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两座桥》 自序及篇首诗 《自序》 在燕塞留镇那块平原地,在犁弯河下梢三村并柳的地方,漫漶的尘烟留下一个三步两座桥的传说,也留下一个柳叶桃和碾道坊的爱情故事。 《长篇小说》 《三步两座桥》 (燕门烟树) 桥畔民谣 三步两座桥 桥边有座塔 桥比塔还高 三步两座桥 桥南有座庙 庙前槐树抱柳树 柳树高过槐树梢 树上一对相思鸟, 桥下荷花並蒂娇 忽然一阵秋风雨 鸟飞花落两夭夭 都说桥下河水淺 也说世上人情薄 水扭犁弯多情恨 情到深处生烦恼 一辈子你没迊上大花轿 一辈子你没筑成暖心的巢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 三步两座桥 桥边村有井 水中挑月碎成星 甜水苦水一步遥 三步两座桥 桥边碾道坊 碾道深深人转老 月照灯残影自搖 三步两座桥 桥边柳叶桃 芳菲散尽情不尽 探花犹望东墙坳 三步两座桥 桥头站孤影 秋雁春归人站老 白头独望晚霞烧 桥东桥西村连村 雁过留声空落毛 桥南桥北树连根 树大摇风风自嚎 親儿親女难认親 树老更怜根边草 羞山愧水难成林 藤到深处生烦恼 痴水难渡秋帆落 船泊夕阳独自飘 秋萍易散莲蓬老 人站桥头风自高 序曲? 天地间,蒙着沉沉的浓雾,隔开几十米远,就看不清对面的景物。残星才启开天幕,沿着犁湾河河槽,灌进带有海腥味儿的渤海海盆的潮润,把这片冀东边陲的平原地,笼罩在迷蒙的晨雾里。 太阳才刚刚苏醒,晨阳驱散了迷雾,把脸上的醉红,涂抹给留镇西边的山峁。从留镇镇北隆起的西干渠大堤上,影影绰绰冒出一个黑点,随着太阳的升起,那黑点越影越大,一瞬间就走出了一个人形。六十岁开外的徐恩长老汉,每天准点儿从留镇敬老院起身,走出镇街,漫过大渠渠顶,就伴着歪歪扭扭的犁湾河,沿着通往渝水县城的留渝公路,走向三五里外的三步两座桥。当日暮四合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象钟摆一样,徐老汉又踽踽独行,独自返回留镇,淡出三步两座桥那片村舍。他心性平和,好像遵从着宿命,从无烦言抱怨,也从不在村中留宿。 十数年间,从散社那天算起,老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年三百六日,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天长日久,慢慢就走出了一道风景,就走出了这片平原地,走出了那片名叫三步两座桥村舍的眼泪。一? 都说他舍不下三步两座桥,其实是舍不下人称柳叶桃的女人,舍不下那个名叫刘香久的老相好老情人。都知道老徐一辈子和那女人相好,好得撕扯不开,好得如胶似漆,好得一辈子肝肠寸断。都说合该刘香久犯桃花,前半生享用俩男人,俩男人都心甘情愿,从此拉帮套的老徐,婚事就耽误下来。从此刘香久生下的那一窝儿女,就成了糊涂账,谁象谁众说纷纭,其实香久恩长心有数,外人看长相,笨寻思也差不到哪里去。 三步两座桥再风流,也比不过这情话。三步两座桥大口落子再出彩,也唱不尽这一世缘情。也嗔怪香久男人命短,早早归了西,倒把霜寒秋后账,推给影社戏中人。前撇的,偷养的,谁知那一年竟叫了板。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风云突变,三步两座桥一夜之间散了社,当了半辈子饲养员的独身徐老汉,忽然间天倾地陷,举目无亲,无处安身立命。男女私情,一世恩深,却上不了台面,有儿有女,却有苦难言,叫不成个爹,迎不进家门。一时犁湾河水泪长流,有家难奔儿女羞。三步两座桥上月,知落谁家云也愁。一时连犁湾河水都仿佛停止了奔流,连三步两座桥也举目观望、难言羞口。忽然一阵秋风雨,鸟飞花落两夭夭。横心跺脚花溅泪,除却乌云心病消。割断这丝情缘的,谁能料到,正是他的亲生骨肉。当了村长的老徐骨肉艾凤台,狠狠心把老徐送进了留镇敬老院,想除去心病,一了百了。殊不知,除去旧病添新愁,十指连心到白头。艾凤台从此遭人议论,都说他走了一步臭棋,漫说故土难离,何况情丝连藕。脸热重义的徐恩长,转天就走出了三步两座桥,把铺盖搬进了留镇。乡亲们不敢高声,纷纷窃窃私语:老徐是心疼儿呢,他顺从了亲儿艾凤台,孩儿有难处,孩儿得要脸儿! 一辈子你没迎上大花轿 一辈子你没筑上暖心的巢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 。。。。。。 正应了那句民谣,老徐铺盖在留镇,心却长在三步两座桥。幸亏桥东水沿庄还留了一座碾道房,幸亏桥西柳叶桃还迎着徐恩长。 亲儿亲女难认亲 树老更怜根边草 羞山愧水难成林 藤到牵处多缠绕 行行且行行,步步恋芳草。独雁空自飞,啼风看落毛。往返途中,独行路上,相逢无语,不忍相问。无论男女老少,乡亲们遇见老徐,无不让路驻足,频频回首,忍泪扪心。男人想:恋乡呢,舍不下三步两座桥。女人说:念老奶,扔不下心上人,舍不下刘香久。老人念誦:想儿女。前撇后养的,酸儿辣女一大群,这年头,有吃有穿,倒不省心,哪有一个省心的? 二? 这地方名字好怪,叫三步两座桥。查遍渝水县志,也找不到这称谓。 一道犁湾河,从绵延不断的燕山丛中,蛇一样扭出山坳,才要流入留镇平原地,迎头撞上一片丘岗岭地,河水顺势流成一个人字,扭成一部犁弯。在人字裤裆处,犁弯河汪成一片两亩方圆的碧叶莲塘。在莲塘上下两梢河水逼窄的地方,睡卧着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两座弦月拱桥,连通着周边的三家村落。因是双桥抱月,隔塘相望,古人取义七夕故事,把北桥赐名牛郎,南桥雅号织女。牛郎桥东厢高地村舍,便是相传明代守边驻军仓房的草粮屯;织女桥东坎儿上的水沿庄,便是老话俗称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河西桥左的莲蓬洼是一片低洼平原地,村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水田。晴日的时候,站村头能望见夕阳卧日的孤石老城群山峻岭,秋高气爽,眼尖的汉子手搭凉棚,能看见鹰隼天边缥缈的高天上,骑云驾鹤苍龙盘舞的长城敌楼战墙。相传民国年间,一位南方民间艺人,撑一把油纸伞,本想独闯关外谋生,不料偶感风寒,病卧留镇。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游方艺人,刚好邂逅草粮屯绅士李大先生。吕绅士见年轻艺人气质不凡,精通书话说唱,又善操管弦,十分器重怜爱,力挽艺人暂住将息,不想却惹出一桩风流公案。《自序》 在燕塞留镇那块平原地,在犁弯河下梢三村并柳的地方,漫漶的尘烟留下一个三步两座桥的传说,也留下一个柳叶桃和碾道坊的爱情故事。 如今三步两座桥的乡亲 三? 如今三步两座桥的乡亲,每天看见徐恩长拉长的身影,从留镇踽踽走来,扑奔河西柳叶桃,扑奔老相好刘香久,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惊,早已把老汉的举动,视作应当应分、情理之中,但每个乡亲心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同情。嘘寒问暖之余,内心却难掩丝丝隐痛,都知道是老人当村长亲儿的艾凤台,为赌气图脸面,趁散社把独身的饲养员老徐送到留镇敬老院,狠心把有情人划断人间天河。都知道徐恩长是艾凤台的亲爹,艾凤台也知道亲妈刘香久,膝下有两双儿女都是恩长的骨肉。 这天徐恩长才走到桥边,就觉出异样,只见桥南桥北,桥东桥西,一团团人群聚集不散,一簇簇男女老少交头接耳,还净朝老徐身上指指点点。老徐倒没介意,他早已到了耳根清净,与世无争年纪。才要上桥,人群中闪出一位上岁数的干瘦女人,伸手拦他,拦他不算,还把他扯到一边,话到嘴边又缄口不语。下手拦阻老徐的女人叫石青,在三步两座桥,漫说村民,连桥边石塔,也认识这位当年名扬渝水的水沿庄女支书。时过境迁,他知道这些年石青退位多年赋闲在家,她没别的嗜好,除了捡废品卖钱,石青就喜欢站街站桥,街是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桥是水沿庄西头上的织女桥。石青站街不是扯闲话,石青是赎情还愿呢,时光荏苒,痛定思痛,当年欠下孽债的老村支书,也不知从哪天起,就随了佛缘,有了佛心。北方乡下妇女不像南方乡下女人,南方乡下没冬闲女人一年到头不拾闲儿。如今北方的乡下妇女,没摊上好男人的女人挑家过日子,当了家里的顶梁柱,好吃懒做耍钱闹鬼的男人当甩手掌柜,坐山喊。从前不这样,从前生产队农闲时节,上点年纪的乡下女人爱站街,东家长西家短,当小广播,当娱乐。石青和她们不一样,如今石青站街时少大多站三步两座桥头上,站桥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扶弱济困,积德行善。除了老徐的风流情债,石青的站街站桥,倒成为三步两座桥另一道风景。不知情的觉着稀罕,知情的,都知道老人如今吃斋念佛,象换了个人,为从前的悔恨,补过赎罪呢。三步两座桥乡亲,都知道石青小时候当童养媳,苦大仇深,四清那年,被工作组树为典型,当成运动根子,挨不少累,也得罪不少人。当年闹公社时候三村分分合合,农业学大寨时候,石青露脸出风头当红人儿,被县委树典型,熬成整个三步两座桥大队当家人。当年何止在三步两座桥,就是在留镇,在整个渝水县,女村支书也是凤毛麟角。三步两座桥在旧社会因田土丰腴,得风气之先,除地主富农,也涌现不少大小商人掌柜,出不少闯关东跑满洲的买卖人。这一带乡民勤勉肯做惜钱如命,手有俩钱,就恨不发家壮户、买房置地,解放后多少人戴上地富帽子,用当年下村工作组的话,说三步两座桥真叫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上级认定这方田土是黑窝子,阶级斗争复杂,逢运动就被打造成,出经验、创成果、上文件的推广典型。当年叱咤风云翻云覆雨,人称火神奶奶的石青,如今早已是昨日黄花。七九年散社,社员人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石青威风扫地,重新沦为半大脚寻常婆子,她一时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年没敢见人。站惯人前,喜欢发号施令的石青毕竟耐不住寂寞。她虽然有点弄不懂当今世道人心,却忽然有一天梦醒一般推门出户,重新站在人前的石青老太太象换个人。老太太不下地,不扯闲篇,除了拾闲儿捡点儿纸箱瓶罐儿换烟抽抽,都知道石青爷们柴国新开小卖店,不缺那棵烟抽,可老太太是省油的灯,捡完破烂儿抽颗烟,就梳头洗脸,穿戴利落,在水沿庄十五个大门儿一条街街是街,桥是桥随心所欲,站哪儿都站成了一尊菩萨,专门办善事不图名利。从此人人对石青都刮目相看,都说老太太长了佛心,一门心思帮人儿。谁家婆媳不和,天灾病靥,她都上前搭把手,况且一帮到底,尽心竭力,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村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有人说:从前丧良心,还人情债呢,也有人歪心,话不中听,说没看她那几个藤下瓜儿歪瓜裂枣一样,病的病,残的残,除了老大媳妇刘香久那老闺女艾凤桥,剩下那俩儿媳,如今过不惯苦日子,凭脸蛋净偷人,这怕是报应,石青嘴上不说,这是赎罪呢。村民这才想起石老太太这二年信了佛,时常上庙进香,青衣素食有俩儿钱儿就捐到庙里。日子长了,乡亲又发现,石青不光站桥站街,还晃常听村广播喊交党费,和草粮屯另一位外号一口气儿的大婶子,比赛着积极,嘟嘟跑。石青老娘子站街站桥,对过往行人,桥畔三村父老,有难相帮,无难呈祥,原先心硬个人儿如今那般绵软,背地儿都说换个人儿,修德修成了活菩萨。老伴柴国新另一路,喜欢捅事儿告状提意见。外号豺先生的老伴开小卖店,为小卖店招揽生意,在店前门外打场子跳街舞、在店后锁门放黄片,石青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俩人也不犯话,却都把把从前石青当书记时,获得的省市县证书、合影、奖章,都镶镜框挂墙上。石青帮人不虚空,准掺和进去,谁家大事小情,磕磕绊绊,她耳惊马到,不请自来,帮着灭病消灾,。也有人心闲嘴浪,背地编派她: 火神奶奶,替人消灾, 立地成佛,偿还心债。 儿不成器,病病歪歪, 因果报应,求拜如来。 当年积极,没少祸害, 知道后悔,善哉善哉。 火神奶奶石青的丈夫柴国新,人本来就狠,又有小算计,就有人起外号叫他豺先生。豺先生这些年心理变态,从前老婆站台上,他也没少沾光做军师,自从文革后乡村搞整顿,石青下台让权给活屁股儿子吴臣,豺先生心里有点儿失衡。再往后生产队没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钱成了香饽饽。柴国新处处看别人眼红,除了爱告状、爱查村账、爱提意见,更知道抓挠钱儿。人多嘴杂,小卖店看黄片儿,被人捅出来,镇上民警来查,豺先生矢口否认,塞上条烟,也就消了災。豺先生爱提意见,对村里的事儿,看啥都不顺眼,动不动串裰人聚众上访。看谁有钱成富户,又嫉妒,属心理失衡那种。石青不是那种人,她是有组织的人,虽然她近年信点啥,烧香拜佛,广结善缘,但她始终不参与信众活动,她相信组织,相信政府,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看红书,学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两口子喝的一锅粥,尿不到一壶去,一个火神奶奶,一个豺先生,都火爆脾气,干脆分开睡,谁也不理谁,井水不犯河水。在桥边拦下老徐的老太太石青,一边打岔儿,一边把老徐让进豺先生的“夜来香”小卖点。老徐一辈子和刘香久养下两双儿女,除了老大艾凤楼、大闺女大马蜂艾凤巢,是香久和丈夫“没名儿”留下的种儿,余下的二闺女人称一口气儿的艾凤枝,现今当村长的二儿子艾凤台,开纸厂老三艾凤池,连同石青的儿媳老闺女艾凤娇,谁都知道是跑卵子徐恩长的亲生骨肉。当然这话上不了桌面儿,虽然都心知肚明,却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嘴上留德。老闺女凤娇那年嫁给石青大儿子秋生,那时是石青当村书记,一家人死活相中了模样品行都没挑的俊姑娘艾凤娇。刘香久心里是相不中柴家人性,但自家成分高,自己名声又不好,架不住石青在村里一跺脚满街烂颤,秋生又入伍穿上军装让人眼热,也不说香久家有心攀高枝,反正两家就把亲做成了。按说两人是亲家,晃常倒不大走动。那年头正讲阶级斗争,石青正如日中天,心气儿正高,香久一把湿柴燎不到锅底上。当然是亲三分向,石青站台那几年,暗地里免不了护着恩长刘香久,让香久恩长这对冤家,得好有几年。这时石青眼瞅着桥边有人寻衅架秧子,就奔过来。原来水沿庄“三步两座桥”纸箱厂起内讧,一山二虎,厂子合伙人艾凤池和吴布德俩人闹掰了,势同水火,终于闹到大打出手,演出了全武行。 吴布德暗地指使一伙子黑道狐朋狗友 吴布德暗地指使一伙子黑道狐朋狗友,半夜把凤池从被窝揪出来,拖到三步两座桥边,不由分说,上去蒙头一顿暴打,打得艾凤池满地找牙,却闹不清谁是凶手。 遍体鳞伤爬回家门的艾凤池咽不下这口气,把吴布德告上法院。留吴布德死活不认,艾凤池四下打点,送遍了礼,也没有下文,至此俩人结下仇怨。 艾凤池在医院疗伤,吴布德也没闲着,除了四处鸣冤,活动串联,最阴损的,是花钱指使一帮闲汉,在三步两座桥边,专拣有人热闹地方,直捅艾家软肋,翻出陈年老账,揭开旧疮疤,埋汰香久、老徐风流旧事。 其实慢说在三步两座桥,就是在留镇,上点儿年岁人儿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三步两座桥纸厂东家,是老徐的亲种儿,亲骨肉。 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这话哪能说扔了。俗语说得好:王八遍地爬,说漏是冤家。 村人礼数,糗事儿不隔辈儿,再仇不兴揭短。何况香久老徐虽未结亲,却早有了截辈人儿。 可吴布德另路,谁不知道吴半天为人?还不是有仗势?从扭一辈子秧歌,人称活屁股的吴家老爹说起,打年青就是顽军伙会儿脾气,到儿子份上,老大吴臣倒出息,赶上土改参加队伍,复原回家一直当村支书,在村里说一不二铲得硬,人霸道点道讲原则口碑还行。 四清那年挨整上楼,交代出几个相好女人,背地儿甜和女人不少生产队粮食,一下栽了跟头。 四清运动结束,四清积极分子石青当了村书记,把吴臣替换下来,吴臣眯几年当了大社员。 到老二吴布德头上,整个篮儿象他爹活屁股秉性。社员给吴布德起外号叫留半天,这里有典故:他哥哥吴臣当村支书时,凭借哥哥在村里有权势,吴布德谋一份腰挎皮兜香嘴臭屁股的俏活计——在生产队当电工。 生产队时留半天人称大社员,还称不上霸道,自从散社承包,三步两座桥家家户户搞加工,办作坊,谁也离不开电老虎,吴布德一下子飞扬跋扈,一手遮天。 人本来就霸道,有点权就作妖,谁家钱挪不开电欠费钱,或者招待不周怠慢了他,吴布德使一狠着,叫 “留半天儿”,过午不候超时拉电!对别人狠,对自家亲友却留心眼,动手脚扯线偷私电,把电费全摊到不相干人头上。 乡亲们看着气恨又惹不起,就偷偷送他一个外号叫留半天,从此大号吴布德倒没人叫,却叫响了留半天。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恩长虽然被石青领进小卖点儿,桥上的眼睛也跟过来,狼先生噘嘴儿栓驴,扔话听:这年头,人情薄啊,还不钱闹的? 从前俩人亲到换媳妇,这回真闹掰了,还羞人八辈儿祖宗!老婆石青嫌话不中听,瞪眼瞥他。 门外七吵滥嚷,石青忙把老徐往后院儿领,挿上屋门,一顿好劝。话头扯开,老徐这才明白,原来艾凤池的大小子艾军,才从县高毕业,没可心的事由儿,就抡蹲在家,扯呼些个狐朋狗友,挺大个人,吃凉不管酸,让父母十分心焦。 在留镇,在三步两座桥,随处可见这样半拉子年轻人,不工不农不商,务农怕辛苦,进城嫌遭罪,整天晃,当啃老族。 凤池两口子一合计,不如趁早把纸厂转给儿子艾军,扶上马,送一程,也算没白创家业。 好不易创出个 “三步两座桥”纸箱品牌,也算祖坟冒了青烟儿!当初亮出三步两座桥名号,也是凤池的神来之笔,他灵感得益于口传的乡间传说。 自从推出品牌,如有神助,纸品畅销,一时产销两旺,财源滚滚。创业致富的凤池脑子里还有点儿迷信,生怕儿子接手败家,他听从了老婆的劝告,除了给犁湾河畔的老庙台儿上了高香,更没忘记三步两座桥给自家品牌带来的祥瑞,舍出上万钱款,给风烛残年的有不两座桥加固修缮了一遍。 还是乡镇企业春风得意的时候,兴办罐头作坊的艾凤池,眼光独到借助留镇稻草原料优势,初创了卫生纸品的生产车间,散社后的留半天没了往日的威风,投靠凤池当了电工。 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故事,街上传出俩人好到换媳妇,都知道留半天媳妇张凤梅,风姿绰约人长得漂亮,果然留半天被提拔为副厂长。 别看留半天吴布德是挂名的副厂长,却因家族势力本人又蛮横手狠无人敢惹,厂子还真短不了这人脉和护身符。 两人再好,好到换媳妇睡,也只是利益关系,当不了饭吃。厂子坐大,艾凤池站稳了脚跟,只会唱黑脸不少分红拿钱的吴布德就成了鸡肋,有时难免还帮倒忙。 艾凤池早有心送干薪养他,或割股两清,从此分道扬镳。吴布德看出苗头,也耍了心眼儿,暗中釜底抽薪,监守自盗,私下侵吞纸厂财物。 艾凤池忍无可忍,决心快刀乱麻一刀两断,让儿子艾军独资接手纸厂。 吴布德又不是睁眼瞎,这水火不容的事,对凤池来说,无异于与虎谋皮,吴布德在一次酒宴上当众人大骂凤池还摔了酒杯,借酒劲儿道出了凤池和他媳妇张凤梅狗扯羊皮那些烂事儿。 凤池心是有短儿,又不敢道出当初是俩人自愿换的媳妇,至于凤池媳妇高月莲中途撤了梯子,张凤梅插一脚拔不出腿来,和凤池好得如胶似漆,也难怪吴布德叫苦不迭。 吴布德哪里是好惹的?老婆和凤池做成粘糕他倒没乱了方寸,他手里不缺女人,他恨的是凤池撵他出局,没了纸厂这个空杆钓鱼的来钱道儿,他就是个穷横的瘪犊子! 情急之下,这才纠集一帮打手,先砸了厂部,把凤池打个满地找牙,又当众人站三步两座桥上,翻开陈年老账,拿老徐、香久的风流说事儿,骂凤池是养汉老婆生的,还捎带着把老徐播下的那些野种,凤池的骨肉兄妹挨帮骂个狗血喷头。 在三步两座桥,在水沿庄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连每个门楼的石狮子也心知肚明,除了老大艾凤楼,人称大马蜂的大闺女艾凤巢,余下的两儿双女,拿桥下镜面儿似的犁湾河水一映照,连天上飞的家雀儿也能认出是恩长的骨肉。 乡亲们心照不宣,嘴上留德,多半儿是心疼老徐,忙乎了一生一世的老徐,人到暮年却如竹篮打水,孤苦伶仃,连个暖巢也没存下,倒被亲儿辣女划道银河,撵送到留镇敬老院。 恩长除每日踽踽独行,踏上三步两座桥,留恋桥边墙里柳叶桃,望望亲人骨肉,就这点儿可怜见儿温情,也让留半天当了泡儿踩! 石青漫语轻言,好言相劝,徐恩长思量方才桥上的风波,还是难免心疼上火。 心疼的是儿女,烧灼的是自己。儿女受牵连,还不是皆因自己和香久一辈子的私恋偷情? 自己光身一辈子倒是无怨无悔,悔的是牵连了儿女,让自己偷情养下的儿女背了一辈子黑锅,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他原以为依了儿女,卷铺盖离开三步两座桥,晚年在留镇敬老院安身立命,却给儿女留下了孽债。 住在敬老院里的徐恩长,还不是舍不下那女人,舍不下那个好了一辈子,也养下了一群亲骨肉,却至今做不成夫妻的刘香久。 当村长的亲儿艾凤台,亲手把自己送到留镇敬老院,恩长表现得很顺从,心里难受也没挂相露在脸面上,他知道了到了摊牌的时候,生产队没了,当了半辈子饲养员的徐恩长没了事由,没家没业没老婆,成了没名分的碍眼人。 他没有怨恨凤台,他甚至感到几分轻松,从此能卸下愧对儿女的重负,让儿女从今往后挺起腰板做人,他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自己生养的骨肉被人戳脊梁! 话是这么说,相好了一辈子的柳叶桃刘香久,隔断了一道天河,却受不过思念的煎熬。 从此以后,在由留镇到三步两座桥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让人落泪的一道风景,一幅早出晚归,十年间踽踽独行的身影。 谁家都有一本烂账,旁人断不了家务事,乡亲望着恩长的背影,免不得心疼趣咕磨叨:老徐忒志行! 来就来了,从不留宿,还不是顾儿女脸面?说老徐是来望人儿呢,恋香久不假,他更是舍不下他生养的儿女。 远街近邻净嘀咕凤台兄妹心狠,顾脸面容不下骨肉亲!桥上这场打人风波,吴布德嚷出那些揭短儿的伤人话,恩长都听得真真儿的,真叫让人打脸,多亏石青把他让到夜来香,才没让恩长难堪上火下不来台。 老待在夜来香也不是事儿,老闺女艾凤娇撵过来,心想就这么让老人撵回留镇敬老院,准保窝心上火,就张罗接自家留一宿。 老徐有一宗脾气 老徐直摇头,老徐有一宗脾气,他惦着儿女行,却从不端儿女饭碗,更甭提存家留宿,一提这个,凤娇就来气,她恨凤台,恨凤台撵了亲爹,伤了亲爹的心。 凤娇劝不动,就依了老徐,和往常一样,到碾道房打尖歇脚,往常赶大雨暴雪天,恩长燎把火暖暖炕熬口粥喝,不到万不得已,没见恩长留过宿。 亲儿凤台把他撵到敬老院,他就当成圣旨,不愿破规矩当成天条。多亏当年小女儿凤娇留颗心眼儿,强给老爹留下碾道房。 那碾道房是老人土改仅存的念想,多亏老闺女凤娇给老爹留下退身步。 当年老徐土改分果实,不光分了长工屋碾道房,还分到三间东家的土改房,都知道老大凤楼、大闺女凤巢,香久和男人没名儿婚生的亲种,老徐有短儿一样待他俩,可他们造,应当应分似的甜和迁就。 前撇的大哥凤楼结婚那年,老徐不听人劝,上赶子把土改房让给了凤楼做新房。 碾道房就在香久老房后身儿,中间就蹲一块树荫小空场儿,抬头就能隔短墙看见香久家的后窗台儿,后窗下有一块后园地,短墙西旮旯是半人高的茅厕,香久解完手站起来,总爱朝碾道房瞭一眼。 碾道房南边前后两进大院套,都归属老艾家,艾家兄弟俩住前后院儿,恩长做长工的东家艾书田,除了住临街的前趟院儿,东墙山外头还有一个大车门儿,院儿里养一挂大车几匹硬牲口,东厢房除了牲口棚就是草料房,北边三间是仓房,土改分给了长工徐恩长,徐恩长又送给了没名儿儿子小遭罪儿当了婚房。 从打有生产队,恩长就常年住饲养处当饲养员,就剩那三间碾道房是恩长的家业,碾道房通两间是磨盘和碾道,恩长也不锁外屋门,晃常有妇女来碾道破点儿豆子碾点儿黏米。 那天石青好容易劝动老徐,朝碾道房那边走动,诚心让恩长离打架闹事的地方远一点,也是怕恩长伤心上火。 人站水沿庄坎上儿说些宽心话,心还挂在织女桥上头,直看见桥上人散了,恩长这才心落地。 老徐在碾道房屋里存不踏实,过一会儿又出门站庄头上瞭望织女桥,瞭望香久住的桥西凤娇家院套,他遇上那场打斗,才消停下来,老担忧重起波澜,除了望织女桥,他心里也惦记香久,那场打脸的丢人场面,香久闹心不闹心? 扛住扛不住?恩长免不得连声叹气,狠狠地跺脚嫌自己多余!老徐站碾道房前,对面就是香久的老房场,如今物是人非,人去屋空,人搬走了,一切都空空荡荡,只有麻雀成群地啄着这片那片长草的阳光,唿地起飞,又唿地落地。 那时候香久家和如今一样,香久家和碾道房就隔了一道短墙,没名儿死后,孤男寡女,也还是相隔了那一道短墙。 墙两边都是干柴烈火,何况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俩人早就一坛子咸话,这干柴烈火就连星星也能点燃。 不用细寻思,刷墙的粉匠,一身的花点子,洗不净脱不尽的烂衣裳,别人?等着,看杏花春雨桃红柳绿的故事。 儿女们脸上挂不住,还是老闺女艾凤娇,把香久接到河对岸自己家住下,这才放晴了满城风雨。 恩长虽嘴恨自己多余,却老不舍心,心扔不下香久不说,他更不舍心香久前撇后养的亲情骨肉。 俗话说,老人一身三件宝:老儿子、大孙子、破棉袄。这话不假,其实人老更有一大心疼,一大惦着:心疼软的、惦着混惨的。 哪个儿女日子过不上,老人就对谁偏心,这话带讲的,搁哪儿都不差。 老徐更心重,好的赖的全不舍心。混好有钱的,谁知道从哪儿出差头节外生枝? 都晓得如今人情薄了,见利忘义,连天上的鸟儿,也寻不到一条干净的树枝儿落脚。 混赖的更不用说,人称小遭罪儿的老大艾凤楼,外号大马蜂的二闺女艾凤巢,也想有好日子过,偏偏财神绕道走,让老徐又添心病。 恩长是实诚人,自从偷了没名儿的女人,对没名儿留下的种,恩长更怀了愧疚。 对小遭罪和大马蜂,这些年老徐把心剜给它,也换来的是冷脸凉屁股。 话把儿捏人家手心儿,恩长一辈子挺不起腰杆来,前半辈儿欠下的情债,就象雨后乍晴缠绕在山间的云。 那三间碾道房,虽屋瓦上长满了松塔和狗尾巴荒草,却还似认得恩长,恩长好像躲闪着打量,心事把目光神色束得惶惑而拘谨,像敝履还乡的愧人。 虽然没摆到桌面上,论起来石青跟恩长还是亲家,凤娇和石青儿子做亲,石青和恩长就近便,就有意让恩长在碾道房住下,省得老徐地老天荒地两头跑腿子。 有心的石青从家抱来行李,又拿笤掃想帮他拾掇拾掇卫生,屋里到处落满了尘土。 恩长不让,恩长从旧板柜里掏出自己存下的被褥,才一抖楞,除了一把上了铜锈的蒼黑酒唢呐,还抖楞出一只存下的干透压瘪的酱杆笛。 年轻时候,水沿庄年节闹秧歌,恩长吹唢呐,香久摇旱船,那都是往日的回忆。 赶后来儿女大了,知道了好歹,唢呐声就锁进了水沿庄的记忆。那往后碾道房多少寂寞的夜晚,月光下恩长吹响的酱杆笛,也不知招来水沿庄多少妇女的眼泪。 石青用眼角余光望他,见恩长噙满了眼泪,慌忙叮嘱几句就躲开了,当屋顶腾起了柴烟,石青才放心地走远。 正是夏日时分,不远处三步两座桥早已息事宁人。人烟散尽,听罢了人间嚣烦的桥下荷花,又想着把荷香莲叶的清芬,漫奂到尝尽人间冷暖的三村乡社,似梦如梦的碾道房,天地间又重归混沌安详。 徐恩长打开用包袱皮儿蒙裹着的那一卷行李,拂下布满的灰尘,抖开晾晒,被褥的针脚绗趟,又在恩长心里,荡起香久旧日的指香。 石青走回夜来香,还跟郎先生念诵,说恩长人矮了一截,人也几分驼背。 狼先生也叹息:挺硬实一个人。两口子也都望恩长好。石青站桥,没少关照跑腿子的徐恩长,嘴上叫不出,心里还是把他当亲家。 不光这个,这里还有一桩隐情,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老吴家台柱子吴臣,四清运动弄得灰头土脸儿,石青唱红脸儿上台当上村书记,文革又站两派打派仗,拉大旗作虎皮,狗咬狗一嘴泥。 真叫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文革后期落实政策,老支书吴臣又坐了天下。 如今吴布德跟凤池闹纠纷,打哪儿论,石青的屁股也坐老徐这铺炕上。 石青看狼先生不上心,就自说自话,说人老就老了,这才几年!石青还有记忆,想当年老徐年轻时候,多好的身板,英俊魁梧,就象洒满阳光的春山和秋树,满庄站街的女人,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在整个三步两座桥,女人一见恩长就腿软、就走不动道儿。 胆小的,掩口偷看,臊红脸看人儿扯出黏涎来,胆大的,浪笑加喊叫,没话奏话,敢在恩长身上掐一把,拧一下,嘴说的却是恩长的衣裳鞋帽,夸那好做工,好针脚。 恩长没说媳妇,身上穿的戴的,样样秀密,件件得体,就风传恩长有了相好。 从花台山地逃荒流落到三步两座桥的徐恩长,从十五岁起落脚老艾家扛活,给地主艾书田当长工。 熬到两年头上,亲眼目睹了老艾家吹吹打打把香久娶进家门。那时候恩长虽然比香久小两岁,还是个雀儿身,却看出十九岁花枝儿一样的新娘刘香久,脸上整天没点儿笑容,心中并不快乐。 新郎艾仁田是地主艾书田的亲兄弟,哥俩继承了父母的祖业,哥俩没分家的时候大事小情春种秋收都由哥哥主事儿。 兄弟艾仁田是个面糊人儿,软泥糊不上墙拿不起个儿来,种田也立巴不顶个好娘们,整天就爱扯闲板儿,闲常还信点儿啥,不杀生爱上香和圈里的大花牛称兄道弟。 那年头三步两座桥时兴皮影戏,农闲时没少搭台唱影住影班。娶了亲的艾仁田不爱老婆爱唱影,不会拉弦儿也没嗓儿,唱不出个儿来却是个皮影迷。 一听说哪村哪庄扎影棚,唱皮影,追出去几天不着家,对夫妻情、男女事,持家过日子,不走心,不虑事,迷迷糊糊笑脸儿人。 艾家老辈人死得早,给兄弟俩留下挺大一座庄稼院儿,前庭后园,南北通长,老大艾书田住南趟五间大正房,老二住后院,也是五间大北房,一路穿堂,出后园对望就是三间碾道房。 徐恩长给老大卖功夫,晚上睡碾道房,一年四季,南北穿堂入室,不知走多少趟,地皮儿都踩得溜光。 恩长每天黎明即起 时光飞转也很绵长,恩长每天黎明即起,春种夏耪秋打场,秋场就摆在碾道房前的空场儿平地上。平日里恩长给东家水缸挑满,看后院水缸见底,就知道屋男人又跑哪儿扯咸蛋去了,捎带脚就把水缸挑满。天长日久,年轻貌美的老二家媳妇刘香久,挑门帘看见恩长敞怀倒水那汉子样,嘴不说,心就烫了。女人一入心脸儿就漾出颜色,香久把羞涩藏在门帘后头,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水筲响后脚步响,人没了,香久这才追到风门,看恩长晃筲的背影,看碾道房房后树枝上喜鹊喳喳叫,尾巴上下一摆一摇。 那一夜徐恩长在碾道房思前想后,除了触景生情,想起与香久那些拨动心弦的往事,心里也老晃着白天桥上的糟心事。本来他想,他这一离开水沿庄,去住留镇敬老院,虽然是亲儿子撵他,他也伤心,也难过,还偷偷掉过眼泪。可一想他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儿女这边少了流言蜚语,挺起腰杆做人,他宁肯委屈了自己,他宁做孤魂野鬼,也不忍让孩子受屈!可是白天这一幕,却让他打脸,让他寒心,他想不透他和香久的挚爱真情,却让他背负了一生一世的情债! 恩长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那一夜恩长没回留镇就宿在了碾道房。恩长装不下心事就看月亮,月亮含笑不语说静夜就缺一支短笛,于是月光下恩长就削制了一根酱杆笛,呜呜咽咽吹亮了犁弯河水传过了织女桥,桥那边河岸上,住着他不舍心又难成眷属的刘香久。那笛声还似吹开燃亮了,对面香久老屋短墙上开放的柳叶桃花,那是从前香久和恩长偷尝禁果放置的信物。 四? 用箭杆笛,徐恩长不光会吹奏评戏、大口落子,模仿唢呐吹许多乡间俚曲,最擅长吹一口好皮影调。起始呢,恩长按说还是个孩子,那笛声就很天真,心里想的,不过是些思乡的情感和寂寞,心里好受时,也不过是些云风鸟兽,草木虫鱼。等到心里装下了人情世故,春心秋雨,笛声里就吹出了戏文,吹出来殷殷的渴望,吹出来鸟依林,凤求凰,霞追梦的愿景。听音儿听韵,韵绽莲花,风弄摇情,三步两座桥下交头接耳的莲花河水,说恩长长大了。三步两座桥三村的长辈,闲说淡唠,说这孩子该娶亲了。那一年恩长长成了一条好汉子,年交二十岁,血气方刚风扬树,力拔庭柳气死牛,身板儿结实得象桥边的石塔。那时候恩长耕耘的土地,姑娘媳妇争戴地头上争艳的花朵,碾道房头上掠过的白云,,没出息的女子当做棉花絮成衾被睡成了香梦。香久的男人不务家,前院的兄长艾书田心明镜一样。恩长捎带脚给香久家挑水打担,喂牛铡草,香久那份感激,嘴不说,就挂在面容上。恩长也到了知好歹的年纪,整天跟花容月貌的香久磕头碰脸儿,你说心河波纹儿不动,也不是实话。晃常香久一句烫人的话语,一个羞涩的目光,就让睡在碾道房的恩长,梦里走在花园儿里一样。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一个强装作婶子长辈,心中滚烫,言语无多,却把惦念和知冷知热的疼爱,缝进浆洗的衣裳和避人传递的羹汤;一个心如脱兔,却心怀愧疚寄人篱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苦命人儿,只知道报恩卖力耕田,不敢做非分之想。有心的香久没少替恩长浆洗缝连,嘘寒问暖,那也是东家的意愿。东家艾书田是精明人儿,打得一手好算盘,珍惜恩长不会藏奸耍滑,是气死牛打灯笼难找的种田能手。兄弟手里那十亩田,种的败家一样,自从香久和恩长,把日子掺进了了暧昧的蜜糖,知道感恩的恩长,不言不语不张扬,起早贪黑捎带脚,就把香久那十亩地,收拾的多打了几囤粮。香久男人乐享其成也不言谢,顶多年节香久炒俩菜,他陪恩长喝两盅。艾仁田炕上地下都不走心,只知道看唱本儿扯闲篇,把家过成个住店的一样。从打往后,香久对恩长更上心,把恩长当了兄弟待,待恩长从头到脚,衣裳鞋袜,缝补浆洗,样样没屈了他。有了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香久会时常梦见恩长,恩长的脸庞和身影,就立在眼前,两人互相端详着,恩长的喘息吹动了她的额发,香久埋下头脸蛋儿烧成了绯红的桃花,从梦中惊醒的香久,看见了枕边酣睡的不识数的傻男人,香久就恨自己命不好,就恨自己的爹娘,贪图老艾家的田产土地。也不知有多少回,恩长想掐断对恩长的思念,一动念恩长就责骂自己花心,就掐拧自己柔软的地方,她下了无数次决心,教导自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最后她还是跟自己和解了,她无数次地宽慰自己,恩长还小呢,足足比自己小两三岁,我是他小姐姐,他一个外乡的孤苦人,我疼他我爱他我喜欢他应当应分,没有人责备。的确没有人责备,连大东家艾书田冷眼看恩长香久走得近便,肚里画魂儿,心里犯寻思,也舍不得恩长这头快牛。东家两口子也嘀咕,倒是女主妇心明眼亮看得开,她说你当我眼拙啊,单你那缺心少肺的兄弟不走心,换个瞎子也早看出灯焾儿来!她对男人说出掏心话:驾辕的牲口前头还栓条母驴!你兄弟连锄杆儿都能捏出汗,有现成的瞎功夫白使唤,你不添把草,单凭你,你那几十亩地,指不定少打多少粮食!你傻兄弟不败家算我白说。艾书田想想也是,有香久这根线儿牵着,恩长撅尾巴驴一样卖力,一个顶两个使唤。生牤子虎犊子一样的好身板儿,论农活儿,从春到秋,从种到收,抡圆了干。地里场上,哪样都是硬手,人又聪明实诚憨厚,叫功夫当伙计,打灯笼难找。地和女人,东家更看重的是地。农忙时叫短工,恩长领雁阵,东家有香久把柄捏着,恩长就更好使唤,大田地里,恩长拉开架势,干活如风卷残云。 艾书田哥俩,虽是同根生,却两样秉性。老大有脑筋,肯吃苦,攒下一份家业。都一个爹妈养的,老二艾仁田,却是个缺心少肺个迷糊人儿,渐天捧个唱本儿,咦咦呀呀地唱,唱过抬手就忘。艾仁田还有个嗜好,没事儿爱摆弄家养的那头大花牛,拿大花牛当亲人、当兄弟,不光爱惜大花牛,他走道连个蚂蚁也不踩,他信佛,不杀生,讲慈悲,信因果报应。他家堂屋地有佛龛,每天上香供佛祖,梦里想佛事,不想女人,也不大碰老婆,让香久守活寡。那年走村窜乡的草台影班,影棚一搭,在三步两座桥唱几天影,他陪影班寸步不离守几天。老婆往回叫他,他嫌烦,说:没看正忙呢!别人逗他:那么俊老婆,在家闲着,也不怕顺墙跑了!此话不白说,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别人早有耳闻,说笑递话给他,他只当耳旁风,不知听扔了还是人二性。旁人撇嘴,说可惜了那好媳妇,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别人听影,心满意足过足瘾,知道回家种地哄老婆,他不行,他缺根弦儿,粘影就迷,追影班一路追到不识天南地北。民国年间,不光三步两座桥,在留镇,在渝水,在长城燕门南北,大口落子和皮影戏,成为一方水土的民俗乡音。在广袤的丘陵和沿着渤海海盆的平原地,在山野田畴、麦场谷地、在金黄的玉米地和醉成酒红的高粱地,多少男人和女人,在田间地头,在圈栏灶旁,红口白牙,咿呀地细嗓或吼唱。好象人人肚里都有一套唱本儿,把影戏唱成为一方水土度年熬月的乡愁,唱成了这一片山河岁月铭心刻骨的民魂。太平年月,农闲时分,皮影草台班游鱼一样四方游走,走村窜乡,魂灵一般四方飘荡。逢庄入村,便搭台烙饼,点明灯,扯影棚。影班似情人,听影的乡亲象遇上相好一样,在月光下缠绵,过后天各一方,?等下一回艳遇相会。艾仁田不一样,艾老二听影走火入魔,影班唱三天,他陪三宿。影班串庄前脚走,回头准跟来,准撵上,甩也甩不掉,沾上个粘豆包一样。影匠早跟他熟稔,可嗓子撵他:不呆家看鸡窝,赶明儿黄鼠狼给掏了!艾书田嘿嘿傻笑,嘟哝道:看也捡蛋,不看也捡蛋,影班是亲娘,影班走了,好比娘嫁人,多喒兴许不朝面儿!憨人较真儿,认死理儿脑子一根弦,也就好歹由他。 撵影班,艾老二从三步两座桥撵过雁留河,撵过渝水,直等影班过了界岭口远走高飞,艾老二没了盘缠,没了嚼谷,才悻悻摸回三步两座桥。 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 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见他灰塌塌回来,才捋到村头,凑前儿涮他:没给你安个角儿?成本大套地学回来,给我们唱一段!钱让坐地头光磕打鞋底儿,嘿嘿半天,也唱不出一个整调儿。都知道他左耳听,右耳冒,谁也没指望他,单拿他取乐。等有人问:都听个啥影?给数叨数叨!艾老二听这话,眼睛灯一样亮一阵儿又悔塌了,吭哧瘪肚老半天,还是蹦不出一个屁来。才提上鞋要走,别人扯住他,找乐子不让走,说:到底听个啥影?报个戏名来,让咱过过瘾,这一趟也算没白跑!艾书勤挺当真儿,寻思半天,愣愣回一句:没名儿!大伙儿听懵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没名儿!没名儿!等大伙恍过神来来,都觉得这词儿又逗哏又响亮,从此风一样传开,在水沿庄,在三步两座桥,男女老少,大小孩芽,再没人叫他大号,都管他叫没名儿!从生到死,叫成乡间彩话。 在水沿庄,艾家祖上倒是殷实富户。传到哥俩身上,也还趁五垧好田,一套前后通长青砖院。长辈迟迟不愿分家,是怕艾老二受屈。艾书勤从小性软颟顸,心眼短,三步两座桥左近人家,知根知底,宁肯把姑娘臭家沤粪,也不肯许给他。老二说不上媳妇,老人死也闭不上眼,临了咬咬牙豁出十亩地,打穷乡僻壤给寻来一房媳妇。娶亲那天,一揭盖头,惊得鸟不飞,云不散,也看得让三步两座桥水不行,树不摇。无管男人女人,只沾一眼新娘刘香久,头一宗就想起那句老话:好汉没好妻,頼汉娶花枝。等女人见了新郎,媒人劝了好久,才让噘嘴的新娘入了洞房。是金钱和土地,让艾老二有如此艳福。娶亲那天,当长工的徐恩长,只瞄了一眼新娘刘香久,心隔噔一下就扭头钻了青纱帐,恨活儿干到月照东墙,才回的碾道房。转天他往后院堂屋担水,早起的新娘只惊鸿一瞥,两人似前世有缘似曾相识,目瞪口呆互相打量好一会儿,才丝网一样粘粘地扯开。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已经发生。只那惊鸿一瞥,女人看见了一座青山,男人看见了一池春水,一起尽在不言中,此时无言胜有声,一切都是命注定,该发生的迟早也会发生。俊鸟恋秀林,蓝天起高云,徐恩长是那种女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男人。眼里种着忠诚,看人想起高山峻岭,行色如一匹骏马踏雪红鬃。身着青衣粗布倒也不显山露水,春种秋收,庄稼地日光影里,光着脊梁耕云播雨的徐恩长举重若轻,动如出山虎,行如兔草行。种耪收场提篮事,挑山担水若闲风。姑娘媳妇,爱看他挑担行走,看些什么?私下有人掩嘴窃语:看那身疙瘩肉呢,馋嘴老婆吃一口,三年管饱不无饥谗!闻者笑闹:怕你吃了这口想那口,没个够!女人见男人话多嘴浪,准保对男人有情有义。多数说说笑笑过了,也算拉倒,倒是那口嘴不言,眼里钉钉的女人,多是心里装了铁秤砣。 三步两座桥自古是块风流地,女人好打情骂俏,男人见柳叶春眉,就像桥下的犁湾河水,回旋激荡,摇着波浪不舍回头。刘香久才登三步两座桥,连桥下水塘荷莲也枝叶纷摇,摇出莲花风情万种。多少男人打桥上经过,面迎了香久,那脖子许久回不过弯儿来,只差失足掉进河水。从此香久的美貌就成了三步两座桥永久的话题。有人说象西施,有人说象貂蝉,有人说象赵飞燕,有人说象杨玉环。听的人摇头道:也都说差了,无非是山中杏蕊,五月桃花,才灌浆的果儿就让你们说老了。倒是平日闹场人儿,当众人兰指抹鬓细步摇臀,模仿了香久,嘴上过个肥年。更有乡间诗人留下艳词:站象晒米粘高粱,说羞了抿嘴儿一笑,行若顾盼生辉,迎风摆柳;胸若杏熟,臀如秋藕;面比春鹅,眼似神魂钩。艳词张扬出来,众人笑道:什么杏熟秋藕,你吃过见过?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倒有一人眼毒,道出耐人寻味话来:美人薄命,那女人泪痣,目色深而用专,偏又摊一个迷糊落道男人,命里怕犯克夫。 日子如风过耳,天荡流云。自从日本人在留镇插了白旗,三步两座桥虽也翻云覆雨,倒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除了摆弄那头称兄道弟的大花牛,一听扎影班,恨不抬脚就走,根本没把田土放心上。当初老人给没名儿娶媳妇,舍了好田十亩加钱财挑费,临死分家就算了总账:老大艾书田䝼受四十亩好田,老二只分得十几亩坡地。老人笨寻思:老二迷糊人儿,心眼不够使,多留也守不住,按说是受了委屈,两旁事人连连晃头,看着不公,说:老大娶媳妇又不是大风刮来,凭什么老二受屈?这风言风语不久就烟消云散,来得急,去打快,就像秋天的云,秋天的雨。人家事主没名儿都不提,旁人着哪门子急也还历练人拎得清:说老人看重的是家业,凭没名儿那黏憨落道个主儿,给个金山银山怕也化成水儿,飞成灰。正应了那话:傻人傻命,吃亏是福。没二年闹土改,就见了分晓。 老大艾书田终久念兄弟的好,就那十几亩地,没名儿也侍弄不好,凭自个儿也打不了几把粮食。老大让伙计恩长给搭把手,也真会巧使人儿,也没见东家给恩长加工钱,恩长兴许是乐意,也许是被东家捉住了把柄,不粘声不粘语,净?着起早贪黑受苦受累,为没名儿那十亩田,白搭上了不少劳累汗水。没名儿呢,吃凉不管酸,不食人间烟火,又不大懂人情世故,得了便宜也不走心。香久却不落忍,她见不得好,平日里免不得投桃报李,缝缝连连,浆浆洗洗,有好吃喝,没等到恩长就咽不下嘴。天长日久,大嫂田凤娥就多了心,跟男人趣咕,男人说,我还求不得呢,这样好,辕马前头还栓头槽驴呢,上坡不用鞭子赶,呼呼朝上撵,这回老二的田不用我操心了。凤娥笨心想想也是,庄稼人心疼的是钱,左右掂量,心想那东西又使不烂,赶天黑还不睡没名儿炕上! 殊不知痴男怨女若动了真情,横道大河也隔不断春火焰,百头牛也扯不住倾倒山。都传没名儿家捡了一个白送的伙计,多一个拉帮套的男人,前半句说没名儿捡便宜,后半句那话不中听。 原来旧时北方乡村遗风,男人废人不顶用,女人再养一个男人搭伙,图生活,顾日子,家男人当软盖王八,那叫拉帮套,好说不好听,终究让人耻笑。没名儿不缺胳膊不少腿一个大男人,眼皮底下干瞅着俏媳妇贴一个俊后生,干柴烈火,难怪满庄跑舌头。好话不出门,艳闻传千里,恩长香久的桃闻艳事,一时在三步两座桥传得满城风雨,比看大戏还热闹,还兴奋,就像晚春满天吹拂飞舞的柳絮,风和柳絮窃窃私语,却只瞒着垂条河柳。这番柳绿桃红的瞎话,只有香久和恩长懵懂不知,还蒙在鼓里。夏挂锄,寒猫冬,北方半年里格楞,没名儿冬追班,夏听影,寻常日里也哼哼,要嗓没嗓,要声儿没声儿,走火入魔,还真把自己当了影虫子。除了恋皮影,除了家里敬佛龛,没名儿见着庙台儿就许愿,就烧香,不杀生,不害命,走道也怕踩了脚底下。平日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握的艾仁田,还一宗好:拿家养的大花牛当兄弟,冷了披棉被,热了摇蒲扇,套车怕累着,犁地怕屈着,冬天梳毛,夏天洗澡。有好嚼谷,宁肯自己受屈,也不让大花牛短了嚼谷。这样男人没人指望,这样的男人有好命,有田有粮,炕上还有个俊媳妇,别看瞧着不香甜,不几年香久给没名儿添了一儿一女,大小子叫满仓,闺女叫麦熟。旧时一个乡下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作何非分之想?幸好刘香久喜好侍弄花草,喜欢做针线、剔鞋样儿,喜欢花草唱落子,就像清白的蓝天上,不能少了霞光、云朵和月亮。她从很远的娘家坋来两棵柳叶桃,开出一树红,秀出一盆白。白的象月照窗前雪,红的象晚照洞房喜烛台。她守着那两株柳叶桃,排遣心中的空旷和寂寞,也守着女人的心香。但凡爱花的女人,心中都有些向往。谣传象八月的黑蝴蝶,摇摇摆摆,忽飞忽灭,专扑向腻如红粉的熏风艳朵。如风过耳,流传的彩话也象春风秋雨一样,吹拂点染着三步两座桥边的春花秋月,连桥边的石塔,也喜爱倾听风流韵事,人间情话。她养的柳叶桃一盆开白花,一盆开红花,满枝的花朵,坚硬肥厚的桃叶,沁出淡淡的苦味儿,传说是南方的植物,乡亲们没见过,一提起柳叶桃,满庄人就想起刘香久。没名儿媳妇从此不叫刘香久,都爱把那个俏生而又苦命的女人叫做柳叶桃。故事的女主人叫成了柳叶桃,也就不大支护恩长的大名,徐恩长家安在碾道房,碾道房就成了恩长的代号。三步两座桥正经不正经的女人,也喜欢叫他碾道房,从此柳叶桃和碾道房,常挂人嘴边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吐出来总有一股子暧昧的味道。 香久和恩长真真肌肤相亲 五? 香久和恩长,真真肌肤相亲,爱情象麦苗那样疯长,其实还很遥远。有情人以心相许,琴瑟和声,莲开并蒂,也有待春风吹绿,雷震春河。晃常恩长与香久,两人站一堆儿,影一处,即刻蓬荜生辉,真真天生一对儿地设一双,两人前院后堂,朝夕相见,自从两人都与对方有了烫心的感觉,反倒不如从前那般自然和随意了。见了恩长,香久虽百般掩饰,也掩不住内心的慌乱,心想东嘴说西,想不看,眼睛却不服使唤,偷偷一望,那目光东躲西闪,却针针扎进恩长心坎上。恩长呢,恩长一见香久,脸先红了,话也端不准起根儿打哪儿说,只知道找活干。一有空闲,他脚就发粘,他舍不得离开香久,他磨蹭着不去碾道房。水缸挑满了,漾满了水缸沿儿,他舍不得走,自个又张罗起猪圈,垫圈起猪圈是个累活,香久除了倒茶续水,还倚门边儿躲躲闪闪地瞄他,两人目光一碰,就溅出让人脸红心热的火花,这种时候,香久脸一红就躲开了,就扎上围裙,挖碗面给恩长烙张饼,再到后园割把韭菜,煎俩鸡蛋再给恩长倒杯高粱酒。香久给恩长做嚼谷,也不背人,她不怕前院儿说闲话,前院是一样捧着徐恩长,这扛活的工夫打着灯笼没处找,有香久拢人儿,还巴不得呢。前院儿对没名儿啥样都心有数,赖和尚捧菩萨,有庙台儿,不怕来香客。没名儿也没屈着,没名儿赶上了,就一堆儿吃酒,没名儿这宗好,不藏脏心,他把恩长当兄弟,两人到一块儿就唠皮影,恩长也会吼几嗓皮影戏,还会马马虎虎拉四胡,弦儿一响,没名儿就咿呀唱,就美得不知道北。 恩长不光会拉四胡,恩长还会吹唢呐、吹酱杆笛,扭大秧歌。恩长是北边花台人,花台和渝水,就相隔一道高山上的长城,除了口音略有不同,对于皮影、落子和地秧歌的喜好,都象是一个师傅的徒弟,也不知传递了多少辈子。就是乡俗民风,也差不到哪里去,一过春分到清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论门户高低、男女老少都到坟上吃白肉,这叫认祖归宗。老辈子传下来,伐几棵坟山树,换钱宰肥猪,全族男女老少一齐聚到祖坟上,老辈儿人带着磕了响头,拜过祖先亡灵,就等着在坟上吃白肉。先一天早埋了锅灶,柴火又现成,展眼大盆小碗白肉端上来可尽造。可有一宗,煮肉不兴搁盐,吃肉不兴喝酒。不喝酒就不喝酒,怕是犯了先人,肉不搁盐精骨白淡腻死人。肉盛上来,家大人偷偷怀中摸把盐,也无人怪罪。一族人按辈分围地野餐,只分伦齿无论贵贱,教族人认祖归宗,倒也其乐融融。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只问亲情,不分贵贱。乡下人一年到头愁生计,全指望正月里闹春找乐子。水沿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年节闹红火,唱戏扭秧歌,都是本庄德高望重的人物满张罗。水沿庄大门儿不多,财大气粗的可不少,可是家再有钱,也压不过住村当心儿北趟房大槐树下的李大先生。李大先生字庭轩,名李雨村,看门楼看家坟,便知几代根基气派。到李雨村这一辈儿,因雨村念过津门政法学堂,民国初年,又在渝水县政府当过书办,临渝抗战之后,县府打散没了官差,这才下海经商,在奉天津门经商倒腾大布名扬乡里。晚年在家乡做了寓公,因财大气粗,人又知书达理,被奉为乡贤,一应公益社火,便首推衔领,赞襄风俗。那时候没有村丁,但逢差事,李雨村便指派李家坟守墓人父子跑腿儿学舌,傻存头满街敲锣,他爹就领几个长工上山穿松枝,在村头上搭松牌楼。大年初二闹春宵,三步两座桥仨庄约定成俗窜庄赛秧歌,赛秧歌兴走桥,讲究三庄秧歌汇两桥,旱船高跷水蛇腰。从河西清元寺庙台上起秧子,往东过桥扭到水沿庄,打一阵场子,叫几通好,来一个鲤鱼翻身,亮相,再折回三步两座桥。村人把北桥叫牛郎,南桥叫织女,秧歌扭上织女桥才到兴头上。桥是罗锅石拱桥,红男绿女扭在高桥上,宛若天仙下凡,桥下齐声喝彩。秧歌唢呐声声,三村游龙戏凤,好不热闹!扭到牛郎桥上,那地方最高,宛若三村天街,桥东便是草粮屯,桥边石塔根下晏下来,打圆场,扭扭捏捏不下桥。桥北草粮屯也不怪罪,单等高门大户颁赏钱,年年惯下这通例,都知道桥北有大户,外头有买卖。兴头上的秧歌可劲儿扭,扭在桥上耍绝活,玩顶灯、跑旱船。跑旱船女人船中荡浆,男人扭步摇船,俯仰摇曳,俩人眉来眼去,风情万种。说是看旱船,戏眼全在眉目传情,郎才女貌,都是人堆里扒出来的俊男靓女。挤着围观的人群里,汉子看的是船娘的身段和脸蛋儿,妇女看船夫,瞧的是自家爷们不如人。一年中古板惯了的男男女女,压抑的情爱总要宣泄总要喷涌,摇旱船扭秧歌,最招人喝彩,红男绿女亮瞎一回双眼,也算享了眼福打了一回牙祭。秧歌演到酣处,有人把换上红绸翠袄的香久替换上旱船,众人眼前一亮,香久模样笑得并不灿烂,目光还在前后左右梭巡,有人看懂了香久心思,不等明说,就有人把秧歌队里的恩长推上旱船。在三步两座桥,早就风传恩长香久的风言风语,只是好比清浅的山泉,还没有流成喧哗的溪水。俗话说好男没好妻,赖汉娶花枝,人心是秤,恩长香久的遭际,多少人嘴不说破,也都哑巴吃饺子心有数替他们抱委屈。冷丁二人亮相出彩,人群瞬然一愣,先是如桥下凝水寒冰,继而春风化雨喧闹春河,一片喝彩欢腾。徐恩长一时兴起,把旱船摇得风生水起,香久也容光焕发顾盼流光,似春瓶咋泄一边与恩长轻眉暗挑隐送秋波,一边手举绸扇,摇风舞蝶。在三步两座桥,长成了美男子的徐恩长,令多少女人偷眼馋腥惦记在心,今日众星捧月,把恩长与香久按到一条船上,也是心猿意马借花献佛点了私心。秧歌旱船扭得正热闹,忽然那边起了一阵小骚动,原来有人不知从哪儿把没名儿扯过来,捅咕没名儿给旱船当配角儿,拉纤绳。没名儿少心眼儿,又属于那种人来疯,架不住大伙儿起哄架秧子,没名儿随着唢呐鼓点儿,还真就拉起了旱船,踉踉跄跄,一步三摇。没名儿的磕绊猥琐,和恩长香久的俊男靓女花枝招展,形成了强烈反差,一瞬间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就差把观众笑出眼泪。也没过几时,唢呐锣鼓忽然喑哑,人堆瞬间凝结了欢笑,只见香久逃出了旱船,扒下了彩绸衣裳,不是心思地逃离了人群,恩长也显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给自己啪啪打脸。 虽然那天闹秧歌冷了场,三步两座桥却记住了恩长香久地秧歌的扮相彩头。细打听才知道原来香久后爹是古滦州影社出身,早年接破儿娶了一位说唱京东大鼓、拖着油瓶的守寡艺人。女艺人带来的闺女刘香久,随了后爹的姓,却依了母亲的苦命。恩长命更苦,儿时父母双亡,只记得父亲艺名小核桃,是永平乡间轿杠行吹鼓手。难怪香久能歌善舞,难怪恩长随意削根酱杆儿,拧个柳枝也能听醉了半拉庄舍。 一场秧歌相会,让两人拉近了距离,自从知道了恩长身世,香久把恩长看成了兄弟,姐弟相称便少了芥蒂,一个是苦命远嫁的女人,一个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命运使两人惺惺相惜互相取暖顾影相怜。香久母性汤汤水水缝缝连连的照拂,使少小失了母爱的恩长,疯长了对女性的依恋,打小知道报恩的徐恩长,从此多了一份心事少了一缕孤单。他一人担起了两家的土地,让东家艾书田心满意足,两口子心里啥不知道?只因手攥了好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再欢,两口子关起门来咬着耳朵偷着乐。 可是好日子并不长久,只不过闹出事来的不是刘香久不是徐恩长,出事的却是连树叶都怕砸破脑袋的香久亲夫,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艾仁田。原来公元一九四七年的冀东地面并不平静。一九四七年的渝水县,八路军冀东十二团掌控着北部山地,南边的留镇平原地驻防的是国军。北边正闹土改,傅作义的骑兵旅沿着京山铁路直达留镇剑拔弩张。国共双方犬牙交错斗争一触即发,三步两座桥正处于拉锯区,两边互相蚕食侵扰,双方难免盘查奸细小心提防。没名儿脑子缺根弦儿,没心没肺整天只想追个影,那天没名儿追影班,打北边过足了戏瘾正朝家撵,行到西山马峪东边山口,忽然眼一黑被一伙人蒙住头,捉鸡一样捏进坡岗下树趟里。原来北山八路的部队正在这片山地集结,正准备进攻留镇拔掉国军据点。头一回进攻留镇遭遇挫折,缘于地方伙会儿告密功败垂成,这一次防范走漏风声严密封锁消息。起初审问没名儿见他身背包袱,以为不是奸细起码是倒卖烟土。审来审去让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到了也没问出令人信服的口供。八路不敢冒失放人,定要亲人作保来人认领。 没名儿多日不归家中乱成一团,八路队伍上让赎人,艾书田有田土家产不敢冒头。原来当年抗属由地主摊派粮食养家度日,艾书田亲眼见踩地区的八路区长,抱着大印办公整天东躲西藏,以为成不了气候,也曾不好好给粮,至今心有余悸。刘香久遇事倒显出男人气概,为撘救丈夫挽上包袱就准备只身前往。艾老大思来想去不是办法,就牵出毛驴打发恩长一路随行好有个照应。老大家媳妇田风娥,不知什么心事直扯丈夫袄袖,艾书田以为心疼毛驴想想也是,那年月兵荒马乱驴牵出去八成有去无回。艾书田拦下毛驴换成独轮车,田凤娥心里好不乐意,她是心疼了恩长,当看见恩长推独轮车显出那英武劲儿,那不快的心情又融化了,就象飞雪遇见了梅花。 独轮车推出三步两座桥逶迤西行,刘香久斜竏着坐一头儿手里还挽一个包袱,另一头坐口袋粮食,这一回艾书田为赎回兄弟还不算吝啬。这一身行头实在招摇,引人注目的不是这寻常的行头,那时候的冀东乡风民俗,回娘家的小两口寻常是这般容貌。令人瞩目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当恩长和香久恍若一对天作之合的夫妻,扭扭哒哒上路的时候,多少双含笑不语的目光,羞得刘香久抬不起头来。春天布满车辙的泥路上,载着香久和粮食的独轮车碾破了路边的附地菜和车前草,碾过了沙岭碾过了小裙河,走在盘山路上望过高山上云朵一样的杏花春景,两人也不搭话,独轮车上香久扭着腰肢头也不回把手帕递给恩长,恩长总是忍不住凝望香久白白的脖颈,和脖颈上满头墨汁一样黑发。望着镶着纸月的山口,山口底下吼着松涛的地方,藏隐着黑松遮盖的抓脚槐老庙。跨过山口,山那边另一片苍莽的西山谷地,便是八路军碣石支队的地盘儿。 被国军收编的顽军伙会 被国军收编的顽军伙会,臭名昭著的赵止萍队,自从留镇遭受北山八路首次攻击之后,急忙从渝水县城回防留镇,便以抓脚槐山口为界,与西山八路互为进退,扼险据守。山这边赵止萍队在山口这边埋下岗哨,遍插耳目。恩长香久奔向西山的可疑行迹,一出三步两座桥,就被视作八路眼线悄被跟踪。独轮车还没推上抓脚槐老庙山口,徐恩长正挥汗如雨,坐石上歇息,忽然冷风出箭一般,从林中冲出一彪人马,喝断裹掠了二人,不由分说把恩长香久带入山口这边的白衣庵。原来这抓脚槐山神庙,怀里脚下山谷林中,旧时不知年月还存有一座尼姑庵,传说庵主每逢夏日,身著白衣,天长日久,白衣庵便叫响了这块留镇平原地。讯问中二人不敢称与八路接头领人,便谎称夫妻,回娘家省亲,倒也看不出丝毫破绽。自从八路军与盘踞留镇的国军互为拉锯争斗,抓爪槐山口正是敌我双方的紧要隘口,独轮车的出现,难免让赵止萍队伍满心狐疑。未等讯问,头目一个眼色兵弁便抽出绳索,扑向徐恩长三缠两绕就把恩长捆成个五花大绑。香久这才慌了,才要撕捋争辩,早被人拦腰抱住,连拥带搡俩人便被推往山下白衣庵中。白衣庵殿前一片青石台阶,阶前一弯溪水环庵缠绕,庵筑高台之上,除庵堂依古松护荫遮蔽,阶下又存东西两厢各配三间石瓦庵房。白衣庵因常年战乱,和山口古寺一样,如今早已人去屋空,只留下云风起处,松声月明。 静谧山中的呼喊,突飞的野鸽山雀惊枝明灭,也惊动了在林中梭巡张望的赵止萍。赵止萍见手下掳来一位年轻美貌女子,不禁眉头一皱,厉声喝道:祸害家乡妇女就是资敌!大敌当前我有言在先,谁当儿戏当场枪毙!说罢拔出手枪,苍黑着脸把准星瞄向庵前的一棵栗树——枪声没响。几个头目围上来,软言细语说道:怕是奸细,又详说了二人行止。赵止萍深深凝望了香久一眼,波光一闪,目光中似有一丝暖色,转瞬间就熄灭了,脸上旋又重覆乌云,他朝庵舍轻轻挥手,口中竟微微叹息。坐在地上心惊肉跳的香久,先是看那人头脸有些面熟,细端详才认出,眼前的赵止萍,原是老家赵乡绅家的大公子,早年曾赴日留学,可叹归国后竟追随了汉奸殷汝耕,参与所谓华北自治,从此明珠暗投,成为日本人走狗。当下两人虽不敢辩认,也不免心里犯了嘀咕,毕竟赵公子日后多次返乡省亲,长成了油光水滑大姑娘的刘香久,仍记得赵公子那惊诧的一瞥,这次赵止萍放过一马,说不定是怜惜了乡间故人,他能认出了我来?香久这样想。这只谜团困扰了香久许多年,也没解开那疙瘩。直至公元一九五四年,渝水县召开公判大会,枪毙落网的大汉奸、国民党匪首赵止萍,她才如梦初醒。原来五零年镇反时赵止萍化装潜逃,乔装毁容,留下一张麻脸,潜伏在关东密林中伐木隐藏,后经人检举,才被押回原籍归案。受刑游街那天,正巧是留镇集日,集上人潮如涌。刘香久手挎竹篮,被人群拥挤到东街鼎合绸布庄阶前。肩背死招五花大绑的赵止萍,被战士挟持着仍挣扎抬头环视左右。人之将死,香久不忍张望,本想埋头,却捺不住雀眼偷眉,一觑间,刚好四目相对,赵止萍朝她冁然一笑。刑车飘然而过,香久却像心头被轻轻划破一道伤痕。留镇东街路短,刑车片刻折回,那时汽车还是稀罕物,说是刑车,其实不过寻常马车,把犯人捆在车帮横绑的圆木上。路面很低,挤在布庄石阶上的香久面朝下看,听到马车蹄声,香久很纠结她活上了眼睛。也不知为什么,就在刑车惊现眼前那一刻,香久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这时出现了惊怵的一幕:只见赵止萍挣头摆首,朝人群寻找着什么,好似突然发现了他寻找的香久,竟冲她惨然一笑。这回香久读懂,其实早在白衣庵,赵止萍便认出了刘香久,这一回阴阳两隔,他把她当做了家乡的亲人。 留镇西街牲口市儿被辟为刑场,和东街只隔了犁湾河和一座白石古桥。砰然一声清脆枪响,使东街上无精打采的刘香久,又蓦然想起那死鬼在东街送来的惨笑。她想驱散它,但它仿佛白衣庵山中腰缠的云,时隐时散,氤氲不去。她想到了当年白衣庵中,赵止萍笑她的面容,令香久久久不能释怀。 六? 那日众匪见赵止萍善待香久,以为长官虎口夺食有非分之想。直至夜暮四合,赵止萍命人把香久恩长提来细细审问,倒也没寻出破绽,香久一口咬定夫妻回娘家省亲。赵止萍不知搭了哪根神经,竟顺水推舟,应允待天明放行,却令二人双双入房同宿。香久怕他用狐疑,暗中掐了恩长一把,恩长才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言声。 秋风灌进残破的木格窗棂,窗上残存的窗纸发出唿嗒唿嗒的搧响,更显出山林的诡异和不详的闃静。月临东墙,从爬着壁虎的窗格望出去,能看见白衣庵前石幢。恩长盯着丈余高的石幢,念想着攀墙逃走,却被香久死死抱住,香久嘘他:死觉,胡作怕活不到明天!白衣庵看守头半夜还有人探头探脑,后半夜秋凉只听见风卷枯叶的凄惶。香久按住恩长两人在土炕上相拥而眠,起始恩长还有点面矮半推半搡,终久两人真正头一遭睡在一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象是在梦境却又触手可及。或许因为寒冷,挤成一团的痴男怨女难以入睡,又不敢声张窃窃私语,一切都交给了坚硬的黑暗和陌生却熊熊燃烧的烈火。头一回肌肤相亲最不争气的是两人的嘴唇,月光下象两只蝴蝶两两双双就飞在了一处,丝丝粘稠就再不忍分离。香久本能想推他反而抱的更紧,窸窣中香久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胸前火盆一样滚烫,恩长蚕一样的手指游走中既坚硬又柔软,抚得香久象干燥的焦土似逢了闹云春雨。猛然香久想拒绝什么,她一只耳朵总是倾听着外边的响动,她攥住恩长的手,迟迟疑疑坐起身子,似要推阻他,却凝定不动,双眸久久凝视窗外。窗外月亮骑在西山头上,屏息静气,清清缕缕拨去蒙面的浮云,再摘耳细听,才听见外面有了细碎的脚步声,赵止萍虽然声音急促而微小,香久还是听出了队伍怕偷袭而转移的口令。当队伍撤出白衣庵,有人想到了厢房中捉到的探子,赵止萍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挥了挥手。 多疑的赵止萍正因为这一对俘虏,才做出了半夜撤出的决策,当然他还在林中布置了口袋和暗哨,当然这一切香久和恩长并不知晓,此刻的白衣庵,只剩下松风和在云中游走的月光。一切都锁在云雾山中,香久和恩长获得了自由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一切都等待着天明。也不知过了多一会儿,当香久确信白衣庵中只留下他们两只活物,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没来头地说一句:天亮前他们不会回来了。恩长没听懂,香久也没解释,只管恩长要来抽烟的火镰,在灶坑添了一把火,锅里水开了,凉屋子里才有了暖意。屋子里映满了火舌舔出的煊红,香久的面容上也染上了羞涩的云朵,此时的恩长把头埋进香久盘坐的膝间,象怀中的孩子一样得寸进尺地纠缠。香久低头情深地望了恩长一眼,用双手抚住了恩长的头,又颔首轻轻亲了一口,忽然香久仰起头,把脸转向月光,慢慢咬紧嘴唇,那目光似有似无,怔楞了一会儿,忽然悉悉索索解开了衣扣,依然把脸扭向窗外,让恩长孩儿一样叼住奶头。一阵疾风骤雨,香久哼唧几声就瘫软了,一边搂紧了男人,一边在恩长耳边絮语:叫声姐姐,叫声姐姐,姐姐把什么都给了你。恩长一边叫,一边耕云播雨。那一回,恩长只记住一句话,香久不是说一回,香久说,你头一回,你动一动,你头一回,你动一动??????。恩长头一回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男人,香久呢,从打那一回,到死也不后悔。 天色未明,月沉时分,山谷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赵止萍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把队伍又带回了白衣庵。恩长香久想走,赵止萍冷笑道:早看出一对野鸳鸯,看在乡亲面上,我成全你,你们好歹成全我,只烦你俩引路,看来你们没说诳语。香久这才醒过闷来:原来想偷袭,让自己前头领道儿当奸细,怪不昨夜把他俩稳住。后头有枪顶着,香久想想就心悔,倒把恩长作垫背。一时香久又想到当奸细的下场,在敌我拉锯区,当叛徒被八路从被窝捉去活埋,也是常有的事,想想脊背发凉。转念一想,好歹昨夜阴差阳错做成了夫妻,想想倘有不测,也该知足了。小车在前头吱溜地推,匪兵鬼鬼祟祟跟进,相隔有几十米。一路上恩长不住地使眼色,香久会意,止不住心往外蹦。在三步两座桥,日伪时期就是阴阳两界,北边八路马骥部队时常出山突击,村中李大先生往往两面逢迎,两边纳粮。在这样的敌我拉锯区,群众虽然两边都不敢得罪,但徐恩长兄长早早就参加了八路军,恩长这点觉悟还有。当下虽用枪逼着,恩长却悄悄打着自己的主意。 翻过山口西望便是马峪川地。东西老城夹持着小沙河绕过马峪台地,流云一样挥洒向南,留下台地上晨雾深埋的庄舍。香久恩长不想撕破那片晨雾,谁也不想引狼入室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独轮车行过山口再也踟蹰不前,后面一名士兵受命上前查问,香久说,我要小解,请行个方便。士兵道:就在这堆儿尿,省得受风。一边嗤嗤笑,一边朝后面队伍挥挥手。后边不知底细,迟迟疑疑停住,也没往深处想。香久一边装作解裤子,一边往树林里蹭。那士兵眼睛馋馋地笑,嘴里嘟囔:行了行了,又不是大闺女。香久装作羞涩,连躲了几块地方,那馋猫紧追不舍。恩长瞧准时机,撇下车子,撒腿就跑。才转过一个土坎儿,那边方知上当,又不敢开枪,忙舍下香久,急步去追恩长。两人双双隐入密林,只听山口傍崖上咣咣几声枪响。原来马骥十二团的哨兵,发现了奔逃的恩长香久,这才警觉到尾随的敌情。赵止萍自知暴露行踪,自知对手擅长包抄伏击,随手对放走香久的士兵狠狠抽了几马鞭,气急败坏地急忙窜逃回撤。 枪声惊醒了马峪 七? 枪声惊醒了马峪。经历了两次土改的马峪,使冀东十二团在这片山地站稳了脚跟,攻取留镇已经指日可待。 等香久恩长见到没名儿,没名儿正在连队当马倌,筛草料。等弄清了三人身份,不少人暗中撇嘴,小声嘀咕:倒应了那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归说,连长正色道:早想放人,因怕走漏风声,才委屈了几日。不光接回没名儿,还接回了恩长的亲情。原来北边闹八路军,土改分了地,为保卫胜利果实,恩长的亲哥哥徐恩德参了军,正随冀东十二团准备进攻留镇。哥俩意外在马峪重逢。从小失去父母相依为命的亲哥俩,自从恩长十五岁离家到三步两座桥,有几年骨肉分离,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娶了嫂嫂的哥哥告诉恩长,老家还给出门在外的恩长分了田地,一再叮嘱恩长落叶归根。恩长听了哪能不动心?哥哥刨根问底,临了也没拿到恩长的掏心话。心想兄弟大了,人大心大,兴许相中人儿?问问也不象,看恩长对没名儿倒十分尽心。哥哥也没往旁处想,倒是一旁的香久,知道恩长的心意,挺大个人,在没名儿面前,羞愧得手脚没出放。乘人不备,香久说给恩长:你悔么?悔还来得及。要不我明日说给我男人,要分要离,他给个话。恩长听了,捂脸蹲下不语。再抬头看时,香久倒象个疼爱的姐姐,嘴角漾出一丝笑纹,就那样互望了一会儿,恩长的眼神,让香久把心放了平整,也就那一会儿,香久眼里涌满了眼泪。 没名儿树叶儿一样地飘来。才踏上归程,不敢走山口,绕道走,沿着小沙河绕过西小山,路途就显得很遥远。恩长让香久没名儿两口子,分坐独轮车两帮载货的车裙上,没走多远,就有人指指点点,香久不自在,就下车随恩长身后走,没名儿给独轮车找平衡,就孩子样骑上了车樑竖杠。过老营村口,有人看稀罕,随口喊:挺俊的小两口,倒养个老不点儿。香久恩长红红脸,没敢则声。 香久恩长领回没名儿不几天,大约是一九四八年深秋,秋黄落叶的一个晚上,冀东十二团一举拿下留镇,转手又包围了几十里外的碣石县城,徐恩长随民兵支前,却再没和哥哥朝个面儿。 傅作义的骑兵旅自从失了留镇、碣石,一败而不可收,紧急收兵到京津一线固守。留镇、三步两座桥一带平原地,迅即掀起土改热潮,那是争取民心夺取胜利的法宝。徐恩长没有听从哥哥的劝告,他没有回到老家收获土改的胜利果实,他舍不下刘香久,他已经离不开那个女人。家,还不是屋里有个女人?往细说,香久不属于恩长,一个男人,一个情真意长初尝禁果的男人,若心仪迷醉一个美艳桃红桃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好比一头蒙上罩眼一心转磨的毛驴,总也转不开那张碾盘。刘香久不是那种下作女人,越心重难舍,越心疼怜惜这个无家无业的苦命男人,就越撕扯不开越苦劝恩长:晃花结不下实果,过夜的油灯点不到天明,长痛不如短痛,迟早这一回,一刀两断,明日你就动身,回老家花台,娶门媳妇,安心过日子,这人不人鬼不鬼,会误了你终生。香久真心苦劝,恩长也口中应承,可嘴说是理,身子却不听说,前脚分开,隔不几天,两人又粘成了粘豆包儿。两人越沾越粘,恍如一日不见隔三秋,香久看不是事儿,终久横下心,不让恩长登门儿碰脸儿。没名儿也不走心,媳妇有了外道儿,连猫狗都能闻出膻腥,没名儿却整天没心没肺,除了笑眯眯唱影戏,就整天迷上家养的那头大花牛。大花牛下一窝牛犊子,没名儿带牛犊子跟大花牛上山啃青不着家,连庄稼也甩手,他知道有人替他拉帮套,也不知道没名儿图稀啥,好象故意给恩长留热炕头。但凡女人有了外心,心藏了愧疚,就对丈夫出奇的好,恨不得给丈夫系鞋带儿,那都是给外人看,没名儿也不理会,只当是应当应分,还十分享受香久的殷勤。香久头胎二胎生下的满仓和麦熟儿,长到炕沿高,看眉眼就知道是没名儿的种儿,性子却不像没名儿秉性那般绵软。香久图希撵走恩长,好一阵拢孩儿不离身,让孩儿守家,实指望刀斩乱麻,让恩长死了那条心。想得是挺好,香久还是熬不过对恩长的思念,从打有了心上人,香久换个人一样,从里到外连脸上都挂了香甜,香久有时忍不住摸摸发烫的脸,心里就漾出恩长的身影,她照照镜子,到河边洗洗涮涮,抬头望望兰兰的天空,无论干什么,恩长的身体和模样总是如影相随。老艾家就恩长一个长工,也不知为啥,地主艾书田两口子商量好一样,总爱使唤香久到地头给恩长送饭,香久给恩长加点嚼谷,上房两口子也装看不见。空旷的原野,两人象脱笼的飞鸟,自由地天地,拨动了爱的琴心,田边地埂野草闲花,也竟成了田园牧歌,牛郎织女的图画;天地万物,飞鸟流云,风扬树柳,虫唱暮霞,也衬托了俩人眉目传情的图画;一对情男怨女,虽然是梦里蝶舞繁花,俩人还是偷嘴一样,躲躲闪闪,藏藏掖掖,无处不在的眼睛,让火烫的心儿,猫儿一样的躲藏。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虽然什么有没有发生,但自从有了白衣庵两人肌肤相亲的那一回,两人话语不多,却都知道对方想着什么,恩长总是在盼望和自责中煎熬,香久也在给与和愧疚中煎熬。那时的两个孤男怨女,不过是挣扎在碧野蓝空的一对儿飞雁孤影,一对儿野草残垣中躲藏夜鸣的蟋蟀,小沙河中犹犹豫豫的碰水鱼儿。到了夜晚,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香久隔房相望,恩长数着碾道房的椽子眼望着房梁。香久睡不着,就摘耳啼听房后碾道房声息,除了拉长的沉默,也曾有恩长摆弄唢呐、箭杆笛,那些响器呜呜咽咽的长吁短叹,那声音随着夜色直流向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庄稼人听懂了其中的暧昧,那声音环绕着三步两座桥和桥下的犁弯河水,三村里多出了一个影戏故事,让庄稼人嘴咸嘴淡地诉说。 刚入冬,才飘起了雪花,土改工作队就迎风冒雪开进了三步两座桥。驻水沿庄工作队一位姓韩的队长,出人意料地满村街打听恩长的下落。两人一见面韩队长心情有些沉重,对恩长好一阵端详,才说出自己是恩长哥哥战友,他对恩长一阵好劝,劝恩长叶落归根,早日回花台老家种田继承香火。再细问韩文书什么也不肯说,回到碾道房徐恩长好一阵思量,想到老家除了嫂嫂再没有亲人,恩长还是没有下定回乡的决心。直到韩队长说出了哥哥战场牺牲的消息,恩长这才和韩队长抱头痛哭,他没有把哥哥牺牲的消息告诉香久,也没有把他恋上香久的私情告诉给哥哥的战友,他也屡次想到回老家花台安家落户,他奔波百里回到故乡给哥哥和双亲的坟上添了新土,嫂子玉清再三地挽留他,也没留住恩长思念香久的脚步。 那年冬天二十一岁的长工徐恩长格外受宠,东家艾书田简直不把恩长当外人。太阳还没落山,东家媳妇田凤娥一遍遍地叫,紧着把恩长推上炕头,还烫上一壶烧酒,开始恩长总不大惯,还推推搡搡。从前恩长独自一人在碾道房吃饭,饭盛多了,田凤娥还给脸色看,如今太阳打西边出来,恩长才进二门,田凤娥准端来一铜盆热热的洗脸水,一边递手巾把儿,一边挤眉弄眼地朝后房努嘴,神神秘秘从嗓眼儿里挤出条缝儿来说:香久才炒熟毛磕,得闲到那屋坐坐,那死鬼不着家,也没人挑担水。恩长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不敢往深处想。再看田凤娥,那女人早躲开风一样就飘散了。站在堂屋地愣神儿的徐恩长,忍不住往后趟房张望,一回头恩长就看见后屋窗前伫望的香久。俩人一对眼儿就急忙闪开,香久埋下头纳鞋底,用攥了针锥的手,缓慢抹开挡眼的额发,用滚烫的目光瞭他。冬日的暖阳正挥洒在镶嵌了一片玻璃的纸窗上,脑后挽了发髻的刘香久,把手中纳鞋底的麻线抻得很长,趁手中的针锥抿向乌发的瞬间,滚烫惊慌的目光斜看给恩长,实在是表现了内心的纠结。她实心想送走恩长,实心想送恩长回老家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她知道恩长的身世,她不想坑害了他。临走她想留一件念想,她正赶做一双布鞋,还比量恩长身量,为着牵恋为他缝制了一身衣裳。冬天的夜很长,再长也长不过香久手中的针线,和前思后想的思量,她舍不他走,她知道那将是永别, 女人把痴心相好的男人,看得比命还贵重 女人把痴心的相好的男人,看得比命还贵重。手巧的香久,针线却老不听使唤,针尖儿几回扎破了手指。 八? 香久的水缸又听见恩长哗哗倒水的声响。恩长倒水和没名儿不一样,没名个子矮够缸沿儿也抻劲,恩长不一样,恩长总是肩不离担左右开弓倒得缸里水花四旋儿。没有恩长的时光水缸老是见底日子枯黄,有了恩长的脚步声,不仅缸淌水漾香久也每日对镜梳妆。平日里,里屋门上总是垂一条蓝底儿印花门帘儿,恩长担水穿过堂屋地,总深深望一眼门框上那碎花兰门帘。香久呢,香久也兴许坐炕上忙活计,耳朵却摘耳听音儿,一会儿,又隔着那片窗玻璃,端详恩长背影,直至目光撕断,留下抻长的的余光。 不知哪一天,香久挑开门帘,递一双绱好的新鞋,两人对望,未语先噎,俩人都脸面煊红。自从有了那一回,这多日肌肤相亲的欲望,恍似灯影的飞蛾。香久躲闪恩长眼中的火苗,把话含在嗓里,细声道:快进屋,试试鞋。香久手攥着布鞋,迟迟疑疑坐炕沿那一边,恩长坐这一头儿,俩人都低了脸,一时捡不起话题。屋子里沉静得能听见心跳,俩人都低头埋首,心象捶鼓怦怦跳,一肚子话语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过了多久,香久回头望一眼窗外,目光有些粘稠:你还是走吧,走吧??????我不能误了你??????回北边儿,娶个媳妇,能有好日子过??????。恩长不言声。香久又细声言道:孩子懂事哩。话音未落,忽听见窗外公鸡蹬碎一只豁边儿瓷碗。原来香久与没名儿头生头养的满仓已然三四岁,知道里外的满仓,对恩长的目光总是刀寒一样刺人。两人都默然不语。隔一会儿香久红红脸挥指一回北边儿,恩长明知她暗示说你走吧,你回碾道房,没今日还有明日。恩长不动弹,恩长早已挪不动手脚,香久艾艾轻叹,站过来给恩长试鞋,才蹲下身来,她给他脱鞋,手指碰到他脚心柔软的地方,恩长低头闻到了香久的发香,恩长情不自禁,不知哪儿来的蛮力,一把端起香久的盘儿脸儿,忍不住就要亲吻。香久嘴说,别,别,别让人看见??????。恩长耳聋一样,涨红脸呼呼喘气也不撒手,就劲还抱住了香久,香久拗不过恩长,身子颤抖了一下,忽然象面条一样绵软,渐渐香久不再推搡,双手也抱紧了恩长。这一回搂抱女人的恩长激动得浑身战栗发抖,滚烫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四处寻找,就像一只获猎的猛虎对到嘴食物不知何处下口。两人从炕沿纠缠到屋地上,正站着蛇盘龙绕,恩长忽觉后腿上撕拉拉一阵疼痛,没等回过神来,地上传来稚嫩的童声:不让咬我妈!还是香久耳尖,听出孩子进来,慌忙推开恩长,红涨着脸对孩子说:你叔叔和我闹着玩呢。孩子还睁大眼睛,面容有些惊恐。香久又说:妈背有些疼,让叔给揉揉。话才出口,就有些后悔,没想到孩子倒有些信了,松开恩长。香久瞅一眼恩长,见恩长坐炕沿上,差点把头弯进裤裆里,心里有些不忍,她歪头怔楞一会儿,象横了心,从板柜里掏出一把花生,塞给孩子说:外头玩去,吃饭叫你!孩子忘事快,摸着满袴兜花生欢天喜地跑了。屋里又只剩下恩长和香久。窗外结了冰,屋里也有点儿清冷,可两人都燥热得不行,心里都企盼着什么,只是无人点明。毕竟香久是过来人,恩长也不是头一回,两人焦渴的着了火苗一样。到底是前晌大白天,香久望一眼窗外,横心想了一会儿,忽然挑开门帘就站到堂屋地,屋里恩长许久没听见声响,很短暂也很漫长。也不过多长一会儿,屋里恩长听见堂屋北门犹犹豫豫的插响,先是插了北门,停了一会儿,又听插了前门,前门插得那声音听了让人心跳,很果断也很坚毅,象梦一样很辽远也很分明。香久猫一样上炕,把腿盘着眼望着窗外,胸前一起一伏,汗湿的鬓发粘在火苗一样煊红的面颊,象等待着火山的喷发。恩长早把持不住,当听见香久插门响动,恩长身上就像拨红的火炭儿,屋里却静的象一盆水,也象空院中的桃花。也才不过几秒钟,当坐在炕上背向恩长的香久,小心褪去了身上的外衣,恩长爬上热炕,迫不及待就抱住了日思夜想的平原和山岭。几番峰回路转,笨拙鲁莽的恩长终于撕破包在山峰的彩云,把手指探入了鲜花盛开的汤泉。一汪春水江南,潭碧鱼翔浅底,虽是二进春宫的恩长,仍是慌不择路,好歹有香久把持,香久毕竟大他两岁,也有心成全了恩长,便姐姐样哄他松开,旋即宽衣解带,鱼一样仰成一片雪白。一瞬间恩长竟不知所措,幸有酥手牵引才入得销魂,香久教他:你动一动,动一动,恩长这才如快马扬鞭。待雨过天晴大汗淋漓的恩长,把后背留给香久,竟抱头弯在炕沿上悔得象一只熟虾,又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许久沉默不语。恩长急着要回碾道房,香久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叮嘱:先不急走,先涝涝汗,涝涝汗??????。恩长惊恐地望望窗外,没吭声,朝香久潮潮地一撇,蔫蔫地走了。香久隔门帘疼惜道:晚上??????晚上你过来,我给你捏饺子??????你过来!香久没听见应声,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直寻不到脚步声,这才掩口忍住,就差没哭出声来。恍惚间,香久泪眼见窗外屋檐上黑影一闪,心知不好,这时果然听见房顶上咚咚有人奔跑,忽应想到儿子满仓,香久心情刷地沉重起来,心头漾起一丝不祥之兆。 恩长出了堂屋北门,迎头撞上笑吟吟的东家老婆田凤娥。田凤娥正领着满仓正倚后门瞅他,直瞅得恩长不敢抬头,恩长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女人冷笑:就这么走了?你拿啥谢候我?你倒艳福,光顾了耕种施肥,倒烦了大人孩子替你看秋。田凤娥叼一根长烟袋抽着,眯眼笑盈盈地望着恩长,盯他好一会儿,把抽尽的烟锅磕在鞋底山响,又细声道:心放肚里,值当闹瞎话,谁也没看见,只当心有就行了!说着递过烟袋,恩长说抽不惯,凤娥说头回是不大惯,抽抽就上了瘾,还不大好戒呢!恩长听出话里有话,犹犹豫豫把烟接了,凤娥说:这还象条汉子,人得长记性,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老艾家屈不着你! 傍天蒙黑,没名儿扛捆柴打山上放牛回来,经过三步两座桥,瞧见东岗上自家烟囱冒烟儿,一高兴就吼上皮影:小奴家采荠菜采到南园外,碰见那卖油郎托人说媒见爹娘,羞得我~~~~~~。旁人笑他:整天会那一句,人扛柴,让大花牛白闲着??????。没名儿理也不理,一进屋门儿,堂屋地热腾腾一团水蒸气,扑鼻一股蒸饺香味儿。没名儿叨咕:这年不年,节不节,有什么喜庆?雾气里两个女人忙活,没名儿听出是大嫂田凤娥说话:该你有福,仰巴脚子天上掉馅饼!香久没吱声。香久也心中疑惑:上房才听见剁白菜,田凤娥说当家的嘱咐拎瓶酒砍刀肉送来,回想自个儿是说过给恩长捏饺子那话,显见得隔墙有耳。又想既然瞒不住,上房哥嫂何苦送酒送肉,顺水推舟?这哑谜香久咋想也想不透,干脆往好处寻思:莫不是东家舍不恩长走,这样一手托两家的好劳力,打灯笼难找。一想到用自己的裤腰栓男人,刘香久又羞又燥,把我当什么人了。顺水一想,心里咯噔一下,心一热,尽往好处想,果真这样,却也求之不得。但凡用情不能自拔的女人,就像野地的春火,想浇也浇不灭,就是烧了自家的房舍,哪怕搭上性命,也宁愿作了飞蛾。 香久叫恩长吃饭,却是诚心,一个过来女人,上赶子偷了男人的嘴,还是玉树青枝,怎能不替男人着想?就是割了身上肉,她也舍得。初尝禁果的小男人,始如暴风骤雨,一俟雨过天晴,往往虚空悔痛,委屈得象个孩子。熟如麦草吮得甘露的女子,这时节往往柔情似水,象姐姐一样包容愧疚,象母亲一样娇惯疼爱,香久此时正是一样的情怀。酒热饭得,哄儿子凤楼去叫恩长,却迟迟不见回来,香久一赌气,拎着烧火棍就去了碾道房。一进了碾道房,香久不由心头一热,原来恩长正爬炕上转悠悠,给儿子当马骑。香久一把抱过孩子,嘴说:你功劳大了,还值当我亲来请你?恩长不吭声。香久看懂他心思,怕见了没名儿,那脸没处搁呢。又道:要不让你大哥接你?话没说完,自个儿倒脸先红了,说罢扯扯恩长衣袖,嗓音儿里嗔道:还挺大个爷们。香久前脚走,恩长蔫蔫地跟着,才进了堂屋,就满处找水筲,要挑水。谁成想大嫂田凤娥掀门帘出来,高声道:真是勤谨到家了,是该犒劳犒劳!香久恩长相互偷视看一眼,又急忙躲闪开,显然都听懂了弦外之音。恩长拿桶挑水要走,却被香久按下,香久冲恩长却把话摔给风娥:你滚猪歇着!有井不愁没水吃,脱鞋上炕!姐给你包了饺子,越吃越有!凤娥恨道:可不有、有!有也不是一回了!香久装没听见,又偷看恩长一眼,怕他听见上火,刚好恩长正陪没名儿说话,香久就把到嘴儿的狠话咽肚了 响晴的天上兀自结出一朵荡云 两妯娌互相看一眼,风娥倒服了软儿,想想丈夫几般叮嘱,忍气撇嘴走了。俩男人对炕桌吃饭,香久里外热腾腾伺候,恩长总不大惯,只低头闷闷地喝酒。酒蒙子没名儿沾了酒话多,渐渐恩长也受了感染,俩人推杯换盏,竟相互称兄道弟,东拉西扯,无话不谈,酒一上脸,谁也不记得都说些什么。那一顿饺子,面对没名儿,恩长心里长草,嘴里没一点滋味儿。香久总有一眼沒一眼地瞅他,他却躲闪着香久,心里象做贼一样,对没名儿充满了愧疚。从那时起,恩长心里暗暗许下心愿:没名儿地里的活计,不用他动根草刺儿,我全包了,不然对不起没名儿!恩长真是老实人,他这样想,总还不敢正眼瞅没名儿。他从此有块心病,抬脚儿就觉得亏欠了没名儿,亏欠了老艾家。一连几日,他总是故意躲闪着香久,他手脚不拾闲地下地做活儿,想遗忘对香久的思念,但思念却如烟如缕,纠缠不尽,每到夜深人静,恩长就在碾道房,用酱杆笛,胡乱吹出自己的旋律,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众人还蒙在鼓里,无人能听懂恩长的心意,只有隔墙隔院儿的柳叶桃,能听出自己的心声。 东家艾书田两口子当然也听懂了那笛声。艾书田幽灵一样似有意无意,总是在无人的地方邂逅了恩长。除了嘘寒问暖,还吞吞吐吐说些令人费解的话语。譬如:早知道有这一天。诸如:做人得凭良心。又比如:处成一家人,可也不易,不看僧面看佛面。 艾书田又弄了一桌酒菜。说是专请恩长,连没名儿两口子也请到桌上,这让恩长心里七上八下,有点犯寻思。等筷子撴齐,白酒烫好,东家一面让菜,一面唉声叹气对恩长说可怜见儿,说凑一堆儿打伙这些年,无论好歹,也是缘分,今儿个吃顿散伙饭,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仇人!哪能呢,没名儿没心没肺插言道:大侄子不是那种人,大侄子帮我算帮到家了,还真就离不了呢。艾书田皱皱眉,想说没说出口,狠狠地瞟了灶上忙活的香久一眼,香久什么不知道?脸登时就红了,还好,灶膛火煊红正映在香久脸膛上,倒没显出点啥。恩长呢,恩长也走了心,仗着酒蒙了脸,权当了好话听。恩长就怕提他和香久那档子事,他知道啥也瞒不住东家。恩长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忙在堂屋地的香久也十分坦然,象是心有数的样子,趁温酒上菜的时候,还大大方方给恩长夹菜倒酒,恩长这才稍稍把心安放到肚子里。 酒酣耳热时分,那场戏才拉开了序幕。趁酒劲儿,艾书田忽然攥了恩长双手,一边噙着眼泪,一边艾艾言道:大侄儿救我!祸到临头,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搭救了老艾家,好歹缘分一回,只要你肯帮我,日后艾家可你随心,不能白了你!说毕,地下盛饭的田凤蛾,竟扑通一声朝恩长跪下。女人跪了身,艾书田也随着下炕跪下,口中念诵道:从今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兄弟,只要你应许我一件事,只图你金口玉言一句话,指当救我全家! 恩长见不得好个人,自从偷了香久,私心里对艾家就怀了愧疚。见东家如此抬举,先慌了手脚,一边扶东家,一边说道:这是咋说,这是咋说,哪用着这个!田凤娥见到了火候,就拉起书田,一面抢着给恩长倒酒,一面朝丈夫递眼色。艾书田吭哧瘪肚说不圆乎,老婆急了,就指着炕上迷迷瞪瞪的没名儿说事,说二兄弟倒有好命,名下只剩二十亩田,没病没灾顶多划中农,好歹商量,二兄弟替大哥担一点儿,但求恩长做个证人。艾书田又连连给恩长作揖,说恩长不光成分好,又是烈属正打腰,搁哪儿都信得过,只当救了你大哥,就求你一句话!恩长听半天才听明白,是要替东家瞒地。 除了没名儿没心没肺,整天吃凉不管酸欢天喜地,余下不管穷富,这些日子都有了心事,都想到了眼不前儿就要开展的土改斗争。一九四七年才刚被我军解放的留镇地方,和老解放区仅隔着一道山岭,早前发生在马峪解放区的土改斗争,因为缺乏斗争经验,也因早期土改缺乏政策指引,有些村庄发生了残酷的流血斗争。除了分土地,分浮财,分女人,为防止挟嫌报复,个别地方甚至提出了消灭地主的口号,马峪小沙河河滩一时血雨腥风肝脑涂地、活埋地主富农的消息,让水沿庄有买卖又有田产的高门楼胆战心惊。艾书田这小地主藏奸耍滑盘算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两兄弟的土地明摆着相差悬殊,事实上祖上留下的田土,兄弟间地契上早就含糊,明显老大小奸心明显占着便宜,幸亏没名儿不识数兄弟俩凡事都是长兄做主。这样也有一宗好处,艾书田知道香久心里明镜一样,所以老大两口子对香久恩长的包容,也是一箭双雕,既堵了香久的嘴,又巧使了徐恩长。艾书田不白是大当家,遇事总有鬼点子歪主意,他认准恩长人品忠厚,还有一层侥幸,他拿捏住恩长香久的私通把柄,仓惶中把恩长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挤在人情夹缝中的徐恩长,这才知道手中的酒杯捏得沉重,一向豪爽仗义的徐恩长,这才知道东家真着了急就象人站在了悬崖绝壁上。那时节的恩长谈不上脑子里有阶级觉悟,他秉性中有一种天生的柔软和忠厚,受不得旁人落难和苦口相求。 响晴的天上兀自结出一朵荡云,风送云从,一股冬日的旋风,漏斗一样栽进场院儿,挟裹着枯枝败叶,又拧成一股绳,呼啸着系向天庭。屋里的对语被旋风搜去,也躲不过在堂屋地摘耳细听的刘香久,何况事关她的情人心肝恩长大兄弟。就在恩长左右为难欲允未允的当儿,嘴角吮着发丝的香久,从堂屋地嘿然道:不兴逼他,老艾家的罗烂,扯不到两旁事人头上!艾书田正满肚子心火,平空香久横插一杠,气得一墩酒杯,就摔下脸,碾道驴一样脸拉得老长。这时屋里的田凤娥瞅一眼炕上的没名儿,忽然叉腰叫道:呦~~~,知道惦记人儿了,胳膊肘儿还朝外拧,还睡着艾家枕头,怎就丢了魂儿了?经她挑白,香久就臊了,羞臊成暮春的晚霞。话一挑明,也不知香久哪来的勇气,当着没名儿的面儿,香久站成了一棵怨柳,恨言道:这不怨他!我都认,冲我来!用不着骂糊涂街,不兴下套子,把人往火坑推!艾老大没想到有这一出,不敢回嘴,他知道香久的分量,更不敢得罪恩长,忽然脑门一热,就上来脾气,仗着酒劲儿,抬手就给了媳妇一巴掌,打得田凤娥满脸委屈,一跺脚就气夯夯躲前屋去了,她惹不起艾书田,这一家子指着艾书田挑台呢。 那天闹个不欢而散,隔不两天,香久没想到大嫂来给她赔不是,还给弟妹捎来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块直贡呢布料,说是送给弟妹做衣裳,推脱中包袱里又显出一匹家织青蓝布,这是咋说?香久端详那块布,足够做两身男装,田凤娥用手点点香久,又噘嘴儿努努屋里又暧昧地指向碾道房,香久臊得不行,她知道了大嫂的用意,那口怨气气也就消了不少。那时的徐恩长脸儿也薄,他是个脸热见不得好的人,他架不住东家把好事都喂他嘴里,说归齐他还是掉坑里舍不下香久。东家的美人计让土改中徐恩长阶级立场不稳,日后东窗事发,说村里有人检举揭发,现出两个不同版本,有人说恩长替东家瞒地,也有人说是东家移花接木转移田产,临土改把二十亩好田仨瓜俩枣卖给了恩长。土改工作队还拿这事做了典型,恩长也老实做了交代,日后这成了恩长挥之不去的历史污点。 恩长始终没有交代出刘香久 九? 恩长始终没有交代出刘香久,他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宁愿做出任何牺牲,也不肯伤害自己的贴心女人。好在那一切都发生在萧墙之内,外人虽然有许多联想,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平心而论,那时的香久恩长,谈不上对土改有多少认识,更谈不上有多高的阶级觉悟。香久知道,没有大伯子一家帮衬,没有恩长明里暗里拉帮套,没名儿手里那二十亩地,凭没名儿那落道人扔货,往狠说也打不了几捧粮食。恩长也知道感恩,恩长肚里盛不住一点好,也不知从何时起,恩长也不指望没名儿,起早贪黑裤裆拧出汗来,也把香久家那二十亩地给拾掇得利利索索。水沿庄站街的女人,逢看见恩长和香久一前一后打地里回来,走到跟前,妇女们都低了头,手里不拾闲只顾丝丝拉拉纳鞋底子,等人影走没了,话匣子就打开了,趣趣咕咕说啥的都有。别看嘴上多正经,个个心里头都拿自个男人和恩长比量,心里恨不得和恩长滚炕头,对香久又羡慕又气恨。有人就念三音儿,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没名儿好有福,种地不用愁,炕上省灯油,拉车有帮套,屋里靠着花枕头! 公元一九四八年秋后,当地里霜打的豆杆儿棉秸也拔秧归垛的时节,一辆双挂胶皮马车,满载着一车征集的粮草驶进三步两座桥。因道路生疏,马车陷进河边滩地,车轮越陷越深,辕马有些惊慌失措。正转磨磨,在地里收秋的徐恩长被围观的乡亲喊来,恩长左右一看,接过鞭子甩得啪啪山响,随着几声吆喝,只见辕马肚带绷紧,套骡蹲胯拉风,鞭花甩处,辕套应声而起,马车一跃而出,利索停在干岸上。众人一阵喝彩,一搭话,才知搭车的二人不同凡响,被警卫员称作首长的,名叫林木,是搭运送公粮的马车,代表县委来三步两座桥视察土改。听说来人是林木,众人一阵唏嘘感叹,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原来林木原本姓李,是水沿庄李大先生的大公子。水沿庄庄台儿不大,却有小一半殷实富户,村中出买卖人,富二代出息不少大学生。林木早年进滦州师范求学,毕业后先在渝水山区教书,赶上冀东抗日烽火,投笔从戎,随马骥队伍开辟地区投身革命。恩长认出了林木,因与东家瞒地那些箩烂,见了林木,不免自惭形秽,方才还生龙活虎,崭眼间埋入人堆儿默不作声。林木眼毒,看恩长面熟,忙搭问,果然是恩长不假,忙上前牵手,殷问别情。林木一面摇手亲热,一面仰天大笑:这才几年,卖功夫的小人儿就出息成一条好汉,都快不敢相认!林木回头看一眼身后警卫员,对众人嚷道:当年若不是这小羊倌,怕我早成了枪粪!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霜秋,十五岁的徐恩长正执鞭给东家放羊,忽然身后犁湾河上传来枪响。被留镇日伪讨伐队追撵正急的林木,才钻逃进一片坟场,刚巧撞上恩长。林木正慌不择路,恩长见是自己人,急中生智把林木引入一座砖券老坟。坟券北边的盗洞,被羊倌塞满了荆棘和枯草,传说那是一座明代守边参将的坟冢。因年代久远,又经盗墓贼光顾,荒冢遗弃荒野,供桌石碑早已没入了岁月光阴。村中放羊拾柴的小人儿,总爱猫在砖椁里遮风避雨,或收藏些野物和偷青得来的果实。狼哭鬼嚎的讨伐队,引领日本兵追到山岗,四处张望,除了荒冢野坟,满眼都是随风俯仰的秋黄庄稼。恩长早已在墓券里藏好了林木,等敌人追问,他把羊鞭指向了西山的方向,西山场是冀东八路的密营。由西山流下的小沙河留下了捕鱼人的新鲜足迹,讨伐队推推搡搡,不敢贸然追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就顺着小沙河的河床一路追击。追到马峪地界只好鸣金收兵,那时的留镇敌伪早已不敢贸然接近老区控制的马峪台地。 搭救林木的内心除了民族大义,还皆因恩长在北山花台的亲哥。恩长的亲哥早就参加了北山八路,在林木视察的第二天,驻村土改的韩队长就来看望恩长,叙谈之间,才知韩队长和牺牲战场的恩长亲哥原在一个连队,都在八路冀东军区十二团。说到牺牲的恩长亲哥,林木自然又对恩长又多了几分敬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一旁的东家艾书田和刘香久,心里一边为恩长叹息,叹息恩长命苦,从此恩长就再没有了直系亲人,一边又都有些兴奋,有了林木和韩队长这棵大树,恩长在村里就挺直了腰杆儿,让东家艾书田腰杆也硬了几分。冷静下来却也喜忧参半,喜得是:傍了香久恩长就不是外人,这回算是有了指望,漫说恩长对首长林木有救命之恩,只恩长亲哥和工作组韩队长曾是亲密战友,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便有了九成把握。忧的是:倘若恩长思乡心切,趁土改回了老家花台,那些念想就成了竹篮打水。艾老大动了歪脑筋,心情复杂地指望上刘香久,香久也一样,香久同样舍不得恩长,她生怕和恩长生离死别,和那个软柿子烂泥一样的老公委屈一生。还有一层隐衷,香久瞒着恩长没说,她心里还掂不准:肚里的孩子,已有了三个足月,明知是恩长的种,却对谁也说不出口。香久想:眼看分地,不管咋说,恩长在艾家也呆不长,眼下她不想说怀了恩长的孩子,她怕他承受不了,生下来也叫不成个亲爹。在香久眼里,恩长早矣是该成家娶亲,何况土改后恩长有了土地,迟早要安门立户,他哪能滚猪一辈子和自己耳鬓厮磨?想到这些,香久又有些亏心,她也是为恩长好,怕误了相好一辈子。总之,香久此刻的心情很纠结,也很烦恼。香久心里不管怎样想,手里却没闲着,她要给恩长衲双鞋,缝一身衣裳,她早量好了尺寸,只是嘴上没说。 只一样,打那天起,老艾家对恩长出奇地上心,三天一小酒,五天一请客,每回还都叫香久陪着温茶倒酒。自从上回当着没名儿的面儿,上房两口子话头挑明了香久恩长的隐秘,按说没名儿应当跳脚闹一场才对,可是谁也没听到没名儿有什么响动。也不知香久对男人施了什么魔法,还是哥嫂上了什么膏药,没名儿里外三新三饱一倒地活着,除了鼓捣那头大花牛,除了听影追影,他什么也不走心。还是上房大哥替兄弟想得长远,艾书田明知道往后分了地,打往后各人种个人的一亩三分地,傻兄弟还真离不了拉帮套的恩长兄弟。大嫂田凤娥象换了个人,她一改从前的酸脸和嫉妒,兴许是丈夫给她开了心窍,与过往不同,如今的田凤娥,看香久眼色就有些讨好和鼓励的意味,除了满面笑容,她总是想方设法,给恩长香久,创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恩长有搭火炕的手艺,经他手搭的火炕,连炕梢都热乎。香久那铺炕,经恩长也没搭两年,田凤娥会借口炕土积肥,让香久白使唤恩长给她搭炕换炕土。田凤娥还会指使香久到碾道房碾米磨面,熬得油灯将尽的夜晚时分,孤男寡女在那独院儿眉来眼去,田凤娥站干岸上心中得意。 品尝了禁果的恩长,就像旱春燎原的烈火。香久也干柴一样,俩人虽然烧灼得遍体鳞伤,却又象布谷鸟那样鸣叫着春天的快活。偷情坠入情网的初恋男人,不知道畏惧和理智,身心象似熬在蜜糖里,渴望情感的香久也不计后果情愿做扑火的飞蛾。 若不是女人争风吃醋,日后的香久和恩长,也许不会经受那多风雨和折磨。若不是水沿庄赫赫有名的军属牛满枝,从中横插了一杠子,三步两座桥兴许就少了许多风花雪月的故事。 连村中哗哗流淌见多识广的犁湾河,也不会想到,才刚被选上贫协委员的牛满枝,会早矣暗恋上了艾家的伙计徐恩长。要不是牛满枝因情生恨,香久也不至于崴泥干脚湿鞋。 头年秋天,在大地里百般撩拨挑逗徐恩长的牛满枝,碰了一鼻子灰,就打了恩长饭口的主意,她笨想男人无非就那点得意,吃到口中,才暖到心里。宿在碾道房的恩长,不是一回意外在窗台或碾盘上,看见碗盘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杂面、红薯,或细心捏成的菜包子。恩长只当是香久的心意,头两回并没往多想,还是发现了频频回首,又匆匆离去,留下温热或滚烫回眸的牛满枝。那天牛满枝故意把一口袋碾好的高粱米落在碾道房,徐恩长认出是牛满枝家的口袋,那时的粗布口袋上都印有主家的姓氏。 恩长知道牛满枝守活寡不敢进屋 恩长徐扛口袋进院儿话音才到,屋里应声紧让恩长。恩长知道牛满枝守活寡不敢进屋,正要把口袋撂窗跟下,才一抬头,就和支开窗户朝外望的牛满枝撞了个正脸儿。只见敞户支窗的炕面上,站窗前的牛满枝面色暄红,扭捏含情看他,不一会儿,抱火盆儿一样热情的牛满枝,朝窗跟儿的恩长摆手,执意要恩长紧溜进屋。恩长痴楞一会儿,正要扭身就走,却被炕上的牛满枝喊住,只见炕上的满枝扭捏一阵,便款款地脱衣。恩长别过了脸颊,这汉子忽然感到羞愧,眼前一阵炽热的晕眩过后,拧身就走开了。一只雄鸡,登上墙头,圆睁双目,摇冠不解,仰头便引颈高啼,忽然被闯出屋门的牛满枝砸了一条苕,一时鸡飞狗跳,一地鸡毛。自从恩长应许替东家瞒地,老艾家主事人都敬着恩长,连香久也被抬举。整个艾家场院,就像捏着一只细瓷薄胎的细碗,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怪异的宽容和温情。越是这样,香久和恩长越不自在,两人只在心里和目光中言语,就像秋晌高天里飘扬的两只风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即若离,却不敢纠缠。这一切,都被隔墙有耳的牛满枝看在眼里。 当年牛满枝的丈夫薛景,在这片平原地还驻扎日本鬼子的时候,在村西的坟地响过一片枪声之后,从此杳无音信。她没短了打听薛景的行踪,传言说薛景因欠赌债远走高飞;也有人说薛景因走私大布命丧黄泉;还有传闻说他投奔了北山八路。孤身一人拉扯儿子薛庆余的牛满枝,她知道薛景有心劲儿心狠,知道他说一不二是个敢下家伙个人。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知道他欠那多赌债迟早有这一天。她只当他死了,她白日里把责怪都推到男人身上,到了孤灯明灭的长夜,她才悔青了肠子,后悔没有笼住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的日子,让妙龄失身与小银匠偷尝禁果的牛满枝总是春心萌动,充满了身体的渴望。 失去薛景音讯的牛满枝开始了守活寡的生涯,其中最精彩的一笔,是她想掠人之美,从香久手中虎口夺食。恩长那天扛着一口袋磨好的高梁米,隔窗见到一丝不挂的满枝,以为撞见了一脸的晦气,到家洗把脸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牛满枝的单相思欲罢不能,越发撩动心水。恩长的躲闪逃避,使牛满枝非但未心生恼恨,心里反倒更甜和这个有影有形,知道分寸的男人。 那时候的牛满枝,已经不对和丈夫重圆抱有希望,甚至对丈夫薛景撇家失业产生怨恨,当然她更不晓得薛景参加革命队伍的重大意义和光辉前景。做为一个正值盛年独守空房又水性杨花的女人,恩长与香久的红杏出墙暗中苟且偷情,使隔岸观火的牛满枝,既艳慕又心生怨恨和满心嫉妒。 当然这一切蒙在鼓中的香久恩长并不知晓,恐怕连三步两座桥畔的石塔,也只知水向南流,不知杏花春雨。知晓风情的牛满枝常常侧耳倾听,由碾道房夜色中款款洇散的酱杆笛声,一个情火中烧的女人或许能从心许男人的笛声中,听出万千的情味。牛满枝自作多情,常把恩长吹给香久的笛声,自作多情留作私用。终归冥币当不了钱花,令柔指缠情的笛声忍禁不住的牛满枝,采取的务实步骤,是对碾道房没完没了的登门造访,趁人不备端给恩长一些香嘴的吃喝。许多钓鱼的法子牛满枝也都试过,恩长不咬钩不说,要害在于磕头烧香也见不到真佛。牛满枝也曾尝试为恩长洗涮缝补衣裳,争抢了几回才回过味来,有香久在,论针指女红,和香久攀比,她连打个替隙儿都不配!牛满枝趁无人失神地偷偷端详恩长,心里醋意生恨就想:整天爆土扬场,身上却有洗有浆,横竖利索,伺候得有婆娘的汉子也比不上,也得屈鼻子!她左思右想,也学不来香久那本事,就打了蔫主意。 碾道房整天泼米撒面,大白天人来人往,门槛子就差磨平。到黑天只要恩长不上宿,那里大门二门,也掩不住脚后跟。三间碾道房,靠东闸一间纸窗北炕,便是恩长存宿的地方。炕席上除了一卷行囊和屋地一只黑黢黢躺柜,醒眼的只是悬在东墙上的一把唢呐,闪着耀眼的铜亮。那是乡社村歌街舞的响器,平日里他只随手削一只酱杆笛,和映着树风流水和虫鸣,悠悠地吹给隔墙心许的香久。牛满枝摘耳啼听,眼盯着南院儿香久油灯的明灭,心想着生米熟饭,就想捷足先登。她也曾打过那扇支起窗棂的主意,继而哑然失笑嗔笨多余,原来碾道房里屋外门常年不锁,四敞八亮请贼不进。还有一宗好,这地方背静。碾道房与牛满枝家也就隔俩大门儿,出后门都与草粮屯隔河相望。房后沿儿紧挨着犁湾河叉出的小须河,水大的年头河水和远处的雁留河能接上焾儿。北方农舍后门墙外,常年堆垛着攒下的陈年老柴垛,以及经年遗忘堆放的树根朽枝,那里是鸡鸭虫雀约会欢舞的会所。因为背靠河岸,所有的草木闲枝,都喜欢萌动新芽,空气总是洇着河沟的潮湿,播散着泥草朽木,和无时无刻不在滋生清新鲜活的混合气味儿。 怀着满腹心事的牛满枝,对那个终日让他火烧火燎的男人的行迹,早已烂熟于心。虽然心中写满了腹稿,事到临头,她还是坐立不安,却又兴奋得热血奔流,脑子里失忆一样,浑身轻飘得象烧着的一张红纸。牛满枝趁恩长准点到东跨院儿给牲口填草料,幽灵一样就钻进了轻车熟路的碾道房。牛满枝毕竟是牛满枝,她象是一颗五风六月,赖在枝头无人采摘而又汁甜饱满的熟果。它知道怎样撩人口水,它知道男人偷馋的念想。再好的男人对送上门来的腥物,也比馋猫强不了多少,何况象她这样饱含汁水晚桃一样熟女。干焅的男人更架不住她的煽情和挑逗,等天大黑的时候,碾道房静成一团墨色,躲在碾道房的牛满枝,分不清是秋风还是恩长的脚步声,兴奋和紧张让她蒸出了一头的燥汗。她不敢点灯,捎手在灶膛填了把火,扭身上炕就钻了恩长的被窝。一切都和想象的一样,她一边按着心跳,一边胡思乱想着将要发生的激情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