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没飞升吗?》 第1章 只有我没飞升吗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从深沉的冥思中苏醒。 他睁开眼,让世界扑面而来。 只见白日高远,碧空如洗……仍是那片熟悉的天空,穹顶内的天空。 这里是灵山百殿位列第二的定灵殿,殿内天地自成一统,揽九州地脉为己用,为闭关者提供源源不绝的灵气,是天下最富盛名的洞天福地。 而他则在此闭关,以求一颗能直抵仙界天庭的万妙金丹。 作为灵山山主宋一镜的关门弟子,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天底下最为优渥的修行环境,也有足够的信心在最多三个月的时间里顺利凝丹,成为仙历万载以来最年轻的金丹真人。 灵山是九州仙道魁首,创始人赤诚是首位飞升仙界、建立天庭的万仙之祖。当代山主宋一镜则是名副其实的凡间第一人……拥有如此多重的背景,他的修仙之路理应无往不利。 但现在看来,凝丹之事似乎有了反复,他本不该这么早苏醒,醒后也不该茫然一片,仿佛失却了很多记忆,四肢百骸更是绵软无力,本应充盈如滔滔江海的真元也接近枯竭,丹田玉府中却仍是空空如也。 这何止是凝丹不顺,根本是一败涂地,仿佛一夜回到了筑基初期。 然而他并没感到气馁,仿佛天底下不存在值得气馁的挫折。 凝丹失败,那就再凝一颗……只是闭关时准备的丹药素材已尽,修为倒退也多少伤了根基,殿内虽灵气充盈,却不适合疗伤。 想到这里,他勉力起身,随口说道:“飞升录。” 下一刻,一道温和的金光在他手边绽放,一本杏黄色的书册漂浮在他面前。封面以古朴的字体写着飞升录三字,下面却是他的个人签名。 “哦,王洛。”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他才终于甩脱了脑中的混沌,想起自己名唤王洛,生于灵州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却在幼年就被凡间国度的战火波及,幸得师父宋一镜路过,救下一命,并带回山中修行,从此开启了无上仙缘。 而手头的飞升录,正是仙缘的明证。 每一位入山的灵山人,都会得到一本山主亲赐的飞升录,既是灵山人的身份认证,也是辅助修行的无上法宝,其功能繁多,神通广大,足以伴随修行者一路飞升。 而王洛眼下要的,是最基础的传讯功能。 “师姐,凝丹失败,求安慰。” 修行遇到问题,他第一反应并非求助师尊,因为山主宋一镜虽是天下第一人,对关门弟子也是真心实意,但他修行四百余年,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对凡间的事已经无暇分心了。 事实上,真正指导王洛修行的,是代师授业的大师姐鹿芷瑶。 一個真正意义上的奇人。 作为山主宋一镜的首徒,鹿芷瑶的天赋才情都是毋庸置疑的。在王洛入山前,她是公认的当世天赋最强,凝丹时便已百艺精通,成就甚至不亚于仙祖赤诚。 但记忆中,关于师姐传道授业的内容其实很少,更多则是日常相伴的画面。 因为鹿芷瑶的日常,画风实在过于清奇。 王洛初入山门时,被宋一镜领着灵山众修士们见面,众人或热情、或冷淡,总归是自矜身份,把持礼节。 唯独鹿芷瑶一声轻吟:“有正太!?” 便将王洛抱起来举高高。 一举便是高破云霄——她一时兴起,直接把王洛给丢上百丈高空去了,给初入灵山的小男孩留下了毕生难忘的第一印象。 从思过台狼狈而归后,鹿芷瑶仍被安排代师授业,但在指导修行之余,她总喜欢讲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故事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词语,比如正太和基佬。还有很多不合礼法的故事,比如正太和基佬。 王洛听不懂时,鹿芷瑶还会亲切讲解:“比方说,你就是正太,宋一镜就是基佬。” 虽然每次这般讲解,都会惹得山主宋一镜勃然而怒,但鹿芷瑶也总能在那个天下第一人的怒火中逃出生天,然后给王洛讲更离奇的故事。 那些故事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那里处处都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陌生名词,比如单身肥宅管人痴;处处都是与现实迥异的社会组织,比如本子资源交流群;然而光怪陆离之余,这个世界却又自成一统,令人不由神往。 …… 一边下意识地回忆起师姐那精彩纷呈的故事,王洛一边等着对方的回应。 漫长的沉默。 王洛倒是不以为意,因为鹿芷瑶是个闲不住的大忙人,不是在惹是生非,就是在惹是生非后被师父宋一镜追杀的路上,并没有秒回消息的习惯。 找不到师姐,退而求其次便是。 “师父,我凝丹失败,准备再取一份丹药,请批条。” 然而又过了很久,飞升录仍没有任何回应。 王洛不由皱眉,开始联系第三人。 “师叔,我凝丹失败,暂时联系不上师父和师姐,可否请您代师父批我一份凝丹所需的资材?” 而后仍是漫长的沉默,于是王洛终于意识到出了问题。 师姐和师父失联倒也罢了,但师叔宋一鸣作为宋一镜的孪生兄弟,代理山主,却是日常十二时辰在线,有求必应的。只是他性格比其兄更为古板方正,王洛一般不会找他罢了。 却从没有找人找不到的先例。 想到此处,王洛隐隐感到自己这凝丹失败,恐怕也有些说法……而这些说法,却不是在定灵殿里闭门造车能造出结果的了。 于是他闭目凝神,将自己仍有些懵懵然的神识融入此方天地。 开门 冥冥之中,他发出号令。 于是澄净的天空豁然洞开,一缕仙光自穹顶照来。 一念之间,王洛已站在定灵殿外,双脚踩上了殿前的碎玉砖,触感细腻、微凉。 不知是否凝丹失败的副作用,殿外那片永远澄净的天空,此时却显得灰蒙蒙的,宛如加了一层白内障滤镜,而举目四望之下,环绕定灵殿的青翠群山,此时正被茫茫云海覆盖。 此情此景,让王洛不由想起两年前师姐脑洞大开,要引灵山天泉来制作仙人快乐水,结果在丹炉中充气时操作失误,当场炸炉,搞得满山都是甜腻的雾气……虽然第一时间,那些雾气就被代理山主宋一鸣打扫干净,但山中飞禽走兽却已遭殃,普遍发福,很多猴子都爬不动树了。 但很快王洛就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这茫茫云海,根本不见散的,而且云海中仿佛隐藏着什么令他心悸的东西,环视四周,那些云雾后面熟悉的山脉和殿堂的轮廓,竟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这很不寻常,身为灵山山主的关门弟子,没道理在灵山的土地上心悸。而灵山人们,也没道理让自家处于这等诡异狰狞的境况之下。 于是他立刻唤起飞升录,消息群发。 “发生什么事了?*3” 良久,仍是没有回应,这让王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灵山虽然向来人丁稀薄,最鼎盛时也不过百人,到宋一镜这一代更是减少到区区20人,可每一个都有非凡天赋,机缘和造化更是技惊四座,更有灵山传承的秘密法宝给人带来意外惊喜…… 怎么也不该集体失联吧!? 理论上,就算墨州赤荡山里的魔头倾巢而出,裹挟万魔来围山,也只需要宋一鸣带着两位弟子,把控护山大阵,就能轻松扫荡群魔。 有什么意外,能让这样一群灵山人集体失联呢? 带着浓浓的疑惑,王洛放下飞升录,迈步深入云雾之中。 他要去启灵殿寻找答案,那是灵山百殿之首,也是灵山的中枢,这座九州第一的仙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到了启灵殿自然一目了然。 从定灵殿到启灵殿,需要经过一段崎岖而险峻的山路。照王洛正常的修为,本可轻松地腾云掠过,但如今凝丹失败,修为倒退不说……山中这云,也让他不愿去腾挪。 严格来说,这乳白色的云雾根本就是有毒的,王洛置身其中,只感到胸前、背脊的皮肤微微发紧,眼球也有些发干……换作寻常凡间生物,在雾气中待上一时半刻,可能血肉都要融化掉。 但他纵然真元枯竭,肉身却还是那具百炼之躯,对异常状态的抗性极强,这种轻微的不适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很快,他就越过山路险阻,来到了启灵殿前。 除去无处不在的云雾,一切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整洁而平坦的殿前广场,八尊象征至高道统的无形道像,以及最为重要的,那看似平平无奇,却稳居凡间至高之位的灵山启灵殿。 走到殿前,只见大门紧闭,这让他不由再次皱眉。 启灵殿地位非凡,殿门只有山主能够开启关闭,所以日常为了方便,宋一镜都是根本不关门的。 而理论上,非灵山山主,要想打开此门……就算真仙下凡,也是千难万难。 但就在此时,王洛却忽然看到,那紧闭的殿门,就在自己眼前,缓缓开启了。 与此同时,飞升录未经召唤便在身边闪现出来,自行翻开,只见温和的金光之下,几段陌生的文字,缓慢又确凿地浮现在书页上。 【检测到传承者王洛,启动传承程序。】 【灵█山███错误……传承程序意外中断,启动备用程序。】 【完成山主传承,确认山主权限转移。】 【确认王洛为灵山第84代山主。】 同时,启灵殿的殿门终于彻底敞开,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仿佛敲打在王洛识海中的一击重鼓。 即便是被师姐鹿芷瑶那形形色色的故事锤炼过认知,王洛此时依然感到自己的认知能力有些不够用了。 不过是去定灵殿闭关凝丹而已,怎么一转眼,世界就变得完全陌生了?师姐、师父等人集体失联,山中遍布毒雾,然后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灵山山主? 王洛并不怀疑飞升录的记载是真是假,因为这灵山特色法宝的根源是寄托在仙祖赤诚身上的,要诓骗、涂改飞升录,除非买通赤诚本人。仙历万载以来,就连历代山主都不可能在飞升录上造谣。 何况身为灵山人,尤其是山主本人的关门弟子,王洛对山主之位格外敏感。 宋一镜是把他当继承人来培养的……虽然理论讲,下一代灵山人中,以鹿芷瑶最为出色,但宋一镜曾明确发下狠话:下代山主就算传给一条狗,都绝不会传给鹿芷瑶! 当时正是鹿芷瑶的隐秘作坊被查抄,大量宋一镜的同人本曝光于世的尴尬时候,所以宋一镜的话纵是气话,也很有可信度。 总之,在飞升录上的字迹浮现的时候,王洛就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一般的灵山人。 他真的成了灵山山主。 但这实在太反常了,就算宋一镜的确把他当继承人培养,这个培养周期也是以百年计的,如今才过了不到五分之一个周期,山中更有代理山主宋一鸣等上一辈的人在,怎么就突然轮到他来作山主了呢? 说不客气一点,就以王洛闭关时的传承序位来算,除非灵山上下只剩一条狗,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继承大位。 好在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近在眼前了,启灵殿已开,入内探查便是。 王洛迈步进殿,却发现殿内情景,和记忆中大不相同。 首先是空间狭小逼仄了许多,其次,启灵殿内,本该有琳琅满目的陈列仙器,有摆布护山大阵的青玉图,还有……总之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像是被鹿芷瑶抄了家一般,只剩下家徒四壁了。 而这时,王洛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飞升录记载,他是84代山主,可宋一镜却是82代山主,那么中间的那位又是谁? 就他闭关的这段时间里,灵山居然就已经做了一次权力交接了? 想到此处,王洛再次翻开飞升录。 “名录。” 如今启灵殿沦为空室,那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个凭空加塞出来的83代山主了……虽然就凭那熟悉的文风,他心中已经对83代的人选就已然有了猜测,但接下来翻阅一下名录,凶手就一目了然。 然而下一刻,伴随飞升录的书页翻动到名录部分,一片金光骤然绽放,令人猝不及防。 那是一片金灿灿的名字。 而金色,在名录上意味着“此人已飞升”,是属于每一位凡间修行者的至高荣耀。 灵山创立万年多来,收入名录中的正式修行人共有2023人,其中金色比例约为百分之十几,也就是总计300余人顺利飞升。这在大环境飞升率才万分之几的衬托下已经是如梦似幻。但其实很多灵山人非是不能,实为不愿,否则飞升率还能更高…… 尤其随着万年来的仙道繁衍,整个九州大陆的飞升率都水涨船高。仙祖赤诚开荒的时候,九州大陆可能几百年才有一两个飞升者,搞得赤诚本人在仙界都形单影只……但到了王洛的时代,灵山飞升率已经接近三成了,一个人能不能飞升,从金丹期甚至更早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了。 比如说,山主宋一镜宋一鸣就是稳飞升的,无非时间问题;三师叔周伏波就不可能飞升,他本人也早就绝了念头;四师叔胡万阳有力而无心,也可以算作无法飞升。 本代灵山人中,鹿芷瑶是属于闭着眼睛都能飞升的,二师兄符离资质差一些,但仍有挣扎的空间,无非一个代价和取舍问题……四师姐和五师兄早就相约红尘轮回,无心飞升。 然而此时,映在王洛眼中的名录末页,记录着宋一镜等人的部分,却是金光澄澄,几无杂色! 从82代山主宋一镜,宋一鸣,到王洛前面的七师兄邢冲,每一个人的名字都金的令人头晕目眩。 以至于最后那个默默无闻的白字王洛,堂堂山主之尊,此刻竟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 看着飞升录上那耀眼的金光,王洛终于明白灵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师父宋一镜到师姐鹿芷瑶,这些人不知出于何种动机,竟是集体飞升了! 而唯一一个被留下来的,便成了灵山的光杆之主! 第2章 敬请见证,前方绝景 站在启灵殿前,王洛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诞。 因为只有我没飞升,所以不得不接任灵山山主,享受悠闲生活? 问题是,这个只有我没飞升的世界,换个角度看,其实就是灵山被人灭门的世界! 因集体飞升而惨遭灭门,世间焉有此理? 但荒诞之余,王洛意识到此事的确有那么几分合理性。 以灵山之强,任何外敌都不可能动摇其分毫……但如果异变来自天上,那就另说了。 而天生异变的可能性有没有呢?当然是有的,比如流传万年之久的传说:仙门洞开,白日飞升。 这个传说是指,有些时候仙缘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眷顾到某人,让他修为疯狂精进,甚至当场飞升。仿佛仙界之门自头顶敞开,将修行者吸纳过去。 传说看似虚无缥缈,但在漫长的历史上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具体缘由就连仙界仙人都说不清楚,只知道的确就是有人运气爆棚,毋须努力也能飞升。 实际上,伴随九州仙道发展,这個虚无缥缈的传说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以前可能上千年才得一次,但最近五十年间就已经出现了三次,以至于部分修行人干脆躺平,只等天降仙缘。 但灵山人对这个传说是向来不感冒的,一方面飞升本就容易,以至于很多人干脆生了矫情心思,能飞也不飞;另一方面,仙门洞开是纯随机事件,并不会特意关照任何洞天福地,灵山哪怕贵为仙道魁首,这万年多来也没遇到过一次仙门洞开。 所以,也没人知道,真遇到仙门洞开,强制飞升的时候,修行人到底有没有得选…… 但王洛至少知道,升上去,就下不来了。 自仙祖赤诚开辟仙界以来,仙界对凡间固然有莫大的影响力,却从没有仙人下凡的先例,哪怕仙祖赤诚都做不到。所以若是宋一镜、鹿芷瑶等人真的遇到什么突发事件,集体飞升,那…… 那就真的等于灵山灭门,而唯一幸存者不得不含泪接掌山主大位了。 一时间,王洛也不知该恭喜师父师姐等人顺利抵达凡间修行的终点,还是该哀叹一夜之间至亲至近的人们就天人永隔……好吧,哀叹倒是大可不必,以王洛的天资,飞升最迟也就是百多年的事情,而他并没有四师姐白澄、五师兄秦牧舟的凡间情结,能飞升还是想飞升的。所以到时候在仙界重聚便是,也无需过多纠结。 如今需要在意的问题是,这个84代山主的位置,着实不好接。 灵山一万多年的历史上,还从没有过筑基期的山主,而筑基期的修行人,也完全不可能掌握得住山主的位置。 看着空荡荡的启灵殿,王洛已经意识到,并不是启灵殿被鹿芷瑶抄了家,而是如今筑基期的山主,没有资格“看到”殿内的琳琅仙宝。 除此之外,山主应有的权限,他也没解锁几个:在继任山主后,飞升录本该多出若干功能。例如他曾亲眼见过宋一镜以山主版飞升录远程操控启灵殿,撬动整座灵山,短短几息时间内就令山川改道,地脉重整。也曾见过宋一镜从飞升录中直接抓取锦绣阁中位列灵山至宝的灵丹妙药。 但现在,84代山主想让山中云海退散都做不到。 所谓德不配位,莫过于此……而德不配位是有风险的。 灵山贵为九州仙道魁首,树大招风,并非没有敌人,竞争对手就更多些。只是万多年来始终没人能撼动灵山地位罢了。 可如今灵山满门飞升,换谁来能忍得住不动手呢? 而一旦动手,区区筑基水平的山主,能否抵挡得住?何况就算没有外敌入侵,灵山作为九州仙道之首,影响范围巨大,其存在本身也是需要管理维护的,而王洛目前显然没有这个能力。再何况,灵山的正式编制虽然不多,但处理庶务的外山门却规模庞大,而王洛以前并没有和他们打过多少交道。 王洛在启灵殿中推敲良久,只觉千头万绪如潮水袭来,却无不令人沮丧。好在整座灵山最不知沮丧气馁为何物的两人,就有他一个。 在启灵殿一无所获,王洛也不纠结,干脆退出殿来,往别处走。 他不信整座灵山真就被一扫而空了,就算师父师姐等人被迫飞升,甚至来不及唤醒定灵殿里的王洛……留个字条总是可以的吧?连山主之位都能留下,不可能没有其他线索。 但接下来的半日时间,王洛却一无所获。 或者说,是灵山没有向新任山主敞开一丝一毫的线索。这半日时间里,王洛徒步走遍灵山百殿,却每一次都只见大门紧闭,以山主权限也开启不得。然后,王洛还真就连张字条也没找到。 事情已经开始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因为王洛这半日时间,也不光是在云海中漫步,他认真翻阅了手头的飞升录,没有找到明确的线索,却发现了很多疑点。 继承山主之位后,飞升录的功能非但没有变多,反而大幅度缩水,连简单的须弥芥子功能都无法启用,以至于王洛放在个人仓库里的物资等于被封存了。 此外,他最看重的功能:灵山大事记,在他进入定灵殿后就停止了更新,甚至没记录宋一镜等人是如何飞升的! 最离谱的是连日历功能都出现破损,日期栏的墨迹一片扭曲,如同狰狞的异兽……以至于王洛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在定灵殿内到底闭关了多久。 带着越来越多的疑惑,王洛决定不再于这片沼泽一样的云海中浪费时间,而是沿着山路向外而行。 一方面,灵山内实在找不到可用的线索;另一方面甚至找不到可用的资源,随着飞升录的个人仓库被封,锦绣阁大门紧闭,他现在别说找丹药温养丹田玉府,就连晚饭都没着落…… 所以还不如干脆下山,期待外山门能给他带来一点惊喜。 这一路行来,又是小半日时间,随着王洛逐渐靠近山脚,四周缭绕的云雾也逐渐淡去,露出一片夕阳洒下的金红之色,以及远方天地的轮廓。 然而此时山路却陡然下潜,来到一处蜿蜒的山坳之中,金红的迷蒙景色顿时被两侧高耸的山岩挡住,显得颇为扫兴。 但王洛熟知地形,知道越过这个山坳,就能站上一个宽敞的平台,那平台其貌不扬,却是当初赤诚仙祖的登仙之地,很有纪念价值……此外,登仙台虽然接近灵山山脚,但高度仍为方圆数百里之最,足以眺望远景。 只是没等转过山坳,王洛就听到不远处竟传来一阵细碎的人声,仿佛有数十人之众,一路说笑! 一时间,84代山主的呼吸顿时滞住。 并非惊惧,而是谨慎。 此处虽然已经接近灵山边缘,却终归还是货真价实的灵山地界,也是货真价实的闲人免进。 事实上,别说是闲杂人等,就算是外山门的领导者,护山家族的嫡系,没得授权也不得擅入灵山,更遑论靠近这还算有纪念价值的登仙台! 所以,这数十人是什么来头?灵山外围的阵法已失效了? 基于谨慎,王洛立刻藏到了小路旁边的密集植被中,几丛招展的平安蕨仿佛黏人的小狗,将宽大的叶片紧贴过来,触感微凉,却完美地遮掩住了他的身形,也让他略感欣慰。 至少灵山的草木还认他这个主人。 而在植被的掩护下,王洛悄然拐过转角,看到了声音来处的景象。 和记忆中依稀还有几分轮廓相似的山间平台,彼端有一条绿荫怀抱的阶道,然后…… 沿着阶道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一面招摇活泼的三角小红旗,旗杆一抖一抖地拾阶而上,活力四射。红旗下面是一顶同样醒目的小红帽,一位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头顶红帽,蹦蹦跳跳地迈上台阶,仿佛朝日初生,让人眼前一亮。 而伴随这道曦光而来的,则是一串如晨鸟啼幽谷的清脆敞亮的开场白。 “各位请看这边!前面就是咱们此行的最后一站,天坠谷。它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灾难遗迹,象征着古典时代的终结。” 顿了顿,年轻的姑娘又朗声说道:“一千年前,天地大劫,仙界坠落,大地翻覆,九州失其四,天道化荒。” “而大劫之时,天庭群仙就陨落于此,万仙之祖赤诚仙人的尸身在自己的登仙之地腐化沉沦,逐步沉入幽壤,化作永劫孽土。所幸其被大律法镇压,我们这些后人才能安然无恙的在这片土地上,凭吊此地曾经的主人。” “众所周知,古典时代的灵山是仙道魁首,其威名上至仙界下至幽壤无人不知,到82代山主宋一镜时,灵山更是来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前后两代山人几乎一日之间就满门飞升,视登仙路如坦途。” “然而也正是这份前所未有的成就,让仙凡两界彻底失衡,擎天之力支撑不住鼎盛的仙灵界,终于天庭坠落,万仙陨灭。” “前面的祠堂,供奉着天劫时陨落的诸位灵山先祖,从赤诚仙祖到末代山人,那既是我们后人对古典时代的纪念,也是无声的警醒,千年前的危机告诉我们……” 第3章 在不该见到的地方见到了自己 夕阳下的登仙台,一如王洛记忆中那般绚丽华美。 只是伴随小红帽雀跃的讲解,一切华美都逐渐崩离。 那晨鸟幽啼般的清脆声线,在这一刻仿佛扭曲成了金属撕裂一般的刺耳聒噪,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心魔围绕元神展开的诅咒亵渎之语,令人耳畔嗡鸣,心跳加速。 千年前? 千年前! 天庭陨落? 天庭陨落! 万仙陨灭? 万仙陨灭! 心中接连升腾而起的问号和感叹号组合,让王洛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师父宋一镜,在查抄到鹿芷瑶的私家小作坊,亲眼目睹宋氏兄弟与赤荡山触手大王的同人本时,那种三观倒转的震撼。 短短几句话,就足以令人怀疑人生。 不过,也正因为想起了师父和师姐,王洛心中的动摇就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再怎么震撼的故事,也终归只是故事,比起师姐天马行空的架空异世界菠萝本,小红帽的故事口味还不算太重,毕竟万仙陨落好过万仙白浊……何况眼下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小红帽的话是真的。再何况,就算是真的,在山坳里歇斯底里也于事无补。 师姐故事里那些在穿越、重生,然后建功立业的前辈们,都是第一时间便喜不自胜地期待全新人生,然后四下去寻找嗷嗷待哺的兽耳小姑娘,很少有捶胸顿足怀念原生家庭的。 接受现实,这也是每一个灵山人的必修课。 于是王洛耐下心来,听小红帽接下来的故事。 “这座祠堂虽然看起来有些破败,但却是咱们新仙历的定荒元勋们亲手搭建的历史遗迹,距今已超过千年,是金鹿厅都认证过的国家级历史文化遗产。祠堂中不但供奉着历代灵山人的牌位,也有很多非常有历史价值的工艺纪念品,很适合作为咱们这次旅途的纪念……” 王洛透过平安蕨的叶片缝隙,只见那小红帽肩扛红旗,滔滔不绝;而她对面,从阶道上已经走来二十多位同样戴着红帽的男男女女。 他们大部分都介乎中年与老年之间,穿着王洛从不曾亲眼见过的奇装异服,一路走一路喧哗吵嚷,宛如行军的鼠群。 走在最前的一位老妇女,头颅小而尖如同鸭梨,身材则粗壮如纺锤,开口时的声线更是让王洛想到了曾经奔驰在丰州草原上的冽牛。 她只用一句话就压住了小红帽的滔滔不绝。 “行了行了,别推销你那堆假冒伪劣品了,下一个景点呢?” 红帽少女明显被噎住,愣了好久才说道:“没有了,天坠谷就是最后一站,其实这個灵山祠……” 话没说完,冽牛就眉毛一横:“怎么就没有了?这天坠谷才刚到灵山脚下,山上那么多东西都不看了吗?你卖票的时候说灵山一日游,这才游到山脚下就完事了?” 红帽少女解释道:“再往上就是禁区了,从定荒时代至今从未解封过,您可以去问茸城本地人,都知道的。所以灵山的景区范围只到天坠谷为止,而且禁区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你还来卖票?亏心不亏心啊小姑娘?算了,也懒得跟你扯,没东西看我们就回去了,小破祠堂也不用看了。”冽牛一边说,一边吆喝身后的人,“大伙怎么说?要不要打道回府?” 一时鼠群的响应络绎不绝。 “撤了撤了,这趟是真没什么看头。” “就这还国家级历史文化遗迹,真还不如那个坑钱的灵溪古镇呢,好歹人家能组织个歌舞表演。” “一路破破烂烂,也没见什么景色,净是推销土特产,纯纯的诱导消费,回去就投诉她。” 这七嘴八舌的声讨,顿时让红帽少女有些气急上脸,但她咬了咬嘴唇,还是维持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既然大家玩累了,咱们就准备回去吃饭吧,按照之前约定的行程,我给大家在金杏酒家定了团餐……” 话没说完就再次惨遭打断。 “不去金杏酒家!我们早在太虚上查过了,那家店口碑特别差,净是用预制菜骗钱!” “但是……” 冽牛又张罗道:“各位,我刚刚定了雪霜楼的位置,咱们去雪霜楼吃冻冻锅!” “走走走,跟着林姐走!” “冻冻锅好啊,听说是最近刚火起来的当地特色,吃冻冻锅去!” 一群中老年很快就统一了意见,让小红帽也无可奈何,她深吸了口气,又展颜笑道:“霜雪楼也行,那我这就召唤载云带大家……” “不用你家的载云。”冽牛大妈挥了挥壮硕的手臂,“我早在太虚上查清楚了,景点的载云纯纯的坑人,用登登共享云更划算,我们这么多人,一朵大载云,三百灵叶也足够了。” 说完,也不容少女争辩,冽牛大妈便忽然翻了下白眼,仰头向天抖了抖身子,然后一抹鼻子,乐呵呵地对身后的同伴说道:“一会儿就来!” 这个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话音落定没多久,就见天上一朵淡淡的橙色薄云降落下来,似棉絮一般包裹在一众大爷大妈脚下。 冽牛大妈低头看着橙云,朗声说道:“出发去月斜街霜雪楼!” 载云随即闪烁起一阵温和的橙光,照得众人呈光怪陆离状。而后,载云摇摇摆摆的升空离地,带着众人如临产的黑熊一般蹒跚下山。 临别时,大妈忽而回头,再次发出咆哮:“小姑娘记得给我们退餐费和载云费啊!不然投诉你!” 旁边一个大妈笑道:“林姐伱可真会算计,这么一趟下来,我们每个人才花了几十灵叶。” 林姐不屑道:“这是给那小姑娘留了点面子,不然回头真去投诉她,在文游司的照堂上刷点差评,她还要倒找我们钱!” “林姐真是厉害!” “跟你们说,出门在外,一定要提前做好攻略。太虚幻境里有好多青庐居士都在教人怎么吃喝玩乐,我这也是跟一个茸城本地的青庐居士学的,人家之前去灵溪古镇玩了一天,只花了20灵叶!” 伴随大妈们洋洋自得的凯旋之声远去,天坠谷内回复了几百上千年来的幽静。就连山风吹拂林木枝叶都变得悄然无声。 唯有小红帽的一声叹息在谷中激荡回转,久久不息。 如同王洛心中的叹息。 如果说小红帽最初那几段话,像是师姐私下印制的同人本,因强烈的第一印象冲击而震撼人心,那她和一众中老年的生动活泼的对话,就已经切切实实地将千年前天地大劫的架空设定,搬到了现实中来。 而冷静下来思考的话,这个架空设定,其实也却有合理之处。 首先它解释了灵山百殿的诡异。为什么仙气冲霄的灵山百殿,会变得云雾笼罩,寂静无人? 因为这已经是一千年后的世界,曾经的灵山人都死光了啊! 至于为什么王洛这区区筑基修士,能一觉睡过上千年而没有阳寿枯竭,原地坐化,那就是定灵殿的功劳了。作为九州最负盛名的闭关圣地,定灵殿可以完美地庇护殿中的修行人,无论是殿外天劫降临,还是殿内人走火入魔,当然,也包括阳寿枯竭。 理论上,躲在定灵殿内,的确可以延年益寿,只不过此法之恶劣更甚于盗天机,根本是在抢天机……反噬结果之重只会让人得不偿失。所以灵山一万多年历史中也没几个人这么做过。 但这反而解释了王洛此时的虚弱,他入殿前对自己凝结万妙金丹简直有十二万分的把握,所以苏醒时发现自己凝丹失败……接受现实归接受现实,那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其实并不亚于小红帽的千年故事。 现在看来答案就很简单了,他入殿不久,灵山或者说九州大陆就遭遇天劫,天道化荒。于是他这紧合天道,直指飞升的万妙金丹自然成了无本之木,无从结起。 但为了凝丹而做的准备并没有消失。以灵山之壕,为王洛凝丹所备的素材,足以令一些大乘期修士都怦然心动。有这些天材地宝再配合定灵殿的权能,给一个筑基幼齿保鲜一千年,也真不是难事。 王洛身为当时天下第一人的关门弟子,本就有异乎寻常的天资根骨,阳寿与常人并不相同。 不多时,在少女的第二次叹息声传来以前,王洛就在脑海中大致理清了思路,接受了现实,将“只有我没飞升,所以不得不接任山主,畅享悠闲人生”的人生标题改为:在千年后的异世界畅享孤寡人生。 在云海中漫步的时候,他还偶尔畅想百年后飞升仙界,与师父师姐等人重逢的画面,但如今既然师父师姐遭遇了一波满门飞升和万仙陨落的连段,双方就只能异世相遇了…… 此时,再怎么善于接受现实,心中的痛楚也难以遏制。 另一边,只见少女也在叹息之后,摘下了红帽,满脸疲惫地蹲下身子,脸庞深埋在双膝之间,虽然一言不发,但内心的挫败、烦躁却溢于言表。 王洛在不远处看着,只觉得她比自己更像是个穿越到千年之后,失去一切的孤家寡人。 但少女并没有沉沦太久,很快就站直了身子,手掌在脸上清脆地拍了两下,抖擞了精神。 她深吸口气,向着登仙台一角走去。 王洛顺着看去,只见登仙台的偏远一角,矗立着一栋破败的木质祠堂,门上挂着一块黑底匾额,以烫金的大字写着灵山祠三个字。木门半敞,隐约能看到里面整齐供奉着若干牌位。 而小红帽则几步来到祠堂门前,并不入内,而是拱手对着门后牌位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外山门弟子石玥,拜见灵山各位仙祖。” 王洛不由得眉毛一扬。 那小红帽行礼的姿势虽然随意,但拱手时拇指相抵,直指向上的姿势,却是标准的外山门拜山式。 她是外山门弟子?! 王洛立刻拿出了飞升录,心中默默下达了山主的指令。 外山门 书页翻动间,末页灵山人的名录后面凭空出现了几页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那是外山门历代名录,足有百万人之众……但随着王洛心念转动,纸上的无效信息立刻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仅存的一行文字。 外山门弟子:石玥 有拜山式,又有飞升录为证,王洛立刻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外山门的人,而且姓石,那就是护山家族石家的后裔,属于外山门中的人上人了。 而从她的步态、呼吸来判断,修行根底相当扎实,应该是筑基有成的水平。考虑到她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这个进度放到任何一个名门大派都称得上天才了。 想不到千年后,灵山覆灭,倒是外山门的后代们成长得越发茁壮……不过倒也合理,文明总归要发展,哪怕经历过什么万仙陨灭的劫难,千年后的现代人也总该胜过古人。 王洛这么想着,便考虑现身和对方打个招呼,但余光所及,不由顿足。 之前没看仔细,但此时他却发现,那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上,写的都是无比熟悉的名字。 宋一镜、宋一鸣、周伏波、胡万阳……再到下一代的符离、孔方、白澄。这些名字,倒是印证了石玥所说的千年大劫,万仙陨落。 但是,最后的最后,被摆放在桌案角落上的一块木牌上,却赫然写着两个字。 王洛! 第4章 事实上我更有资格说这三个字 自打定灵殿中苏醒,王洛就感觉自己是按照一章一个惊喜的速度,在不断经历三观上的重大转折。 本以为一梦千年,万仙陨灭的故事之后,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什么能震撼人心的事了。 结果一个小小祠堂中的小小木牌,就让他再次有了瞳孔地震的征兆。 王洛……王洛! 祠堂中的牌位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被当死人祭拜固然晦气,但王洛在意的并非晦气,而是一個简单的事实:如果他这个活人都被当作死人来拜,那么其他被当作死人的人,是否有可能还活着? 仔细观察下来,桌案上那些牌位里,多了王洛这个不该多的,却少了一个不该少的。 他没看到鹿芷瑶的名字。 鹿芷瑶这个名字,一旦成为变数,就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事实上王洛也真的不太能想象那位精彩绝艳的师姐陨落的样子。 所以说…… 所以说,先到此为止。 王洛没有任由思绪飘得太远,因为一厢情愿的事想得多了就容易魔怔,发癫,最终恶堕。 理性分析现状的话,那就是有效线索如此稀少的情况下少做什么理性分析——分析来分析去,全都是主观臆断。 先去找石玥把话问清楚,比什么分析都有用。 于是王洛迈步向前。 然而他这一步才刚刚落下,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见远处石玥如同炸毛的猫,浑身都是一个激灵,继而背脊微弓,足尖紧绷,体内真元更是加速运转,宛如沸腾。刹那间,一阵微红的气浪自丹田处蔓延而出,仿佛点燃了一把火。 火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映入王洛的眼,让他不由想起了记载于书中,满山映红的【石中火】。 火发丹田、随心而燃、恒如磐岩、不熄不尽。 外山门的至高绝学,同时也是被收录进灵山万法,且名列甲上的【石中火】。 这门绝学由灵山第27代山主石素英所创,他是外山门旁系出身,自幼多经磨难,却坚韧如磐石、奋进如烈火;不但拿到了灵山正式编制,甚至继承了山主之位,最终更以【石中火】连烧十三重天劫,强开仙门飞升天庭,留下了一段闪耀夺目的传说。 石素英飞升后,由他本人简化后的【石中火】,在石家传承数千年,始终是护山家族安身立命之本。 而能点燃石中火,哪怕淡如薄雾,气势温吞,发不及身前三尺,属于初阶的初阶。石玥此刻也无愧是石家的优秀后人了——即便她不姓石都无所谓。 而石家的优秀后人催动着石中火,维持在身外三尺,一边缓步靠近山坳,王洛所在的位置,一边朗声说道。 “这里是私人地产,非请勿入!灵山的景区功能刚已关闭,无论你是谁,都请立刻现身,然后离开!” 王洛听得不由失笑。 一个外山门小姑娘,居然对84代山主谈什么私人地产——当然,无知者无罪,对于一个将千年天劫,万仙陨落当作历史常识,将王洛当作祠堂内的牌位的人来说,或许灵山正是她的私有物。 而这个笑声,则被石玥敏锐地捕捉到,只见少女面色微变,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抚,一道青色的铁链就凭空显现,如灵蛇一般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见到这条铁链,王洛心中不由再次暗暗赞许。 那铁链是护山家族的标配法宝【束邪锁】。 此物虽然是标配的量产型法宝,但在灵山地界内靠着地脉加成,一直到化神阶都足以越级镇邪。 唯有两个问题,其一是量产型只能在灵山量产,锻炉如今正被云雾锁在灵山百殿中的天工殿中,而束邪锁在设计时并没把使用寿命摆在首位,因此一旦断了供给,存货必须精心维护才能长期使用;其二是非得忠心耿耿兼修为根基扎实的人,才能将这个法宝用得顺畅自如,而很多石家的嫡系传人甚至都不能满足条件。 如今见到束邪锁如宠物蛇一般乖巧地缠在石玥手腕上,自然不难判断,石玥既精心做好了法宝的维护,也满足法宝的使用条件,正是难得一见的又忠又专的优秀人才。 而这等优秀人才,虽只有筑基修为,但在灵山地界之内使用束邪锁,一般的金丹修士都绝难挣脱,至于妖魔邪物则更加不堪。 王洛当然不是一般的金丹修士,他是凝丹失败,此时百脉真元枯竭,肉身也精疲力尽的筑基修士。 所以,如果真的发生武力冲突,此时的王洛,对上一个拥有石中火、束邪锁的筑基大成者,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 能管得住自己的手,不把对方打死。 灵山带编制的筑基,哪怕是油尽灯枯,也不能按筑基水准去衡量。 当然,武力冲突的可能性,哪怕在理论上都完全不存在,所以王洛不慌不忙,在石玥万分警惕的目光中,从山坳的阴影中缓步走出,现出身形。 下一刻,他那具历经千载而不朽,清清白白如人之初生的无暇之躯,便无遮无掩地呈现在石玥面前,让少女面色瞬间涨红,惊叫声响彻天坠谷。 “变,变态啊!” —— 石玥的尖叫,是出乎王洛所料的。 在现身前,他其实考虑过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可能并不会很愉快。毕竟他的出现等于石玥头上要凭空多出一个“主子”,就连私人地产也要物归原主。 但王洛怎么也想不到,石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喊变态。 王洛完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会呈现出变态的特质,他低下头,打量着自己,虽然经历过一次失败的闭关后,这具身躯的确有些衰弱,但在定灵殿的庇护下,皮肤仍有光泽、肌肉线条依然流畅而饱满,生殖器也茁壮健康。 事实上,哪怕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具肉身也是完美无瑕的。 因为这是【天生道体】 当初宋一镜之所以在飞升在即,根本无暇庶务的情况下,将王洛带回灵山,收为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就是王洛拥有这具天生道体。 顾名思义,天道赐生,无暇之体,是位列最上等的特异体质之一。而经过灵山山主悉心培养的天生道体就更是非凡。落在高明的修行者眼里,这道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束肌肉都暗合天道,是体修悟道的无上宝典,每看一眼都要收费的。 王洛将如此珍宝坦然展示,是毋庸置疑的乐善好施之举,实在没有被人骂变态的理由。 但王洛的坦然自若,却让石玥面色越发涨红,就连石中火都开始飘摇。少女上前半步,手中束邪锁绽放紫青微光,厉声呵斥道:“穿上衣服,慢慢走出来……我让你穿上衣服!” 王洛耸了耸肩,心中固然对石玥的有眼无珠不以为然,却也没怎么计较对方的失礼。 反正不看是她的损失,不是他的。 下一刻,王洛抬起手,向远处被夕阳浸透的云层勾了勾手指,霎时间风起云涌,被他选中的薄云如龙吸水般倒卷下来,在他身上绕作一袭连体的修身白衣。 灵山仙法,【云裳素衣】。 随手整理了下衣领,感受着由灵山之云凝结而成的独特材质质感,王洛不由想起了发明此仙法,并将其传授给他的五师兄秦牧舟——还有他的双修道侣四师姐白澄。 当年,王洛从那对双修宗师手里学了不少东西,如今最实用的却是这招最为朴实无华,就连真元枯竭期也能运用自如的小戏法。 但是对王洛而言的戏法,落到石玥眼中,却宛如天降神迹,少女眼看着天生云层倒卷而下的异象,不由瞠目结舌。 “你……阁下究竟是谁!?” 王洛坦率答道:“灵山第84代山主,王洛。” 石玥愕然,随即冷笑道:“你不如自称赤诚仙祖算了!” 说话间,手中铁链青光一闪,配合丹田的火气,威慑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对这个结果,王洛倒不意外,平心而论,一个陌生人突然跳出来自称是千年前的祖宗人物,石玥若是坦然接受了,那她的脑子也就没救了。 但对于王洛而言,与其绞尽脑汁去编造一个易于接受的身份,还不如把真相坦然相告,让她慢慢消化。 毕竟,灵山山主,在外山门弟子面前自证身份的方法,还是有很多的。 王洛瞥过目光,轻声说道:“飞升录。” 伴随金色的光芒闪现,王洛的飞升录径直出现在石玥面前,少女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正因为她是又忠又专的优秀人才,所以这理论上只存在史书中的飞升录,她第一眼就能认出来,继而不由得陷入了迷茫。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飞升录,但手指却仿佛戳中泡影,径直从书页中穿过。 她如梦方醒,后退了半步,强行别过目光,瞪视着王洛。 “好高明的幻术……” 王洛说道:“是不是幻术,你真的看不出吗?身为外山门弟子,你应该很清楚如何辨识灵山的修行人。” 石玥沉吟良久,说道:“没错,我很清楚,但可惜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我清楚……灵山是旧时代仙道魁首,哪怕护山家族都富甲一方,所以过去一千年,伪装成灵山后人来诓骗钱财的人实在太多了,其中很有几人,比伱看起来更像真的灵山人。” 顿了顿,石玥又说:“你唯一的优势就在于,自打石家家道中落,已经很久没有高明的骗子出现在石家人面前了。毕竟造这么一本可以以假乱真的飞升录应该不便宜,至少我就造不起。” 说话间,石玥目光中竟显出几分艳羡。 “说实话,你有钱造假,还有刚刚那手云织衣的修为,做什么不好,非要来做骗子呢?” 王洛听了也是不由好奇。 “那依你之见,我该做什么才好?” 这反客为主的问题,让石玥直接一个白眼:“我推荐你去青萍司自首!” “青萍司又是什么?” “青萍司是……不要用这种幼儿园的问题来假装自己是古代人!现在连流行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都不会这么说话了!” 言毕,石玥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洛,稍微收敛了些脾气,说道:“总之,无论你是磕嗨了跑到山里来撒欢的行为艺术家;还是看多了小说导致自我认知模糊的太虚瘾君子,又或者真的就是个执着的骗子……别在我这个家道中落,负债累累的人身上找存在感了,好吗?乖乖回家,我可以当你今天没来过。” 王洛捕捉到敏感词,又问道:“负债累累?” 石玥自嘲地哂笑道:“是啊,负债千万,每天光是利息都有四位数,所以你要是有本事从我身上再榨出钱来,不如直接去钱庄应聘吧,那边很需要你这种石头里榨油的精英员工。” “怎么搞得这么惨?当年护山家族以理财有道闻名九州,很多灵山修行人都习惯将山外资产交由你们打理。” 石玥没好气地回应道:“当年灵山还是九州仙道魁首呢,历任山主都是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的陆地真仙。现在有请自称84代山主的人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像是陆地真仙了……所以曾经理财有道的护山家族负债累累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洛倒不生气,反而点点头:“言之有理,时过境迁,连灵山都快亡了,护山家族还能有独苗残存,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玥说道:“所以就请山主大人别再为难我这个很不容易的独苗了,早点回家洗洗睡吧,一觉醒来说不定你就是赤诚仙祖了……” 王洛考虑了一下,觉得一觉醒来变仙祖肯定是不可能了,但回家洗洗睡却未尝不可。 虽然他很好奇这千年后的九州大陆,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但考虑到这才刚刚下山,便和护山家族的人话不投机,还被当磕嗨了的骗子,那遇到其他人就只会更麻烦。 石玥所说的新时代的流行穿越小说,王洛自然是没看过。但师姐鹿芷瑶当年创作的关于时空穿越题材的本子,他却没少看。其中有几本讲述新人穿越者被充满好奇的当地土著逮住,当成实验素材反复在各个体腔内做穿越实验的,内容精彩纷呈,让白澄师姐、秦牧舟师兄这对双修大师都大开眼界。 王洛如今肉身穿越千年已经足够刺激,没必要再体验体腔穿越了。 而当时王洛和几位游手好闲的灵山书友还讨论过,这种穿越问题若是真的遇到了该怎么办。而大家的共识则是,遇到突然穿越,人生地不熟的情况,最理性的选择就是想办法找个安全地方闭关修炼,待神功大成再出门横扫天下。 除非遇到那种天地法则都全然不同,根本没法修行的情况,否则以灵山人的天赋资质之强,不抓紧练功升级,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所以与其在石玥身上继续浪费时间,还不如先回定灵殿闭关调理。灵山百殿虽然大部分都被云雾封锁,但至少定灵殿和启灵殿还在正常运转,那就等于还能继续闭关。 而即使没有天才地宝辅助,王洛也有信心能在定灵殿的帮助下,于短时间内重凝金丹。无非是天道变迁后,原先设计的万妙金丹凝不成了,但换个其他的一品真丹也不是不能接受。 想到这里,王洛对石玥摆摆手:“行,那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他就转身回走,但才刚迈步就又被石玥叫住。 “等等,你去哪儿?!” 王洛伸手一指山上:“定灵殿啊。” 石玥冷笑:“你怎么不说是去仙界天庭呢……” 王洛奇怪道:“你不是说天庭都砸下来了吗?赤诚仙祖的尸体都烂了。” “你听不懂反讽吗!?”石玥对这种不接包袱的行为很是不开心,“算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个基本常识,前面是灵山禁区,从千年多前就被定荒元勋们联手布下了禁制,就连我这个护山家族的后裔都不能进。你再走下去,小心当场被雷劈。” 王洛好奇:“会有雷劈下来?” 石玥没好气地说道:“不知道,没见过!这灵山禁制是什么效果,一向只停留于传说。几百年来,跑到石家门前诈骗的人有不少,敢顶着定荒元勋的禁制传说擅闯灵山禁区的,真一个也没有。所以,你是打算让我开开眼吗?” 王洛说道:“我刚刚就是从山上走下来的。” “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从……算了,随你便吧。”石玥见对方一意孤行,也便放弃了屡试不成的反讽大业,在一番纠结后,只在手里捏了一枚紧急传讯用的灵符,目送王洛自行其是。 而王洛就在石玥无比复杂的目光中,沿着原路回归,很快就越过山坳,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崎岖山路,与此同时,身边也逐渐泛起淡淡的雾气。 但没等他继续走,就听身后传来石玥万分惊诧的声音。 “真的假的!?走过去了?” 然后就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但随着石玥越过了某条无形的界线,天,陡然黑了。 夕霞如泼墨一般暗淡下去,而后雪白的闪电自苍穹绽放,将天地万物染成黑白二色。 王洛眉头一皱,手中飞升录绽放豪光。 “散开!” 敕令之下,遮天蔽日的黑暗,宛如被无形的巨力揉捏,空间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继而轰然爆散,那狰狞咆哮的雷霆也随之无力地消逝。 黑暗散尽,石玥在山坳中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而随着她目光锁定到王洛,以及王洛手中的飞升录…… 这位精明干练的少女,才终于露出一个万般难以接受现实的表情。 “不会吧……” 第5章 天道变迁万物更替,唯有师姐永恒 已知条件:被定荒元勋们联手布下禁制的灵山禁区,如今被王洛如履平地; 再已知条件:常人如石玥若是效法王洛,却会引得天地变色,宛如魔域降临; 再再已知条件:令天地变色的禁制,被王洛一言喝破,让石玥得以踏上之前千年来都未有人踏足过的,属于禁区的土地。 那么根据以上条件,最合理的推断应该是什么? “不会吧……” 在一阵漫长的呢喃自语之后,石玥眼中迷茫之色逐渐褪去,冷静下来的她,根据已知条件,做出了属于自己的理性判断。 她转头看向王洛,警惕十足地说道:“你是【墨麟】特工!” 王洛好奇:“墨麟特工是什么?” 石玥不答,继续推论道:“自定荒后,墨麟人就总对旧仙历的遗产念念不忘,千年来不断渗透他国,擅闯旧址禁区。而你显然就是墨麟派来我们【祝望】的特工!你早知道灵山禁制年久失修,所以藏身附近,待禁制威能衰减,就以秘法破解。只是不慎被我这管理人撞破,就装作古人复生,妄图误导我把你当成一般骗子,以蒙混过关!” 一番长篇大论后,石玥以九成审视一成期待的目光看向王洛,仿佛是胜券在握的侦探在等落网的罪犯坦白罪行。 王洛则在片刻的沉默后,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至少思路宽广。” 石玥冷笑道:“装傻也没用,我刚刚已经激发灵符,向最近的青萍司报案了,无论你是哪国特工,当着我这护山人的面擅闯灵山禁区,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王洛抬起手,捏着一截如叶片般的软玉,那玉片似有生机,宛如一只不屈的困兽,在他手上腾挪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 “你说的灵符是这个?” 捉住这枚灵符,却是方才石玥激发禁制后,这灵符就陡然冲天,险些直接撞入黑云,一了百了。王洛见这灵符制式、模样都别有新意,便一时动念将其保全下来。 但这见义勇为的一幕,落到石玥眼中,却让她面色一变,手中青紫色的束邪锁立刻绽放微光,石中火也燃得更旺几分,俨然是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王洛笑了笑,随手将灵符丢还给石玥,便转身面向来时山路,问道:“作为护山人,想不想见识下被伱视为禁地的灵山真面目?” 石玥仓促接过灵叶,那青色的玉片在她指尖一绕,就瑟缩地直接没入体内,再不肯出动。 而少女眼看王洛姿态坦然,似无恶意,又看了看远处藏在迷雾中,千年来未有人探索过的灵山山路,不由低声问道:“你不是想把我骗入禁地,再杀人灭口吧?” “嗯,的确思路宽广。” 王洛倒不在意什么,无论石玥嘴上怎么说,飞升录上的忠诚度一栏,可是实打实从28点涨到35了。 于是他当先开路,笼罩山路的淡淡云雾在他的行进之下,宛如水波一般分向两边,为后来人敞开一条通路。 石玥咬了咬牙,先是回身看向身后,只见晚霞似血,正逐渐沉入夜色,仿佛是熟悉地世界为她留下的一条回归正常生活的退路。 而面前却是一片雾气迷茫。 她想着回去,脚步却迈向了前方。 —— 上山的路,崎岖而漫长。 一如旧时模样。 王洛还记得,当初他被师父宋一镜从一片战火中带回灵山,来时腾云驾雾,千里之遥几乎转瞬而至。但到了灵山,却是宋一镜放下王洛的手,让他从山脚下一步步走上去的。 漫长的山路,王洛走了整整一个整天,当时还没有半点修为的孩童,水米不进,却一步不停,凭着天生道体和一口执着之气,越过了无数险阻山路,来到启灵殿,在所有灵山修行人的见证下,成为山主宋一镜的关门弟子。 可惜除了脚下的山路,其他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看左边,云后隐约能看到金顶,那是我们豢养灵宠的重金殿,最早曾经是供山门长老疗养休闲的地方,后来某年,山中一灵禽忽而得道,竟是将重金殿里的长老给啄出去了,更占殿为王。再后来山主非但没将灵禽做成烧鸟,反而收其为徒,更将重金殿赏给了它。那也是灵山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以非人之躯载入飞升录的前辈。可惜那位灵山鸟王的后代却与仙道无缘,重金殿也就逐渐退化成观赏灵宠用的展览区。此殿与咱们关系不大,就不带你凑近看了。” 王洛边走边说,而身后石玥面带迷茫,看着在云雾时隐时现的金顶,已是心乱如麻。 身为护山人,她对旧仙历的灵山历史颇有了解,隐约记得灵山历史上的确有这么一段故事,而古籍上关于重金殿的图像记录虽然模糊难辨,但轮廓的确和眼前所见一模一样…… 她想开口细问,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而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沿着山路走了很远,期间虽然没有什么机关陷阱,但灵山山势险峻诡奇,山路何止崎岖,简直凶险。只是有王洛带路,行来却是无惊无险。 飞升路上,石玥的忠诚度也几乎是一步一涨。 不多时,两人又来到一瑰丽大殿门前,王洛叹了口气,讲道:“这是养身殿,最早是炼丹配药的药堂,不过后来有位灵山长老沉迷药膳,养身殿就被逐步改造成了食堂,可惜如今殿门紧闭,我也开启不得,就没法带你进去品尝灵山特色美食了。” 石玥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当霞光西沉,夜色彻底降临之时,王洛也终于带着石玥,看到了灵山的启灵殿。 “这就是启灵殿,虽然现在看来破败了些,但它依然是灵山中枢所在,而我……” 王洛说话间,走到空无一物的殿堂正中。 刹那间,他便与这启灵殿融为一体,继而又与灵山融为一体。 虽然灵山百殿依然对他紧闭大门,虽然山中云海缭绕,隐藏着无尽的秘密,虽然他凝丹失败如今不过筑基修为,但是…… “我,是当世唯一有资格立足于此的修行人,灵山第84代山主,王洛。” 另一边,石玥已是缓缓俯身,单膝跪到了地上。 “外山门弟子石玥,见过山主大人!” —— 如果说最初王洛随手解除禁制,踏足禁区的本事,说服力还略显不足,敌不过石玥思路宽广的墨麟特工假说。 那么随后,当他带领石玥游览灵山,为她逐一讲解云雾后的灵山历史,更让她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启灵殿,在她面前与灵山合而为一……有些事就算再怎么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以为真了。 只是,在理性地接受了现实后,石玥心中的疑惑只有百倍增长。 “所以,你真的是灵山山主!?但传说中,灵山山主,对外山门弟子有生杀予夺之能,镇魂夺魄之威……” 王洛点点头,手中捧起飞升录:“哦,你是说山主淫威啊?的确是有,外山门弟子石玥!趴下!” 话音未落,石玥便感到另一侧膝盖发软,宛如被无形巨力碾压,毫无抗力地双膝跪了下去,而后腰背也乏力绵软,竟不由趴在了地上! 一时间,石玥不由惊怒。 之前她单膝跪地,是一路行来,所闻所见的灵山云景在她心中积累的震撼使然,也是她认可王洛的身份,理性驱使下做出的判断。 但即便如此,单膝跪地也就是极限了。新时代讲究人格平等,无分高低贵贱,哪怕是赤诚仙祖复生,也没道理让人对他跪拜叩首。 所以石玥这次五体投地,是真真的身不由己,一时间她下意识起了几分惊怒,想要起身,但四肢百骸竟仿佛失了控制,怎么也不肯出力,而无论她手中束邪锁,还是丹田的石中火,竟对主人的遭遇毫无反应! 好在这份绵软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石玥就感到浑身力气回复,于是立刻弹跳而起,向后连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向王洛。 “你这是……” 王洛说道:“这就是你想见识的生杀予夺之能啊,虽然我如今状态欠佳,但只要山主身份没错,对外山门的修行人,我就是言出法随,生杀予夺。” 石玥有些难以接受,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 “因为这手段很下作。”王洛说道,“师姐常说,权势压人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暴政淫威。虽然这话多半是她闯了祸后,拿来堵师父嘴的,但我还是觉得很有道理。” 石玥怔怔道:“但书上常说,旧仙历的修行人,最喜欢壁垒森严的阶级制度,境界高的从不把境界低的当人看,凡间生灵更如蝼蚁。” 王洛说道:“这么讲也没错,我也好,师姐也好,虽不喜欢权势压迫,也不讲究制度礼法,但本质上我们本身就生活在九州之巅,自然而然享受着灵山超然地位带来的一切便利,用师姐的话说,富二代就别在穷人面前讲什么自我奋斗的励志故事了。” “呃……你师姐的遣词造句,挺不旧仙历的。” 王洛不以为意道:“她穿越的嘛。此外,灵山人修行环境得天独厚,且個个资质惊人,修行不假外物,所以除了少数好动不喜静的,大部分人平日里很少接触其他修行门派,更不会与红尘凡世频繁打交道。而这般姿态,无论我们自己如何认为,被评价为视凡间为蝼蚁,都是没错的。不过,一个大乘期的陆地仙人,动辄移山填海,改造山川地势,一念之间就能影响某地百万人的生死……这样的人,说他和凡人等同,也很可笑就是了。” 而后,王洛话锋一转:“听你的意思,现在不是这样?” 石玥被问得一愣,一时间似不知从何说起,只点点头,嗯了一声,同时看向王洛的目光也变得越发好奇。 显然,两边都有数不清的问题。 而这也是王洛将石玥一路领到定灵殿的原因,他对新世界一无所知,唯一能依赖的就只有这个忠诚度才堪堪达到52的护山人。 王洛说道:“不如这样,你我一人一个问题,你先来。” 石玥也不客气:“你之前说自己是84代山主王洛,但史书明确记载,灵山的末代弟子王洛陨殁于天劫之中。虽后来不乏自称王洛,来找我们石家骗钱的骗子,也有喜欢标新立异的史学家,宣称灵山人并未死绝的。但正统学界的观点从没动摇过。” 王洛反问:“这么令人信服的史书,是谁写的?” 石玥沉了口气,说道:“你的师姐,灵山第83代山主,鹿芷瑶。” “嘶……”王洛则吸了口气,“不愧是她!” 第6章 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并不欢迎我 师姐鹿芷瑶,无疑是王洛所知之人中,最为独特的一个。有关她的故事,可谓“罄竹难书”,然而也正因相处久了,罄竹难书了,王洛也自以为对她多少有了几分了解。 他料到师姐成功于天劫中幸存——灵山祠堂里有王洛的牌位,却没鹿芷瑶的牌位,显然祸害遗千年的真理是颠扑不破的。 却没料到,那块让他大惑不解的,属于自己的牌位,居然来自师姐! 她为什么要在史书里把自己写死? 可以猜到的理由有很多,比如为了隐藏和保护躲在定灵殿中闭关的师弟;又比如鹿芷瑶一向喜欢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有朝一日当她得到机会撰写史书,写出多么离奇的段子都不为怪。说不定在石玥无比信服的史书上,82代山主宋一镜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基佬…… 但这些猜想,只在王洛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 没证据的事,想再多也没用。 所以对于石玥的问题,王洛也只能解释说:“师姐鹿芷瑶一向行事跳脱,恶作剧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石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众所周知,定荒元勋中,以鹿芷瑶最为端庄持重,所以她才能成为一众元勋之首。” “端庄持重,史书是这么说的!?”王洛当真是惊诧莫名了,“师姐做事虽乖张离奇,但一向不喜欢以大众审美来作自我美化,她这是天劫时候摔了脑子吧。” 石玥吞咽了一下,叮嘱道:“这话别到外面乱说,侮辱元勋是极严重的犯罪行为,不需要我引符报案,就会有巡逻青衣来抓人了。” 王洛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天劫之后,师姐非但幸免于难,而且还获得了极高的世俗地位……那她为何不继续执掌灵山,反而要把山主之位放置千年,再传承给我?又为何让灵山破败如此,连护山家族都随之家道中落?” 石玥眨了眨眼:“山主大人,你这个问题最好是去问她本人,不要来为难我……不过,以常识来推断的话,尊主大人——也就是山主您的师姐鹿芷瑶,在天劫之后,是不得不与灵山切割的。” 王洛说道:“可否详细讲讲?” 石玥叹了口气,从红坎肩中取出一本薄册。 “这是由仙盟多位尊主共同编纂的教材,囊括了政史、仙道、人文等诸多常识,是每個现代人都要学习的必修课。你想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上面。” 王洛接过书册,只见封面上工整地印着一行字:祝望幼儿通识教材。 石玥有些羞恼:“不要看不起幼儿通识!这教材上的知识点,拿去考校街上的路人,100个人里有99个答不全的!” 王洛不以为意:“温故知新是石家传统,创出石中火的先祖石素英,手头永远有一本入门时的吐纳导引法,直至飞升前夜都会随手重温,这没什么可瞧不起的。” “呃,谢谢。”石玥反而略显局促,“你说的故事,我都不知道……” “石素英既是石家的叛逆,也是灵山的叛逆,他的故事流传不下来也不奇怪。但你既没有先人故事的引导,还能走上与石素英相同的道路,很不错。” 一边随口称赞着石玥,换来2点廉价忠诚度,王洛一边翻开书册。 他阅读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就将这本幼儿教材看完。然后他就理解了,为什么石玥要用教材来回答他的问题。 简单来说,天劫之后,幸存者们痛定思痛,决定把锅甩给了灵山……或者说以灵山为代表的古典修仙体系。 他们的理论,在王洛看来很有些匪夷所思。 现代人认为,古典时代的修行人,过度重视个体力量,而长期轻视群众基础。 尽管历经万年,发展出了鼎盛繁华的仙道文明,更有赤诚仙祖开辟了光芒万丈的仙灵界,但本质上古典时代的世界结构,是头重脚轻的。作为根基的九州大陆,绝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仙道之鼎盛与他们毫无关联,就连余晖都播撒不到九州的土地上。而这样一个缺乏根基的世界,根本支撑不起那么一群呼风唤雨的大罗金仙。 所以最终仙界倒了,天庭摔了,九州崩了,天道也芜了。 幸存者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勉强收拾局面,重铸文明,开启新仙历。而那时,九州已是生灵涂炭,人口锐减了九成以上,灵山以西的四个州沦为永久性的荒地,再不适宜人类生存。 教材没有对灾难的细节作深入展开,但从这寥寥几行字中,不难判断那几十年九州翻覆,对幸存者造成了何等严重的心理阴影。而当他们决定将灾难的源头绑定到灵山时,任何人都必须和灵山切割。 也包括鹿芷瑶。 关于鹿芷瑶的事迹,通识教材上同样没有写得太细,但简单提及的几个要点,已经足够有分量。 一、她是天劫中的幸存者。 二、她是幸存者中的佼佼者,带领众人打扫废土、镇定荒芜,被世人尊为【定荒元勋】。 三、在成功定荒后,她在灵山旧址上建立了名为【祝望】的国家,如今已是五州百国中毋庸置疑的头号强国。 四、作为新世界秩序的建立者,鹿芷瑶亲手为灵山和古典时代盖棺定论。而切割,就是她的定论。 通识教材的信息量还远不止于此,但王洛消化到这里,心中的疑惑已得到了解答,倒不急于往下看了。 师姐在史书里把他写死的理由,至此已经足够充分了。 无论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切割,一个在定灵殿意外闭关的灵山小师弟,都最好是只活在史书和牌位上。 事实上,王洛能在千年后悠悠醒转,而非直接魂归天道轮回,鹿芷瑶的保护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间隔这么久才将他唤醒,但无论如何,天劫前后的这段历史,都意味着…… “看来我这灵山山主的身份,是不便于公开示人了。” 石玥闻言,长出一口气,向王洛一拱手:“山主圣明。” 显然,这句话正是她很想说,但又不方便直接说的。如今由王洛自行推敲出来,她便省了大力。 王洛说道:“以后类似的事,你可以直接提醒我,我对新世界一无所知,还是要依赖你的引导。” 石玥简直受宠若惊:“山主大人这么信我?” 王洛看了眼手中的飞升录,说道:“在古典时代,石家侍奉灵山万年,一向很得信赖。” 忠诚度都是直接量化后摆在眼前的,可信与否一目了然,当然可信。不可信的早就被防微杜渐了。 “接下来该伱问了。” 石玥立刻问道:“请问山主大人,你如今死而复生,有什么打算?” 王洛说道:“对你来说,我是死而复生,就我本人而言,体验更接近肉身穿越……要说现在的打算,当然是找始作俑者来对峙。” 说话间,王洛翻开飞升录,在名录中锁定了那金灿灿的鹿芷瑶三字,心中默默发出通话申请。 结果自是石沉大海,别说有没有人接听了,根本就连信号都没有。 对此,王洛若有所思。 另一边,石玥则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芷瑶尊主已经有五百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了,虽然金鹿厅一直没发布过她的死讯,但很多人都猜测……” 王洛打断道:“不会的,她要真死了,这五百年来你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她的大新闻。” “??” 看着石玥的满脑袋问号,王洛只能暗叹,给不曾亲历的人解释鹿芷瑶,实在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另一边,依照鹿芷瑶的习性,五百年不曾人前显圣,那就如同秦牧舟师兄和白澄师姐禁欲一周,属于极端情形了。 当然,出现极端情形也不奇怪,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千年有余,而这就意味着鹿芷瑶已经1200岁了。 哪怕是截至五百年前,她也已经度过了七百年的时光。 而修行人若不能飞升,寿元当以千年为限,除非是王洛这种受定灵殿庇佑,盗抢天机的特例,否则就算强如宋一镜也避不开这天人大限。 王洛不怀疑鹿芷瑶有足够的手段活过千年,但同样不怀疑她这千年活得绝不轻松。五百年不露面,很可能是真的不便露面。 所以,要找她对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他从定灵殿中苏醒后,师姐鹿芷瑶不单没主动找他,甚至都没留下联系方式和其他线索,或许也是在暗示他现阶段先不要联系。 推敲许久,王洛凭借自己对师姐那“罄竹难书”的认知,做出了判断。 暂时先不要急于牵动师姐这条线,而是按照当初师兄弟等人的集体讨论结果,做一个合格的灵山人:闭关潜修,苟到地老天荒。 “既然联系不上师姐,就先顾修行。我先前闭关凝丹不成,需要再配一份灵丹异宝……这些材料你认不认识?” 说着,王洛随手在半空比划了几下,体内真元凝为实物金线,编织成一行工工整整的文字,落到石玥面前。 虽只是无名小戏法,却还是让石玥看得瞠目结舌,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认真看字。 只一眼,少女的眉头就紧皱起来。 王洛问:“不认识吗?” 石玥叹息一声:“认识……我在茸城致礼楼拍卖行兼职打工时,你写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见识过,随便哪一样都能立刻帮我还清欠款。” 王洛了然:“没关系,没有随天劫灭绝就已经是万幸了。” 石玥却说:“但是,山主大人,天劫之后,天道已和旧日大有不同,你确定以前的丹药和功法,现在还能帮你凝丹吗?” “不确定。”王洛坦然,“但既然拍卖行就能买得到,那试试也无妨嘛。” 负债少女不由为这份壕气深深折服,带有几分期待地问道:“灵山可是还有什么宝贵遗产吗?” 王洛说道:“以启灵殿内的情形来推断,灵山内唯一有价值的遗产,应该就是我了。” “……不愧是山主大人。” 王洛眼看着石玥的忠诚度下降了一个点,不由暗赞:这护山人还挺务实的。 “所以,依你之见,我现在该做什么才好?” 同样的问题,不久前在登仙台曾问过一次,而这一次,石玥给出的答复则是。 “还是青萍司……因为您需要找他们拿一颗建木之种,也就是办理身份证明。” “所以,青萍司究竟是什么呢?” “可以简单理解为旧时侯的巡捕衙门,主要负责维持治安,但也要兼顾许多类似户籍管理的职能。呃,可能对古典时代的人而言,不太容易理解,新仙历时代,社会运转的方式和以前大不相同……” 王洛却自然而然地回应道:“现代服务型政府嘛,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既然新时代秩序的缔造者是师姐,那新世界显然会变成她的形状。” “?”石玥头上浮现出大大的问号,但她很明智的没有深究下去,“您能理解就再好不过了,总之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明就寸步难行。但您的真实身份,正摆在灵山祠里……” 第7章 曾经飘渺的,已触手可及 石玥的温馨提示,让王洛想起了师姐那些穿越本子里的常见设定。 对于穿越者来说,穿越后面对的最大难题,其实是黑户问题。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必然和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个问题对于文明组织度较低的世界,倒不算大问题,例如古典时代的九州大陆,随便哪里多出一人,或者少了一人,根本没人在乎。 但如果是文明组织度很高的世界,那就不同了,每个人从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社会赋予了权利义务,说白了都是带着任务来的,一個萝卜一个坑,多一人少一人都难免牵一发动全身。 而从王洛苏醒后的有限见闻,以及石玥的说辞中,不难判断,千年后的新世界,正是个组织度极高,对穿越者不那么宽容的世界。 所以,若是真实身份不便曝光……那就只能想办法伪造一个身份了。 只是,没等王洛再想下去,就听启灵殿内响起一阵咕噜噜的脏器蠕动声。 王洛看向石玥,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下头:“我从早上就没吃饭……” “哦,我从一千年前开始就没吃过。” “……”石玥无言以对,只能拱拱手,“是我输了。” 但无论输赢,腹中饥饿感都是客观存在的,严重干扰谈话进行的,所以石玥迟疑了一下,问道:“若是山主大人不嫌弃,不妨来我家吃个便饭?余下的问题,咱们边走边聊?” 王洛欣然接受:“好啊,当年石家家宴闻名九州,我还一直没机会尝试呢。” 石玥沉默半晌,说道:“当年灵山山主能以神念撬动山川地脉,甚至牵引陨石坠地,我还一直没机会见识呢。” 王洛说道:“你想看吗?稍等下……” “……!?”石玥见王洛竟是当了真,简直大惊失色,“我就是说说,就不必让我看了!” 王洛于是停下翻飞升录的手,好奇道:“不想看了吗?飞升录里正好有一段你家先祖石素英分山绝脉的影像记录,我还以为你有兴趣,那便算了吧。” 石玥愕然:“只是看资料吗?” 王洛更为诧异:“不然你是在期待一个筑基伤员为你现场演示化神级的神通吗?” “……是我输了。” —— 在石玥的认输声中,王洛再次带路,和石玥离开了云雾笼罩的灵山。 再次回到登仙台时,夜色已深,身后的灵山藏身在夜雾之中,宛如死寂之地。而正前方,山下的平原上,却有一片炫目的灯火。 那是一座繁华都市的文明之火,密布城中的无数星点,不但点亮了平原,余晖甚至一路蔓延到天际。而以那座城市为核心,无数条细长的光之细线向着四下延申,仿佛灵巧的引路小妖,穿针引线一般将属于这座城市的繁荣连接到其他地方。 依照王洛的记忆,那座城市坐落的位置,正是曾经灵山外山门之所在。以护山家族石家为代表,一众侍奉灵山的修行人建立了名为灵溪的小镇,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于此,小镇几乎成了小城。 千年过去,小城已是脱胎换骨,那繁华的模样,与凋零的灵山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反差。 时代变了。 “现在它叫茸城。”石玥说道,“是咱们【祝望】国最大的城市,也是定荒元勋们在废墟上建立的第一座城市。直到五百年前它都是国家首都,但后来随着尊主隐居,都城被迁到了更为便利的悠城,这座旧都就被迫‘洗净铅华’啦……话是这么说,也不见房价怎么跌就是了,我也是多亏祖辈余荫,才能在茸城拥有一座房产,虽然如今仍是资不抵债吧。” 一边说着话,石玥一边当先迈着轻巧的步伐,行走在一条破败的青砖路上。 登仙台后面的路,王洛已经不再熟悉,所以改由这位兼职导游的负债少女带路。石玥虽是饥肠辘辘,却从脚步里也看得出兴致高昂。 “对了,茸城作为旧都,保留了很多古典时代的遗产,比如茸城历史博物馆就摆了一座号称有五千年历史的编钟。此外博物馆还经常会展出来自别国的文物,山主大人你若是有兴趣,不妨找时间去看看,说不定会有用得到的线索呢。” “哦,不过进博物馆需要用到建木之种来认证身份,这件事还需要再想办法……” “啊差点忘了,山主大人,我为了补贴家用,把家中空房租了几间出去,所以家中正有几位租客同住,到时候遇见了,还得想个理由解释伱的身份……不如就说你是新租客,唔,打南乡来?” 在石玥的叽叽喳喳声中,两人很快就走完了破败的山路,来到山脚下。 面前,一条宽敞整洁的道路,宛如黑色的绸缎舒展开来,一路蜿蜒至远方灯火辉煌的茸城。 石玥自嘲地笑道:“和灵山山路对比鲜明吧,这就是有无公共维护预算的区别啊……” 而后,她从红坎肩里取出一枚惨白的骨质哨子,含入口中,随气息鼓动,发出一阵尖锐的刺响。 这骨哨设计别致,哨声之锐利远超常人的听力范围,石玥吹得起劲,也丝毫不以为异。 但在王洛听来,却是刹那间就感到双耳微痛,仿佛有一股幽寒阴冷的气息被沿着耳道刺入头颅…… 下一刻,眼前骤然点亮了几朵苍白的鬼火,而在火光的簇拥下,一辆骸骨车满载着来自幽壤的冰寒,扑面而来! 幽冥道! 王洛一眼就认出了这骸骨车的来历,虽然造型和印象中大不相同,但流淌在那一根根白骨之间的象征死亡与衰败的气息,却与记忆中位列魔道三宗之首的幽冥道几无差别。 而灵山与魔道三宗,向来势如水火! 这让他花了点功夫,才压下当场动手将骸骨车拆成碎片的冲动。 毕竟时代变了,就连鹿芷瑶都成了端庄持重之人,那说不定灵山也早就和魔道三宗亲如一家了……而且哨子是石玥吹的,在这里把骸骨车拆了,小姑娘的忠诚度也就完了。 收敛了心中杀意后,王洛再看这幽冥道的骸骨车,便有新的发现。 其长约十米,宽高均为三米上下,以数千根异质白骨打造出四四方方的厢体框架,两侧开着鬼雾凝结的半透明车窗,车厢下面则有四团蠕动的血肉之球缓缓滚动。 论及造型之诡奇骇怖,与王洛记忆中的幽冥道可谓一脉相承。但除此之外,却半点也不幽冥。既没有侵蚀生灵的阴湿毒气、也没有承载苦难与折磨的冤魂厉鬼……甚至构成框架的骨骼,都隐隐然展示出了整齐划一的美。 而见了王洛的惊诧,石玥不由笑道:“哈哈,吓了一跳吧山主大人,时代变了哦,幽冥道现在也是依法合律的社会组织了,经营的产业遍布天之右的五州百国……虽然并不怎么受欢迎就是了。好了,咱们先赶紧上车吧,停久了要额外收费的。” 说着,小导游主动拉过王洛的手,匆匆踏着肉膜踏板上了车。 车厢里,一具雪白的骷髅坐在驾驶席上,头顶蓝黑色的小帽,身穿绛紫色工作服,右手牵着一条肉筋模样的机关索,左手则探入一只湿润的灰败肉囊之中,肉囊底部有多条蠕动的血管一路延申到车厢各处,显然是操控装置。 虽有整齐的衣装,这驾驶员的造型仍显得极其骇人,偏偏待石玥和王洛上车后,驾驶员还主动起身离席,冲着二人张开嘴巴,下颌关节发出有节奏的喀喀声响,似是在做出营业笑容。 石玥当场一个激灵,险些跳下车去,丹田的石中火也晃了一晃。 “……难怪幽冥道的产业把价格搞到同行的一半,都还是生意惨淡,这也太惊悚了!” 王洛顿时不以为然:“人家热情营业,你却散播外貌与道统歧视的观念,实在可耻。” “我……是我错了。” 石玥无奈低头,为自己对幽冥道驾驶员的歧视而愧疚了一个瞬间。 但无论是否可耻,现实是摆在眼前的:除了驾驶员和他们二人,车厢内根本空无一人,只有整齐排列着的12排共24张座椅。 而且座椅设计颇为精巧,以骨骼为基,肉膜蒙皮,造型维持了幽冥道应有的惊悚,但每张座椅都有灰白筋膜拧成的安全带,以及摆在前排椅背的肉兜里的杂志,甚至其骨骼框架中还专门设计了腰部支撑结构,尽显幽冥森寒中的一抹人性化暖意…… “所以幽冥道为什么一定要维持应有的惊悚啊!?” 王洛也是不由感叹,时代的确变了,当初那个在邪魔外道中都格外阴毒狠厉的幽冥道,如今竟也带着满满的人性化融入主流了。那份“应有的惊悚”,更像是遗老遗少们为了铭记传统而发出的绝唱。 这一千年来,幽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 落座后,石玥继续履行导游的本分,解说道:“当初天劫降临,整个九州大陆都危在旦夕,生死存亡之际,正邪之分已经不足为道。而且伴随天庭陨落,仙界毁灭,九州的天道发生了严重扭曲,很多修行人都在扭曲下变成了怪物。这种现象学名叫化荒,化荒后的荒魔,比任何魔修都恐怖和危险。当初墨州沦陷时,魔道三宗几乎全军覆没,多得正道相助才保留了道统。后来的定荒元勋中便不乏魔道巨擘。再之后元勋们上抵天心,制定大律法,仙魔两道就彻底融合为一了。所以就算是专修魔道之人,也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阳光下——不过幽冥道一般还是习惯昼伏夜出,白天的仙律对他们不利。” 王洛闻言,嘶了一声,又翻开了石玥给他的幼儿通识教材。 趁着骸骨车行驶之际,正好把剩下的重要部分补完。 也就是石玥刚刚所说的【大律法】。 事实上,这【大律法】才是区分古典与现代、新旧仙历的核心标准。 如石玥所说,天劫最大的伤害,在于仙界毁灭后,连累天道也几乎共毁。被剧变扭曲的天道,同样扭曲了依赖天道修行的无数修行人。而当时幸存者们要重建文明,首要便是重新梳理天道,将荒的部分切除出去。 理论上,天道飘渺,非人力可及,哪怕仙界之祖赤诚,都始终以求道者自居。仿佛人类的成就越高,距离天道反而越远。 但在天道化荒、濒临崩溃之际,却给人间留下了一条捷径。 然后以鹿芷瑶为首的定荒元勋们,就沿着那条捷径,成功触摸到了天道,留下了属于人类的痕迹。 那个痕迹就叫【大律法】。 以人心编织天道,进而天人合一,互惠共生。从此,天道不再飘渺,更不会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当然,人类也会站在天道一边。这份共生关系,便是区分前天劫时代与后天劫时代的大律法。 关于大律法,通识教材的介绍文字非常笼统,虽有几个用以说明的案例,也看得人有些云山雾罩。 比如说书中记载,古典时代,天道无常,无数凡间王朝毁于天灾,无数惊才绝艳的修行人亡于天劫,文明的进程不止一次受挫于天,因此才让先人有了天地不仁的感叹。然而在大律法时代,传统意义的天灾几乎绝迹,反而人类依靠天地伟力,打造出诸多人造奇观,极大加速了文明进程。 再比如,古典时代,天无善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案例层出不穷,因为天道根本不在乎人类的好与坏。但大律法时代,善恶有报却是被写入天道的,积德行善者,别说是修行仙道了,就算摆地摊都比常人要生意兴隆些。反过来,坏事做尽的人,是真会遭雷劈的。 而看到这里,再联想到幽冥道的变化,王洛终于对这大律法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同时也隐约明白了,为何师姐鹿芷瑶在正史中,会端庄而持重。 原来她也怕雷劈啊。 第8章 为了社会有救 大律法的存在,改变了整个世界。 可惜石玥的教材,终归只是供幼儿启蒙之用,关于大律法并没有再深入讲解下去,只是用一些简单的事例教育孩子们要遵律守法……当然,即便如此,这有限的文字描述依然让王洛心中啧啧称奇。 想不到天道看似正经本分,高不可攀。遇到化荒的危机后,仍不免在师姐手中乖乖恶堕。 为人所用的天道,对一个生活在旧仙历时代的修行人而言,难以想象。 当然,眼前所见的这个新世界,已经很超乎想象了。 比如热情营业的幽冥道…… 透过鬼雾窗,更广阔的瑰丽景象逐渐呈现在王洛眼前。 “这路上车好多啊。” 说话间,一辆通体闪耀着白金光泽的梭形飞车从骨车旁边掠过,如闪电一般留下华丽的轨迹。 石玥只瞥了一眼,就发出贫穷的叹息,而后一边翻看着手中一本小小的红色手账,为越发累计的财政赤字而烦躁,一边随口解释道:“黑绸路是茸城的十七条主干道之一,虽然靠近灵山的部分是荒凉了些,但来到城区后,车流还是满密集的,偶尔运气不好还会大堵塞。” 王洛闻言点点头,看着窗外车流穿梭,又感叹:“这些车的品阶不低啊。” “用古典时代的标准来看,现代载具基本都算货真价实的法宝了。单品质量可能还入不得你这古典精英的眼,但是数量嘛……” “嗯,数量真是惊人。”就在说话的片刻工夫里,王洛已经在视野里数出了超过一千辆法宝级的载具。 单品质量的确不高,但成千上万個品质不高的单品相加,威力就非常可观了。而且重点不在于这些法宝的威力如何,在于这成千上万个交通用法宝所代表的资源和产能。 古典时代,哪怕富如灵山,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多交通法宝。能打造一件登仙之宝,并不意味着就能打造一万件庶民法宝。 何况,法宝是要主人的,就算能造出成千上万法宝,又哪里能轻易找出成千上万的懂得用法宝的修行人? 但这些问题,在新时代似乎都不再是问题了。 就王洛放眼所见的范围内,几乎每一辆车中,都有一个能熟练驾驶的“修行人”! 修为或许不高,但个个境界稳固、根基扎实,打底也是筑基水平,更有不少赫然是金丹境界! 上千位筑基金丹,这在古典时代,唯有顶尖的大型宗门才有可能拼凑得出来……这仅仅是王洛在茸城城郊的主干道上随便一瞥的结果。 而且这上千的筑基金丹,都格外年轻! 石玥解释道:“大律法庇佑下,新时代的修行人,修行速度比旧时要快上许多,20岁的金丹其实屡见不鲜的……” 王洛不由扬了下眉毛。 当年他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挑战万妙金丹,是堪称震古烁今的成绩。一般修行人能在五六十年之内凝丹,哪怕只是下品散丹,也属于天赋异禀了。大多数修行人都是在近百岁时才终于得丹,然后便要争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更进一步,不然便要阳寿耗尽。 想不到在新时代,仙道已发展至这般境地!? “不过,有些奇怪。”王洛仔细观察了一番,皱眉提出问题,“这么多筑基金丹,怎么一个元婴的都没有,更遑论化神合体。” 石玥说道:“哦,这部分内容没写在通识教材里,可能是觉得不应该打破小孩子们努力奋进的热情吧。依大律法规定,新时代的修为上限只到元婴为止。” 王洛露出前所未有的惊诧:“上限到元婴为止!?” 石玥说道:“事实上元婴也只是极少数人的特权,绝大多数人是到金丹为止的,从二十多岁凝丹到百多岁前临终,近百年时间都只能慢慢打磨金丹,然后眼睁睁看着它逐渐衰退,最终丹散人亡。想要晋级元婴,再延寿百年,必须得到国家批准。” 王洛不解:“为什么?” “因为过分追逐个体力量,会重蹈旧仙历的覆辙啊。”石玥说道,“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仙人了,而我们实在也不想再被仙界砸一次了。” “即便如此,将个体力量限制到元婴,也未免矫枉过正了。” 石玥说道:“元婴还不够吗?相较于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或者刚刚引气入体的入门人,元婴已经堪比天灾了啊。一个稳定运作,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并不需要那么强大的个体。而集体的力量,会比过去的仙人还要强大。” 石玥说话的语气显得波澜不惊,但话中流露出的属于时代的自信,却令人不由动容。 集体的力量会比仙人更强大? 王洛实在很难认同这种异想天开。成千上万的筑基金丹固然壮观,但这绝对不足以弥补与真仙的差距。 别说是正牌的天庭仙尊,就算是大乘巅峰的陆地仙人,都有过以一己之力屠灭整个修仙家族的案例。数以百计的金丹、十几位元婴化神,在合体期大能的驱使下组成前所未有的家族大阵,却依然顶不住大乘级的全力一击。 这个道理,别人或许不明白,师姐鹿芷瑶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但很快,王洛的疑问就逐渐消散了。 因为随着骸骨车正式驶入茸城城区,这个新世界最繁华绚丽的一面,终于近距离呈现在他面前。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到不可思议的天地灵气,绝不逊色于昔日的任何一处名门大派的洞天福地,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算是资质平庸的凡人,熏陶个几十年也能熏陶出简单的仙家神通。 而浓郁的天地灵气之中,一栋栋高大而闪耀的建筑,摩肩擦踵地屹立在大地上,支撑起一片仙光璀璨。 这些建筑以莫名的材质筑成,表面均流淌着晶莹而丝滑的流光,在夜色衬托下,仿佛通彻的绝品玉石。而玉石环绕之中,有一棵参天古木,庞大的枝干如字面意思一般“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相连。 王洛从没见过这般盛景,哪怕在记录仙界模样的画卷中,哪怕是仙祖赤诚一手打造的天庭…… 与此同时,石玥已经合起手账,轻声解说道:“那是建木,承载着城市的最高权力机构。【祝望】境内的每一座城市都是以建木为中心逐步扩展开的。而茸城的建木则是祝望最古老的建木,是天劫之后,灵州重建的第一站。当时芷瑶尊主将城市命名茸城,取的是小鹿生角,生机勃勃之意。” 王洛缓缓点头,这个命名风格,的确有一点鹿芷瑶的味道。 虽然眼前景象,早已不是什么小鹿生角。历经千年的茸城,就像是锋利的犄角,玉石般的建筑群宛如精美的剑林。但隐约间,王洛似乎能看到千年之前,在一片废土上,高傲的女子植下稚嫩的树苗,宣称它将是新世界的起点。 下一刻,窗外光线陡然暗淡,原来骸骨车已经离开黑绸般的主干道,拐入一条蜿蜒向下的阴暗小道。 刹那间,瑰丽华美的城市就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石玥说道:“啊,我们快到了。” 骸骨车在一阵血肉与地面的腻人摩擦声中停了下来,车厢里阴风吹拂,一个凄厉的女子声音悠悠响起。 “终点站万心桥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随身器官,咱们幽冥再会……” 石玥嘴角抽搐了一阵,强忍着没有说出涉嫌道统歧视的言辞,带着王洛下了车。 两人下车后,骸骨车周围的鬼火一阵摇蔟,仿佛在扯开无形的门,而后,整辆车逐渐隐没行迹。 在其彻底消失前,王洛看到骷髅驾驶员正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 “真有礼貌啊。”王洛赞叹。 “的确是,以前真没听说过幽冥道还会讲礼貌的,可能是最近亏损太严重了吧。”石玥叹了口气,“但愿别真的倒闭了,除了它家,再难找这么便宜实惠的公交了。” 王洛有些好奇:“从灵山到这里也不算太远,以你筑基期的脚程,完全可以徒步来回。” 石玥复叹道:“可以是可以,但会多耗真元,由此多出来的伙食费比交通费可贵多了……” 王洛不免更加好奇,这茸城的天地灵气都快浓成实质了,有什么损耗是不能填补的?事实上,就他这一路行来,随意吸收的天地灵气,便将枯竭的丹田玉府填补了百分之一二…… 总不至于说新世界的天地灵气是要收费的?这什么万恶的剥削社会!? 另一边,石玥已经当先而行,伸手指向前方蜿蜒道路的尽头:“从这万心桥再走不远就到我家了,喏,如你所见,不是什么光鲜地方。” 王洛环视四周,只见脚下这条泥泞土路,位于一座巨大的桥梁正下方,抬头看去,那座桥仿佛一只身形恐怖的蜘蛛,连接着地上的无数建筑。桥上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与茸城的繁华景象正相衬……只是繁华之中,几乎没有行人会朝着桥下看一眼。仿佛彼此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 桥下的世界,全是些低矮而杂乱的房屋,间或矗立着一截半截断墙,墙上画满涂鸦,砖缝间杂草丛生……的确是与光鲜无缘。 王洛打量过后,沉吟了一下,点评道:“也是好事,一个负债千万的人,若还能住得光鲜,这个社会就没救了。” 石玥说道:“……有道理,是我错了。” 第9章 穿越后的第一餐果然不能太平 石玥和王洛边说边走,只见脚下的蜿蜒道路时而分叉,又时而合拢,仿佛一张蛛网一般,编织成一座硕大的迷宫。 而石玥则像是一只勤劳的织网蛛,沿着细密的蛛网前行,与每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简单寒暄,笑容相迎——同样,路人也纷纷对石玥回以简单朴素的热情。 大约十几分钟后,随着两人越发深入这并不光鲜的桥下世界,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道路拓宽至可容四车并行,泥泞的土路覆上了平整的砖石,而路两旁,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商铺和摊位。 来自商铺招牌的炫彩灯光、街上行人的嘈杂吵闹、食铺酒肆的饭香酒味,刹那间交织成歌,奏响在王洛面前。 好一片藏于光鲜之下的繁华市景。 “欢迎来到石街!”头戴红帽的少女,终于露出这一天来最真诚的笑容,“相传这里是古老的灵溪镇的起点,我们石家先人们最初生活的地方……怎么样,感受得出这是有数千年历史的古街道吗?” 王洛俯下身子,手指在砖石上一划,便划下一层石粉。 “这施工时间不可能超过十年。” 石玥表情一滞,无奈苦笑:“好吧,是我又错了……” “不过从位置判断,这里的确是我记忆中的灵溪镇石街。” 于是少女笑容回归灿烂:“那就好!今天为欢迎山主大人死而复生,就不在家吃了,我请客吃李记烧肉!石街这边非常有名的!” 说到最后,石玥笑容虽不改,嘴角却明显发出贫穷的抽搐。 “那个,太贵的肉可能请不起,还请山主大人点菜时手下留情。” 王洛点头应道:“明白。” 说话间,石玥就带着王洛,走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小铺。 铺子里空间狭小,只紧凑地摆了六张圆桌,每桌都围满了食客,更将铺内挤得水泄不通。偏偏一个身材臃肿的大妈,却似巧燕一般穿梭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里,麻利地为每桌客人端上香气逼人的菜肴。 石玥才掀开门帘,脚步还没迈进去,那大妈就猛然拧头,笑容挂着汗水,发出格外响亮有贯穿力的招呼声:“小玥来啦!赶紧进来坐啊!” 话音未落,她就似熟练掌握芥子须弥的仙法一般,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一扒,就在铺子里凭空扒拉出一小片空地,然后从墙上摘下一张木桌,两只板凳,当场摆开。 期间,其他客人仍自顾吃喝,对自身生存空间的挤压恍无所觉。只有靠门的一桌,几人抬头冲石玥摆了摆手示意。 显然,在这条拥有数千年历史的古街道上,年纪轻轻的石玥已经小有名气。 对于老板娘的优待,石玥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就施展开筑基期应有的扎实身法,从人群中穿梭到那小小的圆桌旁落座。而等她回头去看王洛时,王洛已经鬼魅般坐到了她对面。 石玥也是见怪不怪,直接从桌下翻出一张菜单,说明道:“上半页都是李叔的拿手菜,便宜实惠随便点,中间两行是绝活,但我请不起。最下面的不光我请不起,也不好吃,是李叔拿来坑游客的。” 话音未落,后厨就传来一声元气十足的叫骂:“小玥你又在放屁!我做的哪道菜不好吃了!?” 石玥做了下鬼脸,随手从身后一个小矮柜里取出茶杯茶壶,为两人倒上热茶,而后冲大妈扬手招呼道:“杨婶,一份招牌烧肉,一份炒疙瘩!” 再低头轻声对王洛说:“我個人比较推荐鸡里蹦和醋溜白菜。” 王洛看了眼菜单,果然是最便宜的那一档,不过他此时心思也不在饭菜口味上,便依言点了头,让石玥握住钱包的手为之一松。 王洛在意的是,这新时代的餐饮,未免过于发达了。 饭菜的口味如何,他没有品尝过不便评价,但每一道菜肴中所蕴含的浓郁灵力,却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晰感受得到。 每一道菜,都是货真价实的“灵食”,顾名思义,吃下去就能补充真元,甚至增进修为,效力堪比灵丹妙药,却又能兼而满足口腹之欲。 这在王洛的时代,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增进修为的天材地宝并不少,但能让修行人的味蕾也感到满足的食材就不那么多见——或者说愿意研究修行人味蕾的人不够多。至于将两者融合,又要增进修为又要吃得爽,那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了。 按照旧时的标准,这李记烧肉铺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特权阶级。 然而这种特权本无必要,凡间餐饮发达,是因为凡人必须进食才能补充体能。但一个合格的修行人,哪怕只是引气阶段,都必然要修习“辟谷”。踏上修行之路后,补充真元最有效而实惠的手段永远是吐纳天地灵气,满足口腹之欲也大可用些追忆幻景类的仙法,想吃什么梦里都有。 完全没必要大费周折地发展出兼而有之,却毫无性价比的“灵食”。 而带着这份疑惑,王洛再观察铺内食客,便有了新的收获。 他们虽然个个其貌不扬,但每一个都有修为在身,差一些的也有引气圆满,佼佼者更是凝了一颗散丹,真元波动雄浑有力。 如此众多而密集的修行人,纵然境界对王洛而言并不算高,但必然会影响天地灵气的流动。 因为每一个修行之人,都会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地吐纳天地灵气,化为属于自身的真元。而几个,十几个修士共同呼吸,就如同在河流中投下碎石,难改河水流向,却必然要激起涟漪。 但这烧肉铺中的天地灵气,却与这群修行人彼此忽视,沉默地流淌。 王洛抬起手指,从无形的奔流中截取了一个片段,在指尖卷起了小小的漩涡,而后将其吸纳入体…… 滋味醇厚,不亚于旧时上品洞天福地,仅次于定灵殿这种破格的地方。 虽然灵气本身没有味道,但对于任何一个修行人来说,这种品质的灵气都可谓无上的珍馐美馔。而铺子里的修行人,却只沉醉于盘中餐,对流淌在身旁的灵气奔流视而不见。 再联想到石玥先前说过的,关于伙食费和交通费的话,王洛不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猜想。 “大律法时代的修行人,已经不懂得吐纳了吗?” 正不断吞咽口水,等待上菜的石玥听了,不由一愣。 而没等她作答,面前就陡然多了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以及一盘肉香四溢,堆叠冒尖的招牌烧肉,。 “招牌烧肉来咯!” 然后是一盘堆积如山的鸡丁虾仁马蹄。 “鸡里蹦来咯!” 王洛看了眼面前的两盘肉山,再看看周围食客那缩水至少三成的餐盘,不由问道:“这是你的养父母?” 石玥一口粗茶险些全呛进肺里。 杨婶却笑道:“没错,干女儿!老李,再加份扒肉条!” 说完拍了拍王洛肩膀,便又忙不迭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石玥笑道:“杨婶还蛮喜欢你哦,她很少对陌生人这么热情的。尤其最近石街着实不太平,大家生意都不好做。” 这一句不太平和生意不好做,立刻引来隔壁两桌人不约而同的叹息。 “可不是么,那帮青皮狗真特么烦死人。”一个穿着白背心,灰短裤,大半个肚腩坦露在外的胖大汉子,发出油腻的感慨,“这几天我都想干脆把店关了,省的被他们三天两头上门找麻烦。又是证照过期,又是店里摆设违规,妈的老子在门口贴张太虚蜃景的海报都能被撕下来说有伤风化,特么的石街哪来的风化!?” 一个瘦小汉子笑了笑,目光往下一垂,说道:“就您这肚子,被他们逮到了也要贴张罚单。” “草。”胖子努力提气收了收肚腩,却收效甚微,“长得胖还特么犯罪啊?” 隔壁桌一个头顶半秃,满面褶皱赘肉的背心老汉,紧拧着眉头说:“犯罪不犯罪,还不是青皮狗们一句话?孝敬到了,你杀人放火都没人管,孝敬不到,你这肚子至少判个凌迟。” 胖子顿时恼怒:“老不死的你特么的长得跟毛肚似的也有脸说我?我要是凌迟,伱至少也得五马分脸!” 又有人怒道:“骂归骂,别尼玛拿肚说事。”却是个刚点了芫爆散丹的食客。 眼见自己一句话就引得店内嘈杂,石玥苦笑了一下,对王洛轻声解释道:“最近茸城的青萍司牵头成立了一支专项小组,说是要整顿石街风貌,扰得我们本地人不堪其苦。” 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传来杨婶元气十足的怒骂:“整顿个屁!就是群无事生非的司马东西。” 同时,一盘芡汁浓郁,咸香满溢的扒肉条被她摆上桌来。 石玥双目泛光,下意识吞咽,而后说道:“杨婶,再加两碗米。” 结果话还没说完,两大碗喷香而珠润的白米饭已经上桌。 杨婶说道:“你最喜欢的海州米。” 石玥笑道:“杨婶,你不会真打算作我干妈吧?” “你要愿意改口,这店就是你的!老李敢放半个屁,我直接锤他!” 后厨传来一声铁骨铮铮而不惧内的闷哼,但片刻之后,杨婶又端来一盘醋溜苜蓿,说是老李送的。 而对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周围几桌食客却熟视无睹,依然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 “那群青皮狗到底怎么个意思?这个专项整治工作,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达哥你路子广,有什么消息没?” 被称为达哥的人,就是店内唯一一个凝了下品金丹的修行人,他摇摇头:“没特别的,还是那些人尽皆知的东西:小组是波澜庄提议的,得了茸城总督府的首肯,然后由青萍司牵头组建,来头不小。所以我一直劝大家这段时间千万别顶风作案,乖乖当几天缩头乌龟为好。” 胖子质问道:“缩头容易,好歹给个准信什么时候算完吧?总不能他们整治一辈子,我们也缩头一辈子。” 下一刻,却有个陌生的声音加入对话。 “专项整治,当然是整治到石街的经营环境依法合律为止。” 第10章 作干女儿显然是有代价的 伴随突如其来的声音,店内的空气霎时间凝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个身穿青色制服,头顶同色软帽,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正笔直地站在店门口。他看上去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鼻梁上架着一幅无框的元晶镜片,更添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不过,比起书卷气,更引人瞩目的则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本就生得高大,此时目光居高临下,更近乎以鼻孔看人,而这副姿态下,店内食客们自然被集体点燃了怒火。 “李东阳?!” “草泥马你居然有脸站出来?!” 霎时间,店内仿佛掀起惊涛骇浪,花式百出的叫骂声,让人充分领略了石街的市井文化之繁华。 然而名为李东阳的年轻人,却以一声轻笑,压下了所有激愤的声音。 “呵呵……我依律执法,一切都光明正大,为何不能站出来?” 说话间,李东阳扫视全场,目光如有实质,逼得每一个与其目光相撞的人都不由偏过头。无论先前叫骂多凶恶,这一刻都不得不偃旗息鼓。 这并非修为境界上的压制,而是一种士气上的碾压。李东阳虽然面对千夫所指,却胸怀坦荡。 对于修行人而言,理直气壮四个字,是如字面意思一般有着实际重量的。一個对自身理念有着极度自信的人,在这种气机交锋中就往往能占得优势。 正如李东阳碾压了现场所有义愤填膺的食客。 石玥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只是面露厌恶地以真元传音法对王洛解释起了此人来历。 “这人是专项整治小组的副组长,最近几天训诫、贴罚单的活儿都是他带头做。而他是石街出身,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叛徒。” 王洛点点头,心中对石玥的评价再提了半格。虽然她作为导游是失败的,但导游的基本功却相当扎实,解说词言简意赅,不偏不倚,总能用最直观的方式让听众理解现状。 有了石玥的解说,王洛再看李东阳,不由玩味。 除去理直气壮四个字不谈,此人也的确有睥睨全场的本钱,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金丹修为。 与达哥那形似而神非的“散丹”不同,李东阳腹中金丹圆润而饱满,真元波动宛如滔滔海潮,无尽无熄。 哪怕在古典时代,这也是有资格挺直腰板,割据一方的金丹“真人”。而真人与凡人之间的差距,如同人与虫豸。 不过,李东阳展示修为,却不是为了以力压人,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炫耀。在镇压了店铺内的喝骂声后,他仍无收敛,朗声道:“石街专项组,是经城主大人授意,由青萍司牵头组建,囊括了各方精英而成的专业小组。是为了一扫石街积年累月的顽疾,令这片历史悠久的街区能焕发新的生机而成立的。绝非任何人的以权谋私,各位街坊实在是小人之心了。” 被评价为小人之心的众街坊,顿时勃然而怒,当场就有几人拍案而起——其他人则实在是挤得站不起身了。 “李东阳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东西,要没我们这些小人之心,你早就饿死在家里了!” “早知道当初真该把你掐死算了!” 一众唾骂声中,李东阳如礁石碎浪,岿然不动,继续说道:“当然,我很清楚,所谓积习难改,痼疾难除。各位街坊在专项整治期间,难免会有不适应、不理解,由此心生不满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小组并不会因此而苛责大家,事实上破格提拔我这个本地人来当副组长,也是给大家一个合情合理的发泄渠道……但是,顽疾也好,陋习也罢,总归是要扫除一空的,不然就要被时代所抛弃。而我作为本地人,承蒙各位的养育才能考入书院,如今也责无旁贷要引导大家自荒蛮步入文明。哪怕被你们误解、唾骂、甚至暗中扎草人都无所谓,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们一定会感谢我的。” 说到最后,李东阳情不自禁地昂首闭目,双臂舒展,仿佛陶醉于重大历史使命之中。 而此时街坊们的骂声已经因极度的愤怒而凌乱起来。 直到达哥一声冷笑,说道:“在茸城书院读过几年书,又被青萍司收编,李东阳伱可真是了不起啦,一开口就是荒蛮,文明……怎么?是不是还想说石街当年亏待你了,没给你足够的‘文明’要素,让你没法融入上流社会了?” 李东阳眉头一皱:“林通达,你也是在茸城书院进修过的,虽然只是外院,至少也见识过文明世界,难道看不出石街的危机所在吗?这里的一切都和文明二字格格不入,遍地荒蛮,长此以往,只会被文明世界越抛越远!如今城主大人以人道为本,令青萍司牵头成立专项组,是咱们石街迈入文明石街的不二捷径,其他人误会也就罢了,我是真搞不懂你在抵触什么!?” 达哥双手一摆:“别,你这么一说,搞得我对茸城书院的印象都变差了……当年书院里精英云集,哪怕外院也不乏名门贵胄,看咱们这些穷哥都跟看蝼蚁一样。但是像你这种贫寒人家出身,转过头就对街坊们不屑一顾的,那就真的少见了。” 李东阳叹了口气,说道:“我并没有对街坊们不屑一顾,纯粹是你们脆弱的自尊作祟罢了。我带队执法,从来都是依法合律四个字。你们扪心自问,哪一次不是自己违规在先,才被我开罚单的?就比如这间李记烧肉,小小一个店面,六张桌,30多个座位,人挤得比罐头还密……而我在带队来之前就通知过你们,这严重违反经营安全规定,结果你们是半点也不听。此外,后厨该有的净木御枝和元水瓶也都没有。” 杨婶闻言,怒目圆瞪道:“照你们那规定,我这小店就关张大吉了!” 李东阳说道:“除了石街,茸城其他地方的店铺都是这么经营的!也没见人家关张大吉!说到底还不是陋习难除?” 杨婶说道:“别家店铺怎么经营我管不着,我这小店经营了二十多年,什么事也没有,就你们来了以后成天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合规!违规不违规全都是你们一句话,等哪天你直接规定我们喘气都违规,把石街人都发配去南乡算了!” 李东阳再次叹息道:“无知而傲慢……所以石街与文明世界才越发格格不入。总觉得是别人在刻意针对自己,却从来不肯检讨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话间,这位高大的年轻人伸手在腰间一抹,衣摆掀开露出腰带上一枚手掌大的翡翠腰牌。腰牌随抚摸而点亮微光,一支细如针尖的木笔、一枚青色的宽大叶片飘然浮至李东阳手心。 见到这笔,这叶,在场众人无不变色。 王洛偏头看向石玥,少女认真解释道:“那是由建木之髓制作的归律套装,青衣持木笔和绿叶,可将所闻所见归于大律法,此为【归律】。说白了,就是身居官职的青衣们,向大律法举报违法乱律行为,再由大律法降下天罚。” 王洛有些惊异:“天罚?会有雷劈下来吗?” 石玥说道:“你是有多想看雷劈啊!?但基本不会的,大律法很少直接干涉现实,更遑论直接伤害人类。需要雷劈的场合,会有专门的刽子手出面做法。因归律而降的天罚,一般是类似‘败坏风水’,被贴了罚单的商家会霉运不断,生意衰败;而个人则会修为停滞乃至神通自溃。当然,反过来,被大律法褒奖的商家自然是生意兴隆,个人则会修为暴涨。” 王洛点点头:“而奖惩皆由人定?” “框架不能违背大律法,比如你不能莫名其妙就对一个路人贴罚单,完全无稽的归律,是不会被大律法承认的。但实操细节上,青衣的自由裁量空间非常大。石街的店铺经营这么多年,严格来说的确有很多地方违背了茸城律法,但若没有专项小组巡查,大律法基本不会理会的。” 王洛再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这个新世界的概念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与此同时,随着李东阳拿出归律套装,店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几位食客异口同声喝骂起来:“李东阳,你什么意思?! “你敢写一个试试?!” 李东阳第三次叹息:“职责所在,不敢不敢啊。这罚单就算我不开,也会有其他人开,而他们未必有我心慈手软。李记烧肉摊位数超标、安全措施不利、卫生情况不达标,违规经营,依茸城律,暂停营业30天,律格降三等。” 说话间,他运笔如飞,在青色的叶片上逐一写明惩罚。 此时就连石玥都脸色微变:“律格降三等,他真敢啊!?这种小店被强行降三等律格,怕是半年都回不过元气来!亏得当年杨婶还接济过他!” 而眼看李东阳写完归律词,就要将叶子贴在店门口。 “住手吧!” 坐在靠门处的一个食客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抬手,就要抢李东阳手中的叶片。但李东阳反应奇快,持笔的手向下一压,无形之力就将那食客压得一屁股坐了回去,继而连真元运转也被冻结起来。 这一刻,他身上的青色制服开始释放微光,提醒着在场所有街坊,此时的李东阳早已不是那个穷困潦倒,需要众人接济的孤儿,而是实权在手,又有金丹修为的青萍司青衣,不容轻犯。 “考虑到石街一贯民风蛮暴,有人试图干扰青萍司专项组归律的问题,我可以先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再有抗律者,我也只能秉公执律了。” 李东阳语气淡然,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是在教训冥顽不灵的宠物。而这让店内的骂声霎时间达到顶点。 “人面兽心的畜生,当初饿死你多好!” “有本事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 眼看店内气氛反复沸腾,李东阳也有些气急败坏:“对官职人员出言不逊,严格来说也算抗律,你们别逼我!” 此时,却是石玥站了起来。 在店内一众食客中,石玥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但随着她起身,周围的谩骂便自然而然地停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期待、祈盼,复杂的情绪霎时间融汇。 显然,在这条街上,石玥的身份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的负债少女、失败导游、烧肉店干女儿。 第11章 吃饭的时候还讲什么武德? “李东阳,你是石街出身的,真的不知道石街情况吗?你说的那些规矩,摊位数量也好、确保卫生安全的净木御枝也罢……在别处或许可行,放到石街来,这条街上的铺子十有八九是真要倒闭的。而你手里的归律符,若真贴下来,把这小店律格降上三等,这二十多年平稳经营的铺子立时就要蝇鼠齐蹿。杨婶和李叔经营小店一辈子,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店铺上,也多半要受此牵连遭遇横祸。当年你家遭遇骤变,街坊邻里多有接济,你也是在这里吃过饭的,都忘了吗?这么恩将仇报,你于心何忍?” 李东阳手臂凝在半空,无奈说道:“我当然没忘,所以我已经尽力在降格处理了。换其他人来,真的秉公执律,应该是要停业三个月,降格五等的……” 而后,李东阳咬了咬牙,眉毛一竖,说道:“当初我的确受了街坊们不少恩惠,我记得很清楚,李践业和杨田园一共接济了我二十三餐,盒饭零食若干,总价值约两千三百灵叶。而我如今免了他们两个月停业和两等律格,价值十倍不止,再大的恩情也足够还了吧!” 这话说得,让石玥简直目瞪口呆。 “李东阳,伱……” 李东阳又说:“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薄情寡义,但不然呢?我以前接受了你们的接济,以后就要给你们做牛做马,放任你们在荒蛮的道路上不断违法乱律吗!?别再用那套落后的价值观来骗自己了,抬起头,睁开眼看看真实的世界吧。石街能有我这样明明已经走出荒蛮,还愿意转回头引导你们步入文明社会的人,已经是万幸了!青萍司将我任命为副组长主持工作,不知道能给你们减少多少损失,现在是你们需要有点感恩之心!” 这番话之混账,直接让石玥气得面色绯红,腹中俨然有火要烧起来。 而李东阳却变本加厉:“何况我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从愚昧步入文明,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阵痛乃至剧痛都不可避免,但我们早晚都要经历这一遭,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不然你们难道打算在桥底下当一辈子的下等人!?让你们的子孙后代也沦为下等人?今天关一家李记烧肉,至少能让石街向文明踏前一步,我倒是觉得这笔账很划算!” 这番话说得气势雄浑,压迫感十足,配合那金丹修为,以及一身笔挺的官衣,竟让店内鸦雀无声。 石玥几次嘴角抽动,却酝酿不出有力的反驳之词。 然后,一个不该开口的人,忽然开口了。 王洛伸手轻点着桌面,对石玥传音道:“你这么和他辩,属于扬短避长,当然辩不过的。” 石玥惊讶于王洛在此时开口,连忙传音道:“山主大人,你别加入进来啊,你现在还是黑户,被青萍司的青衣关注到不是好事。” 王洛说道:“但我再不说话,你们就要被人家用话术给绕死了。不要跟掌握规则的人辩论规则,如果对方要以势压人,咱们就要对人不对事,明白吗?” 石玥茫然不解。 王洛不以为意:“没关系,我为你实际演示一下便好。” 而后,他目光转向李东阳,轻轻开口:“我很好奇一個问题,青萍司任命你为副组长,就是为了让你给石街人开降格处理的罚单,从而减轻损失的吗?” 王洛的声音不大,语调也平稳和缓,但话音出口,便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李东阳,也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带着几分疑惑反问:“你是谁?” 王洛笑而不答,追问道:“李组长,站在青萍司的角度来思考的话,任命一个本地人带队执律,有什么好处?石街的损失少了,青萍司的收益会增加吗?” 李东阳皱眉说道:“这不是好处不好处的问题,不要把青萍司想得那么狭隘……” 王洛又说:“一般来说,找本地人带队执律,无非是为了提高执律的精度,减少摩擦,降低执律成本。毕竟能让被执律的人心服口服,肯定好过事后抗诉不断。但现在看来,摩擦减少了吗?虽然李组长反复呼吁要别人有感恩之心,但显然这里的人对你的说辞并不领情。” 李东阳有些恼怒,说道:“身为青萍司青衣,秉公执律才是本分,我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别人是否领情。” 王洛问道:“但如果大家不领情,那青萍司派你来和派其他人来又有什么区别?你的优势无非在于身份是本地人,最容易把事情低调而平和得处理下来,但你现在反而把矛盾激化了,试问,你的上级领导会满意这样的表现吗?” 李东阳这才真的愣住。 过了良久,他才沉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当罚而不罚,红衣前辈们就会满意了?上面任命我为副组长,可能的确是想要一个平和低调的归律结果,但如果当地人无论如何不愿配合,那只要有结果,不平和也没关系!” 王洛摇摇头:“我不在乎你罚与不罚,我只是好奇,既然青萍司任命你来,根本没有好处,而你也显然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会给青萍司带来好处,那他们当初为什么要任命你?当然,你可以解释说青萍司万事秉公,我却想问,到底是青萍司的领导们专门挑了你,还是你自告奋勇,满口承诺才换来了副组长的职位? 这个问题一出,李东阳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胡乱猜测!” 王洛注视着李东阳的表情变化,反而越发肯定地追问道:“接下来的问题是,自告奋勇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一般而言,针对自己的老家的处置工作,当以避嫌为好,但你却反其道行之。是因为你真心实意想要以文明回馈石街,还是因为你在享受翻身作人,高高在上的虚荣?” 话音落下时,李东阳面色已是铁青,他牢牢瞪视王洛,一言不发地逼前半步,身上青衣制服光芒大盛,气势之凌厉宛如真刀实枪,让周遭食客有些喘息艰难。 石玥也不由失色,颤声密语道:“山主大人,你所谓的对人不对事,就是直接构陷他本人吗……不行的,巡逻青衣在执行公务时有绝对的豁免权,针对他本人的干扰执律行为,会遭到反击镇压的!他修为是正牌金丹,下品一等,又有青衣标配法器,那法器有大律法赋予威能,在授权辖区内足以镇压任何同阶金丹!而你这么构陷他,李东阳绝对会动手的!” “动手更好。” “更好?你现在只有筑基境界,还带着伤……等等,你不会是想要被镇压了,就满地打滚,一边吐血一边说青衣打人了吧?” 王洛失笑:“思路挺广,是个不错的点子,以后有机会可以试试看,不过现在嘛……” 面对李东阳那毫不掩饰的威胁,王洛以变本加厉,肆无忌惮的姿态做出回应。 “听说李组长是石街出身,受众人接济才考上茸城书院,跻身文明世界……不过,在一众文明世界的原住民之中,石街出身的人,恐怕是倍遭歧视。周围人并不会把你当平等的自己人。所以堂堂副组长,执律时连个鞍前马后的手下人都没有。毕竟,谁愿意当一个下等人的手下呢?” 此时,李东阳又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子直接挤得店内桌椅狼藉,食客们前仰后翻。 王洛却毫不在意,右手食指在餐桌上一点,一人一桌就定在原地,如礁石碎浪,岿然不动。 “而自视甚高的你,自然不甘于现状,在你看来错的不是来自文明世界的歧视,而是来自出身的拖累。如果接济你的这些人,不是如此贫穷、落魄、粗俗,如果当初生你养你的是货真价实的上等人……所以,你才自告奋勇来执行针对石街的任务,以便用严厉的归律,来彰显自己和贫穷落后的过去做了切割,从此真心实意去做上等人,所谓投名状是也。” “……哈,哈哈,好,好!” 下一刻,怒极的李东阳左手一摆,一枚金色的木质印章就漂浮于掌心之中,而伴随这枚印章出现,店内所有人的身形都不由向下矮了一截。 石玥也连忙真元传音,警示道:“山主小心,那就是青衣标配的金印,威力……” 话没说完,木质印章已被李东阳甩手如闪电一般射来。 而王洛无需提醒,也看得出此物威力不俗。 毕竟,只一现身,就能以宝光压得店里几十位筑基食客身形不稳,就算有李东阳本人的金丹境界影响,也足见金印的镇压功效之强。整体来看,恐怕比石玥手中的束邪锁也逊色不多。 所以王洛也认真地抬起右手,迎向飞袭而来的金印,同时屏息,凝神。 伴随注意力的集中,时间仿佛静止,王洛那本已枯萎的元神骤然释放,瞬息间便囊括了周遭的一切细节。 迎面而来的青萍司金印、石玥略带惊慌的目光、一众食客仍停留在错愕阶段的扭曲表情…… 下一刻,时光恢复流转,王洛已将金印握于五指之间,那气势汹汹,宛如天威般不可侵犯的青萍司的象征,仿佛凭空消逝,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 而后,王洛晃动了一下手腕,将金印那排山倒海的冲击力彻底消化于股掌之间,手掌轻巧地向下一扣。 一声闷响之后,他摊开手,只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青衣金印,正笔直地竖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惊厥的小兽。而金印旁边,刚上桌的醋溜苜蓿同样安安稳稳地躺在餐盘里,连一滴芡汁都没荡出盘外。 一切宛如一场梦幻。 李东阳不可置信地瞪直了双眼,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直了双眼。 王洛从进店以来就没遮掩其真元波动,任何一个修行人闭着眼睛都能判断出他的境界不过筑基,而且明显因伤而残缺……在这片贫民区的狗食馆里都属于弱势群体。 哪怕李东阳不动用金印,以其自身修为都足以镇压一个筑基残疾,更遑论得了金丹加持,又象征青萍司官威的青衣金印。 金印一出,李记烧肉店里几十人仅是被余波波及,就无不噤若寒蝉,而王洛直撄其锋,却毫发无损,反而将金印扣在了桌上! 良久,李东阳才率先回过神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洛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受人接济而恩将仇报,出身贫寒而谄媚权贵,身披官衣而满心私利,你,是什么,人?” 李东阳闻言,面色一阵红一阵青,身形也开始颤抖,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个完整字来。 王洛伸手轻轻抚摸着金色的木章,真元如丝,深入到木柄之内,细细感受着这枚象征青萍司的法宝之内部构造,片刻后,他叹息道:“这枚印章的威是‘权威’,以青萍司之权,授法宝以威,以此印镇压违法乱律之人,可以得到大律法的加持,事半而功倍。但如果反过来,以私乱公,悖律而行,那么就算你堂堂金丹,也镇压不得我一介筑基。” 而后,他抬起头,再看向李东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被街坊故人所弃,被上司同事所弃,如今甚至被青衣金印所弃,你到底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下一刻,李东阳一口血从嘴角溢了出来,整个人扑通跪倒,衣裤均染上血污,而后更像熟虾一样弓起身子,面目藏于膝间,身躯乱颤不已。 周围食客无不傻眼。 “这,这是把人给说死了?” “卧槽,见识了,还以为这种事只在故事里有呢。” “金丹修为啊,居然能被人说得急怒攻心,倒地不起……” 议论纷纷时,达哥悄悄上前伸手去探,而后面色一变:“不对,这不是一般的急怒攻心,李东阳道心破了!” “?” 满屋子问号,就连王洛这个“始作俑者”,也扬起眉毛,表现出一丝好奇。 道心破碎? 不过,没等店内众人讨论出结果,就见李东阳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一阵咬牙切齿地嘶吼道:“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道心破碎!你们这群无知贱民,都给我等着!” 语气虽是狠厉,但“给我等着”这四个字,显然已经属于标准的无能狂怒之词。而且李东阳几乎是说一个字便要吐一口血,仿佛他的骨肉精血都在排斥他的言不由衷。 而几口精血吐出,这位正经凝丹的青衣,就再没有耀武扬威的本钱了,虽然他勉强蹬直双腿,站直了身子,却如风中枯叶,一步一摇晃。 刚刚围上来的食客,各自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为他让出一条狭小的出路,目送其蹒跚而去。 而在他勉力掀开门帘,走出门外时。 “别忘了金印。” 王洛随手将缴获的青衣金印抛回原主。李东阳头也不回,只半抬起手臂,勉强将金印反手接住,然而金印入手的瞬间,他的手臂就猛然向下一坠,仿佛把持不住那质地轻巧的木质印章,而一身笔挺的青色制服更是霎时间就退化为灰白交织的杂色。 丧家之犬…… 在场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第12章 关于我是怎么做到的 李东阳狼狈逃窜之后,王洛仍留下来踏踏实实吃完了桌上饭菜,一粒米也没有浪费。期间,周围食客只是低声议论纷纷,却没几个人敢过来找王洛搭话。就连杨婶也只是默默让老李加了两张肉饼,低声道了句谢。气氛显得颇为压抑。 倒不是怕李东阳事后报复——食客们都很笃定,以李东阳那性子,回去多半没脸跟同僚讲他经历了什么, 何况讲了又如何?大家本来也没做什么,是李东阳自己被喷的道心破碎。而若是青萍司仍要打击报复……还有比成立专项组,天天到石街贴罚单更厉害的报复吗? 食客们是有些怕王洛。 显然,单凭唇枪舌剑,就把李东阳这堂堂巡逻青衣说得口吐鲜血,青衣褪色,又以血肉之躯接下青衣的金印,王洛展现的神通已经不单单是广大,简直是可怕了。 谢归谢,怕也是真的怕。 但对于石玥来说,王洛可怕的部分早在灵山上就已经领教过,如今只有满心的好奇。 从李记烧肉走出来没多久,石玥顾不得街上还人多耳杂,就按捺不住问道:“山主大人,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哪部分?” “所有的!”石玥急不可待,“比如你是怎么知道他心里想法的?就是要和石街切割作为投名状的那些,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在凭空构陷,想不到看他反应,竟然全都被你说中了!” 王洛说道:“我猜的。” 石玥瞠目结舌:“猜的?!那,那不就等于是凭空构陷吗!?” “没错,就是凭空构陷。” 石玥瞠目结舌翻倍,感觉嗓子都有些发干:“那,那如果你构陷错了呢?” 王洛说道:“对错都一样啊,只要激怒他,让他没法再滔滔雄辩,就是我赢了,所谓对人不对事,从一开始就不是要争对错。” 石玥顿时感到难以接受:“但这样一来,岂不是变相承认了李东阳在道理上才是对的。” “是啊,讲大道理的话,他才是对的。”王洛点头,“所以我才说不要和他讲大道理,甚至人情事故都不要讲,直接人身攻击让他破防就完事了。” “可是他怎么会是对的!?” 王洛说道:“大道理是对的,并不代表事情是对的。大道理这个词本就有不经其辩而否定其理的含义。李东阳以文明的上等人自居,又对他眼中的下等人生搬硬套他的文明准则,这就是最大的错处。” 石玥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王洛又解释道:“比方说,一个天赋上佳的修行人,可以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这当然是件好事,但若是他因此就去教训资质平庸的修行人,说看书只要看一遍,多了就纯属浪费……便是大谬不然了。而李东阳所做的,就是明知道对方做不到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还强逼着他只看一遍书。” 石玥点点头:“所以,只看一遍书,就是所谓的大道理。因为它对天才确实有效,而天才的修为确实比庸才更高,所以庸才很难否认只看一遍书的有效性……” 王洛说道:“是的,本质上这就是仗势欺人。所以根本也没必要和他辩论什么,让他破防闭嘴就是。” 石玥摇了摇头:“他可是堂堂青萍司的巡逻青衣,让他破防闭嘴,后果就是要吃青衣金印。除了山主大人你之外,寻常人哪里吃得起……说来这也是我想问的第二個问题,徒手接金印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金丹级的金印啊!” 王洛想了想,简评道:“菜逼金丹,不值一提。” 石玥顿时为之语塞。 一个在茸城书院正经进修,以下品一等的成绩顺利凝丹,并跻身青萍司的社会精英,居然就菜逼到不值一提了!? 王洛说道:“境界勉强可看,但实战能力约等于零,这种水平的金丹,以前多见于魔修巢穴的炉鼎库或者人畜栏里。” 石玥声音略显干涩:“每一个巡逻青衣,入职前都要经历全套的实战培训,战力较之常人已经是高上一大截了。” 王洛说道:“所以之后的有些话,我说出来就不礼貌了。” “……是我输了。” 被不礼貌的暗喻过的护山少女,不由感叹:“我在蒙学筑基的时候,曾听指导历史的先生说,古典时代的修士各个精于战技,同境界下的实战能力远非现代修行人能比,哪怕后者有远超古时的修行体系和法宝灵药。当时还有很多学生不服气,和老师争辩……看来是我们幼稚了。” 王洛点点头。 如果现代修行人,就只是他在茸城所见的这个水平,那双方的确没什么可比性。 事实上,这一点也是王洛走下灵山,进入新世界后感到与过去差异最大的一个地方。 新世界的修行人们,仿佛个个都被精致阉割过。且不提境界上限被锁死在元婴,就单以筑基、金丹这个境界来说,虽然修为境界不假,但一来不会吐纳灵气,只能靠灵食进补;二来大部分人都仿佛毫无争斗经验的食草动物。 当时李东阳被王洛言语破防,祭出青衣金印,法宝的威力霎时间就笼罩了整间店铺。诚然李东阳只是针对王洛一人,可照常理来说,修行人面对如此凶器,哪怕只是基于本能反应,也该迅速撑起护符、激发遁法,免遭池鱼之殃。 结果食客们只顾惶恐惊怒,而无丝毫应对。 这种反应,证明他们不但没经历过任何实战,甚至没受过基本的实战训练。而在旧仙历时代,哪怕是最与世无争的门派,也必然要对入门新人进行实战的脱敏训练。 拳头来了,至少别紧闭双眼,呆若木鸡。哪怕遇到强敌十死无生,都要在死前从敌人身上撕咬下血肉来。 旧时代的这份习俗,源于当时的残酷环境。相较于修行者人人都想得道飞升的需求,九州大陆能提供的资源显然是严重不足的。毕竟一个大乘修士的日常吐纳,就足以吸干一条中品灵脉。锻造一口仙阶至宝,更是动辄就要数十种千载奇珍。而供不应求之下,那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有什么天材地宝出世,立刻就会有成百上千的有心之人聚集过来,运气好些还能协商分配所得,运气不好就只能打一场师姐口中的吃鸡大赛。 至于说,不求天材地宝,只想小富即安,行不行呢?一定程度上的确可行,拜入名门大派,在一众老怪的庇护下老老实实扮演门派工具人,按部就班修行、工作,最终依照资质不同,于不同年限耗尽阳寿,含笑而终…… 这的确是很多修行人的理想,毕竟飞升太飘渺,能过好眼下就难能可贵了。但九州虽大,名门正派也就那么多,能提供的稳定就业岗位,其实比那些时不时就轰然出世的天材地宝还要稀有。所以围绕这些岗位展开的竞争,自然只会更激烈。 哪怕是以仁善而闻名的太清门,每次招收弟子的升仙大典上也总要清理出两位数的修行人尸体。 那么避开这些热门资源,自己找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耕种吐纳,求个自在,行不行呢? 理论上当然可行,但热门的世外桃源大部分都是有主的,无主之地基本都有硬伤,要么是风水险恶,要么是资源贫乏,在这种硬伤之地吐纳一辈子,可能都迈不过筑基的坎……那还不如去凡间国度当个富家翁呢。何况就算是偏远的桃源,也未必避得开战火纷争——这一点王洛特别有发言权。 如此残酷的丛林环境,自然要求修行者人人都当猎手,哪怕环境优渥如灵山,实战训练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万年多的历史上,死于非命的灵山人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生存下来的修行人,当然一个赛一个能打。 但另一方面,王洛也不觉得现代修行人的实战弱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虽然单体战力不行,但现代的修行人数量够多啊!一个贫民区的狗食馆里就能挤上几十个筑基,考虑到现代修行,从引气到筑基往往只要十年,这比当年臭名昭著的血魔宗的人畜栏还高产!而在他吃饭时,和石玥简单打听了一下,这茸城常住人口两千三百万,其中达到筑基标准的竟有千万之多! 千万筑基啊,当年把九州的每一寸地皮都挖烂,都未必挖得出这么多筑基。如今一个国家的旧都竟凌驾于昔日全九州,而且千万筑基的同时,还有两百多万金丹…… 两百多万,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王洛的震惊更倍于千万筑基。因为一来这意味着新时代的凝丹率可达两成以上,是旧时代的五倍;二来,一座旧都就两百万金丹,那全国加起来是多少?全天下又有多少?就算都是炉鼎、人畜一类的菜逼金丹,量变也绝对能引起质变了。 这种质变,当然不是说有百万金丹,就能用人海战术填平一切,认真来说,别说百万金丹,就算千万金丹,遇到宋一镜那等陆地真仙也要死得尸山血海。 但是,茸城的千万筑基,百万金丹,支撑起了繁华更胜天庭的茸城。 而十个宋一镜,也设计不出茸城的瑰丽胜景。 此外,方才李东阳的金印的确有辱金丹境界,更对不起青萍司的威名,但这种带编的青衣,茸城有三万之多……未必个个都有李东阳的本事,但绝对个个都有标配金印。据说遇到麻烦情形,还能申请下更厉害的法宝。王洛自忖空手接一两枚金印倒是易如反掌,数量多了那就真的是为难他这重伤号了。 所以在这个新世界里,个人实力,尤其个人武力,其实并不重要。事实上之前就算他接不下李东阳的金印也无所谓,那金印只有镇压功效,并无多少实际杀伤能力,就算他被镇压了,之后李东阳道心破碎,此战还是算他赢。 沉思中,王洛听得石玥又开始好奇提问。 “山主大人,伱是怎么让李东阳道心破碎的?我知道你们古修士战力惊人,筑基修为,杀个现代金丹也易如反掌,但武力强,就能碎人道心吗?” 王洛闻言,笑着摇头:“当然不能,能被武力击碎的道心,也就不配为道心了。换做旧时,哪怕是大乘期的陆地真仙,也休想以蛮力击破一个引气小儿的道心。” 所谓道心,本就是世间最为坚韧不屈,又不可思议之物。 修行人求道是个漫长而困苦、遍布失败,几乎看不到终点的道路。哪怕条件优渥如灵山人,也只有少数人最终能飞升仙界,大部分人都只能在抵达终点前遗憾陨落。 而要坚持这样一条道路,便需要修行人解释两个问题:我为何而修行;我修行的道是什么。 唯有能对自己清楚的说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才能在数百年的时光冲刷下坚守向道之心。 所以,简单理解的话,“为何而修行”“修行的是什么”,这两个问题综合起来,就是所谓道心了。有了道心,修行人就往往能超越自身极限,取得修行上的成功。 而道心破碎,就是指修行人为自己准备的答案,遭到了无情打脸。 例如有人修行是为了守护凡间的祖国,不求长生或者飞升,只求国泰民安。然而若干年后,国内政治动荡,民心翻覆,皇室正统被人推翻,守护旧秩序的修行者被万民唾骂为国贼……这个时候,修行人就大概率要道心破碎了。 再比如,有人修行是为了与道侣长相厮守,然而他的道侣却不过是某位大修士豢养的母狗,与他人的情爱故事乃至婚姻关系更甚至亲生子女都只是主人的任务……发现真相的时候,道心基本就没救了。 而道心破碎的后果也很简单:一切凭借道心得到的,都会因道心破碎而失去。 因坚守道心,修行人才能数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吐纳灵气、积累真元,那么道心破碎时,因道心而凝的真元自然要散去。因真元而成就的神通自然也不复存在。此外,道心的破碎往往伴随着三观的崩解,而三观与元神息息相关,所以道心破碎了,元神多半也要遭重创。 而李东阳…… “既然不是武力,山主大人是怎么破李东阳道心的呢?” 王洛沉吟片刻,说道:“或许是因为被我道破他滥权谋私的本质,自觉对不住身上官衣,所以道心破碎了吧。” 石玥眨眨眼:“山主,你认真的?” “认真的。” “但这说不通啊!”石玥抗议道,“像李东阳这般滥权谋私的人,天底下数不胜数,光是每年被金鹿厅撤职查办的官僚就以百千计,很多罪大恶极的甚至直接被金鹿厅的掌雷使以天雷劈了!却只听说死不悔改的,从没听说有几个人因此道心破碎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没遇到我吧。” 石玥的抗议戛然而止,良久之后才抱拳垂首:“……是我输了。” 而在石玥不知多少次的认输声中,两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经过繁华的商街,深入一条蜿蜒曲折的狭小巷道,行走少时,视野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宽敞的小广场。 广场一侧,是一座古老、简陋却整洁淡雅的小院。 灰砖褐瓦,枣红色的木门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匾额,石府二字虽已斑驳,却仍工整有力,不失其神。 红衣少女的情绪在这一刻来到了今日的最高点。 “山主大人,我们到家啦!” 第13章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王洛只觉眼前这宅邸的确有着令他倍感亲切的气息,但不待细察,就听院门里传来一个极其开朗的少年人声音。 “玥姐回来啦!” 院内的声音活力十足,仿佛自带生命力,王洛听着,就自然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身强力壮,活泼好动的青年形象。 其人精血充沛,骨肉坚韧,体修天赋异乎寻常,而真元则流淌于四肢百骸间如泉水汩汩,显然是内外兼修,且筑基大成,距离圆满只差些打磨,随时都能开始凝丹了。更难得是元神也有不俗造诣,宛如一颗无形之散丹,随呼吸而轻轻鼓胀。 这等基本功,较之石玥这种有传承的护山人,也只是稍显不足,比自命不凡的李东阳更是强一大截。 放到旧时代,虽然还入不得灵山的考察名单,但多半已经有机会赚到一张盖有灵山人名章的推荐信,之后无论是加入外山门还是拜入如太清、海烈等上品大派,都等于多了一条坦途。 于是王洛点点头,做出重要指示。“这人不错。” 石玥说道:“山主满意就好,他是我家租客,叫赵修文,今年18,正在勤工俭学,备考茸城书院。” 作为导游,石玥的业务无疑是失败的,但业务能力的确没话说,短短一句话,便将重要信息填补完毕。 而也就是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从内推开,一张浓眉大眼,写满朴实的青年面孔出现在视野里。 若非此时正有茸城上城区的繁华霓虹,自上而下地映照下来,照的赵修文满脸浮华,他一张黑黢黢的脸,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 见到石玥,赵修文一脸欢喜,两排白牙简直能自体发光,但还没等招呼,他看到王洛,更是一惊。 “卧槽,这么帅,你男朋友?” 石玥刚刚挂好的微笑顿时凝固:“赵修文你又在犯病了!是不是房租太低了?” 赵修文连忙缩头:“抱歉抱歉,我刚和女朋友通完话,还有些恋情上脑,见谁都是郎才女貌……那这位是?” 石玥看了眼王洛,开口道:“新来的租客,算是我的……远房亲戚吧。” 赵修文顿时眼前一亮,自觉忽略了那明显毫无诚意的“远房亲戚”说辞,一拱手,笑道:“新租客,那就是新邻居啊,相逢就是有缘,我是赵修文,住东厢房,老家在南乡,特来茸城求学,如今在‘老洪家常菜’打工,晚上去找我,可以送你免费小菜!” 王洛也拱拱手:“王洛,灵州本地修行人。” 王洛介绍的简短,赵修文也浑不在意,哈哈一笑说道:“兄弟来得正巧,我正准备作夜宵呢,今天老洪特别大气,给我们这些夜班打工的分了一副下水,我又加钱买了份折价的五花,找老洪讨了壶老汤,咱们正好起个卤煮锅。” 石玥眉头一皱:“大晚上吃卤煮,你疯了吧?” 话是这么说,口水却下意识开始分泌,甚至肠胃也开始加速蠕动,仿佛先前在李记烧肉吃的都是假的。 事实上,对于那些基本功特别扎实,平日里又勤加修行,或者工作繁忙的人来说,常规的一日三餐是不足饱的,只是有的人吃得起加餐,有的人吃不起而已。 所以赵修文也没把石玥这言不由衷的话当真,笑了笑:“老洪虽然偶尔会用便宜肉,卖些廉价菜,但这锅老汤是从不偷工减料的。这两個月还正蹭上了茸城夜宵律,滋味是绝对没话说的。” 石玥咽了下口水,不由呢喃道:“那,那错过的确有点可惜哦。” 王洛则好奇道:“夜宵律?” 石玥解释说:“就是让夜宵变得更加美味的律法。三个月前,文游司为促进餐饮,协同调律司发布了夜宵律,到9月前,城里夜间烹饪,都会有一定的口味加成。” “大律法还管这个?” 赵修文笑道:“天上地下无物不包,无事不管,才是大律法嘛。” 石玥淡然补充道:“底层不包,穷人不管。夜宵律囊括茸城全城,却没包括石街,老洪蹭了夜宵律,小心之后被青衣的人上门清算。” 赵修文笑容转苦,说道:“玥姐别这么愤世嫉俗嘛,大律法也是要靠人力来一步步完善的。” 石玥又说:“两百多年前,石街还能正常享受律法庇护,多亏你们调律师步步完善,现在石街的人只有被开罚单的时候才能见识大律法了。” 赵修文彻底无话可说:“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石玥当然也只是发发牢骚,当即收敛了愤世嫉俗,再次吞咽口水:“大晚上的,注意别影响到其他租客。” 赵修文笑道:“放心,樊姐和秦叔今晚上都不在,咱们就在院里起锅!” 说完,这位青年打工人就急匆匆地跑回头准备夜宵。 石玥则带着王洛越过院门,绕过一面被岁月磨砺光滑的影壁,再迈过另一扇略低矮些的小门,就见到被四间厢房环拱的内院,一棵低矮却茂盛的大树矗立在院当中,伴随石玥的到来,垂下两根柔顺的枝条,仿佛迎宾的少女。 王洛不由点头,这是管家树,枝叶根须各有神通,一棵树就如同一个勤恳的管家,能将一栋宅邸打理得干干净净,是称不上多神妙,却非常实用的植物。 而此时,赵修文正在树下架锅。他先是从房里抱出一口虽然有年头,却精心保养,银光锃亮的大煮锅,然后在下面垫上一座铁架,最后从怀里取出一本黄册,撕下一张符纸放到铁架下面。 几道手指粗细的火柱从纸上跃出,将煮锅霎时烧得通红,令锅壁上浮现出一片精致的深红色花纹。 王洛看了一眼,认出那是相当高精度的法器雕纹,只要以火力灌注,就能自行激发神通,至于神通功效…… 均匀受热、匀速搅拌、杂质剔除、灵质循环……一眼看去,就不下五六种,虽都是些简单朴实的小神通,但无不实用,且多种叠加却不相互干涉,这就涉及了极其高明的法器铸造和雕纹设计。 但这只是一口穷人家用的廉价煮锅而已。 锅中早已备好食材,下水、五花、几张被切碎了的白面火烧,还有赵修文赞不绝口的老汤,符火一来,锅中肉汤滚沸,顿时香气四溢。 赵修文一边摆放碗筷,一边吸了吸鼻子,摇头惋惜道:“樊姐和秦叔不在,真是可惜了。” 石玥则说:“樊姐吃不得肥腻,秦叔也不好这口茸城特色,他们若在,我才不许你大半夜在院子里煮下水。” 而后,石玥才对王洛解释起这几人的来历。 石府小院里,四间厢房,如今已租出去三间,租了东厢房的是赵修文,而租了西厢房的则是一位名叫樊璃的女子。 “樊姐比我俩年纪大些,是在茸城书院凝丹的高材生,偏攻书画,如今在为一家做太虚绘卷的工坊作原画,经常加班加的昏天黑地,自她租了西房,三天里有两天都睡在工坊里。” 赵修文闻言叹气:“所以我每次想到樊姐,都难免心生退堂鼓——就算费尽力气考入被誉为天下前十的茸城书院,最后还不是要卷成牲口?我勤工俭学,被很多人说辛苦,但和樊姐一比,我这日子还是太自在了。” 租了南房的,则是被称为秦叔的秦钰。 石玥说道:“秦叔是茸城本地人,以前是住在书院街的,但中年坎坷,算是流落到我家的,如今在石街的肉厂当看门人……性格还是很好的。” 赵修文也赞同:“秦叔人是真的不错,经常给我俩分他在厂里的福利肉。” 说话间,锅内肉汤已煮好,赵修文舀了三碗,分给两人,然后问道:“说来,王洛是要住哪里啊?这院里没空房了吧?” 石玥刚端起碗,就不由动作凝滞。 这问题她是真没细想,或者说,这一日来的经历,也根本没给她时间去细想,应该怎么招待王洛这个本应死在一千年前的灵山山主!更没意识到这么一路顺理成章把他招待回家,然后该怎么处置! 好在石玥反应也快,立刻回道:“北房后面不是还有个当库房用的后罩房么?” 赵修文一愣,转头向北,在北厢房后面,的确有个狭窄的后进院,和一间和茅房一般大小的小屋。 伱就让男朋友住库房? 赵修文的问题还没问出口,下一刻,石玥就一咬牙:“我就住后罩房了,北房让给王洛。” “卧槽!”赵修文险些连碗都端不住了,“北房都让,你还说他不是你男朋友!哦不对,真男朋友应该同居,所以他是你前男友?” 石玥也是没办法,毕竟她是认了王洛为自家山主的,总不能护山人住正房,山主住库房吧? 此时王洛却说:“后罩房不错,我很中意,也不必打理,留个立锥之地给我就好。” 石玥连忙道:“那怎么行?还是我搬吧!” 王洛没再争辩,只是将目光锁定到了那个后罩房上,轻轻点了点头。 石玥无奈:“行吧,你不嫌弃就好。” 赵修文咽下一口五花,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这两人,然后推测道:“你们两个的关系绝非寻常男女朋友……我懂了!娃娃亲!王洛家的先人对你家有恩,却如今遭遇骤变,王洛无处安身,便拿着一份百年前定下的娃娃亲契约书来寻你!你对亲事不以为然,但家族恩情还在,而且王洛兄弟人也不坏,所以你就说他是远房亲戚,又招待他来了自己家!” 石玥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的筷子却落到了地上,她的下巴有些僵硬,或者说整张脸都有些僵硬。 赵修文这个脑洞之大,简直匪夷所思! 若非她刚刚经历了一波更加匪夷所思的灵山之主复生,那赵修文这个脑洞就是她年度所见之最了。 但呆滞过后,石玥却又不由想到。 这个脑洞,虽然狗血到匪夷所思,但其实真的不坏啊!至少比山主死而复生的脑洞要可信多了!如今王洛的真实身份不方便公之于众,正发愁如何伪造新身份,这赵修文居然就送上门一个点子! 然而就在此时,王洛开口了。 “严格来说,我如今是她上司,灵山第84代山主。” 赵修文第二口豆泡正咬到一半,错愕之下,豆泡里吸饱了的汤汁直接被挤进了气管里。 石玥则险些翻了手中碗,目瞪口呆。 王洛却淡然地说了下去:“我是旧仙历时代的修行人,天劫来时,我在灵山定灵殿内闭关,侥幸偷生,之后沉睡千年,今天上午才刚刚苏醒过来。” 赵修文还在咳嗽——他明明筑基大成,且内外兼修,此时却被一口肉汤呛到半天喘不过气。 石玥则依然目瞪口呆。 “所幸醒来不久就遇到了护山家族的后人,将我一路带来茸城,见识了新世界的繁华……还吃到了美味的夜宵。” 此时赵修文终于不再咳嗽,而是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王洛,然后又看向石玥。 “玥姐,你不会是欠债欠疯了,所以什么骗子都信吧?小璐跟我说了,千万别信帅哥的话,越帅的男人越会骗人!” 石玥叹了口气,没说话。 严格来说,就算这一天下来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哪怕理性感性都已经接受了王洛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她也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和赵修文解释,一个本该死去千年的人,突然复活了。 王洛却说:“但你心中其实已经信了一半。” 赵修文不由好笑:“我凭什么信你这离谱的故事!?” 石玥也纳闷,王洛怎么对赵修文如此推心置腹,讲起自家的离奇身世,连一点铺垫技巧都没有,他对她这个护山人都没这么直爽! 就因为被人夸长得帅吗?! 而此时,王洛紧盯着赵修文的双眼,说道:“你内外兼修,尤其重视元神淬炼,平日十成努力,应该有六成用于淬神。” 赵修文又是一愣:“你算命啊?” 王洛又说:“但你天赋并不在此,比起法术神通,你更精于体修之道。哪怕你刻意懈怠了日常的锻体,以便平衡内外造诣,但天赋所在,还是一目了然。” 赵修文这次是真的愣了:“卧槽,这你都能算出来!?” “这不是卜算,而是常识。” “常识?”赵修文越发不解。 “还记得咱们刚见面时,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赵修文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帅哥?” 石玥喷了:“真就因为帅哥!?” 王洛点头:“因为正常人不会这么叫我。” “……令人敬佩的自知之明。” 王洛笑了笑:“所以赵修文看我顺眼,并非因为我五官生的好看。” 石玥客观评价道:“稍微打扮一下,也还是能有几分帅气的……但不是因为脸,又是因为什么?” 王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锁骨,胸膛:“我这具肉身凝聚着体修之道的无上玄妙,常人或许会双眼蒙蔽,不见真理,但对于在体修有不俗资质的人来说,我的身形轮廓,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骨肉,都暗合天理,是无上之美。体修资质越好,这副天生道体也就越美。赵修文见面就惊叹说帅气,可见资质不凡。” 石玥目瞪口呆:“这也能被你圆上?捧了别人又不忘吹嘘自己……” 另一边,赵修文却仿佛置若罔闻,目光只牢牢锁定在王洛身上。 王洛淡然说道:“而对于体修来说,道理,不是用言语来讲的。当年,以肉身抵达上界,破空飞升的仙人‘宵一君’曾有一句名言流传九州。” “是体修,就用身体说话。” 言毕,王洛神念运转,上半身的云裳素衣自然地从双肩滑落,及至束腰,露出线条完美无瑕,如玉般澄净的天生道体。 “变……” 石玥的一声变态还含在喉咙里,另一边赵修文已经噗一声,鼻血喷的满地都是了! 第14章 如何营造良好的第一印象 石府的内院,小小的乱了一阵。 待石玥和赵修文手忙脚乱地擦拭完地上的鼻血,仿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其实三人碗里的卤煮都还滚热,煮锅下的火符也才卷了一个角。 石玥有些尴尬地说:“那个,山主大人,可以请您穿起衣服了。” 王洛看了眼石玥,见对方对自己的无暇之躯是真的全无共鸣,只能惋惜地摇头道:“你天赋不错,可惜完全没分配在体修上。” 石玥说道:“没分配也好,至少不用看您一眼就流鼻血……” 王洛说道:“流一次鼻血,至少顶三个月苦修,当年不知多少人愿意为此血流成河。” 石玥撇了撇嘴,对这种堪比地摊文学的历史段子,终归有些难以置信。 但很快,她就目瞪口呆地看道,身旁的赵修文肌肤透出了异样光泽,原先黑黢黢的肤色以惊人的速度淡化,直至浅褐色方止。 “你这……” 赵修文点点头:“嗯,凝玉体小成了,顺便还把皮肤净化了一层……本来预计要再苦修三個月。” “卧槽!” 石玥这下是真的服了,再看向王洛的目光就格外不同。 然而王洛此时已经重新穿好了云裳素衣,说道:“体修之间,自有一套可靠的沟通语言,只要看上一个人的肌肤骨肉、筋膜气血,便能大体知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可信。” 赵修文沉默了一下,说道:“是的,我一见你就下意识觉得亲切,而刚刚肉眼所见,更是,更是宛如仙迹!” 石玥不由插嘴道:“夸张了吧?” 赵修文和王洛同时看向她,那宛如观赏低等生物的目光让她顿时恼羞成怒:“好了好了,是我资质鲁钝,领悟不到你们肌佬的美学!但你就因为他长得好看,便相信他是灵山之主复生?” 王洛说道:“他能信你我百年前定下的娃娃亲,当然可以信我是灵山山主,有人天生思维活络,不囿于常识嘛;何况他到现在应该也只信了一多半,和伱差不多。” 后半句话,让石玥顿时哑口无言。 是的,直到现在,她对王洛的信任也不是百分百的。 这一点在飞升录上显示的一清二楚,忠诚度79/100,李记烧肉的一顿饭涨了20点,但距离满值仍差了一截。 但王洛也不苛求,因为就算此时将忠诚度拉满,也无非是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态度变得更加恭顺,更有为人下属的样子。而王洛从不在乎这些虚礼。 至于取信赵修文,一半是顺手为之,毕竟大家比邻而居,多一份信任总不是坏事。另一半则是,正如赵修文看他顺眼,王洛对这个体修天赋上佳的年轻小伙,也不乏赞许。 很适合收入外山门。 看着飞升录中外山门那空荡荡的页面,王洛已经提前将赵修文打上了外山门的标签。 短暂的插曲过后,这顿夜宵变得格外热闹。 对于王洛,赵修文有数不清的问题,石玥也借机将先前没问清的问题拿了出来。 当然,相较于这两人,王洛心中的疑问其实更多,但他相当克制,并不急于抛出问题,而是将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细细咀嚼,消化清楚。 对石玥、赵修文来说,灵山84代山主,就像是生活中突然增添的一抹异彩,可以好奇,值得深究,或许还能改变自己的未来,但也仅此而已。 可对于王洛来说,这个崭新的世界就是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 一顿夜宵吃完,天色已蒙蒙亮,算下来竟是吃了五六个小时。 那偌大煮锅,早在第一个小时就被三人瓜分干净了,连汤底都没剩下——赵修文临时找了十斤干炒面丢进锅,吸饱汤汁后尽数捞了出来。余下的时间,三人纯粹是就着赵修文拎来的一大壶白水,畅谈不休。 到天色放明时,石玥和赵修文都已有疲色——虽然这两人都有筑基大成的修为,且内外均衡,照理说就算熬上十几个通宵也该视若等闲。 但问题在于,这两人在吃夜宵前,都已是夜以继日地加班许久了…… 最终是赵修文满脸歉意地率先喊停的。 “抱歉了两位,我虽然还有好多话想说,但再不小憩,上午的补习班就要荒废了。” 石玥也点点头:“我也该去文游司接单了,如果还能有凝渊阁博物馆之类的导游兼职就好了。” 王洛则说:“那我去青萍司给自己办身份证明。” 石玥有些担忧:“真不用我跟着吗?” 王洛摆摆手:“你有工作要忙,便专心工作,我要在这新仙历时代生活,总不能事事都依赖护山人。” 说完,王洛率先起身,迈步离开了内院。 临到门前,石玥却追来,给王洛塞了一把翡翠般剔透的小叶片。 这些灵叶,就是如今流通在【祝望】国,乃至仙盟百国的货币,与旧仙历时代的灵石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灵叶内并不蕴含灵力,而是蕴含了自祝望最高权力机构【金鹿厅】设计的诸多防伪和流通机制。 灵叶数量不多,但显然已是石玥倾尽可能的结果,所以王洛也就客气收下,而后神念运转,将灵叶收入体内。 如此一来,至少去青萍司前,还能去石街吃上一顿早饭。 —— 石街的早晨,远不如夜间一般热闹,一条长街上只有过半店铺开张,但各类特色美食的香味依然填满了街道。 王洛循着直觉,找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包子铺,用手中灵叶买了一屉包子,一碗炒肝,就着身周食客们的吵闹,不紧不慢地吃了,才转而向此行目的地走去。 青萍司,小白楼。 准确的说,是青萍司茸城石街办事处。 作为主管治安的机构,青萍司在茸城共设立了超过100个办事处,每个办事处又下辖若干小站,而累计两千多个青萍小站,以及在其中辛勤办公的带编不带编的十万官职人员,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其中。 王洛所要拜访的,正是掌管石街的这一节点。 石街小白楼非常引人瞩目,在石街一众低矮的建筑群中,那五层小楼宛如鹤立鸡群,雪白的墙壁、金灿灿的屋檐更显得其高贵不凡。 事实上,青萍司的小白楼的确是不凡的,按照石玥和赵修文所说,在石街,再没有什么官职机构能比小白楼的实权更重了。 放到繁华的上城区,如文游司、工造司乃至繁育司往往都能抢下青萍司的风头,但对于一个连夜宵律都要靠蹭的底层世界,青萍司才是主角。 石街占地并不广阔,且主要区域位于茸城的立体结构的下部,是宛如字面意思的地下世界。但这地下世界却容纳了近百万人。 而那栋鹤立鸡群的五层小楼,就是这百万人的管理者。 王洛到时,楼前已是车水马龙,一条本还算宽敞的街道,被形形色色的石街人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在此办公的青衣们,往往要驭空飞行,直接从二楼、三楼的入口进。 眼前这般忙碌的景象,正是小白楼的日常。作为百万人的管理者,青萍司自然要响应百万人的日常所需,除了基本的治安问题,如邻里摩擦、经商纠纷等,都要青萍司来决断,虽然大部分问题都可以在青萍小站处理,但超出小站权限的,例如给一个根本没有来历的人办理身份认证,那就只能来小白楼。 详细的办理流程,石玥和赵修文都有过讲解,王洛依着说明,先是到楼外小院的某个人群聚集处找到了一个自助服务的木台,将手按上台面,于是掌心上就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数字,那是他的服务序列号,97。 之后,就是耐心等着手中的数字变色。 石街小白楼的工作效率相当高,王洛等了大约一小时,就感到掌心微热,那半透明的97号绽放出乳白色的光,然后从他掌心跃出,飘然至前方带路。 跟随数字的引导,王洛一路走进小楼,越过楼门的那一刻,眼前空间陡然膨胀,露出一个远比外面看来更加广阔许多的办事大厅。同时一股无形的压力如醍醐灌顶,让人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比威严的意志之下,再多的绮思杂念都要收敛起来。 很多在楼外吵闹着要讨公道的石街人,走进小楼后声音立刻就低了,甚至背脊都要弓起来,让人凭空矮上几分。 王洛倒是全然没受影响,反而沿着这无形压力的来路,以神念上溯其源,不多时便若有所思。 思索间,眼前的97号数字已领着他来到一个办事窗口前,只见一张棕色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她抬头看了一眼王洛,露出一张化了淡妆仍没几分丽色的脸孔,用低沉且不耐烦的声音问道:“来办什么事?” 王洛说道:“办理身份证明,就是建木之种。” 女子明显啧了一声,说道:“那这个窗口就可以,你是什么情况,建木之种遗失了?” 对于新时代的人来说,作为身份证明的建木之种基本是伴随降生的那一刻,就由大律法强行植入体内的,照理说只要人还在,建木之种就一定在。甚至人死了都可以从遗体中提取出来。 但现实层面,建木之种并不是绝对稳定的,很多意外都可以导致其遗失,例如修行某些功法不慎走火入魔、又比如某位调律师在调整大律法时不慎拨错了律弦…… 总之,对青萍司来说,给人补办身份证明也算日常业务了,尤其是石街这种鱼龙混杂,大律法相对淡薄的地方,“遗失”建木之种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但王洛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不是遗失,我根本没有建木之种,需要青萍司为我植入一枚新的。” 白衣女子再次抬起眼皮,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起王洛:“没有建木之种,你什么情况!?” 一个活在千年前的人,当然不会有千年后的身份证明……但这番话,却是不能说的。 王洛的真实身份可以说给石玥,说给赵修文,但显然不方便说给青萍司。 所以,姑且按照石玥和赵修文设计好的说辞来讲 “我来自南乡的大荒原,一直没有接触过大律法,去年我家的定居点被荒魔入侵,只剩下我一人活着,幸亏被来自茸城的猎人救下。他给我讲了一些茸城的故事,令我悠然神往。同时,我考虑一个人在南乡越来越难生存,便一路走来茸城了。” 白衣女子眨着眼睛,用一副你当我弱智么的表情看着王洛。 其实客观来说,夜宵二人组临时编的这个故事,是完全合理的。 千年前天劫降临,天庭坠落,直接砸崩了九州大陆,以灵山为中轴,西部四州沦为荒区,迄今都是群魔乱舞状,全靠与荒区接壤的国家设下定荒大结界,才保证了文明世界的安全。 而南乡,就是【祝望】与荒区的边境线上,结界效果最为薄弱,大律法也相对最紊乱的一个区域。那里生活了超过五百万人,其中更有数十万干脆是在遍地荒兽的大荒原定居,以便收集各种荒区才有的天材地宝。而那些人在荒区生活,自然也会繁衍生息,但那些新生儿,便不会有文明世界的身份证明。 虽然一般情况下,定居荒区的人,并不常离开南乡,有的是不习惯文明的味道,当然更多是根本活不到离开。但如果真有人厌烦了南乡的混乱无序,想要投入文明世界的怀抱……那么无论从人道角度,还是基于现存法理,这些人都应该得到文明的接纳。 事实上,祝望的青萍司,每年都会给很多来自南乡的飘泊客提供身份认证,为他们安置住处,培训工作技能,并作为美谈加以宣传。 石玥和赵修文,也是参考了大量现场案例,为王洛设计了这么一个流于俗套的故事。 但显然,这个故事并没能打动小白楼里的白衣女子。 王洛并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或许是这个故事过于缝合,也或许王洛的气质与那些南乡飘泊客相差太远……但无论如何,他至少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 面对白衣女子的质疑,王洛笑了笑,问道:“你体修天赋不错。” “啊?” 下一刻,王洛伸手将衣襟拉开少许,露出锁骨。 白衣女子一怔,冰冷的目光以惊人的速度软化。 第15章 骗取他人的善意并不值得骄傲却往往别无选择 严格来说,王洛的色诱术并不是绝对必要。 虽然夜宵组的故事并不足够打动人,但只要王洛提出申请,办事人员就必须按照规定,为他执行后续程序。 他的故事是否可信,并不需要一个连青衣资格都没拿到的白衣小姑娘来判断。 但显然,任何事情,能有一个内部人员的热情推动,都能事半功倍。 所以王洛既然看出白衣女子有还算不错的体修天赋,便毫不犹豫地对其施舍了少许道体玄奥。 可惜这白衣女子的天赋也只是勉强不错,远不如赵修文那么出挑,所以看了片刻,也只是目光软化,态度从冷淡变为寻常。 “南乡人申请建木之种,需要走很多程序,一天可办不完。” 王洛笑道:“没关系,我不急。” “那你先把这几张表填了,记得用这杆笔。”白衣女子说着,递来一只造型别致,仿佛由无数细线绕成的墨笔。 王洛接过笔,就感到笔杆微微一颤,那些细线竟自行解开,化作一根根张牙舞爪的触手,扎入到持笔的右手中。 并没有任何感觉,因为细线的尖端在碰触到皮肤的时候,就由实化虚了,它们沉入王洛的体内,依附在血管、经脉上,不造成任何伤害,却能通过气血和真元的运行,来判断一个人是否言不由衷。 持笔者,写下的每個字,都会由它来判断真伪。 又是个称不上特别神妙,却格外实用的小法宝。这些无形之线入体,需要持笔人完全不加抗拒,而依附气血和真元来判定真伪,也不是绝对可靠,能熟练掌控身躯的人,有很多办法瞒过法宝。 但作为一个办事处的窗口标配法宝,它已经足够好用了。 在白衣女子的注视下,王洛持着笔,有条不紊地在多张表格上写着字。 大部分表格的内容,都是要他自述身世,包括曾经住在哪里,有哪些亲人,修行过什么功法,造诣如何,是否接触过荒魔……这些内容,王洛一半根据夜宵组的故事,一半因地制宜临时发挥,很快填写完毕。 还有一些内容,则是要填写他在茸城是否有稳定住所,以及联系人和担保人,这些内容王洛自然全都推给石玥。 很快表格填写完毕,笔上的触手也纷纷缩了回去。 白衣女子拿回笔,检查了一下,有些意外:“居然全都是照实填写,飘泊客里像你这么老实的,还挺少见。” 王洛笑了笑。那几张表格里的东西,除了本名王洛,性别男是真,十个字里有九个是凭空杜撰。 “填完表,需要去做个体检,然后再经一轮面试,全都通过以后,就会安排专人为你连接大律法,凝结可以证明身份的建木之种。” 王洛点头:“明白,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做体检?” 白衣女子本想说,回家等通知吧,但恰好王洛在此时抬起手,藏于长袖中的手臂露了出来,那完美无暇的小臂肌肉线条,让她话锋当场就是一个大转弯。 “稍等我帮你看下,能不能插个队……正好现在二楼的三号房是空着的,你拿这张表上去就行。” 白衣女子一边麻利地在表格上连续盖了两枚印章,一边伸手为王洛指了通往二楼的路。 而后,一枚乳白色的光球更是从她指尖放出,飘到王洛面前,为他带路。 如此贴心的服务,不单换来了王洛的道谢,更让周围来办事的石街人大感诧异。 “青萍司最近有上级红衣来视察?” “你是第一天来石街啊?真有上级来,应该是派出八百青衣,把石街翻个底朝天,该拆的拆,该赶的赶,再把投诉箱的口封上……就比如这几日那专项小组。” “那就是那桌的小姑娘刚刚书院毕业,还不懂青萍司的规矩?” “伱眼瞎了还是单身太久了?那也算小姑娘的话,你我都算风华正茂了!我之前找过她补办证明,一颗建木之种让我来回跑了八趟!” 而在嘈杂的议论声中,王洛已经来到二楼的体检室门前。 这次他运气一般,负责体检的是位资深青衣,修为平平,更毫无体修天赋可言,见王洛来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努努嘴,示意他进屋自便。 是真的自便,体检室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青衣来人工操持的法器,只有一面特别大的落地镜,王洛一进门,那镜子上就泛起一层水波似的流光,而后王洛就感觉有几道冰冷而无形的光线从镜中扫射过来。 都是旧时代不曾有过的术法,但功效基本一目了然,无非是探查一个人的各项身体指标……而对于青萍司的体检镜来说,更重要的则是检查一个人的“污染值”。 很多来自南乡的人,都背负着荒原的污染,或轻或重。症状轻的,无非是部分身躯有畸变,脑海中会时常回响起来自孽土的呢喃。但只要定期服药,不再接触荒原,这些症状很快就会消失。 可严重的就不是简单的药物能镇压的了,重污染者不但身体会严重变异,心灵也会随时陷入扭曲,更重要的是,严重的污染会隔绝大律法,使得社会对个体的管控措施几乎失效。将这样的人放入现代社会,等同于间接酿造恐怖惨案。 所以一旦体检镜显示受检人污染值超标,青萍司就必须立刻将人控制起来,以各种丹药术法将污染拔除至标准值以内,才能将其放入文明社会。 但很显然,石街小白楼对这个流程并不怎么在意,负责体检的青衣在门前翘着二郎腿,悠悠出神。 因为正常来说,一个遭受重污染的飘泊客,根本不可能走到茸城来。从南乡到茸城,不知有多少关卡,如同层层滤网,将一切不利于文明的威胁过滤在外。事实上,单单在南乡就驻扎了超过二十万正规军,任何从南乡离开,深入文明腹地的人,都要先经过军队的审查。 迄今为止,已经有近百年没出现过漏网之鱼了。所以青萍司的体检也只是走个程序,如果真有风险,也不可能将体检环节安排在这么后面。 很快,体检结束,落地镜波光流转,最终镜框上泛起一层温柔的绿光。 室外,青衣慵懒的招呼道:“行了,检查合格,把这份报告拿上,去下一关吧……草,中路又被单杀,这群蒙学生怎么还不开学?!” 王洛虽然没听懂后半句,但也知道自己这一关算顺利通过了,于是出门从闭目冥思的青衣手中接过制式生成的体检表。 表单上记录着体检镜兢兢业业的工作结果,基本上除了身高体重,没有一个是对的。显然这些新时代的技术,并不能完美适配旧时代的修行人。 好在数据虽错谬却不离谱,依照表格所述,王洛应当是个年龄不到20的人类男性,修为在筑基中期,体修造诣略高,属于略低于祝望成男均值,放到石街也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王洛扫了一眼表格,感觉这个结果还算不错。 以他现在的状态,在这个高度繁华的新世界,还没必要将真实的底牌翻出来给所有人知道。能够大隐隐于市就最好不过。 体检之后的环节则是面试,照理说这一环可能会等上很久,因为负责面试的人要先严格审核过先前的检查结果,再来决定面试内容。 但靠着白衣女子的门路,王洛很顺利地在体检后直接见到了自己的面试官。 一个身穿青衣,却戴着红帽的老太太,看上去已经年近百岁,腹中金丹暗淡无光,气血和真元都明显衰退……但面色却还红润,神态更是宽厚亲和,一双圆圆的镜片夹在鼻梁上,却丝毫没有拉远她与人之间的距离。 见了王洛,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招手说道:“来坐下说吧,不用紧张,就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 王洛确认了一下,这老人完全没有体修天赋,所以这个态度显然不是贪图他的天生道体。 那么她是图什么呢? “呵呵,我年轻时,也是南乡人,一直到30岁才移居茸城,一住就是六十多年。但南乡的模样,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呐。” 然而下一刻,老人笑容未改,已开始审视王洛,镜片后面的目光并不严厉,却足够严谨。 王洛顿时意识到,虽然她性格和善,对南乡来的飘泊客也天然有好感,但并不意味着面试关就很容易过。 事实上赵修文也提醒过,寻常南乡人想要迁居到茸城,就多少要面临一些阻碍了。至于身份不明的飘泊客想在茸城拿到建木之种,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有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真是南乡飘泊客,为什么不在南乡本地补种,非要跑到茸城来? 没有建木之种,这一路又是怎么过来的?那层层滤网一般的关卡就没把这个飘泊客拦下来吗? 所以,比起货真价实的南乡飘泊客,更有可能是因某些不法行径而被迫放弃原有身份,易容改貌的在逃犯! 青萍司的小白楼,的确有补办身份证明的职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必须要履行这个职能! 好在,这些问题,王洛早有准备了。 落座后,老人点点头,开口问道:“表格上写着,你是南乡人,一直住在荒原,我记得南乡周边荒原,人类的定居点并不多,因为生存条件实在太恶劣了,这几年有没有好些?” 王洛说道:“一直到荒魔突破结界,将我的家人朋友屠戮殆尽之前,都还不错。” “呃,抱歉。”老人一怔,歉然说道,“我忘了你是……那么,当初救下你,并给你讲述茸城故事的那个猎人,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的,我每天晚上都会为他的亡魂祈祷,昨夜还梦到了他,他和我说了好多话,还恭喜我顺利来到茸城。” “……”老人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有些生硬地转到了下一个问题,“你离开南乡之后,就这么一个人走来茸城了吗?没有在其他城镇做下中转?” 王洛说道:“沿途其实也经过了几个小城,但每当我想要停下歇脚,他都会出现在我眼前,告诉我那不是茸城。” 老人连忙重新翻阅手中的表格:“你的精神检测结果好像是正常的。” 王洛说道:“嗯,昨晚他跟我说,既然已经来到茸城,之后的路就不需要他来指引了,从今以后就真的要分别了。” “……”老人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她摘下眼镜,反复检查了下这个测谎用的法器到底有没有出故障。 王洛则感叹道:“其实我在离开南乡的时候,也接受过类似眼下的检查,我把自己的经历和面试官说了,他却宁肯捏碎镜片,也要把我关到污染清理所。说宁杀错,不放过。” 老人擦拭镜片的手,连颤都颤不起来了。 “所以我一路走到茸城,才敢放心来接受检查,申请建木之种。毕竟他也说,其他地方或许会误会我,排斥我,但茸城一定会接纳我。” 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目光中已载满内疚与同情,问题也变得更加温和:“我看你填写的联系人,是石街人,你和她是如何相识的?” 问题到这里,其实审视的意味已经几乎消失,纯粹是一个老人在唠家常,且话题也不再围绕南乡和荒原。 对此,王洛自是应答如流,到面试结束时,老人甚至主动给了王洛联系方式。 “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大家都是南乡出身,本就该互相关照。” 王洛接过老人递来的一张小纸片。 “语杼女士,我记下了。” 第16章 再光鲜的头衔都只是虚妄唯有劳动致富最光荣 离开面试官语杼后,王洛认真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自下山后,这算是他收到的第一份人情。以后有机会是必须要还的。 石玥服他,是因为他在她面前屡次展示出山主神通,且护山少女明显也对山主有所求,这份恭顺值得赞赏却算不得人情。 李记烧肉的饭菜非常可口,但那是给石玥的,并不针对王洛,所以同样算不得人情,何况王洛驱逐李东阳,反是有恩于对方。 赵修文的夜宵水平很高,给王洛讲解的诸多常识也相当实用,但这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天生道体之美。 唯有这位面试官,是王洛欺骗在先,而她破格放行在后。这就属于不折不扣的人情了。 而王洛从来没有欠人情不还的习惯。 —— 在过了面试关后,申办身份证明的整个流程,基本就算走完了,之后只要等青萍司找来有一定调律之能的“植木使”,连结上大律法,王洛便能获得一颗独一无二的建木之种。 有了这颗种子,就相当于正式融入了新世界,从此在天之右的五州百国都可通行自如。 如果有兴趣,甚至可以直接前往如今的祝望首都,走到那棵相传由芷瑶尊主坐化而成的建木之下瞻仰师姐的“遗容”…… 然而,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事情往往在最后关头迎来预料外的变化。 正如现在。 当王洛凑齐表格,重新回到一楼办事大厅,向白衣女子申请推进下一环时。对方淡然应下,并表示担任植木使的青衣前辈恰好在小白楼内办公,顺利的话中午之前就能拿到建木之种。 但很快,女子淡漠的脸上就浮现出惊诧。 “欸?没人?” 她看着桌案上,用于沟通同事的手册泛起红光,只感到大惑不解,便问向同样身穿白衣的同僚,“我看名录上,沙前辈是今天轮值,怎么现在联系不上人?” 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年纪不到40,体型富态的女子,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沙爽?这都快吃午饭了,当然找不到人。” “还半個小时才午休吧?” “那不就是快了?” 白衣女子眨了眨眼,无奈叹气:“王洛,那就麻烦你等等吧,到下午上班我再叫你。” 王洛点点头,应了声好。 照常理,一个南乡飘泊客想在茸城青萍司小白楼拿到建木之种,就算每一关都顺利通过审核,整个流程也往往能拖上三五天甚至更久。能在一日内走完所有程序,已属于意外之喜。 等待一个中午,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一直等到下午工作时间过半,王洛依然没等到最后一环。 而此时,一个坐在他身边的老大爷忽然开口说道:“是在等沙爽吧,别等了,回家去吧,过几天再来碰碰运气,换个植木使,说不定就行了。” 王洛好奇地转过头,只见是一位穿着白衬衫,灰坎肩的驼背老人,他相貌平平无奇,修为更是乏善可陈,但是那双藏在厚底镜片下的眼睛,却相当有神。 “沙爽这人有什么问题?” 老人说道:“他不喜欢石街,不喜欢南乡人,也不喜欢自己所在的青萍司。” 王洛总结了一下:“厌世?” 老人一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来替代愤世嫉俗。” 王洛说道:“愤世嫉俗也好,厌世也罢,如今我手中程序完备,他难道不需要依律履职吗?” 老人笑了:“你既然见过青萍司有李东阳那样人,就该知道,依律履职四个字,其实最是艰难。” 王洛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昨晚的事,不出两日,小半个石街的人就都该知道了。只是想不到你居然是来自南乡,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南乡人。” 说完,老人又摇了摇头:“不过,来自哪里都好,只要是心怀善念,石街就欢迎。我是孔璋,平时在石街的三角巷子摆个小摊,今天是来续我的摊位手续,不想竟遇到伱……以后有空,不妨到我那儿坐坐,一两杯粗茶总是能招待的。” “好,我记下了。” “对了,有件事,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毕竟就算我不说,其他人也会说。你是石玥领回来的,如今租住在她的院子里,对吧?” “是的。” “那个孩子品性不坏,天资聪颖又一向认真努力,可惜运气总是不在她那边。” 王洛点头:“看得出来。” 孔璋又说:“而坏运气,往往是会传染的。你若是打算在石街常驻,便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说完,老人笑了笑,双手撑了下膝盖,起身离去。 —— 老人的话,仿佛是一道不幸的箴言。 当天色渐晚,一楼办事大厅已经有很多白衣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下班的时候,王洛终于意识到今天是等不来自己应有的程序了。 他站起身来,再次找到那位体修资质不俗的白衣女子。 “沙爽还没回来吗?” 白衣女子刚刚应付过一个掺杂不清的办事人,本有些不耐,但抬头看了眼王洛,看到了他的斜方肌线条,顿时所有的恼怒都不见。 而后她稍稍向前探出身子,轻声说道:“沙前辈应该就在自己的办公室,但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响应这边的程序,刚刚我看他已经下班走人了……你要是不急,过两天再来也可以,到时候可能就不是沙前辈轮值了。” 王洛点点头,这建议和孔璋不谋而合,可见沙爽此人的厌世情绪已是有口皆碑了。 他当然不想白白空等两天,耐心是美好的品质,浪费时间却不是。 “沙爽住哪里?” 白衣女子一惊:“你想干什么?” “我想拿到自己的建木之种。” 说话间,王洛余光瞥到了白衣女子手中的工作手册,上面应该有小白楼内每一名工作人员的详细资料。 “可以借我看看吗?” “当然不行!”白衣女子大惊,连忙将手册收入怀中,“你别冲动啊,明天上班我再帮你催一下就是了!” 王洛想了想,笑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说:“说实话,你最好还是等几天,沙前辈一向讨厌南乡人,最近尤其心情不好,你非要将申请强推到他手上,可能会被找理由扣上很久,还不如等几天,换人轮值。” 王洛好奇问:“他这么公然怠工也无妨的吗?” 对此,白衣女子唯有苦笑以对,而此时恰好有收拾好衣装的白衣同事叫她一道回家,她慌忙应着,而后对王洛摆摆手。 “总之,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吧,下班了,再见。” —— 离开小白楼时,楼外已霞光似血,排队的人群早已散去,拥堵的街道也终于回归清净,只有一些办事不成的人们发着牢骚,一些刚刚下班的白衣青衣们在商量晚餐去处……王洛眺望远方,在茸城那剑林一般的建筑群的缝隙里,看到了灵山的轮廓。 灵山与茸城本就相距不远,眼下闲来无事,不如…… 王洛正考虑要不要徒步回灵山看看,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走近,并伸手来拍他的肩膀。 于是立刻转过身,与来人迎面相对,瞬息转身的速度却是让对方吓得一哆嗦。 “卧槽,什么鬼!?” 石玥连退两步,扬起的右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王洛摇摇头:“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能偷袭成功?” 石玥没好气道:“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来偷袭的!?只是下工路过,见了你想打个招呼,反被你吓一跳……怎么样,事情办的还顺利吗?” 王洛将这一日的流程简单说了,石玥前半段目瞪口呆,后半段却是面色陡然转阴。 “沙爽啊,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王洛点点头:“我准备等上两天再看,身份证明也不急于一时。” 石玥踌躇了片刻,说道:“此事或许是受我牵连……沙爽平时并不会来这里轮值的。” 王洛奇道:“他来不来轮值,和你有什么关系?” 石玥叹道:“的确没什么关系,所以当我是自作多情也行吧。但最近这两年,有很多人和我接触得久了,运气就突然变坏了……你在石街再住上两天,估计就会遇到人告诫你与我保持距离了。” 王洛笑了笑,根本用不到两天。 但他也根本不会在乎这种无稽之谈。 “不用想太多,护山人怎么可能克到灵山山主?当初墨州老魔们最猖獗时,偷袭外山门,将上千修行人血祭降咒,都没能削掉山主的半分福元。当时你家先祖有不少血溅当场的……并没什么妨碍。” 石玥勉强一笑:“我就当你是在安慰我吧,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回去吃饭吗?” “好啊,还是李记烧肉?”回想起昨晚的醋溜苜蓿、扒肉条,王洛的确有些意犹未尽。 石玥的笑容却当场变得惨烈:“山主大人不要说笑,我看起来像是能每日都下得起馆子吗?当然是回家做饭……非要在外面吃,我最多请你吃碗汤面了。” —— 片刻之后,石街著名的廉价餐饮区“西南角”。 “两碗肉丝面,谢谢。” 带着三分好笑七分无奈,石玥用手中仅存的现钱,给两人各自端了一碗4灵叶的热汤面。 几根青菜,几根豆干,几根若有若无的不明肉丝,还有满满的面条,4灵叶的价格,哪怕在石街也属于良心典范。 围绕着良心面馆,聚集了一大群有为青年,大多修为在筑基的门槛线上下,也就是有人勉强筑基,有人筑基都勉强。石玥一个筑基大成的少女,在此地简直闪闪发光。 见到石玥,有为青年们热情招呼着:“小玥怎么跑这儿来了?” “带男朋友一起?” “好久没见,最近生意还好?” 态度基本友善,偶有越线的调侃,也很快被同伴制止,于是石玥干净利索地回了众人,而后才拾起筷子,对王洛叹息道:“山主大人,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了。” 王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以前,师父曾令我单独下山,拜访灵州一个赫赫有名的符箓世家。当时我不过十二岁,筑基初成,对方却是有一位合体老祖,三位化神的一流世家。但当晚,他们为我准备了极其奢华的宴席,许多珍馐美馔,在灵山食堂也不多见。” 石玥耸耸肩:“恕属下无能,只能让山主大人忆苦思甜了。” 王洛却说:“然而那次晚宴,在我看来并不如眼前这碗肉丝面。因为晚宴虽丰盛,对一个富甲一方的修仙世家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但这碗面对你来说却是手头所有的现金。” 石玥一怔:“你说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所以你是怎么穷到这个地步的?我记得昨日在李记烧肉那里结过账后,你手头还有几百灵叶,今早还给了我五十零花。” 石玥放下筷子,露出食不下咽的苦涩神情:“……钱庄说我的债务利率要轻微上调,所以我不得不把所有钱都拿去补缴利息了,好在勉强补上了。” 王洛有些好奇:“说来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欠那么多钱的?” 事实上,这个问题王洛早就想问。 石玥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父亲烂赌成性,又被人算计,拿灵山的管理权抵押贷款,输了个精光,然后便一走了之了。” “嘶……”王洛顿时感觉碗里的面少了几分温度。 虽然他和石玥见面不久,就知道了她的负债系人设,却没想到人设背后居然藏着如此悲凉的故事。 石玥却笑了笑:“没关系,就当是现实在激励我奋进,杜绝我躺平了。而且债务虽重,靠着房租和灵山的管理补助,日子总还过得下去。我现在只是一些兼职做得不熟练,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王洛一向欣赏那种踏实肯干,又心态乐观之人,一边给石玥的评价再次上调,一边也说道:“眼下你财务窘迫,我也不好全赖你奉养,有什么赚钱的法子吗,对我而言?” 石玥闻言一惊,而后正色道:“山主大人,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也坦诚一点:眼下我的确真的养不起多一个人了,吃完这顿面,家里就只剩下一点存粮了。咱们也不可能指望每晚都去蹭修文的夜宵,他手头也不宽裕。你愿意自己赚钱,我真的没有反对的理由。” 王洛说道:“师姐以前总对我说:融入社会的最好方法就是工作,虽然一般她这么说,都是想骗我帮她偷偷印本子。” 石玥笑笑,说道:“山主大人问,有什么赚钱的法子。以你的本事,赚钱的路数当然是很多的,但如果不考虑违法乱律的邪路,那么绝大部分,都要先等你拿到建木之种,也就是身份证明。而身份证明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修为证明、神通证明、术法证明,有了这些资格证明,才能承担工作,越是好赚的工作,对资格证明的要求就越严苛。” 王洛说道:“所以我现在能做什么呢?” 石玥沉默了一下,目光转向一旁贴在面馆墙上的招工告示。 “诚聘:服务员、清洁工,要求……待遇从优。” 王洛兴致盎然:“这不是挺好?” “你认真的?灵山山主,给人当清洁工?” “为什么你一个劳动阶级也会有职业歧视的?” 石玥解释道:“我以为你会有……书上说古修士普遍眼高于顶,不屑劳作。” “书上还说石家家宴天下闻名……” “别骂了是我错了。总之,你愿意打工当然是好,但是也别来这家,这家开的薪水低,老板还喜欢找理由乱扣钱。” 话音未落,面馆老板就骂道:“石玥你就一点良心也没有,亏我还多给你抓了把肉丝!我什么时候找理由乱扣钱了?小利你个哈皮看什么看?再看这个月工钱就别要了!” 第17章 这是打工的一小步,却是致富的一大步 告别了从不扣钱的面馆老板,石玥直接领着王洛来到了李记烧肉所在的繁华餐饮区“向善路”,在一个格外热闹的店面前停了下来。 “老洪家常菜”,招牌朴实无华,但门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比任何浮华的宣传都有说服力,浓郁的肉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石玥吞咽了一下口水,说道:“要打工,我个人比较推荐这里,之前修文也是经我介绍来的,可能忙点累点,但工钱结的爽快,还有员工福利……” 话没说完,忽然听的店内一声怒吼。 “滚滚滚!洗菜都洗不干净,你怎么不去吃屎?!” 然后一个光头青年就狼狈不堪地踉跄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只飞来的盆碗。门外的食客们一阵怪笑,却也是司空见惯。 石玥补充道:“老洪对手下的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不过以你的本事,肯定是绰绰有余啦。” 之后,她就领着王洛径直从店后门来了后厨,只见三座墨火灶旁围了七八人,各司其职,全神贯注。而一個又黑又瘦的老头则站在一个大桶旁边,以自身的真元催火,慢慢熬煮。 见到石玥和王洛,老头眼皮一抬:“有什么事等会儿说。” 而赵修文则带着满手血水从隔间跑了出来:“哟,你们来啦,之前说好的免费小菜是吧,稍等我就给你们切……” 黑老头勃然大怒:“这俩人连菜都没点,你就给人免费送小菜?!” 赵修文笑道:“先用免费小菜引流,再用高价大菜收割……” “滚滚滚,你也去吃屎!” 被赵修文打扰过,黑老头也就不急着熬汤,抬头看了两人一眼,问道:“小玥伱又来介绍工作?这人什么来头?” 石玥说道:“王洛,和修文差不多,南乡来的,目前住在我那儿,人品是很可靠的,本事也不错,洪叔你可以试用看看。” 老洪说道:“你介绍的人,人品就不用试了,但本事如何必须我亲自看过……你会什么?” 王洛说道:“以我的观察来看,这里做的事,我都可以会。” 老洪险些一口气走岔:“都可以会?!那你来替我熬汤?” “好。” 王洛上前一步,体内真元化为温和而坚韧的木相火,便要按到锅上。 然后老洪就惊了,连忙拦住:“好什么好!?你敢好我还不敢呢!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心大?这样,刚我轰出去一个菜都洗不好的废物,你去接他的摊子,我看看能不能接得住。接住了,今晚我就给你结工钱。” 王洛笑了笑:“好。” 给王洛介绍好差事,石玥便匆匆告辞,因为她接下来还要打工到天明…… 而王洛告别石玥后,便也做好了自食其力的准备。 老洪所说的洗菜摊子,是个四方形的喷水池,清水从池底的生泉阵中不断喷涌出来,旁边一只巨大的竹筐里堆满了新鲜灵蔬,仍带着泥土的味道。 寻常蔬菜,清灰洗泥当然没有难度可言,但这批灵疏培育于特殊土壤,根茎叶上沾染的泥土粘性极强,清洗时若用蛮力,就难免伤及叶片,必须以柔劲将附着的泥污慢慢化开,再以清水冲洗,是个非常考验眼力手力和耐性的细致活儿。而那巨大的竹筐里灵蔬堆积如山,洗得慢了显然也是不成。 老洪吩咐王洛去洗菜,却没指望这个新来的人真能派上多少用场,他经营这家小餐馆几十年,一个人进没进过厨房,那是一目了然的。而王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君子远庖厨”的疏离感。 这种人或许有不俗技艺,但这些技艺显然和洗菜是没什么关系的。 然而接下来,却见王洛径直走到竹筐旁,挑了一颗通体浑圆,翠玉似的“玉脂球”,在手中掂量两下,扫了一眼,确认了沾染泥土的部位后,便伸指在菜根上一弹。 砰! 一声闷响,玉脂球上仿佛升腾起了一阵深褐色的烟雾,那些胶水一般黏附着的泥土脏污,就全数被震得脱落下来。王洛顺势将其在清水池中一浸,一捞,玉脂球就似脱胎换骨,隐隐透出真正的玉质光泽。 与此同时,在旁边斜眼观察的老洪,已经张大了嘴巴。 王洛却全不在意,又挑了一捆长叶青菜捧在手中,然后伸指在上中下三个地方各弹一下,令三层颜色各异的烟雾升腾起来,待下水一抄,细长的叶子就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老洪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而当王洛以这般势头,连续弹洗了十几颗灵蔬后,老洪才终于恢复清醒,合上下巴,然后问道:“你是哪位神厨家的公子?” 王洛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你那手弹指功夫,我年轻时候见识过。当时专司厨艺教学的三味山庄,特意请来了五大强国中【子吾】的特级神厨,他洗菜的手法就和你有七八分相似……” 王洛好奇道:“神厨还负责洗菜?” “可以不负责,但不能不擅长。一个合格的神厨,全流程的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到游刃有余,所以就算洗菜都要用炫技的方式来洗。” “是吗?我只是觉得这样洗会比较利索,原来是和神厨不谋而合了……你不会是想说我手法抄袭吧?” “洗菜哪来的抄袭!?”老洪盯了王洛一会儿,摇摇头,“算了,你的本事哪来的都和我没关系,能干活儿就行。不过,像你这般炫技的洗法,眼力、运劲的消耗都不小,我这里不包餐,别指望到时候在我这把消耗的吃回来。” 王洛笑道:“好。” 事实上,老洪的提醒非常实在,这种弹指生烟的弹洗法,对普通人而言的确炫技成分居多,体能、神念的消耗都不低。然而王洛并不是只能靠食补来回血的阉割版修行人,消耗掉的部分,只要正常吐纳、搬运几个周天,就轻易超量回复了。事实上,就洗菜的这段时间里,他体内真元反而是越洗越多的。 而洗菜的时候,王洛也顺势观察着四周,作为石街人气首屈一指的家常菜馆,后厨里忙碌的无不是打工人中的翘楚,掌勺的、切菜的、打荷的,甚至包括赵修文这个负责食材预处理的水台。他们修为虽然都不高,连颗金丹都没有。但内外根基都非常扎实,且动作娴熟、运劲巧妙,处理各类复杂的灵肉灵蔬都显得游刃有余。所以…… “这边的人力支出不低吧?” 老洪哼了一声:“担心自己的工钱了?洗菜工日结300,你要是能维持眼下这个水准,今晚可以给你结一整日的工钱。” 王洛扬了下眉毛,这个数字就有些超乎预期了。一个洗菜工都能日结300,掌勺的至少翻倍,这一个月下来,收入比起很多上城区的年轻人也不低了。 “所以石玥为什么不来这里打工呢?工钱肯定比她当导游要多吧?” 王洛随口一问,却见黑老头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黑,旁边几个熟练工的动作也变得滞涩起来,仿佛想起什么不堪回忆。 “……我好像懂了。” 老洪叹了口气:“石玥这丫头,人是真的不错,但绝对不适合餐饮行业,她运气也是真的不好。你既然是她朋友,平日里也多帮衬些吧。” 说完,老头的注意力就转回汤锅,再也没有分心过。 —— 忙碌的时间持续到深夜,伴随最后一桌客人拍着肚皮满意离场,被赋予灵性的餐具们自行蹦跳着泡进水池,后厨的紧张气氛才终于松懈下来。 老洪放下汤锅,从怀里取出一根翠竹,与此同时,所有的熟练工都已经依次排成了一列,双目放光,宛如叼着饭盆排队开餐的军犬。 “方青青,1000;赵进喜,800……” 每念到一人,老洪都会用翠竹在那人手上一点,竹子里便流淌出轻灵的液滴,直接渗入肌肤。 那是凝练化的灵叶,易于存放流通,虽然不如太虚神钞等信用货币来得方便,却更接近实体灵叶,能给忙碌了一天的打工人以真金白银的实在感。 而有实在感的钱,花起来才会更加珍惜。 “赵修文,500;王洛,300。” 液化灵叶入手的瞬间,王洛只觉指尖一凉,掌心一热。 指尖的凉,来自灵叶清凉,液滴沿着肌肤渗入体内,自然纳入了真元循环,而随神念运转,修行人可随时取用。同时,这些液滴被高度加密过,不可消化、不可修改,修行人的身体只是它的容器。而这种加密不单单是依靠液滴的材质和加工,甚至隐隐指向了大律法。可以说是非常有新时代风格的设计。唯一的缺憾,就是因个人资质不同,人体的容量有限,保管些零钱尚可,大额的浓缩灵叶就必须以翠竹之类的外物来容纳。 掌心的热度,则来自飞升录。 靠近首页的一页,有部分内容忽然清晰了起来。 【灵山资产】 【现金:300】 第18章 关于我在太虚绘卷抽卡的那些事 飞升录上浮现的内容不多,却意味深长,给人留下了无数的想象空间。 突然浮现这两行字,是想暗示什么? 而且这个现金300又作何解释?他手中的钱明明不止300——先前石玥塞给他的零花还有剩。 短短两行字,却仿佛是更新了一个大版本。 没有任何任务引导,却更能激发人的探索欲,非常有师姐风格的涌现式设计。而被师姐一手带出来的灵山84代山主,也很快就脑补出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线路。 突然出现的资产页,显然是提醒王洛作为山主要为灵山积累钱财,曾经的灵山富甲天下,如今的灵山一无所有……考虑到灵山百殿普遍都殿门紧闭,说不定接下来随着资产的积累,一些建筑也会随之解锁,向山主开放。 而现金300,显然是飞升录只承认劳动所得,不承认其他赠予,由此也不难想象,诸如劫富济贫,乃至烧杀掳掠之类的非法所得也不会被承认。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就很简单了:踏实打工,勤劳致富。按照一晚300的收入来算,工作一年就有十万灵叶的收入,工作一百年就能帮石玥还清债务——前提是不计利息。作为新世界的第一次打工,开局算是很不错了。 另一边,发完最后两人的工钱后,老洪就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滚蛋,他一个人留下来收拾店面。 熟练工们嘻嘻哈哈得结伴出了门,这些人在工作时忙得连一句闲话都说不出,但下了工,拿了工钱,顿时就变得话痨起来。几個熟练工显然不是第一天搭档,彼此早已熟稔,而众人中,最为活跃的是拿了最高工资的女掌勺方青青,修为筑基大成,看来二十五六,颜值平平,却胜在气质活泼开朗,身材也匀称而重点突出。至少其他熟练工总是频频以目光关注重点。 作为带头人,方青青积极号召大家一起去喝酒。 “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喝酒啊?我请客!” “拉倒吧青姐,就一千灵叶还请啥客啊……” “草,贵的请不起,燕茸米酒还请不起么?!一人一桶,喝不完都别走!” “你就用燕茸米酒招待新人?太抠了吧青姐!人家可是会弹洗大法的,指不定是哪个世家的离家出走的少爷,你若是巴结好了,将来给他当个小妾……” “滚滚滚,让你妈当去,我对男人没兴趣!总之,明儿老洪休息,咱们几个奋战到天亮吧!” “那个,我就先不去了,还得回去念书呢。”赵修文歉然婉拒。 虽然扫兴,但同伴倒没苛责,反而鼓励道:“好好念,真考上茸城书院了,记得给我们介绍学生妹。” 赵修文尴尬地笑了笑,又看向王洛:“一起走?” 王洛却惊讶道:“为什么?我又不需要念书,这边还有人请客。” “……那我就不打扰你喝酒了。”赵修文叹了口气,转身作别,而后从怀中翻出一本书,边看边走。 方青青看着赵修文远去的背影,悠悠说道:“修文是真的牛逼啊。” 负责打荷的钟泰好奇问:“青姐你很少夸人,就因为他勤工俭学?” 方青青叹气道:“因为他明明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回家以后居然还念的下去书!真特娘的暴殄天物啊!为什么我就没有漂亮女友啊!” 负责切菜的墩子张,张惇冷笑道:“你在太虚绘卷里不是妻妾成群么,何必羡慕人家现实里的女朋友。” 方青青闻言,精神一振:“没错啊,今天《御灵》卡池更新,守鹤仙子复刻,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 张惇继续冷笑:“每次卡池更新,伱都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这次是真的。” 说话间,几人来到一间小酒肆前,酒肆只对外开了个窗口,方青青敲了敲玻璃,大声道:“老板,六桶燕茸米酒,一袋翠花生!” 片刻后,窗户拉开,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单手提着一排小酒桶递了出来,懒洋洋地说道:“抹零100灵叶。” 方青青一惊:“又涨价了?!” “专项检查嘛,什么都涨。” 几人立刻不约而同地唾骂起专项检查组,顺便交流了一波李东阳道心大破的美谈——却居然没人发现让李东阳道心大破的元凶就在身边。 而后方青青交了钱,提了酒桶,张惇则从怀中取出几只坐地莲台,直接种在了酒肆窗前,几人倚着墙坐下,排成茸城盲流的形状。 对手头略有盈余的茸城打工人来说,这就是完美的夜生活了。而对于王洛来说,这也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抱着冰凉的酒桶,坐着柔软的莲台,王洛很期待接下来的夜聊。事实上他留下来和这些初次见面的工友喝酒,为的就是能了解一下,在这些打工人眼里,新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然而接下来,只见方青青等人打开酒桶,一气儿干了小半桶,之后就从怀里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从中倒出少许粉末,和着酒吞入腹中,继而露出舒爽之色。 王洛当时就惊了:这夜生活和他想得很有些不一样啊! 现在他是应该立刻呼叫巡逻青衣,来维系社会风清气正,还是顾全工友义气,权当不见? 但接下来,却见方青青睁开眼,好奇地问他:“你没带离神散吗?” “什么是离神散?” 女子眨了眨眼:“兄弟,你没进过太虚?” “什么是太虚?” 方青青眼睛逐渐瞪大,不由打了个小酒嗝:“……我现在真有点相信你是传说中的自闭世家子了,你是不是自幼就封闭教育,从来不接触人间烟火的?” 王洛想了想,感觉这个概括还真挺精准…… “所以,离神散和太虚到底是什么呢?” 此时,张惇、赵进喜等人也纷纷睁开眼,开始围观自闭世家子,仿佛不知离神散和太虚,是极其不可思议之事。 但先前石玥的那本幼儿通识手册里,却没有记载这两个名词。石玥和赵修文也几乎没有提及过。 “唔,你非要刨根问底的话,太虚就是虚拟现实,第二世界;离神散则是通往太虚的钥匙。” 这个概括显然还是有些抽象,但王洛听后却若有所悟,隐约记起师姐曾给他描述过类似的概念,一个无比光怪陆离,又精彩纷呈,与网相关的概念。 而接下来,方青青等人的解释,却让王洛意识到,太虚和师姐所说的虚拟现实,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太虚依托于大律法而建立,链接天下亿万修行人,以其元神为材质构筑而成。修行人进入太虚,需要将自身元神沉浸其中,而在太虚中所闻所见的一切,大部分也都是自家元神来提供素材和算力。 如此一来就有两个问题,其一是修行人元神沉浸太虚,往往就难以分神处理现实事务——切割元神,一心多用,那是化神期以后才有的标配神通。其二是根据各人修为不同,元神强度差距可以有几十上百倍,进入太虚后所能提供的素材算力,以及自身体验也都是天差地别。而这种悬殊的个体差异,既不被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所鼓励,本身也会影响太虚的稳定性。 因此就有了离神散,这种药物同样是依托大律法,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强化修行人的元神,只要辅以简单的离神术,就能完整地分割元神,并以相对统一而稳定的形态进入太虚。 简而言之,不需要呼叫青衣来天降正义了。 方青青则说道:“有没有兴趣试试看?我这里正好有瓶旧款的离神散,凑合一下也能用,你是世家子,基础打得好,离神诀学一下就会了!” 王洛欣然点头。 —— 离神诀确如方青青所说,一学就会,因为其本质只是清心寡欲,安然接受离神散的支配……那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瓷瓶,以及其中的白色粉末,才是真正的核心技术! 吞服离神散后,王洛只感到元神一阵鼓胀,仿佛一个无形的巨人在体内崛起,因凝丹失败而陷入的衰竭期竟似被一扫而空……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条河,在一片没有光暗的混沌虚无中,有一条浩渺无垠的大河,自身后无穷远处奔腾而来,又向无穷远的天际而去。 “这是太阴河,太虚的入口。” 旁边传来方青青的声音,然后王洛就看到一个火人在旁边堆他招手。 “是我,方青青。”火人笑着,脸上焰光闪耀,“现在你看到的是我的虚拟形象,怎么样?” “很适合你。”王洛说着,也看向自己,却只见一袭白衣,一副完美无瑕的天生道体。 “太虚中的初始形象,一般来说都是每个人潜意识中,理想化的自己……想不到你这人看起来挺内向,实际上这么自信。虚拟形象和现实一模一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王洛倒是不以为意。因为凝结万妙金丹的基本前置工作,就是真体神的完美合一,他的元神形状自然是与肉身相同——虽然对于一般修行者而言,这是金丹结婴,甚至元婴大成时才需要考虑的修行。 反过来说,如果元神形象和肉身不同,那就有大问题了。 “想要美容的话,我可以介绍个不错的皮肤商铺给你,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帅气的。”方青青说着,伸出手拉起王洛,“咱们先过太阴河,过了河才是真正的太虚。” 而后,火人腾空而起,带着王洛飞到太阴河上方,河上如有疾风吹拂,元神体乘风飞行,转眼间就越过了千万里。 这个过程非常奇妙,王洛只感到元神仿佛在被快速淬炼,以适应太虚世界那繁复而严苛的法则……而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一切依然在他的认知之中。 “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奇妙?”现实中的方青青拍了下他的肩膀,“新人可能会不太适应离神二分的体验,手忙脚乱,但我看你好像还挺自如的?” 王洛喝了口清凉的米酒,说道:“世家子是这样的。” “哈哈,如果那些大家族的少爷们都像你这样,那可太好了。”方青青笑道,“啊,咱们快到了。” 另一边,太阴河上,逐渐能看到其他的太虚行者——或者简称虚友,而随着太阴河的奔涌,越来越多的虚友出现在河面上,直至越过某个无形的关隘,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左右前后,无数条太阴河在共同奔腾,在前方汇聚为一片辽阔的海,海面上漂泊着不计其数的舟船,船上灯火如豆,却交织成辉,宛如倒映的星空一般璀璨。 而星空之上,成千上万的太虚行者们在穿梭往来,他们形貌各异,其中多半甚至非人,最夸张的个体身长五米开外,通体金光闪耀,背后更有一对十多米长的流光之翼在张牙舞爪。 “别看了,那套皮肤折扣价都要2888灵叶,不是咱们平民子弟能奢望的……当然你要真是什么世家子、仙二代那就另说。”方青青说着,自己都笑着直摇头,“总之,这里就是太虚的第一站了,乘坐那些太阴之海上的星舟,就可以前往青庐、绘卷、照堂之类的地方。今天我先带你看看太虚绘卷,这个我最熟!” 而后,方青青神念运转,脚下的太阴之水就翻涌起来,从中浮现出一条细长的轻舟,两舷印有瑰丽的山水风景,一位红色长发的美丽少女俏生生站在船头,向方青青拱手见礼。 “欢迎堡主【莺火】归来。” 王洛好奇地看向这位少女,她显然不是真人,却有真人的五六分灵动,见王洛看来,还主动回以甜美的微笑。 方青青介绍道:“【莺火】是我在常玩的绘卷《御灵》里的名字,她是绘卷的小管家红儿,从这太虚门户进入绘卷御灵,都要靠她来引路……红儿,回家!” “是,堡主。” 下一刻,轻舟启航,太阴之水卷起激流,推动着轻舟飞速航行。 不多时,两侧的景物逐渐变得稀疏,河流也逐渐收窄,又过片刻,前方忽有一副绵延万里的巨幅绘卷迎面展开,仿佛迎宾的红毯。轻舟自太阴河飘然而上,在碰触到绘卷的刹那间,四周景色变幻,两人已是置身其中。 轻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硬的石砖地,四周也不再是太阴河畔那幽深的虚空混沌景象,而是阳光和煦、苍翠欲滴的山林美景。 林中高处有一座巍峨的石堡,王洛和方青青此时就站在石堡顶层的露台上,一览群山之小。 “怎么样,景色还好吧?”方青青笑道,“虽然咱俩的离神散都是旧款,《御灵》也不是什么次时代绘卷,但它家的美工特别厉害,总能凭借有限的神算力,实现特别真实的感官效果。这款绘卷正式运营了五年多,依然是同类绘卷中的王者!” 话语间隐含骄傲,显然她对这款绘卷的热爱发自真心。 王洛则问道:“太虚绘卷,都是这样的大型幻境吗?” 方青青解释道:“不一定的,太虚绘卷有很多类型,御灵这类是比较注重内容体验的,置身其中是为了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体验一段被精心编织的故事。比如我在御灵里就扮演了一位孤山堡主,肩负着拯救世界的重任……还有些绘卷更注重社交和竞技,但那些绘卷大多是富哥们的主场,我们这种平民纯粹是过去给他们提供付费体验的。你要是对太虚绘卷感兴趣,我首推《御灵》!现在新人入坑的福利非常丰厚,趁着守鹤仙子复刻,一波就能让自己的主力队伍成型!” 王洛笑了笑:“好啊,我会考虑的。” “嘿嘿,先不跟你说,我要准备抽卡了!” 说完,她背后便展开一对火翼,拉着王洛飞向离露台不远的一座祭坛。 而祭坛旁边,却早就站了两人,一个英姿飒爽,身披霞光宛如古之隐修士的年轻人,眉目与赵进喜有三四分相似。另一个衣着朴素的则显然是张惇,其元神形状与本体相似度有七八成之多。 见到这两人,方青青便没好气道:“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赵进喜说道:“没见过守鹤仙子,特来长长见识。” 张惇坦然说:“蹭福气,等你抽卡沉了,我好去《飞垣录》里抽我的卡。” 方青青立刻招来红儿:“从今以后,不许张惇再进我的石堡。” “别啊别啊,我就是开个玩笑。”张惇毫无诚意地说道。 方青青对张惇竖了下火焰中指,便懒得再理会这位无耻的工友,兴致勃勃地走到祭坛上,摩拳擦掌。 祭坛由纯白的石材打造,一米多高,三米见方,遍布着精美雕刻的花纹,正中则是一个圆形的小水池,直径不足半米。方青青走到水池前,抬手招出一只小钱袋,从中倒出若干亮闪闪的灵石进了池子。 一阵叮咚悦耳的密集水溅声后,小水池里亮起一阵紫色光芒。 这光芒才起,旁边就传来张惇和赵进喜的哈哈笑声,方青青则咬牙切齿:“再笑绝交了!” 两人连忙收敛,而方青青则带着愤恨之色,从水池中捞出十块颜色不一的玉质令牌,九蓝一紫,看起来就满是不详之色。 方青青看也不看这些令牌,便将其捏碎成无数星光,然后又是几十枚灵石入池。 又是九蓝一紫。 张惇和赵进喜强忍着笑,一言不发。 方青青再次咬牙,第三次投入灵石。 第三次见识九蓝一紫。 这下就连损友也笑不出来了,赵进喜骇然道:“太黑了吧!?不触发保底也就算了,多几张紫卡都没有啊?!” 张惇后撤了半步:“我是来蹭福气,不是来蹭晦气的啊……” 火人方青青站在池前一动不动,火光以惊人的速度退散,仿佛生机都在流逝。 王洛一惊,刚要上前探查情况,就见火光复燃,方青青猛地抬起头,咬牙道:“再来50抽,我不信抽不出!” 说着,现实中的她也扬起手,刚刚从老洪那里得来的一千灵叶,从体内剥离出来,散入虚空。 而太虚中,方青青的手上则多出了上千灵石。 赵进喜惊道:“青青,不至于这么拼吧?花钱抽卡可是无底洞啊,咱们可不比那些富哥,挣钱不容易的。” 张惇也劝:“别跟运势过不去啊,我早说过你这账号的号品有问题,我见过的玩御灵的就没几个像你这么黑……” 方青青怒道:“我盼守鹤仙子盼了一年了!今天就算这卡池直通幽壤孽土,我也要把它填平了!再来50连就能出保底,我不信见不到她!” 于是接下来,几人就亲眼见证了奇迹。 九蓝一紫,九蓝一紫,九蓝一紫,九蓝一紫…… 此时,不但方青青的身躯在颤抖,赵进喜也骇然了。 “青青,你最近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这出货率,比什么十连双黄还稀有啊!” 张惇更是连连颤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串念珠,对准了方青青,转的比风火轮还快! 方青青手头还剩最后两百灵石,可抽取十次,此时却僵在池前,投不进去。 “这池子的精准率只有八成,也就是说还有两成概率会歪,对吧……” 赵进喜说道:“你越这么说越容易歪,别给自己找晦气啊。” 方青青闻言更是动摇,火光忽明忽暗,仿佛洞房花烛夜的处男。 片刻后,方青青竟从祭坛上撤了下来,颤声道:“我下不去手……你们谁手气好,帮我抽一下?” 赵进喜沉声道:“青青你是懂我的,我不玩绘卷就是因为手太黑啊。” 张惇也沉声道:“青姐你是懂我的,我不可能把积存已久的手气用在别人的绘卷里!” 方青青于是看向王洛:“听说新手抽卡有玄学加成,不如……” 王洛欣然允诺:“好啊,我来试试。” 张惇却说:“等等!王洛你是被石玥介绍来的吧?我记得和石玥沾边的人,运气都贼差啊……” 王洛笑了笑:“怎么可能?以讹传讹罢了。” “不不不,真不是以讹传讹,你看修文,来茸城之前,在南乡那是当地的气运之子啊!筑基有成,得名师推荐入茸城,还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结果一到茸城呢,立刻就修为瓶颈,和女友两地分离,还在书院补习遇到骗子,交代了好大一笔补习费,你能说这和石玥没关系?” 王洛说道:“这只能说明茸城穷山恶水多刁民,治安环境恶劣,青衣不作为吧?” “……你怎么黑茸城黑的这么熟练?” 另一边,方青青却不耐烦,一步迈过来,就将最后两百灵石都交到王洛手上。 “运气好不好都无所谓了,接下来就全靠你了!不奢望别的,保底不歪就好!” 王洛也不客气,收过灵石,来到祭坛上,按照方才所见,先向池子里投入了二十颗灵石。 方青青精神一振:“单抽?单抽好啊,单抽出奇……卧槽真出了?!” 就在方青青自我安慰似的话语声中,王洛面前的水池,迸发出一道金灿灿的光。 王洛附身捞起池中物,只见是一枚金色令牌,表面刻着一张恬静而美好的女子面容。 下一刻,令牌就在他手中似液流一般融化,一位白衣白发的女子从中显现身形,霎时间就为祭坛带来一阵清幽的花香。 女子乘着香风来到此地的主人方青青面前,在后者错愕中,捧起火人的脸庞在她额上留下轻吻,而后才翩然落地,轻声道:“小女子守鹤,见过堡主【莺火】……” 下一刻,方青青的欢呼声已经直冲云霄。 赵进喜和张惇也是松了口气,各自感慨。 “幸好保底没歪,还算没黑到底……不然万一气急攻心猝死了,后天上工老洪就得找我掌勺了。” “啧,居然没歪,那我待会儿还抽不抽了……” 王洛则问:“还有一百八十枚灵石,怎么说?” 方青青正捧着守鹤仙子的手,与其四目相对,作如痴如醉状,闻言便随意回答道:“都丢进去吧,给下一个卡池垫几发。” “好。”王洛于是又投了二十枚灵石入池。 张惇皱眉说道:“出货以后就没必要单抽求玄学了,保底前都是垫……” 垫字刚出口,池中再次闪耀金光。 这下就连沉醉仙子美色的方青青都被震得回了神,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洛从池中再次捞出一枚金色令牌。 “咦,怎么还是她?”王洛好奇地问着,手中令牌再次融化,这次却没有化为白发仙子,而是化作一道纯白的流光,涌入守鹤体内,令飘然出尘的女子娇躯微颤,整个人散发的真元波动陡然强了一截。 王洛更加好奇:“这什么情况?” “一,一命了……”赵进喜怔怔道,“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亲见一命的守鹤。” 张惇则面色灰白:“完了,我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方青青则兴奋道:“这是同卡突破,抽到同样的角色卡,会强化已有角色。守鹤仙子的一命和六命都是质变,满配的六命守鹤拿到一年后的现在也是最强的水行仙!” 王洛问道:“所以满配还要再抽5张角色卡?” 方青青苦笑道:“对,但咱们平民就不必指望了,守鹤仙子的卡池是二十灵石一抽,因为定级是特别稀有,算上保底的综合出率只有千分之一……” 简单的乘算,让王洛又是一惊:“所以一张太虚绘卷里的角色卡,价值两万灵叶?!” 方青青解释道:“不能那么算,绘卷会根据每日活跃之类,赠送不少福利灵石,并不需要你全都用灵叶去转化灵石。我去年开池的时候把存下来的福利灵石都用了,可惜到弹尽粮绝都没抽出来。如今卡池复刻,继承保底,我只补了那一千灵石而已。但是继续抽下去,那就只能用真金白银,按照两万一张卡的预期来抽了。何况真要满配守鹤,除了角色卡还要为她抽取本命法宝……” 王洛点头:“明白了,的确不是属于平民的乐趣。” 张惇酸道:“有极少数气运惊人的,一次十连就能出两张甚至三张。” 赵进喜嗤之以鼻:“那种官托,我只在照堂上见人晒过,现实里你见谁能十连出两张守鹤的?” 张惇努了努嘴:“那不就有一个?” “现实里你见谁能十连出三张守鹤的?” 话音未落,王洛第三次投入二十枚灵石,然后第三次金光亮起。 现场已是鸦雀无声。 王洛从水池中捞出令牌,看着上面的名字,好奇地念出来:“月凉?” 下一刻,令牌化形,一位身材娇小,淡金色长发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来到震撼无言的方青青面前,一本正经地垂首行礼道:“在下月凉,见过【莺火】堡主……” 方青青这才狂喜道:“月凉!?守鹤的最佳搭档啊,有月凉辅助,守鹤的实力可以翻倍的!” 张惇酸道:“稀有度只有百分之一,不算顶级角色卡。” 赵进喜没好气道:“那也是金卡!说得百分之一就很好抽似的。而且一命守鹤配月凉,不比单一个二命守鹤要好多了?” “那也比不过十连三守鹤!” “你这是在莫名其妙和谁比呢?!” 两人争执间,王洛再一次看准机会,投下灵石。 灵石落水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接下来,仿佛是玩笑一般,金光再次闪耀。 “卧槽!这绝对不正常吧?!”张惇当时就崩溃了。 无论池中金是顶级稀有的守鹤级,亦或是普通稀有的月凉级,王洛这四次单抽四次金,都足够让人三观为之粉碎了。 何况接下来,令牌化作白光涌入守鹤体内,赫然意味着王洛又一次抽到了守鹤仙子的角色卡。 于是,就连苦盼了守鹤仙子一年的方青青,此时都感到背脊有些发寒。 抽卡出货固然是好,但出货出成这样……她很担心自己待会儿回家路上,会不会被某个醉酒的仙二代开着飞梭撞死! 王洛于是暂时收手,问道:“所以,接下来还要抽吗?” 方青青咬了咬牙,用力摇头:“不了,我还想过我的安稳日子,这种仙迹,我个底层小民实在消受不起!现在我能有二命守鹤仙子,还有月凉,已经完全超出预期了,我不奢求更多了!” 王洛很欣赏这种克制的心态,笑道:“好,那剩下的灵石还给你。” “不用了,你拿着吧。”方青青说道,“算是谢礼……的一部分吧,之后我有钱了,还要再请你吃大餐的。” 王洛惊讶道:“所以我只是帮你抽了几次卡,就赚了一百二十灵叶外加一顿大餐?” 方青青说道:“你可是帮我省了几万灵石呢,而且绘卷中的灵石不能逆向转化为灵叶,你只能在绘卷中消费……不好意思啊,我手头实在没有现金了。” 王洛当然无所谓,他本来也不是图回报的。 然而下一刻,张惇却猛地跳了出来:“我有现金!求代抽!” 赵进喜如梦方醒,连忙在现实里说道:“我也有我也有,我也求代抽!” “草,你不是不玩绘卷么!?” “从现在开始玩不行吗?!” 王洛却摇摇头:“抱歉,接下来我都不会再抽卡了,也不会再来太虚绘卷了。” 几人闻言一愣,而后方青青一脸愧疚道:“是不是因为我让你透支……” “不,是因为师姐曾经叮嘱过我,不要碰赌博。”王洛解释道,“而刚刚无论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亲身体会,这种真金白银搏概率的玩法,都与赌博无异。所以我虽然还蛮有兴趣的,但师姐之命不可违。” 张惇连忙解释道:“这不是赌博,你搞错了。虽然都有概率,但和赌博不一样的!” “哪里不同呢?” “呃……”张惇却一时答不出来。 方青青则好奇道:“为什么要禁止你碰赌博呢?你的运气这么好……” 王洛说道:“好运是有代价的。” 第19章 关于我与石玥的关系 好运是有代价的。 对于这句话,王洛感受颇深,因此说得也非常诚恳。 毋庸置疑,他的运气非常好。 运气不好的人,怎么可能生来就有顶级道体?这种体质的稀有度,可比区区十连三黄还要少见得多! 但一个运气好的人,又怎么可能在童蒙时代,就因战火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可运气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在军匪铁蹄肆虐全村时,成为仅有的幸存者?仙师宋一镜发现王洛时,他恰好躺在一片倒塌的木制家具中,避开了所有军匪的视线,还避开了所有燃落的梁木砖石! 但一个运气好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修行刚刚踏上正轨,即将凝结万妙金丹时,就遇上了九州最大的天道浩劫?! 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亿万修行者都陨落的劫难中幸存至今? 时至今日,王洛对师姐鹿芷瑶的叮嘱,对运气二字,早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 好运是有代价的。 虽然显而易见的是,王洛的这個代价,通常是由其他人来支付……但他从不喜欢损人利己,这也从来不是灵山人的风格。 而具体到绘卷抽卡一事,以他的一贯运气来说,维持每抽必金的奇迹,或许是做不到,但出货率也一定能比常人的均值——也就是绘卷工坊标出的数值要高得多得多。 那么找他代抽的人,显然就要支付这份好运的代价。 比如说成为沉迷太虚绘卷而荒废现实的废人! 方青青在老洪的店里猛颠一天的勺,才终于挣了一千灵叶,结果转头丢进绘卷里,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个本来还算有大姐头气质的人,见到守鹤后,俨然成了手忙脚乱的舔狗模样!老洪给她发工资,都没见她这么舔! 而张惇和赵进喜的态度,更是坚定了王洛的判断,尤其赵进喜,本来还能洁身自好,远离绘卷。但见了王洛的抽卡战绩之后,毅然决然要投身绘卷之中…… 那么王洛当然不会帮他们代抽。 好运是有代价的,这个理由足够让他们知难而退了。 —— 三名打工人的确没有再勉强王洛,见他执意不愿,张惇和赵进喜也只是感叹了几句可惜,便离开了方青青的石堡。 赵进喜说要去青庐听他单推的美少女唱歌,还要把刚刚四抽四金的记录贴在照堂的醒目位置,赚一波眼球。 张惇则说他在《飞垣录》里有帮派战要打,虽然敌人势大,他的帮派败局已定,但他一定要去个悲情英雄。 于是王洛也顺势告辞。 一方面,他不想打扰方青青对守鹤月凉发癫,另一方面,他已经大概见识了太虚的模样,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接下来就该回家了。 不多时,酒肆窗前列成一排的盲流组合便就此做鸟兽散。 而王洛回到石府时,石玥刚刚结束夜班,套着一件灰扑扑的小坎肩,胸前和背后印着【百城通】字样。少女满脸疲惫,步履蹒跚,见了王洛,招呼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茸城风味十足。 “晚好熬洛……怎么你也这么晚?” “下工后和工友一起喝酒逛太虚,还蛮有意思的。” 少女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 “逛太虚……那群人就做不出正经事!山主大人你可别跟他们学坏!我见过太多沉迷青庐和绘卷的废人了!” 王洛顿感有趣,方青青、赵进喜等人,虽然不是什么高端人才,但工作态度端正,业务水平过硬,怎么就是太虚废人了? 当然,和打工加班没日没夜的石玥比起来,他们的确有些废,但现实偏偏是废人们能有余钱在绘卷里抽卡,模范少女却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 不过王洛也不与石玥计较这太虚歧视,只是转而问道:“你脸色不好,是工作不顺利吗?” 石玥勉强一笑,振作神色道:“还好,工作还是往常那样,只不过忙了一天却发现挣得这点钱还不够覆盖上浮利息,就难免气馁了些……” 王洛奇道:“利息又改了?这东西还能说变就变吗?” 石玥叹道:“所以现在祝望最赚钱的营生就是经营钱庄啊。” 王洛想了想,从指尖里点出几滴清凉的浓缩灵叶。 “我今天打工挣了三百灵叶,你拿去用吧。” 石玥一怔,露出一个有些感动,有些惭愧,又有些委屈的笑容。 “山主大人,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总之,谢谢你。这还是我最近几年来,第一次得到意外之财。” 王洛不由惊奇:“第一次得意外之财?你平时出门都不会捡到钱吗?” 石玥的表情更加委屈:“只丢过钱,被别人捡……山主大人伱出门就能捡到钱吗?” 王洛说道:“今天一整天,我在石街路上看到的遗落灵叶共347片,零碎首饰17件,另有其他杂物若干。” 石玥目瞪口呆:“还有这种事!?” 王洛说道:“我的运气一向如此,但师姐教过我要路不拾遗、不入赌场,所以严格来说,我倒是没得过什么意外之财。” “山主大人素质过人,在下佩服。” “但同样严格来说,石家人的运气也一向不错,若非如此,也不可能由一个家族侍奉灵山近万年,想跟你们石家竞争护山家族位置的豪门,从来都不缺的。” 石玥唯有苦笑:“看来是我给家族丢人了。” “并没有。”王洛说着,招出飞升录,翻到外山门那一页,“看,这是你的个人信息,属性里运气是……” 没等王洛说完,石玥就原地起跳:“这什么啊?!你怎么会有我的信息!?” “我是灵山山主,当然应该掌握外山门的人员信息。” “那也不至于连三围都标出来吧!?”少女此时已是面色涨红,气急败坏,但有趣的是忠诚度却丝毫不减。 王洛则耐心解释道:“属性展示,是根据读者需求而来的,你想看什么,上面才会展示什么,我之前并没看过这三个数字。” 石玥愣了一会儿,当场就要夺路而逃。 王洛也不阻拦,只说道:“在我看来,你的运气虽然不算绝佳,但也无愧于护山家族之名。这里假设常人的运气均值是10,而你的运气则是18,已经属于日常买彩票都不会亏的水平了。” “……我要是真有这么好运,怎么会沦落到负债千万啊!?” 王洛也好奇,是啊,怎么回事呢? 以石玥的运气,或许拦不住家道中落的大势,或许挡不住亲爹沦为烂赌鬼,但何至于惨到打工一天都挣不出利息,还被街坊当作晦气来议论? 不过,没等两人讨论明白,就听庭院里传来赵修文开朗热情的声音。 “王哥和玥姐回来了?正好我夜宵也准备好了,赶紧来尝尝把!” 越过内院门,只见赵修文正在管家树下支烤架,身边堆了几十串半米多长,提前腌制好的肉串,还有两大桶米酒。 王洛奇道:“我以为你是回来念书的。” 赵修文赧然笑道:“之前托女友给我送批旧书,她顺势把食堂里折价处理的烤肉一道寄给我了,还说我一个人吃不完,最好拿来和房东、邻居分享,处好关系。” 石玥感慨道:“你这真是找了个妈系女友,周璐照顾你也照顾的太好了。” 赵修文嘿嘿笑着,又说:“所以吃完夜宵我就要通宵读书了,年末无论如何也要和璐璐在书院会师!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书院等太久了!” 石玥说道:“你一定可以的……欸,樊璃姐回来了?” 说着,她目光转向西厢房,只见房内亮着灯火,一位女子的倩影隐约映在窗纸上,姿态窈窕温婉。 赵修文说道:“是啊,刚回来没多久,据说终于能休个长假了。可惜休假期间她还接了私单要忙,我邀她来吃烤串也不来。” 石玥摇头道:“她本来就有些社交恐惧的……欸,秦叔还没回来?” “没,按理说昨天值过夜班,今天该回来休息了……但他们那个厂子,临时加班也不稀奇嘛。” 石玥叹道:“每次我感觉工作辛苦的时候,想想樊璃姐和秦叔,心里就好受多了。” 赵修文一边把肉串摆上烤架,一边问:“你招租户的标准,不会是一个惨字吧?” 石玥说道:“不够惨的话,怎么会愿意来租我的房子?街坊应该有人警告过你们,我这个房东运气一向不好,很晦气的。” 赵修文哈哈笑道:“哪有这种事,多亏了你,我才能在茸城继续陪周璐修行,备考书院。而且若是真的晦气,怎么能遇到灵山山主复生这种奇事?” 说着,赵修文主动向王洛递来一串烤制得恰到好处的羊腿肉。 “来尝尝看,周璐最喜欢的做法。” 肉质软嫩,且有灵韵萦绕,显然并非凡间俗物,而是“有修行”的肉羊。王洛咬下一块,只觉唇齿生香之余,体内真元也隐隐鼓动,颇为受益。 赵修文笑道:“茸城书院的食堂还是值得信赖的。整个茸城,除了最顶尖的那些酒楼饭庄,就要数茸城书院的食堂货源最好了。这种肉串,老洪盼了好久都盼不来呢。” 石玥说道:“所以年底无论如何也要考进去啊,别让周璐等太久。” “哈哈,一定的,让她一个人在书院,我也不放心啊,那边的青年才俊是真得多啊……”说到这里,赵修文也是心有余悸,“她在书院的人气可高了。” 王洛好奇地问起他和女友周璐的故事。 故事的脉络非常简单:赵修文和周璐都出生于南乡的普通人家,但自幼勤奋好学,且天资过人,于是蒙学毕业后,就得了导师推荐,来茸城深造。 茸城有高等书院若干,但最富盛名的无疑是“茸城书院”,两人来到茸城时,恰逢书院一年一度的招生考试,周璐侥幸过关,而赵修文则以微弱差距名落孙山。 之后周璐进入书院深造。而赵修文也不气馁于一时失利,勤工俭学,只待来年卷土重来。 “不过,书院是真的难考啊,尤其热门的大律法相关。”赵修文一边撕扯肉串,一边喝着米酒,酣畅之余也开始说起了真心话,“换其他专业的话,比如五行、凝神之类,我现在去考也有八九分把握,但律算真不是人学的,我上午做了一套模拟卷,才43分……” 王洛好奇问:“律算是指什么?算学吗?” 赵修文解释道:“学名是理律,与调律、谐律并称大律法的三大专业,专精于大律法的理论计算。怎么讲呢,山主大人,你应该知道现代社会,万事万物都以大律法为尊。但大律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需要人力不断调整的,而具体如何调整,就需要专人计算了。比如茸城前段时间推出的夜宵律,就是理律师与工商司共同推演过后,才确定要执行的。” 石玥则简化道:“简单来说就是负责草拟政令的官员。茸城书院理律堂的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都是到各地的律司任职,给调律师们做顶层设计,政策研究,待遇相当优渥。” 王洛沉吟片刻,又问道:“那调律师呢?” 赵修文说道:“那就是天上人啦。律算只负责提供方案,具体执行都要靠调律师,人家觉得你的方案不行,那你通宵三日三夜算出来的方案也只是废纸,何况大部分调律师的算学功底也都不差……不过,对于我们这种平民子弟来说,能进入律部理律司已经是梦寐以求了,调律实在奢望不起。” 王洛好奇道:“为什么?调律师对出身还有要求?” “明面的要求是没有的,但茸城书院调律系的学生,接近九成出身豪门,余下的也大多有豪门投资,客观现实是摆在眼前的啊。”赵修文叹道,“要成为调律师,隐性门槛就是书院毕业前凝出一颗上品金丹。这对平民子弟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了。” 王洛问:“上品金丹?是指融元丹、极霜丹之类的?” 赵修文失笑:“要不是我前段时间才突击复习过古代史,还认不出你说的这几个名字……现代的修行标准没古代那么严苛,能做到成丹无暇、真元自生,就已经是上品金丹了。放到旧时代,可能只属于金丹的及格线吧。但那个时候要凝结一颗及格水平的金丹,往往要耗时百年,还要各种天材地宝。而现在留给一个人的凝丹窗口期只有不到十年,三十岁前不结金丹,基本就可以告别金丹了,而没有豪门世家的资源倾注,想要凝丹又谈何容易?” 石玥也感叹:“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没钱修什么仙啊!” 赵修文也感慨:“是啊玥姐,以你的天资,其实本来可以去茸城书院……” 石玥收敛神色,举起酒杯打断了对方的感叹:“我的事就不必提了,能在蒙学院顺利毕业,筑基圆满,我已经心满意足啦。” 王洛问道:“所以你是被迫中止修行的?” 石玥无奈:“如果能让修为更进一步,谁会甘愿停在凝丹的门槛之前呢?就算是出去给人打工,金丹期的工资也能高几成啊。但现在债务缠身,哪里还有钱去支付学费啊。” 赵修文则有些紧张地说道:“玥姐请放心,我一定按时缴纳房租!” “你也放心,不涨你的。” 两人于是碰了一杯,各自苦笑。 王洛默默吃串,心中也开始盘算这个钱的问题。 事实上,在古典时代,修行四要素的财侣法地,钱也是排在首位的。只不过古典时代灵山富甲天下,哪怕外山门都很少为钱发愁罢了。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修行者们,几乎每天都要为一个钱字而愁肠百转。如今不过天道轮回,轮到灵山人为钱发愁了。 哪怕不考虑石玥和赵修文的窘境,也不考虑飞升录给他开启的开放式任务,单就他本人的修行需求来说,钱也是必须的,而且需求量恐怕远远超过石玥和赵修文这种穷酸人。 想到此处,王洛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青萍司小白楼催办身份证,尽快拿下合法身份,然后就去找个钱多事少的差事做做。 —— 很久前,鹿芷瑶曾对王洛说过一句话。 幸福之人的饭局总是短暂,不幸的饭局则往往绵长。 当时这句话被其他灵山人批为狗屁不通。然而如今看来,就不得不佩服鹿芷瑶的预见性。 管家树下的夜宵小摊就显得特别持久。 放话说要通宵念书,决战年末的书院考生;嘴上说要好好休息一晚,以便接下来能再打七份工的负债打工人,两人肉串米酒配着苦水,一直唠到天色放明。两人心中各自都有无尽的苦涩,而遇到苦友,话就说不完了。 一直到连管家树都看不下去,开始摇动枝叶催促,他们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各回各屋,很快就沉睡不醒。 而作为灵山山主的王洛,则贴心地收拾了残局,包括收起烤架、清洗碗筷、倾倒垃圾等。 忙完这一切,正要出门催办建木之种,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石玥在不在,石玥在不在!” 回头看了眼正隐约传出轻轻酣眠声的北房,王洛迈步出院,打开了枣红的外院门。 一个人高马大的巡逻青衣站在门外。 他看来四五十岁,不修边幅,制服青衣已洗的隐隐掉色,胸前部分油渍斑驳,胡茬上还沾着豆腐脑的汤汁。 倒是个挺接地气的人。 “你好,石玥不在,有事情可以找我。” 地气青衣闻言一愣,他扶了扶歪掉的软帽,低头看了眼青衣手册上的记录。 “奇怪,显示她在家的啊……你又是谁啊?是石玥什么人?” “我是王洛,与石玥的关系么……”王洛思考了一下,发现这还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他与石玥算什么关系呢?房东与房客?山主与护山人? 片刻后,王洛总结道。 “你可以当我是她父亲。” 第20章 一个人的成功,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优秀的家教 父与女。 这就是王洛总结下来,最能准确形容他与石玥关系的一个词了。 “……”地气青衣闻言,则是张口结舌,愣了好久,“你要真是她爹,我现在就抓你。石秀笙欠了上千万,一走了之,居然还有人冒充他!?不过,不管你是谁,反正你既然住这里,看起来跟石玥也认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凑合用一下也行了。” 王洛倒不介意自己被凑合用一下,便跟上对方,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住你们院的那个老秦,秦钰,又出事了。”地气青衣说道,“他在厂里夜间巡逻的时候,被隔壁浴池的几个大妈举报说行踪诡异,疑似偷窥。连夜被扭送到了青萍司。刚刚我们已经找人查过周围的树眼,基本确认他是清白的,但按照程序,还是要你们这边出個人作担保,才能立刻放人。毕竟他租房时在青萍司登记的担保人是石玥,所以我就大清早过来叫人了……” 王洛有些好奇:“他只是租住了石玥的房子,房东还要担保他的人品清白?” 地气青衣嗤笑道:“石街这块流动人口那么多,总有人想不开要作奸犯科,偏偏我们人力有限,不可能把所有犯罪的人都抓干净,那伱说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王洛点点头:“懂了,抓不到难抓的,就抓几个常住本地的良民来冒功。”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记得以后别乱给别人担保,顺便也别老欺负石玥,像她这么老实的人,用一个少一个啊。” “那石玥不在,由我担保也可以?” “你不是石玥的爹么?那你来担保当然可以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石街的小白楼前。 地气青衣虽然浑身油腻,但他在青萍司体系内却显然有相当的影响力,进门后,就见大厅里年轻些的青衣白衣纷纷向他点头问好。更有个娇俏的白衣小姑娘甜甜地喊:“韩宇前辈早上好!” 名为韩宇的中年人只轻轻哼了一声,权当回应了众人。 而此时,二楼正走下一个衣襟带红边的资深青衣,见了韩宇就不由皱眉:“让你去叫石玥,你这是连男女都分不清了么?” 韩宇说道:“石玥不在家,我看他也是住石玥家的,差不多能用,就领回来了。” 资深青衣没好气道:“什么叫差不多能用?!办案子哪有差不多的?!” 韩宇也坦然:“咱们办案子,哪次不是差不多就完事了……就比方这次,那几个老娘们摆明了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刁民。咱们真要认真查办下去,应该先查她们诬陷他人清白。怎么样,组长大人要不要尽职尽责地查下去?” 资深青衣立刻面露难色。 韩宇说道:“是吧?不能查吧?真要查她们诬陷,那几个老娘们动员七大姑八大姨,每天跑咱们楼门口撒泼打滚,还不够恶心的呢……所以这种事随便糊弄一下就得了。跟她们说这就是担保人,她们难不成还能确认真伪吗?最多到时候再让老秦给她们赔礼道歉,说两句软话,反正他也不在乎这点脸皮子,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资深青衣叹息道:“行吧,这种事还是你处理起来有经验。” 而应付过组长,韩宇就带着王洛向二楼走去,边走边叮嘱:“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到时候少说闲话,也别跟那些老娘们纠缠,把人领走就完了。” 王洛点点头。 之后,在二楼拐角的一个房间,王洛见到了女儿石玥的被担保人,住在南厢房的邻居,秦钰。 见到此人,王洛感到仿佛有一阵苦味扑面而来。 秦钰看起来年近五十,身高大约一米七出头,但佝偻瑟缩的体态让他显得非常矮小,五官则仿佛是被水浸过的人物画一般,向下不自然地耷拉着。 修为一塌糊涂,框架是筑基期的框架,但无论是真元、肉身还是元神,都如千疮百孔的废墟,处处漏风,而每一缕风都满载着生活的苦涩味道! 如果说昨夜的石玥和赵修文是苦水,那么此刻所见的秦钰则是人形的苦海! 王洛还真是第一次见到面相如此之苦的人,不知生活中要经历多少苦楚,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个人。 放到旧时代,魔道三宗里,最喜欢操弄命运、以厄运、苦命来折磨他人的度厄谷魔头们,见了秦钰怕都要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所幸如今是新时代,命再苦,终归有个庇佑人类的大律法来兜底,所以秦钰好歹还保留了人相,没把重口味贯穿太过。 与秦钰相对应的,则是一群张牙舞爪的中老年妇女。 “我跟你们说,那老头绝对不是第一次偷窥了!你看他那一脸猥琐相!” “认错道歉这么娴熟,他要真没偷窥,干嘛认错!?” “树眼没看到,不代表他真没做……” 对照两边的表现,王洛已自然而然地脑补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吵闹声中,韩宇加重脚步,咳嗽两声,打断了妇女们的输出,然后说道:“担保人我已经叫来了,根据他的陈述,秦钰平素并没有任何不良行为。这次也是误会,所以秦钰你可以走了。” 王洛一言不发,只是轻轻点头。 另一边,中老年妇女团自然不乐意,纷纷开始声讨乃至叫骂。 韩宇也不辩驳,只是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是,以后我们一定会重点防范类似案件的发生。绝不错过任何一个坏人……” 然后伸手示意王洛和秦钰赶紧走。 秦钰抬头看了眼王洛,目光中没有丝毫好奇,只有仿佛傀儡木偶一样的麻木。 王洛也不客气,招招手:“走了。” 秦钰便乖乖跟在身后。 两人走出楼门,王洛便停下脚步:“之后你自己能回家吧?我还有事情要在这里办,就不送你了。” 秦钰点点头,咧了咧嘴,努力在苦涩的脸上释放出真诚之色,说道:“谢谢……” 王洛刚要挥手作别,忽然皱了下眉头。 秦钰释放真诚的表情,虽然乍看下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却多少扫去了原先堆积的苦涩气质。 然后,王洛就发现他的面相很有些问题。 “你这人,不该这么惨啊。” 秦钰顿感错愕,有些不知所措地缩起了身子。王洛则借机加倍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个小老头。 苦是真的苦,这些饱经苦难的痕迹做不得假……但另一方面,他本不该这么苦,他的面相其实更倾向于好运之人! 当然,面相并不能决定一切,王洛的相面法也只是略有涉猎,但秦钰的面相和实际人生的差距过大,比石玥这种顶着18运当负债少女的案例还要离谱的多,所以王洛绝不会看错。 然而没等细看,就听旁边传来一个格外刺耳的喧哗声。 “草,秦老头你不去看门,在这儿瞎踅摸什么呐!” 王洛转过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胖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行走间肥肉颤动,如同在体表掀起波浪。而他身后,三个马仔亦步亦趋地跟着,同样是横意十足,大有此山是我开的气势。 然而没走两步,就被一个路过的青衣拦下。 “你们几个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大早上就喧哗,还当街横行?是不是想吃牢饭了!?” 胖子的气势霎时间委顿,当场作点头哈腰状:“是是是,我们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那青衣怒意稍敛,又看了眼胖子的金发碧眼,骂道:“张胖子你又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当心你爹打断你的腿!” 张胖子本来头都要垂进胸腔了,此时却忽然昂首说道:“这是潮流!最近太虚特别流行金发碧眼!” “少玩点太虚绘卷吧,你爹的厂子一直等你继承呢!” “所以我这不是一早就来查岗了嘛,结果就看到看门的在这儿摸鱼!” “你家厂子在石街东头,你来这儿查什么岗……算了懒得跟你扯,我还要上班,你记得规矩点,别净给你爹丢脸!” 青衣走后,张胖子长出了一口气,头顶耷拉下来的金发也重新支棱起来,然后一双细长的眼睛扫过身后。 三名马仔立刻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而此时张胖子当然也威风不起来,只是瞪了秦钰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转身走进不远处一间装潢华丽的小铺里。 王洛有些好奇:“那铺子是干什么的?” 秦钰却没有回答,而是瑟缩地说道:“我,我要去上班了。” 王洛转回头问:“刚加了夜班,还被折腾到青萍司来,你都不休息一下?” 秦钰再次咧出扭曲纠结的笑容:“不,不必了……我先告辞了。” 看着小老头佝偻而蹒跚的背影,王洛只觉得违和感越来越重。 不过,正如秦钰还要上班,王洛也有正事在身——他还得催办自己的建木之种呢。 —— 轻车熟路地在白衣女子那里报道后,王洛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今天轮值的还是沙爽前辈……我刚刚递了个催办的条子,但那边完全不给回应。” 王洛皱起眉头,目光转向白衣女子身后,那面墙上印着青萍司的工作守则,尽忠职守,执律为民的字样在闪闪发光。 “所以,他因为对南乡的歧视,便公然违背工作守则,践踏他人权益,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青萍司正常任职啊。” 白衣女子本不愿多说,但见了王洛的手臂肌肉,便轻声解释说:“沙爽前辈是正经书院出身的精英派,虽然得罪了上层没法晋升,但被发配到这个小白楼后,他不故意搞事,只是消极怠工的话,我们谁也拿他没办法……好在有轮值制度,等上几日,换下一位来,事情很快就能办妥的。放心,沙爽虽然经常有意刁难人,但还不至于为了刁难人给自己多加班,时间到了他会去休息的。” 虽然白衣女子已经在诚挚安慰,但王洛听了,却只感到更加荒谬。 这沙爽是什么天灾吗?还非要等天灾过境,才能享受一个人的正当权益? 不过考虑到自己如今申办的南乡飘泊客的身份,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凭空杜撰的,也谈不上特别理直气壮,王洛也就暂时不予计较了。 “好,那我先等一等。” 结果才一转身,就看到个熟人。 一位白衬衫、灰坎肩的老人,正温和地冲他摆手打招呼。 “孔璋?你也来办事?” 老人笑道:“昨天的手续只办了一半,今天来办剩下的一半,你呢?沙爽轮值没那么快吧。” 王洛说道:“还是他,所以建木之种还是下不来。” “急不得,青萍司的植木使轮换很慢,而且沙爽最近心情不好,很有可能故意延长自己的轮值期,来恶心你这样的南乡人。运气不好的话,卡上一个月都有可能。” 王洛问:“运气好呢?” 孔璋一怔,而后失笑:“运气好?那可以祈盼着沙爽行功出岔,走火入魔,不得不请病假,那青萍司就要尽快让下一任轮值的植木使就位了……” 话音刚落,忽然二楼跑下一位急匆匆的年轻白衣,来到一楼一位资深青衣身旁耳语一番,青衣面色一变,招来工作手册,在上面写下了最新的工作指示。 片刻之后,所有负责接待的白衣都收到了指示,面色各异,其中与王洛最熟的那位女子,犹豫了一下,悄悄冲王洛招了招手。 “刚刚得到消息,沙爽前辈不知怎么,行功出岔,走火入魔,连道心都出了裂纹。刚好接班的植木使就在这里,我已经给你申请加急办理,待会儿你就可以去领建木之种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孔璋,只有目瞪口呆。 “你这个运气,不,你这个真的是运气吗?!你不会是什么金鹿厅的巡察使来微服私访的吧?!” 王洛笑了笑。 “好吧,就当真是运气,那你有这么好的运气,何必还去给人打工呢?天底下任何一家赌场都是你的私人钱庄。” “我师姐不让我赌博的。” “……家教真好啊。” 第21章 每一个光头都可能是隐藏的高手 拥有良好家教的王洛,非常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建木之种。 过程非常简单,等叫号,上二楼,对轮值的植木使说你好,待对方确认身份无误后,伸出手,由植木使连接大律法,然后一颗晶莹剔透如翡翠般的种子,就会从虚空降临,沿着手臂融入血脉之中。 整个流程不超过十五分钟,考虑到新接班的植木使是个如语杼一般,和善而健谈的南乡人,拉着王洛聊了十分钟的南乡轶闻,实际用时可能不会超过五分钟。 而拥有完整的建木之种,就意味着王洛是得到了大律法认证的祝望国民,一个被文明世界拥抱的南乡飘泊客。 按照植木使的说法,在如今这個时代,南乡飘泊客的身份,很多时候反而比南乡本地人在求学、就业时更为有利。 “当然,具体的就业情况,我不是专业人士,也说不太准。所以推荐你去太虚照堂,找茸城福仁司的堂口,那里会第一时间更新各种招聘信息,很适合你这种刚刚来茸城安家立业的有为青年。” “不过,你既然刚刚才拿到建木之种,此前应该还没在太虚登记过。临时访客必须要有正式的太虚行者陪同,才能度太阴河。所以你还要先去太虚小站办理登记。这种小站在茸城有很多,最近的一个,就在这栋小白楼迎面那个丁字路口的左数第二个店铺。那边一般还会贩卖离神散,你按照预算购置就好……” 植木使深信王洛的老乡身份,提的建议贴心而细致。 王洛认真道了谢,离开小白楼,按照植木使的指点,果然在路口左侧看到了一家花枝招展的店铺。 很有些眼熟。 不久前,金发碧眼张胖子,就带着自家三个马仔,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了那家店铺。 而此时,店铺内正传来张胖子志得意满的笑声。 “哈哈哈哈,赤柱武神是我的了!下次帮派战,伱们等着被我斩草除根吧!哈哈哈!” 然后便是一个悲愤交加的斥骂声:“张胖子你要不要脸!?这张卡是我们先订的!” 这个声音格外熟悉,让王洛耳朵一动。 张惇? 另一边,张胖子笑声未止,身后马仔们已经怒道:“张胖子也是你叫的?!” 张惇怒道:“我也姓张,怎么不能叫张胖子了?!” “你这穷鬼也配姓张?!” “草泥马!” 当王洛赶到店铺时,看到的就是一场污言秽语的乱战。 一边是张胖子和三个马仔,另一边则是张惇和两个穷酸小伙伴,店铺内还有三两个散客,正斜倚着柜台和老板一起看戏。 显然眼前这一幕,对他们来说已经并不算新鲜了。 而见到王洛进来,张惇一脸惊喜:“王哥,你来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哥? 王洛问题还没出口,就见张惇眉头一竖,伸手指着张胖子的鼻尖,硬气十足地说道:“张富鸿,这下你完了!” 张胖子一愣,看看王洛,再转回头看看张惇,冷笑道:“我完了?什么意思?你还找了别的赤柱武神卖家?醒醒吧,现在我也有赤柱武神,你们就算买了又有什么用?” 而后笑容一敛,露出警惕之色:“等等,你们该不会是准备买【真影大帝】吧!?” 身后马仔连忙提醒:“张哥,真影大帝一张卡至少几十万灵叶,还有价无市,那几个穷鬼怎么可能买得起?他们为了买一张几千灵叶的赤柱武神,都要倾家荡产了。” 张胖子这才转惊为喜:“说的也是,真影大帝连我都买不到,这帮穷鬼凭什么!?哈哈,一张赤柱武神都当个宝,还要集资、借款,这么穷还玩什么飞垣录!?说实话,其实我根本不差一张赤柱武神,过几天的帮派战,有没有这张角色卡,我碾压你们都易如反掌。这次特意来截你们的单,也是方便你们早点放弃无谓挣扎,别在玩不起的绘卷里浪费钱了。” 说完,张胖子便带着厚重的笑声扬长而去。 张惇等人则咬牙切齿,作无能狂怒状。待其背影远去,张惇来到王洛身旁,正色道:“王哥,这次无论如何,都请你帮帮我们!” “助人为乐是无妨,但你至少要先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惇连忙解释道:“王哥,昨晚不是说我们要在《飞垣录》打帮派战吗……对手就是那个死胖子!他爹是石街的大老板,钱多的要命,石街东头的肉厂就是他爹开的。他平日里总是仗着钱多欺负我们。这次也是,我们本来找到了一个愿意卖【赤柱武神】角色卡的卖家,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跑到这里提前出高价买走了!” 王洛点头道:“所以你们要我帮忙声讨无良卖家?” “呃,那倒也不必,虽然卖家这事做得不厚道,但这种角色卡的现实交易,本来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规矩,价高者得也没有错,谁让我们出不起那么多钱呢……” “可惜我也没钱,让你失望了。” 张惇急道:“但王哥你不是抽卡必中嘛!那【赤柱武神】虽然炒得厉害,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千里挑一的武将卡罢了。凭你的手气,抽个万里挑一的【真影大帝】、甚至是【血魔十三】,我们帮派战就能反败为胜了!” 而没等王洛回复,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呵呵,反败为胜?你们就算反败为胜又能怎样?太虚绘卷里赢了张胖子,就能变得比他更有钱吗?” 张惇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只见是个身穿白上衣、黑长裤,约三十岁的男子,文质彬彬,脸上挂着淡漠的傲气和不悦。 而他身后的一名穷酸小伙伴,陡然涨红脸:“哥!?你怎么来了,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事?你出的那一千灵叶份子钱,不还是我借给你的?我本来还好奇你忽然借钱,是准备拿来作什么,就一路跟来,却不想居然是为了和人家在太虚绘卷里争个虚名!” “虚名不虚名的……那也是我们的事!” “我是你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男子厉声反驳,而后又沉声道,“我也不跟你提什么长兄如父的废话,咱们就事论事。你们和那张胖子斗气有什么用?在绘卷里赢了他,能赚一枚灵叶吗?恰恰相反,你们为了赢他,甚至要四处找人凑钱!一张强力角色卡,对他来说只是零花钱,但对你们来说呢?你找我借一千灵叶,要多久才能还清?而且就算赢了这次,下次呢?你们前期投入的资源越多,落败的那一刻,损失也就越大!” 这番道理讲下来,不单他的弟弟哑口无言,就连张惇和另一名一道玩《飞垣录》的垣友也面露动摇,宛如道心将破。 白衣男子见此,面有得色,咳嗽一声,又朗声说道:“咱们有句老话,叫作玩物丧志,太虚绘卷虽然瑰丽缤纷,却最能消磨人的斗志。大家都还青春年少,切不可自误!” 说着,他又转向了一直看戏的店老板,正色道:“老板,我知道经营太虚业务,是你生计所在。但我不得不说一句,即便是生计也有高下之分,挣钱也有体面不体面之分。给太虚绘卷作交易平台,就实在是不怎么体面!” 店老板被说得一脸懵逼,良久,发出一声长叹。 “我一个无关路人,真是躺着也中箭……行吧,既然要拉我下场,那我也就讲上两句把。” 说着,店老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使之更显锃亮,甚至晃得白衣男不由眯起眼。 “先做个自我介绍,鄙姓罗,罗晓,这家太虚小站的老板,阁下又是贵姓?” 白衣男眯着眼睛,傲然道:“免贵,顾帆,兴澜地产高级文书。” 罗晓闻言一笑:“兴澜地产,那可是大企业啊,能在那里任职高级文书,在石街的确可谓是人上人了,难怪一番话说得这么居高临下。可惜,终归只是何不食肉糜之论。” 顾帆也不气恼:“还请赐教。” 罗晓说道:“你刚刚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正论。没错,在太虚里变强,影响不到现实。无论帮派战胜负如何,张富鸿都是石街有名的富二代,而张惇等人只是日结工……但是,假使日结工们不玩太虚绘卷,甚至假使他们把玩绘卷的时间都拿去工作、奋斗,就能变得比张富鸿更有钱了吗?” 张惇闻言苦笑道:“我是我们三个人里工钱最多的,日结六百,一个月下来差不多一万二三(此时顾帆露出明显惊讶且动摇的神色)但就算辛苦十年,不吃不喝,也比不过张胖子过一次生日领的红包。” 老板又说道:“毕竟张胖子的爹张俞,在石街基本是当之无愧的首富了。但如果放到整个茸城来看,张俞应该排不到前二十,在祝望则排不进前一百……跟那些真正的有钱人比,张俞也只是小人物。而我们,我们又算什么呢,不过是蝼蚁之辈罢了。不单单是比财富、比地位、甚至比修为比能力,我们都形如蝼蚁!” “那张富鸿在蒙学院里根本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可张俞给茸城书院捐了五百万灵叶,就能让儿子进外院,得以凝丹深造。放到过去,咱们看了那金发碧眼的胖子,还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张真人呢!” “而比张富鸿更豪横的富家子弟还有数不胜数!他们眼里,整条石街都只是大块的垃圾!石街中人即便再怎么努力工作、修行、生活,也始终只是蝼蚁,别说和他们同台较量,就连抬头仰望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在太虚绘卷里,我们是可以较量的,甚至有机会赢!” “那么,为了赢,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胜利,花些钱又算什么呢?这些钱能换到一个相对公平的较量机会,已经很超值了!何况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劳动所得!象征着我们努力为这个世界贡献过力量!” “没错,就算这次帮派战,张惇他们侥幸赢了,下次,下下次,张富鸿肯定还是能砸钱赢回来。但只要赢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对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说,也是值得铭记永久的奇迹了!” “当然,我一个经营太虚小站的小老板,平日里多半收入都来自太虚绘卷的相关产品,说这些话很像是为了保自己的饭碗……但当初我之所以经营这家小站,就是因为心中有这么一个梦想。我梦想着,即便只是在虚拟的太虚,也能让世界变得更公平一些!” 光头老板的这一番演讲说完,王洛率先鼓起了掌。 精彩绝伦。 事实上,罗晓的观点,王洛并非完全认同,但以前在灵山上,师傅宋一镜就时常叮嘱这么一句话:身为灵山人,切勿随意鄙夷他人的执着。 用师姐的话说就是:别搞那么重的爹味,恶心。 罗晓的这番演讲,和爹味男那优越感上天的发言,感染力和说服力的差距判若云泥,不但王洛鼓掌,张惇等人也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恨不得当场猛捶胸脯,仰天长啸。 而顾帆本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想要反驳,却俨然词穷,最终只能放下一句狠话“朽木不可雕”便落荒而逃。 罗晓功成身退,重新坐回柜台后面,配着一杯热茶吃下了离神散,神游太虚。 张惇则喘着粗气来到王洛面前,郑重其事道:“王哥,我知道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肯定是瞧不上太虚绘卷里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这次真的求你了,帮帮我们吧!这次帮派战,不单单是为了争一口气,更是为了保护我们最重要的家园。那是我们几十个兄弟辛辛苦苦经营了两年的家!但是张富鸿只是看上了我们的灵脉,就要起兵攻伐,还说得胜之后就要将我们的所有建筑都夷为平地!所以这次帮派战我们绝对不能输!绝对不能!” 王洛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帮忙。” 张惇愕然,继而大喜若狂:“真的!?王哥你……” “但师姐曾经嘱咐过我不入赌场,所以抽卡一事爱莫能助。” 张惇急道:“我知道好运是有代价的,所以绝对不让王哥你白白出力!我们帮派为了买【赤柱武神】存了五千灵叶,全都可以给你!只要能帮我们抽出一张【真影大帝】就好!” 此时,罗晓听的不由好奇,放下茶杯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呢?” 张惇立刻眉飞色舞地将昨晚王洛在《御灵》四抽四金的战绩讲了出来,引得店内一阵倒吸冷气之声。 一名无关看客皱眉许久,摇头道:“这是什么逆天小故事?你喝多了在做白日梦吧?” 罗晓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是沉船沉急眼了开始做白日梦了吧?” 张惇顿时不乐意:“一群没见识的东西,待会儿就让你们跪下来喊王神!” 王洛却没兴趣受人跪拜:“我说过,不赌博。” 张惇顿感百爪挠心,却不知如何解释。 罗晓闻言却来了兴趣:“兄弟你这话就错了,太虚绘卷的抽卡,可不能算作赌博。两者的共性无非是真金白银的投入,输赢有随机性、参与者有盈利预期。但如果只按照这个定义就把太虚绘卷归为赌博,那南乡定荒兵团围剿荒兽的军事行动,也是真金白银砸军费、胜负有很大不确定性、定荒有极大收益。难不成要把那些定荒的烈士们算作聚众赌博吗?” 王洛皱起眉头:“你这就是在偷换概念了。” 罗晓说道:“严格来说,不是我在偷换概念,而是咱们祝望金鹿厅,乃至大律法在偷换概念,你看这个……” 说话间,光头老板从柜台后面翻出一本厚厚的书,解释道:“这是金鹿厅下辖的律部、商部、太虚司和青萍司联合发布的,关于经商的各项律法规章的合集,其中哪些行业算赌博,哪些行业不算,都有严格规定。而太虚绘卷完全不算赌博!” 王洛好奇心起,抬手翻阅起了罗晓的合集,只见那繁复细致的律法条文中,果然将传统意义的赌博,与太虚绘卷中的卡牌抽取等行为做了明确区分。而性质上说,只要太虚绘卷中的虚拟道具,不能经由绘卷的运营工坊,直接兑换成真金白银,那太虚行者们在绘卷中投入再多的资源,也只是单纯的消费行为! 至于虚友们在现实中进行卡牌交易,换来真金白银,那只能说明祝望商业氛围浓厚,民间经济往来频繁,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喜人态势! 罗晓又说:“事实上,真要严苛定义,彩票也算赌博,但……” 王洛摆了摆手:“彩票我是不会去抽的,但你说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嗯,严格来说,的确不应将太虚绘卷定义为赌博,那么师姐对我的禁令也就无效了。” 张惇立刻像是听到开饭的宠物犬一样冲来两眼放光:“那王哥,抽卡的事……” 王洛又说:“但我也要事先声明,我的好运并不是万能的,首先它不可能无中生有,比如说商家根本没在奖池里投放奖项,那我当然不可能凭空变出来。” 张惇连连点头:“懂了,就是挡不住卡池欺诈,但这个不要紧,运营飞垣录的工坊是祝望最大的绘卷工坊,这点信用还是有的。卡池里说有什么就一定有什么。” 王洛说道:“其次,运气的本质是资源的转移,有人好运,就必定有人衰运。我看太虚绘卷的卡池,概率大多是有正经定数的。那么从我这里抽中的头奖多了,必定意味着其他人抽中的就少了……而这种掠夺行为,必然带来反噬。” 张惇的兴奋略微凝固:“也就是说十连三金之后,第二天出门很可能被飞梭创成残疾?” 王洛想了想,说道:“具体解释起来会很复杂,所以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张惇于是看向两个小伙伴,三人彼此对视,各自露出痛下决心之色。 “王哥,我们不怕残疾!请帮我们抽真影大帝吧!” 此时罗晓的兴致也来到极点,在旁劝说道:“以这几人玩飞垣录的一贯运气,以及被各路土豪玩家碾压的经历,给他们补一个真影大帝也不算过分……前提是,你真的能抽得到。” 第22章 所以石玥为什么那么穷? 王洛的好运气,在灵山时代就屡屡为人惊叹。 但运气始终只是运气,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因果律,所以他出门也有捡不到的钱,抽奖时也有抽不到的头奖。而且好运终有代价,所以很多时候王洛需要刻意收敛自己的好运。 然而在太虚绘卷中,他的好运仿佛得到了冥冥中的无上伟力加持,变得横行无忌。 比如现在…… “卧槽,卧槽!真,真的出了啊!?” “真影大帝,活的真影大帝!” “我日啊,原来这卡池里真有真影大帝啊!?” 一片空旷的草原上,一位身长十米的巨人,在一片花草果木堆积的祭坛中,缓缓浮现出来,他身披漆黑的甲胄,手持荡魔偃月刀,一出场就仿佛吞噬光芒的黑洞,将在场所有虚友都吸得神智迷离,语无伦次。 张惇更是欣喜若狂,当场就跪倒在地,给王洛猛力磕头。 “王哥,王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爹了!” 王洛皱起眉头,向旁边侧过身子。 然而周围更多的人凑近前来,跪拜不休:“王爹!亲爹!求收下我这个孝子吧!” “求王爹再抽一发吧!” “妈妈妈妈妈……” 王洛于是干净利索地从太虚中抽离出来,回归现实,不受这无缘的香火。 张惇慌忙跑来:“对不起对不起,大伙儿是久旱逢甘霖,有点开心过头了。有了真影大帝,张胖子再买多少赤柱武神都没用了……总之,多谢王哥成全,这是之前说好的五千灵叶,说实话,这点钱肯定不够。一个真影大帝拿到市面上至少能卖几十万,我们……” 王洛反问:“那你们会拿去卖吗?” 张惇愣道:“当然不会。” “那他就不值几十万。”王洛说着,收下了张惇手中的翠竹。 张惇愕然,继而感激涕零。 而围观了全程的罗晓,已是神情凝重。 “王洛小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请说。” “你……真的不是太虚司的某位断法真人,化形私访来的吧?”罗晓说道,“我经营这太虚小店二十年了,经我这中介平台做成的交易,可能有几十万单。期间我见证过无数太虚绘卷的起落兴衰,各种奇闻异事真的是见得多了。但像你这么离谱的却是第一次见……” 王洛问:“你也没见过活的真影大帝?” 罗晓说道:“见过,买过,也卖过。真影大帝虽然是飞垣录中最顶级的武将角色卡,终归是可以靠卡池运气抽出来的,只不过概率奇低,而且限制每一個虚友的抽取次数,所以才奇货可居。我这种兼职作中介平台的,怎么可能没见过呢。但是,像你这样说抽真影大帝就能抽真影大帝的,我听都没听过。” 而后,他半边身子探过柜台,认真问道:“真的是运气?” 王洛说道:“或者伱当我是太虚司的断法真人也可以。” 罗晓收回身子,说道:“如果真的是运气,那兄弟你有没有考虑过,好好利用一下自己的运气?比如……” “没有。”王洛答得斩钉截铁。 罗晓不甘放弃,说道:“这不是什么不法营生,我是兼职作太虚绘卷的道具交易平台的,你在绘卷里抽出珍稀卡牌,我可以代你贩售,只抽百分之五的纯利。以你的运气,还有目前太虚道具的实体市场,保守估计一个月也能赚几百万!” “如果只想赚钱,我可以去买彩票,你不是说那也不算赌博么。” 罗晓愕然,摇头叹息:“说的也是,只为发财,有的是更方便的门路……那么,做专职代抽如何?” 这次轮到王洛好奇:“专职代抽是什么?” “就是专门代人抽卡,比如说最近最火的御灵,守鹤仙子卡池复刻,但卡牌出率只有千分之一,平均预期是两万灵石一张卡,而运气差到极点,硬吃保底的话,那可能就要四五万灵石才抽得出。而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说,给我两万五千灵石,我保你出卡,会怎么样?” 王洛大致思索了一下,说道:“预期是亏的,但可以有效回避风险,应该有很多人会选。” 罗晓说道:“小哥理解真快,代抽本质就是类似上了个保险。后来随着青庐行业的发展,很多青庐居士为了赚取更多的观众,会搞一些让利代抽,亏本赚吆喝。还有些人气极高的大居士会和工坊合作,取得折扣抽卡价格。当然,除了抽卡,还有绘卷中的装备强化、道具掉落等一切与概率有关的业务都可以以此类推。总之,专职代抽差不多就这么回事了。” 王洛沉吟片刻,问道:“而我比起一般的代抽,成本优势是无限巨大的……但这和批量贩卡又有什么区别呢?” 罗晓说道:“区别在于你可以挑选客户,选你认为值得帮助的对象。” 这次轮到王洛愕然。 罗晓补充道:“我理解你不愿用好运牟利,但你可以用好运来帮助别人,帮助那些运气差到极点,在太虚绘卷中体验不到应有的快乐的可怜人,比如方青青和张惇。说大些,替天行道,这应该算是好运的正确用法了吧?” 王洛不由失笑。 罗晓对好运的理解还是有些偏颇,替天行道也好,乐于助人也好,目的性过强,本质上就与一心牟利没有区别了。好运的正确用法只有一种:放下一切精心算计,率性而为。 看着想抽,那便抽了。看此人顺眼,那便帮了,除了师姐明令禁止的,其他一切都随心所欲。 所以罗晓的提议,倒确实有几分可行性。 如果可以自行挑选客户,认识一些合眼缘的,有趣的虚友,那他倒是真不介意分享一下自己的好运气。 见王洛有些意动,罗晓立刻跟上:“客源我可以帮你作初筛,具体接不接单由你拍板,代抽的其余运营事宜由我负责,包括税务代缴、账号运维等,收益方面咱们二八分,我抽两成纯利,如何?” 这一番迅捷流畅的动作,让张惇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人们就隐隐明白了,罗晓这个不起眼的太虚小站,凭什么能在石街屹立二十年不倒! 王洛笑了笑,上前仔细看过合同,又看了看罗晓,确认对方确有诚意,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本就没什么功利心,罗晓的合同也算公道,那就不必浪费时间去纠缠细节。 名字签定,体内那颗新鲜出炉的建木之种,轻轻颤抖着流淌出一丝凉意,纠缠于合同之上,而当罗晓也签上名字后,合同纸就绽放微光,逐渐没入虚空,被一股源自苍穹的无形之力汲取。 “好了,合同生效,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生意伙伴了。”罗晓露出直爽的笑容,“而我这里刚好有个非常不错的单子,还请你务必考虑一下。” 说着,他递来一块交易用的挂牌,只见交易申请人上赫然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其实我平时也在玩飞垣录,所以打算找你用三千灵叶包一张赤柱武神。哈哈,希望你别介意我公器私用,讨个内部价。” 王洛笑了笑,只觉得这个光头老板做事是真的够圆滑。 他未必真的需要什么内部价,甚至也未必需要赤柱武神,但显然,他需要再来一次眼见为实,也需要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基准价格。 三千灵叶换赤柱武神,就是罗晓开出的价格,也是一个王洛乐于接受的价格。 —— 再一次从飞垣录中离开时,王洛手中又多了两千多灵叶。 在罗晓的账号上,王洛没能延续每抽必中的奇迹,但短短几十次抽取就拿到赤柱武神,还是让人大开眼界,以至于罗晓这个老油条都一时激动,从嘴里蹦出了半个爹字——这倒是侧面证明了他的确是铁杆虚友,不然发不出这个癫。 日入近万,可谓横财,但也仅止于横财,一方面,飞升录居然没有将这两千灵叶算作灵山资产,另一方面,王洛也并没打算把代抽当稳定事业。 致富还是要靠辛勤劳作。 “所以接下来,咱们开始办正事吧。” 王洛的话,让罗晓一怔:“什么正事?” “为我办理太虚登记,顺便告诉我太虚照堂的工商司堂口在哪里,我准备找点零工做,类似百城通,待遇从优的那种。” 光头老板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扭曲。 天底下还有比代抽或者贩卡更待遇从优的零工吗?!你刚刚不到半小时就赚了近八千灵叶,现在告诉我要去百城通给人送货?! 王洛当然看得出罗晓的心声,也不介意,只是问道:“这里应该能办理登记吧?” “……当然可以。” 事实上,绘卷道具交易只是这个太虚小站的副业,罗晓的主营业务只有两个:一是为顾客作太虚登记,以及简单的太虚行走咨询指南;二是贩卖太虚司指定品牌的离神散——以太虚司指定的价格。 这显而易见不是个赚钱的营生,但只有接下这个不赚钱的营生,才能兼职开展太虚绘卷的道具交易这类赚钱营生。而罗晓如今生意兴隆之余,也的确没有忘本,本职业务依然娴熟,他没让店员代劳,而是亲自为王洛办理了全套的太虚登记手续,并带他前往太虚照堂,浏览了各个官方堂口,然后就打工兼职一事提出了自己的诚恳建议。 “我这里正缺一个助手,我看小哥你就正合适!日薪一千……不,一千五,如何!?” 而眼看着柜台后面的现任小站助手,正露出惊恐彷徨委屈无助的表情,王洛自是婉拒了老板的热情邀请。 总感觉真要接了这个差事,老板早晚有一日要诚聘亲爹。 第23章 事情显然不再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 从太虚小站离开时,正是午饭时候。王洛按照光头老板罗晓的推荐,在小白楼前一家备受好评的小酒楼里点了一份酱爆肉丁、一份烧烩爪尖、一份芙蓉鸡片、一只熏鸡一盘凉拌脆芹,两桶注灵米酒,一碗炝锅面,耗资近五百灵叶,在石街属于难得的奢侈消费,正适合拿来慰劳辛苦加班的石玥和赵修文。 可惜也更适合食欲大开的王洛一人食。 酒足饭饱回归石府,但没等进门,王洛就感到一股凝重的氛围扑面而来,仿佛院内进了什么邪祟之物。 但此时光天化日,石府内院又有棵古代血脉的管家树,怎会让邪祟进屋? 带着好奇,王洛迈步进门,脚步未落,就听到石玥的愤怒声音。 “我说过了,石秀笙和我毫无关系,他欠的债,你们去找他要!别来骚扰我!” 另一边,一个轻佻的声音回应道:“怎么叫毫无关系呢?他是你爹啊,而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啊。” “我一没继承他的遗产,二没为他的债务做过担保,凭什么要我还债?要说天经地义,不要给还不起债的烂赌鬼借钱才是天经地义!你们两个再不走,我就叫青衣了!” 此时王洛也刚好越过内院门,只见管家树下,石玥气势汹汹地与两名身材高大粗壮的汉子对峙。那两人黑背心黑短裤,裸露在外的肌肉格外有视觉张力,神态却是游刃有余。 “叫我们走?好啊,这里是你家,我俩绝不逗留,但院门外就不归你管了吧?我俩就坐在你家门口吃喝拉撒,什么时候还钱我们什么时候再走。” “对,伱出门打工,我们也跟着,你走到哪儿我俩跟到哪儿,违法乱律的事我们不做,但你也别想好好过日子。” 两人说着,结伴出门,见了王洛也只是投来好奇的一瞥,不多事,不惹事,然后就在院门口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面带讥讽,仿佛料定这场对峙的赢家一定是他们。 内院里,石玥怒意收敛,更多则是无奈,见到王洛后,不由地低下头:“抱歉让山主大人看笑话了。” 王洛说道:“并不可笑,对方非常专业,你输得不冤……” “……谢谢你的安慰了哦!?” 王洛说道:“不客气,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石玥沉默了很久,说道:“拖吧,拖到他们觉得划不来,自然会走。如山主大人所说,对方是专业的讨债团队,而专业人士是要拿薪水的,他们每在我门前坐一天,就等于亏一天。” 王洛反问:“专业团队会做这么不专业的事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石玥也是反问,“由山主大人去展示天生道体,色诱他们离开吗?” “很遗憾,那两人虽然看来肌肉虬结,其实是注射灵水催出来的假象,他们锻体天赋几乎为零,属于有眼无珠型。” “这也算专业团队吗!?” “宁肯在体内注射灵水也要装出厉害模样,当然可算专业。” 话没说完,就听院外已经响起专业团队的叫骂声,而且不单单是口头喝骂,还有各式乐器助兴——丧乐专用的那种。 石玥听得头疼:“总之,山主大人看起来有什么好办法?” 王洛点点头:“交给我。” 言毕出门,正看到那两个肌肉虬结的黑背心,一個吹唢呐,一个唱歌词,不远处已经逐渐聚集起围观人群。 于是王洛不由回过头:“看到没,这就是专业。” 影壁后的石玥手捂着头:“您说得都对,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石玥意料的简单。 王洛走上前去,在那两个黑背心的小腿上各踢了一脚,动作迅捷无伦,以至于被踢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只投来戒备的目光。 然而接下来,不过几次呼吸时间,吹唢呐的黑背心就面色陡然一变,气息一抖,抖得唢呐当场破音,而后又下意识蜷身曲腿,腹部传来一阵低沉的鸣响。 另一个唱词的黑背心反应来得慢上一拍,但也是霎时间面色转白,刚刚拉起的唱腔立时走板,而后便捂起了肚子。 王洛好心向旁一指:“厕所在那边。” 对于现代人来说,五谷轮回,其实基本上已经只具有象征意义了,哪怕是一个修为不过引气的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也能将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八九不离十,少数残渣也可以用排气法、导引术等方式排出体外。 然而,现代社会的食品,是高度发达而精致的产物,兼具营养与口味,相对应的,消化这些产物,需要的是同样发达而精致的技术。 例如由国家统一为全民植入的消化型蛊虫、义务教育第一年就会传授的五气诀等……而一旦这些方式出现差池,那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这些方式会出差池吗?这是显而易见的,单从遍布各国各城镇大街小巷的公共厕所,就可见一斑了。很多时候,哪怕尊为元婴高手,也会消化不良,也会内急,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例如食物中毒,甚至会成为喷射真人…… 总算王洛下手不重,只是用轻踢截断了两个黑背心的真元循环,在惨剧发生前,他们还来得及踉跄离场,冲向不远的公共厕所。 而刚刚凑过来开始围观的人群,浑然不知与屎到淋头的风险擦肩而过,仍在啧啧称奇。 对此,王洛只是投以玩味的目光。他的目光很纯粹,纯粹到四周的人很快就笑不出来,纷纷感到小腿和小腹有些生寒。 有人连忙解释:“喂,我们只是看个热闹,跟那俩人不是一伙的啊。” 王洛就感觉很可笑了:不是一伙儿的,那来看什么热闹?特意跑别人家门口看她受窘,就是石街表示睦邻友好的特殊习俗么? 此时,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咱们大伙儿都是石街本地人,石玥这孩子的为人如何,眼不瞎的都看得见,放任一个勤奋进取的小姑娘被外人欺负,还要跑来看热闹,这件事,做得可不太地道。” 说话间,围观的人群忽而分开,一个穿着白衬衫、灰坎肩的老人出现在王洛面前。 “孔璋?” 老人点点头:“来的晚了些,让你看笑话了。石街人平时还是团结的,不至于勾结外人,为难自己人,今天是有些特殊情况……大伙儿,事情也解决了,还是快些散了吧。” 孔璋显然在石街有着特别的威望,他这番话说完,街坊们变纷纷面露愧色,仿佛遭到了道德与良心的拷问。而后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散去。 然而,不远处却有个中年盲流,硬是不服气,大声说道:“孔老爷子,不是我们故意刁难小姑娘,更不是不给您面子,但当初石秀笙可是找咱们好多人都借了钱的!” 王洛问道:“包括你?” 中年盲流一愣,梗着脖子说道:“街坊们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他们说了又怎么了?石秀笙当初可不光是找各大钱庄借钱,街坊们没少被他骗!如今石秀笙一走了之,留下的宅子归了石玥,每个月吃租都能有上万灵叶的收入!当然,小姑娘平日打工是很辛苦,但她赚的每一笔钱,都拿去优先填给大钱庄了!她要是真把自己当石街人,把街坊当自己人,干嘛不先把宅子卖了,把街坊们的钱还清啊?” 王洛听了,不待孔璋说话,便不由点头:“说得没错,所以不如这样,明天早上,各位有谁觉得应该父债女偿,让刚刚蒙学毕业不久的石玥,卖了自己唯一赖以存身的宅子,代石秀笙还债的,带着欠条来这里,我来帮她把钱结清。” 中年盲流闻言一愣:“你谁啊?要代石玥还债?” 王洛说道:“你们可以把我看作她的新父亲。” 盲流震惊:“卧槽,你……” 孔璋却看不下去了,厚底镜片下面的双眼凝出一丝厉色,说道:“还不滚?” 盲流立刻低头哈腰:“这就滚这就滚,老爷子别生气,我就是……” 一边说,一边溜得无影无踪。 孔璋则又看向剩下的几个看客,说道:“刚刚的话都听到了?给街坊们都传一传吧,明天早上,想要讨债的,就过来吧。” 而后,他看向王洛,将凌厉的目光重新隐藏到镜片后面,低声道:“事情处理得不错,石玥这孩子,总算是遇到了一位真贵人,倒是我先前看走了眼,把你和其他几个租客当一类人了。不过,石秀笙以石家的名义欠下的债太多,灵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石玥想重振门楣并不容易。” 待王洛轻轻点头,孔璋便又说道:“而今天你既然在众人面前显露过本事,又以她的至亲之人自居,那从今以后,石玥就不再是需要旁人关照的孩子,而是堂堂正正的石街玉主了。然后,我也就没法再帮她了,毕竟我作为石街的第三玉主,中立是最基本的条件。” 说完孔璋就要转身离去,但王洛却拦住了他。 “等等,什么玉主?” 这次则轮到孔璋惊讶:“你不知道?石玥没和你提起过吗?嗯,对她来说,可能的确不是很容易谈起来的话题,那么,有机会的话,再找她好好问问吧。” 第24章 石玥到底算不算人 告别孔璋后,王洛转身回了石府。 枣红色的院门在他身后缓慢关上,门外的小广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但院门内,石玥已跪拜在影壁旁。 “山主大人,我……” 王洛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就抬了抬手,以柔和的真元将其托了起来。 “以前护山家族侍奉灵山万年,从没流行过叩拜之礼,还是站直了说话吧。” 石玥站起身时,不由伸手抹了下眼睛,才释然道:“多谢山主大人,玉主的事,并不是我有意隐瞒……” “我理解。” 王洛从灵山来到茸城不过两日,作为一名旧时代的遗老,他需要学习消化的东西实在太多,而石街玉主并不是非要第一时间知道的重要常识。而对石玥来说,玉主这个头衔既没有光荣的历史意义,更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一时来不及提起,自是情有可原。 王洛的理解,让石玥更是松了口气,她沉吟了一下,开始再次发挥身为兼职导游的特长。 石街玉主之名,来源于三枚“玉符”,而石街玉符,则源于这条街道的特殊历史。 千年前,定荒元勋们在这片废土上重启文明,建立茸城时,得到了以石家为代表的本地人的大力帮助,可以说茸城有一多半都是建立在外山门的遗址之上。所以茸城也给了石家以极大的特权——自治权。 茸城建立之初,“石街”是一片城中之城,石家也是这座城市的无冕之王。 然而千年过去,随着石家家道中落,曾经覆盖了小半个城市的自治权已经缩水到只能覆盖这座贫民窟,且自治二字,在青萍司小白楼的笼罩下也名存实亡。而残存的权力甚至还被分为三份,由持有玉符的三人所共有。 但即便如此,石街玉主的影响力依然非比寻常,对于生活在底层的石街人来说,大律法、金鹿厅,乃至小白楼,都显得过于遥远,指导他们日常行为的是传统,而传统的代言人,就是石街玉主。 持有玉符,并不会增进修为、积累财富,但却能得到石街人的敬重与认同,由三位玉主共同定下的规矩,就是石街人必然要遵守的律法。说简单些,玉主,就是典型的宗族宿老。 石玥作为石家的正统且唯一继承人,正好持有这样一枚玉符。但以她如今的境况,显然不能正常行使玉主权力,甚至那枚玉符都是别人帮她从丧心病狂的赌狗石秀笙手中抢回来的。所以,在她能够真正自立之前,玉符于她而言并无用处。 石街人虽然喜爱,甚至敬重石玥,但显然并不是将她视为长者、尊者的那种敬重。 石玥本以为自己要用很长时间,才能重新拿回被父亲挥霍掉的家族威望,堂堂正正持有玉符,但王洛的出现,却极大加快了这个进程。 “所以,山主大人,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王洛说道:“严格来说,该是我代表灵山感谢你,石家在灵山衰落后的千年时间里都不离不弃,是灵山有负于你们在先。” “你这么说,就让人更不好意思了。天劫之后,石家依靠旧日余荫,其实一直过的不错。而且大部分石家人也都没打算为灵山守节,在几百年时间里,陆陆续续带着分割的家产移居别处。后面本家衰落成这個样子,其实是我们自己不争气……” 王洛说道:“一般来说,领导表彰下属的时候,下属推辞一次就够了,再多就属于不给面子了。” “……是我错了。”顿了顿,石玥有些失落地感叹道,“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但刚刚只是两个讨债人就让我无能为力。” 王洛说道:“他们是专业的。” 石玥说道:“但山主大人处理起来却游刃有余。” “因为我比他们更专业。” “……” 王洛解释道:“烂泥一样的小人,在任何时代都有,师姐当年带我多次下山游历,大奸大恶之人其实极其少见,反而这类‘牛二’到处都是。而师姐每次都处理得非常漂亮。” 而说到这里,王洛脑海中再次泛起回忆,以及感慨。 师姐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人,她平时的为人处世,可以说是世间距离人情世故四个字最遥远的典范。 然而下山游历,遇到凡间疾苦,她却总能表现得八面玲珑,既能以力压人,也能以柔克刚。 然后尤其擅长惩治小人。 对于天然居于九州顶点的灵山人来说,人情世故或许是最不需要的东西,然而同样,对于灵山人来说,“考虑需要与否”也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所以的确有灵山人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也有些人,只是故意装作一窍不通…… 换成是师姐来处理刚刚的情形,恐怕还要更熟练而圆滑,比如让那两个黑背心从嘴里喷出来。 思绪漂移了片刻,就听石玥已经换了话题:“山主大人,石秀笙逃逸前,在石街的街坊邻里间陆续借了上百万,所以要明早偿还债务的话,我得快些去联系牙人卖掉宅子……” 王洛摆摆手:“放心,明天早上,不会有多少人真的来催债的,用不着你卖宅子。” 石玥说道:“嗯,街坊们大部分都很善良,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明早可能的确不会有多少人来。但我反而更不希望这般利用他们的善良……” 顿了顿,石玥又说道:“石秀笙一走了之,与石家已无瓜葛,他后续的债务我是不接的。但在他走前,以石家的名义所借的每一枚灵叶,我无论如何都要还上。” “决心不错。”王洛点点头,对石玥的心性越发欣赏,“只是这样一来,倒像是我逼得你卖宅子了。” 石玥说道:“不,山主大人的话,反而让我能放下一些不该有的纠结。说实话,以我现在的赚钱速度,就连跟上钱庄的利息浮动都很吃力,更遑论给街坊们还债了……而这间小院,其实早有人看中,出的价很不错。” “但是伱把宅子卖了,赵修文他们怎么办?” 石玥说道:“我会和他们解释的,而且那个买家和石家有几代人的交情,我和他求求情,应该可以让修文他们再多住上一两年。至于之后,我也无能为力了。” 而后,石玥叹息道:“我将房子租给修文、樊姐、秦叔,是想尽我所能,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一个人的善意不应该大于她的能力,我一边拖欠着街坊们的钱,一边自顾自当好人,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呢?” “说得不错。”王洛越听越是点头。 这位忠直而善良的护山人,越来越让他中意,虽然天赋资质有所欠缺,但心性足以弥补。 放到以前,王洛是肯定会给石玥写一份单独的推荐信的。 历史上,因心性出众而被破例收入山中的,不乏其人。只要不是资质太差,以灵山的天材地宝,灌也能灌出一个合格的灵山人。 可惜现在没有什么天材地宝,王洛的山主权限也只恢复了九牛一毛,并没有办法为石玥转正。 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债务问题是我提起的,当然由我来解决,只是一百万左右,一天时间足够了。” 石玥眨了眨眼,感觉自己的听力有些故障失灵。 王洛则引出一道灵符,传讯给了自己不久前才结交的生意合伙人。 “罗晓,我想卖几张真影大帝,现货现款,今日交易,你能安排吗?” 另一边,太虚小站里,正在爽试着新鲜出池的赤柱武神的罗晓,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王洛兄弟,你要卖卡?还是批量处理?之前不是说你的师姐禁止你把好运用在赌博上吗?” 王洛坦然说道:“前提是不缺钱,缺钱的时候,不去杀人放火就可以了。” “……贵师门真是突出一个底线灵活!”罗晓也是目瞪口呆。 “我的资金缺口是一百万,能不能安排?”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你只是为了迅速筹款,那批量卖真影大帝就不划算了,武将卡的本质是物以稀为贵,出货多了很容易影响行情,飞桓录虽然火,但市场也没那么大……不如多找几个绘卷,分散筹款。”罗晓越说越是兴奋,“这方面的规划,我来负责,只要兄弟你的好运一如既往,今天之前,我绝对能给你筹够一百万!等我先联系好买家,咱们待会儿太虚见!” 收回灵符后,王洛看到的是一张惊讶到呆滞的脸。 “山主大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石玥有些吃力地说着,“你真能在今日之内,筹到一百万?” 王洛想了想:“不够的话,再多几十万应该也不难。” “怎么做到的啊?!”石玥几乎维持不住理智了,“你今天才刚拿到建木之种吧?!什么生意能一天赚一百万啊!就算在高温盛夏去工地上给建筑上防水咒,一天也赚不到两千灵叶啊!” “绘卷代抽。” 少女满脸问号:“什么代抽?” 眼看这位才刚从蒙学毕业一年多,不过十八岁的姑娘,赫然比王洛这个实际年龄过千的老古董更加跟不上潮流,对此,老古董也唯有叹息贫穷使人落后了。 “代抽,简单来说就是在太虚绘卷里代人抽卡……” 石玥闻言更是惊讶,惊讶中还多了一份下意识的厌恶。 “太虚绘卷?山主大人你……你怎么沾上那东西了。”说着,少女的表情又转为警惕,“太虚诈骗很多的,石秀笙当年就……山主大人你肯定是被骗了,现在去找青衣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王洛手中的灵符就微微发热发光,从中传来罗晓喜不自胜的吼声。 “王洛,买家找到了!绝对的大客户,我把你给张惇他们抽真影大帝的画面放给对方看了,对面愿意花一百六十万买一张血魔十三,还直接给了十万预付款!” 而后,罗晓的声音也有些紧张:“兄弟,这么肥的客户,我从业二十年都没见过几个,你现在状态如何?” 王洛笑道:“绝佳。” “好!对了,我刚刚已经把预付款转给你了,之前说好的二八分,注意查收!”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口黑白相间的小剑破空而来,在石府门前顿住,而后剑柄倒转,轻轻扣动院门。 王洛随手开门,只见小剑下面拴着一枚翠竹,接过翠竹后,那小剑就又破空而去。 那是茸城内送货效率最高的万剑归丰,飞剑送货,比石玥打工的百城通之流快十倍不止,当然也贵十倍不止。 而被如此郑重送来的翠竹,色泽饱满,通体晶莹,无需提炼其中灵叶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石玥用力擦了擦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后,只觉整个人的世界观都宛如泡影一般,开始缓缓破碎。 “很多骗局,都是先给蝇头小利,然后……” 王洛于是将价值八万灵叶的蝇头小利递到石玥手上,轻巧的翠竹如有万钧之重,让她不由身体前倾,手臂下沉。 骗局之论,自然更是说不下去了。 “我,我明白了,山主大人果然神通广大,百万的债务,居然一天,一天就……唉,这就是灵山山主和落魄护山人的差距吧。” 石玥勉强笑了笑,又说:“当然,这笔债务终归是我的,没道理让山主大人替我还债,我之后会尽一切努力还你钱的。” 王洛说道:“好,师姐说过,长期债务有利于年轻人维持奋斗心态,我就不打扰你奋斗了。” “……谢谢哦!” 说完谢谢,石玥的灰坎肩口袋里就传来一阵鸣响。 少女神情一振:“百城通那边来活了!一个白天能有好几百灵叶的收入呢!山主咱们晚上回来再聊!” 而后便匆匆出门,为青春和利息而奋斗去了。 送走石玥,王洛走回内院,站在管家树下不由陷入沉思。 事情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以石玥的出身、心性、运气,怎么会沦落至此的?换作天道无常的旧时代也就罢了,新时代不是有乐于助人的大律法么?为什么这么优质的人才,却得不到大律法的青睐? 因为旧时代余孽不算人? 第25章 来自邻居的气氛渲染 王洛在管家树下沉思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洛有些意外地转过目光。 只见一位长发及腰的纤弱女子,手扶着门吧,探出半个身子,用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看到王洛时,她有些意外,有些害怕地将身子缩回门后,将门关上大半,几乎只露出半张脸。 然而,只这半张脸,就足以让王洛为之赞叹。 这是可以代言“我见犹怜”四个字的精致面庞,以颜值而论,除去太虚中那些理想化的虚拟形象,这女子算是王洛离开灵山,进入茸城后所见之最。 除去颜值外,她的仙道修为也相当不错,腹中一颗金丹浑圆而饱满,真元波动轻盈却不跳脱,尤其元神造诣更是惊人,神念宛如实质,敏锐地触探着四周,却不张扬。 绝对是科班出身的高手。 显然,这就是之前石玥和赵修文提起过的,在茸城书院凝丹,专攻书画之道的樊璃了。 可惜樊璃却不认识王洛,迟疑片刻后,她细声说道:“我已经叫过青衣了,你,你现在属于擅闯民宅,还是快走吧。” 王洛愣了一下,才遗憾地意识到,樊璃初次见面就把堂堂灵山山主当作了黑背心的同党,但考虑到她别的修为都堪称一流,唯独体修天赋比黑背心还差,属于无眼无珠,也就不予怪罪了。 “我是王洛,新来的租客,目前暂住后罩房。” 樊璃吓了一跳,连连道歉,而后才问道:“那,讨债的那些人,已经走了吗?”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了。” “太好了。”樊璃明显松了口气,然后说道,“我刚刚引符报案,青萍司的人却推诿不来,我正发愁该怎么办呢……” 王洛听得眉毛一扬:“石街的青衣,一贯如此做事么?” 樊璃摇摇头,而后又摇摇头:“我,我平时很少接触这边的青衣,也不太清楚是不是一贯这么做事,但是按理说,只要接到灵符传讯,无论如何也该派人来的……” “有意思了,那么照理说,我是不是该去投诉他们。” 樊璃吓了一跳:“你要投诉青衣!?不要吧,被青衣记恨上会很麻烦的!” “怠工渎职,还要记恨别人,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但是!”樊璃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急得颊生酡红。 “好了,投诉之事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焦急,快些回去休息吧。” 王洛善意地做出提醒,因为樊璃那精致的脸蛋上,还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哪怕是体修天赋为零,堂堂金丹真人能在脸上留下黑眼圈,也堪称不可思议,通常只有遭遇了合欢宗高手的疯狂采补,方有此相。而樊璃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不过无论如何,亏空到了这般境地,最好的选择就是原地休息。 樊璃听王洛放弃投诉,才松了口气,而后挂上一丝淡淡的苦笑:“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休息的。” 而后带着一丝轻叹,女子关上房门,显然接下来她要做的事,绝对和休息无关。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她身上的卷王气质丝毫不亚于石玥。 对此,王洛也唯有尊重理解祝福,顺带还有一丝好奇。 石玥先前分明是对太虚,尤其太虚绘卷抱有十足偏见,怎么却收留了一個在绘卷工坊工作的樊璃?因为卷王之间亦有惺惺相惜? 不过,暂且不论这些细枝末节,樊璃的出现,终归是引出了另一个问题。 方才那两个黑背心上门闹事,背后竟可能有青萍司的默许纵容。 当然,或许这只是青萍司一时繁忙,抽不出人手;也或许是作为现任的石街管理者,青萍司想要考察一下玉主预备役的本事;更或许是方才其实已有青衣到场,只是王洛将问题解决太快,没有给他们出场机会。 但直觉告诉王洛,事情恐怕并不这么简单。 此时他站在石府内院,下意识仰头望天,透过管家树的枝叶缝隙,只能看到一片蔚蓝颜色。然而在这澄净的蓝中,又仿佛有千万条无形的细线,交织成错乱的网,缓缓笼罩下来。无数条线头似张牙舞爪的触手,既探向了石府,也探向了他! 这冥冥中的心血来潮,让王洛当即神念运转,在树下摆开一道无形的衍阵,沿着自己的直觉逆流而上。 对于一个抽卡能几乎百发百中的人来说,直觉是永远值得尊重的。 然而到了不依赖直觉的衍算,王洛的进展就变得很慢,他从灵山苏醒不久,对新世界的认知还非常单薄,仅凭现有的信息很难推算更多,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一算就算到傍晚时分,东厢房门吱呀开启,打断了王洛的思绪。 赵修文打着呵欠走出房门,这位勤工俭学,志向高远的南乡人,非常懂得专注的重要,所以睡起来也足够专注,白天发生的事他竟是一概不知。 于是,得知石玥被人上门讨债,还是无理之债,赵修文恼怒之余,也有些愧疚。 “玥姐给我们开的房租,只有市价的一半……不然她还债的压力,应该会小很多。她比我们谁都缺钱,但是从来也没把钱放在不可替代的位置上。我们这些房客,其实都是在被她照顾着。” 之后,赵修文忍不住就将石府和几位房客的故事一股脑说了出来,他来茸城虽然不久,但开朗好打听,石府的故事他竟是门清。 首先是石府的故事。 很多石街盲流,以为石府是石玥从其父石秀笙手中继承的,但其实这间小院,早在石玥刚记事的时候,就由爷爷石贺隔代继承给她了。当时的石秀笙还未沉迷赌博,但显然在老一辈眼中,石家的未来在谁那边,已经一目了然。 可惜石贺去世太早,而石秀笙又堕落太快,以至于家族仅有的一点产业还没来得及逐步交给石玥,就被石秀笙挥霍一空,就连玉符都险些被他拿去典当。但无论如何,石秀笙的债务,是牵连不到这间石府的。 所以,如果石玥能活得功利一点,抛开一切家族给她带来的负累,那么完全可以守着这间精致的小院收租,过上富裕安逸的生活。 但她偏偏不肯,不但一个人扛起了家族的债务,就连这间小院都被她拿去助人为乐。 第一个受益人就是樊璃。 樊璃天资优异,凝丹于茸城学院,又就职于近期行业火热的太虚绘卷工坊,收入不菲,是不折不扣的平民精英……但其实她自有苦衷,原生家庭几乎吸干了她的血。一边是没日没夜的加班,一边却是绝大部分收入都拿去填补原生家庭的亏空,她手头能够支配的钱,往往比勤工俭学的赵修文还少。 而这样的经济状况,完全不足以支撑她和其他同事一般,在工坊周边的繁华区租房,甚至若非石玥为她提供了近乎半价的西厢房,樊璃就只能在茸城郊外找单间,过上每日通勤四小时,不如工位打地铺的生活了。 第二个受益人则是秦钰,这位面相凄苦的小老头,平日很少和他人打交道,赵修文也对他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中年遭遇变故,从精英云集的书院街直接沦落到在石街流浪。若非石玥帮忙,秦钰一度是走投无路的。石玥不但为他提供了租金低廉的南房,甚至帮他介绍了一份看门的工作。 第三位受益人就是赵修文了,他和女友周璐从南乡来到茸城,立志考入茸城书院,然而最终只有周璐勉强过关,赵修文以微弱之差名落孙山。 而名落孙山的代价,远非蹉跎一年时光那么简单。 要进入茸城书院,必须经过入院考,而参加入院考,还必须先拿到考试资格。而获得资格的方式大致有以下几种:一是出身顶流世家,那么关系自然早早就有人暗中疏通好,考试资格只需要等飞剑送上门;二是有一流蒙学院的教师推荐,赵修文本来走的就是这条路,可惜入院考发挥失常,而推荐信的保质期只有一次……三来,就是参加书院外院主办的承荫堂——也就是补习班,待学年末,成绩上佳者就能拿到宝贵的入院考资格。 而这个承荫堂,对学生有着诸多要求,其中第一条就是要在茸城有个稳定的修行地。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却是暗藏玄机,因为依照茸城律,一般的住宅最多算是落脚地,修行地三个字,含金量非比寻常。整个茸城数近千万的住房中,得到“修行地”认证的百中无一。 说白了,这本就是个筛选精英的条款,连修行地都置办不起,还奢望什么茸城书院?何况近年来书院已经放低了标准,哪怕是租住也可算数。买不起修行地,难道还租不起吗? 赵修文恰恰就是租不起的那一类,茸城房价本就上天,有修行地加持的更是天外有天,哪怕厕所大的单间,月租都要五六千灵叶。 然后,石府就是整个茸城难得一见的例外,因其历史渊源,这小院虽然地处石街,其貌不扬,但真还就是能辅助修行人的小小洞天福地!在千年前就得了金鹿厅的认证,在茸城诸多修行地中,都属于少见的货真价实款! 石玥以不足市价一半的价格将东厢房租给了赵修文,甚至还随房附赠了曾经用过的诸多功法教辅秘籍,其中不乏石家家传,价值不菲! “所以玥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现在能力有限,钱的事始终帮不了什么忙。但如今居然有讨债人欺上门来,这就太过分了。我在承荫堂的同学大多专攻律法,这等违法乱律之事,正适合拿来练手!” 赵修文说话间,已有些咬牙切齿。 王洛于是提醒他,钱的事并不需要他帮忙,迫在眉睫的百万债务,他已经解决了。 赵修文对日入百万一事,倒没有石玥那么夸张的反应,只是惊叹了一句传说中的灵山人果真无所不能后,便正色道:“此事已经无关钱财,而是基本的律法公正问题,青萍司今日能放任泼皮无赖上门赖钱,明天是不是还要放几个劫匪明火执仗来抢劫?我知道青萍司在石街一向是只手遮天,所以实在不行,我就让周璐也来帮忙,她是正经的书院学生,号召力比我可强得多了,那边的学生很多都喜欢参与社会实务……” 说话间,就听院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子笑声。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啊?” 笑声未落,一位黄衣少女已迈过了内院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少女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生得清秀娟丽,正是稚气与妩媚并存的美妙年华,婀娜的曲线已初见规模,一双长腿尤其引人瞩目。 显然,这位能不请自入的少女,就是赵修文引以为傲的女友周璐了。 周璐走进内院,第一眼就看到了管家树下的王洛,不由明眸闪亮,脱口道:“好帅啊!你就是那个王洛?” 而后却话锋自然一转,顺势看向赵修文:“只比我男朋友差一点点。” 赵修文闻言不由一怔,而后苦笑:“咱们捧人也要讲大律法啊……” 周璐走来,用力在赵修文肩上一拍:“怎么脸皮忽然薄了?是不是又有心事?刚刚在讨论什么事,要我帮忙?” 赵修文看了王洛一眼,见他不反对,便将刚刚讨论的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 周璐听了顿时义愤填膺:“这也太过分了!石街青萍司到底想干什么?!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违法乱律都不管,他们对得起自己身上的青衣吗?!我这就找师姐商量办法!” 说着,周璐就抬手引符,开始联系书院的同学,只是谈话内容并不方便给外人听,便转身进了东厢房。 赵修文歉然拱手,而后说道:“周璐做事一向都是这样雷厉风行,从南乡到茸城,凡事都是她为主……” 王洛说道:“难怪合欢导引式,伱修的是阴式。” 赵修文险些把胃液都呛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很明显吧?气浮而血沉,为什么你会觉得别人看不出来?” “除了你,没人能隔着衣衫皮肉看出别人的气血运行,顺带推论出合欢的体式了!” 王洛不由感叹:“看来新时代也不是什么都进步……所以她是来找你双修的?” 赵修文说道:“严格来说是给我补课的,我最近的课业进度不佳,几次随堂小考都接近垫底,又请不起承荫堂里那些一对一辅导的先生,就只好让周璐勉为其难来帮帮忙了。” 说话间,却见东厢房的门忽而开了,周璐一脸错愕和迷茫地走了出来,手中灵符随风颤抖,宛如枯枝孤叶。 第26章 我们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周璐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是好征兆,赵修文不由问道:“事情不顺利?” 周璐说道:“刚刚我联系了韩瑛师姐……” “韩瑛!?”赵修文不由惊呼,“韩谷明的女儿?你说的师姐是她?” 而后他连忙向王洛解释:“韩谷明是如今的茸城总督,金鹿厅封爵的大人物,放到以前就类似于异姓王。他只有一个独女,就在茸城书院进修凝丹,想不到周璐居然能认识她。” 周璐也耐着性子解释道:“韩瑛师姐没外面谣传得那般高不可攀,她非常平易近人的,我俩是在书院的洗髓池里认识的,她当时还主动指导我五行淬体术……” 赵修文警惕道:“你说的这个洗髓池和淬体术,它正经吗?!” 周璐没好气道:“韩瑛师姐是直的!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讨人喜欢,不是所有人都对我图谋不轨,最后,别用这种低俗念头打断我!” 赵修文连忙道歉,但脸上神情却显然是下次还敢。 “总之,刚刚我找韩瑛师姐说了青萍司的事,本想着若是借助了师姐的影响力,说不定能直接惊动总督府的驭青,至不济也能召集书院学生们集体修书,向青萍司施压。但她却跟我说,有关石街的事,近期务必不要参与……” 顿了顿,周璐带着几分气馁说道:“师姐很少讲这样的话,她一向嫉恶如仇的。” 赵修文听了,不由好笑道:“茸城总督的女儿嫉恶如仇?这个恶,不是发生在她爹治下的么?那她的嫉恶如仇是否有些不孝?” 周璐瞪了他一眼:“我还分得清好人坏人!那种假仁假义之辈,咱们从南乡到茸城,见得还少么?” 赵修文问道:“那么这位真仁义的师姐,为什么要你别参与此事?” 周璐摇摇头:“师姐没有明说……很奇怪,她是茸城总督的女儿,说话做事都习惯直来直去,很少这么遮遮掩掩,所以如今她不说,我反而不好再细问下去。不过,师姐倒是说了,虽然青萍司的事情不好处理,那两個上门讨债的人,和他们背后的团伙,却不妨教训一下,就当是杀鸡儆猴,多少也能阻拦一下后续的麻烦……” 赵修文瞪圆了眼:“意思是还有后续?!” 周璐说道:“师姐应该就是在暗示这个意思,所以她肯告诉咱们此事,已经是帮了大忙。我待会儿回去,还是要认真感谢人家。另外我还是会试着联系一下书院学生和老师,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不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石玥姐的欠债问题是根本,而对此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之前咨询过一些书院先生,得到的答复都很统一,石秀笙以灵山管理权为抵押,找钱庄贷款,本身是依法合律的,无论是青萍司还是工商司,都没法让借贷作废。就连最激进地厌恶钱庄的先生,都建议我去劝玥姐放弃灵山,说对她而言,这个历史包袱实在太沉重了。” 对此,王洛也唯有代石玥,向这两位热心人道一声谢了。 “石玥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大可放心。” 周璐点点头,愁眉舒展,笑道:“是啦,我听小赵说过,你这人挺有本事的,外号什么山猪……” 赵修文大惊失色:“是灵山山主!时隔千年才苏醒的古修士!” “哦哦,外号很气派啊,就是人设有些复古……古修士穿越现代的设定流行于几百年前,如今已经显得太烂俗了。” 赵修文无奈地向王洛投去歉然目光。王洛则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 周璐说道:“总之,玥姐的事就麻烦你了,虽然伱的人设有些奇怪,但看起来还挺正经的,和玥姐非常般配!我相信你一定能带她走出逆境的!” 说着,周璐还拍了拍王洛肩膀,以表信任! 赵修文已经快要原地蹲防了。 周璐却仍对这份尴尬一无所觉,似媒婆一般念叨:“说实话哦,玥姐是妥妥的潜力股,别看她如今负债累累,蜗居石街,但之前在蒙学院,她的成绩从来都是稳居第一的,若不是被家族债务拖累,她前年就该去茸城书院进修凝丹了。可能有人会觉得她的这份固执有些傻,但反过来说,这样的傻瓜,对感情才最是忠贞不渝,最愿意与爱人白头偕老……” 蹲在地上的赵修文霍然起身,猛地抓过周璐肩膀。 “璐,咱们学习吧!” “欸?”周璐惊讶,“我还没夸完……” “咱们学习吧!” “可是……” “咱们学习吧!!” 周璐愕然许久,才缓缓点头:“好,好吧。那,我先前给你送来的往届习题,做得怎么样了?” 赵修文叹息道:“其他还好,唯有算论惨不忍睹,就等你来救命了。” 提起课业,周璐很快切换好思维模式,说道:“也别指望我啦,我现在也自身难保呢,教算论的宋教授上周还劝我转去谐律堂,免得耽误自己,还拖累理律堂的成绩。” “哇,太过分了吧,要不要去投诉他?” 周璐说道:“开玩笑啦,宋徽教授只是嘴巴严苛,但据传他单身超过五十年!学术水平是有口皆碑的!” “等等,单身和教学有什么关系?单身五十年只能说明他没有女人缘吧!?你在学院都学了什么啊!?” “只是形容他专注仙道学术啦,总之,只要能坚持跟他修行下去,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顿了顿,周璐又说道:“而且我上次路过小食堂,看到副院长主动向他行礼。” 赵修文立刻改口:“那你说咱们要不要带点礼物,上门拜访一下宋教授?” “哈哈,少来油嘴滑舌了,那种资深教授的门哪有那么好登,咱们也买不起什么像样礼物。赶紧把功课拿出来,一起分析下到底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便立刻切换进了学习状态,赵修文在管家树下摆开一张小书桌,桌上放着几本摊开的算学题集,以及若干载满忧愁的草稿纸团。 赵修文伸手指向题集册的一角:“喏,就卡在这里了。” 周璐不由皱眉:“这才第一题怎么就卡住了?待我看看。” 这一看,就如石沉大海,声息全无。片刻后,女子头顶隐隐升起白烟,显然是神念已超负荷运转。 赵修文也同样凝神其中,虽没有头顶白烟的异象,但浑身气血如沸,也是调集了全部资源用以推算题目。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院内唯有管家树善解人意的晃动枝叶,送来徐徐清心提神的凉风,两位南乡来的优秀学子,一声也吭不出来。 王洛看得好奇,凑近前去扫了一眼题目,便说道:“太上合百目、齐律下纲,结果应该是律格升三等。” 一言既出,两位优秀学子就连呼吸都为之停滞,片刻后,周璐率先恍然。 “真的,应该以太上经的百目章去推衍!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边说,女子一边曲起右手四指,很快就算出结果。 “真的是律格升三等!” 而后,周璐看向王洛的目光,就不由带上了几分敬重。 “请问阁下是在哪间书院进修?” 王洛摇摇头:“没进过书院。” “自学成才吗?好厉害啊!”周璐感叹了一番,却也没再深究,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习题集上。 自打离开南乡来到茸城,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天纵奇才,那些人仿佛生而知之,起点就已经高不可攀……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人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 但另一边,赵修文却面露复杂之色,悄然起身来到王洛身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太上经的?这门算经是一百七十年前,才由子吾国的太学院发表的,齐律也是大律法两百年祭时才正式完书,两者都不是旧时代的知识啊。” 王洛说道:“严格来说,我并不知道什么太上经,只是刚刚出于好奇,看了眼你们的题目,脑海中就自然浮现出了答案。” “……这就是灵山山主的神通吗?我要嫉妒哭了。” 然而之后,赵修文却没真的表现出什么嫉妒情绪,而是很快就把精力放到了下一个题目上。 王洛的神通值得惊叹,但也止于惊叹。对一个在老洪家常菜当水台的兼职打工人而言,日入百万才是真神通! 连真神通都见识过了,这种瞬解算论的神通又算什么呢?换成书院教授,或者某些天才少年,同样能一眼解出高难题,但他们能日入百万吗?! 这对来自南乡的情侣,很清楚自己如今该重视什么,该做什么,同时又有着极强的专注力与执行力,去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事。 第27章 这就是为什么赵修文名落孙山而周璐金榜题名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王洛为免打扰树下的情侣,伸手示意管家树扫动隔音之清风,然后自行去外院开了院门。 门外,张惇和几名飞垣录的虚友一脸狂热。 “王哥,听说你要抽血魔十三?能不能让我们也去见识一下啊!” “是啊是啊,我们玩飞垣录几年了,除了在官方宣传画和某些照堂蜃景里,还真没见识过血魔十三呢!” “血魔十三现世,还会给周围的非敌方太虚行者,提供一个持续一天的血影咒效果,不蹭白不蹭啊!” 对此,王洛只是引起传讯灵符,说道:“那要看买家怎么说了,人家未必乐意被围观。” “这有什么不乐意的?飞垣录运营五年多,真正活跃在一线的血魔十三屈指可数,那是真正的上流角色卡!只有年消费足额的土豪才有资格开启卡池,而抽取次数还被严格限制!” “是啊,要不是强度稍微低了些,匹配不上它的稀有度,这一张角色卡恐怕能卖到几百万灵叶了。” 张惇等人聊起绘卷,顿时滔滔不绝,兴奋之情,俨然更胜过他们自己拿到真影大帝——事实上从帮派战的角度来说,真影大帝的价值比血魔十三还略高一点点。 这大概就是家花没有野花香的道理吧。 正想着,王洛手中灵符闪亮,收到了罗晓的回复。 “抱歉了兄弟,我刚跟买家确认了一下,对方追加要求,要交易过程完全保密,我这边把有人买血魔十三的消息告知了他人,都让买家有些不高兴了……这种事肯定是出钱的最大,咱们就配合下吧。对了,买家已经准备好了,兄弟抽空就来太虚准备交易吧。” 王洛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就在张惇等人的捶胸顿足中,冷酷地关上院门,回了内院,从白衣衣袖中取出一只纯白无暇的瓷瓶。 那是罗晓推荐给他的新款卌型离神散,由太虚司下辖的英式工坊设计炼制,年初才在祝望国内上市,性能远较前代离神散要高,不但能让绘卷中的景象更加栩栩如生,服用者的元神负荷也更轻,长期服用甚至还有促进元神成长的奇效。除了价格高昂,几乎没有缺点——而价格显然是属于消费者的缺点。 王洛服下离神散,很快就沿着太阴河一路漂流,见到了罗晓。这一次他在太虚中的形象与现实区别不大,却不是因为普信,而是刻意调整过,以便营造一种表里如一的诚信生意人形象。 在罗晓的带领下,王洛很快重返飞垣录。这一次的着陆点,却是选了一座被漆黑的汪洋环绕的孤岛。 “这是北海群岛,一般需要保密的交易都选在这里。”罗晓解释道,“买家马上就来,他既然不愿暴露真身,咱们到时候也别多问,一手交钱一手交卡。” 说话间,远洋传来一阵呼啸激荡的潮声,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被点燃,一道赤红的流星分卷云层与海潮,急袭而来。 罗晓目瞪口呆:“这人是来做秘密交易的,还是来晒时装的?!” 片刻后,赤色流星来到眼前,只见一团红色的影子在眼前随呼吸而鼓胀,仿佛燃烧的火,又如同怦怦跳动的心脏。 罗晓已经换上营业笑容:“不愧是四周年推出的限量时装,奈何血衣,颜值放到今天也是第一档的,当年我想收都收不到啊。” 血衣的主人冷哼了一声:“一般人当然收不到……好了,不说废话,我这就开启血池,能抽出血魔十三,尾款一百五十万,我现在就付给你们。如果抽不到,我也不要你退预付款,但你这太虚小站就等着照堂扬名吧。” 罗晓哈哈一笑:“看您说的,我们敢做这买卖,当然就有做成的底气。可惜您是要全程保密,不然把这次交易的过程发到照堂上,我这小站才真是太虚扬名。” 血衣主人嗯了一声,目光又转向王洛,有些好奇,乃至迷茫地呢喃道:“实在看不出来啊……” 而后,血衣主人便凝起神,在身前拉开一条空间的裂隙,一条奔腾的血河从裂隙中倾泻而出,霎时间遍染孤岛。 罗晓连忙道:“兄弟,限定卡池开了,赶紧抽吧!伸手入血河,有什么算什么!” 这种别开生面的卡池,让王洛不由啧啧称奇,当年魔道三宗中的血魔宗也有这么一条血河,不知飞垣录的工坊里,是否有旧日血魔宗的余孽…… 一边想着,王洛一边向血河探出手,在新式离神散的加持下,太虚内的感官空前丰富,王洛只觉一阵滑腻炽热的触感自手臂传来,然后在炽热中,一团格外炽热的激流,仿佛有了自己的灵识,主动贴近过来。 王洛毫不犹豫收拢五指,将那团激流紧握住。 下一刻,血河戛然而止,时间的流动也戛然而止。空间的裂隙一阵激荡,自彼端的无穷远处,回响起亿万生灵的哀叹。 孤岛上空,灰蒙蒙的天裂开了,浓稠的血浆似瀑布一般滚落。 天上血,地上血,裂隙中的无穷血,在那道激流的牵引下,开始跨越空间的共鸣。 一道朦胧的女子人影,在共鸣中缓缓凝结成型。而伴随他的出现,天地间的一切血色都以惊人的速度褪色,仿佛所有的血都被那渺小的人影吸干了,就连奈何血衣都在这一刻灰败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影稳定下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却没有多说一个字,便倏地钻入奈何血衣中。而至此,一切异象也都随之退散。 “这,这就完了?”血衣主人,仍有些难以置信。 罗晓则说:“刚刚那特效可做不得假啊,除了赫赫有名的血魔十三,还有哪张卡的出场仪式这么震撼的?飞垣录里比血魔十三强度更高的卡有七八张,比它更贵的卡也勉强能找两三张,但仪式感这么强的,绝无仅有了!” “嗯,说的也没错,这个仪式做不得假……但是,就这么简单?”血衣主人说着,神念转动,将刚刚入体的血影召唤出来,化作一個貌不惊人的人影。 “这就是血魔十三?怎么这么听话的……” 罗晓失笑道:“这毕竟是太虚绘卷,不是现实啊。血魔十三在故事里再怎么乖戾,如今也是您真金白银抽出来的角色卡,哪有不听主人号令的道理呢?最多是互动台词多几句桀骜之词,把您当空中劈叉清洁工之类……” “嗯,没错,这只是角色卡,我才是主人。”血衣主人如梦放醒,连连点头,“嘿嘿,我是血魔十三的主人了!” “恭喜恭喜。”罗晓连声道贺,也不急着催促对方付款。 好在血衣主人倒也自觉,兴奋了片刻后,便看向罗晓,沉声道:“我玩太虚绘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抽卡如探囊取物的。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单纯运气好,还是掌握了什么绘卷漏洞,但我既然拿到了血魔十三,自然会履行承诺,尾款我马上就通过太阴河转给你,然后今天的交易,别告诉其他人。” 罗晓说道:“当然没问题,后续还有什么需求,也请多多关照本小站。” 双方讲完套话后,血衣主人便又破空而去,罗晓则带着王洛原地离开绘卷,又沿着太阴河回归现实。 而没过多久,罗晓亲自上门,带着十二枚饱满的翠竹,诚意拉满。 按照先前约定,合计一百六十万的款项,两人二八分账,王洛应得一百二十八万,扣去预付款,正是一百二十万灵叶……但太虚中的记账数字,和摆在眼前的现金,终归是不同的,短短时间就筹出如此海量的现金,罗晓不但展示了诚意,更展示了自己的本事。 “我已经听人说了,兄弟伱明早就要用钱,现金最好。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老婆本先拿来垫了。” 王洛好奇:“你这岁数还没老婆?” 罗晓的慷慨豪气戛然而止,无奈道:“兄弟你可太会说话了,一开口就让我想起我爹。总之,钱我带到了,有什么别的需要也尽管开口,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这位光头老板的热情格外真挚,却显而易见并不单纯,但王洛依然承了对方的好意:“谢了,这事我记下了。” “那就预祝咱们后续合作愉快。” 王洛笑了笑,并没推拒。随着这价值160万灵叶的生意圆满告终,后续的交易,显然已被这精明的老板提上了日程。 而送走罗晓,王洛便颇为玩味地摆弄起了手中翠竹。 价值一百二十万灵叶的至宝,在他手中不过玩具,因为飞升录上,资产一栏中完全没有体现它们的存在感。 换句话说,飞升录并不认这一百二十万。 当然,这也不出所料,先前代抽的几千灵叶同样不被承认。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思忖间,王洛忽然注意到管家树下,赵修文正投来敬服的目光。 “周璐,看到没,这才是真神通啊!” 周璐却仍专注于书桌上的算论题,头也不抬道:“韩瑛师姐上周来书院时乘着的飞梭价值三千五百万灵叶,算不算真神通?” “呃……” “总督大人韩谷明在律部会议上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万亿级市场的兴衰,算不算真神通?” “……” “所以这道题你到底还解不解了!?” 赵修文刚刚兴起的点滴感慨,顿时被女友的怒吼给冲的七零八落。 第28章 只是让事情回到了应有的姿态 周璐没能在石府逗留很久,在勉强与赵修文合作解开半套习题后,便不得不回书院去了。 因为她同样要勤工俭学,作为擦边通过入院试的穷学生,周璐并没能拿到什么像样的奖学金,在书院的修行生活费用只能自理。多亏书院为这类学生提供了相当多的打工岗位,钱多事少,再靠着赵修文的些许接济,周璐才勉强能做到自力更生。 而送走周璐后,赵修文也没闲着,立刻收拾行装,往上城区的书院街跑。 书院街顾名思义,依附茸城书院而建,但千年下来,这条街上已经有了不止一家助人凝丹的书院,那么自然除承荫堂外,就会有其他的私塾补习班应运而生。这些私塾大多定价高昂,不亚于承荫堂,而那边的富家子弟们,则时常会有些杂活儿,如课后作业之类,丢给如赵修文这样的穷苦人家。 看着小情侣远去的身影,王洛越发感觉手中的翠竹轻如鸿毛。 那两人虽不至穷困潦倒,却显然也是捉襟见肘。但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对王洛手中的翠竹有过一丝一毫的贪念。 那么,这种飞升录不予承认,连穷人都看不上的东西,又能有什么分量呢? —— 第二天一早,王洛就见识了手中的鸿毛,究竟有怎样的分量。 天色未明之时,石府外便陆续传来熙熙攘攘之声。 “申哥你也来了?这么早?” “一晚上没睡,能不早么?” “奇怪了,之前咱不是说好了,除非真的特别急着用钱,否则就先别找石丫头讨债么,怎么忽然变卦了……” “谁知道,反正是孔老爷子招呼的,总不能不来吧?” “别是孔老盯上石丫头手里的符了吧?” “别乱说!真要盯上也是黑心张……据说是石玥突然凑齐了欠款,不想被钱庄盘剥,就赶紧趁着钱庄变卦,优先把街坊们的欠债还了。” “凑齐了?!真的假的啊,石秀笙当初借的加起来有百多万呢吧!?石玥那买个菜都能丢钱包的小穷仙……” “据说是遇到贵人了。” “啥贵人能看上石街人?瞎扯吧。” “不是瞎扯,我见过真人!是个身长九尺,青丝如瀑的玉面郎君,之前和石玥在李记烧肉约会,抬抬手指把李东阳那孙子给撵出屎了!” “卧槽原来是那个人啊!难怪难怪!想不到一直倒霉的小玥,居然也有这样否极泰来的一天。” “呵呵,人家当然能否极泰来,石家可是上古时代伺候过灵山的大家族,这种家族真到了家道中落,破败衰亡的关头,都有救命的保险措施的。蜃景里好多这种故事,你们看看就知道了。比如石家祖宅里很可能就藏了一枚戒指,里面寄宿着古修士的一缕残魂。” “再比如说,石家先祖在灵山景区的一口井里藏了一個油布包,包里裹着备用贵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来,院外的议论声也越发热烈。到清晨六点,院外的小广场已经站不下人了,以至于后来人不得不耗费真元飘在半空中。 清晨七点,来自遥远东方的曦光,透过剑林一般的上城区,洒向石街,将天上飘着的街坊们裹上金红色的轮廓,仿佛一串串油炸过头的蚕蛹。 人群的嘈杂声逐渐淡了下去,仿佛在共同期待着什么。 七点过半,石府的院门开了。 王洛率先迈步而出,石玥面色肃然地跟在后面。 而石府门前,孔璋等候已久。 老人开门见山道:“当初向石秀笙提供借款的街坊,共计73人,已全部到场。其余街坊则是作为见证。石玥,你准备好了吗?” 少女点点头,目光看向王洛。 王洛取出十二枚剔透的翠竹,令人群再次爆发小小的嘈杂声。 “我靠,这架势,来真的啊!?而且居然还是现金!” “看来石家复兴有望啊……” 孔璋却没让街坊们议论太久,老人抬起手,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声,而后开口说道:“那么,各位街坊们就依顺序,把自己该领的钱领回去吧。” 有了这位第三玉主发话,债主们纷纷持着欠条来到王洛面前,一手交钱一手交条……73人的债务不多时就清理完毕。 孔璋说道:“过程确认无误,石家欠石街的债已经还清了,那么从今以后,石家依然是三玉主之一,各位街坊可有反对的?” 人群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孔璋则瞥过目光,扫向半空中,一个躲在人群后面的猥琐身影。 “牛二,事情因你而起,你现在怎么说?” 那人正是昨日黑背心上门讨债时,自顾自代表街坊们质问石玥的中年盲流,此时被孔璋点了名,他不由就是脖子一缩,而后露出扭曲的谄媚笑容:“孔爷,我不叫牛二……” “那从今日开始你就改名牛二吧,对我刚刚的话,伱有什么意见?” 新人牛二苦笑道:“孔爷,玉主的事儿哪轮得到我开口啊。” “石家欠债的事本也轮不到你开口,你不还是开口了?所以这件事你也说说吧。” 牛二仍要推诿,却见孔璋忽然摘下了厚底镜片,目光如利剑一般刺了出去。 “我要你说意见,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 牛二一个激灵,刹那间就连前列腺都为之颤抖,从半空直直就跌落下来,所幸终归是有着引气大成修为,只摔得头晕眼花,并不妨碍他立即开口。 “我,我没意见!我支持石家恢复玉主地位!” 孔璋点点头:“好,回去记得对张俞也这么说。” “啊?我,我不知道张……” 孔璋却没再理会此人,而是看向石玥:“首先,我应该恭喜你终于走出了重振门楣的第一步,但是我在此必须多问一句,从今以后,石家的持符人,是你,还是这位王洛小友?” 石玥没有什么犹豫:“当然是他。” 王洛却当即说道:“当然是她。” 孔璋笑了笑:“看来石街的事,还是要由正牌的石家人来负责。石玥,你的心性、能力,街坊们其实都看在眼里,由你来作玉主,大家还是认同的。” 石玥叹息:“我却有些惶恐。” “惶恐是好事,玉主之位,放到如今这个年代,含金量已经大不如前,但它依然关乎着石街几十万人的生计。我这个第三玉主可以洒脱,张俞那个第二玉主可以自私,但你不同,石家再怎么衰败,也是石街的颜面和顶梁柱,你能持符惶恐,才是石街人的幸事。” 说话间,孔璋也叹了口气:“这些话,由我这个一事无成的玉符之主来说,未免讽刺,所以你就当是老人的唠叨,听过便算吧。” 石玥嘴唇翕动,过了很久,才郑重道:“不,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与此同时,周围所有街坊,都默默见证着这一切。 第29章 一叶障目 很多事的变化,都显得突如其来。 仿佛一个清晨过去,石玥就从被众人关照的苦命打工负债少女,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正的石街第一玉主。以至于少女急匆匆地赶去文游司指定地点,迎接今日的灵山游客时,街坊们的招呼声中都带了几分敬重。 在外人看来,这些变化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语调区别,但对于生活在石街的人来说,这多出的几分敬重,却至关重要。 重要到,很多人都已经坐不住了。 正午时分,石街老洪家常菜,一如既往的人满为患。 而靠近正门的一张方桌上,正面对面坐着两人。一人年约二十,身穿精致绸衫,腰间挂了一只木匣、一只玉瓶,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与四周浮躁的市井气质明显格格不入。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年轻人皱起眉头,放下筷子,放任盘中火候拿捏完美无瑕的油爆双脆逐渐冷却,却仍按捺不住好奇地问起了自己的同伴。 “那个小姑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任玉主之位了?就因为她按时还清了区区一百二十万欠债?” 坐在他对面的朋友,是个富态的中年,青帽白褂,闻言咧嘴一笑:“区区一百二十万?也就薄公子你能说得出来这种话。在我们石街这种穷地方,能拿出一百二十万灵叶的人可是百中无一,何况还是现金呢。” “就算千里挑一,石街几十万人里也能挑出好几百,为何她就能为玉主?” 中年人说道:“薄公子,你所就职的金澜坞,是茸城赫赫有名的大钱庄,坞内职员,打底也是毕业于各個名流书院的中品金丹。但这么一众精英,不还是要乖乖听从那个顾小娘的命令?” 薄公子失笑:“顾兮的父亲顾苍生是波澜庄的二老板,和大老板余万年有八拜之交,家中还有从金鹿厅退下来的准元婴长者。对上顾家的小公主,那些打杂的金丹们哪里还敢有二话?但石玥的父亲又算什么?” 中年人说道:“石秀笙是个一事无成的烂赌鬼,但终归姓石啊。” “哪怕石家已经一无所有?” “但他们还有历史和传统啊。”中年人说着,夹过一块已经略微凉下来的腰花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说道,“你可能不知道,石秀笙当年并没正式继承玉符,但以准玉主的身份,他都能从街坊那里借出百多万灵叶来……那时他烂赌成性,债台高筑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奈何人们还是愿意掏钱!把自己藏在瓷罐里的那点棺材本都掏出来给他!甚至后来石玥主动揽过债务,街坊们都没几个人愿意过去催债的!这就是姓石的好处啊,换作其他家,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哪怕是张老板你,也不成吗?” “哈哈,换了是我张俞,人们肯定要过来落井下石,跟我算利息了。毕竟,我是整个石街,最与传统二字背道而驰的人啊。” “背道而驰?”薄公子有些好奇,“哪里背道而驰?” “第一,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有钱。” 薄公子点点头:“的确,哪怕在整个茸城,你的财富也能排到二十名上下,在石街更是遥遥领先。所以,因为有钱便背道而驰,是指石街人仇富?” 张俞又说:“第二则是频频与你这样的上城区精英同桌吃饭。” 薄公子于是失笑:“这么说是我拖累张老板了?” “哪里,伱们别嫌弃石街拖累整个茸城就万幸咯。” “当然不会,石街虽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到底也是茸城的一部分。实际上,偌大城市,又哪里有完全相同的两个街区呢?只要肯服从大局,以茸城整体利益为重,就不存在什么拖累不拖累。” 张俞闻言,更是感叹:“薄公子真是深明大义,可惜……” 薄公子则说:“不必可惜,张老板请放心,文明是大势所趋,顺者昌逆者王。地区传统也好,偶尔上位的玉主也罢,都不该也不能阻挡文明的进步。总之,我很期待以后能在文明的石街与张老板合作。” 而后,薄公子四下张望了一番,好奇问道:“张老板每次吃饭都选这家小馆,可是有什么讲究?” 张俞说道:“说实话,我不喜欢这间馆子,老板是个特别各色的人,几个打工的也都不知好歹……但这家店的手艺独步石街。所以我会经常强逼着自己来,生意人嘛,只需要认好坏,认盈亏,其余的就算捏着鼻子也要忍下去。我是经常对自己,也对孩子这么说的。在石街,生意便是要这么做。” 薄公子点了点头。 张俞又说:“其次则是一点个人怪癖。你看,每次我单独出门在外,都会戴这顶青帽,帽上青玉附有一道迷蒙障,可在身周三米内布障,令障外的无关之人,只将我们当作普通路人,我们的谈话也当作杂音……” 薄公子又点点头:“对,上京阁只为三清级客户专属定制的青帽,功效简单,却很适合大人物于市井间行走的场景。若非有这顶青帽,我也不敢答应和你在这里吃饭聊天。” 张俞笑了笑,说道:“每次与别人在这种喧嚣吵闹的小馆子里,畅快地吃饭,放肆地说话,而周围的人却对这一切懵然无知,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石街玉主。我出身石街,发家于石街,这是改变不了的现实。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站到你们上城区的舞台,台下的人肯定还是会嘲笑我的石街口音,说我沐猴而冠。” 薄公子也笑了笑,并不否认。 “但这样也好,人是不能忘本的,而我对自己的本,非常满意。”说着,这位身家可在茸城排到前二十的石街首富,向着面前年轻的公子微微低下了头。 薄公子没有领受,他站起身,拱手还礼,而后说道:“张老板的礼我受不起,但张老板的态度,我可以代表金澜坞说一声谢谢。那么之后的事,张老板可以敬候佳音,你为石街所做的努力,是不会被辜负的。” 张俞闻言却是大喜:“有金澜坞相助,我就放心了!对了薄公子,关于定荒一事……” 薄公子脸上的笑意却在顷刻间凝固,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而后说道:“有些事,非处于规制区域内,是不能讨论的。” 张俞有些不解,扶了扶自己的青帽:“这里姑且算我的主场,没有人能听到咱们的谈话。” “我知道,说难听些,就算信不过张老板,我也不可能质疑上京阁的工艺水平,上京迷蒙障,就连青萍司的青衣都看不破,这其实已经有些不合律法了。但总之规矩就是规矩,我可不敢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张俞有些失落:“说的也是,说的也是,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没错,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而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张老板。” 说完,薄公子便率先起身,而直至他的背影融于石街的人潮之中,桌上的饭菜都没有动上一口。 张俞却是认认真真地将两人份的饭菜都吃得盘干碗净,才招呼店员结账。 “您好,共310灵叶。” 张俞取出一只翠竹,在桌上点出310枚灵叶,沉吟了一下,又追加了10枚灵叶当作赏钱,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穿着店员衣服的王洛,认真收起灵叶后,不由失笑。 他可没有用任何障法,始终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可两位心不在焉的食客却完全没发现,给他们端茶送菜的打工人,正是石街小有名气的南乡新人王洛。 当然,也可能是对于这两位大人物来说,区区南乡新人根本不配入法眼。所以在讨论石玥如何上位时,他们居然提都没提起过少女还有个慈父般的上司。更没注意吃饭聊天时,慈父就近在咫尺。 可见,无论什么阁的仙障工艺,都不如盲目无知更能遮蔽人眼。 第30章 这就是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吗? “我是真不明白……” 深夜时分,石街酒肆窗前,方青青捧着酒桶,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病?” 这个问题立刻得到了张惇等人的附和。 “日入百万的大富豪,专程跑个狗食馆来当打工小二,这实在怪不得我们对你们有钱人产生偏见啊!” 而被誉为有钱人的王洛,则不由回想起了午餐时,那两位真有钱人的言谈举止,最终点点头。 “的确有病。” 赵进喜则说道:“这么看来,还是老洪心态稳啊,给你发工钱的时候,居然还郑重其事地说什么,因为你工作效率高所以多发两成当奖金,他是真不知道对面的人身家几何啊!” 王洛倒是很欣赏老洪的心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因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变化……这才是他能在竞争激烈的石街餐饮中独占鳌头又屹立不倒的原因。 平民餐饮,最重要的就是一如既往,一视同仁。 至于自己,同样是基于平常心,才选择在老洪的馆子里继续打工的。 毕竟,不平常的日入百万,飞升录根本不认,反而打工的几百日结工资,能切切实实地形成灵山资产增值,那还有什么理由不怀有平常心呢? 何况,若非在老洪店里打工,又怎能听到张俞和薄公子的有趣对话呢? “说来,我是真没想到啊,罗光头居然那么有钱。”方青青说着,放下酒桶,满心感慨,“一百二十万现金啊!说什么老婆本,他是打算娶多少老婆!?” 张惇撇撇嘴:“那笔现金啊?多半是找人拆借的,他自己的存款最多也就几十万。” 王洛闻言好奇:“是这样?” 张惇解释道:“罗老板的生意经是没话说,别看那太虚小站不起眼,小白楼前那条街上,没几个比他的小站更能赚钱的……但光头平日开销也大啊。什么绘卷都玩,什么青庐都光顾,他嘴上说要存老婆本,但手里的钱都充给绘卷工坊里那群肥肥画师娶老婆去了。之前有次跟他喝酒,他无意中透过底,这些年下来,手头真正可用的闲钱,也就几十万。” 方青青则感叹:“那他这番可真是诚意十足了。” 张惇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风险,这种绘卷交易的资金,在太虚司的照见台上最多审核一两天,就会转到他的個人账户上。他无非是提前找人提现罢了,当然,也还是很有诚意了,那光头以前可从来没对人这么殷勤过。” 赵进喜则说:“别忘了罗晓还提成了二十多万呢,能让我日入二十万,别说殷勤,殷啪我都行!” “老赵你清醒一点,就你这尊容,殷啪只能伱倒找二十万!” 几人说笑间,王洛忽然听到袖中灵符鸣响,掀开符,却正是他们讨论着的罗老板。 “王洛兄弟,我遇到麻烦了……” 霎时间,窗前众人同时收敛声息,有些紧张地看向王洛手中的符纸。 王洛若有所思地问道:“血魔十三的交易出了问题?” 罗晓沉声道:“没错,被太虚青衣以违规经营的名义叫停了。” 顿了顿,罗晓又直白道:“最坏的情况,一百六十万的款项全额奉还之余,还要赔偿绘卷工坊经营损失,并向太虚司和青萍司缴纳罚金。” 王洛则同样直白地问:“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罗晓沉默了一会儿:“先来店里见一面?” 放下灵符,王洛看了看方青青等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几位工友欲言又止,有人想跟去围观,却被同伴拦住。 接下来的问题,显然不再适合闲杂人等参与。 —— 罗晓的小站距离酒肆不太远,王洛只用了几分钟就赶到现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门上封条,白纸黑字,于夜色下隐隐绽放青色幽光,不但以无形的力场隔绝着闲杂人等的靠近,更以青萍司的赫赫官威,镇压一切闲杂念头。 罗晓就站在店门口,斜倚着墙壁,半边脸被封条的青光映得宛如尸鬼。 看到王洛,这位光头老板还是露出热情的笑容:“吃夜宵了吗?那边的烤串做得还不错。” 王洛说道:“说正事吧,到底怎么回事?” 罗晓于是收敛笑容:“昨日交易过后,本来一切如常,但今天上午,太虚司的照见台忽然发来通知,说我的交易存在异常。然后没等我找人询问究竟,隔壁小白楼的青衣就上门来了,说我违反了太虚经营律……” 王洛问道:“确有违反吗?” 罗晓点点头:“严格来说的确是违律了,还记得咱们之前讨论过的,太虚绘卷算不算赌博吗?” “你说祝望对此有非常严格细致的规定,只要工坊没有提供绘卷内资源兑换现金的服务,就不算赌博。” “没错,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在绘卷内抽出一张角色卡,直接就赚到了一百六十万。” 王洛沉思很久,问道:“那就奇怪了,如果说这般行为都要被划入赌博予以禁止。那么一切绘卷交易行为,就都该禁止了。太虚司的照见台也没有设立的必要了。” 罗晓说道:“你这话,在绝大部分地区都是正确的,金鹿厅太虚司既然允许太虚绘卷有抽卡设计,当然不至于阻挠现实交易,甚至还多有鼓励,作为资金监管之用的照见台就是专门为此设立的。” 王洛顿时醒悟:“石街的规矩不一样?” “没错,石街不一样。”罗晓叹息道,“历史渊源就不讲了,现实层面来说,大律法对石街的太虚业务,要求会更严苛一些。往大了说,你会发现很多石街人都对太虚有偏见,往小了说,很多业务在石街不得开展。我这太虚小站,放到书院街,绝对是依法合律,但在石街,就最多算是擦边业务了。而所谓擦边是指,严格按照律法执行,我的小站就不该有绘卷交易平台的运营资格,但现实是,石街上百家太虚小站,就没有谁因为这种事被彻底追究的。最多是有熊孩子瞒着父母在太虚里消费,我们帮着去找工坊讨还……何况平日很多青衣还到我那儿买卖道具呢。” 王洛顿时了然:“所以显而易见,问题的根源并不在大律法,而是你被人针对了。” 罗晓欲言又止。 “而你认为,本质上你是遭了池鱼之殃,青萍司真正要针对的人是我?” 罗晓摇摇头:“也不敢说全是池鱼之殃,涉及到血魔十三这种稀有度的角色卡,也或许是运营的工坊那边有了意见吧。但现在不论是谁被针对,我都只能找你来求救了。” 王洛走到门前,看着那张散发微光的封条,不由陷入沉思。 就在他身后,小白楼前的长街上,不知多少双眼睛同样在默默注视着。 不久,王洛做出了判断。 “明早和我一起去小白楼投诉吧,此事并非你我理亏,没理由让你我承担损失。” 罗晓闻言,神情一振,但仍有些怀疑:“但如果真的严格按照律法……” 王洛笑了:“严格按照律法,李记烧肉现在应该关门了。” 第31章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告别了罗老板,王洛回到石府,石玥已经在内院等候已久。 从少女满面疲色来看,她这一天过得着实不怎么快意。 成为石街玉主,只能提升她在石街的地位,却显然提升不了文游司照堂招揽来的赴灵山的游客素质。从那一脸被冽牛创过似的表情就不难看出,她再次复刻了两人初见那天的惨案…… 而回到家中,又得到了新的噩耗,这就难免令她身心俱疲。 “山主大人,绘卷交易的事我已经听人说了。罗晓现在处境很糟,他的现金是找人拆借来预支给咱们的。如果真的被判定违律,他立刻就要破产,那间小站也可能被永久查封。” 王洛点点头,这些话,虽然刚刚罗晓没有说,但其实显而易见。 石玥又说:“石街从没有这样的执律先例,他显然是被我牵累的,所以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王洛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石玥说道:“我想以石街玉主的身份,求见本地的司木使,也就是青萍司在石街的实际负责人,看看他有什么说法。虽然以我这般身份去了,多半只是自取其辱,但总归要争取一下,若实在不成,大不了还是执行原方案,将宅子卖了,先帮罗老板把账填上……” “错了。”王洛纠正道,“以后若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第一时间该是向他人求助才对。” 石玥苦笑:“所以我这不是来找山主大人求助了嘛。” “好,明早我会去拜访青萍司,但你也不要闲着,借此机会,去见一下张俞。” “张俞?”石玥闻言,若有所悟,“山主大人怀疑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 而后,王洛将中午打工时的见闻简单说了,让石玥不由面色凝重之余,也多了几分不解。 “张俞他……为什么?我知道他对我手中的玉符有想法,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勾结青萍司来制裁街坊,只会进一步恶化他在本地的口碑,纯纯是适得其反啊!” “给我说说张俞。” “啊,好!”石玥一怔,连忙再次发挥起导游职责,向王洛介绍石街首富的生平。 张俞是地地道道的石街土著,生于石街长于石街,只是和绝大多数人不同,他所在的家族自三百多年前便经营暴富,是本地有名的大户人家。于是张俞自幼便接受上等教育,而他的天赋资质也不负家庭所望,就算称不上百年一遇,也至少是百无一用。 在他的蒙学院中,成绩最佳的人几乎毕业时就已虚丹在腹,距离成丹只一步之遥。成绩差些的也是筑基大成,只需要打磨一两年至境界圆满,就可以冲击金丹。 张俞则是以引气大成、筑基未半的造诣技惊四座,事实上很多人都在传,若非张家持之以恒为他灌输灵药,他恐怕引气那一关都有窒碍……是可以去找福仁司申领残疾救助的水平。 但张俞虽然不通修行,却极善交际,他在蒙学院时长袖善舞,结交了大批的上城区权贵子弟。而利用这些人的关系,他很快就接手了家里的产业,并在短短几年间就将其发展壮大,直至十多年前成为石街首富时,他的影响力已经遍布石街的各个地方。 换做别处,这就是一段值得全民称道的佳话,张俞将成为成千上万人的偶像,走到街上会被人高喊张爸爸。 然而在石街,张俞就只是张俞,会被人尊称一句张老板,也会被顽童叫做张胖子的爹。石街并不是个注重权威和财富的地方,第三玉主孔璋平常就在街边摆摊,第一玉主更是时常给人送货,那么第二玉主就算身家数十亿,也无非介乎两者之间。 张俞对此当然是不满足的,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尊重认同,渴望如旧时代的石家那般,三符合一,权倾一方。 而三符合一的第一步,便是石玥的手中符。 “孔老爷子是石街棋会的宿老,一向秉持中立原则,抢他手中玉符,得不偿失。但我就不同了,石街三玉符,本就是伴随石家家道中落,逐步遗落在外的……” “也就是石家有丢符的光荣传统。” “……您说的对。而且到石秀笙那一代,石家表现更是不济,几乎将家族仅存的口碑也败光了。所以就算有朝一日我保不住玉符,石街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届时张俞手持双符,孔老爷子这中立方也就无从选择了。” 而为了得到石玥手中的玉符,张俞自是做了诸多努力,比如高价收购、高价收购和高价收购……倒不是身为首富的他,只会想到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而是只有这种方案才有可能得到石街人的认同。 石街的玉符,并不像是青萍司青衣腰间的青叶和律笔,符印本身对石街人没有任何约束性,仅仅是人心趋附的标志。拿了玉符却丢了人心,属于舍本逐末。张俞能凭借钱财的优势买到玉符,石街人自然会认可他生财有道,用财有方。可若是勾结上城区,挑动青萍司来查抄一个石街本地人的太虚小站,逼迫石玥让符,那就过于下作了。 然而听过石玥的分析,王洛却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罗晓遭遇的刁难,背后必定有人刻意在推波助澜,其中张俞就算不是主推,至少也是帮凶。 因为师姐曾教授过一個简单而普适的原则:把有钱人往坏了想,多半不会有错。 “明早你就去找张俞,摆出一副白嫖的嘴脸来试探他的反应。” 石玥有些不解:“什么叫白嫖的嘴脸?” 王洛想了想,试举例道:“张老板,你是石街出身,又持有玉符,是当之无愧的头面人物。如今街坊有难,正该作带头表率,怎么可以袖手旁观?你在上城区交游广泛,可否联络一些大人物来出面协调?你家资亿万,些许交际费用于伱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对那些普通的石街人却重于泰山……” 石玥险些喷出来:“山主大人你太过分了!就不能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 这次则轮到王洛不解:“有什么区别?” “……是我错了。但区区话术,对张俞那种老江湖真的有用吗?而且我也实在不擅长言辞啊。” 对此王洛当然早有知晓,毕竟初次见面时,这忠直的护山人便举着小红旗头顶小红帽,舌灿莲花,以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取得了营业收入零的好成绩。 “所以之后你便按照这个套路去说……” 王洛一边回忆着那位试探界的宗师高手,一边向石玥传授此中精要。 石玥只听了片刻,面色便隐隐发青。 “山主大人,我若是在张家被人打了,你会来救我的吧!?” 第32章 人心所向 第二天一早,王洛非常准时地出现在青萍司小白楼前。 而挂着黑眼圈的罗晓,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不但在自助木台上拿到了一号,手里还端着一碗豆腐脑,一袋瘪肚包子。 “王洛兄弟,吃早点没?我刚从向善路的街角包子铺端来的,还热呢!” 王洛也不客气:“有心了。” 罗晓见王洛畅快饮食,胸有成竹的模样,本来悬着的心思不由就落定了大半。 但还剩下一小半,让他寝食难安。 他手中早点只有一人份,不是他提前吃过,或者包子不合口味,实在是满嘴生泡,食不下咽。 “昨晚,有个太虚认识的兄弟跟我说,这次我出事,恐怕背后牵连甚广,和近期的石街专项整治直接相关。” 王洛听了却笑:“那不就是和我直接相关?” 不久前,他才在李记烧肉店铺里废了专项行动的副组长。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的事被抓成了典型,所以想要推翻现在的结论,等于直接质疑专项行动,恐怕会非常难。” 王洛又问:“对于青萍司的专项整治,你认为如何?” 罗晓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答复道:“要说一无是处,那未免过于丑化青萍司,而过于美化石街。青萍司管理石街的这些年,贡献实多……但近些年,以善意的名义胡作非为的事,也是摆在所有人眼前的。放到二十多年前,彼此关系还融洽时,很多青衣去向善路吃饭,老板都会多送一碟小菜。而最近专项行动期间,老板则往往不肯收钱了。” 王洛听懂了其中名堂,不由失笑道:“所以身为石街人,就算质疑专项行动,又有何不可呢?” 罗晓被问得沉默许久,才解释道:“您这个问题,类似于质疑南乡定荒军团的拔荒令有何不可……” 作为一个假南乡人,王洛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他是真不知道什么拔荒令。但世间万事原理相通,罗晓想说的无非是,面对上层大势,個人之力有限,难以抗争…… 但这其实又是一个经典的认知误区,罗晓老板生意做得通透,见识却也局限在了生意上。 再宏伟的布局,也要人来执行,所以需要解决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势,而是实实在在的人。 此事是青萍司对人不对事在先,那也就别怪他以对人不对事来针对。 若是小白楼内的白衣青衣红衣们众志成城,团结一心,那倒也罢了。但王洛却不信眼下这鸡飞狗跳的局面,是一众青衣所愿。 王洛拍拍罗晓的肩膀:“放心,一切交给我便好。” 罗晓本来仍有些提心吊胆,心浮气躁,但被王洛拍过肩膀,仿佛在冰天雪地中浸入温泉,一切令人心悸的都一扫而空。 “呼……我知道了,一切都交给兄弟你来处理!” —— 带着罗晓走进小白楼,依然是熟悉的空间膨胀,熟悉的煌煌天威,然而在熟悉的感觉之外,又多了一丝莫名的违和,仿佛自己成了某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又或者是踏入陷阱的猎物。 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目光,伴随无形的重压,自四面八方聚焦而来,坐在柜台后面的白衣、站在二楼向下打量的青衣、大厅里打扫清杂的灰衣…… 有些人在频频打量,一副等待看戏的表情。 有些人在皱眉撇嘴,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事不以为然。 “兄弟……”罗晓跟在王洛身后,细声开口。 王洛却摆了下手:“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你声音再低,青衣们也听得到,有什么话不妨摆明了讲。” 罗晓只得壮着胆子说道:“他们像是早有准备,早知道我们要来。” “早有准备才好,准备工作做得越多,对咱们越有利。” “越有利?”罗晓实在有些理解不能。 “不得人心的事做的越多,我处理起来才越方便。” “不得人心?” “不然你觉得这些衣食住行,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石街的青衣们,真的喜欢顶着本地人的白眼,去查封一个可能他们日常还屡屡光顾的太虚小站?真的喜欢把光明正大的日常工作,做得理不直气不壮?” 而两人说话间,王洛已经带着温和的笑容,走向了熟悉的柜台。 那位熟悉的女白衣正在桌后装作整理文件,故意忽视王洛的到来。 直到王洛一路走到她桌前,她才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听得到你们刚刚说的话,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王洛善意提醒:“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伱声音再……” 白衣女顿时一翻白眼,大声道:“那你们就快些回去吧,投诉不会被受理的!” “是吗?那我要投诉。” 女白衣简直被气笑了:“投诉谁,我吗?” “当然不会,我要投诉青萍司违律查封罗晓的太虚小站,当时的执律人是……” 罗晓连忙补充:“是青衣吴雄。” “对,我们就要投诉吴雄。” 女白衣强忍着气:“你们是没听见我刚才说话吗?你们的投诉是不会被受理的!” “为什么?依律投诉不是每一个祝望人的权利么?” 隔壁桌的一位白衣男子则插话道:“你们已经被列为专项整治行动的典型了,大人们早把此事定论为铁案,所以当然不会受理你们的投诉。” 王洛笑问:“谁说典型和铁案的投诉就不能受理了?” 白衣男想了想,不由一乐:“哥们你还真问倒我了,好像真没这规矩,可惜这话跟我说也没用。” “那该找谁说呢?” 和谐友善的对话,忽而被人打断,一名站在一层大厅角落处的壮硕青衣,见王洛几人谈笑风生,眉头不由一皱,厉声打断道:“你们两个,要闹事出去闹,别在这里影响正常办公!” 说话间,那青衣快步走来,满面阴翳狠厉之色,借着小白楼内的天威,便要伸手去拿眼前庶民罗晓。 两名桌后白衣连忙收敛神色,缩回工位,不敢再言语。 王洛则转过头:“闹事?我们正常取号、合理诉求、友善对话,你哪只眼看到有人闹事?又有什么资格要我们出去?” 青衣眉头一皱,不料青衣的官威居然压不住眼前人,于是也不再多废话,只伸手捏住罗晓的肩膀,他青衣绽光,令光头老板毫无抵抗之能,屈膝半跪下来。 然而他待要再拿王洛,却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忽而加速,砰砰闷响,仿佛末法的警钟,预示着大祸临头。 但此时他正于众目睽睽之下彰显青衣威风,二楼三楼不知多少同事在看着他,他怎肯因心跳的异常而罢手? 紧咬着牙关,他将手搭上了王洛的肩膀。 下一刻,就听王洛一笑。 “呵,或许也没人指使你,纯粹是你自己想要在上司面前表现,才如此自作主张的。” 这番话,令那青衣心跳更是加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随之蔓延。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拿不动王洛,以他金丹级的修为,配合一身青衣法器,在小白楼这青衣主场,便是那些成丹上品的大人物也能拿下了,此时竟拿不动一个筑基。 他只感到自己的手仿佛是陷入了无底的深渊。真元、气力乃至勇气都在飞速流逝! 与此同时,王洛依然在说话:“你能力庸碌、脑筋笨拙、偏又见利忘本,人性拙劣,在青萍司口碑狼藉,不但取信不了同事,也取悦不得上级,职场处境宛如丧家之犬,过街之鼠。所以如今见到我们,你才自以为机会来了,可以向下滥权以向上谄媚……畜生不如的东西,青衣披在你身上,真是被玷污了。” 王洛这番话说来,每一个字都宛如重锤,锤得那青衣面色步步苍白,而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青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也随之化作一道沉重的炸裂声响。 一颗早已蒙尘的无形道心,伴随王洛的话语,当场碎裂。 道心破碎,律法反噬,霎时间,青衣七窍淌血地倒在地上,一身官衣也飞速褪色。 满场皆惊。 窗口后面的若干白衣们,纷纷在惊骇中后退,二三楼看戏的青衣们则彼此面面相觑,有些见恶人倒霉的爽快,却更多是见同僚倒地的茫然失措。 有人手扶腰间金印,下意识想要先不顾一切地制服王洛,但是看着地上那血目圆瞪,青衣褪色的同僚,想起某个小组副组长,前些日在石街某烧肉店内的遭遇……动手的勇气就不由消减了一两分。而再想到那些个一意孤行,搞出今日局面的大人们,他就更没兴趣掺和此事了。 还有人刚刚站起身想做些什么,却见四周所有人都或有意或无意的按捺不动,也干脆装起傻来。 一时间,小白楼内竟是一片寂静! 而王洛则环视四周,观察着众人反应,不由一笑。 他躬身拱手,对所有人都行了一礼。 谢公道仍在人心。 第33章 正确的高调才是低调 当王洛躬身行礼时,哪怕最激进的青衣,也全然没有了对其执行武力的想法。 而没了动武的冲动,人们自然能冷静下来去思考更多的事。 比如,这个道心破碎,是不是似曾相识? 李东阳在石街道心破碎的事情,至今已有两天时间,青萍司内的人自然是人尽皆知了,只是道心破碎一事实在过于稀有,所以很少有人会将其和石街烧肉店里的什么人联系起来。 合理化的解释,只能是李东阳心态太差,运气更差,机缘巧合下居然自己搞崩了自己的道心,成为青萍司历史上可以铭记百年的大笑话。 但除了李东阳,还有个沙爽,也是莫名道心受损,只是没当场破裂,症状稍轻。 眼下,眼看躺在地上的同僚,赫然沦为了李东阳同款,这就让人不得不拾起那个不可能的可能性了…… 这世上,有谁能破人道心的? 而就在人心浮动时,却见一個风尘仆仆的青衣,从小白楼外迈步走了进来。 一进门,大堂内凝滞的气氛就随之一缓,很多精神高度紧绷的青衣白衣,见到那人面容时都不由放下心来。 “韩哥!” “韩宇前辈……” 韩宇一边伸手在衣襟上抹去手上沾着的煎饼薄脆屑,一边皱起眉头,大声说道:“怎么回事?同事躺在地上都没人管的?!” 一个柜台后的白衣瑟瑟缩缩道:“韩哥,有人……呃,行凶?” 韩宇说道:“知道,刚刚我都通过楼内树眼看到了,吴凡谄媚……哦不立功心切,大庭广众之下向平民行凶,结果道心自爆。” 这话顿时让无数人眼球险些瞪出眼眶。 在你看来,行凶的居然是青衣吴凡吗?! “不然呢?难道你们想说,行凶的是全程一动不动,只说了两句怪话的王洛和罗晓?”韩宇叹息道,“堂堂青衣在自家地盘上拿人拿不住,道心自爆,然后其他人还要污蔑被拿的那一方行凶,拜托大家,要点脸吧。” 被讥讽为不要脸的一众同僚,顿时向最先口误提起行凶一词的白衣新人,投去愤怒的目光。 好在此时就听韩宇话锋一转:“但就算吴凡是咎由自取,自爆了,丑态百出了,好歹也还是在籍的青衣,你们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丢人现眼吗?黎歌,你不是佑仁书院毕业的么,医术还拿了优下评价,赶紧急救啊!” 被点到名的黎歌,正是之前屡次被王洛传授体修之道的女白衣,闻言连忙从柜台后面飞出来,俯身去看昏迷不醒的吴凡。 “的,的确是道心破碎导致的反噬,好在受伤不重,只是昏迷。” 韩宇点点头:“嗯,就他那副德行,平日从道心里显然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反噬也不重。带去池子里泡着吧。” 然后,他才走到王洛身旁,笑了笑:“让人眼界大开啊,不愧是第一玉主。” 王洛说道:“玉主是石玥,我只是她的父亲。” “……行,总之你们是来投诉的对吧?小赵过来接待一下。” 被点到名的则是先前坐在黎歌旁边,和王洛谈笑风生的白衣,闻言又是一乐:“韩哥,可是上面说……” 韩宇瞪了他一眼:“说什么?不得受理一个正常的投诉流程?谁说的?” “那当然是……哦不对不对,这种公然违律的话,没人说过,反正肯定不是我说的。”这白衣一边说,一边更是乐不可支。 韩宇瞪得更狠:“少当乐子人!照常受理,有哪位上面的青衣红衣觉得不妥,让他来找我。” 此时二三楼有无数看戏的青衣红衣,却没有任何人站过来找韩宇诉说不妥。 韩宇对王洛说道:“好了,你们的诉求很快就会照常受理。但是青萍司一向事务繁多,未必来得及第一时间处理伱们的投诉……” 王洛说道:“所以我准备在这里督办各位的工作,若有刻意推诿拖延的,又或者是办理时是非不分,违律执办的,正好和地上这位躺一起……” 韩宇倒吸了口凉气:“这就有些霸道了吧?!” 王洛说道:“不如你家的封条霸道。” “……你这话就让人不好接了。” “放心,我做事还是要讲一个道理的,那些依法执律的,问心无愧的,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贵司的工作人员们,只需要按照自己披上官衣时,面对大律法所起的誓言的那样履职,自是安然无虞。” 韩宇有些好奇,问道:“那倘若我们一切都按照正规流程办理,结果却还是要封你的小站呢?毕竟你非要严抠律法,那封条未必就没有道理。” 王洛说道:“那说明你们的流程出了问题,该纠正了。” “……” “哪怕尊如大律法,都会因为不适应现实所需,由调律师做出各项调整,怎么你们青萍司的业务流程就完美无瑕,动弹不得了?查封罗老板的小站,到底是青萍司秉公执律,还是恶意利用规则,你们应该心知肚明啊。” 韩宇说道:“但你不是调律师啊。” 王洛说道:“所以我没法改变你们的规则,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督促你们更改啊。” 韩宇又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兄弟,这么高调,不怕被人当作怪物送去解剖么?” 王洛说道:“谁来判定我是该解剖的怪物?躺在地上的这位吗?还是躲在楼上的某位?我在大律法的监督下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建木之种,是堂堂正正的祝望国人。把我当怪物,意味着公然践踏一国律法,不知那人有几颗道心能拿来碎?” 韩宇若有所悟。 王洛又说道:“大律法是新世界的文明之基,而无论是青衣还是其他官僚,都是借大律法来行使权柄,因此就职之时要对大律法起誓,秉公执律,这个誓言便形成了各位的道心。而这份道心既是各国政权用以取信于民众的基础,也是大律法对执律人的约束。所以,尽管过去若干年来,这份约束执行的并不到位,屡有贪赃枉法而道心无损之辈,但基于大律法而建立的五州百国的政权,没有任何一家敢否认道心的权威性。这其中祝望作为百国之首,更是大律法体系下的最大受益者,所以在祝望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你去问任何一名专家学者、抑或官员领导,结论都只有,也只能有一个:道心,是自己碎的。而我,只是恰逢其会。” 这番话说完,不但韩宇沉默,整个小白楼内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寂静中,王洛取出一本印制精良的小册子。 《祝望幼儿通识教材》 “现学现卖的社会常识罢了,不值得如此震惊,你们平时真应该多翻一翻书的。” 韩宇叹息道:“受教了……” 而此时,被叫来受理投诉的小赵,也在乐不可支中第一时间就办理好了投诉受理流程,然后兴奋不已地说道:“已经把投诉状转去监木堂了,之后,按规定,监木堂应在两个工作日内进行初步处理……” 韩宇说道:“青萍司的规定的确如此,两个工作日也不算过分,你该不会嫌慢吧?” 王洛说道:“只要一切依法合律,我嫌快还是嫌慢都影响不了什么。但究竟是快是慢,是秉公办理,还是有意拖延,相信监木堂的人心中有数。” 顿了顿,王洛声音微冷:“若是心中实在没数,后果自负便是。” 韩宇再再次叹息:“你这霸气漏得我快兜不住了……监木堂那边不必担心,与某些人并非一丘之貉,估计要不了多久,你的投诉就能处理完了。” “哦,既然没多久,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吧。” “你把这儿当自己家啊?!” 说话间,韩宇腰间灵符忽而闪亮,从中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韩哥,万心桥北有人报案被抢劫,麻烦你来快点……” 王洛一拱手:“韩青衣辛苦了。” “身披官衣,活该辛苦。”韩宇说着,露出他走入小白楼后,第一个真挚的笑容,“好了,这边还有事,而该我说的词,都已经念完了,就不陪你聊了。” “慢走,不送。” “……你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是吧!” 第34章 减员增效 事实证明,当有足够迫切的动力驱使时,青萍司的工作效率可以异乎寻常的高。 理论上应在两个工作日内办结的投诉受理流程,监木堂只用了半小时就办理完毕,而后还派了一位正经青衣,捧着内部流转的文件来到一层,当着小赵的面交代道:“处理意见已经呈报给新任的司木郎大人,并转发先前执律的青衣们了。我们的意见是:查封太虚小站、冻结相关交易等执律行为确有不妥,建议尽快为当事人解封。” 这般意见,让在场一众青衣白衣无不唏嘘。 监木堂这么直截了当的跳反,在整个茸城青萍司历史上都属罕见。 虽说先前吴雄等人遵令查封太虚小站一事,在大多数青衣看来都不以为然,但类似的事情,大家也早司空见惯了。 不以为然的事,就不做了吗?红衣大人们签发的命令,监木堂说否就否吗? 以往出现类似的事情,大都是因某些冒失的青衣在执律时误伤了豪门世家所致,而石街虽有数十万人,却并无严格意义的豪门,最接近的也无非是一个张家。 何况青萍司在石街的权势特殊,远非其他地方可比。因此,监木堂的意见,简直是开了此地历史的先河! 但此时人们心中唏嘘之余,唯有为监木堂的果决而喝彩。 第一,大多数人的确对罗晓的遭遇有所同情,对青萍司贸然参与玉主之争更是不以为然。 第二,签发命令的那位大人,着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第三,王洛在一层大堂等候监木堂处理流程时,完全不肯闲着! 或者说,因为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王洛一边等,一边就开始随口指导众人工作。 “黎歌,报告各式错了,按照工作手册,此处应该用青表。” “那边的白衣,上班时候不要神游太虚,刷黄粱薄梦,至少眼球别一边向左一边向右,让人一眼看出来。” “某位申请五谷轮回而离席达二十分钟的白衣,你的同事已开始写投诉条,请尽快回归岗位。” “二楼看戏的某位青衣,你腰间传讯灵符亮了这么久,不需要回话吗?” 诸如此般…… 在监木堂受理投诉的短短半小时里,王洛竟是以一人之力,将整個小白楼的工作效率提了一个大境界! 当年来自总督府的驭青大人,带着众多红衣莅临此地视察时,都没这份效率!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站在大堂内,仿佛连通了楼内树眼,获得了全景视的神通,每一个角落都尽收眼底!任何一点不符合青萍司工作规范的行为,他都能第一时间挑出来! 虽然王洛仅是言语提醒,并没有其他动作,但上班工作失误、摸鱼被当众戳穿,本就社死,更何况谁也不知道这种摸鱼行为算不算渎职,会不会有个万一,引发道心破损? 所以这短短半小时里,楼内一众青衣白衣,在工作效率倍增之余,实在就如同熬婆婆的小媳妇一般度秒如年。 “那个,王……兄啊!”小赵拿到监木堂的回馈后,立刻向王洛邀功,“你的投诉流程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王洛点点头:“各位辛苦了,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去把封条撤掉,为罗老板的太虚账号解冻?” 小赵说道:“之后只要司木郎大人签字许可,我们立刻就会派人撕下封条,还您一个公道!” “哦,那司木郎什么时候能签字许可呢?” 小赵的热情立刻冷却:“这我就说不准了,张司木上任不久,我们也摸不清他的脾气啊,但听闻他做事一向勤勉,应该要不了多久吧。” “既然要不了多久,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若是等得久了,就是这位张司木在有意拖延?” 小赵目瞪口呆,只觉身前身后,无数道来自同僚的目光,宛如一阵箭雨袭来。 王洛笑道:“开个玩笑,虽然我不认识张司木,但想来作为青萍司的管理层,他此时应该在多方核实道心理论,我可以多等他一会儿,不过也别太久,罗老板只给我买了早饭,我俩午餐都还没着落呢。” 顿了顿,王洛问:“你应该不想招待我在这里吃饭吧?” 小赵哪里敢想! —— 所幸,那位负责流程审核最后一环的司木郎,并没有让王洛等太久,又是大约半小时后,他就在监木堂的意见上圈阅同意,而早已整装待发的青衣们顿时如蒙大赦,蜂拥而出,将街对面的小站上的封条恶狠狠地撕了下来,并在太虚中为罗老板的账号解冻。 动作比当初查封时还要爽快。 于是王洛也没多逗留,向着小白楼内的诸位拱了拱手,便起身告辞。 离开小白楼时,楼外已聚集了不少看戏的人,此时望向王洛的目光无不敬畏交加,就连罗晓也享受了一把连带待遇,很多原先亲昵称呼他为罗秃子罗胖子罗光头小罗子的街坊,如今也纷纷改口称其罗老板。 受宠若惊的罗老板,看着重新开张的小站,以及四周的艳羡目光,心中感慨万千。 “王洛兄弟,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从今以后,只要您一句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王洛摆摆手:“不必这么客气,本来事情就是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来负责收尾。之后小站照开,生意照做便是。” 提起生意,罗晓不由振奋:“放心,此事之后,等于青萍司免费帮咱做了宣传,后面保准生意兴隆!” 顿了顿,罗晓又说:“中午您想吃什么?我知道上城区有家子吾酒楼,擅长料理各种海州特产,口碑相当不错,拿到了美林两星好评。我有个朋友在那当领班,可以让他帮咱们安排位置……” 话没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声线尖利的老太,宛如邻居家装修用的雷霆钻,恣意撕扯街坊们的耳膜。 “臭流氓,不要脸!” “就这还是上城区来的文化人?亏不亏心啊!” “怎么着,装死啊?我告诉你,想糊弄过去,门也没有!” 而老太身旁,一个通体绽放微光的年轻青衣,一边以官威维持秩序,驱散围观人群,一边则无奈地频频出言安抚老太。 听到这雷霆钻声,以及青衣的无奈安慰之词,罗晓的话不由戛然而止,化为一声叹:“老秦是真倒霉啊……” 王洛奇道:“你怎知道是老秦?” “除了他,没谁这么招女人恨了,这个月都第五次了。”罗晓说道,“我这小站就在小白楼对面,所以每次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能说叹为观止啊。” 而后罗晓忽而恍悟:“老秦好像就租住在小玥的院子里,跟您是邻居啊!” 王洛说道:“所以我先去领人了,午饭回头再说,回见。” 第35章 我就问你有什么感想 为了赎人,王洛稍稍打乱了自己的安排,放弃了美林两星好评的海州美食,动身重返小白楼。 而他的归来,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当他若无其事地跟在青衣和秦钰身后,踏入一楼大厅时,换来的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惊恐。 走在前面的年轻青衣兀自不觉,还在招呼同僚帮忙。 “韩哥呢?韩哥在不在?又是东区老肉厂那个门房老秦!这次又得罪人了,我快要招架不住了……等等你们这什么表情?!有驭青大人跟在我身后吗!?” 当年轻的青衣骇然回首时,却只看到仍在喋喋不休的老太,低头垂眉沉默着的秦钰,以及某个面带微笑的白衣青年。 “这不是没事吗?你们别吓唬人啊,拿驭青巡检来开玩笑,很容易引来本尊的!” 这位青衣正抱怨着,就见眼前一道青影落下,他苦盼的可靠前辈韩宇,带着一副惋惜不肖子的苦爹表情,出现在他面前。 “小李,你再改不了这碎嘴,这辈子都别指望衣襟带红了。”韩宇说着,拍了拍小李肩膀,示意此地由他接手,而后便娴熟地接管了秦钰和老太。 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动作,开口说话更是直截了当,全无小李那般谦逊守礼。但老太却正好吃这一套,声调立刻就放低了,语态也不再咄咄逼人,片刻之后便被安抚地频频点头,只看向秦钰时仍恶形恶状。 得到解放的小李,则好奇地看向王洛:“你是谁啊?怎么感觉别人都在看你?是最近出演了什么蜃景的明星吗?我一般不看蜃景……” 结果小李的嘴还没碎够,就感到一阵惊人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袭来。 而这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委屈道:“等等,我又说错话了?不会吧,没看过蜃景还是罪过了?你们讲点道理啊……” 终于,一个衣襟带红的青衣从三楼跳下来,一把抓起小李,将其丢上二楼,而后看向王洛,谨慎地问道:“伱又回来做什么?” 王洛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秦钰:“我是他的担保人,来领人回去的。” 红带青衣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秦钰,似乎想问:就这?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就这便就这吧! “好好好,那你赶快带人回去!” 说着,这位红带青衣直接抓过秦钰的手臂,将这位苦面人似免费分发的赠品一般强塞到王洛面前,然后长袖一挥,便要以青衣仙法【长袖清风】将两人送出小白楼外。 这道清风并无杀伤能力,只是拿来驱散人群、整顿场地秩序,然而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官家仙法,有大律法的加持,天然就对庶民有着位阶压制。一名红带青衣用出的清风,理论上就算是得授元婴的高人也要抖上三抖。 然而袖管挥动之后,红带青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仿佛真的是在推元婴!对方虽然的确在随风而动,但也仅仅是在原地平移了三尺,就连脚步都没踉跄一下。 这当然不是因为王洛的修为真有元婴水平,也不是这红带青衣修为注水,而是长袖清风中最为重要的官威,竟全然无效! 红带青衣愣了一会儿,不由想到了一個恐怖至极的可能性。 什么人能无视官威?什么人能令道心破碎? 于是本来蓄势待发的第二道清风也便挥不下去。 而王洛本来其实是打算借势离场了,此时却也停下了脚步。 因为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二楼那个碎嘴小李的惊呼声。 “啥?张司木要处分语杼前辈?为啥啊!?他俩以前没仇吧?不是,我呜嗯嗯嗯!” 惊呼声戛然而止,仿佛口中被强而有力的同僚们塞了热火烧,但他提供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多了。 王洛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轻声道:“张司木,我记住了。” 青萍司的小楼内,说话声音再轻,青衣们也都能听得到,然而王洛还是刻意放低了音量。 有些话,轻声说,分量才重。 —— 王洛并不急于去关注语杼,而是按部就班先将秦钰送出小白楼。这位苦面人轻声道了谢,冲王洛认真举了个躬,便缓步向石府归去,那麻木的姿态宛如行尸走肉。 若是放到闲时,王洛肯定要上去为他仔细推敲命格,看看是什么让一个本该命泛桃花之人,屡屡命丧桃花!可惜正如前次相遇那般,王洛并不闲。 算算时间,石玥和张俞也该见到面了,而王洛对会面的结果非常好奇。 张俞,张司木,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 时间倒退一小时。 石街东区,向善路北,这片市井餐饮文化最为发达的地方,有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形若竹笋,通体晶莹,四周围出一片雅致的袖珍园林,园林外则紧挨着各式喧嚣的商铺,茂盛的花木就在铺间招展。其设计审美充满了上城区的华美风格,却又巧妙地融入到了石街的底层市景之中。 纵观整个茸城,能兼顾两种风格的建筑,也是屈指可数,在石街更是独一无二。于是它便成了与青萍司的五层小白楼并称的石街地标建筑。 它是石街首富张俞的府邸。 若是对茸城史,尤其石街相关历史更熟悉些,便会知道,这栋充满现代风的竹笋楼,历史极其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八千多年前。 那时候的茸城还名唤灵溪镇,石家先祖们历经千余年的拓荒经营,终于将灵山脚下的荒地开垦成一座繁荣小镇。而随着家族自身的繁衍壮大,最先于灵溪镇建立的石家小院也越发显得狭小不足用。于是当年的石家家主便另觅地址,建起一间宽敞气派的宅院。 之后数千年,宅院历经上百次翻修,始终都是石家家主的居所,也是灵溪镇/城的核心,而原先的祖宅则逐渐沦为纪念及祭祀之用。直到新仙历的900余年,家道中落的石家维护不起自家的大宅,不得已将其专卖给石街的新贵张家——连同手中一枚玉符一道。家族则回迁到那曾被嫌弃狭小的祖宅中。 再之后两百余年,石家人便蜗居在祖宅里,见证石街新贵将那古旧破败的大院不断翻修,变得越发华美,也越发陌生。 好在此时这竹笋楼内,正有个好客的主人,为新来的客人介绍着两百年间的诸多变化。 “……这三层中庭,收罗了来自五州百国的各类珍稀灵植,而能将生长环境各异的灵植兼收并蓄,则是多亏了这道丰净神璃罩,此物乃旧时代遗产,历经天道变迁而不损神通,其价值比罩中区区赏玩花草要更珍贵得多了。我在聘请兴澜庄的工匠们扩建此楼时,便决定无论成本,也要以丰净神璃罩为核心来搭建三四层。这既是为了成全空中花园一般的美景,也是为了纪念此物的原主人,也就是石家。” 张俞背负双手,慨然叹道:“每当看到这件文物至宝,我都会提醒自己两点,其一,石家是茸城的开拓者,石街曾经的统治者,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以至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铭刻着石家的印记,无论何时,都要对这传承了近万年的家族保持敬意。其二,世间从无长盛不衰之物,强如昔日灵山,因天劫而灭,兴盛如茸城石家,也会因势而衰,连传家之宝也不得不转卖他人,我若不能兢兢业业经营家族,子孙后代也难免为其他人所取代……” 说完,张俞转过头来,看向年轻的访客。 “不知石玥姑娘,对此又有何感想?” 第36章 班门弄斧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家族最大的耻辱,就是自家的宝贵遗产,被摆在敌人的展览柜里。 所以张俞向石玥展示丰净神璃罩时,尽管口中说是要对石家保持敬意,但其真实用心却也是昭然若揭的。 宛如撕裂伤疤一般,将石家的败落展示给石家后人。 若是放到以往,石玥必已怒不可遏。 与那些早早就对现实低头,乐意向新贵谄媚的家族子弟不同,石玥从来没有放弃重振门楣的希望,那些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传统、荣耀,始终在她心底占有一席之地。 这是一种不讲道理、不计得失的固执。 而每一个石街人都知道石玥的固执,也因此,在少数人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之余,更多的人选择对这位年纪轻轻的负债少女敬重有加。 张俞当然也知道石玥的性子,因此挑起这个话题,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激怒她。 而石玥也理所当然地心生愤怒,却并没有将这份愤怒释放出来。 面对张俞的问题,她压住心火,选择了置若罔闻。 “张老板,此番冒昧拜访,是为了罗晓的事,他的太虚小站被青萍司无理查封,一笔重要交易被冻结,资金断链,已在破产边缘。” 顿了顿,石玥回忆着王洛所教的说辞,依样说道。 “张老板,你是石街首富,更尊为玉主,是本地当之无愧的头面人物。如今街坊有难,理应作带头表率,不该袖手旁观。你在茸城交游广泛,可否联络一些大人物来出面协调?你家资亿万,些许交涉费用于你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对那些普通的石街人却重于泰山……” 石玥这番话没说完,张俞就已维持不住那游刃有余,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下意识就放松了背后交握的双手,眼皮也不由微颤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石玥有些木然地回答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你这分明是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 石玥点点头:“这么说也行。” 至少比白嫖好听多了! 张俞终于感到了意外,目光在少女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番,说道:“这番话,实在不像是伱说的,更像是你得他人授意,代为传话。” 石玥也不否认:“没错,都是王洛教我的,有意见找他便是。反正张老板肯定是认识他的,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挑动青萍司去查罗老板的账。” 话说到这個份上,显然石玥也不忌惮撕破脸了——人家都把石家的文物摆出来挑衅了,她又有什么可委婉的?无论青萍司查封小站一事,是否张俞在推动,都先把锅扣过去再说了! 张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事与我无关,我怎么会挑动青萍司来针对石街的街坊?石玥你未免小人之心了。” 石玥说道:“那么以张老板的宽怀胸襟,是否愿意为罗老板解围,救其于水火呢?” 张俞说道:“我与罗晓从无交情,对他的品性一无所知。如今青萍司认定他有问题,难道我就要因为你的一番话,便去为其开脱?那样做是将石街的商业秩序置于何地?将律法威严置于何地?” 石玥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总结下来,张老板的意思就是不肯帮忙咯?” 张俞说道:“就算退一万步讲,我真的愿意出手帮忙又能如何?如今正是青萍司开展专项检查和整顿的时候,一切都只会从严从重。而我虽生意上小有成就,又凭什么让堂堂青萍司在这个关键时点,对某人手下留情呢?” 石玥说道:“所以总结下来,张老板的意思就是不肯帮忙咯?” 张俞有点忍不住火气:“你来我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些阴阳怪气之词的?” 石玥说道:“所以总结下来……” “够了!”张俞终于率先破防,怒意勃发,“堂堂第一玉主,就是这般小丑姿态的吗?!” 石玥终于停止了复读,心中一凛。 在这场看谁先破防的游戏中,她严格遵循山主大人的教诲,果不其然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而张俞这般破防的反应,也足够说明很多事,今日她的试探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 所以接下来就要考虑,若是张俞招呼护院武师过来打人,该怎么办了! 然而就在此时,忽见从楼梯处快步走来一位神色惊慌,作丫鬟打扮的少女。 那少女相貌姣好,体态婀娜,虽着丫鬟服饰,但发髻、手腕等处却不乏精美首饰,显然平日里很受主人宠爱。 但此时张俞显然无心去关爱少女,立刻便拉下脸来:“我不是说了没事不要来打扰!?” 少女顿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无可奈何,委屈不已地辩解道:“三少爷回来了,吵着一定要见老爷,奴婢实在阻拦不住……” 张俞收敛了些许迁怒,说道:“那不成器的东西回来做什么?让他在外面等着!” 然而就是说话的工夫,就听楼梯处响起一阵噔噔闷响,显然那位三少爷并不打算在外面等。 张俞只好冲石玥拱了拱手:“恕我暂时失陪一下,雪薇,带客人到四楼茶室休息。” —— 张家茶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迎面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以丰净神璃罩的神通温养着来自五州百国的名贵茶叶,可以随时摘取。 前来拜访的贵客,被婢女带来此处后,便会有专门的茶师过来施展技艺。 这几乎是茸城大户人家的标配,张俞贵为石街首富自不能免俗,他斥重金从悠城请来一位开宗立派级的茶艺大师,相传其毕生浸淫茶道,一举一动都能让人体味绿意盎然…… 可惜石玥在茶室落座后,却迟迟不见大师到来,而婢女池雪薇也明显魂不守舍,戳在门口,目光游移不定,耳朵也一抖一抖,仿佛在偷听什么。片刻后更是干脆地向石玥欠身告退:“婢子这就去找庄大师来!” 找庄大师显然只是借口,少女离去的背影,完全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石玥倒也乐得清净,见池雪薇远去,只撇了撇嘴:“都什么年代了,还老爷少爷奴婢的,拍旧日蜃景啊?真来自旧日的人也没你们这么多规矩啊……” 而后又感到有些口渴——她与张俞针锋相对时,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内心的紧张已达极致。 家道中落,负债千万的少女,对上家资亿万,豪横两百年的大家族之主,又怎么可能不紧张呢?她是靠着腹中石中火的燃烧,才有了源源不绝的勇气。只是火烧多了,口渴也就再所难免。 茶艺大师迟迟不至,石玥便自行起身找水喝,只是这偌大茶室,柜台内摆了上百种不同品类茶树,却唯独连个水壶都没有。 但找水喝的过程,却让石玥意外发现这茶室的布置莫名其妙有些熟悉,仿佛自己曾无数次置身其中。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石家衰败是个持续数百年的漫长过程,石玥出生的时候石家就已经只能算中等之家了,而中等之家当然不可能配备专用茶室……恍惚间,少女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既视感的源头。 很久前,母亲曾捧着一本旧书,为她讲述石家的过去,讲述那间曾承载家族数千载荣光的大院内的点点滴滴。 母亲当然也没有住进过那间院子,对大院的认知全是来自家中传承数百年的先人笔记,但她却又仿佛真的活在旧日的石家,可以牵着女儿的手,为她介绍家中的每一处细节。 在母亲的故事中,石家便有一间这般雅致的茶室,其中收罗了九州群仙供奉灵山的各式珍奇茶株。很多石家的家主都喜欢在这间茶室修行吐纳,接待贵客。 而或许,张俞安排在四层的这间茶室,就如丰净神璃罩一般,是石家的遗产。 想到此处,石玥忽而心动,自语道:“如果真的是石家遗产,那么按照书中记载……” 一边说,她一边起身来到茶室一角,站上一块古旧的方砖,伸手摩梭着木质的墙壁,直至指腹碰到一块细小的凸起。 “有了。” 下一刻,腹中的石火复燃,勾动神念外探,果然探到了一张微不可察的无形之网。 而通过这张流淌于丰净神璃罩中的细网,石玥宛如连通树眼。 然后,她便听到了发生于三楼的对话。 第37章 偷听虽不道德但背德的快感实在太多了 三楼中庭,一座生意盎然的空中花园,一对针锋相对的亲生父子。 须发花白的张俞,八分气恼,两分惋惜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儿子,打量着他为了特立独行而染出的金发碧眼,还有那久疏运动而臃肿的体态。 他没有说话,但目光已足够刺痛张富鸿的自尊。 于是张富鸿毫不客气地瞪视回去,沉声道:“爹,我知道您一向看不上我,觉得我样样不如大哥二哥,败了张家名声。对!我修行迟缓,脑筋也不算聪明,甚至长相都不如别人,您看不上我,我也就认了。但兄弟之间至少要有起码的公平吧!?” 张俞冷哼道:“这次你又觉得怎么不公平了?” “我就问一句,二哥他有什么权力直接动公账上的钱!?” 张俞不由微感惊讶,却不是为了公账上的钱。 “你就为这点小事,在我接待客人的时候过来吵闹?” 张富鸿则为止瞠目结舌:“这点小事……爹,在您看来,是不是大哥二哥做什么都是小事?而我翘个班都是天大事?” 张俞也懒得再废口舌,摆摆手:“你们兄弟间的事,你们自行处理去。” “我倒是想自行处理!二哥动了公账的钱,连个消息都不给我,我引符传话也是石沉大海,他从一开始也没把这公账的规矩放在眼里!” 而就在此时,却听张俞一声轻咦。 “你二哥来消息了。” 张富鸿忍不住说道:“动了兄弟公账的钱,却只跟您这个当爹的说话,难怪您要安排他进青萍司,给那行将就木的司木使当副手,我这個作小弟的真是学着了!” 张俞没理会儿子的阴阳怪气,引起灵符,问道:“富澜,何事?” “爹,之前你要我办的事出了问题,那个王洛很不简单……据我推测,有可能是金鹿厅下来的巡察使。” 张俞的面色顿时就变了:“绝不可能!” “他上午亲自登门,破了一名青衣的道心,而后我以处分语杼做了一次试探,也遭了他的反噬。” 张俞面色再变:“伱没事吧?” “还好,并不怎么严重,而且刚好有个谐律堂的朋友在,借净善玉瓶给我挡了一劫,将道心反噬收在了瓶中。只是这瓶子被人用过,便不能拿去给调律堂交差,只能由我买下。我因此临时动了公账,之后还请爹来补上。” 张俞没理会钱的事,重新问道:“巡察使的事,你确定吗?真是自金鹿厅而来?可是,道心会为人所破吗?能破人道心就是巡察使?” “我也不清楚,只是思前想后,这却是唯一的可能了。一般的巡察使当然不可能随便破人道心,但如果是金鹿使呢?传说中,金鹿厅的巡察使,由尊主亲自委任使命,而后要赴建木之巅,摘叶衔律,从此几乎便是大律法的人间化身,专司国内一切违律滥权之事!爹你还记不记得,蒙学教材里有一篇文章,讲的便是祝望建立不久,某地总督贪赃枉法,芷瑶尊主派出金鹿使者,两者一见面,那总督便道心自破,神智崩溃……” “那不是供六七岁的蒙学生识字的童话故事吗?” “但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这般举手抬足破人道心的记载!而青萍司近来连续有3人道心破碎,都与他直接相关!此外,据说一切青衣仙法,对他都大打折扣……爹,我现在真的只能想到金鹿厅巡察使这六个字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此事万不可大意。石玥的事,我建议先放一放。” 张俞却说:“怎么放?此事是我亲自对金澜坞的薄公子承诺过的。” “那就让金澜坞去出面处理,若王洛真是金鹿厅的巡察使,那唯有金澜坞和它背后的波澜商团能处理得了,毕竟巡察使只能约束官僚,约束不到民间商团。而若王洛不是巡察使,那由金澜坞认证,也好过你我瞎猜。” 张俞终于点头:“好,我会与薄公子交涉此事,在此期间你多小心。” “放心,目前看来,那王洛的神通也并非无敌,他只能破人道心,却没有其他影响,那么只要以谐律堂所造的净善玉瓶抵消反噬就无大碍。另外,专项整治工作马上就要进入下一阶段,总督府派来的组长性情严苛,恐怕不会卖咱们面子。让老三注意下,平日多留在厂子里随机应变,少在太虚鬼混……我这边还有会,等晚上回去再细聊。” 收回灵符后,张俞又看向自己那金发碧眼的小儿子,问道:“听清楚了,便走吧。” 张富鸿则瞪大眼睛:“您这话说得……听清楚便走?那二哥随便用公账的事儿就算结了?最后还光明正大要您给补钱?” 张俞眉头越发紧锁:“听了刚刚那些事情,你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张富鸿有些气急,说道:“不是,您的意思是我格局小了呗,拖二哥后腿了呗!问题我凭什么有大格局啊?上城区的大生意是大哥打理,我平日里连账本都看不着。然后二哥吃尽了家里资源,在青萍司作了堂堂司木郎,平时见面能摆出一副亲爹的架势来,天天批我鬼混!轮到我,继承到手就一间满是市井刁民的肉厂,在那边呆个半天就满身腥臊,连家里婢子都嫌弃!您倒是给我个大格局的机会啊!” —— 四层茶室,石玥久久才吐出一口气来。 张家的父子对话,出乎预料的劲爆,信息量之密集险些让她神念过载。 张家二郎,居然在青萍司任司木郎?! 不,此事已经无关紧要了,张家的野心勃勃是石街人尽皆知的事情,安排一个修行天赋尚可的人为官属于天经地义…… 值得惊讶的是,张家居然真的在刻意针对她!而且是勾结上了金澜坞这上城区的大钱庄来针对她!她一个负债千万的家族独苗,何德何能当此大礼?!就因为她手中还有一枚硕果仅存的玉符不成? 那为什么不去针对孔璋啊!? 然后,最最值得惊讶的是,王洛居然是金鹿厅的巡察使?!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是巡察使?” 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险些让石玥原地起飞。 “你怎么在这儿!?不对,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 王洛解释道:“你去拜访张俞这么久,我便以飞升录查看了一下你的状态,正好你的念头便出现在状态栏里……” “为什么飞升录里会出现我的念头啊!?” 王洛想了想:“我也是第一次持有山主版飞升录,对其中权限机制所知不深,只能猜测是当你忠诚度达到100后,便自动解锁了更多权限。” “……” “今早还是98,与张俞会面后便涨了五点,看来是我教授的话术令你深感共鸣。” “绝对不是!” “总之好好干,现在忠诚度是103/150,我以前从不知道忠诚度是可以突破满值的。说不定达到下一阶段会有惊喜。” “对我来说只有惊吓啊!” 而就在石玥恼羞成怒时,茶室外又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池雪薇带着一脸大户人家受气小婢的苦涩表情归来,神不守舍地细声道:“老爷让我带你下楼。” 石玥只听得皱眉,这话怎么说得跟狱卒似的?这小婢女到底行不行啊? 但此时她也无心与一个丫鬟计较言辞礼仪,点点头便跟着池雪薇回到三层中庭。 金发碧眼的张富鸿已不见踪影,只从现场残留的一点“气氛”来看,父子二人终是不欢而散。 张俞脸上却没有残留下半点不欢的痕迹,看向石玥的目光一如既往。 “罗老板的事……” “便不劳烦大驾了,刚刚王洛引符传讯,告知我事情已圆满解决。”石玥打断道,“而我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叨扰,就不留在这里妨碍张老板处理家事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事实上,石玥也考虑过,要不要佯作对小白楼那边的事一无所知,再与张俞来一番虚以委蛇的试探。 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作伪,先前纯粹是靠着复制王洛的说辞,才让张俞破防。真要与一个商海沉浮数十年的豪商比拼城府心机,那就如石秀笙胸有成竹进赌场一般自不量力。 何况她真的不想被打! 而张俞在微微惊讶后,也没有挽留石玥,点点头:“好,咱们后会有期。” 第38章 以不变应万变,要相信水人它就得波高地! “所以山主大人,你真的能随意破人道心吗?!” 回到家中,石玥最迫不及待想问的便是此事。 王洛闻言却摇摇头:“当然不能,若那人行事磊落,问心无愧,以我此时状态,便无法动摇其道心。” “那青萍司那边……” “几位青衣的道心破碎,的确是我所为。”王洛沉吟道:“但其实我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当他们在我面前公然破誓滥权时,我便仿佛握住了一个无形的机关,只消动动念头,就能让他们为自己的破誓行为付出代价。” “……你还说自己不是巡察使!”石玥说道,“这种随意破人道心的本事,只有传说中的金鹿厅巡察使才有!” 王洛好奇问道:“详细讲讲这个传说?” “相传,数百年前祝望初建,某地总督贪赃不法,芷瑶尊主便委任一名心腹为巡察使,前往某地调查。那位金鹿使者有洞悉人心的神眼,又有直接宣判其破誓,令其道心反噬的权柄。她凭借这两项神通,轻易戳穿了总督的不法行为,令其道心大破,还了当地人以公正太平。” 王洛闻言,不由笑道:“那我就更不可能是巡察使了。” “怎么不是!?” “因为显然巡察使的核心并不在于破人道心的神通,而是破人道心却不必负责的金鹿厅背景,是师姐威压当世带来的震慑力。否则破人道心无非是令其修为倒退,当场社死。而类似功效,泼粪倒狗血也可实现十之七八,可见并非关键。而我显然没有金鹿厅背书,自然也就算不得巡察使。” 听到此处,石玥不由担心:“那山主大人如此高调地使用巡察使的神通,会不会惊动金鹿厅啊?” 王洛说道:“我也很好奇,希望金澜坞能帮我好好打听一下。” “原来你对金鹿厅的反应并没把握吗?!” “有把握的话,我早就该联系师姐,让她脚踩七彩祥云来接我了,可惜她已经与旧灵山切割了。” 石玥更是惊讶:“那岂不是说金鹿厅有可能对你不利?” “理论上从我苏醒的那一刻,金鹿厅就该对我不利了,就算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之后我带你畅游灵山禁区,喝退禁区天罚,金鹿厅也不该一无所知,一言不发。既然当时金鹿厅没说话,我便赌它此时也不会。” 王洛又说:“何况道心的确是五州百国得以治天下的理论基础,更是天下人根深蒂固的常识,而对于颠覆常识的现实,人们会宁肯自欺欺人。比如说,换你是金鹿厅的驭青,伱是愿意相信世间真有某南乡飘泊客能恣意破人道心,还是相信石街青萍司的废物们自己弄破了道心,于是把锅甩给了当地人?” 石玥回忆起自己初见王洛时,宁肯将其判定为墨麟特工,也难以接受其山主身份,顿时觉得王洛的猜测非常合理! 而轻松愉快地解决了王洛的问题后,便轮到不那么轻松愉快的话题了。 “山主大人,我回来这一路上都在想,张家为什么要如此针对我?即便是为了我手中玉符,也不至于专程去勾结金澜坞吧?然后我就想起一件事:石秀笙欠下巨额赌债后,不得已抵押了石家作为护山家族对灵山的管理权,向钱庄贷款用以腾挪。而那个钱庄,与金澜坞一样,都属波澜庄旗下。” 王洛问:“波澜庄又是什么来头?” “茸城乃至祝望国内首屈一指的超大商团,放至五州百国都名列一流。石街首富张俞,在波澜庄面前就和蝼蚁差不多吧。”石玥介绍道,“商团经营范围非常广阔,核心是地产与钱庄。” 王洛不由说道:“听起来就很容易暴雷的样子。” “为什么?”石玥不解,“波澜庄经营状况一直都很稳健啊,茸城的总部更是很多书院学生的理想去处。” 摇摇头,石玥又说:“无论如何,就当是我胡思乱想吧,我总觉得此事背后,或许是波澜庄推波助澜,张俞只是一枚方便用的棋子。当然,应该都是我自作多情,堂堂波澜庄,为难一個衰败至极的石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如今石家只剩下一间估值四五百万的祖传小院、一份虽有千万估值却根本无从兑现的灵山区域管理权、一枚在上流人士看来不值一提的玉符。” 说完,少女不由烦躁地叹了口气。 然而在王洛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容易。 如今进攻压力并不在自己一方,着急的人是张家,抑或波澜庄。 所以,用师姐的话说:守好高地,等他来送。 波澜庄这个名字,着实不怎么吉利。 因为水人,它就得波高! —— 与石玥的对话并没能持续太久,午饭时间还没到,石玥腰间灵符就滴滴作响,令少女柳眉舒展,喜形于色。 “凝渊阁又在招讲解员了!今日是要临时接待【月央】来的书院交流团,工钱有一千五呢!” 王洛顿时一惊:“有如此好事?可否带我一个?” 石玥也是一惊:“山主大人日入百万,还看得上这点小钱?!” 言语间琼鼻微皱,眉梢抖动,敝帚自珍之意流露于外,宛如护食的小狗。 王洛解释道:“劳动致富,意义不同。” 离开灵山,走入凡世的这些天来,王洛已通过多种渠道积累财富,包括受人赠予——石玥给过他零花钱;勤恳打工;代人抽卡;成卡预售…… 然而飞升录只认打工收入! 那王洛也唯有视横财如粪土,劳动致富了。 “山主大人好觉悟,让人佩服,但凝渊阁的讲解员需要先考取讲解资格证,而考取资格证则需要有指定书院毕业证明,所以很遗憾……” 很遗憾,今天这份美差,就算山主大人也不能和她抢! 对此,王洛深表理解,点点头便放石玥去和那些妖艳同行们撕抢美差了。石玥顿时喜笑颜开,忠诚度又涨了几点。 于是告别石玥后,王洛却没留在家中,也没去找罗老板享受海州美食。 看着飞升录上,石玥忠诚度破百后便闪烁生辉的新鲜提示,他不愿浪费时间,直接迈步出门,而后转身向西,先去了石街的三角巷子,却没见到号称在此摆摊的第三玉主,向街坊打听一番,得知孔璋的棋摊只在上午,恰好是他在青萍司大显神通之时。 既无缘见面,王洛也不急于一时,而是沿着三角巷子的小路向南走,不多时就回到了万心桥,桥上风光仍光鲜旖旎,上城区的繁华宛如不落的太阳。 而桥下的骸骨车,也仍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可怖。桥下本有几个顽童,正扯着几块精致的零碎仙绸玩角色扮演,竞相去当故事里的定荒元勋,要将各路荒魔斩于剑下,一时笑闹不休。 然而待王洛吹响骨哨,令幽冥道的骸骨车一显形,这帮定荒元勋便屁滚尿流,一哄而散了。 车上仍是生意冷清,只有一位惨白无暇的骷髅驾驶员,见王洛上车,认真地弯腰垂首,下颌咔咔作响。车内阴风吹拂,隐隐有怨鬼低嚎之声。 王洛便在驾驶席后面落座,待骸骨车启动起来,眼见车两侧景色飞逝,不由问道:“这路车一向如此冷清的吗?大白天居然都没别的客人?” 驾驶员发出一阵骨骼碰撞的脆响,似是在答话,可惜王洛当年并没来得及学驭鬼真言,这对话也就进行不下去。 只是,王洛却隐隐抓到了一丝诀窍,或许这骸骨车内的空旷,并不单是因为幽冥道在祝望业务开展不利,而是车子有意摒除了其他乘客,在专程恭迎他的驾临。 “有意思,难怪师姐当年说,幽冥道能为魔道三宗之首,嗅觉敏锐堪称天下第一……好,若真有什么想聊的,随时找我。” 言毕,车内一阵阴风吹拂。 第39章 打工人的梦 站在灵山脚下,仰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山顶与天空,王洛不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叹息声随风荡过山谷,掀起阵阵山风呼啸,仿佛在热情地回应山主的归来。 新时代的茸城一切都好,其景色瑰丽宛如仙界天庭,但茸城再好,终归不及灵山好。 哪怕破败了,被世人切割了,灵山百殿都被云雾封锁了,这里依然是他真正的家。 此番归家,是为了取东西。 取飞升录为他新开放的东西。 在石玥忠诚度意外破百后,飞升录浮现出一行令人惊喜的提示。 “万法殿现已开放。” 简简单单一句话,对王洛而言却意义非凡。 首先是这句话意味着灵山上的百殿封锁并非无法解除,只要沿着飞升录上的提示,完成特定成就,某些殿堂外的云雾就会退去。 其次,万法殿是灵山收录九州仙法道藏的地方,鼎盛时期,下至民间野鸡气功,上至天庭秘法,无所不包……而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王洛如今修行所需的进阶仙法!虽然天道变迁之下,旧时代的仙法未必还能适用,但万法殿包罗万象,总能找到可用的吧! 带着这样的期待,王洛轻巧地越过险峻山路,沿着记忆的路径穿过重重迷雾,待眼前豁然开朗时,已来到万法殿前。 如飞升录提示那般,万法殿的大门已对他敞开,只是门后的景象却已经和记忆中不同了。 曾经的万法殿,是一个内部空间极其广阔的洞天福地,有山水潺潺,鸟语花香。因为很多仙家秘法都并非记录在纸张、竹简等传统载体上,而是铭刻在天地清气、山川走势之中。要完整记录秘法,便要将山川大河一道重现于殿中。 然而眼前的万法殿,却只是一方有形天地,殿内只有若干排列整齐的书架,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砖块似的书籍,但一眼看去,书籍却都呈半透明状,俨然不像是处于正常状态。 王洛迈步殿中,迎面便是一阵萧索枯风,仿佛在倾诉着旧时代逝去之后,此地经历过一场浩劫。 屏息前行不久,王洛在最近的一排书架前止步,将手伸向一册《太清望月术》。 这是太清门的入门修行法,以望月观想来入道,看似朴实无华,却包含了太清门这一上品大派数千年来的无数巧思,王洛曾简单翻阅过,以他山之石的角度来说,评价只能算差强人意,所以他也只看了一半。反正想看随时都可去万法殿借阅。 而如今想来,望月术虽浅显,但后半段收录的一些月相,对于自己修复元神层面的伤势,还是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只是如今再次伸手触及这本曾随时取用的修行法,却只碰到一道无形壁障,道道波纹自空气中激荡开来,而后飞升录上浮现一行新的提示。 “解锁《太清望月术》,需支付100灵叶。” ?? 王洛是真的忍不住开始冒问号了。 支付灵叶是什么意思?我堂堂灵山山主,翻阅自家收藏典籍,还要花钱?这价钱是谁定的?又是去向哪里?由我左手倒右手吗? 带着无限的好奇,王洛取出一把亮晶晶的灵叶——这是他昨日在老洪家常菜打工传菜的收入,是飞升录也予以认可的堂堂正正的灵山现金资产。 灵叶现形,太清望月术前的无形屏障便倏地散了,半透明的砖块书仿佛自虚无中凝结出实体,而后主动跳到了王洛手上。 与此同时,王洛手中的灵叶则直接消失了!过程之自然,甚至让王洛本人都始料未及,手中灵叶的触感,甚至视线里灵叶的残像都还完美保留着,其本体却陡然消失了! 实体灵叶化虚的现象并不鲜见,在祝望建木的枝叶根须覆盖范围内,灵叶都能自由转化虚实两态——当然有一定额度限制。不久前,工友方青青便展示过如何将一千灵叶的日结薪水转入太虚抽卡,过程突出一个流畅自然。 然而再怎么流畅自然,灵叶化虚也是有过程的,若是细加探查,更能发现大律法与建木联动的浩瀚仙理……可王洛此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多余的痕迹,灵叶就简简单单的消失了。 握了握拳,王洛决定对此暂时先不予深究,这灵叶消失术的品阶高到他看都看不懂,深究也只是浪费时间。 不如抓紧时间看书。 翻开太清望月术,掠过曾经翻阅并顺势熟记于心的前半段……未果。 因为王洛惊讶的发现,这书里内容和他记忆并不是完美贴合,虽然主要内容无误,但很多地方的遣词造句,都以现代文法进行过修改。 时隔一个天劫和一個千年,人类文明的语言文字自然会有诸多变化,虽然在种种原因的驱使下,这种变化被控制的非常细微,以至于王洛适应起来几乎没有成本。 但终归是有变化的,而这些变化都被反映到了手中书里。 而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字里行间明确标注出了太清望月术的时代适用性!也就是这本旧时代的功法,在新时代还保留几分效用! 所以,这本书并非收藏于旧时代的原典,甚至不是曾经的抄本,而是来自新时代?!新时代的书怎么会存入沉睡千年的灵山禁区的?! 王洛着实没想到来万法殿这一趟,居然一口气在地图上解锁了这么多新问号,以至于舌尖上都隐隐泛起罐头滋味。 但显然,这些问号,都不适宜在现下展开探索,王洛于是收敛好奇,继续专注眼下。 解锁望月术后,按照飞升录的资产记录,他手中可用的现金还有五百多。而在万法殿中巡视一圈后,王洛发现,定价100灵叶的只有与望月术同阶的入门级功法,内容基本涵盖到筑基期和凝丹为止。一旦涉及到金丹以上,价格就直接加零,有的还不止一个零!王洛辛苦打工两天的收入,连一本虚丹手记都解锁不起! 而他此时想看的书,光是书单就能写满几张纸。其中更不乏登仙妙法,那价格就如茸城繁华区的房价一般高不可攀! 自定灵殿苏醒后,这还是王洛第一次有了缺钱的窘迫感,而考虑到飞升录并不承认横财,那么想要解锁万法殿中的登仙术,便如同那些怀着对茸城的无限美好幻想,预期能从刷盘子起步,而后转飞梭驾驶,最终购买豪宅的南乡飘泊客一般天真可爱了。 毕竟在真实的茸城,就连石玥这种模范打工人,宅子都是祖传下来的,所以…… 所以事情还是要有所变通。 第40章 所以这条主线的起点并非偶然 站在万法殿中,王洛开始认真规划手中有限的灵山资产。 首先,并非所有的功法秘籍都值得买。 天道变迁下,很多旧日的无上妙法都失去了奇效,变得只具有纪念意义。而大律法又限制了修为上限,元婴期以上的内容基本没有实际意义。而单以元婴之下的内容来看,旧时代的功法普遍不如现代功法来得精妙,或者说适应时宜。 譬如说,旧时代修行人首重吐纳导引,如何将天地灵气消化到体内是最重要的课题。但是现代修行人根本不学这种吐纳法,修行所需的灵气全靠食补,如何强化肠胃才是首要课题。 所幸万法殿中,每一册书都在封面标注了一个大概的时代适应性,如太清望月术就是适应性超过九成的优质品,而隔壁的血魔贴适应性就不足三成,属于纪念品。 其次,即便是优质品,也未必需要花费宝贵的灵山资产。因为在当今这个文明盛世,知识远不如旧时代那般敝帚自珍,很多上古秘法都是直接开放给所有人免费观看的。茸城单一城之地就有不下二十座大型公共图书馆,书院街的小型图书馆更是不计其数,就连石街都在小白楼不远开放着一座市井文化馆,其中同样收藏了大量放到旧时代足以让修行人血流成河的秘籍。 所以说,值得付费解锁的是那些被各国断定不宜公开的禁法。 这倒是非常符合基本人性:花钱买功法,其内容再怎么上乘,很多人仍会觉得亏,但花钱买禁法,人们就往往控制不住手…… 当然,即便是禁法,也未必都要买。王洛闭关前虽然修为只到筑基巅峰,但阅读量却相当大,尤其与自己修行有关的内容,更是涉猎广泛,修行路线被师姐规划了不下十条。理论上就算从今以后不学无术,单靠知识储备他也能再安心修行十年。其中难处,无非是不好判断这些知识储备中能有多少禁受得起时代变迁…… 想到此处,王洛忽而心头一动。 他转头看向身旁书架,只见每一本砖块书的封面上都标注好了其适应性,优质品、纪念品……无需付费解锁也一目了然。仿佛有个冥冥的幕后之人,在扮演着明码标价,诚信经营的商人角色。 而对于这种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诚信经营行为,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 离开万法殿时,王洛的可用资金已被清零。 尽管手中其实还握有价值数千的凝练灵叶,但飞升录上的数字清零后,万法殿中的功法就对他手中灵叶爱答不理了。 但此行收获也足够丰厚,不但换到了两本位阶平平却别具奇效的筑基术法,刚好可以拿来应对石街即将到来的风雨,还顺带帮石玥换了一本与其修为匹配的火行秘法,可以作为长辈赠礼。 更重要的是,靠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洛将自己的知识储备,在万法殿内整体过滤了一遍。 好消息是,以体修为核心的修行人,似乎天然就特别耐磨损。哪怕历经天道变迁,他的天生道体仍完美无瑕,相关的诸多锻体术也都还保留着各自的奇效,起步也都是适应性九成以上的优质品。 而以真元、元神为核心的功法、仙术如云裳素衣等,适应性虽良莠不齐,但大体也都维持了不俗水准,只需要在一些细节上做出微调打磨即可。 没有坏消息。 换言之,他并不需要大幅度调整自己未来的修行计划,待伤势痊愈,甚至有望再战一次万妙金丹! 此外,在万法殿解锁了三本基础功法后,飞升录居然又为他解锁了天工殿。 天工殿内的景象比万法殿更为惨烈,曾经琳琅满目,灿若繁星的众多仙家至宝已经荡然无存,甚至那些适用范围在筑基到金丹的小玩具们也被扫荡一空……至于曾经横贯百里,遮天蔽日的火山锻炉更是踪影全无。 留在殿中的只有一本孤零零的目录,上面简单粗暴地记录着灵山曾经的法宝收藏,以及如今的兑换价格——理所当然,价格比书籍要略贵,一口金丹位阶的入门飞剑,标价就直接过万,且兑换不仅要现金,还要各类天材地宝。对如今的灵山山主而言,只能过过眼瘾。 但天工殿的解锁,却相当于昭示了一条明确的主线,名为灵山复兴的主线。只要沿着目前的节奏步步解锁下去,灵山百殿重振辉煌,仿佛也是指日可待! 而不难发现,这条宏伟的主线,起点正是护山人石玥的忠诚度。 师父宋一镜曾不止一次说过,灵山是灵山人的灵山……显然,为王洛设计这条主线的人,哪怕一辈子都活得任性不听话,却还是将这句话认真记了下来。 灵山万物皆以人为本。因此灵山复兴,也是自外山门人而始。 对于这条主线的设计,王洛还挺满意的。 带着几分满足,王洛悠然下山,走到山脚时,天色已渐黄昏,只见金红色的夕阳下,一辆点缀着苍蓝鬼火的骸骨车,无需骨哨召唤,便已安静地停靠在路边,车前部的两枚肉球微瘪,令车厢前倾,仿佛在躬身欢迎贵宾。 王洛迈步上车,在骸骨驾驶员的下颌咔咔声中,坐上了第二排一個明显色泽更为惨白的席位。 前排座位靠背的肉兜中,放了一本薄册,是运营这路骸骨车的商会【阴阳渡】的宣传手册。 手册是仿人皮质感,一经翻开便是一股幽冥寒气扑面而来,显示出极致的地道气息。 内容却是朴实无华到有些反常,手册中既没有介绍幽冥渡的经营现状,也没有罗列什么光鲜数字——当然以阴阳渡在茸城的经营状况来看,也可能是没什么光鲜数字可供介绍, 手册中只有几页简单的商会历史。 阴阳渡隶属幽冥集团旗下,而幽冥集团顾名思义,是幽冥道在新时代转型发展的产物。而幽冥道之所以能度过天劫,在墨州全州沉沦时得以幸免,着实多亏了当时的定荒元勋们能放下仙魔之分,鼎力相助。 而当时给幽冥道助力最多的人,却并非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如尊主鹿芷瑶。而是一位跟随鹿芷瑶屡次出生入死的悍将。 其名,石青萍。 第41章 吃狗粮 石青萍这个名字,王洛还是第一次听说。 虽然之前树下夜宵时,石玥曾向王洛简单介绍过一些祖上有名的人物,还取来被翻得近乎抛光的族谱给王洛看,但石青萍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过。 于是翻看幽冥道的宣传手册之余,王洛顺势服下一口离神散,而后在太虚入口,太阴交汇之地找到了一条待客的轻舟,乘舟前往照堂。 所谓照堂,是太虚的信息集散地,如岛屿般星罗密布于无垠太虚中,往往是整个太虚最为繁华喧嚣的地方。王洛乘舟来到就近的一個照堂码头,便见舳舻千里,灯火如龙,不计其数的太虚行者们在照堂中穿梭,各取所需。 王洛来时,码头上正好有一名身穿黑衣的管事在巡视,见到王洛,便热情地问候来意。 这类照堂管事并非真人,而是由各个照堂运营的太虚人偶。王洛向其打听石青萍其人,并追加了几枚灵叶以提升其服务质量。这名管家立刻迸发出更高的热情,瞳孔化作两团星光,很快就向王洛回了话。 “很遗憾,按照您提供的条件,也就是于定荒年间有所活跃的人中,我并没能找到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有所关联的是曾经的灵山护山家族石家,但在新仙历的1200年间,石家并没有出现名为石青萍的人。关联度再次的则是位于墨麟的一家青萍医院,建立于新仙历145年,并在经营30年后倒闭……” 王洛又问:“所以青萍司与这个石青萍无关?” 管事回道:“青萍司之名,源于茸城边太希湖,湖中青萍繁茂,却被荒芜污染,产生剧毒。芷瑶尊主以仙光扫尽化荒的青萍,净化湖水。而后便以此为寓意,成立青萍司,处置凡世乱象。” 王洛再猜:“有没有可能是外号,封号之类?” 管家摇摇头:“没有找到相关记录。” 太虚照堂当然不是完美无瑕的,这类人偶的信息检索也受限于种种因素,多有遗漏。但眼下这个结果,显然不大可能是照堂无能。 对此,王洛却并不失望,反而有些兴奋起来。因为越是检索不到,越是意味着幽冥道给出的名字价值不菲。 可惜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手册并没有给出更多的消息,显然除了诡奇的审美,幽冥道还继承了旧时代的谜语人风格……又或许,对幽冥道而言,给出这个信息,已经是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但这个信息的分量也足够了,既然幽冥道自认是承恩于石青萍,那此时自然是友军,联想到初次见面时,石玥就握在手中的骨哨…… 王洛点点头,说道:“我虽然来自旧世,但对幽冥道并没有什么偏见,如果你们确实想与我对话,我随时欢迎。” 言毕,车内又是一阵阴风吹拂,而此时骸骨车也回到了万心桥下。 “万心桥到了,请尊贵的乘客带好随身器官,咱们幽冥再会~”熟悉的女鬼声音,却明显染上了一丝喜悦。 “好,期待下次与你们见面。” —— 再次回到石府时,这小小的院子依然没能凑齐自己的租客,樊璃回去工坊加班、赵修文正好去老洪店里打工,秦钰倒是在家,却只将自己闷在屋里,仿佛活死人一般。 石玥也是刚下工不久,正提着两只印有恒温印的纸袋,兴奋不已道:“山主大人,凝渊阁那边还管饭呢!而且最后盒饭订的多了,允许我多带一份回来!是景丽轩的盒饭哦,很好吃的!” 王洛则为她喜上加喜,将一本砖块般的书交给她。 石玥有些惊讶:“《牧火诀》?这是什么?” 王洛解释道:“灵山重金殿的五行秘术,虽不算绝妙上品,却正好适配你的石中火,依此修行下去,理论上可直达金丹巅峰境界,哪怕没有书院的环境辅助,也可自行凝丹。” 石玥听到自行凝丹四个字,不由面露凝重:“山主大人,时代变了,如今修行人的进度远比旧时代要快,但每一个境界的瓶颈现象却要强上数倍。如今我们破镜基本都要借助外力,筑基要靠筑基丹,凝丹要靠川海阵,结婴更需要借助仙盟的广寒仙宫……” “只吃灵食,不习吐纳,从小就很少练习与天地灵气沟通,破境当然会难。”王洛点评道,“当然,也不是要你现在就放下多年积累,去转修古代的吐纳法——事实上单论前几个境界的修行,那还是新时代要有优势的多。只是单纯针对破境一事,古代也有古代的秘方。” 石玥闻言,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地问道:“相传灵山人修行从没有瓶颈,就是靠这些秘方吗?” “当然不是,我们基本是靠自身天赋。” “……” “不过,就算自己用不到,也不妨碍我们知道,灵山作为昔日仙道魁首,收罗的各种秘法数不胜数,那些修行世家、豪门宗派掌握的破境技巧,我们基本都会记录下来。而这本牧火诀,就是眼下最适合你的一本,注重食补效率、可利用碎片时间修行,强化火相亲和力,且有厚积薄发的特性……虽然现代仙道文明已非常发达,但在解决某些个体的‘疑难杂症’时,似乎还是旧世的禁法更有效些。” 对此,石玥自是感激不已,捧起砖块,连连向王洛鞠躬道谢。 这位忠直的少女,对待修行的态度其实相当严谨认真,虽然她现在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打工赚钱,偿还债务,但在沦落至此之前,她一直都是同龄人中最为专注修行,进度也最快的一个。 于是,石玥连盒饭都顾不得吃,当即就在管家树下盘膝而坐,翻开砖块书,很快就发出惊叹:“写得好浅显易懂!我还以为旧仙历时代的秘籍都是言辞晦涩的呢。哇,居然还有配图!?也太人性化了吧!” 王洛心道,牧火诀本是灵山第58任山主,委托一位无形宗的大乘仙师,写给重金殿里那群萌生神智的火狐狸们看的,狐狸崽子生性好动,从不肯踏实看书,不写得浅显一点,她们就完全学不进去。 不过眼看石玥此时已陷入修行狂热,王洛也就懒得再补充说明,她手中仙法其实是兽用版。 对如今的石玥来说,还能维持对修行的热忱,已经实属不易。因为就算真的凝丹了又怎么样呢?就算每日工钱因她腹中的金丹多上几成,面对千万级的债务压力,又何尝不是杯水车薪?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求助山主,让他再卖上几张血魔、真影之类的太虚卡…… 但是,如果石玥会那么做,她也就不是石玥了。 王洛一边翻开飞升录,看着石玥的忠诚度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边拿过一袋盒饭拆开,令一阵红烧鸡腿的香味从中散发出来。 夕阳的余晖越过院墙,令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温馨而平和。 但是很快,王洛就停下了口中咀嚼。 “石玥。” 声音很轻,却霎时间就打断了少女的专注,令她一个激灵,转回头来。 “山主大人,有什么吩咐?” 王洛伸手指了下手中的盒饭:“这盒饭有毒。” 第42章 已经来不及幸灾乐祸 当王洛放下饭盒时,石玥仍有些茫然。 “有毒?等等,有毒!?山主大人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王洛说道,“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就略严重。” 说着,他将盒饭中吃了一半的红烧鸡腿用筷子挑出来,摆到石玥面前。 “鸡腿是坏的,其中蕴含的灵力近乎等同板结的土块,吞下去会直接摧毁食客的真元循环,运气好些是腹泻,运气不好大概会真元流散,大病一场。” 说完,王洛便将剩下的半截鸡腿送入口中。 这种板结之毒,对绝大多数人,甚至许多古修士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毒素,但对于拥有天生道体的人来说,却是别具一番风味。 石玥眼睁睁看着山主服毒,却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而几乎同一时间,她腰间的传讯灵符响了起来,从中传来工友的关怀声:“石玥你没事吧?盒饭吃了没?!” 石玥连忙回道:“还没吃,听说有问题?!” “大问题哦!千万别吃!真是倒了血霉,这边好多人吃完就喷,厕所位都不够用了……总之你没事就好,这景丽轩真是罪该万死……对了,记得保存好没吃的盒饭,到时候给青萍司拿去当证据!” 听着灵符内忙乱无措的声音,石玥逐渐回复思考,她先是应付了慌乱的工友,而后立刻打开另一只纸袋,将其中的鸡腿翻了出来,面色逐渐下沉。 王洛看了不由好奇:“心疼盒饭吗?把鸡腿挑出来就行,其他卤菜没有问题,酱汁味道也挺好……” 石玥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连忙摇头,吞咽了下,说道:“山主大人,这鸡腿,是石街产的。” “这你都能认出来?!”王洛惊讶道,“都红烧了啊!” 石玥无奈解释道:“景丽轩的盒饭,都是从张家的肉厂进货的。” “张家肉厂?那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么,最讨人厌的第二玉主要倒霉了,你怎么一脸不爽?” “因为那肉厂终归是石街的肉厂,而类似的事,石街人从来是一损俱损。” —— 茸城石街,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在很多生活于繁华区的人看来,石街就像城市的牛皮癣,聚集了太多污秽之物,最好是能如一千多年前的太希湖青萍一般,被仙光一扫而空…… 这类想法当然是恶臭且幼稚的。 可即便是对于一般的茸城人来说,石街也是个令人莫名排斥的地方,行走在万心桥上的人,往往将俯瞰石街视作不详,而后便刻意忽视那里存在和发生的一切。 但石街终归是存在着的。尽管和万心桥上的繁华市区相比,石街虽穷且衰败,但却从来没衰败到不可救药,更不是寻常意义的贫民窟。 这里有数十万为生计忙碌奔波的石街人,有繁荣的市井文化,有以青萍司和三玉主制度共同支撑起来的高度秩序。 事实上,石街与茸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例如,有很多承受不起茸城高房价的茸城人,都会选择在石街暂住——尽管在很多人看来,但凡有得选,宁肯去月斜街、书院街等地租住鸽子笼,也不愿在石街住个独门小院。 但终归有很多人没得选。 更重要的是,石街其实有相当多的,维系茸城运转的产业。 位于向善路东的张氏肉厂就是其中之一。 这间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肉厂,集养殖、屠宰、半成品制作等多功能于一体,依靠地利和人力成本等优势,在整個茸城的食品供应链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在它繁多的业务中,为茸城的新晋快餐巨头【景丽轩】提供盒饭用的鲜肉,则是近些年来销售额增长最快的一项。 景丽轩的业务范围更广,遍布茸城各个角落,其中,不但有为凝渊阁的工作人员提供工作餐,还包括了为许多蒙学院提供儿童餐。 也因此,当景丽轩的盒饭曝出安全问题时,带来的各种反应,便如惊涛骇浪,迅速席卷了半个茸城。 石街自然首当其冲。 王洛一盒饭还没吃完,街上就已经传来骚乱声,小白楼的青衣们成群结队地杀到了向善路东,将张氏肉厂团团围了起来。 从利益角度来说,石玥最好是坐在院墙上,一边吃脆口零食,喝燕茸米酒,一边看张家倒霉。 但作为第一玉主的石玥,作为一个自幼生长于此,见惯了上城区对石街歧视的本地人,却不能已一己之私而选择袖手旁观。 听着院外喧闹,她叹了口气,迈步出门。 王洛则顺势将余下的盒饭一口吞下,拍拍手,跟在石玥身后。 他没有石玥那么忠直的觉悟,尤其作为鹿芷瑶的衣钵传人,他多少沾点乐子人,看张家人倒霉,正好可作为红烧鸡腿饭的饭后甜点来享用…… 只是,若稍微动用理性思考一下,便不难发现此事蹊跷。 不久前,张家二郎才刚刚提醒其父张俞,青萍司即将强化专项检查工作,还要三弟张富鸿小心,结果转眼间张氏肉厂就曝出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简直像是讽刺笑话! 王洛并不觉得这是张家讲的笑话,就算他们想要借专项检查的机会行鬼祟之事,也不至于连自家产业都坑进去,如今他们反而更像是受害者。 但是整个石街,还有谁有能力布下这么大的局面来谋害张家? 而若是再联想到石街在新仙历时代经历的衰败,那么就不妨做出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假设:石街的衰败,是大律法层面的抑制力使然,所有石街人都在影响范围内。石家作为石街的代表人物,自是首当其冲。而张家作为第二玉主,有石家在前面挡灾,又及时勾结上城区的贵客来中和自己的成分,于是得以平稳发育至石街首富。 但显然这次张家也难逃大律法的法网了。 一边想,王洛一边跟着石玥往向善路走,此时石街人几乎已被全数惊动,沿途尽是闻讯而来的街坊们,却大都如石玥一般面露忧色,偶有年轻人幸灾乐祸,也很快就会被周围的冷眼淹没。 不知何时,孔璋从人群中凑近过来,对石玥拱了下手,而后说道:“事情有些严重,据说书院街的两个蒙学院中了招,几百个孩子上吐下泻……然后建木区的闻者也来了。” 石玥顿时毛骨悚然! 第43章 人往高处走,锅往低处流 建木区的闻者,是很多茸城人心中的英雄。 他们直属于总督府,为总督本人的耳目,时常出现在各类青天大老爷为草民伸张正义的传说故事中,相传无数贪官污吏都因闻者的存在而彻夜难眠,瑟瑟发抖。 但对于石街人来说,建木区的闻者就往往伴随着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了。 有太多次类似专项检查的行动,都是因闻者而起。这些总督耳目们,只需要对总督说一句“石街律调格局与大局相逆”,就能让石街再难享受到各类普惠型的调律措施,连夜宵律都要靠蹭。 闻者若说:“石街文化自成一统,与别处颇为不同”,那么本地几十万人,在其他城区的就业处境就会倍加艰难。而若有违法乱律之类的案件发生,又恰好被闻者目睹,那么一句“石街人野性难驯,不服教化”,那么青萍司小白楼中的一众红衣青衣,就要为接下来的教化行动加班加点了。 石街人很难理解,为什么故事中铁面无私,洞察万物的闻者们,会对石街的人和事如此挑剔,但现实偏就是如此荒谬,不讲道理。而在经历过无数次的荒诞后,石街人也就变得麻木起来。 闻者,便如天灾。 而此时,来自建木区的天灾,正在向善路东的张氏肉厂外冷眼旁观。 而王洛,则冷眼旁观着漂浮在半空的人形天灾。 总督府的闻者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三十岁上下,一身低调却绝不低调的黑色法衣,腹中金丹饱满而剔透,是毋庸置疑的上品特征,元神更是凝练得宛如实质,与金丹遥相呼应,呈现出绝对的精英特质,在夜色之下,哪怕身着黑衣也宛如明星。 此时青萍司已有一名红衣带队抵达,若干青衣指挥着手下白衣灰衣们,忙碌地封锁现场,驱散围观人群,但这些掌握绝对权威的执律者们,却无不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疏忽,宛若大难即将临头。 显然,闻者既不是石街人的英雄,也不是石街青萍司的英雄。 “作特务的,还搞这么高调,生怕别人不知晓自己的权柄。官威这么重,还当什么闻者?热衷弄权的厂公,还是滚下来吧。” 王洛轻声开口,同时手指指向闻者。 闻者立刻有所察觉,猛然转头,一双金色的瞳孔绽放异彩……然后便眼珠一翻,整个人像是被人用板砖拍了脑门一般,因强烈的冲击而意识模糊,在半空中一阵飘零。片刻后,这位总督府的精英紧咬牙关,狼狈逃窜! 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那黑色的背影,直到闻者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时间仍如静止。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个半破音的男子嘶吼,自肉厂的厂房中传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我拿性命跟你们担保,我们是冤枉的!肉厂经营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安全事故,真要是肉里有毒,你们这帮整日吃石街盒饭的,绝对是第一批被毒死的!所以特么放开老子,老子会自己走路!” 伴随嘶吼声,一个金发碧眼的胖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两名白衣腰挂铜印,架住胖子的双臂,将其从厂房里扭送出来。 而厂外的诡异寂静,让他们有些许惊讶,压制胖子的力度不由一松,于是张富鸿便以不符其身材的油滑姿势挣脱开来,连退几步,伸手指着他们骂道:“董五董六,你们两個王八蛋,装什么铁面无私啊!装给谁看啊!此地司木使都特么是听我二……” 话没说完,张富鸿就感到脸颊一痛,一记凌厉的耳光将他后半截话全都扇了回去。 不知何时,石街的第二玉主兼首富张俞已赶至现场,用一个果断的巴掌阻止了小儿子的胡言乱语。 张富鸿本还义愤填膺,见到亲爹,满腹情感便如陈酿一般有泛酸的趋势。 “爹,我……” 啪! 第二记清脆的耳光,让所有的陈酿付诸东流。张富鸿整个人脑子都被扇得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亲爹。 张俞则冰冷地说道:“让你看个厂子都看不利索,闯出这么严重的祸端,还敢公然违抗执律,你想拖累多少人?” 说完,张俞转回身,对一名早就在他身后站着的青衣说道:“韩青衣,犬子就拜托你严加看管了。” 韩宇笑了笑:“好说,有张老板这么明事理的本地乡贤,相信此案一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还清白人以公道,给恶人以严惩。董家兄弟,先把张三公子带回楼里安顿吧。” 张富鸿大惊失色:“我是冤枉的!韩宇,人家都说伱是小白楼里最明白的一个,你应该看得出我是清白的啊!” 韩宇叹了口气:“先承您一句谬赞,然后我必须纠正您一个基本概念,甭管我是不是楼里最明白的,至少我不是官衔最高的,所以你清白不清白,我说了不算。事实上,刚才若非有人帮忙处理了那个飘在天上的麻烦,单凭张三公子您出门时吼的那句话,就足以让很多人大祸临头了,所以别耽误时间了,再纠缠下去就没法体面了。” “我不挣扎,难道任由你们把罪名都往我头上推!?真进了小白楼,我还有说话的机会吗!?二哥一向……” 话没说完,韩宇已经抬手掐咒,将一张黄纸贴在张富鸿嘴巴上,令其再也发不出声音。 然后韩宇便看向带队的红衣,说道:“好了,文大人,厂区的第一负责人已经控制住了,现场也已被完好封存,随时可以让专家入驻进行细致检查。本地群众秩序井然,情绪稳定。咱们可以收工回去了。” 文姓红衣仍有些踌躇不决,问道:“就这么简单?” “不然总不能找人去把闻者追回来,让事态更复杂吧?咱们的工作职责都写在青衣手册上,没必要考虑手册之外的事。” “但是……” 说话间,忽然张俞插话进来道:“不能就这么简单,我建议将所有肉厂工人都暂时控制起来,整条生产链上的每一个人,都要严肃讯问。” 韩宇皱眉道:“张老板,你这是何意啊?闻者已经走了,你装给谁看?” “闻者走了,记者们可都还在。”张俞毫无感情地回答道,“两个蒙学院,几百个孩子食物中毒,足够惊动那些平日里对石街漠不关心的上城区记者蜂拥而至了。现在不把姿态做足一点,明天早上,不需要你们青萍司调查审判,这场事故的全部责任就都要被推到石街身上了。” 韩宇说道:“也说不定是景丽轩的问题。” 张俞说道:“既然说不定,那就不必说。在石街人和一般人之间选犯人的事情,韩青衣难道见得少了?” “也是,那……”韩宇转头看向上司,“文大人,张老板的建议,你怎么看?” 文红衣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目光转到一旁,问:“另外两位玉主,又是什么说法?” 第44章 团结一心,绝不背锅 《只有我没飞升吗?》第44章 团结一心,绝不背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只有我没飞升吗?》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45章 闲杂人等 名为顾诗诗的银发女子,宛若鬼魅一般登场。 即便是资深青衣如韩宇,也是直到对方走到眼前,才终于察觉异样。 而红衣文杰就明显老迈而迟缓,被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局促不安,只能摆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活似那位十年起被捉奸在床的韩宇前妻。 顾诗诗却毫不在意面前二人的丑态,她微仰着头,在几名显然不隶属本地的青衣簇拥下,走到文杰面前,目光扫向文杰身旁的三位石街玉主,发出无声的质询。 文杰到底有几分眼力,连忙解释道:“这几位是石街的玉主……” 顾诗诗冷声道:“青萍司有玉主这个职位么?” “这,玉主当然不是青萍司……” “也就是与此事无关的闲杂人等咯?青萍司的调查现场什么时候允许闲杂人等出现了?” 文杰被连续打断,已经说不下去话,只好对韩宇投去求助的目光,活似五年前被情夫扫地出门,不得已又带着孩子找韩宇要钱的前妻。 韩宇叹了口气,说道:“顾组长,石街自治章是写进茸城律的,本地发生重大事件时,三位玉主都应第一时间知情。” 顾诗诗说道:“想要知情,可以等调查结束后看青萍司发布的通告,着急的话就让人用万剑归丰把通告送给他们。现在,让他们几個闲杂人等尽快离场!” 韩宇又叹了口气,挠挠头对石玥等人说道:“各位听到了,咱们专项检查组的组长大人是这么说的。” 张俞说道:“我是肉厂的所有人,应该算不得闲杂人等。” 顾诗诗终于正眼看人,目光中却仍有戏谑:“石街首富张俞?行啊,你留在这儿吧。” 至于其他两人,在她看来似乎与灰尘草芥没有丝毫区别。 孔璋率先叹息道:“既然顾组长能公然视自治章和茸城律于无物,我等草民自然是闲杂人等,便不耽误组长依律履职了。” 这等阴阳怪气之词,依然没能让顾诗诗有丝毫动容。 石玥则沉默了一会儿,在孔璋的目光劝慰下,没有选择强顶,只是对王洛低声说道:“咱们走吧。” 王洛则凝视着顾诗诗,良久才露出一个微笑,随石玥等人一道离开肉厂。 此时,厂区院外的围观群众已经被青萍司驱散的七七八八,但仍有少数倔强之辈,躲闪着青衣们的长袖清风,凑到孔璋和石玥面前。 “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有事啊?真是咱们肉厂出问题了吗?” 孔璋看了眼石玥,于是少女朗声说道:“此事与石街肉厂无关,责任在于景丽轩!” 孔璋则说:“眼下只是程序上的调查,后续嘛,至少咱们石街人自己要清楚自己是清白的。” 围观群众顿时露出释然状。 “我就说嘛!” “老张虽然不是东西,小张其实人品倒还行,不玩太虚绘卷的时候还偶尔像个人……” “关键厂子里都是咱们石街的老弟兄,怎么可能产出毒肉来?” 几人正在议论,忽而一名青衣如夜枭般从半空滑翔扑落,拦在众人面前,以冰冷的语气说道。 “调查结果没有正式公布前,任何人不得发表带有诱导性的言论,若有再犯,以违律论处。” 街坊们纷纷愕然。 孔璋则目光一凝:“这是顾组长的意思?” 那冰冷的青衣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向远处一指,驱逐之意显露无疑。 对此,王洛不由一笑,上前半步。 然后就被一个匆忙赶来的熟人给拦住了。 “兄弟息怒。”韩宇也是无奈,“你也看到了,这几位都是跟着顾组长从别区来的,没见识过你的神通,但咱也没必要什么本事都让人见识。此事已有张老板和顾组长斡旋,咱们就回家静候佳音,好吧?” 孔璋也说:“这几年,虽然张老板已经不怎么上心于本地产业,但终归他也是石街人,不可能任凭上城区来的组长为所欲为,至少这件事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就先信任一下张老板吧。” 韩宇点点头,刚要说话,就被那夜枭般的青衣用力一推肩膀。 “跟这些人废什么话?!赶紧让他们走远些……”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青光填满了视野。 啪! 伴随清脆的耳光声,那青衣如皮球一般飞向半空,又重重落地。 韩宇面色如冰,在油腻的衣襟上擦了擦自己仍散发余光的右手掌。 “杂种,给你脸了……” 刹那间释放出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意,令在场许多感知敏锐的人都是不由汗毛一竖,却见下一刻,韩宇就换上平日里那副无所谓的淡然脸谱,又加挂了一个没什么诚意的营业微笑。 “好了,这边交给我处理,几位早些回去吧,明早还有事要忙呢。” 说完,他便上前几步,拎起地上那被扇得明显意识模糊的外来青衣,迎向了闻讯赶来的诸多同僚,背影仿佛无所畏惧。 石玥有些担心,却见孔璋摇摇头:“不必为他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 在韩宇的掩护下,几人顺利离开了向善路,来到石府门前。 孔璋先是对一直跟在身后,忧心忡忡的街坊们说道:“各位,天色不早,还请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告知。石街这些年经历过的风浪不少,但没有什么难关是越不过去的!” 这位第三玉主安抚过街坊后,又对石玥说道:“可否叨扰一杯茶水?” 石玥当然欢迎。 而走进内院后,孔璋就不由叹息:“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小姑娘,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石玥不由苦笑:“哪里谈得上独当一面?全靠贵人相助罢了。” 被尊称为贵人的王洛,正从库房里端出一应茶具,摆在树下,而后以相当熟练的手法,将几撮碎茶叶沏出了沁人心脾的异香。 “喏,茶。” 石玥有些受宠若惊,倒是孔璋坦然地接过了茶杯。 喝了一口,这位老人就不由发出那种大龄独生子终于相亲成功的满足叹息。 “说真的,平时有时间就来三角巷子找我下棋吧,多名贵的茶叶不敢说,五罗青还是有那么一两罐的。” 王洛笑而不语,别说是五罗青这种放到过去,只勉强可归为金丹位阶的灵茶,就算是天庭赐下的金灵香,他当初都在师姐的教导下磨碎了加牛奶加盐加糖,把师父宋一镜气得当场扯掉了一根山羊胡。 但是这些昔年勇,却也不必提了。 在孔璋再次开口前,王洛当先说道:“破道心的路数,对那位顾组长是无效的。” 两位品茶人的表情立刻就凝固住了。 第46章 我似乎看到了门房秦大爷解放本性的未来 王洛能破人道心,在石街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石街的消息本来流传就快,更何况是有人能破青衣道心这种传说中才有的故事……对此,各类猜测自是众说纷纭。 有人对此将信将疑,猜测一切可能都是巧合,只是恰好有那么几位青衣自己想不开爆了道心; 也有人猜测,这都是卑鄙无耻的青萍司的阴谋,故意露出破绽,让石街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可以对抗官家的预期,然后再将叛逆之辈一网打尽,令黑暗彻底笼罩石街; 当然,更多人还是相信了破道心的传说,并以此为基础做出猜想。有人如张家二郎那般,往巡察使的方向去猜,认定青天大老爷终会降临人间。 还有人是往古代传说的方向猜,认为石家终归是传承了近万年的豪门,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万年的石家,从井盖下面挖出油布包贵人也实属寻常。 但对于如今树下的人来说,真相却是不必猜测的。 石玥早已经对灵山山主的设定和神通深信不疑,忠诚度来到了110点,属于王洛真要抢她的打工机会,她也会含泪相让的程度。 而对于孔璋来说,王洛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他愿意站在石玥背后,站在石街人背后,这比什么都重要。而破人道心之事,他亲眼目睹,自然更无怀疑。 所以,任凭那位顾组长如何颐指气使,石玥和孔璋都不以为意。 等王洛破了她的道心,她还能猖狂什么呢? 但现实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顾诗诗并非青萍司体系下的官吏,并没有向大律法起誓执律为公,所以她其实是没有道心的。” “哈?”石玥惊讶不已,“顾诗诗不是青萍司的人?!” 孔璋则解释道:“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这个专项小组,虽然都传是青萍司牵头,其实是青萍司被迫牵头,试想这专项整治工作开展以来,青萍司到底落了什么好?纯粹是总督府下令,不得不为罢了。” 石玥这才恍然:“对哦,当初达叔还讲过,此事是由波澜庄提议,总督府……” 说到此处,石玥再次恍然,面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顾诗诗是波澜庄的人?” 孔璋说道:“波澜庄二老板顾苍生的晚辈,但具体身份怕只有司木使那一级的人才知晓了,可惜当年做到红衣的几个老兄弟,这几日都没来找我下棋,有些事我也没能打听清楚。但照理说,会来石街,多半不是直系亲人。” 王洛回忆起张俞和那位薄公子的对话,顾苍生的亲女儿顾兮,好像是在金澜坞当小公主来着。 孔璋又问:“所以说,不是官身,就没有道心?” “至少没有可以让我破的道心。”王洛解释道,“何况,顾诗诗的情况和李东阳等人还不一样,她刚刚是没有丝毫心虚感的,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理直气壮。” 石玥不由发出一声不太文雅的嗤笑:“不愧是正宗的豪门千金。” 孔璋却关注到其中问题:“所以,哪怕顾诗诗是正宗青衣,只要行事的时候自觉理直气壮,道心也不可破吗?” 王洛笑问:“不妨反过来说,若是连一个行事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的官家青衣,我都能随意破其道心,你还敢在树下悠然地与我品茶聊天吗?” 孔璋默然。 石玥倒是坦然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那这個顾诗诗,我们该怎么处理?” 王洛反问:“你们希望怎么处理呢?” “至少让她别在这个时候再来添乱吧。无论她本人是不是行事理直气壮,立场却很明白,她是上城区的富人代表。而景丽轩是上城区的体面商会,肉厂却是石街的产业。就算错在景丽轩,罚却可以罚在茸城。这也是专项整治的本意嘛,富人生病,穷人吃药。” 王洛提醒道:“怨气有些超标,不必如此。” 石玥一惊,连忙垂首:“抱歉,一时有些意难平……” 孔璋则说:“我也认为不应放任顾诗诗参与到此事中来,她或许行为做事并不是出于坏心,但囿于成见,对石街难免过于严苛……而现在的石街,已经禁不起上层人的严苛了。” 王洛说道:“那你们最好尽快坚强一点,来适应这份严苛,因为此人我处置不了。” 石玥忍不住问:“就算处置不了她本人,若是将她手下那些为虎作伥的人……” 王洛笑道:“你是要我去为难那些上级有命,不得不从的打工人?” “抱歉,是我想岔了。”石玥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此事本来也是应该由石街自己承担的,之后我再与孔老一道想办法吧。其实,如今是张家首当其冲,就连张胖……张富鸿都被青萍司收押了,张俞应该比我们都急。” 王洛却说:“只怕未必是如你预期的那种急。” 石玥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就听院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秦钰,老秦,出来受罪……哦不对,出来接受调查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越过院墙和管家树的清风,传入院中。 这下,石玥的好奇心顿时被勾到了另一个方向上:“都这个时候了,秦叔的桃花煞都还要作妖?!” 孔璋咳嗽一声:“桃花煞一词用在此处,为免有些先入为主。刚刚张俞建议青萍司将所有肉厂工人都问询调查一遍,秦钰身为肉厂门房,正该被人传唤。” 结果下一刻,院外的年轻青衣又喊道:“上面点名要见你,急急急的那种,我已经准备好载云了,收拾好就快出来吧!” 上面点名四个字,顿时让树下三人心领神会。 孔璋叹息:“也对,顾诗诗是豪门出身,而越是豪门世家女,对秦钰也就越是严苛……” 王洛提醒道:“伱眼前就有一个出身豪门的例外。” “……抱歉,是老夫失言了。” 说话间,秦钰已经从南厢房里走了出来,身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佝偻而卑微,一身红白相间的工服,明明清晰熨烫得整洁无暇,落在身上却仿佛破败的囚服。 秦钰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一步步走出小院,背影仿佛投海的绝望人。 而这个背影,却让王洛陡然一个激灵,不由就站起身来。 这个动作顿时惊吓到了石玥和孔璋,在他们看来,王洛言谈举止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落落大方,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如此震惊? “秦钰,秦钰,秦……居然不是巧合吗?”王洛喃喃自语着,手中飞升录已自然摊开。 在正牌灵山人和外山门人的名录后面,一个新增的关联人栏目中,秦钰的名字独占一页,格外醒目! “秦牧舟师兄,想不到时隔千余年,竟能见到你的后人。背影和你很像哦。” 和你被白澄师姐采补过甚时,不良于行的佝偻背影,格外相似哦。 第47章 强而有力的逻辑 “不好意思,刚刚发现秦钰是故人之后,我要先失陪一下了。” 王洛说着,便跟在秦钰身后。 石玥连忙放下茶杯,起身道:“我也一起!” “不必了。”王洛婉拒,“你和孔璋继续商量如何应对专项行动吧,我负责领秦钰回家,这事我已经比较熟练了。” 说完,王洛已走出院外,见到了同样一脸惊讶的青衣小李。 “哥们儿,你这来得也太快了吧,我这边还没把人带走,你已经来领人了!?” 王洛说道:“这是故人之后,我要亲自关照一下。” “故人之后?你……”小李被这个词直接干沉默了,片刻后才迸发出惊人的好奇,可惜才刚要打探,腰间灵符就传来上级的怒吼。 “小李,让你快点把人带回来,你又在磨蹭什么?韩宇的事已经把上面得罪了,伱还想继续拱火?” 被训斥过后,小李只得强压好奇,不予计较故人之后这个词,转而为难地看向王洛。 “不是我不想带上哥们儿你,但那边顾大组长可是明确要求闲杂人等回避了。” 王洛说道:“无妨,不让她看到,便是回避了。” 说完,他手指一挥,体内真元流转,如一层轻纱般覆盖在体表,顿时整个人就化作透明,吓了小李一跳。 “什么鬼?!”年轻的青衣立刻双目绽光,同时连通附近树眼,方才看到王洛的一点淡淡轮廓。 “你这遁法有点过于先进了啊!这個,基于职责,我提醒一句,国家对这类术法可是有限制的。” 王洛反问:“就像限制顾诗诗那种人一般吗?” 小李顿时被噎得笑出声:“这句词我得记下来,以后再有红衣前辈教训我,就可以拿来用……行吧,反正我叫的是四人份的载云量,多载一个也无所谓,你记得提前下去就好。” 对此,秦钰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是老老实实走到韩宇的载云上,待云朵升腾。王洛紧随其后,踏步上去,只感脚下触感比预期要踏实些。 最后则是小李,待他也站上来,载云便缓缓升空,越过石街的一众低矮建筑,向肉厂飞去。 飞行速度不算快,却胜在飞行二字。且载云飞行过程中自然汲取天地元气,无需搭载者出力驾驭。而抵达目的地后,载云又能自行散去,回归苍穹,不占空间,是相当灵活便利的交通道具。 所以尽管不如飞梭、骨车等来得舒适,速度也称不上快,却依旧占据了相当的市场。 “就像这石街,没有什么阳春白雪,也谈不上繁华和先进,却自有存在的意义。” 小李顿时歪了下头:“又是金句!哥们儿你真神了!哪天有空一起出来喝酒啊!对了,听人说你是金鹿厅巡察使?不能吧?还说你能爆人道心,我先声明下,我虽然话多,但平时工作可都是绝对爱岗敬业,不打折扣的,过来传唤老秦也是被逼无奈,可别爆我道心哈!” 王洛笑了笑。 “对了,我看你和韩哥好像关系不错,不会以前认识吧?韩哥也是南乡人,以前在定荒军团混得风生水起,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急流勇退,跑到茸城来当青衣了。但你别看他只是青衣,人家手里可有一枚鹿鸣金章!那是好多将军都没拿到过的殊荣!有金章在手,只要他没作奸犯科,在小白楼里那就是无敌的存在啊!楼里包括司木使在内的红衣大人们,都得对他客客气气。刚刚他把一个上城区来的傻逼扇得半边牙床都烂了,顾组长气得咬牙切齿,但硬是拿他没办法,只让他回去反省哈哈哈!” 在小李的碎嘴中,目的地已近在眼前,王洛见距离肉厂已不远,便从载云上一跃而下。 “待会儿见。” 话音随半空的疾风而变得零落,待小李低头再看时,却已经完全看不到王洛的身影了。 “这遁法到底是哪家的啊急急急?!” —— 带着极其亢奋的情绪,小李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将一个日常被桃花煞所害的中年门房,带回了肉厂厂区。 此时这间肉厂内已聚集了不少人,小白楼内的青衣白衣们几乎倾巢而出,在或熟悉或陌生的专家指引下四处忙碌,搜集着或有用或没用的线索。而众多从上城区来的记者,则如准备捕猎的狼群一般潜伏在院外,随时准备冲上去围猎落单的青衣,撕咬下他们想要的,可以证明石街有罪的消息。 现场的指挥结构一目了然,银发如皎月的豪门女子顾诗诗,众星捧月般站在厂房前的广场正中,脚下是一座临时种下、升起的青莲台,身旁则是以文杰为首的三名红衣,若干红带青衣伺候在更外围。 小李是带着秦钰径直降落在青莲台上的。 “顾组长,人我已经带来了!” 话音未落,周遭便是一阵怒气冲冲的斥骂声。 “混账东西,懂不懂规矩?哪有直接在这里降落载云的?!” “你是哪个组的?!” 小李咧嘴一笑:“韩哥那组的!” “韩宇的手下?难怪一点规矩都不懂……” 此时却是顾诗诗显示出了一些大度,她只是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便说道:“秦钰来了?好,我有些话要问你,连带着也问问你们。” 说着,顾诗诗抬起手中一本册子,表情已是阴冷之极。 “秦钰,1154年生,从新仙历1200年1月到1202年8月,两年半时间,累计被报案103次,罪名包括猥亵、偷窥、盗窃……我没有冤枉你吧?” 秦钰佝偻着身子,缓缓点头,麻木的表情上甚至已经看不出畏惧。 “好,倒是够坦然。”顾诗诗说着,目光移向一旁,“报案103次,无罪释放103次,这就是本地青萍司的办事方法?” 几名红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文杰开口回答道:“因为这103次报案里,委实找不到他半点犯罪证据。” “找不到证据?自承无能倒是很痛快啊,难怪石街被你们管得一塌糊涂!” 文杰连忙解释:“实非我们不肯用心竭力,而是秦钰的确无罪,屡次投诉实属冤枉!” 顾诗诗不由冷笑:“那就有两个问题了,第一,什么样的人,能被人在两年半里冤枉103次?而且几乎每次报案还都是不同人!第二,石街民风要糜烂到何等境地,才能有这么多明目张胆的构陷?!” 第48章 她真的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专项整治小组的组长顾诗诗,性情刚愎而行事霸道,却终归是个讲道理的人。此时一番道理讲出来,青莲台上众人全都哑口无言。 文杰也唯有叹息一声,无奈道:“此事的确邪门,我们内部也深感疑惑。” “也没什么可疑惑的。”顾诗诗说道,“事情无外乎两种解释,其一,青萍司有意包庇;其二,此人异常奸猾,而青萍司办案无能,被他屡次玩弄于股掌之中。” 此言一出,就连文杰都不由轻点了下头。 因为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首先青萍司当然不可能包庇秦钰,一个从书院街被破产清算到石街的落魄中年,有什么值得包庇的?何况真要包庇,就根本不会留下一百多次报案记录! 所以其实顾诗诗的解释,正是眼下唯一的合理解释:这個看似本分到麻木的肉厂门房,内里已经黑到不可思议!而未能察觉这一切,正是青萍司的无能!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插入进来:“也可能是他命犯桃花,负面的那种犯,天然就不招女人喜欢。” 顾诗诗闻言一愣,因为这人虽然胡乱开口,无视上下尊卑,但话中似乎有些道理。 她刚刚见到秦钰时,几乎第一眼就不由得恶向胆边生! 尽管在这位豪门千金看来,整个石街的人都面目可憎,可秦钰却格外不同! 但很快,四周来自红衣、红带青衣的呵斥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谁让你凑过来的!还不快滚!” 小李瞠目结舌:“不是,刚也没人让我走啊……” “你还敢顶嘴?!” 顾诗诗有些烦躁地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安静。 几名红衣收势不及,仍在滔滔不绝,下一刻便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自身旁弥散开来。 顾诗诗的银发无风自动,与头顶皎月相映生辉,上品一等的金丹卷动真元,如月华般流淌。 这等姿态,令众多出身也算优秀的红衣、青衣们,无不自惭形秽,顿时再也说不出话。 顾诗诗镇压住场面后,冷声道:“我从不曾听闻世间有这种桃花煞,更不曾听说青萍司可以依戏言来办案。秦钰的历史积案可以暂且不论,但肉厂雇佣这样一个前科累累的人作门房,又是什么缘故?” 文杰说道:“这……秦钰虽然被屡次报案,却没有作案的实据,谈不上前科累累吧?” 顾诗诗说道:“青萍司断案要讲疑罪从无,既然你们不能找到秦钰作案的证据,的确可以说秦钰是清白的。但对于雇主来说呢?肉厂雇人也要讲疑罪从无吗?石街是没人可用了,才偏要找个‘命犯桃花’的秦钰来看管厂区进出吗?!” 既然问到肉厂管理,早就候在青莲台下面的一个肉厂执事,便被拎到台上来答话。他平日在厂里威风八面,此时对上一众红衣青衣,却是瑟瑟发抖,词不达意。直到一名红衣为其清心理念,他才终于能说出囫囵话来。 “秦钰是由石玥推荐来的。那个,虽然石家已经家道中落,但石玥的人品在本地有口皆碑,她推荐的人选,还是可信的。” 顾诗诗问:“1200年7月,石玥推荐秦钰入厂的时候,还是个蒙学没毕业的学生,便已经有口皆碑了?” 此时,那执事却认真点了头,拱手道:“千真万确。” “荒唐。”顾诗诗说道,“便是任人唯亲,也没有这种任法。肉厂管理的荒谬,简直触目惊心!” 此言一出,肉厂执事虽有话想说,却只有低头不语。 顾诗诗说道:“有话便说,我既然问你话,便不是堵你嘴。” 执事于是壮起胆子说道:“大人以为,我们厂不该雇佣秦钰这样名声存在争议的人,那,那又该轮到谁来雇佣他呢?到今天为止,从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能证明秦钰犯过罪,就因为名声有争议,便要将其拒之门外,这不是正经做事的道理。何况就算他真有前科,便不能洗心革面了吗?” 顾诗诗对这番辩解,只是冷笑一声:“呵,伱家的肉厂,若只是供应石街本地所需,你愿意怎么用人都随便,哪怕任命十恶不赦之人也无所谓!但这间肉厂的产品关系了茸城几千万人的饮食安全,便是要求再严苛也不过分!你们连管理厂区出入的人,都能用得备受争议,其他岗位又凭什么能让人放心?” 执事忍不住辩驳道:“照这般说法,天底下哪还有能让人放心的厂子?就算景丽轩,也不可能从上到下,每个雇员都完美无瑕啊。” 顾诗诗说道:“不能令人放心,那便严厉整治。天底下的违法乱律行为从不曾根绝,难道就不要青萍司工作了?不要拿别人家的错处来给自己的错处辩解!” 执事张口结舌,终于绕不过这逻辑。 此时,站在青莲台边缘的张俞,便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顾组长,鄙厂或许的确在管理制度上存有待改进之处,但应该不值得让组长带着这么多人,这么大张旗鼓地调查整治吧?虽说不应用他人的错处来辩解自己的错处,可世间万事总要讲个公平。其他人犯错,错一罚一,难道轮到石街时,便要错一罚百?还是说,如今明明事故真相尚不明确,顾组长却已经假定了责任在我?” 顾诗诗说道:“调查结束前,我不会假定责任归属,但我不假定,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假定。院外的记者你也看到了,若不能摆出一副足以令他们信服的姿态,你认为明早的茸城新闻会是什么?所幸总督府的闻者离去得早,否则我甚至都不必亲自来这里替你们收拾这个残局。” 张俞面色一沉:“所以顾组长的意思是,明明我们没有错,却也要认罪认罚,受尽唾骂?再被加码整治?” 顾诗诗说道:“调查结束前,任何人都不应假定责任归属,你们有没有错,要调查之后才能知道,但那时,你们有没有错就不重要了。” 这话说得张俞更是恼怒。 “顾组长……” 顾诗诗却说:“张老板,我在波澜庄时,曾经多次听闻过你的名字,家中长辈曾说,你是石街人中难得一见的,有潜质与他们平等交流的聪明人。而你正是靠着这份聪明,才能将生意拓展到石街以外,为自己赢下石街首富的薄名。现在,我真挚地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的聪明。” 张俞愕然,继而面色逐渐苍白。 第49章 我最喜欢和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张俞从来也不是传统意义上,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而他的表情变化,自然是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青萍司的众人心思各异,那名肉厂执事却是逐渐颤抖起来。 作为一名跟随过张俞多年,才被安置到肉厂养老的老将,他很清楚张俞露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准备妥协了。这位石街首富并非事事一帆风顺,相反,在他的生意壮大过程中,不知多少次向人妥协乃至谄媚……石街首富,终归只是石街的首富而已。 然而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妥协,其代价实在过于严重了!张家几百年积累下的口碑,怕是…… 在执事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张俞缓缓开口:“顾组长,我……” 但话音却被人从中打断。 “把一桩肮脏无耻到极致的内幕交易,光明正大摆到台面上说,还说得字正腔圆,理直气壮,真是让人眼界大开啊。” 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并带来一阵惊恐。 因为没人发现这人是怎么来的,他就像是鬼魅一般凭空现身,加入到这段并不属于他的对话之中。 而直面这份神出鬼没的顾诗诗,却仿佛早有预料,面色几乎一动不动,唯有银发表面的真元光泽更为剔透了几分。 “是你,伪装巡察使的骗子。” 王洛笑了笑:“你这话一说,反而证明你们并没能推翻巡察使的假说,而只是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真能证伪,你该直接找人来抓我。” 顾诗诗面色不动,心跳却不由漏了一拍。 这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王洛的耳朵,于是他便追问道:“所以,你就不怕我真是巡察使,拿出鹿角令破你的道心吗?” 顾诗诗冷笑道:“鹿角令只是民间传说才有的设定,金鹿厅的巡察使从来不曾持有什么令牌。何况破人道心只限官身修行人,又凭什么限制到我?” 王洛拍了拍手:“这种几百年都没人关心过的设定,居然了解得这么细,看来伱们是真的有些怕了。” 顾诗诗一愣,随即第一次露出表情上的动摇,极度的羞愤下,那如雪似玉一般的脸蛋上浮现出显然的红晕。 她紧咬贝齿,颤声道:“我记得自己下过命令,要闲杂人等悉数退场。” 于是,两名跟她一道从上城区来的红带青衣立刻蠢蠢欲动。 王洛却一抬手,展示出一枚略有些破旧的铁牌,说道:“我可不是闲杂人等,而是堂堂正正的肉厂工作人员,如今在现场接受调查,天经地义。” 顾诗诗不可思议地质问:“你在肉厂工作?什么时候?” 王洛伸手向后一指:“刚刚。” “什么?” “厂区门口有個招人的黑板,一直在招搬运工人,应召的人只要符合基本条件,过去签名画押就会被自动登记为肉厂工人了,之后领走挂在板子旁边的工牌,就可以上工了。” “……” 这操作,让顾诗诗目瞪口呆。 “所以顾组长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问我,虽然我只是第一天来上工,但无论是对秦钰,还是对这次的事故,都有相当的了解,问我绝对比问张老板更好用。” 顾诗诗立刻竖起眉毛:“我没兴趣听骗子巧舌如簧!” “哈哈,你当然没兴趣!毕竟你本来也没关心过事实真相,更不在乎是非对错,又怎么会问询于我呢?不过,我今日也不是来与你分晓是非的,这肉厂就算被你整倒,我也只会乐见其成,毕竟张家最近屡屡挑衅于我。但这位被你当典型抓来当众羞辱的秦钰,却与我颇有渊源,我要带他回家。” 说完,王洛拍了拍秦钰的肩膀。 “秦钰,走了。” 秦钰抬起头,麻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下一刻,两名红带青衣拦在王洛面前。 顾诗诗冷声道:“想走就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洛说道:“他本就不该来,你想把黑锅扣给肉厂,借机整治,完全不需要从一个无关紧要的门房下手。最优解是连夜突击审讯张富鸿,那胖子身上的突破口要多少有多少。或者那边那位看似忠勇的执事,被安置来养老的这段时日也没少浑水摸鱼,为自己的儿孙辈在上城区挣首付。可你偏偏找了一个被投诉了103次,都没能让人挑出半点毛病,本职工作几乎完美无瑕的打工人。” 顿了顿,王洛露出一个温和,却又刻薄的笑容:“你只是本能地看秦钰不顺眼,才选了他为突破口。而只是因为看人不顺眼,便要借题发挥……那么堂堂顾家人,与那103次报案中的石街民妇,也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放肆!” “住口!” 两位红带青衣齐声怒喝,金印威光随之绽放。 王洛毫不在意,任由这种能瞬间完成镇压的法器将全部威能都释放在自己身上。 咯!呵! 两声指节挤压的脆响,连带着王洛的右手微微颤抖,而后他无所谓地歪了歪脖子,将资深青衣的全力镇压,付诸一笑。 “果然道体的状态还没能完全恢复,化力化不到手指处,回去以后要多吃点肉了。” 说完,王洛便拉过仍在迷茫的秦钰,向青莲台下走去。 两位红带青衣手持金印,不断注入真元,令金光在王洛身上反复交织,宛如绳索一般。 但接下来,却见王洛毫不在意身上的绳索,步步向前,其势无阻!而两名青衣却反被牵动着,踉跄不已。 这一幕,比他那鬼魅般的现身更为可怕,以至于石街本地的青衣,如小李这等,竟不由得开始吞咽唾沫。 “那个,传说中遇到金鹿使大人应该怎么行礼来着?贴面礼可以吗?我之前跟他唠唠叨叨那么多,应该不会被破道心吧……” 终是顾诗诗开口打断了众人沉默(除小李)的内心风暴。 “放他走!” 两名红带青衣如蒙大赦,连忙收起金印,然后露出色厉内荏的凶相。 王洛则冲顾诗诗摆摆手:“多谢顾组长,那我便先走一步,咱们之后有机会再见啦。” 最后,他却转头看向了张俞,笑问:“张老板,顾家一个非嫡系女,都能居高临下地与你说话,你确定真要选择站在她那边?” 问完,他便将手中铁牌丢给了一旁的执事。 “不好意思,裸辞啦。” 第50章 其实你也可以把我当作父亲 “张俞投敌了。” 带着秦钰离开厂区后,王洛便将自己的结论说给了身边人。 理所当然没有回应,秦钰仍佝偻着身子,行尸走肉一般跟在王洛身后,对自己顶头上司的立场并不关心。 “不用这么拘谨,我非女子,不会因为你开口说话就投诉你言辞猥亵。” 顿了顿,王洛又说:“也不会因为有女子指责你,就不顾是非地附和,当落井下石之辈。呵呵,你在石街这两年多,还真是战果辉煌啊。” 说话间,王洛翻开一本小册子,一边看一边啧啧连声。 “有人在家里做噩梦都能投诉到你头上,说是夜班看了你的脸才会做噩梦……这让师姐看了都要眼界大开啊。” 这番话说完,却见秦钰目光中反而多了一丝好奇。 “伱想问我手里的青萍司记录从哪来的?刚才顾诗诗只顾着恼羞成怒,手册丢给狗腿,那狗腿用金印来镇我的时候,我便顺手借来看了。反正她找你麻烦也不是真心针对,恐怕现在她自己都想不起这本册子了。” 秦钰慢慢点了头,说道:“谢谢。” “不必客气,你是我的晚辈,照顾你是理所当然的。” 秦钰顿时一个踉跄。 王洛解释道:“可不是占你便宜,你们秦氏先祖秦牧舟是我师兄,你虽然不大可能是他直系血脉,却至少应该是秦家与他关系亲密的某支后裔。时隔千年,居然能见到故人之后,我还是蛮开心的。当年秦师兄对我多有关照,传授了我不少或实用,或未来可期的仙术妙法,可惜我还不及报答,他便陨落在天劫中。” 这番真心感慨,却让秦钰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下意识就与王洛拉开了半步距离。 王洛不以为意,说道:“难以置信,难于接受,这都没关系,但你不妨仔细想想,在你身上发生过的离奇事情里,无缘无故在两年多时间里被投诉103次,较之遇到穿越现代的古修士,哪个更离奇些?” 秦钰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轻叹。 “其实我很好奇,秦氏血脉一向易沾桃花,越是血脉显化的,症状就越明显。秦师兄六岁时候就能给家族招来合欢宗的圣女在门前发水,被家中宿老们不得已送入灵山以受庇佑。而你虽不能与秦师兄相比,眉目间却终归显示出了正统的秦家人面相,照理说,有这般面相的人,应该一生桃花不断,屡屡得到女贵人相助,唯一的烦恼无非是良心谴责,以及如何端水。结果你居然是完全反过来……是被哪路魔头下的咒?” 秦钰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 “看来往事不堪回首啊,那就别勉强。”王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惜我对魔道三宗的度厄谷了解不多,降咒解咒都只是略通常识,暂时也没有办法为你除咒……” “非咒也。” 王洛一愣:“你说什么?” 秦钰低声道:“不是降咒,我……曾经找过澄光寺的大师。” “澄光寺?”王洛一时不解,干脆离神前往太虚照堂询问管事,却被告知这间位于茸城以西、毗邻南乡的寺庙,是天劫后才兴建起来,寺内禅师们以清心辟邪等神通闻名一时,香火鼎盛,但并没有什么旧日道统。 那便属于完全的知识盲区了。 秦钰则说道:“大师说我并没有被人降咒,一时苦厄不过是镜湖微波,只需谨守本心,向善而行,便万事皆可逢凶化吉。” 王洛问道:“那你逢凶化吉了吗?” “……” “所以他说你没被人下咒,你便信了?” 秦钰无奈,说道:“除澄光寺外,我还拜访过多位神医,甚至到青萍司、福仁司求助过,从没人提过降咒一说。”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秦家后裔本来的命格?” 秦钰说道:“在你提起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秦氏祖上有什么桃花体质……” “那便证明你从来也没拜访对人,遇到的净是有眼无珠之辈。” 秦钰欲言又止。他本能觉得这番说辞像极了那些整日和青萍司打游击的铁口直断之辈,但是自己如今一文不名,在石街都是声名狼藉,谁家的铁口直断会来他这里卖弄玄学?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骗子能从顾诗诗手里抢人?”王洛笑道,“先回去休息吧,你既是秦师兄的后人,我怎么也要将你身上的恶咒拔除,为你拨乱反正。” 秦钰沉默良久,才对王洛躬身道谢。 “倒不必这么急着谢我,事成之后再谢不迟。何况此事也不单单是为了你:若没有你身上的恶咒,那些构陷你的女子本也只是寻常人,如今却沦为无事生非的构陷犯,除咒既是帮你也是帮她们。” 这个角度,却是秦钰不曾想过,一时茫然。 “另外,可能还有件事要你帮忙。” 秦钰不解地抬起头。 他一個肉厂看门人,凭什么能帮到一个在青萍司众多高层间杀进杀出的猛人? “你是秦师兄的后人,如今的困境只是咒术使然,不必妄自菲薄。待你恢复正常,就正好有个专属于你的任务。”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石府门前,秦钰再次向王洛道谢后,便回了自己那阴沉的南厢房里休息。 王洛则越过内院门,向树下喝茶的两位玉主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见闻和结论。 受总督府指派的专项小组组长顾诗诗,摆明了要借题发挥,无论是非;而首当其冲的关键人物张俞却俨然要投敌了。 两位忘年茶友对视了一眼,同时问道:“千真万确吗?” 王洛相当肯定:“若没有我当时及时出现打断对话,他恨不得立刻跪下去舔顾诗诗的鞋底,仿佛是张氏商会有什么致命短处,握在了人家手里,所以顾诗诗态度一旦蛮横,他反而连据理力争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孔璋叹息道,“虽然对上城区的霸道早就司空见惯,但是这种明摆着的构陷,却是闻所未闻啊。” 石玥也大惑不解:“有这个必要吗?这么整治我们,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就为了保景丽轩?” 孔璋摇头:“顾诗诗来石街,可比景丽轩的事要早得多了……” 说到此处,孔璋眉头皱的更紧,不由自语道:“所以,总不成连这次景丽轩的事情,都是波澜庄安排的?为什么?” 王洛说道:“为了石街自治章吧。” 第51章 石街自治章 提到石街自治章时,两位石街玉主都露出明显错愕的表情。 “自治章……”石玥不由问,“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自治章?” 王洛乐道:“是啊,我想说的正是我想说。” 石玥顿时羞恼:“我,我只是一时口误!请不要抓住不放,更不要当谜语人!” 王洛于是解释道:“这只是我个人猜测,但我梳理过全盘利害后,认为这个猜测命中的可能性最大。咱们首先从此事的直接当事人张家来入手分析。张家在石街的地位,其实是相当超然的,持有玉符,富甲一方,而且多有结交上城区的豪商,他们在石街几乎无欲无求,只贪恋石玥手中玉符。但即便如此,张家也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只要耐心等待,大概十年时间就能自然拿到石玥手中的玉符。” 石玥不由反驳:“我才不会屈服!” 王洛说道:“你当然会,因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利弊权衡问题。当你的坚持只会让石家越发沦为笑话的时候,你就算心中不舍,也只能选择放手了。” “怎么会沦为笑话……” “现在当然不会,一個刚刚蒙学毕业不到两年的姑娘,独自扛起了父亲遗留的千万债务,日常打三份工,就连个人修为被耽误了也在所不惜。遇到钱庄蛮横地上浮利息,也绝不认输。这种热血激情的故事,正常人看了当然会感动,你在石街得到的敬重,也源于此。” 听到此处,石玥已经隐隐有所领悟,表情变得有些难过。 “但若是把时间轴向后推移十年呢?一个年近30的老姑娘,没有正经工作,每日打些零工,修为依然停滞在十年前,而个人感情生活更是一片空白。甚至连本来清秀美丽的容貌,都因长期忙碌在外,疏于保养而变得粗糙起来。熟悉的长辈依然会称呼你小玥,街边的顽童却已经管伱叫石姨,更有没家教的,会突然跑过你身边,骂你一句疯女人,然后扬长而去。” “疯女人……” “一个追逐不切实际的梦想长达十年,仍不回头的女人,不是疯女人是什么?热血澎湃的好戏看一两年还有新鲜感,看十年就只会觉得你是在故意卖惨,以维系人设,会觉得你是贪恋石家的虚名,不舍得手中玉符。这个时候,你竭力坚持的每一天,都是在为石家本就无可救药的名声上加盖耻辱章,而张俞只要在此时承诺为你还清债务,再附送套小宅子、安排个优渥工作,你到时候就是想不接受,也架不住街坊们的口诛笔伐了。” 王洛的故事,说得石玥毛骨悚然,胃中都隐隐作痛起来。 孔璋则叹息着为这个题外的故事画上句号:“所以,张家为什么不肯耐心等下去呢?他们盼玉符盼了至少上百年,偏就要在石玥名声最好的时候急于求成吗?” 王洛说道:“张家未必急,但波澜庄却显然是很急了,因为整件事里,张家只是棋子,波澜庄才是幕后的棋手。至于波澜庄为何要催着张家来夺玉符,显然不可能是为了玉符本身,毕竟就算凑齐三枚玉符,也不能召唤神龙许愿……那么唯一的可能,或者说石街玉符唯一的价值,也就是能左右自治章了。” “能左右自治章?”石玥不由问道,“玉符只是在石街人心中有一定号召力,怎么才能影响到大律法层面的自治章?” 王洛说道:“正面影响当然不行,比如想要扩大自治范围之类,就算以玉主身份号召几十万人上街,也只会被无情镇压罢了。但反过来说,若是转让自治权呢?甚至是废除自治章呢?比如凑齐三枚玉符,然后宣称要代表石街人废除石街自治章……那么就算几十万石街人齐齐反对,上面也有足够的理由动手调律,从此石街再无自治。” 这个结论一出,石玥和孔璋都是倒抽凉气。 因为这招是真的可行! 事实上,严格来说,这招在过去已经行过很多次了! 石街自治,是从一千多年前传承至今的光荣传统,是石家先祖凭着赫赫战功为自己挣来的殊荣。茸城初建时,石街可谓国中之国,石家的家主权威尤胜茸城总督。石街自治章更是由祝望尊主亲手写入了大律法,除非石家家主自愿放弃这份特权,那么世间除鹿芷瑶本人,就再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将其废除。 然后,石家家主自愿了。 荣耀抵不住岁月磨损,随着石家家道中落,家族屡次遭遇窘境,或者是核心子弟闯下弥天大祸,或者是家族经营不利,欠下天价债务。而每逢此时,石家家主都会拿出祖传秘宝来化险为夷。 这个秘宝自然就是石街自治章,历代不肖家主通过反复出卖自治权来换取家族延续。而延续至今,家主权威已被一分为三,化作三枚玉符,以至于单石家家主本人,已经没资格再卖自治章了! 事实上,石街的自治章也早就接近名存实亡了,青萍司的小白楼就如同提前钉在棺材上的钉子,恣意取笑着此地的所谓自治权。 但自治章终归还没有亡,哪怕历经千年来无数石家人的贱卖,自治章始终保留了那么一部分残肢断臂在大律法中。 而波澜庄的目的,显然就在于这部分残留的自治章。 石玥又问:“但是,如今所谓石街自治,早就接近名存实亡,以波澜庄的规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贪图一点蝇头小利吗?” 孔璋则沉吟道:“千年前,石家第一次变卖自治权,买家得到了整条月斜街,而后他将其转让给茸城总督府,令权力归于正统,作为回报,总督府给了他诸多法内特权……直至今日,魏氏家族都是茸城有名的豪门。” 石玥说道:“但现在的石街,显然不值那么多了啊。” “唉,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算计,却不是我这种摆摊老头能算明白的了……”孔璋叹息后,又沉吟道,“但的确,若此事真的非常有利可图,过去几十年间,也轮不到张家在那里徐徐图之,早该有上城区的豪门展开激烈竞争了。” 王洛则说:“没必要在这里闷头瞎猜,想知道答案,直接去问当事人就好。” “当事人?”孔璋惊讶,“你要直接去问顾诗诗?” “当然不能是顾诗诗,那位大小姐的城府可比张俞还要深,不想说的话是绝对不会说的,而我暂时也拿她没有办法。所以这次要退而求其次,问另一个当事人。” “张俞?他不是已经向波澜庄投诚了吗?恐怕不会和我们对话吧。” “所以当然不是问张俞本人,而是问一个恐怕被张俞本人都忽略掉的人。” 顿了顿,王洛不由笑道:“呵,孔老先生,石街有哪些靠谱的夜宵店,推荐一家好的给我,我要去探望当事人了。” 第52章 新的朋友 当王洛赶到青萍司小白楼时,楼内仍灯火通明,一众被临时喊来加班的青衣白衣们,沿着白楼的各个出入口跑进跑出,宛如放弃繁衍,一心筑巢的工蜂。 在这份忙碌景象中,王洛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他手提一只印着老洪字样的布袋——没错,整条石街最可靠的夜宵,正来自老洪家常菜——袋中装着四四方方的两只餐盒,盒中腊味炒饭的香气透过盒盖缝隙流淌出来,令沿途的青衣们无不食指大动。 然而食指再怎么颤抖,也没人敢上前搭话。 王洛的威名,在石街小白楼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毕竟,敢在组长顾诗诗面前堂而皇之地将秦钰领走,拖着两名来自上城区的红带青衣如拖死狗……这种事迹已近乎传奇了,比他前些日子单枪匹马逼迫青萍司撤销对罗晓的查封还要传奇! 对于这等绝世凶人,若是平常在街上打了照面,倒是不妨问个好,唠个家常,求個代抽。但在这个多事之夜,却没人愿意来触霉头。 毕竟,虽然王洛称得上温和友善,但楼内的红衣大人们,却不是个个都如文杰那般绵软。无论是新上任的司木郎张富澜,还是行将就木的大龄司木使魏修茸,管理风格都可谓凶残……而一般的青衣,可没有韩宇手中的鹿鸣金章来保命! 于是王洛便长驱直入,在众人的视若无睹中,来到老熟人黎歌面前。 “值夜班吗,辛苦了。” 说着,他将一盒炒饭摆到桌上。 “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黎歌沉默了很久,抬起头,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就不能换个人坑吗?!我得到这份工作并不容易的啊!被上面看到我和你说话,他们可能不敢对你怎么样,但却会给我穿小鞋啊!” 王洛说道:“那不是正好?谁给你穿小鞋,谁就去和吴凡李东阳当病友,从此小白楼内风清气正,你上班也能昂首挺胸。” 黎歌一听,竟不由怦然心动,但随即想起自己平日里在工作岗位上曾有过的消极怠工、推诿塞责等事,心动就变为心悸。 “总之,我是来探监的,帮我处理下手续吧,要快些。”顿了顿,王洛说道,“我怕办得慢了,张富鸿便被释放了。” 黎歌这才恍然:“伱居然是来探视张富鸿的?他并没有被收监,只是来这里接受调查啦,按规定是不允许随便见外人的。” “那么能否帮我找一条可以让他见外人的规定出来?” 黎歌看了眼桌上的炒饭:“我不饿。” 王洛也没多说,伸手打开了盒盖,顿时满满的香味散逸出来,让半个大厅的夜班白衣们心蔟神摇。 老洪亲手炒的腊味炒饭,绝对无愧于向善路第一炒饭之名。 黎歌终于忍不住道:“好吧好吧,让你探监的规定我是真找不出来,但能让你去探监的人,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联系一下好了。” 片刻之后,一个衣襟油腻的中年青衣走到柜台前,直接就是深深一叹。 “我现在还在闭门思过期,你就找我来帮你违规探监?” 王洛说道:“不是违规探监,而是协助调查,可以帮你戴罪立功的。” 韩宇又叹了口气:“你这人还真是从不缺做事的理由,好吧,你想见张富鸿,那就跟我来。” 说完,他便大大方方带着王洛,一路走到小白楼的地下二层。 一个理论上外人并不该随意涉足的禁区。 打开楼梯间的木门,眼前景象赫然像是进入了异世界,铺天盖地的植物根蔓,将此地装饰的宛如室内密林,林中更有沙沙的虫鸣,渲染得仿佛生意盎然。 但这里却是小白楼内最为死气沉沉的地方,偌大空间内的每一条根蔓,都是用于约束。 约束此地的囚徒。 小白楼的地下二层,是以“建木根须”为核心而构筑的活体囚牢,被青衣们逮捕的囚犯都会被丢入此地。 石街数十万人,违法乱律行为自不会少,哪怕有如韩宇这样老练的青衣,因地制宜做出各种缓和处理,这小白楼地下的监狱内,囚犯数量也一直保持在数百人的规模。 但数百人聚集一地,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因为所有的杂音都会被根蔓吸收,被根须中的异虫啃噬。监狱不需要多余的狱卒,直接连通建木的根须会处理好大部分日常工作。 韩宇一马当先,伸手拨开眼前垂下的藤条,在根须缠绕的通道中绕了几个弯,便走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地方。 “喏,人就在前面,我就不陪你过去了。” 王洛点点头:“谢了,这人情我记下了。” “不必记人情,记得帮我戴罪立功就好……今晚这些狗屁事,我不想再见第二次了。” 而告别韩宇后,王洛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在一间根条缠绕成的小囚室内,见到了此行的目标人物。 因食品安全问题,而被青萍司暂时带来接受调查的肉厂厂长张富鸿。 然而此时囚室内并没有负责问讯调查的青衣,只有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味弥漫着。 张富鸿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张开嘴巴,准备迎接一片炙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腹肉……被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送入他的口中。 见到囚室内的情形,王洛就不由乐了。韩宇所说的狗屁事,看来也不单单是指顾诗诗和司木使,也包括了这个明明被送来接受调查,却能在囚室里备上两斤上等灵肉、一瓶特级仙酿,大吃大喝,还有美人相伴的张富鸿! “张老板真是好雅兴啊,深夜烤肉,让食物中的营养能以最便捷,最牢固的方式留在体内,想来这些烤肉的原主人也会备感安慰,死得其所。” 王洛说着,提着手中盒饭,大大方方走进囚室,坐到了张富鸿身旁。让对面的池雪薇惊慌得弹跳起来,仿佛铁炙子上迸溅的油珠。 张富鸿心中的惊慌更是数倍于池雪薇,浑身的肥肉都如被炙烤一般,颤抖着流油,良久,他才颤声问道:“你来干什么?你,你要告状吗?!我……都是我强迫雪薇来陪我的,她是被迫的!” 一旁的池雪薇眼中顿时流露出三分感动,七分羞恼。 这胖子,一句真心话,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王洛却笑道:“放心,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成人之美,在我看来两位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顿了顿,王洛将布袋摆上桌:“我就以这盒炒饭作为贺礼,祝两位终成正果。” 张富鸿被说得一头雾水,观察了很久,他才瞪着绿染的眼睛,问道:“你真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王洛说道:“我怎么会找朋友的麻烦?” “朋友?我和你?”张富鸿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你可是帮我解过燃眉之急的大客户啊,自然算得上朋友……张老板,血魔十三还好用吧?” 咕咚! 张富鸿直接一个惊吓后仰,翻倒在地! 第53章 每一个胖子都是潜力股 石街赫赫有名的富二代张富鸿,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迟缓而笨拙,虽有金丹修为,却因根基过于轻浮,以至于真元、神念、气血三者互相拉扯,完全体现不出金丹境界应有的素质。 但眼下,张富鸿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步抢至王洛面前的灵巧姿态,却是令人刮目相看。 “张老板好身法。” 张富鸿却浑身肌肉都紧绷着,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洛笑了笑,说道:“体态,注意体态。” “什么?” 王洛收敛笑容,认真解释道:“一个人的相貌、衣着很容易作伪,但举手抬足间的习惯,身体自然状态下的姿态却有着强大的惯性。若是你注意观察,应该不难发现太虚中的行者形象,固然大部分都和现实不同,但一旦动起来,便往往会流露出现实中的影子。而那天你虽然身披血衣,附着了极其浮夸的特效,还刻意改变了自己的说话方式,但飞行时手足的姿态,说话时肩颈的动作,都在泄露着你的真实身份。” 张富鸿凝固如石雕,半晌才张开下巴,问道:“竟有这种事?” “不过之所以能看穿你的身份,倒不是因为体态,却是源于你无意中的一句话。” “啊?” 王洛于是摆出一副茫然姿态,呢喃道:“实在看不出来啊……” 张富鸿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亲眼目睹对方信手拈来血魔十三时,的确忍不住感慨了这样一句话,但这句话又有什么问题? “这句话说明伱大概率与我在现实中见过面,而我只要沿着这条线索,寻找现实中体态与血衣人最相近的那个,自然不难发现是你。” 张富鸿无力地呻吟起来:“就那么一句话,至于这么惦记吗……” “对大客户总要上心一点嘛。放心,我并没对其他人说过,就连罗老板也没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张惇等人就更不会知道了。他们还以为你是那个靠赤柱武神来支撑帮派战的青玉帮帮主,却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是飞垣录中赫赫有名的【冥焚·魇鬼·鏖血】……” 张富鸿大惊失色,用力抓住王洛的肩膀,两只肥胖的手掌如铁钳一般收紧,继而从喉咙中挤出一丝仿佛被人捉奸在床的呻吟:“别,别叫那個名字。” 王洛有些不解:“很帅气啊,何须羞耻?太虚照堂里,鏖血公子拥趸无数,那日你若没有身披血衣伪装,说不定罗老板还要找你索要签名……” “算我求你!” 王洛只好摇摇头,为张富鸿的瑟缩而惋惜。 “那么咱们言归正传,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要打听。” 张富鸿心头一凛,警惕道:“打听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王洛笑道:“鏖血公子这就谦虚了。” “……想问什么就赶快问吧!” “嗯,我想知道,令尊为什么忽然急于夺取石玥手中的玉符,他本意应该是徐徐图之,却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幕后之人是想要什么?” 张富鸿说道:“你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一个弃少有可能知道吗?” 王洛说道:“鏖血公……” “再提这个名字我要翻脸了!” “好吧,张胖子你平日里虽然完全是一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纨绔形象……” 张富鸿嘴唇翕动了几下:“你真的不是来找茬的吗!?” “若真要找茬,只消找借口把张老板你的二哥叫回小白楼,让他透过树眼看到你与爱侣的甜蜜模样……” 张富鸿顿时改口:“叫什么张老板,多生分!朋友都叫我张胖子!” “张胖子你虽然平日看来纨绔,但真纨绔又怎么可能在竞争激烈的太虚绘卷中闯出不俗的名头?又怎么可能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的时候,大着胆子在囚室私会爱侣?” 顿了顿,王洛正色道:“事实上,池雪薇也不是专程来为你烤肉的吧?” 张富鸿听到这里,才终于叹了口气:“我算知道,为什么石街人都断定石家要复兴了,有了你这种人在背后撑腰,就算栓条狗在石府,石家也照样复兴了。没错,池雪薇是来给我传话的。” 池雪薇瞪大眼睛,面露惊惶。 张富鸿摇摇头:“没事,人家都看穿到这个地步,再要隐瞒反而是闹笑话……你猜的没错,雪薇一直在偷偷向我传递消息,我爹的消息。” 而后,张富鸿思考了一会儿,整理思绪道:“我爹是被一个叫薄公子的人鼓动的,那人自称是金澜坞的特使,但实际能量远不止于此,我大哥在建木区的业务,全靠那位薄公子穿针引线,若是真能做成,张家便等于真正在上城区站稳一只脚了,而那也是我爹几十年来的夙愿。至于薄公子为何也要针对石家,老实说,直到今天以前,我都没想明白,不过刚刚雪薇告诉我一件事,倒是让我茅塞顿开。” 王洛不介意对方卖关子:“还请不吝赐教。” “石街很快要大幅增值了。”张富鸿认真解释道,“所以我爹正准备要调配家族资产,甚至不惜要大哥贱卖掉部分上城区产业,转而置办成石街资产。老实说,别的事可以骗人,钱的去向是不会骗人的。” 王洛不由皱眉:“石街增值,那你们光明正大地购置本地资产便好,石玥又不会碍事……还是说,必须拔除了石家,石街才能增值?” 张富鸿点点头说:“其中细节,就连我爹都不是很清楚,雪薇知道的就更是有限,但根据我俩的推断,很可能是与石街自治章有关。众所周知,石街是因自治而与茸城主流格格不入,也因格格不入,所以享受不到茸城律带来的千年繁荣。那么,若是废除自治,将石街纳入文明主流……” 王洛笑道:“这话你信吗?” 张富鸿叹息道:“当然不信,皈依主流就能繁荣富强……这种鬼话,上城区的人可能会信,石街本地的人也可能会信,但作为横跨上下两区的张家的人,只有脑子进了水才会信。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总之我爹也好,那位薄公子也好,似乎都笃定了,只要除掉石玥,掌握了石街自治章,就能得到巨大的利益。但利从何来,就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了。” “明白了,感谢赐教。”王洛拱手一礼,认真道谢。 “唉,朋友间,客气什么。”张富鸿此时却是大方,“这段时间,关于你的故事,我其实听了不少,整个青萍司被你如履平地,二哥甚至猜你是金鹿厅巡察使。当然,我是不信这个说法的,若真有金鹿使驾到,总督府肯定是第一个倒履相迎的。但无论如何,你是个有大神通的人,换了我在我爹那个位置上,绝对不会愿意与你为敌。” 王洛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换啊。” “……不如换你到我爹位置上,我喊你声爹,还容易一点!” “那就不必了。” 第54章 空腹时,人的智商会显著下滑 王洛从小白楼离开时,夜幕仍是深沉。 他和张富鸿并没能聊太久,毕竟监狱不是夜宵店,吃喝久了,某些外出公干的高层就要回来了。 但这夜宵虽短,却让王洛得知两件重要事情。 其一、张氏肉厂诚信经营,品质致胜。以池雪薇这次带来炙烤的特级灵肉为例,不但口感上鲜嫩多汁,蕴含的灵气也精纯而细致,哪怕生食都能令人修为进益,配以正确的烹饪更会让灵肉价值倍增。而这么优质的灵肉,一不加价,二不耍猴,只需要在相关店铺凭建木之种登记预约,肉厂自会依次发货。而若有倒卖牟利的,更是实打实的严惩不贷,相较于上城区那些大商会的惯性运营,张氏肉厂简直是天降功德金光。 其二、同样作为张氏出品,张富鸿本人,其实远比他给旁人留下的刻板印象要来得精明。只是他的家族环境却根本不允许他过于精明,毕竟张俞已经有了一个聪慧大方,又生得一副好皮囊的长子张富律,可以让张俞放心将大部分重要的商业资源托付给他。又有一个修行上天资上佳,能跻身青萍司高层的张富澜。 所以作为生下来就几乎没有版图资源可供扩展,天赋才情较之兄长也毫无优势的幼子,张富鸿只能小心翼翼收敛自己的本性,不断将金发碧眼的纨绔一面展现给他人看……直到他等候多年的机会到来。 夜宵苦短,但王洛来时没有空手,走时同样是带着东西回去的。 —— 回到石府时,天色已蒙蒙亮,王洛提着老洪家常菜的布袋,袋中装了整整十斤特级灵肉,算是张富鸿为后续合作所下的订金,也是给王洛的夜宵炒饭所作的回礼。 这十斤灵肉,正适合切作细丁,拌上些腌渍鱼籽,点几滴醋橘汁……便是极好的早餐了。师姐以前便这么做过,在当时负责掌勺的师叔的连声“大逆不道啊”的哀叹声中,做成了一道极好的美食。 可惜王洛才刚进院门,就听到一阵怒气冲冲的骂声。 “简直太荒唐了!这报道简直是颠倒黑白,无耻之尤!” 越过内院门,就看到赵修文手捧一副锦缎,边走边骂,一头利索的短发此时根根竖起,如晨勃般精神抖擞。而石玥则打着呵欠,在树下细细端详另一副布料,虽是疲惫,但举手抬足间仍不乏戾气。 见了这一幕,王洛便知道,他预期中的健康活泼早餐会,是办不成了。 食物的滋味,多半取决于品鉴者的心情,心情差的时候,食物味道也会变糟,而院内这两人,肉眼可见的浮躁,显然是品尝不出特级灵肉的妙处了。 而见了王洛,石玥眼前便是一亮:“山主大人,张胖子怎么说?” 赵修文却紧锁眉头,强压怒意道:“山主大人,你看了今日的新闻吗?明明调查才刚开始,上城区已经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石街了!甚至开始公然号召全民声讨了!” 说着,赵修文将手中锦缎递了过来。 在新时代生活了几天,王洛对这副锦缎已见怪不怪,这是种普及五州百国,惠及黎民百姓的泛用法宝,锦缎的每一根灵丝都与产丝的蚕母有跨越空间的联系,而借助这种联系,修行人只需要控制蚕母,就能控制由其所产之丝,编织出的每一块织物,使其呈现统一的色彩图案…… 于是这种灵丝便被当成一种印刷术,广泛应用于传媒业,只需要几十上百枚灵叶,买上一幅锦缎,就能在报社养育的蚕母寿终正寝前,享受第一手的新闻。而若是嫌贵,也可以买廉价版本,很多二三流的报社,很难独立养育蚕母,便众筹养蚕,然后共享锦缎,各自在规定日期更新自家新闻。最多时甚至有十家报社共享一只蚕母的,而蚕丝编织出的锦缎又被成为十锦缎…… 赵修文手中的,便是一副十锦缎,由上城区的十家报社共同编辑,内容主打一个五花八门,哗众取宠。但此时,这五花八门、哗众取宠的十锦缎,却在以大篇幅报道着昨日发生的食品中毒案,至于具体内容嘛,只能说不出所料。 王洛扫了一眼,将内容全部记了下来,便将锦缎交还赵修文:“这不是应当早有预料了吗?” 赵修文烦躁地挠了挠头:“话是这么说,但这次他们也太无耻了,明摆着的栽赃陷害啊!周璐已经在书院……” 石玥叹息道:“别让她瞎忙活了,上次韩瑛的回答还不够明显吗?能让这种十锦缎都统一措辞的,必然是更上层的力量。周璐一個书院学生,做事太惹眼了会惹麻烦的。” 赵修文说道:“若是怕惹眼、怕麻烦,我们也不必来茸城了!总之,就算最后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颠倒黑白的事情发生!” 而听到这里,王洛忽然问道:“倘若不是颠倒黑白呢?” 赵修文一愣:“什么?” “我是说,倘若这十锦缎上刊载的都是真的,食物中毒的确是张氏肉厂的责任,而具体原因则是因为石街本地人素质不佳,无法严格执行安全规范吗,偷奸耍滑……那该怎么办呢?” 赵修文不由惊怒:“你怎会说出这种话?!石街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王洛说道:“这话不妨反过来问,石街人怎么就不会做出那种事?石街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事实上石街人不但会犯错,还会犯罪,那些被青萍司关在根囚狱里的,难道都是无辜良民吗?你在这里打工几个月,没遇到坑蒙拐骗吗?” 赵修文被问得一时语塞,树下的石玥则若有所思。 王洛又说:“你只是基于石街人的立场,不愿承认客观存在的可能性罢了,你心中的一厢情愿,与这十锦缎上的主观臆断并没有本质区别。” 赵修文有些结巴地反问:“但,但你不是说,听到过景丽轩的人收买记者,栽赃石街吗?” 王洛说道:“大商会做事不都是这样?不分对错,先甩锅。但反过来说,先甩锅并不能证明对错,或许他们的确是冤枉的,只是恰好负责对外联络的执事自作主张罢了。总之,事情的真相并不取决于景丽轩是否收买记者。” 赵修文终于张口结舌。 王洛笑道:“这就没话说了?不行啊,刚刚我说的那些话,可能不久后就会被张俞拿来拷打伱们,若是到时候无话可说,便彻底坐实了责任在石街一方了。” 树下的两名听众都是毛骨悚然。 第55章 比真相更重要的假设 王洛提出的假设,或者说做出的预言,成功让树下的两人呆若木鸡。 显然,谁也没有真正做好迎接张俞变成敌人的准备。 作为石街首富,张俞从来不缺少在人们茶余饭后闲谈时的出场机会,关于他,关于他的三个儿子,关于他在上城区经历的一切……人们总会以轻佻的姿态去谈论张俞,或有意或无意地忽视着彼此的财富差距,忽视着石街首富与一般人的区别,将他当作普普通通的隔壁大爷。 但张俞终归不是随处可见的隔壁大爷,而是身价数十亿,生意网络可以覆盖到祝望以外,在石街数十万居民中位居顶点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若是真的投敌,其破坏力是远超人们想象的,因为人们从来也没想象过张俞会投敌。 “所以你们虽然平日调侃他甚至暗地里人身攻击他,却都还默认他会对石街不离不弃?” 王洛的尖锐问题,让两名年轻人同时陷入沉默。 “然后,他明明主要产业都在上城区,石街资产占不到他总资产的五分之一,你们却坚持认为他的根在石街,他的成就理当然有石街一半?” “再然后……” 石玥终于忍不住:“山主大人,你这个遣词造句,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赵修文也说:“我总觉得你在隐喻什么,却没有证据。” 王洛摇摇头:“只是用你们年轻人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来阐述事实,让你们提早有个心理准备。” 所谓事实便是:张俞投敌已定,但对于他投敌的后果,石街显然是没预期,也没应对的。 而就在此时,却听东厢房内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王洛小兄弟,此事却容我唠叨两句。” 说话间,一位灰坎肩、白衬衫的驼背老人推门出来,正是前半夜还在树下喝茶的孔璋。 原来他到底年迈体衰,五罗青也提不起整夜的神,后半夜就打起瞌睡,于是征求了赵修文同意,在他房中小睡片刻。此时听到王洛的提问,不由惊醒,便主动现身来答。 孔璋说道:“不防备张俞叛变,其实倒不纯是石街人过于天真,一厢情愿,实在是有两個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其一,一直以来张俞都想要跻身上城区,是上城区的人不肯接纳他。他的主要资产虽然都布置在石街以外,但本质上都只是浮财,上城区的人允许他发财,他才能发财,若有朝一日上面人变了心思,他辛苦经营的生意网络随时都可能翻覆。类似的事情,在过去数百年间确凿发生过,事实上石家就是第一个吃大亏的人。所以张俞才会将石街,而非上城区的产业当作根基。” 王洛点点头,表示理解。 孔璋又说:“其二则是,像张老板那般人物,若真的一心要跟着上城区的人走,我们也根本是拦不住的。石街的规矩从来都是软规矩,硬规矩在青萍司。因此,预想张老板投敌叛变,并没什么意义,反而平添彼此的生分……当然,眼下这个局面,这等解释未免过于绵软无力,小兄弟伱就当听个故事罢。” 王洛说道:“是个好故事,倒显得我有些过于苛责了。” 孔璋摇头说道:“这种无奈心酸的故事,可着实称不上好故事,石街发展成眼下格局,有其历史成因;但石街人对自身处境过于天真,也是不争的事实。王洛小兄弟,今早之前,你虽然已笃定张俞投敌,但此事却未必不能有变数,张老板的态度未必不能有反复。但如今看来,似乎是没有斡旋的余地了,为什么?” 石玥也问道:“是啊,张胖子和你说什么了?” 王洛说道:“张富澜主要说了两件事,其一,波澜庄的确是瞄准了石街自治章而来的,他们笃定,一旦掌握石街自治章,便能有巨大利益,而张老板也能从中分一杯羹。算是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 孔璋闻言,顿时眉头紧锁:“巨大利益?利从何来?” “此事不但张富澜不知,就连张俞本人也不能全然知晓,但这种细枝末节也无需深究,因为所谓利益无非钱与律。咱们只需假设,茸城乃至祝望金鹿厅,即将以石街为核心,展开战略级开发,届时海量资金源源注入,大律法也随之倾斜偏倚,任何身处石街,掌握石街实权的人都能鸡犬升天,便不难解释波澜庄如今的所为了。” 树下几人只听得张口结舌,脑中念头纷乱不已。 王洛拍了拍手,令几人回神:“现在就开始臆想自己日后得道飞升的美景,未免太早了。因为还有件事,虽然张富澜没有明言,却不妨由我在这里摆开来讲。那便是:要想得到这巨大利益,需要先将石玥在此地除名。” 此言一出,三名听众如遭雷击,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化为片刻的空白。 良久,石玥发出一声苦笑,却是无言。 赵修文几次张嘴,却如被无形压力桎梏,发不出声音。这等大事面前,他再怎么义愤填膺,难以置信,终归只是石街一介租客,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孔璋则沉声问道:“王洛小兄弟,虽然你从不信口开河,但我还是必须多问一句,你确定吗?” 王洛说道:“不然的话,波澜庄有什么理由急切地催逼张家,来针对一个有名无实的第一玉主?显然是因为石玥碍了事,不把她扫除出去,后面的战略大计便无从施展。” 孔璋又问:“石玥何德何能,以一己之力阻碍到石街的战略大计?” 王洛闻言不由失笑:“石家一直在以一己之力阻碍战略大计啊,他们触犯忌讳,被大律法所厌弃,以至于拖累了自家领地……这不是石街街头巷尾都流传过的轶闻吗?而其中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啊,石家在定荒年代立下赫赫战功,得尊主赐以殊荣,其后千年却不断衰落,以至于竟沦落到只余下石玥一人支撑偌大家族的余晖。而纵观石家历史,最不济也无非是石秀笙这种背信弃义的烂赌鬼。试问新时代有几个定荒年间的元勋家族,是因这种区区小事就败落至此的?这不是被大律法厌弃,还能是什么?” 孔璋叹息一声。 “若只是石家被大律法厌弃,那倒也罢了,但石家与石街却是高度捆绑的,石家败落,石街败落,曾经辉煌的灵溪古镇,沦为面目全非的贫民窟。而仅一桥之隔的地方,便是千年繁华。如此鲜明的对比,要说石街不是受了石家牵累,你信吗?” 孔璋默然摇头,无话可说。 “如今石街即将面临千年未有的大变局,翻身在即,增值潜力足以引来波澜庄这巨头的关注,届时石街人人都可能得道飞升……这种好事,若不先除掉石玥这被大律法所厌弃的不祥之兆,万恶之源,岂会顺顺利利?就拿近在眼前的例子来说,石玥刚刚还清了本地债务,重拾玉主头衔,立刻便有了食物中毒的事情,让整个石街都陷入危机。” 说完,王洛带着温和的笑容,问孔璋道:“届时,若是张俞这般说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第56章 比真相更真实的故事 有些问题,王洛很喜欢笑着问。 因为这会让那些本来咄咄逼人的问题,显得相对温和,不那么刺激人。 比如眼下他所说的这个问题:倘若张俞将石街衰败归咎于石玥,又许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富贵……孔璋这个必须维持中立的第三玉主,要如何应对呢?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拷问,因为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 孔璋的沉默,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却是赵修文看不惯这沉默,站出来说道:“这说法不对!将石街的衰落,归因到石家头上,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凭空揣测。而牺牲石玥才能换来石街复兴,同样是没有证据的揣测。难道只凭这种主观揣测,就能决定石玥的去留吗?那今日可以牺牲石玥,明日是不是就能牺牲孔老?后天就是任何一個人!” 王洛笑道:“如何没有证据?上千年来血淋淋的历史不是证据?你说石街衰落不是因为石家作孽,那又是因为什么?为石家洗白,总要拿出个更有说服力的章程来,你拿的出来吗?要不你去给律部写信,求他们连接大律法,出示一份石家清白章?” 赵修文顿时哑口无言,虽然心中只觉这逻辑别扭,却不知如何解释。 王洛却趁胜追击道:“石家作孽,石家偿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石玥那么喜欢为先人还债,那这最大的欠债是不是也该肩负起来?相较于石秀笙的区区千万赌债,令石街衰落千年,其损失何止百亿?这笔债务岂能置之不理?而要偿还这一切,只需她离开石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说不定离开石街,对她也是一种解脱呢?” 听到这里,赵修文不得不拱手告负:“是我输了,山主大人辩才无敌,我衷心佩服,那请问若是张俞搬出这番说辞,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啊?或者说,他真的会这么问吗?” 王洛说道:“具体措辞,只会比我说的更加有煽动性,毕竟他为此已准备多时,请了一流的幕僚来润色文字。” 石玥则忍不住问:“山主大人,石街衰落,果然是因为石家吗?” 王洛说道:“若要客观结论,那必须承认,石家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石街当初算是师姐赐给石家的封地,那么封地衰落,你这地主自是责无旁贷。但反过来说,石家都已衰败到这般境地,可谓千年衰败过程中的首当其冲者。继续苛责石家又有什么意义?何况你行事端正,人品过硬,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街头巷尾虽不乏针对石家的议论声,但你始终能被街坊们喜爱,便是因为大家至少都懂得这个道理:将千年的历史,归咎到一个自强不息的小姑娘头上,是无意义,且可耻的。” “至于大律法是否厌弃石家,想来是有的,但新时代的律法并非旧时代的天道,伱对律法有意见,可以写信给总督府,给律部甚至直接塞给金鹿厅,若有调律师愿意出手,大律法也非不能更改。如石秀笙那般烂人,被大律法制裁可谓天经地义,人心所向。但是到石玥这里,若还要遭大律法的厌弃,那错的便是律法,而非石玥。” 说完,王洛也是一声叹息,在石玥等人的注目下,摇了摇头。 “以上那些正论,又叫做大道理。” 大道理这三个字,让石玥不由有些局促不安。 因为大道理这个词,在王洛口中从来不是褒义,只配作为反转的铺垫。 “大道理是脱离现实的道理,而大道理外的现实是,石街人善待你,尊重你,有个重要原因是苛责你也于事无补。没利可图的事自然没多少人乐意做。但如果于事有补呢?如果将你扫出石街,便能得到巨大利益呢?当张俞将这个条件公然摆出来的时候,甚至无需严谨论证,只要许诺一场天降的富贵,以他石街首富的身份,再拉上个金澜坞的执事作背书,你有信心那些亲切待你的街坊们,可以不动心吗?” 石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天真一点,当然可以说自己对石街人的团结和亲情有信心,就像她对自己靠打工还清千万债务一样有信心…… 但她已经没有天真的资格了。 王洛又说道:“其实我倒是相信,会有很多人在利益和感情面前选择感情,宁肯继续穷下去,也不要违背良心去迫害一个无辜的人。毕竟石街所谓的穷,也远没到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地步。但是,最好的办法,是别让街坊们面临这种选择。就像是情侣之间不要没事闲得考验彼此的真心。稳输不赚的事,永远不要做。” 石玥问道:“山主大人,所以说,你已经有办法了?” 王洛点点头:“我准备给大家讲另一个故事,一个更加有趣的故事。故事的前半段和张俞版本没有区别,讲的是石街与石家的衰落,然后便是石街即将迎来的巨大转折。但这里会和张俞版本有个本质区别:石街的转折,是靠石玥得来的。是石玥凭借品性高洁、勤勉工作,改变了施加在石家身上千年的压迫,如今的战略机遇,则是大律法对过去石街人承压千年的补偿。她能结识贵人如我,便是运势已全盘更改的明证。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人贪婪心起,想要从中作梗,抢夺石玥的气运。” 故事虽然只讲到一半,但树下三人已各自恍悟。 王洛笑道:“后面的逻辑其实是顺理成章的,石玥作为第一玉主,理应在这场变革中得到最多的利,家族复兴指日可待,带领石街重新迎来繁荣也是指日可待。但上城区的人却见不到底层人翻身,更贪婪于石街之利。于是便勾结石街首富张俞,要来抢夺石玥的玉主身份,妄图以李代桃僵的法子成为石街新主,窃取大律法赐予石街人的恩宠……而我们石街人若不想自己理应得到的富贵被他人窃取,便要团结一心,不被任何人的妖言所蛊惑,将所有伸来石街的贪婪之手都砍回去!如何,这个故事,你们还喜欢吗?” 第57章 最好的叙事是不要让对方讲故事 王洛的故事讲完,内院安静了好一会儿。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故事中,而王洛也不急于催促几人醒来,自行在树下泡了一杯茶,水雾氤氲,茶香四溢。 良久,却是赵修文最先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王洛,你刚刚说的真的只是故事吗?!你的故事和张俞的故事,到底哪个是真的?” 王洛笑道:“哪个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个是你选择相信的。假设你信了张俞的故事,那么之后若石街真的全面复兴,自然是张俞和波澜庄锄奸有功,大家一齐吹一波张老板牛逼;若是没能迎来复兴,或者说大部分利益都被上等人们拿走,那也可以解释为石家余毒未清,需要石街人进一步深化改制,才能拨乱反正……而假设你信了我的故事,那么之后若石街全面复兴,自然是石玥积德行善有功,大家一齐吹一波石玥牛逼;若是没能复兴,那就把锅甩给张家和波澜庄,一切都是卑鄙贪婪的上城区的阴谋。不外如是。” 这番笑谈,让赵修文彻底陷入迷茫。而石玥也明显有些迟疑不定,倒是孔璋很快跟上了王洛的思路。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讲出你的故事,而不让张俞讲出他的故事?” 王洛说道:“没错,虽然我自信故事更胜一筹,但根本没必要和对手展开什么故事竞争,任何一個善良正直的石街人,都不应遭受有毒故事的污染。所以,孔璋老先生,我需要伱动用第三玉主权限,召开玉主集会。” 孔璋一愣:“集会?什么时候?” “现在。” —— 作为中立的第三玉主,孔璋在石街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当然,他的威望也并非来自玉符,而是在三角巷子多年经营棋摊而结下的各路善缘——若非如此,这枚代表中立,只有责任却没有相应权力的玉符也不会落到他手上。 只是,哪怕是一贯认真负责的孔璋,都不知道手中玉符居然还能强制召集玉主集会。 眼看着王洛熟练地在玉符中灌注真元,令他和石玥手中的玉符同时散发微光,而后光芒交织,浸润出第三枚玉符的虚像……孔璋不由陷入沉思。 对于这位石玥和赵修文口中的山主大人,他一直都刻意保持了距离,比如他从来没有认真打听过对方的身世来历,哪怕这些事明明只要他开口问了,王洛就必然知无不言。 但他终归是没有开口的,因为他是中立方,这段时间和石玥走得近些,是为了平衡石玥和张俞间那绝不平衡的实力对比,却不是因为他真的彻底站到石玥一边。 但现在看来,他是有些自作多情了,有王洛这天降的贵人,石家复兴早成必然,何须一个中立的第三玉主来凑趣?或者说,他要真想维持中立,此时似乎应该跑去张俞那边,提醒他,张家已在危机边缘…… 但孔璋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以好奇的目光,看着面前玉符呈现变化。 第三枚玉符的虚影逐渐凝实后,张俞的身影也随之浮现在虚影旁,这位体型富态、面色温和的豪商,正摆出惊诧与狠厉交织的颜色。 “什么人?!是你们!?你们怎知这三才……” 话到一半,张俞便住了口。 而王洛灌注真元,激活玉符神通后,也没有鸠占鹊巢,而是让出位置,示意孔璋来说。 于是孔璋开口道:“张老板,玉主集会,地点嘛,就在我的棋摊吧,快些来。” 张俞以格外凶恶的目光瞪视着孔璋,质问道:“所以,你是站到那一边去了?” 孔璋不答,只说道:“咱们棋摊见。” 王洛则说:“这是强制集会,可不要刻意迟到,虽然我倒不介意你迟到,能省不少麻烦。” 张俞冷哼一声:“好,那就棋摊见!”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掩饰不住地夹杂上了一丝惊慌。 —— 三角巷子距离石府不远,地盘并不宽敞。两条细长的道路在末端冲积出一块狭小的空场,由几间零食、杂货铺子大致围成三角形状,便成了三角巷子。而孔璋的棋摊就借了一间茶肆的光,摆在屋檐下。 三名玉主在棋摊再次聚首,引发了海量的围观。 尽管在确定集会后,三人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三角巷子,但石街人的传话速度却丝毫不逊色。 在最后一个抵达现场的张俞,从一朵并不奢华的载云上缓步踱下的时候,四周已是熙熙攘攘。 巷子内外,甚至半空之中,到处都挤满了人,场面较之石玥偿还街坊债款时还要热闹许多,简直堪比幽冥道的尸潮。 然而到了茶肆附近,这片喧嚣又迅速归为寂静,那破旧的屋檐一边反射着清晨的曦光,一边立下隔绝杂音的屏障。 棋摊主人孔璋作为中立方,自觉坐到了棋盘侧面位置上,对手位置自然归于石玥和张俞。 只是,无论石玥还是张俞,都很清楚,真正的关键人物,是站在石玥身后,将少女笼罩在阴影中的王洛。 以王洛的本意来说,他并不想持续性的锋芒过盛,越俎代庖,将石玥这正牌玉主越发架空。但必要时却也不会矫情。眼下的局面,他当仁不让。 孔璋说道:“既然人齐了,那会议便开始吧,这次集会是由第一玉主石玥提议,由我以第三玉主的权限发起召集,而会议主题……” 话没说完,张俞已经带着极度的烦躁,开口打断道:“不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了,让正主来说画吧,节省彼此的时间。” 而正主王洛,则不由失笑:“哪怕是装模做样,该有的程序依然要有,尊重程序是玉主体系的基本,作为第二玉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啊。” 张俞不由闭上眼睛,眼皮却在微微颤抖,片刻后才说道:“好,那就一切依照程序,来商量怎么面对石街这场舆论风波吧。” 孔璋闻言,看了一眼王洛,见对方微微点头,便是一声叹息:“不错,本次集会的议题,便是如何面对舆论风波。” 说着,孔璋展示出一份十锦缎给众人,朗声道:“面对这场凭空污蔑的舆论风波!” 张俞此时一声叹息:“此事其实……” 话没说完,却被孔璋伸手打断:“还请稍安勿躁,依照集会程序,发言顺序应遵循玉主位次。也就是需第一玉主石玥先行发言。” 张俞一愣,随即眉头紧锁! 第58章 否极泰来 王洛的话音刚落,张俞便陡然睁大眼睛,立直上身。虽在玉符压制下难以开口说话,但那迅速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不可思议! 而孔璋却恍若不觉,看了王洛一眼后,淡淡说道:“所以,你是代表第一玉主石玥,要求履行新仙历988年签订的交易合同中的权力,将石家卖给张家的玉符,赎买回去?” 王洛说道:“正是如此。” 孔璋于是看向张俞:“那么接下来,便请张俞履行合同,将玉符……” 话没说完,张俞已经彻底按捺不住,直接站起身来——而此时他才发现,或许是因为王洛改变了集会内容,棋盘上的玉符已不再约束于他,他可以开口讲话了。 但他现在也没心思去讲什么故事了,赎买的问题不解决,他同样没有讲故事的机会! 这位石街首富努力地收敛心神,开口道:“的确,在新仙历988年,石家因债务危机,不得不求助张家,并将手中自治权分割出一部分,凝为玉符,转让给张家。但是关于赎买一事……” 沉默了一下,张俞还是决定做出试探。 “赎买一事,我从不曾听闻。” 王洛笑了笑,说道:“赎买一事,张老板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毕竟这份合同,你不久前才反复翻阅过啊。” 说着,王洛俯下身子,将一张抄纸摆上棋盘,抄纸上绘制着一片形貌别致的绿叶。 那是建木的叶子,如翡翠般剔透,却如布帛般柔软,有尺许见方,密密麻麻写着工整的文字。而书写在上面的文字,将由建木作为见证,一笔一划都赋予神通。作为合同载体,建木叶代表着最高的规格。 而见到这张抄纸,以及纸上绘制的建木叶,张俞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惊怒交集:“你从哪里看到的合同?!” 王洛笑道:“此合同一式两份,买卖双方各持一份,我作为石家代表,看到合同又有何稀奇呢?” 张俞闻言,太阳穴砰砰作响,必须紧咬牙关,调集体内的微薄真元反复循环梳理,才不至于当场血压爆炸。 看到合同有何稀奇?特么石家那份合同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当着张氏先祖的面被销毁了!一式两份的合同如今只存有一份,就在张家的密室里!石家要真还保有合同,哪怕只是抄本,何至于在之前百年间连玉符怎么用都不知道?! 何况王洛这抄纸,不但画了建木叶,连摆放建木叶的桌案,以及叶片旁边,张俞爱用的茶杯都画了一半,这根本已经是明牌了! 所以…… “所以张老板,合同都摆在眼前了,赎买条款清清楚楚写在此处,就不必抵赖了吧?” 张俞却反问:“你是什么时候闯入我家的?” 显然,王洛手中抄纸,是他擅闯竹笋楼,深入密室,翻出建木叶后才绘制出来。 而说话间,张俞的余光扫向人群中的几道青光。 尽管顾诗诗已经先行撤离,还带走了随她一道下派石街的红带青衣们,但本地青衣同样有义务维持基本的律法尊严!擅闯民宅,尤其是张老板的竹笋楼,属于石街重罪! 但王洛却没会给本地青衣任何弘扬律法的机会,他扬起手,将一块木质令牌展示给所有人。 “张老板可别血口喷人哦,我从没闯过你家,我是受邀前去参观的。” 张俞看了眼王洛手中令牌,脸上的表情顿时扭曲。 “这令牌……张富鸿?!” 王洛收起令牌,说道:“不错哦,居然还认得令牌是张富鸿的,还以为你对自己的小儿子真的毫不关心呢……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盛情邀请我前去家中参观,可惜他当时身陷囹圄,而伱呢,又恰好在肉厂和顾组长商讨如何自泼污水,负锅请罪。张富鸿便将令牌暂借给我,要我先自行参观。我难却盛情,便持着令牌连夜参观了府上,果然令人眼界大开啊。” 这番话说来,只让张俞再次陷入崩溃边缘,花了很长时间才强压下砰砰乱跳,几乎炸裂开的心脏,而后才咬牙切齿道:“所以,你昨夜,去了我家?” 王洛说道:“是啊,我先是游览了一楼花园,之后参观了三楼的丰净神璃罩,再然后去地下的冷库取了富鸿约好送我的十斤特级灵肉,最后,我找到四层密室……” “你怎么会知道密室所在?!” “呵,你们张家人,很喜欢原封照搬石家故居的格局,那我作为石家代表,自然可能知道原石家密室的所在了……” “胡扯!密室是我聘请高人定下倒五行之阵后,亲自修订方案,方才构装完成,和石家故居岂有半点联系?!” 王洛沉默了一会儿,不由失笑:“好吧,我就说怎么这密室加装的毫无仙韵,简直有损护山家族的格调,原来是张老板你在画蛇添足……实话实说,是张富鸿告诉我的。” “张富鸿!?”张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就是那个韬光养晦、不惜哗众自污、心底实有丘壑的张富鸿。” “什么?” “好吧,换个说法,就是那个膘肥体胖,金发碧眼,沉迷太虚绘卷而一事无成的张胖子。” “他怎会知道密室所在?!此事就连……” 王洛笑了笑,是啊,密室所在,别说一個不受重视的幼子,就连有那么点受重视的池雪薇也绝不知情,甚至常年不在家中居住的长子张富律,恐怕同样不知情。 但此时却也没必要为张老板答疑解惑了,他还要继续赎石家的玉符呢。 “总之,靠着你们张家人的亲切帮助,我在密室中找到了眼前这份合同,以及合同附带的玉符使用说明,于是才有了今早的集会。不然,其实我还在考虑要怎么才能先你一步将真相告知给石街人……此外,我还发现,依照合同条款,玉符居然是可以赎买回来的。” 说着,他不由摇头失笑:“难怪你一直死盯着石玥的债务,生怕她存下钱来。不过反过来说,过去两百多年,石家居然都没存够赎金,也难怪张家屡屡有可以取而代之的错觉。可惜,石家的衰运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该拨乱反正,回归常态了。现在,就请张家的主人,依照合同,将玉符交还正主吧。” 第59章 令人没法不相信的故事 泰从石中来的结论,被王洛说得掷地有声,棋盘上的玉符也微微颤抖,将一道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涤荡着所有人的心思。 “众所周知,石街的命运与其主石家息息相关,过去千年来,石家遭大律法厌弃,因而家道中落,于是自家领地也惨遭牵累,街坊们蒙受的贫苦、不公,石家责无旁贷。也因此,我来石街虽然只有几天,却也听到过街头巷尾有人议论,是不是没了石家,大家的日子就能过得更好些?” “凭良心说,这些议论无可厚非,凭什么我们生活在石街,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别人的坏运气,要传染到我身上?对于这些问题,我想就算石玥百般否认,恐怕也难以彻底服众,所以我只说两点,还请大家认真思考。” 至此,王洛刻意维持了一会儿沉默,而三角巷子虽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半空如垒肉山,此时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王洛卖完关子,直入重点。 “其一,石街与石家紧密捆绑,一损俱损,这是过去维系了千年的客观事实。那么试问,作为石家唯一的后人,石玥最近的运道如何?” 这个问题,让许多石街人都不由恍然。 “嘶,还真是,小玥最近运气好像没那么差了。” “是啊,有几天没听她抱怨丢钱包了。” “跛子巷的那条疯狗也没追着她咬了。” “据说那天带人游览灵山,还破天荒卖出了一份纪念品!” “但她最近屡屡被人上浮利息……” “可还是还清了百多万的债啊!” 街坊们的议论纷纷,让王洛不由跳了跳眼皮,搭在石玥肩上的手上也多了几份温柔,宛如在安抚被撞断双腿的流浪小狗。 然后他便开口结束了人们的议论。 “石玥的品性如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这样的人被大律法厌弃,本就是忤逆律法根基之事。如今转运,也不过是她多年积德行善的结果罢了。何况,除了诸位刚刚所说的琐事外……她如今终于结识到了贵人,也就是我。对于一个自幼屡遭不幸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为明确的转运标志吗?” 说着,王洛自行笑了几声,便顺势展开了下一个话题。 “其二,石街转运,早有人有先见之明,用实际行动为我们做出了明证。请各位不妨回忆一下,近期本地的资产交易,是不是格外频繁了些?一些滞销已久的破屋、一些经营不利的店铺,都忽然多了买家?甚至购买意愿还格外急切?呵,话可以骗人,钱的流向却不会。石街运势如何,早有人用钱为我们指了明路。大家就算信不过向来与财无缘的第一玉主,也该信任下本地首富的眼光啊。” 故事讲到这里,人群再次爆发喧哗。 王洛所描述的事,这几日来的确是有目共睹!石街的资产向来在茸城属于劣质典范,却偏偏在近期不断迎来富裕的买家! 若没有王洛这番故事,人们或许还不会在意太多,毕竟偌大石街,资产偶有流转也实属寻常,但经王洛这么一番引导下来,哪怕只有一两個案例,人们都难免想入非非……何况张俞的出手力度相当强,想不注意到都难! 不过,王洛也没浪费太多时间,见此时氛围已至,便又拍了拍手,说道:“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结束了快乐的上半段后,咱们还有不那么快乐的下半段要讲……孔老先生,我的时间还够吧?” 孔璋看了眼棋盘上的玉符,说道:“集会程序并没有限制每位玉主的发言时间,不过还是希望你能言简意赅。” 王洛说道:“好,那么各位,还记得咱们最初的问题么?上城区的人,为什么要专门设下奸计来陷害我们?石街繁荣,石家复兴,又碍着他们什么了?而这就是我要说的下半部分:很遗憾,石家复兴,的确碍到了很多人,石街的繁荣,更是令很多人咬牙切齿,抓耳挠腮。而其中道理,其实大家也都能想的明白。谁愿意眼睁睁看着一个平日里被鄙夷欺压的对象,忽然就翻身了呢?何况石街的富贵来源于石玥的转运,是大律法、金鹿厅对过去千年压迫的补偿,既不是什么豪族富商经营有道,也不是青萍司管理有方……那么,石街的富贵,与他们也就毫无干系。” 顿了顿,王洛才说:“而他们当然不会甘心与这场富贵无关,所以便策划了这场食品中毒事件,妄图以此为切入点,栽赃陷害,大泼污水,而后顺势剥夺此地的自治权,全面接手石街的所有事务,成为石街财富的实际分配者。之后,无论天道赐下多少恩惠,都只能先经一层厚厚的滤网,再流到我们手中。所以,你们明白为什么近期会有无关之人,天降青萍司,领导一支找茬小组,整日不断地与大家为难了吧?于情,他们不愿看到穷人翻身,于利,他们更不愿错过巧取豪夺的时机……以上,便是我们如今所面对的舆论风波的真相了。” 说完,王洛抄起十锦缎,向四周招摇起来,并朗声说道:“我再说一遍!这次食品安全事故,以及由此引发的舆论风波,纯粹是上城区的少数人在刻意栽赃陷害,以打压本地秩序!以掠夺本应属于我们的财富和机运!他们看不得穷人翻身,舍不得居高临下鄙夷石街的优越感,甚至不肯放过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而要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掠夺,本不该成为什么议题!天经地义之事,有何议论的必要?然而很可惜,如今三位玉符之主,对这天经地义之事,竟不能意见统一。” 王洛说着,目光看向张俞。 张俞此时也没有最初那么慌张了,因为他也想得明白,王洛先声夺人固然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之后他只要认真讲好自己的故事,也未必就没有翻转的空间。 毕竟,比起王洛那空口白话,他手中的真凭实据,其实还更多一些! 只要轮到他开口,那便…… 然而,就在即将轮到张俞开口时,却听王洛说道:“孔老爷子,接下来,我要赎买张俞的玉符。” 第60章 魔术表演的核心是托 王洛的话音刚落,张俞便陡然睁大眼睛,立直上身。虽在玉符压制下难以开口说话,但那迅速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不可思议! 而孔璋却恍若不觉,看了王洛一眼后,淡淡说道:“所以,你是代表第一玉主石玥,要求履行新仙历988年签订的交易合同中的权力,将石家卖给张家的玉符,赎买回去?” 王洛说道:“正是如此。” 孔璋于是看向张俞:“那么接下来,便请张俞履行合同,将玉符……” 话没说完,张俞已经彻底按捺不住,直接站起身来——而此时他才发现,或许是因为王洛改变了集会内容,棋盘上的玉符已不再约束于他,他可以开口讲话了。 但他现在也没心思去讲什么故事了,赎买的问题不解决,他同样没有讲故事的机会! 这位石街首富努力地收敛心神,开口道:“的确,在新仙历988年,石家因债务危机,不得不求助张家,并将手中自治权分割出一部分,凝为玉符,转让给张家。但是关于赎买一事……” 沉默了一下,张俞还是决定做出试探。 “赎买一事,我从不曾听闻。” 王洛笑了笑,说道:“赎买一事,张老板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毕竟这份合同,你不久前才反复翻阅过啊。” 说着,王洛俯下身子,将一张抄纸摆上棋盘,抄纸上绘制着一片形貌别致的绿叶。 那是建木的叶子,如翡翠般剔透,却如布帛般柔软,有尺许见方,密密麻麻写着工整的文字。而书写在上面的文字,将由建木作为见证,一笔一划都赋予神通。作为合同载体,建木叶代表着最高的规格。 而见到这张抄纸,以及纸上绘制的建木叶,张俞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惊怒交集:“你从哪里看到的合同?!” 王洛笑道:“此合同一式两份,买卖双方各持一份,我作为石家代表,看到合同又有何稀奇呢?” 张俞闻言,太阳穴砰砰作响,必须紧咬牙关,调集体内的微薄真元反复循环梳理,才不至于当场血压爆炸。 看到合同有何稀奇?特么石家那份合同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当着张氏先祖的面被销毁了!一式两份的合同如今只存有一份,就在张家的密室里!石家要真还保有合同,哪怕只是抄本,何至于在之前百年间连玉符怎么用都不知道?! 何况王洛这抄纸,不但画了建木叶,连摆放建木叶的桌案,以及叶片旁边,张俞爱用的茶杯都画了一半,这根本已经是明牌了! 所以…… “所以张老板,合同都摆在眼前了,赎买条款清清楚楚写在此处,就不必抵赖了吧?” 张俞却反问:“你是什么时候闯入我家的?” 显然,王洛手中抄纸,是他擅闯竹笋楼,深入密室,翻出建木叶后才绘制出来。 而说话间,张俞的余光扫向人群中的几道青光。 尽管顾诗诗已经先行撤离,还带走了随她一道下派石街的红带青衣们,但本地青衣同样有义务维持基本的律法尊严!擅闯民宅,尤其是张老板的竹笋楼,属于石街重罪! 但王洛却没会给本地青衣任何弘扬律法的机会,他扬起手,将一块木质令牌展示给所有人。 “张老板可别血口喷人哦,我从没闯过你家,我是受邀前去参观的。” 张俞看了眼王洛手中令牌,脸上的表情顿时扭曲。 “这令牌……张富鸿?!” 王洛收起令牌,说道:“不错哦,居然还认得令牌是张富鸿的,还以为你对自己的小儿子真的毫不关心呢……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盛情邀请我前去家中参观,可惜他当时身陷囹圄,而伱呢,又恰好在肉厂和顾组长商讨如何自泼污水,负锅请罪。张富鸿便将令牌暂借给我,要我先自行参观。我难却盛情,便持着令牌连夜参观了府上,果然令人眼界大开啊。” 这番话说来,只让张俞再次陷入崩溃边缘,花了很长时间才强压下砰砰乱跳,几乎炸裂开的心脏,而后才咬牙切齿道:“所以,你昨夜,去了我家?” 王洛说道:“是啊,我先是游览了一楼花园,之后参观了三楼的丰净神璃罩,再然后去地下的冷库取了富鸿约好送我的十斤特级灵肉,最后,我找到四层密室……” “你怎么会知道密室所在?!” “呵,你们张家人,很喜欢原封照搬石家故居的格局,那我作为石家代表,自然可能知道原石家密室的所在了……” “胡扯!密室是我聘请高人定下倒五行之阵后,亲自修订方案,方才构装完成,和石家故居岂有半点联系?!” 王洛沉默了一会儿,不由失笑:“好吧,我就说怎么这密室加装的毫无仙韵,简直有损护山家族的格调,原来是张老板你在画蛇添足……实话实说,是张富鸿告诉我的。” “张富鸿!?”张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就是那个韬光养晦、不惜哗众自污、心底实有丘壑的张富鸿。” “什么?” “好吧,换个说法,就是那个膘肥体胖,金发碧眼,沉迷太虚绘卷而一事无成的张胖子。” “他怎会知道密室所在?!此事就连……” 王洛笑了笑,是啊,密室所在,别说一個不受重视的幼子,就连有那么点受重视的池雪薇也绝不知情,甚至常年不在家中居住的长子张富律,恐怕同样不知情。 但此时却也没必要为张老板答疑解惑了,他还要继续赎石家的玉符呢。 “总之,靠着你们张家人的亲切帮助,我在密室中找到了眼前这份合同,以及合同附带的玉符使用说明,于是才有了今早的集会。不然,其实我还在考虑要怎么才能先你一步将真相告知给石街人……此外,我还发现,依照合同条款,玉符居然是可以赎买回来的。” 说着,他不由摇头失笑:“难怪你一直死盯着石玥的债务,生怕她存下钱来。不过反过来说,过去两百多年,石家居然都没存够赎金,也难怪张家屡屡有可以取而代之的错觉。可惜,石家的衰运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该拨乱反正,回归常态了。现在,就请张家的主人,依照合同,将玉符交还正主吧。” 第61章 幕后功臣,是父慈子孝 面对王洛的咄咄逼人,张俞没有立刻答话。 他并不是那种城府深沉,可以随意操控情绪的类型,因此在王洛的屡次撩拨下,他那一口整齐的牙齿,都几乎被生生咬碎掉,胸中的愤懑更是如同重锤般不断敲击心脏,让他眼前一阵阵冒金星。 但反复的暴怒,也让他有了一丝耐性,得以理性思考。 而理性的结果,便是千万个问好萦绕心头。 张富鸿,怎么会是张富鸿?! 作为张家之主,张俞自诩是有些识人之明的,所以才能令长子在上城区腾飞,让二儿子顺利进入小白楼任司木郎。事实上,能让张家从街区级富豪,一跃成为茸城排行二十上下的城市级富豪,他当初慧眼识人,抱对大腿是关键! 结果这般识人之明,居然都没能认出张富鸿有什么韬光养晦的真面目?! 而就在此时,王洛见张俞迟迟不语,便笑道:“顺带一提,你家四层茶室的收藏真不错,新时代的茶叶颇有味道……就像密室里的那几页发言提纲一般有味道。” 于是张俞的冷静再次被打断,怒意、恐惧等诸般感情涌上心头,却是让原先张红的面色,如潮水般褪色。 “肉厂有罪论和石家天谴论都是很好的故事,可惜你没机会讲了……现在,请履约吧!” 再一次的施压,明显有了成效。张俞也暂时放下了对张富鸿的疑问,开始考虑眼前的难关。 王洛已经再三提出赎买申请,棋盘上的玉符开始光芒变强,仿佛是在警告张俞不要拖延时间……事实上,按照当初石家留下的体面,当后世的石家人凑够了赎回款,提出赎买申请后,张家人有义务在得知申请的第一时间予以回应。 只是,无论当时的张家人,还是后来的张家人,都没想过石家人居然能有再次凑够赎回款的那一天! 而想到此处,张俞已被怒火烧灼成灰的心思,也忽而复燃了一下。 他决定最后做一次挣扎。 “赎买玉符当然可以,但金额方面……” 王洛说道:“按照合同规定,玉符不设赎买期限,利息最高不超过本金一倍……呵,这种条件也能答应,显然张家人是根本不信石家能翻身的。而当初石家的家主,倒是真的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赎回玉符。” 张俞沉默。 王洛又说:“可惜他的宏愿,要到两百多年后,才能靠一位小姑娘开井盖拆油布包才能实现了……张老板,赎买金额我已经提前计算好了,合计两千一百六十二万灵叶,还请确认。” 张俞说道:“金额方面我没有问题,但是这笔钱,须得是干净钱。” 王洛哈哈一笑:“张老板,我都把局做到这个地步了,你大可相信我的专业。转账的钱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既不是违规众筹来的,也不是从哪里借来的,是我光明正大劳动所得。” 张俞闻言忍不住冷笑:“什么光明正大的劳动,能让你在短短几天时间利挣到两千万?” “帮一位有志在飞垣录中拿到全境争霸战前十的高手,强化其军团战力,令其现下成为全境战力榜第七名,名动一时。” 王洛说着,不出所料地看到张俞一脸茫然。 显然,对于这个从来没有对太虚绘卷有丝毫了解的中年富商来说,以上专业术语无异天书。 而实际过程,其实也相当复杂。 王洛从小白楼内就开始抽离元神,前往太虚绘卷进行操作,一直忙到天色蒙蒙亮,才紧急履行好交易内容。 期间,他和张富鸿合作,利用超过一百個太虚账号,累积抽取了五张顶级武将卡、十五张次顶级武将卡,打造了五柄一品仙兵,十套强化拉满的飞升法宝,征召出了十支稀有部队并突破满限。 直接将原先在飞垣录中,勉强介乎一二流之间的小兵团长鏖血公子,给抬到了顶流位置。 也亏得飞垣录的体量够大,在五州百国已稳健经营数十年,活跃的行者数以千万计,更有无数顶级富豪活跃其中。而张富鸿也早有冲天之志,准备工作相当充分,更兼光头罗晓因晚上不睡,被临时拉来作工。这才能将这笔交易紧张刺激,而又不越线地推进下去。 不然,这番操作就算没引动太虚司,也足以让飞垣录的工坊拉响警报了。 但无论如何,结果便是摆在眼前的,王洛手中多了超过两千万的干净资金,可以依照两百年前的合同,将石家遗落在外的玉符赎买回来。 张俞,并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就在此时,张俞腰间忽然点亮了传讯灵符的微光,而后,张富澜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中响起。 “爹,公账上的钱怎么不见了?!我这边好不容易托朋友带了新的净善玉瓶来,临到付款时却没钱了!现在先……” 张富澜后面的话,张俞竟一时听不进去,因为前半段已经让他好不容易平息的血压再次沸腾起来。 王洛的钱,竟是张富鸿从兄弟几人的公账里提的!? 张富鸿……张富鸿!! 仿佛在回应张俞内心的嘶吼,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迈着略显迟缓的步伐凑近过来。 依然是金发碧眼,依然是肥硕臃肿,甚至脸上那副痴横的表情都一如既往。但此时的张富鸿,落在张俞眼中却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爹……”张富鸿率先开口,“二哥在催你打钱呢,他好不容易约来净善玉瓶,若交易不成,不但得罪朋友,后患更多。公账上的钱已经被我一叶不剩地挪空了,你赶紧给他些应急钱吧。” 张俞这才如梦方醒,连忙先把张富澜的问题应付过去,而后才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幼子。 张富鸿却很淡然,先是冲王洛拱拱手,说道:“占用点时间,和我爹唠唠家常,可以吧?” 王洛一摆手:“朋友之间,不必这么客气。父子之间,有什么话都说开才好。” “多谢了。”张富鸿一抱拳,而后才来到父亲面前,抬起头来,回应着对方的目光。 第62章 物归原主 “爹,咱们慢慢说?” 说着,张富鸿来到棋摊旁边,种下一颗特别粗壮的坐地莲台,噗哧一下坐了上去,又在早已堆满东西的棋盘上摆了一只小屏风,顿时让棋盘四周的景色都陷入朦胧中。 这场父子对话,和玉主集会不同,并没有将话题公开的必要。 而做过这些准备工作后,张富鸿不待父亲开口,便当先说道:“此事是我和朋友一拍即合,并没有任何强迫、诱导成分。而公账的资金挪用,也有您先前为二哥特意开的口子,我只是依样操作,流程上没有漏洞……这话,无论是放到青萍司还是哪里,我都会坚持这么说。所以您就不要指望通过我来翻盘了。我在昨晚就已经选定自己的立场了。” 张俞闻言,不由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如若不然,他怕自己真的要元神爆掉! 张富鸿顺势递上一只茶杯,杯中清香四溢,却是张俞最爱的墨麟茶,牵魂丝。 “爹,之所以选择和您相反的立场,是有公私两个原因。于私,我的确是与王洛一见如故,更是志趣相投,而我在家里又是什么待遇,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俞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现在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你。” 张富鸿不由笑了,笑容显得憨厚质朴:“爹,我当初找大哥要账本看,被他抽了耳光的事,您看清楚过吗?” 张俞愕然。 “当时您逐步把很多上城区的产业交给大哥打理嘛,其实我没意见,因为大哥的确比我更懂得经营,但大哥不但拿走了爹给他的,还要我将自己私下购置的一点产业也交给他……再后来,该有的分红迟迟不至,我找他理论,便挨了一耳光,倒是不疼,算大哥手下留情罢。” 顿了顿,张富鸿又说:“至于二哥,其实倒是没大哥那么严苛,既没让我亏钱,更不曾对我动手,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喜欢私下骂我杂种。爹,这件事,您看清楚过吗?” 张俞仍是沉默。 “当然,我也不怨二哥,毕竟大家的确是同父异母嘛,而比起那两位各具长处的兄长,我是一事无成,还生得这么一副模样,确实不配与他们同种。而且我发现,我越是表现得不堪,他们反而越是会对我和善些,所以干脆就演成爹您平时看清楚的那副模样啦……老实说,也挺痛快的。只不过,今日您忽然说,从没有看清过我,倒是让我有点受伤。” 至此,张俞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平日里,我对你的确关心不够……” 张富鸿摇头道:“爹,我不是来求父爱的,只是向您解释,为什么于私,我宁肯选择一个见面不过数日,结交更不过半日的外人,也不选咱们自己家。当然,我和王洛也是真的一见如故,很久没有朋友能和我聊得那么开心了。你若要指责我,只为了平日一些琐碎矛盾,就不认血脉亲情,不认这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那我也坦然认罪,没错,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渣。” 张俞却没有谴责儿子的私德,只问:“那么于公呢?” 张富鸿反问:“爹,听说王洛昨晚在肉厂问过你一句话,是说‘顾家一個非嫡系女,都能居高临下地与你说话,你确定真要选择站在她那边?’您还有印象吧?其实一直以来我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而比起不肯正眼看人的那边,我觉得选石家也不错。” 张俞简直不可思议。 “伱……” 张富鸿补充道:“当然,不是选那个每天打三份工都还不上利息的石家,而是选现在这个石家。” 棋盘一边,石玥不由啧了一声。 说话归说话,不要误伤听众好不好!?而且现在这个石家,还不是她亲手开井盖拆油包拆出贵人的结果?! 而张俞听了这句话,却是难得点了点头,说道:“这个王洛,的确是不简单,但他再厉害又能如何?你根本不了解家族将要迎来的机遇,也不了解这么做将要树立怎样可怕的敌手……” 张富鸿打断道:“爹,不必与我辩论,我若是能说得赢您,就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偷偷摸摸的,直接掀传讯灵符与您夜聊便是了。我只是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不是在征求您的同意。” “……你!” “总之,我要说的话便是这些了,而该我做的事我也都做完了。之后几天,我会去小白楼下面的监狱囚室里避风头,省得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可怕敌手来找我麻烦。” 说完,这位金发碧眼的胖公子,便有些吃力地从坐地莲台上站起身来,冲王洛挤眼一笑,而后找到一位在巷子边缘站岗的年轻青衣,说道:“我来自首了。” 李靖闻言一惊:“嘶……虽然职责所在,我肯定要欢迎违法乱律之人主动自首,但眼下好戏正到关键时刻,你找我自首,岂不是耽误我看戏?” 张富鸿也没料到会迎来这样的答复,沉默一会儿,一巴掌抽到了李靖脸上。 李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富鸿。 张富鸿一边吃痛地捂着被对方反震得淤青一片的手,一边追问:“现在可以押我走了吧?!” “你是真特娘的能下本啊,早知道我就选个空中观景位了……”李靖最终还是对张富鸿的当机立断表示了佩服,然后金印一闪,将当众袭击青衣的凶徒当场拿下! 应该说,这位金发碧眼的公子,离场的方式是相当狼狈的。小李虽然没有刻意刁难,但为了快去快回,不耽误看戏,他是直接调用自身真元,腾空而去的……至于张富鸿,则被他单手提着,仿佛提着一块板油。 但样子虽然不堪,其背影落在张俞眼中,却仿佛是张富鸿体内那颗杂种金丹一般,虽狼狈,仍熠熠生辉! 然后,当张俞终于将注意力转回王洛身上时,却见棋盘上的玉符,已经悄然换了主人。 就在他怅然出神时,玉符的赎买程序已被稳步推进完了最后一步。 “好了,资金已经交割完毕,两千一百六十二万灵叶原样奉还,当然,石街玉符也是原样奉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王洛挂上笑容,站起身来,将两枚属于石家的玉符并拢一起,而后看向孔璋。 这位石街的第三玉主,也没有多余的犹豫,将手中玉符同样呈上。 于是三符合一,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没入石玥体内! 第63章 虽然说了,但仿佛什么也没说 三符合一,是张家两百余年的梦想。 最初的梦想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从石家人手中拿到一枚玉符,只是为了抬升家族地位,让一个暴富之家能在石街得到更多的尊重,从而拥有更多便利。 因此,张家人甚至不在乎合同中添加了相当有利卖家的赎买条款。一方面,他们并不相信已在下坡路上疾驰了近千年的石家还有翻身的可能;另一方面,即便真的有朝一日,石家凑足了千万灵叶——这也并非特别难以实现的数字——玉符被赎回去了,张家曾持有玉符一事,也足以令家族向上跃升一个位阶。 但真正持有玉符后,张家人才发现这在石家上手中形同虚设的权力证明,其实有着太多的妙用,石家一直以来,都是在暴殄天物。 于是梦想开始生根发芽,一枚玉符再难满足张家的胃口。石家手中残存的那一枚,后来又分割出来交由中立方持有的那一枚,成了张家历代家主的奋斗目标。到张俞这一代,为求三符合一,甚至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如今,三枚玉符的确融合为一,乳白色的玉质化为赤红的流光,其景色虽不华丽,却意味着张氏家族持续两百多年的梦想化为现实……然而如此佳讯,却没能让张俞脸上流露出半分喜色。 “美梦成真,不开心吗?” 王洛的问题,让张俞已经反复被怒火冲击的心脏开始抽痛起来。 王洛于是温言劝慰:“喜欢它,就该真心为它着想,如今它已有了好的归宿,便该坦然放弃,衷心祝福。” 张俞冷漠地看向王洛,瞳孔中仿佛仍残留着那一抹流星般的血光,令目光宛如泣血。 王洛于是也收起玩笑之心,冲他拱了拱手:“无论如何,张老板愿赌服输的精神还是值得嘉许的,本来我还想着,这交易合同上可供利用的漏洞那么多,张老板但凡有几份坏心思,我都不免要多费一番周折,结果一路下来,张老板除了反复惊怒,倒没有怎么节外生枝,这里我衷心说声谢谢。” “……不客气。”张俞感到牙关都要被咬得松动了。 他是真没想到合同上有什么可供利用的漏洞!而这合同,他明明已经反复研读过不知多少次了,若非建木叶天生灵质,怕是合同要被他生生磨掉一层膜! 一时间,他既是羞怒不甘,也有些好奇,总觉得死也该死个明白。 但王洛却没有答疑解惑的打算,只是仰起头,朗声对四周说道:“那么,今日的玉主集会便到了最后一环。街坊们,有请归位龙王石玥为大家讲两句话。” 而后,王洛率先鼓掌,很快就引发了人群的热烈响应。 虽然这场玉主集会,本质上颇有些无疾而终的味道——集会开到一半,玉主人数就骤降三分之二,令集会的集字无从谈起,棋摊沦为石玥王洛的一言堂。 但考虑到过程可谓精彩纷呈,尤其集会主题,是让口碑一向微妙的首富张俞连连吃瘪受挫,人们对演出还是给予了好评。 至于石玥,虽然大多数人的印象里,石玥仍是那個披挂着百城通的小坎肩,风尘仆仆穿梭于街头巷尾的小姑娘,但是像这样的小姑娘忽而迎来仙门洞开,白地飞升,却也称得上喜闻乐见。 石玥本人,却一脸错愕,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洛。 “你没说过还有这一环啊……” 王洛说道:“生活总该保留几分惊喜嘛,有些事我可以代理,但有些事还须你本人出面才行,毕竟,你才是石街真正的主人,而你要做的,和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做好你自己就够了。” 石玥闻言,心中的惶恐便逐渐淡去。 是啊,较之数年前,那个枉为人父的石秀笙留下千万债务人间消失,她不得不挺身而出支撑家门的至暗时刻,眼下这小小惊喜,又算得上什么呢? 于是她站起身来,先是礼貌地向四周挥手问好,而后清了清嗓子,丹田内的石中火温和燃烧,令她的声音如夏日微风一般荡向四周。 “大家好,我是石玥。” “嗯,如大家所见,事发仓促,我根本没做什么准备,而且大家也都是多年的街坊,所以我想还是少说些废话,免得耽误待会儿大家上工。” 石玥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开了个轻松的头。 “只讲两件事吧,首先,大伙儿不必把我当作什么和以往不同的人,玉主也好,归位龙王也罢,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只是虚衔。我还是原先的我,过会儿还要去文游司那边寻单,最近运气好转,应该能接到几个像样的单吧。” 在街坊的嬉笑声中,石玥又说:“第二件事,我希望大家不要把石街,当作和以往不同的石街。尽管石街可能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重大的转折,但我想无论外界如何变化,过好自己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顿了顿,石玥补充道:“当然,反过来说,若有谁执意不愿让我们过好生活,那么我作为石家人,必不会坐视不理……我会立刻求助场外高人,必不让敌人有好下场。” 趁着人群又一次爆发笑声,石玥总结道:“总之,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过好生活,做好自己。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于是,在如雷的欢呼与掌声中,少女认真地向四周的街坊们反复鞠躬致谢,令欢庆的气氛久久不散。 然而张俞却是散得很早,在石玥发表归位感言时,他就扶了扶头顶青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一出神隐。 一直到许多石街人上工将要迟到,不得不离场时,才有人发现,那个本该扮演小丑的石街首富竟消失不见了。 没能趁势落井下石,在小丑身上踩上两脚,诚然有些遗憾,但也正如石玥所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任何事都重要。 清晨的故事,仿佛完美的童话,带给所有人如幼儿哺乳一般的安逸感。 第64章 勤学好问 三角巷子的茶肆内,孔璋小心翼翼地捧出珍藏已久的五罗青,那饱含珍爱、不舍、期待的复杂神态,仿佛他是在捧自己的骨灰…… 而王洛则相当自信地接过茶罐,就着眼前茶具,施展起那娴熟如有仙韵的茶艺。 同时,他也不忘夸奖自己如今的心腹门人,忠诚度已达140点的石玥。 “刚刚讲的很不错。” 石玥却是赧然:“哪里不错,其实我根本什么也没讲。” “所以才说你讲的不错。你与我不同,并不宜塑造高高在上的形象,去给人们讲故事、灌输道理。你就以邻家少女的姿态示人,说些心里话,便能最大程度争取人心了。没看你讲话之后全场沸腾吗?效果甚至比我说话还要好,已经值得开酒庆祝了。” 石玥有些忧心:“值得庆祝……可是,咱们只是给大伙儿讲了一个动听的故事,问题并没有实质解决啊。甚至,我感觉问题反而更严重了。” 孔璋也说:“不错,虽然张俞这一关算是过了,但他本来也只是棋子,真正的棋手是顾诗诗和她身后的波澜庄。刚刚的集会,顾诗诗退场太早,无所作为,反而让我有些担心她还有后手。” 王洛一边向两人端去茶水,一边说道:“顾诗诗当然有后手,她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人物,肩负重要使命,怎么可能因为一枚棋子折了就善罢甘休?相反,张俞倒台后,反而彻底断绝了咱们两边和平过度的可能。人家昨日能整出上城区下毒,石街首富背锅的狠活,过两天说不定就能带着私兵夜闯石府,直接寻求暴力途径。今日集会之后,战斗才算拉开帷幕。” 这番话,却是让对面的两人都没了悠然品茶的心境。 孔璋刚刚将香茗滑入口腔,就感到这热茶仿佛在微微散发寒意,令五罗青本该有的轻舒韵味荡然无存。 石玥则干脆放下茶杯,问道:“那之后该怎么办?需要我做什么?” “做好自己。”王洛说道,“无论顾诗诗想怎么打,咱们都还是原先的打法,守好高地,等对面来送。此事到底是他们贪心所致,理亏在先,顶着歪理来做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今日她已经折损了张俞,后面若不收手只会折损更多。” 石玥叹息道:“那些豪门权贵们才不在乎什么理亏不理亏呢,只要利不亏,理怎么亏都无所谓的。” 孔璋也不由叹息:“定荒元勋编织大律法,本意是化天道为文明,然而千年过去,这份力量却被越发滥用,以至于很多人都抱怨,如今这为人所用的天道,还不如旧时代将万物视作刍狗的天道。” 王洛皱起眉头:“怨气这么重,苦味这么大,要不要我在茶里加点牛奶蜂蜜蔗糖来中和一下?” 孔璋连忙掩上茶杯,再不开口。 —— 石街的欢快时光,很快就来到中午。 向善路第一人气餐厅,老洪家常菜,又一次迎来了自家的熟客……当然,这是废话,来这里用餐的绝大部分都是回头客。只是这回头客中,却有一人的身份格外不同。 他头顶青帽,看来其貌不扬,待排队叫号,顺利入座后,四周的食客们也没向他多投去几份注目。 没有人发现,这位似曾相识的食客正是他们唠叨了一上午的石街首席小丑,张俞。 而首席小丑又一次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餐位,点了熟悉的菜肴后,却品尝不出熟悉的滋味。过去那大隐于市井喧嚣,却实为石街之主的慷慨豪情,已经再也点燃不起来了。 “唉……” 一声叹息后,却见桌前走来一个身姿挺拔,衣着华美的年轻人,他腰挂一只木匣一只玉瓶,径直在张俞面前落座。 张俞错愕不已:“薄公子?” 年轻人笑道:“正好路过万心桥,便来蹭個饭,张老板不介意吧?” 张俞哪里会介意,只感慨道:“难得薄公子还愿意见我这落魄之人。” 薄公子直接笑出了声:“张老板,若连你这样的豪富都算落魄之人,茸城这两千多万人至少有九成九要被你开除人籍了……一时挫败,不至于如此气馁吧?我在金澜坞听过不少张老板的故事,可是出了名的百折不挠啊。” 张俞沉默了一会儿,用力点点头,端起手中酒杯:“说的没错,是我一时矫情了,薄公子,我敬伱一杯。” 薄公子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这境况对你来说并不算坏事。” “不算坏事?”张俞问道,“还请不吝赐教。” “因为说穿了,你一没亏钱,二没伤身,要说损失,无非是损失了些本地人茶余饭后时提及的虚名罢了,你很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吗?” 张俞说道:“但我丢了玉符!” “石街玉主之位,在你手中本也无用啊。便是没了玉符,你已经购置的资产,该升值还是会升值,大律法的倾斜也不会刻意避开你张家。再试想,若没有今日之事,你与顾诗诗的计划能顺利地继续推进下去,将石家的自治权彻底废除……届时石街再无玉主,你的玉符同样会归于虚无,所以你此时丢不丢玉符,有什么区别?” 张俞不由失笑:“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你所担忧的,无非是坏了顾诗诗的计划,让她之后不再与你合作。的确,顾诗诗性子并不宽和,你今日坏了事,她可能连着几天都不想见你。可你仔细想想,不与你合作,她难道能单枪匹马在石街展开业务?总还是有本地人相助的。而除了你之外,她还能找到更好用的合作伙伴吗?所以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后续的合作中,你拿到的条件差上一些。但只要还在牌桌上,一时的条件好坏就不重要。” 张俞用力点头:“茅塞顿开!容我再敬一杯!” 而两杯劣酒入肚后,本就修为根基浅薄的张俞,已感到醺醺然,于是便大着胆子,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那么,今日之后,薄公子觉得咱们的合作,还有多少成算?” 薄公子哈哈笑起来:“张老板,想不到你的心结居然是结在这儿了!你可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啊。又或者是因为人在此山中,被那王洛的表演给闪懵了头脑。老实说,今日之前,我觉得咱们的合作,成算最多八九成,毕竟万事总有意外。但今日之后,我却觉得事情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王洛等人纯属自作聪明,因小失大。” 张俞双目一亮:“这话怎么讲?” 与此同时,一个其貌不扬的店小二,将一盘刚刚出锅的软炸水潺摆上了桌。 王洛挂着伪装凑到桌前,也是满心好奇。 是啊,怎么就因小失大了呢? 第65章 原来我是好人 王洛真不是故意在老洪家常菜守株待兔的。 他只是在孔璋那里喝过茶后,顺势找个待遇优渥之处勤劳致富罢了——整个石街,能比老洪家常菜更勤劳致富的地方,也可谓屈指可数。 却没想到,打工到中午,居然遇到了挂着迷蒙障,在同一个陷阱失足两次的张俞。 以及一個意外之喜:薄公子。 上次见时,王洛就直觉这位出身金澜坞的年轻人很不简单,无论是其形貌气质、言谈举止,还是随身携挂的各类法宝,貌似平易近人,却处处流露不凡。 而此番再见,更是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在他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比较对象:顾诗诗。 与顾诗诗相比,这位薄公子几乎各个方面都更胜一筹。 那么他所说的话,就很有参考价值了。 所以放下了手中的软炸水潺后,王洛虽没在原地逗留,却将一缕真元挂在迷蒙障内,令张俞和薄公子的对话能丝毫无碍地送入耳中。 “我说他们因小失大,是因为若按原先计划来走。那么顾诗诗大概率会以谈判的方式,争取让石玥自觉放弃玉符,离开石街。期间,金澜坞会给她个人以补偿,不会太多,却足以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相较于现在被律法厌弃、终日债务缠身的日子,能回归常人的生活,对她来说有何不好?可惜今日之后,依诗诗的脾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也没法善罢甘休了。” 薄公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酒瓶,轻啜一口,而后又用筷子夹了一块桌上的马蹄肉,入口咀嚼一番,不由眉头舒展。 “好,手艺较之茸宴楼的严师傅也相差无几了。” 张俞笑道:“也是老洪本人亲手做的,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要些缘分的。” 薄公子却没兴趣就美食再深入探讨下去,点点头,便回归了正题:“今早的玉主集会,其实在上城区的影响也不小,甚至总督府那边也略有震动。” 张俞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总督大人都……” “倒不至于立刻就惊动总督大人本人,但闻者的简报多半已经摆到了总督的桌案上了。张老板,你试着站在石街以外的视角来看待今日之事:景丽轩的盒饭造成严重的食物中毒事件,而多方证据都暗指石街肉厂……” 张俞忍不住冷哼一声。 薄公子笑道:“是,咱们都知道实情是怎样,但绝大多数茸城人又岂会知道?他们只消看过今早的新闻,便会觉得此事必是石街肉厂管理不善所致,石街人应该为此事负全责。但他们却公然集会,罔顾事实地反泼污水。那么,是可忍,孰不可忍?而民意汹涌之下,很多事根本就别无选择。” 张俞恍然:“难怪顾组长早早就离场!” “对,因为当石街人召开集会,公然宣称此事是他人诬陷时,诗诗就没得选了。即便原先有心和平解决,此时也只能考虑不那么和平的方案。况且以诗诗的性子,怕是巴不得石街人自取灭亡呢。” 张俞不由深吸了口气:“那之后顾组长会怎么做?” 薄公子说道:“这我就不好猜了,诗诗在大事上不含糊,细节上却一贯随性,就连她的亲生爹娘都往往猜不透她的心思,所以我也说不准她会从哪里着手。但非要猜的话,应该还是以你家的肉厂为切入点吧,她性子有些执拗,在哪里受挫,就一定要在哪里翻盘。王洛说她栽赃陷害,那她多半就要栽赃陷害到底,让对方眼睁睁看着,又无可奈何。” 张俞沉默了会儿,向前探过身子,郑重地问道:“王洛究竟是什么人?” 薄公子却是神色轻松:“不知道,但绝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无可战胜的人。相反,看了他上午的表演,我反而觉得他没什么可怕。” 张俞有些不可思议:“没什么可怕?” “倒不如说,你们究竟在怕什么呢?我知道很多人猜他是金鹿厅巡察使,但且不说正牌巡察使绝不会和石家走得如此之近。至少金澜坞已通过多方渠道向金鹿厅求证了,近期甚至近几年,金鹿厅都没有任命过巡察使。” 张俞说:“但他能破人道心的神通是货真价实的。” “嗯,这一点确实令人费解,此事我们同样上报了金鹿厅,却没有任何反馈,而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张俞有些紧张:“那岂不是说他的确有金鹿厅背景?纵然不是巡察使,也可能是……” “是什么呢?”薄公子不由笑道,“身份是个非常二元的概念,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说不出究竟的身份便不是身份。换作其他事,或许还要考虑卖他几分薄面,但关乎大计,那么模棱两可的表态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总之,不必担心他的身份问题,或许的确有些不凡之处,但不凡之人,我们都已经见过太多了。” “那,即便不考虑金鹿厅,单是破人道心这一点也足够棘手了,现在整个青萍司都怕了他……” “有吗?张富澜不是已经找到破解之道了?用调律师的净善玉瓶就可以抵消绝大部分道心磨损,有谁觉得亏心,去提前买好净善玉瓶就可以了。而且你又不是青萍司的人,你跟着怕什么?若王洛真的能随随便便破人道心,伱的道心该是第一个破掉的啊。” 张俞失笑:“我又没有道心,如何破之?但你是想说,只要没有道心,王洛的神通就毫无用处?” “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放过你这石街叛贼,尤其是现在,只要你倒下,张富鸿就可能顺利上位,成为王洛的首富盟友。” 张宇下意识说道:“就算我倒下,也是富律和富澜……” 话到一半,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薄公子则笑道:“你不会以为那两个被你硬扶上去的公子哥,对付得了张富鸿吧?你今日之败,八成是败给了张富鸿,两成才是败给王洛。那小子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建议你之后也不要花太多心思在王洛身上,先想办法盯紧张富鸿,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囚室里等消息的,蛰伏二十多年换来的爆发,他必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那王洛……”张俞仍是不放心。 “交给诗诗应对就好,她很擅长应对王洛那种人。”薄公子摇了摇头,“王洛这人,也不能说他不厉害,短短几日就帮石玥翻身,神通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水平,若肯加入金澜坞,我愿为他申请个堂主席位。可惜作为敌人,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 “愿闻其详。” “他是个好人。” 第66章 真正的好人 薄公子的评价,让两名听众都不由错愕。 “好人?”张俞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通薄公子为什么会给王洛这样的评价,而且,为什么好人就是致命缺点? 王洛的错愕则在于,他没想到这个薄公子比看上去还要聪明而练达。 能看出他的好人身份,这可着实不简单。 “说他好人,是非常客观的评价。”薄公子解释道,“我虽然还没有全面收集他的资料,但仅从已知部分来看,几乎挑不出他在品行上有什么缺陷。知分寸,明是非,通人情、讲礼节,简直是蒙学院的教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别家学院的孩子。张老板以为如何?” 张俞说道:“我却觉得他骄横跋扈,只论亲疏而不论是非。” 薄公子摇头失笑:“骄横跋扈?是,他无视青衣权威,连续破了几人的道心,而后便视青萍司为自家后院。但若非本地青衣处事不公在先,想见他骄横跋扈的样子,怕是并不容易。而亲疏与是非嘛……若跳出咱们自身的立场,客观来看,确实是上层对石家和石街压迫过甚,王洛的反击才是天经地义。” 张俞沉默了很久:“薄公子,你这话,就让我不知该怎么接了。” “哈哈,张老板,做事要讲立场,看人却不能讲立场,你总是自诩慧眼识人,却常常囿于成见,否则张富鸿再怎么会藏,难道能在你眼皮子下面藏二十多年?” 张俞被戳中痛点,终于无话可说:“好吧,就算王洛是少见的好人,这又为何会成为致命弱点了?” “因为他是好人,我们却不是啊。” —— 好人王洛,在傍晚时分才终于结束了这一班的勤劳致富,被老洪叫去结算工钱。 他这一班虽只做了半日,却充分发挥天生道体优势,身兼数职,各自游刃有余,照理该有500灵叶。 老洪却给了他505。 虽只多了百分之一,但对于这个锱铢必较的黑瘦老头而言,却堪称破天荒的壮举。以至于旁边颠勺的方青青直接看傻了眼,把一锅散丹炒过了火,被老洪狠狠扣了工钱。 看着手上的凝练灵叶,王洛不由感慨,这老洪家常菜,如今已是他下山来的第一福地了。 因为迄今为止,绝大部分勤劳收入都是来自老洪,与太虚结缘也是通过老洪店里的工友,甚至打工中途还能探听到重要敌情,而且是接连两次! 薄公子和张俞的对话,虽然主要内容是谈论他,但背后蕴含的信息量相当之大,王洛需要花点时间来消化吸收。 而就当王洛准备回家慢慢推敲时,却听老洪开口道:“别走,还有个活。” 王洛笑了:“懂了,那5灵叶果然不是白领的。” 老洪冷哼道:“废话,天上可从来不会掉灵叶下来……我这里有两箱菜,你给送去博宇庄。” 王洛看了眼,是他白日里用弹洗法细细清洗过的大批灵蔬,以及整条的灵兽鲜肉,品质都颇为不俗,本以为是要拿来赚夜市的流水,却居然是做了外卖业务。 至于博宇庄,却是石街本地人经营的一间善堂,抚养了一批被遗弃的孤儿。庄里有一名来自福仁司的小吏负责管理,而实际工作则由周遭的好心人们轮班执行。 王洛万万没想到,平日里虽从不随意克扣工钱,却多一片灵叶也不滥发的老洪,居然会往博宇庄捐东西。 对此,王洛也没多问,只将两大箱几百斤重的肉菜轻描淡写地端在手上,便出门而去。 一路行来,街坊们的热情招呼不断。 王洛来石街时日虽不长,但几乎每天都能做出可载入史册,至不济也载入锦缎头条的大事,今早集会更是风光无两,顿时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王洛一手平端着箱子,一手向街坊们频频挥动示意,这一路走得好不热闹,直到接近博宇庄,人群才逐渐稀疏下来。 如果说石街是整個茸城的“下城区”,那么博宇庄就是石街的下城区,此地位于一片低洼地,道路破败又曲折,路两侧则是一片片的无人居住的破屋。 然而景象虽破败,却不显脏乱,脚下蜿蜒的小路显然是平日就被人定时打扫过,几乎没有留下泥土污渍,甚至砖石缝隙的杂草都有修整。而道路尽头则是一座灰墙包围的小院,院中一座三层的砖石小楼挺立着,格外醒目。 那便是博宇庄了,几百年前,一位落魄的学者曾在此定居,钻研学问,并为小楼取了博宇庄之名,希望日后自己能够博识寰宇。虽然从博宇庄如今的境况来看,那位学者是想太多了。但能为一群失去家人的孤儿提供庇佑,或许反而更好。 一路走着,越过院门,可以看到一片平整的小操场,几个孩童正在场内追逐打闹,见到王洛进来,纷纷振臂欢呼。 “肉来咯!” 对于这种近乎食人魔的欢呼词,王洛付之一笑,随手变了个戏法,将真元化作一只水相鸟,飞向食人魔幼崽们,令他们连肉也顾不得,纷纷呼啸着追鸟玩去了。 而后,王洛才将目光转向操场一旁,负责看候孩子的老人。 那老人快步走来,连连絮叨着道谢:“老洪真是,又破费了,每次都送来这么多……你也是辛苦了,这么沉的东西,这么远送来。” 啰嗦一番后,老人才为王洛指了路。 “东西就送去一楼东角,那边是厨房和冷库,吃的东西都存在那里……要不要我叫人帮你搬?” “不必,没多沉。” 带着没多沉的肉菜进了小楼,王洛很快就找到了厨房和冷库,然后,还找到了一个意料外的熟人。 厨房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 “秦钰?” 故人之后闻言一惊,连忙回头,然后一条火龙就在他面前冲天而起,直窜房顶。 王洛顺手以牧火诀将灶火接引过来,如同驯蛇一般将火龙盘于指间。 “伱怎么在这儿啊?” 秦钰一边慌忙熄了灶火,一边来到王洛面前,颤声道:“那个,那个……” 见此,王洛点点头:“哦,明白了,你平日屡遭无妄之灾,对生活心灰意冷,但这博宇庄的孩子们,却让你感到了难得的一丝暖意,于是你工作闲时就来此当志愿工。而你多年独自生活,做得一手好菜,便被分配来灶前了,对吧?” 秦钰瞠目结舌,良久,点了点头。 王洛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呵,你才是真正的好人啊。” 第67章 什么叫惊喜? 因为正值晚餐开饭在即,王洛就没有留下来打扰秦钰工作。把两箱肉菜放入冷库,又帮他简单调整了下暴走的灶台,便挥手作别。 之后,王洛随意参观了一下博宇庄,找了个在此工作多年的老人聊了聊天,惊讶得知,秦钰在这博宇庄的生活竟是出奇的安逸。 他在石街,两年多里被投诉了103次,却没有一次发生在博宇庄,也是因此,秦钰其实很喜欢来这里当志愿工,甚至还经常用自己微薄的收入买些零食糕点送给孩子们。 这让王洛顿时对博宇庄有了好奇之心。秦钰的桃花煞是某种咒术使然,而这类咒术大多会遵循些隐秘规则,只要能找出博宇庄的特别之处,那么破咒就如顺水行舟了。 可惜王洛到底对度厄谷一系的知识所知甚少——那几乎是他整个知识体系里的最短板,所以在博宇庄转了几圈后,仍是一无所获,最终在一群吃饱了撑的食人魔幼崽们盼鸟玩的虎视眈眈中无奈归去。 回家路上,王洛身后多了一人,结束了这一日工作的秦钰,行走时仍佝偻着身子,神情却显得轻松许多,偶尔还能和王洛说上两句话,甚至结结巴巴地感叹他早上的威风。 显然,在博宇庄,和一群孩子相处,对他来说就是苦难生活的唯一救赎。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来到博宇庄外那条细长小道的尽头,转过弯时,秦钰正在低头念叨:“肉厂那边暂时不用去了,我就想着在这边多忙几天……” 王洛却忽然止步,并伸手拦下秦钰。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小道一侧,一堵旧墙后的破屋。 良久,王洛轻声问:“你们,确定吗?” 破屋内寂静无声,唯有微风吹拂屋顶杂草,显示出时间仍在缓缓流动。 王洛摇摇头,催促道:“杀意虽引而不发,但此时此地,就别假装路人偶遇了。新时代不提倡私人暴力,所以我会优先选择正当防卫。但我同样不想在你们三个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所以再不滚,就别怪我先手了。” 话音刚落,破屋内就响起一声嗤笑。 “阿狼,这就是你自吹更胜上京阁的墨麟障术?人家连咱们的人数都报出来了!” 而后响起的则是一個气急败坏的声音:“墨麟障术好不好用,你特么没体验过吗?是那小子太邪门了,他一个筑基,怎么就能看穿金丹障了?!” “火哥,障术无效,鸟笼也再检查一下吧,让他放出青叶符,把青萍司的人叫来就麻烦了。” 说话间,破屋顶上便多了三个人影。 两男一女,为首的是个身材异常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异兽皮甲,腹中金丹炫耀般的凝为实体,闪耀生辉,两手却各持了一把精致小巧的鬼头刺,落在那宽大的手掌中,就仿佛绣花针。 紧贴着此人的是个身材矮小,形貌宛如孩童的黑衣人,他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四周的光线、声音均轻微扭曲,显然是个障术高手,同样的金丹修为。 距离最远的则是一名红发女,相貌妖艳妩媚,神情却呆滞得宛如尸体,她穿着一身勉强遮体的红色长裙,胸前开襟,露出大片雪腻的肌肤,然而饱满的胸脯却被两只巨大的眼球所取代,瞳孔中还生有七八只遍布血丝的复眼,不断鼓胀、转动着,仿佛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 此人,却让王洛有些看不透修为,金丹无疑,但品阶却难以判断,正如她的品种。 不过,比起这些简单的外在要素,更让王洛看重的地方在于,这三人身上流露出了非常强烈的,属于旧时代的味道。 生长于弱肉强食的丛林环境的修行人才有的,血与泥的味道。 此外,这三人真元流转间,不断牵动着四周的天地灵气,宛如三座大小不一的漩涡,赫然是相当高明的吐纳法。 这样的修行人,在新时代的文明世界,几乎是绝迹了,偶有活跃也都是在文明边缘,如南乡、明海、墨枝山,绝不至于这么轻描淡写地出现在祝望的旧都。 所以…… “是顾诗诗雇佣你们来的吧,性子还挺睚眦必报的,上午给她个惊喜,下午就要还回来……你们,算是这个时代的高手?” 说着,王洛一边以手势示意秦钰站在他身后,一边试着将手头一枚青色的叶片抖上半空。 叶片化作青光,向远处的小白楼疾驰,却刚刚发动,就撞上了一层无形壁障,从半空跌落下来。 屋顶上的黑衣孩童立刻抬头道:“鸟笼效果还在,十分钟内结束战斗,青萍司的人就不会找过来。” 壮汉冷笑一声:“半分钟内结束不了,咱们三个就要沦为道上的笑话了。” 黑衣孩童提醒道:“金主开的是顶格的赏金,那种人从来不会浪费多余的钱,所以就意味着那个筑基小子的真实实力是顶格的实力。” “所以才需要咱们出手。黑子,待会儿一切照旧,继续用伱的障术。阿红,记得瞪他,然后……草!” 壮汉一段话没说完,就不由一声骂。 因为此时王洛已经鬼魅般闪现到他面前了!那一身白衣顷刻间就铺满了视野! 三人谁也没料到,王洛居然真的敢抢先手!一个最多不过筑基的小子,当面冲三个金丹高手的阵,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作为业内顶流的高手,三人虽然惊诧,却不慌乱。壮汉一边怒骂,一边手中鬼头刺已戳向王洛的喉咙,后发而先至,动作快如闪电! 黑衣的孩童则在瞬息间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壮汉身边,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红衣女倏地转移过来,与王洛脸贴着脸,她依然毫无表情,只是猛地拉开衣襟,令两只硕大的眼球直直瞪视着王洛,瞳孔中流淌出黑色的脓血…… 顷刻间,三人组已各显神通,拿出杀招。而直面锋芒的筑基小子,自是毫不意外地四分五裂,白衣化作一地污血。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不由愕然,但下一刻,壮汉瞳孔中浮现出一层紫火,继而怒骂道:“草,是假人!” 原来被化作污血的并非王洛本人,而是他身上白衣,方才转瞬间,王洛就完成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小戏法! 而几乎同一时间,远处迸发出黑衣孩童的一声痛呼。 “草!” 王洛,已经抓到三人组的薄弱环节了。 第68章 送货上门的好心人 如果要王洛给实战所需的各项素质,搞个重要性排名。那么读信息的能力一定排在首位,而这也是以前在灵山时,上到师父宋一镜,下到七师兄邢冲都会反复告诫他的常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王洛通过短时间的观察,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三人组的硬实力非常强,真元澎湃而杀意凝练,哪怕放到旧时代也称得上金丹位阶中的好手,再加上三人显然长期配合,彼此早有默契…… 印象中,颇有不少名门大派的青年才俊、山门道种,折损于类似的组合手下。他们境界不高,也没什么夸张离谱的法宝傍身,很容易令那些天之骄子心生轻视,可一旦动起手来,什么天才横溢,都挡不住老江湖那基本功扎实的三板斧。 这样的对手,绝不是李东阳那种从未实战脱敏的菜逼金丹可以比拟的。王洛当初能硬拖着两名红带青衣如拖死狗,却绝不会托大到硬扛这三人组中任何一人的术法。 顾诗诗愿意斥重金雇佣这三人,在此时此地对王洛这身份敏感之人痛下杀手,显然也是有十足把握:一旦这三人出手,那么事情就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对此,王洛倒是很想称赞一下顾诗诗的果断。 但眼下局势却也称不上特别严重,三人组虽强,也没强到毫无破绽。 第一个破绽,就是擅长障术的黑衣孩童,三人组中,壮汉火哥是毋庸置疑的主力,攻守一体,更兼有功效诡奇莫测的法宝,红发女的底细,更是一时间看不透彻……但真正的核心却是这个形如孩童的黑衣人。 因为他是负责布障的,而在这种传统的三人组中,负责障术的,一定也负责把持阵法。 而众所周知,对于结阵的对手,破阵是要摆在第一位的。 此外,这黑衣人所用的障术,恰好瞒不过王洛的眼睛,而这对任何一個玩障术的人来说都堪称致命! 所以王洛用身上的云裳素衣简单玩了个戏法,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后,立刻就扑向了黑衣孩童。 那黑衣孩童才刚刚以黑白阵转换了自己和红发女的位置,就看到王洛已来到面前,惊骇之下,便要再次变阵,但真元流转下来,却感到足底仿佛有滚烫的尖刺沿着经脉刺入体内,令他不由痛呼出来。 原来王洛这一扑,却是同时一脚踩到了黑白阵的阵眼上,蕴含着一丝万妙真元的足踏,直接将周遭地脉灵气震得逆乱不堪,黑衣孩童再要运阵,顿时遭到地脉反噬,半边身子都俨然瘫痪。 之后,王洛只消乘胜追击,伸手摘掉他的喉咙,三人组的阵法自然告破。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洛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炽烈火气。 壮汉火哥的反应速度非常快,意识到自己被骗后,便立刻全速奔袭而来,无需阵法腾挪,便只比王洛慢了一拍赶了过来。 虽然来不及阻止王洛出手杀黑衣孩童,却能保证只要王洛敢出手,他就能让王洛付出代价! 对此,王洛不由挂起笑容。 来得太好了,等的就是他来。 虽然照常规路数,应该先破阵,再杀人。但王洛却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只要杀掉三人组中的核心位,余下两人就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下一刻,就在壮汉火哥惊骇的目光中,王洛转过身,右手如铡刀般斩来。 顷刻间,壮汉的半个世界都伴随那只手的横斩而陷入漆黑。 声、光、味……一切现实世界的要素,仿佛都在被这只手无情地消抹着,而漆黑中,又隐约浮现出若干虚影,那是他童年的画面! 生于南乡荒原,父母死于荒兽兽潮,再之后是跟随一位猎人辗转求生数十年…… 这是走马灯?! 壮汉难以理解眼前的奇景,但无数次出生入死磨炼出的直觉,却发来再明确不过的警告:他已到了生死关头! 决不能让对面那个看似筑基的小子将这一斩斩实了! 于是壮汉不避不让,手中鬼头刺依然照原轨迹刺向王洛的咽喉。 在南乡荒原猎兽杀人的经历,让他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不怕死,才越不容易死!他绝不相信对方敢和他以命换命! 但接下来,就在壮汉的惊骇中,他的鬼头刺顺利戳中了对手。 入手的触感,远比预期要坚韧,仿佛戳中的不是人类的肌肤,而是一座巍峨不动的高山!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此处,因为鬼头刺只要命中,无需破入体内就足以致命,问题的关键是…… 王洛的手掌,已经斩到了他的身上。 没有刻意瞄准要害,因为根本不需要瞄准,在掌缘与壮汉相触的瞬间,壮汉那千锤百炼的身躯就豁然被斩为两端!两条肌肉虬结的臂膀,宽厚的胸膛,以及胸腔里怦怦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都被一分为二! 壮汉从没见过如此锋锐的刀,哪怕是定荒军团里那些虎啸将军们所持的神刀【星河荡】,也断不可能将一具拔荒式修至圆满的身躯,连带着异兽皮甲一刀两断!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下半身分离,鲜血似瀑布一般淌出,他才意识到…… “火哥!” 身后,红发女忽然张开嘴,下颌一路被拉长到胸口位置,而从这骇人的巨口中,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号。 哭号声响起的瞬间,红发女胸前的一只眼球轰然炸裂,从中流出的却是汩汩清泉,与此同时,壮汉那本被分成两截的身躯,则如时光倒转一般回归合一! 胸前就连一丝白印都没有留下。 王洛眉头一皱。 这生死倒转的邪法,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绝非寻常的仙家手笔,所以大大出乎所料,让他本来志在必得的一次斩杀浪费掉了。 而一击落空的代价,则是无暇的道体上赫然多出了一处不协调——那肌肉饱满,比例完美的右手,已经化为枯槁的皮包骨,所有的血肉精华都在方才那一斩中消磨殆尽了。 此外,喉咙上被鬼头刺命中后,也赫然有剧毒的咒力渗透了他的皮肤,开始啃噬他的血肉。 形势,仿佛在瞬息间再次逆转。 死里逃生的壮汉火哥,迅速压下内心的悸动,便要趁胜追击。他虽然伤势被咒法强行回复,但散逸的真元却没那么快回复过来,外加护身的法宝也无法复原……此时他与王洛面面相对,近乎是不设防! 于是他奋起余力,将手中鬼头刺前后调转,准备以那狰狞的恶鬼头颅去贴王洛的伤口,提前引爆毒咒。 然而就在此时,同样遭受重创,理应失去行动力的王洛,却忽然咧开嘴,让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热烈。 而笑容之中,两排雪白的牙齿陡然绽放锐光。 下一刻,王洛一口咬在火哥的脖子上,如同将两排匕首刺入血肉,鲜血迸溅! 待滚烫的热血入喉,王洛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这具从苏醒后便长期处于枯竭状态的肉身,正以惊人的速度苏醒回来! 顾诗诗愿意花重金送来如此可口的外卖,实在是……感激不尽了! 第69章 孤独的美食家 生死之战,从来都是瞬息万变……在荒原出生入死多年的三人组,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也自认不得好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刀口舔血的路上暴毙。 甚至手上的这一单,他们也是抱着搏命的心态接下来的。尽管对手只是个筑基小子,身上更没有奇珍异宝,理论上他们三人中的随便哪个都能随手处理掉。但他们还是全力以赴,甚至做好了任务失败,三人团灭的心理准备…… 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王洛一口咬在火哥的脖子上,不单单是痛饮热血,还不断啃咬着骨肉,三人组只错愕了一瞬,王洛就几乎将火哥的脖子从中啃断掉! 黑衣孩童反应最快,立刻折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强行激发黑白阵,将火哥转移到了十米开外,同时,近在咫尺的红发女再次张大嘴巴,冲着王洛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号。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但语言中蕴含的信息,却径直传入了王洛的脑海! “厄难之母啊,巍巍而永生;劫海游鱼啊,惶惶而魄丧!” 厄难之母?! 顷刻间,王洛意识到了面前这深浅难测的红发女,修的是谁家的道统——旧世魔道三宗,度厄谷!而崇拜厄难之母的魔修,在度厄谷中都属于格外邪崇的那一类! 红发女的呼号声响起时,王洛就感到自己的元神仿佛在被千万只无形的蚂蚁啃噬,金丹级的咒术,经由一名明显得了正经传承的【守劫女】贴着脸的全力释放,其威能已不再是简单的灵山仙法能够抵消的,毒咒瞬时入脑! 然而王洛并不在意。 元神被恶咒侵蚀的痛苦,可以瞬间摧毁一个一品金丹的意志,但落在王洛身上,甚至不能让他眉头微皱。一方面,从壮汉身上汲取的血肉精华,依然让他维持在一個高度亢奋的状态下;另一方面,天生道体对度厄谷的各类毒咒有极高的抗性!之所以他对魔道三宗的度厄谷所知不多,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这副道体简直天克度厄谷,所以根本不需要了解那么多! 于是,王洛就在守劫女的咒声中,猛然转头,对准远处正在观望的黑衣孩童,吐出一道血箭。 黑衣孩童见状骇然,丝毫不敢大意,立刻变通手势,便要再次翻转阵法,不去硬挡血箭,甚至不去腾挪它,而是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一旁。 此时,黑衣孩童被地脉反噬的剧痛仍未消除,之后又强逼着自己连番变动阵法,已有些身心俱疲,尤其额心处滚滚发烫,仿佛不堪重负,即将过载……然后,他忽得感到额心一凉。 仿佛有什么东西,什么本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东西,从额心正中洞穿了。 再之后,他的世界便就此沉沦,而他遗留在现世的尸体,则从头颅开始融化,顷刻间就化为一地血水! 王洛见此,心中不由冷笑。 喜欢玩障术的人,普遍也喜欢避重就轻,能躲的就绝不硬挡……但一个障术阵法都被人全盘看穿的人,凭什么在生死关头,把自己的性命依然交给障术阵法?他若是拼尽真元法器,构筑起一道金丹级的屏障,那血箭还真就被挡下来了!甚至他原地不动都能保命,但偏偏他选择躲,躲一个早就设计好轨迹,会中途变向的血箭! 可惜生死局中并没有如果,何况也正因为看穿了黑衣孩童的习惯,王洛才会将一记简单粗暴的血箭作为杀招。 解决了最重要的持阵人,余下的,对王洛而言就只是简单的战场打扫。 他一边规律呼吸,迅速消化腹中的新鲜血肉,令右手臂如游蛇一般流动着恢复原状。一边略过红发女,向远处的火哥走去。 一步,便是十米,身法之迅捷,宛如鬼魅,甚至比三人组的黑白阵腾挪还要快! 此时,火哥正伸手捂着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掌心里的一截金色断枝融化为液滴,迅速滋润着他的伤势,并填补体内真元的空白……只需要十秒钟,他就能恢复战力。 但王洛却当然不会给他十秒,他只会给火哥一个热情的微笑。 “饭还没吃完,咱们继续。” 一股宛如坠入深渊的恐怖寒意,从火哥的心中升腾起来。 他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对手,更从没感受到这种令他魂魄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吃人,这种事对于大荒原的猎人来说,并不是特别稀奇,甚至他本人就曾在极度的饥饿中品尝过肉味,但他绝做不到如王洛这般自然!这般自然地将同类视为食物! 最后一刻,他紧咬着牙,将手中两只鬼头刺的鬼面陡然贴在一起! 远处,红发女双目淌下血泪,胸前另一只眼球同样轰然炸碎。 而在王洛面前,那两只鬼头刺迅速糅合到一起,继而就化作飞灰,无风而逝。 与此同时,王洛的喉咙上忽然多出一条黑色的丝线,另一端连接着火哥。 “这是什么?”王洛有些好奇,因为他是真没认出来。 虽然他修行时日尚短,绝不敢说自己对旧世仙道了然于胸,但也大体判断得出,一门术法是传承自旧世,还是创立于新时代。眼前这黑丝,显然就是新时代的发明。 至于功效,虽然他开口问了,但对方显然也不会回答。 那就只能用身体去感受了。 当然,好奇不能耽误正事,王洛心中好奇,手上动作却丝毫没有耽误,一掌便拍向火哥的胸口。 不是什么花哨术法,只是简单的普通攻击。 此时他枯睡百年留下的伤势依然未愈,修为境界也终归只是筑基,强如天生道体也不可能靠着普攻就击穿一个金丹好手的全套防御——也因此,刚刚他才要牺牲一条右手,来斩出那一刀。 但现在的火哥,也早没了全套防御,只有一副简单直白的血肉之躯。 这一掌,纵然不足以令其当场毙命,也至少能拍得他血气涣散,肉质松软,正适合下口。 王洛并不喜欢吃人,更不会主动吃人,因为这无疑是与文明相悖的。哪怕在天劫前那个近乎丛林法则的修行世界,此事也堪为禁忌。 只是,若有人先一步打破文明界限,将和平安逸的石街划作决生死的战场,那王洛便不会再以文明来约束自己。 作为那个秉持丛林法则的旧时代的修行人,王洛比任何人都更懂不文明的玩法。 天生道体的第一项神通便是消化万物,平日里其实吃石头都能化作自身精血,各类美味佳肴落入腹中更是各具妙用。但是与火哥相比,哪怕是老洪家常菜也显得不值一提。 一具千锤百炼,经历过上百次生死战的修行人的肉身,无异于一味能瞬间补满状态的无上灵药! 第70章 未能享用的晚餐 珍馐美馔,值得郑而重之的用餐礼仪。 所以王洛在享用佳肴前,会先给肉做按摩。 然而他一掌挥出,却全然落在空处,面前的壮汉仿佛只是个虚影,任由掌击透体而过……但火哥明明是实体! 下一刻,王洛忽然感到喉咙上的黑线有了一丝牵引之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庞大意志降临而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一双幼小的手,紧握着一柄匕首,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催促他,尽快将匕首刺入面前一个磕头讨饶的中年人的心脏。 很快,在那個沙哑的声音驱使下,记忆的主人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有的罪有应得,有的却是无辜之人,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越来越多的人死在他手上,而他也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最后,那个沙哑的声音也被他用鬼头刺永远消磨掉,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此时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终于有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于是他带着自己的生死至交离开了那片血与泥的战场,来到文明世界来求富贵…… 至此,王洛自然明白,这些都是火哥的记忆,有关杀人的记忆。 这些记忆的出现,则缘于鬼头刺,那是种非常独特的咒具,以特殊手法激发,可以引爆其全部法力,形成一道近乎天条的“敕令”,敕令生效时,将摒除一切外力干扰……简单来说,就是火哥启动了一个仪式,在仪式过程中,彼此都不会受到仪式以外的伤害。所以王洛的掌击才会落空。 但这个仪式本身,却是决生死的仪式。鬼头刺将火哥和王洛的魂魄摆到了天平两端以作权衡,而权衡标准,则是杀人! 杀人多者胜,而败者则当场殒命。 可以说,鬼头刺的敕令一出,双方就必有一死,其约束力之强远超金丹级数,是火哥最后拿来搏命的杀器。他一生杀人无数,而这道杀咒又经度厄谷的守劫女加持,现世已经很难有人能在杀咒的权衡中战胜他。 理论上,就算是被广寒仙宫授予“归元”殊荣,得以结婴的顶级高手,火哥也有把握以此咒具将其咒杀! 除非那人躲在如凝渊阁、建木座之类的地方,受重重庇佑,使得鬼头刺连炸都炸不开……否则鬼头刺一旦合二为一,那某人就必死无疑! 可惜…… 王洛在观看火哥的记忆时,理所当然,他的部分记忆也流入到了对方脑海中。 不同于王洛在转瞬间就恢复理性,火哥却仿佛陷入了漫长的梦境,他双目迷离,身躯微微摇摆,而后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都开始渗出汗液! 先是汗水,而后是血水,最终干脆是融合了骨髓的脓水! 一条魁梧壮汉,就在王洛面前,如冰雕般融化,最终生生化作一地流脓!而直至此时,那鬼头刺才迟缓地做出裁定,向着地上的脓水用力一戳,将一道刚刚从肉身剥离出来,即将涣散的魂魄彻底刺得支离破碎! “呵,有些东西不能乱看啊……这还让人怎么吃啊。” 话语中带着一丝遗憾,王洛目光转向最后一人。 度厄谷的余孽,守劫的红发女。在火哥的记忆中,此人出现的很早,可以说火哥能得到自由,全赖她的帮助,就连鬼头刺也是她送的。 但王洛此时却没兴趣挖掘她的秘密,甚至懒得从她口中去撬解咒的法门。 生死局,只需要分生死,不需要多余的贪心。刚刚那句这还让人怎么吃的感叹,也只是拿来打击红发女的战斗意志,为最后的收尾工作减少些许阻力罢了。 而红发女此时果不其然已陷入绝望,她伸手指着王洛,大声呼嚎着度厄谷的祭语,但言辞却已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所以王洛也听不懂她究竟在喊些什么。 只是,当王洛走到女子面前,准备将其一刀两断时,却见红发女忽然仰起头,口中如有星光闪烁,一道如污泥般的恶咒从中喷吐而出。 “幽幽孽土、离魂夺魄;憧憧暗日、枯血噬肉!” 恶咒毕,那红发女的下颌便从脸颊剥离下来,面上的血肉似融化的蜡一般不断滴落。其体表猛然浮现出无数只血丝遍布的眼球,这些眼球疯狂转动着,跳动着,却在同一时间又忽地顿止,随四肢躯干一道融化成脓水。 守劫女,赫然是在最后一刻,以自家性命发动了一道恶咒,咒如疾风,威能顷刻间便席卷开来。王洛首当其冲,只感到头脑嗡嗡作响,元神再度受创! 不过,也仅仅只是受创罢了,天生道体对各类降头、恶咒的抗性几乎是满值,守劫女即便修为高上一个境界、又豁出性命降咒,也只是让王洛有轻微晕眩,并不构成实质损伤。些许元神的动荡,只需简单的调养就可恢复如初。 至此,生死局宣告终结,三名来自南乡大荒原的顶尖猎人,尽数化为了地上脓水。 看着守劫女的遗骸,王洛不由摇头。这场战斗若是深入复盘,节奏可谓一波三折,交战双方,尤其火哥一方,战斗的细节尤其多。而这一场细节繁多的战斗,总共用时其实还不到二十秒钟。 这就是王洛所熟悉的修行人之间的生死战,电光火石间便决生死。 “好消息是,至少你们不会成为道上的笑话了。” 说完,王洛信手招来一道水龙,准备将地上的三滩脓血化开,深入地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凶案现场还是留给姗姗来迟的青萍司吧,他没必要在此画蛇添足。 此时,随着三名猎人的陨落,被称为“鸟笼”的无形阵也开始瓦解,一阵微风迎面吹拂,将与世隔绝的违和感扫荡殆尽。 想必不久之后,小白楼内就会忙做一团,石街地面上出现如此恶性的买凶杀人案,不知…… 不知顾诗诗又要如何推卸责任,将黑锅扣给受害人? 正想着,忽然王洛听到不远处传来咕咚一声。 却是秦钰跌坐在了地上。 目睹了整场生死战后,秦钰早已吓得通体冰凉,两股绵软,此时见王洛笑着走来,他下意识便向后龟缩,但身后便是一堵旧墙,又哪有龟缩的空间。 “不用怕,那三人已经死透彻了。” 秦钰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很想说他怕的不是那三个死人……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不穿衣服吗?” 第71章 青萍司的人其实是为我好 王洛很喜欢与专业人士对接,专业意味着便捷高效,可以给双方都省却很多麻烦。 死在他手上的三名荒原猎人就无疑是顶尖的专业人士,生死战进行的格外便捷高效,不但短短十几秒就分出生死,甚至完全没有牵连到旁观者。 换做是一般的剪径毛贼,一旦战事陷入不利,多半要用秦钰来威胁王洛。 但王洛却是绝不受人威胁的,即便对方真的不顾一切去杀秦钰,他在生死战中也不会有丝毫手软。 最后的结果,无非是王洛失去一位故人之后,而对方则失去了原先尚存的百分之几的逃生希望。 对专业人士来说,一个无关路人,换百分之几的幸存机会,显然是不划算的,所以火哥等人从来也没考虑将秦钰拉入战场,最终也是死得畅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整场战斗下来,王洛谈不上毫发无伤,但结果却是容光焕发,吞噬了火哥的血肉之后,他的状态其实更胜战前。而守劫女的两道恶咒虽让他的头脑仍隐隐作痛,却也不构成实际伤害。一定要计较损伤的话,那唯一的战损就是来自灵山的云裳素衣。 秦牧舟传授的戏法只能用于灵山地界之内,离开那特殊的环境,天上云朵就不受指挥。而他穿惯了灵山的衣服,下山后并没有购置其他衣物,就算有,也不会随身带着,那么此时自然只能赤裸示人。 很遗憾,秦钰并没有继承故人的体修天赋,此时见到世间体修无上宝典,也懵然不知,还在问他要不要穿衣服。 见王洛笑而不语,秦钰又大着胆子说道:“那个,我这里有一套备用工服,虽然穿过,但已经洗干净了……” “好,多谢了。” 王洛并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伸手催动真元,将秦钰从地上托起来,而后便接过了他从腰间小袋子里取出的一套灰色工服。 对秦钰来说略显宽大的肉厂工服,在王洛身上就显得格外修身,那完美无瑕的肌肉线条尽显无遗,这一点倒是挺让王洛满意的。 “好了,在青萍司的人姗姗来迟前,咱们先撤吧。” 秦钰顿时一愣:“撤?不需要留下来吗?” “哈哈,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反而让他们尴尬难做,今天这场战斗,咱们最好是当作没发生过。” 秦钰更是困惑不解:“没发生过?” 王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好我现在也没别的事,找个酒肆边喝边聊吧,你晚上也没事吧?” 秦钰瞠目结舌良久,才嗫嚅道:“没,没事。” “那就对了,酒呢,喝不喝得了?” 之后,不待秦钰回答,王洛便以真元托起他来,大步前行。不多时就离开了博宇庄所在的破败街区,回到了红尘烟火气包裹着的向善路。 这一路行来,秦钰总是提心吊胆,时不时就回头看向博宇庄,而眼见确有数名青衣腾云驾雾地从小白楼飞向博宇庄,更是吓得两腿发抖,似乎生怕那群青衣掉转头来,从天而降,把他们两人当作杀人凶手当场逮捕。 虽然他早就是小白楼的常客,却从没染上杀人这么严重的罪名! 一直到王洛在熟悉的酒肆买下两桶燕茸米酒,并在酒肆前种下坐地莲台,秦钰才终于有些恍惚的意识到,青衣们似乎真的不会来了。 “但是,那可是杀人啊……” 王洛笑了:“正因为是杀人,他们才不会来,因为来了就是個两难。杀人是重罪,照规矩,要先将我俩收押起来,待情况调查清楚,确认没有违法乱律的嫌疑才能释放……那么,他们有胆子关我吗?” 秦钰虽是一脸苦相,性格木讷,脑子却不算笨,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以王洛在小白楼的威名,以及今早在石街赢得的人心,青萍司的人但凡还想正经开展工作,就绝不会轻易去关王洛。 “来,喝酒。”王洛递去一桶米酒,顺手点了一道冰诀,令米酒更添风味。 秦钰接过酒,踌躇许久才抿了一口,又问:“那,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王洛点点头:“对青萍司的人来说,就是这么算了,” “这也太,太过分了!”秦钰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变得嘶哑,“顾诗诗公然雇凶杀人,违法乱律,他们居然能就这么算了!” 王洛闻言愕然,继而才意识到秦钰愤怒的点在哪里,不由失笑:“老秦,虽然你一生都在被人冤枉,但这件事上,却是你冤枉青萍司了。就这么算了,其实是在偏袒我啊。” “啊?”秦钰大惑不解。 “我问你,雇凶杀人和杀人,哪边问题严重?” “当然是杀……”秦钰话到一半,不由恍然,“但你是被动反击的一方啊。” 王洛问:“你当时就在现场,好好回忆一下,我是被动反击吗?” 秦钰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王洛其实是先手开团的那一方…… “但明知他们是被人雇来的杀手,兼人多势众,总不能冒着生命危险,等他们先动手吧?” 王洛又笑:“顾诗诗雇凶杀人是我猜的呀,他们又没承认过。当时他们只是布下鸟笼,拦截青叶符,然后对我言辞威胁,甚至都没用到杀字,就被我杀干净了……这件事伱放到哪里去说,也谈不上被动反击啊。” 秦钰沉默着喝了一大口酒,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所以青萍司不来,其实就是在偏袒我,至于抓捕幕后真凶顾诗诗,那不是他们的工作,而是我的,我不希望被人越俎代庖……好了,关于杀人的事,就先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喝完酒,贴个清心符,把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尽量忘掉,做个好梦,便是美好新一天了。来,碰一下。” 秦钰有些茫然地与王洛碰了酒桶,只是冰凉的米酒入了喉,仍不知其滋味。 王洛笑了笑,又说:“咱们来聊聊你吧。” “我?” “是啊,我之前说过,你本来的命格应该是桃花运旺到肾亏,大概率中了什么降咒才会命格逆转,为异性所厌。只是我之前也不知该如何解咒,但刚刚我恰好杀了一个度厄谷的传人,还吃了她几道恶咒,却是从中领悟到了一点东西。” 顿了顿,王洛放下酒桶,认真问道。 “你有考虑过改变自己的命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