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章 闻仙
八月初三。
白露时节的秋雨,对深山边上的奉怀小县来说是个好天气,这时暑热消散,庄稼成熟,山中鹿兔正肥,溪鱼待网,是收获前几天的清闲时光。
裴液这两天的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担着鱼竿提着篓子,草鞋“啪叽啪叽”地踩过县城边上的石桥。刚刚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旁边一张獐头鼠脑的老脸颠颠儿地凑了过来:“裴小哥,钓得美吗?”
裴液脚步不停,斜下一睨:“昂。”
却是住在隔壁院子的疯疯癫癫的鳏夫老香子,这次裴液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为那脏兮兮的额头上用青蓝的颜料画着个粗陋的陌生符号,显然出自他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看起来又怪又喜。
见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成果,老香子仿佛得到了奖励,精神倍增地凑到裴液眼前不停地来回歪头展示:“嘿嘿……嘿嘿……”
裴液忍不住一笑,收回目光,满足老人愿望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老香子表情一下子激动了,挺直腰背,刚一张嘴,又马上捂住,弯着腰四下环顾一周,才凑到裴液耳朵边小声道:“做神仙。”
“……”
“做神仙!做神仙!”老香子眼里泛着亮光,看得出他极欲和人分享,“我有个做神仙的门路,裴小哥你给我搭把手,咱俩一起做了神仙,无病无灾……”
“……”裴液懒得理他新一轮的发疯,“你自己做去吧。”
老香子神神叨叨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他独居多年,没有儿女,吃穿住行都是一個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前些年还能见他带着邻居家的小女孩满大街跑着玩,现在那女孩长大出嫁了,也不愿意亲近他,他又整天一个人捣鼓这些神鬼道佛之类。
老香子倒不是心思虔诚的教徒,也不靠香火充足,只是擅长广撒网,今天拜佛,明天礼道,山神小鬼、河伯龙王、阎王城隍都受过他的几根香,还有从各种地方打听来的奇怪教派、各路神仙,都能在他家里占上一席之地。
而且老香子也不懂教义,全靠自己说了算,别人耕完地催他快去耕种,别误了农时,他躺在床上说我的地不用耕,别人问为什么,他说我今年信了佛祖,佛祖会替我把活儿干了。
这笑话在城东广为流传,裴液对他持何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老香子看出了他的不在意,很着急地解释:“不是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信我,我昨天在城东破庙里睡,亲耳听到的,大柳树下要饭的大耳朵,神仙点化了他,已经成仙了……”
“哦。”
“唉呀你怎么不信呢?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咱俩成了仙,不就全好了?”
“我可没病。”
“噫——会鸡鸡鸡!”
“讳疾忌医。我确实不是病,是伤,治不好。”
“管他是什么!神仙还能治不好?今天晚上说不定神仙还要下凡,再不去可就没咱们份儿了!”老香子苦口婆心,“我真是亲眼看见的,大耳朵已经成仙了,一丈多高,披着铠甲,威风凛凛!”
“那他成了仙,岂不是要上天?”反正两人暂时顺路,裴液敷衍道。
“对啊!他上天了!”
“……”这答案倒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他这会儿没在大柳树下要饭?”
“没在!别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是……”老香子犹豫了一下,又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咬牙更小声道:“裴小哥,我偷偷告诉你,他是喝了仙水,成仙了。”
“那伱也去喝。”
“没了!”老香子一拍大腿,“那杯子里就剩个底儿,我怕痛,我,就把那仙水喂给了猫,猫就成仙了!火烧不没,刀劈不动,裴小哥你很厉害,你也不能遭刀砍不流血吧——我试试……”
他伸手就去拔裴液腰间的匕首,裴液颇为无语地伸手推开他:“这话我倒熟悉,张婶说看见你提着一条死猫,是不是就是你说成仙的那条?”
老香子一呆,着急道:“是,不!不是不是。猫死了,是因为它没画这个!”
老香子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额头歪歪斜斜的青蓝符号:“看!看见了吗?我悟了!想成仙,先画它。那天大耳朵头上就有这个,有了它,喝仙水,就能成仙。裴小哥你也赶紧画一个,咱们一起弄来仙水,一起成仙,你那病不就有得治了?”
裴液一言不发,此时已过了家门的那条巷子,他知道老香子跟不了多远。
对付老香子他早有经验,越理他越来劲。
大鲶鱼是河神、城头寡妇是王母娘娘、溪边捡来的石头是补天石,如今又出来个仙水。老香子倒也不是故意骗人,他确实分不清臆想和现实的区别。
老香子追着裴液絮絮叨叨不停,裴液愣是当没他这个人,终于他气得一跺脚:“你不信!那我自己找去了!等晚上我成了仙,先过来气你!”
离开时“啪叽啪叽”地把水踩得十分大声。
但只过了没几息,那“啪叽啪叽”的声音又走了回来,老人一把掀开竹篓:“鱼分我一条啊!”
裴液翻个白眼:“没钓到!”
……
摆脱了老香子,裴液往城西走去。
从两年前开始,裴液再也不敢肆意体验雨水的清凉,但下雨天即便裹着被子躺在屋里,胸腹的伤痛还是十有八九要发作。
钱郎中开的护脉丸子还余着几枚,但和着吞服的烈酒却见底了,感觉这次闹天气还是逃不过,裴液得去酒铺打上些。
然而刚到城西,看他手里提着酒葫芦,早有熟面孔叫喊:“可是要往老张那沽酒?他不开门了!前几天把铺子卖了,自己发财搬郡里快活去了,现在要喝酒得去城北老陆家!”
裴液于是又往城北而去,这一绕就要经过大柳树,裴液着意看了一眼,还真没在树下看见那个高大的瘸腿大耳乞丐,倒有两个公差不知在打问什么。
据说大耳朵是早年习武出了差错,被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打断了腿,家中又屡遭变故,亲人接连去世,终于坠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所幸自己当年在武馆不算嚣张。裴液自嘲一笑,步伐交错间已过了大柳树,径往陆家酒铺而去。
不多时挑起的酒招已然在望,裴液加快几步赶到门前。
掀开帘子,一股嘈杂的热闹顿时涌入双耳,热气掺着酒香扑面而来,把小馆子和外面的冷雨寒雾划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闲散时节人总是多些,裴液绕开斜倚成一团的面酣耳热的男人,跨过地上随意伸展的腿脚,把葫芦放上了柜台。
“陆叔,打满。”
“好嘞。”陆有材四十多岁,眉如刀刻,拔开葫芦盖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从搬了家,真是来得越发稀少了。”
“那没奈何,没有卖宅子这笔钱,就得要我半条命啊。”裴液笑道。
“唉,有福伤财,无福伤己。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头。”
“是啊,我没甚么不知足。”裴液接过葫芦,“还是四钱?”
“扯淡!”陆有材眉头一立,把接满的葫芦墩在桌上,“以前要过你钱?现在穷鬼一个充什么大头?”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数出四枚铜板,坚持推到陆有材面前:“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陆有材叹口气,收下铜板,裴液正要拜别,陆有材忽然道:“对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这两天须得小心些,好像说城外有人遭虎狼吃了。”
“没事,我也不进深山。”奉怀靠山吃山,难免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失陷山中,虽不总有但也不算罕闻,裴液并没太在意。
“不是山里,是城外。”陆有材纠正道,“今儿早上有人看见的,城东那间破庙外,只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连骨带肉都没了,都不晓得遭害的是谁。”
裴液一怔:“哪?城东破庙?”
“对啊。这畜生敢跑得这样近,城东人家都担心它夜里进城吃人呢。”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话,皱眉道:“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一早就有捕快过去。”
裴液想起大柳树下的那两个差人,看来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担心,别过陆有材,出门提起鱼竿鱼篓,步回家中。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边,也是一样破落。
推门走进院子,掀开鱼篓,里面是些顺路采摘的药草。
裴液取出几味来,放到石臼中细细碾碎,又取出干净的布料,来到墙角从篮子里揪起一个幽黑的毛团。
裴液把这只小黑猫举起,和那双碧玉透亮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轻轻把它放在膝上翻看。
小而柔软的腹上,包扎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面是一道致命的创伤。
这黑猫是裴液昨天去溪边钓鱼时捡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头一类割了条长长的伤口。
说不上是家猫还是野猫,城里养猫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乱交配,就渐渐形成这么一批在县城与深山之间的模糊地带讨食的猫群。
平心而论,这只猫长得很是漂亮,通体玉黑,中无杂色,毛发细腻,无疤无病,也没有野猫那种搏斗出来的狡黠凶恶的气质。
如果猫类也有社会,那它的气质应该是王公贵族那一层,在裴液给它处理伤口时没有叫过一声,也没反抗过一下,显得从容娴淑。
解下包扎,伤口已经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药,给它重新包扎完好。
处理完它,裴液走进屋子,推出来一个恶鬼般的老人。
老人如果站起来的话,应当比裴液还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没有这样的机会。老人倚靠在粗糙简陋的轮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经年的枯木。
阴暗的天光下,他面部的那些细节更为狰狞——双颊的伤疤像一条条肉蜈蚣,一直蔓延到头皮与脖颈里面。双眼完全消失了,剩两个黑黢黢的洞,白枯的头发稀疏,大片的头皮暴露出来。
“越爷爷,我要开始练剑了,现在刚过申时,练到酉时一刻。”
“好,我听着呢……”
老人一说话,脖子就要抻得绷直,下颔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离开轮椅,像鸬鹚吞鱼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看起来可笑又可怖。
所谓练剑,练的是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老人教授给他的那门剑术,言称“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传授的过程也过于艰难奇特,因为这门剑术是老人瘫痪之后在心中所创,老人既没有亲身练过,亦无法看到少年的动作,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少年动作是否标准,用力是否到位。
所幸老人确实剑艺近道,即便这样都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裴液的错误之处。当然也不免有实在听不出来、回答不了裴液问题的时候,这时老人就会说:“瞎几把练吧,不在这个。”
但无论如何,这确是一门高妙之剑,裴液两年习练下来,剑招越加纯熟,剑理颇多感悟,剑感也越来越好,已堪称剑中高手,却至今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甚至就连“自己没学会”这个认知,裴液也是在剑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才隐约意识到的。在此之前,他一度以为把那些剑招练得精妙熟练就已经足够,根本不曾看见更高的那一层境界。
“等你真正学会的时候,我肯定能听出来。”老人如是说,“甚至可以看到。”
但这显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练足了时间,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或许是汗污的缘故,额头生出些痒意,裴液又抹了两把。
眼见寒风愈重,他将老人推回屋子,开始拾掇饭菜,同时给自己熬上了一炉温补的小药。
明明上午已落过一阵不小的雨,黑云却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时又仿佛实在不堪积压般淅沥起来。
凄风苦雨,破旧逼仄的小院,院中干枯瘦硬的枣树,形容可怖的瘫痪老人,鞘残色褪的旧剑,构成了裴液生活两年的地方。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风拂上脸庞,少年随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衔在嘴边,吹出一声轻快响亮的哨鸣。
他抬起头,天际吞没了最后一丝余光。
入夜了。
第二章 螭梦
任谁都能看出,一场暴雨已含在天公的口中。
风从唇齿间露出,院中的老枣树开始歪斜呻吟,裴液将桌凳箩筐全部收回屋子,不多时,大雨就轰然坠落。
真是昏天黑地,乾坤如倒,即使在往年最暴躁的盛夏,也很少有这样大的雨水,裴液有些忧心地抬起头,若是持续太久,难免会有些水祸。
“早些睡吧,灯油还颇贵嘞。”老人哑声道。
裴液合上门页,把雨声隔在外面,将老人抱回床上,自己则到另一边歇息下来。
胸腹隐隐有些搅动,裴液皱了皱眉,把酒和药放在床头,怀疑今晚可能要来上一场。
但终于随着大雨入梦。
雨珠密集拍打着房顶、枣树、石板,各种难以分辨的声响混合起来,裴液睡梦中再次回到了两年前嘈杂的武馆。
那是裴液最为满足充实的一段时光,和同龄少年们一起,挥洒汗水,琢磨拳路,切实地感受自己一分分地变强,连续两年骄傲地在中秋武会上拿下第一。
然而随着丹田种破种失败,一切都跌落下来。
修行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是要丹田种“发芽”,平心而论,这一步的危险性其实并不太高。
但林子大了总有倒霉的鸟。
丹田种破裂,失控的真气催伤了裴液的肺腑,这伤势倒不致命,只是病痛之时像百枚冰冷的铁针在胸腹翻搅;若说彻底阻断了修行路,其实倒也没有,过个五年十年,丹田种说不定还能自己长好。
但治伤确确实实地耗光了父母留下的家财,连宅院也不得不变卖。谋生、喝药,整个人消瘦憔悴下去的同时,与武馆的同伴也日益疏远,终于成为这座城中和老香子一样的边缘人物。
因为病痛和疲累,裴液常常很难睡一个踏实安稳的觉,光怪陆离的梦境总是此起彼伏,但今天的梦却连续而稳定。
武馆里还是那些旧人,师傅们还是那样严厉又体贴,气氛还是那样欢腾,这個美梦似乎就要一直持续到醒来。
但是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
梦中只剩下一片空蒙。
裴液的意识彻底坠落,无梦亦无我。
悠远浩渺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似呼唤似念诵。
像是父母呼唤孩儿,像是皇帝召见臣子,像是神明眷顾信徒,没有一种呼唤比这更有力量。
寂静而深重的黑暗里,裴液的身体猛地坐了起来,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瞳。
他像一具行尸般离开床,嘴里梦呓般喃喃着听不清的语词,拿下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仍是暴雨。
赤足踏入泥水里,湿冷的雨水泼上肌肤,被窝中裹出的那点温热顷刻蒸发,整个人在一瞬间湿透。
裴液仿若无感,直愣愣地走向院门,推开门迈出,冷透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走出巷子,来到街上,裴液的步伐一点点地加紧,空洞的眼瞳里渐渐泛起无智的狂热,像是朝圣的教徒。
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忽然僵硬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在颔下摆出一个虔诚怪异的手印。
就这样行尸般前行,而前方,有两个白袍的人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他。
……
裴液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意识的最深处,他依然在做着那个美梦,还是在武馆,周围的同龄少年们依然在呼喝着搏击。
但是忽然一声骇人的嘶吼响起,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武馆的地板、墙壁全都破碎。阴影投射下来,像是一下子入夜,裴液惊恐地抬起头,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盆大口将他们全部笼罩,那巨大锋利的牙齿比柱子还粗。
眼看巨口就要合上,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螭出现在他的胯下,带着他逃离了这张大口,飞上了云天。
裴液惊讶地低头,在一切都抽象模糊的梦中,这条螭却纤毫毕现,真实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庞大的身躯带来踏实的承载感,掌心是冰凉、坚硬又柔滑的触感,一枚枚鳞片宛如漆黑的琉璃,颈间的长鬃飘扬着,无数韧而柔软的长丝拂上裴液的脸庞。
‘要是拔下一根来,应是绝佳的弓弦。’裴液莫名想到。
“它就追在后面。”这螭忽然说。
“什么?”裴液茫然。
“你回头看。”
裴液回头一看,忍不住惊叫出声,那血盆大口几乎贴在脸前,黑螭的尾巴已经到了咽喉。
“你能拦住它吗?”黑螭道。
我?!
我吗?!
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没有一剑断山的仙剑,身上也没有宝光氤氲的神甲。
甚至只穿了一条裤衩。
今天的梦太离谱了。
“想想办法。”那螭道。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我能想什么办法?
裴液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又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犹豫着伸手攥住黑螭颈间的长鬃,试探道:“驾!”
“……”
“……”
“我已经尽力了,而现在是你的战场。”这螭仍是冷静的口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帮你,然后你帮我,可以吗?”
“……可以。”
“好,那么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同时【鹑首】这枚果子会对伱开放十二个时辰,它可以对抗‘仙君唤灵’,你要找到办法去使用它——剩下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
“什么鹑首?”裴液愣愣听着,这两个字形竟然出现在他脑海里,“我要去哪里找使用它的方法?”
黑螭似答非答:“缘法。”
随着这句话落地,梦境轰然破碎。
裴液醒了过来,然后懵了。
闭上眼时是在温暖的被窝,一睁眼却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被暴雨凶猛地拍打。
第一时间他以为是雨把房子冲塌了,想立刻跳起来补救,第二时间才发现自己本来就是站着的,于是第三时间又怀疑自己仍在梦境。
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种记忆断层带来的冲击,裴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可能是梦游了。
但是……身边这两个男人也梦游了吗?
两个白袍人举着幽蓝的灯烛,走在裴液一左一右,那火焰丝毫不受风雨影响,安静缓慢地燃烧着,像是在另一个时空。
看见这两朵火焰的同时,裴液意识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
第三章 雨街
但当他停下脚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发现了他已经清醒过来。
裴液皱眉道:“两位——”
他猛然惊愕低头,没有任何招呼,尖锐的危险已经逼近后腰,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蠕缩,继而是锐器入体的刺痛,但在那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入更深之前,裴液死死地箍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人立刻补上一记膝顶,但裴液更快地、更狠地顶在了他的肚子上,左手仍然握住敌人持刀的手,右手则拧腰一拳砸上了他的脸,对方摔在地上溅起腰高的水花。
另一柄匕首几乎同时扎来,只慢了半个身位,裴液尽力侧身让开,那匕首经过腹前,留下一道血口,但姿态已失的裴液没能避开紧随而来的一脚,被踹翻在地。
裴液其实习惯搏斗,想在街巷中不受人欺负,须得有一双过硬的拳头。但除了十二岁时杀死那头饿狼外,他再没遇上过这样的险情。
眼前这两人出手狠辣果断,进攻凶悍,显然是惯常搏命的凶徒,这是裴液第一次面对要分生死的敌人,却落入了被两人联手偷袭的不利境况。
“意外永远会更多。”练武时老人嘶哑的教导又响在耳边,“江湖不是擂台,敌人不会等你做好准备再去面对,危险来临时,你往往连剑都没机会拔出。”
这时手上要真有一把拔不出的剑,哪怕当铁棍使,裴液都谢天谢地。
裴液倒地后不及思索,立刻翻滚躲避,下一刻紧随其后的匕首就扎在了原地。裴液身体还没立起,手先擒住了这只握匕的手,对方弯着腰一时不能直起,裴液一脚把他身子踹得歪斜,紧接着腾空侧翻把对方压在了地上。
裴液沉喝一声,双臂猛然用力,强压着对方的手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脖子。对方双目圆瞪,手臂肌肉暴起抵抗,但喉咙已哗哗地冒出血来。
背后割风声又是间不容发地赶到,裴液再次狼狈翻滚躲过,直起身体抬头看时,敌人已冲到眼前,挨了一拳的脸上鼻血和眼泪混到一处,表情凶恶狰狞。
又是一刀刺来,这次裴液终于能够较为从容地用出自己习练的搏击技巧。他侧身让过,将敌人手臂夹在腋下,两记膝顶,对方猛然弓下身子。这时趁机腋下松开,用手扼住对方腕关节,一拧卸下了对方匕首,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对方脖子,把敌人向前连推两步,重重地顶在了墙上。
抬起手,对准头颅,一拳!两拳!三拳!
手中的身体无力地委顿了下去。
裴液喘着粗气,心脏嘭嘭跳动如同密鼓,手臂和大腿同时出现了紧绷后的脱力感。
裴液检看了一下自身的伤势,多是些擦伤磕伤,只腹前后腰两处刀伤较为醒目,但也不算严重,只是受伤后又连番用力,有些崩裂,这时血不停地渗出来,已经湿了一大片衣衫,看着有些吓人。
这两处都有些难以包扎,裴液勉强缠了缠,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却是在城墙边上,刚刚出城。
裴液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实在没想明白他们从何而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去拾那落在积水中依然稳定燃烧的灯烛。
然而他弯下腰,眼前的一幕却令他僵在了原地。
火焰镶嵌在积水中,构成了一面幽蓝的镜子,纵然不停被落雨扰动,依然扭曲出裴液的形象。
——一个赤裸上身,脸色苍白的少年,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符号如在燃烧。
从同一个原点起笔,分别向左上和右上延伸出去两個“丫”字,从“丫”的顶端又继续分叉出枝桠,如此生长到顶部,由简到繁,一眼看去像是一蓬冷硬抽象的火焰。
无须再用笔勾画,这就是老香子头顶那个粗陋符号的原版正胎!
裴液缓缓抬起手触摸,但额头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变化。
裴液僵立了一会,但并没有见到所谓“神仙”,显然这里并非被“点化”的正确地点。
回想刚刚两人的出手,虽然丝毫不惮于重伤他,却并未往脖子心脏等一击致命的地方攻击。
他们要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终点又有什么在等待?
风把大片的雨水撞上身体,胸腹的旧伤又隐隐有些躁动,若是伤痛发作时又有敌人过来,自己就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应当即刻去县衙报案。
但刚走了两步,裴液又停下,如此雨夜,县衙只有县令常致远在后院居住,而常致远只是个普通的六旬老人,还是要通传其他几位大人才能做出反应。
奉怀一个不到四万人的偏远小县,可供使用的力量其实少得可怜,这种凶异灵怪之事,可应对者应是只有县尉林霖与仙人台常检沈闫平二人,不管是报案还是寻求庇护,都不如直接去寻这两位大人。
此时天公施舍下一道粗壮的电光,简直亮如白昼。
纵使只一瞬,裴液还是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城北门处,沈大人住在城东,林大人则住在城外西郊。
两人住处距离差不多,裴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城西林宅走去。
这是以关系亲疏作为考虑。
林霖年五十有余,为人正派,面冷心热,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县尉,比常致远的任期还多一年。
在安宁的奉怀小县里,县尉一职的清闲可以想象,林霖便常爱到武馆去指点少年们武艺,裴液的拳法启蒙正是来自于这个威严又温和的前辈。
“蓄如盘蛇,发如恶虎”、“拳打七分,中留三分”,在拿起剑之前,这些朴实的口诀几乎伴随了裴液全部的练武时光。
而在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也是林霖连续两个月每天耗费真气为他温养心脉,将伤势控制在可以承受的程度。
无亲无故,受恩至深,乃是裴液感念于肺腑的一位长辈。
有这份情谊在自然好说话,去沈大人那里则无此便利。
挺着大雨,蹚着没过脚背的水流,裴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西赶去,等看见那栋熟悉的宅子时,最浓重的黑夜已经过去,雨势也小了些,天光微微蒙亮。
第四章 空宅
来到门前,裴液轻叩兽环,这时才想起低头看看自己的形象,难免有些忍俊不禁。但当年练拳时比这狼狈的时候多的是,给林伯伯笑话笑话也无妨。
笑完抬起头来静等,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久都无人来应门。
林伯伯凡事好亲力亲为,所以宅院里没有门房马夫一类家仆,但依其五感之敏锐,也应能听见才是。
裴液又连叩几回,见始终没有应答,干脆纵身一跃,轻巧翻过院墙,来到林霖的卧房前,却见有一抹烛光透过重重雨幕穿出。
林伯伯原来没睡?那为何不来应门?
裴液蹙眉走过去,卧房的门却是朝外开着,裴液轻轻敲了敲门框:“林伯伯?”
然而屋中并无人应答,裴液探头一看,空无一人。
眉毛蹙得更重,裴液走进房间,见被子掀开,床前的烛火亮着,低下头,床前的鞋子也没穿。
但一偏头,床头挂着的佩刀却只剩下一个刀鞘。
心中一紧,裴液肃容环视,发现火石放的很远,床前这枚烛火显然是林霖用真气点燃。
裴液几乎可以想象到其人猛然惊醒,弹指燃火,而后拔刀冲出的场景。
什么事这么急?
这个疑问刚浮上心头,一个令他心脏漏跳一拍的答案就自己脱口而出:“林珏!”
林霖早年丧妻,止有一女,十分宝爱。女孩叫林珏,和裴液差不多同龄,颇为温柔活泼,但左臂先天残疾,本应是手部的地方只有一個肉团,十分惹人心疼。
他还记得林霖说过,若是林珏没有残缺,也是个顶好的武道苗子。
如今想到这个可能,裴液顾不得男女之防,飞奔到林珏房前,却是心一沉——林珏的房门亦是朝外洞开着,而房间内没有燃烛。
裴液燃起房中烛火,屋内空无一人,少女的被子掀开,鞋子还放在床前。
林霖可能是半夜听见什么恶声,抓刀起身查看,但一个十七岁弱不禁风的少女,睡梦中被可怖的声音惊醒,难道会掀开被子找过去吗?
所以根源在林珏这里,她不知为何出门,而林霖五感敏锐,听到不对,才起身救护女儿。
那林珏为何穿着亵衣光着脚就推门而出呢?
熟悉感顿时涌上脑海,裴液低下头,这不正和……自己一样吗?
悚栗从尾椎一路攀上天灵,裴液簌簌打了个寒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液有心想找老香子细细询问,想研究额上火符的来源,但林霖一家正凶吉难料,此时无暇他顾,裴液跑回林霖房间,翻了一柄剑出来,沉甸甸的重量入手,心里踏实了几分,裴液努力辨认着模糊的痕迹,追觅两人踪迹。
林珏的脚印只在门外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地面上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靴印,显然是被掳走。此处离围墙尚有四五丈,但这男人负着林珏平地跃起,一步就越到了院墙之外,随后是林霖的足印。
裴液同样翻出院墙,但墙外却是一片田野,此时水流湍湍,泥土软陷,又有庄稼遮挡视野,循迹实在过于艰难。
裴液虽然心中焦急,还是努力冷静凝神细思:既然林珏和自己是同样梦游而出,所去的终点是否也一致?自己当时刚刚出了城北门,林珏说不定也是往城北而去。
按照这个大致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去搜寻踪迹,耗费许久,终于找出了一条向北而去的路径,裴液沿迹而去,出了田地是河滩,这里脚印明显了许多,看踪迹两人都是飞渡过河,裴液无此身手,俯身泅水而过。
过河后一片平野,踪迹越发明显,但一个令裴液心底不安的现象也凸显出来:掳人者身负一人仍然步距均匀,似乎饶有余力。而林霖心牵爱女,足印都可看出急迫,但竭力追赶之下却仍被甩得越来越远。
裴液身无真气,更是只能靠双腿肌力在雨野中奔腾,又比两人又不知慢了多少。
终于将近卯时之时,雨势更弱,鸡鸣已起,裴液来到了一处树林,踪迹没入此处。
林中一片寂静,已无打斗声音,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孔。
裴液按住剑柄,缓步走入。
树林规模不大,所以也没留给裴液更多准备的时间,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撞入了眼帘。
正是林霖。
现场已经空无一人。
裴液来到尸体旁,一柄无鞘的钢刀落在旁边,是林霖常佩的那把,刀刃上面没有血迹。
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已经惨白扭曲得有些陌生,双眼通红暴突,脸颊上有两条泪痕,残留的表情像是焦急,像是愤怒,像是不可置信,但更多的还是痛苦。
裴液在这张面孔上静默了几息,抿唇向下看去。
林霖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已经被血染红,左右臂、胸腹、腿上,共有九处爪痕,有的是割裂,有的是刺伤,致命处在于脖颈,两个巨大的血孔遗留在那里。
裴液缓缓蹲下,检看这些伤口。
狼、豹的爪牙没有这么锋利,也没有这么长。虎齿倒能留下这个咬痕,但它同样不习惯以爪搏斗,这些野兽都是按住猎物一口咬死,不会留下这么多爪痕,而且也没见遗留下任何毛发。
更重要的是,即便来五只虎,也不会是林伯伯的对手。
也许并没有什么野兽,世上有些奇异的兵刃就是利爪模样,可以佩戴在手上。
但裴液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不止因为脖颈处货真价实的咬痕,还有地面上那些难辨模样的爪印。
裴液面色沉重地拨开林霖的衣服,胸腹处露出一个已经发黑的掌印,有一半已被爪痕割开。
裴液面色一变,轻轻按压掌印,下方骨肉软如泥水。
林伯伯是先受了这一掌,才遭遇的野兽。这一掌打断了他四根肋骨,脏腑也几乎破碎殆尽,此时若真的面对猛虎,他恐怕已经无力搏杀了。
十分浑厚而毒辣的一掌。
但真正让裴液心往下沉的是这一掌的所击打的位置——正中腹心,不偏不倚,整具尸体除此外再没有任何人为的伤痕。
第五章 残衣
裴液想起林霖教他打拳时的闲谈。
“但到了真正对敌时却不是如此。”一大一小坐在树下,林霖用真气把一罐井水泡李子弄得冰冰凉凉,盛夏阳光的碎片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人会站着不动任由你攻击要害,你若总怀着一击致命的目的,往往不能得逞。在真实发生的搏杀中,需要你不放过任何一点能伤害到对方的机会,能攻击到哪里就攻击哪里,一点点地建立起优势。”
“武功比对方高也不行吗?”
“嗯……那要高过很多很多了。”林霖道,“比方我们两个,我武功高过你,但我要打你心肺也不能一击而决。你反应很快,一定能挡住,这时我就只能先折伱一臂,方能攻入你空门。算来……最少也要三招。”
“啊……那故事里那些一招破敌都是假的了?”
“那倒也不是,世界上有很多……厉害到无法想象的人。”林霖看着天空,语气有些神往,转过头来指着练习木人对裴液笑道,“不过你可以设想一下,你若是能标准地一剑割喉或者一掌摧心,岂不说明敌人在你眼里就跟这个木人一样吗?”
如今这场的对话照进了现实里,当年那个看起来无比强大的长辈真的成了别人眼里的木人。
寒意、怒火,还有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同时涌上心头,但懊恼反而消散了一些,因为这时他已明白,即使自己能够及时赶到,也改变不了结局,只是在这里多添一具尸体罢了。
攥着剑柄起身,裴液看向四周。
林子中间一直有一片铺着石板的空地,是一座拆除后的小亭子的遗址。
现在一根直棍立在中央,顶着一朵幽蓝的照明火焰,此时似乎将要燃尽。
火焰前面的地上有七组靴印,最前面的一组正属于裴液一路追觅的那人,另外六组则并立在此人后面。
再往前看,先是摔落在地的四個青铜小杯,老香子“仙水”之语又浮上脑海。
杯子旁边是四件破烂染血的小衣,俱是被利爪一类的东西撕裂,它们的主人全都不知所踪。
一件是长长的寝衣,似是来自县中某个大户人家;两件是和裴液腿上一样的短裤,来自两位年纪不大的少年。
最扎眼的是最后一件,散落破碎的青色丝缎,旁边还有一个被撕裂得不成样子的主体部分,是一个不成样子的肚兜。
少女的名字呼之欲出。
裴液和林珏幼时是非常要好的玩伴,但随着年龄增长,裴液好上山入水捉鱼猎鹿,林珏却无力外出,好在屋中读各种诗词话本,两人见面不免越来越少。
不过每当林珏来武馆为林霖送饭时,两人还是能聊上一阵,那时少女是裴液忠实的呐喊者,每次比武,不论是武馆内随意的切磋,还是全县瞩目的中秋武会,林珏总是大声为他助威,裴液也总顺理成章地拿下每一场胜利。
即便在丹田种受创半年之后,其他同伴已经几乎不再来往时,少女仍然会抓住每一次外出的机会来探望鼓励他,手工、点心、字画,有时甚至是一些银钱,两人之间授受过百,多是裴液得益。
裴液缓缓拾起这件被泥血所污的小衣,上面所绣的兰花针脚稚拙,可以想象烛光下,少女是如何认真地努力运用自己不便的双手,憋着小脸一针一线地费力勾勒。
……
……
县令常致远年逾六十仍然精神矍铄,面目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严正,尽管须发已经半白,但偶尔抬眸盯着谁时,仍使人感觉如同剑刃迫面。
县丞冯志三十多岁,面色黝黑,眼如铜铃,浓眉长髯,性情暴烈,说话粗声粗气,身躯也水桶一般,和白肤的林霖站在一起时,初见之人常常会弄混文武之职。事实上冯志也确实有武艺在身,若说奉怀除了沈闫平与林霖外还有可堪一用的武力,那便是冯志了。
仙人台的常检沈闫平则青服玉簪,玉面修容,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和冯志差不多年纪。仙人台之所以派人驻扎各县,就是专为应对这类特殊事件,沈闫平虽然并非术士,是和林霖冯志一样的修武之人,但在相应知识上造诣却非常人能比。此时他看了裴液头上的火符,皱着一双细眉回县衙翻书去了。
天已大亮,树林中公差们疾步穿梭往来,依奉怀的规模来说,全县公差恐怕已到得七七八八。
这确是一件足够骇人的大案,而且看起来是昨日城北破庙一案的延续,合计六人受害,唯一留下的尸体还是县尉林霖,凶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裴液也披上了一件衣袍,里面的伤口都经过了细致包扎,同常致远立在一处问话,少年语气平和,低眉将己身经历巨细无靡地讲述出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冯志查验完现场黑着脸走过来。
“鞋印我已经遣人去裁缝铺对比了,但这种人肯定是外面来的,多半没有结果,除非他有受不了鞋脏的病。”冯志粗声道,“另外……这一掌确实非同寻常,咱们恐怕吃不住这种案子。”
常致远道:“我已向州府发信求援,但信使刚刚回报昨夜的雨太大,出山的路被泥石毁坏了,无法奔马。”
“那就等沈闫平回来,让他用魂鸟给仙人台发信。”
“只能如此了。”常致远点头,“你那边呢,那兽是怎么回事?”
“现场的爪印和昨天的是一个形状,但这次受害的却是四个人,而且暴露了背后确实有人在谋划,来看吧。”冯志引着两人过去,“这畜生在四件衣衫处都留下了血爪印,这四个人依然像是被它吃了,但从一件衣衫到另一件之间却没有过渡,像是跳过去一样。”
后面不必冯志解说,两人也能够看出来了,吃完林珏后,这未知面貌的恶兽迈步走向林霖,这条由浓到淡的血爪印稍微清晰了些,但它没吃林霖,而是用一种不很有效的手段杀死了他。
第六章 虞风
“这狗娘养的是故意的!”冯志阴着脸,“呸”在地上一口痰。
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凶手可以一掌重伤林霖,自然也可以随手杀掉他,但他却故意让濒死的父亲绝望地看着女儿被残忍吞食,再把他留给这头恶兽。
裴液蹲下仔细去看,这兽留下的痕迹堪称吝啬,就连最清晰的走向林霖的这条也十分隐约,幸亏凌晨雨势减弱,不然恐怕连这也留不下。
爪印比自己的脚掌稍大,掌形略似三角,延伸出四根指爪,三根在前,一根在后。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裴液总觉得这几个爪印的形状不太一致,仿佛是在变化一样。顺着看过去,好像……是在越来越大?
常致远偏头问道:“它离开的方向呢?”
“这是最奇怪的,我们找不到它来去的痕迹。”
“什么意思?”常致远皱紧了眉。
“那些凶犯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河里,应该是坐船跑了,河流说白了就出城进城两个方向,咱们完全可以追查。但这畜生却没留下任何爪印,像是行完凶后就凭空消失……或者,根本没离开这里。”
最后半句令两人俱是一悚,但环顾四周,天光大亮,公差扰攘,没有任何伺机而动的东西。
冯志抬手指到:“你瞧,南面就是县城,西面是大片的河滩,东面和北面都是土路、田地。大雨过后,全是泥地。但爪印却只在这里出现,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畜生去了哪里?”
裴液忽然道:“若它是飞的呢?”
冯志一愣,摸了下络腮胡子道:“也不对!昨天雨下得大,怕泡坏了庄稼,今天一早很多百姓就去田里泄水了。那时候天也算亮了,若有东西从田野上飞起,不会有人看不到的。”
几人思索了一会没有头绪,便先放下此节,裴液蹲下来回翻看了几遍那唯一一件长寝衣,皱起眉毛道:“两位大人,有些不太对。”
“哪里不对?”
裴液指到:“另外三人只穿了亵衣,兽爪能轻易将衣物撕落在地,所以‘人完全消失,衣物完全剩下’这件事并不显得异常。但这位亡者穿的是长衣长裤,怎么也这副样貌?”
冯志瞳孔微缩,明白了裴液的意思:怪物吃人不会像人吃橘子一般,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才下嘴,一個连皮带骨生吞的怪物,会把衣物完完整整的留下?这件寝衣又是如何只留血迹不沾一点儿碎肉骨屑?
一个汗毛直竖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受害者整个人化作一摊膏液,被那不知形貌的兽类像蜜蜂食露一样吸食干净。
这想象太过毛骨悚然,冯志稍微扭了下庞大的身子,没有张嘴。
这时一阵马蹄声停在林外,几人看去,沈闫平正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本书。
“诸位,我找到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了。”这位常检脸色有些微白,声音温润,还没走过来就先声道,“那标记确实是受害的先兆。”
常致远道:“何以为证?”
沈闫平喘了口气,缓声诵道:“灵有所好,文之我颠,契龟曰祥,三日升仙。”
常致远眼睛一眯:“《虞风·灵有所好》。”
冯志捋胡子的动作也顿时暂停,眼睛发直地看向空处。
只有裴液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周:“敢问几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常致远温声道:“传说是上古虞朝流传下来的一首诗歌,是说神灵喜欢谁,就会在他的额头画上一个印记,占卜说这是好事,被选中的人三天之内便可成仙。”
裴液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神灵?一位从六千年前的虞朝存在到现今的神灵?
“嘿嘿……”冯志咬牙冷笑,“这‘喜欢’的代价可真是惨烈。”
沈闫平低声道:“长辈对幼童是喜欢,虎狼对幼童也是‘喜欢’。”
常致远蹙眉思索了一会,转头对另外两人道:“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我记得汉时有位姓杜的方士为此诗做过小注,好像记载了一项仪式。后来晋人胡烨疑其半真半假,编纂时便归入志异一类。”
冯志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
沈闫平却举书道:“不错!就是这本杜无真的《三朝诗笺》,他说那仪式是祭神所用,三日间分别取一、四、七共十二人之性命血肉,以飨神灵。”
眉头一低:“不过暂时也只有这些了,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冯志恍然:“不错!昨日一人,这次这些凶犯的目标本是四人,但这小子那边自救成功,对方便临时去捉林珏凑数,却因此惊动了林霖。”
“这却有一个问题。当时裴小兄弟已经出了北门,这凶犯为什么不来抓他,而是去更远的林大人家呢?”
裴液抬起头来,这也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自己只是杀了两个‘绑匪’,他们既然一开始能找到自己,为何不继续派更厉害的人来捉自己呢?
“也许,这小子醒来之后,便不是那‘神灵’的目标了?”
几人看着裴液额头仍在熠熠生辉的火符,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猜测。
沈闫平思忖道:“选定目标的并非凶手,而是‘神灵’,作案者并没有决定权。裴小兄弟醒来后,与这仪式的‘牵系’已然断掉,凶犯请求重新点选,‘神灵’不知为何没再选择他,而是点选了林珏。”
没再选择我?
裴液怔怔地想着,昨晚的梦境忽然涌回脑海。
如何从家中走出城去他丝毫没有记忆,但驾螭追逃的那场梦却历历在目。
“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那螭的言语如在耳边。
裴液本来根本没往上面想,只将它当做一个惯常的梦境,以为自己或许是踢到一块碎石,或许是胸腹作痛让自己醒来。
因为这确实与山城少年对世界的认知相差甚远。
在裴液以往那些对外界的畅想中,最瑰丽的也不过是“也许世上真有能御火使水的术士”。
但如今却让他相信真有一条神螭入梦。这种经历会让少年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习练的那些拳和剑,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但回想之下,那神兽的样貌细节纤毫毕现,宛在眼前,所言所语亦和真实的世界无缝衔接。
更重要的是,如果说有什么能让自己从所谓神灵的视野中消失,显然不会是自己打死那两人的一番拳脚,而更可能是那能入人梦的黑螭。
第七章 谈梦
沈闫平温和的话语惊醒了他:“裴小兄弟,你是怎么醒过来的呢?”
裴液怔忡了一会,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昨夜的梦境诉说了出来。
一来,比起莫名而来的黑螭,裴液自然是对这些十多年的熟面孔更加信任;二来,自己对这些神异之事根本一窍不通,不如寻求沈常检的帮助。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三人也是一脸茫然。
冯志皱起两条粗眉:“这跟梦有什么关系——你说呢,沈闫平?”
沈闫平也摇摇头:“至少在我能接触到的仙人台文献中,不记得有螭形、能入梦的仙狩。”
常致远便道:“那就暂且归因于伤痛的刺激吧,今晚若有机会,可以试试能否用疼痛唤醒失魂者。”
“今晚还会有七人……可这火符似乎并不会提前出现,我们如何辨别什么样的人在这‘神灵’眼中肉质更加可口呢?”
三人一时沉默。
“我想,可能是以武道天赋而论。”裴液忽然缓缓道。
沈闫平眼睛微微放大:“有理!”
武道天赋当然是由很多因素综合而成,但这里三人都明白少年是指‘丹田种’的质量。
冯志告别道:“我这就去做验证。”
常致远道:“沈常检,出山的路被山洪冲塌了,须得魂鸟向仙人台传信。”
“在家中看到这个仪式之时我就已放飞了魂鸟,写明了事态之紧急,让仙人台转呈州衙,请荆都尉尽早赶到。”
常致远叹道:“州中能胜过这凶徒的人不少,但却只有荆都尉有按时赶来的本事。”
冯志很快查证完了受害人身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既然如此,这里就先交给二位大人。”常致远思索了一下,戴上斗笠,唤人递过一根长杖道,“我现在去督促全县的通知和排查,将可能的受害目标集中到县衙保护起来。”
“你担心他们会提前抓人?”
常致远点点头:“我们无法得知他们是早已锁定了十二位人选,还是直到仪式开始才由他们的‘神’抽取七个人。如果是前者,他们可能会想抢在援手到来前把人抓走。”
“但是,我和冯志即便做全准备,恐怕也接不住他几招。”沈闫平低声道,“就算把这些人集中到县衙,可能……也不过是被一网打尽”
常致远沉默了一下:“总不能坐视凶犯残害百姓。至少,这样最多死我们三个,如果把他们留在家里,会死整整七户人家。波及周围多少邻居,更不得而知。”
沈闫平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液抱拳请辞道:“几位大人,我也想先回家一趟。”
“可以,但要尽快回县衙接受保护。”常致远犹豫了一下,又道,“小裴,林大人和我说起过你……请节哀,这次的凶手太过危险,千万……不要自己意气用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常大人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说罢也不等常致远回话,“撕拉”扯下一条布带胡乱缠住额头,大步往南而去。
虽然整整淋了一夜的雨伤痛都幸运地没有发作,但绝不代表可以一直幸运下去,如今腹部已在隐隐不适,今夜如果雨势不停,一定会发作一次,裴液须得去取酒和药。
走在街上,裴液沉思着,虽然三位大人都持较为否定的态度,但关于螭梦的猜想依然令他心神摇曳,那些对话每一条都历历在目。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条螭,它是从何而来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的命运和它在某种程度上绑定了吗?
他想起那句“后面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意即今晚七個人中仍有自己?
昨晚的失魂是那螭叫醒了自己,今晚显然不会再有同样的帮助,按它所言,自己须得使用所谓【鹑首】,才能抵抗‘仙君唤灵’。
那么去哪寻找使用的方法呢?
缘法……
裴液锁着眉头,他确实感觉“鹑”字有种难以抓住的熟悉感。
对于读书甚少的裴液来说,“鹑”这种不常用的字绝对不会经常见到,所以偶尔见过一次就留有印象,但这印象太过模糊,裴液苦思许久,却实在记不起来。
不过也正因读书甚少,看过的书都是有数的,家中两本识字读物上决计没有,那多半就是在县衙公房,自己借着林伯伯的方便去读故事时看到的。
等回到县衙可以翻找翻找。
再回去的路上,裴液又尝试了好几种口诀和指诀试图激活这所谓的“果子”,但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感觉自己神神叨叨得好像跟老香子一样了,裴液才放下此节。
穿过主街来到城南,很快便回到熟悉的小巷。
来到家门口后裴液没有进去,而是直接越过来到相邻的院门。
除了取酒药,裴液回家还要办两件事,头一件是一天河东一天河西,他要请老香子为自己细细讲述一下“大耳朵成仙”的故事;第二件是向越爷爷询问,看他是否知晓关于这符号的一些消息。
破柴门没有栓,只用绳子系住,裴液一把扯下推开,大步走进去。
本就狭窄的院子里乱糟糟的,只留出一条通向房屋的小路。
“老香子!”裴液喊道,但无人应答。
裴液走向小屋,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发霉湿闷的味道,地上激起一片黑烟,是散落的被踩黑的香灰。
这小小的屋子像是一处怪谲的佛堂,正中的笑口佛身上沾染着一片片的脏腻油污,小一些的罗汉菩萨像倒在桌上,香炉上还有两根灭掉的残香。
角落里堆放着三清道尊、孔孟圣人还有关二爷、财神、吕祖、灶神之类,可谓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只是不少已经朽坏,有些则长着斑斑点点的霉迹,就算几个比较完好的也覆了厚厚一层灰。
小屋一共只有三个房间,裴液推开一看,都空无一人。一个房间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个房间放着一个用石头支起的床板,上面摊着腻了一层油膏的被子。
第八章 剑缨
床边桌子上的香炉吸引了裴液的目光,这香炉比外面笑口佛前的香炉要干净的多,显然有所擦拭,炉中上面覆盖着三堆浅白的香灰,裴液捻起一抹看了看,也是新近两天的。
桌子上还摆了两根旧签,应该是很久之前求人帮忙写的,现在直接从佛像前挪到了这里。一根上面写着“发财吃肉”,一根上面写着“苗苗夫家对她好”。
签子前面没有神像,只在桌面上刻画着那个歪歪斜斜的符号,符号前还放着一个青铜小樽。
裴液伸手拈起,这小樽和树林中遗落的四个是同一形制,应当就是老香子口中那個装过仙水的杯子。
把杯子收进腰袋,再看去,床头放着半碗菜羹,是早上吃剩的,显然老香子自昨天下午和他分别后就一直没有回家。
找老香子细细询问的愿望落空,裴液沉着脸走出这间小院。
回到自己院中,老人体虚向来嗜睡,此时仍未醒来。
裴液取出剑来,横过剑刃,在额上一划,来到瓮前,低头以水为镜细细查看。
额头上,渗出的血遮挡了那个图案,但把血迹擦净之后,轻轻扒开伤口,那符号似乎往深处缩了一步,仍然烙印在血肉上。
若剥去皮,则生在肉上,若割去肉,恐怕就印在骨头上,这似乎不是某种外来的东西,而是由自己本身的血肉生成。
这就是神灵打上的烙印?
秋雨的湿冷仿佛第一次贴上肌肤,寒意泛起的同时,一种被视作鸡鸭插上草标的怒意涌了上来,裴液猛地抬起头,似乎要和什么对视。
但只有灰白斑杂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豆大的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裴液毫不闪躲,任由它打得眼球微微疼痛。
许久,裴液自语道:“你好像只会点菜。”
……
裴液照常准备了饭菜,端到屋中把老人拍醒,老人刚被扶着坐起来就抽了抽鼻子,哑声道:“怎么有血味儿?伤到哪了?”
裴液一边喂饭,一边把昨夜的经历详细告知。
老人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眶,本该生长眉毛的地方皱了皱。
“你知道这个符号吗?”
“烛世教。”
“烛世教?”裴液一惊,“你听说过?”
“只是听说过,没打过交道。”老人道,“邪魔外道,五十年前在西南造了几场大祸,被仙人台专力剿灭。既然那沈闫平都不认得,可见仙人台是判断这邪教已灰飞烟灭,不再向地方常检派发相关信息了。”
“但是如今死灰复燃了,这教派是做什么的?”
“既然是教派,当然是为了他们的神灵,具体我也不清楚。实话说,我走江湖的时候,他们已经写在仙人台的功劳簿上了,没赶上他们兴风作浪。”老人缓缓抬起胳膊,那手一离开支撑就开始颤抖,直到按上裴液的小臂,“他们现在盯上你了?”
“是。但是没什么大事,几位大人已经向州中求援了。”
老人却摇摇头:“五十年蛰伏才点燃的一蓬火,会轻易就被扑灭吗?”
裴液哑然。
“希望他们只是垂死前的一次尝试,但最好还是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裴液沉重地点点头,又问道:“越爷爷,你听说过‘鹑首’吗?”
“什么?”
裴液将梦境讲述出来。
老人皱起秃眉,摇了摇头。
裴液有些失望,本以为老人能有所建言。
老人漆黑的眼眶仿佛能穿透人心:“怎么问起这个,心里有什么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确实有许多想要一吐为快的情绪。
比如对于黑螭的警惕。烛世教盯上自己是有迹可循的,因为自己丹田种更好,是十二个祭品中的一个,但那条黑螭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自己呢?它又抱有什么目的?
比如那不得不用理智钳锁住的愤怒。自己要像兔子躲避恶狼一样畏缩着躲避那些恶徒,因为他们残杀了自己的亲友,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因为眼前的老人不是话本里隐居世外的高人,他只是一条坠落泥土的可怜虫,他的虚弱和无力都不是假冒。
“没啥,等事情完了再说吧。我今晚要去县衙过夜,几位大人会在那里保护我们。”裴液岔开话题道,“我多做了些饭菜,伱到点了就自己盛着吃吧,明天我就回来了。”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
少年往门外走去,老人忽然道:“小液。”
“什么。”
“猛虎眼前无沟壑。”
“……嗯。”
裴液回到自己屋子,来到柜前,搬开衣物,从夹层里取出来一个剑匣。
拨开搭扣,一柄长剑躺在其中。
这不是宝剑,也并非神剑,只是一柄好剑。
这剑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赢下中秋武会的奖品,做工扎实硬朗,剑鞘是花梨木裹牛皮,剑柄缠满细密的红绳,百锻的剑身在日光下像是粼粼的河面,各处细节都妥当趁手。
裴液舍不得它磨损,平日练剑都没用过,算来这剑已经快两年没出过院门了。
从匣中拿出来时,剑首挂着的那条穗子拂上手背,裴液顿了一下。
这穗子用青丝编成,很是精致,还缀了一条小小的白玉柱,裴液知道上面刻着十六个小字,是“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鹤骨竹志,不坠青云”,非得凑到眼前才能看清。
这是他前年生日时,林珏费了很大劲编给他的,那时丹田种刚刚受创不久,少女常来小心翼翼地安慰鼓励他。当时这枚穗子挂上剑后十分合适,两人都很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自暴自弃,裴液当场耍了越爷爷教的剑术,虽然徒有其形但确实已足够凌厉潇洒,兴奋得少女小脸通红。
此时若真要对敌,这剑穗就不免有些拖沓,裴液轻轻把它解下,妥当收起。
又翻了翻衣柜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束,草鞋也换成靴子,剑就提在手上,把酒和药卷进一个包裹里。
出门时院前的柳条搔上脸颊,裴液烦躁地挥手甩开,大步北走而去。
第九章 说武
裴液来到县衙时,常致远还没回来,沈闫平坐在院子里磨洗自己那柄细而薄的佩剑,冯志则蹲在一旁检验从武备库提出来的一把大戟和一套重甲。
“穿上这个恐怕连人家衣角都碰不到。”
“本来就碰不到,披上这个还能多挨两下。”
沈闫平摇头失笑。
“娘的,长久不用,绳子都朽了——小子,你来的正好,把这两片甲叶绑好。”
裴液来到两人身边蹲下,把剑靠在石凳上发出“当啷”一声。
冯志抬头看了一眼:“若是我们真的败了,这剑最好连鞘都不要出,立刻逃进深山,往州城的方向走,还有一线生机。”
沈闫平轻叹道:“一个人逃掉了,也不过是换一個人死,就像昨夜……”
裴液道:“两位大人是担心那人提前出手吗?”
“刚刚差役回报常大人那边还没见有抓人的迹象,但谁知他是不是等我们把全城有天赋的人集中起来,再出手挑选七个呢?”沈闫平摇摇头,“知敌太少,无从防备。最凶险的一段时间,应该就是把人集中到县衙后,至荆都尉赶到的这一两个时辰。”
裴液抿了抿唇道:“我也可以帮忙御敌。”
沈闫平还没说话,冯志皱眉抬头:“我记得你不是破种失败了吗?”
“是。”裴液道,“但我会一门剑法,也许可堪一用。”
“……”冯志翻了个白眼,“年轻人真是总有一种傻不愣登的自信。”
沈闫平一笑,敛眉肃容道:“多谢裴少侠仁勇。但裴少侠全力保护好自己,不令凶犯得逞,就是我等共同的胜利了。”
裴液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闫平忽然又展眉一笑:“其实情势并没这么危急,只是我等多虑。如果对方可以提前抓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一下抓走十二个人,再藏到深山里去分三天举行仪式。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很可能是在举行仪式之时,才能沟通到某种玄奇的力量,从而锁定人选。而那时候,荆都尉早已到了。”
实话说,这倒确实是目前客观的形势,只不过冯志与沈闫平就像考完胸有成竹,放榜前又忐忑不安的考生,但凡有一点出现意外的可能,就难免忧心忡忡。
裴液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小子见识浅薄,敢问这位都尉大人到了,就一定能化解危机吗?”
这次不止沈闫平笑,冯志也勾了勾嘴角。
沈闫平道:“林大人经脉树五生,依痕迹来看,这凶犯应是七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但荆都尉十年前就已在脉树八生之境琢磨,今年年初终于玄鹤挂衣,现在要尊称一句宗师了。”
裴液一愕,这还真是百无一失。
要谈“丹田种”与“经脉树”,就要从头谈起,先把武功的理念搞清楚。
无论是武馆、家宅还是门派、军队,普通人开始修行,第一课永远是“何为武功”。
何为武功?在常人看来,就是“能打”二字。如裴液这般,能使刀剑,飞檐走壁,搏击常胜,就算是小县城里的“一流高手”了。但说白了,这仍不过是力气更大,跳得更远,反应更快,加之常年习练兵器,熟能生巧而已。
“真正的武功……是能让你成为另一种人的东西。”裴液记得越爷爷这么说过。
为何摘叶飞花能穿人脖颈?为何一个百多斤的人能俏立枝头,踩水飞渡?而传音入密,隔空取物又是如何办到?
这一切都要丹田里的那枚种子裂成两条小芽,也就是所谓‘经脉树一生’之后才可办到。有了经脉树,便有了真气,若无真气,纵然再能打,也不算入门,不过是内行人调侃的“旱鸭子”。
裴液现在就是一只颇为强壮的“旱鸭子”。
有了这两条小芽,再分裂便是四条,也就是脉树两生,继而三生八条、四生十六条,最终可以衍生八次,达到二百五十六之数。
经脉树的规模与真气存量是直接挂钩的,理解了这个机制,对武者的强弱就可有一个大概的判别。
三生及以下,经脉数量二、四、八之数的修者,与“旱鸭子”们还并未拉开太过遥远的差距。
在这个阶段,固然真气妙用无穷,有无之人相差巨大,但拼杀毕竟不是比大小,力量、技巧、经验、环境乃至武器等许多因素都可以弥平真气所带来的差距,裴液在中秋武会上,和几位经脉树两三生的前辈放对就常常不落下风。
但话说回来,这种以弱胜强基本也就止于三生以下了。
四生是八变十六,五生是十六变三十二,六生更是三十二变六十四,这种暴发式的增长已远远超过了人类肉体力量的极限。
从此往后,即便你再天生神力,对方再先天体弱,也不能抵消浑厚到一定程度的真气。何况对方最大的优势还并非真气对体质的加持,更重要的是无真气之人根本不了解真气的妙用,也就无从习惯对方进攻的方式。你以为这一刀招式已老,但对方翻腕就是更强的一斩;你以为对方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但对方就是能凭空横掠。
这些东西即便听人说过,临敌却没有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那是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各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兼以耳眼口鼻等五感的全面提升,旱鸭子们习惯的“不可能”,在掌握真气之人那里只是随手一击。
“真气”几乎是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武者的技击理论,加之各种玄妙用处,称开脉武者为“另一种人”确实毫不过分。
而到了七生一百二十八脉和八生二百五十六脉,这种变态的增长已经让他们彻底和下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四或能胜五,如冯志和林霖打二十场,说不定就能赢上一场;五偶尔也能胜六,如那些名门大派的少年俊杰,但六胜七和七胜八的战绩却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有人主张将七生和八生各自单列成一个境界,并非没有道理。
至于经脉树完全成型后的境界,既与绝大多数人无关,也与“武”字无关了,那便是那位荆都尉所处的位置,《论武》上说“立玄门之玉阶,化性命于乾坤,以仰登天之仙楼”,在那里术士与武者将殊途同归。
第十章 入衙
“小子。”冯志抬眸道,“我听林霖说你有副好根骨,等伤好了还愿意习武吗?”
“愿意,冯大人。”
“沈大人,好师父。”冯志一指沈闫平,“论教徒他确实比不上林霖,但他这儿却另外有个大好处。沈大人虽然供职仙人台,但其实学艺于小云山,是‘揉云’一脉的九代嫡传。”
沈闫平温和苦笑:“实在不成器,忝列家师门墙。不过裴小兄弟若不嫌弃,可随我习武三年,等期满之后,我便可送你去本山学艺。”
裴液心中一暖,动了动喉咙,拜谢道:“承蒙冯大人照顾、沈大人厚爱,丹田种恢复之日,愿随侍沈大人左右。”
沈闫平托起他,笑道:“不必如此多礼,你瞧冯大人不是向来直呼我名,即便以后拜了师,咱们也可随意相处。”
裴液鼻子一酸,只有再拜无言。
其中或有林霖遗泽,但两位大人的厚待仍是令他出乎意料。
把他荐于沈闫平身前,从而攀上小云山的门径,本来也是林霖当年为他打算的前途。
因为少年那时的天赋确实锥处囊中。
但随着丹田种破碎,痊愈遥遥无期,这一打算也只好暂时搁置。而如今林霖横死,这条门路更是已经彻底堵死。
却不料冯志为人五大三粗,说话也从来横声横气,和裴液更是只不过数面之缘,心中却惦记着这件事,亲自搭桥为他做荐。
沈大人亦不介意自己痊愈后年龄颇大,天赋不再出众,竟然承下此事,愿意努力将他送去小云山,为他画下了一个若干年后的光明前途。
练武本是一件要多将就就能有多将就,要多讲究也能有多讲究的事。
随便牵个会拳脚的拜了师就能习武,城巷帮派、山寨马匪中亦总有几本刀法拳谱传授。良家少年若要习武,一般便掏钱拜入武馆,当然武馆亦有优劣之别。而凌驾在一切五花八门的习武途径之上的,便是拜入持有朝廷金册的名门大派。
且不谈那些高妙难言的武功,亦不必提供职仙人台等前途,更不用讲无数的人脉资源、耳濡目染的眼界见识,就算是每天习练同样一套基础拳路,在大派之中亦有远大于其他的优势。
须知,但凡江湖中厮混出来的武者,固然有一技之长,且狠辣敢打,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瑕疵。究其根源,其一是无正经的武艺秘籍,哪怕买一本最常见的《伏虎拳》都可能错漏残页;其二是无师长指导,或者师父的水平也就那样,练武不免事倍功半,且易出差错。这里拳低一寸,那里腰高一寸,积累下来,就是漏洞百出;其三形势逼人,急于求成,不能扎实练习,平日和人拼杀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遇上名门正派,往往一触即溃。
武馆习练出来的苗子则颇合“中规中矩”四字,基础上没有太大的毛病,但比起大派弟子就显得僵硬死板,而真個拼杀起来又多半敌不过老辣的江湖人,往往是犹待磨炼,尚需进益。
大小云山这对同气连枝的兄弟宗门,虽然不是最最顶尖的那一层,但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圣地,门服穿出去,该有的尊敬一分也不会少。
……
……
阴云铺满天空,天光暗得极早,大约是日光刚刚偏西之时,持杖披袍的常致远终于走进了院门,老人束起的苍苍白发有些湿乱,依靠在门框上喘了口气。
“我选了七个最有可能之人,若还有像大耳朵、林珏这样难以发现之人,暂时却是无能为力了。”
裴液转头看去,见都是武馆中寻来的少年,他们面色不一,但都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安。还有两个看起来刚刚十岁的幼儿,倒是没明白怎么回事,还在小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裴液完全理解常致远的两难,他恨不得把所有有可能被害之人都集中起来保护,但县衙是否具备保护能力却要看荆都尉的脚程。
如果带回来的人多了,那些本来不必死的人,却被凶犯顺手屠杀怎么办?
“这事本非关键。”冯志已披上了那套重甲,给老人递过一杯茶水,“我这儿倒有件意外的事,调查鞋印的人回报,前两天还真有一位穿着黑袍的男人去本城的裁缝店买了新鞋,正是为首的那双脚印。”
常致远皱了下眉,敌人的从容对他们而言显然并非好消息。
转头沉声道:“沈常检,魂鸟回报了吗?”
沈闫平摇摇头:“没有,但应该快了,雨势难免有些影响。”
“好,诸位都进屋去吧。”常致远点点头道。老人是在场最虚弱之人,却俨然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众人悉悉索索地往屋中走去,常致远也重新拿起长杖,在地上奋力一拄,支撑着身体立直了。但跋涉了一天的双腿经过这么一小会儿的歇息却更为酸软,一挪步竟是一个趔趄,沈闫平连忙扶住了他。
老人无奈一笑:“真是‘老莲自殒不须风’。”
冯志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一把大戟靠着柱子,沈闫平则抱剑立在房檐上。
之前所言“最凶险的一段时间”来了,对方到底是要按时举行最后一场仪式,还是杀了林霖后意识到不对已经逃离,亦或是他们有更多变通的空间,打算趁荆都尉没到提前动手?
冯沈二人一无所知,只有目如鹰隼地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常致远将裴液和另外七人带到后院的一个房间,为他们燃起烛火,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温声道:“大家随意坐卧,饥渴了旁边屋子也有茶水和点心。不必忧心,唤大家来只是以防万一,今夜在这里住一晚,明早醒来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退出屋子,阖门时看看送出来的裴液,轻声道:“小裴,劳你照看着他们些。”
老人眉目间有肉眼可见的疲累,裴液点点头:“您放心。”
回到屋里,温暖的烛火将夜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裴液在那七人中间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落座,扭头便碰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第十一章 童梦
在裴液的感知里,这双眼已经落在自己身上好多次了。
“有什么事吗?”裴液问道。
眼前的少年年纪比裴液还小些,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灵动,身着青衫,额角还有刚落的汗迹,显然是刚刚被从武馆拉出来。
“兄长,你以前是不是跟着林大人练过武?”少年小心翼翼道。
裴液点点头:“是,怎么了?”
“那,那你是不是姓裴?”少年语调顿时高了三分。
“是,你认得我?”
“裴哥!真的是你!我记得那时候我看中秋武会,没有人能在你手下走过十招!我每次都爬上树给你加油!”少年脸色激动,“我,我是程风,伱现在——”
少年语声一滞,语气低落了几分,小心道:“裴哥,你伤好些了吗?”
裴液神情一恍,意气风发的那两年,确实总有好几个新入馆的小孩围在自己身边问这问那,此时面前的这张脸也令他生出几分熟悉感。
“程风啊……”裴液的眼神重新聚焦回来,笑道“好多了,你武练得怎么样?”
程风闻言一抿嘴,还是没掩饰住嘴角流泻出来的笑意:“还行,上个月馆里小较,我第一。”
当然不会差,能被带到这里,本身即是一种认可。
裴液面露讶然:“这么厉害?”
程风咧开嘴,终于没忍住“嘿嘿”了两声。
闲聊几句,又回到当下的处境。
程风忧心道:“裴哥,我听说那些人能让人跟丢了魂一样,自己走到他们面前,是真的吗?”
裴液点点头:“是的。”
程风张了下嘴,这种能力闻所未闻。
旁边那个小孩清脆地插嘴道:“那把我们绑起来不就好了吗?”
另外一個小孩立刻反驳:“张小颜你傻啊!绑起来你跑都跑不了。”
第一个小孩翻个白眼:“你才傻!不会藏起来啊。”
第二个小孩鼓了鼓嘴,想反驳又没找到理由,一扭头道:“程风哥,你说能不能藏起来?”
程风拍了拍他俩的头,沉声道:“都别吵了,咱们听几位大人的安排就好。”
“程风哥”显然颇有威望,两个小孩都乖乖点头。
“对啊,裴哥。”安静了一会,程风皱着眉凑头过来低声道:“你说,为什么不把咱们绑住藏起来?”
裴液道:“林珏很少出门,也不习武,但那人却径直到家里抓走了她。他们有识人辩位的办法,藏是没有用的。”
“……哦。”
两人止住话头,屋中一时安静下来,一失去遮盖,真实的气氛渐渐显露了出来。程风立刻有些后悔制止了两个孩子的吵闹,此时的压抑不安显然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本来就不大,外面凉雨绵绵,屋中竟然开始有种闷热的感觉。裴液起身推开两扇窗户,扭头对屋里的少年们笑道:“你们跟着黄师傅学过掌吗?”
一时好几人抬起头来,程风道:“裴哥,我们都学过。”
黄师傅是武馆里极受孩子们欢迎的一位掌术教头,不止是为人和厚耐心,极少发脾气,更因为他早年在州城里说书,有副好口条,常常在休息时给孩子们说上一段令人目眩神迷的传奇。
从小长在深山边上,奉怀孩子的世界一方面精彩有趣,山猎戏水打兔子,能令书塾里的孩童伸长了脖子张望;另一方面又确实贫瘠,各族数千载精彩纷呈的文明成果实在难以到达,不必说神京城的公子小姐,只州城的孩童们都能毫不冤枉地嘲他们一句“乡巴佬”。
而黄师傅口中的那些故事,就为奉怀孩子们打开了一扇欣赏这个神奇瑰丽世界的窗子:天极南海的鲛人、玉皇山上的仙长、鹤凫册上的侠士……
那时这便是裴液最着迷的娱乐,此时新一批的孩子自然也毫不例外,为了不错过故事,休息时孩子们既不去喝水也不去如厕,非得等重新开始习练了才一股脑儿往外跑。
裴液道:“你们知道黄师傅讲的故事是从哪来的吗?”
这是挠在每一批孩子心里的一大谜题。
毕竟休息时间就那么一会儿,每次刚听到精彩处就结束了,后面的情节急得孩子们抓耳挠腮,谁都想找出传说中的那本故事书来美美地看个过瘾。可无论怎么旁敲侧击,黄师傅总是不漏口风,为了这事,裴液那时跟同伴们没少翻黄师傅的院墙。
相必这些少年也是一样。
一个样貌猴精儿的少年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道:“哥,你知道啊?”
其他几个也投来希冀的目光。
裴液忍不住一笑,此时倒不是专为哄逗他们,而是面对这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生出些得意来,曼声道:“打这武馆开始收徒起,破解了这个秘密就只有我裴液一个。”
“娘咧!”
这下再沉稳的也坐不住了,每个人都或主动或不自觉地往裴液这边凑过来。右臂袖子被猛地一拉,裴液低下头对上程风那张仿佛在放光的灵动脸庞:“哥!裴哥!偷偷告诉我。”
然后立刻被那猴精儿少年冲过来推开:“程大屁股你要不要脸?!”
裴液笑道:“程风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能吃独食呢?”
猴精儿少年立刻叫破:“他是想拿去给秀秀献殷勤!”
一股肉眼可见的红润从程风的薄脸上升起,他瞪了一眼那少年,不发一语,少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并不怵他。
眼见程风真有些羞恼,裴液打个哈哈略过此节,直入正题道:“其实啊,黄师傅家里根本就没有故事本子。他讲的那些故事,除了那些早就烂大街的,真正又新又精彩的,全是从县衙看过去的。”
“啊?”
“县衙?”
“常大人竟然偷偷写故事!”
“非也非也。”裴液摇头晃脑,忽然皱了下眉,胸腹一阵隐痛传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酒与药,继续笑道,“你们听没听说过邸报?”
少年们全都茫然。
裴液更得意地一笑,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青鸟失期
奉怀县埋在薪苍山脉中,几乎与世隔绝,信息流通的途径十分稀少,了解天下大事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依靠流通的邸报。
一般来说会有两份,一份是当地州府发行的,叫做“州报”,半月一刊,可以用来了解本地消息,另一份是国子监发行的,称为“国报”,按月供给,纂合天下大事。
以前邸报本是只在各级官府间流通的刊物,直到上代皇帝改了规制,令往民间大量刊发,连带邸报的内容也做了巨大改动。
从此稍微机密些的消息都不再往上印刷,代之以人人可知的政事消息、通俗易懂的政令解读和朝中大员的锦绣文章等等,以及这邸报流通性的保证——天下新闻、江湖风云和最后两页上连载的传奇故事。
照理说邸报不是什么稀缺东西,然而还是那句话,奉怀实在太过穷僻,两份报纸运过来,奉怀却没有可以复印的工坊,而且实际上,整个县识字的人甚至不知有没有过百,并没有邸报流通的空间。
于是这些邸报就在县衙堆积起来,黄师傅正是从这上面记下的故事,再绘声绘色地讲给孩子们。
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是他故意吊孩子们胃口不往下讲,而是那题名“镜里青鸾”的笔者就写到了这里,下一期实在还来不及送到。
裴液借着林霖的便利,多次出入公房之下,才知晓还有这样的“宝贝”。
这番披露下来,少年们全都振奋得跃跃欲试,裴液低声道:“现在八月的邸报应该刚刚送到,你们肯定还没听过,等着我去给你们拿过来。”
屋中顿时响起一小片欢呼。
裴液拿了根蜡烛来到公房,推开门,一股墨味扑鼻而来。
新到的邸报一般会先在文官笔吏们之间传阅,果然裴液只扫了几眼桌子,就看见了那薄薄的册子。
裴液走过去,看着封面上笔体端正大气的【大唐国报】四个字,不禁一时恍惚。
这熟悉的封面牵动起那份早已尘封的期待和兴奋,仿佛还粘连着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而这两样裴液俱已久违。
轻轻翻开,又是肌肉自主的记忆,还没等裴液反应过来,手早已跳过了前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政事消息,直接来到了最后几页。
裴液会心一笑,低头看去。
这一页是天下新闻和江湖风云,上面最突出的消息就是上个月南方列国的使团抵达了神京,朝拜了圣人,带来的青年才俊也和大唐的年轻人在文武两道上友好切磋了一番。
打眼一扫,几個眼熟的名字又令他微微怔忡,此时也不是细看的时候,便再往后翻。
下一页便是“镜里青鸾”的笔墨,如今连载的是一本叫《侠骨残》的故事,早与两年前裴液所看的没有一点关系。扫了一眼回目,是第二十回,名为“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一般来说到这人写的故事都是在第二十回完结,这本应当也不例外。
裴液合上册子夹在腋下,桌上竟然还有一本七月的国报,裴液拿起来一翻,却见后面几页都已被裁去,不知是谁拿去哄孩子开心了,只留下前面那些没人爱看的正经事。便将它又丢回桌上,从旁边拿起薄得多的州报。
州报也是同样的排版,不过政事部分就简短的多,后面的故事质量也差了不少,因为本州没有专门作者来写,而是拿说书人的话本直接拓印上来敷衍。江湖新闻一栏则是说近日有个白衣人来到了州境内问剑,可能是鹤凫册的在册侠士。裴液撇了撇嘴,这风格是一以贯之的捕风捉影。
裴液把它同样夹在腋下,举烛往公房深处走去。
除了拿取邸报,裴液更主要的目的是打算看看能不能找到记忆中那本令自己对“鹑”字熟悉的书。
公房的最深处立着两排书架,虽不是汗牛充栋,倒也井井有条。裴液前几年常常席地而坐,靠在书架上捧书一读就是一个下午。
此时举着油灯在书架上一一浏览,各类史书经传直接略过,自己从来没有碰过这些;最上层的也不必太细看,那时长得矮,够不到。目光主要放在下层一些有趣的笔记野史上,倒确实找到几本当年读得津津有味的本子,但翻看内容都不对路。
一本本细细地翻找,只要稍微有些印象,裴液都抽出来一页页去翻。然而如此翻遍了整个书架,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感觉。
但如果不在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呢?
来到这里之后,那种熟悉感又清晰了些,他已经几乎可以想起那个场景:自己靠在窗边,将书对着夕阳,借着最后一点余光翻阅着,那个字忽然映入眼帘,自己并不认得,多看了几眼,记下后出去问了一位文吏。
可是现在那书去了哪呢?
裴液锁着眉重新将整个书架过了一遍,又在整个屋子里桌上桌下地翻找。
夜幕在一点点变得更加浓厚,雨又淅沥起来,距离常致远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今夜的“神眷”若要到来,恐怕等不了多久了。
裴液直起身来,只好接受自己没能激活那所谓【鹑首】的现实。
也许那书已经丢失或被谁拿走,此时是绝然无可奈何了。
既不在“缘法”之中,那也无法可说。
裴液夹着两册邸报出了公房,穿过院子时往厅堂看了一眼,那宽厚的披甲背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似乎察觉了他看过来的目光,常致远摆了摆手,把他叫了进来。
一来到前厅,就感觉到这里气氛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孩子们房间中的活跃宛如两界。
裴液作为知情之人,完全能体会到三位大人心中的压抑与煎熬。
他们其实也无能为力,只能干坐等待,但又必须要表现得可以依靠,就像蚁窝入口的围坝,面对将来的暴雨,唯一的作用是让洞中的蚂蚁以为自己仍处在保护之中。
他们所等待的结果只有两种极端——要么荆都尉赶到扫平一切,要么这个小小的县衙先被凶犯扫平。
裴液走进来低声问道:“有消息了吗?”
常致远沉重地摇了摇头,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两份邸报,孩子们喜欢看故事。”
“……”常致远脸色复杂了一下,像是告诉父母儿女死讯般的不忍,阖了下眼,睁开时又恢复可靠沉稳,“唔……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全县共三十七名带刀公差,已经分布在各个街口帮你们阻拦追击。后院有七匹马,你分配一下,让能骑的带一下不能骑的,分散往不同方向走……”
裴液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屋中的那些少年,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涩声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沈闫平走了过来,低声道:“魂鸟一直没回来。”
第十三章 黑袍
仙人台中豢养着一种奇异的鸟雀,食玉而生,从小喂食它同一个人温养过的玉料,便再不食他玉,因此每个在外的检察使都会持一枚玉珠,牵系自己的鸟儿。
魂鸟有两个主要用处。
一曰传信。这鸟儿飞起来特迅极快,且寻位索人极为精准,颇有灵性,各类急信密信都能极快地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二曰报魂。主人若忽然身亡,所持玉珠便渐渐失去人气,鸟儿无所食用,就会飞回神京仙人台,见鸟即知人亡,是所谓魂珠与魂鸟。这也是仙人台巡检们行走江湖的安全倚仗,敢于一人缉查各类不法,正因魂鸟平时不与主人待在一起,敌人难以将人鸟同时灭口。
只是有时这一过程用时太长,等台中获知消息,凶手往往早已不知影踪,因此还有一种应急的办法,即检察使在身陷绝境时,将玉或击碎,或火炙,或抛入深水,用各种办法快速破坏玉中的人气,如此一般几個时辰,魂鸟就会飞回仙人台。
从奉怀到博望州城约三百余里,照理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往返,只是魂鸟虽能不避雷雨,速度却难免有牵连,因此算上两个时辰已算宽裕,可从放飞至今已三个时辰有余,魂鸟却仍未飞回。
县衙的人们甚至无从知晓意外发生在哪一处,最可怕的情况莫过于州城根本没收到报信。
“现在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沈闫平哑着嗓子道,裴液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觉伸展了一下,又重新握住剑柄,里面应是生出了一层薄汗,“动与静可能只是找死和等死的区别。”
“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让你们分头离开,至少……没被选中的人不会死。”常致远接话道,“但需要注意,最好……”
下面这半句话似乎耗费了老人很大的力气,向来挺直如松的脊背仿佛垮塌了些,剑一样的白眉也耷拉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最好,不要让他们回家。”
裴液静静站着,沉默不语。
屋中的少年们不会想到,等来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故事续集,而是一次无可奈何的抛弃。
“我们会死在他们前面。”沈闫平低声道。
裴液知道,如果真的没有援手,这或许就是代价最低的办法,但心中的沉重无法排遣,他“嗯”了一声,把两册邸报放在桌上,便要转身回去。
就在这时,风雨似乎一静,台前的那具披甲的身躯忽然站了起来。
几人转过头去,冯志却一言不发。
“冯大人?怎么了?”沈闫平皱眉走过去。
冯志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目瞪欲裂,胡髭怒张,咽喉上竖裂着一条血缝。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涌出,庞大的身躯软倒在了地上。
这身沉重的铁甲没能让他多挨几下。
每个人的喉咙都仿佛被铁块噎住,寒意像是蜈蚣攀上肌肤。
屋内的灯火泄出去,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个黑袍影绰的人笔直地立在院子里,湿雨微风之下,腰间一柄细长的刀形在袍子下隐约浮凸出来,左手扶在刀柄上刚刚入鞘。
脚下的靴子崭新得像刚做出来。
他没看厅堂中的众人,而是低着头,显得安静沉凝。
但没有人怀疑那安静之下压抑着沛莫能御的暴烈,黑袍下的那副躯体随时可以收走在场任何一人的生命。
这人一进入视野,裴液就汗毛竖起,仿佛幼童直面猛虎,心脏跳动如鼓,四肢绷紧到僵硬。
青鸟佳讯失期,催命的恶鬼却已经立在了院子里。
最果断的仍是沈闫平,他拇指拨开一个瓷瓶,一仰头将里面的丹药尽数吞入腹中。
同时随着常致远怒吼的“快走!”,裴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院奔去。
仿佛血液在腹中爆炸,沈闫平双眼充血赤红,浓郁的青气震脱了发冠,长发飞扬之中,儒雅温和的脸庞变得凶悍狰狞。
欲参蛟蛇之剑,先悟云雷之道。小云山“揉云”一脉的剑术核心便在飘逸与暴烈之间的糅合转化,而第九代的小师弟性情柔软为人随和,练武又懒惰,不止修为到了五生之境便不肯再用功,剑法也止步于“云”字之柔散多变,不得“雷”字真意。
但也许是陪师父喝茶下棋,谈天说地的功劳,下山供职仙人台前得授了一瓶封存着师父真气的雷丹。以此身武艺,加上这瓶雷丹作保,挑选一个偏远山县做个常检,本该是闲适潇洒的一生。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即便将这瓶雷丹全部用上,也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到来罢了。
青衣如云,真气如雷,沈闫平撞出门外,煊赫之势竟然真令那黑衣人飘然退步。
剑似奔雷,沈闫平再进,黑衣人再退。
但这一剑过后,一口吞服过多雷丹的后果终于到来,无数细小的血口在沈闫平皮肤上绽开,本就因怒火扭曲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最多再有四剑。
沈闫平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得出了这个结论。
再出一剑,黑衣依然刀不出鞘地闪过。一掠而过的擦身,那兜帽下是张年轻、冷酷、狠辣的面孔,嘴角勾着一丝谑笑。
对于黑衣人来说,沈闫平现在就像已经放进菜盆的鱼,因为缺氧而弹来弹去。倒不是按不住它,只是难免粘上些腥。只要等个十来秒,趁它调整气力的空当,便可轻松按住,一刀斩头。
所以明知最后三剑出完就是死亡,沈闫平也丝毫不敢停手,因为两剑之间但凡有一丝空档,对方就会塞进去致命一刀。
又是一剑,两人掠过槐树,雷气搅碎的枝叶密镖般扎入土地。
只剩两剑了。
后院中,脸色惶然的少年们涌出房间,裴液焦急地把马缰交到每个没明确回答“不会骑马”的人手里。
“尽量往更远的地方跑!进山!下河!入林!往州城走!都可以!”
“如果,”裴液撕下额头的绑带,指着火符道,“你们同行的人脸上出现了这个符号,没有符号的人要立刻远远地离开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
茫然的少年们还没体会出这话语中的残酷,裴液看着这些稚气未脱、面色如纸的少年,有两位甚至手抖得握不住马缰。
他们怎么可能从那些凶徒的追捕中逃脱。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该死的”去死。
第十四章 伤发
裴液不忍再看,拎起那两个十岁小孩放上马背,喝道:“这两个我来带,现在就走!”
却被一只手牵住马缰,程风满脸是汗道:“裴哥,我帮你带一个!”
带的人越多,其中越可能有被选中之人,而小孩更是拖油瓶,程风之举既义且勇,此时并非拉扯的时候,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裴液拎了一個过去,两骑并辔奔出院门。
一个小小的青影和两人擦肩而过。
裴液下意识回头,见到舒展的双翼。
魂鸟回来了。
看见它的一瞬间,裴液就知道它为什么迟到如此之久了。
一方玉盒负在背上,那绝不是这只狼狈的鸟儿应该背负的正常重量。
它本是冲着主人而去,但看见院中形势之后,就颇具灵性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落入了常致远掌中。
马速已起,裴液不知道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奔出几步后,觉得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然后往后方倒卷过去。
这应该是好事,因为院中的交手似乎还在继续。
奉怀县没有常备的灯火,百姓为节省也不会夜夜点灯,因此一入夜街上就和野外别无二致。
但裴液和程风丝毫不敢降低马速,哪怕不知何时就忽然坠马的忐忑高高吊在心中,四人两马还是飞一般地向西而去。
“从西门出城!”裴液喊道。
“好!”程风也逆着风雨大喊。
“裴哥!”
“啊?”
“沈大人真的赢不了吗?”
“……”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莫名感觉一空,裴液回头看去,眼瞳霎时收缩。
黑螭入梦、神灵画符,这些东西再玄奇神异,其视觉之冲击仍然抵不过少年那些关于御水使火的朴素幻想。
如今这幻想已然呈在眼前。
马速并不慢,他们已奔出去相当一段距离,但回头时,县衙那座灯火通明的院子还是非常显眼。
方圆数十丈的雨水被抽取一空,俱都拥向县衙,一条数米长的水龙在院中夭矫飞腾,像是在捕捉什么。
同时不停有水射入院中,如箭、如刃,扎、切、割、劈,仿佛一个个小小的水国兵将再用尽浑身解数对院中的目标发起最全力的进攻。
其余的雨水则神奇地浮在小院周围,形成一条雾般的环带,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待调遣。
而后那条水龙全部伏进了院子,像是死死捆住了目标,继而是沈闫平标志性的青色真气炸开,半空中待命的水也一股脑儿地扑了下去,很难想象那座小院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程风长大了嘴,下意识勒马:“裴哥——”
“别停!”裴液喝道,“继续走!”
这番威势确实也令他心中升起了希望,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能轻易回头,毕竟如果沈闫平真的得胜再回来也不迟,但要是结果相反,那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马蹄如鼓,胸膛一样如鼓,回视县衙,一切都安静了下去,灯火也都被水浇灭,孰胜孰败无从得知。
但如果凶犯得胜了,应该很快会开始点选祭品,毕竟自己这些候选每一刻都在四散奔逃。既然没有幽蓝火符降下,那时间每过去一分,沈闫平获胜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带着这样期待的忐忑,四人一路来到城西门,这里门洞下挑着的两个大灯笼提供了一些光亮。
“前面岔路就分开!我往北,你往南!”
往南会转上往州城而去的大路,往北则是入山,裴液不给程风反驳的机会,牵马便转。
“一直跑不要停!如果到了天亮,你们两人头上都没有出现火符,就……可以回城了!”
最后半句话对几人包括裴液自己都是一份激励,和程风喘气的脸庞对视一眼,裴液拧过头,按住怀里的小孩,正要打马,却听小孩道:“哥……哥哥,你头上的东西在发光。”
裴液身子一僵,下意识捂上额头,扭头看向程风那匹马时,心跌入了谷底。
程风怀里那个叫张小颜的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火符正在缓缓成型。
胜负已分,点选开始了。
沈大人,常大人,恐怕已俱遭不测。
当意识到这两根支柱垮塌之后,压力好像一下落到自己的肩上,阴沉的雨夜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液低头,看到自己身前这个孩子额头并无异样,立刻翻身下马把他抱下来:“程风,换人!把张小颜给我,我带他走!”
“裴哥……”
“你带着这孩子回城里去,不要走大街,找户人家待一晚上。记住!千万不要在城里乱逛!”
程风咬牙:“裴哥,让他自己回城吧,我跟着你!”
这话像是点燃了什么,那种烦躁猛地涌上心头,裴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险些把少年扯下马来:“伱跟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分本事?!我要杀你,只要三拳!”
程风怔住了,裴液喘了两口气,松开他冷冷道:“你的命有多不值钱?我是你什么人,你要为我送死?”
程风嗫嚅了下嘴唇,裴液拎着张小颜,转身往自己的马走去。
援手未至,官府已败,现在奉怀就是任由敌人肆无忌惮屠宰的猎场。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局面,他们是老鼠,敌人是猫,只有果断地隐忍、躲避、抛弃,才能把损失减至最少,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
不需要“我跟你走”这样的义气,也不需要“我跟你拼了”这样的勇气。
自己和手中的张小颜都暂时没有失魂的迹象。对方的“点选”和“呼唤”应该是两个环节,不知道下一个环节何时开始,自己唯有尽力走得远些。
但下一步踏进淤泥遍布的田地里时,那淤泥仿佛忽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猛地把自己吸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直到重重撞上地面,裴液才意识到自己是摔倒了。
这时胸腹猛烈的绞痛才撞开脑海的大门。
明明已经屡屡警告,少年却丝毫不珍惜这些机会,仍然不停地把自己置身于冰冷的秋雨,如今伤体终于回敬给他一次无情的惩治。
第十五章 亡命
程风立刻翻身下马,让那无印记的小孩自己回城藏好,跑过来扶起裴液。
从泥里拔起的这张脸颊白唇青,像是坟中刨出的死人,他双目瞪直,牙关紧咬,布满细密的汗珠和流窜的大滴雨水。
看到这副白惨面容之时,程风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两年来所遭受的折磨。
他有些结巴道:“裴,裴哥,你伤发作了是吗……你有没有药……我要怎么做?”
“不用……管,过会……自己就好了……你,走,没事……”裴液从牙缝里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但程风怎么看也不可能觉得他会没事。
程风立起来,慌张地环顾四野,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处境确实让人头脑发蒙。可靠的兄长倒在野地里,像是要有性命之忧,惶然的幼弟额头上的符记鬼火一样亮着,而连沈大人都敌不过的可怖敌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身后。
该救谁,能救谁,怎么救?
他的骑术本就破烂,刚才从城中奔出已经多次险些落马,后面是更颠簸危险的湿滑山路,若带上两人,恐怕根本奔不出五丈。
其实最好的抉择就是全都不管,独自离开。正如裴液所言,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救世主,只是被猫按住尾巴的两只老鼠旁边的另外一只而已,此时不庆幸地夹起尾巴遁逃,还想和猫玩一出拔河吗?
但少年的心中显然没有这个选项,他努力冷静着心绪,目光在田野逡巡一周,忽的一定,俯身背起裴液,喘声道:“裴哥,我把你藏在麦垛里……马我系在那边树下,离你远些,等你好了,就自己去骑。”
裴液勉强点了点头。
其实裴液没有骗他,这伤势确实发作过了就好了,若有酒药,不过是痛上一会儿,若无酒药,则要一个时辰之内反反复复,乃至昏厥窒息,但仍可以挺过去,不至于丢命。
程风搬开麦垛,把僵杆儿似的裴液放进去,又搬回麦垛帮他掩盖住身子,只露出脸来。最后为他在口鼻处支起一個小篷,以防雨水变大后窒息。
“好了,裴哥。”程风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我带张小颜往山里跑,山里我熟悉,伱放心吧。”
裴液仍想劝他放弃张小颜自己离开,但已彻底张不开嘴,只能睁着一双迷瞪的眼睛,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程风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时间紧急,转身往回跑去。
裴液无神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天地在他的视界中模糊而遥远,他看到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把自己的马拴在离自己颇远的地方。然后又跑回去,抱起张小颜放上马背,自己牵住马缰准备上马。
浪费太多时间了……裴液无力地想着。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个想法,城门洞里走出来一袭黑袍。
那袍子透湿,已有些破碎,兜帽被彻底撕烂,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年轻脸庞,身上的深红分不清是红灯笼的光芒还是渗出的血迹。
裴液看到他第一眼时是在城门口,第二眼就出现在城门四五丈外,第三眼已经鬼影般立在了程风身边。
而程风这时才刚刚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茫然地转头。
看不见刀出鞘的寒光,少年的头像熟透的瓜果一样滚落在地。
黑袍人抬起脚,随意在那张仍有表情的脸上蹭了蹭鞋上的污泥,两只鞋都干净后,探手提起已经呆傻的张小颜,瞥了一眼那额头上的火符,伸手捏碎了他的两条腿骨。
张小颜嘶哑变形的惨叫响彻四野,于是黑袍人又拍入一道真气,摧毁了他的声带,一个鲜活的少年便成了一副只会不停“嗬嗬”颤抖的怪异形状。
黑袍人提着这副形状,继续闪烁般往西消失了。
……
剧痛不会因为情绪上的冲击而消失。
裴液紧闭双眼苦苦忍受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第一波发作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裴液抬脚踹开麦垛,躺在原地喘了两口,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程风的尸体走去。
血大片地铺在地上,被雨水冲得极远,面孔上印着污泥与鞋印,灵动的双眼已经彻底灰暗。
也许是剧痛的后遗症,裴液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对程风那句“我跟着你”时,那种烦躁的由来。
并非是因为程风大敌当前仍要扭捏拉扯。
裴液经历过很多恼人的场面,他向来能掩藏自己的情绪,用宽厚的态度去处理。相比之下,程风只不过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重义轻生。
他真正烦躁的,一直都是自己。
看到林霖痛苦的面容时、拿起林珏残污的小衣时、解下那枚剑缨时……在这一天中,有多少个时刻他都怒火烧心,恨不得将凶犯亲手千刀万剐。
但理智一直在不停地告诉他,勇气与仇恨填补不了实力的鸿沟,他应该听从几位大人的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角色,哪怕这个角色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不停地躲和逃。
当他选择了以理智来处理这件事时,心中那个被压抑的自我就一刻不停地在翻腾怒吼。
那其实就是另一个程风。
因此当他一直努力按捺的东西,被程风如此轻松、如此毫无考虑地道出时,便点燃了他心中的恼怒——你懂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英勇、很高尚吗?!我和几位大人做乌龟、做老鼠,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能够从容逃离,哪怕六具尸体的仇再也报不了,也不愿今夜再多死人,你却敢如此地轻抛自己的生命?
裴液沉默地用袖子擦干净这张脸庞,解下一件上衣包住头颅,将尸体搬上马背,上马往县衙奔去。
这样躲藏了一天,真的少死了多少人吗?或者说,再多死自己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吗?
不能再像蛆一样往阴暗处追求那卑微的生机了,至少,自己要正面挥出一剑。
狗日的畜生,像杀程风一样一刀杀了我,不然就让我看看,当被剑刃穿过喉咙时,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恐惧哀嚎。
第十六章 蛟心鹑首
县衙中,已是一片断壁残垣。
房屋垮塌,一人粗的柱子从中折断,老槐树的断枝残叶飞得到处都是,只留下半株光秃秃的主干。而无论什么东西上,都密布着被锋锐切割后的痕迹。
院中没有燃灯,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沈闫平的尸体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切割,不成样子地倚在墙角。
裴液搬下程风的尸体,和沈闫平并放在一处。
院中还躺着十几具白袍人和公差的尸体,甚至还有两个武馆师傅,应当是看见水龙后赶来增援的。
从现场的惨烈来看,或许确实曾有过胜利的机会,但最终还是不幸占了上风。
裴液快步穿过庭院,来到之前待过的那个房间,这里也被水流侵蚀,但毕竟是在后院,破坏并不严重。
裴液从翻倒的桌椅下翻找出自己带来的酒和药,从布包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的丸子,和酒吞服下去。
很快像是一团火在腹中燃起,将那百根冰冷铁针熔化,灼痛渐渐升起,取代了那正在跃跃欲试爆发第二波的绞痛。
裴液靠在墙边深深呼吸了几口,红润重新回到了脸上,然后他支起身子走回厅堂。
由于一根柱子折断,屋顶斜斜地垮塌下来,但其余三根仍然支起了一片空间。
裴液翻开废墟,没找到常致远的尸体,也许在更激烈的战斗爆发前,沈大人要求他离开了。
魂鸟没有踪迹,但那玉盒摔落在桌下,裴液拾起来,里面有两张信笺。
就着灯火,裴液拿出一张来放到眼下。
“沈常检谨启:
奉怀危难我处已知晓,然日前神京来书,称一队特使身负要差已至我州,须全力配合,荆都尉今早已往郑寿县迎接。接到信时我处已立即魂鸟传书于他,并先请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往你处援助,但恐怕俱不能及时,因此将‘小蛟心’负于魂鸟,惟望暂解险厄。
阅信之心,如焦如焚,沈常检、冯大人、致远吾友,万万保重!”
裴液放下这枚信笺,拿起另一张来,上面的笔墨已换了人。
“小蛟心……”裴液喃喃着,再次细读第二张信笺。
当先第一句话是:“沈闫平,小蛟心已完成浸水与裹封,可直接使用。”
再往下,是间隔了一大段空白后另起的一段。
“若沈常检已遭不测,请启信者依如下所书使用‘小蛟心’。
小蛟心炼自养意楼术士,平日以失水状态封存,使用前需在水中浸泡才能让它‘活’过来,浸泡时间受水中灵气浓度影响。
使用时须用特定的符箓包裹住吞入腹中,其神妙之处有二:一曰‘蛟肌’,能增强身躯,刀不入骨,力扛五牛;二曰‘水灵’,可避水如鱼,并能御使两道特定的水法。
两道法术一曰缚鳄,可以水为锁困;二曰破龟,可化水为刃。若身无灵力,则皆须在水气充足之处使用,效果因人而异。
注一:若无执灵施法之经验,切勿尝试御使两道水法!
注二:‘小蛟心’必须由经脉树四生及以上武者使用。若无真气护身,即便包裹了符箓,‘小蛟心’也会侵蚀五腑。御使者若想留命,最低不能低于两生。
注三:即便足够资格使用,入腹两个时辰内也必须以另一张符箓引出,此符箓附于盒底,使用时以吞服者之血激活,可使用三次。一旦超过两個时辰,十天内要么寻养意楼术士施术,要么寻泰山药庐医士剖腹割肉。若超出这个时限,人珠合一,则唯神仙可救。”
“法器……”纵然心中已有猜测,裴液还是一时无言。
这种只在话本故事听说过的东西,原来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界上。
翻开盒底,果然平铺着一张黑底金笔的符箓。
裴液拿出这张符箓,来到沈闫平旁边,半跪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遍布血口的狰狞面庞,拔出匕首,扎入了他的腹部。
割开肚子,里面的样貌触目惊心。
沈闫平无疑具有御使小蛟心的资格,但人死之后自然便再无真气护体,这枚核桃大的法器像种子扎根土壤一样,伸出根须扎入血肉。
而包裹住它的黄色符箓并没被捅破,而是如同某种颇能延展的物质,仍然贴合在那些伸出的根须之上,不让它们直接接触到血肉。
裴液拿出那张黑色符箓,沾了一点沈闫平的血,所幸仍然有效,金光流转之间,包着小蛟心的黄底黑笔符箓如乳燕投巢,拖着小蛟心扯离了血肉。
接住这枚法器,上面的根芽仍在蠕动摇摆。
依时间来算,沈大人死去不到两刻钟,这段失去真气的时间里,小蛟心几乎将胃部全部寄生。自己身无真气,应与沈大人尸体一样,算来在小蛟心下最多支撑半个时辰。
该去找那黑袍人了。
裴液起身刚一迈步,脚下却踩到一样物什,是从沈闫平的袍底露出来的,裴液举灯低头把它拾起来。
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油灯的光照上那卷黄封面的一瞬间,裴液脑海中那种熟悉感轰然爆发,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山海图说》……”裴液喃喃,自己翻遍了公房没找到的那本书,原来带在沈闫平的身上。
翻开第一页,署名的作者是晋人杜无真,小时候看时没有在意过,但这次这个名字令裴液目光微凝。
——“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怪不得……裴液心神摇曳,这就是“缘法”……
一页页飞快翻阅,这本书其实就是将各种山海经中的奇兽描绘出形貌的一个画本,没有太多文字,怪不得自己幼时喜爱翻阅。
终于,裴液按住一页,那模糊的记忆被找了出来。
这一页的内容一目了然,上面画着一个凤凰般的火鸟,下方有一行小小的文字,是“昆仑之丘,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
对“鹑”的记忆正是起源于这里。
一眼看去,简单的一幅画,短短十几个字,不像有任何可以与【鹑首】联系的信息。
裴液凝神细看,杜无真之笔确实颇有神韵,这鹑鸟的头微微低垂着,显得冷静优雅,然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样。
但是当目光移上翅膀时,裴液眼睛一跳,一种危险的熟悉感一闪即逝,寒毛霎时立起。
这感觉毫无来由,裴液皱紧了眉再看,却觉得这画中的鹑鸟忽然有了一种人的神态。
它低首,敛右翅,左翅展于胸前,就像是一位老僧,它是在……朝拜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裴液感觉自己忽然认识了那翅膀的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摆在颔下。
这个手印如此陌生,自己为什么会——
思绪因震惊而骤然停滞,裴液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一切都慢了下来。
手中油灯的火苗像在缓慢地舞蹈,身旁的雨滴从空中蜗牛般爬下,一声鸟鸣拉长了嗓子……
自己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周围的一切动态在眼中纤毫毕现。
“鹑鸟,是司帝之百服”,这种将天帝之百事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此时被赋予了少年,世界于眼前洞若观火。
裴液茫然地再次掐出这个手印,这种奇异的状态顿时消退,裴液一下坠落回真实的世界。
火焰仍在风中不停地摇晃跃动,雨滴紧密地下坠,鸟儿急促地鸣叫……
裴液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就是……【鹑首】?”
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梦,这种神仙般的能力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一种遥远高渺的呼唤忽然自心中而起,裴液猛然转头望向城西。
仪式开始了。
已激活的【鹑首】发挥了作用。
裴液这次明显感到了那令人失魂的呼唤,但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感觉自己甚至可以随时切断这丝连接,就像昨晚那样,让那“神灵”失去自己这个目标。
生机如此触手可得地出现在眼前。
那黑袍人是往城西而去,仪式也是在城西举行,自己可以感知到呼唤自己的那个位置,正如他们此时也能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一样。
后院还有马,自己只要切断联系,远远离开城西,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裴液怔了一会,忽地轻笑一声。
第十七章 祭礼
城西郊外,一座双层酒楼隐约在夜色中,檐下挂着一块停业的牌子。
老张的酒铺在奉怀开了许多年,直到上旬有个外地人要买他的铺子,老张本来不乐意,但那人给了好多银子。
于是一直到今天酒铺都再没开过门,偶尔有几个外地人进出,也不爱讲话,人们猜测里面是在整修。
房屋后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酒铺的地下酒窖就在那下面。
酒窖本来只有两室,后来生意好,老张便花钱深挖成五间,当时害怕垮塌,还请了郡里的老工匠来。
新扩建的酒窖有两个入口,一個在林子里,有一条小道通过去,入口比较宽敞,用于搬运大桶酒水;一个则在酒铺后屋,仅容一人同行,可以及时供应售卖。
此时林中的入口洞开着,不停有双目无神之人额顶着幽蓝火符,步伐僵硬地走入,仿佛一头扎入恶兽的口中。
酒窖内。
所有人都聚集在最大的一间屋室中,若奉怀的普通百姓走进来,难免会惊愕地捂上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视界忽然明亮,但同时又被削去一层。仿佛那光芒照亮黑暗的同时,也剥夺了自己一部分视觉。
等手缓缓放下,他们才能感觉到那是什么——驱散黑暗的,不是油灯明亮柔和的橘色,而是一种幽诡的白与蓝。
绝大多数人,都只见过三种颜色的光——白亮的日光,橘黄的火光,皎洁的月光。但在墙壁正中熊熊燃烧的,是第四种颜色,仿佛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幽秘鬼境。
那火焰的跃动也迥异于正常火焰,显得缓慢微弱许多,给人一种宁静、坚硬、粘稠甚至冰冷的感觉。
火焰后面的墙壁上,十分标准地刻画着那个巨大的抽象火符号,而且还上了色,一半黑紫,一半赤金,带着郑重又诡异的仪式感。
火焰前则支着一个架子,上面供奉着一根形状奇特的棍类,像是青铜质地,布满了繁复晕眩的花纹。其一端极为尖锐,像是为了刺杀而打造,另一端则是葫芦状,似乎是个容器。或许是奇异光线下的错觉,那葫芦仿佛在呼吸和蠕动。
屋中已立了七个人,六个眼睛无神地立在火焰前,一个身穿白袍,腰间佩剑,立在入口处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而后是推门声。
血腥味弥漫进鼻孔,来人一手解开黑袍扔到一边,将最后一个祭品扔在地上,而后拿出一个瓷瓶吞服了几粒伤药。
他的身上满是血迹,背部一道劈伤洇透了衣衫,沿着左臂滑下几条血流已然干涸,最严重的是胸腹,那里是两道穿刺的伤口。这几处伤口都早已止住血,但还未经过细致的包扎。
对伍在古来说,今晚也是颇为奔波的一晚。
实际上伏笔埋在昨夜,那条不知为何忽然脱网的鱼导致仪式出了差错,纵然自己已及时弥补,但第二次请“龙舌”点选的反噬却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还好有那对父女供自己稍作玩乐,不然怒气真是无处发泄。
为了昨夜的事情不再次发生,伍在古今夜只好亲自前往。
然而到了县衙,那来得恰到好处的法器已是件意外,谁料那个五脉废物竟然还是小云山的嫡传,两相凑巧之下,还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威胁。
他本可以从容退去,暂避锋芒后再来,但那人拜入大派却随意浪费的作为着实激怒了他,于是他不闪不避,以硬碰硬地一刀刀劈死了他。
然而这场战斗让自己这边的人手也几乎死绝,只好亲自去把未到的祭品一个个地抓回来。
虽然有些波澜,但最终这七份材料都已在这里,只等时辰一到,便可得赐圣躯,以承神恩。
伍在古扫了一眼面前排成一列的呆滞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眸任由白袍人为他包扎伤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窖中没有滴漏,但伍在古心中仿佛有一个精准的表盘,在等待许久之后的某一刻,那表盘“咔”的一声,他睁开双眼。
时辰已到。
下一刻,那葫芦尖杆的柄部幽光如火,骤然生出了七条幽蓝触手,就像一朵怪异的花怦然绽放。这些触手尾端是锥状的刺形,而那些锥刺的内部似乎荡漾着粘稠的液体。
早已侍立一旁的白袍人端起准备好的七个青铜小樽,将它们一一放在那触手下面。
伍在古则换好了一身崭新的黑袍和一双崭新的靴子,庄重地仔细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等净手完毕,前迈两步,来到那个尖杆葫芦旁边闭目静立。
白袍人肃立在前,双手捧起一本册子,开始念诵,悠远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追仰上上之古,宇宙无极,灵智混沌;盘娲显功,玄黄始分……”
几乎算是“堂皇”的祷词在室内回响,仿佛是在上古庄严肃穆的神殿之中,或崇高巍峨的泰山之巅,天子带领群臣,将自己治理社稷的功绩上告于天,以证天命正统之所在。
但这里只是偏僻小城中一个幽暗阴湿的地下酒窖,没有帝王将相,只有苍白病态的男子,缭绕不去的血腥味和行尸般的男女。
“仰惟太一真龙仙君,继天立极,神统圣治;众生俯首,万灵景从……”
鬼魅般优雅、冰火般危险的奇异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伴随着祷词,那些触手如有灵性,依次探入青铜杯中,将液体缓缓注射进去。
“世蒙厚恩,今微还所养,恭陈生血,祗告仙阶之下……”
这是一篇祭文,这也当然是一场祭祀,而这里的祭品只有……
七双无神的眼瞳中泛起狂热,在原地不停地躁动,只有第一位少年得到了应允,拖着步子朝那些小樽走去。
“伏乞圣灵不弃,垂纳薄礼……”
少年崇敬而饥渴地握住了小樽。
男人伸颈高咏:“尚飨!!”
少年双手捧起小樽,表情无智而狂热,仰头将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青铜小樽“叮啷”一声滚落在地,少年双臂垂落,一动不动。
第十八章 惊破
伍在古于此时睁开淡漠的双眼,双手沉稳有力地握住身旁这根已收回了触手的尖杆,从背后向少年走去。
他以尖端对着少年,躬身,目光专注,等着出手的那一刻。
忽然门外有脚步响起。
伍在古猛然转头,身体绷如弓弦,一只手按住刀柄,眯眼看着门口。
那脚步渐渐而近,停在门前,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伍在古皱了下眉头,白袍人抽出匕首,缓步走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就被擅自推开了。
探头进来一个獐头鼠脑的老头,见人先发出两声标志性的笑。
“嘿嘿……回来啦?刚才来你们都不在。那个……嘿嘿……两位仙长,能不能也赐我一杯仙水喝,你们看,我头上也有——诶呦!裴小哥,你也在,你,你帮我说个好话——”
老香子的语声被突然掐断,整個人像只虫子一样抱紧了腹部,张口无言地瞪着眼前的白袍人,血从嘴角流下来。
白袍人抽回匕首,挥臂甩落像只老鼠一样抱着他小臂的干瘪老头,看都不看一眼地走回了仪式中间。
伍在古倒是向佝偻在地上“嗬嗬”的老头投去了一丝谑笑的目光,和多数无聊的教徒不同,他总是喜爱从人身上收获快乐。
但毕竟还有正事,于是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回眼前。
然后一个疑问就从心底浮起:怎么还不开始?
仿佛为了回答这个疑问,眼前的少年忽然转身。
一樽粘稠的液体扑面泼来,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直接倒在身上。
伍在古心脏骤紧,身体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间不容发地躲过,没让一滴液体粘上肌肤。
但下一秒刁钻的匕首已经贴上胸膛。
真气狂风般在经脉中奔涌,伍在古直挺挺地倒下,而后贴地飞了出去,再次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飞出两丈之后,伍在古手一点地,翻身立起,匪夷所思地看向前方的少年。
这次突袭的距离之近、暴起之突然、刺击之迅速,令他黑袍下的身体都微微渗出冷汗。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昨晚那条漏网之鱼!
然而抬眸再看时,对方已经将手中的匕首射进了刚刚反应过来的白袍人的咽喉。
伍在古偏了偏头,没急着出手,先持杆一指,剩下六人鱼贯离开房间,然后他从容恭敬地将“龙舌”放回原位。
回头看了眼正从腰间拔出第二把匕首的少年,伍在古俯身掸了掸鞋面蹭上的泥土,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不受龙舌‘仙君唤灵’的影响?”
裴液一言不发,身体像是压紧的弹簧。
只有独身直面此人时,才真正体会到那窒息的压迫感。
自己开启了【鹑首】,吞下了小蛟心,反应、力量、速度俱已是之前数倍,又是在如此攻敌不备的条件下,却连对方一丝衣袍都没划破。
见裴液不答,伍在古也不恼,道:“还好这次伱就在这里,不然我又要受龙舌噬体之苦了……那感觉,可真是不好受……”
说到这里,伍在古仿佛终于想起了眼前少年带给自己的痛苦,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地咬出,他的眼神暴戾起来。
一瞬间,裴液浑身寒毛乍起,他看到对方手伸向腰间,他看到一道寒光被掣了出来,他看到对方拧腕亮出刀背。
然后,那一道寒光就已在眼前!
纵然是在【鹑首】加持之下,裴液依然看不到过程,他几乎是全凭本能架起匕首,“铛!”的一声——竟然挡住了!
那些伤势和反噬,对对方的影响也并非九牛一毛!
但下一刻匕首直接飞脱掌心,裴液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高手,哪怕对方是重伤无力的状态,劈出的这一刀都带给裴液山一样撞过来的感觉。
但所幸毕竟挡住了这一刀。
然而裴液的庆幸还没完全泛起,那刀如同一柄灵活的毒蛇,竟然就在极狭小的空间里,在毫无蓄力的境况中变招发力,侧刀一斩,劈在了裴液的腰间!
这一刀的力道之大,裴液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这就是真气的特权了。
这一刀的目的是在致人瘫痪而不死,毕竟是祭品,可残不可杀。额头的印记这一刻从催命符变成了保命符。
裴液重重摔落在地,砸在了白袍人的尸体上。
匕首还在那脖颈上笔直立着,血已经流成了一大摊。裴液的眼睛第一时间落在了尸体的腰间。
“唔……你吞了那枚法器?”伍在古眼尖地注意到少年的腰骨并没有碎裂,“如此,是我留力太多了。”
伍在古微微一笑,两刀之下,少年的实力已经暴露无遗,第三刀就可毫无意外地解决掉他。
裴液刚要挣扎着起身,伍在古已再次扑到面前。
这次是毫无保留的一刀,浓郁的真气灌注刀身,已是肉眼可见,而裴液根本来不及站起。
本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因为少年握到了剑。
他不是在站起,他是在出剑。
这是身形夭矫,以下克上的一剑,寒光带起地上的血迹,像是银龙出血海。
这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剑,它应该在云琅问剑台上,应该在天门试剑石前,应该在神京武举,甚至应该在五海九州羽鳞试上出现!
伍在古知道自己的刀没有任何问题,这一刀下去一定能将少年劈成两半。但对方的剑可能会更快一步贯穿自己的咽喉,当然,也可能是同时,或者是更慢一些——因为他根本看不清那条银龙的轨迹,无从判断,更无从格挡。
他敢赌吗?
更近了,少年坚定的表情越加清晰,目光中没有一丝动摇。
这是无解的局面,因为光脚的总是不怕穿鞋的。
伍在古牙一咬,身体向后漂过一个长长的弧线,落回了门口,表情阴沉地看着裴液。
裴液缓缓拉开脚步,摆出一个标准的剑架,庄重地面对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强敌。
任你境界再高,真气再浑厚,也没有在要害处生出鳞甲。你固然可以随手一招就杀死我,但我割开你的喉咙,也不需要第二剑。
第十九章 仙
幽蓝阴暗的空间里,一刀一剑对峙着。
伍在古感觉自己就像豹子遇上毒蛇,明明一爪就能把它撕碎,但却不敢保证能躲过它死前的一咬。
偏偏那毒又是如此剧烈。
他不停试探,两人顷刻间已交换了五六招,刀剑却没有一次交击——事实上,只要交击,裴液就败局已定了。伍在古正是捉不到他的剑,才不敢舍身进攻。
如果此时伍在古只是感到棘手的话,裴液简直是如履薄冰。与这样的对手对招,不只是“全神贯注”可以形容,事实上他精神已绷到了极致,但还是好几次都没有反应过来,全靠本能的反应出剑来逼退敌人。
对方还是太快了。
裴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因为体力,因为精神,因为全方面的不如敌人,自己不可能一直撑下去,只要一个反应不及,就会身首异处。
相比对方,自己更加急于破局。
伍在古再次出招,这次他尝试的进攻方位是正上方。
但他刚要跃起,裴液忽然暴起,剑光飞雪般杀来,精准地卡在将起未起这个难受的点上。
然而这样的节点对真气盈身之人一如既往地无用,伍在古从容改换姿态,但他依然没有应对这一剑的办法,于是只好再次躲开。
但这次裴液得理不饶人,他成了进攻的一方。下一剑更快地追上,紧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体力在飞快消耗,裴液却越攻越猛。
裴液在学习,他感觉自己就要学会这一剑了。
裴液一直都知道,自己仗以逼退伍在古的剑法,其实只是徒具其形。
越爷爷所教的【雪夜飞雁剑式】,自己两年习练,剑术一直在进步,但从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自从产生“自己没学会”的感觉后,他每次练剑都觉得自己离真正学会越来越近了,但总有“望山跑死马”之感。
直到今天在毫厘之间起身出剑,逼退那沛莫能御的一刀后,死亡逼近咽喉又一触即走的感觉令他冷汗簌簌,与此同时,自己对这剑法的领悟却在不断跃升,竟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毫不停留地出剑,不断追逐着那一丝灵光,也追逐那一线的生机。
如果能学会这一剑,自己就能真的贯穿对方的咽喉!
这是一场赌局,看自己能更先捕捉到那就在眼前的剑招,还是对方能更早想到对付自己的办法。
两人在地窖中腾挪,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开始滑向对裴液不利的方向,他不停出剑,那一丝灵光始终捕捉不到,但体力和精神却实实在在地消耗下去了。
伍在古同样敏锐地意识到了裴液越来越慢的出剑,终于,在避开又一剑后,他脚下真气一振,忽然跃上前,猝不及防地劈出一刀,而裴液下一剑衔接不及,只好连忙后跃,躲了开来。
裴液的心沉了下去。
当对方尝试出刀而没有感到足够的威慑时,自己就失去了制衡对方的手段。
如今他只能防不能攻了。
裴液陷入了困局,但伍在古却忽然想到了一举按死面前毒蛇的方法。
伍在古看了眼燃烧的幽蓝火焰,对裴液勾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他撩起下身的一叠衣摆,提刀就要割下。
裴液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地窖里忽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嘶吼,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裴液转头看去,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老香子不知何时爬到了祭桌前。
装着“仙水”的青铜杯滚落在地上,幽蓝的光影里,一個怪物在不断地扭曲、变化、生长。
那是老香子,他的躯干被拉长,几乎顶到屋顶,身上不断生长出幽蓝的鳞片,看起来像是枯黄的皮肤在被阴影吞噬。衣服被黑硬的骨刺撕裂,血液不断流到地上,手脚则演化为遒劲的利爪。
他抬起一张痛苦的面孔来看着两人,眼瞳渐渐染上金色。
果然一丈多高,果然身披铠甲,果然威风凛凛。
裴液终于知道那所谓来去无踪的“妖怪”是从何而来了。
林伯伯,原来是被自己珍爱的女儿咬死。
“裴……小哥,别怕……俺要成仙了……俺来……帮……你……”他声调怪异地说完,发出一声可怖的吼叫,猛地扑向伍在古。
而伍在古已有防备,在看到这异变的第一时间,他就毫不犹豫调转刀刃。此时迎着老香子,一直没能落在裴液身上的那一刀终于显出了它真正的威力。
老香子伸出的小臂像木杆一样被直接斩断,刀势不减,劈入胸膛,又将他斩出一丈有余。
裴液看向地上断落的小臂,内部的血肉仍然是人的红色,但骨头已经染上幽蓝,裴液怀疑若是骨质完全改变,这一刀恐怕不能如此效果卓群。
但老香子的胸膛却没有被劈成两半,里面骨骼依然幽蓝。裴液一眼看去,见老香子其他部分的人类皮肤尚且保留,但咽喉处已经覆满了鳞甲。
……还知道先保护要害。
裴液心中虽然惊愕地划过种种念头,身体却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立刻抖起一剑从侧面袭向伍在古。
此时伍在古一刀斩退老香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转身往案桌那边去,侧身风声骤紧,不禁一惊,没想到裴液会在这时进攻,连忙侧身一跃闪开,怒道:“找死!”
但老香子紧接着又扑了上去,明明失去一臂,却似乎更加勇猛。伍在古躲闪不及,只好横刀一挡,震得手臂微麻。另一边裴液同样毫不放松,一剑快似一剑,疯狂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力求不给伍在古半点喘息之机。
伍在古两面受敌,一时左右支绌,险象环生,他立刻做出取舍——宁受霜鬼十爪,不受裴液半剑。
翻身躲开裴液的一剑,面对老香子破风袭来的锐利爪子,抬起本就受伤的左臂硬吃了这一记。
在血肉被利爪切开的同时,伍在古右手长刀灌满真气,一声沉喝,在空中划出一道力断金玉的半弧。
那凶恶狰狞的幽黑躯体在这一刀前几乎是被摧枯拉朽,撞到墙壁上,又瘫倒下来,从右肩到左腰,几乎整个断裂、塌陷。
老香子倒在地上,却没有再吼叫了,他的右眼瞳已几乎完全化为金色,左眼仍是人的样子,因为痛苦而暴突,充满了疯狂。但很快鳞甲生长了过去,掩埋住抽动的人类血肉,将这只眼也染成了金色。
于是它的神情漠然而平静了,举起断裂的胳膊看了看,断口的血肉竟然开始缓慢地生长。
裴液这才意识到,之前那骇人的吼叫不是来自这个怪物,而是来自于老香子。而现在那个知道要帮自己的、会因为痛苦而嘶吼的老香子,已经完全被它给吞噬了。
它尝试站起,但几乎瘫痪的上半身暂时不能给与任何支撑了。
‘这怪物……没有想象中那么强,还是老香子本就体弱的缘故?’
伍在古不再管它,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裴液,抖了抖手中长刀,冷漠道:“现在,该结束我们两个的战斗了。”
第二十章 剑
他挥刀一割,将自己黑袍下摆几乎整个截下,折叠两下后一抛,布料像一只大乌鸦般稳稳地飞向桌子。
裴液皱眉看着它划过的弧线,目光瞥向落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脏猛地收紧。
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乌鸦张开双翼盖住了燃烧着的蓝焰,整个洞窟陷入黑暗,淹没了他紧缩的瞳孔和失色的面容。那火焰似是完全没有温度,既不能点燃,也不能穿透布料。
身怀真气之人,五感要更为灵敏。当光芒微弱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看到更多东西;当声音细小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更精准地判断方位。
我失去九成的视力,还有能发挥出一半的实力;而你失去九成的视力,就成了废人。我确实无法应对你的剑技,但现在,你还知道要何时出剑、朝哪个方向出剑、怎么出剑吗?
裴液不知道。
没有目标,没有对方出招的细节,没有敌我距离,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纵然身怀绝技,也只能束手无策。
五感扯了剑技的后腿,或者说本就是剑技太过突出,才让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意外地撑了这么长时间。
身旁的黑暗里像是长满了锐利的针,任何时候,任何方位都可能袭来致命一击。
心脏几乎停跳,在随时死去的压力下,裴液飞速思考着对策,但根本无济于事。
这是阳谋,是实力导致的鸿沟。经脉树七生的武者杀一個旱鸭子,本就是易如反掌,现在事情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罢了。
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此时哪怕一个最差的对策也比束手等死要好。
于是不管自己与火焰之间几乎隔着整个屋子,裴液凭记忆朝它大步奔去。
整间屋子也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近了,微光仿佛出现在眼前,但伍在古果然不会困兽给任何机会,裴液脑后锐响尖鸣,下一刻就要斩开他的脖颈。
这同样也是裴液等待的最后机会!
我不知你会从什么方向进攻,那就主动把最脆弱的背后暴露给你;我不知你会在什么时间进攻,那就主动去掀开黑布,逼伱在这一刻出刀。
手中的长剑早已蓄势待发,他咬牙、拧步、转身、出剑!
在一片黑暗中,把一切交给天意。
看自己这一剑,能否更快地割开他的咽喉!
一声金铁交击。
裴液心沉落谷底。
直到此时,伍在古仍然没有舍身攻上。
裴液要和他来一次希望渺茫的赌命,但伍在古根本就没把命放上赌桌。
裴液在诱他出刀,他又何尝不是在等裴液出剑。他求的不是一刀杀敌,而是刀剑对拼。
结果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下,裴液的剑脱手飞出,“叮啷”一声落地,像折翼后哀鸣坠落的雁。
伍在古三十年的生命里,经历过无数次赌上性命的拼杀,从一开始的莽撞疏忽,到如今经验老辣,他早已熟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也见过了无数阴沟翻船的高手。
他给予了裴液最大的尊重,把裴液这条毒蛇,先戳瞎眼,后拔去牙,变成了一条毫无威胁的蚯蚓。
裴液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身上的汗液蒸发开始让他感到寒冷。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成为刀下鱼肉了。
论实力、论经验、论急智、论果决、论冷静,对方无一不稳稳地胜过了他。
裴液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感觉,那是一切伎俩用尽后的无济于事,自己的命运被彻底掌握在了敌人的手中,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戏弄就怎么戏弄。
所谓绝境,不外如是。
之前他固然已知敌人的强大,但那种感觉是危险和压迫,反而会激起他莫大的勇气。
而这时,无力抗拒死亡的恐惧才第一次笼罩了他——说不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无力本身的恐惧。
黑暗中传来伍在古的一声轻笑,还有挽刀花的声音,他亦没想过自己面对一只旱鸭子也会生出胜利的喜悦,但好在一切结束了。
出刀。
在手脚冰凉,浑身脱力的黑暗里,风声压迫而来,恐惧和绝望攀到了颠顶。
在这霎那间,裴液终于领悟到了那一点灵光。
原来并非运气不好,而是这剑术的本质竟然是‘心与剑和’。
数十年浸淫,在剑招臻至极致之后,那些剑术大家们苦心追求的境界,竟然才是这套剑术登堂入室的门槛。
只有心境契合,才能真正御使这套剑术。
而在心境彻底浸入绝望之后,裴液终于理解了它在诉说着什么。
裴液。
——你自认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和四五十岁的前辈过手,众人交口称赞,你也洋洋得意。可你想过自己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吗?
——你自以为心志坚定,敢于迎难而上,可以百折不挠,但你真的见过无法逾越的困难吗?真的尝过彻彻底底失败的滋味吗?
——你自诩勇武过人,有仁有义,为了亲友长辈独身面对强敌,可你真的做好了死的准备吗?最终你又救下了谁呢?再选一次,你还能义无反顾吗?
——你自矜思虑周密,头脑敏锐,长于临敌机变,惯能以弱胜强。但你又何曾博弈过真正的强手?此时在强敌面前,你不是稚嫩得可笑吗?
当你赖以自傲的一切都一文不值后,你又是谁呢?
将这些东西从外到内一层层地剥离,只留下最初的、最弱小的那个“我”,如同雪夜折翼之雁,这就是越姓老人创立这一门剑术时的心境。
如果这时你仍有勇气挥剑。
那么这一剑就会向你敞开怀抱。
裴液心潮澎湃,黑暗、恐惧、血味、迫在眉睫的刀锋俱都远离,无关生死,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剑挥出来,哪怕死前最后一眼,他也想看一看它的样子。
但是剑在哪里呢?
剑就在手边。
裴液伸手握住,一根三尺余长的青铜杆,一端锋利难言,一端镶着葫芦。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忽然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玉一样的白马、冰、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天空……
出剑。
伍在古好像一下坠入了黑暗,真正的黑暗。
无视、无听、无感,连手中的刀都仿佛已经丢失,仿佛置身最深的梦境,又仿佛被埋入最黑暗的地心,那种失去一切倚仗的感受,在这一刻全部奉还。
只有一道锐利的风奔跑着、咆哮着掠过。
喉咙传来撕裂的剧痛,五感乍时全部回归,伍在古缓缓低头,下巴抵上了一根坚硬冰冷的青铜杆。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一式。
【云天遮目失羽】
第二十一章 龙
裴液抽出长杆,伍在古瘫倒在地。
他再次结出那个手印,从鹑首中坠落回现实的世界,来自精神深处的疲乏立刻涌上来,脑袋一抽一抽地作痛。
强忍着取出那张黑色符箓,滴血塞入喉咙,只一瞬间,腹部像是被搅碎,剧痛一下将他击倒在地。
强烈的拖拽感自腹中传来,好像一只手抓着胃,连带肝、肺、肾、脾等一大团器官,要将它们整个从喉咙抻出来。裴液剧烈地干呕,把黑色符箓吐在地上,按抚着胸腹,“呵”了一声。
小蛟心两个时辰的期限是对四脉以上之人而言,而没有真气保护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就像是狼嘴边的肥肉。
硬取是立刻死,不取是慢慢死,裴液吞下它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强撑着爬起来,扯开蒙在火上的黑布,鬼魅的光亮再次盈满了地窖。
裴液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回过头来,伍在古仍未断气。
裴液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他面前,他瞪着血突的眼睛,无声地张着嘴,四肢微微抽搐。
裴液盯了会儿这张不断吐出血沫的面孔,忽然抬起腿,一脚重重地跺了上去。
没有言语,没有技巧,沉默地、爆发地、竭尽全力地一脚又一脚跺上这张脸,像是在安静的地窖中敲一面沉闷的老鼓。直到它血肉模糊,彻底看不出面目,裴液才喘着气停下,然后用脚踩住,提剑锯下了这颗头颅。
等喘匀了气,他才扭过头去面对背后的悉索声——房间的另一边,靠着墙壁的怪物已经站了起来。
它修复身体的过程再次展现了那种灵智般的本能——明明身上还残留着断裂般的伤口,四肢却已能够活动。那断裂的手臂处,骨头和筋先连了起来,而肉一点没有增长,它在最大限度地使自己快速恢复战斗能力。
但当真的把它当做一個可怕的对手看待时,它又表现出本能般的灵智——明明走路都还不稳妥,竟然已经半爬半走地想要对自己发起攻击。
裴液定定地看着这个如蜥蜴如鼍龙的怪物,他已明白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因而越发无言。
“龙舌……”裴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尖杆。
而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怪物:“这就是你用人烹饪出的佳肴吗,太一真龙仙君?”
那怪物飞身扑来,窄小的空间一跃而过,裴液拧身避过,出剑。
尖锐的青铜杆刺入狰狞的身体,那怪物猛地一僵,像是高温下融化的雪人,坚硬的鳞甲、尖锐的骨刺,一切都在软化,化成一种幽蓝色的粘稠膏体,顺着青铜杆飞速上攀,被吸入了“龙舌”之中,储存进尾端的葫芦状容器里。
地窖中终于彻底安静。
但是异变再次出现。
裴液根本来不及反应,持杆的手已被幽蓝的光芒攀上,整条小臂的血管仿佛都被这种能量替换,泛起了幽蓝的光亮,仿佛布满蓝色的裂纹。
小臂内冰凉感和力量感一同出现,仿佛是借由这一链接,他直观地感受到了手中“龙舌”的渴求。
对它来说,也许吸入这第一个不够美味的祭品后,仪式已经正式开始,它迫不及待地寻求着第二份佳肴。
如果不能供给,也许就会遭受昨晚黑袍人所遭受的那种“反噬”。
裴液轻嗤一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反噬吗?
他抬手就要将这杆子丢掉,但小臂甫一抬起,忽然不受自己控制,那杆子像一条贪食的恶蛇,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腹部。
裴液真不敢想象自己的腹中现在是种什么图景。
先是真气催破的旧伤发作,后是小蛟心蛛网般的蔓延寄生,如今又被一根不到两指粗的青铜杆扎入肆意吸取。
裴液咬着牙勾了下嘴角,反正是死,还偏要多受些折磨。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虽然疼痛是那样鲜明真切,腹中也不停有一种“失去”感,但这种“失去”却令自己感觉越发轻松,好像某个压覆在自己生命上的阴影正在一点点消褪。
他忽然明白过来——小蛟心,龙舌是在吞食小蛟心!
这枚州衙寄来的法器同样化作了幽蓝的粘稠膏体,只是要浓郁得多,以至带上了些浅紫。这些膏体沿着青铜杆上的繁密刻痕上攀,很快灌满了顶部的葫芦。
一道满足的意念传来。
裴液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因为他感到手中的“龙舌”又产了一道模糊的冲动——它要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了。
不等他更进一步思考,十二道幽蓝触手怦然绽放,捆住了他的身体。
“叮啷”一声,青铜杆坠落地面,失去了一切光芒,顶部的葫芦脱离了它,像是一条有十二条长腿的蜘蛛或章鱼,在裴液恶寒的目光中,从裴液腹部的血洞钻了进去。
腹中立刻传来蒸烹般的灼热,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裴液俯身提起那面目模糊的头颅,咬着牙迈步,推开门来到另一个窖室,之前离开的那六人全都昏倒在地,额头的幽蓝正在缓缓褪去。
裴液穿过这个窖室来到地面上,雨仍在下,带着雨丝的风拂上身体,裴液深深呼吸了一口湿凉的空气,但腹中的灼热没有丝毫消退。
裴液立在原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胸腹如在燃烧,各种伤势造成的疼痛却感觉不到了,那百枚冰冷的铁针仿佛已被这热量融化。
但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抽痛却不稍减,幽暗的雨夜里,举着幽火艰难挪步的裴液仿佛一道鬼影。
走出树林,穿过田野,终于渐渐近了,前方的夜幕中显露出了朦胧的建筑影子。
裴液来到这扇熟悉的门前,兽首门环仍然静静地镶嵌在上面,昨夜的场景仿佛重现,但裴液这次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来应门了。
用残余的力量攀爬过院墙,院中空无一人,洞开的厅堂中摆着两座棺椁。
裴液低头趿拉着步子走近了它们。
呜风急雨,白幡飘卷,风穿过厅堂,长明灯火狂乱地飘摇,幽咽的声音像是天地间的挽歌。
一个鬼影在两个亡灵之前,将手中的头颅缓缓举起,重重地砸在了棺盖之上。
第二十二章 虎
故事并不只在奉怀小城发生。
将时间前移一些,回到八月初三雨压城之时。
再把视角拉高,拉远,挪到奉怀背靠的苍苍茫茫的薪苍山脉之中。
这里峻崖高树,深谷长渊,抬头只见一线狭长的天。
黑云渐重,一场暴雨正含在天公的口中,细风从唇齿间露出,渐渐大了,树林也簌簌地摇晃起来。
一个人影在踉跄地奔行。
莫五强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血,但左臂的伤口又开裂了,几滴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他停下脚步,将洇血的土拾起,吞入腹中。并再次撕下一片裤腿,草草包扎了一下。
暴雨要来了,如果按照过去几十年的经验,雨水会掩盖痕迹,冲散血腥味,猛兽一切觅踪的手段都会失效,他就不必再费心掩盖踪迹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念及那畜生对血液鬼怪般的感知,他心中实在难以安定。
雨水冲刷伤口,血液必定溢散,这场暴雨也许并不站在他这边。
但他没有选择,弓斧已经丢弃,只剩腰间的一把小匕,他只能跑得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们这次进山实在太深了。
当第一次发现那东西的痕迹时,他就生了退意。他打猎半生,虎豹也杀过几只,却没见过如此步距的猫类。
但后生们血气方刚,说五叔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就算再大的老虎,咱们十几号人,还斗不过它一个?
队伍里还有刚子,他爹就是这畜生腹中亡魂,怎么劝得住他?
最可怜的是云生,云生是个聪明娃,他看出来云生是信了的,但他不愿意独自离开,最后还是随兄弟们一起去了。
可打猎靠的不是胆大,那东西更不是猎物。
一滴雨水滴到干涸的嘴唇上,莫五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肉眼可见的豆大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莫五闭眼接住,眼皮竟有微微的痛意。
雨势来的好猛。
莫五再次加紧了步伐,自己唯一的生机是在那畜生追来之前通过索桥,只要把桥砍断,不论它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跃过二十余丈宽的深涧。
踉跄着爬过一個陡峭的坡,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小溪,莫五溯流望去,其源头隐没进高崖密树之中。莫五面露喜色,这是耗子潭流下来的溪水,既然此潭就在上方,代表自己一来所幸没有迷失路径,二来离索桥也不远了。
莫五四周环顾,勉强找到一处能援石而过的路径,他小心翼翼地踩上石头,然而刚走两步,力气用尽的腿踩到湿滑的青苔上,一脚滑进了溪水中。
半条小腿一入水,莫五整个人一下僵住,第一感觉是刺骨的冰寒,下一刻真实的感受才涌上来——这水,怎么是烫的?!
莫五连忙抽出小腿,蹲伏在石头上双手轻轻抚着腿脚,只这一小会,入水部分已然变红,他向上看去,这才发现整条小溪都微微蒸腾着若有若无的水汽。
所幸这水倒也并非滚烫,皮肤虽痛不伤,凉爽的雨水又不停打在上面,很快已不碍事。莫五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溪,但此时他无心亦无力再去探究原因,只是更加小心地踩着石头渡过。
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直拿着劲儿的身体猛地松力,颤抖的大腿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岸边。
他喘着气低下头,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狈的形象。
脏污残破的单衣、杂乱蓬起的头发,中间拥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
这脸黑黄、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红。他鼻头一酸,视线模糊的同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今天的凌晨,日出前的黑暗里,那东西冲入了营地,自己惊醒时,莫名吹起的狂风中已经充斥着浓郁的腥臭和血味。
在后生们的怒吼和惨呼中,那东西却很安静,不吼不叫,鬼魅一样,若非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火把隐约映出一个庞然的凶恶影子,他甚至怀疑真是幽灵从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却不敢放箭,于是咬牙拿出刀冲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确实是想跟它拼命的,但那鬼怪一样的头颅扭过来看向自己时,浑身的热血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黄噬人又冷静无比的竖瞳下,三十年山猎,伏豹射虎练就的胆气一下子破了。
狼和豹是没有这种气势的,它们固然也极度危险,但只会让自己头脑紧绷,气血上涌,在快速的心跳中激起血勇。但虎不一样,正面相对时,那低沉磅礴的吼声,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和眼神,很容易让人丧失与之对敌的勇气,山林王者,不外如是。
而眼前这东西如果是虎,那一定是虎中之虎,只一眼自己就已心寒胆颤。
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种怪物,赢不了的……赢不了的……
他想喊大家快跑,但下一刻那畜生当着他的面撕开了刚子的腹腔,一个完整的人在那利爪前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血喷溅到嘴里,他的嗓子一下哑住了,甚至大脑都一刹那空白。
但旁边云生震耳欲聋地吼了出来:“五叔!五叔快跑!”
早已发软的腿脚仿佛得到了命令——根本不愿分辨那是否来自于主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奔了出去,和迎上去的云生擦肩而过。
在惶惶然奔出去很远之后,他才意识到可能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这个唯一的长辈,队伍的主心骨,出发前被十几对爹娘托付了儿子的人,把孩子们丢在了背后的血海里,自己仓皇地逃命了。
不应该是自己活着的。
刚子应该活着,他天生大力,气血雄壮,再卖几张皮子凑够了钱就能去县城武馆拜师,做个教头,甚至说不定能当差做个捕快。
云生也应该活着,教书的先生说他是个读书种子,明年县试一开,说不定能拿个秀才。
只有自己,一把老骨头早就活够了,一个人又无牵无挂,凭什么抢了他们逃命的机会?
自己又有什么脸一个人回到村子?
恐惧督促着他逃窜,但是另一份心情又因羞愧而期待着,期待那畜生能够追上来把自己也杀掉,好让自己不用回去面对十几对父母的眼睛。
但那畜生没有立刻追上来,直到三四个时辰后,他回望山顶时,才又见到那个隐约的影子。于是他意识到,它是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十几个人的尸体后,才施施然追踪而来。
于是勃然的怒火又占了上风,他不那么想死了,哪怕被乡亲父老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哪怕受村人嘲笑抬不起头,他也一定要回到村里,上报县衙,请来援兵,再入山中,然后亲手在它身上捅上一刀,亲眼看着这畜生被痛苦地杀死!
于是他开始掩盖自己的痕迹,设计一些简单的陷阱,故意在断崖上留下自己的血迹,然后悄悄换一个方向离开……为了活命,所有一切能做出的努力,他都巨细无靡地做出。
而此时凝视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同样是这份信念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拾起一根树枝支撑,他继续向前走去。
雨珠渐密,风声渐狂,树木们摇晃着,每一个枝条每一片树叶都在作响,整片林子像是活了过来,嘶吼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语言。
血液不停被冲刷下去,莫五心一点点吊起,然而如此行进了半个时辰有余,那畜生始终没有追上来。
莫五心里终于有些放松,也许那畜生的感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神鬼莫测,也许自己逃亡路上的故布疑阵毕竟起了一些作用,也许大雨和溪水的作用比想象中要大,也许那畜生饱食过后已没有过强的捕食欲望……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是暂时摆脱了它。
精神微微放松的同时,脚步却没有慢下来,莫五仍然努力用最快的速度穿林攀石,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莫五终于看到了那道索桥。
平日打猎,来到这索桥处已算入山极深,而这回自己一行人竟然超出它如此之远。
虽然过桥之后离村子也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至少自己毁去桥后不用再时刻担心被那畜生追上。
自己可以长歇一回,摘些野果,捕只小兽充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返回村子。
复仇的火焰又燃烧上来,等自己回到村子,一定……一定……
莫五脚踏上索桥,却忽然伫立在了原地。
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来自一个山猎数十年的老猎人的直觉。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自己打完猎顺便扛回了一大枝香甜的野果,当村里的小孩儿们欢叫着冲上去时,他心忽然猛地一坠,大吼着制止了他们,继而果然找到了附在叶下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而这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莫五脑海中回荡,他在原地僵立如同雕像,直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只有幽深的树林在雨中哗哗作响。
莫五深吸一口气,收回已踏上索桥的脚,转身缓缓地、坚决地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返回。
他仔细查看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昏沉的大脑在强烈的刺激下重新灵敏了起来,双眼鹰隼一样搜索着每一处地面。
正常、正常、正常……
没有任何发现,但莫五面无表情地继续深入。
快了……就快了……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他魔怔一样地自信于自己的判断。
忽然眼睛瞥过一处凹陷,他快步走过去,立在这凹陷旁边,身体颤抖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轻浅的、新鲜的梅花爪印。
它一直就跟在自己身后。
也许从山顶自己望见它开始,它就也看到了自己。一路上,在自己包扎时、止血时、破口大骂时、攀援过溪时、跪地抽噎时,背后都有一双金黄残忍,又安静瑰丽的竖瞳。
它是要跟着自己,一直找到村子!
透骨的寒意不可抑制地泛起,莫五心中同时涌起畅快——畜生!你终于不能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我们!我到底赢了你一次!
他哈哈大笑,甩去拐杖,用尽全力转身奔跑,如此地迅速,像飞一样,好像榨取了生命最后的能量。
来到桥边,他抽出匕首,嘶吼着割断了绳索,索桥轰然坠下,木板散落的声音和大雨混杂在一起。
然后莫五跌倒在地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岸,握紧匕首,回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驴操的!来啊!”
面前的密林边缘隐约透露出一片形状模糊的阴翳,一双残忍透亮的金眸镶嵌其中。它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止莫五行为的意思,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似乎回应莫五的召唤,它悠闲地舔了舔爪子,然后缓步迈了出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露身形。
莫五的表情凝固了。
他感到自己的作为像是一个笑话。
好像有吼声传出,但雨落群山如烟,万物嘈杂的声音共同混合成了一种苍茫的无声,消弭了一切细节。
……
……
如今,同样风雨交加的林宅之中。
裴液做完这一切,脑中的那根弦一松,终于再也无法支撑早已压榨到极致的身体,就此侧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停止接受信息,身体各处的感受便涌上了大脑。
除了持之以恒的灼热,腹中并没有传来太多的不适。虽然那葫芦看起来有形有体,但它似乎只是纯粹的能量,不止没有造成伤害,而且好像还在修复治愈着这具身体。
两年来的旧伤,小蛟心寄生后的痕迹,甚至连腹部的血洞都得到了修补,在一片暖洋洋中,裴液的意识终于彻底沉睡。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
裴液感到有风在耳边吹响,随着意识渐渐苏醒过来,那声响也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呼啸。
裴液睁开双眼,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是云。
“你做得很好。”
裴液闻言低下头,那螭仍然驮着自己,回头一看,血盆大口离得远了些。
“多谢你,【鹑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要怎样把它还给你?”
“自作多情。”
裴液一言不发。
“不必想办法摆脱它,因为你本来就还没有承载它的能力,十二个时辰一到,它自然会消失。”
黑螭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伱可以随时再找我借用。”
裴液身体一绷,谨慎道:“这样的需求可能不会太多。”
“……”虽然看不到面目,但裴液感觉它的表情可能不是太好。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靠收租活着的?”黑螭平声道,“每天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能力借出去,然后收取令你后悔终生的代价?”
裴液不言不语。
“你很警惕我。”黑螭指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命同荣枯契
裴液对黑螭的看法和黑螭对裴液的目的显然有所偏差。
裴液从一开始就对它抱有怀疑和警惕,他的原则朴素而简单,正是对陆有材说的那句“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无力还其恩,不敢受人情。有的人可能觉得自己一个穷小子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干脆破罐破摔,但有所赠,照单全收,若真有催收之日,到时再说。裴液觉得越爷爷应该就是这种人。
但于裴液自己而言,正因为想不到自己值得被觊觎的地方,面对这种丰厚神异的好处,才更加退缩警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当所得超过了自己整个生命的价值时,对方仍继续试图给予,他不得不心惊这将用何等代价来偿还。
而更加重了他的疑心的,是那【鹑首】的激活方法。
“是。”裴液承认。
“我们可以坦然交流——为什么?”
“这是你的目的吗?”裴液反问。
“什么?”
“让那個葫芦进入我的身体。”
“你怎么会这么想?复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杀死那人不是你自己的努力吗?”
“……”
“你以为我可以像摆弄玩偶一样编织出这一切?”
“我不知道。”裴液坦诚道,“你出现的方式像是和他们有很大牵扯,我感觉在受伱利用,而且激活【鹑首】的方法是那个手印。”
“……我确实无法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对我同样是一个谜题,因为【鹑首】也并非我的能力,我只是……暂时持有。”黑螭想了个合适的表述,继续道,“至于前面两个疑虑,我自始至终都对你保持坦然。‘我帮你,然后你帮我’,记得吗?”
裴液缓缓点点头:“记得。你昨夜救我性命,今日血仇得偿也有赖鹑首之威,无论如何,这份情谊我会还清。”
“好,那么你我定契,如何?”
“……什么?”
“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
“我不懂。”
“我们这种东西,生而蕴玄,仅以年岁增长修为,唯有与人缔结命契,方可采纳体外玄气。说白了就是沾你些光,蹭一蹭你的命格,使我能掌控天地玄气——你们人类怎么说的,‘执玄’是不是?与此相对,你也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好处。”
裴液思忖道:“既然是双方互利,怎么算我帮你的忙呢?”
“因为我现在处境危险,更加需要这个命契来增强自己,而此契名为【命同荣枯】,一旦我遇不测,你也将遭受重创。”
“要我去帮你吗?”
“你帮不了,与我定契就足够了。”
“那……为什么选我呢?”裴液终于问了出来,“或者说,你这个定契的人选,有什么讲究吗?”
“缘法。”
“……”裴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何为缘法?”
“既是命契,自然要命格契合,不同的兽便有不同类型的命契之人。这是一种冥冥中的筛选,如果你一定要我付之以人类的语言,那勉强就是‘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这几个词吧。”
“我亦不会永远年轻。”裴液颇有认真探究之精神。
“仅代表此时此地之选择。”
“唔。”
“还有什么问题吗?”
“等你渡过危机,这契还能解吗?”
“麻烦,但是可以。”
裴液微微松口气:“好,你先救我性命,我自然愿意为你承担风险——这个契要怎么弄?”
“好问题。”黑螭语气没有波澜,“结契双方须性命交织,生死相托方可缔结。”
裴液恍然:“你昨晚救我一次,我想办法再救你一次,这契便可结下了?”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裴液一怔:“什么时候?”
黑螭转过庞大的头来,裴液第一次目睹了这生物的样貌——威严、深沉、瑰丽,少了那双角,同时也多了几分精致轻灵。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每一枚鳞片都泛着玉泽。
而在这螭首中央,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碧眸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裴液震惊失声:“你是那只——”
“不完全是。”黑螭转回头去,“不用给它敷草药了。”
“那……这契要怎么结?”
“很简单,你只要念一遍‘裴液,鹑首’就好了。”
“裴液,鹑首。”裴液尝试道。
“玄火,实沈。”黑螭回道。
裴液感到有什么连接起来了。
丹田中浮现出一条围绕幽蓝光团的螭影,他清楚地感到【鹑首】就在其中,这项仙赐般的能力通过这条螭影固化在了自己的丹田里。
“这样就好了?”裴液没感到有什么变化。
“好了。”
“如果你早说你是那只猫……”
“一只相处两天的猫就能让你信任?”
“唔,会稍微亲切一些,而且我很喜欢它。”
“你最好不要擅自把别人当成宠物。”
“……对不起。”
“既然命同荣枯,我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身体,现在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梦中,他可以内视自身,好消息是五腑伤势俱都痊愈,那跗骨之蛆般的小蛟心留下的痕迹也全都消失。坏消息是,自己的丹田种也消失了,丹田种只剩下一个凝实的幽蓝光团。
“简单来说,你达成了那人本来要达成的目的。”黑螭沉吟了一下,“但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用,我亦不知。”
“我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吗?”裴液举起布满蓝纹的小臂。
“不会,但它仍会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你的身体,这改造的结果,应该会达成烛世教本来的目的,但对你来说可能在好坏之间。”
黑螭思索了一会儿,道:“依我猜测,你丹田中应当是一团供种子生长的营养。”
“种子?丹田种吗?可我的丹田种已经被它融化了。”
“是的,普通的丹田种只能作为肥料。”黑螭一遍思索一遍道,“所以我觉得,能够在这里面生长的,应该是一枚更强大、更特异的种子。”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丹田种可以更换的说法。”
“没有吗?”黑螭有些讶异,“为什么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它想了一会,有些烦躁道:“……我丢失了很多记忆。”
裴液轻轻拍了拍身下庞大的躯体。
“但我应该是对的。”黑螭最终坚定道,“你需要找到这枚种子,烛世教一定知道它在哪里。”
第二十四章 落定
八月初五,天气终于放晴,阳光刺破云霾照进小城,笼罩了两天的湿寒很快被消融得一干二净。暴雨洗刷过后,奉怀小县草碧气清,檐亮瓦黑,朦胧的远山都显得近了许多。
裴液睁开眼时,是在县衙的床上。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轻松感从身躯传来,四肢肌力凝藏待发,每一次呼吸都可以肆意通畅地直达肺底,而胸腹是那样地乖巧安静。
裴液呆呆地看着房顶,很久才反应过来这种状态叫作健康。
他一挺腰坐起来,窗外的房屋仍然倒塌着,但院子却已被清理干净。
这时门被推开,那个猴精少年低头端着茶水进来,眼眶仍在泛红,抬头一看,“啊”了一声道:“哥,你醒了?我这就去叫县令大人。”
裴液大脑仍有些迟滞,看着少年放下茶水又走出去,才想起来该问问往其他方向逃的那些少年的安危。
翻身下床,身上干净清爽,撩开汗衫一看,小腹肌肤光滑,不见半点疤痕。右手小臂的血管中仍是仿佛填充着粘稠的幽蓝火焰,充沛的力量感令裴液不禁握了握拳头。
掀开茶水的盖子,低头一瞧,额头的火符已然消弭无踪。
门再次被推开,常致远那张深刻沉静的脸走了进来。老人白发凌乱,眉目疲惫,左臂被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似乎还未经过细致地处理。
一场事变,奉怀四位大人去了三位,只剩常致远能够收拾后续,可以想象老人这一天肩压事务之繁重。
“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温和。
“都好了。常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托你神武,敌人昨夜就被杀绝了。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今早也到了,我们已经清点完了城西地窖,如今正在收尾。”常致远道,“其余六位受害人也都幸存,三位被那凶犯残害了肢体的,所幸赵义章大人带了几枚宝丹,也救治得比较及时,应该都无大碍。”
裴液松了口气:“那就好。”
“州里确认了这是一个以‘烛世’为名的邪教,五十年前几乎已经消灭殆尽,这些年也没什么动静,没想到突然在我们这里出现。”常致远扶着扶手慢慢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你在接触他们的过程中,有听到他们的目的吗?”
裴液摇摇头,伸出右臂放到常致远眼前:“将那个凶犯变成我这样,似乎就是他们的目的。”
常致远道:“你昏迷之时,我已经请两位大人帮你看过了,他们也都没有头绪——痛吗?”
裴液摇摇头:“没有感觉,甚至力气大了很多。”
常致远蹙了蹙眉,轻叹道:“罢了,这种事情我也一窍不通,不过这案子肯定要移交州府,看看他们到时怎么说吧。”
裴液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还没想。”
“练武这条路子,无非是门派、军中和朝堂,伱现下丹田种似乎有些异样,门派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但另外两边却不妨事。我手上正有一份公文,要举荐当地俊才去参加月底的金秋武比。你知道,明年的神京武举,博望州有三個名额,而这场金秋武比将会确定第一个。”常致远道,“你若有意,我就将你报上。”
裴液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到了这个天下无数武者跃跃欲试的时节。
两年前时时畅想的和整个州的强手一试高低的机会忽然就摆在了眼前,大脑还未细细思索,身体已经点了点头:“好。”
“那好,也没其他的事了。”常致远微微一笑,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后面的杂务我们会处理,你先回去歇一歇吧。等晚上州衙和仙人台的人来了,还得要你出面。”
“好。”
“嗯,若心中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县衙找我。”
两人并肩走出县衙,裴液正要离去,常致远一拍额头道:“对了,且稍等。”
转身走回县衙,出来时拿着一柄剑和一个篮子,感慨道:“年纪大了,又睡不成觉,这记性就越差——你的剑。还有后院的梨树昨夜折了,洒了一地的梨,你提上一篮吧,不然坏了也是可惜。”
裴液接过擦得干干净净的剑和洗得水润光亮的梨,道了声谢。
走出去三五丈后,后面又传来苍老的叫喊:“小裴!”
裴液回过头,常致远有些佝偻的身姿仍立在阶前,见到裴液回头,老人吃力地抬起左手握住右手拇指,低头躬腰,深深地行了一礼。
……
推开桃符褪色的木门,院子中立着一颗瘦硬的枣树,这棵枣树从裴液记事起就没有结过枣子,而它枯皱干瘪的气质正与树下的黑衣老人一般无二。
几经生死,仿佛拉长了这分别的一天。
“越爷爷。”裴液喊道。
“嗯?”老人抬起头来。
裴液握柄,出鞘。
小院如静,老人的身体一阵栗悚,裴液分明感到剑前的这具身体在本能地做出反应,它也许有二十种方法来应对这一剑,但断筋残骨将这股冲动扯了回去,老人最终只是颤抖了几下,咳嗽了两声。
“您看到了吗?”裴液道。
“冰天玉夜飞白雪,老雁照银鉴,白马入芦花。”老人阖目微笑道,“不错,这正是第一式。”
裴液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有悟性。此剑式难在入门,既然习得第一剑,后面的剑式就容易许多了。”老人娓娓讲述,“此剑共有五种剑意,你已了悟‘失羽之惧’,后面尚有凛冬之寒、离群之孤、雪夜之静与绝境之奋飞。且记沉心于剑,方可有所进益……”
裴液看着老人昂着首,吃力而陶醉地讲述这着这门他在心中所创立的剑术。
裴液一直对老人的过去怀有一种不敢、不忍惊扰的敬畏,但在真正得悟此剑心境后,他确实产生了一种询问的冲动。
雪夜飞雁,雪夜飞雁,大雁本是秋日迁徙,为什么大雪纷飞之夜天空还有一只孤雁呢?
老人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一套剑法?如此剑道才情,又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他如今仍然在至冷至孤之绝境,努力奋飞吗?他心中的南方又在哪里呢?
裴液最终还是把这些疑问咽回肚子,安静地等老人讲完了剑,拿了两枚梨去井边洗干净,分给了老人一个。
回到屋中,裴液抱起窝在篮筐里的小黑团子,看着它那双清透的碧眸:“是你吗?”
小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这份安静看久了,渐渐透出些呆滞,仿佛没有灵魂一般。
裴液想起黑螭那句“不完全是”,缺乏相应知识的他暂时没明白它现在是何状态。
按照吩咐给它解下包扎,腹部那道创伤竟然已经彻底痊愈,裴液颇感神奇地探手摸了摸,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疤痕。但这软乎乎的腹部又令裴液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抱在怀里多揉了两下。
第二十五章 邸报与谈剑
星月流华,澄澈的夜空下,裴液躺在院中躺椅上,怀中卧着安静得像没有脑子一样的小猫,燃着烛火捧着一卷书册。
裴液想了挺久才想明白,这猫只是一个完成命同荣枯契的“工具”。
它并非那螭龙的本体,而是螭龙为了让他“救一下”而鼓捣出来的东西,大概类似于自己陪小孩玩斗草时故意输给他们。
今天将晚的时候州府的人到了,裴液去了一趟,却又说那队神京来的特使怀疑此案与他们此行目的有牵扯,找州府把这案子要了过去,所以裴液可以到时再配合他们调查。
谈完正事,裴液留在县衙和几位大人一起蹲在堂下吃了顿便饭,州府来的这些大人倒是颇为热情亲切,“少侠”、“俊杰”、“英雄”之类称呼毫不吝惜,然而裴液着实是胸无点墨,实实在在的乡巴佬做派。赞扬的诗句听不懂,拿来作比的古之侠客也没听说过,就算几位大人毫不用典,直白称赞,只要用词一不留神文雅了些,他也要愣上一会儿。
一顿鸡同鸭讲的饭吃过,裴液也难免有些羞愧,常致远微笑问他要不要拿两本书回去读一读,裴液忙不迭点头。
常致远从书架抽出两本,正要问他是想先读《论语》还是先读《孟子》,回头已见少年捧着两册邸报投来试探的眼神,不禁无奈失笑,将这两本书连带一肚子荐语收了回去。
此时卧在安宁的院中,听着清远的虫鸣,沐浴着温凉的夜华,翻开手中的国报,裴液体会到了那许久未见的慵懒。
照常略过前面的政事部分,来到上次不及细看的南方列国使团抵达神京一节。
这类的文武切磋,一是活跃娱乐,增广宣传。毕竟若说南边使团进京朝拜,百姓们不会有多少在意,但若说随行的哪位公主有多美貌,哪位俊杰又有多传奇,甚至比我大唐的某某天才还要更胜一筹,则不免引起流传、讨论,甚至争吵。一旦争吵起来,大家自然也就顺便关注到年年都来的南方使团,潜移默化地种下了双方友好的认知。
二来是实打实地增进交流,地缘阻绝之下,双方在文武二道的互相了解上确实多少存在些迷雾,切磋之下,也可互相印证进益。
三来就是看客们最为关注,官面上却比较隐晦的一分高下之意。
裴液看的也是这个。
编者显然也懂,并不扫大家兴致,几段简略的废话之后,便详细记录了文武之比的过程与结果。
文会上【诗文】、【策论】二项俱被故相之女许绰夺魁,圣人亲自为其取字令姿,后面还附上了这位文魁的作品,裴液看了一眼就眼花缭乱,直接略过;武比上大唐更是再次毫不意外地包揽了前三甲,依次是清微道教掌门的关门弟子【火中问心】颜非卿、白鹿宫第二十七代【剑妖】杨真冰和右神武军司戈【睡龙】秦殇。
颜非卿……裴液轻轻摸了摸这个名字,微微出神追忆。
正如程风钦佩他一般,十三四岁时的裴液也有自己的崇拜之人。
记得那年第一次看鹤凫册,是和林伯伯一起,上面眼花缭乱的名字令他十分苦恼,便问林伯伯谁比较厉害。
当时林伯伯指着一個写在倒数的名字说:“清微掌教的关门弟子,刚刚十六岁,天纵奇才。别看他现在排八百八十九,两年之内,必进前百。”
其实年纪尚幼的裴液既不知此人品性,也不懂武功路数,更不知他长甚模样,只是听着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样一次次赢下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斗,看着“颜非卿”这个名字稳定而飞速地在进步一名都十分困难的鹤凫册上以百十名为单位地上攀,那些惊佩不由自主地就凝聚成崇拜。
还记得林霖说:“你用功练武,到时候我们举荐你参加武举,到了神京说不定可以看见活的颜非卿。”
此时这些情感也早已陌生,裴液亦不知这位天才如今到了鹤凫册上的什么位置。
能为国拿下武魁,至少也是前三十吧?
到了这种位置之后,恐怕不能再如早先那般飞速上升了吧?
可惜就像久别邸报一样,裴液亦是近三年不曾见过鹤凫册了。
此时再看到这熟悉的姓名,恢复健康的身体有些跃跃欲试,当年梦想登上鹤凫侠册的壮志似乎也一并归来,裴液抓住身旁的剑一跃而起,在院中舞了一套雪夜飞雁剑式。
舞完一遍,仍以第一式【云天遮目失羽】收尾,剑划过一道流水般的弧线,切入一枚梨子之中。
纵然已经学会这一剑,但从中流泻而出的那种神妙美感仍令裴液心神摇曳。
他有些痴迷地看着手中白亮如水的剑身,喃喃道:“不知这样的剑式,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什么层次……能否让颜非卿感到一些压力呢?”
“上上之剑。”墙外忽然传来一道宛如清水凉夜的声音。
裴液骤然收剑而立,盯住院墙,刚刚他完全没感受到任何人的窥视。
“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续你所言。”那人就立在墙外,仍是平和清凉的语气,“此剑冷冽深抑,剑招已然精妙无伦,剑意更是深切入骨,至此已足称世间一流之剑。而更得一神妙之处,在于这剑意并不盘桓于己,而是直指敌心。《洗日阁谈剑序》中说‘下剑伐骨,中剑伐肉,上剑伐心’,此剑最为锋利之处正在于‘以血问心’。”
此剑自老人在心中创出后,昨夜是第一次在世上出现,今夜才是第二次。换言之,墙外人只是立在外面听自己使了一遍,便将此剑剖析得如此透彻,裴液被这等眼光见识震慑得不能言语。
“不过,你若想拿来对付颜非卿的话,却并不合适。”那人又道。
裴液早忘了解释自己并非想与颜非卿为敌,只呆呆问道:“为什么?”
墙外人似乎也没觉得一个连真气都没有的乡下少年要对敌颜非卿有多荒谬,仍是平和认真道:“因为颜非卿最不怕的就是‘问心’。”
裴液恍然,不禁自骂犯蠢——鹤凫册给颜非卿的判词就是火中问心!
第二十六章 丧葬
思绪拉回眼前,裴液才想起来自己仍未询问墙外人身份。
“这位……”裴液犹豫了一下,在“姑娘”和“前辈”之间还是选择了前者,“……姑娘,我叫裴液,敢问你姓名?不知你来奉怀有何贵干,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引荐县衙的几位大人。”
“不必了,些许私事。”墙外人道,“我是明绮天,可否向你询问些问题?”
明绮天?那是谁?
裴液在脑子里搜刮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对方说“我是明绮天”而非“我叫明绮天”,这个微妙的不同好像昭示着些东西。
“你请问。”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裴液茫然蹙眉:“没听说过。”
“好,多谢。”
裴液一愣——这就完了?
他不禁提醒道:“你可以多说些相关的信息,说不定我能想起些线索。”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道:“我亦不知更多,只有一条,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这陌生的名词令裴液更加茫然,只好再道:“没听说过。”
“嗯,多谢。”墙外人又道,“另外,我不小心见了伱的剑式,手上现有三样东西可做补偿——一本比你那剑术逊色不少,但仍可称上流的剑术;一柄东海剑炉所铸‘乙上’之剑;还有一本是我幼时记录练剑感悟的小册。不知哪样更称你心意?”
裴液愣怔了一会,没想过自己的剑被听一下是件如此严重的事情——几年前在公房读杂本时,偶尔沈常检在院中练剑,他听了不知多少回呢。
或许这是外面的规矩?毕竟看家的本领被人看去确实不太合适。
但话又说回来,听不等于看,看也不等于学。昨夜的黑袍人,即便提前给他看上十遍他也不知如何破解,第十一遍自己仍能刺入他的咽喉;而现在墙外之人既然隔着墙就能解透自己这招剑式,那即便再出其不意,自己这招在她面前也不能建分毫之功。
思虑再三,裴液最终还是按自己的认知行事,正色道:“明姑娘,我在院中练剑本来也没防备别人,你走在街上听去了、学会了那是你的本事,不必给我什么补偿。何况你一番话也已使我十分受益。”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扔出一枚小玉剑落在裴液手上,道:“这是我近一个月来见过的最好剑术,我倒没有学会,但也颇受启发,礼尚往来本是常理。你既然现在不愿受礼,那便先拿着这枚剑符吧,等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可以注入真气,用它联系我。”
裴液刚要说话,忽然心中一跳,快步推开院门,街上已空无一人。
有些怅然地摆弄着小剑走回来,抱起躺椅上的黑猫揉抚着,便要躺回椅子。而在这时,那猫却忽然转头看着他。
那双眸子仿佛被点亮,具有了灵智,而这份神韵裴液颇为熟悉,不禁有些尴尬地停手。
但黑猫没有在意,而是投眼向门外,自语道:“你说,我会不会是……定契错人了?”
“?”
“‘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真是无一不契合。”
裴液匪夷所思地低头看着它,虽然定契之时他百般警惕,但这时听到对方见异思迁也同样不爽,不禁道:“我不是也契合吗?”
“你固然也契合,但是,就像萤光可以照明,皓月也可以照明……”
“唔,那你去找她吧。”裴液撇了撇嘴角,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黑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
“诶等等。”
黑猫看着他。
“你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形势还危险吗?”裴液问道。
“没什么复杂的,和你昨夜一样,我也有位大敌要面对而已。托你的福,定契之后确实好转不少,而且,今天好像来了一位帮手。”黑猫想着那边的事情,一边道,“总之目前局势尚可,如果万一恶化,死之前要是来得及,我会主动找你解契的。”
说完猫眼中灵光再次消失。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这句话没赶上趟儿,裴液看着又安静如白痴的小猫,收拾东西回了屋子。
还是早些睡吧,明天是林伯伯和林珏下葬的日子。
……
……
第二天,城西林宅。
日在东方,满院挂白。
林霖没什么亲戚,但受他教诲的学生、蒙他照顾的下属却比比皆是,院中之人都是自发前来吊唁,年龄装束不一的男人们三五成堆,戏台搭在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而林珏的朋友则屈指可数——城西边上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是她从小到大的闺中密友;黄师傅家习武的女儿,每次林珏去武馆都有说不完的话;邻居农户的儿子孟焦,以前一直闹别扭要娶林珏,但上半年终于和城北木匠家的女儿结为连理。
两位少女自和女眷们坐在一起,孟焦一个人双目放空地倚在亭子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哥。”裴液走过去道,“最近好像很忙,在做些什么?”
“小液啊。”孟焦转过头来,成亲后的他显得成熟沉稳了许多,微笑应声,“从周围村子收些皮子和草药。只靠那几亩地,一年吃完,剩下的就卖不了多少钱了。”
“那不已经挺好了?别家都是将将够吃,你还能卖些。”
孟焦摇摇头,晒得黝黑的脸颊仰起看了看天,又低下头:“你嫂子怀了,我想……我想……以后让这孩子读书或者习武。”
“唔……”裴液张了张嘴,“那得是一大笔花销。”
“是啊,家母和丈人都数落我呢。”孟焦脚搓着地,泛起一个笑,“但是,我不会改主意。”
他目光又看向空处,下意识落在林珏的闺房,自语道:“一定得读书练武……”
“你天天这样子跑,别太累着。”
“还行,借了陆叔一两驴车,他不拉酒时我便牵来用用,每回付他些钱——等再攒上半年,我就能自己买头驴了。”
“哟,那看来是挺有赚头?”裴液笑道。
“我早前盯好了的,这活计没人抢,只要勤劳些——嗨,老说我这些有什么意思,差点忘了如今人人想见一面的少年英雄就在我面前杵着呢。”
裴液笑着摇摇头。
“听说连几位大人都对付不了那恶人,你却给他干净利落地割了脖子。”孟焦感叹,“真是厉害,我真的打心底佩服。”
“说这种话……运气而已。”
孟焦摇摇头,握住裴液手腕:“我说真心话,小液,我真的敬佩你。我看见棺盖上的那颗脑袋了,真是痛快,小液。昨日我听说小珏和林大人被害了,我又怒、又怕、又慌……又憋屈。你记得吗,小时候小珏喜欢看你练武,我还总和你怄气,现在我想明白了,人无本事,不能昂首,小液,你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裴液无言,孟焦看了看天色道:“好了,不聊了。我记得小珏做过几样很得意的小玩意儿,当时还开玩笑说等死了也要带进墓里,你若无事不如去她房里找找。”
“对,是有这么回事。”裴液回忆了起来,“但哪几样我却不记得了——咱俩一起去找呗。”
“一个竹编的鸟笼子、一个小陶茶壶,上面画着只黑白小狗儿、一个拇指大小的黄玉印章、还有一套手掌厚的故事画……能找到几样算几样吧,本来也是句玩笑话。”孟焦提起手边的麻袋,“我就不进去了,不合适,下午还有活儿,得先走了。”
“这般忙?”
“东边村子的老莫欠着我两张皮子,本来说前天进城给我带上,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哦,行。山路有的地方还没干透,你千万小心着些。”
“放心,都是走惯了的路。”孟焦摆摆手,背着沉重的麻袋出了院门。
裴液目送他消失在视野里,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往林珏房间走去。
孟焦对林珏的确是一片赤诚真心,但两人若真的结合,不止下嫁农家的林珏无法适应,对孟家来说,一个手部残疾不能劳作的媳妇也并非幸事。
第二十七章 旧梦
裴液走进林珏的房间。
少女的闺房已经和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样貌有了很大差异。
这间闺房现在显得有些“满”,小巧别致的花草、大大小小的书本、各种精巧的小玩意、种类繁多的壁挂,显出一种琳琅满目又井然有序的眼花缭乱之感。
盖因不方便出门,所以少女把所有的心思都注入到自己的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走进来第一眼就是一个精致的小炉,炉子上蹲着那个有些歪扭的茶壶,壶壁上画着一個笔脚稚拙的小狗。
裴液提起它来,少女满手陶泥,溅上泥点鼓起的白净小脸从记忆中浮现而出。裴液忍不住一笑,把它放在一旁的桌上。
又拉开一个抽屉,摸出了那枚雕了只小兔子的黄玉印章。
拿出印章,抽屉里还有十几枚零零碎碎的粗玉边角料,裴液随手拾起几枚一看,却是一怔,上面刻着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小字,皱眉一看,其中以“德”、“藏”、“鹤”三字为多。
裴液一下了悟了。
这是为他刻那根青玉小柱前,少女一字一字练习的痕迹。
房中安静了一会,裴液本以为割下那颗头颅后心境已然畅通,但此时又有些被击中,他这时才想明白,仇恨可以被剑和血洗净,但伤怀是一种恒久而无形的缭绕。
“不坠青云……”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裴液自语了一声。
其实在之前多少次的安慰里,裴液固然为少女的鼓舞所温暖,但那多是因为其中携带的真挚,而非那些鼓舞本身。
因为他其实从未颓丧过。
和在外人看来不同,裴液从没觉得自己真的经受了难以承受的挫折,也并未觉得自己跌入了人生的谷底。
因为练武这件事,本来是他的热爱而非整个生命的寄托。
丹田种受创,固然也令他懊恼沮丧,但并没到整个世界崩塌的地步;努力、进步、获胜,这样的生活固然令他享受,但跑山溪钓打槐花也一样充满快乐。
在他人眼中叹惋浪费的十年,对裴液来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度过。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份不曾宣之于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骄傲——即便我浪费五年、十年、十五年,又如何呢?
从我重新能够修行的那一刻起,只要我仍想拿下那些武试的第一,又有谁能拦住我吗?
即便得了他诸多崇敬的颜非卿,在裴液那些关于见面的想象中,也并非以台下呐喊者的身份,而是持剑站在他的对面。
此时少年的自信依然未有丝毫减弱,他仍然坚信自己可以拿下无数个第一,在奉怀,在博望州,甚至是在万人瞩目的神京城,但那个从一开始就为他幼稚粗陋的拳路大声呐喊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了。
少年动了动喉咙,无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又低下头,把手中的几枚碎玉放回去,合上了抽屉。
接着鸟笼、手绘都被他翻找出来,手绘本子旁整齐地装订着一大沓熟悉的纸张,用线和浆黏合得结结实实。裴液拿起一翻,正是往前多少期的后几页邸报。其正面包了封皮,上面书写着“侠骨残”三个楷字,背面还有待继续装订。
这倒真是件宝贝,裴液毫不客气地揣在怀里,轻声笑道:“弄得这么好,借来看看啊。”
……
铲起最后一锹黄土倒在坟尖,裴液递还了铁锹,作别众人回到了家中。
如今虽然纾解了厄难,但也并非一身轻松。
首先身上的幽蓝物质还未弄清缘由,要等待那队神京来使;
其次和自己命同荣枯的黑螭处境也在好坏之间,不知哪一天就忽然飞黄腾达或坠落深渊;
再次自己的丹田种尚且缺失,虽然目前无甚大碍,但长远来看却关乎终身前途,黑螭猜测烛世教握有那颗应许的种子,但烛世教的踪迹又何处去寻呢?
最后一件是唯一自己能左右的,即月底的金秋武比。这是没有年龄限制、每个人都全力以赴的武试,破种生脉之人比比皆是。自己虽然斩了一名七脉武者,但若在擂台上正面硬碰,三脉四脉都是极有威胁的对手,这段时间须得多加练习。
裴液照常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又补了半个时辰的拳,打算明天开始回武馆跟师傅们对练。
眼见太阳越发毒辣,裴液抱起小猫,躺在树影下,翻开了从林珏屋中拿出来的邸报册子。
《侠骨残》。
翻开第一页,当头是一首定场诗。
所谓:
从来曲直剑中求,不信天公判恩仇。
绝罅搏鬼几借命,琼阁买酒数换裘。
只因宴上闻啕泣,放杯解缰肯稍留。
未必英雄能救世,岂容恶人乐无忧!
裴液来了精神,整了整躺姿枕手细读。
这“镜里青鸾”上个故事写的是寒门才子和高门佳人,裴液虽然也期期不落,但是当时年方十三四的少年毕竟还不能体悟个中精髓。
而这一篇显然是写行侠仗义,正是少年最爱看的题材。
第一回是说边州有一书生,勤奋好学,孝悌两全,忠厚正直,奈何家中贫困,只有半耕半读,日子甚是难捱。好在天公作美,一日他在耕田之时,竟然刨出来一粒神异的明珠,置于暗室,光影灿烂,书生惊喜异常,连忙收回家中。
镇西裁缝铺的小女儿,名叫婉秀,姿容甚美,和书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渐生情愫。奈何书生家贫,这婚事难以结成。
如今挖出这枚珠子,书生便与婉秀商量,意在将其卖掉作为聘资,置办家宅,风光迎娶她。然而婉秀却怒视他道:
“我相中你,是爱你坚韧的品性、凌云的壮志。有这份品性,便是无一分财我也与你私奔;若无这份品性,家财万贯我也不惜得和你说一句话。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钱财,你不去修学赶考,反倒要全数拿来娶我,你这品性现在何处?”
书生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自省,找铺子典当了宝珠,每日一心求学,半年后果然中了秀才。这时丈人早已松口,但书生意在考取举人,回来再风光大办。婉秀也支持书生,对其父道:“他考多少年,我就等他多少年,他不嫌我老,我也不怕老。”
终于乡试临近,书生买了一支珠花给心上人,两人约定得胜归来便结为连理,书生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三日辛苦磨成鬼。八月烈日蒸熏,烧饭炉火灼烤,终于熬到放牌,书生穿着湿透又风干了不知几回的长衫走出考场,表情满怀期待又有些微忐忑。
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心上人分享这三日的心情,收拾了东西,骑上小驴便往镇子赶去。
第一回至此结束。
裴液正要翻开第二篇,院门忽然被敲响:“裴小哥,县衙来了一队骑士,常大人请伱快些过去。”
第二十八章 使至
虽然前夜残了些枝叶,但那株不知多少岁的老槐树依然俯视着庭院,这两天的大雨将它洗得十分干净透亮,温度正好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倾落在衙院里,风吹过时,碎金片影一齐舞动。
裴液穿过斑驳的光影往前厅走去,来到厅前,在门前台阶磕了两下鞋底,白黄的干土簌簌而落。
一推门,堂中坐着三位气质超卓的陌生人,皆是身材挺拔,像是朝廷武职。其衣着无论布料还是款式都不是奉怀县能见到,面貌气质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人中英杰”四个字。
若把人比作鸟类,奉怀本地常见的便是麻雀,昨日州中来的几位大人则像画眉,今日这三位则是两只鹤鹭和一只鹰雕。
当先是一位面目堂正、麦肤玄服的男人,渊渟岳峙,仿佛一座山伫在那里,整片空间似乎都在他那里压进去、陷进去。
第二位则是一位年轻许多的女子,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安静,下身仍穿长裤,但上身青衣的衣摆却长了不少,显得更加潇洒利落。
第三位的男子则比女子又年轻一些,皮肤也是一样白皙,此时虽然正坐倾听,各处细节却透露出不安稳的气质。
一眼扫过诸人,裴液低头拱手道:“诸位大人好。”
不知是否错觉,裴液感觉自己一进来,气氛由先前的凝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但常致远沉凝的脸色稍霁,亲热地招呼他到身边,按座次一一指认道:“先见过几位大人吧——本州折冲都尉荆梓望大人、神京仙人台黑绶术士邢栀大人、左龙武军执戟商浪大人。几位大人,这位就是为本县纾难的裴液少侠,机敏沉稳,勇武过人。”
裴液依次躬身行礼,对方也打量着他。
眼前的少年身高过人,姿态挺拔,眉目清朗,虽然有几分稚气,但气质沉静,不卑不亢,足称“可靠”二字。
邢栀微笑致意,商浪则欠身挺背双手抱拳回了一礼。
荆梓望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偏头对常致远道:“常大人,惨案就在眼前,敌人供奉的法器与他融为一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再重申一遍,为保乡梓安宁,此人我必须要控制起来。”
裴液愣了一下,挑眉偏头直视这位荆都尉。这动作似乎有些触怒了他,男人眼睛一眯,浓若实质的压力轰然降落,裴液毛发直竖,几欲拔剑,但丹田种中小螭一游,周身压力一轻,同时心底响起神螭那平而冷的声音:“要帮忙?”
但很快它似乎感知到了这边的情势,又道:“哦,算了,这个你无论如何也打不过。”
“……”
常致远牵住他的手腕向身后拉了一拉,白发剑眸看着荆梓望分毫不让,平声道:“我也再向荆大人禀告一次,你没有保卫得了任何人,而是眼前这位少年救奉怀于水火之中。”
眼见气氛不佳,邢栀温声道:“两位大人稍安。这位裴少侠,不如先允我为你查看一二。”
这正是裴液一直等待这队神京特使的目的,当下点头,来到这位女术士身边。
解下缠臂的布带,把被侵染的右臂放上桌子。这两天间,那幽蓝已如藤蔓般攀到了大臂中部。
邢栀伸出两指,沿着一条血管从头缓缓滑到尾,精妙的灵气环绕着她指尖跳动。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同于真气的力量,它更灵动更玄妙,但少了一些醇厚与锋利。
感受了一遍之后,邢栀抬起双指,凝出一枚小而锋利的灵气针,按入了裴液血管之中,同时双目看着裴液的表情。
裴液感觉小臂中有一股能量在左冲右突,但很快被那幽蓝液体吞噬殆尽。
“很温驯、很稳定的力量。”邢栀在本子上记下。
“我再瞧一瞧你的丹田。”这位女子的声音令人安宁。
裴液后退一步,邢栀把手搭上去。这次没再用灵气针刺激,而是有一股更柔和的力量雾一般渗入,缓缓包裹住了那枚光团。但游动的小螭似乎是在与两者都不同的另一个层面,并未受到扰动。
这次裴液有了更明显一些的感受——那枚光团似乎变成了一個风洞,转动了一圈,将周边的灵气之雾全部吸了进去。
邢栀微微一惊,抬起手来,凝眉道:“大体一样。”
“什么一样?”裴液问道。
“听闻此案后,我连夜找台中调了五十年烛世教的资料过来,将人变为恶怪,再以特殊手法转化为这种物质,是他们当年就在做的事情。”邢栀娓娓道来,“但彼时对方并未举行过将这种物质注入人体的仪式。事实上,当时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因为那能量十分暴躁,而且具有极强的侵染力,人一旦接触,要么当场丧命,要么变成那种怪物。”
裴液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但你这次却不一样。虽然这种物质的本质没有变化,依然是吞噬周围的一切以壮大自身。但它似乎温顺,或者说聪明了许多,学会和宿主共存了。”
“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
邢栀摇摇头:“它的层次极高,无论灵气、真气、血肉、法器,甚至植物,都能被它同化然后吞噬。我们不知它从何而来,仙人台至今只在与烛世教相关的事件中见过这种东西。当时台中曾有两种猜测,一种认为它是完全不同于世上任何物质的,独立存在的一种能量;另一种则认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质之后的那个‘一’。”
荆梓望眯了下眼睛,插嘴道:“好惊人的说法。”
“不错,无论哪种猜测,都涉及极高的层次,但掌握它的烛世教却并不像具有这份资格。”
裴液沉默了一下道:“太一真龙仙君。”
邢栀一惊:“不错,原来你已知道了。其实按照我们术士的经验来说,知道这个名字并非好事,所以我没有告知。”
“不过,即便伱提出这个名字,我也无法告知你更多了。因为台中也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位‘仙君’的痕迹。”
“世上,真的有神仙吗?”裴液问道。
邢栀沉默了一下,肯定道:“没有。自虞以后六千载以来,虽然历朝历代寻仙之人不绝,但从未有过真仙现世。不过若把范围扩大一点,一些极高位的修者也可算是‘仙’。”
“那这烛世教背后……”
邢栀摇摇头:“五十年前台中几乎将其彻底覆灭,也没见到更高层次的力量。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掌握了这位‘仙君’死后的某种遗留。”
第二十九章 御气
“多谈这些也无益,还是回到咱们现在紧要关注的两件事上来吧——一是从烛世教那边而言,他们将这种物质导入人体是何目的;二是从裴少侠你切身安危而言,这物质对你有何影响。”邢栀道,“头一件事也正是荆大人所担忧之处,他担心你会通过这物质受烛世教控制。”
裴液沉默,这确实是合理的疑心,只好实事求是道:“我目前还没有感觉到。”
荆梓望冷声道:“时机未到罢了。”
邢栀道:“也许。但根据现有信息来判断,那‘葫芦’进入你体内之后,并未有过质的变化,所以我们可以仍然以‘龙舌’的性质来推断它。”
“龙舌的性质……点选、唤灵、吞噬。”裴液思忖道。
“不错,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推断,烛世教这个仪式的目的,就是制造活的、能自主行走捕食的‘人形龙舌’呢?”
裴液一缩瞳孔,荆梓望更是眯起了眼看着他,那种压迫感又逼近过来。
“稍安勿躁,荆大人。”邢栀道,“首先这只是猜测,其次即便这猜测为真,也不意味着裴少侠就是我们的敌人。”
“何意?”
“因为我认为这些‘人形龙舌’,拥有完全独立的自由。”邢栀道,“一来,‘龙舌’并非工具,而是烛世教一切神异的核心,是他们供奉的‘圣物’,裴少侠既然承接了龙舌的位格,很难说还会受到什么人的控制,若说他控制烛世教徒倒还有些可能;二来,烛世教选择自己教中一位脉树七生的精干来作为承接龙舌的宿主,也可佐证他们并不能控制‘成品’,而要靠‘成品’自己的忠诚来为他们捕食。”
诸人缓缓点头,荆梓望表情也缓和了些,只有裴液皱眉道:“若是如此,为何要血祭十二人呢,直接移植过去不就好了?”
邢栀叹气:“这也是我不能解释的疑点。”
裴液感受着丹田中的光团,它似乎精妙地组成了一个胎盘。
若按黑螭的说法,龙舌不是核心,它只是一个聚集能量的工具,这個仪式的真正目的是积蓄起足够的能量,构成一座等待“种子”入住的宫殿。
黑螭和邢栀两人所言都有道理,作为亲身承载者,裴液也能感到这团光茧同时具有着两方面的功能。
但是,谁主谁从,哪个是核心目的,哪个又是顺带呢?
另一边邢栀道:“综上而言,裴少侠的危险性并不太高,荆大人若实在放心不过,我让商浪留下看顾便是。裴少侠尚无真气,带他入山过于危险。”
荆梓望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裴液道:“入山?”
“是的。”邢栀对他微微一笑道,“我们此次前来是在薪苍山里有件要事要办,只是正好碰上烛世教作乱,因为怀疑彼之图谋与我等此行目的有关,才找你们州府接过这案子。”
“唔……”裴液心中念头急转,“我愿意跟你们入山。”
躺在家中固然安全,但找不到烛世教,就弥补不了丹田种。对方既然牵扯到烛世教,莫说荆梓望要带他,即便无人提,他自己也要想办法挤进去。
这次厄难给裴液最大的教训就是,无见识则无应对。
邢栀皱了下眉:“伱须知,若办起正事来,我等不一定有余力看顾你……”
“放心——”裴液和荆梓望同时开口。
裴液看过去,荆梓望睨了他一眼道:“我既然要把他带进山,就一定让他死在我后面。”
邢栀缓缓点头:“既如此,我没有异议。但是,最终能不能带他,还是要祝师兄拍板……”
荆梓望道:“那是自然,万事由祝大人定夺,绝无二话。”
邢栀点了点头,扭头对裴液温声道:“既如此,我们来谈第二件事——你没有破种,自然也未掌握运用真气的方法,是不是?”
“是。”
“这是我的第二个推断——你可以如御使真气般随意御使这些能量,它对你手臂的侵染只是一种本能,就像鸟安居要筑巢,蜘蛛到了檐下要结网,这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而你可以通过控制它来加速或阻断这一过程。”
裴液把手臂放到眼前,诚恳道:“请指教。”
“这是通用的法门,也没甚特别,就是‘意到气发’四字。只是你不曾接触过真气,便摸不到这份感觉。这样,我让商浪为你注入真气,你虽然不能直接御使,却可以细细感受熟悉,再把这份感受放到那幽蓝能量上——商浪。”
那年轻男子早下了座,立在一旁等候,这时道:“裴兄弟,这事儿得耗些工夫,咱们找个安静之地吧。”
裴液点点头,跟着商浪来到一处厢房。
商浪看起来比裴液大一些,但也十分有限,应该是十九二十左右,长相俊而灵,给裴液一种程风长大后的样子。
他举止间不像州府来得那几位大人一样有礼有节,而是随意乃至粗俗,但腌入味儿的贵气却从各处细节漏出来。
“裴兄弟,我向你丹田处注入真气,你仔细体悟就好。”
“往丹田,不全被那茧子吞吃了吗?”
“无碍。”商浪一笑,搭手在他腕上,凝练的细流流入丹田之中,然后果然被吞噬,但在这个过程中,裴液丹田处确实产生了气感,但当他下意识想要调动时,才想起那毕竟是人家的真气,于是他想把这种感觉挪到那光茧上。
“不必如此认真。”商浪笑起来颇为爽朗,“我先为你注上半个时辰,等你身体习惯了这感觉,你再用心去感受。现在你去抓那份感觉是没用的,即便破种之人第一次运使真气,也没有如此快的。”
“半个时辰?”裴液一惊,当年林霖为自己温养心脉,每次最多半个时辰,而且还要分成两刻钟,中间歇息一个时辰,“商大人,冒昧一问,你是什么修为?”
“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平辈论交,兄弟相称就好——我是七生之境,和你杀的畜生一样。”商浪凤眼看着他,空闲的那只手伸出大拇指,对少年的事迹做出了自己的评价,“男人。”
裴液无言以对。
出于对这境界的尊重,纵然裴液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抓到了那感觉,但还是从善如流,安静地任由那真气远远不断地灌入丹田。在真气流之下,光团一点点变得更加凝实。
第三十章 信报
“裴兄弟。”安静了没一会儿,商浪忽然道,“我们这次来是奉了北衙和仙人台共署的文书,你可知所为何事?”
“……”
这是裴液正在心中思索如何不动声色套取的信息。
“这……方便说吗?”
“有什么不方便?仙人台就这样,但凡是个事儿,就要盖上个【经办慎密】的戳子——当然我不是对邢栀姐有意见。”
“而且,你反正要跟我们一起进山,到时候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不是还要听那位祝大人的决定?”
商浪哈哈一笑:“那是邢栀姐一路上说过最多的废话——祝哥儿只会‘嗯’‘好’‘随便吧’‘听你的’。”
“而且这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说出来也确实无妨。”商浪摇头晃脑,忽然神秘低声道,“不像另一件,连个文书都没有,只口头交接给了祝哥儿,我打探了一路他都不露口风,这么不相信我的保密能力吗?反正我估摸着啊……也是找一样东西。”
日后认识久了,裴液也会无奈习惯商浪这张八卦碎嘴,但这时毕竟初次见面,感觉被透露了机密要闻的裴液有些警惕和忐忑。
“还是说回没啥意思的第一件事吧。”商浪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窗外遥远得像画的群山,“就是前几年仙人台新开发出一种卦术,从此可以监测仙狩出世。而前些天这卦仪忽然有了反应,解卦是说在这薪苍山脉之中,我等才受命前来查办。进了州境,却听闻烛世教复起,怀疑他们目的也在仙狩,我们才一并调查——你想,既然人和法器都可以化作那种物质,仙狩恐怕也可以。”
仙狩,这個词是第二次听到了。
裴液心中已有猜测,还是问道:“商兄,我见识浅薄,什么是仙狩?”
“苍冥所生,后土所钟,万灵之灵,代仙巡狩。”商浪道,“南国朱雀,北衙狴犴,道家仙鹤,洞庭水蛟……凡无亲无族,天下唯一的神异生灵,都可称为仙狩。”
那自然也包括……薪苍神螭。
裴液问道:“你们要怎么查办?”
商浪没注意到少年微凝的语气,道:“各类仙狩性情不一,有麒麟这样的祥兽,狴犴这样的义兽,我们自然尽力交好,以求为大唐所用;也有狻猊这类安定喜静的,我们就不多打扰。但有时也会出现饕餮、睚眦这样祸害生灵的主儿,便不叫仙狩了,而是称为魔厄。遇上这种我们就得即刻铲除,不然它们与恶人结契,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你知道结契吗?”
“我……应该知道一点。”裴液道。
商浪笑着解释:“结契就是人与仙狩定下生死之契,互利互生,对双方都大有裨益。仙狩结契,在修者们俗说的‘五大登天机缘’中排第三位。我们这次来之所以祝哥儿带队,一来保证实力,二来仙人台说这仙狩可能和祝哥儿契合,让他看看有没有机会。从这一点看,这次的仙狩应该是个好的。”
裴液没听说过所谓的“五大登天机缘”,但也没再问,因为这时他稍微有些心虚,确认般问道:“这位祝大人是练剑的?”
“对啊。”
“哦……如果说,这仙狩已经和别人结契了呢?”
商浪的笑收敛了:“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
“……好奇怪的假设。”
“说说嘛。”
“首先,这个假设很难成立,因为仙狩往往在人世游荡许久才会找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其次,如果它真的已经和人结契,我们就尝试把这个人带回去。”
“带回去做什么?”
“为大唐效力啊。”
“唔,那很好。”
商浪看着他,忽然微微皱眉:“我怎么感觉伱……”
“我有感觉了。”裴液表情认真地打断道。
“什么?”商浪一下没反应过来。
“丹田。”裴液伸出右臂在他眼前。
心念转动间,血管中的蓝色迅速退去,回到了丹田之中,手臂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好敏锐的气感。”商浪赞了一句,又看着他这只手臂道,“你是不是还随时可以将它们调遣回去。”
“对,这样力量会增大许多。”裴液心念一动,手臂再次布满蓝纹,“‘蜘蛛’织的‘网’没有被破坏,它随时可以回去。”
“既如此,其他三肢、脏腑,应该都可以达成这种效果。但为了保守起见,你还是只让它进入这只手臂吧。”
裴液点点头,正要再言,庭院中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一个公差在门前停下,语气急切道:“裴少侠,商大人,前厅唤二位快些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大步来到正厅,正听见屋里面一个惨然的男声在说后半截话:“……我们便分作四路,如今……如今却只有我一个到了。”
裴液皱了下眉,推门而入,一眼看去,厅中多了一位布衣汉子,身形矮壮,粗服乱发,铜肤尘面,裤腿带着干裂的泥,他眼眶微红,嘴唇十分干裂,却没有心思去喝放在一旁的茶水,应当是刚刚说话之人。
剩余三人脸色沉凝,见到两人进门,邢栀当先道:“商浪,去整集龙武军。”
商浪一抱拳转身而去,裴液有些茫然地来到常致远身边,常致远递过一张皱褶的黄麻纸:“这位是白竺村来的猎户,你先看看他带来的消息。”
裴液接过来,其上字迹略被汗污,但仍能辨认:
“禀县令大人:白竺村外妖虎吃人,已有二十多人遇害,请派鹤凫册侠士或府兵三百来援!急!急!急!”
末尾一行小字落款,是白竺村里正赵百书。
裴液读完,愕然地放下信纸。
不唯白竺,连奉怀县都几乎埋在薪苍山脉中,县中猎户甚多,虎豹之类在奉怀县人眼中并不可畏。对于老练的猎手来说,只要熟其习性,谨慎为之,便能得到一张价值十两以上的好皮子。
什么样的“妖虎”,能令久居深山的白竺村惊怖不已,还要寻求这样的重援?
仙狩不是黑螭吗?这妖虎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裴液才感到写求援信也是有些门槛的,沈闫平报给州中的信一定是简而晰的,将困境、敌手、指定的援手写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手中这封短条诸多细节却甚为模糊,对该村境况大多只能靠猜。不过村中缺少调查案情的人手,对州县的力量也不了解,写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裴液拧着眉,常致远搭住他手腕低声道:“此行你就不要掺和了,在册侠士已是百姓们所知的最强力量,赵百书写下这样的要求,可见他所受震撼之深。”
裴液沉默了一下:“常……伯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好。”常致远放开裴液手腕,担忧道,“既如此,我签一道手令,你替我安抚白竺村乡亲,并许你就地征召乡勇以作调遣,安定村子——黄二,你也替我转告赵村正,要他努力配合裴液。裴液虽然年轻,但思虑周到,勇武冷静,足堪此任。”
裴液和那汉子都应声允诺。
荆梓望起身肃容道:“既然事情紧急,就不过多耽搁了,咱们这便出发。”
第三十一章 入村
牵马系剑来到城门口,人已到齐了。
商浪立马在前,挂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长枪,身后一队骑军雄冷整肃。
当今禁军分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前者驻扎宫城之内,为天子亲军;后者则驻扎都城,受宰相辖制。相较之下,北衙六军更为精锐,其兵员基本由显贵子弟、十六卫之佼佼者和名派弟子组成。而左龙武军正是北衙六军之一,乃是骑军,可谓大唐兵锋之首。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龙武军,真正直观地感受到了何为天下精锐。虽然只有二十骑,但仍然阵列规整,个个骏马精甲,无人交头接耳,在安静肃然之中凝结出铁一样的凛然杀气。
“看来我猜测有误,这是只魔厄啊。”见裴液过来,商浪微笑叹道。
裴液心中还是认为黑螭才是真正的仙狩,但一来他也不知这妖虎从何而来,二来他不知黑螭是何态度,乐不乐意“为大唐效力”,不好擅自透露。
裴液转过话题道:“怎么没见那位祝大人?”
“祝哥儿之前在来的路上见到一些异样,怀疑是烛世教的痕迹,便自己去追索了,让我们先过来。”商浪向邢栀的方向示意道,“邢栀姐在给他传信,用不了太久。”
裴液转头看去,邢栀写完了一封小笺,收起笔,把手腕上系着的一枚玉珠放在嘴边,衔住一吹,发出一声清亮的哨鸣。
这位眉眼温柔的女子转头接口道:“上午和祝师兄通了一封信,他正是往薪苍山中去了,我们发信请他前来会和便是。”
又打量着裴液道:“裴少侠你确定要跟着吗?你家中不是还有老人?”
裴液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知道自己家中情况,只点点头道:“要去。”
不多时,天空中一道青色的影子乍然出现,箭一样落在了邢栀的肩上。
这青鸟充满灵气,眸子是罕见的金黄,它一只纤巧的腿上箍着精致的小金环,上面刻着“邢栀”二字,另一只腿上则系了一圈轻盈漂亮的小缎,显然是主人的趣味。
这是裴液第一次如此近地见到魂鸟。
邢栀手一递,青鸟张嘴把这卷起的小纸筒吞了下去,然后“扑棱”一声射入了云中。
“荆大人,咱们这便走吧?”女子转头道。
“邢师说了算。”
……
几十骑出城奔驰起来,蹄声如雷,裴液置身其中,感觉比待在某个单個高手身边要更有安全感。
事实上这只队伍也不缺高手,虽然祝姓男子还未赶到,但荆梓望也是实打实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裴液拼死拼活击杀的七生敌人,这位宗师要杀的话并不比按死一只蚂蚁费劲。
赵百书信上说请鹤凫册侠士来援,实际上鹤凫在册人士并不隶属官府,并非州县可以随意调用的力量。只是因为具有传奇性而流传甚广,成为人们心中“强大”的代名词而已。
何况其人数稀少,别看鹤凫册三个字常常挂在嘴边,连幼童之间游戏都以“鹤凫大侠”这个身份为主角,但其实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谁都听过说过,就是没见过摸过。
鹤凫册是大唐仙人台已发布了三十多年的千人名册,早已被天下人视为武艺绝巅的代名词。从漠北荒原到大唐国土再到南方列国,不拘是军中好手、武林名宿还是世家子弟、名派传人,只要实力够,都有机会列名鹤凫侠册。
天下破种生气之人洋洋近百万,凫榜只列九百人,由是虽然鹤凫册本身不对境界做任何限制,但不到脉树八生,根本没有一窥其位的资格。人们谈起鹤凫册,一般说的就是这九百人,基本代表了普通人眼中修者的最高水平。
而鹤榜就离普通百姓遥远得多了,只有修行界的人才时时关注、津津乐道。唯有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才有资格列名其上,而且只列三百人,大多是各门派的掌门耆宿、各国的成名高手。也有极少量的一些年轻天才,但都是需要仰望的云巅人物。
荆梓望虽然离鹤榜遥遥无期,但毕竟是宗师,是扎扎实实胜过凫榜上多数人的。
一天中最光亮的时刻已经过去,夕阳西下,晚风渐起,若经过高林,天光便暗得像是入夜。
众人一心赶路,入山愈深,道路愈窄,渐渐树木高密,虫兽常见,才看见远方那几抹屋顶。
真是埋在山里的小村。
已到了黄昏,村中却丝毫不见升起的炊烟,商浪向后抬手道:“警惕着些!”
依裴液看这指令完全是多余,因为后面这些精锐的骑士本来就没有片刻的懈怠。
前面的荆梓望忽然抬手,缓缓勒马,山路上本就奔行不快,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停住。
“怎么了?”
荆梓望一指前面,裴液顺着看去,一辆木板车翻倒在地,拉车的牲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液心中一紧,不顾礼节拍马冲了过去,翻身下马查看,倒毙的牲口是一头驴。再往车上看去,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麻袋。
孟焦。
人不见了。
三人这时跟了上来,商浪道:“怎么了,裴兄弟?”
裴液低声沉肃:“是我幼时相识的朋友。”
邢栀下马,蹲下聚起灵气探入驴尸体内,不多时收回了手指,面色怪异。
“怎么了?”
“这驴,是被吓死的。”
“……”
“他在这里不幸遭了那妖虎。”荆梓望沉声道,一指旁边还湿软的泥土,那里有几个轻浅的爪印。
“好大……”
“果然是魔厄。”
“爪印不知往何处去,无法追索。”
荆梓望皱眉:“邢师,没有术士的手段吗?我看事发不算太久,这人说不定有救。”
邢栀摇摇头:“无血无肉无气,没有媒介,不能牵踪。”
荆梓望看了几眼那脚印,沉声道:“那就快些去村里吧,了解完情况,把这畜生揪出来宰了。”
邢栀皱了下眉,一只刚出世的仙狩或魔厄,其实力应是与荆梓望这样立在玄门第一层玉阶上的修士在伯仲之间。荆梓望坐守应无问题,但若主动寻求击杀,不免露出破绽,还是应该等祝师兄到了才好。
但看了一眼他沉肃的脸色,邢栀还是咽下话语,毕竟不是关系相熟的同僚下属,何况祝师兄估计也很快就到。
商浪拍了拍裴液肩膀,一行人再次上马,很快来到了白竺村口。
村子规模很小,一共大约六七十户人家的样子,若按照赵百书信上所说已死了二十多人,那相当于村里近一半的人家都有了丧事。
一进入村子,裴液就感到了浓重的压抑氛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一点动静就会惊扰出什么。
室外一个人都没有,但很快纷乱的马蹄声惊出了许多悄悄探看的脑袋,见到骑马挎兵的一行人,这些村民的脸上似哭似喜。
第三十二章 青鸟厄音
“事情的苗头是从十多天前出现的。”
里正赵百书身材矮小,兼以上身佝偻,看起来越发低卑。他嗓子沙哑,这两天应是说了很多话。
“村里有个老汉,那天去山里采药没回来。为了好药材他一向进山进得深,我们便猜他是失了足或转了向。他采药路上是习惯做下标记的,我们合计了一下,就派了两个人去找。结果,过了足足三天,这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我们就想是不幸遭了虎豹?又派了五個人进去,拿刀带叉,嘱咐了他们,隔一天就派个人回来报个信。第一天,回来了一个,说他们顺着前两个人的痕迹走到索桥那了,打算继续往前找。但第二天却没有人回来报信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再没有回来人。”
“我要是聪明些,这时早该报官了。”赵百书双眼愣愣的,抬起看着面前的四张面孔,“可是,谁会想到,世上真的有妖怪呢?”
无人言语,老人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继续讲述。
“我们这回感觉很不对劲了,你说虎豹都是独行,就算碰上了,五个惯会山猎的汉子难道跑不出来一个?
“于是我们纠集了村里的青壮,足足……十六个人,请最好的猎手莫老五带队,带齐武器往山里摸去。”
说到这里,赵百书脸上有莫名的情绪挤了出来,恐惧、惘然、伤痛、恨意,他艰难地说道:“十六个人,个顶个的好后生,一个……一个都没有回来。”
荆梓望沉默了一会,等老人稍微平静些才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是被妖虎所吃的呢?”
“因为它自己来到了村子。”赵百书脸色麻木道,“那是十七个人走后的第三天,我们刚刚开始担忧他们是不是也回不来了。那天黄昏,周妹子说去西边田里摘两颗菜,和村子不过隔着一个小土坡,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找的时候,已经几乎只剩骨头了。”
老人咬牙道:“它就在那咬死了她,然后慢条斯理地吃了!”
“确定那十七个人都没有回来后,我们派人往县里去求救。第一次我们同时派了两骑往相反方向跑,他们刚一消失在视野中,我们就听见一声惨呼,最可怕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几十息的时间,另一个方向竟然也传来了惨叫。正因如此,我修改了援书,一定要鹤凫册的侠士来,我见识少,可是几十息的时间,跨越这么远的距离,追上两匹奔马,我……我实在想象不到是怎么办到的。最后我们别无他法,只有集中起仅剩的四匹马,同时向四个方向跑出去……现在看来,只有黄二还活着了。”
裴液握了握剑柄道:“它把村子当成猎场。”
荆梓望道:“但我们来时,没有遇上它。”
老人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荆梓望习惯性地眯了下眼:“现在派一个人骑马出去,我看它出不出来阻拦。”
“荆大人!”邢栀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等祝师兄来了再说吧。”
荆梓望抿了抿唇,压下嘴边的那一丝烦躁,也许平常他一个月都不会遇上今天这么多的顶撞。
“自然……听邢师的。”
“赵村长,尸体还保留着吗?”
“留着,我带你们去。”赵百书拄起拐杖。
来到停尸房,里面停放着五具尸体。
“这具只剩骨头的是周妹子。这两具是第一次骑马去报信之人,这两具是第二次骑马报信之人。”赵百书黯然道,“剩下的人死得太远了,我们不敢去给他们收尸。”
裴液来到一个中年汉子的尸体边上,肃容俯视。
一具残缺的尸骨,胸腹被掏空,大腿与上臂也被噬咬过一两下,白骨露了出来。致命之处则在脖颈,颈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按在地上压断,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面目倒是完整,一双瞳仁高高吊起,几不可见,眼白爬满扭曲的血丝,神色中尚残留着死前的苦痛。
他扭头环视,四具男子的尸体缺失的部分大略相同。
‘它不是吃到一半被惊走,而是根本不饿,所以只吃了偏爱的内脏。’
裴液心中想着,看见一把朴刀连鞘落在一旁,他拔刀观瞧,刀面光亮如新,不见半点血迹。
“这是老筒子,也打了十几年猎,是村里有数的好手,却连刀也不及拔出。”赵百书道。
裴液于此刻切实感受到了仙狩与魔厄的区别。
黑螭冷静理智,有时还带有一种冷冷的趣味,几与人类无异,而这只“妖虎”却比兽性更恶劣,兽的本性是“食”,它的本性却是“杀”。
另一边商浪忽然道:“邢栀姐,来验一下这里。”
众人围过去,见他指着一处暗灰色的肌肤,裴液看了两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是……冻伤?!”
邢栀面色变得极为严肃,取了一根细针深深扎入伤口,而后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葫芦,透过朦胧的壁可见其中缓缓荡漾的淡蓝粘稠液体。
然后邢栀拔出细针,立刻从葫芦头插进去,针头没入液体中。
不过两息,那液体就很快沸腾了起来。
“有灵气残留。”邢栀道。
“那现在可以追觅它的踪迹了。”荆梓望道,看了邢栀一眼,又补充道,“当然,要等祝大人过来。”
商浪道:“照理说,祝哥儿也快到了。”
“他离开前说不会走太远,但有传信,两个时辰之内必然回来。”
正说话间,天空一道青影落了下来,邢栀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接住,笑道:“这不就回来了。”
轻轻弹了一下魂鸟的脑袋:“这么慢,你是不是偷懒了。”
魂鸟抖了下脑袋,尖喙一张,从嗓子里吐出一卷信纸来。
邢栀一怔,手上接过:“怎么祝师兄还写了回信?”
她低头拆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商浪上前一步道:“怎么了?”
邢栀抬起头来,神情第一次有些慌乱:“这,这是我出发前发出去的信,魂鸟……没找到祝师兄。”
第三十三章 秋莲
在骚动中,裴液牵住商浪的衣袖:“这位祝大人有多厉害?”
商浪转过一张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的脸:“祝哥儿有多厉害……祝哥儿姓祝名午,字高阳。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真传,年初刚进入鹤榜,排在第二百九十六,仙人台判词【雪匣藏剑】。”
祝高阳!
祝高阳!
裴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如果说裴液看鹤凫册的那两年,颜非卿是进境最为迅猛、表现最为统治,势不可挡从下面一路杀上来的绝对主角,那祝高阳便是早已站在绝巅之上,对后面拼命追赶的人投下最后一瞥,然后从容踏入玄门的上代神话。
如今他迈入宗师之境不过四年,正常人这个时间应该仍然在第一层玉阶打磨,他却已经登上鹤榜,和那些不知登顶玄门多久的老妖们争锋了。
而就是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失了音信。
裴液此时完全能理解商浪和邢栀的失措。
大概就像两只松鼠不敢通过前面幽暗的蛇虫潜伏的草丛,这时来了一匹骏马把它们叼到背上,悠闲地迈蹄跨入。
两只松鼠正无比安心愉快地俯视着下面浅浅的草丛,忽然身下一空,骏马竟然被这片草丛吞噬了!
两只松鼠“啪叽”坐在了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草叶遮蔽天空,四周的阴暗中传来嘶嘶的声响。
裴液仰望着村外的连绵高山,心念不定。
祝高阳追索烛世教之痕迹进了薪苍山,如今却音信不明,烛世教残余的力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藏在山中谋划什么?
仙狩降世,妖虎食人,邪教隐伏,一切都集合在这幽茫的山中,裴液抚了下自己的丹田,不知在这张大网中,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邢栀深吸口气,整理起心绪,沉容道:“集合军士!我们立刻离开这座村子。”
荆梓望猛然转过头,一双虎目盯住她:“邢师,你说什么?”
邢栀已经又掏出一张信笺来低头飞速书写,头也不抬道:“荆大人,你是折冲都尉,应当比我敏锐一些才是。若祝师兄都能出意外,这里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荆梓望竖眉道:“且不说这是否是同一件事,即便是,难道我们要丢下这些村民不管吗——他们刚刚以为来了救星。”
邢栀没有生气,平静道:“荆大人,你要保境安民,那是你的职责;愿意为此而死,我也敬重你。但我等奉的是北衙的令书,办的是仙人台的差事,我等若覆没于此,仙人台连个了解情况的人都找不到。”
“呵。”荆梓望冷笑一声,“什么龙武军仙人台,原来是群死了领头的就一哄而逃的羊羔子。”
邢栀写完信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荆大人以为我们要回县衙?”
不待回答,她转头看着集合而来的军士们:“徐庆、张留、张让、赵章,你们四人分头回奉怀报信。其余人整备剑戟,半刻钟后随我入山寻找祝大人。”
荆梓望脸上一青,喝道:“既然不怕死,何不先为村民们铲除了这恶虎?!”
“因为要耗费时间,荆大人。”邢栀放飞青鸟,牵过马缰看他一眼道,“这道理不应该我教您——有些人的命要贵重得多。”
即便留在这里可以明显提高对那恶虎的胜机,救下一村百姓,即便这行人投入山中多半一個水花就漾不起来,即便祝高阳可能早已不幸身亡,邢栀仍然选择投注在那边。
商浪脸色有些变幻不定,他咽了口唾沫道:“邢栀姐……祝哥儿要是在的话……也不会同意这样的。”
“那他倒是在啊!”邢栀眉毛一立,“多少次!喜欢一个人逞英雄!他不知道自己牵系着多少人命吗?”
商浪嗫嚅了一下,邢栀吸口气,平声道:“现在是我说了算,去牵马。”
场上的争论没有进入裴液的耳朵。
因为一种向往感从腹中升起,他感到自己的丹田在蠢蠢欲动。
自从酒窖之后,腹中的龙舌再一次传达出明确的意念——有东西在牵引呼唤着它,它在渴求,它想要归巢。
种子,是种子……那丹田种就在附近!
裴液环顾四周,确认着这种感觉的方向,忽然目光一缩——在村子中!
正在这时,村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
几人同时绷身摆头看去。
那是妇人们聚集起来择菜洗菜的地方,鸡鱼野味摆在地上,打算为来到村中的军士们准备一场简陋的宴席。
此时水泼洒一地,人们惊慌地四散奔逃。
她们的背后,是一个奇高躬身的人形,它幽蓝近黑的皮肤在火光下泛起鳞片般的光泽,上肢的利爪上贯穿着一个一个妇人的脖子,血液咕嘟咕嘟地冒出来,飞快地带走女人目光中的神采。
它手一挥,把手上的尸体甩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张夜叉般的面孔,冷漠的金黄色瞳子看向前方奔逃的人群。
一个跳跃,它又追上了一个哭喊的女孩。
利爪抬起来,要挥下时却忽然一停,脸上出现了一丝人形化的挣扎与茫然,但很快又被冷漠代替,利爪再次挥下。
但就是这一停顿让它再没了行凶的机会。
水缸中水仿佛活了过来,化为千万缕细韧的丝绳,蓬开如花,死死缠绕住了那具狰狞的躯体。
正是龙君洞庭术脉的【水秋莲】,录于《玉龙秋水经》中,这本灵经在仙人台编纂的《灵玄大典》灵经部中排在第七十二位。
这一幕固然不如那夜的水龙壮观,但在内行人眼中,两者高下宛如云泥。
那夜水势虽壮,但多是依托暴雨,沈闫平仅仅在仙人台习练过几次法器的运用,施术手法只堪堪入门,粗糙粗暴,十分水势恐怕有七分浪费。
而如今在真正的资深术士手中,仅仅一缸水就迸发出连绵有力的阻滞,每一缕细流都被精准地控制了去向,繁妙惊人。
其手法之细,术式之精,若放在那夜,伍在古不会有走出县衙的机会。
紧随术法之后的,是一把凌空飞来的沉重大戟。
伴随着空气的嘶鸣,大戟贯穿了它的腹部,余势不歇,又将它深深钉在了地上。
邢栀收回剑指的同时也收回了目光,丝毫不再停留,扭头一言不发,当先打马往深山而去。
第三十四章 穷奇
虽然泛蓝的血液不断流出,但这样的伤势似乎并没对这怪物造成太大的影响。
它偏着头,没有吼叫也没有表情,一点点地把自己往外拔。它的身体仍在“生长”,身上的鳞片一点点成型、坚硬,爪子更加修长锋利,每一刻都变得更加强壮。
但可惜大戟的主人紧随其后,数十丈的距离在荆梓望脚下缩成一步,他一脚将它踩了回去,铁剑一挥,切断了它韧而硬的脖子。
这副鬼怪的身体一僵,生长停止了,皮肤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荆梓望收回脚,立在原地俯视着这具尸体,沉默不语。
裴液这时才赶到,他低下头,第一次见到这怪物被杀死的样子。
但当目光落在它身上时,裴液便也和荆梓望一样立在了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具仿佛从鬼故事中走出的无头尸体上挂着一件破烂沾血的布衣,正是午时孟焦的那件。
“这是你那位朋友?”荆梓望偏头看他。
裴液神情沉重地缓缓点头。
孟焦是被妖虎掳走,怎么会变成这种怪物?妖虎和烛世教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忽然他目光一凝,腹中光茧蠢动的指向如此明确、如此贴近!
他立刻抽出剑来,割开了尸体的腹部。
低头看去,里面的内脏正在飞速“消化”,一半已成为包裹着蓝色鳞片的肌肉,正涌向四肢,一部分仍然残留着肝、脏、脾、胃的一些原貌。
这副诡异的景象让裴液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整理了下思绪,正要判断位置,目光却陡然一缩。
那脏器蠕动之间,竟然隐约形成一副面目的雏形!
身体还不及反应,沛然而柔和的力量已经从身侧推来。裴液凌空飞起,看见那脏器组成的面目迅速清晰并立体起来,巨大得几乎要撑破那尸体的胸腹。
不对,它是真的冲破胸腹钻了出来!
脏器化为正常的血肉甚至骨骼,毛发从上面生出,睁开了一双金黄瑰丽的竖瞳。
一颗巨大而斑斓的虎头。
孟焦的尸体化为流动的血肉,在它身后膨胀重组,凝成一具庞然的虎躯。
裴液无暇去想为何这样一只比草屋还要大的虎能够缩进肚子,因为那虎的目标精准而明确,正是立在眼前的荆梓望!
其能力之强大诡异,其兽性之狡诈凶残,裴液在这一刻深深理解了何为魔厄。
它遇上孟焦时自己一行人明明尚未赶到,它却已经把孟焦留而不食,作为袭杀荆梓望的跳板。
——黄二根本就是它故意放出去,用来吸引质量更高、味道更美的猎物前来的诱饵!
个中曲折不知荆梓望有未想到,总之他并未被眼前奇景吓退。
这位宗师今年刚好五十,从一白身小卒登上手御三百甲士、缉查全州不法的五品都尉,其前半生所见所经不知凡几。
他从未学会作为一州大员的城府深藏,言谈间总是喜怒毕露,因此常遭人暗中诟病。但可喜的是那份含怒之勇同时也未消退,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荆梓望都从未退缩过。
如今也一样。
经脉树成型后,推开天地关,登临玄门,修者将接触到天地间弥漫的能量,武修称之为玄气,术士称之为灵气。
如此一言,仿佛术士一开始就走在武修之前。其实不然,两者只是从不同的起点开始,而后殊途同归而已。
武者修炼先看经脉树资质,而后破种、八生,直至踏入玄门,掌握灵气;术士若要入门则要看感悟天地灵气的天资,因此能走这条路的人更加稀少,他们亲和灵力后依靠灵力洗练身体,而后催生经脉树。
这是因为经脉树除了能够诞生和储存真气之外,亦是撬动天地间灵气的杠杆。术士若无完整经脉树,便失去运使灵气的一大助力。
武者要根骨,术士则要灵感,如此修者便可根据自身资质选择路径——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两项资质都不具备。
另外,武者掌握灵气之后不意味着就要转为术士,其能力仍然囿于前半生所学所练,各名派传承中亦有御使玄气的玄经;同样,术士经脉树成型后往往也无精力去学习真气妙用,更无法了悟玄经中的武功妙理,只能继续钻研灵经。
说回眼前,荆梓望并无门派背景,他一身武艺完全是依托朝廷,年初跨入玄门之后才得授了《狴犴伤世》。
这门玄经取意自一百年前就已镇守南衙的大仙狩狴犴,在《灵玄大典》玄经部排第二十九位,非直而正之人不能学,乃是大唐武官入玄后可选的七经之一。
荆梓望研习日短,尚未领悟个中神妙,但当他出手之时,裴液忽然就理解了为何他面对腹中生虎的诡异一幕面不变色。
一个人若是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很多事情确实就不再可怕。
虎掌贴上拳头,霜寒骤然绽放,一瞬之间,果蔬、水迹、地面,乃至旁边的草屋,数丈全部蒙上一层黑蓝的霜色。
裴液提起身边那個刚从爪下逃生的小女孩,向后一纵,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霜寒的覆盖。
落后的衣角上沾了霜痕,僵硬地立在半空,裴液稍一触碰,竟然片片碎裂。
荆梓望眉目沾霜,在这样的极寒之下,《狴犴伤世》的力量仍然毫不受损的爆发,瞬间清空了周围的一切。
果蔬桶篮化为齑粉,草屋拆碎飞出去数丈,连土地都被推平,方圆数丈化为一片干净平整。
而这仅是余波,更大的力量爆发在虎躯之中,那些血肉几乎是炸开,刚刚成型的身体被再次打散,这团不成形的血肉炮弹般飞向空中。
荆梓望身形一闪,已经追了上去,但第二拳却未能如愿,因为那团血肉忽然生出了两翼,一振飞上了高空。
入玄境界尚无御空的能力,荆梓望固然可以依靠真气的爆发来踏空追击,但难免转圜有碍,面对这样的强敌荆梓望不敢将自己置于迟滞的境地中。
他飘落到地上,天空中那虎终于凝回了原本的躯体。
果然是“妖”虎,不仅大过寻常老虎两倍有余,而且虎头上生两根锐利如刀的曲折黑角,眼如蛇蛟,尾带钩刃,一双大翼翅展三丈。
裴液见过这副形象,山海经中说它性凶残,好食人,惩善扬恶,不忠不信,是彻彻底底的凶恶之兽。
谓之曰穷奇。
第三十五章 红绡
荆梓望抬头看着穷奇,刚刚的那一拳对它的影响似乎非常有限,至少外表看不出任何损伤。
但它在天空中踱了两步,却并不急着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还击,只拿一双冷漠的眸子锁定着荆梓望。
荆梓望皱起眉来——它在等待什么?
荆梓望下意识环顾远眺,难道烛世教的人会来帮它?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它在等待什么,那不是来自外界的援手,而是来自自己体内的毒害!
一种侵蚀感从与虎掌对撞的那只手上传来,两枚幽蓝的鳞片已经生了出来。
荆梓望心脏一紧,立刻调遣起雄厚的真气压上,但真气也是那东西的饵料,飞快地被侵蚀。
但得益于真气之浑厚与运用之精妙,荆梓望至少能够将其和血肉隔离开来,暂以真气“喂养”着它。
短暂的接触下荆梓望已然明白,若要彻底驱除这份把人化成妖鬼的物质,必须经过至少半个时辰的细细分离,而天上的穷奇显然不会给他这份时间。
而若任由这物质寄生在体内,自己的实力则会被迅速削弱,直到再无抵抗能力。
只有主动进攻,速战速决。
但对方在天上闲庭信步,已立于不败之地。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荆梓望面无表情地抬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而另一边,随着穷奇飞到天上,裴液腹中的指向也随之变动,他终于完全确定了那种子的所在——就在那虎躯之内。
他第一时间呼唤腹中那条小螭,很快那极具辨识度的冷静声音响起:“怎么了?”
“我找到那枚种子了。”裴液看着天上的穷奇,离得远了,这妖兽似乎也失去了一些压迫感。
却听黑螭道:“原来在这里。”
“什么?”
“走,立刻走。”黑螭平声道,“别管种子了,命重要。”
“……这穷奇这般厉害吗?”在裴液看来,荆梓望在刚刚那一轮交手中已经占尽上风,只是如今够不到它罢了。
“这就是我要和你结契才能应对的大敌。”黑螭道。
“什么?!”裴液猛然低头,好像要和腹中的小螭对视。
在他看来,能够入梦的玄奇神螭,是比荆梓望要高出一个层次的东西,怎么被这只穷奇弄得狼狈不堪。
“它每天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强。”黑螭解释道,“要么是更强大的身躯,要么是更丰沛的灵气,要么是一个又一個诡异的能力,这绝非仙狩正常的成长速度。
“前几日它忽然又掌握了一项随意驱使自身血肉的能力,它将自己的双翼切下,化为另一个自己,不知去了何处。留在这里和我对敌的本体便弱了许多,同时你我结契,此消彼长之下,我才说形势好转了些。
“如今看来,这个分身是去你那边捕猎了。”黑螭道,“速速离开吧,那男人已成为它看中的猎物,必死无疑了。”
裴液犹豫道:“既然它这里只是一双翅膀,我们何不试着把它杀了——”
“不可能的。”黑螭打断,语气冷静而肯定,“相信我,立刻走。”
裴液仍在犹豫,他倒并非贪恋那丹田种,而是不愿在战局僵持之时弃荆梓望而去,也许在关键之时,自己这一份微小的力量就可以改变战局。
“裴液。”黑螭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什么?”裴液愣了一下。
“我们有命同荣枯契。”
“……”
裴液明白黑螭的意思,他们命运相系,在他承受黑螭败亡风险的同时,黑螭也同时承受着他殒身的风险。
“我们的交易是‘我帮你,然后你帮我’,我从仙君唤灵中救了你的性命,现在是我收取报酬的时候。”黑螭冷声道,“伱的命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
裴液沉默地看着地面,正要点头,天上风声骤紧,那穷奇竟直直地扑了下来。
原来荆梓望直接就地盘坐,手握一枚散发着红光的奇异珠子,开始处理臂中的侵蚀。
这一幕裴液颇为熟悉,正和他在酒窖中逼诱伍在古出刀再反身杀招是一个思路。然而荆梓望的杀招是什么呢?伍在古当时看破了自己的意图,如今这穷奇会上当吗?
“快走。”腹中黑螭再次催促道。
却见穷奇飞落之势虽猛,将要临身时却冲势一顿,留了七八分力在身,显然是意在试探骚扰。
而荆梓望飘然后退,来到了裴液附近。
裴液这才看到他手上的鳞片,心底一沉。
荆梓望面不改色,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枚珠子,似乎早已料到穷奇不会舍身进攻,并未中断自己驱离毒害的进程。
穷奇舔了舔爪子,金眸一凶,风声骤烈。
空中数丈,宛如抖开披风,幽蓝近黑的霜与炽白刺眼的火交织在一起,穷奇像是被太阳拥住的寒月,一扑而至。
这次它竟然毫不留手,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自己的全力。
这一下又超出了荆梓望的预料,他手握红珠,心中还有两三步博弈在酝酿,并没有做好直接搏命的准备。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狴犴之威再次在右臂中凝聚,没有煊赫的声威,只有无形的压迫与无声的爆发,荆梓望推出手臂,迎上穷奇。
胜负立分。
像猫和布娃娃对上,准备不足、真气受牵的荆梓望被一口咬住了肩颈,骨碎声清晰可闻,大量的血液爆开。
荆梓望咬牙,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金瞳,左手的珠子无声递了出去。
霎时间,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村中盛放开来。
千万道锋利的缎带割开、穿透了那庞大的虎躯,一瞬间仿佛血雨天降,场面血腥得无法直视。
龙君洞庭术士祭炼出的法器【红绡】,外表温润无害,但一直都是致命的杀器,并不具备治疗剥离等功能。
荆梓望依靠一个简单的误导,完成了第一次卓有成效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的右臂竟然迅速生出鳞片和骨刺,他撤掉了所有的抑制——不,他之前就并非在抑制,而是在引导!
故意将这种致命的物质散布在整个臂膀之中,只求在撤去保险的一瞬间完成异变。
一个普通人能仗此异变匹敌脉树二、三乃至四生的武者,那么一位宗师主动将自己全身的真气、整臂的血肉喂养给它,又能爆发出何等威势呢?
第三十六章 飞渡
裴液在一瞬间洞察了荆梓望的意图。
胜机已现。
少年之机敏果断再次凸显,此时无关抉择,只有本能。
“借我鹑首!”
裴液喝道,人已来到荆梓望背后。
定契之后,这项能力他已能随时使用,不再有时辰的限制,但这仍是“借”,黑螭随时可以禁止他的使用。
形势已然逼迫至此,黑螭纵然心中恼怒,毕竟不会赌气看他去死,鹑首毫无滞涩地到来。
万物明晰,裴液伸出右臂按上荆梓望右肩。
触上去的一瞬间,亲切感和饥渴感同时自腹中传出。
裴液猜想得不错,这份侵染荆梓望手臂的物质与龙舌的分泌如出一辙,裴液感到自己可以自如的控制它。如果早发现这一点,自己当时就可以帮荆梓望抽离这些物质。
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荆梓望在县衙中对他的警惕和敌意是对的,因为面对这只手臂,他升起了“吞食”的欲望。
裴液没有做出上述任何一种行为。
他将这些天丹田中所积累的全部幽蓝液体,一股儿脑的注入到荆梓望的手臂之中,只在丹田中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龙舌”。
在这凶猛的注入之下,这只手臂变得更加强大可怖。
真正的杀招此时方现,狂风骤起,周围的玄气被吸取一空,仍然是《狴犴伤世》,但声势何止壮大了一倍。
穷奇仍在调动血肉脱离红绡的缠绕与切割,若换正常人被这法器缠住,几乎已可宣判死亡,缭乱千丝,越挣扎切割越深。
但此时面对这种随意流动骨肉的诡异能力,红绡的效用确实被大大削弱,颇显滑不溜手。
穷奇快要成功了。
所幸荆梓望更快。
他的幽蓝右臂已然大腿粗细,长约左臂的两倍,浓郁的玄气在它上面缭绕,并起利爪就如一根奇异可怖的神魔之矛。
荆梓望执矛挺刺,这根矛将会从其颈间穿入,骨刺会将虎躯切割成大块,而后缭绕的玄气会在其中爆开,将这些血肉彻底撕碎。
这一招过后,穷奇即便不死,也几无反抗之力了。
正在这时。
裴液忽然眼前一花,眼前景象的运作陡然快了起来。
他一惊,不知自己为何脱离了鹑首状态。
但再一细看,扬尘仍在空中慢爬,红绡飘摇着缓慢的舞蹈,【鹑首】分明仍然存在。
刚刚是……有什么变快了!
是……眼前这具变形的虎躯!
纵然开了鹑首裴液也几乎看不清一人一虎的动作,但此时虎的动作明显比荆梓望更快了几个档次。
在飞流的血肉和红绡之中,一双竖瞳闪过,而后镶嵌在那里,虎头再次成型。
和这双瑰丽金眸对上的一瞬间,裴液如坠冰窖。
它,也有【鹑首】。
在这种洞若观火的能力下,最后一部分缠身的红绡像是小孩子打出的绳结,被穷奇精准而迅速的拆解。当荆梓望的爪探过来时,穷奇已经轻巧避过,一爪按上了他的心口。
塌陷、挤压、爆裂。
就像刀背拍上蒜子。
惨白的骨刺从胸膛穿出,伴随着宗师强有力的心脏泵出的大片飞血。
纵然双方能够爆发出的伤害不分伯仲,但仙狩强韧的身躯却非人类能够轻易比肩,一爪之下,荆梓望已然双目圆睁地倒地。
宗师强悍的生命力仍在发挥作用,荆梓望满脸鲜血地大口喘息,抬起手,玄气听话地环绕过来。
他仍想努力再凝聚出一击,但穷奇伸爪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一口咬掉了他的头颅。
裴液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僵冷如尸。
上次的绝境之胜确实令他找回了那个“鹤骨竹志”的自己,他信心满满,剑心明亮,绝不折腰,从不畏难。
因此虽然这次的敌人要比上次强大百倍,他还是没有选择离开。
因为抛弃他人逃生,本是他在那個雨夜里已经拒绝了的做法。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一直胜利。
惨败也许就在下一次。
而这一次,他即便把后面几剑一股脑全学会,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我们之间缺少信任。”
黑螭忽然道。
信任……是的。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只莫名入梦的黑螭抱有怀疑。到了定契之时,他依然在怀疑它的目的。
虽然两天的相处让两者的关系稍微贴近了些,但这时间显然还是太短了。
短得完全不足以磨平两者之间的隔阂,更不用说仙狩与契者该有的彻底信任、生死相托。
因此当黑螭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荆梓望必死无疑,你们毫无胜机”之后,他还是自大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用自己粗陋的眼光、贫瘠的见识去分析战局、寻找机会。
然而事实证明,机会确实从来不曾存在过。
“无可奈何,并不怪你。”黑螭最后轻叹一声,彻底沉寂下去,似乎已准备平静迎接失败。
裴液面无血色,一言不发。
面前的穷奇完全无视了他,低头细啖宗师之躯。
明明遭受了那样的重击,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它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刚刚一战留下的伤势。
伤害一定是有的,只不过被完全的隐藏了。
就像那先修复骨头和筋的怪物一样,这只穷奇有着更高层次的类似能力。
若人被砍了一条手臂,或许不致命,但就几乎不能再搏斗了。对于人而言,伤势会同时削弱生命力和战斗力。
但这只穷奇却不是,伤势似乎只会损耗它的生命,即便下一刻它就会死,这一刻它仍能以最巅峰的姿态与你战斗。
可惜这份发现也没什么用处了。
裴液不愿再像待宰羔羊一样在一旁看着荆梓望被细细品尝,他握上剑柄,抽剑,面无表情地杀向这只巨大的妖兽。
穷奇头不抬嘴不停,只随意荡起锋锐的尾钩。
裴液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咽喉已被尖锐的冰寒逼得下意识窒息。
但这冰寒却并未刺入。
裴液抬起头,穷奇也转过鬼威赫然的巨颅,用一双金光湛然的眸子盯视着他。
那眼眸中闪过混乱,穷奇烦躁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被某种意志干扰了行凶。
最终应该是这意志占了上风,它转回头,将最后半副躯体一口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尾巴卷起裴液,展开了一双大翼。
此时日落月升,风起,一个巨大的兽影划过夜空,尾巴卷着一个人形飞入了幽茫的深山。
第三十七章 巢穴
裴液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
黢黑的山影经过他的脚下,奉怀被远远落在后面,山的形状也越来越高峻陌生。
为什么它不杀自己,是要把自己带去它的巢穴吗?
忽然,在高空风烈之中,裴液想到一个可能——它该不会是窥破了命同荣枯契,要把自己带到黑螭面前再杀掉,再趁黑螭虚弱将其一击致命吧?
顾不得涌上心头的愧疚,裴液在心中急忙呼喊黑螭,让它快与自己解契。
“别慌,与我无关。”黑螭语气专注,“且看看这是哪里。”
裴液一怔,身体猛地下坠,却是穷奇忽然一个俯冲,落入了一处高峻隐蔽的山谷。
好像有火光从视野中闪过,裴液还不及细看,已经被粗暴地甩到地上,胸腹被震得生疼。
巨大的风尘自背后而起,同时传来振翅声,穷奇竟然一刻不停留,径直离开了。
裴液手撑住地,正想起身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有两双靴子落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右面那双落了些尘埃,左边那双却极为干净。
这熟悉的干净令裴液一惊,他猛地抬起头。
然而并非是亡者复生,面前是两袭陌生的紫袍抬头望着穷奇离开的背影。
“苏醒得越来越多了……”左边人道。
“是……”右边人接话。
交流完,两人低下头看向裴液,两副狰狞如怪的面目在夜色里令裴液心脏一惊,然后才发现那是面具。
“这是何处来的?”
“小伍那一支吧。”
“唔……”左侧紫袍人一眯眼一盯,裴液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荆梓望、穷奇都远未带给过他如此悚然的感受。
从那夜进入雨中搏杀两个白衣人开始,裴液狭隘的认知就在不断被穿透,每一個都是他遇到过的最强敌人,而又总在下一个面前一文不值。
到了如今,裴液已完全无法判断这两个紫袍人处在什么层次,他们杀荆梓望,是不是就像荆梓望杀伍在古一样简单呢?
“罢了,都一样。”紫袍鬼面人似乎并不在意裴液和伍在古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弯腰提起裴液,裴液只听耳边风声一紧,眼前景物一花,人已来到一处石窟前。
这石窟有自己小院那么大,里面或坐或卧着二十余人。
那紫袍人径直离开,门口的黑袍人往裴液手里塞了块牌子,裴液低头一看,上面刻着“廿四”,不及细看,便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黑袍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那扇可有可无的柴门。
裴液立在石窟中,阴冷和血臭包围了他,身上仿佛有数不清的毒虫在爬,汗毛不自觉地悚栗——那是二十多个人冷冷投来的恶意目光。
裴液绷着身体,缓缓挪动到角落坐下,警惕地打量着这一屋子恶枭。
这些人有老有少,老至五六十,少至十六七,男多女少,好多人身上都沾染着多少不一的血迹,有的已经黑褐,有的还保持着鲜红。
裴液一边调节着身体的状态,一边在头脑中梳理着所见的一切。
最值得深究的是穷奇和紫袍人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得以活命的倚仗显然是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份“有用之物”。
而这“有用”的来源也容易猜测,很可能就是自己代替伍在古承受的那次龙舌入体。
那么紫袍人为什么说“都一样”?意思是蓄积了能量的龙舌才是关键,哪副躯体来承载倒是无关紧要吗?
那么……这间石窟里的人,每个都承载了一座供那枚尊贵种子入住的“宫殿”吗?
这些“宫殿”每个背后都有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吗?
这样规模的杀生,仙人台怎么会没有发觉?
唔……他们或许是在五十年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这些人形龙舌,此时才把他们全部集中到这里。
裴液再次抬头细细观察,这次他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些披袍坐卧的人都像是一头头凶恶的虎豹,但那些敌意似乎只针对自己,而他们之中有人受伤有人双手染血,但互相之间却无警惕。
自己对面,一个面目阴骜的老汉倚坐于墙,黑袍破旧脏腻,眼睛似睁非睁,他受伤的左臂软软搭在身旁人的腿上,此时察觉到裴液的视线,翻起一双灰白的眸子冷冷盯了过来。
他左肩上倚靠着一头蓬乱的枯发,此时也一同抬起头盯了过来,其面目虽被血污,但仍可见其出乎意料的年轻,是一名十七八的少女。
一对父女。
裴液想着,默默收回了目光。
像这样的组合窟中还有两三处,姐弟、朋友、叔侄……很难确定是什么关系,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像互相舔舐伤口的饿狼,一同享受着最后的温存。
这一幕幕映入眼帘,裴液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时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这人没穿黑袍,而是一身灰衫,此时也残破脏污,鲜红的血珠缀在他的发丝上滴落。
这人一进门,裴液顿时感到自己身上积压的敌意消失了,全部转移了过去。
这人昂首下睨,环视石窖,嘴角牵出一个轻浮的衅笑。
他的目光在裴液这里一顿,似乎注意到了他服饰的不同,径直大步走了过来,靠着他旁边的墙坐下。
门口看守的黑袍人道:“【十七】两胜下台,下一组【十九】、【廿】。”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男人,同时裴液对面那少女也站了起来。
她来到裴液旁边这人面前,一双血丝密布的眼死死盯着他,狠声道:“我会杀了你。”
男子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此之前,你得先杀了你爹。”
少女拳头捏出了骨声,正要说话,石窖深处走来的男人抚上她的肩膀,平声道:“神之所眷,即使血命搏杀,仍然亲密无间;神之所弃,即便父子兄弟,也只是各怀鬼胎。”
少女平静下来,昂首傲然看着裴液旁边的男子,道:“不错,我们将在神灵的躯体中永生,可悲的无信者。”
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出门去,男子箕坐于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桀骜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肃穆和沉重,但他朝裴液偏过头来,仍然是吊儿郎当的笑:“喂,你也杀了他们一个?”
第三十八章 蛊笼
眼前的男子浑身血迹,却不见伤痕,结合黑袍人的“两胜”之语,裴液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
这显然是一处除我皆敌的地方,这些人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裴液已有所猜测。
和之前的猜想不同,伍在古的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不是唯一天选,而仅仅是有资格参与竞争。
其实这倒才合理,虽然当时的伍在古已经是看起来无法对抗的强大敌人,但对于一个能吞下祝高阳这样人物的神秘谋划而言,其谋划的核心部分总得有宗师在才对。
而眼下的竞争,显然是不死不休,能从这二十余人中走出来的,恐怕只有一个。
但男子却似乎并不把他视为敌人,道:“看你年纪不大,能杀他们的宿主,也算是年少有为。师承哪里,怎么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没有师承,是附近县城的百姓。”
“没有师承?”男子乐了,“没师承,你御使真气的武功从何而来,自己琢磨的吗?”
“我也没有真气。”
“……没有真气,你怎么杀的龙舌宿主,他们都是六生七生之境吧?”
“……机缘巧合。”裴液道。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让你不用真气,只靠技击杀了他?”
“嗯。”
男子凑近到他面前,睁着眼从下往上细细地打量,裴液这才发现他的眸子是淡淡的银灰色,而脸却被烫伤和刀伤留下的疤痕损毁,颇为可怖。
这双奇异好看的眸子凑近盯着裴液,裴液往后缩了缩,皱眉道:“怎么了?”
“我看看你是白鹿宫哪位兵主。”
“……”
白鹿宫号为天下技击巅顶,这话显然是调侃。
男子看着裴液手上的茧:“你是用剑?”
裴液点点头,“我剑法比较好,伱呢?”
男子表情似乎有些怪异:“我……剑法也还行。”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行侠仗义,结果成了替死鬼。”男子靠回墙上,长叹一声,“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你叫什么?”
“你先说。”
“我叫裴液。”
“直接报真名?这么实诚?”
“怎么了?”
“江湖上一般报个称呼就好,小鱼小马小王八什么的。”男子口气一转,“既然你如此真心相待,那我再隐瞒倒显得小气,听好了——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思彻是也。”
“哦,张兄。”裴液微微拱了下手道,“敢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斗狗场、炼蛊笼。”张思彻咧了下嘴,“选出最凶猛的那一条。”
“最凶猛的……”
“别误会,不是选人。”张思彻抬手搭上他丹田,裴液骤惊去挡,却拨了個空,汗毛一时耸立,但那手就只是拍了一下,“选的是它们。”
“……”
“每个人的经脉树都被它给消化掉了,大家身上都没有真气,你觉得搏杀起来靠的是什么?”
“……”
“靠的是你体内的它。”张思彻谑笑道,“跟他妈的选妃似的,谁最牛逼谁就能孕育龙种。”
裴液无言,因为他想到,自己所积蓄的那些能量,全都灌注给荆梓望了。体内只剩一个光茧,再榨不出一点儿能量。
这光茧是“参赛选手”,那么那些能量就是它用来战斗的武器和铠甲,结果自己全给它薅秃了。
“我借你。”张思彻靠在墙上,慵懒地看着他。
裴液一怔:“为什么?”
“因为咱们是这畜生窝里唯二的人,够不够?”张思彻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摊开,暗色的血沿着掌纹干涸。
裴液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两只覆满尘土的手握在了一起。
极端的环境常常会扫去人们之间的迷碍,试探和猜测都会被省略。在群狼环伺之中,豹子和虎也会优先结盟。
“九出十三归。”张思彻笑道。
裴液还不及思索这话背后的意思,一股汹涌的能量就已沿着手臂涌入,丹田中的光茧如饮甘泉,立刻将这股能量吸引环绕到身边。
这能量连绵不绝,不一会竟然已有自己之前所蓄的两倍还多,而腹中的光茧第一次传来了“饱腹感”。
裴液抬头惊异地看着张思彻,张思彻回以一个慵懒的笑,收回了手:“瓶子要先变大,才能装更多的水。”
裴液下意识看了看门口,张思彻道:“他们不会管的,只要是在‘内部’流通。反正你丹田中那东西的等阶不会变。”
“等阶?”
张思彻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赢下一场,你就变成二阶。”
裴液顿时领悟了眼前男人“两胜下台”的意思:“你是——”
“不错,我先杀了【十八】,成了二阶,又杀了【一】这个二阶,现在是这里唯一一个三阶,傲视群雄啊傲视群雄。”
裴液无言,感受着重回体内的充沛能量,道:“多谢。”
“不客气。”张思彻露出一口大白牙,“作为回报,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什么愿望?”
“给我讲个故事。”
“……什么?”
“《侠骨残》,八月新出的这回是大结局,我还没看呢。”张思彻叹气,“这地方也不能指望有谁看过,还以为我要含恨而终了。”
“但是!”张思彻拍了拍裴液肩膀,“幸好你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没看过吧?”
裴液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第二十回,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
张思彻“嘶”了一声,咧嘴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反转,洗吴仇大侠怎么可能就那么败了?”
说完眨着一双银灰的眼睛看过来:“继续啊。”
裴液摇摇头:“没了,我就看了个回目。”
张思彻定定地看着他,大约有七八息,终于他长叹一声,把脊背撞回到石壁上:“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裴液伸指戳了戳他,张思彻斜睨他一眼:“干什么?”
裴液有点儿不好意思道:“但是你可以给我讲讲——我才刚看了第一回。”
正在这时,柴门被打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走了进来,黑衣上黏带着暗红的条状组织,分不清是碾坏的筋肉还是破碎的内脏。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二】。”
正在交谈的两人抬眸看了一眼,张思彻收回目光道:“也行。”
第三十九章 出笼
却说书生出了考场,归心似箭,牵驴便出了城。谁料天公不作美,正走到半途,天空霹雳一声落下雨来。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书生自己倒好,但一箱书却金贵无比,正焦急间,觑见前面一处小亭,书生喜上眉梢,连忙牵驴过去避雨。
到了亭下,书生从驴身上卸下书箱,放到亭子正中,才舒了口气,回头找座坐下。
然而这一回头不要紧,险些吓他一个跟头——身后亭外,竟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不怪书生惊讶,他走了一路都是独行,弯腰搬个书箱的工夫,这人就到了身后,跟直直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春寒料峭,这男子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颗劲松裹了块黑布。
见书生回过头来,他点头致意,摘下斗笠拧了一把湿发,叫书生瞧清了他的面容:薄嘴唇,高鼻梁,脸颊瘦削,剑眉下嵌着一双长而亮的眼,左眼眼角外延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淡红色花纹。
殊异、英俊、机敏、骄傲、沉稳、冷酷——
“等一下,这段怎么这么详细?”裴液忍不住打断道,他记得“镜里青鸾”笔力甚为简练,只在要紧处才添墨一二。
张思彻看他一眼:“你讲还是我讲?”
“你讲。”
“这乃是洗吴仇大侠的第一次出场,不详细些,你岂能心会其人英姿?你可知以洗大侠的本事足以片雨不沾身,这里是怕吓到这书生才故意淋雨……”
裴液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他喜欢的人物,便道:“这倒不用说了,人家怎么写的你怎么讲就成。”
张思彻翻個白眼,继续道:“总之,书生被这姿容慑住……”
书生和男子一同避雨亭下,男子抱剑倚柱,看起来深冷孤高,书生不敢搭话,只安静坐着。
却不料那男子主动请他帮忙看一枚小笺,书生连忙接过来,上面是一段古文,用词和语序甚为古涩。书生读了好几遍,才看出这段文字是在描述一个地方。
然而到底指什么地方,书生还是颇难理解。只有一句“鬼车北下”他较轻松地看了出来,自己镇子边上那座魁居山的古称似乎就是“鬼车山”,而从这山“北下”就是自己镇子的方向。
剩下的语句却是非得找当地大儒遍翻古书、细细考据才能解出来了。
书生诚实以告,男子欲以一枚玉谢过书生,书生却嫌贵重坚辞不受,眼见雨势不停,两人便打开话头聊了起来。
书生本以为男子是位深研武道不问他事的修者,然而交谈下来却不禁惊异于其人的博学。
文、书、乐、棋、厨膳、木石、建筑、辨马、识玉等等这位男子无一不通,简直令书生叹为观止。
书生不禁有些自艾,自己哪怕考个举人,也只是读经写文有些造诣,相比之下,正是那种呆子书生。
男子说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这些知识都来自一位博学的好友,后来友人亡故,留下了许多书籍笔记,他由于怀念友人便常常翻看。
谈兴上来,男子取出一壶酒,两人边饮边聊,书生将自己身世之艰苦,胸中之志向,佳人之感怀,内心之忐忑尽皆吐露。
男子则安静倾听,显然阅历超凡,无论书生说到什么都能高屋建瓴地点拨两句。
如此互通了姓名,结下一番情谊,分开时男子说从书生身上看到了那位好友的影子,过两天事情办完了再来找他饮酒畅谈。
走前一道真气拍入,书生顿时酒醒,浑身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已不见黑衣踪影。
张思彻讲到这里,停下了话头。
“继续啊。”裴液意犹未尽。
“该你了。”张思彻看向门口,那里有一个血影走进来。
裴液抬起头,正听见黑袍人用冷漠的声音道:“【廿一】胜,下一组【廿三】、【廿四】。”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庞然的影子,是个高约两米的壮汉,裴液之前就注意到他,但此时他站起来后,才露出身体的全貌。
粗韧的皮肤、宽大的手脚、硬实的肌腱,身上纹着大片的原始图腾……他走过来,对着裴液狰狞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荒人。
裴液无声一叹,撑地起身。
“回来再听。”张思彻布满红疤的脸咧出一个笑。
……
裴液走出石窖,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座山谷的样貌。
虽然夜色已深,但今夜月明如洗,繁星满缀,在皎光之下,两侧的高崖山势凹凸,不时有锐利的突出。
兼以山谷长而不宽,裴液抬起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只巨犬的口中。
外面的人比裴液想象中要少,只偶尔见到零散的黑袍,裴液甚至怀疑进入石窟的人比剩下的人还要多。
不过倒也合理,一来烛世教本来就没有大力发展教徒的空间,二来进入石窟的人——除了自己和张思彻——也并不需要看押。
但转过朦胧的山影,后面的景象一映入眼帘,裴液睁大了眼,又怀疑自己可能想错了——也许,本来还是有不少人的。
如果这山谷是一张犬口,那眼前的景象就是被一柄铁锤狠狠地捣了进去。
犬牙碎裂脱落,流泻的砂石宛如血涌。
烛世教曾在这里搭起高架、支下营帐,但如今一切都被未知的力量无情摧毁了,而且可以看出,那力量的中心并非这些建筑或山石,它们只是顺带。
再往前走,更令裴液心肺停跳的一幕出现了——废墟旁停放着一具尸体,即便被血染污,那袍子的颜色仍然那样突出。
是那神秘幽尊的紫。
这场景在视野中一闪而过,裴液心中思绪万千,来不及思索这里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引路的黑袍人已停下脚步,一处场地出现在面前。
两人高的幽蓝火焰升腾四周,围出一个整齐的圆。
圆中间的地上用幽蓝液体绘出那个已有几天不见的火符,巨大得填满了整个场地。
场地正中的上空,一枚幽蓝近紫的光珠漂浮着,上场战斗留下的残血仍在不停地从尘土中一缕缕析出,而后飞入这枚光珠。
没有招呼,荒人当先一步迈入其中,对着裴液勾了勾手,庞然的身影被火焰帷幕扭曲得像一头夜叉。
第四十章 第一杀
裴液随后跨过火焰,这火焰一如既往地不灼不烧。
但一进入场地,裴液立刻感到一种牵引,腹中的光茧似乎被激活了,仿佛闻到老鼠的气味钻出洞的蛇。
敌意!敌意!敌意!
两个人腹中的光茧同时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不等裴液调动,汹涌的液体已经急不可耐地充斥了他的周身。
与人类之间出于各种理由而厮杀不同,此时来自腹中的欲望原始而纯粹——吃下对方,自己就能变得更强!
两人的衣衫上都未沾血,他们都是最低阶的候选者,一场未战,将要用对方的尸体登上第二级台阶。
这是裴液在旧伤康复、光茧寄生后面对的第一个敌人,不曾生出过经脉树的他无法对自己体内这股能量进行评估,他猜测应是相当于经脉树四生或五生。
之前只被侵染了一只臂膊都在小心翼翼,如今四肢百骸都被这能量流过,再也无处可躲了。
荒人躬下身子,游蛇一样的蓝纹爬满了他的身体,裴液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样。
没有任何开始的信号,两人像两头豹子扑到了一起。
再无博弈和出奇制胜,只有一招一式的硬拳脚,在这手无寸铁、空无一物的蛊笼里,力量、速度、反应,这些最原始的素质的作用被无限放大。
荒人的身躯一临近就更有压迫感,这个种族在大唐北疆凭借血肉之躯能够对抗重甲士甚至轻骑,此时拳头凶猛地挥出来,真個如同铁槌。
然而裴液也自小在根骨过人的赞誉中长大,在力量上从没吃过亏。
对方这样声威赫赫的一拳打来,裴液眼睛不眨,不闪不避,甚至单掌去接,同时另一只手挥拳直取对方面门。
这是裴液不长不短的习武年岁里形成的风格——守则佐以攻,攻则先虑守。
这是中正而稳健的拳路,守时能打断敌人进攻的节奏;攻时面对敌人突然的变招,自己也可以留有三分余地。这种颇具弹性的技法总能在中秋会武上让他占尽优势。
眨眼之间,拳已入手,势不可挡的庞大力量冲击到掌心,仿佛巨浪迎头撞上。
体内涌动的幽蓝液体立刻提供起坚实的支撑,拦得对方拳势一滞。
然而对方是全力的进攻,裴液却并非全力的防守,这防线眨眼即溃,那粗糙巨大的拳头压着裴液的手锤在了他的小腹上。
裴液其实知道更合理的应对——面对陌生对手的第一攻,应该先全力防守评估出对方力量。
但踏上这场地后,体内躁动的光茧影响得整个人情绪都更加狂躁,进攻才是这里的主旋律。
于是裴液在感到自己防守失控之后,没有立刻后退闪避,而是更奋勇,更用力地锤在了对方脸上,甚至不惜向前带动自己的小腹撞上对方拳头。
腹部传来剧痛,但自己拳落的击打感同样扎实无比。
两人各自踉跄了一步,裴液躬身大口喘息了两下,腹部的痉挛不已,面前的荒人同样涕泪横流,弯折的鼻子不断涌出血液。
裴液抬眸一咧嘴,再次合身扑上。
这种节奏的战斗,就看谁能更快、更有力地发动下一次进攻!
一拳直奔荒人心口,荒人拧步挥拳,要和这个小个子换伤。
但裴液这次反而是虚招,他挥出的拳头松开,一撑荒人臂膊,整个人凌空腾起。
真正的攻势将由腿来发动,目标也从心口变成太阳穴。
幽蓝液体与真气不同,它不能——或者是人们没掌握正确运用它的办法——像真气一样有诸多妙用,甚至可以用之于体外、付之于器具。
它只作为一种被动的增幅,在体内被随意调动,以增强或减弱某部分肢体的力量。
此时,裴液就将其全部灌注于腿上,以求爆发出足以重伤的攻击。
荒人的反应亦是极快,在手被当做支撑的一瞬间,他就耷拉下了手臂,使裴液发力不够圆满,同时右肩上拱,以求顶开这一脚。
而裴液上身则顺势下落,成为头朝下的垂直姿态,一直蓄积在腿上的一击在耐心地骗过了对方的反制后才真正爆发。
一式倒挂金钩。
正中天灵,荒人庞大的身躯一震,七窍流出血来。
在幽蓝液体的加持下,这确实并非致命的伤势,荒人摇晃了一下,就再次凶狠地扑来。
但伤害已经造成,荒人也是人,毕竟不具备穷奇那种死战到底的能力,在头嗡眼花之下,荒人的反应再次下降一截。
裴液单手结印,开启鹑首。
这项能力理论上可以一直使用,黑螭在仙池壁上给他开了一道毫无阻拦的口子,但奈何裴液自己只有一个小桶,用久了就头痛欲裂。
由于预见到接下来高强度的连绵战斗,裴液极为节省这项关键能力的使用时间。
倚仗鹑首,荒人再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裴液迅速、凶狠、精准地盯准对方的每个破绽,暴雨般连贯地攻击。
直到将其打成一团瘫倒在地的软骨,这生命顽强的种族才彻底咽气。
腹中光茧的意念这时从敌意变成了饥渴,不等裴液调动,几条触手就破开胸腹涌出。
突然的剧痛令裴液一晃,止住身形抬头看去,那花纹密布的触手刺入了荒人的尸体,将对方腹中无所凭依的光茧“捕食”了回来。
等这些触手钻回肚子,幽蓝液体汇聚起来,腹上破开的血洞又飞快修复。
裴液心底发寒地看着这狰狞的一幕,更深切地体会到这光茧从来都不是共生的助力。
它有自己的本能,它不会受宿主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仅仅是它栖居的温床。
果然是“都一样”。
体内传来越发充沛的力量感,近乎之前的两倍,它在蚕食消化着猎物,同时反哺着宿主。
裴液能够感到这是对它层次的一种提升,这座宫殿在变得更加豪华和宽敞,下次伸出触手时,上面的花纹也一定会繁复一些。
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裴液的心情越加沉重。
等它“成熟”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要怎么才能逃离这种命运呢?
那被摧毁的痕迹和紫袍人的尸体或许昭示着一扇窗户。
裴液面上不动声色地走出去,背后场地上空的珠子开始运转,荒人的尸体被迅速解分成血肉条缕吸入进去,又很快化为那种幽蓝液体储存起来。
第四十一章 强掳
“【廿四】胜,下一组【廿五】、【廿六】。”
裴液走回张思彻身边坐下,伸出手:“还你。”
这时他已明白,杀了对手后,自己体内的储量是会变多的,确实可以“九出十三归”。
“哎~开玩笑的。”张思彻不在意道,“等第一轮打完了你还有一场,先用着吧。等我上场的时候再还我。”
又道:“怎么样,继续讲故事?”
裴液却道:“要是……咱俩遇到呢?”
“那你得还我。”张思彻严肃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裴液把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是说,在咱们两个对上之前,得想个逃离的法子。”
张思彻看着他,他也看着张思彻。
张思彻道:“外面的黑袍人是有真气的,你说话他们听得到。”
“……”
一道语声直接自耳中响起,虽然稍有变形,但仍可分辨其音色:“你可瞧见外面山崖垮塌,还有人伤亡,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裴液惊愕地转头,盯着张思彻。
传音入密?!
“是祝高阳干的——你总该听说过祝高阳吧?”
‘祝高阳找到了这里?!’裴液心中既惊且喜,又很快涌起不详的感觉,‘那……他人呢?’
张思彻宛如能听到他的心声:“可惜这里有三位顶尖宗师,祝高阳猝不及防,杀了一个,身负重伤,勉强吊着一口气跑了。”
“我可是把伱当自己人,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张思彻严肃道,“这是我逃生的法子,就是等祝高阳再来的时候,咱们趁乱逃出去——你晚上可别睡太死。”
祝高阳都命悬一线了,还会再回来?
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他会的,你不了解祝高阳。他既然找到了这里,就绝对不会放弃,哪怕就剩一口气也一样。我们虽然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回来,但时间肯定会是在最终的宿主被使用之前。你记得时刻准备着,一有苗头就跑。”
“记住了吗?”
裴液点点头。
“那咱们继续讲故事吧。”
……
终于等到雨停,书生带着浑身的疲累和满心的欢喜回到镇上,不顾天色已暗,一刻不停地直奔婉秀家。
然而一下驴却见许多人围在家门口,书生连忙跑过去,一打问却得到一個晴天霹雳的消息。
原来上午高校尉来镇上巡查,嫌弃招待不周,唾之曰茶粗肉腥。几个属下为博长官欢心,便上街寻觅玩意儿,正见到婉秀在院中晾晒衣服,两三兵勇便冲进家里把人掳走了。
书生只觉一下天昏地暗,手脚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想起进去看看丈人安危。
所幸丈人虽遭了顿打,但筋骨壮实,没有大碍,两人相对抹泪,合计了一会,琢磨出个希望来——这毕竟是几个下属自作主张,高校尉没有露面,咱们把家中财宝尽数搜起,拿去求一求高校尉,换得婉秀平安回来。
这事半点儿也慢不得,但凡值钱的事物,两人都尽数带上,丈人连铺子的地契都翻了出来。
丈人身上有伤,书生便自己赶着驴车往高校尉的歇脚处去,一路上脸色苍白神思不属。
到了宅子门口,说明了来意,先被两个守门的取了两个玉杯,这一下值钱的东西就五去其二。
书生急忙阻拦,说这是献给高校尉的,却被一人一脚踹在地上。
“什么破烂也敢拿到高大人面前现眼?为你好,赶紧滚吧。”
书生又心急又无措,只抱着两人腿苦苦哀求,想到里面的婉秀,更是眼泪再也止不住,只不停哭求让他见高校尉一面。
也是宅子小,这动静竟真个惊动了高校尉。
男人眉长面白,浑身只披着件丝绸,袒胸露乳,两颊红润一身酒气,他走过来倚住门框:“你来换人?”
书生心知见到了正主,连忙激动哀求着说明来意,把一车财物往对方面前推。
男人拈起两样东西看了两眼:“倒还算有诚意。”
书生感到脖子上勒紧的无形绳子猛然一松,正要说话,却见男人又随意把东西掷回车上,撇嘴道:“可惜是堆寒酸破烂。”
书生连忙跪过去,急道什么都行,他都可以凑钱,去买更贵重的。
然而这话一出,却见男人面色一冷,咧了下嘴,转身便走了。
书生连忙要追,却被门卫拦住。
“教你个乖。”守卫勒着他低声道,“呆小子忒不会说话。”
“你主动来献,那是显出高大人的名望地位,多些少些都不会怪罪;可你这话说出来,倒显得高大人是主动缠着你勒索,忒丢份子。”
另一个道:“别说爷们白拿你俩杯子,面子和里子都齐了,再来找高大人说话。”
再给书生两个脑子,他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高校尉是嫌东西不值钱。
浑浑噩噩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典当的那颗明珠,心中又生起希望,气喘吁吁地推着一车财物过去。
到了之后老板已经睡下,书生把门敲得震响,把老板喊起来赎珠。
所幸那明珠仍在,老板是常居的镇民,此时听说了婉秀的事,也不太计较财货,收了地契和几件金玉,便把珠子还给了他。
书生把珠子藏在怀里,拖着身子便往高校尉宅子跑。
再回到宅子时,月已至中天,守卫都倚着打起盹来。
书生叫醒他们,让他们去通传一下。
这次他压抑住内心的惶恐和焦急,尽量规整体面地立在门前,不让场面像上次那么难堪,却不知自己浑身泥土、乱发汗湿、眼眶红肿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正常的客人。
这次门卫进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书生都要忍不住自己进去时,那位高校尉才熏熏然地走出来,这次他上身赤裸,只在腰间胡乱围了一圈绸缎。
出门低头一看书生,眉间有些不耐烦。
书生连忙拱手献上珠子,把心底默念了许多遍的谄媚说出来:“高大人,草民……无意得了一枚宝珠,宝物赠英雄,想来,只有佩在高大人身上,这珠子才更添光华……”
高校尉伸手拈起翻看两眼,见这明珠如脂如透,内里还有一株繁复珊瑚般的光影,眉宇舒展了些:“嗯……这倒真是件好东西。”
书生心中一喜,跪倒在地:“大人,那……婉秀……”
“嗯。”高校尉满意地点点头,“把尸体还给他吧。”
他笑着一指嘴唇上的血口:“瞧见没,给爷咬的,要不是你这珠子,这臭娘们就直接喂狗了,如今许你收个全尸吧。”
书生后面的话什么都没听到,他呆滞地僵立着,天选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不真实地远离,直到那具赤裸青紫的尸体被抛到自己脚下。
第四十二章 螭谈
洗吴仇是在小镇酒楼第二次见到书生的,当日那个礼貌腼腆的年轻人如今头蓬面污,一身长衫已邋遢成黑褐色,他倚坐在酒楼的门口,乞讨着小二施舍的剩菜。
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只能依靠手肘爬行,而承载了他半生志向的、握笔的手,被扭成了麻花。
他认出洗吴仇后,呆滞的脸才有了表情,眼泪哗哗而下,张大了嘴,渐成无声的嚎啕。
洗吴仇问清了事情始末,一杯酒未喝完,便放杯提剑,出门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已提了四个头颅回来,乃是绑人和打断书生手脚的那几個兵痞。
书生痛哭拜谢,自从未敢奢望这位一面之缘的侠士能杀高校尉这等统领二百军士的实权武官,实际即便只杀了这四人,也足已染上杀身之祸。
然而洗吴仇却道:“你拿这些银子去好好治伤,那姓高的去胤城了,我去杀他。”
原来这高校尉敢于如此猖狂,诸多文武都争相巴结,仗的不是校尉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是他说来吓人的家世。
高校尉名叫高木镇,乃是镇北王高执恭的私生儿子,高执恭年老少子,几个儿子都相继战死,只剩下了这个小独苗。如今唤他过去,正是要将他列入族谱,好好培养,备做世子。
书生不懂这些背景,洗吴仇亦不做解释,提剑上马,便往近千里外的胤城而去。
却说洗吴仇敢追到统领十万边军的镇北王家门口杀他儿子,又是何人呢?
不是皇公贵胄,不是名门世子,不是大派真传,亦非凤池要职。
仅是一介执剑布衣罢了。
正是如此,才更显勇义。
但要谈起此人经历,却是什么真传世子都比不上的。
正是:东海恩客,天门剑首;西漠共尊,鹤榜列名。老鬼传剑,仙人赐瞳;神京一呼,狴犴先应!
虽然这些头衔放在镇北王面前或许不值一哂,但洗吴仇说要杀谁,就没有让他活命的道理。
裴液又忍不住打断道:“可以了,知道他厉害了,接着讲下面的吧。”
张思彻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接着讲述。
洗吴仇到了胤城,城中也正在传扬镇北王新世子的消息,洗吴仇略一打问,便直奔王府而去。
或许苍天有眼,今日镇北王正好出巡未回,王府中正操办一场宴席,请相熟之人来见见这个孩子。
洗吴仇坐在黑暗中,看着觥筹交错之间,一个细眉白面的年轻人乖巧地倚坐华服老太膝边,锁定了此行的目标。
静等许久,眼见此人离席,洗吴仇暗中跟上,一拍他肩膀道:“高公子。”
高木镇回过头来,见眼前之人风姿超卓,衣服虽不似筵席所传,但神态从容自若,并不把这王府当做什么拘谨的地方。
高木镇初来乍到,正是小心翼翼之时,因此笑道:“恕小弟无眼,敢问是哪家公子当面?”
“魁居山婉秀,你可识得?”
高木镇面色乍变:“兄台……什么意思?”
“确实是你做的?”
高木镇心念急转,不知是哪家想要拿这丑事给自己使绊,自己前半生做下的那些事遮得住一件遮不住两件,此时否认也无用,便昂首道:“那女子想要刺杀于我,原来兄台竟知其中原委吗?”
却见眼前的男子竟然点点头,淡淡一笑:“我是来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高木镇心脏骤紧,劲装、带剑、风尘仆仆……种种不对的细节此时一起涌入脑海,眼前的男人已抽出了剑。
恶人正要授首,却听一句:“住手!”
……
裴液皱着眉抬起头:“干嘛断在这里?”
张思彻倚墙道:“又轮到你了,回来再听吧。”
石窟中人已少了一半,再没有成对倚靠之人,剩下的人身上个个带血,每个都沉默精悍。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四】。”
裴液起身,身体的状态早已在幽蓝液体的流动下恢复至最佳,这次的对手是个和他身高相当的青年男人,脸色如纸,躯干瘦削,手脚齐长,形似水面上滑动的那种唤作“卖油郎”小虫。
他沉默地低头走出去,一眼没看裴液,裴液紧随其后。
再次经过这段路,裴液开始试图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和“祝高阳”这个名字拼凑起来。
这种拆山断河般的破坏力……
凭裴液自己的直觉,如果说荆梓望这个宗师感觉比穷奇、黑螭这样的神兽低着一层,那么祝高阳就弥平了这个层次。
如果说祝高阳能把螭首按在山上捶打,裴液并不会感觉这画面有多突兀。
怪不得仙人台派他来处理仙狩降世之事。
念及此节,他干脆在腹中呼唤:“喂,你应该打不过这个祝高阳吧?”
黑螭沉默了一下:“也不完全打不过。”
‘哦,要面子’
裴液寻思着,岔开话题:“他是不是就是你那天说的帮手。”
“应该是,但我没有见过他,只感到另一个地方有人帮我分担了压力。”
“哦。”
“……”
“小螭。”
“嗯。”
“对不起啊。”
“没事。”
“伱能来救我吗?”
“……你猜穷奇离开后去了哪里?”
“唔……它吃了荆大人后更厉害是不是,你正在夹着尾巴逃跑?”
“嗯哼,比你们一群人争着当娘好一些。”
“唉,要是你真和那天那个明绮天结契就好了,那样说不定咱俩都能得救。”
“你听起来像话本里卖妻求荣的那种男人。”
“诶?你还看过话本?”
“……我也不知这记忆从何而来,我的灵魂也许并不生自现在这具躯体,”
“要是能出去,我帮你打听打听其他仙狩是不是也一出世就自带记忆。”
“多谢,我记得我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
“以后再说。”
“哦。”
“我还记得我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以后再说?”
“不,现在就可以说,你想听吗?”
“可以啊,为什么不想听?”
“我只记得我要……”
“怎样?”
“杀了太一真龙仙君。”
“……”
“怕了?”
“我只是个连丹田种都没有的普通人。”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四十三章 第二杀
和黑螭放下话头,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场地。
已有经验的裴液这次当先跨入,抬头一瞧,顶上的珠子变得更加深邃硕大。
看着对方从另一边进入,体内的液体又汹涌起来,这次明显要更加澎湃,裴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如果此时割开自己的血管,流出的会不会是幽蓝的血?
没有更多的时间供他遐想,面对面的两人在一瞬间完成了“武装”,暴躁地扑向了对方。
为了再多活一个时辰,为了承接那枚尊贵的种子,两人都要杀掉面前的对手。
对方那奇长的手脚此时展露出作用,他四肢着地,像蜘蛛像跳蚤,其行动轨迹与两肢着地的人完全不同,手可为脚,脚亦作手,令裴液颇为不适。
在承受了一次手臂的“踢击”后,裴液毫不犹豫地开启了鹑首。
这是他赖以在危险中腾挪的看家本领,虽然珍贵无比应当留到后面,但万一这次死了也就不必考虑以后了。
在鹑首毫不吝啬地加持下,对方的动作被步步拆解。这项来自天官鹑鸟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强大,莫说同境界占尽优势,裴液甚至怀疑它能支撑起七生对八生这样的越境击杀。
可惜裴液这几日总是面对太过离谱的对手,让它自从酒窖出来后就显得黯淡无光。
此时面对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它显出庖丁解牛般的游刃有余,稍微熟悉了对方了行为习惯后,裴液着手一带让过对方攻势,一脚精准狠辣地踩断了他的胫骨。
断肢蜘蛛、缺腿跳蚤,面对遭受了这种伤害的对手,后面的胜利顺其自然。
裴液看着腹中伸出的触手再次从对方的腹中大快朵颐,不禁感叹。
鹑首真好用啊,唯一的缺点是不够持久。
三阶之后,可供驱使的液体也再次翻倍,裴液这次比较深刻地感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应当是和林霖差不多了,大概相当于正常武者的脉树五生。
光茧也更加繁复幽邃,距离成熟更近了一步。
裴液猜测着烛世教的打算,最终宿主诞生后,要和那枚种子结合,而那种子现在在穷奇身上。
黑螭说穷奇的表现完全不像正常的仙狩,那么那些跳跃般的实力增长、诡异难防的能力是否来自于这枚种子呢?
但穷奇使用的也是尚未孵化的它,当种子进入光茧,获得了孵化之后,烛世教打算由谁来御使它?又怎么去御使它呢?
一個名词忽然自头脑中划过,裴液吸了口气。
是那清凉好听的女声。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裴液思索着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回程时又见到祝高阳留下的痕迹。
比起烛世教究竟作何谋划,祝高阳何时到来更关乎着自己切身的生机。
裴液把自己代入祝高阳的视角,思索着他会如何破坏烛世教的谋划。
无非是从种子和光茧两个方向入手,去杀穷奇或来破坏光茧。
去杀穷奇自不必说,若要来这山谷,则来早来晚都不宜,来早了光茧散乱在多人身上,不易操作,来晚了等于坐视烛世教成功。
最恰当的时间应该是在最终两人开战到光茧与种子融合的这段时间。
而能否成功的关键,则在于烛世教对他的到来有多少防范,而他在重伤之下又还能爆发出多少力量。
石窟中剩下的人已越来越少,正好还有三轮就能决出最终的宿主,而后面每一轮都会越来越快,也许不用等到天亮就能等到祝高阳。
这是张思彻告诉他的生机。
若是祝高阳没来,自己就只能拼一把,赌一赌命了。
之前几个时辰里,裴液并不只在听故事。比起坐以待毙,他更愿意来一出死马当活马医。
即给自己腹中的光茧来一记背刺。
在决战的时候,直接躺下装死,任由对方把它吃掉,自己仗着来自黑螭的强大生命力进行一次苟活的尝试。
如果在黑袍人带着胜利者离开后,场地上悬浮的光珠还没有把自己吸收掉,那自己就因为成了一个死人而活了下来。
裴液这两次已经瞧瞧观察过,这场地周围确实没有更多人看管。
当然,这计划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天命远远大于人事,所以是死马当活马医。
……
“【廿四胜】,下一组【廿六、廿八】。”
裴液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坐下,拿过张思彻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若祝高阳不来呢?”
张思彻看着他,传音道:“七个字你写错了三个。”
“……”裴液有些恼羞成怒,转头去看下一组出去的人。
“祝高阳一定会来。”张思彻道。
裴液又写:“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张思彻看着他,表情纠结了一会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裴液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好,那我告诉你,因为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
“祝高阳来的时候,我正好被抓进这山谷。当时他已杀了一具紫袍,浑身浴血被两名紫袍追杀,看见我之后,他顺手击杀了羁押我的黑袍,提上我想带我一起走。可惜没来得及,那两个紫袍追来得太快了。”
“那他是怎么逃走的?”
张思彻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是一点儿见识没有啊。”
“?”
“龙君洞庭《疑龙经》中享誉天下的神术,【灵明照世浮尘无拘】,你都不知道?”
“?”
“这神术可使人在一息之间传送百里,只是人越多,准备的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只来得及自己走,没能带上我。”
“唔……”
“伱不好奇我为何能传音入密吗,明明真气应该已被吞噬才对。”张思彻自问自答道,“这真气便是祝高阳打给我的,他说他会再回来的。”
“为什么打给你真气?”
“因为他还留给我一件法器。”
“?!”
“嘘!我可是把老底都交给你了。”张思彻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这法器可在短时间内保你我二人平安,只等祝高阳来救就好,在此之前你可万万不要擅自行动。”
第四十四章 斡旋
“继续讲故事吧,后面几轮可能要没有这样的空暇了。”
“讲。”
……
却说镇北王府之中,洗吴仇正要替天行道,却被一道中正的声音喝止。
回过头来一看,竟是熟人,正是本州刺史李章。
若是别个阻拦,洗吴仇自不理会,但既然是这位曾在神京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又官名甚佳的李大人,洗吴仇还是暂时按剑于高木镇脖颈。
李章瞧见洗吴仇也甚为惊讶,诧异一问,在洗吴仇一番讲述之下才明了事情原委。
“真是……无法无天!”李章怒视着高木镇,但思索了一下,手却搭上洗吴仇胳膊。
“洗大侠,这人虽该死,你却不合适在这里杀了他。”
“为何?”
李章凝眉,缓缓说出三处缘由来。
其一,洗吴仇并无官身,虽然颇有侠名,但平日惩治些匪徒小吏还好,如今要私刑王府世子,不免给自身招祸。
其二,镇北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王府正风光大办归宗之礼,已通知了不少人,若突然传出去说这孩子是个奸杀良家的畜生,已被人替天行道,也太伤镇北王脸面。
其三,这事完全可以更圆滑地处理,即先知会镇北王,让他自己将这孩子以品行不端为由逐出家门,之后衙门再把他捉拿归案,等风波过去些,再低调问斩。
这番话说出,洗吴仇自无不可。
他只要高木镇伏法,与镇北王并无仇怨,若镇北王明事理,只是不愿伤了颜面,他也愿意配合一二。
虽然由于遍经风霜而气质锋利,容貌又过于俊朗,常常不经意间让人如坐针毡,但实际洗吴仇并非没有随和的一面,行走江湖,只要没有根本上的矛盾,他并不总是咄咄逼人。
李章松了口气:“那就请洗大侠把这犯人绑缚住,我自去和老夫人言明缘由,等镇北王回来,也由我交涉便好。”
洗吴仇点点头,将高木镇提至柴房亲自看守,也不离开,静等交涉的结果。
直到夜半三更,李章才流着汗回来,原来情况并不顺利,老夫人说这是高家独苗,并不肯松口,并且已经派人去通知镇北王。
此时事已挑明,若再要一剑杀了高木镇,不免使李章恶了镇北王府,洗吴仇便先按李章所言将人带到州衙大牢看管,仍留李章在此等待镇北王。
镇北王守边十多载,威望甚隆,想必不愿因此等事损折。
然而李章静等许久,却等来一份口信:“犬子不肖,叫李大人费心了,日后必定好好管教。”
洗吴仇便要干脆拎着高木镇去王府门口杀了,一人负责,必不连累李章。
但如今王府皆以为高木镇在李章手上,若出了事,他如何脱得了干系,连忙急急劝下洗吴仇,说自己再去当面劝说。
洗吴仇便道:“那便以两天为限。”
说完便带高木镇而走。
李章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不禁后悔蹚了这浑水。
却说李章此人,清廉是真,秉公执法也是真,但当年在神京六部当值时却得过一句评语,曰:“有气无骨,好逞易穷”。
此时正显出评者眼光之毒辣,李章看到洗吴仇动用私刑,确实是想既保护洗吴仇,又省去激怒王府,才把这事担在肩上。
到了老夫人和镇北王面前,也只说自己查到了此案,不露洗吴仇姓名,一来是为了保护洗吴仇,二来也是想为自己添一桩不惧王府、秉公执法的美名。
然而平日威武严正、铁面无私的镇北王竟然真的肯遮翼这個没见过两面的孩子,却是他始料未及。
此时他心急如焚,与其说是怕不能让恶人授首,倒不如说更像是怕洗吴仇真杀了高木镇后,镇北王倾泻出的怒火。
而洗吴仇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把高木镇假手他人,两日一到,他一定会杀了高木镇。
李章咬咬牙,只有再去劝说镇北王了。
却说洗吴仇把人带走,这两日便就在胤城住下。
他来此地本是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找一门传说中的武功,二是若无缘寻到,便就地结庐,以作突破。
第一个目的他四处打问,并未遮掩,第二个目的目前却只有他一人知道。
这消息若传出去,一定轩然大波。
洗吴仇年方三十二,六年前才玄鹤挂衣,踏入玄门,对比那几个真正的天之骄子,算得上是晚成。
然而谁料他三年前参加羽鳞试,一入榜就登临第二十三名。
真正名动天下。
如今三年已过,新一届羽鳞试召开在即,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能否进入前十,甚至有人大胆压他前五,却不料他目光竟已不在这里,而是准备破玄境登天楼、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大人物了。
当然,并非因为这份底气他才敢管镇北王府的事,就算他经脉树刚刚一生,他想杀这人还是要杀。
他十四岁进入江湖,十九岁脉树五生时就在西漠杀了八生之境的“漠王”贺兰铸,从此进入仙人台,破案上百;二十三岁在西南山城“将脉遗姝”一案中直面了吞日会的【罗敷】,并以八生之境正面击杀了一位宗师,几乎是孤身挫败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图谋。
回京后倚仗此功成为了仙人台第一位未成宗师的“鹤检”,但三年后他就挂印离职,游侠天下。
也许是前半生过多的绝境重生,洗吴仇并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阎罗借命于他而言是一种常态,由此又导致他对许多事情都没什么敬畏。
镇北王府、拥兵十万,他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力量足以轻松地碾碎自己,但他要杀高木镇还是懒得做什么遮掩。
到了第二日下午,洗吴仇去州衙询问,见李章一脸轻松地坐在椅子上——镇北王松口了。
原来是王府从其他地方寻觅到了另一个私生子的消息,这个便任由处置了。
“这镇北王怎么跟个母鸡一样,走到哪蛋下到哪?”洗吴仇笑。
李章连忙捂住洗吴仇嘴,道:“明日开堂,证供一齐便可定罪,之后便即刻问斩。”
洗吴仇点点头,当下便去魁居镇接书生来出堂,请他亲眼来看仇人斩首。
第四十五章 第三杀
张思彻于此止住话头。
这次不用提醒,裴液便要主动站起,却被张思彻一只手按住,笑道:“是我。”
裴液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离开石窟,窟中已只剩下六人,正好再打两轮,就是决战了。
也就是所有人加起来再打六场,快的话也就半个多时辰。
无人搭话,裴液便倚在墙上,呼唤腹中黑螭。
“在吗?你那边怎么样?”
“穷奇往你那边去了。”
“嗯?”
“你忘了种子在它身上?它应当是回去完成烛世教的仪式了。”
“唔,那你安全了。”
“我也来了。”
“啊?”裴液坐直了身子,“你怎么还主动找死呢?”
“你不是要我救伱吗?”
“啊……”裴液有些感动,“你也不用舍命前来。”
“我们命同荣枯,而且烛世教谋划若成,我也不能幸免。”
“你打算怎么做?”
“见机行事,主要是……”黑螭犹豫了一下,裴液第一次从它的语气中听出些赧然的感觉,“我之前跑得太远了,也不一定能来得及赶到。”
“……”
“而且我也不认识路。”
“行了,那你慢慢赶吧,半路上要是发现我死了就原地掉头。”裴液没好气道。
止下话头,张思彻竟然已经得胜归来,正迈入石窟,他甩了甩手上的血,这次的战斗于他而言仍是闲庭信步。
“这次该你了。”他笑道。
黑袍人的语声同时传来:“下一组【廿四】、【廿八】。”
裴液起身走出石窟,夜色正进入了最浓重的时候。
这次和他对敌的是一位老汉,正是他第一次进入石窟时打量的那位父亲。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这次紫袍人的尸体终于被搬走了。
来到熟悉的场地,两人进入火焰斗场。
这位老汉肌力并不发达,在第一场还受了伤,能走到这一步,要么是有高超的武技,要么是腹中光茧过于优秀。
裴液谨慎地拉开拳架,如果说之前两个敌人分别是巨熊和蜘蛛,那么此时他面对的就是一头老狼。
在场域狂躁的刺激下,两人竟然都保持着极大地耐心观察着对手,谁都没有贸然出手。
最终还是裴液先打破僵局,越过场地一拳直奔老人阴骜的面皮。
老人探臂一带化去劲力,并指去戳裴液肘窝。
老人并非习惯倚仗真气战斗的那种人,他显然在丹田种尚未发芽的时候就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峥嵘年岁,对“旱鸭子”们之间的武斗精研甚深。
而这也正是裴液强项。
裴液身形一矮,泥鳅般从老人胁下滑过,反脚狠踹老人胫骨。老人则左脚一拧,右脚抬起闪过这一踹,而后并不落地,而是反踢裴液支撑在地的那只脚。
顷刻间,两人腿上已眼花缭乱地过了十多招。
裴液胜在年轻、反应快、力气足;老人则胜在老辣、一招三坑、走一步想三步。
两人拳、腿、掌、指……对打了上百招,互有胜负,难分难解。
自从丹田种破裂,裴液许久没有打过如此痛快淋漓的拳脚了,此时虽有鹑首仗身,心中傲气却让他不愿使用,非要以拳脚胜过此人不可。
果然随着两人拆招越来越多,优势开始向裴液这边倾斜。倒并非是因为体力,有幽蓝液体支撑,两边体力都是充足的。
而是老人之优势在于那些几百上千场战斗中的细细琢磨,手上有许多裴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技巧和套路,裴液总是被打出其不意,多次倚靠反应才减轻伤害。
而随着战局僵持,老人的套路渐渐用尽,裴液防备也更加到位,此时裴液在反应上的优势就凸显出来,老人渐渐开始左支右绌。
终于许多小落后与小破绽厚积薄发,裴液结结实实的全力一拳轰上了老人心口。
瘦矮的身躯飞出几丈,重重地摔落在地。
至此,胜负已分。
老人躺在地上,不再起身反抗,大口喘息了两声,嘶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好功夫。”
裴液一笑,能在此处打上一场擂台般的战斗,他也颇为满意,并不欲过多残害折辱对手。
缓步过去,凝力于拳,对准老人咽喉。
乍时,异变陡起!
老人倒地的身躯像一条弹起的毒蛇,而手上的寒光就是惨白的毒牙!
裴液吃了整整一场的套路,此时并非没有防备老人的诈降,但直奔咽喉而来的这枚磨得锋锐无比的铁片却是他始料未及。
千钧一发之间,一直在关注此处的黑螭直接替他开启了鹑首。
万物如静,裴液偏头避过,一拳轰碎了老人的喉咙。
小铁片掉落,裴液无声接住,含入口中。
携带利器,这当然是违背了规则,老人的信仰显然不够虔诚。他藏着这枚小铁片是为了多活两轮吗?还是打算在最后的场景中对某些人做些什么?
裴液此时已无从知晓,隔着火幕,外面的黑袍人看不清里面的细节,裴液亦不会向他举报这位“无信者”。
如今这件玷污了仪式纯洁的事物,不过从一个“无信者”手中传到了另一個“无信者”手中罢了。
腹中触手弹出,再一次的大快朵颐,再一次的层次提升,再一次的力量飞涨。
还剩两轮了,若要执行自己那个计划,就只能在下一轮发动;而若要等待祝高阳,下一轮就只能照常赢下去。
裴液抉择着走出场地,天上忽然响起猎猎的风声,是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振翅,裴液抬起头来,见到两点小小的金色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穷奇回来了。
回到石窟,剩下的人已屈指可数,每个人都沉默着,除了张思彻。
“这么久,还担心你完了呢。”
“差点儿。”裴液暗中将铁片别于后腰,“你我再各胜一轮,是不是就是咱们两个决战了。”
“是啊。”张思彻叹道,后面的话用传音说道,“我想了一下,这法器还是给你好了。”
“?”
“你想啊,祝高阳本来就认得我,到时他自带我走。可他不认得你啊,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我怎么来得及跟他说再多带一个?”
“但你用这法器,就等于表明了身份,他自不会漏掉你。”
“那你怎么办?”
“不必管我,我已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
第四十六章 报复
“来,这便是法器。”张思彻握住裴液手腕,往自己肚子上摸去。
裴液摸到一张肚皮。
然后,这肚皮垮塌了。
裴液双目圆瞪地看着张思彻。
“嘘!”
肚皮下面是温热的腹腔,这是一处不可想象的重伤,腹部几乎被捣烂,仅以一张皮伪装遮盖。
裴液难以理解他是如何顶着这种伤势谈笑自若还拼杀了三阵的。
从这血肉模糊的腹腔中,裴液拿出了一个小铁符。
“我再把真气传给你,到时只要注入其中,便可激发。”张思彻把着他的手腕将真气引导过去,“到时候此符一发,至少十息之内无人能够伤你。”
“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有些惭愧地补充道,“因为我们之前说过,带的人越多,【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的准备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不一定有空带上你,到时候你只能倚仗这法器自己趁乱跑了。”
裴液点点头,致以真挚的谢意。
本来他也没期待自己啥事不干就有天神下凡把自己全须全尾地救走。
有了这枚法器,裴液正式放弃了自己装死的那个奇葩想法,打算配合祝高阳的袭击逃生。
“很快了。”他叹道。
“是啊。所以得快点儿讲了。”张思彻拍了拍他肩膀,“这才讲到第十回,后面只能缩略缩略了。”
……
第二天,州府开堂,李章当中而坐,洗吴仇推着书生立在一旁,高木镇瘫软在地上,面色惨白地看着李章。
堂审十分顺利,人证物证聚在,纵然高木镇痛苦怒骂威胁,亦挡不住堂上飞下的一枚“斩”字令。
书生痛哭拜谢自不必说,李章还取回了明珠,还给了书生。
明珠依然纯净灿然,但于书生而言,此时看见此物却是睹物思人,又是一番痛哭后,他坚持将明珠赠与了洗吴仇。
过了一天,高木镇街口斩首示众,为了王府颜面,仍未宣扬其身份,但洗吴仇和书生都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洗吴仇宽慰了一番书生,说自己会为他介绍神医,医好手指,要他切勿坠了志向,继续考取功名。
书生含泪点头。
两人就此分别,书生回到镇上,洗吴仇则在旁边山中结庐沉淀心境,为破境做准备。
放下俗念,洗吴仇每日纵情自然,在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那一丝超脱之感。
如此四五日后,洗吴仇已达随心所欲之境,此时不必再故意避世,而是遵从内心所想,随意而为。
他或于雨夜山巅舞剑,或在黄昏帮老农锄地,有时到酒楼酩酊一晚,有时在湖上垂钓一日。
这一天,洗吴仇忽然又思念起九年前葬于西南山城的那位旧友,顺势便想起了书生,于是提了烤鸡和酒,去寻书生聊天。
到了魁居镇,直奔镇头那间小院,然而呼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一推门,院中空无一人。
出门正要再去别处寻找,却忽然被一個老汉抱住了腿,哭道:“恩公!总算等到你了!”
原来这老汉正是书生岳父,说前几日来了几个人把书生绑走了,那些人没有口音,身穿常服,报了官也一直没有音信。
洗吴仇立刻应下此事,将当年供职仙人台时的本事拿了出来,细觅蛛丝,问询衙门,最终各个条缕竟然全部隐隐指向镇北王府。
这却有些费解,难道镇北王府小肚鸡肠至此,竟要拿一白身书生泄愤吗?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所指向,洗吴仇便径往胤城而去。
一进胤城,先奔州衙去寻李章,把事情一说,只见李章脸色刷得变了。
洗吴仇追问,李章却只是支吾,让他去镇北王府询问。
当年在仙人台办案时,洗吴仇就没有允许眼前人知晓内情却支吾隐瞒的习惯,如今也是一样,他抽出剑来,请李章不要坏了二人情谊。
李章仍是求他去王府,洗吴仇不再废话,一剑割了他的右耳,又问了一遍。
正如当时不曾意识到镇北王护短的一面,此时李章亦未想到到这个在神京麒麟楼上孤高超卓、温润潇洒的翩翩公子竟能如此凌厉狠辣,一时瘫在地上,捂着耳朵尽数交代。
原来根本没有另一个私生子,镇北王也从未松口。
在堂审完之后,斩首之前,高木镇已被偷梁换柱,刑场上被砍头的已经是易容后的另一个人了。
后面自不必说,是死里逃生后的高木镇念及当时书生痛快大骂的模样,怒火中烧,便抓了他回去泄愤。
此时已过去三天,书生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洗吴仇一脚把李章踢倒在地,飞身直奔镇北王府而去。
要说这行为其实并不明智,因为他突破在即,只要再等十天半个月跨入天楼,到时再来镇北王府寻仇,即便是镇北王本人当面,也不会为了一个私生子开罪于他。
而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寻仇不成,也可全身而退。
然而侠鹳啄蛇,有进无退。书生生死不知、遭人戏耍的烦闷憋在心中,洗吴仇若肯为求自保而选择躲避,那就不是他了。
此时大日在天,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洗吴仇再不给什么面子,一脚踢下了“镇北王府”这块牌匾。
接着径往里闯,但有前来拦路的,皆一剑而决,一时王府中虽有精甲上百,高手如云,却是当者辟易,宛如蛟龙入虾群。
……
张思彻站起来。
“好了,后面讲不了了。”他叹道。
又是一轮打完,石窟中已只剩下四人,裴液和张思彻各打一场,便进入决战了。
裴液拍了拍他的手腕,要把当初借来的那些能量还给他,张思彻笑着拒绝:“伱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说完大踏步而出。
果然一刻不到,黑袍人就来带裴液和剩下的最后一人过去,显然那边的胜者就不再回石窟,只在场地处等着打决战了。
裴液来到场地,有些惊讶地发现周围还是只有一个黑袍人,而张思彻就倚在一旁笑着看着他。
烛世教对这里的情况如此自信?就不怕我和张思彻联手做掉黑袍人跑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杀
心中思索着,裴液再次越过火幕进入熟悉的场地,这次的对手是一名壮硕的汉子,牙齿间还残留着血迹肉丝,身形摇晃间跃跃欲试,低头抬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像是一头饿虎。
这次裴液选择的是以伤换伤的打法,杀狼靠耐心,打虎须胆魄,若被此人之凶猛骇住,那就败局已定了。
比起上一场博弈繁多的技击,这一场是拳拳到肉的硬碰硬,渐渐两人凶性上来,甚至开始放弃格挡,而是比拼谁出手更加沉重,击打的位置更加要害。
臂膊、肋骨、小腹、下颔、天灵……有的险险闪过,有的来不及闪就回以同样沉重的一击。
如此发展下去,无论最后站着的是谁,都将是一次惨胜。
裴液所求的当然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还要留力气逃跑呢。
实际上在选择了这种打法的同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胜利的方式。
——又是一次致命的交换出招,裴液偏头躲过一记朝向天灵的重拳,一掌直戳对方脖颈。
汉子同样避过,提膝去顶裴液下阴,但脖颈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冰凉。
一道念头在他头脑中闪过——这人留了这么长的指甲?刚刚怎么没有见到?
裴液弹指一拍,小铁片贯穿了脖颈,从另一头飞射而出。
汉子这时才明白过来,双目怒瞪着这个卑劣的对手。但喉咙已不能支持他发声,裴液一拳正中太阳穴,壮硕的身躯僵硬倒地。
腹中光茧又如同海葵捕食,裴液已懒得再看,转过头,张思彻正微笑看着他。
……
决战比想象中开始得要晚。
裴液和张思彻分立两边,看着祭台下烛世教教徒们渐渐聚集过来,幽蓝的火焰升腾起来,庄重堂皇的音乐奏起。
从上空俯瞰,山谷中就像燃起了一朵巨大的幽蓝莲花,张思彻和裴液就立在这莲花正中。
两个紫袍人立在一旁,幽蓝火影跳动之下,鬼面仿佛活了过来,真如两尊厉鬼一般。
穷奇则安静的蹲在一处高台上,像等待开饭的大猫。
和之前双翼化作的分身不同,这只已是穷奇的本体,赫赫的威势令裴液看了一眼就体僵骨冷。
裴液忽然升起一个猜测,莫非……并非是要把种子移入最后的宿主体内,而是要把最终的宿主喂给这只穷奇?
毕竟从躯体而言,人类的肉胎凡躯当然比不上神兽。
可穷奇会听命于烛世教吗?
——倒确实是比自己要听命。
环顾四周,各位烛世教徒并未对最后剩下的是两個外人有什么担忧。
“都一样。”裴液又想起这句话。
少顷,一切就绪,裴液与张思彻踏入火圈,烛世教之图谋还有最后一步就将揭开面纱,但若照此发展下去,他们两个应当是看不到了。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裴液用眼神示意。
“别急,快了。”张思彻传音,“先打吧,你全力就好。”
这是全不全力的事儿吗?把你打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裴液抿了抿嘴,当先出拳。
裴液的拳沉稳有力,张思彻的掌柔和从容。
一交上手,裴液立刻感到一种迅猛的坠落感,仿佛在万丈悬崖一脚踏空。
他本能般迅速弹开,毛发耸立地望着面前微笑的男人。
毋庸讳言,裴液对武斗向来有一种超凡的敏感,当他还不通武理时,就能凭借直觉趋利避害,击败早已练了两三年武的大孩子。
那是一种超现实的通感,如对战老汉时他便感觉自己是利刃划老革,而上一个壮汉一出拳,裴液就感觉在面对密而重的鼓点。
这是对手从种种方面带给他的一种精准感觉,大概是其人在这场战斗中所表露出的“武学人格”,裴液也习惯仗此来制定对敌策略。
但悬崖要怎么应对?
即便在他十岁时和林霖过手的那一次,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坠落感。
自己的进攻如同“失重”,仿佛钻入一片迷雾,找不到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支撑点。
这种感觉一定要用文字形容,那就是“深不可测”。
这是认知上不可弥补的差距,对方看待武功的层次远远超过了自己。
怪不得他询问自己“师承何处”,原来他是正正经经的大派传人。
其所用武功之高妙难测,眼光之狠辣精准,武理之高屋建瓴,让裴液第一次感觉自己赖以立身的拳脚是那样简陋。
挫败感和跃跃欲试同时涌上心头,裴液再次提步上去。
这次张思彻似乎给自我加了些限制,开始和他一招一式地肉搏,裴液这次感觉打起来一下舒适了许多,甚至行云流水,越战越勇。
百招之后,张思彻忽然传音道:“我要用我那个绝妙的办法了。”
裴液:“?”
正要询问,忽然瞳孔一缩,自己竟然一记重拳狠狠地轰在了他心口!
这种扎实的打击感简直令裴液心脏停跳,他连忙收手,却见张思彻浑身一僵一抖,血从嘴角留下来。
轰然倒地。
“……”
裴液还不及做什么,腹中触手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它们此时已变得粗壮而神秘幽邃,像十几条贪食的黄鳝,一窝蜂钻入了张思彻腹中,咬住了那枚光茧往外揪。
张思彻腹中的光茧触手竟然还在死死扒住肋骨不放,于是裴液就看见张思彻飞快地抬起手,飞快地掐断了触手,又飞快地把手放回身侧。
再看他脸,依然是双目无神地圆瞪着。
“……”
原来所谓绝妙的办法就是装死?这不是剽窃我吗?!
裴液感到自己被坑了,但一时没想出来是在什么地方。
你这时候才装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能跑了不成?
无论如何,他装死自然有他的理由,裴液不再看他,仿若无事地走出火圈。
最终的宿主已经诞生,裴液手中暗藏铁符,警惕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虫白,教徒们齐声祷诵着,两名黑袍人来到裴液身边,带着他往穷奇那虎视眈眈的硕大头颅走去。
完了,裴液想,好像真是把自己喂给穷奇。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
他暗暗地瞥向天边,体会到了当时沈闫平冯志的心情。而这时还要更加紧急,自己距那虎头连十丈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祝高阳
其实即便祝高阳来了,裴液也想不到他能做些什么。
当时完好状态以一敌三,虽然杀了一个,但最终还是险死逃生;如今重伤之下,对手虽然少了一人,却又多了一兽,他又能如何应对?
裴液暗叹口气,收回送往天边的目光。
但在收回的过程中却忽然一顿——他没看见祝高阳,倒是发现了那两名紫袍的姿态。
他们好像也在警惕着谷外。
裴液心一沉,什么意思,他们也知道祝高阳要来?
在这最终一步,烛世教谋划了不知多久的“最终兵器”马上就要诞生,有所警惕是正常的。可他们的警惕指向性也太过明显,就好像明确知道此时此刻此地,要有人来搅局一样。
张思彻不是只跟我说过……等等,传音入密!
裴液思维顿在这里。
顶尖宗师,能不能截获传音入密?
张思彻在石窟中的那些传音,难道被尽数听去了?
裴液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正在此时,耳中响起一道传音:“快快激发!你手上的其实不是防御符,而是传送符!”
妈的,还在传音!
裴液心肺停跳,而验证了他猜测的是,在这传音入耳的一瞬间,两名紫袍人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压在了他身上。
下一瞬间,已到他身前。
毛发悚然,裴液哪有时间细思,立刻注入真气激发了铁符。
裴液感到耳边忽地一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一瞬间清空,裴液甚至感到一丝窒息。
好像卖油郎在平静的小水洼上浮动,忽然被一盆水当头浇下。
处于中心的裴液就是这只卖油郎。
颠倒翻转,狂风暴雨,裴液一瞬间就被掀翻在地,两名紫袍人也乍时飘离,像被狂风鼓荡走的两片紫布。
暴烈、巨大、密集的剑气以他为中心爆发,将整个场地一瞬间搅得粉碎。
裴液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山是这么被拆的。
第二個想法是:狗屁的防御符!狗屁的传送符!!
原来是由我来扮演祝高阳!
那真正的祝高阳呢?
裴液升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张思彻那边玄气凝聚如云。
这云又抽成细丝,这细丝又环绕起来,如丝缎结成的灯笼,将他包裹其中。
“灵明照世,浮尘无拘。”
清朗飘逸的声音响起,张思彻单掌结印,宛如天人降世,身姿舒展,面容肃穆。
一切于此时得到了解答,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装死的他获得了施术的机会。
祝高阳!
祝高阳!
他当时不是没来得及带走张思彻,而是把原本的张思彻传送走,自己化作他的模样留在了这里!
不管裴液此时作何想法,祝高阳早已定好了目标。
他的下一步,是穷奇。
烛世教最核心的东西,从来不是光茧,即便这最终的胜者是由五十年来几百条人命堆积而出的也一样。
养分和孵化场所永远可以替代将就,只有种子独一无二。
祝高阳并不谋求在这里击杀它,这也根本不可能,他是要以神术将穷奇带走,再从容击杀。
当时他在石窟中跟裴液说准备时间不够,可能来不及带第三个人倒真是大实话。
只不过排在裴液前面的不是“张思彻”,而是穷奇。
所以他对裴液算是似坑非坑,虽然确实利用裴液吸引了注意,但裴液若真趁此机会逃走,之后烛世教追捕的中心一定是带走了穷奇的祝高阳,而非裴液。
至少两个紫袍人不会参与其中。
此时被裴液吸引,被剑气逼开的紫袍人来不及回援穷奇,祝高阳已一步踏至穷奇身前,一掌抓向鬃毛便要将它带走。
在这一瞬间祝高阳完全展现出鹤榜宗师的压迫,穷奇并非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但却绝不可能避过他手的触碰。
而一旦被带走,进入到单打独斗的境地,祝高阳的绝对实力是要高过穷奇一筹的。
穷奇虎目圆瞪,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大口一张,吐出一枚光华灿烂的珠状物,这物什拉成一道光束,直奔裴液腹中。
祝高阳反应极快,立刻折过一个尖锐的锐角去追。
而裴液这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珠状的似肉似铁的东西就撞在了腹上,而后腹部一痛,腹中光茧已迫不及待地割开肚皮将它迎入。
裴液刚刚咬牙低头去看,肚子上两条幽蓝触手还在外面甩来甩去,前方已然风声骤紧,他抬起头,祝高阳高大的身躯已立于身前。
祝高阳本意是将紫袍人吸引到裴液附近,以使穷奇暂时无援,方便自己带走。
但形势骤变,种子和光茧同时合于裴液体内,他这时反而要带走裴液,就不得不主动将后背露给两名紫袍人了。
一记重掌印上脊背,他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同时一截缭绕玄气的剑尖透胸而出。
但下一刻他有力的手已搭上了裴液的肩膀,玄气散如烟花,两人一同消失于此。
……
……
薪苍山脉群山峻耸,宛如通天之柱。
天空则是渐变:东方最遥远处是一团白,外围接上一片暗淡的蓝,再往外则是灰色,继而深化为黑幕。
人们夸耀山峰之高峻总爱用刺破青天,俯瞰云霄之形容,但夸耀高天却不会用山峰作比。
因为它真的比所有的山都要高。
这倒也不能怪罪于人类,因为囿于视野,形容者往往是从下向上仰望这些仿佛直达云天的大柱子。
人们无法站在高天的角度俯瞰这些小土疙瘩,高天自然也就原谅了这种更渺小之物称赞渺小之物时对自己的僭越。
而裴液在这神术中时,似乎有一瞬间稍微体验到了高天的视角。
群山万壑,这些对于凡人而言的天堑,一步即越,宛如泥丸。
但这高渺的体验只有一瞬,下一刻,密集的枝叶拍上身体,一阵天旋地转,摩擦声、枝断叶落声、夜鸟惊飞声纷乱而起。
而后脊背被凶猛一撞,裴液意识到自己是落到了地面,但紧接着又是一个近乎垂直的坡度,便又在一片黑暗中蒙头转向地下滑。
裴液不知下面是丈许土坡还是百丈深崖,四下乱抓借力,心中同时焦急——我一时调整不过就算了,你祝高阳一个宗师怎么不拉我一把。
然后他就抓到了一根无力的胳膊。
第四十九章 苍莽
心中一惊的同时,裴液另一只手终于扣住了一块石头,而第一只手握住的胳膊仍在无力地滑落。
裴液止住落势,运力一纵,带着手上的身体飞回了坡上。
将男人平放于地,裴液沿着胳膊一阵摸索,刚一摸到口鼻,就听这张嘴虚弱道:“别摸了,活着呢。”
裴液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片昏暗,影翳不清,便想弄处火为祝高阳查看伤势。
而这念头一起,手上就“蓬”地燃起了一团幽蓝火焰。
裴液愣怔了一会,手一送把它飘在空中,俯身去扶祝高阳。
祝高阳一身灰衫已被血浸透,裴液帮他脱下上衣,在他的指挥下从他的腹腔中拿出一瓶丹药——要不是情况不允许,裴液真想把头塞进去看看里面还装了点儿什么。
一颗丹药下肚,祝高阳脸色好看了些,外涌的血液也被真气止住。
“好些了吗?”
祝高阳点点头,他抬手撕下面容上的伪装,一张颜色苍白、微微喘气、又过分俊朗的脸露了出来。
这张脸潇洒端正,来自张思彻的那种桀骜跳脱的气质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乃至肃穆。
“先看看你吧。”他盯着裴液的肚子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裴液感受了一下,皱眉道:“没什么感觉,那些液体还是能照常调动,但是光茧好像沉寂下去了。对了,还有这朵火焰,我之前不会这招的。”
“它在孵化。”祝高阳咳出一口血道,“这生出火焰的能力应当是它权能的一种外泄,接下来随着孵化度加深,你应该还会渐渐生出其他的能力,就像那只穷奇一样——咱们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验证我这个猜测。”
“孵化……”
“本来它应当是不需要这一步的。”祝高阳道,“记得火场上空漂浮着的珠子吗?光茧提供了孵化场所,那珠子则提供大量能量,应该就可以迅速完成这一阶段。”
“既然没用那枚珠子,它要多久才能孵化?”
“我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你自己应该能体会到它的苏醒。”
“孵化后,会怎么样?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
“我怎么知道。”祝高阳微一苦笑,“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虽说像是丹田种,可哪个丹田种如此诡异。”
裴液沉默地摸了摸肚子,那种子钻进去后,腹中的光茧似乎安静运转了起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似乎不会再出现。
而那种子就在里面孕育着,裴液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这种子也并不对他的激发有什么反应。
正常的丹田种若要发芽,除去一些秘法,都需要锻炼打熬身体,气血充足之后自然激发其破种生气。
而裴液早已达到这個标准,若此时腹中是一枚正常的种子,应该已经可以被激发发芽。
但如今却不是,与其说它是植物的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动物的胎卵,它不因外界的阳光和雨水而萌发,而是有着自己的孵化周期。
任你气血再旺盛也与它无关,它一定要汲取够了所需的营养才肯破壳。
“那怎么办?”裴液问道。
“照常办吧。”祝高阳一叹,“如果带来的是穷奇,我就把它杀了剖出这枚种子带回仙人台。如今既然是你,就把你带回去好了。”
“感谢伱不杀之恩。”
“哈哈。”祝高阳笑起来明朗亲和,“还得靠你带着我呢。”
他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裴液背起他,辨认着方向:“这是什么地方?”
“往西走,去奉怀县。尽量快些,不知道烛世教什么时候追到。”
“奉怀其实也没有应对的力量。”
“我同伴发现我失踪,会上报仙人台的,神京应该会调重援过来。”
“他们进山来找你了。”蓝纹爬满皮肤,裴液健步如飞地往西奔去。
“什么?”祝高阳皱起了眉,无奈地叹口气,“小栀。”
“不过确实没耽误报信,援手什么时候会到?”
“这个影响因素很多,要看最近的鹤检离着多远。但说实话,一个普通的鹤检也不足以钉住这摊局势。若要从神京调人过来,大概便是两到三天吧。”
“两三天……咱们靠什么支撑。”
“靠我。”祝高阳有气无力地笑道。
这话听起来颇为豪气,但说话之人此时瘫软在裴液背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行。”感受着背上这具软若无骨的身体,裴液没有拆台。
“而且,咱们其实还有个帮手。”
“谁?”
“你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吗?”
“商浪说是仙狩降世。”
“唔,你们见过了,商浪的嘴是这样的。”祝高阳一笑,“关于仙狩降世,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误会——见到有时是狴犴、麒麟,有时是饕餮、相柳,便以为神兽出世像掷铜板一样,或是仙狩或是魔厄。”
“不是吗?”
“不是。实际上神兽出世,总是仙狩和魔厄成对出现的。”
裴液感到腹中小螭认真聆听起来。
“这是仙人台几十年前查访出的结论,虽然不知原因,但出世的两只神兽总是会表现出全方位的相斥和斗争。这种斗争甚至拔高到概念的层次,一方是祥兽,另一方就一定是厄兽,一方掌水,另一方就定有控火的能力,一方善则另一方恶,一方冷静另一方就狂躁……”
“……原来如此”裴液颇受震撼,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好像也不太对称,那只穷奇既能控水也能控火。”
“是的。这就是此次仙狩降世的特异之处。”祝高阳叹了口气,“这只穷奇的成长太过于迅速,繁多而诡异的能力也不是正常魔厄所能拥有。它身上具备着一份之前其他魔厄不曾具备的特质,而很可能这份特质就是烛世教谋划的核心。”
“那不就是……我肚子里这枚种子吗?”
“目前看来,八九不离十。”
“所以这种子是穷奇一降生就携带着的?”
“或许。”
一出生就带着,仿佛亲密伴生之物,但是又可以随时吐出来寄生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来头?
裴液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穷奇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兽只是个搬运工具,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把这枚种子带到人世一样。
第五十章 寻援
这念头一出,裴液思维不禁拐到了黑螭上面——那它呢?它有没有携带什么东西?
“仙狩一出生会有记忆吗?”裴液向祝高阳问道。
祝高阳怔了一下:“你指什么?它们确实一出生就掌握着缔结契约的方式,也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
“不,我是说……那种。”裴液皱眉描述着,“它知道人间有什么,甚至看过话本,能拿其中故事举例……”
祝高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懂你在说什么,首先,仙狩根本就不会说话。”
“……?!”
“它们只是更有灵性,除了一些刻印在血脉里的天赋,它们和刚出世的婴儿没什么两样。要经过成长,在人类中耳濡目染,才可能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裴液哑然,但也恍然。
所以黑螭降世的目的,是把那个能讲话的灵魂带入人间?
仙狩魔厄相争已经是颇高层次的事情,要出动祝高阳这样的人物,而如今它们竟然只是某些力量借力的跳板?
“总之,我们还有一只仙狩作为助力。”祝高阳拉回话题道,“霜寒是穷奇本身的能力,这仙狩便应当可以御火,我记得这个方向会经过一个耗子形状的深潭,它应当就寄居其中。”
“没有,它在我们后面。”裴液道,“在追我们。”
“什么?”祝高阳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裴液的侧脸,裴液则只闷头赶路,良久,他才反应过来。
“哦……你小子,这么快……”
裴液第一次从这孤身入敌营的男子口气中听出失落,不禁道:“你很想要一只仙狩吗?”
“谁不想呢?”祝高阳道,“不过,我确实尤其想。”
“哦。”裴液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背上人总是一会儿扭过来一会儿扭过去。
裴液忍不住道:“你干嘛?”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它让给我,我可以举荐伱去龙君洞庭剑脉。实话说,在你这個阶段,仙狩不会对你有太多提升,而门派却可让你一日千里。”
这确实是实话,仙狩结契在于同命共生,两者互相分享进益,是永不背叛的最亲密的伙伴。
但仙狩并不掌握什么绝世武功,也不是武学名师,对于一个白身山村少年而言,仙狩提供的好处太过长远而高渺。
对此时的少年帮助最大的当然还是门派,更不用说是【龙君洞庭】这样威名赫赫的仙门圣地,之前的大小云山与之相比就是手指和大腿的区别。
“这……还是要问它自己的意见。”裴液道。
“那当然,你问。”
裴液正要张嘴,腹中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我觉得可以。”
“?”
“这位虽然不是皓月,但也算一盏长明之灯。”
“……”
“怎么样?它……什么态度?”祝高阳看着裴液忽然沉默的脸庞,有些忐忑期待地问道。
“它说不愿意。”裴液面不改色道,“它嫌你……”
裴液偏头打量着这张虽然虚弱但仍完美无瑕的脸,脑子里划过他完美无瑕的品格、完美无瑕的天赋、完美无瑕的出身……最终收回目光道:“头发太长。”
“?”
后面无论祝高阳如何苦口婆心,裴液只是不理,渐渐地背后的语声低了下去,裴液扭头一看,睡着了。
深夜密林之中,便只剩下裴液独自安静地奔行。
直到天光大亮,祝高阳才醒来。
但醒来的方式却令他怔懵。
一次剧烈的摔落,把他埋入了枯叶之中。
祝高阳把头拔出来,向着同样坐在地上满头枯叶的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怎么跑个步还摔跤?
但裴液的表情十分凝重:“它在干扰我。”
“什么?”
“那枚种子,我感受到它孵化的程度加深了。刚刚我想跃过去,但它抻了我的腿一下。”
祝高阳抬起头,头顶两处崖壁间隔大约三丈,他们就是从这里掉了下来。
“它是下意识的。”裴液声音带着寒意,“就像胎动一样,但这样一次无意识就可以控制我的身体。”
祝高阳深呼吸了一口:“要么咱们就再快些,要么我杀了你试试,咱俩一块死在这里,这东西接下来到谁手里就交给老天。”
裴液翻个白眼,重新背起他:“那咱们还是快点儿走吧。”
爬回崖上,再次向西奔行,祝高阳低声道:“如果确实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试试。”
“……嗯。”
裴液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丹田种仙之法’?”
明显感到背后祝高阳的身体猛然一直:“你怎么知道这个?”
裴液不答,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御使这东西的法门?”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裴液诚实的摇摇头:“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一门传说中的奇术绝经,它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作《禀禄》,具体效用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与丹田种有关的一门奇功。”
“你觉得这门功法是不是烛世教用来御使这枚种子的?”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道:“我认为不会,这门奇经虽然神秘,但自古以来还是能找见修习之人的一些痕迹,这些人都与烛世教毫无关联。”
裴液反驳道:“它或许不是专为御使这枚种子而创立,但也许它恰好可以御使这枚种子。”
“当然,这也有可能。但我至今没有头绪,如今深山之中,咱们又能到何处去找呢?”
裴液沉默下去。
“仙人台跟我说,它可能流落到薪苍山附近,要我注意寻找。”祝高阳叹道,“这吩咐只付诸口头,未落于纸笔,商浪打听了一路我也没露口风,你是从何而知?”
“前几天在奉怀,有人向我打听这门武功。”
“什么人?”
“一个女人,叫明绮天。”
“……”
“喂?又睡着了?”
“不是,叫,叫什么?”
“明绮天,她说她叫明绮天。”裴液咬字清晰道。
裴液明显感觉背上的身体反应很大:“她,她现在人在哪?”
“我不知道,好几天前了,当时问了我,她好像就离开奉怀,去别处寻找了。”
“……”裴液感到背上的躯体又软了下去。
“你是想找她吗?她给我留了枚小玉剑。”
背上又刷地撑起:“不早说?!”
裴液知道自己又见识贫瘠了,问道:“她是什么人?联系到她能干什么?”
祝高阳翻了个白眼:“救命。”
第五十一章 传书
裴液摸出那枚白玉剑符,道:“她说要真气激发。”
“我有。”
“你的经脉树为什么没被那光茧吞噬?”
“可能它无法吞噬八生成型后的经脉树吧。”祝高阳接过剑符小心地查看着,随口道,“就算不是,我也有许多办法让它不能吞噬。对了,我体内还遗留着一部分那些龙血呢。”
“龙血?”
“那些填充血管的幽蓝色液体,仙人台五十年前给它取的名字。”
祝高阳注入真气,剑符缓缓闪动起明润的光泽。
他盯了它一会儿:“哦,是传音的。”
他收回真气,取消了这次录入。
再次注入真气激发,祝高阳道:“绮天……师妹,我是——我叫祝高阳——”
他停下,再次抹去,重新激发剑符:“明道友,我叫祝高阳,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
他又停下,沉默,看着手中这枚剑符。
裴液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祝高阳干脆把剑符塞到他怀里:“你来说。”
说完打了一道真气在剑符上。
裴液莫名其妙,接过剑符道:“明姑娘,我是裴液,现在和祝高阳在薪苍山中遇险,你能来救我们吗?”
手一松,剑符冲天而去。
“诶!”祝高阳一伸手捞了个空,“你这也……”
“怎么?”
祝高阳沉默了一下:“听起来太窝囊。”
裴液冷笑:“站都站不起来,还要面子呢。”
“唉。”祝高阳叹口气,不说话了。
如此沉默地奔行了一会,祝高阳忽然低声道:“喂,明绮天长什么样子?”
裴液愣了一下:“我没见到,我们就隔着墙说了几句话。”
“唔……”
“她到底是谁啊?”
“你连这名字都没听过,说了也不懂啊。”
“怎么瞧不起人呢?”
“你知道云琅山、斩心琉璃、《剑韬》吗?”
“……”
“伱瞧。”
裴液不服气道:“但我知道鹤凫册啊,你说鹤凫册行不行?”
“哦,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明绮天今年二十一岁,鹤榜第三。”
“……”
简单粗暴的东西就会带来简单粗暴的冲击。
裴液深刻理解了黑螭那句“萤火可以照明,皓月也可以照明”,而且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要那本“记录了幼时练剑感悟的小册”。
“她会来救我们吗?”裴液忍不住问道。
此时知道了明绮天这个名字的重量,裴液也忍不住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毕竟她来与不来,局势可谓一个天上一個地下。
“那就看你跟她交情有多深了。”祝高阳哈哈一笑。
裴液哑然,他有个屁的交情。
两人不再言语,尤其祝高阳强撑着说了许多话,此时又有些昏昏欲睡。
裴液也越加适应这比肩八生的身体素质,穿行间越来越熟稔。
他渐渐开始感到腹中种子的“呼吸”,一种裴液十分陌生的能量伴随着这种呼吸不停进入自己的腹中被它吞入,那是天地间的玄气。
没有那枚尸体攒成的珠子,它只能这样缓慢地从各个地方吸取孵化所需的能量。
裴液既不能制止,也不能助力,只有保持着最快地速度向奉怀方向奔行。
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祝高阳忽然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停一下。”
裴液止住脚步:“怎么了?”
“往北走十里,有条小溪,去那洗洗再往西。”
裴液依言而去,行到十里果然听见“哗哗”之声,穿出树丛,一处清泉流水映入眼帘。
若说是凭靠耳力也太过天方夜谭,裴液只能归为宗师或这位大唐英杰所特有的本领。
“是《疑龙经》。”祝高阳解去衣衫扔到水中,全身没入溪中,接受着水流的冲刷,新血旧血化作细缕随之远去。
“堪舆相地,明辨阴阳风水,是我们龙君洞庭的老本行。”他从水中探出头来,笑道,“学会《疑龙经》,百里山河如在眼前。怎么样,想不想拜入我们山门,之前的交易依然有效。”
裴液有样学样,泡入溪中,不理会前言,问道:“这样有用吗?”
“那两个宗师的觅踪手段无处猜测,但穷奇记住了你我二人的气味,至少对它有些用处。”
两人迅速洗了几遍,裴液捞起衣服:“衣服上的气味怎么办?”
“不要了。”
“啊?”
虽然是险境之中,但要他光着屁股背着另一个光屁股在林间狂奔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一转头,却瞪大了眼,只见祝高阳竟然从他的腹腔中掏出了两件衣服!
一件是精致的白衣,一件是粗糙的布衫。
两人穿上衣服,祝高阳坐在岸边石头上,又从肚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招呼裴液过来。
裴液茫然地走过去,看着那包里的奇怪器具睁大了眼。
……
日渐中午,裴液依然在山林之中奔行。
近十二个时辰的搏杀与奔跑,腹中空空如也,若是平常早已腿软眼昏,但此时体内的幽蓝液体源源不断地供给着身体所需,裴液竟然仍是精神奕奕。
就在这时,祝高阳抬起一双发帘下神光湛然的眼睛,轻拍裴液肩头道:“来了。”
不过数息之后。
斑驳树影之间,两袭紫衣电光般闪过,速度之快,在身后留下一道树叶飘落的尾迹。
少年比肩八生之境的迅如凫隼在这种速度面前宛如龟行,他背上的男人还在昏沉地靠在肩上,在少年焦急地呼唤下才睁开一双虚弱的眼。
紫袍人不会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抬手,炽烈的高温在一瞬间爆发,仿佛太阳上落下的火焰,奔行的两人顿时被炸散。
分不清是灵经还是玄经的《烛世》,仙人台即便在五十年前的那次剿灭中都没有找到它的原典,至今关于它的记录都余留着大片的空白。
但紫袍人使用的这一式确是仙人台有所记录的那一小部分,名之曰“丙火”。
这不是试探的起手,而是诚意十足的杀招,周围十数颗树木霎时间被炸散碳化。
取得的战果也未令人失望,背上的祝高阳,重伤之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白衣焦黑纷飞,飞落在地,生死不知。
此时最重要的当然是那承载了种子的少年,两名紫袍人正要过去,但昨夜吃过的亏忽然警示了他们。
两人转回头,不会再次任由更危险的人物在地上装死——即便很可能是真死也是一样。
第五十二章 反击
紫袍人抬手,炽热的玄气再次凝聚,眼见一记“丙火”就要再次补在这具“尸体”上。
“尸体”果然装不下去了,晚一步抬手,但雪花霜丝般的剑气比“丙火”更早一步爆发。
剑气拉成蚕丝般的细韧,扑面而来时像被风荡漾,看起来柔软温滑,但没有人会怀疑其中的锋锐。
另一个紫袍人越步上前,为他挡下这一招。
正在这时,背后风声骤紧,回过头,那少年血管泛起幽蓝荧光,腾跃而至,一拳直冲紫袍人后心。
但即便比肩八生境界的全力一拳,在顶尖宗师面前也是宛如幼童,紫袍人分出一只手来,一捉就按住了这只能将猛虎开颅的拳头。
下一刻紫袍人就能让他炸裂成一堆肉块,但毕竟是神种宿主,紫袍人轻轻一带,玄气涌入锁住其经脉关节。
此时瓢泼的剑气方至,少年的干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祝高阳重伤之下的出手也颇显绵软,紫袍人不太费力地接住了这一击。
另一位“丙火”出手,高温再次炸开,白衣已先一步高高跃起,抬手,下一击似乎更加凶猛。
但是忽然后腰传来难以言喻的尖锐危险,两名紫袍心肺骤紧,同时回头,只见那被锁住的少年从腹中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好快的剑!
好美的剑!
好强的剑!
祝高阳的剑!
两名紫袍人乍时醒悟,祝高阳即便重伤,他的剑也不会绵软如刚才!
真正的龙君洞庭第一骄子,那些史上留名的门派前贤们在上千年里积累下无数的高妙剑术,才于过去二十年间浇灌出仅此一位的剑道奇才。
即便他真的奄奄一息到躺在地上任人宰割,派谁去割下这颗头颅也要经过一番推让。
何况此时他仍能握剑。
玄经部排名第七的《淬龙经》,其中载录的【射斗龙光】,天下至快的致命之剑,向来号称有死无伤。
紫袍人为他们的疏忽付出了代价。
一道筒柱形状的剑气长虹般贯穿了左侧紫袍人的身躯,胸腹完全消失,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裴液几乎惊喜地喊出声。
但下一刻他笑容凝固,只见紫袍人竟然拖着这副残躯,毫不滞涩地反手按上祝高阳的肩膀,祝高阳整条左臂乍时血液飞射。
另一个紫袍人同时拔刀,如此近距离之下无须刀气,力凝于内而更加致命。
祝高阳脸白如纸,对左臂的伤势视若不见,扭头冷冷一盯出刀之人,紫袍人立刻收了三分刀势作守。
但无济于事,即便重伤单臂,那剑仍如一道玉龙,“叮叮叮”三声,紫袍人刀竟被挑飞,剑锋直奔咽喉。
虽然境界相差无几,但在刀剑造诣上两者却是云泥之别。
紫袍人飞身后退,身影夭矫如蛟,但剑影偏如跗骨之蛆。
眼见就要割破喉咙,紫袍人冷汗陡下之间,却见祝高阳身形一折,倒转而回。
同时树林中响起那少年的呼喊。
他愣了一下,立刻飞身前追。
裴液面前,那被贯通了胸腹的紫袍人宛如陶泥捏就,他体内没有任何器官一类的东西,此时那個圆洞正在缓缓弥合。
当意识到这里暂时只剩下自己和这紫袍人的一瞬间,裴液就立刻全力后退,并呼喊祝高阳。
果不其然那紫袍人一纵而至。
幸好祝高阳也几乎同时飞临到自己身后,仗剑凝气,两者相对之下,紫袍人几乎本能般飘退数丈。
可见虽然幸存了下来,刚刚那一剑还是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绝不愿、也无法再次承受这样一剑。
但祝高阳放剑,单手掐印,接着搭手于裴液肩膀,盛大的玄气聚拢如云。
见到这熟悉的一幕,两名紫袍立刻全力冲了上来,但玄气先一步消散,里面已空无一人。
……
再一次的坠落,这次是青天白日,而且裴液已有所准备。
先握住自己肩膀上那只无力的手,而后借助树枝减缓落势,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裴液卸下背上的祝高阳,才见他左半边身躯都染遍了血,那一击绝不止废了他的左臂。
不必询问检查,裴液就已看出他此时彻底进入了油尽灯枯之境。
先是气贯长虹的【射斗龙光】、又以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承受对方反身一击,然后暴燃真气追敌数十丈,最后再一次使用对身体消耗颇大的【灵明照世浮尘无拘】。
虽然这次设计伏杀功亏一篑,但祝高阳确实是彻底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余油。
裴液再次喂给他一枚丹药,但这次几乎没有作用,祝高阳眯着一双朦瞪的眼,血也无法再被真气有效止住。
裴液撕下衣物为他迅速包扎了一下,再次把他负于背上,全力西奔而去。
“怎么样,是不是靠我?”祝高阳垂头在肩喃喃道。
“行,很不错,下次被追上还靠你啊。”
“下次……不行啦……”祝高阳轻笑呢喃,缓缓合上眼帘。
“喂!别睡!”裴液努力将名为“龙血”的液体注入给身后这具身体,然而第一次,这种物质面对伤势竟然显出了吃力的感觉。
“嗯……”祝高阳勉强睁开眼,“往西跑,千万别停,要是感觉肚子里的东西不对劲,你该自杀自杀,省得祸祸别人。”
“我自杀个屁。”裴液瞥了肩上摇摇晃晃的头颅一眼,“别睡!”
“嗯。”
“你还没给我讲完《侠骨残》呢,洗吴仇不是冲进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吗?你坚持住,等‘龙血’给你修好了,你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裴液道,“什么烛世教,什么穷奇,第一回照面要不是伱猝不及防,哪个是你祝高阳一剑之敌?”
“这倒是实话。”祝高阳无声一笑。
他找到那个山谷时,确实没想到里面竟有三位顶尖宗师,于那种急变之情况下,他还搏杀了一位。
而且重伤后不直接逃离,竟还敢直接潜伏下来,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们图谋的最终产物带了出来。
确实是英雄孤胆,力挽狂澜。
“但是,”祝高阳虚弱轻叹,“洗吴仇那一战其实没赢,我也真的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第五十三章 侠骨
“洗吴仇一路杀进去,那王府中确实有几位高手,洗吴仇以一敌多,苦战制敌,最终找到了高木镇。但书生却已经被他凌虐至死。洗吴仇拎起高木镇,这时候镇北王刚从外面赶了回来。”祝高阳低声道,“镇北王要他放下高木镇,可以既往不咎,但洗吴仇睨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一剑剑割死了高木镇。”
“……然后呢?”
“然后,镇北王自然就被彻底激怒了,未曾破境的洗吴仇当然不是对手,被他捉下,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祝高阳低笑道,“这就是到第十九回为止的故事。”
“……”
“你瞧你没看第二十回,是不是叫我抱憾而终。”
裴液无言,他本想鼓励他一二,却不料这故事竟是这么个结局。
“但,那不是还有第二十回的吗?”裴液勉强道。
这时天上微光一闪,一枚白玉剑符飞下,悬停在前,两人微微一怔,裴液立刻伸手摘下。
祝高阳抬起血手,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真气,一道清凉的语声传了出来:“我会在日出前赶到,若位置有变,随时知会。”
两人沉默了一下,相视无奈一笑。
明绮天肯来自然是喜讯,但日出之前,这个时间他们很难说能坚持得到。
祝高阳重新把头颅垂落在裴液肩上,嘟囔道:“声音真好听。”
裴液扭头看他一眼:“坚持到明天中午,就能看见真人。”
祝高阳哈哈一笑,又虚弱地咳嗽起来。
两人不再交谈,裴液全力赶路,渐渐地,天光昏暗下来。
祝高阳在龙血的修复之下,气色竟然真的好了些,真气也渐渐恢复了一些,但再要组织一次中午的伏杀却是远不可能了。
而按照推算,这个时间烛世教又该追上来了。
裴液在腹中呼唤黑螭:“你到哪了?”
“最多半個时辰。”这段时间,黑螭显然也是缀在后面一路奔波。
若能乘上黑螭,短时间内便不必担忧被追上了。
裴液刚刚深深呼吸一口,旁边林中忽然传来悉索之声,裴液扭头一看,一道刀芒已在眼前!
刀芒后面是一袭枭般展翼的黑袍。
紫袍人尚未撵上自己,黑袍人只会比他们更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面?
虽然一时疑惑,但这熟悉的速度,熟悉的力度,确实和当日的伍在古相差无几!
明明这已是自己所能面对的最强大敌人,稍有不慎就要身死当场,但裴液竟然生出了一丝亲切。
杀了伍在古后,裴液本以为是收获的时候,即便余着些尾声,也已经有个子更高的人从州城、从神京顶了上来,不必自己再操心了。
谁料那只是真正危机的序幕,那些个子更高的人确实已经顶天立地地在顶了,但天还是在缓缓倾塌。
荆梓望死后是祝高阳,祝高阳如今也奄奄一息了,明天又要来一个明绮天。
这件事情一直关乎自己生死,但自己也一直都只是撑天之柱下等待命运降临的蚂蚁。
这场图谋会在明绮天这里被中止吗?明绮天若是止不住,又有谁来顶呢?
裴液不知道,也无法决定,他只有在这旋涡中尽力腾挪,以求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而就连这尽力的机会,他都很少能有。
如今终于等到了一次。
祝高阳的剑已递到身前。此剑比裴液自己那柄略长,手感和外观都拔高了数个等级,剑首上刻着一行朱色小字:甲下,犀照炉,慎。
裴液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身神光内敛,不是明镜而是秋水,材质也很柔韧,甚至有些不似金属。不像裴液那把,一出鞘就显出掩藏不住的凛凛寒意。
每一把评阶为“甲”的宝剑背后都凝结着东海剑炉一位铸剑宗师的心血,他们会细细询问求剑之人从小到大所精研的剑法、人生经历、喜好的战斗方式等等一切信息,并为之保密。
而后耗费数个日夜来设计出图纸,继而精心选材,一丝不苟地锻造,当剑成之后,他们会在剑上刻下评阶、铸剑炉和自己的名字。
对于剑手来说,这样一柄剑打上了非常深的个人烙印,它们的命运往往是陪伴剑手一生后随之一同入墓。
一方面,够资格持有“甲”阶剑的剑手往往不会埋没它的名声,会给予它足够显赫的“一生”;另一方面,对于有剑道追求的人来说,也不会接受这样一柄完全为他人设计的剑,哪怕是来自父亲和师父。
但临时用来杀人却是绰绰有余了。
裴液弹手一挥,十数朵幽蓝的焰花抖现,他至今不知这火焰有什么用处,但至少可以迷乱敌人视野。
焰花之中一剑飞出,剑刃倒映着焰花,切入了来人的咽喉。
黑袍人只感到眼前一花而后一黑,脖子就传来冰凉的疼痛。
山中的黑袍人们显然不知道伍在古的死法,也未曾想见少年能用出这样的一剑。
实话讲,若当时的裴液来用【云天遮目失羽】,哪怕有鹑首和小蛟心的加持,也未必能对状态完好的七生八生之人产生威胁。
但如今他龙血满盈,身体的基本素质已不在这些人之下,此剑的潜力便进一步被发挥出来。
抽回剑,刃不沾血,仍然光滑如新。
“这应当是烛世教当日派出去追杀我的那些人。”祝高阳低声道。
若如此,恐怕不止一个。
这名黑袍显然走得靠前,其他人应该也相距不远了。
裴液正要立刻离开,腹上忽然传来“久违”的疼痛,几条触手涌了出来,捆住这具尚未死透的黑袍,将他化为了幽蓝的膏体尽数吸入。
哪怕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吃人的是“它”,不是自己,这副场景还是令裴液颇为反胃。
但很快他无心纠结于这种情绪了,因为他明显感到随着这具身体的摄入,腹中的光茧传来了一丝萌动。
孵化加快了。
而随着这丝萌动的出现,裴液本能地心悸起来。
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更无法压制,那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对腹中那开始苏醒之物的惊悸。
裴液努力忍受着这种感觉,扭身继续飞奔。
第五十四章 追兵
第二波黑袍人出现在半刻钟之后。
受到祝高阳的预警,裴液先暗中伏下观察,点了点大约有四五个,应当是收到第一个黑袍人的信号后聚集过来的。
知道越等只会越多,他先将祝高阳悄悄放下,陡然现身先发制人,杀向左侧最近的黑袍。
然而此人之机敏迅速超出裴液预想,在看到裴液拔剑的那一刻,黑袍就一踩树干向后飘落,绝不给裴液近身的机会。
而裴液冲势一止,剩下几个黑袍立刻围了上来,面前后退出几丈的这位也按刀直起了身躯。
裴液环顾四周,四五位黑袍人或高或低地虎视眈眈,姿态都很凝重防备,显然对前面那具徒留衣物的尸体颇为忌惮。
他横剑在前,知道自己还是要主动出手。
心脏砰砰如鼓,并非被围住的压力,而是那种对腹中萌动的惊悸仍未消退,裴液无心静思,弹身杀向一人。
那人立刻后退,后面的人则压了上来准备援护。
鹑首于此时开启,裴液一踏身边树干,骤然回身,仗剑反杀身后之人。
在鹑首的视野中,这人面部表情显出惊愕,而后身体本能止步后退,真气涌动,为这個动作大大减去了滞涩。
若在正常的视野中,这黑袍人应当是乍进乍退宛如鬼魅,仿佛完全没有惯性。
但在鹑首之下,中间的转折是那样醒目。
此人显然比裴液选择袭杀的第一位要差上许多,或许是七生和八生之间的差距。
发现一时不能全身而退,黑袍人果断止步,掣刀而出,想要和他拼上一招,等后面的同伴援护。
可惜他们没有见到那一剑封喉的尸体,也就没想到这一招是不能拼的。
本就难以捉摸的剑式在【鹑首】的加持下更诠释了是什么叫唯快不破,黑袍人乍时五感被夺,坠入黑暗,自己的刀一时不知劈向了何处,对方的剑已如毒蛇般咬上了自己的喉咙。
一击即中,裴液对这受创将死的黑袍人避如蛇蝎,立刻想要离开,但还是晚了,腹中早已蓄势待发的触手像是蜘蛛喷出的丝,瞬间扎上了黑袍人的尸体。
饕餮般将这具尸体风卷残云地啖尽,腹中猛地一跳,裴液脸色煞白,险些软倒在地。
那其实又只是一次细小的萌动,但裴液却错觉自己的肚子要炸开,下意识抚了上去。
裴液从未有过如此心慌难耐之感,以致他都没发现自己在喃喃:“别出来,别出来……”
腹中传来一道冷静地低喝:“静神!”
裴液深深呼吸站起来,回过头,剩下的几个黑袍人皆停在了身后相当一段距离,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显然同伴毫无反抗地被一剑斩杀的场景,令他们对眼前少年的剑技有了新的认识。
而在他们眼前吞吃尸体的这一幕,更让他们确认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在紫衣影使的传信下回身兜捕出逃的宿主,如今竟然真的遇上了。
裴液知道,那样猝不及防的轻松击杀恐怕不会再有了。
但正好,他也不敢再杀人了。
料他们不敢再靠近,裴液仗剑便直往外闯去。
然而他一动,对方竟毫不顾惜生命,纷纷拦了上来,裴液惊愕后退,又被逼回了包围圈。
看着这些人冷漠凝重的面庞,裴液明白了过来——他们根本不怕死,只是怕死得太快,令自己逃了出去。
他们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拖在这里,拖到紫袍人到来。
如果自己一定要离开,他们甚至愿意以己为饲让裴液肚中的茧在此孵化,也不会让他带着烛世教的心血被仙人台带走。
“那就来吧。”裴液裂了咧嘴。
心中一刻不停的惊悸也在消磨裴液的耐心,他再次仗剑而冲,这次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黑袍人再次一同拦上来,裴液一剑穿过一人咽喉,自己腰间同时被一剑贯穿。
腹中的触手飞出吞食前方重伤之人,裴液同时回身一斩,削下了身后之人的小臂。
另外两个方向黑袍亦同时赶来,战斗一瞬间进入到惨烈的兑子环节,只是自己可以瞄准对方要害,对方却只求令自己失去行动能力。
一剑一刀分别对准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只要有一个得逞,自己就会失去机动,被他们困锁在这里。
鹑首虽能拆解出生路,但身体却是有极限的,在四人四方同时围攻之下,裴液无法兼顾。
他只能有所取舍,一剑直取切自己大腿之人的咽喉。
但这一剑他其实仍未全力,而是故意留给了对方反应时间,意在逼退此人再反身杀另一个,以此解局。
但眼前之人只是冷漠地冲上来,眼中似乎只有自己的腿,甚至将自己的喉咙迎上剑刃。
裴液只好咬牙杀死了他,同时左臂传来剧烈的疼痛,那刀精准地挑断了自己的筋脉。
腹中触手此时吞噬完了第一个人,又扑向了第二个,腹中光茧再次萌动了一下,这次明显了许多,裴液心中的惊慌一下子爆发开,但又被一道韧带收束住——那是来自鹑首对自己精神的掌控。
“别慌,出剑。”黑螭声音沉稳道。
挑断自己左臂之人正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袭杀之人,其冷静机敏最为突出,此时已在飞退。
裴液努力压抑着惊慌,咬牙扭身出剑,或许出于本能,这一剑不是又一记【云天遮目失羽】,而是下意识衔接上了第二式。
第一式是剥离你所有强大的外壳,看你是否仍能有坚定勇毅的内心;第二式则是连你的坚定勇毅也剥去,看你在惊慌失措的心境下,还能不能挥出这一剑。
裴液挥了出来,这一式,是【雪夜坠命魂惊】。
对方从容后退的步伐忽然失措,冷漠的脸上出现惊悸的神色。
这与怕不怕死无关,剑意直接加诸心境,慌乱之中,裴液踏步追上,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背后寒锋又同时赶到,是裴液削去小臂的那人,抓了裴液来不及回剑的时机,一剑贯入他胸腹。
裴液冷冷地转过头,握住了扎入自己身体的剑刃。
从他的手开始,至寒的霜意沿着剑攀援而上,一瞬间深覆了黑袍人的身体。
黑袍人寸寸碎裂,宛如琉璃。
裴液把剑从身体中抽出,手一松,剑碎成粉末般的冰晶细粒。
第五十五章 芽
裴液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念一动,寒霜覆上伤口止住血液。
心中的惊慌不知何时已经弥平,裴液看着触手在这些尸体上迅速地大快朵颐完毕,腹中又是一阵萌动,但他已没有什么感觉。
光茧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两根触角一样的东西从中探出,一根朝左上,一根朝右上。
在经过了多次“喂食”之后,它终于破壳了。
在正常武道修炼体系中,这称之为“经脉树一生”。
这两根枝丫生出后,裴液明显感到它吸收玄气的速度加快了,甚至……有些太快了。
正常的经脉树,每一次分生都是一个坎,需要武者刻苦修炼,厚积薄发之下才能突破。
而这枚种子,似乎完全不需要宿主给它什么助力,它自己就可以飞速地生长,仿佛一株真正的树一般。
当然,正常的丹田种,也不可能吸收天地玄气。
回到眼下,“龙血”在身体中顺畅地流动,那些伤口开始愈合。
裴液喘了口气,回去背祝高阳。
祝高阳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擦去了脸上的伪装,并于此时指了指裴液,示意他不要再顶着自己那张俊脸。
裴液擦去脸上的易容,变回原本的样貌。
“你能用那霜冻的能力了?”祝高阳问道。
“嗯。”裴液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那种子的孵化有了进展,我瞧它吞了许多尸体。”
“没有。”裴液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
祝高阳稍微放下些心。
裴液回过神来,冷笑道:“怎么,你又琢磨着杀我?”
祝高阳叹气:“实话说,若是确定杀了你能一了百了,我真的会动手。可根据它从穷奇身上转移到你身上的轻松程度来看,宿主于它而言好像只是个可以随时更换的物件。
“我又动不了,若是把你杀了,咱们两人一种就只能躺在原地等着烛世教来把它捡回去了,还不如让你带着跑一跑,而且这东西现在还没表露出多少灾害性。”
“也许等它爆发的时候,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那没办法。”祝高阳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咱们一弱一残,还指望能有什么完美方案吗?”
裴液点点头:“主要伱现在也不一定杀得了我。”
““祝高阳忍不住勾唇,一双狭长的眼弯弯眯起,脸色温和乃至温柔地看着他。
裴液认得这副表情,当刚进武馆的八岁幼童对着自己举起拳头说“我三年之内一定打败你”时,自己就会露出这副表情,摸摸他的头说“好”。
果然祝高阳接着就低声叹道:“你这样‘剑法比较好’的高手,我现在确实打不过。”
“……”裴液回想起自己当日在这位剑脉第一面前的大言不惭,睨了他一眼。
“我是说真的。”祝高阳戳了戳他的肩膀,“如此深烈冷峻的剑术,我现在完全相信你有靠技击斩杀七生的能力。若是你从小长大在龙君洞庭,现在的剑脉第一究竟是谁恐怕还有点儿不好说。”
“谢谢。”
“不客气。”祝高阳叹口气,“从未想到会在这险山恶水之中结识你这样的埋玉之才,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处地方该多好。”
“那出去重新认识一下。”裴液伸手要背起他。
祝高阳本已搭了上去,忽然一阵恍惚,又挥手拒绝。
“怎么了?”裴液疑惑皱眉。
“来不及了。如此耽搁了一会儿,紫袍人马上要追上来了。”
“那也不能等死啊。”
“什么等死。”祝高阳低笑,“来吧,又要靠我了。”
裴液皱眉:“你还能动?”
祝高阳道:“给我来点儿龙涎。”
“龙涎是什么?”
“你知道龙舌吗?”
“知道。”
“嗯哼,你肚子中就有一枚,龙涎就是它分泌的那种能把人变成‘食物’的液体。”
裴液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感染他,就像荆梓望一样,靠燃烧生命来支撑起对敌人的反抗。
裴液下意识就拒绝道:“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祝高阳笑,“能有这么条路子让咱们反戈一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你还想挑挑拣拣?”
“……”
“你知道洗吴仇为什么为了一個几面之缘的朋友葬送掉自己吗?”见裴液沉默,祝高阳岔开话题道,“他明明可以破境后圆满地解决这件事。”
“因为他蠢货。”
“不,不是蠢货。”祝高阳笑,“也不是所谓‘相逢一饮为君死’的朋友意气。”
“而是因为他足够骄傲。”祝高阳敛容道,“没有什么能逼他退缩,即便是生命也一样。”
“……”
“其实,我也是这样。”祝高阳微笑道,“我今年二十七了,你要像我师父一样跟我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吗?”
“……”
“来吧,裴液。你刚刚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该我了。”
祝高阳熠熠的双眼镶嵌在苍白带血的脸上,他朝裴液伸出手,裴液看着他,沉默着抬起手,搭了上去。
作为“人形龙舌”,他确实一直具备着这项能力。
粘稠的液体浸入皮肤,肌骨几乎立刻就开始了异变。
不知那是何种感受,裴液只听见祝高阳喟然一叹。
“我会用真气守住头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被夺去神智。我去迎两名紫袍人,但不一定能全部拦下。”祝高阳活动着自己锐利的手交代着,“你只管一力西奔,若被黑袍人赶上,就靠你自己了。”
“嗯。”
“对了。”祝高阳从腹腔里掏出一枚玉坠,“不是好奇我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吗,都在这里面了。能活下来的话帮我送回龙君洞庭,我以前跟师父说过,谁送回去,里面的东西都任他挑两件。”
裴液点点头。
祝高阳把剑鞘递给裴液,此时幽蓝的异变已侵染了他小半个身躯:“剑就给你防身。”
“想要一只仙狩其实是我排在第二的愿望,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位剑主。”祝高阳叹道,“这个愿望就交给你来完成吧。”
“借你吉言。”裴液翻个白眼道。
第五十六章 螭火
日影西坠,残月东行,密林浸入黑暗,同时蒙上一层惨淡淡的白。
眼见气氛有些沉重,祝高阳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哈哈一笑:“如果咱们是在神京城里遇到,我一定站在麒麟楼顶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祝高阳的朋友。”
“……那还挺丢人的。”
祝高阳敛起笑容,细密的鳞片攀上了他的颔骨,低声道:“那就走了——”
陡然!
手被少年扼住,龙涎沿臂汹涌而上,直冲颅顶。
他猛地转头逼视少年,凤眼如炬,须发张扬,仿佛麒麟怒目!
如果裴液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不会再怀疑刚刚祝高阳露出的那种温和微笑。
盖因龙君洞庭的剑脉第一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虚弱无力和颜悦色,从未将如此锋利的一面对准他。
裴液也就没想过自己若真的面对这样的眼神,会是如何骨僵血冷,连剑都拔不出来。
大概就是麒麟面前的小白鼠。
但可惜祝高阳面对的不是裴液。
他固然是万兽慑服的麒麟,但面前的敌人却不是小白鼠,而是山、海与天空。
那双金眸如从九天垂下,冷漠高渺,祝高阳身体一僵,眼神恍惚。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决定的愚蠢。
为什么会想到化为霜鬼呢,当整具身体都被异化之后,自己又能头颅守住多久?
自己怎么适应这副尸体,失去了真气、剑和一身所学之后,自己能靠这副身体拦住两名紫袍人?
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蠢笨?
但很快这份疑问消失了,他的整个思想都朦胧起来。
外生的鳞骨如丛生荆棘般遮覆了他的面孔,仿佛带上了盔甲的将军。
真气的守护似乎仍然有用,金黄的竖瞳中仍有若隐若现的清明,但已如风中残烛。
“裴液”看了他一眼,他向后弹起,眨眼消失在了树丛中。
裴液恍惚了一下。
他听祝高阳说完“那就走了”,低低“嗯”了一声。
同时祝高阳已向后弹起,眨眼消失在了树丛中,不知有没有听到。
……
……
祝高阳的阻击应当是有些成效的,因为裴液奔行了一刻钟都没有紫袍人赶上来。
而前方月下已可望见的那座庞然的山影,应当正是自己在奉怀城里可遥望到的同一座山的背面。
但形势仍不乐观,因为自己虽然可以类比八生之境,但那只是龙血加持下的肌力。
那些黑袍人则是扎扎实实的七生八生,掌握着运使真气的提纵术,赶起路来速度是比自己要快上不少的。
而刚刚战斗后留下的创伤仍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奔行和战斗都已不能随心所欲。
路上再次搏杀了两名零散黑袍,同样是迎着自己而来,裴液怀疑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两场战斗之后伤势愈重,裴液渐渐有些轻喘,接下来他要尽量避战了,哪怕要浪费些时间。
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他一路杀过去,何况前面还有多少敌人尚未可知。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裴液心就沉了下去。
他停下脚步,握住剑侧望,四周枝翻叶搅,夜枭一般地猎猎风声接次而至,新的黑袍人已经源源不断地驻足在周围的树上。
龙血修复身体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裴液晃了晃手臂,还是颇有妨碍,而大略一扫,周围的烛世教徒已经超过十人。
裴液深吸口气,缓缓抽出剑来,另一只手上凝霜绕火。
这场战斗如果要赢,除非腹中神种再萌发出一种能力来,比如御使血肉的那个。
忽然。
夜寂林静,点点幽蓝在树木间生出,宛如无数种子在这片空间中发芽。
很快这些小芽成长为那精致熟悉的焰花。
裴液微微偏头,周围的黑袍人也一时迷茫。
这种无温度、无伤害,常在各种仪式中被用作灵媒的火焰,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上百朵轻盈美丽的焰花安静缓慢地飘动着,将这片空间染成了清幽静谧的奇境。
似乎是由于某种同源的亲近,这些焰花渐渐朝黑袍人们聚拢,每人身旁都有十来朵。
教徒们迷惑地看着这熟悉亲切的火焰,有的已经伸手去托它们。
然后,从未设想过的炽烈爆发了。
幽静的精灵一瞬间膨胀为夺命的炎鬼,根本无从逃离,所有教徒瞬间化为人形的火焰。
没有人见过它这样的一面,裴液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火焰还保留着火焰的本性。
风声如啸,树卷叶飞,在十几根火焰人柱后,有什么庞大之物正在夭矫飞腾而来,裴液心脏一紧,一颗大如车斗的头颅已掠过眼前。
而后身体一轻,那夜瑰丽的梦境降临现实,裴液下意识握住手边的长鬃,抬起头,冷天暗幕,疏星淡云,已然身在云天之上。
“【螭火】是这么用的,看到了吗。”
一声“啊——”此时落下尾音,裴液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惊叫。
小心翼翼地探头下视,下方高密的森林遥远得仿若浓绿的毯子,身边纤淡的云触手可及。
现实与梦中的体验确实大不相同,无论多少次畅想过飞翔,都不可能真正触及到飞上云天时的真实感受,什么烛世教丹田种,哪怕屁股上插着一把刀,裴液此时也无暇顾及。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咽了咽口水,拍拍黑螭道:“你能不能飞得再高点儿,然后旋转一圈——我抓紧了。”
黑螭无声一笑,这种突然的孩子气正是它认识的这個少年所特有,它夭矫穿梭,身形流畅优美,并不搭理他。
如此新奇了一阵,现实的阴影还是重回心头,裴液看着前方的山影,低声道:“你要早来些就好了,祝高阳他……”
“嗯,我……全都看到了。”
“我不是怪你……”裴液低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看残月,“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定也是险象环生——”
忽然他身体一直,肃起了面容,道:“两生了。”
黑螭无言,它早已全速,此时也不可能更快。
裴液低声道:“你不必急,咱们应当来得及到奉怀,只是很可能撑不到仙人台来了,仙人台的脚程也不由咱们决定。而且伱说仙人台来了,就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能,但可能会连你带问题一起解决。”
第五十七章 绝处
裴液翻个白眼,仰躺下去,抬起一只手来,心念一动,霜花凭空凝结而出。
在几天之前,裴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拥有这种传说中的能力,霜火随心,龙血充沛,甚至体外的玄气都通过腹中的小芽遵从着自己的调动。
但这种强大之下却是一触即碎的自己——裴液清醒地意识到,这份力量并不来源于自身,亦不可能被自己所掌控,自己只是侥幸承载了它,得以捡拾一些它流泻出的残渣。
而仅是这份力量自身的重量,都会将脆弱的自己压碎。
强大的感觉当然很好,但却太过虚浮,裴液还是更喜欢自己扎扎实实一步步修炼出的,哪怕弱小,但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想要的是只是一个丹田种——不管多么残次,只要属于自己就好——而非一株完全成型的经脉树。
要么找到《禀禄》看看能不能御使它,要么便请仙人台帮自己剥离这个东西。
裴液感受着腹中那两生的小苗,这种闻所未闻的生长速度令他心如压铁。
从它发芽到现在才半個时辰多一些,中间只吞食了两名黑袍人,其余全靠吸取天地间的玄气来生长。
虽然越往后分生的难度越大,但它吸取玄气的速率也在同步提高。
修者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苦功才能达到的境界,于它而言可能只是一日夜的的工夫。
这种完全击碎常识的速度简直令人恐惧,自己想错了,它不是像话本中主角奇遇一样的‘更强大特异的丹田种’,它是一个在飞速膨胀的怪物。
若是一直保持这个速度,明绮天赶到时它应该在五六生左右,届时可以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裴液再次发出小剑符,向明绮天通告了自己当前的位置和动向。
但若再有另外的吞食,就不好说了。
裴液感受着那蛇般伺机而动的枝桠,沉重地想着。
自己至少要控制住这一点,远离尸体,只要自己不杀人,它毕竟不能自己捕食。
裴液坐起来,低头沉思着,身下的螭身映入眼帘,他忽然升起了一股馋意。
这想法令他心惊肉跳,连忙摇晃了下脑袋。
忽然黑螭道:“下面有人。”
“什么?”
“你认识。”
……
……
邢栀自从进山之后就再也没笑过。
靴裤上染着草色和灰土,头面也暗淡了几个色度,当时在县衙的从容温柔已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眉头和如电的目光。
祝高阳,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的地位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这个名字在龙君洞庭的地位却是人尽皆知。
无论于公于私,她都绝不会容忍他出现任何问题。
然而一天多的杳无音讯,一天多一刻不停地追觅,各种蛛丝马迹之下,不安已经完全攫获了她的心神。
他是一路深入,却再也没有出来。
在这种发现之下,对他的怨愤又涌了上来——手握【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的他,哪怕遇到了未曾设想的险境,想要走,怎么可能会走不了?
他一定又是非要逞英雄,和他有关无关的事,都要掺上一脚,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置身险境,自以为能永远力挽狂澜,险死还生。
这次见到他,不论他伤成什么样,都再不能心软,一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把那些帮他隐瞒的事全部报给师伯,让他狠狠地受一次罚!
只希望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而从两个时辰前开始,她惊喜地发现这样的希望似乎并不完全渺茫。
因为他们遇到了强敌。
烛世教七生八生之境的教徒,足足五个,在往山外搜寻着,和往山内追觅的他们撞了个正着。
他们在寻觅什么?
逃出来的祝师兄吗?
正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邢栀带领着这只小队惨烈地将他们一一搏杀。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多的黑袍人聚集了过来,虽然零零散散,但没有一个容易对付。
打到现在,这支精锐只剩四位军士,商浪受创近十处,自己御使起灵力来也越发艰涩。
而五个夜枭般的黑袍又立在了前面。
祝师兄也许逃了出来,但自己可能见不到他了。
商浪一手挺枪一手执戟立在前面,邢栀知道他也油尽灯枯了,但绝不能露出疲态,只要摇晃一下,这些人就会立刻冲上来把他们撕碎。
但其实硬撑的结果也是一样,黑袍人很快就会看出他们已无力发动进攻。
果然一袭黑袍当先侧飞向商浪,寒光在翻卷的袍中一闪而过,商浪睁开被血痂住的眼睛,侧目如电,挥戟迎上。
商浪将门世家,供职龙武军,一身本事全在战阵之上,是陷阵的无双猛士,但当对上这种极狭小搏斗之中的细刀利剑时,其刚猛就往往无处伸张,颇显难受。
纵然如此,在军阵和术法的配合之下,商浪也是他们之中杀敌最多的,他本来就是已在冲击凫榜的人物,这次战斗也展现出了足够的压制。
而后三人只差一毫跟上,共同围杀这即将摇摇欲坠的猛将。
商浪面无惧色,不管这三人,毫无迟疑地向第一人拼去。
这是从小拿木棍打木人阵时他就熟谙于心的道理。
在战场之上,绝不能眼花心乱,不能既要且要,取舍一定要足够果断,这样战友才能更清晰地看出、更快地决定要帮你遮护哪边。
邢栀的术法果然及时到来,几位军士也奋力迎上,但是自己面前的敌人却一改猛烈的杀意,而是转换刀势缠住了自己,另一人则从背后杀来,不给自己转圜之机。
同时三道猎猎之声从身侧一闪而过,商浪心中一惊,口中失声喊道:“邢栀姐!”
敌人目标显然先是这位藏在后面的术士,如今商浪状态疲弱,军士数量锐减,对她的遮护出现了漏洞,邢栀才惊觉自己已然落入可被斩杀的境地。
她手中确实还有防止近身的手段,但现在施术速度也已迟缓,而刚刚两个术法已给了商浪。
一个恍惚已是寒刃临身,邢栀没想到死亡的到来会如此地突兀,它或许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整理情感郑重面对的时间。
第五十八章 重逢
如枭捕鼠,黑袍凶猛地撞来,邢栀抽出腰间青碧的短剑。
由于常常和祝师兄搭档,她已许久没有机会拔出过它,以致她都有些忘了,术士也并非只是做些寻法探路的安全工作,也要时刻准备着面对血液溅身的战斗。
但这样的一刀自己是决计抵抗不了了。
邢栀咬牙挥出最后一剑,心中已颤起面对死亡的本能悸动。
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仿佛琉璃坠地、玉敲薄冰,刀尖触上自己的手臂,竟然忽然碎开,飞散的白晶在月下透亮光粼。
接着,后面的一切尽都如此。
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金铁,对方飞来,就如同海浪撞上巨石,从刀尖到刀身再到刀柄,而后是手、臂、肩,继而是整个身体,仿佛薄水晶雕成,寸寸撞散在了自己身上。
在飞溅的晶莹碎片之中,那熟悉的白衣从天直坠而下,其背后的高林残月下,紧随的神俊兽首威严且美。
冻霜飞火填充了这片空间,那柄熟悉的剑流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剑锋一触即收,黑袍头颅已然坠地。
这迥异于龙军洞庭的惊人剑法她从未见过,但此时难以言喻的喜悦已经充塞了她的大脑,思考暂时让步,一路的怨愤也已抛到了脑后。
她正要惊喜地呼喊,那白衣转过身来,却露出一张熟悉而令她僵在原地的面孔。
宛如黑玉雕成的修长螭身盘树卧石,尾巴将尸体尽数卷走,螭首安静慵懒地低垂俯视,在它身前,裴液还剑于鞘,皱眉道:“商兄、邢大人,你们还好吗?”
“你为什么穿着祝师兄的衣服?他人呢?”邢栀快步走上前,握住裴液的手臂,裴液低下头,这只因不自觉用力而关节发白的纤手在微微颤抖。
“祝师兄……他不幸罹难……邢大人,你节哀。”裴液低声道。
小臂上紧握的手一下子松开了,邢栀眼滞唇白,无意识地游移了一下目光,又放回裴液的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商浪及时扶住了她,扭过头,看了看裴液凝霜浴火的手,又瞥了瞥那柄剑,最后飞快地抬头沾了两眼黑螭:“裴兄弟,是,怎么回事?”
这个之前被视为累赘的少年,短短一天之后便以如此姿态杀到,实在有些颠覆他的认知。
他甚至有些想伸手向这张脸,看是不是祝哥儿又在易容捉弄人。
但若真是祝哥儿,清场这些黑袍人又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裴液沉默了一下,掏出玉坠交到他手上,道:“以后再说,这是祝师兄的遗物,你们收好,换個方向离开。后面有人在追我。”
邢栀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是为什么而死的?”
裴液只好简略道:“烛世教在谋求孵化一枚可怕的丹田种,我和祝师兄把它带了出来,他是为了阻击追兵。”
“那东西现在在你身上?”
‘我们可以骑上螭龙,先走再聊。’裴液想,但这个想法转眼就消失了。
“就在我肚子里。”他回答道。
“你现在是何打算?”
“要么找到《禀禄》来控制它,要么等仙人台来处理。”
“《禀禄》?”邢栀反问。
“祝师兄告诉我的一门——”
“我知道。”邢栀打断道,“这法子行不通,它不能御使丹田种。”
裴液愣了一下:“伱知道?”
“他……是胳膊肘往外拐,从仙人台得的消息,我却是从龙君洞庭得的,六百年前,龙君洞庭便有位前辈修过《禀禄》,如今尚存些只言片语。”邢栀脸色苍白地平声道。
“这奇经不是更巧妙地御使丹田种的法门,而是令人生出丹田种的神术。”邢栀道,“古称‘丹田种仙之法’,只是这‘仙’字何解不得而知。”
“那位前辈还给它起了个别称为《蝉书》,因为要用十数年的时间才能孕育出种子,最终一鸣惊人——简单来说,这是一门令因各种缘由失去了丹田种的人绝处逢生的奇功。”
裴液怔怔听着。
“它很适合你,但不适合现在。”这位女子最终总结道。
“那这个东西,便只能等仙人台来解决了?”
邢栀伸出手向他的腹部:“我看一眼?”
裴液点点头。
柔和的灵气渗入,但这次一碰到那小苗邢栀就触电般收了回来,惊道:“它……是活物?”
裴液皱了下眉:“当然……它会吞食尸体,之前‘龙舌’不也是这样——”
“不!”邢栀打断道,“我是说……它有自己的意识吗?”
“当然没——”裴液忽然住口,愣在了原地。
没有证据表明它没有。
他只是依靠常规的思路,认为它是烛世教费心弄出的一件“兵器”或者“工具”,固然有些“活着”的特征,但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人的操控,自己不能操控它只因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
毕竟,丹田种和经脉树就是如此,它们只是人体的一部分,就算诡异一些,也没听说能产生灵智。
“我……不知道。”这个猜测也令裴液生出寒意,他正要继续询问,林间却忽然狂风骤起。
狂风之中,一个庞然的恶影穿林而来,如此庞大的体型,动起来却形如鬼魅,转眼已到了附近,而离它只有几步之遥的军士却毫无察觉。
穷奇,它终于找了过来。
黑螭反应最快,纵身而上,修长的身躯一掠而过,迎上了这位宿敌。
从穷奇那边,一种“凝固”铺展过来;从黑螭这边,幽蓝焰花生如繁星。
虎霜与螭火,这是它们进行了多少次的对抗。
如今穷奇已失去那枚种子,正如黑螭所言,它已不再那般可怕。
优势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霜冻在高温之下飞速消融,修长的黑玉螭身周围飘绕着焰花,呼啸如风地撞上了穷奇的身躯。
这次它已没有那血肉化水的能力。
树倒石裂,玄气激荡,用天生的术法,用锋利的爪牙,黑螭如今完全压制着这只魔厄。
但这不是结束,因为穷奇不是独身前来。
两袭紫袍同时出现,向着被穷奇缠住的黑螭扑去。
裴液毛发悚然——祝高阳不是去拦了吗,他们两个怎么这么快?
第五十九章 杀螭
裴液顿时惊醒过来。
这是一场有准备的、目标明确的伏杀,针对的正是黑螭,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设计出来,但事实已摆在眼前。
黑螭身上一瞬间就添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刀锋切入那坚如琉璃的身躯,沿着脊线划向尾部,玉雕般的鳞片在刀刃前接连碎裂,殷红的血瀑般飞涌而出,那具柔滑精致的身躯顿时破碎狼藉。
还有尖锐的摩擦嘶鸣从螭身中传来,那是刀尖压在脊柱上划过的声音。
裴液的心脏被狠狠攥紧,血液被掐挤出心室,气血涌上头颅,不待细思,身体已拔剑冲了上去。
但下一刻剧烈的爆炸出现在林间,膨胀的热浪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丙火】,这道杀伤极大的术法与那刀锋同时而至,在黑螭的身上爆炸开来。
此时没了祝高阳的遮护,余波都令裴液浑身巨震,仿佛被巨锤迎面重击,筋骨宛如错位。
而处在中心的黑螭如今是如何的血肉模糊,裴液既看不到,也不敢猜想。
裴液摔落在地,立刻强撑起身子,喘息着按住胸腹,咬牙抬头,急切地看向前方。
然而树木焦黑,石土飞炸,一切都遮掩在烟尘之中。
烟尘之中,黑螭在如此突变之下一如既往的冷静。
感受着身躯传来的剧痛,它丝毫没有回头,而是更坚决地将眼前的进攻执行了下去。
哪怕自己颈下被咬去血淋淋的一大块,它还是坚持撕咬下了穷奇半边翅膀。
而后可怖的炽热在身后爆发开来,那高温逼近身躯,鳞片竟然仿佛瑟缩融化。
然而螭首环颈,一双碧眸平静回看,那些贴上身躯的热量顿时化作温驯的绵羊。
同时身体借着冲杀穷奇之势继续前掠,任凭那刀锋切割过自己的身体,昂首冲上了云天。
对裴液来说,两息的时间漫长得难以忍受。终于,他看到那烟尘的边缘翻搅出旋涡,一道熟悉的修长黑影呼啸而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下身体。
深可见骨、割开了黑螭一半多身躯的刀伤触目惊心,但那身躯上却不见高温灼烧后的痕迹,裴液猜想应是它【螭火】的权能。
当日荆梓望面对穷奇的被动重现于此,只不过如今角色对换,烛世教成了立在地上的那边。
纵然其已身负重创,但谁又敢说能在天上拿下这只同样颇多神异的仙狩。
然而黑螭的进攻性竟比当日的穷奇还要凶猛,不过刚刚飞上天空,它便猛然转首回看。
目光落处,刚刚被压抑下去的那些热量骤然引爆。
黑螭对这些热量的引导和御使显然比紫袍人要高明得多,【丙火】之可怖在于爆发之猛烈集中、高温之炽烈,但用法却十分简单,与江湖人用的雷火丸一般模样,就是定点投出,不拘是谁,只要在范围之内,一视同仁。
而如今黑螭御使下的高温则如同跗骨之蛆,精妙灵活,随心所欲,它可以在穿过树木时降至无害的低温,丝毫不见痕迹,又可以在之后瞬间爆发,爆燃数丈。
它可以组合到一处,亦可以化为数十团,宛如蜜蜂扑蜜般萦绕敌人。
于黑螭而言,火焰一直是它柔顺的仆从。
也因此紫袍人一时没察觉到这些致命小东西的近身,等黑螭碧眸一望,陡然宛如数十枚雷火珠贴身爆发。纵然他急调真气护体,之前就受过祝高阳一记【射斗龙光】的身体也已不堪承受。
那仿佛没有要害的身体被炸出许多残缺,他摇晃了一下,盘坐于地,一时不能行动。
当日在讨论祝高阳时,黑螭所说的“也不是完全打不过”并非是嘴硬,而确是认真考虑后的结果。
那时的穷奇纵然因身怀神种而强得可怖,但与这种力量周旋许多时日的黑螭又岂是正常仙狩的水平,两者是神仙打架罢了。
当作为致命一击的【丙火】没有奏效,反而被黑螭利用反击后,局势开始滑向失控的方向。
裴液看到这里又有些疑惑——他们袭杀之时间如此同步、地点如此精准,却为何对黑螭的信息两眼抹黑呢?
如果说是来不及做调查,又为何能精准地知道黑螭会于此时此地出现?
像是一种……被临时指派的任务?
不及细思,黑螭已再次发动攻势,螭火直逼打坐的紫袍,务求将其彻底斩杀。
持刀紫袍立刻闪身过去,左臂似慢实快地画出一个半圆,浓郁的玄气随着这个半圆凝化成一条水流的模样。
这条水流似乎极为沉重,周围被隐隐压得凹陷下去,于是漫天的焰花也被吸附过去,形成了一道瑰丽的焰流,而后又一一湮灭在其中。
但黑螭根本没看这边的景象,螭火离身的一瞬间,它就朝另一边落单的穷奇飞落下去。
穷奇本就是凶性难抑的魔厄,此时面对身负重创的黑螭又如何肯退,振翼扑上,两兽眨眼间已交过一合,黑螭再次将穷奇按翻在地。
裴液舒了口气,没想到黑螭以一敌三竟能牢牢占据主动,初见三者围攻的那种揪心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正在此时,心中忽然一警,裴液猛然转头,只见那化解了螭火的紫袍人正转过身来,一副鬼面幽幽地看向自己。
他没有选择去帮助穷奇,因为黑螭随时可以脱战飞天,但裴液这個契者却无除逃离。
实际上这也是从刚刚就盘桓在裴液头脑中的疑问——之前他们一直在追捕自己,为什么这次却向黑螭一拥而上,而把自己这个身怀神种的宿主抛诸脑后了?
裴液立刻要向后纵跃,但心念一转,却向黑螭弹身而去。
毕竟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紫袍人的速度,向黑螭而去倒还方便它救援,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
黑螭与他心念相通,此时已抛开穷奇纵身而来。
紫袍人眨眼已在裴液身前,刀锋上的冰寒之气临身,裴液心中正紧,紫袍人却刀锋陡转,回斩身后呼啸而至的黑螭。
而黑螭将这刀视若无物,身躯一扭避开大半刀气,任由剩下的力量在身躯上再添一道可怖的伤痕,只直直朝裴液而去。
第六十章 仙君
黑螭取舍之冷静果断展露无遗。
它不是要将裴液带到天上,从而彻底占据这场战局的主动。
而是要直接带着他离开此地。
这对他们而言本就不是必要的战斗,他们只要拖够时间等待援手。
何况几回合交手之下,黑螭虽然看似占据着主动,但实际上并未能成功斩杀任何一位敌人,而它自己的身躯上的创伤却在实实在在地不断增多。
黑螭仗着身躯坚韧一冲而过,裴液极默契地伸手抓住长鬃,翻身而上。
螭火涌向身后拦住紫袍人,黑螭前爪按上一根粗壮的树干,昂首就要冲上云霄。
然后,它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住了。
刺骨的冰寒从颈部爆发,一直蔓延到小半个身躯,利爪和肌肉顿时失去了知觉,腾起到一半的身体坠落了下去。
黑螭回颈扭头,硕大清透的碧眸望向裴液,骑在身上的少年平静地和它对视,一双眼睛赤金如火。
碧眸金睛相对,黑螭眼中生出痛意,那是后面的紫袍人穿过了螭火,刀锋将它的身体剖开。
……
外界局势已定,但在裴液腹中,那条小螭忽然开始上游,一跃而入裴液的心神境之中。
裴液一下惊醒了过来。
然后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立在在螭首之上,寒霜从脚下蔓延开来,攀上了长鬃,攀上了额头,攀上了双眼。
而黑螭奄奄一息地垂首于地,无力抵抗,紫袍人从尾部开始,将这具瑰美的身躯割出白骨。
他抬手就想拔剑斩向紫袍人,但身体仿佛断线,完全没有任何还回应。
“睁眼。”耳边传来黑螭冷静的声音。
裴液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一片更加难以理解的所在,周围是一片明澈的湖泊,树影密密,鸟声啾啾。
“这里是你的心神之境,有东西在影响你。”
裴液直起身来,那些未曾被他认知,却记录于心境深处的记忆骤然涌了上来。
祝高阳蠢笨的提议,自己扼住祝高阳的那只手,刚刚和邢栀聊天时对身后追兵的忽略……
这些记忆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液回溯着自己的记忆,忽然,那小芽破种的画面浮现了出来。
就是这里。
它确实拥有灵智,而且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甚至取代自己!
“作用于心神的影响都会投射于心神境之中。”黑螭道,它的语声低了些。
就是说它就藏在这片境界之中?
四下查看,湖水澄澈,深处似有龙影;树林高密,幽暗中如有虎踞,裴液皱起眉,正待走过去一一检看,却听黑螭道:“都不是。”
“什么?”裴液愣了一下。
“它在……上面。”
裴液抬起头,广袤的景象震撼了他。
云天染霜,极目都望不到边际的阴影正在缓缓倾落,遮蔽了全部的天空——或者说,它就是新的天空。
在它面前,裴液和黑螭宛如尘埃。
它不是潜藏在裴液心境的某处蝇营狗苟,而是以无可对抗的姿态,将裴液米粒般的整个心境世界遮蔽。
“这是……什么?”裴液喃喃道。
那些异变之人的心智遭受的都是这种压覆吗?
“不。”在这个地方,黑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内心的想法,“霜鬼是消化掉人类原本的大脑,再生成一個简单有效的中枢,从而彻底覆灭掉神智。而你的大脑没有受到任何侵染。”
“那,这是什么?”
“一个意识。”
“什么?”
黑螭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安在空气中弥漫,裴液忽地想到一个悚然的可能,他猛然甩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黑螭。
这枚种子不是烛世教赖以翻身的最终兵器,而是他们所供奉的神灵本尊?!
整件事情的性质变了。
黑螭没有否认,只道:“我以鹑首为核心,为你建构一处防护吧。”
这话一落地,裴液心中一动,回头一看,一栋小木屋已出现在身后。裴液走进去,黑螭修长的身躯从外面将这屋子盘住。
天空投下的阴影被阻隔在外面。
裴液从窗中怔怔望着天空中的巨影,闭上眼,便能重新通过自己身躯的感官感知到外界——只是仍然不受自己控制。
一切于此时得到解答。
紫袍人不再急着将自己抓回去,因为自己已成他们尊神爪下的一只小虫子。
他们一拥而上地击杀黑螭,因为这是尊神看中的食物。
彼时刚刚苏醒的祂力量还没有积蓄起来,并无把握单独击杀黑螭,未避免将其惊走,便暂时潜伏下去。
可是,祂为什么没有享用祝高阳呢?当时祝高阳明明已全无反抗之力。
“吃掉我之后,祂就不必再专门‘觅食’了。”黑螭打断裴液的思索,它的声音越发缥缈,仿佛要随时消失,“一旦苏醒过来,祂的力量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从一到二、从二到四……吃掉我之后,祂便从四跳到了一百,再往后……”
黑螭不必说裴液也明白。
从苏醒开始,祂丝毫不露形迹,靠当时的尸体完成了从一到二,然后靠对天地玄气的吸收完成了二到四,再然后就直接把目标对准了黑螭。
不过一个多时辰,祂就攫获了如此庞然的力量,将要从一枚寄生之物成长为难以直视的敌人。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裴液看着黑螭淡化的身躯,担忧道。
“记得吗,我说过,我‘全’都看到了。”黑螭望着他。
裴液回忆起来,那是在夜空中飞行时,谈及祝高阳之时。
祝高阳被坑杀的时候,自己意识蒙昧,但黑螭并未受到影响?
从那一刻,它就知道了这个意识的存在?
它们是一同降世,正如黑螭不知道那穷奇的腹中孕育着沉睡的仙君,仙君无从知悉黑螭体内存在着一个能和祂有所对抗的灵魂。
如今祂已从容完成了自己的目的,但黑螭仍有后手?
“我无法保证。”黑螭肃声道。
“那,我要做什么?”
“活下去。如今祂用着你的身体,反而是伱存活的保障,若万一能摆脱他,就回家找那只猫解除契约。”黑螭的身躯渐渐消弭。
裴液急切地去抓:“别,你什么时候……”
“这是我真正矢志要杀死的东西,裴液。”黑螭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凝,“这完全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敌人,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但世无常数,事情已在眼前,我只能期望,你还能更优秀一些。”
第六十一章 绮天
黑螭彻底消失无踪。
而在林中,残破的螭身也已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暗红的血仍在不断流出,由于量过大而填平了周围的坑洼,成为粘稠而平滑的一片。
祂轻轻抬手,这具仿佛神话中走出的尸体片片碎裂,幽蓝迅速地侵染着每一个小单元,以比龙舌高出百倍的效率,将这具尸体化为龙血。
洪流涌入身体,裴液感到自己的境界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不,并不能用人类的境界去划分。
人类以掌控力量的性质和多少来区分境界,而于祂而言,天地间一切的力量都只是随手可取的食物,祂只是需要一些进食的时间。
随着地上的血液都被吸食干净,腹中的经脉树节节拔高已然八生,它茁壮而锋利,裴液明显感到有更多恐怖的权能获得了解放。
这种八生绝不能和人类修者的八生对比,因为它生而具备执玄的能力,更不用说其中还寄居着神灵的一丝意志和权能。
而这株经脉树中也并不孕育真气,它的内部生成和流淌的,是“龙血”。
比起人类赖以修行的根基,它更像是一个器官。
从破种到八生,只用了一个时辰,若再给它一個时辰呢?一天呢?
裴液无法猜想,因为现在体内的力量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可怖。
而这种增长仍未结束。
只见两名紫袍人无比虔诚地跪伏于地,身躯因狂热而颤动,他们跪行过来,把匕首推进了自己的喉咙。
而穷奇则趴伏在一旁,双翼尽可能地敛起,前肢缩到颔下,低着头战战兢兢。
裴液忽然理解了黑螭的所言——“吃掉我之后,祂就不必再专门‘觅食’了”,因为这里还有三个现成的可供吸取的资粮!
黑螭本身已然逼近祝高阳的水平,如今尽数化为了供祂执掌的力量,若再加上眼前这三个……
裴液忍不住心惊肉跳地喘息起来。
他看见自己抬起手,一个紫袍人顿时流动成幽蓝的液体涌入掌心。这位在身后步步紧逼,追逐了他两百多里的敌人就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然后腹中一动,裴液“看”去,那已经蓬茂无比的经脉树竟然颤动了一下,顶部的枝丫开始生长,而后再次拔高出一截。
怎么还能长?!
九生!
怎么会有九生?!
裴液呆呆地愣在原地,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常识,可惜如今黑螭已不在身边。
这株再次膨胀后的经脉树风洞一样吸取着周围的玄气。
裴液虽然不曾见过最巅峰的祝高阳,但他毫不怀疑如今这具身体已经完全压过了他。
而且仍在飞速地攀升。
而更令裴液心惊的是,周围树木都渐渐染上了幽蓝,宛如蓝火烫出的伤疤,一片一片,而后渐渐蔓延。
五丈……八丈……十丈,宛如菌毯般蔓延,一切被捕获的活物都渐渐消解为幽蓝的液体。
不能……不能再继续了……
虽然他不知黑螭是什么样的谋划,可如果放任祂拥有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人可以制衡祂?
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任何计划都无从实施。
就算到时候仙人台来了又如何?明绮天难道是神仙?
裴液满心焦急,可他偏偏是最无能为力的那个。
他看到自己把手移向另一名紫袍人。
‘不行,怎么办?’
裴液焦急地想。
正在此时,一道飘曳的白线划过。
如鹤如云,从天边冷澈的夜幕直坠而来,仿佛天仙闯入鬼境。
裴液第一次见到白色的真气。
绝不是面粉那种夺眼的惨白,而是明润的、内敛的,仿佛白云和瓷的质感。
只是这瓷并非供人赏玩的温润把件,而是锋利的碎瓷。
一道惊艳的、天下无双的剑光划过,其携带的真气宛如白鸾利羽、瑶池冰片,席卷而过,整片空间中的幽蓝脏污被一刹那清场。
《庄子》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黄帝篇》中说,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
也许那是当年庄子迎霜披雪地攀上神山之巅而终于得见的世间至美。
如今这一剑映入裴液的眼中,亦如姑射神人立于山巅,回眸一瞥的目光。
而用剑之人或者正是姑射本人。
白衣,黑发,单剑。
江湖上的人看多了就会有个有趣的小发现——一袭白衣装扮的多半长得不丑。
但剑后抬眸的这张脸未免也太美了些。
剑锋顿住之时,已穿过裴液的小腹,将他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而裴液甚至无心在意。
因为这一剑,竟然同样出现在心神境之中。
白虹经天,那遮覆了整片天空的庞然阴影,被这道剑光从头到尾贯穿而过,从天边出现,又消失在天边,其经行处在天空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痕。
这伤痕背后,是原本那明澈的蓝天,裴液蒙尘的心灵被清出了一道口子,这种心神境骤然的轻松,就好似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终于吐出,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而这伤痕的边缘还在推进,像是滚烫的刀锋贴上冷油,凡接触到它的阴影都飞速融化,裴液甚至仿佛听到那阴影的怒吼和痛嘶。
从身躯到心神都被这一剑贯穿,裴液呆呆地怔在了小屋之中。
从进入这团事件开始,他就一直在被各种第一次见到的神奇所震撼,如暴雨夜县衙中的水龙、如神螭威严瑰美的面目、如祝高阳手中转身百里的神术……
但这大多是因为少年见识之贫瘠、境界之低下,日后随着实力增长眼界开阔,许多东西都会不再稀奇。
他会发现法器并不是那样少见,曾经妙不可言的剑术也变得波澜不惊,而那些人们啧啧传说的神术,也许他翻掌即有。
只有这一剑。
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明绮天,也不会有第二把斩心琉璃。
它是完完全全的天下无双、独占高峰,即便祝高阳也会目眩神迷,哪怕洗吴仇也会怔愣不已。
这一幕将永远明亮在少年的记忆中,构成他人生的底色和痴迷,直到许多年后擦拭,依然清晰如新。
第六十二章 救
当时荆梓望所面对的诡异能力再现,裴液的身体化作流动的血肉,脱离了剑锋。
而这剑一离开身体,裴液立刻发现天空中的阴影不再消退。
‘这剑,可以斩灭心神?’
而在现实中,反击全面而暴烈地到来。
寒霜染上明绮天的衣角,幽火则直接自她发间升起,裴液手化为坚锐的爪,掏向她的心口。
与此同时,威严的金瞳逼视她的双眼,那遮蔽裴液、控制祝高阳的至高意识借由【鹑首】的权能落在了她的心湖之上。
但这次那无往不利的心神控制却毫无建树,明绮天丝毫不受影响。
她淡淡回望那金瞳一眼,不退反进,竟然直接出现在了裴液的心神境中,俏立湖面,抬头望着天上正缓缓弥合的阴影。
倒是寒霜飞火稍微起到些作用,在她的衣角和发梢留下了一点破损。但在更大的伤害被造成之前,明绮天飘然一踏,人已在裴液背后。
抬手便是第二剑。
同样的精彩,但与第一剑明显不传自一部剑经。
似是为了针对那骨肉如流水的能力,这一剑是千剑万剑,来自四面八方。
而裴液的身体并不回转,他伸向前方的利爪亦不回转,而是直接消融,反而从肩膀处向背后迅猛地生长而出。
这种突袭的方式显然有些超出明绮天的预想,她侧身闪过,而裴液紧接着合身扑了上来。
用身体撞上围在周身的剑气,数十道伤口裂开,但又转瞬即合,沾血的金瞳漠然,要和明绮天贴身而斗。
背后剩下的上千道剑气虎视眈眈,但明绮天左手掐住的剑诀轻轻放开,没有真的让它们绞杀过来。
同时她身体一倾,避过攻势,右臂流泻出一道神妙优美的剑光,再次贯穿了裴液的腹部。
看明绮天用剑一定是种至美的享受,但裴液此时无心观察外界,因为心神境中亦是波浪滔天。
裴液不知明绮天这种入心的能力从何而来,既无契约、也非寄生,更没有【鹑首】搭桥,她就直接一步踏了进来。
但这毕竟是好事,因为天空的阴影终于有了对手。
剑气经天,阴影被一道道擦去,原本密不透风的遮覆变得有些残破。
阴影的反扑也同样可怕,黑色如霜的物质在天空上穿纵,不时将明绮天包裹其中,但在裴液揪心之时,她又总能破茧杀出。
其中一定有无数的凶险、复杂的博弈,但裴液什么都看不懂,只见剑气如白雪,阴影如乌云,在天空中你来我往的交错。
而其中那袭渺小的白衣就如一只翩然的小鹤,来去穿梭之间,天空上的阴影不时被擦去或大或小的一道。
裴液扒着窗户揪心地看着战局,直勾勾的目光像是等待放风的犯人。
他完全没想到明绮天竟能占据上风,虽然很微弱,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能和这缕神灵意志对抗的力量。
希望升了起来,怪不得当时祝高阳那般激动——明绮天,她还真的是神仙。
比起心神境的争斗,外界战斗的凶险要更容易分辨。
裴液抬眼望时,明绮天的白衣上已留下一道血痕。
那张面孔嘴唇微抿,明眸倏动,显然这场搏斗于她而言也是不容丝毫差错。
裴液的目光被这张脸上黏住了一会,然后向四周扫过一眼,却是一个心惊。
之前的密林怎么成了一片空旷?
再一看,才见到地上那些被削成一片片的木料、火烧后的焦炭、霜迹满覆的碎石。
在验证了诸多奇术都对对方无用后,双方目前已进入了贴身搏斗的阶段。
明绮天的剑术完全是“技近乎道”,而且所学之深博令裴液叹为观止,许多令裴液心中一揪,心想“要遭”的处境,她都随手一剑从容化解。
那些完全迥异的剑术在她这里随手嫁接,取用自如,裴液心中冒出令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推断——至少要上千门剑术臻至化境,才能如此随心所欲、举重若轻吧?
怎么可能?
正在裴液匪夷所思之时,明绮天的目光牢牢锁住裴液身体,早已按在手中的一式进攻闪电般迸发,贯身而过,虽然骨肉立刻流开,但心神境中的天空阴影还是再次被擦去一道。
而这位烛世教尊神的战斗方式则无限贴近于原始的本能。
完美的本能。
祂不掌握任何人类所谓的高妙技法,本能就能将手中掌控的一切力量最大程度、最高效率地运用出来。
祂亦不需要解剑破招,看透明绮天手中的千变万化的各式剑术,因为这些剑术在祂眼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奥妙。
无非是发力的方式、运动的轨迹、真气的流动、玄气的脉搏……天地于祂而言早已袒露了一切秘密。
如今处在下风,是因为这一个时辰内攫取的力量还远远比不上明绮天,若明绮天再晚来几息,等穷奇和另一名紫袍人也被吞食,那可能便是另一副场景了。
裴液看了一会儿,固然也看不懂这样的交手,但他渐渐发现一处奇怪,即明绮天似乎对“用剑刺中腹部”这件事太过执着了。
或者说,她放弃了其他的进攻方式。
许多个裴液都能看出来的进攻机会,明绮天却毫不留恋地放过。
这里不能刺祂咽喉吗?那些剑气为什么不绞碎祂的左臂?等等,这里添上一剑可以直插心脏啊!
忽然他又发现一处不对。
穷奇和紫袍人去了哪里?
可惜身体的视野并不由他决定,他借着一掠而过的视野寻找……不,不用了,因为那头角峥嵘的虎首已经出现在了明绮天背后。
这是来自仙君的反扑。
从心神到身躯都被压制,祂当然不会任由自己被温水煮青蛙般消磨殆尽。
暂时没有机会去吞食,祂便令穷奇吞吃了紫袍人。
而早被寄生过许久的穷奇,本来就是他的第二個身躯。
“搬迁”毫无阻碍。
无数幽蓝的光点自裴液体内迸发出来,涌入身后的穷奇体内。
意志,还有这段时间吸取的全部力量尽数回到虎躯之中。
如今,实力足够了。
而裴液体内亦留下了一片阴影,等明绮天转身面对穷奇时,便可从后牵制。
裴液在感到体内力量流失的那刻就顿时明了了这位仙君的意图。
他一如既往地机敏,对局势也一如既往地有果决的判断。
——这时的抉择当然是立刻回身,趁“搬迁”未完尽量重创穷奇。
但是……明绮天?
裴液愕然地看着她依然面目平和地一剑朝自己刺来。
还是腹部。
这是什么糊涂决断,敌人在后面啊!错过这次机会,还怎么杀祂?!
一剑穿腹。
裴液第一次拿回了自己的五感,冰凉细润的剑体,衣袂带起的清风,还有近在咫尺的平静面孔。
而穷奇已在她身后举起了爪子。
她宁可承受这一爪,也要先刺自己?
裴液一时怀疑起自己又因眼界而误判了形势——难道自己才是仙君真正的杀招?
心念转动间,【斩心琉璃】已然爆发。
心神境中的阴影被一剑清空,天空重回澄澈,仿佛心口上压着的巨石被移下,身体重回掌控的真实触感令他忍不住屈了屈手指。
然后一蓬热血洒上脸庞,眼前的女子低哼一声,而后自己身体一轻,被带着一跃数丈,飞离了战场。
裴液茫然地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穷奇:“怎么……不打了?”
明绮天回过头,激烈的战斗令额发垂落了几缕,她微微偏头,声音仍是那晚的清凉如水。
“你不是在剑符中说,要我来救你吗?”
第六十三章 回家
裴液没有语言去表述这一瞬间内心的错愕。
他第一时间是有些无言以对。
我是那么说的,但你来当然不是为了救我,是要斩灭神种,解决这件事情——大家都盼着你明绮天力挽狂澜呢。
怎么会只看字面意思呢?
但下一刻心弦的触动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很久后他有时间回想这一段时才明白,这种被击中的感觉来自于从边缘到核心的“升差”。
从进入薪苍山脉开始,“裴液”就一直是个被摆弄来摆弄去的人物。
他实力低微,地位卑下,只因承载了神种而进入到众人的视野。
每个人都是藉由神种认识到他,并由他们对神种的态度来决定对他的态度。
荆梓望、穷奇、邢栀,乃至祝高阳在山谷中选择带他而出,也是因为神种意外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能消灭神种,他们就会杀死他;如果他能带走神种,他们就会护送他。
裴液亦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神种落于己身,他无人可以责怪,别人不太在乎他,那也很正常,神种可能带来的灾害才是最需要关注的事情。
哪怕黑螭,也是以灭杀这位仙君为第一目的。
甚至连裴液自己都已经是这样,他为敌人的成长而心急如焚,为刚刚明绮天错过那么多攻击的机会而焦急不解——全然忘了,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裴液一直在尽力配合着他们,但他能够做出的努力实在微乎其微,也常常被人忽视。
直到现在。
第一次有人从远方一刻不停地赶来,拼力搏杀竟然不是为了灭杀这枚神种,而是把他裴液的安危当做唯一的目标。
所以她很多剑引而不发,放弃那些重创神种的机会;所以她一心除去那些阴影,哪怕受穷奇一爪。
终于在一片沉重的鬼蜮之中,将被神种寄生、神意夺舍,已经看不到生机的脆弱少年完好地拯救了出来。
虽然它是源于一个误会——你说来救你,那我就来救你——但,他裴液的命,也能比灭杀神种更重要?
但此时裴液没有想明白这些,只是情感先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祝高阳呢?”明绮天问道。
“他……不幸……”
“嗯。”
“其实,你应该回去杀了祂。”从情绪中回过神来,裴液挣扎了一下道,“祂实力增长的速度十分恐怖,可能明天,就再无人可制了。”
“现在不行了。”明绮天道,“除非一开始就杀祂。”
裴液沉默了一下,看了眼她血淋的背:“伱伤得重不重?”
“还好。”
正当裴液要继续讲话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振翼之声,他回头一看,穷奇竟然追了上来!
如今祂吸收了所有力量,而明绮天却受了伤,此消彼长之下,祂又将贪婪的目光对准了明绮天。
而明绮天似乎早已发觉,并不回头,只是继续踩枝纵跃。
但速度还是稍微慢些,穷奇渐渐赶近。
“是不是……带着我的原因?”裴液看了看后面,转回头道。
“你不重。”
“哦。”
见她不太爱说话,裴液正要再问“追上了怎么办”,制定個策略出来,忽然前方有一人迎着他们奔来。
乃是邢栀。
在穷奇现身的时刻,他们一行人就立刻离开了,如今她为什么又独身回来?
因为看到了明绮天的剑光?
只见邢栀高高举起一枚玉符,一边奔跑一边高喊:“快来!”
那玉符化为青色的液体,环绕周身,而后膨大为青色的气,再然后继续分解生长,仿佛被压缩进去的东西如今解放开来。
盛大的玄气聚拢如云。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裴液惊喜难言,他一扯明绮天衣襟:“快过去!”
明绮天飘然落入其中,三人一同消失,只剩玄气缓缓散去。
【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祝高阳确实是有传送符的,只不过这记录了神术的符箓被他赠给了邢栀。
那熟悉的高渺之感再次降临,但这次身边不再是一具软骨,裴液感到自己身体被轻轻一拨,脚已踩上实地。
环顾,明绮天与邢栀立在身旁,所处是在一处高山之顶。
正是他之前遥望的那座。
下了这座山,前面就是奉怀了。
……
三人踏进奉怀城时,东边天光刚刚熹微。
裴液这才意识到,明绮天比她承诺的“日出前”要早来了许久。
奉怀还是那座熟悉安宁的小城,古旧的城墙,光润的青石路,或许是之前雨的缘故,许多掉角的城砖上都长出一层绿苔。
鸡未三鸣,人们尚在梦乡,街上十分静谧。
料想老人还没有醒,裴液先和邢、明二人来到县衙,然而一推门,里面却有灯光,窗上被烛火映出一个苍老的人影。
裴液一眼就认出是常致远,快步走过去,一推门,老人正听见动静支起身,眼神中尚是惊愕,但嘴上已不自觉是个笑的形状,老人不敢置信道:“裴……小裴……你没事?”
“没事,常大人。”裴液笑道。
这里是一处公房,偏头往后看去,县衙已基本修缮出个基本的样子,只倒塌的房屋还没有去管。
后院仍有灯火来往,裴液料想是荆梓望之死令他们如此忙碌。
“邢大人也回来了,还有这位……是明……明姑娘。她们两位都受了伤,要请郎中来。”
“唔,好。”
“不必了,我通医术。”邢栀道。
“那也好,邢大人应该要高明许多。”深夜无眠,老人显然也有些头昏脑涨,“那,这里也太逼仄……来后院先坐,先坐。”
“我就不了常大人。”裴液道,“我须得回家看看。”
“是牵挂家中老人?”
“对……还有一只猫。”
“我已经将越老兄请到县衙照料了——猫也是。”
“啊!现在就在县衙?”
“对,越老兄嗜睡,此时就住在后院。”
“真是,有劳常大人,我铭感……铭感……”
“铭感五内。”常致远笑着把住他手臂,“不要说多余的话,你是奉怀的英雄。”
三人跟着常致远来到后院,裴液当先就看到院中石桌上趴着的柔顺黑团子。
连忙走过抱起,小猫抬起一双惺忪的睡眼。
裴液把它举到眼前细细观察这双碧眸——不是白痴!
“小螭!”他惊喜叫道。
“嗯。”
第六十四章 生长
裴液顿时明白,它是将灵魂转移到了这副躯体。
“你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很累。”黑猫有气无力,一双耷拉的眼睛里透出被打扰的不满。
“哦。”裴液有些抱歉,把它放回去,轻轻拍了拍,“那你继续休息吧。”
黑猫恹恹地白了他一眼,把头埋进两只前臂,阖上了双眼。
明绮天、邢栀、常致远三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围着石桌坐下。
黑猫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几个人都看了它一眼。
它直勾勾地看着明绮天,微微偏头,然后迈着优雅安静的小步走了过去。走到明绮天面前蹲下,柔顺的尾巴轻轻荡漾,一双碧眸清透漂亮。
明绮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喵~~”
裴液:“?”
然后它轻轻一纵上了明绮天手臂,明绮天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裴液,顺势把它放在腿上,轻轻抚了抚。
“喵~~”
“……”裴液懒得理它,也坐到石凳上,转向邢栀道,“邢大人,商兄弟他们怎么样?”
“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他们相对来说也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但愿能顺利回来吧。”
“嗯。”
安静了一会儿,裴液道:“你觉得,祂会追过来吗——邢大人,邢大人?”
“嗯?哦,那要看祂的目的是什么。”邢栀收回发呆的目光,道,“你和祂相处更久,你认为呢?”
“……我也不知道。”
“我在尝试知道。”黑猫忽然道。
几人早知它不凡,只有常致远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它……它……”
“没事,常大人。记得我当时说过的那条入梦的神螭吗,这就是它。”
常致远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信息,然后有些局促道:“我这两天给它吃的……不是很好。”
“没事,它不吃东西。”
常致远这才不自觉地抚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这边接到白竺村的村民报案,说那妖虎把荆大人吃了。”
“是。”
这时邢栀道:“裴少侠和常大人先聊,我现在恢复些了,便先去疗伤——明剑主,请。”
“有劳。”
看着两人离开,裴液转过头,将这段薪苍山脉中的历程向常致远缓缓道来,等裴液讲完,两人也疗伤完毕。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好好修整了一番,尤其裴液和邢栀,这几日的疲累难以表述。
穷奇始终没有追来,而可喜的是,在天光大亮之后,商浪一行人回来了。
只是商浪的脸色却有些忧虑。
“我看到一只兔子变成了蓝水。”他说。
……
……
穷奇的一双金眸看着裴液三人消失。
此时属于穷奇的意识已被尽数吞没——它毕竟没有黑螭来为它建构防护。
双翼收回落到地上。
若被寄生者仍是裴液,他一定能感到在吞食了穷奇与紫袍人后,有更多的权能被解放了出来。
山林之中,晨鸟开始出巢,四周是虫鸣、蛇嘶。当激烈的战斗停下,才会发现这里并不是专供人战斗的场景,而是各类生物世世代代生活、繁衍、厮杀的地方。
万灵之声入耳。
从爪开始,穷奇的身躯开始分裂——或者说“粉碎”更为恰当——它化为无数幽蓝的、无比细小的颗粒,像沙子一样流泻到地上。
有的大些如同指节,有的小些宛如绿豆,更小的则是谷粒甚至汗毛。
玄气化风,这些细小的组织被整個托起到高空,然后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出,整片丛林仿佛下了一场蓝色的细雨。
……
在这细雨覆盖的范围之内,一只工蚁正举着一片残渣向蚁穴爬行。
像它这样的蚁前后还有许多,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每个都举着一片食物。
在前面颇远的地方——要过几十颗草,绕过三处水洼,最后还要翻越一个巨石——发现了一具巨大的尸体,需要几百个工蚁才能抬动。
它们把它往蚁穴的方向抬了一截,但它实在是太大了,通不过那巨石和水洼之间的间隙,在十几只同伴漂远后,它们决定就在那里把它拆分,一片片抱回蚁穴。
这时前方飘下一根细细的,比自己身体短一些的物体。
它的视觉中没有颜色,但凭味感来说……它以前应该是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但现在它不可抑制地被吸引了过去。
这个细长的物体还在微微摇动,像是一根线。
动就等于活的,活的就意味着食物。
这是千万年刻在基因里的正确逻辑,何况它很少能见到比自己小的能动的东西。
触角摇摇摆摆地爬过去,它刚一碰上这个物体,这根“线”就猛地朝它抱了过来。
它感到自己的视野在拔高,而自己举着的这片食物忽然轻了许多,转了两圈找不到那根“线”了,便又爬回了队列,跟着队伍进入了蚁穴。
爬到熟悉的储藏室放下残渣,同伴们继续列队回去搬运,它却忽然闻到了更“好吃”的味道。
离开队列,独自往更深处爬去,在一片黑暗中挥动着触角捕捉那缕味道。
终于来到一处洞室,这是它以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和兵蚁碰了碰触角——它发现这些兵蚁个子好像变小了——交换了味道后进入了其中。
这里全是擦擦的声音,是那些长翅膀的同伴在走来走去,把食物喂给许许多多张嘴。
它本来不该有记忆,但这时似乎想了起来——它和许多同伴,好像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它爬过去,一个白胖的幼虫张开了嘴等待食物。
它张开了一张更大的嘴,把它从中咬断。
不知过了多久,它从里面出来,感觉入口变得狭小了。
同时,门口这些总是很英勇的同伴好像也美味了起来,于是它把它们也吃掉,继续向深处走去。
……
一只青蛙蹲伏在草丛里。
它看到一只巨大的蚂蚁从蚁穴中“流”了出来,它同样不能分辨颜色,之前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但是没关系,能动就等于活的,活的就意味着食物。
这是千万年刻在基因里的正确逻辑。
它一伸舌头把这只大蚂蚁吞入,然后一惊,转头跳回了池塘。
因为草丛摇动,一种颇大的动静正飞快地赶过来。
近了,原来是一只皮肤上正在生长出蓝纹的兔子。
它经过的地方,草也被染上幽蓝。
第六十五章 先生
祝高阳在朦胧混乱中奔行。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前方仿佛有一条线在牵着他。
他死死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灵明,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师父或者龙君洞庭之类,只是一个“我”的意念。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自己是要为神主找到……不对,狗屁神主……是自己要找到……找到什么?
自己真的有东西要寻找吗?前面的那个东西,是自己要去找的,还是神主的吩咐……不对,狗屁神主!
祝高阳宛如在将睡未睡之时思考事情,他努力地要想起什么来,但思维只是停滞,而只要过一小会儿,他就忘了自己要想起什么,甚至忘了自己要去想。
如果有人能进入他的心神境之中,当先就可见一双悬在半空的高漠金瞳,而上下四方已全是阴影,只剩中间一汪潭水。潭水中盘着一条水蛟,把沉睡的祝高阳围了起来。
传自龙君洞庭的【心潭养蛟法】,自是作用于心神境的高妙之术,可攻可守,只要不是遇上斩心琉璃,一般毋庸忧虑在心神境的争斗中吃亏。
但如今在这双金瞳的注视之下,它能保住本心灵光已是尽力,即便如此,那些阴影仍然像墨一样缓缓渗入了潭水之中,触及蛟躯也许用不了太久。
因为“神主”要他办的事情是寻觅而非屠杀,所以仁慈地没有用龙涎摧毁他的大脑,而是在占领了头颅后,转而使用鹑首的心神控制入侵了他意识,由此才给了心潭水蛟拖延一二的机会。
但这拖延显然也只是拖延罢了,在这具身体奔到那条线指引的目标之前,【鹑首】一定能完成对整个心神境的占领。
这是仙君早已看清楚的未来。
也许是跌跌撞撞,也许是纵跃如飞,祝高阳不知道自己在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体,总之他朦朦胧胧中感觉自己已经奔行了不短的距离。
祝高阳努力地尝试着止住脚步,纵然昏昏噩噩,但他偶尔能想起来——神主让他做的事情,他应当是要反对的。
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小院落。
在山脚之下,草屋柴门,是不远处村落里住得比较深的一家。
这是什么……这不是神主指示的方向,所以我要过去……等等,狗屁神……对,我要去不是神主指示的地方……
他从山上一跃而下。
小院后不远处有一大片田地,种着许多药材,这或便是这人家住在这里的缘由。
如今天光刚刚熹微,一家人已经起床,男子扛起锄头趿拉着草鞋,手上小篓里咣啷着些小件农具,便要推开柴门。
然后他一抬头看见了祝高阳,嗓子里发出了一声腔调怪异的喊。
祝高阳感觉有人在摸自己。
一回头,是個穿黑色长衫的人。
眼睛采取到的画面是清晰的,但输送到他浑噩的意识中却全都抽象了起来。
一条牛肉干,他想。
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去不是神主指示的地方吧。
轻轻拨碎拦在身前的木枝编成的方形,他踏进了院子。
面前一个影子对着他吼叫着听不懂的声音,他烦躁地伸手一挥,把它变成了贴在墙上的一摊东西。
但马上又有一个小小的身形冲过来尖叫,他又一挥手,从视野中抹去了它。
这时从屋中冲出来一个纤细些的身影,一出门就立在原地不动了,他有些满意这份安静,继续往前走去,但很快那个身影爆发出更为凄厉的声音,于是他恼怒地取了手边一样东西砸了过去,这下终于安静了。
他满意了,浑噩地往前走,要过去……要去不是神主……要去什么地方来着?
那条线牵引着他。
对了,是要去这里。
他便要转身往回走。
一道声音响起:“祝高阳,看看你做了什么?”
这道声音仿佛洪钟大罄,祝高阳竟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真实的画面映入意识,他茫然地扫视眼前,方才的记忆冲进了脑海。
眼前是一幅地狱般的图景,一个巨大的磨盘砸在门口,将整间屋子撞成垮塌的废墟,磨盘下还有血在缓缓流出。
旁边的墙上,血肉厚涂,隐约可见是一个人形。而脚边的地上,是被撕碎的小小断肢。
祝高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利爪,只觉一切恍如梦中。
“你希望这一幕发生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这声音颇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祝高阳茫然回头:“什么?”
一切画面消退。
自己仍然站在柴门外,柴门里的男人瘫倒在地,惊恐地摆手,一遍向后爬一遍叫喊,让他的妻儿不要出来。
黑衫人的手摸在自己身上。
祝高阳低头看去。
其人年在五六十,身高与一天前的自己相仿。身形则偏瘦,显得古朴缥缈,同时腰背挺直如松,风骨赫然。
这张脸眼明鼻挺,眉毛如剑,可以想见其皱眉时的严谨肃然,亦可看出它教导晚辈时的深静温和。
他当然是深不可测的,但并不给祝高阳危险的感觉,甚至带有一种学究的气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封面破损,书页焦黄的书,但书脊封线却很新,书页排列也很整齐,显然是一本散乱的古籍经过了细心的重新装订。
老人黑衫胸口还缝制了一个小兜,兜边沾着些墨迹,让这衣服失了不少体面。两根奇异复杂的竹管笔立在里面,只露出三分之一的长度。
祝高阳一时仿佛感觉是哪位国子监的经学家站在了面前。
“我有两件小礼,要烦请你帮忙送一下。”老人道。
“敢问前辈是……”刚刚那一幕的冲击仍未消退,一切细节都是那样逼真,祝高阳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已经发生过。
老人不答,微微一笑,语出惊人:“第一件小礼,是送与你的神主。”
根本不是为了征求祝高阳的同意,仅仅是做一个礼貌的通知,祝高阳刚要询问,老人已在他身上一拍,有什么东西打了进去。
“不需要你做什么,它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第六十六章 目的
祝高阳凝重地沉默了下去,腿部绷了起来,利爪微屈。
“第二件却是临时决定……因为我本来以为来到这里的会是那个少年……既然是祝公子——不要乱动。”老人手轻轻一捏,祝高阳手臂顿时酸软无力。
他一指院落,褐眸一抬提醒道:“你只要一离开我这只手,刚刚那一幕就会立刻发生。”
祝高阳安静下去。
“不必紧张。”老人重新低下头,轻抚查看手中这只狰狞的臂,“刚刚说到……对了,第二件小礼。”
“我本以为来到这里的会是那个少年,那便没什么价值,但既然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你摆脱刚刚那种命运的机会。”
“代价是什么?”
“以后再说。”
“我拒绝。”
“呵呵呵呵。”老人轻轻一笑,皱纹弯成一条条温和的小沟,“不可以。”
“第二件既是送与你,也是送与龙君洞庭——这件小礼呢,就是你了。”老人搭在祝高阳鬼臂上的手食指轻轻一敲,奇迹于祝高阳放大的瞳孔前诞生。
他不曾和穷奇真正交手,亦未见到八生之后的仙君,这种御使血肉的能力是他第一次得见。
但即便已见过几次的裴液,在这副景象面前也不会面无惊色。
因为这种御使并非是如同之前那般,简单地将血肉化为液体来藏身或躲避攻击,而是以这些血肉的最小单元为目标,一点点地拆分、转性、重新组合。
给不同的人一把刀和一根萝卜,有人只能剁成不规则的两截,有人能削去皮,有人能切成丝,还有人能雕出琼楼玉宇。
是极尽细致精妙的处理,比当日虎躯化为内脏的应用要高妙了不止一筹。
在这种处理下,祝高阳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巨变。
骨刺退回皮肉之下,鳞片则融化成液体渗入皮肤,染满了全身的幽蓝褪色,白皙的皮肤和肌肉露了出来,自己的身躯一点点恢复为原本的模样。
不,不是恢复,而是完全重新的捏造。
而那些幽蓝物质则压缩成一团,埋入了自己的心脏之中。
老人认真微蹙的眉头此时才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份功夫于他而言显然也不是轻而易举,他轻笑道:“怎么样,这份礼物如何?”
他从胸兜里掏出一根笔,又从袍子里掏出一個小本,在上面简略书写了几行。
“果然还是要尝试……”他自语了一句,将笔和本收起,见到祝高阳盯着他的胸前兜,又微笑解释道,“竹管笔,我稍微改良了一下,把墨注进管中,便省得带墨水。可惜总是漏墨,我想着也许应该给它加上个盖……”
“哦,抱歉,人老了就是容易絮絮叨叨。”老人歉意一笑,“你还有急事,我马上也要去抓几只小动物,咱们下次再聊吧。”
不待祝高阳答话,他把虚握的手抬起来,轻轻一伸展。
好像有“砰”的一声轻响,祝高阳心脏中的幽蓝仿若被放开了栅栏的猛兽,涌入血管,一瞬间充斥了他的四肢,狰狞的异变重回身躯。
祝高阳心中的灵明同时坠入阴影。
他抬起一双漠然的金瞳望向奉怀——那里,有神主要找的东西。
旁边一个黑衫人影重新坐回石头上,翻开了手中的古籍,祝高阳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一条弯的牛肉干,他想。
……
……
奉怀,县衙。
州中来的许微周许别驾在荆梓望暴死之后赶到,今早得到裴液等人回到县衙的通知,刚刚从白竺村赶了回来。
这位别驾比荆梓望要年轻许多,是真正博望州首屈一指的宗师。
他面目清雅俊朗,出身名门,拜师大派,三十六岁已踏上玄门第二层玉阶,而后借由家门的政治资源供职一州上佐,是个完美版本的沈闫平。
屋中仅他、邢栀、常致远、裴液四人,但说话的只有三人。
“所谓‘神降’之说还是太过虚无缥缈。”这位别驾轻敲着桌子道,“伱们实际只是确认了那种子能操控人心,对吗?六千年之史,多少方士求仙问道,从来不曾听闻有什么神仙。”
“这只是一个称呼。”邢栀显然也认同这点,“我们不是说祂就是神仙下凡,但是确有一个强大的意志自那种子中苏醒,并且与烛世教所供奉的那位‘仙君’脱不开关系。祂是不是‘仙’不重要,只要许别驾万莫质疑祂的强大。”
“我自然相信邢师,还有……明剑主的判断。”许微周点点头,“不过强不强大,与我等也关系不大了。事情已然发生,这枚种子已经苏醒,我们也无力进山围剿……邢师。”
邢栀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许别驾。我不是要你们进山去找祝师兄,他已经死了。”
许微周捏了捏茶杯,尴尬一笑:“啊,祝公子福缘深厚……”
“我是说。”邢栀打断道,“不知祂的目的,就无法把握祂的动向。你焉知他不会来奉怀?”
“……他还能有什么目的,苏醒之后,自然是尽快壮大,来找我们做什么?”
“祂可以依靠吞食来飞速生长。”
“那又——”许微周刚冒出一个话头,脸色刷地白了起来,“邢师,莫要玩笑。”
邢栀则继续把话说完:“奉怀县,有多少百姓?”
常致远道:“城中有三万二千余。”
“刚刚州中来报,朱鸟已经放飞,最快今晚神京就有人过来。而那仙君既然昨晚没有追着你们而来,说不定并无此想法。哪怕退到最后说,任他一个一个敞开了吞,在神京来人之前,又能死多少人?”许微周端茶一饮而尽,“不必自己吓自己。”
裴液皱了皱眉头,邢栀面无表情地同样饮了一口茶。
——哪怕只死五个人,也是你许别驾的失职。
别驾一职并无常权,本就是供奉高手以作应急之用。然而当初来奉怀经过州城时她就已知道,此人全将此职作为游乐之方便,当日奉怀传来急报时,他正在游船上办一场文会,和一众公子小姐喝得酩酊大醉。
若当日他和荆梓望一同前来,事情便不会如此迅速地恶化,而只要慢上一天,神京就来得及反应。
“我有一个提议。”她放下茶杯道,“请许别驾单独入山,若见那穷奇,便往其他方向去引,以此为奉怀拖延时间。”
第六十七章 问仇
许微周脸上骤升青气,压低语气道:“邢师开什么玩笑?明剑主尚不可力敌,我有什么本事溜着人家转。”
“不是你有没有本事的问题,许别驾,你做了三年大唐的官,脑子还留在昆仑南峰吗?”邢栀冷冷道。
裴液第一次见邢栀如此不留情面,心想难道仙人台黑绶术士比一州别驾还要官大?他瞥了一眼不语的常致远,用自己可怜的常识思考着这个问题。
“而是这事合该你做,只能你做。你是吃俸禄的朝廷命官,此时危难临头,你说没本事就不顶,那么谁有本事来顶?赵刺史?几位参军?常县令?还是军士们?总不能是奉怀三万余百姓吧?”
许微周脸色青气更浓,兼尔更有了些白气,忽然他眼睛一亮:“明剑主!明剑主如此人物,她可以——”
许微周话说一半已觉不对,停下话头,低头捻着茶杯不语。
邢栀冷冷看他一眼,抖出声笑来:“我倒不知道【昆仑晏日宫】有这份底气,还是伱许家人脑袋比别人多长了两个——敢叫剑君唯一的爱徒替你许微周送命。”
这话真正叫许微周有些羞恼起来,之前那些话说便说了,他自知自己本就是来逍遥快活的,若真要谋前途,如此资历用得着来这偏僻之州吗?
在州城寻欢作乐时脊骨早被人戳得不痛不痒了,邢栀说两句倒真没什么,他刚刚的表情只是因为被严峻的局势所压。
但赖以自傲的家世、出身、门派、天赋,这些他向来仗以优越从容视人的东西被如此奚落,倒真的有些令他动气。但偏偏又无处发泄——自己先说了蠢话,而这些东西在那位明剑主面前,确实就是一摊烂泥。
裴液在一旁看着这位许大人的脸色,想的是,他应该练不成【云天遮目失羽】。
当“剥下一切”时,这“一切”越轻越少,才越容易成功,自己当时正在潦倒之境地,怪不得越爷爷说“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但,越爷爷当年剥下的东西,一定比这位许别驾还要多得多吧?
思及此处,裴液抬头看了看天色,心觉已到了老人起床的时辰,自己该说的话也俱已说完,后面的应对自然“肉食者谋之”便好。
他站起来,向三位大人躬身告辞。
……
去开水房打了盆热水,端着走过庭院时却被梨树下聚集的人数惊到。只见本县的、州城的文吏们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安静得令裴液有些怀疑走错了地方。
他奇异地看着他们,寻了张眼熟的面孔低声问道:“干什么呢?”
“嘘——”这人眼睛都不转过来,只对着裴液竖起一根手指。
裴液沿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侧面开着门的厢房里,一袭白衣支肘在桌上,一手翻书,一手轻抚着一只黑猫。
“明——绮——天——”这人比划口型道。
“哦……”裴液恍然。
实在是他这几年消息太闭塞,纵然已知“鹤榜第三”的惊人,还是没有切身体会到其人的声名。
所谓我“是”明绮天这句话的重量。
“最近一次见到鹤榜人物还是五年前,白鹿宫的第二十四代【刀鬼】齐无名路过咱们州,那时候想见一面真是不可能,谁敢想今日一觉醒来,明绮天竟然到了眼前。”
“那人可丑多了。”
“但人还是挺好的,跟这称号不像。”
“这称号是传下来的,又不是照人现拟。”
“明剑主还要不一样。”一名州中文吏低声道,“白鹿宫入世毕竟深,多少年来交游就广阔。云琅山可不是,据说去年九皇子想约明剑主谈谈剑道,明剑主都没赏脸。”
“哈,他那是想谈剑道吗……”
“嘘——”
“主要是,没门路,晓得吗?”一个年纪大些的道,“云琅山,没听说过跟哪家有牵扯,明剑主也没听说跟哪位关系好。我神京的姑姑说,九皇子拜托牵线搭桥的是颜非卿,就因为传说明剑主去看过一次颜非卿练剑。据说当时颜非卿拿到请柬,脸都黑了。”
“哈哈哈哈。”
裴液听得有趣,他本来想去找明绮天问问如何应敌的,毕竟在他朴素的观念里,邢栀和许微周不管怎么谈,最终若说有能对抗仙君的,还是只能是明绮天,直接问事主才是一步到位。
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意思上前,便只端着盆子去老人屋里。
只听见背后半句话:“我瞧明剑主桌子上是不是连杯茶水也没有……”
然后是一片坐不住的声音。
……
裴液走进安静的小屋,这里比家中要干净精致得多,床也更加柔软。
他推了推床上的老人,老人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老人哑声道。
“嗯,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吃得也好,睡得也好,不想回去了。”似乎是因为少年完好无损地回来,老人心情不错。
“等事情完了,咱们也拿赏银买個好房子住。”裴液把开水倒进大浴盆中,“洗个澡吧,好几天了。”
老人点点头,努力支撑起身体。
裴液扶了他一把,转头去院里打井水回来。
回到屋中,帮老人脱下寝衣,更多令人心颤的伤痕暴露了出来。
这是一具任何方面都已经脆弱到了极限的身体,纵然已经多次见过,但每次裴液只要细看细想,总能引起他难以压抑的怒火。
绝不是“重伤”二字可以形容,因为这根本不是战斗中留下来的痕迹。
而是将人钩挂起来,锁缚住手脚,以使其承受最大的疼痛为目的而用尽各种手段器具来残伤这具身体。
每一片皮肤、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筋都被仔细炮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在暗无天日中,在自己屎尿和血液的腥臭中,人不人鬼不鬼地度过那段比地狱更加可怕的日子,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裴液沉默地抱起老人轻得吓人的身体,将老人缓缓放入温度正好的水中,手指抚过老皱柔软的皮肤,轻轻搓洗。
“要不说说吧。”裴液忽然道。
“说什么?”
“谁干的。”在这些天见识了这么多突破眼界的事情后,裴液虽然一步未出奉怀,却觉得世界小了很多,很多事情都不再遥不可及。
“你说出来,我迟早有一天割下他脑袋。”
老人仰在桶壁上,嘴角似乎微微勾起弧度。
“用你,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嘶哑道。
第六十八章 汇聚
“十年,二十年,看你要杀谁。”裴液给他搓着背。
“怎么,出去一趟,捡到了什么神功?”老人低笑。
裴液顿了一下,这话倒说到他的痛处,这次去本是为了丹田种,结果这种子是个活的,在自己肚子里转了一圈,又跑到了别的地方。
“我听人家说丹田种可以再长出来。”裴液道。
“哪听说的屁话,这东西一人就一个,没了就是没了,想要只能再找一个来。”
“真的,你听说过《禀禄》吗?”裴液道。
老人愣了一下:“你从哪听说的?”
“外面来的人说的。”裴液拧了把毛巾,开始给老人搓前胸,“祝高阳就是来找它。还有那晚你睡着了,明绮天也向我打听它的消息。”
“都些什么人,没听说过。”
“祝高阳可是鹤榜二百九十六。”
“哦。”
“明绮天是鹤榜第三。”
“唔!”
“瞧见没,你没听说过是你见识落后了,人家说《禀禄》就可以让丹田种重生,谁丹田种没了,练了这本武功就能再长出一個。”
“……《禀禄》也并非是再凭空生出一个来。”老人叹口气,“不过确实能解决伱没有丹田种的问题。”
“是吧。”
“你想要这门武功?”
“是条路子嘛,就是一来没有消息,二来肯定也抢不过明绮天他们……而且明绮天还救了我的命,我也不想和人家抢。”
“行。”
“行什么?”
“你想要《禀禄》,这事行。”
“是行啊,但不是刚说了一没消息二不能抢吗。”裴液翻了个白眼。
洗涮完毕,把老人抱出来穿上衣服,倒完水回到屋子,却见一只黑玉小猫立在窗台。
“哟,还知道回来。”裴液看了它一眼。
黑猫脸上却无笑意,用清冷沉静的声音道:“我知道太一真龙仙君的目的了。”
裴液顿住脚步:“什么?”
“这次降生从一开始就不是烛世教的请神,而是仙君自己的指示。”
“!”
“祂冥冥中感到此处有对祂有威胁的事物,因此放了一缕意识来毁掉它。”
“……是什么?”
“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黑猫伸了下爪子,裴液把它抱起来,那碧眸中又有些疲累:“我的意识分割成两半,一部分在这里;另一部分,则在遭受围杀之时、穷奇从我颈下咬下的那块肉中。”
“……”
“那时穷奇体内尚没有仙君的意识,我可以从容隐藏自己。”
“所以明绮天来的时候,你就在穷奇体内?”
“对,我本想她若反身杀穷奇,我便拼着暴露与她配合,结果她只把你救走了。”黑猫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哈哈。”
黑猫冷哼一声:“别乐了,如果找不到那件事物,祂就会毁掉一切。不要怀疑,祂真的有这个能力。”
裴液严肃起来:“什么时候?”
“很快。”
“那怎么办?我们把这样东西找出来,交给祂?”
“……你是这么想的?”
“嗯,要是打不过的话,总不能真让祂葬送整个奉怀吧。”
黑猫安静地看着少年清朗的面孔,道:“在我看来,即便葬送整个博望州,也比让祂达成自己的目的要好。”
……
……
薪苍山脉。
将视角拉高从上空俯视,群山之间出现了一片圆形的瑰蓝,第一眼仿佛是湖泊,但湖泊也不会如此幽蓝和规整,倒更像一块巨大的宝石。
仿佛一桶染料泼下。
所有草木,无论大小,从树叶到枝干全部被幽蓝感染,这方境界中甚至看不到一点杂色。
动物的部分同样灾难,只要有一个“孢子”进入食物链,整片生态都无法幸免,何况是千条万缕同时落下。
每个被幽蓝入体的动物都疯狂地寻找着可以吞食的猎物,直到它们互相遇到,经过搏杀与吞食诞生出更强大的一方。
在迅速而疯狂的“整合”中,鸟鸣虫啾渐渐消失,整片丛林变得纯粹而死寂,仿若一块巨大的蓝色琥珀。
此时,似乎有一道旨意降下,烈火开始炙烤在这块琥珀上,整片瑰蓝开始消解、融化、流动、聚集。
这是绝难一见的惊心动魄,千万精彩纷呈、物态迥异的生灵全部化为同一的物质,这是消亡与破坏,也是新生与归一,最魁伟的壮观莫过于用生命演绎。
几天之后发现这片痕迹的那刻,将是仙人台第一次直接认知到这位仙君。
回到神京后他们会给两个老学者加官进爵,让他们重拾废弃了五十年的一份工作,并给他们最高的档案调用权力。
这两位老人年轻的时候,一个曾提出“龙血”是完全不同于世上任何物质的,独立存在的一种能量;另一个则认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质之后的那个‘一’。
而在此时正在发生的奇迹却无人能够得见。
整片空间的幽蓝汇成一条条河流,向中央聚集而去,它们汇入,而后压缩,最终塑形,化为一个和霜鬼相似的人形。
同样高大,同样狰狞,但这副形体要更加威严堂皇,它不像霜鬼那样偏细长,而是更接近人体的比例——只是放大了一倍有余。
它的鳞甲是黑色,幽火、玄霜、紫电在鳞片下透出细微的光焰。
整片光秃秃的荒地中,只有祂一个生灵悬浮空中,是为万灵之主。
金眸微偏找准方向,一掠消失,气流被拉成一道扭曲的波纹。
……
而在奉怀的天上,一些细短的蓝线正在随风飘摇。
在当初御风而起的时候,它们获得了玄风的包裹,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两座高山。
如今似乎已然到达目的地,玄风散去,但它们飞得太高了些,被风一直带着翻卷,落不下来。
这样的同伴有很多,它们有的中途飘落下去,有的碰到高山被树挂住,还有的幸运地撞上了一只鸟儿。
只有它们几个一直飘一直飘,终于缓缓降落到这座小城上方,小城建在两座高山之间,风势要弱上很多。
它们缓缓的降落下来,变幻着细微的结构努力适应着风流,力求把自己带到那些移动着的巨大食物身上。
对于体型过于细小同伴而言,一点细微的风流都难以抵御,最终它们只能无奈地随遇而安。
只有几个花生大小的达成了目的。
一个歇脚的农夫解下草帽擦了擦汗,忽然脖子一痒,他伸手一拍,但什么都没有拍到。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脏蝇子,顶多再蹦跶一个月。”
第六十九章 寻物
县衙。
裴液看着黑猫,黑猫则静静回望着他。
“你知道,我见识少,”裴液犹豫着问道,“这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仙君的针对,就是最高的认可。”
“那,我们怎么办?”
“在祂到来之前找到这样东西,然后让明绮天带走。”黑猫冷静道。
裴液放下盆,把它放在肩上,大步去自己屋中拿剑:“怎么找,要常大人调集人手吗?”
“不必,只要几个精干就好。”黑猫道,“因为线索不在我们这里,我也不知从何找起,人多也是无头苍蝇。”
“那要怎么找。”
“追着太一真龙仙君的感应。”
“你不是说祂也可能找不到吗?”
“祂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亦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祂可以跟随感应找到与之相联系的事物,这样的事物足够多了,就可以锁定那东西的位置。”
这种能力闻所未闻,但裴液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的逻辑。
可若是这样的话,黑螭的“抢先”之言也太过天方夜谭,裴液皱眉道:“你是说我们跟在祂屁股后面,等祂找到了再虎口夺食?”
“说什么胡话。”黑猫看他一眼道,“我们在努力想办法拖延时间,祂亦在尽力争取时间,从苏醒的那一刻起,他恐怕就在为此布局了。”
“你是说……祝高阳?”裴液此时了悟了为何仙君没有吞食他。
“他应当也是,但祝高阳体内没有我的意识碎片,我们也无力跟随他。我说的是另外的一些前来寻找的‘小家伙’,我可以大概锁定它们的位置。”
裴液点点头,他理解了黑螭的意思,是要借仙君伸出的手来找到这件物什,而后利用祂尚未到来的时间差将这件物品带走。
裴液穿戴整齐,回到老人屋中。
老人倚在轮椅上,脸上的惬意还没有完全消去。
“要回家吗?”听到他进来,老人嘶哑道。
“不是吃得好住得好吗,急着回去干啥。”裴液低声道,“事儿还没完,我得去找样东西。”
接着把当前的形势告诉了他。
“你说,那东西昨夜就能和那个鹤榜第三不分上下?”
显然不曾有人和老人说过如今奉怀面临的局面,他的声音压成了粗砺的铁声,一种冷硬从残躯中透出来。
少年所参与事情的危险超出了老人的预料,他嘶哑道:“你这两天面对的是这种东西?”
“对,祂可能过不了多久就来了,伱就在县衙好好待着。”裴液叮嘱道,“这儿多少安全些。”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液愣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上来。
这事确实已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无官无职,实力也低微,之前不过是被局势牵了进去,如今明绮天已将他从这张蛛网上解了下来,他只是个普通百姓罢了。
“没事儿,我现在去做这事儿没什么危险,不和那东西打照面。”裴液安慰老人道,“反正要我坐等结果,我也待不住。”
“蠢蛋。”老人嘶哑道。
“哈哈。”裴液一笑。
他知道老人是关怀心切,这几日下来,多少年相依为命的两人忽然甚少得见,老人心中的担忧可想而知。
如今好不容易全须全尾地回来,没说两句话,又要出去折腾。
少年理解行动不能、视界全黑的老人只能在轮椅上一分一秒等待的那种不安与无力,便再次宽慰道:“放心,这回真没事儿,我就在城里逛逛,没结果就回来了。”
裴液轻轻攥了下老人孱弱的手,转身出门。
听着裴液走出门外,老人缓缓仰在椅背上,一双黑窟窿定定望着半空。
好半天他喃喃道:“总是时势非我与,算来几番从头。”
……
裴液来到大堂时,黑猫在桌子上指点,邢栀商浪还有州中几位高手凑在桌子旁。
黑猫立在一张铺满了整张桌子的奉怀县图上,图上几处地方留下了鲜红的梅花印。
邢栀正在向刚召集来的几人传达它的意思:“城外这两处的寄主比较小,可能是鼠兔之类,但它们一定会想办法进城,去这里的要尤其仔细,眼力好些;清风巷子、老河道、北桥头、大柳树这四個地方的寄主体型大些,应该都是人。你等一来须记录下它们所去的地方、所寻的东西,二来须尽力阻断其传播——第一个目标更为重要。”
诸人俱都点头。
商浪和其余几人都在六生七生,对付被寄生的普通人是轻而易举,只是这任务不是要消灭危害,而是要暗中把它们当做猎犬。
“两或三人一组,随时通传,人手不够就去再去叫几个,修为低些没关系,要机灵。”邢栀吩咐完,转看见裴液走进来,问道,“你要不要和商浪一起?”
“不必,商兄弟单领一组吧,我带猫就行。”
“好,你熟悉奉怀,你先挑位置吧。”
裴液一眼扫过,目光在“北桥头”三个字鲜红的梅花印上停留了一下,当年颠颠跑过的记忆涌进脑海,裴液不自觉笑了下:“我就去这儿吧,偏一些,你们也不好找。”
几人很快分定了去向,各拿了一份图示,腾跃之间已然消失在视野里。
裴液牵了匹马,把黑猫裹进怀里,翻身打马而去。
北桥头,这个地方之所以亲切,是因为其乃是当年裴液上下武馆时的必经之路,每日下课若早,便趁着天光和伙伴们在河沟里钓钓鱼虾。
这里住户本就偏少,又多是废弃的老房,有些弯绕,所以裴液自己认了下来。
此时来到这里,系马树边,裴液环顾四周,几户人家门都关着,应是全都出城侍弄田地了。
“是这里吗?”裴液扭头问黑猫。
黑猫不答,向他示意前方一位戴草帽的汉子。
那身形有些熟悉,裴液记得当年过桥时经常看见他乐呵呵地坐在桥头院子里刨制新家具,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没搬进新房子。
此时见到这身影正好打问一下周边异样。
他举手张嘴,“光伯”两个字却到了喉咙又卡住。
正是农忙的时候,怎么刚下地就回来了。
还往武馆那边走去了。
第七十章 木珠、书册、明绮天
商浪在所有人中最快找到目标。
即便昨晚几乎鏖战整夜,身负数创,商浪依然是如今奉怀宗师之下最顶级的战力之一。
他所修的武艺尤长于迅速恢复和伤疲下的韧性,此时处理这些事情自然游刃有余。
他所在的地方是清风巷子,这是一条老街,从房院来看住民普遍要富贵一些,一路走来,街上多有店铺,李记裁缝、老陆酒铺、老匠首饰……像是全城最“繁华”的一处所在。
然而街上人还是稀稀落落,因此商浪也就一眼发现了异样。
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跑进了首饰店里。
少女买首饰自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这位少女却是被一条大狗带着冲进去的。
“大黑!停下!大黑!”
少女急得满头大汗,被狗绳牵着踉跄奔行,突然一个急转弯,一抬头,大狗跃入了街边店铺。
“啊呀!大黑!别弄人家东西啊!”
少女被扯进门,险些被门槛绊倒,还不等调整,身体又被猛地一带——这狗竟然直接扑进了首饰柜里。
哗啦啦一阵银珠落地晶碎玉裂之声,少女心肝冰凉,掌柜更是被这猛然冲进来的黑色大兽吓得一纵翻出了柜台。
黑狗从首饰台中叼住一样东西,一回头,一双鬼火般的蓝眼吓得少女惊喊一声,松开绳子瘫坐到了地上。
这狗叼住这样东西后,似乎已完成了使命,它一松嘴把这件东西掉在地上,张开一口利齿朝少女扑去。
“啊!!大黑!!”少女尖叫,忽然身体一轻,自己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個人影挡在了前面。
商浪一手钳住狗嘴,用身体挡住正在异变的狗躯,扭头道:“你这狗好像疯了,这里的损失我赔,你回家去吧。”
“啊?可,可是……”少女呆呆坐在街上还要说什么,领子一紧,已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拖走。
商浪回过头来,只见掌柜摊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他手中骨刺狰狞的狗躯。
商浪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你就当做了场梦吧。”
手上真气从狗嘴凶猛地贯入,中断了这东西的生命。
把它扔在地上,商浪拾起它之前叼住的那件东西,拿到手中,是一枚核桃大小的木雕珠子。
“这是什么?”商浪向掌柜问道。
“黄花木龙凤珠,摆件。”
商浪对光看了看,雕刻算是合格,但称不上精致,外表打磨也不算明润。
他用力一捏将它开裂,里面仍是木材,没有任何异常。
……
郑钊则来的老河道。
这里有不少家宅,但是排列十分整齐,巷道中没有多少遮掩,他跃上高树屋顶,行人来往,但不见任何异常之处。
‘难道在家宅之中?’
可若在家中生异,家人岂有发现不了?
郑钊一跃而下,牵住一个行人,亮出腰牌问道:“此处哪家人少?”
“人少?都是阖家住的,哪家人也不少啊。”行人迷惑道,“官爷想问什么?”
郑钊皱眉:“这个时间,谁家只有一两人在家?”
行人想了一下,道:“这……啊!我晓得了,官爷可是要找赵家大院!他家全搬州郡里去了,只留下林老伯看宅。”
“哪家?”
“就最大的……”
话音未落,郑钊已弹身飞起,直直飘向那间大宅。
行人恍如感觉一个大风筝在自己面前被猛地扽走,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扭头那“风筝”已在天上。
“娘哦……”行人惊愕难言。
郑钊踩上赵家大院的屋顶,此处灰墙黑檐,确实比别家显出些贵气,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寂寥无声,但确实可见时时打扫的痕迹。
郑钊凝神细听,一间房子中细微的声响传入耳朵,他轻轻飘下,落在屋外,戳破窗户偷眼去看。
只见房中皆是书籍,一个佝偻老人在书架间僵硬地走来走去,偶然一个转身,一双蓝目一闪而过。
郑钊对同伴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自己悄然无声地步入房中。
他鬼影般一步步地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停在一处书架前。
郑钊抬眼看去,这书架顶部写着一个大大“武”。
老人抽出一本书来,完成了他的使命。
不再隐藏的“龙肉”开始肆意感染,老人面目顿时狰狞,鳞角渐生。
但这变化只发生了一秒,“咣当”一声,它的头颅已被光润地切落地板。
郑钊接住这本书,封面上的字是《高妙武学浅谈》。
郑钊把书一翻,书如其名,乃是不知哪个半吊子把自己听过的“厉害武学”一股脑儿列了上去。其排列杂乱无章,内功与剑法作比,昆仑与贼寨并列,描述也大多失真,来源俱是街头巷尾的臆想传说。
郑钊翻了翻,也无夹层之类,便收在怀中,径回县衙。
……
王运章所来则是大柳树。
这里是附近百姓们常常歇坐的地方,此时也有三五老丈倚坐闲谈,他一到这里就发现了目标——那人就在大街上直冲冲地跑。
叫同伴去前面清道免得涉及百姓,他自己则缀它在身后,看它往何处而去。
然而越走越不对劲。
一来它跑得也太久了一些,二来,若照这个方向走下去,这不是又回到县衙了吗?
这时前方出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不知邢栀和许微周是如何交谈,但瞧来是最后是明绮天和许微周一同出城迎敌。
前面清道的同伴已在和两人说明情况,王运章正要前赶两步,忽见它猛然冲了起来,一步跃起,竟然直扑明绮天而去!
然后被许微周一掌拍在了地上,这副身体被许微周踩在脚下,眼见已经开始了异变。
王运章赶过来,有些忐忑又有些奇怪地看着明绮天,搓了搓手道:“那个……明剑主,可能得再烦请您回县衙一趟……”
明绮天尚没说话,许微周的脸先黑了。
明绮天点点头,邢栀已和她说过可能要请她带东西走的事情,当下便调转脚步。
许微周也跟着转身,王运章愣了一下,道:“许别驾,您不用回去啊。”
许微周停下脚步,脸更黑了。
第七十一章 抄本
县衙之中,邢栀看着摆在面前的东西:木珠、书册……还有明绮天。
这能看出什么来?
她想起黑螭的交代:“祂只要摸到一定数量的相关之物就可以直接锁定目标,我们却要用头脑来推断——这或许会比祂慢,但也可能比祂快。”
讲武的书册似乎和明绮天有些关系,但邢栀翻了翻,也没见到云琅山的武学。
这很正常,虽然这本册子甚至记录了“奇术绝经”——尽管它无法列出那些名称,只是作为一个统类来吹嘘——但这是因为其列在江湖传闻的“五大登天机缘”之中。
而云琅山门人既少,又偏出世,非得有相当地位之人才能知道些底细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难道……仙君所要摧毁的那件东西就是明绮天本人?
虽然暂不知晓太一真龙仙君的层次,但若说明绮天日后有资格威胁到它,想必也无人怀疑。
她又想起自己的问话:“它们只能找到相关之物吗?有没有可能直接就找到这件东西?”
“有可能。”黑螭冷静的声音如在耳边。
……
“木珠、书册和明绮天。”黑猫在肩上低声道。
“什么?”裴液问。
“从三个寄主那里传来的信息。”黑猫道,“它们分别锁定了这三样东西。”
“这三样东西有什么关系?”
“不是它们之间有关系,而是它们都在不同的层面上指向那样东西。”黑猫道,“比如珠子,可能代表那东西是木制,或者是個球形……”
“嗯……一门和明绮天有关的球形的武功?”
“……我们还是多找一些线索吧。”黑猫轻叹道,“先跟紧它——转过去了,那是什么地方?”
“武馆。”
裴液加紧两步迈过去,那熟悉的大院出现在眼前。
里面一阵喧闹之声,大大小小的孩子正一阵欢呼。
“黄师傅!黄师傅来了!快坐好!”
一阵叮啷之声,孩子们端正坐好,一个五十多岁的武服老人系着腰带缓步走了出来。
在县衙暴雨那一晚中,武馆被召集去了三位师傅,一个都没回来。
黄师傅年老有伤,本是武馆最清闲的师傅,如今却成了顶梁柱,一天要带四班课。
“有没有人偷懒?”他粗声道。
“没有!”
“赵飞虎偷懒了!”
“你放屁!”
“就是!他拉屎拉了两刻钟!”
“赵飞虎,你屎那么多吗?”黄师傅面无表情道。
孩子们一阵哄笑,赵飞虎憋红了脸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饶你一次,下不为例!”黄师傅威严道,“坐下吧。”
这副面孔裴液从未见过,想来是几位严厉的师傅受害,他不得不扮演起这个角色了。
黄师傅缓缓坐下,缓声道:“今天讲《侠骨残》第二十回。”
话音刚落,孩子们欢呼未起,门口走进来一人,戴着草帽看不清面目。
黄师傅皱眉伸着头望了会儿,隐约辨认出那身形来:“是……争光老弟吗?什么事儿?”
然而那人只径直往里走,越过一众学徒,从黄师傅身边走过,往屋中而去。
那草帽下一闪而过的幽蓝令黄师傅心脏一紧,正要伸手扯住对方,自己手腕已先被身后之人握住。
黄师傅一惊回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脸庞出现在身后,肩上蹲着一只淑雅的黑猫。
“小,小裴?!”黄师傅愕然。
裴液点点头,指了指走进去的老农竖起手指道:“嘘。”
肩上黑猫轻巧一跳,跟着老农走了进去。
黄师傅茫然看着他,裴液一笑:“黄师傅,县衙公事,一会儿就好了。”
黄师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竟然真不再管屋里的事情,牵住裴液对着一众翘首以望的孩子道:“你们都不认得了,这是之前咱们馆里天赋最高的学徒。”
孩子们的表情是和刚刚黄师傅一样的似懂非懂。
黄师傅又道:“就是裴液。”
轰地一阵惊叫,这下武馆内噪声四起了,前几天谁杀了那七生之境的凶徒早被回来的几个少年讲述了不知多少遍。
看着这些兴奋钦佩的面孔,裴液微微有些恍惚——这来自于凤尾和鸡头这两个身份的矛盾感。
他笑着点了点头:“等事情完了,我还回来和大家一起训练。”
黄师傅沉声道:“小裴下个月要去州中参加金秋武比,你们要多向他学习。”
这时黑猫叼着一沓纸张走了出来,裴液伸手接过,入眼一看,却是黄师傅歪歪扭扭抄写的《侠骨残》第二十回。
“黄师傅,这东西我得拿走啊。”裴液伸手朝黄师傅扬了扬。
黄师傅两步跨过来一把按下他的手,宽大的身形挡住了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朗声道:“一本拳经值当什么,都教过的,拿去吧。”
裴液哈哈一笑,抱拳道:“过几天再来请黄师傅指教。”
“我还指教得了你?快滚吧。”
“屋里的事情会有差人来处理的。”裴液笑着握住他手腕,低声嘱咐了一句,转身抱猫翻墙而出。
黄师傅愣了一下,转身进去屋里。
只见铺设一切如旧,只枕下那卷抄本不见了踪影。
‘争光呢?’
忽然一道黑色进入视野下端,他一低头,一道人形的灰烬安静地铺在地上,余烬未息。
……
另一边,裴液翻出围墙,脑子里还是那十几张充满生命力的脸仰着注视自己的画面,他拍了拍黑猫,低声道:“伱真的觉得,哪怕葬送整个博望州,也要阻止祂吗?”
黑猫看了少年迷惘的面孔一眼,一双碧眸平和安静,而且坚定,它轻声道:“语言无法令你信服,裴液,你只要……见过祂一次。”
“之前不算见吗?祂还在我身体里。”
“不算。”黑猫摇摇头,尾巴拍了拍少年的脖颈,“不过幸运的是你足够不幸,今天也许就可以见到了。”
“那……我倒也没那么想见。”裴液嘟囔一句,翻开手中的抄本,“这个又指向哪里呢?”
“翻开看看吧。”黑猫轻叹,那种冷冷的趣味久违地回归,“然后再发动发动你的小脑筋。”
“一门字写得很难看的和明绮天有关的球形武功。”裴液毫不客气。
第七十二章 第二十回
这里的空气是粘稠的。
血腥气、腐烂味、阴暗、潮湿、闷热、缺氧,洗吴仇浸泡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知已经多久,偶尔想起外界那带着凉意和微风一口吸进鼻子的感觉,已经恍如隔世。
他仍努力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尽管这意味着千百样钻心的疼痛重重地压迫着那根弦。
他已分辨不出身体还有哪处可用,同一个部位会同时传来七八种不同的疼痛,对痛觉的麻木不必期待,但大脑敏锐感知到何处受伤的机能确实已经失效了。
最开始三天动手的是镇北王,他目光中带着残忍的快意。洗吴仇没想到这张威肃的面孔上会出现这种偏于扭曲的表情,再看看这些齐全的器具、看看那些还算新鲜的血迹,这间刑室使用的频次显然昭示了这位王侯的变态嗜好。
三天之后他离开了,这时候洗吴仇的身体依然残破不堪,不辨人形。
镇北王热衷于将一件漂亮完美的瓷器打碎,而懒得再对那些碎片做什么手脚。
但对于洗吴仇来说,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位天才的行刑师将代替主人发泄他未完的怒火,他开始在这具强韧的身体上试验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的手法要细致得多,对于痛苦的理解也更深刻,每一处肌体在彻底损害前,都一定已经发挥了最大的用处。
仅仅在一天之后,洗吴仇的身体一见到他就开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
后面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每一天都挑战着他忍受的极限,接着是更难忍受的下一天,直到这位行刑师终于厌倦了这块烂肉。
而这就是洗吴仇一直等待的时刻。
镇北王早已遗忘了他,行刑师也认为他早已崩溃——即便偶尔还清醒也没什么,他不可能还有反抗的能力。
不要说经脉树一开始就已经挖出,即便他真的有反抗之力,之前那么多哀嚎惨叫颤抖的时刻,他是怎么忍住不用的呢?
天方夜谭。
但洗吴仇就是忍住了。
经脉树固然一开始就被废掉,但眼睛却是第二天才被挖掉。
所谓“仙人赐瞳”,这只左眼虽然用处不是积蓄真气,但其中确实残留着一些。
他精心保管着这份微弱的真气,日日夜夜,这是他通向生门的钥匙。
直到那人把他当成一块烂肉般解下挂钩。
“噗”的一声。
在安静的刑室里,行刑师双目圆瞪,仿佛看到砧板上的猪肉忽然伸出一根尖刺,戳穿了屠夫的喉咙。
杀一个人可以用一个月,也可以只用一個眨眼。
洗吴仇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真气的余量,一分一毫都没有浪费,因为他还需要剩余的真气来支撑这具骨筋全坏、已无丝毫余力的身体。
——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他前二十天丝毫未进水食,后面偶尔得食一些泔水。
跨过脚下的尸体,洗吴仇凭借记忆摸上了那扇门。
当日被抓进此处时,他就硬生生记下了来路,这份记忆和那些真气一样被他珍贵地保存起来。
此时终于能够掏出来了。
出门,是夜晚。
双眼虽已无法感光,但夜晚还有许多其他的气质,在过去十几年的那些经历中,他常常与之相伴。
刑室所在位置较偏,离开的途径已在脑海中已过了不知几千回,他是第一次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但却已经烂熟于心。
穿过园林、从后墙翻出城,这是王府的边缘地带,中间只用经过一座雅致的小院和一间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小屋。
他会先去那间小屋,因为那应当是间厨房。
他必须要进食与饮水,翻越院墙和出城都需要珍贵的真气,他不能将其浪费在供养身体上。
摸到那里,推了推门,果然锁了,转到窗户边上挤进去,一通摸索间忽然抚上了一块温热的土壁。
是……炉灶!
洗吴仇迅速地嗅闻和摸索,将锅中手感绵软的东西塞入口中,忍着糜烂口腔被摩擦的剧烈疼痛将它们缓缓咽下。
进入这里的决策是正确的,虽然消耗了时间和真气这两样同样宝贵的东西。
但这里不止提供了水和食物,而且还提供了时间——因为炉壁尚温,此时应是入夜不久。
洗吴仇在这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久违地感到体内泛起了些热量,他从窗户再次挤了出来。
继续向前,树丛掩映之中,他凭借记忆像兽一样怪异地行走。
这里是假山,伸手果然摸到嶙峋的石。
这里应该到了花丛,果然,芳香已经传入了鼻孔。
水声,到泉池了。
前面应该是小亭,绕一下,注意台阶。
一百五十步,应该到了那间小院。
不知是什么人在住,尽量绕一下。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那小院中一个体重颇轻的人被踹了出来,翻了两圈滚到了地上。
洗吴仇一动不动地立在树影之中,和夜色融为一体。
然后是另一个“噔噔噔”出门的脚步,伴随着尖利的女声:“贱东西!天天洗尿桶的猪手敢碰我钗子!”
地上的女子哀嚎着发出一声“呃”,而后仿佛被掐断。
洗吴仇不能视物,但他对这种声音很熟悉——那是被一脚重重跺在了肚子上。
“你觉得这钗子很漂亮是不是?你是不是还他妈想戴上试试?!发骚的贱货,你不是想摸吗,给你摸!给你摸!”
是锐器入体的声音,应当是那件钗子。
又有急促的脚步跑出,伴随着劝慰的语声:“小姐、小姐,消气——哎呦,干嘛为这种猪猡脏了自己的手。”
刺入的声音停止了。
小姐喘着气站了起来,尖叫道:“给我打死,喂狗!”
“好好好!喂狗、喂猪!小姐可别气坏了身子。”说着,这个人一脚踢上躺倒少女的脸。
洗吴仇只犹豫了不到一秒。
他伸手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如此鲜活地活着。
之前几十天的暗无天日,包括从刑室逃出来后的这段时间,他都只是一个求生的机器而已。
小心翼翼保存了日日夜夜的真气此时毫不吝惜的流出,洗吴仇仿佛化入风中的幽灵。
一片叶子切开了两个人的咽喉,小姐奇怪地伸手抹了一把脖子,鲜血如泉涌到了手上,她举手一看,明艳的双眸中残留下惊恐。
洗吴仇看着一主一仆倒在身前。
真气所剩只有一半,还是可以翻过院墙,但一定支撑不到城外了。
洗吴仇听到地上受折磨的少女正在缓缓坐起,主子这样死去,之后她肯定不可能被放过——但她本来也活不了。
自己也不是为了救她。
洗吴仇缓缓瘫倒在地,他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逃出去,几十年后再杀回来,还以敌人同样的折磨,那叫做复仇;而现在随手抛去生的机会,把致使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一模一样的事情,再做上一遍,这叫做战胜。
——你以为几十个日夜来的那些折磨已经彻底摧毁了我,但其实连我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
第七十三章 交谈
县衙。
邢栀仍在看着桌上的两样东西细思。
明绮天身上的要素太多,把她牵扯进来只会扰乱思路,但只剩下珠子和书册之后,线索又实在太少。
邢栀叹了口气,心想裴液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许微周终于还是自己去了城外,因为邢栀在琢磨要不要让明绮天离开。
如果仙君要找的就是明绮天的话,这当然是个好办法:一来祂的谋划就不能得逞;二来祂去追明绮天,奉怀也可保住;三来这样即便明绮天身殒,云琅山的怒火也只是针对烛世教。
她揉了揉额角,和祝高阳待久了,她总会为自己升起第三条这样的想法而有些羞愧。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三点未知:威胁到仙君的到底是不是明绮天、仙君此时究竟有没有锁定目标、祂如今实力又在什么层次。
每一个答案的是与否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邢栀早就知道,很多时候决策的成败与决策人的智慧没有太大关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
她起身向后院走去。
无法从敌人那边得到决策的支撑,还可以从自己这边入手,明剑主毕竟不是个任人摆放的木偶。
来到后院,在如此焦躁重压的气氛之中,这里的主调竟然是温和宁静。
老梨树静静倚在墙边,空气清凉明澈,文吏们经过庭院时,步伐安静语声沉稳。
那袭白衣就坐在窗边,好似摒去了外界的一切杂事,手捧一卷书册认真地看着,嘴唇还在低声自语,只是手边没有了黑猫。
她显然就是院子中这份氛围的定海柱。
那卷书背朝着邢栀,她扫了一眼,是《禅师授剑录》。
‘这种冷门的东西……’邢栀有些无奈地想到。
虽然她知道每個人有每个人的道路,像明绮天这样的天赋无双之人就是不应该被杂事打扰一分一秒的修炼时间。
她也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女子只有二十一岁,其中将近二十年都是在山上度过,几乎不曾与俗世有什么牵扯。
但这些天繁务缠身、在他人眼中一直是精干果断代名词的邢栀,此时看到这副安静超然的画卷,还是忍不住泛起些烦闷和抱怨。
——她是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可怕的敌人随时降临,你是走是留,如何迎敌,需要什么样的配合……哪件事情不需要一一对接。
这里面不只包含战力上的考量,还有你明绮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地位——你不明确点头,谁敢指派你去对抗强敌?
然而偏偏她就可以心无杂念地从今天一早就开始读这本古书,一副习惯了闲事自有他人操心的大小姐样子。
可这里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啊。
难道那书中有灭杀太一真龙仙君的秘法不成?
邢栀知道没有,因为以前有次祝高阳被师父下令恶补剑理,就想拿这本书忽悠来着,因为他觉得这本师父应该没看过。但看了一半嫌太晦涩枯燥,还是换了本常见些的。
想到那张明朗英俊的面孔,邢栀稍微平缓了一下心情。
她知道自己这只是繁务压身下的一次小小的心态失衡,并不是真的对这位明剑主有什么意见——人家到现在还愿意留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
自己战斗时帮不上什么忙,在杂事上多费些心也是应该的。
邢栀轻轻推开门,微笑道:“明剑主?”
明绮天抬起一张明润的脸,投来宁静的目光。
看到这张脸,邢栀心中的躁意被彻底抚平,她温声道:“敌人很可能过于危险,而且或许是冲着您来。我们想请您还是先去州城暂避,您意下如何?”
“不必。”女子的回答果断得出人意料,她声音平和,明澈的双眼仿佛能穿透邢栀的内心,“劳您挂念了,不必为我想得太多。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邢栀怀疑她还是没有认识到危险所在,“那位仙君的实力如今不可预测,或许……”
邢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天楼境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
邢栀愣了一下,心中骤然升起希望:“您有对付天楼的办法?”
“没有,邢先生。”明绮天再次平和认真道,“我不想那么多,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若打不过呢?”
明绮天只是微微一笑。
“……”
邢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打不过,自然就承受失败的后果,输就输,死就死,就是这样而已。
邢栀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最早闻名于世的天赋,它被后来的《剑韬》传人、鹤榜第三、琉璃剑主这样的光环所遮盖,已叫人有些忘却。
那正是明绮天得以使【斩心琉璃】认主的通透心境,被喻为“明镜冰鉴”。
也正是她得以免疫仙君鹑首控心的特质。
邢栀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剑主怀有深深的误解。
她不是习惯被安排好一切的诸事不懂,而是一切都明彻于心,只是不因这些东西而烦扰而已。
于正常人而言,面对莫测强敌必然焦躁恐惧,在限定时间内寻找对策必定焦急难安;若决定独身逃离则难免羞愧,若要留下同生共死,又一定是豪气干云、热血沸腾。
但对明绮天而言,这些处境和决策不会影响她的心境,她很自然地选择留下,并且面对强敌。
而等着敌人到来的这段时间既然无事可做,便继续看书罢了。
正如她因为裴液一发剑符就千里赶来奋力相救,并不因为她有多爱护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年,而拼死救了之后,也不会觉得从此对裴液有了什么大恩。
她想做的就去做,不因恐惧、忧虑、得失等有所牵绊,从不犹豫、从不纠结,这便是与生俱来的“明镜冰鉴”。
邢栀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要关门告别。
这时屋中嘶哑的语声令她一惊,她这才注意到屋里竟然还有一位轮椅老人。
原来明绮天刚刚不是在自语,而是在与老人交谈。
这嘶哑的声音道:“照空禅师当时已经有些魔障,写这本书的弟子为尊师隐,便把他晚年的这段对话修改许多,所以才看起来比前面空洞浅薄了许多——其实他所追求的‘佛陀顾我’之境界,你们云琅山早有前辈功成了。”
明绮天眼睛微微睁大:“前辈您是说……”
“不错,我可以教伱。”那老人嘶哑道。
邢栀正心惊裴液这长辈的来历,忽见明绮天肃容转头看向屋外,手握上了剑柄。
然后邢栀才感到身后厉风逼近。
第七十四章 高阳
邢栀心脏骤缩,不是危险临身的下意识反应,而是因为她此时仍能思考,大脑做出了初步判断——祂来了!
王八蛋许微周,一点示警都没有!
邢栀掐诀转身,【水秋莲】向后锁缚而去,同时院中显出数道淡淡的白练,纱一般轻薄,冰一般锋利。
同样是出自《秋水玉龙经》秋水篇的【水波寒烟】。
这两道术法一控一攻,其配合之精妙、相性之符合自不必说,关键在于施术者能在骤惊之下同时将这两者信手释放。
若看到这一幕,仙人台中“邢师纵然杂务缠身,但仍将在三十岁前踏入玄门”的说法不会再有人嗤之以鼻。
然而【水秋莲】虽然韧如蛛丝,但此时它面对的却并非体型差不多的昆虫,而是一只鹰枭。
千丝万缕被毫无阻力地撞破,邢栀回过头时,那高大狰狞的身躯已经充斥了视野。
她抽出腰间短剑,但一道白影比她更先迎了上去。
仿佛一道白虹从房门射出,门板“咣当”被甩在墙上。
邢栀只觉眼前一花,白气瞬间将那充满压迫感的巨大黑影带走,回荡的剑气将一切清空,包括那些秋莲寒烟。
当邢栀的视线再次捕捉到双方的时候,只见明绮天立在院中低头俯视,而她的脚下,一个人形怪物被斩心琉璃钉在了地上,院中碎羽云缕般的真气正在缓缓消散。
此时,邢栀被狂风吹起乱飘的衣袂发丝才缓缓落下。
‘好,好强!’
邢栀昨晚在林中毕竟是遥遥远观,此时才第一次见到其人出剑。
修为于邢栀而言一直是工具,她对术法都从未将其当成毕生之追求,对武道就更无什么热忱。但这一刻,她真的有些恼悔自己回头太慢,以致未曾见到这一剑的全貌。
但当她目光移到那龙化人躯身上之后,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可是,仙君怎么会这么弱?’
她走过去,低头查看。
不是仙君。
仙君如今御使的是穷奇的身体,祂纵然可以改换样貌,但面前这只是一只强大的霜鬼……虽然有些强大过头了。
难道这是祂散入城中的“探子”?没被黑螭探查到的漏网之鱼?可为什么黑螭没……
一个猜测自己从心中升了起来,撞入邢栀的大脑,女子忽然如遭雷亟。
她整副身体都僵硬颤抖起来,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挣扎嘶吼的怪物,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怪不得它如此强大。
明绮天动了一下,她心中猛地一空,尖叫道:“不!!”
明绮天并没想击杀它,此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扯住的手腕,低声问道:“它是……祝高阳?”
这個名字击碎邢栀最后一层防御,一天来背负着这个噩耗忙碌的坚强,在如此真实的冲击前一触即溃。
当“祝高阳已死”这件事不再是别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如此残酷的场景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
邢栀感觉自己的腿失去了力量,她伸手握住旁边梨树的枝干才支撑住自己:“能……能不能,先别杀他,说不定……”
邢栀哽咽难言,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有一天听起来会如此软弱。
根本没有“说不定”。
常年和法器打交道,具备足够知识的她明确地知道,这种程度、这种范围的破坏不会有任何修复的机会。
因为那不是“恢复”,而是再造,甚至是逆转时间。
而大脑被侵蚀,更是无救中的无救。
当那些被法器深度侵蚀之人来向她求救时,她曾经许多次对那些惨白的脸冷酷地说出“放弃”,如今轮到自己,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没有希望了,留他在这里,只会给大家添乱。
“还是……”她艰难道。
“好。”她听见明绮天清凉平和的声音,愕然转头。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他。”明绮天道,“琉璃说,他的心神境仍然存在。”
邢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有心神境,那意味着他的意识尚在。在将心神境清理、修复之后,那个祝高阳,仍然有可能醒来!
她看着这具仍在扭曲丑陋的身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找到一点男子的原貌。
“那……怎么办?”这句问话对邢栀来说很熟悉,只是作为队伍向来的主心骨,她熟悉它的地方是耳朵,而非嘴巴。
但此时她真的大脑一片乱麻了。
“给我一柄剑,随便就好。”明绮天道,“我可以把他暂时锁在这里。”
立刻有人取剑过来,明绮天横过长剑,真气缓缓注入剑身,而后她垂剑,将这柄剑穿过祝高阳的身体,入地至柄。
其中携带的真气顿时占领了这具狰狞的身躯,它一颤,静止不动了,只剩细微地颤抖。
“好了,不要拔这柄剑。”
邢栀连忙点头。
她努力收敛起爆炸开来的情感,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按黑螭所说,祝高阳也是前来寻找那样东西,而他也是直奔县衙,或者说,直奔明绮天。
之前的疑问往“是”的方向偏移了,难道仙君要找的真是明绮天?
这时常致远带着两个人走入了后院,邢栀抬起头,正要向他说明情况,却见他轻轻一摆手,进了明绮天刚刚那间屋子。
“越老兄。”常致远走进屋子,来到老人身边,俯下身低声道,“门口我已经准备好马车,这里有些危险,请你暂避一二。”
“这里不是已经是奉怀最安全的地方了吗?”老人嘶哑道。
“是……但是,现在整个奉怀都不太安全。”常致远苦涩一笑,而后道,“小液是奉怀的英雄,你是小液的长辈,我想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他继续道:“小液去了北桥头,你就顺路把他也带上,不然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这或许是常致远任职十多年来有数的私心,他真的很喜欢那个明朗坚韧的少年,看到他就仿佛春日的阳光照上自己老朽的身体。
然而轮椅上的老人摇了摇头:“多谢你,就不必了,等小液回来,让他决定吧。”
第七十五章 见神
常致远叹了口气,道:“好。”
他走出来,看着梨树下被长剑钉住的怪物。
这是常致远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样貌,但这些天的事情已经把他神经磨得十分坚韧,虽然神色仍是匪夷所思,却不会惊愕难言了。
“常大人,需要安排人在此地看管,不可使人拔取长剑。”邢栀道。
常致远点了点头:“邢师,你所言的那个谜题解开了吗?”
邢栀沉默了一下,谜题没有解开,但她只能把推测当做答案了。
《高妙武学浅谈》中提到了奇术绝经,而明绮天正身怀《剑韬》。
并且已有两个“探子”找上了她。
只有珠子不知代表什么,但这本不是人设计出的解密游戏,不是每个线索都必须用上。
四中之三指向明绮天,邢栀暂时只能认准这個猜测。
当然,还有一个猜测也有些说法,即每个人都在寻找的《禀禄》。它同样是奇术绝经,明绮天也是来找它。
可是祝高阳之举无法解释,她也弄不明白珠子怎么和这门奇功联系起来。
所以还是明绮天。
她把猜测说了出来,明绮天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出城。”
出城迎敌,以免波及县城。
……
而裴液这边,没有得到祝高阳到来信息的黑螭则陷入了更艰难的思考。
木珠、武册、明绮天、话本。
黑螭同样先把明绮天摘了出来,理由也不是她牵扯的要素太多。
但剩下三样东西又完全无法构成一个指向。
木珠的要素最少,就是一个实木珠子;而那赵家老仆寻找半天拿出的武册,其中似乎只有“奇书绝经”够得上这个位格;至于手上这个抄本,则真是找不到重点。
首先它的关键应当不是这张纸或者手抄字迹,因为从城外农田走到这里,中间要经过黄师傅家,里面有许多手抄的本子,它不去碰那些,却专来拿这一本《侠骨残》,那显然是和内容有关。
可是,《侠骨残》的内容也太多了。
黑猫凝神思考着,扭头看了一眼裴液,尾巴拍了他一下:“你也想想啊。”
“别急。”裴液低头认真地看着这些文字,翻页道,“还有最后两页。”
黑猫轻叹,正要继续思考,却忽然身子一挺,扭头望向城外天边。
……
奉怀城外,薪苍山边。
许微周正心有余悸地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不愧是能和明剑主过招的东西,真的是……好强。
虽说是要他御敌于城外,或者引敌于城外,但他许微周又不傻,焉肯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
他的对策也很简单,与在州城之中时一般无二,无非就是磨和混而已。
出城?好。
御敌?也好。
但是敌人速度太快我没拦住,或者根本就没碰上敌人,那总不能怪我吧。
许微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缩在城头,警惕地注意着薪苍山中的动静。
他手上还是按着剑,并没有完全放弃出手的尝试。
他是怕死,倒不是怕搏斗,虽不曾真个经历过生死,但宗门武较上也打过不少扎扎实实的硬仗。
如果那东西不是强得离谱,他还是想出上一剑的。
就算自己不是对手——当然,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但不是说它急着找什么东西吗?自己出完剑就往县衙而去,它想必也无暇顾及自己。
如此一来,自己不仅没有失职,甚至还是“首撄其锋”的勇士。
等回到州城之后在诗会上淡淡一说,谁不知道许微周是和明剑主并肩御敌,甚至先于明剑主击伤敌人的英才!
届时周小四将极尽花哨地吹捧自己,而自己一定要严厉地呵斥他,惭愧地说自己只是由于时间差,暂时在明剑主未至之前和敌人交手了两招。
而后便大力吹捧明剑主的英姿,渲染双方战斗之威势赫赫——他们越厉害,就越显自己这一剑的份量。
朋友们兴奋的表情、几位千金那柔润的目光仿佛落上身体,许微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最好的愿景,因此还是谨慎地一点身形不露,生怕敌人一来就注意到自己。
然后他就为这份谨慎而庆幸了。
那个从林中冲出来的,直立蜥蜴一般凶恶怪异的东西,自己看到它第一眼时,还真以为有机可乘。
因为那立在城外分辨方向的样子真的有些呆,奔跑的样子也有些僵硬。
但还好‘明剑主怎么会和这种东西不相上下?’的念头令自己犹豫了一瞬。
果然下一秒它就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中间的距离仿佛被什么擦去,它一跃竟已上了城楼!
一跃之下体现出的速度与力量,其鳞骨上传来的那种冰冷,让许微周一动都不敢动,心惊肉跳地眼睁睁看着它入了城。
这就是自己和顶尖宗师之间的差距吗?
还好城中有明剑主在。
许微周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动了一下,想追过去帮忙,但刚刚那双一闪而过的冰冷金瞳令他又是心中一寒,止住了脚步。
他相信明绮天的实力,但是万一呢?
实战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万一它就想先扑杀自己,而明剑主又救援不及……或者根本不想救援呢?
还是得再等等,等它受伤疲累一些之后,自己再过去,就说自己根本没瞧见它,听见动静后才来的。
就这样。
许微周面色凝重,他一跃立上了城楼之顶,抱剑独立。配上他不错的卖相,外人一看,还真有几分沉稳可靠。
反正这时敌人已经入城,自己尽可以摆出高调迎敌的姿态。
如此大约等了一刻钟,县城中却始终没有产生什么骚乱。
不见房倒屋毁,不见人影腾跃,不见剑气升天。
许微周开始有点儿不安,他回看一片安静的县城,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那东西难道藏起来了?
还是一方轻松取得了胜利?可他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吗?
许微周正茫然间,忽见一袭白衣升起,他心一放,便要过去询问。
正在这时。
城外山林仿佛被怒雷惊扰。
有什么东西正在极速而来,巨大的轰鸣压迫着整座城池,树木如倒,气流被挤压爆破。当那东西突破山林冲出来时,许微周刚好转过茫然的眼睛看过去。
一时间,身体不由自主的悚栗使他感觉如见神明。
第七十六章 天楼
空气被拉出一道空缺。
许微周根本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那山般威严的身影已经撞至眼前。霜、火、电同时沾染上皮肤,一瞬间三种不同剧痛令他想要弹开,但身体纹丝不动。
一只巨大的鳞爪包覆住他的头颅,幽蓝从天灵向下渗透,宛如蜡油流下。
乍时许微周的身体就僵直了,而后从头到脚化为那粘稠又纯粹的液体,被吸入了鳞爪之中。
只剩一身青衣和剑“啪嗒”掉在地上。
他脑子中残留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仙君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一只遒劲、锋锐、坚硬,布满了美丽鳞片的巨爪踩上城楼之顶,砖石像轻薄的纸张在祂脚下碎裂,仙君俯视着这座渺小的县城
已经有七万多个星次没见过这些可怜的造物了。
把砂石草木这样脆弱的东西堆积成脆弱的形状,连成一片一片,而后在外面围起一层同样脆弱的屏障。
然后高高兴兴地把它们那被自然之风水雷火一碰就要破碎的脆弱身躯藏进去,自以为隔绝了危险。
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些小东西还是这样单纯而美味。
它们那样聪明,那么在吃那种被取名为的田螺的小东西时,难道不会从上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吗?
依然如此乖巧地聚集在一起七万多个星次前一口吞下这样一座造物的美妙记忆翻涌上来。
金眸微抬,这双眼睛不以人类的视界看待万物,在龙瞳之中,整座城都被拆分成数個不同的层面,褪去了一切秘密。
城的另一边有一具仆躯,它肩上还有一点可口的残余,是昨晚那一顿美宴的残留。
脚下有一些小东西抬头看到了自己,静止了一下,而后杂乱地缩回它们的小壳子里,同时发出一些互相干扰的声波。
而唯一让祂心神肃然的是,那根来自未来的尖刺仍然十分缥缈,一般而言,五条“线”绝对足以牵扯出真正的目标,但这次不太一样,它们分叉了。
两根伸向一个方向,另两根则伸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根摇摆不定。
但没有太多关系。
当龙肉铺下去后,祂将拥有成百上千个“探子”,这片迷雾很快就会被揭开。
而就算连这片造物一同摧毁,也并不会费事多少。
祂轻轻抬起手——
忽然,龙瞳的视界出现了一抹明亮。
那是祂观察“能量”的层面,这个层面仿佛一片星海,散布着许许多多或亮或暗、或大或小的光点。
而现在,繁星之中,有一道光焰直冲他而来。
对了……它们之中,总是有一些这样的家伙。
人类的视角中。
明绮天在奉怀上空一掠而过,宛如一道白影倏忽即逝,经行处残留的真气缓缓消散,仿佛飘飞的白羽。
而后一剑掀起狂风。
明绮天的剑总是缥缈惊艳,如苍鹭,如白云,如一线长虹,而很少有这样盛大呼啸的张扬声势。
半座城的空气仿佛都被她席卷而来,挤压、缠卷成狂暴的一条风柱,直冲那高大的身躯而去。
明绮天半年前问剑大小云山而学来的《风伯雨师祭剑篇》,御风驭雨,并非真的是靠向这两位不存在的神仙祈求,而是依靠对天地玄气的调动来影响自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是摸到天楼境界的一丝门槛。
此时明绮天用这招剑术,意不在杀伤,而在将这浑身散发着危险压迫的生灵逼离县城,改换战场。
狂风从上空席卷而过,余波掀起无数瓦片,瓮倒树摇,小城仿佛被置于海浪之中。
然而面对这样的暴烈呼啸,仙君不仅不退,反而迎面冲上。
凝练如实体的风柱被直接撞碎,那身躯撞上风柱的速度甚至比风冲向祂的速度还要快!
风再猛烈,又如何吹动山丘?再凝练,又如何硬过钢铁?
浩大的风势被摧枯拉朽,威严的身躯直撞而来,于此时向对方毫不遮掩地展露了自身的实力。
人类的境界从来无法定义祂,但如果一定要对这份力量做一个划分的话,那就是“天楼”。
风柱节节破碎,而在其末尾,仙风神姿的女子踏风而立,她一手将剑背于身后,一手掐诀,明眸抬起平视着祂。
四目相对,一双高漠,一双平静。
而后,仿佛一道画卷从面前这位女子身后展开,双方皆入画中。
仙君视界皆白,在这一刻,龙瞳与人眼并无什么不同。
【剑界·太白】
当邢栀问她有无对付天楼的办法时,她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并非撒谎。
在她脉树四生时,她就可以正面仗剑斗败八生的对手——不是随处找来的江湖老朽,而是云琅山上堂堂正正拿到“仙树挂剑”资格的同派师兄。
而当她脉树八生将要踏入玄门时,许许多多第一层玉阶的宗师就都已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如今,即便已然身处玄门玉阶之境颠顶中的颠顶,她也无法对那更高的一层境界发起挑战。
在玄门境界的精进就如同攀山,你爬上了山顶,没关系,世界上总有更高的山供你继续进步。
而当你勇猛精进,爬上了全天下最高的山,连山顶长在高石上的那株劲松都跳了上去后,举目四望,下一层境界在哪呢?
在天。
玄门与天楼的差距,就是山与天的差距。
就算你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山上奋力跳跃,又怎么能够得到天呢?
所以明绮天说“没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无法做出任何尝试。
实际上,在此次下山试剑天下之前,剑君就和她谈过这个问题。
“你从小面对的就是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如今你站在玄门的山巅,怎么能期待对手全都来自于脚下呢?”
“当然,我知道,那不是伱能战胜的敌人。但真实的世界不是云琅山,不会有人专门为你挑选拼尽全力恰好能赢的对手。”男人道,“如果就是遇上了呢?”
“死。”明绮天坦然而诚实道。
“尽量还是不要死。”男人淡笑,“今日传你七曜剑界之一,希望你万一对上这样的敌人,能有千百分之一的胜机。”
第七十七章 斩心
对于天下绝大部分人而言,“天楼”是个陌生的名词。它不像生脉之境被人们津津乐道,也不像玄门之境被人们仰望惊佩。它属于真正的掌权者,是这个世界最深处的骨骼,仙人台也不会为这个境界列榜。
而对于较少一部分知道这個名词的人而言,“天楼”是威严高深、不可触犯的代名词。他们由于身份、家世、门派、所处位置等等原因,直接或间接地接触到某位大人物,而这些大人物往往与“天楼”两个字绑在一起。
只有对于相当有数的一些人来说,“天楼”才是个可以评判的境界,而云琅山本代剑君显然是其中一位。
在剑君的口中,天楼固然是全方面的强,但其至强之处,还是在“天地皆同力”五个字。
在“化性命于乾坤后”才晋入的境界,晋升人实际已成为天地的宠儿,挥手间天地与之皆动。
而这道太白剑界就是将天地与界中人隔开,让胜负重回两人自身实力之间。
当然,这并非对付天楼屡试不爽的妙药,它仅仅是一次可能有成效的尝试——有的天楼可以随手拆解剑界,其他一些则需要一些时间,可能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才会被迫在其中和明绮天硬碰硬。
明绮天不知仙君属于哪种。
总之在剑界展开的第一时间,她的剑端就已挑起真气,这一剑一改姑射神艳之风姿,而是危险、硬朴,甚至低贱。
这仿佛是咽血在腹二十年的布衣,于街上骤起,刺杀冠盖的一剑,杀气几乎溢上眉梢。
鞋是草鞋,衣是破麻,蓬头乱发,神色呆漠。剑也是锈剑,只有一面刃磨得雪亮。
这一剑不求美观、不谈剑理、不蕴剑意,它偏离甚至玷污了“剑道”一词,不会有哪位剑道大家看得上眼。
歇斯底里,只求杀人。
【庶人剑】,录于《庄子剑解》,布衣一怒,血溅五步。
而太白星,正主杀伐。
此时“天地皆同力”的或许是明绮天,整片剑界都在为这一剑兴奋雀跃。
明绮天一往无前。
刺杀冠盖的布衣不会在意自己刺出这一剑时,身上被护卫切下哪件肢体,亦不在意刺杀之后能不能活命,他只要眼前之人的命,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换取。
明绮天同样不打算躲避对方那些幽火玄霜紫电,决不泄分毫气势。
而若对方再用那血肉如流水的能力,她亦为之准备好了第二剑。
然而仙君这次并没有动用那些能力。
昨晚交手时那些难缠的霜火,那双宛如苍蝇在蛋上寻找裂缝般在自己心境上盘旋的金瞳,那些血肉的流动,一概不见。
祂本就没打算调动天地,甚至连各式权能都已放弃。
无论这道太白剑界有无展开,祂都没打算改变应对的方式。
就是简单的过去,然后吃掉。
快到极点的速度,高大强韧的身躯已带着爆响压迫到明绮天眼前。
明绮天已做好在交手中左支右绌的准备,但这样的速度根本连支绌的机会都不给。
她立刻放弃了手中那道气势已至颠顶的【庶人剑】,神、气、意全部收回斩心琉璃之中。
琉璃剑身回护画出半个圆形——
一拳已至。
明镜般的御护刚刚显出形体,就在这一拳下破碎殆尽。
斩心琉璃激跳脱手。
明绮天从天上坠地,划出一道急速的白线,轰然撞上大地后身体弹起,而后一连撞毁了七八栋房间,才半埋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只要一拳。
“天楼”两个字从来不能定义祂。
来自于本身躯体,而非靠天地加持才能达到的摧城破山的力量、不会出错的战斗本能、洞察一切的双瞳等等,都非人类之天楼能够拥有。
但明绮天隔绝天地来和仙君做身体上的搏杀,却不能说是错误的决定。
因为虽然隔绝了也打不过,但不隔绝的话,明绮天连沟通天地的能力都没有,更无丝毫机会。
实际上,在刚刚这一回合的交手中,她已经做出了最合适、果断、精妙的应对,已是以自己之最强攻敌人之最弱。
只是蚊子嘴哪怕叮在人的咽喉上,也只是一个小红包而已。
白色的剑界同时坍塌,仙君抬手,对准下面躺在废墟之上的那具身体,就要收下这道美食。
但是在能量视界中,自己周围忽然爆发出无数的光点。
——那剑界破碎之后的碎片没有消散,而是化为了万千霜雪般的锋锐剑气!
把对真气的御使转化衔接到这种程度,鹤榜之上也绝数不出十个人。
剑气如暴雪般切割而来,但仙君甚至懒得挥手抹去。
最锋利的几枚也不过在鳞片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而后很快就恢复如新。
但祂忽然心神一惊。
在能量视界中与其他的剑气并无什么不同,但在“命感”之中却如此醒目锋锐的一道攻击,掺杂在万千剑气之中,忽然迫近了自己。
是那柄剑!
剑刃已至咽喉。
祂飞快探爪,在面对这样纯粹的搏斗时,祂那完美的本能永远不会出错。
纵然已是间不容发,祂还是稳稳地一爪擒住这柄漂亮的剑——不对!
这剑忽然跳过一个至妙的弧度,避开了这一爪。
如果说仙君的战斗本能是至简至美,契合天地,那么这一跳就是“人遁其一”。
明绮天仗以和仙君争斗的奇经《剑韬》,号为“天下斗剑总纲”,固然不足以支撑女子正面斗败祂,但在这狭小地机会中发挥一丝微小的作用却是足以。
废墟之上,白衣破损沾血的女子抬头望天,两根剑指并起,轻轻一竖。
天空之上,刚刚埋藏进剑里的那一式【庶人剑】陡然爆发,剑锋贯入了仙君的脖颈。
当然只待了一个刹那,它就被紧随其后的利爪抽了出来,横于仙君身前。
金瞳落上这柄奇异美丽的长剑,它仍在不停颤动,试图脱离掌控。
这是地上那只小东西唯一能对祂造成伤害的方式。
咽喉不是祂的要害,或者说祂根本没有要害,即便再被人类的武器贯穿一百次,祂也不会受到多少损伤。
除了这柄剑。
它每一次刺中祂,都在擦去祂的意识。
第七十八章 压城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它现在只是一道非常坚硬但可口的点心。
仙君紧握剑柄,把那奋力又无力地挣扎握在掌中,龙血结成冰晶一样的东西沿着剑柄缓缓攀上。
从剑柄开始,幽蓝的龙血一点点覆上剑身,像是一条冰霜之蛇将剑缓缓吞入,又如同某种藓疾在明润的剑身上生长。
并且它们在奋力地向下扎入,想要渗透进剑身之中,而有些已经取得了成功。
斩心琉璃的颤鸣越发微弱,龙霜缓缓地覆满了整个剑身。
但是那锋利的龙霜冰晶在穿透表层后,却很难继续向下扎入了。
仙君轻轻一震,冰晶脱落,露出的剑身上被幽蓝线条侵染,宛如扭曲的寄生虫。
金瞳落在这柄剑上,它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消化”,但祂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
随手将剑抛出,这样尖锐的器物极快地突破空气时发出的不是爆响,而是尖啸。
一道流光划过,这剑穿透了地上刚刚起身的女子的身体,将她重新钉回了地面。
其上附带的紫电冰霜流窜到四肢百骸,明绮天握住胸前的剑柄,一时竟无力将它拔出。
她勉力抬起头,天上的那道身影在缓缓降落。
但并非冲她而来,那身影重新落回到城楼,俯视着这座小城。
明绮天微微皱眉——祂想做什么?
仙君立于城楼之上。
祂缓缓抬起手,对准城墙脚下的一片房屋。
指爪轻轻虚握,那整片城角便轰然炸碎。
几十座房屋被一瞬间夷为平地,明绮天勉强抬手撑起真气,激飞过来的木石几乎将她再次掩埋。
上百名百姓被看不见的手拎起在空中,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脖子上都仿佛挂着一条从天而降的缢索,构成一副震撼又恐怖的画面。
仙君抬起的这只指爪缓缓分解,重现山中的那一幕,化为上百小小的幽蓝肉块。
它们向前飞出,每個都仿佛沿着看不见的丝线滑行,而每一条丝线的尽头,都是一个惊恐挣扎的百姓。
‘别。’
明绮天想,她握住剑柄的手再次尝试用力,但是身体的麻痹和剧痛令她又一次失败了。
天空上,那些肉块触碰到人体,被悬挂的人们接连开始了异变,不再是只感染头部,而是从头到脚都化为狰狞的怪物,此时这些“探子”已不必隐藏自己。
仿佛悬挂它们的丝线忽然断开,这些怪物纷纷落地,而后在屋顶上,在街上,在树梢上,矫捷而凶猛地向城中冲去。
仿佛散布出去的猎犬。
它们会在很短地时间内找到许多关联之物,为仙君带来几十乃至上百根“线”。
但仙君并不会坐在原地静等。
祂同时开始着手摧毁这座城池。
从祂的脚下,霜冻爬地而出,迅速侵染了脚下的整片城墙,而后往城中弥漫而去。
接着,祂轻轻抬起新生出的指爪,那些扣得十分紧密的坚硬鳞片忽然张开,露出下面强韧的蠕动着的血肉。
粘稠的幽蓝液体从这些鳞片张开的出口里升腾而出,在仙君面前汇集,渐渐成为比祂身躯更庞大的液球。
如果裴液看得到,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什么——龙涎,如此巨量的龙涎!
身前的龙涎仍在汇聚,仙君又伸出另一只爪,朝向天空。
天空忽然昏暗了下来。
阴云开始凝聚,风亦不知从何处而起,吹起了街上散落的叶片。
明绮天所使的《风伯雨师祭剑篇》在这样的伟力之前宛如孩童打闹。
“风伯篇”固然可以起风,但“雨师篇”却只能在已到来的雨天中御使雨水,传闻只有天楼境界才能借由“雨师篇”来降雨。
而在这位仙君面前,天地仿佛俯首听命的仆从,祂只一抬手,便天昏地暗、风雨偕来。
仙君凝聚龙涎的那只手此时才停下,那液球已接近房屋大小,祂轻轻一抬手,这液球便冲天而去。
明绮天看着祂这些动作,刚意识到那是在做什么,嘈杂的声浪已从身前涌过来。
明绮天视野下移,只见百姓们惊慌哭喊着地向这边奔跑,在他们身后,寒霜覆了过来,十几只“猎犬”在其中奔跑。
这些怪物倒并不伤人,它们完全以更快地找到目标为目的,但它们所带来的惊恐与慌乱却已经造成了不少伤亡。
而有两只怪物经过时忽然一定,狰狞的头颅转向了明绮天,金黄的瞳子锁定了她。
它们一跃扑来。
但刚一离地,就有几道水滴连珠如剑划过,穿透了它们的头颅。
一只手臂揽住了明绮天的腰,带着她向后跃起。
“我等很久了,祂现在应该没有注意这边。”邢栀在她耳后低声道。
“多谢。”明绮天抓住邢栀的手腕,快速道,“得快让人们躲起来,不要暴露在室外——”
她的声音忽然中断,一滴冰凉的雨水已滴上了脸颊。
她抬起头,入眼的不止是雨水。
仿佛置身鬼境之中,上千朵幽蓝的焰花从空中缓缓飘下,经过它们的雨滴被照亮一霎而后又消失。
而在这一切之后的大背景上,黑色的霜侵染了天空。
……
县衙之中。
越沐舟不能视物,但他听到了风声,也感受到了湿冷,全是伤患的身体开始隐隐酸痛起来。
常致远坐在他的旁边,这位老人要比他健康得多,但也有风湿的毛病,此时正轻轻捶打着腿部。
但他的腿痛倒不止是因为阴雨,更多的是劳累。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一刻不停地统筹安排着整个奉怀现存的所有力量,不厌其烦地亲自确认每一项细节,对城中的每一片区域都做细致的交代。
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十二年来履职的是百姓的安居生计,手下的力量是用于对抗小盗小贼,从未学过如何面对这样的敌人。
他无法将奉怀县城整个搬走,也不能御敌于城门之外,只能想尽办法让百姓们尽量多活一些。
房门要从外挂锁假装无人居住、藏进地窖前要先放气这样的叮嘱是邢栀他们想不到的,因为只有真正虚弱无力之人才能真正和普通百姓们感同身受。
此时,老人的工作终于完成,县衙的公差、州中的增援已全部派遣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看管被锁住的祝高阳。
他搬了个马扎放到轮椅旁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并坐在廊下,一同等待着。
“是要下雨?”越沐舟嘶哑道。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常致远搓揉着双腿,皱眉望向天边。
第七十九章 小礼
越沐舟这几日在县衙中遇到的人比之前一年的都多。
他自然无从得知他们的样貌,但盲人也有盲人的认知办法,不同的人依然可以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
当然他在盲人之中也属于最为彻底的那一种,毕竟他连双眼都已彻底失去。
平日里他有一种感知光暗的小办法,就是在太阳极盛烈的时候,左手遮住左眼,右手遮住右眼,持续一会儿后突然拿开,便能隐约感到一点异样。
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淹没在一片深沉的黑之中。
在这种黑暗中,最主要的认知手段就是听觉——实际上他的听力也不太好,但是也算够用。
而当视觉完全不可用,全部心神放在听觉上之后,才会发现声音中其实蕴藏着十分丰富的信息。
除了最主要的语声,还有脚步声、衣料声、呼吸声,甚至有捻指声、抖腿声、咽口水声、打嗝声、屁声等等,而这仅是一个人安静独处时发出的声音。
当超出两个人聚集在同一片空间里时,其产生的声音信息就开始不断翻倍了。
——指甲轻轻敲着木料,代表身边这些人令他很放松;掂脚的频率高了,这人现在有些焦急;虽然面上还在言笑晏晏,但脚底传来不停改换站姿的声音,这个人对交谈对象有些不耐烦了……
而除了听觉,还有嗅觉、触觉,乃至直觉。
这些感知综合起来,每個人在他心中便都有了一个独特的影子。
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少年是挺拔轻快的,味道很干净,但不是纤瘦书生的那种,他很强健,身体的热量很充足,每次走近都像一枚小太阳。
那个叫邢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总是有种明显的段落感,她脚步要比别人快上半拍,语声干脆,快但是清晰。
她很机敏,而且明智,能把自身和他人的位置都放得非常对,像一道清爽利落、又井井有条的风,是自己非常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明绮天则非常强。
她所散发出的一切声响都平和稳定,和她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体,如果敌人想从声音上找出她的什么破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若抛开这个最明显的感觉,仅谈对“人”的印象,她便是非常安静、非常明澈。她个子不矮,身材也匀称,如果又长得很清丽,喜欢穿浅色衣袍的话,那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有些像……应宿羽。
但是应宿羽要笨一些,也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平和坚定,而且情绪比较容易波动,总之是比不上这位女子……在武道上。
常致远则是个脚步松散的老人,个子应该不矮,而且身体硬朗,不佝偻,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他的小动作算非常少。说话温和有力,有时则严肃严厉,是个少见的内外如一之人。
而此时,这个松散的脚步走近了自己,“当啷”一声把什么东西放了下来,然后随着衣料摩擦声,发出一声松快的呻吟叹息。
这叹息的声源是从高到低——哦,他刚刚放下的是个板凳之类,现在坐上去了。
“是要下雨?”他嘶哑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左耳传来,“越老兄,一直没机会闲谈,冒昧一问,你是小裴的……”
“不是老兄,其实我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和小液没什么亲缘,就是住在一起。”
旁边一时沉默,越沐舟猜他应当是在惊讶地打量自己狰狞丑陋的样貌——萎缩的手掌,枯细的胳膊,无处不看起来苍老到了极致。
但其实这副样貌代表的不是苍老,而是生命的枯竭,只是苍老是多数普通人生命枯竭的原因罢了。
“我今年六十有二,敢问老弟你……”
“我今年……”越沐舟恍惚了一下,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回答过的问题,“应当五十了。”
“……”旁边的人粗重地呼吸了一下,又沉默了。
他在思考新的话题。
其实没有什么,越沐舟想,可以继续往下谈。
“我刚刚听,那边好像已经交上手了,但现在又没了动静。”声音变得有些忧虑,“不知道这次奉怀能不能挺过去。”
“很难。”越沐舟道。
“唉……”老人一声长叹,“太突然了,事态升级也太猛烈。几天前,我们想一位八生修者足以解决一切,后面来了荆都尉,还有神京来的宗师,本是万无一失了,结果突然全都陷了进去。”
“从这里开始,事件的等级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跃升,整个博望州就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许别驾带人赶了过来,也向神京发了求援。”
“可是,昨天将晚发的信,今天不到晌午,对方就已经来了。”老人又叹息道,“哪怕晚上一天……甚至半天呢?”
梨树响起沙沙的声音,风大了起来,一片轻薄的东西落到了手上,越沐舟举起颤抖的手拈住,一摸索,是片修长的桃形叶子。
“或者,晚上十五天也行……”他喃喃道。
但这时那沙沙的声音忽然有些变化,里面似乎掺杂上了一点尖锐的摩擦声。
越沐舟微微偏头仔细去听,确实没有听错,在风雨树摇中,有一丝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有一些久违的熟悉,像是铁器和——
那声音忽然一个尖锐的变调,这一声非常大、非常明显,身边响起踢动板凳的声音,常致远应当是猛地站了起来。
——是铁器和骨骼的摩擦。
这声音来自于梨树之下。
越沐舟知道那里是一个被钉住的怪物,现在,那剑被拔了出来?
不是有个人在看管的吗?
果然,那边很快响起杂乱的声音,是在发生搏斗,然后又是很快,呼啸的风声和身体撞入厢房的声音传来——有一方被扔了出去。
他感到旁边的老人抓住了自己胳膊,要把自己扯走。
他当然扯不动,也来不及了。
沉重的步伐在身前响起,这怪物非常高,呼吸悠长,身上带着一股寒意。
那寒意越来越近,几乎贴上了肌肤,越沐舟感到自己整片身体都几乎被这寒意浸透。
那呼吸已经吹上了面部,也是一样的寒凉,而后腹部微微刺痛,有什么抵了上去。
像是回应这个触碰,腹中萌动起来,越沐舟忽然感到一种……吞食的冲动。
第八十章 结尾
北桥头。
裴液一边往县衙走着,一边拧着眉头翻开了最后两页。
他现在已经不在思考那仙君所求之物,这故事带来的另一个猜测正在占据他的整副心神。
仔细看去。
……
镇北王府。
洗吴仇瘫在地上,把真气全部收回,静静体会着杳无边际的黑暗和此起彼伏的剧痛,还有远处细微的泉流,像是笛声。
忽然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拖动自己的身体,他支起头,听见了少女奋力的喘息。
他的舌头已然全烂,依靠真气发声道:“你想活就快跑吧,不用管我了。”
这恶枭般的声音吓得少女一跳,险些松开拖他的手。
等反应过来是他在说话后,少女才道:“你救了我,我得救你。”
“我没救你,你还是得死。”洗吴仇道,“我只是觉得不爽就懒得忍。”
“你不怕死吗?”
“不怕。”
“……不管怎么样,伱反正救了我。”少女倔强道,终于拖着他的身体支在了墙边,然后走到前面把他背了起来。
洗吴仇发现这少女力气还不小。
“你好轻啊。”少女道。
一个多月的不饮不食,当然轻,更不用说还被割下去相当一部分。
洗吴仇这时觉得又有了些希望,道:“你把我带到院墙,我带你翻过去。”
“不用。”少女道。
她也受了伤,但脚步还是飞快,到了墙边,她飞快地来回寻找着,终于拨开一片草丛,露出一个狭小地洞来。
她把洗吴仇先塞进去,然后从后面推着他往外挤。
洗吴仇咬牙忍受着浑身伤口被砂石磨擦的剧痛,终于被挤了出去,而后少女灵敏地钻了出来,重新背上了他。
“得出城。”洗吴仇道。
“嗯。”少女喘息着背着他往城边跑去。
一路在阴暗的小巷中穿梭,终于到了城边,此时城门早已紧闭,少女把他放下,在城边寻找摸索着。
洗吴仇有些忍不住笑:“你这儿也有洞啊?”
“哼。”
少女终于找准了位置,停下忙乱的脚步,搬开一块木板,却忽然静止不动了。
洗吴仇感到了气氛的凝固:“怎么了?”
“被……被封死了。”少女声音有些颤抖。
洗吴仇道:“你背上我。”
“去哪?”少女重新把他背起来。
洗吴仇真气运上手,抓住了她背上的衣衫:“哪也不去,捂住嘴。”
少女茫然地分出一只手捂住,下一刻,身体就拔地而起。
一声尖叫刚一出口就立刻被少女自己捂住,身体是一阵心慌的悬空感。
简直是直冲云霄,眨眼城墙已在脚下,她还有闲暇回了下头——半個胤城都在视野之中,看起来黑黢黢的,也没平常感觉的那么大。
等再次踏上实地时,视野前已是一片小树林。
她回过头,城墙已在身后。
少女只愣了一下,就立刻向前跑去。
穿过树林后又奔跑了一阵,洗吴仇渐渐听见了沉稳厚重的水声——寒草河。
到了河边,旁边有一处人家,少女放下洗吴仇,轻手轻脚地翻进去——那动作颇为熟练——偷了一个洗衣的大盆出来,还有一个木板。
她把洗吴仇放进木盆,然后把木板递给了他:“你沿着河往下漂吧,后面也有村子,说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洗吴仇愣了一下:“好,那你朝上游跑,咱们分开来,不容易被抓到。”
少女却摇了摇头:“我不跑。”
“……什么?”洗吴仇心脏一揪。
“我只是把你送出来,城里还有我娘和我弟,我要是跑了,他们就要遭殃。”
“你救了我,回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娘和你弟的!”
“那我就跟他们一起死,反正我不能丢下他们。”少女依然声音倔强道,“而且你刚才不是也说了,我肯定得死。”
“那是刚才,你现在——”
“行了,大高手。”
洗吴仇焦急地还要劝说,但少女一推他,木盆便沿河飘下去了。
她的声音很快从近在咫尺变得有些远:“刚才谢谢你啊!我还……从来没有飞过。”
……
水声哗哗,芦苇慢摇,寒草河并不算湍急,它是一种平稳的快。
洗吴仇倚在木盆里,芦叶划过沙沙的声响,清香弥漫在四周。
他已经漂了很久,有快一个时辰,这过程之中有时被芦苇包住,有时撞上石头或岸边,他就用少女递给他的木板调整,终于到了现在,木盆砰地一声,撞上了他期待中的东西。
——木头与木头碰撞的声响。
洗吴仇支起身体一摸,撞上自己的东西是平整的台子,支在水中——是了,码头!
洗吴仇爬了上去,趴在上面靠听觉辨认着四周的环境。
有风吹过门窗的声音,有房子。
但这声音很单调,或者说很孤单,它周围没有船轻轻飘荡的声音,没有鱼腥味,没有鸡鸣和狗吠,把真气凝于双耳,也听不到任何居民的存在的迹象。
就像荒野之中,一个独立的房子连着一个独立的码头。
怎么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洗吴仇刚一迷惑,一道恍然的闪电穿过脑海。
这……不就是自己寻求破境之时居住的那栋水榭?!
他撑起身体,蹒跚着走近房门,这种荒郊野岭的房子长时间无人居住,果然已遭了盗贼,门锁早被卸下,门一推便进。
但是不要紧,洗吴仇来到床前,伸手一阵摸索,而后一按,一个暗盒弹了出来。
洗吴仇知道这里面有些救命的丹药,他伸手进去一阵摸索,却是入手一滑,当先摸到了一颗光润的珠子。
……
……
“珠子!”黑猫一按裴液肩头叫道。
裴液没有言语,这已是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侠骨残》的故事至此而止了。
怎么能在此而止?
裴液皱眉一翻抄本,才在背面找到了最后两段文字,他沉肃地低眉看去。
这是一段口吻奇怪的陈述,之前的那些故事中从未出现过。
……
洗吴仇最终的下场无人得知。
有人说,洗吴仇重伤无力,真气又无处弥补,早不知死在了何处。
也有人说他被王府的鹰犬追上,结果了性命。
还有人说,洗吴仇活得好好的,他找到了那本神功,从此藏身入某个偏远小城,等待着修为恢复,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然而无论洗吴仇是何下场,镇北王府仍在胤城一如既往地立着。
从洗吴仇逃出那天算起,已有将近十八年了。
……
至此,这抄本是真正的再无内容。裴液有些不信邪地一翻抄本,回到了正面第一页,已是这一回的回目。
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
第八十一章 眷顾
“原来木珠指的是这枚珠子,可是这枚珠子又代表什么?”黑猫喃喃着,“裴液,裴液?你在想什么?”
裴液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在想,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黑猫愣了一下:“对,至少那珠子是真实存在的。”
“不。”裴液抬起头看着它,轻声道,“我是说,全都是真的,洗吴仇,也是真的。”
“……”
一人一猫的所想显然不是同一个重点,但却并不影响交谈,此时听到这句话,黑猫脑中灵光一闪,道:“对……洗吴仇也是真的,正是他把珠子带到了这里,而珠子……珠子……就是他所寻找的神功!”
黑猫的思路一下通畅:“你还记得吗,第二回中,洗吴仇和书生第一次见面是,有‘鬼车北下’之语,鬼车山是古称,后朝误传为魁居山,也就是书生所居之南的那座山,书生正是在山北田地中刨出了这枚珠子!”
裴液的思绪也被拉回到这边来,缓缓点了点头。
“而这门神功,恐怕就是《禀禄》。”
裴液道:“应当不错,只是,《禀禄》怎么会是一枚珠子?”
“不知。”黑猫快速道,“不必纠结这个,现在紧要的是找到它……它在洗吴仇手里,那洗吴仇又在什么地方呢?”
它忽然身体一僵,想到了什么,一双碧眸惊愕地望向少年。
裴液回望它一眼,低声道:“走吧。”
……
县衙。
天已彻底昏黑,风也大了起来,院子中的回廊开始响起啸声。
越沐舟怀疑老天爷那里真的有一个账本,一個人一生的幸运是有限的,如果你前半生透支过多,后半生老天爷就会一毫不差地收回来,绝不做一点亏本买卖。
在前二十几年中自己渡过了太多险境,创造了太多奇迹,除了些伤疤——还不在脸上——竟然没留下一点残疾,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自己还以为那是将要伴随一生的常态。
后来当然知道不是。
但亦未想到,这债收了二十多年,竟然还没收完,直到今天,老天爷才打算在他那账本上勾下最后一笔。
越沐舟用不存在的双眼睨了想象中的天空一眼。
只差十五天而已。
和十八年前如此相像。
不同的是,十八年前自己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第一次自己可以选择不进那座府邸,第二次,自己也可以选择不管那个少女。
如今却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了,在苦熬近十八年后,在最后十五天之前,直接将死亡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越沐舟忍不住自嘲,是知道就算给了机会自己也要找死,所以干脆省略了步骤吗。
可是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啊。
都已经十八年过去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变聪明呢?
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更好地惩奸除恶,我早已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求你了,再给一次机会试试吧,越沐舟懒懒地想到。
这会是自己最后一个念头。
因为那寒意已经逼近了过来。
捅穿自己的身体,还是切下自己的头颅?
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寒锋压上了自己的腹部,但却没有继续往前,反而是自己,竟然感到了一种饥饿。
这饥饿越发强烈,而面前的生物就静静地停在这里,简直是……近乎乖巧地等待。
大约沉静了十几息。
越沐舟尝试着遵从起腹中的渴望,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当胳膊伸到一半时,指尖触到了坚硬冰冷的事物。
宛如一具铁甲——不,铁甲也是有空隙的,里面的人体也是柔软的,一摸也会压下去一些。
而身前的生物则不然,细密紧实的鳞片,铁一般的肌肉,钢一般的骨骼,加上冰凉的体温,就如一堵浇筑在地上的铁壁。
但是这坚硬在自己触上去的下一刻,忽然就软化了,而后那软化后的东西攀上了自己的指尖,继而迅猛地向身体内涌去。
但它还是一样的冰凉,像是寒铁浇灌进身体,越沐舟的身体一阵剧烈寒战,但很快腹中传来强大的吸力,将这些液体尽数吸入。
而站在旁边的常致远,则又一次被眼前所见震撼了。
在他的视野中,那自己拔剑而起,一招就把看守之人甩进了房屋的怪物,本来要随手取走自己二人的性命,结果却忽然停在了这位越姓老人面前。
接着这位老人伸出手,竟然直接将这怪物吸食了进去!
但也不是完全的吸食,那怪物本来要整个被吸入的,但是在吸食发生的那一刻,这具身体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倾向。
——一部分血肉倾向于回归自己原来的状态,一部分却遭到来自老人的拉扯,不得不离开了这具身体,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整个过程在两息之内完成,老人放下了手,而那怪物却向后“吐出”一个白皙的人形来。
不必见过,常致远也知这便是那位祝高阳。
而还有一部分幽蓝从老人的吸食中脱离,逃窜般钻回了这具身体,缩进了心口之中。
常致远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越姓老人,却惊得后退一步。
老人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越沐舟已经许久,许久,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种真气自丹田产生,而后流到四肢百骸的感觉。
《禀禄》,传说它能让失去丹田种的废人重生丹田种,当然,因为它本身就是一枚丹田种。
亘古流传下来的一枚丹田种。
在那晚自己的血手碰到它的那一刻,才揭开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进入身体之前,它是一枚未激活的“卵”,在进入身体后,它才开始缓缓地吸收天地玄气,供养它自己发育。
而这个过程,要十八年。
没有什么能缩短这段时间,食物不行,真气不行,灵丹妙药也不行,越沐舟一度以为它只能按照均匀的速率吸收玄气。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找到了它愿意入口的“食物”。
竟然是这怪物。
为什么是这怪物?
这怪物为什么又送到自己身前任由吞食。
越沐舟不知道,但是腹中那枚种子切切实实地开始萌发了,两条小芽蹦了出来。
于是在真气的支撑下,时隔十八年,越沐舟再次站起来了。
十五天的距离被抹平了,命运真的再一次眷顾了他。
第八十二章 晋升
死亡的危机不仅消退,而且还化为了助力,让他甚至可以行动了。
他现在真的可以离开这座城,在二十天之内,他就能恢复八生,而后重回玄门,之后再用二十天,就能登顶玄门第三阶。
而踏入天楼的与天地共鸣的那份感悟,早就在他心中,在登顶玄门的当晚,他就可以升入天楼。
在这十八年里,他早已疏通了每一个境界之间的阻碍。
因为他本就立在这些境界之上,身体和灵魂都对它们无比熟悉。
用这种方式来晋升,他的身体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甚至慢慢得到修复。所达成的天楼亦十分稳定,进入天楼之后,他可以再慢慢寻找修复伤患的办法。这是十八年来在心中构思了无数遍的规划。
仿佛是刚才的祈求得到了回应,老天爷真的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但是。
越沐舟缓缓摆弄着这具刚被真气支撑起来,还不太适应的身体。
他还有另一种不太高明的选择。
那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就地,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晋升天楼。
将十八年来的苦诣付之一炬,一天、或者十个时辰之后,他就会从天楼境界跌落,能否活下来都是两说。
此时。
整座城都笼罩在黑暗中,幽蓝的火从天上降下,而那散发着危险气味的雨则比火更快地落到了地面。
霜寒正从城头铺过来,而那個东西立在一切的最高处,像捻死一窝蚂蚁一样高效地屠宰着所有人。
这几天他所感受到的气氛十分低沉,人们发出的声音都透着焦躁不安,即便少年从未和他细说,他也完全可以猜到少年这几日经历了何等惊险的摸爬滚打。
而他只能瘫坐在黑暗里,听着那些慌乱的喧闹,感受着每个人的脆弱和无力。
还有自己的脆弱无力。
他从未向人打听过那是什么,因为不论是什么他都无能为力,不过是打扰别人应敌。
只是在只言片语带来的直觉中,他感觉那东西像座山一样压覆下来,让每个人都两股战战、心神惶惶。
他真的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几把东西。
越沐舟抬起头看着天空,满是伤痕的脸露出一个狰狞又有些歉意的微笑来:“对不起,刚才是骗你的。”
我依然是,喜欢找死。
他低下头,磅礴的气势从这具苍老的躯体中迸发而出,黑衣猎猎如旗。
从一个侏儒变成一杆枪。
真气盈身之下,萎缩的肢干被拉伸开来,腰背挺得笔直,颤抖的手也渐趋稳定。但缺失的血肉毕竟不能补上,于是老人身形显得更加高瘦。
狂风如啸,玄气旋涡一样席卷进他的身体,刚出生的小芽在这样暴烈的催化下节节拔高,变成小苗,变成灌木,变成参天大树。
而随着经脉树的繁茂,他吸取玄气的速度也在飞快地增长,很快他一步踏出,整个人气势顿时收敛。
已入玄门。
但只静了一个呼吸,比之前磅礴数倍的玄气再次疯狂涌入,这次搅动了小半座城的风云。
一步踏出,第二层玉阶。
再踏一步,第三层玉阶。
然后,越沐舟静立了大约十几息,这是到此为止他停顿最久的间隔。
他在找回那份晋升的心境。
十八年的沉淀,在别人那里要用数月甚至数年才能抓到的,那一点顿悟灵光般的心境,在他这里早已是随取随用的工具。
他花了一点时间把它取出来,然后,整个人开始缓缓上移。
在某个时间,以县衙为中心的这一片空间里,雨和火被瞬间清空了。
并且一直延续上去,直到那黏重的乌云和染霜的天空都被穿透了一片,露出了原本的蔚蓝和阳光。
……
城墙下。
明绮天已余出了些真气,邢栀把她放在屋檐下后,转身去招呼人手清空街道了。
脸颊的皮肤有些腐蚀的痛感,是刚刚那滴落上去的雨水,明绮天伸手抹了抹,手指感到一丝坚硬。
她分出一丝真气隔住这一小块肉,削下了它。
对于身怀真气之人,这雨的威胁性并不太大,首先他们就可以将雨水隔开,衣襟都不必沾湿。
而即便落上皮肤,稀释到这种浓度的龙涎侵染性也已不太剧烈,只是对于普通人,尤其老人孩童而言,它依然是致命的液体。
但躲在家中也只是暂时的保全之法,不提那飞速蔓延,已铺满了小半个城区的霜冻,只那些已被侵染变异的霜鬼,也不是两扇木门能够挡住。
所有的人手已投入扑杀这些怪物,但还是不断有新的生成,很难说哪边速度更快一些。
而她自己这边……
又一只“探子”扑来,她弹出一道剑气贯穿了它的额头。
这已是第三只。
它们再来一百只也威胁不到她,但邢栀跟她说过这些东西的作用,再有一两只找过来的话,仙君很可能就会锁定他真正想要毁掉的东西。
明绮天看着城头上的那具身形,撑着站起身来。
她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发带叼在嘴里,双手向后捋起散乱的长发,然后取下发带绑起,胸腹被贯穿的伤口则用真气封住。
仙君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但就这随手掷出的一剑也足以剥去她大半战力,更重要的是,琉璃被祂几乎完全压制了。
明绮天握剑横于身前,低头看去,清透的剑身上蔓延的幽蓝线条宛如毒药,又如某种邪恶的血脉。
这柄名剑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发出低弱的哀鸣,只有剑主能感同身受这种痛意。
明绮天轻轻拍了拍它:“咱们再尝试一次好不好?”
斩心琉璃摇晃了一下剑身,颤出小鹿般的呦鸣。
明绮天伸出手从剑柄轻柔地抚到剑尖:“再坚持一下,嗯?”
斩心琉璃艰涩地翻了个身,露出自己被侵染得更严重的另一面。
“……”
它的灵性确实已经十分微弱,此时已几乎全部缩回到最深处。如果要再次发起“斩心”,那意味着它要主动张开灵性弥漫剑身,而在这个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剑上攀附的那些令它如触烙铁的幽蓝。
明绮天低垂下秀挺的眉,露出一个恳求的神色,低声轻柔道:“求你了。”
斩心琉璃猛地翻了一个身,沉默了两秒,慢慢把剑柄递到了她手上。
明绮天微微一笑,握住这熟悉的剑柄,低着头往城楼下走去,不抬头去看那道身影。
第八十三章 飞仙
仙君静立城楼,缓缓感受着自己的脉络在这座小城中铺开。
那样东西还没有找到,不过没有关系,祂会埋葬这里所有的一切。
祂对此非常自信,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只能有什么东西逃离,而不会有什么东xz住。
因为祂毁灭这里的方式将如同昨夜在山林中那次,将一切的一切全部同化,这座城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将全部化为纯粹的幽蓝,届时整片空间俱在祂掌控之中,绝不会有所遗漏。
而如果有逃离的东西,祂会一个个追回来。
此时祂立在城楼,毁灭的第一步,是杀死所有的活物。
第一波的龙涎已经产出了一些食物,祂抬起手,城中各个地方,异变之人化为液体向祂涌来。
正在这时,宛如一柄巨大的不可见之枪从天穹落下,捅穿了覆在城上的厚厚的霜云,城中忽然透出一块巨大的光亮。
仙君猛然扭头看去,“命感”中那来自未来的扎刺感如此鲜明而剧烈。
再不需要任何“探子”,也不必再理会那些“线”,答案如此鲜明地出现在面前。
仙君抬起另一只手,对准個那光亮正中、引起这一切的黑色身影,按下。
全城正在缓缓飘落的安静焰花忽地一定,而后如闻到腐肉的苍蝇,陡然暴躁起来,迅如游隼,拉出一道道光焰向那身影直扑而去。
于此同时,仙君双腿一屈,如同一枚炮弹弹射了过去。
这是祂这缕意识此次降临下来的唯一目标,在发现它的那一刻,一切就都要让步。没有试探没有前奏,祂要立刻站在它面前,不会给它任何离开的机会!
但是那东西似乎并没想离开。
黑衣扭身“看”了祂一眼,竟然以更暴烈的气势向祂反冲而来,丝毫没有给祂任何应有的尊重!
一次针尖对麦芒的撞击。
波及整座城的气流在奉怀上空爆炸流窜,瓦飞树折,下方的人们几乎站不住跟脚。
自降临之后,仙君第一次迎面遇上这样的力量。
祂常常带给别人这样的感受,看那些人在祂一拳之下溃不成军,如今则是自身第一次体会到被山迎面冲击之感。
出拳的臂膀上肌肉被拉扯变形,若非足够强韧,恐怕已然崩裂。
身体在这巨大的力量面前向后猛退,一瞬间就又回到了之前立足的城楼。
脚爪一扼城墙想要止住身形,然而城墙在这一爪之下碎如豆腐,祂又向后飘飞了数丈,才立足在空中。
越沐舟一振黑衣,逸散的能量缓缓流回身体。
这便是天楼“天地皆同力”的一拳,自仙君的巨爪踏上这座城楼起,如今是第一次退出奉怀城界。
仙君看着远处的黑衣老人,在能量的视界中,他宛如一个耀眼的太阳。
越沐舟一挥手,那些凶猛扑来的千万朵幽火破散如烟花。
但他却没有看仙君,而是低下头,咳了两声,对着下方某处街道摊开了掌心。
……
北桥头。
晌午的天昏黑得像凌晨,风将裴液的散发和衣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
他把抄本塞进腰间,翻身上马,沉肃着一张脸往县衙奔去。
“祂已经到了。”黑猫看着天色,在耳边道。
“这突然的变天,是祂弄出来的?”
“对。这样的威势……果然已是天楼,明绮天挡不住的。”黑猫道,“但好消息是祂在做灭城的准备,而非直奔县衙,代表祂还没有找到《禀禄》。我们要快些,把洗吴仇接出来。”
裴液心中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但快些把老人接走倒也是他心中所想,因此更加奋力打马。
马蹄如雷,街上空无一人,忽然一滴雨水啪叽落到脸上,裴液猛然一惊,这雨水带些粘稠,而且这种熟悉的感觉——
脸颊猛地一下灼痛,一朵小小的幽火已将其蒸发。
黑猫撑起一张火膜,将人和马整个罩住,雨水落到上面皆“滋啦”一声蒸发。
“快些。”它继续催道。
裴液忍不住看了眼天空,心直往下沉——龙涎用如此的方式散布全城,该有多少人受害。
打马间,前面街边的一栋房屋忽然推开了门,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披了个大衣来招呼檐边的两只小黑狗回屋。
裴液眼尖,早见那两只小黑狗已淋了雨水,此时眼瞳和爪子都染上了幽蓝。
“关门回屋!!”他大声喝道。
少女一惊,茫然地探头看向他,显然被风声雨声充塞了耳朵。
而这时,两只狗已经转过了四只凶漠的金眸,弓身扑上。
而少女骤惊之下反应极快,仿佛见过这种情况一样,在看见两只狗幽蓝正面的一瞬间就猛地收臂关门。
然而还是没来得及,门缝被伸进去一只幽蓝的利爪,而后伴随着少女的尖叫,这只狗凶猛地挤了进去。
裴液勒马按剑就要跃出,黑猫皱眉道:“不要浪费时间!”
“扯淡!”
“那我去!”
一道黑影闪电般跃出,破窗进入屋中,只一息之后,蓝火在门内爆开,两只已成焦炭的形体被炸了出来。
四肢微搐,余烬未熄。
黑猫跃回马上:“别减速!快走!”
裴液加紧马速,但只过了片刻,他就猛地一个勒马,停在了街上。
黑猫竟没有催他。
一人一猫俱都沉默地望着天上。
那是县衙的方向,只隔了两条街。
仿佛天空破开一个大洞,日影流金泄了进来,而那光影之中,一道黑衣缓缓升起。
整座城的风云都朝这袭黑衣涌去,宛如百鸟朝凤——连那些焰花都涌过去了!
一道将空气挤爆的威严狰狞身躯直撞而来,即便是人类中的极高者,在这体型面前也宛如孩童。
那速度和气势感觉即便前方是一座山也能撞碎。
而黑衣侧身一望,伸出一只手,四周的玄气俱都朝这只拳头凝缩而去,他骤掠而出,以毫不逊色的气势迎上了祂。
一拳,将那汹汹而来的身躯以更快地速度打了回去!
裴液轻轻喘息地望去,那模样熟悉又陌生。
秋寒料峭,风雨之下,老人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颗劲松裹了块黑布。
而后他侧身下望,朝着两条街外的那一骑人影。
老人看着下方气喘吁吁,昂着头茫然、担忧的少年,笑道:“剑拿来,今天教教你该怎么用这件武器。”
第八十四章 交手
很难说老人是不是知道了少年在下面看着,才故意逞强地一步不退。
亦或他本也是新晋天楼中的佼佼者。
总之他现在意气风发。
曾经拥有力量的时候,并不觉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如今僵瘫十八年后重回巅峰,甚至踏足前所未有之境界,从深渊一跃而至山巅,他才完美地体会到这份畅爽。
裴液拔剑向天上奋力掷去,老人手指一勾,剑飘然入手。
黑猫踩肩喊道:“不要跟祂打,往州城跑,迎上神京援手就好了!”
越沐舟看了它一眼:“我把它宰了,不也是一样?”
老人伸出两根枯指,轻轻划过剑身,从头到尾,而后屈指一弹,听着悠长的剑鸣,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来城楼看剑!”
老人留下一句话,眨眼一个飘摇已不见身影,再一凝目,已成城头一个小小的黑点,和仙君交上了第二合。
裴液扭头看了眼肩上的黑猫,忍不住笑了一声。
黑猫冷冷瞥了他一眼:“笑什么笑,真不愧是一家人。”
裴液知道它在提自己强帮荆梓望的那件事,这事自己不占理,干脆便闭嘴不言。
黑猫碧眸望向城头,冷声道:“走吧,那就,把祂宰了。”
……
奉怀城头。
仙君金瞳漠然看着飞来的老人,全身的力量在节节调动。
实际上,刚刚的那一次交手已超出了祂的预料。
不只是指超出了祂交手前对其人实力的预估,更是超出了祂降临前所看到的未来。
在那个未来里,这样东西应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祂所面临的阻碍应当是来源于其他,比如那柄剑,至今已抹去了自己将近一半的意识。
而这件东西应当还没到“苏醒”的时候,它只是可能的威胁和隐患,自己谋划的降临时间,应当是足以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为什么忽然起势了呢。
仙君知道肯定是某個环节出了问题,但现在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
现在是解决这样东西的时候。
仙君缓缓呼吸,紫电在鳞片的摩擦间产生,游走于整副龙躯之上,霜火攀附上双臂,宛如传说中的神将。
祂一步踏出,前方,老人仗剑而来。
这一次双方都是真正的全力。
霜火在一瞬间遮蔽了天空,仿佛一张大幕,向其中那渺小的黑衣包了过去。
越沐舟则一剑横拉。
锋锐凝练的剑气直冲仙君而去,丝毫不管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霜火。
这一剑至简、至朴,杀意刺目。
如果明绮天看到,应当会忍不住握一握剑柄,但如果是裴液看到,应当不会生出那天看明绮天那一剑时的惊艳。
固然是因为看剑也要门槛,更大的原因则是因为明绮天和越沐舟的剑走在两条路上。
明绮天从小就修炼于天下剑道之圣地,成长在一代剑君的教导下,从一开始习练的就是最绝代的剑术,学习的就是最高妙的剑理。
她本就是最顶尖的无双剑才,又用剑道历史上最瑰丽的成就浇灌,因而成为真正的天下无双。
也正因如此,那夜她天外飞仙般的那一剑才在裴液心中画下深刻的印记,因为那本就是“剑”最美的形态。
越沐舟则不然。
越沐舟十四岁就进入刀刀见血的江湖,他的剑是在生死间搏杀出来的,用的是小村铁匠打造的粗剑,学的是随便什么地方摸到的低劣剑术。在那段时日里,他不会思考“剑”是什么。
剑就是杀人的工具,剑招就是杀人的技巧。
直到无数次的出剑堆积起来,剑这样兵器在他手上如臂指使之后,他才自然地进入“意”与“理”这一层。
并未经过他人传授,而是全出于他自己前半生和剑一同游走于生死间的经历。
所以哪怕攀升到更高层次之后,他的剑依然带有抹不去的血色,明绮天那夜所言“冷冽深抑”、“以血问心”,正是一流的眼光。
所以越沐舟的剑没有神妙高扬的气质,更不会七曜剑界这样一代代人用心血钻研出的神术,他的剑不厚重也不高华,只灌注了他性格中的冰与火,并全由他自己一个人的才华缔造。
使人一看,便知道是越沐舟的剑!
之前在明绮天剑气前岿然不动的鳞甲,在这一剑前被摧枯拉朽,仙君的身体几乎被腰斩。
环绕的紫电霜火一瞬间环绕了老人,和他身周的真气爆发出激烈的冲突,仿佛两支听到进攻号令的大军。
仙君被切割的身体软如泥沙,祂甚至不凝结回完整的躯体,上半身仍在和越沐舟搏斗,腰腹那些被剑气切割的血肉却直接以破碎的形态凝成了硬矛一样的尖锐,向老人直扎过去。
越沐舟的剑则根本不收回,他逼视着这双威严的金眸,任由一枚尖锐捅入腰腹,他则同时长剑一挑,自胸腹直接上切入祂的咽喉。
而后剑气爆发开来,他压着这副龙躯如一颗流星般坠到山脚下,迸裂的剑气将方圆数十丈的木石搅得粉碎。
尘土飞扬如巨浪,转瞬之间就已经高过了城墙。如此声势,坠下去的仿佛不是两副身躯,而真的是一枚流星。
那尘土中仍在不断爆炸,里面的两道躯体搏斗之激烈只看冲天的气浪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拼命厮杀持续了近一刻钟,而后膨胀的尘土团中拉出数道急速的细线,一些碎块冲了出来,它们聚集起来,在空中重新捏合成仙君的身躯。
但似乎小了一圈。
老人随后缓缓从烟尘中升起,他的伤势要明显的多,血从胸背流下,将黑衣浆成湿腻的颜色。
但身躯仍然挺拔。
仙君具备完美的战斗本能,他在搏斗之中本应立于不败之地。
但今日所遇两位人类,却都带给了祂不可忽视的伤害。
明绮天是以人类修行文明所缔造的最高深的成就——《剑韬》、七曜剑界、斩心琉璃在博弈中伤害到了祂。
越沐舟则无限趋向兽性的一端,只以剑和真气为爪牙,和祂进行了最纯粹、最简单的拼杀。
竟然未落下风。
第八十五章 默契
裴液奔马到城下时,巨大的黄尘正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向着城墙缓缓扑来。
在黄尘铺就的舞台之上,两道身影在贴身刀刀见血地搏斗。
很难想象这是天楼境界所进行的战斗,那样朴实无华,但若真的细看,又立刻就会明白,这绝不是玄门境界能插足的交手。
裴液看着那乍隐乍现的剑光,忽然明白老人所言“来看剑”的意义。
今日早些,在县衙歇脚的时候,裴液穷尽其词地向老人描述了昨晚明绮天那一剑带给他的兴奋、震撼和痴迷。
自他摸剑开始,哪怕第一次见到【云天遮目失羽】从自己手中流泻而出时,也不曾有那样的体验。
老人则哼哼不语。
现在他明白,老人完全是另一条路子。
裴液自然没有和仙君正面对上过,但昨夜他曾以仙君的视角见证祂和明绮天的交手。
明绮天的应对他至今记忆犹新——千百种剑术在她手中随手拈来,有的剑术本就惊艳,有的则因在她手上而惊艳,他怀疑自己一生能不能见到如此多的剑术。
彼时他没有太注意“自己”的动作,后来回想,仙君并无什么高妙的招数,祂就是最原始的手段,拳、掌、爪、刺,兼以霜火,总是能精准地打在明绮天最薄弱的点上,就如此大音希声地应对了明绮天的剑招。
或者反过来说,面对仙君正常的攻击,明绮天要用无比广博浩瀚的剑术来化解。
而此时轮到越沐舟面对,他却是采用了和仙君一模一样的手段,以矛对矛。
裴液自然不知道,这种对搏杀超凡脱俗的敏感和本能,正是越沐舟从踏上江湖开始,在无数拼杀中磨砺出来,赖以胜过无数敌人、越过无数险境,最终登入鹤榜的一大倚仗,所谓“裸心见刃”。
而如今,也是越沐舟第一次棋逢对手。
裴液翻身下马,便往城楼跑去,然而目光一拉高,却见一袭白衣正走在台阶之上,已然将至顶端。
那白衣虽然不再洁白,但裴液还是一眼辨认出了那身姿。
明绮天?她怎么,还用走台阶的?
裴液的思维正落在她身上,旁边黑猫忽然道:“我们解契吧。”
裴液一时瞪大了眼:“你真要去找她?”
黑猫愣了一下,这才看到城墙上那道白衣,气恼地看了他一眼:“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要找机会参战了,怕牵连你。”
“你参战?”裴液一手揪住它脖子拎了起来,看着这只比自己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
碧眸冷冷回望着他。
“行,就算你参战,也不必解契,有这契约在,你不是可以吸取天地玄气吗?”裴液道。
“那在这场战斗中只是一点微小的助力。”黑猫碧眸看着他,冷静道,“我说真的,裴液,你已经可以停在这里了。杀太一真龙仙君自始至终是我要不择手段达到的目标,而伱更在乎的是博望州、是奉怀、是路上的一位少女,不是吗?你也应该在乎自己的生命——你连真气都没有。”
“”
“你就留在这里观望吧,或者我更建议你骑马出城离开这里。”黑猫伸出一只梅花爪道,“来吧,接下来这事又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裴液匪夷所思地看着它。
“怎么了?”
“你说什么屁话?我爷爷还在天上呢!”
“那你确定不要解契?我这次可能真的会死。”
“不用。”裴液疾步而行,“我做我能做的。”
“事实是你可能什么都不能做。”黑猫就在少年平举的小臂上轻柔地趴了下去——不知道这慵懒是它的本性还是变成猫躯后的不可避免的影响。
“等等,不对。”黑猫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好像还真有点儿用。”
“是吗?我要怎么做?”裴液低头。
黑猫沉默了。
好一会儿,它转过头来道:“你觉得我们有默契吗?”
裴液愣了一下。
其实这个问题出现在仙狩与契者之间非常奇怪,他们本应是互相最为信任的伙伴,生死相托,自然默契。
但裴液和黑螭却不太一样,他们的结契来自于困境之中的互帮互助,只是一段路程的同路人,并非是目标一致的同道者。
而且更重要的是,黑螭太特殊了,它不像正常降世仙狩那般懵懂幼小,对契合之人有天然的信任和好感。它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有已经成型的喜恶和性格,有自己矢志追求的目标。
“我觉得”裴液犹豫道,“以前不太有”
“不错。”黑猫道,“但现在,我们尝试相信一次这份默契,如何?”
“好。”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黑猫深深看了他一眼道。
裴液点点头,疑惑道:“那,你还没说我要做什么呢?”
“默契。”黑猫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低沉。
“”
裴液没想到时隔这么些天,又从它这里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谜语,看着那晃悠的尾巴和屁股,他咬牙抬手想一巴掌拍上去。
但试了两下还是没敢。
但这次黑猫确实体贴了些,它不回头地解释了一句:“确实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行。”
两人走上城楼,明绮天正立于其上,姿容静肃地看着远处的战局,剑握在手上。
裴液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还“绝无此意”的黑猫已一跃踏上了明绮天的剑柄。
明绮天回过头,先颔首和裴液打了个招呼,低下头,伸手把它托起来:“什么事?”
黑猫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剑柄:“它还能行吗?”
斩心琉璃振了一下。
“还可以撑一撑,但是也很勉强了。”明绮天轻叹道,“我在想如何利用好这最后一剑,你有什么法子吗?”
“我可以配合你。”黑猫道,然后转头看了裴液一眼,“你站远些,别听。”
“?”裴液莫名其妙,走远了些。
刚刚自己的作用也不说,现在的计划也不让自己听忽然黑猫所言的“默契”涌上脑海,裴液皱起了眉,眼神沉肃地转向城外的战斗。
在此处看得十分清楚。
第八十六章 斗
奉怀城外,山痕地伤。
越沐舟在这场战斗中亦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一来这是他此生独一的战斗体验——仿佛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二来面前敌人能力之奇诡确实出乎意料。
在之前的交战中,越沐舟几乎已尽数领教了这份神诡,强韧无比的身躯、恐怖的战斗本能、一触即伤的霜、乍隐乍现的火,而最为让人无处着力的,还是那份操控血肉的能力。
而这仅是祂苏醒不到一天便达到的实力,若再给祂一天、五天,祂又将拥有什么样的权能呢?
这东西……确实很强。
并且它没有要害,即便天楼境界,被砍下头颅也会死,但要灭杀这个东西,除非用剑气把它一寸一寸地绞碎,或者磨灭它的心神。
但似乎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吃”掉它——每次触碰对方的身躯,腹中都会萌动,但这个敌人显然不像县衙中那個那么乖巧,那种软化再也没有出现。
所以还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而自己每对它造成一次伤害,它也一定会回以自己同样的创伤。
自己可没有这样古怪的身体。
只有想办法……以小博大。
胸腹忽感如芒逼上,越沐舟立真气压裹过去,果然下一瞬恐怖的高温就在其中爆炸开来。
在分毫必争的搏杀中还要处理这种东西实在令人恼火,实际上这种干扰也是自己曾经对敌时惯用的手段,可惜那只眼瞳已经不在了。
当他心中划过“眼瞳”这个意象时,视野中对方的金瞳仿佛忽然变得无比明亮和硕大。
一双高漠的瞳子出现于越沐舟心神境之中。
【鹑首】,这项作用于心智的权能终于借由一个联系找到了眼前这位老人心神上的缝隙,毒蛇一样奋力挤入。
越沐舟听裴液描述过这种能力,当时还以为某种程度上是少年少见多怪。
控制心神的手段固然在整个江湖上也是令人闻风丧胆,常与“诡异难缠”四个字纠合在一起,但当自身层次够高之后就会发现,这东西固然稀有,但也就那样。
低级一些的往往是借助药物、催眠,高级一些的则是某种利用玄气的功法,总之那多是一种上位对下位的手段,如修者对普通人,境界高者对境界低者。
若想对付同层次甚至高层次之人,就往往需要十分缜密的谋划,在阴暗中苍蝇一般等待目标情绪失控、心神摇晃的机会。
莫说现在,即便最年少气盛的那段时间,以越沐舟的心志也从未在这种东西上着过道儿。
而现在这东西即便强些,也不可能敲开他坚固的心神境才对。
之前的战局也如他所料,虽然从一开战开始那双金瞳就有些缥缈,一直在自己的心神境外围绕,但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孰料刚刚只一个念头划过,竟然就被它揪住了尾巴。
世上岂有以一个念头为媒介就能实施入侵的心神之法?
针对心神的手段高到了这种层次……恐怕只有名剑斩心琉璃能相差仿佛。
心神若被入侵,固然不可能一下成为傀儡,但牵绊之下,手上惊险的搏斗就难免出错。但若用心搏斗,心神又会被侵蚀。
一个不留意之间,竟已出现了足以奠定胜局的两难困境。
越沐舟果断回剑,身体忽然放弃支撑,闭目从空中坠落,整具身体软得像放弃了一切抵抗。
城头紧张观看的裴液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指一下捏紧了城墙的砖头。
仙君恶虎般扑向那折翼之雁般坠落的身躯,祂当然绝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然而从那松软下坠的身体中,忽然流泻出一道剑光。
那剑光一出现在视野中,裴液就感到心脏被什么冰冷沉重的东西一下压住,呼吸顿止,整个人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大口喘息起来。
好强、好陌生,又……好熟悉的一剑,这是……【云天遮目失羽】!
这竟然是【云天遮目失羽】?
这才是【云天遮目失羽】!
裴液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在剑术一道上的稚嫩和粗劣——当日明绮天毕竟和他用的不是同一样剑法。
自己和他们的差距,根本不在于没学到足够神妙的剑术。
而与遥远旁观的裴液不同,汹汹压上的仙君直面了这一剑。
探出的指爪被锋锐的剑刃切开,第一次,祂没有选择继续前压和老人换伤,而是止住冲势避过了这一剑。
这一剑虽然带给裴液深深的冰冷压覆之感,但于仙君却无此等效果。
正如明绮天所言,此剑最锋锐之处在于“以血问心”,但这是针对人来说的,于仙君这种高漠的生命而言,“问心”只是个笑话。
逼退仙君的是剑招和剑意,而这一剑的最锋锐之处,越沐舟对准的是自己!
【云天遮目失羽】遮蔽五感之效果不在于将敌人的所有感官捂住,而是直接作用于心上,使其身体虽然一切正常,但心已与身体隔断,陷入无知无识之境。
而无人比创造了它的越沐舟更了解对这份力量,他将它稍作揉捏,而后神妙地用于自己的心神境之上,便在一瞬间封闭了一切,包括那双金瞳。
面对这等困境,本来最好的应对也不过是拼着硬挨仙君一击,以最快速度解决心神隐患,但在老人面前,一剑之下,外剑迫敌,内剑惩心,两面皆解。
而在不为人知之处,越沐舟知道,这一剑还有第三种作用。
即试探出了,这一剑能带给仙君的伤害,确实比它正常一爪带给自己的伤害更大。
不然它不会后退。
他知道用什么来做以小博大的杠杆了。
当然,因为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大”要足够大,【云天遮目失羽】是不够的。
他回望仙君,仙君金瞳仍是毫无情感,动作却无比暴戾地压迫过来。越沐舟横剑一格一拉,剑式铁壁般阻住攻势,而后在仙君胸前割过一道巨大的豁口。
但他自己也被爆裂的火炸落地面。
同样的伤势,自然是身体衰弱的越沐舟更加吃亏。
“势”在不知不觉间被压迫下去一些。
第八十七章 博
“裴液!”另一边黑猫忽然叫道。把直勾勾瞪着战局,紧张到身体僵硬的裴液喊得回过神来。
“我们先过去了。”它说。
裴液一转头,见明绮天抱着剑和黑猫立在城墙边上,对他略一颔首,一跃而下。
裴液攀墙俯身喊道:“我也去啊!”
“你不用。”黑猫道,“你等安全些再来。”
裴液怔了一下:“哦。”
此时头顶忽地一声爆响,天空炸开一朵巨大的焰花,将裴液的脸都映出幽蓝,他猛地抬头看去,只见老人断线风筝一般坠落。
……
越沐舟坠落于地,抬头,仙君已炮锤般撞下来。
越沐舟剑刃一转,锋锐而无形的冷冽剑气如同林间的夜枭,忽地冲天而起,越沐舟跟在这道剑气身后飞天迎上。
仙君的小半边身体被这道剑气削去,换得自己攻势毫不削弱。祂一拳锤上越沐舟肩膀,越沐舟的剑反手切入了祂的脖子。
仙君被削下的部分此时赶到,化作长矛刺向越沐舟,同时仙君提膝而顶。
越沐舟剑划过一个曲折却流畅的曲线,这一剑招一定是有它本来的轨迹的,而那轨迹一定不是这样惊险锐利,但此时在越沐舟手中却显得本该如此。
这一剑先切断“长矛”矛头,再格住仙君之膝。一剑之中先斩后格,这不是意与道,与天楼和玄门也无关系,这是纯粹的“技”,是老人在生脉之境、甚至四生以下的那段血色时光中的凝练。
但仙君同样有完美的“技”,祂膝上的血肉顿时变化生长,将贴上来的剑刃包住,越沐舟一拧剑柄破开束缚,同时仙君一拳已在眼前。
越沐舟另一只手握拳迎上,又是澎湃的气浪爆炸开来,周围数丈的地面被肃清一空,树木欲折,石块飞射。
下一合,仙君仍是全力进攻,越沐舟却不得不退,因为按照之前交手观察到的速率,这一片又将被那没有温度的火溢满,马上就要爆发。
仙君一心进攻,越沐舟却要寻找退让,自然便落了下风,他架剑硬顶一拳,吃下一点小亏,遍打算借这一击离开。
然而炽烈的热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越沐舟的时间计算得十分精确,他头脑中有一个界限,那是埋藏足够数量的够对自己造成伤害的火焰所需要的时间。
他在这个时间的三息之前开始构建离开的机会,本应可以在一息之前离开这片范围。
但那火海却提前了一息引爆了。
而数量竟已足够对他造成伤害。
仙君在此前的那些引爆里,一直故意拖延了一息!
热浪冲击之下,越沐舟姿态顿失一霎,仙君一拳捶来,越沐舟生生受下,而没能回以足够分量的反击。
“势”被压迫得更低更紧了。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抓住了优势的仙君展开了无与伦比的狂暴进攻,丝毫不再顾及越沐舟的反击。
如果这时再面对那记【云天遮目失羽】,仙君一定不会再退。
这是一個颇为简单的道理,当两方势均力敌时,固然也是全力拼杀,但一定又同时是小心翼翼,在心中不断衡量着得失,每一次交手都力求能收获比对方更大的战果。而当这一回合显出吃亏的预兆时,就会选择避免这一次的交手。
但当优势积累起来之后,最大的目标就成了不使对方有丝毫喘息之机,即便以十换七也毫不犹豫。若等这优势继续扩大,进入到斩杀阶段时,即便以十换一也要坚定压上。
越沐舟几次尝试破局,但仙君进攻之坚定毫不动摇,宁被越沐舟占些便宜,也绝不中断攻势。
将“势”压缩得越来越紧。
仙君就如同一只铁锤,每一击都势大力沉,锤击的鼓点密不透风。而越沐舟就是这锤下的一块铁,虽然每一击他都能迎上去接住,未曾被某一锤敲碎,但却又每一击都不能完美化解,更莫谈反击,只能不断在这锤击下形变,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渐渐的,越沐舟自己能支配的空间越加逼仄,连手臂都不能完全舒展,像是被关在一个无形的小笼子里殴打。
这就是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无奈——绝不会出错,也永远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只要有一缕优势,就能死死抓住。
只要摸到了布上的一条细微裂缝,就能立刻挤进去一根手指。
而后以无懈可击的姿态将其扩大。
越沐舟能舒展的姿态越来越少,他只能不断格挡、不断格挡。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战斗结局已定,下一招,或者下下招,这被压缩到极致的防守就要崩溃。
越沐舟已成为暴风雨中的小舟,“势”已被压到了最低点。
在仙君的龙瞳之中,防御的“屏障”已然薄弱不堪。
就在这一拳。
祂不会拖延任何一点时间,也丢弃了任何的中间环节。
在目的可以达成的这一刻,祂就直奔目标。
一拳击出,那屏障符合预料地破碎。
而后,整座山林都为之一静。
只有在两息之后才能缓过神来——不是一切忽然安静,而是龙吟般的剑啸压过了所有声音。
汹涌而出的剑气淹没了仙君。
铁锤捶打铁块,铁块不会破碎,只会在一次次的敲击中被锻炼得更加精粹。
那些被仙君压倒的“势”亦没有消散,而是压缩进老人的身体里,变得更加凝练、纯粹、坚硬,并且,极欲释放!
这是越沐舟从【云天遮目失羽】之后就一直在准备的一剑。
它是老人以整个人生为铁在剑道中铸造出的最高成就,正来源于他十八年来僵卧黑暗听冷雨时,对一飞冲天那一刻的屡屡设想。
那是从深渊直上九霄。
当人生之“势”被压迫到最低谷时,他撑住了,没有被击垮,所以那些“势”也不会破碎消散,而是埋藏入他的命运中,等待着直上青云的那一刻。
老人天才般的将这份“势”引入战斗之中,便是在极致的绝境中爆发出极致的力量。
这一剑自从创立出来,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后一次。
但仅这一次,就足够代表越沐舟的剑迈入了此世最高的境界之中。
那些用以搏杀的剑术是“技”,【云天遮目失羽】这样的绝技亦只是“意”与“心”。
它们已是世间超一流的剑术,但正与玄门和天楼一样,山无法触摸到天。
直到这一剑。
老人将那虚无缥缈的“势”握入手中,并将它化入剑招,才是真正迈入“道”的层面。是剑君也要为之侧目的才情。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最后一式。
【冲天颠倒浮生】
第八十八章 胜(求追读!)
“势”在一霎间两极转换。
这是越沐舟谋求的“以小博大”,在之前无数次压迫中等待的仅此一次的机会。
你宁肯以十换一来击溃我,那么以百换一,以千换一呢?
任由仙君这一爪贯穿身体,而自己,将回以它百倍的伤害!
仙君钢铁般的躯体被一瞬之间撕裂,沛莫能御的剑气将祂压倒,这不来自于力量上的强弱,而是“势”投射到战斗中的结果。
当那“势”一直被锤炼挤压,而始终没有溃散时,就该知道会有这一次压抑到极点的伸张。
越沐舟一剑插进仙君的额头。
空洞的眼眶自然没有表情,但当这种空洞逼视仙君的金瞳时,就构成了无言的压迫。
他们都是刚刚触摸到天楼的层次,而仙君还有诸多能力加身,却仍然败于越沐舟之手。
这一剑或不能将其直接灭杀,但此剑过后,刚刚的局势便颠倒过来,仙君将成为重伤的苟延残喘之躯。
剑气撕碎着祂的每一寸躯体,软化分裂不能躲过,霜冻幽火亦无法阻挡,仙君的气息在一息之间便跌落谷底。
这副躯体第一次残破到这种程度,被撕开的胸腹中透出一点深邃的幽蓝——那枚最初的种子露了出来。
这是仙君的意念所居之地,摧毁此物,虽不能直接磨灭祂的意识,但一来可予之重创,二来可使其意识成为孤魂野鬼,虽能四处寄居,却再无法修复。
在之前的战斗中,仙君总是将其在身体中不断挪动来避开越沐舟的攻击,但此时,在整副身体都被撕烂的情况下,它还能向何处去躲呢?
越沐舟顿时聚焦了这一目标,他虽并不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但杀鸡割喉杀鱼捶头,任谁也能看出这东西的不同寻常,说不定便是蛇之七寸一类的东西。
浩荡的剑气顿时凝聚起来,长龙般咬向这枚蓝丹,仙君剩余的躯体纷纷向前张开阻挡,然而不过是把这些幸存下来的血肉再送给剑气绞杀一遍。
大部分的剑气被挡住,但越沐舟的剑刃还是热刀切油般突破进去,一剑贯穿了这幽蓝的球体。
那深邃的光芒顿时一黯。
同时自己腹部传来冰冷的剧痛,仙君的利爪贯穿了进去。
不必在意。
在这种局势下,祂当然只能继续执行自己的进攻。
因为对方的“百”已加诸于身,这时若再退,是连这“一”都不想要了。
越沐舟也正是觑准了祂坚决进攻的态势,在这一回合的交手无法挽回之后,才爆发出这逆转的一剑。
一剑换一爪,胜负已分。
到了自己穷追猛打的时候了。
越沐舟剑一挑,就要再起剑势。
但就在这时,他身体一僵,腹中剧痛,身体忽然失去了力气。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正是过去十八年里他日日夜夜所体会的那种瘫软。
他低下头,一枚明润的珠子正被龙爪掏了出来。
漆黑的眼眶中仿佛透出震惊,而那金瞳一如既往地漠然。
从一开始,祂就只有一个目标。
就是那枚丹田种。
任由自己身体被撕碎,落入下一剑就被结果的境地。祂只要这一爪功成,能触到那枚种子!
而越沐舟放祂贯穿小腹却绝不是因为疏忽大意,盖因这种一爪掏取丹田种的能力根本就闻所未闻!
世上绝大多数修行之人皆有丹田种,而丹田种就在丹田之中,经脉树也在这里生长。
可难道小腹被刺了一剑,一生的修行之路就要断绝吗?那些已踏入玄门甚至天楼的高手,难道就因此一朝跌成废人吗?
自然不是,虽然丹田种一旦被摧毁就几乎无处弥补,但在正常状态下,它是非常难以损坏的。
一来它形体很小,在交手中本就不容易被碰到;二来它非常强韧而且柔滑,刀剑之类几乎不能对它造成伤害;三来则是因为其乃真气萌生之所,常有真气环绕护持。
三点综合下来,在战斗中想击破对方经脉树,比敲碎对方脑袋还要难得多。
因此若想摧毁一人经脉树,往往是由修为高者对修为低者出手,灌注更强横更浑厚的真气入体摧毁。
而若没有超过一个大境界,这个过程也往往需要相当一段时间,难以一蹴而就。
如今,双方俱在天楼这一力量层次,丹田种亦有磅礴的真气护持,怎么祂一爪之下,就取出了自己的经脉树?!
越沐舟的下腹被幽蓝侵染,那些护持真气被吞噬殆尽,经脉树与血肉的连接也被熔断。
而在龙爪握上它,幽蓝正要侵染上去的一瞬间,这株才生出不到一個时辰的特殊的经脉树就猛然缩回了一切的枝干,还原回那明润的珠子,将所有的真气和能量挤压出来,凝固成一层坚固的外壳。
因此,本打算将其直接摧毁的仙君才转而掏出来。
但于越沐舟而言,在经脉树退化为丹田种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身躯就已失去支撑了。
虽然他仍是天楼境界。
在生脉境,经脉树被毁等于一身修为付之东流,因为修者能御使的力量只有真气;在玄门境也大多如此,但术士和一些天赋异禀的武者能靠自身的灵感直接与玄气共鸣,所以不算完全坠为凡俗;而到了天楼,和天地接化的是“性”与“命”,失去经脉树也不能将此人和天地剥离开来,所以天楼并无跌境一说。
若是一个正常的天楼在此,即便经脉树被摧毁后实力大减,亦可凭天地之力相斗,若其本来是术士,那更少去许多影响。
但越沐舟不同,他的身体本就已经枯竭脆弱,搏杀中又受了如此多的伤,全靠真气支撑滋养。
天地之力只是听从人身的“调动”,而不能对人本身的躯体有所增益;玄气则是天地间的灵气,它可以通过某些方法作用于人身,但那最多是从外到内的医疗,何况越沐舟并无这份灵感;只有真气,它是真正滋生于人体自身之中,是能支撑人整副精气肉的性命攸关之物,《论武》中称它为人的第二种血。
如今真气一去,越沐舟的朽躯顿时走入了生命的末端。
第八十九章 败(召唤读者追读本章!)
越沐舟咬牙奋力挥出一剑,“天地皆同力”仍在,仙君残破的身躯被再次斩断击飞出去。
而后他摇晃了一下,倚树缓缓瘫坐下去,靠身体中残余的真气喘息着。
仙君同样撞在树上,遍是镂空的骨架般的身体滑落下来,骨肉流动着调整重心和支撑,将自己拼接成可以站立的形状。
剑气流经过后的躯体,仿佛是被滚烫的铁水烧灼过,祂的头颅丑恶残缺,几乎只剩骨架,只有一双金瞳仍然高漠。
握着明珠的那根臂膊,血肉更是仿佛融化滴落,黑鳞、幽蓝、血红涂抹成一片斑斓,锐利的骨掐在珠子上,宛如恶鬼。
正如刚刚越沐舟差一拳就被击溃一样,仙君这副强大的身躯现在也真正落入了生死之线。
但越沐舟已无力再出任何一剑了。
越沐舟无疑在这场搏杀中取得了胜利,但却败给了自己这副苟延残喘十八年的残躯。
而仙君虽然败在了这场战斗中,但祂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击败或杀死眼前之人,而是摧毁这根命感中的刺。
如今它已被握在爪中。
这枚珠子清澈透亮,还沾染着鲜红,挂带着温热。
里面隐约着珊瑚般的灿烂光影,肉眼难以分辨,但以龙瞳去看,那珊瑚显得柔嫩而脆弱,就像花苞中的嫩蕊。
此时刚从上一任主人腹中取出的缘故,环绕的能量尚未逸散,但它已然立刻进入了休眠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它不朽不坏,可以保存成千上万年,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开启。
一层坚而透亮的物质包裹了它,宛如一枚琉璃琥珀,那是它在遭遇危险的一瞬间用能支配的一切能量结成的保护壳。
仙君先伸出另一只手,向奉怀城一招。
同时,这只握珠的骨爪缓缓收紧,侵染斩心琉璃时的那一幕再现,龙血结成锋利的霜花,缓缓地爬上这枚明润的珠子。
那凝结在最外层的防御顿时发出淬火般的嘶鸣,冰霜与真气再次发起了交锋。
但这次的龙血霜花比之斩心琉璃那次薄弱了许多,不复那次千百条毒蛟般疯狂撕咬进攻的气势,这一次的重创对仙君的削弱肉眼可见。
但龙血还是在坚定缓慢地推进,渐渐地,霜蓝全都包了上去,“滋啦”的声音消失了,静默了一会儿后,这颗被包裹的珠子“咔嚓”一声轻响,霜花和真气凝成的外壳片片碎裂,像蛋壳一样脱落下来。
裸露出那明净透洁的本体。
接下来,不仅锋利的龙血,霜火也缠绕上来,在高温与急冻的成百上千次反复之中,珠子终于破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仙君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可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是一种目的终成的满足。
祂收紧指爪,所拥有的一切力量聚焦于这条裂缝——身体忽然完全不受指使了!
包括那些龙血与霜火,也都缓缓退散。
树林中,一只黑猫踩着枯叶走了出来,碧眸仰起,平而冷地盯着祂。
仙君低下头,祂颈间的血肉凝出一只螭首,叼住了那枚明珠,而后一抛到了黑猫面前。
同样拥有【鹑首】的黑螭在穷奇血肉中小心翼翼地埋藏至今,终于于此时毫不遮掩地显露了自身的存在,宛如只在最致命之处出手的卧底。
在这道灵魂显露的一瞬间,仙君的意识便暴戾地压上,即便被斩心琉璃抹得只剩一半,又受越沐舟击破宿处,剩余的意识碾灭它也只要数息。
而黑螭死死咬住身体的控制权,绝不令祂行动自如。
一道白影如惊鸿!
斩心琉璃一剑将仙君枭首。
但那头颅尚未坠地,又化为液体流回身体。
而真正的伤害在于心神,黑螭立刻感到撕咬自己的意识明显虚弱了一截。
“还不够!”黑猫闭目竖眉而喝。
斩心琉璃已在发出痛苦的颤抖,明绮天极快地挥出第二剑,贯入仙君胸中。
这次一缕流火向她扑来,明绮天不闪不避,倚仗真气硬吃了这一次灼烧,再度挥剑。
黑螭早与她说过,它对仙君的牵制十分有限,最为宝贵的便是时间。
“再来!”攻击自己的力量再次被削去一大块,黑螭自己的意识亦将溃散。
明绮天又一剑刺透了那枚神种,这一剑效果拔群!
黑螭感到身上的压力几乎被削减一空,它用最后的力量发起反击。
“还刺这里!”
黑螭的灵魂彻底溃散,但在它最后一眼中,那高漠的意识也已如风中残烛。
“只要最后一剑!”它在最后一刻喝道。
明绮天冷静挺剑而刺。
但这一剑没能刺入。
仿佛一道铁幕从天上骤然降下。
林间阴暗了一霎,有什么飞到了头顶,仿佛鸟群遮蔽了光线。
失去对仙君钳制的黑猫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猫躯忽然僵冷。
不是鸟群。
是幽蓝的液体,或者更准确些,是龙血。
大片的龙血,巨量的龙血,如瀑布般落下,淹没了仙君的残破的身躯。
明绮天本就是伤躯,此时刺出的一剑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未能突破这道洪流,她咬牙抵住剑柄末端,奋力前顶,白色的真气爆开如同莲花。
然而剑一寸未进,反而那瀑布中有什么涌动起来,一霎之间,沸腾的龙血将她整个人都炸飞出去。
明绮天在黑猫边踉跄两步止住身形,抬起头,和它一同看向这令人心坠谷底的浩荡一幕。
是城中那些被龙涎之雨侵蚀的生灵。
猫、狗、猪、牛、驴、马……当然,还有人。
一场盛宴。
仙君残破的身躯宛如一个无底洞,倾落的龙血尽数涌入其中,于此同时,祂孱弱的气息在节节攀升,虽然远未恢复巅峰,却再也不是明绮天能够对付的了。
只差最后一记斩心。
纵然祂的身躯再强大,神种被破的情况下,祂的意识也无处修复。
在这副重塑的身躯之中,那缕意识一定还是风烛般细弱地飘摇。
只要一剑!
可是,在已重回强大的龙躯面前,谁还能补上这最后一剑呢?
“我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明绮天回过头,一個枯缩的手掌搭上了她的肩膀。
不是搭,而是支撑,整副身躯仿佛要软倒。
只是走过来,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真气。
“剑、真气,给我。”越沐舟虚弱地喘息道,肺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早晨说过要教你的那一剑,且看好了。”
上架感言
明天八点就上架啦,通知一下,希望大家支持。
首先郑重澄清一个问题啊,作者就是纯新人,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发表过任何东西,不只网文,什么杂志、短篇、实体书之类也都不存在。
这本书写到五万字的时候,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东西。
所以大家也不要猜其他的作者了,我一直就是用这个账号看书,现在开书也就在这个账号上,不存在什么马甲。
澄清完毕。
然后唠点儿别的。
其实上架感言本来是预计第一卷结束和章末总结一起发的,但现在看来还有那么几章才能结束,第一卷的总结就先延后吧。
本书真的得到了非常多读者的喜爱,虽然由于我写作内容和经验的原因,没有拉住追读,导致养书比较多,但也真的挺好了。
在我连续十几天每天只涨個位数收藏的时候,哪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啊。当时我已经反思了自己的问题,准备把存稿发完就重开了。
那问题可太多了,从书名到简介,再到正文。
前三章本来就有点儿赶鸭子上架,没有做雕琢,后面写的故事也笨重——谁家到第二十章才迎来第一个小高潮啊。再往后更不用说了,整个第一卷写这样一个主角隐身的故事,都是缺少市场考察和认真考虑的原因。
但是当我新开头构思了个大概,存稿又发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发现数据又稍微有点儿回暖,那我寻思就再写写,好歹把第一卷这个已经构思出来的故事写完吧。
但写着写着,看的人竟然越来越多,虽然不能和大佬们比,但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那当然就继续写吧。
只可惜这时候我四万字的存稿都发完了,只能一边写一边更,有时候脑子里想到一个好活儿,回头一看,前面的章节已经发出去了,限制死了,整不了了。
还是有存稿好啊。
然后,在这里真的要感谢各位自来水,本书自发宣传的书友真的很多。
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在起点本站的推荐确实比较疲软,大部分人点进来看不了几章就走了,所以我猜测恐怕得有四五分之一的书友是被推荐过来的。
一开始有人说从赤戟那里来(‘赤戟的书荒救济所’是我18年就关注的公主号,书荒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后来慢慢有人说从贴吧来,还有人说从龙空来,再往后还有人说从nga来——贴吧我有账号,龙空我好歹也听说过,但nga还有小说论坛的啊?
总之非常感谢各位读者在各种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推书。
好了,更多的话咱们还是放在第一卷的章末总结里说吧,也要不了几天了。
我听说上架还有加更的说法,就去翻了翻人家的上架感言……我的娘啊,一天更一两万字啊!
如果我还有那四万字的存稿,那我现在说话会非常大声,大手一挥,两万字!随便看!
但现在……还是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早点接受本书作者就是个码字废物。
这个是真的更不了。
但是!
也不能委屈了咱们读者,人家有的咱们也得有,明天,照样加更!
加一更,两千多字!
哼!
至于首订加更、月票加更和打赏加更这种,咱们就先不设立了,万一真的首订喜人或者真有老板大额打赏,咱们到时候该加再加。
然后我们依然是明天早八更新,同时发布两章,完了下午六点还有一章。
在这里也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由于每章确实比较短,大家觉得目前这样早一章晚一章更新好,还是一下发布两章好,可以在本段评论区投票。
最后,如果大家追读实在痛苦,想要养书的话,可以考虑给本书开个自动订阅,反正,作者这更新速度一个月也写不了五六块钱……
最后,求首订!
第九十章 宰
明绮天扶住这细弱的枯臂,老人的身体轻的像纸,很难想象刚刚他是如何以这副身体与那强韧的龙躯发起刀刀见血的刚猛搏斗。
明绮天将真气灌入这副躯体之中,止住了生机流逝的口子。
他人借与的真气虽有些不方便,但确实可用于战斗,不过越沐舟现在倒并未做这份打算。
他拿过明绮天手中的斩心琉璃。
《食仙主》第九十章 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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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黑猫递剑
此事之后,《禀禄》的存在会有一个小范围的传播,并引来不同势力的注视。
首先自然是烛世教,仙君或许很难再次降临,这个教派看起来也遭受了重创,但他们究竟还剩多少力量,在仙人台认真介入之前谁也不清楚。
而此次事件中出现最为强大的力量是三位紫袍人,但据五十年前的记录,紫袍之上应当还有一位教主才对
《食仙主》第九十一章 黑猫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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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丹田食仙
黑螭并不知道仙君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上,所以它不能太早出剑,以免打草惊蛇。
但它知道,当《禀禄》即将入手的那一刻,祂一定已经在了。
它精准地卡在这个时间点上,挥出了斩心琉璃的最后一剑,斩灭了这道意识。
裴液咬着牙扶住剑柄,这次没有龙血为他修复伤躯了。
“这次,应该是彻底消灭
《食仙主》第九十二章 丹田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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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尾声(一)
什么叫……不好意思,只剩这个了?
好像我是来吃席的一样。
这古怪的想法在邢栀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陡然的松快和汹涌的喜悦挤出了大脑。
“祂……死了?”
林中的几人望着她,松弛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
……
奉怀城。
从天空开始,一切都在恢复正常。
《食仙主》第九十三章 尾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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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尾声(二)
邢栀去了明绮天那边,裴液扭过头,看着床上僵卧的老人。
这是县衙里最好的一间房子,建在角落,虽然仍能听到门窗外的吵嚷,但已算最静谧之处。
“你感觉怎么样?”裴液拧眉低声道。
“舒服多了。”越沐舟笑,“轮椅呢,推上出去透透风。”
“……你还是歇着吧,人家让你撑两个时辰呢。”裴液不
《食仙主》第九十四章 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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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尾声(三)
“要去神京的话,恐怕得九月后了吧。”越沐舟道。
“对,下个月有——”裴液磕绊了一下,他现在对这种涉及未来的词语有些敏感,“州城有一场金秋武比,我想先打打看。”
但越沐舟却不觉得有什么,他和缓道:“不要好高骛远,你刚刚开始修行,拿不到名次是很正常的。”
“嗯。”
“到了神京之后
《食仙主》第九十五章 尾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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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结
薪苍山脉中。
夜。
秋季高林淡月,疏朗落拓,月光铺下来仿若一层糖霜。
虫鸣树下,鸮立枝梢,在那些目的不一的外人离开之后,这片空间又归还给了它原本的主人。
一只狐狸蹲在石头下,闭目如寐,月光将石头披上白纱,但当落到它身上时,却在它身前滑出一抹流光。
这只狐狸太过安静和奇怪
《食仙主》第九十六章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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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总结
第一卷至此结束啦,和大家做一下交流。
前面说了是新人作者,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和读者们见面,这篇总结也是第一次关于书的内容的交流,大家可以通过这篇大概认识一下鹦鹉咬舌是个什么样的作者,《食仙主》是本什么样的书,合不合自己口味。
首先咱们先说一个读者反应比较大的点,就是关于“刀人”的问题,应该是本书遇到的第一个小小的争议。
这個争议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祝高阳身上,那时候我觉得是连载的问题,后面的内容没更新出来,主角团进入了最低谷,祝和黑螭都被骤然出现的仙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仙君苏醒后的第一次出手,还有暗中谋划的时间,那肯定不能失败啊,所以写了祂摧枯拉朽。
但其实也留了钩子,比如仙君正是需要吞噬能量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放祝高阳走呢?所以祝高阳后面肯定还有事情做。
黑螭那里看有些读者反应比较强烈,我就超级体贴地写得比较明显了,直白地写了它留有后手,后面我们知道它是将计就计,将自己的意识埋入龙躯。
但这个并没有解决问题,大家情绪还是偏向低沉,那我想应该是整个第一卷故事的问题了——一直比较压抑,一直在被动,没有一个痛快的“放”。
那这个问题短期没办法解决,只好先正常更新,然后反思第二卷的创作了。
这就是关于祝和黑螭的那段情节。
这段情节读者反应“刀人”我是理解的,因为大家以为祝和黑螭真的要死了嘛,这种刚出场,明显带有很多后续故事的人物,十章二十章就死,显然和大家期待不符,我看书要是看到这种情节,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其他一些章节里说“刀”的声音,我就有点儿迷惑——确实迷惑,因为有些情节我写的时候没想到这是“刀”。
整卷我真正打算写死的,也就只有越沐舟一个重要角色,而且他出场就是残躯,本来就离死亡比较近。剩下的重要角色祝高阳、明绮天、黑螭,次重要角色邢栀、商浪,都没有死。
那些死了的都是出场半章、一章、两章的工具人,或者说龙套啊。人家仙君好不容易降临一次,总得死点儿人吧,不然也太没面子。
所以我就代入读者角度去想。
然后觉得可能是这样,读者感觉到“刀”,可能不取决于这个角色的重要性,而取决于在这个角色身上是否投注了感情。
也就是说,只要读者稍微有点儿喜欢或者说关注这个角色,那只要他一死,就会给读者叹气的感觉。
那么我要狡辩一下了。
我绝对不是以此为乐的作者——故意写个招人喜欢的角色,然后毁了看读者难过。
我创作他们的逻辑其实是这样的,就是出于剧情需要,先想出这个人物来,然后这个人物一出来,他的结局就是死的——他承担的剧情功能就是这样的。
但是在他死前总要说话,总要做事,这时我又不甘心让他成为一个没有面目和记忆点的纯纯工具人,我就喜欢花时间去雕琢一下这些“说话”和“做事”,让这个人物稍微丰满一些。
也就是说,他们一出现在我脑子里就是个死人,我只是在构思他们的生前画面。
这个,应该和先把一个角色写得很有魅力,然后再杀死他,故意赚读者的眼泪,还是有点区别的吧——虽然呈现给读者的效果好像差不多。
那为什么会出现作者没觉得刀而读者觉得刀呢,我觉得大概有两点原因。
第一点,可能是双方剧情耐受度的差别。
可能在我之前的阅读经验里,有许多真正刀人胃疼的书,因此导致我比较有抗性,所以我把一些人写死的时候也就没觉得有什么。
当然,有的时候我确实是故意用死来调动主角的情绪,比如说程风,但我觉得这是个正常的写作办法——主角当然要愤怒和悲伤,才能去复仇。
对了,唯一一个算是“为刀而刀”的,应该是那个王府少女,她的结局对接下来的故事是没有影响的,虽然幸存下来会稍微有点不合理。但是写到那儿的时候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飞过”会是一个更好的退场,所以就给刀了。
这里大家要是说我故意刀人,我是认的,但我也不是想玩弄读者的情绪,话要说得好听一点嘛——我是想把这种感情分享给大家。
而更多的时候呢,我是根本就没觉得这里会是个“刀”。
比如沈闫平、老香子、冯志、荆梓望,我写他们死的时候既没想挑动主角的情绪,也没想挑动读者的情绪。
他们都是剧情功能人物,然后正常地进行一个盒饭。
不是说应该对他们的死完全没有反应,毕竟这是一个角色的退场,也代表着剧情向某个方向滑落或者转折,但他们都是为情节走向服务的,实在说不上刀,我也没进行任何情绪的渲染。
如果大家真的对这几个的死都有点儿受不了的话,那么可以多多订阅一下《食仙主》这本书!相当于做一点耐受度训练!
第二点原因呢,我觉得可能占上七成,就是大剧情压抑的问题。
就是说大家本来就看得有点儿憋屈,再一死人,就更难接受。如果是整体上爽的情节,死几个人应该没啥吧(我猜是这样)。
但这个又回到第一卷故事的基调上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写这个故事,但是既然已经写了,我也不能强行把它写得很欢乐,该压的地方一定要压,不然等于爽也没爽好,悲也没悲成,就烂掉了。
好了,那么鹦鹉咬舌,既然你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了,请问你打算如何改正呢?
不好意思,改不了啊。
这该写还是得写,该死还是得死啊。
当然,前面也说了,咱毕竟不是以刀人为乐的,所以还是可以做个表述。
首先,和所有网文一样,我们的重要角色是很重要的,绝对不会随便就死,都是大后期人物(也不是说到了后期就会死(但也不是说就一定不死))。
其次呢,普通配角和龙套也不是一定要死,要死的角色我会好好刻画,幸福生活下去的角色我也会好好刻画。
有读者就问了,我拿着放大镜找了二十万字,也没看见谁幸福生活下去了啊。
那这就跟这一卷的基调有关了。
在每一卷中我都会努力好好刻画人物,但在沉重惨烈的卷中他们大多就会有不太好的下场,而在轻松愉快的卷中他们就会大多轻松愉快,是根据整卷要讲的故事来决定的。
反正第一卷写这么个压抑的故事是个不太高明的决定吧。
难为大伙儿看一个二十万字没升一级的主角屁用没有地跟着混了十五万字。
更证明了我是个毫无经验的猪比新手。
好了,回应完了争议,我们来总结一下第一卷的创作吧,既是我自己的反思,也是和大家的交流,看看读者和作者的想法有哪些不同。
……
……
第一卷这个故事的“功能”非常简单,那就是结仇。
裴液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少年,为什么要杀所谓太一真龙仙君,这件事它要有一个源头,就是给整个故事提供一条主线。
这个当然是有点儿传统的写法了,用一大卷来写这个。现在好像已经不流行了,但我也不是故意去写不流行的东西,仍然还是没有经验和意识。
而第一卷最主要想写的人物,就是越沐舟。
这个人物的刻画多少有点儿匆忙和不尽如人意,但大体上还算是写出来了。
我最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我对这个人物的看法,大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越沐舟是个什么人呢?
当我自己进入不了那种状态的时候,我看着这个人物,都会觉得他蠢。
因为他的行为非常反直觉,更反正常人的思路。
我忍不住想问他:你寻求了那么久的突破已经近在咫尺,你这样好的天赋,这样高的地位,这样光明的前途,怎么非得送给镇北王杀呢?
因为我会代入自己,他所拥有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人们梦寐以求的“成功”,我们的主角也许要奋斗好几卷才能拿到它们。
但越沐舟会说:“因为我不在乎。”
“我想杀他,就要现在、立刻、马上杀他。”
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
所谓“自由”不只是不受他人的管束,更难摆脱的,其实是来自于自己的束缚。
我们每个人都被生活的方方面面所牵绊,实际是被名利心、得失心,还有自己前半生的一切经历所牵绊。
如果越沐舟也被他生活中的这些东西——神兵神功、天赋地位、功名利禄,乃至他用功了半生的修为所牵绊的话,他就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我要写他屡屡随手抛下我们觉得可惜的东西。
甚至也包括刻骨的仇恨。
我看王府那一章有位读者评论道,“我杀了你的儿子你折磨我,现在我又杀了伱的女儿,又如何呢?”
这就是我和这位读者心中不同的“哈姆雷特”了。
当然我不是要教读者看书,我写出来给大家看的东西,大家只要看得开心,怎么理解都可以,代入仙君的视角都行。
这里只是引用一下,说一说我对这个人物的想法。
我心中的越沐舟在杀那位小姐的时候,不是这种想法。
因为那些折磨并没有把他变成一个听到“镇北王府”就双目赤红的人,如果在杀那位小姐的时候心中想的是“镇北王,我要让你再尝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他依然是被仇恨束缚了。
即便他看到的不是小姐折磨丫鬟,是管家欺压马夫,他依然要出手。
就算深仇大恨再也不能得报。
在他出场的时候,我就写了他“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
后面结尾的时候,少女问他怕不怕死,他很干脆地说不怕。
他真的不怕。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牵绊和在乎的,真的敢随手抛下一切的,无比自由、无比肆意的人物。
他从世间走过,名利不能纠缠他,仇恨也不能羁绊他,他一生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到这样的人,我就心胸畅快。
当然,他的结局还是蒙上了一层悲,这是我不太希望看到的,也是可以进步的地方。但是我想越沐舟自己不会觉得悲,因为他想爽的时候,他真的都去爽了。
这就是我一开始构思这一卷的时候,就出现在我心里的人物。
大家也可能会注意到,这个人物虽然退场了,但还是留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钩子,在后面的某一卷,我们仍然会以主角的视角来继续描述这个人物。
但那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除了越沐舟,我们这一卷当然也完成了一些其他的工作。比如在这一卷里,裴液完成了和黑螭之间的信任,他们当然不是完全一样的人,也不会无条件地依附另一方。但他们从怀疑到挫折再到信任,最终由于目的的同一成为了真正的“同道”,并将在以后渐渐把生死相托当做习惯。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的来看,第一卷修改一下应该可以作为一个比较完整的中篇,裴液是线索,越沐舟是主角,好像也挺好的。
然后来展望一下第二卷吧。
第二卷大概会是一个正统的旅途和成长的故事。我们的视角会放下来,不再描写那些高来高去的人物,会回归底层的江湖,会回归主角,基调也会轻松一些。
我可以架构出这一卷的情节,但我现在还没想到一个足够分量的“好活”,让我迫不及待充满热情地想把它写出来。
这个对我真的很重要。
希望会有吧。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学习和准备的工作,还是那句话,我是新人,所以我对自己接下来的创作是忐忑的,希望能写得更好,又担心突然触及到某个遮掩在迷雾中的坑。
反正蹚着走吧。
第一卷就是这样了,然后跟大家聊一些细碎的东西。
因为写作对我来说还算是个新鲜事儿,所以也有挺多新鲜的感悟。
比如我发现自己的几个小偏向和小毛病。
首先我喜欢写简单的人,简单的光明与黑暗。
有很多读者说,友军都很好啊,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
当然,因为主角也没有阴暗的心思哈哈。
我喜欢写这种简单的东西,敌人凶恶、狡诈、残暴,他们每一个都不容易打败。
但朋友也光明、真诚、同心协力、同生共死。
这甚至是一种爽点我觉得——如此简单的世界,你可以尽情向一方宣泄仇恨,向另一方赠以毫无保留的真心,而不必担忧太多。
当然后面我也会尝试写复杂的人,但可能阅历和笔力都不能达到,所以写出来大概会没什么力量。
就像在石窟中时,我也写了两句那些狂热教徒们隐隐约约的亲情和人性,但如果真让我正面地、大笔墨地去描写那种环境中人性扭曲的发育、教徒内心的矛盾、黑暗血色中一闪即逝的米粒光芒,我觉得是在挑战我的能力上限。
但如果真能写出来的话,那也一定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其次呢,我好像在叙事详略这个问题上也有点儿毛病。
因为我看到有些读者会对情节产生疑惑,我就想:这儿不就是这样那样的吗?
再一看,哦,这儿我略写了一些。
一个例子是酒窖中裴液手中的青铜杯。
我写了裴液仰头喝的动作,写了青铜杯掉落在地上,后面又写了裴液把一杯满满的液体泼向了伍在古。
我没写的是:裴液是用之前在老香子家拿的空杯子做戏,而装了液体的杯子暗扣手中。
这里不知道读者们是理解了我的略写,还是根本没注意到“好像有bug”,反正如果没注意到,那第一层等于第三层,也不影响阅读。
第二个例子是祝高阳和裴液打算反击紫袍人时。
我写了祝高阳取出两件不同的衣服,写了他取出古怪的器具。然后就写战斗中白衣人和少年分别成了裴液和祝高阳。
我没写的是:祝高阳穿了布衫,裴液穿了白衣,那古怪的器具也不是嚼头,是易容的工具——祝高阳前面就易容成了“张思彻”。后面紫袍人见到一个布衫少年背着一个白衣公子,其实是祝高阳背着裴液。
反正就多少增加了一些阅读成本。
可能这是个毛病吧,我不太喜欢把一切都写得太直白太清楚。所以大家看这本书如果跳着看或者看太快的话,就会丢失一些信息。
当然如果大家觉得写得清楚些好,我还是愿意改一改,毕竟这都是他妈的字数啊。
……
……
好了,就聊到这儿吧,越说越觉的写得全是毛病。
反正作者总是这样,构思的时候觉得很牛逼,写得时候也热情满满,但一写完之后,又总感觉这儿不行那不行。
从直观感觉上,我感觉自己写的这二十万字只有4-6分,哪哪都是问题,但是从个人能力上来说,我应该是已经发挥出了八九分了,下一卷不一定能写得更好。
反正总是眼高手低。
努力写吧。
——
明天开始第二卷!没有休息!
但是这个月不一定能日四,甚至可能请假,打个预防针。
最后感谢大家的各种支持,并再次恳请计划养书的读者给开个自动订阅。
第一章 紫微
依老人的交代,裴液就将他葬在这颗柳树之下。
老人十八年幽居,没有亲人,也无朋友,死亡只与他们两人之间的道别有关,而裴液已经同意了。
少年在坟前伫立了一会,肩着猫走下山去,身后垂落的柳条轻轻抚过坟茔。
回到城中。不似往日的日落即息,今晚城中几乎家家灯火,喧嚷的语声亦未沉落下去。
《食仙主》第一章 紫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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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阳
在看见这个和煦笑容的同时,裴液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从望溪坡下来后一直有些僵硬紧绷的脸庞第一次松弛了些。
两个在绝境中结下短暂却深厚情谊的男性,昨夜一个重伤垂死,一個被神种寄身,在内忧外患之中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们当时为了阻止神种几乎竭尽全力,甚至压上了自己的生命,根本不知道谁能多活
《食仙主》第二章 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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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宿
裴液不知如何言语,他实在没想到刚才言笑晏晏的男子遭受的是这种挫折,从面容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修行之路几被腰斩。
他才刚刚登上鹤榜,正要志向满满地向上攀登,昨晚还说想成为一位剑主……四中留一,恐怕第一真传的地位也不能保住吧。
裴液看向邢栀:“那,怎么办?”
邢栀摇摇头:“不知道
《食仙主》第三章 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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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教
裴液一身轻松地走出水房,没再见到祝高阳,倒是明绮天立在县衙门口树影之下,一手捧着一册书,书下两根手指还握着一枚梨子。
另一只手则拿着另一枚梨放在嘴边,已经啃了一半。
裴液走过去,这位剑主昨晚在望溪坡出现时就已恢复初见时的雪衣玉姿,新衣服放在储器之中可以理解,但昨日水房却没有清洗身体的空档
《食仙主》第四章 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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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谈剑
裴液确实具备一些识字的能力,但是认识“大”不代表认识“鹑”,能读话本也不代表能读五经。
而手上这本用语精简深奥的大家之作,裴液可能一句话就要研究好久。
“我,识字比较少。”裴液赧然重复了一遍道。
明绮天安静了一会,才缓慢道:“那,你总要学吧?”
“嗯……我这一个月尽量找人学一
《食仙主》第五章 谈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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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拙境
“《概论》里有,下来你可以自己去研读。”明绮天道,“简单来说,你的【云天遮目失羽】就是一门‘心’境之剑,而越前辈或许就已迈入‘道’境。”
“那我能学会这一剑……”
“若要我说,你只是学会了它的招,也体悟到了它的意,但代表了极限的‘心’,只是在那一境况下被你翻开了一次,后来你离开那种境地,
《食仙主》第六章 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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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治剑
裴液看着这副瑰丽又残酷的场景,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快要触到时才回过神,发觉自己动作的唐突。
收手道:“抱歉……”
明绮天却将剑轻轻向前一递:“就是要请你看看的。”
裴液怔了一下,接过这柄传说中的名剑,入手温润如玉。
“请我?哦,你是说这些龙血?”
明绮天点点头:“你能不能
《食仙主》第七章 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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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龙心
裴液一路追到县衙,天边的暖金已然黯淡。
他现在多少有些尴尬,虽然已被告知这剑有灵性,但他也没想到竟然这么个性鲜明——根据之前所见的它在明绮天手中的印象,裴液一直觉得它气质清高、可靠、坚韧。
也就是不太会跟自己计较的那种。
怎么挥了两下就玩不起了呢?
到了县衙门前,一抬头,便见
《食仙主》第八章 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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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概论
人类不是一跃而至现今的文明成就,那巍峨的剑道之山也并非随着第一柄剑的铸造就凭空拔地而起。
剑,这古老而恒久的兵器,几千年来人类对它极尽钻研,而它仿佛确实具有无穷的潜力,哪怕至今已经过几千年数百万人的开发,它仍能不时缔造出前所未有的新奇迹。
《六朝剑艺概论》书如其名,将自有夏一代起,历经商
《食仙主》第九章 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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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告别
再一睁眼,又已是天光大亮。
裴液坐起来,回头一看琉璃和黑猫都已不在,他挠了挠眉头,拿起书册去找祝高阳。祝高阳仍在和斩心琉璃对峙,看得出他真的很想要一把名剑。
但今日情况大不相同,裴液过来一招手,琉璃就乖巧飞下,浮在了他面前。
“”祝高阳走过来,皱眉偏头看着他,感觉好像受到了背叛。
《食仙主》第十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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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武馆
八月十六。
清晨。
裴液在床上一睁眼,入目是屋顶那横平竖直搭起的灰旧木梁。
太过熟悉的景象会带给人安适的感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那压城的大雨就在昨日。
但仔细一想,这十多天里确实塞进去了太多复杂的事情。
裴液翻身下床,无论多绝望的处境都终会过去,而当一切归于安宁后
《食仙主》第十一章 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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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武比(上)
和羽鳞试向全天下敞开不同,神京武举是大唐选拔武才最重要最公平的渠道,它的参与者只能是唐人。
兵部和吏部经过细致的研判为每个州分配不同的名额,并要求各州对这些名额的确定最终一定要落到真刀真枪的比试上。
即最终参加武举的每个人,都要有一份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何年何月何日参加了何地的哪次武比、夺
《食仙主》第十二章 武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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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武比(下)(为盟主sen_tiger老板加更)
而金秋武比就像一个小的神京武举。
裴液如今只有一生,但他还真不一定是唯一一个一生。参加武比的人里难免有几个人刚刚迈过修行门槛,而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二生三生。
并非整個县找不出比这更厉害的人来,还是那句话,金秋武比虽然是覆盖全州的盛事,却不是为比出全州第一高手。
奉怀往年派去
《食仙主》第十三章 武比(下)(为盟主sen_tiger老板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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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试手
这道剑光并不算太快,因为快剑的基础是力量与真气,在这两样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你很难使另一方反应不及。
裴液打的也不是快剑的主意。
黄师傅挥剑下削,想要击偏裴液的剑,但剑刃刚一接触,裴液剑上劲力就一松一偏,轻巧地滑过了他的剑刃。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力量在碰撞中流失,这就是踏入
《食仙主》第十四章 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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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学剑
裴液干脆又坐下和黄师傅聊了一会儿,谈了一些武比的闲话,然后就在院子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剑。
离开前又和黄师傅赤手空拳地打了一场,黄师傅二十多年用功在掌,确实非同小可,这次裴液用了五十七招才取胜。
如此他更明白了“境界才是基石”。
只是改变了“武器”这一个要素,两场战斗的形势竟能相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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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蝉雀剑
当年在武馆学剑时,师傅们是这么说的:《开门剑》练两年,练到位了就可以学《扶柳剑》;《扶柳剑》练五年,再练到位了就可以学镇馆之剑。
裴液当时就一直期盼着这所谓的镇馆之剑。
“那是当时为了激励你们,哪有什么镇馆之宝。”黄师傅微微翻个白眼。
这个谎言可能仍在生效,因为他这句话
《食仙主》第十六章 蝉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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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邀请
琉璃在孩子们中间如一道流水穿梭来往,引起一阵阵的惊声尖叫。
裴液立在树下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当日自己和祝高阳扑捉它的时候,快乐的是不是并不止他们两人呢?
明姑娘应该不会和它玩这种游戏吧?
裴液看着它在孩子们面前缓缓飘过,像是食髓知味后尝试邀请玩伴,不禁对这柄名剑有了些新的认识。
《食仙主》第十七章 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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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准备
花银子的地方……
裴液和常致远聊完,把老人送走后,看着黄师傅记账的纸,心中又想起了这句话。
当年旧宅卖了十二两银,已是他从未见过的巨款,此时手上有二十两,裴液自觉正是阔绰的时候,请孩子们去一趟州城,若说不够花费,他是不信的。
“坐拉货的牛车、驴车就行,都是年轻小孩儿,有块板就能待。
《食仙主》第十八章 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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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离乡
翌日,夜幕刚褪,县衙。
裴液立在石桌旁,看着常大人和黄师傅翻检自己一目了然的行囊。
“衣服怎么能就带这么两件?万一下雨呢?”黄师傅皱着眉,“鞋也要再带一双草鞋。”
常致远点点头道:“而且至少要带个斗笠——我去给你拿。”
“铜钱呢!怎么只带银子,路上喝杯茶也要拿一块银子给人家吗
《食仙主》第十九章 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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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铸血
两边的田野在视野中向后挪去,大约过了一刻钟,田野消失了,路开始出现了坡度,林木忽然涌入了视野,向后飞掠。
也是在此时,裴液如此鲜明地感到自己真的离开了这个奉怀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上百年的地方。
这种飞速的离开甚至让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安感——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没准备好,但自己已经没机会回去
《食仙主》第二十章 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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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林人
??不用管章节名,按顺序看就行,内容没反)
“那你要不要多注一些血试试?”
“等过会儿歇息时。”
“好。”
“对了。”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你刚刚问是螭影还是禀禄,但其实在丹田里,它们两个并没有分得很开。”
“什么意思?”
“就是本来螭影在丹田的底部,但在禀禄
《食仙主》第二十一章 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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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投宿
“”裴液重新握住了剑柄。
低头在小盖子里舔水的黑猫也抬头看了来人一眼。
蓝衣少年调整了一下站姿,握住剑柄道:“水、干粮,银子银子只要二两就行。”
见裴液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抽出半截剑来,冷声道:“没和你玩笑,速速交来,我不伤你性命。”
裴液还是一
《食仙主》第二十二章 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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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宝丹
小二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走过来,裴液给他交代了好好照料坐骑。
而后进得门来,月光一下被阻隔在外,裴液立了一小会儿才适应了堂中的幽暗。好在仍有一台烛火在起作用——那模样呆拙的女子举烛走进来,当先映出了一个长椅之上倚柱而坐的男人。
他三十余岁,比开门的女人略矮一些,身上遍是风尘。裴液刚才并未听
《食仙主》第二十三章 宝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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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切磋
除了成江宏,裴液和张君雪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瓷瓶之上。
裴液从未听说过“登阶丹”的大名,但“全副身家”这个词早勾起了他的兴趣。何况有后面老人的“催生经脉树”之语。
——自己现在最大的短板,不正是修为吗?
“这种丹药我可以食用吗?”裴液向腹中的螭影投下心声。
“其他经脉树可以用,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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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试剑
裴液把半碗菜并半块馒头放下,拍了拍手提起剑:“要来!要来!”
成江宏之实力其实远超他的预料,他本以为此人是邵县的土生土长的高手,说不定便是位年轻的武馆师傅。
如此四生,正在裴液将胜未胜的点上,裴液愿为宝丹一搏。
然而经刚刚一观,张君雪刀势之举重若轻已令他心惊,自觉定然无法阻挡,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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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调查
裴液一个翻身窜下马背,跃入林中。
背后传来几名公人惊怒的呼喊。
“干什么?!”几名公人追了上来,但一时没拔刀,因为这少年刚刚冲进来的身手让他们甚至有些眼花。
“抱歉,但我认识死者。”裴液转头道,“让我瞧瞧现场。”
捕头这时大步走来,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裴液如实告知
《食仙主》第二十六章 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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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入城
裴液将昨夜之所遇事无巨细地讲述给记录之人,等说到老人笑呵呵地问成江宏去向时,他顿了一下,那副白面黄狼的笑浮上脑海,身周的寒意更浓重了。
“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裴液抿了抿唇道,“等县中来了人请你们一定要仔细说明我到了州城,也会再去报一遍案的。”
捕头点了点头:“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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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见闻
出了州衙背好双剑,从张君雪手里接过马缰。
“好了吗?”张君雪主动问道。
“好了。”
裴液点点头,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这次是去长道武馆。
沿街走了许久,一路上有许多没听过名字的铺子,还有各种令裴液目不暇接的建筑,直到街边接连的房屋忽然中断,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原来到了一片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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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道启会
“在下确实见识贫瘠,两位若有时间,能否烦请为在下解惑。”裴液无奈一笑。
“无碍无碍,刚用过晚饭,正是闲的时候。实话说,这个确实也没到人人得以耳闻的地步。我要不是最近正好在忧愁孩子学武还是读书一事,也不会有太多了解。”一人道,“少侠不知道道启会,但总该知道几个剑门的名字?”
这个问题要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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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再遇
一道猛烈的风撞向裴液的脊背,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在身后炸开。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一只巨大的水瓮爆成了一团扑面而来的瓢泼。
在这巨大的水团和碎陶中,一个人影凶猛地撞了出来。
暴射的陶片沉重地砸来,丝毫不必怀疑,若砸到人身上一定要断几根骨头。
裴液立刻将女子向马后猛地一扯,同时抬脚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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