑安平领到鲁先生身边。鲁先生并非一人,身边除了武卒外,还有四五个先生相陪,应该是他的助手之类的。郑安平向鲁先生等敬礼,鲁先生见了郑安平,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就是来给他们建房舍的,道:“管令何亲至也!宅院初启,尚在备料,并未动工。” 郑安平道:“非敢催促,适至管邑,逢其会也。鲁先生辛劳,正当拜谢!” 鲁先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道:“起程,起程!”众人都起了身,刑徒们六七个人一起抬起一根粗大的木柱,百人的队伍抬了十几根,一起向废城进发。 郑安平跟着鲁先生,不住地说些道谢感恩的话。鲁先生不擅言辞,应答不上来,就和郑安平说些工程上的话,“上士一人,五间二进,需用柱七十二根。下士三人,三间两进,各用柱三十二根,三人合计九十六根。梁亦如之。计用木三百三十余根。役夫百人,日抬梁柱十五,计一月可备。木至后,先行夯筑房基,令得稳实;再设柱洞。方能起柱架梁。现已运木五日。木至,役夫就地夯筑房基,并不误事。” 郑安平再三说自己闲来无事,故来拜见,若有所使,定不敢辞。鲁先生也不说什么,心中暗道,若有所使,你会干什么呀! 一口气到了废城,众人把木柱都堆在最靠南边的房基上。略事休息,穿过草丛,到了最北边的房基处。郑安平发现这处房基已经得到初步修整,夹缝里的杂草已经除去,房基也平整了许多。 鲁先生告诉郑安平,这是因为有旧的基础,只要平整一下就可以了,如果是从头开始打房基,一片三间的房基可能就得打上一个月。而现在,不过五天,一片房基已经初具规模,今天可以开始打第二进的房基了。 刑徒们开始忙碌起来,有人用簸箕筛土,有人把筛好的细土撒在房基上,再由一组人抬着木杠把土夯实。各人有序地劳作着,工序之间配合得恰到好处。到了中午,第一间房基夯筑完毕,鲁先生宣布休息。武卒从身边解下水罐,让刑徒去河边提水回来饮用。郑安平还要与鲁先生说些什么,鲁先生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道:“管令且回府安歇。一时复工,管令有暇再来督查。”郑安平很无趣地和五旺离开了。 睡过午觉,郑安平让城主取来一条干鱼和一条干肉,执在手中,再往工地而来。 这时工地上的劳作已经转向第二片房基。这次郑安平没有靠近讨人厌,远远地找了个高台坐下,就在野草掩映之中,观看刑徒劳作,各位先生查看工程质量,各位武卒百无聊赖地东一群西一群坐着、站着发呆。 看了一会儿,五旺有些不耐烦了,道:“大夫要坐至何时?” 郑安平道:“汝可放下物品,自去闲玩,晡时同归。” 五旺果然高兴了,一点也不掩饰地把钱带放下,刚想走,又转过来问:“何处是大夫之田?” 郑安平愣了一下,随口回道:“城南一片即是。” 五旺兴奋得蹦起来,一蹿三颠地跑了。郑安平也不问他。 郑安平竟然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草丛中,极有兴趣地观察着鲁先生和一帮刑徒的劳作,不觉日头西沉。 看到鲁先生宣布休工,郑安平背上钱,拎上鱼和肉从高台上下来,与众先生与武卒见过礼,把鱼交给一位先生,把肉交给一名武卒,道了劳,便退到一旁,倒是接了鱼和肉的先生和武卒有些不过意,再三道谢。众刑徒把工具收好,排队点了名,退出城,往南关而去。郑安平跟着刑徒出了南门,正见五旺在地里撒欢似的捡着大小石头,把它们扔到墙根底下,口中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直到看见刑徒们出来,才停止忙活。 郑安平最后出来,五旺高兴地迎上来,自豪地道:“吾已将原中顽石收拾一过,大夫垦土,定然无碍。”郑安平看着满脸是汗的五旺,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无庸呼吾为大夫,直按乡里之时,呼为郑父即可,显得亲近。” 五旺道:“喏,郑父!”他穿好衣服,把郑安平背的钱带解下来,自己背上,两人从小桥过了河,直往管邑而来。 城主烹了粥,还加了肉。郑安平告诉城主,每餐二人各用粟二升,不得有过,春夏有菜蔬可以加些,冬天但加少许盐梅即可。平时并不需鱼肉,需加时会通知。城主未想到管令要求如此严格,一一应着,下去告知了诸子,为管令烹粥要按量来,不可有过与不及。 又过了两天,粟兄也到了。郑安平拉着粟兄,与城主一起讨论开设驿站的事宜。粟兄和郑安平都是驿卒出身,开驿站的事自然是老本行,一点点细节抠得很严。郑安平忽问道:“豕三犹未归耶?” 第352章 小四之心 粟兄见郑安平突然问起豕三,便问道:“郑兄欲见豕三何事?” 郑安平道:“吾居管邑数日,颇有人称豕三忠义豪杰。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或当见之。” 城主道:“豕三前为事所迫,张皇离家,至今未归。” 郑安平道:“若得其便,可遣信人告以心腹之言。” 城主道:“定不负管令尉之托。” 郑安平复对粟兄道:“废城之内,大兴土木,兄其观之?吾往观数日矣,正营兄之房基也。” 粟兄道:“正有此意。” 两人与城主告辞,各自叫来自己的随从。粟兄复的是自己的幼弟,同样没有学名,只呼为五儿。两人是管邑的令和尉,分居于大堂两旁的两间耳房中。日后其他人来了,就只能住在厢房内了。 两人带着随从出来,过了桥,进入废城。郑安平带着粟兄登上高台,俯瞰整个工地,果然第二片房基也已经初具规模。郑安平道:“城内地界甚巨,乃故国都邑,为一县邑必无所限也。吾意驿馆就筑于城内,兄意如何?” 粟兄道:“吾观城中,旧基非少,就以旧基起建,事少而功倍,可以为之。惟驿吏之选……” 郑安平道:“粟兄乃管尉,驿吏之选,一就粟兄决之,弟亦无人选。” 粟兄道:“梁西驿已选五人,吾邑复选五人,恐难当也。” 郑安平道:“驿站未备,人选可不即任。兄其观之可也。管邑孤悬城外,盗贼公行,非勇武者莫能当也。虽曰驿卒,其实吏也。” 粟兄道:“郑兄明见。弟当细觅其人,必得允当。” 郑安平道:“城内房基众多,若闲置空费,不若用之以取利。” 粟兄道:“要以何利之?” 郑安平道:“多建逆旅,及为仓廪,以为商贾之便也。” 粟兄道:“大兴土木,所费非少。何得其财、其人?” 郑安平道:“若以修葺城墙为名,顺手建之,其可乎?就如今者,明以修南关,暗以百人修房舍。事既不误,成功必多。” 粟兄道:“兄计若行,吾邑当大兴矣。” 见说动了粟兄,郑安平心中定了一些。接下来就是和粟兄商量驿舍的位置。由于鲁先生已经把四座官宅建在四门附近的房基上,他们要建驿舍就只能在哪家的官宅的旁边修建。由于西边有河流,人行的大致走向是从南门入,东门出。南门是管令的大宅,不方便在旁边建驿舍,就决定把驿舍建在东门旁边。东门的官宅,预定是给小四的。他们决定,还是先与小四商量一下再下决心。 第三位到的就是小四。他同样拉了满满一车粟米过来,还有他的衣甲弩戟。不过他没有随从,孤身一人到任。见郑安平和粟兄都领了随从,心下甚为不平,道:“邑尚未成,先有大夫之气!”郑安平为了安抚他,待其收拾好东西后,专门领他挑选了一间他还满意的厢房。 在城主邀请下,三人一起入了大堂,商量邑中治理之事。 首先就讨论设立驿站的事。不料小四对此十分热心,不仅一口答应了把驿站设在他的住宅旁边建议,而且提出,如果没有特别人选,他愿意出任驿吏! 小四的提议让郑、粟二人都难以理解。因为驿吏仅仅相当于伍长,而小四现在担任的是伙长,整整高出两个级别。放下伙长不当,宁愿去当一名驿吏,让两人疑惑不解,但又不好问,只能含糊地回答道:“驿舍修筑恐将一岁,明岁再议不迟。” 小四对治理地方没有什么兴趣,对郑、粟的提议一律赞成,并不提什么建议。很好几人就感到无趣,郑安平道:“天色尚早,吾等且往废城,再观宅室修筑。”粟兄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的节目,只能附议。小四无可无不可。由于小四没有随从,郑安平和粟兄也就不带随从,免得惹小四不快。五旺不堪空闲,主动要求去城外整理荒地,郑安平只得同意了,带了五旺到南城外的荒地里,留下五旺整理荒地,三人进城,登上高台,观望施工进展。 对第二片房基的施工已经到了尾声。诸位先生拿了麻绳和规矩,在第一片房基上忙碌着。郑安平他们发现,这次有人从河里摸了河卵石,堆在工地上。 郑安平很投入地观看着施工的过程,但粟兄,特别是小四明显提不起兴趣。郑安平察觉到这点后,也只能作罢,随着他们在城里城外四下闲逛。 金水河边是光秃秃河岸,河水两岸少见人家。小四道:“自大国入小邑,弟心有不平。今房舍不备,粮秣不足,皆仰于故宅。而故宅远在百里之外,缓急实难济也。大国之乡,人家聚集,凡有所需,多所援者。今身居小邑,邂逅有事,何人可依,但吾五人相依为命耳!” 郑安平和粟兄这才明白小四不快的原因所在,原来是离开了繁华的大梁,来到荒僻的乡邑,从人烟繁茂的都市,来到荒无人烟的远郊,引发了小四深深的失落感。 郑安平深感无力,他并不觉得人烟稠密的大梁有什么好的,反而觉得人烟稀少的管邑能有一番作为。他劝小四道:“管邑虽僻,管国旧都,四方辐凑。不过十岁,必当繁庶。方其时也,四兄居功,不亦悦乎!” 小四道:“弟素慵懒,不似诸兄心怀宏图。惟愿一粥一卧,安适舒畅,勿得劳心费神,寢食不安。” 粟兄也劝道:“丈夫立世,建功立业,义也。昔者,虽有其志,未得其时。今逢其时,焉得负之。自当竭心尽力,一展怀抱。” 小四道:“兄等皆英雄也,必能统领千军,决胜疆场。惟弟则不然。未言千军,只五十军,亦足厌之。若非感郑兄抬举,曾难为也!” 小四的表态,让郑、粟二人均感意外。郑安平小心翼翼地探询道:“四兄其有适意处?” 小四道:“惟弟之愿,与兄等复居梁西驿,每日当值,值毕饱卧,岂不乐哉!奈何离繁华之都会,入穷乡僻壤之中!” 粟兄道:“若论饱卧之福,倒以管邑为优。何者?管邑众少事简,但有疑难,皆托于郑兄与曹先生。吾等便如今时,逍遥闲话,岂不乐哉!” 小四道:“诚如粟兄之言,事犹可也。然魏王封管于信陵君,其志岂在小也!信陵君,天下之志士也,总揽英雄,布仁义于天下,意之所向,自不待言。兄等为其所募,其气洋洋,若得其志;焕然如得明君,而欲为之死也。此弟所不能解也。” 小四说出这番话后,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郑安平开言道:“四兄所言是也。魏王以五十里封君上,其意自非管邑一城也。管邑居韩魏之冲,当天下之中,得之而天下动,失之而为人所挟。信陵君得之,若能保之,则天下之明君也;若其不然,必为天下弃也。吾等微贱,本同粪土,活则无名,死填沟渠。适值其会,托风籍云,以为施展,成故一世之丈夫也,败亦不枉活一世。非敢独行其道,愿诸兄助我!” 粟兄道:“郑兄所言是也。以吾等微庶之身,值逢其会,过则无留。焉得不以命相搏,以图一逞。” 小四忽然嚎咷大哭,道:“管邑之凶若此乎!四战之地,无险可凭,无兵可用。但无其利,则犹粪土矣;若得其利,则四方来袭,身死命消,同于尘土。是进亦得死,退无安逸也。兄等何甘之若饴耶?” 郑安平招呼两人于河边席地而坐,良久,指河中而言道:“吾三人,只粟兄世居大梁,根基稳固。吾等寄食,如无根浮萍,旦夕身填沟渠,身化尘土。如弟自为大夫所征,几死数矣。诸兄亦身被数创。麻兄身死,已入土矣。四兄以为安否?若等难安,与其身死名灭,何如浩荡一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结四海之兄弟,大梁岂能当乎!” 粟兄道:“吾虽世居于梁郊,兄弟繁茂,犹一草也,随人践踏,任人弃取。吾家有六丁,地才三百,食难饱,寝难安。今籍郑兄之力,得复一弟,期于管邑百亩,或稍得温饱。积功而前,略得积蓄,则幸甚矣!” 小四道:“兄等之言,皆有大志者也。如弟,有份田五十亩,稍耕即得活命;有钱半金,衣用不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甘同草木……” 粟兄打断道:“四兄若甘同草木,何弃管邑而向大梁耶?其必有所意也。” 小四竟然脸红了,嚅嗫道:“却有何意。大梁繁荣,管邑偏僻,人向高,水望低,故向大梁而弃管邑也。” 郑安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四一眼,道:“大梁繁荣,必有勾魂之处。四兄其舍其魂耶?” 粟兄也领悟到其中奥秘,道:“敢道是谁?” 小四道:“有甚谁!吾与汝等正言,汝等以吾为笑……” 郑安平道:“非敢笑也。此大事,不可不言,不可不成!” 第353章 圃田之众 郑安平一语双关地说出“大事”,小四脸更红了,道:“成何大事?” 郑安平道:“汝其言之,或可相助。奈何相隐?” 粟兄道:”休得隐瞒,速言其谁?“ 小四红着脸道:”酒肆之女,年方及笄。幼则常见,今则回避,心常悽悽。“ 粟兄道:”兄既有意,可央媒者登门求之,奈何独自悽惶。“ 小四道:”纳采之礼,父氏为之。今无根之萍,焉得纳采?“ 粟兄道:”兄既而立,独立门户,焉用父氏。但得媒氏,上门求取即可。敝乡颇有媒氏,或可求之?“ 小四道:”纳采之后,复有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当父氏……“ 粟兄打断道:”焉有其理!问名者,媒氏为之。纳吉者,卜于祖庙;无者,卜于社亦可,不卜亦可。纳征者,吾等兄弟为之可也。当与请期……“ 郑安平道:”四兄但听吾一言:兄其入管,以管司之礼礼骋之,得无高尚其志乎?何汲汲于大梁耶?“ 小四道:”其父言,幼女情深,不堪远嫁,定要居于大梁。“ 郑安平皱眉道:”若必居于大梁,兄其宅于大梁耶!“ 小四又嚅嗫道:”吾见诸兄皆宅于管,甚欲与兄等相近,故耳!“ 郑安平道:”汝其言于其父耶?“ 小四道:”偶尔闻及,未得其详也。“ 郑安平很有些恨恨道:”未得其实,即失魂魄,奈何?“ 粟兄道:”情深之时,常难自禁,郑兄共得乎?“ 郑安平道:”不及兄之情深也。“ 粟兄道:”兄得信陵君赐婚,一应礼仪皆比上门,自不及此。吾思兄之礼也,与四兄之礼,正好同时操办。一杵二响,岂不美哉!“ 郑安平道:”吾之婚,非比四兄。君上所赐,想管邑小奴也。彼非君上之亲,实妾也。以妾赐人,与婚礼正仪不同。无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事,君上但择定其日,于途迎之即可。四兄则不然,必六仪齐备,明媒伐柯,乃成其礼。非弟所能及也。“ 粟兄道:”郑兄曾不必亲迎于闱门乎?“ 郑安平道:”魏公子之门,岂吾等区区士人所可轻入!“ 粟兄道:”兄其再娶否?“ 郑安平道:”君上赐吉,固妾也;若有正妻,自不可令下堂;若无者,亦无再娶之理,而失礼于君上。“ 粟兄颇有些同情地望向郑安平道:”吾等皆慕郑兄得君上之赐,焉知其中,实有难能也。“ 小四道:”郑兄得君上之赐,乃绝婚姻也。郑兄何不辞之?“ 郑安平道:”君上之赐,焉得辞!况君上非好色之徒,蓄以小奴,赐以臣下,必有深意。若轻辞之,宁不误君上之策!是故不得辞也。“ 小四道:”兄忠于君,重于泰山。“ 郑安平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大丈夫得明君而事之,以求富贵,道也。舜之居深山之中,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况与明君行大道乎!敢不竭诚尽节,继之以死!“ 小四道:”兄得大义,非庶人所能为也。庶人之为乐也,日得一饱,夜得一眠,妻儿环绕,无病延年。“ 郑安平道:”兄宁不求富贵耶?“ 小四道:”小富小贵,事少而功倍,自当求之。若舍生忘死,劳心费力,其抱膝而长啸乎!“ 郑安平感到十分无奈,也十分无力,道:”四兄之志,吾且志之。管邑粗创,人力为艰,愿四兄暂勉其力而助焉。“ 小四道:”郑兄所言差矣。吾虽无心功名,非无义之人。郑兄以命搏富贵,既得其迹,自当相扶,以成兄之美。心虽郁积,定不敢废兄之事。“ 郑安平道:”吾兄弟五人,相依于梁西驿,经年矣,素称和睦。今值不幸,麻兄先逝,余众皆伤。幸得战胜成功,复得君上加惠,连晋三爵,世所少有。弟侥天幸,竟得五爵。魏王封疆,君上加恩,复任吾兄弟于管,辅弼贤君,开疆扩土,再建不世之业。若得天祐,吾兄弟并超士行,入大夫之列,高尚门庭,重修宗祠,列祖列宗,复得血食,思之得无沛然!“ 这一次,粟兄竟也冷静道:”吾兄弟既为走卒,出生入死,分也,不敢辞也。今侥天幸,重创而不死,得享厚福,于愿已足。今随兄入四战之地,九死一生,非敢于死地求富贵也,实酬兄之情,而报君上相知之恩。君上不以臣等微庶,拔擢于行伍之中,显耀于下卒之列,门庭高尚,非敢望也。今君有事,自当以身许之,有死而已。至于再广门楣,则非所愿也。“ 郑安平道:“诸兄视吾为汲汲功名者乎?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吾以魏公子,有道明君也,乃辅其建功立业,且为富贵也。诸兄之志,弟亦深体。粟兄要以管尉致仕,四兄愿一生无恙,而得妻儿。弟必竭诚以成兄愿。惟愿诸兄,体君上之志,察吾之疏,俾得日进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粟兄道:“郑兄之志,固非吾等所能成也。但惟兄命是从而已。四兄之志,犹或成之!” 郑安平道:“吾之拙见,但央媒氏,前往提亲,成与不成,其在天乎?吾兄三爵之士,实司管邑,富虽不敌,身贵商贾,亦相匹也。其父焉得不允。至若不忍相离,必居大梁一节,或但言耳。况兄离大梁不过百里,若驱其乘,旦夕可至。且管邑之宅,门庭广大,位居显位,宁大梁一商贾可匹耶!” 小四道:“其女虽居酒肆,其性甚佳,闻大梁巨贾亦欲为媒。吾深恐不及也。” 郑安平道:“待犬兄与曹先生至,皆与谋之,必得其策。” 被二人连哄带劝,小四的情绪稍稍平稳。三人见天色不早,一起回城。归途中,特意回废城看了看,刑徒已经离开,几块河卵石已经被夯入房基中,隐隐显露出柱础的模样。 三人绕到城南,接了五旺,一起回城。城主府已经炊得粥熟,三人乃共坐进餐,直喝得汗流浃背,小四也精神似乎也更爽快了,小声道:“若得其女,必与兄等效全力。”其他二人都各啐他一口,嘲笑他的那点出息。 犬兄第二天也到了。帮助犬兄安了家,大家先聚到堂上,议论了设立驿站的事,犬兄道:“此计甚妙。武卒只吾四人,缓急难以济之;若复得五人,三五盗贼,必难侵也。”谈到驿卒来源,犬兄道:“此驿何所节制?” 郑安平道:“既管邑之驿,自归粟兄节制。” 犬兄道:“粟兄得与圃田尉有旧乎?若得圃田尉之卒,缓急犹有圃田之救,是兼善也。” 粟兄道:“驿卒多出武卒。圃田之卒,非武卒也。奈何出之?” 犬兄道:“武卒率居大梁,其宅亦左近。往来管邑甚不便。且管邑有贼,岂望大梁之救哉?圃田则不然。其卒虽出民军,实属王家。圃田尉可直入王宫,面见魏王。圃田之民,皆王臣也。兼有长城之兵。若以圃田卒为驿吏,一则近其所居,往来便宜;二则久居其地,形势悉备;三则一旦遇贼,圃田必救。得勿胜武卒多矣!” 郑安平道:“何人教兄献此计也?” 犬兄道:“非他人所教也,吾自得之也。” 郑安平道:“兄亦常思设驿于管邑乎?” 犬兄道:“吾等皆驿卒也,掌司一地,其所长者,不过驿也。故当先备驿站,乃言其他。遂旦夕思之,忽悟得于武卒,不若得于民军也。” 粟兄道:“民军皆当力田,焉得长驻驿站,以为驿卒?” 犬兄道:“兄以圃田之兵为何?圃田之兵,虽出于民,其实募也。圃田之民,其有地不足,力有余者,乃从其军而得其粮。今吾募兵,但得份田百亩,岂曰五卒?五十亦办。” 郑安平道:“犬兄何知圃田之深也?” 犬兄道:“吾幼居圃田,及长,书社而无田,乃备武卒,近廿年矣。是以知圃田之事也。” 郑安平道:“兄既幼居圃田,当知圃田可募几人?” 犬兄道:“圃田之设也,户一丁,田百亩。至今近百年,一丁之户,散之为十百,而田不加多。故以上士力田,中士为业,下士为兵。或城或田,皆圃田子弟也。若以百亩募其民,恐将万人。” 郑安平击节而赞道:“诚若是,则何愁大事不成!兄其详言圃田之状,及其富庶之情。管邑虽小邑,四战之地,必得其民,乃保其境。若得与圃田相保,事必谐矣!“ 犬兄道:”兄其欲募圃田之民,而耕管邑之亩乎?圃田之民非不欲也,然圃田之令甚严,一民一卒,不得出长城。是故长城之外,虽沃野千里,皆良田也,惟能观而不能及也。兄若募其民,恐干王命。“ 犬兄的介绍,让郑安平沸腾的热血又冷却下去。”一民一卒,不得出长城?奈何其令也?“郑安平困惑不解。 第354章 复建车行 犬兄道:”非独兄也,吾圃田之民亦惑之久矣。多方设计,禁令终不得除。至于何因?微贱庶民,则非所知也。“ 郑安平没想到事情竟然棘手到这般田地。很明显,魏王庭在很久之前就与各方势力达到妥协或默契:各方都不插手管邑。只要这样才能解释圃田之民百年之久不许出城耕种;而这一点,甚至连侯嬴也十分清楚,故而劝告小四“当量力而行,勿为已甚”。但自己,身为局中之人,竟然一无所知。 现在,魏庭明显改变了方略,准备经营管邑了:魏王突然将管邑封给信陵君,而信陵君竟然应承了下来。魏庭要对百年来都难以应对的管邑下手,所持为何?而自己,昏昏然被加了个管令的职司,甚至对管邑的棘手之处,才刚刚有个直观的认识。 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若能于手中治好管邑,当开魏国百年之局;而一旦失利,将是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又有点沮丧地想,自己那些发家致富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未来管邑压倒一切的主题,将是战争。 郑安平稍稍理清了点思路,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道:“管邑,小邑也。居四战,若八面来袭,其情若何?” 小四嗤笑道:“郑兄以驿卒之身,而领将军之任!岂有百户之邑,能当强国攻伐者?若敢御之,必无遗类也。兄无虑也。” 郑安平道:“吾等领管邑之守,敌至而逃,必被军法。故不得不设计御之!” 小四道:“故曰郑兄陷井中矣!信陵君承王加封地五十里,不在他处,偏在管邑。管邑素少王化,其民皆猾,不任攻守。兄若治管有方,管富且庶矣,四方强国必至。彼时除王遣大军来援,管邑必不能支。吾等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无生之道也。” 粟兄道:“四兄之言,虽出于激,其犹在理。管邑之治,其间不容丝发,非吾等微贱所能计矣。吾等但筑馆驿、劝农桑、理水陂、防盗贼而已。若韩以大军来攻,吾等但起烽火,生死付于天命可矣。” 小四道:“管邑岂有烽火?若敢起烽火之台,在筑之日,韩必来攻!管但存一年之粟,韩必来攻!管但筑坚城深沟,具攻守之具,韩必来攻!管卒但过百人,韩必来攻!兄其思之,何得而令管富且庶乎?” 犬兄突然笑了,道:“不意四兄议论恢宏,观天下如掌指矣!” 小四道:“非吾所能知也。但闻于侯兄也。”郑安平听到“侯兄”二字,心中大震。 犬兄道:“侯兄何人,有如此见解!” 小四道:“引吾离乡入大梁,充武卒者,侯兄也。见为夷门卫。” 犬兄道:“侯兄必非常人!以夷门卫,而洞天下之势,观两国之情,岂常人哉!” 郑安平插言打断道:“侯兄既知天下之势,当有破局之策。四兄既任管邑,侯兄能不为兄出谋划策乎?” 小四道:“侯兄之见,吾等既入管邑,当深居简出,勿理民事。信陵君见吾等无用,必弃之,弃则复生也。” 郑安平听到这话,心里暗道:倒像是侯嬴之策,凡事先留退步。 犬兄转向城主道:“城主久居管邑,必有所策。” 城主道:“吾等僻乡野人,素无见识。四野盗贼,时时侵扰,城中但存余粮,必被其祸。是故田亩荒芜,家业不兴,人人但以糊口为限。或有所为者,必投大城广邑,弃乡背井而去。今投大国,得封魏公子名下,微庶等皆以为残身得保,余生有望。实不知内中情形,如许之纷纭。此皆诸大夫谋之,庶人不能间也。” 郑安平道:“吾道信陵君必有保境安民之策也。旦日曹先生至,或有所谋。” 犬兄道:“郑兄此言是也。吾等小吏,但议馆驿之事足矣,攻守征战之策,卜之于庙,议之于庭,吾等焉间!” 就像常规流程一般,四人在大堂上议事完毕,一起出来,去废城参观工地。稍转一圈,众人出来,沿着河边散步。大家谈论起小四与酒肆女的情事,众人除嘻笑外,又帮小四出谋划策了一番,皆道,只待官宅落成,就请人为媒,正式提亲。如果钱有不足,兄弟几个凑一凑,怎么着也得把事给办了。 郑安平道:“吾等皆未知犬兄乃圃田之人。今入管邑,乃入犬兄之乡,愿拜高堂兄弟,其可得乎?” 犬兄道:“此何难。旦日曹先生至,吾等五人必往长城及圃田投简。但在少暇,即往敝宅,他者未敢言也,稻米粥尽可以饱。” 郑安平道:“怪道犬兄粟米少,入家乃食稻米,粟米盖难咽矣!” 又过了一天,曹包也到了。他没有带粟米,却带了一大背囊金的和铜的。他说身为信陵君门客,并无份田,每日饮食皆有定量。今日独身出仕,周围门客各赠金钱,得了一大背囊。今后饮食全赖诸公相助,日有所用,必不敢缺。 曹包随身携带的东西少,不一会儿就都搬完了。这一次,管邑五人算是聚齐,与城主一起,共集于大堂之上,讲政议道。 众人首先谈起,应该在管邑起驿站,备驿卒。曹包击掌赞道:“诸公深通治理之道。凡立一县,馆驿必不可少,传递文书、消息皆赖之。” 众人又提到,是如往日一般,以大梁武卒为驿卒,还是就近请乡民为驿卒,曹包道:“管邑远离大梁百里,大梁武卒不便。当请四乡之民,忠厚有勇武者充之。驿卒之职,多传消息,必择身捷腿快,口齿伶俐者。”众人听了曹包的话,都觉得很有道理,也就统一了思想。 曹包一脸神秘地问道:“诸公以为,管邑之治,犹需何事?” 郑安平道:“管邑四战之地,首在戍卒。” 粟兄道:“城池不备,粮秣不齐,首在坚城而垦荒。” 犬兄道:“区区百户,而为五十里之治,焉得如意。首在募民。” 小四道:“管邑诸事不备,岂但一事!” 众人听了小四之言,都笑了。 曹包道:“诸公之言皆善,而右伙之言犹中鹄的。诸事不备,其所赖于诸公也。而臣所为者,愿与管邑添一车行!” 众人皆睁大的眼睛,问道:“车行?” 曹包道:“荥阳车行随军征战华阳,屡建功勋。且华阳城外,有四车行,各有功劳。君上以为,管邑之盛也,车行其行乎?诸公皆无车乘,行走不便。若有车行,但与钱即可佣车,岂不便宜!臣于草莽之中,伏于车行,得遇唐叔等,皆豪杰也。诸公建驿,臣建车行,消息四达,财货流通。一官一民,各得其所,实乃两全!” 郑安平等对曹包的出身其实并不知情,现在才知道,曹包是车夫出身。想来觉得好笑,自己四人是驿卒出身,当了官第一想到的是设驿站;曹包是车夫出身,当了官第一想到的是建车行。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郑安平道:“管丞所言,必将不虚。车行之立也,全赖管丞。所需工料,愿管丞细细开列,一并上计。俾春后得建也。” 曹包道:“诸公驿舍,自当上计。臣之车行,其实私商,不出公帑,不必上计。愿管令划行一地,令其建造即可。一应所需,皆由车行自应。其所维持,皆出营利,亦不必经官。” 四人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修建车行不需自己掏钱,建好了要用才掏钱,不用也不用管。满口答应下来。 大家发现自从曹包到了以后,事情好像有了头绪,不似以前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碰,找不到方向;而是能够很快得到决策,并进入行动环节。这种不自觉的感觉让大家感到振奋,好像有了主心骨。 然后议论的话题转向小四。郑安平道:“右伙于大梁城一酒肆之女有旧,欲纳之。自轻自贱,而不敢言。丞其有所教之!” 曹包嗤地笑了,道:“右伙,士也。酒肆,细商也。门不当,户不对,其婚难成。纳之为妾可也。” 小四道:“吾与其女,相识久矣。年渐长而生情,各自回避。心常惴揣。惟恐为人所先。非敢以高门而自大也,非敢以小户而轻之也。” 曹包道:“兄既有意,弟愿为之。兄可告以其状,弟请人为媒,必为所动。兄其纳之!” 小四道:“其酒肆即立夷门外。其父肥胖,人称豚二。幼时,吾与侯兄出入其肆,其女尚幼。忽忽十年,其女长成,竟生情愫。” 曹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此兄之谓也。既有其人,可央媒氏。” 城主道:“如大夫求城中诸女,微庶自当作媒。若求大梁中人,非微庶所能也。” 郑安平道:“左伙犬兄,家居圃田,或于城中求得佳人,城主其留意之!” 城主道:“是有何难。待字闺中中,虽不多,亦有十余。大夫其有中意者,即告之,必成!” 第355章 拜访长城 曹包的到来,给情绪动摇的管邑管理团队带到了确定性,之前虽议而不能决的,到了曹包这里,仿佛都不在话下。这让郑安平等人对治理好管邑平添不少信心。 堂上议事已定,五人一齐往废城工地巡查。与郑安平等只能登高远望不同,曹包直接进入工地,与鲁先生寒喧。鲁先生还是一副不搭不理的态度,但也详细地解释了工程进度,以及未来几天的工程计划。在鲁先生介绍完后,曹包也不耽误鲁先生的时间,告辞离开。 离开后,曹包建议大家在废城中走走,规划一下城内的布局。因为未来几年内,可能都要在管邑大兴土木。众人先观看了四座官宅的房基,郑安平介绍说,驿站的选址在东门附近。曹包连声称赞。 随后曹包来到西门附近,道:“商贾之事,洛阳最甚。以车而来者,多洛阳客也。且行商多愿吉兆,西行,金方也,可言金至,吉言。愿管令以西门之处,赐地数亩,以为车行之址。” 郑安平也不在意,道:“任管丞所愿,只不碍官宅即得。” 曹包揖手而谢。对犬兄道:“驿站左近右伙,车行近左伙,其有碍否?” 犬兄道:“求之不得,岂有碍焉!” 曹包道:“车行畜牛马,夏日气恶,左伙耐之。” 犬兄道:“但得牛马之气,其运壮矣。”曹包拱手道谢。 众人这次从西门出城,绕城而行。和南北两面为河流环绕不同,东西面的河流远在五六里,乃至十余里之外,中间夹着很大一块原地。曹包指着环绕管城的金水河叹息道:“若其河得通洛阳,此城必兴矣。今者,但可筑桥以通之。” 曹包引着众人顺河而行,找到三处木桥,虽然人不多,但也经常有人通行。曹包道:“前者自荥阳而出,乃经此也。”顺河绕到城北,见老城墙正在河边,道:“不过数年,此地必为津口,仓廪云集矣。”郑安平等皆不知所云,只得随声附和。 曹包似乎想到什么,从北门进去,找到鲁先生,道:“臣等欲于西门内建一车行,一应工匠,悉皆自处。愿无碍于先生之事!” 鲁先生抬抬眼皮道:“但自处即可,不可搅扰。” 曹包道:“必不敢搅扰!或有粗浅活计需加工者,亦可呼之,略备一粥即得。” 鲁先生道:“吾等工期,自有安置,何赖他人!”曹包虽然被撅了一顿,也不生气,喏喏而退。 再出城来,郑安平道:“吾等五人聚齐,时至月明之日,管民众祭管祖,吾等其观之。长城、圃田二处,吾之邻邑,或当拜访之。” 曹包道:“管邑之祭尚在何时?” 郑安平道:“是必月明之日也。” 曹包道:“月明之日乃在后日。吾等明日可访长城、圃田。……车行未至,但步行之……车行之所既定,吾见往荥阳,告知唐叔。晚餐即于唐叔处略得。诸公可归,旦日相见。”四人没想到曹包说走就走,这种办事风格让他们十分不习惯。但亦无话可说,只得于桥边相辞,见曹包拽开步子,直往荥阳而去。 回到城中,时间还早。四人也不上堂,就在阶前坐下,随意谈论些闲话。主要是明天拜访长城和圃田官吏,以及后天城中的祭祀。 城主过来,众人让了座。城主道:“豕三似已归家,但难觅其踪。但得其人,即命同来!” 郑安平告知了明天将往长城和圃田拜访同僚的事,并说起后天观管民祭祖。城主道:“若大夫等观祭,实难得之典也。吾将告于管民。” 郑安平仔细询问了祭祀的过程,自己一行人的行为等。议论已定,就到了开饭时间。 曹包直到半夜才回来。叫开城门,略打了个盹,就到了早餐时间。 早餐毕,众人换上士子服装,结束整齐,佩上印信节符,开步往长城而来。到长城门边,验过节符,戍卒引到门卫处,门卫出来迎接。 长城是一道防御工事,并无民众,所以长城只设尉,不设守、令。长城尉所统辖的戍卒,并非出自圃田的农户,而是魏国各地民役,定额一军万人,戍守着这段长约二百里的城墙。 长城尉是将军级的,属卿,级别比郑安平他们高得多,自然不能直接拜见。郑安平他们见的,只是守卫这段城门的门卫,相当于卒伯。这与他们级别相当。 门卫很客气地将他们引到卫所里,叙礼毕,道:“营司有令,若诸公至,当引往见。若有所需,但所有者,一应应付。” 当即吩咐一名军使往报营司。 郑安平谢道:“门卫所赐,谨拜谢!臣等孤悬城外,设有盗贼警起,甚望相助!” 门卫道:“理所应当,又何多嘱。”闲话几句后,军使回报,营司召见。 门卫遂引郑安平一行前往营司府中。营司其实离卫所不远。得报后,营司派人将手下的卒伯(包括那名门卫)一起召来,与郑安平等相见。郑安平等到达时,营司领着四名卒伯降阶相迎。 验过节符,营司介绍道:“管邑初归王化,郑公子单身就司,实属难得。将军有令,管邑之戍,由敝营兼任,惟无他故,兵不出城。” 郑安平等一一与诸卒伯见礼,相互说些仰仗的话。又与营司处领了节符,可以凭此节符,调五十名士兵出城相助。郑安平拜领了节符。营司宣布散会。 待诸卒伯都离开,营司笑道:“校尉亦命召见,诸兄可与同往见之。” 郑安平等惶恐道:“臣等岂敢!愿从营司。” 校尉府也离得不远。营司在得到卒伯的报告时,就已经派人报告了校尉。到了府前,通报进去,校尉迎出府门,各叙礼毕,校尉揖入。众人不敢就西阶,只从东阶跟在校尉后面入府。升堂后,再三请校尉坐了中间,营司在东边坐下,郑安平等就要在营司肩下就坐,校尉道:“诸公新至,当居客位。” 郑安平等皆礼道:“臣等岂敢!礼当侍奉!” 校尉道:“正有事要请教。”再三让座,郑安平等才坐了西席。 校尉道:“管邑近归王化,王封于信陵君,吾等臣属皆怀振奋,以为王业拓展,魏将大兴。” 这番大言辞,让郑安平无法应答,只得看向曹包。曹包道:“君上再三致意,臣等至管,不可擅行,凡有所为,必报于长城诸公,得令乃行。” 校尉道:“管邑百废待举,诸公当以何为先?” 郑安平答道:“臣等窃议,当先筑驿舍,征募驿卒,以通消息;复得车行,尽通财货。劝农力田,复植桑麻,以待时也。” 校尉道:“吾等军民,严令不得出城。于今百年。今君上一出,管邑输诚,魏卒始出长城,诚百年之庆也。君上于管邑,其有筹谋?” 郑安平又不敢答言,望向曹包。曹包道:“君上治管邑,必有筹谋。然其谋远,其策深,非吾等布衣、下士所能知也。吾等但奉君命,筑驿舍,建车行,劝农桑,平盗贼。待其事定,君必另有所命也。” 校尉道:“臣闻管邑四野,盗贼纷起,甚则城内,亦通贼者。其盗或独行千里,或三五成群,或呼啸聚众数百。诸公单身至此,平盗必有良策。” 曹包道:“夫盗贼者,实民也。迫于生计,不得不然。若与民得息,则盗自息;民得安,则贼不出。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得足衣足食,而愿为盗为贼者,未之有也。” 校尉赞道:“甚矣,先生之论也!君上命诸公单身而来,不具一兵一卒,良有以也。” 曹包道:“魏王已命长城防线前至管邑,臣等性命皆在尉、司及将军之手。” 校尉道:“诚如所言。然王严命,若非管邑遇袭,只兵片甲不能出长城。” 郑安平道:“臣等武夫,不识战略。若三五小贼之出也,愿为尉平之。若三五十众贼出也,愿为尉御之。若三五百大贼之出也,愿徙老弱于长城,而以精壮于城中死战。” 校尉道:“若三五小贼之出也,自非诸公之敌也。三五十众贼,许管邑自调长城门卫戍卒五十人助战。若大贼之出,管邑遭袭,臣将自引本校出城助战。诸公勿忧。” 营司道:“臣已遵令颁节符于管令,可于危急时自调戍卒五十名。” 郑安平道:“得尉、司厚德,何以为报!” 校尉道:“既奉王命,敢不竭诚!” 众人相谈甚欢,不觉已经近午。校尉面露倦容,众人告辞出来。五人将营司护送回府,乃往圃田而来。 圃田分为圃田城和仓城两处,两城互不统辖,皆直属少府。圃田城负责种植稻米,而仓城则负责收藏每年的收获。 稻其实是南方长江流域的主要作物,黄河流域主要种植粟,少部分种植大麦和小麦。惠王花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开凿了运河鸿沟,引济水入圃田,在这里蓄起水陂,种植稻米。与粟是魏国主要的粮食作物不同,稻米更像是一种经济作物,是魏国与各国进行交换的主要商品。 第356章 访圃田 和粟米相比,稻米的口感更好,营养更加密集,属于比较“高档”的食品。圃田万顷水田,全部用来插秧种稻;每年收获的稻米,不仅是各级官员俸禄的主要部分,也是“进口”其他商品的主要“出口”商品,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甚至关系到魏国的生死存亡。故而圃田的防御和大梁一样,是国防体系的重心所在。 仓城极为神秘,一般不与外界交往,平时也不开城门,闲人免入。圃田管理的有耕种水稻的农户十余万户,人口之繁庶,为魏国境内所仅有。然而这里并没有发展起繁荣的经济,因为是王室专属水稻田的缘故,和囿中一样,一切私营经济都没有发展的空间。十余万户民众近百万人口,只得依附于水田,最多到附近的河沟里打点鱼;能到圃田政府官员家里当差,那就是最好的出路。那些土地不足的农户,只有让儿孙们走出去,自谋生路。 犬兄一边走,一边向大家介绍圃田的情况。郑安平道:“田即不足,何复一二子,以为出路。” 犬兄道:“不可!圃田而王田,圃田民乃王民,焉得复?如吾等,皆报亡,不书社,乃得出也。” 曹包问道:“如此,少时归家,当何以见?” 犬兄道:“乡里尽知,无妨。但遇生人,必得讲究。” 郑安平道:“圃田民众,管邑人乏。若以圃田入管邑,得无两全?” 犬兄道:“焉得如此?圃田乃王民,板籍乃存少府。少一人,必三推六问,乃得消也。” 转眼到了圃田城门。五人验过节符,戍卒迎到门卫处。门卫迎出来,请到卫所内安歇,自己往圃田守、尉处报告。少时,门卫领着一人回来道:“守、尉皆致意诸公。惟其公务,难相见矣。乃命圃田丞代为效力!”五人皆跪起相迎。 圃田丞叙过礼,和门卫在主座坐下,道:“管邑初归王化,实乃草莽,诸公之劳,谅必多矣。” 郑安平道:“臣等初至,于民风俗一无所知。大夫久邻,必有所教,谨当奉之!” 圃田丞道:“管邑虽与圃田相邻,性乃径庭。一者,轻农而重商;二者,轻别离;三者,无孝俤忠信,父子相弃,兄弟相争,夫妇失德,视如平常;四者,淫祀,民不归化,自通其神而祀之;五者,不习阵战,难胜兵也;六者,男女离多聚少,生生不蕃;七者,盗贼蜂起,财货难存;八者,民见利而忘义;九者,性奸猾,无向善之志;十者,多归旁道,不务正业。有此十者,化之甚难!”显然,圃田丞有备而来,有条有理,侃侃而谈。 郑安平道:“治管邑之难,臣等谨领。必欲治之,奈何?” 圃田丞道:“以臣等之愚,领之甚难。然君上总揽英雄,复得诸公相助,必有其策!” 曹包道:“臣等初至,彷徨无计,正要大夫教之。” 圃田丞道:“凡民之顽劣者,与其正之,不若顺之为便。必顺其俗,以商贾、逆旅、酒肆、卖笑为业,或得富且庶也。渐渐施教,移风易俗,劝农力田,乃见其功。” 郑安平道:“管邑,四战之地,其富且庶矣,强邻来侵,奈何?” 圃田丞道:“吴子曰,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陈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诸公其行之!” 郑安平道:“谨奉教!” 圃田丞道:“臣奉命报诸公,若管邑有事,可于圃田征工百人,人日粟一斗半;士十人,人日粟三斗,盐半升。粟入圃田,工即出矣。人夫早出而晚归,食宿尽在圃田,不必贵邑劳神。” 五人皆伏拜道:“大夫之恩,无以为报!” 圃田丞道:“言尽于此,愿辞!”众人皆伏拜称送。一起站起,送出卫所门外,相辞而行。五人也不入卫所,直接离开圃田。 出了城,大家相约共往犬兄的家中拜访。沿着方方正正的田间道路,犬兄介绍着这里的日常劳作,以及农户的区划。这里按百户一聚的规格,在百块水田的中央建起乡里。乡里以十字形四条大道与周围相连,每块水田间以小道间隔,每块水田皆以百亩为率,为一户所管。由于四周景致基本一致,如果不是在这里行走的人,很容易迷路,一不小心就走到别人乡里去了。但如果熟了,就会发现其实每块田都不一样,仿佛有自己的灵魂一样,与自己的主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果然,走出十里,犬兄指着一块水田道:“此乃吾家之地也。”引着众人拐入一个聚里中。在里口戏耍的小儿见有人过来,都停下游戏,警惕地看着。犬兄主动向他们挥手。有几个比较大些的孩子认出了犬兄,纷纷上来道:“犬父,犬父!”其他孩子也都跑过来。犬兄很耐心地低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撮出一撮烤菽,放在每个孩子的手中,一时间,里口欢笑声一片。 孩子的欢笑声惊动了近处的成人,就有人出来观望。见一群身着士子服装的人,在里头站着,被一群孩子围绕,也就走出来。见是犬兄,也过来打招呼。犬兄给每个孩子分完菽,直起身来,对众人行礼道:“谨见仲父!羊兄!” 这里的人都没有姓氏,相互之间都呼小名,什么马牛羊鸡犬豕,粟稻麦黍菽稷……这些农家熟悉的物件,再加上黑白黄赤等颜色、一二三四等编号,就构成了人的名字。 虽编制上只有百户,其实壮丁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已经达到二三百人。谁和谁有亲缘关系,亲缘关系如何,大家都记得清楚明白。如果有一户绝了儿子,其他人一定会贴心地帮女儿找到赘婿,从而顶门立户;如果连女儿也没有,大家也一定能从亲缘关系最近的一户找出人来顶替,绝对没有人敢冒领。 最初入住这一里的,有五个家族,犬兄所在的家族当时并不繁茂,住在里中靠外的地方。但百年来,女人能生,男人能养,在旧宅周围后起的家宅不少,虽然没人统计,但隐隐有里中人口第一大族的地位。 犬兄回来的消息迅速传到家中,犬兄的兄长首先迎出来。见过三位兄长,犬兄引见了几位同僚。兄长别的听不懂,但令啊、尉啊、丞啊,这些是懂的,知道是大官,立时慌了手脚,不知道犬兄把这些官员带回家是什么意思。郑安平赶紧解释道:“吾等与犬兄,皆兄弟也。今途经贵里,随道拜访,叨扰一餐,其可得耶?” 老大听明白了,这些人是官员,但自称是自己弟弟的兄弟,要往家里吃饭。他急忙命老三回去报告,有贵人来访,请诸父相迎,并让诸妇准备晚餐。老三也听明白了,赶紧就跑了。老大、老二作揖打躬,请五人往家走。 在路上,犬兄已经说明,自己是以早丧上报的,家中并没有自己这个人,所以郑安平也就没提“高大门楣”之类的事,只说因为犬兄在年底进行的战斗中,作战英勇,身负重伤,已连升三爵,并被委以重任,现往任途中,拜见圃田守、尉,顺道过来探望。 犬兄是武卒,家里是知道的。但他连升三爵,并被任职的事,则闻所未闻。老大不禁抱怨道:“四弟,此等好事奈何不央人相告!” 犬兄见四周没有旁人,道:“告之便又如何?吾不在籍,汝等能庆乎?能光大门楣乎?徒招祸耳!今者至,亦不可为外人道,恐招其祸。但言上官访问风俗可也!” 老大、老二暗自神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喏喏而已。 到了家门口,父母双亲都迎了出来,全家族的人都跟在后面。犬兄向父母伏拜请安,郑安平等四人也随着伏拜于地。犬父连忙命诸儿将郑安平等扶起,自己回避一旁,道:“礼不下庶人,贵人之礼,庶民怎当!” 犬兄也埋怨道:“吾拜父母,礼也。汝等皆上官,焉得下礼!” 郑安平道:“吾等贫贱之交,汝父母即吾父母也,合当拜之!” 犬兄只引荐了家族中的几名长老,其余诸人皆一礼而尽。长老在前,父母在后,后面跟着五人,一齐回到犬兄家中。父母只留了几名长老进家,其余人道声打扰,都让他们散去。 母亲退到厨下,和诸媳妇一齐打理晚餐。男人们依序坐定,寒喧几句,犬父黯然道:“今者复有明叔之子报亡矣。粗粗算来,吾族中汝辈报亡者,不下十人。” 长老道:“地少人众,不得不尔,亦勿庸伤感!犬儿岂非有为?余子亦然。或得建功立业,虽不能光大门楣,亦足快心也。” 犬父忍住自己的伤感,对犬兄道:“汝以何立功,且告知。虽不能荣,亦可喜也。” 犬兄道:“十月秦人来犯,吾驿卒皆为所征出阵。战毕,凡与战者,皆等二爵,吾因救主有功,复加一爵。因得三爵。” 第357章 管祭 犬父复问道:“奈何救主?” 犬兄道:“吾等护公子至长城之下,天色已暗,乃露宿于野。其夜,有贼来袭,皆颇凶悍,数逼营栅。吾等驿卒乃奋勇突前,皆为弩箭所伤。贼失其弩,乃退走,主遂得安。麻兄身亡,余者吾众皆得一爵!” 犬父欣慰道:“奋勇突前,建功立业,难能也。”几位长老也都点头道:“难得,难得!” 犬父道:“其伤奈何?” 犬兄道:“已愈久矣!”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展示自己的伤痕。长老和犬父一一细看了伤痕,道:“幸而未及深也。” 待犬兄穿好衣服,犬父复门道:“今任何司?” 犬兄道:“长城之外有一小邑,父其知之?其邑为信陵君所降,王乃封其五十里于信陵君。信陵君念吾等功劳,乃皆任为管邑。郑兄,其最长者,功最多,为管令;粟兄,复长者,功次之,为管尉;曹先生,信陵君门下,智谋深远,为管丞;四兄,吾四者最幼者,功与吾俦,与吾同为左右伙。” 犬父于座中拜道:“不意令、尉、丞诸大夫至,老儿失礼!”其他长老也拜谢不已。 郑安平等回拜道:“吾等与犬兄,皆兄弟也。诸父长老不可多礼,以屈小辈。” 犬兄从身上掏出一块金饼,道:“此乃吾等立功所得,敢献于父!” 郑安平等没想到犬兄竟然把自己一半的年薪都献出来,心头一阵感动。但自己这些人都无准备,拿不出什么礼物来,只得伏拜礼敬。 犬父徒见如此大的一块金饼,也是激动万分,赶紧推辞道:“不可如此。……汝立功所得,汝自宝用。……” 年龄最长的长老接过金饼,从上面掰下一小块来,递给犬父,道:“汝不取,犬儿必不安。且取一饼,以为念想。”把剩下的递还犬兄,道:“余者且收回。今为伙长,早晚用度,不可无钱!”好说歹说,把钱这么分了。郑安平等都暗暗赞叹长老会办事,也都随声附和着长老。 犬父摩挲着金饼道:“不意此生得见真金……”浑身上下摸索,好像要找什么。终于,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香囊,小心翼翼地把金饼放入香囊内,道:“吾当携之左右,传之子孙!……皆犬儿之功也。” 郑安平等见了犬父这般失态,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感到犬家父子情深,不觉动容。曹包道:“犬兄身居中枢,建功立业,岂有终极。恐父之香囊不足盛也。” 犬父道:“非敢逆大夫之言。犬儿立功,身几殆矣。老儿藏此金者,心念吾儿建功不易,非敢再令其被创!适吾细查,儿身被五创……况同侪身死,思之岂不令人悲且痛耶!同侪之亲友,宁勿哀动天地乎!”拉着犬兄的手,竟然发出悲声。众人连忙劝解。 郑安平看了小四一眼,两人均想起同往麻邑的经历:麻三之死,在家乡未起一丝波澜;派个亲人来探灵,都好像莫大的恩典一般。复忆及自己,若有一天战死沙场,家乡父老可有一声悲声?心头虽闪过这一丝丝念头,身体却跟着众人一起向犬父礼道:”父且无忧!“ 少时,老大跪在堂外问道:”餐食已备,诸公及诸父其坐于堂中,其食于庭前?“ 犬父这才停止了悲声,喘息了片刻,道:”庭前寒冷,诸老者皆不耐,其食于堂上。“ 于是三子各执几案,端食上堂。但又为了先给谁争执起来。郑安平等坚持长者先而幼者后,长老们则坚持尊者先而卑者后。最后还是最长者出来打圆场,让主客席依次各敬一案,第一案先敬犬父,复敬犬兄,这才勉强达成一致。 每一案上竟然有三器,一大碗稠稠的稻米粥,拌着鱼肉;一小碟盐梅,以及几小片干肉。 待众人面前都有了食器,犬父道:”乡野瓦瓯,诸大夫勿嫌粗鄙,勉进一餐!“ 郑安平等皆礼道:”焉敢劳父厚赐佳肴!“没有别的礼仪,众人执箸而食。看来那些老者们也都少食肉食,粥啜得格外香甜。 一时食尽。郑安平等闲谈几句,告辞出来。一众长老及犬兄的父兄等直送出里口,目送众人沿大道往出城方向而去。等看不到众人的影子了,犬父突然大放悲声,哭倒于地,吓得众人连忙搀扶,连声劝慰…… 走在归途中的郑安平,也突然冒出一句道:”有家如此,夫复何求!“这话道出众人的心思,纷纷向犬兄表示了羡慕。 大家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来到管邑城下时,天色已黑,城门已经关闭,只得喊开城门,进入管邑。 城主迎进府中,告知明天祭祖的事。郑安平让城主从自己带来的粮食中拿出五升,作为自己五人的祭品。五人与城主讨论了整个祭祀流程,以及各人的角色。根据曹包的要求,五人只是观礼、助祭,而不参与祭祀,主祭仍然是城主。决定之后,五人各回房间休息。 五旺没有随郑安平去圃田,得了一个完整的空闲,他和五儿一商量,决定乃去废城的荒地里收拾石头。捡了一天,累得浑身是汗,但却十分精神。回来喝了碗粥,自在屋内歇息。见郑安平进来,便起身相迎。郑安平问了他的安排,知道他又去城南的荒地里捡石头,知道他认了真了。城南那片地,离河流很近,如果要留下道路,几乎没有什么耕种的余地。 他不好打击五旺的积极性,便对他道:“吾等今日访长城及圃田,有司言,城南之地,不宜耕种,别有他用。汝勿再劳!” 这句话,把五旺委屈得要哭,道:“吾已清积石三数日,宁勿枉费?” 郑安平道:“非也。彼处有道路、花林,亦得用也。” 五旺道:“吾但为郑父而作,他者未能知也。” 郑安平安慰道:“汝若不为,吾当亲为。汝之所作,正为吾也,非为他者。”五旺神色稍霁。 郑安平复问道:“积石略尽否?” 五旺道:“从墙边至河边,积石略尽。” 郑安平道:“从墙边至河边,约积几步?” 五旺用脚踏了踏,道:“大约百步。” 郑安平道:“大道居中而破,两侧但二三十步,不足为田。有司之言是也。” 五旺很委屈地问道:“城南既非郑父之田亩,其亩的在何处,吾当力为之!不容缓也。” 郑安平道:“昨日曹先生至,今则随往圃田,明日管邑大祭,均非其时。或当管祭之后,乃得议之。” 五旺道:“明日犹不可乎?” 郑安平道:“不可。汝可安歇蓄力,但得其亩,必尽力之。”五旺只得应喏。 次日,城主打开了一座长久关闭的院落,城主介绍,这里的正堂供奉的就是所谓管祖,旁边配祠的是管仲。时候未到,正堂并未开启,两座神座不知何貌。 院落大门打开后,城主的两个儿子抬来一只大鼎,放在正堂的阶下——这座正堂竟然是三级台阶的规格。而阶前,是石子铺就的甬道。这一切都昭示着这座院落不凡的级别。 在长老的指挥下,几名青年人各执耒耜,在鼎前挖掘出一块与鼎大小相似的方坑。 一只鸡笼关着一只鸡,也被抬到坑前。 和社祭不同,各家的祭品并未摆放在院落中。 午时,诸多长老和各家家长来到城主府,家长手中捧着自己家供奉的祭品,放在城主府的堂前。年长日久,大家的祭品也都相差不多。见郑安平等,也都恭敬地行礼。城主道:“今日祭祖,大夫助祭粟五升。”一众人等尽皆称颂。城主也将自己的祭品摆出来,顺便将郑安平等的五升粟用一簋盛得满满的,指与郑安平看。 院落中各家各户开始聚集,这一次,大家十分肃穆,不似社祭时欢乐、洒脱。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细长、干枯的柴禾。 正午,城楼上一声鼓响,本来就肃穆的院落中更加安静,各人自觉地在甬道两旁排列整齐。 在长老们的率领下,城主和各家家长捧着祭品从步入甬道,郑安平等跟在最后面。盛粟的簋不是由郑安平,而是由曹包捧着。五人身着士子服饰,在一群短褐长衫的人中间,显得尤其醒目。 到甬道尽头,长老齐齐跪下,各家长依次跪下,郑安平等也在后排跪下。叩拜之后,长老一声大叫:“大夫观礼!”除曹包外,郑安平等四人起身,越过众人,直上台阶,立于阶前。 阶前的长老又叫道:”请神祖!“四名长老齐齐上阶,执钥匙打开门锁,推开大门,一股陈腐之气迎面扑来。四名长老就势立于大门两边。 阶下的长老再叫:“大夫助祭!”曹包站起来,捧着簋,来到前面,与长老们一起进入大门。 大门内一张大案,上面竖直放置着一块两尺来高的石头。石头表面十分光滑,明显是一块河卵石。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出什么材质。东侧一张几案,也摆放着一块表面光滑的河卵石。案下两个筐,用布盖着。 曹包见了这一布局,感觉十分奇怪:这是要向这两块石头行礼吗? 第358章 夜聚 长老掀开盖布,放在一边,对曹包道:“请大夫献祭!” 曹包依昨日所说,把一簋粟分别倒在两个筐里,然后退到门边。众长老退出门外,跪在门槛前,恭敬行礼。这一次,郑安平等只站在一旁,并不行礼。 长老们散在两边,一名长老唱道:“献祭!” 一直跪在甬道尽头阶前的城主和诸家长,各捧祭品,依次上堂,有序地将手中的祭品倒在两个筐里。也不跪拜,直接出堂下阶。众长老随后也下了阶,立于台阶前;郑安平等下阶后,立在大鼎旁的坑边。 长老唱道:“举火!” 从门外迅速跑进来一名青年,手中举着火把,把火把投入坑中。随后凡手中持有枯枝的人依次上前,先把自己手中枯枝点着,再放入坑内。很快,坑内火焰腾腾,周围空气的温度迅速上升,再想把枯枝点着已经成为一种艰难的事,许多人索性直接把枯枝扔进火坑中。 待所有人的枯枝都扔完了,长老唱道:“献牲!” 城主出列,来到鸡笼旁。这时熊熊的火焰已经让鸡惊恐不堪,在笼内不住飞跳。城主不顾身边的高温,左手伸进鸡笼里,一把抓出鸡来,将鸡头握在掌中,右手掏出一把刀,向着鸡脖子只一勒,鲜血流出,鸡发出垂死的挣扎。城主将鸡血沿着火坑四下撒着,一圈之后,鸡已经停止了挣扎。城主将鸡扔进火坑。一股臣焰冲天而起,漫天鸡毛飞舞,带着火星,直冲上天空。随后一阵阵焦香味传来。长老唱道:“拜!” 一众人等就地跪下,随着长老的口令行了三拜。 空气中的烤肉味更加浓烈了。跪在地上的人喃喃地念叨着自己心愿,慢慢地,喃喃的声音汇聚成嗡嗡声,最后成为轰轰声,和火焰一起飞向天空。 待许愿声渐渐平息下来后,长老唱道:“起!”众人起身。长老再唱:“散福!” 几句家长上了堂,把两个大筐取出来。大劈柴从门外搬进来,放进火坑中,降降地烧着了。鼎被抬到火坑上,大筐内的祭品被倒入鼎中,一罐罐清水也同时倒入。 烤肉的香味渐渐散去,食物的香味挥发出来。众人脸上都显露出期盼的神情,一直等到香味浓郁,火坑里的火渐渐熄灭。长老一声唱:“礼成!管祖祐吾!”众人也齐声高呼:“管祖祐吾!管祖祐吾!管祖祐吾!” 在院门外守候的女人和孩子一拥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丈夫和父亲,把一个个碗送到他们手中。一名家长掌勺,开始分鼎中的“八宝粥”,每户一小勺。众人排着队,依次而前。这位家长十分有分寸,刚好把这一鼎粥大致平均地分给了每一户。每一个分成粥的家庭,按家庭人数,每人啜了或大或小的一口。有小孩顽皮的,故意喝一大口,被家长狠狠抽了几巴掌。啜了粥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郑安平他们五人,也只分到一小碗,也像管民一样,每人啜一小口尝尝味,五人都赞叹道:“味美!味美!” 管仲明一家的家长是他父亲,管仲明和那个小孩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排队领粥。等排到了,领了粥,郑安平上前行礼。老者和管仲明赶紧回礼。郑安平道:“前者甚领先生之教,不知可便再聆教训?” 管仲明道:“大夫召唤,本不敢辞。然夜会未备,敢请大夫容微庶略备餐食,夜间于篝火间相会!” 郑安平道:“如此,夜间再来搅扰。” 等管民各家都散过福,太阳已经西沉。 如果说祭祀主要是男人的工作,那么夜间的聚会就是女人当主角。管邑各家女人已经在城外的空地上支起柴木,准备好自己的餐食,共度良霄! 郑安平等从头到尾站着,到结束时已经精疲力尽。回到城主府的房中休息,相约月出时再起。曹包建议,乘今夜篝火正盛,索性再放一把火,烧一烧荒。自信陵君祭祀那天放晴后,几乎一个月,这里都是晴天,雪已化尽,杂草进一步枯萎,应该是烧荒的好时候。其他四人没有心情讨论,便都答应下来。 郑安平一觉醒来,天色已暗,肚子开始呱呱叫。他站起身来,闲不住的五旺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撅着柴禾。见郑安平出来,道:“每日必得如此清闲否?” 郑安平道:“但过今日,必有劳碌,恐汝难支。”五旺不信地撇撇嘴。 听到郑安平的说话声,其他人也纷纷出来。七人结束了装束,坐在阶前,等城主过来邀请。少时城主过来了,十分客气地道:“大夫连日辛劳,小睡尚能安否?” 郑安平等皆道:“觉后自然神清!” 城主大笑,道:“如此,请大夫与民同欢。”引着众人出了城。 城外已经聚满了人,火堆也已经点着,鼎中散发着香气。一个家族男人一个火堆,女人一个火堆,人多的,甚至半大的小孩也有一个火堆。现在的火堆烧的是劈柴,火焰不大;但旁边高耸的枯柴预示着夜间巨大的篝火。 食物还没有准备好,女人们把男人们全都赶得远远的,不许他们靠近;男人们也乐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话,不和那帮婆婆妈妈扯到一起。 城主把郑安平一行引到男人堆中,一一向他们引荐每个男人。 像管仲明这样女人在外面住,家里只有男人的,火堆旁边的活自然由同族的女人代劳,祖孙三人都近不得火堆。小孩自然是去找同龄人去玩了,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自由玩耍的快乐时光。老人和老人聚一堆闲谈。管仲明身边围了一群年青人,听仲父讲着外面生动的故事,以及经营之道。见城主带着郑安平等人过来,管仲明连忙站起身来。身旁的年青人也一起站起身来。城主略过管仲明,只引荐了这群年青人。 相互见礼后,郑安平道:“先生训导孺子有方!愿得其便谨聆教诲。”管仲明连称“不敢,大夫呼唤,自当承应”。 郑安平问这群年青人道:“其有随仲父远行而致富者?” 这群人面面相觑,一人道:“欲随仲父者,非聪明伶俐不办。吾等皆难能也。” 管仲明道:“远在他乡,祸福难保,非自家之子,孰能为之!” 郑安平对管仲明点点头,复问这些青年道:“其有愿于管邑力田者欤?” 这些青年同样面面相觑,还是那人回答道:“力田劳苦多,获利薄,皆不愿也。” 郑安平道:“其有身捷腿快,力气攸长,能充驿者乎?” 这些青年还是面面相觑,那人回答道:“若论身捷腿快,吾邑中非季子莫属。” 郑安平道:“季子何人?” 那人道:“城主之季子,复有何人!” 听那人提到季君,城主和郑安平都有些挂不住,草草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与管邑中人一一见过面,郑安平等各以言语试探了管民的态度和能力,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感到有些失望:这些被生活放弃的人,基本上也放弃了生活。 月亮爬了上来,女人们终于允许男人围坐到火堆前就餐了。城主家族自然是城内大族,拥有三个火堆。城主和他的三个儿子与同族男人围坐在一起。城主的一妻二妾为他们盛上各种粟菽混杂的粥,甚至带加了枣和梅——这不是每个家族都有的东西。城主的正妻看上去比城主要老上不少,基本水能干活,站出来只是一个象征。干活的二妾可能比城主要年轻一些,但也岁数不小,好在身体健壮,干起活来十分利落。每人一碗粥,每碗粥中都有一颗枣,二妾的分配十分公平。将粥分完,三人各福一福,回到自己的火堆边了。 这顿饭吃的时间被有意拖长,因为大家都相互交谈着,甚至端着碗在各个火堆间游走。郑安平一行各自默契地分散到各个火堆,以致敬的名义留在各个家族中,观察各人的言谈举止。 郑安平也乘这机会来到管仲明的家族中,与管仲明家族的家长再次见礼。与管仲明相互品尝了对方的粥,赞扬了几句。然后悄悄地把管仲明带到火堆的外围,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众人,而众人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郑安平悄然问管仲明道:“若于管邑设车行,利弊何如?” 郑安平明显感觉到管仲明的神色变得严肃了,问道:“大夫欲行之乎?” 郑安平道:“有此议也,然未知利弊。” 管仲明道:“车行费多,兼以纵横四方,非豪杰巨贾难行也。” 郑安平道:“华阳城下,车行有四,皆巨贾耶?” 管仲明道:“凡立车行者,皆富且有力者也。试以华阳四行解之,白氏,白圭之后,行商二百余年,所业遍于天下。吕氏,洛阳巨贾,其先乃太公尚,富甲一方。陈氏,乃陈国所出。陈初为国,后为楚所灭。秦入楚郢,楚迁都于陈。陈之所居皆豪族大家,非止富也,且贵也。巴氏,出于巴地,虽偏在一隅,然其地产丹砂,质冠天下。古来矿藏,必公之于众;然巴之丹砂,乃出一家。据天下之富而若定,其家岂容小觑!” 第359章 篝火晚会 郑安平听了管仲明的话,感到自己真是井底之蛙。想不到小小华阳城下四家车行,平时见了谁都低三下四,竟然是这般背景。他又忽然想到唐叔,那个一身穷酸、像个苦力一样的人,不也是开车行的吗?甚至荥阳城中,也有无数的车行。 他问管仲明道:“奈何车行必得巨贾、豪杰而后可?” 管仲明道:“时天下纷乱,豪杰并起。财货千里而求利,非巨贾其孰为?非豪杰其孰能?” 郑安平问道:“如先生者,能领车行否?” 管仲明道:“微庶但营店铺,难知车行之事!前所言者,皆道听途说,非可为凭。” 郑安平道:“先生之东,其有车行乎?” 管仲明道:“敝东营业,遍于天下,想必与车行有涉。至于业车行与否,实不知也。” 郑安平道:“荥阳唐叔,行形猥琐,似非巨富,然亦业车行,何也?” 管仲明道:“荥阳,故郑京城,天下之都会也,与陈、陶并称。今虽属韩,而力难及;四方诸侯、乃至豪杰并起,各立门户。荥阳城中,车行无数,皆各方有力者所营也。唐叔则不然,不依于商,专业车行,名盛一方;业输运十年,曾未失手,堪为神奇。然其行不出荥阳,径不过三百,亦为一奇。人皆传言,其为一方豪杰,故不得出其地也。非如巨贾,求财四方。” 郑安平道:“先生亦颇知荥阳唐叔乎?” 管仲明道:“荥阳,洛阳之门户也。洛阳与荥阳,正一而二,二而一,难可分也。洛阳业商,非经荥阳则难能也。故颇知荥阳之状。” 在郑安平的追问下,管仲明把他知道的荥阳的势力分布,其间合纵连横之势,一一详言。不过所言皆为郑安平所不知,只得强记下来,并不理解。大体说来,各国势力均插手荥阳,建立了自己的地盘;各大商家也都在荥阳有自己的业务。商家与诸侯或合作,或斗争,形成了几大集团(具体的郑安平也搞不清),在这些大势力发展的缝隙间,也有中小商业发展的余地。管仲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自己在管邑还算混得好的,但自己的东家在荥阳根本没有分号,凡所需一切,都由洛阳各分号自己到荥阳办理——这也造成管仲明对荥阳的表面情况十分熟悉。 篝火的火焰开始暗淡下去。曹包过来请示,现在就过桥烧荒?郑安平点头同意。于是五人加上五旺和五儿,各从就近的火堆里找了一根烧得比较旺的树枝,举着过了桥,曹包还大声招呼着那些独立火堆边的小孩,一齐过河烧个大的。可能是事先做了工作,那些火堆旁十几个半大的小孩,也从火堆中捡了树枝,跟在五人后面。 曹包试了风向,引人来到西北面上风口,大致在一片荒草的中央,招呼着大家分散站立,把火种扔在草丛中。十多个火种渐渐点燃了荒草。曹包招呼着用点燃的火种继续向上风处前进,又点燃一片。如此一块块前进,火势越来越大,直到废城以东的整个区域被完全点燃。五旺和五儿和那帮孩子好像已经打成一片,十分主动照顾他们,清点着人数,确保没有人被拉下;而那些孩子也很服他们管。 在熊熊的火焰中,曹包等人领着孩子们,穿越了废城,从另一处桥过了河,重新回到火堆旁。 孩子们过桥以后,他们的母亲焦急地候在河边,不时叫骂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或者说着“玩够了,该回来了”,一直到火焰完全淹没了众人的身影。今见众人从另一座桥上回来,都一拥而上,各自领回自己孩子,有些还照头打了几下。 由于几片草地先后点燃,火势相当猛烈,火焰腾起多高,一些火星竟然落进废城里,点燃了城里的几片草场。这下曹包吓得脸色都变了:城里要是烧起来,那堆巨大木柱可就要遭殃了。曹包一声尖叫,跑过河去,众人也赶紧冲了回去,仔细一看,好在城内地方广大,木材都放在城南的地基上,而火势主要限于城北,只烧了东北角的一小块地方,并未蔓延,这才放下心来。但还不敢走,直到城外的火焰完全熄灭,才敢离开。这时月亮已经过了中天,火堆边已经有人离开,人不那么密集了。 留在火堆边的多数是青壮年男女,没有了长辈们投注的眼神,他们也显得更有活力。到这个点还不困的孩子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他们不分家族,聚在一个火堆旁,五旺鼓动他们明天和自己一起去捡石头,但五儿嘲笑他,说他只懂得干农活,一点也不会玩,——他让孩子们和自己玩相扑。虽然有孩子对此很感兴趣,但是由于五儿到底比他们岁数都大,而且明显个高体壮,因此都不敢上,反而怂恿着五旺上去,和五儿较量一番。 五旺是个矮敦的体型,从来不知道相扑为何物。五儿眉飞色舞地解释,五旺才明白,原来相扑就是摔跤打架。原想着打架谁不会,就上了手,不想连五儿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撂了两个跟头;气急了,挥着拳头上去打,被五儿东一转,西一转,又是两个跟头;只能气鼓鼓地回到火堆边坐下。郑安平看到这一边发生的相扑,问粟兄道:“汝所教者?” 粟兄道:“吾安能为此,盖乡里所学矣。” 郑安平道:“汝乡有为此者?” 粟兄道:“乡里旧俗,乡饮之际,少年相扑为戏,冠者得赐衣食等物。故多能为。” 犬兄笑道:“粟兄幼时,必能为之!” 粟兄道:“吾幼时力强,多以力胜;非如此子,能以巧胜也。” 小四道:“粟兄复此子,欲以力田乎,欲以为武耶?” 粟兄道:“此吾幼弟,不得不顾。或得其意,能得生计。” 小四道:“吾观粟兄,虽云复臣力田。但得其田,恐如弟一般抛荒无着矣。” 郑安平道:“四兄亦不愿力田乎?” 小四道:“吾等五人,实愿力田者,或但郑兄一人矣。曹先生,必无其志;犬兄,半心半意;粟兄与吾,实无其志。吾等四百亩,尽归于郑兄,田亩所获,其余诸兄,吾不敢言,吾则一粟不敢取,亦尽归于兄。吾但耕吾份田,得其衣食可也。” 郑安平道:“若其耕也,奈何取不足之份田,而不取百亩之田乎?” 小四道:“吾之份田,熟田也;但除草浇水浇粪,尽足用矣。管邑之田,生田也,早晚多少事宜,乃得其获!” 犬兄道:“吾之份田,已托他人。吾将耕于管亩。” 粟兄道:“吾弟虽无意农亩,然终无所废;一应农计,粗粗知之。吾亦相机助之,百亩之地,不足耕也。” 小四道:“诸兄既皆愿力耕,弟亦不敢后。若得百亩,丰歉亦当获之。” 郑安平道:“吾等之份田,足其衣食也。不可废之。管邑之田,裕其用也。吾等五人,孤身至于管邑,一应所需,皆仰于人。若不足用,焉得立威!是故必富而足用也。” 小四忽然道:“吾等议论不已,曹先生何不发一言?” 曹包道:“管令之计,乃与君上不谋而合,吾心暗敬重,不敢复言也。君上亦言,其所耕者,一粟不入大梁,尽归于管。” 小四道:“曹先生宁勿取百亩而耕乎!” 曹包道:“臣乃布衣,不入社籍,非如诸公,身居贵位,能得其亩。虽欲耕之,奈无籍何!” 小四撇撇嘴,对曹包的托辞表示不屑,但由于也是事实,不好多说什么。 郑安平心中暗想,大凡出来闯江湖的,大约对耕田都不怎么上心吧。像自己这样出来当了十年武卒,还热心于耕种的,只能算是个异类了。 他见曹包向着他说话,便想着也为曹包表表功,问道:“先生所营车行之事,奈何?” 曹包道:“臣往荥阳,见过唐叔,唐叔一听即允。惟新设车行,非一家所办,容宽限十日,十日之后,便约同侪共至议之。少不得再扰管令一饭!” 郑安平道:“何足道之,理所应当。四兄主驿站,曹先生主车行,粟兄主缉盗,犬兄与吾主力田。吾五人各有主司,危难时相济相助,必得管邑之治,且庶,且富!” 曹包道:“谨奉命!” 郑安平道:“吾等皆武人,不擅文采。上下文书之时,尚劳先生亲为。” 曹包道:“谨奉教!” 郑安平道:“十日之后,与唐叔等议定,先生可亲往大梁,以吾等所议,报于君上,以求其教!” 曹包道:“上计之事,非比寻常,愿管令亲往!” 郑安平道:“非吾不敢任事,然不及先生思虑精纯,恐有不周,难遂君意。” 曹包见郑安平说得诚恳,便道:“敬喏!” 篝火渐渐暗淡下去,青壮年们也都收拾起餐具,呼唤着自己家的孩子,准备回去睡觉了。管仲明招呼自己的族人,打了水,将火堆一一浇灭。 第360章 豕三复现 第二天早餐后,便有一群孩子围在城主府前,城主问何事,他们说想和五儿练习相扑。五儿听了,便出了门,左一招,右一呼,一群孩子就被分成两组,跟着五儿学起了相扑。 五旺找城主要了个筐、水罐和耒,背着出了门,要去地里捡石头。昨天他算明白了要开荒的是哪片区域,城南根本没烧,那里是不会开垦为田亩的!两个怯生生的小孩悄悄跟在后面。五旺道:“汝等愿与吾垦荒乎?”那两小孩怯怯地点点头。五旺特别高兴,终于有人和自己一样,喜爱种地了。他一手牵着一个,向昨夜被一把火烧黑的荒原而去。 昨天夜里,郑安平和他交了点底,有可能四百亩地,主要要靠自己一家来看管,其他三家都对种地不太感兴趣。五旺听了,不惊反喜,只问了一句:“所获何归?” 郑安平没有细说,只道:“君上不取一粟!” 五旺自然而然地以为,君上不取一粟,别人就更别想了,谁种地,收获就归谁,兴致一下子就起来了。今天过了桥,也就不再区分哪块是谁的地了,直接脱掉上衣,光了膀子,下身也只罩了块遮羞布,让另两个孩子也脱剥得干净,道:“此烟灰最黑衣裳,必得光身,衣物难存。”把筐交给两个孩子,道:”但随吾行,若有石子,拾入筐中。“然后直接浇水,在田边松起土来。 曹包吃完饭出来闲步,看见五儿在教相扑,看了会就走了。出了城门,却看见对面有人在垦地,急忙跑过去,发现是五旺,已经开垦出一大垄出来了。急得他连声叫道:“且住,且住,其土或有他用,非尽田亩也。”把五旺气得要哭。 曹包连哄带劝,让五旺等三人穿上衣服,领着回了城,向他保证,他今天一定把规划搞定,这才让五旺止住悲声。 曹包回到城主府中,对郑安平等道:“五旺与五儿均勤于君事,为吾等先。非可诿也,愿即行井田。” 郑安平等看着一脸黑的五旺,以及满身泥土的五儿,也都笑了。齐声应喏着,马上就去划分田亩。曹包让五旺和五儿领着这帮孩子一齐去帮忙。 这群人从废城这边的小桥过了河,先进入废城,与已经进入废城的鲁先生打了招呼。鲁先生很严厉地道:“荒火若及圆木,必取汝首!”曹包抱拳打揖,连称不敢。然后嘻皮笑脸地向鲁先生讨要绳度。鲁先生欲待不与,却耐不住曹包软缠硬磨,只得派了一位先生帮助曹包测量土地。 这群人全都脱得赤条条的,进入由草木灰覆盖的荒原上。在那位先生的指挥下,整整花了一天时间,终于把城东那片荒原的规划给完成了。一众人等蹲在小河边,把手足脸身冲洗干净,回到废城内,与鲁先生道了辞,穿好衣服回城。 曹包对五旺道:“汝其知何处为田亩乎?旦日即可垦之也。”五旺兴奋地直点头,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劳动白费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五旺天天带着小伙伴去垦荒。郑安平、粟兄和犬兄也不时过去相助。郑安平还托城主帮自己打听附近哪里可以打制铁质的耒耜。目前就只能借用城主的耒耜。 为了附带着给管邑城里的人示范,在曹包的建议下,一行人有意集中在靠近管邑的一侧河边开垦新的田亩。经过几天的努力,四块方方正正的百亩田地就初具规模。 随着时间推移,跟着五儿练相扑的越来越少,而跟着五旺去垦地的倒多了两人。管邑孩子的母亲们更加鼓励孩子跟着五旺去垦地,而不是跟着五儿学摔跤,把衣服都撕破了。 城主告诉郑安平,豕三终于回家了,管令何时得闲便可召之。郑安平与几人商量了一下,回复道:“旦日会之。” 由于曹包出身草莽,知道如何和草莽英雄打交道,所以决定明天的会谈由曹包主谈。曹包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城主出去邀请豕三,郑安平等五人立于城门外等候。少时,城主带着豕三来到城门口,郑安平等上前叙礼。 看见郑安平等迎出到城门外,豕三显然感到意外,回应道:“微庶何敢劳诸大夫远迎!” 郑安平道:“城主力荐,四乡豪杰,非豕三兄莫属,故当迎之!” 豕三道:“微庶何能,敢劳城主加惠!” 城主道:“四乡或有危难,所赖豕兄多矣。非所加也。” 众人让豕三走在前面,进了城,入了城主府,登上大堂。郑安平等五人自然坐了东道,豕三在西席。城主忙前忙后,搬来清水和果品,然后就在豕三肩下坐下。 闲话一过,曹包转入正题,道:“弟等奉君上所命,至管邑为司,慕邑中豪杰,故相访矣。弟等少德无能,惟愿兄等助之!” 豕三道:“愿闻诸兄之志。” 曹包道:“治国之要,首在于民。治民之要,首在安之。弟等闻管邑盗贼蜂起,所在皆是,愿闻安之之道。” 豕三道:“是则易耳。吾乃屠者,多与贼首相识,其但有所求,兄其足之,则无犯也。” 这番话,让座中四人神色大变,惟曹包神色不变,道:“若为义者,自然不妨。若其不义,欲壑难填,奈何?” 豕三道:“若不义者,弟必不敢为所求也。” 曹包看向四人,四人微微点头,曹包道:“如此全赖豕兄。敢问豕兄,奉义盗者,岁供几何?” 豕三道:“不敢频繁,一岁四节,二至二分,各得粟一乘二十五石足矣。其有几余,岁不过十石。” 曹包道:“一盗耶,群盗耶?” 豕三道:“吾不知其凡几,但吾所知者,尽在此也。” 曹包道:“设有复至者,奈何?” 豕三道:“若二至二分,其供充足,诸兄必不见盗贼。或有余盗不服,妄行不义,弟若探知必报。兄等若毙之,可尽推于弟所为。” 曹包道:“诚若是,则豕兄劳矣!或有盗贼行不义,有司乃命缉盗,奈何?” 豕三道:“任兄裁之!” 曹包赞道:“兄乃大义!”复道:“弟等有司于管,必设驿于城中,以通消息。君上乃命,愿于本地得身捷步疾者五人充之。日则斗食,旬可告归。兄其有荐?” 豕三道:“若论身捷步疾,吾侪皆当之,惟不可须臾离也,不敢荐也。容弟徐徐访之,必得其人。” 曹包道:“豕兄与城主其访之,若得其人,必致重谢!——慎不可荐之匪人,贻害无穷!” 豕三和城主皆道:“谨喏!” 曹包道:“吾亦当于城中设车行,兄若得便,可荐其客,必不敢妄价取利!” 豕三道:“不知车行之主何人?” 曹包道:“乃请荥阳唐叔主其事!” 豕三道:“荥阳唐叔,义名远闻,若其作主,必能周行天下,而无错失。” 曹包道:“豕兄亦识唐叔乎?” 豕三道:“但所闻耳,未见其人。若唐叔亲至,愿以告之,弟乃往拜!” 双方言说渐渐上道,豕三见曹包以草莽之身相与,也渐渐放下拘谨,开始直抒心臆,不时爆出些粗话来,众人也就一笑而过。见兴致上来了,曹包道:“吾等与豕兄情义相投,何不盟誓结义,托以生死!” 城主道:“此议大善,吾当设坛誓之。” 曹包道:“无需城主设坛。今堂上有酒,就与堂前誓之,奈何?” 郑安平道:“吾取其戟。”下堂到耳房中,取了自己的手戟上堂。曹包和豕三已经在堂中将酒瓮打开,舀出一碗清酒。郑安平上堂后,三人序了年齿,郑安平最大,遂率先划破自己的手指,滴血于酒碗中,将戟递于曹包;曹包、豕三依次划破手指,滴血于酒碗。三人各以一手扶碗,誓言道:“吾等,郑安平/曹包/豕三,情投义合,愿结生死,誓不相背,天地神明,其所共鉴,若违此言,天殛之!”三人依序端起酒碗,各饮一大口,乃将酒碗与剩下的酒碎于堂前。惊得五旺与五儿都出门来看,郑安平暗示他们无事,快回房去。 城主击掌道:“管令与丞,皆与豕兄义结生死,余者虽未结义,义同兄弟,吾等之间,当竭心尽言,以彰其诚!” 豕三道:“城主之言,正合吾意。愿诸兄勿以外见也。” 曹包道:“吾得豕兄相助,于愿已足。若复得结交众壮士,夫何所求!” 听说想要结交众壮士,豕三道:“吾虽与诸盗首有识,承其信也,乃为其中,然官盗有别,实不敢邀其相见,恐为所疑,反贲事也。” 曹包道:“此不劳兄言,弟亦知之。吾初任司,曾无信义于管民,焉敢贸贸!兄但观吾之言行,及诸兄之举止,但有所失,勿吝教之。” 豕三道:“弟岂敢。诸兄之行也,城主尽知之。” 城主道:“诸公之入管也,未沾管邑一粟一丝,助祭助会,所出如法,管民皆感其德,愿为效力!” 第361章 车行与驿站 听着城主恭维的言语,郑安平觉得,城主反而不如豕三好打交道。自己多方拉拢,城主滑不溜秋,哪像豕三,曹包几句话就哄得喝了血酒,盟誓结义。 郑安平转向豕三,道:“弟欲于管邑畜牛羊,养鸡犬,兄其助之?” 豕三仔细地瞪着郑安平,道:“兄犹愿畜畜牛羊,养鸡犬乎?……时价正好,弟或得相助。” 郑安平转身到了堂外,少顷回来,手中执着一块金饼,奉与豕三,道:“此弟之资,愿兄筹之。” 豕三道:“焉得许多,但得半金足矣。” 郑安平道:“其有余者,愿兄为弟觅高匠,打制铁耜、铁铫、铁锸等件,必得精铁而后可。” 豕三道:“农具奈何必精铁而后可?粗铁亦得。” 郑安平道:“非敢炫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弟欲久居管邑,深耕易耨,非作旦夕之想。兄其察之。” 豕三道:“是何难也。一月之后,其事必备。”乃袖金于内。 城主张罗着让大家重新入座,准备宴席。豕三道:“弟为城主所召,家业未备。若无所命,弟将归矣!” 众人相留,豕三再三不允,只得相辞而去。行前,曹包道:“唐叔或一二日乃至。” 豕三道:“若得相见,则幸甚!” 曹包道:“容当报之。” 送走豕三,五名种地的——郑安平、粟兄、犬兄、五旺和五儿,问城主借了农具,继续去平整土地了。由于土地上都是草木灰,如果能尽快翻土,肥力可以最大限度保存;一旦起了大风,把灰刮起来,那就成了灾难。 当天晚上,唐叔派人来报,唐叔明天约好合伙人,一起到管邑考察。这让曹包等人兴奋不已,专门让人领着,亲自找到豕三家中,向他报告了此事,约他明天一齐去见唐叔。 第二天吃过早饭,一众人等在城外与豕三取齐,一起往废城而来。鲁先生他们还未至,众人就在一座高台上休息。小四自告奋勇去城楼观望,但望得唐叔等至,即来相告。众人散坐闲话。 唐叔约到午时方至,而且不是从北边荥阳方向,而是从南边华阳方向而来,重点瞭望北边的小四差点错过。好在城楼高大,小四转身回头的瞬间,还是看到了一乘牛车缓缓驶来,便下来报告了众人。众人从南门迎出二三里外,终于碰上。 令郑安平等感到意外的,是华阳四行都派了人来。相互引荐后,一众人等步行从西门入。在西门城楼废墟上,曹包指划着讲解了城建未来规划;下城后,把划给车行的地块指给他们看。众人又出了北门,看到在北门外缓缓流淌的金水河。 唐叔道:“以吾之见,出大梁至洛、邯者,多仍依旧道,道济水而至荥阳,复分西北两途。若西出至管,多往郑。从郑至梁,出华阳后,于途无大邑,商旅难通,于此得一车行,复得仓廪、逆旅,可为中转。于此转而北上荥阳者,恐不为多。” 华阳四行,只白氏是行主白艮亲自出来,各家都以白家为首。听了唐叔的话,都看向白艮。白艮道:“唐叔之言是也。从大梁至郑国,入长城但有驿站,出长城少有大邑,是故商旅难通,郑有财货通大梁者,首取启封水道,少走旱道者。今于管设车行,多取通于长城与华阳,数十里之途也。” 城主在一旁道:“管无车行,凡在输运,皆微庶司之。从管装货,一日夜可至大梁,惟人车少息也。” 白艮道:“尊长驱车之至大梁也,岁才一二,通夜不眠不休,盖非常也。若车行者,车道既通,盖以为常,焉得以一日夜为率。必也至驿而息,至时而食,否则,非但人力难继,畜力亦难支也。” 郑安平道:“从管邑至大梁,沿途驿站非少,率三十里一驿,此其常也。” 白艮问城主道:“尊长之至大梁也,于途安否?” 城主道:“微庶父子四人相护,另得从乡里精壮十余辈相随,于途无碍!” 白艮点头,再问豕三道:“豕兄雄霸乡里,必知城内豪杰!” 豕三道:“或有一二相亲。” 唐叔道:“若入长城之内,都在弟身上。长城之外,兄其任之!” 白艮道:“吾等少行此间,或容斟酌。……虽然,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为商之道也。管令辟福地,以财货予我,不取者,天必厌之。愿随唐叔之后。” 唐叔道:“承家主厚待,感恩不尽!” 郑安平等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定下来了,相互间交换着兴奋的目光。 白艮道:“然此地丁壮不足,建车行惟需丁壮。奈何?” 唐叔道:“家主于华阳立行时,所用何人?” 白艮道:“华阳四乡,颇有能起梁栋者,乃佣之而起。” 这时,一起沉默的曹包突然开言道:“若有钱,吾愿佣工!不知家主愿费几何?” 白艮道:“管丞既愿承之,吾当劳工人与大夫议。旦日或至,大夫其便否?” 曹包道:“吾正欲请工人旦日至,可谓不谋而合也!” 白艮一行沿着金水河走了很久,几乎将至长城脚下。在长城脚下,金水河又向北拐了个弯,与鸿沟汇合,一起流入长城。白艮显然是有所考虑,但所考虑的显然不限于车行的设置,设立车行相对正在思考的这件事来说,几乎不能算是个事。只不过大家虽然感觉到这一点,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两拨人绕着管邑和废城走了一个整圈,花了大半天时间,仔细考察了这里的交通和道路情况。一直到晡时,城主迎进城主府,十多人共宴一席,郑安平以鱼、肉相待。 唐叔等辞去后,曹包道:“其事急矣,吾当速请于鲁先生!”只身而往南关而去,一夜未归…… 第二天,曹包黑着眼圈回来了。也不与众人多言,只说了句“白氏至则呼我”,就倒在席上呼呼大睡了。 仿佛是体谅曹包一夜劳苦,白艮带着工人午后方至。曹包领着去工地见了鲁先生,两边的工程师就工程问题热烈地讨论起来,所说的话白艮和曹包基本不懂,其间还认真地进行了测量。 一切结束后,白家的人也不再入城,直接离开走了。 曹包就在工地上与鲁先生交谈了很久…… 当天晚上,曹包与郑安平等人商议了,向城主讨了火把,认真地在简牍上书写起来。第二天,曹包腰了简牍,怀揣节符,返回大梁,向信陵君汇报。郑安平等几人闲得无事,就轮流开荒,连小四也耐不住,也加入了开荒的行列。 随着新年结束,管邑中的丁壮陆续离开,管邑中的人显得少了很多,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女人们一般不出门,只在家中操持家务,城中一般也见不到女人。 城主一家也在自己的田亩里收拾。 曹包于五天后回来了,传达信陵君的口信道:“君上盛赞管令之行,凡所求者尽皆应允。凡与有司者,不日即有文牍下达。” 随后几天,曹包专一负责工程进度,郑安平等人就在田亩劳作,郑安平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当官,而是回到家中,安心务农。 几天之后,第一件文书下达,同意在管邑设驿站,预算为徒工二百,木工百,工期三月;所需钱粮,由管邑公帑开支。这后一句话可难坏了郑安平。管邑只有个空架子,哪里有什么钱粮,自己的花销还是吃自己的呢,一下子多出三百人来,不说钱,就是每天每人一斗半粮食,三百人一天就是四十五石,要从哪里筹措? 后来还是鲁先生提了个主意,建车行的工钱不收钱,改为每天送粮食,粮价、佣车价均照市价计算。这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至于鲁先生等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思挣那点钱。 刑徒是不用给工钱的,但木工要给,每月一百钱,此外还要发给衣服,管邑肯定做不了,也要折钱,算下来每人也得一百钱。通算下来,整个工程光工钱就需要四万,约相当于八金。他们完全掏不出来。鲁先生出的主意,邑中给木工”打白条“,许秋天收获时给付。不过郑安平一算,就按每石三十钱折,四万钱折粟一千三四百石,相当于千亩的产量,而他们只有田四百亩,收成如何还不敢说。总不能打了白条,还要分三年付吧!最后曹包一咬牙,向圃田借货! 几天后,运输原木的车队就驶出了长城。幸亏这原木不要钱,不然郑安平他们真的就没辙了。同一天,曹包亲到华阳,与车行谈妥了合作事宜,车行除每天运五十石(二乘),连续三个月,以充营建车行的工钱。 紧接着,曹包又赴圃田贷款。圃田有司有借贷业务,利息官定为年万钱二千。曹包贷了四万钱,给了经手人四千,年底要还四万八千钱;若不足数,可以转贷,但本金要连本带利算。 第362章 管邑初成 无论如何担心怎么还贷,总算把当前的问题解决了,至于到了年底怎么办?大不了转贷! 不过郑安平还是算了一笔账:如果把百亩收成的一百五十石全拿出来还贷,要近两百亩才够还利息;再拿百亩还本金,大约十年还完,自己每年还能落下一百亩。虽然艰苦,到底不是没有希望。 运送原木的费用由大梁支付,随车而至的,是第一批木工。木料和木工要分三批运送,这一批主要是工程技术人员,他们来了是要住下的。所以在曹包四处奔忙筹钱粮时,郑安平等人则在城内征用房屋。幸亏有鲁先生居中调停,知道哪些人是高级技工,哪些人只是打杂的,各有各的待遇,没有闹笑话。由于管邑内多有逆旅,这还不是什么难事。 最困难的是如何安置那二百刑徒!他们必须集中安置,以方便看守。但管邑城中没有能住下二百人的大院。最终商讨出的结果是,分开两处安置,一处由随行的士卒看守,另一处则由郑安平等四人看守,算是勉强解决。然后就是征用房屋,把平民的住宅改造成适合关押囚犯的牢房。 几天后,人员到齐,郑安平他们的苦日子开始了。管理刑徒成为全部工作的核心。早上要为他们准备早餐,晚上准备晚餐。华阳运来的粟米要入库。早餐后,把刑徒集中起来,押往工地;晚上再押送回来吃晚餐。晚上不得休息,两人一班轮流当看守。想着这样的生活要持续三个月,他们连死的心都有了。最后,五人相互打气,想着办法。晚上看守的工作由四名武卒负担,白天看守工地就由曹包负责。 不过也有好消息。看守告诉他们,除看守外,木工和刑徒的饮食标准最低是每人每天五升,而不是一斗。这一下为郑安平等省下了一半开支。人人精神振奋。 又过了几天,豕三竟然买来了牛犊、羊羔、狗崽和鸡娃。鸡和狗还好办一点,就在院里养着。牛和羊就不行了,必须每天放出去吃草。五旺和五儿这下有活了……他们没有和郑安平等一起,与刑徒们同居一院,而是被安排到旁边的一个院子里。和刑徒们打交道,对于这群孩子来说,还是太苛刻。 豕三还带来了话,春分将至,今年第一乘粟该交了。郑安平问怎么交,运往何处?豕三道:“若已齐备,夜来运之。” 郑安平道:“粟米旦夕可备。惟夜来人众,恐有不便。”把这里住下了刑徒和木工的事说了。由于有看守的武卒,如果动静太大,可能被惊动。 豕三想了想,道:“诚为不便。兄但以千钱充之,可乎?” 郑安平当即回到堂上(因为所有房间都让给刑徒居住了,他们五人只得往在大堂上。取出一块金饼,掰下五分之一,递与豕三。豕三道:“焉得许多。”准备退还一叶。郑安平道:“少得拜会,谨表寸心!”豕三也不推辞,带着钱走了。 又过了几天,天上淅漓漓下起了小雨。雨不大,不影响工程进度,刑徒们还是如常去了工地。四名武卒登上城楼,眺望迎面而来的一排排被整理过的田亩。郑安平道:“春雨已至,正播种时节。” 粟兄道:“若欲播种,却需良种。现粮种在故家,而吾等皆陷于此,奈何?” 郑安平算了算,以现在的情况,四百亩地只能全部种粟,多种经营是谈不上了。按每亩需种子一斗计算,四百亩地需粟种四十石。郑安平道:“吾等且咨于城主,种子何得?” 向城主一打听,种子本来是留好的,但由于前几个月驻军,连粮带种子吃了干净。现在他们必须向邻邑购买粮种。 中午运粮车队到了。郑安平问明天能不能不运脱过粒的粟,运两车粮种过来。运粮车队的领队说,只要管邑这边派个人过去办理即可。大家商量了一阵子,谁也走不开,只能派五旺和五儿两个小家伙去了。 第二天中午,两个小家伙押着车回来了。两人表功说,这两车种子是他们亲自挑选的,保管收成好。众人看了,也觉得好。城主看了眼红,也想要这批种子。郑安平就让二人再去一趟,明天再拉一车粟种回来。两人心系牛羊,有些不愿意,城主保证不亏待他们的牛羊,明天会派得力人手去放。两人才答应下来。 解决了种子问题,放牧的活就只能交给五儿一人了,五旺和郑安平等人全力投入播种准备。 在备种的过程中,豕三扛着一堆铁农具来了。众人看了,铁的质量不错,不是那种一碰就碎的铁,韧性比较好。大家谢过豕三,问多少钱。豕三含糊道:“仅依管令余钱制之。” 铁制的农具果然事半功倍,深翻效率大大提高。五旺从各家收集了屎尿,搅拌农肥,弄得整个城里臭气熏天。第二天掺了水,洒进土里,再深翻一次。 曹包的管理十分高效,只用了一个月就把驿站给建好了。但这下有了麻烦,因为预计工期是三个月,多出来的这两个月,木工和刑徒仍要吃住在管邑,不能把他们送回去,因为别处没有预算! 郑安平只好贿赂看守的武卒,让刑徒去做一些其他的事。于是五十名刑徒支援了鲁先生,十名刑徒在小四的带领下耕种荒原,其余一百四十名刑徒都被调去夯筑破损的城墙。那一百名木工则全部调拨给了鲁先生。 起初郑安平有些心动,要不要把这些刑徒全都投入开荒?但看守提出,种田是日常劳作,如果只有少数人耕地,还可以睁只眼闭史眼,几百人全都去种田,这就掩盖不过去了。刑徒必须从事重体力劳动,以示惩罚!所以只好去修城墙。当然,农具不足也是原因。城主搜罗了全城所有的农具,才能供应这十人。 当第二场春雨飘扬而下后,十人在监管下播撒了种子。剩下的时间就是继续开垦荒地,进行田间管理。五旺舍不得现成的好田,把剩下的种子又播种了一块地。 两月过后,四座官宅,一座车行和一座驿站已经全部建设完成。唐叔和华阳四行都派人了验收了工程,均表示满意。惟一遗憾的是,由于武卒们要看管刑徒,没有时间征募驿卒。田里的粟长势良好,已经吐穗。高兴得五旺只拍大腿。但城墙的修筑进度不如人意,二个月只夯筑好城墙的一角。 支付了工钱,犒劳了看守,刑徒和木工踏上归途。送走这批人后,郑安平等五人像抽掉了骨头似地,瘫倒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 良久,郑安平道:“复得再劳曹先生入大梁上计。修筑之事,先生所亲历,必能一一明报,不致缺漏。” 曹包道:“谨喏!” 郑安平道:“管邑官宅已成,四兄之事,愿曹先生成全!” 曹包道:“谨喏!管令之婚,或亦将赐!” 郑安平摇头道:“曹先生可勿自言,亦勿提醒君上!” 曹包见郑安平突然意兴阑珊,感到十分奇怪,但又不好多问。 郑安平道:“犬兄与四兄均孤身一人,无所取也。或将家产移来,多所便宜。粟兄或搬妻小入管邑,早晚有依。” 曹包道:“犬兄与粟史可待车行初起,就于车行佣车往迎。此时相迎,恐有难为。四兄求婚若成,期在何时?” 小四见众人还能记得他的婚事,也有些感动,道:“弟为家所弃,孤悬一方,所亲者不过诸兄耳。婚期当从诸兄。” 曹包道:“欲从速,欲从缓?” 小四见逼不过,只得道:“期在岁内。” 曹包道:“吾观粟势甚佳,收获在即。若待粟谷收仓之后,其意闲暇,新人入室,不亦美乎!”众人称善。 曹包道:“诸公官府之兴也,忽忽公事,难以细品。今日无事,何不入室细观,以尽其兴!”众人哄地一声都起,拍拍尘土,径往新落成的府宅而来。 众人穿过即将成熟的粟田,从东门而入。首先进入的是小四的宅院。在一片荒草掩映之下,一栋夯土而成的院墙卓然而立。宅院虽然在东门附近,依然坐北朝南。门前正是驿站,门面却朝向正东。府宅正中仪门一人多高,两侧的旁门略微低矮。小四推开西门,请众人进入,自己要走东门,众人一把拉住,硬推进西门。入门一块萧墙,两边是塾房。绕过萧墙,一座广阔的庭院映入眼帘,末端一处大堂;两侧墙根下各有一溜厢房。整个院子里还散发着木料的香味。 众人在院中行走,指着庭院中央道:“若得一树,则美矣!” 小四道:“若必植树,当植何树?” 曹包道:“若论气势,首当槐也。” 粟兄道:“吾则深爱桃李,欲其满园。” 犬兄道:“休问,吾之旧宅从未植树。” 郑安平道:“吾若得意,当植枣也。” 第363章 韩警 众人说了自己心仪的庭院树,穿过庭院,进入堂中。堂上有屏风,屏风前有案。两侧的房间已经做好隔断,每侧三间。各人一一进去,各房间都是空的,残留着或多或少的施工垃圾。 推开后门,进入后院。后院不大,杂草尚未除尽;尽头有一间正室,两侧各一间耳房。房屋东侧建有圊厕。 从后院退出来,从两侧侧门进入东西跨院,东院的主体建筑是两座仓库,可以放粮食和钱物。西院则是饲养牲畜的地方,目前什么设施都没有,只在两厢建有厢房,供厩人居住。 驿站比原来的设想的更加偏南一些,主要是为了借用旧有的房基。驿站面积大约是小四官宅的三倍大,最北边靠近小四宅院的是最大的院落,正中大堂,两侧都是独立的房舍,左右相加足有十座之多。——这些都是借用旧有地基修筑的,大约在这里住的都是没什么身份的人,房基相邻,几乎没有院子。再往南,过一个门,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建着五间房,应该是办公和/或居住的场所。 偏南的院子是库房所在。这里的库房比起小四的仓库要小很多,但建了六座,可以存放的物品各类更多。门口建了塾房,可以供人居住。再偏南的院子则是牲畜院,目前同样空荡荡的。 小四道:“这驿胜于梁西驿多矣。若梁西驿得若此之胜,吾何苦入管邑!” 粟兄道:“不过思为驿吏而已。汝家近驿,便当驿吏也难长居于此。” 小四道:“何命运之舛若此哉!”众人皆笑。 既然到了南边,大家随即拐向郑安平的官宅。 一近其宅院,就能感觉到官宅的气势就远远超过小四的宅院。最直观的就是院墙高大,院门高耸,占地宽广,门前设有照壁,门口设有台阶。粟兄道:“管令之宅,深具气势,领一城之威。”郑安平笑笑,没有应声,却“吱”地一声,把仪门推开。 曹包道:“管令大开仪门,是必贵人。” 郑安平深深一揖,道:“诸公驾临,敝宅生辉。”众人大笑,也不谦让,直从仪门而入。 绕过萧墙,眼前的大院令人都“啊”出了声。小四家的院子已经令人惊叹了,但这座院子还通要更大,但并不显得空旷。院子尽头是三层台阶高的大堂,匹配了院子的面积;大堂两侧还建有耳房。两边的厢房也是内外两间,宽度更宽。 大堂宽三间,两侧的房间各有五间。正面的屏风更加高大,屏风前的几案更加厚重。曹包推郑安平道:“且往坐堂,吾等且瞻威仪!”郑安平要推辞,被其他三人一把按在案前。郑安平只得于案前正襟危坐,众人一看,一齐喝彩道:“好威仪,好气派!” 曹包道:“若手中执简,腰中带剑,真卿士之相也。” 郑安平笑着站起,众人一一看了两侧的房间。对东侧,曹包依次言道:“节符、文吏、盗吏、功吏、计吏。”转到西侧,曹包再道:“议事、尉、丞、左伙、右伙。” 众人皆轰然道:“吾等且各居其室,想见来日这景。”遂各自进入自己的房间。少时,曹包从房间出来,对郑安平敬礼道:“臣得此计,愿献于令!” 郑安平回礼道:“先生赐教,臣当敬领!”两人皆笑。众人也就从各自的房间出来。小四问道:“东侧所居者何人?” 曹包再言道:“节符、文吏、盗吏、功吏、计吏。” 小四道:“其人安在?” 郑安平道:“休听曹先生之言,多方误汝。小小管邑,户不过百,焉得若许多吏!” 曹包道:“管令所辖,五十里也。户少则五千,多则数万。区区小吏,何足道哉!” 众人又一起来到后宅。后院也不大,但房屋占满了整个宽度,两边没有东圊等其他建筑。东跨院和西跨院和小四的一样,也是仓库和马厩,除了面积大一些,格局大致相当。 曹包道:“诸公何时入住新宅?” 郑安平道:“城内并无钟鼓,有事难集。” 曹包道:“其事易耳!”遂走出门外,左右一指,道:“设钟鼓于门外,无论何人,皆得警报。” 郑安平道:“如此,全赖先生!” 这时,小四突然道:“南边有人至!”众人顺着城门望出去,果见有人顺着河边而来。除了南关的人,几乎没人沿河而来。于是他们迎了上来。等到看清楚时,才发现来的竟然是全副武装的十名韩卒。这五人只是魏士子打扮,没有带甲兵,不好回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韩卒也迎上来,为首的施礼道:“诸公何至?” 曹包道:“吾等圃田令吏,见废城中常有人行,奉命探查。敢问尊长何干?” 韩卒道:“亦见此处情形有异,奉命探查。” 曹包道:“敢问尊长,所查何异?” 韩卒道:“或言信陵君封于此,欲设官司。” 曹包道:“或有传言,未见其行。” 韩卒道:“圃田亦未得其行乎?” 曹包道:“未所闻也。” 韩卒道:“诸公所见若何?” 曹包道:“但见城外新辟良田,荒原尽焚。” 韩卒道:“何以见之?领吾观之。” 五人强压抑着忐忑的心情,引着韩卒沿河过了桥,顺着河边走到小城附近,指着河对岸道:“尊长且观,粟已抽穗矣!” 韩卒什长道:“管邑之人常在城南耕种,奈何转至城北?” 曹包道:“尊长知管邑之深也。敢问旧田何在?” 什长也不敢引人穿城而过,怕发生冲突,远远地绕过城,靠近一看,这片田也开始抽穗了。 什长道:“怪哉!管邑今岁奈何耕种双倍?又不在城南,复在城北新垦其荒?” 曹包道:“奈何管民必于城南耕种?” 什长道:“管邑与华阳有约,凡有耕者,必在城南,以示向韩也。今复得北亩,是欲悔乎?” 曹包道:“管邑长在城下,今尊长令向韩,是未敢闻也。” 什长并不接曹包的话,但道:“是非下卒所能道也。今得其情,当归报之。”领着众韩卒就此向南而去。郑安平等礼辞后,悄悄潜入废城,登上废城楼,注目观看,一直到这队韩卒完全走出视线之外。 曹包道:“事急矣!吾当速归,兄其披甲枕戈,恐有夜贼。”五人急忙回到城中,曹包等不及开饭时间,袖了节符,匆匆而去。 到晚餐时,郑安平随意问城主道:“韩卒颇来搅扰乎?” 城主道:“韩卒不至,长城之兵不出,此两国之契也。焉得韩卒搅扰!” 郑安平道:“豕兄有音讯否?” 城主道:“未闻也。豕兄何讯?” 郑安平道:“粟粮当收,恐有贼至。豕兄既无讯,今日无事。收获时节,恐有盗贼,城中勿得懈怠。” 城主道:“谨奉管令教。” 郑安平道:“城中守备何如?” 城主道:“管邑,小邑也。但四门设哨耳。若有警,但鸣金击鼓而已。” 郑安平道:“是则善矣!” 几句话没头没脑,听得城主只嘀咕,不知郑安平等人得到了什么消息。 吃过晚饭,郑安平等把所有的甲都穿在身上,重新整理了长戟、手戟,将弩和箭都理顺了,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连五旺和五儿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五旺问道:“夜间有警乎?” 郑安平道:“有备无患。” 到了晚上,郑安平与五旺换了位置,自己睡在门边,耳朵贴在地面上,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夜。——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郑安平找城主要了秸草,用车送到城中,全都放在自己的家中。四人全副武装,让城主感受到形势严峻。他什么也没问,照郑安平说的把秸草放好,驾车离去。城主走后,大家轮流上城瞭望,其余人则仔细地巡查着城内的地形,商议着守御之道。大家的共识是,如果在城内发生交点,自己四人凭借地形和偷袭的掩护,加上皮甲保护,对付十来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如果对方的人数超过这个数,那就由小四带着节符入长城报警、调兵,剩下三人竭力周旋,以隐蔽自己为主,消灭敌人为辅。 整个白天的商议,五旺和五儿都跟在旁边听着,见他们完全没顾及到自己,觉得被轻视了,便道:“吾二人亦可出力!” 郑安平道:“若战起,汝二人当隐于暗处,勿为贼见,或可全命。” 五旺道:“诸父有二戟,若予吾一枝,亦可杀贼。” 郑安平道:“战斗非易,汝勿易视之。异日多加习练,或可上阵。” 整个白天也没有发生什么事。郑安平让五旺和五儿回城,把牲畜都赶来,就在城外放养,任由它们自由吃草。 有了两处警戒,加上讨论了战术,武卒们感觉心里踏实点,不当值的就在随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养休息。 到了晚餐时间,郑安平等回到城里吃饭。 第364章 戒备 城主趁着吃饭的机会打听道:“诸大夫昼夜戒备,可得其警?” 郑安平道:“粟未归仓,必有盗贼,不得不预作防备。”不等城主再问,直接问城主道:“往岁收获时,曾有盗贼乎?何以御之?” 城主道:“岁岁盗贼常行,何能御之?但与钱粮而已。今岁盗贼至今未见,亦幸矣,实仗大夫之威!” 郑安平道:“豕三往岁亦颇索赂乎?” 城主道:“往往索之,每岁不计其数。” 郑安平道:“二至二分各索一乘,有乎?” 城主道:“索之数矣,难知何时。”随即反问道:“豕三亦索于大夫乎?” 郑安平如实回答道:“二至二分各得一乘,岁盖百石。” 城主道:“豕三敢索于大夫,其妄也甚;然岁只索百石,亦自知者明也。” 郑安平道:“往岁豕三常索几何?” 城主道:“未计其数,然远超百石。或至百五十石……?” 郑安平道:“城主尝言,城或被数百盗贼,愿闻其详!” 城主回忆道:“是则往岁矣!时微庶岁少,气方盛,与贼人言,颇不相下。至朔夜,贼起数百人围城,黑影重重,喊声四起,起巨木撞门。老幼皆惧,乃遣微庶出城求和。微庶身被凌辱,方才说得贼转。次日乃以豕三为中,与诸贼和。此后,敝邑之粮,皆豕三之余也。”言下不胜唏嘘。 郑安平听了城主的表述,心里有了些底。这些贼人其实并没有实际攻打城池,只是以吓唬为主。为了保险起见,郑安平再问道:“此后可得再侵?” 城主道:“一侵足矣!若得再,命将不堪!”也就是说,从城主刚刚接任,少不更事时算起,直到现在,再没有出现过群贼攻城的事。郑安平有了些勇气! 豕三一年只索取百石,以常计之,所活者不过五六人;纵然只得半量,亦不过十余人,且缺衣少食,难言战斗力。自己这边是经过训练、兵甲完善、吃饱喝足的四名武卒,面对这群盗贼,应该不在话下。 不过,郑安平也不想省略这百石粮食。毕竟把人饿急了,是要拼命的;但凡给点吃,都会有些嘴软、手软,或者非但不为阻力,反为助力也未可知。 饭后,四人商议了,大致也是这个意见。只不过废城那边起了宅院,万一为贼所知,必成软肋,任人拿捏。大家还是觉得早点搬过去为佳,毕竟四人另处一城,真打起来,比在一群老弱中间,更能放开手脚。废城内的断垣残壁,大兵团作战碍手碍脚,但单兵作战反而可以成为隐蔽自己、消灭敌人的良好屏障。大家决定,不等曹包回来,明天就往废城搬东西。 还是找城主借的车,第二天往废城里运了五车粮食——他们剩余的粮食当然没这么多,但由于从华阳那边运来的粮食有富裕,除了大半留给城内外,他们四人也运走一小半。——这样,今年大家大致能够不从家里运粮了。第六车是各人的物品,包括四头禽畜;还向城主讨要了一套餐具。管仲明送的一大筐鱼肉也运了过来。 由于形势危急,他们四人决定暂不分开,四座官宅都不住,都住在驿站里,即不必相互打扰,有情况也能相互策应。 运来的粮食就卸在仓里,各人打扫出一间驿舍,把昨天放在郑安平宅中的秸草,抱回自己的屋中。 最后一车运完后,已经到了下午。郑安平对城主道:“吾等所居之所,城主尽知。邑中有事,吾等闻钟鼓而动。吾城中若有警,举火为号,愿城主助之!”城主满口答应。郑安平感觉,城主也好像卸下了好大的包袱…… 城主离开后,四人商议,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人值守一个时辰。他们实地眺望了一下,发现城内的一个制高点,可以透过破碎的城墙,观察到四周的动静。决定就在这里设立岗哨。 五旺很高兴,因为牛羊甚至不用出户,就能吃到草。狗稍微麻烦点,平时匀点粟粥出来给它喝;要想吃肉,恐怕要等它长大了,可以出去打猎才行。 小四出去巡逻去了,剩下的人捡了柴,开始炊粥。小狗和小鸡闻到香味,纷纷围拢过来;五旺和五儿也过来了。大家在这一刻,生出了一家人的念头。 吃过饭后,郑安平出去替回小四吃饭。 这处高地应该是一个鼓楼的旧址,在高台上垒土而成,约有两丈高,一边隐隐有台阶的痕迹,但已经无法使用。由于垒的土未加夯筑,所以长满野草。最上面面积不大,但也足够一个人平卧。只不过比较陡峭,而且台阶损坏,上下要特别小心。 所谓全副武装,包括至少身披三层皮甲,腰中挎一架弩、一袋箭(一百支),手执一柄长戟,全套装备大约三十斤。全副武装地攀爬这样的建筑,十分危险,所以大家决定放哨时轻装,只带一层甲,不带戟,只挎弩,箭只带十支。 郑安平拿着手戟爬这座土台,也并不好受,他有些后悔,有那么多白使的劳力,怎么就没想到让他们把这座高台修一修! 登高一看,四面景致尽收眼底。太阳已经沉到西山后面,西天还有一片片晚霞,遥远的山脚下,有几处不大的聚落。西南方,两条河流,宽窄不同,从大致相同的方向平行北流,至城边分途,分别绕城南和城北向东而去;城南的河在经行十余里,接近长城脚下时,突然北折,与城北的河汇合成一道,再注入鸿沟。城北的河流正正地从北城外流过,构成城北天然的护城河。河的对岸也少有人家,一片莽原,如果管邑人多了,向对岸发展毫无障碍。城东被两条河环绕,河中央的草原已经基本化为灰烬,并被开垦为田亩——尽管得到耕种的只有四百亩,很不起眼的一小块。郑安平想,例不妨各块地换着种,对保持地力,增加收获有利。 城西和城北由于有河流屏障,想要毫无动静地潜入十分困难,城东就是长城,且四面被河流环绕。大家判定,主要警戒方向是南方,那里是废城惟一敞口的方面,可直达华阳。其次是北方,主要因为河对岸是一片莽原,若有人潜近不易察觉;若潜近城边下水,就摸到城边了。 城南两条河流之间,也是一片荒原,但由于时有人行,草比北边要低矮,且有比较明显的小径。极目远眺,似可模糊地看到南关,那里的城墙还没有修好,特别是城门。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可能需要一年时间,和临时起一座胸墙大不相同。南关的对面,就是麻三兄的故里麻邑,不可从城上只能依稀看到田亩的边缘——那也是华阳城的边界。 如果城主所言可靠,华阳的韩卒是不被允许出华阳地界的,正如长城魏卒不许出长城一样。那昨日出现的韩卒是怎么回事?是一个偶发事件,还是一系列麻烦的开始? 曹包一发现韩卒,立刻加强了戒备,并马上起身赴大梁,他是知道些什么吗? 管邑区区百户,要想撑起五十里的封地,完全不可能。若只由管邑人自然繁衍,在最好的情况下,也需要一百年以上的时间。只有移民才能迅速让管邑繁庶起来。可从哪里找那么多移民呢?…… 在夕阳的余晖中,郑安平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一边胡思乱想。周围真的什么也没有,管邑里的人基本不出城三里之外,完全到不了河边。只有逃过一劫的野兔偶尔从草原掠过。天空中,阵阵归鸦鸣叫,宣告着白天的结束。当天空中星光点点时,粟兄来接班了。两人简单地说了声“无事”。 鸡叫头遍时,郑安平再度出来接班。小四也简单地应了声“无事”,顺着一道道坎下了台。 四周漆黑一片,只能借着星光勉强看清四周的草原。郑安平索性坐下,静下心来,细听周围的动静。脑子里也不断浮出些想法念头,也不由他作主。既然打消不掉,郑安平索性不再控制,随着念头沉浮;而耳朵仿佛更灵了,可以听到更细微的声音。他就这么坐着,迎来黎明之前的黑暗。粟兄来接班了…… 天亮以后,众人吃过饭,郑安平又该上岗了。突然小四出现,道:“有人从东边而来。”众人急忙出来,发现是曹包。这下五人凑齐了,一起回到驿站,郑安平要去站岗,曹包道:“是可不必。情事虽急,然吾等才五人,若全力戒备,不及遇敌,力已不支。当以休整为要。”一句话就否决了放哨的必要性。郑安平等也不好反驳,毕竟,经过昨天大半天的轮哨,的确心身皆疲。 但郑安平不放心,问道:“若盗贼忽至,奈何?” 曹包道:“盗贼若至,必道于南。昼间但畜牧于南,可以兼顾。至若夜间……城内房舍众多,三五夜变更住所,令其无知,必不能袭!” 五旺道:“三五月后,狗崽长成,即可看家矣!”众人皆笑而称是。 第365章 执帚 小四还没有吃饭,正好和曹包一齐用餐。其他人就围坐在旁边。 郑安平道:“君上何教?” 曹包道:“吾星夜往赴,于日出时得入大梁,面见君上,报以官宅、驿站、车行均筑毕;复得四百亩,皆以种粟,今已抽穗;管邑精壮皆出经商,邑中所留皆老弱妇孺,业农者,惟城主一家,亦耕种四百亩。君上得闻吾计,甚予嘉慰。并报得韩卒骚扰一事。至夜,君上乃召吾授计曰,新建诸宅,当及早入居;驿站初设,当速募驿卒,以充其用;驿舍少得其用,可募管民得其用者居之,以充官用;车行已成,唐叔等颇计其策,可依计而行。韩卒之至也,吾当责其背约,妄出华阳;若彼不听,则当启长城尉,以兵临之。吾闻之计也,乃星夜而归。” 郑安平道:“诚至当也,至善也。”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称善。 郑安平复问道:“管邑盗贼公行,君上何教?” 曹包道:“管邑民少,钱粮乏短,非有土人为盗者。其有盗贼,或途经,或乡人为恶以求利也。” 郑安平闻言大惊,难道自己防了半天的贼人竟是自己吓唬自己吗?不过仔细想想,自己自从到了管邑后,的确一次也没有和贼人打过交道,所谓贼人都是从城主和豕三口里听说的。难不成这两人合起伙来欺骗自己? 心里正自疑惑,就听到粟兄出来问道:“吾等多闻于城主,其城数被贼侵,宁为欺乎?” 曹包道:“凡有贼者,数乃至百,其周必有大邑,以供其食。管邑地只四百亩,供管民之不暇,焉得供贼?如城主所言,年奉百石,不过五七人也,自守之不暇,焉得为害!” 犬兄道:“城主其余欺也,奈何?” 曹包道:“非欺也,实有其贼,而故为大言,以求其利也。” 犬兄道:“何利也?” 曹包道:“或得其奉,或减其役,想必有之。” 郑安平自觉面孔发烧,他已经把今年的第一期供奉交了,虽然用的是自己的钱!而且为了提防心目中的盗贼,他们四人提心吊胆、彻夜不眠了两天。 为什么这两天会这么紧张呢?郑安平继续回忆,发现是受了曹包一句话的影响。于是问道:“先生之归大梁也,再三嘱吾等披甲枕戈,恐有夜贼。何其异也?” 曹包也有些赧然,道:“吾观韩人来扰,未知虚实,恐其复至也。今闻于君上,知华阳之卒,例不出华阳,出则当以背约论。” 两件影响众人心情的大事,就这么轻轻地揭过,让众人心情既放松,又感叹:到底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既知道得多,又懂得多,自己觉得多严重的问题,在他们看来都不是事! 郑安平道:“既无警,吾等且归各宅可也。” 曹包制止道:“虽管邑少贼,韩卒亦安,然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诸公之计是也。方今之时,虽不宜多加戒备,亦不得不防小人盅害。其昼也,吾五人当分在各处,有议则集。其夜也,当易宅而居,令贼不知。” 郑安平道:“愿闻先生之计。” 曹包道:“吾观右伙,疏于农事。可荷甲执戈,以为缉盗,城内城外,三五巡之。臣之为丞,当巡田亩、管邑,或募卒,或劝桑,及察民情。令、尉及左伙,或高坐,或力田,或散或聚,以为不定。食时及午时,众人且归,尽集于管令之府,以通消息,以为公事。至其夜也,但卜宅而居,令人不识。兵甲随身,以备不虞。唐叔之至也,或别有谋。” 郑安平道:“吾等粟粮,尽在驿中仓内,鼎簋亦存,或当聚于驿舍而食。” 曹包道:“可矣。食则聚于驿,午议则聚于司,非在一处,亦可掩人耳目。” 商议已定,就照此办理。小四也不换装,解下弩箭,执起手戟,城里城外瞎转,威慑的意味强过侦察的意味。曹包或沿河巡查,或往管邑访视,独来独往。剩下三人人带一名小僮(五旺)去田间照料,另一名小僮(五儿)则负责畜养禽畜。 至午,众人聚到郑安平的宅中。小四绕着管邑走了好大一圈,对管邑周围的地形有了一些感性认识,回来后说了好些自己的新发现。郑安平道:“粟其有熟者,或可获之。”曹包道:“吾请城主募农者,而耕其田。募执帚者,以为清洁。城主言,农者则无,执帚无虑也。” 郑安平道:“前者书籍,或有四五家在农籍,宁无农者?” 城主道:“所谓农籍者,非实业农也,盖虚得其地,而种于城主之家。” 郑安平道:“管邑弃农而业商,知者以为盗贼公行,不敢自富以招寇。但业商者,财不入邑,贼不侵也。若以先生之言,管邑四周并无盗贼,何力农者少?” 曹包迟疑道:“华阳之卒不出华阳,乃伪为盗贼乎?” 郑安平道:“吾观城主,所言多虚而不实,莫非有诈?” 曹包道:“城主主管邑,业已三代,根深柢固,难可动摇。若其不乐为农,暂且由他。吾已托之为募农者,其若不然,吾自他邑募之,必无他言。” 郑安平道:“先生之言是也。” 下午,城主送了四名健妇和四名八九上十岁的孩子过来。由于已经看见郑安平等在管邑不远处劳作,故直接带着人过了桥。到郑安平面前停下道:“适得管丞令,命送执帚者数人。此四者,乃城中忠朴之辈,皆母子也,其体尚健,可供役使。但得一粥一饭足矣,并无他值。” 四人停下手,看向四人。四名妇人皆面容憔悴,身体瘦弱;四名孩子也都形容矮小,头大体小。一看便知是长期衣食不周。 粟兄问道:“汝四女来城,奈何无夫相伴?” 城主道:“此四女之夫皆失散无着,寄于夫家,艰难度日。闻大夫选执帚,吾乃思之,是四女失所依托,若得为大夫执帚,而得衣食,亦为积善。” 粟兄又问道:“四女所居何家?家为何业?娘家何乡里?” 城主对四女道:“汝各言夫家为谁,娘家为谁。” 四个女人怯生生地一一小声作答,三人听了也和没听一样。 粟兄道:“吾观此四女并其子皆佳。惟但城主送至,不敢留也。愿城主送归。旦日于城下劳众长老为证,各妇家长、族长引出,面立契书,各执一劵,乃敢应命。” 城主道:“是微庶荒唐!令、尉其恕之!旦日必依令而行。”带着四人离开了。三人目送四对母子过桥入城,仔细观察着他们之间的身形姿势,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曹包这时急匆匆地赶到了,一问才知道城主把要送来的僮妾都挑好了,而且有四对,皆为母子关系。曹包懊悔没能及时查看四人的动静,郑安平道:“先生勿忧,其四女旦日于城下立书契,先生可得而察之。”曹包不同意,快步跟着进了管邑,要追上城主,观察各家风貌。众人只得由他。 到了晚餐时间曹包才回来,自言已跟到各家,观察其貌,皆穷乏低檐之家,城主所荐无误。他还找城主要了四块民间用的木版,趁着天色尚明,取出石墨书写契约。 饭后,五人一起来到管邑,由城主带着,邀请了五位长老为明天立契作证。又到了四人家中,问明是否愿意,还征求了族长的意见。一圈走下来,天已经快黑了。 当天晚上,大家没有搬家,就在驿舍休息。第二天早餐后,众人结束整齐,来到城下,城中的相关人员已经在城门前等候。郑安平等一一行礼道谢。四名妇女的家人和郑安平等对面席地而坐,城主和长老坐在中央。 曹包取出昨天写好的契书,交与长老及妇女的家人过目,家人们都不识字,只等长老说话。一名识字的长老将契书念出来,道:“某女,某乡里人,嫁与管民某,生子某。今母子皆愿执帚于管邑官司,凡所食宿,一仰官给,生死寿夭,各安天命。管令某,夫家某,中证管城主某。”念完,问道:“其有疑乎?”家人那边有人道:“无疑。” 曹包走过来,道:“各家依次而前,各道里籍名氏。” 于是四家人依次带着女人走到曹包面前,各告了原籍、夫名和妇名,在家人一栏下写下自己的名字。自然都是些狗啊猫,大中小,一二三之类的。写毕,曹包以刀刺家人和妇人的手指,流出血来,在自己的一栏下面印上手印。曹包对每个人都同样安慰道:“汝等无忧,饥则给食,病则给药,定勿缺也。" 四家按完手印,郑安平刺破手指,在四片木版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城主作为证人,也刺血按印。曹包将四片木版交与长老见证,各无异议。曹包将木版用力摔在一块大石头上,木版从中间裂开。曹包将木版一分为二,照着上面写的念出名字,家人上前,领了右劵,女人和孩子则过来立于郑安平等身后。 第366章 宁治 四家各执右劵,曹包收了左劵。郑安平等再次行礼,感谢众长老和乡里见证,三方相辞而行。这次,四对母子跟在五人的后面,往废城而来。 进了城,曹包训诫道:“凡有各宅,务需尽心。前宅人出后,方可清扫;但有人入,便当回避。每日清扫一宅。余时当持他务。今日只半日,但结帚可也。晚餐食于城中。每日妇子共食一斗,每餐得五升。”随后,曹包将四对母子带进郑安平的西院中,将两边的厢房指了四间,让他们住下。然后叫过五旺,道:“每日分派,但由此子告知。”又让四女各报年龄,指了岁数最大的那人为长者。 安排已定,自己出来。想着城中诸物不备,倒要添置些物件才好。比如,这四家的粟都没处盛放,也无处炊熟。难不成让女人和孩子与一帮大男人一起吃饭吗? 出来之后,曹包找到郑安平,说了自己的想法。郑安平十分赞成,几人商量好要买些什么,很快列出了清单。但问题是到哪儿去买呢?乡里也有行商,但出没不定,而且只有些小玩艺。他们要买的基本是餐具,以及筐、箕等容器,行商根本带不了,只能到市集中去买。而最近的市集就是华阳了,比北边的荥阳还要近一些;但荥阳集市大,货多,既便宜又好。商量的结果,还是要托唐叔在荥阳买了,趁车行开张的机会给送过来。 今天显然来不及了,怎么让四对母子吃饭成了商议的中心话题。最后的结论是,男人们吃完了就离开,再把女人们叫过来重新做。一直到新餐具到达为止。商议完毕,曹包也就不再废话,直接起身去荥阳了。剩下的人该干嘛干嘛。 到了吃饭的时候,曹包还没有回来,众人商议,只得改变顺序,让女人们先吃。于是男人们舀出两斗粟,担来两罐水,叫五旺通知开饭。随后众人就看到有趣的一幕:五旺在前面走着,四个女人领着孩子跟在后面,从郑安平的西院,抄近道到了驿站。躲在一边的男人们看了都忍俊不禁。 指示了女人们鼎、碗、水、粟等项,叮嘱她们小心火星。五旺也就退了了出来,关上门,任从女人和孩子在里面做饭吃饭。自己就坐在门外,等她们吃完了,再领她们回去。 郑安平等人这才走到门前,询问五旺道:“结帚何如?” 五旺道:“每人都结了两只,定无碍也。” 郑安平道:“何得其多也?” 五旺道:“其子扯草,其母结帚,大半日宁无两帚乎?” 小四道:“趁其不在,其观帚乎?” 粟兄道:“帚亦何观?” 郑安平道:“四兄独居,恐未见其帚也。”众人笑着,一齐来到郑安平的西院。 最明显的感觉是草少了。院中果然有八只结好草帚,都是简单地将干草结成一束,再用比较长的草编成草绳,捆扎而成。他们拿起来掂了掂,捆扎得都比较结实。大家觉得这些女人还得是肯干活、能干活的,又放了些心。 等他们回来时,曹先生也回来了。站在门前与五旺交谈。得知大家都去参观刚结的帚,不由得好笑。见众人回来,便嘲笑道:“亲渍妇帚,得其德否?” 小四道:“但观其工耳。” 曹包道:“妇有四德,德言容工。工在其中也。” 郑安平道:“先生赴大梁,四兄之媒奈何?” 曹包一拍脑门,道:“误矣,误矣!”众人皆以为曹包忘了办了,曹包道:“何禀之迟也!累四兄担心数日!”众人哄笑。 曹包道:“吾往大梁,往言此事。值吕伯在侧,闻夷门外酒肆之女,乃自荐为媒。次日臣往领命,吕伯曰,其父大允,已付其女生辰于吕伯,君上请人卜之,但得其日,即来告知。四兄其勿虑也。” 粟兄一拍小四道:“君上亲为,尚有何忧!其父大允,兄复何忧!” 小四满脸通红,又激动,又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接拔腿就跑了。众人皆笑。 曹包复对郑安平道:“管令亦当得知,君上赐婚,只在早晚之间,不日当有谕至。今当贺之!” 众人又对郑安平起哄、祝贺。郑安平表情倒是平静,一一拱手感谢。 曹包道:“唐叔旦日至,代贾之物当同至。若车行得立,诸事或办矣。” 郑安平道:“邑中乏财,诸事多难措手。然初建之时,诸事不备,所需正多。此其难也。” 曹包道:“惟其艰难,乃见其功!” 正闲谈之间,门内敲门了。五旺打开门,女人们都站在门口,道:“吾等食毕,愿归。” 五旺带着她们出来,她们对着郑安平等略略一伏,匆匆走了。 男人们遂进门一看,碗已经用杂草刷洗干净,鼎因为太大,女人们洗不了,只能就这样放着,里面几乎没有剩余的粥。两斗粟并没有吃完,大约还剩下半斗。这些细节又让郑安平等对她们多了些好感。 几个男人就着鼎烹粥自食。七个男人,吃完了三斗粟。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比较太平,女人们被安排着清扫完各处官宅,包括车行在内。小四每天出去巡逻,曹包例行公事地到处转悠,时不时进管邑城中巡视。剩余五人则一边放牛羊,一边收割成熟的谷子,一天能收大半筐,就在一处荒废的房基上晾晒。小鸡、小狗、小羊、小牛都长大了身形,没有出现什么疾病。废城内和谐安宁,一副田园牧歌。 唐叔等赶着第一乘车来了,带来了郑安平他们买的东西。郑安平给每个女人都送了一只鬲、两只碗和两只罐,另加一只筐和一只箕。从这以后,女人们就不用出来到驿站吃饭了,每天晡时,五旺和五儿一手拎着一斗粟,给他们倒在筐里,任由娘儿俩自炊自食。 一日,曹包找到这些女人,问她们娘家乡里的情况,问她们想不想回娘家看看。她们自然说想,只是路途遥远,一个女人回不去。 唐叔留下两个同伴,维持车行的运作,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粟和炊具。两人平时也不怎么呆在行内,经常出门,也不知去哪里。曹包则把牛车包下来,时不时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回娘家。头天早上出去,歇一宿,第二天回来。回来时,有时直接带着一个年青人回来,有时过几天,会有一名年青人找上门来,都是那些女人娘家的年青人。曹包将这些人引荐给郑安平等,说是自己挑选的驿卒。大约一个月时间,四名驿卒都齐了。小四每天带着他们沿着河边跑步。 考核通过后,郑安平分配给四人各一百亩土地,算是他们的工资。这时刚刚五月,还来得及下种。于是刚收获的粟粒,立即化身为种子,播撒在田亩里。 这一个月里,管邑的粟已经快收完了,小狗也能够在草地飞奔,去捕捉野味了。然后,华阳车行的第一单生意也来了。 一共四乘辎车入住车行。炊具瞬间紧张了,两名车夫向管令赔了小心,借了一只鼎。曹包亲自过去作陪。 这队车队要运货去大梁,小四身着武卒装束,带了一名新招的驿卒和一名唐氏车夫也驾了车,同往大梁。 小四走后,犬兄承担起缉盗的工作,每天持戟到处转。四个女人吃了一个月饱饭,劳作也不甚,身体渐形饱满。孩子也健壮起来。郑安平给她们放了一天假,让她们带着自己节省下来的粟,回管邑家中,补贴家用,顺便带回一些自己的必需用品来。两地相距不远,她们吃完早饭,跟曹包出门,下午出来,跟着犬兄回家,正赶得上做晚餐。 一个月肉眼可见的变化,在不大的管邑城中传开。结果越传越邪,成了她们成了大夫们的侍妾,小孩子则成了庶子,不久或为这些大夫生下儿子来。这些传言当然会传回来,令郑安平他们哭笑不得。 数天后,小四随着车队一起回来了,跟随前来的竟然是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一如既往的客气道:“郑公子久别未见,丰姿卓然。”郑安平敬谢。 仲岳先生一一和众人打过招呼,道:“君上得闻诸兄之业,甚为欣慰。诸兄数月之间,管邑得治,管民得安,粟谷收获,粮秣得备。复得车行通商,驿道渐通,消息四达。微庶谨奉君命,致达辛劳!” 众人皆应道:“分所应当!” 仲岳先生道:“四兄此行,婚事将成。君上再三慰勉,郑公子之婚或将成之。” 郑安平道:“承君上厚恩,敢以死相报!” 五乘车都赶到车行,准备吃了晚餐,休息一夜再回华阳。货物主人大约在此行中得了很大利,邀请众人一起到车行用餐。众人再辞不允,只得一起去了车行就餐。席间,虽然不过一粥一水,也吃得兴致盎然,宾主尽欢,相约有货,还走这条商路。车夫们一起担保,绝无闪失。 第367章 仲岳亲临 相辞出来,天色尚明。郑安平等陪着仲岳先生在城内各宅巡视,盛赞鲁先生之德。 然后转到城墙附近,郑安平指给仲岳先生看了惟一维修过的城墙一角。仲岳先生道:“奈何必修城墙,无他业可务乎?” 郑安平答道:“本欲尽以力田,而监者言非役也。若以复建新宅,则少木材。皆难能也。故但以筑墙为务。” 仲岳先生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站在南门外,仲岳先生极目远眺,众人邀他上了还可以上去的城楼残垣。仔细看了一会儿,道:“南出三十里,宁勿南关乎?复三四十里,得勿华阳乎?”众人皆答道:“然也!” 仲岳先生道:“华阳若至,南关得无警乎?”众人不知仲岳先生所云,不得应答。 仲岳先生道:“管邑近长城,当频与圃田及南关消息往来,不可稍懈!” 小四道:“谨喏!惟所通何情?” 仲岳先生道:“但以消息通之,无论何情。或一日或二日或三日,必往报之,不可缓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所察?” 仲岳先生捡择着词句道:“管邑虽近华阳,尤近于魏。南关当华阳、管邑之中,华阳断无能越南关而入管邑。今虽南关残破,无卒戍卫,华阳亦必无越南关而入管邑也。何者?势所然也。前者,君上祭于管邑,即有五韩卒入管邑。今乃复有韩卒十人再入管邑。分明不以韩出华阳,魏不出长城为然!奈何魏坚不出长城,而韩屡出华阳耶?” 郑安平道:“韩出华阳,魏未及责之!” 仲岳先生道:“或有是也。” 郑安平道:“或有他者?” 仲岳先生道:“此庙堂之争也,非汝等所能为也。汝等但守管邑可也。” 郑安平道:“吾之所惑也,一则,管邑初创,事皆不备,而民乏财少,无能备也。二则,封地五十里,而邑才百户,何能为也!三则,闻管邑久不归王化,民心思乱,盗贼公行,而吾等才五人,将何以御之?” 仲岳先生道:“此君上之赞公子者也。管邑百事不备,民乏财少,公子立官司,设驿站,广车行,通商道,初具规模。管邑盗贼公行,公子才五人,治下安宁,曾无稍乱。公子何以得之?” 郑安平道:“立官司,设驿站,广车行,皆君上所赐之劳役所为,非臣能办。但曹先生贷于圃田数万钱,岁岁归之,亦不知终将何如。至若盗贼,实未缉也。四兄每日戎行巡视,或为所慑?” 仲岳先生道:“人非生而为贼也,盖由仓廪不实,民不聊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设管仓实,而管民足,管民皆是管令而非邻国,非独无贼,且战已胜,守已固矣。” 郑安平道:“今者管民百户,才四百亩;吾等五人,亦四百亩;今得驿卒四人,复得四百亩。此才千二百亩。万不得一。先生且观,即废城东于长城,长十余里,广五六里,可得一邑。然今只吾等十人。管邑四乡沃野,才得四百亩。奈何?” 仲岳先生道:“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依市门。管民素贫,男求商,女依门,求暴富也。虽农为民本,为富则迟,但缓缓为功。公子身亲力田,深得古人籍田之义也。” 郑安平道:“欲得管邑庶、富且安也,其将奈何?” 仲岳先生道:“为治之道,首在安之。民得安,则庶,庶则富,富则知礼节、守信义,圣人之治也。奈何安之?吴子曰,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具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治国有常,利民为本。公子其参之。” 郑安平道:“愿先生具言其详?” 仲岳先生道:“公子知邑中孰贤与不肖乎?” 郑安平道:“未知也。” 仲岳先生道:“欲治管邑,但从此得之。愿公子深察民情,知孰贤孰不肖,敬贤而斥不肖。若论民安田宅,公子其为之也。” 郑安平道:“城主治管邑,已历三世,根深而柢固,难以猝拔也。奈何?” 仲岳先生道:“礼敬贤者,置之显位,令之司也,其与城主?” 郑安平问曹包道:“先生颇巡邑中,其有忠义贤者,得而荐之乎?” 曹包道:“大贤则未见,小能或得之。今管民多商,重利而轻义,不重家园,不恋旧土。以臣之见,凡守故土者,皆当敬之。” 郑安平眼前一亮道:“先生之言是也。其有全家久在城中,而无远行者乎?” 曹包道:“虽不尽数,亦得一二。城主盖其一也。城主世代业农,曾未出商,然管邑之商道,亦赖其通。” 郑安平道:“吾亦观城主,贤者也。若论敬贤,当从城主起,可乎?” 仲岳先生道:“曹先生多访民情,当略述一二。” 曹包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牍,朗朗诵道:“管邑实百三十又四户,分属九族。旧管民者,乃为管氏;从虢至者,乃为虢氏;从郐至者,乃为郐氏;从蔡至者,乃为蔡氏。此四氏为旧氏,所居者久,蔚为大族。后从郑至者,乃为郑氏;从魏至者,乃为魏氏;从韩至者,乃为韩氏;复从华至者,乃为华氏;从洛至者,乃为王氏。此五氏东播之后,三五移之,现亦为大族矣。故邑内所谓族者,非血亲也,实乡亲也。” 郑安平道:“先生访察民情,臣不如也。愿先生教之,助之。” 仲岳先生道:“管民来处九方,而能各安其分,相敬相亲,不相侵扰,共此患难,亦见其治有道也。” 曹包道:“管城城主,非父死子继,乃九族共相举荐,必深孚众望,而能为之也。今之城主,虽历三世,世世亦赖举荐而立,非承其父业也。” 仲岳先生道:“旧四氏,管、虢、郐、蔡,其国皆亡,余民四散,容或有之。郑虽为韩灭,亦居故地;韩、魏,大国也,华、洛,巨邑也,其民奈何移居于此也?” 曹包道:“其或亡命而至,亦未可知。” 仲岳先生道:“其婚配若何?” 曹包道:“管民多散四方,或家焉,或携妻儿归于管,每每有之。亦有娶于邻邑者,以华阳诸邑为多;或至魏境。所在非一。管女有随父兄出者,每配他邑。或有配邻邑者。但有少男娶于本邑,男出而女留。” 仲岳先生道:“此乡有豕三者,其人望若何?” 曹包道:“豕三以屠为生,四乡赖焉。其为人也,豪爽有义气,遇事不避,临事不乱,或有危困,济之不遗余力。其望所归也。” 仲岳先生道:“奈何豕三为人之若此耶?其有妻室无?” 曹包道:“未得其家,未见其室。” 仲岳先生道:“豕三其不归乎?” 曹包道:“四乡颇远,其名颇著,请之者众。而一往返,每二三日,其家难归。” 仲岳先生道:“纵有妻室,亦难有后。”众人皆笑。 仲岳先生道:“豕三既有人望,愿诸兄折节交之,亲之友之。勿以末业而鄙之。” 众人应道:“喏!” 郑安平犹豫半天,终于决定把自己的困惑说出来,道:“臣闻豕三颇与盗贼往来,管邑之存废,实赖之也。乃咨以存之之道。豕三言,若得境内靖宁,每岁二至二分,与谷一乘,乃得保也。”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仲岳伸手让众人安静,问道:“公子其予之?” 郑安平赧道:“春分之时,私与钱千,以代乘粟也。今时至夏至,或将复至也。” 仲岳先生果断道:“若豕三至,任其所需,一一予之,出自公帑。慎勿吝也。” 众人不解,问道:“先生何意?” 仲岳先生道:“豕三人望所归,尚屈诸兄折节敬之,区区乘谷,何足道哉!” 天色渐晚,众人陪着仲岳先生且行且谈。仲岳先生忽然问跟随的四名驿卒道:“汝等何名?”那驿卒见众人对仲岳先生毕恭毕敬,知道不是普通人,哪会答言,只嘿嘿笑。小四只得代答道:“此四子皆季子,名皆为季。其邑皆敝远,亦无其名。今乃以其邑之地望呼之,为季田、季河、季庄、季丘。” 仲岳先生道:“是亦善也。汝四子何居邻邑?” 曹包代答道:“此四子皆居于邻邑,乃四女之乡里。” 仲岳先生道:“汝其知豕三其人乎?”四人皆点头。 曹包道:“汝其言豕三之状!” 四人你推我让。小四喝道:“休得推让。汝等驿卒也,有司问话,当清白应答,焉得含糊!” 被小四一喝,四人好像放下包袱,季田应道:“豕三乃屠夫,体胖力大,每执一锤,但有畜,无论其壮也,照头一锤,皆倒。然后生杀由人也。” 季河道:“其为人也信,乡里传言,取值不二价,童叟皆无欺也。” 季庄道:“或言其义也,凡有危难,莫不济之。” 季丘道:“其人武勇,体虽胖,翻墙越垣,攀屋上树,无所不能。” 第368章 五伦之首 听了四人的介绍,印证了仲岳先生对豕三的认识。他又问了四人一些与豕三相识、交往的细节,他发现这三人中,只有季河和豕三见过面,其他人都只是听人说起豕三。毕竟穷乡僻壤,哪里有那么多牲畜可屠! 夏天的白昼尤其长,而仲岳先生又十分健谈,充满智慧,一众人等一直走到天色全暗,才踏上归途。 由于仲岳先生在,大家不便抱着秸草到处跑,就留在昨天住宿的郑安平宅中休息。 四名驿卒回到厢房内,大堂上只剩下仲岳先生和郑安平等五人。仲岳先生关上前后门,众人知道,真正的谈话开始了。 仲岳先生从最轻松的话题谈起道:“右伙入大梁,得定婚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已成其五,但候亲迎矣。” 小四道:“承君上及诸先生操劳,若臣者,焉得成之。” 仲岳先生道:“吕先生亲执雁赴女门,极言相赞。肆主本与右伙相交甚密,一闻便纳雁而准,随出女名及生辰。吕伯执归,君上乃命卜氏卜之,得上吉之兆。后闻曹先生言,右伙愿于岁末迎之。卜之得冬月十三,上上大吉。值右伙押车亲至,岂非天哉!当即备办彩礼,亲至肆家。肆家与伙,四目相见,涕泪顿下。请出肆妻,伙三拜而礼成。夫妻殷勤嘱咐,肆内酒保烹鸡宰羊,吾等皆被其光!” 郑安平道:“先生亲至乎?” 仲岳先生道:“非独吾也,张辄先生、郭先生、曹先生、靳先生……凡往华阳者,无不至也。君上之不至者,盖分所不当也。” 坐中所有人均为动容,齐齐伏地拜道:“臣得何幸,得君上厚恩!” 仲岳先生道:“其次者,乃郑公子之婚也……”诸人见说到赐婚,个个正襟危坐起来。仲岳先生道:“管邑小奴,公子其知也。身虽倚门,其性豪侠,其见卓远,虽男子亦莫匹也,君上深敬之。乃思纳入深宫,不过一妾也,辱没其人。乃思赠与英雄,或为良助。郑公子与君上性命相交,非区区所能报也。今公子独掌管邑,万事艰难。小奴久居管邑,风俗谙熟,且见识卓远,或与管令能得一助,则幸甚。” 郑安平道:“臣何德,而得君上深恩!五腑内感,不胜涕零!”虽然口里说着感恩的话,口气却十分平静。 仲岳先生看着俯首贴耳的郑安平,道:“公子不必多礼。若管邑得治,管民得安,所得不亦多乎!” 郑安平道:“臣敢负君上之望?” 仲岳先生道:“小奴之子,年虽幼,天资骁勇,诸艺过目即会,会则能通。君上赐名盖聂,意其犹胜聂政也。小奴赐名聂姬。” 郑安平道:“谨喏!盖聂尚在幼年,筋骨不完,若猝遇强敌,难免受伤。若动筋骨,其生废矣。置于管邑之乱世,臣不知其意,愿先生解之。” 仲岳先生道:“盖聂若居魏公子府,不过贱妾一家生子,名位甚贱,不得其用。惟愿公子,举而拔之,设庠之时,好加调教。令其根基坚固,才艺增长,则幸甚。” 郑安平道:“管邑,僻邑也。纵设庠序,焉得明师,但以小学教弟子耳!” 仲岳先生道:“公子勿忧,管邑若得庠序,君上亲请明师主持,必不劳公子操劳!” 郑安平道:“谨喏!但仓廪略实,即设庠序。” 仲岳先生道:“先夫妇,而后有父子、君臣,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女怨男旷,失天之和。诸兄孤身,非所宜也。愿其早家室焉。” 郑安平道:“臣等无计,愿闻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公子一月之内,可得迎妇乎?” 郑安平道:“愿闻迎妇之礼。” 仲岳先生道:“守土之臣,例不离疆。君上乃送妇至长城,而公子迎之于疆界可也。至于迎婚之礼,君上家相当与公子议。”郑安平闻听,心中忐忑,少不了一通大出血,但也只得道:”谨喏!“ 仲岳先生复道:“管尉家室,若得其便,愿即迁之。或于领中觅一妾室,终不得旷身空室。” 粟兄道:“臣等久在军中,少近女身。虽有妻室,长养家中,终不随臣。” 仲岳先生道:“军中无女,例也。然今掌一邑之政,终不能废人伦。” 粟兄道:“敬喏!俟管令婚毕,臣即归家室于城中。” 仲岳先生又看向曹包。曹包道:“臣于草莽之中,阅女数矣。今愿觅其未嫁者归之可也。宁女负我,我终不负之。” 仲岳先生点头道:“敬候先生佳音。”然后望向犬兄道:“左伙壮年,亦当娶之。” 犬兄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只得应道:“臣失怙恃,所历者少。愿于左近觅之。” 仲岳先生遂对曹包道:“管丞体近民情,但有相配者,当与说之。” 曹包知道犬兄在圃田有父母,只不过自己报了身故,失了籍,外出当武卒。便道:“管邑之女,皆少妇德。来日当于圃田城中觅一佳偶,方相趁也。”与犬兄相视一笑。 仲岳先生道:“如是而五兄皆得其偶也。非所逼也,盖夫妇乃五伦之首,夫旷女怨,有失天和。邑中之人,见令尉之属皆无家室,必怀疑惧,难生定心。心不定则气不静,气不静则神不安,思虑杂起,而为动乱之源也。故婚姻者,实王化之始也。其义大矣哉!” 众人皆拜道:“谨受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夏至之前,居宅其务也。夏至之后,人伦其务也。从夫妇乃至君臣,上下尊卑,礼仪成焉。愿诸兄察之!” 众人皆道:“谨喏!” 仲岳先生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此政治之大要也。身家岂容轻易哉。” 众人复道:“谨喏!” 安排完下半年的政务,众人归房休息。——哪里睡得着,各人都想着娶妻生子的事。 第二天,仲岳先生再三叮嘱了齐家就是治国的道理,嘱咐他们一定要把家先安顿下来。一一确认了要做的工作、在吃过早餐后,就踏上了回大梁的路。 当务之大事,就是准备迎亲。曹包亲自跑到城中,向城主通报了君上赐婚管令,将要迎亲之事。城主欣然承诺,但有所需,一力配合。曹包还不放心,一一找到各家家长,告知此事,提及可能需要女眷出面相助。各家家长亦无二话,均承诺鼎力相助。小四每天带着一名驿卒或到圃田,或到南关通报,主要是与当地的驿站、长官混个脸熟。顺便问起裁衣之事。圃田令听闻信陵君赐婚,当即一应承担,把官府的裁缝派了一人到管邑,给郑安平定制了一套婚服,从爵弁到纁裳,约定一月齐备。只说是与管令相贺,并不收钱。 五天后,魏公子府傧相带着两人驾车到了。傧相是一名相貌端庄的中年人。进了城,相了形势,又到邑中转了转,最终和郑安平等敲定了婚礼全部过程。曹包一一记录在一片木版上,不敢丝毫有失。傧相透露,信陵君将赐郑安平全套战车一驷,不仅辔饰齐全,还有全套武器。郑安平听到这消息,凭空掉下来一车四马,顿时感觉压力山大。但众人都在喝彩,他也只得称谢不已。 傧相不屑与野人打交道,只向五人交待清楚,就乘车返回了。曹包则再次进城,与城主和各家家长一一敲定仪式过程,他们需做的准备。过程之复杂,让大家都有些头晕。好在曹包还没有头晕,终于给他们说明白了。 郑安平等四人则在一遍遍演习着整个经过。如果是管民只是婚礼的背景,略出点差错还情有可原,他们是整个婚礼的主角,不能出一点差错。四名驿卒,被两两派出,以通消息。 而这时,豕三来了。他没有去管邑,直接进入废城。小狗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出来一看,见是豕三,遂迎上前来,恭敬行礼。 豕三手里托着两条干肉,献与郑安平道:“管令大婚,微庶谨备修束为贺!” 郑安平笑道:“豕兄亦入庠序乎?”引得众人大笑。 大家一起进了城,到馆驿之内,分宾主相对而坐。豕三道:“何不见管丞?” 粟兄道:“郑兄大婚,需得管民相助,管丞乃召管民而教之,难得分身。” 郑安平道:“臣之婚,兄其约亲唤友,容臣为东。” 豕三道:“不敢搅扰。乡野之人,恐失礼仪。” 郑安平道:“设若不便,臣当备薄礼以为敬!” 豕三道:“若得管令之赐,得惠多矣!” 郑安平道:“粟米一乘,得至兄宅,可乎?” 豕三一愣,道:“焉敢劳诸兄,弟当亲为。” 犬兄道:“唐叔车行在此,兄可佣车而往。其值取之官司。” 豕三道:“如此,甚感兄惠!” 豕三也不推辞,也不客套,直接到车行套了车,和一名车夫一起赶车到驿站。郑安平等已经把粟米准备好,众人一齐动手,抬上了车,豕三和车夫一齐驾车离开。 第369章 赐婚 豕三走后,众人都放下一颗心:境内的不安定因素应该消停了。 随着第一批四百亩粟谷成熟,第二批四百亩粟谷出苗,郑安平心里有了些底。第一,饿肚子的事是不会发生了;第二,养马和睡觉用的草应该够了。 车行因为业务不多,还只是两个人和一乘辎车、一头牛。郑安平想,如果来了四匹马,自己养要特别招募马夫,好像有点养不起。如果能放在车行里养,那里的人也专业,如果钱不多,倒也省心。 他和周围人一说,五旺首先不干,道:“君上所赐之马,必宝马也,焉得入奴隶之手。必也专人照拂,洗涮喂溜,一丝不乱。” 粟兄等也是这么说,车行虽然养马,但只用于拉货;用于作战的马必须驭手亲自喂养,上阵时才能驾驭如意;如果是别人代劳的,战场上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郑安平想想也对,只得打消了念头。想着自己有了战车,驭手和车右又要到哪里去找?总不能要曹包再来帮自己喂马吧!如果找曹包介绍一个,这个费用也不知道要多少。 到中午,驿卒也回来了,曹包也回来了,大家聚到一齐歇午歇,相互交换意见。 驿卒报告说,圃田转告,管令的婚服已经采购好布料,正在染色;而南关的城墙还没有建设完成,城门和城楼正在搭建中。 郑安平通报了豕三来索取供奉的情况,还送了两条干肉。 曹包表示,城里的事还好办,主要是府里事。府内没有女眷,聂姬来了怎么侍候?那四对母子每天要轮流打扫各处的清洁,看上去也只能干粗活,侍候人的活可能干不了。 犬兄道:“君上赐婚,得无娣姪?岂不费心?” 郑安平道:“聂姬乃妾也,必无娣姪。臣乃士也,礼不得臣妾。夫公事于外,妻操持于内,士之分也。不必蓄妾。至若婚礼所需,但用四女可也。其有一子,母子相依,必无碍也。况聂姬长居于管邑,其时甚贱,管邑周知。一旦为尊,恐人心不服。” 曹包想了想,也有道理,也就作罢。 午歇时间不长,各人分头行事。四名驿卒去侍弄他们的田亩;曹包先去车行订了车,准备明天去荥阳办货,然后接着去管邑;小四去巡逻;剩下三人坐在一起,商量着婚事。 郑安平道:“此中但粟兄婚配,可言其状。” 粟兄道:“吾乃庶人,以庶婚礼。上巳之日,凡四乡弱冠、及笄者皆聚,得心仪者乃归。并无采纳诸事,亦无亲迎之礼。不得为例!” 犬兄道:“吾来日娶妻,当如粟兄,不愿如郑兄。” 粟兄道:“吾观管邑并无上巳之礼,奈何?” 犬兄道:“但以庶礼为之可也。” 郑安平道:“不可。粟兄婚娶时,庶人也,故得以庶礼为婚。犬兄娶时,士也,当以士礼成之。不可乱也。” 犬兄道:“吾且观四兄娶妇,参差增减可也。——必不若郑兄之繁也!” 曹包第二天再去荥阳为郑安平采购结婚用品,包括草席、衾被,以及全套礼制用的餐具——与平时做饭、吃饭的餐具完全不同。夜间回来时,告知婚礼所用的礼具,豆、敦、尊、篚、爵,都没有买的。唐叔告诉他,这类礼器平民根本用不上,只有贵人在典礼中使用;大梁也没有卖的,只有郑,可以定制。所以第二天曹包又赶往华阳,拜会了白氏,要往郑定购婚礼用品。白艮听说郑安平被信陵君赐婚,当即让吕不韦往郑定制了一套礼器,并说是华阳四家车行的贺礼,定不要曹包付钱。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驿卒的田地里也开始抽穗了。魏公子府的傧相来了几趟,检查婚礼筹备情况。到了出发那天,小四把四名驿卒全都派出去,一程程打探消息。这四名驿卒在小四的调教下,已经基本上道,除了见官不再恐惧外,打探消息、跑腿报信也都能上手了。现在他们按顺序最远竟前出到梁西驿附近。中午时,梁西驿已经发现送婚的车队;黄昏,车队在囿中休息。次日起程,一直走到日昳才进入圃田。 进入圃田就意味着明天清晨就要进入管邑境内,郑安平等人忙碌开了。后宅堂上,刚刚收到货的礼器按规制盛好醯酱、菹醢、黍、稷等物,摆放在相应的位置;尊中盛好酒,也都摆放好。最不可少的,是南门下一尊,以及旁边用篚盛放着的爵和合卺。台阶下,摆放了一只鼎。新买来的一块猪肉用水浸在鼎中,单等升火。 将堂内的事物安排好后,曹包又赶往管邑,向城主和各家家长告知明天倾城出去迎接的事,一一通知到各家各户。 入夜,郑安平等五人都脱得精光,打开头发,跳入河中,好好冲洗了一遍头发和身子。回到家中,擦净头发上的水,相互帮助着重新结束起来,大家都按士子装束起来,在胸前挂上绶带,坐在前堂休息。 管邑的鼓声隐隐传来。众人起身,往城外而来,两个小子和四名驿卒也跟在后面。他们出废城,来来管邑城下时,管邑中能出来的人都已经出来了,连老带少,大约能有二三百男女。城主再次腾出了自己的前宅,作为新妇的临时住地。 郑安平等到了后,与众人道了辛劳,便往长城而来。十几里地因为有老人、孩子和女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在城门外五里,众人停下,五名士子站在前面,管民站在后面,在城主和家长们的约束上,排出一个相对整齐的队伍。 过了不知道多久,城内钟鸣,一辆马车当先驶出,后面跟着一乘安车,再后面还有一乘空着的马车和一乘辎车。 看到马车驶到跟前,郑安平等快步上前。前面的马车也停下,傧相跳下车来,装模作样地问道:“可是管令属下?” 郑安平等道:“管令臣郑安平,及同僚臣等,谨奉迎魏公子!” 傧相回报了马车上的车左,车左下车,道:“臣魏公子府宗人,奉教护女眷到管。” 郑安平道:“臣郑安平谨领!”宗人和傧相引着郑安平来到安车之前,道:“女眷车内。” 郑安平于车外行礼道:“臣郑安平谨奉教!” 车内女声应道:“管令辛劳!” 宗人和傧相又引郑安平到了第二乘空车旁,道:“奉教,赐管令郑安平戎车一,戟矛各一,弓一,矢百,剑一。” 郑安平又行礼道:“臣何德,敢受厚赐!”粟兄上来,把那辆空马车牵走,走在前面。郑安平则从御者手中接过缰绳,牵着安车跟在后面。犬兄和小四一左一右夹持两旁。再后面是辎车。曹包则陪着宗人、驭手和傧相。 车过管民时,管民在城主的指挥下齐齐高呼万岁!跟在辎车的后面返回管邑。 城主府仪门大开,郑安平牵着车进入院内。犬兄等留在府外,只有魏公子府的两人进来。郑安平掀开安车门,先出来的是盖聂,对郑安平一礼,然后一位穿着雍容的女人低头出来,扶着盖聂的手下了车。匆匆对郑安平一礼,两旁过来城主家的女人,将小奴接到后宅。 城主请粟兄等人进来,就在堂上设下宴席。——自然是曹包安排的。堂上郑安平等五人坐东,魏公子府三人坐西。廊下,城主坐东,三名车夫坐西。各席的食物相同,都是一鼎两簋,再加几个盏碟。堂上有清酒,两边座中相互酬答。 傧相道:“管令可将革车及安车驾回,黄昏时迎亲。吾等暂歇此间,明日便行。” 郑安平等致谢! 五人不敢多吃,三酬五食后,五人辞出。宗人取出一简,道:“公子陪嫁,管令其纳之!” 郑安平看了一眼,伏拜于地,道:“何敢承君上厚赐!” 宗人道:“亦足见公子之谊矣!” 郑安平道:“臣敢不报之以死!” 五人中,只有曹包和郑安平会驾马车。两人驾车,其余三人牵着辎车,二小和四卒跟在车后回到宅中。——时已近午。 宅中一下子多了八匹马和一头牛,顿显杂乱。曹包只得请来车行车夫帮助照应,把马和牛安顿好。 稍事休息,郑安平便开始换装。重新结束了头发,换上婚服,带上爵弁。曹包叫来四名女人,到后宅服侍。 略坐片刻,安定了一下心情,看到时近黄昏,众人协助着把两乘马车备好,郑安平拎着准备好的一只大雁,和曹包各驾一乘再次出城。 虽然天还更亮道,但城主府中已经点起了火把,照得通明。来来往往的管民都能看见堂上的情形:堂正中坐着新娘,身着红色婚服;盖聂坐在后面,全身着黑。宗人和傧相都身着紫色,在堂前慢慢踱步。 当从们听到马车声后,宗人和傧相都走到门外迎接。 两乘车到了城主府门口,郑安平和曹包下了车。曹包接过郑安平的车,郑安平上前。宗人转向东边,郑安平在西,两人在傧相的赞礼下相互见了礼。分从东西两边进门。 第370章 新婚燕尔 郑安平执雁上了堂,宗人再转向东边。郑安平面对着新娘放下雁,伏身拜了两拜。傧相赞道:“新婿迎亲!” 小奴和盖聂站起来,走到郑安平对面。小奴胭脂涂面,青黛描眉,面颊饱满,完全不是郑安平心目中的形象。连盖聂身着一身黑以后,气质也完全不同,个头也长高了不少。 郑安平迈腿跨出门槛,向门外而去,小奴和盖聂跟在后面,钗头叮咚。宗人等这次没有跟出来。郑安平从曹包手中接过安车,牵到新娘面前。城主的一个妾在车前放了一个小几,小奴和盖聂上了车,郑安平牵着走了几步,交给曹包。自己上了革车,驶回家中,曹包则以缓步驾着回去。 宗人很有兴趣地往城外走了几步,目送着安车驶进废城。回头对跟过来的傧相道:“君上奈何厚赐管令?” 傧相道:“或言管令舍身以救君上,故赐之!” 宗人似自言自语道:“男赐革车、弓矢、矛戟、剑甲,女赐钗饰、佩囊、裙袄、缁衾……一夜腾达矣!” 傧相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岂能为。诚命中富贵,则不待今日;今一夜腾达,后必旦夕破败也。但视其驷马何养,可知也。” 宗人似有所感,道:“相之言是也,相之言是也!” 第二人,五人日出时即赶到管邑。曹包忙前忙后准备宴席,另外四人牵着一乘安车、一乘辎车站在城主府门口。魏公子府的人慢慢地盥洗着,任由四人等在门外。一直到盥洗更衣完毕,才打开门,将五人迎进来。 犬兄和小四与车夫交割了车乘,其余三人上了堂。犬兄和小四到旁边的院中,拜请御手。御手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草屑,直接上了堂。 郑安平掏出三个盛满钱的袋子,放在三人面前,请他们代赐劳役。推辞一番后,三人收下。曹包简要说明了管邑目前的困难,一切事情都还没有上路,待管邑治理富庶了,定当再行供奉。三人回了些勉励的话。 众人又拿郑安平的婚事打了趣,宴席开始。郑安平等还是如昨日一样,三酬五食后即告辞出来。曹包则悄悄地把全城百姓都叫出来,在城门内外等候。吃完宴席,五人再复进门,侍候着魏公子府的备好车,出到门外。等他们乘车出来,再敬礼相送。出了城门,马车改为快步,牛也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众人停下,挥手告别,一直等到两乘车靠近长城,才回过头了,向管民道谢。这时,大部分管民已经回城了。 在回废城的路上,曹包道:“愿从管令请一职司,驷马愿饲之!” 郑安平道:“焉敢使管丞饮马!” 曹包道:“设若战乘,管令居左,管尉居右,臣不才,敢为御手。非饮马何为?臣伏草莽之时,多经牛马,必不贲事。且有远事,假以私济,亦其便也。” 郑安平道:“但请车行为之为上。” 曹包道:“不可。必臣亲为,乃为上也。” 粟兄道:“今夜所居,想管令与先生不从也!管令新婚,管丞何间焉!” 曹包道:“非敢间也。臣与西院得一厢房足矣。” 郑安平再三道与礼不合,曹包坚决要住。最后还是粟兄拦住道:“管丞无所居,管令之舍,前宅任管丞所意而居可也。”这才算解决了矛盾。 郑安平道:“弟之婚既毕,敢请粟兄迎家室。” 粟兄道:“劳碌非常,姑妄待之!” 曹包自告奋勇道:“不劳管尉一毫之力,但得五儿相助,臣自为兄取之。” 粟史只得无奈道:“全赖先生辛劳!” 曹包道:“有车一驷,何劳之有!” 回到城中,众人还像以前一样一齐到郑安平的大堂之上,没模没样地散坐着。不料后门一开,小奴和盖聂出来了,抱着一罐清水。惊得众人急忙敛衣而坐。 小奴已经改回钗荆裙布,也不再描眉粉腮。粟兄道:“夫人奈何换装?” 小奴道:“昨日衣裳拘紧,不若此衣自在!”盖聂也连连点头。他也换了平时穿的衣裳。 曹包道:“夫人不以富贵而骄,诚女中之大丈夫也!” 送完水,与众人打趣几句,小奴和盖聂就回后宅了。小四道:“难矣哉,入管令之宅也!有夫人如此,何以当之!” 粟兄道:“必也得肆女相严,汝乃知也。” 曹包道:“但迎粟兄之家室,则为四兄迎娶!” 郑安平道:“犬兄尚无家室,得自在乎?” 犬兄道:“容禀于父,为觅妻室!” 曹包道:“犬兄亦识妻之味也。” 犬兄道:“敢问管丞,其所阅女,尚余几何?” 曹包道:“容一一觅之!” 犬兄道:“粟兄之后,乃先生也。 曹包道:”不也,不也!粟兄之后,乃四兄也。“ 小四道:”不也,不也,粟兄之后,乃先生也!“……两人相持不下,其他人都笑。 郑安平道:”先生无舍,奈何?“ 小四道:”吾等为建之!“ 曹包道:”无爵之人,不得公帑起宅。“ 小四道:”吾等私财为之!“ 郑安平道:”驿站后院在驿吏所居者。现驿吏暂缺,先生可居之!“ 小四道:”驿站亦无人,先生但择其一居之亦可。“ 曹包道:”不可,不可。吾少年放荡,多所留情,今犹未配者,或将三五。非一宅所能居也。“ 众人一听,立即哄叫起来:”未配者尚三五,已配者尚几何?生子几人?管邑乏人,一一迎来,不亦宜乎!“ 曹包见大家已经把矛头对向自己,红着脸道:”且休取笑!容吾一一思之,一一觅之,不可仓促。“ 犬兄道:”也不必一一思之。由近及远,得其一则纳其一,得其二则纳其二,不亦可乎!奈何必同日而入耶?“ 曹包道:”闻此言,必知犬兄未经女也。妇人之心犹细,孰先孰后,孰长孰少,必一一较之,若一不顺,不得安也。“ 犬兄道:”先生既知妇人心细,奈何四处留情,以贻其害!“ 曹包道:”少年轻狂,少年轻狂!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良有以也。今且知而悔之无及也。“众人见曹包痛心疾首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 郑安平道:”天命不可违。孰为先后,先生不可预为筹谋,会付之于天可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曹包不耐,只得推托出去溜马,才摆脱了众人。 曹包走后,小四也换上武装,出去巡逻。粟兄和犬兄也要走,道:”郑兄新婚,不可空旷闺闱。吾等且退,兄等且入后宅。“ 两人走后,郑安平果然来到后宅。与小奴见过礼,更了衣,两人在后堂对坐,相对良久无言。郑安平观小奴,与自己印象中那夜的小奴进行了对比。略形丰满后,那种微贱的感觉几乎消失了,相反还显出雍容之姿。他不禁在心中叹道:”君上真识人之君也。于女亦得识也。“无话找话地问道:”亦得君上之幸否?“ 一句话,把小奴问得面红耳赤,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郑安平深悔自己问得孟浪,便往回找补道:”君上有言,聂姬有见有识,深藏宫中,必为埋没,故以赐臣,以展怀抱。“ 小奴道:”妾一贱女,焉得见识,但得侍贵人,其愿足矣。“ 郑安平又道:”君上有言,盖聂天姿独具,不可误也。必也请明师,经磨砺,以成其器。“ 小奴道:”盖聂随嫁家臣,一应教训,全赖君子!“ 郑安平道:”聂姬深谙礼法,真非凡人也。从学何人?“ 小奴眼中生出忧郁的神色,道:”幼时从学于父兄。“ 郑安平道:”父兄安在?“ 小奴道:”其殁久矣!“ 郑安平眼见要陷入悲伤之中,赶紧转换话题,道:”盖聂何在,可得观其武艺否?“ 小奴一礼,站起来,把盖聂从旁边耳房中叫出来,道:”见过主君!“ 郑安平道:”吾从故邑复得一臣,皆不令呼为主君,但呼为郑父可也。“ 小奴道:”焉可失礼。“ 郑安平道:”汝之子,即吾之子,况得君上之嘱托,不可以臣仆视之。“ 小奴心头一热,眼泪涌出来,赶紧转过头去对盖聂道:”见过郑父!“ 盖聂恭敬跪倒,伏拜道:”臣盖聂,见过郑父!“ 郑安平也郑重回礼,道:”既明君臣之义,当各尽其节!“ 两人起身。郑安平道:”可试演武艺。“ 盖聂遂起身,扎起衣裳,演了两路拳脚。郑安平看了喝彩。他回到堂上,将信陵君所赠的青铜剑取来,递与盖聂,盖聂演了两路剑,亦颇可观。郑安平问道:”盖聂何岁?“ 小奴道:”妾生穷乏,不计时日,或得十岁。“ 郑安平道:”若十龄,则身形或短小。“ 小奴道:”实不志其实龄。亦或有差。“ 郑安平道:”时汝当何龄?“ 小奴道:”月红不久,或方及笄!“ 郑安平心中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371章 司徒遂人 郑安平不愿再触碰小奴心中的伤痛,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于是问小奴道:“卿其知管邑无人耕种,其因为何?” 小奴道:“管邑重商,已历三代,邑人不谙耕种,但知籴粮。” 轻松的一句话,让郑安平茅塞顿开,邑内就没几个人懂得种粮了,怎么劝农也是没用的!他对小奴深深一礼,道:“承卿指教,诸惑解矣!”小奴不知什么意思,只得回礼,边称“岂敢”。 郑安平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赶紧去找粟兄、曹包等商量,如果邑内有人愿种田,但缺乏技术,应该可以帮助。 粟兄对这种行政工作没有感觉,他让郑安平找曹包。郑安平把在河对岸溜马的曹包叫过河来,和他商量此事。 曹包道:”授时劝农,天子之职也。或当为之。惟吾管邑僻远,未能得也。今岁或将得之。“ 郑安平道:”先生亦颇知劝农之道乎?“ 曹包道:”吾久居草莽,久不耕种,亦不居于庙堂,安能知之。“ 郑安平道:”授时劝农,乃天子之职,非君上莫能知也。愿先生禀于君上,或得其助。“ 曹包道:”粟兄取其家室,当归大梁。面呈君上,或得两便。“ 粟兄道:”还需先生相助。吾其投书,尚称其职,若召对,则非所能也。“ 曹包道:”不求有他,但授时时,勿遗管邑可也。吾书一书,管尉投之。然问对,恐不能免。“ 几人商量一番,大致把办事的内容和流程捋了捋,决定明天就办。 曹包回城后,立即书写了一个书牍,缚好交给粟兄。粟兄收藏妥当,通知五儿和两名驿卒,明天随自己回大梁公干。又到车行,佣了车,明天起行。自从管城粟谷收获后,车行和管城就定了个合约:车行免费取管城的粟谷草秣,而管城可以免费佣车。 粟兄走后,郑安平好像很不习惯。他有事总习惯先和粟兄商量,现在则主要与曹包商量。曹包是个闲不住的人,基本不在房间里呆着,总在外面游荡,不是找人聊天,就是溜马;而郑安平没事更喜欢去侍弄农田。两人总搞不到一块。 没有了粟兄,犬兄也不怎么下田了。郑安平只能带着五旺和两名驿卒去忙田。五旺有的是气力,总想着要在闲下来的田地里种点什么。但盛夏季节种什么也不好收。郑安平有些后悔,春天没有计划好,临时忙乱,耽误了种植,没能充分发挥地力和人力。今年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一定要把种植计划提前制定好。 坐在田边休息时,郑安平问道:”今岁但亦若此。明岁当何作?“ 季田和季庄随粟兄去了大梁,稍稍熟悉一下大梁的官府坐位,并协助粟兄搬运家室。留在管城的只有季河和季丘。年龄略大的季河发言道:”既种粟也,复当种黍稷麻菽,若得麦,亦可种之。“ 季丘道:”吾观四野多草少树,可植桑、枣、桃、李,时虽久,可成林也,一树一金。“ 五旺道:”任何种,吾但力田、肥田,必得无误。天下苦无地,焉得有地而苦无种耶?今十里之野,才得千亩……“用手一指完全荒芜的草原,被烧过的地面上已经长出新草,十分茁壮。 五儿不在,放牧的任务就交给了五旺。那头牛已经长得半大,羊、狗、鸡也都成了形。初夏的时候,曹包已经请管邑里经营羊毛生意的人来清理了羊毛,那人还给了两钱收购羊毛。可能到秋天再来一趟。 长半大的牛是头公牛。已经和车行约好,不久就来人把它给阉了,不然长大了没法控制。狗看家、追赶猎物还都行,几名武卒都带着它去打了猎,取了不少野味,狗也赚了不少骨头吃,现在已经膘肥体壮。四只小鸡有公有母,公的已经开始打鸣,母的还不会下蛋。 荒野是五旺的苦恼,但对牛羊来说是福音,小牛惬意地爬在地上,悠闲地啃着草,不时摇摇尾巴;小羊四处闲逛,不得安分。 盖聂今天没有带出来,带出来他也对农耕没有兴趣,只会在田埂上奔跑跳跃,甚至追着小狗、小羊跑,弄得五旺好紧张。 郑安平道:“草生茂盛,或多牧羊亦得。”然后他就看到河对岸的曹包,牵着四匹马蹓跶,城西的草场已经难以维持四匹马了,如果再加牛羊,没有草喂。他只好当自己没说这话。 河对岸是通往长城的大道,只不过是被踩出来的,大道两边野草依然茂盛。如果在大道两侧种上桃李,在城内生长杂草的地方种上枣树,那的确也是会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不过想想随之而来的虫害,郑安平的心又凉了半截:种树和种粮食不同,不是几个月就有收获的,常见的情况是,奋斗几年好不容易挂果了,一场虫害摧毁一切希望。所以,除非有雄厚的劳力应付虫害,一般人都不敢种果树。 担心提出,季丘应道:“若桃李成林,虫害方盛。若单株孤木,虫害则少。” 众人纸上谈兵了半饷,没有结论。最终还是决定专心种地。地广人稀,要是能招些人手来就好了。这一次,诸季倒不退缩,说只要能出一天一斗米,他就能叫一个人来。村里这样的人多了,都是有力少田的。 郑安平道:“岁耕百亩,其能否?” 诸季打着保票,绝无问题! 郑安平道:“若种百亩,岁收百石,日斗食,不过三四十石,是亦何难!” 季河道:“大夫所言乃佃也,吾所言佣也。佃者,全家力田,得一岁之用。佣者,劳作一日,得一日之食。” 郑安平道:“或佃或佣,凡有皆可。其要在忠诚敦厚,勿得奸猾。举人不当,以其罪罪之。汝且详参,勿以误也。” 十天后,粟兄回来了。牛车上拉着粟兄的妻子和小儿,以及一些衣物、衾被、碗盏等,两个大儿跟在车旁步行。 众人都放下手里活计,跟着回城帮助安家。不过几件东西,很快就搬完了。粟妻对这幢新房表示满意,但对这里人烟稀少表示担心:人少,有贼也防不住啊! 粟兄没有过多的解释,安慰几句,让母子们安顿下来,就和郑安平等来到前堂议事。粟兄道:“吾往大梁,呈先生书札。乃奉命居于府内侧院听召。乃遣五儿入乡里通报,命妻儿备办衣物,同居管邑。后乃得仲岳先生召问,略对其情。仲岳先生曰,天子授时,在十月朔。时管邑未归王化,故无其书。今岁十月朔,不可误也。但得时历,乃能不误农时,而劝农力田。” 郑安平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问道:“授时之时,或有文书下达?” 粟兄道:“是必有也。惟管邑偏远,或达时已延误矣。” 郑安平道:“如是奈何?” 粟兄乃从箧中取出一册,道:”仲岳先生赠其旧本,令吾参之。是日则八月甲午,今则辛丑,当望也。“郑安平看时,果然辛丑这天打了个圈。粟史解释道:”每月望日为白,朔日为黑。以为区别。“又指着丙午日上的图示道:”是日则热气最盛。“ 郑安平道:”热气最盛,非夏至乎?“ 粟兄道:”吾学之于仲岳先生。夏至阳气极盛,阴气渐长,然至是日犹为阳胜而阴弱,故日热一日,至此日阴过于阳,天始转热为凉也。“ 曹包一把抢过册子,仔细观看,不禁拍膝道:”是亦得阴阳之变也。愿以赐臣!“ 大家用眼神商量了一下,都没有异议,郑安平道:”能通历书者,非先生莫属。愿先生通达时气,亦当教吾,慎勿自专。“ 曹包道:”焉敢自专。但以治民也。“见大家同意了,曹包郑重地将历书收入怀中。 郑安平复问道:”仲岳先生复何言?“ 粟兄道:”仲岳先生言,司徒府中,有遂人、遂大夫,治邑事。农事有不达者,悉以咨之,岁末而考之,以定其功。“ 郑安平道:”臣何以知之!“ 粟兄道:”管邑初建,且为魏公子封地,非遂人治下。然邑中劝农之功,或当咨之。“ 郑安平道:”若无引荐,当以何道而咨之?“ 粟兄道:”今方八月,缓缓而图之,多方以求之可也。必也十月授时之日,当得其道。“ 郑安平道:”其事当请曹先生主之。……粟兄之事已毕,今当先生纳妇矣!“ 曹包摇头摆手道:”不然不然,非也非也。“ 郑安平道:”然也然也,必也必也。先生必于月内纳妇,若失其期,当失其马。“ 曹包愁眉苦脸道:”若得其妇,安得马耶?“ 粟兄道:”夫妇乃五伦之首,王化之先也。今赴大梁,仲岳先生犹问其事。臣道管令已得赐婚,臣将入乡里迎家室。仲岳先生深勉之,曰余众亦当尽快娶妇,不得缓也。犬兄或当托于尊堂,为骋妇也。“ 犬兄为难道:”臣乃失籍之人,家中焉得结亲!“ 曹包道:”明以为媒,暗结亲家,有何不可!“ 第372章 巴姊 粟兄入大梁,向信陵君报告管邑缺乏从事农业劳动的基础,特别是管民几乎不会基本的耕种技术;虽然没有得到具体指导,但得知这一知识可到司徒府下遂人处咨询,而且每年十月初一会有魏王授时,这对不违农时十分重要。也算不虚此行。 粟兄接回自己的家人,从家人口中得知,他的份田仍由家人耕种,今年的收获还算正常,已经基本归仓。粟兄想着自己在管邑的粮食也有富裕,就没有从家里带粮食,只带走些个人的衣物和日用品,装了半车。三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一个四岁,都跟着一起过来,随父母居住。这样粟兄一家就算从家里独立出来,父母的家业交给老二打理。 粟兄的年龄比郑安平还小,比曹包更小,却已有三子,让众人羡慕不已。连犬兄都动了心,想要回家让父母帮自己说一门亲事。但曹包自称四处留情,可一到正点就往后退。众人不放过他,定要他把有过纠葛的女人都纳回来。郑安平还限期一个月,必须纳回至少一人,否则就不让他养马了! 粟兄回来后,季田和季庄也跟着回来了。郑安平把佣工的事说了。大梁周围的人从没有见过有佣工种地的,大梁地少人多,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只有一种情况,家里男人死了,女人当门立户,可能缺少劳力,这时通常会招赘一个上门女婿,但不是干一天活,吃一天饭,那是正式夫妻,会生养儿女,传宗接代的。也听说过佃户,但通常只有王室才会有。普通人田不够种的,哪里还有余田租给别人。所以像郑安平这样能够拿到田的,在乡里十分抢手。 可出了长城,情况有些差别。经过介绍,郑安平他们了解到,边境地界管理松懈,劳役又重,加之鱼龙混杂,所以存在一些临时的雇农。帮人干上几天,得几天饮食。没有了,就得自己想办法。这种情况在大梁周围难以存在。 郑安平他们仔细询问了佣工和佃户的情况,合计着怎么合适。如果佣工,打一天工算一天工钱,就怕不经心。如果佃户,每年交一定的租税是最合适的,但需要佃户移民到管城,动作太大。无论如何,能招到人是第一位的,不管佣工还是佃户都行。 定下这个章程,四名驿卒轮流回乡招聘。曹包被赶出去找女人,郑安平特许他可以骑马。不过曹包没有要,自己背了干粮,换了短褐,拉拉塌塌地走了。走之前告诉郑安平等人,要是有女人拿着他书写的木牍找上门来,请代为接待。郑安平等疑惑不定,难不成曹包在外面真的搞了不少? 不过至晚上,曹包就眼青脸肿的回来了,谁问他话都不答,也不吃饭,只扯块布在脸上做冷敷。第二天好些了,继续在周围聊天、溜马,也不出去了。小四悄悄问他,他指了指脸道:“能以此示妇人乎?” 郑安平不管,照旧催他。曹包也拿自己的眉眼说事。郑安平道:“但云为马所伤,必无碍也。”郑安平的建议竟然让曹包眼前一亮,当晚就打起行囊,出发了。 结果第二天中午,曹包还真带回来一个健硕的妇人。与郑安平见过面,也不怎么知礼,直接问道:“曹子言其喂四马,有之?” 郑安平知道底细,很认真地回答道:“有之!” 那妇人赶紧推曹包道:“速往观之!”曹包被推着进了西跨院去看马。 进了西跨院,便听得女人尖利的质问:“奈何犹有女人?” 然后是曹包低三下四的声音,说什么听不见,不过好像很有说服力,那妇人不再质问。郑安平悄悄跟进后院,发现院内并无其他人,四对母子都在别处服役,不在家中。按郑安平的观察力,看不出来院里还住着女人,不由得钦佩这妇人体粗心细。 那女人见了四匹马,眼里放了光,上去就和它们打招呼。看了脚下的草料,十分不满,道:“其草甚粗!……”捡起一根放在嘴里嚼了嚼,道:“未得其法也。”不过看见院子里堆的都是秸草,也还满意地点头道:“草料尚足!”然后眉头一皱道:“奈何无斫?” 曹包跟在身后,犹如侍者,道:“马初至,尚无斫也。” 妇人道:“草未斫何能喂马?” 曹包道:“正要卿辛劳!” 妇人再回头,眉眼间已经有了笑容,道:“此马甚佳,可也!”然后就看见站在门边的郑安平,冲过来问道:“汝乃马主管令否?” 曹包脸色都吓白了,直瞪瞪地看着郑安平。郑安平并未气恼,叉手当胸道:“然也!” 妇人道:“汝之马甚佳,吾当为汝饲之。” 郑安平道:“已请曹兄主之。” 妇人道:“曹包乃愚者,焉得饲马!” 郑安平道:“曹兄乃吾御者也,必也其饲之。” 妇人道:“曹包乃御者?……”她一下又冲向曹包,一巴掌把曹包打了个趔趄,又一把拉住,道:“曹包,高尚行矣!乃为御者!” 郑安平在后边看着,不知道是骂是爱,不敢插言。妇人转过身来,郑安平见她满脸笑容,才敢确定刚才是在表达爱意。妇人又冲过来道:“曹子已喏,彼为御者,吾为仆也。” 郑安平见曹包冲他挤眉弄眼,忍住笑,恭敬道:“辛劳大姊!敢问大姊芳名!” 曹包赶紧过来道:“是乃荥阳巴氏之女,吾等尽呼为巴姊!” 郑安平心中一动,正想问与华阳巴氏是否有亲,但见其壮硕的体格,几乎没有心眼的性格,又不敢问出来,怕出什么乱子,万一这妇人也打自己一巴掌,笑话就大了。只得敛容敬道:“见过巴姊!” 这巴姊没有动手,倒也回了个礼,道:“管令且宽心,曹包虽愚,其忠可嘉,为御者,定不负君。吾之饲马,如有神助,但得三月,汝马必膘肥体壮,行千里而力不疲。” 郑安平道:“诚若是,则幸甚!” 巴姊拉起曹包的手,道:“且归,且归,可告于吾父。”曹包无力挣脱,张张皇皇地冲郑安平打了个手势,就被巴姊给拖走了。 这一幕只有郑安平看到了,其他人竟然都不在,没一人看见。郑安平也不敢多嘴,怕惹出麻烦。心里想着,如果有这么个人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是福是祸呢? 他信步走进后宅,见小奴正迎在门口,便问:“何事?” 小奴道:“何人到宅?” 郑安平道:“说也可笑,曹先生引其相好至,身形健硕,性直而鲁,曹先生偏服其人,虽一再贬损,曾无恼怒!” 小奴道:“是女何名?” 郑安平道:“曹先生呼为巴姊!” 小奴惊叫一声:“巴姊!”把在房中的盖聂也叫出来了,道:“巴姨何在?” 郑安平道:“汝等其知巴姊?” 小奴泫然道:“若无巴姊,焉得小奴今日……”泣不成声。盖聂在一旁拉着小奴的手,也不吭声。 啜泣了一阵,小奴道:“巴姊与曹先生有旧?” 郑安平道:“恐非寻常!” 小奴道:“入宅何事?” 郑安平道:“先生欲纳之,特以马为名以诱之。今愿入府为吾饲马。” 小奴间破涕为笑,道:“巴姊嗜马,非只一日,亦无师授,乃天也。” 郑安平道:“其家何状?” 小奴道:“未知也。或闻其为车行。” 郑安平道:“巴氏车行?”小奴摇头,表示不知。 巴姊的事,小奴不知。巴姊与小奴的往事,郑安平怕勾起小奴的伤痛,也不打算细问,只得收口道:“既为旧识,诚可信也。过府之后,可详思旧谊。” 众兄弟回来后,郑安平告诉大家,曹先生已经纳了一女归府。众人寻觅不见,郑安平道:“至而复返,旦夕必至。” 大家有些八卦道:“其貌若何?” 郑安平道:“卓乎人也!” 众人皆赞道:“不意曹先生有此福也!”郑安平只在心中暗笑。 第二天黄昏,一乘牛车拉着曹包和巴姊二人,以及三大筐物品来到管城。众人远远见了,都迎出来,见到巴姊卓尔不群的体貌,皆生惊叹之心;再看到曹包那副舔狗的姿态,心中不由生起一物降一物之慨。把东西迎到门口,众人相助把大筐往屋里搬。郑安平等虽是武卒,也只能两人抬一筐,只巴姊一人拎着一筐,直入西跨院。众人急叫道:“不可!曹先生非居于彼也。” 巴姊迟疑地回过头来,问:“何居?” 曹包指了指旁边的孰房,道:“彼乃女佣所居,吾实居于此也。” 巴姊突然道:“不与马同居?” 郑安平道:“入院即马也,焉得有迟误?” 巴姊好像想通了什么,道:“汝男子,自当院外。吾妇人,可居院内。”众人忍笑忍得腹痛。 曹包尴尬道:“饲马之物且入院内,日用之物可暂留院外!” 巴姊好像又想通了什么,一口啐在曹包的脸上…… 第373章 风闻兵兴 巴姊定要把饲马的物品放入西跨院,郑安平只得让巴姊自己挑了一间厢房,把筐放进去。四对母子都回来了,刚吃过饭,见管令亲自来,都起身相迎。巴姊自来熟,放下筐以后就过来叙话,连女人带孩子一个不放过,郑安平被凉在一边,好不尴尬。曹包能体会他的心情,悄悄把郑安平拉出跨院,然后对众人道:“诸兄相助,不胜欣喜。家室如此,不敢迎诸兄相叙。姑俟之异日。”众人也见势头不好,一个个赶紧退出来。牛车就是巴姊家的,也不用掏钱,出去道声谢,就打发走了。 当天晚上的情形不得而知,但第二天郑安平就体会到巴姊的厉害了。一般粮食定量,男性一天一斗,女性一天半斗,孩子一天三分之一斗。巴姊饭量大,曹包家两人一天一斗半的定量,不够她一顿的。曹包只能腆着脸过来求情,郑安平也不小气,让巴姊拿了筐,到东院仓里装了满满一筐。这回,连巴姊一个人也拎不动,三人合力才把筐抬进曹包的塾房内。 从仓里出来的粟虽然经过手打脱粒,但也夹杂着大量草秸,特别是没有脱壳。这和在集市上购买的粟米不同。但有吃的难不倒巴姊,她从外面捡回两片石头,不一会儿,就脱出大半箕粟米来,美滋滋地再煮了一鼎粟米粥。 加完餐后,巴姊让曹包把马牵出去,自己就在西跨院斫了一天草秸。不仅自己脱出的粟壳不浪费,带把其他妇女这些天脱出来的粟壳都要了来,拌在草里。——如果郑安平在的话,他一定会惊讶的,因为巴姊用来斫草的工具竟然是,一柄戈! 当男人们都各忙各的,女人和孩子们也被安排到各家劳作时,小奴带着盖聂到了西跨院。巴姊见了小奴,一下子扑了过来,紧紧相拥;又抱起盖聂使劲亲,盖聂也抱住了巴姊的头…… 曹包带回一个女人,算是完成了任务,如果还有别的女人,而曹包还有胆子往回带,那已经是下阶段的事。郑安平让犬兄抽个时间回家,说一门亲事。犬兄见曹包都带女人回来了,也只得应允。 晚上郑安平回家,小奴对他说,巴姊说,荥阳可能又要兴兵,因为已经有车行和逆旅已经被征用了,而街头有不同寻常的兵卒在活动。郑安平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荥阳兴兵,自己的管邑首当其冲,怎么会一点消息没有呢。怎么着仲岳先生都要透露一点吧,至少不会把娶妻作为当前第一大事来抓。如果没有妻室还好,有了妻室,打起仗来,那绝对是束手束脚。 但小奴绝对信任巴姊,巴姊的话绝对不会错……郑安平遂来到前院,于塾房内咨询了曹包。曹包自己没看出异样来,就把郑安平请进去,把巴姊叫出来。巴姊这才知道,原来小奴的老公就是这位管令,竟然一下拘紧起来。郑安平问起荥阳兴兵之事,巴姊道:“若论其他,吾或难知,但问兵事,但出出气即得闻也。此必无差,但一月内必有真实。” 曹包道:“巴姊虽不明理,见事甚明。其或有之,当得预备。” 郑安平道:“粟兄但归大梁未久,仲岳先生曾无片言以告,奈何?” 曹包道:“军要大事,仲岳先生或未知也。” 郑安平道:“仲岳先生,君上之智囊也。焉得庙堂有事而君上不知,君上知而仲岳先生不知者也!” 曹包道:”管令所言有理。若仲岳先生尽知,而曾无一言相告,奈何?“ 巴姊道:”汝二人不过知一邑也,焉明军阵大事!早晚军书下达,汝便知也。“ 曹包道:”若其兵至,如之奈何?“ 巴姊道:”汝邑之众不过百,钱粮皆无,兵至必过而不攻也。“ 郑安平道:”何谓也?“ 巴姊道:”蝼蚁若不当道,谁为灭之!“ 郑安平很是难懂,道:”先生且上书君上,但言邑中谣传,荥阳将兴兵,请示方略。吾且往访诸兄,以为其计。“曹包应允。 郑安平辞出后,先转到最近的馆驿中,犬兄和四兄还住在这儿。自从几人娶妻后,他们也不大可能再各房转着住了,加之有了驿卒,彼此之间身份有别,也不大可能像过去几名兄弟一样,超脱形骸的在一起打滚。所以还未娶妻的犬兄和四兄就和四名驿卒一起在馆驿吃饭,晚上或住四兄家,或住驿中。 郑安平到了以后,对犬兄和四兄说起荥阳可能兴兵之事。犬兄道:”荥阳兴兵,其为谁家?“ 郑安平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心急,竟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搞清楚,就急着想对策,道:”荥阳四战之地,兴兵者,或魏或韩或赵。“ 犬兄问:”举兵何向?“ 郑安平道:”兴兵荥阳,自当西向。“ 犬兄道:”举兵西向,吾邑未得兵书,自无征之理,何虑之有!“ 郑安平道:”若战之荥阳……“ 四兄道:”吾邑离荥阳,一日夜也。纵血流漂杵,吾何间焉。“ 郑安平道:”若兴兵南向……“ 四兄道:”吾邑之南,乃韩之华阳也。荥阳,韩邑也,岂有兵举荥阳而伐韩乎?去岁秦入魏境,惊扰魏王。今魏王必兴大军以报之。“ 犬兄道:”四兄之言有理。“ 得到两人的解释,郑安平心里安定了一些,转身去了粟兄家里。粟兄把妻儿都搬过来了,有三个孩子,家里比郑安平家要热闹得多。由于五儿其实是粟兄的幼弟,他也没在外院,而是在内宅。这让郑安平在门外敲了好一阵门,才有人听见,把他让进去。 郑安平说了荥阳可能兴兵的传言,自己和曹包的处置,以及犬兄和小四的观点。 粟兄道:“吾管邑实备无所备,无士无粮,兵甲不全。其若战也,可将家眷及粮秣撤入关内,但留精壮在外,进退两便。” 郑安平道:“若入关内,当居何处?” 粟兄想了想,道:“若论预为之备,是则当为。当与长城尉及圃田守备言其状,蒙其指定区域,以为安置。” 郑安平道:“管邑初归王化,与城内无亲。人或指一空旷处安置,粮秣……” 粟兄道:“若得其助,以什一相赠,有何不可,胜尽没于人也。” 郑安平想了想,道:“荥阳兴兵,但得之一妇人,其事未实,一也。纵兴兵,未尽过管,二也。纵过管,未必攻之,三也。管邑得两河围绕,纵兵经荥阳而南,亦必出两河之外,但相机而动,或无碍也。是时惊动上司,或非其道。” 粟兄沉默片刻,道:“兄之言是也。曹先生但书君上,吾等静候其教可也。” 郑安平道:“犬兄近日当入圃田,求父定亲。或得其便……” 粟兄道:“弟以为,兄之见是也。是事不得惊动关内。或得其令,依令而行可也。若以军情上达,其情非实,层层上报,恐扰军心。或令吾等打探确定,非等如何复命?” 郑安平道:“但观城内有无兴兵之举可也。” 粟兄道:“就依郑兄。其战若起,吾等或当练卒以待之……” 郑安平道:“城内胜兵者不过百十,且多病弱,精壮者多在外也;凡留城内者,多奸猾伪诈之辈。练卒,实难也。”郑安平心中暗自叹息,本想来管邑大展鸿图,怎想束手束脚,诸事不顺。倒是小四转达侯嬴所言量力而行,勿为已甚,得其要也。量力而行吧!郑安平宽慰自己。 他又转往馆驿,犬兄和小四已经离开,驿卒说应该去了城西。郑安平赶到城西,两人坐在犬兄家门口正自高谈阔论,见郑安平过来,都起立相迎。郑安平告诉犬兄,近日可入长城、圃田,除通报管邑之状外,当观城内有无兴兵之举,以为管邑进退之计。又把粟兄的提议说了,若战起,当尽移管邑老弱妇孺粮秣等项入关,关外只留精壮以为周旋。但由于动静太大,现在还不是要这么办的时候,要犬兄暗中留意,若人物入城,是否有可能。当然,最重要的,是要乡里相助,为犬兄说一门亲事。 犬兄见机会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也就欣然应允。从明天开始,带人入关通报。然后假公济私,回故里找父母。 郑安平又回到家中,先在塾房找到曹先生合计一番。毕竟四个当武卒的,一个久在草莽,都没有发现异常,只一个看上去又胖又蠢的妇人随口一说要打仗,又无真凭实据,哪里下得了断语。故只说”邑内谣传“,请示方略而已,算是一个试探。 将木牍结束好,准备明天派人送往大梁。郑安平又说了其他三人的想法。按犬兄和小四之见,荥阳纵然有兵,也波及不到这边,根本不用管。粟兄的意见,万一有战,咱也没啥可准备的;实在要准备,就找条路子把邑里的老弱妇孺,以及仅有的一点财产运进关内,减少损失;别的,听天由命吧! 第374章 兵兴荥阳 郑安平还向曹包通报,自己打算派犬兄入长城,一则为亲事,二则暗中观察城内的动静,做到心中有数。如果战乱会波及到管邑,圃田不会不预做准备,毕竟那里是魏王的经济命脉之所在;如圃田无动静,则管邑也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第二天,犬兄带着两名驿卒出发了,他本人往圃田,另外两人则往大梁送信。 巴姊抱怨没有合适她使用的大舂,舂粟十分不方便。曹包听了,赶紧找人帮忙,从一个土台上搬回来一根建筑舍弃的废木桩。巴姊果然大喜,就在院子里三两下捣出一块凹陷来当臼。曹包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得悄悄跑去向郑安平道歉。郑安平也很无语,但也无可奈何。 这个舂臼一般女人真用不来,那根木桩郑安平拿都费力。不过自从有了这个臼,那帮单身男人倒经常过来舂粟,两人合作,力量正好。 过了两天,犬兄回来,说圃田城中并无备战的迹象。又过了两天,驿卒带回了信陵君的回信,十分简单:“荥阳之事,非汝所当知也。”这一来彻底打消了大家备战的想法。 又过了几天,小奴对郑安平说,四对母子与四名驿卒均为同乡,今男旷女怨,何不令其相配。郑安平道:“是何人之意?” 小奴道:”是乃巴姊所言。“ 郑安平道:”但凭所愿,非敢强也。“话出口没几天,驿卒们就一个个都钻到西跨院来了。弄得小四都不干了:叫你们跑步不跑,跑西跨院比兔都灵!不过小四也有拿捏他们的,他们的口粮还在驿站这边,西跨院还是只发母子俩的口粮,他们再怎么也得早上过来吃早餐,晚上吃了晚餐才能离开。小四见事不谐,只得定了规程,大家每天轮流值班!大家还抱怨,根本没有人来的地方,要值什么班? 但事实证明,小四是智慧的。秋老虎还在肆虐的时候,一天晚上,长城来的驿卒叫醒了当班季田,传来消息。幸亏那天犬兄和小四就住在驿站,没有离开,不然睡眼惺忪的季田绝对记不住消息的内容:管邑老弱及粮秣尽入长城,但留精壮十人以守城障。 全城的人都起来了。曹包和小四跑到管邑,通知城主带全邑人进长城,并把所有的粮秣都带走。郑安平把女人和孩子们集中起来,让车行备好车,准备往长城里送。巴姊嚷嚷着要留下,郑安平道:”城中妇孺,皆赖巴姊得全。“小奴也劝巴姊跟着进城,否则城内可能受欺负,这才把巴姊给劝下来。五人中,曹包算文人,众人要他进城,他死活不肯。郑安平道:”城内若无官司,如何得通消息?吾四者兵甲俱全,惟先生不得。但屈往城中,以为后援。“曹包才答应。 车行的人备好车,曹包夫妇牵好马车,领着一众妇孺到了管邑城下。管邑的人第一批都是老人,主要是老妇人。城主把自己的车也备好,让两个儿子驾着,行动不便的老人就坐在车上。曹包的马车上、车行的牛车上也都坐上老人;还能走的,就跟着牛车走。 走走歇歇,一直到天明,这队人才出现在长城之外。验过节符,门卫将几处聚邑指给了曹包。曹包带着邑民进了聚邑。 聚邑属于圃田的农民,他们中的精壮已经被召进圃田城内,准备守御,所以有房舍空出来了。 第一处聚邑的里长接受了二十户,把这一批老人都安置了,连同他们的家人都将在这里居住。 管城内的妇孺被安置在一个院落中。 然后是第二批、第三批……然后是粮食,以及养的家禽家畜。——草秣价值小,体积大,就不往城里运了。由于管邑人、财、物皆贫乏,两乘辎车运了十几趟,东西也就运完了。粮食并不在邑中存放,只留下十天的口粮,其余被要求集中存放在圃田城内。两乘辎车和一乘马车也被要求放在圃田城内。由于管邑几乎没有存粮,郑安平他们打的粮食几乎只够管民吃十天的,送到圃田城内的粮食没有几车。 长城内的邑长有接受十几户的,也有二十几户的,不过五六个邑,就把大家安置好了,相距不过二三里地。这样便利的条件,让曹包感到十分意外。 郑安平等最后入城。时近黄昏,郑安平带着四人到圃田城中拜谢,圃田守亲自接见,略致慰问后,就让他们走了。 郑安平等五人又到每个安置点慰问管民,告知他们,管邑的官司就设在不远处的邑中,让他们安心居住,一旦战事结束,就带他们回家。背井离乡的管民只有叩头感恩的份。 当他们到城主家时,城主请求让他的儿子们出城追随管令。郑安平只接纳了一个。 到了管城各府所在院落,各人见过自己家室,男人们说些勉励的话,女人们依依不舍。五旺、五儿,甚至盖聂都要出城,被一顿臭骂否决。 车行的车夫和曹包夫妇住在一个院子里。郑安平向他们道了辛劳。这里是管邑的大本营,粮食留得非常多。但车夫们有些担心他们的车可能回不来了。郑安平没有经验,也不敢打保票,只能空口安慰几句。车夫说,既然没有车,他们留在长城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回荥阳,找老东家,还能干点活。郑安平想想,也有道理,至少有助于减少粮食消耗,就同意了。 晚上,他们凭借节符出了长城,回到管邑。管邑还有几位老眼昏花的老人不愿意搬走,郑安平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见。 两名车夫连夜回荥阳去了。郑安平他们回到管城内,全副武装起来。现在他们有九个人,四名武卒都有全副兵甲,四名驿卒还是短褐。郑安平拿出信陵君赠送的三副皮甲,麻三留下的三副皮甲分给了三人,现在也在,所以还有六副甲,每个驿卒一副,虽然防护作用抵不上三副皮甲,还是比没有好得多。至于武器,弩自然没有富裕的,长戟因为有信陵君赠送,有一柄富裕,给了城主的儿子,——只有他能够自如地挥舞长戟,四名驿卒只能持手戟。 在不安中度过一夜,郑安平派出驿卒去南关通报。回报南关也已经进入战备。城门还未修缮完毕,但已经勉强可用。南关通报,望见华阳四乡邑民已经在往华阳城内集中,似有大战来临。黄昏时,昨晚离开的车夫引着另外三人来了。原来他们进入荥阳后,唐氏车行已经被征用,只有这三位,因为承接了运输任务,不在行内,逃过一劫。这五名车夫一商量,不如回管邑,可能还保险些。他们见九人皆兵甲鲜明,自告奋勇愿意打探消息,因为沿途的道路他们都熟。郑安平也不好拒绝,毕竟今后在管邑还要相见。除一人轮流登高瞭望,其余人都在北城粟兄的宅院里集中。郑安平问起荥阳内的情况,车夫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进驻荥阳的不是魏军,而是赵军。问有多少人,车夫们皆答,漫天遍野,光过河就过了三天,不知其数。问有多少条船,答道,河里都满了。正不知有多少。 郑安平搞不懂了,赵军占领荥阳是要闹哪样? 接下来的事更让人看不懂了,因为从长城涌出了大量的魏卒。郑安平等上前搭话,竟然了解到魏军不只这一路,而是分成三路,向荥阳开进。 郑安平观察了一下,仅这一路就不下五万人。如果三路都是这个规模,那出兵就达到十五万人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是要报去年秦国入侵的一箭之仇吗?他越想越觉得对,赵军一定是魏国请来的援军,这样,联军的力量还不止十五万。如果好好打,应该可以给秦国一个教训。 可他又含糊了。如果兵集荥阳是为了伐秦,进军的路线应该是从荥阳往西,那应该波及不到管邑,为何管邑,乃至长城一线都戒备起来。难道要打韩国?为什么?他想起来了,秦国本来已经退兵,结果韩国跟上去,被秦军打得大败,而秦军竟然还要找魏国算账! 难道是怨恨韩国为自己惹事?那没理由找赵国帮忙啊?郑安平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从他到管邑这几个月的经历,魏与韩应该有盟约,所谓魏卒不出长城,韩卒不出华阳,双方还是谨守的。可是…… 五万人过了三天才过完。人在陆地上行,辎重和兵器都放在船上运输。 最后,郑安平看出来了,领兵的大将军正是将军芒卯!这一次,他坐着船,从水路北上荥阳。他和芒卯见过面,依稀有些印象。而他旁边的芒申,他实在太熟悉了! 大军通过,郑安平越发糊涂了。就算要和韩国打仗,可主力是魏军啊,难道还能打自己人,长城和管邑不仅不给予支持,反而把一切辎重都撤掉,似乎惟恐魏军占了便宜。这还是本国的军队吗? 第375章 利害相权 带着疑惑的心情,郑安平回到管城。他和众兄弟讨论,没有结果。小四很不屑地道:“从未食肉,间肉食者事!何也?”郑安平等也觉得自己是瞎操心。 韩国国都郑国,一个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难题正在发展中。 韩国去年支持了启封秦军的粮秣,本以为因为暴鸢追袭秦军失败,遭到反杀,秦人会赖掉这笔钱。不料过了春分,陈筮就来通知,秦人准备以丹砂支付韩国的账单,并附上一筐样品。韩王内府进行了认真查验,表示认可其品质,愿意购买三千斤,折去去年粮草的一半。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决定折去五成五。从春至夏,陆续有商人零星运来丹砂,十几斤、几十斤的,运了十几次,一千斤都不到,离三千斤还差很远。而由于秦人大量收购了丹砂,市场上丹砂供应不足,价格上涨。 韩相韩平找到陈筮,让他催货,以这样的速度,至年底这三千斤也运不完。过了夏至,陈筮顶着烈日,专门跑了一趟咸阳。回来说,由于丹砂质重价高,沿途运输多有不便。目前,从巴山运出的丹砂就存放在宛城。如果韩国自己运输,可随时到宛城收货。 从郑国至宛城近千里,沿途所经之处都是各国之间的边界地带,各种势力鱼龙混杂,运输成本极高。于是韩平坚决拒绝了自行运输的提议,要求必须由秦国将丹砂运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议定,秋收后,秦组织运输力量将剩余的丹砂一次性从宛城运输至隐阳,路程约八百里;韩则组织运输力量到隐阳收货,完成最后二百里的运输。每一次讨价还价,陈筮都要派人回咸阳报告,驱车来回至少半个月。 偏偏在这时,魏国派须贾大夫来说合纵:“前者,秦无故犯魏,直入国郊。兼及贵国。凡我同侪,无不共愤!今愿三晋共起兵二十万伐秦!”很有趣的是,须贾大夫乘船取道启封,先会见了暴鸢,然后才经水路折往郑国。 须贾大夫亲自约纵,韩王庭自然不敢怠慢,曲折言道,暴鸢之败,韩追兵四万尽墨,现已难以出兵。非如魏国,虽与秦交兵,其实人员损失不大。 须贾大夫道:“韩之失,敝君深知。虽曰三晋共伐,魏愿当其锋。请赵、韩之兵,以为同盟之谊!” 韩太子道:“三晋一体,魏为纵长,韩不敢辞。愿先请以赵!”把须贾大夫给打发走了。 同样经过几轮讨价还价,魏王最终拍板出兵十五万,但等韩、赵各自提出自己的兵力。韩太子道:“韩力实微,难经大战。愿附大国,以粮草济之。”又经过几轮讨价还价,韩同意暂以荥阳为各路大军的集结地。 这期间,韩太子和韩平向韩王报告此事,韩王道:“寡人有疾,不理朝政多时,愿卿一力承之!” 这时,已经回咸阳筹备运输丹砂的陈筮赶回郑国,约见韩太子和韩平道:“前者,秦军退而韩军出,致有难言者。秦王不以韩背信,千里赠韩丹砂三千斤,是信韩也。臣闻韩欲合纵,是必不然也!” 韩太子和韩平坚决不承认,道:“有魏使至,说敝邑合纵。敝王虽昏昧,必不敢弃强国而陷不义也。” 陈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大半天。最后,陈筮道:“时已近秋,秦将发兵,丹砂不日即至!”然后就待在郑国不走了。 进入九月,赵国起兵的消息传来。 大约就在郑安平他们进入长城的同时,又一名魏使进入郑国。次日早朝后,韩太子召见了魏使。魏使转达魏王致敬之意,通报道:“前者吾三晋会盟,誓同兄弟。今乃合纵,共伐强秦,赵军三万已经过河,将次进入荥阳。魏王发兵十五万,亦当续至。愿韩起二万以助。以尽同盟之谊。“ 韩太子道:”敝邑致意大国,敝邑初败,胜兵者尽墨。今大国令起兵二万,韩实难也。若以老弱应之,又非同盟之情。前已告,愿以粮草为助,且愿察之!“ 魏使道:”韩,千乘之国,带甲十万。虽遭小损,二万集之非难也。“ 韩平道:”非如贵使所言。韩四战之战,甲兵四在,以备强邻。郑之兵,缉盗之所不及,焉得预大战,临大阵。愿使察之!况将军暴鸢,久病不出。韩失干城,恐将倾覆。自顾之不睱,焉及其余。“ 魏使回报大梁。魏王乃遣使送暴鸢回郑国,逼令韩国起兵。 随着赵兵进入荥阳,魏国大军接踵而至,十八万大军声势浩大,给了韩国极大压力。魏使几乎天天入郑催兵。抱病的暴鸢被韩国推到前台,一次次推托道,自己抱病,力所不及……郑国周围胜兵者尽失,正在竭力抽调各地民夫……还带着魏使检阅了新集结到郑国城郊的几千人。而魏使每一次入郑后,陈筮都要约见韩相一次,警告他一定不能兴兵伐秦!而这时,韩平会坚定地回答说,韩一兵一卒也没有发出……至于魏、赵暴兵,“则非敝国之所知也!” 一日,魏使又来通报,赵、魏两家军队已全部集齐,只等韩军到达,就向西进发。暴鸢依然回复说,韩军目前实无能为也;愿附骥尾,以为声势;可就近支援粮草。命令荥阳守,凡联军有所需,一应照应。态度好得没话说,气得魏使没脾气。 陈筮也找到韩平,称客卿胡阳已出方城,丹砂二千余斤即将运往隐阳,请韩国前往收货。方城到隐阳和郑国到隐阳路途相似,于是韩平赶紧准备了三十乘辎车和一千韩卒,由少府官员率领,赶往隐阳。二百里路,约定五天赶到。 但是郑国以南的长社、城颖、大陵等邑皆属魏地,且都在南下的大道上。一支庞大的车队经魏地南下,自然会引起注意。当地官员飞报大梁。于是当魏使再度光临郑国,就已经不仅仅是催兵了,而是发出严厉的警告:”近闻秦人已至隐阳,韩人复南下,将与秦合。此敝王之所惑也,韩将与晋耶,将与秦耶?敝王令臣告大国,秦出于南,凡所魏邑,皆当戒备而御秦,一应商旅不得通过。“ 韩平闻言大急,一面再三解释,只是一支运输车队,到隐阳去运货,与战事无关;一而派出使者赴大梁向魏王当面陈情。 然而,少府传回的消息,令韩太子和韩平一喜一惊:喜的是,少府的车队赶在魏人封闭关隘之前,按时到达隐阳;惊的是,秦人派出了上万人的大军“运输”丹砂——秦人开出方城的并非是一支车队,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少府婉转问道:“大国以重兵护细物,小国何堪!”而秦将胡阳答道:“从方城至隐阳,虎狼在侧,若无重兵,三千丹砂尽属他人矣。”少府再三婉转打探秦人的意图,胡阳坚持只为了护送丹砂。 少府无奈,只得验收丹砂。令少府感到惊讶的是,丹砂并没有装在辎车上运输,而是专门找了三百精壮,每人背负十斤。为防雨水,这三百人都身着斗袚,看上去十分用心。 三百人每人取出自己的十斤丹砂交给少府收验。少府一袋一袋的查验,满意的就倒进自己带来的筐里,不满意的就退回。但秦人带出的这批丹砂质量的确上乘,只有少数丹砂被退,绝大部分都收了。——然后,少府意识到他可能收多了。胡阳大度地说,奉命押运丹砂,实不知其数。但有其余可与陈公议之,稍折其价。少府没想到秦人这样好说话,心想,到时候折多少就由不得你了! 两天后,少府起程。当他行到城颖、大陵附近时,发现情形不对。这两座城邑不仅拒绝他入内,还拒不开放道路。少府一面飞报郑国,一面令车队返回隐阳,不然,区区一千人,不知哪股势力就能把自己给吃了。 当他回隐阳时,已时两天后的凌晨。秦军正在收营。少府向胡阳通报自己的车队在城颖、大陵一线被阻,自己已经通报郑国,不日韩使将至。“请将军稍歇两日,一应粮草,均由敝国承担。” 胡阳不以为意,道:“是何碍也。”但请韩国车队安歇。 黄昏,胡阳通知少府,可以继续前进了。少府以为是韩使臣解决的问题,便问:“敝使何速也!” 胡阳答道:“非贵使也。吾为少府取两邑。”一句话,没把少府的魂吓掉了。 胡阳道:“吾军已拔城颖、大陵,愿少府勿虑,但宽心而行!” 少府知道,这下事闹大了。打下魏国两座城池,魏岂能甘心!而胡阳声称为自己打的,那不是把锅甩到自己头上吗? 少府道:“攻拔魏邑,非臣所敢知也。将军自拔之,奈何移祸于臣?” 胡阳笑了,道:“非所谓也。魏邑不敬,吾乃拔之,与少府何干!吾军乃移于城颖、大陵。少府欲行便行,不欲行,但留隐阳可也!” 第376章 二邑之危 少府自然不敢留在隐阳,他对自己那一千人的部队没有信心,仿佛随便一个势力就能吞了它。他被迫驾起车,重新踏上北上的道路。 经过一夜行军,大军到达城颖、大陵一线。城颖、大陵两邑相邻,田亩相连,正在南下大道的两侧,各有数千户。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座巨大的土丘,耸立在道路旁边。道路两边各有一片湖泊,再往西,则是蜿蜒的颖水。 这里是魏的边邑,守备力量并不强,只在当地征用了几百民军。城池矮小,只能对股武装一定的威慑作用。胡阳其实在少府出发后当夜,就派出前卫五千人隐蔽前进。少府受阻的消息传来,令胡阳的任务简单化了。在少府离开后不久,秦军前卫就发起进攻。五千人在平原上排出整齐的阵型,如浪涛一般向前推进,直接震撼了守军。主管城颖和大陵的颖令槌城逃跑,两邑的抵抗瞬间崩溃。胡阳带着后卫,押着辎重到达时,两邑已经安宁下来,两邑的精壮全部出城,集中在湖泊旁,有士兵在大丘上看守瞭望。新晋升的公乘王陵已经出邑等候。见到后军到来,自有各级大夫引导宿营之处。 胡阳和王陵带着少府一起审问城颖和大陵被俘的其他官员:颖尉、颖丞、城颖长、大陵长等。据颖丞介绍,刚收到断绝交通的命令,少府的车队就来了。颖尉说,当时城中没有任何准备,如果少府硬闯,绝对能够通过。这番说辞显然让少府很没面子。他也问道:“韩魏,兄弟之邦,奈何戒而绝之道?” 颖丞道:“王谕,韩与秦连横,弃信背盟,故当防之,不得通过!”少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阳道:“眼见前路断绝,少府何计?” 少府哪里有计,但也知道这事不能听胡阳的,甚至也不能和胡阳商量,一步走错,粉身碎骨!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道:“事出仓促,臣不敢专,敢飞报郑国,以请方略!” 胡阳道:“既如此,愿少府行之!” 少府道:“臣候命之时,车队请附将军。愿将军纳之。” 王陵道:“两城已满,愿宿于城外!” 少府道:“谨喏!愿宿于道旁。“ 王陵叫来一名公大夫,而少府也叫来了自己的校率,两人共同安排好营栅。 一名公大夫进来询问,邑中精壮如何处理?胡阳道:”但集于邑前场中,旦日各配入营。“ 入夜,各大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少府拒绝了在房内休息的邀请,回到自己军队的露营中。他找来两名郎中,仔细地向他们叙述了目前所遇到的情况,又让他们复述了一遍。交给他们一块简,写上”面回“两字,让他们迅速回郑国请示方略。让校率找来五名精干的士卒,护着两名郎中消失在暗夜中。 七人经过一昼夜的急行,终于赶在郑国关城之前进了城,两位郎中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值班的郎官见状,一面安排他们休息、饮食,一面上报少府。留守的少府丞赶紧报告了韩太子。 听到两位郎中是由士卒护卫,步行回来,韩太子知道事情大了。——前几次传报,使者都是乘车来回。他请来韩相韩平和韩将暴鸢,吩咐先带一人上来。 一名郎中被带到韩太子正殿中。韩太子居中而坐,韩平和暴鸢坐在下首。郎中进来行了礼,就跪在门边。 韩太子道:”少府何教?“ 郎中道:”少府言,前者奉命,已于隐阳接到丹砂,形色俱佳。乃连夜驱车返郑。经城颖、大陵之时,为魏所拒。少府不敢力敌,巩其有变,乃归隐阳复依于秦,秦乃兵发城颖,取二邑。咨之颖丞,乃告魏王教谕,不通于韩。北路遂断。今少府依秦而居城颖、大陵间,乃命臣等请令于宫中。“ 郎中的叙述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三人心神驰荡,半天缓不过来。最后还是年老体弱的暴鸢恢复得最快,连声骂道:”荒唐,荒唐!“ 韩平犹似不信,追问道:”秦人拔魏邑乎?“ 郎中道:”然也!“ 韩平道:”其令丞何在?“ 郎中道:”闻颖令槌城而逃,余者皆入秦营。“ 韩平道:”少府今在何处?“ 郎中道:”露营于城颖、大陵间大道。“ 韩平道:”秦人何在?“ 郎中道:”皆宿于两城之中。彼云两城皆满,无可容者,故令吾韩宿于城外,实甚无礼!“ 韩平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暴鸢问道:”秦军几何?“ 郎中道:”两邑皆满,成千上万。“ 暴鸢又问道:”秦人奈何攻城?“ 郎中道:”或闻少府北行受阻,其乃护卫之!“ 韩太子见郎中越说越不像话,乃挥手道:”郎中辛劳,且暂歇,旦日回话。“然后命把另一名郎中叫上来。 当殿内只剩下三人时,韩太子叹息道:”祸将至矣!“其余两人已经面如土色,连点头都是有气无力的。 终于韩平爆发道:”何其愚也,以秦人护卫!“ 暴鸢还算冷静,道:”秦欲伐魏,无以为名。今以为韩开道为名,一举而陷韩于不义,而于秦为得计矣。“ 韩太子哭丧着脸道:”今复何言以对魏赵耶?“ 暴鸢道:”但举兵相向矣,何言为?“韩太子见在火把过来,道:”复有人至矣。“三人整整衣裳,复正襟危坐。 第二名郎中行礼后,同样就跪在门边。韩太子问道:”少府何教?“ 第二名郎中的回答和第一名基本相同,只不过在“秦乃兵发城颖,取二邑。”前面加了“岂料”二字。看来的确是少府的口谕,但两人的理解稍有不同。 暴鸢问道:”魏何故断吾商道?“ 郎中回道:”少府未教,臣所不知。“ 暴鸢问道:”秦人袭两邑,在何时?“ 郎中道:”吾等昨夜得面谕,一日夜复至郑。昨晨归于隐阳,复昨日两邑犹为魏人所领。或在昨日晨也。“ 暴鸢问道:”韩营宿于何处?“ 郎中道:”当大道之中,为秦营所挟持。“ 暴鸢道:“秦人袭魏邑,少府其知之?” 郎中道:“少府入秦营,吾等皆安歇,至黄昏乃令起程。秦人之举,想非少府所知也。” 韩平道:“少府奈何复归隐阳依秦人?就宿于邑边……”好像察觉到这么说不妥,就不再往下说了。 韩太子见众人没有别的询问,也命郎中下去休息。然后问道:“卿等何意!” 韩相道:“或当遣使大梁,以陈其意。袭魏邑,非吾之意,实为秦所挟持。” 暴鸢道:“无他,但备战耳!” 韩太子道:“容不倿请王示下。” 二人皆伏拜道:“喏!” 韩太子道:“卿等稍俟。”匆匆离开,往寢殿而去。少时归来,道:“王谕,若事有不谐,可咨之陈公!” 韩平抚额道:“非王吾几忘之!” 韩太子道:“愿韩相速访陈公。将军设为防御之道。” 韩平道:“少府处奈何?” 韩太子道:“旦日再议。”两人离开,暴鸢回府,叫来一名得力的家臣,向他面授机宜,让他带着一队精锐韩卒进驻华阳,命华阳准备作战,华阳四乡邑人皆入城备战。若魏、赵联军进攻,就由他全面指挥防御。 韩平则赶往公馆,求见陈筮。 陈筮本已睡下,听说韩平求见,知道有大事,急忙起来迎接。两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陈筮道:“韩相有事,召臣入见即可,焉敢劳相亲至!” 韩平道:“时已人定。奈何事急,搅扰陈公。陈公其勿罪!” 陈筮道:“岂敢。韩相呼唤,焉敢不尊。敢问何教?” 韩平道:“承秦王相赠,敝邑得良丹数千。奈何事泄,为小人所困。秦将一怒,竟拔魏二城。今大梁震怒,将加罪于敝邑。唯请陈公解之!” 陈筮静静地听着,听完抬头道:“韩相欲何为,臣当与相解之!” 韩平道:“若得魏释怀解疑,不举大兵,则幸甚!” 陈筮道:“此易耳!太子遣使入大梁,请袭邑之罪,丹砂三千斤以为偿。复起兵二万赴荥阳,西向而攻秦。魏必释怀而德韩,焉得攻之?” 韩平哪里听不懂陈筮的意思,连忙表态道:“非也,非也。韩必不以一兵而向秦也。” 陈筮道:“其二也,请兵于秦,以为外援,魏、赵见秦、韩联手,必不敢弃秦而攻韩也。” 韩平吞吞吐吐道:“三晋,兄弟也。兄弟相倪,虽有良朋,烝也无戎。” 陈筮道:“明调秦将胡阳,护卫丹砂入郑。示其谊也。魏、赵或畏而不攻。” 韩平道:“韩乃小国,承大国之恩,不敢忘也。秦人若入郑,恐供应难周,以失东道之义。” 陈筮道:“不得外援,不起联军,而欲其不攻,其可乎?今魏起大军二十万以伐秦,岂欲报秦之入魏耶?欲威加于三晋也!赵奈何起兵?迫于势也。韩一卒不发,是易视魏王也,欲魏不伐韩,岂可得乎?至若秦袭魏邑,不过名也。以臣之见,韩但发兵,魏即释怀,区区二邑,自不难解。若无兵至荥阳,魏兵旦夕至也。” 第377章 请秦援韩 陈筮的分析可谓入骨三分。韩平不禁陷入沉思:如果发兵二万伐秦,虽然解除了眼前的危机,但不仅去年的损失白扔,而且与秦和好的希望彻底断绝,秦可能不断出兵伐韩,而不是像现在那样伐魏;如果不发兵,正如陈筮所言,那就意味着背叛三晋盟约,现实的,联军将不是西向伐秦,而是南向伐韩。虽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但他感到难于决策,遂向陈筮施礼道:“陈公教诲,铭记于心,臣当报太子。若有所疑,还请训教!” 陈筮道:“韩相呼唤,臣当效命。” 韩平出了公馆,不知道是该回家,还是该找谁商量。他驾车先后去了暴鸢和韩太子殿,家臣均回答,他们已经入睡了。他只好御手道:”归宅!“ 只睡了一个时辰,韩平就起来,整顿好服饰,驾车入朝。暴鸢被人抬着,也进了朝堂。 郎中报告,荥阳发来军使,言夜来荥阳联军已经下令拔营,准备出动。暴鸢报告,联军有入侵韩国的迹象,他已令华阳准备守战之具;若华阳遭袭,郑也当备战。 朝议已毕,韩太子宣布退朝。单留下韩平和暴鸢。暴鸢说明了自己的守战之策,韩平则转述了陈筮对形势的分析:战和的关键不在是否打破魏邑,而在是否出兵伐秦! 听了韩平转述的分析,大家都陷入沉思。最后韩太子打破沉默道:”卿等何议?“ 韩平问暴鸢道:”韩发兵二万伐秦,奈何?“ 暴鸢道:”不可!去岁所失,皆郑之精锐,现郑自守之不睱,焉得二万余兵!“ 韩平再问暴鸢道:”若魏、赵联军来攻,韩可退之乎?“ 暴鸢道:”魏、赵联军十八万,若往攻函谷,诚不足用;若攻韩,则有余也。今郑胜兵者不足十万,且多奸猾、怯懦之辈。纵得退敌,必多杀伤;四乡之失,商道之断,自不待言!若非彼粮尽自退,别无他策。“ 韩平道:”诚若是,吾计定矣!伐秦之不可,自保亦难能,但引秦为援可也。“ 二人皆道:”愿闻其详。“ 韩平道:”秦军万人,乃在许南,路途正与荥阳相当。若请其援,必无误也。“ 韩太子道:”秦军万人,焉挡二十万联军!“ 韩平道:”但得其援,两相杀伤。而吾韩足以制之。若秦大军出于郑郊,韩焉得安卧?“ 韩太子问道:”何以为使?“ 韩平道:”陈公与秦有旧,是必依之。少府现在秦营,就请少府请援,许以粮草之属可也。“ 韩太子道:”不倿将告于王,相与将军一南一北,各主其事可也。“两人行礼而退。 韩平先去拜访陈筮,向陈筮传达,由于韩坚不伐秦,已遭魏、赵共伐,韩独力难支,愿秦相助。陈筮表示,当告秦王,发兵相助。 韩平提醒道:”事急矣!魏、赵联军即日南下,今晨已拔营。使臣往来尚需半月,恐难应急。愿请许南秦军北上相助!“ 陈筮默算了一下,道:”韩少府见在许南,可令与秦盟议。“ 韩平道:”敬喏!臣当遣使令少府议盟,唯秦营……“ 陈筮道:”秦将胡阳,客卿也,深得王心。代王主盟,必无他也。“ 韩平出了公馆,立即叫来少府来使的郎中,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当前的形势:由于秦人袭魏邑,魏与赵联军,将犯郑郊;“愿少府速与秦盟,提秦军来救;一应粮草,都由韩国支应;少府随秦人入郑可也。” 两名郎中复述了口谕,联系上那五名韩卒,又踏上归途。 打发走了两名郎中,韩平又叫来典客,请他派人出使大梁和荥阳,务要说明袭夺魏邑只是误会,韩当归邑于魏,请魏王派人接收。由于荥阳的大军已经拔营,两处的行人都是单车出使。 黄昏,出使荥阳的行人先回来了,报告说,将军芒卯奉魏王令讨伐韩国,军令已下,大军开拔,若要停止,必须魏王再下军令。使者再三说明,已遣使者赴大梁,不日即有消息,愿将军稍缓其行。反复请求,芒卯才同意每天只行军三十里,三日后若无王命,便与韩国刀兵相见。 暴鸢不放心,又派了一名家臣去华阳检查备战情况,及时回报。通知华阳,必须在三天内完成一切准备。 胖乎乎的华阳尉和精瘦的韩不申并没有出城,华阳尉很乖巧地把华阳尉府前院让给了暴鸢的家臣,韩不申放下身段,主动为暴鸢家臣跑前跑后。 这名家臣似乎对防御很有经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战守器械,一段一段地安排防守兵力;把进城的精壮、老弱、妇孺全都组织了起来;城外的粮食能收的也都收进城来。当看见大军已经进至城外三十里时,关闭了城门。 魏王没有颁布停止进攻的指令…… 华阳城内气氛异常紧张!大家按照命令在城内坐着休息,城上只留有必要的人员。 军使缒城而出,向郑国传递了大军到达的消息。 在同一天,长社令也缒城而逃,向大梁传达了秦军攻占长社的消息…… 芒卯率军到达华阳城下,见城门紧闭,也不急于攻城。他将部队一分为四,分在华阳城四面扎营,各离华阳不过五里。赵军被安排在华阳城南,最靠近郑的地方,任务不是攻城,而是阻击韩国的援军;如果华阳守军弃城而逃,他们也负责拦截。用了三天时间,十八万大军,把一个方圆不过里许的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然后,芒卯命令老弱民军,在四周的田亩中收获尚未收完的粮食和其他作物。 魏使进入郑国,严厉谴责韩国背信弃义,出卖盟友的行为。韩平坚决否认秦军攻占魏邑的行动与自己有丝毫关系。他振振有词地回复道:“若敝邑听命,起兵从大国,秦人入于长社,郑将奈何?大国既名伐秦,秦在郑南,不在郑北,愿大国于郑南伐之!” 而秦军将少府送到长社,只让少府押车入郑,自己就留在长社,并无动静,……好像又有了开军市的意思。 芒卯依然慢悠悠地指挥部队准备攻城器械。韩平再三遣使催胡阳袭扰华阳城外的驻军,胡阳都不为所动。韩平只得再请陈筮。 韩平道:“臣请于公,公许以秦援。今事急矣,而秦援不至,奈何?” 陈筮道:“臣将请于王,而相欲请于胡卿。胡卿之行,虽王亦难干也。非臣之所能为也。” 韩平见陈筮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由怒道:“臣之信秦者,盖由信公也。公言依秦,今联军伐韩,而秦军不救,岂同盟之义耶?” 陈筮道:“相且勿怒。今联军虽至,而攻之不急,但虚围之也。若秦援不至,王乃助晋伐秦,则危难立解!” 韩平道:“联军并力向韩,韩不能置宗庙于危难。愿公拜上秦王,若能救之,韩为秦东出之援也。若否,愿早告,韩将他求。” 陈筮道:“相既有令,臣当效命。今华阳已围,北出无道,奈何?” 韩平道:“溯溱水而上,有小道通于殽函,愿公行之。” 陈筮道:“惟相之命是从。” 韩平准备了五乘战车,将陈筮的车护卫在内。从城西的宫门驰出,沿溱水向西北而去。 芒卯和胡阳几乎同时得到陈筮出城的消息。胡阳派人入郑,告知,城颖、大陵的粮草已至,秦军可以行动;愿韩王指示行动方略,并于其处预留粮草。韩平大喜,连忙通知暴鸢。暴鸢决定,胡阳大军从长社,沿洧水东岸北上,韩以船运粮,随军补给。他派了一名家臣带着地图与胡阳商议。同时告知韩平,安排船只和粮草。 胡阳同意了暴鸢的安排。连夜拔营,凌晨到达郑国城外洧水东岸,只与郑城隔河相望。暴鸢等早已秘密派出大批军队隐藏在城墙下,秦军但有不轨,即上城守御。而韩平亲自押着粮过河,慰劳了秦军。 显然,暴鸢不可能让秦军在郑城下久留。补给了粮草后,秦军不顾一夜行军的疲劳,斜向东北侧敌而行。由于秦军与联军最近距离不过二三十里,双方的行动都十分谨慎,可以听到鼓声和钟声此起彼伏,各种旌旗左右摇晃。但双方仅仅只是调整了阵势,偶尔有小队兵卒出阵,也没有发生实际接触。 第一天的战事,就在双方的试探中结束了,双方始终保持二三十里的距离,而胡阳的部队向东北方向移动了十几里。 第二天,胡阳继续在东北方向移动。联军方面好像领悟到什么,从北城的军队中派出一支部队向东延伸防线,好像要阻止胡阳的部队继续北上。胡阳索性把部队停下来,看联军到底要把防御延伸到何处。——结果联军也停止了延伸防线的运动,改为就地筑垒。 第三天,联军发现秦军已经趁夜跳出了防线,前进到东延防线的外侧。为避免侧翼遭到打击,向东延伸的防线又在友邻的掩护下撤回去了。 第378章 秦国援军 第四天,联军发现秦军已经不知去向:营内虚张旗帜,但半天没有动静。待魏军小心翼翼靠近时,才发现其实只是一座空营。从留下的印迹上看,部队已经向东北而进。 芒卯大惊,飞报大梁,并向长城沿线报警。同时派出军使哨探秦军下落。 第五天,各地报告,没有发现秦军动向。芒卯下令,次日攻城。希望攻击华阳能够逼近胡阳显身。 第六日,魏军攻城。声势很大,动作很小。大概是害怕出现伤亡。而与之同时,郑国城门大开,一支大军出城,逼近赵军十里安营。赵军也开始调整自己的军队。 第七日,荥阳飞报,北邙山下出现大量秦军。芒卯派出军使哨探,回报秦军人数众多,至少在五万以上。——显然不是胡阳率领的秦军。与此同时,郑国的军队还在陆续出城。 危机感油然而生。芒卯一面派人飞报大梁,一边遣使入秦营询问秦军的目的。 接待他的除了秦军主帅,秦相穰侯魏冉外,陪同的竟然还有陈筮。尽管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陈筮,但使者显然是知道的,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内心升起。但使者还是例行公事地问道:“魏、秦,盟国也。秦出邙山,魏有不知,非东道之义。愿闻其向,魏当资积于道。” 魏冉道:“闻敝邑有辜于大国,大国起兵伐之,敝邑不敢不领。然韩,秦之友盟也。若得罪大国,愿大国舍之!” 使者的头都大了,对方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来帮韩国的,你不是要打我吗,来呀!打韩国算什么本事?这话怎么接! 使者只得礼道:“得秦相明示,臣当回报。”魏冉也不拦他,让他走了。使者有意绕到山旁看了看,见源源不断的辎车从殽道而出。而整好阵型的前军并不安营,而是继续向前开进。按这速度,至迟明天就能开到华阳城外。 使者不敢怠慢,赶紧驱车直入华阳,向芒卯报告秦军的动态。芒卯将众军将召到一起,讨论当前的策略。众人都对秦军如此迅速地出现大惑不解。从函谷关至邙山六百余里,驱车也得两天,这怎么陈筮刚出发,秦军就到了? 芒卯道:“秦人昼夜兼程,必然疲惫,且只五万。吾意当以全军先击秦人,再攻华阳。”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先攻华阳?没有可能在秦军到达前拿下啊! 为鼓励士气,芒卯亲率兵力最为雄厚的北城军先期北上,与秦接战。西城军待北城军北上后,占领先北城军的阵地,防止韩军袭击后背。东城军跟在北城军东侧并进,保护北城军的侧翼。赵军跟在东城军的后面,负责全军警戒。大家最担心的倒不是北邙的五万秦军,毕竟,北城军集中了魏军八万,兵力上占有优势,正面交锋并不吃亏。万一不支,还有西城三万,东城四万可以补充。大家最担心的其实是失去了踪迹的胡阳。万一大战之中冷不丁地来一下,那可受不了。所以把次要兵力都集中在东侧,以防胡阳偷袭。 经过一夜的准备,第二天,联军开始调整部署。华阳城内惊喜地发现,联军已经从他们的攻击阵地上撤退;一队队北去的哨探传达的消息明白无误,这支军队将要北上;郑国与华阳之间的大道已经通畅,郑国开出的军队几乎就在郑国到华阳的中途,只要半天时间就能进入华阳。虽然各级军官提醒着他们的士兵,加强戒备,不得松懈,但大家都清楚,这场劫难终于要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几乎要日上中天时,城北传来鼓声,大军果然北上了。远处天边的尘土,昭示着大军前进的目的地。 大军前进十余里,来到魏长城南关附近。哨探报告,秦军已经到达管城一线。芒卯下令安营。四支军队分左右两支,在一条小河沟的两岸扎营。双方的哨探经常迎面相撞,但在发现了对方后都很默契地相距一百步,各自退后。双方都在相互试探对方的部署,调整自己的部署。 当联军北上后,增援的韩军立即开进到华阳城边。劫后余生的华阳守军大开城门,把卧病领军出战的暴鸢抬进城中。除了警戒部队外,其他部队也都进城休息;而入城的乡民则退出城去,各自回家。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紧锣密鼓的战事就算开始了。 在哨探的引领下,一万武卒排出一列横队占领了预设阵地地两端。每个武卒营的后方都有五个民军营跟随。右侧的东城军和赵军则前出到北城军的前方,两军呈“八”字形排列。由于侧翼就是魏长城,所以不存在侧翼遭偷袭的风险。 秦军几乎同时出现在战场上,相距百步同样列开阵型。他们可能由于兵力不足,只列成一排横队。 在鼓声的催促下,两边的军队缓缓靠近。相距五十步时,双方相互射出一支箭,相互造成了一些杀伤,就迅速转入冲锋。 魏军第一阵的冲锋十分顺利,秦军的横队在绝对优势的魏军面前迅速被击穿,失去队列的秦军,扶着伤员,拖着阵亡弟兄的尸体,逃往二百步以外的第二道阵地。 第一阵的胜利提高了魏军的勇气。芒卯停止击鼓,摇动旗帜,让前面整顿阵形,休整再战。 得到第一线溃兵加强的第二线秦军也在调整阵形,阵地上有些混乱。芒卯于是结束整队,主动向秦军阵地发起进攻。他派人通知右翼,跟随自己的阵地前进,在合适的时候投入战斗。 不出所料,正面的接触还有些混乱,但当东城军从侧翼投入战斗后,秦军主动撤退了。在守营部队的掩护下,所有部队都进入军营,准备防御。芒卯向秦军军营发起进攻,掩护的兵力不足,虽然给联军造成一定杀伤,但迅速被击溃。败退的秦军还没有列好阵势,就被联军潮水般涌入。秦军只得放弃军营,退往后军。 占领秦军军营后,已经夕阳西下。芒卯停止进攻,就以秦军营地为基础,安排各军驻扎。 一天的战斗中,韩军并没有与后卫的魏军或赵军发生接触,只是吊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眼见魏军阵地前移,韩军就进入了魏军留下的营栅中。——距离华阳不足十里。 又一天的太阳升起。魏军、赵军和韩军依次整队,准备进入战斗。 华阳城头上,一名瞭望突然道:“西边出现尘土,似有大军出现。”一级级报告到华阳尉那儿,华阳尉和韩不申连忙上了城楼观看。果见东边天空尘土飞扬。华阳尉道:“暴先生何在?” 韩不申道:“已随暴将军出城迎战矣!” 华阳尉道:“速遣使报暴将军……及郑国。” 韩不申犹豫道:“如此尘土,郑国也当见之。” 华阳尉道:“吾等先见,也是大功一件。”韩不申答应一声,派出两路军使飞报暴鸢和郑国。 由于魏军后军没有前进,韩军也就停在原地不动。华阳的军使很快就进入营中,执着节符高叫:“华阳城东有敌!”一直叫着跑进中军大帐。 躺在木板上的暴鸢听到报告,心里打了个含糊,命一名家臣速回华阳,探听真实。一边命后军派出哨探向密邑方向哨探。 等到暴氏家臣登上华阳城楼观看时,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无数旌旗,排列十分整齐,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家臣忙叫哨探前往巡哨。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来自天边的军队也越来越清晰。从旗帜上看,一共有五个方阵。 一支从西边来的庞大军队,来自何方已经基本清晰:那一定是秦国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军容之整,似还在北边秦军之上。而北面的秦军是由穰侯魏冉统帅的,那这支军队的统帅——只有一种可能:武安君白起! 暴氏家臣脸上有了汗了。北面,魏军和秦军交战正酣,韩军跟在联军后面,坐山观虎斗,可以乘机捡点便宜。但身后突然出现一支秦军,这要如何对付?首要的,是拿它当敌军还是友军?这种事关两国关系的大事,他一个家臣可不敢作主。他马上派人飞报暴鸢,出现的是秦军,如何应对? 秦军行进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和军使往返的速度相当。所以当军使回来,命令关城时,秦人已经到了华阳城下十里之外。 华阳城上鼓声大作。全体韩卒上城,城门关闭。 秦军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只有哨探跑回去报告。一乘革车飞驰而出,到城下叫道:“吾乃秦军,以王命援韩!愿开城!” 华阳尉和韩不申都在城上,但不敢答言。暴氏家臣答道:“奉将军命,闭城守御,愿将军绕之。” 革车驰回。秦军鼓声一变,旌旗招摇,左右前卫变换方向,从华阳城外向北而去。华阳尉等见秦军转向,偷偷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但当中军通过时,从中军驶出十二乘车,一乘车上有着明显的旗鼓。当先一车冲到城下,喝道:“将军有令,三通鼓罢,不开城,即屠之!” 于是旗鼓车上开始擂鼓…… 第379章 杀神白起 第一通鼓罢,秦中军渐渐离开。秦军的左右二前卫已经开进到距离韩军不足五里的距离内。 左右后卫从城两侧结草绕行,将华阳城半包围起来。 就在大家紧张地注视着秦军的动作时,革车上的人喊道:“三通鼓罢,屠城!”这时,城上的人才想起敢情还有三通鼓这回事。几位大人物还没来得及商量,城下的大军就已经拥上来。当先的弩手射出一批箭,将城上的人压制住。同时每门冲出十个人,各执一面小盾牌,冲到城门口,暴氏家臣疯狂地叫喊着:“射箭!”城上哪里有人响应,就算有几个人射出箭去,也是毫无准头,反而招来一阵箭雨压制。 五十步转瞬即至,盾牌下的人到城门下,泼出手里拎的油,迅速撤退。而手执火种的盾牌兵已经跟在身后了。 城上的人虽然还没有伤亡,但已经胆寒。暴氏家臣几近发疯,他一把抢过鼓棰,拼命地敲响了鼓。然而,其他三个门没有回应,只有西门楼的鼓孤独地响着,暴氏家臣一边敲鼓,一边发出绝望的、近乎野兽般的呼喊。但在一片惊慌混乱中,没有人听见他在喊什么。有几个人在拼命射箭,但也无济于事。 城门被点燃了,城里没有水,也没有人敢于上前扑救。华阳尉和韩不申已经瘫坐在城楼上,面色煞白,神志不清。其他人也都手足无措,四肢瘫软,有些人心里想抵抗,拉不开弓,举不起戟;有些人想跑,迈不开步。一直到被烟火熏到,才有人惊叫跳起,叫道:“快跑!”返身冲下城墙。众人这时才仿佛惊醒,一哄冲下城墙。 三门着火,只有北门无恙。几乎不用过脑子,大家就打开了北城门,一哄而出。 左右两卫各派出一官大夫,领着五百士兵追击逃兵。华阳城内的逃兵不敢往南跑,只得往北,与十里外的韩军汇合。 一名官大夫领军去追逃兵,另一名官大夫则进入城内,把还藏在城内韩卒一一杀死。暴氏家臣没有抵抗,华阳尉和韩不申则已经接近昏迷。秦军没有留活口,把他们一一斩杀,还砍下首级。城外的人把着着火的城门撞开,用土压灭了火,城楼没有被波及。 城外两军鼓声再起,左右后卫的其余人员继续向前进发。 已经逼近韩军的秦军三个方阵,即使在攻城的最高峰也没有停下脚步,保持着速度,迅速向前开进。 华阳城火起,虽然破坏性不大,但浓烟腾起老高,给韩军极大震撼。再看见华阳城内士兵逃出,心态都有些崩溃。好在有军官和暴氏家臣在后面不断督促,惊慌失措的事情才没有发生,韩军还能保持自己的阵型。 当华阳溃兵跑到与秦军齐头时,秦军突然加快了步伐,前面的弩兵边跑边排成两列,冲到射程范围内时,射出了手里的箭。 韩军也在鼓声的催促和军官的口令下射出了自己的箭。但明显心慌气怯,大部分箭都射到阵前的泥土里。 秦军这边则士气大涨,射出了第二支箭。铺天盖地的箭雨落到韩军营内,惨叫声不断传来,回射向秦军的箭更形稀疏和射程不足。 秦军射出了第三支箭,鼓声由间歇转为连续。弩兵迅速闪到两边,步兵一拥而上。韩军的鼓声也转为连续,但只有不到一半人冲出迎敌,而且他们在看到同伴没有跟出来后,大多也缩回去了。那些还有勇气冲出来的韩卒,瞬间被秦军的浪潮所淹没。等到秦军攻到距离韩军十步之遥时,韩军民出一声尖叫,四散而逃。秦军如虎如羊群,凡是挡在前面的都被刺倒,踩过去,然后砍下人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秦军就穿透了韩军后军,迫近前军后背。 韩军前后两军相距不过二三里,秦攻破韩后军的作战过程完全看在眼里。现在见秦军杀透后军,而阵型几乎不乱,脚步不停向前军杀来,个个心惊胆战。 秦军步军放慢了脚步整队,而弩兵则快步上前。中军没有参战,保持着阵型,依旧跟在前卫后面。稍远处,攻下华阳的后卫已经整队跟了上来。 中间地带二三里路几乎转瞬即过。弩兵射出了手里箭。前军是韩军的精锐,胆气到底要好一些,敢于和秦军对射。但由于人数不足,箭的密度和杀伤力都要弱于秦军。暴鸢看这么射下去,先崩溃肯定是自己,趁着军心士气还未彻底涣散,下令擂鼓冲锋。 见韩军主动攻上来,秦军也停止射击,弩兵让开道路,步兵杀出。 在最后的时刻,恐惧战胜了责任,很多人停下了脚步,把自己勇敢的同伴暴露杀戮之下。前排的韩兵成排倒下,虽然给秦军造成了伤亡,但没有打乱秦军的阵势,倒下的秦军被同伴迅速填补了位置,而倒下的韩军则没有人补位,这造成了进一步的伤亡扩大和阵型混乱。在勇敢的人已经无法挽回局势时,怯懦就占了上风。留在后面的韩军见前面的同伴被一一刺翻,踩在脚下,惊恐地发出一声大叫。…… 韩军阵地完全陷落了。韩军四散而逃,秦军四下追击,一一收割着生命。凡是想跑回郑的,都被秦军一阵阵箭雨射回。而想往北逃入魏军军营的,也同样被魏军射回。韩军士兵只能无助、无力、无辜地等着被斩杀。他们的四面都是敌人…… 暴氏家臣要抬着木板,带着暴鸢跑。暴鸢制止了他们,命他们自行离开。自己作为韩军主帅,遭遇如此惨重的失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下来了。就留在这里,等待命运的裁决吧。这时还留下来的家臣,都是忠心耿耿的人,见暴鸢心意已决,就都留下来,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喧嚣声渐渐远去,这里那里不时还有惨叫声传来。暴鸢跪坐在木板上,他的家臣们坐在下首两旁,好像与这一切无关,面无表情,十分安静。 终于,一支长戟划破了帷幕,一名秦兵惊叫道:“这里有人!” 呼拉,一群人围了上来,长戟真指着帷幕中的暴氏众人。一名大夫走上前来,问道:“尔等何人?” 暴鸢回答道:“韩将军暴鸢!” 这名大夫好像知道点什么,留下十人看守。再带人搜寻其他地方。 哀嚎声渐渐消停下来,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一口呼吸都能闻到,浓郁到良久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黄昏时,那名大夫带来了个全副甲胄的武士,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同样的装束的武士。前面那名武士发现了帷幕中的人,问道:“彼处何人?” 那名大夫回答道:“韩将暴鸢!” 那名武士道:“以残败之身,废三军之用,尚苟活焉!” 暴鸢道:“君其武安君乎?韩为秦故,为三晋所迫,告秦以援。韩何罪,而为君所所不容?” 武安君白起本来要离开,听到暴鸢的问话,转回身来,问暴鸢道:“韩求秦援,过邑而不容,何也?” 暴鸢道:“华阳未得开城,诚韩之罪也。秦攻魏前,韩攻魏后,正相协也。而君伐之,奈何?” 白起道:“汝之阵法,欲击魏乎?欺吾不知兵耶?” 暴鸢顿时面色如土,道:“难矣,其能也!”颓然倒地,眼一翻,腿一伸,竟然死了。 白起鄙夷地挥挥手,让那名大夫带人送暴氏离开。大夫道:“得将军首,功莫大焉!” 白起不屑道:“但一老卒耳,弃之何碍!”于是那名大夫就带着看守的十名秦卒,护卫着暴氏家臣,抬着木板和暴鸢的遗体,离开军营,向南而去。 与韩军的战斗,前卫负责攻打韩军主力,后卫则拿下了华阳城,都有了功劳。只有中军什么伏都没打上,当了回看客。中军的公乘信很有些不满。白起道:“旦日以中军为主,他军助之。”一指暗夜中的魏营,道:“必也全取其首,方趁其愿!” 夜间,一则令人惊恐的消息在魏营中传开:将军芒卯在巡营过程中,突然不知所之。然后,各营开始骚动。巡哨迅速报告了秦军。魏冉和白起虽然没有碰面,但均迅速采取行动。把部队从睡梦中拉出来,连饭也不吃,就向魏军军营发动攻击。 白起点起火把,一道道蜿蜒的火龙,以恐怖而不可阻挡的步伐向魏营开进,他所在的中军这次突在最前面。 没有人出来抵抗。魏军好像在拔营,帷幕和车辆都已经列好队,仓促之间哪里组织得起有效的防御!上级军官首先驾车逃走,然后是中下级军官,最后是一脸懵懂的小兵。土崩瓦解,犹如山崩地裂,叫喊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白起的鼓声和钟声配合,命令左翼继续向原方向突击,自己带着中军和右翼转向东边的赵军。 三万赵军没有受芒卯逃跑的影响,营地不乱。赵将贾偃得到消息后,立即将部队集中起来,四面放出警戒。凡有魏军溃兵冲营,一律以弓弩射杀。 然后,他看到三条火龙直冲自己而来…… 第380章 赵将贾偃 火龙明白地指示着秦军的位置。贾偃命令熄灭自己营地内的篝火,全体将士在黑暗中调整好阵势,只待秦军靠近,就全力冲着火光射击。不料,白起看见赵营中篝火熄灭,也下令熄灭自己的火把。双方只得在黑暗中摸索。只有间断响起的鼓声和钟声,告知着对方自己的位置。 远处还传来阵阵喊杀声,那是魏军主力在与魏冉作战。魏军北城军是芒卯亲自控制的部队,拥有一万武卒,约八万民军。在芒卯失踪后,武卒军将接过了指挥,虽然有民军张皇失措,趁夜色逃跑,但在武卒的镇压下,军营还是稳定下来,并投入战斗。两边都没有发动冲锋,而是相距一箭之地,大声呐喊;偶尔相互射射箭。军将担心魏冉是在等待白起解决了后军后,前后夹击,向后方派出了警戒。 其实白起的军队不用巡探:进攻赵军的秦军熄灭了火把,但进攻魏军后军的的两条火龙没有熄灭,依然稳定地向前移动。虽然远远看去像是在蠕动,但他们的位置一目了然。这两条火龙向着北偏东的方向前进,让魏将摸了不清它将攻击哪支部队:夹击北城军?侧击东城军?合击赵军?黑暗中蠕动的火龙,无形中吸引了全部注意。 突然,北城军后面出现火光。在大家还在震惊、判断中时,火光自西向东一路蔓延,大家终于看到,一座座军营被点燃:营栅、车乘、粮草……北城军在火光下,部署无所遁形。武卒军将绝望了:他上了魏冉的当,魏冉根本就不是在等白起帮忙,而是主动向自己的后方派出了一支部队。绝望之中,他下令擂鼓,准备发出拼死一击。 武卒冲上去了,民军跟在后面。火光中,他们的身影十分清晰;相反,秦军的位置则模糊不定。 如此明显的优势自然不会被魏冉放过。他以鼓声令前排让开武卒的冲击,将一阵阵箭雨倾泻到民军的头上,毫无防护装备的民军被一片片射倒。冲出百步的武卒也与后排的秦军接触上了,但秦军不与他们交锋,而是在钟声的引导下缓缓后退,逼迫着武卒不敢回身救援,并一步步远离民军。 死亡威胁着冲上来的民军,终于,他们也被恐惧压倒,随着一声尖叫,土崩瓦解。于是魏冉的军队也开始了收割模式。 正在步步推进的武卒发觉身后出现了黑影。他们虽然训练有素,但也禁不住前后夹击。他们在困难的情形下改结圆阵,拼命抵抗,但一阵阵箭雨失他们彻底丧失作战能力,最终全部被斩首。 在北城军崩溃时,东城军将的民军也几乎跑光了,只有一千武卒还在。东城军将无可奈何,只得率领这一千武卒向东撤往长城。不想出了营地不远,就与一支秦军遭遇。双方都不明敌情,只得呐喊一声,杀到一起。 与白起在营地对峙的贾偃听到营地后方出现呐喊声,猛然惊醒,白起已经派军迂回自己的身后。他立即发出指令,三军交替掩护,依次后撤。 一千武卒打草惊蛇,救了赵军一命。当秦军迂回部队赶到时,迂回已经变成正面进攻。秦军虽然发起了一次进攻,但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毫无悬念地被打退了。 天渐渐亮了。战场的态势清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所有魏军已经崩散,先前仗着黑暗掩护逃过一劫的兵卒,天亮后完全暴露在秦军面前,成为他们斩首立功的目标。有求饶的,有逃跑的,有躺平的,有拿起武器反抗的,但结果相同:为秦军刺翻、钩倒,最后割下首级。而一直与白起对峙的赵军则完全退出了战场十里之外。 白起下令夜间和赵军纠缠的三军继续追击赵军。自己则驱车赶往魏冉处。魏冉的大帐就设在一片地势稍高的荒丘上,他自己很随便地坐在地上,各军五大夫、公乘就坐在他的两边。白起的动作他自然看得清楚。见他的部队继续追赶赵军,而他向自己这边而来,魏冉对诸将道:“武安君至,吾等且迎之!” 众人下了土丘,迎出来。白起见魏冉迎出,远远地跳下车,跑步上来,当胸一礼。 魏冉道:“武安君辛劳!” 白起道:“穰侯辛劳!” 魏冉道:“武安君攻华阳,灭郑军,功劳不小。当贺之。” 白起道:“区区二万耳。焉若穰侯破魏军十八万!” 魏冉道:“焉得如此之多,但八万而已。” 白起道:“赵军三万,愿攻灭之!” 魏冉道:“赵军,小贼耳,何必在意!” 白起道:“吾功劳不及穰侯,军皆不服。愿击赵军以建其功!” 魏冉道:“吾观汝已命军追击,虽欲夺汝功,奈之如何!” 白起道:“谢穰侯成全!” 魏冉道:“赵军之途,多有水道,犹需谨防!” 白起道:“谨承教!”行礼而去。 魏冉目送白起上了车,飞驰而去。 魏冉自言自语道:“赵王其罪之,如之奈何?” 赵军的退路上虽然有些小河,但对一支大军来说算不得什么障碍,直到他遇到从荥口引出的鸿沟,才略微有了些麻烦。为了寻找可以涉水而过的地带,稍微费了点时间。而白起这时加快了速度,好像要利用河流给赵军添点麻烦。所以贾偃在渡过鸿沟后,留下一支千人部队,准备利用河道的优势,拖延一下秦军的追击速度。在后撤的过程中,他已经派出多路军使赶往黄河岸边,通知对岸的赵军驾船接应。 秦军赶到岸边,发现贾偃将部队安置在草丛中高低不同的岩石或土坑旁,正好在自己的射程之外,有些恼火,但也没有办法,只得按强渡的程序准备作战。选出了五千人,依次分成五批过河。第一批下水时,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这一千人并不带甲,只执小盾和手戟。后面的四批,各相距二十步下水,他们连盾都没有,全都执长戟或矛。 贾偃命令射箭。一百步的距离上,每人从各个方向射出了十支箭,虽然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并没有减慢秦军前进的速度。贾偃见无机可乘,只得在秦军尚未上岸之前,率军撤离河岸。 过了河的秦军也不追赶,只是四面放出警戒,掩护大军过河。 三万秦军浩浩荡荡地过了河,又花了一个时辰。重新整好队,天又快黑了。 白起问手下的五大夫道:“汝道贾偃得夜渡河乎?” 五大夫道:“必不然也。夜渡河,身喂鱼鳖矣!” 白起哈哈大笑道:“吾欲其夜渡,其岂得不渡!”命令部队稍事休息,吃点干粟,补了水,就着昏暗的天光,启程出发了。 贾偃追上大队,部队已经行进到济水河边,但没有发现来接应的船。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贾偃的心头。他赶紧派出军使寻找。很快军使回报道,济黄交界处出现大量秦军,已经封锁了黄河入济的通道。将军但引军至黄河边乘船。 贾偃离开时,秦军前锋已经过了鸿沟,而自己的部队则在济水河边停留了不少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其他对策,简单地咨询了一下诸将的意见,就下令沿济水而上。 前行二十余里,贾偃看到了济水中的形势:河对岸是秦军,约有万人;河这边是前来接应的赵军,不过二三千。两军隔河相对,各执弓弩。船只有沿着这边河岸行驶才是安全的,但凡进入河中间,必会遭到秦军猛烈的射击。且不说人员伤亡,就是弓弩的巨大的冲击力,也足以让小船在河中打转了。所以赵军只能把船停靠在济口旁的黄河岸边,才能避开秦军打击,控制住一个相对安全的渡口。 等贾偃赶到渡口时,天已经暗下来。贾偃放出警戒,自己和前来接应的将军商量渡河的事。 得知秦军就在身后,将军建议贾偃,必须杀退秦军,才能过河,否则必将伤亡惨重。贾偃自然知道,不过他看了看从昨夜直到现在未曾休息,一直处于紧张战斗状态的赵军,怎么也下不了作战的决心。他对将军道:“吾等自夜至今,未得稍息,苦斗竟日,兵皆疲惫。若以迎敌,恐难支也。” 将军道:“有船三百,每渡不过三千众。往返十次,乃得渡。时已黄昏,仅一渡耳。”贾偃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船只,心想也只能如此了。他命令伤员首先登船。待三百艘船坐满启航时,哨探来报,秦军已至十里之外。贾偃赶紧命后军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在河边焦急地看着三百艘船缓缓向对岸划去,靠岸,卸下伤员,再划过来。贾偃要让第二批船员登船,将军道:“天已大黑,河上风急浪高,不可夜渡。” 贾偃道:“若不得渡,但与秦战矣。” 话犹未毕,后军就响起急促的鼓声。弓弦声、呐喊声阵阵传来。 由于赵军的阵地一侧靠着济水,秦军无法两翼包抄,但依然从左翼透了过来。贾偃无奈,只得派兵上去堵截。再对将军道:“将军且观,稍迟,则渡口尽失矣。” 第381章 攻陷卷城 可能是贾偃的话打动了将军,也可能是秦军的攻势震撼了将军。总之,将军不再坚持不得夜渡的教条,命令第二批渡河。手下人过来提醒,夜渡十分危险,将军指了指攻杀过来的秦军,问道:“汝以秦与河,孰为吉凶?” 第二批上了船,启航。平安无事。 然后是第三批……秦军的攻势越来越猛,赵军的防线不断后退,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战线了。而这时,河面上起风了…… 紧张的战事似乎让人忘掉了夜渡黄河的危险,第三批上了船。刚开到河中心就不对劲了,大批的船失去控制,在黄河中打旋,有些在拼命之下划出来了,大部分就此倾覆。 赵人不畏艰险的劲头表现出来。对岸的士兵听到自己人遭遇了危险,正等待自己救援,没有人退缩,驾驶着全部船只直冲过河,包括刚刚过河的赵卒,会驾船的也都上船过来。尽管中间有几艘也翻了,并没有阻拦住英雄的脚步。 不知多少只船齐聚河边,每艘只上十人的禁令也被打破了,只要有空位就尽量上;没余地了就开船,因为旁边还有船要靠岸! 一艘艘超载的船只行驶到河中央就翻了,几乎没有例外,但由于天黑浪高,更由于上船的人远远多过离开的,那些士兵落水的声音被淹没。岸边的赵兵还是在蜂拥地往船上挤。 战事越来越紧,防线越来越后退,那些守卫在战线上的士兵在拼死抵抗,只为给同袍留下多一点登船的时间。当岸上还剩下一万来人时,河中间的情形终于被大家发现了。风大浪急,天暗无光,河面上的情形看不清楚,但掉下水去的士兵呼救声,终于压过了风浪,被传到岸边。这时大家仿佛才惊觉,夜渡黄河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除了在岸上奋战的士兵外,几乎所有人都上了船。对秦兵的畏惧,战胜了对黄河的恐惧,除了留下几十艘准备运着断后的士兵外,其余船只集体起航,驶入黑暗中。……不知道有几艘抵达彼岸…… 正在奋战的赵军这时也丢下敌军,掉头就往渡口方向跑,秦军的箭一片片射来,岸边倒下了一片。只要还能走的都上了船,走不了,有同伴搀扶的,也上了船。他们赶在秦军追到河边时,点开船头,冲进黑暗。留在岸边的重伤员拼死纠缠住秦军,任矛戟刺进自己的身体,也死死抱住秦军不放。 大约有十条船没有逃掉,被秦军俘获。他们都已经冲过河去,这次回来是想再接一批的。 济水对岸,胡阳乘着一艘小船过来了,只带来了几名公乘。虽然河水相通,济水却出奇的和平,与疯狂的黄河明显不同。胡阳虽然是夜渡,却十分平稳。 过河以后,胡阳见到了白起。白起很爽利地拍了一下胡阳的后背,道:“胡卿善战,吾当敬服!” 胡阳没有什么废话,直接一礼道:“启君侯,臣有策,愿君侯计之!” 白起道:“何策?” 胡阳道:“沿河而下,乃魏卷城,当长城之塞也。臣愿袭之。” 白起道:“当以何策袭之?” 胡阳道:“仍如其旧,昼伏夜行,不过两夜,可抵卷城。” 白起想了想,道:“赵军尽沉,昼日必浮于河。汝可沿岸打捞,多服赵服,诈称赵军败余之卒,或得其便。” 胡阳大喜,道:“谨奉君侯之教。” 白起道:“今夜可安眠,旦日乃起可也。” 胡阳道:“河济之畔,士民尚众,不可安眠,当急寻隐身之所。” 白起道:“孤之功,卿当半之!” 胡阳道:“不敢劳君侯之赐。建功立业,男儿自当。” 白起又爽利地拍了一下胡阳的后背,道:“好男儿!然孤终不敢贪卿之功。” 胡阳乘着船又回去了。对岸传来微弱的口令声,胡阳带着部队,不知去了哪里。白起划定了防区,放出警戒,到各营查了岗,天已经快亮了。他回到自己的帷帐内,衣甲也不解,倒下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天亮后,黄河上风平浪静,好像昨天的风浪只是一种错觉。但河面上飘浮着的尸体,诉说着昨夜那残酷的战事。有被水冲到对岸的,被赵军捞起,算是魂归故里;被冲到这一边的,被秦军捞上来,斩下首级,在军功上又能添上一笔。大多数被冲到下游,就不知会被谁剥去衣服,沦为他乡游魂。 魏长城起自黄河岸边,起始点建了一座小城,名卷。卷有令有尉,除了戍守长城,黄河水文、渔业、船渡等,也一应俱全。戍卒千人,都是各地征召服兵役的。城内居民约有数千,主要在各级司府当差。也有些开酒肆、逆旅的,经营各种生意的,主要住在城外,能住在城内的,都是巨商大贾。 城西七八里有一个小聚落,名叫扈。扈邑是个小渔村,大约百十户人家,邑民只有极少数种地,多数都在黄河上捕鱼。有所收获,除了留一部分自食外,都卖给卷城的鱼贾,然后可以在集市上换一些自己需要的日用品和食品。 中午,一支约千人的队伍出现在扈邑附近。卷城上的瞭望看到他们,立即发出警报。门卫见了,立即派人前往打探,一面报告上级。卷尉看了,道:”吾观装束乃赵军,或赵劫余之兵。“少时,巡哨的士兵回来,也报告说那群人打着赵音,自称是赵军残余,冒死游济水过河,才得脱身。门卫见那群人进了扈邑也不再出来,扈邑也没有出现什么大动静,也就放了心,不再去管他。 日晡时,外出打渔的渔船渐渐回航。渔夫见邑中聚了如许多的士兵,开始都有些惊讶,但长老出来说明,这是对岸赵国的军卒,败后逃往本邑,准备取道卷城回赵国。渔夫在河上捕鱼时,的确见了无数赵军尸体顺河而下;而且河的上游已经封锁,远远看去有军队驻扎。也就都相信了。 为首的军官对渔夫道:”吾等承贵邑奉食,无以为报。少时入城,愿为效力。“ 长老连称”岂敢“,军官一定要去。不由分说,就和随行的小伙子换了衣服。邑民见这势头,知道不简单,也不敢反抗,半推半就的从了。但预知要发生祸事,提心吊胆不已。 渔夫们留下了自己食用的鱼后,把剩下的大鱼留在舱内,由一名长老领队,驾船往卷城而去。那群赵军三五人一船,就把器械放在舱内。与此同时,十来名赵军不带任何器械,直往扈城而来。 到了城门口,赵军说明来意:自己是昨夜遭袭的赵军,游过了济水,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愿借贵邑,送吾等归国。“ 卫士通报进去,门卫过来,仔细地询问了昨夜的情况,那群赵军一一耐心作了解答。周围的卫兵也听得入神,渐渐围过来。 这时,水门那边传来争吵声。赵军突然翻脸,从怀中抽出短剑,两人一个把守门的士兵全部放倒。抢过他们手中的长矛和长戟,返身冲上城墙,在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刺翻了好几个,剩下的一哄而逃。为首的立即在城楼上放了一把火。扈邑中的赵军见到火光,全都冲了出来。 从船上过来的人大约有一百来人,他们在城内横冲直撞,让城里集不起兵来。而城门旁的十几个人则将周围的房舍全部点着,隔绝掉通道。 卷尉好不容易集中了几十名士兵,冒着浓烟冲过来争夺城门,一交手就死掉了十几个,剩下的掉头就跑,只剩下卷尉孤身一人,又不敢跑,又不敢战,被这群赵军缴了械,押在城楼上。 各门守军见城内这般混乱,一个个也慌了手脚,大部分逃出城去。只有一个门卫约束住了自己的部队,向这边城门杀来。城门边的军官发现这一情况,立即擂起鼓来,那一百人迅速往这边集中。那群农民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厮杀,一见有人倒下,也就一哄而散了。 只用了一刻,一千赵军就冲到城内,控制了局面。随后,三十里外的胡阳驱军赶到,卷城被攻陷。 胡阳派军使驾了一条小船,沿岸行驶,到白起营中,报告此事。白起用那十条船渡了一天,渡过去五千人,派了一名公乘率领,命他们到卷城,归客卿胡阳指挥。其余部队于当日完成一切善后工作,于次日进驻荥阳。一面派人飞报穰侯。 穰侯就把大营设在华阳城中,华阳尉全家已经全部被杀,华阳成为一座空城。 穰侯分派使者进入郑、大梁和邯郸,责韩、魏、赵三国背弃与秦的盟约。 郑离华阳最近。使者进入郑国后,行人府郎中哭丧着脸道:”敝王昨夜薨,正欲告丧于列国。使者幸无罪!敝邑有罪于大国,大国责之,敝邑不敢辞,愿俟之丧毕!“ 使者无奈,只得领着韩国报丧的使臣回到军营。 使臣再三谢罪。穰侯也不与他多言,只命他入咸阳报丧。自己请出陈筮入韩,商谈和议条件。 大梁派出段子干出城,与穰侯议和。 赵国派出了上卿蔺相如,同时,赵将军廉颇率军进入黄河岸边。 经过陈筮斡旋,韩太子终于派出韩平为使议和。 第382章 秦晋之盟 各国的大腕齐聚华阳,韩相韩平自觉承担起东道,各色鱼、肉、蛋、蔬,源源从郑运来。但以国丧为由,坚决不提供乐舞。 魏冉给卷城派去一名五大夫统领全军,让胡阳回华阳,辅助自己与各国谈判。 韩王去世,给了各国使臣一个缓和气氛,相互交流的良好条件。经韩平提议,各国使臣均以个人身份前往郑吊丧。既然是和议,各国自然假定互为兄弟之邦,兄弟的王去世了,去表示表示也很正常。于是秦相穰侯魏冉、秦将武安君白起、秦客卿胡阳、赵上卿蔺相如、魏将军段子干,各率僚属,在韩相韩平的引导下进入郑国,住进公馆。当晚,韩太子委托韩相于王宫设宴,款待各家重臣;太子因为斩衰在身,不便侍陪,只出来与诸臣见了礼,就离开了。 次日,换上韩平准备好丧服,三国重臣依次进入殡室吊丧,所赠的丧礼自然也是韩平代劳的。韩太子哀声不断,一一回礼。 丧礼毕,各人归馆。韩平拜访穰侯道:“华阳偏小,不堪其任。臣请诸公盟于郑,以尽东道之谊。” 胡阳道:“华阳,韩地也。愿盟于咸阳。” 韩平应道:“华阳,边邑也,焉得为韩!正可盟也。” 穰侯道:“臣去岁与魏盟,乃在魏地。不旋踵而魏背盟。今盟于华阳,韩地也。愿盟之久也。” 韩平十分窘迫,道:“韩,小国也。居大国之间,惟从命耳!安敢背盟。” 穰侯道:“合三晋而伐秦,非背而何?” 韩平道:“魏欲合纵三晋,诚有以也。而韩终不出一兵一卒,魏、赵乃以兵向韩,此胡卿身历,穰侯亲见也。韩虽有罪,惟以背盟责之,则未敢应也。” 白起道:“吾出华阳,华阳闭门不纳,击鼓示警。晋军攻穰侯,韩将随之。虽群丑授首,其迹昭然。” 韩平道:“非如君侯所言。陈公请兵于秦,穰侯率师出殽道,吾等意其援也。不意秦之德韩如此之厚,穰侯之外,复得君侯;惟君侯之不逮,而乃分兵间道而出,皆于意表。非独华阳不识,吾郑亦以为盗也。仓促之间,闭城而御之,诚可原也。至若韩军尾晋,实闻穰侯之援至,喜出望外,乃遣军出郑,欲乘虚与秦夹击之,非敢与晋也。” 白起哼哼冷笑道:“与晋军相距五里,皆无斗阵,而曰与晋战,是欺吾不知兵乎?” 韩平面红耳赤,道:“君侯,兵家也,所见想不虚。惟臣非知兵者,布阵之事,非敢应也。将军暴鸢,总司其事,愿君侯咨之。” 白起道:“暴氏未其报耶?鸢为吾所责,暴卒而亡,吾乃命其家臣扶灵归国。此已过数日,韩相不知乎?” 韩平道:“非独臣也,韩国上下皆以鸢得罪君侯,见在军中,任其责罚。焉知君侯大量,而鸢以暴亡哉!” 白起道:“暴鸢,老卒耳,吾未加一指,焉得责罚。愿相察之!” 韩平借坡下驴,顺着话告辞出来。找到太子商议,又借了些由头,留诸臣在郑国盘桓数日。秦军粮草也一日不敢或缺。其间,各国使臣相互拜访,互探底线。胡阳也私下拜访了蔺相如和段子干,想要套出一些内情。 终于在魏冉的催促下,诸臣回到华阳,开始盟约谈判。 首先被约见的是蔺相如。和他一起出席的,是一位年青人赵郝。 经过惯常的礼仪后,两边分坐于两边,东边是魏冉、白起和胡阳,西边是蔺相如和赵郝。 魏冉道:“臣与上卿相见于渑池,上卿其志之否?” 蔺相如道:“臣之于渑池也,惟知秦王也。” 魏冉道:“方其时也,臣请赵王以十五城为秦王寿,而上卿请秦王献咸阳为以赵王寿。” 蔺相如道:“卑微之躯,不识穰侯英雄。” 魏冉道:“逝者如斯,忽忽六载。方其时也,秦与赵会盟于渑池,天下震惊。赵王东向而得齐地,敝王南下而拓楚土,刀兵不向数矣。秦何罪,而赵弃亲盟之约,而兴刀兵之伐?冉有以惑也,愿蔺卿教之!” 蔺相如道:“敝邑之王与大国盟于渑池,饵兵也。然秦不及婚姻之亲,灭楚国,堕楚陵,郢都焦土,诚可叹也。楚之未了,秦复攻韩,今日拔十城,明日拔五城,营营无厌。夫魏,与赵同出于晋,兄弟之邦也。兄弟虽倪于墙,外御其侮。魏何罪于秦,而屡伐而无一止耶?犹有甚者,秦无故而入魏郊,断商道,误农时,梁都四乡皆饥。魏乃出饥民为以兵,约敝邑相助。故敢附其骥耳。” 胡阳道:“上卿之言差矣!魏非独与赵兄弟也,去岁盟于启封,誓同兄弟,天地共鉴!魏之背德,人所共知。奈何上卿独以汲汲于秦耶?秦、赵、魏,皆盟邦也,赵独厚魏而薄秦,其视天下道义何?非独秦也,韩,亦晋之一也。魏赵联兵以向之,犹炎言御侮耶?非秦相救,华阳得无陷乎?” 蔺相如道:“夫军机之变,诚出意外。魏王请兵于赵,赵义不能辞。乃一变而向韩,非敝邑之王之所能知也。失查之罪,未敢辞也。今夫赵军二万,尽沉于河;首将贾偃,未得幸也。赵罪当诛,已得其坐,愿大国释怀。若不见原,敝邑之王当肉袒缚面,待之赵郊矣!” 魏冉道:“非若上卿之所谓也。昔者,晋君无礼于秦,晋饥,乞籴于秦,秦乃氾舟于河,归籴于晋。及其秦饥,乞籴于晋,晋无粒谷相予。此秦之以德报怨,而晋以怨报德也。臣虽无德,愿从秦之故事,但与晋盟可也。秦与赵,盟也;与韩,盟也;与魏,盟也。虽与三晋盟,而三晋犹伐秦,彼此杀伤,尸横于野。睹之无不伤情。此秦德之不修也!故今谨修其德,与三晋共盟,天地所鉴,鬼神所听,而天下所共知也。” 魏冉的要求实出蔺相如意外,他谨慎地问道:“既盟之也,复当奈何?” 魏冉道:“既盟之,自当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自不复相攻伐,以贻天下笑也。” 蔺相如有些不信,道:“每岁必伐者,秦也。若秦不伐晋,晋焉敢伐秦?” 魏冉道:“昔张仪之倡连横也,天下安宁。纷扰之徒恐天下不乱,乃倡合纵,西向而伐秦。秦人一举,而五国兵败。何者,驱羊而与虎斗也。惟彼时之连横也,与魏连而韩惧,与赵连而魏恐。何也?惧秦伐也。今乃与三晋盟,曾无私利,所谋皆共知,则必无小人得奸其间,而固如磐石也。” 蔺相如道:“昔之合纵也,犀首佩五国相印,伐秦也。苏秦佩六国相印,伐齐也。今则秦兼四国而连横,攘天下之泰半,其所伐者谁?” 魏冉道:“三晋与秦连横,其可伐者,乃在楚、齐、燕也。” 蔺相如道:“三国何罪,而当伐之?” 魏冉道:“自张仪倡连横,犀首倡合纵,纵横之论,每见于世。略而言之,连横之际,天下安定;合纵之时,四海扰动。孰去孰从,本不待智者而尽知。奈何天下汹汹,弃安之横,而倡乱之纵耶?以臣之见,合纵而无战,无战而天下安,天下安而思动,动而思乱,合纵起矣。若以连横之国,每岁秋后,举大兵而小战,威加于敌,而恩施于友,天下得勿宁乎!至若谁伐,四王轮处,而他王应之可也。” 蔺相如道:“有道伐无道,乃为伐。焉得每岁伐国,而不举罪!” 胡阳道:“世君无道,在在多矣。正而伐之,不亦可乎?” 蔺相如也不在道义的问题上过多停留,转而问道:“每伐有损有得。孰为损得?” 魏冉道:“与秦交界者,惟晋与楚耳。秦惟伐楚乃得利,其余所伐,损得皆主伐之国当之。他国助之可也。” 蔺相如道:“三晋盟秦,非相如所敢知也。今得穰侯之策,愿请之王以为定。”与赵国的谈判到此为止。魏冉设宴相待,宾主尽欢。 下一个就轮到段子干。段子干公开的身份是魏将军。由于魏国将军称号普遍,或一军主将,乃至一国统帅,皆称将军,段子干属于哪个档次的将军不得而知,但从着装上看,是卿一级,比须贾大夫级别要高。 段子干未带从人,只身参会。秦这边白起不愿参加,只有魏冉和胡阳。 两边坐下后,魏冉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段子干看,看得段子干浑身不自在。半饷,魏冉问道:“启封与段子会,段子客卿也;华阳复与段子会,段子乃将军。是必功业过人也!” 段子干干笑道:“魏王厚恩,实无功业。” 魏冉道:“不然。昔与信陵君盟于启封,乃段子为相。盟誓之音未毕,而魏乃伐秦,固相欺也。段子有欺秦救梁之大功,焉得辞耶?” 段子干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魏冉分明是说去年自己与魏冉签定的盟约,今年就不算数了。他赶紧解释道:“非敢欺穰侯也,实魏庙堂之斗,深有不得已也!” 第382章 魏使段子干 魏冉听见段子干的解释,依旧盯着他,一声不吭,鄙夷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有什么能说的! 段子干有些不甘,咬牙道:“王本愿与秦连横,将军芒卯、魏相魏齐亦附之,然信陵君无忌非之。彼言秦强魏弱,魏与秦和,秦受其利,魏得其害。再三请王合纵。王不能答,乃听之。” 魏冉道:“前者往启封与孤盟者,非信陵君耶?不旋踵而背盟,自食其言,固其肥耶?” 段子干道:“王亦责之,既盟于天地,不可背也。信陵君言,昔者奉王命使于秦营,退秦军也,非利秦盟也。苟利社稷,彼一身何足惜也。彼犹言,其出使也,使于启封,魏地也,毕生之耻无以加也,誓必雪之!” 魏冉道:“魏王何言?” 段子干道:“信陵君于朝有威势,善辩而复亲人,群臣多附之。魏王懦弱,好内宠,每朝常虚应,政事一听信陵君处之。” 魏冉道:“非也,段子深知魏王之与秦也,焉得尽听信陵君乎?” 段子干道:“魏王虽欲与秦,其奈信陵君何?” 魏冉道:“王欲和秦,而魏将相皆与之,信陵君何独能干?” 段子干道:“魏将芒卯,素为智囊,虽久在魏,而根基不立,虽欲抗之,力所不能。魏相魏齐,虽有王室,其亲偏远,家贫力乏,倚食于王,非强族大户所能匹也。信陵君,王之亲弟,封邑十万户,犹有加之;魏之臣,无不争效其力。故王虽得将相之助,犹不能处自。” 魏冉道:“信陵君加封于何处?” 段子干道:“封于管邑五十里。” 魏冉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管邑的位置。段子干解释道:“管邑乃故管国也,旧邑在圃田以西,长城之外。其民不过一里。” 魏冉与胡阳交换了一个眼色,胡阳道:“臣往其地,有一城邑,户不过百,其旁三五里,有废城,其内新起官司五七座。吏民皆退往长城之中,寻之不见。” 魏冉默默点头。复对段子干道:“段子其魏人耶,其韩人耶?” 段子干不意有此问,但也不好不答,便道:“臣之祖,本郑人,共叔段之后。其后人有迁安邑者,段干木是也,是魏臣也。臣之祖留郑于,郑灭乃入于韩。故臣乃为故郑人。” 魏冉道:“段子自韩入魏,深获魏王之心,得预国事。当于庙堂直斥信陵君欺君之罪,何负王之望至此耶?” 段子干道:“臣以孤身入魏,幸得王恩,得预朝政。然势微而力薄,效犬马之不逮,焉得抗信陵君。” 魏冉道:“既如此,段子出使,必得信陵君之允乎?” 段子干道:“焉得不允。魏丧师十余万,将军芒卯无踪,三将身殒,二万武卒皆无所归。魏失其国之半。况卷城失陷,秦军旦夕而至大梁,信陵君焉得御之。” 魏冉道:“魏既无御秦之力,将以何奉而退秦耶?” 段子干道:“魏愿献南阳以和之。” 魏冉眯着眼道:“秦去岁已得温,南阳得其半矣。今复献南阳,犹不及去岁之奉也。” 段子干道:“臣所献南阳,非晋之南阳,实楚之南阳,乃在宛、叶间。” 魏冉和胡阳均一挑眉头,盯住了段子干。 段子干道:“魏于楚南阳有犨、昆阳、鲁阳诸城,富于盐、粮,乃取之于楚,固非魏之所有,今皆奉于秦,以效其诚!” 魏冉道:“既献其城,当得山川之图。” 段子干道:“臣固当予也,未知其称穰侯之意乎?” 魏冉道:“魏献楚南阳,足见其诚。其余皆细事耳!” 段子干行了礼,出去,少时与一郎官捧一木匣进入。打开木匣,准备取出其中的地图。魏冉制止道:“且稍俟。山川图谱既至,不当于此开,秦有虞人者,专一司之。” 段子干停下手。胡阳叫道:“士来!”一名武士进来。胡阳道:“护郎至虞人营中,共阅其图。” 武士对郎官行礼揖让。郎官复将木匣关上,捧在手中,跟着武士出去。 魏冉道:“魏和意之诚,于段子可知。孤有私情,或可请矣?” 段子干拱手道:“愿闻穰侯之请,自当尽力。” 魏冉道:“孤有封地在陶,而孤久居咸阳,封在穰城,距陶千数百里,其间皆魏地也。孤每思通陶,而不敢犯魏境。敢请魏王加恩,允臣与陶通。陶之?可及于臣,臣之使得通于陶。其可得乎?” 段子干道:“穰侯这之使通于陶,臣可必也。陶之货通于咸阳,敢请于王。” 魏冉道:“王或无碍也,若信陵君阻之。” 段子干道:“穰侯之言是也。” 魏冉道:“若信陵君或阻之,王但有所需,臣必效也。” 段子干道:“喏!” 魏冉道:“前与魏盟,信陵君虽盟而不信;然今犹当盟也,当与谁何?” 段子干道:“秦、魏之盟,当告于王。” 魏冉道:“今者之盟,与去岁不同。去岁但云誓不相侵,不旋踵而魏将侵秦。今岁之盟,当约以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一国受攻,他国不请自救之;一国出伐,他国不请自助之。勿得后也。” 段子干道:“若自相攻伐,奈何?” 魏冉道:“群起而攻之。” 段子干道:“诚所望也。” 与魏的谈判几乎没有费力,这让魏冉心情大好。送走段子干,他叫上胡阳和白起,道:“信陵君复封于管五十里。管民才一邑,奈何可得五十里耶?” 白起道:“非吾所能知也。” 魏冉道:“胡卿知其处,或当一行。” 白起道:“入魏地?” 魏冉道:“是必武安君护之,乃得安妥!” 白起眺望远方,华阳乡民被动员起来掩埋尸体,并从尸体上剥下还可以穿的衣物,权充工钱。其余乡民有愿助力者,一概来者不拒,并听其收纳自己需要的衣冠等物。惟铜铁之器,不得私藏,必须上缴。一但发现,就地正法。死者十余万,远近乡民不过数千。几天过去,也不过清理出几里范围。魏南关和圃田的城门并没有开启,魏戍军依然保持着戒备状态,只是不敢出城作战而已。 白起道:“若魏军开城而出,穰侯其将奈何?” 魏冉道:“约三晋使臣同往,何如?” 白起道:“此诚有所以也!”三人大笑。魏冉遂遣人报三晋使臣蔺相如、韩平、段子干,天色尚早,盍往管国故城一游! 三位使臣齐聚华阳城下,魏冉道:“闻段子言,北行五六十里,有管国故城,遗迹犹存。天时尚早,盍同游之!” 蔺相如道:“穰侯何起风雅之兴?” 穰侯道:“秦与晋,素相亲善,因时而绝矣。今复相亲善,其乐何及!” 蔺相如道:“闻穰侯实楚人,而心与性,绝类秦矣!非知其详,孰能知穰侯楚人也?” 穰侯道:“孤自幼随姊入秦,忽忽五十载矣!楚音难闻,秦声入耳。虽生于楚,实秦人也。” 韩平道:“不然,穰侯封于穰,乃楚地了。” 穰侯正色道:“穰非楚地,乃秦地也。韩相其谨言之!” 韩平喏喏而退。 段子干赶紧出来打破这一尴尬,道:“既游魏地,臣当为前导!” 韩平道:“管国故地,焉得为魏地?” 段子干道:“去岁,信陵君引兵攻管邑,管邑降之,遂归王化。王乃封其地于信陵君。今管邑五十里,魏公子信陵君之封地也!” 韩平摇头道:“荒诞,荒诞!韩、魏有约,韩不出华,魏不出城。奈何夺管地而为魏地?管邑之民不满百,攻则必克。韩禀于义,不忍加兵,而魏之背信若此乎?” 胡阳出来打圆场道:“休问管地何归,今则必游之!韩相既知其地,与段子同为前导可也。” 韩平似乎还想拒绝,魏冉接过话来,道:“三晋,兄弟之邦也,何分彼此?秦与赵,皆嬴姓,虽分二国,分同兄弟;秦王质于燕,赖赵王以归。复得三晋同盟,皆兄弟也。今只言兄弟,不及土地人民,但做逍遥之游可也。” 众使臣见说,只得应喏。各自备车,挑选随从,韩平颇尽东道之心,专门命人备了酒肉,装上辎车,随队而行。 四乘车,每乘随行十人,后随辎车一乘,从华阳起程,往管城而来。各位使臣,各持节在手。车声辘辘,一路北行。开始十余里还好。越往后行,无头死尸越多,几乎填满道路,污血横流,染得大地一片暗红,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幸亏时入初冬,气温下降,尸体还未腐化,否则恶臭熏天,不知有多少人将染瘟疫。 车辆在死尸间曲折前进,长城上的魏卒看到这一幕,赶紧把上司叫来。有认识的,道:“此皆各国将相也,非可易也。汝观其节符,皆王节也。”小卒们都不认识,道:“各国将相,盖亦寻常也。” 在沿途魏卒交头接耳的注视中,一行人来到管城。 第383章 访管国 沿河进入管地,首先出现的就是管民所居的管邑。现四门大开。 大家进了门,钻进几间房舍内,大多数房舍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家有一两个耳聋眼花的老人,问话也听不清,道不明。 魏冉问胡阳道:“胡卿入其城,能为魏所知者,盖寡矣!” 胡阳道:“臣等初入,见四门大开,料其必无人也。乃得入。城邑为满。所幸粪尿皆有所盛,故不为人所知也。” 魏冉等登城观看,东边长城,西边废城尽收眼底,北边小河对岸虽然已经烧过荒,但已经有野草生长出来;只有部分土地开垦为田亩,谷物已经收获。 魏冉对韩平道:“是乃魏之所延,而韩所不及也。” 韩平不服道:“管邑近华阳、荥阳,若非守诺,早入韩囊中矣。”段子干只做听不见。 大家在城邑里转了转,既无集市,又无商贾,都是高低、大小不等的房舍,而且家室财货贫乏,透露出一股衰败之气。除段子干外,各位使臣都在各国主管民事,大家心里觉得,要把这样的乡邑扩大到五十里,十分困难;除非采取非常措施,比如大赦罪犯。 转了一圈,众人出来,直往废城而来。过了桥,他们意外发现,废城南门外竟然整齐站立着四名武卒打扮的人,虽然面容憔悴,满脸尘土,形容削瘦,但英武之气不减。 为避免闹出误会,段子干急忙快步上前,出示了王节。为首的验过,行礼道:“管令郑安平,谨守管邑,不敢有失!” 段子干惟恐这些不知轻重的武卒说出些不知轻重的话,扰乱了和谈的气氛,便下令道:“各国使臣,闲游管国故地,遥吊古人。汝等可四面警戒,勿使旁人入。” 郑安平回道:“喏!”挥手四人散开,让出南门。待一行人进入,四人则跟在身后十余步的距离外;有时则派两人加快脚步,为众人开道。 四人的表现如此醒目,想忽略他们完全不可能。魏冉终于忍不住,问段子干道:“是皆魏卒乎?” 段子干回答道:“是皆魏武卒,因功晋爵,迁知管邑。” 韩平道:“以武卒为邑令,魏其背约!” 魏冉和蔺相如都用奇怪的眼神看韩平,难道这位韩相只看到武卒进入管邑吗?韩平见魏冉盯着自己看,也就不再说话。 魏冉道:“吾观管令甚贤,愿与之语,其可得乎?” 段子干只得下令道:“管令觐见!”周围的随从一声比一声高地大声传了出去。 郑安平听见里面召唤,虽觉意外,但也不敢耽误,小跑着进了圈。周围随从叫道:“释兵!”郑安平看了看段子干,见他没有反应,就放下手中的长戟,解下弩和箭囊,只着皮甲进入,对着段子干一礼,道:“管令郑安平奉令觐见!” 段子干指着魏冉等道:“是则秦相穰侯,是则秦将武安君,是则秦卿,是则赵上卿,是则韩相,皆公卿将相也,好生回话!” 郑安平对众人一礼,道:“郑安平谨奉诸公安!” 魏冉道:“管令何时至此?” 郑安平道:“臣等于昨岁领命,今岁到邑!” 魏冉道:“忽忽一岁矣。管民今皆何在?” 郑安平道:“管民尽入城中,但留臣等以为瞭望!” 魏冉道:“管民何时入城?” 郑安平道:“约于九月末,赵军入荥阳之时,乃奉命尽迁管民入城。” 魏冉算了算,道:“于时二月有奇矣!” 郑安平道:“踏卧荒野,不知岁月。” 胡阳道:“令二月作尽在管邑乎?” 郑安平道:“不敢稍懈!” 胡阳道:“汝知秦军入管邑乎?” 郑安平道:“然也。于晨乃报于城卫。” 胡阳道:“汝何知也?” 郑安平道:“十数日前,于夜闻大军滚地而来。惊起观之,见皆入于管邑,约得万人。次夜尽拔,向北而进。臣等探得真实,乃赴长城,报于门卫。” 胡阳道:“是夜也,汝匿于何处?” 郑安平道:“秦人搜索甚急,故匿无定所,依情而移。” 白起道:“真好男儿!于夜战日,令在何处?” 郑安平道:“亦在此也。彻夜呼喊不息,哀号不已,盖不能自胜!” 白起道:“有溃兵稍至否?” 郑安平道:“城带河而居,并无溃兵至。” 众人登高远望,果见此城为两河环绕,远处原野,横尸不多。魏冉略有省悟,这一带大体上已是秦营范围,若有逃避的,多往南关而去,几乎不会有溃兵迎着秦营而上的。尽管如此,他仍然对目前这几名目睹了那天激战的惨烈,但依然拼死不退的武卒生起好感。要知道,恐惧是可以压死人的! 各人四处游走,见城内依旧芳草萋萋,但修建的几处官宅,却也十分庄严。魏冉对几位使臣道:“时日将尽,盍往驿舍一叙!” 众人也不知魏冉之意,但也都应喏了。郑安平没有被要求退下,跟在众人的后面一起往驿舍而来。 进入驿舍正堂,这里也没有什么坐席、案几之类。大家叫来郑安平,郑安平道:“管邑初创,诸事不备。敢请以秣草为之。” 得到允许后,郑安平出动,让几名武卒抱来秸草,给这些人一一铺上:大堂内自然是众使臣,秦国三人为东道,三晋使臣坐西席;院中则是随从们的座位,四乘车,带出四十人,虽然表面和睦,相互间都盯得很紧,惟恐一眼不到,被人动了手脚。韩平命人将辎车上的酒肉都抬进来,就在院中分割均匀,驿舍有鼎,就在院中升起火,也不用河水,而用带来的清水,加了盐梅薤姜等物,热腾腾地煮了肉。四方,每方各出两人,就在鼎旁忙碌。相互警惕地盯着煮、分、盛的动作,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最后往上端上,每人而很默契地尝了一下汤,以示无毒。 三晋之人两人一案一套食具,只有秦人,两人一案有三套食具。秦人要换一个大些的案几,三晋不同意,要换都得换,一边大案,一边小几,岂无尊卑之分?但秦国二人,终不能一次端上三只几案;秦国临时加一人,又为三晋所不允,定要秦人分两次上食,而秦人又坚决不同意。最后,还是赵国的赵郝出来打圆场,让郑安平送一案上去。因为郑安平既非秦人,又是管令,不在使臣之列。终于得到大家同意。 于是这边,六人执着三案入堂,在三晋一边放下;另一边,三人执着三案,其中一人还是魏武卒,在秦国这边放下。 白起见郑安平又进来了,随口问了一句道:“敢问管令何氏?” 郑安平道:“臣郑氏安平。” 段子干和韩平同时问道:“盖郑人乎?” 郑安平道:“然也。” 白起道:“郑人而得伟岸如管令者,几希矣!” 韩平道:“家归何处?” 郑安平道:“郑之偏邑,韩相必不知也。” 待众随从退下,魏冉举箸,道:“承韩相之盛德,赖段子之厚意,吾等同聚故管。想管侯者,文王之子,而武王之弟,身死国灭,宁不悲乎!诸姬天下,封国七十有二,今又何在?但北燕与卫耳!周王东迁,虽霸者众,而兴之难。今复分东西,自向攻伐。此皆天下之势,方其始也,孰知其终。天子东迁之际,约于秦襄公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垂五百余年矣。方其时也,秦兵不过千,地不过百里。仅廿年,遂逐诸戎,而有其地。得非天耶!及至缪公,迎妇于晋,得媵臣百里傒、蹇叔;晋惠公夷吾、晋文公重耳皆以秦立,复妻怀公子圉。秦与晋,情好德亲。嗣后,秦晋皆乱,而晋遂分为三。昨之视今,焉得为实?治乱之无常,而恩仇移矣。今复愿以缪公故事,与晋亲和,同治世棼,共享太平。” 听到魏冉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三人执箸在手,不知如何应答,一时呆住。 蔺相如道:“昔秦王之质于燕也,值武王薨,秦国乱。敝先王助秦王立,遂定秦政。此人所共知也。秦王以十五城请和氏璧也,赵王沐浴斋戒,三日而送之,而秦王轻之,传之后宫,示之妇人,曾无献城之意。得无欺乎!今秦王复以穰侯求和于晋,晋何知秦王之为诚,不为欺耶?” 其他人听了蔺相如这番话,心中都有些担心,都望向魏冉。不想魏冉并未生恼,反而微微一笑,道:“上卿所言,孤所亲知,非如卿之言也。王闻赵得和氏璧于楚,心甚慕之,乃愿以十五城易之。何也?太后之所爱也。太后,楚人也,久慕和氏璧之名,而不得一见。或请之于楚王,楚王深斥之而不予。楚不予秦而予赵,秦自知德薄,不得信于楚,乃复取信于赵,故愿以十五城易之也。上卿携璧之至也,王乃传之后宫,示以太后,非敢轻也。奈何上卿一怒,携璧潜归,实欺吾王之甚矣。王念未得信于卿,欲修德以来之。复与赵王会于渑池。上卿再三相逼,复以剑指敝王,于座群臣,无不激愤,敝王曾无一言以怪。与赵王盟而归。敝王深知德薄,躬自反省,归修其德,其义如此。上卿犹以为王之为欺,诚心贼也。” 第384章 秦晋和议 蔺相如没想到自己的一番丰功伟业,竟被魏冉说得如此不堪,不觉有气,遂道:“肃侯二十年,秦杀赵疵河西,取我蔺、离石。武王十年,秦攻西都、中阳;十三年,秦再取蔺。武王以德报怨,助秦王归国。其先,秦与楚亲,乃囚楚王,天下震动,诸侯共伐。其后赵值不幸,先王遇故,秦不念赵王之恩,乘赵隙而数逼王,先欲夺吾璧,后于渑池会上欲辱吾王,其迹可睹,其心可鉴,焉可巧言而搪塞之!” 魏冉竟然还不动怒,反而道:“蔺卿所言,非其实也。然往事不谏,数辩无益。今赵无故而伐秦,愿蔺卿教我。” 蔺相如道:“非无故也。魏献房子、安阳,故助其兵也,非伐秦也。” 魏冉眉头一挑,朝向段子干道:“魏无故而献城于赵,何与秦仇之深也?” 段子干道:“非仇之深也。赵将廉颇乘秦入启封,无力北顾,乃取我房子、安阳。两邑近邯郸,攻伐无益,乃说赵,以二邑为和,请赵出兵。乃得赵兵三万!” 见段子干毫无保留地把赵、魏之间的隐秘公之于众,蔺相如神色大变。韩平好像首次知道这件事,脸色也十分难堪。魏冉玩味着望着三人,稍候片刻,道:“韩相赐宴,不可辞也。敢请同进!”三人各怀心思,尴尬地举箸道:“同进,同进!” 阶下随从没有各有一份的资格,各自取了碗,排队取食。排了年齿,推了最年长的为祭酒,为大家分食。至于四名武卒,自然连取食的资格也没有,如果众人吃完有剩的,也可以吃;如果没有,只得认倒霉。他们现在执戟站在驿舍大门两侧,为众贵人站岗放哨。 少时食毕,众人都把餐具置于阶下一个大筐中。随从们不知众使臣在堂上的交锋,而众使臣也显露出神采飞扬的样子,似乎吃得很满意,谈得很高兴,一点不显刚才的尴尬。 待众人尽皆过河上车离开,郑安平想着满面笑容的三国使臣和随从,又望向远处为鲜血染红的土地,以及现在还横七竖八的尸体,神情一阵恍惚:他们是几天前还生死相拼的敌人吗?那些士卒为他们而厮杀,而他们竟然坐在一起欢燕!几十个碗盏碟簋用两个大筐盛着,出城门,就在河边洗涮干净。那天晚上愤怒的呐喊、凄惨的呼号、激烈的钟鼓声,和今天和睦的宴席,不断地在郑安平脑海中更替着,令他沮丧、压抑、怀疑、痛苦,五味杂陈…… 他看了看三位伙伴,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洗涮着餐具,心口相观,目不斜视。郑安平知道,他们心中也很不好受。这一次征发的士卒,多来源于梁东各乡,而粟兄、犬兄和小四都住在梁东,他们或者能从中找到相识的人。 ——当然不可能了,因为所有的头颅都被秦军割去,那是秦军士兵免除罪罚、建功立业的凭证。十几万人头,足以减除很多人的罪,让很多人受爵,获得更多的家宅、田亩,许多人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但与此同时,更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三晋败兵近二十万,秦军虽然损失少,但也不是没有,那些目前只是负伤的,保不齐几个月后就会不治身亡。他们身后的百万家属…… 郑安平不愿再往下想,没话找话地问道:“汝道前者入管者,其何人耶?” 其他三人在随卫大员们时都没有机会靠前,更没有和他们搭过话,并不知道那些大员们谁是谁。冷了一会场,小四好像要给郑安平面子似的回应道:“其亦在座乎?” 郑安平解释道:“彼年齿最长者,秦人乃穰侯,赵人乃蔺相如。其次者,秦人乃武安君,韩人乃韩相。其年最轻者,乃秦客卿,或曰名胡阳。前入启封者,正穰侯与胡阳也;今复得武安君相助。” 小四仍然不以为然道:“武安君其何人?” 粟兄道:“武安君,杀神也。其初战也,盖无爵;一战而斩百首,多将率焉,直晋爵左庶长。为将领兵,攻则必克,战则必胜,每战必斩首十万,无能活者。” 小四这才动容道:“若启封秦将为武安君,吾等得无尽墨!” 郑安平道:“武安君之战也,断不开军市,籴粮秣。直以军冲杀之。以之攻则有余,守则不足。” 小四道:“若此奈何?” 郑安平道:“若此则秦军不入启封。吾等尚未出城,彼即于城外尽斩芒将军众也。” 提到芒将军,粟兄道:“此战芒将军亦为武安君所擒斩乎?” 郑安平心中一凉,黯然道:“或必然也。斩将一首,当一军。”他虽然与芒卯没有什么交集,但对芒申却印象深刻,很亲近这位没有什么架子的贵公子。芒卯就算没有被斩,他的仕途也到头了:折扣了如许之多的将士,就算逃回大梁,也难逃国法;而他的全家,从此背上丧军之将的恶名,估计在魏国也立不住了。 但小四又把话题从芒卯身上移开了,问道:“前夜入管邑者何人?” 大家都笑了,道:“必胡阳也。” 小四道:“其年或幼于吾等,奈何得为大将军乎?” 粟兄道:“或得其父祖之荫也。” 郑安平道:“虽然,必有战功,杀人无算。” 犬兄突然问道:“呼兄而前者,得无魏人乎?” 郑安平道:“是魏王使也,媾和与秦。” 犬兄有些激动道:“吾观其事秦也甚恭,过于余者!” 郑安平道:“亡者魏其最也,故媾者魏最恭也!盖必和而后已。” 小四还有些茫然,问:“何谓也?” 郑安平解释道:“所失者少,媾和不成,犹有一战之力;所失者多,媾和不成,其亡可立待也。” 小四道:“亡国之民,其状若何?” 粟兄道:“但视之管民可也。纵一小贼,亦难当也。”众人默然。 第二天秦与韩的谈判从一开始就进行得非常激烈。白起一口咬定韩国与魏、赵一起密谋攻秦,而韩平则坚持认为,韩请秦援,秦反攻韩,是背约。双方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一个上午,从前因后果,谈到排兵布阵,各说各的理,谁也不肯松口。最后双方都口干舌燥,韩平提议休会。 到下午复会时,韩平发现胡阳不在。他随口问道:“胡卿何在?”魏冉道:“将引军南下。”一句话把韩平惊得跪直了!连声问道:“何为乎南下耶?” 魏冉不动声色地答道:“胡卿取魏隐阳、城颖、大陵、长社,盖为韩援,尽弃之。今当复守其城。” 韩平急了,隐阳、城颖、大陵还好,长社只在郑南四十里,朝发夕至。如果胡阳率军守在这里,韩国君臣不要想睡安稳觉。他急道:“此四邑也,尽魏地也。魏与秦和,当归之。” 魏冉道:“此秦与魏议也。和议不成,当为守之。——谨防盗贼耳。” 韩平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下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很无奈地说道:“敝邑有失,见罪于大国。其首者已伏诛耳,愿穰侯、武安君释其怨!” 魏冉道:“前者,孤驻启封,赖韩王得保首级;敝邑之王,深感大国之恩。不避山高水险,以军送上品丹砂至大国,韩相有以知也。敝邑必不负大国。魏、赵攻华阳,公遣陈公请援,孤得报不敢稍懈,八昼夜而出于殽,同盟之义也。今韩难已解,华阳清平。敝邑之王愿深结于大王,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若有不义则共伐之。未知其可也。孤复欲为秦士请赏于王,亦愿相呈之!” 白起道:“攻城所伤,战阵所伤亡,亦愿王恤之。” 韩平深感无力,道:“臣当请于王。愿胡卿稍缓至邑。” 魏冉道:“既韩相有命,谨当应喏!”韩平看白起时,依旧哼哼不止。 由于秦国是战胜的一方,三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虽然有的国家只是剧痛,有的国家已经伤筋动骨,但按对秦有利的方向媾和,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秦对三晋提出的条件很奇葩:秦、韩、魏、赵四国结成军事同盟,每年秋收后,选定一个国家加以讨伐。对此,三国都没有反对,只是赵国提出一个但书:不得于义有违。缔结盟约后,众使臣于黄河沉马为誓。立完誓后,蔺相如直接过河回国了。 段子干献出楚南阳之地。韩平想让魏国出面要回郑南诸邑,竟不为段子干所理睬。韩平心急火燎。魏冉见火候差不多了,提出了自己的方案:“秦与魏、韩盟,愿其以卷换魏上庸之地,愿以隐阳、城颖、大陵、长社换韩故楚南阳、上庸之地。” 这一换地之策,立即让韩平乐开了花,用郑南的心腹之地,换南阳、上庸的山地,自然是求之不得!而段子干就吃了瘪,白白失去四座魏城。他想争一下,魏冉问他准备拿哪里的城池来换,段子干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在心中暗道:城池在秦人手里要不回来,在韩人手里难道也要不回来? 第385章 解围出城 达成和议后,胡阳在卷城的军队首先撤了出来。魏王命周围城邑送来大量粮草辎重,送秦军离开。 随后,驻华阳的部队分别在韩、魏使臣引导下,全面接管两国在汉水流域的城邑。 杀神白起坐镇荥阳,周边的韩邑管吃管喝;直到魏冉遣使通报,上庸、南阳的接收工作全部完成,才从殽函道退兵——这时,已经是正月过半了。 秦军完全退走后,韩、魏的生活才恢复正常。韩国急匆匆派出使臣向各国通报:韩王薨,新王即位。——尽管几个月来,消息早已传出,各国皆知。 被转移进长城的管民终于可以回家了。几乎整个冬天,他们都生活在长城里,与长城内的原居民住在一起,经管生活艰难,但情绪竟然还算愉快。信陵君似乎也对这里很上心。十月授时之时,他竟然派了仲岳先生替回曹包回大梁,自己代理了十好几天。仲岳先生在去年作战时,也曾在管城居住,对管民,特别是城主和长老都认识。这十几天又和许多人相识、亲近,连带着还认识了许多圃田的农户,了解到很多情况。 有了信陵君的背书,圃田守和长城尉也都加意关照,曹包在城内也十分小心,倒也没出乱子。只是出城以后,圃田守告诉曹包,他们运入圃田的粮食已经消耗完毕,还倒欠圃田若干!曹包也不敢多言,只得喏喏连声。 郑安平等在城外,过得比城内凄惨多了,他没敢在城外留太多粮食,结果一个月不到,粮食就见了底,剩下两三个月是靠每天吃一餐半量的粥熬过来的。幸亏秋冬草长,野味又繁殖起来,偶尔可以打打野味充饥。管民出城后,曹包告诉他们,城里的粮食也已经吃光。在目前青黄不接的当口,几百口子吃什么成了大问题。 周边刚刚经历了兵灾,不要想还有余粮,他们也都十分困难,包括郑和大梁,粮价已经直冲云霄。管邑紧靠圃田,有的是稻米,但这些稻米都是魏王的私产,外人无权动用。 由于战争,郑安平等也无法加大梁向信陵君进行年度工作汇报,并领取年薪,这要等把管民安顿好,找个空闲时间回去补办。 这场战争中,管邑的居民损失其实不大,管邑虽然被秦军短暂占领,但所有建筑都无毁损;财产都转移进城了,秦军也没有在城中进行破坏,财物的损失不大;有冬衣的都穿上了冬衣,没有的也能拾柴打草点个火取暖。大军过后牛马粪堆积了很多,也无人打扫,管民们拾了当燃料。虽然大面上的尸体已经被韩国的邑民们掩埋了,但沟沟坎坎、河边草丛也还能找到不少遗留的尸体,有些甚至没有被斩去首级,大约当时他们只是负了重伤,逃到隐秘处,却因为伤重,再也没有走出来。管民们剥了他们的衣物,将他们掩埋,也算发了一笔“战争财”。——只要能找到粮食,这青黄不接的三个月就算混过去了。 牛和马都找回来了,但瘦得不成样子。四对为官司打杂的母子也都饿脱了相,高高的颧骨,深深的眼窝,诉说着战争带来的痛苦;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一人怀了孕,这三个月肚子显出来了。巴姊没有和曹包一起回来,而是陪着小奴、盖聂以及粟兄一家最后出城,五旺和五儿前后照应;狗和鸡一直在五旺身边养着,也一起回来了。他们都饿得认不出原来的样子,连巴姊也只剩下骨架子。十几里路,走了大半天。 郑安平等迎出五里之外,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见了,相互抱头痛哭。一行人先回家中,把东西都放下。然后所有城里人,连同那四对母子,都聚到馆驿中,互诉衷肠,互表思念。郑安平把各个仓库都打扫了一遍,扫出大约一斗粟来。淘洗净了,放在鼎中炊粥。他想杀只鸡,五旺坚决不同意,护着几乎要哭出来。郑安平只得作罢。犬兄和小四趁着炊粥的工夫,出城去射了只野兔。拿回来就火烤熟了,剥了皮,大家传着每人咬了一口,算是吃到了肉,骨头就扔给小狗,美得小狗连蹦带跳,直摇尾巴。一斗粟加了许多水,煮了满满一鼎稀粥,不分男女老少,每人都热腾腾地喝了一大碗。虽然不尽饱,但每人也都心满意足:平安的日子又要重新开始了。大家闲聊一会儿,两名车夫说要去喂牛,巴姊也想去喂马,各自散去。 肚里有了食,巴姊回到院里就开始斫草。其实之前,曹包已经把草料放在马桩边,马也开始啃食,现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曹包进来,就命他去打水饮马。曹包拎着桶出来,从河里舀了水,一一放在马前。这才能立在旁边,和巴姊说会话。 小奴和盖聂回到后宅,郑安平更了衣,同到后宅,问起城内的情况,小奴说到,几乎每天就是一碗稀粥,清沏见底。三个月来天天如此。郑安平心知这是被圃田守贪污了粮食,但又说不出,讲不清道理,只能认了哑巴亏。他想着今天已经把仓库打扫干净了,明天要怎么过?他一边和小奴和盖聂互诉衷肠,一边思忖着办法。最后,郑安平牙一咬,心一横:明天带上车行和城主进大梁,就用自己一年的薪水扫粮食,无论如何也要扛过这几个月去。 天色已晚,郑安平嘱咐两人先睡,不要等自己。他出了门,找到车夫说明天要佣车。然后出了城,直往管邑而来。 城主见了郑安平,脸色十分不好,道:“管邑之粮尽付于城中,吾辈尽绝乎食矣!”郑安平知道,在城中管民有饥病交加,冻饿而死者,他并没有责怪城主的粗鲁,而是拉着他走出城去,来到那片血腥的土地上,对他道:“新土下之,尽为人尸。多为魏人!若汝等居城外,尽为秦人战功首级也!入城虽忍饥受冻,终保首级,所得多矣!” 城主自然是明事理的人,刚才也不过是一时气闷,有所发泄而已。他问郑安平道:“管令保得管民之首级,管民深感之!若不得保民之胃肠,终弃荒野,亦无异也。” 郑安平道:“吾乃思之,大梁通天下商道。此战,魏人杀伤虽众,而不及大梁。大梁城内必有余粮。愿得城主相助,与吾佣车,同往大梁,无论粮价何如,尽力籴之以归。何如?” 城主道:“管邑虽多商者,屡被兵灾,财货不继,恐难如管令所愿!” 郑安平道:“吾有钱于大梁,约得数金,以之籴粮,可得几何?” 城主道:“粮价不过石三十,战后价涨,约得五十。一金百石,可支十日之半食!三月非十金不办。” 郑安平道:“得支一日过一日。旦日行车往大梁,其可得乎?” 城主道:“往来大梁,乃得三日。牛马久瘦,不堪驱使,不可早也。” 郑安平道:“扫仓而食,觅食于野,且待三日!” 城主道:“前者在城中,虽日一稀食,犹可得也。出城归家,竟无可食,是难为也!” 郑安平道:“愿城主好言勉之,且待三日。” 不硬饿三天,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城主回去跟长老们说了,城里也没有余粮,自己只能去大梁籴粮,三天后回来。这三天,大家打扫打扫家底,挖一些野菜,先对付过去吧! 回到家中,几名驿卒已经摸到西跨院找相好了,曹包和巴姊和他们打着招呼,还在马圈里照顾马。见郑安平也来也,很不好意思,行过礼,悄悄溜到各自房间里了。郑安平见曹包两人没有出来的意思,也就在马圈中与曹包说道:“吾思管邑乏粮,颇难为继。不若吾往大梁,支得薪水,籴得数百石粮,以解其急!” 曹包还没有说话,巴姊先道:“管令之言甚是。管邑四乡,原有余粮,可以籴之。今被兵,必无粮,籴无可籴。能往大梁,甚佳!” 曹包道:“管令以私济公,恩泽万民。臣不知所言。若有所需,臣之薪,一任管令处置。” 郑安平道:“或用于他处!” 计议已定,郑安平回到后宅。小奴和盖聂虽困倦已极,犹强自支撑。见郑安平回来,都起来相迎。郑安平也自心头一暖,让盖聂回房。自己和小奴一起就寢。于枕席上告诉了小奴自己要回大梁籴粮的事,可能需要三天时间。明天出发,后天黄昏可归。小奴点头称是。 次日鸡鸣,郑安平即起身,再和粟兄等人说了此事,让大家一定安定好管民,勿得为乱。自己带了车夫和五旺,套了牛,到管邑外与城主汇合。城主带了两个儿子,也套了车,径往长城而来。 由于草秣都在城外,出了城,牛马倒都能吃上饱饭了,所以精神还行。但依然很瘦,大家都不忍加鞭,任由它慢腾腾地往前走。到城下,城门还未开,遂解开车,让牛吃了些干草,打水饮了牛。等到城门开时,牛好像也精神了一些,随着一些商客入了城。 第386章 大梁籴粮 一路行来,郑安平在囿中驿用节符蹭到一顿饭。这是三个多月来,这几个人第一次正式进餐,吃得分外香甜。两头牛也得到了份草,安静地吃完。吃完份饭,七人虽然不甚尽兴,但也精神大爽。套上车,继续赶路。于黄昏进入大梁郊外。路过梁西驿时,郑安平虽然心中一动,但并没有停车,而是一直驱车来到东鸿里。 时已深冬,里中的人早早躺下了。只有里长听见车响,披衣出来,只看得两乘牛车直往里后而去。里长喊了声:“何人?” 五旺“嗖”的一下出现在里长身边,亲热地叫道:“长父安!”两乘车也停下,郑安平跳下车,向里长走过去,道:“安平见过里长!黄昏来投,惊动里长,心甚不安!” 里长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用力握住郑安平的手,激动地道:“汝……汝……汝归矣!?” 郑安平点头道:“幸得其便。” 里长哪里听完他的话,扯起嗓门大声喊道:“郑公子归矣!五旺归矣!……”惟恐大家听不见,还四面跑着去喊。 第一个冲出来的在东里,带着凄厉的尖叫:“五旺!~”后面的人叫道:“着衣,着衣!” 天色昏暗,那群人冲到里口,发现人不在那儿,回头看时,五旺叫了声:“母!父!兄!”那群人一下子扑了上来,为首的妇人把五旺从头摸到脚,口里絮絮地问道:“得无伤否?得无创否?” 五旺拦住她,道:“五旺无创,惟少食耳!” 妇人摸了一番,终于放了心,放开胸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嚎咷大哭出来:“儿啊~~~!”抱住五旺,不肯撒手。五旺很不好意思,想挣脱开,哪里挣得脱。戊父到底经得事,见郑安平站在一旁,连忙过来行礼道:“郑父安好!五旺顽劣,郑父见笑!” 郑安平道:“值遇战乱,戊父惊心!” 戊父也要流泪,他强忍伤感道:“听闻城外血流成河,梁东乡民,无一归者。吾等思之,管地正在城外,公子与小儿得无……”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郑安平劝慰着戊父,对五旺道:“汝今不必随吾,但侍父左右,同归汝家。”把这群人一一送走。 好些邑人也出了门,一一问候。郑安平好言安抚,一一礼送他们回家。城主和车夫看到这一幕,心情也很激动。 好不容易送走发乡里,郑安平引车回到自己的家门前,栅门大开,张禄倚门而立。郑安平大步冲上去,张禄赶紧施礼道:“公子安好,老臣无礼,不能远迎!” 郑安平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也赶紧回礼道:“先生何礼,小子何安!”对其他人道:”故里家臣,幼承教训。现老病无依,从郑来归。“众人皆行礼问候,张禄皆避一旁,连称”岂敢“。 张禄让开门,让大家把车卸了,拉进来。车夫见后门有草有水,就牵着牛出后门让溜一溜牛。郑安平进了地窖,发现粮食更多了,舀了一石出来,问张禄道:“粮何多也?” 张禄道:“戊门耕汝份田所获,原将全归汝仓。吾坚辞,乃与其半,且皆舂之。” 郑安平道:“戊门有心!” 刚才戊门迎接五旺那一幕,大家都看在眼里,知道所谓戊门就是五旺的家长。见两家如此相亲,自己也陪着喜欢。城主带两个儿子去洗涮鼎、碗、簋等物,郑安平淘了粟,就与沟中取了水,张禄已经点起火来,大家坐在一起炊粥。少时,车夫放牛归,亦围坐在火边。张禄问起城外战事,众人拣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有些没说明白的,张禄还详细问了问细节。少时粥熟,郑安平煮了一石粟,鼎中的粥十分浓稠,张禄取来盐梅,每人满满盛了一碗,拌着盐梅热热地喝着。冬夜的寒冷,旅途的劳累,都在这碗粥中消解了,每人吃得满头大汗。张禄说自己已经吃过晚餐,只坐在一旁看大家吃。少时粥尽,这一顿家常粥,比驿站里的份饭又有不同,更有温暖的味道。 餐毕,郑安平安排大家就在堂上安卧,自己和张禄一处歇。众人皆称断无此理,郑安平道:“吾与先生经年未见,正有无数言谈,诸君勿疑。”大家只道是客套,相谢毕,各人抱了草秸,于堂上安歇。不久就鼾声如雷。 郑安平进入厢房,依然在火种罐明灭的光影中,与张禄并排而卧。郑安平向张禄介绍了自己一年来的经历:一年辛劳,一场战事完全归零,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且还欠了圃田好大一笔钱。 张禄道:“汝得官司五宅,及一车行,所得已足。若复得管邑民心,今岁或有所为也。” 郑安平道:“现管邑无粮,城外皆无余粮,不得籴也。吾欲入大梁,关得薪金,不无论粮价,但籴入管。——必得活管民至谷收获也。” 张禄道:“公子仁爱,但有此心,收管必也。惟百余户,自不必入大梁市集,但于邑中购之,既便乡亲之粜,又近乡亲之情,所得岂不为多?” 郑安平闻言大喜,道:“大梁今岁所获几何?” 张禄道:“虽不丰足,亦无灾也。户得十余石不为难。” 郑安平道:“但以何价籴之?” 张禄道:“其事也,不劳公子,托之于里长可也。里中祭祀之费尽归里长,无论何价,但少于市集也。” 郑安平道:“微先生,小子几误矣!先生盍与小子归管,早晚请教。” 张禄摇头道:“不可,入于管,则众望所归,无从逃也。” 郑安平道:“小子于管,甚其愚蒙。不得先生解惑,事恐难成。” 张禄道:“管邑初建,已具规模。今复值兵灾,三晋尽墨,而管邑无恙,管民之心或得向之。今管无粮,而公子以私帑活之,管民必有忠义者欲报效也。善加优之,必得其力。” 郑安平问道:“华阳兵败,大梁何为?” 张禄道:“芒氏去矣!” 郑安平一震,他的确比较关心芒氏一家的下落,特别是芒申,急急问道:“何谓也?” 张禄道:“此战也,芒氏举族而战。今战事已了,而芒氏不归,是必去矣!” 郑安平道:“当归何处?” 张禄道:“或齐或楚或燕,三晋之外,何处不得。” 郑安平惋惜道:“三十年经营,一朝尽弃之,诚可叹也。” 张禄道:“狡兔三穴,此必有所经营,非尽弃也。于战之始,已思退步。” 郑安平惊诧道:“于战之前?未战而必其败耶?” 张禄道:“以疲军战强秦,非三晋所能为也。” 郑安平道:“非魏王举兵伐秦乎?若不能胜,兴兵何为?” 张禄长叹一声,道:“梁东年又灾,才半获,民不得食。不以战,变将起也。”郑安平颓然无言。 次日起来,郑安平来见里长,告以自己想要籴粮。里长问需多少,郑安平答“千石”。里长道:“管令其知之,春秋之祀,家十石,吾之邑百余户,乃得千余石。若急需,可粜于公子,吾亦得减劳碌也。” 郑安平道:“如此,深谢里长。敢问其价。” 里长道:“非敢虚价,大梁市集石必四五十钱,吾与公子石三十五钱,公子之祀,亦在其中矣!” 郑安平道:“吾需粮甚急,愿里长赐之,一切应命。亦愿里长佣车一用,同往管邑。” 里长道:“管邑粮荒至此乎?” 郑安平道:“迟则饿馁!” 郑安平回到家,叫来城主,让他主持装车,说好佣了里长的车,先装三乘六十石,急往管邑救饥。之所以不装满车,盖因牛也无力,与其拉着满车慢行,不如少装里,快点到。城主与里长见了面,郑安平说明自己就往大梁领取薪金,归则如数偿还。里长惊讶道:“不以公帑出之,必管令自付?” 郑安平道:“敝邑地僻民贫,又被兵灾,公帑虚设,实无一钱。然救饥如救火,不可缓也。” 里长看上去十分感动,招呼家人套车,又往车上搬粮。装够六十石,连早饭也不吃,三乘车立即启程,望西而行。郑安平相嘱他们,卸了车,稍息即归,赶运第二趟。 他目送粮车走远,这才回到宅中,舀水洗了面。打开行囊,取出官服,怀了节符,往大梁而来。 匆匆来到魏公子府门前,呈上节符,门房知道是管令,请进塾房,告道:“公子早朝未归,管令稍候。” 郑安平只得安心坐在塾房里,等信陵君回来。 等了一会儿,有家臣来请:“公子有请管令!”郑安平赶紧正了冠,整了衣裳,与家臣行了礼,叉手跟在家臣后面,直往大堂而来。来到阶下,郑安平停住脚步,于阶下高声报道:“臣管令郑安平,谨觐见!” 然后就听到好几个人的笑声,笑声中,信陵君带着一群门客出现在堂口,信陵君就于阶上敬礼道:“管令风尘辛劳,谨慰!” 第387章 大梁籴粮 信陵君出堂相迎,并致慰劳,郑安平于阶下回礼。又与众先生一一相见。众人一揖,道:“请登堂!”郑安平才拾级而升,上了台阶,复与众人见礼。见礼毕,两边入堂,各自归座。信陵君自然坐了中间,众门客依次坐在东席,郑安平要坐在下首,被仲岳先生一把拉住,硬按进西席,道:“君上问话,近便回答。” 寒喧片刻,信陵君问起管邑之事,郑安平自然知道无论是曹包还是仲岳先生都有详细了解,就做了简单扼要的回复。信陵君问道:“管令意今岁当何为?” 郑安平和张禄交谈了一个晚上,已经打定腹稿,见问,便道:“去岁管邑叠遭兵灾,民疲财乏。今者,民虽归邑,而财货不继,衣食不周。臣意于大梁籴粮,以济其急。至春耕种,若夏得收获,民乃初定。然后稍植桑麻,树以桃李,渐通商贾,以为庶且富之。” 信陵君道:“吾闻管邑,人丁多在外,邑中多妇孺,若其力农,则必难也。” 郑安平道:“臣意,一妇一孺与五十亩,若三十亩,或可为也。虽少,犹胜于无。去岁,臣等未得岁时,难得其时。今岁承君上之恩,入朝授时,必当尽心劝农,以得其利。” 信陵君道:“汝既有意力农,诸先生,孰可助之?” 郑安平道:“臣等尽力而为可也,奈何惊动先生?” 仲岳先生道:“管令不知,于农一道,甚多细微,非粗鄙所能知也。田先生颇知农事,若请其助之,必能事半而功倍。” 郑安平俯首称是。信陵君道:“就请先生告田先生,但得其时,便往管邑助之。”仲岳先生应喏。 信陵君复问道:“于大梁籴粮,需钱几何,当于何支?” 郑安平道:“臣意管邑百户,月户三石,乃得三百石,三月之期,合得千石。臣之故邑东鸿里,有户百余,其为春秋之祭,粮有千石,犹未出粜。臣急以籴之,石三十五钱,千石合七金。管邑初立,公帑空虚,并无一钱。臣愿以私钱充之,容后公帑充实,乃得其偿。” 仲岳先生道:“管邑之薪才六金,何能付也。” 郑安平道:“管邑诸臣,皆愿支之。” 信陵君道:“然其桑麻、桃李之属,亦当备也。” 郑安平道:“臣等自当竭力尽心,以图其成。” 信陵君道:“管邑之薪,备之久也,值当兵乱,不得与之。管邑今至,可携而归也。” 郑安平道:“谨喏!” 稍停片刻,信陵君问道:“管邑被兵,管令何在?” 郑安平道:“管民尽入长城,曹丞主司之。余四众谨守城池,不敢废也。管邑虽被兵,而房舍无损,管民少亡,皆君上之德,而魏王之荫也。” 信陵君道:“管民所失几何?” 郑安平道:“管民尽归城内,管邑一空。民无被兵者。惟城内粮少,以半给之,日才一食。其有饥馁病亡者十数,有匪行而正法者十数,刑不治而亡者数。其存者十之八九,亡者一二。” 信陵君道:“秦军奈何?” 郑安平道:“秦军之过也,死者如麻,遍地盈野,其状甚惨。” 张辄问道:“秦人以何术得胜?” 郑安平道:“以臣观之,非有他术也。秦人行阵严,闻鼓必进,闻金必退,虽锋镝不退,皆武卒也。而吾军武卒少,民军多,是以不敌。” 张辄道:“管令其详述其战之状。”一边说,一边打开一幅地图,铺在信陵君案前。众先生自然围了上来。 郑安平初时稍有紧张,但看了地图,绘得极为逼真,于是以手指划,以物指带,将联军围城,秦军出殽道,联军北上迎敌,复被秦军从背后夹攻的经过一一道来。听到联军背后出现秦军,众先生皆神色变更,问道:“秦从何道而出,至于后背?” 郑安平道:“乃克华阳,复以出也。” 张辄道:“其事明矣!秦以潜道出吾背,吾军遂北。” 信陵君疑惑道:“秦复有道出于南乎?” 郑安平道:“联军初围华阳,有秦人出其南,乃客卿胡阳也。” 张辄有些不信道:“汝何以知之?” 郑安平道:“战后和议,诸公曾游管城,言访故管旧地。臣等为护,或为魏使召以答问,故知之。” 张辄道:“彼问何事?” 郑安平道:“彼初询吾等何时至此,再询管民今皆何在,管民何时入城。臣一一据实答之。彼复问曰,汝知秦军入管邑乎?其问者,乃客卿胡阳也。臣答,然也。彼复问,汝何知也?牙答,十数日前,于夜闻大军来,惊起观之,故得见之。乃报于门卫。彼复问,是夜也,汝匿于何处?臣不得据实,答曰:秦人搜索甚急,匿无定所,依情而移。臣观胡阳其问甚详,想入管之秦,必为彼领。” 郑安平的这段描述给了在座的人,包括信陵君极大震撼。他们一直无法理解兵力占优的魏军为何一触即溃,全军覆没,害得他们到今天连仗是怎么打的都搞不清楚。听了郑安平的描述,他们能大致描绘出战事的大致经过:一部秦军出殽道,另一部趁联军北上抗击之时,从别道绕到联军后方,前后夹击,还有一支部队在这之前就已经出现华阳城下,这支部队由胡阳率领,应该承担着特殊任务。三支部队分工合作,共同创造出全歼联军的态势。 众门客你一言我一语脑补出战争过程中双方态势,郑安平没有这么宏观的眼光,但也就自己所见补充了细节。大家最终觉得好像彻底还原了战事经过,在一阵唏嘘之后,陷入了沉默。这时日光西沉,天色将暗。 郑安平等了半天,没人说话,心里着急给人钱,怕被里长说不守信用,粮食没有了,便道:“君上若无他事,臣请领薪而辞!” 信陵君从战事中回过味来,道:“管令所得,于军事甚有益,孤意赐锦衣一领,锦带一条。” 张辄道:“君上之言甚是。管令御下有方,管邑诸臣,虽经大敌,坚持不退。管邑受兵灾,民遭饥馁,管令能出私帑以济之,公而忘私,其可嘉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是也。赐管邑十金,以为籴粮之资,管令其勉之。” 郑安平伏拜而谢。终于,郑安平拒绝了信陵君的晚餐,赶到城门关闭之前,穿上锦衣,系上锦带,背着沉重的薪资,怀揣十块金饼,出了城,往东鸿里而来。 入到里中,郑安平先掏出一块金饼,作为定金,安定下里长的心,然后匆匆往家来。里长见郑安平这身行头,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又是立功受奖了!自然一番奉承。见了张禄,郑安平说起与信陵君等见面的过程,特别是门客们脑补出的战事经过,张禄叹道:“以寡击众,犹能尽歼,秦人难制也。”然后给他看了自己的薪金和额外赐予的购粮款。张禄把金饼都给了张禄,又抓了两把铜钱给他,把剩下的铜钱不客气地收起来,道:“是吾盐梅之资也。” 第二天,戊门的人把五旺给送了回来,郑安平谢了戊门代管份田之恩,戊父连称“分所应当”。张禄捧出一把铜钱,声称是舂粟之资,戊父坚决不收,道:“五旺得郑父之厚,重兵之下,不令犯险,身无微创。此恩此德,无可报也。自当效犬马之劳。” 夜间,车队回来了。跟车而来的,还有粟兄和五儿。一问才知道,由于出城时没有管邑的节符,这三乘车被认为是商旅,被收了什一的关税——六石粮食。所以这次入城,粟兄怕又出什么意外,就跟着来了,也学郑安平,把五儿也带上,毕竟也一年没有回家了。 郑安平向粟兄通报了面见信陵君的情况,让他也去见信陵君领钱;还告诉他,信陵君赐了十金以为籴粮之资,薪金可以自己留用,不用用来买粮了。千石粮食大约只用七金,所余三金,还可他用。粟兄一一应喏。道:“敝家在梁东,久不见面,或当往归,盘桓数日。”郑安平道:“管邑得粮,想得安矣。兄其归之。运粮之事,吾当应承。” 是夜,依旧在郑安平家炊粥晚餐。夜则眠于堂上。郑安平与张禄同话了一夜,次日装好粮食,和五旺一起重新踏上归程。五旺从家人口中才知道当时城外的情形如何险恶,自己在城内虽忍饥受冻,终胜于死于非命。 于途有管邑节符,车队一路顺畅,还能与驿中领份餐、份草,终于赶在关城前出了长城。路上,城主向郑安平报告了第一批粮食的处置情况:三车粮食,一车运管城,两车运管邑。管民不得无偿取粮,当以钱贾之。若无现钱,当记账赊欠,以后当偿。郑安平问如何偿还?城主答道,管民多有商旅,颇寄钱归。今岁但因兵,无人归也,故民无钱;惟世日靖,必当归也。归则偿之,无所难也。其有至贫者,或可以役偿之,役一日,值十钱。郑安平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当即表示赞赏。 第388章 管邑复兴 粮车于黄昏抵达管邑,于邑中城主后院的粮仓中卸下两车,三车一起回到管城中,把最后一车卸在郑安平府里的粮仓中。——第一批粮食进了驿站的粮仓。 两乘车都拉到车行喂养,其他人已经吃过饭,只有郑安平一行于途耽搁,还没有吃饭。粟谷是现成的,就是要现舂,这活被巴姊抢去了——她恨不得直接把粟谷卸在她的门口,舂好再入仓,因为粟穅是喂牲口的好配料,巴姊一点也不舍得浪费。 郑安平搬来一只大鼎,升火炊粥的工作自然由小奴完成,盖聂为她打下手。为着这群人连番劳累,郑安平用了一石粟。犬兄和小四也都来了,连粟兄的妻子也带了孩子过来,大家都想尽早知道大梁的情况。 郑安平向大家介绍了梁西的情况:那里没有被兵,还是一片太平景象,收成也还可以,大家正堂生活。五旺向大家介绍了自己家庭的情况,虽然不宽裕,但也算过得去。他没有说的是,由于代耕郑安平的份田,他家得到份田一半的收获,家景其实较往常有不小改善。 粟妻很有些担心地说:“闻大军多出梁东,不知家中若何。” 郑安平安慰道:“粟兄已往家中,必能安顿周全。”然后又说起与信陵君见面时的场景,随后道:“城外大军尽墨,无一归者,君上难知战事,故询以战况甚详。吾所见有限,诸兄可依次而往,一则归家安顿,二则关得薪金,三则各报所见。” 犬兄道:“郑兄所言是也。圃田甚矣,无节符则税什一,不容分说。” 郑安平道:“故每去必得吾等同往,方得无隙。犬兄不必挂怀,盖因弟失计较,故有此失。圃田于管邑恩多怨少,吾等疏于报恩,不可报怨。” 巴姊愤愤道:“何得为恩。吾等居于圃田,缺衣少食,诸事不便……” 曹包道:“且住。只汝食壮,故觉食少;如小奴者,亦得半饱也。” 郑安平道:“圃田容吾入城,吾等尽得保首级,此活命之大恩,不可忘也。” 犬兄道:“姑念其活吾管民之德,税粮之事,且不与计较!” 郑安平道:“今岁,君上遣田先生助吾等劝农。管丞其勉之。” 曹包道:“自当尽力。虽有农师,焉得其民?” 郑安平道:“吾思管邑虽少精壮,而妇孺非少。一妇一孺当半丁,其可得乎?” 曹包道:“纵可当,奈何得之?” 郑安平道:“管民之食,非赈也,乃粜也。斗五钱粜之,管民或俟异日得偿,或以役代之,一日计十钱。或不得精壮,便以妇孺代之,一日计五钱,或得之矣。” 第二天,犬兄带着一名驿卒复往大梁籴粮。 又过了一天,粟兄派五儿来报信,粟家一子从军未归,而邑中百户,户户丧痛。请允在家数日,以完丧事。 一批批人去到大梁,曹包和小四都到了大梁,关回薪金。除曹包没有亲历战事外,其他人都被信陵君等叫去详细询问战事经过。曹包虽然没有亲历战事,但也被叫去详细了解管民在甫田的经历。信陵君等对他们的表现似乎十分满意,每个人都给了多少不等的赏赐。 每人轮去一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运回来大约三百石。由于是在东鸿里籴粮,大家去了也都住在郑安平的家中,所以剩下的时间,大家就不再轮着去了,只让郑安平和五旺专门跑。城主见有郑安平带队,管邑缺粮也不再是紧急的事务,他也不跑了,只叫自己的儿子驾车运粮,自己留在管邑。又运了几趟,里长的车也有事,不能再借了,这样就只剩下两乘车。不过曹包立即跑到荥阳要来了一乘辎车。牛也强壮了,装的粮也渐渐加上去,一趟可以运七十五石,路上的时间虽然长了点,但缺粮的情况也不像以前那么紧急。 也是半个月后,管邑在外经商的人陆续回来,见家中无恙,尽皆喜出望外。问起原由,盖由战事起时,管民尽移入城中,方得逃过一劫;而出城之后,管令急从大梁籴粮救济,令粮无乏。大家感动之余,籴粮之赊欠,一一偿还,城主尽付于郑安平,郑安平也按常价给付了佣车的钱。 管邑中最有出息的管仲明专门登门拜访郑安平等。郑安平带着他巡游了管城一番,请他指导一下未来的建设方向。管仲明再三逊谢,道:“或有商机随后便至。” 粟兄和五儿齐衰而回,他们家的老二被征出阵,至今未归。粟兄知道,城外埋骨之处,或者就有他二弟的无头遗体。本来按礼他应该在家中服丧,但由于二弟埋骨荒野,而且家里粮食实在困难,不敢让粟兄全家回去,所以他就回到管城,算是替全家为老二守墓。粟兄本就言语不多,遭此打击更加沉默寡言。 由于战后物价腾贵,各国商贾汇集,粮价渐渐稳定下来。本来管城有了余粮后,四乡也有来管城籴粮的,城主和曹包乘机高价售粮,开始很赚了些钱。现在来籴粮的也越来越少。 管邑之中的逆旅开始有人住了,还有更多的人住进车行和驿舍。从大梁购来的千石粮还没运完,城主的粮价就降到斗三钱。这桩买卖,郑安平明显又亏了!不过虽然多花了些钱,郑安平还是咬着牙,坚持把千石粮食按约定的价格买下,并全部运回管邑。这期间,他多夜与张禄长谈,听取张禄的意见。 千石粮食运了一个多月才算结束。这期间,管邑于立春时节进行了田狩。粟兄参加了田狩,但没有参加随后的篝火晚会。 给犬兄说的媳妇本来是要在去年年底过门的,因为战事被打断了。女方来催,要让女儿尽快出嫁。犬兄与大家商量一番后决定,收获之后就迎娶新人过门。 春分时节,田先生带着几名门客按时来到管邑,指导春耕。曹包于管邑内召集了人手,按照田先生等人的指导,自制农具,垦荒、播种、施肥。种田的主力,还是郑安平等“城里人”,以及城主一家。管邑的邑民只有五户愿意跟着种田的,今年只比去年多种了五百亩地。管民多数已经交清了赊欠款,少数没交的,大约实在是拿不出来,而且有能力服劳役也也没有几个,多数是些残病之人或有些疯傻。 在田先生等人的指导下,管地顺利地种好田,管城八百亩,管邑九百亩。这让郑安平心中生起了一些希望,被战乱浇灭的雄心又有些活动起来。他望着成片的农田,心里祈祷今年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华阳守军被全部斩首,但华阳四乡的邑民已经出城,除了少数被杀外,大规模杀良冒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华阳各车行早就得到消息,已经全部撤离,没有在战争中遭遇损失。战后又重新恢复了业务。由于华阳城已经残破,韩国一时还抽不出手来恢复对华阳的治理,华阳处于无政府状态,商贸活动反而活跃起来;相应的,盗贼也十分猖獗。 华阳的商机也波及于管地,出没于管地的商人多起来。和华阳不同,尽管管城只有不到十人的武装,但到底算是存在政府机构,盗贼的活动没有扩散到这边。郑安平等尽量和商人交结,有意让他们做一些生意,比较种植桑树、桃李,购买猪崽、羊羔等。这和第一年一切都靠豕三有了明显不同。 自从去年夏至要了一次钱,豕三一直没有出现,他家里也没有人,不知去了哪里。不过由于兵灾,四乡几乎没有杀猪宰羊的事,豕三的消失除了郑安平等人外,倒也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芒府也好像消失得无声无息,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也不见魏国有什么追究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引起大家的惊叹,好像理所当然。大家只在意芒氏所留遗产的争夺。芒卯的将军之职给了同样是外来的段子干,芒府也被赐予段子干居住。芒卯的封地陈留被重新收归国有,由司农统一管理。曾经叱咤风云二十载的芒卯,消失得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他也没少点什么。至于一代人杰车右先生、虎仲先生、箫间先生等,就更加没有人提起。只有郑安平还念叨着芒申。 侯嬴继续担任夷门卫,还是认真地排着班,负责城门区域的防御和治安工作。他的院子里始终住着不少年轻人,准备通过武卒考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其中有一个青年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按排行叫他陈四。 到管城租车的人多起来,车行人手开始不够。华阳四行又陆续调集了一些车乘和车夫过来,车行也在四邻联系可以租佣的牛马和车乘。 牛和羊都长大了,牛就放在车行里,被调驯着准备驾车;羊暂时没有人杀,就先留着。公鸡开始打鸣,母鸡开始下蛋,狗也可以追捕小猎物了。 战争的创伤渐渐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好像一切都与战争无关,仿佛那场阵亡十多万人的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有粟兄在皮甲外面套着齐衰,神情忧郁,落落寡欢,常于月夜于高台抱膝而坐。 第1章 楚国和秦 今天的湖北被称为“千湖之省”,在两三千年前,湖北的核心部分,今天称为江汉平原的地方,干脆就是一片湖泽,被称为云梦泽;它周边丘陵,多为林木茂盛的山地,其间散布的谷地,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云梦泽的西岸,长江、汉水之间,是楚国的故地。在今天宜城和荆州之间,分布着多个被称为“郢”的地方。在楚人的方音中,“郢”的意思就是“京”。而广阔的云梦泽及其周围山地,都是楚王泛舟和游猎的花园。 但楚王横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个恐怖的日子。当时还是大良造的白起进攻鄢郢,久攻不下之余,掘水灌城,一座十几万人口的都市,瞬间浮尸盈城,再也不见一个活物。 不久,白起又攻下西陵。历代楚王的故陵燃起大火,神圣的西陵被付之一炬。郢都楚军出城,向秦军发起进攻,企图夺回西陵,岂料尚未接敌,楚兵即一哄而散。惊慌失措的楚王匆匆登上船,沿云梦泽直逃往安陆。弃舟登岸后,一群亡国君臣一直跑到桐柏山里的成阳,才稍稍安定下来。 鄢、郢之间的楚国故地尽陷秦手,所剩的国土都是楚国在数百年征战中逐步扩张出来的土地,包括以前蔡、陈、吴、越等诸大国的故地,以及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说得上名说不上名的小国。这些国家中,归入楚国时间最长、国力最强的就是陈国和蔡国,几百年的融合,陈、蔡两国早已与楚不分彼此。楚王在这里收拢了十几万士兵,封锁了从桐柏至长江一线,勉强稳定住局面。 陈、蔡一带水网纵横,基础条件本来就好。魏王后来开凿的鸿沟更沟通了陈、蔡与大梁的交通。陈国背靠长江鱼米之乡,北向中原富庶之地,商业十分发达,特别是鱼业和盐业,是两大特色行业。 陈国为楚灭国后,楚在陈地设县。长期以来,陈县就是楚国重要的战略要地,陈县公是历来由楚的权贵出任;陈国故城并没有废弃,而是被历代县公反复整修,防御体系十分完善。楚王在成阳短暂停留之后,决定设郢于陈。 陈城地势十分特殊。如果说别的城都需要挖掘护城河,陈城干脆就是建立在湖中的大岛上。这座湖心岛大致方形,长宽各约三四里,城的东面还有一个大岛,四周有若干小岛以为拱卫,四面以桥梁与湖岸相通。这种湿地构造,与楚故郢都云梦泽相近,虽然规模无法相提并论。 当时的楚王整天提心吊胆,既怕秦军突破桐柏防线,又怕魏国从大梁南下。幸亏秦国很快就转换了主攻方向,乘魏国新君初立,政局不稳的时机,把力量投入到对魏国的作战中,这才让楚王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自从定都于陈后,楚王除加固陈城防御,沿湖修筑了一圈外城墙外,还加固了东南方向故项国的城防。楚平王还是陈蔡公时修了一半的乾溪台也被利用起来,作为西南方向的防御阵地,以楚故地的章华台命名。陈城、项城、章华台三足鼎立,相互距离百来里,构成一个可以相互支撑的铁三角。 楚王横的大弟子兰在怀王时就担任了令尹,二弟歇被封为黄公。楚王逃到成阳后,黄歇立即赶来,兄弟相见。黄国也是一个被楚吞并的古国,虽然势力不如陈、蔡,但也不可忽视;黄歇既为至亲,又深耕黄县,楚王横立即封其为左徒。黄歇自告奋勇,以商人的名义在各国游走,附带经营着楚国在当地的各种业务,一方面刺探各国情报,防备突然袭击,另一方面为楚国的建设提供物资支援。随着陈、项、章华三城防御体系初步告成,黄歇才回到陈城。 去年胡阳领兵出方城,的确震惊了楚国。楚王移驾章华台,亲自监督警戒。好在胡阳兵力不多,又迅速北上,虚惊一场。而随后华阳城下一战,各国皆惊:秦人以少击众,斩魏、韩联军十余万(赵军沉河的消息楚国没有探听到),再次展现了天下无敌的姿态。楚国诸臣判断,各国外交将面临一场重大变革,以连横代替合纵,可能将成为外交主流。 恰在此时,韩王的赴告来了。 韩王在去年得知韩军被请来救援自己的秦军一勺烩后,急怒攻心,不治而亡。但当时正值战乱,韩国并未发丧,仍以太子监国的名义维持国家运转。直到秦军尽退,韩国乃遣使向各国报丧。一时间,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楚公子黄公歇、秦公子泾阳君芾、赵公子平原君胜、齐公子安平君单、燕公孙成安君操先后代表各自国王来到郑城,为韩王举哀。鲁、卫两国不是王,只能遣使晋贡赙祭。郑城内日日宴燕,高朋满座。群臣公议,上谥号为“僖”:虽然无所作为,但和善可亲。下葬之日定在中秋的八月朔。 黄歇回到楚国,楚王派人在半路拦住他,命他不要回陈城,而是直奔章华台,楚王要在那里接见他。在章华台的行人府中,黄歇匆匆洗去风尘,就开始爬那座必须歇三起才上得去的高台。楚王横和令尹子兰正在等他。 兄弟三人见礼毕,各自坐下。楚王道:“子歇其言使韩之事。” 黄歇简要介绍了吊唁之事,道:“臣往郑吊祠,韩无失礼处。群臣公议,上王谥‘僖’。” 子兰道:“亦如其人也。” 黄歇道:“然臣之所惑者,秦、赵、魏远近不同,然同时而至,共吊数日。及臣至也,皆离而去。” 楚王道:“意其有不可言于吾楚欤?” 黄歇道:“秦、赵、魏、韩四国,于岁末共盟,沉玉于河,天下皆知。惟其盟也,则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句。与故例大不合。” 楚王道:“此文何出?” 子兰道:“句出孟子‘井地’。”然后清清嗓子,背诵道:“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 楚王道:“夫古人之盟也,皆喻以手足、兄弟、亲戚。今四国之盟,而以乡里为喻,诚其然也。” 黄歇道:“然臣所惑者,古之盟文,皇皇具在,若非别有深心,因袭故事,正其当也。今弃旧文故事之不用,而以孟子之喻乡里者盟,其意果何在哉?” 三人沉默了片刻,似在体味这几句话的意思。子兰道:“兄弟、亲戚,人伦也,必也别贵贱亲疏。而乡里之友,但有贵贱,而无亲疏也。” 黄歇道:“吾也深恐其有同盟伐异之举也。秦、赵、韩、魏,同盟也;燕、齐、楚,其异也。举四国而伐一国,孰能当之!” 楚王惊道:“若其伐异,齐、燕皆远,而吾楚最近,得无首被其锋耶?” 黄歇道:“此臣所深忧也。” 子兰道:“楚之与秦,必亲必杀。先王在日,张仪议连横,臣之所与也。然屈子奋激扬之气,再三不允,遂迭遭颠扑。秦王新立,楚女之子也。先王以其楚人也,亲往和之,而卒遇难。思之令人心伤!王与秦迭会盟,而秦悍然而兴大军,灭我故国,毁我王陵,仇遂不共戴天。” 黄歇有些疑惑道:“楚无失于秦,奈何秦之仇楚若此耶?” 楚王道:“子歇未入于秦,未知秦人之好勇斗狠之气也!……”大约回忆起自己在秦国为质时的不如意情节,语气中恨恨不已。 黄歇道:“臣之游各国也,独遗之秦,盖意其必犯也。不意五岁之间,曾无丝毫相侵,反屡屡入魏,近者更深入梁郊,久据启封;再战华阳,韩、魏授首。前者,秦人之出方城也,亦往之韩、魏,非为楚也。凡此种种,或当求之。宁秦弃楚而向中国耶?联中国而共击楚耶?臣请往秦,为说秦王。” 楚王道:“昔者,楚秦交婚,寡人以太子质于秦。今若得和于秦,寡人宁惜太子耶?” 子兰道:“惟今之时,非独秦也。今楚国初定,军事未备,纵韩、魏新败,齐力未济,楚亦非其敌也。韩、魏取吾南阳之地,吾复取齐地以至于鲁,是皆纷乱。苟得一呼,诸侯群起,而楚亡矣!” 楚王道:“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此皆先王之训也。寡人少德,愿遵以行之。” 黄歇道:“王与尹夙兴夜寐,旦暮乾乾。臣敢请次之。愿往秦说秦王。若秦王罢兵,韩、魏新败,无再战之力;齐,亡国之余,坐观天下,无能为也。楚但得十年生聚,必当复振。” 子兰道:”子但往秦,竭楚所能,以和于秦,令楚得十年之生养。若楚不能复振,愿取子兰之首!“ 楚王道:”寡人在位二十余年,深与秦仇。昔者为质,为秦所辱。父王和亲,竟亡于秦!惟子歇但得秦尺寸之隙,寡人敢弃前嫌,以秦为亲也。“ 第2章 召陵 和秦大计既定,三人又具体讨论了各种细节,以及可以承受的让步。黄歇提出,为了更多了解秦人动向,他建议穿越南阳、鄢、郢,从武关、蓝田入秦。楚王伤感道:“故园萋萋,独行躅躅。悠悠苍天,谁与同行!”潸然泪下。子兰和黄歇一齐拜道:“愿王勿忧!” 楚王道:“寡人及子兰暂留陈地,子歇但历各国,结好诸侯。楚之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寡人无德,愿以效之。” 子兰道:“楚虽失鄢郢穰邓,犹有陈蔡吴越,北至河济,南极潇湘,盖天下之半也。越王勾践,十年生养,十年教训,遂成一世之雄,而况楚有天下之半乎!” 楚王道:“非如子兰之言。陈蔡吴越,河济潇湘,非一朝而有。方其兼有鄢郢穰邓之时,而不敌强秦,国破家亡,至于今日。今亡先祖故土,惶惶不堪,朝不保夕,陈蔡吴越,河济潇湘,岂可恃乎?惟思祖训,民生不易,祸至无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身体而力行之,成败但付诸天也。” 子兰和黄歇皆伏拜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王忧劳至此,臣不能活也!” 楚王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况吾三子同心,共振大楚!” 子兰与黄歇伏拜道:“必如王所命!” 第二天,黄歇独自回到陈城,楚王与子兰仍留章台。黄歇心情沉重,楚国需要十年的太平时光以养精蓄锐,但三晋与秦的四国显然不会让他太平,或者下一轮攻伐就在秋收之后。 他召集起陈县的巨贾,向他们说明自己准备入邓穰鄢郢,经武关、蓝田而入秦,各家其有财货舟车之务,可与同行。当即有十余家表达了同往的意向,也有人表示虽然机会难得,但需要与家里商议。 随后几天,黄歇又到项城、蔡县,甚至黄城等周围几个大县,召集商贾,询问可有愿随自己同往秦地的…… 十天后,一支由五十乘车、三四百人组成商务团从陈城启程。黄歇从自己家中抽调了三十名家臣和五十名青壮步卒,以为护卫。大家均轻衣短衫,行囊、粮水都放在车上,每人均执一棍,步行时代杖,战斗时为兵,运货时为担。 五十乘车,代表了五十个商户,每户一名主管,五六名杂役。虽说是杂役,也是惯常过国穿洲,见过世面的。每户的业务不同,自然派出的人员有异,但都是精壮骨干,是不用多说的。 陈与南阳、鄢郢之间,商业往来不断,哪怕南阳为秦、韩、魏等国分据,生意还是照做。各国都有共识,两国交战,不断商路。但鄢郢被占领后,陈与那边的业务往来陷入不确定状态。秦人十分排斥商人,在他们占领的南阳诸城中,往往将原住民赶走,而从秦国迁来刑徒。占领鄢郢后,也如法炮制。而且鄢郢大战中,楚人死伤惨重,江水为塞,商户损失巨大,无数商户被灭门。这种极为严酷的经商环境,在有心人看来,未尝不是机会。旧的商户灭绝了,正是下场的好时机。所以,虽然秦地之行有危险,但愿意去的人不少,黄歇不得不限制在五十户范围内。 在召集商户的同时,令尹子兰也为黄歇准备好各种节符,黄歇要什么就有什么:经商的许可证,运输的通行证,通行各关隘的凭证,外交使节的文书,就近调动军队、地方力量的命令……所有这些节符黄歇都交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十名家臣保管。 陈国的大氏自然是陈氏,姚氏和虞氏也和陈氏一样,是陈地的土著,据说都是舜的后裔;胡、田、孙等氏则是直接从陈氏分出来的支系。他们都算是“本地人”,根深叶茂,势力巨大。外来的商户更多,传统的巨贾王、吕、白、陶、端木……新兴的商人巴、郭、卓、程、孔……,冠带、渔盐、油漆、桑麻、皮革、竹木,乃至铜铁、丹砂、珠玉、玳瑁……各类商品不一而足。如果财力够大,路子够野,弓弩、盾甲、戈矛,乃至车乘,也可以买到。 能够进入黄歇商队的,自然都是陈地的顶级商人。但他们都遵循商祖白圭的教训,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出门在外,并无一丝骄气。 这一日,正是初夏时节,风清气爽,一行人从陈出发,先往章华台。——两地虽然不远,但财货流通依然要靠商人运输。各家将自己备好的货卸下,装载上下一程的货物,有条不紊,严丝合缝。黄歇自然秘密与楚王和子兰等见面,协调随后的步骤。 出章华台,商队沿隐水而上。初夏时节,隐水水涨,商队租了船,运了货,一路蜿蜒向西。虽然是逆水而上,但也比步行快了许多,到黄昏时,高大的召陵已经在望。 召陵就像凭空而降的一个土台,高约十丈,周围数十里,形成一座天然的防御工事。三百多年前,蔡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当时的霸主齐桓公小白,但年青的蔡姬不知轻重,向齐桓公撒娇撒泼,惹怒了已经年迈的齐桓公,把蔡姬休回娘家思过。不料蔡国也动了气,竟把蔡姬改嫁,不侍候了。于是齐桓公以盟主身份,率八国联军南下,讨伐蔡国,蔡国一触即溃。当时蔡国与楚国有盟,蔡国被欺负,就牵出了楚国为他出头。楚国沿伏牛山、桐柏山一线修筑有数百里长的长城——方城,齐桓公望城兴叹,只得与楚讲和。当初齐、楚签订盟约,昭告天地的地方就在召陵。 一百五十年后,同样是霸主的晋国为自己的盟国蔡国出头(蔡侯被楚王软禁了三年),集合起十八路诸侯讨伐楚国,联合指挥部就设在召陵。这一次,方城也没能阻挡联军的进攻,联军大败楚军,直下南阳。但随后楚军后援源源而来,联军不敢打持久战,只得撤退。心有不甘的蔡国联络东方的吴国,趁楚军集中于南阳,长江沿线空虚之机,长途奔袭,只十天就攻下郢都,楚王逃亡。兵圣伍子胥、孙武于此战一战成名。 但楚国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巨人,虽然摔了一大跤,连国都被攻破,依然元气不伤,掸掸身上的土,卷土重来,不仅完全收复了失地,召陵、陈蔡、吴越之地也尽收囊中。 怀王十七年,楚被秦军大败于丹阳,八万楚军被歼;怀王不甘失败,遂举国兴兵,与秦大战于蓝田。不料,助韩、魏攻齐、燕的秦军,在得知秦国遭到楚军进攻后,竟联合韩、魏两国军队从楚国背后杀来,直捣南阳,召陵自然首先被秦攻占。但由于召陵与秦不接壤,本身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随后就转让给了魏国。所以现在召陵是魏国的城邑。 召陵地处要冲,是魏、韩、楚三国交界之处,更扼南阳北出中原的通道,战略地位无疑十分重要。但召陵地势较高,缺少水源,只能作为国防前哨,而维持不了长期作战。 召陵以西三十余里,是隐、澧交汇之处,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地势平坦,水源丰沛,农户众多。这些农户因为处于三不管的地界,自己也筑城自卫,称隐阳。几个月前,胡阳率兵屯扎于隐阳的印迹,斑斑可考。召陵似乎对隐阳也没有什么管辖权,隐阳对召陵也维持着一种面子上的恭敬,双方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黄歇的商队到达召陵,自然首先拜见召陵令、尉等官员。 虽然商人讲究平等,而且各商户这次派出的人员数量也是相似的,但谁是什么分量各人心中还是清楚的。负责引荐的自然是长期跑这一带生意的,与召陵官员有着深厚的交情。大家又从各商户的家长中选出十人,随着黄歇入见,每人都挑着一担礼物。 黄歇这次拿出的节符,是楚国行商的“执照”。节符上说明,黄歇是楚国公孙,奉楚王命于各国行商。“官商”是各国的通行做法,各国国王都有自己的御用商人,但通常不由贵族担任。毕竟,四处行商,风餐露宿不说,还要低三下四,这与公子的身份十分不符。但楚国继承了商国的传统,王子亲自经商。 召陵官员查验了节符,又接收了礼物,于公于私都不能轻慢。虽然天色已晚,还是下令设宴款待。召陵城内火烛高悬,鼎簋盛更进,宾主尽欢。 宴毕,近五百人的商队被允许进入城外馆驿、逆旅安歇。除留守船只的之外,车乘、人员都有了安置之处。这帮商人都是个中老手,出手阔绰,言谈举止还都打在痛点上,让那帮接待人员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侍候;随便打听点什么事,都全盘托出,知无不言;随便要办点什么事,提点什么要求,全都尽心竭力。不一会儿,召陵周围的情况都了解个底掉! 第3章 隐阳 就在黄歇他们和召陵官员拉关系时,和隐阳有业务往来的商人也进入了隐阳,拜见了城主和长老。 和管邑只有区区百余户不同,隐阳是个有着近万户人家的大邑。隐阳城也不只是个土围子,城内有市,城外有社;城里府库里坊,一应俱全。城池建在澧水汇入隐水的交汇处,河边密布舟楫、津渡,与城门相辉映。 城池不大,边长不足一里,没有挖掘护城河,长期在城里居住的,也就百十来户。能够在城里居住的,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商人被允许进入城内集市开店铺,但在城外居住。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军队,平时只有十几个精壮负责维持社会治安;如果有战事,周围乡邑的人自愿进城,协助守城。 陈国商人来访时,集市已经关闭,商人们已经离开了自己店铺,各回各家。所以陈国商人先行拜访了住于城外的商界领袖,再在商界领袖的引荐下入城。这些商人经常往来于隐阳的,隐阳人上层对其中很多人都十分熟悉。陈国商人告诉他们,楚公子要来做一笔大生意,你们可以按最高规格接待,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大凡有好货都可以上,公子只要看上眼的,一定会用最好的价钱收购,未来也能建立长期合作关系。隐阳众人自然表示欢迎,通知了相关人员,并款待了前来打前站的陈国商人。这些商人平常没有大生意是不怎么出面的,今天竟然来给别人打前站,正角的牌面可想而知。各商家都准备至少要见一见这位楚公子。 第二天,五十乘车齐齐从召陵开出,船队也沿隐水而上,大约半天时间到达隐阳。五十乘,五百人,如此规模的商队果然惊人耳目。城内的人物由城主率领,与各家商户也有百余人,迎接出五里之外。 那些头面人物将黄歇等迎入当地最为豪华的逆旅中,商人则在礼成之后各自找地方谈生意去了。黄歇对城主和长老们道:“敝邑值际不幸,流于故陈,至今而后,与众乡里相邻。或有搅扰,愿先行赔罪!”手下人拿来数根藤杖,黄歇一一奉于长老,道:“愿与长者寿!”又捧出一冠一带,奉于城主道:“愿与城主新!” 这些藤杖造型别致,轻巧耐用,长老们称谢不已;城主接过冠带,拜谢道:“吾等野人,何敢当公子之赐!” 黄歇一一回礼道:“敝邑新迁,愿尊者无摒。” 这些人赶紧回应道:“得遇贵人,吾等甚幸。” 黄歇命人捧出酒来,每人奉上一碗,其酒甘冽,满口盈香。 众人正饮之间,忽然一名家臣进来,于黄歇耳边俯语几句。黄歇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旧友来访,不敢不迎。愿以辞!”自己辞出,让家臣们陪城主和长老们欢饮。 出了逆旅,见门前一名士子,面容憔悴,见黄歇出来,礼道:“黄公安好!” 黄歇定睛一看,来客竟然是芒卯。芒卯为魏卿二十余年,多次出使他国。与黄歇曾于席间多次见面。黄歇拜道:“公何以至此?” 芒卯道:“臣遭颠沛,亡命至此,指邑为隐氏。闻黄公至,特潜来拜见。” 黄歇道:“如此,且请入室。”带着芒卯进入自己的下处,对诸人道:“此隐公,吾之故友也。多年不见,不意移居此间。”众人也都跪起相迎,客套几句后,知趣地辞去。 黄歇吩咐家臣道:“隐公乃吾故友,多年少见,愿为竟夜之谈,且谢客。” 让家臣重新捧出一壶新酒,两人共席而坐。共饮三爵甘醴,黄歇道:“此地距陈不远,公何不访楚,王必信用!” 芒卯长叹一声道:“臣以不祥,丧师辱国,何敢再立朝庭,复登庙堂!” 黄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焉得一败而不复出也。” 芒卯举酒一饮而尽,黄歇连忙添上。芒卯道:“虽不败犹不可为,何况一败!” 黄歇见芒卯说到痛处,连忙敬酒。芒卯似乎不善酒,面上泛红。黄歇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十万大军,何以猝败!” 芒卯道:“驱羊群而斗虎,虽众何益!若无武卒制之,几望风而溃矣。” 黄歇道:“魏王奈何以无勇之士,而斗强秦?” 芒卯道:“秦入启封,王深以为耻。信陵君领军屯华阳而拒之,历三月而不屈,魏中老臣皆云秦不可畏,昔者武卒五万可破五十万秦军,而况今哉!兼以梁东值灾,民获才半。王乃发梁东饥民及他邑者凡十五万,以武卒一万五千人以为锋。北说于赵,南说于韩,约以三国同时并进,以伐秦。” 黄歇道:“三晋虽盟也,无利何肯联兵?” 芒卯道:“方值秦入启封也,赵拔吾房子、安阳。王乃以其地为赂,请赵出兵。” 黄歇道:“魏王以二城为赂……请赵出兵……” 芒卯道:“贾偃将赵兵三万,以为前锋。臣推军十五万以为中坚,约韩王起兵三万以为后援。三晋中,惟韩与秦晋之间,摇动不定。后强起暴鸢至韩,乃强应之。然赵、魏兵集荥阳,粮草皆备,而韩兵不至。遂以攻韩。惟贾偃言,赵但攻秦,与韩,兄弟也,义不伐之。遂以魏军四面围打华阳。——实收其谷也。以臣之意,俟军食尽,乃得回兵。韩使屡遣使催秦援,秦但以胡阳万余人为援耳!不意,围华阳未十日,秦人乃出殽道;臣解围,回军以迎之,而武安君出吾后。先克华阳,再屠韩军,‘人屠’之名,果不虚也。是夜,臣见事不谐,乃潜出军营,亡于隐阳。” 黄歇道:“闻公之家人,一夜无踪。定非如公所言,见事起意。必筹谋久矣。” 芒卯面色一红,似乎心思被人看破,道:“诚如黄公所言。魏王圉自即位以来,深居宫中,朝中之事,尽付臣下。臣与魏相,本不当辞,奈何有信陵君者,颇干政。去岁,臣领兵出河西,为秦所困。臣多方运筹,乃得无事。魏王不以为功,反命信陵君夺吾军。秦军临启封,大梁被困,臣运筹城守,秦不敢犯。后王遇能商道,臣亲与筹谋,力保大梁不失。黄公其思之,启封与大梁,不过三五十里,秦军旦夕即至。大梁四门大开,外示安逸,而内坚守备。其中甘苦,非亲历不能知也。信陵君引大兵据华阳,背依韩国,外托大梁,以为犄角,有何难哉!而功在吾上!其时,吾自知魏王之宠幸已逝,而魏国非久居之地也。乃以妻子出居陈留。至出兵也,臣诸子皆随之。家中惟留臣妾耳!” 望着芒卯洋洋自得的神情,黄歇暗自摇头。所谓志大才疏、自命不凡,大概就是说的这类人吧!但他还是把这些刻薄的心思藏在心里,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道:“公世受魏恩,先王信公,以为智囊。今新王即位,公宁受此辱,得无争乎?” 芒卯道:“臣屡托草莽,欲算信陵君,奈何其人气运久长,不能害也。” 黄歇道:“前闻魏公子遇刺,为郑氏所救,盖公之所为也。” 芒卯道:“实告黄公,非独臣也,即魏王亦必害之。” 黄歇道:“信陵君非魏王之亲弟乎?奈何相害?” 芒卯道:“信陵君少有贤名,门下三千门客,皆俊秀也。上及庙堂,下及草莽,凡所为者,皆不出信陵君掌指。君侧有人若此,君宁无卧寐难安!故欲除之久矣!” 黄歇道:“魏王久居深宫,朝事一任大臣,焉能动摇信陵君?” 芒卯道:“是故必虚以应之,伪以托之,暗而谋之。” 黄歇道:“公深明此意,信陵君得无知之?” 芒卯道:“但瞒信陵君一人而已!” 黄歇明知其中有故,但也不便明问。改换话题道:“公今欲何往?” 芒卯道:“只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故何觐见黄公,愿赐一教!” 黄歇道:“公,久为魏卿,天下皆知。华阳之失也,举世皆闻。今隐于隐阳,非有大故,不宜轻出。公可暂命一人,以为中介。容臣归楚,当徐以谋。至若隐阳一应所需,臣自当应承!” 芒卯道:“小儿申,只在臣左右,未出诸侯。愿黄公怜之,令随左右。但有所驱使,可令申儿一简传之,臣无不奉命。” 黄歇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只铜佩,交与芒卯,道:“申公子未可以芒氏行也,愿立以申氏。未可相随于今日,恐难避人耳目。敢请潜出穰、邓间,俟臣至,但言申国之后,出铜佩以为信。臣当知也。” 芒卯本是智谋奸诈之士,闻此言大喜道:“黄公此言甚妥。臣当密谋此事,令申儿与公相会于穰、邓间。若此儿不堪教训,公可摒而弃之。” 黄歇道:“公所信托,必龙凤之姿也。”望了望天色,道:“一鼎一簋,公勿嫌也。” 芒卯道:“不敢搅扰,愿以辞。”黄歇再三不许,只说席间还有请教,芒卯也半推半就,就留在逆旅中吃了晚餐。 第4章 胡邑 黄歇让上两份上等饭食,家臣吩咐下去,不久,厨下两名僮子端着两只食案上来,分置于两人座前。两人依然共席而食,相依而语,在酒食的陶醉之下,芒卯的话特别多,几乎要把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尽情倾泄。黄歇一边安慰他,一边从他嘴里套出许多魏国政坛的内幕。 送走了芒卯,黄歇静下心来消化与芒卯对话所得。在隐阳遇见芒卯并不在计划之中,芒卯怎么会这么巧也在隐阳?芒卯怎么知道自己将到隐阳?他如何准确找到逆旅,并让人通报? 他叫来一名经常跑郑国的商人,让他介绍一下从陈到郑沿途所见。那名商人告诉他,如果从陈往郑运送货物,通常是走水路:沿鸿沟而上,转至洧水,直接就到郑国了;走旱路的情况很少。如果走旱路,沿途要经过许多城邑,如果有一程程的生意可做,那倒也很合算,只不过机会很少。黄歇问他,沿途盘查是否严格。商人回答说,郑南诸城,有魏邑,有韩邑,甚至有楚邑,各邑为着吸引商道通过自己的城邑,一般都不会严格盘查,甚至明显的作奸犯科,只要不影响瞻观,大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黄歇道了谢,送商人出来。 他又找来前来报信的家臣,问道:“彼客之来也,何人相告?” 家臣回答道:“逆旅主人来报,门前有贵客。臣出而观之,彼言乃‘黄公歇之故友’。臣意知公子乃黄公歇者盖寡矣。咨之,彼云于曾郢都章台相见。臣不敢复问,乃回报。” 黄歇道:“汝道其何人?乃芒卯也!适败秦,潜来隐阳,更名隐公。” 家臣道:“臣亦颇怪其能齐音,盖芒公也。” 黄歇道:“芒公居此间,未敢使他人知也。——必为人所害!” 家臣道:“谨喏!”见黄歇没有别的话,辞出。 黄歇本来还想找人打听一下芒卯在隐阳的住处和家人情况,但想了想,又怕过于张扬,给芒卯带来麻烦,就略去了。如果能与穰邓间与申公子相见,直接问申公子好了。 一个晚上,黄歇都被芒卯来访的事搅得不安,彻夜难眠:一方面觉得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另一方面又怕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犹疑不定,难以决断。天明后,黄歇在家臣的协助下,重新整顿好衣冠,用过早餐。家臣来报,财货都已装载完毕,请公子登程。黄歇带着狐疑不定的心情,出门上车。隐阳城主及周边商人大概收获颇丰,都聚到门前相送。黄歇一一礼辞,绕到河边,与船队汇合,从河口转入澧水,往上游而行。 黄昏,商队到达一处城邑,早有商人提前通报进去,当船队到达时,邑主已经迎在津口,口中称道:“邑主胡千谨迎楚公子!” 黄歇从隐阳城出来后,就下车上了一条小船。黄歇不傻,自然知道坐车没有坐船舒服,如果不是礼仪所需,他根本就不想坐车。现在见邑主迎出来,就就从船里出来,拱手道:“行商途经贵邑,乞得一宿一食。但有其物,可贸易之。”邑主称谢。旁边的船户协助驾船的船夫靠了岸,搭了跳板,邑主亲自扶黄歇上了岸。 黄歇问邑主道:“贵邑胡氏?” 邑主道:“敝邑故胡国,亡国日久,国人四散,但存旧号。” 黄歇道:“敝邑陈国亦多胡氏,敢是一体?” 邑主道:“陈国胡氏,出妫姓,胡满公之后也。敝邑胡氏,出媿姓,殷人之后也。殷灭后,姬姓封胡,据此地,亦为胡氏。虽皆为胡氏,其出有三,非一支系也。” 黄歇道:“微邑主,吾何能知!” 黄歇与邑主交谈期间,商队各船依次靠岸。车队停在对岸,无桥难以过河,就在对岸扎营。由于胡邑城池薄小,逆旅不多,除了少数头面人物外,其他人就在岸边就地休息。当然商人不可能放过做生意的机会,鸣金吆喝,引得周围的乡里都来岸边。大多用自己的土特产换些必需的生活品,如鬲盏筐匕,油盐酱醋等物。 黄歇带着几名大商人和家臣,由胡千领着,往胡国故地凭吊。这里已被田野环绕,只不过因为残垣断壁阻隔,城内房基也不堪耕种,把这一片空出来。由于里面野草丛生,久无人迹,大家怕里面会有毒蛇野兽之类,不敢入内,只是绕着城垣凭吊了一番。黄歇似见景起意地问道:“有胡阳者,敢出贵邑?” 不料一问即中。胡千惊喜地问道:“公子亦知胡阳耶?阳,少年勇武,而好学不倦。敝邑简册皆成诵。其父嘉之,破家买舟而送至稷下,垂廿年矣!去岁,阳遣使至胡而拜其父母,皆亡而无所见,惟兄弟尚存。使乃留钱帛而归,阳亦不复见矣!” 黄歇道:“其族中但有可造者乎?而为其助也!” 胡千道:“公子其往访之。” 黄歇道:“其有入庠序而卓尔者?” 胡千苦笑道:“阳者,聪颖绝伦。其兄弟子侄,皆碌碌也。非止无卓绝者,便庠序亦难卒罢!” 黄歇道:“诚若是,吾亦难为也。阳遣使入,但留钱帛乎?宁无一语而相赠焉?” 胡千道:“贵人之语,非乡野之人所能悟也。” 黄歇道:“所言何语?” 胡千道:“其使曰,纷乱之世,得保首级,宁不为多乎!” 黄歇闻言一怔,道:“是亦肺腑之言也。贵邑故曾被兵乎?” 胡千道:“闻百岁之前,胡数破灭。老儿自幼至今,少见兵锋,但其闻也。” 黄歇道:“胡阳遣使而至,其人果何在耶?” 胡千道:“闻其自潕水而东。山川相阻,公事不便,乃遣使拜见。” 商人们听了,直呼内行:不动声色,探听出了胡阳的进军路线。但也就藏在肚里,脸上一丝不露。 潕水在澧水之南约五十里,那里是故柏国的封地,柏国灭后,柏邑先属楚,后为韩为攻占。胡阳入中原,取道韩国城邑,说明韩秦早有勾联,所谓韩在秦晋之间犹疑不定,完全是芒卯受骗后的错觉。从一开始,芒卯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 游觅归来,黄歇意犹未尽,对胡千道:“敢访胡阳兄弟。” 胡千见黄歇一来就询问胡阳之事,以为是胡阳的某位熟人,也没有多想,带着众人到了胡阳的故宅。胡阳父母已分别于多年前去世,当家的是胡阳的大哥。胡千到了故宅门口,叫道:“顺儿,有客来访!” 一名老实巴交的农户走出来,对邑主行礼道:“父呼我?” 胡千一指众人,道:“是则阳儿朋辈,特来访也。” 黄歇道:“吾等素知胡卿,闻其家此,特来访之。” 黄歇说的是“素知胡卿”,不是“素识胡卿”,并不算说谎,但旁人哪里辨得出其中的微妙。胡顺见胡千后面跟的人虽然都是短打扮,却也衣着鲜明,赶紧往院里让。家宅草棚低矮,空气污浊,他便与妻子和孩子一起,抱出一堆坐席,请大家坐在院子里。胡千不打算相陪,告辞而去。 黄歇道:“素闻胡卿少有慧颖,不料出于如此险恶之地!” 胡顺听不太懂黄歇的话,只得呵呵笑着,唯唯喏喏。 黄歇见他不懂雅语,就以土语相谈道:“吾闻胡阳儿时聪颖,不意所居在此!” 胡顺见说到胡阳,也有些兴奋,问道:“诸公与胡阳……” 黄歇道:“胡阳见为秦卿,吾等乃其下人。” 听说是胡阳的下人,胡顺一下子涨红了脸。忙叫来妻子,命她好生炊一鼎浓粥。妻子显出为难之色,好像是说粟米并不多。胡顺小声斥道:“此皆胡阳下人,来至主家,焉得无一饭之赐!” 黄歇道:“顺公不必劳碌。胡卿有物奉送,臣等登岸时,携带不便,愿以归取。” 身边一位商人和一名家臣心领神会,立即起身道:“臣等愿往取之!” 少时,两名家臣挑着一个担子,那名原来跟随的商人和家臣分执一匣和一匹布,来到院中。那名家臣报道:“胡卿赠枣、莲、菽、薏、桂,以及桃、杏、李等果脯一石,帛一匹,头饰一具,谨以奉!” 黄歇邀请胡顺同看,指道:“枣、莲、菽、薏、桂、桃脯、杏脯、李脯,细帛,头饰。臣等奉献无误!” 胡顺赶紧跑进室内,叫来儿子,道:“速呼汝仲父、叔父同来,阳父之使至矣!”又叫来妻子,命她将筐中之物与粟一起同炊一粥。妻子也为这满满一筐各色土产震惊了,取小筐装了一筐,又量了一石粟,到后院去淘洗。少时,胡家老二、老三都来了,黄歇等恭敬起身,一一拜见。相互说了些客套话,老二、老三又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都叫来,一面拜见阳父之友,一面帮忙炊“八宝粥”。 黄歇和那些商人,个个精明,在八宝粥的浓香中,不多时就和胡氏三兄弟打成一片。胡氏兄弟完全脱去拘谨,就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在欢声笑语中,胡阳少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认真回忆出来,并被完善了各种细节。 鼎中粥尽,宾主尽欢。风清月朗,夏夜清凉…… 第5章 入宛城 次日登程,隐阳的船家请了胡邑的船家为前导。本来隐阳船家只把船驾到胡邑就算结束了,但由于胡邑没有这么多船,无法把这支商队的全部货物运走,所以在隐阳时,商人们便以大价钱与船夫谈好,到胡邑请到当地船家协助,船还得他们驾着继续西行。 他们在胡邑又交换到许多土特产,而出手的东西都得到好对价,比如油盐酱醋等物,一小点就可以换得三五斗粟;果品、莲、薏等项,价格也很高。所以经过一番交换,货物倒多了两条船。 从胡邑继续西行的道路明显荒凉了很多,澧水河也变得不太稳定,有些地方必须人工推拉才能通过。这些都必须有在这一河段长期运行的胡邑船工来指导,隐阳的船夫几乎不走这一段,对它们的水文状况很不了解。 一路上再也没有大型聚落。经过一天急行,商队终于来到澧水航线的尽头,伏牛山脚下。周围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水,汇集成湍流,往上已经无法航行。大家在这里把货物搬下船,付了工钱,让船夫们离开。 这个地方农户不多,但商业十分发达。不远处有合膊铁矿,韩国在这里冶铁铸兵,工匠、家属、卫兵,人员庞大,需要强大的后勤供应,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商邑。打前站的人已经联系好逆旅,货物由大家分担着,运进院中。提前得到消息的商家已经等候在此,准备交易;新得到消息的商户正陆续赶来。 和沿途货物越交易越多不同,到了这里,货物被迅速用高价值商品,主要是铁器交易完毕。家臣和头部商人都佩上了剑,大多数人的木棍上也安上了各色铁兵器。只有铁农具被放进筐中,准备运往他处。五十乘车一时空了下来。 商队在合膊附近停留了三天时间,手中的货大部出尽,该收的货也都收上来了,便打点好车乘,准备进山。 进山后就是著名的方城,那是楚国在伏牛山上修建的无数军营和关隘,以及支持这些军队的无数大小聚邑。商队沿着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蜿蜒前行。 前面是楚国的关城。由于战事频仍,这条商道上人员不多;更重要的是,南阳本来是楚国的重要战略基地,却在二十年前尽陷秦手。方城本来是楚国抵御中原的屏障,现在成了抵御南阳方向秦军进入中原的前哨,防御方向正好掉了个!黄歇他们的商队从方城西出南阳,是从己方出国,这本来是要严加盘查,以防重要战略物资出境。但黄歇不同,有楚王庭最高等级的通行证,守关的官员不敢怠慢,一面一级级报告上去,一面将商队安排进关隘中的营寨内。 方城防御面积巨大,守将非止一人,有四名莫敖分区据守。今闻楚公子至,皆来拜见。歌舞夜宴,自不可少。 休息一夜,黄歇带着家臣,由四莫敖陪着,在方城一处处巡视。方城地域极大,自然不可能全部巡视完,只由每个莫敖捡自己防区中重要的一个地点带他参观。就这样,黄歇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其他商人则在方城界内采办各色特产。从莫敖的口中,黄歇了解道,方城南边靠近合膊的道路不在楚国控制之中,基本由韩国掌握,楚军难以靠近。估计胡阳的军队就是从那个方向进入中原的。 众莫敖问起黄歇此行何处,黄歇道:“此行而下邓、穰,入咸阳,会秦王。”众莫敖问道:“敢与秦和乎?” 黄歇道:“越人辱于吴,而终吞吴。今楚遭颠沛,愿以为越也。” 莫敖道:“诚所愿也。邓穰,楚之故地,今陷于秦,臣之旧戚,尽为所逐,城中尽刑余之人。驱而攻吾,杀之不足惜,而亡命之徒,反噬之力难当。” 黄歇道:“楚王亦深明此义,故遣臣使于秦也。” 离开方城,出了山,就是著名的宛城。宛城过去是申国的国都,后为楚所灭,成为申县,方城归其统领。各国在南阳的争夺开始于三十年前,经过十年的混战,二十年前,秦在南阳占据了优势,楚地尽失,至今未复,南阳诸大城邑被封给了秦国功臣,其中宛城成了秦王二弟泾阳君公子芾的封地。南阳后来还成了秦军进攻郢都的前进阵地;而方城,因为失去了大后方,作战能力受到严重削弱,由一支精锐之师,渐成疲老之军。如此攻守之势逆转,黄歇亲身经历,百般痛楚,但又无可奈何。 进入宛城,黄歇展示了自己的使臣节符,宛城令自然以礼相待,安排在馆驿居住。黄歇以路途遥远,贡物难运为由,请在宛城周围购置贡物,宛城令也不为难。于是商人一层层洒下去,隐藏在乡间邑里的故楚商人被一一联系上。——而这时,一名自称申公后裔的青年出现在馆驿门口。 申公子出示了一只铜佩,家臣急忙将其引进堂上。黄歇迎了出来。那青年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后面站着两位老家臣。青年见黄歇出来,伏拜于地道:“臣申茅,幼游于齐。家遇不幸,惟茅存焉。今得见黄公,愿效犬马!” 黄歇道:“汝父何人?” 申公子道:“臣之父,申叔莽也。承黄公恩,赐以佩,敢以为识!” 黄歇道:“故人之后也,敢请同入。”申公子不敢从西阶升堂,只跟在黄歇身后入了堂,请黄歇居中坐了,自己坐在下首,两名家臣立在申公子身后。黄歇请道:“申叔乃吾故友,彼子即吾子,彼客即吾客也。敢请入座!”两名家臣方才坐下。 黄歇道:“愿闻公子之志。” 申公子道:“臣虽齐人,久居于魏。父遭颠沛,子承其辱。不敢言报效,惟愿车前奉水,车后执尘,但得些微之进,不自胜也。” 黄歇道:“公子何自谦之甚也。申叔称能,荐之乡邑之间,岂奉水执尘之辈。” 身后一名身材较瘦的家臣避席拜道:“家公子性淳言讷,忠于事而敏于行。愿公试之以异日,必无失也。” 黄歇道:“秦挟战胜之威,欲席卷而攻楚,公子其为吾谋之。” 申公子道:“秦必不敢背韩、魏而攻楚也,愿公勿虑!” 黄歇道:“韩、魏,秦盟也,誓以攻楚。” 申公子道:“秦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焉得信之?秦战于陈郊,而韩、魏击其后,秦师无归矣!秦王宁不谋之?是故必不攻楚也。” 黄歇沉思片刻,道:“善!敢请从之于秦。” 申公子道:“谨喏!” 黄歇叫来家臣道:“此申公子,故友之幼子,游学四方,未有宁居,今来投效,未可辞也。吾与其父故交,但居于侧可也。” 家臣应喏,把堂上的左右间给腾出来,让给申公子等三人居住,原住于此的家臣们都搬到耳房或厢房中居住。申公子与两名家臣伏拜谢恩。 吃过晚饭,黄歇让两名家臣守在门口,自己在堂中问申公子道:“芒公何嘱?” 申公子道:“父感黄公之德,命臣投效于前,芒氏诸人皆惟黄公之命是从,不敢违也。” 黑暗中看不清黄歇的表情,只听得他说道:“芒公何惠之深也!二先生何人?” 芒申道:“盖客卿车右、虎仲二先生也。” 黄歇遥遥一拜道:“得识二先生之容,幸何如之!” 二人闪避一旁,不敢应礼。 黄歇道:“芒公既命公子至,必有以教我!” 芒申道:“敢问黄公此行,欲游行于秦地耶,欲会秦王耶?” 黄歇道:“公子过问!吾之入秦也,自当说于秦王而与之和也。” 芒申道:“公欲效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而举秦,臣以为过也。” 黄歇不动声色,道:“少康之于有虞,有田一成,有众一旅,遂灭过、戈,复禹之绩。今楚以天下之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宁勿可乎?” 芒申道:“非如公所言也。秦人之强,非但兵精而粮足,在人皆愿战,而不避死也。楚但与秦和,魏攻其首,韩攻其身,齐攻其尾,楚岂有宁日?一日三战,犹得生聚教训乎?” 黄歇道:“诚如芒公之所言也,楚将奈何?” 芒申道:“华阳之役,韩、魏败亡,兵少将寡,国将难存,秦若攻之必亡。齐遭大变,亡国几矣;今虽复,而力殚民穷,无能为也。惟楚之计也,自当引秦兵锋北向,或攻燕,或攻赵,而楚得安也。” 黄歇道:“秦与赵,皆嬴姓也,兄弟之邦。秦与燕,道路不通,境壤不接,将何以攻之?” 芒申道:“华阳之变也,赵以兵三万助魏,皆沉于河。赵怒秦之攻己,必有大作。秦赵之争,将不期而遇!” 黄歇道:“赵以兵助魏乎?” 芒申道:“然也。赵遣贾偃将兵三万以为前锋,魏发兵十五万以为中坚,约韩发兵三万为后,二十万众,共取函谷。岂意韩背约而不发兵,乃有联军攻韩之事,遂为秦所破。韩、魏之卒,尽为所戮;而赵军退至河边,为秦所逼,乃尽沉之。尸浮于河,水为不流!” 第6章 入秦 黄歇一边听芒申叙述,一边回忆芒卯此前的介绍,两相比较,未发现有何破绽,应该是实情。他又想到,华阳战后,三晋同时与秦盟于河,赵国出了兵,打了败仗,大概是有的。但败得不惨,没有伤筋动骨,三万人而已。过去赵曾被魏攻入了首都邯郸,也没有怎么样,在境外损失三万人,应该没有什么要紧。 确认了赵国出兵,并遭遇损失,黄歇有了些想法。芒卯建议让秦赵交兵,给韩、魏、楚、齐以喘息之机,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要秦放弃嘴边的肥肉,去啃一块硬骨头,理由何在?黄歇不由陷入沉思。 芒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魏有辩才,遗于乡野。若得其时,便当腾飞。黄公或可用之。” 黄歇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则何人也?” 芒申回头望了望车右先生,车右先生赶紧过来,道:“是人名范雎,魏城人也。昭王十七年,田单以莒、即墨尽复齐地,报于王。次年,王乃遣中大夫须贾使于齐,以通好也,雎从之。须贾之至齐也,数月不得报;而齐王法章反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须贾知之,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归以告魏相魏齐。齐大怒,拷扑之下,竟几于死。臣密遣人救之,隐于乡里。值王薨,齐遂无追究,至于今日。黄公若欲用,臣当呼至。” 黄歇道:“此非敬贤之道也。” 车右先生赧然道:“臣失计较!” 黄歇道:“齐不报须贾,反赐雎牛酒及金,是何意也?” 车右先生道:“是臣等再三思之而不得其解也!果欲雎之事齐也,当密而访之,隐而出之,不当招摇于市,令人皆知。或欲魏使内讧,齐又无攻略,但令魏使失意于齐,何所利焉?” 黄歇道:“其辩论之道,可得而闻欤?” 车右先生道:“雎学虽纵横,实干才也。每事必躬亲,无敢稍懈。观天下如视掌指。惟器量狭小,难容于人。” 黄歇道:“先生与雎,素深识也!” 车右先生道:“臣与雎同学于苏氏,游于燕赵之间。师氏殁于齐,臣等乃归。臣入芒府,而雎不服,欲事于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以求进也。世事摧折,祸福难料,臣得保首级,而雎遂至倾仆。” 在阴暗的堂中,几人互不见表情,只能闻得语音。听得车右先生言及此,音声激越,黄歇盯住车右先生,道:“雎之获生,先生之功欤?” 车右先生道:“非臣之力也。臣有友名侯嬴,虽位在夷门,实草莽英雄,大梁之事无不知也。臣请于侯嬴,乃得雎生。” 黄歇道:“雎何以生?” 车右先生道:“睢详死,以箦置厕中。久则,守者请弃箦中死人,睢遂得出。魏人郑安平遂操睢亡,伏匿家里。但言故里老臣,贫病来投,已数年矣!” 黄歇道:“魏相其索之乎?” 车右先生道:“魏相或索之,值王薨,乃偃息。” 黄歇道:“相独不索其家乎?” 车右先生道:“雎,固魏城人,其家远离大梁千里,索雎之不得,魏相亦无如之何也。” 黄歇道:“故魏今在何地?” 车右先生道:“魏祖初封之地,在今河东。昔者,晋侯作二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以耿封赵夙,以魏封毕万,为大夫。卜偃为其卜,曰: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诸侯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黄歇道:”先生博学,谨受教。“ 黄歇其实很想问一问华阳之战的详细经过,但顾虑揭了众人的伤疤,还是忍住不问,只没话找话地问道:”先生既知范雎贤,当荐之芒公。“ 车右先生道:”其先也,臣投芒公,而雎以芒公非魏人,根基浅薄,难成大事,欲事魏王。行事须贾大夫以为晋身之本。奈何命蹇,几死笞下。“ 黄歇道:”须贾大夫其不容人乎?魏相其不容人乎?奈何因一齐赐,而必欲伤雎之命耶?“ 车右先生道:”雎有辩才,口若悬河,当其恣意而谈,或有所失,而失意于大夫及相。然事涉邦交,非其人焉知其详!臣请侯嬴之相救也,亦暗相顾卫,雎乃得平安。“ 黄歇道:”先生保雎,芒公其知之? “ 车右先生道:”臣安敢背芒公。惟事涉魏相,诸芒公子尽皆不知。申公子将事黄公也,芒公乃令臣请范雎以助黄公。“ 黄歇于座中礼道:”臣深感芒公之义,及先生之助。今入于秦,若能得意,皆芒公之赐也。“ 芒申伏拜道:”父命申再拜于黄公,黄公但有驱使,不敢辞也。“ 黄歇道:”此入秦也,非敢必其言,断其事,惟相机而动。今得公子与先生之助,事必成也。“ 休息一夜,复得饱食,芒申和车右、虎仲两位先生精神渐复。众商人在外或买或卖,还有两日,黄歇不管这些琐事,只在堂中与芒申等三人闲话。时不时打听一点实质性内容,三人也不知是不觉得还是有意不隐瞒,都爽直地道出。 到预定出发的那一天,天竟然下了小雨,黄歇不愿改变计划,决定冒雨而行。宛城令派出一队秦卒护送并监视他们到了吕邑。 吕邑是故吕国,也曾是楚国的吕县。黄歇他们到时,竟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秦卒竟然和穿着明显是韩国服饰的兵卒,办理移交。 黄歇到了邑令府中,查验了节符,确认邑令确实是秦人。到馆驿安置下来,四出转了转,发现这里居民有着韩装的,有着楚装的,有着秦装的,相互之间聚族而居,互不相混。见邑里突然来了这么些身着楚服的人,那些故楚人主动上来见礼,倍感亲切。黄歇等也一一应答着,相机打听一些当地的情况。原来一个月前,韩国将吕邑转给了秦国。但吕邑的兵卒都是本地子弟,不可能离开,直接转为秦兵。这些士卒过去都着韩服,转为秦兵后,一时换不了装,所以还是身着韩服。眼见得韩国竟然和平地将如此巨大的城邑移交给秦国,不安从黄歇心中一阵阵泛起:看来要与秦议和,价码小不了! 第二天出发后,天时雨时停。吕邑也派出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护送商队连续跨越几道河流,便进入了山地。在入山口的位置,便是一座边境小城析邑。这里曾是秦楚相争的战场,但自从蓝田一战后,这里已经久不见刀兵,邑民也全都是秦人。 将商队送到这里后,吕邑的士兵便返回了。商队休息一夜,由此入山。转入一片谷地,那里是楚的发源地丹淅。没有了秦人的干扰,黄歇带着几个人凭吊了楚王先祖。丹淅之地城邑众多,但由于秦人贬抑商贾,这条道上几乎没有商人通过。邑人看到如此庞大的商队,开始以为是某处盗贼,处处鸣金报警。好在这里是楚国故地,大家还能沟通商量。黄歇说明自己乃是楚公子,并出示了楚王族佩饰后,邑民打开了城门。商队挑选了其中较大的一座居住。虽然这座城邑是周围比较大的,但逆旅的条件相比平原地区差了不少。房舍低矮潮湿不说,还四面漏风,屋顶漏雨;食物也不周备,其他服务更谈不上。众商人和家人只得自己动手,四下采购粮食和佐料,打火做饭。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在山地里行走,体力消耗很大,每日行走不远,见了稍大的城邑便去联系投宿,便与不便,服务是否周到,都已不在考虑之列。如此几天之后,大家进入了丹水谷地,依山而建的武关,赫然在目。 尽管一路前行,都是秦国土地,但只有进入了武关,才算真正进入了秦地,之前只能算入秦的楚地。秦人占领楚地后,一般沿习楚地风俗,秦国的特色还不明显,一路行来总算顺利。遥见武关后,大家的心情才真正紧张起来。 秦人的商业活动较不发达,除了商鞅变法的影响外,秦地四塞的地形,也阻碍了它与关外相通。黄歇率领的这一支五百人的商队,驾着五十乘车,在山路上颠簸,无论革车还是辎车,损耗都特别大,车上的货物必须防震,诸如陶器、首饰之类,很难运过来;需要罐装的液体货物,运输也十分不方便,途中损耗极大。众商人本来很有心劲地要开辟楚、秦之间的商路,见到这一局面,只能摇头叹息。 武关是秦军防御的重要关隘,是丹水谷地的防御中枢,驻扎着大量秦军,设有完备的行政机构。而丹水谷地,史称”商於之地“。商於之地虽为交通要道,但耕种条件却不是很好,田地主要分布在山坡上,耕种和水土保持都十分不便,乡邑并不是很多,人口也不繁茂。 在盘曲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一支庞大的队伍,自然引起关上秦军的警惕。商人还在十里之外,就能听到报警的鼓声。 第7章 负重前行 黄歇等在离关城五里的地方停下来,派出两人持节符前往交涉。过了很长时间,武关卫领着那两人出城,对大家行礼道:“楚公子歇何人?” 黄歇出来与关卫相见。关卫道:“商尉请公子入关一叙。” 黄歇问道:”奈何商尉在此?“ 关卫道:”武关处商於之地,商令驻商县,商尉驻武关。“ 黄歇行礼道:“谨喏!”招呼了身边的十名家臣,还带上芒申三人,随着关卫进入武关。一行人进入武关不久,一队秦兵出来,对众人道:“先生入关。” 一名商人问道:“公子何在?” 士兵道:“乃在关上安坐。” 众人在士兵的引导下,缓缓向关城而来。 黄歇被引导到一座军营,关卫报道:“公子歇至!” 里面传来一声:“请!” 随之,军营里一声声高声传呼:“请!”“请!”“请!”…… 关卫引着黄歇进入军营,向着正中间的一座营房而去。营房门前的卫兵拦下黄歇身后的随从,道:“但请公子一人!” 黄歇只得让众人留在门外,自己一人随着关卫进入门内。穿过一个小庭院,黄歇在阶下停下,举手报道:“臣楚公子歇谨见商尉!”堂内没有动静。关卫上了台阶,少时出来,对黄歇一揖,这才把黄歇引导到堂上。 虽然室外阳光明媚,但堂内依然阴暗,不过眼睛适应了,还能分辨出人的相貌。堂上这人坐于案后,身后屏风前竖立着剑和戟。关卫一面对上行礼道:“此乃楚公子歇。”复对黄歇行礼道:“此乃秦商尉莫。" 商尉指着旁边一席道:”公子请坐!“ 黄歇对这种礼仪很不习惯,但只能入乡随俗,谢过座,于席上坐下。关卫退到门外。 商尉也不用黄歇自报家门,问道:”公子入秦,所为何事?“ 黄歇道:”秦楚素通婚姻,今歇奉王命入秦,欲复秦楚之好。“ 商尉道:”敢是奉楚公主入秦?“ 黄歇道:”此敝邑之所愿也,未得王命,未敢晋献。“ 商尉道:”如此,必来提亲。“ 黄歇道:”秦太后,楚女也;敝王姬,秦女也。世相婚姻,岂独今日!“ 商尉挠挠头,道:”此诚世亲也。今者入关何事?“ 黄歇道:”楚秦世亲,特备礼五十乘以相聘问,乃固其情。“ 商尉道:”何从者之众也?“ 黄歇道:”从楚至秦,山高水长,萦萦千里。毒虫野兽,匪寇盗贼,非止一也。具车五十乘,乘十人,是其常也。“ 商尉道:”车五十乘,所载为何?“ 黄歇道:”革车十乘,以为交通。辎车三十乘,载王贡献。副车十乘,皆载臣等所需。“ 商尉道:”自武关而出,所过者何处?“ 黄歇道:”自当取大道,直至咸阳,焉得有他。“ 商尉道:”请公子暂驻馆舍,臣当报于邦相,以为进退。“ 黄歇道:”岂不误哉!“ 商尉道:”非敢误也,三五日便有回音。“ 关卫进来,对黄歇一揖。黄歇实在无奈,又发不得火,只得作揖而辞。 黄歇刚走,屏风后面就转出一名书吏,举着一牍道:”所言在此,臣当核之。“商尉挥挥手,让他下去。少时回报道:”所核无误,革车十乘,辎车三十乘,副车十乘。众五百十二人。其器皆竹木漆角,革珠甲贝之类。副车所载皆稻粟盐鱼之品。“ 商尉道:”具书备细,连夜发邦相。“ 书吏当即退到屏风后,很快书写了一段简章,交给商尉看了;商尉取出一根细绳捆好,用封泥胶住,押上官印。书吏取来火种,将胶泥固定,拿到堂下,吩咐加急传送。不多时,马蹄声响起,往西而去。 从武关至咸阳,山路八百里。这里是重要的军事关隘,所有消息传递,都有快速通道。楚公子率大众来访,被商尉认为是重要消息,以加急方式传送:武关的驿卒骑马至下一站,换人换马再至下一站。一天一夜,消息传到咸阳。 第二天清晨,相府的文书发出,再反方向一天一夜到达武关。还是那名关卫来请黄歇,道:”邦相教至,请公子入关领教。“ 黄歇心里很不痛快,这根本不符合待客之道。但对着这名小卒也发不脾气,只得随同前往。 进了军营,商尉举起案上的文书,亲自递到黄歇手中,道:”臣于今晨得报,相邦之教在此。愿公子验之,印鉴无误。“ 黄歇疑惑地接过文书,不解地看着商尉。一旁的书吏指点道:”胶泥所封,其上有印,请公子验之,印鉴无脱落。“ 黄歇仔细一看,明白过来。文书以细绳束缚,封口外有一封泥,上有一印鉴,书”相邦之印“四字。印鉴完整,字迹无缺,封闭坚固。乃点头道:”已验无误!“ 商尉接过文书,摘下印泥,解开细绳,把两片简牍打开,交给书吏。书吏诵道:”商尉报楚公子歇入秦和亲事。教:许歇车二乘,从者五十入秦,官给粮草。余者遣归。“ 黄歇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省悟过来,不禁悲从中来,——但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强笑道:”邦相好计较。“ 商尉把简牍从书吏手中接过来,递给黄歇,道:”相教无误,愿公子行之!“黄歇接过简牍,自己看了看,虽然秦书与楚书有别,但还是不难辨认,与书吏所说无二。黄歇很想把这简牍甩到商尉的脸上,然后带着商队离开,但想到楚王的期盼:无论如何要为楚争取十年发展机会,他又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调动起最后的理智,道:”谢商尉!“揖手而辞。 回到馆舍,黄歇把几名头面人物都叫到自己的房间,把简牍交给他们看。然后问道:”或从之而入秦,或弃之而绝秦,愿诸公为吾一决!“ 面对如此大事,诸商人都不敢应声,眼睛盯着几名家臣。一名家臣道:”秦人辱我甚矣,若无别故,愿以归。“ 一名家臣道:”未可。公以王命和秦,今秦未和而绝之,是绝王命也。“ 一名家臣道:”臣亦以为未可。秦虽辱我,我从而进之,正显吾和亲之诚,未为害也。“ 一名家臣道:”非也,非也!秦甚辱我而犹进之,是必易视吾也。“ 一名家臣道:”若绝之,何得复进?必与秦战欤?“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的人住了口。如果现在扭头就走,接下来就是准备与秦作战,而且很可能不是秦一国,而是多国联军! 黄歇再看向芒申那边,车右先生道:”臣以为,进之宜也。若得引秦而北,小辱何足辞也!“ 黄歇只得对众商户一揖,道:”承先生远涉山水,相随至此。臣无能,不能与共入咸阳,愿闻先生所愿!“ 一名商户道:”臣愿随公直入咸阳,非敢言他,愿以供饮食!“ 一名商户道:”臣闻自丹淅而北,可至于商,越峣山而西,乃至蓝田。蓝田多玉,愿以访之。愿得公子通商之节,或以得通。“ 在座的几大家族中,有几人愿意以随从身份,随黄歇入咸阳;有几人请黄歇给他们通商的节符,他们打算从别道再入秦关;多数认为坚持无益,愿退回南阳,以作别图。 于是大家准备好一乘革车供黄歇乘坐,一乘辎车拉上贡品,其余车乘均返回南阳;其有愿别道而入者,黄歇捡出一个普通的楚国通商节符,只说这些商人乃奉楚王命通商天下,也不知能不能管用。 商量好了,选好五十名随从,包括芒氏三人和五名商户,其余都是黄家的家臣和士卒,随后向商尉通报。商尉也不多说什么,当即派出十名秦卒,由那名关卫统领,随卫入关。 经过一番忙碌,离开的人首先离开,大车再次辘辘地驶上盘曲的山道;留下的人一直送到关口,挥手而别。 当天晚上,馆驿就备出了五十人的饮食,虽谈不上丰盛,但也绝不吝啬。关卫来告,由于路途遥远,明日日出进餐,食时便当起程。黄歇一一应承。 次日,趁着天气凉爽,车人起程。一名驿卒率先出发,到前面打点。关卫领着秦卒将黄歇等人夹在中间,一路前行。黄歇想和关卫拉拉近乎,套出点话来,不料关卫要么回答简短,要么一问三不知,黄歇讨了没趣,只得作罢。 一路上,黄歇见识了秦制的严格: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这在中原国家只是一个概数,大约国都周围才约略近之,而在秦国,这被近乎机械地执行着。哪怕周围只有十余户人家,也是该设驿设驿,该设亭设亭,绝不含糊。 关卫领着众人,见亭则休息一刻,见驿则休息半时,可以补水,但没有粮食。从早至晚,到第二处驿站过夜。黄歇这才知道,相邦的教书,是馆驿准备粮食的凭据。打前站的驿卒十分称职,当众人入驿时,房舍已经打扫完毕,而相应的主副食也准备好了。 第二天如此再行两程,便进了商县,巍峨的峣山耸立于前。 第8章 咸阳市 商县馆驿设在城外。黄歇他们到达时,商县城门已经关闭,打前站的驿卒好像对此十分清楚,已经优先给他们联系了馆驿,休息一夜。第二天,关卫领着黄歇到商令府外。文书呈上去,县令下令请黄歇上堂相见,而关卫则被带到塾房内。 堂堂国使,一国王子,被一帮令尉呵来唤去,黄歇从开始的屈辱,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他整衣入门,到阶前行礼,自报名号道:“楚公子歇谨见!” 堂上传来一声呼唤:“公子歇上堂!” 黄歇趋步上阶,进入堂内,拱手立于门边。大堂所有的门都开着,所以显得十分明亮。正中屏风下坐着商令,前有几案;两边各有一案,但只有一只案后有人坐着,另一案空着。黄歇猜测应该分别是县尉和县丞,因为商县尉在武关,只能虚设座位。县令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坐席道:“公子请坐!” 黄歇行礼,坐下。商令道:“公子远涉千里,来至敝邑,愿重修秦楚之亲,功莫大焉。想秦楚世为婚姻,又非中国,皆蛮夷也;通世相好,勿相攻伐,则国之幸,民之幸!” 刚刚遭到无礼的对待,忽然又听到亲切的话语,让黄歇不知道这到底是秦的谋略,还是蛮夷不通中国之礼;而且这番话竟然是从一个小小的商令口中说出,到底是他个人的意见,还是受到指使有意为之? 尽管有不少疑惑,但黄歇还是顺口答道:“昔我先君,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至今一十八世!今者,秦太后为楚女,楚王姬为秦女,造承先丕,实不虚也。敝王复承先世之遗绪,重结和亲,遣臣入秦。敢以其诚,上应天心,下合民意,期以必成。“ 商令并不多说,略一敬礼,道:”臣甚愿公子和亲事成。“ 黄歇心头一跳,感觉商令话中有话,但又不便发问,只得唯唯喏喏。 商令道:”秦楚虽世亲,惟初见兵戎,未得其便,而气难平也。“ 黄歇道:”楚得罪于大国,王孙亡奔,国都荒丘。然深自罪之,不敢以怨也。今敝邑惶惶于东,丧家失国,待罪于郊。故遣臣入,惟以王咨!“ 商令道:”公子其勉之!“稍叙几句闲话,黄歇辞出。 黄歇出来后,见关卫在门外等候。见黄歇出来,关卫报道:”臣等护公子至商,其行已毕,今当回关。于此至蓝田,惟商令护之。“ 黄歇连忙行礼道:”关卫一路顾护,恩德非浅!“两人回到馆驿,关卫几乎没有停留,就带着秦卒离开。驿卒照例在前面打点。 午后,县丞过来见黄歇,通知黄歇说,明天依然是卯时吃饭,辰时上路。黄歇谢过。五十人在馆舍又宿一夜。 次日卯时,县丞亲自带着两人来到馆驿,黄歇他们已经收拾停当。县丞领着他们穿城而过,在城西十里之外,已有三人在那里守候。县丞介绍这是该亭的亭长。看来商县的规矩与武关有所不同。武关由一支卫队从头送到尾,而商县则由亭长一程程护卫。黄歇在心里这么猜测着。 与县丞辞别后,黄歇走在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要和他搭话。亭长倒是和关卫不同,可以进行一些交谈,但所言仅限于乡邑之事,离了本乡本土,基本一问三不知。黄歇并不气馁,一路坚持着和亭长闲聊,尽量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资料来。——如果套不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走在道上也无所事事。他努力地学着秦腔,却怎么也学不像,引得亭长和亭卒们偷笑不止。 与黄歇的猜测相同,到达下一亭后,两名亭长交接了工作,黄歇他们则可以稍歇片刻,补充点饮水。然后向下一站进发。 这里的山路沟沟坎坎,行走困难。受黄歇的启发,一些商人也凑过来和亭长、亭卒们交谈起来。那些商人愿意留下,自然会说能懂秦音。亭长和亭卒们开始有些拘谨,惟恐说错话,慢慢地放下的拘谨,渐渐打开话头…… 然而行程依然如出武关一样机械: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行二驿就到了黄昏,入驿中歇息一天。次日照例日出进餐,食时启程。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来到峣山脚下。在驿馆里休息一夜,第三天用一天时间绕过峣山,进入蓝田境内。在越过峣山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致陡然一变,茫茫的丛山峻岭从眼前消失,一大片平原展现在眼前。虽然从这里到咸阳还要沿着壩上走上一天,但大家心情一下得到解脱。许多人都欢呼起来。 黄歇看着眼前这片平原,心情十分复杂。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地,看到几乎被群山环抱的秦川,再想想四周无险可守的陈城,深感秦国得天独厚;另一方面,自己要以何种思路去说服秦王与楚和亲呢? 一天后,黄歇终于出现在咸阳城外,不,他只能说出现在渭水河畔,因为咸阳并非由城墙围绕,而是依水而建,除了高大的宫殿建有宫墙外,并无各国通行的城门、城墙建筑。壩上壩下连片的良田,拱卫着一座土丘上高耸的宫殿;四周的房舍如群臣朝拜,井然有序;宽阔的大道穿行其间。良田四周,群山环绕,只有一条条崎岖的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秦国就坐落在这样一片近乎封闭的世界中。 在渭水河畔,护送的亭长把他们带到馆驿中。商人们最为关心的是,就在不远处,竟然有一个高大的岗亭,其下的文字是“咸阳市”。他们纷纷跑去向驿吏询问,咸阳市是集市吗?驿吏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们,回答道:“然也!” 无比的兴奋感从商人们心中升起:秦国竟然有集市,秦国居然还有集市!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秦人不是贬抑商贾吗?难道是传言错误? 驿吏大约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进行交易的心情,告诉他们道:“秦有金布律,言金布事甚详。愿公等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为金布律?” 驿吏道:“但言商贾之事。与他国大异,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以知金布律?” 驿吏道:“旦日市启,入市而咨之亭吏可也。” 当商人们在旁边询问时,黄歇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金布律他是第一次听说,甚至经商还有法律,他也闻所未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明明白白,要什么法律?难道是征税办法?狐疑之间,商人们已经决定明天到集市上去观察一番。黄歇则借机打听使臣面王之事。驿吏并不能给他们更多指导,只能让他们明天到宫里找典客。 第二天,各位商人都去了集市,寻找做生意的机会。黄歇则派出几名家臣去秦王宫办理晋见的手续。 到中午,去集市的商人回来了,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黄歇一问才知道,在秦国经商还真有许多规矩。他们接触的驿吏显然对律法十分熟悉,对他们的提问侃侃而谈;而这些条文让他们感到十分吃惊而且不可理解。 “‘官府受钱,千钱以丞、令印封印之。钱善不善,杂实之。出钱,献封丞、令,乃发用之。百姓市用钱,美恶杂之,勿敢异。’是令也,必使劣钱多,而良钱少也,奈何为之?”一名商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理解。 “秦以钱布并行。‘布袤八尺,广二尺五寸。布恶,其广袤不如式者,不行。‘’钱十一当一布。‘钱无论美恶,而布式如一。如得布而入秦,八尺乃当十一钱,如何得利?”一名商人算的是经济帐。 一名商人更是愤愤道:“’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择善而弃恶,自然之理。秦乃以为罪,诚难理喻!” 旁边一名商人问道:“居列者何?” 那名商人对这一点好像还很了解,回答道:“入市商户,五户一伍,十户一列,皆如军法。若不居列者,不得商贸。” 一名商人道:“奈何而得商列?” 一名商人道:“当于市亭交易,如田亩然。” 黄歇听得他们经常说“市亭”,便问了句:“何为市亭?” 一名商人答道:“市亭者,居市门之上,亭亭如盖者也。亭有吏、卒,察市中奸事及不法者。于市中买卖,不得还价。凡物各婴其价;小物不值一钱者除外。” 一名商人道:“如兄等闻风起价,于此则难行也。” 楚地商人个个摇头,表示在秦地做生意实在颠覆三观,以前积攒的生意经,在这里几乎完全用不上。这里讲究的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这简直太圣贤了! 话虽然这么说,这些跟来的商人都是长期经商的巨贾,自然知道捞一把就跑是不可能长久的,他们其实都还是抱着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心情来的。只不过这里把理想化的经商立为了基本规矩,颠覆了人的想象。静下心来想一想,商机还是满满的! 第9章 穰侯魏冉 商人们渐渐散去,或三五成群地商量下一步办法,或独自踱步思考自己的行动。黄歇见他们的神态,竟与大战之前的将军相似,不觉莞尔。 黄家的家臣到下午才回来。回来之后直对黄歇报怨:“秦王无道,多营宫室,地跨渭水南北,才一往来,即移时矣;而况数乎!“仔细一问才知道,家臣们首先去的是咸阳城,位于渭北最台地上,宫墙环绕。宫城要从南门而入,穿越很长一段距离到达西北侧的冀阙,在那里向侍中报告自己的使命;侍中审核登记后,给他们一个文书,让他们转到渭南的章台宫,向典客登记;典客询问情况,记录、登记后,再给他们一份文书;他们再回到咸阳宫,把典客的登记文书出示给侍中,侍中再行登记,并颁发一个节符,嘱他们五日后再来。五名家臣费了好大劲,向黄歇说明了整个流程,并出示了侍中给的节符。黄歇接过来,见上面写着”右符以入咸阳宫“几个字。 黄歇道:”五日而报,亦速也。旦日复可请见于太后及穰侯,但言故楚人来访,欲从而拜见。“五名家臣应喏而去。 第二天,他们再入咸阳宫求见太后及穰侯。侍中照例登记毕,把他们打发到甘露宫,向太后报告;再把他们打发到望夷宫,向穰侯报告。这下可让他们跑断了腿。甘露宫还在,位置就在渭水南岸边上,过桥就是。望夷宫可远在咸阳宫北泾水河畔。 秦相穰侯魏冉是他姐姐芈八子嫁给秦王的陪嫁,同时陪嫁的还有芈八子娘家的表弟向寿、芈家的弟弟芈戎。在拥立秦王稷即位的时候,魏冉不过三十来岁,但已经在宫庭斗争中,协助姐姐芈八子战胜了惠文后。此后一直位居秦国中枢,并亲临前线指挥过多次战役,战功赫赫。出将入相,裂土封侯,是绝对的人生赢家。但一般人不知道,魏冉其实是名练气士,这本事是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从楚国学来的。每天晨起、夜卧之时,他都要对着太阳和月亮嘘唏吐纳一番,如果练得入定,常需练到一时,甚至一夜时间。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虽年近七旬,看上去并不显老。只不过有一样,练气上瘾,对女人就绝了想法,既未娶,也未育。 他在咸阳宫附近有府宅,府库充盈,金玉满堂。但他很少回府居住,更愿意住在咸阳宫以北二十里外的望夷宫。望夷宫说是宫殿,其实更像是座神庙,是秦王祭祀泾神的场所。宫殿高大,可以一直望到远处高大的嵯峨山。山的上边是戎人的天下,为了抵御戎人下山进攻,秦王将自己的两个弟弟公子芾和公子悝封在泾水以北、嵯峨以南的泾阳和高陵。而望夷宫则是拱卫咸阳的最后一道防线。 按理说,北方戎人的威胁应该算是解除了,因为北山上最为强大的戎人义渠已经和秦合而为一了:义渠王现在就和太后同居于甘露宫,已经三十多年了,两人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小,早就回到义渠掌管国事,只是每逢年节都要回咸阳探望父母。不过魏冉对这种局势并不放心:同胞兄弟尚且相互争杀,何况异姓兄弟。他相信,只要有机会,公子芾和公子悝也会毫不犹豫地对秦王稷下手。他平时更多居于望夷宫,而不是回府,就带着这种警惕。当然,正式、公开的说法是,望夷宫山清水秀,适于练气。 今日朝罢,处理完国事,已经过了午时。魏冉坐车回到望夷宫,守门的侍郎报告说,刚才有楚国使臣,持侍中书符,求见秦相。魏冉听说是楚使,皱了皱眉,心里疑惑道:“楚人何至?” 攻伐楚国的战争,魏冉一般不参与,毕竟那里是父母之邦。好在秦国除了有战神魏冉外,还有人屠白起、以及老将司马错。在后两人的努力下,楚人国破家亡,逃往陈丘。 去年借华阳之战胜利的威势,秦与三晋订立盟约,共伐别国。秦国几次内部讨论时,白起都强烈主张首先打击楚国;而他自己则更愿意攻打齐国。理由是,楚国在退往陈丘后,秦用兵很不方便,费力不讨好;倒不如攻打齐国,夺取几处繁华之地比较实惠。虽然没有最后定下来,但秦王已经命令白起入郢,先整顿军队,作好作战准备。 魏冉问侍郎道:“汝何应?” 侍郎道:“臣以王五日后报之,乃约以五日后相见。” 魏冉道:“楚使远来,未知虚实,臣当先见,以资于王。” 侍郎道:“如此臣往约以旦日?” 魏冉道:“愿以今日,与之夜宴也。” 侍郎问道:“何处?” 魏冉道:“望夷宫门。”侍郎立即离开,匆匆往咸阳宫而去。在咸阳宫查到黄歇下榻的馆驿,又匆匆赶去,向黄歇传达了魏冉的邀请。黄歇虽然对魏冉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不解,但还是立即回答道:“谨奉教!” 他带了二十人,拉着辎车跟随。请芒申驾了革车,自己和侍郎分立左右,就往望夷宫而来。 魏冉把宴席摆在望夷宫门口,并不让黄歇入宫。自己冠带整齐,身佩长剑,立于宫门之外。住在附近的公子芾和公子悝也被请来,共同会谈。 黄歇到时,已时黄昏时分。魏冉及二公子三人齐齐立于阶下,拱手相待。黄歇跳下车,恭敬站立。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上来侍立在黄歇左右,三人一起上前。车右先生紧趋几步,上前施礼道:“楚公子歇谨奉敝王命,拜于秦相穰侯!” 魏冉上前施礼道:“秦公子芾、秦公子悝,谨迎楚公子!” 车右先生发现情况不对,刚才明明是说与秦相会面,怎么变成了与秦公子会面了?公子芾和公子悝虽然是秦王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是不能与声威赫赫的穰侯相比。但仔细一想,穰侯是外姓,公子芾和公子悝则是真正的嬴姓,与穰侯之间是君臣关系。穰侯为了地位对等,把两位公子请出来,也自有一番用意。 也不及多想,车右先生道:“楚公子歇,谨见秦公子!” 魏冉道:“公子千里风尘,谨备宴席以洗之!” 车右先生道:“谨奉教!” 相互一揖,公子芾和公子悝升东阶,黄歇等升四阶;上阶后再一揖,对面坐下。宫门内,走出两队侍郎,各捧几案,五鼎六簋,奉在两边席前。 没有了通常的唱酬,各人上手,吃了三口饭,喝了三口羹。魏冉道:“昔者秦楚通婚,誓相交好,于今十八世。怀王为谗言所惑,举兵伐秦,秦不得已而抗之,初战丹淅,再战蓝田。太后闻之,洒泪不已。今王即位,屡和与楚,乃与怀王盟于黄棘,太子入质。不意太子背盟,阴潜归国,乃有重丘、襄城之败。王与怀王见于武关,同归咸阳。敝王循循而前,怀王勃勃而怒。然后楚弃怀王,别立新君。怀王遂卒于秦,而归葬于楚,秦致赙祭,曾无失礼。会齐灭宋,秦楚复盟于宛城,而共伐齐。齐以无礼而共伐之,伐之以道也。王遣淖齿入齐,齐王命之为相。淖齿遂杀齐王,背信而弃义。秦之退也,楚与晋围臣于林,臣时狼狈。遂有武安君伐国之举。是则秦楚之交也,楚屡负秦,而秦终不负楚也。” 黄歇静静听完魏冉的话,拱手一礼,回答道:“昔者秦楚通婚,誓相交好,于今十八世。今秦太后,楚女也;今楚王姬,秦女也。本自交好,誓同一家。然有张仪者,来说敝邑曰,秦愿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与楚盟,愿楚与齐绝也。楚与齐绝,而秦地不入,敝王不敢劳动,乃自取之。秦王既立,楚贺不为后也。黄棘之盟,太子入质,为秦大夫所轻。太子惧伤于身而绝于秦,乃阴潜归。秦以此绝之,不亦惑乎!先王赴武关,辄为秦所留,背信弃义,莫此为甚!先王丧于秦,而尸归于楚。楚地无不悲恸,而誓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王以旧情,不忍加兵,遂与盟于宛城,而共伐齐。穰侯困于林,是晋所为也,楚军在齐,何得而知?而秦迁怒于楚,先夺吾之黔中;楚以盟故,乃献汉阳、上庸以和。秦无厌,先取我鄢、邓,十万楚民,漂尸盈河,水为之壅。复取吾西陵、郢都,敝王东移,离祖先之地。先王不幸,骸骨露于野!虽村妇愚夫,犹当泪目滴血,不共戴天!然敝王思之,以怨报怨,终非古训。秦虽怨我,我当以直取之。故命臣入秦,聆楚之罪,从而改之。俾秦之怨,亦可消也。” 魏冉也静静听罢,微笑道:“公子之辩,人不能及也。” 黄歇道:“但及于理,非敢辩于长者!” 公子悝道:“楚晋击秦于林也,昭昭明矣,焉得辞?” 黄歇道:“秦之罪楚数矣,楚岂多焉?惟楚实无一兵以加之,故不敢应也。” 第10章 太后 黄歇在等待秦王召见时求见魏冉,不想魏冉迅速地约见了黄歇。两人一见面,即唇枪舌剑,都说对方国家背信弃义,应该承担两国交兵的责任。 魏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指了指面前的鼎,道:“公子贵胄,钟鸣鼎食。秦也偏远,瓦铛粟粒,公子勿怪!” 黄歇道:“楚与秦,皆蛮夷也。非敢慕于周礼。穰侯所赐,肉味鲜美,臣未之见也。” 魏冉道:“臣居楚时,常食鱼米,以为天下之食皆鱼羹稻饭。至于秦,乃知粟与羊也。” 公子芾道:“鱼羹渐冻,其形如胶,其味犹美。羊羹若凉,其形亦如胶,而味去也,且害人肠胃。” 黄歇道:“承公子相教。”自己舀了一勺羊汤,细细品味,道:“果渐凉,而美味去矣!” 魏冉复道:“秦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万,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知以武。天下后服者先亡。臣虽秦相,其故楚人,甚不愿楚之先亡也。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通侯、执纒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秦战于兰田,又却。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臣请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 黄歇道:“楚,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粟支十年。非旦夕可下也。天下莫强于秦、楚。秦楚相争,犹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非智者所为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昔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若秦妒楚之不毁,而忘韩、魏,臣恐智氏之祸,复得见也。” 魏冉看了一眼两位公子,复道:“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非必借道于韩、魏也。” 黄歇道:“秦若不借路于韩、魏,必攻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是秦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愿穰侯详察之。” 公子悝道:“楚破国亡家,数矣。今惶惶于陈墟,而待死也。又何为哉!” 黄歇道:“楚破国亡家,数破而数起也。今虽失郢都,集残兵十余万,犹据关而守,而秦不能过。三楚之地,广犹五千里,带甲百万。一旦而集之,虽不敢曰胜,持之经年,未为难也。秦楚构之一年,魏出而攻楚,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臣恐天下之势必将变也。臣为秦虑,莫若善楚。秦以东山之险,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秦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魏冉听完黄歇的议论,再与二公子交换了个眼色。魏冉让再上热食,阶下的随从也都给端出一份。大家不再谈论军国大事,只是劝菜吃饭,尽饱而辞。 黄歇回到馆舍,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芒氏三人,询问他们对会谈的看法。车右先生道:“吾观穰侯之意,非在折曲公子,而在提点说王之要也。” 黄歇道:“先生所言,臣所深感。愿先生细言之。” 车右先生道:“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其后。此秦所深虑也。若楚令太子入质,秦愿与和也。然则,秦之人颇有欲战者,出郢及南阳。” 虎仲先生道:“臣观其言语,亦与车先生同。” 黄歇道:“若仅得太子入质,其事谐矣!秦不借道于韩、魏,楚军足以当之,未为难也。” 车右先生道:“非若是也。公子宜求秦之所不能攻也。公子所言‘秦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实其当也,宜其显明之。” 虎仲先生道:“至于‘秦楚构之一年,恐天下之势必将变也’,非所谓也,可简而略之。” 几人商量了一夜,确定了谈判的各种细节和技巧。越讨论大家越觉得,穰侯这次召见,似乎是在传递某种消息,指导他们有的放矢地与秦王谈。 两天以后,侍中过来传达王令,明日早朝与楚使相见,地点就在章台宫。 黄歇查看自己带来的货品。这几天除了途中损坏的,这几天用掉的,送给穰侯及两位公子的,还剩下一点,全都带上,书成礼单,藏在袖中。当夜与诸人演示了整个过程,确保无差误。再密与两位先生议论了各种细节。略寐片刻,鸡就叫了。 黄歇起来,在家臣的服侍下重新整顿了冠带,穿好朝服,玉佩叮咚,斜插长剑,长髯飘逸,虽年过四旬,亦俊眉朗目,顾盼生姿。 他谢绝在朝会前进餐,只喝了点水。带着十人步行前往章台宫。在宫前找到与他联系的侍中,侍中将其引导到公子悝面前,声明由公子悝引导朝见。黄歇与公子悝在望夷宫见过面,这次重逢,公子悝并没有十分亲热,黄歇也只是尽礼而已。 朝起,君臣入朝,分列两边。公子悝带着黄歇,站在班首,上首是公子芾。对面站的是秦相魏冉,他的下首有一人,只不过黄歇不认识。黄歇用眼偷瞄了一下,没有发现武安君白起。 常规的事务没有什么特别的。公子悝很快报道:“楚使公子歇楚奉王命,求和议事!” 黄歇出列,恭敬一拜,用清亮的声音说道:“昔我先君,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至今一十八世!敝王复承先世之遗绪,遣臣入秦,重结和亲。谨以革羽犀珠玳瑁之属,以表其诚!”双手奉上礼单。魏冉上前接过,招来一名侍中,交给了他,侍中接了,赶紧下去。 魏冉道:“昔者秦楚戮力同心,两邦若一,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惟楚数背盟,或兴兵伐之,或质子阴归,一至于是。” 黄歇道:“秦楚之盟,历之十八世。而秦楚之憾,不过二世而已。其间曲折,难以尽言。敝邑惟愿承先君之余绪,尽弃其憾,以重修好。俾子孙万世,毋相攻也。” 这时,屏风前的秦王说道:“秦楚世结婚姻,昆弟之国。虽有所憾,孤亦愿释。卿其议与相可也。太后,故楚人。闻楚有使至,乃愿相见。” 借着这句话,魏冉宣布散朝。众臣皆出。只有班首四人和秦王留下。 见群臣散去,秦王走下座来,对黄歇拱手道:“且随孤等同往见于太后。” 黄歇没想到竟然有这般待遇,赶紧长揖到地。秦王让侍中把黄歇送的礼品原车拉到甘露宫,任由太后捡择。然后带着这五人,也不乘车,步行前往甘露宫。 他们到了甘露宫前,正好车也到了。魏冉等人急忙命甘露宫中的侍郎把东西抬下来,送进庭院。 秦王待侍郎们退出,进到后门前,高声问道:“母安否?楚使求见!” 随后便听得门开,一群脚步声从后门直上正堂。 待脚步声定,秦王出现在阶前,一揖道:“请楚使入见。” 魏冉示意黄歇从西阶升堂,自己带着其余众人升东阶。 黄歇进入门来,伏拜于地,道:“臣楚人黄歇,谨拜见太后!” 太后的问话让黄歇吃了一惊:“楚使能楚音否?” 黄歇急忙换成楚音,重复道:“臣楚人黄歇,谨拜见太后!” 太后听了楚音,似十分激动,连道:”善,善,善!楚使请前坐。“ 黄歇又拜谢了,上前在西席上坐下。秦王还不入坐,躬身报道:”楚使奉得楚器若干为礼,谨以奉!“ 太后道:”妾入于秦,不睹楚物几廿岁。后秦入宛邓,再入郢都,方得少许。然秦人观楚器,皆不得其要。“ 秦王回身道:”且入楚器。“ 太后突然叫道:”魏冉、芈戎,汝二人老矣,休与后生并,且上堂坐之!“ 这时黄歇才知道,那名在魏冉身后的是华阳君芈戎。芈戎年齿比魏冉要小,但看上去要老很多。黄歇入秦前自然做过功课,知道魏冉和芈戎都是太后的弟弟,岁数相差不大。但见太后老态龙钟,魏冉则英武壮年,芈戎虽显老态,但也不像太后那般,行步都要拄杖。 两人听得太后呼唤,连称无妨。秦王和二公子将二人扶入堂中坐下,他们自己则从搬进来的筐箧中翻找出一件件器物,递到秦王手中,秦王则再交给黄歇,由黄歇介绍这是何物。秦王递过来一件,黄歇介绍一件,太后接过,与两个弟弟一同欣赏,啧啧称赞。 第11章 归楚 几乎一上午时间都在欣赏黄歇送来的楚器;在欣赏过程中,太后也随口问了些楚国的情况,民风、收成、楚王安否之类。黄歇一一回应。太后还问了嫁过去的秦女能得楚王之心否?黄歇自然是捡好的说了,仿佛秦女甚得欢心。大约快到正午了,太后才命自己的三个儿子不要再拿了,自己有些累了。那些从筐里、箧里捡出来的器物已经堆了一大堆。 太后将一箧明珠收了起来,对黄歇道:“秦地无人能制珠佩,公子其可令工制之?” 黄歇道:“臣即归楚,择名工巧匠以应太后。” 太后道:“儿时便在荆钗上悬一粒明珠,亦宝爱之。”言下不胜唏嘘。 魏冉道:“太后所爱,竟为吾所毁,实实该死!” 下首的芈戎道:“吾犹记彼时太后之责穰侯也,执荆杖而逐之……”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太后也破涕为笑,道:“于时狠责了穰侯数杖!”一时座间人皆笑。 太后又望着黄歇道:“公子入秦几日?路上几日?” 黄歇道:“臣自陈入秦,于途近月。入咸阳已五日矣!” 太后道:“归楚犹得月余。罢了!本欲公子采菱若干,以慰远念,眼见时节将尽……” 黄歇道:“太后勿忧。臣报使命,即飞骑下江南,必得其菱,绝不贲事!” 太后道:“云梦之菱,各有不同。盛夏之时,其味鲜嫩,过则宜烹食之。” 黄歇道:“臣自当尽力!” 太后对魏冉和芈戎道:“汝等各拣一件,余者留吾赏人。”魏冉和芈戎皆俯首称是。太后起身要走,便又对黄歇道:“闻道太子完甚贤。吾少见楚人,或得太子完,朝夕相论,亦为幸事。” 黄歇冷不防被太后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太后见黄歇犹豫,道:“秦楚本一家,必也常来常往,方得亲热。吾见得一女,甚贤贵,太子至,与婚配之,得无宜乎!” 黄歇浑身烘热,只得应道:“太后所言是也。” 太后道:“如此方是!亲戚宜朝夕而相近也……”起身离去。秦王赶紧起身搀扶,并把拐杖递到太后手里。屏风后转出一群妇人,接了太后,往后宅而去。 秦王送太后到后门处,目送其回宅,方才回来,就在芈戎的肩下坐下,道:“若论楚背义之罪,非十余城不足赎也。楚既得太后之心,不可相迫。但得太子完入质,即与楚盟。” 黄歇连哭的心都有了:这算什么事?还没认真谈,就把太子给送了!他想再努力一下,道:“太子完年尚幼,恐难为质。” 魏冉道:“未可辞也!完已冠,正可入秦。” 秦王不打算和他们久说,道:“太后之事已毕,吾等且归。”一行人便从甘露宫中出来,一路随秦王到了章台宫,秦王命黄歇就回馆驿。 黄歇在章台宫前找到了还等待在那儿的芒氏三人和几名家臣,把今天的经过说了。一名家臣道:“但入太子为质,即与秦盟,公子可谓不辱使命!”其他家臣也都附和着。黄歇很无奈地苦笑一下,带着他们回馆舍了。 到了馆舍之后,他先让大家去休息,自己也安静一会儿,在脑海中回忆今天会面的各种场景、各人所说的话,以及他们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特别是太后和秦王的话;他竭力想在这些表现中探索秦政的权力关系和权力互动,他发现太后的确是个关键。这个女人在表面不动声色之下,对秦国权势最高的五人都有极强的影响力:“太后高兴”是一切活动最坚强的理由之一。这一发现让黄歇有些兴奋。他顺着这一思路继续往下想,为了让太后高兴,秦王与自己的两个弟弟亲自劳动,而穰侯和华阳君芈戎则安坐于堂上,因为他们是太后的弟弟! “太后擅权!”黄歇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黄歇再在脑海中闪现出秦王的身影。秦王个头不高,眉宇间闪现的坚定和高贵只有在长期身居高位,杀伐决断中才能获得。穰侯心性尽然意外的平和,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一代战神的风采,倒似一名平凡的书吏。华阳君芈戎,在朝堂上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毫无存在感,整个会面过程中,神态安详恭敬,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还有两位公子,他们也没有贵公子通常具有的富贵相,更像是久居军营的军人,身材削瘦而挺拔,声音洪亮,吃苦耐劳,整个上午没有坐过一小会儿,还负责从院中的车中往外掏礼品。黄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秦王立于阶上,两名公子取出礼品,上阶递与秦王,秦王再进门转给黄歇,给太后介绍。 相互之间没有猜忌、妒恨和怨气,一团和气,和一家平民百姓一样。长辈关怀晚辈,晚辈侍候长辈,互谦互让,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最高中枢。自己和楚王横、令尹子兰是亲兄弟,相互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无间。 要在他们之间打进一个楔子!黄歇想。说动就动,他起身把车右和虎仲两位先生给请来,问道:”臣闻魏有辩才,遗于乡野,其名范雎?“ 车右先生道:”诚如是也。黄公欲用之乎?“ 黄歇道:”此大贤也,非臣敢驱使。敢请用于秦!“ 车右先生大惊道:”不可。范雎大才也,若用于秦,岂非为虎添翼?“ 黄歇道:”吾观秦政,太后擅权,外戚专政,兄弟并干于庭。若得一辩士从而言之,令起内讧,岂不有利于关东!秦之乱既起,吾等得偿其愿也。“ 虎仲先生道:”黄公何以必其挑起内讧?若其深为秦谋,奈何?“ 车右先生道:”先生勿虑,范兄,吾挚友也,但请其入秦,说秦内讧,必为所用。“ 黄歇道:”此未可直言。何者?秦之君臣,非碌碌之辈,但以言语挑之,难以成功。必得大才,于秦一展,而为诸贵所嫉,乃得成也。“ 车右先生道:“是亦不难。范兄,大才也,若入秦,必得用。建功立业,若拾草芥耳!” 但黄歇却尖锐地问车右先生道:“若必其才,何不展于魏耶?” 车右先生道:“若非魏相妒才,范兄当事于王也!” 黄歇道:“魏相妒才,魏公子无忌仁义布于天下,英才尽归之。何独遗此公耶?” 车右先生道:“黄公勿疑也!范氏之才,臣敢以性命保之。而竟沦落,此时也命也。” 黄歇道:“非敢疑范氏之才,及先生之荐也。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范氏入秦,所托非小。必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方期于成。故欲知其所失,故防于微渐之时。” 车右先生道:“范氏其人,志大而才宏,千里之选也。惟其言少敬而无畏。故致祸也。” 黄歇道:“臣请见之,以决其后。” 车右先生道:“臣愿往呼之。” 黄歇道:“未可!臣请访之。” 车右先生道:“未可也。魏相索之急,若公子往,必为魏相所知。臣请潜入携出,不为人知。” 黄歇眉毛一挑,道:“忽忽数年,魏相犹急索之乎?” 车右先生道:“范氏是夜以乱席所裹,而入城郊。俟明而魏相悔之,往寻而不得,索之甚急,人皆知之。今其事虽慢,恐有二三好事者知而求其赏,必引祸灾。” 黄歇道:“如先生所言,臣自当细细计较,不可误也!” 次日,相府传来一道文书,言:“秦楚世好,不因小憾而废。今楚使入秦令和,王心甚慰。但得太子完入秦,即与楚盟。” 黄歇见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对来人道:“臣请一书,以上秦王,略表臣忠诚之心。” 来人也没有表示异议,就在馆驿内坐下等待。黄歇安排人相陪,自己取墨展牍,把与魏冉议论的内容,加上些自己几天来的思考,细细写来。差不多写了二十来片书牍,又看了看,削补了些文字,以绳编好,卷成一卷,奉于来使。来使并不展读,用囊盛了,相辞而去。黄歇让手下准备,明天启程回楚。 次日启程前,秦使过来传王口谕:“王谕令白起止不举兵。”黄歇称谢。秦使再传王谕道:“秦国偏小,素无宝器珍玩,无以事楚王。愿以其诚其待之!” 在出使的这几天里,黄歇周旋于王侯之间,随行的商人则探访了咸阳的市坊,了解了秦国的市场管理条例,发展出一些经商的思路。 黄歇等准备好后,在秦使的带领下上了路。他们出了蓝田、越过峣山后,没有走武关,而是在丹水的一处渡口处上了船,顺水而下。沿途通关、住驿都由秦使办理,依然如来时一样,一程程换人。黄歇只管高卧船中,倒也十分清闲。其间虽有几处险滩,但也有惊无险。如此一程程送来,不过五日,水出峡谷,进入一片平原,乃是邓、穰之地。 第12章 章华议计 邓、穰之地是丹水注入汉水之所在,位置重要。魏冉的穰侯,封地就是穰;而高陵君公子悝,也有封地在邓。随便说一下,泾阳君公子芾的另一块封地在宛,穰侯魏冉的另一块封地在陶。 邓国和穰国是上古沿袭下来的小诸侯国,穰国还是芈姓,与楚国同源。但楚国兴盛起来后,这两个国家都第一时间被并入楚国。宛城是申国的都城。申国是周天子封来抵御楚国的“汉阳诸姬”之一。申国不是姬姓。在“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中,申国牵头推翻了周幽王,扶持周平王即位。但汉阳诸姬的申国和这个杀死周幽王的申国只是一个祖宗,可能并不是同一个国家。申国甚至还在邓国之前就被楚国灭了。 但二十年前,秦国一次进攻,就把邓、穰、苑等南阳地区主要城市给占领了,从那时起,被楚国经营了近四百年的地区再也没回到楚国手中。这次黄歇虽是故地重游,但却住在秦国的馆驿内。 他们入秦时是从宛城出发的,在武关分成三批,一批随黄歇入秦,一批从别道再入秦关,最大的一批退回南阳。现在他们回到南阳了,要与另外两批汇合。如果黄歇只带来自己的家臣,这事就办不了了,任谁也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把这分散开来的人众联系上;但黄歇带来的商人有办法,他们只要在自己的店铺里打听打听,就得到了另外两批人的下落。从别道再入秦关的商人,在进入商县后,就被遣返,根本没能进入他们想要去的蓝田,更到不了咸阳。他们也顺丹水而下,早就和宛城的大众联系上了。只不过为了不引起秦军的注意,他们分散住在邓城而已。 这些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确定了汇合的方案。在宛城的商人两天后进入邓城,与黄歇等汇合。三起人马聚齐,五十乘车重新打点整齐,装满货物,取道泌阳入陈。 泌阳属韩国。听黄歇说要从泌阳出境,邓城也不再派人护卫,只开具了通关节符。 黄歇等之所以要取道泌阳,一方面是让商人们琢磨开通商路,另一方面则是考察这一带的山水人情。从邓城到泌阳,沿线人烟稀少,但他们意外发现了秦军在此驻留的痕迹,可能胡阳的那支部队就是取道这里入韩的。这里很隐蔽,人烟稀少,并不适合大部队行动,如果小部奇兵偷袭,倒是一处好出口。但是过了泌阳就是故蔡国和沈国,这两处目前还在楚国手中。但蔡国祖地上蔡已经落入韩人之手。黄歇仗着自己的楚公子经商身份,不走沈国的旧者平舆,反而向北经上蔡返回章华台。 上蔡是一片繁盛之地,城邑众多,田亩相接,商埠林立。黄歇没有进县城,只在周边城邑中留宿,能不惊动官方就不惊动官方。每留一处,各商人都紧张地忙碌,好些人还请黄歇出席他们的聚会,以此自高身份。黄歇自然不会推辞,做个顺水人情。只暗中派了心腹家臣回章华台报告。秘遣芒氏三人潜往隐阳,把使秦的事向芒卯报告,听取他的意见。 楚王听说黄歇已经与秦缔结和约,而代价不过是令太子完入质,不由大喜。连续派人到上蔡附近打探,得到黄歇一行已经出了蔡境的消息,连忙派子兰和太子完及各贵族姻亲迎出五里之外。 听说令尹和太子亲自迎接,黄歇不再与众商人缓行,带了五乘车,携家臣和家丁直驱而前。到了欢迎队伍前面,兄弟见面,不胜唏嘘。太子完方及冠,个子还没长成,比子兰还要矮一些,嗓子还在变音,这时也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黄叔使命来归,儿完奉父命来迎。” 黄歇见了太子完,也有些唏嘘,对他道:“臣使命不备,令太子入质于秦!” 太子完道:“苟利家国,完不敢辞!” 人群众多,黄歇不好与太子完多说,而是走到欢迎的人群前面,与前来的贵戚们周旋。然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一行人进入章华台。楚王在章华台前大宴群臣,好酒好肉,水陆并陈;钟磬齐鸣,长袖翩翩。 楚王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子兰、黄歇和太子完一起上了台,凭台临风,举觞而饮。四人冠带飘飘,翩然若仙。台前的楚臣顿足齐呼“万岁”。 四人落坐后,楚王迫不及待地问道:“和议若何?” 黄歇从怀中取出秦相府的文书,递与楚王。楚王见上面果然只有“但得太子完入秦,即与楚盟。”没有再提其他条件,不由喜极而泣!他对太子完道:“不谷幼时,亦入秦为质,为秦大夫所轻,一时不忍,杀秦大夫而归。秦乃归魏蒲阪,与韩、魏盟。次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眛,取我重丘。次年,秦复攻楚,楚军死二万,杀我将军景缺。不谷乃为质於齐以求平。次年,秦复伐楚,取八城。先王无计,亲入于秦以讲和,遂为秦所留,客死他乡。一辱之不忍,而三年战起,万民丧命,国破家亡。至今追之,犹为恨也!” 黄歇对那一段历史还不太了解,子兰则是亲身经历,那恐怖的三年至今记忆犹新。楚王没有说的是,随着楚军战败,内部的纷争也渐趋表面化,能争惯战的公子庄蹻竟率军哗变。虽然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压下来,让庄蹻率军西出征夷,但对楚国的打击巨大。这也直接促成了楚怀王下定决心,甘冒风险也要与秦讲和:当时实在是没法再打下去了——就和今天一样! 太子横并没有经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但他的经历更加坎坷:还是一个小孩时,就被迫逃亡。他还能记得,那时成人的脸上都是严峻、痛苦,甚至绝望,好不容易居住下来,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依然惊悚不安,连带着他也一惊一乍,晚上都睡不好觉。 他于今年春天行了冠礼,这才夏天,就被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为质。哪一天秦楚争执起来,他就要被砍去脑袋!他昨天得到这一消息后,就陷入了惶恐。现在,楚王向他介绍如果为质失败,还要遭受极为严重的后果,这不仅仅关系到他自己,更关系到无数军民,家国社稷宗庙,更令他手足无措,惶恐不安。他低垂着眼,不敢看向楚王。 黄歇见了太子横苍白的脸,道:”太子勿忧。王遣入质,非汝一人,左右臣工、护卫,必得太子周全!“ 黄歇不说还好,黄歇这么一说,太子竟越席扑进黄歇怀中,叫声”黄父“,失声痛哭起来。黄歇急忙捂住太子的嘴,低声道:”太子不可,下有群臣!“太子拼命忍着,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藏在黄歇的怀中,低声的哭泣起来。气得楚王拔出剑来要杀太子,吓得一旁的子兰连忙劝住。在旁边服侍的人见事不谐,急忙伏拜请罪。子兰喝令他们起来,台上不许乱!黄歇也拍着太子的背,一边安慰,一边让他振作起来。太子见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吓得连哭泣也不敢了。 黄歇见气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道:”臣请详述入秦之事。“ 四人叫水净了手面,各自归坐。楚王举酒向黄歇一抬,黄歇双手捧酒饮尽。吃了两口,道:”臣入秦也,观穰侯魏冉、太后等似与楚亲,而武安君白起或与楚仇。秦王与两者之间,调和为难。“ 楚王道:”不谷方入秦也,值秦王初即位,太后临朝,诸事淹留,难窥其计。彼时也,穰侯尚壮,而太后英年,不谷方及冠,甚不堪!“ 黄歇道:”臣之入秦也,太后召见于甘露宫。公子执物,秦王传呈,臣以进之,太后与穰侯、华阳君同观。其时也,太后深慕故土,溢于言表。而穰侯、华阳君亦参差之。“ 楚王道:”其有心爱者,不谷不吝也。“ 黄歇道:”太后所爱者二,珠佩其一也,菱其二也。“ 子兰道:”是何爱也!“ 黄歇道:”闻乃太后少时所好,而得至今。“ 子兰道:”臣请以能匠为珠佩以进之;令长沙择上佳之菱。是皆非难也。“ 黄歇道:”若得令尹亲治,必无差也。“ 子兰道:”菱与珠佩其犹可也,太子入质奈何?“ 黄歇道:”吾观秦王,深望太子入秦。太后亦颇见善于太子。其言:‘闻太子甚贤。吾少见楚人,或得太子,朝夕相论,亦为幸事。’‘秦楚本一家,必也常来常往,方得亲热。吾见得一女,甚贤贵,太子至,与婚配之,得无宜乎!’虽虚而不实,亦无留难之意。“ 楚王道:”若太子得秦女以固亲,事又谐矣!俟楚十年生养……“ 黄歇道:”若楚十年生养,而秦亦生养十年,其犹不便。若其便者,当使其加兵于别国,而自杀伤。“ 子兰道:”华阳一战,三晋皆伤。而齐燕僻远,两败皆伤,无能为也。天下之大,何能为秦之敌乎?“ 第13章 密会张禄 见子兰说华阳一战,三晋皆伤,天下之大,竟无可与秦敌者,黄歇道:”依臣所见,三晋虽伤,而赵最浅。” 子兰道:“子歇或不知,华阳之战,恐非韩、魏两国,赵亦与之。魏失十余万,韩失三万,吾已知之,赵亦失二万,将军贾偃沉河!” 黄歇道:“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有山河之固;且素为秦辱,上下共愤,愿与秦敌。有可为也。韩、魏则不然,无名山大川之限,一击而至国,再击而国亡。楚失屏障,反危矣!“ 楚王道:”夫天下万乘之国,不过楚、齐、燕、赵、韩、魏、秦七者。楚自勿言,方败之余,委质于秦,以自保也。齐与燕,两败俱伤,虽生养十年,无能为也。三晋新败,民疲而气沮,何能振作?惟秦,南击于楚,而取郢;中逼韩魏,而至大梁;东出于齐,而获陶;西则戎夷,服之久矣!十年来,迭战获胜,开城拓地,未得稍息。方之天下,谁可敌之!“ 子兰道:”昔者合纵,举众弱以当一强,犹可为也。今韩魏连横,燕齐皆弱,楚可谁与?“ 黄歇道:”夫楚,地方五千里,当天下之半。虽败于秦,根本未伤。昔者勾践,国破家亡,身自为奴,犹为吞吴之举。况楚之强乎!愿王勿以忧也。方今天下,能敌秦者,惟赵也。赵之疑秦,非止一日。今赵军二万,同将军贾偃,俱沉于河,此赵之奇耻也,必欲雪之!虽情势干格,与秦盟于河,日久必生其变。“ 楚王道:”子歇之言是也。然则楚日难久,必得其速,奈何?“ 黄歇道:”必当离秦、赵而间之。“ 楚王道:”如之奈何?“ 黄歇道:”半月后,韩王将葬,臣请与太子同祭,就而之秦。时各国必至,或得其便而说之!“ 楚王沉思片刻,道:”太子年幼,入秦多有不便。不谷愿以子歇为左徒,佐太子入秦,及应对诸侯,凡有所利者,子歇一言而决之,奈何?“ 子兰道:”子歇便为令尹,臣愿居其下也。“ 楚王道:”不可。子歇主外,子兰主内,不可乱也。愿子歇勿辞!楚但得十年生聚,不谷必雪此耻!若不谷贪富贵,享荣华,不思进取,死不入宗庙,同于朽骨!子兰、子歇其助我!“ 子兰与黄歇皆避席伏拜于地,道:”臣等仅奉教!“ 太子完这时也收起了惊恐的神情,坚定地出席,伏拜于地道:”儿自今日,身不复自有,但从歇父驱使,虽百死不回!“ 黄歇道:”臣保太子入秦,但有危难,歇身先当之,不敢后也!“ 楚王道:”诸卿且安坐,听吾一言。“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叉手聆听。 楚王道:”为质敌国,最忌刚强,更非为谍。为彼国谋当忠,为彼国事当义,事彼长者当孝,亲彼同侪当弟。若此为者,必得其亲和也。“ 太子完与黄歇皆道:”谨受教!“ 楚王道:”左徒今可筹谋八月朔日之行。若不谷、若子兰者,无不从命!“于是四人就于席间讨论起入韩、入秦等诸多细节。其间,几人多次临台,与台下群臣共饮,引得阵阵欢呼。至日昳方毕。 随即,令尹令长沙贡献菱角、令工尹制作珠佩的命令也下达了,并限半月内完成。 十日后,楚新任左徒黄歇备好赙礼,奉太子完起程,往韩祭葬,楚卒千人护卫。一众人等上了船,沿鸿沟上行至洧水,再沿洧水上行至郑。在鸿沟与洧水交汇处,一条小船带着车右先生和张禄神秘出现,随即登上黄歇的船。 是日风清气正,一抹残月斜挂天边。黄歇就于船中设宴,招待张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连太子也避得远远的。 闲话叙罢,黄歇道:”华阳战后,天下皆弱,而秦独强。秦独联三晋,而要挟天下。若欲抗之,为之奈何?“ 张禄好像早有思考,略一沉思而答道:”秦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天下之雄国也。 ”燕地方二千馀里,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西迫强赵,南近齐。燕以小国搏强齐,反为所噬,此智与力皆不足论也。齐,四塞之国,地方二千馀里。家殷人足,志高气扬。一灭宋而天下击之,国几亡矣。后虽以二城以复国,精华尽去,势难为也。 “韩地方九百馀里,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之剑戟,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器莫利于韩也。然西面事秦,交臂而服,而为天下笑。魏地方千里。地虽小,而人民众,不下于楚。自东迁以来,数为秦迫;合纵连横,举止不定;上郡、西河之故地,尽入于秦。伊阙一战,韩、魏斩首二十四万,遂惧于秦。人臣割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非得明君,难复振也。且夫韩、魏与秦接境,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危亡随之。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阻带山河,秦之所害於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今者韩魏与秦和,秦之击赵,无后忧也。 “楚地半天下,带甲百万。虽数败于秦,丧师失地,而根本未失。方今天下,欲抗秦者,其在楚乎!” 这一番话,几乎不可能是张禄实地考察的结果,主要是“抄书”;但能将书上内容灵活运用于当前环境,黄歇也在心里默默点头。等张禄说完,黄歇略停一下,又问道:“设若公为秦谋,其计若何?” 张禄仔细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秦之欲东也,不外三途:北道太原,中道韩魏,南道荆楚。南道荆楚,山路遥遥,水道迢迢,且多蛇蟒毒虫,军易出而难归。少出则不足用,多出则国中虚,设为诸侯所乘,悔无及也。道韩魏而要中国,分天下而为二,此诚计之上者,然必为诸侯所不容,齐援大梁,赵攻河西,楚出汉阳,秦一动而天下应之,吾恐齐人之患将现于秦也。北道攻赵,山路虽遥而接于秦,得一偏师可取太原,而国中不空,诸侯未便援也。若取太原,中山必下,而邯郸成擒矣。三者相较,伐赵为便。” 黄歇心中暗喜,复道:“若公为楚谋,复将奈何?” 张禄道:“为楚之计也,莫若集众弱而攻一强。” 黄歇道:“心虽愿之,而其计安出?” 张禄道:“韩无外援,则必臣于秦。若楚潜为之援,而秦不出关东,而大梁守矣。通临淄之财,会大梁之利,而齐魏服矣。秦不得东出,必将以北,而与赵战。楚乃乘弊捣虚,渐复其地,稍掠其民,秦必困也。虽曰集众弱,非必登高一呼也,取之自然耳!” 黄歇果然十分满意,推碟换盏,肴核既尽,而东天渐白。黄歇辞道:“臣往使韩中,不及请教。姑俟他日,为抵掌之谈。”张禄辞去,随车右先生出来,乃驾一叶小舟而去。 餐毕,黄歇吩咐启航。船只离了岸,向洧水上游而去。早遣了快舟先行抵报,约于今日黄昏抵郑城外。二十五艘大船,排成长长的队伍,蔚为壮观。虽然由于是祭丧,不能奏乐歌舞,但那一副富贵排场,自然骄气逼人!黄歇与太子立于船头,指点着两岸河山田园,挂于船头的素幡随风飘荡,说不尽的逸气风流。 临近黄昏,韩国派船,随着前去报信的小舟顺流来迎。韩使搭上板过了船,与太子和黄歇见了礼,再三称谢。并言天色已晚,舟行不便,可就地拢岸,并称已经安排了下榻的馆驿。黄歇道了谢。韩使把船引入一道湾汊中停了,自有韩卒过来警戒,楚将安排好交接,每条船上都放出警戒,带着剩下的人跟着韩使一起进入临近的一处城邑之中。城邑约有百户,房宅宽轩,非寻常人所能居。邑民皆已不在。韩使道:“此敝邑大夫封宅,特备太子及黄公所居,日用粮秣一应俱全。但别有所需,臣当效力!” 黄歇道:“敢问贵使,诸侯何者至矣?” 韩使道:“楚太子及左徒实乃首至!燕遣使来报,路途遥远,不及参祭,乃致赙以助之。旦日秦公子泾阳君芾或至。再明日,赵公子平原君胜奉太子丹、齐公子安平君单奉太子建将至。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最近,三日后乃至。” 黄歇道:“诸使至时,愿一一相会!” 韩使道:“臣当转致!” 第二天清晨,韩相韩平亲临城邑,拜访太子和黄歇。叙礼毕,韩平致谢道:“敝邑之王深谢大王。惟身不祥,不得远离,乃以臣奉挚以为谢!” 黄歇道:“敝邑迁于陈,不惶安居,幸得高邻,左右以助。敝王能勿感乎!今韩王不言,乃命臣奉太子薄赙以祭,亦固两国亲近之谊!” 第14章 消弥无形 韩平知道,秦早已有意与韩、魏、赵共同伐楚,韩虽有所不愿,但却无力拒绝。很明显所谓韩、楚“固两国亲近之谊”是不可能的事。但目前没有揭开,不好深谈。想找个什么办法暗中通知楚国,又没有机会,感觉十分尴尬,回答道:“楚,天下之强国也。移于陈,敝邑之幸。敝邑有事,愿楚援之;敝邑有失,愿楚责之。” 黄歇道:“楚本蛮夷也,披发而左衽。素慕中国,而屡为不容,乃与秦亲,至今十八世矣!今者入陈,乃入中国。欲与中国亲,愿勿辞!” 韩平头大了,这话怎么接?只得强笑几声,道:“韩本小国,与强国为邻,自当惟命!” 黄歇道:“臣闻于贵相,旦日秦公子泾阳君芾或至。公子芾若至,但请引臣与太子相见。” 韩平不像韩使那么简单,顺着问了句:“秦入故楚,非敌耶?而见之奈何?” 黄歇道:“秦楚相亲,历十余世,其间攻伐,岂有断绝?亦婚姻之亲,不能绝也!” 韩平不知道楚国是在搞什么鬼,难道是联合攻楚的事情被楚国知道了?只得应道:“臣当引荐之!” 黄歇道:“泾阳君约于何时至?” 韩平道:“泾阳君道殽函而至,经于华阳。或今夜至华阳,旦日晨入于郑。” 黄歇道:“泾阳君至时,愿与相同往迎之。” 韩平更加惊诧了,道:“黄公亦迎出郑外?” 黄歇道:“秦与楚,世为婚姻。岂姻亲至而不相迎者乎?” 韩平心里疑惑,但仍然应承道:“黄公之命,臣不也违,谨奉!” 闲话几句,韩平告辞要走,黄歇突然问了一句:“敢闻韩之将军其有任否?” 韩平一惊,谨慎地回答道:“韩将军暴鸢亡后,值国丧,虽有其人,未得任也!” 黄歇点头道:“臣邻于大国,大国之威,不敢不知也。” 韩平被黄歇一番话搅得糊涂,不敢继续呆下去,只得急急辞了出来,找人商量,猜黄歇是什么意思。黄歇送韩平出了馆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对诸国伐楚的猜测更加强烈了。 晚上,韩平派人传信,泾阳君已经入了华阳,明日食时同往城外相迎,秦人下榻后共进早餐。 次日,黄歇与太子黎明即起,装束整齐,坐于舍内堂中静候。堂下随从二十人,舍外列有楚兵二百人。韩使入于城邑,报请太子与黄公启程。 在使者的带领下,一行人于洧水边登船,绕城而过,在北门外弃舟登岸,果见前面有大队等候。使者带着楚人来到近前,韩平过来,与众人相见了,介绍了统兵将领韩晟,似乎是对昨天黄歇问题的答复。韩晟亦与黄歇相见了,请黄歇率部在大道对面列队。楚军与韩军列队于大道两边,阵容壮观。黄歇见了这一阵势,心中感叹:自己到时,哪里有这种待遇? 华阳城其实离郑城没有多远。黄歇列阵完毕没有多久,前面尘土渐近。在尘土中,一乘车驶来,和中原不同的是,车上只有两人,左边的黄歇认识,是泾阳君;右边的御手只有韩平认识,是客卿胡阳。韩平见胡阳也跟着来了,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向黄歇那边瞄了一眼。胡阳来使,明显是来商议出兵之事的,而出兵的对象,如不出意外,就是楚国。 泾阳君和胡阳于十丈之外跳下车,泾阳君于前叉手当胸,对韩平道:“韩相亲迎,芾何以当之。” 韩平道:“敝邑之丧,公子数至,不敢不曲尽其礼!” 泾阳君往对面看了看,认得是黄歇,竟甩开韩平,走到黄歇面前行礼道:“黄公其至乎!” 黄歇躬身道:“方至一日,闻泾阳君至,不敢不迎!”转身揖向太子道:“此敝邑太子完……秦公子泾阳君芾。” 泾阳君转头看向太子完,太子完抢先上前深施一礼,道:“臣完谨见芾父!” 泾阳君诧异道:“太子……” 黄歇道:“太子母乃秦女……” 泾阳君道:“敢是季嬴之子?悠悠廿载矣!闻太子方冠,正其时也。” 韩平跟着过来,看秦楚两家不用自己介绍就热络地拉上了家常,一脸不解。他望一望也跟着过来的胡阳,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信息,但胡阳竟面无表情,淡然地看着这三人的交谈。 泾阳君这时也转过头来,对胡阳的方面揖道:“是楚太子完……是秦客卿胡阳,战有功,或拜中更矣。” 黄歇素来留意天下大势,自然知道中更的分量。左更、中更、右更是秦国的十二、十三、十四级爵位,是主管“更卒”的中央级官员之一。秦国的兵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农民轮流服役而形成的更卒,一种是临时征发刑徒、商人、奴隶等形成的戍卒。两种之间,显然更卒是秦国军队的核心,而主管更卒的左更、中更、右更则是统领全国武装力量的统帅级官员。 太子对胡阳礼道:“谨见胡卿!” 胡阳把马缰握在手中,拱手道:“臣无状,不能全礼,太子恕罪!” 黄歇也对胡阳礼道:“臣楚左徒歇,谨见胡卿!” 泾阳君招手叫上一人,把胡阳手中的马接过去,胡阳这才腾出手来,回礼道:“黄公入秦,值臣在外,未得相会。臣归咸阳,想见黄公风采,心向往之,今得相见,幸何如之!不意出咸阳方止一月,黄公乃迁为左徒矣!” 黄歇不想胡阳口舌如此之利,乃正容道:“臣素闻胡卿之名,月前出秦,乃寻胡卿之迹,想胡卿之劳,心有戚戚焉!闻秦律,客卿相论盈,就正卿而为大庶长,大庶长就为左更、中更、右更。胡卿越大庶长而为中更,功非止盈也!” 泾阳君道:“秦律,攻城,八千级为盈;野战,二千级为盈。胡卿以万余众,野战得二万级,而吾无伤损,自武安君之外,其功孰能及之!” 黄歇道:“华阳一战,不知几人免罪,几人晋爵!” 泾阳君道:“穰侯引军五万,武安君引军五万,胡卿引军一万,共得首级十八万,胡卿最为优上!”黄歇偷眼看韩平时,只见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想必心中五味杂陈。 好像是为了避免眼前的尴尬,韩平上前一步打断四人之间的谈话,道:“臣请诸公入舍相叙,奈何相叙于道耶!” 四人仿佛才意识到还有位韩相在身边,一齐礼道:“臣等唐突!” 秦人此来,竟然带了一千秦卒,韩平专门在城郊找了一处较大的城邑安顿他们。城邑傍着溱水,风景优美。秦卒一千尽入城内,在一名公乘的指挥下放出警戒。韩卒五百,楚卒二百乃俱屯于城外,只随身带五十人入城,但也只限于坐于主府门外,不得入内。千人入城,暂时的混乱是难免的,而在这片混乱中,主府内同只大鼎同时升火,烹肉炊粥。韩平陪着秦、楚两国的四名使臣,坐于堂上。秦楚两国居客位,两者与韩均无亲缘关系,各自相叙,以秦正使泾阳君辈分高于楚正使太子完,故以秦为首,楚居下。 韩平再次对泾阳君为韩王祭葬表示感谢,双方说了些客气话。待秦韩两边叙得差不多了,黄歇于最下首对泾阳君道:“臣奉王命,韩王葬毕,即奉太子入秦。王以臣为左徒者,非为他故,实由此也!” 黄歇的话虽然轻言细语,但在座的人,除太子外,不啻晴天霹雳!楚太子入秦?这是什么操作?就连知道这事原委的泾阳君也对楚的果决感到吃惊。 感受到众人的惊讶,黄歇没有让堂上冷场,接着说道:“幸得泾阳君一胡卿在韩,臣请附车入秦,可得而行不?” 被逼到墙角的泾阳君几乎没有选择,只能应道:“臣自无碍。然太子果入质于秦乎?” 黄歇道:“臣亲奉于王,焉得为虚。惟此行也,但也韩王祭。葬毕,臣即起矣!苟得与泾阳君同道,与胡卿朝夕请教,则幸甚!” 韩平心中暗暗叫绝,竟然就这么把一场危机给化解了。而胡阳则在心中暗暗叫苦,眼见约三晋共伐楚的事,是说不出口了!泾阳君对伐楚没有什么意见,但楚太子入质不是小事,说出去也是引动天下地缘政治格局的大事,而且很明显是向对秦有利的方向转变!那无论如何也不得自毁外交成果。 突然得到这样爆炸性的消息,各方都感到在这里虚应故事是一种折磨,都想马上回去把消化这一消息,并想出对策!匆匆应付几句,吃过早餐,韩平和太子完、黄歇就起身辞去。出了府门,点齐士卒,一齐出城门。韩平悄声对黄歇道:“左徒真好计较!”黄歇微微一笑,不再出声。 从原路水道返回在城南的城邑,黄歇把左右都赶走,只留下太子完。黄歇道:“事出紧急,臣不及计较,太子其罪之!” 太子道:“自出章华台,仆之一身,尽付歇父!歇父何罪?” 黄歇道:“然惊吓太子,臣之罪也!太子若其悲,可歌而泣之!”太子闻言,眼圈一红,掩面而泣。 第15章 赵国之变 黄歇为了打乱秦联晋伐楚的计划,突然挑明太子入质于秦的事,果然打了秦韩各方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泾阳君答应与太子一起入秦。但这件事对太子的冲击是巨大的。入质的事在太子看来,自然是越晚越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挑明,黄歇知道太子心中必有大波澜。所以一回到下榻的城邑,就赶走众人,单独为太子进行心理辅导。稍一抚慰,太子的委屈瞬间倾泻而出,泣不成声! 黄歇在一旁轻抚其背,良久,击掌而歌:“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太子在悲声中和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歌声中,太子泪水渐收,表情渐渐刚毅,待歌声结束,太子道:“歇父之德,仆志不忘。仆虽身死,必为楚争十年生养之机!” 黄歇道:“太子入秦,非为死也。容臣二字,太子其志,在忍与辱也!” 太子道:“仆当铭记!” 黄歇又抚慰了一番,嘱其稍睡,以养其神。 出来看看天色,时候还早。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黄歇才开始梳理早上的收获。从秦韩双方的表现来看,联合伐楚的计划早就准备好了,可能只差具体执行。秦遣胡阳前来,当是与韩敲定各种细节:可能计划秦军出韩境而伐楚。现在需要了解的是,魏和赵是否参与其事,齐国会不会趁火打劫。燕国已经确定不派人来了,应该没有参与其事。 明天齐国使者会来,而来的人是安平君田单,这人在齐国也是出将入相的角色,能独守孤城三年,并以寡敌众,收复失地,军事能力肯定的一流的。如果他打算乘机袭击楚国,收复南面被楚国占领的故地,也在情理之中。 明天赵国使者也会来,来的人是平原君赵胜,这人虽是个公子哥,但门下门客极多,声望不下于信陵君;就算他不亲自领兵,保不齐门下有几个统兵打仗的高人出谋划策!不过赵与楚不接境,就算派人来,也就打打杂吧! 还有魏国。但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要后天才来,明明是掐着时间,应该不会与秦好好协调。但也不可大意。信陵君门下能人极多,或者留下几个暗中接触…… 关键是秦国。只要秦国不想打,其他人大约也没有什么心劲。韩、魏、齐都是大败之余,休生养息才是正理。如果没有秦国牵头压迫,他们不会有和楚交兵的想法!楚国地方五千里,失了一千里,还有四千里,依然居天下之半,谅其他国家也不敢主动招惹。 思念至此,黄歇也就下了决心:祭葬之后,催促泾阳君赶快启程回国,自己则带着太子跟随而去。这比什么都要紧! 他出了门,叫来一名门客,给他一枚节符,命他驾一艘小船速回陈丘,告知太子府,太子随行人员必须在三日后到达;告诉子兰,为太后准备的礼品也必须同日到达。 下午韩使来报,称黄河赵国一段突发大水,太子和平原君均要留赵救灾,改遣客卿虞卿入韩。现虞卿已过黄河,预计黄昏进入华阳。黄歇称谢,询问使者道:”旦日谁人相迎?“ 使者答道:”或由使者迎至城邑。“ 黄歇问道:”秦使或迎之?“ 使者答道:”未之闻也。“ 送走韩使,黄歇一大负担落地:赵国肯定不会参与伐楚了。 前一名使者离开不久,又一名使者来报,齐安平君田单奉太子建从济水西来,大约于今日入荥阳暂歇,明日黄昏入郑。 黄歇照例问了韩相、秦使及赵使要去迎接吗?回答是都没有要去的计划。黄歇这下心下大定,齐与秦协调攻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既然韩相不去迎接……他叫来一名家臣,让他去布置,打探好赵使和齐使将下榻何处,韩相将于何时前往拜访。这些都不是什么机密事,打探起来应该不费什么力。家臣很快就去了。 黄歇最不放心的还是太子。太子年轻,身负重任。现在要他周旋于这群老狐狸之间,不仅不能被他们戏耍,还要将他们玩弄于掌股之间,其间的智慧、机敏,实在不是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所能承受!他悄悄走进太子的房间,发现太子沉默地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见黄歇进来,太子跪起,叉手行礼。黄歇一揖道:“太子安否?” 太子回礼道:“歇父安!歇父请坐!歇父何教?” 黄歇道:“臣阴觉秦韩有伐我之意,故示之以太子入秦,以伐其谋。今者,赵、齐皆不与秦也,若但秦韩,不足虑也。” 太子道:“魏亦与楚接境,歇父奈何不言?” 黄歇道:“太子英明。臣所以不言者,未得其实也。但以臣揣度,信陵君后日方至,必无余暇以议兵事。且魏初败之余,蓄养未足,欲加兵于楚,恐力未能也。” 太子道:“仆有惑也,愿歇父教我。秦初伐楚也,兵势威,而战必胜:初胜于鄢,再胜于郢,其势不可当也。一旦而据之,楚以残兵而拒之,反偃其锋者,何也?” 黄歇道:“太子所问,实兵之要也。凡伐人之国者,愈入则愈绌。何者,分兵守地,各掠财物,而后援不继也。秦之攻鄢,决河以灌之,恐吾楚之心,军无斗志。再战于郢,楚军未及敌而散,实楚未经之奇耻也!夫有楚而败,未尝不操戈披甲,错毂接兵,矢交坠兮士争先,虽霾轮絷马,犹援枹而鸣鼓。未闻不见军而溃者!复于郢下而遭是败,殆天耶?” 太子道:“今秦之入郢也,其势盛于前;楚失于郢,其势弱于前。奈何昔者虽一秦而不胜,而今虽秦韩而父曰不足虑也?” 黄歇道:“试与太子道其曲折。王十八年,欲报先王客死之恨,乃与诸侯合纵。十九年,纵未合而秦伐我,军遂败,乃割上庸、汉北。二十年,秦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拔我郢。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王乃复于二十三年,收军十五万以拒秦。由是观之,昔秦之入郢也,乘楚所不备也。而今所谓不足虑者,盖有备也。” 太子道:“王既欲伐秦,奈何不备?” 黄歇道:“郢地屡战,虽或胜或败,而精锐尽失,所遗皆老弱。其精锐者乃在东江淮、吴越之地。时王欲起东兵,出三川以伐秦,而郢遂虚,为秦所乘。” 太子道:“今欲复旧郢,归故都,奈何?” 黄歇道:“以臣之见,去郢而入陈,实龙入大海,虎入山林,五千里江山任吾纵横。若善而营之,虽天下不足取也,而况一郢乎?” 太子没想到黄歇竟是如此见地,便道:“如父所言,诚仆心所愿也。” 黄歇道:“江山社稷,所贵者人。王定十年生养之策,成败乃在于太子。太子若于秦也,得十年无攻于楚,楚之盛,必可期也。” 太子道:“仆闻之,昔越王失国,夫妇同为臣仆于吴,而卒灭吴。仆之于秦也,非贱于臣仆;而仆之事秦也,非难于灭吴。勾践其可,仆亦可也!” 黄歇伏拜于地,道:“楚得太子如此,臣得太子如此,幸何如之!” 晚上,黄歇派出去的人已经打探确实,赵使虞卿,车只一乘,卒才百人。齐使田单及太子建,从卒五百,已至荥阳。荥阳令已经礼迎入馆驿,次日安排车乘就道。他们在郑地之外下榻之处也已经打探清楚,自然也是两处韩大夫的封邑。 黄歇在心里盘算着。吃过晚饭,他对太子道:“太子且安歇,明日或复劳碌。” 太子道:“明日复何为?” 黄歇道:“赵、齐之使复至,或当与秦使共见之!” 太子道:“惟父命是从!” 黄歇送太子进入房间,自己独立庭前,疑惑道:“奈何赵有大水耶?今之夏,赵雨淫乎?河其出也,魏、齐亦被其灾乎?”从赵使虞卿只带了一乘百卒来看,赵国应该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难,不然,赵王断不至于如此在诸侯面前自折脸面。但如果赵国遭了灾,那鼓动秦赵相争……这让黄歇对明天的会谈又增添了几分期待。第二天吃过早餐,黄歇带着太子及随从十人、卫士二十人,只乘一叶舟,绕到郑北门外房舍稀少之处,将舟泊了。留十名卫士看守船只,带着其他人往亭上而坐。休息片刻,就见华阳方向尘土滚滚而来。黄歇等安坐不动,静待赵使从一里外的大道而过。 队伍前面有一乘革车,上面站着三人,两人韩人打扮,一人赵人打扮,想是韩使和虞卿;后面是一乘辎车,拉着助祭的赙品;果然只有百人左右护卫。黄歇十分关注地盯着虞卿看,虞卿似有所感,竟也往这边望过来。 第16章 秦赵相争 黄歇抢在赵使虞卿到达郑城之前,先到道边亭上高坐观察。果见赵使滚滚而来。黄歇以前从未听说过虞卿,这时很注意地观察他;而虞卿竟然也往这边望过来,伸手往这里指指点点,引得韩使们也都回头观望。两边相距并不远,虽然语声难闻,但动作形貌一一可辨。韩使大约认出了他们是楚使,也没有搭理,只顾引赵使往下榻的城邑而去。 目送赵使离开后,黄歇让大家收拾好东西,一起前往秦使所在。到了城门口,黄歇说明身份,门卫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出来,道:“泾阳君恭请楚太子及左徒。” 黄歇和太子进入城中,但随从和卫士被挡在城外。黄歇也没有办法,只得让他们在门外等候。一名大夫将两人带入主府,穿过庭院,并不通报,直接升阶进入堂中。堂中泾阳君和胡阳都在,仅仅跪直叉手表示迎接,示意两人在对面的客座上落座。太子和黄歇对两人恭敬地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在对面坐下。 几乎没有费话,泾阳君直接问道:“太子枉尊,必有所教!” 黄歇道:“太子闻赵使虞卿至。然楚与虞卿素无所闻。秦与赵,兄弟也;与楚,亲戚也。太子欲往拜,愿请于秦!” 泾阳君闻言一愣,没想到黄歇竟然提出了这么个题目。他觉得自己难以应对,就望向胡阳。胡阳谨慎地回答道:“太子欲访赵使,请于东道可也。” 黄歇道:“太子之拜虞卿也,非有军国大事,但固楚晋之好,且拜识公卿也。依韩而入,恐有不便。乃托于秦。” 胡阳默默地点了点头。泾阳君去到门外,命令一名公大夫持节往拜赵使,候其便,秦使与楚使同拜。 等泾阳君坐回座上,黄歇拜道:“臣奉敝王教,珠佩十串,菱角十石,谨献太后。后日必至。” 泾阳君道:“何王劳心之甚也!” 黄歇道:“臣报于王,太后深恋故土,欲得菱、佩,以慰其心。敝王不敢误,乃急命令尹朝夕督理,今幸得办。王沐浴斋戒,再拜而发。” 泾阳君道:“楚王加惠,臣及母皆深感铭!” 黄歇道:“珠佩者,匣箧而盛,衬以轻帛,裹以绢纱。菱十石者,所用二舟。若以车载入秦,恐路远山险,乘载不便。请以舟入秦,其可得乎?” 胡阳道:“道鸿沟,经河入洛则可也。从洛至函谷,水急滩险,不得过也。出函谷,乃得入渭,便至咸阳。” 黄歇道:“臣少入秦,未知其道。敢请达者以为指引,何者为宜。” 胡阳道:“依臣所见,若止十石之数,但以夫挑行可也。郑有商贾通于秦,或可咨之。” 黄歇伏拜道:“臣之愚也,幸赖胡卿开之!” 两人讨论得热闹时,前往赵使府预约见面的公大夫回来了,报道:“赵使知秦与楚同拜,再辞不允,乃言恭候!” 黄歇道:“赵使初至,得无劳碌、纷乱乎!” 公大夫道:“劳碌或有,纷乱则无。” 黄歇看向泾阳君,泾阳君道:“既已应允,吾等且往。” 四人起身。太子和黄歇还是以前那些人,泾阳君和胡阳则备了一乘车,点齐一百秦卒同往。楚国这边没有车乘,太子和黄歇都是步行;楚卒也只十名,淹没在秦卒中很不显眼。很快,秦使拜访赵使的消息就在市井传开了。 虞卿没有像泾阳君那样,坐于堂前等待,而是早早地立于城门口恭候。远远看去只有一乘车至,心中正自奇怪:不是说有两国使臣吗?同乘一车而来?狐疑不定之际,车在十丈外停下,车上跳下两人,一人执车立住,从车后又走出两人,三人一起走过来。到离虞卿十步的地方,黄歇上前,拱手拜道:“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谨拜谒赵使虞卿!” 虞卿没有别的人,只能自己应道:“臣赵客卿虞氏,谨拜迎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臣奉王命入郑,为赙祭韩王事。” 黄歇道:“臣等皆奉王命赙祭,幸与虞卿相见。” 虞卿道:“臣请泾阳君、太子入城。” 五人入城并无问题,但秦卒在入城时,遭到赵卒的阻拦。胡阳牵着马车只顾往里走,一名赵卒过来准备接过马车,胡阳道:“愿请秦卒入城!” 虞卿闻言而立,目视胡阳。胡阳也回盯着虞卿,双方竟然就对峙在那儿了。秦卒要强行进入,赵卒也不甘示弱,坚定地挡在门口。门卫看秦卒似乎要硬闯,取出一支号角,呜呜地吹起来,霎时间,分散在各房舍间的赵卒迅速奔出,聚于广场前。为首的军官马上看出秦人要冲击城门,立即下令“关城”。两边赵卒不顾城门外还有自己人,迅速把城门推上,上了栓;另外一些上则上了城楼;几个人过来,将秦使和楚使四人全都围起来。先后不等,其他城门也迅速关闭。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包括胡阳和虞卿。黄歇在一旁对泾阳君,道:“愿君上城,以抚其众。” 那军官看了看虞卿,虞卿点头,泾阳君上城道:“汝等且退,吾等即出!” 虞卿叫道:“打开城门,请诸使出!” 城门打开,十几名赵卒围着四人走出,然后迅速退回城内,关上城门。胡阳眼中喷火,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只对黄歇道:“有辱使命,臣之罪也!” 黄歇道:“奈何至此,奈何至此!” 胡阳也不再解释,和泾阳君跳上车,道:“容当后会!”根本不理黄歇,驱车而去,扔下楚国人众,进退两难。 为防意外,黄歇将众人带出一箭开外。自己独自留在城下,对城上喊道:“楚左徒黄歇,谨拜赵使虞卿!” 过了一会儿,城内虞卿答道:“臣不敢辱黄公来见,愿黄公且归,臣当往见之!” 黄歇道:“臣奉楚太子命,固请见也!” 虞卿答道:“既有楚太子命,臣不敢辞。”言毕,城门大开,虞卿出见。两人以士礼相见毕,黄歇引荐了楚太子完,亦与虞卿以士礼相见。虞卿见两名楚人皆能士礼相见,心下惊异,将二人揖入城门,再入府内,升阶入堂。两边坐定,叙礼毕,虞卿问道:“二公彬彬,奈何与秦人同道?” 黄歇道:“臣闻虞卿至,心甚慕之,无道得见。因思秦赵,兄弟之国也,乃请引荐之。不意险起兵端!实歇之罪也。” 虞卿道:“臣与黄公少谋面,贱名何得而闻于公?” 黄歇道:“今晨,臣与太子共坐亭上,观虞卿之风采,不胜神往!” 虞卿道:“臣入郑之时,亦观亭上有人丰神飘飘,不意竟太子与黄公也!”三人大笑。虞卿吩咐上果酒。一名赵卒提来一瓮,三人各举三只几案,奉上一碟干果和一爵酒,瓮就放于席前中间,然后退下。三人各饮一口酒,谈兴大开。 正谈几句,门外有人报道:“韩相韩平请见。”三人只得打住,迎了出来。 韩平见虞卿出来,正想面责,忽见楚臣太子和黄歇也在,只得改容道:“虞卿初至,奈何与秦相争!……太子与黄公亦在?” 黄歇道:“臣闻赵使至,不敢后也,乃请相见。” 韩平道:“秦卒与赵争于城下,黄公其知之?” 黄歇道:“此皆由臣而起。臣请见虞卿,未得其门,乃思秦赵兄弟之国也,往请引荐。不意竟成敌国。——皆臣之罪也!” 韩平道:“幸得解矣,否则……” 虞卿道:“韩相请入府相叙!” 韩平听说赵使与秦使相争,几欲短兵相接,急忙引一千韩卒而来。近前才发现没有什么争执,赶紧悄悄把带来的韩卒遣回,自己孤身来见虞卿。几个升座,太子和黄歇就坐在韩平的肩下。稍叙几句,韩平就问道:“奈何与秦相争?” 虞卿答道:“秦使求见,臣迎于城外,礼无少缺,——黄公其证也。使既入,秦卒亦欲入,吾乃阻之。秦使坚不能平,遂起争执!” 黄歇心中为虞卿点赞,几句话,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而且完全撇清了自己责任。 韩平语气带着埋怨道:“秦之强凌,非止一日,孰敢当之!今既连横,凡事忍耐为上!若起争端,臣亦难为也!” 虞卿道:“臣不敢必韩也。若赵者,头可断,而气不可屈也。” 韩平道:“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愿虞卿察之!” 虞卿沉默片刻道:“是臣之罪也。秦求见,当即拒之,则可矣!”韩平也拿虞卿没办法,只好常规地问了问赵王安,赵地丰。虞卿一一回答。说到赵地,虞卿道:“前者,山前暴雨,漳水涨而入河,河水溢而潦。虽未成灾,道路不通。王备赙品数乘,皆不得出,太子与平原君,皆留治水。乃命不才以一乘助祭于郑,实非得已。失敬于韩王,乃其罪也!” 韩平道:“赵王惠助祭,敝邑怀德,非敢怨也。赵值水潦,韩王问之,民无恙乎,获无恙乎,王无恙乎?” 虞卿道:“辱王过问!臣回王,赵虽水潦,民其无恙,获其无恙,王其无恙!” 第17章 纵横捭阖 相叙聘问毕,韩平不敢久留,辞出。太子和黄歇送韩平出来,竟不离开,虞卿也一揖,将他们再揖入堂上。 虞卿在坐定后,竟然主动谈起了赵国的水灾:“魏引济入圃田,乃得良田万顷,赵亦深羡之。赵有漳水,亦入于河,曲折而西。昔魏西门豹于邺开引漳十二渠,邺乃大兴。王乃思引漳入邯郸。夫武平者,邯郸西邑也,当涉及武安间。王乃以涉之漳东引入武平西,再南行而入于洺。渠甫成,而山上暴雨,水潦漫溢,民居尽毁,竟遂不成,实为可叹!非只此也,河水亦溢,反灌入巨鹿、沙丘。” 黄歇道:“河溢而为灾,曾不闻魏报,奈何独灾于赵也?” 虞卿道:“黄公不知。河于垝,遂分南北两道,漳入于北道,故但赵受灾,而魏无恙也。” 黄歇深感自己知识不足,赧然道:“微卿之言,仆焉知!王引漳入武平,得无费乎?” 虞卿有些警惕,道:“所费无多。由涉入武平,不过数里。潴而成泽,民为安乐,所得甚多。复欲其南也,值遇大潦。工不久也。” 黄歇发现虞卿开始警惕,有选择地回答问题,就改换了话题,道:“客随主安。臣入秦邑,楚兵皆解于城外。而秦入于赵,乃强欲入,非礼之所宜也。” 说起了刚才的事,虞卿的火气又上来了,道:“蛮夷之国,不可与言礼义也!”忽然发现在座的太子和黄歇也出自“蛮夷之国”,就赶紧找补道:“岂如楚之有材!” 黄歇一笑置之,道:“虽楚有才,晋实用之。楚偏僻小国也,久慕中国,心追手摹,而欲学也。” 虞卿道:“不然。楚有屈子原,名著中国,凡吾学子,莫不仰也!” 黄歇道:“敝邑不幸,郢都陷落,屈子一怒,身沉于汨。诚可叹也!” 虞卿道:“昔者秦袭郢也,吾等皆惊,何以楚之强也,一夕而国破家亡!” 黄歇道:“是亦时也,运也。彼时楚军尽在东,遂为秦所乘。楚至于陈也,收其残余,犹足抗之。楚地方五千里,虽失郢之千里,犹足当大国也。” 虞卿连连称是,道:“以彼秦之强也,天下莫能抗;其能抗之者,殆楚也。” 黄歇道:“非独楚也。赵自王变法以来,秦不敢窥赵二十年,岂后哉!” 虞卿道:“赵有山川之险,故得保祖先之地。若论入于关中,与秦王一较高下,非楚莫能也。” 黄歇道:“昔能入关中而与秦争者,殆魏也,而今魏山西之地尽入于秦。三十年前,孟尝君将齐、韩、魏三国联军,破函谷,将与秦战于秦野。而秦与魏河东、与韩武遂而和。寻则齐为燕破,几至灭国!遥思前迹,入函谷者盖寡,而能全其身者,未之闻也!” 虞卿道:“诚如公之所谓也。然赵之秦,虽强不屈。昔者,秦欲以和氏璧以欺赵,赖蔺卿相如,完璧归赵。渑池会上,秦数辱赵,而赵坚不为屈。今者,赵将贾偃以下三万人沉于河,赵坚不为秦之下。燕赵之士,多慷慨悲歌,无屈膝向人者。” 黄歇唏嘘道:“敝邑则不然,多屈膝偷生之辈,畏秦如虎。闻秦之败三晋也,急以太子为质以求和。惜太子方冠,即出国门。” 虞卿惊讶道:“太子入韩非为祭韩王乎?奈何入质于秦也!” 黄歇道:“韩王入葬毕,即以车随泾阳君入秦矣!” 虞卿啧啧而叹道:“可怜太子……” 黄歇道:“敝邑但得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太子焉得入质!” 虞卿道:“以楚之强也,犹当质于秦而和乎?此非智也。楚以江山五千里,有吴越之勇、陈蔡之富;云梦虽失,而江汉犹在。岂无一战之力。太子一入质,秦命不得不听,秦索不得不予,纵有地五千里,秦焉厌焉!” 黄歇道:“诚如卿之所言也。今事已若此,卿计将安出?” 虞卿道:“何不绝秦之约,而归于楚,谅秦未敢动也。” 黄歇道:“非计之上者也。昔敝王为太子时,为质于秦,阴潜而归,秦屡伐而楚屡败。先王与秦会于武关也,秦王强留之,而先王为不屈也,身死客乡,楚人悲之。齐人一举而入于函谷,秦割地以为和。义之所在,而仁者无敌。今允太子入质而背之,是不义也;为一人之安,而弃天下之众,是不仁也。不仁不义,战则必败。” 虞卿听了,不知所云:明明是你要我出主意,还要给我扣上一大堆大帽子,什么不仁不义,战则必败!他有些动气地问黄歇道:“以公之意,将以若何?” 黄歇道:“昔者,吴弱而楚强。伍子胥乃曰:‘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卒破楚而入于郢,鞭平王尸。为今之计,不出‘多方以误之’而已。太子之入秦也,必设计多方以误秦,必以疲之!” 虞卿听了也无可奈何,道:“诚如是,则天下幸甚。” 黄昏,田单保齐太子建入于郑,仍然是由韩使引入韩大夫封邑居住。黄歇遣人聘问,齐人答道:“天色昏暗,人疲马乏,恐有失礼,姑俟之旦日!”拒绝了会面。 几乎同时,魏将军段子干保公子信陵君进驻华阳,随行有车百乘,门客千人,武卒千人,华阳为满。 第二天,在韩使的引导下,信陵君一行服饰鲜明,甲兵坚锐,部伍齐整,排山倒海般向郑城而来。韩使也没有特殊招待,依然安排进一处城邑中屯驻。 但楚国的暗探立刻就得到了不好的消息:魏公子门客在夜间已经造访了秦使,双方交谈了约一个时辰。这让黄歇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认为最不可能的魏国要与秦联兵吗? 他迅速派出使者分别联系与齐、魏的会面。这次都得到应允。 齐、楚按理说还算是敌国,因为在联军打破齐都的战斗中,楚也算联军一员,楚将淖齿还亲手杀死了当时的齐王。虽然淖齿自己随后也被愤怒的齐民杀死,但楚军到底占得淮阳之地。 田单、太子建和黄歇、太子完都是第一次见面。经过短暂的例行礼仪,会面迅速进入刀光剑影的节奏。 田单首先发言道:“敝邑获罪于诸侯,天下共伐,湣王奔于莒。会楚军来援,王乃以淖齿为相邦,以为国之柱石。奈何一朝为淖齿所杀,惨死宗庙。幸天不亡齐,王乃以二城之微,而复全国之土。而楚犹据淮上之地,背信而弃义,非衣冠士子之所为也!” 黄歇道:“湣王之立也,南伐楚于垂沙,西伐秦于函谷,天下莫能敌也。一朝而为天下笑,身杀国门,何也?仁义不施,而礼不备也。故至卫而卫人侵之,走邹、鲁而邹、鲁弗内。惶惧之余,而入于莒。乃纳叛将淖齿为相邦,以伐齐之楚军为干城,身死国门,不亦宜乎!且臣有闻,湣王非死于淖齿,实死于莒人,王子法章惶惶奔走,为奴于太史敫之宅。此人所共知也。太史女无媒而嫁,亦为世所知也!淖齿为湣王相邦,与王同死于莒,于楚为未忠,于齐则尽义矣!至于淮阳之地,本楚之所有,偶为贼人所窃,今复归旧主,不亦宜乎!” 田单愤然道:”齐失旧都,以二城守五年,犹复旧都。今楚之失郢,忙忙如丧家之犬,窜于陈丘,曾不知旦夕之祸福。尚犹炎炎而言仁义!“ 黄歇道:”楚灭我国都,毁我王陵,此恨不共戴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而灭齐者,非独楚也,六国皆与焉。奈何齐独汲汲于楚哉!“ 田单道:”夺我国者,燕也。方燕之盛也,连下齐七十余城。齐一战而席卷之,诸城尽复,燕居一隅而待死矣。其余诸国,并无取齐之地,所取者,宋地也。非干齐也。惟楚犹居淮上之地,非自宋得,齐之故土也。汲汲于楚,不亦宜乎!“ 黄歇道:”非如君之言也。淮上之地,楚之旧物,非齐之所有,今归之,宜也。夫伐齐者,秦为首议;取齐九城,秦为先登。君以秦之不顾,而独罪于楚,此为君所不取也。“ 田单道:”秦虽为天下之强,与齐接壤者,惟陶也。夫陶者,故宋地也,非齐地也,故不敢伐!“ 黄歇道:”君昔失旧都,楚故国新亡,河上之歌云,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此齐与楚之谓也。“ 田单听到这儿,沉吟半饷,道:”黄公必有所计。“ 黄歇道:”伐齐之事,已经十余年,或如太子之壮也。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愿齐与楚皆勿咎也。“ 田单想了想,道:”远者无能为也,但单有日,愿勿咎也。“ 黄歇道:”齐、楚虽敌也,吾二人披腹心,输肝胆,虽各为其主,而计同也。夫秦独大,非天下之福。天下交征于秦,愿齐暗助之!“ 田单道:”齐王即位,而太史之女为后,所计王皆听之。君王后计之曰,谨事秦,而信诸侯。诸侯与秦争,齐非敢与也!“ 第18章 公子相见 黄歇与田单虽然舌战一番,双方并不客气,但还是达成一点共识:楚、齐之间暂时休战,放弃土地之争。黄歇对这一成果还是满意的,这意味着除了消除西方的威胁后,东方的威胁也暂时消除了。另外一点比较满意的,则是探听到了齐国的外交基本策略:谨事秦,而信诸侯。站在齐国的立场上,这当然是一条可行的战略。这意味着在未来与秦的较量中,有可能从齐国那里借不到一点力。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讨到了实信,比一无所知要好得多。 从齐使那里出来,一众楚人回到船上安歇片刻,就转向魏使信陵君的城邑。 黄歇频繁的与各国使臣会谈,引起了韩国的注意。尽管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安葬韩王上,但也对黄歇加强了监视,黄歇明显感觉到他周围的人众多了起来。他饶有兴趣地坐在舱里,隔窗观察岸上的行人,很快就区分出哪些是正堂的行人,哪些是监视他的暗探。暗探大约有十来人,其行为大约就是从道路的这边走到那边,再走回来,但总不出视线之外。转几圈后,换一个人再转。 黄歇在舟内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准备的菊花茶,和太子随意地聊着天,指点着刚才会见时,双方所说话语背后的意思。慢慢地,干哑的嗓子渐渐恢复过来。他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带着众人重新上路。 信陵君以隆重的阵容迎接黄歇:一千武卒全副武装,每边二百,列于城墙上;其余二百列在入城的城门前。在武卒的前面,一百门客列成方阵,前方是信陵君和段子干。其余门客,从城门一直排到大堂的阶下。 黄歇到时,顿时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由于信陵君阵势严整,极富表演性,引得不少周围的邑民前来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完、黄歇与信陵君、段子干相互走近,彼此依礼互敬,后面的方阵中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而众武卒则以戟顿地。 黄歇虽然被逼着走上舞台,一步步按照“剧本”演出,但完全搞不懂信陵君整出这么大的阵势想达到什么目的。而舞台上表演的情景是,楚魏两国和睦亲爱,互敬互重。营造这样的气氛,也符合黄歇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隆重! 场上的表演持续了约二刻才告结束。四人登堂入室,有门客早奉上饮品来,在信陵君的敬献下,各人饮了一口。黄歇顿时警觉,这水竟然也是菊花茶,不过加了少量的枣,清香之外,更有淡淡的甘甜。——信陵君怎么会知道我的习惯和喜爱?看来眼前这位才是劲敌! 段子干首先发言道:“楚,天下之大国也,地方五千里,有鱼米之盛,草木虫鸟之茂,江淮之阻,窃思慕之。然故居于郢,少通音讯。近闻移徙于陈,梁得托大国,幸何如之!梁,得济之水,灌万顷稻田。有济、河以通东西,筑鸿沟而通南北,四方商旅,尽皆云集。陈,故商贾之地,天下仰知。梁之与陈,会当减关省税,以通天下之财!” 黄歇道:“魏,万乘之大国也,人民之盛,不下于楚。既得万顷良田,复得四方商贾,盖一时之盛也。楚值颠沛,不暇宁日,幸得嘉邻,得容其身。大国有命,不敢违也;通天下之财,义所当也。商船通于南北,其形当别于兵舟,复得王通关节符,以定其率。他则从命!” 段子干道:“商船、节符之事,理所应当,谨奉命!” 信陵君道:“闻太子为质于秦,孤年少,未知其理。楚之故国非秦所破乎?楚之先王非客死于秦之国乎?楚之上下,宁勿同仇,以报其辱!” 信陵君单刀直入的问话,让太子和黄歇都难以回答。黄歇则委婉地问道:“臣闻河西,故魏当秦之要冲也;安邑,魏之故国也。今陷于秦,公子其欲复之?” 信陵君道:“河西虽未敢闻也,河东之地,昼夜思服!” 黄歇道:“今大梁与河东未可接也,公子将以何策而取之?” 信陵君道:“正自无策。闻黄公高才,视天下如掌指,敢问黄公,计将安出?” 黄歇十分有趣地看了一眼信陵君,觉得这位公子实在天真质朴得可笑,哪有对从未谋面之人,却问如此深入的话题?所谓交浅而言深,若非大智,必是大愚。黄歇于是问道:“臣亡国之余,惶惶无可计,乃奉太子质于秦,焉敢当公子之问也!” 信陵君道:“夫百里奚者,亡虞之大夫,穆公用之,秦遂为霸。楚失故国,正与魏同。楚失国于秦,亦与魏同。魏、楚互通商贸,永结友好,黄公一言以定之!奈何复旧物,归旧土,黄公闭口不言耶?” 黄歇道:“行必有径,出必有户,依序而行,不可僭也。以秦之强也,公子但生养、教训,期之十年,乃可为也。” 信陵君道:“谨奉黄公教!” 段子干于一旁见信陵君受瘪,于心中暗笑。一边庆幸自己使命成功:若能与陈通商,治鸿沟上下,自然财源滚滚。 信陵君又道:“孤在封邑在管,虽小,四方辐凑,亦商贸之地也。若得大国加惠,孤不胜欣喜!” 黄歇问道:“管在何处?” 信陵君道:“从郑北行,不过百里即至矣!其东即入梁之大道也,亦不过百余里。” 黄歇道:”管当郑、梁之大道,必当大兴。如公子不弃,臣当荐陈贾于管。“ 信陵君道:“其贾但言黄公,必为上宾!” 段子干道:“公子之使于韩也,犹为管也。管当魏、韩之交,今魏封之于公子,犹当韩之应也。” 黄歇道:“公子所为是也。夫商者,避凶而趋吉,离乱而向治,喜太平而畏战事。若刀兵屡加,盗贼四起,虽大邑亦难聚也;至若世道清平,人民安宁,虽不招而自聚也。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也。公子得封于魏,而请降于韩,正当时也。” 由于谈判十分顺利,黄歇在信陵君这里没有呆很长时间。黄歇清晰地得到魏国不会伐楚的表示,而魏国的通商请求也被一口答应下来。至于信陵君以后提出的抗秦问题,现在并不急迫。 送走黄歇后,段子干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大堂留给信陵君。 在刚才谈判的过程中,信陵君的主要门客都隐藏在谈判房间的周围,静悄悄地听他们的会谈内容。等黄歇离开后,他们已经进入大堂,依序而坐。信陵君进来,他们只跪起相迎,并不起立。信陵君在屏风前的几案后坐下,门客们围拢过来。 信陵君问道:“诸先生潜闻和议,必有以教我。” 一门客道:“所议皆得,无所缺也。” 一门客道:“其所未足者,御秦之事也。” 一门客道:“君上其言楚使何人?” 信陵君道:“太子方冠,沉默少言,然目光炯炯,非为人下者。黄公歇,或闻其为楚左徒,喜怒不形于色,言语爽利,少且赅也。先生所见若何?” 曹先生道:“观太子行步稳健,有如龙蟠;而黄公有虎行之姿。此二人必精于技击。” 靳先生道:“‘行必有径,出必有户,依序而行,不可僭也。’其言大是。魏值新败之余,所要在重振士气,整军经武,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兼弱而攻昧。君上其察之。” 仲岳先生道:“臣之所闻,惟在‘请降于韩’四字。非吾所能道也。” 众人一惊,皆回忆道:“黄公何以言此?” 一门客道:“诚有是也。将军言:‘公子之使于韩也,犹为管也。管当魏、韩之交,今魏封之于公子,犹当韩之应也。’黄公言:‘公子得封于魏,而请降于韩,正当时也。’” 仲岳先生道:“然也。吾等皆以公子亲出,而求于韩新王,王必允。然王竟不允者,为之奈何?此当请降于韩也!” 众门客哗然,纷纷道:“若以管降韩,于臣节所失必大!”“君之颜面何存?”‘若韩竟纳之,奈何?“ 信陵君似乎也没有想明白,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对仲岳先生礼道:”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使韩也,愿韩勿侵管也。管者,当韩魏之交,而君上得之。君上得之而魏王封之,管乃为君上所有也。此为魏境。若于韩,君上伐管,非其命也;君上有管,非其封也。其若伐管,无可问也。故君上乃入于韩,申明魏王之命,而正管邑之名。而此时也,韩若责君上伐管,非义也。君上将何以对之?纵得管,周折必尽,而韩心难平也。黄公所教,乃使君上以管降韩:申明管邑乃君上所伐,魏王所封;然魏韩,兄弟也;管邑,魏韩之交也,君上不敢私,乃以管降于韩。若韩不欲其管,必不纳也;若韩欲其管而纳之,公子不降亦当备战矣。所获则一,而平韩之气,尽礼之周,犹在上也。“ 第19章 太子入质 信陵君听了仲岳先生的解释,拍案叫绝,道:”微先生所教,孤何知也?“ 座中的门客还有没明白的,张辄解释道:”前者,吾等议,但语与韩王‘魏王封吾管’,而韩王应者,迫也。今者,黄公教语于韩王,‘魏王封吾管,吾将献于韩’,韩不纳,赐也。易迫为赐,韩王气为之平,而愈亲也。“ 一门客道:”君上宁毋屈人下矣?“ 信陵君道:”韩王虽故兄弟,盟国王也,臣为之下,不亦宜乎!非屈人下也。“ 一众门客与信陵君有一搭没一搭,直谈到晚餐。 八月初一,小雨霏霏。各国参加韩王葬礼的人分别从各城邑汇集王宫。从郑城北门直到韩王宫,沿途搭起了雨棚;临时搭建的雨棚里面依然淅漓漓地滴着水,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不过比起秋老虎来,小雨更让人接受一些,参加葬礼的人普遍对这个天气感到满意,认为是上天的恩惠。 来的五个国家中,四个国家下榻的城邑在城北,这里是韩王出殡的正道。只有楚国下榻的城邑在城南,必须乘船到城北。黄歇带上全部楚卒和随从,一千多人,分乘二十多艘船只,逆溱水而上。秋日小雨,气候宜人,太子与黄歇干脆不穿朝服,只着缌麻;其余随从皆白衫左袒;楚卒全身着甲,仅用一块白布罩在甲上。 船在城北岸边停靠,早有韩使过来指引楚卒列阵的位置,又有韩使引着太子和黄歇前往王宫。随从都被安排在雨棚中等待,只有两人可以入宫随侍。 楚国道远,最后才来。待诸使到齐,韩相领着前往宗庙拜见韩王,韩国大臣已经在宗庙内外等候。各使臣上殿,一一表达了各自国王对韩王的慰问,并献上赙礼。每人不过数句官样文章,韩王一一恭敬答礼;而赙礼更是早在入郑之前就已经和有司交割清楚,现在不过将礼单奉上,走个过场。 随后,韩王在上,各使臣在西,有数的头面大臣在东,按韩平的唱仪行了祭祀之礼。殿外鼓乐齐奏,哀声四起。八名选定的韩王后辈抬起灵柩,宗庙内外再起哀声。诸韩氏在前开道,韩王走在灵柩前面,各国使臣和韩国大员(其实多数也是韩氏)分列灵柩两侧,在殿外大臣们的跪拜中一路抬出殿外,抬上灵车。 宗庙仪门大开,灵车缓缓驶出。郑国城内早已净街,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在将灵车送出城后,各国使臣立即回到自己军阵中。在韩王灵柩的前后,各有韩卒五千护卫。再往后,才是各国送葬的队伍。魏与赵是韩的兄弟之邦,居左。魏除了带来一千武卒外,信陵君还带了一千门客,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赵卒不足的尴尬——没准是韩魏协调的结果。秦、齐、楚共二千五百人,列于右边。韩国为每个国家的军阵准备了三乘革车,分别由各国正、副使,以及军队最高指挥官乘坐,御手都是韩国人。 在各国军阵开始上路时,韩军前卫已经通过十里之外洧水河上连夜架起的浮桥,渡到洧水西岸,进入一片低山地区。待韩军后卫过河后,各国军队一阵金鸣,部队在浮桥前停了下来:河界相当于阴阳界,送葬的客人到此止步。各国军队按礼仪目送韩军后卫进入山地后,由韩使驾车率领着,各回城邑。韩使代王再三致谢而去。楚军比较特殊,只送到船上,就与韩使告辞。 上船以后,太子和黄歇换下被雨浸湿的缌麻,穿上轻薄的葛衣,站在船头,迎着蒙蒙细雨,乘船顺流而回。 在他们回到城邑时,留守的家臣报告道:“申公子一行至矣!” 黄歇一怔,但随即感到他们把握的时机十分巧妙:韩国的注意力都在北城,相对而言,城南如果没有大的乱子,一般的活动不会引人注目。 黄歇道:“少俟即往拜访。”一直送太子进入室内,安顿毕,让太子喝了花茶,让他午休,方才出来,由那名家臣领着,往芒氏三人的房间而来。 黄歇到了房间门口,叩门通报,芒申等立即迎出门来,下到阶下礼拜。黄歇也下阶回礼,道:“申公子曲礼下人多矣!” 芒申道:“家父面谕,事黄公以君臣,不敢违也。” 三人入室。黄歇道:“敢急请申公子及二先生者,为得王命,奉太子入质于秦事。” 三人都随黄歇到过秦国,自然知道一个月前办的外交,秦与楚盟,而以楚太子为质。但黄歇在洧水岸边与张禄相会时,只说了赴韩助祭,并没有说葬礼结束后,就送太子入秦。车右先生很诧异地问道:“胡为乎急也?” 黄歇道:“恐伐楚之举将作,不得不急弥之。” 芒申道:“黄公入秦,得勿盟乎?奈何将有伐楚之举耶?” 黄歇道:“太子未入,盟誓未成,复有为政者欲败盟也。” 芒申道:“秦之政,亦相争乎?” 黄歇道:“政道相争,事之常也。与国外交,或欲和,或欲战;或先战后和,或先和后战。各国均是,无可异也。吾观胡阳,起于微末,发如雷霆,气久郁而不得伸,一旦伸之,必欲战者也。今与泾阳君同使于韩,所必防也。” 虎仲先生道:“黄公之言是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以不可攻也。今黄公大张太子入质于秦,秦必不得再议伐楚,而自食其言。” 黄歇道:“范先生其行若何?” 车右先生道:“范氏,王佐之才,虽善黄公,非其主也。” 黄歇沉默半饷,道:“秦王,天下之雄也。范氏其佐之,必建大功!” 车右先生道:“不可!范氏,真贤人也,若助于秦,恐为患。” 黄歇道:“范氏之谋也,与吾相合。虽事秦,必无害也。” 车右先生道:“然则计将安出?” 黄歇沉吟道:“先生尝言,魏相索范氏甚急,有乎?” 车右先生道:“然也。” 黄歇道:“先生密使人传言于市井,言见范雎与黄公会于洧畔,其可乎?” 车右先生道:“此易事耳,然妙绝!愿闻其次。” 黄歇道:“至此而止,无他也。月后,秦必使于魏,范氏其雄才也,必能因而出之;若其不能出,非其才也。” 车右先生闻声变色,道:“臣谨领。臣愿留此以助之。” 黄歇道:“范氏若知先生在,必知为先生所卖也,固不宜也。”三人皆面色变更,张口结舌,不能复言。他们自度,孤身一人,在没有任何外部协助的条件下,绝不可能从魏国跑到秦国去;而这才是黄歇用人的起码标准!“若其不能出,非其才也”!犹如一道鞭子,抽打在三人的脸上…… 车右先生果然只出去了半天就回来了。在车右先生出去办事的时候,楚太子傅、太子府丞、侍读二人、卫士二人、庖厨二人,共八人,押着赠送秦太后的礼物,以及太子的日用品,乘船而至。黄歇当即派家臣约访泾阳君,言太子已准备停当,可以随时入秦,启请移入秦营的日期。 泾阳君闻之大喜,当即命人腾出两间房间来供楚太子及随从居住。并约以明日移驾。 黄歇不敢怠慢,当即安排一应事宜。楚兵千人,原舟返回。黄歇家臣只留两名;芒氏三人仍然是申公子及二仆的身份,以黄歇庶子的名义随行。国同太子,共是十五人,便是入质咸阳的全部团队。 黄歇听泾阳君说,送礼物入秦最好的办法是挑过去,就选了三十五名忠勇的楚卒,换了短褐,只称是挑夫,挑了礼物和各人的随身用品,随队而行。又在郑城购买了一乘革车、一乘安车,供太子使用,但只用二马。 一夜未眠。第二天,太子和黄歇送走了楚卒和使团成员。剩下的五十人准备停当,太子上车,太子傅为御,太子府丞为车右,驾车前行。黄歇牵着安车跟在后面。芒申假名申公子,以庶子的名义相陪。其他成员散在四周。只有车上三人没有背行囊,其余人,连黄歇在内,都各自背着自己的行囊。三十名挑夫的阵型最为庞大,走在最后面。挑夫由申公子三人照应,太子府的人由黄歇家臣照应。 一行人没有再乘船,而是浩浩荡荡地入了城门,穿城而过,出北门,来到秦人下榻的城邑。 通报进去,里面叫“请”。一行人随着一名公大夫进城入府。泾阳君和胡阳迎出来,见了太子一行,皱眉道:“奈何如许之人也?” 黄歇报道:“太子府八人,左徒随行五人,连太子、左徒,共十五人。另奉泾阳君命,佣挑夫三十五人。计五十人。” 胡阳道:“百户之邑,左徒入五十人,秦人何居?” 黄歇一听这话,知道情况不对,道:“非敢扰于秦也,但居于檐下可也。” 胡阳道:“秦律,入质者例差使六人。其余不敢问也。” 黄歇道:“太子例差使六人,臣为使,合当同行。其余挑夫,佣也。” 第20章 太子入秦 太子和黄歇组成了一个十五人的团队入秦。为安全起见,挑选了三十五名精锐楚卒,扮着挑夫,跟随前进。本以为五十人已经足够精简了,不料到了秦人下榻的城邑后,竟被胡阳反复挑剔:先说房舍不足,又说入质者随行只能有六人。黄歇说明,随卫太子的是六名,另一名太子傅、一名太子府丞、一名左徒,都是护送太子的使臣;三十五名挑夫,是奉泾阳君命,送礼物给太后的。 胡阳还要说什么,泾阳君道:“太后望楚物甚殷,不可忽也。愿以纳之。” 胡阳道:“臣自往营中稍息,所居之室愿与太子居之。” 胡阳在府中有一间耳房,胡阳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收拾就离开了。黄歇目送胡阳离开,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呆立着。 胡阳走后,一名公乘在泾阳君的示意下,引太子进入胡阳居住的后宅耳房内;太子府丞、侍读和卫士共五人与太子同宿。原来腾出来的两间后宅厢房,黄歇和太子傅带着其他“代表团成员”共九人合住一间,三十五名挑夫合住一间。装王珠宝的匣箧和送给太后的十石菱角,全都堆在太子的耳房中。看似杂乱,其实是为了护卫太子:万一有事,五名随员可以凭借菱角抵御片刻,为楚卒增援赢得时间。三十五名挑夫住一间厢房,实在住不开,只能连廊下也用来睡觉——好在天气尚暖,而楚人早已习惯于露宿,当然,万一有事也能很快发现。 当天晚上,泾阳君召集众人,传达了咸阳刚刚传来的教令:使团在楚太子进驻后,立即启程回国。秦人在从黄歇口中得知太子将与使团一齐入秦后,就向咸阳发出了急报,今天夜间,相应的指示到了。 胡阳连夜安排回国事宜。第二天早餐毕,秦军上路。韩使相送时,泾阳君和胡阳都坐在车上,与韩臣拱手相辞;楚太子的车乘跟在后面。秦军部伍齐整,陆续向北进发。泾阳君等人以及韩国回赠的礼物,都行进在队伍中间。行抵华阳,新的华阳尉出城劳军,秦军在此进行最后的补给,并整顿队伍。黄歇也利用短暂的间歇,尽可能安排好未来的行程。 出华阳后,秦军的进程变得小心了:胡阳引五百人为前卫在前,提前半天出发;后卫押运着车乘和大员,随后跟进。第二站竟然就是管邑附近。由于城邑较小,军队没有进城。郑安平等人准备了几石食水,算是劳军。 管邑现在的气象相比半年前有了很大不同:通往长城的大道两侧种上了桃李,开垦的田亩比去年增加了一倍——虽然还是荒多地少。已经陆续有商旅在此盘桓,不仅驿站全都满了,城邑中的逆旅也快满了。胡阳去年底曾在这里路过,虽然是晚上,但凭借着军人的警觉,对这一带的环境还是熟悉的,今天一见,旧貌换新颜。黄歇也很关注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信陵君打下来,而且满心要发展的封邑。为此,他求了黄歇,又要去求韩王。 楚使的营地就离泾阳君不远。楚人没有带帷幕的习惯,大家都没有这个东西,五十人围在一起,把太子等围在中间。那些所谓的挑夫,其实当天就暴露了身份,只不过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黄歇、太子傅、太子府丞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三个人都坐在太子身边,侍读和卫士坐在相对靠近的地方,不妨碍他们交谈,其他人都坐得比较远,起警戒的作用。现在,黄歇向太子讲解管邑这个地方的经纬:管邑处于魏、韩交界处,信陵君征服了这个地方,魏王将这块地方封给了信陵君,这其实是把这块地盘纳入了魏国范围,而这必然引起韩国不满;魏王把这块地封给信陵君,其实是把这块烫手的山芋将给信陵君来处理:如果信陵君处理不好,与韩国争执起来,魏王退一步,也不失面子;如果信陵君处理得好,把这块地稳定地控制住了,自然是魏国战略上的成功!这意味着魏国习惯上的边界向外拓展了几十里,严重压缩了韩国的战略空间,并无形中阻碍甚至切断了郑与荥阳的联系,韩对荥阳的控制更形薄弱。黄歇口述指划,滔滔不绝,讲了一个时辰,直到庖厨告知,饭已炊好。 黄歇离开郑国时,按每人半石的标准在郑国购买了二十五石粟米,买了一辆辎车拖着。由于沿途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可以随吃随补,想来没有断粮之虞。楚使入祭韩国时,随船带来了大量稻米,经过三四天消耗,已经所剩无几。这剩下的一两石稻米就留给了黄歇他们。黄歇怕太子吃不惯粟米,把这仅存的稻米全都留给太子,其他人都必须喝粟粥。刚开始,楚国的庖厨要把粟米像大米一样蒸饭,黄歇告诉他们,粟米蒸饭口味并不佳,还是煮粥比较美味。 楚人吃惯了大米饭,突然改为喝小米粥,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就发现小米粥没有大米饭顶饿,本来应该支持一天的,走了半天就饿了,到营地后甚至饿得眼花。黄歇在北方跑了几年,有些经验,告诉大家喝粥不像吃饭,略饱即止,而要吃到挺。他比划了一下中国人吃饭的大碗,示意要吃这么大一碗。 楚人远远地观望秦人,他们似乎并不举火,随身带着干粮带,宿营了,就干粮带中倒出点粟米泡水喝。黄歇也搞不懂,跑去问一名秦卒,这才知道秦军的干粮都是经过特殊炒制的,无需炊事,用水泡泡就能吃。那名秦卒还好心地送了黄歇一把。黄歇回营地泡了吃,发现其中还有盐!黄歇分享给众人,大家一致认为,短期吃一点还不错,长期吃怕是肠胃受不了! 第三天进入荥阳,第四天进入成皋,第五天进入巩。成皋和巩都是天下雄绝之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洛阳走了两天,随后就是新安和渑池,这些原来属于周王畿的地方,现在都为韩国管辖。过了渑池,就进入陕县,算是进入了秦地! 进入秦地后,情况明显不一样了。大军一进入陕地,就有亭长过来查询。验过节符后,亭长一程程引导,直至县城。县令热情地迎接了泾阳君一行归来,然后秦军就地解散,由胡阳留下来为全体士卒撰写功劳表现;韩国赠送的礼物,在此交割,由县令清点好种类、数量,上报咸阳,按指示向各地运送或留下自用。泾阳君孤身一人,带着楚太子等五十人住进馆驿。泾阳君以列侯的爵位(他还是宛侯),有权享有最高档的饮食;而楚太子等人以泾阳君随从的身份,虽然没有爵位,却比照不更的爵位领有一份官食:一斗粗粮,半升酱,一份菜羹;牲口有草料各半石。黄歇等人虽然经历过一次,但也对秦人对律法的严格执行感到惊异,而那些从未到过秦国的太子一行,乃至楚卒,则几乎惊掉了下巴。 太子的份饭和其他人无异。庖厨想单独给太子做一份稻米饭,太子看了自己的份饭后,拒绝了,道:“仆入秦,自当食秦食,着秦衣,未敢汲汲于千里之楚也。” 黄歇赞叹道:“太子明见,国之福也!” 第二天,陕县派人沿途护送,直到函谷关交接。函谷尉派了一小队人护送泾阳君到渭水河边,把东西都搬上船,五十人乘两条船先向咸阳进发,交待函谷护军,将空的车乘从陆路一程程送往咸阳。 在泾阳君到达陕县的那天,驿报就已经飞报咸阳,泾阳君和楚太子的行程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船到渡口,早在秦使在渡口迎候,一人迎接泾阳君入宫,一人引导楚国众人到馆驿安顿。到了馆驿,分配了房舍,秦使道:“秦制,入质者,官食六人。今楚使五十人,秦相有教,楚国远行千里,非旦暮能至;且奉太后之礼,不可缺也。楚使五十,官食三日。三日后,乃依律。” 黄歇听了这话,十分为难,问道:“楚太子年方即冠,学问未充,故于随侍之外,稍加傅训。未知可否!” 秦使道:“若无他教,未可!” 黄歇看秦使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只要等见王之后,向王讨个教令,如果不行再说。他对秦使道:“臣奉太后菱角,皆新摘也,香脆可口。若加时日,则干砺难食。 秦使道:”臣当传报!“少时,见这里安顿妥当了,秦使才离开。 下午,秦使来报,王命旦日同朝。朝后,同往甘露宫拜谒太后。当夜,黄歇、太子傅与太子演礼竟夜。 次日,黄歇服侍太子身着楚服,自己也穿上官服,出馆驿,直往章台宫而来。验过节符,通报进去,泾阳君迎出来,把两人接进去。 第21章 食菱角 秦人服饰尚黑,戴冠,衣右衽。而楚太子则特意穿着标志性的楚服,色彩艳丽,领口平直,束腰纤细,披发左衽。黄歇的衣着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在一片黑油油的人群中,依然鲜艳夺目。看着跟在泾阳君后面的两人,所有人都意识到,楚太子入质了! 泾阳君领着二人,依次引荐了穰侯秦相魏冉、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武安君白起,以及以下一系列大臣。太子恭敬礼敬,各人依礼回礼。白起突然走到两人身边,也不看泾阳君,对二人道:“臣请引荐一人与太子重识!”二人不知所以,看向泾阳君,见泾阳君不置可否,只得对还未来得及见面的官员们拱拱手表示歉意,转过来随白起来到上位一名官员身边,介绍道:“左更错,臣伐楚之时,赖其力多矣!以罪人为兵,左更之力也!” 白起这番话,引得双方尴尬之极,匆匆见过礼,又随泾阳君往下班而去。而白起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随着泾阳君见礼毕,回到上首客位,忽见白起又拉着一名青年人过来道:“容臣引荐,司马靳,故司马错之孙也,文随其祖,而剑术过人。与太子年相若,其可亲也!” 太子立起,恭敬一礼道:“司马错之令名,仆闻有年,恨生迟,未得请教。今遇哲嗣,幸何如之。愿朝夕聆训!” 司马靳道:“聆训则不敢,若讲书论剑,臣请末坐。” 黄歇道:“司马错,令祖也;尊父其何在?” 司马靳道:“家父无功,未立于堂!” 黄歇道:“少司马英年立于朝堂,必功勋盖世!” 白起介绍道:“靳以少年与三战,皆以盈论,积功而为公大夫,得立朝堂!” 黄歇道:“少年英雄,实可羡也。” 随着一声鼓响,众臣各自归班。秦王升座,与众臣见礼。众臣回礼毕。秦王道:“始议。” 魏冉首先道:“今者泾阳君与楚太子同归,秦楚重修旧好,永为亲戚。” 秦王道:“楚太子何在?” 太子急忙出列,伏拜道:“臣楚太子横谨见秦王。既奉召唤,敢承其命!” 黄歇也出列伏拜道:“臣楚左徒歇,谨奉太子入秦!” 秦王于座上回礼,道:“寡人与楚王,分为兄弟。今见其子,磊落俊杰,心甚慰也。” 太子道:“父命臣拜上秦王,楚与秦戮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后世不肖,屡背祖训,更相杀伤,祖灵不安,频降妖异,祸及百姓。父乃痛思前愆,愿弃甲兵,执玉帛,而向秦也。惟王其纳之!” 黄歇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递与太子。太子从中取出一个丝绸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玉璋。双后执了,往上奉献。陛前侍中上前接过,奉在秦王案前。秦王看了,也命侍中取来一匣。秦王道:“君相见以玉帛,礼也。寡人少德,愿以玉帛见于楚王。” 侍中把匣子拿下来,递给太子,太子与黄歇一起打开,也是一片细布盛着一枚玉璋。太子双手捧起,向上朝拜道:“臣不期见两国玉帛相见,干戈永歇!” 黄歇道:“敝王闻太后思楚之佩,念楚之菱,乃命令尹以上工制佩十,择嘉菱十石,命臣敬献!” 秦王道:“楚使暂歇。朝后与寡人同入觐太后。” 太子和黄歇起身入列。朝臣们报奏了些不太重要的事宜,魏冉一一指示方略。一时朝罢,群臣散去。只楚太子和黄歇,连同四位亲贵: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留下来。秦王更衣,领着六人出了宫。 太子等入刚咸阳,就已经交割了所赠的礼物。所有礼物都由内府检验无误,按约定,今天与秦王一起送入甘泉宫中。 菱角和匣箧现在由秦侍郎抬着,跟在秦王等人的后面。甘泉宫门卫远远看见,急忙通报进去。秦王引导大家进入宫内正殿,让大家坐定,自己到后殿迎请太后。少顷,秦王扶着太后出来,众人皆跪起相迎,只有楚太子和黄歇伏拜于地。 太后见殿前伏拜两人服饰鲜明,趋步上前,扶起二人,就跪在二人席前,道:“此乃楚太子乎?” 秦王完全成了随从,站在一旁恭敬回答道:“然也!” 太后慈爱地看着太子,道:“自汝父归去,不见楚服廿余年矣!”又转向黄歇道:“是子歇矣!” 秦王道:“子歇使秦有功,已晋为左徒,奉楚太子入质!” 太后道:“子歇为左徒耶?楚无左徒久矣。令尹今何人耶?” 黄歇答道:“子兰也。” 太后道:“怀王时,子兰为相矣,今犹其人乎?” 黄歇道:“王初立也,以昭子为相。今失意于陈,不敢劳于他人,乃复以子兰为相。” 秦王道:“太子所献之珠佩及菱角,皆子兰所经意。” 太后道:“罢,罢。妪老矣,唠语而不自知。”站起来,回到案前坐下。秦王也回到座上坐下。 黄歇对太后报道:“敝王闻太后念及楚人,思及楚佩,忆及楚菱,不遑暇食,乃命太子入质,令尹备办珠菱,令臣执奉,一旦而备,即入秦也。会泾阳君入韩赙祭,值于臣会,乃附君之尾,而入于秦,丝毫未敢误也。” 太后道:“太子入质,何误之有!” 黄歇道:“王闻太后思念,愿早入以慰久思。况菱角初摘则甜脆可人,久则干粝。” 太后道:“子歇不知。菱角新摘固甜脆,久虽干粝,以水火烹之,别有滋味!” 秦王笑道:“太后食经,竟过于子歇矣。” 太后道:“太子与子歇千里劳碌,泾阳君奔忙送至,其甜脆不可辜也。可取而尝之!” 泾阳君和高陵君赶紧跑出去,各用衣襟兜了一兜菱角过来。菱角有尖锐面弯曲的角,表皮坚硬,很难下口。二君把菱角倒在案上,有一大堆,却不知如何处理。还是太后明白,吩咐后面道:“取一瓦盆,盛盐水!”后面有人应一声。不久,一名侍中搬来一只瓦盆,一名侍中捧着一只水罐进来。太后让把菱角全都倒进盆里,倾入盐水,置于席前。黄歇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下意识地伸手进盆中,搅和菱角。太后很满意,和善地提醒道:“勿伤手指!”泾阳君和高陵君吃过苦头,有一旁看着,不敢上手。 黄歇用手抄过几过,让侍中再取一盏来。从水中取出一只菱角,从带上解下一匕,刺入菱角的腹中,略一用力,将菱角撑开一条缝,两手指甲插进缝中,使劲一掰,一块菱角肉落入盏中。太后道:“勿得如此!”叫侍中比划道:“带至厨下,令一刀两断可也。”两名侍中抬着盆往厨下而去。黄歇捧着自己剥出的菱角奉于太后道:“此菱乃臣所力,谨献太后。”秦王接过盏,道:“请太后亲尝!” 太后取过菱肉,相了一相,道:“吾食菱虽多,未尝及其形也。”把菱肉放进嘴里,果然甜脆,水分充足。道:“善,善!子歇经心!” 黄歇道:“此敝王与令尹所献,臣不敢居功!” 太后对秦王道:“诸事皆妥乎?” 秦王道:“实则并无他事,惟秦楚重修旧好耳!” 太后道:“善,善!可告武安君及左更错,秦楚一家,非止一时。况秦、楚,天下之强国也,秦楚相争,诸侯得利,不宜愚乎!” 秦王道:“太后教训极是!” 正说之间,侍中用簋盛了切好的菱角奉上。秦王三兄弟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太后拿起被切成两半的菱角,对着魏冉和芈戎道:“食之,食之!”放进嘴里,用牙一咬,菱肉就被挤进了嘴里,把空壳放在案上。魏冉也捡了一只,放入嘴中,食了。芈戎道:“太后与穰侯均有牙,惟臣无齿,不敢领食!” 太后唠叨道:“多嘱汝休食果脯,汝不以为意。今则有菱,难进食矣!准该如此!” 芈戎道:“臣无福,不得享用。” 魏冉抽出一只小匕,剔出菱肉递给芈戎,道:“且如此食之可也。”芈戎只得接了,塞进嘴里,口中啧啧称叹。秦王与二君都捡了吃,果然清香满口,其味脆甜。太子与黄歇也各捡了一只吃,黄歇道:“臣居江淮,亦未得如此美味,实上品也。微太后,臣何幸得食!” 太后道:“子歇休欺吾妪。汝乃王子,又封黄公,何所不得?” 黄歇道:“未得令尹若此尽心矣!”众人皆笑。 各人吃了三五枚,太后道:“传于诸宫,赏赐众人。但言楚味,未得多食,多食伤腹。每人但得二三足矣!其余菱角,但置厨下,以盐姜等烹之,乃善!”侍中行礼,捧了簋离去。又过来几名女官,把几案清理干净。秦王亲自取了绢布,将案几又擦拭了,道:“取珠佩来!” 泾阳君和高陵君出去,捧着十个匣箧进来,跪于秦王身后。秦王一个个接过匣箧,于案上打开,乃是用大小珍珠串成的佩饰。 第22章 交锋甘泉宫 秦王等与太后吃过菱角,又把楚王奉献的珠佩取来欣赏。珠佩是以珍珠为主串成的佩饰。在子兰的亲自督促下,工尹不敢怠慢,动用了最新最好的珍珠,粒圆质泽,晶莹闪亮;串成的形状各不相同,花鸟鱼虫,无所不包;所选珍珠大小搭配适当,主次分明,偶尔搭配上几粒丹砂和松石,争奇斗艳。太后看得眉开眼笑,天真得就像一个小姑娘。最后很舍不得的样子说道:“尔等各取一只……此二只不可选,吾当佩之,他者任尔!” 秦王见太后欢喜,也就跟着逗趣道:“太后必当以最胜者赐儿!” 太后道:“汝以何者最胜?” 秦王道:“珠佩之胜,儿何能知?” 太后招着其他四贵道:“大王无能为也,汝等且观孰为最胜!” 四贵上来,各指自己认为最好的,议论不休。太后道:“尔等且休争,大王有令,最胜者归之。” 听了太后这话,四贵一齐指着一佩道:“此者最胜!” 太后笑骂道:“必治尔等欺君之罪!” 黄歇和太子看着这一群老头、老太太像一帮孩子一样打打闹闹,也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黄歇心中感叹,如此君臣…… 这群秦国最有权势的人打闹一阵,各自取了自己的珠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太后拿起那只被众人一致嫌弃的珠佩,递与秦王,道:“大王无心仪者,多取一佩以偿之!” 秦王接过道:“谢太后额外之赐。” 太后把自己面前的四只珠佩整齐地排在自己面前,好似在欣赏,不经意地问道:“武安君犹有不服耶?” 穰侯道:“武安君以为,楚失郢都,其势难支;趁其弊而击之,必克。” 太后很随意地点名道:“子歇可陈相御之道。” 太子和黄歇心中一惊,想不到刚才还热热闹闹、嘻笑打闹的一群人,转眼就变得肃杀、冷酷,突然就要黄歇陈述防御秦人之道。不过黄歇早有思考,也在月前和秦王的上书中提到过,现在说来,头头是道:“由秦入楚,原只武关一道。秦既入郢,郢、陈间山川阻隔,其道仍少,略其大者不过三道:出方城,经韩、魏境而入陈;道合伯,经韩境入陈;道城阳,越淮而入陈。此三道皆入敌境五六百里,背敌而与楚战于陈郊,吾恐秦师难归也。且楚之陈,其地不与秦接壤,秦能有其地乎?姑其胜之,是有战胜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秦王曰:“吾出函谷,道韩魏而出之陈,奈何?” 黄歇道:“昔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于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王于韩、魏,无重世之德,而有累世之怨。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芈戎道:“越随水而北,过城阳,皆楚地也,取之以广南郡,不亦宜乎?” 黄歇道:“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且王攻楚之日,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取故宋,齐人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王纵破楚,肥韩、魏而劲齐,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後,为帝或未之能,禁王之为帝而有馀矣。” 高陵君道:“黄公但言左右之不可,愿闻其可也。” 黄歇答道:“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以临韩,韩必敛手,而为关内侯矣。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如是则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听到这儿,太后道:“罢罢罢,汝等天文、地理无不晓也,妪闻之而疾首。汝等且归而议政,妪亦倦矣!” 秦王连忙叉手道:“儿叵耐,一时忘形。” 太后道:“且收珠佩,妪将归卧矣!” 屏风后的女官一拥而出,扶起太后;几个人把案上的珠佩收入匣中。这群人突然见一帮女人出来,赶紧伏于地上,不敢抬头;只有秦王上去,扶着太后,转到屏风后面。剩下的人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悉窣衣裙之声、阵阵暗香渐渐远去,方才敢抬起头来。各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饰,秦王回来了。秦王道:“子横与子歇自今日便入质于秦。子横,吾甥也;入秦,非居外邦。愿闻其律。” 芈戎道:“若以质子论之,官给食宿,从六人。若以宗子论之,无功,但居于父宅,不得从人。” 魏冉道:“臣适闻子歇之语,可堪任用,当建功一级!” 芈戎道:“未可。子歇,楚左徒也,奉子横入质,犹为楚臣,未可为秦臣!” 黄歇道:“太子入质,秦楚一家,楚臣犹秦臣也。” 秦王眼前一亮,道:“子歇其能长居于秦乎?” 黄歇道:“臣奉太子入秦,自当旦夕居太子左右;太子在秦一日,臣留一日,不敢辞也。” 秦王大笑道:“此事谐矣!子歇建言,有功于国,并奉太子入质之功,特拜客卿,比……左庶长。” 泾阳君道:“子歇,楚左徒也,入秦但为左庶长,非敬贤之道也。” 秦王想了想,道:“子横,吾甥也。请子歇教傅之。加子歇少傅之职。其可乎?” 黄歇道:“臣自楚入秦,从者十五,挑夫三十有五,计五十人。依律,三日后将遣,只余五人。太子方及冠,学问未充,愿得助学者以充其间。未谙秦律,但为请耳!” 魏冉道:“无虑也。子横五人,子歇五人,计从者十人。秦官给食宿。其余三五人,与楚互通消息,奔忙于道,在咸阳者不过一二人,子歇自给之。” 黄歇道:“臣自立宅于咸阳,其可乎?” 芈戎道:“未可也。凡立一宅者,必得亩一顷,复庶子一人;入籍乡里,名著于册。子歇其自耕乎?愿以官给,便宜多矣!” 秦王道:“子歇既比左庶长,可从十人。子横为质,从五人,计从十五人。官给食宿。” 众人一起伏拜道:“谨喏!” 秦王一语,省了黄歇很多麻烦。回到馆驿,黄歇把这一消息报告了众人,众人亦欢腾。当天下午,典客的行文就到了馆驿,驿吏通报了太子和黄歇:他们可以拥有两处院落,饮食按左庶长一人、大夫一人、从者十五人供应,从者十五人中,比不更十人,比吏五人。由于他们人数较多,馆驿供应不及,但月给肉食薪果,自行炊事。所备牛马,依律,日给秣半石。其有不足者,准于咸阳市中置办。 秦王所允,反比黄歇准备的多出两人。这两人就以车夫的名义留下两名楚卒。约好三月一轮换。晚上,黄歇与太子傅、太子府丞、两名黄府家臣及领军的楚莫敖密议良久,最终决定由一名家臣回陈丘,向楚王报告这里的一切。太子傅地位虽高,却不甚明了外交之事,而且身体较弱,不堪劳顿,这一路行来已经受了更多苦,几乎病倒。太子府丞掌管两边日常事务,金钱开销。一应钱物,则由黄府家臣管理。三月轮换之际,从楚携金钱至。 商议已毕,较大的一处院落自然留给了太子,太子傅、太子府丞、伴读、侍卫、庖厨和车夫都住在那边,共同拱卫太子。黄歇这边只自然是自己的家臣,以及芒氏三人。安排已定,黄歇带着家臣回到自己的院中,把芒氏三人都聚在一起,仔细议论了今日的殿见之事,以及与太后的见面。 殿见的过程十分正常,带着例行公事的意味。甘泉宫谒见太后则是真正的交锋,其间刀光剑影,狡诈欺凌,凶险无比。大家一面分析情况,一面议论,不觉雄鸡高唱,东方既白。 天亮后,驿吏来报,今天是供给五十人的第三天,明天不仅没有饮食,连房舍也要腾清。太子府丞和家臣赶紧到咸阳市,为三十五名楚卒备齐十天干粮。秦人的干粮就是炒粟,不仅官府供给军士,市集也有出售的,一斗十钱。太子府丞和家臣一商量,决定为每人买一石。回去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携带,多带着干粮,万一吃不完,还可以给家人尝尝新。粜者没有这么多,许诺回家后送到馆驿。听口音买干粮的不是秦人,粜人再三嘱咐,炒粟甚为胀腹,不可多食;食前最好用水充分泡开,半饱即止,以免撑破肚肠。太子府丞和家臣连连点头称是,付了定金千钱,是在市亭用金饼兑换的铜钱。两人只将一石现货炒粟挑回馆驿。 第23章 逃亡 下午,粜人将三十四石炒粟送到了。驿吏见如此之多的炒粟,也惊异不已,连连称奇。等粜人走后,驿吏过来对莫敖道:“汝等为所欺也。炒粟一斗,可支十日;食多者不过二斗。自秦往楚,不过一二十日,人二三斗足矣,必为所欺也。炒粟甚胀,多食杀人!但以少许以水浸之食之乃可!”莫敖点头称是,连连道谢,并向楚卒传达了驿吏的建议,严令禁止多食。 见有如此之多的炒粟,大家都过来抓一把尝鲜,连太子也忍不住抓了一把吃。黄歇在一旁看着,并嘱咐伴读,一定盯住太子,不能多吃炒粟。尽管如此小心,还是有人吃胀了肚子,甚至拉了几泡稀。 见识了炒粟的厉害,大家更不敢掉以轻心,上路的楚卒每人只携带了五斗炒粟,只限错过宿头时临时救急,一般情况下还是找逆旅借宿。 出发的那天,天下着雨,咸阳城内道路泥泞,出发的楚卒披上簑衣、光着脚踏上回乡之路。渭河渡口上船只众多,太子府丞很容易就佣到两只大船。楚卒一一上船,与太子府丞拱手相别。黄歇陪着太子,穿着簑衣,登上咸阳亭,望着两条大船,沿渭水顺流而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随着大队人马离去,馆驿里清净下来,大家开始共同面对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郑安平这大半年基本还算顺利。他虽然有了家室,但还是把全部的薪金都投入到城市建设中。春天里,一群孩子在女人的照看下,沿着大道两边把桃李枝插进土里,然后每天轮一家负责浇水。沿河还插了柳条。半年过去,插的枝有好些都成活了。现在从城上往东望去,树上果实累累,河边杨柳依依。 粟兄自从华阳一战失去了亲弟弟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管邑的成年男性依然不足,女人们每天要做饭、做家务,根本不可能出来训练。粟兄只得与十几个半大的孩子隔三差五一起”玩打仗“,五儿和五旺被分派为什长。母亲们之所以愿意让孩子们出来训练,是因为训练当天管晚饭,还是加盐的,让没来的孩子都很羡慕。 犬兄娶了媳妇,是圃田一名农家的女儿,没有郑安平的排场,但也从车行佣了车,送彩礼,接新人。犬父公开的身份的是媒人,但女方也知道这其实是亲家。但由于犬兄是在名册中报了身亡的,所以新婚之夜没有家人到场。郑安平等只能设了谢媒宴,接了犬家一家十余口到管城与犬兄团聚。和粟兄不同,犬家和妻家都是王家农户,不能复为有爵者的庶子,所以犬兄身边暂时没有家臣。 小四在华阳之战后,也一改玩世不恭的劲头,每天都和四名驿卒四处巡逻,巡逻的间歇,就在馆驿内枕臂而卧。他和酒肆女儿的婚事定在十月,彩礼已经下了,只待驾车去接。 曹包还是在巴姊的统治下,过着甜蜜的痛苦生活。他依旧认真地巡查着管邑的人口和生产,管邑与各地的公文往来自然也全部由曹包承担。让人意外的是,曹包在剑术上还颇有眼光:尽管由于身体原因,他自身剑术并不出众,但却能用几句话,把盖聂练不顺的问题解决了。几个月的滋养,巴姊又恢复了壮硕的身躯,尽心尽力地喂养着马匹。马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 怀孕的仆妇生了一个小子,哺乳期间没有给她排活。可非常努力的巴姊和小奴则一点动静也没有。 盖聂虽然年龄小,也被要求随着军训。闲下来就和五儿练摔跤。摔打之下,身体更形健壮。 管邑增加了耕种面积,在田先生的指导下,收成也有上升。收获后,大家种下了菽种,等待第二次收获。 城里每家差不多都有了女人,就在后院里扦插了枣树,尽管多数都死了,但郑安平和粟兄家各有一株成活,发出新芽。不甘寂寞、活力无限的巴姊把前院也清理出来,种上几株芍药。 车行和馆驿的生意越来越好。曹包请城主代聘了几位女人下厨,不料城主竟找到好些人,白天下厨,夜间陪宿,轮流排班。 城里人多了,荒草渐渐退却。羊和鸡可以就这么散放着,任由他们自由觅食。小狗则在人的身边撒欢,每天的主食照例是粟粥,偶尔打猎可以开开荤。 可是有一天,东鸿里戊父家来了人,告诉郑安平,老家臣一病不起,请郑父回家看看。郑安平心中疑惑,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向众人告了假,当天驾了车,带着戊家报信的人和五旺上了路。入城后连夜赶路,在凌晨进入东鸿里。 将五旺等打发回家,郑安平没有惊动任何人,进入里后的宅院内。张禄没有出来,郑安平直接进入旁边的厢房内。张禄躺在秸草上,双目紧闭。郑安平上前叫了几声“先生”,张禄睁开眼,见是郑安平,冲他微笑道:“汝归矣!” 郑安平道:“先生何恙,一至于此?” 张禄道:“隔墙有耳欤?” 郑安平一惊,赶紧出来,四面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回到室内,郑安平道:“何故?” 张禄道:“臣为人所约,往见楚公子,不意为人所见。现坊中传言,卖国之贼范雎犹活矣,乃在大梁。夷门卫闻之,稍稍暗探,其言之出也,正在访楚公子之时,其情或真。且微闻相府或有暗探,于四乡探寻。其事恐不可为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与楚公子会?” 张禄道:“楚公子歇奉太子往韩祭,事毕乃入秦为质。华阳一役,芒氏一门尽没,车右先生见隐于公子歇门下。邀吾出山助之。吾观公子歇非下贤之人,乃为之计而辞。不意为人所窥,是吾计之失也。” 郑安平道:”先生呼唤,必有其计,吾当行之!“ 张禄道:”韩与魏邻,且力薄,不可恃也。齐王以国士待吾,本欲从之,然吾为魏人所詈,卖国于齐。若投于齐,正中其言。贱名虽不足惜,不可辱于齐王也。燕赵虽远,皆无可容身。惟秦尚礼客,六国之士多归之。吾当归之。“ 郑安平道:”吾当弃官携先生远遁,以避于秦!闻楚太子与公子歇皆在秦,先生往投之,必得容身!“ 张禄道:”公子歇非行大事者,且客于秦,纵伟才,亦无能为也。况其非耶!“ 郑安平道:”先生意欲何为?“ 张禄道:”吾当身见秦王,以谋出身!“ 郑安平惊道:”以先生之才,而佐秦王,秦得无纵横天下,无可制也?其奈魏何?“ 张禄道:”臣本愿奉公子为主,保一方平安。机事不密,为小人所窥,势难能也。臣请于公子,若佐秦王,定不为魏害!“ 郑安平道:”吾妄言也。先生赴秦,吾当奉先生而往,自不能为魏臣也。“ 张禄道:”臣不敢累公子若此也。臣今诈病,断食三日,体弱无力,气若游丝。公子以臣将丧,令归于郑,以入故土。乃载至管邑,密觅妥处。臣计不久,秦使将至。愿公子荐臣于秦使,即得入秦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计秦使必至?“ 张禄道:”秦携华阳战胜之威,逼三晋与秦伐楚。今楚太子入秦,是必不伐也。秦不伐楚,必报,故臣知秦使必至也。“ 郑安平道:”秦使纵至,臣乃邑令,焉得与见,而引荐先生?“ 张禄道:”管当入梁之西道。秦入梁,必经管,入于馆驿。公子见之,不亦易乎!“ 郑安平道:“西出管邑,则当如何?” 张禄道:“就以公子之车载而出之。” 郑安平道:“恐其狭而短小也。” 张禄道:“无妨,正见其将丧也。” 郑安平马上出来,到戊家叫来五旺,说张禄将亡,准备送往郑国老家,叶落归根,让五旺回管城通报。自己则留下来收拾张禄的用具,打栓成一个包裹,系在马车上。磨蹭到黄昏,也不吃饭,在马车上铺上秸草,把张禄抱上车,盖上一条薄衾,和乡里告了别,牵着马出了里门,沿大道向西而去。 车到梁西驿附近,张禄从车上下来,随在郑安平身后。他虽然三天未食,依然强打精神,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进入驿里。 郑安平用自己的节符开了一间房,打火吃了晚餐。就在驿中歇息一时。次日天未明,把秸草和衾被都收拾了,两人上车,向南而驰。赶在南关刚刚开城的时候出了城。没敢往别的地方,就向豕三的旧居而去。 豕三从去年失踪后,再也没有现形。他所居住的地方四面皆无人家,孤悬于外。却离管城不远。进了家门,张禄换了身破旧衣服,把头发披散下来,打扮得像个乞丐,拄根杖,就在豕三家住下,万一有人问,只说是乞讨至此,见有空屋,临时避风。郑安平将张禄安顿好,自己牵了马,真的回了趟郑城家中。 第24章 张禄离魏 郑安平突然回来,把家里人弄了个措手不及。郑安平只说有事到郑城公干,顺脚回家探望。不敢久居,怕错过了秦使。只住了一天,就踏上回管邑的路。过华阳的时候,特意拜访了一下白氏车行和吕不韦,说自己的老家臣身故,扶灵回乡。然后独自驾车回了管邑。结果他几乎与五旺同时到达。郑安平只是简单地与大家说将张禄送回了老家,估计去日无多。 这两天,管邑周边的一些小邑中,不时出现一个须发皆白、身躯佝偻的乞丐。在闪过管邑后,往北边而去。 秦使果然在第三天下午到了,并未携带随从,只有一乘安车。而那名乞丐也一闪而过。秦使持节符进入几乎破败的管城,郑安平主动迎出来,其余诸人也都出来相迎。使者很年轻,节符上书写的身份为“谒者王稽”。这是管邑成立以来接待的第一位官方使节,还是名秦国的使者。全体官员都不敢怠慢,集体在馆驿接待。郑安平和曹包比较懂迎来送往,在堂上与王稽闲话;粟兄、犬兄负责安排食宿;厨下的女人都给传了话,今夜不许出活,做完饭就回家,每人加一份工钱。小四带着驿卒四下加强巡逻,惟恐有失。同时派一名驿卒飞奔入城,快报秦国使者将至。 郑安平首先致礼道:“管当魏西道,魏秦交好,实管邑之幸也。秦使之至也,幸何如之!” 王稽并无隐晦,道:“臣使于魏也,在告秋伐之止也。” 郑安平表示不解,问道:“何谓秋伐,奈何止之?” 王稽大大咧咧地道:“管令有所不知,岁初,华阳战后,……汝知之否……三晋与秦共盟,岁秋则伐一国,今岁当伐楚国。此之谓秋伐也。然则楚以太子入质,亦与秦盟,不可伐也。臣秦命报与魏与韩,秋伐中止矣,兵粮可解也。” 郑安平道:“此诚民之幸也,国之幸也。” 王稽道:“民何幸?国何幸?” 郑安平道:“民免刀兵,国得保民,不亦幸乎?” 王稽道:“汝其知乎,秦民人人欲战。战而胜之,晋爵而加官,一首一级!汝知武安君乎?首战得五级,晋不更。再战得十级而卒无伤,晋官大夫。再战,其营先登,得千级,为公乘。其方廿也。而立之年,乃晋为左庶长。若无战,焉得若此!” 郑安平不敢和秦使犟嘴,道:“秦以军功制爵,魏以礼义为治也。” 王稽道:“秦亦有礼义。如臣者,秦王命而使于国也,报成,功一级,赏一爵。” 郑安平道:“无生死之忧,而有功业,不亦乐乎?” 王稽道:“焉得岁岁使命,而使命归己耶?其有索城、邀质,往往数往而不得报成也,徒劳无功!” 郑安平有意挑逗道:“其使若成,功一级;其有加者乎?” 王稽道:“然也!若得隐密军情,酌情而加之;若得野遗之贤者,随其才而加之;若于使命之外,复得其利者,随其利而加之。” 郑安平道:“魏国其有贤者遗于野者,必为信陵君所征也。” 王稽道:“不然。信陵君固仁者,天下英雄尽归之。然焉得尽揽无遗?” 众人不以为意,随意说笑。直到粥熟饭成。郑安平等还专门为王稽煮了鱼,捣了干肉。众人退出后,郑安平让大家都回家,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值守。 入夜,张禄束发戴冠,着士子之服,出现在城边。巡城的郑安平见了,引着他潜入驿舍中。然后自己进入房间来见王稽。 房间里点着火把,闪烁、跳跃着。王稽听见门外有人报管令求见,赶紧迎出来,果见郑安平站在门外。 王稽把郑安平请进室内,道:“管令到访,必有训教!” 郑安平道:“贵使其欲加功耶?” 王稽眼光一跳,盯着郑安平,良久道:“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道:“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道:“可夜与俱来!” 郑安平道:“不敢劳贵使久候,张禄先生见在门外。” 王稽道:“如此,请引入拜之。” 郑安平出来,带张禄进入房间,与两人引荐了。 两人叙礼毕,王稽道:“先生夜见,必有以教我。” 张禄道:“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王稽道:“何出此言。秦王有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武安君,皆天下之才也,而辅佐之。百战百胜,国安若山。先生得无以虚言骇世耶?” 张禄道:“非所谓也。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有王也。昔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王稽制止道:“止。此非臣所敢闻也。愿荐先生入秦,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三亭近洧水,愿先生垂钓其间,效姜太公之故事。臣以访之,同载而归。” 张禄道:”臣以何服入见?“ 王稽想了想道:”短褐、茅蒲、袯襫可也。“ 张禄道:”臣谨喏!期之何进?“ 王稽道:”臣首入梁,次入郑。从郑返秦,道南道,则出三亭。“ 张禄道:”谒者深知中国地理。“ 王稽道:”臣本周人,寄食于韩,由韩入秦而为谒者。但知一二韩地。“ 张禄道:”臣为仇所索,不敢累于谒者,请即辞,期于三亭!“ 王稽道:”先生亦颇知地理。“ 张禄道:”中国地理,臣或知一二。“ 王稽道:”先生必为王所重。“ 张禄不敢怠慢,立即出来。郑安平在前面观察。好在天阴昏暗,管邑无事不点火把,暗夜则入寢,并未与人相遇。来到桥边,郑安平从怀中取出一包铜钱,递与张禄道:”先生此行也,吾不得相送。愿先生此一去也,龙入大海,虎入森林,任君驰骋。“ 张禄道:”大恩不言谢!臣但有尺寸之进,皆公子所赐!“ 匆匆几句说完,两人相辞而别。 郑安平回到馆驿,没有再与王稽交谈,王稽自行灭掉火把就寢。他躺在地上,心里十分混乱。今天的事他不知道是对是错,是祸是福,甚至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这么做。但张禄的言谈明显切中要害,想人之所未想。就凭这一点,他在秦国也不会碌碌无为,自己跟着立点小功,也是意外之喜。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是,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郑安平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甚至王稽主动开口询问,处处配合。他也没有想到,这可能是被安排好的! 这一夜,郑安平就在馆驿休息。王稽一夜无事,郑安平也一夜无事。但两人同样心事重重,第二天相辞时,两人都是黑眼圈。 三天后,王稽回到管邑,还住在馆驿中。依然是郑安平负责接待并守夜。两人夜谈很久,各自通报自己所知的各国情事,但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张禄的名字。郑安平部魏王对取消伐楚是何意见,王稽道:”魏王言,其兴也秦,其止也秦,其在秦也!“ 郑安平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信陵君或有其言。“ 王稽道:”臣非议于魏也,但报知于魏也。魏王但有所问,臣一无所知!“两人均笑。 送走了王稽,郑安平心下难安,却又无人可以相叙。开始眺望南面,而后又眺望北面。无时得安。小奴察觉了郑安平的不安,小心地询问是否有不好的事要发生。郑安平强作笑颜道:”焉有其事,但恐韩与秦至矣!“他们并不知道,信陵君已经与韩王达成妥协,管邑既由魏王封于信陵君,复由韩王封于信陵君,这样,韩对管邑的威胁事实上已经解除。但这事由于”丧权辱国“,只限于少数人知道。 在那段烦恼的日子里,辅导盖聂练功,成为惟一可以开心的事。而盖聂所展现的武学天赋,令所有武卒,包括曹包,都啧啧称赞。 张禄回到豕三家里后,依然恢复乞丐装束,抓了把土擦在脸上,把刚刚洗干净的脸又弄得肮脏无比。第二天开始,逐步向南乞讨。直到王稽返回管邑,才换了短褐,背个包袱,一路行到三亭。 三亭在尉氏和郑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城邑。张禄在三亭觅了个小逆旅住下。捡了根枯竹,从自己的衣裳上拆下些丝线,也不用鱼钩(其实是没有),每天就往不远处洧水河边垂钓,引得一帮小孩都来看。 王稽完成使命后,立即出郑南门。驾车过了洧水,往东而来。到三亭时,已是夕阳西下。王稽和张禄模仿周公见子牙的桥段,演出了一番,让人看上去是王稽找到了大贤。然后两人就在三亭的逆旅中共宿一夜,第二天继续向南而行。 第25章 张禄入咸阳 王稽对张禄很客气,加之张禄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看上去年龄很大,王稽就让张禄坐在安车里面,自己在外面驾车。车乘驶上大道,向南而去。那个在管邑周边出现了几天的乞丐,就此消失。当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每天像这样出现又消失的乞丐不在少数,他们和张禄一样,就仿佛从未到过这个世界。 开始几天,王稽还按程入馆驿。车过隐阳后,王稽开始谨慎起来。在隐阳停留了一天,和一群商贾搭了伙,一同进南阳。在人烟稀少的山区走了几天,过了泌阳,就进入宛城之境,虽然还未出山,但也算是秦地了。王稽与众商贾分手,径直往宛城而来。 办理好入住手续,王稽从驿吏那里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穰侯将来南阳巡查,宣布设立南阳郡,任命郡守,并巡查防务;而郡守所镇,就在宛城。 王稽不走北道函谷关,偏要绕南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想避开穰侯。因为张禄和他一见面,就说了穰侯的坏话,王稽既想得到荐贤之功,又不愿卷入与穰侯的宫庭斗争之中,就想秘密引张禄入秦,向秦王引荐后,生死由他:张禄建功立业了,好处少不了自己一份;张禄身败名裂了,祸事沾不到自己身上。一路上,王稽并没有通报张禄的身份,只作自己的随从,要一份餐食而已。但不想秦王竟然要建立南阳郡,而由穰侯亲自过来主持相关事宜。 秦国势力进入楚南阳已经二十年了。秦王十五年,就在伊阙大战后一年,秦军就占领了宛城。十六年,左更错率领秦军进一步夺取邓城,同年,封公子芾于宛,公子悝于邓,魏冉于陶。二十七年,蜀守司马错率秦军占领楚黔中郡,楚割上庸以和。二十八年,白起攻下鄢。从二十六年开始,秦连续将刑徒迁往南阳,充实军事力量,终于于下一年攻占了郢。 有意思的是,占领郢以后,秦王立即在郢地设立了南郡,任命了郡守。但攻郢的前进基地宛、邓等地,由于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特别是周边的山地均未能掌握,只能维持点状的占领。华阳一战,秦国强迫韩、魏将南阳周边山地的县邑全部让出,再加上楚太子入质,秦完全控制了南阳。设立南阳郡的时机成熟了。和以前打下一地,就地设郡不同,南阳以前就有秦国的势力,目前各方虽然将县邑出让,但真正要清除各方势力,建立稳固的统治,并不容易。秦王遂命魏冉东巡,具体办理设郡事宜。 这些事,王稽当然不会知道。他猜想穰侯要出南阳,必经武关道,就决定绕一下路,出邓城,从丹水乘船而入秦。可偏偏到丹水口时,与刚刚下船的穰侯迎面相遇。 魏冉不仅带来了秦军,还带来了近万刑徒,他们被赦免了刑罚,拖家带口来到南阳,为秦国守边。丹水河口,热闹非常。 王稽退无可退,只得下了车,站在车旁侍立。 有人过去询问,知道是秦使归国,报告了穰侯。魏冉过来,认得是秦王身边的谒者王稽,问道:“谒君何来?” 王稽道:“奉王命使于韩、魏,今当归国复命!” 魏冉道:“关东有变乎?” 王稽道:“无变!" 魏冉道:”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王稽道:“未有。” 魏冉道:“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道:“不敢!” 魏冉道:“谒君自往佣舟,臣不敢留!” 王稽与魏冉相辞,拉着车往津渡方向而去,很快淹没于人群之中。 范雎道:“谒君适言有变,恐为穰侯所觉。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后必索之。请弃车而行,津口再会。”匆匆下了车,背着包袱,就像一名刚刚下船的刑徒家属。 果然,不久一阵钟鸣,号旗翻动,所有刑徒和家属都坐下。王稽的马车就如同水中的石头一样,显露出来。几名秦卒过来,围住王稽,道:“车上可有夹带?” 王稽失惊道:“岂敢!” 为首的大夫出示了节符,道:“奉穰侯命,索谒君车。” 王稽查验了节符,道:“谨奉!”站到一边。几名秦卒认认真真地探寻了一番,一无所获,转身离去。这一切自然被不远处的张禄看在眼里,心里暗道侥幸! 过了一会儿,一声鼓响,大家重新站起,各干各活。张禄也随着王稽的车慢慢移向渡口。 为了运送这些刑徒和家属,秦国派出了数百艘船,丹水河口船只密布。但所有船只都已经被穰侯征用,渡口竟然找不到可以运营的船只。王稽找到负责船只的公乘,出示了自己的节符,表示要游船返回秦国。公乘告诉他,自己的船将于两天后归秦,还要再运送一批刑徒到达。请王稽停留两天,随船返回即可。王稽不敢再回城里,惟恐与穰侯碰上,就近找了个逆旅住下。张禄一直认真观察着这些刑徒及其家人,还和其中一些很认真地聊了会儿。那些秦人对当地的楚音很难听懂,对张禄的魏音却还接近,以为张禄是客居于此的魏人,也不避讳地和他聊天;好多人还对他的身体残疾表示了同情,张禄只说是自己摔伤的。闲聊中,张禄对秦所谓“苛刑峻法”有了直观的体会,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浮现。 两天后,所有刑徒都离开了津口,王稽和张禄在公乘的带领下上了船,他们的安车和马匹则被分散在多条船上运输。这趟运输是秦国的战略行为,所征用的船夫和船只都是择优选用,一路上虽有险滩险流,也都有惊无险。几天后,船只到达丹水上游的黑龙潭渡口,第二批运输的免罪刑徒和家属已经等候在那里。 当王稽和张禄到达咸阳时,已是九月底。一件震动秦国政坛的事情就在前两天发生了:义渠王,太后的情夫,突然病亡! 对此一无所知的王稽到达咸阳后,按例先为张禄找到了馆驿住下,说明是从六国找到的遗贤,准备引荐给秦王。这种情况很多,几乎每个到外国出使的人,都会找到几个遗于野的贤人,这些人也还都或多或少地被秦国使用着。所以驿吏对张禄还是带有几分敬意的。 安顿好张禄,王稽直往宫中消差。一入宫,就被谒者仆射拉进宫中,面色紧张地告诉他,义渠王突然去世! 义渠是戎人相对集中的区域,在泾水北岸的黄土高原上,距咸阳五六百里。秦惠文王时本来已经征服为秦的一个县,但在诸侯的利诱下又反叛了。后来虽然战败,与秦维持了和平,但始终是一个隐患。 秦王刚即位时,年轻的太后竟然和前来朝拜、同样年轻的义渠王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三十余年,娃都生了两个。开始义渠王还要回义渠处理部落内部事务,随着两个娃长大,义渠王乐得把义渠的事都交给两个娃,自己就在太后的甘泉宫中养老。可不想临近新年(秦以十月为新年,所谓建亥),老爷子一高兴,竟然毫无征兆地猝死了!秦王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只能义渠的两名王子,秦王的两名同母异父的兄弟,回来过新年时,再做处理。所以,外界对义渠王去世的事一无所知,咸阳城内一切如常。 然而,秦庭的上层却不是这样,各种行动都在紧急启动。泾阳君和高陵君都被遣回封地,暗中调集力量,准备作战。咸阳城内,新年欢庆的气氛不曾稍有减少,上下共庆丰收。 黄歇是从表面的平静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少数人:武安君、左更错、中更胡阳,甚至年轻有为的司马靳,最近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华阳君芈戎进驻了原本由穰侯管理的望夷宫。 楚国代表团现在已经调换到渭北咸阳宫旁边的馆驿中,而张禄则住在渭南章台宫旁边的馆驿中——那是黄歇等人以前居住的地方。所以黄歇并不知道张禄已经进入了咸阳。自从楚太子入质后,太子和黄歇每天上朝,下朝后,太子在太子傅的指导下学习,最主要的学习方式是太子傅背诵一篇古文,太子听写;写完后,太子要反复抄写诵读,直到可以默写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太子傅会博古通今地对这篇文献进行讲解和发挥,穿插着讲述些为人处事的道理、经世济民的方法、管理国家的原则和经验、前辈们的事迹或教训,以及种种微言大义。两名伴读通常坐在太子身后,除照顾太子的起居外,也要参与对问题的讨论,主要任务是发表一些不明智,甚至愚蠢的见解,供太子傅批判。午休后,太子要完成武学训练:目前是起步阶段,主要内容是射箭和御车;以后还会有长兵和短兵,车战和步战,以及多人的战术协同。学射用的弓箭是黄歇在朝堂上向芈戎申请的,同时申请的还有鹄的,是用牛皮制作的。弓是软的,箭没有镞,可以用来训练,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第26章 义渠事变 这一日,黄歇与太子下朝回来后,黄歇回到自己的院中,与芒氏三人讨论秦朝中可能出现了危机。 听了黄歇的介绍,三人都有些兴奋。毕竟,引导秦去打击其他国家,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办法,秦国内部的争斗,才是消耗秦国实力最有效的办法。 虎仲先生道:“武安君、左更、中更,皆将也;司马靳,武安君之所爱也。一朝而俱不朝,其乱将起,而以将镇之。” 车右先生道:“然咸阳平静如常,市民安堵,变起于上也。” 芒申道:“王族将有叛者!” 虎仲先生道:“公子之言是也。今秦之权贵惟四贵:穰侯、华阳、泾阳、高陵。穰侯引刑徒入南阳,而华阳、泾阳、高陵皆在朝,何得而为乱乎?” 芒申道:“为乱者,其武安君乎?” 车右先生道:“非也。武安君其为乱也,岂左更、中更相与为乱耶?” 芒申道:“臣闻左更错素与武安君善;而中更胡阳,为武安君所擢;司马靳,其武安君之所用也。三人皆武安君之属也,一反皆反!” 车右先生有些兴奋道:“诚若是,则楚之幸,天下之幸也。” 虎仲先生道:“武安君,人屠也。若屠于秦,无百年,秦难复也。” 黄歇冷静地道:“三者皆以武安君为尊,若同并一向,天下无能当也。今四人一向,非但向秦也,其所何向?” 这句话让三人从喜悦中回到现实:说武安君反只是一个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完全有可能四人正在合作向某个方向作战。哪个方向值得四人一起努力呢? 四个人几乎瞬间想到前往南阳的穰侯,然后就是伐楚!只有楚国才当得起四贵和武安君的联合关注。而被这五人看上的国家几乎只有一个“死”字。大家的心情一下沉下去!难道一个月的努力尽为所欺,皆成泡影? 这次是虎仲先生首先跳出思维陷阱,道:“咸阳安堵,必非伐楚也。伐楚必旗鼓严整,行阵堂堂。此外松而内紧,乱必从中也。”这才把三人从不安中解脱出来。 大家的把有可能作乱的人一一捋了一遍,发现值得武安君等人联合对付的,只有太后和秦王了。于是大家又猜测,是不是太后薨了? 但黄歇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泾阳、高陵、望夷宫在渭水南北,皆在咸阳之北,他们在防御什么?从这条线上,大家终于理出点线索来:可能义渠戎要做点什么了! 义渠为乱,一直是秦人的心腹之患,大凡有所大举,国中绝不能空虚,不能给义渠一点可乘之机;而义渠人一下山,就是泾阳和高陵,然后就是咸阳。但咸阳如果要攻打义渠,必须过泾水、上黄土高原,越过一道道沟,累个半死,然后面对以逸待劳的义渠戎人。万一打不过,戎人分散到山间沟壑之中,无影无踪,一不小心还射死射伤几个。待秦军退出,义渠人又重归故土,秦军的攻伐几乎劳而无功。无可奈何,秦人只得维持与义渠的和平,并在平原地带准备坚强的防御。 但义渠人在最近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已经几乎没有对秦发起战争了。原因自然是义渠王与秦太后成为情侣。但这一点黄歇他们并不知晓。但他们通过秦对北防御的加强,推测问题可能出在义渠那边,算是摸到了点边。大家又讨论了一些其他方向,但秦国不像关东各国,地形地貌复杂,八百里秦川就是秦国,而秦川的中心就是咸阳,咸阳与秦国几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四面大山之外,那都是外国。要想威胁到秦国的核心,只有北方。 确定了方向,几个人都感到有些失望:义渠叛秦,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虽然在战略上给秦国带来极大牵制,但并非了不起的威胁。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义渠人不可能严重伤害到秦人。然而,武安君竟然亲自去处理这事…… 商量了一番,大家还是找不到头绪,只得观察秦政局的变化,并注意来自北方的消息。如果有可能,帮义渠一把。 王稽作为秦王的谒者,每天生活在秦王周围,自然对这事了如指掌,深知其中利害。他从谒者仆射那儿知道,秦王封锁了义渠王去世的消息,而谒者在消息没有解密前,禁止出宫,对外只声称要准备新年大典。这一消息让王稽有些为难,因为张禄还被凉在馆驿呢! 义渠王的两个儿子入秦参加新年大典。他们被迅速地请到甘泉宫中,见到太后已经身着丧服。后宅设了灵堂。兄弟俩大惊,伏拜于地,放声大哭…… 三天后,秦王下教旨:义渠王赴咸阳朝拜,猝死于朝,着二子扶柩归义渠,以大良造之礼安葬。 这下,黄歇明白了,原来…… 于是一阵阵传言开始流传开来:义渠王被诱进甘泉宫,为秦王所杀;秦王复将攻灭义渠! 新年的朝礼中,秦王宣布,于今年设立新郡南阳郡! 举朝欢腾!只有楚太子和黄歇强忍着辛酸的泪水…… 义渠王是被诱杀的谣言在新年中越传越广,连各种细节都补充出来了:太后以色诱义渠王,于甘泉宫杀之。说的和听的似乎都没有想到,太后和义渠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了,哪里有色诱或被色诱! 秦国新年休市,馆驿的驿吏也回家了。一直到月亮圆了,秦国的新年才告结束,生活回归正轨。 在这期间,泾阳君和高陵君一直在封地,严密观察义渠的动静,而义渠一直没有动作。 秦王为义渠王子准备了三万人的送葬大军,正副使就是泾阳君和高陵君,参祭的是中更胡阳。在泾阳君和高陵君出使期间,泾阳和高陵的管理由武安君白起和左更错代劳。而华阳君芈戎则坐镇望夷宫,一步不离…… 秦王恩准,义渠王可按天子之礼,停灵七个月…… 新年这半个月,可苦了张禄。他被王稽扔到馆驿里,开始几天,每天官给份饭,虽然没有肉食,但也有盐有羹,还算不错。但一到新年,驿吏都走了。由于王稽并没有说张禄要住多长时间,因此驿吏也不能把过年期间的米薪等物提前支给他。张禄过去只听说,并没有真正在十月过过新年,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被上了锁的厨房和库房,张禄欲哭无泪。十月的咸阳,已经有些冷了,张禄又冷又饿,旧伤隐隐作痛。他听说过,在秦国,当乞丐是要被判徒刑的,所以他连上街乞讨都不敢——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准备到秦国发展的,自己的履历上不能留下这么大的污点:他流落到咸阳街头要饭,然后……本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精神,张禄决定咬牙坚持到新年结束,驿吏回来。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张禄被饿得奄奄一息时,驿吏还真的临时回来了。驿吏见张禄还在,已经饿得不行了,善心大发,为张禄煮了一大鼎粟粥,加了盐,认真地锁好厨房和库房,又走了。张禄很满意,虽然粥不新鲜,是凉的,好歹每天有粥喝了!这一鼎粥支撑了七八天,终于支撑到秦国新年过去,大救星驿吏终于回来了。 跟着来的还是王稽。王稽向张禄详细介绍了义渠王去世的消息。为了保密,避免义渠人反叛,王稽在章台宫整整呆了一个新年没有回家。王稽为了向张禄炫耀自己在秦王那里的分量极重,把很多秦王的私密事都说出来了,其中就包括太后与义渠王的地下情,以及他们还生有两个孩子的事。 王稽道:”寡而复字,易事也。其子不能与。然太后,太后也,其复字焉得为太后?义渠王焉敢为秦王假父?但阴事于宫中耳!秦王焉得不知,惟不问耳!秦王纯孝,凡母所欲无不办,母为之生二弟,王亦以弟待之。可谓纯孝也!“ 张禄不想在这些花边新闻上多费时间,试着转换话题道:”闻秦新年大作,有乎?“ 王稽道:”焉得勿有!秦王已设南阳郡,上庸、宛、邓、叶、鄢皆属之。赦罪人数万以实之。是则汝已知也。——归时已见之——可谓壮矣!新年,秦王三十五年,本欲实南阳,而义渠王竟亡于甘泉宫中。南阳之事只能暂舍,义渠事大!“ 张禄道:“义渠何事?” 王稽道:“义渠王猝死秦宫,秦王恐义渠借机生乱,以卒三万镇压之。秦卒三万,远在五百里外,山川沟壑,重重阻隔,运输既难,求援未及。左更拟以三万卒更戍之,初欲一月一更。然自咸阳至义渠,去十日,归十日,戍只十日也。甚苦之!” 张禄道:“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愿王君急荐于王,臣有要事奏上!” 王稽道:“秦王心在义渠,焉有余裕会先生。先生可暂寄馆驿,善养贵体,俟义渠事毕,乃入见焉!” 第27章 凿通义渠 张禄一入咸阳,就赶上义渠王暴毙甘泉宫中。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这件事被传成一件桃色宫庭谋杀案!不过秦王倒也没有慌乱,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事情,竭力维持着局势稳定。他先暂守义渠王已死的秘密,等待义渠的两名王子不受干扰地入秦朝拜;然后称义渠王是在朝拜时猝死的,把众多猜疑都化解掉;随即宣布厚葬义渠王,这一点只是作一作姿态,因为义渠的风俗不是土葬,而是火葬,用不上巨大的坟墓;最后,他派自己的两个弟弟,在中更胡阳的协助下,率领三万秦卒直出义渠,名义是助祭,其实是镇压! 最后这一点由武安君白起亲自监督,由中更胡阳负责前线指挥。这项工作的重点是如何保障秦军的后勤补给:义渠不过十几万人,无力承担三万秦兵的供给,必须由秦国供应。义渠远在五六百里之外,全是山路,而且必须爬坡过坎,几乎全程步行,无法通车。如果靠挑夫送补给,估计挑的担子还不够挑夫路上的消耗。所以负责后勤的芈戎计划,准备十万人,一月一轮,每人在路上一个月(来回),义渠一个月,咸阳一个月。计划可行,就是耗费巨大。 王稽就在秦王身边服侍,这些事自然亲历、目睹、耳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张禄。张禄得知此事后,一个早就在心中盘算的计划浮上心头。他要王稽立即向秦王引荐自己,自己有很好的想法,可以解决秦王的燃眉之急!见王稽并不上心,张禄道:“臣有一书与秦王,愿谒君呈之!” 王稽有些无奈地道:“先生且书,臣请代呈。诚不如意,先生勿怪!” 张禄请王稽稍待,找驿吏要了一块木牍和笔墨,就在室内书写了几行字:“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者,天下宝器,而良工之所失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第二天,王稽进宫,于值班时,将张禄的手书奉与秦王,道:“前臣使韩魏,得魏野遗贤张禄者,言‘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 秦王看了木牍一眼,道:“故作大言,并无一策,惟求一见。焉得有他。且问彼何事,待义渠事了,得闲再见。” 王稽道:“其闻臣言义渠之事,似有所感,故出此言!” 秦王看向王稽道:“汝曾言义渠之事?” 王稽道:“然也。臣以张禄,大贤也,必有所计。” 秦王道:“且荐之于华阳君,由彼处之!”王稽应喏。即于宫中书了荐书,由秦王用印封了,传出宫去。 张禄见秦王将其荐于芈戎,心中十分不快。袖了荐书,往王稽府上拜访。王稽把自己对秦王推荐和秦王的反应,都对张禄介绍了,然后建议道:“华阳君主义渠粮草辎重事,若得建功,必能动王。设不如意,臣再荐之。胜如枯坐馆驿。” 张禄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秦王下令他到芈戎处报到,自然馆驿是住不得了。好在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第二天打了个包袱,与驿吏道了别,携了秦王的文书,就往芈戎处报道。 芈戎坐镇望夷宫,离馆驿五六十里路,按秦律可以走两天,路上有一次馆驿安歇。张禄刚到咸阳,诸事不便,一路问道,一边与人交谈,身体又不好,行走不快,黄昏时过了渭水,才走到咸阳宫。在咸阳宫旁边找到一家馆驿,验了节符,住了进去。从驿吏那里领了钥匙出来,到处寻找自己的信息,猛不丁身后一人叫道:“前面可是范先生?” 张禄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喜。来者竟是黄歇——原来楚太子和黄歇就住在这个馆驿中,只不过他们是上等房间,两座三间两进的院落;而张禄只是一间单人间。张禄赶紧过去见礼道:“不意于此与公子相见。容臣安身,便来拜见!”黄歇指示了自己的院落,道:“仆住前院,有先生故交与仆同住。” 两人相辞。张禄悄悄四下看了看,并无旁人,这才安下心。赶快找到自己房间,放下包袱,稍整理一下仪表,也不顾劳累和饥渴,就往黄歇所住的院子中来。 开门是一名家臣,早已得到黄歇的指示,将张禄请到塾房,自己进去通报。少时,黄歇、芒申、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都出来了。几人如同他乡遇故知,亲热异常。 张禄赶紧先说了要紧事,道:“臣为待罪贵人,亡命于野,易名张禄。此车先生所尽知。未得报于公子,愿公子勿泄。” 黄歇连称不敢。车右先生道:“吾等亦亡命之徒。此申公子!” 张禄也省悟过来,道:“闻道芒公五子最贤,必申公子也!” 芒申连道岂敢。众人一起上了正堂,芒申被呼为“申公子”,是申公之后;车右先生被呼为“右先生”,而虎仲先生被呼为“钟先生”,均为申公家臣。张禄介绍了自己与公子会面,为人所认出,坊间传言四起,已经惊动了魏相府;自己被逼无奈,只得借秦使王稽之力,避往秦国,于年前方至。黄歇自然知道这些传言都是自己指使车右先生办的,但不可能说破,说了些“仆思贤心切,思虑不周,不意连累先生。好在先生大才,孤身出离虎口”之类的话,言下瞥了一眼车右先生,似乎是说,难不到范先生吧!?车右先生只做不知,心下也暗暗称奇:张禄竟然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从魏来到了秦! 坐定后,张禄道:“臣入秦之后,值义渠之变,王路不通。王命臣往华阳君麾下侍候。臣遂往望夷宫,不意竟遇公子!” 黄歇道:“以先生大才,往赴华阳,必建大功!” 张禄道:“臣素无与军事,卒往军中,不知所为。” 几人相互望了一下,道:“争战之事,自有将率尉司当之,先生之行也,不过筹集粮秣,征集车乘民夫,源源前运而已。” 张禄道:“臣闻之于谒君,义渠之于咸阳,山高水远,沟壑纵横,车乘不行,民夫不继。华阳君欲以十万之众,按月轮替,期之半年。” 黄歇道:“山路崎岖,但经人行,自成道矣。” 张禄道:“臣以夯土以为道,奈何?” 黄歇道:“何谓也?” 张禄道:“臣观通衢大道,不过经人踩踏,土质坚实;其坚至者,车过无痕。臣以为,若以人工夯之令坚,拓之令宽,车乘得行,得无其利?” 黄歇道:“事或有之……惟无人行之……或费人工匪少。” 张禄道:“较之十万之众,未为多也。” 黄歇道:“先生其陈之,或能成功!” 张禄道:“车宽一步,道宽三步,其能并驰。日工百步,合长三十步。万人一日可至三十万步,千里矣。次日夯筑,一日可成。不数日,乃至矣。” 车右先生道:“非所论也。山道崎岖,或深或浅,一步或十余作而不得;非如力田,一步一出。” 张禄道:“咸阳至于义渠,不过五六百里。纵五伐十作,十日必成!” 大家好像也想不出什么漏洞来反驳,只能点头称是。于是张禄和车右先生撇开众人,自顾自地在一旁仔细计算起来。黄歇和芒申无奈苦笑,黄歇告辞回后宅,芒申和虎仲先生也加入讨论的行列。 经过一夜的研究,张禄第二天走出馆驿时,已经对自己充满了自信。他并不着急,同样一边走,一边观察咸阳士民的活动和精神状态。他大大咧咧的态度和路上行人谨小慎微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望夷宫,张禄出示秦王的教令。华阳君派出一名侍郎,给张禄安排好宿处,将他带到华阳君面前。 华阳君的案头摆满了文册和算筹,本人正在案头忙碌。侍郎过去,报告“张禄晋见”。芈戎处理完手里的文册,放在一边,跪起,请张禄到案前就坐。张禄行了一礼,就在案前坐下。芈戎道:“孤少闻,未知先生何来?” 张禄道:“臣张禄,本魏人,蒙谒君王稽不弃,荐臣于王,乃效焉!” 芈戎道:“谒君所荐,必得其人!秦王荐先生至望夷宫,必有指教!” 张禄道:“秦王闻君侯更戍劳苦,特命臣献一计,为君侯解之!” 芈戎道:“何计?” 张禄道:“臣请一月为期,凿道通义渠,车乘可通,士卒无跋涉之苦。” 芈戎道:“何以为之?” 张禄道:“君侯以为,其计善否?” 芈戎道:“若得成功,自然极善。诸多困苦,一朝解之。” 张禄道:“臣闻君侯为义渠征卒十万,臣请三万以成之。” 芈戎道:“何以为之?” 张禄道:“愿错君侯之筹,为君筹之!” 第28章 修路起始 张禄为华阳君芈戎献计凿通义渠,华阳君让他说明自己的意图。张禄就在华阳君的案头,用算筹边划边解释道:“去高就低,得道宽三步,夯筑以实之。车马得过,人得行。邂逅有事,援军旦夕可至。可谓一劳而永逸矣。” 芈戎几乎没有打断张禄的叙述,安静而专注地听他解释完一切,心中默想片刻,道:“先生高才,于途劳累,暂回馆安歇。旦日愿于室内听宣。” 张禄从来没有如此痛快地一倾心中之言,郁积于胸中的块垒如冰消融,让他欣快无比,脸上竟泛出红潮,头也是晕乎乎的。听了芈戎的话,起立行礼而退。 芈戎目送张禄离开,转身来到屏风之后,后面竟然对面排开四张几案,正中还有一张,共坐有五人,老少不一。芈戎问道:“诸曹以为如何?” 坐在首位的书佐道:“臣以为,张先生谙于工事,可署工曹。” 一人道:“张氏,魏人也,与楚太子亲,盘桓经夜,不可不防。” 一人道:“若出兵三万以筑道,设若不成,义渠后援难继,事恐贲矣。” 一人道:“君侯已集兵十万,钱粮皆办。若无役事,虚耗钱粮。不若拨一二万筑道,若其成也,其功固伟;设若不成,亦不致贲事。” 一人道:“于山道去高就低,虽只三步,人工非少。臣当详筹其情。” 芈戎对最后说话的那人道:“市曹能言张氏之筹乎?” 市曹道:“臣但知其略,未得其详也。” 芈戎又对那名说张禄在楚太子那里留居了一夜的人道:“法曹诚知张禄与楚横所言何事?” 法曹道:“驿吏未能近也,但知竟夜未归,官食亦未用。” 芈戎即对市曹道:“愿市曹亲往造作府,请精于夯筑诸椽三五员,过宫议事。当与之细筹张氏所计,即报!” 市曹答应一声,拱手而别。 芈戎又对那名基本附议张禄意见的曹员道:“户曹可勘,耨土之器几何,夯筑之器几何。清点明白,旦日来报。” 户曹也答应一声,拱手而别。 芈戎最后对那名怕义渠后援不继的人道:“愿兵曹请左更来议。” 兵曹也起身走了。 打发走了三个人,芈戎又问法曹道:“张氏入咸阳,所见者谁何?” 法曹道:“张氏入咸阳,乃谒君王稽引荐。谒君使魏、韩,得遗野贤士,引入咸阳,荐于王。会新年,值乱事,王未之见也。张氏独居馆中,饥寒几毙,无人相助,亦未出于馆也。后得王命,服事于君侯,乃探知其情如前。” 芈戎道:“皆言先生有过目不忘之能,诚所谓也!然则,咸阳既无所亲,而卒遇之楚太子而亲之……楚太子亦贵人也,虽质于秦,必主于楚,张氏欲求富贵,复有大才,楚横其不拜之以事!” 书佐道:“君侯所疑甚是。欲求富贵者,楚太子贵过于君侯;欲求功名者,楚太子势过于君侯;若论亲疏,张氏与太子盘桓经夜,而与君侯无一见,亲疏别然。今弃其富且贵且势且亲者,而就其疏且少力者,所求者何?” 芈戎沉吟不决。 不多久,人报左更错来见。芈戎赶紧转到前面,与左更错见礼。 左更错是客卿出身,二十多年前即已入秦,第一次领兵打仗旗开得胜,直接转为左更。此后,主要负责后勤保障、部队训练等工作,很少再出阵作战,直到现在,依然还是左更。相比之下,白起和资历和左更错差不多,现在已经是大良造、武安君了。初出茅庐的胡阳,凭着华阳的一场大胜,附带着辅助攻灭暴鸢的功劳,直接晋升为中更,位还在左更之上。而左更错似乎对此看得很开,看上去没有一点嫌隙,仍然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训练和后勤工作。所以芈戎把左更找来,就是想从他那里了解张禄计策的可行性。 听了芈戎的介绍,左更陷入沉思,拿着算筹反复计算。然后道:“臣初计之,无所误也。愿与之卒五百,以试其功!” 得到左更的肯定,芈戎心里有了决断:如果造作府的工匠计算也无误,就给张禄五百人,让他干几天,看看成效。眼见天色渐晚,诸曹都下值回家,芈戎也就在旁边的耳房中吃饭、休息。 开往义渠的部队进入深山后,与后方的联系主要由白起负责,按理芈戎不用坐镇望夷宫。但芈戎自知自己不像白起有急智,必须沉浸其中,才能想出办法。所以他不敢放松,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其实目前他还没有多少具体工作,主要任务是把一切该准备的准备好,一旦需要,随时拿得出,顶得上。而前线需要什么,他其实心中没底,与白起商量,白起根本不拿这事当事,他只是不断向义渠方向派出间谍,探听前队进入后的消息;然后催促左更给他准备好部队,准备随时进入。看得出来,白起对这项工作其实很不耐烦,他擅长的是以霹雳手段,打击敌人的弱点;像这样小心翼翼地防备自己的弱点,让白起心身俱疲:以他的眼光,秦军的布防哪里都是弱点,根本无从修补! 所以最让芈戎头疼的,是要不要通报白起。如果以白起的性格,直接向他提修路的事,十之八九全碰壁。先不说,给张禄五百人让他先干着,等做出成效来,再拿成效和武安君谈,可能更加有效。拿定主意,芈戎沉沉睡去。 第二天,诸曹入值。芈戎朝罢入望夷宫后,市曹报道:”臣夜来与诸匠筹算,未得其谬。“ 户曹报道:”府内尚有余耒耜五千副,夯杵及版千余副。“ 芈戎听了,立即让人叫来张禄,道:”仆闻先生之言,颇得其计。三万之众难以猝集,且耒耜杵版之具亦不齐。愿以卒五百相随,所需之具,愿先生具书之,仆当敬效!愿先生屈就工曹之位,俟有功,定上计于王。“ 张禄不曾想到这么快芈戎就有了答复,深感意外。他回道:”君侯既拨五百卒,事发突然,臣愿借筹为计。“ 芈戎从屏风后面叫来市曹,让他领了张禄去市曹计算。造作府的工匠还在那里睡觉。张禄顾不得打搅,就在案上排起算筹来。很快就深入其中,不经意间就和市曹商量起来。市曹本想应付两句,但张禄商量的内容十分有趣,市曹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把休息的工匠都吵醒了;他们也在问题的吸引下,加入了讨论和计算中。 在众人努力下,只用了半天时间,五百人规模的工程概算就完成了。张禄拿着物品清单和工程进度概要,和市曹一起上堂找到芈戎。芈戎大致看了看,就向秦王发出申请调动五百人及相关物品的奏章。 由于秦相魏冉目前还在南阳部署治理、防御等工作,泾阳君和高陵君都被派往义渠,秦国最高行政长官实际上就是芈戎。第二天,秦王在上朝时就批转了芈戎的奏章。芈戎召集朝臣一商量,决定不事外求,就从云阳就近调集五百刑徒夯筑道路。由于有芈戎出面,保证运筹无误,众臣只是走走样子,就都同意了,连白起也没有多说什么。 五百人的工具,在云阳本地就解决了。惟一需要解决的是粮食问题。芈戎发出了十天的粮食,加上看守的县卒百人,共二十车粮食。 在刑徒调集的过程中,张禄他们开始勘探道路。芈戎在朝堂上调来了三名工匠,负责工程规划和质量管理。造作府自然不敢怠慢,派出了最好的夯筑工匠。道路勘探并不复杂,就沿着秦军进军的路线即可。 筑路就从望夷宫与咸阳宫之间的一片荒原上开始动工。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刑徒们按照耨土的要求,深翻起原野上的泥土。张禄拿了一条皮带,丈量出三步宽、三十步长的一段距离,为一名刑徒一天翻土的工作量,要求必须翻一尺深,去除石块、杂草。 首先用一把火,把野草尽可能烧毁。树木则尽可能绕过去。 第一天,一百人劳作,其他人构筑营地并休息。 第二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用箩筛土。黄土细腻如沙,很容易就筛成形。 第三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 第四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一百人复夯土。 第五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一百人复夯土,一百人第三次夯土。 只用了五天,一条十里长的道路就算初步修筑完成。 然后,道路稳定地以每天十里的速度向前延伸。 十天后,望着延伸出五十里长的坚固道路,芈戎表示满意。又拨付了二十车粮食。道路再延伸了百里。 芈戎除了继续拨付粮食外,还请白起查验了道路情况。问道,如果从咸阳至义渠修一条这样的道路……白起不等芈戎说完,当即道:”吾得之矣!“ 第29章 收服义渠 不过一个月,道路已经修筑到山脚下,虽然还没有上山,但其战略价值已经显露无疑。白起亲自在道上跑了趟车,即命司马靳率戍卒五千,放下武器,拿起农具,修路!司马靳爵公大夫,本只能率领一千人,但白起让司马靳以自己的佐事身份任职,领军五千,相当于公乘。 司马靳虽然年轻,却很会办事。他首先向芈戎报到,芈戎告诉他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工曹张禄。张禄初逢司马靳,见他年轻,不免心中忖忖,以为是贵公子,难以相与。但相谈之下,顿成忘年。张禄和造作府的工匠按五千人计算了工程概算,司马靳一概不懂,只听明白需要自己做什么,直接用自己的印封了,转呈白起;白起直接批准。秦王当朝给予兵符,从武安君营中拨五千人修路。于是在司马靳的亲自协调下,五千人开始调动起来。而这之前,从工营调出的一百工兵已经随张禄前往施工地点。 越过泾水出山口的谷口县,就到了秦国过去祭天的祭坛好畤。从这里上山,就是周国最早的居住地豳。当初,古公亶父率领周人就是从这里下山,进入周原,开创了周朝八百年统治。现在秦军也是从这里上山进入豳,到达义渠。张禄他们所拟修筑的夯土路,也将从这里上山。 按张禄他们的算计,五百人其实很难对付高山深壑,在咸阳城外筑路,相当于打广告。第一批五千人才是首批到帐的风投,才是项目的正式启动。这里虽是山地,幸不险峻,且有泾水可以运输,粮秣、工具不致短缺。 张禄向工营的工兵们介绍了修筑的要领。这些人都有行军修路架桥的经验,只不过这一次工程量更大,工期更长,标准更高。了解了工程情况,工兵们拟定了工程所需,和云阳的刑徒使用耒耜不同,他们直接向府库申请了铁制的铫耨。当司马靳把五千人带到陇山脚下时,芈戎调集的一千铁制铫耨也随船运到。 和平原五百人用车运补给不同,山脚下的五千人补给主要用船水运。司马靳把营寨设在泾水河边,先调拨了最精锐的一千人在山脊上开挖。由于山地与平原不同,工程量更大,要清理出三步的道路,需要开挖更多土方,在进行工程概算时,张禄等是按每人每天二十步计算工程量。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山地修筑的难度和大兵团作战的复杂性:别的不说,每人开挖二十步,意味从头到尾,开挖的队伍要排出二万步,六十里还有余,当起点处人员已经收工时,最后一名工人可能还没有走到终点。 张禄不得不紧急调整了施工方案。千人分成两处营地,每人每天挖出宽三步,长六步的范围后,施工结束。然后越过前面一营,再建立一个营地;而前一个营地则由负责筛土的戍卒进入;筛土的戍卒完成任务前移后,夯土的各营依次进入营地,直到道路修筑完成。除了前五天外,依然以每天十里的速度向前延伸。 筑路大军刚刚上山,工程准备即将结束时,第二批轮换的戍卒随之进山;当二十天后迎回第一批戍卒时。道路已经翻山越岭,向前延伸到百里开外。而当第三批戍卒进入时,大部分道路已经修通。而这时,义渠内部人心惶惶,大家传言,一旦道路修通,秦军就要把义渠人全部杀光,把所有财物,连同女人和孩子全都运走。义渠王子、泾阳君、高陵君拼命解释,也没有任何用处。 第三批戍卒和道路前后脚进入义渠境内,预期中的大祸并未降临。 工程队与到期的戍卒一起从新修好的道路上离开了义渠。 武安君引着自己的二十乘随从,快速驱车从咸阳直驰入义渠,带来了秦王的教令:于义渠设义渠县。 工程队五千五百人回到咸阳,刑徒一律立功免罪,戍卒各赐一爵。他们还享有一项特权:他们所修筑的道路两侧,可以由他们带着自己的家庭,包括父母、妻儿、兄弟,优先挑选土地丰美的地方,进住定居开垦,三年免赋。 三四个月的时间,张禄就在野外,和戍卒们同吃同住。当戍卒们完成当天的施工后,他和造作府工匠以及工兵们,要将各什伍的旗帜拔出来,正确插在下一个施工的位置,引导戍卒进入工地。他们要监督工程质量,不合格的要返工。 司马靳是一名合格的参谋长,他总能精确地引导各部找到合适的营地,并把补给及时送到营地。工地上只保留五千人施工,另五百人负责后勤保障。损坏的铁器被及时回收、更换;回收的铁器送回府中,由秦国工匠回炉,重新打造新的农具。工程完成后,司马靳公乘的爵位是跑不了了。 从十一月开工,到三月春暖花开结束,在最冷的季节里,戍卒们克服了重重困难,战胜了风霜雨雪,完成了施工。百余人病死在施工过程中,因为各种过错,从打架斗殴,到施工质量不合格,共处死数十人,处死方式通常是用大石头砸碎头颅,或者直接推下悬崖峭壁。 造作府的工匠们被证明十分称职,他们没有任何仪器,只用手和眼就完成了施工路线的测量和设计。他们在工地上得到很好的保护。回到咸阳后,他们被从优叙功,好像会有跨级晋升。 施工管理中的体力活基本上由工兵承担了。除了普遍晋升一级爵位外,武安君还会有特别奖励。 张禄作为工曹,无法逃避任何精神和体力负荷。在四个月的施工期间,张禄十分兴奋,前跑后颠,上窜下跳,几乎出现在工地的每一处。当工程完工,进入义渠时,张禄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他被留在义渠休养,没有随队返回咸阳。武安君在传达了秦王诏令,停留了三天后离开。司马靳和武安君都介绍说,张禄是华阳君的工曹,是整个施工的主要负责人。泾阳君、高陵君和胡阳没有亲见,不知道张禄的努力;但看在华阳君的面子上,答应为张禄提供治疗和休养。但义渠的形势依然紧张,秦与义渠的对立情绪虽然没有爆发,但也没有消除。他们的心思完全放在如何稳定住义渠的局面,保证义渠再次设县后,不会出现五十年前那样的反叛。这一次,他们决心彻底在义渠实施秦律,按秦国的制度,改造义渠的社会结构。这十分令人疲劳! 然而,由于道路通畅,咸阳的各级官吏源源而至。而泾阳君和高陵君不久离开了,只留下胡阳,既统领戍卒,又负责文官事务。 经过严格的户籍登记,义渠共有户约四万。按照秦王的命令,户主均被赐爵一级,为公士。秦人为他们丈量了土地,每人分配了一百五十亩田地,手把手教他们按照严格的程序和标准翻土、播种:种麻,每亩用种子二又三分之二斗;种粟或麦,每亩用种子一斗;种小豆,每亩三分之二斗;大豆,每亩半斗。 春天不许砍伐山林,不准堵塞水道,不准烧草作为肥料,不准采刚发芽的植物,或捉取幼兽或采鸟蛋,不许设置捕捉鸟兽的陷阱和纲罟。到七月解除禁令。但如果是为了制造棺椁,不受季节限制。禁猎期间,如果百姓的狗进入禁苑,但没有追杀野兽的,不准打死;如追杀野兽的要打死。如果是在保护区内打死的狗,要上缴官府;在其他区域打死的狗,可以吃狗肉,只上缴狗皮。 每户按所授田数缴税,无论是否耕种。每百亩除缴纳谷物十五石外,还要缴纳秸杆二石、草料三石。 义渠选出通晓秦文的人,亲赴咸阳,学习法律。他们由秦王派公车接到咸阳,学习三个月,并完整地抄录一份秦律后,再返回义渠,成为义渠县的法律专员,即“令曹”的各级官员,专门负责法律的普及和执行。另外,义渠县还设了吏曹、户曹、金布曹、司空曹、仓曹等一系列官员,按秦制建立了县级行政机关。 按照秦制,义渠县下设乡,乡下设亭,任命了乡啬夫和亭长,还搭建了草亭和邮驿。各种制度初步建立。 当机构设立大体完成时,也就到了义渠王下葬的时间。离开了两三个月的泾阳君和高陵君又回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穰侯魏冉。他早已完成了设立南阳郡的工作,回到咸阳。 义渠人在各乡、亭长官的组织下,迅速集中起来,以从未有过的声势,按义渠的仪式,举办了盛大的火葬仪式。一应所需祭品,都从咸阳调集。惟一不同的是,义渠王是在棺椁内被火化的,而不是直接架在柴禾堆上。——没有人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目前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播种下去,但离收获还有几个月时间。魏冉一面将留守的戍卒减少为千人,一面尽可能把各级官吏、县卒的编制征满,这样就可以按律给予口粮。其他人则开放了兵役渠道:只要他们愿意出兵的,国家供给粮食。 第30章 张禄缴令 毕竟,各级公务员编制有限,大批义渠人难以为生。于是魏冉竟然从义渠征调出一万人服更卒,这还是他再三压缩的结果。 张禄从三月病倒后,一直躺在秦军军营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得到特殊照顾。——也不对,相比秦卒,张禄还是得到了一些照顾:秦卒每天吃的都是炒粟,而张禄是喝用炒粟煮的粥;而且,他在做工程时领的炒粟早就吃完了,现在吃的是其他秦卒一人一口省出来的。 到三月底,天气越发暖和了,山上山下装点出嫩绿。张禄强撑着起来,到军营四周走走。 义渠王府被改为义渠县衙,但格局还是老样子,并不看重有几级台阶、左右对称、前堂后院等等礼仪。张禄到府门前通报,说自己身体稍有好转,欲面见君上以表谢忱。门卫通报进去,出来报说,泾阳君和高陵君已经返回咸阳,现在坐镇的中更胡阳;中更知道张先生身体好转,不胜欣慰,目前事多不及请教,待闲睱时必登门拜访! 张禄怏怏而去,就在义渠城中闲步。义渠城中义渠民不多,秦兵不少,既无集市,也无里坊,惟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一座巨大的祭坛,相比之下,连县衙也显得低人一等。而城里城外,到处是秦军营地。 逛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得回到军营,找一些秦卒们闲谈。这批秦卒轮值期将满,正满心欢喜地等待接班的秦卒到达,自己好回咸阳。 接班的秦卒在两天后到达,可能觉得情况相对稳定了,只来了一万人。经过短暂的交接后,三万秦卒离开。张禄体力还没有恢复,也没人给他安排车乘,所以回不了咸阳。只能再住一个月。张禄的军营所住的士兵征自咸阳周围的废丘、蓝田、杜、鄠等县。张禄本是魏人,在河东,与河西的秦地口音还有些相近;和秦人打了半年交道,张禄已经可以说出秦音了。那些秦卒听着张禄硬憋出来的怪异的秦音,感觉到张禄的善意,也觉得好玩,闲时都愿意和张禄聊会儿天。张禄的知识渊博,随口说些故事就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渐渐在军营中很受欢迎。张禄也在闲聊之中,向大家打听秦律的执行情况,大家也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和经历告诉张禄,只有一条,不得议论褒贬!张禄在家乡就学过商君的思想,自然对此有所了解。 不久,胡阳下令征集军中会义渠方言的人,到各乡、亭推广秦律。一名家住废丘的公士懂得义渠话,报名参加。每天早饭后出去,回来吃晚饭。晚上和其他人一起找张禄闲谈,张禄问起他的工作,他也感到疲惫,每天就是解释各种法律问题。张禄让他解释两条。他想了想,道:“甲盗物,不足一钱,行乙室,乙弗觉,問乙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毋罪。” 公士道:“若其知之而弗捕,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与同罪。” 公士道:“非也。当赀一盾。” 张禄击节而叹道:“妙哉!复得再论!” 公士又想了一条,道:“夫盗三百钱,告妻,妻与共饮食之,妻何罪?” 张禄道:“与夫同罪!” 公士道:“非尽如也。如前通谋,同罪;非前通谋,但没其钱可也。” 张禄道:“复得再论!” 公士也来了劲,道:“告人盗百一十钱,实盗百钱,告者何罪?” 张禄道:“虽有差,无多也,当以实告赏之。” 公士来了劲,道:“差矣!当赀二甲。何者?虽加十钱,而所罚异也。秦律,盗罪不足一钱,无论;不足一百一十钱,耐;不足六百七十钱,完;过六百七十钱,完为城旦。复之,诬人盗千钱,实盗六百七十,诬者何罪?“ 张禄道:”既诬也,当以诬论。“ 公士道:”差矣!无论。何者?所罚相当,非诬也。“ 两人就此议论起来。旁边也有很多人参与进来,有人刚说了句”非也“,就被人捂住嘴,道:”律不可议也!“ 张禄还有些不懂,就问道:“何为耐?何为完?何为城旦?” 公士道:“先生非秦人也。秦人尽知。耐者,去须及鬓,留发。完者,并去发也。城旦者,旦起筑城,凡四岁。” 张禄道:“为城旦四岁,田亩荒芜,其妻子何养?” 公士道:“多没为隶妾矣。” 张禄道:“无罪亦没之乎?” 公士道:“连坐也。” 张禄算是对秦律有了一点了解。 公士每天都下到各亭解释法律——其实是当翻译,张禄也就每天从他那里学习一些法律知识,如此直到穰侯入义渠,义渠王火化。中间换了两次班,但会义渠话的秦卒以各晋一爵为条件,被留下协助工作。 义渠的危机在各方努力下消弥于无形,各方皆大欢喜。秦军留下一千士卒,任命了一名公大夫为县尉,那些会义渠话的秦卒被魏冉直接批准晋爵,成为各级什伍长,在义渠的时间折算役期。 这一次,张禄终于见到了胡阳,报告自己的疾病已经完全好了,可以回咸阳。胡阳对这名身躯佝偻、须发斑白的人没有什么印象,依稀好像有人提起过,他对筑路有功。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按律支给他沿途水粮,就打发他走了。 到了出发那天,张禄身背五斗炒粟,一瓠水,随身的包袱已经在生病时丢失不见,只有一身短褐随身。包袱里是冬季穿的一件绨袍。 魏冉和泾阳君、高陵君乘车先走了。胡阳留下来指挥部队回咸阳。他把义渠人安插入秦卒之中,让他们熟悉秦军的号令、旗鼓,以及安营、造饭、行军等各项制度措施。秦军严明的纪律,让义渠人印象深刻。 张禄跟着部队走了十天,进入咸阳。在进入咸阳的一瞬间,张禄感觉自己仿佛错乱了:咸阳内外,到处是牛耕的场景,尽管不是每片土地都用牛,但放眼望去,视野中几乎没有看不到牛的时候。在魏国,牛耕是只有极少数人掌握的高级技能,而咸阳内外简直就成了百姓的日常! 由于行军途中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交谈,张禄一直没有机会把心中疑惑问出来。到了咸阳,胡阳带领义渠人进入军营,其他人就地解散,各人的功劳簿由中更府发往各县。这时,张禄才有机会抓到一个人询问,为什么秦国这么多人都会牛耕?那人奇怪地看了张禄一眼,道:“岁初则习之,岁末则课之,其殿者,笞十。焉敢不习!” 张禄道:“畜牛非易,其家各养其牛,不亦困乎?” 那人道:“先生非秦人也。秦牛畜之官厩,县有大厩,常百十头牛马;乡有小厩,亦十数头;而国有宫厩,其数不可计,或云盈谷。” 张禄道:“官牛何以为民所用?” 那人道:“以牛力田,但养之可也。完则归之。” 张禄吃惊道:“但养之即可用之力田?” 那人道:“非易也!归之时,若牛瘦一寸,笞十。病而死者,亟报县,县卖其肉,入其筋、革、角。其有不足者,农人偿其值!” 张禄以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那名刚刚解下征衣的秦卒,也许他就是一名农人,或者也向官府借过牛?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作为一名究心于国事的学子,张禄自然知道牛耕对农业意味着什么;一片田野上,大面积牛耕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对秦国的强大,解开了一个密码。 远征义渠的部队是在谷口县境内解散的,从这里随着修好的夯土路走到望夷宫,还有一百多里地。张禄决定利用自己华阳君工曹的身份,在谷口县馆驿食宿一夜,次日再行。验过节符后,张禄得到一个单间和一份官饭。张禄想沐浴一番,馆驿有大瓮,可以盛水,但水要自己挑,自己烧。张禄看了看那瓮,好久无人使用,污浊不堪,也就算了。闲下来,他和驿吏聊了农事和秦律很长时间,那驿吏似乎对秦律对对农事还要熟悉,——他准备去报考书吏。 第二天,张禄早早起来,走了一天,到了夯土路的起始点。这里没有馆驿,他在附近的亭长家中留宿了一天。第三天终于到达望夷宫。 张禄到达望夷宫,出示了节符,守门的告知,望夷宫早在三月前就已经移交给穰侯坐镇了,华阳君现在在章台宫旁边的官宅中居住。张禄灵机一动道:“惟臣尚有余服寄于其间,敢问其处?” 侍郎往里面报告,一名家臣走出来,问张禄怎么回事?张禄半真半假地把自己奉命修筑道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其时天寒,臣着绨袍而出,春夏之服,则冠带均留于室内。愿乞发还!” 那名家臣取出一片木版,把张禄所说的略书于牍上,让张禄看了,用丹砂按下手模,捧进去。少时手里拎着个袋子出来,道:“华阳君移交时,并未提及先生之事,穰侯不知。穰侯知先生筑路辛劳,渐有大功,愿以千钱偿之。”把手中的袋子交给张禄。张禄接过钱袋,拜道:“臣谨谢穰侯赐!”从袋中抓出一把钱递给侍郎。侍郎不敢接,道:“无功受?,是赂也,依律罚!愿勿犯!”张禄大为惊异。 第31章 晋爵大夫 在中原各国,臣下接了赏赐,分出一部分给经手人是常规,不想在秦国,这竟然是犯律条的行为。张禄十分尴尬地收回手,道:“臣,魏人也,与秦律未谙。愿勿罪!望夷宫既为穰侯所驻,臣当往华阳君府缴令。惟时已晚,当奈何?” 家臣给了张禄一片节符,道:“以此往馆驿一宿。”指给了馆驿的位置,张禄辞去。 张禄优哉游哉地在馆驿又住了一宿,起程往咸阳宫而去。到达咸阳宫馆驿时,已经时近黄昏,张禄自然就找到咸阳宫馆驿住宿,随便还拜访了黄歇。 黄歇见了张禄,大加称赞道:“张先生一出,而群难尽释,虽古之圣贤,无可加也。” 张禄一再表示,都是仰仗公子及右、钟二先生之力,自己不过是形而下者,劳力而已。 黄歇告诉张禄道:“秦王甚赞先生,乃命华阳君报功晋爵。自商君建军功爵以来,未有越级而晋者,秦王加惠,准华阳君议卿爵大夫。吾观穰侯与武安君皆无异议。” 张禄问道:“泾阳君与高陵君何议?” 黄歇道:“二君未发一语。” 张禄道:“臣思道通义渠,拔出秦军,泾阳、高陵二君首得其利。纵不加言,亦当附议。奈何一言不发?” 黄歇道:“先生之虑是也。吾观二君之意,视先生之非秦人,不欲爵过于秦也。现立朝堂者,穰侯、华阳君,太后之弟,而王之舅也;泾阳、高陵二君,太后之子,而王之同胞弟也;武安君,故秦人之后,而穰侯拔之于行伍。是五者,皆太后之所亲,而王之所用也。客卿错,官不过左更;客卿胡阳,官止中更;今复有客卿灶,未知其能也。夫客卿者,虽立于朝堂,备员而已。” 张禄道:“臣修是道也,与司马靳善。司马靳何人也?” 黄歇道:“司马靳者,故司马错之孙也。秦国旧贵。闻司马靳虽幼,而战功颇著,几与武安君齐。而武安君信之,常任之以事。” 张禄道:“司马靳,良才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道得通,得其力多矣。五千戍卒,进退起止,安营拔寨,粮秣器用,皆赖之;而靳视若无物,随口指承,皆合若节。” 黄歇道:“司马靳为武安君报盈,晋公乘。” 张禄复问道:“秦之伐义渠也,必忽于关东,而关东之势若何?” 黄歇淡然一笑,道:“先生安坐,容仆细述。前者,赵遣虞卿使于秦,言燕公孙成安君操弑燕王,请秦伐之。秦兵皆陷于义渠,乃命楚与魏、赵共伐之。虞卿见诸仆,说楚出师。仆言所道攻燕,非齐则魏,楚君虽欲攻燕,将道何哉?虞卿乃说魏借道,楚师三万,偕魏、赵之军,将共伐燕于郊!” 张禄道:“楚当败亡之余,犹当伐人耶?” 黄歇道:“若举大兵与大国相抗,楚犹难也。聚区区三万之师,而伐于燕郊,未其难也。” 张禄道:“军至于何处?” 黄歇道:“臣居于秦,未在军中,未知军之向也。” 张禄道:“关东之国,并力而向燕。恐非关东之福也。” 黄歇道:“何谓也?” 张禄道:“昔者,齐、秦并立而帝,关东诸国齐伐则秦援,秦伐则齐救,故诸国得安。后齐一朝而灭宋,天下共伐之,齐不亡者才二城。后齐虽复旧土,而不复昔日气象。故秦之伐楚、伐韩、伐魏,皆胜,攻城夺地,数千乘也。何者?外失强援也!今天下强国惟秦,而三国以细事伐燕,失也。夫燕,僻远之国也,地冷而民乏,得之不为强,失之不为弱;而楚起全国精锐,越千里而伐之,所费者倍,而所得者无。非智者之计也。” 黄歇沉思半饷,道:“先生之言是也。吾将报于王!仆智虑短浅,而所负者重,愿倚先生以为重,先生勿辞!” 张禄道:“公子之命,非敢辞也。然臣老病之躯,恐误公子,是以不敢应命!” 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皆道:“先生深入重山,湮峰填谷,通六百路于义渠。时值隆冬,臣等裘衣向火,犹为不禁,而先生卧冰雪,踏风霜,栉风沐雨而不退,岂老病所能为!” 张禄道:“非先生之所言也。臣奉秦王命,秦律在后,虽锯斧不敢避也,岂风霜哉!道之通也,臣卧病,季月乃得起,外物尽失,身几不保!” 黄歇并不知道张禄生病的详情,见说一病不起,急忙询问。张禄遂把自己生病的情况,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特别说起,自己随身衣物全部遗失。黄歇当即把自己的衣物捡了一包送与张禄。张禄道:“臣自入秦,身未沾水。愿借公子之地,赐一浴,则幸甚!” 黄歇与芒氏三人皆道:“有何难哉!”芒申即与车右先生去升火,虎仲先生一人挑来两瓮水,将一瓮倾于鼎中,烧得滚沸,又将一瓢放在瓮中,空瓮放在旁边,用枯枝支起一块布帘,让张禄进去。张禄把自己脱剥了,把凉水和沸水都舀到空瓮中,调得水温合适,从头至脚,以瓢舀温水一一冲洗,乃以自己的一块遮羞粗布,用力擦拭,直洗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果然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把黄歇所赠的衣物穿了,果然人靠衣装,穿上色彩艳丽的楚服,颓废的老者之气一扫而光,倒显出几分翩翩风采! 睡了一宿,吃过早餐,黄歇和太子早已乘车往章台宫上朝。张禄自己上了路,一路走来到章台宫,已经是中午。打听到华阳君府,登门求见。验过节符,门人将张禄领到塾房,自己入内通报。少顷回来道:“君侯有请!” 张禄翩然进入正堂。华阳君芈戎见张禄换了一身楚服,有些奇怪道:“工曹何以着楚服?” 张禄老实地回答道:“臣夜来过咸阳宫馆驿,值楚黄公歇奉楚太子在彼。臣言旧物尽失于义渠,彼乃以自衣赐臣。” 芈戎道:“工曹与黄公有旧?” 张禄道:“臣居于魏野,承黄公加惠,欲辟臣为门客,为臣所拒。” 芈戎道:“黄公歇见为楚左徒,奉太子在秦,后必为楚监国。为黄公所辟,幸也,奈何弃之?” 张禄道:“黄公虽贤,楚非其地,必不能为也。” 芈戎道:“工曹何出此言?” 张禄道:“臣闻君侯、穰侯及向寿,皆楚人,甚微贱。一入于秦,皆为将相,为世所瞩。臣由是而知楚非其地也,黄公虽贤,无能为也。” 芈戎道:“臣等之为将相,皆太后之力也。” 张禄道:“太后亦楚人,于楚甚微,而入秦至贵。太后一族,人皆得用于秦,而无用于楚者。君侯其思之,若于楚,君侯其何在?” 芈戎道:“吾与子也!吾与子也!吾于楚,得保首级于吏士,则幸矣,余安敢望之!子非常人,吾当荐于王!” 张禄道:“臣奉王命佐君侯建功。今义渠事已毕,臣敢缴令,归工曹于君侯。”言毕,解下节符奉与芈戎。 芈戎接过节符,于座中伏拜道:“仆不识贤人,令先生栉风沐雨,周旋于小人之间。仆之罪也。仆于王前请先生就不更位,王斥仆,仆犹不服。今日见之,非王莫能使也!仆请荐于王。” 张禄道:“臣以谒者稽入秦,稽已报王,王因义渠之变,令臣听命于君侯。今义渠事了,臣将缴令于王,待罪于馆驿!” 芈戎道:“先生之命,不敢不从。“来到屏风后面,让书吏写了一个节符,”客以张禄以大夫爵“。亲自捧出来,奉于张禄。 张禄接了节符辞了芈戎,就往馆驿,先安顿好私人物品,就往王稽府中而来。王稽在宫中值班。张禄留了名,自回馆驿。 夜间,王稽下了班,回到家中,闻家人报张禄来访,匆匆赶往馆驿。 见面后,王稽迫不及待地向张禄道:”汝知之否,王极言赞汝。先生何以计以夯土以通义渠?“ 张禄笑道:”何止通义渠也。凡所各郡,无不可通!“ 王稽道:”先生不可说笑。义渠国灭设县。然义渠所及,非义渠一县,王将设郡。先生其以道以通之?“ 张禄道:”道过于郡,非比城也。必也相度其地,山川沟壑,人民物产,而后乃可。臣一布衣,非所能也。“ 王稽道:”是臣之罪也。臣将请于王。“ 这件正事放下后,在张禄的询问下,王稽又说起楚、赵、魏联合伐燕之事。据说大军直抵燕都郊外,燕王遣使谢罪,说公孙操已正法,燕立新王愿诸国无虑。按赵的意见,是还要打下几座燕城才肯罢休,但楚将项昭阳坚决不肯,道:”谢而伐之,不义!“魏将晋鄙也三心二意,于是大军遂退。 在随后的时间里,王稽绘声绘色地说了凿通义渠后,秦王、武安君、穰侯、华阳君等皆欢声一片,他本人也私下里得到秦王的夸奖。最后道:”华阳君欲先生以布衣直晋不更。秦王道:非所谓也,当与大夫!华阳君道:“宁勿背秦律耶?秦王道:修道,功当斩四级而有余,晋不更无所违也;通义渠,功抵下城,虽无杀伤,实屠一城,以盈论,非过也。不更而盈,非大夫而何?遂以大夫爵先生。” 第32章 张禄说秦王 张禄听到自己破格又破格地晋了大夫,笑道:“大夫止领百人,谒君以为百人可通义渠耶?司马靳,公大夫也,守公乘,引五千卒而为臣右,司马靳功比公乘,臣功而何?” 王稽听出了张禄的不满,道:“卿本布衣,一功而至大夫,非易也。慎勿多言。好自为之,事必有变。” 张禄道:“臣以一工曹,尚领五千之众。功成反只领百人,何其反也!王欲臣尽通义渠之地,非十万人莫能成功。臣以区区一大夫领之耶?或以华阳君领之耶?” 王稽发觉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问道:“汝非事于华阳君乎?” 张禄道:“臣奉王命,以义渠事佐华阳君,事成缴命,故归矣。”随后出示了华阳君给的节符。 王稽拍膝叹道:“先生误矣!华阳君,王舅也。汝其事之,不为多乎?况华阳君甚赞汝能,奈何一事而弃之?” 张禄道:“臣为谒君所招,焉得为华阳君建功?臣为大夫,谒君其得封赏?” 一句话,把王稽问愣了,回味了半天才回过味了,道:“臣未知先生忠义若此也!敢不尽心竭力以报!臣寡德少才,未能荐先生于王,先生其教我。” 张禄看了眼王稽,道:“谒君其报秦王,客张禄功成缴命。敢请晋王以书。” 王稽道:“是何难也。请先生就书之。” 张禄同样找驿吏要了一块木牍及笔墨,又写了一牍,交与王稽。 过了三天,王稽到馆驿找到张禄,道:“王将与穰侯议伐刚、寿,以广陶邑。义渠之事,暂非急务。先生之书已呈王,王觅,言,且俟之馆驿可也。臣办事不力,愿先生勿罪!” 张禄没有仔细打听自己的事,反而问道:“奈何攻刚、寿。刚、寿何在?” 王稽道:“闻刚、寿在陶下,沿济水一日可至。” 张禄道:“奈何攻之?” 王稽道:“秦与三晋和,复与楚和,今欲攻伐,必也齐与燕。齐与燕不与秦接境,但得自陶进之,故取齐之刚、寿,或东向临淄,或北向燕境,皆得通也。” 张禄道:“穰侯为将?” 王稽道:“非也,客卿灶为将。” 张禄道:“客卿灶?何人也?” 王稽道:“闻灶楚人,穰侯访之于南阳,遂为客卿。” 张禄道:“刚、寿,小邑也;齐,弱国也。奈何王必亲为?” 王稽道:“陶与秦不接境,伐齐必过三晋境,将遣使以通之。故待之于王也。” 张禄道:“秦每岁必伐,奈何?” 王稽道:“先生不知,秦法严峻,刑徒盈于野。今又复得义渠,收兵万余,必也攻伐,乃得安之!” 张禄道:“筑道四通,不为安乎?” 王稽道:“是故王愿其先生道通义渠。” 张禄道:“奈何义渠之不务,而将兵伐刚、寿?” 王稽道:“义渠之通也,必得十万之众,功尚在异日。而兵伐刚、寿,即日可办。安民必也其速,非可俟之异日。” 张禄道:“臣得之矣!”突然问了一句意外的话:“华阳君何议?” 王稽道:“刚、寿之兵,乃由穰侯议诸客卿灶,王亦少言。华阳君未及议也。” 一个月过去了,秦王并没有召见张禄。又一个月过去了,秦王还是没有召见张禄。征伐刚、寿的队伍开始从各县向函谷关集合。秦王依然没有召见张禄。 在征伐刚、寿的部队出发后,秦王宣布建立北地郡和陇西郡。北地郡主要是戎人居住地,除了义渠外,其他六个县都是早就设立的。陇西郡则主要是狄人和戎人杂居住的区域,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是秦人的发祥地,(上)邽县和冀县是秦国最早的县,而“秦”这个地方,就离这两县不远。秦人虽然很早就征服了这一片区域,却从来也没有将它设立为郡,尽管它目前已经是秦国最西面的区域——大约是对故土的怀念,让大家不忍让自己的发祥地变成一个边境郡吧! 设立郡县的任务照例由穰侯魏冉主持完成。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再次踏上遥远的国土。 两个月后,魏冉报告,他将从郁郅县出发,前往六百里外的煦衍县——一个孤悬于群山、荒漠之间小城。 张禄再次托王稽上书秦王,请求召见。秦王似乎猛然想起,急忙向王稽道歉。第二天下朝后,秦王即遣车来迎张禄。 早已得到消息的张禄没有穿黄歇赠送的楚服,而是穿着一身缝补了多处的短褐,昂然上车。张禄所住的馆驿距离章台宫不远,而章台宫是秦王处理朝政的主要办公场所。但今天,秦王没有在章台宫召见张禄,而是前往三十里外的离宫宜春宫——一个后宫居住的宫殿。 公车司马驾车到了宫门外,从这里让张禄下了车,直送入宫内院中。院正中一座大殿,东西两边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开着门,那就是秦王妃嫔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为“永巷”。平时无事时,这些院门都是紧闭的。 张禄进到院子里,自然不敢上殿,只得在阶下叉手恭立。过了一会儿,门外马蹄声响,车声辘辘,张禄知道秦王来了。在宫门开启的一瞬间,张禄闪进永巷内。 秦王乘坐了一乘驷车而来,身佩长剑,腰悬玉佩,佩声叮咚。下了车,问前来迎接的宦官道:“张禄何在?” 宦官刚才还见张禄叉手站在阶前,秦王进门的时候,他把注意力都放在秦王身上了,一错眼,张禄竟然消失了。四下一看,宦官吓得差点尿了:张禄竟然站在永巷里。 宦官把秦王扶下车,转身跑到张禄前面,小声斥道:“何为入永巷?王至矣!” 张禄道:“秦安得有王?吾独知秦有太后及穰侯也。秦安得王?”宦官正在焦急无奈之际,秦王自己走过来,躬身施礼,道:“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张禄本来是想激怒秦王,乘乱说出自己的主张,但秦王这一举动反把张禄闹得无法下台。张禄只得回到正轨上,恭敬施礼,道:“臣无状,口出乱言,死罪死罪!” 秦王一揖,将张禄让上殿去。秦王走东阶,让张禄走西阶,张禄也不客气,一礼之后,径直从西阶而上。这里虽然是后宫,但宦官、卫士并不少,连驾车的人都还没有离开,看见秦王对张禄执礼甚恭,全都惊掉了下巴! 进入正殿,秦王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道:“岂敢岂敢!” 秦王再问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又道:“岂敢岂敢!” 秦王第三次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还道:“岂敢岂敢!” 秦王道:“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张禄道:“非敢然也。夫交疏而言深,文王之与吕尚。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是故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若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臣之所惧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死,皆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道:“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之言,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张禄道:“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而群臣莫当其位,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道:“寡人愿闻失计。” 张禄道:“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何者?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兴兵而伐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此赵独得中山之地五百里,天下莫之能害也。” 秦王道:“寡人亦愿辟地而得焉,形势不能有也。陇西之地,秦故地也。狄戎交相害,久不能成。义渠,戎人也,服之久矣,而犹患于腹心。今虽畏威而服,天下有变,闻利而叛,不旋踵也。而况诸侯之民,远乡之地耶?” 张禄道:“不然。秦之所便,在律法严明,上下皆守,赏必信,犯必咎,上至王子,下至庶民,无所脱也。夫秦律之行也,则天下何地不为秦土?赏罚之至也,天下何众不为秦民?劝农而耕,什一而税,天下何利不归于秦?夫得地之余也,必行秦法,必信赏罚,必入赋税,必通有无。则天下何者不为秦天下?” 第33章 事机败露 秦王听得来了劲,不自觉地往张禄身边靠了靠,道:“寡人所惑者,路途遥远,山川阻隔,秦法难行,赏罚难信,而有无难通也。” 张禄问道:“王之所虑者,最难者谁何?” 秦王道:“蜀郡山高水远,民多叛而不服。虽迭遣重臣、大军,镇压为难。先生其为计之!” 张禄道:“臣所计者,山高水远,有路则通;路通则人得往来,物得流通;声气相通,有无相济,高下相形,虽欲叛,其可得乎?” 秦王道:“先生欲仿凿通义渠之道,而凿通蜀郡乎?” 张禄道:“此臣之所愿也。” 秦王道:“先生计之,何日得通?” 张禄道:“臣闻先王通金牛道,不过数月。大军遂出,巴蜀一举而下。金牛道何以废之?” 秦王道:“愿先生其解之。” 张禄道:“蜀道难通,然臣愿以通之。其通之之道,臣愿察而得之!” 秦王沉思片刻,道:“寡人以先生为客卿,专通蜀道。先生其勿辞!” 张禄伏拜道:“臣必竭死以报!” 初夏时节,管邑道路两旁,柳绿桃红;管邑内外,开垦的耕地再一次增加。去年一年豕三都没有来收保护费,管邑也没有遭受盗贼的袭击,偶尔有些小贼,在小四和驿卒的打击下,也都很快消声匿迹。管邑呈现出太平景象。 郑安平和五旺奋力于田亩,管邑里这两年成年在册的男孩不再像前辈那样,一成年就往外跑,许多留下来跟城主和郑安平等耕作。城里的粮食多了,周边的货郎也多起来。 车行的生意更火了。一些郑国的小商贩承担不起大宗货物的船运费,宁愿绕道管邑,把自己的小生意做到魏国去。连带着郑地旁边的华阳、长城内的圃田也渐渐繁荣起来。 这一天,郑安平和五旺打理完田间的事回来,惊讶地发现张辄站在府门口等他;曹包陪着站在一旁。郑安平急忙上前施礼,将张禄引入堂上,请到上座。 寒叙已毕,张辄直接说出来意,道:“君上闻郑公子家臣亡者,有乎?” 郑安平道:“臣有家臣张禄,老病来投,前者疾发,臣以车载归故里,或逝矣!” 张辄道:“君上问公子者,非关贵价之亡也。或有人指贵价为魏故亡臣范雎,魏相着力追究,至公子旧宅。魏相知公子乃君上封臣,故启之于君上,乃命臣询之。诚故亡臣范雎者,愿公子献诸魏相,以正法典。” 郑安平浑身一震,汗流浃背,强笑道:“张禄乃故臣,焉得误认。若非其逝矣,当可与魏相质也。” 张辄盯着郑安平道:“公子闻言甚不安,奈何?” 郑安平道:“为贵人所疑,而臣无计可证清白,不安之甚也!” 张辄道:“公子勿虑。君上但遣吾相询。既公子明言乃贵价无误,吾自当据实回报君上。”然后换了一副笑脸,道:“吾久闻管邑自经公子牧令,已非旧时之景。今时尚早,可优游之乎?” 郑安平道:“臣谨奉!” 张辄道:“小奴与盖聂,素所相识,可见之乎?” 郑安平道:“臣谨喏!”亲自跑到后堂,让小奴和盖聂结束整齐,共同陪张辄外去闲逛。 少时,小奴和盖聂出来,与张辄见过礼。郑安平发现曹包也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曹包去叫管邑的其他官员,一起出去散步。 去年年底,小四也把酒肆家的女儿娶过来了。五名官员都有了家室,除曹包无爵,还住在郑安平家的塾房以外,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家。曹包要把他们集齐,最好的办法是先到驿站,让驿卒们去叫。在这过程中,张辄与小奴、盖聂随意地谈着闲话。郑安平惟恐张辄冷不丁问出个大的,一直提心吊胆。 过了一会儿,三个家庭和驿卒们都来了,四名仆妇,除了生了孩子的,其他三人也跟着侍候。郑安平和曹包在前,其他三名官员居中,四名驿卒在后,再往后则是一堆妇人,以高大的巴姊为首,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管城几乎一空。 张辄问道:“管邑人丁稀少,诸公何计?” 郑安平答:“以臣之见,莫过招募流民,引流归田。” 曹包道:“惟所虑者,在流民不习王化,刁顽不灵,民虽众,而田野荒芜,士卒不备。不堪其用。” 张辄道:“吾观诸公,娶妻经年,奈何无育者?管邑之中,妇人甚多,得孕而生者几何?” 曹包干笑道:“臣等日日努力,奈何不从人愿!” 张辄道:“管邑人少,诸事难以措手。事涉家国,诸公慎勿忽之!管令所言招募流民,吾意可行。纵不能垦土习战,犹可备生育。亦非无益。流民之至也,诸公但以严法治之,示之以威,动之以利,未有不归王化者也。” 郑安平和曹包都道:“谨喏!” 张辄道:“粟尉已得三子,虽幼,亦管之幸也。左右伴新婚,当景行粟尉,早得贵子。曹先生……” 还不等张辄说出口,曹包赶紧道:“未敢惰也,非敢惰也!” 张辄道:“非止勿惰,犹当有成!” 曹包道:“然也,然也!谨喏,谨喏!”众人哄笑。后面的女人离得远,不知所以,皆问驿卒。驿卒把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把大家全都闹了个脸红心跳。 见张辄不再提张禄的事,郑安平稍稍安下心来。大众彻底地在管邑四周游荡了好一阵,见日沉西山,天色渐暗,才回城炊饭。张辄来了,自然有鱼有肉,与平常大不相同。众人都聚在郑安平的宅中,官员坐于堂上,驿卒坐于廊下;妇人们都在后宅,亦是贵妇入室,仆妇廊下,孩童都随其母。五旺和五儿负责炊事。凡坐堂上的,男人都有两片肉、一片鱼,妇人只一片鱼,廊下的不分男女都只一片肉;但粥管尽饱,可加盐梅,众人尽欢。 夜间,郑安平把大堂让给张辄,自己与小奴回到后宅。张辄并未立即就寢,而是步入庭中,唏嘘吐纳,抻筋拔骨,拽步行拳,只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罢休。 送走张辄后,郑安平一直心神不宁。他的心思最早被小奴发现了,询问其故,郑安平不敢直言,只是支吾。小奴就把郑安平的动静告诉了巴姊。巴姊告诉她道:“此事非大非小。管令一友,得罪魏相,为其所逼,几毙,而管令救之。今为人所识,君上遣张先生咨之管令。管令虽诈作不知,其实行迹败露,为张先生所知。惟不说破耳!” 小奴有些惊慌道:“诚若是,为之奈何?” 巴姊道:“勿虑也。张先生既不说破,必有解救之策。魏相之事,自有君上应承。” 当天晚上,小奴就问了郑安平:“汝所救何人,得罪贵人?” 郑安平当即头皮发炸,问道:“汝从何而知?” 小奴道:“吾见君心神不宁,乃咨之巴姊,其言如此!” 郑安平道:“巴姊何言?” 小奴道:“巴姊言,管令之友,得罪魏相,而管令救之。今事败露,君上乃遣张先生相询。君虽不言,其行已露。先生详做不知耳!” 郑安平道:“此必张先生计于曹先生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小奴道:“曹先生既言于巴姊,必知其详。君其咨之,以为进退之策。” 郑安平道:“恐为所误!” 小奴道:“巴姊言,张先生既不说破,必有解救之意。君其咨之。” 郑安平道:“吾将何言?” 小奴道:“复有何言,但实言之。巴姊既知,曹先生焉得不知。” 郑安平想想也不道理,巴姊知道这事,一定是从曹包那儿听来的;而曹包呢,也不过是从张辄那儿得到的。郑安平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张辄面前的表现,心想,他们最多也就是怀疑,自己来个死不认账,谅他们也没有证据。想到这儿,他决定会一会曹包,看看对方都知道些什么,至少自己也能有针对性地制定对策! 于是郑安平对小奴一揖道:“卿所言甚是,吾当往曹先生咨之!”也不更衣,直接起身往前院塾房而来。 叫开房门,曹包迎了进去。还不等郑安平说话,曹包就一脸埋怨,道:“管令差矣。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礼也。又何讳焉!” 郑安平道:“以先生之见,复当何如?” 曹包道:“令可直言,范雎,吾友也,无故受刑,不忍,乃救之。事之不密,泄之,乃出之。君上若有问,臣愿当之!” 郑安平道:“张禄,粟兄等皆识,岂范雎耶?固非家臣,乃亡命者。吾见其有识,乃藏之。前闻为其仇家所索,乃出之。” 曹包道:“张禄非范雎耶?” 郑安平道:“诚非是也。固亡命之徒,未知其名,伪呼之以张禄,以为故家臣。实备咨询也。” 曹包道:“天机实难测也。张先生见管令闻言色变,固以为张禄即范雎也。今恐言于君上矣!纵臣亦以为张禄即范雎也。” 第34章 密议入秦 郑安平道:“私藏亡命,如之奈何?” 曹包道:“管令勿忧。若寻常亡命,君上或未之隐也;张先生以为范雎,君上必为管令隐也!勿虑矣,勿虑矣!” 郑安平道:“何谓也?” 曹包道:“范先生,齐王所重,贤才也,君上宁勿惜之?必为之隐,以为后用。” 郑安平道:“如是奈何?吾之所藏,非范先生也!宁不为君上所罪乎?” 曹包道:“非所谓也。管令实言以对,张先生错会其意,非管令相欺也。” 郑安平达到了这次探访的目的,闲聊几句后,即告辞而出。回到后宅,对小奴道:“张先生以张禄为范雎,误也。若先生以此报于君上,是欺君也,如之奈何?” 小奴道:“但书于君上,言其误可乎?” 郑安平道:“不可。范雎,国贼也,焉得隐而不报。是误君上也。” 盖聂道:“是有何难。如君上不索,万事皆无。如君上索之,是必范氏无事也。” 郑安平道:“索之无得,奈何?” 盖聂道:“范氏无事,郑父当实言其情。” 郑安平道:“非如是也!”心情沉重地坐在后宅,仰望天空。盖聂和小奴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良久。 风声渐紧,连粟兄和犬兄也听到消息,跑过来问郑安平怎么回事。郑安平只按和曹包交谈的内容对两人说了一遍。两人很同情他,但对郑安平收留亡命一事,也感到无可奈何。只能乞求上天保佑,信陵君不追究此事。 正在这时,失踪已久的豕三突然出现了。巡逻的小四把他带到田头,找到正在忙于农事的郑安平。郑安平心中惊异,却十分客气地将他让到河边一片草地上坐下,像老朋友一样地交谈起来。小四见无事,带着人继续巡逻。豕三见小四走远,四周并无旁人,正色道:“张禄先生命微庶拜上公子!” 郑安平心下大惊,四下看了看,道:“汝何以识得张先生?” 豕三不以为意地道:“微庶非但得识张禄先生,犹知张先生本范氏!” 郑安平盯着豕三看了一会儿,道:“豕兄所来何事?” 豕三道:“微庶奉张禄先生命,拜上公子,张禄先生入秦,见为客卿。然先生之于秦也,举目无亲。公子与先生相识于患难,忠义无双。先生愿公子速入秦,共享富贵。” 郑安平惨笑道:“吾现居管令之位,家中妻小臣仆,左右同僚兄弟,焉得亡之。” 豕三道:“若诸公愿同往秦,共享富贵,张卿必推衣相就。若否,但报卒毙,料无他碍!” 郑安平道:“就如吾等,焉得卒毙!” 豕三道:“公子其勿虑。每日倒毙之人,不知凡几。但着公子之衣,沉于河中道旁,数日而发,焉得辨之,必无他故。” 郑安平道:“谁人遣兄而至?” 豕三道:“臣服事于芒公。先生于秦,通于芒公。今奉芒公命,会于公子,以达先生之意。”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通芒公?” 豕三道:“此非微庶所能知也。” 郑安平道:“先生欲臣何时启程?” 豕三道:“公子自便。但入微庶之宅,微庶便知。” 郑安平道:“张先生归秦,亦得豕兄之助?” 豕三道:“亦未可知。” 郑安平感到头大,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的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地覆盖下来。他甚至怀疑,张禄就是范雎的消息,也是这张网发出的。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因为他还拿不准自己和信陵君的关系究竟会走向何方。万一关系破裂,信陵君定不会放过他,那时豕三这条路就有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起张禄在秦的事。豕三好像很熟悉,竟然说得头头是道,把张禄凿通义渠,又将凿通蜀郡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郑安平认真地听完,虽然他对哪里是义渠,哪里是蜀郡毫无概念,但那些事的细节他是听明白了,没有发现破绽,这事好像正是张禄所干,而且明白张禄所干的事正是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郑安平有些心动。在魏国,哪怕只是这么一块五十里的疆土,都引来无数人觊觎,如果能在秦国开疆拓土千里,那该是如何光耀! 两人交谈半饷,郑安平从怀中取出一饼金饼,交给豕三,好像豕三这一次不过是来收取保护费的,顺便闲聊一会儿。豕三心领神会,也就把金饼揣入怀中。 送走豕三,郑安平回到田间,继续劳作,假作无意地对五旺道:“若吾将往他处,汝将归家,或随吾前往?” 五旺道:“既为公子庶子,自当随公子前往。” 郑安平道:“山高水长,得勿思家?” 五旺道:“思之。然既承公子,不敢恋也。公子将何往?” 郑安平道:“有故友建功于他乡,或往投之。” 五旺道:“君上亦封父于管,他乡或胜之?” 郑安平道:“管虽封,户不过百。故友之封,或千户。” 五旺道:“如是,吾等焉得地。” 郑安平道:“如管邑之地千里,虽千户焉能足之。” 五旺也来了劲,道:“如是,臣请随之!吾当百亩……百五十亩……二百亩!” 十天后,张辄先生再次来到管邑。这一次,他是短褐而来,明显不欲显露身份。曹包将他藏在塾房内,暗暗通知了郑安平。郑安平连忙过来。 张辄对郑安平道:“魏相必张禄乃范雎也,定要公子出张禄以验正身。” 郑安平道:“张禄老病,已故于家矣!” 张辄道:“或累及尊长,必启墓以验之。” 郑安平道:“君上何令?” 张辄道:“君上言,公子可移事于粟尉与曹丞,亲往大梁,说明一切。有君上做主,魏相必不敢迫也。魏相使者或三五日后便至,君上命臣预报公子,公子其有备也。” 郑安平知道,那张大网落下了,他只有去投张禄这一条路可走,当然,他也并非不想走这条路,甚至还有些期盼。张辄的话不过促成他下定决心,立即启程。 张辄潜隐而来,不敢久留,和郑安平和曹包密议几句后,立即离开,其他人都不知道张辄来过。 送走张辄,曹包转向郑安平,问道:“管令何计?” 郑安平反问曹包道:“曹先生必有以教我?” 曹包道:“事已至此,管令或归大梁,付诸狱人,或亡命,以避灾祸。管令其择之。” 郑安平道:“谨领先生之教!愿会于众,而求其计。” 曹包道:“谨喏!”出到馆驿,让驿卒通知各官员到管令府聚集,有机密事相商。不一时,众官员聚齐,都到堂上。郑安平悄悄让小奴和盖聂从后面隐到屏风之后,暗听议事,惟不可声张。 没有通常的寒暄,郑安平直接道:“适张辄先生潜至,有密情相告。告毕即归。敢请曹先生略述其意。” 曹包清了清嗓子,道:“张先生言,魏相坚认管令家臣张禄即国贼范雎,定要与质。夫张禄者,亡命也,今为人觉,早亡命他乡,不可知也。今虽报病丧,魏相必得其墓,启而观之。或三日,或五日,使者必至。先生阴潜而至,令吾等早定其计。” 曹包的话说完后,众人陷入沉默。良久,粟兄乃道:“君上何意" 曹包道:”君上欲令管令归大梁,说明一切。君上暗保,魏相必不敢相逼也。“ 犬兄道:”纵不相逼,私纳亡命,罪亦大也。大梁不可往!“ 曹包道:”若不往大梁,乃止一途:亡命他乡,变更姓名,以图再起!“ 小四有些犹疑道:”亡命他乡,郑兄其有去处?“ 郑安平道:”吾有故友,得封他国,召吾往投,正自犹疑之间,忽遇此祸。“ 犬兄道:”此天所以成兄也。既有其处,亡之为便。“ 郑安平道:”吾之亡也,众兄奈何?“ 一句话,又把大家问蒙了。曹包解释道:”罪臣亡命,同僚皆有罪!“ 小四道:”不过归家,有何难哉!“ 郑安平道:”诸兄立此家宅,娶妻立业,非所易也,岂忍一朝而弃之?吾若自投其狱,诸兄可免。“ 犬兄道:”郑兄之言差矣。兄入大梁,性命难保;吾等虽归,犹得妻儿团圆。不可拟也。“ 粟兄道:”兄其亡命,犹与吾等共议,是必欲吾等同亡乎?“ 郑安平道:”吾兄弟自聚梁西以来,义同生死。麻兄之丧也,吾岁最长,承诸兄看承,弃家舍业,朝夕相随,荣则同当,辱则同受。今吾亡去,不忍相弃,愿闻兄等之意。“ 粟兄道:”兄但往何处?“ 郑安平道:”欲往秦国。“ 粟兄道:”若他国者,吾或随之。秦与吾有血仇,誓不共戴天!兄其自往,弟谢不敏!“ 小四道:”弟之妻父,犹不欲弟出大梁,而况秦耶!不敢应命!纵免为庶人,不过入酒肆为保,与妻相依为生。“ 犬兄道:”若无妻室之累,或当随兄。今有妻室,恐为兄累,不敢相随!兄若亡命,弟亦当弃官归农,依妻家而居,而与父兄团聚。“ 第35章 逃离管邑 郑安平见众人皆不愿往,乃道:”既如此,吾当自缚入于梁,身当刑具,以付狱人之手。“ 曹包道:”管令亦宽心亡命,诸兄愿勿忧其位。弟有一言,兄等其听。郑兄之去也,曹某把守府门,令诸兄勿入,只言郑兄暴病。三日后,使者其至也,曹某引入其居,乃知郑兄之亡也。臣本布衣,无爵可褫,但入草莽可也。诸兄但以其罪归吾。吾,邑丞也,又与管令同室,罪责所在,无可绾也。复得君上相救,免官归家,亦可归于魏公子府矣!“ 粟兄道:“若以法连坐,先生恐将当刑!” 曹包道:“诸兄一辞,但言管令法令森严,下吏从无敢犯者,虽连坐,罪亦轻也。” 粟兄想了想,道:“两害相权,以此为轻。当今之计,当令郑兄速退。” 郑安平道:“诸兄厚遇,弟感恩不尽。容当后报!” 郑安平起身,转过屏风,见小奴和盖聂相拥坐在一起,面上有泪。 郑安平道:“不意陡起风波,累及妇孺!” 小奴站起道:“妾本贱妇,堪填沟壑,幸遇君上,赐妾与公子,其身有归。公子亡命,妾自当相随。” 郑安平道:“吾之去也,实弃君上。君上与吾有大恩。今大恩未报,畏罪而亡,不忠不义。君上所赐,一不敢取。愿以旧衣以亡。” 小奴和盖聂都随郑安平往后宅而去,各人褪去身上衣物,取出当初贫贱时的短褐,郑安平连士子之服也不穿,也着了短褐。四下看了看,把从麻三那儿拿来的木柲执在手中。从厨下取了一只碗,揣入怀中。等收拾停当,郑安平复回前堂,与众人相辞。这时,五旺突然跑进来,道:“郑父欲行乎?奈何弃五旺?” 郑安平道:“非弃也。吾此去也,亡命天涯,前途难知,恐误汝也。汝留家中,自有安排。” 五旺道:“非也。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义也。五旺非不义之人,愿虽郑父,闯荡天涯!” 郑安平想了想,道:“既如此,汝可更旧时粗布短褐,吾等同行。” 少时,五旺也结束整齐,复归堂上。时已人定时分,堂上无火,亦无月光,只有微微的辉光,能照见人影。曹包有过逃亡经历,草莽经验较足,带着郑安平开后门离去,将他们送出城西门,沿着荒草萋萋的原野,向南而去。 曹包将后门推上,复从前门进入堂中,道:“管令暴病,人事不省,诸公皆得探其实。愿各尽其职,勿得以管令有疾而稍有懈怠!” 粟兄道:“是否应报城内?” 曹包道:“三日后,若无起,乃报也。” 众人皆道:“喏!”各自散去。回家都对自己的老婆说,管令暴病,人事不省。别人都好,只有巴姊要进来给管令看病,曹包被逼无奈,只得稍吐实情。巴姊听了,连声称赞:“不意汝竟义气如此!”一巴掌拍在曹包的背上,差点把他打爬下。发现不对,又一把搂起…… 郑安平四人趁着夜暗,潜入豕三的宅中,意外发现里面还住着一人,竟不是外人,就是陈四。 陈四认出是郑安平,也有些意外。他把众人让进室中,问道:“郑父不在管邑,何以至此?” 郑安平道:“为人所迫,只得亡命。陈四兄何以至此?” 陈四道:“车先生相召,故往助之。” 郑安平道:“车先生?见何在?” 陈四道:“或云其在楚,或云其在秦。正不知所在。兄何亡命?” 郑安平道:“陈四兄非外人,正当实言。吾与数年前,奉侯兄命,阴载范先生以归,潜隐至今。后范先生潜会楚公子,为人所窥,乃亡命。今者信陵君探得,魏相侦知范先生阴藏吾宅,以此相迫。不得已亡命。” 陈四道:“郑父亦知豕三兄宅?” 郑安平道:“豕三兄相告,范先生于秦为客卿,有言相招。臣值窘迫,愿往投之。故访豕三兄宅。实不意豕三兄亦侯兄之友也。陈四此去,当何日启程?” 陈四道:“日程未定。” 正说之间,后窗一开,一人钻入,吓了大家一跳。那人进到屋来,直接走到郑安平跟前,问道:“管令其志微庶否?”郑安平好像依稀记得,他是豕三的一名伙计,便道:“敢是豕三兄之友,惟不知尊称。” 那人道:“管令其呼微庶蒙三。” 郑安平道:“吾等亡命之徒,慎勿以管令、微庶相对。” 蒙三道:“郑兄所言是也。郑兄亦不得称郑氏。” 郑安平道:“可改称麻三。” 陈四笑了,道:“豕三、麻三、蒙三,均行三,少见也。” 郑安平道:“吾友麻三,此南麻邑人也。谅无所疑。” 蒙三又问了其他三人的称呼,小奴、五旺都没事,只有盖聂,太过突出,改名“小崽”。让大家都去了冠,披散下头发,把随身的衣物都脱了,用土涂抹全身,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浑身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腥臊气。换上蒙三带来的衣服。 蒙三道:“诸兄今夜相聚,实天意也。旦日随吾而行,但不可显出相识。鸡鸣时,吾从门前过。陈四兄携小崽出前门,随吾后行;麻三兄引二人出后门,在陈四兄后行。各群都要相距数十百步,各不相识,不相搭语。”众人表示明白了。蒙三收拾好各人的衣物,复翻窗而出。 蒙三走了后不多久,鸡就叫了。时值夏日,天亮得早,鸡鸣头遍,天边已经放亮。陈四带着盖聂只做流浪的哥俩,出了前门;郑安平拄着木柲,带着小奴和五旺,算着一家三口,也出了门。时候尚早,而且夏季农活不是很忙,大家都起得晚。蒙三好像要赶生意,后面两群都是流浪的,一起往华阳而来。 走了一天,一直没有进食,渴了就近找个小水沟捧两把水喝,又饥又累。眼看着夕阳西下,到了华阳亭边,却见蒙三转入一片竹林中。众人见竹林紧密,急忙跟上。却见蒙三早已停在竹林中,等候大家。见大家都进来,蒙三道:“今日于此暂歇。”转身带着大家穿过竹林,只见一片草地,一条小河,一间草舍。 草舍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物品,好像一座被主人废弃的旧宅;不过很干净,应该废弃不久。蒙三仿佛十分熟悉这里,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叫上陈四和五旺来到屋后,从一艘为野草掩护的小船上,取下食水。就在河边一片砾石滩上升起火来。大家口渴难耐,但只有郑安平带了碗,大家轮着用碗舀河水饮用。这里的河水发源于一处地下水,清澈见底,口感甘冽,沁人心脾。喝完水,在等粥熟的工夫,许多人脱光了,跳下河去,冲洗身上的污垢,连小奴也找了个僻静地,和郑安平一起冲洗了一番。盖聂一路上和陈四混得很熟,四兄、小崽地叫得亲热。不多久,蒙三一声呼唤:“粥成!”这才结束了这群人的戏水。 由于只有一只碗,六人只能一人一口轮流喝粥,粥里放了充足的盐梅,喝得很解气,五人竟然把一小鼎粥都喝完了,还意犹未尽。饥渴过去,困倦袭来,蒙三把草舍让给郑安平三人,自己和陈四、五旺就在草地上露宿,反正天气炎热,在露天睡觉更显凉快。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众人只觉得浑身酸痛。蒙三从船上又背下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套套楚服,让大家换上,把那身臭哄哄衣服团了,放进包袱里。这些楚服虽然也是窄袖细腰,但却是粗布裁成,色彩也不艳丽,基本就是素色,只在袖口、领边镶了一道或青或红的边。 蒙三把一应用具堆上船,把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船板下面。让大家都上了船。自己一篙,把船撑出河口。 到了郑国城下,蒙三把船靠了岸,带着众人上岸,找到一名船家,说好了地点,付了船费,让郑安平等上了另一艘略大些的船。郑安平一行五人都没有行李,只有郑安平拎着一支木棍,用来当拐杖嫌粗,用来当挑杆嫌细,不知有个啥用途。看上去像是一个楚国的普通人家到郑国来走亲戚。 郑安平并没有听清蒙三说的地点,其实就算听清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儿,只能听天由命地上了船。回头看陈四时,却是一脸的期待。郑安平小声问道:“四儿能知其处乎?” 陈四道:“归陈国!” 郑安平明白了,陈四姓陈,自然来自陈国,这条船去陈国,而且是去陈四知道的地方,可能离他的家乡不远。这让郑安平完全放下心来。船家荡开船,直往下游而来。由洧水入鸿沟,直下陈国。由于顺水,船行飞快,近三百城的水路,一日便至。弃舟登岸,陈四果然熟门熟路,带着郑安平等一行,直往一座城邑而来。在城邑外围,陈四找到一间逆旅,向逆旅主人说出一个名字,逆旅主人立即进去,带出一个人来。 第36章 隐阳见芒卯 如同做梦一样,只两天时间,郑安平就从魏长城外的管邑,来到楚新都陈国城下。眼前的这座城邑自然不是陈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围子,但依然开设了逆旅、车铺和船行。周围这种小城邑还有一些。城外沿河两岸多有商铺,商家后面都有一座或两座大仓。陈四带着郑安平一点弯路没走,直接进入到一个逆旅里,找到了要找的人——一名楚国商人。 陈四很恭敬地上前行礼道:“小子谨申公家右先生之命,谒见胡先生。” 胡先生望了望陈四,有些疑惑道:“右先生言有郑先生欲入秦,敢问系足下乎?” 陈四从身后请出郑安平道:“此乃郑父!” 胡先生望了郑安平一眼,虽然目前形容憔悴,但双目有神,腰板挺直,手握一根木棍,一望便知行伍出身。胡先生赶紧上前施礼,道:“微庶胡萌,谨见郑先生!” 郑安平道:“郑某初登贵邑,得逢先生,幸何如之!” 胡先生道:“申公府右先生再三拜上郑先生。敝阜商铺还要多多倚仗!” 郑安平既不知道申公是谁,也不知道右先生是谁,更搞不清楚这些商铺要如何倚仗自己,只能含糊地应道:“但得效力,不敢有辞!” 胡萌已经为郑安平一行预定了下处,现在立即让逆旅主人将郑安平一行带到下处。逆旅主人见这行人中只有家眷,却无行囊,很是奇怪,问道:“贵家车乘、行囊尚在别处,容敝人取来。” 胡萌接口道:“郑先生乃贵人,车乘行囊乃在其后。” 逆旅主人见郑安平一行人的打扮,怎么也和贵人搭不上,心知有异,深悔多嘴,不敢再问,连忙把一行人带到一个打通的三间房舍中,主人和胡萌暂且告退,让众人休息。郑安平与小奴一间,陈四和盖聂一间,五旺单独一间。 见主人和胡萌退去,郑安平赶紧把陈四叫到正间问道:“尔等所言申公府右先生,何人也?” 陈四有些诧异道:“郑父不知?”郑安平一脸无辜地摇摇头。陈四道:“豕三兄言,至陈访胡先生,但言申公家右先生,必得其助。” 郑安平道:“汝何以得见豕三。” 陈四道:“吾与豕三兄素无闻也。月前,豕三兄访侯父,侯父告吾,魏王或撤武卒,武卒缺额虽众,勿复募也。乃愿随郑父入秦否?吾乃乞食之人,寄寓侯父,终非长策,乃愿追随郑父,同往秦国!昨日豕三兄至大梁,取吾至其宅,告以郑父将归秦。嘱予同行。言郑父不谙陈间地理、土语,恐为人所误,乃命入陈后,由诸事吾当为先。遂告以入此逆旅,访此胡公,及言申公家右先生事。郑父一应不知?” 郑安平如五雷轰顶,呆了半饷,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而且这个算计是个大阳谋,甚至可能从张禄入秦就开始了。他来不及细想,道:“吾自月前于管邑得晤豕三兄,至今经月未见。豕三兄之谋,吾亦无知。但知入豕三兄之宅,必有相随之人,不意乃陈四兄。得见胡先生后,复当何如?” 陈四道:“豕三兄言,得见胡先生,全依胡先生之计而行,一行所需,亦由胡先生经办。吾等但从之可也。”这下郑安平才安下心来:原来胡先生并不需要倚仗自己什么,相反,是自己要倚仗胡先生。 户外有人敲门,打开,一名小僮拎着一只瓦罐,上面扣着几只陶碗,恭敬放在门前,道:“主人敬花茗,客其品之!” 郑安平从来没听说过“茗”是什么,看向陈四。陈四上前回礼道:“客谨谢!” 小僮又道:“敢未起火?” 陈四道:“于途尽水路,未能及也。” 小僮道:“敢问何食?” 陈四道:“但一粥一菜足矣。”小僮礼敬而退。 陈四把碗取下,从罐中倾出水来,略带淡红,气味芬芳。陈四道:“此芍花茗也,郑父先尝。” 郑安平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口感清冽,微有苦味,然而芳香满颊,虽苦而滑爽,乃一气饮干,道:“甚佳,是何物也?” 陈四又斟一碗递于小奴,口中回答郑安平道:“是则春日摘取芍药,阴干,夏日以沸水浸之,候凉而饮,甚能解暑。别家或以野菊,或以桃花,或以兰、竹叶等品浸之,亦佳。此得之于吴越,通称为茗。” 小奴喝了一口,道:“吾爱其色、其香,惟味微苦。” 陈四道:“若郑母欲甘者,可取甘茗。” 郑安平道:“此则何物?” 陈四道:“有物名甘草,取之浸汁,味甘,色微黄,亦别有滋味。”一边说,一边又为盖聂和五旺各斟一碗,他们哪管什么色、香、味,口渴得紧,拿来一饮而尽。陈四自己也喝了一碗,罐里已经空了,遂拎罐到前面,让主人家加水,顺便问有没有甘草水。主人家马上道:“吾即往浸之,随粥而至。” 昨夜大家多露宿一夜,郑安平三人虽然睡在草舍里,也是光秃秃的土地。现在三间房间都卷着草席,各人擦试一番,和衣而卧。郑安平忍着困意,回忆着事情的经过,想从中清理出一些头绪。很明显,陈四离开大梁到达豕三家,这是掐好时间的。但自己决策入秦,几乎可以算是临时决定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做如此决定。哪怕自己就是那个卧底,这么短的时间也绝对通知不到大梁的陈四。豕三怎么会未卜先知,提前就把陈四带到自己家中呢?凭什么豕三算定了自己一定会在那天晚上作出这个决定? 继续向前追溯,那天自己为什么要决定入秦?因为张辄前来报信!而张辄正是从大梁出发的……想到这儿,郑安平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君上……?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郑安平打开门,小僮拎着一只水罐走在前面;后面有两名年轻人用一只大杠子抬来一只鼎,里面是半鼎稻米粥,飘着诱人的香气;最后是逆旅主人,托着一个大筐,里面尽是菜蔬,上面压着一碟盐和梅。 小僮把水罐放在门前地上,道:“贵客所命甘草水已得。贵客请品。” 两名家臣把鼎放在门外,主人把筐放在鼎旁,道:“粥菜已备,贵客请用。” 门口如此喧闹,把正在打盹的人都叫醒了,众人围过来,郑安平表示了感谢,众人一起行礼送走主人家。小奴就在门槛内坐着,盖聂坐在门槛上,其余三人就围着鼎坐下。小奴掌勺,就用刚才喝水的碗给大家盛粥,各人自取盐梅、蔬菜,热热地喝了。 第二天,胡萌把郑安平一行介绍给一支商队,让他们带着一起去南阳。商队见其中有妇孺,也就没有推辞,议定了价钱,商队的首领为他们单佣了一艘客船,胡萌则为他们添置了食品。郑安平注意到,胡萌花钱的时候,还是能省则省的,并不像某些有背景的人,花钱如流水。他对胡萌的身份起了好奇。 商队起航后,转入隐水,第一站是隐阳。隐阳是个大商埠,商队要在这里停留一天,以备商人进出货物。而次日清晨,便有一本地人询问商队道:“郑先生居何舟?”一名商人指示了郑安平一行所在的小舟。那人过来,问道:“敢问郑先生否!” 郑安平出来,并不认识这人,便在船上行礼道:“敝郑氏。敢问贵人相询吾否?” 那人道:“申公府右先生闻先生至,谨备酒席,愿先生一往。” 郑安平为难道:“右先生召唤,不敢不从,然家眷在舟,未敢远也。” 那人道:“其实不远。若先生不弃,家眷可随而坐席。” 郑安平道:“焉敢搅扰!” 那人道:“右先生好客,贵客上门,喜不自禁!” 郑安平于是只留五旺看家,带着其余三人随着那人往隐阳城而来。到了城边,却不入城,拐入道旁一家酒肆之中。酒肆里热闹非常,四下里摆了好几席,或三五人,或二三人,对坐而饮,皆由屏风隔开。酒肆主人见了那人过来,拱手道:“先生已在内相候。”把几人带到里面一个单独的隔间里。隔间里坐着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和一名中年妇人。见众人进来,一起跪起。郑安平见了那老者,当即呆立当场——竟然是芒卯!他在信陵君的帐中见过几面,隔了几年,芒卯虽然添了些老态,但形容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因此认得。郑安平自然知道芒卯在魏国打了败仗,封地、府宅都被没收,现在和自己一样,也算亡命之人,不敢放肆,试探着问道:“右先生否?” 芒卯哈哈一笑,道:“来者必是郑先生!英姿依旧!”转身对那妇人道:“引孺人至间壁小酌。”那妇人站起,到小奴身边,道:“吾等妇人,不与男子同席,自备一席独享!”领着盖聂往隔壁一间走去,小奴和盖聂也都见过芒卯,不知道具体是谁,但也知道是大人物,不敢搅扰,跟着去了壁间。 第37章 芒未相随 妇人把小奴和盖聂带走后,那名年轻人也站起来,立在下首,请郑安平和陈四上坐,两人那里肯坐。芒卯道:“今二人为客,焉得不坐客席,为人所笑。”二人这才坐了。去请客的人和那名年轻人依次在芒卯肩下坐下。 芒卯指着二人道:“是则犬子寅,是则犬子未。寅乃大子,未乃四子。幼儿申,随楚太子入秦,见在秦庭。所谓申公,实指申儿也;右先生者,敝府客车右先生也。” 郑安平执礼道:“微庶于申公子帐下,多闻教训。亦瞻见公之丰姿!” 芒卯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道:“汝等且知郑公子否?于剑下舍命救魏公子信陵君者,即此君也!” 芒寅和芒未皆伏拜道:“幸得瞻仰!” 郑安平赶紧回礼道:“微庶岂敢!” 芒卯还是对其二子道:“君上下管邑、据华阳,声威四起,郑公子实其力也。君上得封于管邑也,公子乃管令!虽然,公子仗义,于前岁救一贤者,而得罪于魏相,今事露,而君上不能平,致令公子亡命也。” 郑安平心下震动,这芒卯把自己的事娓娓道来,就好像是他的事似的。他越发坚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那只幕后黑手,就是芒卯。想着芒卯为秦王荐为魏卿,出将入相,深耕魏国二十年,如此大人物要想耍弄一下自己,自己哪里有还手之力,只得随其自然罢了。一念及此,郑安平心态平和,态度恭顺,毫无波澜地道:“臣本布衣,寄食于魏,忝为武卒;侥天幸得为上士。值华阳之役,魏武卒尽墨,臣得保首级。犹为不足,将为功业。事发身败,非敢怨尤,但以身当之可也。” 芒卯道:“非如公子所论也。申儿自秦来报,公子所救之贤者,已入秦国,甚得秦王欢心,拜为客卿。公子一入秦,功名利?,非可量也。” 郑安平道:“张禄先生入秦为客卿,臣闻之于豕三兄。今臣亡命,实往投之,但得保残生,幸也。非敢望他。” 芒卯对二子道:“汝等其观郑公子否?视富贵如浮动,来亦无感,去亦无留。诚大丈夫也。” 郑安平道:“微庶岂敢!” 酒肆主人奉着几案进来,每人均一鼎二簋,一一摆好。女眷那边三人,是每人一鼎一簋。 待酒家退去,郑安平谢道:“微庶乃亡命之人,焉敢当鼎簋之礼。” 芒卯笑道:“鼎簋之礼者,中国也。楚者,蛮夷也,披发左衽,焉知礼!公子且尝之,非如中国之鼎也。” 郑安平打开鼎盖,果然里面不是煮的肉羹,而是各种蔬菜、鱼虾、肉食混合在一起,加上各种葱、姜、桂等多种调味料一起炖的食物,和肉羹相比,又别有一番香味。簋中所盛,有粟有稻,皆蒸成饭,而不是粥,可各取所需。郑安平闻得香气,食指大动,但却从未这么吃过,惟恐失礼,只得偷眼先看芒卯如何动手。 芒卯用箸先拨一些大米饭到碗里,再用匕舀一些乱炖盖在饭上,示意郑安平道:“公子请!” 郑安平连忙端起碗来,复观陈四及芒氏二子,也是一样吃法,心想大概错不了,也就有样学样,用箸拨饭,用匕舀肉。然而那两根箸却总不能运用随意。陈四见了,提醒他道:“父但以匕食可也。” 芒卯见郑安平用不惯箸,也道:“但以匕食,但以匕食!”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以前在庠序是学会了用箸的,但武卒一当十多年,用箸的技术不用则废,没想到竟然这么生疏。而且在中国,箸是用来在鼎里捞肉用的,是大长箸,不像这里,是两根短箸,完全取代了匕的功能。他决定,先用匕对付过去这一餐,回去后一定好好练习用箸技巧,再也不能如此失份。 用乱炖拌饭,美味无比,又香又甜,郑安平吃得几乎停不下来。吃完一碗大米饭,又吃了一碗小米饭,不敢尽兴,放了碗。 芒卯没有吃得那么香,但见郑安平吃得香甜,只得慢慢地吃。见郑安平放了碗,才把碗里的饭一口吃光,停了箸。陈四和芒氏二子也都停下来。 芒卯道:“吾之寄食于魏也,本思遗子孙以家业,令免饥寒。时乖运蹇,败师杀将,不得于国。小儿未,无闻于君子,才微德薄,愿荐于公子,以求闻达。” 郑安平一听,惊得汗流浃背,急伏于地道:“臣身犹在未可之际,安敢保公子闻达!公但有命,臣不敢辞。若有所疑,请就斧镬。” 芒卯就于席上还礼道:“非敢疑公子也。未儿虽幼,其心犹敏,患难之中,或见犬马之效。” 郑安平道:“公之命,臣不敢辞。愿奉公子,以效犬马。” 芒卯正色道:“公子之入秦也,乃奉张先生也。未儿无闻于张先生,自当奉公子以为主,焉敢逆之。” 郑安平好像有些领会了。自己的地位全是仰仗了张禄,而芒卯之所以愿意让他的儿子跟随自己,全是因为张禄。郑安平有些糊涂了: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病病歪歪、不起眼的张禄,竟然是如此大人物?他还扮过自己的家臣呢,虽然自己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称为先生,有事总向他请教,不曾有些微礼数不到,不过也是当作患难中的朋友看待,不曾想他竟然是连芒卯都要仰仗的人物。早知道如此,自己还敢那么对张禄么?他好像有些不清醒,有似在梦中。心中有些不服,又有些小期盼:自己的命运与张禄联系在一起后,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 承诺将把芒未推荐给张禄后,芒未跟着郑安平一起入秦的事,就这么定下来。芒未自然也要隐姓埋名,和芒申一样以名为氏,称无为,倒是雅俗共赏,足见其心思之细密。而心思尤为细密的是,他竟然连出行的行囊都打好了,吃过饭,离开酒肆后,直接跟着郑安平回到船上。五旺在家看船,没有跟着去酒肆,郑安平向店家讨了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和一碗肉,给五旺带回来——买碗的钱自然也是算在芒卯的账上。 现在郑安平的队伍壮大到了六人。芒未虽然以前未见,但却与郑安平很谈得来,双方谈起芒申、华阳之役和信陵君等,颇能互通有无,兴致勃勃,惟有一样,对如何潜入隐阳,讳莫如深。几次试探未果,郑安平也就不再提起这话。他们闲话时,陈四和盖聂一前一后坐在舱门口,谨防旁人靠近。其他人围坐在船舱里,主要是听,偶尔也插几句话。 一路上或佣船行水路,或佣车走陆路,或停或行,郑安平都听商队的指挥,完全配合;甚至有时候要郑安平等出面震慑一下当地的地头蛇,郑安平也没有推辞,拎着木柲直接挑起一块大石头,奠定了自己武士的地位。 商队进入南阳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合膊,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粮食和日用品都被出清,只剩下一些奢侈品继续往南阳运输,更多地是交换了许多铁器,特别是铁农具。自从秦设南阳郡后,铁农具的需求量极大地提高了。而有需求就有供给,合膊竟然也出了窑口,专门生产铁农具。 为了答谢郑安平这位武士,商队集体出钱要为他购置一柄铁剑,郑安平没有推辞,只挑了一支三尺长的剑,并没有买长剑。开始大家认为郑安平义气,是替大家省钱,后来却发现,这柄剑竟然挂在盖聂的腰上。 随着盖聂一天天长大,他对武学的热爱一天天成长,从信陵君门客那里“博采众长”自行创编的架势,经过不断推陈出新,已经十分有效,身体发育十分协调,力气也增长得很快;五旺虽然比他大上五六岁,摔起跤来已经不是盖聂的对手。芒未觉得这小家伙很可爱,有时折两根枝条和他对劈。郑安平只在旁边观看,有时指点一两句,并不下场。 挂上铁剑的盖聂,整个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仿佛得到升华,让郑安平十分惊奇:难道真的有所谓剑神吗?越发对盖聂小心看护,惟恐有失。陈四小儿心性,为了玩一玩盖聂的剑,假称教他剑法。把自己会的一点基本剑术,一招招演示出来;盖聂竟然心追神摹,认真演练。 过了合膊,全是山路。众人佣了车,过方城,往宛城而去。由于秦楚已经结盟,方城的防御已经放松下来,只要课了税,一般不多加盘查。在陈国购买的粮食已经所剩不多,几个男人各自打了包,束在自己身上。由于山路崎岖,坐车反而不如行走舒适,所以没有佣安车,小奴和盖聂都跟随着步行。在这一行六人中,竟然是芒未最先脚上打泡;然后小奴,最后是五旺和郑安平;盖聂和陈四一路上玩着剑,脚上竟然没有打泡。当郑安平等好不容易巴到宛城时,全都累得瘫倒!只有盖聂和陈四还活蹦乱跳。 第38章 名注秦册 到宛城后,与商队的合约就履行完毕,郑安平书了回牍,让商队带回陈国,交胡萌消账。商队首领指引,自从秦设南阳郡后,就已经在南阳贯彻秦律,像郑安平一行这样新入南阳、没有节符的人,必须先到宛城县报道,取得身份证明,否则寸步难行。郑安平赶紧请教如何取得身份证明,商队也不知道。他们想找一家逆旅先住下,果然应了商家的话,没有名籍不得入住!芒未深通人性,悄悄塞了一把钱,问要如何申请名籍,那逆旅主人一开心,就把申请名籍的攻略说了出来。和逆旅主人商量好,由郑安平带着芒未和陈四去办理名籍,其他人暂时留在逆旅门前,虽然不算住店,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在宛城中心,郑安平一行找到了县府。他们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附近找了个酒肆,对酒肆主人说,自己是来报名籍的。酒肆主人心领神会,一面吩咐厨下准备酒食,一边出到道上观望。见一名书吏路过,上前邀了,进到酒肆中。 书吏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与郑安平三人见过礼,一并坐下。郑安平道:“臣本魏人,闻秦招贤,遂举家来投。不敢曰贤,敢申犬马之效。” 那书吏听了郑安平的话,笑道:“先生何氏,由何而来,随行几员?” 郑安平道:“臣郑氏,名安平,旧居郑,寄食大梁。欲效卫鞅、张仪故事,入秦效力,以求功名!” 书吏道:“郑先生治学?习武?” 郑安平道:“不敢言学,但入庠序;不敢言武,但习射御。” 书吏道:“若通射御,入籍不难。先生五日后,于校场射御,若中的,则必书也。” 郑安平道:“臣孤身举家而至。今此五日,复当奈何?” 书吏道:“无妨。酒后与汝书节符,自得安身!” 郑安平道:“如此感恩不尽。”促膝而前,把一个钱袋暗塞进书吏手中。 那边酒肆主人见事情已谐,摆上酒来。少时,各铺几案,皆一鼎两簋。南阳虽是秦郡,俗同于楚,与秦地大不相同,簋内是稻米饭,鼎中是鱼虾羹。 吃过酒,书吏从袖中取出一枚节符,其首题有“宛县”的大篆,书吏问明随从几人,男女老幼等情,于其下书写“兹魏野武贤郑安平,长八尺七寸,面黑短须,随五员,三男一女一僮,准暂居宛县”。就这么将节符交给了郑安平,自己起身离去。郑安平苦笑不已。 为了等候书名籍,郑安平他们只得在宛城停留了五日。这五日中,还有不少人进入宛城,或做生意,或寻找工作,也有像郑安平这样被求贤榜招来的。郑安平问起大梁方面有何新闻,竟然有人知道管令一家为人所杀,尸体过了好几天才从河中发现。郑安平问管令何人,倒没有人知道。 五天后,城外校场支起了鹘的,县尉主持射技考核。凡申报武贤的,都在这一天来应考。一般五天中能有一两人,而这一天只有郑安平一人。清晨,书吏来到郑安平居住的逆旅,带他进了县府,于厩中选了四匹马,套了车。县尉在左,书吏在右,郑安平驾车。车上一杆小旗,一个小鼓,县尉一声鼓响,车平稳地出了府门;十名县卒在府门外等候,见车出来,都跟在车后护卫。在县尉的指示下,郑安平驾车在最繁华的县中心街道上走了一圈,鼓声咚咚,引得好些人,特别是儿童追随观看,大家知道是要选武贤了。 小奴等人没有进府,而是早早来到校场为郑安平助威。随着鼓声的宣告,也有不少人聚集过来。快到校场时,县尉的鼓声突然加快,郑安平一抖缰辔,四马从慢步变成快步,旗帜飘扬,在鼓声中,马车驶入校场,在县尉的鼓声命令下,绕场一周,来到台前,干净地停下。场外围观的众人齐声叫好。 县尉对书吏道:“车技优等!”然后举起小旗,那十名县卒都散在鹘的周围,县尉就把车上的弓箭交给郑安平,让他站在车上射箭。随着鼓声,郑安平连射三箭,场外围观的齐声喝彩。县卒们抬着鹘的过来,三箭皆中鹘的,众人皆为见证。县尉再说道:“射技优等!” 连续得到两个优等,县尉对郑安平拱手道:“壮士入秦,实秦之幸也。来日取富贵,如拾芥耳!”郑安平就于车上行礼。 三人都没下车,原车返回县府,县卒抬着鹘的跟着。入了县府,县尉让郑安平等着,因为是两个优等,可能县令会加勉、赏赐。果然,不多时,县令传令郑安平入见。 郑安平进了府门,县令在阶上迎候,县尉站在后面。县令赞扬了郑安平几句,赐钱一千,衣带一条,束倄。郑安平拜谢。书吏将写好的名籍捧出,县令亲自交与郑安平,道:“先生一入咸阳,晋爵入官,如日东升!” 郑安平交还了临时护照,接过名籍,道:“诚如所言,皆宛县所赐也!”两个辞去。书吏送郑安平回逆旅,郑安平把那十条干肉都送给了书吏。 到了逆旅,小奴等也已经回来,盖聂、五旺和陈四都一脸崇拜;芒未虽不至于崇拜,也是满脸兴奋。逆旅主人早就知道郑安平连考了两个优等,以他的见多识广,两个优等虽称不上凤毛麟角,也算是人中龙凤了,自然加意奉承。 算还了房钱,主人家请了一餐早餐(这些天郑安平他们吃饭都是吃的自己带的粮食),帮忙佣了一乘安车,一行人离开宛城,直往丹水河口。在那里佣了船,逆水而上,直到商县。 从丹水而上,郑安平等经历了平生最为惊心动魄的几天,看了无数激流险滩,也看了无数峡谷美景;无数次下船,看船夫把小船从陆地拖过一片无法航行的河段,再重新上船。经过了校场一幕,小奴看向郑安平的眼神也不同了。虽然当着众人没有过多的亲昵,但有意无意地总是坐在郑安平身边。 船到潭口,众人下船。还了船钱。宛城县令赐的一千钱已经花了快多一半了。这行人从未到过秦国,现在到了个山坳里,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入秦。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得先到县城,再想办法。 县城并不远,一刻便到。入城验了名籍,郑安平等找了家逆旅住下,顺便向主人打听如何前往咸阳。 郑安平操的郑音和商地的秦音相差甚远,逆旅主人听不懂也说不清。而商县这里,商旅稀少,多为农户,极少有人外出,找不出能通郑音者。 恰在此时,一名县吏进来,对逆旅主人道:“若有自关东而至者,务要仔细询问,是否郑氏。但有,立即报官。” 逆旅主人好似看见救星,道:“此诸人皆关东而至,不通秦音,言语不通。” 这县吏过来施了一礼,问道:“敢问客家何来?”竟然用的是郑音。 郑安平赶紧出示了名籍,道:“敝郑氏,闻秦招贤,自梁而至。” 县吏看名籍上书写的姓名竟是“郑安平”,不禁大喜,道:“敢是大梁郑氏安平,曾为管令者乎?” 郑安平见如此问,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赶紧回答道:“正是微庶!” 县吏道:“今日得相府教,令寻大梁郑氏安平者,车送至京,不意值遇!” 郑安平奇怪道:“奈何相府而知微庶今日至?” 县吏道:“相府耳目遍满天下,焉得不知!愿郑兄且同入县。” 郑安平不知其情,事已至此,不得不去。县吏不让一行人住在逆旅,先带着他们来到馆驿,安排了一排厢房,让随行者先住下;自己带着郑安平往县府而来。 到县府门口,县吏让郑安平在门外稍候,自己进去通报。少时县丞出来,问道:“汝乃郑氏安平?” 郑安平回答道:“然也!” 县丞道:“同行者何人?” 郑安平道:“妻小奴,庶子五旺、盖聂,客陈四、无为。” 县丞道:“所言无误,请郑氏入府。” 郑安平一头雾水,啥叫“所言无误”?难道县丞事先就知道了我要带这些人来?他不免对秦人产生了一丝恐惧:这些人都能掐会算?来不及想明白,身子已经跟着县丞进了门,到了堂前阶下,县丞令其稍候,自己上了堂。少时出来道:“郑子远来辛劳,在馆驿略住一日。来日敝邑之尉亲护子往咸阳。” 郑安平道:“微庶何德,敢劳县尉!” 县丞道:“相府教令,弗敢违也!”随即叫来那名县吏,道:“郑子不通秦音,汝可随之,以通其意。”县吏应喏,又对郑安平行礼道:“郑子但有所需,只命臣而行。” 郑安平道:“敢问尊称?” 县吏道:“敝商氏毋。” 郑安平道:“辛劳毋兄!” 县吏道:“不敢当。但呼为商毋乃得。” 郑安平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岂独尔与吾哉!”商毋才不再坚持。 第39章 入秦见张禄 有了商毋作翻译,郑安平和秦人之间的沟通顺畅多了。第二天无事,郑安平带着陈四和芒未与商毋一起四出闲逛。商县里商铺不多,货物以食品和日用品为主,几乎没有什么奢侈品,甚至连布匹也很少。郑安平几乎走进了每一个商铺,向商家打听每一种商品的价格。只一天时间,郑安平大致领会了秦音与郑音的对应关系,不用翻译,也能听懂大意了,就是用秦音说话还不行。 送走商毋,吃过晚饭,郑安平就和逆旅主人聊上了天,陈四和芒未在旁边陪着。有郑安平听不懂,他们能听懂的,就帮助翻译翻译;郑安平硬憋出秦音来说话,有些让逆旅主人听不懂,两人就各自出声帮腔。那两人比郑安平年轻,陈地又是商贾汇聚之地,各种方言听得多,接受起秦音来比郑安平还快。逆旅主人平时不怎么与人说话,郑安平把话引逗,竟让逆旅主人也说得舒畅,四人用不同方言对谈,直谈到夜深人静。三人大致学会了秦音,也了解了许多秦人的风俗和秦国的律法。 天亮后,县尉亲自驾车,来接郑安平。除了一乘革车外,还有一乘安车。车后有县卒十名。县尉在商毋的引导下,直接进了郑安平下榻的院子,于门外通报。郑安平赶紧迎出来,县尉也不进门,只请郑安平上车。郑安平引着一行人出来,安排小奴和盖聂上了安车,芒未、陈四分在安车的两面,五旺驾车。安排后其余人等,郑安平请县尉先上车,县尉道:“郑子请先登,臣当执辔。”再三辞让不允,郑安平只得先上了车,县尉其次为御,商毋也上了车为车右。麻三的那根木柲,现在执在陈四的手中。 几乎花了一天时间绕出山地,广阔的渭水平原横陈于眼前。它四周环山,中间一带河流,田园密布,炊烟四起。出了山地,也就进入蓝田县境。县尉驱车进入蓝田县,办理了移交手续。当夜,他们一起住在馆驿中。第二天,商县人起程回家,郑安平一行由蓝田县派人护送。蓝田县距离咸阳已经不远,郑安平按捺不住激动心情,期盼着与张禄会面。但蓝田县却没有在当天派人护送,而是派使报知相府:郑安平一行已经到达。 当天晚上,一队秦卒护送着张禄驶入蓝田城,在县令的引导下,张禄找到郑安平下榻的馆驿。敲开门的一瞬间,郑安平和张禄两人相互认出了对方,一声“公子”,一声“先生”,两人同时伏拜于地,抱头痛哭! 室内的人听到外面哭声,急忙出来看时,却被秦卒挡在外围。郑安平轻轻挣脱开来,对张禄拜道:“臣蒙先生召唤,全家来投,乞先生收纳!”连拜三拜。 张禄也收了泪,伏拜道:“愚得公子相助,幸何如之!” 郑安平先叫来芒未和陈四,道:“臣之客,无为兄;臣之客,陈四兄。” 张禄以前只认识陈四,不认识芒未,但芒未身上那股贵公子的气质却难以磨灭。心里虽感诧异,但表面具礼以待,道:“谨见二兄!” 郑安平对二人道:“臣之主,张公!” 芒未和陈四都知识这人是谁,皆大礼回道:“微庶等谨见张公!” 郑安平又叫来小奴、盖聂和五旺,道:“家妻小奴,中庶子盖聂,庶子五旺。” 五旺是认识张禄的,但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位衣冠整齐的人,和以前那个弯腰驼背、须发皆白的老奴联系在一起。但见小奴、盖聂跪倒在地,自己也学着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张禄也伏拜,回了一礼。张禄又把县令等人引荐给郑安平,大家一一以礼相见。 相见毕,张禄对县令道:“臣与郑子,故交也。愿为相谈竟夜。旦日而行。”县令等人辞去。一百秦卒就在馆驿内住下,四周放出警戒。 待院内人空,郑安平让众人各自各家,自己把张禄请进自己的房间,让小奴和盖聂睡在门边,自己和张禄踡在屋角,就如在东鸿里柴房之中,相对而卧,泪水再一次涌出。 郑安平道:“公长剑出匣,龙归大海。蒙先生不弃,得早晚相随,不敢有他,但以身相报!” 张禄道:“公子……” 郑安平立即制止道:“先生不可。公子二字且再休提。臣旧得识先生,礼数不周,先生其罪之!” 张禄道:“卿与吾相识于贫贱。吾非有恩于卿,卿非有求于吾。交以义气,禀于自然。吾呼卿公子,卿呼吾先生,诚于内而形诸外。今虽富贵,不敢废也。愿其以旧称,发诚于心。” 郑安平道:“公居人臣,位尊而任重。若无尊重之仪,焉得服众!臣等愿奉公为君,而自为臣,自当以君臣相交,旧日亲友之交,弃而勿论可也。” 张禄沉吟片刻道:“其言是也。虽然,不可无别。卿其呼吾主公,吾其呼卿郑卿,其可乎?” 郑安平道:“但呼臣安平而已,若君若父,无乃可乎!” 张禄道:“就依公子!……安平,于途其险难乎?” 郑安平道:“幸赖豕三兄一力安排,于途尚顺。” 张禄道:“豕三者何人?” 郑安平道:“管邑外屠者。为人侠义,多交豪杰。臣得脱出,赖其力多矣。先生出时,所居之处,乃其居也。” 张禄道:“管外一屠者,竟得安排如许之事……汝且言所出之状。” 郑安平回忆道:“初夏时,豕三与臣言,主公已入秦为客卿,臣其有意入秦乎?臣时未言。一月后,张辄先生来报,魏相已侦知张禄者,乃范雎也。将拘臣入大梁以质之。臣乃弃官而逃,潜入豕三兄之居。而陈四兄已在其处!是夜,豕三兄遣人入室暗助。次日,以乞者随行至华阳亭旁一隐蔽处,复更以楚服,以舟行至郑外;复佣舟送至陈国,由陈四兄引入逆旅,得风陈商胡萌。胡萌乃令入商队,随至南阳。于余并无险阻。至南阳,乃书名于册,以优等,得县赏赐,买舟溯丹水而上,至于商。商县或曰得相府教令,必欲得敝氏。遂与县尉同往蓝田。于途虽有劳碌,并无险难!” 张禄道:“客无为奈何?” 郑安平压低了声音道:“客无为,实芒将军四子芒未!” 张禄也低声道:“芒府门客车右先生、虎仲先生见在黄公歇府中。” 郑安平道:“另有申公子者,实芒将军幼子申。” 张禄道:“汝亦知申公子耶?” 郑安平道:“臣入陈后,过隐阳,芒将军潜居于彼,邀吾相见,乃荐未公子于臣,更名无为。” 张禄长叹一声,道:“逝者如斯!” 郑安平道:“臣以未公子入秦,不敢妄用,敢荐于主公……” 张禄打断道:“汝与吾有救命之恩,吾置于旁,义也。吾与无为非亲非故,无功,焉得置之。” 郑安平道:“谨奉!臣无识人之能,恐未尽其用也。” 张禄道:“未久近其父,于行伍军阵或有所得。故且试之近日。” 郑安平道:“近日奈何?” 张禄道:“秦王设北地、陇西二郡,穰侯亲往巡之。相府之事,由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及吾共管。俟穰侯归,吾将入山,凿道以通巴蜀。汝其携二客以相从。” 郑安平道:“喏!” 张禄道:“凿道之徒,恐十万之众,非其人不能率之。安平可率几人?” 郑安平道:“以臣之能,五百人足矣!” 张禄道:“秦爵二十级,四士,公士、上造、簪袅、不更;五大夫,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九卿,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驷车庶长,大庶长;二侯,关内侯,彻侯。公士为卒,至不更为伙长;大夫率百夫,至五大夫万人。左庶长以上,雄皆数万乃至数十万。武安君白起为大良造,每行辄十数万。愚见为客卿,虽无爵,?比卿。出为左庶长,军十万,安平当为五大夫,率万人以为部伍。” 郑安平道:“非臣敢辞其责也。臣久在行伍,知军中严整最难。若百十人,率者为士卒先,士卒无不奋力。若为万人将,但以旗鼓号令为法,而求奋勇当先,其实难也。” 张禄道:“愚闻,大军之行也,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秦律甚严,凡有号令,无不令行禁止,无敢犯者。设有犯者,自有秦法责之。汝当施号令,可乎?” 郑安平道:“若论临机而断,援枹而鼓,臣请效其命也。” 张禄道:“十万之徒,非用之于阵,实用之于野。何者?凿道而通四方也。” 郑安平道:“凿道奈何?” 张禄道:“前者,义渠之乱也,愚以道通义渠而乱止。王以道通而能止乱,其费省,其效多,故欲多从其事。蜀郡屡叛屡乱,其道难通,吏士难进,粮秣难继也。蜀郡,其地饶,其民庶,经营如法,而胜兵者不下十万。王欲首通于蜀,穰侯之入国也,愚将往之。” 第40章 秦律 张禄和郑安平于蓝田县馆驿相见后,畅谈一夜,直到鸡鸣。 张禄要去上朝。由于他目前没有爵位,没有自己的住宅,理论上还是住在馆驿。不过在咸阳宫给他找了一间房间,方便他处理相府的工作。 在义渠戎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秦相魏冉都是亲自坐镇望夷宫,泾阳君和高陵君则更加靠前,分别坐镇泾阳和高陵。现在义渠的问题大体得到解决,义渠戎的地界被划为北地郡。自从魏冉出京具体设立北地郡和陇西郡,由华阳君等四人代理魏冉的工作后,秦王作主,将相府办公地点改在咸阳宫,那里离各政府办事机构都近,在没有战事威胁的时候,可以提高办事效率。张禄以客卿身份参与相府工作,主要是熟悉秦国的各种律令,以及结识各办事机构的上下人员。由于馆驿比较远,就在咸阳宫中安排了一间房间给他休息。——而事实上,这两个月张禄就拿那里当住宅了,从来没有回到馆驿。 事实上,张禄因为凿通义渠的功劳,被秦王破格从白衣晋升为大夫;现在有了秦王客卿的身份,这个大夫爵位就成了鸡肋。按秦律,爵位可以降两级转让,但不得超过大夫。张禄打算把自己的大夫爵让出来,降两级让郑安平授簪袅爵,这可以让郑安平分到三百亩耕地和三宅大小的住宅,大体可以建一个两进的院落了。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简单地告诉郑安平,先在蓝田住几天,等他在咸阳安排好住处,再搬到咸阳去。然后就匆匆带着卫队回咸阳上朝去了。到晚上回来,张禄欣喜地问郑安平道:“汝其于南阳进野贤乎?以武进,车、射双优!” 郑安平把自己的名籍取出来,给张禄看。张禄道:“汝其爵簪袅,授田三顷,宅三宅,其可乎?” 郑安平道:“主公见赐,臣何敢当!” 张禄道:“非吾所赐,秦律所当。” 在吃晚饭的时候,张禄向大家通报了郑安平晋爵簪袅的事,并问大家,三百亩耕地耕作有困难否。五旺首先表示没有困难。张禄叮嘱在场诸人,进入秦国乡里后,一定要参加当地的法律培训,否则在秦国动辄得咎。 张禄交给郑安平一片简牍,上面简短地写着:“晋郑氏安平簪袅,田宅如律,内史安置。”然后指点给他内史府的位置。 第二天鸡鸣后,张禄照例上朝。郑安平这次没有公车迎接的教令,也没有资格蹭张禄的车回咸阳。只得跟在张禄的车后面,步行前往咸阳。 到咸阳后,根据张禄的指点,郑安平找到了内史府,出示了相府的教令。门吏送进府去,少时把郑安平带进去。内史简单地核对了身份,就命内史丞按律行事。内史丞把郑安平接到屏风后面,领到户曹席前,户曹已经于昨日奉到相府的文书,今天取出来,两相核对无误,乃询问道:“汝欲垦草,欲熟田?” 郑安平留了个心眼,问道:“垦草奈何?熟田奈何?” 户曹道:“垦草者,自耕自食,惟所处荒野;熟田者,皆有人耕,可复之,皆当税也。” 简单的回答,无法给出明确的意见。郑安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问一问张禄应该怎么选。他还想再问,却敏感地发现户曹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明智地停下嘴,听天由命地答道:“垦草!” 户曹问道:“眷属几人?” 郑安平答道:“妻小奴,中庶子盖聂,庶子五旺,客无为、陈四。”户曹一一书写完毕,道:“五日后,至府拜纳!”给了郑安平一个节符,让他五天后再来。郑安平接了节符,出了内史府,看天色尚早,张禄没有可能现在就下班,就独自一人回了蓝田馆驿。 回到馆驿后,他把今天的事和大家说了说,大家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好。出门和驿吏闲话,随口问他哪种好。驿吏毫不犹豫地回答:“汝言是也,垦草所入归己,其有胜者,同于军功,胜熟田多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终于明白了,所谓“垦草”就是自己开荒,官府给三百亩荒地让你去开垦,年终收成除了交税以外,均归自己。熟田就是用别人开垦好的田亩,这些耕地都是有人耕种的,选择熟田其实就是收租。如果爵位高还好,小小簪袅,只能复三户,收的租刚刚够一个人吃的。弄明白这一点,让郑安平很开心:自己的灵机一动,反而歪打正着! 晚上张禄回来,郑安平把这事跟张禄说了,张禄连声道:“误,误,误!汝将随吾远行凿道,焉得没于田亩之间。三百亩荒原,费工无算,汝焉得其力!”直说得郑安平哑口无言。最后五旺道:“臣虽幼,余事难行,力行田亩,不敢惰也。时值夏中,若得其亩,臣愿相度其间,早为之力。” 张禄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得过且过。大不了,把所有的收成都交了税罢了!不过他再三叮嘱郑安平,一旦受了田宅,入了户籍,必要精勤学习秦律,否则不仅功业难建,屁股被打开花是小,削个鼻子砍个手什么的,也稀松平常,弄不好,连几几都保不住。秦法严苛,在六国传了很久,几个男人都很严肃地点头称是,只有小奴闹了个红脸。 五天后,郑安平再次来到内史府,这次,他把芒未、陈四、五旺都带来了,只留小奴和盖聂看家。户曹带着郑安平一行来到指定给他的一片荒地。这里东距章台宫二十余里,南距周天子故都丰镐也有大约二十里,曾是周天子的京畿之地,随着周天子的败亡而衰败为荒原,到处断壁残垣,曾有的水利设施全都废弃。沣水东岸几乎全被开发成良田,而西岸还主要是荒野。为了向西岸开拓,秦内史在沣水上架设了桥梁,统归灋丘槐里,大约以前是周天子处死犯人的地方。乡啬夫和里啬夫也被叫来,共同见证土地的划拨。 郑安平挑了靠近沣水的一段荒地,在乡啬夫和里啬夫和指挥下,一群人拉着皮尺,丈量出三百亩地,在田头打下桩子。郑安平觉得,这片荒地比管邑的那片地还要好,水利设施虽然已经废弃,重新整理出来也不难。如果细心耕耘,收成坏不了。五旺几乎按捺不住,马上就要下田劳作。 乡啬夫和里啬夫把他们一起带到河东岸的槐里中。由于郑安平的爵位是簪袅,这是可以当亭长的爵位,和里啬夫地位不相上下。就在槐里西头和里长相对的位置,划出三宅的地方,为他起造新宅。在等待新宅起造的日子里,所有身高在六尺五寸以上的男子,都要在乡学学习秦律。 和乡啬夫约定好时间,郑安平回到馆驿,把情况对小奴和盖聂说了。盖聂虽然年龄不大,刚刚开始变音,但体格健壮,身高早就过了六尺五寸,也在入学的行列。这么一来,馆驿中就只剩下小奴一人。 郑安平的住宅破土动工了,郑安平等五人也进入乡学,开始学习秦律。 法律课由乡的法律专员乡尉主讲。乡尉每年要定时到县里(在咸阳就是内史府)复习法律内容,并进行考核。回到乡里,负责向乡民普及法律条文;如果乡民由于不懂法而犯法的,乡尉要负连带责任。 郑安平开始认为,秦法一定是规定了严格到毫无人情的内容,但几天下来,郑安平倒心安了。原来秦律并不是只规定禁止的内容,而且还包括大量合理的行为指导,比较一亩地应该播撒多少种子,收获的粮食应该如何存放,铁器应该如何使用,甚至牛应该如何驾驭来耕作……总之,一切经济和军事知识都在秦法规定的范围内,秦人的一切生活都必须按最合理、最有效率的方式进行,稍有偏离,就将受到惩罚。 不仅仅是学习法律条文,还要实际操作——其实就是实践课了。郑安平五人正好组成一伍,在乡尉的指导下,习旗鼓阵势、冲杀格斗,每到这个时候,盖聂就格外兴奋,往往奋不顾身,于是很容易就冲过了头,被板子狠狠抽在屁股上。 郑安平和芒未都曾经行伍,陈四也是准备报考武卒的,有基础;只有五旺比较差一些,在东鸿里时,和伙伴们玩过打仗,但哪里能够熟悉军阵中的细节,经常被打板子。 还有种田的技巧、驾驭牛耕田的技巧……这些内容的实践课是五旺最喜欢的,就在刚分配给他们的地里进行。为了学习驾驭牛的技术,乡尉真的租来一头牛,套上耒耜,去深翻土地。租牛不花钱,但要承担养牛的责任,牛瘦了要罚,牛死了要赔,都有法律条文规定。最让郑安平感到新奇的是,允许农户租用铁农具,而且农具如果用坏了,只要把损坏的农具上交,不仅不受惩罚,还可以无条件更换一件新的!免费的牛,免费的铁器,这简直就是种田人的福地呀! 第41章 伐齐 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到秋收结束时,五人终于考核合格,正式注名秦册。这次不仅仅只是标个名,写个身高、相貌,而且还有籍贯:灋丘槐里农籍,妻一口,庶子二口,客二口。郑安平从此完整地成为秦人。家庭成员记得这么详细,意味着一年下来,郑安平不仅要交三百亩地的田租,还要交六口人的人头税。田租还好说,五旺是个种田的好手,有了牛耕和铁器,种上三百亩地应该也能完成。困难的是人头税,那要用布匹来交,而小奴完全不会织布;而偏偏,秦律没有规定女人不会织布要受什么处罚,而没有为女人织布制定详细的操作流程。有趣的是,秦人倒是对布的规格作了详细规定:一布幅宽二尺五寸,长八尺。秦律还规定,布和铜钱同样作为货币流通,一布当十一钱,并一视同仁;如果商贾或官吏敢选择钱或布,“皆有罪”。郑安平看着小奴,欲哭无泪,只能想着,自己要能跟着张禄挣到钱了,一年交个几百钱,应该不成问题。 在完成登籍的同时,他的住宅也修建完成。建造用的梁柱椽版以及各种工具都从官府领取,人工由乡里安排。按簪袅的规格,住宅宽三十步,长九十步(三宅);围墙高三尺,房基高出地面不超过五寸。后面还有粮仓和库房。虽然规格不高,但也夯筑严密。没有华丽的画栋雕梁,只是朴朴素素的原木和夯土,不着色彩,不加装饰,但绝对坚固耐用。郑安平不知道应该如何答谢,去问张禄,张禄说,为有爵者建房是折抵役期的,相当于为国家服役,所以不用答谢;以后乡里有人晋爵了,要扩大住宅,郑安平一样也要为他出力。 在秦历的最后一个月,穰侯完成了北地郡和陇西郡的设立工作,回到咸阳。第二天就接管了相府的全部工作,张禄该去准备访察蜀道工程了。郑安平、芒未和陈四都是考察团当然的成员。经历过第一年秦新年之苦,张禄早早地让郑安平等人置办年货,准备咸阳市休市。咸阳一旦休市,那可是彻底的休市,所有商户和公务员全都回家,一切公共服务暂停,如果没有准备,那会是吃没有吃,穿没有穿,住没有住。置办年货所需的一切费用,自然是由张禄承担。——他作为客卿的俸禄已经在新年之前运到,包括粟、布和钱,还按例发给木牍、笔和墨。张禄让都运到郑安平在灋丘槐里的住宅中。所谓置办年货,也就是买一些肉食、调味之类。必须的日用品是早已经买好的,但张禄让他们额外再添置一些大鼎和簋、碟等物。 和大梁不同,秦人禁止私下交易,凡有买卖,必须经过集市,并明码标价,就在乡里也不例外。郑安平到集市去办货,那种短斤少两、暗中加价,欺负外地人的行为几乎不存在。这让郑安平对秦国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张禄成为秦王客卿后,公开与黄歇及楚太子相交相识。芒未已经和黄歇接上头,与幼弟芒申,门客车先生、虎先生见了面;但身份依然不能外露,只能作为相知的朋友。而为了修建道路,张禄还邀请了自己的师兄车右先生同行。 在秋收的喜悦中,十月秦历新年来临。郑安平一家在乡里,和乡人一起祭祀了社稷,大家把一年的收获集到一起,共享一鼎热粥。 张禄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而是在王宫和贵族、高官们过了平生第一个宫庭新年。秦人完全打破了周礼的限制,每位参与的高官,一律七鼎八簋,只有秦王九鼎十簋,不能超越。 十月初一,张禄领着郑安平等人拜访了他结识的官员,巩固自己的人脉,并将郑安平一行介绍给这些官员。初二,张禄等造访了楚太子和黄歇,受到殷勤款待。从初三开始,张禄陆续在郑安平的宅中设宴招待一些重要的官员,直到初五。 初六恢复上朝。张禄将草拟好的考察计划报请魏冉批准。魏冉于朝中征求一番意见后,批准张禄的计划。张禄于十月十五日出发,领着一支由百人组成的考察团,前往秦岭深处,用大约半年时间完成蜀道的考察任务,并提出复建方案。 十五日要完成的另一件工作,是派出秦卒五万,东出陶邑,攻打刚邑和寿邑。这项工作由另一名客卿灶来完成。 在魏冉出京的这段时间里,客卿张禄参与相府的行政工作,而客卿灶则一直在军营,协助左更错训练秦兵。这两人虽然都是秦王的客卿,平时并不见面,甚至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在客卿张禄提交考察计划的同一天,客卿灶也提交了一份机密报告,建议以陶邑为基地,攻伐齐地。秦国军队规模庞大,每年的刑徒数十万,这支军队如果没有用武之地,那就成为了国家的负担。而与秦国接境韩、赵、魏,乃至楚国,都已经成为秦的盟国,无法对他们用兵,现在唯一还能出兵的国家,就只有与陶接境的齐国了!燕国远在幽北,秦国根本够不着。 这件事让秦庭有些为难。陶是穰侯的封地,本身远离秦国,虽然名义上也算秦地,但却是个商业城市,位于济水、荷泽交汇处,平时秦基本影响不到它,城邑不高,地形不险,易攻难守,虽然财货丰庶,但能不能作为秦国军事进攻的基地还真不好说。 魏冉、芈戎、白起、胡阳、左更错和客卿灶反复商量,都觉得没有把握。万一捅了马蜂窝,很不好收场。但另一方面,去年就因为义渠的问题没有出兵,今年要是还不出兵打仗,那些指望着军功搭救自己或自己家属的人,恐怕都要大失所望,甚至民怨沸腾。因此,无论如何,今年都要找一个国家去打,而这个国家除了齐国没有别人。 大方向定下来后,就是确定策略和经办人。其实秦人对陶邑周边的地理情况并不十分清楚,了解细节的是来自齐国的客卿灶。他的建议是,从陶沿济水向东北二百余里,是齐的边境城市刚和寿。刚、寿与陶之间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有济水相连,交通便利有事随时可以相互支援;两岸可开发的土地广阔,如果善加经营,可以容纳到数万户来此定居,形成一个可以独立作战的战略支点。而且从陶向北拓展二百余里,往东就是临淄,往西就是邯郸,下一步的战略选择很多。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没有更好的意见,只能同意了客卿灶的建议。由于向陶派兵要经过魏地,大家开始纠结,要不要事先通报魏国。听了各方的意见,魏冉拍板道:“华阳城下,吾已告魏使,陶,吾封邑也,若有货运,不及通报,愿得通!彼已应喏。军此过也,但沿大道而行,若魏军阻拦,即以背盟之罪问之,举兵以伐之!韩且不告,奈何告魏!” 考虑到陶邑虽然富庶,但经商的多,种粮的不多,养不了太多兵;而刚、寿两邑都不是什么大邑,决定只带三万人出征,其中一万是义渠征来兵,两万是刑徒;再从各县调集有爵者统领各部,各升一级任用,即公士可以当伍长,上造可以当什长,簪袅可以当屯长,不更则为百人将大夫。大夫以上至公乘的军官,由左更、中更委派(右更缺位),五大夫以上的官员则由大良造委派。 很明显,全军统率自然是客卿灶,他既明了陶及周边的地理环境,又是这次军事行动的主要策划人。军队的集结地,就选在函谷关外的陕县。由典客府派行人驻于军中,若韩、魏派兵阻拦,能打则打,不能战而胜之,则择地防守,由秦另遣大军支援。 调兵的兵符由使臣传向内史及各县。各县验过兵符,即按调兵文书挑选好刑徒,配发了兵器,派遣本地官员为军吏,准备好炒粟,按文书上的日期、地点,向陕县进发。一时间,各县各乡的刑徒纷纷在地方官员的率领,在八百里秦川上匆匆赶往集结地。 十月十五这一天,客卿张禄也带着他的考察团,反方向朝着郿县方向前进,那里有先王伐蜀的金牛道所在。虽然年久失修,已经荒废,但应该还能找到古道的痕迹,为入川提供借鉴。 客卿灶是齐国寿人,其宗族中长辈寿烛曾为秦客卿,后短暂拜相。寿灶追寻前辈的足迹,由齐入秦已经多年。他入秦时,寿烛已经去世多年。秦王长期以为客,却一直没有重用。直到客卿胡阳被委派领兵出征后,才被秦王晋为客卿。他很羡慕胡阳军功显赫,决心也要像胡阳一样,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不要辱没了寿烛的名头。 这是他第一次领军出阵。出兵前,白起亲自召见了公乘以上的军官,向他们介绍了客卿灶。自穰侯外出设郡后,客卿灶就一直在军营协助练兵,这些军官大都认识这位新上任的客卿,知道他是齐人,对齐国地理十分熟悉,训练军队也还中规中矩。特别是左更错年岁渐高,行动不便,客卿灶跑前跑后,承担了大量行政工作。 第42章 由陕入陶 在白起介绍完这次军事行动的目的、路线和统率后,这些公乘和伍大夫各自回家准备了一天,第二天即全副戎装,领着自己的亲营出发了。 所谓亲营,是出身行伍的高级军官们(官大夫/五百主以上),在历次战斗中发现武功卓著、英雄善战的将士,可以按统领总兵员数的十分之一保留一支常备部队;这支部队战事结束后不解散,由官府提供给养,由主官主持训练,作战时是全军最精锐的中坚,承担最关键的作战任务。公乘和五大夫统率的兵力分别为五千和一万,亲营兵员则分别为五百和一千,是一支可观的力量。而全军主帅,诸如白起,则允许有亲营四千人。当然,这些军队的调动依然要凭借兵符,军官本人是无权擅自调动的。这次出阵的军将(万人将)中,真正有五大夫爵的只有一人,其他二人是以公乘爵守军将职;而六名偏裨(五千人将)中,只有二人为公乘,其他四人都是以公大夫爵守偏裨。所以在三名军将、六名偏裨中,五大夫只有一人(亲营一千),公乘四人(亲营五百),公大夫四人(亲营一百),出阵的亲营并没有名义上的那么多。再一下级,也有很多这样提级使用的人,亲营或一百,或五十,也就不再计算了。大夫(百人将)以下不能保留亲营。 客卿灶虽然是全军统率,但却不是军官,没有自己的亲营,由秦王亲自拨给侍郎百人百骑为卫。除了百名卫兵兼任传令兵外,灶还从自己的门客中找了一些懂军事的作为幕僚。相府调给他典客府行人五名,车五乘,专门负责沿途与各国的外交联系。在白起开完动员会的当天,客卿灶驾一乘革车,五名行人驾车各带二名幕僚,六乘车和一百骑兵连夜起程,先行前往陕县设立起幕府。革车上只能载十二名幕僚,其他幕僚随后步行到陕县集合。 在函谷关外,橐水向北流出山谷后,被称为漫涧,或简称涧;涧水继续向西北流淌,汇合了一些小溪后,流入黄河。涧水或橐水只在雨季有水,平时只是一条小溪,甚至断流。但它冲刷出来的河道,却是人们进出殽山,从而进出渭河平原的重要通路,甚至惟一通路,被称为陕道。当初周公和召公共同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时,两人约定以陕为界,陕以东归周公负责,陕以西归召公负责。这里后来还建有一个虢国,假途灭虢、唇亡齿寒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三家分晋后,这里原本由三晋中最为强大的魏国所占据,后为秦所攻占,设陕县。随着秦、魏之间多次围绕河西的拉锯战以秦的最终胜利而结束,陕县现在已经稳定地控制在秦国手中。 陕县县城就建在涧水和黄河之间,东距狭窄的橐水谷口不足三十里,南距天下雄关函谷关五十余里,从咸阳到这里有四五百里,正常要走十多天。但由于灶一行都是车骑,除了歇马时稍做休息、饮食,一路昼夜兼程,只用了四天就赶到陕县县城。 陕县在一天前接到调兵兵符,全县征发刑徒五百人,正在陆续集中。县尉虽只有大夫爵,也只能亲自担任五百主。客卿灶如此迅速地到达陕县,令陕县措手不及。县令腾出县府的前宅给客卿灶作为临时指挥部,一百名骑兵小城难以容纳,城内外各驻扎一半。城外的五十人安排在邻近的乡里,离城不过五里。城内的五十人由于都有马匹,一般民居无力容纳,必须进驻备有马厩的大户之家。一时间,全县上下都忙乱起来。 客卿灶到达陕县时,正值清晨。他让随行人员跟着县令安排下处,赶紧休息;自己则不顾昼夜兼驶的疲劳,跟着县尉查看四周地形和预定的屯兵之处。县尉的处置非常简单,把三万部队治涧水两岸梯次排开。由于时值初冬,涧水只有很小的溪流从河床中间流过,河床大片裸露,河石遍布。客卿灶很不满意县尉的安排,认为毫无作战意识。 走出谷口,道路在这里分成两支:一支向东,越过一道梁,进入渑池,从那里沿清涧出山进入河洛;一支向南越过一道梁,下山后进入洛水河谷,经宜阳进入河洛。无论是渑池还是宜阳,都是韩国的县境,正当殽函要道,人皆习战。当初秦武王要赴洛阳观九鼎,就是派兵打通宜阳城。宜阳一线的洛水河谷,道路宽阔,有发达的水系可以运输,有利于大兵团作战,但路程要多走不少。而北边清涧水一线,道路狭窄,部队在其中运转不便,数百年前,秦军就是在这里陷入埋伏,被晋军全歼,三名统军元帅被俘;但强在一线直达,轻军快速通过能起到出其不意不效果。客卿灶站在这两条道路的交汇处,心里盘算着,决定兵分两路通过这段道路:一军走北道,迅速到达洛阳;两军走南道,从洛水河谷进入洛阳。成功的关键,是迫使韩军让道。 客卿灶让县尉在涧水谷口几处聚邑旁边安立一座大营,自己的幕府就设在这里的聚邑中。县尉感到完全不可思议,哪有安营不依城池,而设在河边的?但又不敢问,只得连声应喏。 看完地形,已是午后时分。客卿灶回到县城,睡了一个午觉,把幕僚们召集到一齐,向他们提出了自己想法。这个分兵前进的办法十分激进,两路分开后要取得联络十分困难,在进入洛阳前几乎是独立作战。但优点在于进军的速度加快。众先生反复推算,设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应对策略,大家觉得心里有了底,根本的一条是,韩国目前不会派大军来截击,因此可以保证大军尽管分兵,也十分安全。 第二天,陕县的五百刑徒全部集齐,各乡里征调的基层军官也就位了。县尉带领他们前进到谷口,安排一个五千人规模的营地。这里有多个聚邑,都以土墙围绕。县尉在每个聚邑外安排两处营地,二五百主则驻扎在城中。营地虽然不甚齐整,但贵在简单实用。客卿灶看了大为赞赏,当即要求县尉所带的五百人临时当自己的亲营。这让县尉很是激动了一阵。 一边安排营地,严查来往的客商,只许进,不许出,断绝消息往来。 最先到来的自然是领着亲营的五大夫、公乘们,他们本来要入县城,却听说客卿已经前出到谷口,大为惊异,也不敢入城,直接到营城来找客卿。客卿灶也不嫌麻烦,一一向到来的五大夫和公乘们介绍了自己的想法,惟一的五大夫自然主持北边一军,两名公乘作为他的助手。南边一路,由一名公乘作为军将,领两名公大夫率领的五千人。 各县的刑徒都由各县配齐了基层军官,而千人将级的官员也陆续到达。客卿灶和五大夫将这些军队以最快捷的方式编组成军,不过两天,第一批五千人就编好出发了。 在这种编组方式下,谁到得快,谁到得慢,一目了然。第一批组建的五千人,是到得最快的,大家假定他们也是战斗力最强的。被编组到北线,由五大夫亲自率领开进到峡谷口安营扎寨。 第二批五千人也在一天后编成了,调入南线,被要求进驻到南陵安营,由一名公乘亲自率领。 第三批五千人只用了半天就编组完成,随即开进北道。与此同时,前往渑池的行人在队伍出发前先行出发。 下午,第四批五千人编组完成,同样由一名公乘率领进入南路。而一名行人也同时启程前往宜阳。按计划,此前进驻南陵的部队将前出到洛水河谷;而行人将在南线前军营中休息一夜,第二天驶往宜阳。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当行人进入各自的城邑,请求借道通过时,大军已经出现在城邑的大道上。这时,韩方人员纵使想设置麻烦也不可能了。当北军完全通过殽函谷地,进入伊洛平原时,客卿灶率领着最后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押着辎重,进入了南陵。 客卿灶率领的最后一支部队其实不足五千人,因为还是有人迟到了。客卿灶不等部队到齐,就按计划押着辎重启程,只留话给陕县县令,命令还没有到达的部队兼程追赶。 先到的北线部队部队在洛阳休整了几天,待南线前军出来后,立即出发,出氾水,占领荥阳,接引大军源源东出。这时,渑池和宜阳的快报才得以发出:秦军出关,欲往陶。而这时,韩国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 大军到了荥阳后,停了几天,征集船只,同时派出行人向魏通报自己是穰侯的士卒,将假道前往陶邑。同样在大梁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兵临卷城城下。以后的行程几乎是同样的模式:行人在前面借道,大军乘船随后拥至。一路顺畅地经济水进入菏泽。 第43章 公子郚 刚邑和寿邑毫无悬念地落入秦军手中。虽然陶邑经商的比务农的多,但济水两岸良田万倾,一望无际。失去了刚寿,齐国没有吭声,连象征性的抗议也没有。虽然攻下了两座城池,但却没有什么战斗,也就没有斩获。秦王下令,凡愿定居于新邑的,士皆赐爵一级,刑徒皆得免罪。最终只有数千义渠人难舍故土,愿意回来,其他人都留在陶。——当然,亲营不在此列,他们是随着主官走的。 客卿灶被委任为陶守,代替魏冉管理陶及周边的事宜。五名行人留一人在陶,负责与周边国家的外交事宜。军官中,爵大夫以上的官员除了留任的,其他人全都返回。这样,返回的大军也有将近一万人。 客卿灶本就是寿人,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对于如何进行兵员的分配,如何进行区域守备,早有成竹在胸。高级官员一离开,他就立即着手陶邑,包括刚、寿二邑的整顿工作,不错过春天的播种季。他没有急着全面推行秦侓,而是根据情况,有选择地推行适宜的法律条文。 陕县的五百刑徒都留了下来,成为客卿灶的亲营。哦,从现在起,客卿灶应该被称为陶守灶。陕县县尉被留下来,晋爵一级为官大夫,委为陶尉;灶的一名幕僚成为陶丞,另外两名幕僚则分别担任刚丞和寿丞。留下的两万多刑徒和五千多义渠人被穿插编组,三分之一留在刚、寿,三分之二留在陶邑。陶这边是齐音,这对操秦音的秦人构成语言屏障,两边难以沟通,只能让时间消磨掉这一屏障。而留下的义渠人,由于和秦人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对秦音更加熟悉,反而加强了他们和秦人的亲近感,很快就自认为秦人了。 从陶至刚寿之间,散布着大量湖泊,其中最著名的有菏泽、雷泽、大野泽等,南边还有孟渚泽,其间河流纵横,号称“四泽十水”。据说中国人文初祖伏羲就是母亲华胥在雷泽踩了巨大的足迹而诞生的;而中国人都熟悉的水泊梁山,是大野泽的缩小版。从菏泽向东流出的菏水据说是吴王夫差挖掘的运河,沟通了济水流域和泗水流域,而沿泗水,可以直通淮河。 丰富的水资源不仅提供了方便的航运,也是农耕的天堂。千里之外的秦人之所以有陶邑农人不多的错觉,是因为商人更多。方便的河运,将四面八方的货物和商人汇集到这里,楚人范蠡在帮助了越王勾践完成复仇后,带着美女西施定居这里,白手起家,成为天下首富。他感叹道:“为官则至公卿,为富则至万金,非子孙之福也!”凡尔赛得很! 和商人并行的,就是盗与贼。商人信奉的自由竞争,其实和江湖信奉的丛林法则,本质上是一个东西。而广大的水系,既是商业的润滑剂,也是犯罪的渊薮和藏身之所。在这样的环境中,秩序是奢侈品。而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建立秩序,武力必不可少,而纵横捭阖也是必要的手段。 陶守灶在进入陶邑不久,就将各巨商请到陶府欢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宾主尽欢。接下来,陶守灶让巨商协助建立官府,又协助清剿水盗,今天和这家合作,明天和那家合作,看似毫无挑选,其实内藏玄奥。到播种完毕,秧苗生长时,巨商之间、水盗之间、巨商与水盗之间的联系和矛盾,已经被洞察无余。 在陶的治理工作渐入佳境时,陶迎来一名尊贵的客人,赵公子郚。 一日,寿令派驿卒传来消息,有赵公子名郚者来使。驿站验过节符,是赵符无误。 陶守灶十分意外,自己和赵并无往来,公子郚来访何事?而且自己是外派的官员,擅自接见外国使臣也似不妥。他请来行人,咨询应该如何办理。 行人道:“穰侯命典客留臣于陶,盖与列国交也。今赵使至,宜相见也。” 陶守灶道:“敢请行人亲往寿驿见之,验得无误,就便行事!” 行人道:“臣自居陶,素无微劳。今蒙差遣,敢不从命!” 行人第二天就坐船出发了。几天后发回消息说,节符查验无误,内容需与陶守面谈。陶守灶又派了陶丞乘船前往迎接。 又过了几天,五艘船载着赵国使团全体成员抵达陶邑。由陶丞引导着入住馆驿。当天黄昏,陶守在新建的官府里设宴接待了公子郚。 公子郚虽然被冠以公子的名号,但望之如五十许人,大约是赵王的庶兄,没有什么功劳,未能封君。 赵先王谥赵武灵王,历史上以“胡服骑射”著称。其实他的一生可谓是为情所困,最终死在“情”字上。赵武灵王刚即位时,娶的韩王之女,十多年来姬妾众多,生了不少儿女,韩国公主生的赵章自然是太子。 不巧的是,即位十七年后,赵武灵王鬼使神差地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美女边弹琴边唱歌,琴好歌好人更好,心中念念不忘。在一次宴会上与大臣们闲聊,说起此事,大臣吴广(和秦末起义的那个人同名)竟说自己的女儿孟姚与梦境相符,叫来一看果然如此,从此堕入爱河,生下幼子赵何!爱乌及屋,像其他为年轻美女所惑的国王一样,赵武灵王废掉原来的王后和太子,立孟姚母子为王后和太子。 孟姚在太子八岁时去世。两年后,赵武灵王传位给太子何,也就是现赵王,自己称“主父”,和原太子章共同领兵征伐中山国。百战归来,与太子章生死与共的战友情又占了上风。赵武灵王打算将国家一分为二,分立两个太子为王。辅佐赵王何的一帮大臣发动政变,将赵武灵王和太子章杀死,其中赵武灵王被关了百余天,活活饿死在行宫中。至于赵武灵王生的那一大堆庶子,除了太子章被杀外,别人好像都挺服从自己的小弟弟,赵何一个也没杀;而且平原君赵胜等人,甚至在赵国还位高权重。 赵武灵王的儿子太多,外人很难知道全的,现在这个公子郚也许就是其中之一。由于经过行人的查验,公子郚的身份已经没有了疑问。例行的唱酬,公子郚一行在礼仪上也特别熟练,甚至比陶守还要专业。打消了顾虑,陶守问:“公子自赵东来,必有所教!” 公子郚道:“陶守其知聊、摄与令庐乎?” 陶守道:“亦所闻也。为齐西鄙,为赵所有!” 公子郚道:“陶守岂有意乎?” 陶守不禁心中一跳。聊城、摄城和令庐,在刚寿继续往北约百里,是齐国的边境城市,和陶邑、刚寿位于济水沿岸不同,聊、摄、令庐在黄河岸边,是抵御外地入侵的堡垒。二十年前,六国伐齐,秦国占领了“天下之中”的陶邑,赵国则占领了赵齐边境上的大片城池,包括齐国五都之一的高唐,聊、摄、令庐是其中的三个小城。虽然规模小,但却是军事要地,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但陶守灶知道,没有天下掉馅饼这回事,便静静地看着公子郚,静候下文。公子郚见陶守没有反应,也知道遇到了对手,道:“前者,秦拔吾蔺、离石、祁,是三城之于赵也,堪比聊、摄、令庐之于齐也。王若赐敝邑蔺、离石、祁,敝邑当献聊、摄、令庐。陶守以为如何?” 蔺、离石在吕梁山西侧,是从西边进入太原的门户。而祁则更是深入到太原的脚下。太原是赵的祖地,是西部战略的核心。急于清除秦的势力,完全可以理解。但这样的大事,可不是他这么一个陶守可以决定的。陶守灶有些孤疑地问道:“大王惠赐臣以三城,当入咸阳,面告敝邑之王。臣主陶邑,外事不敢闻也。” 公子郚淡然一笑,道:“微陶守,敝邑亦不敢生议以聊、摄、令庐易蔺、离石、祁。何者?蔺、离石、祁近秦,得利多也;聊、摄、令庐虽胜,与秦境隔,无所利也。今则不然,陶守越陶而据刚、寿,是广陶也。然刚、寿非岩邑也,攻则易取,守则难固。若得聊、摄、令庐以为屏障,则有泰山之安也。故敢言之。” 这一番话,深合陶守灶之心。他想了想,道:“大王之赐,臣之幸也。然臣乃外臣,军国大事,非敢言也。愿议之于咸阳。” 公子郚道:“朴固当入觐秦王。先入陶者,盖敝邑所献,惟陶守能知其重。但言于王,恐为所讥。故先言于守也。守若是其言,但书一牍与王与相,言聊、摄、令庐于陶关系甚大,非敝邑敢以小易大也。” 听到公子郚的真正来意,陶守灶感到难以决断。按理,他不应该写这封信,以免干扰朝庭决策;但公子郚的话也有道理,如果不把聊、摄、令庐的重要性阐释清楚,恐怕以秦王庭大臣的地理知识,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于是他不再讨论此事,只是殷勤劝酒,频频举箸,拿闲话来说;公子郚很体谅,也不再说正事,两人天宽地阔地闲聊,直到宴席结束。 第44章 陶邑晋贡 送走了公子郚,陶守灶犹豫难定,把幕僚们召集在一起,讨论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典客府行人也参与了讨论。鉴于聊、摄、令庐对陶的重要性,以及这种重要性尚未被秦王庭所认知,经过讨论,大家统一了认识:作为陶守,灶有义务提供相关的背景知识,供决策者考虑。 至于公子郚来访的事,大家一致认为应该通过正式渠道上报秦王,以示毫无私情。 然而咸阳远在千里之外,如何上报呢?在上报期间,应如何处理公子郚呢?能不能公开地说公子郚到达了陶呢?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认为,公子郚入陶的事,不能向别国公开。因此不能以此为由,让各国开放道路。那以什么名义呢?客卿灶刚刚就任陶守,可以向秦王和穰侯告成,并运输一批货物到秦国。这被认为是一个主意。主办人是现成的:陶丞。作为灶的幕僚和助手,陶丞参与,甚至策划了陶守的一切公开和不公开的活动,亲自到寿迎接公子郚到陶,对整个事件的了解比灶还要清楚。行人也随之出发,公开的名义是交涉各国关口事宜。 计议已定,第二天就付诸实施。陶守亲往馆驿,告知公子郚,自己已经派人向咸阳报告,请公子稍候,等待咸阳的指示。另一边,陶丞将各大商家集中到一起,讨论向咸阳告成的事。有机会进行这种长途旅行,特别是到十分神秘的秦国去,大商家们都本能地认为是一种机会,纷纷投名前往,置办贡品。数名驿卒乘小船,以商人身份先行隐蔽出发,赶往秦国,报知此事。 三天后,十艘大船满载贡品和民夫,五百卫兵由陶尉亲自率领,乘船前后护卫,陶丞和随从十余人押运,浩浩荡荡从陶邑渡口出发,出菏泽入济水溯流而上,经荥阳转入黄河,再到洛阳。这一路,经过了好几处魏国亭障,多有留难。陶丞和行人软硬兼施,商家们也各显神通,好歹有惊无险。 到了洛阳以后,这群人以筹措车乘的名义在洛阳周围住下,直到一支秦军出殽道前来迎接。 这一千人乃是入陶的那名五大夫的亲营,与陶丞和陶尉都十分熟悉。几月不见,各自唏嘘。陶丞并没有向五大夫说明公子郚的事,只引五大夫观看了各运输的货物,引荐了同行的商家。 由于货物较多,秦军在五大夫的率领下,绕行洛河河谷,趋往秦地。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陶丞和行人混在前往咸阳的商旅中,从北道抢先进入了秦地……一过函谷关,两人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函谷关安排他们乘船直到咸阳,分别向典客府和相府报告。 这时已经退朝,秦王已经去了不知道哪座行宫。两处消息都报到魏冉那里。 自从相府的办公场所从望夷宫搬到咸阳宫后,魏冉回来时,开始也在咸阳宫里办公。但几乎所有政府机构都在咸阳宫,每天人多杂乱,魏冉十分不耐,索性把办公地点设在自己的府中。魏冉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住了,要回家还专门叫人收拾了一番。 魏冉几天前就得到驿卒潜行回咸阳报告的消息:陶邑将于近日回咸阳告成,有贡品多船。那名五大夫就是魏冉在朝堂申请派出的。现在贡品未到,主持告成的陶丞和行人隐蔽先跑回咸阳了。魏冉情知有异,立即召见二人。 两人由典客引导到了相府。天色已晚,魏冉请他们共进晚餐,边吃边谈。魏冉坐在中间,典客坐在东道,陶丞和行人坐在西席。 陶丞从怀中取出贴肉收藏的文书,印鉴已经被汗水浸得湮漫不清。魏冉小心取下印鉴封泥,打开文书。一边看,一边听陶丞报告道:“有赵公子郚者,于数日前突访陶邑,陶守不敢擅接,乃遣行人往探,验得节符、文书无误,遂遣臣引入陶邑。公子郚言,愿以聊、摄、令庐三城,易秦故取赵之蔺、离石、祁三城。陶守以为,得聊、摄、令庐三城于陶、刚、寿甚有益,然不敢擅为,密令臣入咸阳面报。” 行人则详细地描述了公子郚的节符各种细节,确认是赵国节符无误;并言使臣一行,礼仪娴熟,非寻常可为。 魏冉听完两人的介绍,把手中的文书递给典客,典客也检查了印鉴和简牍,确认无误,方才开读。才看了几句,就停下来,道:“臣闻于行人,所言节符之状,与臣所知无二;折冲樽俎,非寻常可比,必贵人不能办也。” 魏冉听了,转头对陶丞道:“前言入京告成,是诈乎?” 陶丞道:“非诈也。陶守入陶四五月,政事略清,秦律略通,财货皆办,亦当告成也。惟赵使之事,不敢稍泄,但令臣等二人知而已。” 魏冉道:“此事已成,吾与典客皆知,汝二人办事甚当。惟告成之事亦不可废,赵使之事,仍不可泄。汝二人星夜出关,再入陶伍,随行入关,告成于王。” 二人应喏。不敢稍怠,匆匆吃了晚餐,领了节符,再出宫来。连夜乘船到了函谷关。休息半宿,天一亮,就急忙出关,迎上陶邑的运输队伍。十艘大船的货物大约需要五十乘辎车才能一次运完,而筹集和装卸五十乘辎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时,他们才刚刚走到南陵。两人有意在人前人后忙碌,让大家都能看见。除了少数人,没人知道他们俩曾经离开过。 大队走了一天,才出了殽山。出征陶邑时大军的营地还在。只不过出征时是初冬,现在已是初夏了。大家就在营地里露宿了一夜,第二天进了陕县。陶丞很贴心地让过去陕县的刑徒,现在陶守的亲营就地解散,各自回家看望。陕县县令设宴招待了陶邑的官员及五大夫一行。陶尉在半年前出发时还是大夫领陕尉,半年后就升为官大夫领陶尉了,比自己还要高半级,县令故意做出羡慕嫉妒恨的样子,引得陶尉十分高兴。 货物到了陕县,陕县令清点了货物清单,通报入咸阳。第二天,相府传来教令,全部货物运往咸阳,告成于秦王。 陶邑是穰侯的封地,又是秦的飞地,陶的告成与南阳等大不相同。按照教令,押送的军队旌旗招展,阵容整齐,把五十乘辎车护在当中(这也是为什么头一天陶丞放陕县的刑徒们回家的原因之一,他们走不出这种效果!) 一车车贡品再次被装上船。五只小船各十人在前面开道,五只小船各十人在后面压阵,十艘大船满载贡品和民夫,由秦人摇着桨划着,夹在中间。其他人护着基本清空的辎车往咸阳进发。大约黄昏时,车船都到了渭河津口。在相府的参与下,早在渡口附近腾出一间两进的院落用来暂时停放货物。众人休息一夜,第二天向秦王献贡。 第二天,五大夫早早起来,带着陶丞和陶尉一起入朝。他们作为外臣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守在宫门外听召。主持亲营的公大夫则在临时住所指挥装车、运输、列阵等一系列具体工作。 五大夫入朝后,先见到魏冉,立即向他报告,陶丞和陶尉都已经在宫门外等候;陶邑上贡的物品马上装车运到。魏冉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上朝后,魏冉把陶邑晋贡的事当作一件重要的事说了。秦王也表示了首肯。 在议论了一些日常工作后,宣布散朝。随后侍郎来报,陶的贡物已至宫外。秦王命太子代自己去清点货物,择好的送几样到太后的甘泉宫中;由于这是穰侯封地的晋贡,其他的就都送到相府交给穰侯收管。魏冉谢过秦王。秦王就带着魏冉和芈戎先行去了甘泉宫,太子和泾阳君、高陵君到章台宫前清点货物。 秦王等三人进了甘泉宫,早有人通报进去。太后传令,三人就到后殿参见。于是三人一路穿过一道侧门,进入后殿。早有女官迎在阶前,引入房中。 太后就在屏风前的一张席子上,倚着小案,半坐半卧。见三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懒懒地对三人道:“妇老矣,惫懒无赖,岁岁见下矣,恐命不久也。” 魏冉道:“臣前所进魏丑夫,其堪用否?” 太后听到魏丑夫的名字,脸上倒显出笑容来,道:“是儿诚可玩也。汝从何而得?” 魏冉道:“是臣多方留意,方才觅得。” 太后道:“诚尽心矣!若非议大事,倒应呼丑夫出!”然后一挥手,四周侍候的女官都退出门去,把门也关紧了。 太后道:“赵使之事,吾思之再三,诚恐有诈!未知尔等所议。” 魏冉道:“典客府行人再三查验,未见其诈。” 太后道:“纵使臣无诈,宁使命无诈乎?赵得吾地,不归济东三城,奈何?” 魏冉道:“赵若背信,秦必伐之!” 太后道:“若地近于秦,犹可伐也。今远在千里之外,伐之不便。” 第45章 献贡于太后 魏冉内心十分希望完成以聊、摄、令庐交换蔺、离石、祁这一交易,蔺、离石、祁远在黄河东岸,有大山大河阻隔,又邻近赵国重地太原,防御十分严密,负担很大。作为秦相,这种压力是十分明显的。 而聊、摄、令庐则十分有吸引力。他们都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城邑,十分成熟,有着完整的生态。更不用说,它们拓展了陶邑控制范围,而且提供了有力的防御堡垒。眼前的利益十分明显。蔺、离石、祁虽说为伐赵的太原争得了一个前进基地,但伐赵的时机远未成熟。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想,而放弃眼前的利益,似乎并不明智。 秦王知道魏冉的心思,但他担心陶邑的利益可能会蒙蔽着魏冉的眼光,让他把陶邑利益的权重加到不合理的水平。太后的担心是,赵国没有这么好心眼,如果没有找到赵国这么做背后隐藏的利益,那就不要仓促做决定。芈戎没有一定的主意,但他主张交易,理由是聊、摄、令庐目前还不好拿下,赵给了,不要白不要;而蔺、离石、祁,如果有必要,随时都可以再夺回来,就算还给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对于太后所说的如果交易了太原各城,而济东的城邑要不回来也打不下来的问题,魏冉的回答是:“诚若是,则必取其大邑也。” 太后道:“赵虽与秦接境,其境险恶,山河阻隔,易守难攻。若为所欺,伐之不便。” 秦王觉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并无大的必要,遂问道:“若无诈,其行得计否?” 太后道:“以济东三城易太原三城,得失正当耳。” 秦王道:“太后所言甚明。华阳君诚言,济东三城,非吾可取也;太原三城,吾可取也。不妨且允之,若有阴谋,亦当渐显。” 魏冉和芈戎皆道:“王所言是也。”太后还想说什么,但见现在这种局势,也不好坚持己见,只得道:“惟当步步惧畏!” 其他三人皆道:“喏!” 秦王道:“穰侯封邑陶,千里远隔,久无进贡。今者,客卿灶引三万众伐刚寿,灶为陶守,五月而告成,贡品今至。儿令皆至咸阳,太子与二君选其优者进太后,余者乃入穰侯。” 太后道:“陶邑所贡,王当领之。老妇则免。” 秦王道:“非敢取其贡也,千里之遥,必有新奇足供赏玩者。” 魏冉道:“太子正清查贡物,王将赐臣,臣不敢领,敢辞!” 秦王道:“陶,穰侯封邑也,有贡至,穰侯自当之,又何辞焉!” 魏冉道:“臣忝封穰、陶,未有一力加之,皆王之力也……” 不等魏冉说完,太后打断道:“罢!罢!罢!秦王所赐,穰侯休辞,但有一二可玩,晋于秦王可也。” 魏冉不敢再多说,只得道:“谨奉教!” 太后道:“且启门!太子至,不得达也。”这四人说机密话,把人都遣散了,门也关上。如果不开门,再要紧的事也无人敢来奏报。现在已经开始说闲话了,太后提醒,把门打开。秦王亲自起身,把门打开,于阶前问道:“但有报乎?” 在阶前应承的女官报道:“太子报,贡品一车,愿献太后。” 秦王问道:“太子何在?” 女官道:“未经传唤,或在宫外。” 秦王进了殿,道:“太子已至,未得入宫。” 太后道:“吾且往前殿观之!并呼陶邑有司入。” 秦王对外面道:“太后移居前殿~呼太子入~呼陶邑有司入见~!” 一帮女官从后门拥入,搀扶着太后起身。太后说了声:“更衣!”秦王等三人退出,先到前院,早已见有女官把刚才所闻通报了侍郎,侍郎又传达太子。太子忙让侍郎信院内搬东西,又叫来陶丞和陶尉,道:“太后召见!” 陶丞和灶在咸阳居住过,知道秦国的权力架构,太后是最高权力的平衡者,太后召见大臣十分正常。但陶尉则不然,他甚至不知道太后是个角色!他悄声问陶丞道:“太后者何人?” 陶丞悄声道:“秦王母也!”吓得陶尉一缩头,再也不吭声。 众侍郎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抬到殿前院中。忽见秦王和穰侯、华阳君皆至,匆匆见礼。秦王回礼,示意他们继续干活。 三人立在阶前,太子和二君正好进门,陶丞和陶尉跟在后面。太子一眼看见秦王立在阶前等候,赶紧一碰身边的泾阳君和高陵君,三人也见了,立即躬身前趋,来到秦王面前,长揖拜道:“臣等奉教清点陶邑贡物,今已完毕,请令!” 秦王指着院中的贡品道:“是则献于太后者乎?” 太子道:“然也!” 秦王复问道:“余者运于穰侯府中?” 太子道:“贡物五十乘,选一乘与太后,余者皆往相府!” 秦王道:“陶邑有司何在?” 太子一侧身,让陶丞和陶尉过来,口中道:“是则陶丞,是则陶尉!见过秦王、穰侯、华阳君!” 陶丞和陶尉不敢抬头仰视,伏拜于地道:“微庶等谨见秦王、诸君侯!” 秦王回礼,二人乃起仍不敢抬头。秦王问道:“二卿见何司,何爵,以何司入陶?” 陶丞回道:“臣见为陶丞,入陶时白衣,以佐军事得二邑,乃爵公士,复以居陶,晋上造。以客随陶守灶入陶。” 陶尉答道:“臣见为陶尉,以居陶为尉,晋官大夫。故陕尉,爵大夫,引陕卒五百入陶。” 秦王好像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说出口,只盯着陶丞和陶尉看了会儿,道:“远途辛劳。所携贡品于途有损乎?” 陶丞答道:“舟车反复,有细陶碎裂者十数,臣当其值!” 秦王看了看魏冉,魏冉道:“押送千里,损什一。今不及百一,为盈。皆有功。” 二人皆伏拜道:“谢穰侯!” 正说之间,一阵香风吹动,太后带着一群女官出来,而扶着太后的,是一名英俊的少年。 秦王迎上前去,少年知趣地退到后面。太后拉住少年的手,道:“秦王但前导,老妇慢行。” 秦王让太子在前面一一介绍给太后挑选的贡品,自己则走在太后旁边魏冉和芈戎跟在后面,一众女官只得退出五步以外。 看了几样新样物,太后问道:“陶邑有司在否?” 见秦王一挥手,陶丞和陶尉连忙跑上来,叙礼道:“臣等在!” 太后问道:“才数月,汝得告成,真良才也!” 两人道:“皆是秦王、太后鸿福!” 太后举着一只凤钗,一边端详着,一边问道:“陶邑道里几何,民安居否?” 陶丞道:“陶无城郭,只得民居聚落,盖于湖水之间,摩肩接踵,曾不知人有几何。皆四方来客,或商或工。但舟楫往来,居无定所。四野颇有良田,皆绕湖水而居,散漫无所定。陶守率秦卒三万,北取刚寿,拓地三百里,良田万倾。王加秦卒爵一级,令居陶刚寿间,以为劝农之助。陶邑江湖之上,颇有水盗。陶守募军击之,皆散,得其渠首。今田亩播种,商贾安居,市集丰庶,乃命臣等告成于王。” 太后有兴趣地看了陶丞一眼,道:“汝子言甚利,是何出身?” 陶丞道:“臣本齐人,客于秦,出陶守门下。” 太后对秦王道:“陶守何人?” 秦王道:“陶守者,乃客卿灶也。齐人,客于秦。岁初出征刚寿,灶其率也。定之,勿令归,乃以之为守。” 太后又转向魏冉道:“穰侯亦知陶守乎?” 魏冉不知道太后问这话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道:“于王宫或得见也。” 太后道:“陶,穰侯封地也,陶守宁不为穰侯所知?” 秦王道:“以灶为陶守,乃穰侯表荐。” 魏冉道:“灶以兵入陶,足见其能。其为齐人,以之治齐地,必得其宜。是故荐之。” 太后道:“灶之入陶也,与穰侯何议?” 魏冉有些意外,道:“灶之入陶也,奈何与臣议?” 太后道:“陶,穰侯封地也。灶既入陶,焉得不与穰侯议?” 魏冉道:“陶虽臣封地,实王之恩赐,非臣之功也……” 秦王打断道:“穰侯将秦军入齐,一朝入齐千里,齐军披靡。穰侯以此功而封于陶。焉得无功!” 魏冉道:“臣犬马之效也,王焉志!” 太后道:“陶乃穰侯封地,陶之守代穰侯守陶。其成也,功归穰侯;其败也,过不得诿也。” 穰侯悚然一惊,赶紧应道:“喏!” 太后道:“太子所选,甚合吾意,吾尽收之!陶之有司,且与穰侯共议治陶之道,老妇愿闻。” 在一群女官的簇拥下,太后和秦王一行,边着太子和陶邑官员一起进入正殿。 众女官七手八脚地安置好坐席,那少年扶太后坐下,其他人全都退出大殿,太后坐在屏风前正中,秦王、魏冉等四贵坐东道,其他人连同太子都坐在门边。 太后招手叫秦王道:“老妇衰惫,愿秦王助之。”将秦王叫到案旁。穰侯等四人依次上前一位,穰侯改为首席。众人不知太后之意,各自惊异。 第46章 斜谷道 太后没有让大家惊异多久,就直接道:“愿诸有司略绘陶之山川形势。” 秦王立即吩咐太子道:“取布帛墨笔!” 太后道:“宫中即备,呼人取之即可。” 太子赶紧出门,叫来侍郎取布帛墨笔。少时太子捧了进来,同时还捧来一盏清水。 陶丞和陶尉小声商量了一下,陶丞把笔蘸湿,在墨上舔了舔,相了一下白布,就在布上画了起来。由于白布就铺在地上,而且不小,坐在四周的人都能看到两人的绘制过程;太子则站在两人身后,默默地认真观看。用一顿饭的工夫,两人商量着把图画完了:大略情形主要陶丞画的,而一些小的细节则由陶尉补充。两人伏拜道:“臣等勉力成之,不敢言尽,但具象耳!” 太子把刚画好的地图接过去,呈放到太后的案上。 太后看了看,道:“二人但言进兵、剿贼之状,及他国之情。”两人开口略说数句,太后有些不耐,道:“尔二人但前,依图而言。” 两人战战竞竞,爬到太后的案前,开始有些的拘谨;但太后恰到好处的提问,渐渐打消了他们的拘谨。随着讨论深入,他们开始深入自己的角色,越发顺畅起来。太后和秦王始终俯身,认真地听两人言说;穰侯开始不敢太靠近,后面听得入迷,也不由自主地靠过来。太子一直沉默地站在二人身后,慢慢地芈戎、泾阳君和高陵君也都站起来,围着案几观看。 见众人都来的兴趣,太后把问题转向了穰侯,要穰侯说说自己的意见。穰侯自然是老谋深算,仔细地问了二人几个问题,一套套的办法就出来了。魏冉一开口,众人的思路就打开了,芈戎、泾阳君、高陵君甚至太子也都参与了讨论,这时太后倒不怎么说话了,只是维持着讨论不中断。在大家讨论的过程中,秦王一直专注地听着,不仅没有发表意见,甚至连句话都很少说。 一番头脑风暴过后,已经到了日昳时分。太后适时地伸了个懒腰,道:“乃与汝等多议男事,误吾孙也!汝等且退,但与吾孙细观贡品可也。” 众人连忙起身告辞。太子似乎刚过而立之年,性格柔和一如其父。见太后欢喜,就要留下来。太后道:“吾欲午歇,太子且归。”把太子也轰走了。一众人出了甘泉宫,秦王对陶邑的官员道:“诸君侯所言,尔等志否?” 两人喏喏连声。 秦王道:“归陶后,但与陶守细议方略,报来咸阳!” 陶丞赶紧道:“若平常小事,遣驿吏传报不妨;若机要大事,千里传送不便。” 秦王沉吟片刻道:“容后议之!”几个人就此分开了。临分手时,秦王随意问魏冉道:“蜀道之事奈何?” 魏冉道:“已至汉水。或将成也。” 秦王道:“其与刑徒有阻乎?” 魏冉道:”武安君亲督刑徒,五县运粮,焉得有阻!“ 秦王道:”其率刑徒者谁?“ 魏冉道:”武安君亲遣公乘司马靳领之。“ 秦王道:”蜀道之事宜速,刑徒或将他用!“ 魏冉道:”喏!“ 张禄的团队与客卿灶的团队同时出发。他们首先沿近半个世纪前司马错入蜀的道路,从斜谷进入,映入眼帘的破碎道路和残败栈道深深刺激了他们,但也感受到成功的希望:这里并不是没有路,只是好久没人走了,路也就没了。只要走起来,恢复还是很快的。 道路虽然破碎、残败,但对于这样一支小部队来说,依然是可以通行的。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踏上这亲残破的道路,一天天前行。他们早就打听到,这段山路不仅车,连牛马也难以通行,所以所有的给养都背在身上。他们只向前前进了不到二百里,就发现这条路并不是修通的问题,只是重新整修的问题。这就大大简化的任务内容和工程量。他们在路上就草拟好一份计划,回到咸阳后经过一天的精算,就提出了工程概要。他们决定以万名刑徒为单位,轮番进入工地,完成不同的施工任务。 入蜀道路要穿过秦岭。和黄土高原不同,秦岭不是黄土堆,无法夯土修路。本来漫漫山地除了攀登,别无他途。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在秦岭高高的群山之意,还存在一些缝隙——谷地。这些谷地的存在让人们可以不必翻越高峻的山峰,就可以到达山的那一边。秦岭中这样的谷地目前知道有五个,从西往东被分别称为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谷道。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崎岖山道和激流险滩并存,因此必须人工搭建一条如同桥梁一样的道路——栈道。这是穿行秦岭的基本通路。 报告打到相府,经过复核,报给秦王。秦王根本没有细看,就发出兵符;同时把王稽派到张禄那里,协助进行各部门的协调。 兵符到了武安君手中,白起亲身体验过道路贯通对军事力量的倍增效应,马上亲自动员,第一批一万人很快调集完成。白起再次委派司马靳以公乘上调一级使用,统率这一万人。陈仓、郿县、武功、邰县、虢县等五县供应粮秣。 工程于寒冷的十二月开始动工。和修通义渠的道路一样,张禄首先用十来天的时间平整了连接几座县城之间的大道,既为各县取得福利,也为今后的运输提供了方便。 咸阳运出的工程器械顺渭水而上,运到工地。道路的铺设就从斜水入渭口开始。一万人分成伐木、整修、施工、夯土各组,各安其事。斜谷道需要夯土的地方不多,主要需要搭建栈道。伐木和修整木材成为最重要的工作。栈道的基本架构还在,目前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加固、翻新,虽然也不容易,但相比从零开始,还是好得多。修理栈道的工作是技术活,从各县征召到千名会修栈道的居民,各赐一级;有经验的刑徒也立即免罪。他们被分派为什伍长,领着心灵手巧的刑徒在栈道上下忙碌。会木工的刑徒也被委为什伍长,领着自己的刑徒伐木和修整木料。随着栈道的延伸,一道道稍微平缓一些的山沟就成为这帮刑徒的临时营地,而新建好的栈道则成为运输生命线。 栈道一段段向前推移。只用了一个月时间,第一段栈道终于到达斜水源头。 身心俱疲的刑徒们沿着栈道返回,用船送回咸阳休整;而已经准备好的第二批刑徒重新踏上工地。他们沿着新修好的栈道,把渭水河边的粮秣用辎车运送到斜水源头;在这里设好营地,开始第二段栈道的修建。那些技术工人则只在斜谷外的郿县正堂吃喝睡了五天,然后带着新的刑徒重新返回工地。 郑安平负责在各个施工地点传递消息,车右先生则协助张禄进行工程精算。陈四的工作既简单又繁重:他要把每天看到山川河流都画下来,为此,他每天都要爬到山上去,四下眺望。芒未是一名优秀的后勤保障人员,团队一百来人的衣食住行,乃至医药都由他来负责。盖聂腰中挂着短剑,寸步不离张禄身后。张禄最为忙碌,他佝偻着身子,咳嗽、气喘,总是出现在卡脖子的地段上。司马靳魁梧的身材,一个月下来变得又黑又瘦。这个地段的困难程度超出他的想像,没有道路、没有人烟,甚至没有平坦一点的地块,想要休息,能找到一块干燥的石头就是行了大运。这让他在修通义渠时,逐营推进的战术没有了用武之地。晚上只能让刑徒们就地休息,长长的篝火一直照到天亮。气温一低,雨雪一降,不知道会是谁病倒、死去,或者逃亡——当然,要从大山中跑回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这样的困难中,司马靳也找到了一件快乐的事:教盖聂剑术。司马家除了诞生一位伟大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司马错以外,还是著名的剑术大家,特别是他们的剑术理论为世所重。司马靳从盖聂佩剑的细节上发现此子剑术与众不同,略一交谈,发现他在剑术上颇有天赋。司马靳本人嗜剑,平时剑不离身,猛见同好,欣喜异常,每日下营后就和盖聂混在一起,切磋剑术,交流心得,尽心辅导。 盖聂是个孩子性,每天跟着张禄跑来跑去,只当锻炼身体;心不重,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和司马靳练过剑,还要仔细琢磨比划一下,然后倒头便能睡着。一个月中,张禄不用说,连郑安平在内,团队中每人都病倒过,只有盖聂生龙活虎。 从斜水源头到褒水东源大约相距五里,这里虽然无水,但也可能是一段故河道,怪石嶙峋,基本无法夯土筑路。人步行还觉得费力,车乘基本无从行走。张禄索性也在山梁上架设起一道栈道,主要是方便车乘驱驰。 第47章 汉中 栈道前延了五里,就来到褒水的一个源头。大家在这里就地取材,又在褒水边的山坡上修补起栈道。 和斜谷不同,褒谷更长,两岸悬崖峭壁更多,石质更坚硬。如果没有以前穿凿的石洞,要现在石壁上穿洞,十分困难。斜谷内隔几里还有一处平缓处可以歇脚,进入褒谷,既有宽阔的谷地,也有绵延数十里陡峭的崖壁,到了这种地方,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每天回来休息,消耗在道上的时间比施工的时间还长。最为困难的是,沿途沓无人烟,只有野兽出没,所有的补给都必须从斜谷,沿修好的栈道送进来。 张禄搅尽了脑汁也没有想到能够让消耗在路上的时间缩短的办法,第二个月就结束了。刑徒们沿着修好的栈道回来,一万人的队伍一道纵列排开,从队首到队尾就长约十里,走了三天,才走出斜谷,坐上船返回咸阳。而上个月施工的第一批刑徒,在补充了缺额后,重新出现在斜谷口。张禄他们虽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也只得带着他们走了三天,重返工地。 这还没修出多远呢!要是修到五百里之外,那要如何才能完成轮换?如何才能维持补给?如何才能维持与基地的交通? 这天,郑安平忍不住问道:“主公何思,而眉不展?” 张禄道:“军入重地,后援难继,奈何?” 郑安平发现这完全不是自己擅长的,只得谢道:“此非臣所能知也。然主公何谓也?” 张禄道:“道之前也,如军之前也。师老兵疲,而粮秣在后,进则无力,退则无路,奈何?“ 郑安平道:”非所谓也。前路坦坦,后援不绝,岂是进退无路?“ 张禄道:”褒斜道五百里,今犹未百里,所过皆崖壁,若屯坚城之下,进则无路,退则无功。“ 郑安平道:”屯兵坚城之下,时时攻之,必得破也。“ 张禄道:”今者百里,后援犹继。若行五百里至褒谷,后援何继?“ 郑安平道:”主公何计之失也。五百里而至褒谷,何劳斜谷运粮,自从褒谷运之!“ 张禄眼前一亮,道:”褒谷之出也何地?可得其粮乎?“ 郑安平道:”臣不谙地理。以情度之,费民力,耗臣财,凿五百里之栈道者,必有重利在其中也。其所利者,不过通褒斜二谷。斜谷得通咸阳,褒谷通于蜀,其富与庶亦与咸阳匹,乃得其利!“ 张禄道:”安平之言,开吾智也。愿安平请右先生至。“ 车右先生是郑安平认识的,也知道他是芒卯的门客,到了秦国,隐姓埋名,改称右先生,也告诉了郑安平。郑安平立即找来了车右先生。张禄问道:”先生知褒谷通于何处?能为大军资乎?“ 车右先生道:”闻褒斜通秦蜀,斜谷在秦,无足论也,褒谷必通于蜀。于蜀何处,实未知也。“ 张禄道:”从斜谷至褒谷五百余里,人烟罕至,运输为难。若只赖斜谷以通粮秣,必有所难。以臣之见,若得褒斜两头并进,则事济矣!“ 车右先生盘算一番,道:”事有可为!公乘司马靳,秦人也,或知褒谷之事,君其咨之!“ 现在刑徒的营地就设在一片空旷的河谷旁边,距离施工地点已经有十里之遥,从这里向前数十里,都是悬崖绝壁,难得安营之所。万人安了二十个营寨,张禄的大营正在中央。司马靳有自己的亲营五百人,自立一营,就在旁边。郑安平至营帐相请,司马靳正与盖聂斗剑正欢。见郑安平来请,赶紧结束斗剑,更了衣,带着盖聂,和郑安平一起回来。路上司马靳问道:”客卿相召,所为何事?“ 郑安平道:”主公不谙褒斜地理,愿咨之以公乘!“ 司马靳笑道:”若论他者,臣或不知;若褒斜道地理,臣与祖、父数出入之,或有所知也。“ 到了张禄帐中,郑安平于外通报,张禄和车右先生一起迎出来,接入帐中,叙礼过,宾主相对而坐,郑安平坐在下首。 张禄道:”栈道而前也,渐离斜谷,而粮道渐远,后援难继。公乘久在营中,必有以教我。“ 司马靳道:”区区百里,负粮而行,非其劳也。惟沿途人烟罕至,设营为难,如遇雨雪,必有疾病亡者。“ 张禄道:”褒斜道五百里。千里运粮,廿则一至,事难济也。且五百里,一月且难至,而况修筑焉!“ 司马靳不知张禄所意,道:”张卿勿忧!张卿但有所令,臣必频率士卒,竭力效之,除死方休!“ 张禄道:”非所谓也。吾思得一计,惟不知地理,故请教也也。“ 司马靳道:”卿但有所问,臣所知者,不敢隐也。“ 张禄道:”褒谷所出,乃蜀何处,岂有秦官?“ 司马靳闻言笑了,道:”褒谷所通,自然秦地,若其不然,修褒斜何为?“ 张禄道:”所通何处?“ 司马靳道:”其所通也,名南郑,汉中所治也。“ 张禄道:”公乘请言汉中、南郑之事。“ 司马靳理了理思路,道:”失南郑者,或云郑人失国,南奔于此,故名也。厉共公二十六年,秦城南郑,垂二百年矣。惟南郑、咸阳,山川修阻,旋服旋叛。先惠文王更元九年,臣祖错引兵伐蜀,南郑复归。十三年,秦败楚丹阳,斩首八万,而得楚汉中,乃合南郑及汉中为汉中郡,治南郑。出褒谷,即入南郑,汉中郡守在焉。道南郑,出金牛道,即蜀郡也。“ 张禄闻言大喜,道:”微公乘,臣焉知!令祖下南郑及蜀,而其道通。今公乘能行祖道,亦孝也!“ 司马靳道:”张卿既知汉中地理,复当何策以通其道?“ 张禄道:”臣愿发南郑之徒,自南而北,与吾相会于道,可乎?“ 司马靳道:”若得秦王兵符,自无虑也。“ 张禄敬礼道:”劳累公乘,心何忍焉!臣当请于王,或当再扰公乘,愿勿辞焉!“ 司马靳道:”若有教令,焉敢辞!两相礼敬而退。走时,司马靳还不忘带着盖聂耍剑。 张禄不敢怠慢,就篝火边,加上些柴,借着闪烁的火光,写了一封书牍,加印封好,交给郑安平,让他明日尽快出谷,交给在郿县留守的王稽。郑安平就留在郿县,协助王稽办事;王稽若有所需,立即归告。 郑安平知道自己的建议得到采纳,自然兴高采烈,夜间几乎失眠。天亮后,匆匆吃过早饭,立即踏上栈道,飞奔回斜谷。百里栈道,郑安平用了半天时间跑完,出谷口后稍歇一刻,即往郿县城而来,在馆驿中找到了王稽。 王稽听说张禄要调用南郑的刑徒从南往北对修栈道,虽然也知道是个好办法,不过涉及的手续繁杂,需要惊动太多的人;弄不好,这边栈道都快修到了,那边手续还没办下来。他向郑安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十分必要,最好维持现有的计划,不要更改。一旦更改,涉及边远郡县,诸多掣肘! 郑安平鼓励他道,若非别无良策,张禄也不敢惊动谒君;今情急事迫,正要谒君一展襟怀!王稽也不知是被这几顶高帽子戴的,还是本来就想通了,踌躇了片刻,制定了一个通关方案。他对郑安平道:”今者,臣往见秦王,王议之于相,相议之于郡守,非计之上者。以臣之见,司马靳,武安君之所近也,别书一简,备言其策;汉中守,司马错之旧也,靳自往说之,令其自效。臣于王暗通其意,则事必谐矣!“ 得了王稽的指导,郑安平只在馆驿中吃了晚餐,就又匆匆赶回工地,到达时,已经深夜。郑安平叫醒了寐中的张禄,向他报告了王稽出的主意。张禄心中盘算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第二天点军后,就留下司马靳,请他分别给白起和汉中郡守写信,告知此事。司马靳并不推辞,找张禄讨要了简牍,立即和张禄商量着写了两封书信,用自己的印鉴封了,分遣二名妥当之人,分别给白起和汉中送信。 给咸阳白起送信还好说,道路百里,虽远而易通。往汉中送信就难了,这四五百里的路程,正常走,至少也得十天;而且路途过于遥远,一个人很不安全,还给他配属了五十名卫兵。此人与汉中郡守有旧,但不善言谈,请张禄派一能言之士辅佐。要说能言,其余谁也比不上张禄,但张禄不可能离开。车右先生经不得路途劳累,也不考虑,想了想,只得请芒未出马。芒未经常在芒卯身边处理一些行政事务,纵算不得能言善辩,也算伶牙俐齿。张禄和司马靳把两人叫到帐中,仔细地向他们介绍了目前的困难和解决之策,让他们务要说服郡守同意从南郑开工修路。直到两人都表示理解才罢。 隅中时分,两批信使出发上路。往咸阳的走的是新修好的栈道;往汉中的,只能沿残破的栈道,小心而行。 第48章 汉中守 秦人始祖大骆原居于犬丘,长子成继承了大骆的遗产,仍居犬丘;次子非子因为得宠于周王,被封于秦。因此要说起正宗来,秦要管犬丘叫爸爸。而那时,汉水的源头就在犬丘附近,被称为“天水”。今天,天水向东南汇入嘉陵江,但在当时,天水大转弯向东流,汇积了褒水、漾水、玉带河后,在米仓山和秦岭之间一片比较宽阔的山谷中,冲积出一块肥沃的盆地,南郑就在这片盆地的汉水南岸。 褒水谷口原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褒国。周幽王远征褒水,灭掉褒国,把褒国美女褒姒抢到宫中,还立为王后,这才有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周幽王时期,执政的是他的亲叔叔郑桓公。执政的郑桓公当然看到了周天下繁荣背后的衰败,虽然早早为自己留了后路,把国家搬迁到当时还很荒蛮的“洛东”,但周王国的败亡还是太过迅速,他只来得及把部分妇孺和财货运出虎牢关,就被不明不白地殉国了。残余的郑人,沿着当初周幽王进军的道路逃到残破的褒国故地,在那里定居下来。这可能就是南郑的由来。 汉水继续东流,穿过一片峡谷,进入另一片开阔的谷地,在这里也於积出一片盆地。这片盆地连同周边的群山,曾经属于一个强大的国家——庸国。庸国没有把国都建在这片盆地上,而是建立在一座孤立的山冈上,——可能当时庸国还不是农业社会。在那名“一飞冲天,一鸣惊天”的楚庄王率领下,楚人利用庸人的冒进,于内有饥馑、外临强敌的窘境中,发出绝地一击,和秦国、巴国联合灭掉庸国,设立上庸县,从此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后又在盆地上设立了西城县;而这片盆地由于位于汉水中段,被称为汉中,是抵御西面秦军的重要防线,也是进出秦地的重要出发阵地。它不仅可以沿汉水而上,经褒斜谷进入秦京畿的郿县,而且还可以经汉水的另一支流子午水,直抵咸阳。 在楚国,汉中的前线,上庸是后方,所以楚的汉中郡是包括上庸在内的,甚至是以上庸为依托。但秦夺取汉中后,情况有些不同:汉中固然还是前线,但后方依托变成了南郑,所以秦的汉中郡包括西城和南郑,而上庸则被秦划归了南阳郡。 当初秦军伐蜀时,司马错应该在这里长时间驻留,屯积军资,休整兵力,准备预备队。蜀地被征服后,蜀人多次反叛;而当时秦国把上庸归还了楚国,东边楚国的压力同样巨大。因此,当魏冉初次担任秦国丞相时,推荐了当时著名的大力士任鄙为汉中守。任鄙去世后,秦王曾亲自南巡汉中。 经过艰苦的努力,秦终于在两年前设立了南阳郡。拥有南阳郡,汉中郡东面的威胁基本解除,南边是蜀郡、北边是秦本土,汉中从边郡变成内地。汉中大批士卒将无用武之地。正在这时,司马靳的信使到了。 司马错主管蜀地军政数十年,汉中是重要的基地。虽然现在司马错已经去世,但余荫仍在。信使虽然只是司马家一名家臣,但也受到汉中守的热情接待。拆阅了司马靳的信件,汉中守沉默了下来,良久道:“公乘之命,臣本不敢辞。然汉中处攻守之地,关隘险要众多,士卒虽众,犹恐难备;焉得他顾!” 信使道:“公乘其言,南阳郡之立也,汉中无东顾之忧;褒斜之通也,汉中有北援之利。正为汉中之利也。” 汉中守道:“公乘之言,自然无虚。然此褒斜道通之后利。褒斜道之通也,或在数年之后,此间师老兵疲,能保无难言者乎?” 芒未道:“褒斜之通也,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断无耗时数年之理。” 汉中守道:“子之言差矣。褒斜道险峻非常,昔者错公引军而南也,亦颇困于道之难通,而不能修者,正修之难也。簪袅从斜谷至,或易视褒谷之险。斜谷之于褒谷也,其险峻不可共语,实天渊也。斜水虽险,流缓而岸平;褒水则不然,湍流击石,两岸悬壁,常百里而不绝。人于此也,足无所立,手无所措,目不敢视,耳无所闻。簪袅亲历,当知所言无虚!” 芒未道:“守君之言是也。臣于彼时,亦手足惊战,无能自已;闭目稳心,乃得过也。然前人之迹彰然,臣等虽无能,愿蹑而从之。” 汉中守道:“子此来,盖欲蹑而从之乎?” 芒未道:“非也!臣之至者,实为守君也!” 汉中守道:“为吾者何?” 芒未道:“前者,汉中东拒楚,南定蜀,西平诸戎,以秦守边,功莫大焉。今东楚已定,守君莫与焉;蜀郡安定,守君莫与焉;西戎无遁,四境靖宁,万民踊跃而庆太平,而守君无功矣。今者,王以众通蜀道,公乘与焉;武安君亲发刑徒以为其后,华阳君亲征粮秣以为其援;秦王期于章台,穰侯企于咸阳;威加万众,功在千秋。公乘有命言,守君者,与司马家有旧,功业不可不与焉。故命臣等,涉险阻,越山川而至,诚欲守君成此千秋之业,为万世之功。褒斜之道,上下五百里。从斜至褒,非为不可,刑徒之亡,粮秣之费,前后运粮,日则千金。若守君能自褒而迎之,迎之一尺则得一尺之功,迎之一丈则得一丈之业,赫然在目,昭然在心。客卿因之而功早立,武安因之而徒少征,华阳因之而粮不发,秦王所期,穰侯所企,皆见守君之德也。是一举而功业成也。公乘犹为不足,欲令守君自书于王,以见其诚,其效其功。王见书知守君之德,而非公乘之议也。守君其思之!” 这番滔滔的言语,自然不是芒未临时想出来的,它是张禄、车右先生和司马靳等共同商量的结果,芒未不过把它表演出来而已。 汉中守听了这一番经过精心准备的说辞,有些陷进去了,问道:“奈何公乘惠臣之深也?” 芒未道:“昔者错公发陇右之卒,将随江而东也,粮不更宿,兵甲不全,赖守君之德而全之,遂成黔中之功。错公未敢忘也。然天不假岁,未得报德,乃于终时,谆谆于子孙,守君之德,不可忘也。守君守汉中数年,公乘无以得见。虽然,错公之嘱不敢或忘。今得其便,乃遣心腹之人,携书而至,为守君谋。” 汉中守道:“错公自陇西之入蜀也,过汉中,臣当备东道,非敢以德自居。而错公志之,公乘报于异日。臣不敢负公乘之意,背错公之德,愿以书请于王。卿等且居馆驿,容臣聊备东道之义。” 家臣闻言答曰:“公乘闻之,必然欢喜。”汉中守唤来驿吏,命带去馆驿,以常例加一级供应,家臣以及五十名卫士都是有爵之人,但芒未无爵。不过秦人豪爽,有“与子同袍”的传统,那些爵位高的人都很自然地把自己的餐食与众人分享。 休息一日,汉中守捧出一封文书,与家臣和芒未等看了,加了印鉴,要命驿吏送往咸阳。芒未道:“吾等不宜久候,巩公乘远望。此书臣等愿携往郿县,依次递往咸阳。” 汉中守数留众人多驻几日,芒未等固辞不允。就于当天启程,踏上归途。回来的道路,一方面由于熟悉了路况,有了经验;另一方面由于完成了任务,心情愉快,所以速度比去的时候要快一些,加上在汉中停留的时间,将近一个月,又回到了工地。 这时,第二批刑徒已经期满返回,第三批刑徒正在开往工地。这一个月由于工况极差,施工进度很慢。不过大家得知汉中守愿意呈书秦王,主动表达将从褒谷向北修整栈道的意愿,都十分高兴。一面让信使休息,一面派郑安平往郿县送信。 郑安平到达郿县,先见到王稽。在刑徒换班的时候,张禄他们就访过王稽,探听武安君对汉中参与进来的态度。据王稽观察,白起看了书信,并未多言,只是陷入一阵沉思。王稽又入宫见了秦王,秦王的态度还积极一些,说但得朝报,必准。 郑安平是以驿卒的身份回来送信的。他先见王稽,是想探听自己这信到底送还是不送。如果武安君兴趣不大,甚至有反感,那就暂时缓一缓,把武安君这一关打通了再送比较好。不过这几天得到的消息,好像朝会上并没有议这事,武安君的态度还不太明朗。王稽认为,不妨正常把汉中守的奏报送上去,促一促此事,不要让它沉下去了。 第二天,郑安平把汉中守的奏报递到了郿县驿站。驿吏验明印鉴和发出地后,就和其他一堆文书一起,装在车上,运到渡口,再装船运往咸阳。 郿县传递的汉中守的奏报当天到达咸阳,进入了相府。 第49章 交易三城 穰侯魏冉的心思并不在栈道上,而在盘算是否和如何交易赵从齐那里占领的济东三城。 赵要秦让出太原三城,这个交易非同小可,蔺、离石和祁都是秦在赵地获得的前哨阵地,当初袭取时是费了很大气力的;而聊、摄和令庐主要是在财货方面比较重要;一个当前获利较多,一个长远利益较大,之间如何权衡,颇难决断。如果从攻守的难易程度来说,蔺、离石和祁失去了如果要再夺回来,虽然必须经过周密计划,动员强大的兵力,但存在夺取的可能;而聊、摄和令庐正常情况下,没有任何攻占的可能;由于太原三城对赵的威胁巨大,赵的反弹也十分巨大,要防御蔺、离石和祁,必须依托秦地的保障,只靠三地自身的力量难以自保;而聊、摄和令庐对赵的威胁不大,相应地,三城自己可以自保,甚至可以为陶、刚、寿三邑提供保护。 现在问题转换为到底如何评价太原和陶的战略地位问题了。 吕梁山和霍山、太行山之间为汾河冲积出的一片平原;在其中部,两边山峦接近,成为一片山地峡谷,自然将这片平原分成两个部分,上游就是太原,下游被统称为河东。与吕梁山河东地段山峦低平不同,太原周围的山地都比较陡峻,从离石流出的离石水河谷成为从西面穿越吕梁山进入太原的重要通道,离石及其旁边的蔺,是太原的西门。 十年前秦军拿下蔺、离石,其实和魏冉有关。在五国联合攻齐之时,魏离齐、宋最近,宋地多为魏所占领,秦与魏发生矛盾,秦遂与韩联合,回军准备攻打大梁。得到消息后,魏相田文说动赵、燕两国,联军二十万来救。是时秦军主帅就魏冉,他率领一支久战疲惫之师,自然不是新锐的燕、赵联军的对手,被迫后撤。但到林城时,盟军韩军突然翻脸,魏冉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为了迫使赵退兵,白起领兵攻打赵国,连下蔺、离石两城。同时,秦遣使求和,将所得齐地全部献出。软硬兼施,才换得燕赵两家罢兵;而罢兵的条件之一是,主帅魏冉不能回国。于是,秦罢免了魏冉的秦相之职,让他到赵国。虽然赵国并没有为难他,还拜他为相,但魏冉深以为耻! 为了救回魏冉,白起第二年攻下兹氏,第三年攻下祁。白起因此而得以晋爵为大良造。秦王不失时机地向赵求和,发起渑池会,这才换得魏冉回国,并立即恢复了相位。 但这次战役,带有极强的功利性,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救援魏冉而战。魏冉回来后,原来占领的六座城池,只剩下三座。这三座还在赵的强力压迫下,苦苦支撑。整整十年,这三座城像一根刺扎在魏冉心里。而现在要让出这三座城,又一次挑动了那根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刺。 魏冉不断提醒自己,不可被情绪所扰。他坐在席上,微闭双眼,呼吸吐纳。 情况并不紧急。从甘泉宫出来后,这事就仿佛过去了。陶邑的官员被要求在咸阳停留几天,等待商议的结果,并评议功劳。这几天的朝议中,只讨论了陶邑告成后的功业,众臣多数认为还不足以晋升左庶长,所以灶还只能以客卿的身份领陶守。交换城邑的事儿,只在君侯一级的官员中小范围传达,连左更和中更都未与闻,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拿不定主意。经过几天思考,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让公子郚亲自到咸阳说这事,再相机行事。按理说,这事应该过去了,但魏冉就是不能把心思从这件事上移开。 需要魏冉处理的简牍被装在一个筐里抬进来。这已经是经过书吏挑捡,必须由魏冉亲自处理的文书,那些不重要的常规文书,已经由各曹书吏自行处理完毕,只备了一个摘要,写在几块简上,报备进来就是了。 魏冉用朱笔批阅着文书,一些他可以直接处理,一些需要朝议后,交秦王批准。他都一一分开。然后,他取出了汉中守的文书,写得很简单:“臣闻王欲通褒斜,请以汉中治褒,王治斜,会之于中道,则事可半也。” 魏冉想,通褒斜的事是由华阳君和武安君经办的,就把文书转给两人阅处。 处理守一筐文书,已到人定时分。他收拾好文牍,熄了灯,没有叫妻妾陪侍,自己一个人就在这个席上铺了衾被、枕头,躺下睡觉。思绪又回到城邑交易的事上来。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告诉他,赶快完成这一交易;另一个声音则提醒他,这是一个陷阱!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二天的朝议,议定了陶邑官员们的功劳,陶丞以上造晋爵为大夫,陶尉已经连晋两爵为公大夫,目前的功绩还不足以评定为“盈”,暂不晋爵;刚寿二邑的邑令均晋爵为不更。 朝毕,几名君侯留下议事。对于公子郚的事,大家认为目前无需再议,让陶邑的人回去,令公子郚入咸阳,面见秦王,再行谈判。魏冉答应,回去后就颁下功册,待陶邑官员入府领册时,密告二人此事。 然后,魏冉不经意道:“汉中守愿发汉中兵助修栈道,已转华阳、武安二君。” 芈戎眼前一亮,道:“何人出此策?” 魏冉道:“此计如何?” 芈戎道:“此计得矣!褒与斜共修栈道,相会于中道,则费半矣!” 魏冉道:“此计可行?” 芈戎道:“可行!” 魏冉又看看白起,白起道:“汉中已成内郡,兵无用用武之地,其道得通,乃可征而他用也。” 魏冉道:“既如此,二君但呈大王,旦日即朝议,即请发兵符!” 芈戎道:“兵符既发,何人得领?” 魏冉道:“通褒斜,已委客卿禄。兵符当以禄领之。” 白起道:“禄残病之身,焉得领兵。公乘司马靳,久随客卿禄,总领其卒,客卿赖焉。可执兵符往汉中领军。” 白起说得很肯定,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事情就定下来:司马靳亲往汉中领军修筑褒谷道,与斜谷道相向而行,在中间贯通。 陶邑官员被叫入相府,明着是领取名册,暗中接受秦相面授机宜。二人没有过多耽搁,就出了函谷关,在陕县重新召集起那五百人一起返回陶邑。这一次,回来的行人没有同行,而是由典客府另外派出一名新的行人。 芈戎和白起都传阅了汉中守的奏报,同意汉中出兵修理栈道。当天派出使者,命司马靳火速入京领命。第二天,芈戎和白起将汉中守的奏报提交朝议,大家都对汉中守识大体、顾大局的行为报以称赞。秦王发出兵符,命司马靳赴汉中调兵;离开期间的职位由一名公大夫暂时代理。 司马靳两天后才进入咸阳,从芈戎和白起那里接过兵符,复往汉中进发。 司马靳走后,那名接替职位的公大夫虽然尽心尽力,但能力有限,也许冲锋陷阵是员虎将,修桥架路却很不在行,张禄只得把芒未派去协助他,而他而乐得把一摊事全交给芒未办理。张禄依然咳嗽、喘息着,在工地上前跑后颠,盖聂则跟在后面。司马靳走了,盖聂也不高兴,晚上没了司马靳的剑,人生一大乐趣都没了。 然而,前往陶邑的部队被留在半道,魏关守将坚不放行。行人前往交涉,被命令入大梁直接拜见魏王。几天后,陶丞陪着行人回到咸阳,称魏王认为,如此频繁的兵卒往来对魏威胁太大,必得提前报关,并得到许可才能通过。行人力辩说,当初穰侯曾请于魏王,秦与陶邑之间的交通,魏国不加干涉。几经谈判,双方达成妥协,秦王遣一公子为质,才能放心让他们通过。 这才是刚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秦王马上答应,让太子为质大梁,随行人员达百人之多。魏王知道失算了,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在大梁为太子安排馆驿,小心侍候。陶邑的五百人在停留了近一个月后,才继续启程,前往陶邑。 公子郚进入咸阳时,已经是初夏。他从济水到黄河后,其实并未返回邯郸,只在路上耽搁了几天,就沿黄河西来。到洛阳弃舟登岸,经函谷关进入咸阳。从到洛阳起,公子郚就每天派人早行一天,报告自己的行程。自己则一程一程,不紧不慢地到了咸阳。 到馆驿安定下来后,典客前来拜访。查验了节符,再次确认了公子郚的身份。情况反馈到魏冉那里,魏冉竟然莫名兴奋,第二天就约见了公子郚。 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公子郚表示,为了避免秦王误会,他愿意留在秦国为质,直到一切交易完成。 好像一切疑问都得到解决,一切顾虑都得到消除。公子郚的表现向大家表明,赵王对这次交易是诚恳的,其中并无阴谋。 第50章 移交 秦王于章台召见了公子郚。公子郚身着赵服,博带长剑,玉佩叮咚。见赵王时恭敬行礼,唱赞如仪。 朝仪毕,公子郚道:“秦与赵同祖,兄弟之邦也。兄弟倪墙,非所幸也。今秦有陶,拓地于刚寿,赵其庆也,愿献聊、摄、令庐三邑,以广其地。王其纳之!蔺、离石、祁,故赵旧地,敝邑不能保其民,秦乃保之,赵其德也。王若归赵以三城,赵其欢庆,以为王寿!” 秦王道:“愿闻聊、摄、令庐三邑之状。” 公子郚从随从手中取出一卷图册,指点道:“聊、摄、令庐三邑,在刚寿之北百里。聊、摄,岩邑也。城墙坚固,以河为池。令庐,广邑也,民皆万户,钱粮众多。三邑足为陶之北户也。虽十万众,仓促难下。” 秦王道:“聊、摄、令庐三邑,赵所新服也;蔺、离石、祁,赵之旧地也。以新服之地易旧有之地,赵其利也,而秦无所得,空费钱粮。” 公子郚道:“非如王所言也!蔺、离石、祁三邑,赵之旧土,赵虽无德,三邑之民,或有心向赵者,而为大王害。王虽得地,其实无所得。聊、摄、令庐三邑,非赵故地,齐地也。王得之,齐必不敢害也。是王实得其利,而赵收旧土,敝王可入于宗庙也!两获其利,王其详之。” 秦王看了一眼白起,道:“卿昔入赵,所费几何?” 白起道:“臣之入赵也,带甲十万,历三岁乃定。所费曾不知其数!” 秦王道:“寡人闻蔺、兹氏,颇有铸钱者,岁得钱几何?” 公子郚道:“赵岁得十万钱,蔺、兹氏才什一也。” 秦王道:“敝邑僻远,少得其钱。此数岁,乃得多钱。今归其邑于赵,秦将何为?” 公子郚道:“夫铸钱之业,所费多,所得少,无甚利也。秦有山川之饶,玉石之利;郢有云梦之材,蜀有丹砂之石。大王欲得其钱,以其物易之,何钱而不得焉,而汲汲于蔺地万余钱耶?” 秦王道:“岁得万钱,今十岁,得钱十万,不亦可乎!蔺归于赵也,秦岁失万钱,愿得所偿。” 公子郚道:“偿秦万钱,臣亦足矣,无赖于王也。” 秦王道:“非只万钱,岁得万钱乃可!” 公子郚沉思片刻,咬牙道:“臣无才德,赖祖荫薄有其地,其产固不当王万一。愿岁贡万钱,以为王寿!” 秦王赞道:“公子豪气,为常人所无。敢问其母。” 公子郚神情黯然道:“臣母甚贱,不足辱王之耳。” 秦王道:“公子其来,太后其欲见也。” 公子郚道:“臣久闻太后之德,深恨难得一见。若太后惠赐一面,臣幸何如之!”于是召见结束。 秦王召见后,芈戎、泾阳君、高陵君和太后依次接见了公子郚,公子郚从容应对,不稍失礼。典客行人周匝环绕,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秦国的高层再次认真讨论了所有的条件,没有什么漏洞;惟一的可能就是,秦王交了城,而赵王毁约不交。但这样一来,赵国的信誉也就丧失殆尽了。只为了区区三城,得罪一个大国,赵国应该没有这么傻,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秦有能力让赵付出代价。 最终,大家认为,接受赵国的建议,完成交易。 为了避免失信的风险,魏冉要求,一定要在赵交割完济东三城后,秦才交割太原三城。但公子郚坚决不同意,说由于秦是强大的一方,如果赵交出济东三城,秦反悔,或提出新的条件,赵会十分难办。魏冉反问,如果秦交出太原三城,赵反悔又该如何?公子郚回答道:“秦,大国也;赵交好之不睱,焉敢犯之!况臣在咸阳,若赵欺秦,臣愿当鼎镬!” 魏冉再让一步,说秦也可以派公子去赵国为质,只是必需先交割济东,再交割太原。公子郚有些愤然道:“赵,小国也,愿交好大国。以地易地,实欲得大国之善也。大国多方猜忌,甚失所望。若大国无所信于小国,无所亲于小国,小国愿以辞,缮甲厉兵,以待罪也。” 魏冉见再谈下去可能就要破裂,只得放弃。把公子郚多留了几天,施加些压力,见无济于事,只得作罢,同意了公子郚的意见,先交割太原三城。 公子郚的随从大都跟着去了太原,和相府的使者一起办理移交事宜,只留下公子郚和五名随从。 从咸阳乘船到黄河边,必须弃舟,走到上游,从上郡再乘船到蔺。 上郡原是翟人的领地,魏国后来占领这里,设立了上郡,但五十多年前就已经割让给秦国。那时,现今的秦王还未出世,甚至他的母亲也还待字闺中,还不是秦王的芈八子。上郡境内是被河流切割得千沟万壑的高原,这反而为防御提供了极大方便。魏和秦都在这里构筑了强大的防御工事。 上郡所治在肤施,这个地方以中山国王子的名字命名。赵武灵王灭掉中山后,把王子迁到此处;它此前叫什么已经不知道了。王子虽然失国,但经济实力还是远远超过普通人,这里也就渐渐繁荣起来。 蔺就在肤施的对岸,背靠吕梁,面向黄河渡口,寻常千军万马也难以突破,是抵御西面之敌的重要堡垒。但另一方面,它需要依托东方的基地,离石、兹氏,就站在它的背后,成为它的后援。所以蔺的防御方向只能面向西方,对东方的来袭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这也是为什么魏冉一直觉得蔺、离石十分鸡肋的原因:虽然能够获利进入赵的通道,但对赵的进攻却少有防御能力。 从肤施过了河,进入蔺,这里虽然是防御堡垒,但却远离真正的前线,所以守备十分薄弱。越往东,紧张的气氛越浓厚。离石已经可以算是前线了,它扼守着离石水河谷;从离石再向东,是兹氏,这里本来也为秦军所占领,但最终未能守住,落入赵人之手,从而切断了离石与祁之间的交通,祁孤悬于平原之内,随时有可能被吃掉。 进入离石后,相府丞转达了秦王的决定,秦军放弃祁、离石和蔺三城,移交给赵国。尽管没有欢呼,但相府丞明显感到离石官员都像放下一块沉重的负担。 要去祁,必须经过兹氏。有了赵国使者,事情变得简单了。验过节符,兹氏让开道路。当一行人穿过兹氏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兹氏内沉重的气氛。兹氏切断了离石和祁之意的联系,这意味着,它要同时承受来自祁和离石两面的压力。 根据事先拟定好的计划,一行人先进入晋阳,谈判移交的具体事宜。毕竟,两国在这里对垒了十年,敌意很深,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不可预料的结果,甚至爆发大战。所以,双方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事先达成谅解! 和使者们同行的,有离石尉;祁尉也在得到通报后及时赶到晋阳。晋阳是赵氏起家的地方,当初智伯恃强欺凌赵氏时,赵氏依托晋阳,生生耗残了强大的智伯,策反韩、魏两家共同灭了智氏。后来赵氏被正式策封为诸侯,晋阳是赵国第一个首都。后来虽然迁都于邯郸,但晋阳始终是重要的战略区,配备有雄厚的兵力和坚固的防御体系。被秦国在太原境内楔入一个楔子,对晋阳来说,也是十分不愉快的事。 赵国使臣的到来,让晋阳守十分意外;而来谈判的内容,更让他喜出望外!秦国竟然要主动撤出祁、离石和蔺,自己惟一要做的,只是让开道路,不要阻拦!为什么要阻拦?夹道欢送也愿意!所以,无论离石尉和祁尉提什么要求,晋阳守一概应允,包括运出祁的财货! 谈判既定,相府丞就进入祁,协助安排撤军事宜。使臣大部留在晋阳,只派了少数人在秦赵之间进行协调。过程很顺利,从祁来回运输,总共运出了千乘以上的财货,几乎把祁搬空了。 秦国的行人和赵国使臣分别驻扎在兹氏和晋阳,处理撤退过程中的纠纷。——几乎没有什么纠纷,所有的纠纷都以赵人让步而结束。离石尉高度紧张:万一发生了矛盾,他必然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离石的军卒们也都枕戈待旦。 顺利,顺利,还是顺利!祁的士卒和官员全部撤出,乘船到了对岸。他们运出的财货早已运过了河。然后是离石的军卒,最后是蔺。赵国非常配合,一般要等秦军全部撤出后两天,才派军队进入,杜绝一切可能的矛盾纠纷。 一切移交办理完成后,相府丞提醒,该去交割济东三城了。 使臣以一副惊讶的目光看着相府丞,道:“济东三城何事?” 相府丞心里一沉,坏了,果然受骗了!他竭力保持镇静,用平静的语气道:“赵以济东三城,易太原三城。今太原三城已归大国,自当依约以济东归敝邑!” 第51章 审理公子郚 太原三城的移交十分顺利,只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秦军就顺利地撤出了祁、离石和蔺。但当相府丞提醒说,要去接管济东三城时,赵国使者直接否认道:“臣等不闻济东之事,有所余事,愿听公子郚。” 相府丞让这些人和自己一起回秦国,面见公子郚,这些人拒绝了,道:“臣等但闻秦献三邑,他者不闻。今三邑已得,臣命已缴,回秦无益!”气得相府丞就想回军夺回三邑。但一看周围,全是赵军,秦军已经在三天前就撤出了,现在已经全部渡过黄河。而且,仅凭这支担任守备的队伍,显然无法完成夺回三城的任务。 相府丞恨得咬牙切齿,道:“赵无信义,背约毁盟,必自亡!” 那使臣道:“是其约也,非赵敢背也。” 相府丞知道,上当受骗已经既成事实,在这里和这种小人物争论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向咸阳报信,商议下一步行动。于是拱手道:“臣等但与公子郚问话!”乘上岸边早已备下的小船,渡过河去。 撤出的秦军还在对岸整队,等待下下行动指示。相府丞在过河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想好了下一步行动计划。过河后,他让撤出的秦军就在附近安营,自己要了乘革车,带了两名随从,轻车赶回咸阳,请示进一步行动计划。其他的随从并不回咸阳,就在营中协调与肤施的后勤保障。随从们自然知道自己受了骗,但这话还不能说出来,以免影响士气和秦王的威望,个个憋了一肚子气。 从蔺对岸的肤施到渭水入河口,路程数百里。相府丞驱车走了三天才到,又花了一天时间乘船进入咸阳,天已经黑了。到了相府后,相府丞匆匆忙忙拜见魏冉,不等魏冉发问,自己先哭了出来! 魏冉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温和地问道:“赵人背约?”相府丞哭着点头。 魏冉又问道:“有杀伤否?”相府丞哭着摇摇头。 魏冉不再问话,让相府丞坐下,静静地等他从哭泣转为抽泣。然后才问道:“但细言其详!” 相府丞带着抽泣道:“臣等自蔺登岸,由离石、兹氏,与祁尉同会于晋阳,共议交易之事。臣等但言百事,赵无不应允。遂从祁得财货千乘,离石、蔺不计焉。赵军不相逼迫,秦人退尽二三日乃入其邑。皆无异样!俟赵入蔺后,臣请收济东,赵臣反复,坚言并无此事!臣争之再三,彼但言只问公子郚可也,他者不知。臣无奈,但留军于河上,星夜驶回,以报君侯。” 魏冉沉思片刻,道:“将公子郚一行下监,旦日问之。” 相府丞立即起来,叫了府内的家臣百人,各执戈戟,到了馆驿。出示了节符后,叫开院门,二话不说,将公子郚一行绑上,索拿到相府侧院监下。过程中,公子郚一行皆面色惨白,但没有反抗,甚至连轻微的叫喊也没有,平静地让家臣们捉拿而去。 魏冉在堂前慢慢地踱步,看着相府丞将公子郚一行索拿而来,纷纷乱乱,直往侧院而去。相府丞要过来报告,魏冉一挥手,让他下去。 赵国竟然用如此粗暴的方式,近乎下流地骗取了太原三地,大出魏冉意外。他一再思忖,太原三城真的如此重要吗?值得下这么大的本钱?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他的思绪一忽儿到了陶邑,一忽儿到了太原,一忽儿到了甘泉宫,太后的一番责骂怕是少不了了。太后早就有感觉,这其中有诈,而他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掉进了陷阱里。 难道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难道以太原三邑换济东三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如果有成功的可能,那自己到底是那一步走错了,导致满盘皆输呢? 魏冉想理出一点头绪来,但却越理越乱,最后完全静不下心来认真思考了。他回来堂内,坐在席上,开始吐纳。 随着绵绵的气机穿过胸腔进入小腹,他的心绪慢慢沉静下来,渐渐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 鸡叫头遍,魏冉从空灵中退了出来,整顿好朝服,准备上朝。和讲究礼仪的魏国不同,秦国的朝服比较简单,也没有玉佩等叮零当啷东西,剑也不是必佩的。 稍吃了点零食,喝了点水,魏冉上了车,往章台宫而去。从渭北到章台宫要过一座渭水大桥。秦国的官员多数在渭北居住,所以上朝时,桥上会很堵。知趣的官员们为了避免争道的麻烦,往往把车停在渭桥北岸,步行前往章台宫。 魏冉也到了,把车停下,和一群官员相互见礼,一起前往章台。和穰侯作一路,很多官员都感到机会验得人,一路上,大家纷纷向穰侯请教着事情,打听着内情,也隐蔽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希望得到穰侯的认可。穰侯和气地笑着,回答着大家的问题,分析着当下的情势,像是个和蔼的老公公。入了章台,一行官员大多只能在塾房里等候,穰侯是相国,自然要进到里去,这才和这帮官员拱手相辞。 章台宫的厢房里,有专门为辅国大臣准备的一间房间,穰侯推门进去,芈戎和白起已经在这里,泾阳君和高陵君住得远,还没有到。芈戎见了魏冉,问道:“闻夜来索拿赵使,奈何?” 魏冉笑道:“汝耳其神!”然后换了严肃的面孔,道:“赵使果然有诈,得太原三城,不予济东。” 芈戎也有些吃惊,道:“何辞以托之?” 魏冉道:“无辞!但言并无此事!” 白起愤然而起道:“若无交易,秦岂献邑欤?” 魏冉道:“此其言也!” 白起道:“赵欺吾兵锋不利乎?” 魏冉道:“赵之背盟,迹象甚明,鸣鼓而伐之可也!” 白起道:“但从何道而出,臣愿亲战!” 魏冉道:“吾固思其道也。复夺三城,无损于赵,非其道也。必也一击而中其机,痛彻心肺,乃得也。” 众人都表示赞同。不多久,上朝的鼓声响了。 在处理城池交易的这段时间里,张禄已经把栈道从褒水上游修出了五十里。褒谷那边,汉中守主持,司马靳具体负责,也向上游修出了五十里。斜谷这边,运粮的压力很大,芈戎曾经暗示张禄,稍稍放缓一下进度,以免后勤压力过大,但张禄置若罔闻。芒未显出出色的组织能力,一万刑徒,安营扎寨,出工收工,伐木修板,打桩安眼,一切井井有条。 魏冉只在朝堂上略问了问栈道的修筑情况,就转向了别的议题。修栈道,那主要是芈戎的活,白起也在其中掺和。太子进驻大梁后,陶与咸阳之间的联系变得密切起来,无论从陶邑还是从咸阳,只要说一声见秦太子,或从太子处返回,一般的魏官员都不敢留难,从陶往咸阳的驿道就这么半公开地建立起来。 议完当天的朝政,秦王宣布散朝。四贵留下,先向秦王报告了赵使背盟,穰侯已经将入质的公子郚索拿到相府的事。秦王神色不变,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他只是淡然地问道:“公子郚何言?” 魏冉道:“臣当问之!” 但秦王道:“穰侯和廷尉共理之。” 魏冉只得道:“喏!” 泾阳君道:“公子郚之入质也,正应其交济东也。今济东无着,但当鼎镬,又何问焉!” 秦王道:“且观其言,或得其实!” 魏冉道:“或将以兵伐赵。” 秦王道:“但得韩、魏之助,伐之未难。” 下朝后,魏冉先请来廷尉,共同审问公子郚。公子郚的回答令人惊异不已:“彼等但受太原耳,焉知济东!君侯咨诸彼,彼自无知。” 魏冉道:“何谓也?” 公子郚道:“君侯但携吾等往济东,必得其城!”公子郚说得那么肯定,魏冉几乎就信了。 魏冉心里明白,公子郚是在行缓兵之计,但又觉得值得一试。他和廷尉把审问公子郚的内容写成爰书,呈报给秦王。廷尉强调说,在没有证明公子郚所言为虚之前,暂不宜治其罪,恐其不服。 第二天朝议结束后,秦王留下四贵继续议论。大家看过爰书后,也认同廷尉的判断,如果不能证明公子郚所言为虚,难以定罪。 秦王道:“以之往陶,以收济东,以证其伪。” 虽然大家在内心里已经认定公子郚就是来欺诈的,但为了坐实这一点,也只能让他同往济东,如果要不回济东,再治其罪。定下这样的决心,穰侯下令,从太原撤回的秦军就地解散! 带着公子郚去陶以证其罪,说来容易做来难。从咸阳至陶,其间千余里,路上难保不出意外;到了陶邑,要如何处理公子郚?以礼待之,恐其有变;以囚徒待之,又非待客之道,还要不要拿回济东三城呢? 聊、摄和令庐,始终像一个鱼饵,明知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去咬,万一是真的呢? 第52章 公子缯使赵 三公坐而论道,难事都得让办事的人去为难。廷尉说公子郚欺诈之罪证据不确凿,魏冉他们也认可,但这就轮到具体办事的为难了:到底要如何才能既坐实公子郚的欺诈,又不让他逃跑?而这事首先还要让魏冉为难:他要谁去办这事? 公子郚的随从大部已经回到太原,咸阳只剩下十人。虽然只有十人,要保证路上不出事,只派十人跟随是不行的。如果派出一百人,好像又有些小题大做;而另一方面,护/押送十人远行千里,还是在别国的土地上,一点外力也借不到,一百人还未必够用!还有,这一百人从哪里派出?魏冉有自己的亲营,但没有战事无权调动。如果调用刑徒,他们没有相关经验,风险太高,说不定对方一个滑头就跑了。想来想去,魏冉也能动用自己的家臣,还由府丞带领——虽然蔺、离石的经历已经证明,相府丞并不完全胜任这样复杂的工作。 由于魏冉不是秦人,他和楚国故土也缺少联系,相府的家臣并不是魏冉的亲人,而是从封地选拔出来的优秀人物。他们拉家带口,到相府来当差,大约总有二三百户。他从中选了五十名平时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为了加大保险系数,减少路上时间和出意外的风险,魏冉让相府丞尽量坐船走水路。他又请典客府派了一名行人,乘一只快舟先行,为各国通关预先交涉。虽说做了周密的准备,但魏冉的心还是悬着,总觉得路上要出点事。 一行人分乘三艘船出发。公子郚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一艘船上,和他的随行人员分开。随从十人也被分别安置在两艘船上,互不通声迅。这已经是魏冉可以想到的最严密的押送方案了。然而,船入黄河后,却没有按计划出现在洛阳。魏冉急派人打探,有人说三艘船或是触礁,被撞成粉末,或是遇上大旋涡,葬身鱼腹。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亲眼看见船的碎片从洛阳城外流过。 死无对证!黄河下游不在秦国的控制之下,船失踪的地方的确水流湍急,所有的线索都无从查证!派出去的人沿黄河东下,希望能找到哪怕是尸体,但并没有。 魏冉沮丧地出现在甘泉宫中,听着老姐姐的数落,不敢抬头,也不敢应声。 事已至此,继续保密已经没有必要,魏冉在朝会上公开宣布了赵王背盟的行为,但隐瞒了公子郚一行失踪的消息。朝会哗然,一片斥责之声。魏冉因为办事不力,罚甲一领。秦国上下群情激愤,定要让背信弃义的赵国付出代价。 秦王申言,赵虽无理,秦不可无义。可先遣使入邯郸问罪,若其知过能改,可以既往不咎;如若执迷不悟,再起大兵讨伐。派出的使臣十分大牌,是秦王的次子公子缯。 秦王弱冠登基,各国和亲的女子不少,然而子息不蕃,且女儿多,男儿少,三十多年下来,存活下来的男孩只有太子和公子缯。太子有些像秦王,勤于国事,子嗣不蕃。公子缯身体孱弱,几乎不能武事,每日闲在家里风花雪月,一堆妻妾,倒也生养了十多个子女,男女皆蕃。 得到出使赵国的教令,公子缯自然不能推托。他找来少傅商量,少傅让他去见两个人:太后和典客。 公子缯有自己的府第,并不住在宫中。府第离甘泉宫不远,听了少傅的建议,马上备了车,来甘泉宫见太后。 公子缯是太后的亲孙子,进过甘泉宫无数次,自然不用通报,只派人先行告知,一人引导就行。侍郎引导公子缯到后宅门前,女官出来,把公子缯接进去。 天气甚热,太后在一片树荫下设了席,半卧在席上,俊朗的魏丑夫陪在身边,女官们都退到五步开外,坐在席的两侧。 公子缯过来,给太后见礼:“见过祖母!” 太后道:“啊,缯儿至矣!彼处日光毒,至席上坐,尚阴凉!” 公子缯又给魏丑夫见过礼,魏丑夫恭敬地回礼。公子缯到太后的席上坐下,太后在魏丑夫的搀扶下,也坐了起来。 公子缯道:“孙将使于赵,早晚不能问安,谨为辞!” 太后道:“教汝使赵乎?……也罢,秦家王子,无功于国,何送颜安享俸禄!汝使于赵,为国立功,善哉,善哉!” 公子缯道:“孙少与政事,诸事暗昧。今使于赵,乃问其罪,祖母或有教孙儿!” 太后喜上眉梢,嘴里说道:“吾有何教,年已七旬,万事不问……” 公子缯道:“祖母年久岁长,经多识广,但有一二所语,足开心智。” 太后道:“此事罪在穰侯,吾已责之。办事不力,徒献三城。此三城于太原关系甚巨,纵难守护,欲还于赵,亦应多索其偿。今则一无所获,甚愚也!汝今往赵,乃求其偿。” 公子缯道:“王教,臣入赵当问于赵王,奈何背盟?若赵王知过能改,即以回报;若执迷不悟,即当伐之!” 太后道:“王之言是也。汝何以知赵王知过能改?必也纳财献土,乃知其过也。赵王,一国之主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汝往问罪,赵王其可承应?若但言献城纳财,其事可成。况空言谢罪,何如不谢而献哉!” 公子缯道:“臣但言,敝国献王三城,以为亲也;愿王以其值偿之!可乎?” 太后道:“晋言之事,付之行人可也。汝但安坐,观秦赵之臣互争可也。汝乃王子,非比寻常,不可轻启言语,只以礼相待而已。” 公子缯道:“孙儿乃奉教使赵,一言不发,其义为何?” 太后道:“凡为上者,当为无为之为。君上,天也;臣下,日月星辰也。天明则日月不明,而灾异至也。天得日则灼,得月则凉,得星则明,得云则阴。天不动,而万物生焉。” 公子缯道:“微祖母,孙焉知?然孙有所惑焉:若诸事应付于臣,君之事则何?” 太后道:“但得其人而已!昔者,齐桓公用管仲。有司请事於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又请,复曰‘告仲父’。若是三。习者曰:‘一则仲父,二则仲父,易哉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之後,曷为不易也?’是故为君之道,不在昭明成武,在得其人也!” 公子缯道:“孙少预政事,未知其臣,奈何?” 太后道:“内事可问少傅,外事可问典客。”公子缯礼敬而退。 出了甘泉宫,公子缯直接到了典客府。报上节符,典客不敢见,请公子缯回府,自己前往拜见。公子缯哪里肯,再三求见。典客只得大开仪门,将公子缯接进来。两边叙礼毕,公子缯道:“臣奉王教,将使赵国。臣少习礼仪,无口舌之利,恐辱王命。卿必有以教我。” 典客道:“公子之行也,乃问罪于赵,但得大胆敢言之臣,而面斥之,公子即得复命也。” 公子缯道:“诚如卿言也。然臣复有所思,秦失三城,愿取其偿,若赵以偿之,虽无谢,臣亦以为谢也。” 典客道:“公子所言是也。非臣之所能及也。臣当细择能言善辩,察颜观色者,以为公子佐!” 公子缯道:“诚若是,则所惠多矣!”乃相辞而去。 送走公子缯,典客急往相府去见魏冉,告以公子缯所言。魏冉听了典客的话,也若有所思,道:“缯之言是也。孺子乃有是见也!秦失三城,若得其偿,未为失也。必得善言之人,循循诱之,乃得其道。” 得到穰侯的首肯,典客又拜访了其他三贵,皆无他议。乃入宫见秦王,备言公子缯之语。秦王并不动声色,淡然道:“孺子千虑一得,还要卿善加筹谋,用得其人,人尽其道!”典客退下。 回到家中,典客拿着所属行人的名册思忖再三,从中选取了十人,作为使团成员。第二天朝毕,典客一一召见了这十人,向他们解释出使的使命,以及应对的策略。经过一番讨论,大家认为,如果能够得到赵王的充足补偿,是为上策;如果得到象征性的补偿,也不算失败;就算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只要谢罪,也可以算成功;最低限度,要赵王明确承担背盟的责任。 公子缯也在家准备。他挑选了同行的家臣,把自己的儿子十三岁以上的五人全都带去,作为随从。由于一家人全都没有出使的经验,典客府专门派了人,到公子缯府中教授礼仪,操演队列,每天从早忙到晚。 秦王听说公子缯演礼甚勤,而且他的儿子们也都参与了,十分赞赏,特别让卫尉府调出剑士十名随身护卫。 经过十多天的准备,公子缯一行终于出发了。车乘、礼物都装上船,先至函谷,再出殽道,至洛阳,渡过黄河后,沿大道直往邯郸。几天后,进入赵国领地。 第53章 大夫郑朱 和魏国一样,赵国也筑有长城,大体沿着漳水曲折而行,一则防洪,二则防袭。由于是商人,一般会选择走水路,从黄河直下,转入漳水,运货量大,速度好,运输成本小。但使臣入赵多从大道走陆路,旌旗招展,声势浩大,而且远远地就可以报信过去。 秦为出使准备的礼物有三乘,包括毛皮、鳞甲、丹砂和玉石。使臣和宾相各乘一乘,其余人都步行相随。 洛阳的对岸也被统称为南阳,为了和宛、邓所在的南阳相区别,洛阳对岸的南阳被称为晋南阳,宛邓所在的南阳被称为楚南阳。除了这两处外,泰山以南,汶水以北的区域也是比较著名的南阳,称为鲁南阳。后来秦统一后设郡,楚南阳设为南阳郡,晋南阳设为河内郡,鲁南阳由于地域过小,没有独立设郡。 从南阳登岸,秦使一行沿着太行山麓一路向北,穿过卫国的旧都朝歌,就到达漳水岸边。渡过漳水,就进入赵国著名的大都市邺。从邺到邯郸已经不足百里。 使团宾相行人虎先行进入馆驿,出示节符,说明自己的身份。馆驿自然不敢留难,为他们安排好院落,并指引他们向邺令报到。邺令是赵氏的公子,早已知道秦国使团大张旗鼓而来,惟不知所为何事。见行人虎来报关,即与召见。见面叙礼一打听,原来秦国是来问罪的,正使是秦王的亲子,立即知道事情不小。两个大国之间的交涉自然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够干预的。他只能吩咐馆驿,以上卿规格接待秦使,自己派驿吏将秦使来访的事由报告了邯郸。 由于邯郸是王城和民城分开建筑,两座城内都没有馆驿,邺事实上是邯郸城外的最后一站,虽然距离邯郸还有百里之遥。秦国使团要在邺等待赵王的呼唤,为他们安排好临时住处,才能进入邯郸;否则到了邯郸连下榻的地方都没有。 公子缯连日乘车,日晒雨淋,好不辛苦。平时身体孱弱的他,勉强支撑到了邺,就卧病在床,发起高烧。随行家臣中有懂医的,到邺市中采购了些草药,煎汤喝下,发了汗,烧有些退了,只用药物调理脾胃。由于公子缯犯病,虽然使团在邺城呆了好几天,却也没有人去催促。 大约过了五六天,公子缯的病情有所起色,就让行人虎去县府催问邯郸是否有行文。行人虎去了,少时回来报道:“县府有言,昨日邯郸行文方至,言邯郸遭灾,赵王心焦难以理事,公子不必往邯郸,就在邺等候。赵王遣大夫郑朱拜见。” 使团听了这个消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公子缯病体未痊,免除劳碌自然是好;忧的是赵王不许秦使入邯郸,而是派大夫来谈判,显然态度不好,这趟使命可以堪忧。无论如何,赵王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也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只等赵使到邺便了。 又过了五天,邺令派人通报公子缯,郑朱大夫将于明日登门拜访。行人虎代公子缯致意,说不敢劳动大夫登门,臣等愿到府拜访。来人自然知道这是句客套话,说了几声“岂敢”“理当”就走了。 公子缯在于途感受风寒之外,又有些水土不服,当脾胃好点,进了点食,又开始腹泻。明天要见使臣,如果泻肚那就闹了笑话。于是下决心饿自己一天,只喝药不吃饭。早上还拉了三五次稀,到了夜间,居然就不拉了,而且还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早起来,整顿好衣冠,挂上玉佩,佩上长剑,几天劳顿和疾病引起的消瘦面容,倒为公子缯增添了几分沧桑感。五个儿子也都装束停当,各执仪仗,坐在他的身后。于路的劳累和日晒雨淋,也让这帮孩子脱去了稚气,变得老成。 馆驿让出正堂,作为他们谈判的场所。三乘辎车列在庭前,旁边各立两名行人。十名剑士立在阶下和檐下。家臣们没有出现,而是隐藏在屏风后面,等待呼唤。 宾相行人虎领着剩下的四名行人候在馆驿门口,迎接郑朱大夫的到来。 虽然县府与馆驿不远,郑朱大夫还是和县令一齐乘着车来,以示尊重。到了馆驿前,见行人们已经在馆驿前迎候,衣裳整齐,各执笏板,急忙跳下车,车右的县尉停车不发,郑朱和县令趋步而前,县令临时充当宾相,道:“赵大夫朱,奉赵王命,谨见秦公子缯!” 行人虎答道:“秦公子缯,奉秦王命,谨拜赵王!” 郑朱上前道:“赵王闻秦王公子至,沐浴斋戒以待。奈河水大潦,邯郸以东尽为泽国。邯郸变乱,不敢辱公子视听,乃命臣恭迎公子,屈尊枉驾,就于邺中聆大王训教!” 行人虎答道:“公子等既奉王命,自当亲赴邯郸,面见大王,焉敢劳动大夫,屈尊相就!” 郑朱道:“臣得瞻公子尊容,面受大王之教,幸何如之!” 二人相互叙礼,揖让到馆驿之中。 三乘辎车,皆卸下御牛,立于庭中,每乘车旁两名行人。阶下每边两名持剑武士,阶上一边一名,两边廊下各有二名。公子缯强撑着病体,坚挺着腰杆,立于阶上。五个儿子立在他的身后。见照壁两侧有人转出,公子缯叉手当胸,缓步下阶。五个儿子也跟着下阶。郑朱立即趋步而前。行人虎高声唱道:“秦公子缯谨迎大夫!” 郑朱行礼,道:“臣郑朱,奉赵王命,拜谒公子缯。公子但有所命,臣不敢辞!” 于是两人相揖后,拾级而上,至于堂中,两边坐下。按理赵是主人,但这里是馆驿,断不能刚进来的就坐东道,只能让秦人坐了东道,郑朱自己居于客位,县令居于下首。另有两名随从坐在后面。秦国这边,自然以公子缯为上首,行人虎居于下首,五个儿子坐在公子缯身后,四名行人坐在行人虎身后。 行人虎首先发言道:“秦赵两国,同出一源,世相兄弟;秦之世家,多为赵氏。王乃命臣,谨备所产,以聘于王!“公子缯从怀中掏出一块简牍,身后的长子赶紧起来,接过去,趋步呈到郑朱的席前。郑朱接过,略看一眼,递给县令,自己道:“秦王厚赐,敝邑何德以受!” 行人虎续道:”前者,大王遣公子郚命于敝邑,请是太原三城易济东三城。敝王以王命,不敢有辞,即令臣属速归太原三城蔺、离石、祁。惟当领大王之赐时,公子郚杳然。敝王感王之德,畏王之威,王之命不敢有违,王之赐不敢有辞。乃命公子缯谢于王曰,虽公子郚之逝也,大王之赐,敝邑不敢辞;敢请大王别遣僮仆,持一节符,而归敝邑之所赐。俾敝邑君臣,同感王之恩,领王之德,不敢废也。” 郑朱听了行人虎的话,稍稍沉思片刻,回答道:“赵之与秦,兄弟也。赵奉秦上国,从始而今,未敢僭也。秦称王号帝,赵退而居于君,未敢尚也。今虽难辞众意,勉晋为王,犹不敢为秦先。此公子得深味也。公子所言公子郚之事,下臣素无所闻;乃至公子郚其人,亦初闻其名,不知其谁何!大王以之罪敝邑,敝邑实难当也。愿大王察之!公子鉴之!” 在秦的时候,众人就已经预见到赵人会以死无对证,百般推托,见郑朱果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回答道:“臣等亦素未闻公子郚之名也。然赵氏子息蕃茂,以秦偏僻,未闻者多,而所闻者少。见节符文书皆正无误,乃信之矣。今敝王以太原三城归于赵,赵王一查便见。其有非王之命,而献城于王者乎?今公子郚虽无踪,而王之所赐,期之必有。愿大夫察之!” 县令在一旁冷笑道:“空口无凭,便欲得赵三城,有是理乎?” 行人虎道:“非所谓也。公子郚一至咸阳,王、相及诸臣皆不识也,本当驱而离之,然公子郚携有赵之节符及赵王文书。敝邑之信王也,但三尺僮仆持一牍至,敝邑不敢不从。故敝邑乃急从王命,而献三城。今大夫其言非王所命,太原三城虽小,亦敝邑心力所成,若果为赵领,愿王赐还!” 县令道:“贵使言有赵之节符及文书,其节及书安在?” 行人虎把脸一沉,道:“大夫之至也,敝公子食不睱味,卧不安席,尊礼相迎,敢问其节与书安在?夫国之交,在信与义,信义不立,汲汲于节符、文书,岂裂土封疆者所为?” 郑朱缓和了颜色,道:“非敝邑敢背信义也。敝邑之中,诚无公子郚其人。此事之明,敢对日天!公子以其人相责,敝邑恐不敢领!” 行人虎道:“蔺、离石及祁,现为赵领,必无虚也。大夫既言言敝邑为小人所欺,愿大夫早赐三城,敝邑不敢忘大王之德!” 面对行人虎的咄咄逼人,郑朱转换话题道:“公子初来敝邑,似有不虞!” 第54章 焦灼 秦使团进入邺后,就被赵王留在那里,不让他们进入邯郸,派了大夫郑朱去和他们谈判。谈判中,郑朱一口咬定,赵国没有公子郚这号人;而秦使则根据事先商量好的计策,提出如果是秦王为小人所诈,那就请赵王归还太原三城!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而这时郑朱转换话题,问起公子缯的身体来。 公子缯道:“于途劳累,舍中眠甚佳,已无碍矣!” 郑朱道:“公子至邺十数日,邺令闻公子微恙,未尽东道之谊。今公子已起,邺令可无虑也。” 邺令马上换了一副笑脸道:“臣闻公子之至也,喜无自胜,数过馆而公子有恙,未得能也。今公子既起,臣当尽心矣!” 公子缯不明究里,含糊道:“岂敢劳动邺令!” 郑朱道:“臣自邯郸至,未得奉敬。五日后,臣当治酒,以备东道!” 行人虎接过来道:“焉得铺张,于心不安。” 于是话题转向闲聊。郑朱甚为健谈,天南地北地闲扯一通,约好明天再见。然后到了院中,清点好三乘礼物,让邺令派车来拖走。 第二天晡时,邺令派人来请公子过府赴宴。公子缯虽然身体不适,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和使团全体成员一起前往邺令府。 邺令府内果然陈设丰盛,每人皆是九鼎十簋的顶级规格。正堂内帷幔四布,钟磬鼓乐,一应俱全;更有曼妙舞女,于庭前翩跹。公子缯两眼发直,不知身在何处! 整个晚上,秦国使团都是在乐舞和酒肉中度过的。当使团从邺令府出来时,一个个精神恍惚,连公子缯的五个儿子和十名剑士也不例外。当郑朱再登门时,连行人虎也说不出硬话了。相反,在郑朱的诱导下,秦人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其实就是自己当了大冤头,被一帮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给骗了。于是郑朱好说歹说,让他们向秦王报告,这事真的和赵国没有关系,把这帮人给打发走了。 公子缯等虽然为色所迷,但还没有糊涂。来到黄河岸边,找了处逆旅宿下,派人先回咸阳报告在邺城谈判的进展。十余天后,使者回来,带来了咸阳新的指示,在馆驿找到公子郚遗留的玉佩一枚,的系赵氏王孙所有,他人无法仿制。所以赵人所言为人所欺,其实不然;欺秦者,实乃赵氏公子。 有了新的证据,公子缯一行再度起程,进入邺城,请求面见赵王。听闻秦有了新的发现,又来问罪,邺令只得再报邯郸;同时,又找了一天,宴请了秦国使团,依然花天酒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行人虎等几个比较有责任心的行人都提高了警惕,不敢十分尽兴。 又过了几天,赵王依然派了郑朱来应付,说赵王因为治水劳累,已经病倒,恐失礼仪,不敢请公子等入邯郸。这一次,大家好像也都有了经验,比较平淡地接受了这一切。 公子缯取出那枚玉佩,交给郑朱观看。郑朱装模作样地对着阳光看了好半天,又用手摩挲了一阵子,道:“是纹诚赵氏所有,惟瑜少瑕多,恐非近属!臣当入邯郸,咨之宗人,或得其人,即当缚来,与公子赔罪!” 行人虎移步而前,坐在郑朱身边,问道:“臣素少见识,愿识赵氏王孙之纹。” 郑朱指点道:“此纹如勾相联,多为赵有,其器朴质无华,诚赵氏所有也。” 行人虎从郑朱手中接过玉佩,也端详了半天,收回怀中,道:“大夫即言为赵氏所有,谅必无虚。故公子郚者,必赵氏公子无疑。大夫且归邯郸,但询诸公子有出邯郸者,必也其人。是人也,臣于咸阳多晤,必能识也。” 郑朱一不防,玉佩被行人虎收走,情知行人虎是怕自己销毁证据。其实自己并不敢如此,因为那明摆着就是耍无赖,引起两国纷争是必然的。郑朱笑一笑,道:“公子见笑。赵氏公子王孙众多,宗人名册充栋。若一一查对,恐经年不办。而况赵与韩有约,赵公子可仕于韩,韩公子亦仕于赵。赵氏公子久离邯郸者,在在不少!”一番话又把事情给推了。 行人虎道:“事之由也,实不在公子郚。公子郚实赵公子与否,公子郚奉赵王命与否,皆在可论。夫礼者,尚往来也。秦献三城于王,而王无所赐,于礼非当!此未可论者也。设赵王遣一介使,而至太原,必知蔺、离石、祁三城已归于赵。赵既得城,敢请回赐!” 郑朱道:“既如此,臣请归邯郸。探得其实,便与公子回话。” 行人虎道:“臣敢请大夫以诚相待。三城之归也,赵必弹冠而庆。而大夫能无知乎?” 郑朱道:“蔺、离石、祁三城,赵边鄙也。昔为秦取,赵非力不能复,念赵秦兄弟之邦,赵失而秦得,非与他人。今秦归三城于赵,亦非与他人,与兄弟也。兄弟通财,义也。赵得免罪,尚自侥幸,焉敢相庆!” 行人虎道:“非如大夫所论也。兄弟相亲,交相利也。秦既献城,赵当复赐。何况有公子郚献城之诺于前,而竟背者,吾不知其可也。” 郑朱道:“秦赐三城,敝邑戴德。而敝邑地狭,无余城可献。至于公子郚,公子其问诸河可也!” 行人虎敏感地问道:“大夫何以知公子郚身葬于河?” 郑朱道:“闻诸先生也!” 行人虎道:“臣未之言也!大夫既知公子郚身葬乎河,必知其入于秦而易其城。敢请大夫应其诺,而承其信,不失赵之慷慨悲歌之名也。” 郑朱想了一想,忽大笑道:“先生所言,先生自食,反诬臣等背信,焉有是理!” 于是双方就秦人是否有人说过公子郚是葬身鱼腹展开了一番激烈的辩论,最终不欢而散。 转过天来的谈判被安排在邺令府中。这一次没有酒宴,更没有歌舞。邺令一脸严肃,把秦人迎入正常,郑朱只在门前相迎。双方依然就秦使团中是否有人说过公子郚死于黄河进行了一整天无休止的争辩。 接下来的几天,双方都是在毫无结果,自己也知道毫无结果的争辩中结束。谈判变成了考验双方耐心的争斗! 眼见得暑气一天盛过一天,公子缯再次病倒了。行人虎只得请求暂停会谈,郑朱也就同意了。趁着休会的机会,秦人再次潜回咸阳,请示下一步行动。十来天后,使者回来,报告道:“相府教示,赵既识玉佩,而犹不认也,其心必固。非言辞所能动也。公子但言,若赵无城相易,即同背盟。他者无再言也。” 听到使者转达的咸阳指示,大家心情都十分消沉。数十天的谈判,最终还是要以失败而告终。大家一起讨论了,如果发出这样的最后通牒,赵王有无可能让步?讨论的结果是,必无让步的可能。这意味着最终要与赵兵戎相见。公子缯竟然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些笙歌的美女,心头生出一丝怅惘。 由于休会,郑朱离开了邺城,返回邯郸。得到咸阳的指示后,行人虎再次找到邺令,声称公子缯身体康复,愿与大夫再议。秦国使团的动静,邺令自然掌握得清清楚楚,包括使团派人回咸阳请求,刚刚返回。使者刚一返回,公子缯的病就好了,自然不是巧合,一定是咸阳有了新的指示! 急报送到邯郸,郑朱于三天后来到邺城。与邺令密谈了一夜,第二天前往馆驿拜访。照旧的叙礼毕,共入正堂,两边坐下。行人虎道:“昔者,秦以兄弟之义,世代之情,遣臣等入赵,细言易城事。非秦必欲赵赐,实本兄弟之情,不忍弃也。赵以公子郚查无此人,坚辞不允。秦复出公子郚之佩,及公子郚死事。赵再三辩白,实难言也。” 郑朱道:“秦以无稽之谈,而言易地之事,视国事如儿戏。臣等本兄弟之义,再三省之,而秦犹执迷。复以无谓之辩,口舌之逞,欲得赵地。赵之地,祖宗之遗,赵不敢弃。” 行人虎道:“臣等不敢自专,乃请于敝王,王言,秦本兄弟之义。若赵无所得,敝邑不敢复劳赵赐。” 郑朱闻言一怔,问道:”王将自取之乎?“ 行人虎道:”未之闻也!“ 郑朱道:”蔺、离石、祁,赵故地也。秦背义而取之,赵本兄弟之义,不敢复夺,非无力取之也。秦归三城于赵,是归于原主,非敢言德也。今以旧城归原主,而索其赂,吾亦未知其可也。“ 行人虎道:”秦赵同出一根,同源而异流,世相扶持。未敢一朝而弃也。赵奈何视信义之轻,而三城之重耶?聊、摄、令庐,故齐之边鄙,本非赵有;其地甚僻,民不足自养,地不足自固,舍之而就大国之谊,所得不亦多乎!“ 郑朱道:”济东三城,虽取之于齐,赵人之血涂地。王不敢自有,而与赵人共有之。“ 第55章 上党 秦与赵的谈判从没有结果,到迎来最后时刻。秦赵双方谁都不肯让一步,谈判面临破裂!见郑朱依然寸步不让,行人虎很无奈地说道:”公子奉王命而使于赵,虽炙于大夫,迄未见于王。今将远归,愿得王一言以报敝君!“ 郑朱也深感无力,知道两国关系的破裂无可挽回,道:“臣当归邯郸,报于敝王。”两边都怀着沉重的心情,相互告辞。 几天后,郑朱再次回到邺城,告诉公子缯道:“王报公子,夫蔺、离石、祁之地,旷远于赵,而近于大国。有先王之明与先臣之力,故能有之。今寡人不逮,其社稷之不能恤,安能收恤蔺、离石,祁乎?寡人有不令之臣,实为此事也,非寡人之所敢知。” 行人虎问道:“臣谨拜谢大夫!臣等使命已毕。愿请于大夫,公子郚犹在赵乎?” 郑朱想了想,回答道:“赵实无公子郚!” 行人虎复问道:“相府丞引数十人护公子郚至于陶,其今安在哉?” 郑朱道:“其在未可言也。” 行人虎再问道:“有令拘禁吾等乎?” 这次郑朱明确地回答道:“未奉王教也。愿卿早发!” 行人虎道:“臣谨谢大夫!” 当天晚上,邺令请使团成员过府赴宴,行人虎以使命已败婉谢。当晚收拾行装,赵王亦无回礼,装礼物的三乘辎车都是空的。次日晨,早早在守候在城门口,郑朱和邺令都来送行。时辰一到,城门开启,使团成员迅速出城,越过漳水,往南而来。 宁新中距邺不过一天路程,人口亦达万户,位于黄河岸边,商业活动还算繁荣,有大的逆旅。它和旁边的防陵、几邑本来都属魏国(顺便说一下,邺在更早的时候也属于魏国,第一任邺令西门豹就是与吴起同时且齐名的魏国贤臣),在魏与秦在启封对峙期间,防陵、几邑被赵将廉颇率兵袭夺,还加固了其中一座城池,只有宁新中还在魏国手中。宁新中有黄河渡口,公子缯几次出邺,都临时停驻在这里,包下几处逆旅。现在再度回来,逆旅主人依然十分热情,邀请他们再住。 在路上,几名行人和公子缯商量的结果是,既然秦与赵的冲突不可避免,那么应该围绕这一问题继续开展外交活动。他们决定暂不回咸阳,而是留在河北,等待进一步指示。 十来天后,咸阳发来指示,使团就地解散,所有行人和剑士及其他成员散入周围城邑,密切注意赵国动向。随使者而来的,是芈戎府中的兵曹从事。此人惯能潜伏刺探用间。公子缯一见这位兵曹从事,立即感到压力巨大。 兵曹从事到达后,不显山不露水地先安排公子缯父子六人过了黄河,住进一家丝帛商铺中,对外只称是远族。一名剑士和一名行人住进旁边的逆旅,负责保护公子缯。其他剑士和行人,以及公子府的家臣,全都安排到不同的城邑,主要是邯郸。邺城虽然也很重要,但公子缯在这里住了很久,城里的人大都认识他们,无法潜伏。 尽管说话带有浓烈的秦音,但在邯郸这座国际化的都市里,几十个人还就潜伏下来了,有些还跟随着一些巨商大贾出席了一些重要的活动,收集到不少重要情报。 这些情况汇集到兵曹从事那里,再转到公子缯处。公子缯就派自己的儿子,两三人一组,租条船到洛阳,交给留在那里的秦国暗线,转回咸阳。 在与赵国的谈判破裂时,张禄与司马靳对头修的栈道终于会师了!最后几天,两边都能看到对方的筑路大军,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洋溢在工地上。在最为险峻的地段,几十里路没有可以安设营地的地方,从山上伐下来的木料,经过修整,要花几天的时间徒步搬运到施工地段,而施工人员干脆就吃住在栈道上。有不慎落水而死者,有缺医少药生病而死者,有难以忍受生活的单调赴水而亡者。白起准备的三万刑徒,因伤因亡因病减员达千余人,除了生理的劳累外,就是精神上的疲惫和无尽的压力。 在芈戎的劝说下,刑徒们的妻妾们被允许上工地探亲,这才稍稍缓解了刑徒自杀的风潮,但增加了争风吃醋的矛盾。而且芈戎运送粮食的任务更加繁重了:他被迫动员了五万刑徒向工地运粮——而工地上的刑徒通常保持在一万人。 郑安平严重地消瘦了。尽管在他这个级别的人不会存在饥饿的问题,但整日的风餐露宿严重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和精力。和以前当武卒不同,那时不需要为诸多的杂事操心,只要不打仗,出完操就可以休息。而现在不同,每天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处理,每天要往返工地各处,协调人员、催促工期、处理伤病,以及上报因各种原因亡故的。 盖聂的武功向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他不知怎么地,竟然攀崖走壁如走平地,有一点小坎就能迅速地攀上悬崖,甚至不用手! 芒未完全承担起施工的组织工作,而且越来越熟练、高效,令郑安平望尘莫及。芒未本来英俊的面孔变得沧桑,望之如三四十的中年人。张禄有时想着,回咸阳后,要给他说一门亲事。 一向以体弱多病示人的张禄,依然体弱多病,佝偻的身躯更加佝偻了,不停的咳嗽,还带着粗重的喘息,但没有阻止他在工地上来回奔波;连以一向无病的车右先生也拼不过他的体力。 除了盖聂和张禄以外,这些人每个都病倒过,但旁边的人你出个主意,他出个偏方,也还都鼓捣好了。 施工时遇到几场大暴雨,河水猛涨,造成了不小损失,许多人在转移的过程中失足落水。 无论经历了多少困苦,现在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如同长期在黑暗中摸索,几乎绝望的人,突然看到光亮一样。那光亮虽然微弱,但就在前方。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鼓舞士气了! 双方首领提前碰了面,商讨进一步工作,并分别向咸阳和汉中报告。芈戎在朝会上通报了褒斜道的施工进展。由于参与的人不多,大家对工程的艰难困苦都没有切身体会,但一致对通往汉中的道路畅通表示高兴。秦王特别教令,华阳君芈戎和高陵君代秦王到合龙的现场劳军,现场批准授予不更以下的爵位,并提名大夫以上的爵位。众臣没有异议,穰侯的相府发出教令。 随着对赵谈判的破裂,魏冉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处理对赵的军事上。由于白起鬼迷心窍似地专注于修筑褒斜道,对赵用兵的准备工作主要由中更胡阳主持。左更错年事已高,秦王准备将其调任上郡守。在蔺、离石转手后,上郡的防御变得重要了。 由于近十万刑徒都被用来修筑褒斜道,可用于对赵作战的刑徒不过三五万人。胡阳亲自进入河东,观察太原防御,认为仅靠三五万刑徒很难突破太原防御。更为重要的是,一但打进太原,就必须完整地控制住它,不可能分阶段、分步骤一口口吃掉。这绝不是三五万人所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出河东攻打太原不可行,那么出黄河直接攻打邯郸自然更不可行:邯郸的防御,以及邯郸所能动员的资源,远不是太原所能比拟的。 胡阳思考着,如果能在太原和邯郸的结合部动手,也许可行!太原与邯郸最大的结合部就是原中山国境,被称为井陉的那一条路。那一条路远在北方,两端被太原和邯郸很好地保护着,也许只有从中间突破才有可能。 于是胡阳和魏冉一起把目光投向上党。 在太行山和太岳山之间,有一块略低的盆地。说是盆地,其实是高原,比太原还要高,在当时中国人的世界里,就算“世界屋脊”了,故称“上党”。这片高原,除了太行、太岳两山东西左右挟持外,还有王屋、中条两山封堵住了南面的缺口,形成一个三角形。这里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然而穷山恶水,民生艰难。由于山路崎岖,交通不便,人们自然地区隔出无数的聚邑,魏、韩、赵三家瓜分了这片地区,各自设立了上党郡。其实哪一家的地域都不是完整成片的,而相互交错,形成复杂的形势。 秦国在上党没有占领任何一块土地,要想进攻上党地区的赵邑,只能取道别的国家。 秦国遂派出使臣,与韩、魏交涉联合攻赵事宜。 秦使辘辘的马车碾过荒凉的古道,奔驰在中原大地上。赵国自然也不甘被困,同样派出使臣,巩固自己的邦交。 “赵背盟弃信,诈吾三城。秦本盟国之心而信之,竟为所欺,是所难忍。若魏/韩有失意于赵者,秦愿为王雪之!”秦使对两国都这么说。两国听说秦国被骗,喜不自胜,但只能摆出一副同情的面孔,喏喏连声。 “秦以诈力,欲夺吾济东三城。贼心不死,欲魏/韩为取之!愿王本同盟之义,勿相交伐!”赵使一般是这样的说辞。听说秦将矛头指向赵国,两国自然只会幸灾乐祸,但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三晋誓同兄弟,焉得为秦所间。然……” 第56章 褒斜道通 秦赵相争,魏韩两国周旋其间,谋取私利。秦所占领的(晋)南阳诸邑,赵所占领的河北、河间诸邑,都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但看哪一方出价高,两国就会倒向哪一方。 秦开出地价码是:你让我打哪个城池我就打哪个城池,打下来就是你的。 赵没有那么豪横,为了占三个小城的便宜,不惜得罪秦国,要让他拿出城池来,简直肉疼。 于是结果就出来了,秦韩达成一致:秦韩联军占领上党的一座的小城阏与。魏国没有相应的要求,对双方都保持善意的中立。出兵的日期还是秋收后的十月。由于十月是秦的新年,十月望日发兵。 和韩商议妥帖的前后,芈戎和高陵君去了褒谷,祝贺褒斜道修复成功。 芈戎和高陵君引着一队约千人的亲营,带着一支由万人刑徒组成的运输大队,押着三千多乘辎车,满载酒肉,踏上前往工地的道路。在栈道上走了十天,来到工地的营房。 栈道几天前就已经修通。这座营房已经不是施工时的临时营地,而是建设在一处比较开阔的山间台地上的一处基地。工程竣工后,咸阳和汉中的刑徒都被带到这里进行休整,每天只有少数人临时抽调去进行一些弥补性的工作。 台地被褒水切割成两半,正好汉中和咸阳的刑徒各住一边。褒水上建起一座桥梁,沟通了两处营地。由于得知华阳君和高陵君要来劳军,张禄和司马靳把沿途的道路质量又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两边人马合为一处,每人都得到双倍定量的饮食。 汉中守得到消息后,也在前一天赶到了。华阳君要来,他必须亲自到场,安排迎接仪式。 刑徒们都很兴奋,虽然大半年的努力很辛苦,但由于至少能有一爵功勋,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刑期可以结束了;有些功劳大的,甚至可以再赎回一名亲眷。 汉中守对礼迎上司的工作十分在行,张禄和司马靳倒乐得撒手。由于工地上是有女眷的,她们被赋予了重要的角色。 这天晨起,两个万人方阵在褒水河边排开,女人们在后面拾柴架火。而一百名容貌秀丽的则换上艳丽的服装,临时学了舞蹈动作,在阵前起舞。汉中守从汉中带来了吹鼓手,在旁边奏乐。 快到中午时,辘辘的车声传了过来。在汉中守的指挥下,鼓乐齐奏,女人开始舞蹈。于是车声更加响亮,明显加快了步伐。迅即,栈道上出现一乘革车,驾车人熟练地操纵着马匹,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快步而来,后面的步兵则小跑着,被拉下了好一段距离。马车冲下栈道,来到阵前,稳稳地停下。两边阵中的刑徒大声欢呼! 鼓乐停了下来,以汉中守为首,司马靳和张禄跟随,来到车前。汉中守道:“臣汉中守,谨与客卿、公乘奉迎华阳君、高陵君!” 这时车上一个声音说道:“迎吾乎!” 汉中守抬头一看,惊得不轻,道:“臣不知武安君驾临,死罪死罪!”谁都没想到,一乘车上竟站了三位君侯。 白起很随意地道:“王命二君劳军,臣但驭耳!” 随后看见步兵和辎车已经出现在视野中,芈戎道:“奉王命劳军!”鼓乐再起, 白起驾着车从两个方阵前慢步驶过。芈戎时不时大声叫道:“王劳军!”刑徒们则应以一阵“万岁!万岁!” 当欢呼声停息下来后,辎车也一乘乘地下的栈道,在大军阵旁又排出一个车阵,同样军容整齐;军阵的前后各有五百士卒。 华阳君又大声道:“王赐军士酒一升,肉一斤!”再次传来欢呼声。 革车穿过军阵,驶向山坡上的军营;士卒们被带回营地,只有各伙长领着几人领取本伙的酒肉:他们交出自己的节符,领取一坛酒和五十斤肉。 大夫以上的官员被请到主帐,那里有份额更多的酒和肉,还有粟和酱:大夫一鼎一簋,官大夫一鼎二簋,公大夫二鼎二簋,公乘及以上三鼎四簋。这显然不符合周礼,但在秦国,对周礼的认同度极低,甚至大部分人不知道还有周礼这么回事,约束大家行为的是秦律。 主帐里的食物就是由那些刑徒的家眷们来烹调,在等待期间,乐工和舞女在中间的场地上演出乐舞。各级大夫们的席设在帐外,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凝神观看,不时发出欢呼声。 公乘以上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只有三位刚来的君侯,以及汉中守和司马靳。张禄是客卿身份,虽然无爵,但待遇相当于庶长。他们的席位设在帐中,由于帐外有乐舞,所以帐门是开着的。郑安平他们是随从,不能在帐内吃喝,但主君没吃完的,他们可以接着吃——三鼎四簋,一般人肯定吃不完。其他人的随从也都一样。这些随从们现在都围在大帐周围,防止闲人靠近。 张禄衷心地感谢华阳君和武安君在咸阳为施工所做的保障,感谢汉中守征发汉中的刑徒,并提供保障;感谢高陵君远来观礼。 华阳君、武安君和高陵君也对慰劳了在现在施工的张禄和司马靳,对汉中守主动请战表示赞赏。高陵君转达了秦王对诸君的慰劳,并宣布,不更以下的爵位,就由在座的议定,当场批准;大夫以上的爵位议定后提名。席间官话、套话频频,就不用一一描述了。 一阵热闹过去,华阳君芈戎突然问道:“修筑栈道,本非易事,其间工巧万状,稍一有误,即难成功。今诸卿通五百里褒斜,诸刑徒或工或巧,皆为能工。若置之田野,其工荒废,亦为可惜!或有用之之道,以尽其能?” 武安君道:“诚哉是言也!今赵背盟,诈取吾太原三城,穰侯将兴武事,虽兵才三万,亦不忍调用,诚有以也。褒斜虽通,而蜀道犹难。若中道而废,曾不知复之何时。何如一鼓作气,以竟全功。” 张禄有些不豫,道:“褒斜之通也,全军振奋,以为功成业就,安享太平。今背其旧律,恐众心难服!” 华阳君也道:“诚如客卿所言,若御之不以道,事必不成。故当求其道。” 司马靳道:“若单论栈道之工,可以工匠辟之,归于司空家。然则事有不然。夫修桥架道,常在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处,粮秣钱财,一仰于国,而与工领禄米有异。工常于繁荣之都会,各聚于行,并相砥砺;所领禄米,就取于近仓。而修桥架道,一夫之工,常得五夫运粮。实难堪也。” 华阳君道:“另者,工在于棚,虽疾风骤雨,霜锋雪剑,不能加也。而修桥架道,常在于野,时冒寒暑,人情所难也。” 白起道:“军中之道,凡建大功,必有重赏。故先登者记首功。今以功业倍于工,宁勿得人乎?” 汉中守道:“工非难也,而粮秣为难。若时时为之,诚恐仓廪为尽,难以为继。” 芈戎道:“秦之刑徒常十余万,必当用之,乃尽其道。孤以岁岁征伐,恐非其道;岁岁修筑,乃其用也。” 汉中守道:“筑城修桥,本刑徒之用也,然皆近于城郭,无远输之累。今以修路,近者百余里,远者数百千里,民何以堪!” 正议之间,灶下食熟,芈戎乃打住话题,吩咐开宴。水陆俱陈,鼎簋齐献,酒肉并举。帐中之人皆出帐,与诸大夫共饮。各营亦炊事已毕,一片欢腾。 酒香、肉香、粟香,飘荡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河谷中。 接下来的几天,是叙功的时间。凡无大过的,至少得爵一级;一般都得爵二级;而那些掌握了技术的什伍长们,多赐三爵;少数技术精湛,解决了重大难题的,则被赐四爵。全军以盈论,各级官员皆得一爵。 那些爵止不更的,都得了爵;不更以上的,造了名册,准备在朝议定,由秦王发诏。一时欢声雷动。 张禄以客卿以盈论,当晋爵左庶长。郑安平本是簪袅,这次以士论,得爵二级为大夫。化名无为的芒未,以无爵晋三爵,为簪袅。陈四因为绘制地图的功劳,竟得四爵,直接晋升不更。司马靳已经是公乘了,再晋一爵,成为五大夫。如此年轻就成为五大夫,实属难得;过去只有白起有过这种经历。 汉中守也以公乘晋爵五大夫,仍守汉中。华阳君让他熟筹筑通金牛道的事。 化名右先生的车右先生因为不是秦人,虽然功劳巨大,这次晋爵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华阳君承诺,将向楚太子报告右先生的功业,以楚国的规矩封赏! 挂着剑跑跑颠颠的盖聂尚未成人,虽然记了功,但暂时不授予爵位,待其成年后追认。 根据秦律,归还一级爵位可以赎一名为奴的家人;归还二级爵位可以赎回一名当刑徒的家人,归还四级爵位可以赎回死罪。这些得了爵位的人,都在心中暗自盘算,要赎回谁呢? 第57章 依爵授田 虽然有留下技术骨干,保留一支专业施工队伍的想法,但目前时机显然并不成熟。在庆功完毕之后,大军返回各自的居所汉中和咸阳各县。那些剩余刑期还长的刑徒,自然要首先用自己挣到的爵位,赎回自己的刑期。那些刑期快满了的人则在纠结,到底是归还爵位减少刑期呢,还是熬过刑期,留下爵位以后再用呢? 张禄一行回到他们在灋丘槐里的家中。一行人离开后,家中只剩下小奴和五旺。五旺无师自通,充分发挥了秦律中对发展农业生产的一切条款,也发扬了自己吃苦肯干的精神,一个人把三百亩荒地全都打理好了。小奴则在家做饭。五旺早出晚归,小奴饭做好了,就亲自送到田头。 张禄他们从十月中旬出门,到现在暑天已过,秋风渐起,已到收获季节。可以说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田间谷物的收割完全是一项体力活,多了几个大男人,一年的辛苦有了收获。 郑安平回来时大约已到中午,里中的小儿看到了,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报信,还有小孩自觉地跑到地头给五旺报信。在田里收割的五旺得到郑安平等回来的报信,欢欣雀跃,放下手里的活,直奔回家;小奴则早早炊好粟粥,备好盐梅。 郑安平等人的干粮袋里还剩下不多的炒粟。炒粟初食味道、口感极佳,吃得久了就起了厌烦;现在回到家中,喝起再普通不过的粟粥,格外的香甜充斥于胸中,连小奴都看上去无比甜美! 小奴和五旺早起吃过了早餐,现在坐在旁边看他们猛吃猛喝,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张禄边吃边问起走的这些日子,乡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五旺告诉他,里中有两个人,说不上名字,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两人都被抓起来,剃去胡须,罚到县里修城。还听说有人因为妻子不驯,打伤了妻子,也被剃去了胡须!但没有被罚去修城……连着说了几桩周围乡里的人犯事被罚的事。郑安平道:“汝何知之详也?” 五旺道:“但有犯者,里啬夫即召乡里宣之,故知之也!” 郑安平道:“三百田,汝其备耕之?” 五旺道:“焉得不备。春日,往乡里贷种,皆满粒大者。贷在定数,多则不可,少亦不许,必得其数。以火烧荒,复借官牛铁耒,以耕以犁,不数日而尽三百亩。又复下种,浇水,其苗甚壮,其实亦硕。吾方割之,而闻父至,乃归也。父其稍歇,即可探之。 见五旺说得眉飞色舞,众人都感高兴,狼吞虎咽地喝完了粥,跟着五旺同往田里来:那粟果然长得壮硕!田里已经有五旺割下的几垄,都横放在田头。郑安平来了兴头,脱剥了衣裳,也要下田收获。五旺道:”吾不知父将至,但用一镰。父可往丘啬夫复用一镰。“ 郑安平道:”汝复用牛,复用犁,复用镰,复用种,何以偿之?“ 五旺道:”牛、犁、镰皆无偿也。种则取十尝五。凡粟,亩皆一斗,三百亩贷三十石,不增不减,必如其数。岁终则偿四十五石。“ 郑安平看了看四周的粟谷长势,每亩不止收三石,三百亩很可能要收近千石。还四十五石,实在是太合算了! 除了郑安平,芒未是贵公子,不擅农活;陈四精于武事,虽然下地干过活,也不很擅长;张禄则是残病之身,根本下不了地。郑安平让芒未去丘里借一把镰刀,自己和陈四、盖聂一起把粟收到一起,用秸秆捆扎好,一根杆棒挑回家中。 几人试了试,陈四和盖聂勉强能挑个担,根本不会打结捆扎。盖聂试着捆了捆,竟然把手都扎破了,流了血。于是分工:五旺在地里收割,郑安平将割好的谷子搬到田头,捆扎好,盖聂和陈四来回往家里挑。增加了劳力,收割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沣水西还没有多少田亩,沣水东已是田亩遍野,到处都是乡里的农户在田里收获。见了郑安平等回来,无论平时熟与不熟,都会上来打声招呼,问声“役事已了?”他们以为这家人是被征到国中服役去了——其实也差不多!郑安平抱拳拱手,一一礼敬,感谢乡里的关照! 到晚上,芒未把镰刀借来了。张禄无事,跟着他一起去。丘啬夫消息比较灵通,已经知道张禄等将要晋爵的事,提前堆上笑,拱手相贺。还问要不要扩大住宅?张禄说爵位还没有准下来,等文书到了再说。丘啬夫道:“例行公事矣!焉得不准?” 张禄道:“乘汝吉言,若得准,必有谢!”丘啬夫挑选了一柄镞新的镰刀递过来,道:“此镰初发,刃口锋利,公等其慎之!”张禄等表示了感谢。 回到家中,田里忙碌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奴也已经炊好晚餐。陈四试了试新借来的镰刀,果然锋利无比:一刀斩到谷垛上,齐齐地都断了。各人自食晚餐。餐后,众人到里前场中闲逛,乡里人都来问其事,盖聂眉飞色舞地向他们讲解于途的惊险刺激和秀丽风光,完全感受不到施工的艰难,和工地上的困苦,就好像出门旅游一番似的,说得大家心里痒痒的,恨不得自己也去! 有两把镰,收割的速度加试加快。开始郑安平使不惯铁制的镰刀,还把自己身上划出几道口子。一垄地下来,熟悉了镰刀的性能,加上又是新镰刀,锋利更与旧镰不同,便也渐渐跟上了五旺的进度。 收割中,郑安平问五旺,如果有田五百亩,还能耕种乎?五旺犹豫了一下,咬牙道:“须及之!”又有些遗憾,有些怅惘地道:“若吾家至于秦,田其任耕,有牛有犁有镰,焉得不兴!魏有人少田,秦有田少人,何难平也!” 郑安平道:“若其有人,何愁无田!” 五旺突然道:“何父无所出?” 郑安平有些尴尬,也有些疑惑道:“虽耕种勤勉,其奈无生何!” 五旺道:“主母曾养盖聂,焉得无生?设若不然,或当纳妾。” 郑安平道:“吾家五男,皆当娶之。今岁为汝娶妇,奈何?” 五旺有些害羞,道:“吾不谙秦音,若得秦女,如其奈何?” 郑安平道:“无忧也。但得生育,无论秦音郑音。” 五旺颇有些扭捏,但看似心里是肯的。 郑安平道:“陈四兄,乃至无为兄,亦当娶妇矣!”他想着自己刚到秦国未久,少有亲戚,如果结几门亲,倒也有了亲戚了。他甚至还想,张禄是不是也该结一门亲呢? 张禄从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每天去上朝。芒未驾车送他每天去章台宫,陈四姑为车右,随车侍卫,不再要秦卫士随车护卫。郑安平和五旺留在家中,忙于农事;盖聂则负责往家挑送。下朝后,陈四也会来帮忙。 大约十天后,田里的谷子收获完毕,转到谷物的凉晒、脱粒。里头有大石碾,里中各家轮流使用。 这天,丘啬夫来到家中,向大家报喜:客无为爵晋簪袅,陈四爵不更,而郑安平爵大夫。丘啬夫十分羡慕地道:“诸公得立大功,设有其事,愿为提携!” 郑安平道:“此其不远,即当有令。” 爵位上来了,提亲的也就跟着上了门。陈四家在陈郊,而芒未更是化名无为,隐姓埋名,婚配也都不由本家,只由张禄请人卜了卦,最后丘啬夫家的女儿、里啬夫家的族女,分别许配给了陈四和无为,但等双方备齐彩礼和嫁妆,就行婚配。 里中一下出了两名高爵,一名大夫,立时轰动。郑安平和里啬夫商量,就在里前的广场里,借着庆贺丰收,祭祀社稷的当口,额外请全里人吃了一顿稠粟粥,丘啬夫也出席了,好一通热闹。 等到谷物该入仓入仓,该上交上交,收获完毕,各家开始为无为和陈四造建新居。本来还要为郑安平扩建,郑安平为着刚来不久,人口不番,不肯扩建,只说无为和陈四都是自己的客,为他们建了,就是为自己建;再三劳碌乡里,甚为不安。 这郑安平修建住宅时,他们都在进修秦律,没有参与劳动。这次盖房,他们也都参与进来。从县里拉来栋梁椽版,众人一齐动手,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两间屋子给建好了。这次,三人中,以陈四的住宅最为高大了,因为他是不更,而芒未和郑安平还都住着簪袅的房子。 而接踵而来的甜蜜的烦恼是份田,芒未三百亩,陈四四百亩,郑安平则扩大到五百亩,三人相加整整一千二百亩,无论如何靠五旺一个人是打理不过来的。在张禄的参谋下,芒未和陈四都要了熟田,佃给人耕种,只能拿到三成收成,还要交一成地租,实际每亩只有六斗粟。好在田亩广阔,每年一二百石粮食,足够维持一个五口之家的开销,而他们俩就算娶了妻,暂时也只有两口人。只有郑安平在原田亩的周围扩大了二百亩荒地,这是五旺强烈要求的。 第58章 望日出兵 征发刑徒的教令再次下达到各县,这次是征调三万人,组成一支远征军,去他国作战。随着刑徒征调令下发的,是征调各级官员的命令。 三军统帅是中更胡阳,三个五大夫包括王龁、王陵和司马靳。北地郡五县由于遭灾,牲畜大量死亡,允许每县出精壮千人,这五千人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来到咸阳,在军营中接受训练。 这天下朝后,一名壮年男子跟着张禄一起步出宫门,来到张禄的车前。张禄对芒未和陈四介绍道:“中更胡阳。今日有事商议,汝二人即乘车回府令备酒肉。吾随中更而至。” 芒未和陈四行了礼,登车驶去。张禄与胡阳同乘一车,随后缓行。 胡阳对张禄道:“是二者即陈四、无为乎?” 张禄道:“然也!中更亦闻其名?” 胡阳道:“无为以辅佐之功得三爵而至簪袅,陈四以谱山川之功得四爵而至不更。一事而晋三四爵,自武安君以来,秦未之闻。咸阳哄传,是以知之。问之,皆客卿之客也。客卿有客如此,足见高才!” 张禄道:“中更误矣!无为及陈四非臣之客,乃大夫郑氏安平之客!” 胡阳惊道:“郑氏非客卿之门下乎?” 张禄道:“吾与安平,亦君臣,亦故交。昔在大梁,多承郑氏之惠,乃得今日。今少得富贵,不敢忘也。朝中人皆知臣让大夫爵与安平,不知安平于宛县,以武入秦,御与射皆优等。若叙其能,得爵亦非低也。臣所让者,实余事耳!” 胡阳道:“何客卿门下,贤才之众也!” 张禄道:“臣在大梁,深潜于野,乃知伏虎潜龙,在在皆是。辱没于豪强之家,求生于将死之间。王若用之,何忧大事不立!” 胡阳道:“子与臣皆外臣也,于故土皆无闻达。今用于秦也,各建功业,立爵名,森然众人之上。何故土不得其用,而反用于秦耶?” 张禄道:“臣亦思之。秦之所胜,在律法森严。臣于关东,闻秦律法森严,常惧动辄得咎。一朝入秦,乃知秦法,善法也。集天下之善策,而著之于简策,公之于黔首。此邦愚者之所行,皆外邦智者之所得,以此务农,则地无不蕃;以此务工,则工无不精;以此兴军,则阵无不整;以此而战,则战无不胜。非臣等力能为也!” 胡阳道:“子之言是也。子与臣皆外臣,关东各国,非戚非贵,求生尚难,而况建功业乎?于秦则不然!孤身入于秦,一朝身为王臣,以律而行,秦人不以臣非亲而不信,不以臣非贵而无畏威。令行而禁止,虽父子不能匹也。此他邦之所无也。智者于此,虽少子弟,无亲族,乏资财,得道辄行,虽贫贱无所碍也;失道而退,虽亲贵无所避也。是故事必成,功必立,业必建也。” 一路上两人谈起秦律,各抒己见,都认为秦法利益明显,与自己在关东所闻大不相同。两人相互发挥,高谈阔论,深引以为知己。 到了郑安平的房间,郑安平早已侍立于门外,陈四和芒未立在他的身后。 胡阳自然知道张禄住在郑安平家,陈四和芒未的房子虽然建好,但两人并无家眷,没有回去住,仍然住在郑安平家中。更为重要的是,张禄还住在郑安平家中,他们俩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辅佐张禄,比如早上为他驾车上朝,晚上陪他聊天闲话。这要回了自己的宅中,啥也干不成了。 胡阳看上去比张禄年轻得多。两人下了车,芒未把车接过来。张禄引见了三人,相互见了礼。张禄道:“孤身在秦,诸事不周,屈辱中更。” 胡阳道:“子尚得二三子相扶持,臣实孤身,车马至,无人接驾!” 进了堂,张禄招呼三人坐下,盖聂在后面帮助母亲炊事,五旺自然是在田中忙碌:虽然秋收已过,但为了明年的好收成,良好的田间管理必不可少。 郑安平奉上了他从陈四那儿学来来的野菊花茶,这让胡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一番唏嘘,将众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饮毕,胡阳对三人道:“臣奉王命,将往上党,同领秦、韩两军,以伐赵邑。特请客卿教下,愿得二三子以为助。” 在这之前,张禄向三人透露过胡阳想请众人协助他领军伐赵。这次伐赵,是秦与韩、魏联军,芒未是芒家人,曾陪同芒卯出席过一些外交活动,如果出来,有可能被韩人认出,所以事实上已经决定了,由郑安平和陈四同去。郑安平见胡阳开口,偷眼看了一眼张禄,见张禄暗暗点头,便道:“臣与不更,故魏武卒也,愿随中更驱使。簪袅暂留府中,侍候主君。” 胡阳道:“阳何幸,得二君之助。二君爵虽大夫、不更,不敢令往军中,愿入幕中,早晚请教!” 郑安平道:“吾等,一勇武夫,焉敢承中更之请。愿在帐下为一小卒。” 胡阳道:“臣孤身在秦,左右无人扶持。故每出,必请公卿门下贤者以为助。今幸客卿不弃,以二君屈就。臣五内感沛!” 双方又说了些客气话,早餐就端上来了。堂中五人,每人一鼎一簋,加一小筐菜蔬和一小碟酱。几人相互礼敬,吃了一回。 和魏国武器自备不同,秦军士卒的武器都从武库支取。这省了很多麻烦,也增加了不少手续,多费不少时间。郑安平和陈四是以中更幕僚的身份从戎,武器不在县武库领取,而是到秦宫武库领取。虽然秦宫武库等级高,但领的人也多:各级公大夫以上军官的亲营都在秦宫武库领取武器。 胡阳虽是中更,却并非行伍出身,没有自己亲营。他只能找贵族高爵借一些人员相助。临时抽调一些刑徒作为自己的亲营。这和客卿灶养了许多门人还有所不同。 在等候领取军械的时候,郑安平和陈四已经到胡阳的府上报到,胡阳将前来报到的人安排办理各项事宜,借以考察他们的才能。 在华阳君府的兵曹协助下,公子缯已经深入潜伏到赵国内部。赵国内部的动静,由公子缯派人五天一次,从水路送到洛阳,再入咸阳。所以咸阳方向对赵国的动静掌握得一清二楚。 赵国没有让出城池给韩、魏两国,两国也就在秦国的利诱威胁下,派出军队,讨伐赵国。 到了中秋,各豪门的门人都到齐了,也都领好军械,胡阳和众人欢宴赏月,第二天即进入军营。 和客卿灶将内史部刑徒的集结地放在陕县不同,胡阳把集结地定在蓝田县渭水河畔。各地炒好的粟米都被运往军营,而不是进入县城。蓝田县尉领着五百刑徒临时成为胡阳的亲营,一道道命令通过蓝田县的驿站发往秦国各地。 除了内史部外,北地部的五千人早已集结咸阳,现在被命令开往蓝田准备军营。南阳郡和南郡也有征发,被要求和韩军同往洛阳集结。 一过十月望日,各地的刑徒都动起来,从全国各地向蓝田进发。 在胡阳的军营中,郑安平真正体会到秦人律法的严明。胡阳的命令没有任何拖延地被执行,哪怕是豪门高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整座军营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将全国各地汇集过来的力量,凝聚成一柄巨大的宝剑,锋利无比,寒光闪闪!执剑人就是位居上位的胡阳。 不过十日,军队集结完毕,宝刃初砺,一队队向函谷关进发。命令发出后,胡阳先行到达函谷关,安排出关事宜;而幕府的另一些人则前往陕县,安排大军过境。 秦军经函谷,过陕县,向关东征战,这已经是常套了。无论是函谷关的守军还是陕县的官员,对这一流程都十分熟悉,普通百姓也都见怪不怪。 陕县的前任县尉被提升为陶尉,新任的陕尉才刚刚上任数月,就要率领陕县五百刑徒,再次出征。胡阳派白起的家臣前往陕县,大军出函谷关后,将在陕县宿营,督促陕县安排好营地。 三万刑徒,连同各级官员达四万之众,还有数千高级军官的亲营以及其他辅助人员,需要供给的大约有五万之众。当然,这五万人不是一起进发,而是分成三军,相互间隔一天。这样,后面的军队可以按前军探出的道路依次而进,免除寻路、设营之苦;但另一方面,也要忍受前军留下的污秽。尽管胡阳下了严令,大便必须挖坑掩埋,但小便的气味也让人上头。 中军最为臃肿,不仅有大量的部队,还有大量的辎重,用了约千匹驮马或驮驴。由于知道作战的地域是上党,而胡阳也已经早早潜入其地探查,那里道路狭窄、崎岖,车乘根本无法通行,只能把要带的东西驮在牲口的背上,让人牵着走,这既增加了后勤负担,也减少了运输量。一旦进入战场,胡阳必须速战速决,不能旷日持久! 第59章 从洛阳到上党 洛阳是周王都城,也是天下的中心。尽管周天子已经不再具有统领天下的能力,七国已经先后称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但周王依然被认为是天子,这是其他任何一个王都无法取代的:他们也许可以祭祀自己的祖先和神祗,但却永远不能祭天,因为天是周天子的爹,你再强总不能认别人的爹当爹吧! 周天子所住的地方自然叫王城,但在二百多年前的一场叛乱中,受宠的王子朝把太子赶出王城,太子只得在王城以东四五十里处修建了洛阳城。后来,住在洛阳城的太子得到当时强大的势力晋国的支持,赶走了王子朝,成为惟一的周天子,但却没有迁回王城,而是继续住在洛阳城中,一住二百多年。一百多年前,周再次发生内乱,太子即位后几个月被老二杀了,老二即位后几个月又被老三杀了,老三怕被老四杀,就把老四封在了王城,称周公。王城没有了王,也就改名叫河南城。河南城内的周公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竟然也闹矛盾,太子继承了河南城,小儿子在巩自成一国,不敢称公,而称君。在河南城的被称为西周,在巩的被称为东周;西周的国君称西周公,东周的国君称东周君。于是在洛阳这片区域内,出现了三个国都:西周公的河南城、周天子的洛阳城、东周君的巩城。茶壶里的风暴,也煞是复杂。 关于洛阳的复杂故事还没完。今天子周王延即位后,自然还是住在洛阳城。但今秦王稷的哥哥秦武王非要到洛阳参观一下周鼎,周天子自然不许。于是秦武王把周天子赶出了洛阳城。从那时起,周天子就和西周公一起都住在王城——现在叫河南城。这事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秦王已经从哥哥秦(武)王荡变成了弟弟秦王稷,而周天子还是周王延。 周天子可怜兮兮地寄人篱下,但洛阳这片土地却是风水宝地,不仅土地肥沃,宜于耕种;而且河流纵横,可通天下,商业十分发达;加之周天子虽然没几个兵了,但还是天子,那手工业制造在当时还是独步天下,特别是玉器的制造,谁也比不上;文化教育也首屈一指。洛阳是当时中国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当之无愧的天下中心。 在河南城西百里洛河河谷,是韩国的城市宜阳。韩国在迁到郑国之前,有三个国都:平阳、宜阳和阳翟。作为韩国曾经的国都,宜阳“城方八里,材士十万,粟支数年”,曾经独立抵抗秦军主力围攻达半年之久,是洛水河谷重要的战略支点。秦军与韩军约定的会师地就在这里。 除了从咸阳出发的秦军外,秦国还从原楚地南阳郡和南郡征召了大约五千人,这是原楚民第一次参与秦人作战。这五千人统由南郡尉公大夫张唐统帅,预计从方城出南阳,经叶、梁、霍,进入洛阳。叶县原是韩邑,在华阳之战后,被交换给秦国;而梁、霍原是周的两个姬姓诸侯国,为楚所灭,后属韩,现属魏。在楚地秦军出方城后,韩国各县的士卒将陆续加入,并为秦军提供后勤保障;而韩王也将从郑国派出精锐的韩卒,加上上党的部队,最终总兵力将达三万人,与秦的兵力相等——因为毕竟是为韩打城池。进入梁、霍后,魏军也将派出一支较小规模的魏军,主要提供后勤支援。 秦军兵力众多,没有驻于宜阳城内,而是沿着洛水寻聚邑安营,包括胡阳在内的高级将领都随营居住,严密掌握部队,防止发生任何意外情况。宜阳城已经不是都城了,自然不会有“材士十万”,但五千精锐还是有的,要想给秦军制造点麻烦,绰绰有余!秦军不能不防。 驻扎当天夜里,胡阳帐中接待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叶县尉大夫摎。叶县属南阳郡,叶摎的部队本应在南阳郡的编成内参与作战。但在南阳郡中,叶县有其特殊性。首先,叶县在伏牛山外,是南阳通向洛阳的通道;其次,叶县曾经归属韩国,与南阳郡其他县通常属楚不同,叶县的人有与韩国人打交道的经历,能听能说郑音和韩音。所以胡阳事先下令,让叶县的士卒不用等待南阳的主力,先到宜阳与自己汇合,协助办理与韩军协调的事宜。 叶摎已经不年轻,脸上尽是沧桑,是在华阳之战后晋升的大夫,出任叶尉刚刚一年。他于黄昏时持节符进入了胡阳的大帐。 两人坐定,叶摎道:“臣于华阳,于客卿麾下效力,得此功业。” 胡阳拱手道:“敢是故交,幸何如之!” 叶摎道:“复得听命于中更,臣之幸也。” 胡阳没有过多寒喧,直接切入主题道:“叶县有兵几何?南阳出兵几何?” 叶摎道:“臣闻南阳征兵二千,南郡征兵三千。有爵者少,但以心腹领军。叶县奉教征百人,韩楚秦魏间杂。奉中更教,不归于南阳,先行至宜阳,离此十里。臣先往营中投效。” 胡阳道:“叶县民情何若?” 叶摎道:“叶县,故叶国,许君迁焉,先附楚,后归韩,其君数变,四方民集。今虽入秦,民亦各安其业。其邑当宛洛之大道,兵匪交争,民亦尚武。然以之卫家则有余,以之征伐则不足。秦律虽行,而未之信也。臣领军百人,犹费心思,恐其散也。” 胡阳道:“今将伐赵,道险峻,复有韩军,深恐不服,故愿尉助我。今叶县百人,愿以为亲营,随左右也。营中各国皆有,虽调和为难。但申之以秦律,明之以赏罚,导之以利,趋之以害,使用不难。” 叶摎道:“臣何幸,得侍中更左右,忝得功业,皆中更所赐也。” 议论一阵,胡阳让出生于郑国的郑安平和叶摎一起去迎一下叶县百人。一面让蓝田尉在中营划出一块地方,给叶卒安营。由于秦军在宜阳郊外都住在民居中,腾出两处院落倒也不难。 叶卒也和秦卒一样,随身带着炒粟。但入住民居了,还是和居家一样,吃粟饭或粟粥。所用的粮食自然是所居住院子的主人家的。 胡阳亲自过去,由郑安平、陈四陪着进到院子里,慰劳了叶县的士卒,当面再次向他们宣布了秦军的军纪和赏罚。然后依次询问他们的出身、所业、家中情况,以及入秦以后的思想动态等等,让他们感受秦人那种“同袍”的情感。向他们介绍,自己是胡人,陈四是陈人,郑安平出身郑国,曾在魏国当过武卒。告诉他们在秦国当兵,无论哪国人,只要奋勇作战,都会得到封赏!两个院落走罢,胡阳才回到自己的帐中休息。 在等待各国各地兵员集结的日子里,胡阳每天都要到各营巡视,偶尔进城询问韩军的动态。五天后,韩、魏、秦的大军方才集齐。休整了两天,由韩国主帅公子咎出面,联系了渡船,部队陆续开往孟津,乘船过河。 孟津的对岸就是晋南阳。这里本是天子王畿,晋国驱走王子朝后,复位的周天子把这一带都赐给晋国,表示对他们勤王的奖励。三空分晋后,魏、赵、韩都在这里有城邑。启封之战时,魏国把自己在南阳的十卒城池献出,秦国用它们交换了韩国在楚南阳的土地,所以现在韩国在南阳势力最大。 韩军前军先过河,为大军安营。然后按秦前军、韩中军、秦中军、韩后军、秦后军、魏军的顺序依次而过,每天一批。黄河水文复杂,要等到太阳升起好高才能起渡,到了黄昏就停止渡河。由于安排得宜,渡河并没有发生什么混乱,人员、辎重都安全地渡到河对岸,进入了早已安排好的民居中。于途,陈四都把所见的地形绘制在一片片白布上。 秦国也处在盆地中,四周的高山峻岭也不少,但猛一看见太行山,秦人还是惊叹不已。在平原上走了两天,大军进入山地。由太行陉进入上党。古人形容,“太行陉,阔三步,长四十里”,十分险要。如果不是韩国放开通路,这里很难通行。在韩军的引导下,这支部队数万人的部队携带辎重,艰难地穿行于山间谷道,沁水于谷间奔腾而过。一行人早上入山,沿途两壁夹峙,少见人烟。经过一番急行,大军终于走出山谷,进入一片相对平整的平原,由沁水和丹水冲积而成。这里属韩国高都管辖,但离县城还有相当的距离。露宿一夜,大军再次出发,又经过一天的行走,才算看见高都的城墙。 高都背靠丹朱峰而建,扼守着进入上党的通路。大军在这片险峻的山地安下营寨,休息整理。一面向前面放出探马,搜索侦察。 高都守被公子咎带来,与胡阳会面。胡阳详细询问了上党地区的情况。上党虽说与高都一山之隔,但却相差甚远。流经高都的沁、丹两水,与上党了不相干。上党平地少,山地多,人民多居于山地,形成众多城邑,很难设县管理。韩国只在那里设了个上党郡。 第60章 长平与轑 在了解了上党的情形后,部队继续向北进发。从丹朱岭下一条窄窄的小路进入上党。胡阳见道边还有一处小聚邑,没有城池,便没话找话地问高都守:“是邑何名?” 高都守似乎很熟悉,回答道:“高都之邑,故戎狄所居,其名泯然。此邑居山间平地,故名长平。” 胡阳随口道:“若于此处筑垒而守,万夫不能开矣!” 高都守道:“诚如中更所言。” 部队从高都经长平进入上党不远,依山建有一座城池,就是长子城。上党郡守就在这里据守。上党守和高都守相距不过百里,一旦有时,双方可以通过丹朱岭下的山路相互支援,平时也都互通声气,十分熟悉。上党守早就得到高都守的通报,大军将于今日进入上党。一早,上党守就和全体官员一起,带着一千士卒于城外列队等候。见大军走出峡谷,乃驱车至前,高声叫道:“上党守谨迎!” 韩前军主将上来叙礼,由上党官员领着设立营寨;随后出来的是秦军前军,主将王龁。他不是很懂晋音,好在上党官员中有人通秦音,作了通译。由官员带着,去下营寨。但王龁拒绝了上党官员指引的地址,自己挑选了一处山地设下营寨。 高山峡谷是行军的大忌,必须快速通过,绝不能在其中扎营。所以前军出谷后,中军和后军只分别向前推进了一段路程,就在峡谷前停下来扎营。高都守向上党守通报了中军和后军的情况,让上党守好好准备三天的粮食。 第二天,上党守领着部队走在前面带路,韩、秦两国的前军一左一右依次而进。在沿河流北上,一天后,在一片宽阔的平川处停下。上党守告诉王龁,这里叫屯留。从明天开始,就要走山路了。 后面,公子咎和胡阳部领中军,秦军中军将司马靳,进入昨天在长子城下的营地。长子的留守官员殷勤奉上粮秣、浆水。所过之处溪流众多,胡阳问道:“此流奔腾出山,所归何处?” 那名官员回答道:“此诸水皆漳河之源,出山将汇入漳水。漳水诸流皆出此山,若山间暴雨,山下漳水每每泛溢。人皆鱼鳖。” 胡阳道:“漳水之源,长子之外,犹有何处?” 那名官员答道:“长子诸流,皆注漳水。……将军欲伐之阏与,亦出水流注入漳水,为漳水之源。” 胡阳道:“韩与赵山川相连,同源合流。一旦相攻,卿其悲乎?” 那名官员不防胡阳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用他话岔开。 待那名官员走后,胡阳叫来郑安平和陈四,让他们带十来个人,沿河流方向向下游探测,看有无可以伏军之处,并观察沿途山川地形。约到半夜,两人回报,水流下游经过一处瀑布,一般不大可能有大批军队从这边上来。胡阳慢慢地点点头。 第三天,胡阳也从屯留走上山路。尽管从进入太行陉以来,道路就没有好走过,但这条道路比之之前更加难行,最后在一片山谷前停下来,进入前军设好的营地。 胡阳照例询问长子的联络官,此地名何?那名联络官答道:“是处名涅,有水名武乡,亦注漳水。由此入阏与,皆高山峡谷,行走为艰,故于此暂息一日。” 胡阳又问道:“溯武乡水而上,将归何处?” 那名官员道:“溯水而上,将出于太行,为涂水;出山即为太原。” 胡阳道:“此涅左通太原,右通邯郸,实扼赵之咽喉也!” 那名官员道:“太原与邯郸原经上党相通。赵灭中山,其道多易,故以中山为干,而上党为末耳。” 胡阳有一种深深的阴谋感!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只得往武乡水上下游派出哨探,自己趁着天色尚早,领着司马靳、叶摎、郑安平、陈四等人登高远望。四处崇山峻岭,如果在峡谷之内设下重兵埋伏,他们休想生还。不过眼前是一片寒鸦归巢、夕阳西下的景象,峡谷中一片安静。前军的王龁每隔一个时辰就派出一名军使回报,前军没有发现情况。 胡阳把营地安在峡谷口上,并控制了一侧的高地。他在想,如果自己攻打阏与,赵军突然从太原出兵救援,大约需要多长时间?自己是否来得及撤出来,或者就在峡谷中设伏?如果太原的赵军控制着峡谷出口,不与自己作战,又将如何? 他和司马靳、叶摎等人商量着,他们也深以为然。但由于对地理完全不熟,这些想法只能是空想,既没有解决办法,也无法因此而放弃。大家最终很无奈地得出结论:就算有这样的风险,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司马靳建议道:“可令后军王陵留一部守于谷口,向太原哨探。但得其情,便急报之。” 按照预定行程,后军现在才刚刚走出丹朱岭,到达长子。要想把他叫过来商议,基本不可能。而且王陵周围不仅有韩军,还有魏军,情况最为复杂,要想隐蔽地留下一支掩护部队,基本不可能。更何况,涅地偏远,人烟稀少,部队少了没有用,多了为友军所察觉不说,补给也是个问题。左思右想,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往上下游巡哨的部队逐渐回来,都报告没有发现有敌军活动的迹象。胡阳心中的不安总不能打消:深入到赵国的纵深深处,去打一个小小的聚邑,韩国想达到什么意图? 在领受了攻打阏与的任务后,胡阳做过功课,但地城或偏僻,资料不多,只知道阏与地势险要,但人口不多,估计兵力不会太强。在秦地甚至找不到阏与太多具体情况。这次秦、韩、魏三国集结了大约十万人的军队,可能比阏与的全部人口都多。这样一个小邑,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量来打呢?韩国长子距此至少三天行程,要到阏与,听说还要再走五六天,而且都是山路。克服如此多的困难,去打一个并不重要的城邑,岂非得不偿失? 连续多天的山地行军,加之天气严寒,不断有士兵生病。胡阳所在的中军不断收容到从前军掉队的生病士兵,有些能跟着中军一起上路,有些可能要等后军收容,甚至只能自己留下,等身体许可了再去追赶部队。 郑安平和其他士兵一样,出发时背上一条十斤重的炒粟袋。一路上基本都有补给,干粮基本没有动用。和在魏当武卒不同,秦军没有沉重的皮甲,这减轻了不少负担,但也感到有些胆气不足。以前他敢于迎着锋刃而上,几乎就是仗着皮甲的防护。现在只着常服,恐怕一支流矢就能伤着他。行前准备的冬衣是新缝制的,十分保暖。不好的是,跋山涉水时浑身汗出,难以透气,所以只穿了一天,就打在行囊内,不再穿它,只在露宿时拿它当衾被盖覆。 进入山地以来,郑安平发现陈四的身体好像出了状况。自己去问,陈四又不肯说,还要他不要大惊小怪。郑安平怕是陈四走山路劳累,就把他的干粮袋接过来自己背,陈四再三不肯,郑安平几乎是强抢过来。 勉强支撑到宿营地,陈四并不休息,而是像往常一样,绘制出沿途所见的山川形势。出来这些天,他每天都要绘制一幅,已经有了十几幅了。郑安平见他还如常绘制地图,觉得可能没有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问,给他泡了一把炒粟吃,把干粮袋留在自己这里,明天继续帮他背。 在山路上露宿了两天,第三天日昳,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平原,一道清澈的山涧从中间流过。这也是由河水冲积而成的一道盆地,上党守介绍,这个地方以水得名,称为轑,再翻过前面的山地,就到达阏与。王龁和韩军的前军主将分派了各自的防御方向,决定各自沿主要河流向北放出警戒,把营地设在两条河流交汇点附近。同时向中军发出信号:已经到达距阏与百里之内,请示进一步行动方案。 胡阳得到消息已经是半夜。在得到前军的报告后,他指示前军占领周围各个要点,等候中军到达。同时派人通知后军,前军已经到达阏与附近,要提高警惕。然后请韩军主帅公子咎到营议事。 公子咎能够在崎岖的山路上坚持下来,就已经竭尽了全力。宿下营地,略吃点东西就呼呼大睡。听闻胡阳来请,迷迷糊糊地只叫了一名家臣前往听令。胡阳知道公子咎诸事其实都付诸家臣,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无可奈何。他简单地向家臣通报说,前军已经到达轑,距阏与不足百里。他打算明天轻军前往轑,察看情况,中军的前进要提高警惕,作好警戒,谨防偷袭。家臣一一应喏。 第二天清晨,胡阳带了自己的亲营六百人快速前进。中军则在公子咎和司马靳的指挥下,以警戒动作前进,速度大大减慢。到达轑时已经黄昏,而后军也已经进入营寨,并加固了营垒,加强了警戒。 第61章 辕水下游 胡阳带着亲营急行军赶到轑,也已是午时。 轑地是两条河流交汇,冲积而成的盆地,一条自北而来,被称为轑水;另一条自西北而来,被称为辕水。四周都是群山,正北的山峰尤为雄峻,已经在上面放了瞭望哨。韩军和秦军各向两条河流的上游方向前进了五里安营,并占领了前面的制高点。 上党守没有随韩军前军前进,而是留在盆地内。这里原有数千户居民,基本不归王化,望见大军进驻,早已跑进山中躲藏。各处山谷中,散布着或大或小的城池。前军基本上以最靠西、北的城池为依托,建立防线;由于兵力不足,辕水下游地区则缺少警戒,只放出了少数哨探。 胡阳进来后,立即在两河交汇处最大的城邑内设立了帅帐。上党守就在谷口处迎接。让蓝田尉负责安排城邑的守备和各军住处,自己则带着叶摎、郑安平、陈四等人巡查四周。 轑地十分巨大,四面是山,查看地形十分不便。胡阳想找一个本地人问问情况,却一个人也找不到。他让叶摎派出一人到秦前军,让上党守派出一人到韩前军,让他们尽力寻找几个本地人,好好安抚他们,带到这里来问话。他带人顺着邑中流淌的小河一直走到东口,看着小河在前面不远处和一条南下的小河汇聚到一起,继续向下游而去。胡阳问上党守,这条河流通向何处?上党守无法回答,称这里连收税都很少来,地形更加不熟;只知道沿眼前这条河北上,越过一道山梁,就是阏与。至于阏与的情况,他更是两眼一抹黑,边道听途说的消息都没有。 前面五里处秦军的营盘隐约可见,小河两岸有明显的河谷,通往远处。但胡阳非常不放心,好像有什么预感,让他一定要探究这条河下游的情况。 这里房舍众多,有连片的田园,应该可以保证十万大军的粮食供应。他想在这里住上几天,探听清楚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一念及此,胡阳便对上党守道:“吾观此河下游,甚为险恶,恐有变故。愿以军守之。愿韩军得守轑水,秦军将往下游,可乎?” 上党守不敢做主,但言愿告以前军将。胡阳让他派人去韩军前军报告,自己带人前往秦军前军。王龁迎出营寨,要把胡阳接到自己的帐中。胡阳道:“大夫辛劳,方才下寨,复当拔营。” 王龁道:“臣奉教往北推进,奈何复当拔营?” 胡阳指着那条向东流淌的河流道:“臣观此河下游凶险,若无守御,于心不安。愿大夫拔营守之。” 王龁手下两名公乘各引一偏,在河两岸设营。王龁让人把这两名公乘叫来,商议此事。 少时公乘到来,胡阳向两名公乘说明了自己的担忧,要求向辕水下游派出部队守御。众人虽然不愿,但也觉得有理。胡阳道:“吾观此轑水,至山而止,其道难通。若取下游,或得其道。吾意将此河付诸韩人,吾等乃东往,另觅道路。愿五大夫引一公乘先行,另公乘俟韩军至后,随后进发。吾当与五大夫前行。” 王龁尽管十分不愿意,但在胡阳如此明确的指示下,也不得不行。就带着自己的亲营和所在的一偏立即拔营,退回辕水,向辕水下游转进;胡阳带着叶摎这一百人,跟着王龁向下游进发,直走出十里,在一片空旷处安营。安营结束时,天已经黑了。胡阳见营寨内点起篝火,四下放出警戒,控制住四方的要点,不顾劳累,和王龁一起返回在轑的城邑中。 在王龁在辕水下游安下营寨的同时,秦、韩两国中军已经进入轑地。上党守和蓝田尉都派人向胡阳报告,胡阳只让他们按预定的方案进入各自营地,向四面山地放出警戒。其他的等他回来再说。 现在他回来城邑中,公子咎也已经在此安营;秦军中军将司马靳和韩军中军将分在城邑两侧,紧挨着城门建立了自己的大帐,没有进城。胡阳将两中军将和公子咎及其家臣都请来,连着上党守、王龁共同商议今后的行动;韩军前军将推说移营事多,不能前来。 众将聚在城中一座高门宅中的堂内,点起数支火把,把堂中照得通亮。胡阳以指画地,道:“今吾入于轑,轑有辕水,自西而东;有轑水,自北而南入于辕水。阏与在轑水之北。此吾所知也。”他看了看上党守,让上党守做点补充。 上党守道:“阏与与长子,三百余里;长子至轑,亦二百余里。虽云上党之地,实不从王化,无之牧守。从轑至阏与,或闻溯轑水而上,越山即至,其实未通其地。” 见上党守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无知都说了出来,胡阳除了感到无奈,也没有别的可说。的确,三百里山路崎岖难行,从长子很难管到这里。胡阳道:“吾观轑地,广有田园,有户数千。今闻兵至,皆散于山中,难觅其踪。今吾至于轑,但知阏与在北百里之外,其实何在,何道可通,皆付诸天。轑既广有田园,粮秣不缺,吾意于轑暂住数日,细探周围地势,及阏与所在,山川道路可通之处。方今隆冬,民居于山多所不便,必有归者。若其归也,勿惊勿怖,好言相慰,引以归吾,吾将细询山川形势,道路四至。必待形见事明,乃议出兵之事。” 公子咎于余劳累,今闻要在这里休息,自然大喜,道:“中更所言甚是!于此处……轑,暂歇人马,俟精力完足,方才进兵,必得全胜。今师老兵疲,战必不利!”家臣见公子咎说出不吉利的话来,连忙拦他,道:“中更所言,必俟形见事明,方乃进兵,实持重之成计也。臣等附议!” 众将一一表示同意。 胡阳道:“既如此,吾等当分道而行。轑地素为韩地,轑以西至辕水上游,轑以北至于阏与,劳公子咎督部伍勤而探之。吾当引秦自居辕之下游,别寻其道,通于阏与。每日黄昏,各将但聚于此,互通所得之情。” 公子咎有些急了,道:“奈何韩军哨独探轑水?必至于阏与,而致兵也!……” 家臣急忙拦他,道:“此道为韩上党之地,韩为先锋,固也。”算是把事情挡下来。 胡阳自然知道,轑地中心地带,就在轑、辕两河之间。这里土地肥沃,人民众多,广有财货,是一块宝地。从轑往辕水下游,大略尽峡谷,广阔之处不多,更少人烟。但胡阳心中别有计较,他想向辕水下游探险的心,腾腾地按捺不住,故而宁愿自居于贫瘠之地,而为探寻辕水下游腾出余地。 今天时间段不早,没有移营。双方议定,明天一早即当移营。具体营地的划分,由双方中军将协商。 韩将们都离开了,他们聚到公子咎处,仔细商议自己的行动。而王龁和司马靳还留在胡阳这里,听他说出自己的算计。 胡阳道:“臣闻昔者,赵欲通邯郸、太原,上党其要也。臣出长子,闻其河即漳之上源,信不诬也。然臣之所惑者,阏与,僻远之地,奈何赵必欲取之,而韩必欲复之。臣恐其通于邯郸也。故愿自居下游,而寻邯郸之路。”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激动起来。如果这条路可通邯郸,那就太重要了。过去,大家只知道要到邯郸,可以走两条路。其一,从黄河而下,道太行山下,可至邯郸。这是一条大道,但沿途要经过韩、魏、周等诸多国家的城邑,基本不可能走得通。其二,从离石入太原,取道中山,出井陉,可至邯郸。这条道全是赵地,地势险要,秦要一路仰攻高原诸城,才能脱出山地,进入平原。而取道上党而至邯郸,则闻所未闻。这条路如果能走通,哪怕山高水远,但大军可以潜伏而至,以一旅偏师,不断给邯郸制造麻烦,战略上十分有利!王龁和司马靳都是久经阵战,熟谙兵法之士,自然一点就通。 胡阳最后道:“吾等暂让安逸之地,而居险恶之处,所谋者其远。辕水下游,上党守尚未知也。吾且探之,或得奇计。至若粮秣等节,臣当频督公子咎,时时接济。五大夫王陵后至,当居于轑,以为后援。但得王陵后军,粮秣接济自勿断绝。” 第二天吃过早饭,韩军便去接受轑水上游秦军的营寨。秦公乘移交了营地,转向辕水下游。王龁则派出哨探沿辕水下行,哨探下一步可以扎营之处。到中午时,哨探回报,沿辕水下行三十里,可扎营的开阔之外共有四处,皆依山傍水,两边山地并不陡峭,可以攀登;部分地区还有少数民居,只是无人居住,恐是畏惧大军,藏到山里。王龁得报,一面命哨探将所得情报依次上报给中军和中更,一面拔营起寨,向下游进发。 第62章 支流上游 王龁下令移营时,昨天留在轑水的公乘已经率军来到,王龁让他们不必停留,继续前出三十里安营。自己和另一公乘随后便至。那名公乘十分谨慎,派出了大量兵力向两边山梁哨探,然后才驱军前行。谨慎的行为让前军在黄昏前只走出了十五里。 哨探出的两片开阔地其实也不足够开阔,要让五千的部队得到足够的地域还有些难度。王龁于是率领后到的前军越过这名公乘,继续前行到更下游的一处开阔地安营。前军两偏一万人其实占了四处开阔地。 王龁留下的营寨为中军所占据。这处营寨其实只够一偏居住。司马靳把它留给了辎重营,作战部队在前后各占领一处空地安营。 胡阳没有迁出城邑,他还要和公子咎等人协调全军的行动,不宜分开。王陵的后军进入司马靳留下的房舍,同样把大帐设在城邑的东门边。 胡阳于早饭后就叫来郑安平和陈四,让他们带上一百人出发到前军找王龁,跟随前军前进,主要负责寻路探道,绘制地图。在前军谨慎地搜索前进时,郑安平、陈四带着从六百人中精选出的一百人,只顾沿着峡谷前行。这一百人的挑选标准是:在进山路的过程中没有生过病的。 到中午这一百人已经越过前军的巡哨,继续向下游探查了二三十里,终于发现一条从西北注入的河流。陈四还想探查,郑安平拦住他,说今天到此为止,把周围的地形探查清楚,立即回营,向上报告所发现的河道,明天再继续探查。 回到王龁居住的营地,他们也才刚刚安营。听到陈四等人的介绍,王龁明显来了情绪:这有可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立即带了自己的亲营百人,由郑安平、陈四带着,亲自前往查看,一边派人向胡阳报告。 他们到达河流交汇口时,天已经很黑了。王龁只从干粮袋中抓出一把炒粟,一点点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一面要向上游寻探。跟随的人都劝阻道:“天色已黑,断不可再进。纵无敌军,恐有野兽!” 陈四也道:“天色已晚,臣当绘图矣!愿俟之以旦日!”王龁这才作罢。 王龁到达营地后,胡阳的指示也跟着来了,命他明天再向下游移营三十里,完全控制两河交汇处。这正遂了王龁的意。他仔细地盘算了一夜,规划明天的行程。 第二天天微明,王龁就带着全部亲营千人出发了。前军由两名公乘分别领着,随后跟进。 白天行军比晚上还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两河交汇之处。亲营五百人迅速地散开警戒,另五百人一半寻地安营,一半护卫在王龁周围。陈四他们也跟在王龁周围,查看这里的地势。 这里被群山严密地包围着,河道不宽,只是一条狭窄的峡谷。汇流后,下游有一个巨大的落差,激起巨大的水声,形成一片瀑布,然后冲出山谷,蜿蜒流向下游。 由于下游紧挨着一片瀑布,暂时安全,搜寻的工作转向支流的上游方向。这条支流从西北方而来,河道同样是一片峡谷,两岸坡度相对和缓。郑安平和陈四自告奋勇,欲带着自己的一百人向上游方向巡探。王龁同意了。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这片区域基本立不起营寨,大队人马更无法展开。王龁通知后队暂缓前进。自己就在河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安心让亲营寻找适合安营的地方。 郑安平一行沿着峡谷前进。这片河谷的两岸是平缓的山坡,河道两边冲积成的平地宽的约三五百步,窄的不足百步,看来长期无人行走,长满野草和灌木。士兵们只能以戈斩断草木,强行打开一条通道。这样边开道边行走,走到日头西斜,约走出四十里,前面出现一片宽约七八百步的原地。大家都感叹功夫没有白费,这样一片原地大约可以供二三千人宿营。眼见天色将晚,郑安平和陈四商量,走到这个份上,如果回去则前功尽弃,决定派十人结队回去报信,其他人就在原地宿营。由于担心谷地遭遇毒虫怪兽,大家找到一片避风的石坳作为宿营地。升起一堆火,既驱赶野兽,又带来温暖。就着水吃了几口炒粟,安排后警戒,大家围着火堆就寢。 陈四已经有些咳嗽了,乃坚持着绘完白天所看到的形势。连一些断了流的小溪也都一一标明。画完,才蜷缩着身子,靠着石壁坐着入睡。 王龁于夜间得到郑安平派来的人的通报,知道只有上游四十里外有一处可以安放二三千人的场地,当即传令,命挑选精锐二千人,由一名公大夫引领,旦日出发,由郑安平的人带路,至场地安营,以为接应。 第二天,公大夫领着事先选好的精卒出发,由郑安平的人带路。其实用不着带路,前面只有一条峡谷,别无旁路。草木浓密处,还有郑安平等人斩下的残枝败叶,指示着前进的道路。 虽然不像昨天那样需要开道,但这二千人到达场地时,也已是黄昏。郑安平他们早已离开,往上游方向探寻而去,沿途留下一片片斩下的草木,开辟出一条道路,通向远方。 郑安平他们开辟道路向前走出了并不多远,就发现前面有明显的人走过的迹象。这令他们十分振奋。继续前行,果然发现了一片田亩,种着粮食和果树。虽然间杂着野草,到底是有了人烟。继续向前,竟然找到了一处三几户人的农居,他们见一群明火持杖的人出现,个个惊恐不已。 郑安平等人虽然来自各地,会的方言不少,但却基本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自己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两边只能干瞪眼。不过表现在脸上的和气打消了农户们的恐惧,让他们稍稍安下心来,还给他们端来水喝。到他们炊粥时,郑安平连比划带说地问他们,有没有大的鼎可以一次炊熟百人的粥?这次那些人听懂了,摇头表示没有;郑安平又问,附近什么地方有?那些农户指着那道峡谷,示意走出去就有。问他们走出去还有多长的道,他们就又听不懂了。 当天夜间,他们就宿在农居的墙下,就于院中点起火。他们不知道王龁已经派人在不远处接应他们,觉得路途遥远,通报不便,而且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通报的,就没有继续派人回去。 第二天他们要出发时,一名老者出来冲他们摆手,他指指前面的峡谷,又指指郑安平手中的戟,郑安平好像领悟到,这老人是在说前面谷口也有执戟的人。他冲老人拱了拱手,带着手下走进了山谷。进了山谷后,他叮嘱大家,老人可能提醒前面有敌军,大家要警醒些。所以除了开道的,其他人都严密地四下观察。这里有人行走的迹象更明显了,越往深处走,渐渐地显出道路来。 大约走到中午时分,一人指着前方叫道:“有人!” 众人停下脚步,抬头观看,但见前面一带山上,站满了人,而山脚下峡谷口上,也隐约有大批人群。郑安平让大家把弩控上弦,准备厮杀,自己带着两人继续往前走。前进了百步,对象那群人也不退,也不进,郑安平有些不敢荐继续往前走,就退了回来。让大家退出百步之外,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来。 郑安平将众人安排成一个阵势,都隐在山石或草丛的后面,自己和陈四及一名大夫悄悄地攀上山去,只露出头来,往对面观察。这里地势高,视野开阔,对面的情况能够看得清楚。陈四把双手卷成筒状,仔细地看了看,又伸出手去,竖起拇指比划了一番,道:“前路山上皆妇人,精壮皆聚于峡内,约有十里,似未见吾等,并无动作。"郑安平也道:”彼虽众,少兵无甲,不成行列,不列阵势,非能战之师,盖乡民也。“ 那名大夫道:”似此,吾等且近而斗之,必胜。“ 郑安平道:”彼众虽无行列阵势,然据地利,守人和,且十倍于吾,恐难胜也。但得一校之师,破之必矣!“ 大夫道:”迫而战之,观其虚实,虽不胜,犹可退也。“ 郑安平道:”未可!斗则必有伤,道路艰险,退之难也。可分兵一半,于此观之,进退如意。一半兵速归大营,请援兵来战。“ 大夫道:”请兵来援何需半兵。但遣十人归之即可。“郑安平点头称是。于是大夫下了山,派一名簪袅带十人连夜返回大营,请一公大夫增援。其余人原地休息,随时准备作战。然后自己又回到山上——时间已经过去约一个时辰。郑安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对面的人也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双方僵持在原地。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郑安平意外发现,那群人竟然也渐渐地下山了,而峡谷口上聚集的人也开始返回。 郑安平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63章 夜袭阏与 郑安平判断,对面的人一定是等了大半天,见无人过来,准备收兵回家了。他看了看太阳,如果再西沉一点,这一片峡谷深处应该就照不到阳光了,自己就能靠着山影的掩护,大胆前进。 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夫表示自己愿意下去控制部队,留郑安平和陈四在山头观察。两边约定了联络方式和暗号,大夫下山去了。不多久,大夫开始摇动自己的长戟,长戟上挂着一件战袍;郑安平也已经把自己的战袍脱下,挂在长戟上,现在摇动自己的长戟回应,双方的联络暗号接上了。郑安平见时候差不多,对面的山上已经没有了人,就把长戟竖直插在身边的山顶上,山下的长戟摇了摇,就看见挂着战袍的长戟向前移动。郑安平虽然离得很近,如果有不是有这么一支长戟,也看不太清楚下面士卒的移动。这让郑安平十分满意。于是郑安平执着戟,陈四主要负责观察,两人也沿着山坡交替向前跑,转移到下一个观察点。到了下一个观察点,陈四向郑安平介绍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又指示了另一处观察点,自己向那一处观察点跑去。郑安平依然把长戟插在身边,注意地向前观察,下面的长戟也在迅速向前推进。陈四观察了一会儿,回头招了招手;郑安平也就扛起长戟,跑向陈四所在的位置。 如此一程程向前移动,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已经前进了将近十里。刚才为人群所占据的峡谷已经出现在眼前。 借着落日余晖,郑安平没有在峡谷口看见有人,大约都已经撤回了。陈四也小心谨慎起来,弯着腰,压低了身子往前跑。突然间,陈四就地伏下,同时回头打出个手势。郑安平立即将长戟放倒,又举起来摇了摇,再放倒。山下的长戟也摇了摇,表示收到。郑安平冲陈四打了个手势,询问自己能不能上去,陈四用手势回应道,可以。郑安平猫着腰,谨慎地用山坡、石块掩护着,跑到陈四旁边。 从这里往前看,四五里外的峡谷处左右两边还各有一条峡谷。虽然看不到人,但明显能感觉到有人藏在里面。特别当一个人走过杳无人烟的荒野后,那种感觉尤其清晰。 郑安平悄声问陈四道:“何所见?” 陈四也悄声回答道:“谷内有伏!” 郑安平问道:“何见?” 陈四指着天边道:“其尘未净。” 郑安平看向西天,果见峡谷内光影波动,郑安平甚至可以通过有波动处的范围,估计出伏兵大约有一里长,应该达数千人的规模。 郑安平看了看天上,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他很奇怪,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进山的,天色这么晚了,还在山谷中设伏。这完全不像是一群农民所应有的意识,对方肯定有富有经验的指挥官,以及一大群能够掌握民军的基层军官。 郑安平想起今天早上临走前,那位老人的表现。那位老人应该知道这里有执戟的人进驻了,才发出警告。一般农民是不会拥有戟这种制作工艺复杂、价格昂贵的武器的,拥有戟的一定是行伍中人,而且级别不低! 郑安平感到有些骑虎难下了。继续前进自然是自投罗网;但如果退出,前功尽弃不说,而且很可能被敌方发现,遭受损失。最好人办法就是在这里耗下去,等敌方失去耐心。 郑安平将戟竖起,再倒向后方,示意大夫上来。不久大夫爬上山坡,低声道:“设伏已毕,前方何状?” 郑安平指着前面的峡谷道:“左右峡谷隐有伏兵,适为吾见!” 大夫一惊,向峡谷内观望,谷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便问道:“似无所有?” 郑安平道:“潜伏甚佳,了无声息,偶为吾等所见,乃泄也。” 大夫不虞有他,道:“如之奈何?” 郑安平道:“惟静以待之!”大夫明白,悄悄下了山。 一直到天色渐暗,谷口出现几个人影,往这边张望了几下,由于谷内阴暗,加以草石遮蔽,看不出人迹。然后又有几个人从山上下来,大约是放出瞭望哨。这几个人碰到一起,相互交流几句,从两侧山谷里走出大队人群,五里以外,不仅郑安平等人看得清清楚楚,连隐伏在山石草木后的秦军也都看得清楚。虽然此前大夫已经给他们传递过一些消息,但猛一见这么多人埋伏,大家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伏了一下身子。 远远能看见人群列好队,有人训话,然后向后转,开出谷口。陈四见他们离开,一猫腰出来,快速冲到另一个观察点;少倾,不等郑安平跟上,又冲到下一个观察点。郑安平没有等到陈四的手势,一直不敢妄动,就在原地等待;眼看着陈四一起一伏,很快跑没了影。又过了一会儿,远处炊烟枭袅,各家开始升火做饭。 陈四迅速地跑回来,告诉郑安平,他已经看到谷口那边的情形。现在全部人员都已经退出谷外,各自归家。谷外有一处较大的城池,比轑地的城池还要大,还要坚固。城邑中的人现在都很放松,如果出其不意地突进去,倒有可能抢下那座城池。只是现在人太少,待后援跟上,就可以突进去了。 正在议论间,大夫又爬上山来,告诉二人,一名公大夫已经率领二千人进入谷中,就在先前他们居住的那个小聚落里安营。四面的道路和制高点已经完全封锁,已经派出一名官大夫寻找到这里。 郑安平和陈四下了山,来见官大夫。由于天色渐暗,在山上那么远已经观察不到什么了。 这名官大夫是乾县令,在为褒斜道提供后勤时,曾与郑安平有一面之缘,此时相见,互道倾慕。郑安平报告了今天的所闻所见,提出,能够动员数千人来设伏的,很有可能就是阏与;谷口外有座大城,由有经验的将领防御。 陈四报告了自己所见。那座大城的确高大、坚固,但如果趁其不备突然袭击,倒有可能一举攻占。而现在,邑内各家因为野外停留了一整天,各各劳累,可能防御松懈。 官大夫听了报告,让郑安平和陈四带领,要亲自前往察看。这把两人吓了一跳,连称“危矣!险矣!”官大夫道:“臣虽县令,出于行伍,深知战阵之事,非亲历不足为据。虽年齿增长,愿与诸兄争一短长。” 见官大夫如此说,郑安平、陈四和那名大夫带着所有的不更和簪袅,都跟着官大夫一起往谷口探察,其他人则前出到那片十字交叉的山谷处,解除警戒,在河边休息,不得升火,只可以用水泡炒粟吃。 官大夫一行十余人,以隐藏动作交替掩护前行,一直来到谷口前的山上。果见家家灶火兴盛,人们都在院中进食。在两边的山边道口,都没有发现哨位,只在邑中有日常巡夜的人来回巡走着,敲打着手中的木棒。 城池距离谷口不过五里,暗夜中可以看到城门已经关闭,城墙上有人巡哨。显然那里才是防御的重点。 官大夫观察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打手势让大家撤退。退回到交叉谷口,向四面放出哨探,官大夫将这十来个人叫到一起,道:“吾将归请公大夫引兵而来,约二千人。至谷口放火,驱动邑民。汝等当混迹其中。城上见有人来袭,或当开门纳众,以助城守。汝等随众而入,侍机打开城门,迎公大夫入城。此计若成,则城必破。或其不纳众,则守城者少,吾等于城外便宜取事,俟大军来攻,而城必克。” 这十余人听到这个计谋,并无他议。于是官大夫带着十来个人返回营地,剩下的人留在原地,为这郑安平等后援。万一偷袭不成,被识破杀回,这些人负责接应保护。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公大夫亲自带着一千五百人赶到,其余五百人留在原地以为后援。郑安平等百人都已经卸下军服,只着短褐,倒持戈矛,影入谷口。公大夫一声令下,众军点着火把,一起拥向谷口,同时把两边山上的杂草全都点燃,同时高声呐喊。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们惊慌起来,多数人手足无措,而城上也点起火把。于是还有些清醒的人们立即向城池跑去,要求进城。郑安平他们跟在这群人身后,躲在黑影中。 这时,一名结束整齐的军官出现在城上,他往城下看了看,突然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城下的人闻声回头,手持木棍,就向郑安平一行冲杀过来。郑安平情知有明显的破绽被人发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只得高声叫到:“列阵!”把倒持的戟顺过来,手起戟落,搠翻了几人。且战且退。那些听到招呼的秦兵围拢过来,加入战团,按照平时的训练,一一列好阵势,就地格斗。稍稍稳住了阵型。而身后,大批秦兵拥入…… 第64章 围攻阏与 从山谷中拥入的秦兵,在公大夫的指挥下,突向和郑安平作战的邑民的两翼。看见从山谷源源而出的敌军,邑民们慌了,抛下手中的木棍,四散而逃,成为秦军收割首级的对象。城上的军官见邑民被秦军屠杀,悄悄打开城门,放出一支部队,猛地冲杀过来。正在四下收割邑民首级的秦兵猝不及防,被搠翻了几十人,其他人赶紧后撤。好在公大夫的一百亲营并未散乱,反击而至,这才稳住阵脚。秦军恢复阵型后正待反击,一声钟响,这支部队又翻身退回城内。秦兵想要趁机夺城,被城上乱箭射回。秦军眼睁睁看着敌军逃入城中,城门关闭。 公大夫下令抓一些会说晋音或郑卫音的人过来,于是在斩首之前,会先由一名会的秦军模仿晋音或郑卫音问一声:“能晋音/郑卫音否?”如果对方没有反应,就以矛刺翻,后面的上造以斧斩下头颅。终于有人听懂了,连忙回应道:“能通,能通!”这人就会被押送回营,同样可以记一级的功劳!再到后来,这样的事多了,那些不懂晋音或郑卫音的人听到有人大喊,他们也回答:“能通,能通!”暂时留下一条性命。 城上的军官注意到这一点,意识到秦军可能要问口供,但也无可奈何:秦军在散开吃了大亏后,现在都是以伍什为单位行动。 当天色放亮时,山上的火已经自然熄灭,火光照耀下的杀戮也已经进入尾声。公大夫从通晋音的人中问出情况,这里的确就是阏与,多年前就由赵军派出千人守御,还加高加固了城池。公大夫得了确报,便派出军使,回报王龁:本军攻入阏与,正在围城。 两千人全都调入谷内,在城邑四门安营。所有还活着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被驱出房舍,就在各营周围开沟筑垒。城里时时出动反击,人数少的就被乱箭射回,人数如果多了,其外营寨就会向城池发起进攻,逼迫城外的军队回撤。刚开始时还能制造一点混乱,次数多了,就连修工事的民众也都习以为常,城里人出来就往后退,回城了就再向前施工。 军使于日昳时到达王龁的大营。王龁听闻报告大喜,一面立即向胡阳通报,一面命令前军尽起,由军使带路,赶往阏与。为了争取时间,他挑选了一千精卒和自己的亲营共两千人,把行囊和干粮都留下,只带武器,由自己率领轻装疾进;让另两名公乘押运着全军的辎重,依次跟进。 军使先到中军,向司马靳报告了王龁已经攻入阏与的消息,司马靳立即通知全军准备拔营,并选拔精卒准备突进。 黄昏时,军使到达后军,向胡阳通报了王龁的消息:前军二千人已经突入阏与,正在围攻城池;王龁先率二千精卒,轻装赶往支援;前军全军依次拔营,将连夜赶往阏与。胡阳问起郑安平和陈四等人的消息,军使说他们已经第一批突入阏与。 胡阳闻讯,立即命司马靳立即前出,占领前军营寨,扼住要道,并根据前军的请求给予支援。王陵的后军连夜派出五千人占领中军所据的营寨。 军使飞奔而出,秦军全都连夜动了起来。胡阳特别嘱咐王陵动静要小,尽量不要惊动韩军。由于中军离轑有十余里,而且远在山谷,那里的移营韩军并未察觉。王陵的移营有韩军发现了,过来问了问,只说依计前进,韩军见只出发了一半,另一半未动,也就没放在心上。 一夜忙乱后,天明时,王陵带领五千人已经占据了司马靳以前的营寨,司马靳率领轻装后的前军占领了两河交汇处,前军后卫向他们移交了警戒位置后,立即出发去追赶主力。而王龁的部队已经出现在谷口,与突入阏与的公大夫取得联系。王龁命令公大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郑安平那一百人撤回来。 郑安平在战斗中被要求寻机混进城去,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被邑民们攻击。开始他们还莫名其妙,后来经过审问那些能说晋卫郑音的人才知道,原来那名军官说的是“黔首者,秦军也!返身杀之!”他们相互看了看,这才明白露馅的原因:他们只脱了军装,没有改换头服,头上还包着秦人特有的黑布裹头,与阏与人以布带束发明显不同。由于这一疏忽,他们有十几个人受伤,由于邑民没有什么“杀伤性”武器,一般都是木棍,伤势多不严重。郑安平和陈四也都挨了木棍,不过那些邑民力量小,只有些青瘀,连轻伤都算不上。陈四很有意思,在路上走的时候精神不济,要郑安平帮他背干粮,现在紧张起来了,倒像没事了似的,打起仗来生龙活虎。陈四虽然没当上武卒,但也是来应试武卒的,武艺和军事素质都和正式武卒倒也不相上下;特别是和夷门卫侯嬴关系不错,长期住在侯嬴家中,从侯嬴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王龁率领的援军直接进入阏与,交由公大夫指挥。他本人则把亲营和大帐设在那条十字交叉的谷道内。他的亲营都分散住在周围三五里的范围内——其实左右谷道内也有少数农民居住。等郑安平等人回来后,他让人带他们找到一处房舍休息,才领着大小军官进入阏与。 经过阏与男女老少一天的努力,环绕城池的壕沟终于挖了出来。公大夫在黄昏把妇孺和老人放回家中,让他们升火做饭,送到营中。青壮年依然留在营前轮流巡哨,和秦军一起吃饭。由于家人都在秦军的掌握中,这些青壮年多数已经绝了反抗的心,少数还有些不服气的,也失去了支持。 在紧张和不安中度过一夜后,王龁的援军到了。阏与内的秦军一片欢腾:胜利已经牢牢掌握在手中,再也不用担心城中的反击了。由于新来的士卒也经过了连夜的急行军,算不得是生力军,公大夫把他们和现有的兵力混合编组,挤在一个营盘中;通知各家今天要送三份饭。然后让大家轮流休息,尽量恢复体力。城上也看见秦军源源而进,心中充满了绝望,也就没有了再往外突围的劲头,一心准备守御。昨天一天的反复冲击,城内已经有不小的伤亡,好几批信使也已经乘机突围而出,向邯郸报告。这更令城内坚定了专心守御的决心。 王龁出了谷口,阏与城就在眼前。公大夫前来迎接。王龁让公大夫带路,一边让他介绍前天夜间的交战经过,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地势。然后花了约一个时辰绕城池一周。 这座城并非都会,基本不住居民,只是一座堡垒。城池方一里许,四角建有角楼,城墙高十丈,夯土十分坚实、厚重,但外围并没有用石块堆砌,还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墙。河流穿城而过。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无论是围困还是水攻,都足以攻下城池。如果不计伤亡,强行攀城也是可行的。但城内不过千余人,就算都杀光,也没有多少首级,得不到“盈”论。王龁实在没有兴趣去攻打。 形势已经明朗,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已经不是军事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应该让胡阳与公子咎他们去讨论。中午时,王龁让公大夫把那些能提供情报的人带来,自己就在公大夫的帐中休息。 公大夫的大帐设在靠近谷口的一处房舍内,王龁休息了片刻,那些会说晋卫郑语的人就被带来了。王龁就问了他们几处地名,问他们谁知道怎么走,冷不丁地在中间夹杂了邯郸。 邯郸是赵的国都,从邯郸而来的人颇多,大约在十几人称自己能去邯郸。王龁让公大夫好生款待他们,按地域将他们分开,以后行军时,请他们带路。办完后,他就在房中躺下,呼呼大睡起来。 天明时,胡阳、王陵和公子咎等人会聚一起,相互通报各自进展。公子咎称,已经找到进入阏与的道路。而胡阳称,秦军已经进入阏与,正在攻打城池。公子咎不信,因为手下人告诉他,沿轑水北上才是通往阏与的通道,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沿途道路如何。这几天,韩军主要在轑水一线探路。但他们在探查到轑水源头后就失去了线索,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前进了。耽搁了几天,才终于找到通向阏与的一条山路。 公子咎显然不相信秦军所说,要么他们根本就是说瞎话,要么他们找到了别的地方,不是阏与。胡阳道:“愿从公子至阏与,以辨真伪。” 公子咎被将了一军,明显下不来台,只得尴尬宣布再议。胡阳告诉他,秦军已经全军向阏与移动。如果今日韩军没有行动,他明天可能就会离开了。 公子咎回到自己营中,与家臣与韩将们反复商量,认为不妨带胡阳入阏与,大不了在阏与与秦军相遇,有胡阳事情也好办,虽然有些丢脸。如果胡阳说大话呢…… 第65章 公乘无伤 早餐后,公子咎通知胡阳,韩军准备依次拔营,开往阏与。公子咎将与前军同行,如胡阳方便,可与公子咎一同前往。 胡阳按与王陵商议好的方案,命蓝田尉和叶摎前往公子咎的营中,商议共同前进的方法。公子咎自然不懂,让一群家臣出来和两人商谈。由于胡阳是在韩军的包围中前进,万一有事起了争执怎么办?商议的结果是,公子咎和胡阳各带五百人,左右并行,与前后两队都相距十里以上的路程;公子处派一名得力的家臣进入秦军营中,负责协调秦军与韩军的矛盾。然后两人回到胡阳的营中(两人都驻扎在城中,相距不远)向胡阳报告了结果。胡阳也没有什么异议,能够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城中的军队于日隅开始拔营,公子咎派来的家臣也进入胡阳的营中,胡阳热情相待,执礼甚恭。两边的五百人在中军拔营之前先进入轑水谷地。山路狭窄,两军只能各以两三列的纵队沿着轑水两岸向上游进发,倒也互不干扰。胡阳远远地向前后派出警戒,观察韩军的动向,随时做好应急准备。由于他与公子咎之间隔着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河流,如果打起来,想要迅速拿下公子咎也很有一些难度,可能只能往旁边的山上跑了。不过也有好处,至少公子咎不可能发动突然袭击,只要照顾好前后就可以了。 午时,一行赶到前军,前军主力已经上路,只有前军主将带着一些后卫留在营中等待公子咎到来。公子咎和胡阳就在前军的营寨中休息了片刻,问过一些情况,就又上路了。休息期间,公子咎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带着前军主将来到胡阳的营中,让胡阳当面问话。胡阳什么话也没问,只说了一些场面话。 再度出发后不久,前军回报,哨探发现前方出现敌军哨探,前军已经停止前进,准备发起进攻。公子咎把这条消息传递给胡阳,意思是阏与仍然在敌军手中,并未被秦军占领。胡阳对军使道:”愿报公子,或非敌军,乃秦军也。愿再三哨探,免遭难言。“ 军使走后,胡阳问那名家臣道:”此去阏与,尚有几何?“ 那名家臣回答道:”臣等听闻,轑至于阏与约七八十里,今吾等已行二十里,或当有五六十里。“ 胡阳问道:”前军今何在?“ 那名家臣回答道:”前军与吾等同时而进,约亦行二十里。“ 胡阳道:”前军前后两偏,相距十里。阵列一千二百五十步,约四里,哨探三五里,亦二十五里,将及阏与外十里。以臣观之,必非阏与守军,或来迎者。“ 那名家臣道:”何迎?“ 胡阳道:”秦人据阏与而迎吾韩也。“ 家臣有些不信,道:”非也。秦人岂无道而通阏与耶?中更所言过也!“ 胡阳摇头道:”少时便得其报!“ 一个时辰后,前面一阵鼓响,旗帜摇动,全军停下脚步。随即传来原地休息的鼓声。胡阳感觉,应该是前面接触上了,便在附近找了个较高的山坡,把部队带到那里休息,同时暗令各伍什,不得松散,随时准备战斗。 良久,韩前军将和公子咎带着一群家臣急急忙忙地越过河来。胡阳看见了,也就带着蓝田尉、叶摎和公子咎的家臣站起身,向山坡下迎过去。胡阳边走边对家臣道:”必报之至矣。“ 两边于山坡下相遇。公子咎道:”前路为秦军所塞,愿中更开之!“ 胡阳道:”秦军何部?“ 前军将道:”未得其详!但见黔首,乃知为秦人也。“ 胡阳心中好笑,嘴上道:”今者有公子在此,吾等同往可也。“ 公子咎道:”但请公子梧与中更同往可也。“ 前军将道:”谨喏!“胡阳这才知道原来前军将也是韩公子,名梧。胡阳见公子咎不愿前往,遂强邀道:”秦韩共伐阏与,今秦军入阏与,公子全军主帅,正需公子居中调度,焉得不往。“ 公子咎道:”公子梧,赵王亲族。所部甚严。中更但有所命,不敢违也。“ 胡阳心中一跳,原来公子梧不是韩公子,而是赵公子。赵王亲族,引着韩军来打赵国城邑,这闹的是哪出? 胡阳眉眼间的表情被公子梧捕捉到了,他连忙解释道:”臣虽赵人,已为韩臣,自当竭尽于韩王,不敢私赵也!“ 公子咎发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引起了胡阳的怀疑,也解释道:”韩、赵两家,同出于晋,誓相守护。赵庶公子得仕于韩,韩庶公子得仕于赵,世代相续,非独今日。“ 胡阳笑道:”岂敢有疑也,惟诧耳!公子梧既赵公子,必通阏与之音,或为通译,以得其情。“ 前军将公子梧只带了随身的十几名军使,其他人都留下来护卫公子咎,就跟着胡阳的五百人向前而进。沿途可见韩军在狭窄的山谷中的营地,通常只用树枝堆在道路上作为路障,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防御了。公子梧派出军使,沿途通报,畅通无阻地从各营地穿过。那些原地休息的韩兵看着全副武装的大队秦兵从他们的营地穿过,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特别是他们还看到他们的军将就在秦军中间。 由于道路狭窄,韩军前军分成两队依次而进,两队相距约半天行程。即便如此,在狭窄的山谷内各队也无法展开兵力,只能以最简单的纵队形式开进,一支部队首尾就被拉开了四五里的距离;而且一旦遇到阻碍,全军都必须停下来,等障碍排除才能继续前进。现在韩军就被堵在山谷内,他们没有筑营寨,更没有抢占制高点,就这么散乱地或坐或躺在道路上休息,若遇敌军袭击,完全没有抵抗能力。胡阳一路看去,不住地暗暗摇头。 到达最前面的营地后,公子梧亲自询问了情况。原来在哨探相遇之后,双方就都停下来。这边派人过去,说明自己是韩军,对方并不回应,只是扎起营寨。这边摸不清底细,既不敢进攻,又不能前进,只得就地休息。胡阳问:“有军几何,相距几何?”这边韩将并不能答。 胡阳要上要观看,公子梧道:“中更此去,宁勿归乎?” 胡阳见公子梧见疑,便道:“愿公子同往!” 公子梧道:“愿中更遣使往诣,得实信而归。” 胡阳派了营中两名军使前往前方的军中。一直到夜间才回报,道:“秦军距此十里安营,乃王龁大夫所部公乘无伤。” 胡阳告诉了公子梧,公子梧道:“愿秦军放开道路,纳吾军而入。” 胡阳道:“非如是也。必得其人,共往阏与,一一议定屯兵之处,乃得入也。” 公子梧道:“秦与韩联兵伐赵,奈何秦独进而弃韩耶?” 胡阳道:“非敢独进也。吾连日报与公子咎,吾已得阏与之地,彼无所信,故得如此!” 公子梧道:“秦有他道入阏与,而不与韩共,非同盟之道也。” 胡阳道:“非如是也。吾与公子咎同入于轑,共寻入阏与之道。上党守语焉不详,故分三路而探,韩探两路,而秦独探一路。是皆共议也。每日与公子等共聚,公子等皆道将入阏与,而非吾所言。公子俱在,非臣敢妄也!” 公子梧感到左右为难:如果就此答应与胡阳同往阏与,则胡阳显然脱出了自己的控制,而自己的军队偏处荒谷,不数日就将自行崩溃;如果硬逼着胡阳下令让前军让开通道,又下不了决心与秦军翻脸。于是只得应道:“今日天色已暗,愿暂歇营中,旦日却议。” 胡阳微微一笑,答应下来,只是要公子梧供应柴草。 胡阳找了个避风的山坡,挖灶烧火,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吃干粮、喝水。在火光照不见的暗处,哨兵警惕地监视着四面。 公子梧夜间不敢入睡,又跑回后面向公子咎请求办法,公子咎也不敢就在这里翻脸,让公子梧明天就听胡阳的吩咐。公子梧回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小憩片刻,公子梧便去找胡阳,表示愿意听胡阳安排,一起入阏与商量屯军事宜。胡阳看着这些多虑无谋的公子,笑了,道:“便请公子引百人入阏与。” 公子梧道:“中更入营,尚引卒五百;臣入阏与,奈何只与百人?愿依中更,得五百人入阏与。” 胡阳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略作争执,也就放弃了,让他带五百人,跟着自己的五百人同往秦营。 十里距离不长不短,正好在走累了需要休息时到了。秦军占据的是阏与的另一处谷口,入口后是一处较为宽阔的谷道,拐个弯,才能进入阏与。秦军已经把这处弯曲山谷周围的制高点完全占领,在谷口处还建立了营垒,除了树枝外,还挖了壕沟,筑了胸墙,立了瞭望。 第66章 洺水源头 瞭望哨设在寨前一座高山上,可以望出十数里外。韩军到达时,就已经被发现,通知营中准备作战。后来见韩军就地安营休息,才解除警戒。胡阳派来军使后,公乘无伤知道胡阳就在对面韩军中,派人去联络,回报说旦日必归。至天明,韩军营中走出一支千人的军队,分为左右两部,沿谷道两侧而来。 千人出营后,瞭望就发出了警报,当即有一百人上了寨墙,控弦以待。过了一会儿,瞭望报道:“来者一半为秦,一半为韩。”公乘无伤大概知道可能是胡阳来了;另一半韩军极可能是来谈判的韩将。他派出十人前出到一里之外等候,待他们走近,簪袅命令他们停下。胡阳走出来道:“中更胡阳,携韩将公子梧同入阏与。” 簪袅验过节符,派人回报。公乘无伤道:“请中更及公子梧入见,他者暂留。” 命令传出去,中更看了公子梧一眼,然后携着公子梧的手,向营寨走来。其他人果然没有动。待胡阳和公子梧走进营中,公乘过来见礼后,胡阳才道:“愿请诸军入营!” 公乘这才下令道:“请诸军入营!” 胡阳和公子梧站在寨墙上,看着秦军与韩军入营,公乘陪在他们旁边,寨墙下整齐列着一队秦卒,将三人与进寨的大军隔开;四处制高点上,秦军均有一人执戟而立,胡阳指点道:“执戟身后均有弩手隐伏,但有异动,万弩齐发!” 公子梧问道:“守此者兵卒几何?” 胡阳道:“为首者公乘,秦亲族也。所部则万人。或未尽在此耳。臣亦未得其详。” 两名秦卒引导着两个营的韩军和秦军穿过大营,带到谷口边的两处民居内。胡阳一直看着,对公乘无伤的处理感到十分满意。在公事公办的态度下,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谨,一般人很难具备。一直到各军安营已毕,胡阳才和公子梧一起各自归营。公子梧知道,自己已经深陷秦军的包围之中,但有轻举妄动,必遭灭顶之灾!好在他的任务不是给秦军找麻烦,而是谈判,不然真的为难了。 安营已毕,公乘便换了一副面孔,邀请双方各级军官欢宴。尽管也不过就是炊粥,甚至连盐梅都没有,但在经过了野营之后,这些热食也足以让人解除疲劳。 送走了公子梧,胡阳问公乘:“五大夫知否?” 公乘道:“五大夫至矣!”把胡阳带到另一个帐中,果然王龁已经坐在那里了。 胡阳狠狠地慰劳了王龁几句,然后询问具体情况。王龁简单地报告了攻入阏与的经过,告诉他,阏与现在已经基本到手,只有城池尚未攻破。之所以未攻破,是因为守军实在太少了,不值得攻打,白白折扣人员。或者用来谈条件,或者让韩军来攻可能更好。 胡阳让王龁带自己去阏与各处巡查一番,并询问郑安平、陈四等人的情况。王龁道:“吾等入阏与,郑、陈二人及一大夫可为首功!”然后把自己从几个方面调查来的情况汇总向胡阳报告了。胡阳赞叹道:“果贤才也。” 胡阳穿过谷口,进入阏与。这时已经到了晡时,各家炊烟袅袅,粟香四溢。王龁道:“营中餐食皆由各家安置。每家精壮皆出守营,各家备餐食时,一与子弟,一与营兵。或家中有急,精壮可乞日,营中亦当助之,事毕即归。” 王龁带着胡阳巡查了城池的围困,壕沟已经构筑完整,也有半人来深,加上胸墙,成为难以跨越的障碍。而且城内仅千余兵员,基本可以判断反攻无力。 胡阳问王龁:“阏与之事大夫何议?” 王龁道:“臣已征得十余能往邯郸者。中更岂有意乎?” 胡阳眼角一跳,感到一丝激动,道:“诚若是乎?” 王龁道:“非敢欺也。” 胡阳道:”大夫何计?“ 王龁道:”臣所以弃阏与城而不攻者,盖欲以城诱韩军于此,而吾往邯郸!若得其道而通邯郸,岂独蔺、离石之耻得雪,公子郚之恨亦当报也。“ 胡阳道:”何以对韩耶?“ 王龁道:”臣意不令韩知。吾攻赵阏与以与韩,韩与吾盟也。若转攻邯郸,恐韩生唇齿之意,而有二心也。“ 胡阳道:”大夫所言是也。故臣难得其计,以避其耳目。“ 王龁道:”不若尽会阏与与韩,但言秦军归国,引而往之,彼必不知也。“ 胡阳道:”非易也。容吾思之。“ 巡视结束,胡阳把王龁带去找公子梧,也带着公子梧巡查了一圈。虽然天已经黑了,但秦军围攻阏与城的态势是明晰的。回到营地,公子梧表示既然阏与已经为秦军所下,伐赵的行动就算圆满成功,剩下时间,就由韩军接管阏与,秦军撤出回国。到韩地时,仍由韩供应粮秣。 王龁道:“非如公子所言,阏与城未下,阏与之伐未竟全功。” 公子梧道:“此弹丸小城,指日可下。臣当报于公子咎,以入阏与也。” 胡阳道:“臣等此去,无公子随行,过韩地焉索粮秣?” 公子梧道:“臣当于公子处为中更说之。” 当夜,公子梧就带着一百人出了营,回去找公子咎。两天后,公子咎才率领前军来到营前,自然为秦军所阻。经过一番交涉,公子咎和公子梧在胡阳的陪同下进入阏与,果然看见阏与已经完全为秦军所占据,只有阏与城孤悬一地,也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公子咎对胡阳道:“敝国幸得大国之助,得伐阏与。今阏与已下,皆大国之赐也。虽遗小城一座,不敢枉大国之劳。阏与,小邑也;上党,远郡也。皆不足以偿大国。臣请大国回师,以报敝王,敝王不敢吝其赏也。” 胡阳道:“愿闻大军何以进?” 公子咎道:“此弹丸之城,但得一军足以。臣当留前军攻阏与,余者暂依于轑。俟城破,即归也。” 胡阳道:“前军何日得进?” 公子咎道:“吾已领前军精壮千人至。后援当于旦日至。” 胡阳道:“臣请公子旦日入阏与。今夜愿为公子守之。” 公子咎道:“吾已得千人于营外……” 胡阳打断他的话道:“公子千人入,秦军尽出,可乎?“ 公子咎顿时语塞。 胡阳道:”非臣敢易视大军。臣军以五千人围城,五千人守阏与,其实为难。公子若听臣,但发大军二万,事可谐也。“ 公子咎看了一眼公子梧,公子梧道:”臣以为,前军万人足以当之。“ 胡阳见他们分不清好歹,也就不再多说,反而追问道:”臣等回师,当以何人为使?“ 公子咎又看了眼公子梧,道:”但以上党守为使,送大军下山。“ 胡阳道:”愿公子遣令上党守,与后军将五大夫王陵共议回师之事。臣亦当教令王陵,请与公子使者同行。“ 公子咎道:”如此甚善!“由于两边的传令使者要同时出发,所以约定第二天再出发。只不过当天夜间,两方都派出使者星夜到各军发出了教令。胡阳本来让公子咎在阏与暂住,可以安逸一些,公子咎坚决不肯,说要出营与士卒共甘苦,连公子梧带来了人也都带出去了。 郑安平一行在胡阳到来后,也就归了队,和胡阳的亲营合营。胡阳的亲营已经从王龁口中得知了郑安平等人的事迹,秦人崇尚军功,见郑安平立了大功,各各相贺。 第二天,两边军使相伴出发,各自找到自己的传令对象:上党守和五大夫王陵,传达了王陵准备由上党守引导下山的指令。于是王陵和上党守商议了好几天,确定了下山的细节。 这其间,公子梧引前军而至。公乘无伤放开谷口,退到另一侧谷口。公子梧引军一一接受了秦军的军营,秦军退出山谷,踏上归途。然而秦军退出不久,阏与城内的赵军出来骚扰,阏与的精壮一哄而散。韩军这才知道,为何胡阳提醒他们一万兵力可能不足以应付阏与。由于公子咎匆忙命令中军也赶来阏与,后军进驻轑口。 当中军离开,后军尚未进驻的那天,王陵和上党守拔营退兵。 王龁全军退出谷口后,立即由向导引导,立即前往邯郸。公子咎和公子梧正被阏与的事扰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秦军去了哪里。 原来从阏与前往邯郸,有一条近路:从一条干涸的河道走一天,越过摩天岭,进入洺水源头;顺着洺水再走一天,下了山,就进入邯郸郊外。 在等待公子梧进入阏与的日子,胡阳已经命令司马靳先行在向导的引导下赶往洺水源头,开辟营地。王龁撤出阏与后,也立即赶往洺水源头,与司马靳合兵一处。为一迷惑韩军,王陵被命令原路返回。于途要尽量掩饰秦军已经下山的事实,制造三军一起开拔的错觉。胡阳详细地写了一信交王陵带回咸阳,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秦王和穰侯。 第67章 洺水河谷 洺水源头荒无人烟,崖壁高耸,山下草木丰茂。一条小溪流从山间涌出,蜿蜒向下。于途几乎没有什么道路,怪石嶙峋,坎坷难行。王龁和司马靳已经把自己的后勤辎重全都向轑转移,一方向为部队轻装,另一方向也为了迷惑韩军。现在的前军和中军都是精干的战斗部队,几乎没有了后勤人员和驴、马等牲口,要不然,在这样的道路上,还真是寸步难行! 胡阳和王龁到达后,和司马靳商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司马靳带着五千人,在向导的引导下先行探路;半天后,第二拔五千人再行出发。 道路虽然难行,所幸一路顺利,而且由于山高坡陡,于途并无人迹。但山势一旦平缓,就出现了一处处聚邑,在河流两边,鳞次栉比。邑民们看见山上突然下来如此庞大的军队,齐齐地鸣鼓击钟,相互报警。司马靳果断下令,命一名官大夫带所属迅速冲出山谷口,不给敌军封堵谷口的机会。胡阳在山上看见,各邑居民纷纷从邑中、田中冲出来,刚开始是想集结到一起进行抵抗,但一见秦军已经冲杀到跟前,而自己的同伴还远远没有到达,也就哄地一声,向后就跑。跑得慢的、中途摔倒的,都被刺了一矛,但没人去割他们的首级,其他人则全都跑出山谷。司马靳派人回去,催促后军赶紧跟上,也带着剩下的秦卒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急急地往前赶去。 山谷外是一个较大的聚落,建有一座小型城池。谷内的报警虽然没有在谷内起作用,但却给了谷外城邑反应的时间。他们在秦军冲过山谷的时间内,全部精壮已经聚于城池中,各执棍棒,准备抵抗。 官大夫冲出谷口后,也望见了二三里外的那座城池,自己只有五百人,显然无法攻城,只在谷口守住要道,掩护大部队出山谷。城中的邑民见敌军没有跟来进攻,也安下心来;一面招呼逃出谷来的谷民在城边集结,一面派人向后方报告。 这时已是日晡时分。那些本来期待能在一天劳碌之后稍稍歇息一下,吃顿晚餐的邑民,无由头地陷入到恐慌之中。到现在,最初的恐慌过后,稍稍安定下来,才感到自己饥肠辘辘,然后猛然想起自己的妻儿老小和粮食都在城外,心里五味杂陈,不少人失声痛哭。然而迅速有人喝斥道:“禁声!” 司马靳带着人马一路下了山,只在各城邑派出一名官大夫五百人维持山谷内的治安,其他人迅速开出山谷,在谷口内外安下十座营栅,最远的一处距离城池堪堪一里远,把近处几乎所有的聚邑都加以占领,这才稍稍安心。而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司马靳安下营寨,稳住阵脚后,即派人催促邑民为大军造饭。于是城外四处飘香,直冲到城内,引起守城的邑民一阵骚动。城内的首脑们见司马靳只占据聚邑,扎下营栅,并不急于攻城,而且看上去人数和守城的相差无几,不经过准备大约无力攻城,也就吩咐在城内为守城的人炊粥,稍稍安定了民心。 司马靳一出山谷,没有休息,迅速发现了从山谷逃出去的精壮没有进城,而是集结在城外,大约有千人的样子。在城外做饭时,他也看见城内起了火光,大约也在炊事。他于是走进一座营栅中,命令官大夫带领全部士卒,进攻城外的那支邑民。官大夫虽然疲惫,得到司马靳亲自下达的命令,也不敢争辩,立即击鼓集结部队。 司马靳动员道:“吾等跋涉千里,曾有一功?未也!今有级,汝当取之,归乃饱食!可乎?”众秦士以柄击地,高声呼喊。 司马靳指着在城边集结的邑民道:“尽斩之以为功!” 官大夫击动战鼓,秦军整齐向前开进。 这边的鼓声、呼喊声,早把敌我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驻于城外的邑民是从谷中逃出来的,担惊受怕,一路狂奔,到了城下稍得喘息,早已饥渴不堪,身心俱疲。见秦军将攻击的矛头指向自己,个个吓得面色煞白,不成行伍,甚至都忘记了行动。秦军步步逼近至百步之内,一声呐喊,放出箭来,众人这才惊叫一声,四散奔逃,早被射倒一片。被射倒的人发出阵阵惨叫,有人停下来想加以救援,第二批箭也呼啸而至,然后是第三批……剩下的人再也顾不得旁人,没脚似地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秦军冲上来,一场屠杀就在守城人的眼皮底下展开。 那座临时营寨就在城外壕沟旁,受伤来不及逃走的人个个被刺翻,然后斩下首级!惊呼声、哀嚎声、惨叫声……声震天穹,久久方息……守城的人全都瘫软在地,许多人都呕吐起来。 秦军没有乘机攻城,在斩杀了从山谷中逃中的邑民后,那一营秦军几乎毫发无损地回到营地。 吃过晚饭,司马靳派人靠近城池,呼叫城主上城回话,命令城主开城投降,否则明日打开城池,全体斩首。城内早已惊慌失措,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与秦军作战的勇气。半夜,城内人声喧杂,哨探来报,城中已经混乱,城主打开东门,向东逃窜;城中邑民张皇失措,也都四散而逃。司马靳手中只有五千人,后援尚未赶到。他命令全军击鼓出击,只派了五百人去占领城池,其他人全都绕过城池,追击出逃的城主。这一夜,天色昏暗,城主出城比较隐蔽,追击无果,只将来不及逃远的邑民屠戮一尽。可能是怕惊动别人,也可能有别的考虑,城主出逃前没有毁坏任何建筑。 由于天色昏暗,秦军地形不熟,恐遇伏兵,只司马靳追杀了三五里就鸣金收兵,各军仍回归营,只有被分派占领城池的官大夫引五百人就地据守。城上火把高燃,光照城外数里;五百人皆在城上守卫,只是轮流值班放哨,其他人坐在城上睡觉;官大夫亲自率领自己的亲营五十人,在城内来回巡查,搜捕隐藏的邑民。 司马靳的另外五千人于夜半赶到,这时战斗已经完全结束。公乘听闻这半日的热闹,悔得只跌脚!他是下午才出发,时值隆冬,走到一半时天就黑了,虽然打起火把连夜行军,也比不得白天顺利,而且前后照应比白天困难得多。尽管他们连晚饭也是边走边吃炒粟,也到了半夜才完全下山。 山谷内的精壮已经基本杀光,这里留太多兵力并无大用。司马靳不许公乘休息,让他们越过城池,再向东前进十里安营。公乘道:“士卒于途辛劳,请于谷中暂歇一时再行。” 司马靳想了想,道:“公乘可于谷中暂息,可选精卒千人随吾东去。“ 公乘道:”臣岂敢,愿即发!“ 司马靳下令道:”击鼓聚众!“ ”咚咚“的鼓声在谷中响起,疲惫的士卒们从地上站起,重新列成行列。 司马靳和公乘站在广场前一座稍高的台子上,司马靳大声道:”公士、上造、簪袅出阵!“ 队列中这三个爵位的人纷纷站出,按原属各营,在全阵前方排成五个方阵,大约有二千人。司马靳让公乘给这二千人分派了公大夫、官大夫和大夫,临时整组成一支部队。司马靳道:”公乘总督其余各营于谷内暂歇,汝等随吾出战!“ 公乘急忙道:”臣请领军出战!“ 司马靳道:”吾军要为全军哨探前路,谨防贼人暗袭。汝连夜奔波劳碌,恐难胜敌!“ 公乘道:”若不能胜,请斩吾首!“ 司马靳道:”于谷内稍息,旦日再战!“ 公乘道:”闻五大夫下山未定,连破强敌,攻城拔营。臣虽不才,愿以效之!“ 司马靳道:”既如此,愿建功业!“ 司马靳把谷内剩余的三千人交给另一名公乘代管,自己和公乘带着这两千人出发了。 来到城下,司马靳让把部队分成两支,一支往东,一支往南,分别探路。自己就在城外的营中等待诸军回报。 不久,向南的一支回报,前方是绵延的高山,探寻十里并无道路。山下有聚邑,可千余户。司马靳命令即往邑中暂歇,并加强警戒。过了一会儿,向东的一支也派人来报,前方十里是一处谷口,谷口外有无数聚邑。司马靳赶过去,发现谷口宽约二三里,口外果然乡里无数。司马靳有些疑惑,难道这就到了邯郸郊外了吗?他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如果这里就是邯郸,刚才那一番动静,肯定会立即引来大批赵军,而不会任由自己横行。而且城主逃走这一行动就证明,附近并没有强大的支援力量。他果断让公乘就在谷口外的一处聚邑中安营。为防意外,他连夜将自己的亲营称到谷口附近,作为支援力量。等这一切都安顿完毕,东方已经开始露出曙光。随着城上的鼓声响起,各营纷纷出寨列阵。中军后偏公乘现在突在前面,司马靳就以之为前偏。 第68章 武安 一直到天边完全放亮,司马靳才完全看清楚周围的地形地势:前面所谓的谷口只不过通向略宽一些的山谷,这道山谷依然两山夹峙,相距不过二三里,长约二十里;出峡谷的东口,才真正进入一片开阔平地,这片平原上田园、聚邑星罗棋布,周围依然群山环绕,是一外较小的盆地;南方约十余里有一座大城。 昨天晡时以后发生的战斗已经影响这片区域,可以看到城池周围的邑民把粮食和财物往城里搬运。司马靳只得打起空城计的主意,下令全军准备围城。 两名公乘都随司马靳察看了地形,他们带着百余人一直前进到距城池二三里的地方才停下。他们的出现引起城上极大恐慌,四城响起鼓声,城门关闭。而令司马靳和公乘都大吃一惊的是,他们身后也传来鼓声。他们向西望去,西边七八里外也有一座规模与眼前这座城池不相上下的城池。这座城池隐藏在大山的身后,刚才大家都没有发现,必须要转过山来才能看到。 他们索性登上身后的那座高山,发现山的南边也蜿蜒流出一条河流,同样有一道河谷通向高山深处;而在谷口河边,赫然一座大城在望。顺着河流方向观察,南边这条河流竟然在山边向北拐折,和自己走出的那条河流汇合到一起,把这片盆地完整地合抱在胸前。胡阳他们登上的高山,正在盆地中间,俯瞰整块盆地,一南一北另有高山构成盆地的南北两界;东面一座高山屏障于前,挡住了向东窥望的目光。 三座城池都在南水的北岸,背依脚下的这座高山,相互呼应,守护着这片盆地。司马靳不知道每座城池各有多少人守卫,是否坚固,但他知道,现在的关键是快速行动,迫使对方搞不清己方的动向,而取防守姿态。如果对方一旦洞察虚实,自己将毫无还手之力。 他指着最东边的城池问两名公乘道:“以一部居两城间,一部居城东,围而攻之,何如?” 一名公乘指着山下的密布的田庄和城邑道:“此三邑,约数万户,况近邯郸,若出而围之,援军大至,奈何?” 司马靳道:“吾等初至,人地两疏,进则无路,退亦难行。前闻之于乡导,以此东出,即为邯郸。然面高山屏障,出口难觅。今群敌环饲,自不容吾等徐徐哨探,寻路而前,必也速决,四出攻之,迫敌坚守不出,乃可觅道而前。稍有参差,邯郸以重兵封闭道口,吾等皆无出矣。” 一名公乘道:“五大夫之言是也,吾非必据此,但虚为声势,觅路而行也。不过三五日,夺路而出可也。” 一名公乘道:“若但夺路而出,但围三面,迫其弃守,乃得计也。四面围攻,或敌来援,腹背受敌,势必窘迫。” 司马靳道:“公乘之言是也,但围三面,阙其西,迫其弃城,是为上策!” 一名公乘道:“两处谷地,地广而民众,杀戮者众,若无大兵镇之,恐其有变!” 司马靳道:“两部各留一营守之足矣。两谷精壮尽为所戮,其势难为。中更大军万人明日将至,但镇一时,可无虑也。” 正商议间,忽见城中旗帜招展,约有五百人冲出城来,似乎要驱逐他们。司马靳微微一笑,带着人下山去了。 他们回到营地,各营已经吃完早餐,正在营外列队。司马靳和两位公乘一面匆匆喝粥,一面分配着作战地域和作战大略。前部公乘还在同时把各营官大夫都叫来,分配了作战任务。待列队完毕,一声鼓响,前部五营依次而前,从两城之间直插过去,包围了东城的南城门。中城见状,打开城门,派出一支上万人的民军出来援助,这些民军部伍不整,但声势浩大。走了一半,忽见山脚下又转出一支秦军,军容整齐;中城惟恐中伏,急忙鸣金收兵。这支秦军也不追击,只包围了东城的北城墙。两支部队一前一后,把东城包围起来,只留西门;又不着急进攻,先筑垒固守,还往四周乡邑征集物资和人手,准备攻城器具,并挖掘壕沟。 司马靳带领自己亲营一千人,就驻于东门外,主要阻止敌军逃跑,尤其深沟高垒。暗中他向乡民和探听这一盆地的出口。 看到秦军进入邑中强征豪取,城内的人有些忍耐不住,发现司马靳这边人数少,悄悄打开城门,一声呐喊,向营垒冲过来。在司马靳营垒前筑垒的邑民,见赵军过来,均一哄而逃。 营栅前虽然只是一条半人深的浅沟,也迟滞了城中军队的速度,营栅后一声钟鸣,弩箭齐射,惨叫声此起彼伏。等到城中军越过浅沟,扑向营栅时,沟边已经为鲜血染红。而这时,两边鼓响,南北秦军营中中各有一军杀出。还没有过沟的士卒见了登时慌了神,开始向后退;这也影响到过了沟的士卒,他们明明已经接近了营栅,就要扑入营中,见后军往后退,也慌了神,一部分人往前冲,一部分人往后退,结果向前冲的全都被刺倒在营栅前,这激起更多的人往后退。城上见势不妙,也开始鸣金收兵,听到城上钟响,士卒们更是拼命开始往回跑,撤退变成了溃散,一窝蜂地拥向城门。司马靳的亲营紧随其后竟然杀到城门下,城主慌了手脚,拼命地叫喊“关城”,但城门已经为拥入城中的溃兵所占据,旁人根本接近不了。城上的人一看秦军冲进城来,城门又关闭不上,一哄而逃。城内大乱。城主无奈,只能打开西门,弃城而逃。司马靳的亲营冲入城中,几乎未遇抵抗就迅速占领了四门,打开城门,秦军冲入,见了赵人,不分青红皂白,举手就刺;城军全都拥向西门,堵塞难出,被践踏而死者不在少数。 中间那座城池好像发现了这边情况不对,派出一支部队前来接应。司马靳在西城墙上望见,命令还在城外的部队,统由一名公大夫率领,向离城的溃兵追击过去。中城的部队开始还部伍整齐,但迎面遇上溃兵后,阵型一下子被冲垮,追击的秦军接踵而至,一交手先被射翻了一片,近战后又被刺翻了一片,剩下的惊叫一声,扭头就跑。秦军追击了三里,来到城下,只把那些跑得慢的收割了,其他人放进城中,城门关闭。秦军不慌不忙地在城外打扫战场,收割首级,然后退回东城中。 司马靳派人回报胡阳,告诉他自己已经占领邯郸郊外的一座城池,控制了一片谷地。但目前直接面对的敌军就达数万,而邯郸的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要求胡阳加快行军,以便迅速冲出邯郸。 阏与遭到围攻的消息早已为邯郸所知悉。 阏与是一处偏僻小邑,本来是韩地,但韩国并不愿意在那里投入过多力量,被赵国乘虚而入,据为己有。秦军与韩、魏军联军近十万,浩浩荡荡经过洛阳,从孟津渡黄河北上,声势浩大,早已不是秘密;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故韩地阏与。 据说秦向韩、魏通报,说自己为赵所欺,故愿为韩魏取一赵邑,一以固亲善,一以报仇怨。本来魏国被赵国抢夺的城池最多,地方也好,而韩国相对较少;但魏国不愿得罪赵国,钳口不言,韩国只得出头,说出一个偏远的城邑阏与,请秦军帮忙夺取。这种劳师远征,通常祸国殃民,很难说韩国有好心思。但秦国好像鬼迷心窍,一口答应下来,竟然就从咸阳起兵三万之众,要韩、魏也出同等力量一起去占领阏与。 韩国因为是自己的事,没有理由推托,也起兵三万。魏国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只派了数千辎重兵。于是这六七万人号称十万,杀奔千里之外的阏与而去。别的不说,就这六七万人一路上消耗的粮食将近每天一万石,来回两三个月就是六七十万石,远远超过了阏与一年的粮食产量。如果算经济账,远征阏与绝对得不偿失!但对秦来说,被赵欺负,这口气不能忍;对韩来说,能借秦力夺取一座城,也没有坏处,不过所费六七十万石粮食,魏国还答应出一半。当然,不能说出口的原因是,秦国不能得罪,赵国也不能得罪!阏与正是这样一个双方都不得罪的地方。 当秦与韩魏联军,将伐阏与的消息传到邯郸,赵王就与将领们商量,大家的意见都是,阏与距离又远,道又不好走,没必要去援救,也救不下来,让它自生自灭好了。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需要,等联军撤退了,我们再派军队去占领就是——韩国总不能一直在阏与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吧!只有赵奢表达了不同的态度:阏与确实离邯郸路又远又不好走,但秦军道更远,更不好走;所以谁能坚持谁能赢! 第69章 赵奢 赵奢自然是赵国亲族,但他是哪一代赵王之后已经不可考了,大约与赵王的亲缘关系十分遥远,出仕时只在田部当了个小吏。赵奢虽然官职不大,但公子脾气一点不小。当时的贵公子平原君胜广有田亩,但潜规则下则不用交租税。赵奢不理这套,在征收时,照收平原君的租税不误。平原君是赵王的弟弟,不仅封君,还是赵国的国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奢连赵胜的面都见不着,只能和他的家臣打交道。赵奢去收税,家臣和他打哈哈,赵奢的公子劲一上来,连杀平原君的家臣多人,平原君一怒之下,见了赵奢要问罪。不料赵奢见了平原君后,仅仅用了几句大话,就打消了平原君的怒意,还举荐赵奢为”税务局长“,主管全国的税收工作。今天流传下来赵奢的话十分空洞:您是赵的贵公子,与赵国休戚与共,您得带头遵守法律呀!不知道是赵奢当时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打动了平原君,还是平原君本就看中了赵奢这个楞头青,来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反正赵奢主管赵国税务后,处事公平,公私两利。 赵王十五年,六国联合伐齐时,赵奢也曾带兵出战,同时出场的还有后来的名将廉颇。廉颇在这场战役中一战成名,回国后即被封为上卿;而赵奢仅在赵王十九年,也就是十年前,齐国极度衰落时,才攻占了齐国一座小城麦丘,没听说有什么封赏。第二年田单以两座城池为基础展开大反攻,收复抢地,深入齐国内地的麦丘不知是被齐国夺取,还是仍在赵国手中。不过赵奢从此改行带兵打仗,不再收税了。 在赵奢表达了愿意与秦人在阏与作战的态度后,赵王就让他准备出兵事宜。赵奢得到任命后,就不再回家,每天跑各官司,要人要物要器械要补给。他本人没什么背景,为了获得这些支持,只能卑微地请客、侍候,哄那些办事的人高兴,好不容易才集结起一支两三万人的部队。 由于早就意识到,与秦军在阏与的战斗犹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赵奢还将集结起来的部队反复加以训练。几乎从探知秦军进兵就发出的任命,到现在已经隆冬了,部队还没有出发。赵国那些大员们看赵奢就像看怪物:为了一个小小的阏与,值得吗? 赵奢的大儿子叫赵括,对父亲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对他父亲道:”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父自领王命,经月不出,是欲巧之久乎?“ 赵奢喝斥道:”兵,死地也,岂易言哉!将者,国之辅也,生民之司命,安危之主也。主以兵事相付,即以社稷相托,兆民之命、宗庙存亡,系于一人,得无慎乎!“ 赵括道:”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猝以大兵临之,如水之激也,虽强敌无能当也;今则缓其进,徐其步,而求泰山之安,其节甚长。节长则易折,取败之道也。“ 赵奢见儿子说出不祥之言,急忙喝止,不许他再说! 赵王得到秦军进攻阏与的报告时,赵奢还在训练他的部队;而这时韩军已经开始向阏与进发。朝会争论了两天,到底要不要救援阏与;这时围攻阏与城的军队已经从秦军变成了韩军。赵王最终拍板,让赵奢率领他亲自训练的部队前往阏与打败秦军,解救阏与。随后是颁发兵符,下达命令,委任一应官员。到大军准备出发时,传来武安附近出现敌军的报告。 这次赵王不再犹豫,命令赵奢立即起兵。武安距离邯郸不过五十里,可谓兵临城下了。阏与救不救尚在两可,但武安是一定要救的。赵奢这一支训练了一两个月的精兵,总算派上了用场。 赵奢提军往武安而来,前军一进谷口,立即发觉情况不对。出邯郸时,赵王庭判断袭击武安的应该仅仅是小股秦军哨探,不知怎么地,哨出了百里开外。大军一至,必然退出。但前军的报告让赵奢不敢小视。他赶紧亲自前往察看,一进谷,立即发现最近的城邑已经为秦军所占领!武安城池的防御力,赵奢是清楚的,能够夺取武安的城池,这绝不是一支担任哨探的小股游军力所能及,一定是秦军的大部队! 赵奢作出这一判断的瞬间,自己都惊呆了。难道秦军攻打阏与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是奔袭邯郸?他立即察觉到事态严重,下令后军迅速跟上,前军就地扎营,列好阵型,准备战斗! 赵括也在军中,他建议父亲道:”秦人已集武安,阏与必空。父乘虚而入,必救阏与!“ 赵奢盯了赵括半饷,冷冷地道:”有以军事谏者死!“赵括闻言大惊,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发火,自己哪里出了问题。见情形不对,只得叉手而退。这时,一名军侯匆匆过来道:”武安县城尚在吾手,愿将军先据之以为根本!“ 赵奢问道:”武安县城何在?“ 那名军侯道:”正在秦军之西十里!“ 赵奢怒道:”吾有令,有以军事谏者死!“军侯大惊,大叫冤枉。赵奢下令将军侯于帐外斩首,传首各营:全军准备与秦军交战,但有他言者死! 赵奢从邯郸出来其实并不远,不过三十里地,日隅出来,目前不过日昳。本来计划今天进入武安,在各城邑休息,赶走小股秦军后,明天再上山。不料突然遭遇强大的秦军,就算前军也还在源源进入山谷,并未作好作战准备。赵奢心情烦躁,急迫地将一个又一个营安排进入作战地域,编组成作战阵型! 胡阳在赵奢进入武安的头一天刚刚下山。作为后军,前军轻装留下的辎重和作战物资,他们都要给带上。由于没有牲口,这些物资只能靠人挑肩扛,在崎岖的山道上,空手行走都十分困难,再加上还要搬运这些物资,行进十分缓慢,在山上整整走了两天才下山,比预计时间要晚。 下山以后,胡阳先率亲营进入秦军占领的城池,与司马靳接上头,王龁是一员战将,被抓差当了运输队,十分恼火,见了司马靳一阵抱怨。 这两天司马靳已经把武安的地形调查清楚:武安有两处出口,分别在东面和南面,其中从东面的出口出去,就是邯郸;从南面出口出去,沿滏水东北行,也是邯郸郊外。但这都是听当地居民的述说。 胡阳让向司马靳两个谷口放出警戒,让王龁调一支部队在城西安营,以防西面的赵城袭击。其他部队谨守北河谷口,在河谷内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晨,胡阳让郑安平和陈四带着十几个人换上赵人的服装,出发穿过谷口,前往邯郸。由于秦军占领了武安最东边的城池,据守谷口的赵军畏惧被打击,已经撤离了,两处谷口都无人据守,实际处在秦军控制之下。郑安平等人没费什么事就穿过谷口,进入平原边的坡地。 走入平原区后,郑安平和陈四顿感心胸一阔。这两年,郑安平他们尽在山路行走,经历了无数险途,这下子走出山地,平原在眼前展开,两人仿佛回到原来熟悉的生活中。眼前聚邑四布,田园无际,到处生机勃勃。远处一座大城遥遥在望,不用说,那就是邯郸。 他们刚要下山,忽见城门外一支军队涌出,往西而来。郑安平大惊道:“赵军来伐,吾等速归报之。”十几个人急匆匆返回山谷,先通报了警戒东面山谷的大夫,再回到城中向胡阳报告。 听说从邯郸出来的人有两三万人,胡阳也感到有些压力。他将王龁的部队全部从山谷中调出,只留下少数部队维持秩序,其他人都在城邑边列阵。这样,赵奢和胡阳几乎同时排开阵势。 赵奢将自己的部队沿洺水或岸排开,胡阳则以东城为中心摆开阵势。由于后方还在强大的赵军两座城池,胡阳总担心他们会往自己身后插上一刀,部署不得如意。赵奢一边排开阵势,一面让军使飞报邯郸,武安不是少数巡哨,而是一支强大的秦军。随着秦军也排好阵势,赵奢进一步报告道:秦军兵力大约在二万人左右。 赵奢非常清楚邯郸的处境。赵国没有常备的军队,一切战事都有待于征发周围的邑民。刚刚组成的一支军队已经由自己带领出了邯郸,要让邯郸重新集结起一支军队,还需要时间。而这时,自己的任务就是紧紧拖住眼前这支秦军,不让它突往邯郸! 胡阳也十分谨慎,没有贸然发动攻势。虽然秦军阵中战鼓咚咚,喊杀阵阵,但都是虚张声势,在接近河岸后,见赵军坚守不动,就主动撤回。赵奢看出来,秦军这是在试探各营的虚实,他严令各营,无号令不得发矢,更不许接敌。 第70章 赵括 入夜,赵军全军完全集齐,分别进入了赵奢指定的防御位置,而秦军没有发动实质性攻击。双方相距十里对峙。初步稳定住局势,让赵奢稍稍感到一丝安慰。 赵王悄悄地派乐乘来了解情况。赵奢指着前方一大片营地,道:“是则秦营也,连营数里,兵非少也。”乐乘登高而望,果见秦营火光点点,连绵不绝;阵型坚固,无懈可击,对赵奢叹道:“秦将,知兵者也!” 一直陪在身后的赵括道:“若秦军于吾未稳之际而攻之,奈何?” 乐乘指着前方的秦营,向赵括解释道:“吾观秦军之阵也,少备于将军,而多备于武安城。秦人腹背受敌,未能一力向东。” 赵括道:“今者吾等进则少力,退则无功。而秦已破吾邑,已当吾援。奈何?” 乐乘与赵奢相视而笑,赵奢讥道:“智可及,愚不可及!大夫见笑!” 乐乘道:“臣已知秦之虚实,当回报于王,早晚必有教下。” 赵奢道:“臣自当谨奉!” 送走乐乘,赵氏父子回到营中,准备休息。赵括为其父按捏足部,以消除疲劳。乘机问道:“今日之事,儿愚钝难明,父其教之!” 赵奢道:“汝且言阏与之事,汝其何知?” 赵括道:“去岁之冬也,秦增兵入陶邑,取刚寿;至夏而陶邑治。齐人惧,问计于虞卿。虞卿乃谋诸墨氏,得墨家子弟十余,往赴陶邑,伪以济东三城,更太原三城。吾赵遂得太原三城,而济东无伤。秦怒,欲以报,乃说动韩魏,联军伐赵,遂至阏与。王以阏与取舍,嘉父之勇,乃以引军西出。” 赵奢道:“汝知公子郚乃墨家耶?” 赵括道:“非独公子郚也,随众十余人,皆墨家也。” 赵奢道:“汝知墨家因何助赵?” 赵括道:“墨家以天下为念,致太平也。” 赵奢道:“既欲致太平,奈何挑动秦赵之争?” 赵括道:“秦与赵,山河辽远,斗之不易!” 赵奢道:“齐为燕互斗两伤,韩、魏、楚皆为秦所伤,今天下之雄者,惟赵与秦也!齐、燕惧赵,韩、魏、楚惧秦,皆欲秦赵相争,而予天下休息。” 赵括道:“既知诸侯之计,赵奈何自投网阱?但绝太原之城易,宁勿亲于秦乎?” 赵奢一脚踹到正在为自己捏脚的赵括脸上,骂道:“少不任事,焉得成其事耶!”稍稍缓和了一心情,接着解释道:“昔者,先王欲拓地于中山,先禅位于王,何者?出阵而不思归也!先王辟地之难若此。十六年,廉颇一战而得阳晋,归封上卿。吾三年乃得麦丘,一朝而失之。今不费钱粮,不穷民力,不战而得三邑,虽万难而不辞,岂因险阻而退避之!” 赵括道:“山东诸国,以太原饵赵也。知其饵而食之,引火自焚,是不智也!赵宁为山东而独抗秦乎?” 赵奢道:“虽然,鱼必食饵,惟避其钓也。” 赵括道:“今秦入邯郸之郊,焉得避之!” 赵奢道:“秦深入重地,吾恐其不久矣!” 赵括道:“计将安出?” 赵奢道:“今者秦入邯郸,进即不可,退亦无路,掠之无得,必生乱心。王复起大军,必一鼓而荡之!” 赵括道:“然儿所计非若是也。秦入武安,阻吾援阏与。俟阏与之失也,彼必退去!奈何?” 赵奢哑然失笑道:“愚儿,非所计也!阏与,岩邑也,难得而易失。苟灭秦军于武安,取阏与何难?” 赵括道:“联军军十万,今武安秦军不过二三万,其大者,犹在阏与也。” 赵奢道:“非是计也!联军号十万,其实秦军三四万、韩军三四万,魏军数千。除秦军外,皆老弱也。远涉山水,师老兵疲,焉得斗焉!纵得其城,焉能守之?秦人半在武安,以拒赵援;半在阏与,与韩共击岩城,死伤必重,军力必尽,纵得其城,不能守也。若尽灭武安之军,以一偏师往救,必能成功!” 赵括悟道:“非也必守其城,但弃城守,俟其疲而复夺之,与守同也。” 赵奢这次有些满意,道:“孺子可教也。”然后缩回脚,不让赵括再按摩,对赵括道:“抑秦军于武安,非易也。彼若出谷,即至邯郸,惊扰京师,所失者大。” 赵括道:“谷道并无城池,苦守奈何?不若驱而入之,据武安城以拊其背为上!” 赵奢又一巴掌打到赵括头上,怒道:“愚钝!但入武安城,秦必入邯郸矣!” 赵括不敢护痛,忍痛叉手道:“非儿敢妄言。惟谷口平野,无险可凭,守之奈何?” 赵奢道:“汝知任事乎?天下事惟其难,乃当任之。十里之外有邑,三十里外有国,何难之有?秦腹背受敌,出国千里,其难不啻百千,汝为秦将,其将奈何?” 赵括俯首道:“儿谨志之!" 赵奢道:”儿虽少,亦当任重而行远,不当轻而忽也!“ 赵括道:”喏!“ 赵奢道:”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可乎?“ 赵括道:”儿当行之!“ 赵奢道:”卧不设席,行不乘骑,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可乎?“ 赵括道:”儿当行之!“ 赵奢怒道:”起而行之,可乎?“ 赵括道:”惟怜父老病,不忍弃耳!“ 赵奢道:”为将者,岂老病之有哉?“ 赵括叉手行礼,退出房舍,走出大门,见门前有士卒执戟守卫。赵括问道:”夜来何见?“ 执戟答道:”未也。“ 赵括摸了摸士卒的身上,道:”何衣之单薄也!“解下自己的长袍,披在士卒身上。执戟不敢收,发出声响。巡查的百人将过来查看,见是赵括,连忙见礼。赵括指着那件长袍道:”奉令,此袍专为执戟者所着。凡衣单执戟者而寒者,皆可着;身暖则传之旁人!“ 百人将叉手道:”喏!“回身对执戟道:”汝二人但互转衣之,身寒则衣,身暖则转!更者更之!“ 两名执戟齐道:”喏!“ 赵括来到中营的营地,与众人一起坐在火堆旁,相互扯着闲片。赵奢出来巡营,见赵括让出自己的长袍,和士兵们一起烤火,并没有过来,而是向另一个营地走去。 只一个晚上,赵括就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天气无比寒冷,寒风伴着困意阵阵袭来,不住跳动的篝火是惟一的安慰。有经验的老兵走过来,让四五个人围成一圈,相互倚靠着,用体温互相取暖。赵括终于抗不住困意,坐着睡着了。 第二天天明,营中鼓声大作,各营从沉寂中苏醒过来。百人将把长袍拿过来,还给赵括。赵括告诉他,这件长袍就是执戟者专用的长袍,自己如果需要,可以回邯郸去取。百人将信以为真,就把长袍收回去,为守卫大帐的士兵御寒之用。 点军之后,赵括回到大帐中,赵奢指着一个盏道:“尽饮此姜汤!”赵括拿起来,一饮而尽,从心里暖和上来。赵奢道:“为将者,非止同于士卒,当如寒冬之火,点亮人心,温暖众意,指引前路!汝其勉之!” 赵括道:“儿当行之!” 众将进入大帐,报告各军人众无缺,各有疾病者几何。赵奢下令,今日沿河筑垒。规定了各军的行动次序。各将领命而去。 散帐后,赵奢对赵括道:“各营筑垒,汝当为率。”赵括应喏,领了节符,来到前面。 千人将都很有经验,以五百人过河警戒,五百人于河中挖泥筑垒。半日后轮换。 胡阳在城上望见赵军沿河筑垒,派了几个人来巡哨,射了几箭,就回去了。到了下午,胡阳派出几个营,沿着通往谷口的道路,占领了几座聚邑。在西边,同样派出几个营,占领道路两边的聚邑。武安城也不断派出人来骚扰,只互射一阵箭,各自分开,并不近战。 趁着混乱,郑安平和陈四潜出南面的山谷,探寻前往邯郸的道路。 和东道是一片坡地不同,南边是一片泽国。向导出面佣了舟,顺河而下,大半天时间就进入漳河。出了长城,对岸就是邺。虽然在武安发现了秦军,长城这边并没有十分紧张,只是把开城的时间缩短了两个时辰:天亮了才开,太阳下山就关闭。河对岸的邺,更是一切如常。 进入邺以后,陈四找到一支从陈来邯郸做生意的商队,假称自己也是商人,请求与他们同行。虽然郑安平等不持陈音,但楚音、郑音也没有引起更多怀疑。少数几个操秦音的,只能不说话。 次日众人乘船过了河,待天明赵长城打开,众人依次通过。关哨的盘查并不严密,基本上只要纳税都能过。有货的逢百纳一,无货的则需缴纳一钱,赵人凭节符可以免税。 郑安平等头一天已经把自己一行所需的税金都交给了商主,今天由他统一缴纳。由于人多,他也与关上比较熟悉,可以少缴一些,也避免了不少麻烦。 第71章 公子缯众 重新踏上邯郸的土地,陈四老实地跟着商队沿大道前进,直到邯郸城边。天已经黑了,商队成员各自找到一处逆旅住下,郑安平他们找了一处独立的院落住下来。 逆旅主人送来柴米、蔬酱等物,问他们是否要酒,是否要歌舞,他们一概回绝了,就在院中升火烹粥,议论着日间所见。由于为了缩小目标不能派出太多人,所以每个人都是簪袅以上的爵位,还有一名大夫带队。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一边干活,一边闲谈。他们还找逆旅主人要了一支火把,大夫和郑安平在堂中护卫,让陈四安静地画图。 一直忙到半夜,大家吃过饭,分别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下,四周安静下来。郑安平在矇眬中忽听窗外有人敲击窗棂。郑安平悄悄起来,把窗户轻轻掀开一条缝,只听得有人用秦音说了声“公子缯众”,随即扔进来一小块东西。郑安平推窗看时,只见一道黑影已经倏然远去。原来这里的逆旅都没有后院,后窗直通院外。 郑安平小声叫醒同屋的陈四和大夫,把这事告诉了他们。他们从地上捡起那块东西,是一个包着石头的布片,解开看时,上面依稀有字。三人悄悄开了门,凑到火堆前,把火种稍稍拨亮一些,上面写的是四个篆字“旦日日昳”。由于堂内直通院外,墙下伏一个人偷听没有任何难度,几个都不敢进堂内,就在院子中间商量。 郑安平道:“是人传言‘公子缯众’。公子缯何人?” 大夫道:“盖闻赵得太原三城,不归济东三城,故遣公子缯使赵问之。” 陈四问:“是则何时?” 大夫想了想道:“或在夏日。” 陈四道:“于今半年矣,公子缯犹未归乎?” 陈四和郑安平在公子郚来秦时都在褒谷道的工地上,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大夫虽然听说了一些,但毕竟职位低微,只能听到一些公开的事,而且还不全。公子缯出使赵国是秦国的一件大事,秦国上下都知道秦国受到赵国的欺骗,要向赵国讨个公道。公子缯出使的结果也是明确的,使命失败,赵国拒不认错,更没有改正的意思,这才有了联合韩魏共伐阏与之举。至于公子缯是否回国,没有人说起,也就不知道了。 听完大夫的叙述,大家觉得公子缯仍留在赵国是有可能的,至少与赵国有联系,就算公子缯不在赵国,他在赵国留下暗线也没有什么奇怪。来人自称“公子缯众”应该事出有因! 随后,郑安平就提出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公子缯众何以知吾等秦人也?” 这事让大家浑身一激灵!现在秦与赵可是处于战争状态,在邯郸发现秦人,无论如何都难逃细作的嫌疑!而他们刚刚进入赵国一天,刚刚到逆旅住下还未过夜,就已经被公子缯的人发现是秦军的奸细,主动上门联系,那是不是早已经被赵国的暗探发现了?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或者,这一切干脆就是个陷阱? 陈四一件件回忆:“自武安出……乘舟,并无他人追踪!入邺……见陈商……吾所寻也,无所疑!入长城……与陈商同行,无所往,勿所泄!入逆旅……” 郑安平接口道:“露秦音!” 大夫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道:“但见独院,便为自由,不防隔墙有耳!” 三人闻言,都心情沉重,一不小心就留下破绽,恐怕致命。 郑安平道:“所幸闻之者乃秦人,或赵人未之知也。何者?赵人若知,吾等今已入狱矣!今无恙,必赵人无所知也。后当慎之!”大家想想有道理,如果赵人知道自己是奸细,早就来人抓捕了。这才放下心来。 郑安平道:“今暗中传言‘旦日日昳’,却无事由,却是费解!” 陈四道:“彼或于旦日日昳来访。恐吾等离去,故相告也。” 郑安平道:“奈何时之久也?” 陈四道:“或道路遥远,或造而不便,必待其时。” 郑安平道:“依四兄之意,吾等当候彼自至?” 陈四道:“不至邯郸,心犹不甘。旦日吾等且往邯郸,日昳而归。邂逅有故,吾亦离之;若无他故,则事可知也。” 三人都觉得陈四的主意可行,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便闻鸡叫头遍,赶紧去睡了。那片布片,就由郑安平贴身收藏。 次日晨起,大家起身。大夫把众人叫到一起,轻声但严肃地告诉他们,昨天他们用秦音闲谈,隔墙有耳,已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今后禁止用秦音!众人也吓了一跳,连连应喏! 找逆旅主人要了柴米,做了早餐吃了,大家一起出门,和逆旅主人说午后即归。为着分散目标,陈四只和郑安平带着两人往邯郸而去;其他人分散在周围,或聚或散,一方面探听些小道消息,一方面观察有无异常情况。两名只会说秦音的,就留在大夫身边。 陈四等出来得早,到达邯郸城外时也已经日隅。他们不敢耽搁,只略略地绕着两座城池转了转,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到日昳时分正好赶回逆旅。先与大夫碰了面,大家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陈四等四人按约定先进入逆旅中等待,其他人仍在四周警戒。 陈四入逆旅时,主人在柜上与陈四招呼:“陈客家,适有小童送信,客家未便,小童留于柜上。” 陈四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出,走过去道:“辛劳主家!敢是何信?” 逆旅主人从柜下取出一支节符,道:“敢是邯郸城中郭氏家僮!” 陈四接过节符,上面果然写着“邯郸郭”三个字。陈四问道:“僮何言?” 逆旅主人道:“并无他言,小僮言,客家但见即知!” 陈四心里一沉,道:“吾往邯郸会彼,彼却来此。敢问主家,邯郸郭家于近处分家否?” 逆旅主人道:“邯郸郭家,巨贾也,敝乡虽僻,亦邯郸郊也,自然分家。” 陈四道:“是吾见事不精,早知请教主家,便省一趟脚力!敢问分家何处?” 逆旅主人道:“此处人人皆知,但问邯郸郭家便晓。” 陈四走进院中,与郑安平等人商量,到底是怎么回事?郑安平道:“命一小僮送节符,自是相邀前往。无所疑也!”其他人也找不到别的头绪,只能顺着这条线往下追。如果到访无果,即当连夜出发回营,不再滞留。 计议已毕,陈四休息片刻,更了衣出来。逆旅主人很贴心地叫住一名小童,让他带着客人去访邯郸郭家。 邯郸郭家离逆旅其实不远,不过百步即至。陈四入了商铺,向店保出示了那枚节符。店保见了,满面堆笑,引着四人去见先生。先生接了节符,即请入坐。俟店保出去,先生方道:“诸公自武安而至否?” 陈四心中暗惊,不过这话并不犯忌,他也就答道:“然也!” 先生道:“敝处有客欲见先生。先生其往矣!”引着四人出来,绕到后面。后面是一座大院子,有着三五间正室;两边厢房,也都住着人。院中秽气杂陈,显然后面有不少牛马。 先生叫过一名小僮,道:“送四位先生往曾氏处!” 小僮行了一礼,引一行人穿过院子,开了后门出来,是一道偏僻的小巷,不过一两步宽,都是别家的后门。小僮往前走了四五家,敲开一家的后门,道:“郭氏有客访曾先生!”里面出来一名壮年人,穿着家臣的服饰,与四人见了礼,即引入后院。小僮告辞走了。 那名壮年人复四下望了望,关上门,对四人用秦音道:“至武安者谁何?” 四人大惊,忙问:“敢是公子缯?” 那人道:“非也!”从怀中取出一物,是黑黢黢的一块铁牌,书有一个秦篆“兵”字,众人见了均不识。那人道:“汝等何人?” 郑安平决定实话实说,道:“臣郑氏安平!” 那人道:“敢是客卿禄府下?” 郑安平见此人一语道破,知道不是外人,回道:“然也!敢问尊驾?” 那人并不回答,又指着身边的陈四道:“若见不差,是子必陈四!” 陈四见自己的底细全然被其掌握,也回道:“然也!” 那人道:“吾乃相府门下。” 身后一名秦卒问道:“敢是兵曹?” 那人道:“然也!作二子恕臣不知!” 那二人急忙道:“臣等乃蓝田簪袅,随卫二子!” 兵曹道:“是处机密,非敢妄言!” 四人皆道:“岂敢!” 言说间,五人来到后槽,这里养着两匹马。旁边一人衣着华丽,正在为一匹马洗涮。后槽内还有几名僮子,在清理污秽。兵曹对那衣着华丽的人道:“所至者,客卿禄门人郑安平与陈四。” 那人略停下手中的活,问道:“至武安者谁何?” 郑安平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公子谁何?” 那人在水槽内洗了洗手,伸手入怀,取出一方玉佩,正是秦地所出之蓝田玉。四人齐道:“敢是公子缯?!” 第72章 公子缯入武安 公子缯并不回答,把玉佩收入怀中,道:“可呼吾曾先生!” 四人复见礼道:“谨见曾先生!” 公子缯再问道:“据武安者谁何?” 郑安平回答道:“中更胡阳!” 公子缯道:“彼伐阏与,奈何入武安,侵邯郸?” 郑安平道:“阏与一日即破,然非大军不能守也。赵固以阏与尝吾,实无所失。此赵之谋也。中更是以必入其国,其痛其心!” 公子缯道:“彼以偏师入邯郸,必为所破,所痛者秦也!” 郑安平道:“但乱其国,非必与战也!” 公子缯道:“何以乱之?” 郑安平道:“或效启封之故事?” 兵曹道:“非其时也,必不能成!” 陈四道:“以上者谋之,臣等微贱,焉知其谋,但揣度耳。” 兵曹问道:“汝同行者几何?” 郑安平道:“臣等二人,护卫十人,皆簪袅、不更、大夫。” 兵曹道:“随卫公子入武安,可乎?” 郑安平道:“吾等连夜便行,公子其可乎?” 兵曹道:“何道而往?” 郑安平道:“邯郸道虽近,已为赵军所据,势难过也。犹当南下而通滏水入之。” 兵曹道:“其时已晚,佣舟不便。晡时食后,往滏水津口,入郭氏丝行。” 郑安平应喏。兵曹将他们带往前门。郑安平忽问兵曹道:“敢问何以知吾等所在?” 兵曹惊讶地望着郑安平,然后道:“汝等以秦音交谈,稍加留心,焉得不知!” 郑安平道:“闻吾等秦音者,必非一人,何赵人无察?” 兵曹道:“此地四方辏集,方音亦众,故人少怪。吾等秦人,闻秦音而心生感焉!” 郑安平道:“公子缯众有几何?” 兵曹道:“非汝可知也!” 出了大门,兵曹变身一名老管家,殷勤与陈四等执礼而别。 这家的大门已经是另一街衢,郑安平从未到过,不知如何回家。所幸陈四对方位敏感,带着三人往逆旅而去。途中遇见大夫,放出安全讯号。回到逆旅后,找逆旅主人讨了些柴米,说明自己晡时就要离开,前往武安。逆旅主人道:“闻武安有秦兵,奈何往之?” 陈四道:“被兵处方有贵贱,正好行商。”逆旅主人击节叹赏。 外出的人都回来了,大家一起炊粥,郑安平向大夫提起见公子缯事,大夫也没有见过,不知虚实真伪。大家商量,应该不是赵人的阴谋,因为要抓他们完全不用这么费事;而见了胡阳,什么公子缯、兵曹,如果是假的,一定会露馅,而且不可能逃脱。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大家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一但有意外,相互不必援救,以迅速撤出,回武安报警为上。因为他们都是低层爵士,所知的军情无多,就算实话实说也不会给秦军造成什么损失。 商议已定,还是郑安平和陈四带着四人先行,大夫带着其余五人收拾行李随后,其实是相互错开时间,以便照应。 滏水津口要往南走约二十余里,黄昏时已经到达。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聚邑。虽然天色晚了,人流还不少。陈四向乡民询问郭氏丝行,大家也都知道,指点了道路。一行人到了丝行,丝行已经上了门板。敲开门,声言自己来访曾先生。少时,出来一名小僮,领着六人左拐右绕,到了河边。这里是库区和码头,很少住人。小僮驾轻就熟,带着众人来到一处院落,敲开门,声言有人到丝行访曾先生,门房领入,进去通报。少时,兵曹出来,见是郑安平一行,道:“只此乎?” 郑安平道:“尚有六众随后便至。”兵曹出门,果见六人出现在门前。兵曹并无他言,领着进来。道:“但留二人连夜而进。余者就宿于此,旦日早行。” 郑安平想要反驳,兵曹拦住,道:“中更若有他言,尽在公子身上。与诸兄无干!” 很自然地,大家一致推郑安平和陈四夜行,其余十人由大夫率领,明天再走。 兵曹领着郑安平和陈四绕到河边,上了一条小船,公子缯就在这里。本来衣着华贵的公子缯,现在变身一个商贾,穿着和陈四等相似的长衫和绨袍,看来等了很长时间,竟然还有些瑟瑟发抖!郑安平和陈四上了船,兵曹便叫启程。船夫一竿撑开,摇着橹,驾船向上游而行。 河上寒风侵肌,公子缯一个劲地缩头缩脖,好像十分不耐寒。郑安平脱下自己的绨袍,罩在公子缯身上,说道:“河上风寒,公子且卧于舱内。” 公子缯似乎很感激地冲郑安平笑笑。郑安平扶着公子缯蜷缩在舱里。看上去很不舒服,其实受的风小,比坐着暖和多了。不多久,公子缯竟然沉沉入睡。 陈四与郑安平相视无言:如此弱不经风的贵公子,竟然潜伏在邯郸近半年时间,还能不暴露,也真够他受的;这要到了军中,可怎么办? 夜有些深了,郑安平让陈四也去休息,自己冻得不行,根本睡不着,就来到船尾和船夫搭讪,借此驱除寒意。他自己介绍自己是郑人,助本家公子来寻生意,就便问一问本地的风土人情、山川远近。船夫也知道武安来了秦军,心里有些担心,特别是走夜路……就着无事,两人天南海北地闲扯一番,有心算无心,被郑安平套出很多话来。 原来,邯郸郭氏是一家冶铁的大户,近几年,生意拓展到丝绸等,只要挣钱的行业都有郭氏的身影,隐然赵国第一巨商。船夫道:“但得郭氏相助,事无不成。” 一边说话,一边和船夫一起摇橹,郑安平终于熬过这一夜的寒冷,守来东方的曙光。船夫道:“前者不远便为磁山,郭氏之矿在焉!”然后将船靠上岸,道:“如此便入武安矣!” 靠岸的振荡惊醒了船上二人。两人坐起,见郑安平在给船夫掏钱,船夫推辞道:“佣值郭氏已付矣!” 郑安平道:“夜来得兄之教,劳兄之力,非敢为谢,或备一餐!”扶着睡眼惺忪的公子缯和陈四跳上岸去。 前行不远,就是他们来时乡导佣船的津口。从津口北上三十里,才是秦军所占据的武安东城,而在离东城十来里外,就是武安县城。从津口北上,一路都有铁矿,并不冷清;在河边,林立的治炉散发着巨大的热量,把这里烧烤得有如春天。 陈四默记着几天前的道路,带着公子缯沿着道路奔往洺水。天明后,一行人走进洺水边的一个聚邑里,找到一家酒肆,买了些酒肉,吃了些蒸饭,公子缯的面色和缓过来。一路上,郑安平的绨袍一直穿在公子缯身上,直到现在,才脱下来要还给郑安平。郑安平喝了酒,这里又有些冶炉的余温,比在河上强了不少,自然不收。公子缯并不推辞,复又穿在身上。陈四在一旁看了发笑。 吃过早饭,三人复再起身北上。从这里过了洺水,就是磁山,郭氏拥有的最好矿点就是磁山。但三人怕为赵人看破,不敢从这里过河,宁可沿着洺水一路向北。这里相比对岸,人烟较少,以田园为主,相对僻远。公子缯言语不多,性格古怪,郑安平和陈四都不敢怎么和他搭话;他也很少问话,好像十分信任二人,任由二人带着穿乡过邑。偶尔前面有民军盘查,又避不开的,只言是郭氏,并不留难。一直走到日头西沉,顺着河道拐向东,陈四寻到水浅处,正要过河,过岸发出一声断喝:“何人?” 三人一听,如闻仙乐,心花怒放:喝叫的竟是秦音。郑安平不敢暴露三人的身份,只用秦音回答道:“秦人!”对面的听见了他的秦音(虽然带着郑音),也见他们没有器械,便道:“且渡!” 三人涉水过了河。一名士卒上前查问,郑安平道:“愿见大夫。”一名簪袅过来,看了看郑安平,问道:“汝乃何人,见大夫何事?” 郑安平道:“吾乃中更亲营大夫郑安平,哨探归来。” 簪袅听了,叫过一名士卒,道:“且送大夫处。”那名士卒引着三人往大夫处而来。那名大夫住在一处民宅中,听见士卒的报告,出来看了看郑安平等三人,并未多言,便指一指远处的城池,道:“中更所在不远,汝等可自归之!” 郑安平道:“吾友体弱,或有车驾,愿稍助!” 那名大夫道:“于途辎重皆肩负也,焉得车乘?未能也!” 郑安平只得相辞而别。转到一处营盘中,求见官大夫。这名官大夫在王龁那里见过郑安平,知道他虽然爵位不高,但功劳不小,对他十分热情。为郑安平从邑中征用了一乘牛车,让邑民拉着,十名士卒护卫,直往东城而来。 东城由司马靳的前军占领。由于郑安平没有节符,公子缯也不便出示他的玉佩,很得了些留难,好说歹说才得以入城,进了中更大帐。 第73章 胡阳问计 中更胡阳先见了郑安平和陈四,正要问其他人呢,猛地见到公子缯,大惊道:“公子何至也!” 公子缯道:“幸赖二壮士,乃得与卿相见。” 两人见过礼,公子缯终于脱下了绨袍,递给郑安平道:“不佞甚畏寒,幸得壮士赠袍,乃得归。今已入城,此袍当归原主!” 郑安平也不再矫情,接过绨袍,重新穿在身上。胡阳让人从城主府中找到一件裘皮衣,给公子缯穿上,让人带公子缯下去休息。然后详细询问郑安平和陈四。郑安平和陈四把经过说了一遍,胡阳听说相府的兵曹也在,可能也要过来,更无怀疑。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得清楚,当初公子缯报告谈判破裂时,让公子缯留在邯郸探听情报,并由相府兵曹相助的事,他也是参与的。不过他知道兵曹十分刻板,不知道对他擅自主张出击邯郸作何评价。 又问了从南出口出去通往邯郸的道路。陈四取出他所画的地图,边指边说道:“自洺水而南,沿途冶铁者众,其最者,乃磁山也。至磁山弃舟而南,乃得一潭,其水清澈,时有泡出,犹如水沸,故名滏水。沿滏水而下,乃入于漳,是长城也。中道登岸而北,约五十里,乃邯郸。” 胡阳用手比划着,问道:“若以奇兵出谷后,可乎?” 陈四道:“沿途人烟稠密,恐难出奇。” 胡阳道:“今与赵相峙于武安,终非了局。必得奇策,乃得脱也。否则必为所败!” 郑安平道:“中更何意沮若此耶?” 胡阳道:“精兵在前,邯郸在后,既不能以力破前军,复不得以奇兵袭邯郸。邯郸加厚兵力,破吾必也!” 郑安平道:“中更之在启封也,臣适在华阳。今之形势比启封、华阳若何?” 胡阳极感兴趣地问道:“卿其魏人?” 郑安平道:“臣乃魏卒,随信陵君守华阳。后诸公会于华阳也,尝游于管城,臣适为管令,得见中更!” 胡阳哈哈大笑,道:“不意与故人相见!臣闻管令甚得意于信陵君,想非其事!” 郑安平道:“臣尝信陵君于危难,中更其知之乎?” 胡阳道:“仅得耳闻,未得其详也。” 陈四道:“信陵君初掌兵,为国中有力者所嫉,谋诸墨者,必欲刺之。墨者以计入信陵君帐,正欲以刃相加,郑兄一怒,以身当之,身被重创,信陵君乃得出难。郑兄之与信陵君之交深若此也!” 胡阳道:“兄既与信陵君有交厚,必也达于魏也,非隐于野也!” 陈四道:“是则郑兄之义也。前者,有魏人为贵人所忌,以非刑加之,而欲之死。郑兄不忍,阴而救之,藏之于内室。不意为贵人所察,多方以索之。郑兄既密送友归秦,而自亦入秦以相随也。非独郑兄然,臣亦随之而入秦也。” 胡阳道:“称皆客卿禄门下多能士,不意竟多义士也!郑兄既于华阳与某对阵,必知彼我之虚实,愿以告之。” 郑安平道:“不敢当中更之称之也。” 胡阳道:“吾游学四方,伏于草莽数矣。于草莽之士,口不能言,心向往之。今知二子,草莽之义士,不能不相交识也,恨公爵在身,不能与二子结拜!愿私以兄弟相称!” 郑安平道:“臣何敢!” 胡阳道:“愿郑兄但言华阳之事,以为今日之计!” 胡阳道:“华阳之众,皆将军芒卯败余之师,信陵君竭力维持,乃得不散。驱以入华阳,以为大梁犄角。方闻中更之设军市也,群情激烈。初则以为军市有隙可乘,继则以为军市难破,秦军后援无忧,难以败之。魏军作战,必以武卒为刃,以民军为柲。华阳武卒万余人,大梁武卒三万余,此则魏之刃也。北邙一战,亡武卒五千,于魏甚沮。时以为,能败秦者,必韩也。多方联韩,以出启封。韩多方拖延,既不应,又非拒。华阳守之经月,于时为难。其最为难者,盖粮也。十万之众,日耗粮万石,车载三四百乘,日日不息。” 胡阳道:“然则华阳相持经月,所需粮草竟何以得?” 郑安平道:“但籴于郑也。” 胡阳道:“日需粮万石,相持经月,乃数十百万石,何能籴之?” 郑安平道:“信陵君,魏贵公子也,其财甚多。所破华阳,亦得粮十余万石……” 胡阳打断道:“华阳弹丸小城,焉得若许存粮?” 郑安平道:“华阳虽小邑,韩之边邑也。粮支数年,有仓六囷。时方收粮,其粮城内囷外皆满。或言欲粜于启封也——皆为信陵君所获!” 胡阳若有所思,道:“微兄之言,弟何能知!信陵君兵精粮足,正当全力而进,奈何困守一城,王龁以一万之众,即阻华阳勿能出耶?” 郑安平道:“华阳城外,民军众多,粮皆半给,军无斗志。能御强秦已属难能,何言攻之?以臣之见,秦以五万来攻,破华阳必矣,奈何仅万人来攻?” 胡阳道:“弟与穰侯,数观华阳之阵,阵营相连,沟垒相接,竟无懈可击,非十万之众,无能为也,故未能进也。” 郑安平道:“秦入启封,籴粮出钱,是何计也?信陵君欲从而行之,竟不能成。” 胡阳道:“韩当天下商路,于商贾素有信孚。秦与韩贸易,虽无寸金随身,但以尺牍,皆可为籴。” 郑安平道:“吾观后韩蹑秦后而击秦,盟约已破,而中更身负丹砂以为偿,必也信也!” 胡阳道:“兄言是也。草莽之中,人无信不立,无义不行。国之立亦如是也。秦之立也,多言峻法,其实信也。故商君立信木之赏,示其法必行也。山东诸国,非无法也,法无信也。法当赏而赏有轻重,法当罚而罚有亲疏。故皆不及秦也。弟,一介草莽,只身入秦,非有贲育之勇、管仲之治,但力行而守法,贵为公卿,秦之子弟莫不敬而服也,何则?秦法在也。兄与弟,曾相持于华阳、启封,今乃把臂言欢,何者?信义也!” 郑安平道:“诚如中更所言。然中更与启封高军市,其法高妙。若行之于武安,可乎?” 胡阳道:“未可。何者?启封,天下之商会也,一开军市,商贾自集;韩魏,天下之中也,粮秣之胜,财宝之众,无庸言也。今于赵则不然。赵,苦寒之地,粮不足自给,以乳肉以济之,而待他乡之入也。武安虽庶,而非富也,但以铁为著,四乡之粮,但给于矿山、冶炉,无所余也;四方商贾虽聚,但为其铁,非有其他,于军无所益。且无韩之助,秦素无信义于赵,赵人何能以尺牍而粜粮于秦耶?必无所成。 郑安平道:”然则奈何?“ 胡阳道:”正无其道,而兄奉公子缯及兵曹至,必有所教!二子辛劳,愿少歇,来日或有他用。“ 郑安平和陈四皆道:”谨奉教!“回营休息去了。 胡阳坐于堂中,对着陈四所画的山川形势图,冥思苦想,不得其意。 第二天,人报兵曹奉诸公子至。胡阳感到疑惑,怎么公子缯到了,还有公子。转告了公子缯,言兵曹奉诸公子至,公子缯道:”诸小儿何劳兵曹!“胡阳才知道所谓公子,是指公子缯的儿子们。 兵曹和大夫率领秦士保着五名公子一齐回来。五名公子中,最小的才十三岁,最大也也不过十八岁。——当然,公子缯也不过才三十来岁,算得是早当爹。 公子缯饱饱地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与兵曹见过礼,又劳过大夫与诸秦士,就让胡阳把这些小孩随意安置在营中,有饭吃,有火烤就行。胡阳哪敢随意安置,叫来司马靳,郑重地把五名公子托付给他。司马靳也是秦国贵公子,与这些小孩都很熟,带着他们就走了,——交给司马家的家臣管理。 一群小儿走后,胡阳把公子缯和兵曹请进堂中,向他们请教今后的行动。 兵曹问道:”中更有命,臣不敢辞。愿闻中更之志!“ 胡阳道:”阏与,小邑也,赵失之无害,秦得之无益。且难守而易失。伐阏与,不足以报赵欺也。故敢以二军间道而至邯郸,以彰其罪而行讨伐。或割其苗,或掠其野,必动赵庭而后可!“ 兵曹道:”臣等探知,赵之练军也,在十月望日之后,或与中更出兵同时。主其事者,非上卿廉颇、蔺相如、虞卿之属,乃田部赵奢。赵奢者,素无武名,或言其税法公允,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其兵之练也,臣常观之,亦中规矩;而赏罚一任于平。今中更之兵疲,而赵奢之兵锐。以疲兵击锐卒,此诚不可也。故当以计破之。“ 胡阳道:”赵奢出邯郸三十里,坚壁以守,非恃锐而前,何者?“ 兵曹道:”此亦臣之所惑也。彼军众而吾军寡,彼军逸而吾军劳,彼军主而吾军客,其算皆在于彼,而彼犹持重而不进,恐所谋者大;或俟吾军旷日持久,不战而自溃。“ 第74章 各怀心思 胡阳解释了自己出兵邯郸的意图后,兵曹并没有加以责备,反而为胡阳出谋划策。胡阳道:”兵曹所见,与吾暗合。计将安出?“ 兵曹反问道:“中更之于邯郸也,可居几时?” 胡阳不知其意,道:“计武安之粮,经月不妨。若仅以赵奢等众来攻,臣当破之。若别以他将率全赵之兵来攻,臣请守之经月。” 兵曹道:”诚得中更之言,方今之时,吾计有三。居城而守之,聚众而练之,籍武安之铁,缮甲而完兵,经之一月,此计之上者。卷旗而出,纵横邯郸,破其郊乃夺关而出,此计之中也。循原道,攀山越岭而返秦,此计之下也。“ 胡阳道:“上中二策,诚臣所愿也。然臣有所未计,夺关而出,其地何处?当取何道以归之?” 兵曹道:“出滏水而下,乃通漳水,邺也。经邺而南,河也。沿河而下,可通于济,乃入于陶。溯河而上,则过魏、韩之境,直通洛阳。以臣之见,缓则归于洛,回咸阳;急则入于陶,客卿灶有兵焉。” 胡阳道:“臣谨奉教!” 兵曹道:“公子缯久潜于赵,深得赵情。今中更之至也,愿以携归。” 胡阳对公子缯道:“臣得公子之助,幸何如之!” 公子缯辞道:“不佞身弱体微,恐为军累,幸相携也。小儿五人,略通赵情,或有得用者,谨当奉命!异人最幼,年方十三,形体猥小,望之若孩童也。四出之行也,多携之以掩人,故所至颇多。但有乡导之者,可以当之!” 胡阳道:“臣或驻兵于武安,或移兵于邯郸之郊,或驱兵于滏漳之间,游移不定。惊扰公子,公子其勿罪!” 公子缯道:“中更但以军事为重,勿以不佞为念也。” 与公子缯和兵曹商议完毕,胡阳召集了全军公大夫以上官员,决定了下一步行动。由于公子缯和兵曹等人到军的消息不宜公开,所以他们几人并未与会。会上,王龁和司马靳进行了分工:王龁主要负责对武安县城的警戒,并向武安境内一切可能的聚邑征集粮秣、人员、牲口和其他必要的人、财、物;司马靳主要负责向东面的谷口警戒,并向南征集铁器,打造戈矛镞剑等兵器。在完成警戒的同时,整顿兵力,加强训练,医治伤员和病员,让大家恢复军力,准备进行下一场战斗。兵曹返回邯郸郊外,继续观察邯郸城内的动静,随时提供动态消息。公子缯留下两个岁数最大的儿子,把三个岁数小的儿子派回去,听候兵曹的指令。胡阳也派郑安平和陈四等兵曹和公子们熟悉的人,往来邯郸和武安,传递情报。作好了持久的准备。 王龁和司马靳分工明确,他们本身也都是执行能力强的人,很快就安排好行动和训练计划。王龁派人到各邑,指派各邑邑主负责征集粮秣,逢五逢十,按时运送到营中;需要人力或其他临时物资时,也向各邑摊派。司马靳则派人到各冶炉和铁铺,说明了自己需要的兵器等项,必需按时缴纳。开始有迟误的,立即派人过去,找开聚邑,将邑主斩首,指派新的邑主,加倍征收。消息传开,各城震动! 王龁就在武安县城下组织攻城演练,旗帜招展,喊杀震天,武安县城一日三惊。只得按兵不动,布置守御,不敢派兵出城。司马靳更加有意思,征集了沿河上下的船只,演练水战。虽然眼下的枯水期,水位不高,不能通航,但也闹得在河边扎营的赵军提心吊胆,不得安宁。陆上训练只训练旗帜金鼓和阵型转换,地点有时就在赵军营地外三五里处,让赵军看得清清楚楚。 十天过后,赵营中没有消息。由于赵营壁垒较高,只听得营中金鼓齐鸣,大约也是在训练,只不见赵军动静。赵军的营垒经过十来天的昼夜修筑,已经延伸到两条洺水的交汇处。司马靳没有采取什么特别的措施,只是将警戒线向北延伸了一些。王龁则要求各邑,若发现赵军过河,进入聚邑,本邑和周围聚邑必须鸣鼓为号。但鸣鼓者,俱无他论;若发现赵军而未鸣鼓,一律按通敌论,全邑皆斩。但这条禁令从没有执行,因为没有赵军过河。 然而兵曹传来的消息是,邯郸正在大规模征集兵员。这引起胡阳的警惕,他让兵曹注意,这些部队有没有被派往谷地,增援赵奢。结果是没有。这些赵军就在邯郸城外训练,而且每次训练的科目也不完全相同,应该就是新兵训练,不像是做伪。派人潜入谷口,没有发现赵奢有大规模增加兵力的迹象。从外面获得的情报与司马靳明哨暗探侦察获得的情报是一致的,表明赵奢没有集中更大兵力与秦军作战的意向。 这反而让胡阳有些孤疑不定:赵奢这么做的意图何在呢?自己深入重地,但在武安这个地方,自己可以随意征粮、征夫,甚至打造兵器。武安相对封闭的环境比启封所需的防御压力要小得多;武安众多的聚邑可以提供充足的粮秣,而自己现在只有二万秦兵,比启封时十万秦兵后勤压力要小;虽然时值隆冬,但士卒都能入住居民的房舍,条件好的有火盆;衣甲的浆洗缝补自有邑中的女人负责,甚至晚上睡觉,如果有要求,还能找到女人暖席。这和在家中几乎没什么区别!但这些损耗都是由赵国承担的,秦国没有任何损失。按胡阳的想法,赵军应该尽快集中兵力,压迫秦军出武安,退出邯郸远郊,才符合赵国的利益。但赵军目前采取的打法是任由秦军休养生息,自己则不急不忙。难道他们是想让秦军在武安生下娃,就此变成赵国人吗? 赵奢发现武安已经有秦军进驻!消息传到赵王处,犹如晴天霹雳,震惊了整个赵庭。赵王迅速叫来上卿蔺相如、廉颇和虞卿,三人没有任何犹豫,一致建议,尽管马上就要新年,也必须迅速集结起一支部队,一则戍守邯郸,二则歼灭秦军。两名主政的王族平原君和平阳君被要求立即准备作战。 兵符下达到各县,首先是邯郸各地。邯郸此前已经征发了两三万人,现在都在武安与秦军对峙;现在又要征发,人数还要多,各地都有难色。但赵王不管那些,每县十丁抽一,邯郸城内十万户,先被抽取了一万;周边三十万户,又抽了三万;其他各县征发的壮丁还在陆续赶来的路上。平原君和平阳君各自从封地上征发了一万人,集结在邯郸周围。所有兵员统归将军上卿廉颇率领,赵王不加干预。 兵曹入武安时尚且风平浪静,从武安出来即是狂风巨浪: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和一脸愁容的男子,执手不放的老人和牵着衣襟的孩童。令兵曹震惊异常。 回到自己在邑中住所,郭氏家臣将兵曹一把拉到偏僻处,道:“先生不该归来。赵与秦战,先生危矣!” 兵曹笑道:“臣乃曹氏远亲,专来投奔,今见乱起,先行离开,得勿累及先生!先生勿虑。但言曹氏远亲,他者勿言,定无祸灾。” 看着兵曹自信的神情,家臣也不知应该如何。兵曹问家臣道:“奈何数日之间,变异若此耶?” 家臣道:“自先生离去,相府即下教令,十丁抽一,往赴邯郸。限十日到齐。时当新年,又值隆冬,征人愁,居者忧。元旦堪堪翻作悲欢!” 兵曹小心地问道:“先生家可有人往?” 家臣道:“吾家丁众,前役无避,又值一役,焉得逃!”言下不胜唏嘘。 兵曹安慰了家臣几句,道:“本邑壮丁,宁勿得以金免乎?” 家臣道:“事出猝然,教令明示,定要出丁,勿以财免。” 兵曹若有所思,又好言劝慰了几句,相辞而去。 可以说,事到如今,胡阳出兵邯郸最大的目的已经实现了:搅乱邯郸人的生活,让他们担惊受怕!凡敢与秦人作对者,都是这个下场。他把三位小公子叫到身边,让他们暗中传言,秦人出邯郸,乃报赵国失信之仇。这几位公子到赵国已经半年,各自都有自己的伙伴群,找人聊个天,就把话传出去了,而且互不通气。 第二天,兵曹说要往邯郸看货,带着异人前往邯郸。于途果见生意萧索,人人紧闭家门,路上只有征人行路匆匆。 邯郸双城结构。和别的国度宫城在王城内不同,邯郸的王城和邯郸城斜斜相对。之所以如此布局,是因为赵国建都邯郸时,邯郸城已经十分繁华富庶,人员密集,根本腾不出地盘来建王宫,赵国只能把自己的王城修建在邯郸城之外。 邯郸城是老城,里面住的自然都是平民百姓、商贾工匠,以至贩夫走卒。赵王城则是赵国贵族所居之外。赵王城分为三个区,各以城墙相隔:北区是贵族区,达官贵人大约都在此居住;西区是王宫,自然是赵王居住的区域;东区有两座宫殿遥遥相对,是赵王办公和举行典礼的地方。宫前一大片广场,可以集结万人。 第75章 十丁抽一 由于邯郸有两城四区,所以它的防御体系也有所不同。王城由贵族防御,主要是赵氏王族的家族力量和各封地的力量;邯郸城由平民防御,主要是从各地征发来的民军。赵氏宗族的力量平时基本就在王城内,所需调集的只是封地的农民。而其他地方的农民则主要向邯郸城集中。邯郸近郊刚刚经历了一次征兵,那一次是二十征一;目前这支力量还没有解散,又要再征一次兵,比例提高到十征一,负担极为沉重,几乎相当于把所有的壮丁都抽走了,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 兵曹到达邯郸城外,并不急于进城,而是绕着邯郸城观察进出情况。邯郸近郊各县乡民军一般都执木棍,远处县乡的民军还没有到。王城守卫者甲胄鲜明,各执锐器,显然不是一般平民,而是赵氏族人。虽然征兵进行得火热,城门并没有关闭,邯郸城依旧可以自由出入。王城的东西南三面各有两个城门,均直接对外,北面只有西区一个城门对外,东区的全部城门、西区的另一个城门都开在邯郸城内。据兵曹观察,王城直接对外的各城门都没有采用额外的管制手段,只要有相应的节符就能进出。 兵曹交验了郭氏家族的节符,进入邯郸城内,折拐向南,在王城进出邯郸城的城门处找到一处酒楼,正好可以观察王城全部三个城门的动静。 能在邯郸城内,王城之外,建这样一座二层高的酒楼,主家的背景自然不一般,很可能就是平原君或平阳君。兵曹进了酒楼,酒保过来招呼。兵曹是个商人打扮,不敢上楼去坐,只在楼下拣了处靠窗的席面坐下。 酒保问:“先生自饮,若有客?” 兵曹道:“欲访客,乃觅此处!”随对异人道:“往请郭氏丝行邢管司。”异人应喏离开。 等待过程中,兵曹似乎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见王城内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一边听着其他席面上酒客的闲话,现在自然都集中于秦人来犯,各乡邑征兵的事。有贵人装束的人劝告道:“诸君勿忧。见在赵将军奢坚壁于洺水之上,秦军并不敢攻。复有廉将军颇,征集大军复保邯郸。闻秦军不过与赵奢军相当,必无能过洺水也。” 有人打听道:“既有赵将军拒秦于洺水之上,复十丁抽一征军何用?” 那人道:“盖得十万之军,尽灭秦人于武安也。” 复有一人问道:“或言救阏与者,奈何弃之?” 那人道:“阏与,僻邑也,岂得与邯郸同。” 有人道:“赵奢奉王命救阏与,若救邯郸,其功奈何?” 那人道:“若依赵法,其必无功!” 有人道:“抑秦人于武安而不能进者,赵奢也。保邯郸免于战祸者,赵奢也。今以赵奢未救阏与无功不封,其奈天下之口何!” 那人道:“赵法若此,赵奢必无功也。” 兵曹听了,心中暗暗摇头:赵法一苛若此!明明是保国之大功,却因在不王命之内而变为无功!他不禁佩服起赵奢来:赵奢明知道救阏与取功名不难,却偏偏坚守在武安谷口,扼住秦军前进的脚步,只为邯郸的安全!如果廉颇征集兵员结束,全歼了胡阳,战功必将全归廉颇,赵奢一点功劳也捞不到。既便如此,赵奢依然无怨无悔!“此诚赵之干城也!”他在心里赞叹道。 没过多久,异人带着郭氏丝行的邢先生来了,兵曹连忙起身相迎。邢先生四下一望,道:“但曹先生,曾先生未至?” 兵曹道:“先生恕罪!敝东托敝人来访,故以曾先生相称也!” 邢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席间坐下。兵曹吩咐上酒菜。少倾,两座前各上一鼎一簋一壶一爵一筐一碟,排得满满的。异人没有份,只在席间侍候。 邢先生谦让道:“何敢劳先生厚赐!” 兵曹道:“敝东言,于邯郸时多承先生之力,苦无相报。但一鼎一簋,不敢言报,但酬劳于万一!” 邢先生道:“敝人岂敢!”两人自斟,对饮一爵。 邢先生道:“曾先生日来钱财广进,可喜可贺!曹先生宁有生意相顾乎?” 兵曹道:“敝东此桩生意已毕,将归敝乡。吾送敝东至其乡,归观邯郸事事多搅,敢问其意?” 邢先生道:“先生何必再问。秦人进出武安,距邯郸不过三四十里。幸赖天祐赵王,预先备下田部赵奢一军,往于谷口阻之,令不得进。然田部之军,实为救阏与而设,士卒既少,兵甲不完,惟坚壁不战,以延时日。必俟邯郸士卒完备,击秦于武安,乃得安矣!从彼时至于秦破,邯郸无宁日也。” 兵曹道:“吾观邯郸城,并无惊忧。先生宁无多虑?” 邢先生道:“非过虑也。邯郸十丁抽一,精壮尽在军中,日久各家有事,并无劳力,必受惊扰!卿其观之!”兵曹深以为然,频频举爵向邢先生敬酒。 数巡过后,邢先生打开话匣,把自己知道的邯郸和赵国的事毫无保留地都说出来。虽然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用,但偶尔一句半句,也透露出些惊人的内幕。兵曹一味地恭维着,诱导着对方说出更多奥秘。邢先生在郭氏行中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平素也不参与什么机密活动,所言所行都普普通通。但在兵曹有心的算计下,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深究下去,也能揭开大内幕。比如,他知道了这一次征兵只涉及乡民,行商并不在数,原因是行商多来自外国,不如本地人可靠。基于相同的原因,刑徒、罪人、奴仆、赘婿等身份低下的人,也不在征发的范围内。看来赵国对兵员的纯洁性有着很高的要求。 送走了邢先生,异人把两人吃剩下酒食吃尽了,兵曹算还了酒钱。起步回家。沿途依然能看见一队队被征发的士卒在赶往邯郸的路上。 难道赵国真的要征十万大军来与秦军作战吗?这样一来公子缯岂不危矣! 以前,兵曹只知道公子缯弱不禁风,心里很是鄙视。相处半年,却见公子缯弱不禁风的身体里,有火一般的热情;而且越是困难的局面下,越能迸发出斗志;相反,平淡无奇的环境下则显得消沉。半年里,他们的配合堪称完美。公子缯总以花花公子的面目示人,花街柳巷、市井酒楼,到处留下足迹,却能做到不事声张。而兵曹扮演忠实家臣的角色,得以出入这些场所,与许多难以见到的人见面,打探到难以打探到的情报。 出于这份情感,兵曹从心里很希望把公子缯安全地送回秦国去。所以一听说武安来了秦军,他就开始动这方面的脑筋。并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广泛的情报,迅速找到了郑安平一行。郑安平等人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在有心人眼里,仍然满眼都是破绽,特别是带着秦音的各地方音,对他们这些秦人来说,更是犹如暗夜里的萤火虫。所以找到他们并不困难。 把公子缯送回到胡阳那里,公子缯一定要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回来。本来公子缯和兵曹约好,自己去找胡阳,兵曹留下为胡阳再探听几天情报,再一起走。兵曹自做主张把五位公子也给带回去了。公子缯坚决不同意。争执之下,公子缯让步,让三名年幼的虽兵曹返回。之所以要让年幼的返回,是因为这三人都没有公开与公子缯的关系:他们看上去太小了,如果没有背景,基本不会出远门。所以他们被算做兵曹扮演的家臣家的僮仆。——两个大儿子则是公子缯的书僮。公子缯出入花街柳巷,书僮们是不带的,只带一名老成的家臣。 回家的路上,兵曹轻声与异人相谈。异人执礼甚卑,一副小僮的姿态。看上去像是主人向僮子交待事情,其实是兵曹向异人解释自己的所见所闻,分析归纳出一个个惊人的结论:胡阳突然出现在武安,完全出乎赵国的意外;赵国把本来准备用于收复阏与的军队拉出来对会胡阳;赵奢此人虽为田部,其实心胸甚广,勇敢地承担起一个自己既无准备,又无功利的担子——抵御秦军。而这对于赵奢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赵国利用赵奢争取到的时间,迅速在邯郸集结兵力,第一是要守御邯郸,由于不知道赵奢能够争取多少时间,这一工作十分急迫,故而采用了十丁征一这样一种几乎竭泽而渔的策略,尽快拼凑起防御所需要的基本力量。现在看来,这股力量已经大致集结完毕,守御邯郸已经不成问题。于是目标转向尽可能迅速地打击报复胡阳,消除这一心腹之患。 基于这一判断,兵曹认为,不宜过早退出武安。如果退出了,赵国就不用再继续做兵力动员,反而让他们安定下来。多在武安停留一天,哪怕什么都不做,已经对赵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当所有的壮丁都被集中到邯郸时,一定会在其他地方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伤害! 第76章 出使赵营 异人对兵曹的分析判断自然说不出什么,只是一一点头应是。 出了邯郸,兵曹来到一名行人那里吃晚饭,那人负责邯郸一线的情报搜集。听取完他们的情报,兵曹又带着异人到另一家…… 兵曹之所以带异人出来,除了因为他年龄小,便于掩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异人知道所有这些人住址。而这些人的住址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家中,郑安平带着两个士卒已经在家里等他们探听的消息。兵曹把这些天得到的情报向他们通报了,让他们回报胡阳,如果没有重大敌情变化,就钉在武安,不用采取任何行动。两边约好,五天后再见。 就这样,兵曹隔三岔五地就往四出探视;胡阳每隔五天就派人来和兵曹联系,听取兵曹的意见。而邯郸的兵力逐渐雄厚起来。邯郸周围营栅四布,大营就设在邯郸城各外城门周围——王城周围没有驻扎民军。大约二十天后,邯郸周围已经有了大约五六万民军,基本把邯郸城周围与王城不相邻的城门都占满了。 胡阳对赵奢军派出的侦察部队,也没有遇上什么麻烦,甚至有时候明明发现了侦察人员,也没有采取严厉的驱逐或抓捕行动。赵奢似乎是在传递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只要你不来进攻,咱俩就是好朋友,我是不会主动攻击你的!为了避免误会,胡阳也下令,对前来侦察的赵军巡哨不采取主动行动:只要他们不侵入营地一箭之内,愿意看什么就看什么。 两军友好相处了二十来天后,兵曹的主要任务就是通知潜伏的秦人,任务已经结束,准备撤离赵国;并对撤离行动进行全面安排。他仍然带着小僮异人,穿梭在赵国的乡邑和田园,和潜伏在赵国的秦国行人们一一会见,面授机宜。 郑安平再次来到兵曹的家中,这次兵曹让郑安平带一名行人回营。郑安平见这人,不修边幅,身形猥琐,一点不像个行人。但兵曹说了,郑安平也就带着上了路,算着是一行人的杂役。 一路顺利进了城,郑安平把这人交给胡阳。胡阳也有些惊异,因为胡阳在秦当过很长时间的客卿,对行人们都很熟悉;叫来公子缯,公子缯也不认识。那名行人哈哈笑了,道:“微行此,焉得成功!”要水重新洗过脸,整修了须发,半个时辰后,一名严肃的行人出现在眼前,两人齐齐惊异:这人竟然就是那名一直担任公子缯宾相的行人中郎。进入潜伏状态后,公子缯就没有再见到这名中郎,不想他竟然装扮成这副模样。 三人相见后,胡阳把他带到后宅,公子缯也住在这里。屏退闲人,胡阳问道:“中郎亲至,必有所教!” 中郎道:“邯郸士卒已厚,或当退矣!”把近来打听到的情报,以及兵曹的判断一一作了介绍。 胡阳道:“居武安二十余日,其卒甚练,其力甚完,若无他事,犹当居之!” 中郎道:“恐廉颇未之愿也!” 胡阳道:“今方廿余日,远方征士犹未至也,奈何匆忙而去?” 中郎道:”诚如中更所言,邯郸之士,不过五万;然集武安之力,亦将八万。以廉颇之勇,相如之智,必不待士卒完聚,而将击我。若为廉颇所击,纵能脱身,必为所累。故当预谋脱身之计。“ 胡阳道:”中郎必有以教我!“ 中郎道:”臣闻之于赵,廉颇所为盖有二焉:其一,与赵奢合,厚其兵,与中更一决,然恐中更因之而走南谷,趋长城;其二,出南谷,与武安三路夹击中更,而恐中更道阏与而退之。故赵奢献计,必也俟中更不备,急趋阏与,以断中更之退路,驱中更入邯郸,合而击之。“ 胡阳笑道:”彼轻吾若此耶?欲以五万之众灭吾于邯郸!“ 中郎道:”廉颇自恃其勇,必有此意。“ 胡阳道:”彼若三路来攻,吾虽可道阏与而退,必与之战。今弃要道而驱吾于邯郸,正合吾意!“ 中郎道:”彼之三策,或未能定也。“ 胡阳道:”幸赖中郎之教,吾有计矣。必也令赵奢往阏与而断吾之道,驱吾而入邯郸可也。“ 中郎道:”中更入于武安,赵国不安,万民不宁,皆道赵欺秦,乃有此报,其心甚怨,中更之计已成。方今之时,道阏与而退,正其时也。“ 胡阳道:”兵曹与中郎皆愿吾道阏与而退乎?“ 中郎道:”然也!兵曹已令诸行人皆退,令臣入于军中,以助中更。“ 胡阳道:”此天祐也!“对行人道:”尚有一事,愿中郎为吾一行。“ 中郎道:”但有所命,不敢不从。“ 胡阳道:”愿中郎入赵营,探赵奢之意……“ 中郎大惊,面色变更。胡阳密密叮嘱,小声地教授机宜…… 第二天,胡阳召集司马靳和王龁,令他们收拾行装,准备拔营。由于这二十来天,秦人与赵人相处十分融洽,胡阳特别叮嘱,要把善后的事做到位,给赵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善始善终。二人问将退往何方,何时启程。胡阳答道:”若动时,即当行之如风。今则不可露纤毫也。可传言道阏与而退于秦可也!“ 二人听了,心领神会:”传言道阏与“,那就一定不会走阏与,而是要到邯郸去闹一闹了。互视一眼,心中升腾起期待和紧张。 行人打理起来,衣冠楚楚,带着一名公乘、一名公大夫,十名士卒,直往赵奢大营而来。到了营前,行人持着节符道:”秦王遣使劳赵将军!“ 守寨的士卒立即报进去。经过逐级上报,传到赵奢的大帐中。赵奢十分意外,秦王没事来犒劳自己干嘛? 抱着看秦军有何计谋的想法,赵奢派赵括亲自到前营,请秦使入见,叮嘱他一定要仔细观察秦使的举动,注意蛛丝马迹! 赵括带着百人来到前营,叫让秦使入见。 中郎一行十三人,三人带剑,十人执戟,均无弓弩,缓缓而入。中郎见了赵括,叉手行礼道:“臣秦王使王郎!” 赵括道:“臣赵田部赵奢之子赵括,奉父命迎秦王使!臣父言,奢赵之微贱,秦王之命未敢闻也,当驾请邯郸!” 中郎道:“秦王劳将军赵奢,非关赵王!” 赵括道:“臣父与秦王素无往来,不敢奉教!” 中郎道:“王但有一言,闻达于将军,他者不敢多言。” 赵括道:“营中局促,臣父不敢见王使,愿请归,臣父当再拜而至秦营领之!” 中郎道:“王有言奉于赵将军。若定当往邯郸,愿将军同往!” 赵括道:“若王使不以敝营秽浊为念,请同往营中。” 中郎礼敬,赵括一揖,前头领路,其余百人将十三人围在中间。中郎曾无皱眉,仍侃侃与赵括道:“将军引重兵,离邯郸三十里而坚壁,其无懦乎!” 赵括道:“家父一怒而杀平原君九子,平原君不敢怒,而荐之于王。臣父何懦之有!” 中郎道:“非将军之懦也,赵王之懦也!将军引军而救阏与,天下皆知,见秦军逡巡而不前,躇踌而不退,相拒二十余日,非战之道也。” 赵括不些不耐烦道:“王使之至也,宁挑战乎?非使者之道也!” 中郎道:“臣失所言,少将军勿罪!”复道:“敝军至于武安,于民秋毫无犯,万民皆仰;赏罚一依于法,至平至公。待赵民直如秦子也!” 赵括道:“臣之见则不然。秦人入于武安,饮食衣服一依于赵,深沟高垒一赖于民,非其民而使之,是大犯也。贵军离后,敝邑当免数岁之赋,以当一日之蠹也。” 中郎道:“少将军辩才无双,人中龙凤!” 赵括道:“臣闻秦之入于赵也,欲报太原之欺也!既欺之于太原,当报之于太原,何千里而进于邯郸耶?岂非舍近而求远乎?” 中郎道:“敝王以为,王必为奸臣之所惑也,但入邯郸,以申其冤!” 赵括道:“蔺、离石,皆赵地也,地近于秦,乃为武安君之所拔,赵王无所憾。今既为所欺,自当起兵拔之,何汲汲于赵王耶!” 中郎听了赵括这番带着讥讽的话,一时竟答不上来。 转眼来到赵奢的大帐,赵括通报进去,赵奢叫请。赵括出来相请,公乘和公大夫带剑者随同入帐,执戟者皆于帐外安坐。 双方叙礼毕,赵奢道:“臣赵田部奢,谨奉秦王教!” 中郎道:“敝王劳赵将军奢而告之曰:赵秦同源异流,素为兄弟,今者犹称赵氏,不敢忘其本也。复有奸佞,间于秦赵之间,致萧墙祸起,兄弟相阋,兵灾连年,奸谋频发,诚可痛也!今将军提一劲师,将赴阏与,猝遇于秦,本兄弟之情,不忍相斗,王甚嘉之!谨备玉带一条,玉钩一双,以为贺!”言讫,一名公乘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层层打开,果有一条玉带,上带一对玉钩,双手捧着,献于赵奢席前。 第77章 冲出武安 由于邯郸的赵军实力厚,渐超越武安秦军,邯郸开始密谋全歼这支秦军。兵曹等暗探得到这一消息后,急报于胡阳,让他准备撤退。胡阳为了扩大战果,想出一条计策,让刚到军中的行人中郎假借王意前往赵营劳军,从城中竟然找出一条带玉钩的玉带,当作秦王的礼物送给赵奢。 给中郎打下手的公乘把自己背的玉带放在赵奢席前,赵奢轻轻看了一眼,叉手道:“王有赏,臣不当辞。然王有过,臣当指而示之。赵秦,兄弟也,自赵幸列诸侯,于秦未敢不敬。赵得和氏璧,秦欲以十五城相易,赵携璧赴秦。秦欲会赵于渑池,赵王不辞千里之远,即往见之。卒为秦所欺。今秦无故而入赵境,言伐阏与,实趋国郊;臣奉命保阏与,乃随秦而入邯郸。今未得王命,故停军而待之。或王命将下,臣虽冒死,不敢辞也。非如大王之言也。大王之赐,或有所误,臣不敢领!” 中郎道:“今兄弟相争,竟阋于墙,非国家之福也。将军身为赵国司命,宁勿为赵谋乎!济东三城,小邑也,王赐敝邑也,而乃收之,岂不为天下所笑!秦臣有所不忿,入邯郸而申其冤,将军宁无同乎!今蒙将军相容,以武安暂存其身,愿其冤达于王听。若冤而无听,将直叩宫门,击鼓而鸣之。” 赵括道:“赵王集十万之众,以上卿廉颇为将,将鸣鼓而攻之,恐汝将狼狈!” 赵奢喝道:“孺子,国家大事,焉得黄口小儿支之!”复转向中郎道:“小儿无知,王使勿罪!” 中郎道:“敝王乘善,欲两国化尽兵甲,皆执玉帛,故敢以玉帛相赠。将军其欲玉碎乎!” 赵奢道:“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其何有于吾哉!弃之沟壑,同之泥尘可也!” 中郎道:“鄙军将胡阳谨奉上将军,彼与将军心相应也,意相通也。若不幸而斗,愿以避!” 赵奢道:“臣固不知秦军将胡阳也。若不幸而斗,臣将待之于沟壑之间。” 中郎道:“臣之使命已尽,愿以归!” 赵奢道:“臣观王使,亦勇壮士也。只身入斧钺丛,而目不交睫!何吝一饭之时!” 中郎道:“甚感将军之德!” 于是赵奢吩咐赵括下去准备酒宴,自己则与三人同出帐外,叫来各军将,一同相见。各人互诉倾慕之情,都不提及军事。少时宴成,宾主尽欢! 还是赵括出面送走了中郎,那副玉带自然还是由公乘背回去。回到大帐后,赵奢面色沉静地问赵括道:“秦人使来,所为何事?” 赵括道:“必非秦王所使!” 赵奢道:“何以知之?” 赵括道:“邯郸与咸阳,山河千里,其间险阻。若道河漳而至,赵必先闻;若经上党,必未至也。” 赵奢道:“然则冒名秦王而使于营,其意为何?” 赵括道:“或当离间君臣!” 赵奢道:“其行显明,赵王之智,必洞察矣,不能成功!” 赵括道:“急迫之间,或无他计,但以行之,以观其效。” 赵奢道:“诚若是,吾无忧矣。恐有失之!秦人今日何干?” 赵括道:“巡哨探得,秦人于邑中尽善其后,似将离也。” 赵奢道:“秦将离也,奈何以大言恫之?间言离之?汝闻其言,所惧者何?” 赵括道:“为将一怒,而来攻之!” 赵奢道:“攻之不可,必走也!秦将走也,惧吾蹑其后,故以大言恫之……” 赵括道:“今将奈何?” 赵奢道:“令诸将入帐。——勿事声张!” 众军将被召进大帐。赵奢道:“秦人将退,吾等当亟击之,勿使退也!”他也不与众人商议,命令准备精锐五千,带五天干粮,由赵括率领,迅速赶往阏与,“若秦人潜至,当阻之于山涧之间。”为了不惊动秦军,逼使他们决心撤退,全军第二天仍照常巡哨、但要秘密准备好五天干粮。一旦令下,一切辎重皆弃不顾,全军轻装赶往阏与。老弱则退回邯郸。一切均当保密,赵括的行动尤其要悄悄进行!众将领命回去准备。 赵奢亲自指挥今夜的秘密行动。先往秦营加倍派出暗哨,不许秦人偷窥。然后亲自点将,准备了五千赵军,配齐军官,凑齐干粮,皆精甲利兵。鸡鸣头遍时,各营依次而发。沿坚壁而北,渡过北洺水,沿着当初秦军下山的道路,直向阏与而去。 由于秦军兵力不足,北洺水河谷内只留了少量部队占领城邑,维持治安。赵括带人绕过城池,避开秦人的巡哨,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进入山地。 次日,磁山传来喧闹声,秦军到了磁山,强制征集渡船。磁山是一座铁都,大量沉重的铁和铁器要运出,人挑肩扛效率太低,最佳策略是通过水道,用船运出去。所以大型铁矿的周围都有发达的水运系统。而这股秦军要求各铁商交出自己的运输船给秦军暂用五天。铁器制造是大规模生产,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全靠高附加值的铁器卖钱养活,停产一天,人啃猪嚼,花费就不少。秦军以前到磁山收购铁器,主要是铁兵器,都是公道买卖,但这一次不同,态度强硬、变硬,没有任何通融,甚至砍了几颗人头。磁山一时人心惶惶。 赵奢向磁山派出的暗探回报道,进入磁山的部队大约有一千人,目前已经扣留了上百艘船,滏水河面已经没有船只出航,只有归航的! 赵奢心中一动:秦军要从南口经滏水出逃吗?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长城也属邯郸远郊,是邯郸重点防御的地带,平时驻守的兵力就不少,而紧急时还将动员更多。只要长城可以支持三天,邯郸的援军就可以到达。而长城外面,还有邺挡在漳河对岸!赵奢将这一消息传递给邯郸和长城,让他们提高警惕,勿被秦人偷袭。自己还是暗中准备今夜奔袭阏与。 到了夜间,又有一万精锐集中起来,赵奢亲自率领,直奔阏与而去。和赵括小心翼翼地避开河谷中秦军占领的城邑不同,赵奢的军队直接穿过了河谷。城邑中的人看着城下大批军队滚滚而过,只能在城头观望,不敢开城。 待赵奢的大军通过后,城邑的官员立即飞报胡阳…… 胡阳立即通报了司马靳,立即开始行动。于是城上鼓声大作。大约一个时辰后,司马靳已经把部队完全集结完毕,连夜向南面的谷口而进。 王龁的大军则鸡鸣起床,天明造饭,当初春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秦军即隆隆开向东边洺水河边的谷口。 赵奢和赵括分别率领精锐离开后,这里只剩下老弱,透着晨曦和薄雾,看到秦军遮天而来,营中当即敲响战鼓。这时,营中的主要官员都已经随赵奢前往阏与,这里的人茫然不知所措。按照虽然有下级官员出面安排列好阵型,既无旗帜,也无金鼓,秦人一阵齐射,军阵四散! 胡阳让王龁带领一千人快速追击,尽快抢占东边的谷口,给大军打开一条出路。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人以战斗队型整队而前,随时保持可以作战的姿态。 司马靳带领自己的军队在天亮后到达滏水源头,这里已经集结了二三百艘船。司马靳命一名公乘率领二千人乘船顺滏水而下,直冲长城,自己率领主力沿滏水随后跟进。 长城的守军按时在天明时打开城门,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商贾、行客依次而进,其他士卒安坐于营中,灶上热腾腾地煮着早餐。 忽然间山崩地裂般的鼓声响起,一通鼓尚未擂罢,忽地戛然而止。各营士兵还没有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得营外士卒大叫:“秦人入城矣!秦人入城矣!”营中的士卒抬眼看去,见铺天盖地的赵军四散而逃。于是营中的士卒来不及用餐,也顾不得军官们的叫骂,一哄而散!两个时辰后,接近正午时,司马靳的大军才到达长城。城门已经关闭,城门下血流成河! 王龁亲自率领一千人追杀出山谷,沿途刺倒的赵军不计其数,但都来不及斩下首级。 跑出山谷的赵军老弱不到一半,他们的出现相当于给邯郸报了警。当王龁冲出山谷时,山下烽火台已经点着了狼烟,直冲天际。邯郸城内鼓声震天,各乡各里也都敲响鼓声,集合乡民,匆匆往邯郸而去。 王龁站在谷口上,望着山坡下的邯郸城笼罩在一片晨雾和狼烟中;四面风尘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让通红的太阳都变得一片灰暗,朗朗晴空翻成一片雾霾。 王龁深吸一口气,不知道等着他和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第78章 许历 为了避开秦军的巡哨,赵括走得十分辛苦。山谷中遮蔽了月光和星光,更显得黑暗,好在潺潺的流水声在前面指引着他们,令他们不致迷路。逆着水流向高山上攀登,既费体力,速度又慢,河道路滑,前几天下的雪,山上积雪也还没有化尽,不时有人摔倒,甚至滑下山去,带倒了一片人。 赵括不时停下来,观察队伍的动态,并回望山下的武安。那里已经简化成几堆火光,在茫茫的黑夜中顽强地闪着亮。顶东头那堆呈“丁”字形的,是赵军的营地,往西一点,星星点点的,是秦军的营栅。秦人占据了武安最富庶的一块宝地,几乎全军都住进了邑里,而赵军则只能占据武安山谷一角,那里的乡邑不够多,不足以承载全部赵军,赵军只有后军一小部分和各军高级军官有自己的房舍。赵军在自己本土作战,宿营条件却还比不上客场作战的秦军:他们中大部分只能露宿,点起篝火取暖。所在地所产的粮食也不够吃,好在离邯郸近,可以就近运粮。这二十来天,时而狂风怒号,时而雨雪交加,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大雪,把整个武安都覆盖成一片白色。赵营中不时有人病倒,瘟疫也在小规模流行。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赵军的动向:坚壁不战。 赵奢一直没有解释自己这么决定的原因。赵括很长时间后才好像明白了,赵奢这么做并非是在“牵制”阏与的秦军,赵奢作战指导思想的基础就没有放在阏与上,而是要把这支秦军封锁在武安,不让他们去祸害邯郸。想通了这一节,赵括办起事来就主动多了。他经常出现在士兵中间,积极张罗着让士兵家属给送寒衣;对那些家境穷困的士兵,他积极联系乡里,请长老们商量着匀出一件寒衣来给士兵们穿上。而他本人,则只到士兵们都穿上寒衣了,才给自己加上一件绨袍。——这时,家境富裕的子弟都穿上的皮裘! 自从赵括主动办事后,赵奢就没有再骂他。由于没有了行军,每天也不用他捏脚。只有时和他空谈一番兵法。赵括在这支赵军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大家都知道他没有任何职位,所以下到营地里和士兵们交谈、饮食,甚至烤火,“穷得”只穿一件绨袍,也没人在意;主持起大的事情来,他几乎就是赵奢的代言人,多高的军官也都听他指挥,仿佛他就是赵奢的副手,大家也觉得正常。这种“上下通吃”的状态,让初入军营,年方弱冠的赵括,在二十来天内脱胎换骨。 走了半夜,天渐渐亮了。赵括赶到前军,协助偏将找到合适的地方打尖休息。各营开始清点自己的兵员——夜间行军,谁都摔倒过,队列早就混乱了,只有停下来休息,才能把队伍整理好。回望武安,笼罩在一片雾霭中,反而不如夜间那么清晰了。四周千山万壑,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自己这群人踩出的蜿蜒的小道,在积雪中显得格外醒目,指示着自己的来处。 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偏将带着已经集齐了队伍的四个营出发了,剩下的还在等待自己失散的部队。 过了一刻,赵括让一名千人将率领第二批两个营出发,剩下的四个营全都留下来,等待收容掉队的士兵。 陆续有人返回,这次回来的多少带着伤,赵括撕下自己的衣角,为他们裹伤。其他人见赵括这么做,也有样学样,为同伴裹好伤。到了时间,赵括起身整队。大约二百来人还没有回来,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赵括将受了伤的几十人专门编成一队,由自己亲自率领,坠在全军的最后,相互扶持、鼓励着拼命往前。沿途还负责收容从前面掉队的士兵。虽然经过一夜行军的淘汰,还是有不少人跟不上山路急行军的步伐,甚至有的累得躺倒,奄奄一息;有的掉下深渊,尸骨无存……赵括的收容队伍在急剧扩大。 正午时分,前军再次停下打尖。赵括带着收容起来的队伍赶到时,已经晚了近一个时辰,前军已经准备出发了。赵括留下一名五百人将和五名百人将,让他们专门负责收容伤病的士兵。这些军官其实也有些跟不上队伍,得到这么个差事,迅速地答应下来。各营中伤病的士兵都被留下来,进入收容营中。剩下的人被要求加速前进。 有了后军收容队的保障,赵括决定大胆地全速前进。以前是行军两个时辰休息一个时辰,现在改为行军两个半时辰才休息一个时辰;休息后,不等全营集齐,到时间就出发。 这样经过两天一夜的急行军,赵括的部队终于赶到阏与谷口。这时,他只剩下不足四千人。而那支收容队已经快与赵奢的部队会师了。 赵人当然知道武安到阏与的道路有几条,咽喉在哪里,他们就在南北洺水源头的后面安下营栅,静待秦军。放出哨兵和巡哨后,赵括命大家就地休息。营地里燃起篝火,赵军连续两天两夜都没有睡觉,身上才一暖和,就沉沉睡去。 赵奢带出来一万人。部队人数多,带的东西就多,速度也就要慢。赵奢很有经验,一开始就安排了收容的力量,自己则一直跟着后军:前面一般不会有什么大事,要是有事,一定都从后面来!或者秦军追过来,或者秦军跑掉,都是后面的事。这样,赵奢在清晨时,亲眼看到自己在谷口的军营被秦军攻陷,赵军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由于高山阻隔,他没有看到司马靳那支南下的部队…… 现在不用着急去阏与了,秦军不会取道阏与撤退,他们将进入邯郸,与赵军主力作战,自己保卫国都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回归到救援阏与。赵奢感到十分无趣,他知道,在阏与不会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如果能选择,他宁愿返回武安,围歼胡阳!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赵奢的军营就在邯郸郊外,这意味着赵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并完全控制。当廉颇已经集结起五万兵力时,赵王已经开始考虑尽快占领阏与,目的不是夺回阏与,而是断绝秦军的归路。赵奢力争,胡阳领军至邯郸郊外,就不会再想到从阏与退回,因此,就在武安歼灭胡阳十分稳妥。但三位上卿都认为,如果不抢先占领阏与,胡阳就算想不到,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还是先行掐断为好。而且阏与救援了两三个月了,一直不闻不问总不好。赵奢将军亲自领军救援,自然显示出赵王对阏与的重视。当然,心照不宣的,赵奢不要参与对秦军的围攻,这样功劳不好算!这些小心思,赵奢很是不屑,也就不想多说,决定按赵王的旨意领兵前往阏与。 为了让廉颇等人满意,他只带走了精锐一万五千人,剩下的老弱近一万人就留在武安,作为他不争武安之功的证明:如果要论武安的功劳,自己损失了一万人,能将功折过就很不容易,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有功的! 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忍辱负重,中间发现秦军大军进入武安后的顾全大局,再到现在自己忍气吞声,赵奢郁闷不已,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想着自己年近半百,还要和忍饥受冻,翻山越岭,只觉得兴味索然! 一万人走在山间小道,队伍拖出很长距离。他抬头看看,前军望不到头。强压着心头的不快,赵奢鼓励着收容队中的伤员,奋力向山上攀登。 收容队中一名士卒表现十分活跃,搀搀这个,扶扶那个,逗个趣,打个浑,常让愁容满面的士卒们开心一笑。赵奢走到这名军士身边,问道:“何氏?” 那名军士道:“微贱许氏,名历。” 赵奢道:“何邑?” 许历道:“邯郸城新梧里!” 赵奢道:“岁几何?” 许历道:“三十有四。” 赵奢道:“从军否?” 许历道:“微贱自二十从将军征齐,数从军。以功为士!” 赵奢道:“何学?” 许历道:“无学!惟仰庠序耳!” 赵奢道:“此与吾同也!何日而至邯郸?” 许历道:“微庶祖上久迁邯郸,不知其世!” 赵奢道:“乃邯郸旧族矣!今于城中何营?” 许历道:“祖田数百亩,犹可糊口。或有出仕,以为衣裳!” 赵奢道:“吾观汝亲于士卒,每为之下,必有所教!” 许历道:“微庶名小爵低,所恃者,耐劳耳。每有劳,不敢辞!” 赵奢称赞道:“善哉!”挥手让他去了。见许历走远,赵奢心中仍在默默念叨:“许历,许历……” 前面一阵金鸣,队伍就地休息。赵奢偷眼去看许历,见许历把伤员安排在一处避风少雪的地方,几十名伤员都围在他的身边。赵奢走过去,道:“汝能服众伤者心,但以汝守伤者百人将。或过百人,乃守五百人将。” 第79章 先据北山者胜 许历还未说话,众伤员齐齐长跪而谢道:“将军怜吾伤者,以许卿为伤者将,真仁人也!” 许历道:“愿将军勿以伤者为念,早发阏与。” 赵奢道:“是其本愿也!” 把伤兵营交给了许历,赵奢仿佛放下一件大事。立即超到前面,指定一营人负责保护伤兵,其余各营依次开进。 沿途都有受伤的士卒和军官加入伤兵营,但在许历的调度下,伤兵营的行进速度并没有减慢多少。 赵奢虽然知道快去阏与意义已经不大,但前军已经是被赵括以急行军带到了,他也只能按原计划以急行军动作赶往阏与。沿途可以看见被摔成重伤或直接摔死的士兵的尸体就躺在山下。 爬了一天山,赵奢的前军与遇上了赵括的伤兵营。赵括的伤兵营实在行走得太慢,前军将让他们闪开道路,让自己的各营先过;他们可以等到后军到达后,进入伤兵营收容。 又走了一天,赵奢的前军报告说,已经和赵括会师了。而这时,许历也伤兵营也和赵括的伤兵营会师了。 赵括的前部人数虽然少,但进行了高强度的急行军,受伤的士兵竟然超过千人;赵奢的队伍人数多,没有强行赶路,许历一路行来,收容的伤员也不到五百,还有一营士兵在一旁协助。见在这一千多四散在雪地里快一天的士卒和军官,许历大惊,急忙令伤兵营停止前进,紧急收容这群伤员。见天气转暗,许历索性停止前进,就地升火,救护伤员。 他让伤兵营的伤员检查这些伤兵的伤口,如果血流停止了,就用雪搓脚,至足部发红发热;如果有化脓迹象的,一定要把脓血挤尽,然后再用雪搓脚。搓好脚后,各人扯自己的衣服半片,严密地将脚加压包好。许历在途中救护伤员时,都给他们示范过,他们也亲身经历了救护过程,依样画葫芦,也做得不错;另一营士兵则在打下手的过程,也把这一套操作练会了。两三个人相互提醒着侍候一人,把这一千伤员全都处理完毕,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 经过许历的一番处理,这批伤员的痛楚明显减轻,行进速度自然加快。也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进入了赵奢的营地。 这里是原定阻击秦军撤退的阵地,其实离阏与还有五十里。但赵奢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一整天,前进不得:前面的山谷已经为敌军所阻。 胡阳离开阏与后,公子咎指挥韩军接手了包围阏与城的阵地。他只得到报告,上党守已经带着秦军从上党出了山,既不知道下山的只是王陵的后军,也不知道胡阳其实已经带着前军和中军直驱邯郸,甚至边王陵下山后的动向也一无所知。 他在完成了对赵军的包围后,派使者进入阏与城,要求赵守投降,被赵守断然拒绝。时值隆冬,天气本来就冷,加之身处高山,气温更低,时不时狂风大作,雨雪更比山下来得频繁。韩军个个冷得难以执兵拉弦,各部纷纷要求暂停进攻。公子咎眼见部队要散,就把部队安置到各处聚邑中以避风寒。而阏与守见此情形,也不主动出城挑战。阏与的战斗竟在双方的默契下神奇地达成了停战!一千赵军住在城中的营房中,只有例行的巡哨。三万韩军和近万魏军则分散在阏与和轑的聚邑中避寒就食。——由于过于寒冷,天气也不好,道路泥泞难行,韩军不仅不愿意进攻,也不愿意重走山路回家!在凛冽的寒风中走上一整天,想想就可怕;如果还有雨雪,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双方心照不宣但又默契的协议是:等天暖和了再说!只有紧闭的城门,宣示着这里还处于战争状态!说来也巧,山下的秦军和赵军也在这段时间心照不宣地互不开战,各自进入聚邑过日子,客方秦人的日子竟比主家赵军的日子似乎还要滋润些。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就在阏与三国军队过上了小日子的时候,赵括带着部队来了。 赵括的到来,自然惊动了阏与三方。魏军目前驻扎在轑,离阏与还远,暂时没有动。驻于阏与的韩军不能不动了。无论他们心里如何抵触,都得披坚执锐,出来打仗。这支部队可和他们没有默契,不抵抗可能就要献人头了。他们得到消息说,来支援的赵军不过数千人,自己以优势兵力压过去,应该不难取胜。可等他们走出房舍,列好阵势,冲出山谷时,对面哪只数千人!营地绵延十余里,足有一万不止! 韩军前军立即停止进军,向后方报告。同时一面摆出防御阵势,一面加筑营垒。 赵奢刚刚安扎好营栅,就见敌军涌出,急忙列开阵势,准备迎敌。赵括筑起的营垒本是为了抵御秦军的,赵军都在壁垒的西侧;现在韩军从谷口西出,赵奢就便利用,把部队撤往营垒东边。韩军没有发起进攻,放任赵军撤到营垒后面坚守。 许历赶到时,正是韩军初至,赵军后撤的节点上。 伤兵到达营地,见赵军营内金声齐鸣,赵军纷纷后撤,一时不知所措。许历厉声下令,全军立即列阵,不得动摇! 许历目前有精卒五百,伤兵约一千五百,计二千人。按许历的安排,就地列成四排纵队:精卒在最前面,伤兵按先来后到,依次在精卒身后站立。精卒的五百人将负责排好阵势,而许历则一一将伤员安排到相应的位置上,临时指定伍、什长和百人将。 在列队过程中,伤兵们已经看到,赵军并非遭遇了意外,只是撤往营垒后面,军心大定,一个个执戟挺胸,注目前方,根本看不出他们有伤!而那些进入阵地防御的人突然看见身后出现一支军容雄壮的部队,以为是赵奢安排下的奇兵,也心情大定。 赵奢经过紧张的阵营调整,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发现一支军队军容整齐地列阵于营地后方。赵奢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支部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转身向这边走来。许历见赵奢过来,上前报道:“伤兵营归来,请缴令!”赵奢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被其他人不屑一顾的伤兵。 那名五百人将也上前报道:“敝营奉命护伤兵归营,请缴令!” 赵奢大声道:“汝等皆吾赵人!”那群伤兵以柲击地,发出大声的吼叫:“万岁!万岁!万岁!” 赵奢复大声道:“汝等皆男儿!”伤兵再以柲击地,大声吼道:“万岁!万岁!万岁!” 赵奢转向许历道:“汝收伤兵过于千,以汝守偏将!” 许历大声道:“喏!”复小声道:“敢以军事进之!” 赵奢奇怪地看了看许历,带着他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道:“汝当知吾军令!” 许历道:“臣愿进一言而死!” 赵奢盯着许历道:“汝且言之。” 许历道:“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 赵奢十分振奋,道:“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道:”胥后就之于邯郸可也。今且受军令!“ 许历道:”谨奉!“ 赵奢道:”是则万五千,皆付于汝,当厚于何处?“ 许历一指谷口北面的高山道:”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道:”汝其守将,领军一万夺北山!“ 赵奢把自己带来的一万人全都交给许历,把自己的大旗也交给他,并命赵括协助。 许历脱下自己的身上的寒衣,扔在地上,执戟高呼道:”皆轻其衣,疾上山。“他让赵括在后,自己第一个向山上冲去。赵军闻令,皆不知所以,但见赵括也脱下寒衣,其余诸将也就都跟着脱下寒衣,快步跟上许历。各军士见长官如此,也都脱下寒衣,一窝蜂地向山上冲去。造成的结果是赵奢的大旗冲在最前面,各军官的旗帜随后,而士卒们不成行伍,各自攀登。赵奢在山下见了,不住地摇头! 那名随着赵括先上来的偏将对赵奢道:”不成行列,何以迎敌!岂非乱军!“ 赵奢道:”汝必阻秦军于谷内。“ 那名偏将不知所谓,只得应道:”谨喏!“ 阏与山谷的北山直通阏与谷内谁占领了高山,对方的一切部署都在眼底。许历第一个冲上山顶,往下一望,韩军竟然也在往山上移动,而且人数不少。许历大吼一声:”推石!“ 拾起一块石头就扔下山去。后面跟上来的年轻军官有样学样(年数大的军官体力已经跟不上),也都捡石头往下扔;霎时间,一块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飞向山下,引起对方阵营一阵混乱。许历见上来的多了,号令道:”伍者推巨石!“ 于是五人一组,把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推下山去。这下石头的密度小了,但声势更为惊人,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几轮巨石推罢,许历见自己的一方上来得差不多了,而对方也已经冲到三十步的范围内,就一声呐喊,直向山下冲去!赵括也大叫一声,向山下冲去,其他军官跟着也往山下冲,然后是无数的士兵…… 第80章 重夺阏与 被石头袭击虽然惊恐,其实伤害不大,大部分人都没有被伤到,或只是擦破点皮,但它无疑对士气造成严重打击,特别是他们正气喘吁吁地爬山,体力正自不足,还要分出气力来躲闪四下乱飞的石头。 正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快要接近山顶时,黑压压的人冲了下来,平端着明晃晃的长兵,韩兵便都迟疑地停下脚,只有少数人作好了格斗准备,大部分人还在喘气。许历、赵括他们冲到跟前,捡那些好欺负的,手起搠翻了好几个;那些还在喘气的韩军见冰冷的兵器已经刺到面前,大叫一声,翻身便跑。下山不比上山,稍一闪失便有摔倒的,而在混乱中,一人摔倒自然带倒一边;前面人仰马翻也冲动了后面,一声发喊,全都往山下跑去。许历也不整队,就以军官为前锋,大旗扎着堆,顺着山坡追击而下。 赵奢在山下连看带听,觉得是自己一方胜利了,遂命令偏将带领三千人向敌营前进,赵奢自己领着那二千伤兵随后押阵。这时两军相距约五里。当赵军快走到韩军阵营前时,就听得敌方营内一片尖叫。赵奢大喜,喝叫道:”进击!“偏将一声号令,全军冲进敌营。 韩军全线崩溃! 公子咎派出抵御赵奢的部队大约只有一万来人,主力自然还留在五十里外的阏与,包围着阏与城。黄昏时,陆续有败兵跑回来,报告说抵御援军的防线已经被击破,赵国援军即将到来。公子咎大惊,急忙派人前往探查。很快,大批败兵涌入,韩军前线失利的消息迅速在阏与传开。赵军的勇猛形象也随着这些败兵的描述得以确立:他们不惧严寒,雪天光着膀子;他们身强体壮,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们力大如牛,上百斤的石头随手乱掷……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韩营中蔓延开来。公子咎想要杀几个“传谣”的以整顿军纪,手下人都劝阻道:“不可,军心已散,不可为也!惟当速退!” 见所有的将领都这么说,公子咎只得长叹一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在一片混乱下撤退只是加速了崩溃的过程。当见到临近军营拔营时,其他军营不顾军官的阻拦,更不理会列队的命令和鼓声,一哄而散,没命地往西边的谷口逃去。 阏与谷外赵军来援,并打破封锁的消息也已经在阏与城内传开。阏与守带着官员急上城楼观看,但见暗夜之下,各营正在整队,明显是要撤退。阏与守大喜,命阏与城内可战之士全部集中,除留百人守城外,其余人均准备出击。还没等他们召集好人手,就听得城外山崩地裂般地喧闹起来。城守见城外韩兵四散而逃,犹如洪水溃堤,不敢大意,急命士卒上城,火把照得通亮,控弦引箭,务必不许韩兵乱兵接近城池。稍一闪失,千军万马没有打下的城池,可能就被几个溃兵给打开了! 整个阏与变成一座地狱:虽然溃兵们大部分在逃命,但仍有一部分在乘机杀人、抢劫、强奸,甚至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烧杀抢奸,一股一股、一伙一伙,像梳子像从阏与篦过。一座座房舍被点燃,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来不及躲避的,被发现的,都被搠倒,有的被扔进火里……一直闹到半夜,这群人才渐渐退去。而这时,南面的谷口也已经传来脚步声。 赵奢的部队追杀了十里,因为山道崎岖,赵奢下令鸣金收兵。沿途收割着受伤韩兵的首级,都交到营中。许历率领的士兵浑身冒汗,雄壮地返回。他们的损失不大,大约只有几百人伤亡。而仅仅刺翻斩获的首级就达四千余级。许历让士兵们回去穿衣服,自己走向赵奢道:“微庶已上北山,今当复命!” 赵奢道:“此役,汝为头功!” 许历道:“屡犯军令,愿当斧质!” 赵奢道:“军令撤消!” 许历道:“微庶有谏,愿上闻!” 赵奢道:“汝其言之。” 许历道:“愿以兵入阏与,敌必乱!” 赵奢道:“善!”叫来前部偏将,道:“汝随许将连夜直入阏与,以援其城!” 偏将刚刚虽然打了胜仗,但由于敌军逃跑,斩获不多,自然一喏无辞。 赵奢对赵括道:“汝当随许将,事事护持!” 赵括亦应喏。 于是三人点齐队伍,整好队,三千精锐在前,两千伤员在后,沿着山谷,直往阏与而去。 走到入夜,便见阏与方向火起,隐隐的叫喊声传来。许历让赵括和偏将领前军急进,自己带着伤员随后跟来。 赵括和偏将进入阏与谷口,当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阏与基本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赵括传话给后面的许历,让他快些带人过来救火,自己领着赵兵搜索残溃的败兵。 赵兵来到阏与城下,赵括高呼:“阏与守何在?” 阏与守登上城楼,对下面道:“敢请将军尊名!” 旁边的偏将道:“田部赵奢将军之子赵括!” 阏与守下令开城,带领众官员出城。赵括略问了问阏与被围和损失情况,意外得知阏与守军竟然并无损失,千人完好无缺。他虽然感到奇怪,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深究这事的时候,便问阏与守敌军的去向。阏与守告诉他,敌军已经向西边的谷口撤退。赵括让阏与守带兵维持秩序,协助救火,自己带人追击敌军。 穿过火海,赵括就听见前面的喧闹声。带兵冲了上去,只见谷口人头攒动。赵括指挥赵军攀上山坡,居高临下射出一批箭去。中箭者发出一声声惨叫。赵括让赵人大叫:“降者免死!”随即四面发出喊声:“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同时一批批箭矢从天而降,大量的惊叫声阵阵传来。不时有韩兵扔下兵器,走出阵中,高举双手跪在地上。赵括让赵兵把这些人带到城下,交给阏与守看管。 有人中箭,有人投降,但更多的人则拼命地挤进山谷,拼命地沿着山间由河流冲刷出来的谷道奔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摔伤的,一瘸一拐地跑。这条谷道相对平缓,坡度不大,只是路面不平,所以多数人还是跑脱了。 赵括鉴于天黑路滑,没有进入谷口追击。阏与守一面救火,一面很贴心地送过来好些火把,这为赵括他们打扫战场提供了很大方便。不少没能逃离的士兵都被斩下头颅。由于基本没有进入短兵相接的交战状态,受伤的都是被箭射伤,所以斩获并不是很多。比较特殊的,是在一片污泥中,找到一件十分柔软的皮裘。赵括看了,道:“逃矣!” 许历带兵入阏与后,没有投入战斗,而是与阏与守军一起灭火,安顿伤员,抚慰幸存者。赵括带着人头回来时,火基本上已经扑灭了,而远处的山上,传来鸡叫声。 赵括的人没有参与救灾,而是向四面放出警戒,搜索是否有残余的敌军。两处山谷入口都设下重兵守备。 公子咎其实没敢走谷道,靠两条腿,他根本跑不过那些败兵,还可能被败兵抢了甚至杀了。在家臣的扶持下,他们翻山越岭沿着山脊退往轑。为了避人耳目,那件拉风的裘衣被随手扔掉。家臣告诉公子咎,不要急于到轑,去早了,韩魏军打起来怎么办?慢慢走,最好到那儿时,韩军已经过去了。 驻轑的韩军已经全都集结到了阏与,轑只剩下魏军。轑虽属韩地,但韩国并没有在当地行使有效的管理。当联军到达时,轑的居民都跑到山上去躲兵灾。后来秦、韩两国军队分别离开,只剩下魏国军队,而且躲进深山的时间实在太长,有些受不了,才有轑民陆续回来。魏军也不傻,并未为难他们,让他们把乡里都召回来,不管怎么说,能帮自己做做饭也好!所以这一个月,轑民回来了不少。 当韩国溃兵进入轑后,已经天明。不少人又要抢劫。但魏军发现情况不对,果断出手弹压了溃兵。这些溃兵人数虽多,但在有组织的魏军面前还是败下阵来。魏军从韩军口中得知了阏与的情况,也很心惊。 这时的魏军将军是曾护卫信陵君的司莽。司莽本来是营司,晋一级也不过是校率。但华阳一战,魏军损失惨重,高级将领大量阵亡,没有死的,经此一惨败,也不能再带兵了。在信陵君的推荐下,一批下级官员被提拔上来。大夫晋鄙被提升为将。一直把持着武卒的大梁尉还当着大梁尉,但手下已经没有几个兵了!一半武卒在华阳一战中全部阵亡,加上此前北邙的损失,以及自然衰老的淘汰,现在武卒虽说还有近两万员额,但战斗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成为一支首都治安军。魏王和信陵君似乎都没有意思重新征招新的武卒,大梁尉府的实权被严重削弱。 第81章 轑之魏军 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魏武卒,在华阳一战中被严重削弱,沦为大梁的治安部队;大梁尉虽然官职未改,官阶不变,但权势大不如前。那些进入武卒当官的诸魏,已经有人开始另寻门路。另外一些人则在朝上进谏,让魏王重新征募、补充武卒,但如石沉大海。魏王和信陵君都似乎对秦国的民军更感兴趣,新任命的将军晋鄙,以及从武卒中提拔起来的诸将领,都被派去训练民军,没有人再关心武卒。 司莽因为在华阳为信陵君的中营,协助信陵君指挥后军作战,有功晋爵,成为校尉。在郑安平被任命为管令的同时,司莽也被任命为信陵尉,管理信陵的军事。信陵君在接见司莽时,交待他除了维持领地的治安外,还要承担训练全部邑民的工作——这项工作在魏国从来不是地方守、尉的职责。 信陵君的封地信陵是一座十万户的城邑,常备的守御或治安部队约千人。尉官的工作通常就是管理这一千人,在各乡里防贼捕寇,纠察不法;当主君信陵君出阵作战时,他负责按信陵君的指令,征发邑中精壮随同出征。但信陵君给他的任务,是要训练十万邑民,无论强弱,只要是丁口全都能够作战!这让司莽感到挑战巨大。司莽请求再调人手,却被告知武卒内部已经人员短缺,无法抽调。他只能先训练常备军千人,待他们战法娴熟后再训练其他人。 华阳之战惨败时,信陵君没有参与,司莽也就没有参加。但魏军武卒全军覆灭还是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在他看来,武卒就算不能以一当十,一个换一个总是没问题的。但二万五千武卒全部殒命,而秦军总损失往多了估计也还不到一万。这完全出乎司莽的预料。 司莽想要找到一人了解当时的情境,但所有参战的武卒几乎全都丧生沙场,指挥作战的将军芒卯连同他的芒氏家庭不知所之。司莽隐隐觉得,武卒的覆灭可能与芒氏家族的某些阴谋有关,但又缺少依据。对武卒的信仰破灭,给了司莽非常沉重的打击。甚至连训练方法都产生了怀疑。本来按他的想法,只要把这千名常备兵训练成半个武卒,再让他们把邑民训练成三成水平的武卒,就足以战胜秦军,完成信陵君的任务。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专业的武卒也完全不是秦军对手,那要怎样训练才能战胜秦军?没有人解答他的问题。 当秦人要求魏军出兵助战后,司莽主动要求领兵前往,希望能从秦人内部找到训练的思路。他把自己的想法报告了信陵君,信陵君遂主动向魏王请战,愿意从自己封地上出兵万人,代魏国出战。魏王自然没有异议,还专门让魏相魏齐备齐信陵君所需的一切粮秣、器械、牲口,勿使短少。魏齐自然知道,魏王从秦人那里讨来的角色就是辎重队,不参与作战,所谓粮秣、牲口、器械,本来就是要出的,现在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全算作对信陵君的善意! 在行军序列中,秦、韩两军并列而前,司莽率领的魏军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宿营时魏军也是独立成营,司莽极其希望看到的秦军战斗力养成,却没能观察到。在经过前军的营栅时,他也尝试以一名专业军官的角度评价秦军与韩军的不同,比如谁的营垒安排更加合理,谁的灶坑挖得更加规范,谁的营地更加整洁,但却没有特别的发现。然而几天下来,他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现象:他的部队似乎更愿意入驻原来的秦营,而不是韩营。走在魏军前面的是秦、韩两国军队,各自一万人。对韩、秦两军来说,后面的军队都会选择进驻己方前军的营栅;但轮到魏军时,他们没有两军并进的队列,所以可以任意选择以前韩军或秦军的营栅进驻。而魏军总是更多选择入驻秦军的营栅。开始他没有注意为什么,后来才发现,韩军一侧通常秽气较甚,而秦军一侧气味要好得多。仔细观察,他发现秦军的营地周围没有粪便,而韩军营地周围则堆积着大量的秽物。于是司莽找到了秦军的第一个优点:士兵大便时挖坑掩埋。这是魏武卒的训练大纲中没有的。发现这一点后,他也命令魏军在大便时要先挖坑,大便后用土掩埋。开始执行还有些抗拒,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住的地方不那么臭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有魏军都严格执行了这一纪律。 进入轑以后,司莽依然是独立设营,秦军已经“撤离”,而韩的军队全部开进阏与,准备夺取阏与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司莽就住在胡阳和公子咎住过的城池中。由于要全面防御这个聚邑,魏军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选择自己合适的营地居住,而是要根据防御战略的需要安排驻军。司莽发现,哪怕是在城邑中,西边的韩军也还是随地大小便,而东边的秦军则基本都入厕。这让司莽百思不得其解:大小便与战斗力有关系吗?不管怎样,他还是下令,入城后凡有大小便,都要入厕。命令得到贯彻执行。 入轑后,气温明显下降,而雨雪一场接着一场。逃到山上的轑民熬不过,陆续回来。司莽要求好生相待。开始回来的只有老人,慢慢地男人也回来了,最后是女人和孩子。大约十天时间,整个轑地恢复了人气,开始炊烟袅袅。 轑人回来以后,司莽又发现一个秦人的长处:不毁损东西,用物品比较爱惜。具体就表现为秦人驻扎过的聚邑中,损坏财物的纠纷少;韩军驻扎过的聚邑中,损坏财物的纠纷多。这些纠纷虽然都不大,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很牵扯精力。这让司莽对秦军的管理和训练更加好奇了!他又下了一道命令,不得损坏所居城邑的财物,损坏者赔偿!命令下达后,他明显感到魏军与轑人的关系融洽了不少。虽然他们方音有别,但连比划带猜,能够交流的多了。 韩军进入阏与后不久,公子咎给司莽带回话来,韩军要在阏与休整过冬,让魏军也在轑休整。他说秦军已经离开了上党,如果能够稳固地占领轑和阏与,韩王一定会大加赞赏,所以要司莽一定帮忙,所有需要的物资都可以取之于轑,如果需要民夫,也可以在轑征用,韩国一定会认账的。司莽看着这个顺风人情,感觉好笑:我在轑驻军,我要征粮、征物、征人,你其奈我何!不过还是对公子咎的友好表示了感谢,但陈述了自己的困难,以及自己一定会克服困难坚持到春天的决心!开始司莽还有些担心,轑人都逃亡了。随着轑人日益回归,轑的收成也还能支持他们过冬,他也决定就在轑长期驻扎下来过冬!别的不说,能省下几万石粮食和十几万石秣草总是好的。 就在司莽安心准备过冬时,忽报赵军来援!这令司莽紧张起来。深入重地,如果遭遇大军袭击,自己这一万训练不足的民军不够人塞牙的!他派人询问赵军援军有多少人,到了什么位置。人还没回报,警戒的人就报告说,山谷里人声鼎沸好像有无数人过来。司莽立即击鼓,命令全体魏军集合,让轑人也整备起武装,准备抵抗。后一着事后看来十分必要:这些民军武装对付大部队自然不行,但对付零散的溃兵十分有效,轑地很多地方因此逃过了被溃兵抢劫的命运。 溃兵进入轑以后,被司莽解除了武装,集中到几个邑中。对不服从命令的溃兵,司莽也没有为难他们,让他们穿城而过,只不许在轑停留。随着进入轑的韩国军官越来越多,留在轑的韩军也多了起来。司莽把军官集中的城中,不让他们接触士兵,并向他们了解阏与的战况。有经历过战事的军官向司莽介绍了战事的经过: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晚了一步没能抢占北山,而赵军之所以能提前占领北山,完全是因为北地的赵军耐寒,大冬天敢光膀子上山,穿着厚厚冬衣的韩军还被冻得哆嗦,自然行动晚了一步。至于在阏与的战斗,军官们讳莫如深,谁都不肯详细说。倒是下面的人向韩国士兵们打听出了一些消息,敢情韩军根本没有抵抗,准备提前撤退,但由于人心惶惶,撤退变成了溃散!司莽听了后,不禁大摇其头。 只一天时间,轑就收容了两万多韩军。司莽让轑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餐热食。然后宣布,愿意离开的领一斗粮食离开。不愿意离开的,分派在各营做杂役。为了避免溃兵捣乱,所有士兵离开时都没有携带长兵器,只带一根齐眉短棍防身,军官则允许佩剑。又过了一天时间,大约能走的士兵都离开了,没有离开就是些负了伤,难以行走的伤员,大约有五千多人。司莽让他们负责看守、喂养牲口。 第82章 撤往安邑 韩军已经收容、发遣得差不多了,但公子咎依然渺无音讯。司莽派出更多哨探向阏与方向巡哨,同时将各营司、校率都叫来了。 按魏国惯例,民军中卒伯以上的官员都由武卒充任,战事结束后,民军归乡,武卒回营。华阳之战后,武卒损失惨重,武卒的偏裨以上高级军官通常是魏氏贵族,大多被吓破了胆,一个个告假不出;伯、司、率等中级军官本来在战争中就损失巨大,剩下的多数被指日提拔到新设立的岗位上,去训练民军,少数还在武卒营中的,已经不能或不敢出阵了。所以这次司莽竟然一个武卒军官都没有带出来,全部军官都是由封地上信陵君的家臣担任。司莽请信陵君派几名门客相助,信陵君也不吝啬,直接派给了他一百名武士,保卫他的安全,还让精通战阵的靳、曹两位先生辅佐他。不过这些家臣、门客似乎对司莽并不服气,平时以礼相待,关键时刻一言不发,司莽还不敢得罪,除了早晚问候外,一点别的活也不敢让他们干。 好在司莽出身贵族,对这些事情经多见广,早就想出了对策。他在各级军官之下,另设了一个辅佐,从那一千常备军中挑选了比较优秀的一二百人出任。军队的日常管理、战时的排兵布阵,都由这群人来完成。那些家臣、门客平时虽然高谈阔论,好像无所不知,其实对具体业务完全不懂,一点插不上手。两边倒相安无事。只是开军事会议时,就比较麻烦了:家臣、门客、实际执行人都要汇聚一堂,人数众多;还要考虑礼仪、地位等诸多问题,协调不同群体的自尊需求,令人厌烦!为了避免麻烦,司莽一路上几乎未召开会议。 望着座中黑压压的人,司莽先向大家行了礼,然后道:“事将急矣,愿请于诸先生。前者,吾等奉王命与秦、韩联军,共伐阏与。秦、韩两军已入阏与。闻秦军已退,而韩军独守。以时寒,士卒应敌为难,故将俟之春暖。遂辱先生共居于野。今者,赵国援至,其将者乃田部赵奢,有军数万。其前部已败韩军。今韩军已败,退归郑国,乃与先生议,吾当何归?” 一人起道:“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阏与已服,秦军已退,奈何复居而伐之?” 一人起道:“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今以王伐伐,古之未闻也。此所谓天下无道也!” 一人起道:“伐不踰时,战不逐奔,诛不填服,礼也。今行冬伐,而待之春暖,非时也!” …… 如是座中诸先生纷纷而起,引经据典,议论恢宏。司莽心中暗暗叫苦,但又不敢打断,耐心地等待每个重要人物发言完毕,发表总结道:“先生之训,皆圣人之教也,臣谨谢,有得于心也!”把一众人等尽皆礼敬送出! 众人离开后,靳先生轻轻一碰曹先生,两人故意拖在最后。待众人走远,两人乃对司莽一礼道:“秦军已离,韩军已败,赵军不可当也,愿速离!” 司莽道:“先生之言实乃金玉。当以何道离之?今韩初败,必经上党,出南阳,吾与同行,必为所累。” 靳先生道:“尉之言是也。溃兵二万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阻吾道,虽不难破之,必为所累!魏之故城安邑乃在河东,自上党而下,必可至也。” 司莽道:“先生颇知其道乎?” 靳先生道:“微庶但闻于故旧,非经其道也。然轑之民或有通安邑者,尉其访之。”司莽谢过靳先生。随后下令各营,于邑间访问能知其道通安邑者。一面命令加强对阏与的探查,一面命令各营,每人准备一石干粮。 阏与距轑数十里,步行复返至少一个整天。司莽只能在谷道两边的山上放出哨位,加以监视。一连两天都未见赵军来袭。相比之下,南面的情况却十分不好:被强行遣返的韩军士兵缺衣少食,强壮的就于山谷之中劫掠,弱小的被杀死在山谷之中。由于魏军向山谷之中放出警戒,不许溃兵入轑,轑地的情况暂时稳定,但司莽依然能够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可以设想,如果魏军失去地利,在狭谷中与韩军相遇,那将是一副什么情景! 一整天,士卒们都没有找到有人到过安邑。多数人甚至连安邑在哪儿都没听说过。司莽有些绝望了!他决定,如果明天还找不到去安邑的乡导,就只能冒险冲出狭谷,与溃兵面对面交锋,杀开一条血路。稍一迟疑,赵军攻打过来,那几乎就没有脱身的可能;就算打退赵军,大概也回不去大梁了。 第二天,好消息来了,哨探的士兵发现了在山脊上行走的公子咎一行十余人。公子咎见到魏兵,“哎哟”一声,就瘫软在地上了。 众家臣半搀半架着公子咎,和魏兵一起回到轑城。公子咎见了司莽,就如乳燕归巢,竟然抱着司莽的大腿,嚎咷痛哭起来! 司莽拼命去扶,众家臣一起拜倒在地劝解,哪里止得住。好容易住了啼声,公子咎道:“幸得尉在轑,臣几无所归矣!”说完又要哭。司莽乘机挣脱了大腿,将公子咎一把扶起,道:“公子无恙,天也,幸也!勿复悲也!”公子咎还抽抽嗒嗒地。 司莽道:“赵军旦夕将至,公子必有以教我!” 家臣们都站起来,共请司莽和公子咎上坐,一众家臣坐在下面。司莽命士卒准备热粥,为公子咎压惊,一面看着众家臣,道:“诸君自阏与而至,必有军情相告!” 公子咎道:“吾其不能,愿诸卿以实告之!” 为首的家臣道:“臣谨对。时值隆冬,天寒地坼,士卒执戟控弦为难。公子悯士卒之艰,乃虚围城池,就食于邑中,以待春暖。奈何日前,赵军忽至,于城东五十里壁。吾以一军迫而迎之。赵军乃先吾出北山上,皆赤身执戟,气壮如牛,手掷巨石,伤吾军无数,遂乃不敌,退归阏与。公子闻赵军援至,其势不可敌,乃命夜退。而赵军突至,四下放火,阏与顿失赵手。公子与臣等翻山越岭,乃得脱也!” 司莽道:“赵援军几何?” 家臣有些羞赧,道:“山道弯曲,所见不明,曾不知其几何?” 司莽十分失望。作为阏与的最高统率,打了败仗,连对手的实力都不知道。对这样的将领和助手,他也不想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有益的意见了,直接问道:“自轑至安邑,其道几何,先生其知之?” 家臣有些意外,道:“奈何往安邑?” 司莽略带嘲讽地对他道:“韩军之败者,虽离轑而去,犹迁延于南道,似欲与赵再决。公子其欲与共?” 家臣感到十分羞惭,低首道:“奈何迁延?” 司莽道:“或欲掠于轑野,或欲待春暖。” 公子咎道:“溃兵无资以归国,臣之罪也。今惟待罪而已!” 司莽见公子咎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也就不再多说,便道:“南道为溃兵所塞,阻碍难通,若无他道得出,必尽斩韩兵,乃得出也!” 公子咎道:“不可!臣请一途,愿尉听之。” 司莽见公子咎少有地出主意,有些意外,道:“公子且言!” 公子咎道:“以此西向,有道通上党城后。此道偏僻,定无他碍。愿先通上党,乃复议之!” 司莽望着公子咎的家臣。那群家臣一起拍马屁道:“微公子,焉得及此。惟此为上策!”司莽恨得想要踢死他们!却又摆出一副讨教的架势,详细地问了这条路的情况。然后让人带着公子咎下去休息。 司莽第二天便让人带着一营,由一名知道的家臣领着,先往探路。然后一营一营地开拔。头一天放出去五个营,一一回来报道是一条山路,虽然难行,但却清晰可辨。司莽第二天才让第二拨五个营押着辎重、牲口一齐出发。又过了半天,自己亲自率领剩下的十个营出发。他特别警惕那些盘据在谷外的韩兵,惟恐稍一闪失,被他们抓住,闹出什么意外来。 他把最精锐的一个营放在最后,一直到其他营都进入谷地了,才缓缓撤出来。而这时,谷外的韩兵早已看出来魏军要走,一个个就如野狗一样,瞪着腥红的眼睛看着,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这时见魏军撤离谷口,便有人叫喊着冲进来。司莽一声令下,弩箭齐发,射倒了一片,其余人发声喊,都退了回去。过了半饷,他们又冲进来,却见魏军已经退到西边的谷口了。他们却也不逼向魏军,只冲向最近的邑中,疯狂抢劫。邑中早有防备,一群壮汉执着各色器械与他们对打,旁边的邑里也赶来帮忙。而这时,谷口的韩兵也都冲了进来,加入战斗……渐渐地,战斗在轑的各邑展开。一方是拼命保卫家园,一方是为冻馁所迫,双方都是生死关头,竟杀得不可开交。 第83章 进驻涅城 走在队伍最后的司莽目睹了轑内激烈的械斗,这拖住了韩军溃兵的脚步,让他们无暇再找自己的麻烦。虽然想着轑地遭此兵灾,很可能陷于灭顶,但也顾不得了。又想到这番混乱很有可能引来阏与的赵军,这些劫掠轑的韩兵大约也讨不得什么好去,终究要丧命于此,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悲凉:赵人欺骗了秦人,秦人报复了赵人,但最大的灾难却落在不相干的韩国身上;无妄之灾,真的来自于天,非人力所能挽回吗? 喧嚣声中,司莽最后一个进入了谷地。他没有急于往前走,而是心情沉重地拖在队伍后面,好给自己一点空间,从窒息中缓过来。在这里,他不用考虑队伍前进的方向,只要跟着前进就好。 这条山谷也是一条河流冲刷而成的河道,积雪很厚,看上去就像铺上一床衾被,下面可能是坚石,也可能是深坑,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划破脚或崴到脚,路边就坐着不少这些伤员,旁边有人在安抚和帮助他们。司莽已经是最后一人,如果他过去了而这些人还跟不上来,就算是掉队了。前面的士兵有人向那些伤兵打招呼,提醒他们,自己已经是最后一营,再不跟上就要掉队了。 由于有前面行人的踩踏,积雪已经都化了,露出下面被遮掩的本来面目,这减少了误判,但增添了泥泞。路变得很滑,不时有人摔倒。于途都有人坐在道边休息、养伤。司莽没有去管他们:道路是明确,等他们宿营以后,掉队的人会找回来;如果自己找不到回来的路,那要不就是冻饿而死,要不就被野兽吃掉。独自回家的可能微乎其微! 部队前行了约十余里,出现一片开阔地,有十来户人家。见有兵通过,这里的人早就跑出去了。房舍低矮破旧,甚至看上去摇摇欲坠。大家也都没有心情进去,就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收容了几名伤兵。 从这里开始,前方踏出的道路转向西边一条山间小道。说是小道,其实少有人行,甚至连人家也看不到。路上随时都能看到被前面行军的士兵砍伐下来的枯枝、残草,应该是他们从这里开出来的一条路。 司莽的部队是留下来断后的,比其他部队晚出发近半天。冬天天暗得早,加之山间阴晴不定,进入小路后山谷中已经很暗了。但队伍所行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泥泞的道路,就是皑皑白雪。营司过来询问,要不要宿营。司莽回答说,继续前进,追上后军再说。 天更黑了,营司想用枯枝和枯草扎一些火把。但这里枯枝、枯草十分潮湿,根本点不着,营司只好作罢。 摸黑行军更是困难,大家只能凭借雪的反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艰难地前行。司莽虽然是武卒出身,体力消耗也觉得很大。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前军打尖的痕迹,大家也想坐下来歇一歇。但司莽不同意。这里的气温极低,四周是雪,还有呼啸的寒风,夜间如果坐下来,也许立即就冻僵了。他下令部队不许停下,继续前进。 寂静的雪地里,只有脚步的刷刷声;不时有人跌倒,发出一阵“哎哟”声。但终于前面发出一声尖叫,司莽赶上去,见一名士兵直直地摔倒在雪地里,已经停止了呼吸。司莽大声地叫道:“休住!住则冻毙!健者持弱者,必得向前,乃得活命!” 随手拉起身边一名瘦弱的小兵,大步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倒下不起,剩下的人已经头脑僵硬,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前,绝不能倒下!前方不断发现前方有坐着、半卧着冻僵了的士兵,保持着休息的姿势,宛若活人,但伸手一碰就倒,摸身上已无热气!这些应该是前面部队冻死的士兵。司莽叫道:“起,起,军但在前,略前便至!” 腿走麻木了,全身都僵硬了,好像只有心窝里还有一丝热气,支撑着全身的动作。没有人再有什么想法,连摔倒了也没有了“哎哟”声,悄声爬起来继续前进。——爬不起来的就只能让他永远留下了!整整半夜,等到看见前面山下露出火光时,已经是子夜时分。 哨兵喝叫口令,这边哪里答得出来。司莽出来道:“吾等后营,吾乃信陵尉莽。那哨兵过来看了看,见司莽须发皆张,风霜满面,不过依稀是见过的模样,就放行了。司莽问道:”诸先生何在?“ 那哨兵指了一处营盘道:”乃在中营!“ 司莽等人问明了口令,下了山。这里是一处较大的聚邑,大约有千余户人家。前军进驻时,邑民们就已经逃离。司莽先领众军进入后,先找到临时负责后军的信陵丞。信陵丞于军事所知不多,但精于行政,行军号令或者不缺,但安排房舍十分在行。见到司莽,立即把这营人带到预先安排好的营地中。 这处营地是由周围五处房舍围出的一块空地,那五处房舍且当营房。营地里已经堆放好枯枝,只等举火。由于已经子夜时分,四周军营的士卒多进入营房中睡觉。司莽派士卒到旁边营地里要了火种,点燃一处处篝火。那群士兵在火边坐下,想着沿途的艰辛,止不住悲声!司莽严厉地喝道:”噤声!“哭泣转为抽泣,但依然难以止住。 司莽道:”众军且休烤火,各观己足,但有红肿者,必以雪擦之令暖,方得烤火!“ 他命令各级军官一一察看自己的士兵,但有红肿者皆令用雪擦。这里在营地的边沿,取雪相对方便。有人为了图方便,便在墙下屋后,甚至房上取雪。多数人都是从房舍内找到盆、罐等物,到山边却取雪。 几乎所有的人脚都有轻重不等的冻伤,用雪擦了半饷才暖过来。随着大家各自疗伤,抽泣声也停止下来。各伙取了粟和鼎,开始炊粥。 火光跳动在每个人的脸上,新的希望重新回到他们中间。 司莽问信陵丞公子咎在哪儿?信陵丞回答说,公子咎一行十余人都在前军中队,和那些牲口在一起,据说累了还会骑几里地。不过山道崎岖,骑牛骑马都不轻松。司莽又问前军目前已经进到何处?信陵丞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简,递给司莽,口里说道:”前军报,现已入涅城。吾等旦日起程,亦往涅城。涅城有城池,可以屯兵。”司莽到了这里,两眼一抹黑,到底应该往哪儿走都只能听公子咎的,感觉十分被动。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从信陵丞那儿出来,司莽又找到靳先生,问他涅是什么地方?靳先生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上党十七城中有涅这个名号,至于在哪儿、有什么地理特征,一概不知。司莽摇头叹息。 第二天清晨,号声响起,沉寂的山邑中喧闹起来。经过清点人数,虽然夜间回来了一些,但仍然减员二百多人,其余人也多有伤病。像司莽这样,除了体力消耗外,基本完整的,属于极少数。 吃过早餐,部队依次上路。前队踩踏留下的道路,印迹宛然,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司莽等人也没有主意,只能随着前进。 先沿着一条小河南下,到了一座山前绕山而行。沿途虽谈不上人烟鼎盛,却也时见三五人家,只不过见有兵过,都躲了起来。途中休息了三次,部队减员不大,道路虽谈不上好走,但也时有人行,不需要开路,虽也有些泥泞,但经过一夜封冻,也还算结实,总体还算顺利,只是有些滑,时常有人摔倒。但比起昨夜的山间行军,好上很多。从山路出来,是一片山间谷地。这里的积雪不多,前军的踪迹不太明显。司莽让大家在这里暂时休息,派人四下打探。不久就有了结论,前军折向西,翻过一座山去了。由于路边有明显的牛马粪便,肯定不会错。司莽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遂令部队立即出发,赶在天黑前翻过西面那座山。当大家登上那座山时,天空突然放晴,夕阳正在更西边的山头上,夕阳照耀下,一座城池赫然在目! 见到了目的地,大家的情绪高涨。下了山,就是一条虽然谈不上大道,但明显被踩踏过无数次的道路,直通那座城池。 走到半道,就见迎面过来一队魏兵,正是前军的士兵,见山上下了人,知道是后军,遂派人过来迎接。司莽意外发现,公子咎竟然也在其中! 公子咎是随着前军的后营出发的,这支有五个营的部队负责押运辎重和牲口。所以相比后军,公子咎可算养尊处优。领军的校率拨给公子咎及其家臣五匹马,——反正马匹多,谁牵着都是牵着。这也为公子咎等人提供了方便。在地势平易时,他们轮流牵马骑马;地势崎岖时,就集体下马步行,或拉或推,维护马匹没有损失。虽然旅途劳苦,他们既没有掉队,也没有受伤。公子咎把功劳都算在司莽身上,故专意前来道谢! 第84章 商贾识途 下了山,其实离城还有二十来里,但由于魏兵迎出十里之外,距离仿佛一下子缩短了。虽然已是夜色朦胧,但大家精神倍增,好像家乡就在眼前。 城池过小,不足以容纳上万士兵。各营被安排在不同的乡邑里,只有营司以上的官员可以进城居住。涅城平时只有五百士卒负责维持治安,由各邑乡民轮流担任。魏军进驻后,由公子咎特别允许,一营魏军驻扎在城的周围,其中一队进驻城中,其余四队分驻城的四门外。四门外多是商铺,被临时征用为营房。 司莽的大帐就设在城主府。公子咎自处于西厢房内,正堂留给了司莽。司莽坚辞不受,定要让公子咎住正堂,自己就在塾房居住。最后司莽道:”若公子不允,臣必不敢入城,但设帐于营中可也。”才结束了争执。 入城后,公子咎就于正堂款待司莽。司莽把正堂让给了公子咎,公子咎叫声“僭越”,便自居为主,以司莽为客。城主在公子咎下首相陪,但一应供应都是城主的东西。 宴燕毕,司莽问道:“军驻于涅,自非长策,当以何道归之?” 城主启道:“臣奉公子命,遣使往赴上党城,请守觅乡导,引军归于安邑!上党民邑众多,商贾辐凑,必得其人,而勿误也。” 司莽这才知道,公子咎一行也不知道道路,大约只是平时道听途说,胡诌出来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许多。但事已至此,自然不便坦露心思,只得强作笑颜道:“上党与安邑久通商贾,必得其道!” 公子咎也陪笑道:“然也,然也!” 上党距涅城两百多里,人员往来常需十天。但在公子咎的要求下,使者骑马而去,估计两日可到,但乡导什么时候能来就说不定了。使者在公子咎到达后即派出,是在司莽到达后前一天。司莽夜间到达涅城,估计使者刚刚接近上党,可能要等第二天才能进城。 司莽了解完情况后,立即出城,到营地拜访信陵君的门客们。那些门客名义上是信陵君派给司莽的卫士,其实对司莽不管不顾;相反,司莽还要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司莽本来要这些门客和公子咎一起随着中营离开,这样可以有些牲口骑乘,但门客们坚辞不允,口称自己奉君上之命护卫司莽,弃主于险境,于义不合。司莽无奈,只得派了一营人保护、侍候他们。这些人虽然骄傲,却非无学无能之辈,翻山越岭虽谈不上如履平地,却也不难;于途的艰难不仅毫无怨言,还有很多方法应对。一路行来,他们是惟一没有减员,还生龙活虎、保持着战斗力的一群人。 事实上,信陵君选派时还是特别注意到挑选那些文武双全的人才;只不过他们自恃才学,眼高于顶,视世人如无物,包括信陵君,如果礼数不到,很多人也是不管不顾的。信陵君是贵公子,有时间有精力和他们叙礼;司莽是带兵的,每日营事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与他们叙礼,只能束之高阁。他们见司莽不大理睬自己,反倒觉得司莽狗眼看人低!只有靳、曹二先生在华阳与司莽有些交情,皆略通军事,不稍怪罪。 一一拜访了诸各位先生,向他们询问了饮食安否,司莽退出来。找到靳先生,道:“欲往安邑,却入涅城。是何地也?” 靳先生学识倒也渊博,解答道:“涅者,以水名,居漳水上游。顺水而下,即赵也。闻涅亦故皋狼之地,或曰赵旧宅皋狼,在霍太山之右;今见此地在山左,或非其处……”靳先生引经据典,把涅的典故介绍了一番。司莽本来对这些东西就不熟悉,听得懵懵懂懂,好容易听完了,道其了谢,告辞出来,已经子夜。叫开城门,进入城中。独自登上城楼,眺望远方。 一直阴沉的天气突然放晴,当夜皓月当空,远山近水,尽显朦胧;密密的民居和田园,在眼前铺展开去,沉浸在静谧之中,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司莽虽然也是魏氏,家境贫寒,只几亩薄田勉强度日。自己出来当武卒军官,还是行了赂的。武卒自从被收归王室,只士卒从民间招募,卒率以上官员皆从世家选拔,以弱将领强兵,所以武卒的战斗力日渐下降。司莽虽然没有经过武卒选拔,但在军官中尚属励精图治的一群。平日留心军事,也学着古代名将的样子,与士卒同甘苦。十多年来,积功升到校率后,被信陵君聘为信陵尉。堪堪一年,就被派出来独立执行任务。他既没有自己的班子,就连亲兵、家将也没有,登楼远眺,只是孤身一人;心有疑问,也无人可以商量。他就像一名孤儿,被抛弃在茫茫荒原中,自生自灭。一念至此,心中怆然。 绕着城墙走了两圈。朦胧月色下,山川虽不尽显其秀,但轮廓却显得格外清晰,就好像大自然为他剔除掉不重要的细节,只展现出重大的关节。这里四面环山。涅水从西面的山上下来,顺着南边的山脚东流,到东山边蜿蜒向南:那里自然是涅地通向外界的惟一通道。但四面山均不甚高,像他们白天那样翻山越岭过来也可以行得通,倒不一定非要顺着山脚走……司莽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不觉东方既白。 前往上党的使者在五天后回来,随行带来一队商队,约百余人,牲口数十头,尽带货物。使者道:“守君命此盐商引导往安邑。” 城主报告了公子咎,公子咎通报了司莽。司莽、公子咎和城主一起接见了这群贾贾。 商队的首领看来是个行家,主动自我介绍道:“庶等行商于上党各城,非独涅也。乃以皮毛、山珍之属,于山下采办酱、盐、器用之类。守君闻公子欲往安邑,以庶等山道尽熟,遂令效力!公子等但有差遣,不敢辞!” 司莽问道:“汝往安邑何贾?若无所需,宁误汝生计?” 那首领道:“安邑地近解池,其盐行于天下。惟道远难行,或三五月不行于彼。今值其节,皮毛、山珍正行时也,其价高。或于其地得盐数石,不虚于行,皆拜公子所赐!” 司莽道:“大军之行也,非比商贾,令行禁止,不可违也,奈军法何!” 那人吓得一缩脖,道:“公子明查。庶等皆良民也,未敢于军中戏言!” 司莽倒也依稀听闻,安邑是个产盐的地方。又问了几句,见几个所言没有破绽,便命带下去休息一日,次日起程。商队散去,但并未休息,而是走乡窜邑,收购山货,忙了大半天。 在涅城休息了近十天,掉队的多数赶了上来,有伤病的也好了大半。整顿好各营后,即安排好行军序列:前军一营开路,五营跟随;中军前部五营,后部五营,各带牲口;后部四营,要承担收容的工作。之所以各部最多安排五营,是因为沿途都是山路,通常没有足够的开阔地供大军设营。设五营可以保持机动。司莽依然安排信陵丞负责中军十营,自己这次亲自带领前军六营,为全军开道。公子咎还是在中军,而诸门客自然随着司莽进入前军。各部相距一个时辰出发。 在商队的带领下,队伍直接上了南山。首领一边说一边向司莽解释:“但过此山,便为铜鞮,大邑也,可以屯兵!” 公子咎还是在中军,为了能骑马代步。在前军负责联系的还是那名家臣。家臣道:“铜鞮距涅约八十里,亦韩县也。” 司莽道:“若至铜鞮,犹有赖焉!” 家臣道:“铜鞮令与公子甚善,谅无他言。” 那名首领继续道:“自铜鞮而西,有洎水。沿洎水而下三百余里,至于端氏。于端氏下山百数十里,乃翼城也。复行百数十余里,乃至安邑!” 司莽听了感叹道:“安邑道洎水犹行六七百里乃至铜鞮,上党诸城相距各百里,行商往返,不啻千里,费时几何?” 首领苦笑道:“公子怜庶等,惟赖此以为衣食,不得不尔!若论行此道也,年复往来三数次。然庶等行商,多至翼城而止,若平阳、若安邑则偶一为之。” 司莽道:”翼城今何属?“ 家臣道:”其令犹韩人也!“ 司莽道:”韩城何其多也!“ 家臣道:”韩旧都平阳,尽得晋之故地。翼城者,故唐地,晋侯唐叔所封也。曲沃大叔封曲沃,乃在翼西五十里。其西复有新绛,亦晋都也。此皆韩地也。其北有襄陵,故魏邑也。“ 家臣说襄陵是故魏邑,是嘲讽魏国把自己在河东的地盘全都献给了秦国,现在襄陵已经成了秦地。但司莽似乎对此并无所闻,一脸懵懂,一副受教的态度,反倒把家臣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翻过南山,果然是一片平地。各营下山后休息打尖,家臣赶在前头,与铜鞮城内联络。司莽回头看时,中军前部已经出现在山上。 第85章 洎水河谷 入夜,各营都已经下了山,就在铜鞮城周围屯驻。商贾们要求休息一天,明天要走山路;顺便也为了收购这里的山货。司莽不太敢得罪他们,只能同意。司莽也利用这一天时间,把过去几天积累下来的伤员安置在铜鞮城外,指定好负责人,与铜鞮令协商好,让伤员们养好伤病,由铜鞮县资给盘缠,结伴回国。 第二天的行程果然艰苦了许多,多数都是狭窄山路。好在到天黑前终于前进到洎水上游,不远处有一座聚邑。铜鞮县昨天已经派人下达了文书,告知今天有兵到达,提前安民,故邑民并未离开。商队首领提醒大家务必好好休息,明天的路十分难行。 第三天大队天不亮就出发,路程果然艰苦。这里已经谈不上是山路了,基本就是在河滩和乱石中前进;时不时河流还有巨大的落差,行人需要绕出好远才能下去。这群商队看来的确在这里长期活动,对道路的险易曲折了若指掌,基本没有多走冤枉路。就算如此,长期在平原生活的魏人,对山地行军依然极不习惯,摔伤事件时有发生;牲口也难以驾驭,行军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天将黑时,预计的路程还未走到一半。商队首领建议道:“前道险要,不可夜行,愿以露宿,旦日再行。”司莽此时也疲惫不堪,就找了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也顾不得营地间的距离、前面留出集合的广场等等条例,近万人挤着过了一夜,篝火映红了半个天空。 如果说第三天的行程让人疲惫,那么第四天的行程就让人麻木。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河流永远都在向前方延伸,它可以冲破一切阻碍,跳下数丈高的崖壁,人却不能。只好一步步挨,一步步绕,前拉后拽地帮助牲口上下坡。这时武功高强的门客们都不如常走这段路的商人,甚至他们的牲口也习惯了山道,可以轻轻一跳,下了坎,背上驮的东西还不散。就这样在麻木中,人们看到了山下的聚邑——按商人的计划,那本该在昨天到达的。 这里的邑民不归铜鞮管辖,也没有得到安民告示,从昨天看到火光后就开始紧张,等司莽他们进入邑里时,青壮年已经全部跑光,只剩下一群看家的老人。 这一次,队伍中几乎没有不带伤的,只是程度轻重的问题,包括那些自视甚高的信陵君门客们。商人们穿梭于各营,为众人疗伤。司莽忍着疼,拖着灌铅似的大腿,到各营慰劳。又拜访了众门客以及公子咎一行。忙到半夜才匆匆喝了口粥,倒头便睡。 次日起来,司莽感觉浑身无力,胸闷气短。但他不敢流露出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带领大家继续上路。这一天,商人们带着大家走了六十来里,到一处崖边,虽然天还没黑,商人还是张罗着找地方露营。看来这里也是他们预定露营的地方,随处可见灶坑的痕迹。司莽硬撑着走了一天,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到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司莽也清醒过来,立即示意大家不可惊慌,自己可能只是缺少休息,缓一缓就好了。他硬撑着站起来,看着大家在周围建立营栅,挖坑设灶。等全军都聚齐了,司莽召集各营司以上官员会面,安排了各项安营事宜,回到自己的帐中,实在支撑不住,就地倒下。 据商人们说,明天见还要再走大约八十里,所有官员都感到吃不消,司莽遂决定在这里再露营一天,以恢复疲劳。虽然天寒地冻,露营决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大家还是一致拥护这一决定。 全身无力甚至发热在全军蔓延。司莽找到商人首领商议,首领建议尽快赶到端氏,那里有医馆可以医治。司莽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带着一群伤病缠身的部队继续往山下走。 下了断崖后,山路虽然崎岖,但平易了不少;只是依然狭窄,甚至有时必须淌水而行。摔伤的情况减少了,发热的增加了,几乎一半人都感到无力、气喘。司莽强压着自己的不适,鼓励着大家坚持前进,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永远到不了端氏了。 经过一日一夜连续不断的行军,部队终于在凌晨看到了城邑的轮廓,商人们告诉大家,端氏到了! 然而情况并不顺利。端氏早已探知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来袭,各邑精壮全都进了城,加强守备。各城邑也组织了联防力量,一邑被袭,全城支援。司莽看着自己这支被长途跋涉消耗得精疲力尽的部队,仰天长叹! 一瘸一拐的公子咎家臣也苦着脸,有气无力道:“端氏非韩地也,故为晋地,后为赵地,今则不归王化,不知其可也。” 商人首领道:“公子勿忧。庶等往来端氏,与令相识,愿入城说之!” 司莽喜道:“先生愿行,善矣哉!凡先生所需,无不奉教。” 首领道:“愿闻贵人之名。” 司莽想了想,道:“但言魏公子信陵君及韩公子咎可也。” 首领带着一名商人往端氏城而去。司莽招呼全军原地休息。离他最近的聚邑就在三里开外,如果他们出来袭击,魏军将毫无抵抗之力。但司莽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摆出一副作战的阵势,自然是与城内为敌;而自己的力量又不足以克敌制胜,倒不如摆出一副和平的姿态,谋取一些好感。 一群重病之人,又经过了一日一夜的连续行军,得到休息的命令,立即躺倒一片。大家甚至顾不得找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真的就是原地休息,哪怕脚下污浊不堪。那些气喘的,有些躺不平,只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喉中痰鸣,旁边的人也清晰可闻。那些略好些的,躺倒后不久就发出鼾声。 眼见得众军一一倒下,只剩下司莽独立于树下。信陵君的门客们见状都站起来,围拢在他身边。靳先生道:“信陵尉当以全军为念,不可弃之。” 司莽回头一看,见围拢过来的都是那些平时对他爱搭不理的信陵君门客,有些意外,道:“臣无状,不能善待诸先生,先生连日勤苦,莽无暇报答,还请先生自便。” 靳先生道:“今众军皆仆,惟将独立,非礼也。臣等请信陵尉但坐。” 司莽见众门客形容憔悴,衣裳皆破,强撑着屹立不摇,心中不忍,道:“先生请坐!” 众门客皆道:“信陵尉坐!” 司莽无奈,只得先行坐下,张臂招呼道:“先生坐!”门客们环绕在他四周坐下。司莽双腿严重浮肿,坐下后两腿生疼,但脸上佯装无事,道:“今已至端氏,再无险峻,不数日,即可直达安邑。彼时,臣当亲备快舟,送先生归魏!” 众门客道:“愿随尉之后!” 司莽道:“今至端氏,乃晋旧都,医药必明。先生可入城,将息休养,必待神完体充,乃敢辞之!” 曹先生道:“今吾深入重地,求生尚难,其奈医药何!安邑虽魏旧邑,归秦数年,秦尽归其民,而以秦人居之,若无强力加之,恐难入也。尉其计之!” 司莽道:“先生既言其难,必有以教我?” 靳先生道:“端氏诚难入也,然可以利赂之,今伤者得入。自端氏而西也,乃翼城,韩地也。必待公子咎而后可。尉其预为之计可也。” 司莽道:“微先生之言,吾几误矣!正当谋诸公子咎也。” 自从全军病倒后,魏军几乎失去了行列,公子咎本来在中军前部,走着走着就和司莽走到一起来了。现在连后军都和前军打成了一片。但这样一来,司莽就很难找到公子咎落脚的地方了。 司莽站起来,高声道:“请公子咎!” 周围的门客听了,一齐高声叫道:“请公子咎!”那些还没有睡着的也都叫道:“请公子咎!”一声声向四面传去。不久,见十来个人从里许外的一棵树下站起。司莽见了,迎了上去。那群人见司莽过去,也向司莽这边走来。两边相距十丈停下,各自见礼。司莽道:“公子连夜劳碌,敢问安否!” 公子咎道:“臣岂敢!敢问尉安!” 司莽道:“臣思得一计,欲借公子一筹,愿勿辞!” 公子咎看了众家臣一眼,道:“尉召唤,焉敢辞!”司莽一揖,将公子咎请到门客围成的圈子内。公子咎与司莽坐在中间,家臣与门客们散坐周围。 司莽道:“臣闻西行百数十里,乃翼城,韩地也。非公子勿能为也。愿公子为吾等一筹!” 公子咎道:“是何难也。但得尉令,臣当奉之!” 司莽道:“非敢劳动公子,愿得公子一言,臣将往之!” 公子咎道:“尉其遣使,与敝西席同往可也。必无他故!” 司莽道:“全军得保首级,皆公子之赐也!” 公子咎道:“微尉之劳,臣捐于沟壑矣!” 第86章 白茅愈疾 司莽请公子咎协助联络上翼城,公子咎立即同意,派家臣和司莽派出的使臣一起前往翼城。司莽通报道,已有商人入端氏,请求端氏允许大军进入,或至少能在当地获得补给。公子咎道:“既入端氏,当俟其报!”司莽也觉得不可匆忙,先了解端氏的意向,再派使者向西比较合适。 但这么一来,军队就必须在端氏停下;而停得越久,越容易与端氏起摩擦。靳先生道:“尉所虑是也。方今之计,可西移十里,暂避其锋。” 司莽看了看四下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士卒,但凡有一支军队杀来,就可以轻松地收割他们。这种状态肯定不行。但如果现在就命令他们继续行军,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遵守命令。想了想,司莽对众门客道:“愿先生遍告全军,前行十里,有善处安营!” 众门客皆礼道:“谨喏!” 司莽再次站起来,众先生也一起站起,四处分开。司莽高声道:“众军听者,复行十里,有善处可以安营,皆起而行之!”叫了几声,似乎无人应答。司莽有些着急,从怀中取出一只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号角一吹,众军皆醒,司莽令道:“速列阵!”一边走一边吹一边叫列阵,终于把累得躺倒的士卒都给叫起来了,各执戈戟,列成阵势,虽然不甚齐整,也成行列。 各营司均到司莽前报道:“某营列阵完毕。”司莽看了看最近的邑里,那里也在击鼓聚众。司莽不去管他,对大家道:“前行十里,有善处可以安营。皆往其处,各立营栅,谨防盗贼!”随即安排了各营前进的次序。 这次向导成了靳先生。其实靳先生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只是看见这里隐隐是条大道,可通山下。猜想前面或有宽阔、干燥之处。 果然前行十来里后,在田亩的尽头,是一片片荒莽之处。虽然杂草丛生,所幸地形开阔,地面干燥。河流在这里曲折弯曲,将这片草地环抱其中。是一片上嘉的野营之处。而集结起来的邑民眼看着这群离开,放了心,自然也不会出来追击。 靳先生在大道旁边划分出二十座营栅,营垒相望,相互呼应,夹水带山,占了一大片地方。也不知是刚才休息了一下恢复了些精力,还是这里山水给了大家以安全感,众军来到这里后,并没有立即躺倒,而是勉力地建立了营栅,挖了灶坑。中军还建起了牲口营。安营完毕后,已经到了中午。司莽下令杀掉两匹马和两头牛,给大家煮汤。虽然每个灶口只分到不过一斤来肉,但四散的香气还是振奋了人心。就着肉汤吃了干粮,每个人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临到黄昏时,商人回来了,带来了一名穿长衫的先生。商人介绍说,这是当地的医者。司莽看了看,有些怀疑道:“有医无药,奈何?” 那名医者道:“今则万人,若一一诊之,虽年许不办。今但得其要,简易治之可也。” 司莽闻言大喜道:“诚医者之见也!”让一名士卒带着各营巡视。 待医者离开,司莽遂问商人首领道:“其状奈何?” 首领道:“臣入于端氏,先出其货,后见端令,俱告其事,言魏公子信陵君与韩公子咎引军过此,愿入城暂歇,不日即归。端令言,商者入城籴粜,一仍其便。端氏城小,钱粮不充,大军非敢与也。庶言营中伤病,愿得一医者往视之。遂令城中医者出视。然医者皆视入营为畏途,莫敢出者。庶以百钱相邀,乃得其出。” 司莽道:“军若得存,皆先生之赐也。所费必得报也。百钱何以有之?” 首领道:“庶奉上党守令引军至安邑,必得其完也。百钱乃庶者贾山货之所得也。” 司莽道:“彼既言籴粜不禁,若军住其间数日,往籴其粮,或当得之。” 首领道:“今者,臣以一驮山货入城,城中稀之,须臾尽之,不过百余钱。若籴其粮,日千石,值三五万钱,非庶等之力所能当也。” 司莽道:“今粜山货于彼,其值奈何?” 首领道:“偶一粜之,或过其值,过则贱矣!” 司莽道:“诚哉斯言!”打发商人回营休息。自己则去找公子咎。 公子咎轻易地放弃了韩军,对魏军的事倒上起心来。重新安营后,公子咎和司莽同处中营,聚餐时与司莽同伙。吃完后,即卧于草丛中,诸事不管。见司莽过来,公子咎急忙坐起,道:“尉操劳竟日,以夜继之,诚国之干城!” 司莽苦笑道:“臣奉君命掌万人,远征千里。今遭颠扑,幸赖士卒不弃,生死相随。是必归其乡而后已。今于此地稍安,若得小歇数日,奈何?” 公子咎击掌道:“善哉,善哉!善哉斯言也!士卒俱疲,有难执戟者,有动辄喘息者,若得稍歇数日,以复军力,则幸甚!——惟恐端氏不允。” 司莽道:“端令有言,若但籴粜,一仍其便,惟不许留驻也。臣以但居数日,或不为所忌。若彼驱之,吾必去矣!然留军一日,需粮千石,若籴于乡里,或三五万钱。今但于翼城得之,别无他策。愿公子筹之,于翼城可得几钱?” 公子咎完全无策,只得看着四周的家臣。一名家臣道:“翼城当晋孔道,地广而民稠,或调百金不为难也。出之公帑,用之于韩,入郑之后,面报于王,或得其赏!” 司莽见家臣说得如此肯定,道:“既如此,当往翼城,出得百金,以缓其急。军于此稍息数日,即往安邑。” 两下议定了明日的说客、说辞,以及相关细节。司莽告辞离开。不久即见医者回来,报道:“各营皆已巡遍,士卒所患,不过劳累血热,或水积,或喘促,乃至寒热。但凉其血,其症便瘥。或有旧时痼疾,不在此例。其方,但以白茅之根煎水服之,每服一升,日三服。白茅所在即多,可令士卒连夜掘之,旦日便见其效。其有外伤者,可以茅根捣烂敷之,可令早愈。” 司莽闻言大喜,当即下令全军掘采白茅根,就在河边洗净,煎汤让众人服之。就留医者于营中过夜。医者敬谢不敏,告辞而去。 虽然得了医者的便方,司莽依然疑惑不定,不知道效果如何,如果无效,明天又该如何。当夜,全军就地挖掘白茅根,各营举火,煎汤而服。药汤虽然有点怪味,但并不难喝,几乎没有人抗拒。当夜,所有患病士卒人皆服一升。一觉醒来,约半数浮肿消退。 司莽自己也喝了一碗,当夜入睡良好,醒来时见自己的小腿瘦了一半;起来走了走,精力也比昨日健旺,心下不禁狂喜,高声叫道:”天佑吾等矣!”跪下掩面痛哭。惊得周围人都过来劝解。司莽止住悲声,道:“鸣号!” 各营开始鸣号聚众。众人自从出了轑地,就再也没有天明聚众,今天听见号声呜呜,不知何意,皆起列阵。各营列阵已毕,营司、校率亲自前往中营,见司莽虽然一身污浊,却昂然立于营中,单手执戟,抬头挺胸。众营司见状,不敢怠慢,一一以礼回报各营情况。由于伤病,各营未能列阵者犹有不少;但各营均道,昨夜药后,重者渐轻,轻者渐痊。司莽待各营应点完毕,慨然道:“吾等于轑,遭此颠沛,于今十余日。今者,吾军重立营栅,再振威仪,譬如死而后生。昨夜得良医授药,疾病多瘥,今当再服,以竟全功。” 众官皆应道:“喏!” 司莽道:“天佑吾军,得此善地、良医;吾军虽遭颠扑,至今无损,众将士相随至今,曾无稍离。纵伤病缠身,亦坚固不退。此亦天也!天佑魏军,魏军必胜!” 众官皆高呼:“万岁!万岁!万岁!”中营人听到营内呼万岁,也在营外呼道:“万岁!万岁!万岁!”随即各营皆此起彼伏地高呼:“万岁!万岁!万岁!”惊得树上寒鸦扑愣愣地飞起,于半空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司莽向大家宣布,将在此处露宿数日,待伤病好转,再行下山。众人皆应喏。 众司率归营,命士卒再取白茅根煎汤,就以此汤为引服干粮。昨夜挖了一夜白茅根,今天还要再挖,就只能到远处了,每营各派百人,出营五七里挖草,须人得十茎乃为功。此时春寒料峭,山下小有微绿。众军齐出,各自寻药。白茅这东西漫山遍野皆是,要说给挖光了是不可能的。只要走得远点都能找到。众人不多时,就挖回了足够两天服用的药量,到河边洗净了,取水煎汤,又捣了几株给有伤的士兵敷上。那些伤口都有些化脓的士兵敷了这药后,许多也开始见好。营中发热的、浮肿的、喘息的,各各见瘥。众军也都认为必有天佑:哪有这么贱的药有如此功效的? 第87章 唐城 吃完干粮,公子咎派出两名家臣,司莽从全军先出十名能骑马、身体尚健的什伍长,带着二十匹马远赴翼城,联系官府,要钱要粮。由于要走百余里的山路,沿途不知凶吉,各人都全套弩箭、长戟,有甲的还把甲脱下来给他们穿上。在太阳升起,阳光照进山谷的时候,这十二人骑着二十匹马离开,向山下翼城飞驰而去。 太行山地南段,北有太岳山,南有中条山,皆在山地边沿,阻挡着下山的道路。太岳、中条之间有一处簸箕形的坡地,可以比较顺畅地到达太行山下,进入汾水流域。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古国唐国,据说是尧帝的封地,所谓尧唐是也。周成王八年,周公灭了唐国,把唐人迁到镐京附近的杜地,而将周人迁徙到唐,被迁徙的周人中,领头的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的弟弟叔虞,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晋国起源。晋国在这片坡地几度迁移,而第一个进入历史记载的国都就是翼,但那已经是建国后三百年的事了。 翼作为晋的国都,名声并不好,因为当时晋国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城池曲沃,由晋侯的叔叔桓叔管理。翼和曲沃两地相距数十里,都在这片坡地上。经过数代人六十七年的明争暗斗,最终曲沃灭了翼,并得到周天子的认可,合法成为新的晋公。这一年,齐桓公成为天下霸主。而新晋的晋公就是下一任霸主晋文公重耳的爷爷。 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将原来晋侯的家人全数杀掉,自己则从曲沃迁到离翼城不远的绛。绛成为新的晋国都城达八十五年,后来迁到浍、汾交汇处的新田(史称新绛)。三家分晋时,晋只剩下绛和曲沃两城。再后来,连这两座城也给没收了,先把晋人迁到端氏,再迁到屯留。晋国起家的那片坡地尽归韩国所有,包括唐、翼、绛(新、旧)、曲沃等城。 一行人骑马走了半天,到达高原边沿。由于要下山,骑马很不安全,十名军士遂牵着二十匹马,步行下山。下山后即望见一处城邑,众人打马而行,在城外找到一处驿站,家臣出示了韩国的节符,一行人遂在这里得到免费食宿。向驿吏一打听,原来这里并非翼城,而是唐城。翼城在其南二十里外,而绛城则在其西二十五里外。 家臣们回到院里,向士卒们转达了驿吏传递的消息,他们认为,既然翼城和绛城距离差不多,那倒不如直接去绛城,绛城更大,财货更多,从绛城获利支持的可能性更大。那帮士卒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只能依计而行。 魏军已经在端氏郊外露宿了三天。自从服用白茅根以后,加上连续几天的休息,多数士卒的浮肿完全消退,胸闷、气短的症状也得到极大改善。 司莽连服了三剂药汤,水肿就已经全部消退。看来,疾病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但粮食问题却很难解决。他只能让全军每日一食,食二升,维持半饱状态。除了每天清晨的点军,操练已经完全停下来。一则士卒体力不足,腹中无食;二则也不愿刺激周围的城邑,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长日无事,司莽就各营巡查,说一些鼓励士气的话,看一看伤病士卒的病情。虽然多数士兵病情好转,但依然有二百多人病情不见好转,甚至加重。 只有那些商人们似乎什么事都没有,每天出一骑山货,到一方城邑中售卖,颇得其价,每天都有二三百钱进账。司莽有心想请医生再回来看视一番,可惜营中一文皆无,那些商贾的钱一来得之不易,常要转上一整天才得脱手;二来也实在杯水车薪,他也不好意思找他们帮忙。他天天盼望山下的消息。 这天中午,听见一骑飞奔而来。司莽见了,心里一沉:必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人正是派下山去协助操办给养的什长之一,他人尽皆未归,独他一人归来,显然诸事不顺。那人持着军使的节符,一路越过各营,到中营前下了马。扑入营中,道:“绛令以吾等为奸,尽行扣留。微庶略靠后,骑马逃出。” 司莽急问其详,那人却说不清楚,只知道两名家臣进了城后,不久就出来了一队士卒,过来将他们围住,拢住他们的马,还要抓他们进城。十名士卒竭力反抗,终于抢出来几匹马,但有人虽然抢到了马,但骑术不精,跑出不多远就跌落马下,最后只剩他一人逃了出来。 司莽闻言,心下焦躁,道:“是何城也?” 那人答道:“或言是绛城。” 司莽问道:“奈何未往翼城?” 那人答道:“吾等下山后,宿于唐城。有先生咨于驿吏,答翼城与绛城皆距唐城二十余里,先生言,诚若是,盍往绛城,得利多矣!” 司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请出公子咎及众将商议。公子咎也十分意外,道:“奈何绛令无礼若此耶?” 司莽道:“事急矣,必从其权。臣愿连夜率精卒下山,攻破城邑,以报其怨。缓则恐诸人性命难保。” 公子咎的一名家臣道:“绛城兵多,恐难敌也。” 司莽道:“今惟一战,今其不知虚实,惧而入吾彀入。非吾魏背盟也,实韩非吾援也。公子其知之!” 公子咎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摇头叹息而退。其他家臣也都不置可否,告辞而去。 司莽下令,从全军调集体健能战者,速集中营内,并将全营弩箭集中交给他们。其余士卒等天明后全部启程下山,按程而行。然后请出信陵君的众门客,让那名什长再次报告了下山的遭遇。随后道:“臣无他计,惟有一战,愿先生助我!” 靳先生道:“微庶奉君命随侍尉左右,尉即有命,不敢辞也。愿闻其策!” 司莽道:“吾卒多病,能战者寡。而绛当战地,兵强力厚。惟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多方以惧之,然后遣使说之,乃得脱出也!” 曹先生道:“尉之言是也。愿从其计。”其他先生见靳、曹二先生如此说了,也没有其他意见。 在司莽与诸门客商议具体方案时,中营外已经渐渐集结起一支队伍,约有二千余人,来自不同的什伍。 司莽下令,会骑马的出列。从行列中走出大约三百来人。司莽令各牵一马。指定了什伍卒营校等官,就在中营杀了两头牛,二千余人就着肉汤吃了干粮,连夜出发了。 三百骑兵在前面巡探,山路虽然崎岖,但还算清晰。后面约二千人只作一阵紧紧跟随。行到山边时,司莽下令全军休息,放马吃草,和大家约好,天黑后再行下山,与自己汇合。自己和门客们放下武装,先行徒步下山。 他们衣裳褴缕,像是一群山民结队下山。途中虽路过一些邑里,也没有引起注意。下山以后,唐城赫然在前,周围聚邑众多,约有数千户。司莽与众门客约好聚散地点,分散打探消息。几经聚散,大约对城邑各地的地形、态势有了了解,知道这里虽说是边邑,但由于长期未遭兵灾,士卒不多,训练不足,基本都是当地的不良子弟,当兵混饭吃,还兼作威作福!了解到这些,司莽决定,偷袭拿下唐城! 城门关闭后,司莽等人回到山下,在山口等待部队下山。 吃了几口冻得坚硬的干粮,他们隐伏在夜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况,尽量避免部队下山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初春的清晨格外寒冷。随着城上一阵鼓响,开城的士兵们呵着手,跺着脚,打开了城门。口中还要求道:“少时须得些姜汤御寒!”城门卫口中骂道:“狗奴才,焉得若许求耶!许于汝妇上下其手!”引得众人大笑。 城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进城的山民,有挑担的、背筐的,也有徒手的。士兵们让大家排成一列,缴税入城:有货的取百一,无货的但取一文。收缴了几个人的关税后,有个人忽道:“汝其闻马蹄声?” 另一人嘲笑道:“汝何日得闻马蹄声?” 那人道:“曾往屈产,颇闻其马!……的有马蹄声!” 旁边有人道:“吾亦闻之!” 于是有人上了城,向门卫报告。其他人还是照旧收税。晨雾中,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不久一队马军在晨雾中显出身影。门卫有些吃惊,如此庞大的马军他还是头次见到,不知是哪里来的。他下令道:“且命其止步!” 于是一名士兵跑到前面大声叫道:“马军止步!马军止步!”尚未叫出两声,一声弩响,那名士兵翻身倒地。这下把门卫吓坏了,尖声叫道:“关城,关城!”自己跑上城楼,就要敲鼓,却发现鼓棰不见了。四下正寻间,后脑遭到重重一击,昏倒在鼓旁。——却是一名门客先行隐入。 城下的士兵听见门卫叫“关城”,又见马军飞奔而来,而那名士兵被射倒,一时慌了手脚,只有几人还算镇静,急忙将要进城的山民往外推,口中道:“关城,关城!”那些山民也见了马军过来,一声喊,四散跑开,但十成倒有八成往城内跑,挤在门口,关不了门。士卒们把他们往外推,哪里推得动。眼见马军逼到城下,士卒一声喊,四散都跑了。那些进了城的山民其实是信陵君的门客,带着马军迅速占领了全城。 第88章 唐尉 魏军精卒下了山后,与司莽等汇合。趁夜暗悄悄地进入一处邑里,封锁了消息。然后门客们返回城边,混在等待进城的山民中间。 以开城的鼓声为号,骑兵一齐出发,步兵随后跟进,而门客们抢夺了城门。不到十里地,马军不过一刻便到,步军也不过半时。众军入城后,几乎没有遭遇抵抗,就完全占领了城池,只有少数人逃出城去,全部官员一一就缚,所有公帑完整地落入魏军手中。司莽随即安民,士民各安其业,勿得惊扰。 安民已毕,司莽随即让请来唐城令,告诉他自己是信陵尉,系魏公子信陵君所属,自己周围的先生都是信陵君的门客;信陵君从来以义气为重,断不会为难他们;这次之所以偷袭唐城,完全是因为绛城无礼在先,所以先伐唐城以为报。唐城令不知所以,但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忧,除唯唯喏喏外,还说了许多景仰信陵君的话。 司莽道:“臣有一书,愿报绛令,唐令诚有以教我!” 唐令道:“信陵尉但有所命,臣不敢辞。或命臣奉书往投,臣当效力。臣之父母妻儿尽在城中,尉可无虑也!” 司莽道:“绛令何许人也,奈何背盟弃信若此耶?” 唐令问道:“绛令何以得罪,敢以赐告?” 司莽道:“臣过端氏,蒙端令不弃,令军入境,休养生息。臣以韩魏,兄弟也,端氏若此,绛必过之。遂遣使过绛求赐,但得三五钱粮,得归于魏可也。奈何绛令非只不赐,则人马亦尽留之,致令生死不知!” 唐令道:“敝邑偏远,于魏无涉,魏军奈何过于端氏、河东?” 司莽道:“韩公子咎见在军中,当可应汝所疑。” 唐令道:“既有公子咎在军,奈何绛令犹不从命?……臣当为尉问之!” 司莽道:“如此甚劳唐令。愿唐令高坐城中,臣早晚请教!” 送走唐令,司莽又叫来唐丞。把刚才对唐令说的一番话又向唐丞说了一遍。唐丞亦只唯唯喏喏。司莽让信陵丞和唐丞一起,清点唐城库存钱粮、军械、民众等项。 最后叫来了唐尉。唐尉是一名胖胖的壮汉,见了司莽即伏拜于地,道:“罪臣隆,谨拜大夫!敢问大夫何事,臣当效命!” 司莽见他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很有些鄙夷道:“汝知吾等何人?” 唐尉连连叩头道:“臣实不知!臣若知其实,焉敢劳大夫尊驾!” 司莽道:“汝为唐尉,何人举荐?” 唐尉道:“实绛令所荐!” 司莽道:“汝知吾因何伐唐?” 唐尉道:“臣实不知!若有得罪,臣谨当身赴营门,为犯者戒!” 司莽道:“非汝之罪,实绛令也!臣遣使往绛,以求其援。绛或不助,或少助,奈何拘吾使者,致今生死不知!” 唐尉惊道:“前者十人廿马,敢大夫之使乎?” 司莽道:“然也!汝其知之?” 唐尉连连顿首道:“臣死罪!前日,臣见有十人廿马而入馆驿,先问翼城,后问绛城。唐城近于赵,或有贩马者出入其中。今见其人,衣冠不整,而一人二马,皆良驹,非其例也,故断为贩马者,暗报绛令擒之!岂知为大夫所遣!臣死罪!” 司莽不防唐尉说出这样的话,盯着唐尉看了好一阵子,道:“汝言为真?” 唐尉道:“不敢有欺大夫!” 司莽大怒道:“吾上万士卒竟陷汝手,汝百死何赎!” 唐尉道:“大夫息怒,大夫恕罪!臣愿面见绛令,请出使者及马匹,以赎其罪!” 司莽看此情形,看来是真的了。想起自己派出使者,请求支援,自己在荒郊野外望眼欲穿;士卒拼死回报,自己极度失望,几乎陷入绝境,这才死里求生,想出这样搏命的一击。不想这中间的黑手,竟是这样一名无能无识之辈,全凭自己的想像,毫无道理地把自己派出的使者当成了马贩子,准备无偿将那二十匹好马据为己有。一念私心,竟引出如此惊天之乱,让司莽哭笑不得!他站起来,狠狠地踢了唐尉几脚,喝道:“起来!” 唐尉爬起来,忍着疼,侍立一旁。司莽咬牙道:“奈何汝以吾使为奸耶?” 唐尉吓得又要伏拜,司莽一把抓起来,道:“站立回话!” 唐尉道:“臣见使者马多,若论公事,断无此例,必是马贩诈作使者,入城作奸!” 司莽冷冷道:“既如此,汝当奈何?” 唐尉道:“臣备车,急驰入绛,必救使者出城,原马归还!” 司莽道:“吾军需粮秣,皆在此使身上。汝但得使者回,其奈军法何?” 唐尉道:“臣实不知,死罪死罪!臣当启于绛令,多发粮秣,一应所需,皆不敢缺!” 司莽默想一会儿,道:“汝其往赴绛城,说与绛令言,绛令扣留使者,盖因十人廿马,引入瞩目,为隐藏军机,故明以奸人相擒拿,实则暗备粮秣等物,不日启运。” 唐尉眼前一亮,道:“蒙大夫开恩,臣等感激不尽。” 司莽道:“不可言计出于吾,但道汝之计也!” 唐尉脸上露出笑容,道:“臣谨奉!” 司莽道:“事不宜迟,立即出发。若绛令有疑,则曰韩公子咎所部是也!” 唐尉立即下去,带了两名家臣,一乘革车,开城而去。 唐城有粮仓四囤,约三万石,足供魏军一月之需,可以不必要绛城的粮秣。但司莽发现唐尉与绛令关系非浅,以他长年混迹官场的敏感,这两人必有党私。所以给唐尉开出路,目的是尽快放出被抓的使者和马匹,赶紧了结这件事。如果可能,与绛令搞好关系,在赴安邑的途中,不要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处理完事情,司莽下令开粮仓,大飨军士。每人一斗,也只用了二百余斗。三百匹马也者用秣草喂饱。马军喂马,步兵一半守城,一半就食;移时更换。食毕,各人安歇。司莽则往信陵君门客这边过来。 那群门客虽然眼高于顶,任谁不服,但也是本领过人。今晨夺城,出力不小。别的不说,若非一名门客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城楼,打昏门卫,一但鼓声响起,骑兵未至,城中戍卒反扑过来,至少这样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入城安民毕,信陵丞就将这群人安排在城内最气派的逆旅之中,告诉逆旅主人好生侍候,到时按价算钱!逆旅主人立即召集起所有的家人,尽心尽力地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没有动用公帑中的粮食。 这群门客自冬日出兵,至今初春,近三个月,虽然被司莽束诸高阁,并无差事,但军旅劳顿、风餐露宿是跑不了的;在轑的一个月虽然也是住在民居中,但住宿和饮食条件都很不好,到今天才安安心心吃了顿饭,各自安歇。 司莽进了逆旅,先和逆旅主人打了招呼,主人殷勤地把司莽带到门客们住的院中,一边讨好地介绍了今晨他为众门客安排的早餐如何如何丰盛,先生们吃了是如何如何满意。敲开门,应门的门客见是司莽,立即大声报道:“信陵尉劳先生!”一嗓子把所有的人都给叫出来,即于庭中站好位置,齐齐行礼道:“微庶等谨见信陵尉!” 司莽一礼到地,道:“微先生,吾几毙矣,赖先生得活之!” 靳先生代表大家道:“微庶等奉命助尉,敢不效力!”众门客齐道:“礼当效力!” 司莽道:“先生坐,容臣请教!”逆旅主人知趣地离开,众门客让开一条道,将司莽让到阶前坐下,众门客依次而坐。 司莽道:“臣晨讯唐尉,乃知唐尉,绛令所荐也,其有私焉!吾之使者,唐尉以为贩马之人,密报绛令,以奸人擒之,非为他故,欲得其马。” 听到这儿,就有门客骂道:“贪赃枉法,以寻私利,非国家之福也!” 另一门客道:“吾观唐卒,亦做威福,欺压唐人,盖上行而下效也。” 另一门客道:“此唐守之不固,为吾所破也!苟励而求治,唐岂与我有哉!” 又一门客道:“吾等虽据于唐,盖过客也。苟守之三年,其治必也。” 靳先生问道:“干犯法令,古而有之,未足怪也。今擒吾使,尉为何计以出之?” 司莽道:“唐尉虽奸佞之徒,韩人也,吾不得而治之。遂与之谋,若能出吾使,解吾粮,赠吾财者,所为皆无咎也。遂令唐尉驶往绛城,以救吾使!” 见司莽将唐尉轻轻放过,有些门客不满道:“甚矣,其为也!或当明示其罪而伐之!” 一名门客解释道:“尉之所为是也。唐尉、绛令,皆韩人也;唐与绛,皆韩邑也。韩邑得韩人之治如此,此其不可久也,必入他人之手,非假于吾也。吾且坐观其败可也。” 一名门客道:“其要者,在归使者,具粮秣,备钱财。但得此以济之,吾自归于安邑,唐、绛之治与乱,其与我何!” 第89章 大队入唐 经一众门客反复辩难,大家终于理解了司莽的意图,声音停了下来。 司莽道:“唐尉之入绛也,使者必出。否则即伐绛城。彼时犹所望于先生!” 众门客皆道:“谨奉命!” 再慰劳了众门客几句,司莽将告辞出来。曹先生忽道:“魏军虽据城,然不良者众,尉不可独自出行。微庶理应侍卫!” 司莽道:“臣素贫,不耐侍从,愿止之!” 曹先生道:“尉未归国,若有意外,微庶等皆不得归也。” 司莽道:“自出军以来,迭经数月,未见先生之教也。今入城中,奈何以生死相教?” 曹先生道:“彼时大军环侍,闲人不得近之,故微庶等不得效力也。今者,城中有民数万,而兵才二千,且皆疲敝,闲杂人等屡近尉前,此正微庶等效力之时也。” 司莽道:“以先生之身,当吾之难,吾不忍也。愿先生勿忧。臣虽微劳,盖非等闲所能近也。”叙礼而辞。 唐城本有士卒千人,军营两座,大致和华阳的情形相似。现在进驻唐城的魏兵达二千多人,但两校中一校戍守,一校入营,军营虽十分拥挤,但还属正常。三百马军因为还要喂马,于城外自结一营,就近于秣草,不在城中驻扎。各司、率都住在原营司的府中,没有住于城主府,而是把城主府、城尉府都给包围起来,不许他们自由出入。 马军虽然只有三百人骑,但自成一营,也任命了营司,由司莽直接统领。司莽从门客们所住的逆旅出来,没有往城中营司府中居住,更没有住于城主府,而是来到城外,在马军营中休息。马军营司在信陵一个小邑的邑主,因为会骑马的人中没有邑主,故而指日提拔他代理营司。马军营司虽然只是个临时职务,也做得十分尽心,马匹、草料、饮水、士兵勤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司莽巡视了一番,感到十分满意,就在马军营中休息。告诉营司,日昳时叫醒自己。然后和衣躺下,美美地睡了一觉。 日昳时,营司来叫司莽,司莽已经醒来,靠在一处土坎上,伸直了两腿,很没风度地坐着,两眼望天,似乎在盘算什么。见营司过来,稍微收敛了一下,问道:“时至日昳?” 营司道:“然也。” 司莽道:“全营出发,往山下迎后军。” 营司离开,吹号集合。少时人马齐聚,司莽跳上马,领着众人绕过城池,直往山下而去。 到了山下,仰头看时,果见山上不少人在往山下蹒跚而行,正是饱受伤病折磨的后军。由于能战者都已经随司莽下了山,山上的建制也已经全部打乱,那些生了病的司、率们也都没有号召力,哼哼唧唧地混在士卒中间,整支队伍就像一群逃荒的流民。 司莽见此情景,令马军下马,整好阵型,控马而待,目注各军下山。虽然山上、山下早就能看见彼此,但第一个人下得山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下了山的人都被司莽叫到跟前,即令于马军队前空旷处就地坐下休息。司莽默默观察,各军士自然均按自己在信陵所居住的里邑,分群聚集。担任卒伯、司、率的各里、邑、乡长,则奔到司莽面前,叙礼请安,司莽一一回礼,就令他们在自己的面前就坐休息。这些首领平时不常聚在一起,此时相见,亦各自叙礼不已。 公子咎已经完全没有了贵族气派,他的家臣们也都尘土满面,全是沧桑。司莽见到他们,把马交给旁边的马军,走过去见礼。司莽小声地告诉公子咎,根据唐尉的叙述,绛令扣压使者和马匹,完全是出于误会,以为他们是马贩;他已经让唐尉亲往绛城解释。公子咎恨恨地道:“若绛令不从,臣定不轻饶!” 和公子咎一起下山的,还有牲口群。这近千头牛马,占据了不小的地块,那些看守牛马的士卒已经疲乏不堪,只把缰绳拴在自己的手腕上,就地坐下。那些牛马也都累得口吐白沫。虽然十分不忍,但司莽还是强令士兵牵着牲口四处蹓蹓,不要让它们立即停下。 拖到最后的,是病情最重的士卒,他们几乎难以行走,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挨下山来,和大部队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司莽令马军上前,让那些士兵另在一处安歇,和这边的大队隔开。 直到黄昏时,那群伤员才基本下了山。司莽不再等待,就命眼前的各率、司、伯打出自己的旗帜,整顿自己的队伍。那些卒伯左一呼,右一喊,四面的士卒被迅速集结起来,在空地上排成队列。但一眼就能看出,各队人数已经很不均衡。 十名乡长担任的校率向司莽报告队伍集结完毕。司莽跳上马去,策马来到一处高坡上,对大家大声道:“赖王神威,魏军已破唐城!” 听到这一句,众魏军士气大振,以柲击地,高声叫道:“万岁!万岁!万岁!” 司莽接着道:“前部精卒留守城池,吾等众军,各归邑里。此地乃韩地,非吾国土,所在皆敌,众军不得大意,当以什为家!”接着司莽将这十校一一安排了扎营的地点,让马军带领着穿过山下的乡邑,到达城外四门外,各营司自择适宜的邑里设营。负责喂养牛马的,绕城墙安营,以便由城内接济草秣。 最后,司莽来到伤兵集中的空地上。他示意伤兵们都不要动,对他们说:“吾等已离上党,渐至安邑;否极而泰来!前方唐城已为吾前部所克,绛及翼亦将为援。若等伤病,或难远行,有愿居于唐者、安邑者,皆当满之。其愿归于魏者,便当行之!” 一名岁数较大的士卒大胆道:“尉之所言,体恤众苦。吾等家眷皆在信陵,焉忍弃之?然伤病至此,前行为难,若得就近安置,实为幸也。” 司莽道:“有愿留于唐者,前之!” 大约一半人约四五百都走了出来。司莽带着马军,领着这群人走进近处的一座聚邑,一一指定了房舍,让他们居住,房舍主人的意见则完全被忽略。房舍主人见大军压境,有伤兵入房,都不敢反抗。 十人一个房舍,大约用了四五十座房舍,把他们安排好。剩下的四五百人不愿留下,司莽带着他们踏着夜色,往唐城而去。把他们安置在马军营的旁边。 留守城内的士兵早已经吃过晚餐。新下山的士兵就在所居的邑里,由邑民代为炊粥。信陵丞用城内的牛车,给各营送来菜果盐梅等品,各营欢声雷动,齐呼万岁。牲口的草秣和饮水也从城里运来,还从城邑中征集了二三百马夫协助喂马喂牛。这后一项,哪怕是在轑也不曾有过,因为轑地的人只会放羊,根本没有见过牛马。 信陵丞还请来医者,为伤兵营治病。但这次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医者只看了十几个人,各各立了方,天晚已晚,就罢手归家了。众人看了这方,估计还要入城抓药,费力煎煮,那些病者自己都觉得麻烦,决定不治了。 晚上,司莽入了城。在城门关闭后,巡查了城中各地的警戒和巡哨,向率、司交待了需要改进的地方。待一切稳妥后,司莽登上城楼,眺望远方。几天的大起大落,令他的神经承受了巨大压力。休整几天再往安邑,然后就可以出太行、轵关,回到南阳;从黄河乘船入济水,下荥阳,便可经鸿沟直达大梁。那就算到了家,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他恨不得一天就赶往安邑,一步迈到大梁,但长期艰难的行军令士卒体力严重下降,疾病流行,令他不得不在这个地方休整。好在远离了战场,这只万余人的军队虽然疲惫,但也不是随便可以招惹的,他完全可以软硬兼施,为自己争取一个比较良好的休整环境。 明天就派几位先生先行归国,将情况报知信陵君。他暗暗地决定。 当天夜间并无大事,但司莽还是巡查了三次。次日,司莽下令擂鼓聚军。于是四门上大鼓一起擂响,各营士卒连同邑中的邑民也一起列队。校率通报了各营的情况,有趣的是,各乡长老也入城报告了自己各邑民军集结的情况。司莽心中好笑,但很严肃地称赞了他们,并请出唐令接见他们,唐令让他们好生招待各邑的魏军,一应所需皆不可短缺。各乡长老应命而去。 点军之后,城中举火炊粥。信陵丞直接用府库的钱,让入城售卖菜蔬果品调料之属的商贾,直接把货拉到各营去,一律按价付钱。逆旅主人依然尽心尽力地奉承着众门客。吃过早饭,各营出邑,在开阔地带进行了约一个时辰的队列训练。算是恢复实力,一面给周围的力量以威慑。如果让人发现军营内死气沉沉,保不齐周围的势力会起什么心思。 第90章 邯郸城外 司莽于餐后进入逆旅,说明自己要在唐城休整数日计划;并说自从进入上党后,就一直没有与大梁通音讯,现在魏军情况好转,有力自保,算是渡过危机了,应该派人入大梁报知信陵君,并请求下一步行动。最后司莽道:“营中士卒皆信陵邑民,不知道路,少往大梁,不识魏公子府。敢请先生勉任劳苦,亲往大梁一行!” 席间有少许沉默。稍后,靳先生代众人道:“尉之命,微庶等谨领。然或有先生体弱难行,少时容臣推举三五子,必竟此功!” 司莽道:“得先生相助,事必成矣!先生赴大梁前,愿往一会!” 靳先生道:“自将于尉前领命!” 说定此事,司莽告辞,众人送出。然后关上门,早有几人四散蹲伏,提防有人窃听,其他人坐在阶前,围成一圈,把靳、曹二先生围在当中。靳先生道:“臣以为,归报君上,其事当行。自入上党至今,虽与君上密信往来,然皆未得司莽之意。今既有命,不可违也。” 一名门客道:“亦当先密报君上,然后再定。” 靳先生道:“一面密报,一面听令待归。” 一名门客道:“君上或未许归也。” 靳先生道:“三五之众,密报且归之,焉得无听。” 曹先生道:“居端氏之时所遣使者,至今未归。有称秦人为赵所破,胡阳身死。诚若是,吾魏亦当其变矣!” 靳先生道:“道听途说,未得其实。今尉既有命,即当归也,或得其实。” 曹先生道:“秦军之败也,在十日之前,今使五返,而未得君命,何也?” 靳先生道:“是不欲魏军知也。” 经过密议,众门客推出五人归国报信——其实就是以前往来大梁密报军情的那些门客,只不过这次明面上算是司莽的使者。司莽会见了这五名门客,向他们详细说明需要汇报的内容。那些门客长期往来承担情报流通任务,记忆力良好,当即复述了司莽要报告的内容,司莽表示无误,给付了路费、节符等项。五人回到逆旅,更换服饰,带上必要的物品,立即出发。 当胡阳和王龁的前军全部冲出山谷后,胡阳发现邯郸城内外狼烟四起,鼓声咚咚,一队队邑民在各自的乡里整队完毕,正在乡、邑长老的率领下,向各处开拔。公子缯指着山下一条通向南方的道路道:“是道直通长城。” 眼前这条直通长城的道路横亘在眼前,但要想踏上这条道路必须先下山,而下山后,必然与邯郸周围城邑的守军发生接触。这些城邑虽然城墙矮而薄,可胜在处处皆是,攻破一座没有实在的意义,必须连续进攻,才能打开一条通道。 事已至此,不及多想,胡阳和王龁略一商量,即让王龁带领二千人强攻最近的城邑。王龁带着前部一声鼓响,冲下山去。 山下正对山道的城邑似乎早有所料,全部精壮都退入城中固守。王龁下山后,驱军迫近城邑,但并不攻城,只指挥各军在城池附近纵火焚烧房舍。房舍中的老弱都被驱赶出来,在秦军面前手牵手排成一排,在秦军的驱使下向城池前进。秦军则在后面约五十步远的地方跟进。 随着一座座房舍被点燃,一处处老弱被驱赶出来,一队队秦兵跟在老弱后面前进,城上的守军紧张起来。 在火与烟的掩护下,胡阳的部队完成集结并下了山,绕过这处城邑,扑向下一座城。那座城中的民军见这边火起,秦军攻打甚急,派出一支小队出来救援,正与胡阳的部队遭遇。一阵箭雨之后,秦军冲了上来,这支百余人的民军被打得措手不及,慌忙后退。秦军紧跟在后,趁势冲进了城中。城中数百民军拼死抵抗,但架不住秦军源源而来,人多势众,箭下如雨,又失去了城池的掩护,只得退回各家院内。胡阳命令军队不要攻击,只在城内四下纵火。其余部队绕城急进,依然沿途纵火烧房。王龁见胡阳已经攻下了城池,即鸣金收兵,带领士兵扑向下一座城邑。 就这样,两军交替前进,并不认真攻城,只在城外搞破坏;如有守军出战,或一阵杀回,或趁势夺城,直杀得赵军心惊胆战。半天后,秦军已经全部下山,踏上南去的道路。而这时,邯郸城也派出三万人,向秦军逼来。 胡阳摆脱了邯郸郊外城邑的束缚,在离城三里的地方整顿队伍。一路冲杀出来,并没有打硬仗,只有少数几人负了轻伤;而为了尽快赶路,一路上也没有斩获首级。胡阳对这样的战斗结果十分满意:既严厉震慑了赵人,又没有造成巨大伤亡。当初也曾想过两军先后经滏水直捣长城,那样固然有利于脱身,但进袭武安成了毫无意义的一着。如果一直龟缩在武安,赵军离开后立即逃离武安,那还不如当初就随着王陵直接撤退为好。之所以要入侵邯郸郊外,目的就是要给赵国一个教训!现在这个目的算是初步实现了。 胡阳望着高大的邯郸城楼,即使在二十里外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雄伟。城楼上空一股股尘土,昭示着有大批军队正在调动。由于现在已经进入平原,胡阳无法得知这支部队的规模,但自己的实力几乎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对方肯定会派出远超自己兵力的力量。胡阳感到一点点兴奋:如果能够拖着这支庞大的赵军走上几天,让他打又不能打,脱又脱不开,肯定会对赵军的士气造成巨大杀伤。他望着城楼上的尘土,估算着对方的力量和自己的力量,盘算着进一步行动。 少时,王龁过来道:“整军已毕,愿启!” 胡阳道:“汝引前部先往长城,嘱司马大夫准备作战。赵军或尾吾前来,必得一阵杀之,乃得过漳。” 王龁望了望邯郸城楼上空的尘土,道:“或三五万人,恐难一阵杀之。” 胡阳道:“长城非旷野,数万军阵无处排布,但得数千劲卒,足以击之。” 王龁想了想,道:“愿中更领前军往,引军击敌,臣愿诱敌至长城。” 胡阳道:“排兵布阵,吾不如卿。卿其与司马大夫共议之,勿误也!” 王龁道:“赵军数万,吾才数千,焉能敌之。愿中更先行,赵军臣力当之。” 胡阳道:“随机应变,卿不如吾。敌虽众,奈不与战何?大夫不可缓也,缓则失机。”王龁无奈,礼辞而去。胡阳让公子缯一行随王龁而去。公子缯想辞让,胡阳道:“必得公子,乃得兵曹之地。”公子缯等遂跟着王龁走了。 胡阳所在是一片草地。枯草萎黄,间有少许新绿。胡阳让士兵一边将枯草砍翻,一面缓缓而退。如此缓慢退出里许。前面的邑口已经可以看到邯郸赵军的身影。胡阳命众军点燃火把,把火把用力扔进草垛中。瞬时火光冲天。胡阳命一名公大夫,率一千人先退十里布阵,准备截击敌军,同时尽量带起漫天尘土,作出人数很多的样子。公大夫命这一千人各拖一根树枝,快步前进。胡阳看那天空时,果然有上万的样子。 剩下一千人依然一边割草,一边后退。但由于冬天北风强劲,不久,火就烧到离秦军不远的地方。胡阳这才率领部队转身撤退。 北边虽然没有草垫,但枯草还是不少,火没有那么旺了,但烟更大了,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赵军跟在火的后面,缓缓推进;一路上烟熏火燎,眼睛都红了,不住地流泪。火依然在前面毕毕拨拨地烧着,而天色渐暗。忽然,三十步外的草丛中弓弦齐响,一排弩箭呼啸而出,前面的士兵倒下一片。赵军往那边看时,又一排弩箭飞来。这次有了防备,杀伤力小了一些。一名百人将率领手下直扑过来。草丛中跳出五十名士卒,飞奔而去,很快进入烟尘中,消失不见。那名百人将不敢追赶,只得回来。 受此挫折,赵军的行动更加缓慢。而那堆火也终于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一些小火苗。远远望去,胡阳的部队还在前面三五里处缓缓后退。赵军想要追赶,但在一片灰烬中,行动很不方便,动作稍大就会扬起漫天的烟烬。好不容易走出被火烧毁的草地,进入到正常的荒原,天也已经黑了。赵军就在这堆灰烬的边上安下营栅,准备休息。远远望去,前面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秦人好像也已经扎营。 赵军向秦营方向放出警戒,挖坑设灶,烹食炊粥。夜间气温极低,士兵们围着篝火,缩着脖子,笼着袖子打盹,兵器就架在旁边。 把营地设在枯草原上十分危险,稍一疏忽,篝火的火星就可能点燃周围的枯草,引发一场小小的火灾。好几个人因此被狠狠地责罚了十几记军棍,抱着屁股哼哼。 火光在人群中一点点地闪烁着,温暖着周围人的身体。困意袭来,不少人东倒西歪地进入了梦乡。 第91章 廉颇 渐渐地,后营有人发现火光好像变亮了。懵懂中睁眼看了看,眼前的火光还是老样子,更加明亮的火光来自身后。他猛然一惊:又有营地失火了。再看时,后营外的草地上一片火光。这哪里是失火,分明有人偷偷放了火。很快他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声:“火起!火起!火起!”火焰腾腾地燃烧着,在夜暗中放出比白天更震撼的光,在北风的吹拂下,向营地方向爬过来。 火情惊醒了五百人将。他倒还有些见识,下令道:“以火浇于营前。” 营兵从旁边的沟里提来水,浇在草地上。随着火焰蔓延过来,到这里火焰变小了,但烟明显大了,熏得大家都喘不上气来。而这时,旁边营里火势大作,那是营栅被烧着了。旁边营垒一声大叫,全营崩溃。一营的崩溃带来旁边数营的崩溃,连那火势得到控制的营地,士兵们也有逃跑的。 后军万人将比较稳定,强令中营不许动摇,并击响战鼓。那些逃跑的士兵见这面比较稳定,也都向这边靠过来。看着火焰蔓延过来,万人将像指挥打仗似的,指挥着一个个五百人将带人扑灭一处处火情;没有被点到的营地都被要求就地不动。见中营毫不动摇,其他营也就渐渐稳定下来。闹了半夜,火势被扑灭了。秦军除乘乱射伤了几十人外,其他人基本安然无恙。 廉颇坐在帐中,十分气闷。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全国各地集中了大约五六万精壮民军,加上王室军队万人,组成一支庞大的力量,自认为可以一口吃掉入侵的秦军,给秦国一个教训。他对赵奢坚壁不战的打法十分不满,在兵力集结完毕后,就让赵奢继续救援阏与,由自己率领优势赵军与秦军作战,必要一战而全歼秦军! 让他没想到的是,赵奢在的时候,秦军并不出战,只在武安开开心心地过小日子;赵奢主力一走,秦军动如脱兔,直接攻破赵军营栅,杀到邯郸城下:本来廉颇认为,赵奢虽然带走了主力,但残兵兵力也不少,死守一天总不会有问题。不料连一个时辰也没守住,几乎不战而溃! 邯郸城外见赵奢的残兵逃出,知道了武安赵军溃散的消息,立即燃起烽烟,敲响战鼓,准备作战。就在胡阳的主力冲出谷口的那段时间内,廉颇也集合了军队。胡阳在谷口整队,廉颇看得清清楚楚,秦军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一万人。他觉得,自己调集三万人出城,必能胜之!就在他安排部队准备出城的时候,胡阳也展开了进攻。廉颇从城楼上看得清楚:胡阳以前部五千人依次轮番进攻沿途各城邑,并大肆破坏;后队则快速前进,抢占南去的道路,只偶尔搞一搞破坏,烧点无人据守房舍、粮仓、草秣什么的。看着郊外的房舍一座座被点燃,城邑一座座被攻克,廉颇心里恨得直咬牙:少时出城,定要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邯郸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整队出城后,廉颇敏感地发现,胡阳只留下少数部队和他周旋,主力部队已经离开,这令他产生了疑惑:胡阳把主力部队调往何处了?所以他约束部队,不要过于激进,以备敌军突然杀回,直捣邯郸城下。秦军在邯郸郊外烧几座城是一回事,在邯郸城下烧几座城则是另一回事,城下的庄园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拥有,造成谁的损失都是难以补偿的缺憾;惊了王驾,更是谁也担罪不起!这和郊外不过是些无权无势的农民截然不同。 秦军用火烧草原的方法迟滞自己前进,廉颇觉得可能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对了。如果胡阳想杀个回马枪,应该引诱自己加速追赶才是;迟滞自己前进于情不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想要督促全军加快前进,却不料天已经黑了! 夜来秦人火攻后营,虽然只是造成了一些混乱和恐慌,并无实质性损失,但对士气打击巨大,廉颇更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决定,天不亮就拔营,一定要抓住秦军,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各营回报救火已毕,各营已自安歇,廉颇才略略躺一会儿。朦胧片刻,远处传来鸡叫,他腾身而起,命令击鼓聚军!当各营来报聚军已毕,他命令将昨夜那些炸了营的士兵调到前面,当着全军的面,狠狠斥责这些士卒,并将各营的五百人将各捆打了二十鞭子,命令他们为前军,将功折罪。然后下令朝食,食后出发。 前军立功心切,出发后匆匆急进,天蒙蒙亮时,到达秦营外二里处。哨探回报,营中安静,似乎没人。前军万人将不信,令一千人将率兵入营观察。千人将领着所部走到营前,一声呐喊冲了进去,果然无人:灶中的篝火还在烧着,应该离开不久。游移之间,忽听一声鼓响,周围草丛中一排排秦士跪起,平端着弩,瞄准了营中。千人将大惊,急令后撤。就在赵军拥向营门时,一声鼓响,箭如雨下,夺门而出的士卒纷纷中箭,还没中箭的士卒越发胆寒,拼命冲倒营门,拼命逃跑;第二批箭雨又射倒了好几十人。随即,戟兵冲出,把那些中了箭的赵兵一一刺死,割下首级。后面的万人将见状大怒,估计这群秦兵不过千人,即喝令击鼓进击!前军万人,排成前后两个方阵,向秦营压来。 伏于草丛中的秦军弩兵全都进入营地内,控弦以待。戟兵不慌不忙地斩下赵军的首级,然后伏在营垒前面,并不走进营垒。走到两百步距离时,鼓声转急,赵军方阵从快步变成跑步,向秦营冲来。这时,秦营内鼓声急剧响起。赵军侧后突然出现两千秦军,而这时赵军已经发动,无法停脚,迎着呼啸的箭雨冲上来,立刻造成巨大伤亡。万人将忙指挥前后两阵分头迎击两翼的伏兵,阵型一片混乱。而这时,营的弩兵也发出一阵阵箭雨,戟矛兵迅速拦腰冲出。赵军遭到三面箭雨的打击,一片又一片倒下,虽然阵型混乱,但赵军仍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随着两军压向两侧,中间被秦军戟矛兵大量刺倒。胡阳敲击鼓声,让中军迅速穿透敌阵,但遭到两侧赵军的强力抵抗。胡阳对身边的叶令下令道:“汝等叶兵,直冲透阵,勿与纠缠,杀往敌将阵中,夺其旗鼓!” 叶令看了一眼前面,旗帜一挥,道:“从吾!”把大旗交给旁边一人,亲自挺长矛,越过壁门,直冲敌阵。敌阵就在五十步之外,叶兵转瞬即至,一声呐喊,直冲核心。长矛翻转,当者披靡,从两军之间硬挤开一条空挡;两边的士兵执戟而上,刺向失去保护的士兵。就在叶令的强力突击下,叶兵迅速穿透了约十层横阵,并不停留,而是向对面的赵军大旗冲去。大旗就在二百步开外,等叶兵赶到时,赵将的亲营已经围成阵势,在一名家臣的率领下反冲过来。叶令一声“布阵”秦军停下,盾牌兵护住全队。长矛从盾牌之间伸出。冲过来的赵军陡然看到这样的“乌龟壳”,一时慌了手脚,有骁勇者猛扑上去,想要劈开盾牌,却被长矛准确地刺中,并被挑翻。有人稍微灵活一点,躲开前面长矛的攻击,但却没有躲开随后伸出的长戟。在赵军停下脚步的瞬间,叶令大喝一声:“起!”盾牌迅速向前冲去,后面的矛兵和戟兵也一起杀来。 有阵型掩护的秦军对失去行列的赵军,就是一场屠杀,射过来的箭大都被盾牌挡下,近身的士兵被长长的矛刺翻;能躲过长矛的,也躲不过戟,就算近到身边,面对一面盾牌,也只有绝望地明知无效,也要拼力劈打一下,然后被无数兵器刺中身亡。赵将无奈,只得鸣金收兵,调转车头,飞驰而去。而赵军就如山崩地裂,调头就跑。 叶令喝令一声:“圆阵!”盾牌围成一圈,把矛戟兵遮蔽在里面。那些赵军有跑近的,都被矛或戟刺倒,秦军只追杀出一里,鸣金收兵,在回来的路上,随意收割着伤兵的头颅。胡阳清点伤亡,大约阵亡百人,伤三四百人。而斩获的首级大约有五百级。 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员的伤口,胡阳带队匆匆离开。半个时辰后,廉颇率领中军主力赶到,这里只剩下赵军的无头尸体,头颅都被挂在秦军的营栅上。廉颇十分恼怒,一面下令将赵军掩埋,一面下令割下阵亡秦军士兵的首级。那些所谓阵亡的秦军,其实有一部分只是重伤,但也被割去首级。 廉颇数了数营灶,发现秦军不过三千人。利用了前军主将的轻进,造成赵军重大损失。他不敢轻敌。派出巡哨,哨探秦军动静。自己则命令全军原地休息。 他警惕地发现,自己的怒火已经被敌人加以利用! 第92章 滏水布阵 赵军巡探的结果是,长城已经被秦军占领,秦军已经征集了数百艘船,正在不分昼夜地摆渡过河。 廉颇闻讯大惊:长城是邯郸的第一道防线,以漳水为池,城高十丈,河对岸还有邺城为以屏障,正常从南面是难以攻克的。但如果比北面……北面是长城护卫的对象邯郸啊!谁会防着从邯郸方面来的进攻?!廉颇头发炸,浑身发冷,遍体汗流。无论如何,这场战役赵国都输得惨了:秦国已经明显地找到了进攻赵国的另一条道路:从上党走阏与至武安,直趋邯郸郊外!在这条路上,邯郸几乎无险可守,完全敞开大门!胡阳只用了两万部队(这是他从赵奢那里得到的消息),就成功地把邯郸搅了个遍,而且眼看就要全身而退! 好在秦军正在过河,如果迅速赶到长城,正好可以俟其半济而击,那是秦军最为虚弱的时刻! 廉颇下令部队依次急进,务要在黄昏前赶到长城外。 长城戍卒的屯兵之所被称为武城,那是一座周长达十里的庞大城池。平时屯兵,战时则是守御漳水一线长城的据点。武城周围湖泊、沼泽密布,河流纵横,极不便于大军团作战。如果有强敌就算连续攻克邺城,渡过漳水,打破长城,他也会陷落于河汊湖泽之中,而建立在丘陵之上的武城,就是敌军首先要拔除的钉子。而所谓长城区域,其实就是由半壁城墙围成的这么一个湖沼地区。对于南来的敌军来说,这里就是一个陷阱。 然而从武安沿滏水出击的秦军则没有这么麻烦:他们顺水而下,直冲城内。四周的水泽反而阻碍了赵军的机动和集中,武城的卫兵虽然发现了他们,发出了警报,但却来不及收缩起足够的兵力;武城纵然坚固,无人据守也就是一个摆设,在秦军优势兵力的攻击下,武城根本没有发生实际战斗就溃散了。 司马靳把大帐设在武城,把滏水和漳水上的船只都控制起来,成为自己机动的工具。来自泾渭、黄河两岸的秦人,有不少划船高手,现在被推举出来,负责驾船。原船主愿意效劳的,也被允许担当副手。司马靳在调集了足够船只后,迅速向漳水对岸运送了五千人,夹河而阵。 黄昏时,王龁带着前军五千人赶到;两个时辰后,一名公大夫又带着两千人赶来,队伍中有公子缯及其诸公子,还有兵曹及部分潜伏的秦人。司马靳派出军使去寻找胡阳,报告王龁、公子缯、兵曹一行到达的消息,并说自己已经派出部队抢占了漳水对岸,我军的退路已经打开。 王龁转达了胡阳的意见:要在长城一线予赵军以打击后,再行过河。得到加强的秦军,现在已经达到一万七千人,除五千在漳水对岸,暂不宜调动外,其余一万二千人以逸待劳对付赵军三万人,大家感觉还是有把握的。 在长城区域,滏水是一个重要的地理因素,它横穿整个湖沼地区,可以通航,是整个长城地区的重心。不用说,大家的思路很自然围绕着滏水展开。 兵曹在赵国邯郸周围潜伏了半年时间,侦察的重点自然就是邯郸和长城。虽然多次探查,但兵曹依然难以把握其中的奥秘。他把自己画的长城周围的略图摊在大家中间,供大家参详。但实在说,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读通地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大家还是看着兵曹,准备听他的意见。 兵曹道:“武城面南,可谓固矣;而北面不足御之。司马之行可以证之!臣以为,迎中更渡滏水,入武城,越漳水而南,是为上策。沿滏水而阵,击赵军于半济,是为中策。越滏水而击赵军,是为下策。” 司马靳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且思之,若赵军北来,将何计而击南军?” 兵曹道:“愿闻五大夫之见。” 司马靳道:“非臣所能知也。然臣已命家人、文书,尽择武城图书简册,尽以观之。或有所得。”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图式,摊在席前,道:“诸公细观,此图何意?” 兵曹、公子缯、王龁都凑到跟前,大家都看不明白。这是一份地图,而且是长城周围的地势图,这一点大家都清楚。但一则大家对地形不熟,图上的山川形势很难与现实世界匹配起来;二则,图中的文字是赵书,与秦书有很大的差异,在座的竟然没有一人习过赵书,所以大家都看不懂。曾经想过找赵人翻译,但想找到能通赵、秦两地之音的,竟然不易。兵曹和公子缯等人虽然在赵国潜伏半年,几乎相当于文盲,只会说赵音,并不通赵书。兵曹突然想到,中郎是“赵国通”,提议请他过来商议,这才解决了问题。 典客中郎过来后,扫了一眼地图,道:“是乃长城形势图。”遂把图上的标注一一念了出来。大家隐约地感到,这可能是一副军力部署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猜详到凌晨,才大致搞清楚这副图的大致意思:这是长城遭到攻击时,邯郸援兵增援的计划图。 弄清楚这一点,令大家十分兴奋,这意味着廉颇也有可能按照这一部署调动他的部队。议论之间,哨探来报,远方火起,似有叫喊声。王龁让加派哨探往火起的地方巡哨,那里如果需要支援,立即回报。 兵曹看指着地图的一隅道:“赵军或当出此,当即往之,以观地势,乃备其战。” 众人表示同意。于是大家不顾连夜未眠的疲劳,即往前方而去。 由于长城范围内大部分是湿地,不适合大部队作战,所以战场的选择其实只有有限的几处。赵军居于防御地位时,是准备将这几处出口封闭,把入侵的敌军先困在这片湖沼之地上,动弹不得,再逐步调集兵力加以歼灭。而秦军的情况是,想要打击前来增援的赵军,攻守之势完全逆转。但秦军的将领们受限于对长城周边地形的认识,短暂时间内对问题并不能有通盘考虑,只能抓住其中一点,加以突破。于是,他们选择了地图上标识的几个集结点中,沿大道而来的地点,理由是,胡阳肯定会沿最明显的大道进入长城,而赵军一定会追踪胡阳而来。 到达滏水河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司马靳派出联络胡阳的军回报,后军目前距赵军约十里,距滏水也大约十里;胡阳夜间不断骚扰赵军,准备清晨与赵军作战后即退回长城,要司马靳等他们在滏水河边准备船只和浮桥。 渡滏水的设施都是现成的:因为这里是邯郸通往长城的要道,滏水上建有坚固的桥梁。船只已经被司马靳控制,是现成的,浮桥很容易搭建。但最为重要的在哪里打击赵军,胡阳却没有提及。经过实地勘探地形,这里并没有足以隐蔽的地形可以设下伏兵,也没有什么制高点可以抢占。最终大家形成一致意见:就在滏水河边布阵,待赵军过河时给予杀伤,必能重挫赵军锐气。 大体确定了方案后,各人开始调动兵力:一千人负责接应胡阳过河,过河后胡阳的部队退守武城;河边安排一万部队,留下二千防御武城。武城距离滏水岸边约二十里,胡阳的部队大约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从而使武城的守御力量达到五千人,肯定万无一失。 由于司马靳的五千人已经到了漳水对岸,这些行动以王龁的前军七千人为主,司马靳的后军三千人为后援。 王龁的前军昨日黄昏到达长城,并未进驻武城,而是在从滏水到武城的道路上结营。天亮后聚军,下令吃过早餐就出发。王龁的亲营五百人提前上路,去迎接胡阳,引导他后撤的道路;司马靳的亲营五百人则负责守护桥梁,监督架设浮桥,准备船只。 王龁的亲营刚过滏水桥,晨雾中隐隐传来鼓声。家臣立即下令亲营加快行军速度,往鼓声的方向急进。大约走出五六里路,前面的鼓声停息下来。家臣不知底细,不敢贸然前进,下令全营停止前进,派出一百人向前寻探,了解情况;其余人做好战斗准备。 晨雾渐渐散去,天边露出一缕阳光,远处的山头上被阳光照亮,披上红装。一名军使飞快跑回来,报告说,中更所部已经取胜,斩首五百余级,杀伤敌军无数;秦军伤亡三四百人;命令亲营原地等待,不必前行。 不多久,亲营就看见一支队伍出现在远方,少时走近,派出的那一百人走在最前面,避免发生误会。这支队伍大约二千人,许多带伤的,有些伤势还比较严重,被人搀扶着前进。家臣命全军让开大道,让这队秦军通过。两支军队遇见了,互感亲切,相互喊话。 亲营有人道:“伤之重矣!勿忧!敌必不得过也!” 后部中有人道:”彼胆已寒,焉敢追之!必不得焉!“相互笑骂着,戏谑着。 家臣问道:”中更何在?“ 前军道:”中更亲断其后!“向后一指。家臣向前望时,远方果然又出现一支队伍。 第93章 滏水会战 胡阳退出营地时,已经能够从晨曦中看清赵军主将的大旗了。他并不着急,维持着方阵缓缓而退。然后他听见鼓声停下来,表明赵军已经进入了秦军留下的营栅,并停止前进。胡阳见赵军并不猛追,就让后营稍稍放松,改为行军队列前进。 路上遇见了王龁派来的亲营哨探。胡阳知道王龁和司马靳的亲营都在前面,放了心,让那队哨探引着前军快行,自己带着叶县的人拖在最后。 在刚才的战斗中,郑安平和陈四都加入了叶县的大阵,但并不在排头,所以也没有斩获。从太行山上下来,陈四身体情况渐渐有所改善,大家都认为是水土不服,但他又不拉又不吐,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的地图绘制并未因为部队留滞而停息。除了让他往返联系兵曹外,胡阳专门安排人护送他到武安周围各处游走,甚至邯郸和长城也都悄悄进出过,留下好些地理图,对武安的地形可谓了若指掌。 叶县的民军是胡阳指定的亲营,陈四是准武卒,郑安平是武卒,是亲营中少有的“职业军人”,而且爵位不低,胡阳让郑安平挑选一百人,按武卒的方法加以训练,平时外出侦察、联络,战时作为特别预备队,被称为“亲卫”。郑安平按吴起挑选武卒的方法筛选士兵,只有数十人能满足要求;只能降低标准,勉强凑齐的一百人。 武卒重要的战斗力来源是三层皮甲,这保证了武卒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但秦卒偏偏不怎么披甲;核心的武器是弩,秦卒对弩的使用倒是很有基础。武卒的近战技术是长兵格斗,主要是矛、戟、戈,特别是戟,兼具矛和戈的特点。步战使用兵器与车战有所区别,但郑安平在详序时,偏偏学过车战,能够把车战与步战的兵器使用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一套特色。他把自己的这套武功教给了这一百人。在刚才的战斗中,这一百人也有好几人射倒过赵军。 现在,胡阳让其他人加快脚步,随同哨探先撤,自己带着一千人在最后,防止赵军追击。但他们只看到了赵军的哨探,并未见赵军追来。胡阳带着人在前队后面二三里处行进,终于与王龁的亲营会师了。官大夫在途中,悄悄地把几人商议的作战方案报告了胡阳,胡阳有些不豫,但也不好说什么,便道:“且归!” 胡阳到达滏水河边时,前部两千已经过了河,胡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在河对岸整队。河上一座大桥,两座临时搭建的浮桥。桥的两边都有司马靳的亲营护卫,就算赵军追来,胡阳也能从容过河。胡阳让自己的两个营分别从浮桥过河,让王龁的亲营走大桥。官大夫辞道:”愿中更自桥过。“ 胡阳道:”汝且引见于五大夫!“自己跟着王龁的亲营过了河。亲营把他带到王龁那里。 王龁的大帐设在离河一里的一处房舍内,兵曹和司马靳也都在这里。众人相见,不胜唏嘘。胡阳向大家介绍今晨作战的情况,大家都对胡阳表示敬佩,并就地指点着介绍了他们拟定的作战方案。 胡阳问道:”何以必赵人必过此耶?“ 兵曹道:”武城内获图书数卷,内一卷乃邯郸援军图,指明此处乃屯军之所。“胡阳一听城内还有这种宝贝,立即要求观看。可惜,这幅图他们并未带在身边。胡阳迫切地要看这些图书,王龁给他安排了一乘革车,他让郑安平和陈四带着那一百亲卫快速返回城中,叮嘱王龁要不断地哨探赵军动向,自己就与司马靳和兵曹一起,坐着车先行回城。 不过一刻,车就进入了武城。入武城后,胡阳顾不得休息,立即取来图册,仔细观看。公子缯和典客中郎听闻胡阳回城,也都赶来相见。众人简单寒叙后,一起坐下,参详起那卷图册。 和王龁他们不同,胡阳在武安有的是闲暇,闲暇时就观看陈四所绘的地势图。有陈四所绘长城地势图作为基础,胡阳无需实地考察就能看懂这幅图的真意。兵曹他们的理解并无大错,只是决定有些匆忙,并未深思熟虑。胡阳让司马靳,向图上所有标记着驻军的地点派出哨探。司马靳为难道:”秦卒素未入此地,焉得知?“ 陈四和郑安平他们虽说跑步回来,现在还没有到。胡阳所能依靠的就只有司马靳在城内的这两千人。他问中郎道:”行人中,其有熟知路径者?“兵曹忽道:”公子异人每出,路径最通。惟长城之内……“ 公子缯道:”是儿最幼,甚顽劣,恐误!“ 胡阳道:”军情火急,愿公子责之!“ 公子缯赶来,叫人去唤诸公子同来。中郎也去叫了行人。胡阳默记了地名,收了图册,待众人到达后,问道:”其有五地,皆关紧要,孰能知之?“便一一说出五个地名。 说出这几个地名,便有行人认领了几处,只公子异人道:“此五处,三在山边,两在漳水边,俱是进出长城的孔道。凡出入长城,必由此五道而出,他道皆难行也。寻亦非难,但滏水上有桥者便是。” 见公子异人说出这番道理,胡阳大喜,便道:“但请公子指示!” 异人口说指划,把五条道路一一指示出来。胡阳问道:“其有明乎?”几名行人道:“公子所言不虚,此数道也,臣亦明之!” 胡阳道:“愿司马大夫分遣哨探,从各行人往赴各地哨探。”司马靳立即请各行人出来,各引导一百人,分五路哨探。待司马靳回来,众人散去,胡阳依旧伏案细阅图书简册,忽道:“若是者有几何?” 司马靳道:“府库之中,不计其数!” 胡阳道:“是物要紧,不可遗也。且往观之!” 于是司马靳带着兵曹和公子缯等俱往府内,果见简册图书,分门别类,放了满满一间。胡阳将那图卷一一捡出,不及细看,都置于案上。又将粮库、武库账目,长城兵丁,田亩所出,商贾市税……一应简册尽皆取出,也置于案上。案上竟摆了一桌子。往来公文一类弃去不顾。正此时,郑安平、陈四带着那一百亲卫赶到。 听说陈四来了,胡阳大喜,除让司马靳安排亲卫休息外,命陈四赶紧过来。陈四来了以后,翻看了这些图册,他识得各国文字,无需旁人解释,一目了然,自然是大喜过望。于是以手指划,清晰地说明了长城的各处要点。 待陈四说完,外面又报,后部已至。司马靳主动出去,安排这些士兵的屯扎、守卫地界。等他回来时,胡阳盯着地图,有些沉吟道:“若吾用兵,必自山间而出,斜入长城,断吾归路。若自滏水而南,无所惧也!” 司马靳把目光顺着胡阳的指引,移向地图的最左边,那里有一个屯兵所,一条山道直通长城。司马靳知道,在那个方向,秦军无人据守,赵军将入无人之地。他紧张地问道:“是臣是误也。如之奈何?” 胡阳道:“非卿之误也,是臣之误也。可令王大夫引一半人马,水陆急进,必据上游十五里桥头!”司马靳应喏一声,就要传令。胡阳制止道:“且慢!愿公子异人同往,引军往滏水西桥,其可乎?” 公子异人道:“谨奉教!” 公子缯喝道:“但有延误,必当军令!” 公子异人道:“喏!” 虽然调整了部署,胡阳总感到不放心。他指着那一堆图书,对司马靳道:“愿大夫遣人送此图册简牍过漳,勿得遗失。后必大用!”司马靳有些不知所以,但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有大用的,大约也和那地图是一类的,便从亲营中派出百人,连夜将这批图书送过河,交给公大夫,务必好生保存,勿得遗失。胡阳让陈四也跟着这批图书过河,就地保管这些图书。 忙过之后,胡阳才有空静下来,想了想今天的经过。感到后来跟上来的赵军绝非凡品,在那种情况下竟然沉得住气,果断地放弃追赶,放他进入长城。他在心里其实已经闪过一丝念头:要不干脆不打这一仗,直接过河算了。但两万人的军队,不战而退,什么斩获也没有,这一次就算白出来了:出阵的官兵集体无功!因此,还是打一仗的想法到底占了上风。 正在这时,一名军使来报,王大夫所领前军已经哨探到赵军直往滏水而来;已经探明主将正是赵上卿廉颇!胡阳闻讯,又派人追回前一道命令,并传令王龁:分兵的命令取消,命他就在滏水河边,聚精会神地打一仗,立即撤退! 而这时,近处的各路哨探已经回报,西山发现赵军正在渡河,约有万人!除已经桥渡过数百人外,正在河上架桥。 府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胡阳让司马靳现派部队沿途哨探,务要时刻掌握这支赵军的动向。 第94章 迂回西桥 胡阳下令全城警戒,把城中的军队全都交给司马靳一人负责;而司马靳除了留下郑安平的一队亲卫外,也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战斗:从西山过来的赵军有一万人,五千人迎战是远远不够的。 在令人窒息的半个时辰过去后,王龁和司马靳都来报告:廉颇已经开始渡河;而西桥周围已经出现赵军前锋,正在过桥。 廉颇渡河的方法很特别,他让初始过河的第一队士兵每人都隐伏在一块门板的后面,这令本岸的秦军无法对过桥的士兵造成杀伤;如果秦军乘船从河面上射击,则会被岸边的赵军则以密集的弩箭压制;大约只有十余艘小船可以从河面射箭,但在桥上赵军弩兵的干扰下,远远不足以对渡河造成干扰。一百块门板过河后,即支撑于桥头,掩护后续部队过河。秦军想要阻止,就只能冲上去近战;而从桥上冲过来的赵军悍不畏死,与秦军在桥头死战。由于桥头地域有限,秦军只能一营一营地投入战斗,而赵军也是一营一营的过河,由于桥头这种营级规模的战斗就成为战斗的主要形式。其他部队的任务好像只在于维持这种战斗的平衡。 不断有人被刺伤,退下来,被人救护离开,新的兵员补上。相比之下,秦军是在本岸作战,兵力补给相对方便,伤员的救护也相对及时。赵军由于是跨桥作战,桥上补充兵力就已经十分拥挤,伤员几乎无法撤出战斗,回到桥的另一边;他们要不就不顾受伤拼死一战,要不就被战友拖到桥下的河滩上,任其生死;如果倒在战场上,只能有一个结果,被践踏而死! 王龁还派出弩兵在河岸边尽力向桥上射击,和河中的小船一起构成拦截火力,竭力阻止、削弱赵军的增援。桥的栏杆成为赵军的朋友,挡下了大部分弩箭,而躲在栏杆后面的赵军弩兵则可以尽情输出弩箭,居高临下,杀伤秦军弩兵。好在桥不长,可以容纳的弩兵不多,否则也够秦军受的。 跟随军使而来的公子异人刚传达完命令,就得到胡阳的下一道命令,让王龁不要赶往上游,就在本处作战。这道命令虽然减轻了王龁的压力,但王龁并未因此而稍稍轻松。他从胡阳的那个取消的命令中,听出了事态的危机:赵军可能会派一支部队从上游十五里处的一座桥上,迂回到长城内。胡阳准备自己扛起抵御这支奇兵的重担,而让他给予赵军以杀伤。但赵军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全面渡河,只是仅仅经过大桥,把一支又一支部队调过河来,几乎视秦军如无物。这种稳扎稳打的策略,让王龁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桥头与敌军进行添柴加水式的作战,预想的一战退敌,然后翩然而去的想法,无法实现。目前,桥头的战斗虽然激烈,但一时半会谁也没有取胜的机会,如果双方都不变阵,也许得打一整天也分不出胜负!而那时,长城那边的情况会如何呢? 王龁一面盯着桥头的战斗,一面监视着廉颇,惟恐他突然变阵,全军强渡,一面紧张地分析、判断着。终于,他下了决心,对公子异人道:“从此至西桥,除溯滏水而上,犹有别道乎?” 公子异人想了想,道:“别道多湖沼,道窄且泞。幸今天寒,或得一通。” 王龁道:“吾观赵军战吾于桥头,非战也,令吾不得脱也。必从别道袭吾后路。愿公子领一军往救之。” 公子异人道:“吾所奉于中更者,正此也。而中更易之,而大夫犹欲为之,何也?” 王龁道:“中更恐吾贲于廉颇耳!现廉颇逡巡不进,必有所恃也。后军三千,原司马大夫所部,意在久战之余,而作雷霆一击。今赵不与吾大战,吾军尚足应付,此军无用武之地矣。愿公子引以向西,而得其用也!” 公子异人道:“吾年幼,素不知兵,卿其何赖!” 王龁道:“公子但引导而西,其功非小也!至于排兵布阵,推锋而前,自有诸大夫为之。”当即叫来率领后军的公大夫,称中更原命他率领军队溯滏水而至十五里外西桥;今河道已为赵军所据,河道已断,命他率领本部,由公子异人乡导,间道出于西桥;若赵军已过西桥,必要蹑其后而进,勿使其专向武城。 只几句话,公大夫就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如果自己到了西桥,赵军尚未过河,就把赵军堵在桥的那边;如果赵军已经过河,则和武城中的秦军呼应,防守武城。这名公大夫是跟随司马靳夺取了长城的部队,自然知道武城的重要地位:在秦军不足的情况下,司马靳宁肯放着四散的赵军不加剿灭,也要全力守御武城,公大夫是知道的。现在如果有敌军偷袭武城,自己自然应该回援。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回武城,自然是武城的守军已经有了防备,但还不足以打破这支赵军,自己的任务是配合武城的守军,击破赵军。 领受了新的任务,让公大夫十分高兴。只用了半个时辰,这支部队的前部就已经出现在公子异人指定的小邑中。 这处小邑只有几户人家,周围有几处可以耕种的田亩。小邑通向这几处田亩的小道和通往周围几处小邑的小道,就是公子异人所说的间道。这只是农人们日常行走的小路,并肩走两人都费劲。公大夫十分谨慎,先让公子异人带着一百人上路,跑步前进;等到这一百人跑到快看不清时,就让下一个百人跟着跑;这样既可以缩短在小道上停留的时间,也让大家都能熟悉道路。 就这么在一处处小邑之间快速起伏了一阵子,西山已经越来越近,干燥的道路也越来越宽阔,而在最前面跟着公子异人前进的大夫清晰地看到西北方约一两里远的山脚下,一支部队正在前进。 由于此处邻近山区,地势较高,有一处比较大的聚邑,约百来户。大夫抢进聚邑后,对面的赵军显然也发现了秦军,停下脚步,开始列阵。大夫迅速派人向后面报告,已经遭遇赵军哨探,约百人! 在第一队的大夫派兵回报时,第二队的大夫也赶到了,两人稍微分了下工,一队抢占聚邑边缘可以据守的要点,一队负责将全邑各户都禁闭在家中,不许外出。随着第三队的到达,秦军已经稳固地占领了这处聚邑。 公大夫得到报告,知道拖住了敌军,心中大喜,分别派人向王龁和武城报告,自己赶往最前面,让其他部队都停下来,自己带着亲营率先快速前进。他进入邑中时,看见前面也有一群大队赶到,看样子似乎也是主将过来了。 公大夫看了公子异人一眼,道:“公子其知有近路通武城乎?” 异人指着南边的一处城墙道:“沿山城而南,即为武城!” 公大夫道:“愿公子入武城,报知此事。西桥赵军为吾所阻,愿得命!” 异人道:“愿以军使为之。” 公大夫道:“军使不知地理,往必贲事!愿公子亲行!”转身从自己的亲营中指定了十人让一名簪袅率领,道:“汝等护卫公子入武城!” 异人也不敢争辩,回头看时,几个队前后衔接着也上来了,一咬牙,带着这十个人就往南跑去。他沿途不走大道,只抄近道而行,半路上就听见后面鼓声响起。 大约跑出十几里地,终于看到了武城高大的身影。公子异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命那名簪袅道:“汝……速往城边……警报!” 那名簪袅到底身强力壮,虽然也喘,程度要轻得多。缓了口气,举着节符,高喊着:“警报!~警报!~警报!~” 公子异人入了城才知道,公大夫前一次派出的军使还未到,他是第一个通报公大夫动向的人。胡阳和司马靳听公子异人转述了王龁的判断,以及他命原司马靳所部公大夫抄小道进入西桥。虽然没有在西桥边截住赵军,但到底没有让赵军直捣武城。数人登上城楼,向西北眺望,但见夕阳西下,残阳如血;西北方向似乎有尘土扬起,但不甚大。公子异人解释道,由于于途道路潮湿,行军时很少起尘土。胡阳道:“公子休辞劳苦,再引军往,与公大夫合,必殄赵军!” 公子异人道:“不时即入夜,军当往乎?” 胡阳道:“事在不可缓,愿公子连夜而往。其道几何?” 公子异人道:“吾等间道而行,可十余里,若沿大道,可二十余里,沿城而行即至!” 胡阳对司马靳道:“愿大夫引军而行,速殄赵军而还!” 司马靳道:“此易事耳,臣请起原部二千即往,往则必胜!” 胡阳道:“不可!城中诸军皆随大夫,但留伤病、老弱守城!” 司马靳道:“中更过虑矣。想区区万余赵军,岂足道哉!若守城力弱,敌军来袭,未可期也!” 胡阳道:“若与赵军相持于城外,彼必分兵来袭。故当一鼓而击之,兵少则无能为也!城中伤病、老弱或当三五百,纵敌来袭,亦足坚守一时,而待大夫!” 第95章 鏖兵 司马靳自然知道,胡阳的方案虽然冒险,但是成功的把握更大。现在惟一所需的,就是他的快速行动。只要他快速机动到位,快速发起进攻,快速击破敌军,则武城必无恙。否则,敌军再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漏过几千人来,武城也丢了,王龁也可能退不下来。 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司马靳不再拖延,果断集结起部队,命令带伤、有病、五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集体出列,由中更指挥。其余精锐都由司马靳带走,包括胡阳留下的亲营——叶县民军和郑安平训练的一百亲卫,只有陈四押送文件过河,不在营中。整队的过程中,派出军使向前线的公大夫通报,五大夫司马靳将亲率大军前来。 胡阳看了看,留下的老弱伤病总有上千人,知道司马靳为了多留下些人,放宽了条件,但情况紧急,也容不得多加商议,亲自整顿了这支临时部队,指定了代理的公大夫、官大夫和大夫,命令他们接管全城的防务,目送司马靳带着大部队出城而去。 司马靳赶到两军对峙的战场,天已经黑了。好在天空晴朗,月明星稀。提前得到通报的公大夫早已按命令安排好营地,让各营先行入营休息。公子异人听到的鼓声并非作战,而是赵军加速前进的鼓声。而赵军前进到山脚下后,并未继续教育前进,而是安下营栅,放出警戒。 司马靳带着手下的一群公大夫、官大夫,趁着月色,从沼地的侧面绕过山脚,观察赵军的营地。月光下,赵军的营地一片静谧,篝火点点,指引着各营的位置。公大夫的估计不错,从这片营地的规模来看,真的有一万人左右,兵力明显占上风。但受限于山边狭窄的干燥地段,营地排出了十余里长,蜿蜒曲折。 司马靳指着这片营地问公大夫:以汝之六营,一路杀去,可破几营?“ 公大夫看了看,道:”是营首尾不相顾,各自为战。臣愿一鼓而破之!“ 司马靳赞赏道:”壮哉!中更以其亲营赐吾,吾以中更亲营及吾之亲营交汝,必以为锋,直破之。“他看了看天色,道:”一时后当启!“ 公大夫道:”以臣之力,足以破之!“ 司马靳道:”选锋当先,姑以亲营为之!“ 众人回到营中,公大夫先去自己营中准备。少时,司马靳亲自率领叶营和自己亲营也赶到了。公大夫道:”愿五大夫稍退,容臣接战!“ 司马靳道:”大夫其战之!臣当亲领后军,为大夫后援!“公大夫一揖而去。 司马靳喝道:”击鼓聚军!“他亲自站在旗鼓车上,击响战鼓。各营本来就在整队,听到鼓起,加快的脚步。 俟各营整队完毕,公大夫立于营前,道:”同袍随吾,共破敌营!日出朝食!“秦军一阵呼声! 各营排成五行横队,依次而行。待前军尽出后,后军也已经整顿完毕。司马靳擂响战鼓,前军八营,直往敌营而去。 后军全都点燃火把,司马靳的旗鼓车走在前军之后,后军之前。公大夫的大旗就在第一营中:那一营以他的亲营为基础,补充了些精壮的士卒。 弓弦响起,砸在盾牌上乒乓有声。公大夫命令:”伏!射!起!“ 第一营在射出一支箭后,向着正中间的那座营垒冲去。随后两营也各自锁定自己的目标,按口令完成射击后,即发起冲击! 赵营第一线只有这三座营垒,其他营栅都在后面。这三个营栅就交给三个亲营了:公大夫的亲营在中,胡阳的在左,司马靳的在右。在距营栅约百步时,赵军开展射箭,但由于秦军第一排都是盾牌兵,这些箭的杀伤力不大。硬往前走了二三十步,就在赵军的步兵冲出营门,发起冲锋时,秦军瞄准营门射出了第一支箭。营门周围人群密集,大家正在往外跑步冲锋,防御也不严,虽然每人只射了三支共三百支箭,但由于线路交叉,中箭不下百人。随着“起”的口令,一百盾牌兵、二百矛兵和一百矛戟戈兵从行步变为快步,只三四十步的时间,就与赵军迎面相撞。赵军刚出营门,阵型不整,一些盾牌兵还未做好防御准备,就被矛斜着刺了进来,刺中后又被强力推开。数支长矛从打开的豁口处刺入,并强力推入,深入到阵型内部;随后戟戈兵大展神威,从后面将盾牌兵砍倒。只去了保护的赵军顿时成了待宰的羔羊,多数逃走,少数留下抵抗的都被刺翻砍倒,随后被斩下首级。伏在步兵身后和弩兵在得到口令后,起身向逃跑的赵军再射一箭。然后众军直冲入营栅十人一组杀散赵军,夺取了营垒。 几乎在这同时,左右两营也以大致相同的战术,先后杀散赵军,占领了营垒。 才一交锋,赵军就失去三座营地,后面赵军迅速反扑过来。占领了营垒的秦军迅速进入阵地,伏在营垒后面,准备抗击赵军的冲锋。 赵军也在射出三支箭后发起冲锋。双方在营垒上和营门处盾牌对盾牌顶在一起。后面的戟戈兵则用力顶着,试图从盾牌之间掀开一条缝,伸进兵器去。但这条缝十分难以打开,偶尔打开了,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进行冲刺,反而被对方握住柲杆,抢走兵器。 胶着之间,后面的营赶到了,他们穿过营间的空地,直扑赵军两翼。正在和秦军顶牛的赵军见涌来一股生力军,顿觉大势已去,鸣金收兵。从两翼突入的秦军紧随其后,不断寻隙刺倒砍翻几个赵军。终于,赵军立足不住,阵型开始散乱,被秦军乘虚而入,冲散了部队。而这时,占领了第一道营垒的秦军,在留下伤员后,又整队杀了过来。再后面,司马靳擂着鼓,率领后军快步前进。 在二线秦军追击赵军进入第二道营栅时,赵军的援军已经赶到营前,秦军匆匆整队,猛地撞了上去。僵持之中,秦军三支亲营赶到,以多打少,两翼突破,再次打散赵军,并追击至第三道营栅。 第三道营栅的赵军被杀散后,并无赵军反扑。冲进营垒的秦军抬头看时,赵军正在前面的营垒前结阵。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战鼓咚咚,四散的赵军蜂拥向那面大旗奔去,被接引到阵后列阵。 公大夫命全军停下整队,稍稍清点了一下人数,伤亡不大。由于司马靳给他增援了两个营,公大夫实际可投入作战的是八个营,现在才动用了六个营,就已经占领了三道营栅。这让公大夫信心倍增。见赵军正在集结后军列阵,公大夫决定不等赵军列阵完毕,就发起一次坚决的突击。他下令道:“突阵!” 三营盾牌兵先出营,排在第一列;八营所有的长矛兵列在他们身后。然后是盾牌兵和戟戈兵相间的部队,在营地中列阵。公大夫把八营集合成了一支打击力量。 一声“起”后,由盾牌兵掩护的长矛方阵缓缓开进。其余部队跟在他们身后三四十步远的地方,以便随时支援。 赵军结阵的地方并不宽阔,也就三个营地的范围:三个营在营前结阵三个营在营地间结阵,形成方阵相互交错的“鱼鳞阵”。前军九个营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土崩瓦解,但为后军赢得结阵的时间。后军十二个营采用这种间错的方式,在有限的地域上勉强结成阵势。见秦军结阵杀来,赵军也擂响战鼓,严阵而进。 秦军是八营合成一阵,口令已经难以指挥,公大夫遂吹响了号角,长矛兵遂将长矛架在前面士兵的肩头上。又行十余步,赵军阵内箭雨飞来,盾牌兵稍稍抬高盾牌,盾牌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声,少数几支漏过箭射中了后面的几人,有人倒下,但多数拔出箭来,继续前进。 眼见两军相距不过五十步,赵军鼓声大作,秦军这里两声长号,两军跑步向对方冲撞过去。盾牌兵在冲撞的一瞬间,把自己肩上的矛信对方两只盾的接缝处用力一挂,对方盾牌兵力气稍小的,就被长矛插进盾牌之中。矛兵就势一搅,硬挤出一条空当来,身后的长矛见缝插针,直刺而入。而这时,盾牌军猛往两边挤压对方,再后面的矛兵也用长矛推压。完整的盾城露出破绽,长矛兵挻矛而入。赵军的长矛兵奋力堵塞漏洞,但盾牌既已洞开,长矛兵就挻着长矛直冲过来。 赵军最大的不幸是排列成鱼鳞阵,当第一线接敌时,两翼没有对方宽阔,被秦军从两翼漏入,前面的阵型顿时被打破。而当后面的赵军赶上时,突破了中间的秦军又向两边卷杀。虽然这里赵军左右还有两营未动,但变阵不及,就被后面盾牌兵和戟戈兵组成的奇兵纠缠住,无法向中央卷击。 秦军以伤亡百余人的代价透过第一阵,杀到第二阵旗鼓车面前。这里的营兵虽然战斗力强大,但秦军矛兵是集中了八营所有,除了受伤的,足有千人。赵军在两翼被包抄的情况下,尽管悍不畏死,拼命抵抗,也不过是徒增伤亡,并没有支撑太长时间,旗鼓就陷入秦军之手。 第96章 全胜 郑安平是戟兵,所以在这场鏖战中始终站在后排,只在前面的矛兵打开通路后,上前扩大突破口。以郑安平的武功,对付几个农民出身的杂兵,并不吃力。更加之郑安平比较注重保持在阵型中的位置,所以他斩获不少,危险不大。 叶令是矛兵,而且冲锋在前,身上很受了些伤,幸而不重,未及筋骨。在叶令的率领下,胡阳的亲营虽说只是叶县的民军,谈不上是选锋,但也打出了选锋的气势,比起司马靳和公大夫的亲营来,一点不差! 公大夫结成突阵后,叶令被派往突击集团中,与郑安平分开;而郑安平也以大夫的身份,承担左翼集团的指挥任务。 八个营正常有八百盾牌兵,八百戟戈兵,八百弩兵,一千六百长矛兵。在自阏与以来的历次作战中,多少有一些损失。刚才两个营交替进攻,连续突破三道营栅,虽说损失不大,但也只是相对于赵军而言。 在冷兵器时代,除非直接命中要害,要一击杀死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一般只是造成不同程度伤害。在双方武艺都是二把刀的情况下,相互击中是最常见的情况。如果被对方杀伤,最忌讳倒地不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爬起来,回到自己的一方。否则要不就被践踏而死,要不就被收割首级。在刚才的战斗中,秦军是胜利的一方,所以阵前倒下的士兵中,赵军全都被杀,而秦军则得到救治。但无论如何,各营都不能满员。 现在郑安平率领的左翼集团大约有二百盾牌兵,三百戟戈兵,三百弩兵,跟在突击集团后面三四十步的距离,缓慢前进。郑安平是临时提拔的指挥官,并没有号角,只能用口令来指挥。而他指挥的人数接近千人,他又是外来的,说话有口音。为了指挥方便,郑安平特别抓了一名嗓门粗壮的秦卒,代自己发令。 当突击集团从走步改为跑步,向前突击时,郑安平并没有命令部队加快步伐,依然维持着原来的速度。所以当赵军的右营旋转,准备兜击突击集团时,正好把自己的侧翼暴露给了秦军。郑安平下令:“射!”一阵箭雨过去,虽然战果不大,但稍稍迟滞了赵军的转向。然而,这里小小的骚动显然不足以引起赵军主将的注意,卷击正面的突击集团才是当务之急!来自中军的鼓声急促,催促右营迅速完成旋转。尽管右营的五百人将留了个心眼,稍微弯曲了一下阵势,以抵抗郑安平的攻击,但这个旋转还是致命的。郑安平在更近的距离射出箭后,立即发令“起!”他的部队也改为跑步。他的兵力本来就比赵军多,加之赵军的作战方向是指向中心,侧翼的力量迅速被击破,赵军右营完全失去保护,只能任人宰割。赵军士卒尽管有不少人凭借着个人勇气拼死作战,希望临死还能拉个垫背的,但只有少数人实现了这个愿望。在充满勇气的人一个个被砍倒后,剩下的人一哄而散。郑安平没有多少损失就突破了第一道战线! 他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队伍,留下伤比较重的士卒收割赵军首级,其余部队继续前进。当他前进到敌军第一道战线的侧翼时,赵军的第一道战线也全线崩溃。于是他看到突击集团突向了主将所在的第二战线。 听着赵军的战鼓,看着赵军的调动,郑安平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赵军的焦灼。第三和第四条战线的人在往上调动,希望能够赶上参与战斗;而第二战线的中央集团在拼命抵抗,为援军的到来争取时间。但郑安平的当面之敌还是犯了第一战线的右营同样的错误:急于投入中部战局。如果他们全力对付郑安平的话,可能还能支持更长一些时间,但焦虑情绪下的冲动决定酿成苦果。右营甚至没有弯曲他的侧翼,直接转向中部,准备冲击秦军突击集团毫无保护的侧翼。郑安平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一声“射!”后,箭如雨下!赵军悍不畏死,不顾郑安平所部的射击,向秦军突击集团的侧翼突击而来。郑安平连续三次喊“射!”几乎射倒了赵军右营一半的士卒,其余士卒也都不同程度带伤,特别是盾牌兵的受伤,影响最大。秦军突击集团最外侧的矛兵调转矛头,挡住了赵军的冲击。郑安平所部赶上,将赵军一排排砍翻。赵军大势已去,却仍然不顾伤亡,拼命作战,连重伤倒地的人坐着也端着武器,作出格斗的姿势。但郑安平知道战斗即将结束! 果然,不久秦军中传来一阵欢呼,赵军一方的鼓声停止了,大旗倒下。赵军顿时一片寂静,看着秦军冲锋而至,各营不约而同地响起钟声,士卒们扭头就跑。秦军随后追击,赵军溃不成军,被完全驱离了营地。这时,秦军其实已经阵型散乱,差不多都在各自为战。终于,中央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角,终止追击,各营停下整队。 司马靳率领后军赶了上来,后军不停,穿过赵军营地继续向赵军撤退的方向前进。司马靳下了车,只简单地向浑身是血的公大夫道:“但斩首级,护伤员归营!” 过了营地其实就到了滏水西桥。平时看上去十分宽阔的桥面,塞满了溃退的士兵不时有人被挤下桥来。会水的干脆直接跳河泅渡,河面上满是人头。 追踪而至的司马靳岂能放弃如此机会,大肆收割着战利品。一阵阵箭雨从天而降,一片片赵军被射倒,河水都被染成血色。赵军此时已经无力回身抵抗,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过河,或跳水或上桥,后面挤前面,把一些不会水的也挤下河去,活活淹死了不少。大约半个时辰后,屠杀才告结束。司马靳割下了二千余级,心满意足地收兵而归。而这时,留下来的前军,刚刚来得及给伤员裹好伤。 那些被划破皮肉的,几乎不用包扎,鲜血已经凝固,包扎一下只是给一个心理安慰或者稍微减轻一点疼痛。创深至骨的是救治的重点,他们一般出血不多,但伤口容易发黑、溃烂,需要把黑血完全挤出来,直到流出鲜红的血液,而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有的伤员被开肠破肚,只能简单地把肠子塞回肚子里,再用布裹严实,老实说,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运气——而多数人是没有这个好运气的,他们有些人甚至只求早死。骨折的不多,多数是臂骨,被沉重的柲砸伤,一般找几根木棍用布条捆扎固定就算完了。虽说都是最简单的处理,但由于几乎受伤的人很多,还是花了很多时间。 赵军的人头就挂在他们自己的营栅上,司马靳只简单地问了问数目。赵军的营地非常简陋,仅仅用很细的木棍支起营栅,每个营地有十乘辎车,牛在打仗时受了惊吓,多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赵军主将的旗鼓车被完整地缴获,车上的三人谁也没有跑,安静地坐在车旁。驮马被束缚在营门旁,由一队秦卒守护。司马靳过去,问道:“臣秦五大夫司马靳。敢请尊驾!” 三人立起,一人道:“臣赵万人将准,是二者皆臣族子,仲与季!” 司马靳问道:“皆赵氏?” 赵准道:“然也!” 司马靳痛心疾首道:“皆赵氏,何相争若此耶!”赵准不答。 司马靳派一名军使回报武城,司马军大获全胜,赵军万人尽殄,擒万人将准!军使飞奔而去。 司马靳担心武城城防薄弱,只有千余老弱残兵,大军返回时,不令停止,直接开回武城。公子异人一直跟着后军,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危险。司马靳竟然把率领全军的任务交给了他,只嘱咐各位公大夫、官大夫好生辅佐。众人知道这是为了归功于公子异人,竟都心领神会。他们还用找回的一头牛拉了一乘辎车,将赵准等三人带回武城。 率军突击的公大夫也受了好几处箭伤。他虽然走在突击集团中间,但没有参与格斗,只是吹号。周围的人也有意识地保护他。他没有用旗帜,所以赵军并不知道最高指挥官竟然就在突击集团内部。而且秦军中,按条例作战似乎已经成为大家的习惯,对指挥官的依赖程度不如赵军,不像赵军一旦旗鼓车被擒,立即全军瓦解。他已经裹好了自己的伤,正在各处巡哨,安慰伤员,有时也上手帮帮忙。司马靳用号声将他召来,见了他,十分亲热地叙礼问候,狠狠地劝勉了他几句好话。然后问他左翼的指挥是谁。公大夫回答说:“中更亲卫大夫郑氏!”司马靳让公大夫带自己去看望他。 叶令是突击部队的排头兵,虽然勇猛无敌,但也受了很多伤。划伤不算,身上、腿上两处伤都深及骨。郑安平在身边为他挤压鲜血。 公大夫道:“是叶令及郑大夫!” 第97章 撤离 叶令见司马靳过去,挣扎起来行礼;郑安平站在后面行礼。他们在武安时,经常见面,彼此都不陌生。郑安平和司马靳更是在褒斜道的施工过程中就已经相识。 司马靳劝勉道:“叶令身当排头,为士卒先,敢道辛劳!” 叶令道:“臣以令,未得寸功,录得士卒,其分也。” 公大夫道:“中更亲营,连下二栅,皆令之功也。” 叶令道:“获与失正相当,无所罪,其幸也!” 司马靳扶叶令坐下,察看了他的伤情,又对郑安平道:“亲卫大夫得无恙乎?” 郑安平道:“臣忝在行列,赖天之佑,王之福,幸无损伤!” 司马靳道:“吾观左营,功最大而杀伤少,皆大夫之力也。” 郑安平道:“此皆士卒之力,臣何功耶!” 司马靳道:“向者,但知大夫勇武过人,今者方知兵略皆佳!” 郑安平道:“臣何以当之!” 司马靳道:“少时归途,愿与大夫同乘,以便请教!” 见司马靳这么说,叶令赶紧推郑安平道:“吾创暗血已尽,略无大碍。卿其自便!”郑安平还是从身上扯了一条布带,为他裹好伤。司马靳和公大夫也伏下身,协助裹伤。起来后,郑安平就和司马靳一起离开,一边四处行走,巡视各营,一边小声交谈。司马靳和公大夫自是这支部队的主将,两人走在一起巡视,大家还不以为意;但郑安平之前大家都不甚相识,今与司马靳和公大夫走在一起,大家都感到惊异。等他们走过去,大家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是何人也,得与五大夫同议?”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通报道:“此入秦魏士,而中更亲卫大夫!” 旁边一人道:“必是颇见大功!” 那人道:“是子魏武卒也,力敌十人,如拾芥耳!” 那些人议论的声音虽小,但还是传到三人的耳朵里,公大夫似信不信地看着郑安平,司马靳则冲着郑安平挤眼睛,郑安平只有苦笑,心里道:哪里有可能力敌十人,一个人都要小心! 司马靳详细地询问了郑安平在左翼的行动,郑安平并不避讳,合盘托出了自己在现场的观察、意图和实施时机。公大夫听了,矫舌道:”乃可……若此行耶?“ 司马靳道:”大夫所言,深合兵略,亦通于剑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布形候气,与神俱往;呼吸往来,不及法禁。“ 郑安平笑道:”臣不通剑,惟盖聂思之念之,大夫其怜之!“ 司马靳亦笑道:”盖聂与剑之一道,盖天也。大夫其试之!“ 郑安平道:”臣之手重,恐或伤之,不敢试也。“ 司马靳道:”以细竹为之,束之以帛,但痛彻心脾,必无伤也!“ 郑安平道:”盖聂,庶子也,安忍责之!“ 司马靳道:”责之,正所谓成之也!“ 郑安平道:”臣与此道难通,敢就教于大夫!“ 司马靳道:”但归咸阳,有何难哉!“ 司马靳一边闲谈,一边劝勉营中诸军士,发现矛兵尽皆挂彩,而弩兵损失不大,一般都是弩兵救护矛兵。盾牌兵的损失最为惨重,几乎二成盾牌兵失去战斗力,大部分阵亡,小部分重伤。因为他们位于冲突的最前线,又是必须突破的防御,一旦受伤倒下,就会被无数敌军盯上,而自己的战友也要快速填补这个空缺,几乎无法撤退。 司马靳让公大夫去安排,尽量多找些牛来拉车,把重伤的士卒、阵亡士兵的尸体都给运回去。公大夫去了。司马靳回到自己的亲营所在,在那里等候,一边小声和郑安平交谈。 又过了一会儿,伤员已经全部处理完毕。能够找到的牛也找回来,将辎车备好,车上的物品一律推到地上,把已经抬到一起的秦军阵亡将士的尸体重新抬到车上。公大夫让人把赵军主将的旗鼓车备好,公大夫亲自上去击响了聚军鼓,各军开始集合。在这当口,司马靳从一名阵亡矛兵的身边拾起一柄长矛,从一名浑身是血的阵亡士兵身上脱下外衣,把外衣裹在矛头上。司马靳神情肃穆,犹如手执大旗一般执着挂有血衣的长矛。月光下,一柄长长的矛直指穹隆;寒风吹来,裹在上面的外衣猎猎作声。 队伍在集中,受重伤的士兵被扶到车上,或坐或卧,都汇聚到这里。点名后,八营来报,士卒到齐。公大夫请示司马靳。司马靳大喝一声,如歌如泣:”岂~曰~无~衣~!“ 公大夫心中一动,即大声和道:”与~子~同~袍!“ 众公大夫、官大夫一齐吟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士兵也慢慢和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和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全军的合唱! 司马靳将这柄血衣插在旗鼓车上,自己上去驾车,公大夫擂响战鼓,旗鼓车缓缓开启。众秦兵唱着这首《无衣》,踏上归途! 王龁于黄昏时派人报告说,赵军已于日落时停止了攻击,全部退过河去;赵军撤退前带走了全部伤兵,哪怕因此而伤亡多人。王龁还于夜间将伤员五百余人送回城中。胡阳手头的千余伤兵都承担着守御任务,根本没有精力去给伤员们疗伤。武城内的百姓基本逃光,赵地的药材秦医又很难辨认,几乎用不上。除了伤口确实发黑、化脓,给予挤压排脓,伤口用点药之外,其余的都只换了布条重新包扎。因为医者不足,一直忙到半夜,伤员也没有处理完。 天快亮时,胡阳得到司马靳在西线取胜的消息,当即派人通报了王龁。不久,第一批得胜之师返回,旗鼓车也回来了。带队的却不是司马靳,而是公子异人。胡阳赶紧让部队入了城,重新分配了防御地段,各队轮流守御和休息。一通闹罢,司马靳也率队归来了。 首批回城的部队几乎没有什么伤亡,而后一批部队则伤亡惨重。好在各营录得的首级远远超过伤亡,总的来说还能算盈!胡阳予赵军大量杀伤,给全军带来功劳的目的已经达到,遂再次派人召回王龁所部,准备渡河取道归国。 城内的士兵都一夜未曾合眼,十分疲劳。胡阳担心夜长梦多,决心天一亮,就派船先将伤员渡过河去。他看了看天色,大约还有一个来时辰天亮。就命令全军放出警戒后,休息一个时辰。 司马靳等人安顿好部队,各自休息。由于实在过于劳累,一躺下就进入梦乡。 天亮后,随着鼓声响起,各营集合,点军已毕,各自造饭。城中粮食充足,胡阳下令,每人斗粟,众军饱餐。 王龁的部队还没有回来。胡阳估计,自己派出的军使到达王龁的营地大约要一个时辰,也就是说,武城点军时,军使才到,王龁大约也要等早餐后才会把部队带回来,路上大约还要一个多时辰。胡阳决定利用这一个时辰的空闲,把重伤员先送过河去。 二万部队经过连日作战,大约两千余人带了比较重的伤,无力继续作战。这些伤员相互搀扶着,蹒跚走到河边。河边早已安排好二百艘船,每艘船十人,一一上了船,向对岸驶去。其余较轻的伤员则通过漳水上的桥梁过到对岸。 伤员离开后,胡阳再安排所有辎重过桥离开。当所有辎重都过了桥后,王龁的部队到了。胡阳让王龁的部队先过河;城中原来归属于王龁的部队也让他们归队,跟着一起过河。这近一万人尽管身心俱疲,但却损失不大,斩获也不多。渡船运了两趟,才把他们运完。 就在司马靳的部队要过河时,北边两座桥的方向都腾起了尘土,显然,赵军正在向这里快速逼近! 胡阳不动声色,让司马靳立即组织自己的部队过河。司马靳让胡阳率叶县亲营先过河,胡阳拒绝了。他令叶县民军全都上城,替换下守御的士卒。司马靳也知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只得拼命督促全军快速过河。司马靳的部队已经有一半在河对岸了,所余只有五千人,在司马靳的安排下,只一趟就全过了河。司马靳遂来到城楼,报告胡阳,全部部队已经过河。 胡阳收拢了部队,命他们把府库里的油膏都取出来,然后把城中所有的府库、房舍、城门、城楼全部点燃。熊熊的烈焰遮蔽了道路,胡阳从容退出,司马靳在城外迎接,司马靳的亲营正在过桥,胡阳等驻足于桥头,观看城中火势。 忽然,胡阳周围的民军大叫道:“城上有人。” 大家定睛观看时,从长城方向冲过来一支部队,总有数千人。胡阳道:“众军休慌,此众不得下城,不足为患!”因为城楼和城门均已点燃,烈焰腾腾,下面也全是大火,加以浓烟,胡阳确定他们不敢下来。 第98章 宁新中 那群人跑到城楼附近,并没有找路下城,而是避开火焰,顶着浓烟,直接从城上向下射箭。虽然距离略远,但胜在位置较高,胡阳下令亲营避开,准备过桥。他只率领郑安平等亲卫百人独立桥头。 城上箭如雨而下,但正好射不到这里,纷纷在眼前落下,刺入土中,大家见了,心情也安定下来。然而胡阳的前方偏偏有一块石头,一支箭落到石头上,弹起,却倒刺入胡阳的小腿。胡阳疼得一弯腰,把箭拔出来,血流却不多。众人上来察看,见伤口不深,血流不多,皆不以为意。安慰几句,扯块布包扎一下,就往桥上退去。 亲卫们一边退,一边把油膏洒在桥上。过桥后,一把火把桥也烧了。 过了河的秦军已经整好队。胡阳过河后,即命王龁按计划开拔,向南直趋黄河。中间是辎重和伤员,由胡阳亲自率领,叶县民军护卫。司马靳率领余部断后。 王龁出发时,已经到了午后。伤员是乘船过来的,而牲口、辎重都是从桥上过的河,现在重伤员要乘车,颇费了些时间。 秦军带出来的牲口,为了适应山地作战的需要,基本以马、驴、骡为主,沿途损失了不少;到了武安,连夺了几座城邑,不仅补充了损失,还找到些牛,可以拉上辎车;革车和旗鼓车也找到了。从武安突围时,司马靳一路是坐船,没有带车;而王龁一路则幸亏有武安的车乘加入,加快了行军速度,令赵军一直只能跟在后面,无法迎头拦截。进入长城后,同样补充了各种车乘,昨夜一战,也颇有收获。缴获的旗鼓车和革车已经分给各军,诸公子和兵曹也都分到几乘革车,可乘车前进,不用再自己步行。中军主要以牲口驮运和牛拉的辎车为主。比较重的伤员让他们乘坐辎车,或坐或卧,一乘可载三五人;稍轻的则让他们骑在牲口上,由人牵着前进。更轻的伤员则全靠自己行走,稍重些的允许把兵器放在运载重伤员的辎车上,自己可以傍着辎车行走;其余的则负责牵牲口,兵器由骑牲口的伤员代劳;如果是驮物资的,也可以就束在驮架上。 现在秦军大约有辎车七八十乘,牲口千头,连伤兵带亲营,约三千人。中军整好队时,已经是日昳末了。胡阳没有耽搁,即下令启程。这时,武城内的大火已经被赵军完全扑灭,赵军重新占领了武城,城墙上兵卒频繁往来,也有好多军官登城远望。漳水对岸秦军的一举一动,大约都逃不过赵军的眼睛。 早在司马靳夺取长城,派兵渡过漳水的时候,邺城就是重点警戒的方向,邺城的守军一直紧守城池,并无积极的行动。但随着武城火起,长城上出现赵军活动,邺城也出现了异动,似乎有出击的迹象。司马靳命令全军随时作好战斗准备,如果邺城守军敢出城,那就不妨夺取了邺城再离开。 然而,邺城的守军没有出城,占领了长城的赵军似乎也满足于夺回长城,没有出长城一步。日落后,司马靳把部队分成两部分,先后撤离。撤离前,把漳水岸边的船全部烧毁!冲天的火光惊动了长城内的赵军,许多军官上城观看,但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目送司马靳离开。 根据公子缯的介绍,黄河边的渡口宁新中是魏国城邑,其旁的房陵和几邑则为赵军所夺。魏国在这一次伐赵之战中,算是秦的盟军;胡阳计划先到宁新中,通过黄河和咸阳取得联系,然后取道南阳,或从洛阳入宛、郢,或从安邑入河东,过了河就是函谷关了。算一算日子,如果顺利的话,部队回到秦地,正好赶上春耕,可以不误农时。 公子缯一行就在王龁的军队里,出发后不久,公子缯派出一名行人,王龁手下的两名大夫也作行人装束,同乘一乘革车,由一队秦兵护卫着,先行前往宁新中,预报秦军到达,一则探一探魏人的态度,二则也了解一下周围的形势。 车驰往宁新中的路上,行人感到有些不对。他们在半年前赴赵谈判时,宁新中是他们常住的地方,十分繁荣,民庶物丰。而这一路下来,却显得意外的萧条。行人对两名大夫道:“事或有变,愿大夫随机应之!”两人沉默地点头。 宁新中位于洹水以南,城北门有桥以通两岸,而桥面完全在城上弓弩的射击范围之内。车到宁新中城下,城门竟然完全关闭,如临大敌。 行人将车停在一箭之外的洹水桥边,下车持节过桥向前,高声道:“秦行人求见宁新中令守。” 少时,城上有人道:“容报!” 过了一会儿,城上一人道:“但请贵使一人上城!”那人引导行人转到南门,开城迎入。所有随从都在原地等待,不许过桥。 过来迎接的是一名大夫模样的人。那人见行人入城,过来见礼,道:“谨闻所见!” 那名行人道:“臣秦行人虎!敢奉教!”递过所持节符。 那人道:“魏大夫不更!”一边接过节符,核验无误,即交还给行人虎。一揖,将行人虎请在车上,驶入令府中。 宁新中令、尉、丞均在府门前迎接,几人寒喧毕,一齐上堂,分宾主而坐。客人这边,自然只有行人虎一人,而主人那边四人,以魏不更为首,其余三人皆依次而坐在其下。行人虎猜测,魏不更应该是从大梁赶来的,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魏不更首先道:“臣等不意大国兵至,惧城邑失窃,故略以为备!贵使其谅之!” 行人虎道:“岂敢!诸侯守土有责,兵至而备,理也!惟秦与魏,盟也。共伐于赵阏与。今吾秦伐赵而归,愿经大邑而归敝国。愿大夫开城以迎之,粮秣以给之,则幸甚!” 魏不更道:“臣闻,秦与魏、韩,道上党而伐赵阏与。阏与远在上党,奈何贵军至于此耶?” 行人虎道:“敝国少经上党,迷失道,乃至于此。” 魏不更道:“臣闻,秦虽少经上党,而韩军久居,焉得令秦失道至此耶!” 行人虎道:“但偶有误耳!” 魏不更对这么明显的谎言也不打算深究,只一笔带过道:“今将军欲何往?” 行人虎道:“愿借途而往南阳。” 魏不更道:“敝邑未闻大军将至,粮秣未备,城池偏小,难歇军马。若军自城下过,敝邑不敢阻拦。未奉王命,城断不敢开。” 行人虎虽然心理有所准备,但终于落实后,心头还是一沉,道:“魏与秦,盟也,誓共进退,大夫何相拒若此耶?” 魏不更道:“凡大军之过也,必先备粮草,预留营地,然后军方能过也。今大军卒至,城无粮草,民被惊恐,无所安营。虽魏军亦难留也。愿尊使勿罪!” 行人虎见状,知其事难谐,便道:“但至大梁,必鸣冤于王!” 魏不更道:“非敢欺也,实难行耳。尊使其体之!” 行人虎拒绝了留宴,立即出城。与诸大夫会合,说明了魏国的态度,特别是那名魏不更大夫,很可能就是奉了魏王之命来的,存心要在这里给秦一个难堪! 一名大夫道:“既若此,吾且归告大夫及中更。” 不等他们返回,就见远处王龁的哨探已经巡哨而至:王龁大军即将兵临城下。 众人匆匆返回,见到王龁,报告了宁新中拒不开城的态度,而且这种态度很可能不是当地官员自行做主,而是来自大梁的指示。王龁道:“且至城外安营。” 安营的地方是现成的:洹水北岸就是殷墟,殷人的故都虽然掩埋于荒草之中,但断垣残壁时时可见,作为大军临时安营之所并无问题。防御问题也不难解决,洹水提供了现成的壕沟和水源。秦军就在洹水桥的这边安下营栅。其实,洹水桥也非止一座,上下游五里,其实各还有一座。河面也非十分宽阔,临时架设浮桥也完全可能。惟一困难的是,宁新中的确卡住了南下的道路,就算过了河,不拿下宁新中,也别想安逸地南下南阳。 王龁军安营方毕,胡阳已经带着中军赶到了。王龁派人协助胡阳沿洹水向下游方向安营,自己则和胡阳等人一起巡查地势。 这里是一片平原,西边太行山脉迤逦而来,构成天然屏障。如果只是为了攻下这座城池,倒也没有什么;困难是,这里还是赵地,赵军随时都可能杀来,不可能停留哪怕十天时间准备攻城。这么高大坚固的城池,不做充分的准备,是很难攻克的。 胡阳最后决定道:“洹水入河,卿其多备舟船,由洹入河可也。” 王龁苦笑道:“洹水水浅,皆小舟,载不过十人,二万之众,必得二千舟,不但不便,且无寻!” 兵曹忽道:“过河向东,乃陶也。西道若断,其若东乎!” 第99章 夹河而营 兵曹的话引起大家的注意。陶是穰侯魏冉的封地,这位兵曹就是穰侯的兵曹从事,是穰侯办理军务的助手,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胡阳中午时小腿迎面骨上被流矢所中,虽然不重,但还是有些疼痛。猛然一转身,牵动了伤口,引得一皱眉,差点叫出声来,强忍着问道:“陶距此几何?当以何道往诣?” 不料兵曹摇了摇头,道:“其道则未知。昔日但闻道里言说,地近于陶,颇得其便。” 正言之间,有人报司马靳后军已至。言未了,司马靳自己跑过来了。他对胡阳和王龁道:“背河而营,廉颇卒至,奈何?” 胡阳一惊,问道:“赵军出乎?” 司马靳道:“未也。然漳水至此,五十余里,轻军半日可至,岂可忽焉?” 王龁道:“此地近于宁新中,安营便也。” 司马靳道:“吾之大敌非魏之宁新中,乃赵之廉颇。愿更易之!” 胡阳道:“愿大夫另择一处,吾等将随。” 司马靳道:“容臣观之。”匆匆一礼而退。 胡阳道:“少时司马大夫若得其地,不妨移营;若不得其便,仍依大夫。”王龁轻轻摇摇头。 少时,司马靳过来道:“无需远也,此下五里有桥,吾等夹水而居,可御敌锋。” 王龁道:“若依桥居于两岸,仓促之间,两岸不得相救。不若同岸,首尾相救也。” 司马靳道:“廉颇若至,吾等背水迎敌,势必为难。不若据河而御之便。” 王龁道:“吾等渡河,其奈宁新中何?” 司马靳道:“彼小邑也。兵不过千,无足虑也。赵,强敌也,当先御之!” 胡阳道:“宁新中拒吾,南阳之道难通。吾或居此地数日,或攻宁,或寻别道,大夫其别寻城邑之所,以为大军久驻之地。今夜暂宿,移之不便。” 司马靳从胡阳的口气中,听出了他的意思,道:“喏!臣观下游,城邑或多。臣往宿之,以便明日之驻也。” 胡阳道:“可矣!”于是司马靳离开,命令人马转向下游,迅速过桥。王龁见他离开,道:“胶柱鼓瑟,自以为是!” 胡阳道:“旦日移营必也。今令靳为之,大夫少劳矣!惟廉颇善战,不可稍予可乘。愿大夫远斥侯以哨之。”王龁于是下令各营均远巡十里之外。 刚才谈的话被司马靳打断,胡阳倒十分感兴趣。他问王龁道:“若往于陶,奈何?” 王龁道:“臣不通地理,未敢与闻也。” 胡阳忽然想起陈四,心中暗道:“彼子复得劳也。”他对情况完全不知情,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决定先找个了解情况的问一问再说。遂辞道:“大夫其安营,臣当往中军慰之。旦日再议。”王龁送走胡阳,命全军加强警戒。因为司马靳不在他安排的位置,他还要花心思小心提防中军的安危。 王龁给胡阳安排的营地在一片小邑中。中军牲口多,伤病多,把小邑挤得满满的。胡阳也发现,如果廉颇要来偷袭,自己就是最好的目标:真正能作战的士兵不过一营,辎重、牲口众多,打下来,费力少,收获大。叶令虽然身受多处伤,有些伤还很重,但没有算在伤兵中,仍然主管叶营。一路上,胡阳把叶令安排与自己一起乘坐旗鼓车,没有让他步行。管理叶营的工作就交给了郑安平。安营后,叶令和郑安平都感觉这里的防御比较薄弱,尽管他们还不知道司马靳把部队拉过了河,但也非常在意中军的警戒。 郑安平发现,伤员中以矛戟兵为主,而弩兵则少有受伤的。就和叶令商量,调配一下兵器:还能作战的伤兵让他们持弩,而身体无伤的士兵临时改为盾牌兵和矛兵;受伤较轻的执戟,负责警戒和巡哨。郑安平还专门围着营地转了好几圈,琢磨守御诸事。 胡阳从王龁那里回来,发现郑安平在场地里四处巡哨,便叫住他,问道:“汝何为也?” 郑安平道:“臣观地势,若敌至,可知进退。” 胡阳觉得很有趣,问道:“汝当何为?” 郑安平道:“吾军孤悬邑中,一望皆野,而背河。左右皆有军。谅赵无隙可乘。可畏者,伤者多而能战者寡。臣等已略调其众,令健者前而伤者后,其犹重者执弓弩。臣犹思之,若以牲畜居其外,若敌潜至,人或未觉,而驴马早知,不致为患。” 胡阳赞道:“深矣,汝之思也!以牲畜居其外,亦便就食,亦得警报,一举而二得也。”命令就于邑外一里处设置厩厂,牲口余千头疏疏地排出三五里去,把全军的接近地都遮掩起来。饲养牲口的老弱就在厩厂旁边休息。 这些伤员大多是昨日作战时负的伤。叶营一直跟着胡阳断后,夜间骚扰赵军,凌晨与赵军作战,到了晚上又作为交战的主力之一,厮杀竟夜,只在凌晨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一直承担武城的守御,直到全部军队撤过河去,他们最后一批过河。过河后,协助运送伤员,又行军五十里,刚才又换武器又重新列阵,一直到半夜才结束。困顿不堪,倒头便睡着了。 郑安平不敢安静入睡,他一直担心赵军可能偷袭,告诉了胡阳和叶令,在厩厂找了个地方,和那帮老弱们席地而卧。马厩里自然不能升火,夜间寒气逼人,加以牲口的腥臊,扰得郑安平难以入睡,而这正是郑安平想要的:他惟恐自己睡熟了,错过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喊杀之声。郑安平一跃而起,操起自己的戟,冲向邑前的场地。那乘旗鼓车正在那里。一直到冲到旗鼓车前,郑安平才完全清醒过来,定神一听,才发现喊杀声并不在附近,好像在下游。再仔细听了听,虽然声音细微,但是呐喊声无误。他迅速跳上旗鼓车,擂响警报。几乎在郑安平擂响警报的同时,下游司马靳营中也擂响了警报。全军所有还能战斗的士卒按营集中,各自坚守在营地周围。胡阳向发出喊声的地域放出哨探。不久,哨探回来了,还带回一名军使。军使报告说,赵军乘船偷袭了司马靳的营栅,好在赵军没想到司马靳在河南,他们先上了河北岸,被司马靳巡哨的士卒发现报警。赵军即向河南岸司马靳的营地发动了进攻;目前各营安堵,正在调兵迎击,请各营好生防备,勿中贼计!胡阳即往王龁营中派出军使。 这时,王龁的军使也已经到了,报告说,各营的巡哨均未发现敌军,但听到喊杀声,已令各营戒备,并加提醒。胡阳让军使回报王龁,司马大夫营中遭赵军从河上偷袭,现正抵抗;司马大夫嘱各营安堵,勿中敌计!军使领了言语,走了。 郑安平敲响警报后,立即来到邑中,将胡阳和亲卫带到邑前场前。这里虽说是一军,但能战之士不过千余人,并没有分营居住,而是集中住在一处邑中。叶令有伤,郑安平只得越俎代庖,指挥集合好的各部队前往各点防御,通往下游的一面由他亲自带队守卫。后来,他发现,二里以外的桥梁是沟通两处营栅的根本,就带领五十名戟兵和五十名弩兵前出到桥梁上,建立起一个前哨阵地。 这处桥梁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加之月明星稀,能见度良好,桥下的战斗看得一目了然。 河道上排列着大批小船,粗略数数在一百以上。船上能看见只留了一两名士卒守船,其余都上了岸。郑安平放了心:这支部队只有千余人,不足以造成巨大损失。而且,此番闹腾起来,全军都已经醒过来,进入防御阵地,再想从别的方向搞偷袭大概也不可能了。 这支赵军并没有硬攻秦军的营栅,而是在各营之间的空隙往返奔驰,似乎在寻找机会。但秦军各营均戒备森严,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机会。而且郑安平还看到,没有被袭的营中,已经派出兵来,准备合击偷袭的赵军。 郑安平有些后悔自己把弩兵都换成了病兵。如果现在自己率领的是一支精壮,完全可以摸下河去,把留在河边的船给扰散了。想必岸上的赵军会发生混乱吧!但现在,弩兵是受伤较重的士卒,戟兵也是伤兵,不过伤势较轻。谁都当不得一个人使。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急回头看时,见是胡阳带着亲卫上来了。郑安平悄声指着下面解说着:如彼如彼是赵军,只在营间逡巡;若此若此是秦军,正从各营抽调出来,准备合围这股赵军。然后指着岸边道:”臣但得百人,袭其渡船,其军必乱。“ 胡阳看了看下边的形势,道:”汝引亲卫前往,可乎?“ 郑安平道:”不可,其势难明,亲卫不过稍离也。“ 胡阳道:”吾但守桥边,必无恙也。“ 郑安平道:”若有小敌暗袭,孰保无恙?“ 胡阳道:”汝其往也,设有伏军,则必出也。吾自引军归。“ 第100章 洹水遭袭 郑安平其实心里非常想建此功,只是担忧胡阳的安全,不敢带走他的亲卫。见胡阳下令,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洹水北岸,似乎看不出有伏兵的样子,乃下决心带着亲卫去冒一次险。他观察了河边的地势,找出一条可以隐蔽接近赵军的路线。叫过亲卫,亲自叮嘱了一番,要大家看清自己的动作,依样而行。 在郑安平的带领下,百名亲卫迅速跃起、伏下,一程程往前。尽管郑安平十分小心,但由于路程较远,还是在快靠近时被船上的赵军发现。赵军于船上吹起了号,岸上的赵军返身后退。早就等待这一刻的司马靳擂响大鼓,各营一起杀出。赵军无心恋战,一路冲杀回去,急急登船。郑安平见赵军登船,恐胡阳有失,急忙领着亲卫后撤。司马靳的军队随后赶到,一阵阵乱箭射来,射倒不少赵军,其余的上了船,匆匆开航,顺水往下游而去。胡阳立于桥头,见船往下游而去,若有所思。 待郑安平回来后,胡阳望了望天色,道:“亦当天明,吾欲访司马大夫,卿其从也。” 郑安平道:“喏!”当即派一人跑步先往司马营中,报知中更欲访大夫。然后让这些伤兵仍守于桥头,勿得远离;有无令而近之者,射杀!又派了一人回报叶令,一人回报王龁,胡阳现在司马大夫营中。 胡阳耐心地等郑安平忙完这些,才开步而行。行不多远,就见司马靳领着百余人迎出来。司马靳埋怨道:“卑营遭袭,贼迄未尽,中更奈何亲至!” 胡阳道:“吾于桥上,眼大夫手刃贼人,不觉心动,故来访也。” 司马靳大惊,指着胡阳身后的那座桥道:“中更与彼观之?” 胡阳道:“然也!” 司马靳道:“危矣哉!吾观此贼众,似将袭桥,为吾巡哨喝破,乃突袭吾营。夜暗之中,焉知无一二漏过。” 胡阳道:“大夫尽阻于下游,无所漏也。”两人边谈边走,进入营中。 司马靳的营地是一个四行五排的大方阵,主要防御方向对着河道。河道大体呈东西走向,最西边的右营距桥约一里,离河也约一里。从进入右营到进入司马靳所在的中营,还要穿过三座营盘。司马靳带着胡阳要从营外盘曲而前,前往中营。胡阳道:“臣颇愿观大夫所战之所。” 司马靳无奈,只得带着胡阳往最东边的营而来。各营都举了火,四处寻找是否有漏网的赵军,还有人将河滩上重伤的赵军斩首。司马靳比划着,将赵军来袭的过程详细地讲解了一番:百余艘船隐蔽袭来,划水声为巡哨士兵所闻,立即报警。赵军听到报警声,立即靠岸,并向岸上杀来。最接近的一营行动迅速,赶在赵军到达前占领了防御位置,一阵箭射退了赵军。赵军遂往下一营冲击。司马靳道:“吾观其举止,甚可疑!人不甚众,而声势烜赫,恐人不知。惧其别有所图,乃令各营勿动,各哨观察河面,勿令舟过。久之未见其异,而欲击之,敌乃鸣号而退。” 胡阳指着郑安平道:“敌鸣号者,实见郑大夫引亲营至,惧而退之!” 司马靳这才知道赵军撤退是被郑安平给吓回去的,心中懊恼:要袭击船只,我不知道派人去啊!不就是想看看赵军的意图吗!但脸上堆满了感激,道:“臣实不知大夫暗助一臂!” 到了赵军上岸的地方,那里是死伤最惨重的地方,现在还有几名没来得及上船的赵军在绝望地抵抗着。胡阳看时,那些赵军都执戈戟,背靠背围成一圈;周围的秦军都执长矛,矛柄比戈戟的柄要长出至少一臂,加上秦军又多,抽冷子刺上一矛,虽不致命,也受伤不轻。那些赵军每人身上都被秦军刺出了好几处伤口,汩汩冒血,倒下只是时间问题。虽然绝望,但赵军依然牙关紧咬,拼命地反抗着,不肯轻易放弃。 胡阳有些不忍,对郑安平道:“且击而杀之!” 郑安平从一名秦兵手中接过一支长矛,把自己的长戟交给他,加入战团。长矛一绞,一名赵军手中的长戟就脱了手;长矛前送,正中其咽喉,顿时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其他赵军见了,尽皆一愣。郑安平第二矛又到了,直接刺中旁边赵军的咽喉。连杀两人,激起了赵军的凶性,他们不要命地朝着郑安平冲来。身边的秦军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每名赵军都有两三支长矛侍候,将他们瞬间刺翻。郑安平倒退出来,把长矛交还给那名秦兵,带回自己的长戟。那名秦兵竟然还在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司马靳哈哈笑道:“郑大夫真勇士也!心稳手狠,力大步沉,若习剑,当为世范!” 郑安平道:“臣,庶人也,无力蓄剑,未敢言也!” 司马靳道:“但言于大夫,习剑者,但心中有剑,无所不剑也。”闪电般击出一拳,郑安平连人带戟被震出五步开外,坐在地上,只觉心头大震,几欲窒息,但却并不觉得疼痛。周围的秦军见司马靳的动作干净利落,无不喝彩。郑安平茫然地站起来,顾不得整理衣裳,即礼道:“是即剑乎?臣所未闻也。” 胡阳也哈哈笑道:“郑大夫,魏武卒也。不敌秦之锐士!” 司马靳赶紧叙礼道:“臣见大夫之能,一时手贱!冒犯大夫,死罪死罪!” 郑安平道:“大夫之技高妙,击臣而无伤臣,臣感大夫之德!臣何能之有!” 他们较技叙礼的工夫,那几句赵军已经都被杀死,斩下头颅,尸首扔进河中,顺流而下。 胡阳绕过众人,继续往下游而去,边走边说道:“臣闻洹水通于河,而不通于漳,赵军其至也,盖道于河耶?”正说之间,突然“哎呀”一声,双脚下陷。郑安平和司马靳眼疾手快,一人抓住胡阳一只胳膊,猛往后拽。众人抢上前,生拖硬拉,终于把胡阳拉了上来。原来这里有一片沼泽,表面上与周围无异,一脚踏入即往下陷。胡阳刚才实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被拉出来后,胡阳面色煞白,额上汗出,看来也是惊吓非浅。 司马靳道:“臣之营双背河沼,臣一时不察,陷中更于泥沼。死罪死罪!” 胡阳擦拭着额头的汗,道:“微二子,吾几殆矣!”看着满脚满腿的泥,道:“且往水边,稍冲洗。” 郑安平道:“中更稍安,臣往取水。” 胡阳道:“吾秦营素无罐鼎,何以取水?”扶着司马靳和郑安平的手,使劲坐起。郑安平赶紧安排亲卫沿河警戒;司马靳也命自己的亲营在外围警戒。 三人在河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胡阳把脚伸进水里,凉得一激灵!郑安平挽起下裳,走到河里,弯腰替胡阳清洗腿上的污泥。司马靳站在胡阳的身后,全神警戒着四周。 在黄河流域诸河流中,洹水少有的清澈。郑安平撩着水,把两条腿上的污泥都清洗干净,然后发现了胡阳此前为流矢所伤的伤口,他的手触碰到那里时,明显感觉得到胡阳疼得浑身一震。郑安平看了看,伤口没有出血,但夜暗中看不清伤口的情况。 胡阳的衣裳也全都沾满污泥。郑安平让胡阳脱下来,就在河中清洗干净,司马靳让一名士卒拿到旁边营中的篝火上烤干。郑安平和胡阳一人脱一件衣服给胡阳保暖。胡阳扯着两人的手站起来,道:“臣闻吴子为士卒吮疮,而士卒战死不旋踵。而秦歌‘与子同袍’。今臣皆领教。虽死而无恨也。” 司马靳道:“中更何出此不祥之言?” 胡阳道:“兵者,不祥也。何忌焉?死国,分也。今吾既与二子同袍,死秦,幸也!” 司马靳道:“且归营!” 胡阳道:“焉得以泥而误正事。适吾言洹水或通于河,实乃紧要。通河则能通洛,则当急遣使归于洛阳,急报咸阳。” 司马靳道:“计将安出?” 胡阳道:“惟哨探及乡导两途耳!” 司马靳道:“事急矣,臣请行之。” 胡阳指了指天,道:“时将明矣,且点军!”正说之间,营中鼓声响起,果然已经到了点军的时候了。 司马靳将胡阳让入中营,士卒将已经烤干的衣裳拿过来。胡阳就在营中更换了自己的衣裳,把司马靳和郑安平的衣裳还给他们。少时,各军皆到司马军中报告点军情况。王龁也过来,仔细询问了昨夜的战事。皆感到事出有因。胡阳说出自己的疑惑,希望能够找到洹水入河口,尽早抵达黄河岸边。王龁道:“若论河,公子缯曾居于几,乃河之滨。”几人商议一番,一致认为强攻宁新中,打开西去通道可能性不大,迅速找到黄河,绕道西去可能才是出路。 各军的安排是,王龁由公子缯等引导,过河后向几的方向移军,作占领几邑的准备。司马靳在王龁移军之时,暂不移动,一面觅船往下游寻找入河口,一面找当地商贾打探路径。中营也过河,暂依司马军而居。计议已定,各将散去。 第101章 几邑 胡阳回到自己的营中,感觉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比昨天似乎还重了。他觉得应该是沾了污泥、浸了冷水的原因,也没有在意,匆匆整军而行。 胡阳的部队多是伤员和辎重,行动比较缓慢。胡阳吩咐辎重上驮后先行。由于桥面不大,通过也比较缓慢。这两三千人大约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过桥。 王龁要承担护卫中军的任务,只是在中军过了河之后,才安排过河。过河之后,各建制自行整队,由公子缯、兵曹等引领,直往几而去。 司马靳按计划,从邻近的邑中找到一户船夫,曾经帮人运过货到邯郸。据他说,从洹水顺流而下,约半日可至黄河。再从黄河顺流而下,半日而至漳水,再一日而至邯郸郊外;若走滏水直入邯郸城下,则还要再走一天。但一路顺水,倒也好走。胡阳让陈四领着五名秦卒坐船走一走这条路。陈四带人出发了。 司马靳让人在周围找去过秦地的商贾,但却一直找不到。胡阳让他们换种方式,问问盐都从哪儿进货?这些商贾从来没有到过盐池,也不知道安邑应该怎么走:他们进盐都是从朝歌进货。从这里南下的路径,大家都知道的大道是宁新中-荡阴-朝歌,然后进入南阳,这大体上是魏国的地盘。在它旁边还有一条旁路:房陵-中牟,这是赵国的势力范围。问问这周围最近的黄河渡口,大家倒也众口一词:几城!不过宁新中的人都不怎么走黄河,对他们来说,淇水更为重要,从黄河而来的货物,沿淇水而北,比较方便。问他们到淇水的道路,原来就是通往朝歌或中牟的路。 零碎的反馈几乎指向惟一的道路:几邑。那里是黄河渡口,只有通过它渡到黄河对岸才有希望。想南下走大道,就算过了安阳,荡阴、朝歌、房陵、中牟都是难啃的骨头。这里的人,除了公子缯一行,别人都不知道几邑是什么样。 午后,胡阳接到王龁的通报:王龁前锋已经抵达几邑附近。几邑见为赵邑,形势不稳,让后军迅速跟上。胡阳和司马靳不敢耽搁,立即拔营,由军使带路,迅速向几邑转移。 从宁新中东往黄河一线,地势低洼,加之河流纵横,不断泛溢,这片土地多为湿地,少有人烟。但在淇水和黄河之间,却有几片山地,为太行余脉;这几片山地周围,地势相对较高,比较干燥,又临近水源,是安居的好地方,故有人居住。最西北的一片山地最高、最大,就是几邑。这里南北两山相距不到十里,南山最高,传说商相比干为纣王所迫,曾逃往这里,这座山被称为相山。 几邑原为魏邑,几年前被赵夺取,赵国在这里的防御还没有完全建立,王龁命全军精锐为前锋,由兵曹率领,快速突进,只半天就走了五十多里,越过荡水,进入丘陵山地。这里地势较高,有大片森林,可以隐蔽。故兵曹让先屯兵于此,带人前往侦察。而这时,王龁的后部也已经走到荡阴城东,荡水岸边,距前锋十余里。 就在胡阳他们拔营的同时,兵曹他们已经完成了作战部署:沿北面的森林隐蔽前进,突然出现在敌军面前。敌军甚至来不及聚拢部队就被秦军打散。兵曹按事先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抢占城池,一路抢占渡口,夺取船只。 本来这里就只有不到一千士卒,除军官是从赵国委派外,都是本地人,各人往家中一藏,也就不再是什么赵军了。秦军急于抢占战略要点,也乐得无人抵抗,至于说斩获首级的事,反正也没多少人头可斩,而占领一座城邑,是集体记功的。 兵曹所领的秦军大约有两三千人,在这样大的城邑中只够维持治安。兵曹立即报告了王龁,王龁驱军大进,于日晡时安全抵达黄河一线,立即向下游邯郸方向放出警戒。然后派出军使,催促胡阳和司马靳赶快赶到,警戒陆上的要点。 胡阳还未到,陈四倒先到了。王龁放在河上的巡哨截获了从下游上来的一条船,自称是陈国商人。结果上船一搜查,两边都发现对方其实是秦人,才知道是一家人闹了误会。问起来,说是胡阳的亲营。巡哨就把他们带到王龁的大帐来。王龁自然认得陈四,不禁大喜。问起来由。原来陈四等人从洹水顺流而下,到入河口时,发现河口已经被赵军控制,河底打下暗桩,只留一条水道,两边有士卒盘查。陈四感觉要是驾船回去,反而露馅,索性把兵器都藏在舱内,各人脱下长袍,作短打扮。陈四操一口陈音,自称是陈国商人,就这么混出了洹水,进入黄河。 进入黄河后,陈四让船夫改往上游:那里才是陈国所在,也是陈四打算观察的道路。船夫摇着橹,驾船溯黄河而上,陈四见两岸芳草萋萋,却人烟不多。问起时,船夫道:“此处皆泽,人难居也。”陈四才略略领悟到为何黄河上要有渡口:这不仅仅关系到渡口的基础设施建设,更为重要的是,它的两岸都得与大道相通连!在一片沼泽地里,无论如何也开辟不出渡口来。而陈四万没想到,他所见的第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几邑。它刚刚被秦军攻占。 陈四的话让王龁稍稍安心:赵军继续溯黄河而上,来袭几邑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沿途百里都没有可以上岸的地方。看来只要守着陆上要道,几邑可保无恙。 陈四让船夫在军中歇息一宿,给了他钱,让他第二天回家。兵曹比较通谋略,他仔细地审问了抓获的赵军军官,又到邑中走访了商贾和老人。终于知道一个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情况:黄河在这里是两条河道,而河对岸的黎城才是比较大的通商港口,从那里可以直通卫都濮阳! 兵曹从咸阳到邯郸走的是陆路,从洛阳过河后,沿太行大道北上,就是邯郸。沿途经过的都是大都邑,从来没有走过小路,也不知道有什么小路可以通往洛阳。想到两万人,带着辎重、伤员,如果从小道而行,会十分艰苦的;而走大道,兵曹知道,靠这两万人,不可能打通道路,特别是背后还有赵国的追兵随时可能赶来。 兵曹让王龁派一队士卒过河查看地势。王龁觉得,没有比陈四更适合了。就找了一名当地的乡导带路,带了一二十人,只执棍棒,用两条船过了河,直往黎城而来。乡导告诉陈四他们,这条路比较近,只有二十来里,但要穿过一条沼泽,一定要跟紧,否则有可能陷入泥沼中,谁也救不了。 陈四问他,如果要走大道,应该怎么走?乡导回答道,先坐船往上游二十里,上岸后再步行十几二十里,虽然绕了远,但比较安全、通畅,一般商人运货都走大道,只有临时去黎城采购或访亲友才走小道。 走出五六里,陈四就看到了人烟。一处小邑炊烟袅袅,一片祥和,好像河对岸的战斗对几里之外的这边没有任何影响。越往前走,人烟越稠密。走出十里,就可以看见远处为大群聚邑所围绕的黎城。 陈四给了乡导钱,让他回去。自己带着众人往邑边而去。来到邑边一座房舍旁,陈四让众人等待,自己亲自上前,隔着篱笆,陈四问道:“敢问主家,贵乡逆旅何处?” 一名壮年走过来,道:“客家欲寻逆旅,犹需前行三五里,敝乡小邑,并无逆旅!” 陈四作揖道谢,复问道:“若欲过河往濮阳,当寻何处?” 那名壮年道:“各处逆旅自有商道通濮阳,客家但咨之!” 陈四作别。引着众人复前行三五里,果然找到一处小小的逆旅。这里天色已经渐晚。陈四上门道:“廿人住,主家其便否?” 逆旅主人迎出来,道:“敝舍但得厢房,并无院落,惟日十文,晚餐自便,灶火任用。” 陈四道:“吾旦日欲往濮阳,主人其便乎?” 逆旅主人道:“是则何难!客家但住,舟车皆由庶等代佣,少时回禀尊客,尊客但得其价,一丝心勿用!” 陈四道:“其价几何?” 逆旅主人道:“千钱为客佣二舟,何如?” 陈四道:“容与朋侪议之!”就退了出来。带着众人沿原路返回。逆旅主人叫道:“彼处别无逆旅,若寻者,但往东行!”陈四向他拱拱手,不答而去。 回来的路上,陈四默记乡导所行之处,转弯抹角,一丝不差。一时来到岸边。天色已黑。黄河上狂风大作,浊浪排空,与昼间景象大不相同。船夫见众人归来,埋怨道:“河不夜渡,客家奈何归之晚也!” 陈四道:“贪看城景,故宴矣!” 船夫道:“风急浪高,孰敢渡之!” 陈四已经打探得确切消息,正要回营报告,见被阻河边,焦急万分,道:“价什,愿渡一人!” 船夫道:“性命关天,焉敢侥幸!” 陈四道:“一金!但渡一人!” 船夫咽了咽唾沫,两人商量了一下,岁数较大的船工道:“客家既急,庶等敢以性命相搏!愿客勿回价!”陈四解给他一支节符,道:“旦日至营门取值!一金!” 第102章 求援 年老的船工自己上了船,解了缆。陈四让随从就于岸边择地而息,旦日风浪停息后再过河。自己不顾众人劝阻,钻进舱内。老船工道:“少时莫问若何,皆伏于舟内,紧抓板,勿自误也!” 陈四以前经过一些波浪,点头应喏。进入舱内,蜷身跪地,一手抓着一块船沿板。老船工点开船,向着一片波涛冲去。波浪狠狠地砸在小船上,打得船头一沉,但旋即冲出波浪,波浪后面是一片缓流,支撑着船迅速前行。如此一起一伏,老船工双脚稳如泰山,随着船前俯后仰,却一步不移;神情专注,不时用竹篙点水,总以船头迎向波浪。船舱内的陈四有些禁不住,面色苍白,胸中恶心,头昏目眩,双手死死地抓着船,闭着眼,生死由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船的颠簸突然小了下来,陈四心情一松,才有时间观察自己的姿势,发现自己握船板之紧,两手都要痉挛了;腰和腿用力过猛,已经完全痠软;胸中的恶心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陈四从清晨吃过早餐,泛舟而行到几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又被派出来,现在腹内无食,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最后是苦汁。 老船工将船靠了岸,系好舟,入舱道:“大夫命壮,渡惊险而幸无恙!” 陈四转过身来,并不起来,就地拜倒,道:“赖老丈之技,得脱险境,必有报也。” 老船工避开道:“赖大夫鸿福,老儿何功!老儿已送大夫渡河,敢请一金!” 陈四道:“老丈且随吾入!” 老船工道:“容老儿暂清污物!”下船抱了一些泥土,混在呕吐物上,用一只小箕簸出。陈四浑身难受,只能在旁边看着船工清理自己的呕吐物。一时清理完毕,老船工就和陈四一起入营。早有巡哨发现,过来巡查,陈四出示了自己的节符,被一级级带到胡阳的帐中。胡阳见了大喜,陈四请道:“臣赖老丈,得过险滩,愿以一金为值!” 胡阳见了陈四这般模样,心领神会,遂下令从辎重中给一金给老人,还让人吩咐备饭。秦军自出军以来,野外宿营吃干粮的时候少,宿营邑中让邑民备食的时候多。到现在三个月了,出咸阳时准备的一个月的干粮还没有吃完。现在进入几邑,仍然是由邑民准备每日二餐。 胡阳请陈四坐下休息,随即请来公子缯、兵曹、王龁、司马靳等人,道:“四兄涉险而归,必有以教我!” 陈四道:“臣已入于黎,小道不过二十里;闻大道略远,水道行二三十里,陆路行一二十里。黎果通濮阳!” 胡阳道:“奈何通之?” 陈四道:“臣入逆旅,主人言,勿须费神,彼自求之,二舟但六百文,半日可至。” 胡阳有些失望,道:“犹得舟乃至乎?” 陈四道:“或必之也。” 胡阳道:“几邑舟少,但十余,每渡不过百余众,势难为也。” 兵曹道:“臣请效力!濮阳距陶未远,才二百里,隔济水相望。若得濮阳相助,情势必异也。” 胡阳道:“愿闻其详。” 兵曹道:“臣请行人、剑士五,阴潜往陶,令陶预为准备。中更可令军使潜往咸阳,令陶与卫合,全力助几,如此则舟船可备,粮秣无缺,而军得出矣!” 胡阳道:“秦之士卒,皆自关中、郢、宛而至,皆集之陶,奈何?” 兵曹笑道:“陶,天下之中也,出则六国震动,退则富甲恐一方。物丰民庶,依山带水,兵家所必争。秦欲强之久矣,而兵难至焉。今以大兵入于陶,王必喜,而穰侯必纳焉!” 胡阳望着公子缯道:“公子以为如何?” 公子缯道:“吾不通兵事,诸事诸卿议定,吾当行之!” 王龁道:“若得舟楫,即可溯河而上,至于洛阳,奈何必往于陶?” 兵曹道:“卫虽备舟楫,亦不过百数,渡河之有余,而不足以远行也。吾军二万众,辎重不在焉。非万舸齐发,不能行矣。岂如商贾,但一叶舟,可翩然往也。” 司马靳道:“但至陶邑,复振军势。或归于郢宛,或归于咸阳,或留于陶,皆有道焉。先入陶者便!” 胡阳道:“若得其便,但需几时?” 公子缯道:“昔臣住邯郸,若使于秦,溯河而上,顺流而归,每五七日得一往返。兵曹往陶,不过三数日。入卫交涉,但得二三日。以此推之,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必有消息。” 胡阳道:“十日之内,廉颇必有动也。赵、秦必战于几!”在座的人都沉默了。秦一支孤军,在几邑弹丸之地与几乎得到赵国全国支持的廉颇作战,凶吉是一目了然的。少时,胡阳见在座的都陷入沉默,道:“臣虽不才,纵不能盈,愿以平。” 王龁望了望司马靳,道:“臣等分守水陆,敢以十日为限,赵军必不得入也。” 胡阳也道:“几邑之粮,足支十日;纵有不足,犹有炒粟及牲畜,必不令士卒枵腹而战!” 兵曹道:”臣等当竭力尽忠,务得其速!“ 胡阳道:“廉颇,世之勇将也。其行必速。吾等不宜迟也。旦日二大夫愿即各设营垒,臣将征邑中精壮而助之。公子及先生亦启明起程陶,早定大计。至于军使,容臣斟酌而使之。愿公子遣一心腹,以通洛阳之间!” 公子缯看向兵曹,兵曹道:“中更所虑是也。洛阳秦间,有道暗通咸阳,可得其速也!” 公子缯想了想,道:“小子异人,数往洛阳,颇知其道,愿以助之!” 胡阳道:“前者武城之战也,公子异人颇见功勋,今复入洛阳,功亦不小也!” 公子缯道:“非有他,但年幼,可蔽耳目耳!” 当下确定了各项细节,各自分开。胡阳送走众人,只留下陈四,并唤来郑安平,道:“此去咸阳,必得二子与公子异人同往!” 陈四道:“愿中更别遣他者,臣等愿留营中效力!” 胡阳道:“于途虽多魏道,有宁新中之变,当防于途为难。汝二人皆非秦人,且通魏音,急切之间,可渡难关。” 正说之间,公子异人请见。胡阳等三人出来,迎进去,公子异人道:“想是吾三人归洛阳。” 胡阳道:“公子慧颖!公子当知,臣等于此,必遭强赵多方而攻之,必望公子之所救也。” 公子异人道:“吾等何请?” 胡阳道:“臣等徒陷此处,而望救援。或自陶邑,或自他处,愿王决之!发兵符而救之!” 公子异人道:“当以何道而往?” 胡阳道:“臣请就于几登舟而至洛阳。” 公子异人道:“以吾之见,愿变异服饰,于黎而佣快舟,直上洛阳为便。何者?几,小邑也,邑民少行洛阳,于途为难;不若黎,有专往洛阳者,有专赴陶、邯郸、大梁者,各得其宜。” 胡阳见公子异人所见不差,又请来公子缯及兵曹商议。公子缯斥道:“偏汝有计,素不听令!” 兵曹道:“所言不差,便当从之!” 公子缯道:“今日且纵汝,再若犯,必重罚!” 公子异人喏喏而退。 众人说让公子异人扮着商家少公子远行,陈四、郑安平随行。公子缯道:“岂有此理!中更以二子行者,以其久居魏,通魏音为便。异人何得魏音?汝当为小僮,早晚侍候!稍有不恭,为人识破,必当国法!” 陈四和郑安平都道:“不可,臣等愿侍奉公子!” 公子异人道:“愿父等从吾父之言,国之大事,非同儿戏。若有泄漏,当从军法!” 众人见公子异人说得坚决、有理,也不再坚持。商议的结果,陈四江湖经验丰富,与商人周旋有道,为主人,郑安平为随从,公子异人为小僮。明日一起出发到黎,分头至陶和洛阳。时奉乱世,商人结伴而行并非少见,甚至与军同行也不少见。从几出发,到黎分手,并不会引人注目。 商议已定,各人分头准备。胡阳让陈四把他画的山川形势图全都带上,送回咸阳,必有大用。出来几个月,陈四画的图总集有近百幅,一人带着困难,三人各自打在包袱内,若有人问,只说是运货用的包布,也不知画了些什么!赶到现在,陈四才抽出时间了,喝了几口粥。从军中领了金饼和铜钱,三人分散带在身上。炒粟等物,以及各色兵器自然不能携带,都换了装,陈四长衫,郑安平短褐,异人小僮。三人装束已定,郑安平和陈四各执了一根短棍,带了行囊,堪堪行商! 稍事休息,军中即响起鼓声,开始点军。营中诸将士开始开沟设垒,还征了邑民助力。兵曹、公子缯带了三名行人和三名剑士,两名公子,乘一舟,直往对岸而去。陈四、郑安平和公子异人另佣一舟,往上游走大道而行。而这时,昨夜留在对岸的秦卒才坐船回来。 第103章 黎城 郑安平等人上了岸,在陈四的带领下,沿着曲折的小道蜿蜒而行。这条道上行人不多,三人很快就来到黎城脚下,并未与公子缯一行相遇。陈四这次没有再找那种小逆旅,而是在城门边上找了一处门庭高大的逆旅。 早有家人迎到堂上。陈四要了一处院落,让主人安排赴洛阳的船。主人有些为难道:“洛阳溯河而上,恐……” 陈四截住道:“若主家为艰,庶等请辞!” 主人赶紧道:“虽艰,却还有略有门道。不敢欺尊客,黎城境内,若敝家不成,他家必不成。敢问尊客何日起程。” 陈四道:“欲办急务,速则愈佳!” 主人道:“敢请尊客暂歇,容庶等访视!必与尊客以速者。” 陈四道:“甚劳主家!”跟着家人来到一处院中,陈四居于正室,郑安平和异人分居于两侧厢房。少时,异人出来,从井内打了水,捧入正室。又到前面要了酒水和果品,都搬到正室内。少时郑安平出来,也到了正室;三人同在室内品尝酒果。食毕,异人收拾了肴核出来,把一应用具还到堂上。各自入室安歇。 正午时,逆旅主人于院外敲门,异人迎入,到正室前报道:“主家来访!”陈四在里面道:“容某更衣!” 一时出来,将主人揖让到室内,对异人道:“请郑先生同席!”异人请来郑安平,自己关上门出到外面,坐在檐下。 逆旅主人道:“庶等访得见在一队将往洛阳,惟余二人。庶人告以先生之事,并言有一小僮。商主言,若另一佣一舟,则善矣!先生若自佣一舟,行止皆与众同,而起居自便,亦善!” 陈四道:“主家辛劳。自佣一舟其值几何?” 逆旅主人道:“是舟颇宽大坚固,能经风浪,楚人所建。其值当日千钱。船工三夫,三日之食皆可于舟中安置。” 陈四道:“若日六百,则相宜矣!” 逆旅主人道:“客家有识。故事日六百,今邯郸被兵,兵锋及于几,距此不过数十里,人皆惶惶。故价高矣!” 陈四道:“吾等自几而至,几之军将,颇与吾识,何高价焉!” 逆旅主人道:“不敢欺客。几之军,秦人也;几,魏邑也。秦人自邯郸出,颇残破之。赵人愤怒,必欲寻秦仇。今陈兵于洹口,将有大举。黎或不保矣!” 陈四和郑安平虽然心中震惊,脸上不露,道:“黎与几隔而望。赵军攻几,宁攻黎乎!” 逆旅主人道:“客有所不知。赵欲征黎之舟,以为攻几之具。已遣人留于黎。必赂赵使,船乃得出。” 陈四道:“赂者不可十数钱,岂可价千钱!” 逆旅主人道:“非也,非也,赵人必索百钱方得过也。客家既如此言,庶弃中保之费不顾,日八百,可乎?” 陈四道:“日七百,主家勿过吝也!” 逆旅主人道:“善,日七百!旦日庶请先生至河,钱舟两清!” 陈四道:“愿请见于船家及商主!” 逆旅主人道:“请先生稍待!庶往请之。” 陈四道:“庶愿往访之!” 逆旅主人道:“焉敢劳动先生!” 陈四道:“入乡访主,何害焉!” 逆旅主人道:“容某通之!”少时回报道:“二先生俱至而访矣!” 陈四赶紧出来迎接,再三不安。二人皆频频致意。陈四请到堂上,分宾主而坐。陈四道:“敝庶初至贵乡,敢请拜见同侪,谋一食也。焉敢劳动大驾亲临!” 那名商主道:“闻逆旅言有尊客,岂能怠慢。敢问何业?早晚依从!” 陈四道:“敝庶焉得专业,但奉主命而行矣。今往洛阳,但得丹砂及盐耳。” 商主道:“贵东道所见果然不凡。丹砂甚佳者,盖出于蜀;而盐出安邑盐池。此二者皆为秦地,少通中国。贵东道能与秦通,真大手眼也!” 陈四道:“非敢言之。但敝主所命,不敢辞焉。” 商主道:“愿闻所得当于何地售之?若价相值,吾等亦愿得分一羹!” 陈四道:“主家为之,焉得其详。或云直送邯郸。” 商主惊道:“直送邯郸?尊客非自几而出乎?” 陈四道:“自几而出,运货邯郸。此主家之命也!” 逆旅主人道:“几所居者,秦人也,自邯郸来。故由得也。” 商主恍然大悟,道:“贵东大手眼,非庶等能及也。”各国争战,虽刀兵相见,所争者不过利益。如果备足了利益,哪有不能和平,非要拼个死活的?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富商大概是往洛阳为秦军筹备买路钱吧!如此一想,自然不能再打听下去。 陈四道:“敝庶初到上方,拜谒同侪。愿商主引荐!”又转向船主,道:“是舟必以妥当,敝庶愿往观之。” 两人略事推托,陈四再三不许,方才同意。议定先往河边察看船只,再到一家逆旅与同行见面。 几人出来,留公子异人看家(因为他在黎出没过,怕被人认出),陈四和郑安平一前一后,先随船东前往河边。 黎城就座落于黄河河汊之间,但为避黄河泛溢,离岸有二三里。城周围大小商铺林立,但靠河的一面反而没有什么商铺。只在河滩上用石头铺出一条条道路,通向各处码头。河滩上道路泥泞,甚难靠近。城边有不少担夫备着坐床在旁边等待生意。——看到有身份的人要上船只能由这些担夫抬过去。 船夫指了一处高大的船道:“旦日先生之舟在于彼也。” 陈四随道:“愿得三床,价几何?” 当即过来一人,道:“不敢二价,床各五钱。” 陈四知道这就是那些担夫的行首,遂道:“吾三人往前巨舟。”郑安平取出十五钱,船主忙道:“焉有是理,客费而东道安!” 陈四道:“小费也,何路道哉!但得心力,所惠多也。” 船主谦道:“必不敢怠。” 所谓坐床,其实就是一片大木板或竹板,被麻、篾等物固定在两根竹杠上。有些像滑竿,但远没有那么舒适,客人要骑坐在木板上才能维持平衡;四个人抬,也不上肩,只垂手抬持,被抬的人腿离地并不高,如果腿长的,还要有意缩一下脚,才能避免沾上泥土。不过河滩上的确过于泥泞,光着脚在上面走都非常困难,虽然铺了石头子,有个人抬着还是要好得多。 三人被抬到码头,放下坐床。陈四和郑安平发现,这些担夫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他们把自己站的道和通向船跳板的道严格区分开来,客人下了床,只要往前走就不会被污泥所袭扰。这让两人十分惊奇:这一切到底是谁设计的,而且被大家严格遵守? 船主将二人让到船上,让担夫略等,稍后他们回去还要坐。船主向陈四介绍着船上的设施,以及准备好的物资;郑安平则四下里观察,没有发现有可疑之处。陈四还专门找船夫聊了聊,确认他们就是真正的船夫。过了好一会儿,三人才下的船,在跳板两侧等待的担夫上来,船主抢先给了回去的钱,表示自己没有占便宜的意思,陈四拱拱手,表示感谢! 回到城边,船主带着二人到了一家逆旅。这家逆旅其实就是个车马铺,浓重的汗味和牲口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使得局部空气十分污浊。到这里后,陈四和郑安平都觉得放了心,在这种地方居住的,一般都是小本的长途行商,别的人根本住不来。商主就在一片酸臭和嘈杂中,把同行的商旅一一作了介绍。陈四和大家一一拱手相见,然后宣布今晚请众人晚餐,大家务必赏光,今后路上好有个照应。由于自己人生地不熟,请大家指定酒肆。商主代替大家表示感谢,然后道:“便往麻家酒肆,何如?”众人哄然叫好! 陈四请一人带自己去麻家酒肆预订席面,商主还是让船主代劳。于是三人又一起来到不远处的麻家酒肆,那是一处不太大的酒肆,室内有三五处席面,但室后有一处宽大的空地。那些商人可能就是看中了这片空地,足以容纳他们。 看了陈四和郑安平的打扮,又有船主引荐,酒肆主人当即答应下来。陈四付了定金。虽然现在已经午后,酒肆主人还是吩咐家人迅速往城中采办鱼肉鸡鸭,以及果品菜蔬。陈四告辞,先回自己的逆旅,到时奉请。 回到逆旅,三人迅速聚集到一起,商量道:“若赵人征黎之舟以攻几,惟其奈何?” 公子异人虽然以僮子的身份,自觉坐在外面,但里面的议论他并没有错过。他在赵国居住过半年,稍微了解一些赵国的民情,见问,便道:“赵人义气为先,必不能以强力。但当广结诸友,以为地步。若待事谐,必数日之后也。” 郑安平道:“若数日之后乃攻几,宁勿迟乎?兵贵神速,廉颇,勇将也,得无知乎?” 异人道:“若以赵军直击,旦日可至,惟难能也。若欲得黎之助,非数日不可!” 第104章 延邑 郑安平道:“若以赵军直攻,奈何?” 陈四道:“若取水道,必得舟楫。于黎征舟,是赵舟楫不足也。若取陆路,又背宁新中。宁新中,魏邑也。彼不纳秦,亦必不纳赵。赵必不敢背宁新中而攻几也。” 郑安平道:“诚若是,则事将可为!” 陈四道:“郑兄久在草莽,必得义气之先。少时席上,呼肉唤饮,愿兄一展胸怀!” 郑安平道:“酒卢之事,弟当承之。惟钱财之间,一赖于兄矣!” 异人道:“二子往席,吾当守家!” 几人商议了席间诸事,以及明天的行程。便见天色不早,遂早早出来,先去了一趟酒肆,看酒宴准备情况;估计差不多了,再往那间宽大的车马铺逆旅,去访商主。 商主见陈四等来请,甚感得意,遂大呼小叫地让一些小商人去呼唤其他人,说陈贾亲来请宴!一面还派人去找来船主,一起赴宴。少时船主和众商人都到齐了,众人一起同往酒肆。 到了酒肆,果然就在房后的一片场地上,摆好了大大小小的席位,围了一圈。众人推商主先入席,商主让陈四,陈四坚持道:“敝庶做东,岂敢先焉!”商主遂坐了席,陈四坐在商主的对席,算是东道,郑安平坐在旁边。 陈四坐起拱手道:“微庶初来贵方,得会诸同侪,实幸也!同舟共往洛阳,以谋衣食,愿喜乐同之,患难共之!” 商主道:“陈贾所言通达,吾等四方云集,今日一会,或有之于异日。今日有沽于洛阳者,有贾于洛阳者,而贾者多。今日一发,愿各遂其愿!” 众皆哄然。 酒家搬上四个大鼎,以及果品、菜蔬、粟饭等项,开了一瓮酒。众人并不缩酒,各执盏列队,由商主一一舀酒,依次而行;把酒放在席上,再取一盏各取肉汤,却是由陈四主分。陈四将肉置于俎上,运斤如风,把四个鼎中的鱼肉鸡鸭都分成大小相似的小块。在旁边取酒的商客见了,齐齐喝彩! 取肉汤时,陈四舀一勺汤,取一块肉,依次而来。菜蔬果品粟饭每人取走一份。各人取好食物后,天色已暗,酒家遂在场地中央点燃一堆篝火,众人饮酒吃肉,相互攀谈。商客们各怀心思,都有意从席间获取有用的信息。陈四、郑安平有意引导,各商户畅所欲言,感情增进。 陈四道:“微庶闻诸逆旅主人,赵欲征黎舟而攻几,其事若何?” 当即有人道:“邯郸之舟多行于滏水,其舟扁小,其不过数百,且为秦所掠,所余不足。其小舟难入大河,故遣使入黎,欲得大舟。” 陈四道:“微庶所乘者,楚大舟也,得无危乎?” 那人道:“陈贾勿忧。赵使虽至,其意未达,黎令或未之知也。” 另一人道:“纵黎令知之,亦复如何?或欲掠之?” 另一人道:“若待之三五日,事或有变。明日之行,必无恙也。” 又一人道:“赵贾期之以三五日,言外似有音。” 那人道:“赵使之至也,乃欲借赵商而通黎令。而黎中赵商多舟均未得闲,上下往来诸商不下数十百户,得舟数百艘,若为赵用,所失多也。故赵商皆谋,必待其舟发,乃进使于黎令也。” 陈四道:“是则赵使犹未觐于黎令,必不能以赂行舟矣!逆旅主人欺吾,言必二百以赂赵使!” 那船主道:“逆旅主人素昧良知,非只一日。然其所行于有力者,亦无可如何!” 陈四道:“吾观敝下处与诸君大不同,若有所因?” 商主道:“陈贾不知,彼逆旅乃卫氏所行,河上巨舟皆卫氏所有。船主与逆旅主人实一家也。” 陈四看了看那名船主,那船主道:“非也,非也。虽皆卫氏,实各行其事。逆旅主人之昧也,吾亦深知,然交浅,不便深劝!” 陈四看了那船主道:“所谓卫氏者,岂濮阳之宗室乎?” 船主道:“诚哉言也。以此上溯,庶亦与卫侯薄有其亲。” 陈四道:“敢是卫公子!” 船主道:“岂敢!公孙亦不得矣!离士林数世矣!” 陈四再对前面说话的赵商道:“赵贾其言三五日有变,彼时或得舟几何?” 那名赵商道:“吾等同侪,焉得不同气相通!彼时商贾巨舟或尽泛于河矣,彼所征者,不过邑民行舟而已。” 陈四道:“赵贾义气至此,敢请同饮!”避席举酒相邀。 那名赵商谢道:“非吾之为也,凡吾赵商皆得与力也!” 陈四道:“赵客多豪杰,此言不虚也!” 那名赵客道:“愿与陈贾共之!”亦避席举酒,两人对饮一口。 得到赵贾的解释,郑安平和陈四又放了一点心。陈四又问道:“敢请商主,自黎至洛阳,需时几日?” 商主道:“自黎至洛阳,将泊延、卷,遂至偃师、缑氏,便入洛阳矣。总计三日夜。延、卷皆魏地,亲于商贾,所行无碍。”郑安平听到“魏地”二字,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幽怨,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到眼前。 宴后回到逆旅,公子异人已经吃过逆旅主人附送的晚餐,还给郑、陈二人各留了一份。三人喝了酒,吃了肉,但粟饭却只有一份,分量不足。二人都是武人,平时饭量就大,一路走来,早已饿了,把这两份晚餐就当宵夜吃了,把餐具送回前堂,嘱前堂早餐要早,前面答应了,两人回来,各自休息。 次日鸡鸣即起,吃了早餐,来到河边。那些担夫早已在此等候生意,三人等船主到了,四人再乘坐床过去,三人上了船,入舱坐定。商主点齐人数,吩咐启航。二十名商人竟有二十五艘船,各带货物,浩浩荡荡地启航了。今天出行的船不少,河面上挤挤挨挨,偶尔有一点碰撞,激起点小纠纷。 不过片刻,舟行十里,离了黎城范围,河面上船只渐少,最后只余他们这二十五艘船在航行。两岸茫茫原野,一望无际,天边偶有几处小丘起伏而过,即无人家,也无田园。三人看了一会儿两岸的景致,郑安平和公子异人都失了兴趣,回到舱中闭目养神,只留陈四独立船头,默记着远近形势、河道走行。吱呀的橹声是良好的催眠曲,加之连日征战劳顿,郑安平和公子异人闲话不多时,都渐渐睡去!一直到靠岸的碰撞,才把他们惊醒。 陈四靠坐在舱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舱内外。见他们醒来,便道:“酒未多饮,奈何其醉若此耶?河中数有鲤鱼上船,为船夫所获。分吾等一二尾,夜来且炊鱼羹。两人起来看时,果见舱门有两尾鲤鱼,皆四五斤,虽被穿了腮,还在跳动。出舱看时,周围已经有了田园,远处还有一座算得上高大的城池。这一处河汊看上去很大,二十五条船停在这里毫不拥挤;但可供系泊的地点并不多,只有三艘大船系泊在岸上,其他小船就系泊在大船上面。船和船之间都搭了跳板,使各船之间可以自由来往。商家和船夫都下了船,在岸边点起两堆篝火。看来这里是平日行舟固定的系泊地,残留的火坑很多,根本不需要再挖。由于在行舟过程中有鱼跳上船来,还额外搬出两个鼎,另加一个火堆煮鱼羹。 商人有人可能没有船而与别人合伙,有的可能有两三条船,根据生意不同而不同;但每艘船至少两名船夫,大船还有三名。所以船夫的人数远远多于商人。商主主动过去,叫了些船夫到商人的火堆旁吃饭,那些船夫有些怕生,最后只有当头的过来了,坐在一起还有些畏缩,但那些商人嘻嘻哈哈和他们打趣,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他们的举动让郑安平三人特别惊讶。郑安平和陈四久在草莽,虽然口里说着“四海之内皆兄弟”,郑安平还和信陵君见过面,但围在同一处火堆旁进餐是从来没有过的。公子异人更是感到不能理解,在秦国,身份的界限十分明显而严格。他扮的是一名僮子,本来跟着郑安平等二人进餐都属失礼,要等二人吃完了,自己吃剩下的。现在见船夫们都围拢过来,自己躲在二人身后好像也有些不合时宜,陈四手一伸,把他也拉到两人身边,就算同席了。 少时鱼熟羹成,商主把鱼捞出来,放在俎上,对陈四道:“陈贾分割甚均,还请陈贾费神!” 陈四道:“敢请刀用!” 这下把大家为了难,系泊点周围并无聚邑,哪里去找刀呢?这时,一名船夫从河道里捞出一块河石,用力一砸,砸下一块来,递给陈四道:“姑以此代刀。”陈四接过,虽不甚顺手,倒还锋利,连切带割,把几条鱼按人头分成大小相似的几十份。这连鱼分好后,那边粥也熟了,每人两盏,一盏粥、一盏羹、一块鱼,美美地吃了一顿。 一起吃过饭,好像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围坐在一起,相互闲扯。陈四和郑安平都是套话的老手,冷不丁说一两句,总能套出些有用的情报来。 第105章 卷城 闲扯到人定初,火势渐渐下去,众人渐渐困上来了。各自方便,浇灭了篝火后归船,客人在船舱内睡觉,船夫们都在甲板上就寢。 郑安平他们回到舱中,估摸着船夫们睡着了,在两侧舱门边望了望,即聚在一起,悄声议论起来。 郑安平道:“旦日便至卷城,或与魏人相遇。” 陈四道:“但居舟上,未必入城。” 郑安平道:“不然。卷,边邑也。商贾繁茂,或有以进出也。” 公子异人道:“此行客商皆往洛阳,非于途而贸者。于卷但暂歇。日落就岸,天明即起。于魏无涉也。” 郑安平道:“公子何谙于道?” 异人道:“昔居于几,或奉命使于洛阳。是故知其大略。赵贾与楚商有异,性直而急于义,但有商事,务得其成。非如楚人,再三逡巡而不决;或于途查询商机,咨以价值。一切不办,运货洛阳但知运货洛阳,他者不顾。” 陈四道:“公子明见。但明日就岸,少与人言。” 夜间,黄河风起浪高,闻之令人丧胆。河汊远离主河道,倒也风平浪静。三人观船夫各以衾被裹身,恬然而眠,曾不以为意。三人相视而笑。各自就寢。陈四既无笔又无灯,无法绘图,只得在脑子里反复记忆白天看到的景象,最后才矇眬睡去。 次日天未明,商主即起,呼叫大家准备早餐。吃过早餐后,河面正好风停。各船解缆,依次而出。 经过一天两夜的休息,郑安平行军的疲劳得到一定恢复,而全身肌肉开始痠痛。他知道这时应该适当活动活动,舒展筋骨,但受限于狭窄的船舱,根本无法做任何运动。郑安平于是走到船艉,那里架着一支长橹,三名船夫轮换着摇。郑安平见三名船夫橹摇得轻松自在,节奏和谐,船在他们的操纵下,如飞而行。郑安平很感兴趣,就用很不标准的赵音问道:“吾欲操之,可乎?” 那名被替下来休息船夫道:“非敢辞先生。摇橹一技,非经年累月不办。”他带着郑安平来到后面,指出船艉安橹的地方道:“先生且观此橹,但以一环与舟相连,用力稍横,橹即脱矣,无能为也!”郑安平俯身看时,果然这个机关十分轻巧,无论橹的运动如何大,这个关节都必须连在一起。郑安平看了看,起身作揖道:“谢不敏,不敢操也。”三名船夫都得意地笑了。 一名船夫道:“吾观先生执棍而行,敢以武士?” 郑安平道:“船家慧眼,正以武事人!” 那名船夫道:“或云习武者当选魏武卒,于家业最庶,先生其试之!” 郑安平道:“魏不选武卒已数岁矣!虽有意,其奈时运何!” 正在摇橹的一名船夫道:“魏武卒得田百亩,正与秦庶人相当。且无所进也。先生深习武艺,不若售秦!斩一首则得一爵,以先生之勇,一战而得三五首,岂非一步而至大夫矣!” 另一人道:“在秦则但耕与战也,焉得极游四海,泛舟河上,逍遥自在!” 摇橹的船夫道:“丈夫处世,自当博取功名。吾等其逍遥乎?衣食不周,老死而无所闻也!” 那人道:“纵得功名,死后终归尘土,与无所闻者同。” 这人道:“非也。汝其观尊者之逝也,掘深穴以为墓,三棺六椁,金玉随之,封以丘之,依时而血食。如吾等,草席一领,弃之荒野而已。纵家富千金,亦不过庶人。穴阔不过一丈,深不过三尺,葬不过土瓦。而千金家财尽归于他人矣!岂如尊者,尽随之于地下!” 那名休息的船夫道:“一人功成,万众枯骨。汝道战功之易成欤?一级未斩,而命归黄泉;纵得数级,亦难逃为人所杀。战战競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郑安平道:“船家亦经于学乎,出口成诗!” 身后两人争先道:“彼者卫公孙也,少经庠序,犹能车战射御。父亡母嫁,家产尽失,乃沦落于河上。” 郑安平道:“世道颓丧,人心不古,士乃失志!”又转向那名心念功名的船夫道:“兄心念功名,盖亦百姓?” 那人笑道:“若论姓氏,可称黎氏,只与功名相绝矣!”又指着身边的这人道:“彼陶氏,不涉功名数世矣!” 郑安平道:“兄等素闻秦法,欲取功名,何不入秦?” 那人笑道:“但得言说,焉得其实。闻秦刑法甚苛,名爵甚严。吾等率性已久,不拘法令,若入于秦,恐一日则头悬国门矣!” 卫氏船夫道:“是乃确论!若为法所拘,纵富贵,其与吾何有哉!” 陈四也过来行礼道:“不意三子神仙中人!”三人皆大笑。 大船的橹长大,又以两人同摇,船虽最后出港,却渐渐行到前面。三只大船并排而行,后面一群小舟跟随,郑安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直有率军突阵之感。心念所及,从舱中拿起木棍,就在船头耍弄了一阵子,船上的人皆喝彩。公子异人见了,也一时技痒,在船头打了两路拳势,也赢得喝彩声。在这条船的带动下,其他船上的商贾,有会武功的,船夫有会武功的,也都在各自的船上秀了一把。郑安平看去,武功不错的竟自不少,不觉暗暗惭愧。公子异人看得兴起,不住鼓掌欢呼。二十多只船依次演武,路途不觉就短了,疲劳也少了,不知不觉,太阳也就要落山了,而宏伟的魏长城也就闪现在眼前。船到长城前数里,早有探舟前来查问:“船自何来,欲将何往?” 船主约住各船,上前答道:“黎城商贾,往洛阳运货!有船二十五艘!” 那只船上的魏卒上了船主的船,不知怎么相处了一阵子,下船后即掉转船头,后引着诸船,前往城边一处僻静的系泊之地。这片泊地十分宽阔,各船可以首尾相接,依次系泊。不远处的长堤,挡住了黄河上的风浪。上岸后二三里就是卷城;卷城外,一片田园,物茂人丰,与在黄河沿岸所见的荒凉气象完全不同。 郑安平虽然长期在魏当武卒,但长期在大梁当差,没往卷城去过。但卷城作为大梁的边境城邑,似乎与大梁气息想通,能够从这里嗅到大梁的味道。 郑安平按昨夜商量好的策略,在卷城尽量少出来,不要抛头露面,以免被认识的发现,所以天未黑时,就一直呆在舱里。由于一路演武的激励,船比平时行得快些,停泊时太阳并没有完全下山,天还是亮的,那些商贾们便有些活动,三五成群地要进城转一转。有人来邀陈四一行,陈四找个由头推托了。陈四不去,郑安平和异人作为随从和僮仆自然也不能去。渐渐看着众人离开,只有船夫上上下下地打理着船。 天黑之前,那群商人赶在关城之前回来了,有些手里还拿着些小玩艺,可能是哄老婆孩子高兴用的。而商主竟然意外地带着一人过来,直奔郑安平的船,道:“陈贾,今有旧友来访郑兄!”陈四和郑安平出舱一看,不禁面色变更,来人竟是小四!只是一瞬间的呆立,郑安平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跑下跳板,抓住小四的手道:“四兄何以至此!”不等小四答言,郑安平立即转向商主道:“敝庶旧友,竟蒙商主引而至此,敝庶情何以道!” 船主哈哈一笑,道:“郑兄非他者,同气连枝,何足道哉!”一拱手,施施然就往自己所在的船而去!郑安平大舒一口气,拉着小四的手,直拖进舱中,将小四按在座上,道:“四兄何以至此?” 小四嘻嘻一笑,指着二人道:“汝二人宁非夷门卫侯嬴之友乎?吾亦夷门卫之友也,两年前为汝所害,特来与汝寻仇!” 郑安平道:“四兄休顽笑,吾等焉敢害兄,倒累兄来寻仇!” 小四道:“若非汝等,吾堂堂管伙,焉得至此边邑之地为一什长?”郑安平和陈四皆心中一沉,难道为事不密,还是连累了朋友?急忙道:“愿闻其详!” 小四道嘻嘻笑道:“无甚事!郑兄离去,不日河中出三尸,人皆道乃郑兄、小奴及盖聂也,惟吾能知非汝三人,然如之奈何?但作不知而已!城内勘验已毕,报言郑兄一家三口身无伤口,俱死于溺亡,实属意外。管城诸吏,报事不力,粟兄罚俸一年留用,犬兄与吾皆调边邑,各降一爵使用!吾至卷,犬兄至延,皆为什长。郑兄、陈兄,弟为汝等所害,苦也!” 郑安平和陈四皆伏拜于地,道:“不意令诸兄狼狈至此!若有差遣,不敢辞!” 小四道:“罢!受汝一拜,死罪皆免!非弟敢拿大,汝二人行商之妆,吾若与汝呼兄道弟,宁为人所疑耶!” 三人再分了座位,异人端来清酒。小四看了一眼道:“何人也?” 陈四道:“僮仆也!” 小四道:“贵公子也!……汝等勿辩,亦不必道其真实……吾若看错,当自抉双目!” 第106章 小四 小四一眼看破异人乃贵公子,但让三人放心,自己不会去乱说,也不追究他的真实身份,三人无法,只得一笑置之。 小四看着二人道:“汝等赴秦,往投张先生,其情若何?奈何至于此耶?” 陈四则看着小四道:“四兄其言何以知吾等至此?” 小四仍然嘻嘻笑道:“商主入城,必为人知。吾乃问之,其有郑氏乎?彼则引吾至。” 陈四骂道:“狡贼。汝若不知吾等在此,焉得问!急言其实,吾等何处泄漏?” 小四道:“汝以贵公子为僮仆,所泄不亦多乎?吾一眼而知僮子非僮子,彼商贾,所见正多,焉得不知!” 虽然他们都是以魏音交谈,但公子异人还是能听出一点,他忍不住问道:“吾何事泄漏?” 小四笑道:“自招供矣!”然后转向异人道:“公子所行恭敬,并无泄漏。然公子一表人材,双目有神,体貌丰腴,岂僮仆所能有?公子家有僮仆否?何人非多骨少肉,双目无神?公子饱食终日,复得教训,方得如此神貌,岂僮仆所能有欤?”小四连说带比划,虽然听得费劲,异人还是大致听懂了小四的意思。沉默片刻,异人也学着二人称呼道:“四兄教训,某谨领!” 小四道:“非汝之罪也!汝三子方入于黎,即为人所识,乃几邑所出之秦人也。汝三子亦未化名,直以本名相称。郑安平三字,魏、秦两国谁人不知!于魏则以身保信陵君,于秦则佐张卿通褒斜,不二年,位居大夫!汝且自言其名,好计较!” 一席话,说得郑安平满脸通红。的确,他们出来时都没有想到变易姓名,觉得自己的姓名再普通不过,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在魏、秦已经出名了,再说郑安平,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那个有名的郑安平!只要联想到了,也就不难确定了。 小四还进一步嘲笑道:“闻汝于河中尚演武,惟恐人不知乎?”郑安平心中更加惭愧。 小四道:“实言相告,方才数贾人入卷,议论起郑安平,为魏人所听。其人知吾与汝相识,遂以告之。吾拦人一问,便寻着郑兄,还兼带着陈兄。” 看着郑安平和陈四满脸通红的样子,小四笑道:“且休为难,汝之事,商贾尽知,皆道汝入咸阳,必通几之消息。然彼为寻利,无利谁肯说破。弟之至也,但为寻友,非干公事。况魏、秦,盟也。纵秦人何伤?今日至卷,不可空过。必得大嚼,乃放汝过!” 陈四道:“是何难能!兄其引道,弟自应付。” 小四道:“果然巨商!汝舟可往乎?” 陈四道:“当往何处?” 小四道:“上游十里有酒肆,吾妻家所营。行走恐迟,乘舟乃便。” 陈四不知小四虚实,但事已至此,容不得推托,便道:“容吾往咨之商主!” 小四道:“吾与汝同往,谅商主不敢不应。” 陈四果然带着小四去向商主通报,商主见小四也跟着过来,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陈四又去找到三位船夫,告诉他们一起去酒肆饮酒,商主已经同意。三名船夫见说有酒,哪还有不同意的,解开缆绳,把船点出来,摇出了港,往上游而去。 小四所说的地方,其实就是扈邑。当初胡阳就是在这里歇脚,一举攻占了卷城。小四告诉三人,自从郑安平离开,自己被发配到卷城,大梁的妻家也就跟着过来了。卷城内地方狭小,已经没有他们创办酒肆的地方,就在旁边的扈邑开了个酒肆,一家人在这里安了家。酒肆主人颇有些经营头脑,见这里是鱼村,就抢先把最好的鱼买下来,开了一处以鱼食为特色的酒肆。小四不时引人过来,很快就招来了生意。只用了一年时间,村里打的鱼,大的、好的都被这家酒肆吃进,卖到卷城的只剩下些差的了,——这又进一步打响了酒肆的招牌,大家都知道,要吃好鱼,要到十里之外的扈邑去吃。 小四很自豪地向三人介绍着自己的伟大成就,他从伙长降为什长,以及失去了信陵君的那一份优厚俸禄,好像对他毫无影响。 一艘大船靠上扈邑的津口,引来全邑民众观看。然后就看见小四引着三名商贾下船,后面还跟着三名船夫,邑民猜测,这又是小四在为自己酒肆打招牌,仗着自己的势力找了一些冤大头来给自己送钱。见得惯了,打了招呼,就各自散去。 酒肆就开在邑边,紧邻着从通往卷城的大道。后面一溜房舍,就是小四的居所,虽比不得管城内的高大,但在周围一片低矮的小农居中,也显得鹤立鸡群。酒肆于天黑后关门谢客,但一家人并没有休息,他们要把今天下午买下的几十条鱼整理好,明天好继续开张。 小四叫开门,酒肆主人开门见是小四带来的客人,遂迎了进来。郑安平和陈四虽然也偶尔去过他们的酒肆,但并没有给主人留下什么印象,酒肆主人并不认识他们。小四介绍道:“是三者吾大梁故友,少时引入后室。是三者乃船夫。故友数岁不见,今夜同饮一醉。愿舅等辛劳,备一食。” 那位酒肆主人就是小四的岳丈。虽说辈分是岳丈,其实岁数大不了小四几岁,算是郑安平等的同龄人,不过娶妻早,女儿也已成年,而小四又是壮年才迎娶。见女婿叮嘱,酒肆主人满口答应下来,道:“有新置的好鱼,能保鲜美!” 他让三名船夫在肆中等待,自己带着郑安平三人来到后面的家中,把三人邀到堂上坐下,便到后宅把自己的妻子叫出来。妻子正怀着身孕,只微微屈膝为礼,三人赶紧回礼。小四介绍道:“郑兄,曾为管令。陈兄,夷门卫侯兄门下。异人公子,贵不可言!” 当听到“管令”时,妻子惊异道:“汝非因管令身亡,而贬至卷城乎?奈何……” 小四道:“是非汝女子所能知也。若非离管城,焉得有此一分家业?郑兄之恩,不可忘也。亦不可妄言!”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四把她送回后面,少时回来道:“是妇甚赖诸兄成全,惟郑兄与陈兄皆未及见也,当出拜之!” 陈四并不了解其中的隐情。郑安平笑着向他介绍了初到管城时,小四失魂落魄的情景,以及信陵君门客,特别是曹包的鼎力相助,这才算把亲定下来。但未及迎娶,郑安平就出走秦国。 小四补充道:“自郑兄之出也,吾等即报失。后数日,于河中得三尸,或言即郑兄一家,一应衣物俱无差谬。是何人而有此能?” 郑安平不敢供出豕三,只能含糊道:“其有力者,吾亦不知。但与陈兄同往秦矣!”陈四也摇头道:“吾亦不知其详,但奉夷门卫令而已。” 小四似也不想追究,继续道:“逐级上报,议以守卫不力,主官丧身,吾四人皆有罪。粟兄罚俸,犬兄与吾右迁边邑。犬兄至延,吾乃至卷。汝道如何?与管邑何差百倍。见虽只一门卫,手下不过十人,商家、耆老,无不礼敬;明禄暗敬,十倍于管!此居皆商民协力而建,但于帑中支钱,无不立办。遂乃娶妇于卷。舅家见此处亦庶,颇有生意,亦变卖旧肆,立此新肆。又有鱼腩腥臊之品,南北行商之货,四方果蔬,无不毕集,其利反倍于前。 岂非因祸得福!” 郑安平本来想着自己连累了朋友,甚不过意,却见小四神采飞扬,似乎十分得意,心下踌躇了会儿,还是道:“是吾等虑事不周,牵连诸兄受罚……” 小四摇摇手,打断道:“吾之状已若此也,较之管邑,不啻百倍。粟兄虽罚俸一年,却假管令,俸禄反升。彼复于家中暗携家口出城,今管邑之田,彼家半之,桑麻粟豆,无物不种。家业兴旺,非往日所比也。犬兄得父为娶妇,就于圃田家焉。今携妇入延,闻亦当地豪杰也。不出大梁,不知天下之大,品类之盛。及至边邑,乃知昔日之非也。” 听着小四高谈阔论,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四好像是他乡遇故知,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道:“汝等其知魏将绝武卒乎?” 郑安平和陈四都摇头,答道:“未知也。” 小四道:“魏军素以武卒为锋,民军为柲,此其强盛之本也。今弃武卒,柲无锋矣,岂非棍耶?焉能应敌?” 郑安平道:“四兄所谓弃武卒者,其状奈何?” 小四道:“北邙一战,五千武卒命丧尘沙;华阳一战,一万武卒埋骨郊外。彼时众之所思也,当拔武卒万五千人,以实其数。实则不然,魏王分遣武卒至各邑,命以兵法训邑民。郑兄所知,以武卒兵法训邑民,粟兄尝试之,而终无果,乃归于田亩,乐为农夫。今则命吾等尽习粟兄事,吾所属十人,必练百邑民,以完其数。郑兄当知,人之气力体魄,得之于天,所能练者盖希。今得人则练,焉得精兵?不得精兵,虽兵多,不过长柲,焉能制敌!” 第107章 阏与谣传 郑安平见小四如此义愤,郁郁不平,感到有些奇怪:过去,小四是最吊儿郎当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忧国忧民了? 陈四道:“四兄勿怒,吾之事夷门卫也,初为应武卒事;后复事郑兄者,盖因夷门卫告以武卒将废,不复选也。” 小四惊讶地挑了挑眉,道:“夷门卫早知武卒将废耶?吾不访夷门卫久矣,事果难通也。因何而废之?” 陈四道:“闻魏地少而民庶,份田难觅也。武卒之不选已数岁,昔者不过补其老病,今者屡丧其师,将补万余,需得良田万倾。兄其思之,魏之域其有荒地万顷者耶?” 小四道:“管邑城外,荒野五十里,岂只万顷?” 郑安平道:“管邑之抛荒也,非民力不足。长城之内,民多而田少,人才二三十亩,求食为难,乃有犬兄弃籍之事。所以不垦者,韩魏之间,不相让耳!若付诸武卒,韩魏必生战乱!” 小四道:“国无精卒,纵有精卒而无以养之,必败之道也。” 郑安平和陈四见小四对魏王废弃武卒一事愤愤不平,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而这时,异人问道:“依兄之见,魏当若何?” 小四道:“或集余力,鼓勇一战,但得田万顷,以募武卒,精练以锐,复以战之。武卒不必以五万为限,必聚天下勇士,尽入魏中,必纵横四海,而无敌也。” 三人闻小四之言,皆相视而笑,不再复言。陈四又问了些大梁的动静,小四已离大梁二年,妻家也已经搬出大梁,对大梁动向已经不太了解,只知道要训练民众,而民众身体素质实在太低,武卒的那些训练方法完全用不上。更加困难的是,大凡精壮的都各有生计,没有时间训练;各家大体上都是派些老弱出来应付差事。小四感叹道:“彼时惟思秦之苛法。若于秦时,彼勿入训,斩!”一句话,把三人都说笑了。 小四道:“汝三子假商贾之名,入洛阳何事,可得而闻欤?” 这话一时把三人都给问愣了。小四很坦诚地说了很多,现在问到自己,如果说谎,显然良心过不去;如果说实话,难道要说秦军在几地被困,请求增援? 到底还是郑安平脑筋快,马上想到话来,问道:“汝知魏韩助秦伐赵乎?” 小四马上反应过来,道:“汝等乃伐赵秦军!” 郑安平道:“然也!” 小四立刻来了兴趣,道:“战事若何?” 郑安平道:“汝观吾等之状,便知其详。” 小四看了看,道:“汝三子皆未与战!虽面有倦容,并无颓丧。” 陈四道:“奈何与与战必面带颓丧?” 小四道:“秦独战三国,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岂得从容如三子耶?” 郑安平立刻反应过来,道:“汝所闻战事若何?” 小四并不隐晦,道:“风闻韩魏与秦入于赵,为赵拒之于武安。后乘其懈,直趋阏与,韩、魏皆叛为赵,秦三面受敌,仓皇而逃,昨至于几邑。几邑本魏邑,魏人盖众,有出者多言其事,秦伤病盈营,士有饥色,马皆瘦弱,难堪一战。赵将廉颇乃集赵军,水陆俱下,几,小邑也,赵必陷几邑。” 郑安平现在才知道,外面谣传的和实际情况究竟有多大差异。他耐心地向小四解释,秦军之所以要伐赵,是因为被赵人欺骗,要给予报复;秦人到达阏与外围,发现这里根本无关赵的痛痒,谈不上什么报复,就从阏与下来,直逼邯郸。这时在武安与赵军相遇,赵军坚壁死守近一个月,秦人就在武安吃吃喝喝。双方都无隙可乘,就如同当初华阳与启封对峙一样,不过这次,双方相距更近。后来秦军突然撤走,秦军遂发动反击,突出山谷,进入邯郸城郊。廉颇的确带兵出战,一路追击到长城漳水之下。但一路被王龁阻击,无法过河;一路偷偷从上游过河,却被司马靳一战击溃。郑安平颇为自豪地对小四道:“司马一战,吾亲与焉,斩赵军首数千级!绝无虚言!” 小四撇撇嘴道:“汝之言差矣!赵既阻汝于武安近月,亟撤奈何?予汝以生路耶?秦军既胜,奈何居于几耶?” 这一番话倒真把郑安平给问住了。赵军撤退是明明白白的,他们撤往山上,大约是去救援阏与去了。郑安平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一番话,又引来小四的嘲笑:“阏与,秦弃之如敝履,而赵奉之如珍宝,宁舍邯郸,不弃阏与!有是理乎?” 郑安平也反驳道:“若为击破,正当原路退去,奈何反入邯郸?” 小四道:“闻赵军传言,秦军退路已为赵奢所断,不得已从邯郸奔逃。” 郑安平道:“如此说来,赵奢撤军,实欲断吾退路;吾入邯郸,正中其彀。” 小四抚掌笑道:“如此而言,乃得其实也!” 郑安平道:“秦军入赵奢彀中,直冲邯郸,为廉颇所迫,退入几邑!可乎?” 小四复笑道:“然也,然也!”众人皆笑。 郑安平道:“秦既入几,自当报与咸阳,以求其援!” 小四道:“郑兄诚不我欺也!” 这时,一名小僮上来问道:“鱼酒皆熟,当于前饮之,或饮于堂中。” 小四道:“吾与诸友欲相谈竟夜,恐搅诸舅,愿饮于堂中。” 陈四道:“船工饮罢,请自安置。吾等或晨起方归。” 小僮应喏而去。少时抬来一座大鼎,搬来几色鱼腩,及以酱、醋、果、菜等物,又搬上一瓮酒、一簋粟饭。小四道:“吾等庶人,当以庶人之礼饮之。”四人于是围坐于鼎前,自取了羹汤肉菜,小四给四人舀上酒,酒香四冽,是纯真熟酿,并非普通清酒。各自举酒,自饮了一口,甘甜爽口。放下酒,随意喝汤、吃菜,醮酱醋吃鱼腩。 小四再问道:“闻魏韩叛秦为赵,诚有是事乎?” 郑安平道:“绝无此事。秦入阏与,自觉不足以报秦,乃退兵,弃阏与于韩魏也。” 小四疑惑道:“或赵军所击,实韩魏军乎?” 郑安平道:“魏军其入国欤?” 小四道:“未闻也。或其乃信陵之军,入其国而大梁不知?” 郑安平道:“韩军其入国乎?” 小四道:“亦未闻也!” 郑安平道:“三国联军,秦最为先欤?” 小四道:“但闻秦军动向,他者不闻。或言领魏军者,故华阳中营司莽也!” 郑安平道:“当面错过,岂非天哉!秦既先至,而韩魏之兵未归,必为赵所败也。” 小四道:“或与赵奢联军,共击秦于几也!” 郑安平道:“断无是理!” 郑安平一心与小四打嘴巴官司,陈四和公子异人在一旁细心地听着,在心中暗暗判断着。偶尔陈四也插一两句话,引导小四的谈话方向。小四本来就像他乡遇故知似的,收不住嘴,现在有酒下肚,更是侃侃而谈,无论虚的实的,家的国的,庙堂上的,沟渠边的,一齐都说上来。郑安平大感惊异:小四似乎变了个人! 小四频频举盏劝饮,众人都跟不上他饮酒的节奏。郑安平笑道:“昔者同侪,未见四兄言辞之利若此也!” 小四喝了一口酒,放下盏道:“昔者为功名所累,常恐多言而失!郑兄此去,吾侪四散,吾于复安家于卷地,乃知富贵、功名诚烟云耳。心中放下,顿然快之,言出于心而流于口,又何忌焉!适问诸兄秦军之事,本军国大事,吾庶子何干?然发之于心,乃问之于口,并无禁忌。出汝之口,入吾之耳,旁人无知!至于庙堂之上,策算之内,中与不中,岂与吾有焉!” 郑安平等人听了,心中皆暗暗警惕:或者小四没有什么恶意,但架不住他到处乱说啊;若是入了有心人的耳中,说不定就出什么乱子! 众人直谈到半夜,三人怀着鬼胎,多半只听小四高谈阔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应和,酒酣兴足,各人安睡。 船工得了一顿肉食,还有一盏酒,自然是满意的,早就出来,到船上就寢。这里是船村,系泊的处所自然不少。但在一大群小渔船中停着一艘大船,也很引人注目。 第二天鸡鸣,三人早起,小四酒酣未醒。三人也不叫醒他,只和其岳丈告了辞,回到船上。不远处河面上风浪渐息,船夫也醒来,作着起航的准备。见三人回来,各自道了谢!就于船边略炊一食,快速吃罢早餐,待风平浪静,三人把船摇到河边等候。少时诸船从下游划过来,一起往上游洛阳而去。 这一路上,郑安平不敢再张扬,老实地坐在舱内,陈四依旧坐在舱外,观看大好河山。公子异人时而在舱里,时而跑出去,百无聊赖。 直到下午,陈四小声说道:“北邙已至!”郑安平才钻出舱来,望着熟悉的北邙山,心潮起伏。 船过北邙,就算进入洛阳境内。洛阳在中国有着特殊的地位,它是天下之中,是天子之所,是天下士子心中向往的神圣之处!洛阳的繁华,远远不是一个商业兴旺所能概括的。 第108章 入报咸阳 进入洛阳界后,商队自动解散,有人就在成皋停舟,有人要进一步上行到偃师,还有人要到孟津。 在公子异人的指引下,这艘大船在一个不知名的河汊中停下,三人下了船,向船工道了劳,并额外给了十几个钱作为辛苦费。然后在异人的带领下,进入一片聚邑中,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公子异人上前扣门,少时出来一名家人,不知和异人说了些什么,立即把异人带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主人匆匆走出,于门前向郑安平和陈四行礼,将二人揖入门内。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家人出来,往另一处聚邑而去。 那名家人直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后不久,郑安平和陈四就又出来。他们已经换了装,由那名家人领着匆匆离开。 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几名骑士已经在那里等待,见家人带着两人过来,一人小声喝道:“何往?”家人答道:“谷水!” 那群人从身后牵出两匹马,郑安平与陈四向家人拱手相别,两人骑上马,快步踏入黑暗中。 马队进入山谷,四面黑暗,几乎看不见路。仗着老马识途,一行人前后相随走了一夜。郑安平和陈四骑马并不熟练,夹在队伍中间,马缰绳就由前面的人牵着往前走。他们只用紧抱了马脖子,夹紧马肚子就行。郑安平一路犯困,但不敢睡着,怕一不小心掉下去,拼命与困意争斗。渐渐觉得周围好像有点亮了,看到马队出了狭谷。 出了殽函道,就是陕县地界。这里不再是狭谷,而是河岸,郑安平只觉得眼前一亮。沿着涧水前行,待天色大亮时,就到了陕县城下。到驿站换了马,吃了早饭,众人重新上马,往函谷关而来。 关前验过节符,关尉调来一乘革车,让陈四和郑安平乘上,驭手接过了骑士的节符,骑士们就在函谷关内歇马。车乘抵达渭水河口时已经日落。驭手在驿站安排郑安平二人吃了晚餐,调了一艘快舟,让郑安平和陈四坐上,船上五名船夫,一人击鼓,四人划船,连夜往咸阳而去。船夫让郑、陈二人就在舱中安睡,抵达时自会叫他们。郑安平他们已经两昼夜未合眼,头一沾舱板,即沉沉睡去,哪怕鼓声震耳。 快舟在途经驿站时,靠岸而不停泊;听到鼓声,驿站早已派出五个人接班继续划船。如此一程程下去,郑安平他们一觉醒来时,船已经快到咸阳了。 得一夜足觉,郑安平和陈四都感觉神清气爽,两人坐在船头,看四人用力划桨,船如飞一般在水面掠过,惊叹不已。河上晨雾还未散去,河上并无其他船只,只有快舟的鼓声在河上回响。 鼓声传到渭水津口,驿站的人早已在渡口等候。验过节符,革车拉着二人直往咸阳宫而去。这时正值上朝之时,渭水桥上人满为患,但听到驿车“令令”的铃声,众人迅速闪开一条道,让驿车通过。闪避的众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车上的人,待车过去,大家相互交头接耳,很快消息传开,客卿张禄的门下,现随胡阳前往的阏与的郑安平和陈四回来了! 远征阏与的秦军近些天成了秦庭的一块心病。一个多月前,王陵率领万人的远征军后军返回,报告了胡阳的决定:阏与可能是个坑,打下来对赵军无关痛痒,但失去却十分容易,只要秦军一退,赵军就能回来,连占领了上党的韩军都无力控制这处城邑;胡阳决定把占领阏与的任务移交给韩国和魏国,让王陵撤军以为掩护,自己下山到邯郸去闹一闹。秦王立即发下朝议,最终是魏冉派人分别前往韩与魏打探,并派出使臣探听韩王和魏王的口风。探听的结果是,远征的韩军和魏军还没有回来,韩王和魏王的态度也没有发生明显变化。 几天后,潜伏的兵曹、公子缯派人送回消息:武安出现秦军,但为赵奢所部阻拦于山谷之内,不得脱出。穰侯下令,兵曹和公子缯与武安秦军取得联系,配合他们作战,然后除留少数人继续潜伏外,其余人均随胡阳撤出。 再随后,兵曹报告已经和胡阳所部取得联系,胡阳欲仿启封故事,在武安与赵军对峙,消耗赵军的钱粮,饲机杀伤赵军的兵力。武安不像启封,没有城池,防御体系相对完善,居民规模也比较合适,流动性不大,适合坚守作战;等把武安的粮食都吃光了,再打出来。秦王同意了胡阳的决定。这么两个来回,已经二十来天了,尔后就没有胡阳的消息,反而各地小道消息不断传来:秦军在邯郸郊外遭受赵奢重击,狼狈溃逃;近日又传来消息,秦军好像逃到了几邑,而韩军首领公子咎出现在安邑附近。世面风传,三晋暗中联手,让秦军吃了暗亏;目前秦军伤亡惨重,正遭遇赵军追击,而魏军则打算在韩军的协助下收回安邑。 这些传闻牵动着秦国上下的心。数万人的生死关系着千家万户,弄得大家惶惶不安,谣言在四处流传。尽管在严厉的法律压制下,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但不安的情绪显而易见。偏偏朝堂之上没有正式消息,各官员除了派人打探消息外,也束手无策。现在胡阳派人回来了,自然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是福是祸马上就能揭晓。众秦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到章台宫门口,等待朝会开始。 然而在例行朝会开始的时间,泾阳君出来传达秦王教令:今日朝会暂停一天,各臣归家。众臣齐声应喏一声,退出章台宫,有执事的返回咸阳宫办事,没有执事的按理可以回家,但今天大家也一起同往咸阳宫而来。 “令令”的铃声又响起,大家纷纷闪避间,看到车上的人乃是穰侯魏冉和客卿张禄。在众人的目送下,传车过了渭桥,直往咸阳宫而去。众臣见状,也加快了脚步。 郑安平和陈四来到咸阳宫时,驭手出示了节符。侍郎验看节符,见是秦王亲卫护送,不敢怠慢,立即请到宫门机密处,让二人稍待。这些侍郎都没有资格登记二人入宫的事宜,只能把节符传上,等上面派人来。 值班的侍中接到这个节符,也不敢怠慢,急急过来相见。他倒也不敢问问题,只是一个劲向两人套近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只为消磨时间,等待朝会结束。 侍中没有闲聊太久,侍郎即来传报:“穰侯已归,请二子往见。”侍中急忙请二人出来,匆匆往深宫而去。穰侯在咸阳宫内有一处办公地点,在正殿旁边的一间小厢房内。平时穰侯多不在此,只有遇到十分重大、棘手的事件需要及时处理,才到这里来办公。 刚才在入朝的时候,众人都看见有二人由驿车直送往咸阳宫,有认识的人传言道,这二人乃是郑安平和陈四。郑安平和陈四进入咸阳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早有有心报与穰侯魏冉和客卿张禄,魏冉是负责处理秦国一切的政事的秦相,而张禄则是郑安平和陈四的“老上级”,是他们的主公。他们一听这二人回来了,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急忙和华阳、泾阳、高陵、武安诸君聚到一起,赶紧进宫报告秦王,都言此二子之归,关系非小,愿请一人立即回咸阳宫接见。秦王知道轻重,道:“胡阳遣使入咸阳,不可忽也。朝会暂歇,诸卿即议定此事,来报寡人!”几位君侯一商量,决定由穰侯和张禄前往咸阳宫接见二人,武安君整理军队,华阳君整理粮秣,泾阳君和高陵君负责协调内外。之所以特别安排张禄参与接见,盖因回来的两名军使全是张禄的门人。 陈四从背囊中取出厚厚一大卷地图,从中择出几幅,摊在席前,详细地解说着胡阳沿途经过,以及重要行动的路线。穰侯和张禄初不经意,渐渐地也被陈四的陈述所吸引,不自觉地围拢在陈四席前,三个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连郑安平都看不到图上的情况,只能很无奈地跪坐在一旁,听陈四说话。他发觉陈四的话语有一种深入精髓的魅力,他自己虽然身历其境,也深深地被吸引,不时有恍然大悟之感。 陈四说了一个时辰,才把过程介绍完。魏冉愤愤道:“宁新中敢尔,必当有报!”复问陈四道:“魏韩两军瑞若何?” 陈四道:“中更引军下山,公乘引后军归,阏与尽付韩、魏军,故未闻也。” 魏冉道:“赵奢猝离谷口,而移军山上,亦未再见?” 陈四道:“未得见也。” 魏冉道:“所谓赵奢破秦军,解阏与之围,实无其事?” 陈四道:“吾军未与赵奢接一战。俟其离也,乃陷空营,而入邯郸也。” 张禄道:“坊间传言,韩魏背秦为赵,共击秦军,有是事乎?” 陈四道:“未也!后军已退,前、中军皆在几,宁有是事?” 第109章 议和 听到阏与并无三晋联军击秦之事,魏冉沉重的心才放下来,恨恨道:“几为狡贼所欺!” 张禄问道:“中更何策?” 郑安平答道:“相府兵曹计几与陶相距无远,欲以军入于陶。惟几舟船短少,若往卫借舟船数百,则当其用。” 张禄道:“若道归南阳,何碍?” 郑安平答道:“道归南阳,尽魏地也。魏虽不为赵,亦不助秦。宁新中当南下大道,大军侧行,恐为所击,不便!”从宁新中至南阳的道路陈四没有走过,所以没有地图。但这条道路是通往邯郸的大道,大凡遣使问聘,皆出此道,这条道路大致的情形,大家还是清楚的。 魏冉和张禄又问了几个细节的问题,叫人带郑、陈二人至馆驿安歇,让陈四留下图册,魏、张二人返回相府,四君在相府等他们议事。自从魏冉不再坐镇望夷宫后,相府就成为议论朝政的最高场所,在这里定下的方略,由魏冉呈报秦王批准,成为秦王教令,由各官司施行。 魏冉的家人不多,前庭和相府周围由剑士警卫,由几名家臣打理;后宅只有夫人带着几个妾妇打理;倒是家臣还生了几个子女,只有几个未成年的入相府为僮子,前后侍候;已成年的全都不要,女的嫁人,男的入籍。长期在秦军指挥作战,亲营四千虽然满额,但魏冉从不让他们处理家宅中事。魏冉不好女色,也艰于子息,并无一男半女,到老了更不愿与妻妾们同房,而且也没有再纳年轻的女人,后宅除了老人就是孩子。 四君在相府第常来常往,家人和剑士们都很熟悉,见他们来了,一一让进暖阁,只搬进来一瓮清酒,由他们自取,家人也不来侍候,四君也习惯了。泾阳君和高陵君最先到,闲谈无聊,两人都蹲在院子里看蚂蚁。随后来的是白起,见二人看蚂蚁打架,非要拉二人玩玩格斗;二人再三推托不过,各执了竹枝要动手,华阳君来了,一声断喝,把他们打断。华阳君申斥白起道:“满院剑士,尔皆不斗,单斗二膏梁!何以自解?” 白起道:“避实击虚,兵家之道也。” 华阳君道:“猾徒狡辩!” 白起道:“君侯未至,吾当奈何?” 华阳君道:“且入室议之!” 四人走进暖阁,高陵君给三人端上水,也给自己舀了一盏,放在席前。 华阳君道:“尔其各言其志。” 高陵君首先道:“坊间传言三晋联合,臣以为非也。后军既脱出,彼虽叛,无能为也。” 华阳君道:“魏军其状甚困,非战胜之师也。” 高陵君道:“韩军至今未归国,亦未知其故。” 白起道:“恐为赵所破矣!” 华阳君道:“武安君何出此言?” 白起道:“赵与中更相持近月,无能如何,乃移兵阏与,避实击虚耳!虽韩魏二国,如其膏梁何!” 泾阳君骂道:“华阳君辱臣,尔亦辱臣!是何道理!” 华阳君也不接泾阳君的话,只问白起道:“然则中更入于几,奈何?” 白起道:“彼既残邯郸,自当回师,取道于几,不亦宜乎?” 华阳君追问道:“奈何不归,而居于几?” 白起道:“为事所困……其实不知……或廉颇引军急追?” 泾阳君道:“几邑非用兵之所。若击赵军,何妨退避三舍,于野击之,廉颇何逃。臣以为三晋合谋,不可不防。必也难过魏地,故困守于几也。” 高陵君道:“若自二国举动而观之,三晋非交合也;若自中更困居几而观之,三晋盖交合也。其最惑者,在魏与韩也。” 白起问华阳君道:“魏与韩,究竟何如?其共伐安邑,是耶,非耶?” 华阳君道:“臣风闻坊间传言,魏韩联军将犯安邑,乃急命安邑,四下探听。乃闻有军突袭唐城,绛城示警,细探其军,乃魏军也。哨探有言,魏军状甚困,不成行列,虽据唐,实无能为也。” 白起道:“魏韩必为赵所败,此残兵也。流窜于安邑,觅道归魏耳!” 高陵君道:“武安君何不谙地理?自阏与归魏,自道上党,途南阳,渡河而南。奈何远赴安邑?” 白起道:“赵军既破韩魏军,必当要道,截之令其无归。故非绕经安邑不得归也。” 泾阳君道:“自阏与至安邑,山高水险,非易途也。破败之余,而能整军千里而入安邑乎?” 白起道:“此将必良将也!可得闻欤?” 华阳君道:“闻其将公子咎也。” 白起有些沮丧道:“未之闻也!芒卯之去魏也,复得公子咎,宁非去一鹿,而得一虎欤?魏所得多矣!” 华阳君道:“素未闻其人,其天乎?” 白起道:“名将者,非经百战,未之闻也,岂天哉!” 华阳君道:“赵之廉颇,一出而为上卿,岂经百战?”把白起说得没话了。 正说之间,就听得车声辘辘,四人齐道:“至矣!”起身迎出门去。魏冉和张禄下了车,冲着四人拱手而来。华阳君道:“二子面露喜色,秦人必无恙。” 魏冉把大家让进暖阁内,齐齐坐下。高陵君又给魏冉和张禄各舀了一盏清水。魏冉从背囊中取出图册,把陈四向他介绍的情况,扼要复述了一遍,特别是邯郸武安、邯郸城下的战事,魏冉大概是充分理解了陈四的描述,说得更加生动。魏冉说完,再让张禄补充了一些细节,就停下来望向众人。 白起却言不及义地问道:“是图册何人所为?” 魏冉道:“客卿门下陈四。” 白起道:“现为何爵?” 张禄道:“爵不更!” 白起道:“设有此功,当晋三级!” 张禄道:“并无攻伐之功,何以晋之?” 白起道:“有此图在,邯郸未足取也!” 魏冉道:“武安君其荐乎?” 白起道:“恐与客卿未便!” 张禄道:“陈四非臣门下,实臣客郑氏安平之客也。郑氏爵大夫,恐陈四未得加其上!”白起于是不再说话。 魏冉道:“中更以为,几距陶未远,若得其便,说卫助之,有舟数百,即可渡河而至于陶也。” 魏冉提出这话后,大家沉默了片刻,泾阳君道:“前者,客卿灶所领三万人,皆已入陶。中更所部二万人复更入陶,是陶得众五万矣!况中更、五大夫,皆国之干城,必归于国,乃得其用!” 白起问道:“道南阳而归,其未便乎?” 魏冉道:“其不便有二:外有赵人追蹑,内有魏人暗拒。何谓也?赵将廉颇,自邯郸出兵,追蹑不止,距中更不过一日路程。中更至于宁新中,本魏邑也,或得借以拒赵,廉颇不敢越魏境而击秦。然宁新中守拒秦军于城外。中更以为,若不得其允,绕城而过,非止赵军必至,魏军亦或侧击。故于其旁百里,据几邑以为守,以待援也。” 白起道:“几与陶相距几何?” 魏冉道:“不过三百余里。而距咸阳千余里,且过魏境。” 华阳君忽然道:“魏军公子纠部前出安邑,或入吾彀。以公子纠为质,或开魏境,而阻赵蹑!” 魏冉道:“何谓也?” 华阳君道:“前者,坊间传言,韩魏叛秦为赵,共击秦军——诚为妄言!而赵军蹑秦之后,魏军或收安邑。臣之闻也,即遣使往安邑,细密查之。知魏果有一军,约万人,突袭霍山之下唐城。其卒皆惫,无足道也。然其突现安邑,颇费思量。武安君以为,此必为赵奢所败之魏韩残兵。然阏与之与安邑,其间千里,败兵溃而不散,实非易也。必也魏卒之精锐!若断其道而通于魏王,魏王必借道于中更,而南阳得通也。” 魏冉道:“其有是乎?” 华阳君道:“吾昨夜方得其报,本欲今朝报之,而朝会暂歇,故方与诸君议之。武安君于魏将公子纠赞叹不已!” 张禄道:“华阳君所见,亦合兵法。” 魏冉道:“几距邯郸不过数百里,赵军之援旦夕而至,若欲通于魏,而令其通南阳,诚恐缓不济急。” 张禄道:“若无魏军之事,诚如君侯所言。今魏军在安邑,其军虽败而不溃,其道虽千里而兵随其将,其将其兵,皆非凡俗,必也魏之精华!但以此说之,令通魏道,魏王必允!持王节而入几,顺河而下,不过一二日,再至宁新中,通计不过三四日也。” 魏冉道:“若赵集十万之众强攻,吾军不过二万,三四日必溃!”这一判断再次让室内陷入沉寂。 少时,高陵君道:“若王遣使赴赵言和……” 泾阳君道:“赵欺吾秦之甚也,秦必报之,焉得求和!” 高陵君道:“中更就粮武安,残破邯郸,赵人丧胆,三城之失,业已报之。此时求和,亦得其时!况者,名为求和,实拒赵军。若中更退走,和议或成或辍,皆操之于吾也。” 张禄道:“高陵君此议甚妙。秦使之发也,顺流而下,不过三数日可至于几。于几通报赵军,秦王言和,廉颇必不能阻,而通邯郸。自几或未至邯郸,而魏道已通,中更得退也!” 第110章 黄歇出马 魏冉道:“吾犹思陶近于几,或得卫助,不过十日可至也。” 张禄道:“陶邑得报,必在至几之后。秦入于卫,正与入梁同。其道虽迩,其时相近也。” 魏冉道:“非只梁也,安邑亦当为备。” 华阳君道:“安邑距秦,不过一河,朝发而夕至,较之于陶,其便多矣。” 魏冉见众人都不支持他的主张,也不好再坚持,遂道:“众议二策,臣皆当报王,一任王之所听。华阳君其与张卿细议其节,三子助之。即奉王命而行。”五人齐齐起身,将魏冉送出相府,华阳君让一名家臣往咸阳宫通报:“且命各司,皆至相府听令。”再回到暖阁。 几个人都是行政老手,不多久就仪定了办事章程。边喝水边闲聊,等魏冉回来。 魏冉还在秦庭各官司到达前就回来了,传达了秦王的意见:与各国外交,难必成功;今二途均由外国,当同时办理,从其速者。五人齐道:“大王英明!”华阳君问道:“王其犹在甘泉宫乎?” 魏冉道:“然也。”然后又和众人议论了一番执行的细节。大家能够体会到秦王救援胡阳的急迫心情,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少时,各有司赶到。武安君发出节符,调陶军准备出境,掩护几邑的秦军撤退;命安邑整顿军事,准备阻击魏军过境。华阳君发出节符,命典客府派行人分别至大梁和濮阳,分别向魏王和卫侯交涉,要魏王开放通往南阳的道路;要卫侯准备数百船只,皆到下游黄河分叉前的宿须口处,准备接秦军过河;同时,派出使者往邯郸,与赵议和。全部行动的协调由张卿负责。 从咸阳到几一千多里,从安邑到陶东西距离也有一千多里。要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协调各方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张禄请求在洛阳设立秘密幕府,以缩短到各方的距离。张禄还认为,这一次千里之外的救援,秦人可以出力的机会不多,建议请出楚左徒黄歇,借用他的影响,调动商人的力量完成任务。张禄的建议引起大家的兴趣,众人比较着从各地到咸阳和洛阳的距离,发现在洛阳设立前进指挥所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而大家对请黄歇一事犹豫不决,主要是大家都觉得对黄歇这人不摸底,让他介入如此重要的事情,感到不放心。 张禄道:“楚太子在咸阳,黄歇焉得二心。黄歇之能,臣所尽知。前者通义渠,黄歇之力也。” 张禄是秦王客卿,黄歇更是楚国的左徒,秦王的人质,他们的动向在座的都无权决定,要上报秦王批准。于是穰侯再次入宫报告,让众人把相关事项议论清楚。不久魏冉回来道:“秦王已允。秦王教令,一应所需,由各君侯斟酌办理。”张禄向穰侯报告了刚才议论的结果。张禄的门人不多,但正好郑安平和陈四都回来了,算是加强了力量。 张禄见计划得到批准,就亲自去找黄歇帮忙。 黄歇他们还是住在咸阳宫旁的那间馆驿中。张禄到来后,出示了节符,驿吏将张禄请到院落前,上前叩门。开门的是黄府的家臣。这一年多来,黄府的家臣也换过几茬,现在这位,张禄并不认识。张禄上前,出示了节符,道:“秦客卿张禄求见左徒!” 那名家臣听说是秦客卿,验过节符,请到门房暂歇,自己入内去报黄歇。此时正是早餐刚过,黄歇正与太子讲学,太子府的人在旁听讲。听说张禄来了,黄歇让太子府一行暂时回避,自己匆匆迎出来,一揖到地;芒氏三人也迎出来相见。太子府一行就隐于廊下,暗暗探听。 张、黄两人在朝堂上虽然常见,但黄歇很少对秦政说三道四,而张禄多在外面施工,两人私下相谈的机会不多。 众人来到堂上,黄歇敬上茶,问道:“客卿亲至,必有所教!” 张禄并未客套,直接道:“秦中更胡阳为赵将所困,现居于几,左徒其知之。臣今日至此,欲左徒相助,拔出秦军!” 黄歇十分敏感地问道:“拔出秦军,此军事也,奈何劳及张卿?张卿其佐秦王军事乎?” 张禄道:“为王分劳而已!且拔出秦军,而非战也,在与魏、卫、赵和。“于是把魏人不放开通往南阳的道路一事说了。 黄歇听了张禄的介绍,沉吟片刻道:”如此,韩魏背秦为赵盖为虚言!“ 张禄道:”何以见得?“ 黄歇道:”若魏已背秦,自当与赵联手。今魏既不与秦,亦不与赵,是未背也。惟得风闻,未得其实,不敢断耳!“ 张禄道:”左徒所见甚是!“又把魏军出现在霍太山下的事说了,并补充道:”或言,魏将公子纠欲乘虚而袭夺安邑!“ 黄歇道:”区区万人,千里跋涉,焉能有为。但得一旅之卒,即足破之。安能夺安邑?“ 张禄道:”左徒之言是也!“又告以韩军尚未入国。 黄歇道:”臣当贺于王,三晋内讧,秦无忧也。“ 张禄道:”今赵一力独破秦、魏、韩,其将奈何?“ 黄歇道:”七战国,皆万乘之国也。今齐、楚、韩、魏皆破,燕在北偏,所争者,独赵与秦也。华阳一役,赵军二万沉于河,世人皆以秦出赵上,赵独不平。今必以胜秦以为功,而雪此恨。张卿使命,犹未易也!“ 张禄道:”是故就教于左徒,惟左徒教我!“ 黄歇盯着张禄看了看,似乎是在猜测他的真意。张禄道:”今王有二策:其一,说魏以通南阳;其二,说卫以通于陶。左徒以为如何?“ 黄歇想了想,道:”是二者皆非难也。然必为二君索利,秦将何给之?“ 张禄道:”送魏军过安邑,其可乎?“ 黄歇道:”虽则可也,必费时日。“ 张禄道:”若二者不通,王允请和于赵!必也拔出中更!“ 黄歇听到”请和于赵“,急道:”不可!赵与秦,天下之争也,稍挫锐气,恐难复也!“ 张禄道:”愿闻左徒之策!“ 黄歇喘了口气,道:”愿闻秦赵之状。“ 张禄道:”秦不得通魏道,乃寄居于几邑,犹困兽也。赵将廉颇,复于邯郸求援,再于黎求舟,欲水陆并进,而击几。几近邯郸,若任其所为,赵之兵无限,而秦军必陷没矣。故当救之。“ 黄歇道:”若秦王不弃,臣当入大梁,说魏王通南阳也。“ 张禄道:”未可也。左徒,楚人也,焉得为秦说于大梁。“ 黄歇道:”臣奉太子质于秦,蒙王厚恩,无以为报。今徒逞口舌之辩,而效于王,心所愿也。“ 张禄道:”左徒之辩,天下皆闻。臣当报王,左徒其劳矣!“ 黄歇道:”焉敢辞劳!“ 张禄再闲聊几句,起身告辞。黄歇送出门外,作礼而别。 回到堂中,太子等已经在堂前迎候,俟黄歇坐定,太子道:”张卿但欲得一言,而父愿效力,何也?“ 黄歇道:”天下残破,所全者惟赵与秦耳。赵秦相争,则天下之势犹可复;赵秦相和,天下事不可复为也。张卿所言秦王欲和赵以拔秦军,此断不可成。故愿亲往大梁,以说魏王,必通南阳,以出秦军。而令秦赵相斗也。“ 太子不解道:”若欲令秦赵相斗,当抑秦军于几,必与赵作困兽之斗,不亦宜乎?奈何助其拔出秦军,令脱牢笼,不可复制也!“ 黄歇道:”秦王非常人也。若秦久居于几,赵军大至,王必和与赵,而不欲与斗也。稍割其地,稍卑其辞,于秦无所伤,而天下不可复言也。“ 太子道:”若拔出秦军,秦人无损,脱出牢笼,又当何如?“ 黄歇道:”胡阳本伐阏与,而现于邯郸,盖必有道也。胡阳若存,必引秦军复征于赵;若胡阳亡,其道秦人无知也。“ 太子傅道:”臣亦颇惑之,令伐阏与,奈何现于邯郸城外?“ 黄歇道:”阏与必有道通邯郸也!“黄歇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惊呆了。良久,芒申道:”若道阏与而攻邯郸,长城皆为无物矣!邯郸背山带水以为固。若山道可通,邯郸危矣!“ 黄歇道:”申公子之言甚是。方其时也,必当拔出秦师,令其归国,四下传言,阏与可通邯郸。秦必多方以谋之,赵必百计以御之。秦赵相争,而天下之元气可复,而楚可兴也。故当出也。“ 太子道:”父所虑亦深矣!敢问当以何辞以说之?“ 黄歇道:”张卿所言,魏军或困于安邑,愿申公子细查其情。说动魏王,只在安邑魏军!“芒申应喏。 太子道:”奈何区区残军,可动魏王?“ 黄歇道:”韩、魏、秦联军伐赵,今秦人出于邯郸,魏人出于安邑,韩人何往?“ 众人皆瞠目结舌,不知所谓。黄歇道:”必为赵人所破!何以知之?阏与非久居之地,赵人既败秦于邯郸,阏与不可不救。救阏与,不可不与韩魏斗也。“ 第111章 黄歇献计 太子道:”风闻韩魏背秦为赵,奈何与赵斗也?“ 黄歇道:”若三晋共击秦,邯郸城外,非止赵人,必三晋也,而安邑城下,无魏人也。今邯郸城外独有赵军,而魏出安邑,是故知韩魏皆溃于赵人矣!” 太子道:“赵人独战三国而皆胜,战力之胜若此耶?” 黄歇道:“三国伐赵,韩秦各三万,魏才一万,号称十万。阏与若近邯郸,十万之师不难集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其胜亦宜也。且秦军一万已归国,几之秦军虽困,犹善斗也,赵军急切不下,守而待援,所失非重。安邑魏军闻有万人,魏亦无所失也。有失者,其韩乎?” 太子问道:“韩之所失,与楚为利耶,为害耶?” 黄歇道:“太子所问,乃中肯綮。楚韩相近,韩之失,楚之得也,似利于楚;而韩,楚之卫也,若极弱,楚之害也。必取强足以卫,弱不足害,乃为利也。” 太子道:“非小子所能知也。” 黄歇道:“臣或暂离太子,身往大梁,而说魏王。计其程,不过十余日。愿太子谨卫门户,敬奉傅教,诵文习武,不可稍懈。” 太子道:“谨奉教!” 黄歇又对太子傅道:“若臣之往也,愿太子傅善辅太子,严加督导!” 太子傅道:“必不敢稍懈!” 黄歇又对芒氏三人道:“臣往于魏,尔三子未便同往。可奉太子居咸阳。” 车右先生道:“臣等久居于魏,或可效力。” 黄歇道:“固所愿也。然魏人多识子,恐其不便。” 车右先生道:“无虑也。吾等自有隐身之处。” 黄歇道:“未可也。申公子,申公之子也,今若随出,必相从,或有失者,秦必有疑。愿诸子勿因小而失其大。” 三人一想也是,如果隐蔽出行,于秦这边的确不好交待;若公开出行,则魏人那边又不好交待。一念及此,三人均对成为这样的隐形人感到有些沮丧,所谓跟着太子建功立业,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黄歇要准备出使大梁,太子等人返回了自己的院落,太子将在太子傅的指导下,继续他的学业。 快到正午时,张禄再次来访,请道:“王以左徒,客也,未便为秦使。臣敢请左徒为师,同往洛阳,朝夕奉教。” 黄歇道:“奈何往洛阳?” 张禄道:“咸阳远大梁及几,往来未便。若居洛阳,其便多矣!” 黄歇道:“张卿亲往洛阳?” 张禄道:“然也。” 黄歇道:“何人随行?” 张禄道:“只臣家人!” 黄歇道:“臣请申公三子同行,可乎?” 张禄道:“若得三子相助,则幸矣,不敢请耳!” 黄歇道:“何日起行?” 张禄道:“臣当连夜而行,左徒得便,即来教臣!” 黄歇道:“张卿行时,即来呼臣。臣即随行,不敢后也。” 张禄道:“左徒勤于王事,臣铭肺腑!” 黄歇道:“岂敢!太子尚幼,愿张卿安之!” 张禄想了想,道:“臣当请于太后,必能安之!” 下午,果然传来秦王诏令,太后思念家人,着太子入甘泉宫暂居,太子傅同行!这下可把这群人吓坏了。太子和太子傅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哪里离得开人侍候!不过黄歇道:“但入甘泉,必无危也。”稍事准备,黄歇亲自将太子和太子傅送入甘泉宫,由侍郎接了,送入内宫,黄歇等只能留在宫门外,目送二人入宫。 稍候片刻,内里传话道:“太后与太子相处甚欢,左徒其勿虑!”黄歇这才带着众人回到馆驿。 进入馆驿时,黄歇忽然看见张禄那个熟悉的身影。急忙上前,道:“张卿其将发乎?” 张禄道:“非也!”指着一处房舍道:“臣之客郑氏居于此,臣故在焉。” 黄歇道:“何不往见之?” 张禄道:“旅途劳顿,故未之出也。” 黄歇道:“是吾之过也!早朝之时,便闻郑、陈二子入咸阳,必入此馆驿!见不及此,愚也!” 张禄遂引入内,郑安平和陈四都迎出来,见黄歇也来了,赶紧见礼。黄歇道:“共居一馆,却未相见,实出意外!” 郑安平道:“微庶何人,敢拜太子、左徒!” 黄歇道:“非此论也。吾今佐张卿,与大夫同侪!” 郑安平道:“早晚侍奉,不敢忽也。” 黄歇转向张禄道:“廊下粱肉尚充,夜来一餐,愿勿辞!” 张禄想想,道:“左徒所赐,未敢辞也。” 黄歇道:“趁此日色尚早,敢请同往敝处一议。” 众人一起来到黄歇的院子里。黄歇将张禄等三人让在客位,自己和芒氏三子坐了主位。其余人皆离开,家臣们下去做饭。 黄歇道:“自张卿之去也,臣久思说辞,请诸公听之。臣以为,欲说魏王者,必先告赵王之弃信而背盟,复告以秦思同盟之义,而欲救安邑之军。然后开言借道,或可动之。” 张禄道:“魏允秦入南阳,其易如反手。所要者,在取利也!臣以为,魏军入安邑,秦遣使以责之,复以陶军之起以逼之,曾不以胡阳为说,乃得之。魏王或以三晋盟以要之,乃言赵之背信,尽灭韩魏。是乃可也。” 黄歇道:“安邑之魏军,残兵也,魏或弃之而不顾。陶邑,小邑也。兵不过万,威不加也。若但责之,恐难如意。不若以利诱之为得。” 张禄道:“以残兵归国,非大利也。似不足以诱之。若陶之兵不足威之,敢以楚为言?” 黄歇道:“楚残破之余,何敢言威!” 张禄道:“非敢用楚,但以威加之而已!臣之出于洛阳,左徒在侧,或以二三子使于大梁,示之秦楚一家,而魏必无异心矣。” 黄歇心中气恼,这明明是要借机把楚拉下水嘛!遂言道:“臣或当告于敝王。” 张禄道:“若告大王,则几之秦军尽付鱼鳖矣。左徒其权之。大王以楚国外事尽付左徒,此事乃于左徒一言而定之,他人焉得为言!” 黄歇道:“臣亲赴大梁,以言说之,相机而行,不劳秦一兵一卒,亦无寸土只钱之费,必能通也。” 张禄道:“臣则遣使,径入邯郸,以与赵和。但赵不为害,左徒之辩,必动魏王!” 黄歇思忖良久,道:“若直和于赵,何必再通大梁!” 张禄道:“和于赵者,退赵兵也。和大梁者,通魏道也,二者并行而不悖。” 黄歇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让秦赵相争下去,如秦赵议和了,那还有什么可谈的!但这话又不能明说。沉思片刻,黄歇道:“诸侯所以亲秦而弃赵者,非以秦之信义,盖由秦强而赵弱也。秦遣使媾和,是示秦弱于天下也,诸侯宁勿弃秦而向赵耶?故臣以为,秦媾于赵,非不得已,未可行也。” 张禄不吃他这一套,道:“秦韩魏三国伐赵,赵一出,而三国皆负,秦退困于几,魏遁行于安邑,韩人不知所终,或为赵所擒矣。赵之强,已为天下之所知;秦媾与不媾,焉有别耶?” 黄歇道:“非如卿之所谓也!三国同伐阏与,欲报三城之仇,而秦入于邯郸而残破之,天下之士,无不以秦之为强,而赵之为弱也。蔺、离石、祁,肌肤之疥也;邯郸,心腹之痛也。赵以肌肤之疥,而易心腹之患,孰为得失,能者皆知。岂如凡夫愚妇,汲汲以胜败而论之耶!” 黄歇这番论述,让张禄心中一震。他还没有想过从阏与而下邯郸,如果这条道路通了,对于秦国来说,将是何等优越!黄歇刚才的话提醒了他,邯郸,才是整个事件的要点!比拔出几的两万秦军甚至还要重要! 但急切之间,张禄还想不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对黄歇道:“若左徒所言,秦勿失几之军耶?几之秦人,屡拔赵城,其功多矣。秦未能失也。” 黄歇道:“几,魏邑也。赵不即攻者,惧魏秦共击之。若秦使公然入梁,赵必迟疑,几必无恙矣。” 张禄乃为恍然大悟状,道:“微左徒之言,吾几误之。谨受教!王令臣以左徒为师,非为无的。” 黄歇道:“臣岂敢!既为秦谋,自当尽心!”两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两边座中的人,对刚才的机锋毫无所觉,都以为黄歇真的为秦出了良谋,而张禄也是真的服善! 少顷,家臣来报,晚餐已备。黄歇叫搬进来,果然丰盛。众人一起动手,只吃得盘干盏尽,尽得一饱。 不移时,黄歇等四人打好行囊,和张禄等三人一起出了馆驿,直往渭河津口。那里停着三艘驿舟,两边各乘一舟,中间一艘空着,显然还有别人。不久,一艘小船从上游划来,张禄道:“来也!”众人一起上前,从船上下来的乃是化名无名的芒未,以及盖聂和小奴。郑安平有些不安道:“奈何载妇孺而往?” 张禄道:“夫妇,人伦之首也,不可废也。”乃命郑安平与小奴、盖聂同上一舟。自己和陈四一船,让芒未和芒申等人同乘一舟。是夜天空晴朗,三船启航,顺流而下,与郑、陈二人来时费力的情况大不相同。虽没有加速猛划,但就此顺水的速度已经不慢了。留船工在舱外驾船,各人回舱,闲谈休息。 第112章 洛阳大势 三条船上或密议军事,或互诉别情,至夜安歇。三条船虽然没有加速,就以渭水自然的流速,天明时也已渐近渭水河口。驿卒将众人叫醒,将船靠上河岸,众人弃舟登岸,来到一座驿站中,吃了早餐,然后进入函谷关。 函谷关内商旅云集,进的出的不一而足。张禄出示了节符,说自己要赴洛阳公干,请帮助寻找一队商旅为伴。函谷关尉虽然不认识张禄,但验过节符后,还是很尽心地派人为张禄找到一队前往洛阳的商旅,约有百余人,告诉商队的首领,这十名秦人要往洛阳公干。商人见这队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贵有贱,猜测可能是一家什么贵人全家前往洛阳,就点头应允。张禄一行行李非常简单,基本就是各人背着。大家猜测可能只是前往洛阳短暂一行。 到了不久,这队商旅就出发了。商旅见张禄太老,黄歇大贵,他们的行李比起其他人来要轻松不少,主动提出用车载着他们走,都被他们拒绝。商人的效率要比大军高,跟着商队走了两天,大家就出了殽函道,进入洛阳境内。早有人在道口迎接,各家商旅自行散去。张禄由陈四引着,来到此前落脚的聚邑前。陈四上前叩门,门开后,来人见是陈四,急忙见礼,再一看,后而还跟着九个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不一,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查问,出面的却是郑安平,只回答道,自咸阳而来。来人知道,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先把一行人请进院内,再去通报主人。 主人听说咸阳来人,立即请来公子异人,一起出来迎接。他们见到陈四和郑安平站在一名身材佝偻的老者身后,再后面还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两旁是两名年青人和两名中年人,四人都自气度不凡,显然不是普通人;最后是一名年青的妇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主人朝公子异人看了一眼,异人竟也不认识这群人,但明显感到中间的老者地位极高:那名贵公子站在郑安平的身后,而郑安平站在老人的身后。 异人悄悄道:“闲人回避!”主人会意,立即让院内侍立的家人离开,然后快步走到老人面前,听见老人很轻声,但十分清晰地说了道:“臣客卿张禄!”主人和异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原来以为不过是大夫一级的官员,谁知道直接是庶长级的。而且客卿张禄的名字他们也都听说过,据说很得秦王信任,主持了多项工程建设,每项都有数万人参与。还被委任参与国是讨论。但是秦王把这个搞工程的人派出来办理军事,是何用意? 他们不及多想,立即将众人请上大堂。但只有张禄和黄歇进入大堂,其他人都止步于堂外,而小奴和盖聂更是在堂口就停下了。在门外只能看见张禄从怀中掏出了节符,主人接过验看后恭敬奉回。张禄说了些什么,主人点头应喏。约半个时辰后,主人出来,叫来一个个家人,发出一道道命令,这些家人个个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在吃过晚餐后,主人将张禄一行安排在前院安歇,正堂和两侧厢房都打扫出来,铺上了席子和衾被,自己一家全都退居后宅。张禄他们也没有入睡,就在堂上商议了很久很久,其间其至有严重的争吵。 当夜,陈四和公子异人在一名家人的带领下赶到黄河边上一座小邑中,敲开一个人家进去。第二天清晨,两人已经换上渔人的服饰,乘一艘渔船,直往下游而去。 第二天下午,洛阳城内热闹起来,三支秦国使团各带十乘百人,齐齐来到洛阳,入住了当地最大的三座逆旅。秦士们忙着往院子里搬运着贡品,行人与逆旅主人交谈着。而三名主使各带一名随从,悄悄离开使团,来到郊外这座院落中…… 秦使团一面入住逆旅,一面联系当地的船只,他们发现,洛阳最豪华的十艘船只竟然被一家商户同时租用。于是三个使团的部分成员也来到这座院落…… 交涉十分顺利,使团们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船,并在随后一两天内陆续出发。随后洛阳城内传言,这家院落的主人因此赚了好大一笔钱,引来同行羡慕的目光。而深知内幕的人传言,此前一天,一家神秘的人入住了这座院落,主人给了他们极高的待遇,把正院让出来给他们住,自己挤后宅。一定是他们带来了好消息!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都集中到张禄一群人身上。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贵公子带着一群家人来洛阳办事:那个老的明显是家宰,两名中年家臣和两名年青的家臣是实际办事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显然负责公子的日常起居;只有郑安平,大家猜不出他的身份,但见他平时跟着家宰,就猜可能是家宰的子弟,带出来见见世面。 平时这群人或三或两,或自己出去或由主人领着,四出拜访洛阳的商户。渐渐的,这个主人的名声也出来了,名秦安,一听姓氏就知道是秦国人,怪不得秦国不打磕巴地就把钱花在他的身上。大家一直以来就觉得,秦国的生意很不好做,因为秦国“重本轻末”在各国是出了名的;秦安虽然在洛阳时间也不短了,可一直不温不火,但这一次,大家对这个秦安刮目相看。 秦安带着人拜访商家时,公子、家宰和郑安平是标配,可能有时再加上一个两个的。秦安介绍时只说是公子歇;这位公子歇虽说已届中年,倒也很健谈,生意上的事似乎都很熟悉;而旁边的那位家宰倒像是个摆设,除了点头微笑,什么话也没有。 黄歇曾经总理过楚国的商事,而楚国还是一个重视商业的国家,对各行各业都很熟悉,对生意的底层有深刻的理解。每次拜访回来,就和大家一起分析所获得的情报,每每让人耳目一新!第二天大家再按布置的计划,分头去搜集新的情报。不过五天,天下之势几乎尽觅! 他们重点从安邑来的盐商那里得到魏军的情报,从邯郸的商人那里打听到几的战事,连秦使入大梁、濮阳和陶的情况,洛阳这边几乎第二天就能知道,比信使回报还要及时!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从商人的口中,得到各国高层的动向;而秦国的动向,他们也有选择地向外界透露,以便换取更多情报。 三国将伐阏与的消息传到赵国时,赵王就与重臣们商议此事。赵国的重臣当时有平原君公子胜、平阳君公子豹,这两人都是赵王的兄弟,上卿蔺相如、廉颇和虞卿;还有个老将乐毅,是客卿身份,只备咨询,一般不参与具体事务的研究;他的两个子侄乐间和乐乘,出入于燕赵间,经常找不到人。 这些人的一致意见是,阏与又远又险,本身价值不高,不值得派兵救援,不如等联军离开后,再派一支部队去收复,比较实惠!可偏偏这时,赵王随口向主管税收的赵奢提出这个问题,赵奢的意见是,虽然阏与又远又险,但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赵王立即命令赵奢组织一支军队,准备救援阏与。 但战事的发展完全脱离了赵氏的控制,秦军没有在阏与与赵军纠缠,而是突然出现在武安,这里离邯郸不足百里。赵奢只得在离邯郸三十里外的谷口安营,临时堵塞秦军进入邯郸的通路,为邯郸设防争取时间。在那些日子里,赵王寢食难安,而各上卿也拼命工作,四处搜罗军队。惟恐秦军一个冲锋,赵奢抵挡不住,秦军就直入邯郸了。 似乎天如人愿,秦军与赵军竟然于武安相安无事了二十八天,邯郸周围兵力已厚,战力已成,赵王乃命赵奢前往阏与,去解阏与之围,将防线交给廉颇。但就在赵奢已走,廉颇未入的一瞬间,秦军冲出了武安山谷。好在廉颇此时已有雄兵在握,果断出城,与秦决战,一步步将秦军逐出了邯郸近郊。赵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一天后,赵王才知道,长城也在同一天失守!秦军两路大军在长城内会师,总兵力竟达二万人。赵王派人告知廉颇,他的兵力与秦军不占绝对优势,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大意,给秦军可乘之机!廉颇果然用兵老成,步步为营,一步步把秦军挤出了漳水,退至赵魏边境。 边境地带赵军与魏军时有冲突,赵军曾趁魏军与秦军在启封对峙之时,发军袭夺了几邑、防陵和安阳,现在秦军退至魏境,赵军不敢直接追入,就派人与魏军接洽,希望魏军看在兄弟之邦的分上,与赵合击魏军,或至少保持中立。魏守的回答模棱两可:”秦赵大国也,相斗于敝邑,不敢解纷,惟自解矣!“但随后,秦军就袭夺了赵军占领的几邑。赵王认为,这就是秦与魏联手的明显征象:魏要借秦人之手,从赵军手中夺回失地! 第113章 居中调解 自从秦人出现在武安后,赵国各巨头就陷入了战时模式;好不容易将秦军赶出了漳水北岸,却又遇上魏国的城邑;局势的变化让赵国的巨头们喜一阵,恼一阵,紧张一阵,放松一阵。大家心里清楚,秦军并未遭到沉重打击,战斗力基本完整;相反,赵军在追击过程中屡吃了点小亏。按理,战斗在赵国境内展开,赵国补充战力没有任何障碍。但偏偏赵国地处北寒之地,冬天出来是要冻死人的,所以赵国的传统是冬天不征兵!要打仗,要么秋收以后,要么春暖花开。当初赵奢和秦军对峙时,秦人都猫在武安各邑的房舍中,躲过了一次次风雪的袭击,而赵奢的军队反而露营于野外,冻伤不少,所以当精锐被调走后,剩下的赵军顷刻崩溃。 邯郸周围此前已经被赵奢征集了三万军士,廉颇再征集五万兵员,几乎已经把邯郸城郊的胜兵者都抽调完了。廉颇带出三万人出战,已经是上限;邯郸能够补充战损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大规模增加兵力,其实是很困难的。 赵国的困境只有赵国自己知道。廉颇的三万人要和胡阳的二万人作战,兵力并不占据绝对优势,更何况秦人还有地形上的便利:几是黄河岸边少有的几处低矮山地,森林密布,周围都是沼泽,只有少数几条道路可以进入;一面靠河,本身就易守难攻。加之魏邑宁新中还在侧背,形成牵制。庙堂上所有的人都对这种形势感到绝望。但如果就此弃之不理,收兵回邯郸,好像又说不过去。 赵王一面命廉颇一定不要冒险侧魏军行动,一面让防陵和安阳的守军加固城防。同时派出使者到大梁,劝说魏王与自己结盟。而此时,赵奢发来战报,报告围困阏与的敌军已经被击溃,残兵四散。赵军正在四处搜剿。并报告了作战经过。赵王大喜,在邯郸四处宣扬:赵奢大军已经击败秦军。同时又命使者传报大梁,秦军已经被击败,残兵进入几邑,请魏王与赵军会猎于几邑。 赵使从邯郸出发,经由陆路赶往大梁,中间五百里,正常要走十来天。由于是急报,使者兼程而行,只用了五天就到达大梁。魏王并不接见赵使,只让魏齐和段子干负责接待,主要内容就是指责赵国无义,在魏国困难时,趁火打劫,强取了安阳三邑,让赵使回问赵王,其奈安阳三邑何?很明显是以此为要挟,要回安阳三邑。赵使自然不能答应。 后一名赵使于两天后到达,传达了赵奢的战果。魏齐和段子干在听到赵军已经击溃秦军后,都有些变色,一起追问魏军的下落,赵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信陵君在得到魏齐等人的报告后,更加烦恼——毕竟那一万人都是自己封地内的邑民!如果全都失陷于阏与,对他来说,损失就大了!好在半夜,信陵君就得到门客的传信,报知联军虽败,但魏军损失不大;但由于大道上堆满了溃散的韩军,魏军无法取道上党回国,现由司莽率领,准备取道安邑回来。信陵君虽然对此不满,但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司莽已经这么决定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信陵君问起秦军的情况,门客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秦军在打通了进入阏与的道路后,就退出阏与,把围攻阏与的任务转给了韩军。秦军的动向不明,听说是回国了。信陵君问邯郸城外的秦军是怎么回事?门客们皆不能答,看上去也很吃惊,似乎此前就从来没有把荒凉的阏与和繁华的邯郸联系在一起。 当秦军出现在邯郸城外时,张辄和仲岳先生也是一脸紧张地来找信陵君报告此事。他们对于那一带的地理并不熟悉,门客中号称谙熟地理的靳先生和勇猛善战的曹先生,均已被派往司莽军中,不在府内。尽管他们不清楚此事的细节,但仅仅是秦军出现在邯郸近郊,就已经足以让他们判断,出了大事了!邯郸如果能够就这样被偷袭,赵国将难言宁日,连带着,天下大势也将因此大变。 一群门客们在信陵君那里议论了整夜,也没能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撒开情报网,去探听有关情况。传回的消息令人不安:邯郸派赵奢率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去救援阏与,被秦军阻拦在邯郸城外三十里处,不得寸进。 这个形势让信陵君又想起在华阳与启封秦军对峙时的场面。秦军深入魏国心腹,却不急于作战,甚至依靠韩国的支撑,和自己打起了消耗战,而自己虽然是主场作战,却几乎要被拖垮,最后不得不屈辱地割地求和。冰天雪地里维持一支大部队的给养、士气和健康,几乎耗尽了信陵君的心力,至今想起都还心有余悸。战后,仅为清理秦军留下的大小便,就费了不少工夫。难道这一幕又要在邯郸城下上演吗?信陵君对赵王充满同情。 信陵君的姐姐、魏王的妹妹,是平原君的夫人。信陵君曾想通过这个途径,从平原君那里打听到一些情报。但据姐姐说,自从秦军下山后,平原君就没有回过家,一直住在宫中。至于说阏与通往邯郸道路?那一定是会有的,不然邯郸怎么派兵去救援阏与?姐姐的话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阏与如果仅仅是有道路通往邯郸,就如同其他赵邑都有道路通往邯郸一样,那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问题是,秦军轻易地就从阏与出现在邯郸城下啊!局势的严重性还用说吗?信陵君也无可奈何。 局势随后的发展也超出信陵君他们的预料。他们认为,赵军应该倾全力将武安的秦军赶回阏与,但得到的消息却是秦军突破了武安,进入邯郸郊外;但在廉颇的压迫下步步后退。郭先生几乎天天更新自己的情报,逐日将战局进展报告给信陵君。但是只有邯郸的战报,之前战事的焦点阏与呢?仿佛被大家遗忘了! 结果在今天,先是有赵使来报赵军已经击败了阏与的秦军,秦军残部困守几邑,让魏与赵共击秦军。当天夜里,信陵君终于等到了魏军的消息,司莽等人将出安邑,从太行陉取道南阳归国——据说是靳先生的主意。信陵君立即召集门客们商议,大家也都认为,既然靳先生提了这个建议,想必有其不得已的理由,现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立即向安邑派出接应。三天后,信陵君得到第二批门客的报告,说魏军目前已经到达端氏,但同一天郭先生已经从商客口中得知,魏军已经下山,占领了唐城! 随即,秦使也到了。他们划着大船,从济水直入大梁城下,租到车乘,运了贡品,就在城外馆驿中歇息。魏齐派人前往迎接,顺便探听口风,得知秦使是来问罪的:魏军突然出现在安邑城外,是要背弃盟约吗?当魏齐得知秦使的使命后,吓得面色惨白,先报告了魏王,然后和段子干一起到魏公子府向信陵君报告。 信陵君让张辄向二人通报自己得到的消息:赵军打败了围困阏与的韩军,魏军因为位置靠后,逃过一劫;而秦军早已不知去向。由于溃散的韩军堵塞了道路,魏军不得不避开大道,改走西边,取道安邑回国。 听到张辄这一番介绍,魏齐更加着急了,道:“赵言败秦军,宁败韩魏军耶?魏军往安邑,实有其事耶?秦赵交相逼,魏将奈何!” 信陵君道:“万余魏军,皆信陵邑民,生死尽托于二卿也。愿二卿善谋良策,拔救苦难!” 魏齐哭丧着脸,道:“赵欲与魏合击秦,而魏将与秦乞士卒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张辄则转向段子干道:“将军以为如何?” 段子干道:“魏自华阳一役,丧师失地,元气未得。而秦赵皆强敌也,不可抗也。然今者,若向秦则必罪于赵,向赵则罪于秦,皆非魏之福也。” 仲岳先生道:“赵秦相争,两皆力疲,惟不得解耳!若魏为之解,两国必交德也。” 魏齐道:“何以言之?” 仲岳先生道:“秦居于几,犹困兽也。赵欲击之而力不能,弃之而恐为所伤。势则两难,皆生退意。魏若居中解之,赵军得归,而秦军脱困,两国必皆德于魏也。此变祸为福之道也。” 魏齐和段子干听了,眨巴眨巴眼,一起道:“先生大才,果然妙策。吾当进于王也!” 信陵君道:“愿二卿善加成之!魏民之命,未可轻弃也!” 魏齐和段子干皆恭维道:“公子爱民,臣等皆不如也。”两人赶紧离开,再次进宫向魏王报告。龙阳君出来传达魏王意见:“秦赵相争,正当因之而复失地。居中和二国自无不可,然当取利也!” 二人得了魏王的旨意,急忙再出来与信陵君商议。在一大帮门客的协助下,两人终于定下了谈判的策略。 第114章 秦太子 当晚,魏齐按商量好的策略,先约见了为质于大梁的秦太子。 不到一年前,秦太子就被派往大梁为质,表面上的原因是为了保证咸阳与陶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会危及魏国的安全。但太子带来的那些人都是文武全才,搞情报和搞事情都不在话下,实际操作起来,反而变成了监视魏国的前哨。提出派人质的正是魏国自己,当秦国宣布派太子亲自为人质时,魏国才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却也无可奈何。 秦国在魏国的西边,很自然地,魏太子入住的馆驿就是郑安平曾经当过差的梁西驿。梁西驿距大梁三十里,距囿中也是三十里,在大梁城郊的分界上,正好是可以相互沟通又互不打搅的距离。得知太子要来入质,魏国提前把梁西驿整理了一番,还在围墙外面,另起了一道篱笆,以扩大驿站的范围。在魏国是尽量往大了想象,但还是没有想到太子的随从达到百人这样的规模。一般为质的,随从也就十来人,二三十人就算多的了;一下子来上百人,这是来当人质还是来干嘛?但偏偏魏国又不敢说什么,秦太子亲自来入质,这是天大的面子!和太子搞好关系,就是和未来的秦王搞好关系,和天下第一诸侯搞好关系,重要性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馆驿全部腾出来,让给太子的随从。驿吏和驿卒临时在驿站外面搭了个棚子住宿。原来预计派出一百人来保护、监视,现在也加码到五百人,军营就设在距驿站三五里的邻近邑中,每班值勤的士兵也从二十人增加到一百人。 三国联军伐赵,太子这里是交涉的焦点,秦使几乎是以太子所在梁西驿为中转站,不断讨论、商议谈判策略,促成了魏国出兵。三国联军进入太行山后,太子这里就和他们断了联系,偶尔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无法核实。太子把重心放在侦察魏国各地方形势上。陶地的商贾众多,四散在魏国各地,太子也就以监察商贾为名,不时派人四处查看。如果有陶邑的人入大梁,一般都要到馆驿拜访太子,太子通常都会亲自接见,有时会彻夜长谈。 当秦军进入武安后,武安那边的动向,陶邑也有耳闻,传过来不少消息,但都不甚确实。从邯郸来的商人一般都在大梁居住,通常不走西门,而太子的随从如果要进大梁,是要提前报备的,会有人前呼后拥地陪同,所以太子这里对邯郸的真实情况十分隔膜。开始他认为秦军出现是武安只是讹传,但随着大量可以相互印证的情报传入后,太子明白,胡阳真的进入了武安。他疑惑,胡阳为什么、从哪里进入了武安?太子向他的随从们提问,偶有从咸阳过来的人,太子也向他提出这些疑问,但都得不到解答。太子借助自己的身份,多方拜访魏齐、段子干,甚至信陵君,也都得不到确信。 然后,几乎是突然地,各地商人一致地流传起一个消息,秦军被打败,逃往几邑。太子也不知道几邑究竟在哪里,地位如何,手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子决定明天亲自去见信陵君,向他讨个实信。就在他准备派人前往联系时,突然听到消息,秦使入魏。 秦使是乘船来的,被安排在梁南驿。秦使下船后,就和前来接应的太子亲卫接触上了。在搬运贡品,入住驿站的一片混乱中,秦使和亲卫在船上秘密、简单地交谈了片刻,亲卫下船返回。太子这才知道,魏军突然出现在安邑,好像是被赵国打败了;韩国军队至今仍未归国,应该是溃散了;秦军的情况最好,但也在困守几邑。几邑是被赵国夺取的魏邑。秦使的任务,是促使魏国向秦军开放道路,让秦军能够取道南阳归国。秦使并不知道几邑的具体位置,只是含糊地知道大约在黄河岸边,和魏国大邑宁新中相邻。 太子没办法责怪秦使。派出的秦使是秦国的行人,他们谙于礼仪,只是向派出国传达自己的意见,本身并不具有军事、地理或其他专业知识。但令太子感到不解的是,秦王为什么要另派使臣来,而不是通过自己的渠道。 夜里,魏相魏齐来到梁西驿,求见太子。太子迎入,并令掌灯,两人在灯光下促膝而谈。 魏齐首先问道:“秦使今至,太子其知之?” 太子道:“坊间传言,故知之!” 魏齐道:“秦使使命,太子其知之?” 太子道:“未知也!” 魏齐道:“秦王遣使来问,魏军入于安邑,意欲何为?” 太子也故作惊异道:“何魏军入于安邑?臣盖无所闻!” 魏齐道:“诚如太子所言,魏军之入安邑也,非欲取安邑也。三国伐赵,太子亲历也。入安邑之魏军,实联军之一也。所以出安邑者,盖欲取道安邑,而归于国。” 太子想了想道:“臣闻秦军亦入于几,盖魏邑耶,或赵邑耶?” 魏齐道:“太子英明!几邑本魏邑,防备不周,误陷赵人之手。” 太子道:“秦为魏取几邑,魏其报之!” 魏齐道:“太子误矣!几非在魏,实为秦据!” 太子道:“秦与几,千里相隔,焉得有之?必归于魏也,惟欲取其偿也。” 魏齐道:“秦困守几邑,未可久也。魏具粮秣,而秦出别道,让邑于魏,可乎?” 太子道:“未可也。秦居于几,粮秣皆备,焉得具粮秣而归之?” 魏齐道:“魏具粮秣车仗,迎秦于道,可乎?” 太子道:“未可也。秦居于几,未闻将离。具粮秣车仗,未足报也。” 魏齐道:“魏具粮秣车仗,令民负笈于道,可乎?” 太子道:“愿闻诸王,未敢喏也!” 魏齐道:“魏之遇秦也若此,愿秦如之以遇魏也!” 太子道:“愿闻其详!” 魏齐道:“魏所以遇几之秦人也,亦愿安邑遇之魏人!” 太子没想到魏齐在这里设了埋伏,一时语塞。沉默片刻道:“魏之遇秦也,以几也;秦之遇魏,魏将何报之!” 魏齐道:“臣闻魏军之袭韩邑唐城,其民与几相若。若秦爱之,就便取之。” 太子道:“臣未闻其事,愿请之于王。” 魏齐拱手道:“愿太子善言于王。秦与魏,盟也。请同败于赵,谊为同仇,义当相扶。” 太子道:“臣当报于王也。” 魏齐道:“来日与秦使会,愿太子为陪。” 太子道:“谨喏!”魏齐满意而去。太子见魏齐得意的笑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次日朝会,魏齐来请太子,太子具朝服,乘车上朝。 和楚太子在秦几乎每天跟着上朝不同,秦太子在魏并不需要每天上朝。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质的地位:如果人质的身份是臣,就跟着上朝,共同议论朝政;如果人质的身份是客,那就不用上朝,只在有事时派人前来咨询;但如果有重大事情,需要与君臣共议时,为客的人质也可以上朝。所以秦太子接受了魏相的安排,第二天上朝。 由于太子住在城外,而朝会的时间通常在城门开启之前,所以魏齐还为太子上朝特别办理了节符,出进时都要临时叫开城门——如果太子每天都上朝的话,那会把西门卫烦死! 太子到达后,魏齐迎出来,把太子接到大梁门内的暖阁中。段子干和信陵君也在那里,大夫晋鄙和须贾本来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席,但也被叫了进来。 太子与人一一见了礼,魏齐道:“今则共议秦使之事,二大夫主戎与贾,当其议也!” 信陵君让众人就坐,然后问道:“秦使之至也,盖问吾军居安邑事!” 魏齐补充道:“吾军之出于安邑也,秦有不安,或疑吾趁其败也,复袭安邑,故遣使问之。但告以魏军无意安邑,但假道耳,必无事也。” 段子干道:“此魏军非他者,乃与秦同伐赵之军也。与秦之谊,盖盟也。秦盍以同盟之义,具东道之礼,而迎送之。” 太子默不作声。 信陵君不放过他,于座中礼道:“愿闻太子之意!” 太子道:“敝王遣使而至,未及于臣,臣未奉王教,不敢妄言!” 信陵君道:“但言君意可也。”太子再三辞让,信陵君不允,定要太子说说自己的意见。太子斟酌道:“魏败而入安邑,正与秦入几同,当一体而论之可也!” 信陵君赞叹道:“太子一言而中肯綮,事当解矣,无二理也。” 晋鄙和须贾也都道:“非太子之言,事反纷扰。得太子之示,如暗得烛!”太子心中暗暗觉得不妙,却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惴惴不安。 又闲叙了几句,宫内传来鼓声,众臣上朝。几人出来,于大梁门内当先站定,太子就站在信陵君身边,给予了极大的尊重。——以前上朝时,太子都是由魏齐相陪,站在信陵君身后!——这让太子越发觉得不安了…… 第115章 和议 秦太子比信陵君年龄要大上一些,加之磨砺甚严,比之信陵君要沧桑许多,倒似与魏齐、晋鄙等一干老臣同龄。当二通鼓响起,众臣由信陵君和太子领着,同往宫前庭中。龙阳君立在宫前阶上,魏王可能在宫中就坐。 例行的朝礼后,龙阳君宣布议事开始。魏齐首先报告了秦使来访,随后又有几名大臣报告了其他一些事情。龙阳君一一记了,进到宫中报告,出来道:“着信陵君与群臣议决来报!”没有别的事,朝议就此结束,总共不足半个时辰。 散朝后,信陵君宣布接待秦使,由段子干和须贾大夫负责,秦太子主持!秦太子十分道:“臣焉可!愿侍以君侯!” 信陵君道:“臣亲领军御秦,见之不便!愿太子代之!”然后不理秦太子的挽留,直接走了。魏齐和晋鄙也跟着离开。 太子道:”臣为秦质,焉得东道而待秦使!“ 段子干和须贾道:“太子质于魏,是魏王客也。敝王相托,正合东道之义。愿勿辞!太子其思之,魏王、信陵君皆难坐东,王之客惟太子,宁臣等为东乎?” 这下太子为难了。魏王肯定不会亲自出来接待,信陵君因为自己曾经与秦作过战,也不愿与秦使面对面;自己身为魏王客,几乎是惟一有资格代表魏王出席的人。如果自己不出面,那么接待的级别就降低了;如果自己出面……秦太子代表魏国接待秦使,怎么也觉得怪怪的。 然而由不得太子多加思量,这边已经把席位都安排上了,就在旁边的一个偏殿中,而秦使已经在大梁门外等候。 尊俎鼎爵皆已就绪,乐队舞女也各自到位,段子干和须贾请太子上坐,嘱咐了几句,须贾直出大梁门迎接。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秦使们与须贾见礼,在揖让下依次鱼贯而入,来到偏殿前。音乐响起,站好队的舞女就于庭前起舞。段子干立于阶前,高声唱道:“王客秦太子迎秦使!” 这一传唱将秦使给弄晕了,宾相立即出来反对道:“奈何以秦太子迎秦使?” 段子干道:“秦太子,王客也,素亲于秦,合为东道。” 事出仓促,大家来不及商议,但似乎不能因此而中断礼仪。段子干继续唱道:“奉宾入席!”深深一揖。一众秦使进入殿中,往上看时,的确是秦太子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主宾比较机灵,主动以臣礼向上敬拜道:“臣行人中郎廪,谨奉太子安!” 太子于座中答道:“于魏得见中郎,敢奉王安!” 段子干道:“太子今奉王命为主,敢请秦宾入位。” 按礼仪,主宾的席位就在主人的旁边,以示地位平等。但面对秦太子,秦使却不敢往主宾席上坐。太子坐起揖让道:“请贵使入席!” 秦使意识到这可能是魏国的一个阴谋,让太子充当主人,如果秦使以待太子之礼待之,就可以理解为将秦国的地位降到魏国之下,这显然是不可以接受的。在太子的鼓励下,秦使回礼后,坐上了主宾席,其他使臣依次落座。 按照常规,主相段子干出面致辞,用华丽的语言歌颂了魏、秦两国的友好关系。 秦国的宾相也致了一段华丽的辞藻,表达对魏国的友好感情。然后话锋一转,道:“臣近闻魏军出于安邑。安邑蒙大国相赐,已十余年,敝国生民赖焉。猝闻大军至,敢问其故!” 须贾避而不谈,反问道:“臣闻大军入安阳,驻几邑,何也?” 宾相答道:“秦与魏共伐赵,秦伐赵至邯郸,数日乃退,道安阳而趋南阳,为魏所阻,遂入于几。愿魏念同盟之情,开安阳之道,而令秦归。” 须贾道:“秦与魏共伐赵,秦出邯郸,而魏居太行。秦入几,欲出安阳;魏入唐,盖道安邑。此正同也。魏不绝秦,秦必不绝魏!” 太子突然发声道:“盖闻唐,韩邑也;几,旧魏邑,今赵邑也。是耶,非耶?” 太子突然发问,引得魏国这边十分尴尬,但太子既是自己请来的,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段子干答道:“太子所言是也,几本魏邑,二年前为赵袭夺,魏不忍兄弟相争,屡遣使索归,赵欲归之久矣,惟取值也。” 太子点头,对段子干拱手道:“谨领教!” 秦宾相道:“大夫所言是也。魏不绝秦,秦不绝魏。愿魏通南阳之道,秦当备东道于安邑也。” 魏国三人,包括秦太子在内,都没有想到秦使这么好说话。两人一齐行礼道:“大国之惠,小国之福也!” 第一轮谈判进展得非常顺利。段子干和须贾以太子的名义,请秦使酒宴。各人尽欢。 宴罢,太子和秦使同往城南馆驿。太子问道:“势何急也,而允魏之请耶?” 秦使道:“事急矣,必亟出秦军于几,迟恐难保!” 听到秦使如此说,秦太子也有些急了,问道:“今已至矣,复将奈何?” 秦使道:“当请魏使入几,拔出秦军。” 秦太子道:“几之军究竟何如?” 秦使道:“臣等亦不明,但知魏遮其道,不通南阳,乃命臣等行也。今获魏允通其道,当急报之洛阳。” 秦太子道:“其奈洛阳何?” 秦使道:“太子不知。为拔几之秦,安邑、大梁、濮阳、陶四地齐动,客卿张禄居洛阳以调动之。臣之所使,盖奉于洛阳也。” 太子心里有些不忿,自己身为太子,如此大事不仅不能主持,甚至不能与闻,却让一个刚刚入秦的客卿来主持,自己只能在一旁观看!念及此,太子道:“既如此,便当速报洛阳!” 于是一叶扁舟载着一名信使沿鸿沟直趋洛阳。 第二天,太子在梁西驿中听说秦使又与段子干和须贾见面,这次是事务性会谈,没有主与客的区别,只谈事情。如是两日,终于传来谈判的结果:魏遣一公子入质于秦,魏遣使与秦赵和。太子闻此讯,颇感绝望:自己大约要在魏国长住了。 秦王传令,太子代表秦王与魏会盟。秦王的信使终于详细地向太子介绍了胡阳的处境:由于赵军距邯郸不远,赵军的损失可以随时补充,而秦军只能越战越少,终于会不免于失败。陈四带回秦国的山川地理图,被穰侯派画工重新做了图,这次信使就带出一幅。看着图上标志的各邑形势,太子也能体会到形势的严重。 为了尽快调解秦赵的争端,魏王不等会盟,就派出了使者,出使几和邯郸。等到五天后会盟时,魏使已经从邯郸回报出使的结果:赵国必须获得几邑,方能言和。本着同盟之谊,魏国大度地宣布放弃几邑,就送给赵国了。而秦太子也宣布,为报魏王之恩,安邑将竭尽东道之义。 秦、魏结盟后,秦军的危险基本解除,秦军退出几邑,取道南阳,过黄河,经洛阳归国。秦军前脚撤出,廉颇后脚就冲入几邑,几乎与秦军的后卫遭遇。两军相互警戒了一阵子,没有发生冲突。 黄歇对这一结果虽然谈不上十分满意,但也在意料之中。魏利用与秦和谈的机会,摆了太子一道,使太子与张禄之间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隔阂,如果时机成熟了,略加引诱,就可能是引爆秦国动荡的引子!秦与赵虽然明面上议和了,但赵人的态度十分明确,决不能屈居人下,所以从秦手中失去的几邑,一定要夺回来,甚至不能留给魏国。胡阳在邯郸城外的骚扰,明显引发了赵国极大的怒火。所以黄歇全力促成了两国的和解,让胡阳回到秦国,胡阳的怒火也将烧向赵国。 张禄和黄歇依然留在洛阳,处理善后事宜:秦军归国,魏军入出安邑,魏公子入质。按照议定的程序,魏国调解完秦赵纠纷后,即派人和秦使一起前往唐城,与魏军取得联系。 几天前,司莽派出的信使、信陵君的门客也到了。司莽向信陵君详细报告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说明了自己的处境:兵虽万人,而胜战者不过三五千人;辎重粮草消耗一空,只能在韩邑中连唬带骗地征集粮秣;周围的韩邑对自己并不友好,但慑于万人的兵力规模,暂时不知虚实,不敢妄动;但如果探知实情,难免不起二心。 信陵君得到这个通报时,与秦结盟的事项已经基本落实。信陵君让信使回报司莽,魏公子一定保信陵邑民无恙,不必忧心。现在一得到秦军退出几邑的消息,就立即催促派人入安邑,与秦接洽。 派往安邑的使者,是瘦弱的梁尉公子。梁尉府与信陵君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又是魏王的心腹,两边都能放心。而且撤出唐城的魏军,涉及很多兵家事务,一般人还真干不来;只有梁尉公子引着一帮梁尉府的家臣,有这样的专业知识和能力。 梁尉公子带着十来个家臣,和秦使一起离开大梁,至梁西驿向太子辞行,就往洛阳而来。 第116章 驱赵攻秦 在大梁的魏公子府,郭先生报告信陵君,秦国行人每次谈判后,都会到洛阳请示方略;几经探查,驻洛阳的总指挥是魏人张禄,现在是秦王的客卿,甚至有人认出了他身旁的郑安平!旁边的中年人被人呼为“公子歇”,据认识的人说,他其实就是楚左徒黄歇,目前陪着楚太子完在秦国为质。 仲岳先生喟然长叹道:“郑公子果赴秦矣!” 信陵君道:“先生其早知之?” 仲岳先生道:“非也。吾但闻管令溺毙,乃疑其亡。郑公子,武卒也,勇武过人,复有妻子,有难可以互援,焉得猝溺而毙?张禄,恐即彼家臣也,见为秦客卿,是以往投。” 信陵君道:“君臣互倒,彼焉能忍!” 仲岳先生道:“恐彼时即非君臣,实兄弟、父子也!但以君臣示人耳。” 信陵君道:“张禄,此何人也?久居于魏,奈何吾反不知,而为秦所用?” 仲岳先生道:“君上何问,必范雎也!为魏相所不容,大搜国内,故亡之秦,而复邀郑氏同往!” 信陵君跌足恨道:“奈何英才具不为魏所用。昔者商君,魏相中庶子;张仪,魏人也,曾为魏相,凡事皆为秦谋。彼二子,于秦之功,正与于魏之祸等耳。范雎,魏中大夫舍人,复归于秦。亦将为秦而祸于魏乎?” 仲岳先生笑道:“范雎之在魏也,公子其能用之?公子其不能也,谁复能用之?” 信陵君想了想,也是,得罪了魏齐的人,自己肯定不会招致门下;如果连自己也不敢用,还能指望谁呢?他有些不服气,便问道:“范雎何为而恶魏相?” 仲岳先生道:“无他,但欺主耳!中大夫使于齐,齐王不报,惟与雎牛酒,此遇臣而过其主也。僭越之罪,莫之大也。故中大夫告以魏相,以范雎为魏相所荐,故魏相笞毙之,以报中大夫也!” 信陵君道:“范雎无君臣之义,虽能无所用也。其久在秦,必祸秦也。其报于魏相乎?” 仲岳先生道:“未可!魏相知范雎之在秦也,惶惶无日,则恐难应国事;惊惧而善之,又恐误魏也。必也其无知,乃得以常心处政事,而无误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见是也。谨领!前者,彼献计以秦太子为魏东道而迎秦使,正见其能。若彼惊惧,计必不出此!” 仲岳先生道:“彼应出吾魏卒也,虽仰其太子之威,亦窘于几邑之迫。” 信陵君道:“虽然,吾得速归其卒,所得多矣!时已初春,当备耕也。而万人在外,所失不亦巨乎?” 仲岳先生道:“君之言是也。” 信陵君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问道:“梁尉公子之使于安邑也,成耶,否耶?” 仲岳先生道:“梁尉公子承其家学,谙于军事,必能成功。君上勿忧也!” 信陵君道:“吾深恐其年少,血气方刚,为人所陷!” 仲岳先生道:“所领家臣,皆老成者,必能谏之!” 信陵君道:“皆如先生吉言!” 仲岳先生道:“张禄出于洛阳,而黄歇辅之,其秦楚为一乎?” 信陵君道:“先生言此,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秦之强,得天下之半矣,楚、魏、韩、燕、齐皆残破,无不争亲秦。惟赵能抗耳。今赵与秦争,公子以为孰为优劣?” 信陵君道:“秦入武安经月,而赵人不能出。秦入邯郸而赵人击之,而秦虽败而不乱,犹据小邑而守之,赵不能进。是秦为优胜也。” 张辄道:“秦入于启封,君上与之相持于华阳,累经艰辛,而赵人倍之,赵之失一也;秦设军市于启封,得韩之援,乃能持之,而秦尽得之于武安也,赵之失二也。魏割地而和之,而赵曾无失地,赵所得一也。由是观之,赵得一而失二,而秦无所失。赵为劣,秦为优,臣与君上也。” 信陵君道:“为之奈何?” 张辄道:“天下能抗秦者,惟赵也。故赵不得为失。今赵有失,乃当助之。” 信陵君道:“何以助之?助赵击秦乎?吾恐魏明天不保也。” 张辄道:“宁新中孤悬于外,四面皆赵也。弃之与赵,退而守荡阴,于吾则则弃难守之孤城,于赵则得一大邑。赵必德魏,而仇于秦……” 信陵君打断道:“魏地狭而民众,犹当拓地以安民,奈何弃祖宗之地,而致难言之德?” 张辄道:“非臣敢轻言弃取。其势所在也!即如今日,若秦若赵将攻宁新中,魏焉得救?不救而失之,仇也;割地予赵,德也。愿君上查之。” 信陵君道:“诚恐朝议难通,而王必不允也。”张辄见信陵君不纳,也就不再多言。乃与郭、岳二先生商议他事。 信陵君思量良久,突然问张辄道:“先生无故而教吾割大邑,必有所见!敢请先生顷心一言!” 张辄道:“安邑,魏之宗庙所在,昔先王尽献之秦,秦乃归其民。何者?其势不可有。若必守安邑,大梁或将虚也。故先王弃之如敝帚。宁新中,魏边邑也,距邯郸不过百里,距大梁三百余里。邯郸轻兵而进,朝发而夕至;而大梁犹未之知。四至皆泥沼,而可耕者少。虽当要道,只招祸也。若今秦之入宁新中也,拒之则秦怨,纳之则赵仇。何如弃之!” 信陵君思忖半饷,道:“其赵有使至乎?” 张辄道:“魏使之请于邯郸也,赵王念兄弟之情,而与秦和,而怨归于魏也。今武安为秦所据,粮种尽失,春耕在即,武安其将无收矣。若得宁新中,武安之失必复,而赵力无损也。赵无损则能与秦相争,期之十年,而天下之势力可复,战国可成矣!” 信陵君道:“魏失其地,奈何可复?” 张辄道:“失一边邑,而得腹心无恙,所得不亦多乎?若赵与秦和,秦必用武于韩魏,天下残破,而魏宗庙难守矣!必也复赵,令与秦争,君上编练邑民,能得三十万众,以之御则固,以之攻则克。彼之时,岂一宁新中所足取耶?” 信陵君道:“邯郸所欲果然若何?” 张辄道:“赵王或将与秦和,与秦交质!” 信陵君道:“何以和?” 张辄道:“太原三邑乃入于赵,而秦不究;济东三城,秦亦不取。乃为和。” 信陵君道:“秦人入邯郸之恨,王其忽乎?” 张辄道:“或俟之异日也。方今之时,必坚赵抗秦之心,而补赵之缺。赵心定,绝于秦,事乃有为。” 信陵君道:“未可必也。先生且勿与也,必俟诸公之议,然后方得。吾等未可启之。”张辄见难以说服信陵君,只能无奈地和岳、郭二先生交换了个眼色:不舍小利,焉能成其大者! 在洛阳秦安的宅院前,一人正在求见郑安平。家人告诉他,家中并无其人。那人说,自己亲眼所见,确定不虚,就是那位常随公子左右的壮年。家人通报进去,郑安平悄悄出来看时,认得竟是管仲明。郑安平进去向张禄报告,说是管邑的一个邑民,据说在洛阳某位富商家当师保;当初管邑百废待兴,自己曾打算借助管仲明的力量,让管邑兴盛起来,所以有一些往来。张禄想了想,就让黄歇陪着郑安平去见管仲明。郑安平让家人把管仲明带到后门,郑安平和黄歇在那里等他。 管仲明见一郑安平,立即上见伏拜于地,道:“不意与大夫相见于此!” 郑安平扶起管仲明道:“先生休要如此,某因事亡命天涯,愿先生勿得声张!” 管仲明道:“微庶已尽知。大夫以义,弃官而奔,草莽之中皆道大夫之名!” 郑安平道:”休再言‘大夫’二字。“ 管仲明道:”是也,既入草莽,便当兄弟相称。敢称郑兄!“他看了看旁边的黄歇,道:“这位公子?” 郑安平道:“是公子乃某主也,闻兄至,亦来相见。” 黄歇上前道:“郑先生往蒙先生相助,不敢相忘,特以致意!” 管仲明道:“郑兄既以过往相告,敢请尊名!” 黄歇道:“某名歇,楚远公子也。亦行商道,管兄其呼歇兄足矣!” 管仲明道:“岂敢!敢以公子相称!”黄歇也只由他。 管仲明道:“弟之访郑兄者,非敢妄托名下。实有邯郸客相请,愿请一见。” 郑安平警惕道:“弟与邯郸素无往来,焉敢承之请?” 管仲明道:“非关赵室,只邯郸也。草莽之众,兄其往见之?” 郑安平道:“将何往?” 管仲明道:“但城内玉春肆!” 郑安平道:“但闻其名,未之往也。” 管仲明道:“玉春之名,得之于酒,其润若玉,其温若春。邯郸之客请之,敢请公子与郑兄同往。” 郑安平道:“容某更衣。” 两人回到室内,黄歇道:“无故相邀,必有变故。然吾等素与邯郸无往来,奈何相邀之急也?” 郑安平道:“臣其愿往,以探其实。” 黄歇道:“吾亦愿往,得识草莽英雄。” 张禄道:“天降管仲明,绝非无的。必也赴之。而吾等皆暗护,必无恙也。”先叫来芒氏四人,让他们安排暗卫之法。又让黄歇带剑,郑安平执棍,若事有变,二人即从内杀出,外有接应。 第117章 邯郸毛公 二人结束已定,出来见管仲明。管仲明见二人如此装束,知道他们不放心,但也不说破,依然热情地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进入玉春肆中。 玉春肆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如同家宅一样,分出正室、偏房、孰房和厢房,各房内均设席;院内搭着棚,棚下也设席。不同的席位,价格不一样。 现在时间还早,酒肆里并没有多少客人,但主人忙碌的样子显示出,他有一单大生意。郑安平屏息感觉了一下,没有发现有人埋伏的迹象,稍稍放下心来。 管仲明带着两人进入正室,室内早已坐着五人。管仲明上前行礼道:“已将郑兄及公子请到。” 五人一齐立起身来,拱手道:“得拜尊容,幸何如之!” 郑安平看过去,却无一人相识,只得回礼道:“恕微庶无识,与诸兄素少谋面!” 当先一人道:“敝人毛氏,少学无能,幸得识夷门卫侯兄,命拜郑兄!” 郑安平道:“微庶西行,少拜侯兄,侯兄有命,自不敢辞!” 毛公道:“今有侯兄简牍拜上!”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牍。郑安平接过,解开,里面果然是侯嬴的笔迹,用淡红的墨写着:“邯郸毛公,英雄也,郑兄其善待之。嬴上。”郑安平收了木牍,重新行礼道:“郑安平谨拜邯郸毛公!” 毛公又对黄歇行一礼道:“敢问公子大名?” 郑安平介绍道:“此微庶主公,公子歇。” 黄歇也在郑安平手里看了木牍,知道是江湖上的豪客,也就不避讳自己的身份,直接道:“孤楚公子黄歇!” 众人似乎对黄歇这个名字并无多少反应,一个个随口应道:“幸也!幸也!” 郑安平道:“侯兄之言,毛公之命,无不可言于公子者!” 毛公看上去很信任郑安平,见郑安平如此说,便道:“微庶等焉敢与公子同席!” 黄歇谦道:“得与英雄同席,歇何幸如之!”大家打着哈哈,依次而坐。草莽间不同于庙堂,并不分东西道,就在席上略呈弧形一字摆开。毛公看来是主持,坐在中间,郑安平和黄歇是客,坐在毛公两侧,管仲明坐在郑安平旁边,其余四人分坐在两旁。四人身上留有很浓的羊羶气,黄歇略一皱眉,也就忍下来。 毛公道:“贵客恐未早餐,请上宴!” 两边最末的两人连忙出去催饭。毛公对两边一拱手,道:“微庶至此,实欲拜范公雎。庶于邯郸,素闻范公之名,后风闻得罪贵人,迫之几死,幸得义士救之,方得脱困。今者访大梁,得拜侯兄,侯兄告以范公为仇人所迫,业已入秦;义士郑氏弃大夫之位而从之。闻之令人气壮!蒙侯兄指示,范、郑二兄乃居洛阳,故趁便而至。惟不知所居。幸有仲明素与郑兄相识,乃言郑兄所之。故不揣冒昧,启而见之。” 郑安平似不经意地问道:“毛公与仲明素识乎?” 管仲明道:“毛公之至于洛阳也,乃居于某宅。论起郑兄,曾为管令。弟乃敢言。” 郑安平道:“管兄亦知弟居于彼乎?” 管仲明道:“秦先生得贵人相助,一夜而致千金,洛阳商贾何人不知。弟亦往拜,偶见郑兄,不禁失色。遂不敢复言。今得毛公,英雄也,乃敢言之。” 旁边一人奇怪道:“汝既与郑兄素识,奈何不上门求见,反避之耶?” 管仲明道:“利兄不知,郑兄之为管令也,忽与妻子俱溺河而亡。吾虽奇之,未能得也。今忽见郑兄出于秦,乃悟所谓暴溺者,掩人耳目耳。必有难为人所言者,是故不敢登门!” 毛公感兴趣地问道:“何郑兄之出也,必报暴溺而訅?” 郑安平道:“彼时同往管邑者,皆旧友也。吾若亡,彼必受累,故请故友觅一男一女一幼三亡人,着吾旧衣,而报亡者,盖以免其责也!” 毛公道:“不离故交,不弃旧友,真义士也。兄既随范公而入秦也,奈何事公子耶?……公子其范氏乎?” 郑安平看了黄歇一眼,道:“弟奉先生之命,而事公子!” 毛公道:“吾之欲见公子也,盖欲见范公也。侯氏言,若见郑兄,必见范公。是以相告,而求一见。” 郑安平道:“范先生避罪他乡,不宜相会。吾奉公子于洛阳,亦不得见也。待归咸阳,为毛公通之,何如?” 毛公道:“未可也。今则有急,愿见范公,愿郑兄成之。” 黄歇奇道:“范公虽智,久不在草莽,亦不处庙堂,奈何欲之以救其急!” 毛公道:“范公,天下奇才也,观天下如观掌指。昔在师门,吾等皆不若也。今天下有急,必欲其救之。” 黄歇道:“毛公或言一二,吾等且归而告之。” 毛公道:“盖闻商贾,欲天下之纷扰也,乃欲移祸于赵,阴以厚币觅某公子,欲间秦赵也。闻范公在秦,或能免之!” 黄歇道:“毛公且详言之!” 毛公道:“齐伐燕,至于国。燕复报齐,只余二城。此燕齐俱败也!楚、韩、魏,皆为秦所伤,皆难复也。今天下所全者,惟秦赵也。秦赵相争,则天下得喘息,秦赵相和,则诸侯必臣之。是以商贾之言也,必欲秦赵相争而交相害也,天下乃平。是故冒赵公子之名,而欺秦以实,盖以怒之,而伐赵也。今三国伐赵,而秦出于邯郸,必也其计已售,而秦赵相争也。故不敢辞劳,星夜奔波,欲报于赵秦二王,是奸人之计也,非实也。愿二王转干戈为玉帛,共营交好,再称兄弟。吾之愿也。” 毛公这番话,弄得郑安平和黄歇哭笑不得。其一,这消息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其二,秦赵两国已经打起来了,岂能因为一句受骗而止干戈;其三,这位毛公怎么就知道范公一定能见到秦王呢?要知道,范雎的真实身份一起没有暴露,除了身边的人外,大家都不知道张禄就是范雎。 郑安平推托道:“毛公所见误也。范公虽居于秦,深伏草莽,安得介秦赵之事也。” 毛公道:“与侯兄言之,侯兄亦曰范公必有其策。” 黄歇果断地道:“范公伏于草莽,未可以真面目示人。毛公之言,弟请传言之,或成或否,一仍于天!” 毛公还要陈辞,便见店家捧着鼎簋几案进来了。毛公道:“且餐且言。”众人一阵忙活,分食分肉。肆主又搬出缩好的酒来,果然甘润滑泽,各人先尽一爵。郑安平见众人虽然草莽打扮,但鼎簋爵壶,所用不乱,显然礼仪分明,越发心疑起来。饮过酒,吃过肉,郑安平转换话题道:“夫商者,言取利也,奈何与天下之争耶?” 毛公道:“盖商者,欲天下之纷扰,惟商得通,乃得取利其间。天下之定也,民自通之,商无所用也。是故必欲群雄纷起,天下攘攘。” 黄歇道:“吾闻商之行也,盖欲天下太平,盗贼不生,兵灾不起,乃得其利也。” 毛公道:“公子之言,是小贾也,非巨商也。巨商之行也,如激石于千仞之上,势也。所依者,险也;所畏者,易也。无事而生事,小隙而大之,乃其道也。” 黄歇道:“毛公甚明其道,必也巨贾也。” 毛公道:“虽明其道,而无其运,事而无成!” 黄歇道:“毛公今居何处?” 毛公道:“寄于蒲柳也。” 黄歇道:“一身不安而安天下,毛公果贤人也。天下之事,肉食者谋者,非吾啖糠嚼薤者所能预也。” 毛公道:“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害莫大于交相攻也。是故必欲除之!” 黄歇道:“毛公急天下之义,盖墨家乎?” 毛公道:“但闻其义,焉敢称也?” 黄歇道:“墨子言,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谋愚,贵敖贱,此天下之害也。秦赵,天下之双雄也,其攻不亦宜乎?” 毛公道:“今一战也,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饮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其与丧师而死者,犹在外也。此鬼神之所不忍,而况人乎。秦赵,天下之双雄也。其争也,必席卷天下,无所遗。十室九空,饿死者相望。岂堪言哉!吾等虽赵人,愿以秦人之心事秦,必言不战而兼爱天下,则天下无不服也。” 黄歇道:“毛公之言,孤受教矣!” 毛公道:“犹愿面见范公,而得其言。” 黄歇道:“范公者,亡命者也,不宜相见。吾等当告以毛公之意。毛公其勿忧也。” 再进餐食,两人言家中有事,不及久留,告辞出来。众人但送至门口而归。散布在四周的秦人见二人无恙,尽皆散去。 二人在回去的路上,悄然议论,都感到这天上掉下来的毛公来历不明;虽有侯兄的引荐,亦不敢轻信;其所言谈,不尽不赅,真伪难辨。都说回家后,如实告知张禄,让他来判断。——反正别人也是来找他的。 第118章 定计逐穰侯 回到家中,两人只粗略地说了此事,张禄道:“若和赵,毛公可用也。”然后就转换了话题,商议起梁尉公子入安邑之事。 经过几天试探,秦使已经完全清楚,这次参与联军的不是全魏的民军,更不是武卒,而是信陵君的领地信陵的邑民。信陵君封地号称十万户,抽出一万精丁来也是十户抽一,有些肉疼的。张禄早年也曾进入魏国政坛,虽说地位不高,但对魏国的政治格局还是了解的:信陵君尾大不掉,而魏王相对弱势,是魏国政治的重要特征;削弱和维护信陵君的影响力,几乎是魏国政治的主旋律。基于这一认识,张禄认为,魏王有可能设计削弱安邑境外一万多魏军。现在,张禄拿不准的是,梁尉公子到底会站在哪一方。 黄歇的立场略有不同,无论是信陵君也好,魏王也好,谁的力量他都不愿削弱,隐藏在他思想深处的想法是要削弱秦的力量;但显然,目前的形势不可能在不严重削弱信陵君实力的前提下,削弱秦的力量。所以他谨慎地希望双方能维持现状。 所以,当张禄向他询问到底应该如何应对梁尉公子时,黄歇毫不犹豫地提议:“秦为东道,送魏人归乡!” 张禄道:“秦人既出,魏不能禁也,若稍加留难,或有微利可寻!” 黄歇道:“舍大道而求微利,非大国之道也。大国之道,信义为先。魏既助秦出,秦即应助魏也!纵有微利,当取之何?” 张禄道:“陶邑之兵也,未及集而魏兵已出,若令魏献煮枣而广陶邑,魏必应也。” 黄歇沉吟半饷,对张禄道:“张卿之言,臣以为未可!” 黄歇如此严肃的回答,把张禄吓了一跳,忙问道:“愿公子教臣。” 黄歇道:“今之言,出吾之口,入尔之耳,非关他人。卿其以穰侯何人也?” 张禄心头一跳,知道黄歇要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深施一礼,道:“谨闻教!” 黄歇道:“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故魏有信陵君,赵有平原君,秦有四贵。此诸子者,皆宗室,位高而权重,声威震主,名为辅臣,其实执政也。穰侯相秦,断续凡三十年。今虽老,犹无退心。华阳君,先王旧臣,出将入相,凡三四十年。此二子,皆太后之戚,一世之雄也。泾阳、高陵,太后子也,或言非先王骨血,而王重任之。是二子,非有华阳、穰侯之能,徒以亲族而预政,何也?分二舅之权也。穰侯领秦兵伐齐,而自封于陶,彼已有穰,复增陶邑,其势广也。王宁无戚于心耶?穰侯数入大梁,而为说客所说,皆由穰侯功高,秦无可赏也,但外失强敌,穰侯必身死国门。穰侯亦乃退兵。此事臣亦知,王宁不知乎?王知之而不罪之,何也?国事所赖也。今张卿怀济世之心,抱不世之才,一入秦,而位迁客卿;虽言功业,亦得王意矣!王意而何,必欲其人,谙于国事,内修政理,外拓疆土,王得仰焉。乃复清四贵,而振王权。卿意不在此,反欲广陶邑而益穰侯,王焉赖卿耶!卿其思之!” 张禄听到黄歇如此一番议论,颇感深获我心。他问黄歇道:“王之意,左徒何以得之?” 黄歇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虽非古人,愿即效之!” 张禄道:“臣甫一入秦,即献计于王,四贵之势不可不早除。王置若罔闻。臣虽有其意,其奈王何!” 黄歇道:“穰侯、华阳,皆深耕秦地数十年,根深而柢固,岂卿一言,而王一怒而可拔之?王之观卿,正如卿之观王,但视贤德若何耳!若卿必贤达,内修政理,外拓疆土,四夷宾服,海内震动,王去四贵,如拂一浮尘。若卿唯唯喏喏,于事不多闻,政不干预,王复行而赖于卿耶?” 张禄道:“臣观王,甚赖穰侯等,诸事皆委焉,奈何公子独言不信耶?” 黄歇道:“魏王亦甚赖信陵君,国事一应委之,固王本愿也,抑或为势所迫耶?秦政亦如是也!夫君之治国,无臣则弱,臣强则败。理之必然。穰侯数凌秦王,王宁无知?不得已耳!卿既抱济世之才,焉得久居人下,必也一展鸿图,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乃遂本愿!卿其思之!” 张禄道:“公子之言,诚臣心思,惟未得其道也。” 黄歇道:“为政之道,不过因时顺势。今魏助秦,则秦当助魏,因其势也。若必逆之,纵得其利,未为久也。若其势已成,则不劳而获也。” 张禄道:“公子之教,臣谨领也。为今之计,而当奈何?愿公子为臣一筹!” 黄歇道:“秦道崎岖,卿独修道,以通四方。秦无商贾,卿独以所有易所无。秦获大利,得无德于卿乎?诚若是,则穰侯不足去也!” 张禄道:“惟愿公子助之!” 黄歇道:“臣乃楚臣,客居于秦。卿乃秦臣,但有所命,虽太子亦当效力,臣焉敢不从!” 旁边郑安平听得二人一番谋划,直如五雷轰顶,头晕目眩,几至恍惚。强打精神,勉强不倒。猛然听到张禄叫到自己,道:“郑兄劳顿,愿勿辞也!” 郑安平一身冷汗,伏拜道:“主公之令,焉敢辞!” 张禄道:“臣之命为兄所救,臣之谋无不对兄言,是以性命相托也!” 郑安平汗流浃背,道:“臣何德而得主公之信若此也!” 黄歇道:“荐卿于王者,何人也?” 张禄道:“乃谒者王稽也。” 黄歇道:“王稽虽贱,直通于王,未可废也。愿卿善以待之!” 这时,芒氏诸子以及其他派出去护卫黄歇和郑安平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黄歇和郑安平都只是简略地说道,是赵国派来的暗使,似欲与秦和。其间范雎和侯嬴的事,一个字也未漏。张禄让众人准备两件事:梁尉公子入安邑和胡阳入洛阳。安邑之事委托黄歇与芒氏诸子,而洛阳之事,则交给了秦安。 直到众人忙乱一阵,直到正午,各自散去。张禄把郑安平带回自己的房间,才问道:“来使果系何人?” 郑安平道:“自言邯郸毛公,臣所未闻也。所以知之者,侯兄之荐也。”从怀中掏出侯嬴的信牍交给张禄。张禄除了观看文字外,里外上下细查了一番这块木牍,又对着阳光仔细观看了每个字的笔迹,道:“的为侯兄所书。” 郑安平道:“彼言至洛阳者,欲访范公雎。” 张禄顿时神色大变,道:“尔何言之?” 郑安平道:“左徒但言,范公亡命于秦,不便示人,愿以转。” 张禄道:“彼奈何于洛阳寻范公?” 郑安平道:“彼言侯兄告之,臣等在洛阳,但见臣,可见范公!” 张禄道:“彼必知范公何人也!不复言者,不欲泄也。汝观彼果何人?” 郑安平道:“侯兄既言英雄,必也名声藉藉。惟吾孤陋,未得闻也。彼言或与范公同席而学,而范公高才,为人所钦,是故敢入洛阳而求见。” 张禄沉吟道:“同席而学……为人所钦……怪哉,是何人也?” 郑安平道:“先生其变易而往见之,必得其实。” 张禄道:“未可。今安邑未定,秦人未归,不可再生枝节,必难措手。秦安之所,为人所窥,不可复居,当另觅其所。” 郑安平道:“臣当从事之。” 张禄道:“但报秦安,彼必有处。” 郑安平辞去,到后宅前,请见秦安。秦安清晨闻报有人找郑安平,已经感觉不妙,报告了上线。今见郑安平来说调换地方的事,满口答应,保证并不误事。 当天晚餐皆,众人尽皆辞去,往殽函道而行。半夜返回到旁边一个聚邑中,四散开来。 秦安依然大手笔,高价租佣了洛阳大小船只,只等秦军过河。秦安这种与众商户分利的行为,为他赢得不少拥护。 梁尉公子找到秦安,佣了船,往安邑而去。散在各邑的秦人,从不同方向俱往黄河岸边。 梁尉公子渡河后,乃取轵道而入。轵道十分狭窄,时常只能容一车通行,对向错车都很困难。轵道控制在魏国手中,沿途都有魏国军营。梁尉公子沿途休息,走了三天才走出谷口。出谷口后,梁尉公子请秦使前往安邑,通知沿途各邑开放道路,自己则进驻垣城,与秦使相约,三日后到垣城相见。 几乎在秦使离开的同时,梁尉公子的一路使臣快速前往韩国的绛城,另一路使臣则越过绛城,前往唐城。 两路使臣都在城门开启前到达,城门开启后,立即进城。司莽高兴地发现,前来的使者竟然是梁尉府的尉僚。 司莽拿下唐城后,立即和绛城取得了联系。绛令佯做大悟状,归还了所扣留的人员和马匹,还送来粮秣。绛城曾为晋的都城,人民众多,广有钱粮。司莽在没有得到大梁的确切消息前,就在唐城安住,一面请医者为众人医治,一面探听外面的消息。 第119章 轵道 两天前,司莽得到信陵君传来的口信:已遣梁尉公子为使,前来援救;命他立即整顿军队,待梁尉公子一到,立即行动。信陵君再三叮嘱,由于情况复杂多变,使者到时,一定要动作迅速,迟恐不及!得到口信后,司莽就开始暗中收束辎重,安置伤病,等待使者到来。 今天,各营和往常一样,擂鼓后点名,点名后早餐,早餐后本是队列训练,但各营开始拔营。魏军士兵个个精神抖擞:擂鼓点名的时候已经说明,接应的魏军已经在百里之外,只要他们走出绛城,就可以与接应者汇合。 伤病严重的士兵早已找到安置的家庭,留下一些钱粮。轻伤病者相互搀扶、鼓励着,于营中列队。飞奔进城中的营司、校率们也各自返回,前军各营拔营完毕后,立即出发。 三乘革车从城中驰出,穿过各营营地,往南而去…… 前军拔营后,尉僚领着他们沿着山脚曲折南行。前行十余里,前方出现一座城池,尉僚让各营卷起旗帜,停止击鼓,就从城下快速通过。过城十里,在一处溪水流出的谷口边,尉僚下令设营。营地跨溪水,设在高地上,周围制高点都设了瞭望。至日晡时,后军赶到,带来了辎重。各营升火炊粥,围着火堆露宿一夜。次日,前军再起,沿山脚再行十余里,进入一道谷地;穿过谷地,眼前竟是一片水草肥美的小盆地。 尉僚在进入盆地后十余里安营,这里有一条接近干涸的河流,山上依稀可见河道,几乎完全露出河床。 后军还是在晡时前后到达。在士兵升火晚餐的工夫,司莽、尉僚和靳、曹二先生再次聚在一起,议论形势。曹先生十分肯定地道:“绛城无所觉也!彼紧闭城门,净街清乡。” 司莽道:“若绛城不知,安邑必无所觉也。” 尉僚道:“纵有所觉,亦不及也。” 靳先生道:“此处水草丰美,田亩众多,山形环绕,实福地也。其有国都之?” 尉僚道:“此处虽以山为城,然水流不丰,旱涝无常。且近晋,但有小国,必为晋所灭矣。而晋为拓疆土,必不肯自甘小处。”他指了指西北面的山峰道:“彼乃绛山也。越山而西,绛也,晋旧都也。彼有汾水之利,涑水难入其眼也。” 靳先生道:“旧闻,顺涑而下,即安邑,是耶,非耶?” 尉僚道:“然也。惟其距此百数十里也。” 曹先生道:“奈何君上命吾等道轵道而入。” 尉僚道:“汝以为道安邑将以何归?亦过轵道也。汝即入唐,不必再过安邑,以小道归于轵道,不亦可乎!” 靳先生道:“臣但知道安邑而通轵道,未识他道。幸尉老知之。” 尉僚道:“昔魏为晋臣,乃居安邑,守轵道,四至皆有图画,藏于库府。然岁月淹没,不为人知耳。尉府久守戎事,是以知之。” 靳先生道:“微尉府,吾身无所处也。” 第三天的路程要艰苦得多。沿山脚顺着涑水走了二十余里,尉僚带队折入一处山峪。尉僚亲自领着前队在前面开路,后面大队依次前行。千军万马把个山峪挤得满满的,足有十余里长。沿途虽有一些小聚邑,人都跑光了。大队并不停留,只在峪中穿行。 峪中穿行比起山道来还要难行,虽然也不过二十余里,却走了多一倍的时间,直到太阳西下时,前队才与驻守横岭关的魏军接上头。 横岭关是一个不大的关哨,平时只住着百来人。由于这里山高沟窄,几乎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梁尉公子进入垣城后,就让当地驻军每天往横岭关方向派出哨探,打探消息。从商客口中得知,有大军正往这边来,梁尉公子立即往横岭关增派了五百人作为接应。这支部队下午到达,吃过晚餐后,就得到关前出现大队人马的消息。营司一面向垣城急报,一面派人前往巡哨,一面让众军做好戒备。 哨探带来了尉僚,而营中有尉府的家臣。知道是要接应的部队来了,营司下令连夜打开关口,让魏军进入。每个营进来后,立即有人接洽,领着往山下走。 虽然在山上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垣城,但下山的路依然漫长,尤其是摸黑走夜路;但如果不下山,这里几乎无法屯兵。一直到半夜,才将全部魏军的人和牲口全部移动到垣城外的营地,各营陆续升火休息。 梁尉公子从一早起来,就一直在为接应魏军进行着各项准备。现在终于把魏军接到了,他先见到了尉僚,然后进入中营与司莽等见面,又拜见了信陵君的一众门客。梁尉公子转达了信陵君的指示:全军要以最快速度通过轵道,渡过黄河归国。 司莽一行在外三个月,或宿营或露营,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到现在终于见到光明,故国就在眼前,不禁唏嘘。不过梁尉公子告诉他,前面还要过黄河,估计要花不少时间;而且马上就要春耕了,要尽快让众人回家,准备按时开耕。否则,万顷良田的损失,谁也承受不起。 第二天,梁尉公子督促司莽率军前行,自己留下来,派出使臣前往绛和安邑,向他们通报,魏军已从小道归于轵道,原借道之议取消,此前派遣的使臣告谢而归。绛令还好,扶额称庆,让魏使回来了。安邑的秦使却表现出意外的愤慨,定要回垣城向梁尉公子讨个说法。魏使无奈,只得把他们又给带回来。 一路进入横岭关,到达垣城,秦使询问魏军下落。梁尉公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了,没有时间和耐心和他多加解释,只说魏军已经别道归国;秦国之惠,魏当铭记,俟报之于来日!云云。 秦使胡搅蛮缠,几个人要随梁尉公子回大梁问魏王,其余人则要回安邑,请梁尉公子派兵护送,因为沿途野兽出没,人少了不安心。梁尉公子同意带着几名秦使回大梁,其他人则令垣令找到垣城内的商旅,让他们和秦使组团回去。 秦使出了山峪,特意找了一队前往唐、翼的商队,前往唐城。沿途果然发现魏军露营的痕迹,以及行军踩出的小道。一行人默记道路,到了唐城,再找了队商贾,组团回到安邑,从那里取水道返回咸阳。 梁尉公子还未出轵道,就得到司莽派人回报说,由于黄河岸边的船只都被秦人征用,魏军目前只能暂住轵城。梁尉公子大惊,连忙兼程而进,赶往轵城。 到轵城要通过轵关,而目前轵关内还拥堵着大批魏军。梁尉公子他们到了这里也只能下车,牵着马出关。好在协助守关的是尉僚,就在关城上向梁尉公子介绍了情况。 轵道出来是一个箕形的山地,两面高山,只向东有一个出口,司莽他们曾经走过的洎水正好从这个箕口处下山,往东走行不远,就注入黄河。这个出口南北宽不足百里,北边有野王城,正当洎水;南边是孟津,渡过河就到了洛阳。 秦军从太行东边下山,沿着太行东簏向西;魏军从太行西边下山,从西边一个峡谷中穿出来,两军正好在这里再次相遇。无论是野王,还是孟津,都不属于魏国,而是属于韩国。 秦军在两天前就到了。渡过洎水费了点时间,现在都集中在野王至孟津的道路上。轵城突然出现大批魏军,引起秦军警惕,立即向轵城方向放出警戒,行军和渡河也停止了。 梁尉公子道:“幸赖吾军有秦使,可以相托。” 尉僚道:“何秦使犹未离耶?” 梁尉公子道:“遣使而南,报以失道。安邑秦人甚怒,定要返大梁报于王。故携而归。不意乃能用之。” 尉僚道:“公子携秦使而至,岂非天乎!信陵尉及公子门下皆往轵城,公子可速往访之,以释兵机。” 尉僚还要留在轵关指挥大军出关,梁尉公子带着手下出关后,即驱车赶往轵城。从轵关到轵城还有五六十里的山道,梁尉公子到达城下时,城门已经关闭。梁尉公子叫开城门,乃得入城。 轵城当太行孔径,周围颇有良田,十分富庶。城墙高大,守卫坚固,长期以来就是魏国的重要城池。秦军曾数次从河上侵扰,都只能在郊外劫掠些财物,未能打下城池。这里属广义上的南阳,秦国以前占领的少数城池,在与楚南阳交换后,已经全部退还给韩和魏。秦军在这里并无根据。司莽据有大城,又有重兵,所以虽然秦军摆出作战姿态,司莽也并不紧张,只是加强了警戒,城门每天还是正常开闭。但孟津被秦军占领,并控制了黄河上的渡船,自己归国的路线被打断。 愁闷之间,忽闻梁尉公子到了,急忙迎入。一面命令造饭,一面向梁尉公子报告当面的形势。梁尉公子道:“吾军久疲多病,难耐久战。秦亦如之。方今之计,当尽早归国,以慰悬望;未可擅起战端,致士卒横死!” 第120章 渡黄河 魏军回军出轵道后,正与从几邑撤退下来的秦军相遇。秦军早两天到达,先行占领了渡口和船只,魏军只能暂据轵城。但轵城出现魏军后,秦军也不敢渡河,分别占领野王和孟津,以为守御,形成一种僵持的局面:战又不战,和又不和。这时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梁尉公子带回来的秦使身上,希望能找到解决办法。 梁尉公子请出秦使,让他带自己的使臣去见秦军主将,告知自己也是太行山下来的魏军,与秦军是盟友,对秦军并无恶意,只是也要经孟津过河归国。 秦使十分嚣张,道:“大国命敝邑备东道于安邑,今复途孟津,何也?而与敝邑争道!” 梁尉公子解释道:“所谓道安邑,亦将出轵城,渡孟津,非有二途。惟唐城近于峪口,故未行安邑耳!” 秦使不依不饶,道:“吾安邑之民,荷粮担酒,迎于道路,而大军不至,情何以堪!” 梁尉公子明知是故弄玄虚,也只得好言安抚道:“大国之惠,自当奉于敝邑之王,图后报也!今秦魏争道,犹当劳贵使解之!”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秦使同意入秦营。梁尉公子又请了魏国使臣跟着秦使前往秦营。 秦使到达秦营时,得知主帅已经不是中更胡阳,而变成了秦公子缯!日前公子缯驻于孟津,指挥渡河,居于野王的是五大夫司马靳。 几经反复,终于在孟津见到公子缯。公子缯也展现了善意,说明并不与魏军为敌,前日所以警戒者,只是一场误会。自己将报告秦王,派人过来接洽进一步行动的事。在此之前,双方都约束部队,相距三十里以上,不发生冲突。就请秦使为自己的使臣,回轵城传达自己的意思。 梁尉公子对秦军的表态十分满意,现在他惟一担心的就是与秦军发生冲突。只要不冲突,魏军住在魏国的城池中,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在派出使者的同时,梁尉公子还请信陵君的门客潜回大梁,向信陵君报告这里发生的事,请求进一步指示。由于孟津为秦军占据,门客顺着洎水走了一天,到达黄河下游,在北邙附近找到一条打渔的小船,将自己渡过黄河。第二天到达荥阳,在那里佣到一条船,到达大梁。 秦军的主帅中更胡阳病得不轻。他在漳水岸边中了一箭,正中在迎面骨上。创口虽不深,却不易愈合。一路上未曾休息,还误陷泥沼中,到达几邑时,伤口开始溃烂,发起高烧。支撑了几天,终于等来了魏使,请允许几邑的秦军撤出。胡阳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众人把他救醒,放在一乘辎车上躺着行军。中途,胡阳时常发烧说胡话,众人都十分担心:按秦律,如果主帅在战场上牺牲,全军无功!所以大家商议,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把胡阳送回咸阳,如果他死在咸阳,就不算战死,全军的功劳也就保留下来了。一众上层一面隐瞒真相,一面派人在黎佣了一条船,在部队到达朝歌郊外时,让胡阳上船,先行回国;对外只称胡阳奉命归国,另派公子缯主持军务,把公子缯推到前台,背后是兵曹和二位五大夫决策。胡阳十分不情愿,但身体实在不争气,也只得交出兵符简牍,带了自己的几名亲卫上船往洛阳而来,主持的正是公子异人和陈四。 船到洛阳时,恰逢毛公来找张禄,张禄一行换了据点。公子异人来找到秦安时,张禄等已经不在那里。秦安辗转将公子异人带到张禄的居处时,已经过了两天,秦军已经进入南阳境内。张禄那里无数的事务缠身,要派出使节和沿途各城邑联系,打通各种关节,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及仔细探视,听说胡阳生命垂危,只命秦安邀请名医诊治。过一天回报道,医生认为毒火攻心,已成绝症,只能用药吊住一口气,赶紧回家,不要做个野鬼! 这下张禄也急了。如果胡阳死在外面,不仅秦军全体无功,他主持救援的功劳也没有了。以胡阳的身体,估计已经经不起殽函道的颠簸,就派一名得力的心腹,找到一名水性好的船夫,驾船硬闯河曲,直冲渭水。而这时,秦军也将到达野王郊外。 仗和船夫的水性和几分运气,胡阳终于冲过险滩,进入渭水。渭水河边,使臣用张禄的节符调到驿站的快舟,昼夜不停,终于在两天后到达咸阳。使臣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跑往咸阳宫报告。不过一个时辰,一应君侯都知道了,大家纷纷赶到驿站探视。胡阳已经牙关紧闭,双目上吊,一阵阵抽搐!武安君掀开衣襟看时,创面青暗,流出黑色的脓血。武安君道:“毒气攻心,无可回也!”而这时,秦军刚刚进入野王,向孟津前进,甚至还没有过河。 王龁所部首先到达孟津,迅速占领两边所有要道。又派兵过河,在河对岸放出警戒。在确认渡口安全后,王龁让司马靳带队过河。司马靳先让一千人护送公子缯一行到孟津。尚未过河,就发现轵城方向有大批军队进驻。王龁下令停止过河,全军转入警戒。司马靳也在野王作好戒备,不再移往孟津。 梁尉公子的使者到达后,公子缯不敢做主,一面把情况通报司马靳,一面派人过河去找张禄:陈四和公子异人告诉他,秦王已经委派客卿张禄在洛阳主持一切。 安邑也在两天前派人过来报告,魏军未经过安邑,直接从轵道回来了。张禄当初出魏邑时,走的是太原,从北边到燕赵求学,然后返回大梁求官。虽然听说过轵道,但也不知其详,但轵城是轵道的出口他是知道的。所以当时派人提醒秦军注意轵城的动静。魏军一到,立即被秦军发现,张禄的提醒也有作用。魏军的出现,打断了秦军过河,这也让张禄很不高兴。所以当公子缯通报,今天接待了魏使,言系盟友,只想过河,并无恶意。张禄心里是高兴的。但魏军的出现,引发张禄的一个想法:过去他只知道轵道十分狭窄,崎岖难行,但魏军一万人只用了两天就从轵道走出来,似乎表明轵道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一些崎岖小路,只供商旅通行,大队人马其实也是可以顺利通过的!这让张禄生出一些想法,想要实际考察一下轵道的情况。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迅速让秦军过河。张禄当即亲自过河,就近观察。公子缯和兵曹陪同王龁带着张禄巡查了防御情况,张禄道:“既魏军有使,旦日可令秦弃野王,而令魏走野王,道洎水过河入大梁;秦人自孟津过河,两不相扰。授受之事,可令魏人与司马大夫议。”公子缯连夜派人向司马靳传达张禄的指示。 第二天,魏使再次到营时,公子缯即提出了让魏军经野王撤离,秦军经孟津撤离,互不相扰的方案。魏将可以派人和野王守将司马大夫接洽野王的交接事宜。魏使大喜,立即回营报告梁尉公子、司莽和一众门客。虽然没有得到信陵君的指示,但大家认为这一方案可行,只要野王的交接顺利,可以说沿途再无障碍!司莽亲自赶到野王与司马靳谈判。两人都是武将,也没有什么寒喧、致意等语,每一句都是实实在在的讨论,确保己方的安全。两边议定了行军的路线:魏军走北路往东,秦军沿南路向西南,两军始终相距二十里以上距离。协议由韩国的野王令做中保证。 第二天,两军前军出发,按照预定路线走了半天,发现对方也很遵守协议,后军也随后出发。王龁始终紧盯着魏军,随时准备接应。司马靳的后军伤病很多,辎重也不少。为了保证前军的战斗力,王龁把自己的伤病员全都甩给司马靳,自己轻装抢占孟津。 张禄就在王龁大帐所在的船上,听着各处哨探流星般回来报告,而王龁沉着果断地下达命令,自己不发一言。一整天时间就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中渡过。司马靳的前队赶到时,王龁就让他们在孟津外围安营,而后军到达后,伤病员被直接安排上船。在经历了紧张的一个夜晚后,第二天,船队载着二千余名士卒渡过黄河。公子缯、兵曹和司马靳皆随队过河,指挥下船后的事宜。张禄则留在津口,协助王龁的工作。 秦安租佣的船数量庞大,一侧津口几乎安放不下,必须两岸对开才行。这就需要两边同时启航。船工们自有自己的联系方法,把渡船安排得井井有条,令张禄称奇! 派去监视野王的哨探回报说,魏军昨天进入野王后,在野王搜集船只,但只得到几十条小船,今天还没有动作。 洛阳这边今天放了两批船,除了伤员外,还把牲口也运过了河。估计再有两天时间,就可以全部渡过去。 秦使在张禄的指示下,没有随梁尉公子去大梁,而是留在船上,向张禄详细介绍沿途所见,特别是轵道内军队穿行的情况,张禄问得尤其细致。当听说另有秦使回去探寻从唐城进入轵道的路线后,张禄赞扬了他们。 第121章 归咸阳 经过再三权衡,张禄放弃了亲自探查轵道的想法,全力把这支部队渡过河去。 尽管事先做了充分准备,但每天还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搅得众人头疼不已。但无论过程如何艰辛,结果是完美的:二万秦军连同辎重在五天内全部从孟津渡口过了河。 过河后的军营就设在渡口旁边的河滩上。兵曹和公子缯的主要工作成为给参战的士兵所在的县拟写功劳簿,各营的功曹集体参与此事。从远往近,写定一个县,就让那个县的县尉带着本县士兵回乡。等全部秦军都渡过河时,已经走了好几个县的士兵了。 叶县的士兵虽然被胡阳临时征为亲营,还选拔了亲卫,但胡阳现在没在,这些处置也都没有正式文书,加之大家都认为胡阳命不久矣,所以没有把叶县的士兵和亲卫按亲营处理,但从优叙认了他们的功劳。郑安平的功劳是明显的,估计一定会再加至少一爵至官大夫,可以拥有五十人的亲营,王龁和司马靳都建议郑安平从胡阳的亲卫中挑选五十人作为自己的亲营。郑安平去招募时,叶县人多数不愿长期离家,对长住咸阳有心理障碍,最终只招到五人。其实想着要从叶县往咸阳迁移五个家庭,郑安平的头也是大的。 又停留了两天,所有的民军都遣散完毕,各家军官带着各自的亲营以及关中各县的民军,穿过殽函道,返回关中。这些被叙功的士卒不少,但足以叙功的军官其实不多,除了郑安平外,只有十来个人,而且多是大夫;司马靳和王龁虽然都曾攻城拔寨,并斩获了千余首级,但部下也有伤亡,两相折抵,都只被评为“平”,不能晋爵;——当然,部下数千士兵能够获得至少一级功劳,也算是一大收获。陈四肯定是可以晋爵的,但这是因为他目前的爵位是士级的不更,不算军官,不按军官的标准叙论。 公子缯和张禄的报告早就报到咸阳。他们到达陕县时,接到咸阳的教令,张禄放下大众,速归咸阳。众人心头一紧,不知道咸阳发生了什么事。张禄不敢耽搁,带上黄歇和郑安平等人,找陕县借了车乘,急驰入函谷关,到渭水乘船,回到咸阳。到咸阳后,相府的使者已经在驿站等候,他让其他人都回馆驿,张禄上车驰去。 车到胡阳的宅前停下。张禄见是胡阳的事,倒放下一大半心。使者上前叩门,有人出来,把张禄带进去。一间偏房内,竟然是谒者王稽。 王稽见张禄进来,起来行了礼,带着张禄去后宅探望胡阳的伤势。王稽来到阶前报道:“客卿张禄请见!”少时,隔帘一个妇人的声音道:“请客卿!” 两人上了台阶,进入房间里。胡阳在东边壁下安席,席前放了一架屏风。西壁下一排妇人,见二人进来,微微行礼。屏风前是胡阳的夫人,亦屈膝行礼,把张、王二人带到屏风内,自己留在屏风旁边。 这才几天,胡阳的小腿已经完全黑了。发热已经停止,气息衰微;神志是清醒的,但已经十分迟顿。见张禄进来,似乎是要致意,但已经抬不起手来。张禄上前行礼道:“不意中更重伤若此!” 胡阳摇头道:“臣以劳累,引发旧疾,幸赖张卿,得归死席上。”张禄马上明白,胡阳不愿把自己的死与这次远征挂钩,找的由头是引发旧疾。他会意道:“邯郸秦军均已归乡,叙功已毕,得功者数千人。敝友郑氏、陈氏皆有功。谨德中更!” 胡阳道:“卿家郑、陈,为功甚大,惜不能对之!”他挥手让夫人离开,夫人出来,把西壁下的妾妇们都叫出后门,把门关上,自己坐于阶前,妾妇们都离得远远的。 胡阳道:“上党可通邯郸。惟道险难行,此张卿建功之时也!” 张禄道:“必不敢负中更之望!” 胡阳道:“卿之所通道也,非只兵家赖之,生民亦赖之。幸勿忽也。” 张禄道:“谨喏!” 胡阳道:“臣病矣,不复睹秦之盛也,恨之,恨之!卿其勉之!” 张禄道:“中更勿忧,必有后福!” 胡阳道:“臣之见,尽付于穰侯……”这些话,好像耗尽了胡阳最后的气力,声微难闻。 张禄道:“中更且安养,臣等且退!” 两人退出,王稽到后门请夫人回来,两人辞去,回到厢房内。张禄问王稽:“谒者何以守于此?” 王稽道:“王命,中更起时,或有遗言,乃命谒者朝夕守之,但有所言,必报也。” 张禄道:“此可报于王也。” 王稽道:“分所应当!”两人就在厢房内,写好胡阳与张禄的对话,放在一旁。王稽让张禄一旁休息,张禄道:“久不闻谒者教,今得其便,愿请教之!”王稽连称“岂敢”。两人便开始谈些闲话。张禄粗略地介绍了自己在援救秦军的情况,王稽则介绍了胡阳回来这几天,秦国的朝政。忽然,王稽道:“秦和喜事,举国皆知,独卿在洛阳,或未闻也。” 张禄道:“何喜?” 王稽道:“太后赐婚于楚太子!” 张禄道:“女家谁何?” 王稽道:“正是秦王幼女!” 张禄对秦王的家事一无所知,问道:“秦王年逾五旬,太子与公子缯皆长,其女年几何?” 王稽道:“秦王艰于子嗣,虽数生儿女,然多夭。所成人者,但二男一女耳。二男者,卿所知也。一女者,王四旬所出,性聪慧,王甚爱之。今当及笄。太后与太子游,甚爱之,命王以女嫁之!” 张禄道:“王其允之?” 王稽道:“王甚孝,太后亲命,焉得不许!惟王爱女甚,不愿其出也,愿太子长居于秦。” 张禄道:“太子其允之?” 王稽道:“太子焉敢复言。太子傅言,左徒,其父执也,当报之,而告之于王也!” 张禄道:“多此一言。焉有秦王嫁女于太子,而楚王不知者?” 两人就秦王嫁女的事宜谈论了多时,张禄发现,好像太子与王女已经都见过面了,而且相互还很对眼。这倒让张禄啧啧称奇起来。他有些期待地想知道,黄歇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来接班的谒者准时到来,王稽向那名谒者示意,中更和张卿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均已记录。谒者点头同意,让王稽回宫报告。张禄也跟着王稽一起离开,去馆驿休息。 张禄到达馆驿时,穰侯派来的使者已经在等他。张禄更了衣,就跟着使者离开。 使者把张禄带来魏相府中,魏相的家人打开门,把张禄接进去。少时,魏冉一身便装出来了。两人见过礼,相对而坐。 魏冉先向张禄道了辛劳,再问了军队和士卒的情况,当听说叙功人员达到数千人,十分高兴,道:“吾之所虑者,在农事之不足也。今春复得数千顷田,是必有获。”然后问道:“卿家二子同往中更营中,其叙功乎?” 张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承中更抬举,各叙一功。” 魏冉道:“卿家陈氏所绘山川地势图卷,甚利于图。吾将复为之功。” 张禄伏拜道:“君侯抬爱,臣当谨谢!” 魏冉道:“卿之视中更,所居时长,其状何如?” 张禄道:“中更伤势危重,气息奄奄,非安养难起也。” 魏冉道:“武安君以为毒火攻心,不可回也。岂料调养数日,竟热退神清。实有天祐!” 张禄道:“然吾观伤势垂危,正衰邪胜,凶吉正未定也。” 魏冉道:“卿所言是也。然中更于病危之际,乃献计于王,言上党有道通于邯郸。”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幅图卷认真看起来,道:“是以陈子所绘图卷改绘。”指着图道:“陈子从阏与而下,三日而至邯郸。” 张禄道:“臣在洛阳,亦闻魏军出于南阳。使臣所报,亦不过三二日。” 魏冉道:“韩军之入上党,是在南阳;魏军之下上党,乃从山右。是有二道可通上党也。而中更复言,或曰太原之通邯郸也,亦过上党。是复有三也。” 张禄道:“臣愿凿通道路,直达邯郸。” 魏冉看了一眼张禄,道:“陶邑水路四达,亦通邯郸,然兵少力微,难以为也。若得广陶邑……” 张禄道:“陶邑,商贾之地,民素刁顽,不习征战,而好内斗。纵有十万,未可一战也。” 魏冉道:“民不习战,在官府教之!陶,臣封邑也,素不习战,臣之罪也。今当多责习之。” 张禄道:“坐贾行商,多蓄僮仆,轻乡土而重利益,其行与农家大不同,难以习战。昔商君之变法也,重农而抑商,良以此也。陶,天下之中,商贾盛行,莫之能抑;四野虽阔,常有水涝之灾,耕种为难,农家反少。纵以秦法抑彼重此,亦恐难为也。” 魏冉道:“张卿但知其一,未得其二也。商贾僮仆众多,舟车多行千里,体捷而便,不练而为精锐;且耳目天下,上至庙堂,下至草莽,无所不闻。若能收而用之,天下不足征伐也!” 第122章 各出计谋 张禄见魏冉说出一番以商人为军大道理,心中奇怪:难道魏冉找自己来不是要完成胡阳的托付?他心中生了警惕,但仍然微笑应道:“微穰侯,臣实不知商贾之中,犹有可用之兵也。” 魏冉倒表现得似乎十分信任张禄,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道:“商君主政于秦,尽抑商贾,臣以为非也。商贾之人,虽轻土而重利,少义寡恩,然其行多,其见广,其力厚,其泽被。但以不胜兵而轻忽之,非国家之福也。故臣自封于陶,十数年来,未尝不思用商之道。故如水火,用之则利,纵之则灾;如干戈,节则强,滥则弱。况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四者失一,国将倾也。关中少商,而陶少农。故臣欲于陶多耕种,而关中多商贾。咸阳之市,故不可少;陶之泽陂,尤不可缺。然于咸阳设市易,于陶劝农难。前者伐刚寿,得军万人,尽关中之民,而归于农。然灶卿来报,关中之民,少泽陂耕种之法,皆不安于邑。是为难也。” 张禄道:“穰侯朝乾夕惕,而不忘政,虽周公何以加之!” 魏冉淡然一笑,道:“周公之辅成王也,成王在西,周公在东,王在宗周,公在成周,其名辅也,其实篡也。吾楚,蛮也;秦,夷也。皆不与中国。周公之称,未敢应也!” 张禄没想到自己想拍一下马屁,倒拍在马腿上了。乃佯笑道:“臣虽秦臣,学在中国,未闻蛮夷之教,今且奉教。” 魏冉道:“陶者,宋之本也;宋者,千乘之国也,曾霸诸侯。陶邑,西及濮阳,卫都也;北及高唐、平陆,齐都也。皆国险民富,胜战之地也。卫、齐力弱,必不能保。兼而有之,是有二秦也。西秦之东出也,有殽函之险,黄河之阻,太行之限。若陶者,天下之中也,四出而无碍。诸侯有欲攻之者,则西秦将以窥之,必不敢动。如人之有两臂,左右挥之,而天下不足定也。” 张禄道:“君侯之策,非臣之浅薄所敢与闻。愿君侯献之于王,下诸臣议可也。” 魏冉道:“秦中诸臣,皆浅薄者也。目不出函谷,言不离耕战。欲求放眼山东,得论商战者,不可得也。张卿,魏之高才,故得与论之。非敢进于王而下诸臣议也。” 张禄再三表示对魏冉信任的感谢,并说,既然已经让客卿灶担任了陶守,必能得遂穰侯之愿。 魏冉问道:“卿之所见,可资陶以广其邑者,盖当何乡?” 张禄道:“其胜兵者,皆武安君之所司也。其粮秣也,皆出华阳君。臣未之与也。” 魏冉道:“若得中更入于陶,何其幸也!奈何,奈何!” 张禄似有所悟,道:“臣愚钝,不解君侯之意。魏之先近,故中更出于南阳也。” 魏冉道:“非卿之误也,臣方思而得之,而语于卿也。今虽有失,后必得之,未足恨也。”再闲聊几句,张禄告辞出来。虽然春寒料峭,张禄已经汗流浃背! 回到馆驿,黄歇已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而郑安平等一众人等,也在馆驿中找到安歇之处。张禄去访黄歇,问起太子招亲之事,黄歇满面春风,一脸的得意,张禄竟然怀疑黄歇是真的很满意!他本来还想和黄歇商量一下穰侯的事,猛然觉得黄歇好像也在自己面前伪装,就把这个心思压了下去。如此大事,张禄发现竟然找不到一个心腹人来商量,不由得悲从中来。 太子和太子傅还在甘泉宫没有回来,太子那边只有几个下人。黄歇让张禄一行也过来,和自己一处就餐。黄歇和芒氏三子坐了东道,张禄、郑安平、陈四和芒未坐了西席,本来张禄没有叫小奴和盖聂过来,但黄歇坚持一起叫来,于西席下另安一席招待。家臣们做好餐食后,于廊下侍候。 张禄道:“臣出洛阳,辱左徒相助,遂得成功。此恩将何以报之。今复劳赐宴,愈不安矣!” 黄歇笑道:“张卿拔出秦军,归于故国,穰侯其无怨乎?” 张禄心中一动,不敢尽言,又想听黄歇的态度,就问道:“以左徒之见,穰侯何怨?” 黄歇道:“穰侯设两道,一入咸阳,一入陶邑。入陶邑者利穰侯,入咸阳者利秦王。今军入咸阳,秦王得而穰侯失,穰侯宁无怨乎?” 张禄道:“非有怨也,但恨未得入陶耳!” 黄歇道:“张卿开怨于穰侯,纵得意于秦王,亦恐不久矣。” 张禄故做惊恐状,道:“何谓也?” 黄歇道:“始立稷为秦王者,穰侯也。其可立之,亦可废之!” 张禄道:“王立四十年,犹为舅氏所挟耶?” 黄歇道:“但得太后在彼,其势不可解也。” 张禄道:“似此奈何?” 黄歇道:“卿当远出,勿当朝也。” 张禄道:“臣谨奉教!”忽张禄问道:“太后赐婚于太子,左徒果何意也?” 黄歇道:“是恐太子之归也。太子留秦不归,是得佳妇也。” 张禄道:“太子其归乎?” 黄歇道:“本当归也,恐难能也!” 张禄道:“如此,左徒其应乎?” 黄歇道:“太后赐婚,不敢辞也。太子得佳妇,不可辞也。故当应之!” 张禄道:“谨承教!”鼎簋上来后,两人边吃边纵论天下大势,犹如一对知音。 晚餐后,时间还早,张禄和郑安平等因为带着五名征召的亲卫,人口较多,亲卫还得自己掏钱交食宿费,不愿在咸阳驿过夜,就佣了一条驿船,回到灋丘槐里的家中。五旺独自一人留守,孤寂难耐;见众人回来,喜不自胜,要张罗晚餐,张禄等皆道已经吃过了。闲叙一会儿,陈四和芒未各自归家,五名亲卫被安置在厢房,和五旺相伴。郑安平也带着小奴和盖聂到后宅,前庭只剩下张禄一人。 张禄目送郑安平一家回到后宅,自己在厢房内探视了五名亲卫,他们都是叶县人。叶县的历史很复杂,最早属应国,应国被灭后属楚;楚迁许至叶时,还当了一阵子许国。叶县最著名的人物要属“好龙”的叶公了。其实此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兼任楚国的令尹和司马,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还和孔子讨论过政治伦理,叶公认为大义灭亲是合乎伦理的,而孔子认为应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再后来,韩国从楚国手中夺取了叶县,在华阳之战后的交换中,被交换给了秦国,被归入新成立的南阳郡。其实叶县入秦时间不长,叶县人对楚国和韩国的亲近感可能更深一些,所以听说要入住咸阳,几乎所有的叶县人都拒绝了。 张禄进了房,五人很拘束地坐起,向他行礼。张禄坐下,对他们道:“郑大夫,郑人也。陈大夫,陈人也。敝邑,魏也。五旺,梁人也。四海之内皆兄弟,愿勿以离乡为苦。” 一人道:“吾等五人并无家人,亦无田亩,乃为刑徒,而至营中。” 张禄道:“何氏名之称?” 这人道:“家亦无之,焉得为名?” 张禄道:“诸兄既出于叶,可以叶为氏,以忠、义、仁、勇、智为名,可乎?” 五人皆道:“皆出父所赐!” 张禄向五人询问了各自的身世,问得很细。五人在张禄的层层诱导下,也敞开心扉,倾诉了自己的不平与委屈。张禄好言安抚一番,便至夜深人静,各自安歇。 次日,张禄和芒未一起乘车前往咸阳上朝。于途遇见朝臣,一一致意。一连五朝,均为议论胡阳之军行。王龁、司马靳、王陵,乃至所有随队出征的公乘,都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最后由穰侯进行总结。他认为,胡阳擅自改变秦军进军路线,属于严重违令;虽有斩获,并有攻城之功,但亦陷大军于危急之中,若非张卿多方奔走,恐陷师也。故功过亦不足相抵,故当评为“损”。张禄表示不同意,认为胡阳在发现伐阏与不足以惩罚赵国失信时,及时改变作战目标,是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伐阏与非阏与也,赵也。伐阏与不足以伐赵,伐邯郸可也。”武安君同意张禄的意见,华阳君同意穰侯的意见。 秦王最终同意了穰侯的意见,胡阳功不抵过,当评为“折”,但也采纳了张禄的意见,认为袭取邯郸并不为过,只是在攻击的过程中指挥不当,造成了不必要的损失。 在陈述完自己的观点后,秦王问穰侯道:“中更有所议与穰侯也,穰侯其言之。” 魏冉道:“此非可朝议也。愿密报!” 秦王点头。见大家别无他事,宣布散朝,只让各位君侯留下。见张禄要走,穰侯道:“愿张卿同往议之。”秦王看了一眼穰侯,不置可否,带着六人到旁边的偏殿中议事。 众人坐定,魏冉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一一指示道:“中更以为,自上党至于邯郸,乃一密道也,秦固无所闻。今既知之,便当谋之。” 第123章 筑路安邑 秦王认真地听完魏冉的介绍,然后问道:“何以谋之?” 魏冉道:“自上党而至邯郸与道太行而至者,其道路远近,正相当也,而险易天壤。若非以奇兵制胜,莫若出大道以攻之。” 秦王道:“此事且缓议。太后赐婚,公子歇已允。当报亲于楚也。孤之幼女,不欲远嫁,愿以近之。愿诸卿成之!”众人应喏。 秦王再问张禄道:“卿已通蜀地,今复当通何处?” 张禄想了想,道:“安邑新服,其势交错,臣愿通之。” 秦王看了看其余诸人,问道:“秋后通安邑,诸卿以为如何?” 魏冉道:“臣以为,秋后用兵,当开疆拓地,不宜修路。” 张禄道:“安邑为秦有数岁,而赋税不至,自保无力;非仅无利,且损国力。何者?地远而势不便也。若大军朝夕而至,秦法必立,而草必垦也。且安邑,盐池也,天下赖之。若通之,南有巴之丹,北有安邑之盐,流通天下,财必集也。” 芈戎道:“张卿通褒斜,其意乃在丹也;通安邑,其意在盐也。赤白交映,必有佳音。”众人哈哈一笑,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秦王道:“秋后用兵,其时尚远。求亲于楚,不可迟焉。”众人都应喏而退。 联络楚国的工作芈戎全权负责。其实就是麻烦,倒也没有什么难度。使臣往来了半年,楚王似乎很勉强地同意楚太子留在秦国成亲。双方都有意避而不谈的是,成亲后什么时候回国。 咸阳开始大动土木,为楚太子修建行宫。楚国也派人送来聘礼,楚秦之间的关系迅速热络起来,成为各国国都中热议的话题。 自从太子被赐婚,黄歇就没有消停。楚王只要派使臣过来就可以了,而他必须时刻面对太后、秦王和众臣,在复杂的关系中周旋。他身兼双重身份,既是楚王的重臣,又是太子的父执,很多时候楚王都会让他拿主意。这种涉及两个大国关系的主意,哪里是那么好拿的!好在太子和王女似乎很对眼,没有闹出什么意外来。 秦楚的婚姻,一时成为外交的中心事件。各国使臣纷纷来到秦国和楚国,打探各种消息,揣度两国的关系,决定自己的政策。连一直对秦国不服的赵国也派了大夫郑朱使于秦,表示愿意恢复两国友好关系。穰侯和秦王几乎每旬都有重要的外交会谈。 外交和准备婚礼均与张禄无关。一开耕,张禄就开始带着人去安邑考察,为秋收后道路的修筑做准备。自从他当上客卿后,已经可以从造作大匠那里找到工程设计和监理人员,黄歇的支持不再必需。但他仍然到黄歇那里,找到车右先生等人,认真地合计了一番。 早在三百年前,安邑就是魏的封地。魏成为诸侯后,安邑修建了高大的城池,成为国都。同时修建的,还有垣城。 安邑是著名的盐产地。早在商朝就有人在这里以贩盐致富。入晋后,晋国一向重视商业,安邑的盐业是晋国的重要财政支柱,出现了一大批富商,比如著名的猗顿。秦国占领河西后,安邑直面秦国;另一方面,随着郑、卫等国的衰微,山东各地相对山西,对新兴诸侯的吸引十分强烈。三晋不约而同,先后将都城从山西迁往山东;而代价是,山西故地的防御越来越薄弱。而最先崩塌的就是安邑这一块。 魏迁都大梁后,秦国不断袭扰安邑和大梁之间的交通线。在秦王二十一年,魏终于不堪其扰,把安邑及周围的魏地都献给秦国。秦国得到安邑后,虽然第二年就在那里设了九个县,但魏人始终不服。秦只好让魏人回国,再从秦地移民过去,为些设置了各种优惠政策。但偏偏那里形势复杂,三晋都在那里建有城池,势力相互交错,纠纷不断。秦人移民过去,人数既少,又不谙当地情况,连防御都十分困难,更谈不上安心耕种,所谓盐业更无从谈起。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安邑归秦后,被泛称为河东。除安邑外,还包括山南河北的魏城、吴城,著名的黄河渡口蒲坂,围绕在盐池周围的猗氏、解;安邑以北有晋国历史名城曲沃,也属于秦国所有,至少名义上是这样;再加上早已为秦国占据的汾水入河口汾阴,和龙门渡口岸边的皮氏。这片土地自古物丰民庶,是一块风水宝地。传说中的夏都就建在这里;而在周人进入这里之前,这里是戎狄人的天堂。 张禄的考察首先从蒲坂开始。从渭水出来,直接就可以乘船过黄河,进入蒲坂。在这里修路有明显的指示:涑水在一片低洼地中流过。 然而沿途县城的情况却令张禄十分担心:周围田园荒芜,杂草丛生。秦人显然没有在这里建立起有效的管理体系。 张禄带领的百人小队进入蒲坂时,蒲令前来相见。见张禄带了这么多人来,显得十分为难,因为公帑中并无多余的粮食。张禄问他,为什么这里大片原野荒芜,无人耕种。蒲令指着那条涑水道:“张卿见此河清,必可以溉也。其实不然。此水春时干涸,几至见底;而夏时雨来,山洪涌发,不可挡也。田亩多毁。二十年来,屡种屡毁,枉费人力,故致荒芜。其青壮者多负担于盐池,于汾滨易食。” 张禄带着人仔细勘查了河道,果然可见明显的洪水泛溢的痕迹。张禄抬头远望,若有所思,问道:“昔魏人于此,当以何生计?” 蒲令道:“臣之至也,魏人已去,田园已失,曾不知以何生计!” 张禄尽情沉重。此时关中各地正忙着准备春耕,这里却是这般模样。他甚至有些庆幸魏军当初没有从这里经过,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他让蒲令明天把全部县官吏都集中到府中,他要与他们训话。 从县府库中取出一些存粮,张禄一行吃过晚餐,张禄登城眺望。南面是高耸的中条山,西边是奔腾的黄河,涑水从城南流过,注入黄河。张禄不敢相信,一代雄主魏国国都所在之处,竟如此破败! 第二天,蒲令将县中众官吏集中到县府前,约有十余人。张禄道:“臣等巡视至此,见田之不垦,城防荒疏,未解其意。愿诸公教之!” 蒲令有些战栗,回答道:“自安邑之归也,一十八载。其间令凡十易,皆为劣。臣居此间经年,知水旱之灾,时时而至,民苦于劳,皆愿贩盐铁,而荒于力田。是臣等之罪也。” 张禄道:“劝农力田,乡里之首要也。县当督之。今则乡里何有?” 蒲令道:“乡里啬夫虽具,其奈乡里无人何?” 张禄道:“焉得是理!无籍而远行,其视秦法于无物耶?既得名籍,焉得无人耶?” 张禄拿出秦法说事,众官吏不敢再言,只得道:“臣等入乡里催促!” 张禄道:“天日渐暖,不日即当耕种,时不待也。臣奉王命巡安邑,今当溯河而上,不日将归。愿归时,各安农亩。慎勿误之!” 众人只得回答道:“谨喏!” 沿涑水而上,沿途经过解、猗氏、盐池、安邑,直达曲沃。曲沃正当绛山山口,山口那边就是韩国占据的新田、绛城、唐城、翼城等晋国故都,环绕着汾水两岸,那是晋国最为繁荣的地区,田园广布,一片繁忙景象。从蒲坂到曲沃六百里,沿途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几乎只要把土夯实,就可以完工。但沿途都和蒲坂一样,城池失修,戍军不足,每座城池甚至无法征集到千人。张禄也曾像蒲坂那样,严令当地官员劝农力田。但效果都不甚佳。官员当面答应,也下乡督导,但就是难以推动。 随行的工匠劝解道:“卿乃谋诸道,非谋诸农。但归咸阳,面告穰侯,必以法系之!又何间焉。” 张禄摇头叹息道:”安邑之于魏也,独战于秦。而秦治之,曾不若关中小县。岂其法有偏欤?“ 从蒲坂过河后,张禄没有立即返回咸阳,而是溯河而上,到达夏阳。当初吴起在这里筑有长城,专门防御秦军,被称为河西。百年来,秦与魏在河西及周边地区反复争战,秦最终稳定地占有河西,并攻占了夏阳对面的汾阴、皮氏,占据了汾水下游地区。这大约在五十多年前。 这里的地势明显比蒲坂那边要复杂。从汾阴修路到皮氏还好,只要沿着汾水修筑即可。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沿汾水继续上溯,就又到了绛山以北的故晋地,那里现在是韩国的地盘,而且韩国在那里有坚固的防御。不调动重兵几乎无法攻克。 汾阴和皮氏都是龙门上的两个渡口。除蒲坂外,龙门是西河两岸航渡的另一个重要渡口。当初吴起就是依靠龙门渡,从魏国后方获得战争资源,打赢了一场又一场对秦国的战争。但今天,秦国虽然占领了龙门渡,但却远离自己的后方,很难得到咸阳的及时支持。汾阴和皮氏只能是两个防御据点。 第124章 复兴河东 汾阴和皮氏的居民还都是故魏的老居民。在秦国治理下生活了半个世纪,他们早已断了与魏国联系。张禄发现,这里的耕作发展得很好,田亩相望,而且还经常能见到牛和铁器。 张禄对这两县的县令大加赞赏,道:“劝农力田,而业兴民庶,令何功业之胜也!” 皮氏令的话,让张禄似乎领悟到什么:“臣初至,以秦令行之,每不能成。乃悟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关中之艺,未可用于汾也。” 张禄道:“臣观安邑之治也,农粗难兴。非官司不力,亦非民刁猾,必有其艺不同也。令其能治乎?” 皮氏令道:“安邑又与皮氏不同。皮氏,颇有旧民,其艺存焉。但顺民意,略变秦法,则业兴焉。安邑,故魏地。自归于秦也,魏民尽出,其艺不存焉。今其地之民,皆出关中,所艺皆渭,固与汾异,而与安邑犹恐难通。必得故魏安邑之众,知其旧艺,执而教之,颁而令之,其业乃兴也。” 张禄沉思半饷,拱手道:“皮令之教,臣当谨记。必有所报也。” 张禄匆匆结束了在安邑的巡查,回到咸阳。不及休息,就一一走访了各位君侯,报告他在安邑的所见,特别提到,由于安邑农业发展滞后,可能影响安邑的修路工程。 秦王将张禄所言下于朝议。张禄建议以河东九县设河东郡,准以晋法治之。经过几天辩论,秦王决策:“可!”就命客卿张禄为河东守,皮氏令公大夫皮绾为河东尉,新晋的官大夫郑安平为河东丞,设立河东郡。 张禄不等到任,就发出教令:“其有植艺于安邑者,皆赐宅田,赐爵一级。其有教于农桑者,以其功赏之。”就于咸阳宫请人刻写于木板之上,以朱填之,做了九块。等领好节符,带着所有的家人一起上任。 郑安平的五名亲卫名额也被批准了。这样五旺走了以后,郑安平的地可以暂时由这五人耕种;平时就住在郑安平的宅院里。——当然,他们要先完成乡里的普法教育。这五人之所以愿意来咸阳,就是在家乡没有家,属于流浪者,犯法而成为刑徒;所以没有什么家眷要迎取。 虽然他们紧赶慢赶,出发时还是到了开耕的时候。一家人从渭河直下蒲坂,到县里紧急召集了官吏,宣布了设立河东郡的命令,同时颁下招贤教令。让蒲坂派出驿卒,传令皮氏令立即到上任,皮氏令一职由县尉代理。 张禄让蒲县先将可以动员起来的力量投入春耕,不等皮氏令到达,立即赶往下一县猗氏。猗氏令以军功出任县令,他执法甚严,几乎每天都有邑民被捆打。即使猗氏令如此尚武,猗氏的士兵也不过百人,只能维持当地治安,打一打乡民。 张禄传达完秦王设立河东郡的教令,颁下求贤令后,立即赶往下一个县:盐池旁边的解县。如果说蒲坂和猗氏虽然农业搞得很不好,毕竟还是在搞农业,那解县就几乎没有农民。这里的人基本都在晒盐、打包、运盐,这里是所有县中,人口最为繁庶的县。 解令很无奈地向张禄解释,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无人进行耕种。张禄传达了设立河东郡的教令。并宣布安邑各县可暂行旧魏法。解县旧来以贩盐为生,可以继续。解令如释重负,连连称谢。张禄让解令把招贤令树立起来,解令毫不犹豫地派人复制了十个,树在各大盐场以及大道旁边。 终于到达安邑。安邑令和皮氏令一样,也是公大夫,比其他县令的爵位要高上一级。与之相应的,他的压力也很大:此前的几任安邑令都被评为“劣”,而惨遭贬爵。听到河东设郡,而郡守就是客卿张禄,安邑令亦喜亦悲:喜的是当考评的功能下放到郡守时,他的考评等级应该不会差;悲的是,自己可能再无机会返回咸阳了。他听到张禄的施政方略,是招募原魏民返回,让他们协助安邑的生产安排,心中不觉有气,觉得小看了秦人。不过眼看着安邑一天天衰败,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姑且听令,以后再说。他也把招贤令复制了十根,树立在各要道上。 曲沃是真正的前线。曲沃令竭力维持一支五百人的部队,希望能够守住城池,但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展生产。张禄也只传达了秦王设立河东郡的教令,并颁发了招贤令。曲沃令也让树立在道口。 返回解县,张禄让解令找了一队南下的盐商,带路前往吴城。这条险峻的山道崎岖难行,盐商们或用牛,或用骡马,驮着盐包,在这条险峻之路上艰难地穿行。到了山那边的吴城,张禄依然只是传达了设立河东郡的教令,颁发了招贤令。然后折向西,到达了魏城。 魏城是魏氏祖先毕公万首封之地,也是张禄的故乡,张禄的族亲都在这里。但由于自己已经隐姓埋名,张禄不敢去家中探望,仍然只是例行公事地宣布了教令,颁发了招贤令。再向西,经过大峡谷回到蒲坂。这样,除了汾阴以外,张禄走遍了河东八县,行程千里,耗时约一个月。 回到蒲坂,皮氏令已经来过。他没有去追赶张禄,而是从皮氏带来了一些农家,依次到各乡里教授种植之艺。原来这里,除了种植粟以外,还可以种植黍和稷,后面两种是秦人所不知的。黍稷的种植季节比粟还可以晚一些。这样,同样的农人可以套种三种不同的作物。 另一群人则教人在湖中打渔。渭河中虽然也有鱼,但秦人几乎不会打渔。结网、撒网、捕捞,这些工序的完成需要反复练习。 还有人教放牧。牧牛、牧羊,养鸡、养猪,这些在中原十分盛行的行业,秦人由于专业化分工,这些技能基本掌握在专业人员手中,集中在官府,这些人到安邑的人多是刑徒,以社会边缘人士居多,基本都不会。 已经升为河东尉的皮绾让蒲令把还能组织起来的秦人都组织起来,按什伍乡里的位置,安排他们的工作。 由于大部分劳动力都被吸引去贩盐了,留在乡里的只有千余人,蒲令只得把妇孺都组织起来,给他们安排适当的生产。——其实,有些妇孺比那些男丁更能干! 张禄到达蒲坂时,皮绾已经去了下一个县猗氏。张禄很惊讶地发现了蒲坂的变化:如果说一个月前蒲坂还是死气沉沉,那它现在可以说欣欣向荣了!它已经有了三大产业:农业、牧业和渔业。 张禄十分高兴地让蒲令陪着巡视了各乡里。他让蒲令重点关注张扬泽周边,如果有可能,尽量往这个方向安排耕田和乡里。然后,他让蒲令向自己推荐几个人当吏员。蒲令道:“蒲坂之中,能文者少。臣有一吏,能通文,愿荐之!” 张禄道:“蒲令相赐,深荷厚恩。” 在蒲坂盘桓了两天,与蒲吏相谈,倒也颇通文书,便令掌文书。一行人出发,前往猗氏。在猗氏,张禄终于见到皮绾。皮绾依然依靠带来的农人,下乡里传授各种农艺。这里没有湖,捕鱼的技术无用武之地,但山坡闲地可以种枣。猗氏令以强硬的手段,推行着皮绾他们传授的技艺。张禄等看着他每天炸炸呼呼,把乡民吓得胆战心惊,心里觉得好笑。猗氏令虽然炸呼,但凡事身先士卒,皮绾教授什么,他总是第一个学,而且学习能力很强。这也让张禄暗暗称奇。 五旺特别有感觉,几度跃跃欲试,要去种地。别人没学会,他主动上去帮忙。只可惜,他是一口魏音,秦人多听不大懂。皮绾自然知道,张禄是魏国来的客卿,他的门下也多是魏人;但猗氏令不知道这点,还以为是张禄请回来的魏人。 猗氏令简单粗暴的做法,效率却是奇高,猗氏只用了不到二十天,就完成了改造,推行了农艺,安排好一年的工作。张禄也让猗氏令给自己推荐一名属吏,猗氏令把一名武士推荐给他。 解县的情况最为复杂。皮绾召集了解县的大盐场主,向他们宣布科税的办法。盐场主自然不同意。皮绾道:“秦自商君以来,专山泽之利。盐,山泽之利也。所以未之专者,盖生之众,不忍相夺。今者与诸君分之。”经过一番软硬兼施,连哄带吓,盐场主们终于同意了半成的税率。作为交换,皮绾同意,盐商的钱不必解库,而是按市价折成官府需要的商品,由盐商代为办理。 张禄除了要解令推荐一名属吏以外,还专门让盐商们推荐了一名属吏。 到达安邑时,已经是初夏,安邑的粟已经开始收割。只不过由于种植不得法,长得并不茁壮。 一行人在安邑的馆驿中住下。皮绾继续传授适合安邑的种植技术。安邑是整个地区的重心,移入的秦人最多,品行也最优。在皮绾的教授下,掌握新技术很快。 第125章 上郡遭灾 最后一站是曲沃。这里各国民众混杂,各种势力交错,情况最为复杂。由于山外就是韩国的主要战略区汾水平原,防御压力十分沉重。但这里也有优势:在别的地方,招贤榜几乎没什么反应,在这里,从张禄离开开始算,只不过一个来月,就有上百人前来应聘,附近的居民也有往这边移动的迹象。弄得曲沃令不胜其扰。 张禄和皮绾的到来算是为曲沃令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曲沃令缺乏人手,张禄和皮绾就用自己带来的人协助曲沃令来安排经济事务,让曲沃令继续负责他擅长的城防工作。张禄和皮绾进行分工,张禄负责处理移民事宜,皮绾负责处理农技人才问题。 张禄让手下人登记移民擅长的技能,以及家族人口等一般信息。凡擅长农业生产的,一般就近安置在绛山南簏那一片小盆地中;而擅长手工业的,通常安置到安邑,让安邑令为他们安排住处和工场。 张禄按照招贤榜的明示,给归顺的移民各赐一爵。但按照秦法严格地组织起来。分配了聚居地和耕地,忙了不少日子。这些移民所居之处都不远,不存在如秦人那样水土不服的情况。 从安邑到曲沃的途中,张禄就看中了绛山南簏这一小片盆地。盆地夹在绛山和太行山之间,涑水从盆地中流过。北面一道山谷,弯延曲折,山上是晋国国君的墓地。绛山不太高,但也不低,足以构成防御屏障。南面涑水流出盆地的地方,也收窄为一条山谷。如果以盆地为依托,只要守住一个山口和一道谷口,安邑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万一这里失守,也有足够的预警在涑水出谷口处构筑第二道防线!曲沃虽然坚固,但它位于晋国的国防前线,守卫的是唐、翼之地的晋国故地,和秦国现在要守卫安邑的战略目标,并不吻合。 当协助曲沃安顿制定好移民安置策略后,张禄和皮绾一起返回安邑。那些被安置在安邑的手工业者数十户,拖家带口,随着张禄返回。张禄有意如游山玩水般,领着皮绾祭拜了晋国历代国君的陵墓,转过山口。张禄道:“若于此设县,虽十万之众不能过也。” 皮绾道:“今九县民犹不足,若另设一县,岂有民哉!” 张禄指着山丘后面的盆地道:“若募民耕于此,可得万户。” 皮绾眼前一亮,的确,这里十分荒凉,但具备耕种的潜力。尤其令他振奋的是,曲沃面临的巨大的防御压力,如果将防线退到此处,压力将明显将减轻。不过他有些黯然地道:“兵家虽曰若此,然曲沃,名城也,焉得弃之。” 张禄道:“若于谷中新建一城,其可乎?” 皮绾闻言,顿时高兴了,道:“别设一城,以卫安邑,必无碍也!” 张禄道:“愿尉细寻其踪,妥筹筑城之所。” 第二天,全体露营于涑水出山口处。皮绾指着那个喇叭形的谷口,道:“吾得矣!于此筑城,背山而面水,虽数万人,足以当之。” 张禄道:“今曲沃兵才五百,城不可广,惟坚耳。广则守不备,反为敌乘。若民渐庶,乃稍稍广之。” 皮绾道:“守之言是也。”当即在涑水河边,以步丈量,规划起城池的建设来。 从谷口出来,就是安邑。安邑令早已得到张禄的通知,要他在城周围划出一块地作为司工之所。 安邑内城外郭,一条小河从城东穿过。由于是都城级别的大城,宗庙区、工场区、居住区、商业区、兵营、校场,都有规划。虽然魏在百年前将都城迁往大梁,但安邑也是魏国重要的战略区,长期保持着都城的规模,直到十八年前被割让给秦国,全体魏人集体离开。 秦人入驻后,人口严重不足,把官府设在内城中,外郭只得任其荒废。河流两岸都是迁来的秦人,把原来的聚邑开发成田亩。郭城的其他地方几乎成为荒地。 安邑令就在郭城的一角划出一片区域,供这几十户人家入住和做工。这里房基犹在,四壁尚存,略加修葺就可以住人,倒也省了不少人工。这几十户人家从尚存的房舍中,挑选出比较完善的,各自入住,卸下各种工具和日常用品。 安邑是这片区域重点保证的地方,人口还算多,约有数千户。虽然比起安邑繁盛时期差得很远,但比安邑其他各县要强不少。府库谈不上充实,勉强支应几十户工人的饮食也还可以。张禄让安邑令从秦人中找出一个懂做工的,安邑令反复寻找,皆不可得。最后张禄只得从工匠中招聘了一名通秦国文书的,作为自己的工曹。 经过几个月的连续奔波,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小奴发现自己的月经停了,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怀孕。悄悄告诉了郑安平,郑安平安慰道:“定是有身,现安居,应无碍也。” 盖聂的身材迅速长高,声音也变粗了。每天挂着的铁剑已经快变成短剑了。只有他生龙活虎,一定没有疲劳的样子。虽然每天只是吃炒粟,依然练剑不辍。 陈四依然每天把途经的山水画成地势图册。他原来所绘的图册,由穰侯取走,交内府高手重绘数十套,还将其中的内容合绘于一匹完整的白帛上。现在如果回去,估计穰侯又要忙活一阵子。 新来的四个属吏,除猗吏是武士外,只有蒲吏是文书,还有两个,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商人,甚至都不是秦人。 安邑的驿站成为张禄的临时办公处所。安邑令要把自己的官府让出来,张禄不允,坚持住在驿站中,便于向各县传达教令。按理,河东尉应该组织河东的戍卫军,但考虑到安邑的粮食困难,皮绾放弃了从各县征集军士的想法。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今年收获了再说。 张禄让文书起草了一份给秦王的报告,告知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报告写得很长,用了十几片竹简。封好后送回咸阳。 十天后,相府的教令传来:“河东守卿禄,所行皆办。着设府于蒲坂,近于咸阳,以备咨询。” 本以为可以安定下来的郑安平和小奴,发现又要上路了。郑安平告诉张禄,小奴可能怀孕,张禄告诉他,这个教令虽说是相府发下的,但可能是秦王的意思,不能耽搁;如果实在走不了路,就只能把小奴一个人留下——这肯定是不可行的。没有办法,只能一起上路。张禄要给小奴佣乘辎车,小奴说在车上震着可能更不好,还不如走着。途中,张禄让郑安平、盖聂乃至五旺都去照顾小奴,不用管自己。一行人又匆匆赶回蒲坂。 众人一路上并不着急,边走边观察粮食生产情况。看到黍稷都长势良好,山坡上已经牧上牛羊,心里稍稍放心。沿途找各县乡里的升官叮嘱了粮食生产的事,要他们务必不能放松。到解县时,让盐商们收购铁农具和幼畜,先运到安邑交割。 但等他们到达蒲坂时,才知道秦相的使者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好几天了。 魏冉派人找张禄,是告诉他,上郡今年出现严重旱灾,除了靠河的几亩地外,其他农户几乎绝产!为了救灾,魏冉让张禄紧急开始修路工程,征发上郡的壮丁到河东就食。 张禄脸色发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河东的粮食还不足呢,又要支应上郡!他问使者道:“上郡当征几何?” 使者道:“上郡之众也,五万户。若皆征,恐河东难支也。必也一万!” 张禄道:“愿与尉丞议之。” 就在蒲坂破旧的馆驿中,张禄、皮绾、郑安平,以及陈四、芒未等人开始核算。河东九县,有四县是故秦县:汾阴、皮氏在西河东岸,魏和吴则在河曲北岸,正好在河东两翼。离上郡最近的就是皮氏,几乎过河就到。张禄首先问皮绾道:“皮氏之粮,可支几日?” 皮绾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皮氏,边邑也。但以积粮为务。今不用兵者数年,仓廪尽满。十万之众,可支三月。” 张禄道:“若此则大计可定矣。安邑地广而民稀,诸事皆废。若得其民,其势可兴。今有上郡之民入境,正聚民而兴之时也。若尉能支三数月,事可成也。非独皮氏,汾阴、魏、吴,皆故魏地,而秦早得之,聚民积粮,亦当此数。安邑得尉之教,粟之外,植以黍稷,亦可少补其缺。其有缺者,就与盐商籴之!”皮绾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可行。众人又仔细商议了整个过程的细节,决定放弃从蒲坂溯涑水而上的计划,从汾阴、皮氏开始修路,先通往安邑;再从安邑往回修。 计议已定,张禄告诉使者说,十天以后,可以接一万人,从夏阳滁州渡河至汾阴,开始修路。使者很满意地回去了。 要上工地了,小奴没办法跟着,只能让他留在蒲坂,委托给蒲令安顿;蒲令自然不敢怠慢,给小奴腾出一座小院,派人侍候。其他人都沿河向北,赶往汾阴。 第126章 河东之役 从蒲坂到汾阴一百多里,汾阴到皮氏六七十里。汾阴和皮氏是张禄这次巡视没有到过的地方,但皮绾已经通报了相关情况。在议定相关事项后,又让蒲令派驿卒送去了教令:“汾阴当多备舟,渡上郡壮丁万人,城外安营。”汾阴令不知何故,以为要对哪里用兵,不敢怠慢,立即准备渡船、粮秣,又在城外立起营栅。张禄等人两天后到达时,发现汾阴已经准备完毕,张禄大加赞赏! 在察看完汾阴的存粮后,张禄对河东的发展有了更进一步的信心。 汾阴是一个明显的边邑,在魏国手中,汾阴和皮氏都是支撑对岸河西少梁城的后勤基地;而在秦国手中,它们只是给对岸的夏阳渡口提供掩护。但由于魏国的建设,这里粮仓丰富,大约有二十囤;新粮旧粮都算上,仅汾阴一地就有存粮十万石。皮氏是一个古老的封国皮国所在地,经济条件比之汾阴来还要好,不仅人口更多,产业也更加丰富,甚至还能制铁。几乎就是一个都城级别的城邑。有这两座城邑,加上河北的吴和魏,发展的基础是有的;只要有了人,把河东发展起来不会有任何问题。想到这里,张禄越发坚定了把上郡的这批人留在安邑的决心。念头一起,张禄倒盼着上郡的人早点来了。 秦国的行政就如同机械般准时,说是十天,上郡的人准时于十天后到达,同时到达的还有咸阳造作府的工匠。张禄向皮绾和汾阴令等人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要尽量争取上郡的人留在河东。所以汾阴令动员起相关人员,早早就在营地里挖好灶坑,拾好柴草。待上郡壮丁到达后,一船船运过来;县卒按编制引往各营地;立即就有车乘运来粮食,还有人送上火种。就于汾水中取水,升火餐食。 先到的人炊食的香气,吸引着后到的人。一万人几乎花了一天才完全渡过河来。但最后一批人渡过河来的时候,先过河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 张禄没有区别对待,而是一视同仁地给每个营地都运去两乘粮食;早过来的固然得食二餐,晚过来的则饿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得尽一饱。 张禄领着各官员到各营巡视,下到各火堆边与士卒们交谈。发现来的人多数都是有爵位的,至少也是个公士,几乎没有白身。委婉一打听,原来上郡今年粮食几乎绝产,上郡人留在原地的几乎只有饿死一条路,听说有工程,大家都积极参与;由于人数太多,而入选名额只有一万,只能优先保证有爵位的人参加;而那些白身,也都是老辈甘愿放弃自己的爵位,让自己的儿孙们顶上来。张禄鼓励他们说,好好干,如果立了功,就可以把家人们都带出来。刚刚经历了饥饿,吃了一顿饱饭,上郡人的心理正处于极度的喜悦之中,听到张禄的话,都连连应喏,表示绝不敢懈怠。 当天夜里,上郡大夫以上官员都集中到城中,张禄向他们说明了工程的内容:第一步,修通从汾阴到皮氏的道路;第二步,修通皮氏、汾阴到安邑的道路;第三步,修通安邑到吴城的道路;第四步,修通吴、魏、蒲坂之间的道路;第五步,修通蒲坂到安邑的道路。工期估计要半年时间。 上郡的官员们听了,感激道:“张卿怜吾民困苦,多与其工,不敢辞劳。然上郡乏粮,被灾者不只万人。愿以替之。河东所赐粮,不敢多求,敢请半给之,余者急送归郡,以救其急!” 张禄道:“秦法,官不救灾,民自救之。生死冻馁,一安天命。奈何上郡独犯焉?” 为首的一名公大夫道:“非敢犯秦法。今民效力河东,河东所赐,不敢多求,敢以分家人,以尽同袍相扶之义。” 皮绾道:“同袍相扶,义也,不可绝也。然各尽其分可也。河东筑道,其劳过于常,若仅得半食,腹中常饥,焉得完力,必误工期!” 这名公大夫道:“若误工期,请斩臣首以谢!” 张禄道:“秦法,城旦者日斗食,今仅五升,非法也。若以国法究之,必害!” 公大夫道:”臣请以日斗食为率,但私运入上郡。若为法所究,尽在臣一人!“ 休息一夜,天明擂鼓点名,然后进餐,民工的管理就如同军队一样。这名公大夫按手印,接受了汾阴千石粮,立即船运五百石至上郡,只给民工发了五百石。张禄观察,这群民工似乎也有默契,虽然只有半食,却无人抱怨。 按照事先的计算,把民工按挖土、筛土、夯土的工序组织起来。为了避免给河东添麻烦,连运粮的工作上郡人也承担起来:从仓库里领了粮食,直接将其中一半装到船上,运往上郡。张禄这才相信,上郡上下是同心同德的。 经过开始一两天短暂的适应,工程迅速进入轨道。从汾阴到皮氏的道路只用了不过十天就修筑完成。道路宽五步,沿汾水延伸,在一些狭窄处还建了木桥。张禄沿途检查工程质量,都十分满意。 到达皮氏后,公大夫再次求见张禄,道:“事急矣!非敢扰张卿,实上郡困矣,愿复得万人!” 张禄道:“汾阴、皮氏,但县耳,犹积粮十万,奈何上郡数县,一岁之灾而饿馁焉?” 公大夫道:“上郡近流沙,所赖惟河也,亩不足石,本难积粮。秦法,受灾者,官不可救,故虽少有积粮而不能为济。必以役乃得活焉!上郡户五万,皆待哺,而官不足役之。乃得请于河东!” 张禄道:“上郡何役?” 公大夫道:“各县城守,各得千人;为城旦,亦千人。为舂、为工、为织,亦有限也。咨以华阳,君侯以为河东有大役,得人力之众。固愿张卿成之!” 张禄道:“河东役万人,盖以数也,无故不得加之。奈何?” 公大夫道:“其以民众何!” 张禄道:“臣前令之,但有功者,允复一家人。今路归皮氏,一役之成也。臣请复有功者,或得数千。” 公大夫道:“此皆守禀天好生之德也!” 张禄道:“河东初建,王令,凡迁河东安邑者,赐一爵,罪人免之。大夫其往郡征之,若得迁者,岂非两善!” 公大夫道:“人皆安土重迁。虽有令,无人应之。” 张禄道:“前有勋爵,后有饥馑,或有应之者。” 公大夫道:“上郡人素寡,恐难应也。” 张禄道:“愿大夫禀天好生之德,善加劝诱,若得迁者,其功不小。” 公大夫迟疑不决,难以应答。 张禄道:“大夫但议于郡,劝其迁者;臣请建功于役夫,复其家人;复劝于役夫,或有愿者,则举家而出。如此,可得万人之数!” 公大夫道:“上郡虽恶,秦之边郡也。北御诸戎,东当太原,关系非轻。皆移于安邑,上郡何为?” 张禄道:“受饥而亡,所失得无多乎?河东近于上郡,而地肥美,有粮有兵。上郡有事,但自河东调兵,不亦可乎?” 公大夫摇头不已。 张禄道:“秦法,例不救灾。臣以河东有役,征贵郡万人,得惠多矣。体郡好生之意,乃为筹谋。所决者,但在卿耳!” 公大夫道:“臣愿报于敝守而议之。” 于是张禄下达各营,上报功劳;凡得功者,皆得复一家人。几天后,各营的功劳报上来,有功者盖三千四百余人。张禄把名单交给公大夫,嘱其尽快安排有功人员的家属到河东参与服役。 由于有功人员的名单是由各营上报的,而各营主管大夫都得到了公大夫的暗示,尽量多报一些。公大夫知道,这三千四百多人已经是征役所能达到的上限了。再想增加人数,除非另报预算,得到批准。 他很无奈地亲自渡河,到五百里外的肤施与上郡守商议。上郡是秦国重要的边郡,历代郡守都是秦王亲信,诸如向寿、司马错等赫赫有名的大臣,均曾担任上郡守,从来只有上郡占便宜的。现在上郡守听说河东要从自己这里挖人,不禁勃然大怒。公大夫道:“上郡被灾,此乃天也。非人事所能挽也。若饿殍相望,守之失也。不若以弱者数千家迁之,令求食者少,而生食者众也。” 上郡守沉默了片刻,道:“但利夫小儿也!”传令各县,愿往河东就食者,尽往之。 上郡地域广大,设县众多。一令传下,边县常数日不乃至。又将立功人员名单发往各县,令各家复一人往河东助役。 由于安邑无力承担修建道路的粮食开销,张禄只能兵分两路,分别从汾阴和皮氏往安邑修路。经过勘探,他们选择从皮氏和汾阴向孤山夯筑,在孤山脚下交汇后,一道直通安邑。公大夫往来皮氏和肤施,路途千里,当他回到皮氏时,从皮氏、汾阴前往安邑的道路也修了一半,快要到孤山脚下了。 第127章 上郡移民 公大夫向张禄传达了上郡守的意见,同意从上郡往河东迁徙人口,“惟在自愿,不得强也。”张禄连连称是。 要在广大的上郡征募人力,把立功者的名单送达,都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任务。所以大家关注的重心还是修路。 安邑到皮氏和汾阴的交通从来就没有隔绝过,长期的交通已经在原野上刻画出道路的轮廓,只不过没有加固、维护而已。张禄他们的任务仅仅是把已经存在的路线用夯土重新夯筑,令其平坦、坚固,把沟沟坎坎稍稍垫高或填平。 张禄每天都出现在工地上,望着原野上延伸的道路,以及旁边许多条被无数人踩出的道路,心中豪情万千:如果能将这些道路完全加固,秦军将通过这样的道路迅速部署到各地,各级教令将迅速传递到各个县,秦国的势力将得到怎样的加强! 公大夫每天和张禄一起巡查各处工地,张禄的指示都是通过他传递给各营的民工。皮绾和汾阴令主要负责后勤保障,也派出五百人的小部队维持治安,这样,上郡的民工就只需要安心劳作,不需要担心盗匪和野兽的骚扰。 张禄和公大夫相处甚欢,张禄感觉这位公大夫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才,具有很强的领悟力和执行力:他很快就熟悉了修建道路的全部工艺,并能认真加以贯彻,有时他的要求甚至比张禄还要严格。张禄和他开玩笑道:“大夫归上郡,即可修道矣!” 公大夫道:“上郡之于道也,宁水!今日天旱,水流断绝;他日暴雨,河水泛溢。若能以多水被少水,得利多矣!” 张禄道:“此禹所以浚百川,而通水利也,非吾之所能为也。” 公大夫道:“水火两端,节则利,滥则害,其理一也。奈何得水之利,而绝水之害!” 张禄道:“大夫其将谋之!” 公大夫道:”臣虽届不惑,其欲学之!“ 两部会合后,修路的速度大大加快。只用了七八天就修到安邑。 张禄一行在道路修通前,提前到达安邑,查看安邑的建设情况。安邑令报告说,这一个来月,又有不少工匠来归,现在安邑城中的工匠已经有了百余户。张禄问这些工匠,何以尽快恢复工作?工匠们都说,要先修复以前的工场。张禄查看了已经破败的窑炉,问工匠们,那些可以尽快修复?工匠们众说纷纭。皮绾道:”臣当于皮氏请大匠主之。“ 张禄道:”何时可至?“ 皮绾道:”今道路已通,十日必至。“发了一个教令,让驿卒传达给皮氏县丞,组织一批会修窑炉的工匠前来,工钱用盐关给。 从安邑到解县盐池的道路不过五十里,这里有大批盐商通行,道路并不难修,只用了六七天的时间就修通了。当道路通到盐池时,皮氏的工匠们也到了。解令让盐商们拿出一千斤盐来,先给修路的民工每人一两,剩下的送往安邑,作为工匠们的预付工资。 解令告诉大家,现在秦客卿将通盐池与茅津,今后大家的南行的道路就通畅了,要求富商们各捐钱粮,以资其工。 富商们以钱开路,很快就从周围各县中收购了一万多石粮食,令张禄都惊诧不已:完全想不到,自己一直以为贫穷的安邑,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由于盐商们以盐为价,收购的价格比较令人满意,县中好些人宁愿交换出相对可口的粟米,留下难吃的黍稷自己吃。 解县已经远离黄河渡口,公大夫无法将这些粮食的一半运走,于是和张禄和皮绾说好,从皮氏、汾阴各运出二千五百石,算是他们提供给修路民工的。这一万石,公大夫依然每天以半量供给民工。由于民工有了盐,脱水昏厥、肌肉痉挛等情况减少了不少。 从解县通往茅津的道路是一条山道,与以前在平原上夯筑的土路完全不同。中条山不是土山,满是坚硬的大青石,这条道路就在这些青石上面。 说起这条道,也是鼎鼎大名,当初晋国假途灭虢,走的就是这条道,道路那头的吴城,其实就是虞国故都,那个相信了晋国鬼话的倒霉鬼留下的。这条道在虞国之前就有了,据说是商王修建的。幸亏如此,否则以张禄的实力,要开凿出这样一条道来,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耗费多少钱粮,其中一段干脆就是从石头中挖出来的;甚至在山上还建了座关隘。现在呢,道路是成型的,经常有人走,只要把破碎的部分补补好就好了。 上了山全是石头,道路中间已经被压出深深的车辙,那是独轮的功劳;驮着盐的骡马,从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经过,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运盐的商人小心地牵着牲口,扶着车,艰难地在道路上行走。 山上的部分无从修补,张禄只把山下的部分夯筑好,就带着人从石头道上越过高山,到达山那边的吴城。吴令对修路满不在乎,但张禄传达的命令是清晰的:要修一条从山下到茅津的大道,再修一条路把吴城和魏城连接起来。修路的工作不用吴令操心,他只要负责粮秣的供应就行。盐商提供的粮食还剩余不少,并没有运过来,暂存在解县。 吴城就在这条古道的尽头,下山便是。城外商贾云集,十分繁荣兴旺。从南门出去直到茅津,约五十里,也是沟沟坎坎。但已经对修路十分熟练的民工只用了五六天就修好了。 接下来是修吴城到魏县的道路。这条道路一百多里,沿中条山脚下、黄河岸边曲折而行。由于地形复杂,花了近一个月才修好。这条道路修好后,魏城和吴城的防御就成为一体,对函谷关构成强有力的保护。 一个多月的筑路,对吴城的粮秣构成了极大压力。吴令不止一次提出,是否可以让魏县承担一部分供应。但张禄告诉他,到了魏县后,还有好些路要修:魏到大禹渡的道路还算近的;魏到风陵渡的道路就不亚于这条路;此外,还要从风陵渡修到涑水河口,再从那里沿涑水向上修筑!魏县是一个小邑,积粮还不如吴县多;吴县不管怎么说,也曾经是一个诸侯的国都啊! 好不容易修到魏县,魏县果然对提供大批粮秣感到为难。几经周折,魏令只同意修筑从魏县到风陵渡的一条道路,张禄则再三坚持,一定要修通从风陵渡到涑水河口的道路,并说那条道路并不长,只用几天就可以修好。魏令终于同意了,但宣布,县中的粮食只能供应一个月,如果时间再多,粮食就会供应不上。 张禄一刻不停地督促民工开始修路。这时,公大夫来报,上郡征集到的人口,以及立功人员的家属都已经发遣完毕,很快就能到达龙门渡口。希望从那里先进入皮氏就食。 张禄道:“未可!无功不?,秦之制也。其迁者,愿速往猗氏、安邑;而所复家人,当待于蒲也。”让皮绾先回皮氏,安排移民;顺便通知蒲令准备营地,接纳有功人员的家人。 十天后,皮氏那边来报,有家四千七百余户迁至安邑,多老弱妇孺,皆难胜兵。其家人者,亦从龙门渡河,皆遣至蒲坂。 张禄让公大夫派出五百人,前往蒲坂迎接家人。然后通知解县,把存在县里的余粮运到蒲坂,接济上郡的来客。 每修好一段道路,张禄就计一次功,到现在已经计了三次功,几乎所有的人员都有立功表现,可以复一人前来,有的人甚至可以复二人。张禄和公大夫都不清楚,这次派出的是以那几次的立功表现为准。 移民到皮氏的家庭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皮绾不敢直接让他们下到安邑,那样只怕大多数人都要倒毙在路上。他先在皮氏安排了劳役,以此为由头给这近五千户人喝了一碗粥。张禄让皮绾就在皮氏处理相关事宜,不必前来风陵渡。 最惨的是那数千立功人员的家属。他们不归皮氏安置,必须到蒲坂报道;而沿途县邑都无法提供食宿,他们只得依靠自己可怜的干粮,并沿途挖野菜补充,徒步走完从皮氏到蒲坂这二百多里路程。好在他们还都算是壮劳力,不像那些移民,多是老弱,虽然艰难,但终于在五天后到达了蒲坂。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多日的迎接人员,接到这批家属时,都忍不住失声痛哭。 其实这批迎接的人员也没有粮食。由于他们不在工地,每天送到工地的粮食都没有他们的分。解县的粮食运来后,由于运粮途中的消耗,已经所余不多,他们也不敢吃,硬抗着等待家人到达后,才一起举火。 蒲坂准备的营地就在城外。现在天气炎热,在野外宿营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蚊虫叮咬有些难受。交谈中大家知道,这次发遣的,只包括前二次名单中的人员家属,第三次立功人员名单到得晚,还没有安排上。迎接的人向新来的介绍了工作的内容,表示没有什么难度,只是夯筑要出好大力气,还要细心,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漏过一处夯土点。 第128章 咸阳求援 热乎乎地喝了顿杂粮粥,带队的大夫清点了人数,共是七千多人。虽说并没有人明确说要将谁复出来,但谁家都知道,保住劳力就是保住了一个家庭的希望,所以复出来的无一例外都是家中最壮的劳力。在蒲坂城外休息一天,喝了三顿粥,大家都来了精神,带着剩下不多的粮食往风陵而来。 七八千人的大队不同于五百人的小队,可以一天走完六七十里路。他们很认真地在涑水河口建了营地,休息了一夜,这才到达风陵渡口。而这时,道路已经快修到风陵了。 两边汇合见面,从解县运来的粮食也所剩无几,魏县还可以再供应十来天粮食,但只是以现在的规模,如果加大运粮数量,魏县可能难以支撑。 张禄向咸阳发出一封文书,请求咸阳能够资助自己五万石粮食。为了加强说服力,张禄决定由郑安平亲自送这封信。 从风陵渡河,对岸就是渭水。由于有节符,渡船可以直入渭水,开到驿站里。驿站派出自己的驿船,一程程把郑安平送到咸阳。由于不是加急,近三百里的水路,用了五天才到。船到咸阳时已是日落;郑安平到咸阳宫报了到,说明自己的事由,负责登记的侍郎道:“郡守密封,臣等不敢擅留。当报于相国,旦日听令。”郑安平出来,仍旧在咸阳宫旁边的驿馆中歇下。 办理好入住手续,郑安平请求谒见黄歇。驿吏过去通报,黄歇派芒申出来相请。芒申和郑安平相见甚是亲切,礼敬不已。 黄歇带着郑安平拜见了太子。自从黄歇从洛阳回来后,太子就离开发甘泉宫,重新住回馆驿中,每天重复着上朝、学习和各种训练。虽然被秦王赐婚,但也丝毫不敢怠慢。夜间是太子习武的时间。虽然不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但在严师的督导下,武艺上也颇见造诣。见黄歇带了郑安平过来,太子恭谦地见过礼,太子傅让太子更衣,接待客人,今天的武学课程暂停。 在太子的堂中,黄歇和太子、太子傅为东道,摆上果品、干肉等物。黄歇道:“河东丞来归,必有要事!” 郑安平介绍了河东修路的情况,指出河东目前的困难:“河东得上郡之助,有卒万人。而河东道平,夯筑稍易。今已通汾阴、皮氏、安邑、吴、魏诸城,以及茅、风陵二津。今臣归已五日,或当通于蒲坂。然蒲坂粮少,而上郡人众,守欲咸阳征粮五万石,以应其急。” 黄歇道:“河东九县,今已通其五,蒲坂、解、猗氏、曲沃,皆故魏安邑地,魏侯昔日赖之以霸天下。夫天下之可霸也,岂万人月余之粮而不支?” 郑安平道:“昔魏于安邑,有众十万余户,今皆退关东,安邑旧地但有秦移民万余户。田亩荒芜,沟渠不修,城池颓倾,是以难支也。” 黄歇道:“上郡饥馑,郡守日报灾,死者相藉。但移上郡之民于河东,不亦可乎?” 郑安平道:“上郡以卒万人入河东,筑道也。守君愿上郡募民实河东,上郡但发四千余户,且多老弱。又复筑道有功者各一人助役,才得八千众。皆助役者,未得业农也。” 黄歇道:“上郡之丁二万已役河东,守君留之,岂非二万户!计其余者,亦得三万余户矣!复以皮氏、汾阴、吴及魏四县,不下十万户矣!颇征流民以实之,复故魏旧事,非为难也。” 郑安平道:“实所愿也,然未得其计。” 黄歇道:“秦招贤之令树之要道,宁毋得通耶?” 郑安平道:“上郡之卒,皆士也,精华所在,宁能夺乎?” 黄歇道:“昔楚王有宝弓,于猎时失之。左右请求之,王曰: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上郡之民,秦民也。今归于安邑,秦令也。上郡焉能间焉!” 郑安平虽然觉得黄歇的主意有些缺德,但也没法说什么,就询问了另一个问题:“安邑久荒,仓廪见底,纵有其民,何以养之?” 黄歇道:“秦法宁养民乎?时方初夏,万物荣焉。野间可食者正充。于其时也,播种育苗,三月必见其获,而仓廪实也。” 郑安平道:“未得上郡守之允,而夺其民,奈何?” 黄歇道:“河东招贤,秦令也,上郡得无从乎?亦秦王之令不行于上郡耶?上郡之民,闻秦王教令而归于河东,上郡守焉得与焉!” 郑安平道:“臣秦守命,欲求粮五万石,他者则未闻也。” 黄歇笑道:“大夫既为河东丞,当勤思为河东募民,早积粮秣,多备戎器,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此河东守及秦王所望于丞也。上郡守,秦之重臣,亦必然丞之所为也。若但求资粮,王固愿也,而诸臣得无侧目于张卿?主守一郡,不能为王分忧,反为国累,诚失众望!” 郑安平本来是想向黄歇请教,明天怎么说服秦庭上下,同意尽早运粮,不料被黄歇一通说,好像连求粮的事都是在推卸责任,不尽臣职,心情立即沉重起来。他不能不说,黄歇的话准确拿捏住了秦臣的心意。张禄到咸阳求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是各县都发生粮食困难,他也决不会出此下策。郑安平也不是没有顾虑,但总还有一些侥幸,万一被顺利地批准了呢?被黄歇如此一说,郑安平的气势衰了一半。 眼见从黄歇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建议,郑安平只得转聊闲话,问道:“太后赐婚,太子府其成乎?” 黄歇与坐中行礼道:“臣之罪也!太子府已成,惟楚器未备。……今日已晚,旦日敢请大夫指示未足。” 郑安平道:“主公与臣,客居于秦,少有根基,未得一物奉上,少表其心。” 黄歇道:“臣与张卿及大夫,同往洛阳,得益多矣。太子但得大夫看顾,则惠矣!” 郑安平忽然问道:“中更胡阳,其事若何?” 黄歇道:“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郑安平道:“何谓也?” 黄歇道:“创被沼毒,本将毒发攻心而死,幸得秦医,以药泄之,毒气不发,迁延至今。今疮面暗黑,腐臭而不可闻,或云深入至骨,痛彻心脾。中更昼夜呼痛,但以药袪痛而已。中更一代人雄,其惨如此!” 郑安平心中大震,急道:“臣欲于净街之前,往探中更。敢以辞!” 黄歇道:“大夫但往。归时若有所教,但呼臣,无不至也!” 郑安平匆匆告辞而去,前往中更府而去。 太子问黄歇道:“父但欲张卿发上郡之民,何也?” 黄歇道:“欲其上郡、河东不和也。” 郑安平在天黑前到达中更府。由于胡阳病情恶化,加之要表达的意思都已经说完了,秦王派驻的谒者已经撤走。郑安平到时,所见只有其家人。 郑安平说明自己的身份,是当时与中更同往阏与、武安的,以功晋爵官大夫,现为河东丞。家人也还依稀记得当初确实是有这么一人,因为多数随征的官员都没有得到足以晋爵的功勋,郑安平以大夫晋爵官大夫,在当时还是很突出的。 室内很暗,夫人和妾妇们已经不在席旁侍候,只有守夜的家人,举着火,送郑安平到席前。火光飘忽不定,郑安平看不清胡阳的面目,但浓重的腐败味清晰可闻,苍蝇在这里乱飞。郑安平跪在席前,轻声叫道:“中更安否?” 没有回答,只有粗重的鼾声。家人道:“呼痛一日,适服袪痛之剂,方才睡去。” 郑安平道:“中更其状若何?” 家人道:“其创脓血并发,臭不可闻。中更亦无他,但呼痛耳!秦医言,创深至骨,不可救也。若起热发烧,则亡矣!” 郑安平不忍再看胡阳醒来后痛苦的样子,起身告辞,道:“中更苏时,但言故属郑氏来访。今在使命,不敢迟也。” 家人道:“不敢劳动大夫!” 郑安平取出一块盐,道:“安邑荒凉,别无长物,但得一盐,与中更佐食!”家人再辞而纳。 郑安平回到馆驿,也无心再与黄歇会面,闷闷地倒在席上睡了。 第二天,郑安平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就和太子、黄歇一起,往章台宫上朝。到了渭水桥边,上朝的人皆于此处下车,呼朋唤友同往。太子和黄歇都是客人,上朝时位居众臣之前。郑安平只是官大夫,甚至连没有资格上殿,只能在庭中侍立。所以过了桥后,太子和黄歇就和郑安平分开了,郑安平独自一人,跟在一大众低级官员的后面站在宫门前,等待开朝。郑安平虽然到秦的时间不长,但他晋级之迅速,早已为众人所知。虽然他认识的同僚不多,但并不妨碍别人认识他,一个个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也恭敬地一一回礼,一丝也不敢怠慢。 这里的动静引起旁人的注意。于是五大夫王龁、司马靳,公乘王陵也都过来和他招呼,询问他何时回国,所为何事。郑安平一一做了回答。 第129章 请援与败同 周围的人听说河东请求支援粮秣,都露出不屑的神情。虽然不明显,但也被郑安平看在眼里。心想,果为黄歇言中! 上朝后,郑安平在宫庭外站了约半个时辰,什么事也没有,就被宣布散朝;那些大佬们在殿里议了些什么事,做了哪些决策,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散朝后,郑安平回到馆驿,吃过早餐,再前往咸阳宫。这一次,侍郎接受了郑安平传递的文书,给了回执后,郑安平就回馆驿了。驿吏见郑安平回来,报道:“楚太子言,大夫若归,愿往见之。”郑安平也没有别的事,也不回房,直接往后院来。叩开黄歇的门,前来迎接的是芒申,见是郑安平,急忙迎进去。黄歇和太子傅正在给太子上课,听说郑安平来访,都起来相迎。郑安平一一见礼后,宾主落座。 黄歇问道:“河东文书上达,数日内谅无消息。今日无事,臣等为东,大夫同往敝室。” 郑安平道:“太子之宫,非臣微贱所能入也。” 黄歇道:“非此言也。大夫,客卿之客也。且为河东丞,得访敝宅,太子有荣焉!”虽然路途不远,亦备好车马,从桥上过了河,来到为太子修建的宫殿中。 为太子婚娶而修建的宫殿就在甘泉宫的旁边。建筑结构已经完成,现在正从楚国往这边调集席衾几案、鬲鼎尊爵,乃至帐幔幄纱、灯烛熏鉴等一应日常用品和礼仪用品。由于所有物品的运输都是走武关陆路,每次运输量都不是很大,精致易碎的物品全靠肩挑,运了好几次,还没有备齐。这些东西的使用、装配,秦人几乎是外行,还专门从楚地请来工匠进行室内装修。这座宫殿,外观上就模仿了楚宫的风格,内部装饰更是竭尽华丽,在一片素淡的秦宫群中,卓尔不凡。 门前由秦军戟士护卫,规格和旁边的甘泉宫几乎相同。太子和黄歇都是熟人,也是这里的主人,自然毫无阻碍地进了宫。 和中原地区的宫殿是一重重院落不同,楚国的宫殿更倾向于向高空发展。在中原,九级台阶就已经是天子的规格了。而在楚国,九级台阶只能算起步,“九层之台”,也就是八十一级台阶,才算高台。 虽说仿照楚国建筑,那也不可能建得那么高大。前殿建在一处五级台阶的夯土台上,但这里、那里高高耸起的两层楼,还是彰显了楚国独有的风格。后宫则建在更加高耸的夯土台上,从前殿出去,要再上十八级台阶才能进入后宫。高空发展节省下来的面积则贡献给了一个人工湖,上面修了几处亭榭,水面飘了几朵荷花。这里从设计到施工,都由楚国工匠负责,最核心的部分,还由楚国工匠施工。 建设了楚国风格的建筑,还需要有楚风楚味的装修。楚国装修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髹漆。楚国的漆分九色,以红黑为主,黄蓝绿次之,偶尔还填以金银。如果说建筑还是楚国出方案,秦国出人,那么这种装修就完全交给了楚人。秦王从故楚地南郡(郢)和南阳征集了工匠,楚王则从陈派来了最优秀的设计师。所以现在宫殿内除了卫兵是秦人,其他人都是楚人,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全用楚音。 看着宫殿内华丽的装饰,郑安平除了啧啧称赞,完全说不出话来。而黄歇则每到一处,就要和监理认真地讨论一番,作出一些指示。太子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在一边嘈杂声中,黄歇似乎不经意地向郑安平说了句“公子缯当封安国君!” 郑安平几乎下意识地问道:“何功?” 黄歇道:“为使于赵,率军归国,乃其功也。” 郑安平忽然想起了胡阳:整个战事都是胡阳指挥的,他那么拼死拼活,把命都送进去了,最终只得了一个“平”,无赏无罚;而公子缯仅仅因为在赵国当了半年间谍,在最后时刻挂名当了几天主率,就被封为君!不过转念一想,泾阳君和高陵君可能还没有安国君努力呢,不也是君吗?人家是秦王的弟子,天生就是当君侯的。而自己,拼命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建功封侯!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走。就又听到黄歇道:“为质异邦,功莫大焉!太子为质于魏,乃储君之位也。” 郑安平有些诧异地问道:“太子,储君也。宁有功乃得乎?” 黄歇笑道:“以亲为太子,或难服众;以功为太子,无不服也。秦太子为质于魏,楚太子为质于秦,皆储君之姿也。昔武王薨于洛阳,诸秦公子皆在咸阳,惟王质于燕。在秦者,以公子壮最长,其势最强。然纵惠文后助之,终不得立,何者?未质于他邦也。盖为质于他邦,其功莫大焉!” 郑安平知道黄歇这人,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是有深意的,不会说些没用的话;像这样没头没脑专门说的话,更是有深意在焉。但黄歇不说,郑安平也只能自己瞎猜,但又觉得这事离自己有些远,也无意深加探究。回河东后再问张禄吧! 他们回到馆驿时,驿吏捧出一个节符,道:“穰侯召见大夫,愿大夫早往。” 郑安平大吃一惊。原以为文书上去,要过一天才会有消息,不想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而更糟糕的是,自己还出去了,和楚太子和黄歇一起出去的。时间紧迫,他赶紧向太子和黄歇告辞,然后匆匆前往相府。 相府的庭院和厢房内有很多人,那都是前来办事的各司官员。郑安平把节符呈上,在孰房内接待的从事看了一眼,道:“君侯相候,愿即往!”带着郑安平前往堂中。 今天正好是魏冉处理朝政时间,各曹从事在堂中笔不停挥,把处理好的文书交给魏冉查看,魏冉通常就用朱笔批个“可”字,就可以马上办了;批个“拟可”,就要上报到秦王那里进行最后的批准;如果从事的处理不令人满意,魏冉会说出自己的意见,让从事重新拟定。 接待的从事于堂下立定,报道:“河东丞官大夫郑氏安平谒见!” 上面“传”一声,从事示意郑安平上堂。郑安平上了台阶,俯首叉手进了门,口中报道:“臣郑安平谒见!”堂内的一名从事,指了指内间,示意魏冉在那里。郑安平于房间前再报了一次,听得里面一声“传入!”郑安平推门进来。 魏冉在当中的案几前端坐,旁边还有两名从事在报事。魏冉示意郑安平坐下,把那两名从事的文件批完,让他们出去,先不要让人进来。然后转向郑安平道:“张卿守河东,故魏地也,掌天下之权。昔秦与魏争于河西、河东凡百余岁,秦多为所困。今一朝而得,秦国上下无不称幸。张卿以王佐之姿,掌天下之权,识者无不以为安邑当兴,秦国当强,而魏氏当灭,此建功立业之时也!大夫素佐张卿,相随于草莽,闻过生死,故敢沥肝胆之言,而相告也。” 郑安平以前从未与魏冉近距离打过交道,素闻魏冉治军严格,杀伐决断,是个狠人。今闻其温言相进,不知吉凶,伏拜道:“臣等见识浅短,不知国是,谨闻君侯之教!” 魏冉道:“凡将出征,备其兵粮,兵不再征,粮不再籍,战胜获级,乃见其功。今张卿守河东,有土有民,得卒万人,而筑道焉。今道未通,土未定,民未安,教未立,乃欲重籍于国,与战败同!大夫或少闻秦法,故当言之。今臣若准其书,粮秣一出,而张卿无功有过,宁勿为天下笑!愿卿善思之!” 郑安平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伏拜道:“臣少闻秦法,不知其政。敢启君侯,当以何策救之?” 魏冉道:“吾得其书,未公之众。愿卿以小失之过,求而取之!吾以书相与,其义无所知,但误也!” 郑安平道:“容臣告于张卿!” 魏冉道:“咸阳至河东往返数日。今日汝勿持书去,臣即当议诸公而白于王。粮或籍或否,而败已成矣!” 郑安平听了,这不仅不能容许他报告张禄,连决策都得自己拿,而且要快,否则就上报了!他心一横,道:“诚臣之误也,其书非守所书。” 魏冉从案上把早上郑安平递上的文书捡出来,交还给郑安平,然后递给他一个节符,道:“秦律,吏传书有误,笞二十。汝自于门首领之!” 这下郑安平傻眼了,自己按穰侯的意见把文书要回来了,怎么还要挨板子呢? 魏冉见郑安平眼色游移,便道:“既为误,自当罚。丞既与守交相生死,小罚焉得辞!来日功标青史,未始不起于笞也!”挥手让郑安平下去。 郑安平揣起文书,接地节符,心一横,道:“谨奉君侯之教!”礼辞而退。出门来,把节符交给刑曹,刑曹则转给了功曹。功曹大声唱道:“河东丞报书误,笞二十!”过来两个人,把郑安平带到堂下阶旁,一人按住郑安平的头,一人按住郑安平的脚,掀起他的衣襟,露出大屁股,另两人一人执一根竹条,狠狠地打起来。 第130章 连夜复命 竹条打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一条血痕连着一条血痕,但却不伤不破。二十板子打完,郑安平连疼痛带委屈,泫然欲泣,但又找不到哭诉的对象。挣扎地爬起来,动了动腿,虽然很疼,但却不妨碍行走,踉跄地出了相府。回到馆驿后,驿吏见郑安平面色不善,步态踉跄,急忙过来搀扶,问道:“大夫何故如此?” 郑安平咬牙答道:“领笞二十!” 驿吏吓了一跳,道:“何以故?” 郑安平道:“使命误也!” 驿吏道:“笞二十可以钱赎之,大夫宁不赎乎?” 郑安平被这一问,好像清醒过来。秦法有以钱赎刑的规定,什么刑罚值多少钱,都明码标价,可偏偏自己头脑一热,忘记了这一规定。不过他为自己找理由道:“身未傍钱,奈何?” 驿吏讨好道:“大夫一牍来,臣等亦当劳之。何大夫之若此耶!” 郑安平道:“吾初受创,又当速归,今且奈何?” 驿吏道:“臣闻,初受创者,可以凉水敷之,一时肿消。” 郑安平道:“愿吏为吾备之!” 驿吏扶郑安平进了房,到井里打了罐井水,还带了块葛布,郑安平爬在席上,驿吏以布沾水打湿,敷在郑安平的臀部。郑安平道了谢,驿吏出去。少时,芒申和车、虎二先生也进来了。郑安平道:“处事不周,诸君见笑。” 芒申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往伤口处洒了些药,再把已经热了的冷敷布重新用水浸凉,再给他敷上。郑安平感谢道:“多承惠赐,何以报之!” 车右先生道:“大夫何以受责?” 郑安平把入相府的经过说了:穰侯提出,如果张禄正式上书要求援助,那么按照秦律,这次筑路行动就只能被评为失败,从上至下所有人员都没有功劳;为了张禄着想,请郑安平主动收回这封文书,理由是“递错了”。由于是一次失误,犯错的人要受到责罚,所以自己就挨了二十下板子。 车右先生苦笑道:“赎笞,不过金一两,约五百余钱。大夫其赎之!” 郑安平道:“彼时心乱,未及此也。” 芒申道:“彼从事者亦未告乎?” 郑安平道:“未也!吾接符出门,告于刑曹,刑曹转于功曹,即令行刑于阶下,并无他言。” 芒申道:“大夫出节符于功曹,自然无赎,当赎于穰侯也!” 郑安平道:“穰侯知吾当赎而不教之乎?” 芒申道:“或其然也。” 郑安平道:“依秦律,赎笞而不告者,亦当笞也。” 两们先生也来了劲,道:“果其然也,必以刑之!” 郑安平道:“臣既悔书,使命未成,当急报于守,以图后事。不及究穰侯之过矣。” 车右先生道:“惜哉,惜哉!大夫将以何时而启?” 郑安平道:“自公子赐药,吾伤痛减,或云一时将愈。” 车右先生道:“大夫将以何策上之守?” 郑安平道:“计穷无策,惟以告也。” 车右先生道:“必也夺上郡之众……”遂将他们议定的方案详细地说出来,最后总结道:“依秦令而征士民,秦吏孰敢阻之!” 郑安平认真地听完了车右先生的陈述和另外两人的补充,道:“先生之意,臣当告于守。事若有成,必当报焉。” 在这过程中,几人也帮郑安平换了几次冷敷,郑安平感觉差不多好了。芒申看了看病情,道:“但勿破溃,必无碍也。”把自己的药瓶送给了郑安平。郑安平感觉自己疼痛已好大半,挣扎着起来,道:“事不宜迟,臣当即往河东!”众人知道轻重,也不阻拦,帮他整理好行装,送他出了驿站。驿吏已经联系好船只,郑安平到渭水渡口,直接上船,只把行囊放在舱内,自己并不敢于舱内坐下,就站在船头吹风。是日轻风细雨,远山近水尽在蒙蒙薄雾之中,船家让郑安平到舱内避一避雨,郑安平不好意思说自己挨了打,坐不下,只是微笑拒绝道:“夏日得此细雨,亦幸也。何避之!”船家见他行动有所不便,都是官家人,自然猜到原因,也就不再劝他,只把船一程程往下游划去。郑安平按程投宿驿站,只头天夜里不敢平卧,第二天起来,活动已经无碍。 只用了两天,船近渭水河口。船家问郑安平道:“大夫将宿于渭口驿耶,将宿于风陵驿耶?” 郑安平道:“若至蒲坂驿,可乎?” 船家道:“船至风陵,犹可渡也;若至蒲坂,恐半途风起,而倾侧也。大夫若欲至蒲坂,可于渭口暂歇一夜,明日再渡。” 郑安平不愿再耽搁一夜,便道:“如此,可往风陵。”于是船家稍稍加快了划浆的速度,让船如飞般在渭水上划过,果然赶在日落前渡过黄河,到达风陵。 郑安平只在风陵驿吃了晚餐,向驿吏询问了修路大队的情况,驿吏告诉他,大队五六天前就已经离开风陵了。郑安平算了算,五六天时间,路应该已经快修到蒲坂了。他让驿吏给自己指示了新修好的道路,背起行囊,沿着修好的道路去追赶筑路大军。赶路到半夜,终于看到前面有火光。虽然天气渐暖,但在野外还是要点起火堆,以驱走野兽和蚊虫。走到五里远时,就被巡哨喝止。郑安平表明身份,巡哨一级级把郑安平送上去,终于到了中营。中营的哨兵认识郑安平,没有多问就让他进去了。 刚下过雨的草地还是很潮湿的,但火堆已经把地烤干了,士卒们东一个西一群地睡着。张禄就睡在草地上,十分安稳。陈四和芒未睡在不远处。皮绾和上郡的公大夫也在这群人中。这里离蒲坂城有十来里,周围也稀稀拉拉地有些人家。但张禄等人都随着大军就在野地露营,并没有找个人家。 郑安平走过来,周围有士卒没有睡着的,便坐起打招呼:“郑丞安好!”郑安平示意他们躺下,不要惊动了别人,但张禄却一骨碌爬了起来,跨过火堆,握住了郑安平的手,把他拉到火堆前。火堆旁边的人都醒了。 郑安平的笞伤虽然好了大半,但坐下还是会疼,但又不好在大家面前露出来,便道:“事有急,愿屏人而言。” 张禄感到奇怪,就拉着郑安平移到火堆外面,远离众人的地方,问道:“何事?” 郑安平声音哽咽,道:“主公使命,臣不得矣!……” 张禄连忙安慰道:“休出悲音,且慢言!” 郑安平好不容易才止住哽咽,道:“穰侯不发粮秣,言,秦律,将出若求援,则与败同……” 张禄道:“吾之书汝上之否?” 郑安平道:“臣已上之,穰侯乃知也。故呼臣与议曰,不若将书退还,则无求援之事。主公筑道之事罢,众皆有功。若以败,俱无功也。臣然其言,请书而归。” 张禄道:“吾观汝身带刑,何故?” 郑安平道:“臣以误投为由,乃索书还。既误也,当笞二十。” 张禄勃然而怒道:“老贼,欺吾甚矣!”其声之大,引得周围人都往这边望过来。张禄不顾众人的眼光,问道:“何日受刑?” 郑安平道:“已三日矣。被刑当日,蒙申公子赐药,并与冷敷,伤愈大半,乃得归也。” 张禄道:“吾虑事不周,连累于汝!” 郑安平道:“是吾虑事不周,忘以金赎之!” 张禄道:“若赎之,得几何?” 郑安平道:“闻以金一两,或钱五百可赎。” 张禄道:“吾亦忘之矣!吾言事急,何事急矣!” 郑安平道:“粮秣不办,是以急矣!” 张禄喟然长叹道:“奈何,奈何!” 郑安平道:“行前申公子等言,但以上郡为言可也。” 张禄道:“勿复言也。”拉着郑安平回到火堆旁,让郑安平躺下休息,自己也躺下,道:“并无他事,且眠!” 第二天,营地在鼓声中醒来。众士卒皆起点军。张禄安排好今天的工程,吃过早餐,众军前往工地施工。张禄对公大夫道:“丞往咸阳,欲援粮草而不可得。今复得八千众,粮或不足。愿以运上郡者,支于营中。” 公大夫道:“焉得其事!” 张禄道:“前者军皆半食,今士倍之,而粮不加增,焉得服众。建一功则复一人,是臣所令也,若复一人而加粮,岂复人之意也?愿大夫善言于守,缓运其粮,俟道路得通,余粮必敬之。” 公大夫道:“上郡众口待哺,急于星火,日运五百石,实杯水车薪。” 张禄道:“上郡距河东数百里,其域广大,粮日一运,而云所活者众,非臣所敢知也。” 公大夫闻言一愣,不想张禄突然把这话说出来了。张禄道:“守不欲有援之事,而得援之实,臣所深体也。然河东之粮亦急矣,大夫所亲见也。愿上郡暂出公帑以济其民,乃以河东为言,俟河东事罢,必归其数!” 第131章 河东就食 公大夫仍然犹豫不决,张禄道:“事其急矣,愿大夫且归告。今日而后,河东之粮必不至矣!” 公大夫见张禄说得斩钉截铁,不知昨天晚上郑安平传来了何种消息,得到何种指示,心中狐疑不定。但每天五百石粮都不是从营中运出,而是由皮氏发出,如果张禄说不发,那还真就发不了。无奈之下,只得安排了事宜,辞了众人,过河往肤施向郡守报告。 待公大夫走了以后,张禄再找到郑安平,和他密议一番;又找来陈四和芒未,商议了一番。然后,张禄让郑安平回蒲坂养伤,顺便看望孕妇。 第二天,郑安平回来,带来了蒲令制作的招贤榜,树立在工地上。张禄叫来各级大夫,下令由大夫向下面的士卒宣布。并宣布,凡有愿移民者,由各级大夫上报,汇总到无名这里。 从这天开始,招贤榜就被树立在工地上,并随着工地的前移,步步前移。宿营后,芒未下到各营,询问有无人报名移民,还借机与士卒们相谈几句,口头许喏了一些优惠政策:“河东守怜上郡之灾,言立功之士,有移家于河东者,可即归,暂移家就食也。” 陆陆续续地,有大夫上报了愿意移民的士卒。张禄当即与炒粟五斗,书与节符,节符所书的事由是“有功者移家眷河东就食”。当天他们不用上工,回营准备行装,正常就餐;第二天把人集中了,统一到蒲坂渡河,结伴回家取家属。 如此每天都有人从蒲坂渡河,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十天以后,已经有千余人离开了。 公大夫回来后,向张禄报告说,上郡守同意暂停往上郡运粮,等筑道事毕,把余粮补上。张禄向他展示了招贤榜令,告诉他已经有千余人回家移民。 公大夫大惊,急忙道:“此事未得郡守之意,安得妄行!” 张禄道:“此令颁之已久,而各郡无所行。郑丞入咸阳请令,责以办事无力,笞二十。” 公大夫想了想,隐隐记得郑安平回来后似乎有些异样,然后被带到暗处。观其行动,似乎是挨过打。难道郑安平匆匆回来就是为了落实移民河东的事?公大夫不安地想。如果这样,张禄把眼光盯在上郡这一两万人的身上,可有些麻烦,这背后一两万家庭,怎么也有十万众。如果他们走了,上郡也就空了。 正担心时,就听得张禄说出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臣已将榜文树立道口,命诸大夫广为传布,务留此众于河东!其有不留者,王事之毕也,皆遣!” 上郡的灾情没有缓解的迹象,今年的收成很可能是欠收。有鉴于此,心高气傲的上郡守才会低头,允许河东不运粮食。他正要据理力争,然而张禄随后的一句话又让他犹豫起来:“臣闻上郡灾重,生民困厄,凡欲迁者,皆令就食河东,勿待其令:欲活众也。” 公大夫知道灾情的严重程度,不要说秦法不许救灾,就是打开仓门救济,粮食也不够。上郡男女老少几十万人,估计一个月能把所有的库存吃光;就算供养那些在郡县服役的壮丁,负担也很重。而且上郡是旱灾,不仅不长粮食,什么植物都长得不好,想挖个野菜都很困难。要是没有粮食补给,估计饿死的人不少,在郡守的上计中,要落下一个大大的污点。 如果移民于河东……公大夫突然来了灵感:如果把支持移民河东写入上计中,那上郡人口减少就有了理由,不用全都报为因灾饿死了。 想到这儿,公大夫对张禄道:“河东移民,上郡乃移之数千户;诚恐河东初建,粮秣不足,诸业不备,未敢尽移也。今河东亲力为之,上郡敢助之!臣请告于守,以力助之。” 张禄道:“大夫方归,焉得复离。民军或归或否,营额或缺,犹需大夫善为调度,勿废其工。” 公大夫见说,只得应道:“谨喏!” 随后几天,仍然每天有百十来人离开。然后第一个移居的家庭坐船回来。这时,修路的大军也已经修到蒲坂县下。蒲令已经得到皮绾的指导,比较顺利地安顿了这个家庭:找了个水草丰茂的地方,让筑路的民工帮着搭了个草棚临时住下;民工照旧上工,得了粮食和家人一起掺着野菜糊口——好歹周围还能挖到野菜!乡里见了这家人的惨状,个个流泪叹息不已。这人道:“初之日,尚有余草可挖,稍迟恐不保矣!” 这家人的到来,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当天几乎所有见到这一情境的民工,都申请回家接加家人。芒未道:“人数过多,恐炒粟不足。” 这群人道:“救人于水火,焉炒粟为!”芒未来不及登记姓名,只登记了“某大夫下属××人”,节符只发到乡里“某里役河东者××人有功移家眷河东就食” 随着一个个家庭的到来,上郡灾情的严重情况迅速在民工中传开,在一种从众情绪的带动下,几乎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家人接出来,似乎不这样做就会饿死。公大夫开始还想袖手旁观,但见几乎整营整营地要求离开,终于急了,找到张禄道:“如是者,吾乡里得勿无人矣!” 张禄安慰道:“若大夫于初灾时,即出其于河东,其人焉得待毙若此焉?汝观皮氏四千户,虽皆老弱,饿毙者才几人?皆以病殁也。” 由于要走的人太多,既无法登记,也不能按时发出节符,更没有足够的船只,所以人数被压下来:每天只限五百人,修路的工作还要继续。 每天走五百人,但来的人每天还只有几家,大部分路途较远,或遇到其他障碍,一时难以回来。 蒲坂内全力炒粟,几乎所有会炒粟的女人都被征召,包括刚来的家庭中还有劳动能力的女人。魏县已经不再往这边运粮了,张禄借用了盐商的办法,让四个旧县的商人往这里运粮,用盐来支付。大体上一石盐可以收购到五石粟——在解县,一石盐连一石粟也买不到。 第一批进入皮氏的上郡人以老弱为多,皮绾让他们中的一部分,由皮氏的商人带领,牵着牲口运盐运粮,行商的范围不限于河东境内,曾经还进入汾水中游韩国的领地。买来的粮食是民间的存粮,不影响官府的库存。皮绾还买来了大量幼畜,交给这些移民户蓄养。这些移民通经商或畜牧的人很少,皮绾只能以服役的名义,让官商和虞人带着。 由于皮氏-汾阴一线目前位置紧要,而且每天还有大量的人员要过河回上郡,张禄决定先沿着黄河修通汾阴-蒲坂一线的道路,既便于得到皮氏和汾阴的粮食,又方便民工过河回家。 整整二十天,道路从蒲坂修到汾阴。而这时,聚集到夏阳津准备过河的家庭也多了起来。张禄果断停止修路,调集起所有的船只运送家属过河,其他人则在道路附近搭起简易的草棚,安顿这些人。虽然由于户数较多,每十家过河后,只能分享一鼎稀粥,但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张禄和公大夫领着郑安平等人一个个火堆走过,一一和他们交谈几句,安慰他们,告诉他们饿了多天,一定不能吃饱,只能稍稍喝点粥,特别是孩子,父母一定要控制着,不许他们猛吃。大家都爬下磕头,口里说些感恩的话。张禄指着公大夫道:“是则汝郡大夫也,非其人也,汝焉得至此!”这些人又一起给公大夫磕头。公大夫心想,我这口锅算是背上了! 从蒲坂经汾阴到皮氏,沿着黄河岸边有二百多里,不过十日,已经密密麻麻地建起了上万座草棚,临时安置从上郡过来的移民。而这十日中,又有五千人渡过黄河,去上郡接自己的家眷。张禄让三县的县令迅速丈量土地,安置移民,移民安置工作由皮绾负责。自己则领着剩下的三千多民工继续修路。——凡有家眷到河东的,可以免除劳役,根据各县的安排,编成乡里,择地而居;开荒种地,饲养牲畜,或贩运货物;女人则在各县或舂、或织、或炒粟、或采摘。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沿河三县立时繁荣兴旺起来。 只剩三千多民工修路就比较慢了,一天还修不至二里地,而从蒲坂到猗氏,沿涑水而上,有一百五十余里。张禄拒绝了公大夫征回上郡民工的请求,坚持让他们先在河东安好家,好像修路反而不是他的主业似的。 又过了几天,再回来的民工中已经有家人饿死在邑中或路上的。越往后,这样的悲剧越多。后来者撕心裂肺的痛苦,被先行搭好的草棚和温暖的粟粥所安慰。周围的家庭都是从上郡过来的移民,无论认识不认识,大家都有相似的伤痛,可以相互慰藉。看到更早的移民已经聚家成邑,聚邑成乡,分配了耕地——虽然是一片荒芜,大家心中充满了希望。 公大夫偶尔也到这里看望大家,但他明白,共同的经历已经把这些人凝聚成了一个新的人群,并且对河东产生了归宿感,他们再也回不去上郡了。 第132章 凿通河东 移民一直持续到夏至前后才终于结束。早来的移民还能赶上种上一茬作物,迟来的就什么粮食也种不上了。这些壮丁们只能继续修路,给自己,也给全家挣点粮食,不用全挖野菜。于是修路大军又渐渐扩大,慢慢恢复到近万人。而这时,随着第一批栽种的粮食收获,粮食供应紧张得到一定缓解。 人手增加后,修路的进度又恢复原状:道路在大半个月后修通了猗氏,那个著名的商人猗顿起家的地方。关于猗顿的故事,张禄在游学时接触过,他接受了范蠡的指点,在猗氏以畜牧起家,逐渐把业务扩展到盐业和玉石业,最终富甲一方。张禄想在猗氏重现猗顿的辉煌,在道路接近猗氏时,就开始打听猗顿的后人。但结果令他十分失望,这里的居民都是从关中移民过来的秦民,几乎没有这里的土著。这些秦人顽强地在一片荒原中开垦出一小块田亩,种上了粮食,每天与疯长的野草战斗,保护自己的收成。 张禄给皮绾写了一封信,道:“猗氏已通,可移牧于彼,草甚丰美!”皮绾接信后,立即把三县几乎所有牧民都给移到猗氏来了。筑路大军也再次停下给移民修建房舍。这一次不是简易的草棚,而是在猗氏县统一安排下的聚邑。——河边三县只把农户组织起来,牧户仍然是散居的,因为河边没有大片的草场,只能零星地放牧,而且牲畜不多。 牧户到了猗氏后,广阔的草场令人心旷神怡,那些牲畜几乎不够放养的。张禄让各县把牧民和牲畜都集中到这里来。 和农户是自耕农不同,牧民不是“自牧民”,他们算官府的工人,他们的粮食由官府供应。张禄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和猗氏令商讨对牧民的粮食供应。猗氏农户严重不足,显然,要他们承担牧民的粮食供应是不可能的。但养牛和养羊对粮食的主要意义不言而喻。猗氏令是个粗人,和他进行经济核算是不可能的;但猗氏令有一个好处,对上级的指示坚决执行。张禄经过核算,向猗氏令提出了一个指令性计划:猗氏每饲养羊或牛一头,每年与粮一石;上缴羊毛一石,与粮一石;牛被农户租用耕种一次,与粮一石;如果羊和牛死了,皮和肉可以按价折粮。 张禄虽然对猗氏增加了粮食补贴,但猗氏令并不满意,因为境内都是牧民,他难以组织起一支军队。张禄称赞了他的补充,在牲畜的种类上加上马!这下猗氏令满意了。 当道路经过解县时,张禄终于对盐商们出手了,宣布盐池全部由官府接管。盐商们哀声一片,更有人暗中进行暴力抵抗。张禄将抵抗的盐商上下几十人全部于涑水河边斩首,鲜血染红了河水!同时,张禄宣布盐商可以参与官盐的经营,按流程分成晒盐、制盐、销售和运输等几个部分,每个盐商只能参与其中的一个流程。制盐的工具、运输的牲畜同样由官府提供。每个流程根据劳动成果,获取相应的粮?。 在规定了相应的制度、办法后,张禄继续修路。这以前,张禄从安邑沿中条山修了一条路至盐池,再通往吴城、茅津。现在,沿着涑水河再修到一条道路到安邑:解县到安邑之间有两条道路相连,从而加强了两地之间的联系。 进入安邑之后,此前由皮氏派来的工匠已经修好了几个窑炉,正在试着恢复陶、铁、铜等器的生产。木工也修好了几处房舍。安邑令想要让张禄让民工修复城池,张禄拒绝了,他认为安邑的城池修复,不能使用有爵位的民工,要等到河东秩序恢复后,用刑徒来完成。 道路继续向前伸延,终于在修通猗氏之后一个月,把道路修建到涑水谷口。而之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在解县,为镇压盐商的反抗,让筑路大军停留了半个月。 张禄把留在后方负责处理移民和经济工作的皮绾请到这里,和他商量要不要,以及从哪个方向向曲沃修路。 现在正值酷暑盛夏,山谷里繁花似锦,除了有少数农户耕种外,几乎没有人从这里行走,道路掩没于荒草丛中,不像以前,道路虽然不平坦,但践踏出来的道路痕迹和走向一目了然。而这里,必须从荒草丛中开出一条道来,而且不知道道路将通向何方。 在荒原上,惟一能指示道路的路标还是那条涑水河。张禄和皮绾经过一番合计,决定先沿着涑水河把路修起来再说。山谷里的土不像外面那般松脆,由于植物的缘故,变得十分密实。在这里修路几乎等同于开荒。 把各县还保留着的铁锸都找出来,运往谷口。众人像开沟起垄一样,把草地给翻过来。取土也变得十分困难,最后他们发现,与其就地开挖取土,还不如从谷外取土省力。 根据工况的变化,指挥部及时调整了人工分配,专门组织了一支担土运土的队伍,修路的进度自然慢下来。大约修了半个月,张禄发现了一道宽阔的谷口,有一条小溪从谷中流出,注入涑水。从谷口的痕迹来看,这里行人还比较多,似乎是一边比较重要的通路。张禄派人守在谷口,遇到行人只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出谷口是什么地方。来往的行旅往往成群结队,组成上百人的队伍集体行动,突然见山谷中出现大批士卒,皆惊诧不已。 只用了几天时间,张禄他们就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轵道的入口! 确认了这一消息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撼。心心念念的轵道,竟然就在眼前。张禄突然想起此前有行人从轵道出来的事,他赶紧派人回安邑,寻找那次进入了轵道的行人。这些行人早已经返回咸阳。张禄立即修书,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并请咸阳寻找年初从安邑返回的行人和跟随魏军进入轵道的行人。 十多天后,咸阳终于把那些行人都找到了,并再次派往安邑。张禄等人在安邑与他们相见。这些行人上次到安邑时,安邑还十分破败,这次来,虽然谈不上有多么好,但竟繁荣了许多,特别是道路的修筑,立时就提高了安邑的品位。 张禄与他们相见后,张禄请他们回忆轵道的方位。于是众行人就带着张禄等人沿着涑水而上,果然进入了那个有小溪流出的山谷。然后,一群行人还指给张禄等人,沿此道而行,可至唐、翼、绛等地。 确认了轵道的位置以及这片谷地的战略重要性,张禄等人送走了行人,个个震惊不已。大家都觉得从这里挖到了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针对这一谷地的建筑方案就形成了。曲沃自然是出击的第一阵地。但在安邑还很虚弱时,有必要在这片谷地里建立一个支援阵地,一方面为下一步行动积聚粮草,一方面也为安邑提供一道掩护。 这时,道路已经修到晋侯墓地下的山谷中。张禄接见了守墓的故晋人,表示自己只是修路路过,并无他意。同时祭扫了晋国国君的墓地,特别是晋文公的墓地。 几天后,道路终于修到曲沃,这意味着整个河东的筑路工程已经全部完成。曲沃令为张禄一行准备了盛大宴会,所有民工也都有一鼎肉羹和一碟盐梅。 张禄让曲沃令、尉转移到山后的谷地中,把民工中的一半都安排在这片山谷内。他要求曲沃令一定要隐蔽发展,不要轻易露出有大批人员移居的迹象,以避遭人所忌,为人所攻。待一切准备完毕后,将发出雷霆一击。曲沃令虽然不知道张禄他们的具体部署,但知道自己将会在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心情十分激动。 曲沃丞留在山外曲沃,管理城市的日常事务。曲沃令和曲沃尉都退到山后谷内,安排移民。这里水草丰茂,宜耕宜农,此前就已经有人在这里开垦了土地,但不是生产的重心。现在,曲沃要把生产重心从山前转到山后。 被安排移民曲沃的民工沿着大道把自己的家眷陆续搬过来。曲沃令则丈量土地,划定聚邑,编组乡里。由于秦法在这方面有详细的规定,官与民大家都十分熟悉,很快就上了轨道。 曲沃的魏人虽然也已经退走,但曲沃由于地处各国交界地,还是有不少人移居过来,山外城池周围也十分繁荣。现在已经过了耕种时节,正好可以用来开荒。曲沃令在皮绾的提示下,让这些移民的家属在山后放牧,供应他们粮食,让他们渡过这段开荒的时节。 一万七八千人,有三千多人最终要回上郡。由于工程已了,张禄让公大夫带着他们回去。但公大夫先回了一趟上郡,回来说,上郡的灾情虽然有所缓解,但粮食在过去几个月中消耗过多,府库基本空了。如果让这三千人回去,也只能忍饥挨饿,请河东再给他们找些事干,过了年再回来。 第133章 河东献策 张禄让公大夫向那些民工转达上郡守的教令,引来一阵唏嘘声。此后几天,又有人提出要移民河东。张禄也依了,让他们回上郡搬取家眷。 河东郡治所在安邑曾是魏国的国都,城池最大,地位最为重要。但这里的魏人家国情怀也最重,离开得最为彻底,并在离开前进行了有目的的破坏,导致这里毁损严重;目前这里居住的都是后来移民来的人,主要是秦人。农业生产发展得并不很好,眼看要秋收了,粮食的长势不是很旺,周围的荒地也还有很多。 张禄并没有在安邑继续安排移民,筑路大军中一半留在曲沃,剩下一半中,又有一半要离开,最后这四分之一被张禄安排到解县。这里除了有无比重要的盐池外,也有丰富的适合耕种的土地。他宣布了一条规定:爵位在簪袅以上的人,可以选择举家移居至安邑。这条规定让居住于安邑成为一件荣耀的事。 张禄、皮绾、郑安平终于回到安邑的馆驿中,开始合署办公。张禄找各县要了五个从事,协助自己处理具体事务;陈四和芒未名义上算是郑安平的门客;只有皮绾的办公队伍最为强大,六曹从主官到随员全都满额,整整有三十人之多。 上郡的公大夫已经回郡请求任务,各级大夫们被要求不要回郡,都留在河东带队。张禄也没有冷落他们,由皮绾出面,将他们临时组织成一支守备部队,主要任务是维持安邑的治安,辅助任务是开垦荒地。这支部队还有三千人左右,编成六个营,官大夫和大夫都由上郡人担任;上郡没有其他的公大夫,就从其中选了三个年资高的官大夫代理公大夫,领千人将。由于相当多的上郡士卒已经移民,留下来的只是少数,原有编制早已被打乱,现在的秦军士兵之间基本已经相互不认识了。 三名公大夫的任务每日轮换:巡逻放哨、整军训练、开垦荒地。安邑的存粮严重不足,好在各县通往安邑的通道已经畅通,张禄拼命让各县往安邑调集粮草。连猗氏的牧民也被动员起来,用牲畜到各县去拉粮食,连小畜都用上了,勉强维持安邑的粮食供应。但相应的,各县的粮库基本清空了。 上郡的移民,原来都是有爵位的。目前不算修路的功劳,单只因移民而获赐一爵,就有不少上造成为簪袅。再加上其他功劳,又有不少公士晋爵簪袅。如此一来,有资格移居安邑的人就多了起来。张禄命各地将有资格、有意愿移居安邑的人,全部造册上报,于年后根据命令统一组织移居,目前仍在各县从事各自的生产。 张禄让安邑令在轵道口树立招贤榜文,并不时派人查看,只要有损坏的,立即更新。同时,在涑水入谷口处划了一块区域,临时安置从轵道迁出的魏民。 在等候最终收获的时间时,张禄、皮绾和郑安平等人一起详细地讨论了安邑今后的工作,把任务条分缕析地列出大纲,决定由郑安平再次返回咸阳,向相府报告。 这次郑安平不敢只身前往,带上了陈四和芒未,还让皮绾从自己的刑曹中推荐一名从事相随。他们的这次报告将只限于安邑的未来发展规划,属于一次特别报告!除了四个官吏,盖聂和五旺也作为庶子随行,侍候他们的起居。在河东奔波这几个月,只有盖聂的成长是最大的,他几乎长成了成人的身材。 六人也没有车坐,也没有马骑,只能步行到蒲坂,乘船到咸阳。路上一个来回就得大半个月,加上在咸阳的停留时间,差不多得一个月。这次出行没有什么紧急情况,加之道路状况良好,大家都比较放松。四个人个个执戟佩剑,倒也装容整齐,惟独胡子拉碴,显出无尽的风尘。两名庶子只背着行囊,并不携带武器,只执一根手杖作为助行。 到达蒲坂后,郑安平带着盖聂和小奴见了面。由于小奴还寄居于蒲令的家中,他们没有留宿,郑安平告诉小奴,等自己在安邑有了房舍了,就把她接回安邑去。 到了咸阳,郑安平一行依旧投宿咸阳宫旁的馆驿中。他们发现,楚太子和黄歇的院子已经变得十分零乱,显然楚太子就要搬进楚宫中居住。 咸阳的另一处,正在为公子缯修建宫室,因为他将在岁末年初正式就封安国君!安国在南阳郡,距离穰、邓不远。 先到咸阳宫报到,表示自己是代表河东告成。接待的侍郎十分客气,恭敬地接过节符,登记了事项,请郑安平回去了。郑安平回到驿站后,陈四和芒未告诉他,太子和黄歇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三人把自己的晚餐留给了盖聂和五旺(他们三人都有爵位,有相应标准的免费伙食,但盖聂和五旺没有),自己到后院来见黄歇。开门的仍然是芒申,把三人接了进去。 黄歇和太子、太子傅在正堂等待,见了三人,皆坐起相迎。由于有芒未,黄歇特地让芒家三人也一起来作陪。黄歇问了河东的情况,郑安平一一作了说明;车右和虎仲两先生也问了些问题,芒未代郑安平作答。说起张禄发现了通往轵道的谷口,连黄歇都感到惊讶,表示没想到这条道路的出口处竟然无人防守。 早就知道陈四擅长绘制地势图,黄歇专门向陈国提起,陈四就把自己绘制的图册全都拿出来,堂上的人坐在一起,认真查看。黄歇摇头叹道:“如此宝地,魏竟献于他人……”啧啧连声。 郑安平道:“河东已定,便当若何?” 黄歇道:“凡治国者,不过庶之、富之、教之三道。河东既定,便当庶之;既庶之后,复当富之;民之富也,复当教之。” 郑安平道:“安邑虽曰一郡,其众不过三五万户,纵庶之,经年未可倍也。曾不及封君之一地。奈何?” 黄歇道:“闻秦王有招贤之策,张卿其令之?” 郑安平道:“欲招贤,而必富之;欲富之而必庶之。故当以庶之为先也。” 黄歇道:“非如大夫所言也。招贤则必庶之,庶之则必富之,富之则又庶之。事当若此也。” 郑安平道:“愿闻其道。” 黄歇道:“时值岁末,秋收之后,刑徒当出战焉。张卿其顷全郡之粮,得数万之众,尽赦之而令其移也。是河东一夕而得数万户也。安邑之民,闻多在晋汾之间,或居于轵道内。张卿于轵道善加劝导,复可得数万户也,且尽故魏旧民,仍从旧业,安邑焉得不兴!” 郑安平道:“诚恐未之及也。今得轵道,必欲伐之,恐岁中便定其计。” 黄歇道:“诚如其言乎?轵道,魏地也,今太子在魏,岂容遽伐?” 郑安平道:“若其势伐魏,太子或将退也。” 黄歇道:“若得缓之,不亦可乎?” 郑安平道:“此非臣等所敢言也。” 大家于是转换了话题,说起太子的婚事,以及公子缯封安国君事。黄歇道:“五君议政,秦之旧例,行之数十年。后太子成年,犹未得议也,仅与焉。今公子缯封君,其将六君乎?太子若归,则成七也。贵众则势分,穰侯失其势也。” 芒未道:“穰侯掌中枢数十年,出将入相;武安君赖及拔于行伍,人屠也。此二子居于朝,其势未可衰也。” 黄歇道:“穰侯赫赫,泾阳、高陵分其势也;武安君虽勇,华阳君分其众也。其先有张卿与其议,今复得太子及安国君,穰侯焉得遂其志!” 太子忽道:“秦失穰侯,岂非自断臂膀,自毁干城?” 黄歇道:“未也。秦之所强,在秦法也,非穰侯也。纵无穰侯,但秦法行之,秦强如故。” 郑安平道:“诚哉,左徒斯言也!胡阳,由客卿而籍中更。方其入启封、出蔡阳、长社,破魏于华阳城下,沉贾偃于河,斗廉颇于武安、邯郸,固一世之雄也。一旦而亡,曾不如牛失一毛,鸟失一羽,与秦何伤哉?” 黄歇道:“胡卿之逝也,吾尤伤之,而秦但以中更之礼葬之,而复其家。今胡家但余妇人,千顷良田,其难耕种,但招赘婿于胡家,以承其业。举家迁于野也。” 胡阳去世时,郑安平已经离开咸阳,胡阳的讣告是由咸阳下达诸郡,张禄、郑安平他们才得知,当时很是唏嘘了一番。但胡家的情况,郑安平并不知道,只知道胡阳没有留下后代,所有遗产均由其夫人继承。现在才知道,胡夫人招了上门女婿,迁到乡下过活。又为胡阳感慨一番。心中联想到自己,小奴虽然怀孕,不知是男是女,能否养大,自己拼死拼活,很有可能落得个胡阳的下场。念及此,也不由得悲从中来,竟然声音哽咽,流下泪来。 黄歇安慰道:“大丈夫名标青史,幸也。然家门失后,不得血祭,亦有小失也。丈夫有后,不可缓也!” 第134章 安国君 在座的众人随后很是议论了一番建功立业与娶妻生子的难易和关系,或云“患功名不立,岂患无妻”,或云“其有子者,纵老死席枕,夫何憾也”。谁也没拿自己和别人的话当真,都知道只是发一通感慨。已经走到这一步的人,哪有愿意老死枕席的?必是拼命建功立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娶妻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能不能生下儿子,生下儿子能不能养活,养活后成不成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从黄歇那里出来,六个人聚到一起商量要不要去拜访一下安国君公子缯,毕竟,郑安平和陈四都与安国君共同在武安战斗过。正在他们讨论的时候,驿吏来报,公子缯派人来了。大家齐齐吓了一跳,急忙整衣敛容,迎到前堂,见到来人时,郑安平和陈四发现,派来的使者竟然就是公子异人!郑安平和陈四正要呼叫“公子”,异人抢先一礼,道:“家主公子缯谨拜郑大夫、陈大夫,及随行诸客!” 郑安平和陈四听了他的言辞才后发现,公子异人并未着常服,而是穿了一身家臣的服装。比起几个月前,公子异人长高了不少,再着家僮的服饰有些不妥了,所以变成了家臣。左右没有人服侍、随同,只身一人前来,二人立刻感觉到情况不对。按理,公子缯如果正常邀请三人,只需真派一名家臣来传信即可,现在却派了异人假冒家臣来传信;如果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要派一名公子来请,公子完全可以乘车带仆,衣冠而来,不必更换家臣的服饰。 郑安平不敢贸然人答应,道:“请贵使入室!” 异人恭敬见礼,和大家一起进入郑安平的房间。异人道:“家主公子缯谨拜郑、陈二大夫:武安之役,与子同袍,义同生死。闻大夫归国,本当拜访,惟居家斋戒,不便远出,敢请大夫移驾敝宅!” 郑安平和陈四一起拜道:“臣谨喏!敢问何日?” 异人道:“但听大夫公事之便也!” 郑安平道:“旦日事了,即请拜访!” 异人道:“如此专望大夫!” 几个人出来,把异人送出馆驿,礼辞而去。望着异人孤独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远去,郑安平和陈四心中都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按理,公子缯如果正常地接见自己,共叙同袍之情,完全可以派一名家臣前来;而如果表示郑重其事,派公子前来相邀,则不必改换家臣的装束,完全可以乘车带着随从过来。现在这样藏头露尾,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当然只是二人的心思,芒未和刑曹从事都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只以为是公子缯相邀。 第二天早朝,只有郑安平有资格去上朝,还只能站在庭院里,进不了宫殿,走了个形式。散朝后,吃过早餐,郑安平让五旺回家探视一番,让盖聂执自己的节符去找司马靳,报告自己一行已经回到咸阳,请求登门拜访。自己留在馆驿,等到中午,相府并无人传唤;司马靳府派了人来,说司马大夫见了盖聂,不忍相离,留下相叙,并言随时等候大夫。 郑安平和陈四找馆驿买了一只腊雁,先往公子缯府。留芒未和刑曹从事留在馆驿处理杂事。 公子缯府在渭水南岸,章台宫附近。两人到达时,府宅正在扩建,以符合安国君的身份。由于宅院内零乱不堪,公子缯就在自己斋戒的侧室内接待了二人。各自叙礼毕,公子缯道:“臣之领兵归也,将诸将奋战情形报于王,王甚慰,赐臣名‘柱’,取国之梁柱之义,并赐臣爵君。下诸朝议,皆无异议。臣得是爵,皆诸卿奋战之力也!” 二人伏拜道:“君侯加爵,实臣等之望也。君侯以王子之贵,阴潜草莽,屈尊众庶;至于营中,与士卒同劳;中更之离也,君侯引众军归国,臣等赖之以保首级。皆君侯之功也。”郑安平于上朝时,按芒未事先嘱咐,找群臣了解到安国君册封的理由,与陈四商量了,现在说出来,倒也流畅。 公子缯笑道:“二卿与吾同袍,何执礼之敬若此也!秦例,王子封君,当预国事。臣素体弱,倦于事务,前者外出,其实难支。忝列公卿,立于庙堂,愿众卿助我。” 二人道:“君侯所命,焉得不从。” 公子缯道:“闻郑丞告河东成,愿闻其详。” 郑安平和陈四把几个月来河东的大小诸事一一详述,甚至与上郡的矛盾也未隐瞒。说到自己还挨了穰侯二十板子,公子缯夸奖道:“郑丞为主若此,实为臣之道也。” 陈四把自己画的河东形势图摊开,向公子缯仔细说明了各条道路的走向,以及移民的安置,并特别指出了绛山山后的那片涑水谷地,以及通向轵道的那个谷口。公子缯认真地看着,用心听着陈四的讲解,不时发出一阵阵咳嗽声。最后问道:“卿之所绘,臣愿得抄录。” 陈四道:“君侯之命本不敢辞,然或相府见问,乃当献之。事毕必从命。” 公子缯点了点头,道:“张卿入河东,既救上郡之灾,复修河东之道,再庶河东之民,河东之境,力已倍也。若兵出河东,奈何?” 郑安平道:“修路、移民,河东积粮已罄,所赖者,盖秋收者也。臣归之前,各县田亩虽增,而禾非壮,恐所获不多。加以数千役夫,及上郡所留,诚恐无积也。” 公子缯道:“郑丞此行,但告成也。不日即当上计,愿河东细计诸粮以告。河东安邑四县虽新立,,而西河、河北四县,皆富庶之地也。必得积粮,乃能用兵。” 郑安平问道:“王欲加兵于魏乎?” 公子缯道:“未可言也,但观河东之粮也。”郑安平从公子缯的语气中,分明读出了急于出兵的意愿。 告辞出来,郑安平和陈四又去拜访了司马靳,司马靳竟然就带着盖聂到门前请他们进去,看得出来,两人玩得正开心。 郑安平询问了朝庭当前对动向,以及对河东的种种议论——这是在公子缯那里不便探寻的。司马靳目前是五大夫,处于大夫的最高一级,但次于九卿,可以听到最高人物的议论,但却无权参议。据司马靳观察,穰侯对河东的治理并不满意,认为如果每打下一地都要花费如此巨力加以治理,还不如四出劫掠为优。武安君只对岁末的用兵感兴趣,一心想着要对赵国用兵,以报年初被逼之恨。华阳君似乎一心只想着秦王女嫁楚太子一事,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泾阳君和高陵君在没有了义渠的威胁后,逐渐接管刑徒、士民训练的工作;当议定公子缯将要封君时,两人受秦王指派,主持安国君府的扩建事宜,以及年末的册封事宜。至于中低级官员对河东的反应,——河东根本还不在他们的议论范围之内,大家惟一津津乐道的,是河东丞好容易回一趟咸阳,却办了错事,被穰侯打了板子,捂着屁股回去了! 这事司马靳不了解情况,还专门问了郑安平怎么回事。郑安平如实回答,司马靳道:“穰侯见人不差,必知郑丞公而废私也,非常人所能及也。”郑安平这一天因为挨板子,竟被两个人夸奖,弄得他都有一阵子含糊挨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郑安平咨询司马靳,河东下一步应该如何走。司马靳想了一阵子,回答道:“若论其治也,自当庶之、富之、教之,依次而前。然岁末将至,秦兵将出,恐河东不及富庶,将应兵也。” 郑安平道:“何谓也?” 司马靳道:“自中更探知上党可通邯郸,今岁用兵乃有两见,或出上党,或出陶邑,而伐赵也。穰侯乃愿出陶邑,而武安君愿出上党。” 郑安平道:“陶邑虽富庶,其兵不练,未足伐赵也。而伐上党,必先韩魏,岂非背盟?况太子在魏,焉得伐也。” 司马靳道:“是故难定也。” 在来咸阳之前,张禄和皮绾议论局势时,便已猜到秦国可能等不及河东充分安定,就要夺取轵道,以伐上党。郑安平此问,证实了张禄等人的推断,伐上党的确在最高层的视野之内。 大致了解了朝庭的动向,郑安平等走向告辞,司马靳道:“臣与盖聂,相交甚欢,愿留之以尽其兴!” 郑安平见盖聂的确得司马靳喜欢,想着自己在外东跑西颠,恐怕耽误了盖聂,便道:“盖聂,臣庶子也。大夫既爱之,愿以留之,以效犬马!得闲教之,所惠多矣。” 司马靳十分高兴,对盖聂道:“为吾庶子,其可乎?” 盖聂有些为难道:“恐难兵杖相向矣!” 司马靳哈哈笑道:“命汝为武庶子,专一执杖相向矣!” 郑安平道:“大夫如此相爱,犹无谢乎?” 盖聂伏拜于地,道:“臣盖聂,谨拜司马大夫!” 第135章 娶亲咸阳 把盖聂留在司马府,郑安平和陈四告辞出来,一路上揣度公子缯召见的意图,不得其解。回到驿馆,芒未和刑曹从事报告说,有侍郎来报,河东告成,所报已接;时已秋收,命河东丞速回河东,将河东人口、钱粮、兵卒、器械等项一一造册上计,于上计时再一并报告河东所成。郑安平本来还想着在咸阳多住几天,没想到根本不要他报告,直接赶他走。这时五旺已经被郑安平派回家去了,大约赶不回来。郑安平给驿吏留了口信,若五旺回来,让他先回家等候,准备秋收,秋收毕,再来接他。第二天,众人吃过早餐,即上船返回安邑。 从蒲坂下船后,郑安平先派人报告张禄等,相府要自己先回来,完成上计;于上计时,再一并告成。自己一行则到各县巡查了作物长势,查看人口名册,以及山川所出,心里大致有数。一一叮嘱县令,务要按时统计上报。刑曹从事对秦律中上计的条文十分熟悉,在这方面给了郑安平极大的帮助。各县巡查完毕,回到安邑,把在咸阳的事项一一说明,特别说明出河东和出陶邑,是目前秦王重点考虑的用兵方向,如果河东粮食充足,大约就会出河东。 按张禄的本意,是希望河东能够休养生息几年,先发展起来,再行用兵。但听郑安平一说,如果不在河东用兵,就要在陶邑用兵,这令张禄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相对过早地在河东用兵,他更不愿意在陶邑用兵,那里用兵后,几乎无法稳固地守御。 随着各县统计数据一一上报,安邑的办公班子,主要是皮绾的班子,开始编制上计的图册。最后,张禄告诉郑安平一个原则,于河东用兵伐轵道,只是壮丁不足,其余用度均不成问题。于是,在离开咸阳一个月后,郑安平等四人又重新返回咸阳,这一次是上计。 边境各郡和关中各县上计的单位众多,各郡县均把需要上缴的产品用各种方式运来咸阳。河东是一个新起的郡,下属各县有盈有亏,但作为一个郡则还没有核定上缴的内容,所以郑安平等人是空着手来的。 在咸阳宫登记时,那些上缴物品多的郡县都趾高气扬,见郑安平连上缴清单都没有,不经意间都流露出鄙夷的神情。郑安平心里有底,对这些鄙夷只作不见。由于上计人数众多,馆驿拥挤,郑安平一行索性不住馆驿,回到家中居住。住在家中惟一的不便,就是每天上朝时,要起得早一些。 丘里见诸人回来,纷纷上门拜访,郑安平等人一一回拜。陈四和芒未的份田都是熟田,本就有人耕种,只有郑安平的田是垦草,需要自己耕种,郑安平外出一年,家里边连人都没有,耕种是谈不上了,幸赖丘里啬夫关照,安排人员代为耕种,五旺回来正赶上收获。虽然比不上自己种的经心,好歹收成不错。郑安平除了缴纳了赋税后,把剩余粮食的七成都交成丘里,表示对众人相助的感谢。五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收获的粮食进了他人的粮仓,不由得哭出声来。 丘啬夫和里啬夫的族女与陈四和芒未都有婚约,见郑安平一行回来,也来议论娶亲过门的问题。郑安平代表男方,向两家约定了下聘的日期。不过陈四和芒未两人都有些不安:郑安平带着小奴四处奔波、怀了孕还不得休息的经历,他们都亲眼目睹;到现在小奴也还寄住在蒲令的家中,看来要在蒲坂生下孩子才有可能回到安邑。郑安平的前车之鉴令他们也不得不想,自己娶妻之后,是不是还要带着老婆,这样无尽地颠沛流离。当然,这一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在黄歇那里对胡阳的惋惜,也深深地刺痛了他们,早日留下自己的后代,接续自己的产业,对他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这些人去年都没有官职,虽然都封了爵位,郑安平还是大夫,只不过有田有房,却没有俸禄。今年偏偏整年都在外奔波,种不了地,有限的收获只能提供口粮。虽说郑安平已经当上河东丞,有了官职,但俸禄归河东郡发;以河东郡今年那个惨样,怕是发不了几个钱。惟一的希望是张禄,张禄河东守的俸禄和郑安平一样,是指不上的,但他还有客卿的身份,年终可以从秦王那里获得赏赐。张禄能够得到的“年终奖”,是两人下聘礼的惟一指望。 郑安平一天天上朝,一天天回家,不断有郡县丞得到相府接见,领了年度评语回去复命,但穰侯一直没有召见他们,这不禁让几人起了疑:难道轵道如此重要的消息,都不能打动最高层的心吗? 芒未给郑安平出了个主意:让郑安平放出风去,自己的两个门客要在年内迎亲,以此观察众官员的动静。郑安平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于上朝时,向与自己爵位相当官大夫通报,自己的门客陈四和无名将与灋丘乡啬夫和槐里啬夫结亲,众人听了,当面时皆拱手贺喜。但当天,只有两名官大夫派人送来贺礼,或一匹布,或一饼金。 第二天,郑安平上朝时,向送礼的两名官大夫表示了感谢。这一天,安国君竟然派人送来贺礼,而且是用一乘辎车拉来的,布钱肉酒……一应俱全。不久,五大夫司马靳也送来贺礼,虽然没有安国君丰盛,但也装了一车,而押车的竟然就盖聂。自这两人开了头,送贺礼的官大夫们就多了起来,或布或钱,或酒或肉,不一而足。刑曹从事临时当起了文书,把送礼的官员一一登记。夜间,众人分析送礼的名单,发现仅限于过去有过交往的人,比如一起修过褒斜道的,或一起到阏与、武安打过仗的。 第三天,武安君白起派人送来了贺礼。芒未道:“事谐矣,河东之功未之小也。” 郑安平遂请乡里相助,担了十担聘礼,一群孩子前后跑着,热热闹闹地到两家下聘。乡、里啬夫早已听闻安国君送了贺礼,一个个礼敬有加。 第四天,泾阳君和高陵君也派人送来了贺礼。芒未道:“若无穰侯、华阳之礼,吾恐朝议有歧,不相让也。”众人见芒未说得十分肯定,但皆不知其所以然。芒未解释道:“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矣!”众人还是一头雾水。 第五天,楚太子送来了一份贺礼。和秦大夫所赠皆为朴素的秦产不同,楚太子送来的都是楚产:玑珠鳞甲,丝绢锦绣,竹木漆器……无一不尽显奢华!押车过来的是芒家三子。 芒家三子的身份,郑安平、陈四和芒未都很清楚,但不能向刑曹从事透露,只说是楚左徒黄歇门客申公子及其门下。刑曹从事登记完毕,让郑安平等人单独卸车,不要与其他人的礼物相混。其实哪里混得了,楚器和秦器的差异是那么明显,几乎一眼之下,就能看出来。不过既然刑曹从事如此说,郑安平他们也就照办,把楚太子的礼物单独放了一个房间。 宴席之中,车右先生问道:“或云河东盐业官营,其或有之?” 郑安平道:“山川所出,皆为官营,非独盐也。鱼禽鸟兽,竹木铜铁,莫不如此。” 车右先生道:“夫盐者,民所用也。安邑之盐,天下仰之。纵收官营,亦当广布天下,令其流通。未可专持,而乏天下之味也。” 郑安平感到奇怪,道:“安邑之盐,通于天下,未闻专而断之也。” 车右先生道:“昔者,盐商以车马担囊行于天下,乃有其盐。今闻魏不见盐商数日矣!” 郑安平道:“诸盐商非皆出于安邑,各邑尽有,但赴安邑运盐,贾于各地。魏若无盐,自当赴安邑贾,然后可以粜之。” 车右先生道:“魏地所见,诚非大夫所言者。” 郑安平道:“臣出安邑数日,若有新政,臣未之闻也。” 车右先生道:“盐关天下非小,一举而天下震。愿大夫善言张守,勿令天下乏味也。” 郑安平搬出盐梅,道:“咸阳盐梅,无所缺也。魏地则未知也。先生之言,自当善言于主。” 宴席过后,郑安平问三人道:“安邑不通盐商,岂非自断财路?申氏之言,或未可信。” 芒未道:“申公子事于楚左徒、太子,谅无虚言。丞其咨于安邑可也。” 郑安平道:“汝二子皆当婚娶,未能离也。其可者,但刑皮先生也。”刑曹从事是皮县的刑曹,故郑安平如此称呼。 刑曹从事道:“河东丞所令,安得辞。愿得令即往。” 郑安平知道,这位刑曹从事离开家,往来于咸阳已经月余,早生归乡之念。于是道:“烦劳先生,甚为不忍。”于是把要向张禄报告的各项事宜一一条列出来,众人加以补充,共列了二三十条,连陈、芒二人的婚事,有什么人送礼,年终秦王的赏赐应该如何分配等事,都列在请示的范围内。当然,其中的一条是“闻安邑盐商不行,奈何?” 第136章 上计 刑曹先生用好几片木牍记录了请示报告的要点,背在行囊内,持了节符,便回安邑。行前专门嘱咐,楚太子送的礼物一定不要轻易动用,恐被人指为私通诸侯。建议向上报告。因此,郑安平同意在报告的事项中再加一条:“楚人赠聘礼,何以当之?” 送走刑曹从事后,芒未和陈四又添置了一些日用品,如鼎灶碗盏之类,把席、衾、枕等物重新晾晒、拍打得松软;官服重新洗净。 只过了几天,女方那边便送来了妆奁,乃是全套的四季服装,以及席、衾、枕等床上用品。双方约定了娶亲的日子。由于同乡同里,便约在同一日。郑安平遂向同僚们发出了邀请,还找其中两人借了两乘车驾。 娶亲的前两天,乡啬夫和里啬夫都在乡里摆了宴席,宴请全体里众。娶亲的那天,郑安平又在里头广场里设了酒宴,宴请全体乡里。到了黄昏,陈四和芒未各驾一车,从里头出,从里尾入,到女方家里接了新娘;又从里尾出,里头进,回到自己的宅中。本来不远的路程非得这么绕一下。而众乡里则先到里尾,作为女方乡里迎接男方;又到里头,作为男方乡里迎接女方。陈四和芒未的父母都不在咸阳,芒未虽然有弟弟有咸阳,但露不得面,甚至都不敢请到婚宴现场,惟恐露出破绽。郑安平请借车的两名公大夫夫妇,分别代为男方家长,祝福新人。 第二天上朝之前,两对新人齐齐来到郑安平府上,奉上新娘亲手调制的羹汤。郑安平恭敬回拜,饮了羹汤;虽是家常之味,却别有温情。郑安平想着自己当年的婚事,虽然奢华异常,却少温馨之情,心中暗暗叹息。 下朝后,一群同僚齐聚到郑安平宅中。两对新人、五名亲卫以及五旺,早已升火备餐,准备酒宴。院内酒肉飘香,唱和应酬,热闹又与乡里不同。 繁忙而温馨的婚礼过后,乡里恢复了安宁。前往安邑请示报告的人回来了。回来的不是原来那位刑曹从事,而是张禄在解县招募到的幕僚,大家称之为解盐先生。解盐先生虽然奉张禄之命回来,但却没有动用驿船,而是在渭水佣船回来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带回了一船盐,约有十余石,找人让郑安平借了车去拉。 几个人费力哈哈地把盐拉回来,郑安平请解盐先生到堂上落座,陈四和芒未都过来相陪,听候张禄的指示。 解盐先生道:“刑曹从事为皮尉所召,故命微庶复丞命。” 郑安平于座中行礼道:“谨奉教!” 解盐先生取出木牍,道:“所询秦王所赐,着郑丞一应办理,相机处之,不必再报。” 郑安平道:“喏!” 解盐先生道:“陈兄、无为兄得良妇,无任欢喜,惟身无长物,无以相赠。兹宅中但二兄所喜,一任取用,则幸甚!” 陈四和芒未皆从座中伏拜道:“岂敢!” 解盐先生道:“安国君受封,谨从众意,随礼附和,不增不减。” 郑安平道:“喏!” 解盐先生道:“秦国用兵方略,未可与言。若咨以河东,则言可战!” 郑安平心里一惊,道:“可战?其奈兵粮何?” 解盐先生道:“此正所以报丞也。丞所咨运盐之事,诸盐无外运也,但石盐价粟二石,往运安邑可也。” 郑安平道:“何谓也?” 解盐先生道:“河东少粮而富于盐,诸侯多粮而乏于盐,是将以吾有余,易吾不足可也。以盐一石易粟二石,且命各商自运粮至,而自远盐往;价以廉而得众意。如此安邑以十万石盐,不劳而得二十万石粟,当十万之众一月之费也。” 郑安平抚掌赞叹道:“此大才也,必也先生所为!” 解盐先生道:“焉敢贪天之功,此主公所议,微庶偶得之!”言下洋洋自得。 三人齐赞此法甚妙,纷纷恭维解盐先生。解盐先生道:“大夫所赞,微庶不敢当也。商行天下,本采有余而补不足,理之常也。安邑富于盐,盐,民之所赖也,有盐焉得余物不至耶?不足挂齿。惟此事当得丞四下传播,令天下皆知,乃得其用也。微庶私以十五石盐入大夫,愿得大夫三十石粟,以为食宿之资也。大夫其允之!” 郑安平道:“先生得守之命,行使于咸阳,食宿自当奉之。焉敢得先生之盐耶!” 解盐先生道:“微庶之入咸阳也,非但使命,亦薄有贾事。故不敢劳动馆驿,自佣小舟,寄宿于大夫檐下。大夫尚容一二。” 这话让郑安平感到突然,但沉吟片刻后,还是道:“先生但自便!” 随后,解盐先生又把张禄对其他事件的分析和指示一一说出,一直把郑安平所有请示的问题都说完。郑安平等一一回应:“喏!” 吃过晚餐,郑安平请解盐先生就在耳房内休息。刑曹从事在时,也是住在那里。自己住在后宅。厢房里是五旺和五名亲卫。 忙了好多天婚礼,再看着陈四和芒未出双入对,郑安平不禁感到有些寂寞:若大的后宅只有他一个人,如果再有一个女人……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当一个男人有多个女人时,家族内的肃杀气氛,特别是她们都有自己的儿子,而这个男人还薄有家产! 咸阳宫终于通知他,相府召见郑安平。 郑安平带着陈四和芒未一起进入相府,接待他的正是那位在武安一直战斗过的相府兵曹,一名谒者在旁边旁听记录,这表明郑安平不仅是向秦相报告,也是向秦王报告。 兵曹十分客气,将三人迎入塾房内,两边隔着一条几案坐下,几案后面是屏风,屏风后面,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记录会议内容的文书。 兵曹按例询问了河东守到任的时间,所设的幕府,所颁布的教令等常规事项,然后让郑安平自由叙述河东的政绩。郑安平在上计之前,就已经和河东的各臣僚吏商议妥当,到时应该如何叙述,繁简如何,今见其问,取出木牍,按事先准备的条目一一叙述起来:先说了张禄为考察各地形态,跑遍了河东的每一个县;次述颁布的招贤令,以及对曲沃、安邑的整顿。说到上郡遭灾,相府要求河东征役一万相救,郑安平更是极力渲染河东如何克服重重困难,也要完成相府的教令。他依次叙述了修建道路的过程,以及过程中的种种艰难险阻、意外、灾难,说得十分动情。说起整顿解县的盐业,十分惊心动魄;说起发现轵道入口,又充满了悬念和侥幸!最后说到上郡的移民时,却一笔带过,道:“幸赖上郡相赐,役于河东者,十之八九皆移河东,各赐名爵,分居各县,各安其业。其有未入者,亦为妥加安置,征为郡守。一应粮米,未敢缺也。” 在郑安平叙述的整个过程中,兵曹都双手扶膝,全神贯注地倾听,几乎没有出声打断郑安平的叙述。待郑安平说完了,兵曹才问道:“岁末上计,其有贡者?” 郑安平道:“河东所供,关系甚大,不敢书于牍而存于案。乃河东山川形势。”陈四从怀中取出自己绘制的河东各地山川形势图,奉给兵曹。兵曹接过,道:“前者大夫所绘太行、邯郸形势,王与相皆叹为至宝;今复得河东形势,其贵亦至宝也!”然后对里面大声说道:“河东献至宝一副,值千金!”然后问郑安平道:“来岁,河东欲何如?” 郑安平指着安邑的那幅图道:“绛山之后,有涑水之谷,水草丰美,宜农宜牧。轵道出焉,新田邻焉。河东于岁末年初,愿得刑徒数千,乃城于此,为安邑之左,当涑水之谷,控轵道之口,通新田之道。然后练兵积粮,而出于轵道也。” 兵曹问道:“新田、平阳,晋之旧都,韩之故国,当汾水之中,良田在焉。北通于太原,东出于太行,诚欲取之,当以何道?” 郑安平道:“必也诱其民,乘其虚,通其道,俟其变。乃出大军临于皮氏,溯汾水而上;奇兵出于曲沃,绝绛山而前。首尾攻之,破之必也。” 兵曹问道:“若欲取轵道,复将奈何?” 郑安平心中暗想:来了!遂以议定的话回答道:“闻昔者安邑魏民,或在新田,或在绛,或在唐,或在翼。此数者,皆韩地也,而处之者少。其大部出轵道,居南阳、大梁。然南阳、大梁,民众而地少,闻多有居于轵而未出者。夫轵道,山间狭道也。非有水草之茂,山川之饶,其民甚困,或云有归之者。若乘其势而招之,乃虚彼实此。吾实而彼虚,破之必也。” 兵曹问道:“守招亡纳叛于轵道,其效何如?” 郑安平道:“守得轵道之口,不过月余,臣即归矣。或闻日乃百数,悉屯于安邑之左,必择其善者,乃入安邑。今过三数月,或将万数矣!” 第137章 嘉绩 兵曹听说安邑之左竟然可以招到万户,有些不信,道:“轵道少有人居,焉得万户之多也!” 郑安平道:“闻诸行人,入谷中十数里,有县焉,名垣,当轵道之上口;其出也,有县焉,名轵,天下名都也。垣与轵皆当轵道之口,恐皆庶于众也。” 兵曹问道:“秋收已过,遽得人众,何以安之?” 郑安平道:“安邑有盐,已收官营。今令入粟二石,可得盐一石,天下余粟或尽输也。” 兵曹惊得坐直了,道:“入粟二石即得盐一石?利非归于诸侯?” 郑安平道:“诸侯富于粮,安邑富于盐,以有余,补不足,安邑不劳可得余粮也。况秦近安邑,若秦县运余粮入安邑,而得其盐,则利归于秦也。” 兵曹明显情绪激动,竭力地平息自己,半饷才道:“张卿真鬼才也!”行了一礼,起身道:“丞略俟!”走到屏风后面。少时出来,复又坐下,道:“河东移上郡之民,可有欺乎?” 郑安平道:“河东移上郡之民也,皆由上郡公大夫总理其事,焉得有欺?” 兵曹道:“上郡之所计也,所入河东者,名籍未除,皆复入河东就食。后乃移之。” 郑安平道:“河东之募民也,值上郡之灾,故欲早移其民。若待其名籍之除乃得入,饿馁者必相枕于道也。以复家就食为言者,正欲其速,而免于亡也。” 兵曹道:“所移之民,上郡其未允也。河东得勿强乎?” 郑安平道:“王之教,赦罪人,加名爵,而入河东,未闻经于郡县也。臣等宣王教令,民闻之皆踊跃,尽愿入之。其有少不入者,上郡亦止之河东,未得归。其罪于移河东者,盖亦奇也。” 兵曹道:“喏!请略俟!”又起身到屏风后面。少时返回道:“河东上计乃毕,数日后可得训及教也。”郑安平等人礼辞而退。 三人都没有车,从咸阳城步行返回乡下要花长时间。一路上,陈四和芒未都称赞郑安平的叙事生动有情,今年河东定能评个嘉绩;郑安平则好不容易才从刚才的紧张和兴奋中缓解过来,道:“岁评之权,例在相府。今既上计,例得绩,奈何俟之数日之后。” 芒未道:“他郡县上计,未有谒者旁坐。今谒者坐,是秦王听也,非出相府也,故当俟之。” 陈四道:“兵曹入屏,出而再问,其有上者居于屏后乎?” 陈四这么一提,大家都觉得很有可能,刚才因为比较紧张,所以没有察觉。毕竟,兵曹奉令案问下情,所询之事,早有条例,兵曹只需按条例一一询问,登记造册就可以了;按条例问完,入屏后回来再问,显然是因为屏风后面有掌控着局势的大员。只是,这个人会是谁?是穰侯本人吗?大家猜了一阵子,觉得很有可能,毕竟在相府,别人谁敢?就把话题转向琢磨后来问的几个问题上。 入屏风前问的问题基本都是常规问题,没有什么需要琢磨的。兵曹入屏风后,出来问上郡的事,这显然是一个突发事件。事件的经过三人都很清楚,根本矛盾在于张禄想把入河东修路的上郡民都留下,而上郡只想让他们就食于河东,灾情缓解了还回去。最终,张禄通过一些手段,穿了些空子,利用了上郡的灾情和上郡守不愿人口大量死亡的心情,把上郡这部分精华民众移民到了河东。想来,上郡守十分心疼,可能在上计时说了些河东的坏话,说河东借救灾之机欺骗上郡,强留上郡民众于河东。郑安平的辩解也是与张禄等人再三商议过的,既合于秦法,又合情合理,至少明面上,上郡抓不到毛病。至于具体的处理办法,那就要取决于上层的屁股坐在谁那一边了。 两天后,咸阳宫通知过去领取上计的成绩。前面大体复述了上计中的话,最后的评语是“嘉”。这让郑安平喜出望外。 又过了几天,咸阳宫通知去领取张禄的赏赐。赏赐的品类之多,数量之大,令郑安平称奇,用了两乘辎车才拉完。 解盐先生看到如此丰富的财物,也傻了眼,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好歹是商家出身,很快就想到了处理的方案。根据刑曹从事留下的礼物清单,解盐先生一一准备了回礼,而且回礼中均包括了数量不等的盐。一连许多天,郑安平等三人都担着礼品,一府一府的拜访。在郑安平拜访各级官员的同时,解盐先生也频频出入于咸阳及周边各市场。郑安平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但按先前的约定,也不加过问。郑安平拜访完应该回拜的官员后,解盐先生也忙完了自己的事。他又取出几包礼物,让郑安平他们拜访了陈四和芒未的妻家——乡啬夫家和里啬夫家。在乡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乡宴,庆贺丰收,祭祀社稷后,郑安平他们准备回安邑了。经过解盐先生一番倒腾,各家的礼物没有少给,各方都很满意,但张禄的赏赐还能剩下不少,而且还添了许多其他的用品。至少要运到安邑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和郑安平不同,陈四和芒未的妻家都是同邑,所以没有把妻子带往安邑,只留下钱粮,由娘家照顾。安顿好家室,三人重新返回安邑。而解盐先生依旧佣了商船,载着他用张禄的赏赐倒腾出来的一堆货物,去了另外的地方。只有一小部分让郑安平等三人带回安邑。 船到蒲坂,三人上岸,小奴已是腹满乳丰。郑安平不便再打搅蒲令,借着运河东守赏赐的时机,要了车,把小奴接回安邑。蒲坂在这次移民中,接受了近三千户移民,是接收移民比较多的县,而且接受得早,加之在皮令的指导下,调整了作物品种,收获很大,觉得张禄还是很有些本事的。又从郑安平那里得知河东在上计中获得嘉绩,自然欣喜异常。 那些有资格并选择移民安邑的邑民已经准备好迁移,正好让郑安平一起带走。所以让郑安平多住几天,等待移民们集中到县里,一起出发。私下里,蒲令有些犯愁地郑安平道:“蒲才得民众,稍垦其草,又复远离,得勿复堕乎?” 郑安平安慰他道:“各地移民,源源将至,恐令不得其地也。今蒲草已垦,粮已积,纵募他人耕之,所费亦少,所获亦多矣。安邑多荒地,正欲人垦也。”蒲令似懂非懂,但的确安了心。 从蒲坂迁往安邑的,约五百余户,男女老少总三四千人,家境较好的,有一乘独轮车,多数都是把家当背在自己身上。最重要的粮食、秸秆,已经提前由安邑派车运到他们的新家,而他们的新家就安在安邑旧有的聚邑基础上。安邑令已经安排人手,对那些还算完好的房舍加以修葺,供他们入住。 这些人都是有爵的,起码也是簪袅,按规定可以拥有一座三进的院落和三百亩田。但在安邑,这些只停留在书面上,真正能入住的,只有一座一进的小院,比公士还不如。但安邑令说得明白,周围的房基可以任由他们加盖,只要盖起来,就是他们的住宅。不便言说的是,就算超点标,也就含糊过了。 田亩是实实在在的,一点都不含糊。但只有小部分经过上郡士卒初步开垦过的,其他的都是荒地。 庶子准许各人自己复,簪袅三人,不更四人,只要两相情愿,按了手印就直接登记造册。 真正迁来安邑,其实多是上郡的移民,河边四县的旧居民,生活得好好的,除了有野心图发展的少数人外,多数都没有移过来。 到了安邑后,心眼活的立即就显出来了。他们迅速发现了机会,从自己的亲戚中找到帮手,复为自己的庶子,移到安邑;甚至和那些没有足额庶子的邻居商量,把自己的亲戚安插在他们的名下,其实是给自己家干活,迅速地发展起来,有的家庭甚至找来了一二十人。心眼次活一些的,见到有人作榜样,也有样学样,同样召集到相当的人手。 安邑本是富庶之处,所谓荒地也多是耕地抛荒的,稍加开垦既可复耕,和那些真正的荒地有天渊之别。只不过月余,移往安邑的居民中,就有一些野蛮地扩张开来,而且越传越广。 郑安平回来,带回河东的嘉绩!张禄发文到各县,深与表彰…… 随着十月新年的到来,安邑全境充满了野心和进取,对未来的憧憬正在安邑上下吏民中扩散…… 上郡的士卒一直没有被本郡召回,留在河东孤独地过年。那些心思活分的,也渐渐开始申请移民,把家属接到河东来。 新年过后,秦庭出人意料地宣布,任命武安君白起为上郡守,原上郡守改任太子太保,前往大梁辅佐太子!而魏国似乎也没有把太子送回的意思。 张禄上书,请秦庭尉派人到河东,总结河东的耕种规范,定为法律,在全郡内推广。同时,再请刑徒万人,在河东筑城一年! 第138章 营建左邑 由于知道了张禄求粮的办法,是以盐为诱饵,让天下商人为河东运粮。只要河东的盐不尽,理论上就会有用不尽的粮食!相府毫不犹豫地批准了刑徒的使用计划,从各县征集了一万刑徒,送往安邑。人才到安邑,河东就出示了招贤令,宣布凡欲移居河东者,皆免罪,授田宅。在种田和筑城之间,大批刑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移民。 张禄上报上去,要求补足刑徒的缺额。于是第二批刑徒又到了,同样大部分被转为了移民!如此再三、再四,又有好几万刑徒直接选择了移民。 这一次,张禄严格按流程上报,正规地迁移各家的名籍。只有名籍真正迁移到安邑后,才能免除劳役。 利用这种时间差,张禄让刑徒们由近及远,从蒲坂到安邑,修复了已经接近崩坏各县城的城墙。在时间的拿捏上,大约在蒲坂的城池修复后,第一批刑徒的名籍已经迁移到了,张禄将他们就地安置在蒲坂。在猗氏城池修复过程中,陆续又有刑徒的名籍迁移过来,这些人被安置到猗氏……等到修复安邑时,名籍迁移工作基本结束,刑徒也只剩下额定的万人。时值岁末年初,迁移过来的民户基本都携带有刚刚收获的粮食,多数人抓紧时间整顿自己的房舍,开垦分配的份田,期待着在河东有一个良好的开始。 张禄以盐换粮的政策稳定地发挥着作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石粮食被运到河东,秦内史各县也有运粮过来的,除了支付刑徒、士卒的每天开销,还有富裕可以充实郡的粮仓。本来粮食是一种低附加值商品,一般商人都不愿意远程运输,因为通常都挣不回脚钱;但现在粮食和盐挂上了钩,盐可是一种高利润商品,特别是安邑垄断的盐业买卖后,各地食盐紧缺,价格涨得很快。这些天,韩、魏等周围地方的人不用说,甚至连楚人也有运粮到安邑换盐的。 张禄没有让那万名刑徒去修复安邑,而是让皮绾领着,直接赶到涑水谷口去修筑那座动了大半年念头的城池。这座城池在安邑北偏西,面向中条山时,正在安邑之左,所以河东的官吏都称它为“左邑”。 自从发现了轵道口,张禄就在谷口树起了招贤榜,招募居住于轵道内的魏人出山,回到安邑。几个月来,倒也颇见成效,陆陆续续有数百户分散居住在山上的居民,下山投奔河东。张禄非常重视这群人,但凡有人出轵道,一定亲自前往,询问具体情况。几个月来,张禄了解到,轵道西口,距离张禄发现的谷口约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处相对开阔的山谷,是古国亘国所在地,故称为垣县。现在居住着数万户人家,多数都是从安邑过去的。垣县深处山里,与外界的交通十分不便。谷地中一条清水,是邑民赖以生存的水源,绝大多数邑民都定居于这条河的两岸,有大片的田亩可供耕种。但这条清水是从北向南流,据说通向黄河;而轵道则是自西向东行,两者并不一致。 张禄让陈四根据这些居民所说的画一个图出来。陈四也画不出个所以然,一片谷地,四面环山,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路,一条向南流淌的河流,河流两边是田亩。河流下方则是黄河。 虽然只是一个简略的图,但它呈现在大家面前时,真正引发了不同的思考。皮绾在西面山峰的外侧加画了一个谷口,有数条小溪流过。然后还在谷口外边画了一座城,标上“左邑”两字。 张禄则指着黄河的下方问道:“清水入河口,其对岸何处?” 在场的人没有人能够回答。 张禄又指着最西边的那座山问道:“其最高者何处?” 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张禄长叹一口气…… 皮绾知道张禄想要干什么,便道:“商贾行走天下,若论通地理者,莫过商贾也。” 这句话提醒了张禄。他让皮绾留意从左邑进入安邑购盐的商人,寻找探寻进入垣城的机会。自己则回安邑,从盐商中寻找走轵道的商人。 取道左邑进入安邑的商人,大多是从新田、平阳,甚至远至太原而来。而从轵道出来的商人则少得可怜。那个拿着张禄的年薪去做生意的解盐先生出了很大力,从盐商中找到几个取道轵道的商人。这些商人们都说,贩盐出轵道并不多,多是沿清水而下,到黄河岸边上船,直接到孟津卸货。张禄十分兴奋,问清水对岸是何处?那些盐商多茫然地摇头。据他们说,清水对岸没有太多人烟,似乎一片荒芜。这让张禄十分失望,从心里放弃了从南路进攻垣城的打算,一心一意地筹备从谷口进入垣城。把芒未派到左邑去,协助皮绾修城。 天气一天天寒冷起来,馆驿四面漏风,而小奴也快要生了。安邑令建议张禄撤回一两百人把馆驿修一修,张禄不同意,坚持以左邑城的修建为大。 张禄的年薪本来是实物,经解盐先生生利生息倒腾了一大圈,全部以最有利的价格换成钱。最后大家冷得不行,只得让张禄出钱,找人把馆驿的墙壁维修了一番,破门破窗都给换了。张禄对这个主意倒是没有反对。安邑令见了,以为这是张禄公而忘私,舍己为国,还感慨了好一阵儿。 其实,皮绾在修建左邑城池时,主要的心思其实也是放在垣城方向上。芒未来了以后,他就把修城的一切日常工作都交给了芒未,给他配了几个自己的从事,自己则每天让一名从事带着几名从轵道出来的居民,去轵道口招募魏民,而且位置一天天深入。 终于,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山谷,而一座边长千步的城池,已经矗立于涑水谷口。 所有的刑徒都被安排进入城内兵营中居住。从安邑不断往这边运送炒粟,这让刑徒们有些兴奋:可能要打仗了!修筑城池只不过算是服役,可以折算刑期,只是有饭吃;要想提前脱罪,打仗才是最靠谱的出路,至于赦罪移民,那只能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果然,雪后天晴,刑徒们开始在城外进行队列训练;拿着筑城用的棍棒当兵器,进行冲刺训练。与之同时,皮绾让那些从轵道出来的人潜回垣城,四处宣扬,秦人就要来攻城了! 这一天,郑安平和陈四带着一百名士卒,只执简单的木棍,在轵道出来的魏民引导下,翻山越岭,前往垣城。这一次,陈四终于可以亲眼目睹垣城周围的山景了。 翻过一道垭口,垣城就在眼前展开。垭口上本来设有哨探,但由于风雪过大,已经撤了。这一百人毫无阻碍地下了山,出现在垣城城门口。 垣城没有驿站,郑安平遂直接找到门卫,出示了自己的节符,称自己是河东派来的使者,要见垣令。门卫上报上去,好一阵子才得到回答:请入。 在门卫的引导下,郑安平一行被带到城府前。垣令率领着手下官吏,亲自到府门前迎接。郑安平执了一只腊雁献礼,垣令以礼相对,两人叙礼半天,垣令将郑安平和陈四揖入城府内,一百士卒就在府门内休息。 郑安平说明来意,道:”秦与魏,交相盟也。前者魏军出太行,言入安邑,而终未入,安邑甚惜之。今安邑设郡,郡守张卿本同盟之谊,特致聘问!“ 垣令连称”岂敢“,道:”张卿守河东,魏王不知。臣当报于王,必有所答!“ 郑安平道:”臣所以但入垣者,惟有一事与垣议也。昔者,安邑本魏都,魏人居焉。秦魏交恶,相争无已,安邑破败,乃入于秦,而魏人出焉。闻安邑魏民多在于垣,生计为艰。今秦王悯魏民之困,本秦魏同盟之义,愿招旧安邑魏民尽归故地,仍安旧业,秦以国人遇之,誓同祸福。故命臣等宣此议于令也,令其思之,允之。“ 垣令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旁边垣尉斥道:”秦人无礼。夺吾地,驱吾民,今复相辱,欺吾魏无人耶?“ 郑安平闻言,微微一笑,道:”安邑虽魏地,魏王尽献于秦也。安邑魏民四散,固弊邑之过,今复欲招其民,各归故业,或亦补之,不亦可乎?何辱之有欤?弊郡固知垣之有人也,欲遣一军屯于安邑,出河谷,道横岭,以入垣也。一军屯于吴,出茅津,当清水河口而入焉。欲与垣相庆于城下,垣令必无辞焉!“ 垣令闻言脸色大变,道:”卿亦知清水河口乎?“ 垣丞道:”廿余年前,秦武安君引军入河口,溯清水而上;时臣尚幼,略知其事。而官记之于版,今犹在焉。“ 郑安平和陈四俱心中一震,感情二十多年前白起就率军攻克了垣城!那为何现在垣城还在魏人手中?他们竭力压抑着心中的震动,脸上不露出一点表情,面带微笑地望着垣令。垣令见二人如此表情,以为被垣丞说中,更是惊惧不已。 第139章 夺取垣城 垣城中早就风传秦人已经调集大军,将攻垣城。垣令派人出山巡探,回报说,秦人已经在山谷内修建了一座城池,并有大军驻扎。垣令听到这一消息,已经感到难以应付;现在听到还要再从清水河口上一支部队,那自己的小命可就真要完了。登时瞠目结舌,汗流浃背。 垣尉仍然以强硬的口气道:“垣城胜兵者数万,粮支数月,坚壁而守,岂惧秦人!” 郑安平道:“秦、魏,盟国也,焉得举兵相向!垣城地少民众,冻饿者盈野;驱之而守其城,恐难胜兵。但移魏民于安邑故居,岂非两便!郡守知垣令从事有缺,故以万人相助矣;或水或陆,移于河东,复其故里,胜毙于垣多矣——且减垣令之罪也。” 垣尉道:“垣城兵利甲坚,若秦人无礼,自有垣人教之!” 郑安平变了脸色,道:“臣聚百人在于府门,尉其击鼓,一时能得千卒,秦誓不敢入也。”昂然而出,喝令道:“启!” 坐在府门内的秦卒一时俱起,须臾之间即列阵于庭中。在庭中守卫的哨兵有几个想过来的,见势头不对,又赶紧退了下去。 垣令赶紧起身追出来,拱手深拜道:“大夫未可动也。大夫请入席,便有商议。”郑安平回到席间坐下。垣令道:“非臣等敢背秦、魏之盟也,身负王命,不得不然耳。郡守既有命,臣不敢辞,惟无王命,不敢允也。” 陈四道:“此非难也。秦魏一家,垣有难,河东义勿坐视。愿以卒归尉节制,以发垣民,回归故里。公私两便,王必欢心!” 郑安平遂对垣尉拱手道:“臣等谨奉尉命,以移其民。” 垣尉面色变更,不知所措。垣令道:“此策甚善。”便对垣尉道:“可率秦卒四乡击鼓聚众,而宣布之。” 郑安平道:“垣尉或不谙民事,愿丞稍与焉!” 在强势的逼迫之下,垣尉和垣丞带着郑安平、陈四,以及一众秦卒,果然下到各乡里宣布移民的教令。他们顶着尉、丞的名号,有鼓有钟,郑重其事,不由百姓不信。一直到太阳落山,郑安平等才返回。当然这一趟只起到宣传作用,一户移民也没有。但他们已经把垣城四乡转了个遍。 第二天,郑安平和陈四再次前往。果然一回生两回熟,连垣尉也没有那么抗拒了,带着他们下乡宣告。陈四指着流过城边的一条河流,道:“盍沿河而宣布之。” 虽然这一举动引起了一些反感,但垣尉和垣丞还是接受了,驾着旗鼓车,沿河流而下,沿途召集乡民宣布移民安邑的各种优惠政策。到太阳快落山时,果然发现了河口。郑安平对垣尉和垣丞道:“时日将尽,臣等步行,不及公速,今夜暂宿于此。旦日复与公合。” 垣尉和垣丞可能早就担心不能按时返回垣城,见郑安平他们主动要求留宿于河口,自然满意,满口答应着第二天一定会来,驾着车赶在天黑之前回城去了。 郑安平他们在河口找到一处聚邑,请求留宿。邑主打心里不肯,但见这群人人多,而且十分精壮,都是不好惹的样子,现在还是说好话,如果被拒绝了,只怕下一刻就会翻脸,只得咬着牙先答应下来,祸福由天。郑安平把众人安排在四周的房舍内,跟着邑民一起升火造饭。 郑安平和陈四等几个首脑就在邑主的家里就餐。邑主家里人多,男女老少约有十余人。郑安平招呼他们围坐在一起,共同进餐。边吃边聊这里的道里远近,出河将往何处……邑主有些能作答,有些也答不上来。陈四问他,邑中是否还有人以渡船为生。邑主回答说有几条船,如果要渡河可以找他们。陈四很高兴,吃了饭以后,就要邑主带他和郑安平到船工的家里去。 在和船工交谈了一番后,陈四发现,这里的船工并不是都熟悉所有的水道,而是各自有自己的分工,只跑自己熟悉的水道。陈四让船工把其他船工也找来,大家一起闲扯。这位船工见陈四好像有些地位,这些士卒对他都很尊重,而且态度也很和蔼,感觉舒了一口气,对陈四竭力奉迎,不敢忤逆。陈四让他去叫其他船工,他就真的出门去叫,还把他的妻儿都派出去叫,怕误了陈四的时间。 陈四和这些船工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牵扯到很多水路上的事。郑安平几乎没有开口,只在旁边认真地听着。从食后一直谈到人定,众船工心情愉快地离开了。陈四说明天想坐船出去游一趟,众人都说没问题。 第二天,陈四吃过早餐,选了两名通水性的士卒出去坐船了。而郑安平一直等到快中午时,垣尉和垣丞才过来。向前往另一道山梁寻找到了几户人家,宣布了相关优惠政策。然后回到河口处。陈四已经在河上飘流了一天,回来后,向郑安平通报了河上的发现。河的对岸其实是崤山的一处高峰,看山的形状,似乎山的那边就是渑池。由于时间紧迫,陈四没有找到通往山里的通道。顺河而下,大约半天时间可以到达孟津。郑安平说,如果出黄河就能到达孟津,为什么大家还要苦哈哈地走轵道呢?陈四道:“河道之急,险滩之众,非寻常能渡也。少有小船或可渡之,若船众而大,必不能渡。故必经轵道也。或言溯河而上,可至吴城,险而难行,未能过也。” 郑安平道:“或言秦入清水而攻垣,未知其道也。” 陈四道:“主公连夜投书咸阳询之,必有所得。” 郑安平道:“自秦顺河而下,或得其便,而有其道。溯河而上,其势难能也。”陈四也不置可否。自己到一旁点起火把,去画今天所见到“风景”。 秦人再次进入垣城后,更换了领队,由郑安平和解盐先生带着个解盐先生推荐的口舌便利的家伙。那些人口如悬河,把移民安邑说到天上去了。每到一乡,都能哄得一群人过来咨询。郑安平冷眼旁观,发现垣尉二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特意走过去与他们闲扯,最后道:“垣城之民,愿往安邑者数矣,皆尉、丞之功也。若安邑复兴,非独秦人之利,魏人亦感尉、丞之德也!”两人只能尴尬的笑着,不能答言。 再往后,秦人就直接下乡,根本不找垣城的人了。有欲移民的邑民,和郑安平等约好时间,到了那天这些人就拉着牲口帮着运人、运物、运粮食。过几天安了家,那些乡里还回来,和乡亲们现身说法,鼓励大家移民。慢慢的,一百人已经不够了,最多的时候,郑安平带了五六百头牲口进山帮着搬家。这些牲口自然来自猗氏,猗氏的牧民也因此在河东彰显了其存在的价值。 一来二往,垣城民众也就习惯了秦人的存在,反正垣城官吏轻易也不下乡,秦人不时下乡,宣告一些政令,反而被邑民认作官家,渐渐的,谁有点什么委屈,谁家闹了些纠纷,竟然也找这些秦人投诉,听他们裁决。郑安平明显感到机会来了,回去报告了张禄和皮绾,于是在队伍中还加上了刑曹的从事,专门处理邑民之间的纠纷,并在宣传移民之余,公布秦法。——垣令彻底失去了对政权的控制。 立春后的一天,皮绾带着一千秦卒直入垣城,沿途没有受到任何盘查。到了垣城以后,皮绾命垣令召集全体官吏到府,宣布,由于垣令、尉、丞只顾私利,不能保民,反而害民,今查得实,皆黜为庶人。随即任命大夫陈四暂署垣令,自己的兵曹和功曹暂署垣尉和垣丞;其余官吏一仍旧职,按律进退。一千秦卒留下,以为守卫。从今天起,垣城将行秦法。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惊讶,就发现山上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秦卒。 张禄随即飞报咸阳,河东尉绾率刑徒攻取垣城,无一人折损! 一个月后,秦相府行文河东,绾战功为“盈”,晋爵五大夫。参与夺城行动的人员全都晋爵一级,刑徒集体晋爵一级。皮绾回咸阳任用,以公大夫冰为河东尉,官大夫郑安平晋一爵为公大夫,仍为河东丞。大夫陈四晋爵一级为官大夫,任为垣令。簪袅无名晋一爵,为不更,署为垣丞。皮氏令由皮氏尉升任,皮氏丞改任垣尉。空缺的皮氏尉和皮氏丞由河东择贤任命。于是张禄按皮绾的推荐,任命了他外放在垣城任职的兵曹和功曹仍回皮氏任职。 十几天后,公大夫冰到任,原来就是以前打过交道的上郡派往河东的那名公大夫,现在才知道,公大夫李氏,名冰。故人相见,说起几个月前相处的往事,各各一笑。 李冰带来了张禄要求查找的以往夺取垣城的记录。记录非常简单:“十五年,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复予之。”当众人看到“大良造白起”五个字时,一时都惊呆了! 第140章 又到春耕时 众人的疑惑尽解:要是白起,别说取道黄河攻打垣了,再离谱的事,到了他那儿,都是正常的。由于记载简单,白起当时从哪里起兵,哪里上船,哪里登岸,如何攻打,一概付诸缺如。不过白起当时虽然攻下来了,却最终守不住;而今天,河东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了垣城,而且还能够守住,真是形势比人强!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为刑徒们编制了功劳册,皮绾率领刑徒走蒲坂渡河,各县官员都在渭水河口等候,领回本县的刑徒。本来这些刑徒只是到河东来施工的,没有作战任务,所以各县只派了一些小吏将他们押送到蒲坂,交给河东;施工结束,再把他们接回去。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在河东除了修筑好城池外,还拿下一个重要的城池。这种预定目标之外的任务,按秦律,是否可以作为军功要由朝议评定,张禄、皮绾他们自己不能决定。所以,等到朝议评定下来,占领垣城可以作为军功,张禄他们才建造功劳册,然后遣返。比预定的日期晚了近一个月。这个消息让各县官员痛心疾首,他们谁都没有参与到这次军事行动中,否则不知有多少县级官员可以晋爵。 在占领垣城的军事行动中领兵的功劳,都便宜了上郡留下的三千士卒,他们充任了从伍长到五十人人长的所有低级官员,几乎每人都晋了一级。他们将返回上郡准备春耕。不过其中一百人被郑安平和陈四留下充任亲营。郑安平当了公大夫,亲营员额上升到一百人。陈四晋升了官大夫,也可以有五十人的亲营。上郡人和叶县人不同,他们十分向往到咸阳定居,郑安平、陈四招募亲营时,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郑、陈二人都没有满额招募,只是把那些跟着他们到垣城宣教的一百人给留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大队返回上郡,只能批准的文书下达,就往咸阳搬家。 小奴生下一个女儿,十分顺利。她思念盖聂,郑安平告诉他,有司马靳带着,盖聂一个会有出息的。跟在自己身边返而埋没了他。小奴虽然表示理解,但也时常落泪。 张禄没有爵位,依然以秦王客卿的身份担任河东守,没有份田,也没有亲营。郑安平还跟着他,协助他处理日常事务。陈四和芒未都去了垣县。张禄预感到这一对人相处不会融洽,芒未是贵公子出身,怎么可能屈身下事一个武卒?而且……芒未事实上更适合县令的职位,而陈四,更适合搞专业。加之夹在两人之间的垣尉是原来的皮氏丞,从没有和这两人打过交道,这个组合怎么看都奇怪! 不过,现在还没有时间管这些人事上的事,河东各县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春耕上。张禄请来的廷尉府内史,将河东的耕种流程加以规范,拟定了法律文书,带回咸阳报批后颁布;颁布前,河东先交各县施行。现在河东各县就按相应的规范条文,组织实施。 河东郡的粮食仍然源源从各诸侯领地运来,用于交换食盐。张禄向下属各县征发刑徒,集中到安邑服役,共征集到五百刑徒,开始修复安邑城池及其他公共设施。 陶器的生产开始恢复,但铁器和铜器等的生产还需要巨大的前期投入,恢复的时间似乎遥遥无期。皮氏生产的铁器成了河东铁器的惟一来源。那里的生产规模受限于人力和物资,铁器十分有限。尽管在张禄和皮绾的督导下,皮氏铁炉加大了生产力度,生产出来的铁依然不能满足整个河东的需要,极大影响了春耕。 好在经过一年的放牧,牛的数量增加不少,能够勉强满足春耕的需要。五旺看着大家积极备耕,急得抓耳挠腮。 不久,相府行文下来,陈四和郑安平的亲营员额已经得到批准,上百户家庭将集体移往咸阳废丘。 这些家庭在一年的饥荒中,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积蓄,个个骨瘦如柴,面带菜色,精神萎顿;不少家庭都有人饿死。在河东服役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回家见到家中的惨相,抱头痛哭。这趟搬家不是易事,他们只带了必要行囊,先到咸阳,有了吃的,活了命,有了力气,再慢慢把粗细家具往咸阳搬。 龙门就在皮氏的对岸,是从上郡到咸阳的必经之路。郑安平出面,向皮氏借了粮,约定上郡的人到达龙门后,即过河到皮氏就食,给粮三天。衔接工作由解盐先生负责完成,他都曾和这一百人交往过,相互认识。五旺先行回咸阳,安排接待工作。 距离最近的第一个家庭率先过了河,在皮氏城外的驿站,领到一石粮食。得到张禄的嘱咐,解盐先生和五旺特别道提醒道,刚饿狠了的,千万不能吃饱,只给每人喝了一小碗稀粥。第二天起身,还是一小碗稀粥。五旺还道,在去咸阳的道上,就是这一石粟,而从皮氏到咸阳大约需要十日,必须十分节省才能到。一小碗稀粥给大家带去了希望,支撑着众人前进。从蒲坂渡河进入渭水后,一家人佣了船,到达废丘。五旺领着叶县的五名亲卫前来迎接。 郑安平、陈四、芒未晋爵的文书早已下达到废丘,废丘乡啬夫和槐里啬夫是陈四和芒未的娘家人,得信十分高兴。五旺回来后,告诉他们陈四和芒未已经当上县令和县丞,暂时回不来,但他们所复的亲营要过来住。两人遂自作主张,把郑安平和陈四的家宅加以扩大,供这些亲营临时居住。五旺做主,把三人增加的份田全者划在沣水东岸的荒地上,五旺心想,有一百人耕种,还要熟田干什么?这在乡里啬夫看来,显然是在为未来独立建邑做准备。 第一家到达后,郑安平家宅的扩建还没有完成,这家就临时居住在陈四的家中。陈四和芒未的妻子在丈夫走后,已经回娘家暂住,陈四和芒未还专门为此送了妻家各十五石粟。现在这两家依然空无一人,平时就由乡里帮着照看一下。 五旺将那家亲卫迎入陈四家中,粮食则从郑安平家搬过来五石,说明是一个月的口粮。这家人虽然沿途只靠一石粟支撑过来,到底腹内有了食,比在上郡时只能吃树皮要好得多。现在见一五石粮,小孩的眼里有了光,女人们则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休息一夜后,这名亲卫就和叶县的那五人以及五旺一起,前往沣东荒地去开荒了。 公大夫是第七级,可以拥有九百亩地;官大夫是第六级,可以拥有七百亩地;不更是第四级,可以拥有四百亩地。三家联合,一共有二千亩,但其中有五百亩是熟田,不用自己耕种。开始七个人耕种一千五百亩地还有些吃力,随着亲卫的逐渐到来,农活变得越来越轻松,大家甚至有余力在沣东搭建起房舍来。 最终来到咸阳的只有八十三人,其余十七人因为全家饿死,自己也自杀了!这八十三人中,也有不少家庭饿死了一半以上,有些家里只剩下一两口人。上郡人口大减,但由于有移民的由头,人口减少的原因被含糊过去,上郡守依然得到”平“的考语,虽然免去郡守职务,但却出任了太子太保,名义上还升了官。但秦王和穰侯都知道上郡的严峻形势,把杀神白起派到上郡来,希望他能如同在战场上一样,将上郡的形势转危为安。 自从郑安平上计时拜访了黄歇后,为质于魏的秦太子处境就变得不好了。他居住的馆驿外面被加派了岗哨,夜间加强了巡逻。坊间谣传,太子即将归国。 秦太子从这些迹象上判断,秦可能要对魏采取军事行动,但由于没有人向他通报,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得到撤离的指示,每天都派出自己的随从到大梁周围,收集各种消息,分析判断形势。不过,随从们也报告说,近来和他们接触的人明显提高了警觉,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他们。这越发坚定了太子的判断,秦将对魏采取行动。 从商旅的口中,太子已经了解到河东已经设郡,郡守就是客卿张禄。近一年来,河东增加了人口,修筑了道路,开垦了荒地,有了很大起色。但安邑的情况太子在咸阳时不是没有了解,那是一个经营十分困难的地域,长期受晋文化的影响,视秦为蛮夷,不自觉地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安邑虽然被魏王献给了秦王,但治理起来十分困难,在太子看来,与其说是疆域,不如说是累赘,每年为了维持安邑的稳定,要花费无数的心血。现在秦将安邑五县和西河、北河四县并为一郡,设守管理,不失为一策,但如果说一年时间就能将安邑起死回生,还要威胁魏国,太子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如果不是安邑,会是哪里呢? 第141章 秦太子 孤身住在大梁,其实是很寂寞的:轻易不敢出门,怕出意外;也不敢找人来聊天,怕无意间露出点什么,掀起惊天的波澜来;魏国的女人更不敢要,那基本就是潜伏在枕边的间谍,就算开始不是,时间一长也准是,因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全在魏国,走走亲串串友,很容易就露出点什么! 在魏国的朝廷,与自己对接的,是须贾大夫和魏齐,他们都是大忙人,平时想见一面也难。持国的信陵君总对秦有敌意,除了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外,几乎没有见过秦太子。 离开秦国也已经快两年了。秦王传谕说公子缯立了功,要在今年新年郑重立为安国君,并重新赐名为“柱”,这让太子感到了压力,连魏国人也认为,如果安国君的功劳盖过太子,太子被废也就是迟早的事。不过大家都采用了另一种说法,安慰太子道:“安国君功大,焉比太子为质于魏!”太子也大度地一笑置之:“缯弟幼来体弱,好近床笫,不意而立以来,能为此也!其子息蕃,过吾多矣!” 秦国给太子的赏赐从秋收后就源源不断取道洛阳运来。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魏国加强了对太子的警戒,所以一开始太子还认为是出于对秦人时时到访的警惕。但很快就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警戒的要点似乎放在防止公子出逃上。各郡县的上计也都报给太子,但由于郡县太多,太子也记不过来,谁也没有关注。 十月朔日是秦国新年。秦太子在此前后,日日于馆驿内设宴招待魏国公卿、大臣,又在新年那天拜见了魏王,接受了魏王的赏赐。宴席上,宾主尽欢,完全是一派和谐、友好的气氛。太子心中纳闷,如果没有缘故,又何必在馆驿外大动干戈;如果有事,宴席上不是正好可以谈论吗? 等到太子这边的热闹劲过去了,须贾大夫前来报告,十月望日,信陵君欲与太子同赏秋月。太子心里一激灵,但脸上不动声色,道:“素鄣信陵君贤,臣久住大梁,失于请教。今得相邀,幸何如之!” 双方又谈论了一些天气、风土等话题,须贾大夫问道:“或闻王客卿张禄,实魏人也,太子其知之乎?” 太子道:“张卿初至于秦也,值义渠之乱,卿乃助华阳君修道至义渠,义渠遂平,甚得王意。或闻其魏人也。然魏者,今属秦地,或非梁人也。” 须贾大夫也不争辩,继续道:“非独张卿也,其门下郑安平者,或亦魏人。” 太子道:“既曰郑氏,必郑人也。” 须贾大夫有些不信,道:“非也。若曰他人,臣不敢言,郑氏安平,显赫于梁,盖其救信陵君数矣!以功为上士,令于管,后畏而潜逃也。” 太子一愣,道:“大夫既言其名及来历,必深知其人。潜逃于秦,盖于魏有隙乎?” 须贾大夫道:“非也。昔魏有辩士范雎,有罪于国,将笞杀之。已而逃之。或言为郑氏所藏。” 太子笑道:“大夫其欲得范氏于郑氏乎?设吾归矣,必当问之。” 须贾大夫道:“郑氏于魏有大功,惟范氏有卖国大罪,势必得之。” 太子道:“必当咨之于郑氏也。” 须贾大夫道:“今则闻张卿与郑氏同出于河东。河东,故魏安邑地也,今为河东,其意奈何?” 太子道:“王设河东,臣在大梁,未得与朝议也。然安邑虽魏故国,已赐敝邑,敝邑其将庶之、富之,亦为政之道也。” 须贾大夫道:“安邑,故晋之地,三晋赖焉。魏虽献安邑于大国,邻于韩与赵,恐其不相安矣!” 太子道:“韩,亦秦盟也。安邑之兴也,韩必喜焉。岂不相安之有哉!” 须贾大夫道:“非也。解池之盐,通于天下,生民赖之。今闻张卿收之为官,断天下之盐也。恐诸侯不安矣。” 太子道:“专山川之利,归之虞人,礼也。其有小人者,妄得盐业,祸乱天下。今收于官,正所以利天下也。诸侯何不安耶?” 须贾大夫道:“河东乃令诸侯运粮二石于河东也,乃得石盐,此不便也。” 太子挠了挠头,问道:“天下之盐,其价何如?” 旁边的从事答道:“盐一釜,值钱百余。” 太子又问道:“粮价何如?” 从事又回答道:“粮一石,值钱三十。” 太子道:“二石粮不过六十钱,而得盐石,过于釜也。不亦利天下乎?诸侯奈何不便?” 须贾大夫道:“昔者,安邑之盐四运,各地盐商得以土产换之。今者,非只土产不行,钱亦不行,必得粟乃得盐,致天下之粟腾贵,而土产不行。是以不便。” 太子道:“以土产易粟,不亦可乎?” 须贾大夫道:“所谓土产者,本土而产,必粜之他乡乃得其价,本邑何所得贾?” 太子道:“于他乡易粟,不亦可乎?” 须贾大夫道:“是则盐商转为山货郎矣!” 太子道:“是则非臣所能解也。河东缺粮,乃以盐易粟,不亦可乎?”须贾大夫见这话题谈不下去,闲谈一会儿,便辞去。 太子立即叫来一名随从,命他在向咸阳报告的文书中加一条:大梁缺盐,魏人不欲以粮易,愿以土产易之;信陵君愿以此会太子。咸阳与大梁信使往来,十日一趟为常例,如果有特殊情况,随时出行。但一般都不会这么干,因为这么做,相当于明明白白地告诉魏人,今天谈论的情况对秦很重要! 大约十天后日晡,信陵君派人前来馆驿,接请太子,太子乘车引着一百随从、一百剑士同往,信陵君派来的五百门客在外围护卫。仲岳先生驱车为前驱,太子在后,浩浩荡荡前往魏公子府而来。 魏公子府其实就在魏王宫的外围,属于王城的一部分。旁边不远,就是魏齐的相府。太子到达时,远远望见信陵君和魏齐一起站在府门前迎候。太子让停下车驾,仲岳先生过来询问时,太子道:“君相皆在,焉得驱车而往,愿以趋!”遂将随从和剑士都留在百步之外,只带了一名宾相前往。仲岳先生则快步前趋,唱道:“秦太子至!” 信陵君和魏齐都望见太子过来,见仲岳先生唱赞,两人一起也向前走了几步,远远地躬身施礼。太子急走几步,来到十步开外,也躬身施礼,身后的宾相唱道:“秦太子谨奉命,谒于信陵君!” 魏齐在信陵君身后答道:“魏公子信陵君敢以贽,谨拜于秦太子驾前!”身后有人奉上一只腊雁,信陵君伏拜于地,恭敬行礼。秦太子深揖回礼,秦宾相道:“信陵君执贽,秦太子不敢取,愿以还!” 魏齐道:“敢以至诚而献,愿太子留之。”再辞不许,宾相才叫上一名随从,接过腊雁。信陵君起来,再对秦太子一揖,魏齐道:“伏请太子入府!”魏公子府仪门大开,两侧门客皆举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两名王子在前,两名客相相随,一左一右,登上台阶,进入府门。入府三揖让,信陵君和秦太子共同入堂,分宾主而坐。两边的宾相一唱一和,把礼仪演到十分!随后,魏齐介绍了今天的陪客,乃是大夫晋鄙、信陵尉莽、门客张辄和仲岳先生。这四人上堂,与太子见礼,太子一一答礼。四人落座。太子的随从和剑士都被安排在堂下庭中,与信陵君的门客们同席。大堂的帷幔后面,阵阵金玉之声;英俊的少年奉上几案,七鼎五簋,把信陵君和秦太子两人的席前摆得满满的。陪客的席中,规格要低一些,依然有五鼎三簋。太子和信陵君轮流把盏,相与饮酒、膳食。阶前的空地上,八队舞女翩翩起舞。堂内火烛通明,宾主频频相劝,其乐融融。 在下席相陪的各大夫、门客,也纷纷举酒,为秦王寿,为秦太子寿。秦太子也举酒为魏王寿,为信陵君寿。火光摇曳,红影婆娑,玉佩叮咚,钟鸣鼎食。食过酒罢,几案撤去。信陵君揖请太子步出堂外。皓月当空,千里无云,长空一色。阶前的舞女已经换了好几拨,但舞蹈始终不停。信陵君击节而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秦太子也击节而和:“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两人同时而唱道:“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众人在旁,一起击掌,为二人打拍子。待二人唱罢,魏齐高声赞道:“秦与晋,长结婚姻。秦与魏,亦婚姻也。诚所谓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思君望君,勿相弃也。” 秦宾相应道:“善哉,魏相之言也。秦魏盟好,如月皎皓,纵有纤云蔽月,终不长也。” 魏齐道:“诚哉斯言也。安邑,故魏邑,而归于秦,如纤云蔽月也。” 秦太子心中一动,为何在这时,突然说起安邑?难道魏国要讨回安邑么? 第142章 河东之盐 在大家赏月兴头正浓时,魏齐突然提起安邑,正如一片乌云爬上月头。秦太子和宾相都收起笑容,看着信陵君和魏齐,等待他们继续说下去。不想信陵君笑容绽放,对魏齐道:“赏月之际,奈何复言安邑?徒增辱耳!” 魏齐赶紧作揖打躬,道:“臣之罪也。惟大梁少盐,偶尔念及,失言失言!” 信陵君问道:“大梁奈何少盐?” 魏齐道:“大梁之盐,多出安邑。今安邑为秦河东郡,收盐业入官府,惟令粮二石易盐一石,是以少之。” 信陵君道:“是盐价腾贵乎?” 宾相道:“非也。故例,盐一釜当钱百,粮一石,当钱三十。是故盐一釜当粮三石有奇。今盐一石,其量过于一釜,仅易粮二石,是利于天下也。” 魏齐道:“昔者,民间奇玩异石,山川所产,皮革毛鳞,竹木苇秣,……皆可易盐,今惟以粟。夫粟,天下所赖也,民生所依也。以粟易盐,是以其贵而易贱,以所生易所宝也。” 宾相道:“粟固为民生所依,盐亦为民生所赖,以所生易所赖,宜也。” 张辄道:“昔者,匠之工者得以其艺易盐,物之余者皆得其用;今者则否,毛革弃于庭,苇秸腐于野,物不得尽其用也。愿大国稍释其禁,得以他物易盐,俾万民得所生,而万物得尽其用也。” 宾相道:“先生之言差矣。夫商贾者,易也,以所有易所需。今河东需粮,虽秦地亦当以粮易其盐;奇玩异器,河东虽无所求,宁不出于他处?况各邑既得盐,其欲易何物,河东焉得与之?先生之言非通也。” 仲岳先生道:“民以食为天。一方之地产,适养一方之民众。若粮归于安邑,则安邑独饱,余必饿馁,非安民之道也。” 太子道:“河东初创,积粮少。故欲以盐积粮也。俟其粮积,或当复易他物,亦未可知。” 仲岳先生道:“凡事有天理存焉。天地产粮养民,山川出物以富民。盐者,出于山川,非天地所产,当易以山川所出,不当易天地所产。” 宾相道:“珠玉,亦山川所出,宁勿易粮乎?‘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诗言灼灼,非先生之所议也。” 晋鄙大夫道:“天下之盐,惟赖于解池。秦独霸解池,而挟天下,非义也!” 宾相道:“天下之盐,非独解池。齐越之地,皆有其盐。安邑缺粮,欲以盐易之,义也。魏欲以他物相易,盍往他国!” 魏齐道:“齐越之盐,海盐也,其出者少,而价高。解盐廉而裕。故大梁之商,习于解盐,而少逾齐越也。今逢其变,难于措手,故大梁将少盐矣。是故有赖于太子也。” 宾相道:“齐越之盐贵,大国不相迫也。秦盐独廉,而大国相迫若此!奈何!” 魏齐道:“齐越之盐价素高,非独今日。解盐素廉,今……” 不等魏齐说完,太子接口道:“今河东之盐犹加廉,盖欲利天下之民也。至于所易之物,则非敢知也。” 魏齐道:“太子其思之,昔者,大梁之民虽困,而盐梅犹备。今安邑入秦,而太子入梁,其食将无盐也。愿太子怜之。” 宾相道:“秦魏,同盟也。患难相扶,义也。魏之有困,秦或救之;安邑有难,亦有赖于魏也。” 魏齐大喜,道:“公言是也。魏无所求,但得依故例得盐耳。安邑其有教者,愿以闻!” 宾相道:“臣请太子归国,咨于郡而议于朝,苟得其需,复将请于大国。” 别人还没说话,晋鄙首先道:“未可!秦失信义于天下,今复以盐挟制之。太子之国,复将奈何?” 宾相闻言道:“大夫之意,敝邑不顺于大国,其将不利于太子乎?” 魏齐赶紧出来打圆场道:“非也,非也。魏人之望于太子也,犹渴之望水,饥之望哺。太子一旦归,宁失众望乎!大夫之辞,未得其意也。” 太子看着一众人等,只有魏齐还勉强挤出笑容,其他人都神色严峻,深感问题严重,稍有不慎,就可能闹出大纠纷来。就缓和语气道:“臣为质于魏,朝议未敢与也。愿魏得一使,请于敝王,但王意所允,无不能也。” 魏齐道:“敝邑虽与秦盟,盐梅之事,未敢上听于王也。愿太子遣一使,直赴河东,谕于郡守。则事必谐矣!” 太子道:“臣为质异国,焉得谕于郡守。” 魏齐道:“太子,储君也。令行于国,何人不从?正当谕之。” 宾相道:“既如此,旦日当请太子入于河东,面谕其守。” 魏齐道:“未可。太子千金之躯,当国之重任,若轻离大梁,敝国罪何如之!” 这下太子算是彻底搞清楚了,魏国对自己离开十分敏感,这倒是十分棘手。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秦国真的要攻打魏国吗?自己并没有得到丝毫这样的提示,不仅是从秦王那里,就是从自己的心腹那里也没有。他不相信,自己会被抛弃,更不相信自己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惟一的解释就是魏国疑神疑鬼,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些不可靠的消息,就拿来当了真。因此,目前最好的策略就是不要刺激魏国,免得他们发疯,等局面清晰起来,一切自然烟消云散。他于是对魏齐道:“魏相若有所策,敢请教我!” 魏齐道:“臣敢请太子遣使往河东,谕太子教令,郡守无不从也。” 太子道:“河东守,位同诸侯。秦律,王臣若无王命,私会诸侯者死!臣不敢闻教者也。” 信陵君道:“太子,国之储君,教之守、令,岂能以私会之法法之。” 太子道:“秦律若此,非臣所敢闻也。即如君上,有辅国之重任,无王之令,亦不得与臣会,则仿佛也。” 信陵君闻言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道:“太子所教,正中肯綮,大释吾意。令者只论风月,不及国事。魏相妄谈,罚酒一斛。” 魏齐赶紧行礼道:“臣酒后妄言,太子其恕之。臣请自罚。”果然要来一只大斛,斟满,一饮而尽。“随后道:”臣过饮,恐失礼,敢辞!“ 太子道:”月过风清,足以适怀。臣于公子府得领美酒,得览风月,幸何如之!君相之言,臣当谨记。今则辞去,恐不胜酒。“信陵君再留不允,遂与其相辞。坐在庭下的众随从、剑士,对阶前众人的议论也能听到一句半句的,相互之间紧张的气氛更能清晰地感觉到,都怀了一种一言不和就要冲上去的心念。今见太子与信陵君辞,各自松了一口气。 还是仲岳先生持节叫开城门,将太子送回到馆驿。太子迅速地和几句要员讨论了今夜宴席中的情况,决定专程派人回咸阳报告此事。几天后,特派的信使和常规的信使都陆续返回,并没有传达秦王任何指示,只称赞了他临危不惧的精神。但信使还是从各个方面打听到一些情况:上郡守已经被任命为太子太保;上郡遭灾严重,上郡损失人口巨大,但由于向河东进行了大量移民,所以上郡守没有管到惩罚;河东去年的上计被评为”嘉“,据说主要是因为发现了轵道的入口;河东各县之间都有道路相通,方便了各县之间的交通联系,使河东各县的力量可以相互支援;以盐易粮的事虽然被认为是妙着,但仅限于上层,中下层官员甚至有许多人没听说这事;新年过后,各地发刑徒给河东,河东则立即赦免了其中的大部分刑徒,让他们移民河东。最终一万刑徒留在河东修筑城池。 至于说到张禄,信使们没有得到什么额外的消息,只知道他到了河东以后,至今乃住在馆驿内,没有修建自己的郡守府邸。 最令大家感到惊奇的是,新的上郡守竟然是武安君白起。大家纷纷猜测,上郡方向可能要有大动作,但那个方向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目标,惟一的可能的目标就是赵国的太原。 随着严冬的到来,各个方面的活动都明显减少了。 魏齐为了盐的事情大伤脑筋。大梁周围的粮价已经涨到每石四十多钱,这在秋收刚过的时节是少有的现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大量的粮食被运往安邑,去换取食盐。如果不能制止这一现象,大梁的粮价还要上涨,这对商业的发展十分不利。 段子干终于如愿主司武库。武库本来只负责保管打制好的兵器,但魏王下令,铁器的制造由武库负责,而第一个划归武库制造的,就是铁镞和弩。魏国造弩,早有工匠。但镞头采用的是铜制,用铁来打制镞头是韩国的工艺,段子干就是靠献出这一工艺而当上武库的。 经过一两年的奠基,段子干建议魏王向各县推广铁镞的制造工艺,以加快铁镞的制造速度。毕竟箭头是个消耗品,打起仗来,几万几十万的箭射出去,多数有去无回。魏王同意开春后就着手此事,让段子干先策划好预案。 第143章 垣城武库 皮绾带人兵不血刃夺取了垣城,垣城内波澜不惊。垣城令、尉、丞都是垣城本地人,被剥夺职位后,竟然谁也没想到要回大梁向魏王报告,而是就地在垣城当起了富户。陈四等人见状,向张禄报告了,也就不再理他们,只当一般邑民看待。 陈四作为垣令,竟然不怎么管垣城的事务,每天四处闲逛,和商家、农户、长老闲扯,县政全都交给尉、丞。作为县丞的芒未却不太关注政务和经济,常常经手军务;有意思的是,由皮氏丞提升的垣尉对政务更感兴趣,干脆和芒未来个心照不宣,你管军事,我管政事。于是垣城的三驾马车谁都沒干自己的事:尉和丞暗自提升一级,成为令和尉,而县令陈四每天不管事,只带着两名官吏和五名士卒,四乡里访贤问老! 垣城的官吏都是原班人马。垣城的县卒有限,只有一百人,单独编了一队,本来以县尉作为名义上的卒伯,但现在垣县的士卒达到一千人,名义上归垣尉管,其实由芒未负责,也没有派人来当大夫。陈四虽然没当上武卒,但却是冲着考武卒去的大梁,在侯嬴那里混了两三年,也算得是半个武卒。说起自己和武卒的经历,曾经作为魏人的垣县士卒都起敬佩,与陈四很有亲近感。陈四每天下乡,就从本地的士卒中挑人跟着,每天都不一样。其他人跟着秦卒一起训练。 一千士卒防御一个小县城,其实是没必要的。之所以要留这么多士卒,更多是要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随着陈四闲逛几天下来,周边的情况大致摸得差不多了,多数民众根本不知道县里已经换了长官。陈四下来时,由县里通知乡里,乡长、里长也不以为异,照常接着,均以为是新调来的县令。 垣县下达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出官吏到安邑学习秦律。安邑尉李冰精通秦律,亲自授课,并安排他们实际办理安邑的政务。这样,安邑的事也有人办理了。张禄和郑安平都很敬重李冰的学识,他讲课时,两人也经常旁听。李冰则明智地向大家介绍:这是安邑守、丞亲自督学。 如此安静了约半个月,大梁派来使臣,向垣县授历,被安排在馆驿住下。陈四突然起了一丝童心,要作弄一下使臣,就直接去馆驿与使臣见面。见面后才发现,使臣明显不认识垣县的领导班子,见了陈四毫无异样。陈四大喜,回来后与其他二人一合计,决定将假冒进行到底。 第二天,陈四亲自驾车到馆驿,将使臣接到县府。全县官吏照常迎接。由于陈四、芒未也操一口流利的大梁话;垣尉虽然是秦人,但久居晋地,偶尔用晋音答一两句话也没有问题,使臣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完成任务,吃了宴席,领了礼物,就走了。接待的具体事宜自然由旧官吏操办,那都是熟的! 陈四接了历书,立即向安邑报告:垣县易手的消息并未传到大梁,大梁派使臣来授历书。并将历书上交给安邑。不久安邑回报,大梁使臣若至,当即报郡知,不应擅自行动!陈四等人心中有些不快。 秦历与魏历有所不同,秦历以十月为岁首,魏历以正月为岁首。所以秦历几个月前就颁下了,而魏历现在才到。 随后就出现了一件棘手的事:魏历新年就要到了,是否允许垣县按魏历过新年?由于垣县新归秦未久,十月时,垣县并未按秦历过新年。如果魏历新年也不过,那将失去一次重要的与民同乐、安抚人心的机会;但如果过魏历新年,则又有叛国的嫌疑! 垣县在发现乡里正在准备过节时,即将此事上报给安邑。不几天,安邑回文:“垣别有风俗,有司但顺而从之,不名之辞岁。” 有了安邑的批文,垣县大胆开始筹办新年庆贺。陈四每天带着人四处乡里窜,频频参加乡里的岁祭、社祭。县里也有县吏的参与下,准备县祭。城里的富户献上猪羊等物,最积极的竟然就是原来的垣令、尉、丞。陈四见状,当即令三人担任祭酒、相和司,总管县祭的具体事宜,只要不用县里出钱、出力的,一概听其所论。三人则借机很敲了乡里一些竹杠,但由于陈四频频在各乡里出现,总体上还是收敛的。 到了县祭的那一天,各乡里的头面人物都到了。陈四、垣尉和芒未三人正式在诸地乡绅面前露了面,祭祀了山川社稷。熊熊的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整个空气中都飘着肉和粟的香味,众人纷纷传言,祖宗诸神一定十分欢喜。各乡在一片欢庆之中,分享了祭腊。 喜庆过后几天,馆驿又来报告,说大梁又有使臣到了。 陈四一惊,立即派人将此事上报安邑,同时自己前往馆驿,探询使臣的来意。 使臣见到陈四后,显得有些惊讶,问道:“令其新任乎?” 陈四答道:“然也,今春方至。” 使臣问道:“故令何在?” 陈四道:“见在城中。” 使臣问道:“敢得见否?” 陈四道:“使君与故令旧识?” 使臣赶紧道:“但得一面耳!” 陈四道:“使君使于敝县,敝县失于恭敬,愿使君加恩!” 使臣觉得,这位县令一定是对自己有意见了。新县令刚上任,最忌讳旁人不信任,还谈论前任,使臣对此深有体会,眼前这位县令一定在这方面误会了。念及此,使臣连忙堆出笑来,道:“臣岂敢!臣方入驿,而令亲至,足见情谊!”然后不等陈四提问,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以示好于陈四,道:“臣今奉王命,兴武库于边邑。垣处历山,五金出焉。正武库之要地也。此臣所以奉于令者也。” 陈四听了使臣这番话,心中暗喜,但脸上反露出犹豫的神色,道:“垣胜兵者不过万人,常兵才百人,纵设武库,其奈少卒何?” 使臣道:“赵有武安,韩有棠溪,皆兵库也。魏本有安邑,盐与金出焉,而今失矣。其近者,惟垣也。垣地少而民众,然其地多金,正当役之深山,伐木出金。臣恐垣之富且庶,只在须臾!令新任,恐有不知。垣若论田亩,实不足与诸县相抗,所胜者,在金也。但年得数器于世,臣恐棠溪不足加之!” 陈四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使臣,仿佛不相信他说的话。使臣道:“武库段子,韩人也,通于金工,乃于大梁鼓炉而器,王甚喜。乃令天下仿之。” 陈四道:“其器奈何,用工几何,所费若干,年入若干?” 使臣道:“令勿虑也。武库之立也,有图样式师之法,其所费也,尽出于大梁,垣惟给粮秣耳。” 陈四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好的事,问道:“工式何在?何所立也?” 使臣道:“惟在令允与否耳。令其允之,则工式图样旦夕而进。” 陈四不敢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道:“但勤王事,何敢辞焉!” 使臣道:“令之言是也。令若辞之,吾恐新令复得任也!” 陈四安顿好使臣,匆匆回到县里,立即和尉、丞商议。大家都不敢相信天下会掉下这样的好事。如果在大梁的支持下修建起冶铜、冶铁的产业,不仅垣城,边河东都发了! 陈四再派人到安邑,向张禄等报告这一消息。三人皆决定,一定要把铜铁业留下来。为此合计了一夜。 第二天,陈四亲自驾车,将使臣接到县府,迎入堂内。使臣取出文书,宣读了魏王的教令。三人对着使臣诉了一番苦,接受了教令。使臣道:“垣既奉命,臣当请于王,遣匠入垣。冶铸百工,恐当千余,愿垣早为安置。” 陈四特意请使臣到城里转了一圈,与使臣议定了安置计划,说好垣县准备好粮秣、房舍,准备百工进入。 使臣走后,陈四心是忐忑不安,惟恐事情败露,魏国工匠不入。频频派人往轵道方向探巡。又派人赶往安邑,紧急请示。终于,几天后,安邑终于回报:着垣诱魏工匠入垣;河东守尉皆驻左邑,留丞安邑。陈四心中暗道:从左邑到安邑不过三四十里,提前这么点地有什么意义? 秦人攻占垣城没有经历激烈的战争,入城后,对邑民的干扰也不大,秦法还在县一级学习中,并未向下普及。垣城此时表面上和在魏的手中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一千秦卒。使臣来时,这一千秦卒都进入军营,连例行的早操都取消了。 就在陈四腹诽之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出现在县府前,请见县令。官吏不知是谁,要赶他走,老人说,自己是县令的亲戚,特来投亲,但请县令一见便知。官吏进去通报,陈四自然是不在府中,府中只有垣尉。垣尉听说垣令的亲戚要来投靠,也不能不管。出来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张禄! 第144章 算地垣县 进入堂中,垣尉屏走众人,道:”守何微服而至?“ 张禄道:”闻魏人将至,特来访耳!“ 垣尉道:“垣城初附,人心难测,守千金之躯,不宜立于危檐。” 张禄道:“是故愿勿泄之!” 垣尉道:“谨奉!愿闻其教。” 张禄道:“闻陈令常不在府,而丞亦不问事,垣之亊一赖于尉。臣之事亦然!” 垣尉道:“守自言为令戚,今愿以此奉之。” 张禄道:“善!但言其母舅,居于魏城可也。” 垣尉道:“守且暂歇,臣请召令及丞。” 张禄道:“未可。尉但理县务,臣请退!” 垣尉为难道:“令至于垣也,犹孤寡也。既少内眷,复无僮仆,后宅久旷矣!” 张禄道:“臣但坐堂后,愿勿碍县务。” 垣尉道:“岂敢怠慢!” 张禄自己背了行囊,转过屏风,就在堂后阶下坐下。是日春意浓浓,天气温暖,阶下已有浅浅绿意。张禄就在阶旁的角落里抱膝而坐,享受着春日的阳光和和煦的春风。大堂内处理政务的声音不时传过来,也与这春色融为一体。 中午,芒未回来了,垣尉悄悄跟他说张禄来了,但不可泄露,对外只称是陈四的母舅。芒未一听,急得冲到后堂来,到处找不到张禄,急得他叫了一声:“母舅!”脚底下传来回音:“啊?无名啊!”芒未低头一看,张禄半闭着眼,似乎刚从梦中醒来。 芒未急忙跳下来,跪在张禄面前,道:“母舅欲访垣,合当迎之,奈何独至,若……” 张禄摇摇手,道:“尔等往迎,焉得吾至之速也!左邑得故垣人有欲赴垣者,乃随之而至。” 芒未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道:“随卫者谁?” 张禄笑道:“贫贱老者,焉得随卫,徒增疑耳。只一行囊,别无长物,无所卫也。” 芒未道:“险矣哉!” 张禄道:“陈四犹未归乎?” 芒未道:“未也。吾当呼之!” 张禄道:“不必。俟其归而已。” 芒未道:“四兄与吾分宅而卧。舅其暂往歇之!” 张禄活动活动腿,慢慢爬起来,抱起行囊,道:“且往。”一时间,芒未都恍惚了,眼前这人活脱一个破落的老人,与以前那个睿智的郡守完全搭不上边。 芒未打开自己在后宅的耳房,将张禄让进去。他告诉张禄,垣令、尉、丞交出职位后,各自回家当富翁,三间官宅都空出来了。垣尉带了家人来,自然住在垣尉的宅院里。但自己和陈四都没有家眷,就干脆住在一起。垣丞的宅院则让给了秦卒的大夫们居住。张禄对芒未道:“上郡冬来得雨雪,地皆得濡,闻武安君督农甚急,但有气者,皆赴田亩,无可缓也。恐将归其卒。” 芒未道:“若暂缓一二月,则佳矣。何则?垣之田亩,尽归于富家,无功而禄厚;贫者无立锥之地,而皆附之。若行秦法,依爵授田,恐有其变。若有卒数千而镇压之,则无虑也。” 张禄道:“一二月则春耕至矣,切切不可。十余日则犹为可也。” 芒未道:“十余日焉得成功?” 张禄道:“可起井市油滑狡诈之徒,乡里横行无忌之辈,而令治之,则必成也。” 芒未道:“此奸猾之辈,国之害也,奈何用之?” 张禄神密地一笑,道:“商君曰,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卿其观之!”芒未茫然不解。张禄也不解释,道:“其有食者,可供一二,伏行竟夜,而腹中饥矣!”芒未赶紧跑出去,让县卒去市上贾些果品来。少时到了,两人就在室内坐下,边吃边谈论。芒未还想要张禄解释为什么要重用奸民,张禄摇头道:“汝且言垣城之状!”芒未无奈,只得把自己近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说得十分详细。张禄也听得十分认真。 两人正谈论之间,陈四回来了。刚一进府就听士卒们说自己在魏城的母舅来了。陈四立即领悟到是张禄来了。他听说张禄在芒未的房间里,就急忙赶了过来。而这时,垣尉也正好忙完了县里的事务,下令提前下班,把县吏们都打发走了,也跟着一起过来。三人围坐在张禄身边,一一汇报了自己在垣县的工作。虽然这些事,他们也派人去安邑报告过,但总不及自己汇报清晰明白。 等三人汇报完自己的工作,张禄问他们:“垣行秦法,诸子以为何如?” 陈四道:“若于垣中行秦法,必也算地、授田、编户、行伍。今者民习于旧法,田归于富户,其广者乃至千顷,而贫者难支,而多归之。若算地而授田,其富者必起而抗之。是以难之。” 芒未道:“臣亦言其事也。守……母舅言,当重用奸人。吾不知其何谓也。” 张禄问垣尉道:“任奸与任善,尉必有所知也。” 垣尉道:“夫顺民所欲者,世称为善也;规民齐一者,世谓之奸也。任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过匿,则国乱;罪诛,则兵强。” 张禄道:“垣尉得其意也。二三子其有余意否?” 芒未道:“夫人之向善者,善也;人之性恶者,恶也。人从其本,则善也;人失其性,则恶也。以失性之徒,而令性善之众,臣不知其可也。” 垣尉道:“人之性,趋利而避害,见利而忘义。能顺之而不规之者,人皆谓为善也;能规之者,人谓为恶也。” 芒未道:“非如其论也。夫性者,发之于天,本心中一段天真,至诚至善,无可染也。禀性而行之,则天道行也;违性而行之,则天道灭也。天道灭,则国必亡!” 张禄道:“顺天道而行之,其功在何时?” 芒未道:“期之十年,必见其效!” 张禄道:“若十日之内,必见其效者,复当何如?今天下攘攘,诸侯并起,强敌在侧,群狼环饲。曾不可文质彬彬,雍容揖让;自当揎拳捋袖,免冠徒跣,而求其生也。方今之时,用之奸乎,用之善乎?” 芒未道:“若善必从,奸必除,民风必煦,而国必强也。” 垣尉道:“民风若煦,则不得尽力于田亩,不得效力于疆场,国焉强?” 芒未道:“民者,国之本也。民富则国强,道也。民向善则国治,道也。君者,当导民向善,岂为奸耶?” 张禄看向陈四,似是询问他的意见。陈四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从心里很不接受让奸民领导善民的观念,只能期期艾艾地道:“其人善者,或众望所归,所言必从,以之治民,不亦可乎?” 张禄道:“众望所归,所言必从者,何人?必邑中富户也。剥其田产,而欲其出一言以相助,不亦谬乎?必也奸猾狡诈之徒,能令富者贫,令贫者富,令民相从也。” 芒未似乎还要再说什么,陈四拦住道:“今事急矣。愿勿再议,皆从母舅之言可也。” 芒未十分无奈地点头同意。垣尉道:“丞亦不必为其难者,但守其卒,镇压四方,臣等愿为恶者!”张禄望向垣尉,但见垣尉信心满满,跃跃欲试! 第二天,市集中树起一榜,言县欲算地,募民为之。当天就有十余人应榜报名。于是,陈四再下乡时,就把这十几个人带在身边了。此外还有一百士卒。每到一乡,即令乡里出人算地。不容乡里犹豫,陈四立即拿出一段皮尺,令乡里按尺大小,或绳或木,截取一端,作为丈量土地的标准。留下一人以为监督,宣布凡有阻碍算地者,皆有罪。 丈量田地的尺由咸阳统一规格,各县都到咸阳按规格截取一段牛皮,两端都有县令的印记,以示负责。垣县的这条皮尺自然是从安邑截取来的,两端刻有垣令的印记。现在乡里按标准尺制作的尺,也被打上烙印,以示负责。在监督着乡里叫来人开始丈量土地后,陈四带着剩下的人转向另一处乡里。 只两天时间,垣城周围十里八乡开始了丈量土地工作。而垣尉则带着县吏,下到乡里,督查丈量进度,凡进度缓慢的,乡里长就在田头挨十下二十下板子,依进度迟缓的情况而定。凡有乡里告发有人阻碍算地者,垣尉即命官吏将家主请到县里来“请教”,声言只等算地完毕,即请归!有些有私仇的,往往诬告仇人阻碍算地,让他们家主到县里去住几天。那些田少的,往往一天即归;田多的可能得住上三五天。 就这样,陈四在前面强力推行,垣尉在后面强制执行,有了榜样后,阻力立即小了许多。标志着田亩界限的木杆到处高高树起,犹如森林。 而这时,在轵道内巡哨的秦卒来报,大梁来的工匠已经进入轵道,往这边来了。 这时,土地丈量工作已经在主要的田亩上推行开来,剩下的都是山间狭谷内的小片田地。于是陈四等只让各乡里照常丈量,自己则悄悄把重心转移到接待大梁工匠上。 第145章 冶铸左邑 从大梁派来的工匠约有三百余人,除冶铸工匠外,凡建炉选矿,削磨打制……无一不备。由于垣县边远,穷山恶水,来的人一般都是有家眷的,迫不得已离开大梁,为家人挣口饭吃。 带队的并不是那名使臣,而是兵库的一名工师。为了迅速了解这群工匠的情况,张禄让陈四立即率兵前往迎接。由于工匠有三百余人,陈四就点了五百人前往,还带上了垣城原来的一百士卒。张禄作为陈四的母舅,跟着陈四前进,对外只说是陈四的家臣,负责陈四的饮食起居。垣尉和芒未在家主持一切。 工匠们携带的器具甚多,行走很慢,一天只能走十余二十里。陈四率领的六百士卒全部轻装,快速前进了百余里,迎到离轵道另一侧的入口封门口只有五十里郫邵,与翻山越岭而来的工匠们汇合了。工匠们三天走了五六十里山路,上山下山,已经累得腰痠背痛,担负的器具比开始更形沉重。突然见有人来迎,一个个喜出望外。检过节符,确认是大梁来的工匠和垣城派出的接应,两下就在郫邵聚餐,休息一夜,第二天共同往回走。 有了士卒们帮助,工匠们的负担轻了许多,脸上有了笑容,脚步也轻快了。工匠中那些性情活跃的,还和许多士卒交上朋友。问起为什么说秦音?那些人回答说,因为我们就是秦人啊!引得周围的工匠哈哈大笑。 工师是个性格沉默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但很明显大家都从心里服他——工匠们说,他的手艺很好,会的活很多。 张禄是个家臣的身份,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跟在队伍中走。秦人知道他是县令的母舅,魏人见他佝偻着背,须发斑白,满脸风尘,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倒有过来照顾他的。张禄一会在前,一会在后,跟这个说几句,跟那个扯个天,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别人聊天时,他在旁边跟着走。 陈四自然是和工师在一起。工师不爱说话,陈四也不怎么打搅他,只在关键的时候扶一把,搀一下。但关键的话还是要说的,比如何时启程,路上走了几天,家里都有什么人,准备在垣城住多长时间,规定的定额是多少,如何计功行赏,何时将要受罚,等等。工师要言不烦,三几句话就把这些问题解释清楚了。 又走了六天,终于进入了垣城。工匠们被分散安排在垣城的官吏或士卒的民居内。县府被安排了十人,县尉家被安排了五人,其余家里都只有一二人。 安顿好工匠,陈四领着工师去寻找设场的位置。垣城平地极少,凡是平地的处所都住满了人,这让工师十分不满:做工,特别是冶炼,既要远离居民,又要有居民在附近提供后勤,最好离矿山不远,而且最好在河流旁边。要想满足这些条件,以垣城小小的地盘,几乎很难实现。 工师取出一幅图册,上面标明了垣城四周的已经开采过的矿区。这些位置好像十分机密,工师一名其他工匠都没带,只让陈四跟着,而且不许陈四带其他士卒。陈四坚持要带张禄,工师见是一名老人,又是陈四执意要带的,没有反对。几人一处处勘探,希望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点。每到一处,工师都唉声叹气。陈四跟在旁边,问他为何。他回答道:“是处矿藏,多为安邑所出,若论垣城,则为不便。” 张禄突然道:“垣于山外得筑一城,师其往视之。” 工师似乎有些意外,怀疑地看了张禄一眼。陈四接过去道:“垣地少民众,故稍分于山外,另立一城,以为犄角!”工师见陈四也这么说,同意明天出山看看。 张禄连夜派人赶往左邑,说明魏国工师将往探矿之事,嘱左邑对工师宣称是从垣城分出的城邑——其实也算不得撒谎,左邑的居民大部的确是从垣城出来的。第二天,陈四带了百人,引了十来名工匠出了城,直往左邑而来。在谷口休息一天,第二天到达左邑。 河东尉李冰按照张禄的布置,在左邑作了安排。他先是派兵直达谷口,接待众人。到达左邑的路上,沿途果然到处都能听到垣城的土音,当然间或还夹着一些韩音和秦音。到达左邑后,工师和工匠们都被这座城池给震撼到了:涑水从城下流过,河流两岸是连绵的农田,远处的山上有饲养的牲畜。城内很空旷,显然还没有太多人入住,是一座新城该有的样子。而这里,正好与已知的几处矿点都不太远。 工师和其他工匠们都特别满意,只住了一天,就返回垣城,把全部工匠都拉到这里来——这里是垣城建的新城,自然也是垣城的一部分,而且离垣城并不远,是垣令陈四让他们来的。 在陈四连哄带骗,要将工匠们移往左邑的时候,垣县授田的工作也开始了。垣县人都没有秦爵,全都是白身。每人一百亩地,严格平均!故垣尉想聚众抵抗,立即被乡里举报,事情迅速败露,全家百余口被集体斩首!其他进行抵抗的人全都被加罪,成为刑徒。一下子垣城多出了上千刑徒。按照秦法,刑徒不只是一人受刑,根据罪愆的轻重,刑徒的家人也要不同程度地被牵连,至少,他的妻儿要被没为奴;如果罪过够大,父母、兄弟,乃至堂兄弟都要被牵连。所以牵连的户数达到一千多家。县府、馆驿里,甚至官吏的府中都有了妾妇僮仆,县里的粮食有人舂捣,衣服有人缝制。壮劳力自然要去修城墙、修道路、修水渠!一连十几天,垣城处在严重的动荡之中。 然而,在强力的镇压之下,一切无组织的抵抗最终归于无效。而且广大邑民发现,其实受损的只是少数大户,自己则有可能从中获利——毕竟垣城内能有百亩田地的人不多,有三五十亩就已经足以养家了!那些反抗也就失去了民意基础,最终被平息下来。 入驻垣城的工匠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在感到惊异的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但在铁腕压制下平静的生活,又让他们感到安慰。由于秦法其实是来自魏法,只不过被严格加以执行,所以虽然工匠对垣城如此严格执法感到意外,但却并非不能理解,甚至一些人还对如此严格执法表示了赞赏!新增加的仆妇无疑让他们的生活更加轻松。 在垣城过了魏历新年,工匠们起身前往左邑。垣城专门安排了一百多妾妇、僮仆随行,侍候工匠们的生活。工匠自然对此极为满意!不多久,垣城的刑徒也被征召了五百人,给工匠们修建房舍,搭建各种工作建筑。每种工艺都对建筑有特殊的要求,有极详细的技术参数,外行人几乎插不上手。 而这时,新分到耕地的垣城邑民开始了春耕,左邑、安邑,以及其他各县,……整个秦国,都投入到新春的希望之中,期盼着几个月后的好收成! 张禄连着办完了收服垣城和接收魏国工匠两桩大事,回到安邑。到了安邑才知道,上郡收回士卒的文书已经到了好几天了。张禄仔细研究了文书,对上郡来的使臣道:“上郡虽值春耕,欲其卒归,吾恐粮食难济。愿士卒暂寄河东,俟秋后方归,则贵郡有粮,而士卒得免于饥也。” 使臣道:“郡守诚恐河东初立,粮食不济,上郡之卒,愿以归,不敢食河东之食也。” 张禄道:“臣拜上武安君。河东初立,秋收少获。然有解盐,尚有可持。断不令士卒饿馁也。”有了张禄的这一保证,使臣好像很满意,领了文书,回郡复命去了。 张禄之所以不愿意放上郡士卒回去,主要还是因为安邑目前还组织不起一支卫戍部队。安邑虽然一年多的时间里移入了数万户,但相比安邑广阔的土地,依然是地广人稀,要想组织一支三千人的部队,还是力量不济。而且,在兵不血刃拿下垣城后,张禄还把眼光投向新田、绛等广大的晋地,那里才是晋地的产粮区,目前被韩国控制。如果能够复制垣城的经过,不战而取汾水,河东才算真正安定。否则,汾水方向的威胁一直存在。 有趣的是,不久张禄得到从咸阳发来的文书,请张禄能够对魏国大梁网开一面,不要他们用粮换盐,允许他们继续沿用旧例,用土特产换盐。郑安平见了,道:“公可上书,备陈以粮易盐之义,实不得已也。” 张禄道:“昔者,汝于相府历陈以粮易盐,众皆无异议,何忽来书,欲独利大梁?” 经张禄这一提醒,郑安平道:“太子在梁,不得不发耳!” 张禄道:“汝言是也。”于是上了一书,极言河东初立,粮食严重匮乏,“妇之与孺,饥馁号咷于道,不忍睹闻。是臣愿尽释盐利,求粮以安民也!”必须靠以盐换粮的政策才能度过目前危局。 第146章 须贾论商 随着魏历新年的到来,各地杀猪宰羊,盐的消耗量迅速上升,盐价腾贵。齐商和越商都开始往这边送盐,以图其利。陶邑充当了齐盐运往大梁的中转站,狠狠赚了一笔。 海盐所含杂质较多,味道与池盐有较大差别,大梁人还是更倾向使用解盐;结果解盐的价格更高了。大梁商人纷纷从农户手中高价收购粮食,到安邑去换盐,再运到大梁来高价售卖,造成大梁城内的粮价也上升了,几乎到了以前青黄不接时的价格。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少府也参与到以粮换盐的买卖中来,将手足掌握的稻米大量运到安邑去换盐,以牟取暴利!这样做的结果是,当发放年薪时,已不全是稻米了,有一部分按市价打折,换成了盐,大家竟然还觉得值了! 信陵君和魏齐对此忧心忡忡,认为来春可能要经历一次巨大的粮荒,但须贾却好像不以为意,认为只要商道畅通,粮食自然会源源而至。大家去报告魏王,魏王也不出什么准主意,只让君臣议定方略。 过了年,粮价上涨的恶果开始显现,除了倒卖食盐外,其他行业都十分萧条,物价腾贵,群臣终于感觉不妙,纷纷向信陵君、魏齐等高官报告。开始还只是些小官吏,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连少府都感觉有些不对,外地的货物物价高得难以承受,而本地货物则了,信陵君和魏齐才开始紧张起来。这时已经春耕已经接近结束,快要进入初夏了。 信陵君和魏齐都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安邑对盐垄断,但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把须贾大夫找来商量。须贾大夫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再去找秦太子。 秦太子在驿内接待了须贾大夫。坐定后,须贾大夫道:“十月望日,臣以微贱,勿得与太子会,期期数月矣。” 秦太子道:“臣蒙大夫相邀,意将会于信陵君堂前,岂意晋鄙大夫,以至张、岳二先生在彼,而大夫未至!” 须贾大夫有些尴尬,急忙把话题岔开道:“望日之会,君上与太子所议以粮易盐之事,复不可缓也。愿太子加意焉!” 秦太子随意道:“臣请于父王,王答,安邑少粮,饥民相枕于道,故不得已耳!但俟今秋收获,则勿限也。” 须贾大夫道:“安邑或有少饥,然经之数月,或将解也。奈何必欲俟之秋获,今者或可解也。” 秦太子道:“臣久在外,未得其实,所言于大夫者,实得之于王也。大夫若有所请,或往咸阳可也。” 须贾大夫道:“臣久闻秦贵农而贱商。是故臣不敢以贱事上闻于王也。非太子久在梁,臣亦不敢闻于太子。今趁其便,乃敢白之。” 秦太子淡然一笑,道:“臣入于梁,本为陶邑、咸阳往来之事,他者难知也。或闻陶邑多入盐于梁者,有乎?” 须贾大夫道:“然也。” 秦太子道:“齐盐入于梁,梁产必入于陶,陶居天下之中,梁物广布,不亦可乎?” 须贾大夫道:“若夫天下之盐,解盐最廉且足,民多习之。今废解盐而通齐盐,不惟民之难习,即商亦难也。” 秦太子饶有兴趣地问道:“商者何难?” 须贾大夫道:“夫商者,必甲地籴,乙地粜,乙地籴,甲地粜,乃得其利。今于甲地得货,而乙地不粜,则失其利也。复得丙地得货,而粜于乙地,乃得乙地之货,粜于甲地。” 秦太子道:“臣闻货通于天下也,必赖金以成。若得其金,何愁货物不平?” 须贾大夫用手比划道:“有商者焉,故于梁籴物产,失金而得货;必欲粜于安邑也,乃失货而得金;乃得粜安邑之盐,归梁而粜之。今虽得大梁之物,而于安邑不得盐,是以无利也。或粜于陈,或粜于陶,乃得其钱,复将籴粮而入安邑也。其道多出,其利浅也,而价腾矣!” 秦太子很耐心地听着须贾大夫解释大梁商人不能如以前一般赢利的原因,但却有些不理解,问道:“昔入安邑,必也多物,或粜或否,其利难知。今只一粮,以二易一,至则必得粜,粜则必得籴,何繁难之有哉?” 须贾大夫也有些尴尬道:“昔者,非商者无以知安邑何需,故得其利。今天下皆知安邑之贾,而自往运粮,商贾无其利也。” 秦太子闻言笑道:“大夫亦被其害矣!” 须贾大夫道:“臣以王命,贾于天下,以有余补不足,获利正多。然少府必也贾于梁,梁物少价高,王事将废。” 秦太子道:“少府有圃田之稻,司工之匠,山川所出,天地所成,奈何将废王事?” 须贾大夫摇头道:“王欲实兵库,段子干主焉。所募皆冶铸之匠,所为皆战阵之事,所入者众,而无所利也。” 秦太子道:“秦之武库,正相当也。工匠之费,皆由少府出焉……” 须贾大夫道:“安邑以粮易盐,少府皆出所藏,而易盐也。” 秦太子道:“但逐其利,其弊如此!” 须贾大夫也不好多说,道:“今少府少粮,惟以金籴之,而粮价腾,所得少,是以将废王事。” 秦太子道:“今大夫何所令于敝邑也?” 须贾大夫道:“但能去盐官之弊,则无虑也。” 秦太子道:“盐以少价出之,奈何为弊,必欲废之?” 须贾大夫道:“以盐易粮,是粮尽归于安邑也!” 秦太子道:“敝邑未见其弊也。” 须贾大夫道:“秦贱商贾,公买公卖,粮不得出于境,是以无弊也。关东诸国,皆不废商道,商贾往来,取其所余而补其不足,本利天下也。而安邑废盐商贾而官,令天下之粮尽归安邑,而余地价倍于时。有余之地粜之而取利,不足之国则号咷而绝也。” 秦太子道:“臣惟愿天下治国之士,皆闻大夫之论也!昔秦贵农而贱商,天下以为不便。今闻大夫之言,其便多矣!” 须贾大夫道:“臣曾不知治道,惟知商道也。焉敢妄言治国。” 秦太子道:“能知商者,亦当治国也。商者,其犹四时也,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不亦惧乎!”他又问须贾大夫道:“夫商者,何以知货之有余不足也?” 须贾大夫道:“夫商者,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非所谓也。” 秦太子道:“若夫天下商人,可称道者几何?” 须贾大夫道:“若夫商者,首推管子。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管子从之,能以利害治齐国。何者?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利之,则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如鸟之覆卵,无形无声,而唯见其成。其次则计然,修备而知物。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积着之理,务完物,无息币。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此所谓计然七策。用其五,越已灭吴。陶朱公,泛舟于江湖,用计然之策,三富其家。其次则有猗顿焉,以牧起家,以盐致富,以珠玉继其后;其所在者猗氏,正安邑之侧也。有白圭焉,亦魏人,菏泽营焉。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勐兽挚鸟之发。此数子者,皆商之巨擘,世之英杰也,非独商也。管子固无论也。陶朱公为官则致公卿,为富则致万金。计然起弱越而胜强吴。白圭掌魏政数年,其绩班班!其余者,则有端木氏、吕氏、郭氏诸辈,皆天下巨商也。” 秦太子慨然道:“曾不意天下英雄能若此也。夫商君之抑商贾,所失亦多矣!” 须贾大夫道:“秦虽抑商,而陶则天下之中,商贾云集,今穰侯在焉,是亦不废商也。” 秦太子道:“焉得商中之伊尹、孙吴哉!” 须贾大夫道:“太子其访之,必得!”两人相谈甚欢。惟对以粮易盐一事,各不相让!须贾大夫也无可奈何。 太子等须贾走后,将须贾以商治国的理念写在一块简牍上;又让于屏风后笔记的书吏取出所记之言,一一摘录须贾所言及的巨商,以及他们的经商理念,觉得有了新的想法。他静静地思考着,一旦自己即位,就将进行一场重大的改革,把商业重新置于重要的位置上。 他又仔细思考了河东守张禄的做法。短时间来看,张禄无疑是得利了,为安邑积聚起大批粮食。但如果着眼于天下,粮食并没有增长,只不过从这些人那里转移到那些人那里,只不过“那些人”恰好是秦人,所以觉得自己得利了。 第147章 大梁隐情 须贾离开后,太子长时间陷入沉思中,不时对着自己摘抄的语录默默点头。旁人看了都不敢打搅,连晚餐也没有叫他吃。 刚开始,秦太子只是简单认为,张禄以低价盐换取粮食只是缓解河东粮食危机的临机措施。就算信陵君为了此事邀请太子赏月,请太子干预,太子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只是魏国把自己的问题甩锅秦国。但须贾大夫今天过来,似乎提醒了太子,让他对河东以粮易盐有了新的理解:这有可能是削弱各国实力的一条有效途径!不仅仅是盐,其他的商业行为似乎都有这个作用。这让太子好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十分入迷。不过由于缺乏商业知识,想了很久,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而如此重大的问题显然还不能随便找个人咨询,特别是在魏国。 终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开始叫晚餐。晚餐后,他把负责与联系陶邑商人的官员叫来,告诉他自己对陶朱公这个人有了兴趣,要这名官员说说他所知道的陶朱公的事。刚才须贾大夫对太子提到过陶朱公,而陶朱公也的确是一个政商两界都很有成就的人,所谓“为官则致公卿,为富则致万金”,是天下人心中的偶像!但这名官员虽然负责与陶邑的商人联络,但却对陶朱公的事迹知之甚少,他所知道的那些事,太子一般也都知道。于是太子要他借助陶邑的力量,为自己收集陶朱公的故事和文献,特别是他经商方面的事迹。官员应喏,告辞而去。 然后,他又分别找了两名官员,让他们各自去打听白圭和猗顿的事迹和著作。白圭和猗顿都与魏国颇有渊源:白圭曾经在魏国为官,而猗顿发家之地猗氏,就在安邑旁边,那曾经是魏国的核心地带。找魏人打听应该能得到一些情报。 为着掩人耳目,太子又分别派了人去打探吴起、西门豹、李悝,甚至庞涓、孟轲等人的事迹,好像自己只是对魏国的历史和文化感兴趣。他自己则每天抽出一些时间,轮流听这些人汇报。结果,自然是吴起的著作收集起来最为方便。 秦太子的行为自然传到魏国上层那里。于是派使臣去询问太子,为何要收集魏国这些重要著作。太子道:“臣闻之,秦法起自魏,经商君而西入关中。故愿学也。”使臣回来后,信陵君请了一名博学的学士,专门到太子馆驿授课。太子也不拒绝,也把他排到讨论的范围内,每隔几天,就请来就教。信陵君等人见秦太子似乎真的只是热衷于学习魏国文化,并无异动,也就渐渐松弛下来。 转眼就到了夏天。粮食问题在这个物类丰茂的季节渐渐得到缓解。垣县发来文书,那里的基础设施已经基本建好,但劳力严重不足,请大梁征集丁壮数万户,前往垣城,以开矿山。大梁同意了这一请示,即从各县征募流民、赘婿,前往垣城。 魏国地少民众,加之土地兼并严重,流民问题十分突出。所谓流民就是失去了土地的编户民。没有了土地后,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在一个地方定居,而是四处流浪。赘婿也是魏国,特别是大梁的特色。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入赘到还算过得去的寡妇家中,为他们耕种土地。这两种人在魏国的地位极低,不招人待见,凡有什么不好的事,都拿这两类人顶缸。 得到垣县的文书,魏相魏齐十分高兴,这成为他减轻负担的一个重要途径。从新年到现在,魏齐一直陷入粮食不足的恐慌中。冬天冻饿而死的人相望于道,每一个都见证着他的无能。而更为难堪的是,不少官吏,甚至是中高级官员,也发生了粮食危机。他拼命要须贾往大梁调集粮食,而须贾也只能各国奔波,竭力搜寻每一粒粮食,尽量用最有利的价格买下来,迅速运往大梁。那种被逼得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感觉,他们过了三个月。好不容易今年的第一茬粟已经收获在望,粮食的问题有望暂时得到解决。而这时,垣县来书,要求增加劳力,被魏齐认为是时来运转的象征。 但信陵君则有些怀疑,垣县是出了名的穷县,每年不向大梁要求粮食支援就已经是好的,怎么还会主动要求增加劳力呢?特别是现在,虽然能吃的东西多了,但那些什么槐花、榆钱之类的东西也仅比没有吃的强,绝对谈不上是粮食,而且绝对不足以供应数万劳力。他向魏齐提出疑问时,魏齐道:“大梁安危事大,垣县何以供粮,无足虑也。纵其贪名好大,亦何足患也!”信陵君想想也是,几万人只要离开大梁不闹事,管他到了垣县会如何呢! 各乡里押着自己乡里的流民和赘婿,前往垣县交差。前后前往垣县的,不下数百乡里,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大梁周围。大量的下级官吏进入垣县,总有些人察觉了其中的端倪,甚至还有人认出了陈四和芒未。于是各种传言在大梁周边流传开来。 陶邑的商人捕捉到了这一消息,向太子询问。太子根据咸阳发来的简报,简单地回答说:“岁初,河东五大夫绾拔垣,垣见为秦城。”其实太子并不知道五大夫绾是何人,也不知道皮绾是在攻克了垣城后才晋爵五大夫的。至于河东在垣演的那一出戏,他自然更加不知道了。 太子的答言经过市井流言又传到魏廷。 那一天,一名不知名的官员,于早朝时上奏:“市井颇传,垣城为秦所拔,不敢隐,敢以奏闻!” 武库段子干道:“前者,垣请众数万,以为武库。焉得为秦?” 于是便有另一名官员道:“或言垣县当政者,乃故魏人陈四,及芒氏子未。” 又有一名官员道:“臣亦有所闻,然以为不实。夫芒氏,贵人也,其子公子也。虽亡命,未至草莽。焉得与无名之人同伍。吾观陈四之名,陈贱人也,或云于大梁走卒也。以芒氏之贵,而与陈氏之贱,纵陈氏为芒氏臣,臣犹深以为不然;而况云芒氏反在下也。”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不止。信陵君见如此议论下去,不是了局,遂打断道:“垣城之事,统由段子遣使打探得实回报!” 不几天,段子宣称,所谓垣城为秦所破并不属实,派往垣城的工匠无一逃回,他们在大梁的家眷安定如常。前些天押送流民、赘婿的官员也无一人回报有异。所谓垣为秦所陷,实属谣言! 于是魏齐总结道:“垣县,魏边邑也。残兵旧民,一无所出;魏之政令乃行,武库得办,流民得入。轵道日有商旅进出,并不闻有征战之事。当无为秦所陷事。”由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工匠到了左邑,自然不可能毫无怀疑,左邑有可能不是魏邑。不过左邑的供给不缺,工程的进度毫不受限,这些工匠自然不会去管那些闲事,只是安心做好自己的业务。那些与魏境不同之处,一概以“边邑”的理由自我解释。 等到所有基础设施建筑完成,工师和垣令共同发出文书,征募劳力。不多久各乡邑的劳力就被押送过来,工匠们自然更加没有了疑问。这些劳力在垣县交割后,或直接送到矿点挖矿、运矿,或送到森林采伐木材烧炭,被隔绝在深山密林之中,如果没有人引路,基本出不来。更为重要的是,这里虽然条件艰苦,劳动强度大,但供应不缺,而且是按每人一斗半的定量供应每天的粮食。而且他们每日的衣食都有女人照顾。李冰规定,绩效一月一核,凡绩效突出,被评为盈者为一功,连续三月得功者,可以免除劳役,在左邑分到五十亩田地。很快,那些勤快能干、劳动力强的人都被筛选出来,他们都被引出山林,补充到左邑中,成为邑民。 运矿采用分段运输的方法,各头互不见面,以保证矿点和路线的秘密。 虽然采取了各种措施,也有逃亡的。按秦律,凡抓捕到逃亡者,抓捕者得赏金二两。在这样的重赏之下,加之山高林密,逃亡者几乎不可能成功,在几十名尝试逃亡的被抓住,当众斩首后,逃亡的现象逐渐消失了。 冶炉经过几次试车,终于开始出铁和铜。兴奋之情充斥在人们的心中,不仅仅是河东官吏、魏国工匠,甚至连帮工的流民也兴奋不已。——他们出了山以后,虽然分到田地,但已经过了耕种的季节,为了谋生,他们多在冶炼工场帮工,获取衣食。 铸造工作是一项专业活,旁人是插不上手的。铜的熔点低,比较容易熔化,倒模铸造比较方便;而铁器熔化较难,铸造十分不易。张禄已经从咸阳请来工师,教诸工匠按秦制铸造铜制箭镞和戈矛,铁制农具。魏国工师至此彻底明白,眼前的人就是秦人,秦制的兵器、秦制的农具,在各国工匠那里,形制十分明白,几乎不可能与其他国家的兵器、农具混淆。看出魏工师的恐惧后,李冰亲自安慰他,让他也按照自己的图纸,打造魏武库让他铸造的铁箭镞! 第148章 将入轵城 魏工师沉默不语,但按李冰的话,铸造起魏武库安排给自己铸造的兵器:铁箭镞。铸造铁箭镞要比铸造铁农具困难得多,箭镞小,形状不规则,用铁铸造只能得到一个粗略的大概,要形成锋利的兵器,还需要后期细致的打磨。一天下来,也成不了一两个成品。 李冰请示张禄后,让这些魏国工匠在左邑公开召募子弟,又允许各县“工”以上的工匠移居安邑。 工匠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而征招移民的工作一刻也没有停下。在将工匠们迎回垣城后,陈四继续带着人沿着轵道,从近及远地在各乡宣传招贸榜文,用极具鼓动性的话语煽动大家移往河东。三个月下来,陈四已经将轵道走了好几个来回,几乎闭着眼都走不丢了。经常一任轵道经过的商旅也熟悉了他们的身影,听熟了他们宣传的內容,有些甚至代他们宣传。通过商人的渠道,把河东招募移民的事传到四面八方。凡有移民的,陈四他们都带人来帮忙;如果粮食不足的,按人补给十天的粮食;不要粮食的,可以折成钱。当然,也有地方势力暗中阻碍,每逢这时,陈四他们就毫不手软地加以清理,通常是斩首! 经过陈四这样一番创新活动,轵道内移往涑水河谷的人越来越多了。加上轵道内本来就人户不多,轵道越发空虚起来。秦人在轵道内行动几乎没有阻碍;相反,那些商旅们反而更加亲近这些秦兵:有他们在轵道内来回穿梭,就好像有人治安队巡逻,沿途商旅的安全有了更多保障,打劫的自然是没有了,就算有了纷纷,也常常会等秦人来了处理,不再像过去那样,自己凭武力解决。 在金风乍起的时候,陈四的宣讲开始逼近轵关。透过轵关,是河东郡与咸阳经过多轮协商达成的共识。 经过一番精心策划,陈四带着一百人——现在已经不再是上郡的士卒,上郡人都回去了,这一百人是芒未训练出来的垣城士卒。垣城虽然向左邑移出了大量移民,但依然留有万余户,毕竟垣城也是一个重要的边境要塞,扼守着入晋的大门。由垣尉负责编户,芒未负责训练,在严厉地砍下一些调皮捣蛋的人头后,邑民们其实能很快掌握兵阵战法。垣县采用的办法是,先集中十天训练乡里长,再由乡里长训练自己乡里的邑民。这时,乡里长并不解散,而是作为执法队协助这一乡里的训练。每个乡里训练时间都不长,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天。从各乡里选拔上来的精壮邑民就成为县卒,大约有二百多人。 本来,垣城的邑民服装并未依照秦制,还是身着自己原来的服装。但这次,这一百人都身着一身黑色的秦装,只有边上滚出一道边。这是垣城女刑徒的工作成果。手执的兵器也是标准的秦制戈戟,陈四身佩长创,这些东西都是从全河东范围调集的,左邑的产品还没有出来。他们将以河东秦人使臣的身份前往轵城。 轵道上最险要的地方不是垣城,而是道路东段的轵关,这里一条山道被两边的山峰夹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轵关平时驻军也就一百人,主要负责收税,主要的守卫力量是五十里外的轵城。轵城是古轵国,轵国原是姬姓樊国,阳樊被周天子赐给同为姬姓的晋国,樊人不服,晋文公特许樊人离开故地,到二十里外另建轵城居住。几百年下来,轵城规模越来越大,成为南阳地区的一处都会,声势反而盖过阳樊。所谓轵关,就是以轵城为名。 轵关外二十里处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邑。陈四把部队带到这里后,就在邑中驻扎下来,派人向轵关守军传递文书,说明秦国使节将通轵关。 轵关的守军吓了一跳!从来没有秦人通过轵道到达魏国,他们要去大梁有更方便的道路:从函谷关出来,走洛阳,出氾水、成皋,就到了荥阳,从那里到大梁是一条大道。甚至他们以前占领南阳各城时,也没有取道轵道,而是渡黄河而来。陈四可算是第一个出轵道的秦人,虽然他和他的军队其实原本都是魏人。 使者到达时已临近黄昏。关伯将使者请进关内,安置在驿馆中。使者通报了情况,说明秦国河东使臣将出轵道,前往南阳公干。听说秦国河东郡使臣来了,关卫丝毫不敢得罪。但他知道这种事自己做不得主,只得招待了使臣,说明明天就送使臣去轵城报告。使臣告诉他,秦使臣就在关外二十里处,如果自己不能按时返回,恐秦军怀疑自己被关内扣留。建议关卫派人把使臣请进关来。使臣只有百人,一个驿馆也就挤下了,免得还要惊动邑民。关卫不敢请秦军进关,但允诺派人前往犒劳。 第二天,关卫派了一乘车,将使者送入轵城。夏天天亮得早,关卫天一亮就派车送使者入城,到达轵城下时,不过早餐时间。 轵守难过节符,确认了的确是秦河东的使臣,便邀使者共进早餐,问道:“贵使至者,当有何事?” 使者道:“闻轵城粮少民众,特来与君分忧。” 轵守闻言一愣。安邑以粮易盐,南阳首当其冲,大量粮食被商人高价收购,这些大商人多有大官僚的背景,加之出的价的确让人难以拒绝,南阳,尤其是当轵道之口的轵城,粮食迅速减少,粮价飞涨。魏国大梁就以地少人多著称,南阳要加个“更”字,众多失去土地的流民主要靠在市场买粮度日,粮价飞涨,他们的生计就成了问题,已经发生过几起饥民闹事的事件,虽然强力压制下来,但轵守已经有些焦头烂额!听说要来解决粮少民多的问题,自然高兴,问道:“何以解之?” 使者道:“敝使乃河东县令,欲与守共议其道。今在关外,愿守纳之!” 轵守道:“敝县与河东素无往来,河东欲助之,何也?” 使者道:“秦与魏,盟也。河东,故魏安邑也,与南阳邻,急则相扶,正同盟之义也。” 轵守道:“将以何策助之?” 使者道:“安邑,故魏地,魏人尽出,其地荒凉。秦虽尽移关中之民居之,犹地广而人稀。故秦有招贤之榜,守其闻也。今欲尽募昔安邑之民,及流民往居之,计口授田,聚众成邑,既使魏人复归故土,又解南阳于倒悬,一举而两利,岂不快哉!” 轵守道:“臣守轵也,无令不得纵秦入关。令秦不入关,敝邑募民而送之,可乎?” 使者道:“此但与敝令议可也。” 轵守道:“愿秦卒勿入,但令只身入轵,可乎?” 使者想了想道:“秦卒未可离将,恐将不利。若守亲往轵关,与敝令议,则幸甚。” 轵守道:“轵,大城也,恐难离也。” 使者道:“轵城与关不过五十里,轻车往来,不过半日,岂非胜于敝令进关入城乎?” 轵守道:“善,容议于众卿!”把使者送到馆驿休息,嘱咐好好招待,自己召集了尉、丞商议。 南阳粮少,民心不稳,是当前普遍的存在问题,各县都对此十分头痛。秦允许魏人移民安邑,自然是解决地少人多的一种办法。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各官员都表示可以同意,但前提是,秦军不得进入轵关,否则请客容易送客难。商议已定,轵守就派轵丞为谈判代表,和秦使者一起驱车赶回轵关。到达轵关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轵丞命关卫陪同使者一齐去秦营请陈四同往轵关谈判。 两人又走了二十里,进入一个邑中。巡哨的士兵将二人带到陈四处。使者向陈四介绍了关卫,陈四请关卫前往休息。使者向陈四汇报了自己入轵城面见轵守谈判的经过,以及轵守的要求:魏民可以出关,但秦军不得入关。 陈四道:“吾正欲入轵以观其道,奈何不入?” 使者道:“令君欲入不难,惟但只身耳。彼不欲秦入者,恐有旦夕之变。若令君亲入轵,以身为质,吾恐轵守以手加额也。” 陈四道:“如此,若欲占巢则难矣!” 使者道:“虽难,犹有隙也。其胜无隙多矣!” 陈四道:“善!”又觉得其人才识非凡,问道:“卿其垣人乎?必有学者也。” 使者道:“臣祖居安邑,高祖豹,事文侯,治邺。秦占安邑,合家迁垣。值秦招贤,乃有复迁者。臣母体弱,不堪远行,故仍家焉。” 陈四道:“卿家其西门氏乎?” 使者道:“然也。不意令君能识西门之氏也。” 陈四道:“西门豹治邺,天下贤能也。张守时时念之,故能知也。卿其后,必有所见,轵城事毕,愿荐之于守,必见重也。” 使者道:“何承望此也。母在焉,不敢离,于垣为一小吏足矣!” 陈四道:“无碍也。吾荐之上,恐张守将驰垣与卿议也。” 第149章 轵县移民 陈四与西门议定,即与关卫同返轵关。到时已是黄昏,关门关闭。关卫叫开关门,将二人迎入关卫所内。轵丞已经等候多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招募移民的协议。有意思的是,轵丞始终最关注的问题是不允许秦人入关,而不是移民出关。而陈四则希望尽可能多地招募移民。由于双方关注点不同,协议其实很容易达成。所谓讨价还价,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谈判技巧。 达成协议后,陈四连夜返回营地,轵丞则留在轵关,明天和陈四等人一起返回轵城。陈四返回后,安排了明天的工作。十人返回垣城,让垣尉往这边运送粮食,初步定为每天运十车,约二百石。这仅靠垣城肯定不够,还要垣城请示郡里支持。十人随陈四和西门进入轵城,这是几经争吵后达成的谅解。其余八十人留在原地保卫聚邑,由一名不更率领,这名不更是从安邑派来的。待运粮的车队过来、轵城的移民到达,他们可以运送移民返回垣城,而由运粮过来的士卒戍卫。如此一拨拨轮换,保证每个人出差的时间都能维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在紧张中度过了一夜后,陈四和西门带着十名士卒出发前往轵关。在轵关吃过早餐,跟随轵丞一起返回轵城。轵丞要陈四和他同乘一车,陈四拒绝了,说自己作为官大夫,并没有资格乘车。弄得轵丞也不好意思乘车,只得下来跟着陈四步行。 轵城跟来的士兵达到五十人,他们将十名秦兵夹在中间。陈四也不在乎,一路上和轵丞闲话。驭手也不好意思驾车,在车下牵着马慢慢前进。陈四想套轵丞的话,轵丞十分机警;轵丞想套陈四的话,也被陈四躲过。两人都感觉到对方不同凡响,互生敬佩之情。 五十里路休息了两次才走到。进入轵城,轵丞安排秦兵入馆驿休息,但根据协议,饮食、住宿自费。陈四派士兵四出购买粮食、菜果、盐梅、醯酱等物,要求他们观察街上的行人、商铺情况,以及集市内货物的丰盛程度和价格。回来后秦人告诉他,粮价涨到每石七十二钱,商铺虽然开着,但门可罗雀,街上行人个个行色匆匆。 在士卒们上街采购时,陈四在馆驿门口出出进进,观察门前的情况,所见也与士卒所言相同。 众人拿着食材到厨下升火,发现柴草也不多。由于柴草是算在房钱里面的,柴草不足让陈四很是意外。他叫来驿吏,问道:“尊驿以日六十钱为率,宿吾十人,其值非低也,而柴草犹未备者,何也?” 驿吏道:“大夫休怪,轵城每日柴草皆由外入,其价倍从前。敝驿钱寡,不敢多取,但得其数而已。” 陈四道:“魏驿所需,一取诸官,其奈钱何?” 驿吏道:“大夫不知。魏驿之钱粮,按月关给,皆有定数。今粮价飞涨,关粮已自为艰,薪资亦未足也。寻常馆驿人少,或日三五人,若许之薪尽自足用。大夫十余人,薪乃不足矣!大夫其谅之!” 陈四装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道:“柴草不足,当于何处得之?” 驿吏道:“但请大夫等出城搜寻可也。” 陈四道:“恐城门关闭。” 驿吏取出一支节符,交给陈四道:“大夫取些节,可以入城。” 陈四看了节,上面写着“驿伐薪”三个字。心中大喜,却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道:“诚闻所未闻耳!”让驿吏帮着看家,自己带着全体士卒出城拾柴。 身着黑色秦服的秦军出现在城外拾柴,引起大家的注目。在拾柴过程中,秦军士兵感到炎热,把外衣脱下来,系在腰间,只着内衣,也看呆了轵城内外的邑民。最终,每人背了一大捆柴入城时,城门已经关闭,陈四用手足驿馆的节符叫城门。十二名健壮的士兵,只着内衣,外衣系在腰间,身上背着柴,在空荡荡的街道成为一道风景。 驿吏见秦军真的出城打柴,还打回来十多捆,十分惊奇,也十分敬佩,连连拱手称谢。在秦军做饭时,他主动过来帮忙,担水提鼎,吹火助风,十分殷勤。陈四也乘机打开他的话匣子,从他嘴里探听到许多消息。 第二天,轵丞请陈四到县府,与轵守见面。轵守对陈四的到来表示欢迎,并应诺将全力支持秦人的工作。陈四称河东与南阳为邻,今复为盟友,当友好往来。轵守喏喏连声。随后,轵丞出示了轵守的榜令,陈四看了,表示同意。 吃过早餐,两名官吏领了一乘鼓车,到馆驿请陈四上车,其余秦卒在车下步行相随。一名官吏击鼓,一名官吏大声宣布着轵守的教令,安邑本魏之根基,今虽为秦有,愿募魏民实之:“……有愿往安邑者,官给粮一日,送至关外,秦人给粮十日,送至安邑。”轵城四面门上都树了榜文,当天就有十余人愿意移民,这些人基本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小,最多有个父母、兄弟、姐妹的,谋生艰难,主要是看中了官府能给粮食。陈四把那些明显偷奸耍滑的淘汰掉,与剩下的人约定,明日一早,在城西门汇集,领了粮食,同往关外。 第二天,这群人就聚集在西门内的广场上,男女老少约有四五十人,十二名秦卒在旁边护卫着。移民们按定量领了一日口粮,城门开后,就和秦卒一齐出了城。于是城内讲动了:去安邑的给分粮食!两天后,轵城内有好事者宣扬:出关后,有秦人给粮人一石,皆以车运往安邑! 陈四于三日后带着另一批秦卒进了城。这一次,已经有十余人等候了。见陈四等过来,县府将人召集起来,经陈四挑选后,第二天再次出关。如此过了几天,陈四要求轵丞将车派出城去,到四乡招募。这一来,更多的人加入到移民的行列中,而且包括了许多拖家带口的,带着各色行装。等到秦国新年来临时,大约有上万户居民移居到左邑。 轵县是一个商业城市,居住在城里的人多自由放荡,特别是无业游民,进入左邑后,很快就被秦法所制。左邑的居民本来来自周围各城,都不是秦人,也都刚学秦法不久,根据移民的先后,对秦法学得有深有浅。但当轵城的人到达后,他们迅速地变成了法律专家,以法治人,乐此不疲。不几个月,进入左邑的轵民竟也有千余人被判徒刑。这下吓坏了移居过来的轵民,不少人潜逃回轵,传说秦地的可怕,和秦法的严苛。 但粮食依然源源经过轵道运往安邑。陈四看见轵道上绵延不断的运粮车队,想着自己还要从垣城往这边运粮,心生一计。在和张禄商议后,即和轵守谈判达成协议:在轵关设立一个盐站,从轵道运往安邑的粮车可以不必进入轵道,在轵关就可以交易。往来轵关的盐和粮关税照收,但粮盐归秦。食盐和粮食均借轵关的仓库储存,轵县可抽什一税。轵守闻言自然大喜,简直是平白天上掉馅饼!他为此专门更换了关守,用自己的心腹担任。当盐粮真的在轵关交易,每天响当当的金钱送到县府时,轵守简直认为秦人就是财神爷!他拼命地让手下将游民迁往安邑,陈四请求重新整修轵道,轵守竟不加思考地答应了!不是没有担心危险,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这点险不值得冒吗? 在大梁的秦太子刻苦学习商业知识几个月,大有心得,越来越深地理解了河东的策略,也越来越感到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商人手中竟然蕴育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任何诸侯。他对商君抑商的政策有了进一步理解:如果任由商业发展,秦国本来就薄弱的农业肯定会遭受严重打击,甚至无法恢复。魏国是著名的强国,粮食是他的强项之一,那也抵挡不住商业的攻击!大梁的粮价一天天上涨,居住在大梁的人天天人心惶惶。 须贾大夫已经多次来找秦太子,要他出面协调安邑能够改变以粮易盐的政策,让商人们自由交易。秦太子总是让他入咸阳向秦王面报。终于,须贾大夫失去了耐心,对秦太子道:“梁人多怨秦政,太子能无闻欤?敝王再三维护,乃得无事。然大梁粟贵,势难久也。太子若袖手,恐大梁尽为太子之敌也。” 秦太子正色道:“臣以秦、魏之盟,为质于魏,明秦不背魏也。若敝邑得罪于大国,臣请付斧钺!” 须贾道:“非魏敢背盟也。夫食者,民之天也。断民之食,即为民仇。今安邑绝天下之粮,必与天下为仇也,——吾恐怨将集于太子!” 秦太子道:“安邑易粮,非盗非贼,贱卖贵买,实让利于天下。大夫言其欲绝天下之粮,得无妄乎?” 第150章 将怒太子 须贾大夫道:“夫粮者,天下之本也。盐者,民生所赖也。以所本易所赖,必也倾天下之民,隳天下之国也。太子其察之!” 秦太子道:“必也以粮为民本,魏王教令一粮不许出梁境,不亦可乎?奈何汲汲于敝邑也?” 须贾大夫道:“昔诸侯盟于葵丘也,誓曰,无曲防,无遏籴。敝邑虽少粮,不敢遏籴于大国也。” 秦太子道:“平价而籴,以有余易所无,奈何有患焉?” 须贾大夫道:“今者敝邑已被其患也。” 秦太子非常诚恳地道:“臣故习为商之道,而无所得。大夫精于商,愿大夫教我。” 须贾大夫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谈判变成来教学的事,但对方以诚相待,看来不说个明白这话是谈不下去了。所以先伏拜一礼,道:“太子见问,臣当详禀!” 秦太子也回了一礼,道:“谨奉教!” 于是须贾大夫就在席间把以粮易盐对魏国经济的影响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间,太子就其所学提出了不少疑问,须贾有些能够解答,就一一解答;有些不能解答的,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太子十分好学,所问内容十分精准,都挠到须贾大夫的痒处,须贾大夫从来没有对人一展所学,相反,他自己也觉得经商其实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经管他已经是王室重臣,能够参与到魏王的生活中去,但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名代理商。今被秦太子礼敬咨询,不自觉地把平生所学都展示了出来,两人的探讨从食时后一直持续到将日晡时,双方都言犹未尽。秦太子要留须贾大夫晚餐,须贾大夫哪里敢:私通诸侯之罪可是死罪! 须贾大夫从馆驿出来,立即赶往魏齐的府中报告。魏齐招待他一起吃晚餐,听他说秦太子原来是不了解情况,以为魏国在甩锅;现在正在了解情况。如果说服了他,可能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魏齐也很无奈道:“秦公买公卖,竟致如此,实出意料。大夫其能说之,甚佳!此事不可缓,大夫若无要事,可时时往而说之。惟不可多言兵事!” 须贾大夫道:“臣但言商事,不敢一语及兵也。” 自此以后,一连数日,须贾大夫都按时到达秦太子馆驿,与太子解说魏国的经济,钱粮如何在国家各个阶层之间流转,以及以粮易盐的政策如何打破了这一流转。最后,须贾大夫总结道:“粮入安邑,钱财流于诸侯,是粮贵而钱贱,本荣而末伤矣!” 秦太子道:“本荣而民归于田,不亦乐乎?” 须贾大夫道:“士农工商,国之四维,缺一而国将倾也。” 秦太子道:“敝邑自商君以来,常务耕战,重农而抑商。何国倾之有?” 须贾大夫道:“关中之地,地广而民寡,而草不垦也。故商君必欲民务其农,而暂抑其商,欲民之庶也。诚秦草之尽垦也,非商则无以富之,是当继之;商道之行也,非士则无以教之,是当复继之也。” 秦太子道:“非大夫教训,臣何得知。今者当以何策继之?” 须贾大夫道:“若令河东勿限于粮,则事可谐也。” 秦太子道:“此大夫但为魏谋也。今河东少粮,愿大夫为秦一谋,俾秦魏双利!” 秦太子此问,一下子难住了须贾大夫。他们以前只考虑魏怎么能得利,从来没有站在秦人的立场上思考,只希望太子出价,然后讨价还价。今太子此问,明显是质问对方,对我如此有利的事,我怎么会放弃呢?如果要我放弃,魏国准备做出怎样的补偿? 须贾大夫有些尴尬地对太子道:“太子若有所策,即可教臣!” 太子道:“苦无计策,乃愿就教于大夫也。” 须贾大夫也不知真假,只得辞道:“臣请详思熟筹,乃献于太子!”两人就此告辞。 须贾大夫出来后,立即赶去找魏齐,向他报告与太子谈判的结果:太子问如何能使秦魏双利! 这下魏齐也为难了。要说河东以粮易盐的严重后果,关系到魏国的长治久安,如果要河东放弃,魏国必须出不小的代价。但河东的事只是一个慢性发作,让人很难受,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如果要一下子拿出什么补偿来,这可是急痛,搞不好一下子就要了命。他只得向须贾大夫道:“时近新年,可频与太子礼,或阴或阳以探所求。” 须贾大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出来。隔几天给馆驿送点东西,聊上一聊。但太子坚持不松口,定要须贾大夫拿出个两全的方案来。 须贾大夫感到精疲力竭,就找魏齐,想讨个主意。不料见到魏齐时,魏齐正怒不可遏,对着下面的人一通臭骂:“愚不可及,愚不可及!何得而有汝之生也?”由于须贾大夫是魏相府的常客,门房并没有通报,只是告诉他魏相正在发怒,缘由不明。须贾到了阶下,默听片刻,好像是这些人没有及时探听到什么情况,把个什么事给耽误了,遂在阶下咳嗽一声,道:“臣须贾觐见!”魏齐听了,“咄”了一声,把堂上的人都给轰走了。这些人下堂时,正好看见须贾在阶下,个个缩了头,不敢过来相见。 待这些人走尽,魏齐才走出堂来,于阶上相迎,将须贾大夫揖入堂内。须贾大夫并不动问刚才的事,只是简单汇报道:“秦太子定不退让,必也索魏之赂也。” 魏齐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叫道:“何需彼索,吾自予也!” 须贾吓了一跳,忙问道:“何谓也?” 魏齐道:“何轵守之愚也,竟开轵关为秦!彼奴辈,尔乃知之!岂非误事!” 须贾道:“奈何开轵关?” 魏齐道:“前者,秦遣使入轵,欲移轵民于安邑,轵守以粮少允之!复乃秦欲建仓于轵关,或为秦储盐,或为秦储粮,与轵什一。叵耐轵守,竟加允诺。今轵关已通于秦矣!奈何,奈何?” 须贾大夫道:“轵关通秦,而取什一?何以如此?” 魏齐道:“愚也不及也!取小利而忘大义,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须贾费了好大力,终于弄明白了轵关与轵守的事,原来他们把轵关的仓库开放给秦人,供他们储存盐和粮,自己坐收什一之利。轵守和轵丞已经沆瀣一气,只有轵尉还存有一丝正气(也可能因为分赃不均),但也不敢公开反对,私下里把消息传给魏齐。魏齐派人一打听,顿时气绝!把那些探听事的手下狠狠训了一顿。 须贾大夫得知此事,也心惊不已。轵城是南阳第一都会,商贾钱粮云集,镇守轵城的,都是魏室宗亲,魏王至信之人。今天这样的人也耍起了心眼,这让人还能信任谁?他问魏齐道:“王其知乎?”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又问道:“信陵君知否?”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复问道:“彼大臣者,何人知之?” 魏齐答道:“惟大夫与臣耳!” 须贾大夫道:“秦人奈何得入轵也?……必也垣城归之。若无垣,秦何得入于轵也?” 魏齐仔细一想,果然如此,秦人要入轵道,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取道垣城。若秦人取道垣城而垣城不报,则垣城……魏齐不敢再想下去:年初段子干可是派了数百工匠往垣城设立武库,于彼开矿冶炼;随后还要了万名刑徒,入山采矿……而且……或有人言,彼垣令乃故魏武卒陈四,今或投于秦矣!当时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如果……魏齐不敢再想下去,急问道:“如之奈何?” 须贾大夫道:“愿相速入宫,报之于王,未可缓也。” 魏齐道:“正未有计,奈何入宫?” 须贾大夫道:“相其入也,奉王命而行其事,事必谐矣。否则,必归于信陵君矣!” 魏齐没想到须贾大夫竟然说出这句话,看了他一眼,道:“大夫其稍候,臣往便归!”匆匆更衣入宫。少时回来,急得满头大汗,道:“事急矣,王欲责之于秦太子,奈何?” 须贾大夫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魏王以前的惯例,通常会下令“着魏相详议对策奏来!”怎么这次改了性呢?他问魏齐到底是怎么回事,魏齐回答道:“魏王闻轵守之变也,忧忿之余,怒于太子,言:太子为质,岂能儿戏。若秦不退之轵,吾将烹太子!” 须贾大夫闻言叹息道:“轵守自通秦,何关太子!吾恐太子亦未知之也。” 魏齐道:“有王如此,其将奈何?”复言道:“卿之入也,必知彼太子何如。” 须贾大夫道:“臣之入于府也,乃欲以此报于相。值遇变故,至今未及也。臣数访太子,欲得其言,彼咬定臣,为谋两全之策。臣再三谢不敏,而未可得也。臣亦无策,未知其可也。” 魏齐道:“今者事急矣!卿其往馆驿,再见太子,言轵之事,并言王之怒也。愿太子善谋其策!臣当访信陵君,以谋其策!” 须贾大夫道:“喏!”与魏齐相辞而别。魏齐出后门去找信陵君,须贾出前门,登车再往梁西而来。 第151章 复得轵城 车到梁西驿,须贾大夫通报进去,太子闻须贾大夫去而复返,知道必有变故,急急出迎。两下叙礼毕,揖入堂上。 须贾大夫故作神秘地对秦太子道:“臣往魏相府,请以方略,值魏相怒,斥从事‘奴辈’。臣徐徐问之,乃知秦已阴据垣与轵也。此秦背盟也。吾恐太子或不知,特来告知。”一面说,一面观察太子的神态。 果然,秦太子初闻须贾之言,颜色变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须贾大夫说完,勉强平息自己的激动,道:“是则臣所未知也。大夫其详之。” 须贾大夫道:“或有误传,亦未可知。若果背盟,太子宜早为其备!臣未敢久也,愿以辞。安邑之事,愿太子早谋其策!” 秦太子道:“背盟之事,臣一无所闻,当系谣传!安邑之事,臣当谋诸大夫。” 须贾大夫摇手道:“非敢与闻,非敢与闻!今魏相怒,能息其怒,或其得利;吾恐将不利于太子。” 秦太子道:“若秦诚背盟,此身敢当鼎镬!” 须贾大夫道:“未至此也,未至此也。”匆匆而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太子的确对此一无所知,所以纵然再加威胁,也敲诈不出什么来了。 须贾大夫走后,一众从事、家臣急忙围拢过来,一人道:“事何猝变!” 一人道:“如何保得太子金安?” 一人道:“愿太子早谋脱身之策!” 一人道:“臣等愿保太子潜出大梁。” 秦太子冷峻地扫了下面一眼,问道:“何事惊慌?” 冷然的一问,把大家镇住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冷场了片刻,一人道:“臣等闻魏将不利于太子,故敢进言也。” 秦太子道:“臣奉王命,为质于魏,今无王命,何以离之?” 一人道:“魏将不利于太子,太子宁立险地乎?” 秦太子道:“魏大夫以言辞动之,若吾等张皇,是坐秦背盟也。未敢闻也。”众人神色稍缓。 秦太子复问道:“诸卿旦夕打探,可得其情?轵城有何动静?” 一人答道:“臣等得之商旅,未闻轵城有异。今当细查之。” 秦太子道:“须贾大夫去而复返,其意为何?秦攻魏垣,乃在岁初,而轵未所闻也。今须贾大夫垣、轵并称,其间必有缘由。或于轵城有所为,亦未可知。吾等未知其详,擅行妄动,恐误国家大事!” 一人道:“太子,储君也,动关国本,不立危地。臣下妄作,置太子于险境,太子岂不自保?” 秦太子道:“王智虑周全,臣下岂敢妄作。以穰侯之势,武安之威,莫不尽忠竭力,河东岂得妄为!” 一人道:“非臣敢疑王也。然须贾猝然示警,亦未可忽也。” 秦太子道:“以要事星夜报咸阳可也。其要者,吾等众人务须安堵,各安其位,勿得惊慌。”随即问道:“驿边魏营,其有动静?” 一人报道:“未睹也。然巡哨已多,其势不可加也。” 秦太子道:“但未止吾以驿内,任由出入探访,必无他故。众其安之!”然后挥手让众人退出。 陪同太子入质大梁的最高爵位是一名五大夫。馆驿的一切日常事务都由他管理,三名公乘协助办理具体事宜。太子身边服侍起居的有三名姬妾,三名家僮。其他人虽然各有分工,其实都是全才。寻常到咸阳报告,都是轮流指派,并无特殊安排。但今天情况特殊,五大夫特别派了一名以行动迅捷著称的从事前往咸阳,再三叮嘱,一定要把魏国将对太子不利的消息传达过去。然后派十来个人四散到各集市街坊,专一打探轵城的动静。其余人重点关注大梁方向的动静以及周围魏军的动态,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当魏齐向信陵君通报轵城的动静时,信陵君也吃了一惊。按理说,轵城有如此大的动静,他应该能够迅速得到消息才对。他一面安抚魏齐,让他不要匆忙行事,一面派出门客四出打探,甚至直往轵城。 一直到两天后,门客才逐渐回报,从洛阳得到的消息是,以前必须到安邑以粮易盐的交易,现在也可以在轵关完成了。而到轵城的人回来报告,轵城安逸如常,集市繁荣,并无刀兵迹象。由于不能公开身份,这名门客并没有面见轵城的官员。但他报回来一条消息:几个月来,秦人一直在轵城公开活动,招募流民到安邑;入冬后,秦人的活动少了,但移民并没有停止,只是改由轵城的吏卒来完成。由于流民减少,街头的治安似乎还有好转。 信陵君立即感到情况不对。秦人亲自到魏境招募流民,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相反,由于秦人不相信外人,更倾向于只留下土地,而赶走原住民。于是他再次派出大批门客前往轵城,并相机进入安邑,打探情况。 门客们出了轵关,立即发现了情况有异:关外,一条大道正沿轵道向轵关延伸,而修筑道路的,赫然就是秦刑徒:他们特征性的统一的褐色服饰,保证不会被认错。但有心人观察到,这些人中,许多都是三晋的口音,而不是秦音。 继续深入可以发现沿途的聚邑都得到很好的治理,破败的房舍得到修补,仍然可以看到明显的修补痕迹。聚邑显然经过改造,最为明显的是一块显然经过刻意平整的广场。虽然是冬天,但每天都有人在广场上进行队列训练。虽然这也是魏国所提倡的,但门客显然认为,这么遥远的地方出现这样的情景不能归因于魏官吏的勤勉尽职,而应该是被秦人接管了。 门客们每到一处就会有人回来报告;而每得到一处报告,都让信陵君难以置信:难道一个地方治理得整齐,就是秦人入侵的迹象,而一片混乱才是魏国治理的常态?特别是当地的居民几乎是和平地接受着治理。难道战败者不应该成为战胜者的战利品,而饱受蹂躏吗?不应该是在武力压制下瑟瑟发抖吗? 尽管有这些疑问,他还是判明了一个基本事实:秦人已经控制了轵道,甚至已经控制了轵城,而且采用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和平方式。 在信陵君的门客还在轵道上探听消息时,筑路大军已经进入轵关,开始修筑从轵关到轵城的大道。在信陵君终于了解了秦人占领轵道后,与朝中大臣商议时,大家对信陵君门客传回的消息表示不可思议:轵守怎么可能就这样与秦人勾结在一起呢?特别是段子干,尤其不相信轵道失守,他在垣城建立的武库正在顺利地运作,采矿、冶炼、铸造、打磨,丝毫不差。他建议将轵守召回大梁,当面询问。魏王只问了一句:“秦太子何为?” 魏齐报告道:“乃于馆驿,别无异样!” 魏王道:“秦若夺吾城,吾必取其命!”众人都对魏王的任性无可奈何。 由于段子干坚持,而且段子干极得魏王欢心,信陵君也不好过于拂逆,加之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难道要从大梁派军队过去吗?只得同意了朝臣的意见,派使者召回轵守,命轵尉代理轵守。 使者到达轵城时,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从山谷中蜿蜒而出,直到轵城脚下。无数的秦国刑徒在工地上劳碌着。城内一片太平景象,商铺林立,顾客盈门。由于临近魏国新年,进城卖土产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使者出示了节符,进入县府。不久可以听到县府内金鼓齐鸣,丝竹声声,肉香四溢。当夜,使者就宿于馆驿之中。 但就在当夜,一个谣言在城中迅速流传:魏王听信谗言,要召轵守入大梁问罪!轵守多年经营轵城,如今的繁荣全赖轵守与秦结盟。如果轵守离开,秦必与轵刀兵相见,彼时轵城内一定血流成河……次日天未明,一群国人就围住了馆驿,要求使者不要带走轵守,保全轵城全城百姓的性命。使者莫名其妙,出来与大家相见。一名乡绅激动地告诉他,轵城能有今天的繁荣,全靠轵守当机立断,与秦确认了同盟关系,现在轵城少了流民,治安得到恢复,商业得以繁荣,还在轵关设立了盐粮交易中心,为国家谋得大量利益。愿大王勿听谗言,留轵守在任,全体轵民定以轵守之命是从!这位乡绅的话半文半白,还夹杂着土语,南阳晋音与大梁还有不同,使者使劲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敢情是不许轵守归国。这不是反了吗!他喝斥这名乡绅道:“国之大事,岂乡野村夫所得妄议!若干王事,使命不成,与者皆斩!” 这名乡绅并不退缩,反而反复申言道:“……愿尊使上达天听,以顺民意,勿逆轵城之民!” 使者终于勃然大怒,拔出剑来,道:“再有谏者,死!” 旁边一人突然大叫道:“王使不从民意,反欲纵恶,是何道理!”使者大怒,上前来举剑便刺。不想被那人一闪而过,一脚踢在小腹,仰面摔倒,手中的剑也摔出老远。随从想上前搀扶,一群人一拥而上,道:“使者以下意上达天听,今违民意,是不义也!杀之何伤!”便要上来群殴,吓得众随从一哄而散。这群人把使者从地上拎起来,左一耳光,右一巴掌,腰上一拳,背上一脚,打得使者晕头转向,几乎失去知觉。 第152章 揭露真相 正在性命攸关之时,一群士卒跑过来,叫道:“轵守有令,不得伤害使者。”从众人手中抢出使者,拥进馆驿中,把群情汹汹的人众挡在门外。为首的卒伯对使者道:“尊使其见矣,轵情若此,非人力所能回也。愿尊使早归大梁,勿增臣过!” 使者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道:“臣若得归,皆伯之力也。” 卒伯道:“尊使休怪,门后车乘,愿使归也。” 使者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卒伯,踉踉跄跄地来到后门,果见一乘车乘在此等候。仔细看时,驾车的竟然是轵尉!使者上了车,也不等其他人,急忙驾车离开。目送车乘出了城,卒伯回到前面,叫道:“使臣归矣,归矣!轵守犹在,众人散去!”众人听了卒伯的呼唤,有一些人的带领下,逐渐散去。待众人散尽,卒伯也收队回营,却见那些随从陆续找来。卒伯吓唬他们道:“使臣去矣,汝等方归,皆有失职之罪!” 那些随从尚未从刚才的惊恐清醒过来,又被这句话吓着了,一个个惊慌失措,连问:“愿伯救我!” 卒伯道:“汝等可阴潜回国,搬取家眷到轵。轵守或加恩,移汝于安邑,则无恙矣!”这些人闻听此言,连连行礼致谢。各取了行囊,自己花钱佣船,返回大梁。他们中有后来清醒过来,还留在大梁的,也有就此移民安邑,大家就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车行驶了好一阵子,使者才回过味来,望着身旁的轵尉道:“不敢承望轵尉相救!” 轵尉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轵守与轵丞,家在于轵,惟臣家大梁,故当离也。” 使者有些不明白,问道:“何谓也?” 轵尉恨恨地道:“秦人入轵,轵守及丞皆不能逃,但虚与委蛇,惟臣家大梁,得与使者出也。” 使者道:“其众也请,盖……” 轵尉道:“为人所惑耳!” 使者道:“其轵守乎?” 轵尉道:“非也,其秦也。秦人久惑下民,深得其心,轵守及丞但具位而已。惟其家在焉,不敢抗耳!” 使者道:“今王命不达,如之奈何?” 轵尉道:“使者但言其状足矣。轵守及丞虽在,已为秦为制,未可归也。臣舍命但能保尊使一人耳。” 驱车到了岸边津口,两人下车。津卫过来迎接。轵尉将车托与津卫,送归县府,便命叫一渡船,直往大梁。不多时,两人上了船,船工齐力,直往下游而去。 上船后使者才彻底清醒过来,不禁失声痛哭。轵尉在一旁守着,等他哭过了,方道:“愿尊使暂止悲声,且议入朝所报。” 使者依然抽泣不止,勉力道:“臣心已乱,曾不能也。愿尉为谋之!” 轵尉道:“愿尊使入朝,但言为轵民所阻,未可言秦也。若言秦,吾等皆有失土之责!” 使者心中一跳,谢道:“承尉之教!”心中惊跳以后,使者好像冷静下来,很认真地与轵尉商议起报告的内容,保证两人口径一致。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当政的几名官员心事重重地留下来。轵城的事他们昨天就知道了,根据两人协调一致的口径,由于轵守收买了人心,导致轵城只尊轵守,不尊魏王。魏王派使召轵守归国,轵守惶恐,乃煽动轵民围攻使者,致使使者受伤,若非轵尉拼力相救,命几不保。今天在朝上,两人当着众人重新叙述了一遍,引得群情鼎沸,大家纷纷议论,一定要将轵守捉拿归案,以儆效尤。魏王也已经知道了这事,并从辅政大臣那里知道了问题的复杂性,没有说出冲动的话,只命诸卿详议其策上奏。于是退朝以后,魏齐和段子干就聚集到信陵君的府中,商议此事。 三人坐定后,信陵君先叫来一名门客,道:“以汝之见,详报二公。” 那名门客深伏一礼,道:“臣奉君命,至于垣,乃归于轵,正遇使者至轵,轵民之变也。” 其他两人见信陵君派了门客探查至垣,都最变了脸色。只听那名门客道:“臣至于垣,垣城安堵,农商各乐其业,官吏各尽其职,惟垣令、尉、丞已非原任。臣素与垣知,乃密访其家,乃知年前,垣已为秦所夺,秦人不动刀兵,但罢县令等,其余依旧。故垣令、尉、丞仍居垣城,秦亦无所害也,惟分其田于垣民,彼亦得其份。” 段子干打断道:“既遇秦如此无礼,奈何不入梁相报?” 门客道:“彼言秦与城邑无所害,且家业在焉,亦无所夺,乃愿弃官为民,不复入梁也。” 段子干气绝道:“谬矣,谬矣!” 门客续道:“自垣城至轵城,皆夯土为道,可走车马。行人之行也,亦甚便捷。臣旦出于垣,暮至于轵,于途商旅不绝,秦卒巡哨,盗贼潜踪。至暮入轵,乃知王使初至。其夜,乃有人传言市井,言王为谗言所惑,欲擒轵守入梁问罪!其罪乃在盐与粮也。” 魏齐道:“盐与粮奈何?” 门客道:“前者出关时,已报君上,轵关有仓,一囷屯盐,一囷屯粮,皆秦产也,轵取什一。而轵民多赖以生财。四方财入,四方粮入,而盐通四方。秦人之通轵道也,取粮于轵关,甚便捷,而无输粮之累。轵民得道路之便,亦利焉。奸人相煽,群情遂起,而使者不能以善言开导,但以势欺之,乃至不可收拾。其为首者,手脚灵便,身强力猛,非商贾中人,恐草莽英雄也。” 信陵君道:“奈何草莽亦归于秦?” 门客道:“闻秦人甚得下民之心,或草莽归之。” 信陵君问道:“其后而何?” 门客道:“使者拔剑欲击乱民,彼乱民一拥而殴之,随从四散。正急迫之间,乃有一卒至,抢出使者,入于馆驿。使者乃出后门而遁。” 信陵君道:“其轵尉奈何?” 门客道:“未识轵尉何在!” 听完门客的叙述,各人都陷入沉默。段子干的垣城武库显然落入了秦人之手,而且不是今天的事,很可能已经很久了,但大梁一无所知!而轵尉在朝堂之上大言凿凿自己如何救使者,但门客揭露了他的虚言——这让魏齐感到脸上无光。 信陵君见其他二人面现尴尬,挥手让门客下去,然后心情沉重道:“吾魏为秦所算矣!二公其有策乎?” 段子干喘着粗气道:“臣愿亲往垣城,探明一切。若为秦人所陷,臣必引众工返大梁。” 信陵君道:“其事明矣,必不能回。秦人奸诈,魏所不及,故为所算,非人力之所能回。愿大夫勿以失策为念,但妥谋善后之策!” 段子干道:“魏自华阳之后,兵卒不整,士伍不练,断不可言战!今秦深入南阳,轵道已通,势必席卷河北,尽握太行,而韩上党危矣!” 信陵君道:“上党十七城,皆戎狄之地,地贫而气寒,与天为党。而南阳诸城,水土丰茂,当天下之商道,地少而民阜,三晋皆有赖焉。诚丰腴之地也。” 魏齐道:“轵道既失,南阳必无守理。只得以秦太子为质,令秦退兵!” 信陵君道:“吾等数言于太子,而终无所获。或当直入咸阳,以通诸王。” 魏齐道:“一者,太子在魏,势单而力孤,或劝或诱,或威或怒,皆得通也。咸阳千里之外,但得言辞,他者未可行也。” 信陵君道:“卿观秦王犹以太子为储君乎?国莫大于储君,陷储君于危地,举国之罪也。若以说之秦臣,秦臣必不敢忽也。” 段子干道:“纵秦以太子为念,暂息兵锋。会其时也,犹当复至。当以何策御之?” 信陵君道:“秦但退出关,吾将厚轵城之守,而以能臣守之。” 段子干道:“兵将何出?” 信陵君道:“以各邑之流民移之轵,可得胜兵者数万,必可守也。” 段子干道:“前者有闻,轵之流民皆迁安邑,轵乃得治。今复以流民迁之,吾恐轵将复乱矣!” 信陵君摆手道:“燃眉之急,在秦出轵关。但得其出也,方得言其余!” 众人一时也议不出什么计策,只得一面下令加重对太子的看守,绝不许太子潜逃;一面派出使者,往咸阳说秦王。这个前往咸阳的人,十分难寻,既要能言善辩,又要随机应变,关键时刻要能做出关键的让步。魏齐说还是由须贾大夫去吧。段子干说须贾大夫虽然能言善辩,但却不太能随机应变,尤其缺乏因势利导的能力,很可能让谈判陷入僵局。 堂上沉默了片刻后,信陵君忽道:“段子其往乎?愿勿辞其劳!” 魏齐道:“善哉,斯议也!段子身居高位,常得随王,受恩之厚,常人所不及。启封之和,华阳之盟,段子皆与焉,与穰侯、武安诸君皆有深交,且辩才无双,当时不及。诚哉斯人也!” 段子干道:“非臣敢辞。启封之和,华阳之盟,魏人多以臣外臣,轻魏之地而重己之爵。诚恐三人成虎,其势难返也。” 第153章 段子使于秦 当得知秦人已经深入到轵城,魏国群臣束手无策,最后只议得以太子为质,迫秦国退兵。出使之人不仅要能言善辩,更要位高权重,必要时能临机处置,不用来回请示。大家都想到了段子干!但段子干推辞道,自己在启封、华阳两次和议中,都是那个丧权辱国的角色,在魏国的形象很不好;现在出使秦国,恐怕还要做出很多让步,才能达到目的;最后只怕会弄到“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 魏齐道:“和议之成也,皆奉王命,岂段子之罪也!或塞众口,或息群情,但有一二不恭之辞,必随之以高爵,愿段子察之!” 信陵君道:“段子此行也,非为议和,乃议退秦后,正所谓折冲樽俎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正大丈夫之所为也!” 段子干听信陵君如此说,情知不妙,于是反将信陵君一军,问道:“臣正无所计,愿公子教之!” 信陵君道:“太子见在大梁,此秦国之重也。有太子在大梁,秦人得无退兵乎?其置太子于何地?” 段子干道:“秦太子之入大梁也,保陶与咸阳往来,必无所害于魏也。今则以之退轵兵,恐难服之!若秦人不退,王其能烹太子乎?” 听到段子干明显向着秦人说话,信陵君不禁心中有气,道:“此正欲段子以言辞动之秦也。奈何反说孤耶?” 段子干道:“凡说于人者,必先说于己。己已服,乃得服人。今臣思秦若以此言诘臣,臣将无以为对,是以请公子教臣!” 信陵君道:“魏自勿害于太子,将以动之耳!段子可言魏王大怒,将不利于太子,而段子竭力保之。今入于咸阳,愿秦暂退轵兵,迎回太子,且俟之于日后!” 段子干道:“国之交在于信。魏不敢无礼于太子,此人所知也。将以恫之,必受其害。” 信陵君道:“愿段子勉为其难!” 段子干复问道:“臣将入咸阳也,其将访于太子乎?” 信陵君道:“是必访也。若得太子一言,胜段子多也。” 段子干道:“若太子无一言及己,其将奈何?臣必言,王将不利于太子,愿太子申于秦王,敕退河东,以全首级!” 魏齐道:“岂有此理!段子另谋其辞。” 段子干道:“臣或言,臣将往咸阳,愿借太子一言而动秦王也!” 信陵君道:“非敢言此也。段子为魏退秦,愿段子善谋其策。” 段子干道:“轵守见在轵也,非秦战而拔之,奈何责之?王遣使入轵,为轵人所殴,非秦之罪也。其言垣与轵皆在魏,不在秦,臣将何以对之?” 信陵君气得浑身哆嗦,喝道:“孤欲段子以言辞动于秦,而段子之言屡向秦而背魏,其意何也?” 段子干道:“夫以言辞动之者,言必据理,辞必动情,于魏亦蒙其利,于秦亦得其功,彼此功利,犹未必期其成。何况止魏蒙其利乎?臣未得其辞,是以未敢往也!” 魏齐道:“段子且详参之,其后必有所得。公子或咨于诸先生,亦将有所正也。臣请与段子相对而言,以得其辞!” 信陵君发觉自己动了怒,十分不过意,伏拜道:“敢请段子以魏为念,必得其辞!孤但有所得,必当芹献!”魏齐和段子干相与辞去。 信陵君请了一些门客过府商议,请他们建议将以何辞说于秦。仲岳大夫道:“君子言,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若但以太子为说,说必不进也。” 信陵君道:“愿闻先生之说辞。” 仲岳先生道:“夫秦之与魏,盟也。魏邑不治,而秦治之,魏感其德。今魏不敢甚劳秦,愿以良臣自治其邑。谨奉钱粮,以为谢!” 信陵君道:“若以钱粮赎之,当奉几何?” 仲岳先生道:“轵,南阳都会也,钱粮商贾聚焉。必过于轵,乃得赎也。” 信陵君道:“一轵犹不可得,而况过之!” 仲岳先生道:“而乃言之,太子之在于梁也,梁或有不备,愿太子言之,敝王不敢辞!” 信陵君道:“先生说辞甚妙,吾将言于段子也。” 仲岳先生道:“愿君上勿言也。以段子之辩,焉得无其辞!惟君无一物以相与,但以太子为辞,是以无辞也。若以钱粮、土地为辞,太子其辅也,则必能动其心!” 信陵君道:“是吾见之不明,吝于财物。先生其谢于段子:吾君见事不明,所言无状,其辞无可取。今已知之,不敢复言,愿一听于段子!”仲岳先生领命而去,前往魏相府。少时归来,道:“段子谢公子,心思鲁莽,见事不明,今得其辞,将以说之。”信陵君这才放心。 段子干先行拜访了秦太子,探询太子在梁的生活是否安好,还有什么需求。太子表示一切都很满意,并无他求。段子干说明自己将使于咸阳,因为秦悄然占领了魏的垣与轵两座城池。自己将赴咸阳,问魏以何罪遭讨伐。太子只推不知,只是保证秦绝对没有背盟。段子干问太子有何言语要带给秦王,太子只道无事。 有了太子的这一番表态,段子干心里有了底。在经过一番郑重其事的庙辞和道辞后,段子干率着二十乘车启程前往咸阳。这是魏国自华阳之战后,首次遣使出访秦国。 进入函谷关后,段子干验明了节符,函谷尉立即飞报咸阳,同时安排段子干一行在馆驿休息。 与之同时,魏使段子干出使秦国的消息迅速传遍山东五国,无数哨探或明或暗地向咸阳赶来。 早在段子干上路时,秦廷就得到魏使将至的情报,从秦太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段子干将来讨要垣与轵。 穰侯冷冷一笑,道:“且观其所值也。” 几天后,函谷关急报,魏使段子干进入函谷,有车二十乘,皆米肉竹木、衣冠锦缎之属。穰侯令将车留在函谷,只送使臣入咸阳。 十艘官船装扮得威武雄壮,插满魏国旗帜,于渭水上浩浩荡荡向咸阳而来,两岸均有秦军护卫,按日一程程行进。每过一县,均由县官吏迎送,并组织护卫队伍。如此五日后,船进入咸阳渭水津,典客率领一众行人在津口迎接,两边是乐府组织的乐队。咸阳令也组织了欢迎队伍,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船近津口,段子干早早站立船头,随从们皆立艏艉。众船工一齐划桨,船势如飞,在河面掠过,魏国的被风吹得面面张起,迎风招展,呼呼作响。船到津口,岸边收拢缆绳,搭上跳板,乐队敲响瓮缶,呯然成律。一群女声高唱:“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随即一群男声高唱:“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其旂淠淠,鸾声嘒嘒。载骖载驷,君子所届。”在鼓乐声中,段子干走下船来,与典客以礼相见。 这时,身后的一名宾相问道:“魏之入秦也,同盟相聘,非诸侯之见天子,奈何奏以《采菽》?非礼也。” 典客身后一名行人答道:“昔公子重耳之入秦也,秦伯赋《采菽》,公子降拜。今秦王也,尊于伯;段子,外臣也,卑于公子。奏以《采菽》,显之也!” 魏国宾相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挑刺的话会引来一段毫不留情的回击,无言以对,只得作礼而退。段子干赶紧换过话题,赞道:“素闻周之礼尽在鲁,不意于秦观之!” 典客道:“秦地,周之故地也,故多周乐。愿得天下之乐以观之,非独周也。”段子干闻言大窘。 就在《采菽》的雅乐声中,魏国使团全体登上渭水南岸。典客介绍了今天前来迎接的贵宾:楚太子完和楚左徒黄歇。段子干问道:“何太子质秦之久也?” 楚太子道:“未奉王命,不敢擅离!” 典客道:“太子久居于秦,太后甚喜,复以王女归之。今或将得子矣!” 段子干道:“太子固乐,不思归矣!” 黄歇道:“臣闻秦太子久在魏,魏不甚礼,有乎?” 段子干道:“太子居于梁也,随卫百人,皆令居于馆驿。出入不禁,大夫时相聘问。但有所缺,备之不敢经时也。何无礼之有欤?” 黄歇道:“太子居大梁年余,内帏久旷,魏王得无所赐?” 段子干道:“左徒有所不知!太子新立也,先王即奉王女以执帚,太子与魏王,兄弟行也。” 黄歇道:“魏女虽入,内帏仍空,此梁与兄弟谋而不忠也。” 典客道:“太子素少内,今质于梁也,但备三仆妇,皆老妇也。非魏之过也。” 黄歇道:“敝太子之入秦也,曾无一仆妇。而王赐王女,及媵妾嫔嫱、女乐之属,王之恩,浩浩乎!岂太子之好内耶?” 段子干见黄歇定要把面子挽回来,只得退却,道:“敝邑虑之不周,多有怠慢!”黄歇这才作罢。 在一片鼓乐和《采菽》的歌声中,魏国使团分别登上三乘革车,徐徐往馆驿而来,其余人都在车后跟随。由于礼物都留在函谷,使团只有一百人,或佩剑,或执戟,犹如一支军队,被秦士民夹在道路中间。 第154章 魏使入咸阳 魏国使团一百人被集体安排在一座馆驿中,馆驿中柴米皆备,只是需要自己打火烹饪。魏人带来的马和车都留在函谷,秦人提供的马和车就馆驿中停着,由魏人管理。礼单已经在函谷核对过了,在朝上只要晋献礼单就算完礼,免除了许多麻烦和辛劳。 典客安顿好使团,自己回去了,只留下一些行人与使团商议访问流程:使团准备拜访谁,有什么要求,等等。段子干大感奇怪,因为各国惯例,使者出使时,除了国君,要去拜访哪位大夫、大臣,全凭各人的人脉;如果一切都可以由行人安排,那完成使命还有什么难度!段子干甚至认为,秦人是不是有意对自己有什么优惠!面对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段子干毫不犹豫地要求拜见穰侯、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行人善意地提醒他,目前封君中还有安国君。段子干也立即要求拜见安国君。他还要求拜见武安君和客卿张禄,行人告诉他,武安君目前担任上郡守,张卿现任河东守,都在任上,不便回咸阳,无法安排接见。段子干听说张禄现任河东守,立即想起张禄乃是魏国人,怪不得河东对魏国下手稳准狠;但又一转念,有没有可能找到他的亲友,加以利用……最后,他要求拜见太后。 得到段子干的要求后,行人返回典客府,把行程上报典客。典客上报到穰侯那里。穰侯看了一眼,道:“段子干徒有虚名,或能言善辩,非使也。” 典客表示同意,道:“与晤者漫无边际,惟名爵是务,非其人也。” 穰侯道:“尽如其意可也。” 首先安排接见的是老迈的华阳君。行人称华阳君已多日不视事,今闻魏使来朝,乃破例见之。段子干遂带了三五随从,乘车赶往华阳君府。 华阳君府位于渭水北岸,距离望夷宫不远。段子干他们在行人的带领下,乘车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芈戎的冢宰在门外迎接,称华阳君身弱,难以出迎。冢宰将段子干一行揖到堂前,芈戎在阶前迎候。相互作了一揖后,段子干升堂。堂前庭中并无歌舞鼓乐,看来将是一场硬梆梆的交谈。 段子干首先为华阳君寿。芈戎淡然道:“臣七十有奇,古所希见矣。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臣之谓也。” 段子干道:“华阳君功高盖世,为世所尊。高山景行,堪为世范。” 芈戎道:“臣何功之有。盖佐王理民事而已。” 段子干道:“秦军之出。粮秣不缺,兵甲精足,皆君之功也。” 芈戎道:“秦有法在焉,臣但具相而已。他人亦可为之。” 段子干道:“臣于魏也,亦知民事。非如君之言也,劳心劳力,未足言道。” 芈戎道:“秦不动刀兵经年矣。以臣老病,实不堪用。” 段子干道:“秦虽不动刀兵,然夺魏二城,君亦有与焉。” 芈戎诧异道:“何二城之有欤?” 段子干道:“秦兵不血刃,连取魏垣与轵二城。君亦未之闻欤?” 芈戎仿佛才回过味来,道:“是儿辈戏耳!” 段子干道:“攻城徇地,何戏之有?” 芈戎道:“垣与轵,其令守皆劣。儿辈乃代治之。商旅不惊,官吏无易,民皆营故事。但守令易耳。岂攻城徇地之有欤?” 段子干道:“政归于秦,魏令不通,非拔而何?” 芈戎道:“卿之武库,不亦立于垣乎?其令久通,与故事无异耳!” 段子干道:“臣之武库,盖欲守边,今为秦所夺,奈何?” 芈戎道:“垣近河东,河东,秦地也,不得为边也。卿其欲拒秦乎?武库渐充,卿欲用之他乡,遣使而支取,无不可也。——吾闻但得铁镞百十余支,未为充也。” 段子干道:“臣知铁铁镞之法,献之于王,乃得主武库。今为秦所夺,臣将无地于魏也。愿以二城归之,君之惠也。” 芈戎道:“卿所知也,臣久不历兵事。闻夺魏地者,乃河东,非臣所能及也。” 段子干道:“但得君上一言,则幸甚!” 芈戎听了,竟然“嘻嘻”地笑出声来,道:“臣之一言,臣之何言?河东宁以此咨于吾乎?张禄儿辈,本起于吾,今得意于王,竟无一语相议……吾何所言?” 段子干听到这里,心中暗自窃喜:他终于发现从魏国来的张禄,其实在朝中是有很多敌人的。如果…… 但他这时没有时间往下想,只能继续目前的话题交谈。 段子干道:“君为儿辈所轻,非所忍也。但发一语,令轵与垣皆归于魏,非但魏感君之德,而张禄之功亦为乌有。不亦快乎?” 芈戎又“嘻嘻”地笑了,问道:“吾何故令河东归垣与轵于魏?” 段子干道:“太子在梁,不亦可乎?” 芈戎心头一震,收敛了嘻笑的面孔,道:“魏将不利于太子乎?” 段子干笑道:“岂敢!太子于梁也,盖一秦也。旁人孰能害之。惟以之为辞耳!” 芈戎十分严肃地道:“愿魏勿得伤于太子,秦必击之!” 段子干道:“非其愿也,非其愿也。但以为辞耳!” 芈戎盯着段子干看了半天,道:“愿诚如段子所言。否则天下必乱!” 段子干道:“垣与轵,诚魏之大邑也,王甚爱之。臣愿大国归之,君其助之!” 芈戎道:“臣,秦臣也。纵不得攻城夺地之战功,焉敢不战而献城。” 段子干道:“君为功于秦数矣。君为秦攻城夺地之时,张子尚乳口。今其功在君上,君其甘其下乎?” 芈戎道:“虽不甘,如之奈何?” 段子干道:“若令河东归魏轵与垣,君将何以命臣也?” 芈戎道:“绛与新田,故晋地也。而韩据之。若秦得之以广河东,秦必德魏,而归之故城也。” 段子干道:“绛与新田,故韩平阳旧地,宗祠在焉,焉得弃。” 芈戎道:“平阳之于韩,与魏之于安邑同。魏献安邑,韩献平阳,不亦可乎!” 段子干道:“非敢与闻也。” 相互摸出了底,两方再闲谈几句,段子干辞出。行人告诉他,穰侯将宴请魏国使团,到时专程迎候。段子干相谢,与行人辞。 相比于和华阳君见面,与穰侯相见更为重要。段子干默想了全套说辞,认为还是有一定说明力的。休息片刻,与众人演过礼,行人到了。全体使团成员出发,前往穰侯府。 穰侯在家设宴,而穰侯家中人口稀少,根本不可能承办任何宴席,更不用说涉及百人的大宴。秦王特命少府全力协助,从秦宫调集力量筹备宴会。少府是主管宫中一切事务的官员,庖厨、乐府、服装,乃至山川河流所出,皆归其负责。少府要筹办一场宴会,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当段子干到达穰侯府时,虽然只是晡时,但由于是深冬,天色已黑,但穰侯府灯火通明,穰侯亲率一众家臣和行人在门前迎候,而且还特别请来了楚太子和黄歇相陪。 当段子干在百步外下车时,府门内雅乐响起,这一次没有震耳欲聋的鼓乐,只有丝竹和金石,其歌为哀怨的《小宛》:“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段子干率领全体使团成员与穰侯、楚太子一行十分正式地相见。穰侯和楚太子按照周礼,三揖三让,分东西登上台阶,进入门中。门中庭前乐舞婆娑,阶前三只大鼎烹着三牲,后院里也热气腾腾,显然还有别的食物。 在莺歌燕舞之中,两群人穿过庭院,步上堂来,穰侯与楚太子及黄歇坐东,段子干带了两名高级随从西席。其余随从皆由行人相陪,在廊下甚至阶下入席。 歌舞声乐之中,宾主频频进酬,相互说着同盟情深,日久天长之类的话。只吃到月升东天。 穰侯将段子干请进自己的暖阁,两人开始正式对话。 段子干道:“穰侯自承太后入于秦,奉二王,立大功,封侯拜相,人臣之位已极。臣闻物之极也必反,诚恐变于顷刻也。今有张子,本大梁贱人,附贵人之尾,得升于天,令主河东,不血刃而得魏二城,无赫赫之功,诚所谓善战者也。此盖世之大功,穰侯不赏,则奈秦法何;穰侯赏之,则功不在穰侯之下。穰侯其居人下乎?今魏值颠扑,实因于华阳。若河东通轵,入南阳,魏不能抗,必将入之。则张子之功犹胜矣。若穰侯归二城于魏,则张子之功不彰,南阳不失,而魏德穰侯,非只陶之利也。” 穰侯眯着一双嘲讽的眼睛望着段子干,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道:“吾以段子为高士,必有大论以教吾。今闻此议,深失所望。若夫不战屈人,虽与攻伐战取同,然无首级。无首则无功,段子岂忘失哉!今刑徒虽得保首级,而大夫皆无其功,于张子啧有怨言。臣虽极,非张子所能下也。” 第155章 太子之险 段子干见魏冉不买账,有些着急,道:“虽然,诚以为穰侯谋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情之常也。穰侯之功,秦无可赏,所以相容者,盖天下有兔鸟在焉。穰侯其思之。” 魏冉道:“段子之言,可以无论矣。臣年逾七旬而不死者,可谓贼也。赖王与太后容臣素餐,宁无知乎?至于奋飞之志,早歇于胸矣。” 段子干道:“穰侯虽无己志,亦当为后世子孙谋。” 魏冉打断道:“臣少于子息,无庸也。段子为魏使秦,当言魏秦之事,臣之家事,不敢劳心!” 段子干无奈道:“垣与轵,当南阳要道,钱粮所在,敝王视之甚重。愿大国归之,魏将举国而谢!” 魏冉道:“何以谢?” 段子干道:“太子之志,不敢缺也;陶邑之道,不敢绝也。” 魏冉勃然大怒道:“竖子,宁再历华阳者乎?” 段子干道:“越甲三千,犹自死战,而况魏十万之众乎!” 魏冉道:“陶邑之商通,太子为质,皆魏所命。今魏既绝吾道,复害太子,敝邑虽偏小,必向大梁申冤于王!” 段子干道:“非敝邑敢绝大国也。轵,都会也;垣,咽喉也。今扼吾咽喉而捬吾腹胸,吾气之将绝,自当拼死相搏也。” 魏冉道:“安邑,魏宗庙之所在,而献之于秦。垣与轵焉得等欤?” 段子干道:“安邑之失也,魏人常怀复故之志。今若再断轵道,恐魏臣群起,倾全国所有,以连诸侯,敝王虽欲和而不可得也。” 魏冉“哼哼”冷笑道:“若魏必战,臣虽老朽,愿以出也。勿烦儿辈!” 段子干见说得无法转圜,只得自己下台阶道:“秦魏之盟,赖君侯而成,敝邑甚惜之。其愿与秦共也。” 魏冉道:“魏既念同盟之谊,臣亦有所求也。秦与赵战于阏与,其状汝皆知也。而赵称赵奢败秦,封奢马服君,敝王意难平。必也以道伐之。魏其假之乎?” 段子干吃了一惊:华阳君找自己出兵伐韩,穰侯找自己借道伐赵,秦到底是要打哪里?他尝试着问道:“平阳近赵太原,君侯其取道于韩乎?” 魏冉道:“平阳未足取也。太原远邯郸,伐之不足为赵戒。当伐之邯郸!” 段子干道:“阏与之战也,秦拔阏与以与韩也。赵于韩复夺之,世所知也。穰侯何恨耶?” 魏冉道:“若赵拔韩阏与,臣无恨也。臣所恨者,赵拔韩阏与,而言退秦军而守之!赵奢,田部小吏,因之封马服君。许历,贱人也,封之国尉!敝国上下因阏与而得功晋爵者多矣,闻之无不愤恨。盖余众疑其冒功也!故必伐之,彰秦不为赵败也。” 段子干道:“中更胡阳与其战也,其能言之,何愤恨之有?” 魏冉道:“中更为赵矢所伤,不治而亡。故必当斩一大将,乃雪此恨!” 段子干道:“赵魏,兄弟也。愿秦稍释其恨,勿得相伐也。” 穰侯道:“臣借道于魏,而魏反阻臣伐赵。其将奈何?” 段子干道:“非敢阻也,愿以释之。” 谈判双方互不相让,场面一时陷入沉寂。良久,穰侯道:“若无他言,且出宴饮。”于是两人重新满脸笑容,步出暖阁,回到大家中间。穰侯再劝一回酒,宴席结束,魏使离开。 送走了魏使,魏冉再谢太子完和黄歇,两人也乘车离开。魏冉一声冷笑,让家臣协助少府的人,把乐器、酒器、炊具、食器等物一并清洗完毕,装车运回宫中。自己独坐堂中,回味着刚才段子干的神情和话语。待众人散尽,魏冉走进后宅,后堂竟然还坐着两人。后堂并未点灯,两人就在黑暗中坐着。 魏冉上堂后,对着二人行一礼道:“事久方毕,劳陈公久候。” 坐在前面的一人道:“微庶正欲观魏之行,焉得久也。”仔细看时,竟然是陈筮和曾季两位熟人。 魏冉吩咐掌灯,陈筮阻止道:“未可。微庶之行,未可显也。但于暗中夜话可也。”魏冉只得作罢。三人就在堂中对面而坐。月光可以照到门头,但射不进堂内,如果有人在门外,如果不是有意搜寻,绝对看不见堂内竟然还有三个人。三人以近乎耳语的声调交谈了一夜,直到更鼓响起,魏冉才把他们送到旁边的耳房内,让他们休息,自己则更衣上朝。 退朝后,秦王领着穰侯、泾阳君、高陵君和安国君前往太后处,讨论与魏使第一天谈判的情况。华阳君称年老多病,只详细报告了会谈的内容,并没有亲自来。 太后比较起两年前要衰老很多,走路都得要人搀扶。和以前一样,秦王等人进了甘泉宫才通报太后出来。太后见了秦王等人,笑道:“吾等议事凡三十余年,皆老矣!王无论也,余者皆当退也。” 秦王道:“奈国中并无如穰侯者。” 太后道:“穰侯可荐之于王!” 魏冉道:“中更胡阳,少年有为,以代臣职,甚妥。不幸早亡。” 太后道:“既早亡,汝其何言!但言其次。” 魏冉道:“今当国政者,只安国君与张卿也。张卿任河东,颇见功,若召入朝,历练有日,必可为也。” 太后道:“依吾之见,不必历练。复如中更胡阳,悔之晚矣!但召张卿入朝,汝三人皆归国。” 魏冉等三人皆拜道:“喏!” 太后道:“吾岁加矣,筋骨疲矣。不能复视事也。今见魏使,后不复与国事矣!” 秦王道:“母亲未可。虽然母亲不视事,儿有事必请于母,不信母不教儿!” 太后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吾等是也!” 见秦王面露尴尬,太后转换话题道:“魏使所来何事?” 秦王首先道:“华阳君详报,魏使所至也,乃为讨还垣与轵也。”秦王一边说,一边在太后面前铺开一幅图,指示道:“垣与轵,当轵道两口,通南阳及河东。张卿守河东,先拔垣,后居轵,皆兵不血刃,民众安堵如常,但易其守令,更行秦法而已。” 太后听说“更行秦法”,双目陡然有神,炯炯地望着秦王问道:“行秦法于魏人,无预刀兵,亦可得乎?” 秦王道:“如河东所报,然也。” 太后道:“先王在时,每议秦法严苛,为关东诸侯所难行,心甚悯焉。昔商君之行法于秦也,杀人盈谷,渭水为赤,秦人不便者三年。先王每论及此,常怀忧心。秦赖法而强;若法不行于诸侯之民,是秦虽攻城夺地,不能广秦也。今河东守得行秦法于魏民,不加斧锯,不动刀兵,而令民心服,是无上之功也。非拔一城、十城所能匹也。” 秦王伏拜道:“非太后教诲,儿岂得知!” 其他四人见秦王如此,也皆伏拜道:“太后指教甚是!” 太后道:“先王在时,尔兄弟尚幼,未足为知。穰侯虽长,分守于外,未得近内,亦未得闻。惟妾身侍先王,常得教训,乃得识之。” 于是众人一齐道:“谨奉太后之教!” 太后道:“老则多言,每误正事。王其言魏使之事。” 秦王复道:“河东得魏垣与轵,全据轵道,秦但取道河东,即得入南阳,南阳不足取也。魏惧之,欲讨还之。” 太后道:“何以值?” 秦王道:“或言无值,但以同盟之谊讨之。” 太后道:“秦、魏,同盟也,秦取魏城不义,愿归之!” 秦王道:“太后声容毕肖!” 太后道:“呸!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天下之土,岂但魏耶?” 秦王道:“非止此耳,魏并以断陶道、不利于太子相挟!” 太后道:“愚不可及!垣、轵二城虽重,焉得与太子、陶邑相并。” 穰侯道:“虽然,不可不防也。太子,国之储君,不可立于危地。今魏既出言,虽不能必,亦当召回太子,以绝其心。” 泾阳君道:“召回太子,正自示弱,未可!” 穰侯道:“太子为质,正当示弱,未便示强。” 高陵君道:“或可归之一城,以保太子平安。” 泾阳君道:“未可。归之一城,太子犹在彼处,彼犹可以之相挟,索求无尽。若舍一城而召太子归,犹可!” 穰侯道:“若舍二城而得太子归,犹为可也。恐但失二城,而太子难归。” 太后道:“魏言将不利于太子,不过虚言恫吓,非其实也。若秦顾及太子,亦不敢直取垣及轵!魏亦知也。” 穰侯道:“当以何策而救太子?” 太后道:“魏虚言恫吓,若动之,正中其计。惟不动心,止言太子但有缺少,必起大军。则太子安若泰山。” 穰侯道:“太后所见必然不差。惟恐魏急则无智乱为,彼时,纵得魏王首,太子亦不回也。” 秦王道:“军国大事,宁得无险?况为质于异国。愿舅详筹其策,令魏不敢犯可也。惧敌而退,非其计也。” 魏冉道:“谨喏!” 第156章 太后之见 太子的事就这么定下来:决不可基于对太子的威胁而让步,否则魏将视太子为摇钱树,予取予夺。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坚决向魏指出,若太子但有丝毫伤损,秦必举国伐魏! 接下来由魏冉报告自己与段子干单独会谈的情况。魏冉道:“段子言,若秦不战而取垣与轵,则张子之功过于臣也。若欲罢张子之功,必也归魏垣与轵。若不归之,非独张子代臣,魏必断陶邑及害太子!” 太后笑骂道:“老贼,适力劝保太子,却有私意在焉。” 魏冉道:“太子与臣,骨肉也,不敢无私。” 太后道:“秦王少子息,而太子最贤,老妇亦爱之。然家国大事,非敢以亲情论也。” 魏冉道:“太后斥之是也!” 太后道:“魏人已知张子贤,独吾不知,其过甚矣!” 秦王道:“河东之事,少报于太后,儿之罪也。” 太后道:“河东之胜,不在不战而得二城,全据轵道,要在无声无臭之间,而秦法已行。河东何以行秦法?” 秦王道:“河东自廷尉府索法官数人,以变秦法;并以秦法行之于新地,邑人皆便之,故得行也。” 太后警惕地问道:“何以变法?” 秦王道:“如安邑宜植黍稷,非粟也,故变粟法为黍稷法,其产倍之。盐为秦地所无,安邑从之,故立盐法。铜铁冶炼,秦法之所不备,从韩魏法补之。” 太后道:“编户齐民,计口授田,得所行乎?” 秦王道:“得其行也!垣多庄园,其富者数千顷,而贫者无立锥。河东之治也,计口授田,民得安居。轵少土地而富商贾,皆依秦金布之法,明标实价,轵民便之。其移于左邑者,但有触刑者皆徒之,轵道之通也,皆刑徒之力也;其下轵也,刑徒皆得一爵,或二爵,或三爵。” 太后道:“河东守有治国之才,亦速晋爵归国,不可令中更之悲再现秦国。” 众人皆道:“喏!” 太后道:“穰侯之主秦政,人皆以势大权重,岂知穰侯家不过数臣,亲不过二三,虽有妻妾充后室,却少内而喜静。”突然对着魏冉道:“汝之妾中,有未破瓜者无?” 羞得魏冉满脸通红,尴尬地回道:“皆已圆矣!” 太后指着笑道:“年逾七旬,犹处子也,闻男女之事而羞矣!”复问道:“能奋余威,生养一二否?” 魏冉老实地回答道:“不复当年,惟勉耳!” 太后不再拿穰侯开玩笑,道:“穰侯辅国三十余载,非赖人众,不依权谋,所恃者惟秦法也。张子能行秦法于诸侯,必能广大秦国,而治之矣!” 众人齐答道:“喏!” 太后道:“一日之议,王必有见。” 秦王道:“魏借聘问,遣使于秦,其要者,但索垣与轵也。其所恃者,一者同盟之义,二者太子,三者穰侯。穰侯之事复有二:一者穰侯之功将因之而没,二者穰侯之封邑将因之而绝。” 太后道:“魏所恃者四,二与穰侯也,夫太子亦与穰侯也。穰侯其言所计。” 魏冉道:“因垣与轵而贬臣功,自无所言也。陶邑之通也,于秦大有其利;若绝之,颇少衣冠、鱼盐之利也。至于同盟之义,吾秦非战而夺之,乃民心所归,非为背盟也。惟太子一事,踌躇难定。” 太后道:“太子之事,尔等皆难应之,惟吾一言而定。太子在魏,生死一仍于魏;惟太子存则盟议存,太子亡则盟议亡。” 这时,久在身后一言不发的安国君突然起身长跪道:“臣欲入魏,替回太子。” 太后斥道:“示弱于魏,无足取也!”安国君满面羞惭,退回座中。 太后道:“众口一辞,太子必在魏也,在魏而必安也!但稍有不安,即问其罪!” 众人齐道:“喏!” 太后复问道:“后将何见?” 穰侯道:“段子之入也,几欲遍见秦之新旧贵戚,泾阳、高陵、安国皆欲见也。若非武安与张子未便见之,亦欲见也。” 太后突然发问道:“段子言与穰侯,以张子为辞。奈何未知张子为河东守耶?” 太后猛然一问,令众人猝不及防,他们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听太后说起,也觉得是个事儿。穰侯勉强猜测道:“魏使之入也,必也见张子。秦行人答曰,张子在河东。是故知之。” 太后道:“然以张子说穰侯者,非临机起意,必谋之久也。穰侯非其计也。” 安国君道:“或入秦时已知张子为河东守,惟不能必也。遂以见武安、张子为名而探之。必知张子守河东也,乃以张子为辞;若否,或进之以他言。” 太后道:“虽未见其道,犹仿佛也。要之,魏使之入见也,步步陷阱,虽以垣与轵为辞,未尝无他图也。言谈之时,必详察之,勿为所算。” 众人再应道:“喏!” 穰侯道:“至其访也,旦日可见王与太后。复一日见泾阳、高陵、安国。” 太后道:“老妇筋骨为难,一日难似一日。旦日朝毕,可来拜吾。午后王见之可也。” 听到太后要在明日早朝后就接见魏使段子干,各公卿,连着秦王都开始忙起来。太后对细节要求极严,使团的人员,其地位、性格、说话方式,都要一一报给她。晚上,她还把黄歇找来,和他商议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太后早早起来。手下的仆妇们围拢过来,侍候太后梳洗。随后,有女官为太后薄施胭脂,浅描黛眉,绾起发髻,插上珠簪;换上朝服,遍身玉佩,叮咚有声。 太后化妆几将结束时,已经嫁给楚太子完的王女进了门。王女已经怀孕,身形已经不太方便,但依旧根据安排,承担了今日接见的任务。同时有任务的,还有太子完!他已经等在孰房内。 王女见了太后的妆容,惊叹道:“太后美且艳矣!” 太后见王女到了,命其坐下,道:“岂能过汝乎!” 王女道:“过儿多矣!” 太后道:“女之所可羡者,惟在孕育耳。吾老矣,不能孕也,惟羡尔也。”羞得王女低头不语。 太后吩咐左右女官道:“少时定要小心在意。老妇不足念也,新妇有孕,勿得有失!”众女官皆应喏。 众人正热闹间,忽听门外人声。太后收敛了自己的笑容,严肃地道:“至矣!”众女官立即各就各位,王女也敛衽端坐在一旁。 早朝后,行人领着段子干从馆驿,来到距馆驿不远的甘泉宫。为着郑重其事,虽然只有几步路,也庄重地备车,乘车而行。车行没有几步,便见甘泉宫外聚集了大批官员。行人解释道:“太后,国母也,年迈体弱,不堪困扰,故聚众官于宫前相迎!” 段子干道:“焉敢如此!”距离百步下了车,直往人群而来,然后见一人也远远地迎过来。段子干心想一定是宾相了,就让自己的宾相迎上前去。但走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宾相,分明就是楚太子!这下连宾相也懵了:楚太子,就是当东道也是高规格的,现在亲自过来,难道也以宾相视之?诧异之间,太子已经走到宾相面前,行礼道:“太后谨具小酌,恭迎魏使!” 宾相闻言,惊掉了下巴:敢情太子真是是宾相!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结结巴巴地道:“臣等请为太后寿,为太子寿!” 楚太子淡淡一笑,道:“臣,太后之孙婿完,谨奉太后命,恭迎魏使。” 段子干在后面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有一个短时间脑子短路,但这时已经回过味来,听到太子自我介绍后,立即上前行礼,道:“臣以微贱,敢劳太后赐见,太子远迎!” 太子依然轻笑,道:“魏使自抑甚矣。太后在堂,且请入。”深作一揖。段子干回揖,跟在太子身后登上台阶,进入门内。 甘泉宫门内并无歌舞礼乐,诺大的庭院显得空空荡荡,只在甬道两侧,分立着两列侍郎,叉手当胸,以为仪仗。 段子干按礼仪,三揖至堂阶前,太子高声报道:“魏使觐见!”当时听得里面一声“请”。太子即引段子干一行拾级而上,再于堂前行礼。堂内高悬帐幔,帐幔内两名女子长跪而起,一人道:“魏使请入席!”太子在前指引,将段子干三人请入西席中,自己坐了东席。 太后在帐幔之内道:“妇老矣,体不能支,惟有孙辈相扶。” 段子干道:“太后精神健旺,百岁之身,万寿无疆!” 太后道:“焉得如此。齿墮发隳,饮食皆废,惟恃粥耳!” 段子干道:“臣近得一粥方,安体养神,谨为献!” 太后道:“甚劳贵使,能有此赐!” 段子干道:“魏秦,盟也。秦太后,亦魏国母,臣之主母也!” 太后道:“尔来,魏之民安否?” 段子干道:“皆安于营生,不敢乱也。” 太后道:“魏王安否?” 段子干道:“王亦安,命臣与太后寿!”随奉上礼单。由于礼物都留在函谷关,奉上礼单就算献了礼物,省略了不少仪式过程。 太子接过礼单,奉给帐幔前面的王女,王女再奉与太后。太后略看一下,也就放下,道:“今岁得获否?” 第157章 见后与王 太后接见段子干,先按规矩三问魏国之民、之王、之社稷,段子干一一作答。然后太后道:“闻秦太子在魏,其状何如?” 段子干没想到太后直接在这里进入到太子的话题,顿时感到难以应对,总不能刚刚说完我们家都好,接着就说但我要杀你们家人吧?迟疑片刻,段子干有些沉重地道:“非太后之问,臣犹未敢言也。河东今岁取魏二城,敝邑偏狭,地少而民众,卒失二城,群臣汹汹,皆言秦背魏约,欲将不利于太子。臣……” 段子干还没说完,帐幔后面就传来一声尖叫,太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欲将不利于太子?汝等……痛煞吾也!吾且告汝,太子,吾孙也,秦王太子,但有丝毫损伤,老妇定往大梁,寻魏王……痛煞吾也!” 太后一段声情并茂的话语,吓得段子干伏拜于地,不敢抬头。 太后继续道:“汝等使秦,欲告将不利于太子乎?将以太子易二城乎?呸!秦夺汝二城,汝自当举干戈,列战阵,旌旗堂堂,与秦一战,不失为大丈夫也!以一小孺子为质,可不羞乎?” 等太后一通发泄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段子干战战兢兢道:“太后息怒,容臣一言。” 太后勉强道:“汝且言之!” 段子干道:“臣乃韩人,忝为魏臣,承王之恩,得侍左右。秦夺魏二城,敝王本同盟之义,欲置之不论。奈众口难塞,均议必责之太子。故王命臣速入咸阳,告于秦王,俾得太子无恙,两国和睦!” 太后道:“王即有心,可送回太子,两国再动干戈,决一雌雄!” 段子干道:“太后息怒。臣之出也,王再三申命,于国,魏与秦,盟也;于私,敝王姊且归太子,太子与王有兄弟之谊。敝王命臣至者,非敢与大国绝也,愿永结盟好,誓不相背也。秦但稍与魏地,王得息众怒,非但太子有泰山之安,魏亦不敢背秦,永为东护。陶之道,必无虞也。” 太后道:“地之得失,非老妇所能闻。秦夺魏城,魏夺秦邑,各逞其能,国之常也。但太子,老妇心之所系,必勿伤损。魏但与秦绝,愿送而归之,则幸甚!至于陶邑,穰侯所封,若魏必欲,老妇不敢阻!” 段子干心里十分无奈。太后一股子舐犊情深,国家大事置之度外,你爱打谁打谁,只要不伤太子就行。但自己不能这样啊,关键是魏要伐秦,打不过啊,只能拿太子说事。段子干复道:“太后爱子孙,与天下父母同。王亦愿无战也。愿太后善言于王,稍予臣城,弭兵消祸,永结盟好!” 太后道:“秦愿与魏盟,乃质太子于魏,未闻魏质太子于秦也。” 段子干道:“王亦愿与秦盟好,奈秦夺魏城,势所难成!” 太后道:“但得此心,与秦王议,事无不成。若心有不规,必遭天谴。贵使适言,太子婚大国王女,太子与王,兄弟行也。诚哉斯言也!愿常志之,而勿背之。” 段子干道:“臣必承太后之教!” 太后道:“太子之事,老妇所望于贵使。” 段子干道:“愿不负太后之教!” 太后道:”若愿秦归之城,何必枉屈孺儿。“ 段子干道:”愿闻太后之教!“ 太后道:”昔者,老妇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身,困不疲也;尽置其身上,而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二城之重非少,而欲秦承之而无悔者,必得其利也。“ 太后的比方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朝堂上说出这番话来,却让在座的人全都羞得抬不起头来,太子和王女只涨红了脸。段子干尴尬道:”臣谨领教!“ 两人再聊了一会儿其他不重要的事,结束了会谈。 段子干起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楚太子将他送下堂去,叫上随从,一起送出宫门,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看到段子干一众离去,太后一声呼唤,屏风后面立即拥出一群女官,过来搀扶太后。太后指着坐在下面的王女,道:“且观王女何如?” 王女敛衽礼道:“不妨!” 太后道:“现无人,可稍歇,不可急起。”几名女官扶着王女侧身躺倒,将几近麻木的双腿舒缓开来。太后心疼道:“皆青紫矣,且摩之!”几名女官轻柔地帮着按摩了几下。 王女羞愧道:“未得侍太后,反令太后劳心!” 太后道:“若非礼仪,何劳汝出!未可动胎气!” 那几名女官都是过来人,懂得怎么侍候,不多会儿就解除了腿的麻木,把王女扶起来。太后见王女无恙,也自站起,道:“未可轻动,先微迈步,稳后再行!”看着王女行走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等太子送客归来,太后亲将王女递与太子道:“幸而无事,却累卿等!” 太子道:“近太后而聆教训,儿之幸也。” 太后道:“幸得事了,汝等且归,善保胎气。”太子和王女辞去。太后看着他们下了台阶,才转身往后宅而去,嘴里轻声念叨:“吾以亲儿待彼,愿彼以亲儿待吾儿!” 太后午休时,秦王派人过来询问今日会谈之事。会谈时藏在屏风后面的女官取出整理好的文字纪录,交给侍郎拿走。 到了晚餐时,行人复将段子干请到距离甘泉宫不远的章台宫中。由于散朝已久,宫门口已经没有了众秦臣欢迎的队伍,倒显得比早上拜会太后时冷清。不过到宫门迎接的人是过硬的:泾阳君、高陵君和安国君,而在庭内唱赞的,则是穰侯。见到这个阵容,段子干已感不虚此行! 段子干于正殿陛见秦王,秦王于座中回礼。段子干自然坐西席,坐东的是穰侯,身后则有三君。坐定,穰侯唱赞道:“宴起!” 于是殿内外响起乐声,舞女们就在殿前表演单人、双人、三人舞。庖厨奉上鼎簋,每人都排了满满一席,绝不止九鼎七簋。段子干暗笑秦人蛮夷,不通礼仪。 鼎簋整齐,乐舞停止。穰侯起身赞道:“魏使为秦王寿!” 段子干恭敬地举起爵,避席而礼,道:“魏臣段子干,谨奉敝主命,为秦王寿!秦王千秋永固,万寿无疆!”酹酒于地,再拜而起。 穰侯又赞道:“秦王为魏王寿!” 秦王道:“安国君其代寡人!” 安国君也举酒避席,面向魏使席位而礼,道:“秦安国君,谨代秦王为魏王寿。魏王社稷清宁,风调雨顺。”也酹酒于地,再拜而起。 穰侯再赞道:“魏使其为秦王赋!” 段子干早有准备,当即赋出《南山有台》:“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穰侯赞道:“秦王答赋!” 秦王道:“就以段子所赋《南山有台》为答。” 于是音乐再起。一众女乐齐声唱道:……“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边歌边舞,把《南山有台》唱了一遍又一遍。在歌舞之中,宾主举爵,频频唱酬。 渐渐的,乐曲转为周南,女乐们复唱《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段子干起而拜道:“秦魏有婚姻之好,同盟之谊。垣与轵,敝邑之臣治之无方,幸赖秦治之,万民有养,鳏寡孤独,皆有所归。魏实赞之。敢情王赐还垣与轵,魏惟效其力,踪其后,而治之!” 秦王道:“穰侯寿七旬,体健而无疾,美矣哉!愿穰侯以寿为祝魏王。” 段子干不知其意,只得站起来,立于一旁,代魏王受祝。 穰侯道:“祝魏王,王甚寿,金玉是贱,人为宝!” 段子干道:“善哉!” 秦王道:“愿再祝!” 穰侯道:“祝魏王,无羞学,无恶下问,贤者在旁,谏者得人。” 段子干道:“善哉!” 秦王道:“愿再祝!” 穰侯道:“祝魏王,无得罪于群臣百姓。” 段子干道:“吾闻之,子得罪于父,臣得罪于君,未闻君得罪于臣也。” 穰侯道:“子得罪于父,可以因姑姊叔父而解之,父能赦之。臣得罪于君,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谢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于汤,纣得罪于武王,此则君之得罪于其臣者也,莫为谢,至今不赦。” 秦王道:”愿魏王善修其道,绥远怀来,不失其德,江山日昌!“ 段子干道:”敝邑之王或有愆过,未闻失德也!“ 泾阳君道:”王使入于轵,而为民所逐,非失其德,孰能如是?“段子干闻言大惊,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急得额头汗出。 第158章 见安国君 段子干万万没有想到,秦王不仅回绝了归还垣与轵的建议,还给魏王扣上一顶”失德“的帽子,并举出王使被驱逐的事例为证。段子干张口结舌,难以应答。穰侯也不等他有所反应,唱赞道:”为赋盛宴。“ 乐声再一转,又成雅乐,女乐齐唱《南有嘉鱼》:”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穰侯道:”使者聘问,歌舞宴燕,但续相盟之谊,尽释蹉跎之事!“段子干只得回到自己的席中,举爵而饮,再也没有机会说归还二城的话了,更不可能拿太子说事。——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结果,只会恶化气氛。 酒宴出来,段子干深感挫折,坐在驿馆里久久不能释怀!随从们知道段子干使命失败,想安慰又无从安慰,都默契地躲着他,留他一个人静静。 按照安排,第二天,段子干又拜访了泾阳君和高陵君。段子干明知使命失败,但也还是例行公事般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和威胁,那两人也就如例行公事般地加以反驳和反威胁。硬话说罢,各人丢开一边,仍旧谈着愉快的话题,表示虽然有些纠纷,但我们还是坚守同盟大义的! 最后一天是拜访安国君。 和以前见的人都是太子的父辈甚至祖辈不同,安国君是太子的弟弟。这也许是可以抓住的最后机会。 安国君刚刚封君,府邸位于远郊。虽然他在咸阳城内还保留了住宅,平时也住在那里,方便处理朝政,但接待外宾必须在自己的府邸中。 在封君之前还是公子缯时,安国君表现出卓越的造人能力,不过三十来岁,膝下已经有十二子九女;在邯郸隐居了一阵子算是间隔期,回来后不到一年,又有几名妾妇怀了孕。和秦王的子女多夭折,活下来的不多不同,安国君的子女虽也有夭折的,但这二十多人里,除了三个岁数小的,全都出过痘。 当魏使的车乘行驶了约一个时辰,到达安国君府时,府门前已经有不少人列队迎接。 段子干按例在百步外停下车乘,下车步行过去,宾相和随从跟在身后。而对面,五名半桩的孩子迎了过来,后面跟着几名明显的家臣的人。 两群人走到距离十步停下。魏国宾相上前两步礼敬道:“魏使段子干,谨奉王命,觐见安国君!” 孩子身后的一名家臣也上前两步,礼敬道:“安国君谨遣诸儿,奉迎魏使!” 那群孩子中位居前列的出列敬礼道:“父谨备小酌,为魏王寿,为魏使寿!” 段子干见此儿并非五人中年龄最长的,想来是正妻所生的嫡子,但又不敢肯定,不敢称呼太子,只得含糊道:“臣以猥劣,敢劳诸公子远迎!” 那儿也不多语,仅深揖道:“尊使请入寒宅!” 五名公子以及随同的家臣都让过一旁,一起深揖道:“奉迎尊使!” 两名宾相在最前面引路,段子干和那名嫡子打头,其他人随后,浩浩荡荡前往府门而来。 府门仪门大开。时近日中,虽然冬天的太阳不甚猛烈,但也温暖和煦;当段子干一行登上台阶,来到府门前时,庭院内早已安排好的女乐,在号令声中开始奏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段子干见安国君没有用雅乐,而是用这样一首秦风来迎接自己,大感意外;但细思之下,却又余味无穷,似乎有许多话语尽在不言中。 安国君在阶前相迎,在双方宾相的唱赞声中,两人完成了叙礼。随从和诸公子都留在阶下,只安国君和段子干登堂入室。 两人坐下后,段子干道:“臣贺安国君得封君侯!” 安国君道:“以微功得封君,实难符也!” 段子干道:“臣当再贺君侯更晋爵职!” 安国君道:“本以愚钝,封君已在意外,焉敢晋也!” 段子干道:“臣闻王子惟太子与君耳,若太子有失,君其王矣!” 安国君斥道:“无知妄言!为臣为子为弟,当祝父兄寿,安敢望父兄早亡耶!” 段子干道:“非敢望也!王在位四十岁,年已六旬。太子为质于魏。今秦夺魏城,安能保太子平安。若太子有失……” 安国君打断道:“若太子有失,臣虽力弱,愿为军中小卒,以当魏刃!” 段子干道:“壮哉,君侯!然巩未能如意也。何者?秦王少子息,壮者惟太子与君侯耳。太子有失,断不能再失君侯也。” 安国君道:“汝屡属意太子,是何居心?” 段子干道:“非臣敢属意太子。秦夺魏城,魏臣汹汹,皆将不利于太子。王遂命臣速入咸阳,以报秦王与臣,速谋其策。奈秦王与重臣皆视太子于无物,太后虽重之,惟无策耳。臣以为,秦但归魏垣与轵二城,则太子安若泰山;若不归之,王虽欲保太子,其奈群臣何!” 安国君似乎有些动心,沉默了片刻,问道:“垣与轵何所在,秦何以夺之?” 段子干避重就轻,详细地介绍了垣与轵的位置和地位,它们是重要的轵道两头的城池,是进入轵道的门户。 安国君问道:“轵道何如?” 段子干道:“轵道者,晋出南阳之道也。晋之东南皆山也,惟赖陉道以通。轵陉道,晋通南阳,复得渡河而入洛阳。” 安国君复问道:“何人取垣与轵?” 段子干不太经意地回答道:“闻秦河东守张卿。” 安国君再问道:“未闻张卿用兵,何以夺之?” 段子干道:“以奸诈而巧取之也。” 安国君道:“愿闻其详。” 这下段子干有了警惕了,是这些细节自己并不清楚,但作为秦国决策层的成员,安国君不可能不知道,还要自己给他解释。段子干回答道:“此臣欲君侯教之也。” 安国君道:“何谓也?” 段子干道:“河东得魏城,必报其功,以求其爵。君侯得勿知之?” 安国君听了,终于笑道:“段子其谓河东报功之册乎?积卷至百,何得而观之。但书‘可’而已。” 段子干哭笑不得,猜不透安国君是真傻还是装傻,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瞎说呢?只得尴尬地笑笑,不发一言。 安国君道:“段子其言,河东何以夺城?” 段子干更是要哭了,只得回道:“其阴险狡诈,非言语所能及也。君侯自阅其卷可也。” 安国君道:“吾闻王曰,河东不战而得城,其功尤高,是耶,非耶?” 段子干道:“以诈取之,非战之功也。” 安国君道:“战取之为胜也,不战取之为胜也?” 段子干道:“摆堂堂之阵,整整之旗,虽不战而胜,必曰胜也。若鸡鸣狗盗,奸猾狡诈,虽取之,未之为功也。” 安国君道:“不然,不然。王重赏其卒,及其官吏,不下万人,皆得一爵!” 段子干道:“王为张子所蔽也。” 安国君道:“非子之谓也。王,大智者也,天下孰能蔽之。穰侯、华阳皆议其功,非张子之蔽也。” 段子干道:“臣观君侯至今不知取垣及轵之道,是张子必勿述也,但言得城,不言何以得之,是以蔽之。” 安国君想了想,道:“或如段子之言也。” 段子干道:“余子碌碌,独安国君能念兄弟之情。若安国君能归二城于魏,则太子于魏,安若泰山。” 安国君道:“昨者,段子见王,何不报之?” 段子干道:“昨者,穰侯相其会,但以乐舞为事,臣竟无一言得通!” 安国君道:“段子昨未得晋言,吾今亦难言矣。何者?归其城于魏,是秦失两城。失城守,秦律当死。苟无其利,言之于王,必死矣!” 段子干道:“能救太子,其利得勿多乎?” 安国君道:“太子之于魏也,非止一日。今日求二城,明日求三城,何有厌足?” 段子干道:“非如君侯之所论也。太子在梁非止一日,魏之君臣上下,无不亲之敬之,一应所求,皆无短少。若非河东夺敝邑之城,敝邑之王焉得求归?河东夺城在前,魏求归在后,何无厌足之有哉?” 安国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道:“若魏必欲得二城,可集大军于城下,围而攻之。张子兵粮皆少,若无外援,必不能支。岂不两全!” 段子干急忙撇清道:“非也,非也。若动刀兵,同盟之谊废矣,非两国之福也,非天下之福也!” 安国君道:“若不动刀兵,无碍同盟之义乎?” 段子干道:“然也!” 安国君道:“则河东夺魏二城,亦不背同盟之道也。”段子干气为之结,一时竟不知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 安国君道:“若欲秦归二城,魏当复利于秦也。太子质于梁也,魏公子曾无一人入咸阳,是无利也。” 第159章 归轵于魏 安国君的言辞看似杂乱无章,但始终不入段子干的彀;段子干几次拿话勾引他,安国君也都不上套。段子干生出一种无力感:这样的人是愚蠢呢,还是大智慧呢?虽然看上去尽是破绽,但实际却根本抓不住!无奈之下,段子干终于道:“臣喻矣。君侯必欲太子之不利,而获其利也!”他猜想,安国君必会因此有一番情绪化的反应,不管是什么。 但安国君依然十分平静地道:“非子之谓也。但得替太子归,虽死无怨。奈何未得其道!”气得段子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再谈了几句,段子干起身告辞。庭前的乐舞在会谈中一直不停,不断地更换。现在见段子干要走了,乐舞更换成《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让段子干感到被嘲讽了。 怀着一种被小孩子耍了的感觉,段子干十分挫败地从安国君那里出来。在驾车回城的一个时辰里,他的心情都十分沮丧。虽然在会谈时,他用充满了威胁的语气强硬表示将对秦太子不利,但其实他比谁都担心秦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一旦秦太子有失,显然意味着与魏秦关系的破裂,魏国又将在大梁城下与秦军相遇,并以进一步的割地求和而告终。魏国没有任何希望打退秦国的进攻。要按段子干的想法,反正河东取魏两城又没有流血,魏干脆装聋作哑算了,但偏偏信陵君……结果自己摊上这么一个差事! 一路自怨自艾地回到馆驿,准备着收拾东西,两手空空地返回魏国。晚餐时,一名行人过来通报说,穰侯将在明天早餐后于咸阳宫再与魏使会谈,并代表秦王回赠礼物。一下午都精神沮丧的段子干,听到这一消息,立即兴奋起来,当即应喏,并要留行人在馆驿进餐。行人礼辞而去。 段子干立即召集随从商议,大家都认为应该是以前的游说发生了效果,虽然哪一次很难肯定,但有用是一定的!虽然有些疑虑,但多数意见认为,这场临时增加的会面应该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本次出使不致空手而归。由于可用的信息太少,众人的商议也得不出什么具体方案,只能见机行事,那怕还有一次陈述自己意见的机会,也算是一项成果! 早餐后,行人准时来到馆驿,车乘从渭水桥上通过,前往咸阳宫。宫前没有人迎接,行人交验了节符,侍郎进去通报,少时出来,引着二人直往宫院深处而去。宫院深处一处偏殿,是穰侯办公的地方,殿内坐满了各府的从事,都是来请示汇报,等待批准的。侍郎在阶下报告,魏使已到。穰侯放下手里的文书,走了出来。段子干急忙上前见礼,魏冉只是潦草地回了个礼,简单地说道:“秦王教令,魏秦固盟也,其归魏王轵城,盐粮犹易于轵关。王赠魏王丹玉竹帛,及铜铁等器,着少府发函谷。魏使勿庸留京,可归大梁。” 段子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伏拜于地,道:“臣谨谢王之赐!秦王千秋永固,万寿无疆!” 穰侯道:“秦夺轵未久,并无图册名籍。卿但归大梁,遣官接收。” 段子干大喜,再三拜谢而退。行人送出咸阳宫,段子干兴奋地跳上车,立即向左右通报了这一好消息,马上引来一片轻呼!段子干虽说来咸阳讨要垣与轵,但其实讨要垣城是虚,那里虽然战略位置重要,但经济衰败;而轵城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经济价值都远超垣城。收回轵城,段子干的使命可以说大告成功! 第二天,在行人的带领下,段子干一行分别于司徒和少府领取了节符和文书,司徒的文书将交与河东守,移交轵城于魏;少府的文书则下发到函谷关,准备段子干一行归国的礼物。节符文书到手,段子干终于长出一口气:一切阴谋都不可能了,一切麻烦都解除了,自己可以安心回国复命了! 百人使团依旧乘船直下,到达函谷关。在关内顺利地办好通关手续,领到了礼单上标明的礼物,也是满满二十乘车。就用魏使团原来的大车拉回。当大车在高低不平的殽山道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全体使团成员的心情是愉快的:他们终于不辱使命,索回了轵城。段子干摸摸贴肉放着的节符和文书,心里充满快乐。 于途顺利。到了洛阳,段子干先派了一名随从轻车赶回大梁,向魏王报告谈判的结果:我们索回了轵城!大队人马按程而行,于十天后到达大梁。 大梁朝野一片欢腾! 接下来就是魏国新年,魏王大宴群臣。魏王请秦太子赴宴,信陵君欣然作陪,三座席位摆在正殿陛上,彰显了秦太子无上的地位;魏相魏齐的唱赞,对太子的礼仪十分到位!太子席上不说,心里打了个疙瘩。他想在席上悄悄打听点情况,怎奈自己身处陛上,众目睽睽之下,身边竟无一人,他除了按照魏齐的唱赞举爵、称颂、起寿,并接受其他人的称颂、作寿以外,无法做任何事。太子不知道自己突然遭受额外礼遇的原因:好像不久前,自己还像被囚禁一样,被一个营的精锐魏卒(武卒虽然已经取消了,但原来的武卒仍然服役,也没有取消待遇)包围。一个不祥的念头升起在他的心头:难道魏使团真的从秦国那里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且是以自己相威胁? 在不安中吃过酒宴,太子返回馆驿,立即紧急派人回咸阳报告此事。几天后,原上郡守,现任太子少傅被派过来。他详细向太子报告了魏使团的诉求,以及秦王的决定。太子如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呆坐不语。 太子少傅似乎没有注意到太子的异常表情,依然公事公办地道:”……秦王教令,魏新年后,太子为使,臣为副,与魏使同往河东,移交轵城!“ 太子十分不安地问道:“王何以归魏轵城?” 少傅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回答道:“河东未报取轵城……” 太子惊得几乎跳起来,脱口而出道:“奈何?” 少傅道:“必也,轵犹在魏家,魏未得其实也!” 太子道:“非也!轵,南阳之大都会,魏之根本之邑,焉得有误!魏失其轵,臣身不安,驿外屯兵,昼夜不休,数矣,焉得有误?” 少傅道:“尚书侍郎遍寻奏报,并无河东奏报取轵事,亦无人因取轵而得封赏。故秦之拔轵也,必为虚传,非其实也。” 太子双眼紧紧盯着少傅,问道:“先是,魏以此逼臣,臣不允,魏复遣段子使于咸阳,再三以臣迫王与君。魏之行若此,宁轵无失乎?或河东新得轵,报未至而魏使已到,王为所惑耶?” 少傅道:“轵,大邑也,其功非小。欲拔轵城,用兵亦非少也。纵河东不言,诸大夫、公乘得无一言乎?然咸阳并无只字及之,是必不实也。王见轵城未及于秦,归之不为失,又得太子之安也,乃命归之。” 太子道:“太后、穰侯得无一言相劝乎?” 少傅道:“未知也。” 太子道:“王咨之于河东乎?” 少傅道:“情急事迫,未能及也。” 太子道:“少傅教我,此事果何如也?” 少傅沉默了片刻,道:“此皆欲保太子金安!” 太子长出一口气,道:“诚若是也!”少傅默默地点点头。 太子沉默了良久,对少傅道:“臣质于魏,本欲建功以立身。入梁以来,朝乾夕惕,不敢稍懈。虽凶险百出,赖王威德,并无伤损。安邑,魏之故都也。魏献安邑于秦,而魏人尽出。王虽招罪人及流民实之,终不能兴。张子之守河东也,既绥远人,复怀来者,四乡晋民,负笈而至,安邑稍兴。轵道,安邑之所出于魏也。垣与轵,轵道之岩邑也。张子兵不血刃,一举而得之,是秦得通南阳,而击天下之腰也。南阳若得,则韩分为三,魏只大梁,皆无能为也。并力而击赵,则赵必破;东向而击齐,则齐必服。燕居于北,楚居于南,互不相通,必为秦所擒也。世势若此,是天以予秦也,奈何以臣区区一身而归之?是臣非仅无功,且有过也。” 少傅道:“太子休言张子之德。张子之守河东也,臣与上郡之众万人相助,皆上郡精华,有爵之士。张子以阴谋皆使移于河东。非武安得守上郡,上郡其空且虚也!臣以待罪,得侍太子,皆张子之赐也!非只此也。张子之守河东也,据盐业为官有,以粮二石易盐一石,秦之利尽付于诸侯,而天下之粮尽归于河东。是河东益强,而天下皆弱也。去岁,张子挟诈而据垣城,其所得功晋爵者万余众。沿轵道而东,再谋轵城,其所得爵者,不知凡几也。若夫秦之战功,决于疆场,九死而一生,乃得之也。今不失一人,不损一矢,而皆得功。吾恐不久,秦将无可赏之者也!” 第160章 太子五问 少傅长篇大论,狠狠地诋毁了张禄一通,太子关注地听着,两眼紧紧盯着少傅,似乎要从他的神态中读出更多的东西。少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感觉到太子对他的注意。当少傅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倾诉完毕,终于喘了一口气道:“是张子之奸也,非王英明,孰能察之!” 听完少傅的陈述,太子点头道:“非少傅之言,臣焉得知?愿少傅尽言诸君与王之谋,俾臣略通王之圣意!” 少傅站起身来,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确保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然后挨近太子坐下,低压声音道:“其有未可与人言者。张子,魏人,初入于秦即建功于义渠,咸阳得免北方之祸;再用之汉中,得通褒斜,而获汉、蜀之利。王重之,拜之客卿,与议军事。复设河东,令其守之。河东,故晋地,秦早得西河,再收安邑,得地而不得民,事皆难成。张子一举而河东定,四方之民负笈而至者数万。乃城左邑,以安其民。建安邑之制,依韩工而成冶铸,依解池而成盐业,以盐易粮,得天下之给。不二年,河东民众、器精、食足;乃请廷尉以行秦法,因其俗以教其众。开沟渠,通道路,而取垣城。因以至于轵,以盐利通轵守,阴得轵城;取轵关以为盐粮之所,威逼南阳。魏国大震。是以遣使入于秦,以太子之安,胁于众臣!” 太子默然片刻,道:“少傅所言,皆张子之功,未闻张子之过也。” 少傅道:“张子之事,若以正道行之,皆功也。然以左道行之。先王之征义渠也,举干戈,奋勇士,明旌旆,战而胜之,然后义渠能服也。今张子但以万余刑徒,开道路,塞险隘,通道路于咸阳,变义渠为秦民。其征陶也,反令义渠为兵,秦民无功矣。其罪一也。昔者,秦通于蜀,必也手担肩扛,数月才一来回,民赖之生者众。今者车乘往来,与秦郊无异,商旅得通,财货皆失其价,民失其依,未得安身。其罪二也。安邑,富庶之处,秦劳人伤财而得之,驱魏人而居之,秦人皆以为福;今则招晋人,及邻郡之卓然者,开矿煮盐,以天下之粮归之,是秦人未蒙其福,实受其祸。其罪三也。以阴谋取诸侯之城,民皆忘战而逞狡诈,久之秦必弱也。其罪之四也。知太子在魏,当与魏和,而夺魏之根本,陷太子于危地,其罪之五也。张子有此五罪,过莫大焉。” 太子耐着好大性子,听少傅说完这一番话,问道:“穰侯与王,所言若何?” 少傅道:“穰侯主秦政凡三十年,其间攻伐战取,诸侯心惊。虽百战百胜,而屡有杀伤,百战归来,封爵者稀——皆百战之余也。张子则不然,伐人之城而不攻也,取人之邑而无所伤,勇与怯同一晋爵,强与弱无从分也。此岂先王封爵之意。穰侯其言,久之,秦之地无以赏功也。必也杀张子之功而后可。” 太子道:“王其何意?” 少傅道:“先是,王不然穰侯所言。安国君复言,若无少城归于魏,太子其险矣!王乃归之以轵。盖轵犹未入于秦也。” 太子道:“犹未入于秦者,何谓也?必将归于秦乎?” 少傅道:“张子以阴谋取轵。先以财通之,复以秦人间之,将行之以秦法,惟不得以战功也。归之于魏,于秦无伤也。” 太子道:“既行秦法,奈何于秦无伤?” 少傅道:“以魏人行秦法,于秦人何益!以魏人归之于魏,于秦何伤?” 太子道:“然则秦攻伐战取,所为何也?” 少傅道:“伐诸侯之国,取其利而益秦也;夺诸侯之城,广其土而封有功也。” 太子又沉默片刻,道:“微少傅之教,臣何以知之。”复又问道:“太后其有言乎?” 少傅道:“未之闻也。” 太子道:“以秦法行之诸侯,其未可乎?” 少傅道:“以秦法行之诸侯,是诸侯强而秦弱也。未可!” 太子道:“商君,非魏人乎?其入秦也,秦赖以强。若以他魏人入秦,秦不亦强乎?” 少傅道:“商君,贤人也,在魏则魏强,在秦则秦强。张仪、犀首亦如是也。故王令招贤。若非贤者,或流民非法者入秦,秦必弱也。” 太子道:“若以秦法行之流民……” 少傅打断道:“其乃杀之也。夫流民者,轻法而亡命者也。苟入于秦,必为秦法所拘,轻则黥,重则斩,是杀之也。” 太子俯首道:“少傅之言是也。” 少傅道:“王归魏轵,虽所虑甚多,然其要者,不过欲太子之安也。轵虽大邑,秦必欲取之不难。以之易太子之安,乃国之福也。” 太子道:“王及诸君爱臣,臣不敢忘。” 送走了少傅,太子犹自坐在室内,沉思不语。 五天后,是常规入咸阳的时间。太子准备了一些礼物,让使者送给太后,同时递交了一封书信。 使者到达咸阳,按级呈报了常规报告的消息,同时报告说太子有礼赠太后。礼物和书信同时呈上去。 两天后,侍郎通知,太后将在甘泉宫召见使者。使者只不过是一名大夫,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听说太后召见,不敢怠慢,在群臣散朝前就早早地等在甘泉宫门口,递上节符。但侍郎说还不到时间,要他等候传唤。 散朝后,随着众臣一一离去,章台宫前冷清起来。这时,两乘马车从宫中驶出,直到甘泉宫门前,两名老人下了车,也不经通报,径直往宫内而去。侍郎飞快地传报:“秦王、穰侯觐见太后!” 使者听说秦王和穰侯都进去了,想着必有他事,召见自己的事只怕还要再等一等。却不想不久侍郎就出来道:“太后召见太子使者!” 使者手执节符,跟着侍郎来到一座偏殿阶前,侍郎对内报道:“太子使者觐见!” 使者伏于地上,高声道:“臣谨奉太子命,为太后寿!” 里面传来一声:“使者入殿!” 使者趋上台阶,进入殿内,猛见那两位老人秦王和穰侯也坐在殿上。不敢深入,就在门边伏拜见礼。 太后道:“太子安否!” 使者道:“太子安,为太后寿!” 太后道:“太子所问,所关者大,老妇恐有其误,故咨于王与相,乃得汝言!” 使者不知何事,只得伏拜。 太后道:“汝其知太子所问之事?” 使者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实不知。太子但为太后寿,不及其他!” 太后道:“太子之问,穰侯其复之!” 穰侯道:“太子一问,张子之入河东也,功耶,过耶?太后答,虽有小过,不掩其功。汝其志之?” 使者道:“然也!” 穰侯道:“太子二问,张子不战而取垣城,是耶,非耶?太后答,是耶。”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三问,不战取城,与战而取之,孰胜?太后答,不战取胜之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四问,秦法之行于诸侯众也,有功于秦耶,有功于诸侯耶?太后答,有功于秦也。” 使者道:“喏!” 太后道:“先王每思行秦法与诸侯也,未得其道,若得其道,是先王之愿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五问,已拔之城,因故归之,得其功耶,否耶?太后答,当计其功。” 使者道:“喏!” 太后道:“已拔之城,若因他故归之,必得他利,是故亦有功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有五问,太后有五答,大夫其志之!” 使者道:“喏!” 太后道:“太子所问者众,且关国事,难形笔墨,子其志之,非对太子,未得泄也。” 使者道:“臣纵万死,必不敢泄。” 秦王道:“河东守张卿?,招募流民,能行秦法,速定河东,不战而取垣与轵,寡人嘉之。今以故归轵于魏,以太子为使,少傅副之,与魏使同往河东,愿太子面告寡人嘉之之意,并凡取轵有功之士,着张卿据实上报,相府计功授爵。” 使者道:“喏!” 穰侯道:“使者之归也,本当留咸阳,别遣使入梁。然兹事体大,不可易人。就命大夫重入大梁,报于太子。事成,将以功得一爵!” 使者道:“臣谨奉教!” 太后道:“太子所赠,老妇知矣。今得楚器若干,愿赠太子,大夫其持往!” 使者道:“喏!” 穰侯道:“身负国之重也,惟当警之慎之。未可久也,当速登程。” 使者道:“太后所赐者重,臣请付诸家臣,驱车而往之。” 穰侯道:“可也。”当即发下一支节符,准其于函谷关选一辎车,送货往大梁。“ 召见结束,太后派人把送太子的礼物送到使者的家中。使者家不在城内,乃在郊外。使者召集了心腹家臣十人,押送礼物上路。自己于深夜,更换服饰,潜出咸阳。 第161章 囿中驿大火 使者家臣们第二天准时出发,于驿站用船将货物运到函谷关,再从函谷关装车,出殽函道、氾水关,直往大梁。他们按规矩,一程程行进,每到一处县城,都会出示节符,拜访县官,安排免费的住宿、饮食。五天后,车队到达囿中,履行过手续后,囿中守安排他们住进馆驿。晚餐后,那名使者悄然出现在馆驿中,乔装成他的模样的家臣立即和他迅速换好衣服,整支车队不起一丝波澜,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入夜,馆驿突然燃起大火,火光中,驿吏绝望的尖叫:“火起,速救!”但也很快没有了声音。 冲天的火光被守城士卒发现,立即擂起了鼓。囿中是魏国宗室狩猎的荒野,除了守卫和少数维护人员,周围并无居民。囿中尉深更半夜里好不容易调出了一百士卒出城救火,但馆驿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 囿中将火灾的事通报给大梁,大梁得知死者中有秦国使者,又立即报告了太子,这时已经是午后。太子闻言大惊失色:那名使者他昨天刚刚与之见面,见他神神秘秘的,还有些责他大惊小怪,不料今天就有噩耗传来。太子感到,自己不自觉陷入一个政治漩涡中,深不可测! 不及仔细思考,太子通知前来报告的使者,自己将立即前往囿中察看,请他派人陪同。魏国使者走后,太子立即叫来少傅、五大夫和公乘,一面安排自己亲自前往囿中察看,一面让五大夫派出十人,分散前往咸阳通报使团遭到团灭的事。之所以要派出十人,是提防着万一有人在路上下手,也能确保消息能够传入咸阳。 使者到来后,太子率领五十名随从出发,留一名公乘守家。负责守卫太子的五百魏卒也同时整队,四出警戒,把太子这五十人的车队围在当中。 等太子走后,公乘立即后来十名剑士,向他们交代了要向咸阳传达的消息,十名剑士依次改装离开。 从梁西驿到囿中三十里路,车乘一时便至。囿中守、尉早已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馆驿前等待,馆驿火灾现场也已为魏卒包围警戒,闲散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在囿中守、尉及使者的陪同下太子一行五十人进入馆驿现场,十人跟在太子身边,十人分散到四周警戒,十人则各自进入火场勘探。其余二十人则留在十步之外,随时听候调遣。由于心知肚明,太子他们来就是为了勘探现场,寻找可疑迹象,所以守尉他们对秦人的勘探并未阻止,只是派人跟着,不许他们乱翻乱动。 十具尸体并排放在庭院中,已经看不出死亡当时的痕迹了。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完全失水变形,已经辨认不出谁是谁了。三名随从十分认真地观察着十具尸体,不时在木牍上做着记录。 太子道:“其货何在?” 囿中守带着遗憾的表情道:“尽毁于烬!” 一名魏卒带着一名随从到正室的一角,灰烬中依稀还能看出些焦黄的珍珠之类。囿中尉捧过一只铜带钩,道:“惟此物经火尚存,谨奉还!” 一名随从从囿中守手中接过铜带钩,交给太子。太子接过来,带钩上也有被焚烧的痕迹,有些许变形,但基本样式还在。太子袖入,边走边问道:“驿吏何在?可得咨之否?” 囿中守又遗憾地道:“驿吏亦丧火海,身无完尸。” 太子感兴趣地抬抬眉,道:“可得而观否?” 在一名魏卒的带领下,太子一行来到驿吏的尸体前,果然也烧得面目全非。一名随从走上前去要探查,但被魏卒制止。太子疑惑地望着囿中守,囿中守道:“敝邑之亡者,不敢劳大国之力。” 太子道:“驿吏久居馆驿,深知水火,其亡也,异于常,固当验之!” 囿中尉插言道:“魏人岂容秦人探验!” 囿中守喝道:“无礼!焉得对太子无礼!”囿中尉急忙一拜。 囿中守道:“魏人少教失礼,愿太子远之。当头一揖,把太子让往他处。太子见两人一文一武,必不许自己勘探,也不坚持,对随从摆了一下手,自己跟着囿中守往别处去了。 火场面积不大,很快就走完了。囿中守再三谢罪,并称已上书魏王,自请重罚。今太子亲至,敢请责罚! 太子自然不能有所责罚,只道:”愿深究其责,并恤亡者!“ 使者上前道:”信陵君亲理此案,必能水落石出。其有所偿,必不敢少!“ 太子道:”如此,谨领君上之谊!“ 勘察完火灾现场,太子下令将十人入敛。囿中缺少棺椁,太子道:“是十子,皆负王命入梁,殁于使命,同于战亡。” 从太子开始,五十人每人解下自己的外衣,包在烧成焦炭的尸体上;找囿中守借来耒耜、水罐,就在驿外不远一处土丘上,五十人一齐动手,掘开一座宽阔的大穴,将这十人同穴埋葬。垒起高高的封土,从馆驿中找了一块还未算完整的门板,就用焦炭在上面写上“秦大夫莫等十死士之墓”。是时残阳如血,从沉重的云层中射出来,众秦人围在墓前,以水为酒祭奠;最后,在太子的引导下,秦人同唱《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一叹三咏,久之不绝。 歌咏未毕,少傅突然失控,伏之于地,痛哭失声。其他人不知所谓,以为少傅哀痛过度,失于节制,纷纷上前劝解,扶起老人。只有太子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简单的葬仪已毕,太子一行返回馆驿,魏卒依然在外面护卫,把秦人围在中间,直到他们进入驿中。 太子一进馆驿,留守的公乘就过来报告说,一名家臣从囿中驿逃回馆驿!太子大喜,当即命将其送入自己的房间,其他人分头汇总勘察所见,由少傅主持。 进入自己的房间,尚未更衣,一人就跟了进来,迅速关上门,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太子坐下,道:“大夫勿悲,且言其详。” 这人正是昨夜赶到馆驿去的那名使者,大夫秦莫。一夜未见,秦莫形容憔悴,几乎完全变了一人。 秦莫道:“太子其恕臣之罪。臣实不知有此横祸也!” 太子道:“于万难之中,脱身得出,大夫有劳!夜来何状,奈何十人尽墨,曾无一人抗之?” 秦莫道:“恐晚餐中有药,诸臣皆安眠,虽有事无能省者。臣归驿稍迟,未得食也,乃得逃脱。” 太子道:“何以得脱?” 秦莫道:“彼之入馆驿也,虽蹑足轻步,非无声也。臣惊醒,彼已至门,以脚踹开,三人应一人,就于席上捂其口鼻,俟彼气绝乃退。吾俟其退也,乃登窗而逃,幸得脱命。” 太子道:“奈何未及妆席?” 秦莫道:“臣未在列中,未置其席。家臣欲让己席于臣,臣不允,独卧窗下,幸得命也。而家臣为彼所害。” 太子道:“善恤下者,必得福也。” 秦莫道:“臣不敢独生,愿随之而往矣。” 太子道:“大夫善为国留有用之身!” 秦莫哽咽道:“谨奉太子命!” 太子还想询问一下事件的详细过程,但秦莫无法详细回忆,一回忆就面显痛苦之情。太子知道这些家臣乃是秦莫心腹,与之交情非浅,绝非寻常主仆关系,也就不再勉强,安慰片刻,令其休息。自己一人独自在室内,安静地回忆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背后涉及的重大背景,思考着自己的对策。从战略上说,对手的安排已经完全失败:首先,他没能制止太后的评论传达给太子;其次,杀人灭口未能斩草除根。当一个政治家要用杀人灭口的方法为自己打掩护时,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只剩下垂死挣扎而已。所以太子虽然感到危机就在身边,但却充满斗志!那只背后黑手很快就会现形。 太子门前传来脚步声,一名剑士打开门,道:“少傅及五大夫等拜太子。” 室内没有灯。太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让剑士们把警戒线放得远一些,就与诸臣在门前就着暮色的微光交谈:太子坐在门槛里面,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就在门槛外席地而坐。 太子道:“何所察也?” 一名公乘道:“臣等详察其尸,虽被焚蜷缩,然皆仰卧直体,无奋击扑抓之状。显系死后被焚,非遇火而亡。” 一名公乘道:“观其火情,各室火皆自内起,延及墙外。岂各室皆有所失,而不可救耶?必也自室内纵火!” 五大夫道:“故其事甚明。贼入室击杀诸臣,焚尸灭迹,以图一逞。” 太子道:“何人能为此耶?” 五大夫道:“此乃魏境,地近大梁,必魏之有力者也。” 太子道:“灭此十子,所费非少,其意何在?” 第162章 纵火者谁 当太子终于问起囿中驿纵火的动机时,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动机是明摆着的,但大家都不便言诸口。 太子等了大家一会儿,把眼光投向少傅,似乎是等待他来回答。少傅躲闪了一会儿,终于回答道:“必也其使有物交太子,此物甚要,定不可付太子。故于途截之。” 太子复问道:“奈何必至囿中而发?” 少傅道:“其道甚远,消息难通。但俟其通,使已至囿中。若再迟一日,使已至矣,其计必败。” 太子道:“非也。若使必至,其将击杀吾等。是故诸臣实代吾而逝!” 诸臣闻言,心头尽是一震!虽然这是他们心里隐约想到的,但被太子直接说出来,仍然过于震撼。 太子道:“王欲活臣,宁归魏以轵。今其人必置臣于死地,如之奈何?”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少傅。 少傅还在沉吟,五大夫挺身而起道:“臣等誓保太子无事!” 三位公乘也挺身而起道:“臣等誓保太子无事!” 太子一揖,道:“大夫坐,事无至此也。少傅必有其策!” 于是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少傅身上。少傅缓缓道:“是子能于千里之外,征魏人而为此行,其势不在小,太子但避锋芒,俟机归国,则其无能为也。” 太子道:“若其人在,臣犹得归国乎?” 赤裸裸的质问,直接将少傅逼到墙角。少傅并不抗拒,平静地道:“王命太子与臣使于河东,还轵于魏。太子以其故,留于河东,则归矣!” 太子道:“为质诸侯,无王命而归,与北同。愿少傅另谋其策!” 五大夫道:“太子质于梁经年,奈何不归?” 少傅道:“太子质于梁,为通陶道,及以监魏也。事未皆,太子未得归也。况魏大夫以太子胁秦,若召归,是示其弱也,未为得计!” 五大夫道:“陶邑之通,于秦何利,而必待太子为质?” 少傅道:“陶邑,故宋地,天下之中,非止财货集之,且通四方;其于关中也,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失一则倾覆矣。陶强则秦强,陶弱则秦弱。其势如此。” 太子道:“夫先王之强诸侯也,赖秦法以强,未闻以陶。” 少傅道:“先者,秦未得陶,据山河之固而守之,诸侯之兵屡扣函谷。秦之得陶也,秦屡出函谷,而扣诸侯之门。何者?财货在焉。国之强,虽在耕战,而财货亦不可少也。有陶在焉,外则牵引诸侯,虽不立毙,辄有不便;内则以国之有余,补国之不足。聚财之巨,堪与关中同。” 太子这几个月,恶补了些商业知识,对商业的作用已经不那么排斥,但仍然对少傅的解释感到不理解,问道:“内补不足用,臣得之矣。外牵诸侯,何谓也?” 少傅道:“陶行商天下,所贸易者,皆宗室巨门、豪族大户,于诸侯皆有势力。有陶,进可以利得其助,退可夺利削其权,进退之中,皆有权衡。至于察诸侯之事,观诸侯之变,则又在其次也。太子在魏,则陶在秦;陶与咸阳有无相通,则秦强而诸侯弱。太子之功,可谓巨矣。” 太子道:“然则彼欲置吾于死地,何也?” 少傅问道:“太子有其人乎?” 太子道:“其人不欲传物若言与臣,必也自秦来,非魏也。” 少傅道:“若自秦来,其谁为之?” 太子道:“能为此者,必有力者也。盖五君侯者属。” 少傅道:“彼欲害太子,秦王其知乎?” 太子道:“必无知也。” 少傅道:“彼欲害太子而王无所察,是叛也,罪莫大焉。谁能为之?” 太子及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惊,按少傅的意思,这个人要害太子,还是经过秦王同意的,那太子…… 五大夫道:“少傅前言太子质于魏,功莫大焉。今乃云秦王欲害太子,何反覆若此耶?” 少傅道:“天心难测,岂臣所能揣度?” 这话把大家都噎住了。太子很无奈地道:“此时复当何如?” 少傅道:“王命太子与臣使河东,移轵于魏。今虽少有蹉跌,仍当行之!” 太子道:“姑俟信陵君之察案可也。” 少傅道:“囿中之案虽要,非王命也。当以王命为先。” 太子对这位颠三倒四的少傅有些不耐了,道:“囿中之案必清,乃言其他!” 少傅道:“臣切以为不可!” 五大夫也道:“臣与太子也。必也知囿中杀人者谁,捕之以归,责之以法,以为天下戒!” 太子道:“若魏置之不理,议之无情,是无秦也。轵未宜归之!” 少傅道:“此非王之命也,愿太子察之!” 太子道:“秦人殁于魏,贼人脱法,而与魏邑,非理也。” 少傅道:“臣以为未妥,愿太子再议之。” 太子道:“何以未妥?” 少傅道:“王以轵入于魏,此王亲言于臣,命臣佐太子。今以小故而废大事,是故不妥。” 太子道:“秦人遇袭于魏,非小事也。王命其至,必有所传。今未得,未可往也!吾意已决,勿庸再议!” 众人散去。少时五大夫复回转来,对太子道:“少傅何言之颠倒耶?非如其故态!” 太子道:“彼以宗室,以功升庶长,得掌上郡。遭此跌仆,恐有伤也。” 五大夫道:“太子之从事,皆以一当十。是子颠倒如此,必误大事!” 太子道:“王遣之至,必有所因!秦莫家臣,宜善待之,勿使有缺!”五大夫礼敬而去。 太子坐在堂前,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少傅说话虽然颠三倒四,但他所说的杀使者若无秦王首肯,至少是默许,必无人敢如此。但秦王如此做又是为何?要杀自己完全用不着费如此手脚,刺激魏王一下,魏王也许就把自己烹了;就算把自己召回咸阳,罗织一点罪名杀掉自己,也不过是反手之功。像这样经过如此多的转手,然后借助魏军杀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使团提前一天到达,会引发一场攻击馆驿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吗?馆驿内虽只百人,没有数千精锐是很难完全消灭的!他相信,这绝对不会是选项!如果使团能够进入馆驿,那么将会是安全的。 太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那些家臣是代自己而死。心情变得好了些。继续往下深追,会是谁派人来杀这十人呢?他的第一感本来是穰侯,但在否定了前一个判断后,对这个判断也有了些犹豫:如果对方只能在囿中设陷阱,那么背后主使反而有可能是魏人…… 见事情越想越复杂,太子只得停下,不再去想。他进入后宅,在仆妇和僮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铺好席褥,躺倒休息。但白天看见的一幕幕情景,不断在眼前重现,特别是那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他猛然想起,似乎魏人强硬地阻止他勘探驿吏的尸身。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呢?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太子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睡到城上响起开城的鼓声。 吃过早餐,太子派人去信陵君府,询问案件侦破进展情况。魏公子府的人回报说,公子正在勘察,必有所得!使者行礼退回。 晚餐前,太子再派一人前往魏公子府,再次询问。如此数日,太子一日两次准时派使者到魏公子府询问。由于使者彬彬有礼,也不胡搅蛮缠,听说没有消息就出来。但一则,秦太子派人来,总要通报进去,告诉信陵君知道;二则,一日两次派人来,让人烦不胜烦。信陵君只得让主持案件调查的门客张辄亲自到馆驿,向太子通报案件进展情况。 得到使者的回报,说张辄将要到来,太子表达了极高的礼遇,亲自率领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在驿门外迎接。这时的驿门自然不是梁西驿时的驿门了,经过加高加固,已经是高门大户的形态。七级台阶,彰显着主人崇高的身份。 今天这座馆驿仪门大开,太子与诸臣皆立于阶下,佩剑的剑士从门前台阶下一直排到堂前台阶下。 张辄从大梁乘车而来,身边并未带随从,只有两人同车。当发现驿前这副阵势,也自心惊。他让车乘就在大道边停下,与车右下车前趋,驭手则带着车拖在后面。太子等上前数步,与张辄见礼,道:“承先生远行至此,意甚不安!” 张辄道:“微庶布衣,无一爵傍身,安敢当太子之礼!” 太子道:“先生才智过人,信陵君敬之,不敢不敬!” 张辄道:“微庶忝为公子门下,但效鹰犬之力,蒙太子谬赞,微庶何以自厝!” 太子深揖,请张辄登西阶。张辄再三不肯,定要随着太子身后,从东阶登门。三揖不允,太子只能让张辄与少傅一起共同进门。自仪门而入,直到堂下。再跟着少傅上了台阶,进入堂内。张辄定要在门前就座,众人哪里肯。最后议定太子据案而坐,少傅等秦臣坐东,张辄等三人坐西席。 第163章 张禄回京 张辄的车马自然有人接过照料,张辄、驭手和车右依次在西席就座,东道坐的是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太子居中,凭案而坐。 寒喧已毕,张辄俯身对太子道:“信陵君谨拜太子曰,咸阳使者,囿中罹难,凡吾同侪,莫不愤恨。臣以无德,忝理此案,愿以赤心,以对上苍!” 太子道:“君上之德,臣以心领。惟愿君上展獬豸之能,俾冤魂得安,世道得清。” 张辄道:“微庶承君上之命,勘察火场,见火自室内而起,尸虽焦黑,难辨其状,然皆舒脚展臂,仰身直卧,显系死后被焚,消尸灭迹。君上是之,着臣查验。是夜也,自城门关闭至火起,大梁及囿中城门皆无出者,必非城中士卒所为。四乡探访,未闻有大队穿越,其贼来既无影,去亦无踪,是以迁延至今。劳太子下问,敢以其情!” 太子道:“贼虽未归法,然囿中,魏境也;囿中驿,魏驿也。于中失落,愿王恤之!” 张辄道:“微庶以情上君上,君上曰,是则魏之罪也,无可绾也。惟也报之于王,从优叙恤!王恤不日即至,愿太子无忧。” 太子道:“臣谨感君上之德,及王之恩!先生既察火场,可知贼人从何而来,何如而入,如何杀人,何向而去,及贼人几何?” 张辄道:“微庶等察驿外足迹,及院中足迹,皆纷沓难辨,惟知共数不在少,然不知其数。观其来去之向,皆从大道而来,得经大道而去,惟不知东西。” 一名公乘十分敏感地问道:“彼自东西大道而来乎?” 张辄道:“然也。囿中东西皆广有城邑,邑民众,其有一二狡贼亦未可知。惟待察之而已。” 太子道:“不然。诸众自咸阳入于梁,押运重货,非寻常所匹也。能于呼吸之间而置之死地,非久有谋,必不能为。——非一二狡民所能办也。“ 张辄道:”太子必有所指。“ 太子道:”吾等往驿站,闻驿吏亦死事,乃愿勘之,而为守、尉所阻。或于此能得一二。“ 张辄心里暗骂太子滑头,口里却恭维道:”太子明见。驿吏之尸身亦已验明,乃为锐器所伤,焚尸灭迹。亦贼人所为。“ 一名公乘道:”驿吏之所见何处,创口何如,何以知为驿吏,因何殒命?“ 张辄道:”此尸见于堂内,亦为火焚,衣物全无,面目全非,实难辨也。然是夜其当值,其家人报未归,故知为驿吏无疑。其创在喉,一击致命。所伤之处,乃在院中,见有血迹,通于堂内。乃于堂内焚之灭迹。“ 太子道:”是夜也,驿中尚有他客乎?“ 张辄道:”但有使者,别无他客。囿中虽有驿,乃王田猎之所,并无邑里,是以少客居住。“ 太子道:”大梁至圃田百有余里,其间驿站见惟囿中。奈何少客?“ 张辄道:”此微庶所未察也。“ 太子道:”使者之入也,馆驿无他客,但有驿吏。而驿吏复死于非命。非久谋者,何以致此?“ 张辄道:”微庶当报于君上,细审其详。“ 太子道:”谨拜先生及信陵君,早缉奸人,以安亡者!“张辄再三逊谢而退,太子直送出驿门。众人本来想议论议论张辄的来访,但太子手一挥,让大家离开了。 两天后,须贾大夫亲自上门,送来二十车各色物品,不外衣食器玩之类。太子逊谢,与须贾大夫相谈甚欢。 太子依然每天派使者到魏公子府拜访,询问案件进展。信陵君的家臣们不胜其扰,又不敢无礼,告之信陵君,信陵君派人通知太子,每五日派门客向太子报告,太子不必再派使者前来。太子这才作罢。 太子派出的十名剑士一路顺利进入咸阳,途中并无阻碍,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十人先后到咸阳宫报到,把侍郎也吓坏了:太子连派十使返回,必有大事。立即上报。让使者意外的是,接待的不是穰侯,或是”四贵“中的任何一贵,是新近晋升的安国君。据侍郎说,四贵集体告病,乞老归乡,秦王正在挽留,答应一应具体事务暂由安国君办理。秦王已召河东守客卿张禄进京,协助安国君处理国事。 安国君听到前往大梁的使团遭到团灭,也十分吃惊,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使团成员并非由秦廷派出,而是由使者的家臣组成,整个经过安国君毫不知情。他仔细询问了事件的经过,让十名剑士回去休息,自己进宫报告秦王。 秦王听到消息后,并不在意,这让安国君也十分意外。秦王告诉安国君,自己将亲派十名剑士,替回来报信的剑士。使团被团灭的事不用着急,等张禄回来,再作处理。安国君不知所以,喏喏而退。 张禄好像对河东特别有感情,磨磨蹭蹭并不着急。大约十多天后才回到咸阳。当晚拜见秦王。秦王道:“卿守河东,少与国政。今将以国付卿,卿其察之。” 张禄道:“臣虽守河东,视天下事若掌指。臣请言之。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王不如收韩。” 秦王道:“吾固欲收韩,当以何道为之?” 张禄道:“王出兵南阳,北断太行之道,上党、平阳不通于郑;则其国断而为三。韩立见必亡,则必服也。” 秦王道:”何以出南阳?“ 张禄道:”臣守河东,轵道已通。出轵道则南阳可下,而韩可擒也。“ 秦王道:”其外若是矣。内事复当何如?“ 张禄道:”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臣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秦王道:”何以至此。穰侯、华阳,皆王舅也。泾阳、高陵,王弟也。非敢必其忠,而皆秦亲戚也。“ 张禄道:”王言此者,自问其心,然否?“ 秦王沉默片刻,道:”未必也。此所赖于卿也!“两人商议了一整夜。 次日早朝,诸大夫皆至,穰侯、华阳、高陵、泾阳四人未至。朝会上,张禄提出了出南阳攻打三晋的一整套战略构思,群臣见秦王连连点头,安国君也无异议,也就都跟着奉承。于是成为决议。秦王下令,客卿张禄主军事,安国君主民事,朝政暂由二人办理。 安国君遂向张禄提及太子一事。张禄道:”此事易耳!请王密下教令至河东,太子使于河东也,直令归国。则事必谐矣!“ 安国君连连称奇,道:”此似易耳,微卿言,吾未得知也!“ 秦王亲自挑选的十名剑士启程前往大梁,行前,张禄和安国君向他们转达了秦王的密令:太子随魏使入河东后,即转归国,代王视事。同时,张禄遣使前往魏国,交涉使团成员被杀案,严厉地指出,这是一种对秦国十分不友好的举动! 张禄在回咸阳的第二天,就拜访了楚太子和黄歇。 郑安平、陈四、芒未跟着张禄一起回到咸阳。所遗河东守由尉李冰代理,垣令由丞代理。而郑安平、陈四和芒未回咸阳后,分别参与秦军的训练、情报收集和军队编组调动的工作。张禄这次掌管秦国军事,让人见识到其人恩怨分明:凡与其有旧的,一律委以重任;而与其有隙的,则直接免职!一时闹得秦廷怨声载道,许多人反映到秦王那里,秦王只作不知;还有人去找穰侯诉苦,凡去找了穰侯的,一律被张禄打压下去。 如果说只是张禄主管的一摊如此还好,在安国君这里,凡与张禄有隙也,也睚眦必报;安国君也就真按张禄的建议,该免的免,该提的提。朝廷之上,人人自危,个个见风使舵,大家很自然地抱紧了张禄的大腿。只一个多月,一大批旧臣被免职,几乎每个部门都有新换上的一批官员。穰侯的影响力肉眼可见地被削弱了。其代价就是大家都对张禄心怀怨恨,连他提拔起来的人也不念他好!穰侯去找太后抱怨,反被太后斥责了一番:“老贼,但养汝体,休念儿辈!”泾阳君和高陵君也明里暗里去找秦王,说张禄以私废公,秦王严令他们不许多事,让他们在家闭门谢户,谁也不要见。还让宗正负责监督他们,不许给张卿添乱! 张禄归国时,已经开春,各地正着手备耕、备种,田野中一片繁忙。安国君把各府官员都派下乡里,监督种田,官府中只留少数值班人员。 张禄给了司马靳一项特别任务:亲自到河东考察地形,提出占领南阳的作战方案。代理河东守李冰于军事不很擅长,全力配合司马靳的工作。 几乎与之同时,大梁方面也传来消息:杀害秦国使团的凶手找到了! 第164章 太子遇难 信陵君派人报告太子,经过一个多月的探查,密谋杀害秦国使团的主要贼寇十余人已经归案,为首的是管城地面上的豪杰豕三!这些贼人自承见财起意,意图谋财害命,沿途跟踪至囿中,寻到机会下手。之所以在囿中下手,是因为囿中驿吏与豕三结为死党,在驿中给使团下了药,故令使团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集体被杀。 公乘向这名使者指出,这一结论是不正确的。首先,财物大部被毁于大火,不可能是谋财害命。其次,如果囿中驿吏与豕三结交,不会被豕三杀死焚尸——这是草莽中是极不义气的行为!复次,仅十余人不可能瞬间杀死十名使者,即使在使者被下毒的情况下。但使者解释道,十余人的确只是目前已经抓到的,尚有十数人在逃,将陆续追捕;但案件经过,经诸公会审,认为事实基本清晰,并无疑点,已将众贼处斩,秋后执行。 太子道:”君上为门下所惑,而复惑王。臣有不堪,愿以申之。“ 使者道:”太子明鉴!王请太子暂息雷霆,先赐轵与魏。魏必擒余贼,以报于秦王。“ 太子道:”秦王命少傅与臣为使,与大国共赴河东。然凶案未结,怨灵未安,何得言此!“ 使者道:”虽然,愿太子以两国亲好为要,暂歇悲恸。“ 太子道:”使河东之事,惟与少傅议之可也。“当即请来少傅,与使者见面。两人叙礼毕,约定日期再见。 由于太子默认搁置使团被杀一案,先行处理轵城的交接。少傅往来魏国各官司,商议出使方案。其中最大的障碍是魏国要求太子不宜轻动,但少傅坚持,太子为使,自己为副,是秦王的决定,必须执行。在少傅蛮不讲理的死缠硬磨下,魏方终于松口,让太子出行。 随后商议的主题是出使的路线。魏方主张就从鸿沟入黄河,过了河就是轵城。但少傅坚持走陆路,从茅津渡河,直至安邑,与河东守商议。这次,少傅没有抗过魏国。对少傅提出的太子安全问题,魏国方面道:”敝使与太子同行,太子之安危,全在敝邑!“由于魏国打了保票,少傅也就同意了。至于出发的时间,魏国方面认为,选在上巳日后,天气渐暖,惠风和畅时出发最佳。 上巳节在郑卫之间最为流行,是邑里相互沟通,融洽感情,增长友谊的日子,也是青黄不接时采青以补充粮食的时机,更是青年男女相会的时节。通常要三五天才结束。这一风俗在秦地并不盛行,秦太子无所谓,但入乡随俗,也就同意了。而魏王择定的使臣,就是出使秦国要来轵城的武库段子干。约定太子随从五十人,魏使亦随行五十人,共计百人,分乘三艘大船,十艘小船。 上巳节后,择定吉日,魏人遣使前来驿馆迎接太子,共往大梁南水门登船。码头上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魏秦两国使节共贺两国同盟永固,亲如兄弟! 秦国正使是太子,所以设了副使,实际承担具体工作。魏使是大臣,没有副使。所以一行共有三位使臣,他们分别各带十名随从上了大船,其他随从上了小船。在鼓声中,两条快船在前面开路,三艘大船依次而行,分别是魏使、太子和少傅。三艘大船的前后左右,各有小船随卫。一众船队浩浩荡荡,溯流而上。当日夜间,船队停靠在圃田。这里是王田,外有长城,内有仓城,还有军营,保卫十分周密。众人在这里下船,圃田众官齐来迎接,十分热闹。当夜,使臣宿于官司的府邸,随从则在馆驿就宿。次日早餐后,船队继续启航。 出了圃田,理论上就离开了魏国地界,两岸都是荒原,偶有一些农家,并无城邑。当晚,船队泊于荥泽。荥阳守早已得到消息,亲自携粮肉酒前来犒劳,虚邀众人到城中歇息,但荥阳城离荥泽还有约十里,而且是韩城,城内各方势力混杂,难保无事。于是众使臣婉言谢绝了荥阳守的邀请,就在船上休息。荥阳守也不勉强,相互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告辞离开。 虽然过了上巳节,夜间还是有些寒冷,使臣们都在大船上休息,但小船很难睡下十个人,一般只留五人守船,其余五人另寻一处避风之处休息。 夜深人静时,水面上游过来几个人,在离船很远处,口衔芦管潜下水去,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大船,在水下捣鼓了会儿,又悄然离开。 次日,就在野地上吃过早餐,一行人出发。今天的行程是从荥泽出济水,入黄河,到达黄河岸边的成皋。在那里休息一夜,再溯河而上,从孟津渡过黄河,进入轵城。 出荥泽,入济水,进黄河,饱览了两岩风光,在天色渐暗时到达了成皋。 成皋依山傍河而建,地势险要,旁边还依次建有氾水、虎牢二关,共同扼守着这条进入伊洛平原的孔道。这里也是韩国的地界,但属于通商要道,对于往来商旅,盘查并不严密。船队到了岸边,依次停靠。城守也已经提前得到通知,专程到岸边迎接。由于黄河夜间水文情况复杂,所有船只都赶在太阳下山前归港。一时港口内布满船只。 城守将使团成员安排在城内几处逆旅居住。商业逆旅果然和官办的驿馆不同,服务十分到位;如果需要,甚至可以提供各种特殊服务,只要能出得起钱。太子没有要求别的服务,只在逆旅中沐浴。水烧得很热,请来助洗的店保服务也十分到位,太子沐浴后感到全身轻松,额外赏了店保五钱。店保千恩万谢地去了。 是夜,黄河里波涛汹涌,狂风怒号,如万马奔腾…… 次日起来,照例吃过早餐,一行前往港口而来。大家发现许多小船都没有出港。询问原因,原来河上风平而浪不尽,漩涡比平时多得多,小船都不敢出港。 使团无奈,只得在岸边找了个地方休息,静心等待浪息。大约一个时辰后,陆续发现有船出港,但大多数船只还是未动。找来船夫询问,出港的要不就是船大,耐得风浪,要不就是船工经验老到,能在浪尖上行船。由于从成皋到孟津还有百余里逆水水路,要想在天黑前到达孟津,已经不能再等了,否则可能到不了。如果天黑下来找不到地方停靠,那就危险了。三位使臣一商量,决定仗着船大,起缆启航。 两只小船在前面开道。这所谓小船,只是相对大船而言。能装载十人的船,其实也并不小。三艘大船依次开进,从众船中挤出一条通道,出港进入黄河。 河上没有多大的风,但这里那里尽有一些白沫或白线,在浑黄的河水中显得十分醒目。众船在港口外列成阵势,三艘大船被十艘小船夹在中间,颠簸着向着上游而去。 又行了约一个时辰,远远看去浪势小了很多,船的颠簸也减轻了,基本可以算平稳行驶。太子心中得意,暗道:终于闯过了一关。要不然等现在才出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路程了,弄不好要在成皋多呆一天。成皋虽好,鱼龙混杂,像自己这样负有使命的,最好远远避开,免得惹出麻烦来不好收拾。 想到这里,太子缓步步出船舱,来到船头,凭栏远望,两岸青山,一带浊水。由于使团的船队列成阵势,视野之内并无其他船只,只感到心旷神怡! 正在此时,忽然前面的大船打起旋来。太子急上前两步,仔细观看,却被船工大吼:”速退!“ 太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前面的大船在旋转中突然四分五裂,船上的人落入水中,只一瞬间,就看不见人头。太子大惊,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大叫:”救人!“话音未落,自己的船头一沉,船犹如下坡一般冲着漩涡正中冲去。太子惊恐地看到,这中间正有一座巨大的暗礁!还不等太子叫出声来,船体剧烈颠簸,太子一个不稳,从船头翻跟头跌入水中。随从们惊叫:”太子!“叫声未落,大船猛烈地撞在礁石上,也立即四分五裂。 第三艘大船离得较远,看见了前面的危险,争打舵企图避开漩涡,却听”崩“的一声,舵尾脱落,舵头无力地倒在船上。船工大叫:”失舵!撑竿!“三名船工齐齐抄起船上的竹竿。 没有了舵,大船随着水流无可挽回地进入了漩涡中,开始旋转,四面没有可以用力撑船的余地。船工们绝望地看着船稳定地朝着漩涡中心的礁石冲去,船几乎垂直起来!一名船工大喝:出手!”三名船工齐齐将竹竿顶在礁石上。然而,三名血肉之身完全抵挡不住沉重的巨船。船只是稍微偏了一下,船头绕开礁石,但三名船工全部落水,三个人头只一晃就没有踪影。而船上的少傅和随从还没有来得及害怕,船就一个侧倾砸在礁石上,同样四分五裂! 第165章 归葬 三艘大船先后触礁沉没。旁边的小船看见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三艘船前赴后继般地冲向礁石。所有人面色煞白,有一小会儿头脑一片空白,只船工们一声声惊叫,并迅速将船驶离、就近靠岸。等随从们清醒过来,刚才那道吃掉三艘大船的巨大漩涡,竟如妖孽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慢慢地,一片片木板浮出河面;随后出现一个人体,平躺在河面上。有机灵的赶紧让船工开船,冲过去捞取。船工有犹豫的,有勇敢的,所以开始时只有一条小船驶出来,在船工的帮助下,大家捞起了这人,有经验的船工把那人翻过来控水,虽然挤压出了一些水,但摸摸胸口,那人已经没有了心跳。 陆续还有人体浮出,也有船工大着胆子把船开过来救援……最后,不仅是随从的船,连周围的一些打渔的小船也过来帮忙。但捞上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的……船只在岸边与河中心往来穿梭,把捞上来的人运到岸边,再去河中心捞人。 大约捞起十二人后,河面上没有再浮出人体。经过辨认,段子干和少傅都在其中,其他的是随从,偏偏太子没有浮出来。 这时太阳渐西。由于使臣全部遇难,只能由秦和魏两国的卫队首领商量。秦人的卫队自然由五大夫率领,魏人的卫队首领是一名营司。洛阳还在上游,现在过去不仅可能赶不到日落前到达,而且可能还会遗漏掉以后可能浮出的人体。所以大家统一意见,秦人派出十人从陆路前往洛阳,向咸阳通报;其他人先赶往下游的成皋,请求成皋守协助;第二天,魏人再派船载员回大梁通报。 往下游而行比逆水要快,而且路程也近,没用一个时辰就又回到成皋。使团翻船的消息早已传到成皋,见使团成员回来,成皋守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竭力奉承,毕竟魏、秦两国都是不可以得罪的。他许诺在河上拉起拦河网,只要上游还有尸体(现在要说还有活人,鬼也不信了)漂下来,一定可以拦住,只是需要使团成员看守。那当然没有问题。 两国的随卫轮班守候在拦河索旁边,而当头的则几乎彻夜不眠;特别是秦五大夫,丢失了太子和少傅,他基本就是死罪了,弄不好还要灭族;他的五大夫爵能够抵到什么程度,自己倾家荡产能不能把其余的罪折下来,这些都不知道。当夜,拦河索上偶有铃声,但都是大鱼,并没有尸体。 第二天,一艘魏船载着尸体,一艘载着回大梁的信使,启程回大梁报信。留在成皋城内的魏营司带领剩下的人随后也出了城,再也没有回来。五大夫对手下的随卫们道:“尔等愿离者,皆可离。” 一名随卫问道:“五大夫其若何?” 五大夫回答道:“吾将以爵折罪!其有余者,愿以身偿!” 那名随卫道:“吾家皆在咸阳,无可遁也。愿以身偿罪!” 其余人也道:“太子之殁也,吾等皆不能免。然家在关中,不可离也。” 五大夫道:“设有所托,可尽归于臣可也!” 众人道:“愿与五大夫共之!” 五大夫让人到城中打听,哪里有可以下河捞尸体的服务,如何收费。不久回道,上游三里有邑,皆船工,可以潜水捞尸体,每具百钱。五大夫遂向成皋借了五千钱,前往那座小邑。那里是一个不正规的渡口,贪图方便和便宜的人每每从这里过河,如果出了事,也会有家属出钱请代捞尸体。 五大夫找到了邑中长老,提出自己的要求。长老听说是昨天遇难的船队,十分为难。因为那里河底地形十分复杂,带得表面水流也经常剧烈变化,十分危险。五大夫再三请求,长老也找来了几家商量,最后终于同意,以每具尸体一百五十钱的价格下水。 到了沉船地点,邑中水性最好的五个人同时下水。到河中央依次潜水探摸。约一个时辰后,终于从河底捞上来一具尸体,众人看时,正是太子!据说被卡在石缝中间。捞到了太子的尸体,五大夫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自己这一生,就算彻底毁了;能找到太子尸身,勉强可以交差! 一共捞了三天,捞出来四具尸体,还有两具邑人称找不到,不知是被泥沙掩埋了,还是被冲到了下游。这四具尸体中,有三具是秦人的,一具是魏人的。没找到的两人则都是秦人。 把捞上来的尸体运回成皋,就于城中买了棺椁收敛了。成皋守不敢让秦人住在城内,于城外包了逆旅食宿,请他们出城去住。于是秦人移灵于城外,等待咸阳来人处理此事。 几天后,咸阳来人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派来的人是安国君的儿子异人。现在,异人已经从一个小孩的身形,发育得和成年差不多,声音变得嘶哑,唇上长着绒须,和在邯郸时的形象完全不同。 陪同异人来的则有宗正府的官员、太子府的家臣和典客府的行人,客卿张禄派门人郑安平前来,主要负责行政、后勤方面的事物;此外,廷尉府派出了两名法官,国尉府派出了两名五大夫,他们负责调查这次事件中各人的责任,并加以追究! 尽管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在春夏之交的气温下,尸体已经腐烂,形状令人作呕,发出难闻的气味,两名法官还是十分认真地验查了全部十一具尸体,并详细地记录在木牍上。这项工作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太子的侍卫或二三人,或五六人,或七八人一组,分别领着前来调查的五大夫来到出事的现场,详细介绍当时自己看到的情况。调查人员把每个人的话都作了记录,并让他们画押确认。法官在验看完尸体后,又走访了周围的邑里,询问他们那天发生的事情。成皋虽是韩地,但当地都说标准的周音,与秦音比较接近,沟通并无障碍。对邑民们的陈述,法官们也一一作了记录。 调查结束,重新封了棺椁,结清了一应费用。一名行人由随卫太子的五大夫和公乘以及两名剑士陪同,佣了一条船,把那名魏人的尸身也用棺椁盛了,前往大梁,交还魏国;同时,通报太子失事之后,太子的随从将全部返回咸阳。其余人把十具棺椁都装上车,取道陆路,返回咸阳。 行人一行乘船于三天后到达大梁,先到城外驿站报到。驿站立即逐级报上去。次日,须贾大夫亲自过来接见,认得是随卫太子的五大夫,惊问何故?五大夫向须贾大夫通报了太子一行遇难的过程,并言先已有魏卒载身殁的段子干等的尸身先行返回,其他魏卒畏惧惩罚,已经在成皋集体逃亡。 须贾大夫一听,急得拍膝道:“事急矣,事急矣,吾等并未得报……必将先报于王!”行人让须贾大夫接收了棺椁,自己将前往梁西驿居住,因为太子身亡,梁西驿只能撤回。须贾大夫同意让秦人回梁西驿,把棺材就留在这处驿站里,交给驿吏看管。自己匆匆乘车进宫,向诸大臣报告这一惊天消息。 秦太子与魏使段子干同沉黄河,移交轵城之事失败。这一消息迅速在魏国政界传开。 在信陵君门客们的努力下,被悄悄丢弃的段子干等人的尸身全部被找回,交还给各自家属,各自依爵安葬。段子干是韩人,却没有透露家住何处,自己在魏国也没有安家,算是绝户。大家以为段子干觉得魏王器重,又死于王事,怎么着也应该给予厚葬。但魏王就是不说话,经办此事的臣子也就在魏国一处墓地找了个地方,草草安葬了。 朝中官员有人提议要捉拿擅自逃离的魏卒,于是向各郡县下发了缉捕榜文。由于缉拿的对象多达五十人,且多数都是无名无姓的庶人,榜文行到各县,早已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些人。只能把他们的家属拘押起来了事。 须贾大夫代表魏王宴请了秦行人和五大夫,对他们送回魏人灵柩表示感谢,对太子遇难表示悲痛。须贾大夫大度地主动表示,鉴于两国遭到严重打击,轵城之事暂且搁置。行人宣布,将于近日将梁西驿的秦人全部撤回咸阳;须贾表示将亲自前来送行。 临走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梁西驿的秦人均在自己的身外披了一幅粗白麻布,以示为太子及其他死难者服丧。驿中的物品只捡必须的装了两车,剩余的粗细财物都分给四乡的邑里。五大夫还专门到魏军守备的营中,向营司表示感谢!须贾大夫乘车而来,礼送众秦人,带来的礼物都被行人和五大夫婉言谢绝,一概不收。一众秦人离开了梁西驿,踏上归途。 须贾大夫看着秦人渐行渐远,不自觉地小声道:“秦人复出矣!” (第二卷终) 第1章 太子葬礼 异人一行押着十副棺椁,在崎岖的山路中艰难前行。带出来的五十人十人已经殒命,四人返回大梁。剩下三十六人在一名公乘的率领下,临时担负起车夫的角色。尽管他们都是文武双全的剑士或行人,但此时,他们心已成灰,只用简单、繁重的体力活,消减心头的怅惘和失落。本想着跟着太子为质大梁,是出人头地的晋身之道,岂料天意难测,太子竟以这样的方式猝然而亡,他们作为随卫,皆有护卫不力之罪!回到咸阳,他们都要被问责,很有可能被问成死罪,甚至被灭族。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还有一些爵位,可以用来折抵刑罚,如果能够保全家人的性命,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逃亡,肯定全家遭殃。 从成皋到咸阳,本要途经洛阳。但这个车队运着棺椁,不便进入那么繁华的世界,沿途都选择绕开城池,捡僻静路而行。休息时通常随便找个小邑里住下,有时甚至就挤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接些雨水,吃点炒粟。不仅那些文武双全的随从如此,公子异人、五大夫、宗人、法官、家臣……也都如此,好像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好,有意吃些苦头,来抵消心里的痛苦。 一路风餐露宿,兼程而行,十天后,终于进入函谷关。关尉已经得到命令,太子的随从立即被收监,棺椁由函谷关守军派人照看,异人一行也暂时留在函谷关,等待进一步行动的命令。法官和五大夫将自己调查所得,誊写一份,交驿站急件发往咸阳。 十天后,出使大梁的行人和五大夫等,带着留守梁西驿的随从回来了。所有随从,连同那三名妇女和僮子也都被收监,等待发落。 咸阳城中,不安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上朝时不再由“四贵”主持,而改由安国君和张禄,这让熟悉了穰侯、华阳等人行事风格的官员们十分不适应。更何况,这位被委任主持军事的客卿显得那么老,身体那么差,仿佛一阵风就会把他吹散架,就这副身子骨,能上前线指挥打仗吗?看看人家穰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是那么硬朗,站在车上犹如一柄挺立的长矛,直指苍穹!客卿显得苍老还不说,脾气还大,一言不合就要免职换岗,这一两个月来,能够进入大殿的官员中,近一半都是新提拔的。 就在众官员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之时,又传来了太子溺亡的消息。秦王下到群臣议定处理方案。安国君和张禄牵头,中尉、卫尉、郎中、太仆、廷尉、典客、奉常、宗正、少府、内史集体到位,整个国家围绕着应对太子之死运转起来。 有了紧急情况,秦国上下立即高效运转起来。每个部门都针对自己分管的领域提出了应对措施,并委任了相应的官员;经安国君和张禄审核后,汇总报秦王批准。对于前往成皋奉迎太子灵柩的人选,秦王特别指示,由安国君从成年公子中选派。大家都猜,安国君应该会派大子或嫡子出使,不料安国君派出的竟然是成年公子中年龄最小的庶子!有人私下隐隐认为,这是对太子的不恭。但由于秦王和宗正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这些人的意见也就没有公开表露出来。 派出使者迎接太子灵柩只是整个过程的一小部分,它就已经包含稳定随从情绪,保持内部稳定,调查追究责任,协调内外关系,等等一系列复杂而相互矛盾的任务。在整个国家范围内,内政、外交、政务、军事、工程、商务、警戒……一系列部门都要行动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协调运转。安国君和张禄这两个看上去病病歪歪的人,竟然爆发出强大的组织协调能力:安国君坐镇中枢,张禄具体办理,许多疑难事情经过两人协调,都能得到顺利解决,秦王只需要写个“可”字即可。在事件运转过程中,众臣也都看到了张禄出色的指挥协调能力和亲和力,和那个动辄要撤人职务的人判若两人! 太子灵柩到达函谷的消息传到咸阳,同时传来的还有廷尉府和国尉府从事对太子随从的调查。廷尉和国尉分别审阅了案件文书,来找张禄和安国君汇报。两人均首先陈述了太子随从“恭敬哀恸”“于所问皆一一指答”“情无不尽”“所言皆同”“并与他言及物相参”"并皆赅尽“等项,然后依据报告叙述了当时的情境:”水无兆而起大涡,首舟先入,次舟随之,三舟欲离而不可得,亦为所陷。顷之,三舟尽覆而水平如故。“”彼时,随卫者皆乘小舟,于大舟前后左右里许而进,事发众皆不及,及其觉也,水平如初,而舟尽碎裂。少时,有舨及罹难者断续出之。彼乃驱舟拾取,归载于岸,然无可活者。“”一日得数尸,少傅及魏使段子者尽得,惟无见太子。乃回舟成皋,求援于守,得其所助,次日遂于河底得太子之身,及他者四身。余二人犹未可得。“”乃奉十柩,待罪成皋。“ 说到众人的罪责,国尉论以”阵失主将,从者皆斩“为律,主张判随从斩刑。廷尉则认为,此事不当以战阵论,当以失盗为法。 安国君有些生气,道:”失却太子,是国贼也!岂主将、盗可匹焉!愿再议!“ 廷尉道:”臣等谨依秦律,议得其罪。秦律无失太子及国贼之罪。愿君侯察之!“ 张禄赶紧接过来道:”尉卿等以律议罪,当得其平。可下诸朝臣议之,而请于王,以得其意!“ 三人皆称是。 次日将国尉和廷尉的议罪发给朝臣议论,当即有人提出议罪过轻,特别是廷尉议其为失盗,以人为物,犹为不可。有人提出失却太子,当以谋逆论之;廷尉道:“彼失太子,盖出意外,非谋也,未可以谋逆论也。“ 又有一人道:“国尉所议失主将,言近得之,然犹未可。失主将而北,则近之矣!” 廷尉还是反驳道:“太子之使于轵也,非战阵也;太子之亡也,而使命未辱,今轵犹在秦也!” 大家反复辩论,皆不得要领,廷尉一一反驳。秦王听得有些累了,便问张禄道:“张卿之见何如?” 张禄沉吟道:“臣有所思,未得其解,故不敢言。” 秦王道:“卿但言之,质之高明可也。” 张禄道:“臣之所思,太子之亡也,诚诸臣之过欤?或魏之过欤?若非魏以太子相胁,于秦索轵,太子犹在梁也。若非魏坚执水道,车乘而往,太子当至洛阳,孟津渡河,已至河东矣。诸臣焉得其过?彼随卫于舟者,尽墨于河,至今二子尸骨无存。其余诸子,纵齐赴难,于事何补?水卒出巨涡,事出意外,非人力所能为也,臣以为责之诸臣为未妥!当责于魏也。” 张禄这番话,似乎提醒了秦廷众臣: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找个由头向魏国要利益,岂不强于责罚自己人!虽然有些人觉得不重罚那些随从,难以出气,但以此为借口敲诈魏国一笔,还是很有趣的。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秦王看向安国君。安国君恭敬礼道:“臣以为张卿之言颇有可取,可下诸公详议之,以得其策!” 秦王道:“就命尔二人与各司详参周密来报!” 这件大事议毕,又处理了几件不大的事,安国君宣布散朝。 几天后,教令传到函谷,太子随从皆未识魏奸计,致太子中魏奸计而亡。少傅已亡勿论,五大夫以下,皆笞三十,罚俸一年。函谷关内一片欢腾! 太子以高规格的礼仪,在咸阳宫内设立灵堂,秦国臣民一一祭拜,年六十以下者,皆服丧半年。 向诸侯报丧的使者陆续归来,只有齐、楚、卫、鲁等国,表示要派大臣前来致祭,三晋和燕都只表示了哀悼,并未明示派人过来,似乎是在观望着什么。诸侯派来的大臣献上祭仪,秦王一一接见,太后和“四贵”也偶有出面接见的,而主持者则是张禄和安国君。安国君咳嗽气喘,主要在灵堂内守候;张禄弯腰驼背,在外面张罗。 似乎是受安国君和张禄的影响,一向健康的太后也生了病,一阵阵痰喘。赋闲的“四贵”清静下来,也迅速现出老相。 就任上郡守的武安君白起回咸阳给太子上祭,秦王特别召见,密谈一夜。 经过半年的准备,九月,芷阳的墓地已经修建完毕。太子在咸阳宫停灵半年,该来祭祀的诸侯也都派人来的,不来的,也就不会再来了。咸阳臣民全体身着黑色秦服,外罩白麻布,各依行伍列队于咸阳城中,大道两侧。灵柩经过一个夏天的停放,虽然放了无数的冰,依然阻止不了腐败,一股股臭气不时逸出。 宗正领着秦宗室代表献祭,张禄领着诸大臣献祭,前来参加葬礼的诸侯使臣一一献祭。秦王、太后和四贵均只派代表前来观礼。在奉常的号令声中,八名宗室年轻人抬起棺椁,移向灵堂外面的灵车。安国君手势丧杖,在诸公子的扶持下,跟在灵柩后面,在前面打着招魂幡的,乃是公子异人。 第2章 四贵就封 诸宗室和大臣跟在安国君身后,伴着灵车穿过渭水桥,在甘泉宫和章台宫前经过,太后和秦王都派人路祭。 从宫旁折向东,过灞桥,就要进入郦山,在一处风水宝地,是费了半年工夫挖好的墓穴。过了灞桥以后,由于天色将晚,送灵的队伍停下休息。众大臣几天前就已在邻近的邑里中找好歇脚之处,现在各自投奔。 张禄最为繁忙。他不仅要照看送灵的队伍,还是维持咸阳的治安——大众都出来送葬了,有可能给不法之徒可乘之机。郑安平、陈四、芒未都被安排了工作,各人负责一摊。盖聂也被叫回来,跟在张禄身边作为军使。 身处荒郊野外,就算是张禄和安国君也只能找到一处小小的院落安身。正房住安国君,厢房里则是安国君的家眷和僮仆。张禄只能住在塾房。与安国君家眷、臣仆满堂不同,张禄一个仆人也没有,只带着郑安平等四人。 看着上房里火热繁忙的起居生活,郑安平道:“主公亦当收家臣,蓄僮仆,齐妇女,以成贵家。” 张禄道:“吾观汝颇有此有意,可先为之,为吾前锋。” 郑安平道:“臣过于君,非礼也。愿公先之!” 张禄摆摆手,道:“且各言己所见。”把话题拉回工作上。 听完众人的报告,张禄又出门各处巡查,与众臣相互问候。大臣中间,不管有意见没意见的,见了面也都得应付几句。 次日再起,送葬的队伍于正午到达墓地,这里已经建成了壮观的陵园,园内各种祭祀建筑齐全。在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后,太子的棺椁被抬入墓穴中。王及太后、各级官员、各方诸侯奉献的祭物,太子生前的日用品也被隆重放入。陶人俑、马俑被安置在墓道中。最后,送葬的队伍一齐动手填土,将墓封填起来。随后,送葬队伍在奉常和宗正率领下,陆续退出。 太子没有子息,安国君作为太子的亲弟,留在墓前守候一夜。随后,于途执幡的公子异人将代安国君守丧一年。 随着的太子的入葬,国丧宣告结束。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秦国新年。新年里也有一件大事发生。在楚太子迎娶秦王女后,楚王也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秦太子,并得到秦王同意。只是因为秦太子为质在外,这一婚事没有完成。没想到在年初,太子遭到意外。楚王在派人致哀的同时,还与秦王商议将王女改嫁安国君,也得到了秦王同意。由于婚期已经拖了几年,不能再拖,就定在秦国新年。 所以太子葬礼刚过,安国君的婚礼就要开始筹备。不出意外,这项工作依然由张禄总负责,奉常和少府为首经办。 谒者王稽被派往南阳郡,和南阳郡守一起,奉迎楚王女入咸阳。随行的还有郑安平的门人无名、安国君的长子子奇。之所以不派嫡子,自然是因为嫡子的母亲地位下降了:如果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是嫡子,王女生的儿子怎么算?如果派长子呢,自然是说自己所有的儿子都只能算庶子。——这和接待段子干时由三子出头,意义大不相同。不要看不过就是派一个儿子,选哪一个那都是经过了细致权衡,得到最高层指导、同意的,稍一差错,都会影响两国关系今后的走向。 咸阳城内刚刚脱下丧服,又要换上喜装。奉常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张禄叮嘱道:“事关国体,未可轻也。务当尽礼而后已。楚太子在咸阳,左徒佐之,必塞其口而后可。”有了这两点要求:既要尽礼,又要塞楚人之口,奉常也只能打点起精神,操办起来。婚礼所需一应开销,都从少府支取。奉常也不时出入楚太子府,请示黄歇具体事宜,以塞楚人之口。 秦王女已经生下一个儿子,太后宝贝得不行。在一次与婴儿嘻戏时,太后突然发作心痛,就此一病不起,还添了痰喘。 穰侯和华阳君也很喜爱这个小婴儿,不时邀过府去玩耍。穰侯爱屋及乌,对太子也看顺眼了许多,竟然传授他吐纳之术。太子竟然很有这方面的悟性,半年多来,进境甚快。 太后早就知道安国君要迎娶楚王女之事。太子丧事已毕,就把秦王、四贵和安国君叫到一起,商议婚礼的事宜。太后道:“楚女本配太子,因故迁延。女儿既归夫家,不宜久旷,要之早迎,以免悬望。”众人皆称喏。 太后道:“吾虽老,犹得丑夫相伴,心甚欢。吾老之后,汝等且善待之。”众人亦皆称喏。 太后道:“吾年七旬犹如此,况彼少艾,不亦甚乎?”众人简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再称喏。 太后道:“彼时,吾自楚归秦,心惴惴然。承先王见宠,多得子女。后得义渠王,复生二子。吾平生自傲者,诸子女皆立庙堂,为一世人雄也。武王之逝,咸阳大乱,而诸臣奉王于燕,立于国外,不得庙祭。吾于彼时,心内如焚,不知所归。幸赖众臣协力,乱乃得平。久之,秦与诸侯屡战,杀伤者众,而无寸土之功,惟于宋取陶,孤悬于外。本以国运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岂意天祐吾秦:楚以大军出淮南,秦一战而取楚宛,再战而取楚郢,一举而得二郡,诚天所祐也,而穰侯、武安君有与焉。今穰侯、华阳君皆老迈,无可为也。可安养国中,以尽其寿。勿以儿辈事为意。” 穰侯和华阳君皆应喏。 太后道:“汝兄弟佐王兄亦廿年,今年过半百,精疲力衰,亦当享儿孙之福,人伦之齐。秦王自不得退,亦当少与国事,付于少年可也。” 泾阳君和高陵君亦皆喏喏。秦王道:“吾将国事尽付于柱及张卿,自归宫中,调瑟弄琴,与诸子戏。” 太后道:“如此甚佳。” 安国君道:“太后之命非敢违也。惟臣少德无能,于事皆难妥处,皆需王劳心!” 太后道:“夫国事,虽繁亦简,其要者,惟在得人。秦王之威加于天下,非王之所为也,要在臣子。初有智囊樗里疾,旧臣司马错;复有穰侯、向寿、华阳诸君,复次有武安、左更、中更之属,今得张卿,试之于河东,可以任之。” 穰侯道:“臣谨启王及太后,张卿之才,盖于天下;其视天下如掌指,非常人所能及也。惟其攻伐之道,臣以为不妥。昔者,秦东出中国,皆为晋所阻;而晋得号召,诸侯常聚兵于函谷。虽赖先祖之德,及士臣之力,函谷不失,然空耗钱粮,而无寸功。今秦有陶,陶者,天下之中,商贾集焉,财货聚焉,一动则天下皆动,此天所以资秦也。太子因之而质大梁,而死事焉。——然张卿视若无物,屡以广陶为说,目为臣之私也。臣请王及太后明鉴,陶非臣之陶,乃秦之陶。陶之于秦,犹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则颠扑矣。愿王察之!” 秦王沉思片刻,道:“寡人将以张卿为相,愿穰侯且归陶,任意而治之,或入或出,或战或和,寡人不与焉,一听穰侯。其可乎?” 穰侯道:“臣孤身前往,恐难如意。” 秦王道:“相府所藏,尽皆入陶;穰侯之兵,皆听其出。其有不足者,但以少府补之,奈何?” 太后道:“少府之所缺者,老妇亦当补之。” 穰侯道:“臣当细筹其策,以报王与太后。” 太后道:“吾常督汝子息,愿令多宠。今老矣,不以筋骨为能。家中妾妇,其有能生养者,愿皆出之;其老者,愿皆养之。” 穰侯又红了脸面,道:“喏!臣多内宠,实太后之命也。今复遣之,亦当从太后也。” 太后道:“夫子息者,必勤耕耘,乃得收获。似汝三五辍之,焉可为?” 穰侯道:“非敢辍也,实不可为!” 太后道:“犹诳也!岂有其姬夜夜伴宿乎?汝虽多内宠,而枕席常旷,犹可言乎?罢,罢,汝自为之,勿复旷他女可也。” 穰侯低头不言。华阳君打岔道:“穰侯远出,诸女不便,或当出之。” 太后道:“汝亦当归国,汝等皆当归国,非止穰侯也!” 华阳君问道:“何故?” 太后道:“汝等皆居咸阳,而穰侯独归陶,诸侯必疑。若汝皆归国,则必为王所遂,诸侯无疑也。” 华阳君道:“太后所见是也。” 太后道:“吾虽老矣,枕席之间犹不减常日,惟今痰甚,乃减之矣。王与诸君,亦当如之!”又一次把大家挤得无话可说。 从太后宫中出来,秦王即命安国君发檄陶守,令其为穰侯建府邸。又发檄给南阳郡,令其为泾阳君在封地宛、高陵君在封地邓营建府邸。华阳君的封地新城在洛阳城外,营建起来最为困难,需要动用外交力量。秦王让安国君找张禄去办。 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四贵在封地营造府邸,在咸阳不啻于一场政治地震,所有人都知道,四贵已经失去往日的权势,而且再也回不到舞台中央了。 第3章 秦将伐魏 张禄奉召入咸阳以来,在秦王的暗中支持下,以“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的由头,经过一番骚操作,只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就削弱了穰侯等人的地位,建立了自己的行政班底;又利用太子之死的缓冲,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完全驾驭了秦国的朝政。秦王遂放心地安排穰侯等“四贵”退休,借着在太后宫中商量安国君联姻之事的机会,敲定“四贵”各归封地的事宜。从“四贵”的角度,能够从政坛中央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特别是穰侯,六十多岁的人还要亲自率领部队去华阳作战,也是很拼身体的。现在七十多岁,谁知道哪天有个意外! 定了这个主调,“四贵”从此闭门谢客,只等安国君婚事一了,封地府邸建成,就前往封地就封。 张禄虽然被任命总管安国君迎亲之事,但他其实早已把主要精力放在轵城上。由于太子鬼使神差地被一股漩涡吞没,本来准备交出去的轵城,意外地还在秦人手中,特别关键的是,轵道还完整地为秦人所控制,轵关也仍然是以粮易盐的重要交易点。 张禄让司马靳主兵库,接替了华阳君的职位。司马靳是秦国旧臣的后代,本人又是靠着战功杀出来的,在秦人中接受度很高。 刑徒的训练则交给了郑安平。秦军的战场号令承袭了吴起在魏国发展起来的一套体系,略有发展。当了十年武卒的郑安平对此非常熟悉,也对秦人的改进十分欣赏,能力没有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训练刑徒是一件不被人看重的工作,大凡有能力战场立功的人,都不想参与其中,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繁琐的训练程序,以及没有任何可见地功绩,劝退着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所以,尽管郑安平只是一名公大夫,连公乘都不是,却被安排主持全国刑徒的训练,也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多少觉得张卿还是把硬骨头留给自己啃,平添了几分尊敬。 陈四被安排组建一个秘密机构,通过商人和游士的途径了解各国动态。 这些人各管一摊后,芒未就成为张禄的从事总管,协助张禄处理各种事务。芒未贵公子出身,从小耳濡目染,成年后就协助芒卯处理各种事务,行政娴熟。到了秦国,虽然人生地不熟,但也迅速建立起人脉关系,逐渐熟悉了秦国行政体系的运转。这一次,芒未奉派前往南阳郡,自然是他和南阳守打交道,建立联系的好时机。 自从魏国派来了铜铁器工匠,河东的冶炼业一天天恢复。现在,张禄征得秦王同意后,从各地征调了一万刑徒进入河东,进行采矿和冶炼。并发布教令,刑徒凡经训练能承担冶炼铸造工作的,可以免罪,以工匠身份留在安邑。 咸阳望夷宫本是咸阳抵御高原上诸戎的一道防线。自从义渠事件后,秦王继续派人在高原上修建道路,连通各处戎人聚落,高原与咸阳之间交通便利,诸戎纷纷下山,与关中交通;秦廷也派出官员,以秦法行于当地。现在几乎已经不存在义渠或其他戎人下山袭击的威胁了,望夷宫的军事作用几乎消失。但这里依然有一座巨大的兵营,那是每年训练征战刑徒或更卒场所。 阏与之战后,秦人有两年时间没有出兵征战,这里金鼓之声不闻已经两年。随着郑安平的上任,刑徒的训练又重新开始。周围的秦人相互交换着激动的眼光,这意味着新一轮争战就要开始了。而各国商人则迅速把此事传到四方,引起各诸侯国的惊慌。大家都认为,没有保护好太子的魏国可能是被征伐的对象。 魏国君臣在这一年中也不好过。秦王为太子报丧,魏王下到大臣商议。众臣议定,由于魏国对太子之死说不清道不明,特别是魏人派出的随卫在出事后集体逃亡,更是难以解释,去了咸阳可能反有可能被秦国敲诈,不如不去。段子干是魏王在军中代表,段子干死后,魏国军事力量失去了一根支柱,魏国政坛各大腕如信陵君等人十分谨慎,惟恐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引发政治争端。经过数月明争暗斗,最终确立晋鄙为将军:魏王和信陵君对他都表示放心。 进入九月,各地陆续开始秋收。而魏国诸核心大臣几乎同时得到秦在望夷宫训练刑徒的消息。须贾大夫找到魏齐,然后和魏齐一起去找信陵君。 信陵君也刚刚得到消息,正与一众门客议论,听说魏齐和须贾大夫一起来了,大家都道:“必为此事!” 信陵君让平时主管情报工作的郭先生留下,其他人分散在两边,其实还是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不能插话而已。 魏齐和须贾进来后,在客位坐下,主位坐的是郭先生,信陵君居中。 魏齐道:“早知郭先生至,吾等皆不必矣!郭先生必有以报!” 信陵君道:“郭先生方得风言,秦将伐魏。”于是示意郭先生把知道的事情说一遍。 郭先生道:“西道风言,秦将大出,而伐魏也,盖报秦太子之死!” 魏齐道:“何人为首,其兵几何,将伐何处?” 郭先生道:“犹未知也。以情度之,不外出殽道,或攻长城,或渡河伐南阳。如此而已。” 魏齐道:“今轵尚为秦据,或出轵而伐南阳。” 郭先生道:“诚若是,则大梁得免战火,魏之幸也!然所惧者,秦直出大道,取管及圃田,则伤魏根本。” 魏齐道:“先生有族子在管,当令其整军备战,以御秦军。” 郭先生的族子郭仲谨在启封秦军退出后,又回到自己的驿中,由于战功,晋二爵成为中士,升为驿吏。华阳之战时,启封那边没有受到波及。武卒体系被撤消后,郭仲谨并没有失去武卒的身份和待遇,只是不用再打仗了,安心去当驿吏就好。郑安平逃亡之后,信陵君本来想让他去管城,但爵位太低,没有成功。现在管城由圃田的一名营司代管,实际工作由曹包负责。郭仲谨在管城当了一名伙长,负责管民的训练。今见魏齐说起仲谨,郭先生道:“承魏相加惠。愚子忝在管城,加意练兵,惟管城地小民寡,城池不固,必难支也。” 魏齐恨恨地道:“若非韩于中作祟,管城焉得如此!” 郭先生道:“微庶得闻,于秦练兵者,乃魏亡臣,故管令郑安平也。” 魏齐击膝道:“数岁之前,人报管令溺亡,臣以未可信也。今果在秦矣。则所谓张禄者,必范雎也!卖国贼子,恨不得其亡也!” 郭先生道:“其有甚者,有识者言,禄之从事无名,实芒卯子芒未,如此则芒氏亦在秦矣!” 魏齐大叫道:“诚若是,则华阳之败无所奇也。必芒氏与秦串通,陷吾魏卒也。芒氏本秦荐于魏也。先王在时,倚为腹心,托为干城。魏无负之者,而彼竟负魏,诚狼子也!” 须贾大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芒氏为秦,不亦宜乎?” 信陵君道:“芒氏一出,前负于北邙,后负于华阳,皆动魏根本,伤我腹心也。华阳役后,吾魏至今未得复其旧,皆芒氏之过也。岂意竟秦间也!” 三位魏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半天芒卯忘恩负义的事。信陵君最后道:“芒氏久为魏臣,尽知魏之虚实。今则辅秦,未可轻也。当详计谋划之。魏相与大夫必有以教我。” 魏齐道:“粮乎,粮乎!无粮则无兵,无兵则无以战。河东以盐易粮经年,圃田所存已去大半,余者勿论矣。今家只备当岁口粮,而市坊粮价皆五六十钱。今秋收,愿其所得尽皆归仓,而为大战之一备也。” 信陵君道:“信陵之粮亦将不足,市以六十钱籴之,不可不粜也。宁忍其民饥馁而亡乎?” 魏齐道:“诚哉斯言也。有力者尽输其粮于河东,无力者籴粮于市而不可得也。仁者如君上者,虽无所取利,粮亦无所存也。惟其战也,所恃在粮,盐无足恃也。” 信陵君道:“启封相持不过月余,而粮腾贵,经年不降,民皆为所伤。” 魏齐道:“若止腾贵,犹可筹谋。今恐无粮可筹,则无计矣!以臣之见,若秦于秋收后一月内来,粮可支数月。二月内,但支一月。三月后来,则无粮可持,未战先败也。” 信陵君道:“张禄已离河东,或粮盐之策将易。” 魏齐道:“河东守虽易,而其策必无易也。何者?竭诸侯之力以奉一秦,则秦强而诸侯弱,秦索于诸侯,诸侯不敢违也。” 信陵君道:“此盐无尽,而诸侯之粮无所存也。当以何策御之?” 魏齐道:“若得其策,何需今日,其早行之!”魏齐说的是真的,这些话他们从去年开始议论到现在,苦无对策。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垄断粮食买卖,任你出多高价格,就是不卖。但这样一来,那些必须在市场上购买粮食的人就会被饿死,所以是不可行的。理论上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控制以粮易盐的数量,但这显然只靠魏国一国是做不到的。 第4章 将御秦兵 听了魏齐悲观的分析,众人心里都有些沉重。以前只是斗兵斗不过秦人——那就已经很窝囊了——现在,在经济上、商业上也斗不过秦人,这还叫人怎么活? 信陵君也只能无奈道:“粮非魏一家之粮,诸侯愿以奉秦,吾魏不能劝也。但魏粮不入于秦,可乎?” 魏齐道:“魏以稻立国,宫室所用,官吏所出,兵家所缺,一仰圃田。其余绢布竹木鳞甲陶金之器,非为不产,惟自用耳,民皆以勤俭自励。内无山川之饶,惟通商天下以求富。是以未可断天下之贾也。” 信陵君问道:“夫安邑,魏故国,为富也若此,奈何割之于秦?臣年少,愿卿教之。” 魏齐道:“夫安邑有盐之饶,铜铁之冶,文侯因之而成霸业。然其境地贫而粮少,或仰之郑卫,或籴于关中。盐铁之饶虽可富国,而民惟食而生。故惠王时,有白圭者,修水利于河济间,乃圃田也。遂都焉。民遂得食而少财货,以商通于天下。安邑虽有盐铁之饶,以魏人运之,有跋涉之苦,民多怨之;以商人运之,则各得其利;而秦屡侵扰,民不得安。故献安邑于秦,以贸易富盐铁之用。十余岁,安邑之盐铁源源而至大梁,较之从前,所费少而所利多。故失安邑,诸臣虽有啧啧,而未之拒也。今者乃为张禄所据,翻成魏害,此诚未能及也!” 信陵君道:“虽然,宁有以故都献于人乎?” 魏齐道:“彼时也,秦屡出河西,魏以吴子设城以御之,岁岁战。魏都安邑,时当其锋。惠王之至于梁也,累与赵、韩、齐战,虽百战百胜,而精锐尽失,民疲国乏。而秦一举而克河西、上郡,河西尽归之。乃渡河攻魏及吴,河北尽归之。以之攻垣,断吾轵道,王惧,以蒲坂、皮氏以易垣,河东遂有秦也。后秦攻轵,先王遂割安邑,以易轵也。” 信陵君恨道:“垣与轵乃以河东易之,今乃复失之,岂非无功?” 魏齐道:“周王东播,诸侯相争,夺邑并国不胜其数。周千封国,今不过十,犹相征伐。中山其亡也,宋其亡也,燕几亡也,齐几亡也,楚亡其半,失其故国;卫、鲁,千乘之国也,皆臣事大国。即魏与韩,亦命在一线矣!战而不胜,如之奈何?” 信陵君道:“值逢乱世,皆难自保。虽大国犹是,而况士民焉!安得礼乐天下,垂手而治哉!” 其他二人皆道:“是必圣人治世也。” 郭先生道:“昔武侯问吴子曰:愿闻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之道。吴子对曰: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今战而不胜,愿征诸庙堂。” 郭先生的话,打破了和谐的气氛。但郭先生是信陵君的门客,大家也不好说什么,须贾大夫出来打圆场道:“魏地少而民众,民或不安田宅……” 郭先生打断道:“张禄、郑安平,皆魏人也。郑氏,君上颇亲之,任为管令。然一朝而亡之秦!张禄于魏,不过一家臣也,入秦则为客卿,主朝政,威一方,强秦而弱诸侯!郑氏在管,碌碌无为,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乎!” 这下不只须贾和魏齐,连信陵君脸上也都有些挂不住了。魏齐强笑道:“郭氏子见在管城,必能使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 郭先生毫不客气地道:“橘枳之变,郭氏岂能外之!” 信陵君只得拦住,道:“郭先生已陈秦之变。愿相及大夫陈之。” 魏齐道:“臣得诸商贾,闻洛阳风言,秦将伐魏,以报太子之亡也。或言将伐韩,以报其不入也。或言将伐赵,以报阏与之败也。虽未能定,愿报于君上,及早备之。” 须贾大夫也道:“臣亦闻诸家人,盖得洛阳之传,其言与魏相相若。故与魏相同报于君上也。” 信陵君道:“既在未定,可勿报于王。愿相与大夫多派人众,四出探之。臣亦当深入咸阳,以探其究。必得其实,乃谋其策,而报于王。”二人告辞而去。 郭先生送走二人,回到堂前,众门客已经从两边间室内出来,聚于信陵君周围。见郭先生至,纷纷让坐。郭先生避席而拜道:“臣激于义,言有所失,得罪贵人。愿君上缚臣,以谢其罪!” 信陵君还不及作答,曹先生就道:“先生直言其策,何罪之有!愿上坐,吾等皆奉教!”其他门客也一片声地请他上席。 信陵君见郭先生依然避席不坐,也只得道:“先生坐,先生所教,孤当谨记!王之事,非孤敢闻。但孤所治,他者未敢言之,必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 郭先生再拜而起,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陵君道:“适者,众先生皆赞先生之言之是,而针砭魏政之非。” 张辄道:“昔文侯之治也,翟璜为相,荐西门豹治邺,乐羊伐中山,李悝为中山国相,吴起为将;此数子,起于微末,皆建功于魏,遂为大国。至魏成、公叔痤为相,逐吴子于楚,秘商君而不荐,宗室皆起而为将相,事终无成。此所谓远贤者,而近亲者也。” 信陵君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众门客见信陵君对此言不感兴趣,也就知趣地住了口。 堂上冷场了半饷,信陵君终于道:“秦将大举,而伐三晋,魏当其锋,不可忽也。先生当善谋其策,以御秦人。” 仲岳先生道:“或当遣使往韩、赵,以结盟好。秦若出,当相救应。”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然有援于外,当有备于内。魏境当何以备之?” 众先生一齐住口,不再发言。信陵君再次催问,郭先生道:“吴子对曰: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 信陵君送走了诸先生,心情十分烦躁,因为再一次被提及,郑安平抛弃了自己,投奔了敌国。他自问对郑安平礼敬周全,而且十分重用。但为什么郑安平会以逃亡的方式脱离自己呢?那怕有一次剧烈的冲突也好啊!郑安平曾是那么奋不顾身地掩护自己,而自己也毫不保留地给予了全部的信任,但最终的结局却可能是兵戎相见:张禄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作为张禄的亲信,郑安平自然也将…… 在魏国,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公子,而且礼贤下士,仁义布于四海,但偏偏在郑安平那里,败给了一文不名的张禄,而那时的张禄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亡命徒,与他信陵君简直有天渊之别! 张禄会是范雎吗?范雎是个什么人?为什么魏齐和须贾定要指他为卖国贼,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如果自己能够抢先留住张禄…… 信陵君猛然醒悟,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张禄就是范雎,留下范雎就等于背弃魏齐,在朝廷上划出一道巨大的伤痕。这道伤痕将彻底将魏国一分为二! 无边的思绪奔涌而来,好像都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硬塞进来的。信陵君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思绪之中,第一次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和无力。他想以自己的力量挽救深陷危局的魏国,但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这令他很不甘心!自从华阳之战后,秦、魏之间有七八年的时间没有打仗。这一次,秦复将大举,自己一定要力挽危局,挫败秦军,无论有什么困难! 一念及此,信陵君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派人请梁尉公子过府商议。 大梁尉经启封一役大病,华阳之战后,武卒不复存在,大梁尉名存实亡,成为一名军事顾问。而大梁尉其实对军事理论所知不多,擅长的是管理军队。没有武卒给他管了,他的病也就好不了了,于年前身故。梁尉公子年方弱冠,服丧后依例袭为下大夫,并无官职,领一份薪俸,主要靠大梁尉生前的食邑过活。但信陵君知道梁尉府里有些能人,但有军事还找梁尉公子咨询。 梁尉公子知道信陵君是要咨询军事问题,就带着几名得力家臣前来。叙礼毕,各自入席,信陵君道:“臣闻秦将大举,或入魏,或入韩,或入赵,如之奈何?” 这么大的问题,梁尉公子也不好回答,身边的家老尉僚出面道:“秦兵未动,吾未可动也。但频频探查,观其动向可也。” 信陵君问道:“魏将备战,首在于何?” 尉僚道:“亦厉兵秣马,坚壁积粮而已。不可大动,恐扰民心。” 信陵君复问道:“或求外援,复当何如?” 尉僚道:“此君上斟酌为之,非臣所敢与闻也。” 又问了一些军事上的事,由于梁尉公子长期远离朝堂,诸事都已隔膜,只能依经验回答,并不能针对时势作出反应。信陵君有些失望。 第5章 贤者侯嬴 信陵君不愿梁尉公子就此沉沦下去,便问道:“臣有封邑管,在长城之外,无人为令。辱公子行其令,其可得之?” 梁尉公子没想到信陵君会请他去当管令。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形势复杂,地方虽小,却关系韩、魏两国形势进退,管理起来十分困难。他和尉僚对视一眼,道:“君上之命,臣不敢辞。惟母在焉,不敢不请。愿以请之而后报。” 信陵君道:“孝之分也,又何怪焉!” 信陵君又派人找来晋鄙大夫,——现在已经是将军了。 听到信陵君所说,晋鄙道:“秦之刑徒非比关东诸侯。秦法严苛,秦人动辄罹法,被刑者常什一二,且多精壮。其众也,不事田亩,但服役事,故秦人多城池、道路、宫室之属,兵者,其一也。未足怪也。去岁,秦徒多建道路。现道路渐通,北达昫衍,南及于蜀,东通武关,西达狄道。秦境道路四达,诸县交通,无以复役,乃以刑徒伐诸侯,理之常也。今索垣与轵未得,恐将出于南阳。南阳固富,非心腹之忧。但以邑民相争可也。今大梁所忧者,秦出殽道,出北邙,直下长城。愿君上外结韩、周,不假与道。臣当整备军卒,以实于内。大梁城高池深,民广粮积。秦若至,必不能安。愿王及君上勿忧。” 信陵君道:“臣所忧者,武卒尽失,大梁胜兵者少,奈何?” 晋鄙道:“今方秋收。俟粮归仓,乃尽收士卒,以为攻守之备。秦若侦知,必无犯也。” 信陵君道:“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诚国之干城也。” 晋鄙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与信陵君多谈,基本就是信陵君问一句,他解释几句。弄得信陵君也没办法,只得对晋鄙道:“秦将大出,孤愿以国御之。敢问其策?” 晋鄙道:“君上勿忧。若秦但犯南阳,臣请坚壁而守,秦但掠于野。若秦以万人犯长城,臣请为王御之。若秦起大军犯吾梁,臣请为王击之。” 信陵君道:“秦犯南阳则得掠之,犯长城则以御之,犯大梁则以击之。何秦愈强,而将军愈奋耶?” 晋鄙道:“魏遭华阳之败,精锐尽失。数年来,举国精锐尽集在梁,胜兵者不过十万。以之护国则有余,以之戍边则不足,故愈远则愈弱,近大梁则得击之也。” 信陵君道:“孤欲以边邑之力,以御秦人,可乎?” 晋鄙道:“未可!魏四边无险,但依城而守,四野平旷,车马交驰。边邑之民虽习战,以之守城则固,以之野战则非秦之敌也。愿据城而守之,秦但掠于野,有所获则必去。未足为患也。” 信陵君道:“若秦不去,奈何?” 晋鄙道:“南阳背河而面山,与关中山河千里,其民皆魏民也。秦若不去,设官而治之,魏但得一旅之众,过河而逐之,城必归也。” 信陵君道:“事若轻易,轵城之不复也,奈何?” 晋鄙道:“未得魏一旅之众而已!盖秦据河东,与轵只隔轵道,往来便利。吾往驱彼,吾离彼亦驱吾,徒劳百姓矣。若必复轵,但得万人,直下轵垣,据险而守之,则可矣。” 信陵君道:“大梁复有十万胜兵者,遣万人何足为难?” 晋鄙道:“此十万之众,魏之根本也,大梁存亡之所依,非缓急之时,未可动也。” 信陵君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想着回头再请问门客算了,这位将军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 送走晋鄙,信陵君感到自己在军事方面实在欠缺太多。在晋鄙看来可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自己却搞不明白,还想着要独立抗御秦军,岂不是笑话!自己身边的门客虽然才华出众,但无一能通军事,他们也许会点军事理论或道理,但比之芒卯、大梁尉都不如,如果想要得到超越晋鄙水平的,几乎没有一个。他想,要是郑安平不走,会不会…… 想起郑安平,信陵君心的烦恼就又不由自主地升起来。 这时阶前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岳仲谨见君上!” 仲岳先生去而复返,让信陵君十分意外。他几乎下意识地走出来,躬身礼敬道:“谨奉先生教!”把仲岳先生让进堂中坐下。 信陵君道:“先生去而复返,敢有所教我!” 仲岳先生道:“岂敢!臣观君上不乐,必有所思。恐于众不便,故私来拜见,愿为君上解之。” 信陵君道:“秦人将大出,吾魏复被战祸,是以不乐。” 仲岳先生道:“有以之,然有他者!” 信陵君道:“孤忝列宗室,裂土封疆,曾无一德以报王,无一计可退敌,是以怅之!” 仲岳先生道:“有以之,愿闻他者!” 信陵君想了想道:“孤闻郑氏在秦,甚得其意,吾心惘然若失。孤于郑氏德有所不足,赏有所不厚,恩有所不加乎?或为其谋有所不忠,思有所不周,事有所不备乎?奈何郑氏弃孤如敝屦,而自事秦乎?” 仲岳先生道:“是乃君上心痛之源也。” 信陵君道:“闻先生医道通神,果其然也。先生必有其说。” 仲岳先生道:“吾观郑氏,虽武士,有儒者风。方其见君上之危,而奋不顾身,直出真心,无半点尘。然君上遇之,非国士也,直武士也。忠义之士,勇武可法,如是而已。” 信陵君道:“何以言之?” 仲岳先生道:“郑氏之卧病于华阳也,君上但问其伤,未及其心。郑氏之长管邑也,君上但问其功,不闻其所对。郑氏纵有屠龙之技,其奈无龙何!” 信陵君道:“郑氏亦贤能之士乎?” 仲岳先生道:“若非贤能,君上何无忘怀于心耶?必也其人卓然异于众人,而君上心知而意未达,当面错过!” 信陵君道:“孤少德无才,有所缺漏,惟赖先生救之!” 仲岳先生道:“非臣敢讳君之缺也。郑氏之出也,臣方悟其人非寻常士。乃阴观其左右,数年乃得。” 信陵君大喜道:“先生何所得?” 仲岳先生道:“夷门卫侯嬴,乃其人也。” 信陵君道:“是何人也?” 仲岳先生道:“世外奇人。耳目遍于天下,观天下如诸掌指。然自隐于市,不求名利。” 信陵君道:“士人之学也,必以售。有学而不售,其学奈何?” 仲岳先生道:“其人之学也,未知其所出,盖天也。君上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愿先生为吾荐之!” 仲岳先生道:“彼亦不识臣,奈何荐之!” 信陵君道:“卿何以知之?” 仲岳先生道:“其道有三:郑氏安平,其学由何来?臣访其旧友管邑三子,乃知侯嬴其人。臣暗访侯嬴,乃知芒氏与其有旧,而其子弟曰陈四者,亦归于秦矣!” 信陵君惊道:“芒氏?陈四?盖芒卯乎?” 仲岳先生道:“然也。芒氏之旧交也深,臣多方探寻乃得。而陈四居夷门数岁矣,盖寻武卒以为出身。武卒之废也,而陈四去矣。” 信陵君道:“废武卒,诚有不得已也。非出本意。而失一贤才。” 仲岳先生道:“芒氏、郑氏、陈氏、张氏,皆与其往来,其余诸士如豕三者,亦与其交结。” 信陵君道:“是何人也,上至公卿,下至屠夫,尽皆交结,其人何许人也?” 仲岳先生道:“是乃奇人也。” 信陵君道:“吾欲访之,可乎?” 仲岳先生道:“若无故而访之,将何所谓?” 信陵君道:“得其贤而访之,何碍?” 仲岳先生道:“侯嬴现居夷门卫府,其门下顽劣者众,君上其得而入乎?”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但得贤者,必也往矣!” 仲岳先生道:“君上其微服而往,先得其情。” 信陵君道:“愿先生导之引之。” 仲岳先生道:“容臣思之。” 几天后,信陵君下朝后,和众门客吃过早餐,就驱车出了南门,往门客所住的聚贤里而来。半途,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下了车,闪到一片稷田里,早有三名门客在那里等候。他们换了装,拉出一乘辎车,五人一齐坐上,复往夷门而去。 牛车走得缓慢,大约半个时辰才到夷门,这时夷门前已经没有多少入城的民众了,夷门的守军也都各自坐下歇息。这时见一乘辎车入城,一名士卒起身问话道:“何来,何因,何往?” 仲岳先生跳下车,从身上掏出一枚木牍,呈上道:“庶等乃梁东曙里民岳仲,长老娶妇,约庶等采办酒肉等物,将往市集,日昳即出。” 仲岳先生正说间,信陵君则望向这些散坐在地上的士卒。那名盘查的士卒走到一名老者面前,悄声报了;老者从案上取下一支节符,上下书了“昳”字,交给士卒递给仲岳先生。信陵君看向那老者时,那老者正好也望过来,与信陵君眼光相对,两人都是一震,各自从对方眼光里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那老者立即叫道:“且住!”自己站起身来,走到车前。仲岳先生急忙过去见礼。 第6章 问计侯嬴 侯嬴上下打量了仲岳先生,道:“梁东曙里里长何氏?” 守门的士卒一听门卫问话,立即警觉起来,各执兵器,把这乘车包围起来。门客们皆惊,不知何意。 仲岳先生连忙陪笑道:“大夫何怪庶人?庶人当……” 侯嬴摆了摆手,道:“非怪也,但奇耳!曙里长何德,敢劳贵人采办婚事!”吩咐下面道:“撒开!” 众士卒哄地一下撤开了。仲岳先生惊疑不定,众人也不敢上车,赶着辎车进入城内,侯嬴和众士卒在旁边看着。这里的动静虽大,由于这时进城的人不多,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侯嬴目送辎车往集市方向走远,若有所思。旁边的士卒问道:“是何人也?有何疑?” 侯嬴拍了他一巴掌,道:“如此贵人犹不识,不得富贵,何怪也!” 那士卒不服道:“未曾相见,焉得识?” 侯嬴道:“若皆相见乃得,汝不当识人也。” 另一名士卒道:“侯父休与他言,但告其人谁何?” 侯嬴道:“若说时惊破天,只恐汝未敢闻也。” 一名士卒道:“敢是王?” 侯嬴道:“下一位!” 众人齐惊,不敢复言。 下午日昳时分,沿着城东大街驶来三乘革车,三乘辎车。侯嬴此时正在城楼上打盹,听见下面声喧,睁眼看时,知道自己预想的事情发生了。 信陵君在百步之外下了车,后面跟前两名门客、两名家臣。五人一起走到城门边,众士卒不知所措地全都站起。信陵君于五步之外停下,叉手当胸道:“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谨执挚,拜见夷门卫侯先生嬴!” 众士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既听不懂信陵君在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应答。 一名什长走出来道:“报贵人,夷门守城士卒十人皆在此,并不敢有缺!” 张辄知道他们听差了,就出来道:“贵人拜见夷门卫,请兄弟报之!” 这下大家听明白了。一名士卒急忙跑上城楼,报告侯嬴。侯嬴骂道:“小子无知!” 那士卒道:“彼何人也?” 侯嬴道:“晨之所见者也。”那士卒立即吓得脸色煞白,腿都打转,迈不动步了。 侯嬴下了城楼,前趋几步,见礼道:“微庶夷门卫侯嬴,见在值守,不敢有离。” 信陵君上前施礼道:“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谨执挚,拜见侯先生!” 侯嬴避过一旁,道:“微庶未明君上之意,愿教之!” 信陵君道:“孤素闻先生贤,无以奉教。今乃执挚以拜,愿先生教我。” 侯嬴道:“君上下问,微庶不敢辞,敢请入卫所暂歇。” 张辄道:“君上以国士之礼,奉请先生过府相叙!”一名家臣呈上竹简礼单。侯嬴不接,道:“微庶无尺寸之功,安敢望君上之赐!赏罚不明,非为君之道也。” 信陵君道:“非敢言赐,敬贤之道也。” 侯嬴道:“昔文侯之遇段干也,每出过其闾而轼。君今欲载归,是将臣之乎?” 信陵君深拜道:“无忌之过也。无忌有疑,愿就教于先生,先生幸勿以无忌无德少能而弃之。” 侯嬴道:“愿君上入卫所暂歇!” 信陵君从家臣手中接过礼单,奉给侯嬴道:“些少之物,聊备一炊!” 侯嬴道:“微庶目不敢见黄白之物,但布蔬薄粥,足以度日。” 信陵君道:“不敢为敬,但具束修。” 侯嬴道:“束修不敢辞,他者不敢受!” 于是一名家臣拎来一块干肉,递给张辄,信陵君接过,执于手中而敬礼。侯嬴恭敬回礼,接过干肉,于前一揖,信陵君等五人跟在后面,往夷门卫所而来。后面的车乘跟到门外,无法进入。信陵君嘱众人守在门外,自己和两名门客进入门内。 卫所之内还有不少少年,若诵读,或导引,或使棍,或立桩,皆合规矩。见侯嬴进来,都过来见礼。侯嬴一一引荐给信陵君,同时还把信陵君引荐给众少年。众少年听闻是魏公子信陵君,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信陵君恭谦有礼,一一慰问。而卫所门外车马填门,自然引来大批人围观。 侯嬴把干肉交给一名少年,腾出手来,把信陵君请上堂去,东西坐下。侯嬴开言道:“微庶,贱人也。劳公子下问,不敢辞。公子所疑,微庶但有所知,不敢隐!” 信陵君道:“先生侯氏嬴姓乎?” 侯嬴道:“非所问也!臣非侯氏,亦非嬴姓。微庶昔时,嬴粮以从军,又为斥侯,故同侪呼为侯嬴也。非敢间贵族之侧!” 信陵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通人情的人,哪怕是敌人,见了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自己报之以礼,对方也会回之以礼,而这样油盐不进的,以前还没有见过。信陵君干脆直捷奔向主题,问道:“昔文侯之治魏也,巍为大国;武侯承之,鞭笞天下。及惠王也,遂与诸侯相王;南击韩,北击赵,破邯郸,克郑国,无不胜也。偶一颠扑,则失西河、上郡,败于伊阙,损兵折将,遂至不起。今者,迭遭秦伐,先失启封,后败华阳,国之精锐殆尽。敢问其故,及复兴之途。” 侯嬴道:“是则易知耳!但观朝中贤者几何,愚者几何,何者在上,何者在下,则知之矣。昔文侯,贤者在上,不肖者在下,是故国强。及至武侯,亲者在上,贤者不退,是故次之。惠王之时,朝中多亲者,少贤者,是以渐颓。襄王之后,凡立于朝者,皆魏氏也;彼张仪、商君,皆魏士也,尽驱于秦,是以魏日削而秦日盛。复以襄王不尊礼仪,昭王不能习法,皆委国事于他人,而不能任之。魏之削,不亦宜乎!” 信陵君道:“无忌无德,忝为魏公子。哀魏民罹乱,社稷倾颓,宗庙难安,愿以扶之,如之奈何?” 侯嬴道:“是非公子所能为也。何者?将立贤者于上,公子见贤者而能荐之乎?其亲者皆立朝堂,公子能退其不肖者乎?其上者朝乾夕愓,下者如履薄冰,公子能使王尽力朝政乎?是故非公子所能为也。” 信陵君默然,半饷道:“孤无德,但慕文侯之礼贤,孟尝之养士。今门客三千,皆当世贤才也。若得其用,魏将兴乎?” 侯嬴道:“公子虽得贤才,不得其用,其与未得同。其有治国之贤者,公子能使为相乎?其有行军布阵,勇冠三军者,公子能使为将乎?惟列左右而备咨询,非用贤之道也。” 信陵君还有些不服气,道:“魏相魏齐,曾事先王,凡所为也,皆称王意。将军芒卯,有智名,先王倚为智囊。此二子,皆贤才也,而为之上,不亦可乎?” 侯嬴道:“魏齐嫉贤而妒能,所用者无一能者。夫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芒卯,小有计谋而非智;华阳之败,彼隐而无踪,是无信;上媚于君,士卒不附,是无仁;怯而爱身,是无勇;部伍不齐,号令不行,是无严。如是而为将,不亦惑乎?” 信陵君道:“王复以军事付段子,何如?” 侯嬴道:“段子干,但一兵库耳。以军事付之,岂兵家止一器耶?” 信陵君道:“今乃以晋鄙为将,何如?” 侯嬴道:“晋鄙忠勇有余,而于智则不足。虽难成大器,亦小备也。” 信陵君道:“先生之所目之,堪为相者何人?” 侯嬴道:“公子必有其人,而无能荐也。” 信陵君听了,神情有些黯然,道:“孤未得其人也。”少顷复道:“秦将大举,而伐三晋。先生之意,将伐魏耶,将伐韩耶,将伐赵耶?” 侯嬴道:“是则微庶可明言与公子:张禄治河东经年,河东已冶,钱粮已足,轵道已通,彼将伐于河内也。无论韩魏,并将伐之。公子其欲一战乎?” 信陵君道:“先生果得其实乎?” 侯嬴道:“其势若此,岂能易之!” 信陵君道:“诚若是,则魏之幸也。” 侯嬴道:“何幸之有?” 信陵君道:“秦果提十万之众而迫大梁,魏将危也。今转于南阳,虽富庶之地,而于心腹无伤矣!” 侯嬴道:“公子以幸,庶以为忧也!何者,南阳当天下之腰,塞太行之道,绝三晋之交。以之付秦,则太行之西尽为秦有,秦乃得天下之半也。庶以为,必当扼秦于轵,使之不得进也。” 信陵君道:“轵道已通,焉得复塞。秦军之出也,虽与魏有伤,而弃之可也。” 侯嬴道:“公子既得计,庶复何言!” 信陵君道:“孤自思如此,未经筹谋。愿先生教之!” 侯嬴道:“秦之伐河内也,将得天下之势也,若其成也,必不可御。必也先御之。愿公子联三晋,整大军,塞秦于轵内。但轵道不通,河内得保,则诸侯无恙。若失河内,诸侯尽将失于秦,岂独魏也!” 信陵君道:“南阳,边邑也。但中枢不伤,边邑失可复得,又何伤也。愿先生再计之!” 侯嬴道:“天下之势,遂不可为也!必也将归于秦,岂非天乎!” 第7章 秦将大出 从夷门卫所出来,信陵君感到十分不爽。整个交谈过程中,信陵君都在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当面与侯嬴冲突,这是他在与其他人交往时所没有的事。哪怕是唐叔,在隐秘环境下面对面交流,都没有这次交流这么费力。侯嬴所带来的压迫感,令信陵君感到难以呼吸,心情烦躁。 与侯嬴礼敬而辞后,信陵君在众人的注目中登上车,沿着城东的大道,向南驶去。城东的王城所在的区域,平时少有人走,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侯嬴坚决不要信陵君的礼物,信陵君也只能原车拉回。这也让信陵君感到很失面子:自己的礼聘被无视了;从前,还没有人愿意拒绝信陵君礼聘的,特别是以国士之礼相聘;甚至诸如张辄等人,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侯嬴坚决的语气一直响在信陵君的耳边。不过他终于把自称”微庶“改成了”臣“,和信陵君拉近了些关系。 感觉到信陵君的不快,驾车的张辄道:“是则狂徒耳,愿君上勿念!” 信陵君面无表情,良久问道:“是子之言,其有可取者乎?” 车右的郭先生道:“迂远而不切用,大言惑世耳!简贤任能,天下皆知;能得其用,何其难也!” 张辄也附和道:“即如郑公子,公子宁不知其贤者。欲用之而竟亡矣,如之奈何?“ 提到郑安平,信陵君心中又是一震,但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然平静地问道:”吾以郑氏为大夫,秦亦以郑氏为大夫,何郑氏往秦?“ 郭先生道:”郑氏是时乃秦客卿之门,官上大夫,将入公卿矣。若在魏,宁能成之?“ 答案是明显的:郑安平在魏国位列大夫,就已经是破格再破格,这辈子也许就到头了,最多再升一级到中大夫,也就是须贾这个位置,不可能再高。想升到上大夫,也就是晋鄙原来的位置,想都不要想,那怕他的后台是信陵君也一样。这些位置都是给有特殊背景的人留的,主要是宗室成员。所以,当侯嬴攻击魏国立于朝者都是不肖者时,信陵君心里十分不快——这是在攻击他的亲人!那些人在他们兄弟幼年时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即位后不感谢提拔就已经够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够反而把他们免职呢? 信陵君心中矛盾着,久久没有开口。张辄和郭先生也不打扰他,就这么沉默地把车驾回魏公子府。 仲岳先生在门前迎接,见信陵君神色不豫,知道碰了钉子,也不吭声,只陪着信陵君上了堂。坐定后,信陵君问道:”孤离时,方有何事?“ 仲岳先生道:”有大事!“ 信陵君问道:”何事?“ 仲岳先生道:”秦王于上元日后教令:免穰侯秦相,拜张禄为相,晋应侯!“ 众人面色齐变,全都呆了!良久,信陵君声音震颤地问道:”确否?“ 仲岳先生道:”是洛阳所传,恐未为误,当得其实!“ 信陵君道:”愿郭先生速查其事,必得的实来报。“ 郭先生强忍着心头的震惊,立即跑出去布置调查工作。仲岳先生道:”恐不久当有文书至!“ 信陵君道:”穰侯免相,祸焉福焉?秦得无大动乎?张禄,魏人也,猝晋应侯,为相,秦人焉得服之?“ 仲岳先生道:”穰侯免相者凡三。皆旋免而旋起。今恐亦然!“ 信陵君若有所思道:”是所必然!穰侯大才,任天下之重,岂可轻免,若入诸侯之国,诚为秦之大患。秦若不能用之,是必除之!“ 几人又议论了会儿穰侯免相的事,信陵君把话题转向侯嬴。信陵君道:”侯嬴固大才也,然其意迂而远,其言大而虚,非经世之才也。“ 仲岳先生道:”故为大言者,必以惊人;惊人者必有所求也。侯嬴所求者何?“ 张辄道:”或待价而沽者也。“ 仲岳先生道:”若待价者,君上以国士之礼遇之,未可高也。“ 张辄道:”彼侯氏不欲为臣,但欲为师。是拒国士之礼,而受束修之仪。“ 张辄这句话一下惊醒了信陵君。他一路上都没有找到自己不快的真实原因,但张辄此语道破了他隐藏在思想深处的想法: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愿以侯嬴为师,实欲聘其为门客!而侯嬴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坚不为臣!这种暗里的身份之争,让信陵君十分不爽。想到这里,信陵君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自己真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吗?只能容忍别人的恭维,却容不得真知灼见?一念及此,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是也。孤昧于情势,言语不当,几失大才!“ 两人都没想到信陵君会说出这话,一时也惊了。张辄问道:”何谓也?“ 信陵君道:”侯嬴欲为师,孤何惜师礼。今孤倨傲,非待贤之道也。愿卿等访之,孤将以师礼拜之。“ 张辄道:”未可。君上以公子之尊,登门礼聘,敬之极也。焉得以布衣而为君师?侯嬴,贫贱者也,骄人过矣!“ 信陵君道:”昔田子方谓武侯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骄人则失其国,大夫骄人则失其家。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昔文侯以师礼敬子夏、子方、段木干,此三子皆布衣也。孤纵贵,未及文侯也。其以师之,不亦可乎?“ 张辄道:”彼言虚而无物,恐无实学,但得基名耳!“ 信陵君道:”非也。微仲岳先生访而得之,孤焉知其名!是以知彼不求名而求其实。孤访之,徒问之虚,彼自以虚言应之。此过在孤身。再访之时,孤当咨以时事,以观其能。先生其助我!“ 张辄道:“君上咨之以秦之出也,彼言必出南阳。或当观之。”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是也。秦将大举,未知其所向,侯氏断以南阳……彼复何言?吾当塞轵道而当秦,未可令出也。” 张辄道:“诚有是言。非但魏也,且集三晋之力以塞轵道。彼言,南阳,天下之要,若失之,秦将席卷天下,非独魏也。” 信陵君急道:“愿先生速召知兵诸客,以议其计。” 张辄望了望天色,道:“或于餐后……” 信陵君道:“孤当备之!”叫来家老,准备十人的晚餐,与众先生共议。 一众先生到后,张辄复述了与侯嬴交谈的经过,随后道:“侯氏曰,秦之大举也,非出魏梁,非出韩郑,非伐赵也,将出南阳。夫南阳,虽地少而民富庶,非心腹之急。魏臣皆议,南阳但以城守,秦纵掠于野,月余必去。无足虑也。而侯氏以为天下之急,故愿诸卿议之。” 郭先生道:“天下称南阳者尽多,轵外之南阳,晋南阳也。垣被秦伐数矣。武安伐轵,拔城至六十余,后皆还魏。彼时启封之急也,与秦南阳;圃田之急也,与秦温。皆晋南阳也。魏失之无足惜,秦得之亦无足贵,旋之以易宛洛之地,盖楚南阳也,而设南阳郡。是故知秦之所计也,晋南阳非楚南阳可匹,失之无所惜也。今秦大举,若出南阳,是肌肤之痛也。虽彻心腑,无以伤。但善休养,必得复也。” 曹先生道:“若塞秦于轵,奈何?” 张辄道:“秦出轵关,轵道与秦共也。若将复夺轵关,塞秦于轵,非十万之众不能成也。若尽起大梁之兵,则恐诸侯袭其后;若聚三晋之众,所费必多,而所获者盖寡。是故诸臣议以据城而守,纵秦掠于野,虽有所失,犹可为也。” 信陵君道:“侯氏议以南阳当天下之要,其可乎?” 靳先生道:“臣有闻也,韩魏当天下之要。若收韩魏,则楚齐燕赵皆无能为也。南阳盖三晋之边邑,得之未足贵,失之未足惜,议以天下之要,未知其计。且南阳远咸阳千余里,而近三晋,秦掠之则有余,守之则不足,纵当天下之要,无能据之,奈何?” 信陵君见熟知地理的靳先生也这么说,觉得大概无差,道:“侯氏之论,失之迂远,未得切实。幸赖先生之教,而得悉也。” 张辄道:“魏备秦之出也,亦当以大梁为要,南阳为轻。” 信陵君见众人都不同意侯嬴的观点,而且理由十分充分,也就打消了再访侯嬴的念头。只派人打探秦军的动向。 几天后,秦使果然到访大梁,通报了秦任张禄为相,封应侯的事,并通报说,穰侯将归封地,将过魏境,愿以通之。问起穰侯过境的时间,只含糊道“只数月之间”,并无确切时期。魏也无法确认是否有什么阴谋,也只含糊道,“穰侯归国,魏不敢阻;愿先告之,俾备粮于东道也”云云。 又过了十来天,郭先生派往秦都咸阳的暗探流星般发来消息:秦人万人已出;秦人万人皆出函谷;秦人渡茅津而入河东……由于郭先生的情报网未撒到河东,秦军入河东后的动向暂时无法查明。 第8章 言必有中 当听到秦人出函谷时,信陵君等人都认为秦人将取道殽道,而出荥阳;大梁的备战从各种渠道开始展开。不料,秦人出函谷后,却前往茅津,在那里上了船。茅津是陕县通往吴城的渡口。吴城虽然也属河东郡,但却在首山之南,与位于山北的河东道路阻隔,必须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所以从来从秦入河东,都不从茅津渡河,而是走蒲坂渡口。这一行军路线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秦军到底要去哪儿呀? 整整三天,秦军才完全渡过河去。这三天时间里,郭先生手忙脚乱地调整着他的间谍网:他的暗探现在都安排在咸阳到洛阳一线,秦军不走洛阳,而走河东,郭先生的间谍网立即失去目标。但河东本就是一片新兴之地,间谍网都还没有建立,哪里轮得上启用。所以秦军过了茅津之后的动向就只能靠商旅们的只言片语来提供:秦人入垣;秦人入轵关;秦人入轵!这时距离秦人从茅津消失,不过三四天的时间。 大梁飞报南阳,作好作战准备。但已经晚了。不用郭先生动用他的间谍网,南阳各城流星般飞报大梁:秦人进入孟津;秦人进入温……转瞬之间,魏国在南阳的十几座城池全都为秦占领,只有比较偏东的邢丘和怀县刚刚来得及聚民于城内进行防御。 温是南阳历史悠久的大邑,最早是温国,被狄人所灭。后被周王赠给晋文公,文公派自己的得力大臣狐溱出任温守。后来,温虽然不如轵那么显赫,但也是一方大邑,无论是人口还是财富都是可观的。启封之战后,温被割让给秦国,以换取秦国从启封撤军;华阳之战后,秦把包括温在内的晋南阳各城还给魏国,以换取魏国在楚南阳周围的城邑。经过这么一折腾,温县及周围各城的防御自然堪忧;但几乎不经一战就落入秦人之手,还是大出魏国君臣意料。 与温相比,邢丘和怀县就差得远。邢丘是古邢国的旧址,被称为“丘”,一则是说那个地方地势较高,二则是说那里(曾经)是一片废墟——邢国早已经堙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在废墟上建立的邢丘只能算是温县过黄河的一个渡口。而怀则因为地处少水入河口而形成城邑,是一个新起的渡口城池。渡口商业发达,但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粮食都比那些农业城市差得远。当信陵君他们听说南阳只剩邢丘和怀时,都对南阳绝望了。 不过对于郭先生来说,任务倒是减轻了不少。他不用再往河东派遣间谍,南阳境内有他大量的线人。只要派人过河,就能得到情报。他很快就打探清楚,秦人统率乃是随太子驻于大梁的五大夫,而那支刑徒部队,几乎全都由太子随从担任各级军官:公乘、公大夫、官大夫、大夫……;低级的士官,则全部来自于河东,他们落户河东不久,爵位不高,有些甚至就是垣城和轵城的魏民,刚刚投奔河东没有几年,现在竟然带着秦人打回来了! 再往后,郭先生的人就只能进入邢丘和怀的周围,因为秦军已经把这两个城池封锁起来,南阳通往这两个渡口的各条道路都无法通行。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月,冬天最寒冷的季节到来了!信陵君知道,两边最吃劲的时候到了:谁能克服冬天的严寒坚持下来,谁就能取得胜利。信陵君希望,至少城池会比野外好一些吧! 郭先生依然不断派遣暗探阴潜过河,去找那些留在南阳的线人。尽管大部分人无功而返,但还是有人偷越了封锁线,渗透到秦军的后方。暗探的回报让大家心情沉重:秦人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进入两座城池周围的邑里中,以长期围困的姿态,似乎是在等待城中粮尽,自行开城。 听到郭先生传达了秦军这一动向,大家忽又放了心。这是秦军的老把戏,在敌人地界里,吃敌人的粮食,等把当地的粮食吃完,再找个由头要几座城池撤军!当初启封是这样,阏与是这样,武安也是这样……反正临近开春时,秦军就要退走,回家准备种地,否则第二天自己也没得吃。那些被秦人吃干抹尽的地方当然就惨了,甚至可能连种子都不剩,春种十分困难,收成自然谈不上,来年应该有饿死的,但如果不引发大规模饥荒,死些老弱病残,那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伴随着一场又一场风雪,时间进入腊月。魏国上下已经开始议论如何开启和谈,如果和谈,可以让出什么地方。多数的意见是,把轵和温都让出来也可以接受,只果只割让轵,那就是胜利!至于垣?那就不要提了。和风之中,连郭先生也减少了派往对岸的暗探数,因为每天探听回来的消息都差不多:秦军在邑里内驻扎,邢丘和怀守在城内。有时城内的人缒下来拾些柴,城外的秦军也不加干涉。 说是战争,其实并没有真动刀兵。 就在魏国准备遣使求和之时,怀令遣使急报大梁:秦人放弃邢丘,将集全力攻怀。信陵君急让郭先生派人过河查看。暗探还没有回来,就得到邢丘被攻克的消息。 两天后,邢丘令带着几名家臣回到大梁报告,称邢人久被困,十余日都只得一食;秦人离开后,邢人开城到野外找吃的,却被秦人杀了个回头;城上望见秦军回来,急擂鼓报警,但那些出了城的邢人就算听到鼓声,也不愿回城据守;守城的士卒见几乎没人回来,也不知是该继续开着城门等人进城,还是关上城门据守,犹豫之间,秦军大入,邢丘令仓皇而逃,其他官员不知所之。 信陵君、魏齐和晋鄙于座中听完邢丘令的讲述,俱各沉默不语。邢丘令也是宗室,家住大梁城北,在座的人无权对他采取任何惩罚措施。信陵君道:“邢令弃城守而归国,臣等无礼,将报于王。愿令归家俟之。” 邢丘令伏拜道:“臣失所守,干犯国法,自当待罪家中,虽死不敢有怨!” 让邢丘令回家后,大家都望向晋鄙。晋鄙也丝毫没有犹豫地道:“邢丘既失,怀必不保也。”三天后,消息传来,怀县在商贾们的压力之下开城投降,怀令潜逃,不知所踪。 占领了轵、温、孟津、邢丘和怀后,魏国在南阳的势力基本被清扫干净。但有趣的是,秦军没有动韩国在南阳的城邑。魏国君臣对这一结果大感不解,也不知该怎么办好。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连割地的余地都没有了。 秦王把刚刚获得的土地也划归河东郡,调上郡守武安君白起为河东守。李冰被委任为蜀郡守。率兵夺取了邢丘和怀后,五大夫等追随太子的一众随从被将功折过,重新任职。在武安君的推荐下,他们全都在河东郡担任不同职务。河东郡一时成为全秦国的焦点,除内史外,力量最为强大的郡。 新夺取的城邑迅速被编户,在武安君强力压制和张禄的有力推动下,秦法在新占领区推行。 眼见秦人占领南阳后并不退出,后面设立官吏,推行秦法。魏国上下开始有些发毛。原来以为,秦人吃完了南阳的粮食就会离开,魏国只要收拾秦人离开后的烂摊子就行。现在,秦人并不离开,魏国想收拾烂摊子都不可得,秦人帮自己收拾了,魏人顿时傻了眼。信陵君这时才依稀领悟到侯嬴的判断准确,以及秦国占领南阳有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南阳绝对不是“边邑”两个字所能概括的。 邢丘和怀被秦占领,并没有减少魏人对新年的热情。普通的魏人还是照例购买年货,走亲串友,杀猪宰羊。由于今年的盐格外便宜,富裕的家庭都多腌了几斤肉或鱼;普通的家庭也在晚餐时得以点缀些盐梅。 河东郡轵关以南各城,都被允许按旧例过新年。魏、韩、赵的历法相同,各城邑之间基本不按国家划分,互通有无,整个南阳地区也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刚刚熄灭的战火好像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立春这天,信陵君大宴宾客,声言自己将投师学艺,各大臣、宗室尽皆到府,连魏王也派来使者,奉上师礼。魏公子府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信陵君亲自驾车,以仲岳先生为车右,带了家人、门客随从,驱车来到夷门。侯嬴已经得到信陵君的通报,将来拜师,这一日就在夷门卫所内等候,夷门士卒除了当值的以外,也全都聚集在卫所内外,那些小青年自不必说。 车到卫所前,信陵君下车,手执简牍,身后一名家臣托着盘子,盛着六束干肉,来到门前。 信陵君亲自高声道:“小子魏氏无忌,慕侯先生嬴之德,乃具束修,立门墙之下,愿朝夕奉教!” 一个小青年从院中跑出来,道:“先生言,君上枉听谬赞,实不敢当。愿辞!” 信陵君道:“先生大德,无忌神许。此心之诚,可对日月。敬慕先生,如饥似渴。幸勿以无忌无德而弃之,必学而习之,过而改之。” 少时,那名青年又跑出来,道:“先生至!” 第9章 侯嬴为师 信陵君闻听侯嬴将出,手执简牍,伏拜于地。这时门前已经围了无数市井之众,而信陵君当众大礼相参。侯嬴亦伏拜道:“臣安敢当君上之礼!” 信陵君道:“无忌偏狭,不识圣贤,不解高明。今虽少悟,而难明也。敢请先生,允立门墙,朝夕闻教,俾长才德。愿先生勿以无忌少德而弃之,幸其允之!敢备束修以上!”旁边家臣见信陵君大礼参拜,也自伏拜于地,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 侯嬴道:“臣以猥劣,承君谬赞,复以大礼。臣少德无才,焉敢为师,敢以友之,则幸矣!” 一旁的仲岳先生道:“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先生之谓也!”信陵君与侯嬴互拜三拜,相互搀扶起身。信陵君道:“束修之奉,不敢言敬,敢为佐餐!”侯嬴遂命身旁的青年捧走,欲将信陵君迎入卫所。信陵君道:“时逢春日,敢请先生枉驾敝府,薄酒一觞,以庆新春!” 侯嬴道:“吾正飨众友于庭,不忍相弃。” 信陵君道:“先生之友,吾之兄弟也。”遂命家臣道:“取酒肉盐梅菜蔬,于庭中备宴相待!”家臣急忙离开回家。信陵君一揖,将侯嬴请上车。侯嬴道:“吾将往公子府,汝等但于庭院安坐飨食!”众人皆应。侯嬴道:“臣复有客在市屠中,今未至,愿枉车骑过之。” 信陵君道:“喏!” 侯嬴上了车右,信陵君驭车,仲岳先生在车右,一众门客、家臣跟在后面,往集市这边而来。那些看热闹的见车乘没有往东街而去,反而往集市这边过来,也都跟在后面继续看热闹。 车众进入集市,侯嬴下了车,进到一间肉铺中,与一屠夫相见,两人相谈甚欢,似乎忘了铺子外面的信陵君。信陵君和仲岳拱手在铺子外面等候。 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交谈个没完没了。其间家臣来报,酒肉已经送到卫所;信陵君点头;不久家臣又来报,有客至矣!信陵君也点头,让家臣通知家老代为迎接。 集市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看见信陵君恭敬地站在车旁,牵着马等候;马不时发出低鸣,信陵君伸手安抚着,仲岳先生取来草料和饮水,让马安静下来。 渐渐地,周围的随从也有些不耐烦了,有人高声冲里面叫道:“侯父,去矣!”侯嬴只抬头看了看,拱了拱手,继续和那名屠夫聊天。 家臣接连报告了好几趟,请来的客人已经全部到齐,信陵君依然点头,让家臣回去。 身处集市,人多声杂,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看了会儿走了,过了会儿又过来,发现人还在。随从的家臣们也发出低声的抱怨声。 终于,旁边的商铺看不下去了,过来对侯嬴道:“侯父且退。少时敝贾无价矣!” 侯嬴好似才回过味来,连声谢罪,再三行礼。与那句屠夫辞后,昂然上了信陵君的马车,信陵君和仲岳随后上车,驶离集市,众人渐渐散去。 车到了魏公子府,早有人报与府中。少时,见信陵君亲自驾车引着一名老头在门口下了车,家臣接过车马,信陵君亲引侯嬴,自西道升堂。 堂前的席面是非常少见的四席结构:上首东西两席,下首东西两席。下首东席坐满了请来的宗室长辈,虽然没有什么职位,但地位崇高,魏相魏齐也在其中,但只能陪于席末。下首西席则坐着信陵君封地中的大臣以及门下的门客们,为首的乃是信陵尉司莽。廊下、庭前也摆了许多席位,招待这些贵客的僚属或家臣,由魏公子府的家臣们相陪。信陵君不在是,公子府家老就在门边接待众客,与大家闲话,上水供果。 信陵君进入堂中,先向东西两侧环拜一圈,表达谢意,随即扶着侯嬴坐在上首西席上。众人看那侯嬴,上下都是布衣、布袍,衣冠都打着补丁,而且看上去好长时间没有洗了,都泛出油腻,明显不是什么尊贵之辈,路上见了都不会多看两眼。 信陵君道:“侯子嬴,当世大贤,隐于士伍。孤少德,愿以侯子为师,俾得少过而增益也。”言罢,拜于侯嬴席前。 侯嬴侧身避开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礼也。臣为庶人,不敢当君上之礼!” 信陵君道:“昔子夏、田子方、段木干皆布衣也,文侯皆师之,魏国遂兴。无忌敢不承先祖之训,而敬贤者乎!” 侯嬴这才转过身来,道:“臣得君上谬赞,不敢言贤,谨奉贤以拜。愿主君无羞学,无恶下问,贤者在旁,谏者得人!” 信陵君道:“美哉,仁者之祝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复对众宾客行礼。家老宣布开宴。于是酒食菜蔬一时齐上,鼎簋满席。由信陵君打头,一众宾客纷纷与侯嬴酬酒,侯嬴只顾自己坐在席上,来者不拒,但绝不起来往别的席面去。 仲岳先生也过来酬酒,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先生久与屠夫谈,何故?” 侯嬴也悄声道:“欲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公子礼臣,无以报之。故以此耳!”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才,非浅德者所能知也。” 宴后,侯嬴留下来,继续坐在西席上,信陵君带着几名门客坐对对面。信陵君道:“孤以少见,未识贤者之智。今事所显,一如先生之言。然孤犹未明也。先生何以知秦出南阳,且南阳何要也?愿先生教我!” 侯嬴道:“魏、韩、赵,世称三晋,其祖皆晋卿,其地皆晋地,其略皆山西、山东耳!魏都安邑、韩都平阳、赵都晋阳,皆山西也。山西表里山河,易守难攻,虽安而自限河山,难通中国。建封以来,稍稍东移,今者魏都大梁、韩都郑、赵都邯郸,皆山东故郑卫戎狄之地。东西之地交通也,则进足以制诸侯,退足以依河山而自保,而交通之道,乃在太行之中。夫太行,与天为党,故称上党,言其险阻也。交通西东者,其道皆在南阳:安邑出轵道以通大梁,平阳出上党以通郑。惟晋阳与邯郸沟通最难,盖借道韩上党,出滏水,乃得通焉;虽曰通也,崎岖难行。是故武灵王举赵国之力而灭中山,盖自晋阳道太原、中山而至邯郸也。三晋东西交通,除赵在北,魏、韩皆道南阳,南阳道断,则魏、韩分为二也。南阳虽边邑,地肥水清,丰腴之国也。商王都焉以为天下雄。虽迭被戎狄,而屡败屡起,至今蔚为大国。三晋之地杂错焉,皆得其道也。安邑而轵至大梁,盖轵、温、怀,皆魏地也。上党至野王、荥阳,韩地也。出滏水,则武安、安阳,皆赵地也。三国各守其道,杂而不乱。魏割河东、安邑,犹塞轵道,令秦不出。今秦出轵道,将下大梁矣;将塞太行、上党,断韩为三矣;将出滏水,而至邯郸矣。三晋危矣哉!而不自保,犹目南阳为边邑,曰肌肤之痛也,不亦惑乎?” 郭先生问出了自己最为疑惑的事,道:“秦出轵道,奈何出函谷而渡茅津?” 侯嬴道:“汝道秦人当何道?” 靳先生道:“若出轵道,当道河东:出渭水,渡蒲坂而东。若出函谷,则当出殽道,出荥阳。纵往南阳,亦当渡孟津。渡茅津,其意如何?愿先生教之。” 侯嬴道:“昔武安君之入垣也,何所入?乃渡茅津也。今复渡茅津而入垣,何足怪也?” 靳先生道:“武安君?渡茅津非入河东乎?” 侯嬴道:“先生以为渡茅津必道虞、解,而入安邑。非也。垣南有水,通于河,乃在茅津下百五十里也。先生观秦人于茅津登船,未睹其渡,是故误也。” 郭、靳二先生皆涨红了脸,没想到自己派出的间谍犯了如此巨大的错误:他们只看到秦军从茅津登船,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将在对岸下船,而没有追踪船的去向。 侯嬴看出了他们的窘迫,解释道:“此非先生之误也。自茅津而下,两岸皆崖壁,惟兽出没,几无人烟。既少行船,复无渔舟。秦人经此,难为所察。武安君袭垣廿余年,人皆不知其道,良有以也。今秦人所出,乃用昔武安君之策。吾恐武安君亦出其后也。” 听到“武安君”三个字,大家都是一震。如果武安君真的亲自指挥这场南阳作战,那……众人不寒而栗! 侯嬴道:“愿先生往探之,武安君或出也。” 郭先生问道:“臣以间往咸阳,未闻武安君之行。” 侯嬴道:“先生但以间入河东,前河东守乃张禄,近闻入咸阳,河东守其谁何?” 信陵君道:“张禄,本魏人,为秦河东守,今复入,为秦相,封应侯!盖其河东之功,非小也!” 侯嬴心里也是一跳,他只知道张禄回到咸阳,主持军事,没想到这位老朋友竟然升得这么高,这么快,已经成为秦相,封侯! 就在这一天,信陵君登门拜侯嬴为师,在集市久候侯嬴的事迅速在大梁传开。不几天,咸阳的张禄、车右先生都知道了这事,都开始暗地里采取措施。 第10章 占领河内 过了新年,就到了春耕时节,这时各国之间一般没有战事,就算有在打的仗,也要尽快停下来,把士卒撤回国内种地,不然明年必有饥荒。相应的,这段时间就成了各国使节往来外交的时节。 最大的外交事件自然是前一年秋天楚王女归嫁安国君。安国君已近四旬,而楚王女年方少艾,浑身散发着南方少女的清爽和泼辣,令安国君爱不释手,几乎霸占了安国君。不仅安国君喜爱,太后、穰侯、华阳君也都疼爱不已。 楚太子娶了秦王女,安国君娶了楚王女。楚太子和秦王女还生下一个大宝宝,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宝宝就是未来的楚王!开春后,秦楚之间往来频繁,表面上看,秦楚之间关系亲密到无以复加。 自从秦军占领邢丘和怀,把势力伸进南阳后,三晋之间使者也往来频繁。坊间谣传,三晋正在协调行动,欲将秦军逐回轵关之外,最好能封闭在河东。 郭先生逐渐在河东安插进不少线人,这并不困难,因为河东到现在还在招贤,只要愿意到河东定居,皆赐爵一级。借着这个机会,安排几个人进河东还是很方便的。 诸侯之民当然没有秦国的爵位,到了河东只能成为第一级公士,有田一百五十亩,一处四十五步的宅基地,还可以复一人为仆。为仆的人不算户籍人口,不用缴税,也不用服役。 在李冰的治理下,河东各地已经把丘里建好,其中的上造、簪袅和不更都来自秦国内部,——因为别国的民众不可能拥有这些爵位。公士的房屋空着,田亩也已经标定,外来人口几乎只需要拎包入住,就自然编入什伍,并立即开始生产劳动和军事训练,当然还有法律培训。 郭先生线人进入河东后,最大的困难是无法把情报传递出来,而联络员也不方便进入。联络员要进出河东,只能借助商贾的身份,但商贾只能和当地的商贾,甚至是官商打交道,接触不到那些普通的农民。 尽管有各种困难,但郭先生还是打探落实了,现在的河东守乃是武安君白起,与侯嬴的推测完全吻合。这也让信陵君的门客们对侯嬴高看一眼。 南阳的治理情况不难打探。战事结束后,那里和三晋的往来几乎没有障碍,在南阳的间谍网能够传递出可靠的消息:秦人将进入南阳作战的低级军官就地转化为丘里啬夫,他们中间有不少是几年前刚从南阳应募到河东的,现在回来,相当于衣锦还乡,很让当初的小伙伴们羡慕了一阵子。 秦的官僚体系高效运转,很快就将占领地的居民重新编组成什伍丘里,重新丈量了土地,按爵位分配。那些高门大户想要逃离,但却带不出多少钱财,而逃亡一旦被发现,人和财物都没官。 被编伍的居民每人都有一个名籍,平时不用,但如果要外出,必需把名籍带在身边,并需要有丘里开具的节符,说明外出的事由和时间。而居民如果发现了没有名籍的人送官,经查属实,如果是外国人,可以获得二两赏金,如果是秦国人则可以获得十四两赏金。所以逃亡的人简直就是移动的金山,被无数警惕的眼睛盯着。但由于秦人只占领了南阳一个条带状的地区,周围都是韩国和赵国的土地,所以相比其他区域,在南阳逃亡还是比较方便的,只要不带多的钱财。 春耕时,土地已经分配完毕,各人在自己新分配的土地上耕作。河东的牧业也有很大发展,从猗氏直接调拨过来数百头牛,租给农户。但南阳人会用牛助耕的少,只有少数人租用了牛。但有利益就会有办法,除了学习外,花钱请会牛耕的帮助耕种也在南阳大行其道。到底是商业发达的地区! 秦人只占领了魏国的土地,韩国和赵国的土地还维持原样。看到过去一样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种,那些韩人和赵人眼中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军事训练也在韩人和赵人的眼皮底下进行。当播种完毕,进入日常田间管理时,军事训练每十天必有一场,各丘里依次而行;如果有紧急农活,比如下大雨,起大风,需要加强田间管理时,可以暂停一次。当进入收获季节时,那些魏人们的阵势转换、前进、后退、冲锋,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秦法的普及也在同时展开。县里的尉官、法官不时举办培训,把那些有爵位的人叫到县里轮训。同时,啬夫、亭长、捕盗都有义务在每个聚会的时刻讲解秦律。当然,每个违法犯罪现场就是进行普法教育的良好机会。亲眼目睹过去的同伴被砍下脚趾,割去鼻子……那怕只是剃光胡须或头发,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成员被锁拿到官府当差,每个人都会倍加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 也许秦人白起会认为,每天不断的军事演习震慑住了三晋,三晋在失去南阳后,没有任何动作。但实际情况却是,赵王突然重病不起。 赵王何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推行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赵王何十岁时,赵武灵王亲自领兵攻灭中山。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后国中无主,赵武灵王将王位传给赵王何。但赵武灵王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同样毫发无损的还有以前的太子章。已经成年的太子章追随父亲出征,立下汗马功劳;但回国后却要对年幼的弟弟大礼称臣!这一幕刺痛了赵武灵王的心。于是年幼的赵王何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慈爱的父亲变得十分严厉,而过去总牵着自己手的大哥哥突然变脸,带兵向自己杀来!最终的结局也让人不寒而栗:哥哥被杀,父亲被关在一座空旷的宫殿里,活活饿死。他的父亲直到最后时刻都没有放弃,老鼠、蟑螂、蚂蚁……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都被他吃掉,他坚信只要自己活着,就会有人来救援,他不相信自己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然而没有人来,赵武灵王的一切努力只是延长了自己的痛苦,对结果没有任何改变。一百多天后,赵武灵王死在沙丘。在那里,商纣王曾建立了酒池肉林,极尽奢华。那一年,赵王何也不过十四岁。 我们不知道赵王何当时心情如何。在随后的几年中,赵国当政的都是亲族权臣,如李兑、公子成等人。再往后十年,就有了我们熟悉的乐毅、廉颇、蔺相如、平原君、赵奢等,一班贤臣武将。而且,据说赵王何还是击剑爱好者,经常在宫中举办击剑比赛,每年因击剑而死的剑士达百余人。自己平时也总带剑,时不时还会拔出来和人比划比划,武艺应该还是可以的。 赵王何十五年时,发生了五国伐齐的大事,齐国几乎亡国。但赵王后偏偏是齐王女,不知道是伐齐之前还是伐齐之后娶的。王后生下的长子丹于二十二年立为太子。这之前,赵国好像还有一个太子悝,可能是前一个王后生的,后来死了或被废了,在历史上没有了踪迹。 四年前(二十九年)的阏与之战,给赵王心理留下深深的阴影。秦军突然出现在邯郸城外,而赵竟然束手无策,靠着赵奢的拖延战术和几分运气,才在一个月后勉强组织起防御力量;而赵奢的军队之所以成军,完全是一个意外,属于歪打正着! 从那时起,赵王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这一情况再次发生上。首先,他强调阏与之战的胜利,鼓舞起全国的士气;夺取阏与的统率赵奢被给予了崇高的地位,就封马服君,把整个武安都交给他管理。赵王还加强了与韩国的外交,力图确保上党不失。 改造加固邯郸,那自然是重点中的重点。邯郸城是双城结构,商业城在北,王城在南。过去,赵国重视的是王城,对庶民居住的北城关注不够。现在,赵王要补上这一短板。整整四年时间,邯郸都在筑城或准备筑城中渡过。 新年来临,邯郸城已经被加固了又加固,赵王稍感放心。与群臣欢庆一夜,御女就寝,第二天被发现中风在床。经过一番灌药、针砭,赵王苏醒过来,但口齿已经不清,一侧肢体难以活动,已成偏枯之症。王后带着太子每天守候在床前,指挥众嫔侍候;太子则在前后殿往返,在王与大臣之间交通。赵王的两个弟弟,平原君胜和平阳君豹轮流在前殿值守。所以年后魏王遣使使赵时,只能见到赵相平原君和辅政大臣平阳君,未能见到赵王。而赵王明显没有意愿再惹事端,与秦争什么南阳,他要能保住邯郸平安就已经很满意了。 没有赵国的支持,仅靠魏、韩两国的军力无力与秦对抗,收复南阳。一件大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进入夏天后,魏国见与三晋联合收复南阳无望,只能寄希望于与秦和好,派须贾大夫使秦! 第11章 微服访须贾 须贾大夫是王商,正月十五一过,他就带了一支庞大的商队,浩浩荡荡进入秦国。 商队被留在函谷关,只有须贾大夫带着五名主要随从进入咸阳。须贾接惯例往咸阳宫登记,随后在馆驿内住下等待秦臣的召见。按惯例,当天晚上应该有典客府的行人前来拜访,询问来使事由,以及需要会见的人员。然而,当天晚上并没有人前来拜访,就好像魏使不存在似的。 一连五天,须贾大夫每天都前往咸阳宫,询问来访的接待事宜,但都石沉大海。须贾心里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这种沉默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如果……?须贾心里惴惴不安地想,他明知事情的真相,但却希望它不是真的。 当他刚刚走进馆驿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馆驿前:一名老者,佝偻着背,须发皆白,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虽然快二月了,但天气并不暖和,那位老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须贾迟疑地停下脚步。那老者对驿吏道:“臣愿拜见魏使大夫!”那驿吏想赶老人走,须贾大夫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满脸春色道:“咦!岂范叔乎?” 老人抬起眼睛,认了认,就要下拜,道:“臣范雎谨见中大夫!” 须贾大夫连忙一把抓住,道:”范叔固无恙乎?“ 范雎道:”幸而无恙!“ 须贾大夫道:“数岁未见,不意范叔已入秦矣!”转头对驿吏道:“是吾旧友,流落他乡,数载未得见,愿餐之。” 驿吏道:“但凭大夫!” 须贾大夫握着范雎的手,引起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略有暖意,范雎不再打颤,又要下拜。须贾抓住道:“吾与子但叙旧情,不可为礼。”又摸着范雎身上,道:“天甚寒,范叔何单薄若此也!”走到外面,从堂前的匣子里捧出一件绨袍,进来与范雎披上,道:“初春残寒,范叔其衣之!”边说边协助范雎穿好长袍。 待范雎穿好袍子,须贾忙前忙后,先找驿吏温了一盏热酒,让范雎喝了。然后又通知随从,自己与旧友相会,早餐送两份到室中。范雎喝了酒,脸上渐渐红润,身上也暖和过来。 须贾问道:“范叔数载,未知音讯,所居何处?” 范雎道:“待罪之身,四野飘零,宁有安处。承友人相荐,而得入秦。” 须贾笑道:”范叔入秦,必有说于秦王!“ 范雎道:”臣以说待罪魏相,几于死地,此心已灰。今失国之人,安敢说乎!“ 须贾道:”今叔何以为计?“ 范雎道:”今乃为人所佣。“双方正于闲话之中,相互打探,随从送来早餐,乃两鼎两簋。须贾推一鼎一簋与范雎,自己正慢条斯理地打开,未及动手,那边范雎已经吃了一半。须贾悄悄望见,略一思忖,又从自己的一鼎一簋中拨出一半到范雎的鼎簋之中,自己只吃一半。 须贾单刀直入地问道:“秦相张公,闻有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闻张君亦魏人,敢与相识?” 范雎竟然面不改色,依旧恭敬地道:“主人翁习知之,臣以卑贱,亦得谒也。” 须贾道:“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愿谒而拜之。” 范雎道:“大夫之事,臣不敢请。今请为荐君于相,敢托何言?” 须贾道:“但王相聘问耳!” 范雎道:“此细事耳。大夫但稍安,待其事毕,必相见也!” 须贾道:“秦何事之急也,而失聘问之礼?” 范雎道:“闻秦将伐魏,以报太子。今乃伐交于楚、韩;据南阳而遮赵之援。” 须贾道:“枉矣,秦之罪魏也!太子之于大梁也,王奉之若上宾,衣食所加,无一敢缺。臣所亲炙,故敢定也。太子之失,实乃天也。臣当自辩于王前。” 范雎道:“今秦下南阳,临怀,将趋卷。长城无所御也。吾恐启封、华阳之祸,将复现于梁。” 须贾道:“魏以深过,获罪于大国。愿复言于王,以稍解释之。” 范雎道:“大夫其言之。” 须贾道:“臣之离于梁也,闻国中有言,但以玉帛、土地结好韩赵,合兵而击之,秦必失南阳。惟王以秦魏,盟也,不可背也。乃命臣使于王,以通盟好之意!” 范雎道:“以臣所见,三晋合而击秦,是为下也。臣居秦数岁,颇得虚实。秦与韩、魏、楚盟,东出之道穷矣。彼秦人惟恃战功,无战则秦人无功,晋爵无门,刑徒遍地而无得用也。今楚归女而娶秦妇,秦楚,姻也,固不能伐。其可伐者,其在韩与魏乎?而魏适失秦太子,以伐其罪,不亦可乎?” 须贾心念一动,忽然满怀感动地道:“吾固知范叔之不背魏也!今当以何辞以说秦?” 范雎道:“楚与秦姻,秦固不伐楚也。齐、赵、燕偏远,固难伐也。秦之所伐,非魏即韩,势所必然。魏结好则伐韩,韩结好则伐魏,姑观其所献也。为魏所计,固当割南阳以亲秦,而驱秦伐韩可也!” 须贾心中暗笑,一上来就要魏割地!但却不说破,一脸苦情地道:“魏初河西,复献河东四百里,再献安邑,今复当何献?” 范雎道:“秦初得南阳,未得魏意。大夫其计之,能集三晋之力而复之,则速战。若未可,其献南阳乎?今秦初得诸邑,未得其便,魏示之无复取之意,秦必德之。稍迟则秦已定之,则无以为德也!” 须贾道:“范叔为魏谋,吾亦不敢欺叔。南阳,边邑也,魏并无复取之意。然未可明示于口,奈何?” 范雎道:“大夫其观之,魏权臣之欲与秦战者谁?欲与秦和者谁?” 须贾道:“魏无力复南阳,晋鄙将军尽知之,魏相魏齐亦知之。惟信陵君近得侯嬴之助,力主合纵以抗秦!” 范雎道:“侯嬴何士?” 须贾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范雎,道:“侯氏,故魏夷门卫,信陵君以其贤,收之门下,以师礼待之!” 范雎道:“侯氏意欲何为?” 须贾道:“侯氏为君上设计,非臣所能知也。闻其以南阳当天下之要,不可失也。” 范雎道:“彼将以何策复之?” 须贾道:“不过合三晋之力以取之。” 范雎道:“信陵君行之奈何?” 须贾道:“未知也。” 范雎道:“秦出轵道,断韩为三,韩惊惶难安,恐无能为也。必助魏者,其赵乎?” 须贾道:“据臣所知,韩虽惊恐,而主合纵最力,盖惧也!” 范雎道:“韩力不能逮,无能为也。但以魏、赵为先,韩必后也。魏未可为彼所算。” 须贾道:“诚哉范叔之言也。故王力主与秦和,乃遣臣使于秦,以示无战意!” 范雎道:“臣但言大夫使于秦也,乃示魏王无战意,而固魏秦之盟也。可乎?” 须贾道:“愿秦尽释魏之憾,勿以魏为事也。” 范雎道:“非以兴戎,而执玉帛,国之幸也,民之幸也。大夫功在天下。臣谨奉之!当报主人翁,以通于张相也。” 须贾道:“吾马病,车轴折,难出也。奈何?” 范睢道:“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须贾道:“微范叔,吾何以通王命?” 鼎簋皆尽,范雎再三拜谢辞出。 须贾将范雎送出馆驿,目送他渐渐远去,心中惴惴不安。他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秦相把事情谈妥。他不禁为自己的急智感到自豪,但也好奇,张禄将如何在他面前恢复自己秦相的真面目呢?他想着,一旦范雎明言自己就是秦相张禄,自己一定要把礼节做到极致,惶恐做到极致,断不可有一丝倨傲的神情。 离开馆驿,张禄没有回府,而是进入楚太子的宫中,求见黄歇。黄歇似乎早就在等他,陪于一旁的有车右先生和芒申,太子和秦王女坐在中间。今年秦王女被晋为公主。华阳君则上书,愿意让出自己在华阳的封邑,封楚王女为华阳夫人。秦王已经把这件文书发下群臣议论。这自然只是走走样子,一定会得到一致同意,并很快完成。 张禄没有换装,就穿着那件绨袍入宫。他先向太子和公主行了礼,再与黄歇等见礼,大家回礼后,请张禄客位就坐。 张禄向黄歇介绍了自己微服见须贾的经过,黄歇很关注地听着。等张禄说完,黄歇道:“中大夫已知范叔即秦相,惟不言明,仍通其意!” 张禄道:“须贾所言,得其实否?” 黄歇道:“彼所言者,乃对秦相者也;实与不实,惟在秦相。” 张禄道:“侯兄已为信陵君辟为门人,以师礼待之。彼亦当为魏谋耳。” 黄歇道:“汝三子,同出一门,而侯子最长。今一为魏,一为秦,一为楚,盖天也。” 张禄道:“昔苏子之入齐也,侯兄随之,吾二人皆幼而在燕……世事难料,一至此也!” 黄歇道:“侯子必说信陵君而取南阳,信陵君其听乎?” 张禄道:“信陵君纵听,魏无力,亦徒呼奈何耳!” 黄歇道:“三晋若无出,则南阳定矣!复以其道收魏,则韩与赵皆胆寒,必有可乘者。” 第12章 折辱须贾 张禄道:“何以服魏?” 黄歇道:“何需魏服也,但令诸侯知之乃可!” 张禄想了想,道:“承教!” 张禄被封应侯后,应该在咸阳城内修建一处府邸。这处府邸已经开始动工,选址就在原胡阳的府上。 胡阳死后,俸禄断绝,他的妻儿难以承受咸阳城内的生活开支,遣散了年轻的妾妇,搬到胡阳的份田上居住。招赘了上门女婿耕种份田。好在胡阳的份田多为熟田,有人耕种,每年交租,日子还能继续。已经被封为秦相、应侯的张禄见胡阳一家生活艰难,就向秦王提出,把为自己建府邸的款项支出一部分来,给胡阳夫人作补偿,把府邸抵下来,扩建为自己的府邸。现在府邸正在扩建中,张禄还是住在城外废丘郑安平的府中。 和张禄不治产业不同,郑安平比较关注自己发家致富。现在他的府邸已经按公大夫的标准扩建,份田也按公大夫的标准配齐,招募的亲营就在份田上耕种。化名无名的芒未和陈四已经分家单过。他们都要的熟田,只吃租税,不参加劳动,也没胡亲营。相比起郑安平来,气派要差得多!不过娶了妻,也从官府要了奴仆,日子过得还不错。 张禄从楚太子那里出来,和郑安平一起驾车回到郑安平家里。路上,张禄向郑安平说了自己的想法;到家后,又让陈四和芒未都过来,细细地商议了一番,大家分头准备起来。 第二天散朝后,郑安平载着张禄回家后,即和陈四、芒未一起布置起来。张禄换回了昨天须贾给的那身绨袍,重新结束了发冠,又驾车回到咸阳。来到须贾所居住的馆驿前,即向驿吏求见须贾大夫。驿吏不认得是相国,只知道是昨天来访的须贾大夫的旧友。就通报给须贾大夫。须贾大夫迎出来。张禄道:“臣报主人翁得通于相君,今备车马,乃迎耳!” 须贾埋怨道:“范叔何不早言。今无礼,何以入相府!” 张禄道:“皆不必矣。大夫但身往可也。” 须贾虽然惊诧不已,但也不敢多言,只和随从交代了几句,就和张禄一起上了车。张禄驾车直奔废丘郑安平府而去。马车出了城,沿着大道向西而去。在张禄去河东修路的这些年里,秦国在内史主持下把关中地区的道路也都修了,咸阳通往各县的道路是重点。须贾站在车上,感觉不到多少颠簸,便对张禄恭维道:“秦道平易,宜乎其强也。” 张禄道:“秦道平易,故治之亦易也。大夫所见甚是!魏道之险,臣亦知也,宜乎其不治也。” 须贾知道张禄是在借题发挥,发泄自己的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改换话题道:“秦之野,方整有序,非如魏野之错杂也。” 张禄依然借题发挥,回答道:“秦野之序,在治道之直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秦道亦如之。” 两人在车上展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须贾发现,每当自己夸赞秦国,希望借此将气氛带得友好些时,都会被张禄转化成对魏国的贬斥;而他又不好反驳,只得住口不谈,心情越发沉重了。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高大的宅院,在一片田野和农庄中显得如此卓尔不群。张禄指道:“彼乃相君之府。” 马车到了府前,并不停下,而是直接驶入侧门,在一片马厩前停下。两人下了车,张禄道:“大夫稍待,将为大夫先入通於相君。”自己从侧门走了。 须贾待在恶臭的马厩旁,牵着车,恭敬地等待,心中暗自提醒自己,一定不能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但一直站到中午也不见有人搭理自己。四匹马也有些不耐了。马厩中的臣仆来来往往,大家也不看须贾一眼,也不与他搭话。 须贾感到这可能就是张禄对自己的惩罚了。如果自己不想个办法解套,被凉在这里一整天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牙一咬,心一横,叫住一名路过的臣仆,问道:“范叔不出,何也?” 那名臣仆道:”范叔者谁?“ 须贾道:”向者载我入者。“ 那名臣仆道:“乃张相也。” 须贾佯作大惊,急道:”愿以见,请导之。“ 那名臣仆道:”大夫乃张相所载入。愿见,可自入,无庸导也。“ 须贾道:”非也。待罪之身,未敢轻见。愿自门下待罪。“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光着脊梁;又摘下冠服,披散开头发。那名臣仆见状,只得跑去找另人,小声说了几句,那人过来道:”大夫何以至此!“ 须贾伏拜于地道:”敢请门下启张相,罪臣须贾肉袒谢罪,待罪于阶下!“ 过了一会儿,芒未来到院中,道:”张相有请,大夫且上堂!“ 须贾一看,哪里有不认识的,这不是芒卯家的三子芒未吗!当即眼前一黑,知道这潭水是深不可测了。他竭力保持冷静,装出一副糊涂了的样子,只作不认识,并不立起,膝手并用,低着头,爬着从西院来到前堂。芒未向上报道:”魏使须贾大夫请见!“ 须贾不等张禄开口,伏拜顿首道:”罪臣死罪,不可绾也!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臣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张禄并不让须贾上堂,而是走出堂外,来到阶前,问道:“汝罪有几?” 须贾道:“臣之发未若罪之多也!” 张禄道:“汝罪有三耳。睢之先人丘墓在魏,而公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罪之一也。魏齐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之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有此三罪,纵啖其肉,未足消恨,然所以得无死者,以赠绨袍,犹见故人之情。”须贾顿首不已。 张禄道:“吾已知汝来使之意。善归而待之,吾将奏于王,早晚必有教也!”言罢,也不令须贾起来,直接转身回后宅去了。 须贾犹自顿首不已。站在旁边的芒未道:“大夫请起,张相其远矣!” 须贾闻言起身,芒未复道:“大夫其识臣乎?” 须贾心中冷笑,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但还是装出糊涂的样子,转过身去相了相,惊道:“汝非芒氏……”芒未打断他的话,道:“臣无名,见在公大夫郑安平门下,而佐张相也。” 须贾恍然道:“承大夫之恩!郑公子安平,亦有旧焉,愿一见!” 芒未道:“郑大夫见佐张相主军事,未便相见也。” 须贾作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道:“魏公子信陵君但闻郑公子青云道通,不意范叔亦……” 芒未打断道:“张相,非范叔也!” 须贾连连作揖,道:“死罪死罪!” 芒未将须贾引出门来,指着里前的那条大路道:“大夫但沿此道行经十里,即至咸阳矣。” 须贾连连称谢。芒未帮须贾穿好衣服,把头发略挽了挽,戴上冠,摸摸节符还在,乃与芒未相辞,步行返回馆驿。一路上,须贾连称侥幸,亏得自己一副急智,才能在这样的危局中化险为夷!虽然经过这番波折,好在使命基本完成,使命任务其实在前两天已经和张禄敲定了,两国重新确立了同盟关系,魏并未作出重大损失。这让须贾十分满意:尽管个人遭受了一些屈辱,但一来有惊无险,二来使命完成。 第二天,终于有行人出现在馆驿中,宣读了秦王教令:“秦魏虽小愆,不掩大德。王申同盟,寡人有戚焉!”须贾再拜称谢。行人道:“三日后,相宴诸侯使,愿魏使往之!”须贾大喜,连连应喏。 那天的场面甚为宏大。由于相府尚未完工,宴席就在咸阳宫的一座偏殿中进行。宴席由少府承办,按七鼎的规格准备,乐府乐队和歌舞,绵绵不息。各国在秦的使节,除了楚国的太子和左徒,还有齐国的使臣,以及其他诸侯国的以出使为名的行商。 须贾一进入殿中,就受到特别对待,他不是被行人请入殿中,而是被两名刑徒架进殿的!这两名刑徒特征明显,脸上被烫了字,身高力壮,架着须贾脚尖不点地。须贾大声抗议,声明自己是魏国使臣,那两名刑徒直接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憋死。在他大脑接近空白时,又松了手,令他缓过气来。这下须贾老实了,自认倒霉,否则他相信那两个人真的可能掐死他。一时间,他对自己的信心完全丧失:秦王不是允许结盟了吗?秦相张禄不是发了一通脾气后,什么事也没有了吗?一瞬间,须贾不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难道秦要反悔?或者…… 两名脸上有字的刑徒把须贾架到殿内阶前,那里竟然还设了一席。刑徒把须贾往席上一扔,就立在须贾身边,凶神恶煞。须贾不敢反抗,忍着痛坐在席上。各国使臣和行商纷纷进来,都有行人引至各自的席面上。正使自然处于堂上,行商们也设席于阶上,阶下只有须贾一人。 旁边舞女衣裙娑娑,阵阵轻香传来。须贾不敢观看,低着头正襟危坐。其他客人对他指指点点,但说的内容全须贾一句也听不见。 第13章 行气之法 张禄到堂,侍郎抬上鼎簋,歌舞曲调一变再变,但须贾完全没有感觉。忽然,他的耳边清静了,歌舞、音乐都停了下来。他看见张禄站在他的面前。须贾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本能地于座中行礼道:“谨见张相!” 张禄戏谑地笑道:“咦!岂魏中大夫乎!大夫之食安在?” 两名侍郎抬过来一张案几,上面盛放的不是鼎簋,而是一堆斫得很细的草料,还拌了些黑豆,就放在须贾面前。须贾血往上撞,正要抗议,却被身边的两名刑徒揪住胳膊,反背过来,一压,把须贾的头按进细草中。草的确斫得很细,头一进去,口鼻全都被糊住,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自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声来。只听得张禄厉声喝道:“须贾,汝知罪否!” 两名刑徒稍稍松开须贾,须贾满头满脸全是草料,双眼通红,说不出话来。 张禄恶狠狠地指着须贾道:“汝但其次,魏齐其首也。归乃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挥一挥手,让那两名刑徒将须贾架出殿去,扔到地上。自己回到阶上,笑容可掬地对众宾客道:”魏叵耐,早晚必灭之!今乃与其约也!“ 一名商人有些不知高低地出声问道:”魏何以获罪于秦?“ 张禄死死地盯着那名商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获罪于秦,犹可祷也;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吓得那名商人浑身筛糠,遍体汗出。 当张禄冲着须贾大发雷霆,两名刑徒十分暴力地对待须贾时,楚太子神情紧张地观望着;随后他有些惊恐地望向黄歇,却发现黄歇正好像看戏似地点头微笑。这两人的位置十分靠近张禄的主座,位于全部使臣的最上方,离阶下有很长的距离。太子又望望有资格坐在殿内的齐国使臣,那名使臣似乎若有所思,表情是困惑而不是紧张。坐在门边往下的应该都是各国行商,他们往往打着使臣的名义前来秦国交易,其实除了会说两国友好外,并不会传递更多信息;当然,秦臣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得很多消息,所以也睁只眼闭只眼地含糊应付。这些行商表情不一,多数被眼前这一幕吓着,有些呆若木鸡;有些则显著不知所措,低头不敢抬起;少数人则紧紧盯着张禄的一举一动,神情里带着玩味的意思。黄歇见太子四下观望,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随后就看到张禄佝偻着背,走进殿内。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弯腰驼背、面显老态的人,他的眉眼之中自有一种生杀予夺的威势。只见他边走边道:”魏获罪于天,无可祷也!“然后他似乎随意地走到一名卫商的旁边,道:”非濮阳之卫也,乃梁之魏也!魏先献西河,再献河东,复献安邑,必也献大梁!“张禄说得慷慨激昂,座中的使臣们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哭,一个个保持着沉默。 张禄又走到一名韩商面前,道:”秦出伐魏,必也过韩,愿韩通之!“ 韩商不敢应答,道:”臣当报于王也。“ 张禄道:”吾观韩王必允!安国君之拜爵也,韩未之贺;太子之丧也,韩无致哀;是将举国而背秦乎?韩境断而为三,吾击韩也,盖在一念间耳!“ 韩商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不敢仰视。 张禄道:”安国君之拜爵也,诸侯尽贺;太子之丧也,诸侯皆哀,礼也。惟三晋而不知,欺吾秦之甚也!今有赵使否?“ 座中的赵国商人早已吓得浑身汗出,哪里敢应声。旁边的商人指道:”赵商在此!“ 张禄走过去道:”汝可告赵王:吾旦夕必伐之!“ 赵商不敢抬头,垂首道:”喏!“ 张禄走到殿门边,指着楚太子的席位道:”秦与楚,天下之大国也。秦楚连横,天下孰能御之!“又指着齐国使臣道:”齐虽弱,以秦楚为盟,孰能灭之!“ 齐使于座中举杯道:”齐王谨为秦王寿!齐王有言,昔齐得罪天下,诸侯共伐,齐深荷其罪,无可祷也。秦为盟首,而先入齐,然无齐土入于秦,齐怀德焉。齐地为燕所击,所余者惟二城。赖祖先之德,而乃复之得七十余城;其余未复者,齐亦志之,不敢忘也。“ 黄歇道:”齐为五国所伐,惟楚能救。齐曾无一语相德,而志淮上之土,不亦误乎!“ 齐使道:”淖齿之援齐也,虐杀先王,而身死国门,为天下笑。乘齐之危,而取淮北,此齐人志之而未敢失也。“ 张禄道:”楚领淮北,齐复旧土,亦各得其所。愿二子勿念旧恶,当思同盟之义,永结邦好!“黄歇和齐使才不再说话。 楚太子一起等到回到自己的宫中,才找到机会问黄歇道:“张相今日何意?” 黄歇微笑道:“但服魏耳!若魏齐出奔,则魏服矣,三晋破矣!” 楚太子道:“诚若是,则将奈何?” 黄歇道:“臣奉王命,令楚十年不战。而今七载矣!但得秦向晋三岁,楚必强也,太子当归矣!” 楚太子闻言一惊,若有所思地望向后宫。王女和儿子都在后宅,他甚至可想像出来王女望着奶娘怀中的孩子,脸上的那副满足。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如此!他有时甚至想,如果自己一辈子就住在秦国,把王位让给别人如何?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自己就是楚国,楚国就是自己,这是他从出生那天起就脱不开的责任,一直到死都放不下,因为他还要为楚国生养一个未来的国君,培养他成长为合格的楚王!——而他自己还不知道算不算合格。 下午,秦王派侍郎传教,太后思念太子,太子可至甘泉宫问安!太子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了王女,王女和奶娘抱着孩子,同坐一乘安车,太子、黄歇、太子傅和随从在车旁护卫,一行人出了楚宫,往甘泉宫而来。 甘泉宫的女官得到报告后,将太子、公主和孩子引到后宫,太子在那里意外发现穰侯和华阳君也在。 太后半卧在三层草席上,垫着厚厚的衾被,帷幔都已撤去。穰侯和华阳君则坐在席尾。 太子和王女抱着孩子,在殿门边伏拜行礼。太后抬一抬手,穰侯站起来,走到跟前,对太子和王女道:“不必大礼,可近席前,令太后弄儿。” 两人抱着孩子,凑到席前。太后指了指席子,两人把孩子放在太后的席上。太后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伸手逗弄着小婴儿。王女道:“驹儿拜见太后!”太后越发笑得开心了。她用带着痰喘的声音道:“穰侯其告之!” 穰侯道:“秦王女自适楚太子,能尽妇德,穰侯嘉之,愿献穰地五百户,为公主汤沐!” 太后小声道:“公主之封,旦夕即至。吾儿勿念!” 太子和王女均伏拜于地,道:“谢太后,谢穰侯!” 太后又指指华阳君,道:“彼亦有献!” 华阳君见太后艰于言谈,便也解释道:“吾观楚王女之侍安国君也,亦能尽妇德,乃归华阳五百户,为夫人汤沐!” 太后亦道:“夫人之封,亦俟之旦夕矣!吾之念者,惟在汝二女,今有君侯相扶,吾心其安!” 穰侯和华阳君道:“臣等之府邸将备,当出归封矣。愿太后善养贵体……” 太后道:“命将不久矣。二子勿得为念。穰侯练气,得其人否?” 穰侯道:“司马门下盖聂,天资独出,今得其传矣!” 太后道:“盖聂其人若何?” 穰侯道:“其与他事或无能,而言武事,无不精!” 太后道:“若得任鄙、乌获、孟说同时,亦一时之雄也。” 穰侯则抱起孩子,道:“若论天资,皆不及驹儿矣!”众人皆笑。穰侯从怀中取出一块竹简,交给太子,道:“此行气之诀也。汝当志之,以授汝子。” 太子接过看时,上面写着:“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太子伏拜道:“穰侯所赐,德何深也!” 穰侯道:“吾之生也,出将入相,皆无足贵也。所贵者,惟在此耳!愿藏之勿泄。” 太子和王女皆道:“谨喏!” 三位老人逗弄了半天小儿,与两个年青人谈论了一番天高地阔的事。太后神情高兴,但明显气息衰微。穰侯要太后按行气功夫吐纳,太后道:“少时犹未之也,老时何为!”华阳君身体欠佳已经多年,只有穰侯,虽然年迈,身体犹健,两个年轻人看了都羡慕不已。吃过晚餐,各自归家。 春耕时节,各国都有自己的开耕仪式,称为“耕耤”。依农时不同,有在立秦、二月二、春分、上巳等日子举办。秦国由天官观测天象而定,每年日子不定,但也前后不差几天。这一天,秦王要在自己的“籍田”中执耒耕地,以示春耕来临。 太子拜见太后之后不几天,就是开耕的日子。 第14章 魏齐奔赵 耕籍这些天,文武大臣不再早朝,而是齐集秦王籍田。秦王籍田不在咸阳,而在秦的祖庭雍城。秦王年届六旬,依然率领着群臣浩浩荡荡前往雍城,安国君陪同前往,只留张禄守咸阳。张禄这几天也没有干别的,专一起草册封公主和华阳夫人的诏令,准备册封仪式。同时派使臣前往楚国,告知这一大事件。 五天后,秦王和众臣从雍城返回。几天后,楚王的使臣也到了。由于楚国没有分封的制度,不能划出封地来给夫人和公主,但赐二人每岁钱十万以备脂粉。使臣随车带来黄金四十斤,珍珠二百斛,锦缎百匹,以为赞礼。 出人意料的是,当确定下册封公主和夫人之时,芒未竟然专门跑到馆驿,告诉了须贾这事。 须贾从咸阳宫受尽折辱,被扔出殿外,身心都受到严重摧残。回到馆驿,须贾一直闷闷不乐,随从们询问,须贾也不答;但从须贾冠服皆脱,满脸污秽可以看出他的遭遇。所以晚上芒未求见时,大出须贾和随从们意外。 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整,须贾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还能心平气和地与芒未交谈。他把随从都遣开,只留芒未在室内,也不敢说破芒未的身份,也不敢再提过往的交情,只能干巴巴地问道:“张相何教,而令大夫至也!” 芒未道:“秦王女将晋公主,楚王女将晋夫人,子知之乎?” 须贾道:“未知也。” 芒未道:“安国君之封也,太子之丧也,魏皆不至。公主、夫人之封,魏未可失也。” 须贾道:“愿大夫教之!” 芒未道:“安国君之封,秦王遍传天下,而应者翏。公主、夫人之封,王必无传也。若魏至,则大夫之功也。” 须贾道:“奈何其至也?” 芒未道:“逐魏齐,贺公主、夫人,则秦、魏之盟固,而大夫功在两国。” 须贾道:“张相辱我,宁得以此回之?” 芒未道:“魏齐已逐,而复贺之,此天下皆知。纵张相有余怨,亦无能为也。” 须贾道:“微大夫之教,吾几误之!” 第二天,须贾不再沮丧,而是精神振作地令诸随从到咸阳市采购商品,待商品采购完毕,由咸阳市司负责运往函谷关。须贾一行随后赶到,把货物打包上车,运往大梁。须贾回到大梁的时候,秦王也结束了耕籍,回到咸阳。 须贾回家略作休息,即来见魏齐。见过礼,须贾一脸苦样,道:“敢报魏相,臣几殁于秦矣!” 魏齐急问道:“何以故?” 须贾道:“魏相其知范雎否?彼乃秦相张禄也!乃百般折辱,定不愿和,声言必屠大梁!” 魏齐十分着急,问道:“事可回乎?” 须贾道:“未可回也。彼纵吾回,乃使臣告王,必得魏相之首而后已!” 魏齐听了,大惊失色,急问道:“必得吾首?” 须贾道:“是范雎之言也!” 魏齐恨道:“杀虎不死,反患自身!彼为何人所救?” 须贾道:“郑安平与彼亲,彼亦魏人。”然后又神秘地道:“魏相其知佐张相者复有何人?” 魏齐道:“何人?” 须贾道:“芒氏子芒未!” 魏齐顿时呆坐席上,双目失神。须贾连呼了几声“魏相”,才让他缓过神来,不禁失声痛哭。哭声之大,院中的人都能听见。那些有头有脸的不知何故,赶紧都过来了。却见须贾坐在一旁,魏齐痛哭不止。家臣们连忙上来安慰,魏齐想轰他们走,却也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停,却偏偏停不下来。哭了好一阵子,才止住悲声,命令在场的,不许传出去。但他的哭声之大,估计连宫里都知道了,家臣们传不传已经意义不大。 轰走了家臣,重新平复平复心情,魏齐道:“吾于是知范氏为何人所救也!彼芒氏,外姓也,倚秦之势而为魏臣,先王用之而恐有异心,乃以臣为相以监之。朝政之争数矣!范氏之使于齐也,彼乃知之;范氏之能也,彼亦知之。乃乘王薨之机,使郑氏盗而藏之。郑氏,贱人也,何以知范氏!必芒氏所使也!吾落其彀中,反伤其身!” 须贾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愿魏相善谋其道!” 魏齐道:“吾失意于秦相,非王,孰能救也!臣当往见于王。” 须贾道:“愿先谋之,乃见也。” 魏齐道:“张相乃范氏,而芒氏辅之,若此二者不虚,臣死必也。纵信陵君亦无可为也。愿与大夫同访于王。” 当天夜间,信陵君也被召入宫中密议。第二天,传来爆炸性新闻,魏相魏齐亡奔,不知所踪。魏王请出早已老病的司徒和司空主持朝议。 几天后,就在大家开始春耕的时节,须贾带着一支使团,载着两车女人用品,又踏上出使秦国的道路。 这时,须贾在秦国被折辱的消息已经在各国流传,张禄要求魏国交出魏齐,否则屠大梁的威胁也随之传开;就在大家等着看魏国将如何处置时,魏齐出奔的消息传来,随即,须贾再次出使秦国的消息也传来了。于是诸侯们一致认为,魏国一定是把魏齐交给秦国了! 最关注事态动向的自然是韩国。韩王得知须贾再次出使秦国后,立即派使者入大梁,询问是否将魏齐交给了秦国,以与秦人结好。魏王发誓没有,派须贾出使仅仅是为了贺楚王女被册封为夫人,而秦王女被册封为公主。韩使摇头不敢相信,但魏国上下言辞坚决,魏相是亡奔了,并没有入秦,入秦的只有须贾,使命是贺两女被册封。 魏齐自然没有亡奔,他躲在府中,静等事态发展。 信陵君接连派出间谍探查秦国动静,间谍甚至摸到郑安平家中,与小奴都搭上了话,确认张禄的确就是范雎,而无名就是芒未!随着间谍情报工作的深入,信陵君进一步了解到,黄歇的门客申公子其实就芒申,而申公子的两名家臣其实就是芒卯门下的两名上客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然而,在咸阳并没有找到芒卯的身影。信陵君在咸阳投入的力量十分强大,难以持久,线人被发现了不少,引出外交纠纷,只得下令退出。 在“确认”了范雎和芒卯相互勾联,联合陷害魏齐,乃至魏王,信陵君多次请教侯嬴。侯嬴自然知道救范雎和芒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却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如果这样做,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失去生计:他们都是诸如豕三、陈四这样的底层人士,惟一的力量就是相互帮助,但偏偏这种相互帮助最为上层所不容。他只能向信陵君分析道:“范氏与芒氏,皆友楚也,介者,其楚乎?” 虽然侯嬴的提醒更接近事实真相,但阴谋论才是最吸引人的。魏国上下都相信,一定是芒氏与范雎合作,联合打击魏齐,一则公报私仇,二则削弱魏国。为了挫败芒氏的阴谋,魏臣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征兵备战,与秦一决高下。只有晋鄙知道魏国军事实力,公开不便明说,私下里对信陵君和魏王交了底:一旦交战,能够保住大梁就已经不错,长城一线完全不保;就算全力打退秦军,南边的韩军和楚军乘机插上一刀,就彻底完了! 须贾大夫出使回来,这次张禄没有为难他,还安排秦王宴会。但秦王说了一句很重的话:“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寡人必得之!” 一应重臣经过商议,看来魏齐想再出山是不可能了,住在魏国早晚走露风声,而且打魏国的脸:魏国连自己的国相都保不住。只有委屈魏齐,暗地里前往赵国,投奔平原君。平原君是魏王和信陵君兄弟俩的姐夫,魏齐秘密来投,只不过找处偏僻住宅藏起来,应该不费事,平原君应该会帮忙。 计议已定,魏齐选了几名得力心腹,换了商人装束,佣了船,从鸿沟通济水再转濮水,直下卫国,再从那里经黄河,到达邯郸。此时仲春,黄河上河冰化尽,水位适中,正是通航的好时节。魏齐一路顺畅,进入邯郸,找到了赵公子平原君府。 魏齐不敢露面,派了一名家臣前往通报。平原君得知原委,也派了一名家臣把魏齐一众悄悄地接进府来。平原君于堂上设酒款待。 魏齐说起自己得罪了秦王、秦相,走投无路,只得来赵投奔平原君。平原君道:“诸侯皆畏秦,独赵不惧。阏与一战,数万秦人溃散。赵何惧哉!” 魏齐在司莽那里了解过阏与之战的经过,知道赵的胜仗有很大水分,但也不说破,只道:“臣固知赵不畏秦,乃敢相投。惟不当因齐而恶于秦也。齐之入赵也,望公子匿之。” 平原君自然首肯。先安排魏齐在府内安歇几日,等寻到妥当府邸,再请魏齐去住。 第15章 穰侯就封 魏齐隐藏入赵的第二天,平原君就把这事通知了平阳君。两人也不通知外臣,径直入内报告了病中的赵王。赵王躺在席上,闭着眼听平原君说完,口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守在旁边的王后俯身到赵王的耳边听了听,抬头道:“愿闻平阳君之策!” 平阳君道:“秦魏相争,而魏齐入赵,是欲引秦入赵也。愿王拒之!” 平原君道:“魏齐势穷来投,拒之不义,愿匿而留之。” 平阳君道:“魏齐势非穷也。彼魏相也,得意于王,周旋于朝间,虽得罪于秦相,魏王护之,势非穷也。” 赵王又嘟囔了几句,王后道:“王愿闻魏齐得罪于秦相之事。” 平原君和平阳君相互看了一眼,平原君道:“闻秦相应侯张禄,魏人也;本名范雎,游食天下,入魏中大夫须贾门下。须贾使于齐也,范雎从之,而得王宠,赐牛酒。须贾意其卖魏也,告魏齐。魏齐杖辱之,几死,复为人所救。阴潜入秦,遂得志于秦王,先为客卿,复守河东,去岁十月乃拜相封侯。闻其曾定义渠、蜀汉,功甚大;又兴河东、安邑。秦王与之议兵。须贾入秦拜之,至而知秦相张禄乃其故吏范雎,甚被辱。复欲得魏齐之首,不尔屠大梁。秦王亦如之。魏齐遂亡奔赵,魏但推齐亡矣,以塞秦也。” 平原君尽量站在中立立场,不带感情色彩地把知道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但从字里行间还是听得出他比较同情魏齐。 平阳君很不以为然地道:“或言范雎卖魏,或杀之,或族之皆可,奈何亲杖之,又复辱之?魏齐可谓寡德也!” 赵王又嘟囔了几声,王后道:“王愿二弟咨于虞卿可也。”两人应喏而出,来到前殿。命人请来虞卿。 平原君道:“盖有机密疑难,愿就教于卿也。昨者,魏相魏齐来奔,至于敝宅。彼为秦王所恶,绝之则不义,留之则秦怨必归于赵也。奈何?” 虞卿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但以义行之,何患也!若惧秦,但匿之可也。” 平原君道:“卿之论正与吾意同。然魏惧秦乎?将引秦东向,而归祸于赵乎?” 虞卿道:“自阏与战后,秦赵祸构,势难解也。又岂在魏齐乎?若足与秦抗,则留一魏齐何患;若不足与抗,虽绝魏齐于事何补?不若留齐,以为联魏之本也。魏前失河西,复失河东,再失安邑,今失南阳,每战辄负,丧师失地,胆气沮也。韩与秦邻,服秦久矣。而赵一胜秦,而魏、韩背之,此赵主盟之机也,未可失也。今假魏齐以和魏,依魏而和韩,三晋和而秦不得东,赵有泰山之安。东收齐,北服燕,将半天下也。举五国之力而向函谷,而秦自服也。秦服则楚无足论矣。” 平阳君道:“策士者,每有大言,捭阖天下——而事多不谐。今收魏齐,秦必怪之,举兵而至,复当奈何?” 虞卿道:“秦与赵,地理难通,秦将何道而伐赵耶?若道河内,则有韩魏之地;若道太原,则山川修阻,秦纵有十万之众,不可过也。若弃韩魏,则秦旦出于轵,而夕至邯郸。故当和韩魏也,而魏齐所必救!” 平原君道:“卿之言,孤谨志之。当报于王。” 虞卿道:“虽然,不可显于诸侯。但匿之于邯郸,而待魏和。” 平原君道:“谨奉教!” 于是赵留下魏齐,居住在一处大宅院之内,只说是平原君的外室。而虞卿开始在三晋间来回奔走。 盛夏时节,黄河水浅。秦使飞车传报韩、魏,穰侯将出咸阳,就归封地。 此前,泾阳君和高陵君都已经就封,他们的封地是宛和邓,都在秦南阳郡境内,早已就封。华阳君的封地新城虽孤悬在外,但在各国势力的边境,而且华阳君年迈体衰,无力就封,分了一些封户给华阳夫人,被特许留在咸阳。只有穰侯特殊:他的封地穰虽在南阳郡,但陶却在济水下游。陶远比穰繁华富庶,穰侯决定就封于陶,这就需要穿越韩、魏两国地界。 和泾阳君和高陵君就封平平静静不同,穰侯就封可谓地动山摇!提前一个月和魏、韩打好招呼,先闹得满城风雨不说,启程时也惊天动地! 魏冉把咸阳的份田和住宅全都上交,所有家财、家臣、亲营、姬妾全都带走,一起起人员、货物顺渭水而下,运了半个月才运完。 魏冉把指挥千军万马的才能运用到这次搬家上,谁为前锋,谁为中军,辎重何在,取道何处,一一指示清楚,但就算如此,也花了这么长时间,可见财物之多。最后一天,魏冉亲自把最后一批财物运上船,在渡口和前来送行的旧部官员们辞别,带着断后的百人也上了船。十艘轻舟护卫着中间的五只大船,顺渭水直下。 一连半个月,两岸的秦人已经把惊叹都用尽了,看着这支庞大的船队也失了兴趣,各自该干嘛干嘛。船到废丘时,船队稍稍停了一下打尖。张禄悄悄地上了船,两个见礼后,张禄道:“臣已将秦之珍物搜罗殆尽,数百年之所积,乃得此耳。愿君侯一展雄才,得遂其志。” 魏冉道:“君侯终不以陶邑为念,臣以为甚误。” 张禄道:“臣愿以近及远,徐徐而至,未及君侯之大略。然臣虽不敏,君侯但有所需,无敢不备。” 魏冉道:“陶邑之略,功在十年之后,岂区区数日所能见也。” 张禄道:“君侯身犹健,十年之期未为晚也。” 魏冉道:“吾与子东西并行,惟相援救,无所损伤!” 张禄道:“臣但闻君侯之令,不相从者,死于斧钺之下!” 魏冉道:“相侯之治民也,其才过于臣。若能以陶付诸相侯,臣死不憾!” 张禄道:“臣之愿王也,治天下。陶也必治。” 两人各饮一盏酒,张禄辞去。穰侯的船队启程继续前进。 第二天下午,船队到达河口。众人把货物搬入驿站中,安放妥当,休息一夜,第二天装车,运往函谷关。 从各县征集来的牛、马、辎车、革车,甚至还有安车,也陆续到达函谷关。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各县的押运人员。一时间函谷关仿佛将要出战一般,热闹非凡。 由于秦军出征或退回多经过函谷关,函谷尉对此已经习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县来的辎车和革车,一一将它们安排在驿站喂养,装车出关,皆通畅无碍。魏冉到达时,在函谷关休息了五天,把最后的人员、货物都装上车。 魏冉按太后的吩咐,把年轻的姬妾们都遣散了,令其自嫁。但那些岁数比较大的肯定嫁不出去,要跟着魏冉一起到陶邑。魏冉给她们每人要了一乘安车,可以坐,可以躺。光这安车就要了四五十乘。只有安车内的妇人才知道,车内不仅仅只有人,还有一些奇珍异宝。保护这些宝物的安全,才是她们最重要的任务。 张禄调集了一千五百头牛,一千匹马,各种车乘一千五百乘,车夫六千人。加上穰侯的亲营四千人,家眷、家臣百余人,这支上万人的队伍,完全具备攻城拔寨的能力。而且车乘之多,物资之多,堪称豪华! 一千人带着百乘车先行出发打前站,一千人带着百乘车在后压阵,魏冉亲率二千人一千三百乘车为中军。由于车乘过多,车队排出数里。一路上按程休息,一程程迤逦而来。凡过郡县,都有地方官员迎来送往,还有多少不等的赠送,魏冉来者不拒,一一收纳。车队越来越长。 车到洛阳,周王同样派人迎来送往,并赠送了一件玉璧和一匹锦缎;穰侯同样接了,随手塞进安车内,由一名妇人收下,弄得周臣好不难堪。 魏冉和家眷、家臣们在前队征用好的宅院内住下,其他人则分散在城邑周围。刚安顿好,就见前队公乘带着一人穿过院里,直接进到堂上。魏冉睁目看时,原来是武安君白起。魏冉大惊,坐起急问道:“君守河东,奈何渡河南?” 白起道:“闻君侯过此,特相送耳!” 魏冉道:“秦法,将离守地,斩!” 白起道:“轵、孟津皆属河东,臣至此,非为离守也。愿君侯勿怪!” 魏冉道:“河东守安邑,汝奈何至此?” 白起道:“轵温已定,当得其余也。臣奉教徇地至此,非为离也。” 魏冉道:“何当为其次?” 白起道:“或南定河内,或北取汾上,但俟其便耳!” 魏冉道:“其可得乎?” 白起道:“取之何足道哉,定之为难!” 魏冉道:“将以何策定之?” 白起道:“王复以皮绾为尉,而定河东也。” 魏冉道:“绾于河东为尉经年,有大功,吾欲以之为内史,而乃复至河东矣。” 白起道:“绾于民也,甚治……君侯年高,奈何强令归国?”似乎是看出穰侯有意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白起不管不顾地直接把话题扭到自己最关心的方面上来。 第16章 魏冉就封(二) 面对白起单刀直入的发问,魏冉道:“汝治河东,吾将治陶。约之十岁,孰善?” 白起道:“起未若君侯也。” 魏冉道:“汝广河东,吾广陶,约之十岁,孰广?” 白起道:“君侯未若起也。” 魏冉道:“与君约十载而试之,可乎?” 白起道:“臣实不敢与君侯匹也。臣无德,君侯起臣于行伍;臣无知,君侯拔臣于众上。君侯七旬犹能挥戈驰车,彼张相何所能也……” 魏冉道:“汝昔知将以河东攻河内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昔知能以秦法治诸侯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宁知义渠及蜀汉能为秦助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吾惟治一邑,攻伐占取,而肆其意,无治天下之能也!而张相能成之。汝其观秦之霸于天下矣!” 白起道:“彼游客,故好大言,每以天下为说,其实无有一策……” 魏冉打断道:“张相非但说也,行之河东,效于河内,而必其成也。” 白起道:“君侯此行,所欲者何?” 魏冉道:“惟愿治一郡,富且庶也。” 白起道:“臣当何为?” 魏冉道:“亦治一郡,令富且庶耳。” 白起道:“臣愿以一郡之力,北击汾,南渡济,尽河内、汾上之所有。他者则未敢知也。” 魏冉道:“攻城拔邑,君之能也。若治之,愿听绾也。彼虽为尉,不必置于军中,但治其民可也。” 白起道:“谨喏!” 魏冉道:“河风将起,愿速渡。吾于陶,望汝于河内也!” 白起不敢多言,起身告辞。赶在天黑风起之前渡过黄河。魏冉将他送出门外,心中暗道:“武安君孰能服之?若不能服,适足为害耳!” 第二天,车队将出成皋、氾水,进入荥阳。这段道路一面是山,一百是河,狭窄难行。魏冉凭着久经沙场的感觉,发现河上的渔船明显多了,而且多在南岸。他觉得这应该是白起派来护卫自己的,索性登上城楼,把自己暴露在外,一直等车队完全通过才离开。成皋守不知缘由,陪着魏冉在城楼上吹了一天寒风,当夜就发起热来,而魏冉浑如无事! 出函谷关到进入北邙,这条道路魏冉三十年多次走过,每次都是血雨腥风;带出关的士卒,近半难以还乡,做了他乡之鬼;像今天这样,带着金银财宝,家佣姬妾,如游山玩水一般通过,还是平生第一次。 从成皋到北邙走了两天,到北邙时天色已晚,就在山下扎营安歇。这是自出关以来第一次安排露宿。——当然,魏冉一家百口还是安排住进了一处逆旅中。 入夜,月光皎洁,魏冉步出房间,在院中闲步,忽听房顶上有人轻呼“君侯”。魏冉大惊,抬头看时,屋顶上一位黑衣人正冲他招手,随即一闪,越过房脊,隐于夜暗中,而魏冉的面前“吧嗒”掉下一个东西。魏冉拾起,是一块包着石头的绢布,上面用炭灰写着“西林”二字。 魏冉叫上几名家臣,出了门,奔西而来,果然在林边看到一个披簑带笠的人。众家臣吃了一惊,忙把魏冉护在中间。魏冉分开众人,让他们不要跟随,自己独自一人向那人走去。走到跟前,魏冉问道:“陈公何在?” 那人道:“逝矣!” 魏冉道:“何时?” 那人道:“三日前。” 魏冉道:“因何而逝?” 那人道:“虞卿四出合纵,陈公察之,欲报于君侯。岂意偶遇风寒,遂病不起,乃逝。” 魏冉道:“陈公素健,何一病而逝。” 那人道:“素健之人,难当小恙;久病之徒,反淹延也。” 魏冉道:“吾亦欲从陈公,一病而逝也。先生今复何往?” 那人道:“吾与信陵君有旧,愿往投之。” 魏冉道:“信陵君虽有忠义之名,其实无能为也。愿先生舍之。臣往陶就国,先生其助之!” 那人道:“君侯相秦,得一国之力也;奈何就封?” 魏冉道:“秦相张君,手无缚鸡之力,而实大丈夫也。吾老迈,无能为也,当逊让之!” 那人道:“君侯若无能为,何邀微庶往助?” 魏冉道:“诚曾公之眼也!吾与张相有约,彼得河东之力,吾得陶邑之力,孰能大起!故愿先生助之。” 那人想了一会儿,摘下笠,就地拜了三拜。魏冉回拜三拜。身后五十步远众家臣看了,虽然不知何意,但也放下心来。 少时,两人走过来,那人已经尽去簑笠,却是曾季。数年不见,曾季明显苍老不少,只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依然如故。魏冉带来的家臣都见过曾季,知道他是陈筮的随从,每次都有机密任务,也不敢搭言,也不敢打听,见过一礼,各自住口。魏冉道:“曾先生暂随往陶,吾当以客待之!”众人皆称喏。到家后,换过一套衣服,曾季很快与家臣们融为一体。尽管魏冉要求以客礼相待,但曾季根本不管那套。 第二天吃过早餐,前往荥泽。荥阳守已经在那里等候。按魏冉的要求,荥阳守准备了上百艘大小船只,为魏冉运送货物。他没想到魏冉的货物如此之多,人员如此之众。魏冉安慰他,不必要一次全都出发,每天安排一百艘船即可。荥阳守百般奉承,甚得魏冉欢心。 荥阳守凑个空问道:“闻秦欲伐晋,今已伐魏矣,复将何伐?” 魏冉好像很随意地回答道:“秦所伐者,不过韩魏而已。魏已逐魏齐,而贺夫人、公主之封,盖已服矣。今所伐者,必韩也。” 荥阳守又问道:“当伐何地?” 魏冉大大咧咧道:“守何问也。今河东势大,不伐河内,则伐汾上,又何问也。” 荥阳守道:“诚若是,奈何君侯往陶耶?” 魏冉道:“盖欲伐赵也。出函谷,但邻韩与魏,不与赵邻,伐赵不便。若出陶,则赵、齐、燕皆得伐也。” 荥阳守道:“楚与秦邻,得无伐乎?” 魏冉道:“楚太子娶秦女,楚女归安国君,楚安得伐耶?” 荥阳守道:“荥阳虽韩地,与诸侯交好,愿勿伐也。” 魏冉道:“荥阳四通之地,但得其便,伐之必也。”荥阳守一脸苦笑,不知如何应答。 魏冉还不罢休,十分和蔼地道:“守其知轵守乎?彼昔为魏守轵,今为秦守轵,其守一也,又何难哉!” 荥阳守只得道:“谨谢穰侯!” 不只货物要运走,牲口和车乘也要入陶。所以在货物运上船后,车夫们也在亲营的护卫下,分批从陆路往陶进发。一直到第三天,全部货物都上船启航,魏冉才和一群家臣、亲营乘车而行。大家都劝魏冉乘船,魏冉不同意,一定要乘车。由于没有了妇人和货物,轻装的车乘走得很快,几乎和船行的速度差不多。沿途城邑依然迎来送往,十分恭敬;在穿越长城时,魏王竟然派了自己的叔父到渡口迎送,又是敬酒又是赠礼,礼仪十分周到,完全看不出魏冉曾是魏国的死对头,曾经数度围困大梁,反而像多年的好友。 魏境在济水边上的最后一座大城是济阳。出了济阳就离开了魏境,这里离陶还有一百多里。曾季让魏冉上船,说这一带由于地处各诸侯国的边境,盗贼猖獗,穰侯上船,便于保护。 魏冉道:“舟上转动不便,焉得车马灵动!”坚持乘车。同时约束船队和车队,保持警惕,弓弩上弦。 一路行来,除了济水荡荡,两岸竟然杳无人烟,只有偶尔出现的残破的废墟,记录着这里曾经的繁荣和富庶。魏冉不解地问曾季道:“此地水丰,奈何无人耕种?” 曾季道:“是地也,无山川相守,城郭相依,民皆无所保,故水虽丰,地虽美,堪为豺狼行耳。” 魏冉四下望去,果然时有野兽出没。问道:“彼有豺狼乎?” 曾季道:“昼间或少,夜间必多。吾多牛马,夜必严加守备,乃得无事。” 魏冉点头道:“若于此起田亩,聚民众,可得十万人也。” 曾季道:“虽然,车骑往来,旦夕而亡。” 魏冉道:“事在人为,若得其法,必致富庶也。” 曾季道:“愿君侯展神威,泽被天下。” 魏冉望着偶尔闪过的废墟,一时陷入沉思。 突然间,许多马匹发出嘶鸣,有些甚至停下步子。曾季道:“前或有狼,而马先知也。” 魏冉大笑道:“值此旷野,车骑齐驰,而逐兔狼,不亦乐乎!”取弓在手,发出号令,准备狩猎。 他让步兵守着牛车,缓缓而行。五十乘车兵一字排开,一声令下,策马驱车,向前冲去。不多久,一群群野兽都从草丛中惊起。各车弓弦声连连,不时有野兽中箭倒下。驰出二三里,果然有一群狼被惊起,它们并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惊慌四散,而是略退到一边,观察着魏冉的动向。魏冉大感惊奇,不禁起了好胜之心。他调整阵型,决心全歼这群狼。 第17章 入陶 这群狼不过十余只,而自己的战车达五十乘之多,马二百匹。面对如此压倒优势,魏冉认为如果放跑了任何一只,都只能算失败!他让大部队留在原地,吸引狼群的注意,自己领着五乘车绕到狼群后面阻断狼群的退路,好一网打尽。但不等魏冉等人迂回到位,头狼一声号令,群狼突然转身向魏冉发动了进攻,瞬间改变了被动局面。魏冉让车与狼群保持斜线方向急驰,把狼控制在自己的右边,张弓搭箭,射出一箭。驭手驾着车急驰,灵活地控制着车的方向,保持和狼群前进的方向平行。在魏冉发动时,其余车乘也同时发动,尾击狼群。 狼不像小兔,中了箭立即倒下,而是带箭继续猛跑。原野上草很深,时时看不清狼的位置。魏冉如同打仗一样,竭力保持自己的阵型不乱,同时寻找狼群的位置。就在魏冉挏阵型时,突然,草丛中一匹狼腾空而起,窜上了魏冉的马车,巨大的身躯把魏冉撞倒,差点栽下车去;而突然从背后腾起的狼惊了马匹,魏冉的车突然狂奔起来。驭手大惊,连勒缰绳,试图控制车辆,哪里控制得住!马车发疯一般向前冲去,车轮重重地撞在一块石头上,飞出好远,车乘歪在地上被拖得散了架,三人从车内跌出来,直摔得七荤八素。其他人还没回到神来,魏冉的车就已经散了架;等他们回过神来,纷纷下车过来搀扶。魏冉大叫:“狼!狼!” 那群狼忽地又转回来,向车前横向冲过去。被狼掠过了马车全都不受控制地惊了,车阵瞬间崩溃。好在下车的人中有不少车右,拿着长戟,奋力驱赶之下,终于赶走了群狼。 魏冉摔得不轻,但不敢显露出来,勉强支撑着归拢剩下的车乘,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一防狼群,二防盗贼。让车右们去寻找自己的车和马,车左们在兵车的掩护下,进行警戒,等待后面辎车和步兵上来。 急驰之下,车队已经冲出大队十多里远。由于散失的人员、马匹没有找回来,魏冉坚持让剩余的车乘列阵待命,而不是返回。 受了惊的马匹在奔驰了十来里后,终于清醒过来,听到人的呼唤慢慢走回来。车乘已经没有完好的了,没下车的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伤重的甚至要爬在马背上给驮回来。这时步兵已经到达,魏冉让他们依河列阵,等待这边处理完毕。 很快人员都被找回来了,但还有十来匹马没有找到。魏冉一声长叹:出师不利!带着残兵败将回到河边。他把伤员安置在安车内——女眷们自然都已经上了船——重新启程。 经过这一耽误,陆路和水路就拉开发距离。一直到天黑,魏冉才和早已结营的水军接上关系。 魏冉入夜,感到右大腿根处疼痛越发重了,第二天早晨右腿已经无法动弹。荒郊野外哪里去找医生,只能咬牙让士卒用木棍穿了衣裳,做成临时担架,抬着上了船,让家老和亲营公大夫组织出发。 船于下午到达陶外渡口,魏冉被人抬下船来。陶尉已经在那里迎候;先期到达的家臣的亲营公大夫也过来迎接。魏冉告诉他,自己从车上摔下来,摔伤了腿,让他先找个好医者给处理一下。陶尉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连忙坐车回城去请医生。陶是繁华所在,医生也很多。陶尉专门找了个擅长跌打损伤的名医,匆匆回到船上。那位名医果然经验丰富,看了看,摸了摸,道:“君侯跌倒,压成内伤及骨。本骨只有裂,治之尚易。然未得休息,骨已错开。今当为君复之,固之,将息百日乃得。” 得到同意后,医生遂由随来的弟子协助,将大腿骨复位,又在外侧缚上一块木板,用布条将患腿紧紧束缚在木板上,上面一直缠到腰间。又留下几包药,嘱其每日煎服,可减疼痛,并促进愈合。复位的过程让魏冉疼得惨叫连连,好在很快就成功了。经过固定,魏冉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他吩咐重赏医者。药拿给家臣去煎煮,吃了一剂,睡了一觉,醒来感觉疼痛更轻。喝了粥,精神也有了恢复。想着自己还未到陶邑,就败于狼群之手,自己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心中升起一丝不安的情绪。 吃过晚餐,陶尉再次求见,告诉魏冉,自己为穰侯的到达准备了盛大的入城式,从馆驿一直到府门;请示明天入城式是不是取消。魏冉想了想,道:“勿庸!吾当驱车入国,虽不得与民同乐,要者见于众也!”随即和家臣、诸公大夫们议定了明天入城的事宜。 于是陶外邑中亲营一夜无眠,准备明天的入城式。第二天吃过早餐,各营士卒开始结束起来。 那些没有了车子的马匹选了一百匹,由会骑马的亲营士卒执戟骑乘,在车队前为前导。车队的第一乘就是魏冉的车,后面跟一组车兵。由于魏冉腿部受伤无力久站,这队马队、车队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通过城门和街道,进入府内安歇。再往后就可以排场一些,有革车,有安车,有辎车,有各个兵种,可以缓缓而行。 魏冉的伤腿被绑在木板上,无法动弹,不过穿上衣裳后,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在骑兵上马,车兵上车的混乱中,魏冉被人背到车上站定,尽量把重心移到好腿上,让伤腿悬空。一乘旗鼓车在前面引导,鼓声咚咚,敲出急促的节奏;旗鼓车后面,一百骑兵随着鼓声的节奏以快步行进,虽然谈不上整齐,但行伍不乱。骑兵后面,一乘革车飞驰而来,车左的老人扶轼而立,身材挺拔,神态庄严;车右的武士腰中挂剑,执戟而立;马车行驶得又快又平稳,引起阵阵喝彩!不用介绍大家也知道,这位老人就是就封回家的穰侯魏冉。其身后是车阵。由于陶邑街道狭窄,只能三乘一排,快速驶过。有心人数了数,共有十排。 在城外,民众还可以在士兵们隔成的护卫线外,离得远远地观望;进了城,街道两边店铺关闭,行人回避,只有马队和车队行驶的声音;只有街边的店铺或住户可以隔着门缝或牗缝,偷看个大概。不过一刻,这支由马队和车队组成的快速卫队就驶进侯府,驶入重重亭台楼阁之内,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从人把魏冉从车上背下来,送入堂上室内,铺好席衾,让魏冉躺下。 而这时,入城式最精彩的部分开始了。三乘革车前导,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队,最吸引人的就是前面四十多乘安车,虽然安车里面的人都没有露脸,但大家自动会脑补出旖旎的风光;而如此多的安车,让大家对穰侯刮目相看。 安车后面又是一队革车。后面的辎车也用帷幕挡着,一般看不出什么,偶尔风吹过,掀开帷幕的一角,露出一鳞半爪,虽然也难以分辨,但自然会被脑补成各种奇珍。辎车队的两边都有步兵护卫。辎车每隔一里就会用革车分隔,加以保护。辎车这样隆隆地行进,过了半天才过完,没人能够数出究竟有多少乘。 最后是旗鼓车引导的步兵。他们按兵种列成方阵:盾牌兵、弩兵、矛兵、戟兵……,威武整齐,引起阵阵惊叹!虽然没有列成军阵,但明眼人一眼可见战斗序列。 从上午食时以后开始,直到下午日昳尽,入城式才告结束。 侯府与其说是一处府邸,不如说是一处宫城,有各级行政官员办公的场所,有兵营,有后宫,还有马厩和牛圈……一应所用,无不具备。 到达陶邑后,穰侯给咸阳发出文书,报告自己已经就封,将在陶选拔官员,推行秦法。 虽然虞卿四出奔走,韩和魏还是用自己的行动表达了对秦的善意,他们对穰侯的迎来送往正是做给秦王看的:虽然赵国一直在拉拢,我们还是希望与秦交好。 进入秋天,穰侯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但是一瘸一拐的,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三个月来,穰侯每天都发出文书,整顿器马,积粮屯秣,积极练兵。从陶外的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一直在穰侯心中挥之不去,如何利用这片土地成了穰侯的关注的中心。 穰侯就封入陶,而且在陶邑整兵备战的消息传入邯郸,在邯郸引起了不小的波动。但目前邯郸已经无力处置这些情况:赵王的情况越来越差,不仅说话含糊不清,连吃饭饮水也成了问题。大家都知道赵王的日子不多了,尽管他还只有四十多岁。 两名公子平原君和平阳君,三名上卿蔺相如、廉颇和虞卿,几乎天天住在宫中,王后和太子更是日夜不离赵王身边。由于赵王连喝水都呛,汤药难入,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赵王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油尽灯灭。 第18章 齐国援赵 在金黄的收获季节,赵国发丧:赵王薨,谥惠文!太子丹即位,由于太子未成年,母亲威后听政。拜公子平原君为相。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新即位的赵王没有派出使臣向各国报丧。 九月,到达封地的魏冉在陶举行了盛大的就封仪式。经过几个月的编组,陶的乡邑渐有雏形,这一次周围十里范围内的精壮都被集中起来,列成行伍;魏冉在祭告天地后,于城外举行了观兵大典;那些被认为训练较好的乡邑还进行了不同科目的演武,在土丘旁或水道边,喊杀声震天;虽然还现稚嫩,但已经初具规模。 典礼整整进行了三天才结束。 不久就是秦国新年。这一年的新年,秦王没有大宴群臣,而是诏令立安国君为太子,但免除了国内例行的庆贺,只让太子前往雍城祭拜先王。太子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新年刚过,秦王发丧:太后薨,谥宣! 虽然做好了出兵的一切准备,但由于太后的去世,一切中止下来,秦国并没有在中元之后出兵,这让密切紧盯秦国动向的各国,特别是魏国和韩国松了一口气。 正月,赵王即位。穰侯宣布,赵王未发丧而即位,得位不正,宣布讨伐赵国。随即动员了一万余人,开往赵国边境。与之同时,燕王封宋国人荣蚠为高阳君,以同样的名义讨伐赵国。 南北两面同时受攻,威后急召君臣商议。 魏冉高调入陶,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又有陶邑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赵国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由于赵王病危,朝中无主,众大臣都拿不定主意,但对陶的关注并没有放下;陶与燕的秘密联系,也被赵国探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发丧后,魏冉再次举行了盛大的就封典礼,不仅祭祀天地,还举行了观兵和演武,赵国君臣判断,陶将有大动作;但大家普遍的认知是准备进攻齐国,在陶的周围,相比赵、楚、魏,齐的国力最低,而且前期攻下的刚、寿就是齐国的土地。 然而,赵王登基典礼刚过,穰侯竟然宣布伐赵,打了赵国一个措手不及!先王薨,灵柩还未下葬,赵国举国上下都再在服丧,边境城市的注意力都放在赵国的政局上,忙于应付临时增加的税役,哪里有心意准备防御?正是防御最松懈的时候。这时魏冉和荣蚠突然同时南北出兵,要说没有阴谋,谁也不信! 要按廉颇的意见,先放下先王葬礼,征调大军,自己和乐毅各率一军,两线出击,一定能把魏冉和荣蚠打得大败,说不定还有机会突入陶和燕,夺取几座城池。但威后不同意,道:“以疥癣之疾而使王灵不安,未可。愿更谋之。” 平原君道:“诸侯与陶与燕接境者,惟齐也。若必安王灵,愿乞齐师以助之。” 威后立即表示认可,道:“赵与齐,婚姻之国也。若乞之,救必至也。”威后正是齐国公主,向齐国求救,正合她的意思。 于是派出使臣,过河出访齐国。从邯郸到临淄七八百里,中间隔着一条黄河。使臣单车飞车而往,还走了五天才到达。 然而齐王发章也病重了。 发章在当太子期间,正赶上齐国遭遇灭国之祸,齐只剩下莒和即墨二城,自己的父亲湣王被楚国派来增援自己的将领淖齿扒皮抽筋,倒吊在桥上,哀嚎了三天才死。灭国惨祸、盟军的背叛和父亲的惨死,给年青的法章心理上留下阴影。他打算躺平,跑到齐国太史敫家为奴。但太史小姐慧眼识人,与他私通。最后,齐人终于找到太子法章,立为齐王,太史小姐自然成为王后。有趣的是,太史敫并不以为荣,反而认为小姐未经媒妁之言自嫁,是家族的奇耻大辱,终身不与王后相见。 受尽波折的齐王法章,身体一直不好,总是病病歪歪,齐国政事其实由王后治理,齐人呼为“君王后”——名为王后,其实是君主。这样将就凑合了十九年,齐王终于连表面上的活也干不了,一病不起! 君王后请来田单,咨询有关事宜。表示由于齐王身体欠佳,不能担惊受怕,请田单以最平静的方式处理好这一问题:“齐值惨祸,王又欠安,不能与诸侯构难,惟当以平之!” 田单此时已经五十多岁,须发斑白。听了君王后的话,沉思片刻道:“齐赵虽结婚姻,而赵屡伐齐。乘秦、燕伐赵,臣愿结好之。” 君王后道:“全赖安平君计策!” 下午,田单就接见了赵使,告诉他,齐赵婚姻之国,应该相互帮助,“然大国屡伐敝邑,敝邑难安。若得长安君,则幸甚!” 赵使讨价还价道:“长安君最幼,甚得威后心。愿请释之。” 田单道:“长安君,威后之幼子,而齐王之甥也。归于母舅,焉有他哉!愿使早归,臣当续发使往赵,与盟也。” 见田单态度坚决,赵使也不敢耽搁,只在临淄待了一天,第二天就启程返回邯郸。往返十天,秦、燕两国军队都已经兵临城下,开始攻打。虽然正式文书还未到,但小道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赵相平原君接见了赵使,听说齐要长安君入质乃出兵,遂急往宫中而来见赵王和威后。 威后闻言道:”长安君年幼,焉得往?愿更计之!“ 平原君道:”闻安平君意甚决,恐难更之。齐使继之,不可易也。“ 威后道:”未可!“ 平原君道:”若失齐助,恐先王不安!“ 威后有些生气道:”长安君居哀,不得复出。勿得再言。“ 平原君见威后动怒了,也感到意外,只得辞出。找到左师触龙,让他进去劝解劝解。赵国的左师和别国的太师、太傅等等意思差不多,是赵王的老师,地位崇高,但不管具体事务。触龙年岁已高,与赵王一家关系密切,又不管事,没有利害冲突,所以平原君请他出面说情。 触龙果然有些道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说两说竟然说通了。据触龙后来介绍,威后之所以不同意,担心长安君只是表面,实质上是对娘家人这么狠心感到不满;一旦冷静下来,其实也是通情达理的。 威后同意了,赵王自然没有异议。长安君的确年幼,不过十岁,听说要远赴他国,吓得直哭。但在赵国君臣共同努力下,哪里容得他抗拒,软硬兼施,哄得他第二天就跟着平原君上路了——平原君决定不等齐使到达,亲自护送长安君到临淄,以尽快取得齐国援助。 似乎是天有安排,平原君与齐使在黄河边上相遇;而齐使也不是一个人,安平君田单也在使团中。两国的权臣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了! 这里还是赵地,遂由平原君做东,在一处城邑中宴请齐国一行。平原君和田单独自坐于堂中,其他人都在堂下,一场针锋相对的谈判就些展开! 平原君道:”敝邑敢送长安君归临淄,不意安平君亲至敝邑,足见亲戚之情。“ 田单道:”臣昔过城邑,皆旧时齐地高唐也。心甚感伤!齐赵既盟,愿赵归之故物!“ 平原君没想到田单还有这个心思,道:”赵之土,皆士之力而致,非窃之他国。安平君之论未敢闻也!“ 田单道:”赵以力取之,齐当以力归之。今秦燕并至,齐愿力助赵,而赵赐故土,可乎?“ 平原君道:”是何言也。秦、燕之伐也,不过边邑小城,而高唐皆膏腴之地,易之何得?“ 田单道:”齐之遇祸也,归于燕也。敝邑上下皆愿灭之。若赵归齐以故地,齐愿为赵伐燕。“ 平原君想了想,道:”若安平君能助赵而伐燕,与高唐之半未为多也。“ 田单笑道:”臣未知贱躯直高唐之半也。臣老矣,于齐未得意,若赵王相召,当效犬马!“ 平原君也没有想到田单竟然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在赵国君臣的计议中,长安君入临淄为质,换取安平君入邯郸,一来为人质,二来人才可用,三来断齐一臂。以一无知的孺子,换得一名战功赫赫的老将,怎么说都是值得的。本来以为要费些周折,但田单竟然一口答应了,想来也是来之前就已经计议已定。聪明人之间对话就是省力! 接下来,长安君继续由赵使和齐使陪同,前往临淄。田单和平原君留在边境上,处理穰侯的入侵。田单很自信地道:”穰侯非凡人也。但示之以势,彼必去也。“ 夺取了三座城池后,穰侯就发现齐军正在往这边调动。随后齐国使臣到达陶邑,代表赵王向秦王谢罪:“赵王,齐甥也,得罪大国,不敢有怨,愿担玉帛以从!”穰侯见齐国为赵国撑腰,同时也不愿耽误春耕,同意了齐国的调解,归还夺取的三座城池,换来齐国绝不对陶用兵的承诺,撤兵回去准备春耕去了。 第19章 秦拔少曲 穰侯退兵后,荣蚠也随之退兵,但并未归还占领的城池。两边退兵后,平原君和安平君一起返回邯郸。 长安君入质齐,安平君入质赵,两边算是扯平了,或者赵还要再赚一点。但齐要求归还在二十年前被赵占领的土地,却在赵国引起了极大争议。但平原君以田单一人就值七十二城,硬堵住了众人的口。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威后想在赵国内部扶持自己的势力——齐国是自己的娘家,当然要扶持齐国的势力。 被封为马服君的赵奢虽然地位崇高,但仅仅负责武安的防御,并不参预朝政。听说这事后,也来找平原君,十分不服气地问道:“国无人哉!君致安平君而将之,乃割济东三令城市邑五十七与齐?吾尝为燕上谷守,燕之通谷要塞,吾习知之。君欲伐燕,奢于百日之内必举燕矣。奚求安平君乎" 平原君也不和他解释,只道:"将军释之矣,仆已言之主矣,将军无言已!"赵奢也不得要领。 随着春耕的一天天展开,赵公子长安君赴齐为质的消息在诸侯之间传开,而且赵还将之前从齐夺取的高唐、令庐、平原三县的五十七座城池全部归还齐国。同时,齐公子安平君田单入赵。齐赵结盟,成为当年诸侯外交的一件大事。韩国和魏国立即派人庆贺。两国使臣见了平原君,特别提出请赵国主持合纵,表示自己愿意追随赵王,共抗秦国。平原君报告赵王,赵王却还犹豫不决。平原君只得请来虞卿劝说赵王。 赵王见了虞卿,问道:“今者平原君为魏请纵,子以为何如?” 虞卿道:“魏误矣。” 赵王道:“然,故寡人不听。” 虞卿道:“王亦误矣。” 赵王道:“何也?” 虞卿道:“凡强弱之相举事,强受其利,弱受其害。今赵强而魏弱,魏求与赵纵,是求害也;而王辞,是辞利也。故魏误王亦误矣。”赵王遂与韩、魏重新宣示了同盟关系。 初夏时节,宣太后停灵期满,安排入葬,事先遍告诸侯。但只有齐王和楚王派人告祭,其他诸侯都没有动静! 田单率领赵兵前往边境收复被燕占领的城池。不服气的赵奢要求由自己率兵前往。田单问他需要多少兵力,赵奢回答“十万”。田单道:“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而天下服矣。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免赁不可给也。此坐而自破之道也,非单之所为也。” 赵奢争辩道:“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而以集兵三万距,此奚难哉!古之为万国分以为战国七,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齐以二十万之众攻荆,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今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 田单从邯郸征调了一万士卒,带领他们到达五百里外的原中山国境;又从那里征集了二万人,包围了被燕人占领的中人。经过三个月的围困,拿下中人。中人曾经是中山国的国都,地势险要。现在虽然残破,但依然是一个重要的城池,特别是从燕国手中夺取中人,算是报了年初伐赵之仇。而在这三个月中,田单秘密与燕达成了和议。 秋收过后,各国都频频演武,田单特别率军南下,进入韩国的注城,监视秦国动向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股暗流正在涌动,随时有可能掀起惊涛骇浪!诸侯的眼光都紧盯着十月中元过后秦国的动静!望夷宫外军营中刑徒的训练,以及他们的动向,成为关注的焦点。 中元节过了,刑徒们开始集中,约三万人被集中到渭水河口,从蒲坂渡过黄河。各国间谍也随之而至,发现刑徒们在各县大夫们的率领下向皮氏开进。 秦军的主攻方向已经明确:将溯汾水而上,占领韩国在汾水两岸的土地。 这一攻击方向是韩国十分担心的,但也早有提防。汾水沿岸,耕地广袤,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是一个重要的战略区;它位于安邑之北,被泛称为平阳,共有十二个县,其间的平阳城乃是韩国故都。韩国在这里统治了数百年。 在张禄经营河东时,韩国就十分警惕,早早让各县做好战事准备。在探知河东郡守改为白起后,平阳各县更是紧张不已,惟恐被这名杀人不眨眼的”人屠“给屠了。现在,三万刑徒已经到达河东,屠刀已经举起,平阳各县如待宰羔羊,心惊胆战地看着屠刀将从何处落下! 三万刑徒开赴皮氏,秦国的主攻方向已经明朗:溯汾而上,直捣新田。新田是故晋国国都,城池高大,民众众多。新田令立即将四乡民众和粮食收纳入城,准备迎接白起的强攻。同时,其他各县也整顿兵马,严防白起声东击西,并准备随时相互救援。 就在汾上诸县聚精会神,准备迎接白起的严峻考验时,白起率兵上山包围了少曲! 少曲根本不在汾水岸边,它位于东边的太行山上、沁水河边,属于上党郡的端氏县。三家分晋时,曾将晋侯迁徙到这里。司莽率魏军从阏与撤退时,也曾取道这里,进入安邑,从轵道而出。白起大致逆着司莽撤退的方向上了山,包围了少曲。少曲虽是一座小城,但正在平阳、上党的交通线上,占领了这里,不仅阻断了平阳与上党的联系,在秦占领轵道的前提下,如果少曲再被占领,平阳和韩国其他地区的联系完全被切断,平阳将被完全孤立起来! 这才是白起的真实面目。他不出手,别人都想不起来;他出手了,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个小地方这么重要! 由于对白起的主攻方向完全没有预判,这一方面基本没有准备。——其实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上党本来就在山区,各地山川阻隔,相距遥远,相互之间难于救援;而端氏在上党又偏处一隅,区域内还被山地和河流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之人口稀少,几乎没有防御能力。 仗着地势险要,少曲苦苦坚守了十几天,被秦军攻破。端氏官员不战而逃,白起迅速平定了端氏全境。 少曲是个小城,上级是端氏。由于端氏官员逃亡,少曲被攻、端氏全境被秦人占领的事,韩国竟然毫不知情!平阳各县虽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被封在群山之中,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而且,少曲属上党,与平阳没有隶属关系,平阳既无义务也无权力前往救援! 占领端氏后,白起稍稍休整了一下部队,就再次消失。这次他沿沁水下山,绕出山脚,出现在高都城下! 高都和少曲都是末路中的晋侯栖身之处,地处偏远,环境恶劣,人口稀少,交通不便。端氏距高都尚有百数十里,中间只有崎岖的山路,如果不是特别必要,并没有人来往两地,端氏被占领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这里。白起率军急行军三天,到达高都,高都令措手不及,只得投降。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白起连克少曲、高都两城! 白起的军队基本来自河东,主要是原南阳的晋(韩、魏)民。占领端氏和高都后,白起着手将河东士民迁移到这两地;而到达皮氏的刑徒则被安排修建从曲沃上山,沟通少曲、端氏、高都之间的道路。然后在白起大军压迫下,重新丈量土地,按爵分配田亩,编户齐民,推行秦法……张禄那一套安民之法,已经被河东官员应用得十分纯熟。 看到皮氏的刑徒被调走修路,平阳的官员们才放下心来,这把屠刀暂时落不到自己头上了。然而屠刀虽然没有落下来,自己的出路却已被封死。如果不能打开通往韩国的道路,自己孤悬于外,被吞掉只是时间问题。 不得已,平阳的使臣只能乔装成商旅,混出轵道,向韩王报信。 韩王自八年前登基以来,始终相信无为而治的道理:家事国事天下事,如果没有受到人为干扰,一定会自发地处于完美的状态。现在韩国的状态不完美,完全是因为以前过于相信谋略、才能等等人为因素。能做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让天下返璞归真,这才是治理天下的要道。在位八年来,他几乎没有处理过一件国事,颁布过一项命令,一切国事都委托给韩相韩平。 韩平得到端氏和高都失陷的消息,立即入宫报告韩王。韩王道:”天使失之,寡人不敢取;天使得之,寡人不敢辞。相国但依道而行之可也。“韩平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好在田单率领赵军还在注城。 注城是一座小城,位于汝水边。北距洛阳一百五十里,东距郑国二百余里,既能控制秦出击的道路,又能在秦攻打郑国时及时救援。三晋合纵,赵为纵长,派出一支队伍保护韩、魏也在情理之中。 第20章 击汾上 田单文武全才,既有恢复齐国之战功,又治理齐国多年,让齐国在奄奄一息之中,存活了二十年,还有诸侯之间有一定影响力和话语权,田单的政治智慧是不用说的。韩平遇到难题,派人请田单到阳翟与自己密谈。 在占领郑国之前,阳翟一度也是韩国首都,距郑国七八十里,距注城一百多里,大致在两者之间。两人见面后,韩平向田单说明了韩国又遭遇到秦国的打击,这一次是上党。 田单对太行山的地理不太熟悉,韩平解释道:“晋与中国高山阻隔,其可通者才数道:出轵道而至轵城,出太行而至野王。现轵道为秦所据,晋与中国通者,惟太行也。今起绝少曲、高都,太行之道断矣……” 田单马上反映过来,接道:“则平阳、上党不得通于郑也?” 韩平痛苦地点头道:“然也!如之奈何?” 田单道:“如此,韩有社稷之危!今有三策,其上者,集三晋之力伐南阳,以通其道;其中者,整军经武,以待时也;其下者,卑辞重币以赂于秦。” 韩平道:“君相三国,尽得诸侯虚实。以君观之,集三晋乃至齐之力,能得南阳乎?” 田单沉思片刻道:“若得集四国之力,击秦非难,而况南阳乎?所虑者,燕在北,楚在南,乘虚而入,其祸非小。必合纵,则楚不可缺也。然楚……” 韩平道:“纵得南阳,或至河东,亦与秦根本无伤,而战祸构矣,无有宁日。而国内空虚,诸侯乘之,宗庙难安。” 田单道:“其下者,惟在赂秦,其可献者,惟晋平阳也。王其忍乎?” 韩平道:“若献汾上数城,而易少曲、高都,王或为之。平阳,宗庙所在,未可易也。” 田单道:“整军经武,其可乎?” 韩平道:“平阳十二县,城百数,胜兵者十万,然地平且易,无险可据。上党四县十七城,虽据险要,而胜兵者少。皆自保而有余,战胜之不足也。” 田单道:“但得自保,其势尚可为。君其于上党、平阳立郡,委干臣勇将而任之。安邑残破,得张禄而复兴,得白起而复强;况平阳,韩之故国,经营数世;上党,高与天齐,奇险之处,必有可兴且强者。” 韩平明知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才,但又不能尽言,只得道:“谨奉教!” 不几天,齐使来报丧:齐王薨,谥襄,太子建即位。田单立即返回齐国奔丧,赵国派来守卫韩国的军队由赵将率领归国。韩国也派出使者致哀。其他诸侯,除了燕国外,也都派出使臣致哀。 没有几天就到了新年,尽管丧城失地,但郑国城内依然喜庆热闹,毫无悲戚之意。好像只有韩平一个人在苦恼,显得格格不入。 上党本来就有郡守,名叫靳黈。虽然谈不上干臣,但也还算称职,特别是上党守是个苦差事,几乎没有人抢,他的位置还算牢固;如果是其他的郡,失去了少曲和高都这样重要的城池,早就有人要把他拿下问罪了。目前只要通知他加强防备即可。 但平阳不同,这里是韩国故都,各县都有韩国旧戚,各县主官更是手眼通天,有时连自己也不放在眼里,要在他们之上设立一个郡守,谈何容易!思量来思量去,韩平只能去找韩王叔阳成君。 阳成君是先王釐王的同胞弟弟,曾经在诸侯国当过人质,因此就封为阳成君。阳成君地位尴尬,大家一般认为他比较干练,但他一直不出头露面,明哲保身。但在宗族内还是有一定声望的,也许能够压得住那一帮县守。 过了新年,韩平就去找阳成君,说尽好话,终于说动了阳成君出山;又磨破了嘴皮,才算让韩王同意增设平阳郡。阳成君磨磨蹭蹭走马上任。这时,春耕已经全面展开了。 然而问题来了,平阳的出路已经被秦军完全控制,阳成君要如何才能到达平阳呢?阳成君有他自己的办法:直接上门找秦国,明言自己被任命为平阳郡守,要赴平阳上任,请秦国本着同盟之谊,能放关通行。 这一要求让张禄哭笑不得。平阳设郡明显是针对秦国的备战行为,按理,秦国就算把阳成君扣压也不过分。不过张禄从阳成君的反映中看出,首先,韩国已经没有收复失地的想法;其次,阳成君已经构不成威胁。也就不为难他,派了一百人护送他通过河东,到平阳上任!平阳诸县的人见新任的平阳守竟然由秦军护送到任,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难道韩与秦已经和好了? 阳成君就任后,立即召集起各县县守,叮嘱他们加强备战,利用农闲训练士卒,厉兵秣马,积草屯粮。 河东守白起派使者质问阳成君:“平阳与河东邻,而演武不止,其将谁伐?” 阳成君回答道:“天下未宁,盗贼四起,敢不整军经武,以保首级!” 白起发来最后通牒:“阳平演武,河东不敢后也!” 阳成君不置可否。于是从皮氏到轵县,乃至高都,白起在河东举行了多次县级演武,以城邑为核心的训练更是一天也没有停。 平阳的消息很难传递出去,阳成君既得不到韩王的指示,也无法将自己的情况传递出去,只能尽自己的能力,作好战争准备。但随着演武的深入,连平阳的民众都看得出来,韩军与秦军训练不在一个层次上。河东可以组织县级甚至数县的演习,而平阳连城邑级的演习也做不好。 新年之后,白起直接给阳成君发了一道文书:“君与臣相与演武,今欲与君作一快斗,其可得乎?” 阳成君赶紧命令各县做好交战准备。 却见河东境内,各县士卒日夜向安邑、左邑一带集中;而阳成君则将大批士卒集中到新田。 由于有汾水和浍水的便利,平阳士卒集中的速度远快于秦人。阳成君遂决定先发制人,派兵包围了距离新田不远的曲沃,同时控制一支强大的队伍在绛山山口,封堵安邑方向可能的援军。 然而,就在新田方向警惕地注视着安邑军的动向时,白起出现在太行山边。他带领着从高都调集的部队,出少水,下山直抵翼城。高都的部队除了在占领后从别处迁移过去的士民外,还有修路过去的三万刑徒,总兵力竟达四五万人。由于翼城一带精壮士卒都被集中到新田,白起几乎不战而取翼城、陉城,沿着浍水向新田冲杀过来。 阳成君见到这一情境,知道自己又被白起骗过,安邑只不过是用来吸引自己注意的,山水阻隔,不在视线范围内的高都才是白起的主攻部队!阳成君完全绝望了。曲沃不仅没有攻下来,反而成了一个咽不下的大核桃,噎得围攻的韩军不能动弹,安邑的部队也牵制着新田的韩军;轵县的秦军也增援过来。集中到新田的韩军不仅遭到优势兵力的进攻,而且阵势十分不利,还无法调整。 白起从曲沃横扫到新田,一直打到汾水岸边,把集中到新田的韩军完全包围起来。失去斗志的韩军很快溃散,成为秦军的猎物,大部被杀死在野外,少部逃回新田固守。 白起并未过多的考虑占领城池,而是尽量杀伤韩军。即使如此,那些不战而降的城池也自不少。最终,秦军夺取包括陉城在内的九座城池,斩首五万。平阳已成瓮中之鳖!无数秦卒因为此战获得爵位。 正当白起调动部队准备围攻新田时,阳成君派使者来求和,情愿让出翼城和绛城两县各城,与秦停战。白起要求,由于新田距离曲沃不远,对曲沃有威胁,韩国必须毁弃新田城,秦人不派兵占领,但韩人不得在此驻军。 这一战役战果之大,为近年来少有。秦军一扫阏与之战的沮丧,重新奠定了不可战胜的地位! 然而,胜利的喜悦被穰侯的辞世所冲淡……秦相府派人向各地宣示:穰侯逝于陶。泾阳君被派往陶邑主持穰侯的丧葬仪式。三个月后,穰侯入葬。陶改为陶郡,以泾阳君为陶守,穰侯带来的一名公乘张唐为陶尉,另一名公乘蔡捐为陶丞。 穰侯入葬时,天下诸侯皆遣使吊唁,曾被魏冉杀得血流成河的楚国、齐国、魏国、韩国、赵国都派出了亲近的大臣到陶,代表各诸侯王致哀。任你英雄一世,终将归于黄土! 白起未能前往陶吊唁,他要准备明年的战事。白起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了,但依然步履矫健,穿行在河东各县的山水之间。只是每到一处,他都要摆供案,着丧服,向远方祭拜。他的耳边还响着最后与穰侯见面时的对话: “汝治河东,吾将治陶。约之十岁,孰善?” “起未若君侯也。” “汝广河东,吾广陶,约之十岁,孰广?” “君侯未若起也。” “与君约十载而试之,可乎?” “君与吾约以十载,奈何经年而逝也?”白起长叹一声,眼角竟然闪着泪光。 第21章 太子归楚 以泾阳君为陶守,这也出乎大家意料:泾阳君不是被赶回封地,不问政事了吗?难道泾阳君又要重新出山? 平阳陉城的战况终于被送到郑国,韩平几乎对平阳绝望了:不是我不打,是真的打不过啊!他开始反思把希望寄托在赵国身上,是不是失误了;如果当初彻底倒向秦国,处境会不会好一些。他借着陶守新上任的机会,想和泾阳君拉拉近乎,但派出的使臣被泾阳君拒之门外:穰侯已经入葬,诸侯不必入陶!无奈之下,他只得借重商人与陶交通。 陶虽然是一个以商业著称的区域,水网纵横,交通便利,但土地肥沃,也是种粮的好去处。穰侯治陶期间,也将各田亩重新丈量,按爵分配,一些掌握在大商贾手中的庄园被清理出来,重新种上粮食。爵位,成为在陶生活的人一个重要身份,如果仅仅有钱,那是不够的,那只意味着你只能在商家做生意;只有爵位才能获得土地、房产和奴仆!钱买不到这些! 由于陶地与其他诸侯之地相互错杂,在陶推行秦法有相当难度。虽然是穰侯,也面临不小困难。但去年年初伐赵一战,陶邑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虽然在齐国的“调解”之下最终退了兵,但周围城池老实多了。这一年来,凡自愿行秦法的,城主仍然维持原样不变;不愿行秦法的,穰侯便派兵讨伐,强行推行秦法。一年之内,陶邑的地界扩大了不少,编户的民众越来越多。 泾阳君就任后,也没有新的举动,只是让张唐和蔡捐继续以前的策略:秋收后主要着手扩大秦法施行的范围,春耕时将这些新的土地以法耕种。 穰侯临终前的遗书被泾阳君派人送到咸阳,书中恳切要求秦王加大对陶的投入,如果陶能够建成另一个关中,则天下不足争也! 秦王没有把这份文书下发朝臣议论,而是将太子和张禄叫到宫中密议。 太后去世后,秦王明显的衰老了,仿佛太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只有眼睛依然灼灼有神。他望着张禄道:“寡人承先生所教,远交而近攻,当以韩为事。而穰侯孜孜以陶为事。寡人不能决,愿先生为寡人决之。” 张禄道:“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昔岁殽下之事,韩为中军,以与诸侯攻秦。秦、楚战于蓝田,韩出锐师以佐秦,秦战不利,因转与楚,不固信盟,唯便是从。前者,韩以阏与饵秦,秦远涉山水,而争不急之地,实欲陷秦也。秦为赵所迫,稍见颠仆,韩即离心,重以合纵。韩之在我,心腹之疾,不可不服也。欲服韩者,一军出荥阳,一军出太行,断韩为三,则韩手足心腹相离,其势不能为也。今武安君已得轵、高都、汾上之地,但出太行,攻野王,则太行路断。复渡而至荥阳,则成皋以西,不复韩有也。此大利者,只在一二岁之间。 ”夫陶,处四通之地,诸侯交至,非如河东有山河之阻;其民好利而狡,今虽服矣,而心未定;兵甲未坚,城池未厚。以之攻则不克,以之守则不固,诸侯击之必破。若善养其民,或收功于数十载之后也。 “愿王但以韩为急,而陶为缓。泾阳君,持重守成之君也,而为之守。张唐、蔡捐,穰侯故将,而任其事。但令开疆拓土,而勿行攻伐;外交好诸侯,而内整军武;比及十年,当有所为也。” 秦王道:“先生既计二岁之伐,复得十年生养之策,并行而不悖,善之善者也。寡人谨领!” 当韩国使臣入咸阳求和时,秦王拒不接见,而张禄则发挥他一惯睚眦必报的性格,痛斥韩国背信弃义,攻伐河东,声称必至郑国,以报此伐!韩使明知是讹诈,却也无言以对,因为毕竟是韩国先围攻了秦的曲沃,秦军的举动如果被认为是反击,那也完全合情合理! 送信回咸阳的,乃是曾季。曾季到达咸阳后,秘密发出寻找同伴的暗号,没想到竟引出了郑安平和陈四!借着郑、陈二人的介绍,曾季才知道,原来张禄也是这条道上的。 那些四处求明主的游士们,以师门或亲缘为核心,组建起许多正式或非正式的互助网络,不同网络之间还相互交汇;他们多数都只能蛰伏于市井,从事着低贱的行业。曾季就是齐国的学子,而侯嬴则是魏国的学子,陈筮周游列国,他们之间也发生了联系,曾季在韩魏间如鱼得水,得益于侯嬴的帮助甚多。 得知曾季的身份,张禄接见了曾季,对外声称曾季是自己在魏国的故人,以回报的由头赠送了大量的财物,让曾季离开了。 从这天起,隔三岔五就会有草莽人士从不同地方前来拜访张禄,张禄也一一接见,皆称是过去的故交,一律赠予大量财物,几乎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全都用光了,还找郑安平、陈四等人借贷。于是张禄“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恩必偿”的名声叫开了。 郑安平被安排与这些遍布各地的草莽英雄交接。郑安平本来就草莽气十足,得到这一任务自然得心应手,各地的动态及时掌握,及时报告,张禄如虎添翼! 这一年,河东白起一时也没有放松演武,弄得平阳诸县胆战心惊。但阳成君决定彻底躺平,除了种地,干脆连兵也不练了!反正练了也打不过,白死人,不如白起如果来打,就稍做抵抗,把地盘让给他来得痛快。 然而中元节过后,白起却没有在平阳动手,而是带着一支精选的部队,出轵道,进入南阳。 在高都被秦军占领后,太行道几乎断绝,少水边的野王几乎成为一座孤城。周围轵、温、高都、邢丘、怀……诸多城邑的士卒都被调集起来,在河东其他各县调集的精锐加强下,包围了野王! 和少曲、陉城之战消息不通不同,野王位于京畿要地,动碍观瞻,一旦被围,天下皆知。韩平立即派出众多使臣,向各诸侯国求援,特别是赵、魏两国,不料大家不理不睬;韩平又派人入咸阳与秦媾和,秦要魏割让平阳,韩国自然不干,双方僵持不下。 秦人的一系列动作都在黄歇眼中。当白起终于出轵道,围攻野王时,黄歇开始了自己决定性的步骤。 楚国使臣押送来当年新收获的粮食和土特产。使臣报告说楚王身体很不好。关于楚王身体欠佳的消息,近来不断传来,但由于与秦国的动向还有差距,黄歇一直不敢采取行动。现在秦军终于攻击韩国在南阳的核心城市了——行动的时机到了。 这一天,楚使团完成转运任务,吃过早餐,启程离开,黄歇和太子将他们送出咸阳。但回来时,他们的车乘好像是在游览风景,在城外走了很久;回来后,黄歇派人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的秦公主说,太子去拜访秦相,今夜不归。公主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朝时,只有黄歇一人入朝,太子没有出现。平时,黄歇和太子都是站在朝堂最显眼的地方,今天的缺席十分显眼。张禄问了句:“太子其恙乎?” 黄歇答道:“然也!其夜感寒,身重头痛,愿乞。”张禄就没有再说什么。 当天下午,当张禄处理完一天的日常事务后,回到府邸。黄歇乘车登门求见。张禄不知何故,急忙请入。 叙礼坐定,黄歇突兀地问道:“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张禄不知何意,回答道:“然。” 黄歇道:“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张禄听了,想了想道:“吾当报于王也。” 黄歇道:“其事未急,太子欠安。可以缓行之。相国其有意焉!”张禄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张禄在朝上回应黄歇道:“吾以太子事报于王,王曰,可令太子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道:”谨应命!“当天,太子傅的车乘就出发了。 又过了几天,太子还是没有上朝,张禄问道:”太子犹未瘥乎?“ 黄歇道:”姑俟间乃告之。“ 下午张禄处理完公事,请黄歇来见。黄歇伏拜道:“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赐死。” 张禄闻言,沉默了片刻,问道:”出几日矣?“ 黄歇道:”与傅同归矣。“ 张禄道:”左徒何欺之甚也!太子无恙,实亡矣。——而遗公主及子,心何忍也!“ 黄歇道:”诚如相国所言。秦之留太子也,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臣负秦,请以死当之。“ 张禄怅惘地道:”秦失楚,而臣失友,皆在今日。臣当请于王也。“ 第22章 黄歇献计 黄歇再次伏拜于地,道:”臣之罪,万死不足赎也!“ 张禄道:“愿左徒自往宫中待罪,臣当往报于王也。——慎勿惊公主!” 黄歇道:“公主于臣,君也,主也。身有太子骨血。臣纵万死,敢惊公主!” 两人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同乘一车前向宫中。在宫前两人相互辞别,黄歇回楚宫,张禄前往章台宫。 秦王自太后去世后,已经很少前往离宫,平时就在章台宫调琴弄剑。见张禄求见,不知何事,传令在偏殿召见。 张禄先至偏殿,秦王更衣,随后方至。张禄见秦王进来,伏拜于地道:“臣该万死,有罪于王!” 秦王道:“何罪?” 张禄道:“楚太子亡矣,而臣不知!” 秦王亦惊道:“楚太子?何亡?” 张禄道:“其亡归楚,已数日矣!” 秦王沉默了片刻,道:“敢其托病,而乃亡也?” 张禄道:“然也!” 秦王陷入了深思中,良久道:“何故?” 张禄道:“闻楚王将不起……” 秦王打断道:“是则卿乃言之,寡人已许其傅归问之!其亡也乃在其前,愿闻其实!” 张禄一听,顿时汗流浃背。自己在得到太子逃亡的消息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事对国际形势的影响,只是单纯觉得有可能影响秦楚邦交。但秦楚邦交其实是牵动天下大势的事。自己甚至没往这方面想,一心只觉得秦国遭到欺骗和背叛,完全被一种屈辱的心情所左右。秦王这句话,完全提醒了张禄,他直起身,擦了擦汗,又伏拜道:“容臣思之!” 秦王道:“武安君适与韩战于南阳。太子之亡,其将及此乎?” 张禄拼命让自己大脑清醒过来,思忖良久道:“楚卒无所动,不涉南阳也!” 秦王又道:“若楚将援韩,秦将奈何?” 张禄道:“臣即命一五大夫引卒万人,出函谷,以为武安君远援。” 秦王道:“就命司马靳领之!” 张禄道:“谨奉教!” 秦王道:“楚左徒黄歇擅放楚质,与秦不忠,可令自裁!” 经过方才一通紧张的思考,张禄终于清醒过来,谏道:“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王道:”太子归楚,秦楚必战。黄歇,天下之智士,若令归楚,盖与虎添翼也!“ 张禄道:”歇为智者,所为必有所谓。秦强而楚弱,楚事秦也必谨;楚强而秦弱,则有无黄歇正同也。“ 秦王盯着张禄看了看,道:”诚如卿言!卿其遣之。“ 张禄道:”左徒得遣,公主其留乎?“ 秦王想了想,道:”但听公主可也!“ 两人于宫中仔细计议了天下之势,认真分析了各国的动向,一致认为,韩与秦地相错杂,威胁最大,力量最弱,化韩为秦,仍然是今后一段时间内的主要任务。为保证这一战略意图实现,拉拢楚国是必须的;而楚太子此去,也一定发现了秦国的意图,准备在秦国最虚弱的时候,谋取自己的利益! 在这一大前提下,二人都认可,放黄歇回去是可行的。一则威慑:秦不惧黄歇和楚国。二则拉拢:如果杀了黄歇,楚国只有与秦对抗一条路可走;而如果放了黄歇,楚国还保留与秦交好的一线可能!这一线可能如果善加利用,则可以牵动天下大势! 从秦王那里出来,张禄对与黄歇的交锋充满信心! 第二天早朝,黄歇自然不会能加了。张禄宣布了黄歇私放楚太子的事,黄歇正待罪楚宫。群臣意动,纷纷提议严惩黄歇。秦王道:”黄歇,楚人也,非秦人也。为主尽忠,恰成其名!黄歇之罪,由相国处之。“群臣这才不再说话。 散朝后,张禄带着芒未,引着一百剑士进入楚宫。黄歇没有穿外衣,肉袒于门前迎接;芒申公子和车右、虎仲二先生也在左右。张禄昂然直入,于阶前问道:”公主何在?“ 黄歇道:”犹在后宅。“ 张禄道:”臣请与公主见!“ 太子数日不现,公主已知情况不妙,但她详作不知,从不询问黄歇,只是自己心中紧张。今日黄歇肉袒,张禄率兵到来,早有人报与公主。公主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时一名女官过来报道:”张相请见公主!“ 公主道:”容吾更衣!“ 在一群侍女的侍候下,公主整好妆容,衣冠整齐,就要往前面来。女官道:”公主身体不便,可召张相入见!“ 公主道:”太子不在,彼男焉得入后宅!“ 张禄在前堂阶前耐心地恭候多时,终于听到后宅门响,随即暗香流动。一群女人出现在阶上。 张禄道:”臣秦相张禄,谨见公主!“ 公主道:”张相引兵入宫,必有所教!“ 张禄道:”臣闻太子亡矣,敢启公主知之!“ 公主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的猜测应验了!但她却不能有任何迟疑,悲声问黄歇道:”张相所言何意?“ 黄歇立即配合上来,扑倒在地,泣不成声,道:”楚王有恙,急召太子,未及奉报公主,臣之罪也!“连连顿首不已。 公主望着黄歇,泫然道:”妾待左徒如父,左徒待妾如仇!“黄歇顿时哽噎满怀,不觉悲声大放,道:”臣罪不可赦,纵万死,不足报公主与秦王也!“ 公主望着张禄道:”妾夫逃亡,妾不敢以一辞,惟待罪家中,以待王命!“就于阶上敛衽一礼,带着众女官而去。 自始至终,张禄俯首低眉,不敢抬头看公主一眼。 待公主离开后,黄歇道:”臣自知罪不容赦,惟不知王将何惩,不敢自裁,一任王意!“ 张禄看着黄歇,道:”左徒以太子入楚,复将奈何?“ 黄歇道:”臣奉太子入质于秦,秦惟礼惟恭,无一失德,罪惟在歇一人而已。“ 张禄并不接着黄歇的话说,而是又问了一遍:”太子入楚,复将奈何?“ 这下黄歇有些省悟过来,张禄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道:”敢请相国堂上就坐,容臣面呈!“将张禄和芒未请到前堂正中就坐,自己和芒申等人坐在下边。 黄歇道:“臣前报于相国,敝王难起,急召太子归国,蒙相国之恩及王之德,得遣太子傅归问。今太子已归,臣愿已了,敢以身报王与相也。” 张禄道:“太子之归也,乃在数日之前,告病之时,左徒勿复欺也。今太子已归,楚质已去,左徒其将与秦战乎?” 黄歇道:“未敢也。太子之归也,罪在臣一人,愿王与相勿罪敝王及太子也。楚秦交好,非止一时,太后先之,华阳夫人继之,永结婚姻。太子之归也,必与秦好,誓勿相背也。” 张禄道:“愿闻左徒之志也。” 黄歇现在终于明白了张禄的意图,那就是探听楚太子归国乃至即位后,楚国的战略意图,特别是是否有与秦对抗的意图。其实黄歇对楚国未来的发展早有考虑,在张禄的追问下,他决定说出其中部分。他清理了一下思路,道:“楚失郢都,尔来十有五年矣。楚失云梦之材,南阳之富,与韩、魏并居于陈,是无争之心也。何者?非楚人心不欲也,其势不能也。 ”秦之所接境者,惟函谷、南阳及郢耳。函谷、南阳,皆接韩魏之地,楚未之能及也。则且殽函之固,方城之险,易守而难攻。所虑于楚者,不过郢也。陈之于郢,相隔千里,复有山川相阻,其势难通。秦得郢十数岁,民习秦法,不思楚矣。郢与陈,但籍舟楫乃通,但以舟楫相向,秦必知之;且楚居下游,战则不利。有此数者,楚必不攻郢也。” 张禄道:“秦方与三晋战,楚宁助晋而攻秦乎?” 黄歇道:“晋强则楚助晋,秦强则楚助秦,势所必然,不问可知!” 张禄道:“今秦方与三晋战,左徒尽知之,必有以教我。” 黄歇道:“三晋者,韩、魏、赵也。方其出于晋也,天下皆惊,以为将霸天下。今魏都安邑已归于秦,韩都平阳将归也。所余者,惟赵都太原也。若断三晋之臂,则三晋无能为也。” 张禄道:“若取太原者,何者为要?” 黄歇道:“昔者太原与邯郸,惟恃上党以通。武王灭中山,乃通井陉。然其道迂曲难行,不若上党得其速也。若拔韩上党,则太原可下!” 张禄道:“若拔上党,奈何?” 黄歇道:“相国何欺也!武安君围野王,非只绝平阳之道,上党道亦绝矣。济河而下荥阳,成皋以西尽属秦矣,岂独上党也哉!” 张禄道:“左徒既识吾围野王之意,将以何言进于楚王?” 黄歇道:“楚甚弱,无能与诸侯争也。吾意楚王必高卧而观战也。” 张禄道:“秦与诸侯战,楚必强,复将何往?” 黄歇道:“秦虽弱,不及齐鲁之将毙;秦虽富,不及齐鲁之鱼盐;秦地之险,不若齐鲁之平易也。” 张禄道:“诚若是,虽无太子为质,秦与楚亦盟也。” 第23章 楚王完即位 听张禄说,哪怕太子逃亡,秦也打算继续与楚国结盟,黄歇道:“此臣之愿也。虽死而无所憾也。” 张禄道:“王教令:楚左徒黄歇,奉太子入秦。今楚王病,太子入侍,人之常也。太子之归也,歇其归之!” 黄歇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然十分震撼,当即滚出两行热泪,声音哽咽地伏拜道:“秦王之恩,臣何以报!但得歇一身在,楚誓不以干戈向秦也!” 张禄道:“太子之归也,左徒自当之。公主及世子复当何如?” 黄歇道:“楚得王之恩厚矣,公主及世子,一任王意。” 张禄道:“王令公主自为也。” 黄歇道:“容臣咨之。”黄歇起身,换好衣裳,整好冠服,来到后宅门前,恭敬施礼道:“臣歇谨拜见公主!” 结果只出来一名女官,道:“公主待罪在宅,不敢见客!” 黄歇道:“臣蒙秦王厚恩,得保首级,敢以此身,以奉秦王及太子。臣愿保公主直入陈城,秦王已允矣!” 女官领了言语,进入门内,关了门。少时出来,道:“公主告左徒,太子弃妾而去,今无命,不敢徙耳,恐太子有命!” 黄歇道:“歇之罪也。太子之敬公主,拱如日月。歇虑事不周,致有今日之祸。愿公主容臣护公主入楚,以赎臣罪。” 女官又进去传言,少时出来道:“公主言,但得太子之命,妾不敢不行。未得其教,妾不敢行也。” 黄歇于阶前再拜,道:“臣将入楚,请太子之教。公主安心稍待!” 黄歇的表现,张禄都看在眼里;公主的回答,张禄也都听在耳里。他不禁佩服黄歇的演技,以及公主的冰雪聪明。黄歇其实是不想把公主带回去,尽管公主和太子相亲相爱,但在楚臣眼中,太子与公主的这段婚姻无疑是奇耻大辱,这自然会给楚的朝政埋下不稳定因素。而公主则巧妙地以太子弃之而去为名,拒绝归楚。公主自然知道太子不是弃之而去,她这么说是给自己,也是给太子一个台阶:如果日后楚国对秦国的敌意减轻了,那太子自然会来迎公主;反之,分居两地,反而对双方都好。 张禄对黄歇道:“公主必待太子之命,而后入楚,亦妇之道也。臣当报王,以善其后。” 黄歇道:“公主虽自言弃,而楚必时时朝贡,如太子在时,不敢稍缺!” 次日朝毕,黄歇肉袒跪于章台宫前,大声宣告着自己的罪过,与秦王的恩典,表示自己决不敢忘秦王之恩,决不敢背与秦国之盟!秦王并未出来,只有太子和张禄出来,张禄为黄歇披上衣裳,太子嘱咐了几句,打发他走了。 黄歇于楚宫中吃过早餐,带着剩下的家臣、楚士,一乘革车,两乘辎车,出蓝田,取武关、南阳,往陈而去。想着自己在秦国渡过了近十年的人质生活,日日如履薄冰;又想着离开楚国已经十年,楚国的朝政只从使臣的嘴里听到,那些世家大户、高门贵戚现在情况如何,楚国内部政治势力如何分布,这些都有待他进一步探寻。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太子能否顺利即位! 想到太子孤身回国,黄歇心中一阵紧缩:离开楚国还是少年的太子,到达楚国后,能够驾驭住楚国的局势吗? 出了南阳,就是韩国境界。似乎是算好了,一进入韩国,就遇上前来迎接的韩相韩平。韩平将黄歇请到馆驿,设宴款待,两人密谈了一夜。 到了隐阳,又秘密会见了芒氏一家。芒卯已经病得走不动了,看来不久就会死去。黄歇留下芒申和车、虎二先生,为芒卯送终。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返回陈城。 楚王生病,令尹子兰也显得衰老,看上去精神头还不如黄歇,其实子兰比黄歇岁数小。为着黄歇归国,子兰亲自带着刚到不久的太子迎出城外。看见子兰和太子在一起,黄歇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政局并未脱离控制。同时迎接的,还有新晋的大司马景阳。景阳其人,好酒好色,而且最爱酒后乱性,黄歇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被提到如此高位,自然要礼敬。 入城后,黄歇首先拜谒了楚王。楚王的确病得不轻,无力行走,吃得也少。但他见到黄歇十分高兴,就命设宴。楚王、黄歇和子兰兄弟三人聚在一起,楚王许多天来第一次喝了一整碗粥,还吃了些果品鱼肉;在席间侍候的只有太子。席间,楚王让子兰向黄歇仔细介绍朝内的政局,以及各种势力分配。目前,从故郢出来的老势力大致集中在景阳周围,而陈地的新势力,则以项氏为代表。 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楚国的国力得到很大恢复,十年生聚的目标基本实现。车库也日渐充实。 黄歇则介绍了秦国的形势。秦国虽然经历了更换相国、太子丧命和太后去世等一系列变动,但在秦王的控制下,朝局始终不乱。 子兰问道:“闻太后专权,穰侯等各自营私,其状若何?” 黄歇道:“秦王即位四十载,以纯孝闻于天下。方其为质于燕也,孤身在外,何有他助。及其归也,乃有穰侯、华阳、向寿之辈,皆太后之弟,复有泾阳、高陵之辈,皆太后之子。此诸子虽曰贵戚,其实干才,非但以亲显于国也。穰侯等皆四方征伐,战无不胜;泾阳、高陵,镇压戎狄,未曾少懈。穰侯三免相,而三复。至张禄出,皆服其善。穰侯卒,泾阳代为陶守,亦任其事于外臣。盖天明则日月不明,是故君在内主其运,臣在外主其事,一本之于秦法,事简而备,吏不劳而成。是故虽屡战,而力愈完也。其势不可敌。今伐韩,其势必能成。” 子兰道:“楚人多有劝助韩者……” 黄歇道:“不可。小助之则无益,空与秦绝。大助之则楚亦伤矣。惟当坐观而已。” 楚王道:“十年生聚,得之不易,未可一旦而弃之。但谨守其机,以待时也。” 子兰道:“十年生聚,臣已办矣。心力憔悴,华发早生。十年教训,其力有不逮。左徒归,臣当退矣!” 黄歇道:“兄弟同心,子兰焉得退也!” 楚王道:“吾命不久矣!即吾在时,子兰主之,黄歇善佐之。吾往矣,愿子歇善辅子完。” 黄歇还要推辞,楚王即呼太子近前,道:“左徒辅汝十年,令汝日进。吾死之后,汝当父事左徒,未可怠也!” 太子当即伏拜道:“谨奉教!” 又转向伏拜黄歇道:“愿歇父勿以完不肖而弃之,早晚诲之训之!” 黄歇知到大事已成,太子即位已无障碍,但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复兴楚国的重任依然沉重。 第二天,楚王宣召随侍的姬妾中,就没有了那些儿子已经成年的姬妾,一般都是年轻尚未生育的女孩。以前经常侍候的阳文君没有再被召入,她的两个儿子,则被命于室外侍奉太子。 太子就居住在室外,寸步不离。子兰和黄歇轮流住在殿外偏间。楚王有命,由太子传子兰或黄歇,再曲他们传达给各有司。各地的报告也由各有司汇总后,报给子兰或黄歇,再和太子、楚王商议后,拟出意见,下发各司。开始,子兰和黄歇共同参议;渐渐的,子兰自称老病,黄歇值班的时间越来越多,许多重大朝政,主要就由黄歇斟酌办理。 黄歇密切关注着白起围攻野王的战事,从每天返回的报告中,他发现白起的攻势并不顺利。这让他放了心。至少,今年可以平安渡过了! 仅仅只过了三个月,还未到秋收的时候,楚王薨,谥顷襄,谥襄,是褒扬他“甲胄有劳”,加个顷字,显然是批评他“堕覆社稷”。太子完毫无争议地即位。新即位的楚王立即任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淮北十二县都作为他的封地。 淮北历史上是宋、楚、齐交界区,宋国与楚国曾经在这里发生过多次拉锯战,宋国还曾一度将国都临时迁到这里。齐灭宋后,引发“五国伐齐”,楚是当时齐国惟一的盟友。但这位盟友不仅没有与伐齐的诸侯国交战,反而残忍地杀死了齐王,兼并了淮北。在秦灭楚郢最危急的时刻,从淮北赶到的援军是楚军建立对秦国防线的重要力量之一。而在楚定都陈后,四百里外的淮北就是楚国东边的屏障。 将淮北十二县都交给黄歇打理,自然是一份信任和重托! 白起没有强攻野王,他只留部分部队抑留韩军于城内,其余部队则由皮绾率领,去占领四周的乡邑,重分土地,推行秦法。所以,野王虽然没有攻下,但并不妨碍南阳各地的春耕。在坚守月余仍然没有盼到韩国援军后,野王守军士气低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城邑都被秦人一一夺取,也无能为力。 各诸侯国的态度似乎也很冷淡,仿佛南阳的得失都与自己无关。他们对楚王悼唁的兴趣似乎还更大一些,各国都派使臣前往陈致哀、送葬。 然而,新即位的楚王没有派人来迎公主,秦人也没有送公主入楚的意思,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僵持着…… 第24章 献上党 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人都希望新楚王的即位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楚王元年的第一个外交动作是主动把云梦东岸、介于云梦和长江的土地州献给秦王…… 州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只不过是当时长江中游不多的可以供人居住的大片土地之一,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州国,后被楚所灭。这个地方虽然不重要,但象征意义明显:楚愿意与秦交好;楚对自己的故都郢绝无觊觎之心。 野王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落入秦的手中:在坚持了近一年后,野王开城投降。 一年的时间,韩国独处面对秦人的进攻,没有任何人相助,韩国四处求援,没有人答应。无奈之下,韩国只得频频遣使向秦国请和。但韩使到达咸阳后,竟不得其门而入,见不到秦国的任何官员。 韩平终于想起一个人:平阳守阳成君。他所据守的平阳,至今并未陷落,应该与秦国官员有些默契。于是韩平遣人潜入平阳,请阳成君出山,入使秦国,表达韩国求和之意。由于平阳与郑国的交通断绝,与秦的和议,完全由阳成君主持,不必报告韩王。但韩平不知道,在平阳战事平息后,阳成君秘密与秦达成协议:秦不攻平阳,而平阳将每年上缴韩国的贡品全都转交秦国。去年秋收后,阳成君其实已经去了咸阳一趟,并得到张禄的接见。韩平让阳成君为韩向秦求和,其实是把韩国的命运交到了卖国者手中! 韩使冯亭乔装改扮,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平阳,见到阳成君。当阳成君从冯亭一行那里看到韩王的节符和文书,他问冯亭道:“与秦交好,王当遣亲贵、行人,自郑而出。臣虽韩氏,已放外官,不宜介也。” 冯亭道:“王数遣使往秦,皆不得其门。意君上守平阳,或与秦有交,乃命臣等秘传使命,愿君上勿辞劳苦,亲往咸阳。若得韩秦结盟,实利家国天下!” 阳成君道:“非臣不敢往也。平阳与郑,道路阻绝,使命难通,纵有其议,焉得报王?” 冯亭道:“王托命君上,凡有所议,皆以君上之意是从,王不与也!” 阳成君得到这番言语,才勉强同意道:“臣但奉王命可也!” 安排冯亭住下,阳成君找来几名心腹商议。大家都认为,出使咸阳吃力不讨好!秦已断太行道,韩国太行以西必不能保,平阳首当其冲。 阳成君道:“但得结盟,必欲何为?” 一名随从道:“若不战而献山西,或得盟也!” 阳成君道:“何如献之?” 随从道:“君其献平阳乎?君将何以自处?” 阳成君道:“若献上党,其可乎?” 一名随从惊道:“献上党?若无王命……” 阳成君道:“王命,凡与秦议,一听寡人。是则王命也。先生其计之,与秦盟利多,与秦战利多?与秦盟犹得保平阳,与秦战则山西皆不保。吾意盟则利多也。先生复计之,韩将何献而得盟?必也山西也。若献一上党而得盟,其利不亦多乎!” 众随从明知是狡辩,但也无法反驳,更为重要的是,基本上大家都提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这时,各县的贡品已经逐渐集中到平阳。阳成君也不与冯亭商议,甚至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打点贡品,准备入秦。冯亭感到有些疑惑,出使哪里需要这么多礼物?跑去问阳成君,阳成君道:“必欲与秦结盟,岂惜物哉?” 冯亭张了张嘴,想说“那也不能不顾代价地求和啊”,但一想到韩平焦虑的神情,知道目前要与秦求和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走常规外交可能没有出路,韩平选阳成君,也许是看中了这一点吧!也就不再多言。 阳成君遣使向河东守报告,自己将往咸阳,同时把留给河东的一份由使者押送到河东,只字不提出使的事。白起不知有韩使到达平阳,只当是依去年故事,发了节符放行。 这时,野王已经失陷。 阳成君今年的贡品足有千乘,平阳和河东各出一半车乘和士卒押运,共得四千人。阳成君乘车而往,并不带冯亭同往。冯亭见秦人也参与到押运的行列,以为阳成君外交成功,心里还有些暗暗的希望。 但留在平阳的冯亭渐渐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平阳地处对秦作战的一线,未免太过平静!在他旁敲侧击、迂回周折地打听下,冯亭终于了解到,平阳已经与秦国达成年年纳贡的协议,而且去年的贡品已经运出,而阳成君现在运往咸阳的,乃是今年的贡品。这些贡品早在年初就已经定下来,秋收后向平阳集中,由平阳统一转运。冯亭了解到这些后,浑身冰凉! 阳成君整整一个月后才回来,这时已经是腊月了。平阳各处欢欣喜庆,民众都在准备过年。 阳成君告诉冯亭,经过再三努力,秦王同意以接收上党十七城为条件,与韩结盟。 冯亭大惊,道:“若失上党,和秦何益?” 阳成君道:“犹存平阳、三川及郑也。”冯亭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阳成君对冯亭道:“汝可报王,或献上党与秦和,或与秦战。臣幸不辱使命,惟王命是从!” 冯亭哪里敢回去。阳成君的话有几分真实,冯亭还有知道;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回郑国,怎么向韩王复命?他只得硬着头皮道:“王以使命付诸君上,君上但与王盟,臣乃归也!” 阳成君道:“既如此,吾当遣使于上党也。” 从平阳到上党道路并不近,加之崎岖难行,使者来回竟然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还没有回来。在这期间,秦军在一名五大夫的率领下,渡过黄河,一连夺取了十座城邑,直逼荥阳。韩平再派一名使者韩阳秘密入平阳,询问外交进展,催促尽快媾和,否则荥阳不保,郑国也就成了一座孤城! 冯亭把阳成君使秦的事告诉了韩阳,说秦必欲割上党而后能和。韩阳倒和冯亭不同,他不认为割让上党有多么了不起,比起郑国的安危,远在山间的十来座山城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就一名五大夫不就占领了荥阳十座城池吗? 冯亭带着韩阳一起来见阳成君。阳成君道:“既有王命,愿使亲往说之。” 韩阳走后没几天,前一名使者回来了,报告说,上党守靳黈拒不承认和议,必得王命乃从。阳成君只是冷笑,道:“王命已至,王使往矣!” 韩阳比前一名使者动作迅速多了,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到平阳,气急败坏道:“靳黈无礼,不从王命。” 阳成君道:“靳黈何言?” 韩阳道:“彼曰,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王纵有令,而臣太守,虽王与子,亦其猜焉。臣请悉发守以应秦,若不能卒,则死之。臣再三说之而不可得,奈何?” 冯亭道:“吾观时近春暖,河田渐开,秦卒将尽归于亩。郑国可无虑矣。慎其城守,修备器具,秦必不敢攻。” 韩阳道:“非所言也。秦绝荥阳,则殽西不复韩有;秦绝太行之道,则山西不复韩有。韩土三分失其二,犹可存耶?方今之计,乃速与秦盟,他则不计矣!今失上党,只失其一,虽残破,犹可自保!” 冯亭十分痛苦地道:“奈何韩之境一至如此也?” 阳成君道:“寡人已许应侯献上党,今春河将开,而地不进,吾恐应侯将以背也。” 冯亭忽道:“臣观上党之不入秦也,惟在靳守一人。臣愿入上党,召回靳守,则事必谐矣!” 阳成君道:“善!汝与韩阳可持王节入上党,靳黈听令则罢,否则汝等乃假上党守!”便将冯亭带来的王节交给冯亭。又对韩阳道:“郑之危,汝尽知之,当告靳黈,慎勿误也。”冯亭领了节符,与韩阳辞去。韩阳以为冯亭真的要去替回靳黈,还有些担心,出来后,悄悄问道:“上党既险且困,非常人所能守也,卿其为之?” 冯亭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道:“若归上党于秦,盖三数月耳!”韩阳听了听也在理,反正代理上党守也只是为了献给秦国,又不是真的要在那里当官! 经过一番准备,就在春耕大忙时节,冯亭和韩阳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平阳,前往上党。由于山地乘车不便,他们各骑一头毛驴代步,一应辎重也都由毛驴驮着,跟随着一队商队,离开平阳,前往上党。从平阳到上党,要途经若干险要地段,人烟稀少,如果不是结伴而行,强盗、野兽,甚至恶劣的气候,都可能让人送命!由熟悉道路的商旅领路,是最好的进山之策。 不过春天商旅较少,为了凑集人数,一行人等候了一段时间。在商队首领的带领下,经过十来天的风餐露宿,一行人虽然吃了些苦,倒也顺利到达上党长平,这里是上党郡守的官司所在。 第25章 邯郸请援 靳黈听到韩阳又来了,十分不快,但来人有王节,他又不得不迎接。但他没想到,除了韩阳外,正使竟然是冯亭。 冯亭一直在王宫任职,外官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韩阳介绍说冯亭乃是韩王亲随,地位比自己这位韩氏宗亲还高;而且冯亭手中的确有王节,表明他来转达的是韩王的教令。这也让靳黈不敢怠慢。 韩阳重申了韩国所面临的严峻形势,要求靳黈献出上党。靳黈一口回绝,道:“纵王亲至,臣宁死而不能献也!” 韩阳道:“守之守者,韩地也。韩王以韩地献秦,非关守也。守奈何违王命而守之?” 靳黈道:“臣既为守,当为王守其土,分也。若王欲献土于秦,请断吾首!” 冯亭从主动请缨时起,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过于复杂、曲折,他不敢与人商量,只能独自加以完善。几年前他就耳闻,要想摆脱秦国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有让秦国在最不利于情况下与赵国交手。在上党已经不保的情况下,如果能以上党为饵,引诱秦赵相争,天下之势必将因之而变!但要实现这一目标,谈何容易!首先要说服上党人同意献,其次要说服赵国人愿意收,第三要让秦人知道上党已经被赵占领,并起攻伐之心。这三者对实现这一目标缺一不可!一个不好,就成了真的把上党献给赵国了;或者赵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拒绝接收,那就成为天下笑柄! 现在要完成第一个目标,让靳黈同意把上党献给赵国。看上去,靳黈坚定地反对放弃上党,冯亭不敢断定他仅仅只针对秦国,如果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守土有责,献给赵国靳黈也不会同意。 见靳黈与韩阳话不投机,双方又要爆起来,冯亭似乎是出来打圆场,问道:“韩失高都、又失南阳,皆上党之要也。纵欲守之,奈何?” 靳黈道:“上党十七城,能战之士不下数万,据险而守之,秦无所进也。” 冯亭道:“愿与守同巡险要,以观攻守之道!”好像是仅仅为了转换话题,不让他们因此呛起来。 靳黈道:“上使有意,臣谨奉。惟战地险要难行,上使其难乎!” 冯亭道:“守无所畏,臣安敢后之!” 靳黈对这些养尊处优的亲贵没有好印象,心想,嘴巴挺硬,明天带到山里,就知道厉害了! 冯亭道:“上党有何物产,可供赏玩?” 靳黈道:“上党有铁,可以为器、为兵。”遂命人取两口铁剑过来,送与二人。这两柄剑都配有木鞘、木柄,长约三尺五寸。拔剑看时,乌黑一段铁,带着浓烈的腥气,周围被磨得锃亮,以手试之,好像十分锋利。两人都带着敷衍的语气赞道:“佳,佳!” 靳黈道:“上党如铁,虽离富贵,其坚不可摧也!以铁击铜,则铜必断。且铜坚脆,剑不可长,惟尺余,长则易折。夫铁者,三尺之剑,犹可当也。” 两人不置可否,于座拜谢了,插剑于带上,觉得十分沉重。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靳黈带着二人到各处关隘巡视,介绍自己的防御措施。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冯亭对军事有着天生的敏感,他道:“守君之策皆善,惟力不逮也。” 靳黈道:“使之言是也。上党四县,高都已失。所余三县,地虽广,城不过十七,兵不过万余。纵老弱皆城守,亦难为也。虽然,义不降秦!” 韩阳怒道:“上党不降,则郑国危矣!奈何?” 靳黈道:“臣但为上党守,不为郑国守。郑国得失,非臣所敢知也!” 韩阳道:“若任守为郑国守,其将奈何?” 靳黈道:“当谨守城池,多备战具,与城共之。生死在所不计!” 韩阳道:“汝惟知一死。汝死,复置韩王于何地?复置宗庙于何地?” 靳黈道:“臣但苟活一日,决不令韩地失于他人!” 韩阳道:“汝死之后,复将奈何?” 靳黈道:“非臣所敢计也!” 冯亭赶紧打断道:“若请诸侯出兵守之,奈何?” 靳黈惨笑道:“若得诸侯之援,王焉得献上党!必也无援,乃得此策!” 冯亭道:“若求援军,当从何至?” 靳黈道:“上党,三晋之地,赵在北,魏在西,韩在南也。今魏安邑已失,魏援已断,所可救者,惟赵也。然阏与一战,韩助秦攻赵,赵无利,岂能援韩?若割地于赵,其失正与失上党等也。” 冯亭深吸一口气道:“臣愿往邯郸,为上党请援!” 靳黈道:“但得赵兵五万,虽十万秦军不得过也。” 当晚,冯亭和韩阳同宿于上党馆驿中。韩阳问冯亭道:“阳成君命子假上党守,献上党于秦,奈何反助靳黈守上党耶?” 冯亭道:“靳黈,武夫也,不可以言动之,然其勇可用。吾但以言挑之,彼于窘迫之间,必入吾计也。” 韩阳道:“何计?” 冯亭道:“若言献上党于秦而假守,彼必不允,徒费口舌。彼求赵援而不得,必让守位于臣也,又何夺之?若得守位,何愁大事不成。惟在黈而已!” 韩阳道:“子之计,吾不能也。” 冯亭道:“愿子为吾言于黈也,王命以臣为上党守。” 韩阳道:“子其自言之,不亦可乎?” 冯亭道:“子言之,吾让之,彼必出也。臣自言之,恐彼不相让也。” 韩阳也觉得这段双簧可行,两人仔细地研究了相关的细节,敲定说话的时机。 次日,三人聚在一起议事。冯亭道:“若无他计,臣当往邯郸见赵王,为上党求援。” 韩阳道:“无王命而见诸侯,未可。且子奉王命为上党守,焉得离耶?” 靳黈惊道:“王有命乎?” 冯亭道:“诚有以也。然臣于上党无所见,而守实知其险隘兵要。故不敢言!愿自归国而辞之。” 靳黈道:”君将献上党于秦乎?“ 冯亭道:”君既有计守上党,臣当遵之。献上党于秦,臣复得为守乎?“ 靳黈果然道:“王既有命,臣安敢不从。当避其位,而让公也!” 冯亭道:“臣胸中实无一策可守上党。愿守怜之。” 靳黈道:“臣之所计,皆供君择。君为守,臣愿为卒,为君守之。” 冯亭道:“实为王命,不敢辞也!然上党之事,实所赖也,愿勿宣于众。” 靳黈道:“王命所之,焉得不宣。” 冯亭道:“韩值危难,臣受其命,惟将利韩,不敢计己也。愿卿等助我!” 靳黈道:“焉敢辞也!”一面移书各县,宣布冯亭为新任上党守,一面与冯亭商议请援之事。 经过几天商议,冯亭把上党的事务依旧委托给靳黈,自己带着几名熟悉道路的随从下山前往赵都邯郸,请赵军前来救援。 赵王登基第二年,齐国新君即位。新即位的齐王虽然已经成年,却是个没有长大的宝宝,政事还是由君王后处理。在威后的主持下,赵王拜田单为相,协助威后处理朝政。但不久,威后也去世了。没有了威后的支持,田单只能顶着赵相的名,干不了任何事。赵王虽然没有亲政,但辅佐的人已经换回平原君、平阳君等赵氏贵戚。 冯亭就任上党守的这一年,是赵王登基的第四年。暮春,邯郸还沉浸在万象更新的喜庆气氛中。秦国在南阳频频得手,并没有引起赵国君臣的注意,认为那只是一些不重要的小城暂时易手而已。 这天晚上,年青的赵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穿着一身一半白一半黑的长袍,骑在一头龙身上,向天空飞去;正在得意之时,自己忽然从龙身上摔了下来,落在地上,却发现周围全都是金银财宝,自己摔在金玉窝里了! 醒来后,赵王越想越觉得这梦是个好兆头。他请来史敢为自己占卜,看看这个梦到底预兆什么。但占卜的结果令人沮丧。史敢说:“身着偏衣,将有所失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赵王还是个孩子气,见自己自信满满的好兆头,被史敢说成预兆不佳,一时气结。想闹点孩子脾气,自己毕竟是王,也闹不起来。闷闷不乐地好几天。 这一天,赵王的一名谒者突然神秘地来见赵王道:“王有天大之喜!” 赵王奇怪道:“何喜?” 谒者道:“在上党使者至,愿奉上党于赵也!” 赵王闻言又惊又喜,但还能保持冷静,道:“何以知其为上党守使也?” 谒者道:“文书皆在,焉得差误?” 赵王道:“昔者,赵以伪书,不战而得蔺、离石、祁三城,焉知彼不为诳也?” 谒者道:“以伪来割赵地者,或诳也;予赵地者,何以诳?” 赵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让谒者悄悄把使者叫来询问。 这使者正是冯亭。冯亭进入邯郸后,没有走正常的外交途径,向相府报告,而是买通谒者,直接报告了赵王。他知道赵王还未成年,并未亲政,但有着所有青年人都有的傲气和叛逆心理。他要利用这一点,实现自己的意图。 第26章 上党入赵 冯亭的算计果然得以实现。赵王虽未亲政,但也禁不住诱惑,悄悄地见了冯亭。在一处偏殿中,冯亭告诉赵王:“韩不能守上党,敝邑之王将入之于秦。然上党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再拜入之赵,唯王裁之。” 眼见天上掉馅饼,赵王强忍心头的狂喜,问道:“上党守其知乎?” 冯亭从怀中掏出上党守的节符,道:“臣冯亭,实上党守也。盖无人可托心腹,擅离守地。愿王勿泄。” 赵王似乎心领神会,验看了节符,交还给冯亭,道:“守有功于赵,赵必不负守!” 第二天早朝后,赵王留下平原君和平阳君,以及另一名宗亲赵禹,将他们带进后殿中,神秘地道:“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吏民不欲为秦,而皆愿为赵。今上党守冯亭遣使者以与寡人,何如?” 赵王的话惊呆了在座三人!毫无征兆地,韩守将献一郡?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骗子! 平阳君问道:“使者何在?愿召而问之。” 赵王道:“彼背主卖地,其有不便,隐于市间。但以谒者见于寡人。” 无法与使者见面,三人都陷入沉思。赵王道:“若事为实,其可行否?” 平阳君谨慎地回答道:“圣人甚祸无故之利。” 赵王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回答,直接反驳道:“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 平阳君又想了会儿,似乎想通了前后原委,解释道:“夫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冯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非无故哉!且夫秦以牛田,以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必勿受也。王自图之。” 赵王有些动气,道:“今发百万之军,攻战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市邑十七,何故不为”又转向平原君。 平原君道:“王言是也。昔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不可失也。” 赵禹也道:“臣以为王言是也。” 平原君道:“惟平阳君所言亦是。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秦必与赵战。战则难解,王其思之?” 赵王道:“盖发百万之军,战逾年历岁,而得此十七城,可乎?” 平原君道:“赵攻彼城,若不拔,退之即可。秦攻上党,如不胜,王其退乎?” 赵王道:“愿众君善谋其策,以退秦军。若不能胜,亦当退守,勿得陷敌!” 平原君道:“臣等皆愿谋之。” 三人出来后,平阳君埋怨道:“为一上党与秦交恶,可乎?” 平原君道:“上党居邯郸之侧,若献于秦,邯郸亦危矣,必也伐之。兵连祸结,其有宁日!今有韩人为献,岂勿得乎?” 平阳君道:“若其为虚,奈何?” 平原君道:“臣无谋,未先知上党之事。今既知其将入秦,安能坐视。自当提兵往定之!” 平阳君没有更多的话说。的确,不要说为了保卫上党与秦人开战不可避免;就算秦人占领了上党,赵军也要主动发动战争夺回上党。上党如果失陷于秦手,邯郸将直接面对秦人的攻击! 平原君处理完每天的政事,回到家中,家臣来报,有谒者引家至。平原君一惊,随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来客正是冯亭。 平原君屏退闲人,连谒者也不让进,只与冯亭进入一间耳房内密谈。 平原君仔细打量着冯亭,问道:“使君其上党守?” 冯亭从怀中掏出节符,交给平原君验看。 平原君道:“臣久闻上党守靳黈,不闻冯守。” 冯亭道:“臣久侍宫中,君上无所闻也。敝邑之王将献上党于秦,而靳黈不从。故王遣臣代靳黈为守。臣之守上党也,但献上党于秦而已,非将守之。是故以臣驽蹇,乃为之也。” 平原君道:“使君既为上党守,当依王命献郡于秦,奈何予赵?” 冯亭道:“韩民皆畏秦法严苛,而怀赵德。宁死战,勿死法!” 平原君道:“上党入赵,秦必争之。赵虽有援,而上党首当之。其战力何如?” 冯亭道:“上党守靳黈,坚不入秦,乃遍巡上党,择其险要而守之,攻守之具已备,士卒已练。王若用之,必以死战!” 平原君道:“守以上党入赵,秦若知之必来攻。守计之秦攻上党,当在何时?” 冯亭道:“秦兵之出也必有时,乃在岁中元之后,至春而止。王若于中元前入上党以备之,但守冬三月,秦军必退,而上党可尽入囊中矣!” 平原君道:“赵若得上党,守功必大,而上党之民皆有与焉。王必不相负!愿守稍居数月,臣当集兵马,即发上党,以为攻守之备。” 冯亭道:“臣守上党,不敢久离。君既负王命,愿早至上党,上党之民倚门相待。君发之时,臣当远迎,必无误也。惟背主献土,恐事不密,日久生变。愿王师早至!” 平原君道:“必不负君!” 两人讨论了一些具体的联系方法,平原君向上党派出自己的心腹以为联络。冯亭不敢拖延,连夜率人返回上党。 平原君连续派出间谍观察周围的动态,终于判定这名冯亭所说不虚。遂于春耕大忙之后,亲自率领从邯郸周围调集来的三万人上山前往上党。上山前,平原君通知了冯亭。冯亭对上党官员称,他请来的赵国援军即将到达。 从邯郸出武安有一条通往上党的道路:滏口陉。所谓滏口陉,自然从滏水源头而入,在连续通过山谷,穿越一连串的山间盆地后,就进入了太行山中最大的一块盆地上党。在这一串中间盆地中,最大的一块盆地还曾经是一个著名的古国黎国所在,我们称平民为“黎民”,据说就来自于此。从黎国往北,通往阏与,直往西就是上党。当然,黎国早已为周王所灭,现在这里连黎国的废墟都难觅踪影,只有由质朴的农民修建的一座不甚坚固的城邑。 冯亭率领百人亲到黎迎接平原君率领的赵军。在黎,冯亭与平原君密谋了一整夜。 从黎前行约五十里就进入了上党。谷口一座城邑,据说是商王子微子所封之地,后又有狄人在这里建立了潞国。 靳黈率领上党主要官员在潞迎接赵军。由于山道蜿蜒,一万赵军前军走了大半夜才完全走出山谷,进入营地。后续部队还要再走两天才能到达。 山地行军十分困难,一块块的盆地就是天然的营地。赵军从邯郸起军,走到潞,大约花了半个月时间。 靳黈等人早已在潞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接待平原君一行。席间,双方议定,由平原君率领主要官员和卫人先随靳黈巡视上党的各处关隘,已便布置防御。赵军接下来在上党的安置工作,则交给冯亭完成。 在上党无法乘车,在赵国已是常识,所以赵军全都是步兵,驮辎重的也是牲口,而不是辎车。但可以用驴来代步,却是赵人所不知道的。韩人很贴心地为赵军高级将领每人配了一头驴,由人牵着走。赵人看着这外形似马,但叫声明显不同的动物,都感到新奇。 在靳黈的带领了,平原君和赵军其他将领充分掌握了上党的地形。 上党南面有一座高山,山外就是被白起夺取的高都,这座高山便形成防御上党的天然屏障。据说尧将天下让给舜后,其长子丹朱被封于此,他的封地被称为“长子”,就是上党郡守官司所在;而这座山则被称为丹朱岭。 丹朱岭南麓的盆地与高都相通,可以算作是高都的延伸。一条河水发源于丹朱岭上,被称为丹水,滋润着山南的土地。由于地处偏远,这里田亩不多,只有一处城邑,被称为长平。 秦人要进入上党,无论从安邑、汾水西来,还是从南阳北上,最终都要到达高都。因此以丹朱岭和丹水为依托,以长平为中心构建防御阵地,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看完地形,已经又过了半个月。平原君返回长子,上党的官员齐聚一堂,宴请赵军各级将领。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就在大家热闹之时,平原君跪起道:“敝邑之王,使使者臣胜致命,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平原君声音洪亮,力压场中的噪声。 有资格坐在堂上的,自然是级别高的官员。听了这话都呆住了!赵军不是来协助防守上党的吗?怎么…… 正在疑惑之间,冯亭也从座中跪起道:“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臣思秦者,虎狼也,必噉人。而赵,吾盟也,同出于晋,兄弟之邦。其入于秦,宁入于赵。乃请赵出兵救上党,而以上党入赵也。” 冯亭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第27章 上党守御之策 在上党官员欢迎赵军的宴席上,平原君摆明了兼并上党的意图,而上党守冯亭则主动承认,是自己将上党献于赵国,引起座中一片哗然。靳黈愤然起道:“守其过矣!请赵援韩,宁以韩地入赵!是必无援也!” 冯亭道:“非也。赵,盟友也;秦,敌也。与其资敌,宁与友邦!” 靳黈大叫道:“守以上党取功名富贵耳,何必再言!” 冯亭转身对平原君道:“臣为主守地面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也;主内之秦,不顺主命,不义二也;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也。愿以辞而入韩!”又对靳黈道:“臣愿入韩而领罪,不复为功名也!愿君善尽其力,以御秦军。” 冯亭的举动让靳黈一时下不了台,他只能道:“臣不能为主守,愿归韩领罪!” 平原君道:“汝二守皆辞,吾当与谁守?伐韩之国,取韩之土者,秦也。守韩之土者,赵也。赵与韩,兄弟之邦。是故上党近邯郸,而赵无所虑。今闻秦将入上党,是秦将近邯郸也,是故赵必援之。愿诸君与臣共御秦人,共守上党。俟战毕,乃分韩赵!兄弟阋于幸墙,外御其侮,此之谓也!“ 冯亭道:”臣奉王命为上党守,不可不复命。靳卿既免守司,可以留矣。况亭不知兵,留之无益。而靳守久在上党,颇知兵要,愿与赵共守御之!“ 堂上诸人见两人似乎好商好量,仔细一想,反正不是入秦就是入赵。入秦则赵必伐,入赵则秦必伐,这一场战乱是躲不过了。现在明显赵国近,秦国远,就眼前而言,投赵更有利!心里想的私利,嘴上却尽是大义。上党丞起而言道:”冯守之言是也。上党入秦,韩难未之解。今得赵援,必能守上党也,是为王存其地也。“ 其他上党官员各怀心思,但大势已定,对面的赵将虽然没有插话,但态度是明摆的:我已经来了,汝其奈我何?三万赵军,皆处要地,上党几乎无力抗拒。于是皆赞同道:“能存其地,胜入秦多矣!” 一场动荡,就在堂上消弭,在堂外庭中的人几乎没人知道堂上的争执。 酒宴散后,当即就有不少官员暗中来找冯亭,希望随冯亭回韩国。问他们为什么不愿受封,他们都回答说,因为自己的家眷都在郑国,宁愿归国领罪,不敢离家。冯亭和平原君商量后,决定放他们回去。这些人意志不坚定,留下来可能还是个祸害。 第二天,平原君就当众宣布,凡有愿归韩者,可尽携其资产回国——如果有能力通过秦国盘查的话。 最终离开的官员大约在几十人,他们多是孤身到任,全家都在韩国。那些在郑国和上党都有家产的为了难,由于无力把上党的家眷和家产带出去,多数人选择了留下。毕竟,赵国对他们还会加官晋爵。 冯亭带着愿意离开的官员翻山越岭,回到平阳,向阳成君复命。平原君则飞报赵王,上党已经不战而得,秦军目前还没有进犯的态势,正是构筑防御的良好时机!赵王当机立断,以上卿廉颇守上党。 廉颇到达上党,替回平原君,再次巡视了上党的地形,确认以长平为中心的防御策略是可行的,并立即着手准备。 预计过了秋收,秦军就有可能来犯。廉颇不敢耽搁,无论农闲农忙,都抽调了大批民工构筑防御阵地。 丹水从丹朱岭流出后,自西北向东南斜过长平邑前,从南边的山脚下转向南流。廉颇首先加固了长平邑,在这座方圆一里的小城外加了一圈外城,使每边长达到三里。又在城外挖了城壕,引丹水加以填充。花了一万人工,干了四个月,算是为守军构筑了一座坚固的军营。由于上党各地相隔遥远,一万民工抽调不易,大部分民工其实来自长平周围的长子、屯留、潞城等地,几乎把这些城邑的青壮民工都抽空了,粮食无人打理,无人收割,大部分烂在地里,长平邑更是颗粒无收! 廉颇向邯郸求援。赵王立即派出运粮队,将邯郸周围各县的税赋运了几乎一半到上党。邯郸周围是产粮大区,民户百万,每年税粮一千多万石。一下要运五百万石粮食进入上党,需要调集的脚夫、担夫数万人,分期分批地往山里运。完成这种大规模后勤补给是赵奢的强项,只不过他这时身体有病,只能领衔,具体的工作都交给赵括主持。 从邯郸到上党五百里山路,要走一个月。沿途消耗和损耗,五百万石粮只有不到四百万石能够到达上党。首先保障三万赵军口粮,一年约需二百万石;民工的工钱暂时由上党的余粮支付。上党粮食产量本来就不高,余粮不足,又供应了三万赵军这几个月,粮仓很快就空了。上党周围粮食歉收,几乎连冬天都要过不去了。 平原君倒是按照约定,给留下的民户每户六金,这在平时是一大笔钱,但现在却拿着钱买不到粮食。感觉到危机的上党居民开始逃亡。 廉颇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抗击秦军方面,每天派出大量斥侯哨探秦军动向。河东的邑民仍然按照秦律,于农闲时演习兵阵之法。十月秋收完毕,无论是安邑还是南阳方向都没有侦察到秦军调动。反而是函谷关方向出现大批秦军。廉颇不敢疏忽,密切关注这支部队的动向,惟恐它突向上党方向。但这支部队反而攻向韩国在河南的缑氏和蔺。然后就返回了。廉颇白白紧张了一场。 秦军造成的紧张过去后,就到了腊月,那是三晋新年前夕。这三万秦军从初夏时就离开家,至今已经服役半年,大家都盼着回家呢! 兵役的轮换是由国尉许历负责。他早在秋收之后,就开始着手抽调各地精壮,组织军队。赵国君臣知道得很清楚,仅凭上党民众,是无力抵御秦军的,必须动员赵国的力量。 根据廉颇的计策,要守住丹水一线,至少需要十万大军,三万部队,仅仅能够守住长平三个月。但最要命的问题是粮食。上党的余粮极少,经过一番折腾,更是歉收,维持民众的生存都有困难,哪里还能供应军队;而一旦没有了粮食,战争的结局就是不战而败。廉颇必须至少保证上党赵军的粮食供应,只果可能,也要救济上党的民众。没有民众的支持,只有军队是支撑不住的。 赵奢送来的四百万石粮食成为廉颇手中的宝贝。一方面按标准供应,维持着士卒的士气;另一方面,有粮食不愁招不到民工。所以当新年到来时,廉颇发出工程令,以每天一斗五升粮食的标准招募民工。 一斗五升粮食说多也不多,它是一个重体力劳动者一天的标准定量;但说少也不少,因为一般民众一天口粮标准就三升,一斗五升足以供给一个五口之家不挨饿!靠着给廉颇修工事,长平周围的民众过了一个还不算艰难的年。 新的军队有五万人,顶替了此前的三万人。廉颇在丹水转角与山脚之间,修筑了一个前进阵地。这个宽约三里的阵地依托山水的掩护,形成一道屏障。 廉颇还是在春耕时,放这些民工回家种地去了。五万赵卒则轮流承担了沿丹水筑垒的任务。 冯亭回到平阳后,向阳成君报告说,赵军提前得知韩将献上党于秦的消息,抢先一步率军夺取了上党,现在上党只有这么几个人跟着自己回来了。这番说辞自然是在回平阳的路上就和众官员串通好的,总不能说是由自己把上党献给了赵国吧,那不是杀头之罪吗!这种牵涉到大家切身利益的事,很容易就能达成一致。所以不光冯亭这么说,几十名官员众口一词,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大家不信。阳成君无奈,只得派冯亭先往咸阳报告秦王,再往郑国报告韩王。在冯亭的要求下,那些从上党逃出来的官员作为使团成员,跟随前往。 冯亭对外交事务还是比较熟悉的。到了咸阳后,很快就和典客府见了面。他向行人诉苦道:“臣等奉王命,代靳黈为上党守,欲献上党于大国。争奈靳黈私通赵国,泄此机密。赵于一月后驱大兵至上党,靳黈不守,上党遂陷。非敝邑敢背约也!” 张禄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派了国尉司马靳与冯亭会晤,了解情况。一面让曾季撒开间谍网,迅速查明情况。以礼打发冯亭回去了。 绕了一个大弯,一行人终于回到郑国,报告韩王道:“赵闻韩不能守上党,今发兵已取之矣!”韩王甚至不知道阳成君已经把上党许给了秦国,以为只是被赵国乘虚而入,吃了个暗亏。但既无力收回,只能默认! 秦军占领缑氏和蔺后,将出密直到郑国城下。韩王坐卧不宁,连连遣使入咸阳讲和。冯亭悄悄出主意道:“但言愿献上党与秦,以媾和也!上党与郑,音讯不通,赵之袭上党,郑未曾闻之!”这一机警的甩锅法,得到韩王的赞赏。于是韩王频频遣使入秦,言愿入上党以与秦盟。 第28章 支援前线 廉颇在长平的行动开始引起高都的注意。本来长平那边是一片荒芜之地,少有人迹,现在忽然尘土四起,大凡有点警惕的都会注意到。 白起在这年秋收时就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引起警惕:将韩断为三截固然方便了秦的收割,但同时也方便了其他诸侯收割;上党和平原分别与赵国的邯郸和太原接境,要说收割,赵国比秦国方便多了!但这时秦国又发生一起重大人事变动,泾阳君于年初改封于叶,不再担任陶守,但在从陶至叶的路上病故。泾阳君曾经是秦国重要的决策者,对秦国政坛有很大影响。秦王为他举行了盛大葬礼。白起得到赵军进入长平的消息时,正在泾阳君的葬礼期间,白起只能一面密切观察长平赵军的动静,一面应付泾阳君的葬礼。 过了年,五大夫王龁率军顺利攻占了缑氏和蔺,洛阳和郑国都被置于打击之下。王龁积功升为左庶长。这是自胡阳之后,又一个因战功而升为九卿爵位的军官,在众多五大夫中,第一个晋升成功。 白起这时报告了长平有赵军行动的情况。几乎同时,张禄从典客那里得知了冯亭的通报,原来准备献给秦国的上党郡,被赵国夺走。张禄对此十分重视。他在遣走了冯亭后,调动了几乎所有的间谍网,查清此事。他让河东停止其他行动,集中力量应付上党方向;让刚刚晋升为左庶长的王龁全力准备对上党作战。 几个月后,情况已经完全摸清:赵军不战而得上党,上党的赵军达三万人,守将就是大名鼎鼎的廉颇。廉颇已经在长平加紧构筑防线。他首先加固了长平城池;在得到邯郸的补给和兵力加强后,又在丹水下游构筑了亭障,沿丹水构筑了壁垒,长达三十里;好像还要在丹朱岭上再构筑一道长城。 几年前,王龁和陈四在征伐阏与时,曾经路过长平。当时大家没有太在意,不过陈四还是留下了一幅标注有长平邑的地图。这极大地方便了对赵军布置的了解。在得到初步情报后,王龁要求前往长平亲自观察。张禄也就派了陈四跟随前往,以便获得更加清晰的地势图。 一行人在安邑只找到皮绾,得知白起已经驻于高都数月,全力准备长平的战事,河东的政事全都交给皮绾处理。于是一行人直接赶往高都,面见白起。 在路上,两人就感觉情况不对。以白起的性格,虽然倦于政事,但绝不会几个月完全放下政事不管。这说明他在长平那里遇到了麻烦! 由于轵道已经完全控制在秦人手中,皮绾安排王龁一行乘车出轵道;在轵城休息一夜后,再出野王,经太行道抵达高都。虽然比走山路绕远,但速度更快,时间上要省出一两天来。不便之处是,他们的卫队不能跟随前进。王龁想尽早与白起见面,观察赵军形势,决定就按皮绾的路线出发,卫队晚一两天再到也不碍事。 白起对王龁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王龁道:“张相恐赵军势大,命臣佐君!” 白起道:“廉颇自守之贼,无足虑也!” 王龁道:“韩献上党于秦,而为赵所取。秦若不取,恐为天下笑。且上党通于邯郸,得上党是得赵也!” 白起道:“自赵之入也,高都本无大军,而彼无所动也。今吾以少偏师临之,亦不出战。彼畏战若此,而壁之,如之奈何?” 王龁道:“臣愿一观敌阵,以窥虚实。” 白起道:“旦日与君同观!” 第二天吃过早饭,白起亲自驾车,王龁和陈四一左一右,共乘一车。白起的卫队包括两乘革车和百名骑兵,高都还调集了一千人以为后援。白起绕过北边的小山包,沿丹水北上,由于都是车骑,速度很快,只半个时辰,赵军的壁垒就出现在视野中。 出于谨慎,白起放慢的车速,与身后的卫队保持一定的阵型,以快步前进。渐渐前出到亭障外一两里的地方。白起指示道:“此则壁垒之南尽也。有二亭障。”转车向西北而行,道:“依水设垒,绵绵而至三十里!其内不可窥也。”复指示山上道:“彼复于山上筑垒,是无战意也。但守上党无恙,则可矣!” 王龁道:“彼坚壁三十里,复筑垒于山上,是欲吾攻也。吾若不攻,其当奈何?” 白起道:“空耗粮草而已!是故自守之贼,无能为也!” 王龁道:“彼壁垒三十里,其守备乎?” 白起道:“夫守之备也,一步一卒,三十里合九千卒乃备。城广三里,戍卒四千。亭障各百人。山城亦如之。三万卒可备也。余之老弱妇孺,不在内也。” 王龁道:“三万卒日斗食,当三千石。年耗粮百万石。” 白起道:“赵王虽幼,其事则精,乃于秋后运粮数百万石。赵卒六月乃更,士力不劳。” 王龁道:“若上党之粮,一赖邯郸,何如?” 白起道:“上党十七城,二十万众,日得粮二万石,年终则七百万石!” 王龁道:“奈何必使上党食于邯郸,则邯郸必疲,而上党可得也。” 白起道:“汝计当行。秦但以大力临之,彼春无所耕,则秋无所收。其败必也。” 王龁道:“大军持之数月,则破赵必也。” 白起道:“何以持之?” 王龁道:“亦以壁垒应之可也。” 白起道:“且归议之!”缰绳一抖,让马跑起来,自南往北沿着赵军壁垒飞驶。卫队跟在后面也是一阵急驶。驶到长平城下,白起指着高出壁垒的城墙道:“是则长平城也。本小邑也,赵人扩之三里之广,以屯兵也。”这时,听到城上鼓声,白起道:“赵兵将出也。吾等且归!”调转车头,急驰而去。赵军都是步兵,追之不及。 两人回到高都,仔细计议,并做了详细计算。最终决定以三万秦军,吸引赵军二三十万,相持数月。三万秦卒月需炒粟三十万斤,以六月为期,河东需备炒粟一百八十万斤。待赵军粮尽自退,秦人则可以追踪捡便宜,并夺取上党。 两天后,王龁的卫队赶到,王龁就从高都西去,走端氏进入翼城,又熟悉了西边的山路。王龁十分认真地查看着这里的地形,思考行军的方略。 回到咸阳,王龁向张禄报告了与白起的议定的计策。计策成功的关键,在于要吸引尽可能多的赵军于上党,大量消耗邯郸的粮食,赶到邯郸无力支持! 过了几天,咸阳城中传出这样的计划:赵军在上党集中了五万士卒,加之上党民众,秦军必集二十万众,乃得上党! 要集中二十万刑徒并非易事。张禄把征发的通知下达各郡,连遥远的蜀郡、南郡都被动员起来。内史部和河东郡是开始全力炒粟,一定要在年底前炒出二十万人三个月的口粮。 巨大的声势也传到邯郸,赵王也开始调集精壮,准备向上党增兵。年青的赵王丹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决心以优势兵力,坚决抗击秦人的进攻。 这时,赵奢因病辞世,赵括回家服丧。 六月,上党的士卒服役期满,邯郸调集了十万大军开进上党,替回第二批五万士卒。 有了充足的兵力,廉颇将防线继续向南、向西延伸,在丹水下游和对岸,又构筑了多处亭障,形成一个立体防御体系。为此,上党动员了更多的民夫,把远处各城邑,如轑、涅城等地的民夫也抽调过来。廉颇坚信,秦军就算派来二十万人,也绝对不可能在三个月内打破这一体系! 而这时,由于兵员的增长和民夫数量增加,长平的存粮开始见底…… 廉颇报告邯郸,让再送一批粮食上山。赵王也不含糊,把邯郸存粮的一大半都运上山去。竭尽全力,也要打赢这一仗。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打败白起率领的秦军,将极大提高赵国的威望,那时赵国号召合纵,谁敢不从?而有充足的粮草,充足的兵力,还有经验丰富、英勇善战的将军,赵军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赵王打算,秋收后,再送一批粮食上山,同时调集更多的兵力,一定要让廉颇充分发挥,绝不能因为自己而输掉。 由于频繁调兵,秋天邯郸粮食的收成不能令人满意。由于两批先后动员了十五万户,这十五万户年终是不能收税,这使得一年的税收减少了二百多万石,加之事务干扰,今年的税收已经不足千万石。但赵王还是决定,再运五百万石粮食进山。同时,将轮替的士卒数增加到二十万!——决不能比秦军人数少! 秋收以后,赵国工作的重心就是支援上党作战。秦军将于十月派二十万大军攻占上党的消息早已在邯郸家喻户晓,无论是王室还是乡邑,大家都怀着既忐忑又自信的心情,决定拼尽全力,死也要打赢上党保卫战! 第29章 兵进长平 十月,秦人也在忐忑中渡过的新年。秦人再次被赵人愚弄了!上一次赵公子郚就骗过秦人一次,秦人交还了蔺、离石、祁三城,却没有换来拟议中的城池。秦人前去讨伐,反而吃了个小亏,让赵人得意了许多年!阏与之战对赵国有多么荣耀,就于秦人有多么羞耻!这次,赵人在韩国上党瓜熟蒂落之时,半路截去胜利果实,尤其让秦人气愤! 然而,几乎所有秦人都知道,赵国主持上党防御的是名将廉颇,而赵王会集全国之力来保卫上党,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钱给钱。气愤的秦人知道,要拿回上党,必定会有一场苦战、血战。秦相让秦国境内加紧炒粟,表明预期的战争时间会很长,动员的士卒会很多。虽然基础士兵都是刑徒,但各级军官要由有普通人家来承担,特别是有爵位的人家。在战争中,基层军官的死亡率往往是最高的,特别是公士、上造这样的伍长、什长。刑徒的征集规模越大,所需要的各级军官数也越大,受影响的家庭越多。哪些估计自己的家人将被征召的家庭,过年时都心情复杂:既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也有可能是人生的转折!家人们都尽量避免谈论这场战争,只相互提醒需要注意的事项,默默准备出征的物事。 无论是刑徒还是工人,都一直工作到除夕,年青力壮的进行着各种军事训练,妇女则在全力炒粟。工匠们全力打造各种兵器和其他器具。 心情最紧张的其实是最高层的官员。他们要实施各种欺骗,把真实的意图包装在各种虚假的谎言中;实施的各种措施虚虚实实,但在有心引导下,都被指向“向赵国复仇雪耻”的方向。无数的术士集中在各处官司,运筹如风,进行着大量的计算。 秦赵两国就这么相互刺激着,攀比着提高军备水平。 中元节过去,各地的刑徒开始在本地有爵位的士民带领下,陆续向集结地集结。这一次,集结地被指定在河东安邑。王龁提前到达安邑,准备接受部队。 这时秦国连内史在内,共有十郡,内史、上郡、河东三郡距离较近,陇西、北地、南阳次之,巴、蜀、汉中、南郡位置既远,复有山川阻隔,是最为偏远的地方。但这些全国范围内的征兵,将十个郡都征到了,据说是每郡二万人,共二十万众! 要将相距如此遥远的士卒集中到一起,本身就需要艰苦的组织工作。这一次,秦人采取了最远的地方先出发的方式,巴、蜀、南郡的士卒最先出发。巴蜀的士卒取道汉中,再经褒斜道进入咸阳,巴蜀士卒经过以上各郡时,各郡要准备粮食、营地、医药、工程修理等各种服务。 南郡的士卒取道南阳,在通过韩国地界后,过黄河进入河内,转往安邑。南阳同样要在南郡的士卒通过时,提供各种后勤服务。 陇西、北地都要取道内史,他们的士卒同样要由内史提供后勤服务。 那些提供后勤保障的郡,允许在旁郡的士卒通过后,再组织士卒开进,以免影响后勤服务的质量。 王龁在安邑等了两个月,第一批巴蜀的士卒才到达。这时已是隆冬,安邑降下大雪,安置这四万士卒已经出现困难。张禄要求后面的士卒不要跟进,何时跟进听候进一步教令!南郡的士卒在出了南阳后,停留在伊汝之间的河谷地带,被命令就地安营。伊水上的新城本是华阳君的封地,算是秦国的土地;汝水边的梁,则属魏国所有;稍下游的夹则属于韩国。秦国强令梁和夹共同承担南郡二万士卒的粮食供应。每天两千石粮食,对两个有着数万人口的城邑来说,虽不算沉重,但也绝不轻松。但这时,谁都不敢轻易拒绝,以免引火烧身。 河东负有接待全部秦军的重任,士卒自然没有集中,仍在各城邑中练兵秣马。 白起将进军数千里赶到的巴蜀军团移驻新田、曲沃,控制住汾水沿岸。还让阳成君供应新田士卒的粮食。讨价还价后,改为供应一半,即每天二千石。平阳现在已经完全失去防御能力。在白起的监督下,平阳不许操练,不许加固城墙,不许整顿兵器,所采的矿石要全部运往安邑,不许擅自冶炼!平阳已经成为待宰的羔羊,对白起的指示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赵国警惕地注视着秦军的动向。当各郡一支支部队在广柔的大地上开过时,在赵国君臣心中激起了难以言说的紧张。迅速调集粮食和士卒,成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 五百万石粮食的运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特别在擅长组织运输的赵奢去世、赵括服丧后,更是如此。新任的田部调集了十万民夫,一万多头牲口,往返运了两个多月,才把粮食运完。而最终真正到达长平的,也少了很多。 将运来的粮食归仓后,就又到了新年,这是戍卒轮替的日子。由于第一批远道的刑徒已经到达安邑,这年要不要更戍引起了争议,因为有可能在前线引发混乱!但随即从安邑传来消息,由于天气寒冷,秦军大部队已经停在安邑过冬,其他各郡的士卒也停止了调动。赵国君臣暗称了声“侥幸”,继续按原计划进行士卒轮换。 由于更卒与运输两役重叠,许历费了好大劲才征集到十万大军,送往前线,替回已经戍守了半年的赵卒。上党已经完全失去生产功能,所有居民都成为防御作战的参与者,依赖军粮为生,连女人、孩子和老人也一样。 但秦军并没有来…… 十万赵军加上上党的民众二十余万,每天消耗着上党的粮食三四万石。 一直等到二月,廉颇发现长平的粮仓再次见底,急往邯郸催粮。而这时,秦人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撤军,反而重新开始进军! 二月中旬,但冬天的寒意还残留一丝尾声时,长平终于得到秦人出现的报告:已经将巡哨放到少水一线的赵军,发现西边远处尘土飞扬,显然是有大军开进。 廉颇当即向各军发出警报:秦军将至! 沁水河边的端氏一线控制在秦人手中,赵军没有加以攻击,只是远远避开了城池。端氏城中的守军自然也是每天提心吊胆,惟恐城池陷落。秦军主力的到来令端氏城欢欣鼓舞。 王龁的大营虽然设在安邑,但他其实并没有一直呆在那里,他和白起轮流蹲守在端氏旁边一个很小的城邑中,交替着观察秦军动向,处理军中的事务。所以当秦军来到端氏时,王龁已经对作战有了全面的计划。 他先在少水东边的山上预设下埋伏,将上山巡哨的斥侯逐一消灭。如此过了五天,赵军的斥侯已经不再露面,王龁遂开始集中兵力攻击赵军设于山口的关隘。 廉颇飞报邯郸,秦军已与赵军相遇,务必尽快将粮食运来。否则,可能在作战最吃紧的关头,因缺粮而致败。 赵王有些慌了手脚,他让平原君、平阳君、蔺相如迅速清点邯郸的粮仓,看还有多少粮食可以前运。 现在才刚刚二月,还在岁头,必需的开支只支付了官员的薪水,仓里的粮食还有不少,但考虑到一年内必须的各项开支,这仓里的粮食其实已经不能动用了!还有,二月正是准备春耕的时节,抽调民夫去运粮,那还种不种粮啊? 但上党战事已起,这是一场赵国不能输的战役,赵王不能输的战役,如果输了,赵国和赵王颜面扫地不说,邯郸也将直接暴露在秦军的打击之下。这是赵国无法承受之重! 赵国的君臣都有些后悔,如果不是那么早就派后去,粮食问题会不会缓和一些呢?但坚决主战的平原君反驳道:“若非赵军先至而坚壁,吾等岂能坐此计粮?” 后悔药是没得吃的,如果赵军能够在几个月内凭借优势的兵力击溃秦军,多少损失一些粮食又有何妨?赵王下令,一应花销全部俭省,再运三百万石粮上山。为了不耽误作战,邯郸征集了十万民夫,搜罗了所有可以搜罗的牲口,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往长平送粮。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邯郸在往长平运粮,长平在接收粮食,而秦军则一个个拔除赵军在山地设置的隘口。 应该说赵军设置的关隘都是很有效的,所选的地形也十分有利,给秦军作战带来了很大困难。但秦军可以集中兵力一个个关隘来夺取,并保留足够的部队应付其他地方的援军,而赵军在这里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每处关隘都不大,可以屯集的兵力不多,只能拖延时间,不能长期坚守。 经过两个月的苦战,赵军在山口的关隘被一一拔除。秦军终于出现在丹水岸边。而这时,赵军也完成了粮食补给,士气高昂,摩拳擦掌,准备与秦军一较高下! 第30章 秦军攻赵 平原君向廉颇密报了邯郸存粮窘迫的情况,告诉他一定要节省粮食。在打退秦军之前,已经不可能再有粮食供应了。廉颇于是暗中下令调整粮食供应标准:除有作战任务的部队一天供应一斗半粮食外,其余部队每天只供应一斗粮食,青壮民工每天六升,老人和妇女四升,儿童二升。 由于受影响最大的是长平的民众,廉颇的命令对作战部队的士气虽有影响,但还不算大。 从长平上山或从山上下到长平,只能通过一个山口,是一个天然的防御要点。廉颇早在这里派兵五千驻守,由偏裨赵茄指挥。赵茄以一千人沿山路构筑防御,层层阻击;自己率领四千人于山口外修筑了三座相距里许的城池,相互之间可以支援,完整地封堵着出山口。廉颇也对这一防御方案表示满意。 王龁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逐次清理掉赵茄在山路上的防御,赵茄只象征性地派兵出来稍加骚扰。赵军基层士兵则发挥了巨大的能动性,逐次抵抗既有力又灵活。 王龁从安邑带来的士兵主体是巴蜀的四万人,在狭窄的山路上,根本排布不开。王龁采用了轮战的策略,每天派一千人上前作战,打一天就撤下来;明天再换一千人上前。最后面的两万人有二十天的时间都没有仗打,就分出一万人去后方翼城运输粮草,运到端氏储存。白起现在主要是组织粮食的生产和运输,主要是炒粟。他们知道,攻克上党,关键在粮食;而要以河东、关中的产量,消耗掉邯郸的产量,不采取些特殊措施是不行的。 他们的主要策略就是把自己的兵力吹嘘得很多,从而诱导对方集中一支强大的兵力,而自己实际上很节省地使用兵力;其次是节约使用粮食。野外作战部队可以自由食用炒粟。凡在邑里宿营的士兵,只能按每天三升的定量喝粟粥。哪怕这些粮食并非军粮,而是出自邑民,也不许超量。为了严格执行这一点,王龁甚至下令,凡超标供应粮食的,伙长与邑民皆斩,全伙士兵笞一百;举报的有赏。而且王龁还真的杀了、打了。 两个月下来,王龁把自己的部队轮训了一遍,并前出到山口,准备向赵茄的主阵地发起攻击。 这两个月中,赵茄每天都向廉颇报告秦军的攻击和自己的防御。他评价秦军并非如传说中的英勇善战;虽然自己损失了千人,但秦军的损失更大。廉颇赞赏他仅以千余人的代价,将秦军阻挡在在山地达两个月之久,这为彻底击退秦军创造了良好的开局。 受到鼓励的赵茄决心趁秦军立足未稳之机,先给秦军制造混乱,拖慢秦军进攻的步伐。他悄悄集结了五百精锐,配备了心腹将领。过了几天,秦军的先头部队果然出现在山口。山口距离城池不过五里之遥。秦军非常谨慎地以战斗队列向前开进,似乎是在寻找安营之处。一声鼓响,城门大开,赵茄率领五百赵军呼啸而出,直向那支秦军扑去。那支秦军见赵军攻来,也停下脚步,整顿阵型,在与赵军相距百步时,急射出三支箭,随即鼓声大作,与迎着赵军冲上去。 正在这时,两边城上也鼓声大作,两名校尉各率五百人冲出,和赵茄一起对秦军形成三面夹击之势。这一形势似出乎秦军意外,秦军阵地竟然鸣起了钟,正在向前冲锋的秦军急忙停下脚步,向后退去。赵茄下令赵军加快步伐冲向秦军。秦军在撤退中阵型大乱,几十步后就变成了转身跑。赵茄大喜,这正是他等待的战机,他下令冲锋,赵军从快步变成了跑步,迅速地向秦军冲去,阵型也开始散乱。 突然身后的鼓声变成了钟声,赵茄的视线被前面的士兵挡住了,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情况有变。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喝令士卒们向他这里集中。终于,他看到了从山口冲出来无数秦军,他们于行进间列到阵势,迅速向他这边扑来。赵茄一面下令列成圆阵,一面回头看了看,另外两城的部队已经在号令下向城内撤退。赵茄看了看自己与城池的距离,再看看冲过来的秦军,估计自己已经逃不回城去了。他决心在此战死! 一百盾牌兵在外,一百弓箭兵在盾牌兵的后面被盾牌保护着,弓箭兵的身后则是一百矛兵和二百戟兵。当秦军围拢过来时,弓箭兵迅速地射出手中的箭。与此同时,秦军也射出了更多的箭。箭雨落在双方盾牌兵的盾牌上,打得噼啪着响,身体稍弱的盾牌兵。一阵箭雨过后,秦军发动了冲锋,矛兵和戟兵在没有盾牌的掩护下快步冲上来。赵军则拼命地向他们射箭。由于赵军只有百人箭兵,又遭到秦军箭雨的压制,对秦军的杀伤很小。箭只是稀稀落落落地散布在秦军阵地中间。百步的距离只在数息之间就缩短了一半,赵军也才刚刚够射出三支箭。赵茄知道不能再等,挺戟大声叫道:“杀!” 伏身于盾牌之下的赵军挺直了身子,在盾牌后面坚定地向前,然后犹如一块礁石迅速被巨浪淹没。礁石处传来大声的喊杀声和兵器的撞击声,然后就是惨叫声和咒骂声。只经过短暂的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三座城门已经关闭,出城的人聚在城门前,紧张地等待那不可避免,但又十分想避免的结果! 没有人逃出来,赵军五百人显然是全军覆没。各城都在紧张地数着秦军会从阵地上拖出多少具尸体或伤员。——他们竟然数出了六百多人!当然他们也看到了悲惨的一幕:秦人割下了赵军的头颅。没有赵军得以生还,包括裨将军赵茄! 前面的战争并没有停下秦军出山的脚步,依然有大量的秦军陆续从山中出来,他们避开战场,沿着山脚,扑向丹水岸边。由于他们人数太多,城里的人自然不敢出城阻击,用弓弩又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军绕过三座城池,出现在谷口处。 设在出山口的三座城池,被秦军反包围在这片山谷里,他们与丹水对岸大本营的联系被切断了。 赶在秦军大营尚未合拢之前,三座城池都迅速派出军使过河向廉颇报告。 这三座城池最大的问题是粮食。 与丹水东岸军营每天到粮仓取食不同,赵茄的军队由于距离较远,一次取十天的口粮;而且他们算作战部队,五千人十天七千五百石。这些粮食都存放在赵茄所在的中间那座城池里,其他部队还是每天去取当天的口粮。当城池被迫关闭时,每天几乎不可能取粮了,至少旁边的两座城池马上面临断粮的困境,中间有粮仓的城池也不过多维持几天。守军建议,廉颇立即率军过河,里外夹攻,将三城的士卒接应过河。 三城九名军使,有一名被秦军俘虏。经过审问,军使交代了将向对岸传递的内容。王龁大喜,立即调动军队,以一万人将三座城池包围起来。两万人沿谷口设防,一道向内,一道向外。另外一万人则隐藏在山中,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当夜,双方都在排兵布阵,准备一场生死战。 让城上的赵军感到奇怪的是,从早到晚,都没有看见秦军的粮车经过。倒是有一些辎车通过,但能看得出,车上装载的是各种农具、鹿角、树枝等物,并无粮食。 秦营方向的筑垒声响了一夜。但河对岸并没有军使过来。 秦军在少水方面的动向并未引起廉颇太多的重视,他的关注重点一直放在高都方向上。从地理上说,长平其实是高都的延伸,廉颇的一切准备针对的都是高都方面来犯。高都平原面积更大,可以容纳的兵力更多,可以支撑作战的时间更长。所以他在西边少水出山口只放了五千士兵,给了赵茄极大的自主权。但在南边,大山向丹水边伸出三条巨大的山脚,廉颇依托这三条山脚,依山傍水修筑了三条防线,这些防线上的部队由他统一调度,是长平防御的重心。为了在三条防线都失守的情况下,还能保卫上党的安全,廉颇在这三道山脚的主山上,近乎连绵地修筑了一道长城,长达百里。万一战事不利,赵军可以退到山上,凭借高山峻岭和预设阵地,阻击秦军进入上党,特别是保卫住通往邯郸的道路! 然而秦军没有按廉颇的计划从高都方向来犯,而是从少水方向东出。一开始,秦军在端氏-长平一线进展缓慢,廉颇认为这是一支执行牵制任务的偏师,而且从西边出兵,兵力调动和后勤补给均很困难,不会对长平构成重大威胁。但秦军下山后,立即封锁了谷口,并开始筑垒防御,这让廉颇的心里有一丝不安:难道东出的部队只是一支先头部队,大部队将从这里进入长平?如果这样的话,那自己面向南方的三道防线不就成了侧向敌军吗?那时,将只有丹水沿岸的壁垒可以抵挡一二! 第31章 谷口之战 大凡防御作战,最怕的就是错误判断了敌军的主攻方向。尽管在廉颇看来,长平的主攻方向是明确的,那一定会来自高都,但白起这样的对手是不循常理的,谁能担保其中没有阴谋。一时间,廉颇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在接到谷地的报告后,陷入了沉思。 由于形势紧急,各城都未能准确计算秦军的兵力,因此未能报告。廉颇询问军使,也只得模糊地知道从山口出来了许多人,只到自己出来时都没结束。廉颇决定先向谷口内的秦军发动进攻,试探一下秦军的战斗力如何,摸清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入夜,廉颇的军使涉水返回,可惜大多数都被秦军俘虏,少部分逃回河对岸。 大约快到黎明时,一名军使出现在城下。验过节符,军使被缒上城去。军使报告说,将军将于平日起兵,与秦人交战,解救二城,请二城作好撤退的准备,一旦秦军阵势松动,就从内部冲出去。 守城的一名校尉疑惑地看着军使,问道:“奈何独汝至?” 那名军使道:“余者尽为秦人所虏。吾远至十里外,越山而至。” 校尉见说有理,但心中的疑惑又不能排除。让人把军使送去休息,暗中细加看管。又对另一名校尉道:“不识真假,奈何?” 另一名校尉道:“彼无他言,但言有军来救。若其来者则为实,无来则为虚。至若整兵待发者……但言守城可也。” 校尉见说有理,缒了军使下城,向另一城池报信。不再转述自己的疑惑,只传达了平旦将有援军至,准备撤退。 先到的那座城池并无粮仓,而接受传话那座有粮仓。两天前刚刚运来的粮食,还有很多。为了不让粮仓落入敌手,校尉命令准备火把,一旦下令撤退,就举火烧粮,并将牲畜等驱赶出城。 时间不多,两城击鼓点名,吃毕早餐后,开始整顿部伍。但今天,已经有一城吃不上早餐了,这在城中引起不满和惊慌。校尉向他们保证,将军将派兵救援我们出去。 谷口离此不远。天色大亮时,远处隐隐传来鼓声。校尉们都匆匆奔上城楼观看,留在城下士兵也相互交换眼色,表达兴奋之情。 咚咚的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显示赵军越来越近。猛然间听见鼓声大作,弓弦声响成一片,凄厉的箭雨声几乎就在耳边。随即杀声四起,地动山摇。不久两军的撞击声传来,城内的人心里都是一颤。 鼓声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呐喊声、撞击声、兵器的碰撞声、哀鸣声……混成一团粥。城内的士兵感觉渐渐麻木了。眼见得日影西斜,厮杀声还未停息。 四名校尉站在各自的城楼上向远处眺望,战场就在数里开外,双方的战阵如波涛般撞击在一起,纠缠一阵子,一方阵型散乱,迅速散开,来不及撤走的士兵被对方士兵刺翻,践踏而过。然而立即就会遇上对方第二阵的士兵,将他们逼退……双方在河边往返来回,一阵又一阵士兵排队上前,被击溃散,重新整好队,再次上前。校尉明显地感觉到,秦军的力量要比赵军雄厚得多,打了半天,第一道防线还没有削弱的架势。要是没有特别的举措,今天打到夜晚估计也打不透秦阵。 如果今天出不了城,明天再饿一天,大约士气就散了。两名校尉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同时发狠道:“杀!”两人下了城楼,下令打开城门,两千士兵迅速冲出城去列好阵型。邻城见这城出兵了,也匆忙下令出击。在士兵冲出城门的同时,一群士兵点燃了粮仓,顿时火光冲天。 包围两城的秦兵虚拦一阵,放赵军过去,一部分秦军冲入城中救火,大部分尾随在赵军后面,显然有所图谋。城内受惊的牲畜四处惊跑,虽然引起一些混乱,但并不妨碍秦军的行动。 身后的秦军带给每名赵军沉重的压力,今天如果不能一阵杀出去,将全军覆没。但事已至此,无可回头,赵军加快步伐迎着秦军的营寨而去。 行军三五里后,在营寨前百步稍稍整顿队形,在各营司的口令下,全体赵军冲向秦营。 这处秦营就是王龁安排来阻拦城里的赵军的,他们的排兵布阵全都是冲向谷内。趁着盾牌兵冲锋,盾牌难以高举的弱点,秦军在这百步中尽情地发射手中的箭。尾随在赵军身后的秦军也加快了脚步,赵军被包圆只是时间问题。 陷落在谷内的秦军见城中火起,知道赵军放弃了城池,也一齐冲出。他们插过城池,一直向谷口方向而去。他们来到谷口时,杀出城来的四千赵军已经被秦军全部刺翻,只剩下收割首级了。他们怀着羡慕的心情,穿过营栅,来到还在激烈交战河边。 王龁把这支生力军安插在阵地的中央。随着鼓声,他们跟在前军的后面依次上阵。由于赵军已经在河边打了大半天,已经疲惫不堪,突然遇上这只生力军,顿时吃力,两三阵才能挡住对方一阵。于是中央立即被秦军压制得凹陷下去。 增援作战由廉颇亲自督战。丹水南边的山脚下,是赵军建立的面向高都的第一道防线,有一座十分坚固的城池。而这座城池正对着端氏-长平的出山谷口。这为增援作战提供了良好的支撑。援军的调动集结都可以在壁垒的掩护下进行,出城越过并不深阔的丹水时,可以得到城上兵力的掩护。是一个优异的出击阵地。 过河以后,是丹水冲积而成的一小片平原。走过四五里平地,再走七八里坡地,就是秦军的营垒群。营垒群两端由并不险峻的山地加以掩护。泫水从营垒南面流出,注入丹水,两河交汇处还诞生过一个小国泫氏,不过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 谷口长约十五里。如果只为了奇袭秦军,从两侧山地潜入也不是不可以。但增援作战是为了打通谷内赵军的出口,正面强攻是直捷了当的策略。廉颇在这里住了两年,各地地形早已了然于胸。他选择了北面山地与谷地交界的一段长约六七里的正面,作为正面突破的重点。其他地段只派出了牵制兵力。由于总正面有十五里长,廉颇调集了三万兵力,主攻方向上有两万人。 在一个正面上展开三校六营,各种旗帜飘扬,兵器如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前军万人除留一营作为亲营外,其余九营分为三阵,轮番冲击秦军的阵地。 赵军过河、列阵前行均未遭到秦军骚扰,十分顺利。当第一阵走到距秦营百步之遥时,秦人一声鼓响,射出漫天箭雨。大约到营前五十步时,伏于地上的秦军站起身来,略整整队形,就向赵军冲来。刚被箭雨折腾的赵军自然不是养精蓄锐已久的秦军对手,阵型散乱,向后退去。秦军只追击十几二十步,待与赵军脱离接触后,就回到营栅底下坐下休息。 这样的情形在长达六里的战线上到处上演着。时间长了,赵军上坡和距离较远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由于每次出击都是上坡,对体力的消耗较大;加之从一里以外的地方整队出击,开始还不觉得,越打越感觉体力不支。相反,秦军从上往下打,每次又只出击三五十步,体力的差距越拉越大。前军将见屡攻不能得手,请示廉颇要不要从山地突击一下。廉颇看了看对面山上堆积的石块,觉得更没把握,没有同意。 午后,廉颇将前军撤下来休息,换中军上前进攻。中军在上午只是观战,体力充沛。但秦人也将前军后撤,换上生力军。开始时赵军还能与秦人纠缠一会儿,但三五个回合之后,赵军体力消耗更大的毛病开始显现,有效对抗的时间越来越短。 阵前被挑翻的伤员,秦军基本都能得到同伴的支援和救治;赵军就惨了:跌跌撞撞往回跑常常会受到箭矢的追杀;就躺在战场上,等待赵军的下一次进攻,可能还更安全一些。——由于赵军弩箭的威胁,秦人也不敢过去收割首级。 谷内赵军的突围以及被迅速歼灭,也全都看在廉颇的眼中。看见秦人并未使出全力,自己三万人就已经攻不动了,更重要的是,谷内的守军已经全军覆没,无人可以救援了。随着秦军生力军投入战斗,赵军已经难以支撑。廉颇下令收兵回营。 城上钟声鸣响,红旗换成白旗,三军将各处鸣钟,收回自己的部队。赵军也训练有素,攻击的部队均缓缓而退。秦人追至五十步外,遭到赵军弓箭袭击,也就不再追击,缓缓退去。双方脱离接触,各自归营。 听见钟响,那些躺在地上的赵军伤员拼命起身,不顾身上的伤痛,舍命往回跑。实在跑不了的,只能认命,做了无头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