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惊鸿》 卷一·苍烟祭 第一章 逆案 沙——沙—— 夜色昏沉,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在山林里回响不休。以这样的搜寻方式,莫说是人,就连一只鸟都无处遁形。 谢无猗裹紧披风,屈身藏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屏息观察下面的动静。虽然料想他们找不到自己,她还是死死压住右臂的伤口,防止草药和血腥味暴露她的位置。 “殿下,这边也没有逃跑的痕迹!”一名护卫凑到走在最后那人身边,小声咕哝道,“真是奇了,跑了大半宿,又带着伤,她还能凭空消失吗?” 殿下? 谢无猗下颌微扬,静静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名男子。 他笼着松垮垮的衣袖,正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此人头发虽有些毛糙,但五官生得极好,就连懒散的表情也根本盖不住星眸朗目的清光。 传说中荒唐到令人发指的大俞六皇子萧惟,上打皇亲肱股,下混勾栏瓦肆,天下事就没有他不敢干的。 可萧惟现在本应该在皇陵守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让手下漫山遍野地追杀她? 很快,谢无猗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她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兴趣和萧惟纠缠。等萧惟和两个护卫走远,她便转换方向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 两年。 从无忧无虑的官家女变成海捕文书上的逃犯,谢无猗已经在外流亡了整整两年。 天武二十六年七月,邛川之战爆发。九月,大俞太子领兵出征,半年内横扫大鄢五州之地。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就此荡平大鄢时,意外发生了。 随着大鄢改变战术,战事陷入胶着,太子按例向朝廷请发物资。兵部与户部备齐粮草之后,押运任务落在了户部侍郎乔椿头上。不料乔椿走到麓州峨冕山时竟私自改换路线,且始终未上报朝廷,导致军粮晚了半个月才送抵前线。 彼时,太子业已战死,俞军大败。 消息传入帝都,皇帝怒不可遏。圣旨连夜发出,乔椿以大逆罪被就地处决,押运军粮的三百军士亦连坐,不论罪,不陈冤,尽数斩杀。 而作为乔椿唯一的女儿,“乔蔚”这个名字自然位列通缉令榜首。 嚓—— 狂风骤起,一道凌厉的闪电撕开夜空,照亮了谢无猗苍白的脸。她停在一座破庙前,抚摸着还在渗血的手臂,若有所思地弯了弯唇角。 “乔蔚……” 如今她叫谢无猗,但总有一天,她要拿回自己的名字。 得知乔椿的死讯时,谢无猗正在大鄢游玩。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圣旨会下得这么快?为什么朝廷给乔椿定的罪名不是渎职,而是大逆? 改道的事太大,且不说乔椿不是有胆量会临时改道的人,就算他改道了,不上报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而且,从帝都泽阳到地方州府全都三缄其口不正常,在断粮期间,邛川前线没有临时征粮的举动也不正常。真让大军饿上半个月,大鄢早就打进泽阳了。 如果是路上出了意外呢? 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呢? 谢无猗不相信乔椿会谋逆,于是在两年的时间里,她一次次分析大俞的地图,整理各处的消息,艰难地拼凑出一条线索: 本该被祭旗的仓部主事范可庾在临刑前逃脱了。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咽下无数血泪,拼尽全力和命运抗争,为的就是这一天。 淅淅沥沥地,两年前的雨在回忆里模糊,又在谢无猗的眼前重塑轮廓。 观音庙中一灯如豆,隔着如瀑的雨帘,谢无猗望向缩在神像前的中年人。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庞,雨水顺着深紫色的披风流下,直淌到门口。 谢无猗沉默片刻,慢慢摘下兜帽,放缓呼吸道: “范伯父,好久不见。” 闻听这个称呼,范可庾猛地瑟缩了一下。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喉咙嗬嗬作响,血液仿佛在飞云掣电的瞬间贯走了全身经脉。 在微弱的火光下,谢无猗的肩颈显得格外修长,高耸的鼻梁在素白的面颊上投射出一道阴影。还有那双比明珠还灿烂的瞳眸,那支莹润通透的白玉簪,都模模糊糊地和范可庾的噩梦重叠在一起。 难道是…… 范可庾不禁喉头梗住,再三确认后,他方试探性地问:“是……小蔚吗?” “当年军粮押运案的涉案之人尽被株连,伯父居然在麓州安然无虞?”谢无猗探寻的目光在范可庾身上逡巡一圈,“您应该很清楚我的能耐,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看着范可庾额角滑落的汗水,谢无猗心中不觉冷笑。 她从九岁就开始游历江湖,最清楚该如何“严刑逼供”,她叫他“伯父”完全是看乔椿的面子,想兵不血刃地求得真相。 谢无猗庆幸他还活着,更恨他还活着。 在一个懦夫眼中,三百身首异处的同僚故旧,与他何干? 范可庾脑子“嗡”的一声,谢无猗能在这荒山野岭堵到自己,摆明了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没有办法,只得僵硬地跟随谢无猗走进观音像后的暗室。 二人站定后,谢无猗直视范可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范伯父,事已至此,您要清楚一件事,刀山火海都挡不住我的脚步,大不了一死而已。如果您肯告诉我两年前你们经历了什么,如果我爹真的无辜,我一定会设法还你们清白。” 范可庾怔怔地望向谢无猗,这可是皇帝钦定的、根本不可能翻转的逆案啊! 罢了,是他先背弃了对乔椿的承诺,眼下乔椿的女儿来讨债,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范可庾默然叹息,他的渴望,他的恐惧,还有他竭力维持的平和,尽在颤抖的指尖溃不成军。 愧疚,挣扎,还有从密密的网中撕出来的一点亮光,终于让他寻到了不再逃避的理由。 膝盖一软,范可庾直直跪在谢无猗身前。谢无猗忙扶住他的胳膊,范可庾却不为所动。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哽咽道: “乔姑娘,我……我对不起乔大人……” 卷一·苍烟祭 第二章 改道 “范大人。”谢无猗冷眼看着范可庾,沉声打断他的抽泣。 范可庾浑身一凛,忙平复好心绪,艰难地回忆起两年前的情景。 “当时战事吃紧,军粮筹备得急,直到我们出发前一日,兵部才把运送路线图交给乔大人。” 按照范可庾的讲述,谢无猗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起了路线。同时为防出现意外,她每写一页,就让范可庾在上面签字画押。 “我们一路走官道,到了麓州峨冕山附近,忽然就遇上了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雨,其间河流暴涨又引发了泥石流……”范可庾的声音愈发沙哑,“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乔大人不得已才决定改道……” “您还存着当时的图吗?” 范可庾摇头,默默接过笔补全了他们从兵部拿到的路线图,又画出实际行走的路线。谢无猗接过图纸,瞬间皱起眉头。 且不说兵部的图合不合理,合州在大俞南部,从帝都泽阳到邛川前线无论如何都不会经过合州。可乔椿偏偏选择从南部绕行,再从合州进入邛川前线,难怪会被朝中的官员抓住不放。 他们不知乔椿绕路,只知道耽误这么长时间,岂非视运粮为儿戏? 谢无猗注视着地图思索道:“我爹改道便罢了,他为什么不向朝廷说明情况呢?” “乔姑娘!”范可庾几乎要哭出来了,“你觉得乔大人是那样不谨慎的人吗?” 确实不是。 在谢无猗的印象里,乔椿未必政绩突出,但一定兢兢业业。户部里赋税钱谷这些事,别人做一遍,他恨不得做三遍,头发熬掉了大半,生怕弄错一个数字。 这样谨慎小心的人,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犯死罪? 范可庾凝视谢无猗的眼睛,嘴唇抖个不停,“他与几个心腹商量过后,向邛川、合州、泽阳送出了三封急信:邛川一封告知太子和主将我们被暴雨耽搁了,请他们先从最近最富庶的合州筹粮;合州一封提前说明筹粮的需求,请刺史帮忙调集,最多维持三五日就够了;泽阳一封向圣上秉明——” “不可能!”正在记录的谢无猗脱口而出。 自决定查明此案开始,谢无猗从邛川前线一路回溯,找遍了西境所有州县,没有人有过征粮的举动。合州她也去过,就算是合州刺史的动作再隐蔽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着很像编的对吧?”范可庾苦笑道,“可事实就是这样,乔大人派出了他最信任的脚程最快的三个人去送信,谁能想到竟没有一个人把信送到……” 谢无猗将范可庾说的话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且不说泽阳,邛川和合州两个送信使牵涉前线粮草,无疑更加重要。泽阳和邛川一定没收到信,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合州。 想到这,谢无猗收好范可庾刚画过押的那页口供,蹙眉问道:“合州是谁去的?” “乔大人怕说不动合州刺史,特地派了口才最好——” 范可庾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无猗刚要上前,忽觉身后头顶气流有变。还不待看清发生了什么,她脚下先已动了起来。 谢无猗旋身转开披风,以最快的速度护在范可庾身前。 与此同时,她左手一挥,银色的微光径直劈向异样的气流。 “蹲下,别说话!” 手中的火折子被扑灭,黑暗中,谢无猗凭借敏锐的听觉,迅速锁定暗器的方向,指缝间微光闪动。 行走江湖多年,谢无猗用得最顺手的防身武器便是飞针。可射了几针后,她却并没有得到目标被击中的回应。 相反,向她这边袭来的气流却是丝毫未停。 谢无猗以披风为屏障伺机躲闪,可对面那人似乎十分熟悉她的路数,早已在暗室中织出庞大的针网,教她避无可避。 右臂带着伤,谢无猗不好施展招式,又不敢离范可庾太远,顿时有些力不从心。 这不应该啊! 论暗袭,谢无猗就算不是当世无敌,也该是个中翘楚,怎么会一下都打不中? 许是疼痛更能让人集中精神,谢无猗恍然想到了一个被她忽略的地方。 ——排风口。 她顿时清醒,掌下一抖,一把迷烟顺着微光扫去。 针网终于停了下来,谢无猗身上已然酸麻不堪,所幸对方未再有其他动作。脚边寻不到火折子,谢无猗靠着墙壁缓了口气,立即去叫范可庾。 “伯父,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室寂静。 “范大人?” 谢无猗的心口被一下子攫住,不祥的预感迅速在肺腑间升腾。 她摸到范可庾的身体,掌心颤抖着从他胸前滑到肩膀,最终,谢无猗在他的喉咙处摸到了一枚银针。 范可庾! “轰”的一声,谢无猗的脑子炸开了,胸口剧烈翻涌的血潮瞬间将她吞没。 饶是她提前检查过整座观音庙,可世上没有完全封闭的暗室,再严密的地方也有排风口。不料这予人生路的恩赐,反而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成了致人死地的杀招。 她不该这么大意,她怎么会这么大意…… 谢无猗后悔不迭,可在混乱纷杂的思绪中,又有个把念头牵着一线游丝,若隐若现。 那个刺客一定早就埋伏在暗室里了。范可庾已经和谢无猗说了这么多话,连路线图都画出来了,对方分明有充足的时间动手。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范可庾说出“合州送信使”的时候灭口呢? 谢无猗心脏怦怦直跳,根本无法思考。她只知道,这世上最后一个军粮押运案的亲历者,已经在她的眼皮底下停止了呼吸。 暗室的石门被推动,发出沉缓又笨重的摩擦声。谢无猗怒极,左手拍壁一翻,三道精光朝来人飞去。 叮—— 银针和刀背相抵,顿时失去了力道,下摆洇湿的萧惟在一名桃花眼护卫的保护下走进暗室。 摇曳的火光中,谢无猗站得笔直,几绺碎发贴在脸上,更映出她眼中一片冰寒。 昨夜趁她夜探范可庾住所时偷袭,刚才在峨冕山中抓她,现在尾随而至灭口范可庾,萧惟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很明显,他在林子里就发现她了,所谓的找不到人都是装出来的。 ——只是为了引她入彀。 谢无猗冷笑一声:“阁下满意了?” 萧惟沉默不语。 两年前,萧惟因为上奏给主犯的家人求情,由代王被贬为襄城王,迁居皇陵思过。他在皇陵住了不到一个月便秘密逃了出来,恰好在麓州决鼻村遇到了范可庾。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看见这么个活口萧惟着实惊讶。可范可庾胆小,无论萧惟如何明示暗示,他就是不肯说出军粮押运的经过。 也是,现在朝廷忙于战后抚恤和日常政务,皇帝又因痛失爱子重病在床,无暇顾及范可庾这个小人物,他当然怕自己一旦说点什么传出去就会被灭口。 于是萧惟就在决鼻村做了个养猪汉,顺便保护范可庾。当谢无猗从天而降出现在决鼻村时,萧惟意识到他或许等到了一个机会。 他真的很想知道,让他失去最敬爱的兄长,也让她失去最敬爱的父亲的那次军粮押运,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萧惟本盘算着和谢无猗摊牌,不想谢无猗夜探范可庾住所时撞上了持毒镖暗杀范可庾的刺客,萧惟的护卫成慨在追击刺客时不慎误伤了谢无猗,也无怪谢无猗怀疑他要杀她。 无奈之下,萧惟只好放任谢无猗去观音庙,他则带人偷偷跟上。 然而就在萧惟偷听时,皇陵转来急信,皇帝下旨召萧惟回宫。他一时分神,没有留意刺客已经无声无息地潜进暗室。当时护卫只顾着萧惟,直到刺客逃出时二人才有所察觉。萧惟恼火不已,立即让成慨去追。 就在这毫厘之间,范可庾惨遭毒手。 萧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谢无猗不会相信他了。 果然,谢无猗握紧双拳寒声道:“一路跟踪至此,阁下真是辛苦了。” “你这丫头别不讲道理!” 在山林里围着萧惟嘁嘁喳喳的桃花眼护卫名叫封达,他一边跳着脚,一边不服气地叫道:“范大人在决鼻村做了两年里正,你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家六爷帮他挡去了多少刺杀吗?” 他家殿下就是因为乔椿才被贬的,谢无猗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敢讽刺殿下! 封达气呼呼地瞪着谢无猗,见萧惟朝这边淡淡扫了一眼,只得委屈地闭上嘴。 听了封达的话,谢无猗手指微微一动,品出了些许别的意味。 既然范可庾是军粮押运案仅存的知情人,皇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两年来持续有人刺杀他,会不会意味着军粮押运案另有隐情? 范可庾能活到今天,难道全是萧惟有心庇护? 那萧惟阻止任何人接近范可庾,是担心他被灭口吗? 她误会他了? 谢无猗表情才刚缓和,就见萧惟打了个哈欠,靠在石门上抱臂反问道:“姑娘这么关心军粮押运案?” 听萧惟一语道破,甚至暗指她逆犯遗属的身份,谢无猗彻底明白了。 她早该料到朝廷的态度的,不是吗?太子是大俞最出色的皇位继承人,是皇帝的逆鳞,更是萧惟最亲敬的兄长。由萧惟来利用范可庾,专门引诱乔椿的女儿自投罗网,不是顺理成章吗? 反倒是她太小看他了。 亏她还以为萧惟是在保护范可庾,真是自作多情。萧惟纵然荒唐不经,毕竟还是太子的兄弟,哪有偏帮“逆犯”的道理? 她一个只有小聪明的平民丫头,凭什么斗得过深宫里长大的皇子呢? 谢无猗刚要张口,封达手中的火折子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卷一·苍烟祭 第三章 刺杀 还想动手吗? 谢无猗弹出手中的石子,只见一个雄壮的黑影俯冲而下,持刀劈向萧惟,她的石子轻易就被分成了两半。 好快的刀! 几乎是同时,封达的火折子被打掉,他只好把萧惟往里推去,大喊大叫着混淆对方的判断。 在暗室重新陷入黑暗的错眼间,谢无猗认出来那人正是昨晚她夜探范可庾住所时遭遇的刺客,怪不得能躲开她的进攻。 原来他一直没有走! 被封达推了一把的萧惟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和谢无猗撞个满怀。谢无猗挥手将披风一收,让出身侧的空当。 “嘶——” 萧惟重重地拍在石壁上,口中忍不住痛呼一声。 那边封达和刺客战成一团,谢无猗本想趁乱离开。她刚抬起脚,就听到一道刺耳的衣衫撕裂的声音。从方向判断,大概是封达力所不敌,闪身时慢了半步。再这么打下去,他俩迟早要交代在这里。 那刺客究竟是谁,为什么连萧惟都敢杀? 所以……灭口范可庾的当真另有其人,她真的错怪萧惟了? 糟糕,萧惟的护卫们怕是被调虎离山了! 耳后就是萧惟紧张的呼吸,想来他不会武,谢无猗只思考了半息,反手向他的腰摸去。 在她的印象中,萧惟系的腰带是特制的,可以暂时充作软鞭。 谢无猗右手指尖一绕,猛一用力就抽出那根腰带,顺着打斗的声音飞扑过去。 “站好了!” 谢无猗抓住封达的衣领,借着把他扯回来的力量踮足上前,腰带一转缠上刺客的刀。那人的刀被控制住,明显愣了一愣,谢无猗便趁此机会再次瞄准方向,几缕银光顺着她的左手指缝向前射去。 刺客吃痛,直接弃了刀。谢无猗忙松开力道,但腰带毕竟不如软鞭收放自如,她边退边稳住身形,用披风挡住暗器的进攻。 正如谢无猗所料,刺客放弃武器,不是准备逃跑就是还有后招,按这人的凶狠程度,明显属于后者。 不过在狭小的空间里,又失了长兵器,他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闭嘴!” 耳侧风声狂卷,谢无猗急转身子撒出迷烟,防止他去袭击萧惟。也不管萧惟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谢无猗屈身向前,用腰带卷住刺客的脖子。 正待发力,她的右臂一阵剧痛,昨夜的伤口彻底崩裂,一股热流顺着袖口涌了出来。 与此同时,谢无猗的左手手腕也突然脱力了。 不好! 刺客的匕首比着腰带刺向谢无猗的胳膊,谢无猗闷哼一声,只得撤开手。 正当刺客以为她伤重不能敌时,谢无猗却发了狠。黑暗中,她借披风甩过石壁,同时矮下身子,扫过刺客的脚腕用力一拉。刺客站立不稳扑到谢无猗身上,一手将匕首准确地扎进她右臂的伤口,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生死之际,谢无猗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挣扎呼救,而是抬起左手,将最后一根银针送入刺客的眼睛。 骤然遇袭,刺客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量立刻松脱。谢无猗翻身把刺客压在身下,劈手夺过匕首,干脆利落地划过他的喉管。 分明不是十分激烈的打斗,谢无猗却不知为什么心慌得厉害,靠在石壁上双腿直打颤。 这时,萧惟终于摸到了火折子。暗室亮起,他只扫了一眼刺客,便下意识找起谢无猗。 角落里,只见谢无猗面容狼藉,嘴唇青紫,披风从肩上滑落一半,上面挂满了毒针,露出来的衣袖也早已被鲜血染红。她的右手因疼痛不停地发抖,匕首上全都是血,而扶住石壁的左手上—— 一只妖异的蓝紫色蝴蝶振翅欲飞,更映得她整个人杀气弥漫,恍若浴血的阎罗。 在深色披风的衬托下,谢无猗的身子格外单薄,宛如触之即碎的瓷器。而那条脊骨却又似一道坚不可摧的桥梁,孤身架起黑夜。 萧惟的心莫名一格。 范可庾才死,谢无猗该是误会他的。她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为他拼命? “你……”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我们爷的腰带啊!你你你……要对我们爷负责!”封达不合时宜地哭诉起来,他见萧惟朝这边狠瞪一眼,哀嚎的声音立马弱了下去。 确认萧惟没有受伤,范可庾的口供并未失落,谢无猗终于卸下了全身力气。她扔掉匕首,扯开披风,无力地沿石壁坐下。萧惟忙上前扶住谢无猗的身体,这才发现她右臂的伤口上赫然陷着一只飞镖。 想起昨晚刺客夜袭范可庾家的情形,萧惟脸色大变,他半跪在地环住谢无猗的肩膀,对封达大喊: “药!” 封达噘着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递给萧惟,心里想着这药很珍贵的,殿下您可得省着点用啊。 “张嘴,”萧惟放轻声音,“暂时压制一下毒性。” 谢无猗并没注意到飞镖,她迷迷糊糊地望向萧惟,从他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恍惚中,谢无猗想,这架打得可真够狼狈的。 光影重叠交错,范可庾死前的话不偏不倚地侵占了她的全部思绪。他说因谢无猗在外游历多年,每封信都会给乔椿讲外面的见闻,所以当他们刚收到兵部的地图时,乔椿并不赞同那个路线。 “兵部给的路线虽然是平时行走最快的,但夏天多雨,两年前大俞的雨水又格外多,很有可能发生灾害,耽误行程……” “乔大人在兵部和中书省跑了一日,想要禀报上官,但当时军情紧急,根本没人见他……” “而且朝廷下了死命令不能延误送粮,一切要以前线的太子为重,我们只能第二天依时出发……” 说到这,范可庾的身体骤然扭曲,像是有人生生扼住他的喉咙一般。 哪怕没接触过乔椿的政务,谢无猗也知道往前线运粮是大事,方方面面都要筹备得当,兵部的图纸怎会交送得这么晚? 还有给地图的兵部令史,谢无猗记得他是兵部尚书的门生,也算是个行家,他为什么要拿出一张有问题的图纸,兵部尚书没有审核吗? 谢无猗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拨开眼前的重重阴翳,又隐约看见范可庾画的地图上,在合州南方不远处,纸上明显有一处凝滞的墨迹。 “合州地形复杂,我……实在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改道后我们星夜兼程,沿途都没进过城,路上是没再遇到大雨,可还是晚了半个月才到邛川……” 此时,太子已经因断粮战死在前线了。 “乔大人自知不能免罪,便想方设法将我偷送出来。”范可庾的语气中满是羞愧,“他……应当是想让我找机会说出事情的真相,但……” 但范可庾却一直缄口不言,在决鼻村一住就是两年。 闪着蓝紫微光的蝴蝶自鼻翼划过,谢无猗眼眶微酸,她可以怨恨范可庾,却不能自诩清高地指责他。 他只不过是选择活着,有什么不对? 至于兵部和合州送信使的疑点,不在意又怎样? 天光乍泄,唯有战鼓,马鸣,还有刀尖上的血色穿过月色,染红了整条俞水…… “把解药吃了,好吗?” 虚幻缥缈的声音闯入耳朵,谢无猗强挑眼皮,范可庾的身影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萧惟写满了担忧的面庞。 怎么,她死了,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见谢无猗虚弱地摇头,萧惟无奈地皱起眉,轻轻用手指撬开她的双唇,把万用的解毒药喂了下去。而后,他扶谢无猗坐好,指了指她的右臂。 “冒犯一下,你的伤口得尽快处理。” 谢无猗又晕又痛,没有力气再反抗,便任由萧惟撕开她的袖子。 炽热的血液在耳中汩汩流淌,谢无猗用力呼吸着,只觉满口腥咸,整个身体也翻卷,扭曲,碎成一片又一片。庙外的风雨张牙舞爪地撕扯她的皮肉,仿佛要把她从人世间剥离。 满身焚灼中,唯有一触温凉,似有还无地掠过她的肌肤。 萧惟见谢无猗这幅光景还要硬撑,忙系好腰带调整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她的衣服湿淋淋的,头发里全是汗,混合着血腥味,着实不好闻。可萧惟却浑然不觉,他只担心自己的颈窝太硬会弄痛了她。 封达不禁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殿下,久久忘了呼吸。 暗室里这两人,一个是大逆罪臣,一个是逆犯亲眷,早都该死了,萧惟在乎他们做什么? 他现在不应该赶紧遵照圣旨回宫吗? 萧惟私逃皇陵,在麓州露了形迹,他明知道宫里等待他的不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就是别有用心之徒的蓄意报复,居然还在这里和谢无猗浪费时间…… 哎,殿下真是胡闹! 萧惟倒没注意封达的这些小心思,他的动作很轻也很快,不一刻就把谢无猗的手臂重新包扎好。萧惟拨开粘在谢无猗额上的碎发,认真地询问道: “好些了吗?” 谢无猗的嘴唇早已失去血色,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昏迷。萧惟略一思索,便绕过伤处,用另一手揽过膝窝将她打横抱起,缓缓走出观音庙。谢无猗安静地倚在他怀里,唯有眉间微蹙,唇齿一张一合。 俯下身去,萧惟听见她在叫“爹爹”。 心底骤然一凛,萧惟忍不住收紧双手,可怀里的谢无猗那么瘦,那么轻,他怕握痛她,或是扯动伤处,又一点点松开了力气。 “封达,把这里处理了。”萧惟目露寒光,沉声吩咐,“再去查查宫里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来行刺本王。” 卷一·苍烟祭 第四章 授受不亲 萧惟抱着谢无猗返回决鼻村时,雨已经停了。此时天刚蒙蒙亮,小院中两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择菜。 其中一位中年妇人是乔府侍女花飞渡,此人身材中等,眼角堆着皱纹,五官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点。谢无猗生母早逝,便是花飞渡将她一手带大的。 而当看清另一个人的样貌时,萧惟的眉心不由自主地一动。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以范可庾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性格,谢无猗到底是怎么把人在他的监视之下骗出决鼻村的,现在萧惟终于懂了。 范可庾的儿子阿年在谢无猗手里。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阿年给范可庾递了消息,这才成功见到了对方。 “笃笃”的脚步声惊动了花飞渡,一见谢无猗的模样,她腾地站起,石桌上的瓜果蔬菜滚落一地。 “怎么回事!” 花飞渡抢步上前,本想从萧惟手中接过谢无猗,但看到她的伤口后立即收回手,把萧惟让进里间。 萧惟将谢无猗轻放在炕上,舌头不觉有些打结:“那个,她是为了救我……” 花飞渡紧拧眉头,根本无暇顾及萧惟。此次设计约见范可庾,她们分明推演过所有的可能,谢无猗去问真相,花飞渡看守阿年。 以谢无猗的身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心上烈火燎原,花飞渡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扑在谢无猗身前。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右臂,花飞渡的动作骤然停住,她回头看了一眼为避嫌侧身而立的萧惟,最终什么都没说。 观音庙中已是逾礼,再留在这里就更不妥了,萧惟刚要告辞,目光忽然落在谢无猗的左手上。 那里有一个周围泛着黑紫色的斑点。 有毒? 怪不得刚才她的气息那样乱。 来不及多想,萧惟赶紧蹲下,抬起谢无猗的手掌。还没等双唇触碰到她,萧惟就听见身后有人厉声叫道: “你干什么?别动她!” 萧惟双眼微眯,只见阿年“咚”的一声扔下水盆,像躲避瘟神似地把谢无猗的手从他手中拉过来,利落地擦去伤口周围的尘土和血污。 阿年? 好,很好,范可庾装傻充愣,刺客动手杀人,现在连阿年也敢对他呼来喝去。 真以为他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萧惟讪讪地缩起袖子,眸光闪动不已。 阿年背后一凉。作为范可庾之子,他自然认识萧惟。再怎么荒唐不受宠,萧惟也是皇子啊…… 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阿年只得强撑着,搜尽平生所学,才找出一句冠冕堂皇的理由。 “男,男女授受不亲……” 最后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眼见阿年出言不逊,萧惟起身退开,冷哼一声,“你不是男的吗?” 阿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我,我是她的奴仆,签了身契的!” 身契? 萧惟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分明是乔椿害他家破人亡,现在他倒是心甘情愿跟着谢无猗,难道他不知道谢无猗就是乔椿的女儿吗? “阿年,倒杯水来。” 似乎是闻到这边的火药味,花飞渡忙唤回阿年。她也不看萧惟,只小心地挑出断在谢无猗肉里的毒针,再一口一口吮出毒血。阿年则低头服侍花飞渡漱口,直到她吐出的血变为鲜红才停下。 看着忙忙碌碌的两个人,萧惟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还有点自作多情。 谢无猗分明是为了保护范可庾和她拿到的口供,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早不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了,哪能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熬了一夜,强烈的疲惫感笼罩在心头,萧惟摇头晃出房间。远山氤氲不明,他不耐烦地揪起挂在腰带上的砂石,随手向后抛去。 石子骨碌碌滚到封达脚边,封达顿时憋住呼吸,萧惟做出这个动作就说明他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 封达不太明白,他是在气那个调虎离山的刺客吗? 奇怪,以前没看出来殿下这么容易生气呀…… 一路无话,萧惟回到自家院中,进屋生火做饭,还亲自动手杀了一头猪。在决鼻村住了两年,他没有一味让封达和成慨伺候,而是和他们共同喂猪烧菜,倒也自得其乐。 至于什么“君子远庖厨”,他又不是腐儒,才懒得被那些条条框框拘束。 衣服快被刺客砍烂的封达则灰溜溜地跪在一边,胆战心惊地觑着萧惟的表情,当成慨来回话时也拼命冲他使眼色,提醒他千万别再惹萧惟了。 “属下无能,没抓住刺客,请殿下责罚。” 封达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成慨功夫比他好太多,连成慨都失手了,殿下不得把他俩一锅炖了? 微风穿过小巷,地上的树影明了又暗。没得到允许,成慨封达都不敢起身。不想萧惟神色如常地饱餐一顿后,抄起桌上的白瓷瓶,扭头就走。 封达立马反应过来,忙膝行向前抱住萧惟的双腿。 “殿下不行!”封达急得带了哭腔,“宫里交代过,那药是给殿下备用的。您要是全给了那姑娘,万一——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封达这么一说,成慨马上明白萧惟是想把宫中秘制的解毒药全都留给谢无猗,也跟着上前劝阻。 且不说解毒药珍贵,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刺杀,此时再从宫中取解毒药的一来一回间,万一萧惟出了意外,他们万死难恕。 “让开。” 萧惟低下头,冷冷地看着二人。 “我不让!”封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殿下要是执意这么干,就、就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吧!” 萧惟一挣,便如一抹流云从桎梏中脱身。 “给本王跪好了,”萧惟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顺便想想为什么跪。” 因萧惟处置及时,花飞渡又擅于治伤,谢无猗午后便苏醒过来。她精神不济,只靠坐着望向窗外出神。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花飞渡心疼地抚过谢无猗冰凉的额头,无比后悔自己没跟她一起去。 谢无猗勉力一笑,“没事,就是被埋伏了。” “我是说你的左手。”花飞渡皱起眉头,“你没发现针上淬了毒吗?” 伤口已经敷过药,谢无猗仔细回忆一番,才恍然醒悟在毒发之前,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中了针。 谢无猗垂下手臂,“花娘,我还是变迟钝了,对吧……” “没有!”花飞渡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尖声反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什么事都没有,丫头,你肯定会好好的……” 谢无猗努力弯了弯嘴角,安慰的话尚未出口,阿年就捧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他红肿的眼眶,谢无猗便明白他已经知道范可庾的事了。 她招呼阿年近前,握住他的手臂,“阿年,对不起……” 眼泪再一次涌落,阿年有些别扭地避开谢无猗的手,用力平复着心绪,“他在决鼻村当了两年里正,这两年来他已经遇到过很多次刺杀了,六爷……不可能永远帮他挡着,他……是被自己的懦弱害死的。” 谢无猗抿唇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阿年突然抬起头。 他本该怪她,也想过杀她,可看到她伤重虚弱的样子,阿年狠不下心。 谢无猗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半头,然而她却坚持为一桩御笔亲书的,毫无悬念的逆案奔波。范可庾是因她而死,但她也是为了他们在豁命拼杀。 范可庾软弱贪生,宁可眼睁睁看着从泽阳逃到麓州的阿年沦为乞丐,几次差点饿死冻死,都不敢与儿子相认。阿年只能在乞丐堆里日复一日地捱着,任希望一点点沉入海底。 他连恨自己父亲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与整个大俞对抗。 就在阿年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是谢无猗找到他,说要重查旧案。她会保他衣食无忧,作为交换,他签下身契成了她的下属,也成了撬开范可庾的嘴的重要筹码。 有人愿意利用他,总比悄无声息地死去好。 默了一默,阿年哽咽道:“你,会查明他的案子,是吗?” 闪动的目光里,没有责怪,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拼命咽下的痛苦,和一丝隐约的期待。 “会。”谢无猗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不怕死?”阿年紧张地握紧双拳。 “人都会死,”谢无猗淡淡道,“我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二人对视良久,阿年终于露出艰难的笑意,又草草垂下狭长的眼睛。 “那就记住你的话,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怪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阿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新挺直脊背,“虽然我之前就见过你,但……我们还是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范松卓,字永年,是你的下属。” “身契上的名字是阿年,不是范松卓公子。”谢无猗强忍头晕,温声解释道,“所以,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身契,你是自由的。” 谁都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人生,谢无猗暂时把阿年困在身边,目的只是从范可庾口中撬出真相。而范可庾明明知道阿年在她手中,却没有多问半句。 终究不是所有父亲都像乔椿一样。 谢无猗自小没了娘,身体也不好,乔椿宠她几乎是到了纵容的地步。她说不喜欢女红,乔椿就吩咐家里人给她备足了绣品;她说想学武,乔椿就让人毫无保留地教她;她说打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乔椿就放她出门。 从九岁到现在,谢无猗见过生老病死,更闯过龙潭虎穴。乔椿给了她无尽的爱与温暖,足以支撑她走过溟濛山野,度过迢遥长夜。 闻听谢无猗的回答,阿年嘴唇抖动不止,良久才颤声说了句“谢谢”。 谢无猗让花飞渡取来范可庾的叙述,问道:“关于军粮押运案,我拿到了你父亲的描述,但里面缺失了很关键的部分,你有什么能补充的吗?” 阿年看过一遍,摇了摇头。 “我……是范家私生子。”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意思已然分明。 因为是私生子,范可庾不愿意承认阿年的身份,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对他说。 谢无猗不禁冷笑,“所以,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他连你的处境都没想过啊。” “他不是你。”阿年瞟了谢无猗一眼,又迅速转开脸,“对于他来说,说出真相就意味着死。我们早就是罪人了,既然清白地活着是一天,糊涂地活着也是一天,何必多生事端呢?” 谢无猗下意识蜷缩起手指,却因两条胳膊都受着伤,稍微一动就会牵引到伤处。对面的阿年见她脸色苍白,忙把晾好的粥双手递上。 “你……先吃点东西吧。” 谢无猗本不饿,但也不想拂了阿年的好意。她刚要接,忽觉天旋地转,眼看着便要向地上栽倒,花飞渡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怎么了?” 谢无猗的呼吸急促且凌乱,全身眨眼间烧得滚烫。她张了张口似要说话,可出声之前,唇角却淌出一抹暗红,滴在阿年手中的粥里。 “丫头!” 卷一·苍烟祭 第五章 巫女 花飞渡见谢无猗这样,便知道是毒发。可奇怪的是萧惟说给她喂过解毒药,毒性明明已经被控制住了,怎么会突然恶化? 难道是左手上…… 她心下迟疑,不明确的毒不能贸然去解,正不知该怎么办,还是阿年急中生智,搁下碗转身就跑。 “我去找六爷!” “是谁要找我呀?” 萧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阿年大喜,忙踉跄着飞奔出去。 “六爷!”他一下子攥住萧惟的衣袖,“她毒性发作了,你救救她!” 她? 萧惟眉间一跳,不着痕迹地从阿年手中抽出衣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抱臂笑问道: “你是她什么人,要来求我?” 这句话好似一块千斤巨石,压得阿年无法呼吸,他顿时僵住,脸涨得通红。 是啊,萧惟是皇子,他不过是个逃犯,他凭什么指使萧惟? 原来一个卑微到不能见光的私生子,连关心别人的资格都没有。 可里面生死垂危的,是唯一给他灰蒙蒙的生活带来希望的人,是唯一有可能帮他们全家洗雪沉冤的人,是谢无猗啊! 反正他的膝盖也不是软一次两次了,在性命面前,尊严算什么? 想到这,阿年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萧惟身前。 “求求您——” 眼中的锋芒转瞬弥散,萧惟单手捞起阿年,“开个玩笑而已,你太认真了。” 说罢,萧惟也不理他会作何反应,一步三摇地进了屋。阿年瘫软在地,握着喉咙大口喘息,衣衫早已湿透。 服下萧惟带来的解药,谢无猗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人也不再吐血。萧惟懒洋洋地缩在椅中,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都说有备无患,我在这等她醒过来,不打扰你们吧?” 花飞渡和阿年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反驳。 夕阳隐没,明月初升。 朦胧间,谢无猗感到这一室的暑热尽数消散。凉风过耳,空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清甜。难得的舒爽抚平了胃里的恶心,驱散了伤处的疼痛,也逐渐唤回了她涣散的意识。 谢无猗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花飞渡和阿年,而是一张格外灿烂明媚的笑脸。 她一时迷茫,只见萧惟放下扇子,歪七扭八地靠在旁边的小桌上,笑道: “谢姑娘——哦不,或许应该叫你巫女大人,感觉好点了吗?” 仿佛一盆冷水劈头泼下,谢无猗头脑中的神经刹那间绷紧。 谢无猗要查的案子太特殊,因此当她得知范可庾藏身此地时,千挑万选选中了容貌相似的谢九娘作为自己的新身份。谢九娘是泽阳谢家庶女,从出生起便被扔到决鼻村,一病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间,谢家从没来过人,村民们都说她是野种,也就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这么完美的身世,简直就是为谢无猗量身打造的。 而要继续调查,精心的易容和谢九娘的身份远远不够。 大俞信奉巫堇,皇室广置祭台、四时祭拜不说,朝中更设司巫作为凡人与巫堇的连结。而巫女则是由巫堇亲自选定,从火中降世,能驭灵蝶,通神祇,喝令风雨,知晓未来。 谢无猗的深紫披风和用来保存飞针迷药的蓝紫色蝴蝶,都是巫堇的象征。 有时候,大张旗鼓地行事反而不会惹人怀疑。在大俞,连皇室都尊崇巫堇,也就没人敢冒犯巫女。 于是,谢无猗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取代病重不治的谢九娘,另一面排演出预测天灾经火不死的戏码,利用决鼻村百姓之口,将“巫女赐福”的神迹传遍麓州的每个角落。 巧合的是,谢无猗刚到谢九娘家,谢家便来人要烧死她。谢无猗趁机惩治了嬷嬷,并让她带话给谢家——谢九娘的病已经好了。 并且,她还得到了巫堇的无上青睐。 谢无猗的这场戏瞒别人尚可,终究瞒不过萧惟。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躲避追捕的办法,她本就是在悬崖边行走,稍有偏差便会万劫不复,萧惟没有当面揭穿她就是好事。 缓了几息,谢无猗想要起身,萧惟忙虚按住她的被角。 “躺着吧,花夫人和阿年在外面熬药煮汤呢。” 空气中隐有饭香,谢无猗胸口提着的那股气暂时落了下去。她心知是萧惟送的解药,出于礼貌还是挣扎着坐起。萧惟见状,便从手边取了个靠垫摆在谢无猗背后。 月光在薄云的掩映下自经飘移,如蝴蝶上的微光,在垂垂柳叶间漾着清冷的色彩。 不似昨夜那般杀气毕露,现在的谢无猗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可能是习惯了防备,她有着精致的五官却不喜欢做表情,总是冷着脸,显得十分疏离,而旁人也唯有从那双偶尔变化的瞳眸中,才能窥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便如此刻,谢无猗不想接萧惟的话,只摆出生人勿近的面孔道: “多谢六爷。”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别那么客气呀。”萧惟打开食盒,笑眯眯地咂咂嘴,“时辰正好,我准备了点吃的,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吧。” 说着,萧惟拾箸夹起一片色泽金黄的肉片,送到谢无猗面前。 “猪是我亲自养的,菜是我亲自做的,盒子筷子都是新买的,你还是第一个品尝它的客人呢。” 谢无猗眉头微皱,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太好吧?但萧惟坚持,再加上她也确实有点饿,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甫一入口,谢无猗就觉得甜滋滋的,细嚼之下更觉外酥里嫩,酸甜爽口,加之外面晶莹剔透的汤汁,简直是满满的享受。 “喜欢吗?” 谢无猗素来爱吃甜食,她轻轻点了点头,把整块肉都咽了下去。 “这点东西就是开胃的,你才刚醒,少吃肉和水果,不然该不舒服了。”萧惟笑得连眼睛都挤在了一起,他抬手把食盒中的碗向空中一举,扬声道,“阿年,去给你的主人盛碗粥来。” 正在踌躇要不要进门的阿年闻听萧惟这样唤他,心中好不尴尬,只得铁青着脸走上前。他接过碗,把右手紧攥的几只桃子往背后藏了藏,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二人之间移动几次,便低着头跑开了。 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的缘故,谢无猗总觉得阿年的反应怪怪的,就连萧惟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屋里总算清净下来,眼下萧惟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收敛笑容,双手交握,指尖划过空荡荡的掌心。 “昨夜是我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萧惟轻出一口气,“也谢谢你救了我。” 谢无猗迎向萧惟的双眼,平素一望就能望到底的潭水尽头却是寂静的,恍若能吞纳万物的黑暗。 他似乎很内疚。 谢无猗救他本是举手之劳,再说这点小伤,至于让金尊玉贵的六殿下如此上心吗? 本能地,谢无猗收拢衣袖,却发现一直缚在左手小臂上的蝴蝶已经被花飞渡取下。她调整姿势淡淡一笑: “六爷言重了。” 萧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谢无猗对自己的防备。他无奈地耸耸肩,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桌上,旁边还附带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用法用量。 “你的毒有可能会复发,得好好养着,别生气,别用力。发作了就吃一粒,大概一个月就能好了。”萧惟一见谢无猗垂下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嬉笑着弹了一下瓷瓶,补充道,“别拒绝我啊,这玩意我有的是,不值钱的。” 叮—— 瓷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谢无猗的话也被堵在了口中。 他们才遭遇刺客,即使萧惟在对方夜袭范可庾住所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短短一天就从宫里调来对症的解药也不现实。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他知道刺客的来处。 甚至,他还可能知道刺客的目的。 呵,她的生死,不全都在他一念之间吗? 刚刚升起的一丝温暖转眼消失殆尽,谢无猗按住水面的涟漪,嘴角自嘲地一弯。 “仰仗六爷了。” 听到这话,萧惟似有不快。不过他很快转了心思,略微活动着刚才给谢无猗扇风扇到酸痛的胳膊,笑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啦,再送巫女大人一个礼物吧。” 说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片油绿的树叶,笑意盈盈地在谢无猗眼前晃了一圈。 “树上的枫叶总有变黄变红的一天,我趁它最是本来面目的时候摘了下来。”萧惟蹲下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仰视谢无猗,“我想,巫女大人与我心有灵犀,总有方法让它长青不腐吧?” “心有灵犀”,谢无猗腹诽,她和他关系很好吗? 不过谢无猗到底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种言语上的轻佻只要你不羞恼,对方就无可奈何。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撇开脸,目光转到那片枫叶上,随口应道: “六爷说得对,我试试吧。” 萧惟着急要走,看来,她的确没有必要寻求同他合作找出真相了。 他不杀她,却也不会帮她。 这条路上终归只有她一个人。 萧惟见谢无猗脸不红心不跳,想到的却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会知道对付挑逗要无动于衷,才会熟练地在黑暗中制服死士,才会为了父亲四处奔走,冒着被杀的风险也要穿上巫女的披风? 多自不量力啊。 他眼尾一挑,将叶子塞到谢无猗怀里,扶着炕沿站起,无比潇洒地甩了甩袖子。 “走啦!” 谢无猗刚要叫住萧惟,不料人早已飘没了影。 正自无言,花飞渡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进来。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谢无猗。 “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谢无猗抱着汤碗点点头,还没从萧惟刚才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花飞渡试过谢无猗额头的温度,方叹道:“你怎么看?” 暑热重新卷进房间,想到萧惟在观音庙中还一本正经的,一转身就和传说中一样,一点分寸感都没有,谢无猗顿时觉得胸口又闷又燥。 她索性一口气把整碗汤咕咚下去,狠狠抹了一把嘴。 “他大概因为我惹上了麻烦,那刺客……算了,他避一避也好。”谢无猗瞥了一眼白瓷瓶,沉沉说道,“花娘,刺客背后有人,爹的案子绝对有隐情,我们必须想好下一步是去合州还是回泽阳。” 花飞渡别有深意地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谢无猗,伸出两指拈起萧惟留下的枫叶,毫不留情地点破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是说六爷这个人——你怎么看。你刚才直接吃他带来的东西,不怕他下毒?” “没必要。”谢无猗冷静地分析道,“就算他有两副面孔,他若想杀我,大可不用在观音庙救我。花娘,我不信人,但也没有必要处处疑人。再说,他是当朝王爷,我们二人身份悬殊,能两不相欠就——” 等等,他这个人? 说到这,谢无猗才反应过来,花飞渡怕是误会了,萧惟怎么可能看上她啊。谢无猗头都大了一圈,忙扶额解释道:“花娘,他哪里是示好,他分明是在警告啊。” 卷一·苍烟祭 第六章 提亲 警告? 见花飞渡挑着眉,满脸不信的表情,谢无猗无奈地揉着太阳穴,手指那片枫叶道:“花娘,那是梧桐叶。” 梧桐叶和枫叶虽然相似,但谢无猗不信萧惟分辨不出来。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提醒她,抑或是警告——伪装成谢九娘或巫女可以暂时充数,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总会有人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就如那个刺客的幕后主使一样。 到时候,单是欺君之罪便足以让她死一万次了,更何况还有假扮巫女一条。 “哪有什么‘长青不腐’的法子?”谢无猗苦笑,“不过是放弃追查罢了。” 花飞渡盯着她无意识绞在一起的手指看了一阵,“你在害怕?” “我像吗?” 谢无猗仍同往常一样笑着,右手却不由自主滑上左臂。忽然,她目光一凛,抓起枕边的晾衣绳扔到花飞渡手上。花飞渡也同时有了动作,她自然而然地接过绳子,三步两步跳窗而出。 有人正在靠近这座草房,大概率是那个被杀刺客的同伙,来抢夺范可庾的口供或是杀人灭口的。 潮湿的晚风飘过,谢无猗靠回枕上闭目养神。 一个人外出时她是独当一面的勇者,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但在花飞渡面前,谢无猗却可以永远做个天真无虑的小女孩。 花飞渡是谢无猗母亲生前的好友,年轻时曾是颇有名望的一代侠女。而让她成名的既非武器,也非身法,而是眼睛。 江湖传闻,没有人能在花飞渡的注视下扛过一盏茶的时间。比如,某偷遍皇宫都能全身而退的盗神曾惹怒了花飞渡,结果被她瞟了一眼,当即跪地斩手;又有某杀的人比吃的饭还多的魔头硬着头皮和她对视短短五息就疯了,直接跳海自杀。 谢无猗四岁第一次听这些故事时笑得满床打滚,不过花飞渡在退隐江湖之前,于未出手时辨招式,所过之处黑道退避三舍倒是真的。 有花飞渡在,谢无猗便会很安心。她只是在想,从她找上范可庾起,这种隔三差五遭人窥视的日子就停不下来了。 两年来,谢无猗听过无数个有关军粮押运案的故事。虽然每个版本的侧重点不同,但相同的一点都是乔椿私自更改路线,导致太子殉国。 他就是大俞的罪人。 天武二十八年,邛川之战以北方大凉建国,俞、鄢、凉三国鼎立告终。 类似的话听多了,人总会动摇。而每当谢无猗心有踌躇时,她都会反复做同一个梦。她梦见乔椿身穿官服跪在地图上,不停地高呼冤枉。紧接着就是乔椿转过带血的脸,告诉她越众口一词的事越有问题。 这世上从没有鬼神,谢无猗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的暗示。如今,范可庾用命换来的口供就像一块石头,既然水面毫无波澜,那她就把它丢出去,看看跳上来的究竟是哪条大鱼。 谢无猗转向仍在门口捡拾荒草的阿年。范可庾膝下共有一子一女,军粮押运案后,除了侥幸逃脱的阿年,范家人都被抓了。 阿年告诉谢无猗:“范夫人我不熟悉,我妹妹范兰姝比你小两岁,她左眉尾有一颗红色的痣。” 既然他们一家都是被乔椿牵连的,范可庾又因谢无猗而死,那待她返回泽阳,也该尽力搜寻她们的下落。 层云隐去,冷淡的月光沿窗棂倾泻下来,照得地面一片银白。 不多时,花飞渡无功而返。 “那些人很敏锐,被发现后就不再靠近了。”花飞渡卷起晾衣绳放到桌上,蹙眉道,“丫头,你说会是谁的人?” 窥探之人轻易收手,花飞渡这么问,无非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知难而退的刺客同伙,要么就是萧惟好心提醒谢无猗处境危险。 “谁知道呢……”谢无猗交握住双手,“无论如何,终归有人在操控一切。花娘,这是我们的机会。” 话虽如此,谢无猗再次扫过萧惟送给她的白瓷瓶和梧桐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其实,她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尤其是在乔椿死后,她愈发不爱表露内心。但现在,谢无猗却意识到面对萧惟时,她居然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情绪,烦躁,忌惮,厌恶,还有她绝对不会承认的恐惧。 ——或许也不是恐惧,而是种种心绪交融后根本拆解不出来的……失望? 谢无猗身上虽满是江湖气,但小时候还是受过严格教育的。在泽阳的宴会上,她见过官员命妇,见过皇亲国戚,就是现在让她以庶民之身去面圣,在礼仪上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故而在谢无猗的认知里,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得志的萧惟更不该是这样的,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和鸡鸭猪狗共眠,走起路来比道旁的柳条还要风骚两分。 谢无猗不自觉地垂下双眸,摸了摸自己指尖上的薄茧,还有指缝处那些反复开裂又愈合的伤口,倏忽间就释然了。 曾经,她也不该是这样的。 按常理,她会学好琴棋书画刺绣煮饭,做个温良贤淑的官家女儿。然后,等到及笄之年,由乔椿给她定一门好亲事。再然后,嫁为人妇,相夫教子,过完平平淡淡的一生。 可她不喜欢。 于是,从决定走出去的那天起,谢无猗便与“大家闺秀”这个词没关系了。 她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爬起,直至成为今天去过天下诸国,看遍山川万物的谢无猗。 上天是公平的,走一条路总有走一条路的收获,也总有需要付出的代价。 更何况,她有一个那么那么温柔的父亲,一直鼓励她,支持她。 平民尚且如此,萧惟是皇子,自然也会有人懂他,何须她费心? 一念及此,谢无猗很快把萧惟抛诸脑后,现在她的首要任务便是养好身子,尽快沿着范可庾留下的线索继续调查。 “别想了,吃点东西就睡吧。”花飞渡慈爱地揉了揉谢无猗的头发,“晚上我陪你。” 次日,范可庾因急症猝死在观音庙的消息传开。由于他治理有方,颇受百姓爱戴,麓州刺史亲自派人给他置办丧事。谢无猗也强打精神,带阿年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决鼻村外的小坡上,远远地站着三个人。 萧惟身穿一套暗红劲装,头发高高束起,负手牵住缰绳一动不动。风掠起他的发带,如同穿过婆娑摇曳的松林。 身后的封达闲不下来,他抻着脖子张望许久,又去捅成慨的腰窝,掩口问:“你说殿下看什么呢?” 成慨瞪了封达一眼,俨然在说“明知故问”。 殿下人是放浪了些,可他不是草包废物。他放着圣旨不管,宁可站在这吹风,也要等谢无猗平安度过中毒后最危险的两天,还能看什么? “也不知宫里淑妃娘娘的病怎么样了,传信的人也不说清楚……”封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慨慨我跟你说,娘娘这次病好后肯定要张罗殿下的婚事,怎么样?一个月的俸禄,赌不赌?” “什么时候娘娘和殿下的事也轮到你做主了?”成慨继续翻白眼。 封达见他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实在太无趣,便吐了吐舌头,将半个身子挂在自己的马上。 房子和地都已安置妥当,决鼻村本就是个临时住所,没什么可挂怀的。这里也只能隐约辨认出村口的几间小草房和范可庾的小院,谢九娘的家在里面,萧惟肯定是瞧不见的。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想再多留一会。 不知是担心谢无猗,还是单纯地怀念两年来无拘无束的时光。 “大哥,”萧惟在心里郑重许诺,“乔椿的事我管定了。” 不光是因为谢无猗救了他的命,更是因为坑害乔椿,导致太子断粮战死的罪魁祸首至今逍遥法外。 何况,对方居然连他都敢杀。 萧惟脑海中又浮现出谢无猗瘦削的身躯,夜探范可庾住所的她,替谢九娘出口恶气的她,拼命救下他和封达的她,还有因中毒气若游丝的她…… 一幕幕挥之不去。 以这样的身份相识不过三日,萧惟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而就是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水覆石移的时间里,唯有这一刻让他第一次动了探寻的念头。 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上,她会是打破僵局的那个人吗? ——连巫堇都敢利用的女子,大概也根本不惧天威吧。 蓦地,萧惟收紧双手,十指关节喀嚓作响。 两条灰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后,自小巷里甫一出现就消失了。萧惟甚至看到走在前面那个身材纤长的女子有一张素白的脸,发髻上还插着一枚精巧玲珑的白玉簪。 恍然间,一切又依稀是他的错觉。 暑天的阳光可真刺眼啊。 胸口似烧起一团火,萧惟别过头翻身上马,将鞭一甩,如流星划过般激起簇簇黄沙。 果如萧惟所说,谢无猗左手上的毒又发作了几次,上吐下泻好不难受,幸好有萧惟的解药才免除了危险。 断断续续地,她已休养月余,待伤终于痊愈,谢无猗立即决定回泽阳。合州送信使一去不返,便如大海捞针,但兵部令史的运送图有问题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她现在唯一明确的线索就是兵部。 总要踏足那个伤心地,只不过比她预想得要早许多。 谢无猗的目光落在萧惟留下的白瓷瓶上,如今的白瓷瓶也不是纯白了。她将萧惟送的梧桐叶拿碱水泡过,制成一片只有叶脉的透明树叶,又依瓷瓶的形状将它附着在上面。 终究还是找到了让这片叶子“长青不腐”的办法,表面的叶片虽不再,经脉根骨尚存。谢无猗思索片刻,把瓷瓶也装进包袱里。 刚收拾好东西,谢无猗就听到邻居隔着院子喊话: “巫女大人,你家兄长来了!” 兄长?母亲逝后乔椿并未续弦,谢无猗独苗一根,哪里来的兄长? 愣了一阵,她才想起自己现在顶着谢九娘的身份,所谓的兄长自然是谢府的公子。谢无猗忙把手中的包袱团进柜子,起身出门迎接。 来人是谢宗义长子、谢家七公子谢暄,谢无猗将人让进屋,亲自奉茶问候。谢暄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久居麓州的庶妹,显得十分拘谨,连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妹这些年受委屈了,父亲派我来接你回府,以叙天伦。”许是觉得难以启齿,谢暄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知道这话说来唐突,但……燕王殿下亲自来找父亲,说要娶你做王妃。” 卷一·苍烟祭 第七章 劫持 王妃? 不是侍妾? 突如其来的提亲让谢无猗脑袋一懵。她离京好几年了,谢九娘更是从小就被送出泽阳,这位燕王是谁,怎么突然想起娶一个谢家庶出的病秧子为妃? 脑海中迅速晃过萧惟的脸,也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离谱的事。 可萧惟是襄城王,就算恢复成被贬斥之前的封号也应该是代王,难道说萧氏的兄弟们全都是一个模样? 谢无猗一时想不通,忘记了答话。 谢暄见谢无猗不语,以为她不愿意。说来也是,谢家待谢九娘如何谢暄都知道,他今天找上门来也觉得羞愧难当。如果不是燕王提亲,谢家哪能想起她来呢? 不过皇命难违,谢暄只好解释道:“小妹,我知道父亲母亲之前没好好对你,我们本想先征询你的意见,但那毕竟是燕王,他可是——” “好啊。” 醒过神来的谢无猗果断应允,她抬头微笑看着谢暄,“婚嫁之事理当由父母做主,兄长肯来告知已经是照顾,无猗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燕王主动提亲,无论有何种朝局上的考量,都是一般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更何况谢宗义夫妇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早就有数。能用一个庶女讨好当朝亲王,这笔买卖赚大发了。 谢无猗毕竟借了谢九娘的身份,不能拖累无辜的谢家是一方面,若真能做王妃,她便有更大的可能去探朝中口风,找到为父伸冤的门路。这桩各取所需的交易,傻子才会拒绝呢。 至于那位瞎了眼的燕王是谁,她可一点都不在意。 谢暄着急回京复命,待收拾停当,谢无猗便带着花飞渡和阿年随他一同出发了。 出村后,阳光照在最前面一辆马车的宝木雕花上,张扬热烈的金芒瞬间刺痛了谢无猗的双目。 谢九娘病得快死的时候没见你们对她上心,现在她马上要做王妃,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人凉薄,大抵哪里都是这般光景吧。 比起生得尴尬死得憋屈的谢九娘,她不知道要幸运多少。 谢无猗叹息一声,扶着花飞渡的手登上了马车。 众人启程没多久就下起了雨,谢无猗担心谢暄舟车劳顿,刚准备问他要不要休息,马车壁就被敲响了。谢无猗推开车窗,见谢暄头戴竹叶雕玉冠,正持伞站在雨中,下摆的一团松绿已被雨水洇成了墨色。 “小妹,附近没有能歇脚的地方,如果你身体撑得住我们就继续赶路吧。”谢暄不敢直视谢无猗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双目,侧头低声道,“燕王……心志坚定,父亲不允许我们在路上耽搁太久。” 心志坚定? 谢无猗暗自嗤笑,直接说他装腔作势以权压人就好了,何必替这种人找托词? “一切听从兄长安排,”谢无猗刚要放下帘子,又补充道,“兄长进来避会雨吧。” 说来谢府也真是不会办事,一边殷勤地接准王妃回府,一边又不打点好行装,丝毫不为他们的宝贝公子着想。谢暄一共就带了两辆马车来,把最宽敞最舒服的马车让给她,他便只能和同行的家丁一起挤着了。 其实谢无猗曾向决鼻村村民打听过,谢九娘生病这十几年里,谢家虽没来过人,但谢暄还是以谢家的名义悄悄送过好几次补品,故而谢无猗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的。 对于这个根本不熟的小妹突如其来的关心,谢暄倍感惶恐,“不了,小妹舒服就行,我在后面也是一样的。” “上来吧,暖和暖和再回去。”谢无猗掀开帘子,同时向花飞渡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查看周围的动静。 这个年纪的兄妹共乘一车固然不妥,但再拒绝就显得太生疏了,谢暄权衡之后也便依了她。 谢无猗递给谢暄一块手帕,示意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暄接过,先认真仔细地把头冠擦净,之后才去揩脸。 看得出,他很在意那顶竹叶冠。 两人对坐,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气氛一开始还有些尴尬。但谢暄见谢无猗不介意,慢慢地也放松许多。 又走了一阵,马车猛然停下,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求求你们救救我!” 听到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谢暄立即就要掀帘子,不料谢无猗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路上如此荒僻,这妇人是从哪来的? “我儿子病了好几天,现在在前面的草屋里高烧不退……”妇人的哭诉隔着马车传来,“小姐,求小姐还有公子带我们一程吧,求求你们了……” 谢无猗松开谢暄,但却没有出声理会。她轻轻靠在一边,揭起侧壁帘子的一角,透过缝隙打量那个妇人。 此刻,妇人正跪在泥水里不停地磕头。她的粗布衣衫早已被雨淋透,脚上的两只草鞋也跑丢了一只。即便天色昏暗,谢无猗也能看出她脸色蜡黄,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 谢无猗放下帘子,若无其事地揉起太阳穴。见她如此冷漠,谢暄不觉恼火。 人命关天,载他们一程怎么了? 还是谢无猗久病在床,早已不屑于施舍哪怕一丁点善意? 众多念头如走马灯般转过,谢暄来不及多想,径自掀开车帘,见妇人满脸病容还在跪地磕头,心中更添酸涩。 “夫人,您上来吧。” 妇人一怔,瞪大眼睛回望谢暄,像是不相信他竟会让自己这样衣衫褴褛的老妇上车。她面色煞白,嘴唇不住地发颤。 “夫人,”谢无猗突然接口道,“前面领路吧。” “你——” 谢暄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谢无猗明明看见妇人自己也生着病还在为儿子求医问药,竟然还要让她冒雨领路,在马车上指路不是一样的吗? 你也曾受过这样的苦难,为何对他人还淡漠至此? 况且你是巫女,大俞巫堇不是向来恩泽世人吗? 不料谢无猗却没有给谢暄反驳的机会,满脸真诚地朝他笑道:“她不领路,我们怎么去见她儿子呢?” 这下谢暄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他不好意思对谢无猗发作,只好把自己的伞递给妇人,用手帕温和地擦了擦她的脸和头发。 “夫人,如果不远,就劳烦您带个路吧。”谢暄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谢无猗,提高声音道,“我去看看令郎。” 妇人嘴唇颤抖了好几次,才红着眼睛给谢暄道谢。 谢无猗也没再说什么。车轮重新转动,谢暄并拢双腿,尽量和她拉远距离,别过头不看这边。谢无猗并不理论,只闭了眼舒舒服服地靠着,右手手指跟随雨点的节奏一下一下轻敲着左臂。 谢家这位兄长是个好人,谢无猗默默地想。 妇人把马车引到路边一间残破的茅草屋边,谢暄不理会谢无猗,大步迈下马车,跟在妇人身后。谢无猗想了想,还是抄起自己的伞,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茅草屋里,一个和妇人长得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躺在地上,旁边胡乱拢着一堆火。和他母亲一样,他的鞋上也沾了好几层不一样的泥。但许是受到她精心的照顾,他的衣服已经被火烘干。 谢暄上前,把伞放到男孩身边,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他一回头,就见谢无猗站在门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即沉下脸,让家丁和他一起把男孩扶出来。 就在谢暄和家丁的手碰到男孩的瞬间,男孩忽然双眼一睁,翻身坐起,一把按住谢暄。同时妇人袖中寒光一闪,绕到谢无猗身后,匕首转瞬就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家丁被打晕,谢暄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没想到他的好意竟然被歹人利用了。顾不上自己的性命,谢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谢无猗不能出事,否则以燕王敢在泽阳横着走的荒唐性格,他不会饶过谢家。 谢暄无视男孩扣在喉咙上的三指,朝妇人大喊:“你放开她!” “没问题啊。”妇人唇角勾起一丝讥诮,早不是刚才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低低一笑,“公子,这个小姑娘可比你警觉多了,她知道我们的条件。” 谢无猗当然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目的。 她身上有范可庾的口供,刺客又失了手,那幕后之人哪里会甘心放过她。 在决鼻村找不到机会,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不是正好动手吗? “蠢啊。”谢无猗垂目看了眼妇人的匕首,冷笑道,“下次要动手就果断点,不要仗着人多就敢把我们骗离官道,你看我兄长多伤心啊。” 不过是故作镇定的把戏,妇人的手又紧了些,谢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落在我的手里,还有心思斗嘴?” “我是在给你机会啊,屋后面埋伏的人早就被解决了,数清楚人头再动手,”谢无猗微闭双眼,信誓旦旦地道,“你刚才是不是没注意后面那辆马车上还有一位夫人?” 妇人对谢无猗的话嗤之以鼻,“跟我们走,否则就杀了那位公子!” 谢暄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不料谢无猗听到这话却大笑不止。 “夫人啊,你们是来抢东西的,我跟不跟你走你都会杀了他。”谢无猗打了个哈欠,顺势将脸颊亲昵地贴在妇人耳边,“那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妇人不觉一愣,没想到谢无猗到现在还气定神闲。她觉得被小瞧了,立刻眯起眼睛,匕首在谢无猗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红印。 “你是真不信我会杀人吗?” 谢无猗本就是诈她,妇人不理会有埋伏那句话,看来这里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 觑着妇人的神情,谢无猗故作松了一口气状,笑道:“外面没人我就放心了。这样吧,咱们打个赌,你和你儿子的匕首要是能动我们一根汗毛,你要的东西我双手奉上。” 见谢无猗露出森冷的笑意,妇人猛然醒悟,抽回手掌就要撤退。 嘶—— 她刚要出声,匕首就从手中摔落在枯草上。与此同时,谢暄和男孩也忽然瘫软在地,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浑身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卷一·苍烟祭 第八章 放长线 妇人和男孩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谢无猗,谢无猗则捡起她的匕首,慢条斯理地绕着火堆转了一圈。窗外闪电劈过,倏地映亮她眸中的寒意。 花飞渡自屋顶跳下,朝谢无猗点头示意周围没有别人。 确定只有他们俩就好办了,谢无猗挥挥手,让花飞渡先把谢暄和家丁送回马车,自己则绑了母子二人,反手卸掉他们的下巴。 “两位,怎么说呢,”谢无猗靠在草堆上翘起二郎腿,“脑子不好就别轻易骗人,杀人多方便啊,还是你们的长项。” 二人不甘地靠在一处,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馅。 谢无猗一眼瞧出他们的困惑,不由得心情大好。 便如这些年在江湖上游历,每当反制住意图对她不利的人时,谢无猗总想慢慢地逗他们,欣赏他们明明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十分畏惧的模样。 恩怨分明,以牙还牙,本就是江湖人刻进骨子里的信条。 “很简单呀,怪不得说你们笨呢。” 谢无猗啧啧两声,抬手指着男孩,“第一,你们母子俩冒雨看病,儿子身上的衣服几乎被烘干了。要是真在草房里烤了那么久的火,这里荒草无数,随便就能做个草席靠垫,母亲又怎么会忍心让儿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呢?” 妇人看了看光秃秃的地面,脸上顿时什么颜色都有。 “再看看你们的鞋,”谢无猗侧头嗤道,“鞋上的泥新旧叠加,颜色干湿都不一样,显然你们已经赶了好几日的路。你们过来的方向不出十里就有村庄,不可能走上好几天都没人给你们看病吧?” 门外雨声不断,谢无猗勾起手指,轻轻划过刀刃,“还有,你从对面向我们的马车跑过来,见面就喊小姐和公子,当时我兄长坐在里侧,外面看不见影子,你怎么能确定车里有两个人,且对面一定是一位公子呢?” 就算妇人能从车辙印判断出来车中载有几个人,难道不应该直接请谢暄帮忙吗,她为什么要求助谢无猗? “人在危难之时会本能地向强者求助,弱者向更弱者求助本就是拐子拐骗女人孩子的惯用手段。”谢无猗扬首对妇人道,“如果你只求助我,让我一个人跟你过来,那你就是拐子,想把我骗到草屋里拐走。可如果你清楚马车里其实有两个人呢?” 劫持谢暄,当然是为以他做人质,逼谢无猗就范。 妇人后背僵直,没想到自己轻车熟路的伎俩在谢无猗眼中竟然处处破绽。她气恼地屏住呼吸,不去看谢无猗。 “拐子可不会杀人,”谢无猗扯住妇人的头发,强迫她和自己对视,“尤其是我这种唇红齿白的妙人。” 她嘴角噙着的笑意着实阴森,二人登时脸白如纸。谢无猗眉头一跳,松开妇人,利落地站起身。 把拐子作为表面营生的人,必然是暗卫之属,来抢范可庾口供的。 看来,幕后那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当然谢无猗也清楚,命令经过层层传递,从这两人口中肯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不如直接到泽阳交官,反正看他们做戏的熟练程度,行拐骗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谢无猗低下头,指尖名为“苍烟”的蝴蝶轻盈翻动,微弱的蓝紫色荧光在指缝间有节奏地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苍烟是谢无猗储存飞针和迷药的武器。若非她留了一手,在谢暄的伞和衣袖上都抖了点迷香,眼下还真不太好办,万一对方发狠让谢暄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向谢宗义夫妇交代? 五指收拢成拳,苍烟立即消失不见。谢无猗凑在二人脸前,摆出和萧惟一样欠揍的表情问道:“怎么样,姑奶奶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呀?”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挺有效果,母子俩身上的肌肉一下子就绷紧了。 谢无猗手执天青纸伞,站在茅草屋门口,透过迷濛的雨雾静静地看远处的青山,看更远处的黑暗。 阿年一直躲在马车里,等谢无猗解决完这对母子才敢出来。他朝谢无猗飞奔过去,手忙脚乱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无猗淡然一笑,“他们那点伎俩还伤不了我。” 阿年握紧的拳头骤然放松,目光在伞面盘旋繁复的凤鸟花纹上游离了一瞬便转回谢无猗的面庞。 “可他们利用了你和谢公子的好意!你……以前经常遇见这种人吗?” 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心疼,谢无猗没有直接回答,转而笑道:“阿年,不用可怜我,当你接触过真正的生死之后,欺骗和背叛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那母子俩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一枚棋子有什么可记恨的。” 隆隆的雷声入耳,阿年不禁怔愣在原地。 谢无猗还不满十八岁,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居然能在他面前笑谈生死? “所以,”谢无猗迈开步子,再没回头看茅草屋一眼,“区区两个小贼吓不住我,他们背后的人也吓不住我,我的决心比你想象得更大。” 三百运粮军士和随太子战死的十万余人,哪个不是家中稚童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老翁的儿子? 她不会停下,因为她是谢无猗,哪怕死在追寻目标的路上亦无怨无悔。 不知为什么,阿年看着谢无猗的背影,蓦然想起她陪他去祭祀范可庾的场景。那时谢无猗跪在范可庾的灵位前,以巫堇祭祀的最高礼节和他告别。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手拈苍烟念诵祭词的模样。 宛转悠长的清音如同母亲的呢喃,一浪一浪打过阿年的心头。祭祀的时间很长,谢无猗重伤未愈,虚汗止不住地流。 她原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只为让范可庾走得安详,抚慰阿年的丧父之痛。 阿年曾在泽阳与谢无猗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姑娘和普通人家温柔软款的女孩不一样,她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生机,充满自信,如同光芒四溅的红日。 而如今,她隐去所有锋刃,冷静地潜伏于幽冥暗夜,从容地迎向猎猎山岚。 无论身披日光还是月华,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谁,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在谢无猗身上,阿年看到了他一直缺少的,令他想往甚至迷恋的勇毅执着。 幽微兰香萦绕在指尖,贯穿阿年的肺腑,让他窒息,也让他沉沦…… 谢无猗回到马车上时,花飞渡已经给谢暄解了迷香。谢暄盯着谢无猗,像在看一只怪物。 “那两个人是拐子。” 谢无猗装作没看见,径自坐在旁边。她探了探谢暄和家丁的脉息,确认两人身体无碍后才继续道:“他们盯上我很久了,都怪我们的马车太张扬了。” 谢暄瞳孔猛缩,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三两下摆平歹人的弱女子就是久病初愈的谢九娘,毕竟她的生母华氏只是谢家一个普通的侧室啊! 他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谢无猗,她的脸型眉眼确实和记忆里的华氏很像,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那为什么…… 谢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谢无猗的左手上。 “兄长是在找这个吗?”谢无猗左手一翻,蓝紫色的苍烟便在指尖轻快地跳动,“兄长,我是谢九娘,也是被巫堇选中的人。” 谢暄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看来谢无猗真的身受巫堇护佑,即便患有重病也能痊愈?他不自然地挪了挪身体,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别的话题。 “你刚才在草房里说……他们是来抢东西的?” 谢无猗略略思考,决定含糊过去,“嗯……劫色的。他们本来是想杀了兄长再把我绑走卖掉,不想巫堇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兄长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一念之仁险些带来血光之灾,加之又被谢无猗所救,谢暄心中百感交集,身上忽凉忽热的。可话说回来,燕王选中了谢家,巫堇也选中了谢家,未来的日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谢暄的担忧瞒不过谢无猗的眼睛,她收好苍烟,拍拍他的手臂,“兄长不必担心,巫堇会一直庇佑谢家的。” 她既承了谢家的情,自当竭尽所能保护他们。就算她的真实身份被揭穿也是她欺瞒在先,与谢家无关。 惊疑不定过后,路上这段插曲反而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谢无猗感激谢暄的关怀照顾,而谢暄对谢无猗的诸多疑虑也烟消云散。 说说笑笑着,一行人终于抵达泽阳。 在城外,谢暄去后面马车查看,谢无猗忍不住掀开车帘,凝望城门上那两个金漆大字。 泽阳,我回来了。 哪怕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我也会始终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不是谢家女,我是乔蔚。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小妹!” 正自出神,谢暄焦急地敲响了谢无猗的马车,“那两个人不见了!” 谢无猗探出头去,谢暄解释道:“阿年说他们就小睡了一会,再一睁眼,那母子二人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偷偷逃走了!” 意料之中的事。 刺杀任务失败,他们注定难逃责罚,不如放虎归山,没准还能有额外的收获呢。 想起二人身上被她刻意放松的绳索,谢无猗嘴角现出隐约的笑意。 到了泽阳才逃离,看来他们那位不想让她查清军粮押运案的主子的确是泽阳人啊。 “兄长,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吧。”谢无猗转过一副愁容,微叹了口气,用怯生生的口吻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回来,不想因为这件事变成给谢家带来血光之灾的不祥之人……” 谢暄一想到母亲对华氏的苛待和这么多年对谢九娘的漠不关心,甚至还为了一己私利试图烧死她,立即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到底是一家人,他应当照顾她的。 “小妹放心,”谢暄温和地看着谢无猗,“在你嫁进燕王府之前,万事都有兄长在。” 谢无猗心头一暖,双手食指放在腮边,堆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不多时,马车停在谢府门外,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提裙随谢暄走进正堂。 卷一·苍烟祭 第九章 谢家 一个身着锦衣的富态夫人端坐堂中,见到谢暄忙热情地上前嘘寒问暖,“暄儿回来了呀!快让娘看看,出去一趟瘦了没有?” 谢暄依旧温和地笑着,“孩儿不累,让母亲担心了。” 因公务在身,谢宗义出门前特地叮嘱谢夫人先给谢无猗安排住处。谢无猗垂手立在旁侧,别有深意地欣赏着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 他们都是害死谢九娘的凶手。 在谢家派去麓州的嬷嬷口中,华氏是勾引谢宗义的山野贱婢,进门没几天就大了肚子,于是谢九娘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人厌弃的“野种”。 谢宗义夫妇把她遗弃在决鼻村,又仅仅因为谢家嫡女谢十娘马上及笄,谢夫人觉得病恹恹的谢九娘妨碍了她女儿的婚事,就打算活活烧死她。 谢九娘长到十七岁,连个名字都没有。谢无猗第一次见她时,草房里臭得能把人熏晕过去,谢九娘进的气还没出的气多。虽然也试图施救,可谢无猗知道这女孩活不长了。 就是在那个瞬间,她决定试一次。 她要救谢九娘。 谢无猗请花飞渡把人送去麓州医治,后来花飞渡告诉她:“这孩子身上生满了疮,骨头也烂了。麓州离决鼻村尚有一段距离,连他们都嫌她晦气,她活着的时候肯定听了不少混账话。” 一想起这句话,谢无猗的心口像刚被刀剜去一块肉,又被哗啦啦地撒了一把盐。 毁以人言,为无知;毁于人言,为不智。 谢九娘是笨了点,听进村民的风言风语,添了心病。可一个女孩子,从小生病没人照顾,孤零零地躺在土炕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巫堇在大俞的地位犹胜皇权,但若世上真有巫堇,怎会任好人白白受罪? 虽然结局并无不同,不过也许对谢九娘来说,病死和被亲人烧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谢无猗面无表情地听谢夫人母子叙了半日话,最后还是谢暄提醒谢夫人,“母亲,这是咱们家九娘。” 谢夫人逃脱不过,便轻咳一声掩饰道:“是了,今日我们一家团圆。我一时高兴,都忘了九娘了。” 其实燕王第一次派人来时,谢夫人心中非常不快。她的亲生女儿谢十娘谢淳才貌出众,可燕王却指名道姓要娶谢无猗做王妃,还搬出长幼有序的话来。谢夫人和谢宗义闹了一场,一大通嫡庶尊卑说得谢宗义头疼不已。 谢宗义无法,只得好言安慰,暗示谢夫人如今燕王虽是亲王,但恩宠大不如前。太子已然殉国,谢淳马上及笄,有不少人都曾向他透露过提亲的意思,其中还包括齐王萧婺和楚王萧豫的近臣。这二位在朝中炙手可热,比燕王有前途得多。谢夫人转过味来,方才作罢。 正式拜见后,谢夫人借故支走谢暄,这才细细端详起谢无猗的样貌。 这一看,她不觉震住。 眼前这个女孩虽然恭恭敬敬地站着,但脊背笔直,表情寡淡,加上纤长的眼睫和轮廓分明的脸颊,女子的窈窕温婉不见多少,反而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分明就是华氏的翻版。 虎狼便是睡着,也是猛兽。 曾经谢夫人有多厌恶华氏,如今就有多忌惮谢无猗。 “九娘在外面受苦了,”谢夫人强打精神,热络地拉过谢无猗的手,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花飞渡,“这位看着有点眼生,不知是?” “她是花娘,”谢无猗低头回道,“我重病时全靠她照顾。” “啊对对对,也是从我们府里过去的对吧?你可是我们谢家的大功臣啊。”谢夫人张口就来,眼睛直眯成一条缝。 毕竟让谢夫人吃过亏,听说那位杀人未遂的嬷嬷也已经被谢宗义打发回老家,谢无猗对谢夫人阴阳怪气的态度心如明镜。她最不屑理会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事,因此只静静地听着,想看谢夫人到底还能怎么对她。 果然,谢夫人和花飞渡客气完便把话题绕回谢无猗身上。 “九娘呀,你看我们谢家的女儿都是从水的单字名,你看你这个……嗯……谢……” 这是连名字都不打算编了? 谢无猗心下嗤笑,谢夫人这碗水还是太浅了。 “谢无猗。”她十分配合地答了一声。 “对呀,‘无猗’,‘无依’,听着多无依无靠啊,也不像我们谢家人。”谢夫人执起谢无猗的手不停地抚摸,“不如就改回本名,我想你也不会介意的吧?” 本名? 谢九娘哪里来的本名呢? 给初次见面的庶女改名,美其名曰“认祖归宗”,实际上不就是找个由头宣示主母的地位,想把谢无猗拿捏在股掌之中吗? 私心如此明显,谢夫人倒也真不管谢宗义的死活啊。 “夫人,按大俞律例,如果有人收养弃婴,即便是寻回亲生父母也不一定要改名,为的是不辜负养育之恩,这是礼法。”谢无猗强调了“礼法”二字,把手抽回来扣在身前,“再者,敢问夫人,燕王提亲进行到哪一步了?” 谢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不免责怪谢暄嘴太快。 这孩子,劝说老爷赶走嬷嬷就罢了,怎么胳膊肘天天往外拐啊。 的确,燕王已经“问名”了,谢府交出去的名字就是谢无猗,现在改名罪同欺君。 谢夫人干笑着应付两声,双颊不停地抖动。 时过中午,谢无猗见谢夫人连饭都没有准备,便懒得再和她打哑谜,“今日拜见过夫人,无猗先告退,也请夫人早些安置。” 按正常的情况,谢无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做主母的早该有所表示,然而谢夫人只是转身坐下,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并不理会她。 真是给你台阶都不知道落脚啊。 “或者——”谢无猗左手拈起苍烟,走近两步,“巫堇有谕,我还是住在外面比较好?” 看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蓝紫色蝴蝶,谢夫人陡然想起嬷嬷转述给她的场景,差点直接从椅子上跪下去。 那时,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谢九娘就是一个野丫头,怎么可能被火烧还毫发无损,怎么可能被巫堇选中成为巫女? 可眼见谢无猗丝毫不留情面地将话说透,又见她指尖的蝴蝶状若妖异,谢夫人铁青着脸,却再也不敢怠慢。她口中直道“哪里哪里”,手忙脚乱地叫下人进来给谢无猗收拾住处。 燕王议亲,谢府没有不收容谢无猗的道理。谢无猗知道谢夫人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她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 凡事都该有个限度。 见她总算退让,谢无猗满意地收了苍烟,盈盈拜别谢夫人。 晚间,待谢宗义回来,谢无猗主动敲响了他的书房门。 四目相对,谢无猗先是踌躇着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双手绞在一起,把衣服都揪皱了。再抬起头来时,两个眼圈红红的,里面蓄满了泪水。怔愣片刻,谢无猗张了张嘴,嘴唇却因干裂贴在一起,良久才发出颤颤巍巍的声音。 “老爷……” 一见谢无猗这个样子,谢宗义哪里受得了。他抢步上前,一把将谢无猗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抚她的背。 “好孩子,不哭……是爹不好,爹让你受苦了。” 谢无猗游历江湖久了,见过的事情自然多。她知道,对于谢夫人那种色厉内荏的妇人就得来硬的,表现得越不好惹她反而越会心生敬畏。 而谢宗义不同,他身为鸿胪寺少卿,一举一动都需谨慎小心,恪守礼节,绝不会轻易在女人面前表露内心。 要在谢家过得好,就得让谢宗义重视她;要让谢宗义重视她,装得楚楚可怜博取他的同情,让他想起这么多年对这个女儿的亏欠,无疑是最省力的办法。 谢无猗是戴罪之身,查案最重要,实在没那么多精力为谢家的事周旋,因此她必须尽快稳住“谢九娘”的地位,免得横生枝节。 可听着谢宗义的哽咽,谢无猗只觉得反胃。 他若真的爱华氏,就不会把谢九娘扔在决鼻村十七年了。 “老爷,”谢无猗硬挤出几滴眼泪,抽泣着问道,“在出嫁前,我可以祭拜一下她吗?” 她没有说出华氏的名字,目的是验证谢宗义的态度。 闻听此话,谢宗义脸色一变。他松开谢无猗,胡乱收拾起桌上的卷轴,“孩子,不是我要烧死你的……那并不是我的主意。” 他在说嬷嬷去麓州火烧谢九娘的事吗? 呵,谢宗义果然不在意华氏母女,那你当初迎她进门作甚? 谢无猗心下不禁冷笑,表面上只委委屈屈地叹息道:“她不会连个正经的坟都没有吧?” 谢宗义手下一僵,心虚地喝了口茶,“你娘生了你之后得了痨病,按规矩只能烧了,不能进谢家的祖坟。夫人她……原也没办错……” 一阵恶心从胃里蹿腾到四肢百骸,谢无猗觉得这出戏实在是演不下去,原本因谢暄而起的照拂之心逐渐冷却。 燕王是谁本就无足轻重,等她嫁到燕王府,谢家也同样没那么重要了。 谢无猗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然明白。刚一转身,她的手臂就被拉住了。 “无猗……”谢宗义有些动情地说道,“其实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就好像……就好像重新看见了你娘一样……” 还要继续表演深情吗?谢无猗挣开胳膊,却听见谢宗义踉跄着推动了书阁。 她转过头,没想到谢宗义竟然在书房暗格里私设了华氏的牌位。深情得不彻底,虚伪得不纯粹,一时间,谢无猗的心绪有些复杂。她见谢宗义对着牌位出神许久,才从中拿出一幅泛黄的画。看质地,想必午夜梦回,它已经在他手中被抚摸过千万遍了。 那是华氏的小像,旁边题着一首诗,写着她的名字。 华漪。 原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叫华漪。 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是“无猗”,真是好巧。 可当谢无猗的目光落在华氏脸上时,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卷一·苍烟祭 第十章 姐妹 谢无猗管谢宗义借来小像,竭力稳着步伐走回房间。直到关上门,谢无猗的手掌心还在不停地冒汗。 眼前又浮现出在决鼻村做戏时的那场大火,她本做好了万全的防护,目的是向村民们证明她是经火不死的大俞巫女。可没想到,那把火竟穿越了一个月的时光,重新灼透披风,烧到她的身上。 每回想一次,窜动的火舌都在生?,犹如火凤穿空。 谢无猗牢牢握着左臂,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的信念,顷刻间被人击得粉碎。 而她左手中的小像,早已卷出了深深的折痕。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正在收拾衣服的花飞渡发现谢无猗的异常,忙上前来询问。 谢无猗看着花飞渡,五官几乎扭曲成一团。她握着花飞渡的手坐下,给她展开那张小像。 花飞渡的手一下子收紧,混如一条冰凉腥咸的蛇从背后探出,正舞到她眼前。 ——画上的人和谢无猗的母亲花弥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旁边题写的诗都是花弥生前最喜欢的那首《生春二十首·其十一》: 何处生春早,春生鸟思中。 鹊巢移旧岁,鸢羽旋高风。 鸿雁惊沙暖,鸳鸯爱水融。 最怜双翡翠,飞入小梅丛。 一首平平无奇的诗,不知怎的就入了花弥和华漪的眼。 “谢宗义告诉我,他和华氏相识于凌波谷,华氏有个已经过世的双胞胎姐姐,那时是孤身一人。”谢无猗缓缓地道,“二人结成露水之情,却因为谢宗义顾忌礼法分开了。” 自别后,谢宗义时常惦记着华氏,总是后悔当初自己不该放她离开。几年后,两人重逢,谢宗义二话不说就把华氏抬进家门。没想到好景不长,华氏生下谢九娘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谢夫人说是痨病,连夜让人烧了尸体。 “花娘,”谢无猗看向花飞渡,目光中带着三分探寻,“‘华’与‘花’相通,爹和娘的初遇同样是在凌波谷,这些难道只是巧合吗?为什么您和爹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过我娘……还有双生姊妹?” 花飞渡沉默不语,思绪早已打结,整个人仿佛凝固成冰。 该不该告诉她? 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反正这对可怜的姐妹早已作古,说出来也没关系了。 花飞渡撇开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是,你母亲确实有个同胞妹妹。” 此言一出,谢无猗不觉坐直了身体。 她能顶着这张脸轻易取代谢九娘,轻易获得谢宗义夫妇和谢暄的信任,原来都是源于此。她和谢九娘是这世上血缘最近的表姐妹啊! “不过她们志不同道不合,很久之前就断绝关系了。”花飞渡勉强弯起嘴角一笑,“老爷和我不说,是不想让过去的阴霾影响到你。” “借口。”谢无猗毫不犹豫道,“花娘,您骗不了我,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花飞渡回望谢无猗。她一天天看着谢无猗长大,教她功夫,陪她游历。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才是关系最亲密的,可以毫不犹豫将性命交托给彼此的人。 现在,她的丫头早不复当年的冲动稚嫩,以前那些话再也瞒不过如今这双深邃洞明的眼睛。花飞渡笑了笑,神情柔和了许多。 “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花飞渡收敛心神,牵起谢无猗的手坐在床边,仔细抚平她的掌心,“庙堂有忠奸之分,江湖有黑白两道,但其实庙堂和江湖从来没有分开过。” 谢无猗屏住呼吸,她知道花飞渡将要说的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几十年前,江湖上曾有一个神秘组织,那些人专门诱拐无家可归或者长得好看的小孩子,用各种非人的手段把他们培养成杀手细作,再放他们潜入各处刺探消息,雇凶杀人。” 分明是多年前的往事,如今提起,花飞渡依旧心惊不已。 “往远了说,鄢、凉等名门望族自然不可能幸免;往近了说,就连我朝已故的德妃家中也有很多这种人。” “德妃?”谢无猗突然眯起眼睛。从前她不关心朝堂后宫,对这位妃子实在没什么印象,却又隐约觉得事关重大。 窗外起风了,谢无猗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一下。 “我只是说一个例子,影子到处都有,你不要觉得这种事在大俞不会发生。”花飞渡解释道,“德妃病故后家业凋零,没了利用价值,他们的人也就纷纷撤了出去。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过一点风波,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谢无猗垂下目光,慢慢咀嚼花飞渡的话。在世界各地周游多年,她也不是才知道朝廷和江湖势力有所勾连,却第一次觉得这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离自己这么近。 莫名地,谢无猗想到了萧惟。同是后宫妃嫔,如果连德妃都不能幸免,那他的母妃淑妃呢? 或者,萧惟他自己呢? 他从天之骄子变成现在这般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样,难道也经历了什么变故? 怎么突然想到他了呢,真是奇怪。谢无猗狠狠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无厘头的念头驱逐出去,又问道:“所以,华氏也是——” 花飞渡点点头,“华漪也是小时候因和你娘走散而被拐走了,从此失了音讯。” “你们没有去找?” 话一出口谢无猗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花飞渡比她们姐妹大不了几岁,华漪被拐走时,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果然,花飞渡苦笑着摇头:“我们那个年纪的孤儿,势单力薄的,连饭都吃不饱,怎么找?就算知道人在他们手中,就算我身手尚可,茫茫人海,寻到确切的踪迹谈何容易?” 踪迹难寻……谢无猗暗自重复几遍,忽觉一室烛光都暗淡下来。 一双年少分离的姐妹,走着截然不同的路,却不约而同地喜欢同一首诗。 那首《生春》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是密语,是约定,抑或只是血浓于水的默契? “我们再遇见她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花飞渡似也陷入渺远的回忆中,语调悠长,“时间能改变太多事,那时的华漪早已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你娘没有办法,只能和她彻底断了关系。” 是啊,时间……真的能改变太多事。 谢无猗的手慢慢扶上左臂,她的苍烟就缚在上面。谢无猗从不信虚无缥缈的巫堇,好在苍烟不只是巫堇的象征,还是她自保的武器和纵横江湖的底气,更是她活着的证据。 所以这么多年,每当谢无猗感到烦躁时,她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移到上面,像是在隔空吸取源源不断的安慰。 华漪是个刀头舔血的杀手,怎么就甘愿委身于谢宗义这么个软弱的男人?若她泉下得知女儿是死于她丈夫的忽视苛待,心中该作何感想? 她的杀孽,难道就非要由谢九娘来还吗? 谢九娘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 “再后来,老爷娶了你娘,你娘不想把他卷进江湖纷争,才远离了家乡。” 谢无猗点点头,凌波谷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家,可无论是堕入黑暗还是想往自由,她们自故土逃遁,也终究逃不出血脉的安排。 花弥在生下谢无猗后病逝,华漪也没能幸免。 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重见天日,谢无猗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命运的枷锁牢牢羁绊住上一代,而现在,谢九娘也已经死了。 她紧紧攥住左臂,声音艰涩,“所以……我娘的名字是假的。” “是老爷取的。”花飞渡的语调略有波动,“当时他们两人同行,老爷指花为姓,以弥为名,希望能弥补她失去至亲的伤痕。而我不愿离开你娘,便也从了这个姓。” 谢无猗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华漪是杀手细作,难道她是故意接近谢宗义的吗?十几年前,谢宗义不过是一个平平小官,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能让那个神秘组织盯上?还是说他们另有图谋,谢宗义只是棋盘上一颗很小的棋子? 她不禁追问:“花娘,那个组织叫什么?他们的人还在大俞吗?” 花飞渡目光闪烁了几下,她起身剪了烛花,房间里顿时明亮许多。在这和暖微醺的光亮里,花飞渡认真地看向谢无猗。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华漪也已经死了,他们的能量微不足道。”花飞渡双手扶上谢无猗的肩膀,把她僵硬紧绷的右手拉下来,“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乱子呢?” 花飞渡的话在理。不谈对军粮押运案的处置,大俞皇帝强硬果毅,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君主,断不会容忍这种组织兴风作浪。 谢无猗看了看紧握住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肿胀变形的关节,密密麻麻的老茧和伤痕,无不令她心下升起没来由的恐慌。 可花飞渡不想说,谢无猗也没有办法。 “也是。”她转身收好华漪的小像,“不重要了。” 眼中隐有泪意,谢无猗重新捧出谢九娘的骨灰盒,将脸轻贴在上面,指下微微用力。 木盒冰凉,隔着三层雕花,她仿佛能听见齑粉的幽咽。 那哭声顺着骨堆向上盘旋,缠绕住她毫无记忆的过往,也牵绊住荒唐未知的来路。 谢宗义是因为知道华漪的身份才不认谢九娘的吗?他对她的思念里,是否多多少少也含了一丝真情呢? 想与谢家割席的念头才刚生出,就因花弥和华漪的关系重新落了下去。 乔蔚,别看过去,你要一步一步向前走,才有资格谈破局。 “原来你我也共享着血脉啊……”谢无猗忍着汹涌的酸楚,呼吸越来越重。她抱着骨灰盒喃喃道,“花娘,真到了那一日,把她和我葬在一起吧。” 这世上从来没有巫堇,没有神明。生时不得相认,今日暂且许下这样的心愿,希望能稍作弥补吧。 她没有亲兄弟姊妹,就让她们表姐妹于地下重逢,长眠一处。 跳动的烛火在谢无猗的双眸中勾出灼目的星芒,花?渡仿佛能循着那道光,看到花弥年轻时的模样。 她们长得可真像啊。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一章 好久不见呀 许是近来一直在思考怎么从运送路线图入手调查兵部,加之昨夜的刺激,直到天明谢无猗的头还在疼。花飞渡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便连哄带骗地拽她出门去散心。 毕竟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就算和燕王没感情,也总不能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摆着这么一张脸吧。 查案与走好余生的路并不矛盾,新娘子还是要漂漂亮亮的。 临走前,谢无猗见阿年又蹲在廊下看那几盆连芽都没长出来的兰花。 在决鼻村的一个月,阿年一直在照顾花飞渡给他从麓州买回来的兰花种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养不活。于是阿年也犯了倔脾气,连盆带种一起搬回谢府,整天精心侍弄,大有不开花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无猗扫了一眼墙角的划痕,面色微变。 “阿年,”她摆摆手道,“最近别出门。” 阿年背着手低头应了,见谢无猗没有别的吩咐,就又扑了回去。 真是个痴人。 时隔四年再次走在泽阳的街巷里,谢无猗和花飞渡携着手,不免都生出物是人非之感。邛川一战后,大俞撤换了不少官员,连带着城中街道重新布局,范可庾家的宅院也搬进了新的主人。 朝东走两条街,再向南转去,谢无猗任由潜意识指引着,踏上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巷。 斑驳的灰瓦砖墙,蔓生的藤萝蛛网,还有大门上两道被风吹破的封条,都昭示着这里已经破败许久了。 谢无猗忍不住将手按上去,冰冷的触感让她在一瞬间回到从前。 “小蔚,赶紧下来,爬那么高干什么?” “小蔚,不把书背完不准吃饭!” “小蔚,从今天开始,爹就放你和你花娘出去见世面啦。” “小蔚……” 思念从未如此强烈,覆没她的头顶,也把她推下万丈深渊。 “小哥,没事别往这里走,不吉利!”巷口一个老大爷路过,见谢无猗二人站在里面发呆,好心提醒了一句。 谢无猗陡然惊醒,未免麻烦她今日换了男装,难怪会被错认。 她迟疑着收回手,低头望向掌中的空芜,眼中有些茫然。一阵风吹透衣衫,此时已是夏末,天竟也有些凉了。 “花娘,”谢无猗喃喃,“起风了。” 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情,谢无猗准备回府,毕竟像她这样正在议婚的闺阁女子整天在外闲逛,并不符合常人口中的“礼数”。 只不过谢无猗不在意这些罢了。 路过一处酒楼,谢无猗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抱着酒壶坐在台阶上撒泼。那人穿着金线红袍,一看就是位家境殷实的贵公子,可他的作风却与这身行头不太相符,见人就说兄弟要娶媳妇不理他了,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娘子。 谢无猗不觉停下脚步,没想到竟让他一把拉住衣角大哭起来。谢无猗恨不得踹自己两脚,这位小爷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她顺势坐在台阶上,一边听他哭诉一边瞟了一眼他的腰牌,果然是祝府的人。 祝伯君是两朝护国将军,曾随皇帝南征北战,战功卓著,她小时候跟着乔椿见过几面,而看眼前人的年纪应该是祝老将军的爱孙祝朗行。谢无猗和他并无交集,只听人说过这位祝小将军虽然勇武过人,但行事张扬不羁,颇有纨绔之风。 真是名不虚传啊。 谢无猗无奈地摇摇头,让花飞渡去祝府找人。 “小兄弟你真好,他们都不听我说话……”祝朗行浑身酒气,哭天号地道,“你知道吗,我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正经了,娶媳妇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说!” “是啊是啊,太过分了。”谢无猗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见她赞同自己,祝朗行眼里顿时有了亮光,“那我问你,我兄弟婚期特别近,据说要娶的还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可我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你说说,我这个做大哥的该准备点啥好?” “要我说啊,心意到了就行。”谢无猗拍拍裤脚,随便安慰道,“你想,你兄弟看上的人会介意你送什么礼吗?万一这个貌若天仙的美人也喜欢刀枪棍棒呢?” “呜呜呜你真好!”祝朗行说着就要来勾肩搭背,却被谢无猗一侧身躲开了。 她伸手搀住祝朗行的胳膊,对着他迷蒙的眼神道:“这位大哥,你喝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祝朗行夸张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小兄弟,我特别喜欢你,真的。我姓祝,以后有事来我家知会一声就行,我爷爷什么都能给你摆平!” 谢无猗一想到祝伯君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孔,心下不禁暗笑,还真是个被宠大的孩子啊。不像她,谢家到底隔了一层,现在她的亲人就只剩花飞渡了。 不多时,循声而来的家丁便把祝朗行强塞进马车,千恩万谢地给谢无猗作揖。家丁说他们家小将军一喝多就容易絮叨,恐怕这次回家又要挨一顿揍了。谢无猗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就让人把祝朗行带走了。 待确认祝朗行坐过的地方没被弄脏后,谢无猗又习惯性地看了看两侧的街道。这一回头不要紧,对面酒楼二楼的包间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视线。 谢无猗的双眼骤然睁大。 那个紫衣公子……是萧惟吗? 她揉了揉眼,再看去时,窗口并无一人。 是错觉吗? 如果是错觉,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 一阵莫名的别扭和心虚涌上来,谢无猗迅速别过脸,拉着花飞渡落荒而逃。 万春楼二层,萧惟靠在窗边,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啊。”眼见祝朗行在谢无猗面前出尽洋相,萧惟想的却是这件事以后可以给他笑话半辈子了。 谢无猗。 萧惟又忍不住贴上窗棂看她的背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偷窥这种小人行径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可是正人君子。 不过呢,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谢无猗了,百年过去,想想她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小猗,”萧惟临风自酌,又把酒杯举向谢无猗离开的方向,“好久不见呀。” 看在咱们有过命的交情的份上,我可能,确实有点想你。 一阵迟疑的敲门声响起,萧惟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斜倚在椅子里。 进来的是一个身着丁香色薄纱襦裙的女子,现今并不流行的堕云髻堪堪挡住她的左眉。萧惟勾勾手指,示意她走上前来。 “叫什么名字?” “奴家……紫……紫翘,来……伺候公子。” 她似乎紧张得要命,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回完话便要来给萧惟添酒。萧惟眉头微皱,坐直身体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他手劲很大,紫翘本能地挣扎两下,又立即顿住。她紧咬嘴唇憋着眼泪,脸涨得通红。 萧惟见紫翘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雪白的臂膀上还有几道伤痕,便如失了兴致一般板着脸问:“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吗?” 紫翘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地请罪,整个人抖如筛糠。 “要不我赎你出去?”萧惟松了手,暧昧地笑道。 “不,不要!” 紫翘额上青筋暴起,脸比窗纸还要惨白几分,“公子,您……想要我怎么陪您都行,可我,我不配让您赎出去……” 萧惟敛了神情,他探下身,用极低极轻的声音问道:“那褚瀚来赎你,你也不跟他走吗?” 褚瀚是兵部尚书褚余风之子,一听到这个名字,紫翘一个激灵,直接瘫软在地,连求告都不会了。 好啊,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在万春楼安插棋子,褚家干得漂亮啊。 还真把他当草包了? 萧惟冷笑一声,随手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子,指了指紫翘的胳膊,“去买点药治伤吧,留疤了不好看。” 紫翘错愕地望向萧惟,眼底流动着千万种情绪。她刚要拒绝,萧惟却再次俯身,手指从挡住她眉毛的乌发上划过,不带一丝温度。 “我不难为你,你今天来陪我喝酒,我什么都没问过你。”萧惟捏住紫翘的下巴,强迫她露出完整的面庞,声音骤寒,“明白吗?” 两行清泪从紫翘眼中滑落,她呜咽着答应了。 “这就对了。”萧惟满意地点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他体贴地把瘫坐在地的紫翘扶起来,甩甩袖子离开了。 一出门,萧惟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朝谢无猗离开的方向张望。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她早就走远了。 萧惟无奈地敲着脑袋,随口叫了一声。 “达达,走啦。” 回谢府的路上,花飞渡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问谢无猗为什么肯管祝朗行的闲事。 “泽阳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像他这样喜怒出于胸臆的爽快人太少了,”谢无猗笑道,“安慰两句而已,无伤大雅。” 花飞渡定定地看着谢无猗,“莫不是祝老将军的缘故?” 什么都瞒不过她啊,谢无猗挽住花飞渡,这才说出自己的意图,“祝老将军在朝中故旧甚多,当初爹进户部时他也说过话,就当是还他一个人情,免得有人议论祝家家风败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两年前出事时,祝伯君也在邛川战场,负责俞军的后勤补给。今天搭上祝朗行这条线,万一能从中获知一些隐情呢? “你呀,还是那个行侠仗义的性子,一点都不像官家小姐。”花飞渡伸手点了点谢无猗的额头。 谢无猗闻言,反而连声叹气,“行侠仗义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子,囚在金雀笼里,连自己都没法做?”她展开双手,歪头道,“花娘,你猜我是先病死还是先被困死呢?” “呸呸呸!”花飞渡反手拍了她一下,“满口死啊死的,还真没个忌讳?” 二人说笑着回了府,一进门就发现谢家的院子被大红箱笼塞得满满当当。 原来就在她们出门闲逛的这半天里,燕王亲自过来送聘礼并择定了婚期。除了常规的金银酒果外,燕王竟把自己名下的几个庄子都赠给谢无猗,说怕她的嫁妆准备得太仓促。 华漪去世得早,谢夫人又不可能提前给谢无猗置办嫁妆。燕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让谢家轻视她。见他身为亲王却如此有情,谢宗义夫妇早已喜不自胜,连嘴都合不上了,哪里还会计较谢无猗穿着男装满大街晃悠? 谢暄给谢无猗念过礼单之后,便把一封龙凤帖交到她手中,“燕王殿下特地叮嘱,一定要你亲手打开这封书帖。” 玩心不小啊,敢在龙凤帖上做文章,真不愧是萧惟的兄弟。谢无猗心里咕哝着,十分恭敬地接过龙凤帖。可一见那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她就觉眼熟极了。 这不是萧惟留下的解毒药附带的说明的笔迹吗? 所以说,那位瞎了眼的燕王——就是萧惟? 竭力控制住抽搐不止的脸颊,谢无猗打开书帖,眼前再度一黑。 别人家的龙凤帖上都写“千金一诺,光生蓬壁”一类的吉利话,就算是不愿意遵循这些陈词滥调,好歹意思也都差不离。但谢无猗收到的这封书帖上只有一句话: 小猗,好久不见呀。 卷一·苍烟祭 第十二章 人质 谢无猗手捧龙凤帖,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无猗从不惧于面对腥风血雨,可这来自萧惟的第一道关卡却让她犯了难。 她该怎么骗萧惟? 还查得了乔椿的案子吗? 谢府欢欢喜喜的气氛中弥漫着莫名的压抑感,谢无猗嘴上说着不疑萧惟,可她不确定萧惟有没有听到范可庾的话。 谁能保证他不是想把她抓到身边,再一击毙命呢? 按流程,谢无猗应该给萧惟回帖。 “小妹若是拿不定主意写什么,为兄可以代你来回,只不过……”谢暄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毕竟是回给殿下,还是得你来定夺。” 谢九娘在决鼻村病了十几年,肯定是不会写字的,谢暄正是怕戳中她的痛处才以让她定夺作为借口,一直在府里等她。 谢无猗自然明白谢暄的好意,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回帖走到桌边。可提起笔后,谢无猗却迟疑了。 是按常理来回“一枝幸附,三生契合”吗? 不行,且不说谢九娘会写字是个破绽,单是字迹本身就能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和潜意识。萧惟的眼睛已经够毒了,她可不想给他留下更多的把柄。 直到重新蘸了三次墨,谢无猗才下定决心,在回帖上仿照苍烟,画了一只站在花瓣上随时准备飞走的蝴蝶,既全了谢家的礼数,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飞走之前,她还是巫堇的化身。 以俞人对巫堇的崇敬程度,萧惟应该知道分寸的吧。 送走谢暄后,谢无猗叫来阿年,和他说起范府的变故。阿年一开始只是抿嘴安静地听着,后来才提醒道: “你可以留意秦楼楚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从官府往日的判决来看,罪眷通常都会被发卖到这种地方,兴许……能找到范兰姝。” “好。” 其实谢无猗刚才就锁定了泽阳几处地点,正打算挨个摸排一遍。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趁花飞渡出去的工夫,谢无猗绕到阿年养兰花的墙角,仔细辨认那上面用石块划出的猫眼标记,看痕迹应该就是她早上出门前留下的。谢无猗快步走回房间,从包袱里翻出一张纸掩在袖中,悄悄从后门出了府。 纪氏当铺是泽阳最有名的一家当铺,谢无猗进来后也不客气,直接把字据和赎金拍在柜台上,对着瘦小的鹰钩鼻伙计说自己来赎东西。伙计一看那张字据,便把她请到后面库房。 “谢姑娘呀,在下可等你好久了。”当铺老板纪离珠满脸堆着笑迎出来,张着一双肥胖油腻充满药味的手就要来拍谢无猗的肩膀。 谢无猗沉着脸侧身闪开,“我来赎我的猫睛戒指。” 纪离珠身体不太好,每说两句话就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谢姑娘,当初说好了我们帮你查案,你的戒指是用来表示诚意的,”他腆着圆乎乎的脸凑到谢无猗身边,眼看就要贴上去,“怎么,现在就想收回定金——反悔了?” 这次,谢无猗强忍恶心没有动。诚然,纪离珠的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范可庾的消息,指引她先去决鼻村再回泽阳。军粮押运一案,她两眼一抹黑,纪离珠手中的线索却远超她的想象。 谢无猗知道,对于纪离珠来说,能来做交易,戒指本身不重要,一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样东西,得由她来出面。 她不是至善至贤的好人,只要不违背原则,她当然可以被他们利用。 实在不愿,等查明了乔椿的案子,她就离开泽阳。到时天高海阔,她便是潇洒翩跹的蝴蝶,自由翱翔的鸾鸟,谁又能拿她怎么办? “纪老板的恩德我从未敢忘,”谢无猗垂下双眼,竭力忍住胃里的翻滚,“只不过那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纪老板若当初不想让我赎回就不会开字据了。” 其实猫睛戒指并不是花弥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初谢无猗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她急于赎回,不光是因为字据快到期了,更是想对纪离珠抛个弱点,混淆视听。 ——关心则乱强装镇定的她,没什么本事。 见谢无猗一语道破,纪离珠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捏起那枚猫睛戒指,却并不给她。 谢无猗立即明白了纪离珠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这是她仅存的积蓄,不料纪离珠却把银票推了回来。 “谢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怀疑你的诚意,你按字据赎东西天经地义。在下只是在想该怎么组织语言——”纪离珠故意拉着长音,“得留心你未来的夫君啊。” 挑拨离间?还是他要对萧惟做什么? 谢无猗暗中思忖,脸上却并未表露半分,反而顺着纪离珠的意思道:“纪老板在府上留了记号,不就是在等我来吗?我们都是爽快人,说吧,要我怎么做?” 纪离珠不禁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喘起来。待好不容易稳定气息,他才摸了摸谢无猗的头发,用无比亲昵慈爱的语气提醒她。 “谢姑娘太着急了,这么着急可是要坏事的。” 很好,他信了。 逼仄的库房里空气稀薄,谢无猗自己呼吸都有些憋闷,更别说纪离珠了,她都怕他哪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这里。 虽然死了更好,但就算是再厌恶这个人,她也不好现在翻脸。谢无猗直视纪离珠,向他露出防备疏离的笑容,提醒他不要干涉太多。 “好好跟着你的夫君,事情自然会有进展的。”纪离珠恍若未见,手在谢无猗的头顶不停地抚摸,“等真相大白那天,在下自然有需要谢姑娘另付的报酬。”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沉声道:“不危害大俞我才做。” 纪离珠捂着胸口笑得前仰后合,诡异的笑声在库房里回旋萦绕,“当然不会危害大俞了,谢姑娘把在下当成什么人了?” 他捏住大拇指和食指,任戒指在上面滚来滚去,“只不过是一点点小生意,需要谢姑娘帮帮忙罢了。” 谢无猗取过戒指戴在手上,“那样最好。” 刚要告辞,纪离珠忽然又叫住了她。他款步绕到身后,张臂轻轻环住谢无猗的身体,犹如一条准备将她囫囵吞食的蟒蛇。谢无猗不觉汗毛倒竖,她眼中锋芒乍现,左手中指已经虚按在苍烟上。 但转瞬,谢无猗便明白了刚才纪离珠提起萧惟的目的。对萧惟有所防备,才不会对他说起他们二人的合作,更不会说起他对自己做的这些过分的举动。 小人。 “谢姑娘,一份新婚礼物还请笑纳。”纪离珠湿热的气息从耳后扑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完,他便放开了谢无猗。 谢无猗骤然松下一口气,左手也舒展开来。虽然并不明白纪离珠念这首诗的意思,但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回到谢府,谢无猗立刻烧了洗澡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三遍。 好不容易暂时除去满腹恶心,被她派去探查兵部的花飞渡也回来了。 谢无猗想过,按说运送图经过层层审批,兵部令史是兵部尚书褚余风的得意门生,图纸有问题这事褚余风不太可能不知情。范可庾的口供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既然要找突破口,就得先搅和一下兵部了。 果然,花飞渡说兵部如铁桶一般,即便是在皇城之内也太严格了些,她留意偷听了来往官员的议论,说这正是褚余风打着保密的旗号一手安排的。 “兵部有一间单独的小室,以往的兵部尚书都在这里议事。”花飞渡手沾茶水,大致画出兵部和褚府周围的布局,“我又在外面打听,就连百姓都知道褚尚书这几年对公务堪称痴迷,驭下极其严格,但生活作风却稀松粗犷,经常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兵部。” 不仅如此,原本给褚余风办公议事的小室堆满文书,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兵部但凡有事都要在外间讨论。 “这不正常。”谢无猗一边擦头发一边道,“如果他工作认真到连家都顾不上,图纸就不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掩盖什么。 花飞渡十分赞同谢无猗的话,她摇着手指道:“而且很巧的是,他今晚就准备回家给一名小妾庆祝生辰。” 谢无猗放松身体,不觉露出一丝“天命顾我”的微笑。 自从萧惟送来聘礼,下人愈发恭敬,谢无猗出入自己的宅院也方便多了。晚间,她和花飞渡算准时间,蹲伏在褚府外。 待花飞渡在褚府花园里闹出动静,吸引住褚余风和府内侍卫的注意力后,谢无猗便以夜色为掩,轻松溜进褚余风的书房。 她的判断不错。相比于花飞渡的描述,褚余风的书房可整洁多了,文书古籍都分类摆放,就连砚台笔墨都纤尘不染,也不知该说他在家里懒得伪装还是褚夫人过于勤劳贤惠。 一个一个书柜摸过去,谢无猗刚翻动两卷书册,书房的门窗便一下子落了锁。谢无猗一惊,忙闪身藏在书柜后面,听得褚余风在院中大喊中计了。 “来人,拿火把!” 侍卫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转瞬间包围了整个书房。谢无猗眯起眼睛,现在肯定来不及逃,看来是花飞渡白天打听消息时被有心人察觉了。 谢无猗弯起嘴角,还挺警觉,这么果断地烧书房,看来这里很干净啊。 她拈起苍烟,迅速判断最好的突围方向。 褚府侍卫整装待发,准备开始点火。谢无猗矮身蹲在房梁上,计划等浓烟烧起来就破瓦逃出。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还能抓得到她? 她放缓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正自戒备,忽然,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褚大人,别来无恙啊!” 萧惟? 谢无猗当即皱起眉,他来干什么? “本王刚去赴酒……局,卢相说……他要邛川战后的抚恤名册,你……赶紧给我!”萧惟连连打嗝,听这声音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萧惟口中的卢相正是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大俞权相,谢无猗还没想明白他要名册的缘由,就听萧惟嗤嗤笑道: “咦……怎么这么多火啊?是准备……欢迎本王吗?” “殿下醉了,臣扶您醒醒酒。”褚余风耐着性子回话,即使隔着一道墙谢无猗也能听出他的不悦,“殿下要的名册在兵部,不在臣家里。” 谢无猗心念一动,立即收好苍烟,悄无声息地落在门边,右手背在身后。 “你……骗人!”萧惟干笑几声,毫无形象地靠在褚余风身上,“卢相跟本王……说了,你把名册带回家了,你……给本王……找出……来!你不找,本王……自己来!” 说罢,萧惟不顾褚余风的拦阻,踉踉跄跄地推开他。毕竟是燕王,褚府的下人哪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他强闯书房。门锁不知何时被割断了,萧惟脚下不稳,一头向前栽倒。 电光石火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退后!”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三章 下套 谢无猗压低嗓音,牢牢控制住萧惟,手中的匕首紧贴他的皮肉。 院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褚余风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这个小贼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劫持燕王。可眼见萧惟落在她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万一贼人发狠,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燕王是吧?”谢无猗环视一周,继续威胁,“谁敢上前一步,我就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许是喝得大醉,萧惟浑身软绵绵的,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危险。而当他终于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后,酒顿时醒了大半。萧惟张了张嘴,无措地看向褚余风。 褚余风虽也上过战场,到底不是铁血将军,只能大声道:“你放开殿下,本官或许可以饶你一条命。” 谢无猗冷哼一声,手中的匕首又收紧两分。 “那个……他挺抠门的,”萧惟弱弱地歪头讨价还价起来,几乎就要和谢无猗脸贴脸,“而且他夫人家教严,你在这肯定是偷不到私房钱的,要不还是走吧?” 他是在说醉话还是在替她开脱? 两人距离如此近,谢无猗一呼一吸竟全是萧惟呼出的清冽的酒气,脸上不觉有些发烧。 “闭嘴。” 萧惟果然听话,他并未挣扎,反而就着谢无猗的力量倚在她的肩窝,还找到了一个很舒服省力的姿势。 褚余风面上快挂不住了,萧惟当众让他难堪不说,还十分听从这个小贼的摆布,这位燕王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可萧惟如果真想要什么东西,还需要派人来偷吗? 怪不得人人都说萧惟性情乖张,看来还真是个缺教养的。要不是运气好托生在淑妃肚子里,哪比得上他儿子一个手指甲? 嗯,还是吾儿聪慧机敏,要是他们站在一起,肯定把萧惟比下去了…… 褚余风胡思乱想间,谢无猗早已挟持着萧惟退到褚府门口。趁着褚余风还没反应过来,她把萧惟往前一推,转身疾跑两步,纵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萧惟跌在褚余风身上,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褚余风一见那红印不禁皱了眉,刚想让人去追,萧惟却一把搭过他的肩膀,半醉半醒地扯住他。 “褚大人,给本王留点面子吧。”萧惟黑着脸道,“十天后是什么日子……您不会忘了吧?” 褚余风浑身一凛,八月初十正是萧惟大婚的日子。 看到褚余风又气又怕的表情,萧惟就知道他懂了,于是便转过一副面孔笑道:“事情闹大了不好,反正本王也没受伤,回头让京兆尹查一查就行。不能让本王的王妃害怕……您说对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褚余风除了听从也没有别的办法。萧惟又拉着他絮絮叨叨好一阵,封达和成慨才循声赶来,把萧惟扶回王府。 褚府三条街外,谢无猗和花飞渡汇合。直至回到谢府,她的脸还有些燥热。 萧惟身上的酒香混合着熏香还沁在衣服里,留在腮边耳后,谢无猗不由抓起一把扇子扇起风来。 这人到底醉没醉啊? 花飞渡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她没想到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竟被褚余风识破了。 “丫头,你是怎么脱身的?” 虽然在江湖里行走多年,接触男人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想到刚才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萧惟似乎还颇为享受,谢无猗心中就有点别扭。 “反正就是跑出来了……”谢无猗很快抛开萧惟转了话题,“褚余风的书房没什么异常,他并不在意那里。” 花飞渡担忧道:“你今晚打草惊蛇了。” “这正是我的目的。”谢无猗微微一笑,“先吓他一次,如果真有关键证物他才会用心保护,我们才有迹可循。” 水太静了,就先拿褚余风探探路吧。 兵部的路线图有问题,他终究难辞其咎。 在褚余风家闹了一场,加之婚期已定,谢无猗这几日便不再出门,在府中安心备嫁。谢暄还是常来看她,帮她打点一应事务,谢无猗就借他为吏部员外郎之便,以入王府需要大致了解朝中局势为由,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乔椿的故交好友。 奇怪的是,乔椿朝中朋友虽不多,但几乎都因各种理由离开了泽阳,有丁忧的,有调职的,还有一些无故失了音讯的。 果然古怪。 待铺垫得差不多,谢无猗终于绕回正题,“方才兄长说起兵部,那褚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办起事来雷厉风行,也颇有业绩,陛下很欣赏他的为人。”谢暄想了想,又道,“听说前几天兵部丢了文卷,现在整个兵部尤其是褚大人的小室周围足足加了好几倍的防卫。” 谢无猗安静地听着,低头喝了一口茶。窗外阴雨连绵,她的心绪却逐渐敞亮起来。 看来下一步得找机会闯一闯那个“军机重地”了。 还行,也不算没有收获。 确认了这一点,谢无猗便开始和谢暄拉家常。其实有件事她一直很好奇,谢暄已近而立之年,又是谢宗义的长子,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娶妻,连妾室都没有?他也不喜寻欢作乐,唯一的爱好便是在自己的小院中种竹子。 更奇怪的是,谢宗义夫妇竟也一点都不着急。 “恕我多嘴,兄长为何一直没有成亲呢?” 谢暄一怔,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他背过身去,笑道:“男子汉总要先立业再成家。况且,小妹是巫女,自然听得到巫堇的意思。” 这样闪烁其词,还搬出巫堇,看来其中另有隐情。 每个人都有秘密,谢无猗知道自己多嘴了,她忙缓和起气氛,自嘲道:“兄长再不婚娶,我这个马上要出嫁的妹妹会被人嚼舌根的。” “没人敢议论你。”谢暄认真地说道,“小妹,从今以后你会过上最好的生活,再也没有人会轻视你了。” 谢无猗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不论如何,谢暄对她的照顾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为兄嘛,巫堇曾说我命里不该娶,所以父亲母亲才没有为我张罗。”谢暄将头顶的竹叶玉冠扶正,对谢无猗躬身致礼,“小妹,为兄今日还有公务,就不多留了。” 雨越下越大,谢无猗隔着一扇窗,见那道疲惫的松绿色身影与连绵的青瓦融为一体,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离开。 大婚前一日下午,谢无猗和花飞渡又来到上次祝朗行喝得烂醉的那家酒馆。谢无猗抬头望向对面的万春楼,一切平静如常。 那日她看到的应该就是萧惟吧。 原本谢无猗满心都是案子,压根不在意要嫁的人是谁。可不知怎的,自从知道燕王就是萧惟后,谢无猗总是没来由地心慌,本能地抗拒和萧惟扯上关系。 他到底为什么娶她,是为了帮她吗? 恰在此时,一阵惊叹声吸引住二人的目光。 谢无猗朝声音的来处走去,见一个摊位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都是百姓,中间是个算卦人。她在人群中观察了一阵,得知算卦人名叫李山人,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百姓抽到不吉利的签后他便说那人有灾祸,需要重金免灾。 骗子。 谢无猗抱臂冷笑。 这边李山人赚得盆满钵满,把刚拿到手的银子放进左手边的箱笼里,又要开始坑骗下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女子。谢无猗瞟了一眼她的包袱,里面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对于她这身打扮的姑娘来说必然是一笔巨款了。 女子说自己在寻找父兄,想卜一次吉凶。李山人闻言,便让她从一排桃木签中选一支。女子犹豫半天才伸出手指了一支,李山人翻开,掌中竟是两截折断的签。 “大凶之兆啊。”李山人捻着胡须叹道,“桃木断,主境遇坎坷亲情难续。姑娘若要寻亲,便如大海捞针,就算是寻到也是阴阳两隔啊。” 女子脸一下就白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包袱,“请问道长……能解吗?” “哎,天命难违啊……”李山人左手捏住那两根断签连连摇头,“不过老夫看你虔诚,或可一试。但是要你——” “不用她出钱,”谢无猗不顾花飞渡的拦阻,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我现在就可以解。” 女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谢无猗掸了掸裙上的微尘,向李山人摊手道:“借那支桃木签一观。” 李山人果然愣了一下,谢无猗立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反问道:“怎么,道长害怕小女子会毁了你的签子吗?” 她都这么说了,李山人也不好再拒绝,他颤颤巍巍地把左手心里两截断签交给谢无猗,就见她手一转,再翻开时,两支桃木签竟奇迹般地合二为一了。 周围百姓一阵惊呼,都带着十二分的崇拜望向谢无猗。李山人的脖子已经淌出汗来,不觉握住了左手袖管。 其实这本是大俞西境常见的戏法,断签是提前藏在袖口口袋里的,无论来卜卦的人选中哪支,只要手速够快,主人就可以迅速换签。 来卜卦的人,老人多为子孙,少女多为姻缘,书生多为前程,他们多多少少都对自己要问的人有预期,此时只要察言观色,利用好他们的心理,就可轻易从他们囊中攫取钱财。 而谢无猗正是一眼看穿,才在靠近李山人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走了被他换掉的那支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无猗将完整的桃木签轻放到女子手中,目光从她遮住小半边脸的堕云髻上一晃而过。 “敢问姑娘芳名?” “奴家……名叫紫翘,是万春楼的歌女。”紫翘红着眼圈抱紧包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尘埃里。 “你会如愿的。”谢无猗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见紫翘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便转向李山人,“道长,现在您说这位姑娘寻亲是吉是凶呢?” 李山人脸色灰败,哽塞半天才指着谢无猗道:“妖孽,妖孽……对!父老乡亲们,这就是妖孽再世啊!” 妖孽? 围观百姓的眼神略有变化,谢无猗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她翻开掌心,将两支断签也扔到桌上,毫不留情地拆穿李山人的把戏。 谢无猗拈起苍烟,笑问道:“现在还说我是妖孽吗?” “蝴蝶!她是巫女姐姐!” 人群中一个小男孩最先反应过来,百姓慌忙跪拜。李山人见伎俩败露,卷起铺盖落荒而逃,花飞渡顺势跟了上去。 “大家快起来吧。”谢无猗收起苍烟,忙不迭地四面还礼,“巫堇爱人,心存敬畏终得庇佑,以后别再被这种人骗了。” 众人离去,谢无猗看着紫翘那风一吹就倒的背影,心中暗忖道风月场的姑娘若都像她这样,怕是一辈子也攒不出什么钱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带着重金来问吉凶,也是个可怜人。 不敢耽误太久,谢无猗快步追到李山人走进的丁头巷里,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就连花飞渡也说没看见人。 一个大活人在死胡同里凭空消失,必有后手。 谢无猗回过头,这里正好能看到万春楼二层,她不觉恍然。 那日萧惟在房间中监视,用祝朗行吸引她的注意,再用李山人诱她来此,怕是盘算着给她下套呢。 他还是想杀她。 有意思。 “花娘,”谢无猗像是在和花飞渡商量,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们凑点钱,找个机会把紫翘赎出来吧。” 卷一·苍烟祭 第十四章 大婚 八月初十,艳阳高照,秋风和爽。 谢无猗穿着繁复的喜服坐在镜前,任花飞渡给自己上妆,谢夫人坐在一边,有不合适的地方也会适时提点。谢夫人是官家出身,谢府出了个王妃,她自然喜不自胜,便方方面面都替谢无猗周全好了。 因婚期仓促,谢无猗的整套行头都是皇后直接从宫中送来的,不想竟意外地合身。 花飞渡描好花钿,按在谢无猗的肩膀上的手微微颤抖,谢无猗安慰着握了握,试图抚慰她激动的心情。平时总是易着容,如今用浓艳的颜色一点缀,谢无猗都快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 不由自主地,她心里有点没底。 要嫁人了,一切却好像做梦一样。 黄昏时分,萧惟带着宫廷仪仗来迎亲了。 院中热闹起来,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执起团扇,在花飞渡的搀扶下走出大门。 夕阳的余晖透过团扇的薄纱,隔着凤穿牡丹,谢无猗隐约辨认出萧惟身着冕服,头戴高冠,正意气风发地端坐于辂车之上。她停在车前,萧惟也恰巧转过头来。二人隔着一团彤雾对视,即便看不真切,谢无猗也能体会到他的满心欢喜。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星目灼透了。 她本能地想躲避,又马上反应过来手中正拿着团扇,根本无需避开。 谢无猗定了定神,微微仰起头。 亏你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于血雨腥风中拼杀也未见得有半分退怯。如今只是出个嫁而已,怎么就缩手缩脚起来了? 可相比于萧惟出身皇室的从容,谢无猗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前几日宫中嬷嬷教导过的礼仪早就忘光了。她站在原地,目光移向高高的辂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身吉服的谢暄在旁低声提醒:“请王妃登车。” 是了,接下来要进宫面圣。谢无猗醒过神来,拖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艰难地迈上车,坐在萧惟身边,好在没有被厚重的裙摆绊到。 辂车向皇宫驶去,有重重规矩的限制,此刻的萧惟正襟危坐,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沿途并未严格净街,百姓躲在酒楼商铺里好奇地张望,都想见识一下天家排场。 “哇,巫女姐姐!” 孩子响亮的呼喊声被按回口中,谢无猗目不斜视,只凭余光和周遭的声音感受这盛大的仪仗。她单听说过有钱人家的女儿出嫁有十里红妆,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仪排场甚至超出了平时亲王娶亲的规格。 是萧惟有心,还是久病的皇帝要借他的婚事来冲喜? 亲王娶亲的流程十分繁琐,要先朝见皇后妃嫔,沐浴后再正式拜见皇帝,所幸萧惟提前派了宫中嬷嬷跟在谢无猗身边,嬷嬷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倒也没出差错。虽然平日里也会打打杀杀,但等终于坐在洞房里时,谢无猗举着团扇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不光是身上,她头顶的凤冠太重,压得她头晕目眩,比发烧中毒难受百倍。 萧惟还在外面宴宾客,待服侍的人退出去后,谢无猗直接闭上眼,把自己七扭八歪地挂在了床柱上。 思绪莫名飘远,其实萧惟不知道,决鼻村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谢无猗八岁那年,曾跟随乔椿去祝伯君府上拜寿。彼时她贪玩,趁人不注意溜进了将军府的后院,又像只猴子一样地爬上一棵梧桐树,从茂密的枝叶中偷偷俯瞰整个府邸。 蓦地,有什么东西朝着后脑勺飞来。谢无猗察觉到风声,本能地低下头,一颗石子擦着她的头皮呼啸而过。 “谁啊?” 谢无猗心有余悸地探出头,见远处一个穿着大红圆领袍的小男孩正手举弹弓对着自己,“我在打树叶,你是什么人,敢挡我的路?” “你管我是谁,”谢无猗顺着树干滑下来,兴致勃勃地看起他手中的弓,大喜道,“自己做的?挺好用的嘛。” “那当然!”小男孩自豪地扬起头,“我几个哥哥都没我打得准!” 那时谢无猗已经和花飞渡学了点简单的身手,听他夸口不禁撇撇嘴:“叶子是死物,打死物算什么本事?你厉害,怎么不去打鸟?” 不想小男孩却正色道:“鸟有生命,万一被我打死了,它的父母孩子怎么办?我就是练练准度,刚才要不是你打扰我,我肯定把那片最好看的梧桐叶打下来了!” “那你以后拉弓射箭肯定是把好手!” “我也觉得!” 见谢无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弹弓,小男孩便主动教她如何做弓如何瞄准,二人在祝府后院玩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前厅侍从来寻方才作别。 小孩子想不周全那么多事,他们只顾着玩,到最后也没有问对方的姓名。 后来,谢无猗才知道他是六皇子萧惟,是当今圣上十分宠爱的小儿子。 再后来,花飞渡认真教谢无猗功夫时问她想学什么,谢无猗想也没想就说射箭。但为了方便行走江湖,花飞渡最终教了她软鞭和飞针,并告诫她能逃跑就不交手,能远攻就不近战。 银光闪过,在眼前凝成一片冷硬的白色,又化成温暖柔和的烛光。 谢无猗叹了口气,软鞭已经不得已卖掉,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她近身拼杀远不如高手,现在谢无猗最趁手的武器便只剩苍烟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的薄茧,早已分不清她的飞针练成今日这般炉火纯青,是否有半分萧惟的缘故。 不是缘起,也算是一点执拗吧。 说起来,当初和萧惟分别后,谢无猗记得他的爱好,还特地给他做了一把改良的弓弩。结果十一岁那年游历回来,萧惟在宫中生病了,她的礼物也就没送出去。乔府抄家后,那把弓弩怕早就已经折成几片烂木头了。 十年。 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人和事。比如,她从乔蔚变成了谢无猗,萧惟从当年目光如炬百步穿杨的骄子变成了如今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怪人。 除了花飞渡,谢无猗从不依附任何人,因此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亲事,更没想到兜兜转转后的那个人,是他。 真是……孽缘啊。 夜已深,外间宾客渐歇,门外传来急促有序的脚步声,谢无猗一惊,忙直腰坐好,举起团扇遮住脸。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薄薄的轻纱之外,谢无猗看见萧惟绕过桌椅,停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没有继续上前。他身上的酒气不重,依旧带着和褚府那夜一样的佩香。 谢无猗觉得奇怪,萧惟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敢做,怎么现在磨蹭起来? 反正都被人摆弄一天了,也不差这一会,谢无猗耐着性子端举团扇,等他行却扇礼。 萧惟迈了两步,将手放在扇柄上。 谢无猗屏住呼吸。虽然已经和他打过数次交道,今天也被帝后妃嫔看了个遍,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之前那些心慌和茫然根本不能算紧张。 她是怀着目的嫁给他的,可拜完天地行完礼,她便真真正正是他的王妃了。 花飞渡说得对,不管有没有感情,这一夜都一定会让她永生难忘。 另一端的萧惟似乎也有些犹豫,龙凤烛光透过团扇,落在他修长的骨节上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想逃离。 谢无猗的手酸得要命,手指忍不住抖动了一下,再这样煎熬下去她可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而萧惟似乎也终于做好了准备,他指尖微微用力,拨开了她面前的团扇。 四目相对,萧惟的眼中巨浪翻涌,天星摇动。 他接过谢无猗的团扇,手臂僵直在半空。 大红的喜帐下,她坐在逶迤曳地的百花丛中,飞扬的金凤和耀目的凤冠丝毫压不住芙蓉妆面的颜色。谢无猗的眉毛比寻常女子更浓,被精心描画后与高耸的鼻梁愈发相配。她的双眸是那样锐利有神,眼睫翕动,整个人恍若额上的蝴蝶花钿,随时都会引人沉醉。 原来没有易容的她这么好看。 萧惟从小长在宫里,见过千万种绝色,而唯有这一刻的谢无猗让他生出了惊艳之感,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凝视着谢无猗,就像凝视着自己用了二十一年才找到的人间至宝。 谢无猗默然回望,虽然不是第一次觉得此人生得好看,但她有种预感,今天的萧惟有些不一样。 如奔腾呼啸的江水转过弯,汇入一方天池,凌空遥看,静如沧海。 大概是被那对龙凤红烛迷了眼吧。 萧惟缓过神来,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小猗,好久不见呀。” 一室旖旎转瞬即逝,谢无猗被一下子拉回现实。 果然只是错觉。 她板着脸起身回礼,应了一声“殿下”。 萧惟把团扇随手放在一边,示意谢无猗走到桌前。他举起桌上的两瓢红丝结束的匏瓜,将其中一半交到谢无猗手中,笑道: “累了一天了,喝点东西,权当给你赔罪吧。” 谢无猗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她是三岁小孩,连合卺酒都不认得吗? 她喜欢甜食,却听人说过这葫芦瓢苦得很,原是让新婚夫妻甘苦与共的意思,怎么到萧惟口中连哄带骗,就跟喝白水一样? 无奈萧惟已经举起匏瓜,谢无猗只能跟上他的动作。她一咬牙一闭眼,把酒灌了下去。 刚一入口,谢无猗突然觉得不对。 蜂蜜? 她看向萧惟,正对上他神秘兮兮的表情,谢无猗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 “喝什么酒啊,伤身体,再说你又不喜欢。”萧惟抬手正了正领口,“我庄子上酿的,怎么样,好喝吗?” 谢无猗含着满口沁凉甘冽的蜂蜜,半晌才点着头缓缓咽了下去。 “好了,烦人的礼节结束啦。”萧惟屈下膝盖,把自己降低到和谢无猗相同的高度,不动声色地平视着她。 谢无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听萧惟郑重地,恍若发誓般一字一字地道:“小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夫人了。” “嗯。” “怎么看着都不像你了?”萧惟瞧着谢无猗僵硬的表情,自顾自地咕哝着。忽然他一拍脑门,想到她今天肯定是被拘束坏了呀。 萧惟心下一定,先摘了自己的冠,又把谢无猗推到妆镜前,“赶紧把外袍脱了,还有那什么凤冠,你不嫌沉我还嫌累赘呢。宫里就这么多规矩,实在难为你了。” 谢无猗有些无语,但萧惟也没说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身沉重的负担给卸掉了。 她坐在镜前,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凤冠钗环胡乱拔下,仓促间还刮坏了一条凤尾上的金丝。长发披散下来,上面只插着一根白玉簪,谢无猗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萧惟站在旁边看着她生疏的举动,料想她应该从来没戴过好的首饰吧。 这个女孩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苦,却偏偏半个字都不肯说。 “小猗,我给你准备了一些惊喜。不过在那之前……”萧惟蹲在谢无猗身侧,用手支起下巴,仰头看着她,“六爷还是六爷,可九娘真的是九娘吗?” 卷一·苍烟祭 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 谢无猗目光一闪。 燕王殿下,图穷匕见了? 她虽然很感谢萧惟之前保护范可庾,但这是在泽阳,他也不是歪帽布衣的养猪汉,自然没理由再纵容她。 只要她还是朝廷要犯,他把她娶到府中,就还拿着她的死穴。 谢无猗微微一笑,故作懵懂地问萧惟:“殿下说什么?妾身不懂。” “哈,我随便说的,可能是刚才酒喝多了有点晕。”萧惟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遮住眼底的重重情绪,又鼓着腮道,“不过我不许你自称妾,你是本王的妻,明媒正娶的妻!” 萧惟说着,起身走到门边击了两次掌,谢无猗不解其意,也跟着站起。外面走进来两个侍女,一个身材娇小,一个高大结实。谢无猗不禁腹诽,萧惟用人还真是自成一家啊,封达成慨的性格天差地别,没想到连侍女也是如此。 “春泥,给王妃念念各家的礼单。”萧惟摆摆手吩咐道,“王妃带来的花夫人有年纪了,以后府上的事你和云裳多帮衬点。” 小巧玲珑的春泥福身答应,她本是萧惟庄子上的侍女,这次是特地被调回王府的。春泥展开名册,将各家的贺礼一一念来。 萧惟大婚是泽阳盛事,卢皇后赏下闻名三国的尺璧罗衣料和书简,淑妃派萧惟的乳母叶娘亲自送来一整套头面首饰和一对玉镯,齐王府送了一套九连环,楚王府送了人参补品,祝府送了一只袖弩…… 谢无猗本有些心不在焉,听到祝府时不觉愣住。所以当日祝朗行说的兄弟就是萧惟,他口中那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就是……她?谢无猗嘴角抽搐起来,她哪根头发丝能和“美人”两个字沾上边啊? 见友识人,萧惟本就荒唐,也怨不得祝朗行不靠谱。 萧惟见谢无猗出神,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贺礼,便先让春泥和云裳二人退下,把谢无猗带到屏风后面。 “你不喜欢那些东西就放在库房,没关系,春泥会照管的。”萧惟拍了拍地上的大箱子,有些忐忑地笑道,“这是我母妃代长姐给你的添妆礼,因为来不及就直接送到我这了,你……打开看看?” 萧惟口中的“长姐”是德妃所生的高阳公主萧筠,因德妃早逝,萧筠从小寄养在淑妃膝下,故而她和萧惟就如亲生姐弟一样亲近。 谢无猗听了这话只觉得奇怪,萧筠是公主,给她一个王妃添的哪门子妆呢?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箱子,见里面放的全是账簿手册。 “之前不是把庄子过给你当嫁妆了嘛,”萧惟在旁解释道,“我怕便宜了谢府,就只好把这些账目明细亲自交给你啦。” 看着箱中厚厚的账册,谢无猗心里愈发没底。 这样示好,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抑或这只是他让她放松警惕的温柔刀? 为了一个通缉犯出卖“色相”,殿下还真豁得出去。 谢无猗挪开卷册,忽然发现下面还嵌套着一个箱子。她打开箱盖,一眼看见盖子的左下角缀了一枚小小的“花”字。 耳朵里“轰”的一声,如同刀劈斧凿,谢无猗久久不能言语。 那是她家的箱子。 小时候,花飞渡不止一次指着那个箱子告诉她,那是花弥留给她的嫁妆,要跟随她一辈子的。 乔府被抄,一切财物充公,她也没指望能寻回这些东西。可当这个嫁妆箱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时,谢无猗心中的恐惧却压过了感动。 她不是想不到萧惟为了找这个箱子要花多少心思,还以萧筠的名义还给她,处处替她着想。她害怕的是,萧惟对她实在太好了,让她不能接受,也根本还不起。 更何况,她猜不透他的目的是什么。除了乔椿的案子,他在她身上还有什么可图?总不能是猪油蒙了心,真的看上她了吧? 决鼻村里,从相遇到分别,还不到三天啊。 谢无猗以箱体为遮掩,紧紧地攥住左手小臂,强忍胸口的窒息感和身上的颤悸。 可苍烟能救她的命,却不能把她从海底带出水面。 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指望重获新生呢? 谢无猗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地深呼吸,直到终于把那些纷乱的心绪压下去。再起身时,她的面上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多谢殿下。”谢无猗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屈膝行礼。 萧惟眼睛一亮,“你喜欢?” 不料谢无猗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接萧惟的茬,“多谢殿下娶了我这个名声不好的女子。” “是为这个啊……”萧惟的目光下移,落在刚才被她捏皱的左袖上。 她在担心巫女身份,还是在担心他? 诚然,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谢无猗是巫女,现在司巫在昭堇台闭关,万一哪天他突然出关拆穿她,或者皇帝决定不再相信巫堇,不光谢无猗,就连萧惟的命也要没了。 但其实萧惟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只要大俞皇室还在,巫堇就会一直存在。百姓可能不信帝王,但一定会信天,有了巫堇,谁都动摇不了萧氏的统治。这也是萧惟从来不屑于拜巫堇的原因,张口买卖闭口生意,简直亵渎神灵。 不过见谢无猗多多少少带了点关心自己的意思,萧惟嘴角还是不由得弯了起来。 “你不用怕,大俞会一直相信巫堇的,司巫也会信你的。”萧惟安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除了个别以‘日月山泽自有行走,岂人力能知能改’为家训的虞部老古董,没人会对燕王妃指指点点。” 谢无猗刚要回应,又听得萧惟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还是小心些,夜深露重过于劳累终究不好。” 好吧,每次只要谢无猗稍微有点感动,准会被他一盆冷水给浇醒。萧惟现在提起她夜探褚府的事,看来那天他又是装醉。 不光装醉,还趁机占她便宜! 惹上这么个太岁,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谢无猗在心里冷哼一声,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二人相对而立,房间里除了烛花的噼啪响,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良久,萧惟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小猗,天色晚了,要不……我们休息吧?” 谢无猗呼吸一滞,僵硬地点点头,任由萧惟拉着她的胳膊,扶她躺在床上。 龙凤花烛要燃到天明,萧惟放下帷帐,将二人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他坐在谢无猗身旁,一只手撑在她里侧的肩膀边,定定地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萧惟有些怕。 怕花弥的遗物没能给她惊喜,反而带来隔阂。 满室静默,帐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谢无猗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也就是这里昏暗,萧惟才没有察觉。十指在被子下扣住,已近乎痉挛,她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目。 不就是圆个房吗? 豁出去了! 萧惟强自压抑的呼吸越来越近,谢无猗的心跳亦如擂鼓。 再怎么闯刀山下火海,从未经历过的洞房花烛夜她还是有点紧张的。 恰在此时,房门被叩响了。 “达达你找死吗?” 萧惟气急,猛地拉开帷帐,谢无猗骤然放松了身体。她盯着帐外火光摇曳的龙凤花烛看了一会,额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门外的封达气得直跳脚,“成慨你不是男人!你就是知道殿下会生气才让我替你背黑锅的!” “进来吧。” 二人整理好衣襟坐在床边,萧惟才沉声吩咐。 “殿下……早上好啊……”自知坏了主子们的好事,封达乖顺地贴着墙根跪下,死盯着自己的肚脐回话,“那个,殿下……宫里传信……淑妃娘娘突发急病。” 萧惟双手倏地握紧,谢无猗也是一惊。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问了几句病症,封达也说不清楚,只说淑妃又抽搐起来,口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萧惟听了只觉不好,他转过头,想安抚谢无猗一番,毕竟新婚之夜丢下王妃进宫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没想到谢无猗却先开了口:“我和殿下一起吧。” “好。” 萧惟感激她的体谅,也没有心情再耍贫嘴,“我先进宫,你稍后坐马车跟去就好。” “不必,我可以骑马。” 说话间,谢无猗已从架子上抓起一件外袍,她拿发带拢住头发,紧跟在萧惟身后出了门。 按之前的观察,卢皇后出身世家,是三皇子齐王萧婺之母、当朝权相卢云谏之妹,为人最重礼节,谢无猗可不想这时候被挑毛病,连累萧惟和淑妃。 再说,婚事已经办妥,眼下这个关头,越少有人关注她越好。 萧惟和谢无猗一前一后策马狂奔,火速进了宫。内侍早已等在门外,把两人引到淑妃的寝殿增成殿。 彼时高阳公主萧筠也在,萧惟只匆匆拱了拱手,便拎起一名御医。可御医支支吾吾,说暂时诊断不出病因,只能先施针缓解症状。 一听这话,谢无猗当即皱了眉,病因都找不出来就施针,这种人也能当御医?她站在萧惟身后,见淑妃浑身抽搐,面红气短,手在空中不断抓着什么,旁边的侍女按都按不住。 谢无猗又看向守在淑妃身边年纪稍长的侍女,她衣着朴素,腕上戴着一只金镶玉镯子,应该就是萧惟说的他的乳母叶娘了。谢无猗总觉得殿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刚要上前询问,就听侍从高声通报: “皇后驾到!“ 袖口微动,谢无猗被萧惟拉着跪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卢皇后来到殿中,腰间素雅的荷花玉佩琮琤作响。她看了一眼发病的淑妃,环视殿里跪着的人,目光最后定格在谢无猗身上。 “淑妃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卢皇后表面上是责问御医,但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指萧惟新娶的王妃不祥,给淑妃带来了灾祸吗?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却被萧惟轻轻握住。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两个人经历的事颇多,萧惟早已清楚谢无猗的这些小动作。当她无意识动手指的时候,就说明她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萧惟回禀道:“母后,儿臣回宫之前母妃就病了,今天可能是过于劳累,请您不要降罪于御医。” 卢皇后一怔,见萧惟三言两语就撇清了谢无猗,她也不好多说,只笑道:“燕王说得是,好歹有你在淑妃身边时常陪伴,她也能舒心些。” 这话说得刺耳,谁不知道萧惟是在外面待了两年才回宫的?谢无猗忍不住悄悄看了萧惟一眼,没想到他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这么累,难怪他喜欢住在决鼻村。 养猪可比伺候人舒服多了。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想到这,谢无猗的心情竟有些复杂。 “御医诊断不出来,淑妃的病也不能一直耽搁。”卢皇后悠然笑道,“依本宫看,不如去请司巫出关。毕竟他通晓巫术,乐善好施,曾修缮昭堇台让百姓有处祭拜,又挨家挨户教泽阳百姓打井取水,本宫着实是欣赏他。” 谢无猗一听就要直起身回话,萧惟忙拉住她,皱眉示意她不要多嘴。但谢无猗看淑妃病情紧急,何况卢皇后点明巫堇,显然就是在针对自己。 敌我未明,若真请出司巫,她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来不及多想,谢无猗开口便道: “母后,儿臣不才,请求一试。” 卷一·苍烟祭 第十六章 亲妈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谢无猗身上,卢皇后微微一笑,同意了她的请求。 谢无猗提裙走上前,暗自庆幸她今夜是随萧惟一起着急进宫,因此并未经历搜身,不然她的苍烟恐怕就带不进来了。 她忽然一愣,对啊,刚才萧惟要……的时候,她其实可以用苍烟招待他的。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谢无猗扶淑妃坐起,左手翻出苍烟,另一只手放在淑妃额头,口中念着巫堇的祷词。 或许正是谢无猗在念诵,听着她的声音,萧惟的心亦渐次安稳。 祷词念毕,淑妃的抽搐果然停了下来,面色也好看了不少。萧惟大步上前,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谢无猗护在身后,侧头悄问道: “是什么病?” 谢无猗心里有个想法,但恐牵连太广,她不敢当众说出来,只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萧惟立即会意,不再细问。 寝殿外间,卢皇后见淑妃病情不再凶险,也松了一口气,略坐坐就离开了。 御医里里外外忙活一阵,淑妃终于苏醒过来。她见萧筠和萧惟夫妇都围在身边,谢无猗连妆都没来得及洗去,便支撑着坐起身,朝谢无猗招了招手,让她靠近一些。 “好孩子,让你们担心了。”淑妃和蔼地拉过谢无猗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衡没少跟本宫提起你,本宫一见你就喜欢。” 萧惟表字林衡,取“林中秀木,三思而衡”之意,阿衡是他的乳名。谢无猗觉出萧惟的动作有些僵硬,无奈淑妃正握着自己的手说话,她也不好抬头去看。 只听淑妃喘了几次,又道:“本宫身体弱,你可得好好陪阿衡走下去啊。阿衡心里有你,他从皇陵回来,本宫要议亲,他想也没想就说了你的名字。如今本宫看着你们成家,也能放心地走了……” 他心里有你? 这句轰雷掣电的话,让原本沉浸在温情里的谢无猗和萧筠俱是一震,难道这门亲事不是皇帝和淑妃的意思,而是萧惟的主意? 谢无猗讶异地望向萧惟,他早已欲哭无泪,直接避开谢无猗和萧筠探寻的目光,俯身给淑妃顺起了背。 “母妃……”萧惟苦着脸,连眼睛都不敢抬,“能不能给儿子留点面子?” “怎么没给你留面子?”淑妃掩口嗔道,“我告诉你,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再成天和祝家那小子瞎混,你父皇还会罚你去皇陵跪着——” 萧惟如坐针毡,忍不住打断淑妃的话,“好了好了,母妃……我们都累了,要睡觉了!” 毕竟情况刚刚好转,淑妃还不是特别清醒,萧惟忙叫叶娘上前服侍。眼见淑妃把他的小秘密透了个底儿掉,萧惟转过身,正不知该怎么在谢无猗面前掩饰过去,就听萧筠开口道: “你跟我来一下。” 萧惟如遇大赦,也不顾萧筠素来严厉,屁颠屁颠跟着她走出殿门。 啪—— 一个巴掌落在萧惟脸上。 萧筠贵为公主,从不动手打人,如今看来她着实是气急了。萧惟敛息屏气站着,半个字都不敢回。 “萧惟你真是出息了,私逃皇陵,私相授受,皇家颜面还要不要了?”萧筠咬牙低声道,“父皇说你心性不定喜怒无常,你觉得是在夸你吗?” 原来是为这个。 萧惟舒展开双肩,不顾火辣辣的脸,随口哼了一声,“长姐孤儿寡母的就不伤皇家颜面吗?说白了,长姐只是对谢家成见太深,若弟弟娶的是别人家的女子,你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吧?” 萧筠一怔,没想到萧惟竟敢直接顶回来。 德妃去世得早,萧筠本就是由和她关系好的淑妃抚养大的,叶娘也是德妃娘家送进宫的乳母,因此萧筠处处照顾淑妃和萧惟。皇帝和卢皇后的大公主夭折,萧筠便以长女身份操持宗室事务,在前朝后宫都颇受拥戴。 萧筠守寡多年,如今只带着女儿生活。卢皇后和后宫嫔妃都很喜欢这对母女,都想着让萧筠日后再配一个门当户对的驸马。如今萧惟迎娶正妃,居然选了个久病初愈的谢家庶女,于他自身并无助益不说,还会影响皇帝的全盘部署,萧筠这才十分生气,甚至连贺礼都是淑妃以添妆之名代送的。 二人的争执清楚地落在谢无猗耳中,她叹了口气,忙走出来请萧筠息怒。 萧筠虽然看不上谢无猗,但也不好当面发作,便问道:“燕王妃是巫女?” 谢无猗不解其意,点头答是。 “既然这样,母妃以后还会发病吗?”萧筠冷眼看着谢无猗,加重了口吻道,“本宫挂心,却也难知天意,不过巫女应该有办法吧?” 萧惟拦在前面,刚想代为答话,谢无猗早已组织好语言。她知道自己影响了萧惟的前途,萧筠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重些。 “回公主,”谢无猗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母妃贤善,膝下又有公主和殿下,必能逢凶化吉,终生喜乐。” 萧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无猗,心道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狐媚子,怪不得能让萧惟不顾皇家礼数为她神魂颠倒。她没再说什么,撇开两人进去看顾淑妃了。 待萧筠一走,萧惟立即低声和谢无猗解释起来,“长姐脾气大,她不是有心的……” 谢无猗想着淑妃的病,自然不会生气,再说萧筠原也没说错。 京中世家众多,无论是乔蔚还是谢无猗都配不上他。 折腾了大半夜,淑妃让叶娘安排萧惟和谢无猗在宫里住下,并赐酒赐茶以示宽慰。 萧惟看了一眼酒壶,转而端着茶杯靠在床边,问起了淑妃的病。 “我觉得不像是病,”谢无猗一边卸妆一边认真地回答,“反而像是中了蛊。” 中蛊? 萧惟手中茶杯一抖,就听谢无猗接着道:“说白了就是一种特殊的毒,一旦受到某种刺激就会发作。声音,画面,痛觉刺激都有可能,这需要分清楚是什么蛊才能解。” 以谢无猗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她做出这样的判断应当可信。淑妃发病,萧惟本就心急,再说谢无猗说这些也是为他好,因此萧惟便没有点破谢九娘久病在床还能见多识广的破绽。 等喝光了一整杯茶,萧惟才又问:“那为什么你念了那篇祭词她就好些了?” 许是白天忙婚事,晚上还被淑妃吓到,萧惟忽然觉得头晕起来,身上也隐隐发燥。他用力锤着头,在重重幻象中仔细辨别谢无猗的声音。 “母妃深信巫堇,或许可以用她心底的信念暂时压制蛊毒吧。” 谢无猗低下头,语中含着两分笑意。看着她不施脂粉的侧脸,修长的脖颈,还有顺着衣领蜿蜒垂落的发丝,萧惟心口一热。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翻身把谢无猗压在身下。 谢无猗刚要惊呼,就被萧惟深沉又炽热的三个字堵了回去。 “我不信。” 谢无猗稳住心绪,她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萧惟竟然当真了,忙示弱着笑道:“殿下,我只是看母妃躺着呼吸实在不畅,胸口像被堵住了,可以试试靠坐而已。至于中蛊……我只是直觉,还没有确凿的……” 其实那并不是谢无猗的直觉。游历三国见得多了,人是生病还是中毒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更何况不确定的事她也根本不会宣之于口。 然而“证据”二字尚未说出,萧惟的脸已经凑了上来,目光渐次迷离。 粗重的呼吸扑在唇边,萧惟的鼻尖就抵在她的颧骨上。谢无猗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滚烫如火,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她心下一抖,抬手就要去试他的额头。不料谢无猗还没碰到萧惟,手腕便被他粗暴地拉开,死死按在床上。 “别动!” 居然在茶水里下药,您真是我亲生的妈啊! 萧惟又气又急,他根本控制不了满脑袋荒唐的念头和冲动,只能把头埋在谢无猗的肩窝里,费力地从牙关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苍烟……帮帮我……” 谢无猗知道萧惟是想让她用苍烟迷晕他,可这种药……不发散出来真的可以吗? 她尚在犹豫,萧惟已开始不停地催促。 “快点……我不想自己揍自己……” 谢无猗无法,只好左手翻出苍烟,对着萧惟的脸晃了一下。萧惟喘了几息之后便放开她,张着手脚躺在床上。 帮萧惟盖好被子后,谢无猗推开对面的窗,想让寝殿里凉快一些。 她看向昏睡中的萧惟,乔椿去世不满三年,她确实不该成婚圆房,她在守自己的孝道。但眼看萧惟难受成这样还强忍着不碰她,谢无猗忽然觉得他是否别有用心都不重要了。 他不戳破那层窗纸,最起码是顾着她的感受。 如此看来,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年郎似乎也没怎么变。 谢无猗心里不免升起一片温软,可乔椿的案子没有进展,又添了淑妃蛊毒的事,她整个人都疲累不堪。谢无猗倚窗望向外面,夜空澄碧如洗,明月高悬。 她伸出手,想去摘星空里的光亮。可当看到自己左手上的伤痕时,谢无猗的眸色又暗了下来。 麓州观音庙里她没有发觉自己中针,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她患有一种病,天生对冷热不敏感,彻底发病后会造成触觉迟钝。 谢无猗出生后不久,乔椿就发现了她的病症,正因如此他才会允许花飞渡带着谢无猗访遍世间山水,顺路求医问药。没想到治病的方法没找到,谢无猗自己倒成了半个大夫,一般的生病中毒都不在话下。 她和乔椿约定,及笄时一定要办一场盛大的仪式。可就在她即将满十五岁,准备从邻国大鄢返回泽阳时,乔椿突然说两国起了战事,让她先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于是谢无猗只能在异国的雪山下由花飞渡完成了及笄礼。 虽然没能亲自参与,乔椿还是按时寄给她一张精致的花笺,上面题写着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 九猗。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这是乔椿为她取的字,承载着他的无限期许。 然而自那次离开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曾有人告诉谢无猗,她活不到十八岁,可谢无猗偏偏不信,于是她拼命抗争,拼命想证明自己一定可以。 一步又一步,如今,距离她的十八岁,仅剩数月之遥。 谢无猗眼中滚烫,把手伸得更高些,就像探入父母的怀抱,握住他们的手。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已经失态太多次了,仿佛积累了两年多的委屈痛苦悉数爆发。 可在这无人处,她根本忍不住奔流而下的情感。 爹,娘,你们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可我却守着最不该成为我夫君的人。 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哪怕有花娘,我还是有点累了。 一袭冷风吹过,像是在冥冥之中给她回应,给她包容,也给她指引。 “巫堇的蝴蝶不只有一个茧,如果这个茧碎了,就换下一个。” 千千万万次破茧,方能成就一枚苍烟。 自怨自艾是没用的,她可以停下脚步伤感一时,但最重要的是醒过来继续往前走,因为她是谢无猗。 乔椿在等她,三百将士也还在等她。 余音未了,那只蝴蝶一闪一闪,盈然照亮蜿蜒的前路。 谢无猗收紧领口,护住无数次坚定下来的信念,眼中清若寒潭。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七章 王妃杀人了 萧惟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时,他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萧惟盯着寝殿的雕梁,下意识摸向床榻和自己的衣服,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忍住了,没有唐突她。 但,也太难受了…… 身边空空的,不见谢无猗的踪影,萧惟忙四下寻找起来。 一扭头,他就见谢无猗穿着昨夜那身锦袍,正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倚在窗边。 萧惟揉了揉眼睛,见那窗棂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秋霜,而她扶在上面的手也冻得通红。 她不会在那站了一宿吧? “小猗。”萧惟开口唤她,声音略带喑哑。 谢无猗闻声转回身,见他醒转忙走了过来。她有些迟疑,萧惟从小养尊处优,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端杯茶送个水什么的?可一看殿中只有淑妃昨夜送来的茶酒,谢无猗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指指萧惟身上,问道: “殿下身体……还好吗?” “没事了,昨晚吓到你了吧?”萧惟掀被坐起,招呼谢无猗走得近一些,牵过她的手。 谢无猗眉头一皱,不是说药劲过去了吗? 萧惟紧盯谢无猗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阵,不觉“咦”了一声,“你没觉得那窗户很凉吗?” 很凉? 谢无猗茫然低头,见自己手心的皮肉都已青紫,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哈,”谢无猗随口一笑,想把手抽出来,“我喜欢看月亮。” 不想萧惟却更用力了些,他双手包住谢无猗的手不停地揉搓,一是帮她暖和,二是活活血。萧惟的手掌坚实有力,谢无猗看那架势,竟是要把她全身的寒气都驱赶出去才罢休。 谢无猗平时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风餐露宿也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是冻着了,也至于让他这么介意? 刚要说话,却听萧惟低声道:“小猗是不是想说日出?” 谢无猗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萧惟是在答自己的话,便笑道:“在我看来,日出日落和月出月落都是一样的,不可挡,不可追。” “不可挡吗……” 萧惟喃喃自语,等谢无猗的手终于热起来,他才抬头朝她挑了挑眉:“好啦!” 谢无猗赶紧收回手,整理好自己的外衣,“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母妃?” “是该去了,我叫人来收拾一下。”萧惟穿好鞋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你在床上放了什——” 萧惟伸手往被子里一探,登时变色,谢无猗以为里面有什么脏东西,忙也低头去看。萧惟飞快地捂住被子,神情变得诡异起来。 “没事,我瞎说的……”萧惟咬咬牙,目光游移不定。之后,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谢无猗的白玉簪,“把你簪子借我用用。” 谢无猗被搞得一头雾水,依言拔下簪子,就见萧惟用簪子在自己的手指肚上狠刺了一下,接着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里面不知鼓捣起什么。 母妃!不带你这样的! 能不能让您儿子在媳妇面前留点颜面! 眼看萧惟满脸写着难以启齿的尴尬,联想到他指上的血珠,谢无猗这才明白,不觉遮住嘴干咳了两声。 淑妃娘娘,您想得真周到…… 萧惟从被子里钻出来,讪讪地把簪子还给谢无猗,鬓角竟也滑落下一滴汗水。他怕谢无猗纠缠,忙推着谢无猗远离床榻,还挥手把帷帐放了下来。 二人洗漱过后去拜见淑妃,淑妃的气色比昨晚好了许多。叶娘在她身侧耳语几句后,她笑得更加开心,拉着谢无猗的手说了许久的贴心话。谢无猗一一都应了,淑妃便让叶娘把两人带到偏殿用早膳。 折腾一夜,谢无猗确实饿了,她刚要动筷,就听人来报齐王萧婺来请安。萧惟一听,立即又迎了出去。见他走了,谢无猗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吃,只好走到窗边百无聊赖地看起了风景。 “林衡!”萧婺一进门就把萧惟提起来转了个圈,“好小子,我就出去整编个防务,你连王妃都有了啊?” 萧惟这些兄弟里,长子萧爻乃是皇帝元配皇后所生,周岁时就被立为太子,时时刻刻都需要注重礼仪规矩,为人表率;而与萧爻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萧豫则沉默寡言,成天顶着一张寡淡阴白的脸,现在又受皇帝的委任一心扑在朝政上。 只有当今卢皇后的三皇子萧婺是没有弯弯肠子的武人心性,除了打仗冲锋便只爱做些稀奇古怪的手工,萧惟和他相处起来就随性得多。当初萧惟要逃出皇陵,萧婺二话没说就和祝朗行一起安排好了。 就连这两年在决鼻村的一应消息,也几乎都是他们俩传送的。 “三哥怎么一大早到这来了?”萧惟随手搭上萧婺的肩膀问道。 “去给母后请安,听说了昨夜淑母妃的事,就过来看看。”萧婺一指身后,“我带了点父皇赏赐的新鲜玩意和淑母妃素日爱吃的糕点,你要不要一起吃?” 内侍提着的食盒十分精巧。外盒是特制的,水泼不进风吹不透,密封性极好。萧婺用一根细纹铜棍卡住盒盖,这样既能保证里面每一格的糕点都不掉落,热气也跑不出来。吃的时候只要取出铜棍,食盒就能一层一层自动打开,方便又美观,也就是萧婺才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来。 “三哥有心了,”萧惟拍了拍萧婺的肩膀,又道,“不过父皇的鲁班锁是专门赏给你的,哪有将君父专门赏赐给儿子的东西私自转赠庶母的,这到底是在说父皇偏宠无章,还是说母后不曾照管后宫,还是三哥你乱了君臣人伦?” 萧惟一连串的发问让萧婺摸不着边际,他挠了挠头,半晌才强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问候一下淑母妃,表表心意。” “我当然懂你,只是有些御史台的老头子会多嘴而已。”萧惟耸耸肩,不由分说地把萧婺推向淑妃的寝殿,“走,先去请个安,待会见见你弟媳妇。” 那边兄弟叙话叙得火热,谢无猗却有点着急,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宫里,万一褚余风那边出什么意外就不好办了。 正胡思乱想,一个小黄门走上前来。他拿出京兆尹府的令牌,说那边遇到点事,需要请燕王妃屈尊降贵去问个话。 小黄门说得委婉,谢无猗却明白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与萧惟刚刚成婚第二天,京兆尹就能追着找进宫,说明一定出大事了。 谢无猗四下看了看,萧惟去了淑妃那边,燕王府的婢仆又都不在,她只好先告诉旁边伺候的一个侍女,之后便跟着小黄门出宫了。 到了京兆尹府,眼前的情景果然印证了谢无猗的猜测。公堂案桌上摆着状纸,地上跪着一个男人,他们现在传她过来不就说明这个案子与她有关吗? 京兆尹见谢无猗这么快就来了,忙恭恭敬敬地走下来道:“臣应顺给燕王妃请安。清晨叨扰王妃实属有罪,还请王妃宽恕。” 谢无猗一夜没睡,本就头昏脑涨的,再听应顺满嘴官腔更觉聒噪,便点头回礼,“应大人不必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是,是……多谢王妃。”应顺赔着笑脸道,“王妃,眼下有一桩……杀人案……牵涉到了王妃,还请……王妃落座,待臣一一问来。” 杀人案? 应顺战战兢兢,尽可能把“她是嫌犯”表达得隐晦一些。谢无猗微眯起眼睛,她看了看堂中那位原告,确定自己没见过他,才对应顺道:“既然我有嫌疑就不坐了,应大人请审案,也免了原告的跪礼吧。” 见谢无猗如此痛快地答应,还十分体贴自己,应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当即就对这位燕王妃高看一眼。他回到案前,刚要请原告回话,就听得堂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应大人找王妃问话,为何不告知本王呢?” 谢无猗一望,就见玉冠华服的萧惟和萧婺并肩走进正堂。萧惟朝这边一扫,见应顺并未苛待谢无猗,这才重新挂上笑容。 原来二人给淑妃请安后,发现谢无猗没打招呼就离开,那个年轻的侍女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萧婺找来几个侍卫才弄清缘由。萧惟一听说谢无猗可能遇到了麻烦,拔腿就要向京兆尹府跑。 “这两年朝局大变,多是五弟在支撑,连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是在军务上打打下手。”萧婺担心地拉住萧惟,“你名义上刚从皇陵放出来,那帮人说不定还在背后看笑话呢。我陪你一起,好歹我母后和舅父都在,他们多少有点忌讳。” 萧婺说得轻描淡写,萧惟却心如明镜,朝堂上的老家伙们拜高踩低,这两年他怕早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萧惟本不在意这些,但萧婺有意提醒,他依旧心生感激,叫人牵来两匹快马,和萧婺一起赶去京兆尹府。 应顺的头都大了,要是只有燕王妃一人,这案子还有的审,可齐王和燕王这两位不省心的主一来,指不定会怎么大闹公堂呢。 萧惟就罢了,纨绔一个,没什么权势。萧婺有皇后和卢相给撑腰,要是惹恼了他们…… 应顺咬着舌头,第无数次骂自己今天出门前为什么没看黄历。 不料萧惟却并未撒泼,而是直接坐在本来给谢无猗准备的椅子上,笑道: “应大人,你审你的,本王就是来听听。” 估计一会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应顺的笑僵在脸上,正不知该怎么答话,另一边萧婺也附和道:“没事,我们真就是路过,燕王也是担心王妃嘛。” 萧惟靠着椅子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一笑,“怎么,难道在应大人眼中,本王是那种胆大妄为以权徇私的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应顺连声否认,心中却道这天底下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吗?当年因为萧筠脸色不好就暗中找人暴打驸马,和祝朗行包下一整条街的流水席,只为博花魁娘子一笑的人是谁? 不过眼下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应顺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回案前,一拍惊堂木,开始审案。 “小人是兵部尚书褚大人家的花匠苗四,要告燕王妃行凶杀人!” 褚余风? 听到这个名字,萧惟尚没什么反应,谢无猗的心情顿时如久旱逢甘露一般舒爽。正愁抓不到把柄,褚余风自己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她倒要听听这个苗四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小人今早去为褚大人搬花,在丁头巷的稻草堆后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小人的结拜兄弟李山人,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有意思。 前日才见过的骗子,现在居然变成了尸体。谢无猗双手放在身前,右手一下一下点着左臂,不回应,不反驳。 谢无猗不开口,应顺只能先让人把李山人的尸体抬上来。差役描述,李山人的尸体被稻草堆挡住,头朝向巷子里侧,胸口全是血,沾血的右手下压着一个没写完的“蔚”字。仵作也证实,李山人大约死于两天前,他胸部的伤口斜向下贯穿心肺,切口整齐,的确是被匕首一类的利器一击毙命的。 “当天很多人都看见李山人曾与燕王妃发生争执,只有他们二人先后进了丁头巷,当然是燕王妃杀的人。而且,而且……李山人还留了线索!” 苗四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燕王妃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女,她是逆臣乔椿的女儿——乔蔚!” 卷一·苍烟祭 第十八章 玉石俱焚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应顺下意识看向萧惟,只见他嘴角向上一翘,应顺不由得在心里祈祷,求这位喜怒无常的祖宗千万不要砸了他的府衙…… 萧惟还没说什么,萧婺立即起身大喝:“大胆苗四!谢氏是圣上下旨册封、燕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你有几个脑袋,竟敢污蔑皇家?” 苗四梗着脖子不说话。对于这个指控,谢无猗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回到泽阳便是时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不过,她与萧惟刚刚成婚,这个时候揭穿就是根本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即便是皇帝亲临,也不能承认他刚给萧惟定下的王妃是个通缉犯吧? 褚余风这事做得是不是太没脑子了? 再等等,看这个苗四还有没有别的招数。 谢无猗不说话,可把应顺急坏了,他可半点都不想审理跟皇家扯上关系的案子,更遑论涉及已故的太子殿下。应顺稳了稳心神,决定先无视苗四说谢无猗是罪臣之女的那句话。 反正秋天风大,他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苗四,你可有证据证明是燕王妃杀人?” “有!”苗四大声回道,“万春楼歌女紫翘亲眼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先后进入丁头巷,半柱香的时间后只有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紫翘。 这个人证有意思,谢无猗不由得往萧惟那边一望,正好迎面撞上他坦诚的目光。 萧惟总不至于和褚余风沆瀣一气吧? 难道那天他出现在万春楼不是监视她,今日之局与他无关? 谢无猗想着,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脸。 听了苗四的话,应顺派人去传紫翘,不多时差役就将人带了来。紫翘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忐忑地等待问话。 “万春楼紫翘,八月九日下午你是否见过李山人和燕王妃?” 紫翘侧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山人,又咬着嘴唇抬眼看了看谢无猗,点了点头。 “奴家在卦摊上被李山人所骗,”紫翘绞着裙子道,“是……是燕王妃拆穿了他的诡计。” 应顺又问:“所以他们二人确实发生了争执?” “是……” “之后呢?” “之后,之后奴家回了万春楼。”紫翘仔细回忆了一阵,方道,“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奴家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进了丁头巷,大概过了半柱香左右,燕王妃离开了……” “那巷子里,还有燕王妃身上可有异常?”应顺觑着萧惟的表情,硬生生把匕首血迹呼救声之类的词全咽了下去。 “奴家不记得了,距离有点远,看不了那么真切……” 紫翘的话不无道理,谢无猗那天穿着深色衣服,就算真有血迹也辨不出来。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惟忽然开口:“所以你亲眼看到王妃杀了李山人?” “没有没有!”紫翘马上矢口否认,她慌乱地看着萧惟和萧婺,声音弱了下去,“奴家,奴家只是看见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这么说紫翘这个人证并不充分,她只能证明谢无猗和李山人一起进了丁头巷后,李山人再没出来过,不能证明谢无猗杀人。 萧惟又靠回椅背上,咂着嘴表示自己问完了。 得到萧惟的允许,应顺这才转向谢无猗,“请问燕王妃,苗四和紫翘所言是否属实?” 他已经问了,断没有不回答的道理,况且她又没对李山人动手,用不着害怕。谢无猗坦然道:“是,那天我确实和李山人发生了争执,也确实为追他进了丁头巷,但我没有杀人。” 她睨了人高马大的苗四一眼,他的身量起码有八尺,打扮得严整干净,看来褚余风确实家教严格,连花匠都纤尘不染的。 谢无猗想了想,向应顺微微福身,“我有几句话要问,还请应大人允许。” 应顺巴不得谢无猗接过话茬,忙站起身还礼,示意她尽管问。 谢无猗面向苗四,沉静地开口:“苗四,如刚才紫翘姑娘所说,我与李山人发生争执是因为他借鬼神之说坑骗紫翘的钱财。是我当众拆了他的台,要死也应该是我死,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动机是苗四话中的第一个破绽,但苗四对此却振振有词:“那当然是李山人认出了你的身份才被你灭了口!” 谢无猗不禁一扬眉,带着杀意的锋芒落在苗四眼中,让他全身忍不住颤了一下。 很好,明确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拆穿自己的身份,接下来这桩漏洞百出的杀人案就好办了。 谢无猗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柔和了不少,“好吧,就算我杀了人,为什么尸体躺在巷子里两天都没人发现,而偏偏你一眼就瞧见了?” 苗四皱了皱眉,“尸体藏在稻草堆后面,一般人当然看不见,但在下个子高,难道个子高也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谢无猗笑着摆摆手,“刚才那位差役说尸体头朝里侧,如果是我遇到歹人袭击,我可不会选择往死胡同里跑。” 丁头巷是个死胡同,在场的人都知道。苗四没想到谢无猗竟会在意这个细节,闷声道: “我猜,我猜他肯定是慌不择路了!” “哦,慌不择路啊,很有道理。”谢无猗用力地点头附和,“李山人高我一个头不止,请问我是怎么做到正面从胸口上方向下插入凶器,鲜血飞溅,对方却毫无挣扎痕迹的?” 苗四一愣,脸色逐渐变得灰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法反驳她的话。 另一边,谢无猗步步紧逼,丝毫不准备给苗四还嘴的机会,“还有,丁头巷虽然僻静,但不可能连呼救声都传不出来吧?” 苗四额头上渗出汗珠,他脱口道:“你是巫女,也许就是用妖术控制了李山人,阻止他呼救——” 此言一出,谢无猗脸上笑意更深。 那是个粲然夺目的笑,如碗口波动不止的烈酒,又如月下夺人性命的冷刃。 她一笑,就连萧婺都颇为赞赏地半张开嘴,萧惟更是一脸骄傲地斜倚在一边,两只手收在旁人看不见的后腰处,做了个鼓掌的动作。 “苗四,你也知道我是巫女啊?” 大俞全国信奉巫堇,连皇室也不例外,甚至在宗庙中,巫堇像的地位还要高于萧氏列祖列宗。结果在苗四口中,这赐福于天下的巫堇竟然成了妖术,恐怕这句话传到宫里,他的罪名比谢无猗还要重一倍。 苗四自知失言,谢无猗却还在火上浇油,“就算我能用巫术杀了李山人,或是先迷晕再杀人,就该直接毁尸灭迹,而不是把尸体晾在那等着被人发现。苗四,你说对不对?” 应顺听着二人的对话,连大气都不敢出。苗四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还有,”谢无猗得了理,又作恍然大悟状,“你刚才说李山人右手下面压着一个没写完的‘蔚’字对吧?比如啊——我是说比如——李山人面前站着的是乔蔚,如果我是他,我快死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写‘乔’而不是‘蔚’,毕竟‘乔’字更方便用较少的笔画囫囵画出来,而且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罪臣,不是吗?你写‘蔚’,谁知道是张蔚还是李蔚呢?” 应顺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不禁抬袖暗自擦了擦汗。真不愧是萧惟的王妃,姑奶奶您就不能不提这茬吗? 臣实在是定夺不了通缉犯的身份啊! “不过这不重要——” 什么?应顺瞪圆了眼睛,您说了一通掉脑袋的话,竟然不重要? 可臣的脑袋很重要啊…… “重要的是——”谢无猗放慢语速,“李山人是个左撇子,他的包袱箱笼笔墨纸砚摆在左手边,抽签换签用的都是左手,请问他死前怎么会用右手写字?” 谢无猗没有点明,但堂中众人都已明白杀死李山人的另有其人,把尸体扔在巷子里就是为了嫁祸她。 苗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应顺则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燕王妃的杀人嫌疑总算是解除了,可真凶该到哪去找呢? 仿佛是猜到应顺的心思,谢无猗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道:“应大人,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弱女子,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太中听。” 应顺干笑着,只要能赶紧结案,谢无猗把他八辈祖宗全问候一遍都没问题。 萧惟则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谢无猗,越看越觉得心花怒放。 这样有勇有谋牙尖嘴利的姑娘,合该与自己相配。 还好啊……就是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念之动,他把她争取到了身边。 大概是表情过于暧昧,旁边的萧婺忍不住用扇柄戳了戳萧惟的腰,提醒他这是公堂,还是要稍微收敛一点。 “这位苗四兄弟是花匠,可我不明白,他身材高大,脊背挺直,虎口处有厚茧,指甲里没有泥土,这可一点都不像侍弄花草的花匠啊。”谢无猗似笑非笑地说道,“况且他说要给褚大人搬花,可无论是从褚府到哪个花市都不会经过丁头巷,他为什么要选择走一条根本不可能经过褚府的绕远的路线呢?” 苗四有些慌张,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在下难道还不能在泽阳逛逛吗?” “可以。”谢无猗猛地转身逼视着苗四,飞快地问道,“既然是给褚大人搬花,搬牡丹还是三叶茄字兰?” “牡丹——” 苗四张口就答,迅即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双手颤抖不止。 “不,不是——” “还需要我再问吗?”谢无猗厉声打断,一甩袖子扬起下巴看向应顺,直吓得他一哆嗦。应顺暗自腹诽,一个庶女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确实不需要再问了,另一边的萧惟不禁笑出声来。 谢无猗一个眼刀横扫过去,萧惟立即听话地住了嘴,眼中却是藏不住的自豪和欢喜,那欠揍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愧是我的王妃,简直和我一样聪明。 萧婺仍不解地皱着眉,但应顺已经明白了。现在是八月,哪国都不可能有牡丹;而所谓的三叶茄字兰估计是谢无猗顺嘴胡诌的,一个花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结合谢无猗指出的苗四的身体特征,几乎就能断定李山人的死和他有关了。 现在还缺的就是物证。 萧惟侧过头,低声给萧婺解释了两句,萧婺恍然大悟后不禁冷笑道:“大早上把我们折腾过来原来是为了这出好戏。苗四,你是褚家下人,是不是褚余风指使你诬告燕王妃的?” 苗四强自稳着气息,紧握双拳,眼神早已变了。 谢无猗神情亦有些凝重,这场嫁祸策划得并不严密,不太像褚余风的风格。 还是他只是故意抛出一个破绽,引她上钩? 然后呢? 应顺只是京兆尹,也不可能轻易接受她就是乔蔚的说法啊。 萧婺心直口快,惯爱打抱不平,他见萧惟和谢无猗都不说话,大有吃了这个哑巴亏的意思。他们能忍萧婺可忍不了,要不是身在公堂,他肯定会一剑砍了这个狗东西。萧婺站起身直指苗四,“诬告皇族,不敬巫堇,本王今天定要治你的罪!” 几乎是同时,萧惟发觉气氛不太对,忙去拦萧婺的话。 “三哥别——” 话音未落,苗四身形如闪电疾动,掏出匕首一把拽过谢无猗。 卷一·苍烟祭 第十九章 做戏 谢无猗正背对苗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制住。 萧婺本能地就要拔剑,却被萧惟按下。他站在最前面,一脸僵笑看着苗四: “苗小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 苗四目光向下,见萧惟手腕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崩裂而出,便自信拿住了他的软肋,格在谢无猗脖子上的匕首也紧了三分。 谢无猗倒是十分淡定从容,虽然被绞住双手,但她的左手手指还是自由的,从他的禁锢中脱身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她刚要翻出苍烟,就见萧惟眼睛微眯,似乎想阻止她的动作。谢无猗不解,但仍遵从他的暗示,暂时放松了手指。 那就再等等。 再信萧惟一次。 他们夫妻二人气定神闲,可把成慨急坏了。他不是信不过谢无猗的身手,而是跟随萧惟回京以来,萧惟对她的用心全都落在了他眼里。万一谢无猗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谢无猗和苗四距离太近,指望她配合自己是不大可能了,成慨站在萧惟身后,开始盘算如何出手才能只让谢无猗受伤而没有生命危险。 原告劫持了被告,公堂内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府衙外的喧闹声也逐渐远去。 “苗四,我想问你个问题。”谢无猗忽然开口,“你真的了解我吗?” 苗四一愣,与此同时,堂外高声唱道: “楚王殿下到——” 谢无猗迅速弹开左手指,苍烟中的银针和碱粉同时发出。苗四慌忙去捂眼睛,趁着这个空当,谢无猗侧头绕开他的匕首,萧惟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成慨也紧跟着原地暴起,一脚踹倒苗四,将他手中的匕首打落。 苍烟在谢无猗的指尖现出蓝紫色的清光,楚王萧豫才刚走进院子。 趴在地上的苗四强忍剧痛,恨恨地瞪着谢无猗。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竭力嘶吼: “乔蔚,你欠我们一条命!” 言罢,他一头撞在成慨的刀上。 鲜血飞迸,萧惟背手扯过萧婺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在谢无猗身前。 萧豫和褚余风进门时,正好目睹了苗四血溅白扇这一幕。 应顺已经疯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案,竟把当朝三位亲王和一位三品尚书都聚集在京兆尹府,尤其是萧豫,那很可能是皇帝默许的下一任君王。应顺连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直接承认是自己杀了李山人。 “臣参见楚王殿下……”应顺在血泊里膝行向前,“殿下……怎么来了?” 萧豫扫视四周,冷哼一声,“你一句燕王妃有杀人嫌疑,围观的人堵了两条街,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应顺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回话。还是萧惟先笑起来,指了指苗四遗落的匕首。 “应大人要不要先检查一下匕首啊?” “对,对……” 应顺连滚带爬地叫人查验匕首,其大小宽度都和李山人的伤口吻合,萧婺也确认以他刚才劫持谢无猗的手法力度刚好能造成李山人的死状。 “看来的确是苗四杀了人嫁祸给燕王妃,败坏燕王府的名声啊。”萧婺冷笑着看向褚余风,“褚大人,这就是您家的好花匠?” 褚余风看了看苗四,慌忙否认,直说自己府上没有这个人。他的目光划过堂中众人落在谢无猗脸上,蓦地定住了。 “你,你不是乔家娘子吗?” 还真在这等着呢。 其实早在褚余风跟着萧豫进来的时候,谢无猗就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她最多能证明自己没杀人,但要自证不是乔蔚可太难了。 虽然她长得并不十分像乔椿,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有很大区别,这些年也不在泽阳,但有心人想查总能查出一些痕迹。褚余风敢布这个局,恐怕早就知道那夜闯入他家的女贼是谢无猗了。 萧豫冷眼看向被萧惟死死抱住的谢无猗,一贯清寒的眉目间也带上了几分探寻。 不怪人说萧豫内敛阴沉,谢无猗也不喜欢和这样一双死气沉沉又洞察万物的眼睛对视。她忙垂下头,装作心有余悸地靠在萧惟怀里。 “哟,人都死了还一唱一和呢?”萧婺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你别想骗本王,谁不知道你家褚瀚曾被乔椿拒过婚,这是记恨上乔蔚了吧?见个姑娘就说是乔蔚,本王怎么看不出燕王妃长得像那个逆犯呢?” “殿下说笑了。”褚余风恭谨地躬了躬身子,“拒婚是小孩子的事,臣早就不介意了,不过臣不可能不认识昔日兄弟的女儿啊。” 我儿子才和你是好兄弟呢,谢无猗心里“呸”了一声。 “褚大人啊,还得谢谢你那日从贼人手里救了本王。” 谢无猗没想到萧惟会在此时提起那晚的事,只听他懒洋洋道:“不过三哥倒是提醒了本王,当年乔椿曾在核准人口土地时发现褚小哥强占土地,本王记得褚小哥后来是下狱受了杖刑吧?” 家丑被当众说出,褚余风的脸色顿时很难看。谢无猗也诧异地转脸看了萧惟一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动机! 褚瀚是褚余风的幼子,从小备受宠爱,而乔椿竟然查了他的地,让他遭受牢狱之灾,这不正是褚余风报复的理由吗? 难道苍天真的庇佑,让她窥见了一丝希望? 谢无猗欣喜若狂,不由得蜷住手指。紧挨着她的萧惟仿佛早有预料,带着灼热温度的左手顺着谢无猗的手臂滑下,探入她的指缝,紧紧扣住。 微风拂过,谢无猗的心口被一下子堵上了。 “臣教子无方,让殿下见笑了。”褚余风讪笑,依然不死心地挣扎,“不过庄子是庄子,乔蔚是乔蔚,殿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萧惟也不理他,直接转向萧豫,“五哥觉得呢?” 萧豫的目光还胶凝在谢无猗身上,他刚要开口,谢暄也匆匆赶来了。 “臣参见三位殿下。”谢暄捧起手中的书册,跪在萧豫身前,“臣听闻燕王妃受疑,此本宗室事务,臣不该置喙。但王妃出身谢家,也算谢家家事。臣恐王妃久病在外引人误解,故而斗胆请出宗族文书,请殿下一观。” 谢无猗看着跪伏在地的谢暄,不由抿起嘴唇,眼底微有湿意。按谢宗义的性格,谢暄怕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他交出文书,可万一日后这事再被提起…… 他是在拿整个谢家保护她。 这位兄长真是……麻烦。 萧豫看过文书,里面把谢九娘的身份来历写得十分详尽,他把文书递给褚余风,这下褚余风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不就是记恨乔椿和替他说过情的六弟吗,什么东西……”萧婺小声咕哝着,被萧豫瞪了一眼后也仗着年纪大毫不退缩,直着脖子道,“愚兄口无遮拦,还请楚王殿下定夺!” 萧豫一挥手,让人把文书还给谢暄,正色道:“褚大人,今日你冒犯天威本应重处,本王念你是无心之失,便许你回府反省一月,好好想想什么是君臣之道。” 他现在总理朝堂事务,褚余风不敢辩驳,只能跪地谢恩。 “至于你,”萧豫皱眉打量着和谢无猗依偎在一起掰都掰不开的萧惟,“一回宫就折腾得鸡飞狗跳,本王——” “下次再犯数罪并罚!”萧惟深深地作了个揖,“臣弟谨记王兄教导!” 萧豫尴尬地张着嘴,到底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他负手看着谢无猗欲言又止,萧惟却早已越过满地狼藉,挽住谢暄的手臂,“明天本王带王妃归宁,劳烦大舅哥告诉岳父大人,要好好摆一桌喜宴啊!” 说完,萧惟拉起谢无猗就走,连谢无猗想给后面表情各异的人行个礼都来不及。 “小猗,走这边,刚才没受伤吧……” 回到马车上,人前如胶似漆的萧惟和谢无猗默契地松开手,各自坐在一侧。 今日的戏已经做足了。 或许是苗四死前震耳欲聋的那句话,或许是褚余风和乔椿的过节,或许是谢暄帮她证明身份,又或许是萧惟提前做好的安排,谢无猗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在看到马车前满头大汗的封达时,她就知道萧豫和谢暄能来是萧惟派他去报的信。萧婺是武人,萧惟又不受重视,只有请出萧豫才能真正结束这场闹剧。 他暗示她拖延动手的时间,委委屈屈地十指相扣,是为了让萧豫亲眼看到他们夫妇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子。 只有这样,萧豫才会惩戒褚余风,也等同于给朝臣一个警告。 背地里议论议论就行了,非要当面计较起来,萧惟能搬动的靠山他们谁也惹不起。 能在短时间里安排好这么多事,还亲自坐镇京兆尹府,萧惟怎么可能是个无能放浪的纨绔呢? 他这么做,是在躲纷争吗? 谢无猗郁闷地叹了口气,皇家真是麻烦,偏偏她还一脚踩在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怕吗?”萧惟忽然问道。 谢无猗抬头,见萧惟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 怕什么?怕苗四的劫持,还是怕褚余风的指认? 前者肯定是不怕的,谢无猗已经把苗四逼到死角,又怎会放心地背对着他?她知道没有找到凶器无法定案,因此才决定搏一把,只要苗四对自己动手,应顺自会有判断。 至于后者…… 乔椿的冤屈没有洗雪,因军粮押运而死的军士没有安息,稍有差错就会满盘皆输,她岂能不怕? 想要毁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疑心。它会像一粒种子,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直至势不可挡,长成参天大树。 今日她侥幸逃脱,下次可不一定还会这么幸运。 褚余风已然动手,她的时间不多了。 良久,谢无猗才回答:“有点,我不知道苗四为什么要说我是乔蔚。” “是啊,为什么……”萧惟低下头,一室相隔,他眼中早没了面对外人时那种疏懒恣意的笑意,声音也越来越小,“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呢吧。都是血脉至亲,是父亲,是兄长……” “小猗。”萧惟闭目靠在马车壁上唤了她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想大哥了。 无论现在与三哥多么要好,都是大哥领我长大,教我读书认字,待我如兄如父。 “爻”为卦符,可千般万般卦象,也没能算到萧爻的大好年华会骤然陨落在他乡的土地上。 萧爻出征前,萧惟想去送行,可萧爻却说送的人太多不好,恐父皇疑心,硬是没让他去。萧惟不理解,还和他大吵了一架。 谁能想到那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萧爻的尸骨葬在邛川,萧惟能祭拜的只是一方冷冰冰的衣冠冢。 谢无猗定定地回望,她能感觉到这一刻,笼在马车阴影中的萧惟是萧索的,疲惫的,更是孤独的。 鬼使神差地,谢无猗问他:“如果巫堇是天理公道,殿下会相信巫堇吗?” 萧惟缓缓睁开眼。 原来,这是她心中的巫堇。 明媚的天光忽地透过车帘,在谢无猗的脸上汩汩流动。他看着她,看着她明明怀着十二分的防备还愿意来宽慰自己,心口不禁涌起一股灼热,几乎难以自抑。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萧惟却笑意悠长。 “小猗是巫女,我当然信啊。”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章 平麟苑 回到燕王府,萧惟和谢无猗都快饿晕了,立即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顿。谢无猗也顾不得别的,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萧惟看着卧房里逶迤燃烧的龙凤红烛,心底一片温软。 据说只要这对红烛彻夜长明,新人就会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将目光移向谢无猗,见她虽是睡着,却依然蜷着身子拧着眉,两手交叠在胸前,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袭击。 萧惟忍不住伸出手,可他才刚刚遮住照在谢无猗面上的光,她便咽了一次口水,右手不由自主地落在左臂上。 她睡得这样浅吗。 萧惟不敢再靠近,只好坐在一边随手抄起一本书,心猿意马起来。 刚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门外忽然传来不属于燕王府的有力的脚步声,萧惟还没来得及站起,谢无猗就半睁开眼,神情中透出警惕之意。 “谁?” “你睡吧,我去看看。”萧惟放下帷帐,温言道。 “林衡你个没良心的!这才多久没……” 是萧婺的声音。 说起来,“婺”的本意是指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女宿,“婺女”也即“务女”。大俞尊崇巫堇,对星象的崇拜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热烈,卢皇后一边信奉巫堇,一边为自己的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也是奇事一桩。 谢无猗侧耳听去,可能是萧惟叮嘱,后面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是起身简单整理一下仪容迎了出去。 前厅里,萧婺正嘲笑萧惟成了亲就把兄弟们抛诸脑后,连三个月一次的平麟苑小聚都忘了。萧惟却道他在外面这两年骨头都泡软了,准备婉拒这次邀请。 “弟妹!”见谢无猗过来,萧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以后可要好好管管他。你不知道,我们林衡是三岁能文七岁武,十岁就敢揍老虎——” “如今事事都无成,西北风里吃黄土。”萧惟摇头晃脑地接道,“三哥,你就别拿我们打趣了,小猗脸皮薄,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府那位似的?” 听萧惟这般揶揄萧婺的王妃,谢无猗忍不住笑了起来,萧婺这才讪讪道:“还是瞒不过你啊……要不是你嫂子吵着要见新弟妹,我也不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打扰你们休息呀。” “三哥你快饶了我们吧,”萧惟连忙求饶,护在谢无猗身前,“谁不知道嫂子武人底子,我们小猗病了十几年,就不过去了啊。” 萧惟暗叫倒霉,纳闷自己怎么总能惹上一些“惊世骇俗”的女眷。萧筠就不说了,把他从小骂到大;齐王妃钟愈更是个闹腾的,疯起来能把整个王府翻个底朝天,有一次萧婺来他这议事,忘了和钟愈的约定,结果钟愈直接牵着一条狗找上门,把萧婺和萧惟追得上了树。 饶是这么着,萧婺还是把她捧在心尖上宠着护着,这些年从不懈怠。 “林衡啊,你也替为兄考虑考虑。”萧婺苦着脸道,“你嫂子现在有身孕,也不能真让她骑马射箭,只不过再不出去透透气她就要把王府砸了。到时候我们不还得来你府上借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惟和谢无猗也没法拒绝。谢无猗便以更衣为借口避开,让花飞渡暗中关注褚府和万春楼的动静,尤其是要留心紫翘的一举一动,左右他们晚上就回来了,到时候再制定下一步计划。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平麟苑。平麟苑是虽皇家林苑,但京中一些贵族子弟也可以随同皇子公主来校场聚会。因此今天来的除了日常跟在萧惟屁股后面凑热闹的祝朗行,谢无猗还意外地见到了大俞权相、卢皇后长兄卢云谏,和这两日赶上休沐的禁军统领钟津。 钟津是钟愈的兄长,妹妹怀孕了跟过来关心一下情有可原,但卢云谏呢?他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有时间来跟他们一起射箭跑马? 谢无猗正自思忖,萧惟已经上前寒暄起来。 “卢相可是平麟苑的稀客啊。” 卢云谏虽然年纪大,精神头依旧很足。他笑眯眯地回望萧惟,“楚王殿下操劳国事,反正有窦相做定海神针,老臣这只狐狸当然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大俞朝堂上,原本是以卢云谏和窦文英为首的两派朝臣分庭抗礼。窦文英是故太子萧爻的岳父,自萧爻战死后就一直称病,很少出门,只有萧豫再三邀请才会应一次召。而卢云谏在朝三十余载,兴科举,修法度,献国策,平外敌,一手将卢氏一族推上巅峰。 再加上一位卢皇后,经历数轮朝局更迭,如今窦氏式微,卢云谏的权力地位早已无人能比。 卢云谏的话落在萧惟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暗指朋党之争。但萧惟常年游离在朝政之外,懒得蹚这趟浑水,便直接装作听不懂。 反正我做我的逍遥王爷,你们的名利得失都与我无关。 萧惟不接茬,卢云谏也不介意,又问道:“燕王,皇陵那边怎么样?” 谢无猗心头一紧。 这时候问起皇陵,难道卢云谏知道萧惟这两年不在里面? 那么,他是否会知道决鼻村的那名刺客呢? 卢云谏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胖老头,说话却和卢皇后一样,都是挖好陷阱等人跳,这里面的试探之意也不知萧惟能不能应付得来? “哎,卢相这话可让本王犯难啊。”萧惟果然为难地敲起脑袋,“若说不好,那是父皇百年之地,多少能工巧匠金银美玉堆出来的;可若说好……”他难过地叹了口气,握着谢无猗的手松了又紧,几乎带了哭腔,“卢相不会再让父皇降旨把本王遣送过去吧?本王皮糙肉厚的就算了,我们小猗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怎么能跟本王去受苦?” 暗讽卢云谏能轻易左右天子之心就罢了,这也要捎上我,做戏做上瘾了? 谢无猗竭力保持着体面的笑,暗中却用指甲狠狠扎了一下萧惟的掌心。萧惟吃痛,委屈地捧着她的手呵起气来。 两人的小动作被其他人瞧见也只当是夫妻间的打闹,大家都笑了起来。唯有卢云谏的眼神不经意地从谢无猗身上掠过,恍然藏起一缕幽深。 “对了,”萧惟忽然话锋一转,“听三哥说卢相一直在为邛川战后抚恤的事操心,忙了一年还没忙完,是有什么问题吗?” 卢云谏盯着萧惟,神情淡淡。 “燕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日老臣托您的事是不是已经忘干净了?”卢云谏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道,“也是,燕王吃醉了酒,不然也不会忘了抓贼那档子事吧。” 萧惟满脸疑惑,半晌才想起来卢云谏那天曾托他去褚余风家中要名册,不禁讪笑着作揖,连声道歉,“哎,都是本王误事,辜负了卢相的嘱托,真是不好意思……” 卢云谏合袖还礼道:“是老臣冒昧相托,岂敢承殿下的道歉?” 二人面子上一笑,各自收了话头。 谢无猗冷眼旁观,见萧惟三言两语就让卢云谏开口把那夜的事揭了过去,既掩盖了她的目的,也避免了有心人说萧惟伙同贼人大闹褚府,看来他的确是连后路都算好了,单等着卢云谏主动接他的话呢。 呵,殿下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众人又叙了一阵,钟愈生性好动,早已急不可耐地要去活动筋骨。她穿着窄袖胡服,虽然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依旧身手不凡,射了数箭都能命中靶心。萧婺宠她,就故意输给她哄她开心。几轮过后,钟愈把目光对准了一直站在场外的谢无猗。 “弟妹,来试试?” 谢无猗不能露身手,正想着要怎么拒绝,萧惟就已经绕到前面给钟愈赔罪,“三嫂饶了她吧,她的病才好不久,再说她不会射箭。” “小林衡你给我让开哦,不然我把你跟你三哥挂在树上穿成串!”钟愈说话的语气简直与萧婺如出一辙,她直接逼退萧惟,笑道,“弟妹毕竟是巫女大人,没准能得巫堇相助呢。没关系,弟妹,过来玩嘛!” 谢无猗看了一眼萧惟,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接过钟愈的弓弩。她的弓不是很沉,谢无猗只能装作很费力的样子,颤抖着拉开一半,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初学打弹弓时那走形的动作。 余光瞥向萧惟,就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块石子攥在手里,此刻正对准草丛中的一只刺猬。 啪—— 刺猬受惊蹿出草丛,谢无猗被吓到,一下子撤了手。别说射中靶心,弓上的箭连一丈都没飞到。谢无猗不知所措地咬紧嘴唇,脸也浮上一层绯色。 毕竟是大病初愈,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在场没有人会笑话谢无猗,萧惟则十分体贴地上前轻拍她的背,用甜得发腻的嗓音柔声安抚道: “小猗昨夜累了,用不上力吧?” 萧惟! 被当众说出这么暧昧的话,谢无猗登时红透了耳根,真想把他绊在草丛里狠狠揍一顿。 你给我等着! 钟愈也笑着过来宽慰,“巫女大人很厉害啦,你都把弓拉开了一半,想当初我连直着举起来都费劲呢。” 人也认识了,箭也射了,萧婺好说歹说才把钟愈劝到一边休息,叫上萧惟祝朗行等人一同赛马比箭。出发前,萧惟从身上解下一个锦袋抛给谢无猗,向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千万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不要离开校场,还派办事最稳妥的成慨跟在她身边。 谢无猗本不熟悉平麟苑的地形,自然不会乱跑。她对萧惟点了点头,让他放心去,回身坐在临时搭起的棚子下乘凉。 来皇家禁苑就算了,忍着不上场还要装作不会武实在太煎熬,以钟愈的身手,十个绑在一起也未必斗得过她。谢无猗浑身难受,一会看看比赛,一会又无聊地看看天,想着能早点回府就好了。 众人比箭时,谢无猗注意到萧婺弓马娴熟,讲究战法策略,一点都不像平时神经大条的样子,看来此人于兵法颇有研究,怪不得会被皇帝派出去整编防务。 反观萧惟的射箭准度却令人不忍直视,不是擦边就是脱靶,十支箭有一支能挂在靶上都算他烧高香,和她儿时认识的萧惟简直判若两人。 谢无猗觉得牙痛,就是装也装不成这样吧? 难道他真的变了? 管他呢,上天给他一副好皮囊,总要收回点什么。 正自出神,卢云谏已凑到谢无猗身边,谢无猗忙点头致礼。 “卢相怎么不上场?” “王妃说笑了,”卢云谏笑着摆摆手,“老夫已经年过花甲,玩不了年轻人的玩意,今天只是晒晒太阳偷个懒,看着他们就像回到从前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穿过那群矫健的身姿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谢无猗听乔椿说过,卢云谏幼年病弱且不喜读书,整天浑浑噩噩的不干正事,家里人也不太看重他。后来卢云谏亲眼看见一个流浪老人冻死街头,怀中还紧紧护着孙儿,就决定以后好好读书当大官,尽己所能为受苦的人做些好事。 那时谢无猗都不敢相信,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卢相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蓦地,卢云谏转头问道: “燕王刚才提到的战后抚恤,王妃怎么看?”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一章 献殷勤 “邛川之战”是谢无猗的噩梦,她的心猛地揪紧,右手不自觉地在左手腕画起了圈。 不想卢云谏似乎并没打算让谢无猗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老夫那天托燕王的事不好办。说起来都是兵部户部来回推诿,今天说名册不全,信息对不上;明天说国库空虚,银两发不出去,老夫居中调停也很辛苦。” 谢无猗垂首听着,卢云谏这话题起得实在突兀,是萧惟那边无法突破才转到她这的吗? “不过呢,他们打太极是一回事,背后所牵涉的利益就是另一回事了。”卢云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王妃知不知道,朝中大臣各有立场,为了私心或是更大的权力,难免互相使绊子。要是燕王办成了,很多事就能条分缕析地辨分明,对我大俞有益无害。可惜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 是觉得萧惟那晚没有从褚余风那里拿到抚恤名册,耽误了他的公务? 还是在提示她兵部和户部早有矛盾,褚余风和乔椿的过节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午褚余风才下了套,现在卢云谏就来暗示她,把思路往他身上引,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褚余风是祝伯君的爱徒,祝伯君又是皇帝元配元宪皇后的兄长,谢无猗倒是勉强可以把这二人算成一个阵营的。现任户部尚书她不熟悉,只大概知道他和卢云谏走得比较近。 所以,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无猗脑子里瞬间涌现出许多种猜测,她一时想不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卢相,”谢无猗故意面带羞赧,“我是个女眷,不懂这些。” “王妃不懂可以说给燕王听,他自然明白。”卢云谏慈祥地看着谢无猗,“有一句话可以提前告诉你,燕王再怎么放浪形骸也是皇子,很多事情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谢无猗暗自腹诽,他倒是想不争,你们放过他了吗? 即便是交好的萧婺,身为卢皇后之子,不也在一次次让萧惟接受众人的审视吗? 皇家真是好麻烦。 等办完事,她得赶紧离开了。 “王妃,老夫这双眼睛虽然看不全世间事,但也能顾全七八分。” 见钟愈往这边来了,卢云谏端起茶杯盖住口型,迅速补充道:“老夫能看出来你和燕王是一路人,所以你们有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于国有利的事老夫不会插手干预。”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想不到回京后第一个把支持她查案说得如此直白的人,竟然是卢云谏。 她不觉失笑,“暗示”成这样,卢云谏简直比萧惟还要令她生畏。 看来泽阳的查案之旅注定困难重重啊…… 外人一来,卢云谏便不提这些,只专心品茶。钟愈跪坐在谢无猗身边,在她耳边悄声道: “弟妹到我那去坐坐吧?” 谢无猗本不想动,无奈钟愈的软磨硬泡让她实在招架不住,便和成慨说了去向。她把随身的天青纸伞在成慨面前晃了一晃,表示会保护好自己,让他不必跟随。 那把天青纸伞名为“凤髓”,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还因五只盘旋的凤凰花纹显得华而不实,可实际上它却是个坚硬无比的防身武器,即便被刀正面砍下来都能毫发无损。 谢无猗披上披风,短暂犹豫之后从萧惟给的锦袋里掏出一枚小石子。 这些石子在夜里也能发出微光,萧惟每次来平麟苑都会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因钟愈身怀有孕,萧婺特地让人在林子边单独搭了个舒适透气的帐篷。钟愈从小习武,性格飒爽,人也自来熟,很快就和谢无猗聊得火热。 “初次见面,我给嫂嫂带了个玉韘,只不过……”谢无猗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不认得什么好东西,不知嫂嫂喜不喜欢?” 钟愈一见,顿时满眼放光,戴在指上不肯取下。她抬头欢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以后你就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怎么样?” 谢无猗本能地觉出钟愈话未说完,还没等开口推辞就被挽住手臂,“陪姐姐去后面林子里玩玩好不好?” 果然…… 谢无猗无奈地劝道:“姐姐怀着身孕——倒也不是不能去,我们多叫几个人跟着吧?” “叫什么叫,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他们……”钟愈不高兴地撅起嘴,“他们都管着我,三哥也不让我活动,我都快闷死了。”她见谢无猗为难,又道,“你别想叫钟津或者你们家慨慨跟着,我最讨厌他俩了!” 谢无猗觉得钟愈比萧惟还要难缠,但一想林子就在帐篷后面,陪她玩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然今天自己非被她吵死不可。 钟愈悄悄带着谢无猗从帐篷后面溜出去,早有亲信侍女给二人备好了马。怕这边动静太大,钟愈便往丛林深处走了一段距离。谢无猗回头,见这里还能看见校场,便暂时放心。 一入林子,钟愈顿时如脱缰的野马撒起欢来,真是“静如脱兔,动如疯兔”。谢无猗只能心惊胆战地步步紧跟,祈祷这位小祖宗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 就算萧婺好相与,她也不能让他的王妃在自己手上出事吧…… 猎了几只兔子后,钟愈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上和谢无猗聊起天来。 “我好久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了,妹妹,要不是你嫁给小林衡了,我真想天天找你去玩!”钟愈擦干额上的汗,抚摸着小腹抿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朋友很少的,他们都嫌我聒噪。而且我和我哥关系也不好……” 钟家和卢家是远房表亲,几年前一次皇家围猎,钟愈对萧婺一见钟情,家里人却拼命阻拦她嫁到齐王府。要不是萧婺三媒六聘地上门,她肯定做不成齐王妃。 谢无猗听到这不禁扶额感叹,萧婺和萧惟真不愧是兄弟俩。 “我真不明白爹到底是怎么想的,”钟愈嗤之以鼻道,“三哥不立侧妃,只宠爱我一个人,我哥也受舅父赏识当上了禁军统领,对家里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要拦呢?” 傻姑娘,你爹在保护你啊。 和卢云谏走得近是可以平步青云,但卢氏和钟氏一文一武,对钟氏来说易有烧手之患啊。 谢无猗虽不怎么关注朝局,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她转头看向天真的钟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钟愈愿意沉浸在美梦里,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什么立场把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掰开揉碎了给她看呢。 二人正闲谈,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无猗立即张臂挡在钟愈身前。 “飞雪?” 钟愈奇怪地唤了一声,起身和她见礼。 飞雪是故太子妃窦氏的近身侍婢,两年前萧爻战死后,太子妃因悲痛过度流产,后来自请移居别院闭门不出,亦不问世事。如果飞雪在这里……难道太子妃也来平麟苑了? “奴婢飞雪,给两位王妃请安。”飞雪屈膝后,拿出太子妃的腰牌,“奉太子妃之命,请二位到孤峰一叙。” 连两年来从没露过面的太子妃都派人过来,今天真是热闹。 钟愈验过腰牌,确认无误就要随飞雪去,谢无猗忙一把拉住她。 “我去叫个人。” “王妃殿下,”飞雪迈开步子,一手拦下谢无猗的去路,“奴婢已经派人去告知了,太子妃之命不可延误。”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钟愈也在背后戳了戳谢无猗,示意没有关系,谢无猗这才将信将疑地收回脚步。 可闯荡江湖久了,谢无猗还是敏锐地察觉事有蹊跷,今日的平麟苑总有说不出的诡异。谢无猗跟在钟愈和飞雪身后,一边计算地形距离,一边用萧惟留给她的石子指示方向。 孤峰位于平麟苑深处,因能俯瞰全景而得名。三人走进山顶的一座小木屋,太子妃正跪坐桌前,白衣胜雪,飘然出尘。 “窦姐姐好!”钟愈笑着给她请安。 太子妃坐着受了二人的礼,脊背因精神不济而略有弯曲,才过三十岁的她竟已经生出了白发。太子妃吩咐飞雪上茶,才对谢无猗道: “听说六弟大婚,本宫想见一见,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娘娘说笑了。” 谢无猗摸不准太子妃的性情,再加上萧爻的死的确和军粮延误有关,她本就有些心虚,忙恭恭敬敬回道:“本应和殿下先来拜见,但又怕扰了娘娘的清静,是妾身考虑不周,忘了礼数。” 太子妃点点头,对谢无猗的回答甚为满意,“六弟是个不服管教的,日后你在他身边应当时常约束,不要让他行差踏错才是。” 谢无猗愈发不解,太子妃今日要在这见她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场面话?但无奈身份有别,谢无猗也只得耐着性子应付,“是,殿下常说没有太子和太子妃的教导就没有他的今天,殿下与妾身都感沐您的恩德。” “现在没有太子,那都是老黄历了。”太子妃沉声提醒。她掩唇轻咳两声,病色愈发明显,“燕王妃还需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些旧事传出去影响的不光是六弟的前途,更是朝堂的稳固。” 谢无猗的手指略动了一下,太子妃果然是为了军粮押运案来当说客的。 看来见面是假,警告和阻拦才是真。 不过太子妃深居简出,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 窦文英病得起不来床,听说只剩下半条命了,还顾得上她这个通缉犯? 话说回来,他们如果真的确定她是乔蔚,不应该直接捉拿归案吗? 思索间,谢无猗已抬眼笑道:“是妾身失言。嘉慧太子始终为保大俞的江山社稷,即便已经仙去,也是生得堂堂正正,去得清清白白,还请娘娘保重贵体,不要过于挂心。” “嘉慧”是皇帝给萧爻的谥号。谢无猗的意思很明白,若兵部真的有问题,害死萧爻的真凶就依然逍遥法外。 她所求不过一个公道,难道太子妃不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到底死于谁手吗? 与其提醒她,不如好好养着身体,等待真相大白的那天。 太子妃定定地凝视谢无猗,半晌意味深长地一笑,“本宫有什么可挂心的,本宫是怕你的身份会给六弟带来麻烦。” “什么身份?”一旁的钟愈看她们打了半日的哑谜,再也忍不住了。 谢无猗料想太子妃不会说破自己的身份,否则就不会私下约见了,因此并不惧和她对视。二人僵持一阵,太子妃转而对钟愈笑道:“钟妹妹难道不知燕王妃是巫女吗?” 知道啊,然后呢? 钟愈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不解其意。 “六弟最怕麻烦,以后因为巫女怕是有的忙了。” 话音刚落,飞雪便端着两杯茶走上前,分别呈给钟愈和谢无猗。太子妃收回目光,温和地笑道:“说了这么久的话,喝口茶吧,本宫身体不适就不陪你们了。” 钟愈怀有身孕,见杯中特地放了红枣枸杞,感动于太子妃的细心,十分痛快地一饮而尽。 谢无猗却想着太子妃和卢云谏背道而驰的话,口中的茶索然无味。 又扯了一阵家常,太子妃咳喘得愈发厉害,钟愈便知趣地拉着谢无猗告辞了。 几人行至山下时已近黄昏,谢无猗怕萧惟和萧婺着急,不愿再由着钟愈闲逛,便催促她返回校场。还没走出多远,钟愈忽然刹住脚步。 “飞雪,这不是去校场的路。” 引路的飞雪低头站定,没有回答,谢无猗心中陡然升起疑惧。 寒芒乍起,一朵银白的桃花在钟愈面前绽开。 “小心——”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二章 命悬一线 钟愈被谢无猗抓住后腰,借着她的力量灵巧避开。谢无猗拔出凤髓,绕过飞雪的爪钩,阻挡住她的进攻。 飞雪见一击不中,不再纠缠,立即闪身撤退。谢无猗刚要追,忽地反应过来。 她不是飞雪,请她们去孤峰的那个侍女没有功夫。此人的身法……和回泽阳路上遇到的那对母子是一个路数。 是幕后之人忍不住要动手了吗? 还未反应过来,草丛中又有异动,三条黑影直奔钟愈。谢无猗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反手将她一推,边以凤髓抵挡,边往林中撤退。 如果钟愈够聪明的话,她就应该赶紧跑回校场找人。以她的三脚猫功夫,在此地多停留一刻都是谢无猗的累赘。 凤髓毕竟是防守的武器,抵挡进攻可以,却难使出杀招。几个回合后,谢无猗左手小指抵在掌根,迅速判断刺客的目的。 钟愈。 他们是冲着钟愈,或者说是冲着卢云谏来的。 谢无猗灵光一现,忽喇喇甩开披风。渐暗的暮影下,对方一时辨不清钟愈到底躲在何处。 三人紧追不舍,一直试图突破谢无猗的防线。确定方向就好办了,谢无猗退到一棵柳树边,扯住一根粗长柔韧的柳条,踩着树干飞身而起。但她毕竟孤军奋战,对面却可以互相配合,其中一人已经踩着同伴的肩膀掠影而上,准备上下呼应,击退谢无猗。 眼见匕首马上就要落在头顶,谢无猗却露出得意的一笑。 等的就是你! 她手中用力一抽,借势向外仰去,那人的匕首砍在柳枝上,眨眼间就扑了个空。 谢无猗朝他飞踹一脚,劈手夺过他脱手的匕首。她在空中急速翻身,两腿交在正向上飞扑那人的脖子上用力一别,手中柳条转向抽去。 “啊——”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紧捂眼睛跌落在地。谢无猗一骨碌爬起,用匕首割过他的喉咙。 剩余两人没想到谢无猗如此凶悍,脚步略有凝滞,谢无猗直接起身反攻。刚刚被“处理”过的柳条用着趁手,她一甩一拉,直接把腿脚发软试图逃跑的两个刺客拽到身前,一击毙命。 谢无猗挽住柳条扯过披风,任鲜血溅在上面。 她冷笑一声,这些人用惯了兵器,怕是早忘了柳条的能耐。柳条虽柔,但可借巧劲;柳叶虽细,却也锋利如刀。想当初花飞渡教习软鞭时,她的手可没少被割伤。 不过谢无猗心底仍有个疑惑,身手这么差的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平麟苑的? “妹妹……” 声音是从灌木丛里传出来的,谢无猗当即皱着眉跑过去,见钟愈正躲在里面,脸色惨白。 “我……” 之前还张嘴姐姐闭嘴妹妹,转眼就把谢无猗一个人丢在危险中,钟愈羞愧难当,实在没脸说下去。谢无猗却并不计较,确认钟愈没有受伤后才道:“没事,你和齐王的孩子要紧。” 夕阳隐没,暗夜降临。钟愈带着谢无猗在灌木丛中穿梭一阵,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不舒服?”谢无猗忙去搀她。 “不是……”钟愈一个激灵,双手抱紧小腹,“我……我找不到路了……” 谢无猗眼前一黑,但她也没有埋怨钟愈,毕竟这里灌木丛生,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方向了。谢无猗摸着腰间的火折子,略松了口气。 “有弓弩吗?” 钟愈连连点头,她随身带着一只小袖弩,刚好还剩下两支箭。谢无猗大喜,忙从草中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木头,用火折子点燃后绑在箭身处,垂直射向夜空。 羽箭破空而上,火光越来越弱,但好歹还是坚持到半空,爆裂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萧惟应该能看到吧。 钟愈瞪大双眼,这才恍然,谢无猗刚才以一敌三,随手就是杀招,原来她的功夫这么好? “你……” 嘶—— 钟愈话未说完,谢无猗听见异响,一把按着钟愈的头蹲到灌木丛中。她趴在地上听了听,顿时心口寒凉。 这可不止十个人啊。 刚才发的信号已经暴露了二人的位置,那些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她们俩简直就是瓮中之鳖。 来不及多想,谢无猗将手中的匕首和凤髓都塞给钟愈,做了一个环抱双臂的动作让她保护好自己。刚要出去,钟愈忽然拉住她的手。 谢无猗心急如焚,只见钟愈从腰带中抽出一根细鞭。 之前她看到谢无猗用柳条十分顺手,就知道这根鞭子很适合她。 在最后一丝天光下,淡青如水的鞭身泛着一层荡漾凄寒的薄雾,映在谢无猗眼中,如烛火,如朝阳,如万道霞光。 谢无猗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事态紧急,她忙稳住心神,对钟愈一点头,扔掉柳枝接过了软鞭。 在稍微远离钟愈后,谢无猗从灌木中现身,她手捻过软鞭一侧的卡口,两排尖刺破土而出,同她一起傲然而立。 面前站着十数个黑衣人,渐成收拢之势。 谢无猗全神贯注,目光扫过这道黑压压的屏障。 手腕一转,黑衣人同时上前,谢无猗找准他们中力量最薄弱的一人作为突破口,软鞭疾速朝他的面门扫去。 在软鞭的带动下,那人大声哀嚎站立不稳,连带着其他人的阵型也有所松动。 谢无猗破阵而出,以一打十可不是聪明人干的事,要不是身后还有钟愈,她早顺着树丛逃走了。谢无猗的本意是想先脱出阵型,待对方奔向钟愈时再从后面逐个击破,没想到她足下生风,身后的风声更紧。 两枚飞镖擦着双耳飞过,谢无猗蓦地反应过来。 死士! 他们要杀的是她! 紧接着,一个名字浮现在眼前。 褚余风身为兵部尚书,在禁苑里安排点人手应该不难吧? 谢无猗大怒,她找到一棵敦实的灌木纵身而上,同时左手中指微挑,把苍烟中许久未用的毒药放出,任它们悉数滑落在银针和软鞭上。 真有性命之危,当然要怎么省力怎么来。 褚余风,是你逼我的。 风吹起深紫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围拢的刺客,几乎要把银牙咬碎。 待人接近,谢无猗将软鞭猛力一抖,灌木丛最外层的小叶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向众人袭去。夜色暗沉,他们以为是暗器,本能地出手拦截,此时谢无猗的第二波攻击已经到了。 软鞭外带有锋利的钩刺,也许是钟愈不知道用法,有些刺已经生了锈。谢无猗挥舞软鞭,裹着一身嗡鸣的气流杀入人群,对方的攻势已经被灌木叶冲缓,现在应对她的软鞭顿时捉襟见肘。 能混入皇家禁苑的刺客必定多用短兵器和暗器,正好适合软鞭的攻击。不似观音庙中需要卷住长刀才能让其脱离,现在只要打到武器本身就能避开锋刃。更何况她的软鞭早已带了毒,一旦沾染必能事半功倍。 虽然顺利解决了速度相对较慢的几个人,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谢无猗知道自己决不能长线厮杀,况且刚才为卸去他们的武器,她的臂上腿上早已挂了彩,便准备再次退出阵型。 不过这次谢无猗没能如愿,余下的精锐配合得愈加默契,手法狠辣无比,摆明了要置她于死地。飞镖轮流发射,在空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准备将她困死在里面。谢无猗对身上的疼痛浑然不觉,只专心关注周身气流和寒光的变化,飞镖聚拢一次就用软鞭挡去一次。 不知交手过多少轮,刺客手中的飞镖终于所剩无几。在他们重新拾起兵刃向她挥来时,谢无猗算准时机矮下身子,以夜色和披风作掩,左手一挥,银色微光被软鞭牵引着,自指尖飞转。 苍烟一出,例无虚发。 谢无猗累脱了力,从地上胡乱抓起一把短刀,重新检查过地上的十几具尸体,这才跌跌撞撞地回到钟愈身边。 钟愈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鬼一样。 谢无猗满口腥咸,她刚要告诉钟愈暂时安全了,就见她脸色一白,缩着身子倒在地上。谢无猗试着叫她,可钟愈浑身是汗,不停地抽搐,根本无法答话。 “疼……” 谢无猗觉得奇怪,忙向钟愈身下探去,却只摸到一片粘凉。 “钟愈?” 不确定还有没有刺客,谢无猗也坚持不了大晚上带着小产的钟愈在林子里找出路。没办法,谢无猗只能强行架起钟愈,踉踉跄跄地走了半日,寻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山洞。她把披风裹在钟愈身上,这才抽出空来检视自己的伤口。 方才聚精会神地打斗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停下来,谢无猗顿觉头昏脑涨,浑身火辣辣地疼,尤其是右肩,伤可见骨,也不知那帮人的兵器有毒没毒。 身边就是小产晕厥脉息凌乱的钟愈,谢无猗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又冷又饿,甚至不能生火或者出去找吃的,只能强撑着等天亮。 萧惟。 平时总想把他踹出三丈远,这还是谢无猗第一次盼他来。 她自己倒还好,忍一忍就过去了,可钟愈再耽搁会出危险的。 谢无猗咬着牙挪到钟愈旁边,和她互相依偎着取暖。待钟愈的呼吸终于平缓,谢无猗捡起一片宽大的树叶,开始清理软鞭上的毒。 卡口转动,钩刺收回,整条软鞭混然一体,婉若游龙。 谢无猗张了张嘴,像在呼唤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烛骨。” 这是花飞渡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十六岁在大凉游历时,她为了给花飞渡凑钱治伤忍痛卖掉的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世上独一无二的烛骨。 谢无猗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钟愈手上,但能再让它陪自己拼一次命,受多少伤都值得。她抱着烛骨,露出疲惫的微笑。 不知捱了多久,山洞外终于透进来曦暖的晨光。 也带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谢无猗欣喜若狂。她刚要出声,又堪堪收住。 不对,声音有问题。 其实现在谢无猗发着烧,根本打不动了,更要命的是她苍烟中的银针和迷药都用完了。但没办法,钟愈还在这里,她不能丢下她自己跑了。谢无猗摸上烛骨和凤髓,忍着眼前星罗棋布的光斑缓缓站起身,移动到山洞背光的地方。 一只脚迈进山洞,比它更先进来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烛骨来不及出手,谢无猗心一横,翻身扑上去把他撞出了山洞。 在草地上翻滚几圈,刀和烛骨都已不知去向,谢无猗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昨夜最先被她击退的那名刺客。 他已成了独眼龙,不过却侥幸活了下来,谢无猗昨夜急于解决其他人也忘了管他。他大概也是在灌木丛中盘桓了半宿,想找个地方藏身,不巧正碰到了谢无猗。 昨夜战得太猛,谢无猗用尽全力绞住他的腿,却再没有力气肉搏。毕竟是男人,对方的体力明显要强于谢无猗。他一手掐住谢无猗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扭着她的左手。谢无猗接近窒息,又无法勾出苍烟,只能用重伤的右臂摸出垫在身下的凤髓,狠狠朝他的后脑勺砸去。 那人吃痛,一股灼热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谢无猗脸上。他状若疯狂地嘶吼着,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活活掐死她。 凤髓的一击耗光了谢无猗最后的力气,现在她连挣扎都做不到了。 胸口疼得要命,眼前的景象渐次模糊。谢无猗大口喘着粗气,双腿无力地垂下,凤髓也从手中脱落。 大概……没有办法继续查案了吧。 不过,好歹也是死在探寻的路上,还顺手带走了十好几个人呢。 爹,女儿尽力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三章 怕失去你 双目失焦前,谢无猗望见天空绽开一刹耀目的光亮。 下一刻,禁锢在她脖子上的铁钳消失了。 谢无猗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她想翻身,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眼前腾起团团黑雾,朦胧间,谢无猗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百步外,趔趄着向这边跑来,跪地将那具没有知觉的身体牢牢拢在怀中。 “小猗!” 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她的魂魄从游离的梦境塞回冰冷的躯壳。谢无猗勉强睁开眼,挤出一个几不可辨的笑容。 萧惟,是你吗…… 莫名地,她的心口流淌过短暂的欢喜。 “山洞……钟愈……” 谢无猗倚在萧惟耳边,强撑着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萧惟立刻会意,回头告诉一同过来的萧婺。他抱紧谢无猗,如同找到母亲的孩子,浑身颤抖不止。 在看到钟愈拴在林中的两匹空马时,萧惟整个人都被恐惧吞噬,如溺深海。 谢无猗,谢无猗…… 上天入地漫山遍野都是这个名字。 萧惟挣扎,呼救,口里肺里却满是积水,连憋气都是枉然。直到触碰到她的这一秒,他才终于被海浪狼狈地拍回到岸上。 抛去那点不可名状的私心,萧惟知道谢无猗要查乔椿的案子,知道她会回泽阳,这才决定大张旗鼓地办婚事,想把她放在身边保护起来。可没想到,她却被自己保护成了这个样子。 说到底,都是他无能。 萧惟心中波涛翻涌,谢无猗却像一条搁浅的鱼,软绵绵地瘫在他怀中,一点生机都没有。缓了一会,谢无猗终于倒上来这口气,这才仔细瞧了瞧萧惟。 可能是在林中搜寻了一整晚的缘故,他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全是尘土,衣袖和衣摆也撕裂了好几个口子。谢无猗吸了吸鼻子,仿佛还闻到混在汗水和灰砂中间那逐渐加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萧惟忙挪了挪身体,强忍疼痛抵住谢无猗的头道:“不要紧,只是个把小毛贼,三哥和慨慨帮我挡了,我没事。” 他说得轻松,谢无猗却明白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昨夜遇到的刺客是何等凶残,萧惟不会功夫,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不过谢无猗不愿也没有气力拆穿他的好意,转而看向那个差点把自己送去见父母的杀手。 他被一箭射穿头颅,早已没了气息,而萧惟的脚边刚好躺着一张劲弓。 清晨的冷气裹挟了萧惟沉重的呼吸,顺着脊背扶摇而上,谢无猗微眯起双眼,心中迷雾渐消。 此人是萧惟杀的? 原来……是这样吗? 萧惟也和谢无猗一同看向刺客。刚刚就在自己跑到谢无猗身边时,他看见他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锁在凤髓上,双唇微动,说了一句“青鸾”。 或许只是自己眼花了。萧惟心烦意乱,忍不住侧过脸,装作不经意地贴住谢无猗的头发。 她的发质微黄,还有点毛毛的,丝毫不见诗中说的什么香雾云鬟青丝如瀑,可萧惟心里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和不舍。 她嫁给他是为了查乔椿的案子,她从不属于自己。 或许,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要走了。 那边萧婺已经找到了钟愈,钟愈正抱着他的脖子虚弱地抽泣,不停地说他们的孩子又没有了。谢无猗靠在萧惟耳边,看到萧婺的脸色比黑夜还要阴沉三分。 孩子…… 谢无猗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扯动萧惟的袖子,哑声问道:“太子妃……在孤峰,她的侍女被换了,你……去找了吗?” 太子妃? 萧惟一愣,正待开口,就见远处浩浩荡荡压过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一名红衣女子。在金戈铁马的簇拥下,她身披朝阳而来,映出炽盛的色彩。 萧筠提枪高坐马上,俯视着依偎在曦光里的两对璧人,眸光深沉。 “都活腻了是吧?”萧婺抱着钟愈冲到近前,不管不顾地大吼道,“昨天平麟苑的守卫,统统给本王杀了!” “三弟!” 萧筠厉声大喝,可萧婺早已急红了眼,竟直奔着她冲过来了。眼见他就要撞在马上,萧筠立即提缰拨转马头。马儿被高高带起,嘶鸣着收蹄,堪堪避开了横冲直撞的萧婺。 “萧婺!” 萧筠一甩马鞭,总算让目眦尽裂的萧婺冷静下来。他哪敢和萧筠顶嘴,只咬牙喘着粗气退到一边,连钟愈的哭声也渐渐消散。 山间寒风回荡,静若僻谷。 “我看见了你的信号,但夜间山路难寻,即便知道大概位置也难立刻过来。”萧惟懒得理萧筠,低声对谢无猗解释道,“抱歉,是我来晚了……” 当时萧惟已经发觉平麟苑混进了刺客,不放心派人出去,只能和萧婺带着手下一寸一寸亲自寻找。不想半路上遭遇伏击,他这才如此狼狈。 二人出发时,卢云谏就已经派兵围山,并让祝朗行快马回宫报信。 祝朗行直奔皇宫后,因萧豫忙于国事无暇见客,内监建议去找萧筠。萧筠早年曾出征平叛,收服藩属国,在军中颇有名望,且可以调动皇城禁卫救援。 但平麟苑毕竟太大了,饶是这么着也耗费了整整一夜。 萧筠在一片噤若寒蝉中下马走到谢无猗身前,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口。萧惟想起前日在淑妃殿外的光景,忙用整个身体护住谢无猗。 平日脸皮厚惯了的好处就是无论他现在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萧筠见萧惟有如惊弓之鸟,不觉冷笑一声: “你会治伤吗?” 萧惟张了张嘴,这才忐忑地放开谢无猗。萧筠手一挥,跟着她过来的几个侍女立即把两人围在中间。萧筠查看过谢无猗的伤口,果断地消毒敷药。因在军中历练过,她的动作娴熟轻柔,很快就处理好了。 “条件有限,你回去一定请御医看看,肩膀有点发炎。” 谢无猗虚弱地应了,又见萧筠在那个刺客身边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枚令信。萧筠面色忽变,给萧惟展示了一下就迅速掩在袖中。 萧惟闭上双目,长睫颤栗不止。 褚府…… 他的胆子太大了。 血脉里奔腾着从未有过的愤怒,萧惟几乎难以自持。他站在狂风中心,衣摆飒飒飞扬,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杀意。 而眼见萧惟额上突出的青筋,谢无猗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早有预料的,不是吗? 她勾了勾手指,唤道:“殿下。” “我在。”萧惟忙收起所有心绪,跪在谢无猗身边握住她的手,“怎么了,不舒服?” 谢无猗默了一默,抬手轻轻抚平萧惟眉头的波澜,“别生气,我伤得不重,只是累了。” 这个什么都自己扛的姑娘啊…… 萧惟心里一酸,忙收紧双臂,任一切惊涛骇浪消弭在彼此的沉默中。 打扫完这里的一片狼藉,东宫侍卫也顺利找到了太子妃,她身边真正的飞雪早已不见踪影,大约是被灭口了。太子妃淡淡地扫了一眼钟愈,就被层层叠叠的侍卫簇拥着先行离开。 这时,萧筠派出去的亲信也回来了。 “禀公主,在林中——” 头领刚要汇报,萧筠立即竖手止住,回身走到卢云谏面前。 “本宫已经调取了昨日平麟苑的布防,在结果出来之前就由本宫亲自接管这里的防卫。”萧筠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卢相以为如何,不会责怪本宫越俎代庖吧?” 萧筠嘴上客气,实际的意思却摆明了不让别人插手。毕竟是皇家禁苑,萧筠居长,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况且萧婺嚷嚷着要全数处置平麟苑的守卫也根本不现实。卢云谏要的是朝局稳定,于是他抬手一揖,道了声“不敢”。 眼见两人达成一致,萧筠便让萧惟和萧婺先行回府,她留下来处理这边的事情。 出发前,萧婺亲自敲响了萧惟的马车。 “愈儿说多谢弟妹的救命之恩。”他递过谢无猗的披风和烛骨,低声道,“这根软鞭原是本王送给愈儿的消遣,她说弟妹用着很顺手,坚持要送给她,改日我们再登门致谢。” “三哥客气了,”萧惟代为回道,“你们快回去吧,我也累了。” 萧惟放下车帘,叮嘱成慨赶车稳着些。 燕王府这辆马车是萧惟让人改装过的,里面不仅一应物件俱全,甚至座位下方还设有折叠的小桌。谢无猗吃了几口点心,顿觉舒服不少。她强打精神撑坐着,要去看萧惟的伤,萧惟怕牵动谢无猗的伤口只好妥协,任她褪下自己的上衣。 或许因为对面的人不是侍女而是谢无猗,萧惟还挺不好意思的。 谢无猗倒不觉得有什么,男人而已,她见得多了。可当她的手覆在萧惟胸口那道刺目的血痕边时,谢无猗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闪烁起来。 在外游历这么多年,她只要看一眼伤口就能想象出打斗的场景。 这一处,是摔在地上擦破的; 这一处,对方下了死手,还好避开了; 这一处,可能是有萧婺和成慨,所以离要害偏了一寸…… 萧惟的运气太好,可不知怎的,谢无猗心里忽然涩涩的。他为了她卷入朝中大大小小的麻烦事,现在又为了她而受伤,他们的牵绊会因此变得更深吗? 离开平麟苑,阳光逐渐明媚。流光透过轻盈细密的纱帘,缓缓照亮谢无猗按在萧惟胸前的手指,也带走了里面的温度。 谢无猗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无言地从一边的木盒中取出金疮药和细布,准备给萧惟清理伤口。 “嗷!” 剧痛让萧惟脱口叫出了声,他咧着嘴低头,正迎上谢无猗诧异的目光。两人呼吸相闻,看着她眸中的沉寂和正触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冰冷的指尖,感受着她如兰花般清冽的气息,萧惟浑身都烧了起来。 从心口开始,上冲头顶,下达四肢。 简直比刀山火海还要难熬。 在被彻底“烤熟”之前,萧惟慌忙扯开谢无猗的手,胡乱披上衣服,又窘迫地转开脸。 “太疼了,回府再说……” 谢无猗也不勉强。 也是,王府里自有照顾他的御医,还有春泥云裳封达成慨。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哪里还需要她这个野丫头? 反正都是合作,他不想装了,她也没必要无微不至。 只是这欠他的恩情要怎么还呢…… 谢无猗默默收回手,把纷乱的思绪都驱逐出脑海,马车外的薄光在她眼底映出一片冰雪。 “那个……你累吗?” 精神紧绷太久,谢无猗确实早就虚脱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躺一会吧。”萧惟拍拍自己的大腿,怕谢无猗多想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腿上没伤,我也不闹你。” 谢无猗本想拒绝,但她实在是太困了,便也不和萧惟客气。她枕在萧惟膝上,再也挑不开沉重的眼皮。 萧惟看了一圈,谢无猗的披风已经沾了血,肯定是不能当被子用了。他只好展开自己已经残破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先凑合吧,我们一会就到家了。” 没有回应。 萧惟垂首,见谢无猗竟已伏在他的膝头安然睡去。 他不自觉地笑了。 秋光旖旎,水面低平。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道清淡的笑容就随风消逝。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四章 有点酸 回到燕王府,府里自然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宫中侍从,他们等了一夜,如今见萧惟和谢无猗平安归来,总算也能放心地回宫复命。萧惟一一应付过,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一转身,再度对上花飞渡幽怨的眼神,萧惟只能心虚地站在原地笑了几声。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让谢无猗受伤了。 花飞渡虽不高兴,但也不能说什么,只从萧惟手中揽过谢无猗,把她扶回卧房。春泥和云裳想跟着,也被萧惟抬手拦住了。 萧惟一瞥天色,“达达,来书房。” 查看过谢无猗的伤,花飞渡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还好不是很重,”她从箱子里取出消肿化瘀的药涂在谢无猗肩上,“谁给你处理的?手法挺熟练的,除了肩膀其他地方没什么问题。” “高阳公主。”谢无猗低声回答。 萧筠此人外冷内热,做事又十分干练果决,怪不得能在几位皇子面前有那么高的威望。 谢无猗暗暗出了口气,希望萧筠不要因昨日的事苛责萧惟吧。 “昨天晚上我们得到信都快吓死了,府上的人一宿都没睡。”花飞渡轻轻按摩着谢无猗的双手,“怎么回事,平麟苑不是皇家禁苑吗?” 谢无猗怕花飞渡担心,没有很详细地讲当时的情况。她想起最初袭击钟愈的那几个人,便把他们的身法和风格描述出来,问花飞渡是否认得。 花飞渡收起药膏,起身站到窗边。逆着外面的光看去,她紧紧抿着一双薄唇,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 谢无猗没有打扰花飞渡,任她沉浸在渺远的思绪中。 半晌,花飞渡才低下头,“不太清楚。” 天下高手繁多,这个回答谢无猗也不觉得意外,她转而拿出了烛骨。经历了一夜的厮杀,那道淡青的波光反倒更加明亮,在天色黑白交错的瞬间,泼出满室朦胧。 烛光无骨,便折骨为烛。 花飞渡一见,眼圈立刻就红了。 当日她的丫头为了凑钱给她治伤,连这么珍贵的武器都能毫不犹豫地卖掉,谢无猗分明是在拿她当亲生母亲啊。 相扶相携这么多年,花飞渡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谢无猗真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齐王妃送给我的,花娘,我也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谢无猗缓慢地抚摸着鞭身,划开卡口,“只不过这些钩刺不太好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挨了他们那么多下。” 花飞渡颤抖着接过烛骨,“没关系,我来修。” 谢无猗点点头,“对了,花娘,昨天褚府和万春楼有动静吗?” “封达昨天下午去过兵部,好像取回了什么东西。”花飞渡一边擦拭烛骨一边道,“没想到那个小鬼嘴巴还挺严,我缠了他许久都没套出话来。” 他不会说的。 谢无猗低下头,她不表露真身,萧惟自然也不会把他所知所得告诉她。或许他正等着她追上去询问,顺便提出他的条件呢。 这是一桩交易。 谢无猗很快抛开兵部,又问道:“万春楼呢?” “没什么异常,紫翘也就是正常陪酒。” 很好,谢无猗露出满意的微笑。 按理说,褚余风借李山人设了个这么容易攻破的局,紫翘在其中并未发挥“应有”的作用,就该被处理掉,最起码该有人盯着。 而她给了他们一天的时间,对方都没有动手,说明这颗棋子在她身上还有用。 至于会怎么利用,就得看褚余风了。 “没关系,我猜她马上就会有动作的。”谢无猗轻快地点着桌面道,“不过不要告诉阿年——” 正说着,阿年端着一碗红枣粥和几碟小菜出现在门口,谢无猗立即收住话头,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阿年站在谢无猗身边,飞速扫了她的面庞一眼便低头捏起袖管。 还好,他能亲眼看到她平安无事。 平安就好。 “我估计你没吃东西,特地做了粥和开胃小菜……都是我亲自做的,你……趁热吃吧,垫垫肚子。”阿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分明听到她们在谈论紫翘,却觉得自己现在开口询问太过失礼,只好生生噎了回去。 谢无猗饿了一宿,如今闻着香味顿时两眼放光。她搓了搓手,拿起勺子就挖了两口。 粥里放了不少红枣和枸杞,甜丝丝的,最符合谢无猗一贯的口味了。 穿过散乱的碎发,阿年的目光凝在狼吞虎咽的谢无猗脸上,嗓音也略显低涩。 “你……喜欢?” 见谢无猗十分肯定地点头,阿年眼里终于带上喜色,“以后你想吃的话就告诉我,美味佳肴我不会做,但煮粥我还是很……” “什么?” 远处传来萧惟惊异的叫声,紧接着就听“哐啷啷”几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摔了书卷。再然后,那如钟般洪亮的声音越来越近。 “告诉他们,以后没有本王的允许谁都不准进小厨房!” “嘭”的一声,卧房门被震开了。 “小猗,吃饭啦!” 谢无猗捧着碗,嘴里正满满当当地含着一口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花飞渡起身就去叠衣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阿年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萧惟笑如春风,殷勤地过来挽谢无猗的手臂。见她不为所动,那只手又滑到谢无猗并未受伤的后腰,稍一用力就将她带离椅子。 “小猗怎么不等本王呢,莫不是恼本王没有及时传膳?”萧惟旁若无人地紧贴住谢无猗的身体,压得她微微后仰,而他落在她耳中的声音也溢满了魅惑柔情。 “怎么不说话?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为夫……” 感觉到萧惟来者不善,谢无猗也想不通他哪里来的这股无名火。可他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掌着实炽热有力,教她动弹不得。谢无猗一忍再忍,含泪把嘴里的热粥囫囵吞了下去。 烫死了…… 萧惟你有病啊! 一顿饭吃得比上坟还沉闷,萧惟始终黑着脸,谢无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再没了胃口。没一会,萧惟便说要去书房处理点公事,他也不理谢无猗,抬脚就走。 莫名其妙。 谢无猗懒得琢磨萧惟的心思,又不是真夫妻,难道还要让她像个温柔贤惠的王妃那样去好言安慰? 她没有这样的念头,更没有那么多时间。 褚余风已经露了形,她必须想好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卧房,谢无猗随手将桌上的棋盒抱在怀中,思考起昨夜的事来。 平麟苑的事太大,说没有提前布局她不信。谢无猗拈出一颗棋子,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了几圈,轻轻点在桌子左上方。 假扮成飞雪和最初的三个人是来杀钟愈的,他们不是死士,在预判到行动失败后就准备撤退,这说明他们不想暴露身份。 可钟愈身份再尊贵也是个女眷,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呢? 较大的可能就是卢云谏的政敌下的手。钟津掌管禁军,钟愈一死,钟氏和卢氏的关系必然出现隔阂,那卢云谏手里能倚仗的兵力就不牢靠了。 这个不难想,也不在谢无猗需要计较的范围之内,朝臣们就算争得头破血流都与她无关。 谢无猗又拈起一颗棋子放在左下方,后来那一大批死士是褚余风派来杀她的。那些人虽然凶悍但目的明确,就是为了阻止她查案。 可萧惟呢? 谢无猗手中的第三颗棋子夹在指间,迟迟没有落下。她从成慨口中逼问出了昨夜他们遭遇的刺杀的情景,对方招招致命,萧惟好几次都是运气好才得死里逃生。有一回刺客的刀直砍到他胸口,要不是萧婺从后方出手,萧惟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但问题来了,萧惟刚刚回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至少他表面上不涉朝局不陷党争,谁会把他看作威胁呢? 谢无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觉萧惟已经倚在门边看她许久了。 他见她举棋不定,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从棋盒里随手摸出第四枚棋子放到右上角,正色道:“太子妃由东宫侍卫保护,没有圣命或等同于圣命的诏令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谢无猗的手一下子握紧。 毫无道理地,她想到了太子妃端给钟愈的那杯茶。 萧惟故意不看谢无猗手上的力道,坐在她对面,淡淡补充了一句,“长姐有一枚父皇御赐的令牌,可以直接调动两百禁军,你看到的都是她的人。” “这是对我们的警告。” 他用的词是“我们”,见谢无猗侧过头不解其意,萧惟便继续道:“平麟苑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 见他神情凛然,不像是在开玩笑,谢无猗顿觉脊背发凉。 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萧豫背靠国公府,萧婺有卢氏和钟家的支持,甚至连萧筠都能直接调动禁军,这些皇子公主恐怕根本没有表面上这么和气。 萧惟说祝朗行是先找的萧豫后找的萧筠,那么自称忙于国事的萧豫,是否就是在拖延时间呢? 萧筠调兵来援,志在必得的是否就是平麟苑的指挥权呢? 作为萧婺的王妃,钟愈小产,真的只是意外吗? 平麟苑一行,不仅仅是她和褚余风的角力。 谢无猗逃避着走到屏风后面,不想让萧惟看见自己的表情。 嫁妆箱子里有密盒,其中藏着范可庾的口供,便是花飞渡都打不开。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有人放任刺杀,有人封锁消息,有人浑水摸鱼,有人顺水推舟。现在连萧惟也被卷进来,谢无猗手里这份口供真的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吗? 两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不过谢无猗不知道的是,萧筠虽能调动禁军,但平麟苑的防卫一直是由皇帝直接掌管,萧筠此次带兵进山放在平时一定是违旨僭越的。此外,就算萧豫能放太子妃进入平麟苑也得有皇帝的首肯。所有异常汇于一处,当萧惟见到死士的那枚令信时,便明了其中深意。 就连他的父皇都不想让谢无猗继续查案了。 任由平麟苑发生混乱就是他的警告。 但萧惟不能告诉谢无猗,他不能掐灭她最后的希望。 萧惟的目光穿过屏风落在谢无猗瘦削的虚影上。他素来张扬,就连屏风上绣着的也是炽烈如火的朱雀。金丝勾勒出若即若离的曲线,哪怕明知前方艰难险阻九死一生,那道脊梁也依旧笔直。 一朵烟花在萧惟脑海中绽开,他的心却意外地定下来。 越多人阻拦就越说明有问题,他们二人被军粮押运案捆缚在一起,抑或是那交集发生在更久之前。既然同在这条路上,她执意寻真相,他有什么理由不陪她? “我一直相信这世上凡事都有迹可循,有孔可窥。” 萧惟望向屏风,对着谢无猗落寞的背影缓慢地抬起手,可隔着一层轻纱,他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 他看着指尖萦绕的一片荒芜,用十分郑重的口吻说道:“所以小猗,有我在,你不必停下。可好?” 屏风后的影子怔了怔,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真乖。 萧惟摸着胸口的伤处释然一笑,“既然这样,我这里有样东西你要不要看?”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五章 乔蔚 兵部? 谢无猗大喜,之前她本来是想问萧惟的,结果被他一通脾气一搅和反倒忘了。她刚要绕出屏风,立即又想到萧惟此时会不会趁机要挟她说出真实身份呢? 正进退两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拉出屏风。谢无猗为求兵部的线索,便任萧惟牵引着她停在身前。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那双清浅如月的瞳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就是开玩笑没分寸的人。 为了案子,再忍忍。 萧惟勾起谢无猗的下颌,清泠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转,声音缱绻得如同山间小溪。 “不过有个条件……” “我拒绝。”谢无猗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萧惟的眼神带了一丝玩味,“不许阿年给你做吃的,让你这么介意的吗?” 什么跟什么啊。 谢无猗皱了眉,刚要脱离萧惟的禁锢,就见封达一个高蹦进屋来。 “殿下——” 眼见二人正贴在一起,封达“噌”地一下背过身,抬起胳膊捂住双眼。 萧惟也是一愣,谢无猗赶紧趁势打掉他的手站到一旁。萧惟坐在桌边,顺手把几颗棋子收回棋盒,面无表情地道:“转过来,说事。” “是!”封达立刻答应着转身,低头递上来一封名帖,“楚王妃请夫人到斜月堂一叙。” 萧豫的王妃? 萧惟拿过名帖,反手在封达的后脑勺上狠抽了一巴掌,“叫王妃!夫人也是你叫的吗?” 封达委屈地捂着脑袋不敢吭声,萧惟懒得理他,一脚给他踹了出去。 “斜月堂是昭堇台的前堂,也是泽阳公开祭拜巫堇的地方,每月十二日是皇室女眷祭拜的时间,五嫂下帖也在情理之中。”见谢无猗的表情有些凝重,萧惟耐心地解释道。 “我有伤,可以拒绝吗?” 又是皇亲,谢无猗实在是怕了和皇家打交道,这些人个个都长着一万个心眼子,她真的应付不来。何况她现在着急乔椿的案子,哪有时间去陪压根不熟悉的楚王妃叙话? 除去逆犯遗属不说,更要命的是,谢无猗这个巫女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司巫正在昭堇台闭关,她现在过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萧惟却笑眯眯地看着谢无猗,“我建议你不要哦。” 谢无猗一愣,迅即恍然大悟。 平麟苑! 对啊,或许是萧筠借楚王妃之名邀她过去呢。 谢无猗唤进春泥,请她给自己梳了个能见客的发髻,披件外衣就出门了。萧惟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无猗风风火火的脚步,又扫了一眼成慨。成慨会意,如同一个隐形人默默跟在了马车后面。 昭堇台位于泽阳中心,金顶红门,琉璃碧瓦,前有供人祭拜的斜月堂,后有司巫居住的鸾星阁,两下里交相辉映,竟比皇宫还要华丽庄重两分。一路走过来,沿途早有侍卫把守。他们见到燕王府的马车,也说只允许谢无猗一人进门。 谢无猗走进斜月堂,一位身穿月白缎裙的女子正在大殿中跪拜祈祷,乍然看去犹如一朵盛放在池中的清冽空灵的莲花。 楚王妃是将门出身,其父沈国公也曾随皇帝出征平叛,眼下正在大俞东境镇守。楚王妃端庄持重,丝毫不见武人的做派,与跳脱的钟愈截然不同。 谢无猗走上前和她见礼,楚王妃正专心祝祷,并未理会。念及俞人对巫堇的崇敬程度,谢无猗只好候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垂手神游。 不一刻,一位侍者从堂后走出,竟直接越过楚王妃站到谢无猗面前。 “为何不拜?” 谢无猗看着他的紫色长袍和冠上的蝴蝶,心下不由一震。 一路上光惦记着兵部的线索,差点又忘了她现在还顶着大俞巫女的名头,这位侍者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神秘的司巫派来试探她的。 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啊。 谢无猗唇角微扬,肃然回道:“巫女入门,未净手不拜巫堇。” 这里的“入门”不光是进门的意思,更是巫女第一次亲自来见巫堇的说法。 侍者满意地点点头,后退三步,请出来一尊莹白如玉的净瓶。 谢无猗知道这是准备正式验证她的巫女身份。她翻出苍烟拈在指尖,另一只手提起裙摆,向前走了三步,之后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侍者将瓶中水滴在谢无猗手上,待水流尽,谢无猗露出小臂,将掌心的水以小指点起,悉数洒在左手小臂那如蝶如凤的花纹上。 巫女身上的花纹被称作“巫泪”,代表巫堇垂爱世人的馈赠。 谢无猗轻吻蝶翼,跪伏在地,双手平摊,静静等着侍者问话。 果然,侍者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 “巫女何来?” 这是巫女仪式很重要的步骤,谢无猗直起身,将擎蝶的手放在侍者手心。 “风云有动,天赐火隙。” 意思是世间有变数,巫堇敕命,允许她自火中降生。 “寤蝶否?” 这话是问巫女的蝴蝶是否苏醒,是否已准备好上通神祇,下令风雨。谢无猗右手直抵眉心,回答“有如堇色”,表示依巫堇之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侍者收回手,撤步站在谢无猗身侧,合手而揖。 “请祭之。” 每一任巫女都要经过巫堇的承认,而新的巫女要以最高标准祭祀历任巫女,若巫堇许可,便会鸣钟以告天下。谢无猗直起腰身,凝神屏气,口中颂道: “诣巫堇安。 今凭苍木传信,烟云颂声,女猗敬拜堇上,长祭诸身: 日月兮昭章,东出夜兮皊皎; 乾坤兮骋望,北伫河兮杳冥。 ……” 祭词念毕,谢无猗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等待“神谕”的降临。 谢无猗的确是个假巫女,但这些流程仪式却有据可查。她曾拜花飞渡的至交好友缇江为师,占卜祭祀以及如何冒充巫女这些事都是缇江教给她的。不过,缇江为人神秘,行踪向来飘忽不定,谢无猗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了。 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想着缇江的模样。 “小蔚,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看上去遍地光明,但太阳照不到地方总会有肮脏。” “有人追逐光明,就会有人追逐黑暗,民间庙堂都是一样,他们因利而来,因利而散。而巫堇就是要驱散黑暗,还天下以光明。” “小蔚,如果你要做巫女,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你的苍烟,只可殉光明。” …… 斜月堂上方传来重重的金石之声,谢无猗忙站起身,侍者则对她俯身而拜。一道深沉遥远的声音响彻大殿,像是来自缥缈的苍穹,又像是即将奔赴辽阔的大海。 “诣巫堇安。” 谢无猗手拈苍烟,回道:“巫堇容安。” 浑厚悠远的钟声响过三十六次,侍者对她再拜了一拜。 “请巫女自由来去。” 待侍者离开,谢无猗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她过了这一关,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被巫堇和大俞司巫承认的巫女了。 殿中弥漫着沁凉的熏香,那香仿佛能在谢无猗眼中凝出形状,一时如甘泉,一时如明月,任凭身后火光万丈,她的目光始终看向前方。 方才整个过程中,楚王妃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多时,她祭拜完毕,站起身和谢无猗寒暄几句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走进偏殿的一间内室。 谢无猗脚下一滞,没想到萧豫竟然在里面。 出门前,萧惟曾给了谢无猗提示,她还以为是萧筠不好直接开口,才由楚王妃代为邀请。 也是,如果是萧豫想见她,由楚王妃出面相约顺理成章。看来刚才那一出承认巫女的仪式便是他默许的。 他在帮她,为什么? 还不待谢无猗行礼问安,萧豫就绕过她,安慰地握了握楚王妃的手。楚王妃淡淡一笑,福身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谢无猗和萧豫两人,谢无猗刚要开口就被他抬手止住。 “按我朝律例,巫女可以不拜皇族。” 和在京兆尹府时一样,萧豫阴白的脸上窥不出任何表情,谢无猗却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屈膝拜见,笑道:“殿下借巫堇之名相邀,自然要允许巫堇先行验过妾身的身份。只是殿下若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传讯,妾身不敢不答,没有必要非在昭堇台见面。” 萧豫罕见地蔼然一笑,“怎么,难道巫女很怕来昭堇台吗?” 谢无猗眉头微皱,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一个个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还没等谢无猗寻到个合适的理由,萧豫的下一句话紧接着就来了。 “本王只是遵循巫女的法子而已。”萧豫敛了笑容,正色道,“其实你也可以直接见范可庾,没必要非得把他骗到寺庙里。” 谢无猗正合袖而立,一听这话,袖中的手指不由得狠狠地绞在一起。几乎是很自然的动作,她的右手大拇指按在了左腕上。 他知道观音庙的事,知道她曾见过范可庾。 是萧惟告诉他的吗? 萧豫居高临下地俯视谢无猗,冷声道:“看在六弟的份上,放弃你要做的事吧。” 听他这么直白地指出自己的目的,说明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无猗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她毫不畏惧地与萧豫对视,坦然笑道:“殿下的话妾身听不懂。” 那双眉眼是如此干净,可越往里看,越让人觉得里面藏着万丈深渊,不可及底。 分明和萧惟半点都不沾边,萧豫却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很像。 一样离经叛道,一样逆天而行。 萧豫眉心微微一动,负手转身道:“过来与本王下一盘棋吧。” 这话题转得实在突兀。谢无猗本不擅长下棋,但无奈萧豫开口,她也不能拒绝。两人对坐桌前,萧豫先行落子,并未让她。 “天武二十七年七月,俞水上一艘渔船倾覆,因战事未歇没有来得及搜救,船上两名女子落水失踪。 “天武二十八年一月,邛川后方军营一位文书失踪了一整日,被找到后竟对这一日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八月,合州上报,两名飞贼闯入刺史府后全身而退,刺史府并无一物丢失。 “天武二十九年六月,麓州久病的谢九娘大病痊愈,六弟在观音庙遇袭,被身手奇佳的谢九娘救下。 “七月,谢九娘随兄回京的路上遭遇拐子,识破诡计并智擒二人。” “本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巫女可否为本王解惑。”萧豫手中的棋子“咔哒”一声点在棋盘上,谢无猗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抖了一下。 第二次,她真心地希望萧惟能在她身边。 萧豫恍若未见,声音转得无比阴沉,压得这一室烛光都暗了下来,“为什么早该病故的谢九娘突然转了性情,为什么十几个能混进平麟苑的死士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怎么做了六弟的王妃?” 谢无猗听萧豫把这两年来她和花飞渡的行踪以及顶替谢九娘身份的事一一道出,甚至连她遇到几次刺杀都了如指掌,手心不觉沁出了汗。但她依旧强撑着,面色不改,手下落子也丝毫不乱。 萧豫静静地观察谢无猗的神色,不禁点头赞许道:“能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能顶着谋逆罪眷的污名为父亲的案情奔波,巫女果然是个人物。” 他顿了顿,两指捏着棋子从脸颊旁划过。 “或者,本王应该叫你——乔蔚。”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六章 棋局 那声音实在太冷,谢无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日她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淑妃中毒,公堂对峙,禁苑刺杀,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最终引她坐在萧豫对面,听他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的身份。 对于这一刻,谢无猗倒是早有准备。萧豫掌握的信息如此详尽,她抵赖也没有用。 萧豫的棋路既稳又狠,面前是不带一丝温度的审视,眼下是错综复杂的迷局,按理说谢无猗早该束手就擒。可她天生叛逆,双手被缚得越紧,她的斗志越昂扬。 谢无猗垂眸落下一子,反问道:“能否请殿下赐教,平麟苑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有反驳,没有承认,甚至语气里都没有一丝畏惧。 萧豫也不纠缠,淡然回答:“巫女应该去问长姐。” 皇室里除去嘉慧太子萧爻便是萧筠最为年长,因此私下里这些兄弟都唤她一声“长姐”以示尊敬。谢无猗听到这话却眉头一皱,萧豫一直称她为“巫女”,是不想承认她是燕王妃,还是在暗示什么? 很快,她就不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笑道:“殿下如果不知详情,也不会召妾身来这里。” 有点意思。 “巫女聪慧。”萧豫眼睛一眯,“长姐已将结果呈给了父皇,她不参与后续的处置。” 萧筠在接管平麟苑之前已经派亲信摸了一遍情况,故而很快就查到了三批尸体,真正的飞雪也已气绝身亡。她给萧惟看令信的那个人是褚余风的死士,他身上有一块特殊的刺青,除此之外痕迹全无。抛开参加聚会的随从,平麟苑中根本没有闲杂人等,布防也与平时没有区别。 谢无猗听着,心慢慢沉了下去。 也就是说,她唯一“可以”知道的真相,就是褚余风派人杀她。 这是萧筠的意思,是萧豫的意思,很有可能也是皇帝的意思。 “褚大人呢?” 谢无猗说着落子,手指微动,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褚余风因构陷燕王妃、涉嫌谋杀燕王与王妃,已经让大理寺单独看押起来了,尚在审问。”萧豫专注地看着谢无猗,把她的每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这样吧,本王给巫女讲个故事。” 谢无猗一听,立刻收回手坐好,目光凝在棋盘纵横交错的黑白上一动不动。 “本王与嘉慧太子同出一母,祝老将军是母后的兄长。当年父皇每次出征,祝老将军都会跟随左右。在收服毕安的关键一役中,毕安守城将军皆战死,一位年少的文臣披甲上阵,带着满城老弱妇孺坚守了半个月。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谢无猗点点头,是褚余风。 “后来毕安成为我大俞的藩属国,祝老将军亲自收褚余风为徒,悉心教导。褚余风为人刚直,不愿活在祝老将军的光环下,单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这和谢无猗认识的短视阴狠公报私仇的褚余风完全不是一个人啊! 谢无猗不禁细细思索起萧豫这番话的用意,难道萧豫想保他? “但当满朝文武看见褚余风时,还是能想到祝老将军和母后,想到和嘉慧太子一母同胞的本王,所以直到今天,他们都相信褚余风是本王的人。” 心口蓦地一跳,萧豫这话也太直白了吧?谢无猗一时气愤,不禁脱口问道: “所以殿下是在保全褚大人?” 萧豫却意味深长地一笑,“巫女觉得呢?” 其实在话出口时谢无猗就自悔失言,那句话简直把她想要调查褚余风的目的透了个明明白白。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见萧豫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的眉目依旧是冷冰冰的。 怔愣片刻,谢无猗摇了摇头。 如果褚余风是萧豫的人,在褚余风明目张胆地构陷她时就应该尽快给他定罪,而不仅仅只是禁足反省,还由着他安排人刺杀她和萧惟。 而且在事发后,萧豫想保褚余风,当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人手控制平麟苑,清理掉可能暴露身份的人,而非放任大理寺审问。毕竟审问的时间越长,褚余风招出萧豫的可能性就越大,萧豫不可能也没必要冒这个险。 谢无猗只能想到这里了,更深的朝局纷争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也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机在外面还能骗骗人,在只手覆乾坤的萧豫面前简直就是白纸一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谢无猗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打定主意不再多话。 最起码不要被萧豫牵着鼻子走。 萧豫向前探了探身子,改变了称呼。 “乔姑娘,”他耐心地劝道,“经过京兆尹府和平麟苑两件事,本王大概相信令尊押运军粮出差错,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谢无猗心底忽然涌现出浓浓的怅惘和悲伤。 自她决定调查军粮押运案开始,除了花飞渡,即便是萧惟也只说过会陪她一起走,可往哪走怎么走他可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到现在,第一个说出相信她父亲蒙冤的人竟然是……冷言冷面的萧豫。 好似终于寻到一个出口,谢无猗握住左手小臂,强忍心中的滔天巨浪。 然而,还没等她将心绪压下,萧豫的转折就来了。 “但无论这个人是谁,令尊运粮不利是事实,父皇苦心培养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死于断粮也是事实。”萧豫放缓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因此就算父皇处置了‘真凶’,也不会撤掉令尊的罪名,你的努力都是枉然。” 谢无猗又何尝不清楚这些? 可当萧豫把这些血淋淋的,她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摊在面前时,谢无猗依然似被万箭穿心,痛得难以自抑。 恍然间,棋盘上的黑白,界限也不再分明了。 是啊,皇帝不会饶恕害死萧爻的人,更不会承认自己的误判。 总有人要对这件事负责。 但,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她就要放弃,就要让乔椿背负着永生永世的污名,也让她永远苟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乔姑娘,本王考虑的或许更多一些。”萧豫从旁边端来一杯茶,亲自送到谢无猗面前,“令尊当年在户部时,一直都很欣赏嘉慧太子。” 此言一出,谢无猗的双手双脚都凉了。 夺嫡。 这个曾经她自以为离她很远的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萧豫并不忌讳和谢无猗说这些,他语调从容,好像只是在和她叙家常,“现在嘉慧太子死了,一旦你证明是有人故意给出有问题的路线图构陷令尊,三王兄、本王、甚至是六弟都会被怀疑。乔姑娘,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谢无猗没说话,她当然明白。 他讲褚余风的生平,为的就是那句——在百官看来,褚余风是他的人。 萧豫只看大局,为了大局安稳,防止新一轮的朝局混乱和夺嫡纷争,不动乔椿的罪名是最好的选择。 可谢无猗不是萧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心胸太小,小到只能容下寥寥数人。 若非为了乔椿,这些王公贵胄,她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沾染的。 棋局终了,谢无猗瞥向棋盘,她输得实在太惨。 萧豫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其实你开头下得很好,利落,果断。你只是缺乏全局谋划的经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到这个份上,萧豫已经把情分纲常软的硬的都说完了。谢无猗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的最终判决。 “想好了吗?”萧豫把手中的棋子撒回棋盒,“永享巫女尊荣,永保六弟平安,本王用这些换你放弃查案。如果乔姑娘还是不同意——” 他站起身,恢复了谢无猗初次见他时的冷淡。 “本王只好抓人了。” 其实萧豫开出的条件格外优厚,足够保她余生富贵无虞,但谢无猗还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如果殿下真要抓人,就不会有刚才的巫女仪式了。” 谢无猗素来玲珑剔透,对于这个回答萧豫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弯了弯嘴角,“说句乔姑娘不爱听的话,本王确实不在乎是谁陷害了令尊,本王在乎的是这件事的后果,本王不允许任何人动摇大俞朝纲。” 他是皇子,从小接受天家教育,相比大局,寥寥数人的死活太轻了。 谢无猗默了良久,忽然抬起眼睛,“殿下知道城东的那个双腿残疾的乞丐吗?” 萧豫点头。 “他祖籍是合州下面的一个县城,曾经也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公子。可有一日他的发妻被人玷污后反杀对方,被县令判了死罪。为此,他奔走了二十年,花光了所有家当,一直奔波到泽阳,再也没了上告的能力。虽然在他去过的每一处,官府都告诉他发妻杀人是事实,判死罪不冤,可他只是想证明对方有罪在先,他的发妻情有可原,而非十恶不赦的罪人。” 谢无猗眼中隐有泪意,她提裙跪在萧豫脚边,“殿下,乔蔚身如草芥,没有殿下那样高瞻远瞩,民女只在乎真相,在乎公理道义。乔椿的遗女在乎,随同问斩的三百军士的亲人也在乎。” 这些话她不必说给花飞渡,不能说给萧惟,如今面对萧豫,谢无猗觉得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剖白心意了。 于是,在一股莫名的力量的驱使下,谢无猗把她的坚持,她的执念,全都说了出来。 “父亲的罪名是一回事,但他没有故意拖延粮草,没有谋害嘉慧太子,没有置大俞战局于不顾,这是另一回事。民女做这一切是为父亲替人受过,而害人者却至今逍遥法外。” 谢无猗喉中哽咽,她低着头,任由眼底的酸痛肆虐,“殿下,民女见识有限,却觉得这天下的棋局上不该只是棋子,大俞也是由一个个普通人组成的。” 萧豫默然注视着跪伏在地的谢无猗,他读过不少有关她的档案,而直到她说出这番话,萧豫才真正把那些光怪陆离惊险万分的经历和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由此看来,萧惟的任性和执拗倒是可以理解。 如果当初运粮的不是乔椿就好了,乔氏门第虽不高,这女子的性情和萧惟也算般配。 萧豫一时有些走神,内室中谢无猗的话掷地有声,“殿下,民女不会放弃,如果殿下要杀民女,民女也认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尽力,无怨无悔。” 二人相对许久,萧豫忽然问:“那六弟呢?” 谢无猗一时错愕,不明白他怎么就提起了萧惟,只听萧豫继续道:“乔姑娘说了这么多,可曾想过六弟一分一毫?他为了保护你,一纸婚书将你抬进燕王府,甚至在京兆尹府还诓本王出面给你解围,而你却利用他的身份把他推进了朝局斗争。平麟苑刺杀后,你可曾在意过他的伤?” 欺骗,利用,萧豫说的都是事实。 谢无猗耳边嗡鸣作响,如同驾着一叶孤舟飘摇在又凉又咸的海水之上,怎么走都走不到边际。 正自无措,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五哥这话可太伤臣弟的心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七章 我喜欢她 萧惟晃进内室,抬手就来捞在地上跪了半日的谢无猗,不想谢无猗却闪身避开了他的手。萧惟一愣,咂着嘴责怪道: “五哥到底和我们家小猗说什么了,怎么小猗都不理她的夫君了?” 萧豫神色不变,“不过是一些私事。” “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来的私事?”萧惟笑着转向谢无猗,“小猗,你不会是想让为夫把你抱回府吧?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和五哥——” 说着,他作势就要将她打横抱起。 谢无猗听萧惟这话太有歧义,好像她和萧豫有什么首尾似的,忙十分自觉地站起身来。萧惟打了个哈欠,一把揽过她的腰,“这就对了,你先去马车上等着,我一会就来。” 目送谢无猗出去带上了门,萧惟挥袖坐在谢无猗刚才的位置上,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扰了二人的叙话。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目露嫌弃。 “哪个傻子把棋下成了这样?” 萧豫在旁冷声道:“你家王妃。” 萧惟顿时笑意明媚,“我就说嘛,不愧是我三媒六聘跪着求着才抓到身边的小猗,连棋路都如此别出心裁不同凡响。” “六弟。” 萧豫实在受不了萧惟毫无规矩的样子,沉声打断了他。 “五哥也别嫌我放肆,和弟妹独处一室,这可不符合你的‘礼仪规矩’。”萧惟往墙上一靠,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在泽阳,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呢?” 萧豫咳嗽几声,才扶着桌沿坐下道:“长姐围了平麟苑,按理说是绝不会走漏风声的。可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已经有数十位大臣上书要求立即杀了褚余风,以正朝纲;同时又有一批大臣以证据不足,朝事平稳为名要求查清楚再行处置,就连礼部也掺和了进来。” 若不是萧豫暗中知会谢暄通过私人关系按住吏部和刑部,恐怕满朝臣子的奏疏已经能把他砸死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萧惟闭目揉着太阳穴听萧豫问话,身体微微晃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但其实他懂,他只是不想直视萧豫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特别讨厌那个眼神。 外戚势盛,军权外放,有人借平麟苑刺杀一事煽动朝臣对立,意指萧豫在皇帝病重时结党营私,一步步把他往火坑里推。 礼部今天搅合进来,明天就可以带头给萧豫扣帽子。 萧豫低头握住一颗棋子,“褚余风就是一个活靶子,六弟应该知道父皇最担心的事情。” 萧惟依然没说话。 褚余风是否真的派人杀萧惟暂且不论,谢无猗通过范可庾查到褚余风却是早晚的事。因此她一回京,立刻就有人动了。褚余风一死,最起码朝臣心中的萧豫就失了兵部这一助力,各方势力角逐,人心浮动,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父皇怎么说?”萧惟手中抛着棋子,轻描淡写地问。 “父皇虽病,但对朝事依旧洞若观火。他下旨让大理寺暂时看住褚余风,撤换了平麟苑的守卫,再由钟津重新整编泽阳的防务,并以继续审问为由暂时搁置了群臣的争论。” 钟津? 萧惟一挑眉,这个人选得有点意思。三哥的王妃才小产,她兄长就接了这么重要的任务。 让钟津统管帝都,这算什么,保护萧豫的同时安抚萧婺和卢氏? 看来父皇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饶是这样,他依旧选择保住褚余风。 萧惟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只听得轻微的“喀嚓”一声,棋子裂成了两半。 不过,确认萧豫与平麟苑刺杀无关,萧惟还是很欣慰的。他顺势赔笑道:“哎呀真是抱歉,臣弟下手总没个轻重。” 萧豫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只是失手捏碎了棋子吗?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五哥,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萧惟离开墙面,支着下巴凑近萧豫的脸,“按父皇的旨意,我不追究平麟苑的事,他想怎么继续审问都行。但其他的事如果触碰了臣弟的利益,臣弟可就不会留情了。” 其他的事…… 萧惟的意思,还是要支持谢无猗查案。 “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萧惟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捂住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臣弟要是真做点正经事……五哥高兴吗?” 萧豫霍地站起,竟有一瞬的失态。他负手站在窗边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满腹的恼火压回去。 萧惟早已来到萧豫身后,他递来一杯茶,轻轻拍了拍萧豫的背。 “五哥,咱们俩年纪相差不大,我也知道我样样不如你。”萧惟低着头,嘴角微微一弯,“这天下注定不是我的棋局,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争。但是五哥,”他想去扶萧豫的肩膀,想了想还是垂下了手,“我可以做你们的棋子,她,不行。” “兵部的运送图我看过,并无问题,乔椿也确实改道了。”萧豫转回身,面色平静如霜,“没有证据,她不可能翻案。” 即便他们帮她遮掩身份,即便乔椿真的只是替罪羊,仅凭一面之词,谢无猗也没有机会改变结局。 萧惟凝望着萧豫愈发苍白的面孔,扬眉一笑。 褚余风手里还有棋子没用完,五哥怎么知道不会有证据呢? 就像当初,所有人也都认为军粮押运案没有活口,我们不还是找到了范可庾吗? 萧惟告诉谢无猗,这世上凡事都有迹可循,有孔可窥。 这也正是他一直相信的。 “总之我会和她站在一起。”萧惟耸耸肩,撤步跪下,揖手道,“五哥要是想治她欺君之罪,臣弟愿与她同罪。” 萧豫定定地看着萧惟,颔首沉吟。 “你喜欢她?” 萧惟心口忽地一滞。 喜欢她吗? 这是一个困扰了萧惟挺长时间的问题。 两年前,萧爻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泽阳时,萧惟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那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恨乔椿,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如果不是他押运的军粮迟迟不到,萧爻也根本不会死。 可不知为什么,萧惟忽然想起了少时在祝伯君府上偶然邂逅的小姑娘。 当晚萧惟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小姑娘站在悬崖边,求他救救她爹。 但他不想救乔椿。 就在萧惟犹豫间,一支羽箭破空袭来,射穿她的胸膛。小姑娘露出痛苦又失望的神色,转身就跳下了悬崖。 萧惟从梦中惊醒,那个清澈倔强的眼神就像诅咒一样在他心里落了影,然后当处理乔椿的旨意颁布后,他就去向皇帝给主犯家眷求情了。 最初,萧惟决定娶谢无猗的确是为了保护,但后来亲自操办起婚事时,尤其是去卢皇后宫中为她看嫁衣时,萧惟又满怀期待,好像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去追一只在荆棘中振翅欲飞的蝴蝶,去采一颗光耀天下举世无双的明珠。 看她对他多有防备时的患得患失,平麟苑寻不到她时的窒息恐惧,听说阿年给她煮粥时的别扭嫉恨,直到现在被萧豫一语道破,萧惟终于能确定,他喜欢她。 于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 “哪怕她利用完你就会离开?” 萧惟懊恼地扁着嘴。 五哥,话留三分软,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 的确,他们初见时谢无猗只有八岁,自然不会记得他。对她来说,萧惟不过是刚认识几天就莫名其妙上门提亲的不怀好意的燕王,她嫁过来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方便查案。 谢无猗在江湖上玩惯了,连乔椿这个亲爹都困不住她,他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强留她在身边呢。 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她是一定会走的吧。 到那时,婚书就不作数了,可恨的是阿年的身契在她手里,还能有机会跟她一起走…… 萧惟叹了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看命咯。” 从昭堇台出来时,萧惟看见谢无猗一直站在马车前等他。他心中一暖,大步迈上前去。 上了马车后,谢无猗仍旧不依不饶地盯着萧惟的眼睛。 “楚王殿下说什么了?” “拉家常嘛,我和五哥关系最好了。”萧惟拉过谢无猗的手,歪头笑了两声,“我跟他说我娶了天底下最好的王妃。” 刚在萧豫那里承认自己的心意,如今再和谢无猗对视,萧惟有点紧张,只好半真半假地掩饰心里的忐忑。 谢无猗见萧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便知道萧豫没有为难他,于是她放心地抽回了手。不过在萧豫这耽误这么长时间,她必须要加快脚步了。 褚余风已经给看管起来,他放在外面的那颗棋子该动了吧。 谢无猗趁萧惟不注意,喊了声“停车”,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不料萧惟眼疾手快,一下就拦在了她的身前。 “回府。”萧惟转回脸低声道,“别闹,兵部的东西在我手上,我答应给你看了。” 谁说兵部了? 谢无猗睨了萧惟一眼,封达取回的东西又没长腿,当然不会从燕王府消失。她现在真正挂念的是紫翘,正好他们走的这条路会路过万春楼,她便想去探探底。 “我只是顺路去万春楼打个酒,放松放松,殿下误会了。” 万春楼? 你这么过去,就算是要引蛇出洞,那蛇也还没准备好啊。 萧惟眯了眼,另一只手撑在谢无猗身后的马车壁上,凭借一双手臂把她环在中间。 “小猗都折腾两晚上了,不累吗?”萧惟歪头绕到谢无猗面前,“居然还想去这种地方放松?” 谢无猗对萧惟暧昧的语气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她不想和他提紫翘,只好哼了一声,“泽阳繁华,出去见见世面还不行吗?殿下去得,为什么我就去不得?” 说着,谢无猗劈手格开萧惟的手臂。顾念着他也受着伤,谢无猗刻意避开了伤处。不想她有意相让,萧惟却毫不留情。他轻巧地卸去谢无猗的力道,反手捉住她的手腕。 谢无猗右肩需要休养,因此只用左手出招。她动了动,发现萧惟虽然没用力,她也挣脱不开。谢无猗一仰身做出滑走的架势,出其不意地挺身一纵,弯起膝盖就向萧惟后背顶去。 萧惟分明是正对着她,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将身一扑一旋,便把谢无猗按在了马车坐垫上。紧接着,他又不知道用身体哪个部位动了哪里的机关,马车底部弹出来两条绳索,飞快地缠住谢无猗的脚腕。 谢无猗身法虽油,但实在架不住浑身是伤施展不开。她就这么张着胳膊大腿平躺在马车里,领口半开着和压在自己身上的萧惟对视。 那道离她很近很近的目光如同着了火,将她全身燎了个遍。 谢无猗的第一个反应是萧惟的身手居然不差。 第二个反应是两人的姿势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原来小猗喜欢这样啊……”萧惟轻叹,虚扑在谢无猗脸上的气息愈发清甜,“今晚好歹有我在,改天我再陪你一起去如何?你看上谁,咱们就接她回来,一起……” 二人在马车里斗法,那动静全都落在赶车的成慨耳朵里。 以前没觉得他家殿下是这样的人啊! 成慨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不停地默念“这很正常这很正常”,目不斜视地将马车驱得更快了些。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八章 和你一起 僵持了一会,萧惟忽然放开谢无猗,脸转向另一侧。 “我没抓疼你吧?” “殿下的伤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又俱是一愣。 萧惟向后退开几寸,不敢再看谢无猗颈下延伸出的一抹雪白。他低下头,默默解开她脚上的绳索,无比懊悔自己的冲动。 她又不喜欢他,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太放肆了?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她要不计后果地闯万春楼,萧惟就烦躁得想发疯。 哪怕她的目光一刻也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他也不能放任她去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 谢无猗单手撑着坐起身拢好衣服,她知道萧惟行事虽看似不羁但向来有分寸,可方才那一遭闹下来却不比往日的情形,他的动作算不上凶狠也近乎粗暴了。 他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萧豫对他说了什么让他生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萧惟拦下她原没错。谢无猗要去万春楼本是临时起意,冷静下来一想也确实不妥。 给褚余风卖破绽可以,但也不能卖得太多。紫翘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两人各怀心思,直至回到燕王府,都再没和对方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封达一见萧惟和谢无猗神色有异,尤其是萧惟额上竟布着一层密密的汗珠,立即勾住成慨的脖子,“慨慨,你惹殿下不开心了?” 成慨还没从刚才的“晴天霹雳”里缓过神来,忙捂住封达的嘴把他拐到后院去了。 “你小点声……” 谢无猗跟着萧惟一路走回卧房,忽然在门口停下了。 为了继续查案,她觉得他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殿下,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谢无猗掩上门靠在上面,“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能回答的一定不瞒你。” 萧惟抱着床柱,笑着点点头。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深吸一口气道:“在决鼻村,你保护范大人,是在等我来吗?” 这个问题包含了太多层深意,萧惟是否在那时就知道她的身份,是否是朝廷授意他留活口,是否是他让纪离珠给她送了消息…… 最关键的是,谢无猗就这么轻易承认了她不是谢九娘。 她竟然想知道这个? 萧惟诧异,他朝谢无猗招了招手,想让她坐到身边来,可谢无猗却不为所动。 她笔直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流动的夕阳在她脸上投射出耀目的光影,也让她眸中的清泉汩汩流淌。 一直淌到他的心里。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但……”萧惟摇头苦笑,“一开始我不希望你来。” 谢无猗不解,“为什么?” 说好的只问一个问题,萧惟也没有计较,只专心抚摸自己的手背。半晌,他才抬头望着谢无猗,眼中除了疲惫别无他物。 “我怕我会恨你。” 谢无猗眉间微蹙。虽然能觉出萧惟一早就识破了自己是乔椿之女,但她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萧惟的脸被一缕帐纱遮住,眉目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那道阴影隔着一室薄光,仿佛也罩在谢无猗身上,让她的心口没来由地一堵。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大哥就不会死。”萧惟一动不动,“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那时候,我不能原谅你。” 他明知谢无猗是无辜的,也替她求过情了,但理智终究斗不过情感。 作为萧爻的弟弟,他怨她。 可在决鼻村养了几个月猪之后,萧惟想明白了一件事。 有那么多暗哨死士想要置范可庾于死地,皇帝不可能不清楚萧惟在做什么。但皇帝默许他守在麓州,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然后,萧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耐心。他根本找不到谢无猗,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更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意。 但为了萧爻,他还是日复一日地等着。 直到那天,萧惟见到了那个曾出现在他梦中的小姑娘。 萧惟看着谢无猗依旧冷静的容色,她是何等机敏,这些话自然一点就透。萧惟站起身,郑重地,缓缓地道:“所以我说我会和你一起,请你不必疑我。这里是泽阳,你身负重罪,一个人太危险了。” 恰如一股热流熨平涟漪,谢无猗终于确定萧惟为什么在百般阻拦之后,又临时改变主意让她去见范可庾,为什么他会娶自己,为什么他要在她夜闯褚府那天为她解围,原来他是真的想查出军粮押运案的幕后真凶。 她想告慰乔椿,他想告慰萧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这便是他的“所图”。 虽然没试出纪离珠的首尾,但已经足够了。 “我懂了。”谢无猗主动向前迎了两步,“我不会再冒险行事,也不会再疑心殿下。在事情有结果之前,殿下想让我做个什么样的王妃,我都如殿下所愿。” 萧惟的脚步蓦地顿住。 事情有结果之前,那之后呢。 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对吗? 谢无猗面色稍缓,“我的问题问完了,殿下有什么想问我的请便吧。” 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想问的,已经得到答案了。 “暂时没想到,先攒着吧。”萧惟低头坐在桌边,将满心怅惘咽了下去,“兵部的东西,过来看看?” 褚余风被禁足之后,萧惟就让封达溜进兵部查探了一番。封达不负所望,在暗格里找到了一份秘密名册,顺便还抄出了当年随同乔椿押运军粮的官员名单。 谢无猗扫了一眼官员名单,那都是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实在看不出什么。 她又转去看暗格里的名册,刚一翻开就皱了眉。 “怎么了?” 这名册萧惟上午看过,不过是记录手下侍卫的生平,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暗语之外,没有特殊之处。 但谢无猗不同,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江湖死士的名册。 名字上画了红圈的表示此人已死,诗歌是以特定规律排列的密语表示面部身形特征,生平旁的那行小字跳排就是死士的真名。 “这是江湖上的死士。” 死士? 官员豢养死士,这可不是个小罪名,褚余风胆子还真大啊。 单凭一本和军粮押运案毫无关联的册子无法给褚余风定罪,但这并不耽误在他的罪状上添一笔。 “那……去送个礼怎么样?” 萧惟一挑眉,谢无猗只道他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左右都是想给褚余风点颜色看,他想做就做吧。 见谢无猗不拦着,萧惟嘴角翘得更加肆意,他立即叫了封达进来。 “达达,把这本册子原样誊抄一本,然后——” “殿下!全世界最英明神武的殿下!”封达欲哭无泪地跪在萧惟腿边,“属下已经仿写过一遍了,手到现在还是酸的,不想再抄一遍……呜呜呜……” “滚开。”萧惟嫌弃地跺了跺脚,“这回不用改笔迹,抄字就行,晚上找个人少的时间给楚王送去。” 得给萧豫找点事做,省得他三天两头折腾谢无猗。 “遵命!”封达当即收了哭腔,带上名册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这回没打扰您二位吧…… 不多时,封达抄完名册,谢无猗又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萧惟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翻着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书,时不时抬眼偷看她。 “我脸上有东西吗?”谢无猗实在忍不了,把名册往桌上一甩,起身凑到妆镜前。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看什么啊? 被抓了个现行,萧惟有点窘迫,忙掩唇咳了两声,“没有,别看了。今天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万春楼。” 说着,他便让春泥进来铺床,准备沐浴的东西。 萧惟站到谢无猗的身后,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抬了几次手后还是放弃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下午是不是被我扯到了?” “没事,都是小伤。” 谢无猗按了按右肩伤口周围,肿胀已逐渐消退,便笑道:“肩膀那里只是看上去严重,那帮小贼的刀还没有成慨的快呢,哪里就伤得了我?” 正提着浴桶进门的成慨一下子就僵住了。谢无猗夜闯范可庾住所时,他曾意外砍伤她的右臂,这也成了成慨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他把浴桶放到屏风后,默默跪在谢无猗面前。 “请王妃治罪。” 还不待谢无猗说话,萧惟直接轻踹了成慨一脚,“赶紧滚,大晚上给王妃下跪,像个什么样子?” 一想到下午萧惟和谢无猗在马车里的光景,成慨耳根通红,忙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 “你先沐浴吧,我……”萧惟左顾右盼,总算找到个理由,“我去看看达达回来没有。” 谢无猗看着萧惟急匆匆的背影,不禁腹诽,这人今天怎么怪怪的? 很快,她就不再想萧惟从昭堇台回来后的这些异常。谢无猗恨不得一睁眼就到明天,她实在太想去万春楼探探情况了。 这两年,哪怕有花飞渡的陪伴和纪离珠的指引,谢无猗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找到些什么。一路走来,除了心底的执念,她面前始终是层层迷雾,迈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坠入悬崖前的最后一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范可庾用命换来一份口供,褚余风也已经破绽百出。谢无猗有种预感,见到紫翘,她就能抓住一次机会。 最差也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多绕一个弯子而已。 花飞渡帮谢无猗沐浴换完药后,萧惟才从外面回来。 见他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冠都没有摘,谢无猗有些奇怪,她边擦头发边问道: “殿下不打算休息吗?” 萧惟一愣,迅即闪开目光,笑道:“我去书房睡吧。你睡得浅,我怕吵着你。” 也许是已经把话说开,谢无猗不需要再在萧惟面前隐藏身份,因此现在的心情格外轻松。她心里暖暖的,嘴角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大婚第三天,殿下就准备去睡书房了?” 左右是合作,萧惟在宫里被下了药都能忍住,谢无猗也不怕同在一张床上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萧惟真敢动手动脚,现在她苍烟里的迷药可是量大管饱。 萧惟望着谢无猗,想的却是成婚三天了,她都没能真正睡个好觉。 发觉谢无猗的右臂仍然不太敢抬起,萧惟走上前,拿过她手中的毛巾,自然而然地帮她擦起了头发。 谢无猗从镜中回视萧惟,见他低着头,眼睫在烛光的点缀下笼出一隙阴影。 没了挤眉弄眼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堪称温柔。 谢无猗有点惊讶,做个样子而已,他至于在无人处还这么认真地扮演好夫君吗? 半湿的发丝全数披散下来,借着毛巾的遮掩,萧惟的手指如同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穿过那层浓云,也收住万千思绪。 湿凉丝丝入骨,指尖略微颤悸,萧惟的喉结不由得上下动了动。 如果……能永远拥有这缕芬芳该多好。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道:“那……一起睡吧,我不闹你。” 两人躺在床上,却不似成婚那夜一样严阵以待。谢无猗连着折腾好几天,又累又困,很快就睡了过去。萧惟背对她,听着她几不可闻的呼吸,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过了片刻,萧惟忍不住翻过身,又瞄了谢无猗一眼,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下次可不能再看她刚出浴的样子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第二天,谢无猗换好便衣,又简单把妆容改憔悴了些,避免引发好事之人的怀疑。 正准备出门,她忽然又想起一事。 “那天在京兆尹府,殿下说褚瀚曾强占土地,是怎么回事?” 萧惟听后,笑着朝谢无猗一歪头,一步三晃地引她来到书房。 “四年前冬天,户部照例核准人口土地,发现褚瀚以他人之名强占了几处农庄。你父亲核查无误后报了上去,父皇大怒,革了褚瀚御史的官职。” 萧惟从书阁某处翻出来一条案卷,上面记录着几处农庄的名称和位置。褚瀚赶走了原本住在那里的百姓,私建别院供自己玩乐,实在太不知收敛了。因此,皇帝也没打算顾念褚余风的情分,按律处置了褚瀚,以至于褚瀚到现在都还是白身一个。 谢无猗反复看了看卷宗,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唯有上面的时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四年前…… 那是她最后一次离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乔椿。 时间紧迫,眼下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她这口气还不能松下。谢无猗咽下如浪涛拍岸般的怆然,抬头问道:“就这些?” 萧惟却意外地一挑眉,“这还少吗?小猗原本的生活也不奢靡啊,这几处庄子加在一起可比你家大了数倍不止呢。” “我不是说这个……” 谢无猗无奈地扶着额头。她本来是想问褚瀚的私产是否都写在上面了,同时她又有些疑惑,萧惟怎么会留意这些?以他的性格,不至于连四年前的细枝末节都要归档,这也未免太不像他了。 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身为皇室子孙,萧惟或许另有他用。他肯给她看是因为这与军粮押运案有关,按昨夜的说法,他用不着透露一半隐瞒一半。 何况他们是合作,案情之外的事她没资格刨根问底。 是她越界了。 谢无猗叹了口气,“没事,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还没到万春楼就见那边热闹非凡。一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萧惟立时皱了眉。 “少观?” 少观是祝朗行的字,他不会又是为了跟别人争姑娘闹起来了吧? 这个不省心的愣头青。 萧惟和谢无猗紧走两步,在旁边一家卖纸伞的小摊上停住,一边看货一边观察万春楼的动静。听里面的意思像是祝朗行想请紫翘弹奏一曲,结果被人拦住了。 “凭什么不都得评个理?”祝朗行气得破口大骂,“小爷我不过是想让她弹个曲儿,你这丧门星来扫什么兴?” 在大堂里阻拦祝朗行的正是褚余风的幼子褚瀚,谢无猗和萧惟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褚余风果然有动作了,而且地点刚好就在万春楼。 “今日我就是为紫翘来的,她必须来陪我!”褚瀚毫不示弱地回嘴,他直接把紫翘粗暴地拉到自己身后,阻止祝朗行接触到她。 身后的紫翘成了众人的焦点,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她怯怯地埋头扯住褚瀚的衣角,嗫嚅道:“褚公子息怒……” 不料褚瀚扬手打了紫翘一巴掌,直接把她打得瘫坐在地。紫翘浑身颤抖,眼泪扑簇扑簇地濡湿衣裙,却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门外的谢无猗一下子握紧拳头,眼神也冷了下来。 万春楼虽名为酒楼,但其实也算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只不过不像一般秦楼楚馆叫法那么直白。可即便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也就罢了,褚瀚竟然还动手打人。 真是仰仗着褚余风的威风作威作福啊。 正恼火,谢无猗的右手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了。 谢无猗顿住脚步,只听萧惟在她耳边悄声道:“等等,先别管。” 这一巴掌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祝朗行看着紫翘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勃然大怒,他指着褚瀚的鼻子骂道:“褚瀚你个王八蛋!” 褚瀚丝毫不为所动,负手冷哼一声,“是啊,我王八蛋,可我哪王八蛋得过祝小将军呢?今年四月你在赌坊欠的银子还上了吗,大概又是祝老将军给你平的事吧?上个月,你满大街撒酒疯,砸了人家酒馆好几坛酒,大家要不是看在燕王和老将军的面子上才不会让你逍遥自在呢。哦还有,燕王大婚前一天晚上,你是不又去找花魁吃酒,差点误了时辰?哼,祝老将军驰骋沙场一辈子,偏偏养出你这么个废物!” 被人当众揭短,祝朗行脸都气变形了,要不是这里人多,他恐怕真能把褚瀚按在地上揍个好歹。 “呵,你们褚家好!”祝朗行左右踱着步,故意大声道,“你们褚家持身最正,冒犯王府不说,现在还不管先来后到不讲道理,紫翘就是个歌女也不能任你随意打骂!” 祝朗行没怎么样,褚瀚却反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又挽起袖子啐了一口,“那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燕王的一条狗,永远都不会有出息的狗!” 万春楼外,听到这句话的祝朗行的“主人”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拉住想要冲进去教训褚瀚的谢无猗挤出人群,回头向成慨使了个眼色。 眼下这个光景,他是不打算管祝朗行了。 谢无猗余怒未平,几次想抽回手,无奈萧惟手握得紧,她依旧一分一毫都挣脱不出。 秋日凉风徐来,拂过街巷楼阁的阴影,也暂时吹开谢无猗心头的波澜。 不发生正面冲突是对的,萧惟说得对,还是应该再等等。 谢无猗刚刚放弃挣扎,萧惟便松开了她的手。回到在街角等候的马车上后,谢无猗也逐渐想明白了这场冲突中的怪异之处。 “褚瀚经常来风月场所吗?” 萧惟靠在马车壁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车里悬挂的风铃。听到谢无猗这样发问,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一般般吧,但——”萧惟故意拖着长音,“他可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而且他和少观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谢无猗细细咀嚼着萧惟的话。褚余风刚被带走审问,褚瀚就大张旗鼓地在万春楼寻花问柳,激怒祝朗行,打骂紫翘,怎么看都是想把事情闹大。 所以,褚瀚那样放肆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 而那个人,无疑就是她。 想通了这些,谢无猗微微一笑,“成慨办事靠谱吗?” “放心,慨慨可是我的好兄弟。”萧惟打了个响指,幸灾乐祸道,“褚瀚唱戏伤身子,那就让他多唱一会,我们出去溜溜再回来。” 其实谢无猗早就发现马车并未驶向燕王府,她闻言隔帘望了一阵,才辨认出这是去齐王府的路。 仿佛是为印证她的猜测,萧惟笑着点头道:“咱们夫妻俩的伤都没事,三嫂的身体可不太好,还是顺路去看看吧。” 谢无猗后知后觉地锤了锤太阳穴,从平麟苑回来她便被萧豫找去问话,一番风波过后她早把钟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要不是萧惟提醒——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咱们夫妻俩? 合作伙伴而已,谁跟你是“咱们夫妻俩”? 谢无猗白了萧惟一眼,他却依然笑眼弯弯,瞳眸里盛着灿烂流转的秋光。 二人来到齐王府时,钟愈刚服过药。萧惟隔着屏风问候了几句,便留下谢无猗陪她说话,自己去书房找萧婺了。 钟愈骤然小产,又在山林里熬了一夜,能活下来都是奇迹。谢无猗见她面白如纸,两颊瘦得凹陷,也觉得心酸不已。 “钟姐姐,你好好养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这话出口,连谢无猗自己都觉得苍白,可除了这毫无意义的安慰,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钟愈虚弱地苦笑道:“妹妹,咱们都是皇家夫妻啊。” 是啊,皇室中人举手投足都为天下人瞩目。不说别的,单是从京兆尹府的态度就能窥见,他们对萧惟娶谢家庶女也是颇有微词的。 谢无猗握住钟愈的手,不经意地探了探脉象。她不便明说细节,只得笑道:“妹妹是乡野出身,没什么见识。可我总觉得孩子不一定是夫妻间的联结,就算没有孩子你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搭弓驰马,和齐王殿下纵情天涯,这不是姐姐一直期望的吗?” 对谢无猗而言,她不是没有见识,而是见识太多,许多感情已经淡薄了。 人生不过百年光阴,闭上眼之后谁还在乎所谓的血脉呢?因此,谢无猗也不觉得没有孩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钟愈这样的人就不该属于皇宫。 然而钟愈只是默然叹了口气,眉目间笼上一层阴霾,再不复曾经那般明艳张扬。 “我……不愿意让三哥纳妾,那是我的私心。”她虚握着双手,低声喃喃,“可我毕竟是钟氏女儿,连着没了两个孩子……” 钟愈话未说完,谢无猗却也能理解。对于钟愈来说,孩子不光是她和萧婺的纽带,更是钟氏和卢氏的纽带。看来对于朝局,她并不是完全不懂。 只是被保护惯了,不必去懂。 终究是她们二人选择的道路不同。 眼下的话题太过沉重,谢无猗忽然另想起一事。 大婚第二天拜见淑妃时,淑妃曾说皇室有意给高阳公主萧筠择婿,虽然萧筠本人不太愿意,但后宫这些长辈都不愿看她们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淑妃这才嘱咐萧惟,若有合适的人选就帮忙掌掌眼。当时萧惟垂首盯着地面,谢无猗隐约觉出他不太想应这个差事,无奈淑妃已经吩咐,便先替他答应了。 谢无猗记着淑妃的嘱托,因自己不熟悉萧筠的脾气,便想来问问钟愈。 “妹妹,你千万别管。”钟愈的目光飘忽不定,她压低声音道,“长姐的婚事该由父皇做主,没有我们这些王妃操心的道理。听我的,这事你面子上应承淑母妃就行,千万别插手。” 连一贯口无遮拦的钟愈都闪烁其词,谢无猗心头的那点疑惑渐渐隐退。 她终于能确定,有卢氏和钟氏支持的萧婺对皇位并非无意。 在萧氏一文一武两兄弟的博弈中,手握兵权的萧筠的确很重要,重要到她连带兵搜山都没人敢议论半句。而萧筠的婚姻会是皇帝手中的一张牌,皇位如何更替,大概就要看这位驸马花落谁家了。 而皇帝现在透出择婿的风声,又在军政上频频有动作,大概是那天快要来临了吧。 ——他在给新君铺路。 难怪萧惟不肯接淑妃的话。 窗外风和日丽,谢无猗坐在一室阴沉的烛光下,却只能想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处风暴中心而不自知的钟愈,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谢无猗轻出一口气,低头顺从地应了,“多谢姐姐教诲,我记住了。” 钟愈精神不济,但也拉着谢无猗说了半日的话。正待留她用晚膳,萧惟走来打断了二人。 “慨慨说府里有点事,”他朝谢无猗眯了眯眼睛,“小猗,我们先走吧。” 谢无猗明白是成慨盯梢回来了,她忙和钟愈请辞,说等身体好些再陪她散心解闷。 萧惟带着谢无猗上了马车,成慨已经等在里面了。萧惟抖了抖衣服,舒展着身体斜倚在一旁。 “说吧,褚瀚是怎么回事?”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章 紫翘 成慨向萧惟和谢无猗拱了拱手,回道: “祝小将军和褚公子吵了好久,一直忍着没动手,最后被祝老将军抓了回去,老将军还当面给褚公子赔了罪。褚公子后来留在万春楼,点名让紫翘姑娘去陪酒。” 成慨说话素来言简意赅,谢无猗却品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祝朗行享乐惯了,泽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祝伯君从来都不会亲自出面。这次一反常态,怕不仅仅是维护家风的缘故了。 萧豫曾说过,祝伯君对褚余风有恩。所以,这算不算是他对褚家的态度呢? 至于留紫翘在身边的褚瀚…… 谢无猗等着下文,却见成慨只抿嘴低着头,似乎是不愿往下说了。 她看了萧惟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问道:“你没继续跟着吗?” “跟了,但……” 成慨难以启齿,他的目光飞速瞟过谢无猗,又注意到萧惟正捏住马车上的风铃,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怎么?”萧惟手支在窗边,笑盈盈道,“和达达学坏了,连王妃的话都敢不回了?” 在外赶车的封达一听这话,忙扯起嗓子干嚎了两声。成慨的脸倏地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答道:“殿下恕罪,属下不敢。只是……他们动静太大,属下实在……” 谢无猗这才明白他支吾不语的原因,她顿时觉得让成慨这样实心眼的汉子去听壁脚确实有些难为情,不由掩唇轻咳。 “你上当了。” “还是没有达达灵啊。” 谢无猗和萧惟同时开口,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成慨脸上红热未褪,他震惊地看着两位心意相通的主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发现你了,”谢无猗耐心地解释道,“而且他知道你在偷听才故意这么做的,不然他把动静弄那么大也有辱斯文。” 眼见谢无猗竟把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成慨顿时泄了气,感叹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他忙退后几分,跪在车中的空地上。 “属下无能,请王妃恕罪。” 谢无猗不惯别人对自己这么卑躬屈膝,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不料萧惟却淡淡一笑,“他差事没办好,这个礼你就受着吧。” 见成慨错也认了,谢无猗如坐针毡地等他请完罪,总算松了一口气。 成慨的无功而返出乎谢无猗的预料,她只道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直至回府用完晚膳,整个人都还是恹恹的。 谢无猗倚在后花园的阑干上,静静地看水中荡漾的层云,还有隐在后面惨淡的薄光。 烦闷的时候,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夜深露重,花飞渡不在府里,春泥便守在远处,以防谢无猗有什么吩咐。眼看时间久了,春泥刚要去劝解,就被萧惟拦住。他解下披风,放轻脚步走上前去。 谢无猗正在想事情,但这并不耽误她察觉到后面有动静。萧惟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肩膀,谢无猗早已屈指成爪,直锁他的喉咙。 萧惟并未还手,谢无猗一见是他,立即松了力道。 “殿下怎么不出声啊?”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责怪,好像怕自己动作太快太狠会伤了他一样。萧惟心情大好,忍不住弯起嘴角,把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在谢无猗身上。 “小猗好俊俏的身手,”萧惟斜靠在旁边,用他那标志性的语气调笑道,“竟让为夫毫无还手之力。” 谢无猗懒得和萧惟做口舌之争,反正自己也说不过他。她拢了拢披风,转而看向水面。 层层叠叠的云不知何时散了,月光毫不吝啬地洒下,堆在谢无猗的眼角眉梢,恍若映出清凌凌的霜雪。 那薄薄的愁雾落在萧惟眼中,直搅得他心都乱了。 他自然知道谢无猗在为什么烦心,便温和地问道:“小猗,你打算怎么办?”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褚瀚去找紫翘,接下来一定会采取行动。成慨心太实容易被骗,封达又不太着调,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她亲自去跟踪。反正三教九流接触多了,谢无猗不怵这种场合。 仿佛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萧惟皱眉拦道:“我去吧。” 谢无猗摇了摇头,“他们的目标是我,还是我去更好。”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相信我,这种事我比你们在行。” “你们”不光包括萧惟,还包括燕王府里的所有人,萧惟当然明白。 但明白是一回事,不愿让她去涉险是另一回事。 借着水中月色,萧惟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谢无猗,刚要开口,却又听她道:“况且我答应过阿年,会帮他寻人的。” 萧惟一下子攥紧了双拳,凝在谢无猗身上的目光波动不止。 阿年。 他讨厌听到这个名字。 特别特别讨厌。 晚风飒飒地穿过树梢,萧惟一手撑在阑干上,一手缓慢地绕到谢无猗脑后,谢无猗整个身体便被他虚虚环住。她微抬起眼,见萧惟正专注地低着头,深沉的呼吸混合着他惯用的配香,轻轻袅袅又避无可避地扑过来,越来越近。 或许是那气息过于清冽,谢无猗忽然有些不自在。 她敏锐地嗅出,萧惟又和从平麟苑回府后一样不开心了。 不过萧惟并没有其他过分的动作,几息过后,他便撤开身。萧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一枚枯叶,轻巧地转了几圈。 “叶子黄了,不好看。” 谢无猗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人犯起病来还真是卓尔不群。 次日一早,谢无猗换上男装,带了成慨在离褚府不远的一处茶馆二楼喝茶,顺便教教他应该怎么不动声色地盯人。不然这次只是扑空了紫翘,要是下次褚瀚找了个男人,成慨岂不是要戳瞎双眼了? 按谢无猗的思路,她本想直接守在万春楼外,还是萧惟提醒她褚瀚为人狡猾,万一他今日把紫翘约在别处,她岂不是又错过了?谢无猗觉得萧惟说得有道理,便把盯梢的地点选在了褚府附近。 喝了几盅茶,褚瀚果然又出门了。谢无猗朝成慨使了个眼色,二人从后窗一跃而出,悄无声息地跟在褚瀚身后。 褚瀚来到万春楼,和往常一样点名让紫翘伺候。谢无猗在外观察一阵,翻窗溜进了隔壁,用匕首在帷帐后的墙上划开一个小洞,嘴叼着匕首抵在墙壁上。成慨跟着谢无猗如法炮制,隔壁的声音果然清晰许多。 隔壁的褚瀚还没说几句话,断断续续的喘息就一浪盖过一浪,谢无猗不为所动,一脸淡定地辨认着夹杂在窸窣异声中的话语。 “……上次就算了,再坏事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活着,你以为你也那么幸运?” “叫啊?呵,没人会听见的……” 褚瀚状若疯狂,紫翘却只是呜呜咽咽地哭,连成慨听了都于心不忍。他满头是汗,偷偷瞧着谢无猗,见她的神色竟比一开始还要冷静几分。 真不愧是殿下选中的王妃,定力如此之强……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惊涛骇浪终于停了下来。谢无猗收回匕首,对成慨一点头。成慨略一拱手,便从窗户离开,继续跟踪褚瀚去了。 等褚瀚走远,谢无猗便抹平墙上的小孔,整理好衣服。出门时她似乎闻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药味,谢无猗一顿,径直推开隔壁的门。 房中点着十分浓烈的熏香,紫翘刚刚披上外衫,还没来得及收拾头发和屋里的一片狼藉,听到门响时也只是轻笑了一声。 “殿下好兴致啊,才刚成婚就来找姑娘。不过上次一别,奴家也很惦记您。” 紫翘正在倒茶,鬓发凌乱,半露的肩膀上横七竖八地全是红印。如今开口,她的声音里没有羞涩,没有悲切,只有满满的嘲讽。 谢无猗静静地看着紫翘,一言不发。 紫翘说的上次,应该就是谢无猗看见萧惟一晃而过的那一错眼。看来,萧惟不光认识紫翘,连她的底也早都摸好了。 听身后久久没有回应,紫翘不由又笑了起来,“殿下——” 她转过身,见来人是谢无猗,后半句话硬生生停在了口中。 “怎么是你?” 脸上的惊愕转瞬即逝,紫翘调整好仪态,低着头走到谢无猗面前,“王妃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她手捧茶杯,弯起狭长的眼睛羞赧一笑。 谢无猗瞟了一眼茶杯没有接过,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紫翘。紫翘被看得不自在,忙笑道:“上次在李山人的卦摊,多谢王妃为奴家解围。只不过奴家有眼无珠,竟不认识王妃,险些在公堂上害了您。” 见她主动提起李山人一案,谢无猗心中略有松动。 “为什么做了伪证还不做到底呢?” 紫翘手腕一抖,几滴茶水溅在谢无猗的手背上。她刚要拿手帕擦,谢无猗直接挡开,重复了一遍。 “回答我。” 紫翘退开,把茶杯放回案上,讪讪道:“王妃说什么?奴家不懂。” “不,你懂。”谢无猗沉声道,“李山人的卦摊离万春楼不近,即便是你跑着回去也需要点时间。且不论来不来得及,你房间的位置能将丁头巷一览无余,所以,你如果真的在场,就能清楚地看见我杀没杀人。” 紫翘闻言,身体顿时僵硬了。但她还是低着头,一遍一遍梳理自己的发尾。 “如果被要求证明我杀了人,你大可以直接说。但你只说了一半,虽然帮了我,肯定也得罪了你的主子,不是吗?” 紫翘沉默了半晌,方笑道:“王妃想多了,奴家第一次上公堂,又见着王妃和几位殿下,实在太紧张了,可能说话乱了方寸。” 想多了吗?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走近几步,正待继续发问,不料紫翘突然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根尖利的发簪朝谢无猗的眼睛刺来。 紫翘的攻击对谢无猗来说比挠痒痒还不如,她站在原地挥指如风,轻易拨开了紫翘的手。见紫翘仍不肯放弃,谢无猗轻轻一扭,逼得紫翘后退几步,直撞在桌角。 谢无猗把金簪扔回紫翘脚边,这才抖了抖衣摆,斜睨着她。 “小妹妹,真敢对我动手啊?”谢无猗冷哼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把戏吗?褚瀚的行踪本来就是故意暴露给燕王府的,他是为了掩护你杀他。” 被拆穿的紫翘又羞又气,脱口道:“既然知道还敢来,你真不怕死吗?” “褚瀚果然要杀燕王啊……”计谋得逞的谢无猗眉头一挑,“看来是我这条‘主动投案’的小鱼自不量力了?” 紫翘一时语塞,刹那间白了脸。 谢无猗本以为褚瀚用紫翘布局是为了阻止她查案,没想到褚瀚竟然想借着她洗冤心切来行刺萧惟,看来褚家的水的确很深。 现在唯一令谢无猗不理解的是,就算褚瀚真的除掉萧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萧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引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他? 紫翘执拗地别着头,仿佛和谢无猗对视能要了她的命似的。谢无猗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紫翘,将她的伪装尽数剥离。 “可惜了,燕王有公务走不开。”谢无猗步步逼近,冷声道,“他委托我来会会你,啊不,是来看望我们的故人——兰姝妹妹。”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一章 暗度 紫翘浑身剧烈地一颤,谢无猗唇角挂着讥诮的笑,眼中寒意四溅。 眼前浓妆艳抹的紫翘就是范可庾之女、阿年之妹范兰姝,谢无猗在卦摊上就起了疑心。 “王妃说什么?”紫翘勉力支撑着,声音却已经抖如惊瀑。 “我说,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范妹妹。” 谢无猗蹲在紫翘身前,温声道:“李山人处匆匆一见,你虽满脸脂粉但身姿仪态是个十足十的大家闺秀,说明你不是被卖进风月场的穷人女孩;你在卦摊上看见我后十分震惊,表情过于僵硬,此后再不肯与我对视,只敢偷瞄,但你对我太过关注了。你是认识我,还是怕我?” 紫翘埋着头咬紧嘴唇,恨不得缩到桌子下面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让我愿意相信你愿意来单独见你的理由,是你在京兆尹府的含糊其辞。”谢无猗又凑近了些,“你认识我,猜到了我的目的,所以不想证明我杀了人,对吗?” 紫翘依旧一声不吭,她双手绞住衣裙,几乎要将轻薄的纱缎撕碎。 “你喜欢梳好多年不流行的堕云髻,这种发型能挡住左眉,也就能盖住你左眉尾那颗明显的红痣。” 谢无猗抬手拨开紫翘的头发,用手帕擦掉厚厚的脂粉,“范妹妹,可你瞒不了我呀,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薄情的人,值得吗?” 铅华褪去,一张清丽的脸庞重见天日。 她生得很美,眼尾微挑,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相似的五官放在阿年脸上过于阴柔,但在她这里便恰到好处。 听着谢无猗这句“范妹妹”,范兰姝再也撑不住了。从官家女儿骤然跌落风尘,两年来的痛苦屈辱化作两行汹涌的热泪,无声地滑落在地。 她一边哭,谢无猗就一边替她擦眼泪。 许久,范兰姝打开谢无猗的手,向后缩着身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身为主犯的女儿竟然能从朝廷眼皮子底下逃脱,还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燕王妃,有那么多人给你撑腰……” 她恨,恨唯一一个逃脱劫难的谢无猗。凭什么她和母亲日日惨遭蹂躏生不如死,谢无猗却逍遥在外? 这世道不公平! 见范兰姝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谢无猗扬起下巴,冷笑道:“是,我逃亡在外,不比你们承受苦难,那是我自己有本事。你若说我如今借了燕王的力我也不辩解,但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我是谁。” 自古成王败寇,她是个得利者,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范兰姝自嘲地咧了咧嘴,她猛地站起身,用杯中的茶浇灭了房中刺鼻的熏香。范兰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尽所有力气才得稳住身形。 她身上除了浓烈的脂粉味,便是一股腐朽的气息。谢无猗知道,那是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之地苟延残喘过才会留下的印迹。她见过这种人,无论他们怎样精心装扮,都遮掩不住如噩梦般萦绕滋长的朽木之气。 “范妹妹,今日我回来就是为了要给我父亲,给你父亲洗雪沉冤。但凡我有一丝怯懦,早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何必非要一脚插进泽阳这个泥潭?”谢无猗冷眼看着范兰姝,“你以为你现在靠着褚瀚就能活得好吗?当日褚家一心想娶我过门,褚瀚可有半分为难之意?他一边强占着你的身体,一边盘算着迎娶户部侍郎家的女儿,这样的人你居然到现在还肯死心塌地地跟他?” 范兰姝仿佛一下子被戳中痛处,当即反问道:“难道我有别的办法吗?” 谢无猗眯起眼睛,褚瀚果然是她的软肋。她捏住范兰姝的手腕,欺身靠近。 “我知道你被褚瀚关了几个月,那里还有许多和你一样处境凄惨的人,”谢无猗迫近范兰姝的脸,“但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糊涂。” 范兰姝的表情变了又变,嘴唇猛烈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知道?” 谢无猗嘴角浮现出一丝蔑笑,怎么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来这一趟了,只不过是诈一诈而已,没想到还真有收获。 范兰姝身上新旧伤口叠加,最早的那些明显是刑具所为。范可庾获罪后,这些亲眷理应被发卖,不会被抓起来用刑,很有可能就是褚家私下动的手。既然明面上不方便,那大概率就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所以确实有这么个地方,你也确实曾被抓进去过。” “你——” 范兰姝无助地瞪大双眼,脸上没了血色。她终于醒悟,原来在谢无猗面前,她的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谢无猗松开范兰姝,“两年了,范妹妹,你到底是不能从噩梦里醒来还是根本就不愿醒呢?” 心防被击溃,范兰姝抱头尖叫起来。 满室浓香,烛光摇曳,可她只觉得好不容易不辨缝隙的天地又被重新撕裂了。 “我,我实在是……那些鞭子太疼了……我每天不是被打就是被他们……” 范兰姝艰难地哽咽着,重新陷回了曾经那段惨痛的记忆,“褚郎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他就会杀了父亲和兄长,还要将我和他的事公之于众,彻底毁掉我的清白……我怎么办?父兄不知所踪,母亲也扛不住刑罚去世了,我还拿什么去赌?” 谢无猗叹了口气,终归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换位思考,若她从未离开过乔椿,从未闯荡过江湖,两年前家破人亡后她也未必会比范兰姝过得更好。 可她还是恨铁不成钢啊! 阿年的处境不比范兰姝强,性子也是温懦纠结的,可至少他肯迈出一步去尝试,范兰姝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到现在,她还称褚瀚为“褚郎”。 把自己的荣辱寄托在一个自私狠毒的男人身上,真是笑话。 “自轻者人必轻之,若范伯父在这里,他必不会容忍女儿这样作践自己。” 听到谢无猗提起范可庾,范兰姝的哭声骤然止住。她迷茫地盯着谢无猗,头脑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 “是我……糊涂吗……” “是。”谢无猗直白地说道,“但还不晚,范妹妹,把你所知都告诉我吧,我会设法把你从万春楼救出去,彻底脱离褚瀚的魔爪。” “可,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范兰姝哆嗦着抱紧双臂,泪眼汪汪地看向谢无猗,“我只知道那是个暗室,黑洞洞的,特别大,起码有十个万春楼那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还有好多人……我母亲世代住在泽阳,从来都没听说过泽阳有那么大的暗室……” 谢无猗也不催促。虽然明知这次出来时间紧迫,她还是愿意多给范兰姝一次机会,等着她回忆细枝末节。 “最开始褚郎没来过,暗室里有个领头的从来不说话……有人叫他小耳哥。”范兰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近乎嘤咛,“别的真没了,母亲死后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了褚郎……” 谢无猗想了一遍,觉得以范兰姝的见识和刚才所受的惊吓,能记住这些已是不易。褚瀚恐怕就是因为范兰姝在公堂上没有作伪证而恼羞成怒,这才日复一日地报复,还要借她之手来杀人。谢无猗垂眸,复问道: “那褚瀚刚才要求你做什么?杀燕王还是杀我?” 范兰姝默了一瞬,“来谁杀谁……”她抬起头,看着燃短的蜡烛,目光闪烁不定,“而且,你没有时间了。” 正印证了范兰姝的话,万春楼外忽然喧闹起来。谢无猗侧耳听去,似乎是有人以抓贼为名,朝着二楼她所在的方向来了。 呵,褚瀚在这等着她呢。 谢无猗自窗口一瞥,发现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都是京兆尹府的人,现在翻窗出去怕是来不及。 刚准备从房顶突围,谢无猗的手臂被范兰姝拉住。只见范兰姝打开桌下的几块木板,放出了一个漆黑的洞。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从这里出去吧。”范兰姝低下头快速解释道,“暗道的尽头是水塘,游到开阔处就是城中废弃的观景亭,我在那留了一辆灰色的马车。” 这条暗道藏得极好,谢无猗来屋中这么久,都没发现最明显的地方还藏着一个入口。 既然她都没发现,旁人就更发现不了了。 然而谢无猗却没有动,“你没打算杀我们?” 范兰姝抿了抿嘴,没有直接回答,“褚郎应该就在附近盯着,你快走吧,如果……”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如果你能找到我父亲和兄长,请你……替我照看好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猗温和地摸了摸范兰姝的头发,“你可以自己去。” 范兰姝正不解,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了谢无猗怀中。 对付她哪里还需要苍烟,谢无猗早就知道范兰姝在茶水里下了药。她手上沾了茶水,便趁给范兰姝拨头发擦脂粉时把药用了回去。今日匆忙,范兰姝心绪不稳,左右都是为了调查褚瀚,还是把她带回王府细细查问比较好。 谢无猗背起范兰姝跳下暗道,细细封好入口。这条暗道应该是顺着楼阁的石柱挖的,谢无猗向下走了一阵,又向前行去。算方向,这里应该就是万春楼的后院了。 直至走到尽头,四周都寂然无声,谢无猗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确实只有一个水塘。或许是在逼仄的通道里走得过急,谢无猗有点心慌。她望向水塘对面,远远地辨识出一个小灰点,看来刚才范兰姝说的都是真的。 她再次小心地检查过周围,正想着该怎么带昏迷的范兰姝潜过去,右肩还未愈合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谢无猗错愕地回望,背上的范兰姝正手持金簪,簪子的一端已深深扎入她的肩膀。 用力搅动过筋脉后,范兰姝把金簪拔出,塞进谢无猗怀里。谢无猗心口骤然收缩,指尖处的异样愈发明显。范兰姝翻身爬下,把她推入了水中。 “我只能这么做。合州的事这么大,褚郎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范兰姝森冷的话落入耳中,紧接着,谢无猗就只能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声了。 麻药。 她早该想到的。 谢无猗是用毒高手,难免有时会忽略最原始最朴素的药剂。 然后,利用她对逆案遗属的关心,涂在金簪上,混在脂粉里,总之可以是任意一个她有可能碰到的地方。 是自己太轻敌了吗? 天旋地转,谢无猗眼睁睁看着自己没入水中,肩膀一跳一跳地疼,胸口也似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酸麻的四肢让她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谢无猗水性好,但其实她怕水怕得要死。若不是为了闯荡江湖,尽可能不留弱点,她才不会硬着头皮去学游水呢。 水塘很深,如同不死不休的旋涡,将谢无猗浑身卷缚,下沉,再下沉。 直到溺毙在腥咸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