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女司马》 第一章 遇险 夜,黑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墨,无边无际蔓延开去。 风,就像一头发了狂的兽,恨不能把所到之处的一切都撕开。 在一片荒芜的田埂间,几个身材结实的汉子,抬着一顶花轿,行色匆匆。 这荒郊野外黑灯瞎火,脚底下是天气尚未转暖,还没有被耕种的农田,走在上面难免深一脚浅一脚,那花轿被抬得左摇右摆,几个抬轿人的脚步却不见半分减慢。 “四哥,不是说够数儿了么,怎么这又多了一个?”一个抬着轿子的男人脚下一崴,差一点摔个跟头,稳住身子之后,忍不住有点发牢骚,“地方还选得那么老远! 要是光扛着个人也还好说,现在光是这个破轿子就重得要死,在城里兜了一圈,出了城又走这么远,我这脚可都磨起泡了!疼着呢!” “听说是前头死了一个,数儿又不够了。 行了!坊主出手大方,什么时候亏待过咱们哥儿几个! 咱们只管干活儿,少发牢骚!等你拿了赏钱去天香院搂着桃红和柳绿喝小酒的时候,你就不觉得脚底下的血泡疼了!”被叫四哥的那位开口安抚道。 “那是!那是!一想到明天就又能去找我那俏生生的小桃红,我这心里呀……嘿嘿嘿,痒痒! 四哥,轿子里这个,长什么样儿?模样俊不俊?身段儿好不好?” “行了!越说越下道!我没注意,劝你也老实一点儿,别什么都好奇! 走快一点,别磨蹭,一会儿到前头树林子里,咱们就能歇歇脚了!” 杜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听到花轿外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 疼得快要裂开的头让她没有办法仔细回想自己前面到底是怎么被人给掳了的,这一路上要不是被颠簸的轿子磕得浑身疼,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眼下旁的都是其次,尽快想个办法逃跑脱身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真的被带进了这一伙贼人的老窝,到时候可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想着方才那几个人说的话,杜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待时机。 不知道这一群贼人是不是对自己的迷药太有信心了,把人麻翻了往轿子里一丢,手脚都没有捆绑起来,杜若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免得被抬轿子的人感觉到自己醒了,悄悄将身上已经皱巴巴的外袍脱下,宽袖束起袖口。 轿子被抬着摇摇晃晃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几个抬轿子的走累了,在一片小树林里面歇歇脚。 被称为“四哥”的男人瞄了一眼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花轿,招呼另外一个人一起,对剩下的两个人说:“你们盯着点儿,我们去那边’放水’,回来换你们。” 那两个人连忙应声,方才嚷嚷着脚板儿疼的男人贼溜溜看着“四哥”走远,起身朝花轿走去。 “唉!四哥说了,让你别什么都好奇。”同伴看出了他的意图,不大放心地提醒他。 “什么都听他的,他让你去死,你死不死?!”男人不以为然,一脸奸笑地凑到花椒跟前,伸手去掀轿帘,“让我瞧瞧这小娘子到底娇俏不娇俏!” 他的手摸到轿帘,一边往一边掀开,一边迫不及待地往里面探进头去。 只见一只鞋底迎面蹬了过来,不等这厮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脚重重地蹬在脸上,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后摔倒出去,连手里拉着的轿帘都来不及松开,刺啦一声将那块红布都硬生生扯了下去。 杜若收回脚来,趁着那人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口气还没倒上来的空当,猛地冲出花轿,顾不得东张西望,闷头就往小树林外头跑。 原本守在一旁的同伙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上前想要阻拦,被杜若捏起拳头迎面一拳打在鼻梁上头,顿时一阵酸胀感袭来,让他眼睛都没有办法睁开,鼻子也歪到了一旁。 睁不开眼,自然看不清东西,人也就拦不住了。 杜若的拳头也很疼,她过去一向是自诩才智过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落了难,能够帮自己脱身的却还是小时候跟邻居家淘气的男孩儿学来的那么一手“王八拳”。 此刻她丝毫不敢再耽搁,心里很清楚自己能够成功冲出唯独不过就是胜在了出其不意上。 若是那两个去树林里“放水”的歹人也回来一起追赶自己,自己的胜算并不大,眼下距离转危为安,还有很大的距离。 并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四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而自己只是一个以脑力见长的女子,若是闷头一直跑,只怕是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又要被人给逮回去了。 必须要想个法子才行! 杜若内心焦灼犹如沸腾的油锅,在她身后已经隐隐能够听见有人追赶叫骂的声音了。 很快,她发现前方田边有一个大坑,周围太黑,很难看清楚坑底下是个什么情形。 事到如今,唯有赌一赌了! 杜若把心一横,跑到那大坑边上,双臂抱着头,顺着坑边的斜坡一路滚了下去,滚到坡底,忽然感到一片湿湿凉凉,睁眼一看,这大坑底下竟然是一个泥坑,坑底淤泥又稀又软,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寒意。 此刻她却顾不得许多,连忙抓起稀泥往自己的脸上衣服上涂抹,然后趴在坑壁处,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没一会儿的工夫,那几个黑衣人也追了上来,他们从大坑旁边跑过去,坑边的泥土被他们的脚步震动着簌簌滚落到坑底,掉落在杜若的头上,她依旧一动不敢动。 “邪了门儿了!一个小娘们儿,怎么跑得这么快!”泥坑上头,一个黑衣人站在路边,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汗,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咒骂。 “莫慌!咱们这么多个人,还能让她一个弱女子跑了不成!”另外一个年纪略长的冷笑着一指前面,“这一带地势平坦,往北再走一段便又是一片树林子,那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咱们哥儿几个就往那林子去,到时候我们人多,从外面包抄,那小娘子就是插上翅膀也不能让她飞了!” 这人很显然是一伙人当中的说了算的,他一发话,其他人毫无异议地又开始朝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跑去。 杜若浑身冰凉的稀泥巴吸走了身体上的温度,让她不住地打着哆嗦,即便如此,听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了,但仍旧一动不动,一直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周遭又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这才小心翼翼顺着坑边连滚带爬地回到路上,看一眼远处的树林,扭头朝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无边的黑暗让杜若无法辨别方向,她只能没头没脑地一阵乱跑。 终于,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两腿一软就摔在地上的时候,远远地,她看到了一条官道。 更重要的是,就算是看不清,她也能够隐隐听到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还有人声。 方才追着自己不放的黑衣人,除了将自己跟丢了那会儿有过几句简单交流之外,全程一言不发,脚步也相对比较轻,因而那官道上的人马,必然不是他们的同伙。 思及此,她便顾不得许多,拼尽全力朝官道跑去,跑到官道上,正看到一队人马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骑着一匹枣红骏马,身姿昂藏,借着身后火把光亮,可见其身穿宝相花织锦袍,攥着缰绳的小臂上,牛皮制成的护臂将原本宽大的衣袖束得无比妥帖。 看样子是个武将! 杜若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朝廷的人,顿时心头一松,原本支撑着她熬到这会儿的力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两眼一黑便失去去了知觉。 走在夜路上,路边突然冒出一个人,一头栽倒在路上,男子骑着的枣红马一惊,高高扬起前蹄,幸亏被马背上的男子及时控住缰绳,这才堪堪避开,没将马蹄落在那人身上。 “看看怎么回事。”马上的男子稳住胯下坐骑,挥手示意身后的兵士前去查看情况。 得了他的指示,立刻有两个人跑了过去,一个举着火把,另一个把昏倒在地的人翻过来,只见是一名女子,但却因满身满脸都是泥污,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 无奈之下,这小兵只好从腰间接下牛皮囊,倒了点水出来,把那女子脸上的泥污冲去一些,至少能让人看清眉眼口鼻。 借着火把晃动的光亮,马背上的男子看清了昏倒在地的人的脸,不由大吃一惊,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 “你们二人,将她抬到我马上来。”男子开口吩咐两名属下兵士。 “都尉……这怎么使得!”两个兵士有些吃惊。 “莫要啰嗦,我说使得便使得。”男子沉声吩咐,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两个兵士自然不敢违抗命令,连忙将那女子抬起来,推到都尉的马背上。 马背终究不比马车,想要稳住一个毫无意识昏迷不醒的人,就需要骑马者小心护着才行。 男子用手臂将那昏迷不醒的女子圈住,透过袍子也感觉得到对方身上传递过来的寒意。 他眉头更紧,吩咐手下兵士自行返回,两腿猛地夹了马腹,骏马得了主人授意,立刻发足狂奔起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章 渊源 杜若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昏头涨脑,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其他不适。 她坐起身来,环视四周,这个房间还算宽敞,看起来整洁而朴素,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家具。 床上自己盖着的棉被又轻又暖,自己身上也早就不是满是泥污的裙子,而是干干净净的雪白中衣。 愣神的功夫,门开了,一个婆子从外头进来,看到杜若坐在床上,连忙回身掩上门,快步走到桌旁,放下手里端着的瓷碗,又到床边帮杜若把被子掖了掖。 “姑娘,您这醒过来的太是时候了!您要是还不醒啊,这药喂不进去,我呆会儿还得叫人再去找郎中来!”那婆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往杜若额上探了探,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温度总算下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杜若看到自己被照顾得如此妥帖,心里面已经踏实了一大半。 她记得自己成功脱身,在官道上碰到了朝廷的人马,只是那人到底是谁,却并不清楚。 “姑娘,这里是都尉府,您是我们家大人给救回来的,大人还连夜给您叫了医娘瞧病,您这昏昏沉沉一睡可就是两日没醒过来呀! 哎哟,光顾着说话,一会儿药可就要凉了,姑娘,您先把药喝了,我待会儿也好去跟我家大人禀报一声您醒了这个事儿。” 那婆子八成是觉得自己主家对这女子十分重视,因而态度上也是恭敬得很。 杜若点点头,接过婆子递过来的药碗,里面的药汤黑黢黢的,喝到嘴里一路苦到嗓子眼儿,但她还是几大口喝了个干净,把碗还给那婆子。 婆子拿了空碗便退了出去,杜若试着起身,发现虽说有些力气虚,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在床边还搭着一件外袍,样子中规中矩,估计是留给她暂时穿一下的,于是就拿过来自己穿上,又把头发简单地重新挽了个髻。 那婆子跑去报信儿说自己醒了,那这位都尉大人自然是会过来查看。 自己本是新科探花,来赴任松州司马,本想早到几日熟悉熟悉此地民风民情,不料却遇了险,落得狼狈无比。 算一算自己过几日就是正式到任的期限了,以后都在这一带行走,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终归不能太失礼。 没一会儿的功夫,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声,听得出来,杜若低头检查一下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走过去开门。 此地应该还是松州地界,松州随是大殷朝的一个下州而已,但距离京城不远,在此处驻军的武将应该是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上。 而自己这个即将上任的松州司马,也不过是个从六品下的闲职,以后两个人说不上还是需要打交道,这一次又多亏对方把自己给救回来,无论如何礼数都不能少。 杜若将门拉开,门外立着一个身着暗色锦袍的男人,瞧着人高腿长,肩宽腰窄,眉目清朗,端是站在那里,挺拔的身躯都仿佛自带着一股子习武之人的锐气一般。 “外面寒气重,你快进去。”男人没想到杜若会亲自到门边来开门,微微错愕之后,便开口对她说,“听府里的婆子说你已经醒了,我便过来瞧瞧。 可还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承蒙都尉搭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门一打开,外面的风吹进来确实有些冷,杜若赶忙依言往屋子里头走了走,也不忘向这位都尉大人道谢。 “杜司马不必客气。”男人示意杜若在桌旁坐下,“我过来便是想要问一问,此前杜司马为何会独自一人在那荒山野岭之处,还落得那般狼狈?” 杜若一听这话,忍不住惊讶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人:“都尉认得我?” 男人爽朗一笑,冲杜若一抱拳:“在下松州上轻车都尉叶远舟,此前与杜司马在京城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杜若讶然,再仔细端详了一番叶远舟,脑海之中也浮现出了对他的印象,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他,连忙也冲他拱拱手:“原来当日在京城里替我解围的便是叶大人!没想到当日便是您助我脱困,此番救我于危难之中的也是您,杜若实在是感激不尽!” 她与这位叶都尉此前果然是因为一场乌龙打过一次交道。 杜若的父亲是一个满腹经纶却无心功名的进士,从小到大都未给女儿看过什么女经、女戒、女荣之类的“为妇之道”,反而将她如寻常男孩子一样教育培养,读书更是做男孩子打扮,读当地出名的书院。 虽然大殷朝民风开化,但却鲜有寻常女子这般与男子无异的,起初书院里的先生对此颇有微词,之后很快也被杜若的聪明才智所折服,不再介意有这么一个扮做男装的女弟子。 于是乎,这么多年,杜若身边的师长、同窗皆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待到可以应试的年纪,杜若却犯了难。 依着大殷的规矩,乡试往前都是不分男科女科,读书之人皆可以报名应试。 然而到了会试一级开始,便分开了男科与女科,所考察的项目不同,女科进士亦可封任女官,只是女官的官职寥寥,其范畴也大体脱不开伺候达官显贵,替人家教一教家中女眷读书识字之类。 杜若自然是不肯走上这条路的,但她又没有自己老爹那闲云野鹤一般的心境,左右都是不甘,反复琢磨了许久,终于被她发现了一个空子。 大殷只规定了从会试一级分男女两科,却并没有在律法之中明令禁止女子报考男子会试。 于是她便理直气壮跑去考了男科,会试时考官认出她是女子扮做男儿打扮,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只当是小妮子自不量力,跑来凑热闹的,并未与她计较,直到会试发榜,杜若的名字高挂榜首,这才惊得一众考官胡子都抖了三抖。 殿试发榜那天,杜若依旧一身男子打扮,与几名同乡一同挤在人群之中看榜,她自认会考得不错,却没想到竟然高中探花,几位同乡对她素来钦佩有加,忍不住高声向她道喜。 她都还来不及与人客套几句,便被几个突然冲出来的人又拉又拽地带上了一辆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场的那些人,除了她的几个同乡惊诧莫名之外,其他人竟然对这种光天化日掳人的举动毫无反应,甚至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目送杜若就这样被人拉上马车带走了。 第三章 雪白女尸 杜若被那些人一路夸赞奉承着带到了一处阔气的宅院,紧接着又是点心又是好茶端了许多出来,一个面相富态和善的员外竟直接与她提起了亲! 并且,还是给他家待字闺中的女儿提亲! 杜若急着想要解释,却根本插不上话,急得团团转,幸亏当时一位在那员外家中的贵客眼尖,看出杜若是个作男儿扮相的姑娘,这才帮她成功解围。 过后杜若也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京城里有个“榜下捉婿”的传统,每一次殿试放榜,城中的富贵人家都会派人在放榜的地方守着,遇到有相貌堂堂的新科举子便先拉回家来游说一番,免得后头说亲的人踏破门槛,自己家机会渺茫。 当时杜若也隐隐惊讶,毕竟自己一路赴考,除了相熟的同乡之前,无一人看出她的女儿身,只当是一个身子骨略单薄的俊秀书生。 那日那位员外家的贵客却是一眼就看破真相,实在称得上目光如炬。 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是驻守松州的上轻车都尉。 叶远舟拱手笑道:“杜司马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上一次的事倒也还能算是个误打误撞闹了笑话,不知司马此番遇险又是为何? 难不成还没有走马上任,司马在这松州地界就被仇家给盯上了?” 被问起这件事,杜若收起了方才的客套,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峻起来。 她对叶远舟摇摇头,正色道:“杜若初来乍到,随同赴任的家仆也还在半路上,在这松州地界上没有半个熟人,更不要说仇家了。 那日我不过是在一间茶楼听茶博士说了一会儿书,用了些茶点,之后出了茶楼,没走多远,经过一处巷子时闻到一阵异香,之后再醒过来,便被人装在一顶花轿当中,已经抬到了荒郊野外。” 杜若将那日自己如何醒来,又是如何脱身,与叶远舟大致讲了一遍,之后又问:“听那抬轿子的人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们应该已经是做这种勾当的熟手,被掳劫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 不知叶都尉驻守松州以来,是否听闻过本州境内曾经发生过什么失踪案件?” “这倒不曾听说。”叶远舟听完杜若的讲述,此刻表情看起来也是异常肃穆,“杜司马说,你当日是被人用一顶花轿抬着走的?” 杜若点点头,叶远舟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叶都尉可是知道些什么?”杜若见状连忙问。 她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大殷开国是武将起家,而自太宗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家的这个经历使然,历代皇帝对武将反倒愈发忌惮起来,最后便形成了现如今重文轻武的风气,朝堂之中文臣当道。 别看叶远舟这个上轻车都尉是个正四品上的武将,实际上手里头却并没有多大的权力,与其说是官职,倒不如说是一个勋官,本质上与那“诰命夫人”的名头没什么太大区别。 都只是一个有俸禄却无实权的“高帽子”罢了。 这样的一个“花瓶”,对于当地事务又能插手几分? 叶远舟摇摇头:“对于这种事情,我此前并没有什么耳闻,只不过方才听说杜司马是被人用花轿掳走,便想到这些歹人应该是专门掳劫年轻女子的。 随即我便想起大约半年多之前,就在此地,也就是松州府的附郭县——平城县,曾经有过一个邪门儿的古怪案子。 有人在城外树林里偶然发现了一具女尸,瘦削异常,皮肤惨白泛着青光,毫无血色,就连头发眉毛那些,也无一例外都是雪白色的。 村民大惊失色,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妖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我那折冲府的驻军兵士。 当时我见到那尸首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但后来交由州府衙门处置后,听说仵作验看过尸首之后,倒是说除了外表看起来诡异骇人之外,其他倒是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杜若听他的描述也觉得诡异极了:“这倒的确是闻所未闻的怪事,不过叶都尉为何会提起这么一桩来?” “那女子起初寻不到来路,因为实在是已经瘦到形销骨立,几乎没有一个人该有的囫囵模样儿,最后几经周折,听说是被人给认了回去。 听说那户人家的女儿一年多之前出门去浣洗衣裳,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村子里人帮忙一起遍寻不到,只得作罢。 当时乡邻都以为是那女子与什么人私相授受,私奔了去,不曾想一年多之后,竟然变成了那副模样。” 杜若大吃一惊,这种怪事她此前的确是闻所未闻,更别说见过了,的确听起来诡异至极。 那夜抬轿的人也的确提到了,他们之前凑够了数儿,结果因为突然死掉了一个女子,这才掳了自己回去凑人头。 这么看来,叶远舟由花轿联想到了那一桩怪案,倒也说得通,并且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也的确值得探究一番。 “不知这个古怪的案子,州府衙门是否已经有了定论?”杜若想了想,问叶远舟。 叶远舟苦笑,摇摇头:“不曾,至今仍悬而未决。 本州刺史杨大人,也是杜司马日后的上官,人是宽厚仁义的,只不过年事已高,估计用不了几年光景就要致仕,回乡养老去了,所以做事难免缺少了一点劲头……” 杜若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叶远舟这番话说的委婉,她也还是顺便了解到了自己那位上官——本州刺史杨大人的脾气秉性。 善而无为。 于是她便笑道:“多谢叶都尉点拨!既然如此,那待我赴任之后,自然是该替杨刺史多多分担! 到时候真的查下去,说不准还有什么需要劳烦叶都尉的地方,杜若在此先谢过了!” 杜若这会儿已经在心里面算了一笔账,她自认也算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此番算是侥幸从那几个恶人手中成功脱身,但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作为一州司马,她绝不能允许这种歹人逍遥法外。 只不过松州这一带,她人生地不熟,论起来她那个司马,实际上也与叶远舟的都尉相差无几,都是荣耀大过实权的官职。 都说到了一个地方,想要踢开头三脚是最难的。 眼下这位叶都尉也算是机缘巧合两次对自己出手相助,瞧着倒是个芒寒色正之人。 不管怎么样,先给自己结交一个这样的朋友,对日后施展拳脚也多少能有所受益。 第四章 拜见上官 杜若这般态度,叶远舟也很是客气地同她拱了拱手。 大殷朝虽说民风开化,但是寻常时候男女之间也是要恪守一些固有的礼节规范,比如女子作揖当是如何,男子行礼又该是如何。 可是方才杜若却是对自己行了男子之间的礼数,叶远舟原本压在心里没有好意思提出来的疑问,这会儿便又冒了出来。 “叶某心中有一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他开口对杜若说,“我知道杜司马当初参加的是男子的科考,更是高中探花,却为何甘愿接受松州这样一个下州的司马,这样一个不甚被倚重的职位? 我听说圣上本有意封你更高的女官官职的。” 杜若一笑:“叶都尉不必这么客气,杜若这条命都是叶都尉帮忙救回来的,哪里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之说。 杜若自小便与许多男孩儿一起在学堂里跟先生开蒙读书,大了一些到书院中也并未因为女子的身份而受到格外对待,大家念的是一般的书,做的是一般的文章。 到最后,我进京殿试也是同其他男考生一般对待,既然如此,为何其他人榜上有名便可以入朝为官,我考中榜眼,却只能做女官? 杜若不才,只是觉得才有大小,却不分男女。 若只是因为杜若是一介女流,即便考中榜眼,却只能做一些尚宫、尚仪之类,那未免不公。 我只是想要证明,既然男子的书女子读得了,男子的文章女子做得了,那男子能任的官职,女子也一样可以胜任。” 叶远舟讶然,他出身于将门世家,父亲骠骑大将军叶进颇有些不拘小节的豪迈之气,所以并不要求家中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守在桌旁做女红,甚至也不反对她们学些功夫用以强身健体,但却从未萌生过让家里天赋卓越的女儿去考武举的心思。 似乎骨子里,所有人都认定了,男人便是男人,女子便是女子,两者之间宛若隔着楚河汉界,谁都不应逾举。 每个人都有一个框,把人框在其中,不能突破其外。 但现在杜若不仅考了男子的科举,中了探花,现在还得了圣恩要出任松州司马。 看这架势,她也并没有打算在司马这样一个闲置上真的闲下来。 这样的特立独行是叶远舟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甚至想都没有敢想过的。 “方才杜司马说身边仆从还没有抵达松州,若是不嫌弃,这几日就先住在我这个都尉府里,待到其他人到了再搬去司马府也不迟。”叶远舟想了想,开口对杜若提议。 他到这松州任上轻车都尉一职也有快两年的功夫,对这一带的民风自然更加了解。 别看松州距离京城不算远,但是这边人的眼界却远没有京城里那般开明,此前女子出门经商都广受非议,若是被人知道他们这边新任司马是个女官,必定是哗然一片。 这种情形下,让杜若自己一个人落单很显然并不明智。 杜若经过前一番历险,这会儿心里头也不安定,若是叶远舟不提,她还真不好意思赖在人家都尉府里不走,但这会儿既然这位都尉大人慷慨挽留,她就可以顺水推舟。 “那杜若就恭敬不如从命,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了!”她向叶远舟道了谢,“明日我打算去拜会我的上官杨刺史,虽然家中仆从还没到这平城县,但有些事却是耽搁不得的。 掳走我那几个歹人说,是因为原本够数的人里头死了一个,所以才要抓了我回去凑数儿。 现在我逃出虎口,转危为安,那就意味着短了的人数还没有被补足,说不准他们会什么时候再次下手,抓了别人家的姑娘回去补足人数。 所以我必须要尽快与杨大人禀报此事,做一些安排,避免再有无辜的女子落入魔掌。 若是杨大人不反对,那后续想要抓住这一伙贼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到时候还有一些事情免不得需要叶都尉多多帮忙。” “用得到叶某的地方,杜司马尽管开口,我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司马剿灭贼人。”叶远舟正色应了下来。 本以为前两日的遇险会让杜若心有余悸,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打起精神来,想着怎样剿匪破案,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个口气不小的女子,除了在科考的时候颇有些本事之外,还有什么能耐。 杜若虽然说退了烧,但经过那一番波折,这会儿身体还很虚弱,喝过药和叶远舟说了一会儿话便又有些困倦,叶远舟见状,起身告辞,好让她安心休息。 杜若送走了叶远舟,又重新躺回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劲儿上来了,没多大功夫她便又发了一身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进来给自己送饭,说话声似乎还是那个婆子,不过她的眼皮仿佛千斤重,怎么都醒不过来,便放弃了挣扎,又再度睡死过去。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再醒过来,杜若才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好利索了,身上的汗都消了下去,头也不沉了,神智清明。 早饭依旧是叶远舟吩咐府中下人送到杜若房中来的,随早饭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带碎银和一套男装。 “杜大人,”前一日送药照顾她的婆子很显然已经知道了杜若的身份,这会儿对她也愈发恭敬起来,“我家都尉大人一早就去了习武场,他临走的时候吩咐我给您拿一套衣裳,还有这包银子。 我家大人说,您之前遇到了歹人,随身财物都找不回来了,所以先将就穿这套衣裳,暂且出去置办点合用的东西。 旁的还有什么也尽管同我说,我便去给您置办!” 杜若谢过那婆子,婆子就退了出去。 那一套男子的衣裳也是款式中规中矩,布料摸着却很舒服。 她拿起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差不多有十两左右,足够置办眼下需要的各种物件儿。 这叶都尉虽说看起来是个铁骨铮铮的行伍之人,原以为会是个粗枝大叶的,没想到心思倒是挺细。 杜若换好了衣服,带上自己的赴任官牒便去拜会了自己的上官——松州刺史杨志久。 杨刺史的确如叶远舟所说,年纪着实不小,个子不大,如同一截干枯的朽木般毫无生气。 乍见到杜若,他的态度可谓和蔼热情,只当自己这个不受器重的下州忽然入了圣上的眼,竟然把新科榜眼派到了自己手下,定然是有些深意的。 结果看过官牒之后,这位杨刺史才愕然发现,新科探花竟然是一名女子,而圣上偏偏就把这个女探花派来给自己手下做司马。 女司马? 这在大殷朝可是前不见古人,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来者的事。 杨大人一张枯瘦老脸顿时写满了困惑。 “不知杜司马是哪里人?可是京城人士?与吏部的杜侍郎可是什么族亲?”他端着官牒仔仔细细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弄错之后,这才开口问杜若。 杜若恭敬道:“下官是玉州人,家父是个不入仕的举人,在家乡教人念书,与吏部杜侍郎并非族亲。” 杨刺史眼珠子转了转,捋了捋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 玉州虽然说是个中州,比松州要体面一点,但是却距离京城更远,那边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名门望族,更没听过姓杜的什么大家。 既然如此,想必是圣上头一回见到有女子能够高中男子科举觉得有趣,又不知道如何打发,就带着戏谑的心思,随便委任了一个司马这样的虚职,塞到他这松州来打发打发。 第五章 出身不凡 思及此,杨刺史的态度便也冷淡下来,虽然依旧客客气气,却没有了方才的热络。 “自大殷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子出任司马一职的先例,不过既然是陛下的圣意,那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要好生领命。” 他捋着小胡子,对杜若说:“还望杜司马在松州施展才华,为陛下分忧。 旁的我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要记得,切莫做出什么过格的事情来!” “杨大人提醒的是!”杜若做虚心状。 杨大人看她一副乖顺的模样,倒也很满意,点点头,又多提醒了她几句:“另外,这松州地界不若其他地方那般民风豪放,要更守旧一些,因而对女子的言行举止这些,规矩也要更重许多。 你本就不是松州人士,又是圣上委任下来的朝廷命官,自然不用受寻常百姓的那诸多束缚。 只不过若是需要因为公事出外行走,最好还是像今日这般做男儿打扮,以免横生枝节,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多谢大人提醒!”杜若点点头,“下官也是这般想的,并未打算在办公事的时候以女装示人。 杜若初来乍到,刚刚上任松州司马一职,若是在毫无建树的情况下,就先被人当做热闹来看待,那以后恐怕也很难扭转在外人心中的印象了。” “杜司马能这般想,老夫就放心了,果然不愧是新科探花,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相信以杜司马的这般头脑和才干,一定能在我松州有所建树。”杨刺史嘴上说着夸奖杜若的话,语气神态里却未见几分真诚,敷衍得一目了然。 杜若也嘴上客气着,端出谦恭的姿态来应对。 “既然如此,想必杜司马一路来松州赴任也是舟车劳顿,你且好生休整,老夫今日还有要事,就不多招待司马在此处品茶了!” 杨刺史见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直接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抬手唤来一个跟他岁数不相上下的老参军:“杜司马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带她去司马府查看一下,瞧一瞧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张罗的。” 那老参军恭敬领命,杜若也向杨刺史道了谢,便随老参军一起离开,到她以后要落脚的司马府去瞧上一瞧。 司马府距离刺史衙门比较远,老参军毕竟岁数大了,脚力不足,走得也不快,杜若倒也不急,一路同他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攀谈。 “敢问老参军,不知咱们本州的司法参军是谁?是个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可是个好相与的人?”她试探着问。 老参军虽说脚力不行了,但好在并不耳背,听到杜若问自己这个,摆摆手:“杜司马有所不知,咱们松州府啊,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司法参军了! 之前的司法参军出身不凡,到这里一共没呆多久,便得了拔擢,升官走了。 可能是咱们这一代一贯太平,又算不得什么富庶的地界,后来倒也没有再特意委任什么司法参军。” 杜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倒也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之前的司法参军想必是京城里的什么贵人,不过是因为惹了上头不高兴,所以被发配来松州这种地方吃个教训,学乖了自然就回去了。 其二,这松州也的确是个不受重视的地界,刺史衙门里面掌管刑狱的司法参军竟然可以空缺两年之久! “司法参军一直空缺着,那平日里的治安、刑狱这些都归什么人来掌管呢?”她有些好奇地问老参军。 这几日除了被人掳劫历险之外,大体上松州这一点,尤其是衙门所在的平城县还是比较太平的,并不像是无人管辖的模样。 尤其是方才见过了杨刺史之后,杜若就更加笃定,这一带的太平与这位老眼昏花的刺史大人恐怕关系不大。 老参军笑道:“平日里有一些小事就由司兵参军代管处理,若是事情比较严重一点,就找上轻车都尉叶大人帮忙!” “哦?这是为何?”杜若有些惊讶,没想到叶远舟竟然平日里还有协助处理松州地界的断狱之事。 “杜司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咱们松州这边驻守的上轻车都尉来头可是不小!”老参军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杜大人是新科探花,肯定是在京城里面过圣的,您可知道咱们大殷朝一等一的武将是谁?” “那自然是骠骑大将军叶进……”杜若说了一半便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系,“所以叶都尉是骠骑大将军家的……?” “次子。”老参军神秘兮兮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叶大将军是咱们大殷朝最骁勇善战的武将,所向披靡,也都尉是他府上的二公子,那也是前头夺过武状元的武学奇才啊! 叶都尉不光年轻有为,武功高强,手底下的兵士那也是管理有方,都是精兵强将,没有一个是软柿子! 所以但凡有什么一般人搞不定的,杨大人就都叫司兵参军找叶大人来帮忙。 一来是叶都尉才能卓越,很多事情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处理好了皆大欢喜,于杨大人于叶都尉都是好事一桩。 二来凡事都有万一,这万一要是遇到了特别棘手不好处理的难题,叶都尉自己若是搞不定,不是还有他爹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么!” 杜若听了之后笑了笑,没有接话。 叶远舟原本就有插手松州断狱,这对于她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一桩好事,毕竟不论是京城里的偶遇,还是之前救自己于水火,自己也算是和叶远舟搭上了关系。 叶远舟这个人至少目前来看,应该是个坦荡的君子,对待自己这样一个出任男子官职的女官也并未表现出杨刺史那样隐隐的轻慢。 这样一来,后续自己想要施展拳脚,似乎也省却了许多麻烦,不用担心因为越俎代庖而得罪了本州的司法参军。 但她却也并不认同老参军觉得叶远舟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论做什么事都能有人兜底的看法。 她先前确实没有把叶远舟这样一个上轻车都尉与位高权重的一品武官骠骑大将军联系到一起。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大殷朝的至高武将,如此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会把自己的次子丢在这么个不受人重视的下州,做了一个小小的上轻车都尉呢! 尤其是,这个儿子还是武状元出身,即便没有这样一个好家世,也足够出任比上轻车都尉好很多的官职了! 由此可见,叶远舟在他那位了不起的将军父亲心中,也未必有多重的分量。 第六章 共商大计 松州的司马府不算华丽,倒也宽敞,总体来说过得去。 杜若本也不是一个特别注重享乐的人,这一次安排带过来的仆从也不多,所以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宅子倒是刚好适合。 不过眼下人还没有到,她一个人住进来毕竟不方便,并且空落落的也难免有些心里发毛,索性看过之后就准备回去都尉府,继续暂住几日。 刚好这回她也算是弄明白了松州地界内的断狱之事大多是叶远舟经手,也刚好回去与他商量一番。 那老参军一听说杜若暂时留宿在都尉府,大为惊讶,那诧异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全都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老参军为何如此惊讶?难不成叶都尉的府上是什么虎穴龙潭么?”杜若笑着问。 方才说起叶远舟的时候,这老参军分明还是一副钦佩的语气,对叶远舟也颇有些亲近的样子,现在怎么一听说杜若住在都尉府,就惊讶成这副模样? “那自然不是!”老参军见杜若误会了,连忙摆手,“叶都尉为人正直不阿,他的府邸又怎么会是龙潭虎穴呢! 只不过都尉这个人,正直是真的正直,只是做派上似乎略显刚硬,处理起刑狱之事更是铁面无私,到了这松州地界,平城县里落脚之后,更是鲜少见到他与谁来往走动。 所以私下里大家伙儿也忍不住偷偷议论,觉得叶都尉这个人身怀大才,铁面无私,就是可能性格上并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想当初,因为他是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咱们杨大人也想要同他结交一番来着,结果屡屡邀请他过府赴宴,都被他给拒绝了,态度始终是冷冷淡淡。 不止咱们杨大人,松州府的各个大小官员,也不曾听说叶都尉对谁另眼相看过。 没想到杜司马才刚刚到松州,竟然就住进了都尉府,方才听着您与都尉应该也不是什么京城里的旧识,那这面子可真的着实是不小啊! 想来或许是被杜司马新科探花的才学所折服了吧!” 杜若听了老参军的一番话,心中有几分讶然。 自她与叶远舟相识以来,不论是在京城里面他出面替自己解围,还是前番机缘巧合之下救自己于水火,这位叶都尉给她的印象都是一位谦谦君子,态度十分和气。 因而老参军方才说的那些,杜若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现在听着也觉得十分惊讶。 她没有对那老参军解释太多,只是笑了笑。 她一个外乡人,初来乍到,松州地界现在看来很显然并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不管是官道上的还是野道上,都是有人也有“鬼”。 今日从杨刺史的态度就看得出来,这个快要致仕的老山羊胡子并不打算给自己做那一棵能乘凉的大树,甚至说,这个对于女子封管颇有些不屑的老脑筋日后不给自己拆台就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州府之中最位高权重的人都是这般态度,其他人自然也就不用多说。 这样一来,要是再不抓紧叶远舟这个上轻车都尉做靠山,恐怕以后真想要施展拳脚都难了。 若是别人把她和叶远舟视作是同一阵营当中的,对她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司马府看过之后,杜若也没有再过多耽误老参军的功夫,让他回去歇着,自己拿着叶远舟留给自己的银子去简单置办了两身男装,在仆从没有抵达之前起码可以换一换。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 俗话又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既然不止叶远舟考虑到自己着女装四处行走的不便,就连杨刺史都特意向自己提起松州这边的民风,杜若也没有脑袋那么硬,非要顶风作案,硬要凭借一己之力与本地根深蒂固的偏见作斗争。 杜若始终认为男子能做得的事,女子也一样可以。 但是她并不拘泥于以女子之姿去做一切,毕竟不管是着男装还是着女装,穿道袍还是披僧衣,都改变不了她本人是女儿身的事实。 所以最重要的做成事情,而不在于以什么面貌去做。 带着置办好的两身朴素男装,杜若回到都尉府。 此时叶远舟还没有回来,她就向都尉府的管事借了纸笔,修书一封,请人送去驿馆,给家乡的父亲报一个平安,以免老人始终记挂着。 之后她就关起房门来,不让任何人入内打扰,一个人琢磨起之前的那一番惊险遭遇来。 叶远舟从习武场练兵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回到家中听说杜若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让打扰,不禁有些疑惑。 不过转念一想两个人此前的一番交谈,这个女探花虽然是女儿身,却自有一种不凡气度,别说是寻常女子,就连许多男儿恐怕都难以与之相媲美,并不是那种愚蠢到闷在房里寻短见的人。 这么一想,他原本发紧的心头便又重新松下来,叫人照旧准备晚饭,给杜若送到房里去,自己则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到书房里面去看兵法。 过了许久,终于有婆子过来传话,说是杜司马求见。 叶远舟忙起身开门,杜若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叶远舟,笑盈盈地冲他拱了拱手:“叶都尉,打扰了!” “杜司马不必客气,进来说吧。”叶远舟让开门口,请杜若进来,两个人在桌旁坐定,叶远舟拿起茶壶替她斟了一杯茶,“杜司马可是一个人闷在房里琢磨什么擒贼妙计?” 杜若一愣,失笑道:“叶都尉难不成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不成?我这还什么都没有说,倒是叫你都给猜透了!” “你才到松州地界,时日尚短,本就没有什么亲眷熟人,今日又是刚刚去州府衙门呈交官牒,想来以杨刺史的个性,不可能初次打交道就难为你。 如此算来,能够让你闭起门来冥思苦想的,恐怕就只有之前遇险的那一桩了。 杜司马这是打算要彻查此事,把那些贼人一窝端了,解救被掳劫的女子?” “那些女子能救自然是要救的,但那一伙贼人恐怕只是藏在暗处的庞大链条中的一环而已,若是只把他们端了,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 第七章 装神弄鬼 杜若摇摇头,说起这个来,她的表情便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正所谓无利不起早,那日我在轿子中听到两个贼人交谈,他们分明提到了有个坊主,需要他们帮忙掳到够数儿的女子。 至于‘够数儿’是多少,我没有听他们说起来。 只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我今日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遇险的前前后后,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并不是简单的人牙子掠卖女子那么简单。” “何出此言?”叶远舟有些好奇。 “我今日得知叶都尉平日里有帮忙处理松州的刑狱之事,若是我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叶都尉多多指正!”杜若说,“寻常人牙子掠卖的对象,多是不懂事的幼童,或者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 一来年纪尚幼的孩子比较容易受骗上钩,也便于控制。 二来趁着年纪小,不管是卖到富贵人家去做个丫鬟仆从,还是卖去勾栏之地,调教起来也比较容易。 像我这般年纪,换做寻常女子,许多都已经嫁做人妇,甚至生儿育女了,拐去何用?” 叶远舟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把玩着茶杯,认真听着杜若的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还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人牙子掠卖女子孩童,通常并不会非要凑够一个什么数目,遇到合适的下手便是了。 但那日在轿子里,我分明听得真真切切,那两个贼人的意思是原本已经够了数目,偏偏不巧,被掳劫的女子当中有一个人殒命了,数目出现了短缺,于是他们便捉了我回去补这个窟窿! 他们还提到了一个什么出手大方的‘坊主’,很显然需要掳多少个女子都是那个坊主拿主意。 ‘坊主’这个名字甚是怪异,令人疑惑,再加上叶都尉之前提到的那个浑身雪白的死去女人,若是真与我的遭遇有关,那这件事着实蹊跷得紧。 单单只是打掉了贼窝,解救了那些或许还没来得及交给‘坊主’的女子,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 既然叶都尉一直都有协助州府衙门处理刑狱之事,不知道这一次肯不肯也助我一臂之力?”杜若见叶远舟听得认真,便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杜司马想要如何,但说无妨。”叶远舟看出杜若不像是只想和自己分享一下她的想法那么简单。 杜若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说道:“有两件事是迫在眉睫,不能耽搁的。 其一是希望叶都尉能够找几个轻功了得的心腹之人,在夜里或者白日里乔装打扮,寻找一些偏僻的地方,假扮成采花贼的模样滋扰独自外出的女子,最好是能够引起一些恐慌。 然后再找人四处张贴一些告示,就说是近期有采花大盗出没,官府正在全力缉拿,请百姓注意安全,避免在外落单。 其二是请人到各县去调取案件格目,查看卷宗,看看除了平城县之外,其他各地是否也有过类似于那个浑身雪白的女尸一样的离奇古怪死亡事件。 若是哪个县里恰好发生过此类案子,刚好尸首还没有下葬,依旧收在殓尸房里的,还请叶都尉允许我亲自眼看一番。” 叶远舟手上把玩茶杯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杜若,脸上略带着几分诧异:“杜司马会验尸?” 杜若讪笑着朝他拱拱手:“让叶都尉见笑了! 杜若从小就喜欢看一些旁门左道的书籍,对于那些奉为典籍的圣贤著作反而兴趣乏然,只是为了科举不得不研读,读过便罢了。 因为我喜欢这些,之前机缘巧合之下,倒是帮县里验看过几次仵作没辙的尸首。 只不过后来县令觉得我一个女子,当时又已经是秀才及第,无论如何,让我随仵作一同验看尸首都不合适,便不再给我父亲面子,不让我再靠近殓尸房了。” “寻常男子大多都会离殓尸房老远就绕路走,怕得紧,没想到杜司马竟然有如此胆识!”叶远舟有些难以置信,略微诧异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若是各县当中果真有如那浑身雪白的女子一样的离奇死者,我定会带着杜司马去亲自验看的。” “那杜若在此先谢过叶都尉了!”杜若也没有想到叶远舟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毕竟想当初她第一次提出要帮家乡县衙那急得好像热锅蚂蚁一样的老仵作验尸的时候,就连自己一贯开明的父亲都被吓了一跳。 叶远舟摆手表示不用客气,开口朝屋外招呼了一声,很快便有两个身材高大健硕的护卫推门走了进来。 “叶龙,叶虎,我有一件事交给你们去做。”叶远舟依着方才杜若的设计吩咐给自己的两个贴身护卫,“此事你们一定找几个做事稳妥的,不能搞出什么岔子来。” 两个护卫一看就是常年跟在叶远舟身边的心腹,这一点从叶远舟吩咐他们做事时候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只不过估计两个人从来没有从自己主家的口中听到过这么离谱的吩咐,一时之间面面相觑,都有些错愕。 他们这些人,不管是骠骑大将军府的护卫,自小跟在二公子身边伺候的,还是在叶远舟麾下的松州上折冲府听差的差官,那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行得正坐得直。 现在竟然让他们扮成是宵小,还不是一般宵小,而是最下作无耻的采花盗贼?! 这事儿换成是谁听到了,不会傻眼呢!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答应吧,这是主家的命令,不能不从;答应吧,这事儿他们两个都觉得挺羞耻,更别说其他兄弟们了。 “爷,咱非得这么做不可么?”叶虎性子比较直,平日里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儿的人,这会儿对于叶远舟的吩咐,实在是别扭得紧,便干脆直接问了出来,“咱们就直接张贴告示,提醒城中百姓不要夜晚独行,不要落单,这样不就好了么! 何必要装神弄鬼,做那种龌龊的举动呢?”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朝端坐在桌旁的杜若迅速瞟了一眼。 第八章 邀请 尽管只是瞟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叶虎的想法在那眼神里悉数都传递了出去。 就这种怪里怪气的法子很显然就不是自家二公子的路数,想来一定是那个女司马的主意。 她一个女子能在男子殿试上一举夺得探花,那肯定是有些学识和能耐的。 只不过身为女子,想出来的主意却是让他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去做一些鸡鸣狗盗的勾当…… 这实在是让人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叶都尉,不知道是否能让我与这几位护卫说上几句?”杜若从叶虎的眼神里看懂了他的心思,她知道叶远舟自然是指使得动这几个护卫,但是这件事做起来是敷衍了事,还是尽心尽力,结果可是很不一样的。 她希望那几个人能够心服口服。 叶远舟正想要让叶虎无需多言,照做就好,还没开口,就听到了杜若的话,便收住话头,示意她来讲话。 “几位,有劳了!”杜若冲两个护卫笑了笑,拱了拱手,“杜若冒昧地问一句,两位家中可有妻女?” 叶虎没吭声,叶龙倒是爽快一些,冲杜若一抱拳:“回司马的话,我们兄弟俩自幼跟在我家爷的身边,与他四处历练,尚未娶妻生子。” “即便家中没有妻女,母亲姐妹总是有的吧?” 杜若都这么问了,恐怕就这件事而言,在这世上就没有人能敢摇头的。 果然,叶龙和叶虎都点了点头。 杜若笑了笑,既然自己让叶远舟找心腹之人安排这样的任务,叶远舟毫不犹豫就把他们两个叫了进来,自然说明这两个人都是他身边最靠得住的。 那作为亲随,自己获救那天晚上想来应该也是在场的。 杜若决定赌一回。 于是她对二人说:“我知道,两位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平时在叶都尉身边做护卫,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的人物,现在让两位带着各位兄弟去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恐怕的确是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我之前的遭遇,恐怕两位也都是亲眼所见的,这还是杜若命大,恰好遇到叶都尉,因而获救,只是看着狼狈一些,若真的被人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此前松州地界里发现的死状诡异的女子,她遭遇过什么,她的家人又要因为她的死而承受那些痛苦,这些二位可曾想过? 试想一下,若是你们家中姐妹也遭遇到这样的险境,你们作何感想?” 杜若特意提起了叶远舟同自己说过的那一桩悬案,果然令面前的两个护卫瞬时变了脸色。 她留意着两个人的面色变化,又道:“那几个贼人掳我是为了补一个不幸死去的女子的空缺,但是我逃了出来。 那伙贼人十分古怪,背后还有指使他们的黑手存在,我与叶都尉商量过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徐徐图之。 若是我们不做些什么来让平城县的女子都警惕起来,那岂不是等于陷她们于险境? 真英雄,只求正果,无惧歧途。 正人君子,并不是行为和外表上的光明磊落而已,只要是义举,只要是能够救人于水火,能够造福一方百姓,那不也要努力为之么! 否则与沽名钓誉之徒,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么一说,方才还不太情愿的护卫也变了脸色,从隐隐的不情愿,变成了一脸郑重。 “杜司马!”叶龙冲杜若抱拳行礼,很显然他已经从叶远舟那里了解了杜若的身份,“方才是我们兄弟浅薄了,只想着那手段听起来略有些下作,并未曾悟到背后的用意! 您放心,我们这就按照吩咐,找靠得住的兄弟把这件事安排下去,一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叶远舟,看自己的主家还有没有什么旁的需要吩咐。 叶远舟并没有什么要说的,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叶龙叶虎两兄弟便退了出去,在书房外面帮他们重新关好门。 “在各县的卷宗格目还未调取过来之前,杜司马可有什么别的安排?”叶远舟等自己的两个护卫离开了之后,才开口问杜若。 “不瞒叶都尉,杜若还真有个想法。”杜若点点头,“我想到那天自己被人在巷子里迷晕了之前去过的那家茶楼再瞧一瞧。” “你是担心那家茶楼有什么猫腻儿?”叶远舟眉头一皱,想起之前杜若讲起过她遭人掳劫之前的经历,“你之前去的是哪一家茶楼?若是贼窝,我便叫人先查封了再说,以免他们又害了旁人。” “倒也不急,若是那几个护卫能够吓得平城县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落单外出,光是那间茶楼估计也刮不起什么妖风。” 杜若冲叶远舟摆摆手:“我过去读书累了,便喜欢看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来解闷,所以除了勘验之法外,迷烟迷药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我倒是也略知一二。” 叶远舟讶然,眉毛不由自主挑高了几分。 杜若假装没有瞧见,她从小到大,作为一名女子,让人惊讶到挑高眉毛的事情也不止这么一桩半件,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那日我在巷子里闻到异香,那香气是飘进我的鼻子里面,而不是被人从背后突然捂住口鼻。 这也就意味着使用迷香的人自己也无法避免将迷香吸进口鼻之中。 若是寻常的迷香这般使用,只怕我还没有怎么样,放烟的人自己就要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但是掳劫我的人并未受到迷香的影响,我却瞬时便失去知觉,不省人事,想来这东西并不是单单闻到就会着了道,而是还要佐以其他的东西与之相配,才能奏效。 而我在出现在那条巷子之前,唯一去过的地方就只有茶楼而已,所以我便猜测,或许另外那种能让迷烟发挥效用的东西,是被藏在茶楼的茶水或者点心里头的。 因为无色无味,吃下去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的不适,故而即便被人误食下去,只要没有迷烟的催动,也是无妨的,不会因人怀疑。” “这倒是新鲜,过去从没有听说过,更不曾见识过。”叶远舟觉得杜若的判断听起来靠谱,但是又很新奇。 “所以明日不知叶都尉有没有空闲,能和我一同到那茶楼去走一遭。”杜若问。 第九章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叶远舟爽快地点了头,“还有,既然圣上已经将你任命到松州做了司马,你我便是同僚,公事上以职位相称,私下里不如便以姓名相称,说起话来也方便自主。” “那杜若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杜若笑着应了下来,心里愈发觉得今日那老参军的话也不太准确。 叶远舟身为骠骑大将军的次子,一身贵气浑然天成,除此之外倒是完全没有那老参军所说的那般不好相与。 想来是那些人是因为人家出身不凡,骨子里先入为主地将叶远舟视作的高门贵胄,在心里头就把人给架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位子上,之后又反过来觉得是别人铁面刚硬,不好相处了。 前一晚与叶远舟商量妥当,杜若晚上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熟练地给自己梳了一个男人的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好,挑了一套前一日买回来的男装换上。 临出门之前,她对着铜镜照了照,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时而着男装,时而着女装,看习惯了,怎么看都觉得区别不大。 于是她请那个照顾她起居的婆子弄了一根炭条过来,对着镜子又把眉毛给画得粗重了许多。 拾掇好自己,杜若出了房间,叶远舟是个习武之人,习惯了早起,做事也向来是雷厉风行的,这会儿已经率先等在了那里。 只不过今日因为要去茶楼,他便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便服,并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与杜若在一起看着自然一些,他甚至没有穿武将平日里常穿的锦袍。 虽然说叶远舟生得人高马大,常年习武练兵,也让他不若寻常的举人书生那样皮肤白净,但胜在五官漂亮,两条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深邃如潭,鼻梁高挺若悬胆,穿着一身素白的宽袖袍子立在园中,十分惹眼。 叶远舟见杜若出来了,转过身来看她,这一看便不由一愣,视线落在她那两条浓黑的眉毛上头:“你这是……?” “我寻思着虽然现在换了一身男装,但毕竟之前去过那里,也没有戴什么帷帽之类遮挡,只怕作了男儿打扮区别也不够大,万一被人给认了出来,那可就不好了。” 杜若向叶远舟解释自己的意图,然后问:“瞧着和我平日里是不是不大相像了?” 叶远舟笑着点点头,杜若五官生得细致,虽然身材高挑,扮成男子倒也不算露怯,但是因为模样生得好看,甭管是漂亮姑娘还是俊秀公子,都难免惹人多看几眼,容易叫人留下印象,她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现在画出了眉毛,瞧着倒好像的确多了几分憨实的气质,和平日里有一些区别。 但是总觉得好像还有些不太够…… 叶远舟端详了一番,示意一旁候着的婆子去把杜若画眉的细炭条拿过来,一手拈着炭条,一手轻轻拢起宽大衣袖,小心翼翼在杜若的鼻子一旁给她画了一颗大黑痣。 一旁的婆子估计没有想到自家都尉还有这么一手好“画工”,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知失态,吓得连忙憋了回去。 杜若光凭婆子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估计多少是有些不大好看,她倒是不在意这功夫别人是如何评价自己外貌的,只是不知道叶远舟的用意。 似乎感受到了她目光中的疑惑,叶远舟把炭条交给婆子,拍拍手拂去手上的炭灰:“在这里画一颗痣,会让别人的注意力都落在痣上,反而不会留意到你的耳目口鼻生的如何。 我们军中的探子有时候会贴上假胡须来掩人耳目,但你这面相……很显然这一招不合适。” 杜若试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一张脸,顶着一把假胡子,一边走一边捻着胡须,那可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等同于昭告天下她就是女扮男装似的。 “好,那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出发吧!”杜若点点头,承认叶远舟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便爽快接受。 二人出了都尉府,院子里的扫洒丫鬟忍不住凑到婆子跟前嘀咕:“这位杜小姐可真是够看得开的!我要是生了她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叫人画个那么丑的痦子,我可得哭死!” “所以你只能当个伺候人的丫鬟,人家却能殿试高中探花,到咱们松州来做女司马!”婆子伸手朝小丫鬟额头上戳了戳。 叶远舟与杜若从都尉府出来,绕了一圈,拐到另一条巷子,穿到平城县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去。 一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不少,杜若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虽然都说这松州地界比起其他地方而言,民风并没有那么开化,相对要保守一些,但在这大街上,也有一些女子在外行走。 只是这些出门在外的女子,基本上都头戴帷帽,并且不是短的,而是从头罩到脚那种长长的,把整个人都笼在月白色的薄绢当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身形,却完全没有办法看到清晰的样貌。 这就难怪自己那 一日会被人给盯上了!杜若在心中暗暗思忖,她那天初来乍到,并没有意识到这街上女子都是遮遮掩掩的打扮,还是像之前一样,着寻常的女儿家装扮外出行走。 估计就是因为别的女子都遮掩的很严实,让人看不清那绢纱后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样貌年纪,反而自己当时的样子实在是称得上一目了然,这才叫贼人图了个方便吧! 可能是杜若对这样的情景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那被长长的白绢遮挡住的女子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也微微朝这边转过来。 她先看到了一旁身姿昂藏的叶远舟,那一张脸远胜城北徐公,不由让女子一阵羞涩。 然而她很快意识到那位仪态不凡的公子并没有看向自己,盯着自己的是他身旁的另一个身子骨看起来略单薄一点的年轻人。 然而这么一瞧……就见那人两条眉毛犹如长了发黑的毛虫一般趴在面上,鼻子边上还有硕大一颗黑痣…… 那女子连忙转过身去,加快了脚底下的步子,赶忙走开,生怕被那人再多看几眼都要脸上生疮似的。 第十章 出手大方 杜若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她也不过是看那个女子包裹得格外严实,才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未曾察觉对方的反应是什么。 茶楼就在前面,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之前她被人迷晕了掳走的那条巷口,冷不防看到那个地方,此前的遭遇似乎也一下子都从脑海中浮了出来,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叶远舟察觉到了身旁的人那明显的一抖,立刻放慢了一点步子,与杜若肩并肩走在一起,借助着身高的优势,将杜若的视线挡住。 “往前走,不要往旁边看。”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对杜若说,“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再落入陷阱。” 杜若想要回他感激一笑,但是想到叶远舟的提醒,便没有动,面色保持着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那天她出门没多久就中了迷烟的茶楼名叫千里香,在平城县茶楼里面的名气似乎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 不论是杜若在这里出事的那一日,还是今天这样一个大早上,这千里香茶楼都可谓是门庭若市,许多茶客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叶兄此前可来过这里?”快要到千里香门口的时候,杜若忍不住开口询问叶远舟。 虽然说今日叶远舟的衣着打扮与他平日里的风格截然不同,看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也有很大变化,但若是熟悉他的人,自然还是认得出来的。 这家伙可是没舍得在他自己脸上花什么黑痣之类的! 叶远舟摇摇头:“从未涉足过。我平日里时候都在军中,鲜少到这街市当中来,即便是为了公务,也是直奔州府衙门,从未在其他地方逗留消遣过。” “如此甚好!那咱们两个就更没有顾忌了。”杜若松了一口气,“那叶兄,我们就过去坐坐吧!” 说着,她从背后抽出原本别在腰带上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一边摇着扇,一边迈着四方步朝茶楼走去。 那姿态与杜若平日里的走路姿势迥异,却像极了京城里那些自诩有几分才情就到处卖弄的公子哥儿。 八成是她过去都是在男子学堂里读书,见了太多那种附庸风雅之徒,这会儿模仿起来简直惟妙惟肖。 叶远舟看她那副姿态,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跟在杜若身后一起进了千里香。 两人今日来也不是找个清净地方说话,为的就是看人,所以没有向小二要什么楼上的雅间,直接就找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了下来。 叶远舟身材高大,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小二跟着他的身影就跑了过来,寻思着这位看起来一身贵气,想来应该是个什么富家公子,于是也显得格外热情。 “二位客官,喝点什么?”他抽下来原本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殷勤地帮两个人把面前本就不脏的桌子又仔仔细细抹了一遍,满脸堆笑地询问道。 “来这里自然是喝茶,用些茶点,你可有什么推荐的?”叶远舟问。 “哎哟,客官,那您这可真是问对了人了!”小二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就来了精神,“我们店里什么好茶都有! 像是什么玉麒麟,千里香,金瓜子,不见天! 茶点就更好了,那都是我们老板从京城里面请回来的糕点师傅做的,咱们这平城县,不!咱们松州地界啊!除了我们家都没有分号!” “不用了,就给我们来一壶茉莉香片就好。”杜若摆摆手,示意店小二不用介绍那些,她之前来的时候也是询过价的,那什么“不见天”、“玉麒麟”都贵得离谱。 她从小到大虽然也算家境殷实,但绝对不是什么花钱如流水的人家,一壶茶要花掉自己小半个月俸禄的事儿,她可不干。 更何况,她这个司马今日才算是第一天走马上任,这俸禄可还没拿到手里头呢! 一听自己推荐的那些贵的都不要,就要一壶几文钱的茉莉香片,小二的热情顿时就消失了大半,肩膀一耷拉,垂头丧气就要走,又被叶远舟叫了回来。 “贤弟,今日愚兄做东,你就不要为我节省了!区区一壶茶,几样茶点,不用在意。”叶远舟对小二招招手,“不如这样,我们二人都是清淡的口味,不喜欢太浓重涩口的茶汤,你且帮我们寻一样适合的,再把你们店里招牌的茶点都给我们端上来便是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一看那白花花的银锭子,顿时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又喜笑颜开起来,就连外头那练杂耍把戏的百戏人都未必能有他这般的变脸速度。 “好咧!二位爷稍等,小的这就去,保准给二位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他赶忙把银子攥在手里,好像生怕叶远舟会反悔了,又听了另外那个人的建议,只要一壶香片似的。 小二乐颠颠地走了,杜若叹了一口气:“我们今日只需要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就能看得明白,叶兄着实没有必要这般破费。” “无妨。”叶远舟笑了笑,“你让那小二得了好处,一会儿他才会愿意开口,把一些我们未必靠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告诉咱们。” 他的这个思路倒是没有问题,杜若也承认他说得对,只不过对于这个花销,她还是会忍不住有点肉疼。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骠骑大将军的儿子,甭管是不是最受其中的那一个,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保不齐人家家里头的马夫都比自己老爹富裕。 这么一想,杜若就觉得自己要是再扭扭捏捏似乎也有些小家子气,便坦然了许多,没有那么过意不去了。 有钱到底能不能让鬼推磨,这个杜若吃不准,毕竟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但是有钱绝对能让人撒着欢儿地推磨。 没一会儿的功夫,店小二就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放着六个白瓷碟子,每一个碟子里大概有三四块糕点,形状颜色都不一样。 第十一章 白无常娶妻 “二位爷,这是咱们店里头应季的点心,请二位品尝,包二位满意!”他仔仔细细把点心放好,满脸堆笑地夹着托盘就跑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又回来,还是那个大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外加一碟切好的瓜果和一碟干果。 “二位爷,这是咱们店的镇店之宝——千里香!这茶香气浓而不腻,咱们店这名字就是跟着它取的!您二位尝尝!”小二把茶壶茶杯给他们摆好,果盘放好,又帮他们各自斟茶,“这两叠瓜果干果是掌柜的送给贵客的,说是配着千里香一起,味道绝佳。 您二位慢用!有什么事情再叫小的过来!” “小二,先别忙着走!”杜若叫住了他,眼睛朝这茶楼里面看了一圈,“我是打从京城里头过来的,初来乍到,对松州这边的事情不甚了解。 为何你们平城县里的女子都包裹得如此严实?别说是外面街上,就连这店里面用茶点的也没有人把帷帽摘掉,或者掀起绢纱。 莫不是松州这一带的礼法对女子约束格外严苛?” “哦,那倒也不是!”小二一听就笑了,摆摆手,“原来二位贵客是从京城宝地来的呀!那不知道我们这边小地方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就是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带什么女眷一同过来呢?” “我们二人四处游历,并不曾携带女眷同行,小哥为何要这么问?”杜若一脸疑惑状。 小二笑了笑:“要是没带女眷一起,那我倒是敢和您二位说道说道,要是身边还有女眷一同在这边……那我就担心万一说出来,你们听过之后要害怕了!” “这位小哥可真会吊人胃口,本来我并没有觉得这女子穿着严实一点有什么,被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有些好奇起来了。”叶远舟用手指把玩着面前的小茶杯,对小二说。 “我哪敢吊二位贵客的胃口啊!是这事儿吧,确实是挺蹊跷。”店小二神秘兮兮地压低了一点声音,“我们平城县啊,之前出过一档子事。 城外庄子上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一个姑娘,模样生得听说是很漂亮,但就是太漂亮了,结果惹出了怪事。 听人说啊,她是没遮没挡的就这么露着一张脸出去到河边洗衣服,衣服洗完天都黑了,一个人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那勾魂儿的白无常! 白无常一见,嚯!人间怎么会有这般绝色女子!一时就起了歹心,直接就把她给拐了走,拐去给自己当新娘子了。 他们家里头遍寻不着,都以为是不叫狼给叼了,或者熊给掏了的时候,人找到了,就是啊……” 他贼溜溜朝周围又看了看:“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变白了!” 说完之后,他还不忘留意杜若和叶远舟的反应。 两个人也十分默契地露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二对他们这样的反应相当满意,又继续说:“这件事可把我们这边的人给吓坏了。 后来他们找了神婆帮忙算的,说是白无常专挑漂亮姑娘下手。这不么,打那以后,但凡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就都会把自己包裹起来再出门。 再后来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着,就变成了长得越好看,出门就包得越严实。 这下可好了!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也不管自己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出外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样才显得有面子,让人觉得她们肯定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贵宝地有什么特别的风俗呢!”杜若恍然大悟状,继而又问,“那白无常娶妻的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这平城县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吓成了这样,难不成那白无常还有三妻四妾的癖好?娶了一个又一个?” “哟!贵客,这话可不敢乱说!”店小二忙不迭摆摆手,“这神鬼之事,谁说得准呢!咱还是别乱说为妙!不然真出了什么怪事,到时候再哭可就晚了! 不过那事儿就发生过那么一次,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伙儿都遮起来了,夜里也很少有妇人敢走夜路出去,倒是再没听说有这一档子事出现。” 他说到这里,忽然神秘兮兮地弯下腰,凑近了一点,低声说:“哦,但是听说有的庄子上,还真有别的女子不见踪影的,家里人也闹着非说是白无常娶妻给勾走了! 但是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知道到底是白无常勾走的,还是跟人私奔了,或者遇到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人牙子! 所以这种咱就先不算在那一档子事里头了。” “那前面你说什么从头到脚都雪白雪白,听着可是够吓人的!”杜若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那这事儿官府那边就没有个什么说法么? 总不至于官府那头也觉得是白无常干的吧?这说法信不信另说,听着可是没法子向上头交差的样子!” 店小二咧嘴笑了笑:“贵客,您这初来乍到的,估计对我们这平城县实在是不怎么了解! 说了不怕二位笑话,我们这州府衙门和县衙的仵作,全都加一起,都凑不出一口全乎儿的牙来! 那一个个,走两步都要摇三摇,他们比鬼都像鬼,那死人看着都比他们有生气儿! 就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们能给出个什么说法来呀? 之前啊,我们这儿有人在城外一不小心挖出来了一大包骨头,吓得报了官,那几个仵作验看过之后,一口咬定说就是人的骨头。 好家伙,官府折腾了半天,东查西查,连哪里有人死了或者不知所踪都打听不到,到最后您二位猜猜怎么着? 县里的一个屠户,去县衙里头送猪肉,刚巧看到那几个老眼昏花的老仵作在摆弄那一堆骨头,就纳闷儿,问他们没什么事儿抱着一堆猪骨头在那儿端详什么呢!” 杜若惊讶地挑起了她那两条黑毛虫一样的浓眉:“猪骨?这边的仵作竟然连猪骨和人骨都分辨不出么?” 店小二颇有些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所以说啊!就一点点事情他们都稀里糊涂的,谁还敢指望白无常娶妻那么邪门儿的事情能被他们给弄明白呀! 反正若是出事的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或许就会有厉害的高人来处置这一桩怪事了。 偏偏死的是个漂亮村姑,那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生死有命罢了!” 第十二章 驻颜之物 小二的唏嘘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掌柜给叫走,又去招呼起别桌的客人了。 杜若和叶远舟也不好枯坐着,放着一桌子茶点碰都不碰,却瞪着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这种举动未免过于露骨,他们两个人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于是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品茗聊天,虽然说价格不菲,但凭良心说,那一壶“千里香”的确是清香适口,茶叶的香气在滚水之中释放出来,只是经过口舌流入喉头,便已经是唇齿留香。 几味糕点也都做得不错,并非虚有其表,要么软糯香甜,要么细腻适口,杜若小口小口细细品尝,吃的很慢,并且吃下去的也不多。 倒不是她有什么女德风范,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斯斯文文,而是上一次在这里出去没多久便着了道,她也不确定究竟问题出在茶里,还是点心里。 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她那一日的确也用了茶点,但是当时并未多加防范,点心就着茶,混合在一起,没有怎么细细砸吧滋味儿。 这回杜若仔仔细细品尝着,试图用味蕾在那些浓郁的豆香、乳香、果香或者花香之中找到些许异常。 她的嘴巴向来灵得很,小的时候在学堂里头因为她天资聪慧,特别得先生偏爱,整日里夸奖她的话都挂在嘴边,夸奖她一个女娃儿比学堂中那些男孩儿还要更有灵气。 久而久之,一起读书的孩子里面,有人佩服她,自然就有人嫉妒她。 就有一个淘气的孩子,故意往她的食盒里头撒了一点巴豆研磨成的粉,想要看她吃下去之后出丑。 没想到杜若只是闻了闻就察觉到了其中异样,一口都没有碰。 第二天她留心观察了一下是谁偷偷在自己的食盒里面加巴豆粉,到了第三天便有样学样的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那个孩子并没有杜若这样的家传和本事,吃得有多么开心,后来捂着屁股在哄笑声中冲去茅房就有多狼狈。 杜若祖上几辈人里出了不少名医,就连她祖父杜茎山的医术也是名声在外。 而到了杜若的父亲杜仲这里,他虽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琢磨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偏方也很有兴趣,却无心学医,只作为乐子打发时间而已。 因而杜若也和她的父亲一样,虽然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对各类药材药草倒是涉猎颇广。 细细品尝过几样点心之后,她可以确定,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额外加进去的古怪玩意儿。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点心里,那茶的嫌疑便更重了。 杜若并没有从茶水当中喝出什么异味儿来,拿着茶杯端详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再盯着茶壶仔细看了一番,抬眼瞧瞧周围的几桌,杜若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神色。 “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叶远舟方才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杜若的一举一动。 作为骠骑大将军的二儿子,从小他便被教导君子要行为坦荡,不可行鸡鸣狗盗之事,更不能去钻研什么旁门左道,必须要行得正坐得直。 不论是兵法还是操练,不论是内家功夫还是外家功夫,他统统都很有底气,了如指掌。 但是那都是些大开大合的路数,饶是他已经算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识毒认毒的本事,他也是一丁点儿都没有。 “叶兄,你看咱们这茶壶样式如何?可还算得上美观?”杜若并没言明,而是示意他看看面前的茶壶。 叶远舟方才并没有太仔细留意茶具的样子,毕竟这样一家茶楼里面,又能拿得出手什么稀罕货色,不过就是寻常的茶壶茶杯罢了。 现在杜若让他看,想来应该是发现了端倪,他便仔仔细细把面前桌上那一把白瓷茶壶端详了一遍。 “这瓷虽然不算薄,质地倒也还细腻,壶身上的花纹描绘略显粗糙,算不得什么上品。”他看过之后,对杜若说道。 杜若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的想的,我觉得咱们这白瓷蓝花儿的茶壶,看起来终究不如那几桌白瓷粉花儿的看着顺眼。” 叶远舟听得明白,端起杯子来喝茶,一双利目迅速朝周围几桌扫了一圈,果然发现了问题。 在这茶楼里面喝茶的茶客,若是几个男子结伴而来的,则桌上摆放的茶壶无一例外都是与他们这一桌一模一样的白瓷蓝花。 而女客围坐的桌上,被几个包裹成从头到脚一筒白绢样的女子面前则是白瓷粉花的茶壶。 杜若等了一会儿,等到那店小二又转到他们这一桌附近,抬手示意他过来一下:“小哥,我有一事感到好奇,还请小哥帮忙解惑! 为何你们这店里头,女子与男子连喝茶的茶壶都并不相同?” 店小二估计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太当一回事,这会儿冷不防被杜若问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贵客好眼力啊!我们店男客女客的确有些区别。 女客来我们这边几乎都是为了吃我们店里的花颜月貌茶来的!所以专门为她们准备了不一样的茶壶,免得茶壶都长一个样,万一弄错了不好。” “这花颜月貌茶不知是何物?我们过去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叶远舟顺势开口跟着问。 “哦,这可是个好东西,听说啊,时长喝这花颜月貌茶,能够活血养颜,让女子肤白胜雪,面若桃花!”小二被问起那种茶的时候,脸上颇有些得意,“平城县里有头有脸的殷实人家,夫人小姐哪有不特意过来我们这边吃茶的!都说效果好得很!” “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在京城里却是从我听说过。”杜若一脸好奇,转脸对叶远舟说,“若是有这样的好东西,弄一些去京城里卖给那些高门大户,岂不是可以大赚一笔?”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那些贵妇最喜欢的就是驻颜佳品了。”叶远舟也点头表示赞同,“不知这花颜月貌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哪里可以买得到?” 第十三章 神秘兮兮 “贵客说笑了,这东西稀罕得很,除了我们这千里香之外,到别的地方你们可都见不着!”店小二忙不迭摆手道,“这花颜月貌茶是我们老板定期送到店里头来的。 那都是把已经熏制好的花和茶叶,用细绢包起来扎进口,在后厨熬煮成茶汤,盛在茶壶里端上来给客人们喝的! 每天我们茶楼卖出去多少壶花颜月貌茶,就得有多少份对应的茶渣,到了晚上的时候,掌柜的还得亲自清点仔细,等到关了门之后,他还得带着这些茶渣去老板家里头报账呢! 账目都能够对得上,老板才会给他第二天的茶料,那是一丁点儿都不能差的! 您二位也瞧见了,给您二位推荐的这千里香虽然也是好茶,但是那茶叶就在茶壶里头,您是喝了茶之后习惯把茶叶给嚼了,还是扔了,或者带回家去,都没人拦着。 但是唯独那花颜月貌茶,可是分毫都不能差。 您就说,这东西它稀罕不稀罕?金贵不金贵?” “这么听来,这还真是个稀罕物!不如给我们也来上一壶,让我们也尝尝鲜?”叶远舟听后连连点头,很大方地从袖子里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边。 店小二看着那一锭银子,两只眼睛都快要发光了,伸手把银子攥在手里,态度更殷勤了几分:“成,那我这就去和掌柜的说一声!” 说完他便拿着银子屁颠屁颠跑开了,直接跑去与掌柜的耳语了一番。 这茶楼的掌柜是一个花白胡子,看上去已然过了天命之年的老翁,在小伙计捧着银锭子跑去找他嘀咕的时候,起初看到出手大方的银锭子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过他在朝杜若他们这一桌看过来之后,便迅速收回视线,对店小二摇了摇头,低声嘱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店小二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叠干果,还有原封不动的那一锭银子。 “二位贵客,实在是对不住。”他恋恋不舍地把银子重新放回到桌上,“掌柜的说,我们店那个花颜月貌茶是只卖女客,不卖男客的。” “这是什么规矩?”杜若做不悦状,“难不成爱美之心,就只能那妇道人家有,我等就不能也滋养一番?” 小二苦着一张脸:“这位爷,这是老板定的规矩,别说是我了,就是我们掌柜的,他也说了不算!真是没辙! 八成啊,是这花草太罕有了,所以老板也搞不到多少,若是谁来点都卖的话,恐怕那些姑娘就喝不上了!” 杜若依旧一脸被人驳了面子的怒意,倒是叶远舟,看起来心平气和,伸手将银子收回袖筒里,对店小二说:“罢了,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与你为难! 只是你们这老板还真是性情颇有些古怪!开门做生意,哪有这样对来客挑挑拣拣,诸多要求的!” 小二唉声叹气,扭头瞄一眼正在算账没有朝这边看的掌柜,低声抱怨道:“贵客说的是啊! 不瞒二位,打从这茶楼重开张我便在这里,都有快两年了,到现在都未曾见过我们老板是的模样!” “这间茶楼开张只有两年的功夫?”叶远舟讶然,打量了一下四周,他被调任松州上轻车都尉大概有三四个年头,平素即便很少到市集上面来。 但是这家茶楼似乎在他刚到松州上任,到平城县来处理公事时就已经在了,并不是什么这一两年才开张的新店。 “那倒不是。”小二摇摇头,“店一直都在这儿,之前也是茶楼,也叫千里香,只不过呢,老板是两年前新换的老板。 听说过去那个老板经营不善,茶楼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现在这个老板盘下来之后,把之前店里的掌柜、伙计都给赶走了,重新找了掌柜,雇了我们这几个伙计。 虽然说老板神神秘秘的,除了掌柜的之外我们谁也没见过他,但是这眼见着茶楼的生意就好起来了。 别的不说,就光是每天来我们这儿喝花颜月貌茶的女客都得赶早儿,要是过了晌午再来啊,都不一定有了!” 小伙计在这里聊得眉飞色舞,那边掌柜的一抬头就看到了,赶忙过来,陪着笑脸同叶远舟和杜若寒暄两句,将那口若悬河的小伙计给拉走了。 再继续在此处消磨已经毫无意义,杜若和叶远舟在小伙计被叫走之后,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附近,杜若见茶楼柜台跟前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那老掌柜在拨弄着算盘珠子记账,便踱着步子凑了过去。 “掌柜的,多有打扰!”她同掌柜拱拱手,“我与友人打京城而来,一路游山玩水,途径松州。 方才听闻贵店有女子服用可以滋养容颜的好茶,但是不能卖与男客,不知道掌柜能不能看在我们大老远来的这个份上,买一点花颜月貌茶给我们,让我们带回去给家中女眷?” 这茶楼掌柜长得瘦瘦小小,一把花白胡子,他听了杜若的话,立刻端起一副小脸。 “实在是不好意思,恐怕小老儿也没法子允诺贵客这个要求!”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剜了旁边的小二一眼,嘴上说得很是客气,“花茶稀少,老板订了规矩,只允许在店内供给女客,不允许外售。 此前也有外地来的贵客许以重金老板也没有答应,说是凡事不能破例,一旦破例就再没了规矩可言。 依我看,我们松州这一带,风景秀丽,山河壮美,不如贵客下一次携家中女眷同来游玩,到时候再到本店品尝花颜月貌茶,小老儿到时候定当出门相迎!” 这掌柜别看一副风中残烛的衰弱模样,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两只眼睛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昏花之兆,分明还闪着精光。 杜若见状也不再赘言,只一脸遗憾摆手作罢,和叶远舟一同出了茶楼。 二人沿着街市漫无目的地走,毕竟做戏要做全套。既然是装作闲来无事四处闲逛的外来客,那自然也不能离开茶楼之后就行色匆匆地径直返回都尉府。 第十四章 老弱病残 “你上次去的时候,喝的是不是那花颜月貌茶?”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叶远舟才问杜若。 杜若点点头:“应该是的,我那天也是叫伙计推荐一种茶,最好是有松州特色的,那伙计就给我上了一壶茶,茶汤颜色比寻常茶水更浓郁一些,也略显浑浊。 方才出来的时候,我也借机瞥见了一旁女客桌上的茶杯,与我那日喝的十分相似。 当时我并不知情,只当是松州特色的茶汤,并且价格也很公道,所以并未起疑心。 现在想来,那茶汤里面恐怕另有文章。” “我过去也不曾知道,平城县内还有这样一位神秘的茶楼老板。”叶远舟的神色也比早上刚出门的时候要严峻了许多。 “是啊,只是不知这位老板,与那日抬轿的歹人口中所说‘坊主’,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杜若想起那天的遭遇,忍不住又是一阵汗毛倒竖的后怕,不过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叶远舟,内心里的不安又退去了几分。 两个人向前走了一段路,迎面就看到一个黑面汉子匆匆而来,与叶远舟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差一点撞在一起,把杜若吓了一跳。 叶远舟却很淡定,与那黑面汉子错身而过之后,一言不发走出一段路之后,拉着杜若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之后便在杜若吃惊的目光中,手一抖,抖出一张字条来。 “这……”杜若看着那字条,一时反应不过来。 叶远舟一边展开字条,一边对她说:“方才那黑脸的,是我的人。” 这一点杜若倒是并不感到意外,上折冲府卧虎藏龙,一点不稀奇,她只是觉得方才两个人一打照面就分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了消息。 叶远舟迅速看完,将字条重新塞回袖子里,示意杜若加快脚步:“我们得抄个近路回去,你想要找的东西找到了!” 杜若对平城县里的路线并不熟悉,赶忙加快脚步跟着叶远舟。 她想要叶远舟帮忙找的东西,无非是卷宗格目和与“白无常娶妻”相似的尸首。 若是卷宗格目,大可光明正大地送去都尉府,毕竟不论是平素就代管州中许多刑狱案件的叶远舟,还是自己这个刚刚上任的司马,调阅卷宗格目都是理所应当的。 能够这么隐秘,恐怕就是“白无常娶妻”的尸首了! 想到这个,她不禁来了精神,脚底下也走得更有劲儿了。 过去每每协助验尸查案,总有人在私底下指手画脚,评头品足,现在自己是堂堂松州司马,着手调查悬案,寻找真相,看看谁还敢有什么非议! 她倒要看看,这通体雪白的尸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路上杜若很默契的并没有询问太多,毕竟叶远舟的不下向他传递消息都那般隐秘,背后缘故不难猜测。 在叶远舟的带领下,两人在一番七拐八拐之后,竟然绕到了都尉府的后门,叶远舟叫开门,带杜若进去,这才把袖中字条摸出来递给她看。 杜若这一看,不禁惊叹这上折冲府的探子果然不同凡响,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还真被他们找到了另外的一起“白无常娶妻”。 这一次发生怪事的是距离平城县较远的原川县,此地与平城县一样同属松州地界,大约半月之前有一个失踪许久的女子被人发现了尸首,和之前平城县城外的一样,也是从头到脚雪白一片,毫无血色。 原川县的县衙早就听说过平城县这边的那一桩怪事,觉得晦气得紧,就想要把那尸首尽快焚烧了事,就一律按照“白无常娶妻”来解释作罢。 无奈这一次原川县死了的却不是什么寻常的村姑,而是县里一个富户家的女儿。 原川县令想要敷衍了事,死去女子的爹娘却是不肯这么稀里糊涂作罢的,坚持要一个说法,不能让自己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没有歹人受到律法惩处。 可是原川县令自认是给不了什么说法,毕竟有平城县的先例摆在那里,偏偏他又得罪不起这富户,只得想办法稳住对方,希望尽量拖一拖,拖到那家人没法子,自己放弃。 于是女子的尸首就被暂时保留起来,但县衙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提,就希望所有人都能尽快忘掉此事。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那女子家中一直都没有放弃讨要说法,于是便很快叫上折冲府的探子打听了一个清清楚楚。 探子瞧着原川县衙的态度如此含糊不清,怕大张旗鼓回去禀报叶远舟会打草惊蛇,让那本就怕事的原川县令急急忙忙处置了女子的尸首,这才选择暗中传递消息,一边杀那县令一个措手不及。 杜若大喜过望,不过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家当都跟着仆从在路上,眼下还没有到达,原本她特意收拾在行李里头的那一包趁手的工具自然也是指望不上。 她只好让叶远舟做出发的准备,准备自己到平城县衙去一趟,找那边的仵作借几样工具。 她把自己的想法同叶远舟说了,正准备离开,就被叶远舟一把拉住:“你不能这么去。” “叶兄不必担心,去别处我需要顾忌一二,去平城县衙应该还是稳妥的。”杜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独自外出的安全问题。 结果却见叶远舟笑着对自己摇摇头,掏出帕子递了过来。 “你好歹是松州府的司马,着男装还是着女装去平城县衙都没关系,但是眉毛和那颗痣还是擦一擦比较好。”他忍着笑对杜若说。 杜若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那两条黑毛虫,还有叶远舟在早上临出门之前的“锦上添花”,顿时失笑,接过帕子请婆子给自己端了点水来,把用炭条描上去的部分都擦洗干净,这才匆匆出发,去县衙借工具。 虽然说司马是个闲职,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管辖权,但毕竟官位摆在那里,即便是松州这样的一个下州,堂堂司马也是从六品上的朝廷命官,县令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更别说是县衙的那几个仵作了。 可是仵作的态度固然很好,杜若却很是头疼。 那店小二说得还真是一点不夸张,这几个仵作若是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他们,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就只能想到四个字——“老弱病残”。 第十五章 去原川县 县衙的仵作倒是不少,一共有三个,可是这三个仵作加在一起,可能要小二百岁的样子,一个个看起来耳背眼拙,说话都好像漏风似的。 杜若问他们借工具,几个仵作大惊失色,连忙问她要做什么。 杜若随便敷衍了几句,几个仵作明知道这位司马大人是不想告诉他们,却也没有法子,不敢追着刨根问底,只好老老实实把各自的工具箱给摊开来,让杜若随便挑拣。 看到他们那些验尸的工具,杜若的脸都快黑了。 她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些锈迹斑斑的东西,是怎么能够被拿去验尸的,除非是都烂透了腔子的,否则就那几把锈刀,只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实在是没有趁手的东西,杜若失望地离开县衙,几个仵作诚惶诚恐地将她送出的门。 杜若走出好远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身为新科探花,若自己是男儿身,那必然是会得到圣上器重,委以重任的。 可是偏偏就因为是女儿身,又不愿意去做伺候人的女官,自己就被“发配”到了松州这样的一个下州,做了一个区区从六品下的小小司马。 要说心里头一点都不委屈,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看了那几个仵作之后,一想到外头的人说州府衙门那边的情况比县衙也好不到哪里去,杜若原本的委屈和不甘便悄然淡化了许多。 即便是一个不受器重的下州,总得有人真的去做些什么,这里的百姓才能安心生活,这一方天地才能得到安宁。 老刺史杨大人摆明了就等着回乡养老,既不想往上爬,也不想在致仕之前再做出任何政绩。 下面的“下梁”们,面对着这样一个“无为而治”的“上梁”,又能有多勤于政务呢? 这几个牙摇齿落的老仵作不过是松州府上上下下的一个小小缩影罢了。 现在自己做了松州司马,又遇到了这样一起官府之前没有能力解决的怪案,甚至差一点让她自己身陷险境,就更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只是这一腔热血已经咕嘟咕嘟冒着泡了,没有趁手的工具也着实是愁煞人也。 杜若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她总不能徒手验尸吧? 回到都尉府的时候,叶远舟已经备好了两匹马,就等着杜若回来就可以出发,结果却见她愁眉苦脸地回来,不由有些疑惑。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难不成那县衙里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因为你是女官而驳你的面子不成?” “那倒不是,”杜若摆摆手,把那几个让人糟心的仵作和他们更让人糟心的工具给叶远舟描述了一遍,“现在我连个趁手的工具都没有找到,实在是发愁得紧。” 叶远舟一听,便轻笑出声:“我还当什么天大的事让你这般愁眉不展! 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走,你随我去我的兵器库,里面的东西哪个合用便拿哪个!” 杜若一听这话,不由也是两眼放光。 她家祖上从医,到了父亲那里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虽然算得上是满腹经纶,却连菜刀都提不动。 过去的那些同窗也是一样,都是一些文弱书生。 武将的兵器库,她可还从来都没有见识过。 作为当朝武状元,叶远舟的武学渊源自然极深,他的兵器库也同样让杜若打开了一回眼界。 望着面前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刀枪剑戟,杜若心中默默感叹,他这兵器库只怕是比一些百姓住的房子还要更大吧! 不过这么多的兵器也没有让她挑花了眼,毕竟验尸这种事,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了,什么样的工具比较合用,心中是清清楚楚,拿眼睛一看就先排除了一大片。 她需要用到的绝不是那种又长又重的刀剑,就连匕首都略显太厚太笨重,她想要找的是又小又薄又锋利的。 很快,她就看中了一柄小刀,那刀又窄又薄,就像是一片银光闪闪的柳树叶子似的,刀刃有尖儿,略带一点弧度,拿在手里头也很轻巧。 “这刀极其锋利,加些小心。”叶远舟负手站在一旁,看着杜若拿起那一柄柳树叶一样的小刀反复掂量,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然后又问,“觉得这个合用?” 杜若点点头。 “这是一种袖中刀,实际上是暗器。”叶远舟一边示意一旁的仆人拿一只小木匣把杜若挑中的小刀放进去,一边对她介绍说,“平时藏于袖中,用的时候可以藏在指尖,也可当做飞刀或者镖。” “这算是你惯用的兵器么?”杜若问。 叶远舟摇摇头:“暗箭伤人并非君子所为,叶某素来不屑于这种阴损的路数,所以只是觉得有趣,便一并收了进来,还从不曾用过。” “暗箭伤人的确不太光彩。”杜若对此深表认同,“那今日我便让它做些光彩的好事吧!” 选好了趁手的工具,杜若这心里也就有了底,她又请都尉府的下人帮忙找了两枚大小不一的针和一捆桑皮线来,用一个小包袱皮包裹起来,背在身上。 叶远舟选得两匹马,一匹是他自己的爱马,长得高大威猛,等在那里的时候,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出发,蹄子时不时刨几下地。 而另外一匹枣红马看起来个头就显得娇小许多,看起来也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杜若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的脑门儿,枣红马主动把头凑了过来,仿佛已经跟她认识很久了似的。 这个反应让杜若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会骑马,只不过骑术平平,这一次知道要赶去原川县就必须骑马赶路,心中多少有一点紧张。 这会儿那种紧张的感觉倒也被枣红马柔和的脾气给安抚,平静下来许多。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叶远舟也看出了杜若的担心,伸手也拍了拍那枣红马的头,对她说。 两人上马出发,可能是照顾杜若的骑术,叶远舟的速度并不算快,两人一路马不停蹄,抵达原川县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暗。 而当他们出现在原川县衙的时候,还不认识杜若是谁的原川县令,一见到叶远舟牵着马走进院子里来,登时两只眼睛就瞪得溜圆,好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 第十六章 暴毙 原川县的县令是一个枣红面孔的胖子,别看身段庞大,胆子却小的可怜,看到叶远舟到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脸地唯唯诺诺。 “不知叶都尉今日要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叶大人莫要见怪!”原川县令小碎步迎上前来,鞠躬作揖,身上的官服被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有被撑破的风险。 叶远舟停下脚步,冷眼看他,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并未与他赘言客套,冷冷问道:“唐大人可知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下官愚钝,下官不知……”那唐县令回答地有些缺乏底气,说出话来虚飘飘的。 “你们原川县可有一户姓石的员外?” 一听叶远舟这话,唐县令过于饱满的额头上顿时就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心头猛地一跳。 他忍不住暗骂几句那姓石的,原本以为只不过就是家底殷实,没想到还有些能耐,竟然能把这事悄无声息捅到了叶远舟那里去。 谁都知道,虽然说叶远舟任的是上轻车都尉,是在松州督军的,但是这两年来,由于杨刺史有心无力,私下请托,松州地界大大小小的刑狱之事,几乎都由他经手。 自己原川县这边的事情瞒了他叶远舟,非得较真儿来说,论起章法来没什么问题,只是结合松州的实际情况,那就说不过去了。 更不要说,现在松州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叶远舟的来头,这样的人即便不去特意结交攀附,谁又敢轻易得罪呢! 见唐县令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叶远舟也没指望真的向他讨要个什么说法,冷哼一声:“还不叫人带我们到殓尸房去!我要带人亲自验看!” 一听说叶远舟要去验尸,唐大人被吓了一跳,可又不敢阻拦,只能唯唯诺诺地叫了一个衙差带着叶远舟他们去殓尸房。 只不过对于和叶远舟并肩而行的杜若,唐县令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心中暗暗揣测,这个看起来略显单薄的白面书生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能够与叶远舟同行。 去殓尸房的路上,杜若也算是看出了一点门道。 难怪得之前的老参军听说自己暂住在都尉府会那么惊讶,原来叶远舟在其他官员面前,竟然是另外的一副面孔。 那冷傲的样子,和生人勿进的气场,与跟自己打交道的时候还真的是截然不同。 身为原川县父母官的唐县令在叶远舟面前都畏畏缩缩,他下面的衙差自然也勇敢不到哪里去。 被派出来带他们去殓尸房的那个衙差看上去二十出头,按理说正是身强体壮、生龙活虎的年纪,这会儿走在前头,却显得缩头缩脑,一副快要吓死了的窝囊样子。 这一路上,他就自顾自闷头在前面走,一句话也不说,双臂紧紧夹在身侧,好像很害怕似的。 杜若悄悄加快了脚步,跟上那衙差,在后面伸手拍了拍他。 衙差好像被吓了一大跳,浑身上下猛地一抖,慌忙扭头看过来,一见是杜若,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刚要恼火,责怪这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小白脸儿,余光扫见了后面的叶远舟,想起这小白脸儿是跟着那从来不给人好脸色的叶都尉来的,顿时恢复了几分理智。 已经到了嘴边的呵斥也嚼吧嚼吧咽了回去。 “这位大人!”衙差不知道杜若什么身份,叶远舟不做介绍,他们就没有人敢问,不过能够被叶远舟带在身边的,随便扯出来一个都比自己尊贵,这么称呼倒也不出错,“您有话就说!人吓人,吓死人啊!” “你很害怕么?”杜若问他,“莫不是这天还没黑呢,你就害怕往殓尸房走了?” “若光是去殓尸房,那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只送到门口,又不用进去。”衙差摇摇头,虽然他的确怕得要死,但面子还是要维护一下的,这种事情不好随便承认,“主要是你们要去看的那东西……邪气得很!” “哦?这话怎么讲?”杜若一副吃惊模样,“不就是一具女子的尸首而已么?有什么特别?” 衙差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主动过来和自己攀谈的小白脸儿与人说话倒是和气,让人不由自主就觉得亲近,好像是那种可以畅所欲言都不用顾忌的人。 可是一想到身后还有个叶远舟,他又忍不住觉得有点腿肚子发紧,只好拿眼睛朝后瞟上一眼,摇摇头:“问这么多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们不是都要去瞧的么!” 说完,他想了想,又觉得小白脸儿好像浑然不知情,要是自己一点都不提醒有些不太稳妥,便压低了声音,往杜若那一边凑了凑:“不过我可提醒你,若是在都尉面前你还能说得上话,回头记得劝着点儿! 那东西邪气得很!你们到那边瞧上两眼就赶紧走,不然真的沾染上了什么晦气,日后出什么岔子可不好!” “我倒是听闻那女尸发色雪白,除此之外,有什么邪门儿之处么?”杜若看着衙差的面色,那惧怕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会儿再听他这一番话,心里愈发好奇起来。 衙差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转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却好像没有听到杜若的询问一样,一言不发,没有做出回答。 “有什么忌讳,所以不敢说?”杜若见状,先回头给叶远舟使了个眼色,然后伸手拉那衙差一把,两个人加快了脚步,与叶远舟拉开一点距离,“这位大哥,有什么的话,你最好还是先给我透个信儿! 你也知道,后面那位爷是什么身份!若是你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他真想要在那里逗留,我没个缘由也劝不住啊! 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谁担得起?” 衙差听了这话,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 再看他们与叶远舟拉开了一点距离,叶远舟没有紧跟过来的意思,这才定了定心。 “之前把那东西送去殓尸房安置好的那个差人,算起来是我族亲,膀大腰圆的一个壮汉子,办完了那一次差事之后,第二天……就死了!七孔流血!”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杜若说。 第十七章 石家小姐 杜若一愣,这事儿之前她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听说过。 按理来说,叶远舟的探子能够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查到被唐县令隐瞒起来的这一具女尸,没道理旁的却没有打听出来。 “竟有此等怪事?!”她一脸惊诧,一副不太相信衙差这一番说辞的样子,“为何我们在别处却不曾听说过? 你说死的也是县衙的衙差,为何这事州府那边都没有听说?照理来说,出了这等诡异之事,应该上报的吧?” “嘘!你小点声!”衙差忙不迭示意她小一点声,不要让后面的叶远舟听见了,“我不是说了么,那人是我族亲!要不然连我都不知道这事儿跟那邪物有关! 他们家人绝口不提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外就只说是突然发了恶疾,来不及医治就咽气了,别的什么都没有讲。 唐大人也不知道这事儿跟那女尸还有关联,就当是衙差病死了一个,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么点儿的一个小事也不值得往州府衙门报,报上去了杨刺史也不高兴,嫌他小事化大。 所以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这不也是想着你方才说的,叶都尉他身份不同一般,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不是都担待不起么!” 杜若感激地冲他拱拱手,然后才又问:“可是这事为何那个衙差的家里人要如此讳莫如深,不肯对外透露呢?” 衙差摇摇头:“这个我便不知道了!他们家里人不肯讲,我也没地方打听去! 总之这件事古怪的要命!邪门儿的要命! 你们啊,也别太不信邪!听我的,一会儿可赶紧给都尉大人劝走!” “我省得!”杜若点点头,回应得十分诚恳。 很快殓尸房就到了,那衙差越是走近殓尸房附近,脚步就越慢,一副极其不愿意再继续往前走的样子。 杜若看了看叶远舟,又看了看那衙差,叶远舟心领神会,开口叫住走在前面磨磨蹭蹭的衙差:“行了! 到了这儿我们便找得到了,你且回去跟唐大人复命便是了! 本官在这里要做什么,应该也不需要留你在这儿随时去与唐大人通报吧?” 他的话这么一说,那衙差哪里敢多留,更何况骨子里就已经被吓了个半死,这会儿本就巴不得赶快离开。 衙差连忙唯唯诺诺答应着,临走之前还不忘给杜若使了几个眼色,提醒她一定要注意自己之前说过的事情。 杜若没有作声,那衙差也不敢再继续耽搁,急急忙忙行了个礼,撒腿就跑。 那腿脚,那速度,比来的一路上可要利落太多了。 叶远舟冷眼看着那衙差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衙门上下,皆是这等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辈,怎么可能好好做事!” “方才那衙差倒也算是事出有因。”杜若想要把自己方才听到的事情讲与叶远舟听。 不了她还没有讲,叶远舟就点了点头:“方才他与你的说的事,我已经听到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衙差,却笃信神鬼之事,遇到这种怪异暴毙,不去试图寻找背后的真相,却一口咬定是邪祟害人。 这世间若是真有邪祟,只怕那邪祟也是从人的心里头生出来的,却要把黑锅扣在鬼神的头上,实在可笑。” 杜若讶然,不仅仅是因为叶远舟习武之人令人惊讶的敏锐耳力,还有他方才那一番话里的观点。 这世道,虽然从未有人亲眼见到过任何的妖魔鬼怪,但是笃信神鬼之说者却是十有八九。 甚至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反而越是如此。 杜若自幼在父亲的影响下,向来相信只见人害人,不见鬼害人,只是他们父女两个人这种观念在乡里多少显得有些曲高和寡,难遇知音。 现在听到叶远舟的话,不免刮目相看。 两个人到了殓尸房,找到这里的管事,询问了那女子尸骨存在何处,为何会被保留下来。 殓尸房的管事是一个孤老头,在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命硬,自幼没了爹娘,年轻时候刚刚娶了新妇过门,没过多久娘子便死于难缠,一尸两命。 打那以后别人都嫌弃他,说他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别的营生也做不得,只好到殓尸房里去做个管事,好歹每个月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柴薪钱。 这管事一辈子就在殓尸房里泡着,胆子比寻常人都要大,听说叶远舟他们是为了那具女尸而来,也没表现出任何恐惧担忧。 “回两位大人,”他叹了一口气,“这女子名叫石翠云,是我们原川县石员外家的千金。 这位石员外和夫人伉俪情深,一辈子不曾纳过妾,也不曾找过什么填房。 石员外夫妇平日里对庄子上的农户也是十分宽厚,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苛待,那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大善人。 家里头有三个儿子,女儿就只有石翠云这么一个,全家上下都对她宝贝得紧,说是当成眼珠子一样,那也是一点都不为过。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故,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凭空不见了踪影! 也报了官,石员外自己也找了许多人到处去找,都找不到。 过了好久,突然说找到了,结果发现不光人死了,那尸首还十分诡异。 唐大人觉得这事情诡异晦气,加上之前平城县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到最后也只能说是‘白无常娶妻’,不了了之。 唐大人估摸着他也破不了这么古怪的案子,索性就有样学样,说是‘白无常娶妻’,要让人赶紧把那不祥的尸首给处理了。 石员外和石夫人哪里能受得了自己宝贝女儿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无论如何都要个说法,说不管花多少钱,需要出多少人手,都在所不惜。 唐大人实在是拿石员外没有法子,只好退了一步,说让石家自行处置,日后不论有什么问题,都石家人自己担着。 石家人找了一个乡里最会办丧事的人帮他们把尸首仔细处置了一番,说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尸首完好无损,不生驱虫,然后衙门派了个人,给抬到我这殓尸房来。 听说石家人一直都在外面想办法,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没一个人敢碰‘白无常娶妻’的事,都觉得晦气。” 第十八章 纸皮 “不知管事是否能找到石员外?”杜若问那老管事,“我想要验看石员外女儿的尸首,这事还需要先请石家人的允许才行。 只是我与寻常仵作验尸不大一样,可能需要动动刀子,但是我可以保证,验看过之后,一定能够让这石家小姐体体面面的下葬。 还请你去石家通报一声,问问他们的意思。” 老管事知道叶远舟是都尉大人,也因为在殓尸房管事的缘故,知道松州地界里的断狱之事几乎都是叶远舟在处置,只当他是得了信儿过来看看。 现在一听竟然是当真要查这桩奇案,先是一愣,然后才慌忙应声,请二人在院子里稍等,自己急急忙忙出去。 他年纪大了,腿脚儿不太利索,找了一个附近的年轻后生帮忙跑去石员外家报了个信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气喘吁吁跑来了殓尸房。 “来了,是石家的下人!”老管事别看岁数大了,眼神儿倒是不错,即便天都已经黑了,就靠着大门口那几盏灯笼的光亮,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小厮跑进来,看到院子里的三个人,他只认识老管事,不过剩下的两位,一个高大威猛,一个面白如玉,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叶远舟的面前。 “青天大老爷!” 小厮年纪尚轻,不认得叶远舟,也不要知道他是个什么官儿,只知道戏文里头每每向清官伸冤,开口都是这么叫人家的,便有样学样起来。 “青天大老爷!我家小姐死得冤!还请大老爷不管怎么验看都成,只要能还我们家小姐一个清白,证明她不是招惹了邪祟,把害了我家小姐的歹人绳之以法,怎么着都行啊!”他一边说,一边磕起头来。 叶远舟一愣,连忙伸手拉住那小厮,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不必拜我,呆会儿帮你家小姐验看尸首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 小厮磕了几个头,脑门儿生疼,冷不防被叶远舟拉起来,听他这么说,一下子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杜若,似乎有些难以相信。 杜若对此见怪不怪,冲他摆摆手:“你回去叫你家主人准备一点饭菜吃食。 都到了这个时辰了,我与叶都尉验过尸首之后,恐怕还要到府上去叨扰一下。” 小厮看着杜若发怔,觉得面前这人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可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一个胆子大到敢验看尸首的人。 不过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只有赶忙应声的份儿,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报信儿了。 殓尸房老管事把两个人带到屋子里,帮他们点了几盏灯在周围,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管事的也出去吧,这边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杜若对那老管事说。 虽说能在这殓尸房做事的都是胆子大的人,但是她的做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得了。 管事的识趣,连忙作揖退了出去。 杜若这才来到那一口大棺材跟前。 大棺材很宽也很高,比寻常办丧事的棺材都要更大上一圈,木料十分扎实。 杜若试了试,以她的力气根本掀不动棺材盖子,幸亏叶远舟力气大,一个人两手握住盖子两侧,运气发力,便将那沉重的木板移开,露出了内部。 二人朝里面一看,并没有一下子就看到通体雪白的尸首,而是一捆油润的席子,以及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寒气之中还夹杂着一股异香。 杜若挑了挑眉,心中了然。 这石家果然是在想方设法想要让尸首保持原本的状态,不腐坏,在这棺材之中不仅用了许多防虫的香料,还特意在棺材的夹层里放着了大量的冰块。 借助着殓尸房本就阴冷的特点,只要定期来往棺材的夹层里续填冰块,就可以始终让棺内保持冰冷,而厚实的木料,加上那被油浸润过变得防水的草席,就可以让里面的尸首尽可能地延缓腐坏。 杜若把草席打开,看到了里面的女尸。 那女尸果然和传闻之中的一模一样,整个人惨白惨白的,无论是头发还是眉毛,就连眼睛上的睫毛都无一例外,全部雪白。 女尸身上穿着质地很好的丝质中衣,干干净净,十分整洁,身上惨白的皮肤上面也没有半点污渍,很显然这是被清洁擦拭过的,估计衣服也是在被发现之后,石家人给她重新换上的。 “叶兄,我可准备要验尸了。”杜若把盛放工具的匣子放在一旁,打开来,从里面取出叶远舟借给自己的那一柄柳树叶一样的小刀。 叶远舟点点头,见她动作有些迟疑,笑问:“怎么?你是怕我在一旁看着心中恐惧?” “那倒不是。”杜若摇头,“这尸首自然不会让你心生恐惧,只是我接下来要如何验看,只怕会让你以后对我这个人心生恐惧!” “那就试试看,看看你能不能吓到我。”叶远舟饶有兴致地看着杜若。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杜若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于是便把心一横,点点头,仔仔细细把女尸身上的中衣褪下去,顺便用手按压着摸了摸那尸首的皮肤。 即便惨白到离奇,却也并不影响辨认出这名女子生前是什么样的姣美容貌,也看得出来生前她的年纪并不大。 只是她的皮肤摸起来却十分奇怪。 虽说人死了之后,不可能像生前那样皮肤娇嫩,但年纪轻的人与年老的人依旧可以明显分辨出差异。 杜若体会着自己指尖那仿佛摸着一张纸一样的诡异触感,觉得这个妙龄女子不见一丝褶皱的皮肤,摸起来却和那种垂垂暮年的老妪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女子原本应该是匀称的身材,但是现在却瘦的好像皮包骨一样,手肘、膝头的骨头都被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从皮下面支棱起来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皮包骨般消瘦的女尸,肚子却有些微微隆起,就好像在死前已经身怀六甲了一样。 第十九章 脾脏 杜若皱起眉头,扭头朝殓尸房外头瞧了瞧,似乎有些犹豫,又很快把目光收了回来。 “有什么问题?”叶远舟察觉到她的异状,立刻开口问。 “倒也没什么,就是这女尸需要验身,这事本应该找个稳婆来做,这样更加稳妥。 但是眼下恐怕不大合适,一来是这石家小姐云英未嫁,被人掳走不知所踪,这么久之后又被发现死得蹊跷,这已经惹了许多风言风语,就连唐县令都相信什么‘白无常娶妻’的荒唐传闻。 若是这个节骨眼儿,冒然找来稳婆,万一真的查出什么事情来,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说法。 眼下已经可以确定事有蹊跷,之前究竟对方什么来头,什么目的,尚不可知,万万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犹豫之后,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由我亲自来做吧,好歹我也是个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妥。 若真有什么诡谲离奇,我没有办法判断的,那明日天亮了再叫稳婆来,咱们也有机会把这尸首遮挡遮挡。” “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叶远舟对她的考量表示赞同。 杜若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呆会儿别被吓着就行了!” 叶远舟失笑,照理来说,自己堂堂武状元,又是军中的都尉,被一名女子这样讲,应该感到恼火才对。 偏偏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好奇,好奇这个能够提笔做文章,胜过一众男子高中探花的姑娘,在面对这样一具诡异尸首的时候,还能有哪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杜若向来做事爽快,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再耽搁,她先给石家小姐的尸首小心翼翼验了身,皱了皱眉,又摸了摸那隆起的小腹,拈着那柄纤巧的袖刀,从尸首胸口下方一直到下腹部,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石家小姐的皮肤又干又脆,就像一张纸,被划开的皮肤和下面的肉微微向外翻开,锋利的袖刀刀刃让那断面显得格外平整,整齐的皮肉断面没有一丝血迹。 杜若的视线落在刀口处,若有所思。 殓尸房老管事的准备还是比较周全的,周围的那几盏灯给杜若带来了充足的光线,让她能够看清那女尸的腹腔之中究竟是怎样的状况。 “这石家小姐依然是处子,我原本见她腹部微微隆起,还以为是珠胎暗结,现在这么一看,竟然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古怪。” 她小心翼翼地指着女尸的腹腔对叶远舟说:“她不光皮肉之中不见半点血迹,就连腹中脏器也是同样惨白不见血色。 叶兄看这里,看到这个肋骨下面的庞然大物了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叶远舟俯身顺着杜若所指的位置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颜色猩红的硕大脏器,与周围其他苍白没有血色的五脏六腑形成强烈对比,让人很难不一眼就看到它。 “我确实看不出这是何物。”他皱眉摇摇头。 “这是石家小姐的脾脏。”杜若语气笃定地说。 “脾脏?”叶远舟有些惊讶,下意识朝自己肋骨下的位置摸了摸,“脾脏竟然有这么大?” “非也。”杜若摇摇头,“寻常的脾脏不过是比鸡卵略大几分而已,并不会如此庞大。 这位石家小姐就是因为脾脏异常庞大,竟然将腹中的五脏六腑都挤得移了位置,这才让她的小腹隆起。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所以才会惨白到这般地步,但是叶兄看这里。” 杜若用那袖刀轻轻在硕大的脾脏上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丝血液竟然从那刀口处缓缓渗了出来。 “这……”叶远舟有些吃惊,下意识看向杜若,希望她能够帮自己解惑。 杜若摇摇头:“我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怪事,尸体皮肉之中不见血色,死去这么久脾脏之中却依旧有未凝固。 还有这硕大脾脏,完全与医理不合,按说一个人若是脾脏胀大到这种份上,只怕是早就暴毙而亡了。” “我虽不懂医理,但却是见过血的。”叶远舟看着那刀口处微微渗出的血液,“人血不应是这种颜色,应更浓更深许多。 这血看着稀薄,而且颜色猩红,离这么近也闻不到半点血腥气。” 杜若也有这种感觉,这不是她第一次动手给尸首开膛破肚,以往若是死去时日尚短的,难免会扑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儿,今日这石家小姐的尸首不仅没有血色,甚至凑近了也闻不到那猩红血液半点气味。 她又凑近了,想要仔细嗅一嗅,身子刚刚俯下去,就被身后的叶远舟拉住。 “当心!”他对杜若摇摇头,“来的时候,那衙差不是说他的族亲就是因为负责送这女尸到殓尸房来,结果回家之后便离奇暴毙? 万一是这尸体上头有什么蹊跷,你凑这么近不大稳妥!” 杜若被他忽然这么一拉扯吓了一跳,听了叶远舟的担忧后,赶忙摆摆手:“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才你也听殓尸房的老管事说了,石家因为不愿意自家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找了人帮他们处理尸体,避免尸体早早腐烂。 石家小姐的尸体也看得出来,是有被清理过的,那也就意味着,这个过程中不止那一个送尸的衙差接触过这具尸首。 那这么多天过去了,为何没有听闻其他人也突然之间七窍流血暴毙的? 若真的有这么邪门儿,那么恐怕石员外和石夫人也早就没有命了!” 叶远舟眉头一松,意识到的确是杜若说的这么个道理,这才放开手,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冒失了。 不过既然如此,那衙差的暴毙也一定另有蹊跷,否则好端端一个人,离奇死亡,又是与石家小姐古怪的尸首有关,为何他的家人却不声不响? 我看有必要弄弄清楚。” “我正有此意,”杜若重新俯下身,“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弄弄清楚,这石家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凑近那硕大的脾脏,在刀口的地方嗅了嗅,只觉得一丝若隐若现的馨香钻进鼻子里面来。 第二十章 家学渊源 这香气若有似无,杜若似乎是在哪里闻到过,总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么?”她抬头看向叶远舟,问完之后又有些后悔。 自己验尸的手法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寻常的仵作即便会动动刀子,也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叶远舟方才没有脸色大变已经算是非同寻常的胆色了,现在让人家凑近了去闻一个死人大到离谱的脾脏…… 这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就算叶远舟现在立刻变了脸色,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杜若在心里这样想着,而下一刻叶远舟就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缓缓俯下身去,和她方才一样,凑到那伤口附近,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我什么都没有闻到。”他重新直起身,摇摇头。 杜若有些疑惑,她的嗅觉的确敏锐,但是也只是比寻常人要更能分辨一些浅浅的气味而已,并没有到非常离奇的程度。 没道理自己能闻到的气味儿,叶远舟却完全闻不到。 按说一个习武之人,不光需要有过人的耳力,嗅觉也应该是不差的,否则遇到用毒烟迷药的龌龊小人,那不就毫无抵御之力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杜若把心中的这个疑惑暂时先抛在一边,既然叶远舟说他闻不到,那牛角尖暂时不钻,她又继续专心检查起石家小姐的其他五脏六腑有没有什么离奇之处。 检查之后,她发现腔子里除了脾脏大到令人瞠目结舌之外,其他倒是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只是这石家小姐从头到脚,可以说是每一处都是一副血液流失殆尽的模样,因此她的皮肤才会呈现出那般惨白的模样,甚至干枯到像是一层纸一样。 可是方才在自己动刀子之前,这尸首从头到脚看起来都是完好的,并没有看到任何的伤口,不论大小。 杜若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既然腔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其他的异常之处,她便回身取了针和桑皮线,打算将那道骇人的口子缝回去。 这一转身,一阵眩晕忽然袭来,她身子晃了晃,脚底下打了个趔趄,若不是叶远舟在一旁及时伸手将她拉住,杜若这会儿只怕是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叶远舟扶住杜若,表情紧张地盯着她。 虽然杜若分析那暴毙的原川县衙差的死因与这古怪的女尸并无关联,听起来的确是有几分道理的,但这也只是听起来合理而已。 有很多事情都未必在他们的认知之内,就像面前这从头白到脚的女尸,死去许久,身体里几乎没有什么血水,仅剩的那一点却、隔了这么久都没有凝固。 这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可是偏偏,这么一具不合理的尸首现在就真真切切摆在他们面前。 所以万一杜若的推测是错的,那衙差的死的确与接触了这女尸有关,那杜若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岂不是会给她带来偌大的危险? 思及此,叶远舟的心头没来由的一紧。 那种紧张和担忧,当年被父亲扔到军中历练,与蛮族交战生死一线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杜若被叶远舟拉住,很快稳住了身子,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全然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了。 “我没事,”她摇摇头,确定自己真的已经完全不觉得晕眩了,“可能是这么长时间粥水未进,不是在赶路就是在这里验尸,所以才一下子有点虚了。” 叶远舟看着她,确认了杜若脸色无异,站在那里也不打晃,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把手从她的手臂上松开来。 “我真的没问题。”杜若看出叶远舟脸上仍旧不大放心的表情,笑着指了指那具看起来依旧能把人吓掉魂儿的女尸,“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石家小姐给验完。” “好,”叶远舟见她很坚持,也没有什么阻拦的余地,便又叮嘱一句,“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杜若将桑皮线穿入针鼻儿,小心翼翼将石家小姐胸腹处那一道长长刀口两侧的皮肉合拢起来,对得严丝合缝,然后便全神贯注地缝了起来。 只见她针线翻飞,手上的动作既麻利又仔细,没一会儿的功夫,原本那一道可怕的大口子就被缝了起来。 最令叶远舟感到惊讶的是,杜若的手法十分巧妙,被她缝过之后的刀口看起来完全闭合起来,乍一看就好像只是一条长长的皮肤这周而已。 “没想到你读书读得好,竟然还有这般手艺!”叶远舟忍不住感叹,“你之前说令尊不拘泥于旧理,鼓励你像别家男儿一样读书赴考,我以为他不会督促着你去学女红刺绣这些东西的。” “不怕叶兄笑话,我还真就没学过这些。”杜若嘴上说着客气话,表情看起来可是完全没有半点怕人笑话的意思,坦然得很。 “那你这一手绝活是……?”叶远舟疑惑地问。 “算是家学渊源吧!我家世代行医,直到我父亲那一辈的时候,出了他这么一个‘离经叛道’,一页医书都不肯翻的不孝子,才把我们杜家这行医世家的传承给断了!” 杜若一边缝,一边语气轻快地调侃着:“这手艺是年幼的时候祖父教我的,他本想着儿子不肯继承他的衣钵,若是孙女肯,那倒也不失为一种补救。 只可惜,我也辜负了祖父他老人家的期望,对于医活人没有什么天分,验死人倒是一点就透!” 说话间,原本的那道口子就已经被她给缝得整整齐齐。 杜若把针线收好,直起身来,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腰,又继续埋首检查起石家小姐身上的其他地方,试图找到隐藏在某一处的伤口。 只是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仍旧是什么伤处都没有找到,这石家小姐生前的确是一位娇养的闺阁女子,浑身上下的皮肤即便在这也 一种奇怪的状况下,仍旧能够看出保养得非常细腻,连个疤痕都不曾留下过。 第二十一章 假皮 疤痕也好,伤口也罢,这些虽然没有找到,杜若却在检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其他的蹊跷之处。 “奇怪……”她仔仔细细捏着女尸的四肢,问一旁的叶远舟,“这石家小姐在被发现变成这么一具诡异尸首之前,已经失踪了有一阵子了,对吧?” “的确如此,失踪的时日着实不短,所以除了石员外夫妇之外,旁人几乎都绝了能把人给寻回来的念头。”叶远舟肯定了她的话。 “那这位石家小姐不管是被什么人掳走的,掳走之后恐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起身走动过。”杜若捏了捏尸体一条细弱的小腿。 因为极瘦的缘故,那女尸的腿细到离谱,并且上面仅剩下的一点肉也是十分松垮无力的状态。 “两腿细瘦,手臂也是如此。”她皱眉,有些疑惑,“看起来像是那种久病卧床无法起身的人。 可奇怪就奇怪在,往往那些久病卧床之人,因为血行瘀滞,气血不通,后背和股上的皮肉多会生出脓疮,即便痊愈也会留下疤痕。 可这石家小姐浑身上下不见任何疮疤,怎么看都不像是卧床不起的样子……” 叶远舟经她这么一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样感到十分疑惑。 “方才你在查看别处的时候,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事。”叶远舟虽然也想不通杜若方才的疑惑,但他向来目光敏锐,在随着杜若查看四肢的时候,也发现了一处异样,“你看这石家小姐的手腕。” 杜若连忙随着他的示意,将视线落在了那条纤细惨白的手腕上。 乍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这里就和女尸浑身上下其他的皮肤一样平整。 可是若是凑近了仔细查看,又隐隐能看出这里的皮肤与周围比起来,仿佛颜色又略微深了那么一点点。 “我方才倒不曾发现!叶兄好眼力!”杜若对人向来不吝赞美之词,嘴上十分自然地说着,眼睛可是一瞬都未曾离开过女尸的手腕。 她用手指贴在女尸的手腕上,在颜色略有不同的那个位置上细细摩挲,又慢慢把摩挲的范围扩大到那块颜色略有不同的皮肤边缘处。 杜若凝神静气,让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尽量集中在指尖的触觉上,仔仔细细体会着触感的变化。 “这里果然有蹊跷!”过了一会儿,她神色一振,放开女尸的手臂,转身就往外走,把一直侯在外面的老管事叫到门口来。 “老管事,劳烦你去烧些热水来!越热越好,准备多一些,再找几块布巾一起送过来!”她对老管事吩咐道。 老管事虽然不知道她要这些东西的意图是什么,却也不敢耽搁,连忙按杜若的吩咐下去准备。 “为何要那管事的准备热水和布巾?”叶远舟不解。 “叶兄,你看这里。”杜若捉起女尸的一只手腕,用指尖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描绘出一个轮廓,“这里分明有一条纹路!” 叶远舟细细看过,发现的确如此,围绕着方才他发现的那一处颜色略微深一点点的皮肤周围一圈,都有一道细细的纹路。 “我方才仔细摸过,发现虽然不明显,但仔细体会不难察觉到其中的异常。”杜若对他说,“这颜色略深一点的地方,那皮子摸起来要比其他地方更厚一点,没有旁边那种脆得好像纸一样的感觉。 所以我怀疑,这是用了某一种东西贴在原本的皮肉上,用来掩盖住什么的! 这纹路的边缘我摸过,贴合得可以说是严丝合缝,若是想这样去处恐怕是不大可能做到,只能让老管事准备热水,姑且试一试看看了。” 过了一会儿,老管事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木桶,里面满满地盛着冒热气的滚水。 他岁数大了,力气不够,提那样的一桶水都已经十分吃力,更不要说还是一桶滚水。 叶远舟见状,大步走过去,长臂一伸,将大木桶接过来,提在手里就好像随便拈起一块石头一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分量。 老管事忙不迭跟在后面道谢,掏出杜若方才吩咐的布巾出来交给她,确定了这边没有什么需要他再去准备的事情,这才又退了出去。 杜若把那几条布巾丢进木桶当中,让滚水将布巾完全浸透,再用一根木棍将它挑出来,趁着温度没有降下去,立刻敷在女尸的手腕处。 尽管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用了小木棍,但过程当中还是没有办法避免接触到滚烫的湿布巾。 几次下来,原本白皙的手指就都被烫得发红了。 叶远舟本来不知道杜若是什么意图,也插不上手,现在见她这样辗转反复,便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热布巾接下来:“这事让我来吧,我日常练功,皮糙肉硬,比你耐烫。” 杜若指了指一旁的木桶:“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与你客套,你来帮我敷另外一个腕子,这样速度也能更快一点。” 叶远舟依着她的意思,学着她的样子,也捞起热布巾开始反复敷在女尸的另一条手腕上。 只要布巾的温度略有下降,他们便更换一条刚捞出来的,把变凉的那一条重新扔回到盛放热水的木桶当中。 在反反复复许多次之后,原本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的手腕处渐渐起了变化。 那道本来不明显的纹路,逐渐从一道浅浅的、平整的细纹,变成了一道细细的裂痕,颜色略深处的皮肤也从原本的平整,开始在滚烫热布巾的湿敷下,变得紧缩起来,边缘处竟然出现了卷翘的痕迹。 杜若见差不多可以了,小心翼翼捏住翘起的一边,轻轻地把那块翘起来的皮一点一点撕了下来。 这层皮被撕下来之后,原本看起来平整完好的手腕处,赫然出现了一道伤口。 叶远舟有样学样,果然他那边的手腕上也有着同样的伤口。 手腕上的刀口同样没有什么血色,可以看出伤口很深,边缘也并不平整,很显然不是被锋利地刀刃一下子利落划开的,而是反反复复被划开过许多次。 第二十二章 邪药 杜若对着那手腕上的刀口看得格外认真,叶远舟虽然对验尸的手法并不了解,但凭着过去真刀真枪的经验也看得出来,那女尸的手腕处应该是反复被人划开过的。 只不过最初割开的口子之后又慢慢愈合,但是后面再割出来的新伤口却好像并没有继续愈合的意思。 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浅,错落重叠在一起,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又用一块皮贴在伤口上,将其掩盖起来。 “这是什么皮?”叶远舟拈起那块原本贴在女尸手腕上,这会儿被热水反复烫来烫去,已经打了卷儿,挛缩起来不再平整的皮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揉搓了几下,但依旧没有办法判断出那到底是什么。 “羊皮。”杜若回答地十分笃定,“只不过是用药浸过,反复鞣制,让皮子变得薄变软,这样颜色才会与人皮更加相近。 只不过在这个泡药和鞣制的过程中,这块小羊皮的手感已经没有办法改变,偏偏这女尸浑身上下的血基本上都被人给放干净了,皮肉干枯,反而衬得这鞣制过的羊皮比人皮还更富有弹性,手感也更润。 方才若不是叶兄眼尖,一下子看出那一点点的颜色差别,那除非伸手反反复复仔细地摸,去感觉,否则就真的被糊弄过去了!” 杜若把女尸的手腕轻轻放下,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着:“这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把好端端的一个妙龄少女折腾成得几乎变成了一具干尸! 那手腕子上反复被割出来的口子不下十道,最初的尚能愈合,到后面似乎她的皮肉都已经没有办法重新愈合在一起。 按说这样反复割开放学的过程,是很痛苦的,但奇怪的是,这位石家小姐似乎就没有挣扎过,看起来非常的……安详……” 最后这个“安详”二字,杜若说得有些犹豫,似乎也觉得这词用在这种情境之中显得颇有些怪异,可是偏偏她又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描述。 “有人在外面专门掳劫年轻女子回去,然后放她们的血,直到血都被放干,人死了便丢出来?”叶远舟同样蹙眉,这种行为听起来十分残忍,令人无法接受,恨不能立刻抓住这一群歹毒贼人,亲手捏断那些人的骨头。 “应该并不是单纯的放血那么简单。”杜若缓缓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血流尽了,无非是肤色惨白了一些,却不会令人毛发雪白。 还有那血色也很怪异,没有腥气不说,还隐隐散发异香,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背后一定有人给被掳走的女子服食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叶兄可曾听说过那种拿人血、人肉做药引子的事?” 叶远舟一愣,摇摇头:“这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世上还有这么歹毒的药方?” “有,比这更阴邪歹毒的都有! 过去就有过一个地方,有达官贵人身染怪疾,遍寻良医也没能治愈。 后来不知道打哪儿来了个妖道,与这贵人开了方子,说是若想祛病除根便要用腹中尚未出生的胎儿做药引,焙干了研成粉末,与药材一同煎服。” “荒谬!”叶远舟是正人君子,哪里听得了这种泯灭人寰的举动,登时便感到一股火涌了上来。 “的确荒谬,但那位贵人病急乱投医,却对此深信不疑,叫家中的护卫家丁,到处去寻大着肚子的妇人。 最初说是花钱买人家未出世的孩儿,但这种搞不好就一尸两命的事,谁也不会答应,那位贵人便恼羞成怒,要挨家挨户搜查,就看谁家倒霉了。” “后来怎样?可真有人被他捉去开膛破肚取出孩儿?” “的确如此,那妖道不光要取腹中胎儿,对于男胎女胎,月份大小,都有要求。 那贵人的爪牙四处抓人,剖了三个妇人的肚皮,结果剖出来的胎儿都不成用。 当时我祖父刚好游历到那里,听说此事,大为惊骇,连忙求见那位贵人,请求为他诊脉瞧病。 那贵人本是笃信妖道的药方,不愿再耽误工夫让别人瞧病,但是合适的药引子着实难找,他又难受得紧,便叫我祖父帮他再瞧一瞧。 结果我祖父诊过脉,又观了那贵人的面相之后,发现他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只可惜中毒时日已多,毒气攻心,已经药石罔效,过后没多久便死了。” 叶远舟听着这事,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很快便想起那是自己尚年幼的时候,似乎听到过父亲在家中与人说起过。 “你说的那位贵人,可是一位封地在西关方向的王爷?”他问杜若。 杜若点点头:“的确是一位藩王。” 叶远舟若有所思。 这件事他之所以印象颇深,正是因为那位藩王当初在自己的封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搅得一方不宁。 后来听说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暴毙,下葬之后,当地百姓因为苦于这位藩王的暴政许久,忍无可忍,竟然将他的墓都给撅了。 此事上报到朝廷上头,当时还在位的先帝先是下旨赦免了封地百姓撅了藩王坟墓的罪过,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藩王昏庸无度,暴政欺民,死有余辜。 随后先帝又借着这样的一个由子,先夺了死去那位藩王家里世子的世袭之位,又顺势把那几年风头愈发壮大的几位藩王逐一削藩。 没想到这藩王之前竟然是中毒之后又掉进了妖道的圈套之中,给了先帝一个名正言顺削藩的理由。 “你祖父当年也算是造福了一方百姓!”叶远舟由衷感叹,“若不是他诊出那位藩王是中毒而不是怪病,不知道当地百姓还要被祸害成什么样子。 这一次,不知道这一连串的女子被掳劫失踪,最后变成这副模样重现人世,又是因为一个什么由头。” “是啊,”杜若思及此,也觉得心头沉重,“这一回恐怕要比我祖父遇到的那一次更难。 那日听贼人的弦外之音,他们掳走的女子不在少数,这女尸身上仅剩的一点血液又毫无腥气,带着淡淡异香。 要可以消去腥气,恐怕不是做什么‘药引’,而是有什么别的用途,更加隐秘,想要打听出来只怕不那么容易了。” 第二十三章 杜直来了 两个人说话间,老管事又在外头敲了敲门,推门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两位大人!外头有一个比衙门里的那些衙差还威武的差爷,身上也没见穿衙差的衣裳,还带着一个少年郎,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来头,说是要找杜司马!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所以没敢贸然叫人进来,就叫他们两个在院子外头等着呢!” 杜若一愣,眼下在这松州地界,能够知道她是杜司马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说这会儿能够找到原川县的殓尸房来,那必然是州府或者都尉府的人。 州府衙门的人并不知道自己随叶远舟到原川县来查石家小姐的案子,那这人只能是都尉府,叶远舟身边的亲随。 而与他同来的少年郎…… 杜若大喜,连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快步迎了出去,叶远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欣喜,见状便跟着一同出去看看。 老管事亦步亦趋,出了门还不忘把殓尸房的门好好关严。 在院门外头立着两个人,一个身量与叶远舟不相上下,身穿黑色窄袖袍子,一双虎目看起来十分锐利,颇有些气势。 而他身旁站着一个少年,瞧着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子骨儿略有些单薄,模样却生得清秀,瞧着就有那么一股子机灵劲儿,怀里抱着个木匣子。 这样一个细瘦少年,站在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虎目男子身边,却没有丝毫的惧意,看起来淡定得很。 杜若看到那少年,脚底下也加快了速度,门外的虎目男子一见他们出来,便立刻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杜若这才看清原来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叶虎。 “爷!杜司马!今日杜司马的仆从抵达平城县,因寻不到杜司马,被人指路找来了都尉府。 这孩子听闻司马外出查案,便说一定要来找她,有重要的东西必须亲自交到司马手中,我便带着他一并过来了!”叶虎向叶远舟如实禀报。 与叶虎一板一眼的守礼不同,他身旁的少年在看到杜若之后,可显得热情多了,立刻迈步迎了上去,献宝一样来到杜若面前,把怀里的木匣子往前一捧:“小姐,您看我给您送什么来了!”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还得是你够机灵!”杜若从他手中接过那木匣子,满意地对他点点头,顺便介绍道,“你小子见到叶都尉还不行礼?过去跟我在书院都白混了么? 叶兄,这是我的小厮,名叫杜直,这孩子平日里机灵得很,就是在家中随了我父亲的闲散气,礼数方面还需调教,叶兄莫要见怪!” 杜直倒也机灵,意识到在外面不比在家里,自家主子不与家中下人端着架子,不代表出去之后也可以放肆,于是立刻有样学样,规规矩矩冲叶远舟行礼:“杜直见过叶都尉!我家小姐给叶都尉添麻烦了!” 杜若作势抬脚要踢,杜直连忙躲到一旁去,看起来倒是全然没有什么惧意,脸上还憋着笑呢。 “算了,看在你东西送来及时,出言无状的错处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了!”杜若用手指朝杜直那边点了点,“你在院子里候着吧,今日这殓尸房不方便你进去。” 杜直了然点头,很显然对于自家小姐的言行举动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叶远舟看了一眼叶虎,叶虎心领神会:“放心吧爷,我陪这小子守在这儿。” 返回屋内,杜若把杜直方才给自己送来的木匣摆在一旁的桌上,打开来,里面五花八门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你父亲竟然没有给你安排丫鬟,却配了一个小厮?”叶远舟也不知道杜若的匣子里这都是一些什么宝贝,没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只站在一旁,一边看着她摆弄,一边随口询问起另一个让他诧异的事。 他应该不是第一个对这事感到好奇的人,因为杜若对他的疑惑完全是意料之中。 “贴身丫鬟是有的,叫杜曲,八成是因为胆子小,今日没敢跟着一起过来。”她一边从匣子里找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一边说,“ 当年他们两个是一群孩子里头最瘦小的,我父亲瞧着可怜,怕他们再继续落在人牙子手里,这样卖不上价的孩子怕是就要没活路了,就提出要把他们两个买下来。 刚好那会儿我也大了,不能走到哪里去都是奶娘照顾着,索性就把他们两个放在我身边。 杜曲平时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杜直跟着我去书院,他脑子聪明,人也机灵,我在书院里的同窗毕竟都是男人,有些时候带着杜直反而更加方便。” 叶远舟点点头:“瞧着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日后可以让他也跟在叶龙、叶虎身边学学本事。” “那就多谢叶兄抬举他了!”杜若只当叶远舟是随口客气客气,也没太当真。 毕竟他身边的护卫,那都是骠骑大将军府多年栽培选拔出来的,虽然无权,但却有势,寻常人想要攀附都很困难,那可不是杜直这孩子能沾边的角色。 杜若眼下也没有心思去琢磨旁的,拿了白瓷瓶回到石家小姐的尸首跟前,把白瓷瓶凑到她手腕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反复积压。 尝试了许多次之后,原本惨白的刀口处渐渐有了一点点红色液体渗出来,就和脾脏里的一样,透亮稀薄,颜色也是诡异的猩红色,并且挤了好半天,却只有一滴流入了瓶口。 杜若没有气馁,反复尝试许多次,终于又挤出了三五滴。 这条手臂实在是挤不出来,就换到另外一侧去。 几番尝试之后,才总算是挤出了那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白瓷瓶浅浅一瓶底的血。 虽然不多,倒也聊胜于无,杜若仔细地将瓶口封好,收回到木匣子里头去 收好那个小瓷瓶,她又在木匣子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小石臼和一个纸包。 杜若把纸包里的东西倒进石臼中,舀了一点方才老管事给准备的热水进去,小心翼翼研磨起来。 叶远舟在一旁似乎瞧见了乌梅、黑豆,还有白蒿和一些别的叫不上名字的草药。 第二十四章 恩人 只见杜若小心翼翼将那些东西掺着水一边研磨一边捣,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了黑乎乎的膏状,她又仔仔细细把那些膏状物涂在石家小姐雪白雪白的长发上头,还有眉毛甚至睫毛都没有落下。 少顷,杜若又用湿布巾将那些擦去,原本雪白的头发已经重新变回了黑丝。 杜若端详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虽然怎么都不肯那个变得和原来一样,但这也是我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这样一来,起码石家也能给女儿一个风光大葬,让这可怜的姑娘走得体面一点。” 她又从木匣子里拿出了口脂和胭脂,小心翼翼帮石家小姐涂抹在脸上。 石家小姐那原本死气沉沉的惨白容颜仿佛也焕发出了几分不存在的生机,宛若沉沉睡去一般,不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杜若将女尸所穿中衣整理好,一切都恢复原状。 为了保证尸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出什么状况,叶远舟又把那厚重的棺材盖重新盖了回去。 忙了许久,杜若此时也觉得十分疲惫,也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太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几分力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有叶远舟在,她还是要顾忌自己的形象,没有把那种无力感表现出来。 石员外家对这事很显然也是非常上心,估摸着已经折腾了真的么久,中间便派人过来殓尸房附近找老管事打听,等杜若他们忙完了,赶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把人往家里头请。 此时夜色渐浓,他们又累又饿,也没法子再像白日里那样骑马赶回平城县去,于是对石家的这份热情便也没有推辞,随着石家的下人过去,打算在石家用些饭菜,借宿一晚。 估计石家小姐的事情之前一直没有官府的人愿意理会,现在终于有人过问了,石家上下都非常激动,一行人还没等走到石家的大宅门口,路上就已经被安排了许多打着灯笼恭候着的仆人。 这些仆人见到杜若和叶远舟便口中高呼着“恩人”,一个劲儿的作揖鞠躬,搞得杜若在马背上都有些坐不住了。 她虽然有心想要查清楚这掳劫女子的幕后黑手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这里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可是这毕竟是自己被任命为朝廷命官之后,能够名正言顺查的第一个案子。 并且松州这个地方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私下里却也仿佛有暗潮涌动。 她有这个心,却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彻查此事,给众多受害者一个交代的那份力。 叶远舟比她淡定许多,也似乎看出了杜若的担忧。 “莫慌,此事我必然会协助你到底。”他让两匹马齐头并进,偏过身子来,在杜若耳边低声说,“你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你越是胸有成竹,他们才心里安稳。” 杜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收起内心的片刻彷徨,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些。 且不说松州的其他几个县,就单以平城县来说,“白无常娶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却不曾听闻有官府的人出面调查过此事。 这也算是表明了官家的态度。 那么不管自己最终到底能不能将谜团解开,杜若很清楚,除了她之外,只怕州府之中不会再有第二个肯在这件事上劳心费神的人了。 石员外和石夫人也都早早从宅子里面出来,站在大门口翘首期盼着杜若他们的到来,老远听到了马蹄声,就在儿子的搀扶下迎上前来。 石员外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打从女儿失踪之后就一直吃不下睡不好,之后又发现女儿死得这般诡异,对他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几乎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他的夫人情形也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老两口因为这个宝贝女儿的不幸遭遇,几乎搭进了半条命去。 所以这一次忽然听说有一位连县令都不敢得罪的大官要亲自过问女儿的事情,并且还要重新验尸,这就仿佛给他们灰暗的前路上忽然点起了一盏灯。 杜若和叶远舟刚从马上下来,就见石员外和夫人在马前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把两个人都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们扶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杜若有些无措,“这怎么使得!我们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哪里受得了如此大礼!” “杜司马!”石员外老泪横流,似乎淤积在心中许久的痛苦委屈,这会儿都一股脑涌了上来,“小女死得惨啊! 我们石家上上下下与人为善,祖祖辈辈没做过半点伤天害理之事,我女儿她不该遭此横祸啊! 求杜司马为小女做主,还小女清白!” 杜若一听石员外对自己的称呼,便知道应该是之前那家丁跑来跑去传话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和叶远舟的身份都提前透露给主家了,这倒也让她可以省一些口舌。 “即便是无恶不作之徒,也自有律法惩治,轮不到旁人随意决定生死,更何况无辜之人。”杜若叹了一口气,今日验尸的收获令她心头沉重,想到那石家小姐在落入歹人手中后该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她心里也不好受,“我不敢说一定能破解此案,但可以向你们保证,一定尽己所能,给你们一个交代。” “二位大人能肯帮我们查小女的事,就已经是我们石家的大恩人了!”石员外抹着眼角的泪,“大人快快请进!我让厨房准备了一些粗茶淡饭,还望两位大人不要嫌弃,勉强吃一些吧! 客房也已经叫下人收拾出来了,吃过饭请二位抓紧时间休息,今天真是有劳了!” 她的确需要一些吃食来祭祭五脏庙。 不过到了饭桌上她才发现,石员外的谦辞未免用得太过了,面前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何止跟“粗茶淡饭”一点不沾边,简直看成奢侈。 不管怎么说,饥肠辘辘之下,能够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都是一件幸事。 第二十五章 完璧 用了饭之后,杜若想要同石员外夫妇了解一下石家小姐出事当日都发生了一些什么,石员外连忙令人泡了茶来,屏退家中下人,只留下了石夫人。 “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女儿失踪得着实蹊跷。”石员外对杜若他们说,“那日她应了县里另一户人家的女儿邀请,去参加品茗会。 与她一同受到邀请的女子家中也都算是在县里有头有脸的,过去这种事情也时不时就有,我们本也没当回事。 结果那日品茗会散了之后,她坐着我们自家的马车回家来,半路人便丢了!” “在原川县城中丢的?”叶远舟听到这里,感到十分诧异。 “是啊,不止是在城中丢的,还是在城中的市集上丢的!”石员外摇头叹息。 杜若与叶远舟面面相觑。 石员外和石夫人唉声叹气地把当日家中下人回来讲述的情况同他们描述了一遍。 当日石家小姐离开品茗会之后,上了自驾马车准备返回家中,在途经快到一处市集的路口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伙送亲的队伍,迎面走来。 走到路口的时候,有两个人抬着的一口装着嫁妆的大木箱,不知道是不是木箱太重了,偏偏在那个时候捆着箱子的麻绳断开来,木箱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装在箱子里面的铜钱哗啦啦撒了一地,顿时惹来周围百姓围上来哄抢,一时之间人挤着人,把原本就不算宽敞的路口给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石家的马车也被堵在那里,进进不得,退退不了,只能被卡在原处,好不容易等到送亲的那一队人把东西收拾好,驱散了围拢在那里捡铜钱的人,这才好转起来。 车夫怕小姐嫌耽搁太久,道路一通就赶忙赶车返回家中,一直到马车停在了石家的大门口,他请自家小姐下车的时候,才发现马车的车厢里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自家小姐的影子! 事后车夫也觉得问题应该就出在闹事之中车被困住的那一段时间里,只是他全程都没有听见自家小姐在车里有出过什么声音,所以并没有警觉起来。 杜若听到这里,就已经感觉到了古怪。 为什么石家小姐一声不响就被人给趁乱掳走了,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和她之前一样,恐怕是中了什么迷烟迷香,人早就失去了知觉。 而那送亲的队伍,还有抬着的花轿,自然也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也便于运送被掳劫的女子。 虽然说十里一风百里一俗,不同的地方婚丧嫁娶的规矩各具特色,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归结起来仍是大同小异。 有钱人家陪嫁的多为金银珠宝,玉石翡翠,若是家境平平的,可能会陪嫁一些布匹丝绸。 杜若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家在送女儿出阁的时候,会用一大木箱的铜钱来作为陪嫁的! 这东西又沉又占地方,关键是一大箱子算下来也不值什么钱,谁家真的陪嫁这种玩意儿,只怕是自家女儿到了婆家都要直不起腰来。 所以那日石家的车夫遇到的,哪里是什么送亲的队伍,不过是一群未装好了的歹人,故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断了麻绳,摔了木箱,惹周围的人哄抢铜钱,趁机将被迷晕的石家小姐掳走。 这么一想,杜若忍不住在心里啐那一伙歹人。 放着那么多事可以做,偏偏要去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也就算了,还抠门儿到这种地步! 哪怕是做戏做全套,好歹也应该用碎银之类的充当假装才更像那么回事,这群人可好,弄个一箱子铜钱! 连做坏事害人都不愿意多破费一点,真是又坏又吝啬! “当日石小姐被掳走的整个过程当中,包括返回府中之后,可有什么身子不适的情况?”杜若问。 石员外和石夫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没见他有什么身子不舒服的,就和往常一样。” “车夫是你们信得过的人?”叶远舟问。 “信得过!那车夫在我们家一辈子,儿子媳妇也都是我们家里头的下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歹心!”石夫人十分肯定地回答。 “出事那天市集上也没有其他人突然昏倒或者生了什么怪病?”杜若又问。 石员外和石夫人面面相觑,最后依然是摇了摇头:“我们因为找不到女儿,差人出去到处打听,结果都说那天在街口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更没有其他人出什么状况。 我家女儿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说起这个,石夫人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自打我那苦命的女儿不见了之后,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句好听的! 他们说,哪有人会凭空消失的,莫不是我家女儿早就与别人私通款曲,所以偷偷摸摸与人私奔跑掉了,我们家怕传出去丢脸,硬是扯出什么一个大活人凭空就消失不见的鬼话!” 提起这事,石员外的脸色也黑得好像锅底一样:“后来我家女儿的尸首被人发现了,又是那么一副模样,他们又说我女儿保不齐是被什么邪物给糟蹋了……” “杜司马……您今日……查验我女儿的尸首……”听到石员外提起这一桩,石夫人忽然止住了啜泣,抬起一双朦胧泪眼,似乎有什么想问杜若的,但是又有些羞于启齿。 杜若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点点头:“石家小姐死时仍是完璧。” 石夫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因为女儿并未遭人侮辱祸害而感到高兴,同时又意识到人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于是刚刚浮出来的一点释然又变成了痛苦。 杜若此刻心里面却是在疑惑另外一件事——为什么在周围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异常反应的情况下,石家小姐却能被人迷晕了掳走? 就像她之前的遭遇一样,一条巷子里,对方就敢大大咧咧放迷烟,把她放倒之后,掳劫她的歹人却可以丝毫不受影响。 她和那位倒霉的石家小姐,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成了在场唯一能够让迷烟起效的人呢? 第二十六章 魇住了 石夫人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来女儿在出事之前曾有过任何的异常之处,也坚持说因为幼时体弱,所以家中对这个女儿的衣食住行都格外注意,从来不会给她吃用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 并且这石家小姐生前是个典型的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与本县其他几个富户家的小姐有一些交往之外,根本就不怎么出门。 她连原川县都没有出过,更别说是去平城县的千里香茶楼喝过茶了。 杜若原本猜测会不会石家小姐与自己一样,都是去过千里香,喝过那神秘的“花颜月貌茶”,所以才会着了道,这下子猜测也落了空。 时候不早,折腾了一天杜若此刻倍感疲乏,脑袋里面就好像是起了雾一样,混混沌沌。 石夫人眼尖,看出了杜若的倦意,连忙提出让她和叶远舟早点歇息,杜若实在乏得厉害,没有推辞,被石家的仆从引领着到了石家宅子的偏院。 石员外很显然是将他们视为恩人的,所以礼数也格外周到,一众仆人进进出出忙着布置客房,把客房布置得特别舒适干净。 不仅被褥都是松软舒服的,房间里还燃了熏香,甚至就连客房的桌子上也是点心和茶都备了一份。 只是杜若眼下累极了,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等那些整理客房的石家仆人都出去之后,她便一头栽倒在床上,随即便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中,杜若又重新回到了殿试的考场之上,她手握着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可是写着写着却发现,自己落笔写下的字,到了纸面上竟然都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蝌蚪。 正在她错愕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大胆女子,竟然敢混进殿试考场!来人呐!把这疯婆子给我拖出去!” 杜若大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是一身女子装扮,甚至连寻常的衣裙都不是,而是一身色彩艳丽的舞衣。 眨眼间,她便被人捉住双臂,连拖带拽地往外拉,杜若想要喊冤,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被人拖出了大殿。 一出大殿,四周白光大盛,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觉得双臂的束缚感忽然一松,人往下坠去,再睁开眼,却见自己坐在家里的院子中,还是那棵记忆中的柳树,树下的小石桌也和儿时一模一样。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祖父,依旧是鹤发童颜的模样,手边摆着一个紫砂小茶壶,正捻着胡子琢磨着石桌上的棋局。 似乎是感觉到了对面有人,祖父抬起头来,看到杜若,脸上露出了慈爱地笑容:“若儿今日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可是又有什么琢磨不通的事让你烦心?” 杜若托着腮,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打小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特别喜欢找祖父说一说,因为祖父走南闯北,见闻广博,总是知道很多别人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祖父,孩儿最近被一桩奇事给难住了。”杜若蹙眉道,“您可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人脾脏胀大,血水稀薄,还全然没有半点腥气? 从小我跟在您身边也算是饱读医书药典,却不曾记得有过这种功效的药材记载!” “世间万物,无不在无形之内,三界之中。”祖父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杜若,语气不急不忙,“不是中原所产之物,那便是打从番邦而来,终究是有个来路的。” “可番邦之物五花八门,我知之甚少……” “药材都是死物,不会自己长了腿跑到中原来。”祖父笑着摇摇头,“关键不在于东西到底是什么,而是将这种东西带来,用在了邪门歪道上的人。” 杜若心中豁然开朗,意识到自己果然是被那种种怪相蒙了眼,钻了牛角尖了。 祖父拈起一个棋子,放在棋盘上,又看了看她:“若儿,回去吧,这儿不是你应该久留的地方。” 杜若一愣,这才忽然意识到,祖父已经过世几年了。 她猛地一惊,又是一阵下坠的感觉,再睁眼,只觉得周围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自己面前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身子也是左摇右摆,晃个不停。 她伸手一抓,从脸上抓下来一块红盖头,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顶花轿之中,那轿子抬得极其颠簸,就好像那天自己被人掳走的时候一样。 这不对!杜若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也变得清醒了许多,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很不对劲儿。 她已经考中了探花,官封松州司马,又怎么可能在殿试的考场上穿着舞娘的衣衫被人拖出去? 祖父已经过世几年,又怎么可能与自己坐在一起,替自己指点迷津! 还有这轿子!自己分明那天夜里已经成功脱身,是叶远舟把自己给捡了回去! 这是梦!这是杜若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 但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只是梦,为何一个梦境套着一个梦境,自己现在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努力的想要醒过来,却为何又怎么都醒不过来呢? 这诡异的梦境仿佛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浆糊,把杜若包裹住,让她没有办法从中挣脱,甚至越是使劲儿想要清醒过来,就反而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越发感到不清醒。 不知道她又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挣扎了多久,忽然一阵清凉的气息钻进杜若的脑袋。 杜若只觉得一瞬间,自己方才愈发混沌的脑子又重新变得清醒起来,随着那一股清凉甚至还有几分凛冽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原本四周浆糊一样的梦境变得朦胧起来。 她的眼皮抖了抖,之前千斤重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杜若缓缓睁开眼睛,待到模糊地眼神重新能看清面前的一切时,第一个便看到了一脸焦急,眉头紧锁的叶远舟。 还有他握在手里的一只小小的青色葫芦瓶。 方才钻进自己鼻子里面的那一股子清凉凛冽的气息,似乎就是从他手中的那个葫芦瓶里面溢出来的。 第二十七章 红颜露 见她睁开了眼睛,叶远舟原本紧绷的面部线条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扭头对一旁的人说:“还不快去把郎中叫过来!” 杜若听到一旁有人急急忙忙推门出去的声音,她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被叶远舟拦住。 “先不要起身!你之前足足昏睡了两天,还是让郎中再过来瞧过,确定没有大碍了再起吧!” 杜若闻言大吃一惊,她知道自己应该不是单纯睡着了而已,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眼睛一闭一睁,两天就过去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叶远舟担忧地询问。 杜若摇摇头,她这会儿感觉一起正常,如果不说两天两夜,也不说那些怪异冗长的梦境,感觉就和睡饱了一觉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很快郎中就来了,看起来战战兢兢,给杜若诊脉的时候,手指头直哆嗦,让杜若忍不住怀疑,他自己都抖成了那副样子,是不是还能完成诊脉。 实际上还真叫她给说对了,这郎中抖得实在太离谱,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诊脉。 偏偏越是这样,那郎中就慌得更厉害,越慌越抖,越抖越慌,眼看着那张老脸都快要哭出来,杜若实在是看不下去,只好表示自己诊脉这事儿,自己也行,不如让她自己来吧。 那郎中如蒙大赦,恨不能跪下对杜若纳头就拜。 叶远舟见这个郎中什么忙也帮不上,就将他送了出去。 杜若自幼在祖父的教导下,简单的望闻问切都很熟练。给自己号了脉,确定自己脉象稳定,并无大碍,也松了一口气。 一旁留下来伺候的婆子是石家的老家仆了,眼睛里都透着精光,这功夫看杜若的神色就知道应该她应该是安好的,于是在一旁也壮着胆子,陪着笑往床边凑了凑。 “贵人,您可算是醒了!呆会儿我叫厨房给您端点粥来,您先垫垫肚子!”她满脸堆笑地对杜若说,“您这一醒过来啊,我们员外和夫人,还有着家里头上上下下的,那可就都能松一口气了! 您是不知道啊,这两天那都尉大人可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我们,那个郎中前日过来给您号脉,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说是只要在您人中和十宣穴施针,保证能让您醒过来。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郎中真是我们原川县鼎鼎有名的名医了,针扎进去了,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别说醒过来了,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叶都尉差一点当场就叫他那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把郎中给拖到院子里去打板子。 我们这两天真的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都尉大人怪罪下来。” “这两天有劳你们了!”杜若从婆子的话里也明白了方才那郎中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贵人说得哪里话!”婆子赶忙摆摆手,“老爷和夫人说,多亏有贵人您出手相助,我们家小姐的死才有可能被查个水落石出。 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家谢您都谢不过来呢!” “嬷嬷可是石家的老仆妇?”杜若觉得这婆子倒是个能说几句话的人,趁着这会儿石员外和石夫人还没闻讯赶来,刚好可以攀谈一番。 “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十几岁的时候,石家老妇人嫁进来的时候跟着陪嫁过来的,这么些年了,一直就在这里,我男人是石家庄子上的管事,儿子也在我家老爷的铺子里面做学徒。”婆子回答道,对于自己与石家根深蒂固的主仆关系,她显得很是得意。 “那你家小姐平时都是什么人在伺候着?”杜若问。 婆子答道:“回大人,我家小姐是老爷和夫人的宝贝,说是眼珠子都不为过,所以打小的时候都是夫人自己亲自照顾,大了一点之后,就买了两个小丫头进来,调教好了之后就放在小姐身边伺候,从小到大都没换过。 平时小姐干什么都是这两个小丫头伺候,上哪儿去都是她们陪着。 这两个小丫头比我家小姐大那么两岁,夫人早就都给她们安排好了亲事,都是家里头的好后生,人品好,靠得住,也受老爷器重的。 我们老爷和夫人待家里头的人实在是不薄呐!” 杜若一盘算,按照这个婆子的说法,那石家小姐身边伺候的人应该也都是信得过的,毕竟养在身边那么多年,又不接触外头,并且还都已经被主家安排好了往后的安稳生活,能够被人给买通了故意对自己主家下黑手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你们家小姐原本算不算是个肤色白净的美人?”杜若想了想,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她帮那石家小姐重新染黑了头发,涂了胭脂水粉之后,看得出来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 可是那好像天山白雪一样的肤色绝对不是她原本的模样。 所以难免让人好奇,为什么她会成为那些歹人的目标,那些人又是如何盯上她的。 婆子笑了笑:“大人,我家小姐确实是个漂亮的美人儿,眉眼口鼻那都是全原川县都不一定能找出来第二个的美! 但是您要说皮肤白净……我家小姐原本倒是算不上白净。” 这个答案杜若也不觉得惊讶,她已经见过了石员外和石夫人,这对夫妇都是皮肤有些泛黄的类型,就连他们二人的那几个儿子也是一样,人倒是生得相貌堂堂,就是黑的黑,黄的黄。 她从婆子的措辞里倒是听出了一个弦外之音:“你说‘原本’?她后来是如何变白净的?” 婆子讪笑着咧了咧嘴:“大人真是神人,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您啊! 我家小姐之前确实是不够白净,后来吃了夫人给她买的红颜露,这才把那皮肤养得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别提多漂亮了。” “红颜露?”杜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瞬间便联想到了茶楼里的“花颜月貌茶”,“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倒是不曾听说过。” “回大人,大概是一种补品吧,好像听名贵的,我家夫人自己都不舍得吃,只给小姐买了几回,后来小姐失踪了,夫人就没有再买过。”婆子回答道。 第二十八章 慌了 叶远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杜若已经靠坐在床边和那婆子交谈,看起来精神头儿还挺足,不像有什么不适的模样,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 石家的婆子对叶远舟还是十分畏惧的,见他回来应该是和杜若有话要说,便赶忙退了出去,一瞬都不敢多逗留似的。 杜若见他回来,忙对他说:“叶兄不要为难那个郎中,不是他医术不精。 方才这位嬷嬷告诉我,那郎中在我人中和十宣穴上施针我都不见转醒。 我应该是被迷药给魇住了,根本就没有感到那几处被施针的痛觉,自然也就醒不过来。” 叶远舟在桌旁坐下,先迅速观察了一下杜若的脸色,然后对她点点头:“确实如此,那郎中救不醒,我才想起随身带着醒神油。 之前在军中的时候,这东西能解寻常的迷烟迷药,要随时带在身上,以免不小心着了道,遭人暗算。 我本也不确定是否奏效,没想到还真把你唤醒了! 只是之前你我同进同出,并未让你落单过,为何你着了道,我却什么事情都没有?” “所以你怀疑石家有人受人指使,故意想要害我,让我没有法子查下去?”杜若也明白了为什么叶远舟会对郎中和石家的一众下人那般提防。 “若不是你毫无反应,我却没魇住了,或许还真没有办法让我想到这其中的奥秘。”杜若方才已经基本上梳理清楚了心中的答案,“之前你我就曾经怀疑过,我当日在茶楼中的迷药需要催发才能生效。 这一次的遭遇倒也算是印证了这一点。 我在验看石家小姐的时候就发现她在被人掳劫之后应该整个人都是在昏睡状态下,所以没有挣扎没有痛苦,而她所中的迷药,很显然是与我之前的相同。 我能够在她的血中闻到一丝隐隐的异香,你却闻不到,这正是因为我之前中过这迷药的另一半,而你并没有碰到过。 石家小姐的血里还有残留的迷药,而我体内的引子也出奇的持久,这才让我一不小心又着了道。” “所以说,石家小姐应该和你一样,也是事先服下过迷药的引子,所以才能被对方趁乱掳走……” 叶远舟皱眉沉吟:“只是那石夫人说石小姐连原川县地界都没有离开过,又是如何被人事先下了迷药引子的?” “红颜露。”杜若回答道。 “这是何物?”叶远舟一愣,“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我也是刚刚才从那个伺候的婆子嘴里听到,说是石家小姐就是服用了这红颜露,才让原本蜡黄的肤色日渐白皙起来。”杜若看向叶远舟。 叶远舟闻言,了然地点点头:“有蹊跷。” 这世上的人有美有丑,肤色也是又黑又白,那都是生而有之的容貌,虽有“女大十八变”的说法,但能够发生的变化也不过尔尔,混不至于把一个面色枯黄的姑娘不用多久就变成了肤白赛雪。 而且这“红颜露”若只是寻常的滋养容颜之物,那石员外的夫人又为何之前绝口不提这东西? 杜若与叶远舟二人都对这个从婆子口中听来的玩意儿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以及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一会儿的功夫,石夫人便闻讯赶了过来,一脸担忧地前来探望杜若的身子康复情况。 “大人,您这忽然昏迷不醒,可把我们上上下下都给吓坏了!现如今瞧着您气色也红润回来了,想来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吧?”她关切地端详着杜若。 杜若此时已经起身坐在了桌旁,只是头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梳理,只是随意地挽起来,略显松散。 再加上她本就生得好看,笑模笑样的,给人一种很和气的感觉。 石夫人与她说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忽略了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是本州的司马大人,言语之间都更放松许多。 不过这石夫人很显然对于叶远舟这个都尉的身份是片刻都不敢忘,只要眼睛一瞧见坐在旁边的叶远舟,整个人就会立刻紧张起来。 “之前惊扰到了石夫人,我现在已经无碍了。”杜若对石夫人笑着点点头。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石夫人眼角朝叶远舟瞄了瞄,“那……那不知道都尉大人是否能将我家中的厨子放出来,好让他给杜姑娘、哦不,杜大人做些补气养身的药膳吃一吃……” 杜若有些诧异地看向叶远舟,她方才甫一睁眼便对上了叶远舟的一脸紧张关切,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他竟还将府里的厨子都给关了起来? 估计是自己忽然昏迷不醒,让叶远舟一时搞不清楚缘由,所以担心是厨子故意在饭食、点心这些东西上做了手脚吧。 叶远舟冷冷扫了石夫人一眼,点点头:“既然杜司马平安无事,那厨子的嫌疑便可免去,你叫人去把他放出来吧。” 石夫人大松一口气,连忙谢过叶远舟,就想要起身安排人手去放自家厨子出来,身子刚一动,就又被杜若叫住。 “石夫人且慢,有一事还望石夫人坦诚相告。”杜若示意她坐着别走。 “杜大人说得哪里话!您为了我那苦命的女儿做了这么多,我自然是知无不言的!”石夫人赶忙又坐了回去。 现在杜若是唯一愿意接触她女儿尸骨,愿意调查此事的人,也是她唯一的指望,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既然如此,我便直截了当了。”杜若对石夫人笑了笑,“不知石夫人的手上,可还有令嫒没有服用完的红颜露?” 石夫人没想到杜若会提到这个东西,愣了一下,表情看起来有那么一点讪讪的。 “大人……这红颜露难不成与我女儿的事有关?”她有一种被杜若抓包的尴尬,同时神色之间有有那么一点慌乱,“那不过是妇道人家的养颜的寻常滋补品罢了……怎么……怎么可能呢!” “既然是妇道人家用来滋养容颜的寻常补品,那石夫人慌什么呢?”杜若胳膊撑在桌边,身子微微向前探过去,欺近石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二十九章 美颜圣品 明明是一个长得笑模笑样,看着就很亲切随和的年轻姑娘,可是偏偏石夫人就是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躲了躲,心下一片慌张。 杜若看着石夫人死死掐着手绢,都已经有些泛白了的指尖,对她说道:“石小姐是夫人的爱女,掌上明珠,这世上哪有不在乎自己孩儿的母亲,之前石夫人说不计代价也要把女儿的死查个水落石出,想来也是肺腑之言。 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不得已的苦衷,今日关上门说的话,我和叶都尉出了这个门便只字不提。 石夫人可还信得过我们?可还希望我们能查清令嫒身上所发生的那些个诡异的事情?” 她的话让石夫人受到了触动,紧抿着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来开了口。 “两位大人,我……我之前不是有心想要欺瞒你们,实在是当着我家老爷的面,我说不出口来…… 若是让他知道了,若是这事真与我家女儿的死有关系,我怕他会气出个好歹来……” “放心,你尽管说,我们不会在石员外面前提起来的。”叶远舟见石夫人的态度松动了,也跟着开口说。 石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开口说:“那红颜露……是现在各个富户家中女眷之间很受追捧的一种养颜的补药。 这东西不光价格很贵,要二十几量银子一小瓶,而且还不是谁想要买就能够买得到的,若是没有些门路,没有那个机缘,别说是拿银子,就是拿金子,人家也不卖。 我当初也是通过我们县里另外一家的夫人做引荐,才好不容易得了那么几服。” “这东西有何特别?为什么价格贵得离奇你们还要争相购买?”叶远舟问。 “大人有所不知,那红颜露能够让人皮肤白嫩,面色红润,比什么养颜的补品都更有效。 哪怕原本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服用过几服之后,都会变成让人挪不开眼的美人! 帮我们做引荐的那家夫人有三个女儿,都相貌平平,并且皮肤粗黑,明明家境富裕,可就是说不上一门好亲事。 她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有这种好东西,就去求了几服,回家让她的三个女儿喝下去,之后那三个女儿的皮肤就越来越白皙细腻。 虽然模样还是原本的模样,但是变得白白嫩嫩的,瞧着也好像变得俏丽了许多。 我女儿什么都好,唯独就是那肤色暗黄,明明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姑娘家,却总让人觉着好像身子骨不大好似的。” 石夫人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说起这些来,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又是对于女儿离奇死亡的痛苦,又是对这一切是否与红颜露有关的紧张和担忧。 “我当时就想着,这眼看着就要到了说亲的年纪,若是别人家的闺女都吃着红颜露,把自己调养得白嫩漂亮,就我女儿脸色蜡黄,那不就更没有媒人愿意帮我们牵线了么!” 她越说越伤心,甚至有些抽噎起来:“所以我就动了心思,也想给我女儿调理一下。 但是我家老爷不答应,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来如何,就该如何,哪有靠吃药去改变的道理! 他还说这世上哪有那样的神药,竟然吃下去之后能让人从丑变美,从黑变白的!如果有,那说不定是什么邪祟之物呢! 我那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一样,横想竖想都觉得我女儿必须要吃上红颜露,必须变美! 所以见他不同意,我就干脆拿自己的嫁妆出来,托那家的夫人帮我引荐,偷偷给女儿用上了红颜露……” “你之前不敢说出来,就是怕石员外知道了怪罪于你?” “倒也不全是怕他怪罪,我自己也怕,怕万一被他说中了,那红颜露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那……”石夫人有些说不下去,又低头默默擦拭起了眼泪。 “石夫人当初买了多少?家中可还有剩的?”虽然不敢报太大都希望,杜若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想到石夫人还真就点了点头:‘还有一服,被我藏起来了,本来是那天我女儿去参加完品茗会,回家之后就要服用的,结果那天半路她就被人掳走了……’ “那请石夫人将你藏起来的那一服红颜露取过来,让我瞧一瞧。”杜若趁着石夫人还来不及悲从中来,赶忙开口对她说。 甚至她都没有要与石夫人商量的意思,而是几乎用了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 这红颜露摆明了跟平城县的“花颜月貌茶”异曲同工,那边茶馆的掌柜盯得紧,“花颜月貌茶”不管是茶渣还是茶水,她都拿不到手里来,那这红颜露可就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石夫人之前已经被杜若吓得不敢再遮掩,现在又被她这么一要求,赶忙应声,起身急急忙忙出了客房,没一会儿的功夫又急匆匆回来,仔仔细细掩上门,坐回到桌旁,这才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杜若把那小瓶拿过来,又从桌上拿了一个原本用来盛干果的小白瓷碟子,小心翼翼把瓷瓶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了一点点。 按石夫人的说法,这是一整份没有开封的“红颜露”,二十几两银子,但是拿在手里头却并没有什么分量。 从那细小的瓶口里,慢慢地有一点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杜若轻轻点了点瓶口,一滴落入白瓷碟之中,形状不散,颜色鲜红夺目,像是一颗剔透的石榴籽。 与此同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虽然只有这么一滴,却让杜若和叶远舟,还有守在一旁的石夫人都闻到了浓浓香气。 “这……”叶远舟一愣,虽然这粘稠的质地是他从未见过的,但是那颜色看起来却是分外眼熟。 还有这一股扑面而来的香气,也让他一瞬间有些不安。 此前在殓尸房,杜若闻到了自己没有闻到的香味儿,之后便被迷药魇住了。 现在这一股子香气浓烈到他们都能闻的出来,那岂不是大事不妙了? 第三十章 徐夫人 杜若闻到这一股浓重的香气,眉头皱了起来,不过随即她便看到叶远舟陡然变了的脸色,便冲他摆摆手。 “叶兄不用担心。”她冲叶远舟摆摆手,“这一股子味儿应该是用熬制香膏的法子,熬了一些花油调进去,用来增加香气的。 这里头应该是有茉莉,还有桂花,与那天我闻到的异香并不相同。 那日的异香并不是某一种花香,反而更像是药香。 我猜这里面的花油调进去,就是为了遮掩原本的异味儿的。” 杜若端着托盘,仔细端详,这一回她没有把鼻子凑近了再去闻,毕竟有这么浓郁的香气遮掩,其他细微的气息就都被遮盖得十分彻底,绝对闻不到了。 虽然这东西的质地粘稠,一滴落入碟中竟然可以如红宝石一般保持着润泽的弧度,并不摊开,但细细观察之下,杜若还是大概猜到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把碟子放回桌上,问一旁紧张观望的石夫人:“这红颜露是从什么人的手中买来的?是否只要有引荐人,便能买得到?” “大人,我是通过县里面的徐员外家的夫人引荐,从一个深居简出的神医那里买到的,那神医隐居在城外,如果没有人引荐是绝对见不到的。 而且也不是有人引荐就一定能买到,那神医还要亲自见过想要服用红颜露的人,只有神医点头,才能买得到,否则就是捧着金子去,都得被轰出来。”石夫人如实回答。 “他都看些什么?是号脉还是问诊?” “都不是,他只是用眼睛瞧,瞧上一会儿,便有结果了。”石夫人的神色有些紧张,“大人是觉得我女儿出事与这红颜露有关么? 可是那徐家的三个女儿,都是在我家之前就用过了,到现在老大老二已经嫁做人妇,小女儿虽然待字闺中,却也是平安无事啊! 哦对,那日的品茗会,他们家的小女儿也有去,之后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到现在也是好好的!” 杜若听了她这无意之中又提供出来的新的线索,眉头一挑:“哦?这位徐家的三姑娘服用红颜露是在你家女儿之前还是之后?” “她家的三女儿是在我家女儿之后!”石夫人如实回答道,“徐夫人最初只是给大女儿服用,因为当时大女儿年纪有点大了,她着急给女儿说亲,所以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也没管传闻真伪,便打算试试再说。 后来见大女儿的确变漂亮了,这才开始给二女儿服用。 这东西毕竟昂贵,所以是前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之后,她才又开始给小女儿吃的,那会儿我家苦命的女儿已经吃过五服了。” 杜若皱了皱眉:“不知石夫人可否带我们去见一见这位徐家姑娘?” “这……”石夫人有些为难。 “石夫人能让那位徐夫人引荐你去买红颜露,应该是与那家夫人交好的吧? 那现在为何这般为难?”杜若觉得石夫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是因为我家女儿失踪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尸首找到了,却变成了那副样子……”石夫人哽咽了一下,“自打那时候开始,别人就把我女儿视作是不祥之人,连带着跟我们家都不愿意多打交道了。 我倒是可以带两位大人过去找那徐家夫人,只是她肯不肯见咱们,这个我实在是心里没底。” 石夫人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似乎害怕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会惹两个人不高兴,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透露说:“那徐家夫人不一般,她的叔伯堂姐早年嫁入名门,夫君也才能卓著,现在已经做了京兆尹。 听说在出阁之前,徐家夫人与她那位堂姐之间的感情极其亲厚,徐家的长子也是年纪轻轻便被送去京城,在那位姨母身边照顾栽培。 所以别说是原川县的县令唐大人,就连州府的刺史、长史大人来了,对徐家夫人也要礼让几分。 本来我与她倒还算有些交情,但是我们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之后,她便再不理会我了。 所以我也怕万一到了那头,让您二位吃闭门羹……” 石夫人这话说得还算委婉,想表达的无非是那徐家夫人来头不小,连刺史这个本州最位高权重的人都得礼让几分,更别说杜若和叶远舟这两个闲职了。 再直白一点,就是他们两个的身份不够看。 叶远舟微微皱了皱眉,看起来对这样的说法颇感厌恶。 杜若倒是不大在意,冲石夫人摆摆手:“无妨,你只管带我们过去,其余的我们自己想办法。” 见她都这么说了,石夫人便也答应下来,三个人即刻动身,去徐家拜访。 去的路上,杜若本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或者被人不冷不热地傲慢相待的准备。 刚到徐家,门房一见来人是石家夫人,以及两个不认识的生面孔,也的确是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在被石夫人告知她是带着松州司马和上轻车都尉前来找徐夫人的时候,更是表现得十分不耐烦,进去通报的时候极不情愿的样子。 可是没一会儿的功夫,那门房就跑了回来,满脸堆笑,看起来态度十分殷勤,与之前截然不同。 进了院子,才绕过照壁,里面就有人迎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出头,衣着华丽的妇人,只见她脚步飞快,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急急忙忙来到近前,眼睛瞧着叶远舟,态度热络而又恭敬地福了福身。 “不知叶小将军大驾前来,未曾远迎,还请小将军切莫见怪!”徐夫人一开口便直接招呼起了叶远舟。 只是她的称呼让叶远舟的眉头隆起得更高,态度也愈发冷淡疏离。 他冲那徐夫人一拱手:“徐夫人,我只是上轻车都尉,不敢逾越,还请徐夫人莫要再叫我小将军。” “虎父无犬子,令尊是堂堂骠骑大将军,我们称您一声小将军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徐夫人却并不愿意依着叶远舟的意思改口,态度依旧热络而谄媚。 第三十一章 另眼相看 叶远舟没有理会,他似乎也看出来,这徐夫人就是一个势利眼又没分寸的妇道人家,只要她认定了这样恭维自己就等于恭维了骠骑大将军府,那就是说破天她只怕是也不会有所收敛。 徐夫人对叶远舟的冷淡也并不介意,依旧热情招呼,把几个人带到了客堂之中落了座,这才想起打量打量其他人。 除了叶远舟之外,一同来的就只有石夫人和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 “方才你不是说松州司马也跟叶小将军一同来的么?怎么没见到人?”徐夫人问自家的门房。 门房一头雾水,他方才也是听石夫人说有这么一位松州司马,但是那会儿他觉得自家夫人根本不可能理会这种闲人,所以也没仔细留意。 杜若一看人家已经打听到自己头上了,正要开口自报家门,一旁的叶远舟倒是比她先了一步。 “这位便是刚刚上任的松州司马杜若,杜大人。”叶远舟用一种恭敬地语气,向徐夫人介绍了杜若这个品级比他还要低的小小司马。 徐夫人是何等的市侩,平日里仗着和京兆尹夫人是堂姐妹这一层关系,就连刺史大人她也并不需要格外巴结,若单单是个小司马,手无实权,又没有什么背景来路,她才懒得应付。 但现在大殷朝一等一的武将骠骑大将军叶进的儿子叶远舟,竟然对这个松州司马如此客气有礼,再看这新任司马年纪轻轻,眉清目秀,一副气派模样,也让徐夫人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来头。 这么一想,她也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下人给大伙儿斟茶倒水。 “杜司马真是年少有为啊!我一个妇道人家,眼拙,没把您给认出来,您可别见怪!”徐夫人一边同杜若搭话,一边偷偷打量着对方。 虽然说外界都觉得她与堂姐亲厚,就连长子都被堂姐接到了京城里面去读书,留在身边栽培,但是实际上外头不知道的是,她那堂姐虽然贵为京兆尹夫人,与她过去却并没有太多的姐妹情谊。 要不是她豁出去脸皮硬贴上去,那眼高于顶的堂姐就连看恐怕都不会看自己一眼。 现在虽说松州这一带都知道她有一个了不得的堂姐,待她亲厚,实际上却是她对那些高门大户、达官贵人也只是一知半解,像是叶家这种赫赫有名的将门自然是知道的,但也仅限于知道,更内幕的东西可就无从知晓了。 现在她也只能猜测,这个年纪轻轻就可以官拜司马的杜姓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深藏不露的世家子弟。 “杜司马乃是本次殿试的新科探花。”叶远舟对徐夫人说,“到任松州之后,特意邀我一同到原川县来,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寻那红颜露而来的。”杜若笑眯眯地将话接了过来,“这东西我老早便有所耳闻,但一直苦于不得门路。 昨日到石员外家中拜访,听说徐夫人对红颜露了解颇多,便厚着脸皮请石夫人带我们上门叨扰了。” “这……”徐夫人有些诧异,她根据叶远舟对杜若的态度,愈发觉得这个新任司马肯定来头不小,并不简单,本来还在猜想这几个人是什么来意,杜若的一番话也算是解答了她此前心中的疑惑,“杜司马可是家中已经有了妻妾,所以想要替家中女眷去寻这仙药?” 好家伙,连“仙药”都出来了!杜若内心啧啧称奇,听出了这徐夫人对红颜露那些东西是有多么的推崇。 这倒是一件好事,之前听说想要求得一副红颜露还需要熟客引荐,足以见得对方的戒备之心是很足的。 石夫人这种一共没买几服红颜露,女儿就出了事的人,未必有那么大的面子做引荐,但徐夫人就应该问题不大了。 于是杜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摇摇头,对徐夫人说:“我是想要为自己求。杜某与夫人一样,都是女子,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才特意着了男装。” 徐夫人着实没有想到杜若是个姑娘家,一时之间惊得目瞪口呆,也忘记了礼数,盯着杜若移不开眼,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我却不知女子也能考科举,也能做官!”徐夫人端详了杜若好一会儿,发现仔细瞧着,这新任司马还真是一副好看的女相,并不是什么俊秀公子。 “此前却无先例,因而圣上才格外惜才。”叶远舟说。 幸亏杜若够淡定,才能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还坐得住,没有当场闹一个大红脸。 这话也亏叶远舟能说得出口,明明是因为女儿身,所以一样的才能却只能被丢到松州来做个闲职,却能被他把“受圣上器重”这种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原本还觉得这叶都尉精于武艺,为人刚直不阿,之前又一直在军中任职,不晓得是不是一个善于变通的人,现在看来,也是个随机应变的“可塑之才”。 徐夫人大为惊异,虽然说大殷朝并没有要求女子只能躲在内宅里,不与外人打交道,但她平日里能够结交到的自然还是各家的女眷。 即便是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堂姐,在外面说起来是高高在上的京兆尹夫人,实际上在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君面前,她这个夫人又能有多少说话的分量。 要不然自己儿子也不会在她这姨母身边,却始终没有办法换得姨丈的青眼。 现在这个杜司马就不同了,一个女子竟然能够同男子一样参加科举,还一路考进了殿试,一举夺得探花,还被圣上亲自封官…… 这杜司马还正是大好年纪,若是能够与她搞好关系,有朝一日人家飞黄腾达,那岂不是比结交十个八个各家夫人都还要更有用处! 眼珠子转了转,徐夫人心里面已经迅速地算了一笔账,再看向杜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不比方才对叶远舟那会儿减少分毫。 第三十二章 千金难求 “瞧我这眼拙的!”她对杜若开口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热络起来,“方才还在想,这么俊秀的一个少年郎君,开口同我打听红颜露,必是为了家中的美娇娥,没曾想,杜大人自己便是美娇娥! 我原是没有想到这女子还能考中探花,入朝为官,现在是没想到,这能入朝做官的女子,也和我们这些寻常的妇道人家一样,也是爱漂亮的!” 杜若脸上笑得自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还望徐夫人莫要见笑才是!” “杜大人说得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样上了年纪的都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杜大人正是花儿一样的年华!”徐夫人见杜若同自己态度亲近,更加开心。 “我在京城里的时候,并未听闻红颜露这种东西,到了松州之后才辗转得知,听说可以美容养颜,功效显著,甚至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只是不知道徐夫人是从何得知这种妙物的?” 若是别人问,徐夫人说不定还真不耐烦回答,现在她一心想要结交杜若,又听杜若说先前在京城里,这心思就更甚了,所以反而打开了话匣子,甚至希望能够借这个话题让杜若也知道知道自己的人脉。 “说起来啊,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有这好东西的。”她对杜若说,“之前我到京城里面去,看望京兆尹夫人,我的堂姐。 去了之后发现我那堂姐多时不见,竟然焕发了青春一般,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京城里的贵妇们都在服用一种东西,叫做姣容膏。” “不是红颜露?”杜若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由愣了一下。 “杜大人别着急,听我说呀。”徐夫人摇摇头,“这姣容膏可谓是千金难求,据说服用之后,皮肤会变得光滑细嫩,面色红润,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女般的容颜那样。 我堂姐当时就是已经吃了几服,所以模样愈发滋润起来。 我瞧见了之后,心里羡慕,也想买来用一用,但是堂姐告诉我,那姣容膏可不是寻常人舍得花钱就可以买的。 那东西还真就是出自咱们松州这一带,据说是有一个隐世高人,用很珍稀的药材熬制炼化,才能得到一点点。 所以只有王孙贵胄的家眷才能够买得到。 像我这种普通的商贾富户是捧着金子去寻那高人,人家也绝不肯卖给我的。 我一听便有些着急,忙求她帮我问问如何才能买到。 我那堂姐帮我问过之后,说既然我家在松州,与那高人也算有缘,虽然真贵的姣容膏不能卖给我,但是允许我去见他一面。” “所以徐夫人是见过那位隐士高人的?”杜若心头一喜。 “那是自然。”徐夫人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了骄傲的神情,她将这视为了一种体面,“我拿着堂姐写的荐书,费了不少劲儿才找到那位神医。 他帮我瞧过之后,说虽然姣容膏过于珍贵,不能卖给我,倒是可以卖几服红颜露给我,功效虽不及姣容膏,却也是世间难求的滋补佳品。 我回去服用了之后,果然气色变好了,谁见了都觉得我比过去年轻了不止三年五载。 不过后来那神医也劝我不要再继续服用,说我这个年纪的妇人,吃再多服也不会真的返老还童。 我便带了我家的两个女儿去给那高人相看,得了高人的首肯之后,便买红颜露回来给她们服用,果然效果好极了! 我还听人说,宫里面都有风声传出来,说是那些服用姣容膏的女子更得宠爱。 所以现在好些人虽求不到姣容膏,也想方设法求来红颜露,让自家女儿尽早服用,调养好了,待到下一次宫中在民间选秀女的时候,也胜算大一点,即便入不了圣上的眼,能被京城里的王孙贵族相中,那也是极好的。” “听这个意思,徐家的几位小姐也都是经过红颜露调养过的,不知这东西功效如此神奇,服用之后是否也会因为药性过猛而引起什么不适?”杜若又问。 “那倒不曾发觉,我那三个女儿一切都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徐夫人回答地十分笃定。 “既然如此,不知道徐夫人是否愿意将我引荐到那位高人面前,让我也能得到这神药红颜露?”杜若也不跟徐夫人绕弯子,直截了当表明自己的意图。 “我自然是乐意带杜大人去见见那位高人的!只不过能不能得到红颜露,这个还得看杜大人自己的机缘了!”徐夫人神秘兮兮地对杜若说,“凡是想要求药的人,都得先经过高人的亲自相看才行。” “这自然没有问题,搜与徐夫人同去,让那高人相看便是了!”杜若点点头。 “那明日就请徐夫人带我们走一趟吧。”叶远舟也趁热打铁,把时间定了下来。 “这……”徐夫人看向叶远舟,忽然面露难色,“这位高人不见男客,不止是不见,男子皆不可靠近他隐居的医庐十丈之内,所以恐怕……” 叶远舟眉头一皱,冷哼一声:“荒唐!哪里有这样的规矩!” “叶小将军,这是那神医所定,并非我诓骗你们,若是您也执意要跟着一起去,到时候神医不肯见我们的话……我也就没法子了!”徐夫人不敢惹恼叶远舟,却也只能实话实说。 杜若给叶远舟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无妨,不就是十丈之内么!叶都尉明日若是同去,便让他在高人的医庐十丈外等候便是了。” “这……”徐夫人吃不准,她向来听说叶锦大将军的这位二公子眼高于顶,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若是想要跟着,岂是这位杜司马能够随意安排的。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杜若的这个提议,叶远舟虽然眉头不展,却也没有反对,只是不大情愿地说:“既然如此,便暂且按杜司马说的办吧。” 徐夫人惊讶得差一点合不拢嘴,看看叶远舟,再看向杜若的时候,态度更加殷勤了几分。 第三十三章 扮女装 这样说妥了之后,杜若和叶远舟也并未在徐家继续叨扰,而是和石夫人一起返回了石家。 石家姑娘的尸首已经验看过,石家也确定了杜若是真的打算帮他们一查究竟,既然如此,尸首自然没有继续在殓尸房存着的必要。 从杜若他们在石家落脚的第二天起,石员外已经在找人张罗着办丧事,虽然说女儿的死非常离奇,但无论如何,送这最后一程还是要隆重一些的。 石夫人他们从徐家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石员外把家中的事情安排得七七八八,带人从殓尸房把尸首给接了回来,送进了家中已经设置好的灵堂之中。 等到两夫妇看到棺材里面被杜若拾掇了一番,宛若在生的女儿时,不禁老泪横流,对着杜若纳头就拜,把杜若惊得连忙请叶远舟帮忙,才把这夫妇二人都给搀扶起来。 石家忙着张罗女儿的丧事,主院那边十分嘈杂,不过好在石夫人有先见之明,之前给杜若他们安排住下来的偏院比较幽静,倒是不影响两个人的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杜若就起来了,比她起得更早的是叶远舟和叶虎,主仆二人在院子里切磋了一番,杜若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这一早上杜若也没闲着,她把杜直交给一个石家留在偏院伺候他们的婆子,在那婆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婆子一愣,抿着嘴憋着笑,将杜直带走了。 叶远舟和叶虎本来也并没有特别在意杜若的举动,直到过了一会儿,那婆子去而复返,却没有带着杜直,而是带了一个看上去还挺秀气的小丫头回来。 只是那小丫头好像并不是特别开心,一直嘟着嘴,一张脸板得死死的。 “杜大人,您看这样成么?”婆子忍着笑,冲杜若福了福身,询问她的意见。 杜若摸着下巴,绕着那小丫头走了一圈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嬷嬷好手艺!这装扮得真是丝毫看不出破绽来!” “小姐!”那“小丫头”皱着眉头,不满地开口抗议道,“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您,您罚我便是了!何苦这么作弄我呢! 您一个女儿家,穿着男人的装束,倒让我一个如假包换的男儿打扮成这个劳什子模样!” “小丫头”这么一开口,把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虎吓了一跳,他赶忙凑近了瞧瞧,这才认出那个秀气的“小丫头”正是那天自己带着过来找杜若的杜家小厮杜直! “这……”叶虎一脸茫然,看看杜若,“杜司马为何要把自己的小厮做这副打扮?”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杜若笑了笑,“昨日徐夫人说,那个所谓的隐世神医不许男子走近他的医庐十丈之内,所以你家叶都尉今日与我同去也只能在外头等着。 所以思来想去,我觉得把杜直拾掇拾掇,跟着我混进去,怎么样也是多一个人手多一分稳妥。 万一真有点什么节外生枝的事,让他跑出来给你们报信儿求援也是好的。 你们这几个人里头,也只有他能扮成小丫头了!” 叶虎觉得杜若的考虑有道理,尤其是关于叫谁男扮女装跟她混进去的这个问题。 自家二公子是绝对不行的,身份尊贵不容亵渎。 自己倒是不介意牺牲一下,只是他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若是打扮成一个姑娘家,只怕一露面就要把对方给吓死了。 除非是个盲眼的,否则谁会相信有他这样身高八尺的女儿家! 叶远舟虽然瞧着杜直被打扮成了一个娇俏的小丫头,嘟着嘴生气也挺好笑,但心里面对杜若的这个安排还是觉得不妥。 “那装神弄鬼的神棍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依我看,根本不应该理会他的规矩,别说是十丈之内,我就是要跨进他那医庐,他又能奈我何? 若是那贼人真的使出什么阴损招数,你带着一个杜直又能顶得多大用处?” 被打扮成了小女孩儿模样,本来就已经很不开心的杜直,这会儿无端端又被叶远舟的话给伤到,嘴嘟得更高了,偏偏他确实没有习过武艺,面对叶远舟这样的一个武状元说自己不顶用,他连顶嘴的底气都没有。 叶虎看到杜直那生闷气的样子,觉得实在是有趣得紧,伸手想去摸摸这小子脑袋上的发髻,被杜直一偏头躲开了。 “叶兄放心,那神医定然不会使什么阴招的。”杜若摇摇头,“这是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主儿。 那红颜露分明就是用那些被掳走的女子的血炼制而成,那些女子应该是被服用下了什么草药,让血充盈而稀薄,没有了那么重的血腥气,反而带着一股隐隐异香。 本来我在听闻石家小姐本身已经在服用红颜露的时候感觉十分意外,不明白为什么她也会和那些没有服用过红颜露的女子一样,被掳走,放干净了身上的血。 去和徐夫人见过面之后,她倒是解答了我的这个疑惑——因为还有个姣容膏!”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掳走一些女子,用她们的血做药,熬制红颜露,卖给其他女子服用。 而这些服用了红颜露的女子,本身也就变成了‘药’,到了时机成熟之后,同样会被掳走,放血出来,炼制功效更加的姣容膏?” 杜若点点头,表情郑重:“正是如此。” 叶远舟脸色更加难看,他不算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京中贵胄,当年也是在军中厮杀过的,直取敌人项上首级也不是没有过。 若是说凶狠残暴的敌人,他从不畏惧,甚至还能够激起几分迎战强敌的兴奋。 可是现在有人用无辜的少女的血来炼制所谓的美容神药,而那些斥重金购买神药,一心只求变美的女子却等于是捧着银子把自己变成了别人喂好的“药罐子”。 以人血炼药养人,再以被养之人的血炼制更昂贵的圣药…… 这是什么样的邪魔外道才能做出来的泯灭人性天良的事! 第三十四章 玉哨 “所以说,这个神医惯常做放长线钓大鱼的事情,自然不会今日就把我在他的医庐里‘就地正法’。 我们遵照着他的规矩,不是因为怕斗不过他,而是因为我担心这位能够与人相见的‘神医’并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杜若继续说:“叶兄可还记得在平城县的茶楼里面,咱们打听那花容月貌茶的时候,小伙计曾经提到过,茶楼的老板十分神秘,几乎从来没有在茶楼里面公开露过面。 所有一切的事情都是交由掌柜的来全权处理,尤其是那个看管严密的花容月貌茶,更是由掌柜的亲自去老板那里领会新的茶包,交还煮过了的旧茶包。 那个茶楼的老板是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我们尚不可知,最起码此人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不以自己的面目示人,把抛头露面的事情都交给掌柜去做。 而那个神医,不管怎么样做足了架势,搞得神神秘秘,他毕竟是要直接面对前来求药的女子。 所以我觉得他充其量只不过是茶楼掌柜那样的小喽啰罢了,只不过经手的事情要比茶楼掌柜的更重要一些。 前者毕竟只是售卖可疑的花茶,掳人的事情他都没有参与过,后者可就是直接挑选炼制姣容膏的‘药材’了! 咱们通过他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 这些人做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寰的事,到底是单纯的图财,还是另有阴谋!” 叶远舟听杜若说得有道理,方才涌上来的火气便也降下去许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支小指那么大的哨子,递给杜若。 “好,那就依着你说的办。”他叮嘱道,“这个你收好,万一有什么的话,便吹响它。 即便是在十丈之外,我也能听得到,会立刻赶去帮你的。” 杜若从他手中接过那个哨子,发现这哨子做得极其精巧,应该是用一块翠绿的碧玉雕刻而成,虽然已经十分小巧了,上面却还雕刻着精致的纹路。 她瞧着这哨子应该不是俗物,当下又不好驳了叶远舟的好意,便郑重地接过来,将那哨子上面系着的丝线挂在脖子上,哨子仔仔细细藏进衣服里面。 一旁的叶虎瞧着叶远舟把那个哨子掏出来的时候,脸上就已经隐隐浮现出了诧异和疑惑,但他毕竟是跟在叶远舟身边这么多年的护卫,对于自己的主子是个什么性格十分了解。 叶远舟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乱来,所以也不喜欢旁人指手画脚。 叶虎很明智地只是偷偷瞄了杜若几眼,别的就什么都没有流露出来。 收拾妥当,徐家的马车也已经等在了石员外家的侧门外头。 本来徐夫人是不愿意到侧门那种地方接人的,尤其接的又是大殷朝第一女司马,和骠骑大将军的儿子这种身份不凡的人物。 但石家正门外头挂着白灯笼,准备给女儿办丧事发丧,徐夫人又觉得晦气得紧,便屈尊降贵让车夫把车绕到侧门那边去了。 一行人上了车,杜若他们谁也没告诉徐夫人杜直是个男孩子,徐夫人也没瞧出来,只当是杜若带了一个俊俏的小丫鬟,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叶远舟和叶龙不方便同叶夫人一起乘车,就骑马跟在后头,就这样一路出了原川县的县城,七拐八拐从官道拐进了林间小路。 就这样颠簸了很久,颠得杜若都快要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要吃东西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杜若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发现外面是一片树林,和一个更加陡峭,马车不方便上去的陡坡。 “这……?”杜若疑惑地看向徐夫人。 眼下马车外头的环境,要说能不能有什么隐世高人,杜若说不好,但是就这草木丰沛、人迹罕至的地界,倒是个杀人害命的好地方。 “还没到呢!”徐夫人见杜若一脸惊讶,也不觉得奇怪,忙不迭冲她摆摆手,“只不过前路崎岖,马车是上不去的,只能咱们步行走过去了! 杜大人放心,这里我来过了那么多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绝对不会让杜大人迷路的!” 杜若点点头,跟着徐夫人下了车。 下车后,徐夫人看了看骑马跟过来的叶远舟和叶虎:“叶小将军,再往前就快到神医的医庐了,按他的规矩,您可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坡顶上就有神医的护法守在那里,若是您二位跟着我们一同上去,万一惹得神医觉得咱们坏了规矩,不肯见咱们,那可就白跑这一遭了!” “那就有劳叶兄和叶护卫在这里稍等我们一会儿了!”杜若对叶远舟说。 叶远舟微微颔首,手往衣襟处摸了摸。 杜若瞧见他的这个动作,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吹那个哨子,于是也对他点了点头。 留下叶远舟和叶虎,杜若三人开始顺着有些陡峭的山坡往上走,杜若还好说一点,她依旧是一身男装,没得换,这回出来反而因为衣服利索,走起路来不费劲儿。 徐夫人和杜直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杜直的不爽主要来自于他不习惯女子衣衫的款式,所以对那长长的裙角格外厌恶,时不时就被不小心绊了一下,脸色看起来也是臭臭的。 而徐夫人则是真的被她那一身华丽的衣群拖累住了,即便她以为自己跟着两个女子一同,周围也没有什么旁人在,已经拎起了裙角,好让自己走得更方便一些,但繁复的款式加上她的年纪,依旧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徐夫人每一次来求药,都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快要爬到坡顶的时候,就连杜若这个最省力的人,都已经累得有些气喘吁吁,还得顺便帮忙拉一拉身后的徐夫人。 “是啊……”徐夫人喘着粗气,“若不是为了我那三个女儿,我怕是也没那个力气一趟一趟的爬这荒山野岭的陡坡! 不过神医说我这个年纪服用再多红颜露也不会有更大的改观,我那三女儿只要吃到明年选秀女就足够了! 我也快要不用吃这份爬山的苦头了!” 第三十五章 医庐 杜若看着徐夫人,悄悄叹了一口气。 徐家的三女儿能不能够选中秀女,这个不得而知,但是徐家母女四人无疑都是幸运的。 她们因为京兆尹夫人亲自写的荐书,没有被那些歹人视作为待宰羔羊,反而被利用成了鱼钩上的饵料,用她们来吸引诸如石夫人之流主动带着年轻的女儿送上门来。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坡,徐夫人和杜直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一个是因为年纪摆在那里,平时又是富裕人家的夫人,被人伺候惯了。 另一个则是因为实在是太不适应女子的衣裙,又累又烦躁,偏偏被主子要求装成小丫鬟,还不敢轻易出声。 杜若本来爬这么个山坡倒是并不费劲,无奈这一路上还得拉着徐夫人,走到坡顶上的时候也是气喘吁吁,缓了缓才算是把气给喘匀了。 “徐夫人,那神医的医庐在哪里?”她朝周围张望了一番,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人烟,别说是医庐了,就连个茅草屋都看不到,只有一片大树林。 “从这儿往前,还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呢。”徐夫人摆摆手,表示这才走了一半。 杜若咬了咬牙,本来因为自己差一点遇险的经历和那雪白雪白的诡异女尸,她同那个害人的“神医”已经算是结下了梁子。 这下好了,山高路远,这故弄玄虚的黑心神棍的梁子结得更瓷实了! 好在到了山顶上,走起路来就比爬山坡要轻松得多,徐夫人和杜直走起来都不用人拉着拽着,杜若也好过一些。 只是越往前走,她就越是担心,走出那么远之后,她怀里藏着的那支哨子还能让叶远舟听见么? 虽然她之前同叶远舟说得笃定,就赌那所谓的神医一定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主儿,可是这也只是她自己的推测罢了,真的到了这里之后,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多少有那么一点忐忑。 终于,又走了不知道多远,在林间小路上七拐八拐,就在杜若都忍不住想要怀疑徐夫人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前面一片树林里,果然看到了一个小院。 “到了!”徐夫人调整了一下呼吸,指了指前面,“那就是神医的医庐了!” 杜若打起精神,跟在徐夫人身后,杜直虽然装扮成了小丫鬟,此时此刻倒是忠心不减,想着自己再怎么也是个男儿,便亦步亦趋走在杜若身旁,似乎是想着万一有什么状况好立刻护住自家小姐似的。 这个“神医”的医庐不大,就和寻常的庄户家住的大小并没有什么差别,瞧着倒是挺新,一看就是后在这里建的,超不过三五年的光景。 在小院门口,果然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壮汉,两个人一脸凶悍的泼皮相,原本七扭八歪,姿态懒散,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又重新打起精神来,站直了身子。 “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叨扰净地?”其中一个壮汉开口高声询问,一副鼻孔朝天,牛气哄哄的模样。 杜若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跟在徐夫人身后不做声。 徐夫人连忙向前又走了几步,福了福身:“二位护法,是我啊!” 或许是有钱有势的人见多了,对于这个连松州刺史都要对她客气一些的徐夫人,那壮汉只是不当回事地瞥了她一眼:“原来是你!你身后跟着的是何人呐?圣者的医庐不许男人靠近,这规矩你给忘了?” “那自然是不会忘的。”徐夫人此刻也没有了在石夫人等人面前的倨傲,有求于人的时候也是十分放得下姿态,连忙解释道,“这位是杜姑娘,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所以才穿了男人的衣裳! 今日我是特意带她过来,找圣者求药的!” 那两个壮汉的目光立刻朝杜若投了过来,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这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令人十分不适,不像是寻常的端详,倒好像是在审视一个物件儿的品相好与不好似的。 杜若强忍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忍不住往外冒的厌恶感,也学着徐夫人的样子福了福身。 那两个壮汉挥挥手,让开门口放她们过去,杜若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幸亏她之前特意叮嘱过徐夫人,不要说出她是松州司马的这一重身份,徐夫人也只当是杜若觉得身为朝廷命官却还为了爱美跑来求仙药怪害臊的,所以才不让自己说破,于是也就格外配合。 至少现在进门这一关是过了,可以见到那个竟然敢让人称呼他为“圣者”的神棍。 杜直跟在杜若身后,有一种又开心又郁闷的矛盾心情。 一方面危机暂时解除,不用他拿自己单薄的小身板儿护主,这肯定是好的。 可是另外一方面,那两个壮汉的眼睛是有多瞎!竟然对他这个“小丫鬟”没有半点的怀疑! 还是说……他看起来真的那么像个女孩子?! 这么一想,杜直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是身为男儿的骄傲还是有的啊! 杜若一扭头就看到自己这个小跟班如丧考妣般的表情,凭借对这小子的了解,这会儿就算是用脚趾头来想,她也知道这家伙在郁闷些什么。 可眼下哪是让他嘟着嘴气这事的时候! 于是杜若毫不客气地用手肘往杜直肋骨上怼了一下。 杜直吃痛,也迅速回过神来,连忙端正了心思,不再东想西想,收敛起表情,老老实实跟在杜若身后。 进了院子,寻常人家的堂屋位置,门口也戳着一个脸上带疤,看起来很凶的大个子,他原本也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打盹儿的,听到门口的说话声,这才起身。 不过有了门口的放行,再加上徐夫人这一张熟面孔,大个子倒是没有怎么为难她们,只是示意在门口稍等,他进去知会圣者一声。 杜若只好跟徐夫人一起等在院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大个子出来,伸手一指门口,对徐夫人说:“徐夫人里面请,圣者已经准备好见你了。” 说完,他又一指杜若:“生客在门外静候!” 第三十六章 故弄玄虚 估计平日里都是这样的流程,徐夫人听了之后没有半点惊讶,连忙应声,示意杜若稍等,自己先进去拿药。 杜若咬了咬后槽牙,站在院子里等着。 守在门口的大个子就和门外两个壮汉一样,一双眼睛看向杜若,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 这人的眼神比起门外那两个更显猥琐,让杜若十分厌恶,但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强忍着。 想到之前每个来这里的女子都要经历这样的一番审视,她就愈发感到怒火中烧。 好不容易,在院子里煎熬了半晌功夫,徐夫人终于出来了,她把一个瓷瓶仔仔细细,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对杜若点点头。 “你进去吧!圣者说他现在可以见你了!”她示意杜若道。 杜若点点头,往屋里走,杜直连忙亦步亦趋跟着,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那个疤面大个子伸手拦了下来。 “你家小姐自己进去就行了!圣者是你一个小丫头能随随便便见的么!”疤脸冷哼一声,呵斥杜直。 杜直脸涨得通红,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又不能开口说话,被杜若示意了一下,气呼呼地退开,回到院子里面去守着。 杜若跨进门,屋子里面十分幽暗,不知道是焚了什么熏香,那一股浓郁的香气,丝毫没有什么“圣者”、“神医”该有的仙气儿,反而香到让人一闻都忍不住脑仁儿发疼的地步。 在这个不算大的堂屋里面,还挂了一道帘子,帘子是用薄薄的绢纱制成的,隔着帘子能看到里面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杜若径直走过去,撩起帘子钻进去。 里面竟然还有一道珠帘。 在珠帘和绢纱之间,放了一把椅子,杜若假装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手刚刚撩在珠帘上,就听见里面一声呵斥:“大胆!还不赶紧退回去!” 杜若收回想要撩开珠帘的手,被撩开一半的珠帘又摇摇晃晃恢复了原状。 “坐!”帘子里的人又说。 杜若缓缓转过身,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 “听徐夫人方才说,是你想要求红颜露?”帘子里的人开口问。 “正是。小女子素问红颜露有令人容颜焕发的神奇功效。 我家与徐夫人交情笃深,所以我便央求她带我过来求药!”杜若端坐在椅子上,尽量让自己回答的时候语气听起来殷切一些,好像真的迫切渴望得到那“仙药”似的。 隔着珠帘,能影影绰绰看到里面人的影子,那人似乎也在杜若说话的时候,正努力地端详着她。 之后帘子里的人又问了她的生辰年岁,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你且回去吧! 红颜露乃是世上难得的神药,并非我能够做主的东西,我会将你的请求告知我的恩师。 你明日再来,若是得了恩师首肯,明日便可得了药回去,若是你与这神药无缘,以后便不用再来了!” “什么?今日不能给我拿药么?”杜若惊讶状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其实当日是拿不到药的这件事,徐夫人早就同她叮嘱过了,但是做戏要做全套,她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惊讶,“你只是问了我的生辰年岁,怎就能知道我与那仙药是否有缘?” “聒噪!个中道理甚是玄妙,岂是你能随便询问打听的!”帘子里的人似乎有些恼火,语气不悦地斥责杜若,“明日你再来!若是再多啰嗦半句,以后便都不用再来了!” 杜若便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回到院子里。 杜直和徐夫人都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空荡荡地院子里只有那个疤面高个儿一个人。 “敢问这位壮士,与我同来的徐夫人,还有我那个小丫鬟去了何处?”杜若向他询问道。 “闲杂人等怎么可以随便在院子里绕圣者清静!”大个子眼睛在杜若身上上上下下地瞄了几个来回,笑嘻嘻地开口说,“你这女子,白白净净,俏生生的,模样生得已经够俏丽了,怎么就还不知足呢? 不过也是,丑的想要变漂亮,本来就漂亮的想要变成国色天香! 你若是得了药,那喝完之后还真是了不得!” 杜若被他盯着看得浑身难受,对他说出来的话更是感到十分恶心,既然知道徐夫人和杜直在门外头,便不再理会那个疤脸,急急忙忙快步出了院子。 疤脸站在堂屋门口,看着杜若急匆匆离开,裂开嘴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娘子!” 杜直这会儿都快急坏了,杜若前脚进去,他后脚就和徐夫人一起被赶了出来,徐夫人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却心里面很不踏实。 偏偏装成小丫头的时候又不方便开口说话,必须要装哑巴,他也只能焦急地原地直打转。 这会儿杜若一推门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差一点忍不住开口去叫她,还好及时忍住,见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平安无事,乐得连蹦带跳迎上去。 徐夫人见状,笑着对杜若说:“你这小丫鬟可真是忠心!就因为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医庐里头,可把她给急坏了,你瞧这地上的草,都硬生生被她踩倒了一片! 只可惜是个小哑巴,不堪大用,不然带在身边倒的确是个顶事的!” 杜直在一旁偷偷冲徐夫人翻了个白眼儿。 你才小哑巴,你们全家都小哑巴! 杜若忍着笑,依旧做一脸困惑的表情:“徐夫人,今日那圣者并未允许我买红颜露,难不成是我与这药无缘,买不到?” “放心吧,不会的。”徐夫人摆摆手,一边走一边安慰杜若,“我之前就同你说了,那红颜露不是谁想买就都能买到手的。 不过我观望了这么久,也发现了一点门道,凡是来求药的,其实家中钱多钱少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来求药的人。 若是来求药的人年轻貌美底子好,大概就都能求到神药。 但若是本身长得十分丑陋,那便是捧着黄金来,也未必能够求到手。 您底子这么好,圣者没有当场就拒绝你,明日您再来一趟,肯定就能拿到了!” 第三十七章 药罐子 杜若听了徐夫人的话,似乎也受到了安慰,大大松了一口气,三个人原路返回,准备下山去。 拐到那条林间小路上,远远就看到了山坡处站了两个人,被树挡着也看不真切,杜若心头一跳,以为是那什么神医还有别的帮手,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叶远舟和叶虎。 他们两个人估计是在山下等得有点久,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便跟了上来,但是又怕山上有很多“神医”安插的眼线,会对杜若不利,因而未敢走近。 听到人的走路声,叶远舟赶忙循声看过去,他的眼神向来锐利,一眼便看出走来的就是杜若她们,于是姿态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走到近处,徐夫人也瞧见了叶远舟,不由有些大惊失色,刚要开口,又下意识收住,紧张兮兮地四下里看了看,见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这才小碎步紧赶慢赶走到叶远舟他们跟前,冲他们摆摆手。 “叶小将军!”她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得不把声音压到最低,“您怎么还跑上来了!可使不得!这要是叫神医的护法瞧见了,那就功亏一篑了! 快,您带着您的人先下去,我们就在后面走,帮你们挡一挡,免得叫人看到了你们!” 叶远舟没有理会她,而是眼神投向杜若,见杜若什么事都没有,安然无恙,又看到她对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才依着徐夫人的话,示意叶虎和自己先下去。 上山的时候不好走,下山的时候就更加困难。 杜若自己倒是还好,徐夫人下山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杜直这回倒是没了什么顾忌,虽然不敢公然开口说话,叫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小厮,却也不再拘泥那么多,就像一只灵活的猴儿一样,一路拎着裙摆连蹦带跳地跑下了山坡。 徐夫人哆哆嗦嗦地拉着杜若的手,冲她挤了个笑:“今日辛苦杜大人还得扶着我!过去我自己来的时候,每次下山都要吃一番苦头! 不过,我有一句话虽然不当讲,但大人您现在不是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您是朝廷命官,在外行走体面还是很重要的…… 您这小丫鬟忠心是足够忠心了,可就是……这举止还当好好管束一番才是!否则带出去容易失了您的颜面!” “徐夫人提醒得是!我回去便好好的叮嘱她。”杜若忍着笑,点点头。 几个人下了山,叶远舟同叶虎耳语几句,叶虎转身快步离开,徐夫人虽然满眼的好奇,但很懂规矩的没有开口询问。 把徐夫人送回家中之后,叶远舟便和杜若一同返回平城县。 来的时候两个人两匹马,现在多了一个杜直,总不能让这孩子跟在马后面跑。 “小姐,我跟您骑一匹马吧!”杜直主动提议。 在杜若看来,杜直就是个孩子,过去在家中,父亲也并不会给家中的下人制定什么森严家规,所以主仆之间比起敬畏,更多的是亲近。 所以这个提议对于杜若而言,再自然不过,她刚要点头,一旁的叶远舟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与我同骑。”他对杜直说,“想要与你家小姐同骑,除非你一路都穿着丫鬟的衣裳。” 杜直一听这话,忙不迭地摇头:“不成不成!打死我,我也不想再穿着女孩子的劳什子玩意儿了! 平时看杜曲这么穿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穿上身才觉得罗里吧嗦难受的要命! 怪不得小姐您平日里喜欢做男儿打扮,原来是做个女子实在辛苦!” “这才哪到哪儿啊!”杜若笑道。 不过让杜直和叶远舟同骑倒是也好,自己的骑术远算不上精湛,再带上一个杜直,她也觉得没信心。 “‘神医’那边……”杜若有些不太放心。 “有叶虎盯着,没问题。”叶远舟对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护卫十分有信心。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杜若自然也不会杞人忧天,桑人快马加鞭赶回平城县,叶远舟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到自己任职的上折冲府去,点了十几个素来稳重靠谱的兵士,叮嘱了一番之后,这十几个人便换了轻装,安安静静地迅速出发。 “用不用我再派一些人在山下围起来,以防万一?”叶远舟问杜若。 杜若摇摇头:“不需要,方才那些人手已经够了。 我跟徐夫人上山的时候也一路小心留意着,山上那个‘神医’的‘医庐’内外一共只有三个‘护法’,这三个人面相凶恶,却没有什么习武之人的气势在,感觉就像是逞凶斗狠的混混。 看起来,整个‘医庐’都并不是被人严密守护着的,再加上那‘神医’让我明日再去他那里拿红颜露,所以我猜测那个‘医庐’并没有什么需要守护的东西。 所谓的不能有男子靠近,又是护法又是什么的,不过就是因为那‘神医’心虚得厉害,生怕外人靠近了发现了端倪,会让他的戏唱不下去。 抓他未必有多大用处,跟着他找到是谁给他送来红颜露,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千里香茶楼那边——” “放心,千里香茶楼那边我已经派人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下面的人会来禀报的。”叶远舟已经想到了这一层,点点头。 “那我们……” “我们便在平城县里等着。”叶远舟示意她在桌旁坐下来,帮她倒了一杯茶,“这几日你也辛苦,这会儿便是让你跟着到原川县的山脚下蹲守也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好好休整一下。 方才一路上赶得急,都还没有问问清楚,你进去那‘医庐’可有什么不寻常的遭遇?” “不曾。”杜若摇摇头,手指把玩着面前的茶杯,“不过我装傻充愣地撩了一下那‘圣者’面前的珠帘,短短一瞥之间倒是也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哦?说来听听!”叶远舟坐直身子。 “那个所谓的‘圣者’,眼窝深陷,两眼却透着诡光,面色青黄,两腮无肉。”杜若对叶远舟说,“我看他像是一个‘药罐子’。” 第三十八章 小有成效 “药罐子?”叶远舟有些惊讶。 “药罐子”这个称呼,原本是用来形容那些身体孱弱,需要长年累月服用药物来调养医治的人。 不过打从先帝那会儿开始,拜了一位厉害的国师,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通晓阴阳术数,会炼丹制药,先帝对这位国师十分倚重,不止在许多大事小情上都要请他卜算一番,还用他炼的丹药来滋补身体。 而后这种服食丹药的习惯也从宫中逐渐蔓延到了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 许多有头有脸的朝廷大员都学着先帝的模样,对补身丹药推崇至极,一时之间叫得上名号的术士都成了高门大户炙手可热的贵人。 对此叶远舟的父亲叶进向来是嗤之以鼻,叶家世代习武,认为几分付出便得几分收获,因而也就对所有宣称有强身健体奇效的灵丹妙药都格外厌恶,顺便还定了一门家规——叶家人凡有敢用囤丹服药、歪门邪道之法提升自己的身体、武艺者,逐出家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在先帝驾崩之后,那服用丹药带来的问题也就逐渐显现出来。 所谓的炼丹术士,有的或许是有些真本事的,但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那种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之流。 有不少人最初是为了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服用各种丹药,结果之后逐渐发现,他们的身体非但没有变好,还反而因为大量服食各种丹药而变得愈发亏空。 更有甚者,在发现灵丹不灵之后,想要停下来不再继续服药,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对那丹药生出了一种难以戒掉的心瘾。 服了丹药则神清气爽,一旦停用就会很快萎靡下去,还有的人会抓心挠肝,犹如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在四处啃咬叮食,让人难以承受,就算是脸皮带肉都抓烂了,也还是无济于事。 当今圣上继位之后,也曾花了一番心思去整治民间的那些挂羊头卖狗肉,说是炼丹实则卖药的神棍,但是收效甚微,屡禁不止。 于是逐渐的,民间就开始把那种已经没有办法戒掉丹药的人叫做“药罐子”。 通常来说,行医者大多对丹药仙方嗤之以鼻,很少有人愿意去碰,那“神医”哪怕只是一个顶着名头招摇撞骗的庸医,也断不会将自己活生生给变成了一个“药罐子”。 杜若家里世代行医,虽然到了她的上一辈出了她父亲杜仲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说什么也不肯继承父辈衣钵,但杜若从小到大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再加上少时无聊,拿家中的医书当话本看,所以对望闻问切那些都再熟悉不过。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能从那人的气色之中看出端倪来。 “那所谓的‘圣者’,只怕是一个傀儡罢了。”杜若说出了叶远舟此时心中的猜测,“我本以为这个卖红颜露的‘神医’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坊主’,或者至少是‘坊主’的亲信。 现在看来,还真是猜错了,那‘神医’别说是亲信,就连‘坊主’的自己人都算不上,还需要被人以丹药吊着才能放心放他出来做事。” 杜若叹了一口气,有一些遗憾。 本以为逮着一条大鱼,没想到居然只是一个虾米。 “无妨,顺藤摸瓜,总能摸到头的。”叶远舟比她淡定,“不是还有千里香这边么。 如果你之前的推测是对的,千里香这边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掳回去当做药人,炼制红颜露,而那个‘圣者’则是将红颜露再卖给合适的女子,‘煨’好了之后再掳走去炼制姣容膏。 咱们先截断了他们药人的来源,也不怕他们的幕后指使者不急。 只要他们急了,就会露出马脚,给咱们机会。” 杜若想了想,觉得叶远舟说得也在理。 方才他们回来的这一路上,已经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之前平城县这一带的女子还都是戴着帷帽外出自如行动,很多女子戴帷帽也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美女罢了。 而这一次他们从原川县回来,虽然只是短短几日,大街小巷却见不到什么在外面活动的女子了,即便有,也是年过六旬的卖菜老妪而已。 看起来,之前叶远舟安排人手出去装神弄鬼,假装采花大盗吓唬人,还真的是效果不错。 只要这些女人暂时不敢随意外出,那些人就势必掳不到人,到时候他们就没有办法继续躲在角落里暗中行动,而是不得不采取其他方法。 他们这一回算是以静制动,封住对方的路,让对方自己狗急跳墙。 “呆会儿喝过了茶,我陪你去司马府走一趟吧。”叶远舟还有另外的一个考量,“你的仆从到了也有几日了,你这个主子一直不露面,下面的人难免心里没底,你应该回去看看。” 杜若知道自己的家仆已经都到了这边,但被那石家小姐的尸首、姣容膏和红颜露一搅合,又没顾上考虑这些。 现在听叶远舟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 松州地界,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初来乍到不免惶惑。 眼下不论是原川县那边的“神医圣者”,还是这边千里香茶楼的神秘掌柜,她这个没有什么武艺的人也帮不上忙,去了也是添乱,倒不如乖乖听从安排。 论验尸查案,她自认不输叶远舟,甚至有信心可以略胜一筹,但是用兵布阵那些,她可就不灵了。 于是其余的事情就拜托给叶远舟,吃了茶,歇了歇之后,杜若就回了一趟自己那个还不怎么熟悉的司马府。 她这一次出门赴任也并没有打算带很多人,但是父亲终究觉得有点不太放心,便把需要更加稳妥的几处用人都给安排妥当。 除了杜若贴身服侍的小丫鬟杜曲和小厮杜直之外,还有一个手艺出众的厨娘,两个高大壮实的嬷嬷,两个护院,还有一个门房。 这些人都是世世代代在杜家服侍的,绝对靠得住,有他们在,杜若在外赴任才能令家中安心。 第三十九章 抓住了 好在松州的司马府并不大,她带来的人手,加上守着司马府的几个下人,倒也够用,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把这个宅子拾掇出来。 杜若倒是没怎么费心别的,她一个人窝在书房里翻阅带过来的那些家传的医书典籍,一直到晚饭时间才被杜曲叫出来。 不过刚吃完饭,她就又一头扎进了书房里面,一直到深夜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小丫鬟杜曲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小姐这般废寝忘食过,毕竟过去虽然和一众男子一同读书院,一起赶考,自家小姐可是从来没有头悬梁、锥刺股过,那都是该吃吃,该玩玩儿,什么都没耽误的。 这回这般用功,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书里面,还真是头一遭! 所以她也没敢打扰,一直等到实在是夜深了,怕小姐再这么熬下去会熬坏了身子,杜曲这才把卧房都布置好了,到书房去劝杜若休息。 杜若被自己的小丫鬟一催,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她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有些疲乏的身躯,起身把书收好,熄了灯,准备回房休息。 书房和卧房之间只有不过是一条回廊里二三十步的距离,两个人才拐过一道弯,就看到杜直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显然是奔着书房寻人来的。 “你别忙了!”杜曲以为他是担心小姐不好好休息,连忙冲他摆摆手,“我这就伺候小姐歇下了!” 杜直忙不迭摆摆手:“歇不下!歇不下了!叶都尉的人在前院那头等着呢,说是把那个装神弄鬼的‘神医圣者’给抓到了! 这会儿人已经悄悄的给抓去了都尉府,就等着您过去一起审呢!” 杜直之前为了保护自家小姐,不惜打扮成小丫鬟的模样,自认为是牺牲很大的,结果到了那个劳什子医庐,竟然连门都没有给他进,呆在院子里还被那个看门的刀疤脸用令人作呕的眼神瞄着。 所以一想到那个该死的神棍,杜直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就拉着自家小姐去好好审一审那个混账东西。 杜若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人给逮着了,也很惊讶,一听这话,脚底下立刻转了方向,就要跟着杜直去都尉府那边。 杜曲向来知道自家小姐做事自己是拦不住的,急急忙忙取来一件披风帮杜若穿上,这才让她和杜直出门。 司马府距离都尉府不算远,两个人没用多久便赶到了。 都尉府那边,叶龙和叶虎都在门口守着,见了杜若急忙行礼,带她进去。 叶虎和杜直比较熟悉,对杜若身边这个机灵的小厮印象不错,这回报信儿的人才刚前脚回来,后脚杜直就把杜若给带过来了。 作为一个行伍之人,叶虎对这种做事麻利又不失机灵的孩子格外喜欢。 于是他见到杜直,便伸手往他后脑勺拍了拍:“好小子,办事够利落的!不错!” 杜直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机灵有余,健壮不足,单薄的小身板儿被叶虎没有用力的一拍打,一个趔趄,差一点摔了一个狗啃泥。 “啧!脑瓜儿不错,身板儿太单薄了!”叶虎伸手把差一点载出去的杜直扯回来,“回头跟我们哥俩儿练练吧! 你家小姐在外做官,你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真有点什么状况的时候可怎么办!” 叶虎他们是亲眼看到过杜若之前逃离虎口时候的狼狈模样,杜直却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叶虎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去反驳耍嘴,只能默默听着。 叶龙比叶虎要有分寸一些,也看得出自己弟弟很看好杜司马身边的小厮,便对他说:“练不练的,也不是这孩子自己能说了算的事儿! 这事儿我看还是回头你去问问杜司马,她若是愿意把这孩子交给咱们,那咱们肯定能帮她把这个瘦豆芽练成材!” “瘦豆芽”杜直在一旁听了这话,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杜若对于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和心思浑然不知,这会儿已经进了叶远舟的书房,正听叶远舟说起那个“神医”是如何落网的事。 “……咱们走之后又有两三个去找他求药的,所以我的人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隐藏在周围。 那医庐周围的所谓护法,也不过是几个流氓泼皮,不堪大用,周围都已经被人埋伏下了,都没有察觉。 天黑之后,那个‘神医’出门来,我的人想要顺藤摸瓜,就一路暗中跟随,没有立刻动手,结果发现他竟然是到平城县来的。” “到这边来?!”杜若有些惊讶,不过她也马上就联想到了,“千里香茶楼?这两边果然是有联系的对不对?” “现在还尚不可知。”叶远舟摇摇头,“那‘神医’如你所说,应该只是一个装神弄鬼的角色,本身没有什么真本事,所以这一路上被我的人跟着,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和他接头的人却很机警,竟然察觉到周围有人埋伏着。 我派过去的人都是大小便习武的练家子,也只是察觉到远处有人靠近,根本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对方竟然就发现了他们,立刻离开了,再没有露面。 他们几个也是等了半天,确定那‘神医’应该是等不到见面的人现身了,这才出手把他给擒了回来。 为了不惊动外面,他们悄悄把人给带到了我这里,现在我就带你去审一审那神棍。” “如此甚好,我刚好今日查阅医书,也有一些事想要问那‘神医’!”杜若点点头。 叶远舟带她出了书房,转入一个偏院,进了一间堆满柴薪杂物的小房间,把一捆斜靠在墙边的柴火移开,后面赫然有一扇木板门。 拉开木板门,走一段下坡路,前方忽然明亮起来,两个人来到了一个地下密室。 这边倒是不算大,墙上点着油灯,里面有一间牢房,牢房里面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瑟瑟缩缩地蹲在地上,抖得好像筛糠一样。 虽然白天的时候只是隔着珠帘的匆匆一瞥,但杜若还是一下子就认出那就是自己见过的“神医”。 只是彼时这神医一副气定神闲、趾高气昂的模样,跟现在缩成一只鹌鹑似的迥然不同。 第四十章 身不由己 那“神医”不认识叶远舟,但也知道是这人把自己关起来的,一见他来,立刻吓得整个人抖得愈发厉害。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他本就一副被药石榨干了精气的模样,这会儿简直好像能被叶远舟一不小心就直接吓死过去似的,“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郎中,也没有什么天大的本事,钱财也不多! 但是甭管是钱还是什么,你要什么还请挑明了跟我讲,可千万不要伤我性命啊! 我上有八——” “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我没说错吧?”杜若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听这神棍说这些。 那“神医”起初还忙不迭点头称是,不过很快他也意识到方才同自己说话的是一名女子,不禁有些诧异,连忙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朝监牢外看去。 杜若站在叶远舟身侧,方才他一看到叶远舟就已经吓得伏在地上打哆嗦,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一旁还有别人,这会儿看到了杜若,愣了一下,很快便认出这是白日里自己见过一面的那个女子。 “你?!”他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杜若,诧异得说话都结巴起来,“怎、怎么会是你! 你白日里到我医庐去求药,晚上为何要把我给掳到这种鬼地方来?! 难不成你是什么山贼头子的女儿,不想拿钱去买,倒想要掳了我来给你配红颜露不成? 还是说你因为我今日没有当场就给你仙药,让你恼恨在心,所以才故意找人掳我? 你、你这是强盗行径!有违律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幕后主使”竟然是一个之前去自己那里求药的女人,这“神医”的胆子倒大了几分。 杜若本来没想浪费口舌在别的事情上,现在一听对方的指责,把她给气乐了,转身在周围找了找,本来想要找一根木棍之类的东西,可惜没找到,倒是在另一侧的墙角下看到了不少小土块儿。 她过去捡了一把回来,一个一个隔着栅栏丢进去,砸那神棍:“你个神棍!装神弄鬼!骗财害命! 你还有脸在这里说别人有违律法! 哪家的律法让你卖那害人的东西! 哪家律法让你拐骗好端端的大姑娘回去炼药!” 小石子、小土块这些东西虽然不大,打人自然是打不死的,但是杜若也是用足了力气,一块一块打在身上,也是让那神棍疼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只可惜监牢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躲又躲不过,几下子就被砸中了额头,眼见着鼓起来一个大青包。 他本来被咋得又气又怕,但是杜若的话钻进耳朵里之后,原来那一点气也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缩在角落里尽量躲开杜若丢过来的石子的同时,看向杜若的眼神也变得紧张和疑惑起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眼神慌乱,“你说什么拿好端端的大姑娘回去炼药!我不知道啊! 我就是卖药给人,帮人办事而已!你说我骗人钱财我都认,可是谋财害命的事,我可是真的没有做过啊!” 杜若一听他这么说,便把手里剩下的几个土疙瘩丢在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凑近了一点,蹲下身,隔着监牢的栅栏问他:“你说你没有害过人? 你可知你卖给那些女子的红颜露是个什么东西?是用什么东西炼制而成? 你又是否知道那红颜露服下去之后,又会怎样?” 神棍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外头的这两个人,被杜若这样质问过之后,他才终于从方才的恐慌之中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杜若这样的谈吐显然不会是一个山匪头子的女儿。 再仔细看一看叶远舟,也看出这人虽然气势骇人,但却并不是一身匪气,与其说是悍匪,倒不如说更像是官家的人。 既然是官家的人,哪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但至少也不至于随便的便被人杀了剐了。 这么一想,神棍的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稳了稳心神,对杜若苦兮兮地说:“这位侠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原本就是一个走村串户的小郎中,本也赚不到什么钱,后来有人找到我,说让我帮忙做事,可以给我丰厚的报酬。 我一想自己那平平无奇的医术,也赚不到什么钱来养家糊口,一家老小跟着我也只是将将能吃饱而已,就答应了他。 那山上的医庐,都是那人给我安排的!他说我就只需要在那里坐堂,来人若是生得肤白貌美,姿容姣好,就同意卖给对方红颜露。 若是模样生得好,但是皮肤粗黑一点的,也可以酌情而定,唯独遇到那种本身就相貌丑陋,皮肤粗黑的,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卖药给对方,以免红颜露效果不够好,让别人看不出效果来,就没有人愿意继续找过来了! 我就是赚钱养家而已!两位侠士所说的什么谋财害命,什么拿大姑娘炼药,我可是一概不知啊!” 叶远舟对这神棍没有半点信任,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你在那原川县外的医庐卖了多少红颜露出去,又有多少在你那里买过红颜露的女子离奇失踪,难道你会全然不知晓? 你今日落到我手里,若是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我还能网开一面,给你留条活路。 若是到了这会儿还要继续编瞎话蒙骗别人,那明年今日,你的老母和幼子便可以去你坟前拔荒草化纸钱了!” 叶远舟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眼睛定定地瞧着那神棍,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并没有太多的威胁恐吓的意味,但又透着那么一股子他绝对能够说到做到的笃定。 神棍瑟缩了一下,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我……我倒确实是知道,有从我那里买了红颜露的女子后来失踪了,远了的不说,就近处,原川县地界我就知道有三四个,到现在被找到的就只有石家小姐那么一个,被找到的时候……还是那个样子…… 其实打从一开始知道有吃红颜露的女子失踪之后,我便有些害怕了,本是不想再帮人坐堂卖这药的…… 可是……可是……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我不肯做,那我便也是死路一条啊!” 第四十一章 药石发作 “就是……就是让我开医庐帮他们卖药的那个人!”神棍打着哆嗦,紧张害怕让他原本就带着几分病态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没个人形,“我原本虽然自己也是个郎中,但是医术平平,没有什么大能耐,连自己先天瘦弱都调理不好。 那人说,若是我自己都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样,又怎能让别人信我,于是便给了我一服气血丹,说是吃了以后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是用珍惜草药炼制而成,在外面千金难求,若不是我替他办事,这辈子都没机会碰到。 我拿了之后,也自己琢磨了半天,可是没琢磨出那一丸药的配方究竟是什么,寻思着反正他还指望我给他办事呢,没道理害我,就吃了。 结果吃了之后果然是神清气爽,精力过人,这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使都使不完一样。 我当时还特意向那人求了药来,给我家中年迈的父母,还有幼子都吃了,那人倒也大方,我要他便给,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意思。” 杜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这神棍的贪婪有些无奈。 之前那个神秘客口口声声说这药是用珍稀草药炼制而成,千金难求,既然这般稀罕,又怎么会由着他索要?这么明晃晃摆在那里的陷阱,神棍竟然非但没有警觉,还主动跳进去! 果然,如她猜到的一样,神棍叹了一口气:“我那会儿什么也不明白,还当对方是天降的恩人,感恩戴德,后来才发现,那丹药吃上之后固然是什么都好,可就是一旦停下来,就完蛋了!那滋味儿就好像百蚁噬心一般折磨! 我没法子,只能依着他的意思给他办事,只有我帮他寻觅到了合适的人选,帮他把红颜露卖给合适的人,他才会肯把气血丹给我。 不过你们先前说的什么掳人啊什么的那些事,是真的与我无关,我一概不知啊! 不是我现在害怕,所以想要撇清,是那人他也没有那么信得过我,所以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就只能是人家叫我干嘛我就干嘛,不给我打听的,我连问都不敢多问。” “你说的那个人,他对于卖出去多少服红颜露,卖给多少人这些,都有要求?”杜若问。 神棍忙不迭点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侠女真是冰雪聪明……” 杜若不耐烦听他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摆摆手示意他打住:“既然有这种人数的要求,为何还要如此故弄玄虚?这也是那人给你规定的路数?” 神棍讪讪地摇了摇头:“这倒也不是……主要是人嘛,不就是那个德行! 凡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当回事。 反而越是故弄玄虚,越是神神秘秘的,就越趋之若鹜,越是不好搞到的,就越是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弄到手! 那人对我说过,红颜露不是随便卖给谁都行的,服用的女子最好年轻,肤白貌美,容貌即便不是十分出挑,也是要有个好底子。 所以我这样搞得神神秘秘,让她们想买都要费一番周折,这样才会显示出身份不凡来,得到了之后还会得意洋洋,拿来炫耀,吸引到别人的羡慕和嫉妒,别人也会跟着来求药。 这样一来,我不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那人指派给我的任务了么!” 叶远舟的拳头在身后捏得嘎嘣响,对于这神棍骗人的招数厌恶至极,但是心中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因为这神棍所言非虚,他虽然无耻,却把很大一部分人的秉性拿捏得十分准确。 “给你丹药,让你开医庐卖红颜露的是个什么人?”他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开口问。 神棍对杜若还能稍微放松一点,遇到叶远舟就还是十分害怕,他才一开口,这厮就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回答道:“我确实不知啊!那人他十分小心,脸上戴着面具都还觉得不够稳妥,外头还要再罩上一顶帷帽才行!” “既然外面有帷帽,你又如何知道他里面还戴了面具?”杜若觉得神棍的话里似乎有漏洞。 神棍赶忙解释:“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没有半句虚假呀! 之前是他来给我送气血丹和钱的时候,那日风大,把他头上帷帽的白绢给吹得掀了起来,我便看到了他里面还戴着一个面具,根本看不到本来的模样。” “那这人是个什么身形?平日里让你如何称呼他?坊主?”杜若试探着问。 她自己被掳劫的时候,在轿子里听到外面的贼人提到“坊主”这样的称呼,于是试着诈一下这个神棍。 神棍摇摇头:“那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每次来找我都是行踪神秘,感觉高来高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一眨眼就又走了。 他不是坊主,因为我气血丹发作难受得紧,曾经哀求他,说我一定尽心竭力为他做事,能不能求他至少解了我父母和孩儿的瘾? 这种糟心的折磨,我一个人承受着,那是我活该,可是我父母和孩儿何错之有! 可是他说他帮不了我,那气血丹的解药只有坊主才有,包括给我的银两好处,那也都是奉坊主的意思办事而已。” “红颜露平日里不是那人送到你手里?” “并非如此,那人就只是定期给我送气血丹,把银子分出来给我的部分,其余收走,并不会带红颜露给我。”神棍摇头,“红颜露我得自己去拿。” “去哪里拿?” “平城县外的一处荒宅里面。那里有暗门儿,我只要去到那边,就会有人拿给我,多拿少拿都不行。” 神棍说着,忽然脸色一阵发青,眼见着整个人就萎靡下去,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开始发抖,抽搐,两个眼珠子直往后脑勺翻。 “你又装神弄鬼做什么?!”叶远舟眉头一皱,叱道。 杜若拉住他,摇摇头:“我看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应该是药石发作,过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缓过来,咱们且观望片刻,若还是不成,就得给他请郎中了。” 第四十二章 救人 叶远舟信不过那神棍,但却十分信任杜若,既然杜若这么说,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皱着眉在一旁看着。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神棍慢慢缓了过来,杜若问他神秘客什么时候再给他送气血丹,神棍还很虚弱,但也不敢不做回应,算了算日子,说大概也就是这两三日的事了。 瞧他这副样子,杜若他们也懒得继续在这里同他耗着,就将他继续留在牢房里面,两个人重新回到上面的那间柴房。 “看来这炼制红颜露的贼窝,就在平城县城外。”杜若对叶远舟说,“方才那神棍告诉了咱们他每一次去取红颜露的地方,说不定那些经过千里香茶楼被掳走的女子就被囚禁在那一带,被人当成药人,炼制红颜露,再交给神棍,替他们在原川县那边的山林里面装神弄鬼进行售卖。 这神棍负责一边骗着银子,一边帮他们寻找适合的目标,用红颜露煨过之后,掳走炼制品质更高的姣容膏,就是徐夫人提到过的那种,京城里只有身份足够尊贵的贵妇才能有机会买到。”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安排人手,咱们到荒宅那边去救人!”叶远舟立刻准备召集人马。 “不要声势浩大,不能打草惊蛇。”杜若摇摇头,提醒他。 叶远舟心领神会:“放心,我会安排。” 很快他就集结了一堆人马,都是轻装上阵的模样,杜若跟着他们一起上马出发,连夜出了城,顺着神棍提供的地点找了过去。 最近因为叶远舟他们暗地里制造出来的声势,平城县就连县城内都是天一黑就安安静静的,更别提眼下这样的深夜,以及城外本就荒无人烟的地方了。 刚出城那会儿,杜若的马跟着叶远舟,身后还跟着叶远舟的一众属下,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只是觉得夜风重了,微微带着几分凉意。 等到了那荒宅附近,叶远舟一个手势,所有人都停住,翻身下马,训练有素地迅速将马匹迁到附近的林子里面,隐藏起来。 杜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也急忙跟着做,但是她骑术普普通通,跟自己骑的那匹马也不熟,最后还是叶远舟帮她把马一起牵走隐藏好。 随后,上折冲府的那些个兵士就依照着出发前的安排,迅速散开。 他们都穿着墨色劲装,脚步又十分轻快,于是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才的那一队人就仿佛是一滴墨汁滴进了砚台,再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前面不远就是那个荒宅,夜风穿过树林,在树枝与树叶之间低声嚎叫,让人即便不觉得冷,也忍不住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会儿进去你记得要跟紧我。”叶远舟见识过杜若验尸的手段和胆量,并不担心她会临场退却。 杜若点点头,心如擂鼓。 她不怕死人,因为一具尸首与猪肉摊案上的肉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会跳起来害人性命。 但是活人却可以。 他们现在要进去围堵的,不但是活人,恐怕还是穷凶极恶的歹人。 这便由不得她不感到紧张了。 这个荒宅看起来应该已经荒废了许久,原本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建在此处的别院,用来避暑消夏,颇有些庭院深深的意思。 只是被弃置许久,原本的堂皇都变成了衰败,厚实高大的木门也破裂开来,歪歪斜斜地挡在门口,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院子里面安静极了,听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人在里面活动的样子。 杜若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里面也是黑灯瞎火,这让她的心里头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有些担忧。 两个人自然不能从正门进去,绕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刚好围墙开裂,裂出了一道缝隙,杜若侧着身子就能从那裂缝中间挤过去。 叶远舟身材壮硕,自然是没有办法挤在窄小的缝隙里面,不过他身手了得,只见一只手搭在墙头,都没觉得发力,便轻巧地翻了过去,落地的时候都听不到什么声音。 杜若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家伙的功夫如此扎实。 借着淡淡的月光,两个人顺着荒宅侧边找了一处破掉的窗口钻进里面去,里面还依稀保留着原本有人住在这里时候的陈设,只是落满了灰尘。 杜若蹲下身,借着月光看了看桌上那又厚又均匀的一层灰土。 这里很久都没有被人动过了。 叶远舟这方面的经验并不输给她,此刻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常年习武,耳力更佳,这会儿可以听得出来宅子里并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响。 “这厮莫不是在骗咱们?”他凑到杜若跟前,皱眉低声问。 杜若摇摇头:“他已经落到你的手里,而且也不知道咱们的底细,这种节骨眼儿对咱们说谎,对于他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看那神棍故弄玄虚虽然是一把好手,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鼠辈,应该没有那种凛然的胆量,为了几丸丹药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 两个人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寻找,没有旁人的声音也让他们的行动少了几分阻碍,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在荒宅的一间屋里找到了一扇暗门。 与别处的厚重灰尘不同,这一扇暗门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灰土,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原本被一个木头柜子挡在前头,另一方面从地上的拖拽痕迹也看得出,这一扇暗门是有人频繁出入的。 杜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叶远舟也不敢开口说话,只能用一个眼神询问她是否准备好了,杜若点点头,叶远舟轻轻拨开那扇暗门,露出了门后隐藏着的地道。 二人顺着地道悄悄前进,打着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有人出现。 但是一直到了地道尽头,两个人来到了一处黑漆漆的地下密室中,也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若不是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只怕杜若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第四十三章 奇花 叶远舟确认这里不会有什么人埋伏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子,随着火光亮起,两个人终于看清楚了周遭的一切。 这间地下密室的并不算大,只有一间柴房大小,在这密室之中有六张木头床,其中一张空着,其余五张床上无一例外都躺着一个女子。 这五名女子看起来毫无生气可言,完全没有半分知觉,头发和皮肤都是白的,垂在床边的手腕上面有明显的刀口,刀口处仍旧有血在慢慢渗出来,汇聚在一起,顺着是下垂的手腕蜿蜒流下,就好像是盘踞在手腕上的猩红小蛇一样。 只不过这几名女子与石家小姐还略有不同,除了她们的血色没有那么亮红稀薄,除了颜色要更暗沉浑浊,带着几分腥气之外,她们的头发也并没有白到雪一样的程度,皮肤也并没有变成白纸一样的质感。 杜若赶忙上前去检查了一番,发现五个人的小腹倒是和石家小姐一样,都微微隆起,有肿胀的情况,想来应该也是有胰脏膨大的病症。 再拉起另外那一条没有被割开手腕的手臂,勉强把了把脉,杜若几乎没有办法感觉到她们的任何脉象,看这个状况,应该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这五个应该是已经被草药煨透了,所以关在这里放血炼制红颜露的。”杜若不死心地将五个人都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一个还救得过来之后,才对叶远舟摇了摇头,“被掳走的女孩儿估计不止五个,你看这里光是木头床就有六张。 所以其他还没有被煨透的女子很显然是被关在其他地方,这里要么不止一处密室,要么就是关人的私牢在别的地方。” “他们究竟是用什么东西,把人害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叶远舟本来看到一个石家小姐已经很震惊,现在眼见着面前的五个已经在连出气都没剩下几丝的白发女子,内心里只觉得一股火不停往外冒。 “我今天在被叫去都尉府之前,一直在书房里查书,算是小有收获,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杜若这才想起,自己查找医书药典的收获还没有同叶远舟说过,“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造成的了。” 叶远舟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因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儿一听说杜若已经有了答案,连忙看向她。 “在我祖父留下的一本手记里面,记录了一种十分稀罕的草药,这草药只在蛮人的地盘上能够找到,中原一带从来不曾见过。 根据我祖父的记载,那东西通体鲜红,长在地里头的时候犹如红宝石一般,但是因为一般只出现在悬崖峭壁,或者是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一般人也很难寻到。 这种东西在蛮人那边被叫做‘海罕森吉’。” “海罕森吉?”叶远舟虽然在军中任职的时候,也曾经与蛮人有过正面交锋,但是对于蛮文蛮语并不通晓,现在也只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古古怪怪的。 “对,海罕森吉,按照我祖父的记载,这名字在蛮语里面的意思是非常罕见的血红色花朵。”杜若点点头,“相传这东西虽然美丽又稀罕,但是有剧毒,即便是蛮族里面很有经验的巫医,也只是认识这红花,却不曾用过。 相传这东西可以用来炼制药人,被炼制成的药人,其血可以做药,也可以做毒,甚至可以拿去养蛊。 但这原本也只是我祖父道听途说而来的,并没有亲眼见到过,所以无法证实。” “现在看来,你祖父的道听途说还是比较准确的,”叶远舟视线扫过那几个苍白到不像是人,几乎已经死去的女子,“眼前的这几个,再加上之前被发现的石家小姐和更早先的那个女子,不就是用那海罕森吉炼制出来的药人么!” 他两只手攥着拳头,心中出离愤怒。 之前在阵前杀敌的时候,他并未因为夺走了对方性命而感受到多大的触动,毕竟人在军中,本就是使命在身,各为其主,拼死不负皇命,这本就是应该应分的事。 所有的从戎之人,在拿了军饷的那一刻起,就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但这些女子却不一样,她们都只是寻常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偏安一隅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有的或许还贪图丹药能够赋予自己前所未有的美貌,并以此换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但更多的则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人掳走,煨成了药人,被人要了性命之后,还要用她们的血去做坏事。 这种拿无辜百姓做牺牲品的勾当,令叶远舟无法容忍,出离愤怒。 “现在看来,这里并不是对方势力盘踞的场所,只是用来处理已经煨透了的药人的那么一处所在而已。”杜若皱眉想了想,“在下一批药人被送来之前,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出现。 只是现在不知道究竟是这神棍跟咱们打了埋伏,故意半真半假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还是说这个过程中咱们还是惊动了什么在暗中潜伏着的人,所以他们的人赶在咱们到来之前就已经跑掉了。 千里香茶楼和被掳走的女子脱不开干系,这条线一定要盯死。 那神棍之前说他这两三日内就应该会等到送气血丹的神秘客,瞧他发作时候的模样,这话应当不假,所以医庐那边也必须要有人坐镇。 不如这样,平城县不论县城内外,都交给你,医庐那边需要按兵不动,守株待兔,不能弄出太大动静来,就交给我,你借两个帮手给我就成。” 叶远舟觉得以杜若的身手,独自在医庐那边守着并不稳妥,但是她说得也有道理,平城县这边需要用到的人手比较多,自己脱离不开,医庐那边则需要让外人察觉不到什么异样,若是自己带一队人马过去,反而不大妥当。 “好,我让叶龙和叶虎跟着你。”他做事向来果断,迅速斟酌之后便做了决定。 对于这个安排,杜若自然是欣然接受,她只是胆子不小,不代表不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当回事。 本来守着医庐这个安排,她心里也是悄悄打鼓的,现在叶远舟把他身边最得力的一对贴身护卫派给了自己,那自然比随便安排别人跟着更加稳妥。 尤其是叶龙和叶虎,这对兄弟生得孔武有力,怒目金刚似的,冒充成那神棍的护法,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可信! 第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事不宜迟,两个人商量妥当之后便迅速离开了那个漫溢着淡淡血腥味儿的地下密室,叶远舟悄悄调兵遣将,安排人手去盯住千里香茶楼。 包括那个荒宅周围也同样被他安插了探子,如果这边又有人来活动,也能第一时间就有所掌握。 而杜若则在叶龙叶虎的陪伴下,急匆匆赶回原川县,没有回县城内,而是直奔神棍的医庐。 这一路上杜若也是吃了一些苦头的,那山坡本来就陡峭,白日里走着都很辛苦,更不要说后半夜里头,漆黑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一路磕磕碰碰总算到了医庐那边,原本的“护法”早就被叶远舟的人抓走收押,那几个人也都不是什么狠角色,不过是几个逞凶斗狠的泼皮而已。 叶龙叶虎换上了和那几个人类似的衣服,一人一口朴刀在手,一左一右立在门前,那架势何止是护法,说他们是两个杀神都有人信! 杜若则躲进医庐里,那医庐本就在神棍的布置下,又是纱幔又是珠帘,影影绰绰,倒是省却了她乔装打扮的麻烦。 傍天亮的时候三个人赶回到医庐,就只够短暂的小憩片刻,就开始有女子上门求药来。 叶龙叶虎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虎着脸告诉来人神医身体抱恙,需要休息,暂时不能见客。 就这样,凭借着凶巴巴的模样,一天下来他们倒也喝退了好几拨求药女子。 有的女子心思迫切,不甘心连神医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拒之门外,见打商量没有用,试图硬闯,最后被叶虎拎着后衣领丢出一丈多远,最后是一边哭一边揉着被摔疼的地方下山去的。 杜若听说之后,倒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只要能让那些尚不知真相的女子不被毒害,别说是丢出去,就是拿棍子打出去也在所不惜。 又过一天,杜若盘算着那神秘客应该也快要来给神棍送气血丹了,若是这两日之内还不来,那恐怕他们就已经打草惊蛇,不能再继续窝在这里耽误工夫。 就在她心中不停盘算思索的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医庐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听起来与之前女子上门求药时候的喧闹声迥然不同。 正纳闷着,叶龙从外面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看起来脸色有些古怪。 “杜司马!”他是一个谨慎拘礼的人,即便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还不忘向杜若行礼,“外面忽然来了一队衙差和官兵。” “衙差和官兵?”杜若一愣,“哪里的官兵?” “衙差看样子像是原川县衙的。”叶龙回答,“官兵也不是我们上折冲府的人,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人马,带队来的那个校尉面生得很,并不认得。” “你们起冲突了么?”杜若知道事有蹊跷,有些担心地问。 叶龙摇摇头:“杜司马放心!我们爷之前特意叮嘱过,只要护着你不为外人所伤,旁的都不要生干戈。 尤其方才看到来人竟然是官家打扮,我和叶虎就都没有轻举妄动,他守在门口暂时绊住他们,我进来问一问您的意思。” 杜若皱起眉头,迅速思索了一番,对叶龙说:“你们不要与他们起冲突,想要进来便由着他们进来便是了。 若是来路不明的人马还不把握,既然是官家的人,想来也不敢对我做出什么过格的事。” 叶龙一想,面前这位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介弱智女流,却也是堂堂正正圣上亲自委任的松州司马,官府的人的确不敢把她怎样。 更何况还有自己兄弟二人在一旁护着,应该出不来什么岔子。 于是他便欣然从命,点点头退了出去。 杜若此刻却依旧眉头紧锁,没有半点放松的模样。 若是今日等到了神秘客,那皆大欢喜,若是神秘客一直没有出现,就证明已经打草惊蛇,虽然不如意,却也是意料之中。 可是现在,原川县衙的衙差带着一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官兵跑到这山上来,把医庐给围了,这就是纯纯粹粹的节外生枝! 为什么好端端的,官府会跑到这里来? 难不成前一日他们拒绝的那些求药女子中,有什么人气不过,所以跑去官府告状?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杜若否了。 原川县的唐县令她之前跟随叶远舟来的时候见过一次,那可并不是一个多么爱民如子的勤政父母官。 单单是一个医庐不接待,唐县令恐怕也懒得理会,除非对方面子足够大,比徐夫人的面子还大。 可是放眼整个原川县,只怕是也找不出身份那般尊贵,能让唐县令放下身段,鞍前马后,派人帮忙出头的贵人了! 所以外面的那些官兵到底是为何而来? 正琢磨着,叶龙和叶虎打开门,从外面退了进来。 很显然他们是听从杜若安排的,没有抵抗,乖乖把围了医庐的官兵放了进来。 但是为了保杜若周全,他们先一步退进来,用自己作为屏障,把珠帘后面的杜若和外面的官兵暂且隔开来。 杜若隔着帘子仔细看了看,进来的衙差身上穿的的确是原川县衙的衣服,他们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队兵士。 这些人似乎也没有想要冲进去拿人,只是围成一个半弧形,堵住了杜若和叶龙叶虎面前的大门,让他们没有办法轻易突破重围冲出去。 在那一队人马站定下来,原本堵住中间的官兵和衙差纷纷向两边挪了挪,在中间闪开了一道空隙。 一个圆滚滚的人影从门外踱着方步迈了进来。 那人一身浅绿色官服,腰间明晃晃的银带感觉都快要被他自己的肚子给撑断了,在跨过那道特别高的门槛时,还得一旁的衙差及时伸手搀扶了一把。 这人大摇大摆进了门,仰着下巴环视了一圈,语气略带几分傲慢地开了口:“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愚弄百姓,骗人钱财?来人呐!把这个谋财害命、害人不浅的妖医给我绑了! 还有他的那两个爪牙,一个也别跑了!都给我押回衙门去,本官要亲自审理!” 第四十五章 吓一大跳 杜若眉头一皱,原本隔着珠帘看东西也不够真切,她还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像,这会儿外头那个身材滚圆的一开口,她心里就笃定了。 这些年,她别的本事一般般,听声辩人的能耐一直都不小,只要是见过一次面,听对方讲过几句话,下次远远只听见声音,也能立刻意识到对方是谁。 这人她之前还真见过,虽然只是一面之缘。 只见那圆滚滚身材的人踱着方步,吆喝着两个衙差一左一右护在身旁,踱到珠帘跟前,帮他从两边把帘子分开。 从珠帘中间的缝隙里面,露出了唐县令那一张饱满的大红脸。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坑害百姓——杜杜杜杜杜……” 他前半句话说得懒洋洋,拖着长腔,似乎是想要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官威,结果后半句就差一点变成庙里头小和尚身边的木鱼,“笃笃笃”个不停。 那一双原本就不算大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差一点连眼眶都给瞪裂开似的。 杜若气定神闲地坐在原来神棍的那个位子上,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唐县令,并不开口说话。 唐县令惊讶过后,稳了稳心神,连忙对这个见过一次面的州府司马拱手做了个揖。 虽然说一个并无实权的司马并不能够真的把他这个县令怎么样,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女子是新科探花出身,皇上亲自任命,眼下的确只是一个闲职,但是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好,毕竟没有先例可供参考。 所以保险起见,中规中矩,恪守礼数,不要得罪,这才是最稳妥的态度。 “杜司马!”这么想明白之后,唐县令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平顺了一下心绪,开口恭恭敬敬对杜若说,“为何您会在这里?我听闻此处有一个招摇撞骗的庸医骗子,不光骗人钱财,甚至就连这一带失踪的那些女子,似乎也与他分不开干系,不知道您是否见着了?” “唐大人可知那神棍是何模样?”杜若不答反问。 唐县令微微一愣,忙不迭摇摇头:“下官不知,从未见过。” “既然如此,唐大人怎么就知道那神棍不是我的另外一重身份呢?”杜若调侃似的问。 唐县令连忙赔笑:“杜大人这不是说笑了吗!您可是圣上亲自封的官,又怎么会在这里做这种勾当呢!” 杜若笑了笑:“唐大人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我也是因为石家小姐的事情,听闻这里有一个神医,行为诡谲,十分可疑,此前与石家小姐有过一些往来,所以便带了两个人过来瞧一瞧。 结果您看这事儿闹的!神医没找到,倒是遇见了唐大人。 这医庐地处隐秘,又要上山爬坡,陡峭难行,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唐大人事必亲躬,果然是原川百姓的父母官! 咱们两个在这件事上,也算是不谋而合了!” 唐县令讪讪地继续挤出一张笑脸:“杜司马说的是!今日这可真是巧了! 不过这都是我自己应该应分的事,以后若是有这一类的事情,杜司马不必如此劳累,尽管吩咐给下官去做就是了!” 杜若点点头,冲唐县令拱拱手:“唐大人有心了!若是以后再有什么事,那我就不客气的给唐大人添麻烦。 不过今日这一趟,咱们两个都主动白跑一遭,我们已经寻过了,找不到那所谓神医的影子。 不知唐大人到这边来,除了要找那所谓的神医之外,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没有了!没有了!”唐大人忙不迭摆手表态,一双绿豆眼小心翼翼地瞄着杜若,看她完全没有想要起身离开的意思,只好主动说,“既然那骗子庸医已经不在此处,我就不多逗留了,衙门里还有很多事。 我再安排人手到原川县四周去寻一寻,若是有什么发现,我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杜司马!” “那就有劳唐大人了!”杜若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话已至此,唐县令自然就不好继续赖着不走,他急忙招呼身后的一众衙差,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官兵,匆匆忙忙走出了医庐,奔着下山的方向浩浩荡荡离开了。 可谓是来得突然,走得狼狈。 叶龙和叶虎等那些人都已经走掉了,确认他们的确已经离开吗,这才又重新返回到医庐里面,看到杜若坐在神棍原本布置的桌案跟前,一只手撑着头,眉头微微隆起,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叶虎想要开口询问杜若是否准备离开,还没等张嘴,就被一旁的叶龙一个眼神制止了,兄弟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就立在堂前默默候着。 杜若一个人发了一会儿呆,收回心思,看了看等在一旁的叶龙、叶虎,开口问:“你们是否知道这原川县一带一贯是个什么民风? 可是和平城县一样,女子外出都需要戴上帷帽来遮挡容颜?” 叶龙摇摇头:“这倒是没有,原本平城县其实也没有那种劳什子的说道,就是有女子失踪,又是容貌姣好的,旁人说什么‘白无常娶妻’,才把城里城外那一众妇人、姑娘都给吓得不敢抛头露面了。 这原川县与平城县还有不同,平城县城内以经商为主,城外的庄户也可以说是土地肥沃,良田广阔,所以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头耕种、经商,女子在家中照顾老小,纺线织布。 但是原川县不是这样的。 司马也瞧见了,这一带多山地,多川流,田地自然没有平城县那么多,光是靠耕种只怕是养活不了一家人。 所以这边的百姓很多时候是家中男人要出外打鱼捕猎,家中几亩薄田反而需要家中的妇人负责耕种。 城外的庄户皆是如此,慢慢的城中的民风就也跟着有所改变,比平城县要更开化一些,并没有对妇道人家那么多的束缚。” “这唐县令之前对‘白无常娶妻’这些事情,也是嗤之以鼻的吧?”杜若又问。 叶龙点头:“也说不好是嗤之以鼻,还是讳莫如深。 就像之前石家小姐出事的时候那样,他似乎不大愿意理会这种事情,也不许别人宣扬什么怪力乱神之说,完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予理会。 要不是遇到了石员外夫妇仗着家底殷实,唐县令也不好得罪招惹,硬是要保留下尸首,想办法追查究竟,恐怕现在都没有人会记得这些事,早就都忘干净了。” 杜若听了叶龙的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第四十六章 有问题 叶龙和叶虎见她这副表情,两个人面面相觑。 “杜司马,您这是怎么了?”叶虎性子比叶龙要直,有什么不懂的开口便问。 杜若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叶远舟身边的心腹,自然也是能够信得过的人,所以她便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想法。 “你们过去和这个唐县令打交道的时候多么?对他这个人了解么?”她问着兄弟两个。 叶龙叶虎面面相觑,摇摇头:“这唐县令无功无过这么久,过去我们爷处理州内的刑律之事,也没有和他怎么打过照面,所以并不了解。” “这个唐县令恐怕很有问题。”杜若朝外瞄了一眼,确定外面的人都走了,然后才开口谨慎地说。 叶龙注意到她的那一瞥,连忙告诉她:“司马放心,唐县令方才带的人都悉数离开,没有留下什么耳目在周围,这一点是瞒不过我们兄弟两个的,您尽管放心!” 杜若对他笑了笑,心中暗暗感慨,骠骑大将军府培养出来的护卫果然是心明眼亮,一点就透,不是寻常的衙差兵士能够媲美的。 既然叶龙这么笃定,她也就放下心来,对他们二人说:“原川县这边之前并未有女子失踪的情况上报,一直都是一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就连石家小姐的事都是你们家都尉大人派了眼线出去才打探出来。 之前这位唐大人既然一直都是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旗号,压制着消息,不让百姓对这一系列失踪事件感到恐慌,始终在淡化这件事,不予理会。 那么为何无缘无故的,在没有任何突发状况的前提下,他会如此兴师动众,带着衙差还不够,还得借了别处的官兵一同上山围剿一个他口中的‘庸医’,这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 叶龙和叶虎听她这么说,都忙不迭点点头,表示赞同。 之前石家小姐死状诡异,他都不愿意深究,不想理会,最近风平浪静,许久没有再遇见雪白女尸现世,偏偏这位唐县令就在这种情况下勤政起来了! 这何止是不合理,简直可以说是有些反常和离谱。 “叶虎,有一件事我需要拜托你去做。”杜若想了想,对叶虎说。 叶虎一抱拳:“叶虎听从杜司马吩咐!” “我想请你帮我去询问一下徐夫人是否将我上山求药的事情告诉过别人,以及摸一摸那位唐大人的底。 之前大牢里的神棍你们都看到了,那厮服用了气血丹之类的药石,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查探一下,看看唐大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举动。” 叶虎领命称是。 杜若又转向叶龙:“叶龙,我也需要你帮我去查探一下,之前原川县衙那个接触过石家小姐的尸首,之后在家中突然暴毙的衙差,他在死之前都吃过什么东西,有没有用过什么补药,尤其是药膳之类的东西。 我到原川县的客栈里面去,在那边等你们的消息。” “杜司马,那医庐这边……?”叶龙有些吃不准,迟疑着问杜若。 杜若摇摇头:“唐县令带着那么多人上山来,声势浩大,除非给那神棍送气血丹的神秘客是个傻子,否则是绝不可能现身的了。 咱们再继续守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抓紧时间去吧该查清楚的东西查清楚。” 叶龙叶虎得了吩咐,三个人这才离开医庐下山去。 杜若在原川县的县城里找了一家人来人往十分喧闹的客栈,选了楼上的一间房歇歇脚,叶龙叶虎则在把她送到客栈之后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几天杜若休息得很不好,整个人十分疲乏,不过她料想着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儿上,应该没有人会那么胆大妄为,光天白日之下谋害她这个朝廷命官。 这会儿叶龙叶虎两兄弟出去替自己办事,自己倒是可以借机会休养精神,以应对后面不知道会迎来的什么状况。 只可惜,人虽然暂时闲了下来,但是杜若脑袋里面的那一根弦还紧紧绷着,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放松精神,好好休息,只能是靠在床边小憩片刻。 不过半日的功夫,叶龙就回来了,他查到了那个七窍流血暴毙身亡的衙差的一些底细。 叶龙似乎被自己打探到的事情给恶心得不轻,回来向杜若讲述的时候,脸色都难看得紧。 “那厮虽然说是官府的衙差,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平日里奸懒馋滑坏,可谓是五毒俱全!”他对杜若说,“生前就没少做那种欺行霸市、坑蒙拐骗的事,劣迹斑斑。 听闻他平日最好女色,一个小小衙差,家中竟然还养了两房妾室,平时那些章台之地也是他经常流连的。 这厮因为这些,所以尤其喜欢滋补,平日里补药不断,在七窍流血暴毙身亡之前,也是有在服用滋阴补阳的药膳的。” “药膳的方子可有打听出一二来?”杜若问。 叶龙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打听出来了,司马过目。” 杜若接过来看了看上面记录的那几味药,果然是与海罕森吉有药性相冲的地方。 她皱了皱眉,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恐怕那个暴毙的衙差生前有对石家小姐的尸骨做了什么为人所不齿的勾当,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沾染甚至说是吸入了尸体上残留的余毒。 这种浅浅的剂量本倒也不会要人性命,偏偏这厮又热衷于滋补,吃了大补的药膳之后,两相作用下,便导致了血脉爆裂,七孔流血。 根据祖父的手记上关于海罕森吉这种稀罕草药的记载,这东西药性猛烈,只有女子的血才能够将其中和下来。 若是本身就阳气旺盛的男人服用下去,只需要一点都就可以经脉爆裂而亡。 想到了这一层,杜若不禁想啐上一口,骂那七窍流血暴毙身亡,死状恐怖的衙差活该。 但考虑到石家小姐已经惨死,如果这件事情说出去,恐怕对亡者的声誉,还有石员外夫妇都是一个更严重的打击。 所以她就干脆只是自己想清楚而已,并没有说出口。 第四十七章 命悬一线 杜若让叶龙也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毕竟他也一直没有闲着,一直奔波,甚是辛苦。 虽然说叶龙对于这种程度的忙碌奔波根本就不当回事,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疲乏的,但杜若依旧坚持让他去休息,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没必要这样硬耗着。 叶龙领了杜若的好意,向她道了谢便去歇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叶虎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杜司马!”叶虎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没有他大哥那么谨慎小心,大而化之地冲杜若一抱拳,“打听清楚了!那徐夫人果然是个嘴松的! 她回去之后,刚好找唐县令询问宫里选秀女的事情,话里话外就把您给卖了! 她倒是没有同其外人泄露过此事,只是拿带您去找神医求药的事情出来卖弄,想要让唐县令觉得她与新科探花、大殷女司马关系不一般。” 杜若有些无奈,不过这也解答了她之前的困惑,知道了唐县令为什么会突然得到风声跑去“围剿神医”,看样子是无意中从徐夫人那里听到了消息,并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人暗中通风报信。 “那么唐大人自己的情况呢?”杜若问。 叶虎点点头:“司马,您可真的是神机妙算啊!这事儿也叫您给猜对了! 我私下里打探了一圈,果然打听到那个唐县令之前也有过和那被咱们关起来的神棍类似的症状! 听说有一日正在堂前审两个农户争一头牛的案子,审着审着,忽然之间他就脸色发白,汗如雨下,整个人很快就抖成一团,坐都坐不住,被衙差慌忙搀扶着送到后堂去休息。 后来衙门里给的说法是唐县令一心为民,不顾自己身体劳累,加上天气炎热,因而中了暑气,才会如此。 这话连糊弄鬼都糊弄不过去!这才什么时节!更何况那事儿还是前一段日子发生的,那会子不着凉都不错,还中了暑气! 合着那太阳不照别人,光是跟在他脑袋顶上晒!” 说着,叶虎忍不住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狠狠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日子受了杜直的影响,叶虎在面对杜若的时候,整个人也会放松许多,虽然还是会有根深蒂固的礼数在,但至少不会像在叶远舟身边一样,什么事都要一板一眼,因而才敢这么明着对一位朝廷命官表示不屑。 杜若被叶虎的话给逗笑了,她开口表示了感谢之后,便让他也去找他的哥哥叶龙一同休息,休息好了之后他们便返回去与叶远舟汇合。 第二天一早,杜若带着叶龙叶虎两兄弟正在客栈楼下吃着早饭,刚吃了一半,客栈门外有一个人骑着马飞快经过。 叶龙眼神很准,一见那道身影立刻放下筷子起身追了出去。 杜若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在原地。 叶虎倒是不太在意,冲她摆摆手:“看我大哥追出去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人您尽管用饭,不用理会,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论起相互了解,杜若自然是比不过人家这两个亲兄弟的,于是她便听了叶虎的意见,点点头,继续吃饭。 大约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叶龙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窄袖袍子,看起来有些面熟的男子。 “杜司马,”叶龙拉着那人到桌旁,才小声对杜若说,“这是我们上折冲府的弟兄,叫何铁,之前按您的吩咐在平城县里四处放风生的人里面便有他一个。” 杜若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瞧着这个人眼熟,敢情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太匆忙,没有记清楚。 “既然如此,那便坐下一同用饭吧!”杜若客气道。 何铁却冲杜若一抱拳:“杜司马,这饭不光我不能坐下来吃,怕是您也吃不成了!” “发生了什么?”杜若一听这话,也注意到不仅何铁看起来面色严峻,就连方才追出去的叶龙看起来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连忙放下筷子,低声问。 一顿早饭而已,吃与不吃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眼下这样的一个节骨眼儿上,到底是叶远舟那边发生了什么,让他的人如此紧张。 “昨天都尉大人已经将被那些歹人关押在另一处密室之中的女子悉数救出。”何铁说。 杜若没有吭声,毕竟何铁不是前来报喜的,因此这个重大收获之后,一定还跟着一个但书。 果然,何铁接着说:“我们昨天下午将那些被药迷得神志不清的女子都救了出来,看管他们的歹人悉数捉拿归案,带到州府衙门里面看押起来。 都尉大人还特意请了郎中给那些女子诊脉瞧病,之后又叫人连夜寻了近一段时间以来家中有女子失踪的到衙门去认领,把人给接回了各自家中。 结果到了今天早上,忽然有一户人家跑来求救,说是家中女儿自前一晚接回家中本还只是昏睡而已,可是到了今天早上却忽然不对劲了,抽搐不止,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他们被吓得没了主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来求都尉大人好人做到底,再帮他们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都尉大人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于是便差我前来寻杜司马回去,帮忙验看验看!” “只有一个女子出现了这种情况?”杜若问。 何铁摇摇头:“不止一个,我快马赶来原川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三户人家遇到这种情况了。”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杜若皱起眉头,立刻站起身来。 四个人骑马赶回平城县去。 按照平日里的马术水平,杜若是断然不敢骑这么快、跑这么猛的,但是今日她心中焦急,不愿因为自己骑术不精耽误大事,一路上都拼命策马跟紧叶龙他们三个人,倒也并未掉队过。 只是到了上折冲府门前把马停下来,她两只手已经因为攥缰绳攥得太紧而被勒出了两道血印子,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也因为两腿发软,差一点直接就跪在地上给迎出来的叶远舟行了个大礼。 第四十八章 反其道而行之 叶远舟眼疾手快,见杜若站不住,迅速上前两步,拉住她的胳膊,将已经腿软快跪下去的人给重新捞了起来。 想一想从何铁去找人,到他们回来的速度,叶远舟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路疾驰。 他之前见识过杜若骑马的水平,看她下马的样子就知道,晚些时候开始缓乏之后,这姑娘恐怕是要吃点苦头的。 只不过眼下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注定了没有时间怜香惜玉,旁的都暂且放在一边,回头再说吧。 “怎么回事?”杜若也是一样的心情,她顾不上自己两只手的勒痕火辣辣地疼,也顾不上向叶远舟的及时出手道谢,连忙询问起这边的情况,“现在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叶远舟知道何铁是一个稳妥的人,知道他这一路一定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清楚,于是也不赘言:“眼下救出来的十二名女子,已经有十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抽搐,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郎中看过,说她们脉象混乱,凶多吉少。” “请来的郎中靠得住么?水平如何?”杜若问。 “不敢说是什么神医名医,但是在平城县里面来讲,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了。”叶远舟回答道。 “我这就去看看。”杜若点点头,强撑着骑马太久而酸痛的两条腿,在叶远舟的陪同下,朝那十名女子现在所在的房间走去。 为了方便处置,叶远舟今日一早便叫人到那几户人家去,凡是出现了同样症状的女子都一律送到上折冲府这边来。 他专门腾出了一间堂屋,在里面搭了几个木板床,然后那些女子就陆陆续续送了过来,除了还有两个暂时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任何其他不适的之前,剩下十个人都在这里了。 杜若进了那间堂屋便开始忙碌起来,她挨个扒开眼皮查看那几个女子的双眼,检查这些人的气息,又给她们号脉,折腾了一圈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昨日那郎中给她们检查完之后,可有给她们服食什么?”她问叶远舟。 叶远舟似乎也早就料到杜若会关心这个问题,她一开口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药方:“有,那郎中说这几个女子脉象虚弱,似是气虚血亏之象,于是便开了一味温和调养的方子给那些女子的家里人。 我为了稳妥起见,让他给我也誊了一份,本是打算等你回来之后,让你帮忙瞧一瞧是不是有这个作用,结果还没等到你回来,就出了这样的状况。” “目前还没有出现问题的那两个女子,是这一些被解救女子之中状况最好的两个么?”杜若还没有来得及看叶远舟递过来的药方,一边接过来一边开口问。 “并非如此。”叶远舟摇头,“那两个目前暂时无事的女子反而是当时被救出来那十二个女子当中状况最不乐观的。” 杜若展开药方仔细看了看,很快就从中发现了端倪。 “这是一副大补的方子?”她这会儿也想起来之前叶远舟似乎提了一句,说是那郎中号脉说这几个女子脉象虚弱,似是气虚血亏。 这让她一瞬间便明白了症结出现在了什么地方。 杜若叹了一口气,看着手上的药方,摇了摇头:“这郎中糊涂啊!想来他应是只给这几个女子诊脉便下了结论,并未再用别的方式确认过! 这几个女子的确是脉象虚浮,但是若他扒开眼皮再看一看,就会很容易发现这些女子的眼皮底下一片血红,那颜色便绝不是气虚血亏的模样,反而是血气过于充盈。 这种时候,又给开了如此大补的方子,势必会让这些女子虚不受补,扛不住这药性啊! 那两个暂时还没有出现状况的,想来应该是因为太过于虚弱,牙关紧锁,药灌不进去的缘故。” “这庸医!竟然敢糊弄我!”叶远舟勃然大怒。 杜若连忙拉住他,以防他立刻冲过去找那个郎中兴师问罪:“你先别急,庸医倒也谈不上!那海罕森吉本就是稀罕物,若不是我祖父的手记上面恰好有所记录,我也是对此一无所知。 平城县里的郎中,一辈子在这中原一带行医坐诊,又怎么会认识那东西,熟悉它的药性呢! 若是他一看便知是海罕森吉的药效,并且还知道如何应对,那你才应该第一时间将他绑起来严刑拷问呢!” 叶远舟一想,似乎的确有些道理,便缓和了脸色。 “那要如何医治才好?”他连忙询问。 现在面前的是十条人命,好不容易才被从魔掌之中救出来,若是再死于“虚不受补”,那未免也太冤屈了。 “她们都已经被海罕森吉浸透血脉,眼下亟需要做的是排除体内残存的毒,而不是进补。 这海罕森吉药性诡异,遇到其他补药反而会加快速度侵害奇经八脉,伤了根本。 我现在试着开一服温和排毒的方子,看看能不能让她们的状况平稳下来。” 尽管杜若这话说得十分谦逊,留了余地,但叶远舟对她却很有信心,立刻给她拿了纸笔,让她写下方子,又差人赶紧去抓药。 很快药就给抓了回来,那个因为惹了麻烦,一直被压在上折冲府没让走的郎中耐不住好奇,跑去看了看,发现竟然只是一副温和排毒的药方,不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似乎并不相信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副药方就能够让这些状况堪忧的女子得以回转。 杜若其实自己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但是现在的这种情况,她好歹还算了解海罕森吉的药性,换做旁人恐怕连那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又怎么去解这毒草的毒性呢! 好在这十名女子虽然经过一番折腾,更加虚弱,但汤药还是灌的下去的,在逐一给她们灌了药之后,没过多久,她们就慢慢平静下来,停止了抽搐。 那郎中见了都大为惊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瞧着虚弱开了补药反而闹得那么骇人,这年轻女子开了个排毒的方子却反而灵验了。 这可把他给吓坏了,忙不迭跪在叶远舟的面前,赌咒发誓自己之前开的药方绝对没有任何毒物害人,生怕叶远舟怀疑自己意图不轨。 第四十九章 亲自过问 杜若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去责怪这位郎中,只同他交代了一下这些女子气虚体弱是因为中毒造成的,并不是真正的身子骨弱,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分清是毒还是病,不能擅自下猛药。 郎中连连称是,原本对杜若的医术还存有疑问,这会儿却已经仿佛把她视作是女神医了似的,不管她说什么都奉为箴言。 杜若也很无奈,她只不过是因为祖上的家传,对于一些毒理病因眼界比较开阔,却并没有实际上着手去医治过几个病患。 所以论起行医施药这些,她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行家里手,面对郎中的诚惶诚恐,她也是十分无奈的。 另外的那两户女子也被送去了这种清理毒瘀的药,叶远舟还叫人教了那两家人如何撬开紧闭的牙关把药汤灌进去。 听说到了第二天的时候,那两个女子的状况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并且因为之前没有喝过那郎中的补药,恢复速度反而成了十二个人当中最快的。 这件事因为人数比较多,叶远舟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人是大大方方被解救出来送到上折冲府里面的,因此没过多久便传到了杨刺史的耳朵里。 杨刺史虽然说一心想要平平顺顺的致仕,回乡去安享晚年,但他只要还在任一天,对于松州地界里发生的这种骇人听闻的大事就不能充耳不闻。 虽说他并不算是一个什么勤政的人,但好歹还有最基本的良知,一听说叶远舟救回来十几个女子都是被人所毒害,包括之前一直没有头绪的“白无常娶妻”,都是同样的原因,不由大为光火,立刻就带人冲到上折冲府,查看这些女子的情况。 杨刺史原本以为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叶远舟的本事和手腕,毕竟这位叶都尉不仅有个赫赫有名的爹,还是本朝武状元,不管是自己本事还是家里能耐,他都不缺。 结果到了那里正好看到自己已经几日不见的那位女司马正在忙前忙后查看情况,一向傲气凛然的叶都尉竟然好像小跟班一样,一脸虔诚地跟在她身后,这不由让杨老刺史大吃一惊。 难不成自己之前还看走了眼?这杜若并不是个被圣上丢到此处塞一个闲职当做摆设的?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这些惊讶和疑惑他都只是在自己心里面转了转,并没有说出来。 毕竟再怎么着杜若都是圣上亲自封的官,如果自己对她的能耐妄加菲薄,那就等于是在质疑圣上的识人之能。 杨刺史做了一辈子的官,这样的错误他自然是不会让自己犯,也就只是自己悄悄腹诽一番就算了。 尤其是眼下,杜若到底是个摆设还是真的受器重的大才并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杨刺史很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开罪过这位女司马,若真的是个能人,日后随便找个什么由子攀一攀交情,自己也是具备这天时地利人和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松州地界内发生了这样恶劣的事件,强行掳劫民间女子炼制药人,还卖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简直令人发指,丧尽天良,天理不容! 此事若是办得好,上头自然会记自己的功劳,可是若是处置不得当……那自己能不能安安稳稳到致仕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想清楚了这里面的关节所在,杨刺史一改往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抖擞起了精神,先夸赞了一番叶远舟和杜若的功劳,接着便表示他一定要亲自审问那些无法无天的歹人。 这个要求叶远舟和杜若自然不可能反对,毕竟人家杨刺史才是松洲父母官,由他亲自过问也是对的。 于是三个人客气了一番,互道辛苦,杨刺史便以老年之姿的意气风发,带着自己手下的人抖着精神浩浩荡荡直奔州府大牢。 等他走后,杜若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叶远舟也满是无奈。 他们两个都是不喜欢虚头巴脑、虚与委蛇那一套的人,偏偏方才杨刺史为了摆足了架势,表示自己似乎一直都很重视这个案子,并不是看到别人摇树了才过来拾果的,把花架子和场面话都凑齐了,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 “交给杨刺史,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踏实呢……”杜若忍不住同叶远舟嘀咕。 叶远舟也只能是苦笑,摇摇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歹人我们也已经捉回来关押好了,被掳劫的女子咱们也都救了回来。 杨刺史需要做的就是例行公事,按部就班。 他再怎么着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人,这个程度应该是不至于搞出什么岔子来的。 你劳累了这么久,正好趁此机会也稍微休息休息吧!” 杜若知道叶远舟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这心里头就始终七上八下,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但是眼下除了休息,等杨刺史的消息之外,她也的确没有什么能做的。 毕竟一个小小司马,在刺史面前哪里敢越俎代庖。 叶远舟虽然比自己官位要高,又有背景,但他这个上轻车都尉本是军中的职位,按理说都不应该插手州府事务,所以接下来的事也一样只能看着。 杜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那种惴惴不安完全就是操心过度,杞人忧天,杨刺史即便不是个审问犯人的大能,至少也是个熟手,问题不大。 但是当天晚上后半夜里头,忽然有人跑来司马府报信儿,说是杨刺史连夜提审那些歹人的时候,忽然遇袭,情况危急,已经有人去向叶远舟求援,叶远舟那边已经先一步赶过去了。 杜若一惊,连忙爬起来换上衣服,把头发随意绾起来用一根木簪固定住,就在杜直的陪伴下直奔州府大牢。 一路上,杜若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不管杨刺史的能力如何,他毕竟是本州刺史,又是带着人在州府的大牢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在州府大牢袭击本州刺史?! 第五十章 缠斗 另一边,叶远舟比杜若还要早一步得到消息,他也是第一时间便带着人赶了过去。 一路上,他脑子里转着的疑问与杜若如出一辙,都是想不出什么样的人能够如此胆大包天,到州府大佬里面去袭击朝廷命官。 有这般胆量,那就显然并不是单纯的掳人炼药、丧尽天良这么简单了! 赶到州府大牢,大门口安安静静,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赶去报信的是一个牢吏因为身份低微,被杨刺史给赶了出去,没让他在大牢里面候着。 他一个人在外头守着也是无聊,跑去茅房解手,再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道人影钻进了屋内去。 随后屋里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但是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什么别的声息。 这牢吏虽然身份低微,脑子却是十分机灵的,瞬间便意识到是有什么不对,便没有贸然冲进去,立刻撒丫子往外跑,一路直冲到都尉府去,找叶远舟搬救兵。 毕竟松州别的地方或许不是这样,但平城县谁不知道守护这一方平安真正靠的就是一身好本事叶都尉! 若是找叶远舟都没用的事,那便也不用找其他人了。 叶远舟赶过来的路上听这牢吏说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大体有了一个估量。 袭击州府大牢的歹人应该是用了迷药迷香这一类东西,所以才能够一现身便短时间之内撂倒其他人,让别人没有办法与他发生争斗。 于是他也有所提防,到了州府大牢先在院子里的水缸中浸湿了帕子,再在上面撒一些醒神油系在脸上,一股凛冽地清凉感直冲眉心。 叶远舟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冲了进去。 大牢里面安安静静,就好像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即便有醒神油的帮助,他还是能够凭借着灵敏的嗅觉闻到一丝丝异香钻入鼻子里面。 叶远舟连忙闭气,尽快冲进去。 杨刺史审讯那些歹人是在大牢最里面的刑室,这一路上叶远舟七拐八拐,两旁牢房里面关押着的犯人都东倒西歪的栽倒在监牢里面,看起来不像是正常睡着,倒更像是被迷烟给熏晕了。 叶远舟心头大惊,这迷烟很显然不是寻常东西,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功效。 他加快步子,以免自己坚持不住那么久,因为吸入了迷烟而功亏一篑。 越往大牢深处去,钻进鼻子里的异香便越是浓重,等到了最里面的刑室,叶远舟一眼就先看到了被迷烟药翻在地上的杨刺史,还有他周围东倒西歪躺成一片的州府的衙差们。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叶远舟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杨刺史的鼻息,确定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迷翻了,这才走向另外一侧。 在刑室旁边是关押马上要被审讯的犯人的临时牢房,里面也是一样的安安静静,叶远舟走到那牢房门口,一眼便瞥见了牢房上的锁是虚挂在上面的,门也是掩住的。 在这间牢房门口躺着一个衙差,虽然看起来面色平静,但原本就墨黑色的衣服料子上隐隐可见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叶远舟脚步顿了顿,眉头皱紧了几分。 越是靠近牢房,异香之中便越是能够多出几分甜腥,叶远舟微微皱眉,打开牢门走进去,用脚踢了踢趴在门边附近的一个歹人。 那歹人被他踢得翻了过去,露出前胸被血染红的一大片衣襟。 叶远舟没有感到惊讶,他又往前走了走,在剩下那几个或趴或躺生死不明的歹人跟前站了下来,没有再去检验那些人的死活,而是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注视着面前东倒西歪的几个人,掂了掂手里的剑。 他半眯着眼睛,在昏黄而晃动的光线中努力看着面前的每一个,这些人都七零八落的横在地上,看不出任何呼吸带来的身体起伏。 在仔细查看了一圈之后,叶远舟转身似乎要离开这牢房,就在转过身走了几步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悉索声。 叶远舟脚步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挥剑便刺了过去。 在他身后,原本应该倒做一片的歹人里,有一个人影赫然站了起来,并且面对着叶远舟这刺过去一剑也是反应速度十分惊人,迅速跳到一旁,没有被伤到分毫。 看那身手的灵活程度,哪里像是受到过迷烟影响的样子! 还有那人的模样,也同样令人惊讶。 他身上穿着乌黑的夜行衣,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真正令人感到稀奇的是那人的脸。 他并没有像寻常的刺客那样用布巾包裹住头脸,遮住自己本来的面目。 他的一张脸似乎都是暴露在外的,没遮没挡。 可是任谁看了,又都不会相信那真的是一张脸。 那张脸上没有眉毛,没有鼻子,甚至没有嘴巴。 惨白的一张脸上,就只有一双眼睛,一双透出凶光的眼睛。 那模样看起来别提多么诡异骇人了! 换成是个胆子小的,不用什么迷烟,单是看上那么一眼,只怕都要被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叶远舟饶是在军中历练过,什么凶悍的敌人都不曾惧怕,乍一看到那张脸,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但他迅速定下神来,挥剑攻过去,与那怪面人斗作一团。 叶远舟速度快,力道大,攻势迅猛。 怪面人速度也不慢,并且胜在身手灵活,虽然不如叶远舟气势骇人,与他过起招来倒是也能够堪堪抵挡。 但问题在于,这怪面人根本没有受到迷烟的任何影响,叶远舟却因为大开大合的招式,逐渐没有办法闭气,吸进去的迷烟越来越多,即便是撒了醒神油的布巾也没有办法完全抵挡。 他逐渐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恍惚,脚底下的步子也有些飘浮不稳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定了定神。 若是真的单打独斗,自己有信心生擒那怪面贼人,但是现在对方使诈,用了迷烟,继续在这大牢里缠斗,反而会让自己落了下风。 第五十一章 淬毒 想通了这一关节,叶远舟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打法,一边摆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一边故意露出破绽,给那怪面贼人放开一个逃出去的空当。 那怪面人果然抓住了这个机会,身手矫健地迅速向外逃窜,叶远舟也立刻拔腿就追。 两人从牢里一路闯出去,都尉府的一众护卫也跟着一路追赶,但是那怪面人显然功夫极深,轻功更是了得,虽然说跟在叶远舟身边的护卫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但在轻功这一方面却明显要比那怪面人略逊一筹。 眼见着众人全力以赴的追,却怎么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那怪面人与众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一众护卫也是急在心头 。 他们这些人,原本守在院子里的倒是还好,其他跟在叶远舟后面到大牢里去查看情况的,即便做了防护,也还是或多或少受了迷烟的影响,这会儿有些腿脚虚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从大牢里冲出来之后,没有了迷烟的干扰,叶远舟不需要再小心翼翼的闭气,追逐的过程中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脚下的步子越发快速有力,将自己与那怪面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再拉近,直至追上,两个人再度缠斗在一起。 叶远舟的招式风格大开大合,凶猛凌厉,而那怪面人身手灵活,善于躲闪,悄悄寻找叶远舟的破绽,出其不意,却招招都是奔着要命去的。 好在叶远舟根基扎实,破绽不多,没有怎么让他逮到过机会。 一路打到一处林间空地,眼见着前面树林越发密了,若是再让此人跑远,恐怕就有被他逃了的风险。 叶远舟思及此,便拼尽了全力朝怪面人攻了过去,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犹如一道迅速掠过的银影。 怪面人慌忙躲闪,但一路的追逐缠斗也让他的体力消耗得厉害,眼见着身子躲不过,只好两手合掌,意图将叶远舟的剑夹在两掌之间。 叶远舟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习武,一招一式不仅扎实娴熟,再加上之前军中历练又增加了实战的经验,灵活应变。 见那怪面人双手便要将自己的剑夹住,他意识到此人若是内功深厚,凭借着一股子爆发出来的内力,搞不好可以在一瞬间将力道集中在两个手掌之中,用寸劲便将自己的剑震断。 于是他在最后时刻,剑身一转,由向前刺出改成了横劈。 这个动作是怪面人始料未及的,毕竟叶远舟刺出那一剑力道凶猛,一般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在最后关头收住那一股力气,还将剑的发力方向进行改变的。 他慌忙张开双臂侧身躲开,但这一路上的消耗终究让他的速度变慢了一些,只一阵寒意袭过全身,手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怪面人不敢耽搁,忍着剧痛,也不再去和叶远舟过招,突然拼了命的使出全力,头也不回的施展轻功向密林深处逃窜。 叶远舟自然不肯放过他,尤其是方才已经伤了那人,速度太快,看不清伤在哪里,但终归是对自己有利的,必须要乘胜追击。 怎料在一逃一追之间,那怪面人忽然袖子一缩,猛然向身后甩了过来,叶远舟心中暗叫不好,慌忙闪身回避。 黑夜之中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看到有许多细小银光朝自己这边飞来,叶远舟及时躲闪,仍旧感到耳边一丝热痛,等他再度稳住身形,那怪面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叶远舟有些恼火,一剑劈向一旁的石头,因为正在气头上,不知不觉间用了内力,那一块大石头竟然硬生生被他一剑劈成了两截。 其他护卫此时也已经追了上来,一个个都满是疲惫,并且一脸惭愧,等叶远舟转过身来,便齐刷刷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谢罪。 “都尉!兄弟们功夫不够精进,没能协助都尉您擒住那贼人!请都尉责罚!”为首的瞥了一眼那断掉的大石,心里基本可以判断出此时此刻叶远舟心中的恼怒是个什么样的程度。 叶远舟深吸一口气,平顺了一下自己方才还有些紊乱的呼吸,微微闭了闭眼睛,然后摇摇头,示意他们起身:“起来吧,此人功力深厚,不是等闲之辈,再加上又是迷烟,又是暗器,如此阴险狡诈,侥幸逃了也不是你们的过错。” 一众护卫满脸惭愧地起身,为首的两个护卫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巾包起来的东西,递给叶远舟。 “大人,这是您方才从那贼人身上砍下来的!”他将那布巾摊开来,好让叶远舟能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叶远舟借着月光看过去,只见一截小指躺在那块布巾中间,断面处有血迹渗出来,将帕子都给染了一块血污。 见状,叶远舟冷笑:“这些孽障掳劫无辜女子回去炼制药人,丧尽天良,他们自己倒是正常得很!血便是血,没被药石所污! 将别人视为猪狗鱼肉,对自己倒是珍惜得很。” “呸!这帮杂碎!”护卫对此般行径也是万分唾弃,啐了一口之后,这才拿出另一样物件,“大人,这还有方才那人甩出来的暗器。” 叶远舟定睛一看,那人甩出来的竟然是一把牛毛细针,针尾不过寻常缝衣针的针尖儿那么粗,针尖儿细若发丝。 这种东西很显然并非中原一带的寻常暗器,并且想要使用这东西的人,也必然需要有一身了不得的内力。 “这暗器是从哪里找到的?”叶远舟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问那护卫,“兄弟们方才有没有伤到哪里?” 那护卫有些讪讪地看了看身后另外一个护卫:“这几个暗器是从马三身上拔下来的……他刚才……慢了一步,没躲开……” 叶远舟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询问一下马三情况如何,就见方才还站在那里的人,这会儿忽然身子一软,就躺倒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几个人连忙过去扶起马三,叶远舟蹲下身,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 马三虽然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但是呼吸倒是平稳。 再简单摸一摸脉象,脉象倒也还算平缓。 叶远舟大略松了一口气,他自己的耳朵也被那暗器划伤,方才还热辣辣的,这会儿却已经变成了毫无知觉,就好像自己根本没有那一只耳朵似的。 除此之外,倒是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 “走,把马三抬着,我们回去。”叶远舟招手示意其他护卫,顺便把那一截手指和几枚牛毛针都收了起来。 他们几个追出来的时候,还有几个留在那边的护卫,这功夫已经把杨刺史等人从大牢里面扛了出来。 叶远舟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杜若也已经到了,杨刺史被安顿在一把椅子上头瘫坐着,杜若估计已经给他们简单的处置过,虽说神色恹恹,倒也清醒。 看到叶远舟从外面回来,杨刺史急得就想起身,无奈他此刻还虚弱得很,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起也起不来,杜若只好扶他坐直身子,替他开口询问叶远舟:“怎么样?” 叶远舟摇摇头:“那贼人轻功了得,甚是狡猾,还用淬了毒的暗器伤人,我虽伤了他,断他一指,但还是让他跑掉了。” “淬了毒的暗器?”杜若一听,吓了一跳,赶忙把叶远舟打量了一遍,看到他的耳朵上有一道细小血痕。 第五十二章 没有活口 叶远舟看出杜若的紧张,冲她摆摆手:“不打紧,我只是躲闪的时候被划伤了一点,现在这只耳朵没有了知觉而已。 倒是跟着我的马三,身上扎了几根那歹人甩出来的牛毛针,现在整个人昏迷不醒,刚刚一起抬回来。 我见他呼吸平顺,脉象也稳,估计应该不是什么剧毒,只不过是药性比较凶猛的迷药罢了。” 杜若拉过叶远舟的手,替他诊脉,又去看了看被抬进来放在院子里的护卫马三。 “你说的对。”查看完之后,她也松了一口气,“的确不是什么毒物,只不过是迷药罢了。 只不过有前面的那奇花异毒,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不管怎样,不是毒终归是一桩好事。 杨刺史这样也并无大碍,我方才已经替他检查过,也用了醒神油,这会儿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别的倒是没什么了。” 叶远舟看一眼恹恹的杨刺史,点点头:“那其他人呢?” 杜若面色凝重了几分:“你之前抓回来的那些歹人,包括被擒回来讯问的千里香茶楼掌柜,都被人用迷烟熏倒之后一刀捅穿了脖子,一个活口都没留。” “一个活口都没留?!”叶远舟讶然,他倒不是质疑杜若的话,只是觉得自己赶过来的速度已经很快了,那怪面人根本没有机会慢慢动手。 也就是说这个人下手灭口的时候可谓是快准狠,丝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衙门的人呢?”他回过神来,赶忙又问。 “没事,不用担心。”杜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赶忙回答道,“死的都是被抓回来的歹人,而且还都是与红颜露有关的,原本大牢里关押的其他犯人也都只是昏过去而已,并无大碍。 只有一个衙差,估计是还没有被迷烟放倒,想要阻止那人行凶,被刺了一刀,受了伤。 方才我也已经查看过,伤得很重,但是那一刀恰好避开了心脏,也没有伤到别的什么脏器,出了不少血而已,死不了。” 叶远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种浓浓的怪异感,他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甚是诡异,想不通,把目光投向杜若,想要和她描述自己此刻的那种想法,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刺客虽然身手不凡,却压根儿没有想要对官家的人下死手?好像他只是想要灭口参与过红颜露炼制药人那些事情的参与者,却并不打算因此与官家发生什么直接冲突,杀害官家人的性命。” 叶远舟松了一口气,杜若准确的说出了自己心里那诡异的感觉。 他方才与那怪面人交手,虽然二人路数不同,但对方的武功根基并不比自己弱,可那人却始终以逃为主,与自己缠斗的目的也是伺机脱身。 还有那牛毛针,对方使得炉火纯青,若是不淬上迷药而是改为淬毒,别说是中了好几针的倒霉蛋马三,就算是自己,这会儿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命悬一线。 更不要说杨刺史他们那些人,已经都被迷烟给翻倒在地了,若是对方有心想要杀了他们,简直比杀鸡宰鸭都还要更加容易几分,等自己赶到的时候,估计衙门里面已经尸横遍野了。 所以究竟这些人是个什么来头? 说他们不乱杀人命,他们却凶残到用无辜少女来做药人,放血出来炼制所谓的养颜圣品。 你说他们心狠手辣,他们却在将一众知情者统统灭口之后,却又对官家的人手下留情。 “他们应该是盘根错节,还有别的没有被发现的秘密,不希望因为伤了官府中人的性命,把事情搞大,惹怒了朝廷,升上震怒,派人围剿。”杜若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应该是还想要继续潜伏在暗处捞好处,不想公然与朝廷为敌。” 她一边说,一边瞥一眼一旁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的杨刺史,没有明说,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远舟心领神会。 杨刺史接近致仕的年纪,早就已经过了想要求功的年纪,只要无过就皆大欢喜。 所以只要这件事没有闹大,杨刺史的选择大体便是两种——要么粉饰太平,大事化小,要么找一个倒霉蛋来背黑锅,以甩掉自己治理不力的帽子。 总之,只要官家没有什么伤亡损失,他便不会想要兴师动众,把这件事情闹得连京城里的皇上都有所耳闻。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红颜露”一案知情的人又都已经悉数被灭了口,一个也没有留下。 他们的线索被斩断得一干二净,唯一的收获便是解救出了十二个运气好的女子,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了。 思及此,两个人都忍不住感到有些沮丧,却又无能为力。 “那歹人被我断了小指。”叶远舟沉默了片刻,“若是以后再遇到他,必定能认得出来!” 杜若点点头,那人单枪匹马前来灭口,能够和叶远舟交手却不落下风,绝不是简单角色。 不知道与那些人口中的“坊主”,还有千里香茶楼掌柜背后的老板是否有关联。 只可惜现在无从得知了。 他们将红颜露这一条财路斩断,相信幕后之人也未必会善罢甘休,以后势必还会有再一次的相遇。 不多时,吹着夜风的杨刺史终于从那迷药中缓了过来,对于自己之前的遭遇后怕不已,表现得大为震怒。 杜若安抚了好半天,他才终于肯先回去休息休息,毕竟这三更半夜的,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杜若还没等到州府衙门去,就听到了消息,说是杨刺史对“红颜露”一案大为震怒,天不亮就派人去原川县,将唐县令抓了过来,投入大牢。 不知道是出于拉一个人避嫌的考量,还是被前一天遭偷袭的经历吓坏了,审问唐县令的事情杨刺史并没有独自去做,而是叫上了叶远舟一同。 杜若提出也想旁听,杨刺史本来似乎并不愿意女人搀和进来,但是考虑到前一天晚上自己被麻翻在地,还是人家杜若帮忙救醒过来的,也就没好意思拒绝。 第五十三章 补药 唐县令被州府衙门的衙差一路从原川县带到平城县,过程算不得客气。 毕竟杨刺史通过杜若提供的线索已经认定了这厮与那盘踞在平城县与原川县之间的歹人有勾连,他自己又刚刚被歹人迷翻了,想一想都后怕得紧。 这个节骨眼儿上一想到唐县令在这其中或有牵扯,便不由怒火中烧,吩咐手下衙差去办事的时候,自然也是有所授意。 而那几个衙差也是同样的经历,若是没有杨刺史撑腰,这口气还只能忍着,现在既然杨刺史都发话了,他们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自然是要把这一肚子的怨气都给发泄出去。 等到杜若他们在州府衙门堂下看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唐县令时,他已经是一头一脸都是伤了。 杜若对衙差的这种行为是并不怎么喜欢的,不禁皱了皱眉头。 叶远舟也是如此,他固然有自己的傲气,却做事光明磊落,公报私仇的事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唐县令这是怎么回事?”他开口问。 不管怎么说,那唐县令只要还没有被朝廷罢黜,那便依旧是不能随便去动他的,杨刺史作为上官,可以先把这个犯了错的下属拉过来问问清楚,最终到底要如何处置,还是得交给吏部处理,不是一个刺史能够随意拿捏的。 杨刺史见叶远舟开口了,便也装模作样瞥一眼站在两旁的衙差:“你们两个!没听见叶都尉在问话么!还不赶紧从实招来!怎么把唐县令给弄成了这副模样?!” 那两个衙差早有准备,被问到头上不慌不忙:“回大人,这事与我二人无关呐! 唐大人他身宽体胖,行动不免有些不够灵便,我们两个身子骨单薄,走着走着,他就平地上摔了个大跟头,我们两个拉都拉不住! 这一路上我们哥俩为了护住唐大人,也是磕磕碰碰,实在是有心无力,没能拉住他还不说,连我们自己都被牵连得一身青肿。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杨大人听罢,很自然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唐大人这副身架,别说是你们这两个废物,便是叶都尉这种身强体壮的练家子,也未必扶得住! 这次便不责罚你们了,若是以后再有办事不力,便一遭跟你们算账!” 两个衙差抱拳称是,叶远舟虽然对二人的说辞半个字都不信,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作罢。 “唐有为!”杨刺史啪地拍了一记惊堂木,高声大喝,把跪在堂前的唐县令吓了一哆嗦,浑身的肉都跟着抖了三抖,“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身为朝廷命官,一方县令,不思守护乡民,反而勾结贼人,鱼肉百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想你也是读了圣贤书,辛苦科考才有今日的官职和风光,为何你偏要不珍惜,跟那种丧尽天良的匪徒勾结?!” 唐大人瑟瑟发抖,蜷缩得就像一只鹌鹑,一听这话两只手忙不迭地摆动着:“不是!不是!我没有想要鱼肉百姓!杨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我从未与什么歹人勾结,他们到底都做了哪些坏事我也是一概不知啊! 是那神医!他卖药给我,我……我吃了他的药,便对他故弄玄虚敛财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而已! 除此之外,旁的东西我是一概不知,一概没有过问啊! 三位大人,我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若是我扯谎诓骗几位大人,便是将我活活剐了,我也绝对不叫一句屈!” “他卖什么药给你,让你宁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刺史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唐县令。 唐县令原本就枣红颜色的面孔这会儿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因为羞愧难当。 “下官不敢隐瞒几位大人……那神医给我的……乃是那……提精气的补药……”他支支吾吾地说,越说声音越小,顺便还心虚而又尴尬地偷偷朝杜若瞥了一眼,又赶忙把头低下去。 若不是脖子不够长,看他那个架势,简直想要把脑袋塞进咯吱窝里藏起来似的。 杜若听到这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她对唐县令了解也不多,只是觉得这与自己之前让叶龙叶虎帮忙打探到的消息相符,倒也算是没说假话。 而杨刺史和叶远舟对这位唐县令的情况很显然要更熟悉一些,两个人听了他这一番话,表情可就更丰富了。 叶远舟皱眉,厌恶地瞥了跪在堂前的唐县令一眼,而杨刺史则是一脸戏谑。 唐县令是出了名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打从年纪尚轻那会儿,便是什么都好过,唯独过不去那美人关,一个小小县令,家中却养着一众如花美眷。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消耗得太厉害,他这“没有余力”的毛病传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暗地里这唐大人也是没少求医问药,听说谁要是想要巴结打点他,送一些人参鹿茸肉苁蓉,或者是更稀罕的补药,比送银钱还让他更加欢喜。 “他送药给你,你便如此包庇他?!你那原川县那么多女子失踪,我不信家里人都不去报官! 你若但凡有心追查,便会发现这其中与那医庐牵扯颇深,可是你偏偏不查不问,还敢说不是心知肚明,所以故意包庇?!”杨刺史怒斥道。 “大人,下官冤枉!下官真的是冤枉啊!我若是真的能想到那些失踪女子与医庐有关联,别说是几服药,便是熊心虎胆,我也不敢包庇隐瞒啊!” 唐县令伏地喊冤:“实在是那神医给我的药效果实在是太好,吃过之后便觉得精神大振,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四肢百骸都格外舒坦,可是这药效一过,便更觉萎靡。 我一时迷了心窍,舍不得那舒坦和精气神儿,便贪心从他那得的药。 我知道他卖红颜露,也知道县里有女子失踪,但我是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两件事竟然会有牵连,只当他是装神弄鬼,暴敛钱财,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五十四章 暴毙 “那为何后来你又跑到医庐去拿人?”杜若问,“当日你在医庐不是说得振振有词么? 说什么妖言惑众,谋财害命,若是没有想到那一层,这谋财害命一说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唐县令被她戳到了破绽,顿时汗如雨下,抖得好像筛糠一般。 杜若冷笑:“依我看来,唐大人虽然未必对内情有多深的了解,但却也能够大体猜到那红颜露绝非什么单纯拿来骗钱的东西。 你若真的没有把这两件事关联到一起,为何石员外的女儿被人发现死状诡异之后,你却横拦竖挡不让他们追究下去。 若不是他们态度坚决,自行将尸骨保存完好,若不是刚巧叶都尉和我追查此事,不知道还有多少无辜女子要在你的包庇下死于非命! 依我看,你只不过是之前觉得失踪的都只不过是一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这一带的高门富户都没有受到影响,没人敢抓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去炼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为了一己贪欲,枉顾百姓的性命安危,现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喊冤叫屈!” 唐县令被杜若句句戳中痛处,此时一句狡辩的话都挤不出来,猪肝脸也褪去了血色,变得惨白一片,缩在地上不停打着哆嗦。 不过很快,他的这个哆嗦就从紧张害怕的发抖变成了蜷缩在地不停抽搐。 “不好,他药石发作了!跟那神棍一样!”杜若一看这状况,赶忙小声对叶远舟说。 叶远舟便对杨刺史开口道:“杨大人,看这唐县令现在这副模样,怕是药石发作,也不便再讯问了。 方才他也算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狡辩,不如其他的就等押送进京,交由吏部或者刑部处置吧!” 杨刺史冷哼一声,厌恶地瞪一眼唐县令,挥挥手:“来人呐!把他给我弄下去!好生看管,决不能出什么岔子!” 一旁的衙差依言把抽搐冒冷汗的唐大人给拖了下去。 虽然说松州的刑狱之事大体都是交由叶远舟来管理,但是唐县令这并不在此范畴内,杜若更是不便过多插手,以免有在杨刺史面前越俎代庖的嫌疑。 于是两个人在唐县令被拉走之后,便也一同告辞,离开了州府衙门。 又过三五日,叶龙叶虎回来说,那千里香茶楼已经彻底关门大吉了,因为掌柜的在被抓进大牢讯问期间遇到怪面人袭击,死于非命,茶楼神秘的老板又一直没有现身,茶楼里的一切事务都乱了章法,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的开门营业。 尤其是原本他们就是靠“花容月貌茶”吸引一众女客前往的,现在连原川县的唐县令都因为“红颜露”一案的牵连,被抓到了州府衙门大牢里,这消息不胫而走,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即便是那茶还有得卖,也没有人敢去买。 所以没一天的功夫,茶楼门可罗雀,原本在里面忙碌的小伙计也生怕被牵连到什么麻烦,纷纷跑掉,不肯继续留在那边做工。 原本生意鼎盛的千里香茶楼,就这样几乎一夜之间便关门大吉了。 叶远舟推测那千里香茶楼的神秘老板与给神棍送气血丹的神秘客说不定是同一个人,那人与自己当日交手的怪面人兴许也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身份罢了。 毕竟神棍说过,那神秘客遮挡十分严实,帷帽里面还戴了面具,这种风格与那日的怪面人很显然是十分一致的。 只是不知道杜若当日在轿子里听到歹人口中提到的出手大方的“坊主”,究竟就是这神秘客,还是另有高人。 只可惜那些歹人均已遭人灭口,现在唯一的活口便是他们秘密关押在都尉府地牢里的神棍,但那神棍却只与神秘客单线联系,其他的什么都不知情。 这样的结果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懊恼,但是也没有什么法子。 杨刺史也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能够压下去的,更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有能耐处理的,很快便将此事上报朝廷。 因为“姣容膏”和“红颜露”在京城里也同样风靡,甚至后宫中的一众嫔妃、一众皇亲国戚以及朝中重臣的家中女眷也是“姣容膏”的爱用者,因此,在此事传入朝中之后,顿时一片哗然。 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怒,当即便贬罚了后宫里那些热衷于服用姣容膏的嫔妃,一时之间受牵连者众多,不仅这些嫔妃战战兢兢,就连想方设法帮她们买来姣容膏送进宫去的外戚也同样若寒蝉一般。 随后一道圣旨快马加鞭送到松州,让杨刺史派人将唐县令等涉嫌舞弊的罪人一并押送进京。 杨刺史自然是不敢耽搁,急忙安排,没过两日便安排好一切事务,把州府衙门里靠谱的衙差都派了出来还觉得不够稳妥,又找叶远舟借了上折冲府的兵士护送。 就这样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杨刺史才放心将唐县令等人启程押送去京城。 本以为这回有叶远舟手下的兵士护送,定然是万无一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出发才两日,忽然有消息传回来,说是那唐县令在押解途中,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却忽然状况急转直下,先是面色惨白,神色恹恹,随后便哇地一口吐出血来。 负责押送的兵士和衙差都吓坏了,赶忙就地找了个郎中来给唐县令瞧病。 郎中来是来了,可是无论如何瞧不出唐县令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不管怎么样,唐县令的呕血就是止不住。 到了后面就越发严重起来,不止喉咙里面往外呕血,鼻孔、耳朵,甚至眼睛也都有鲜血流出来,整个人气若游丝,只是不停的流血…… 那状况看起来十分骇人。 不仅唐县令这般,另外还有两个他身边和他一同受到牵连的人也是如此。 衙差和兵士都有些慌了神,因为事关重大,出发前不管是杨刺史还是叶远舟,都对他们反复叮嘱过,这路程上他们也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出什么纰漏,不论是吃还是住,都和大家一样,不敢有分毫差别。 眼见着这几个人就不济了,一众衙差兵士也没有主意,赶忙派了一个腿脚最麻利的,快马加鞭赶回来询问几位大人的意思。 第五十五章 异族 听闻此事,不管是杨刺史还是杜若、叶远舟,都十分震惊。 杨刺史主要是惊慌,但是本来就不知道会不会被圣上责怪的事情,现在又雪上加霜,自己能不能平平安安戴着这一顶帽子熬到致仕都已经不好说了。 而对于杜若和叶远舟来说,他们更惊讶的是唐县令几个人那种七窍流血的诡异表现。 三个人虽然心思并不完全相同,在这件事上却也达成了一致,急急忙忙启程,快马加鞭追赶押送队伍。 若是以叶远舟的部下平日里的行军速度,他们三个人一时半会儿都追赶不上,不过这一次是押送犯人进京去,带着囚车自然速度是快不起来的,饶是如此,他们也足足跑了一天半的时间,中间只做了短暂歇息,这才是追上了前面的押送队伍。 只可惜,饶是这般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找到负责押送唐县令等人的衙差和兵士的时候,唐县令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余几人虽然尚有余息,也是出气比进气多,基本上一条命也只剩下那么一两分而已。 杜若顾不得别的,连忙给那几个一息尚存的诊了脉,惊讶地发现这气血丹在发作之初明明表现得如寻常药石一般模样,可是在反复发作了几次仍旧没有继续服食之后,竟然会变得药性凶猛起来。 这几个人浑身的经脉都已经被那毒性摧残得惨不忍睹,别说是杜若这种精通药理却不善医治的半吊子,就算是把上古以来的神医,扁鹊、华佗都给重现人世,恐怕也没有办法留住他们的小命。 这几个人包庇那怪面人,对一众无辜女子惨遭掳劫,炼制药人的事情视若无睹,不把平民百姓的命当回事,甚是可恶,死不足惜。 但他们却是这件事现在仅存的知情者,若是现在连他们也死了,那么“红颜露”一案的线索就算是彻底断掉了。 这是杜若和叶远舟最不希望看到的,现在却眼睁睁看着这个结果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又毫无办法。 杨刺史也是一样内心惶恐,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三个人追到了这里,没能扭转乾坤,眼下最佳的选择便是直接进京复命,听候圣上发落。 几日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到了京城,连歇歇脚都不敢,急急忙忙到宫外去递了牌子,便在宫门口惴惴不安的候着,等待圣上的宣召。 杨刺史已经许久没有进京面圣过了,想当年他也在殿试的卷纸上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学。 刚刚被封官那几年,他也曾兢兢业业、励精图治过。 那时候,天天做梦都想着成就一番作为,有朝一日,站在朝堂之上,被圣上称赞,从此声名远播,光耀门楣。 怎奈殿试虽然榜上有名,却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距离榜首何其遥远,根本就没有机会在大殿之上得到圣上的赞誉。 封了官之后,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吏部考课无功无过,费尽心力爬到了刺史的位子上,便再无余力,连当年的心气儿也一并磨没了,就只想无为而治,熬到致仕。 现u在站在这雄伟的宫门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恍恍惚惚之间仿佛还残存着几丝幻影,在他的脑中闪现,让他心潮澎湃之余,又不胜唏嘘。 再抬眼看看一脸平静站在一旁候着的杜若。 杨刺史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之前他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的女子,或许书读得不错,侥幸得了个探花,除此之外,也不过尔尔,所以才被安排到松州那样一个不受器重的下州。 而这女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恐怕也会和自己当年一样,慢慢平了心气儿,安心享受这个闲职带来的还算丰厚的俸禄,给家里算是添过光彩也就罢了。 没想到,她一到松州就专拣硬骨头啃,竟然能得到那眼高于顶的叶远舟的协助,将许久无人敢过问的“白无常娶妻”给查了个水落石出。 若不是对方太过于狡猾阴险,“红颜露”一案也同样不在话下。 看着杜若,杨刺史陷入了沉思。 杜若并没有意识到杨刺史那样若有所思的在背后望着自己,她这会儿也在琢磨着一些事。 赶路的时候,因为骑术不精,她不敢有丝毫分心,所以旁的也都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会儿才腾出空来,趁着宫里面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一个人专心致志的回忆着最初在那神棍身上发现服用药石的迹象时,他是个什么样的脉象。 她的记性向来不坏,之前不论是神棍还是唐县令,这些人的脉象上根本看不出中了如此阴狠的剧毒。 能够在最初的时候深藏不露,却在断药之后凶残反噬,要人性命,这么狠毒的药石过去杜若闻所未闻,即便是她那见闻广博的祖父留下来的笔记中也不曾提到过。 他们这一次面对的敌人不仅藏在暗处,想来也一定不是中原人士。 异族……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就只为了用邪门妖术炼药敛财?! 这个想法杜若自己都不信。 但是更深一层的东西,她想得到,却不敢说,呆会儿若是进了宫,更是提都不能提。 有些事,亲信之人提出来,便是忠君为国。 而换做旁人随随便便提出来,便是居心叵测。 杜若虽然年轻,却也通晓这其中的世故,只能做到自己心中有数,摸着石头过河,边走边看。 叶远舟在递了牌子之后也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那样身姿昂藏地立在一旁,眉眼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肃然,那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将帅气质也愈发显眼。 纵使再眼拙的人见了,也一定会相信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杜若捉摸着自己的心思,顺便瞄了一眼一旁的叶远舟,一瞬间也被他此刻的气势给晃了眼,心里忍不住也有些犯嘀咕。 难不成当今圣上真的就如此忌惮武将?明明这样一个将门之后,武状元大才,还不仅武艺精湛,更有勇有谋,更难能可贵的是,身为高门子弟,他却有一颗爱民之心,愿意为了解救寻常百姓于水火,披星戴月,拼尽全力。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重用起来,将来必是最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为何偏偏圣上要见他只丢在松州地界,做了个小小的上轻车都尉? 第五十六章 贤侄 这事自然不是杜若能够想清楚的,京城里的事情就已经不是她这个玉州出身的人能够轻易看懂的,更别说这还牵扯到骠骑大将军府和朝堂之上,那就只会更加复杂。 杜若也只能是替叶远舟感到委屈而已。 约摸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个内侍从里面出来,笑模笑样地对三个人说,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召见他们,让他们随自己进宫去。 杨刺史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诚惶诚恐,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简直把那内侍当做自己的上官那样去恭敬。 相比之下叶远舟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表现,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向那内侍致意,便迈步走了进去。 这倒也不奇怪,朝廷里头最看不上内侍的,恐怕就是那些武将了,更不要说叶远舟还是这其中尤其根正苗红的那一类。 那内侍对于叶远舟的傲然并没有多么介意,很显然已经习惯了,对杨刺史的恭敬倒也没有什么受宠若惊。 相比之下,他对杜若倒是蛮热情客气的。 “杜大人!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就又见面了!”杜若走得慢,那内侍便跟在她身旁,满脸堆笑地对她说,“您可能不记得了,当日您高中探花的时候,就是我带您去殿前面圣的!” 杜若愣了一下,说实话,她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人家这么说,她也不好太折对方面子,只能笑着拱拱手:“有劳有劳!” “杜大人被封官去了松州,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被召进宫里来面圣了!”那内侍用一种讨好的语气,一边说一边还用袖子掩着嘴巴,低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比一般女子要低沉,却又比寻常男子要尖细许多,杜若听着感觉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正想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时候,原本走在自己身旁亦步亦趋的内侍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扯了一下,趔趄着向前紧倒腾了几步。 “你是来领路的,领路便走到前头去!”叶远舟松开原本拉着那内侍肩袖的手,好像自己刚刚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在袍子上拍了拍,皱眉对他说。 内侍冷不防被人那么又扯又拽,也吓了一跳,换做平日估计早就要恼了,可是偏偏一看扯自己的人是叶远舟,便也只能把火重新咽回肚子里去。 在宫中伺候一众主子这么多年下来,这内侍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叶远舟就是那种谁使阴招坑死他,他临死之前都能一拳把对方打死,一遭带去地府作伴的主儿。 于是他乖乖地走在前头,脚步都加快了许多,余下的路程里更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杜若终于不用再和那内侍寒暄,松了一口气,冲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叶远舟看到了,微微勾了勾嘴角。 这个时辰,皇上早就已经下了朝,所以三个人被带到了御书房里,这边环境清幽,这会儿除了几个留下来伺候的内侍之外,旁的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杜若他们被宣进了御书房,前头宽大的书案后面坐着当今圣上,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值壮年,生得身材伟岸,模样自带威严。 三个人进门的时候,他还握着朱笔正在批阅奏折,案头上批阅过和待批阅的一左一右堆成了两座小山一样。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皇上抬起头看过来,看到叶远舟,亲切地冲他招招手:“贤侄可真是朕这宫中的稀客,上一次见你,可还是你家老太君过大寿那会儿呢!” 叶远舟恭恭敬敬向皇上行礼,不敢表现出分毫的逾举,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待到杜若跟着进了门,皇上瞧见她便忍不住笑了。 “这不是朕的探花么!”他笑得爽朗,伸手朝杜若点了点,“你这女子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本以为在男子的科举中能够考个探花已经是你天大的本事了。 没想到被放到松州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又被你做了一件大事!” “不敢!陛下过誉了,微臣惶恐!”杜若连忙同皇上客气,“微臣没有那种本事,不过是恰好尽了几分力,给叶都尉和杨大人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有学识,有本事,还能保持谦虚,你倒比有些男儿更像个可塑之才。”皇上对杜若的自谦颇为满意,看看一旁的叶远舟,“贤侄又是如何评价杜司马的?” “杜司马胆大心细,本领过人,对百姓一片赤诚之心,令臣敬佩!”叶远舟不假思索开口答道,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皇上挑眉看了看他:“能令贤侄高看一眼的人倒是不多。” 终于,在和两个人都寒暄过之后,皇上终于想起了跟在后面的杨刺史。 虽然说杨刺史是三个人里面最位高权重的,也是松州最大的长官,可是到了御书房之后,却显得最为瑟缩,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喘。 尽管如此,关系到松州地界上出了这么大的一档子事,向皇上禀报此事的人依旧得是他这个刺史。 于是杨刺史便战战兢兢地把整件事陈述了一遍,包括路途上唐县令等人七窍流血暴毙的情况。 中间有一些他没有亲身参与其中,所以并不清楚的部分,杜若也适时地在一旁帮忙提醒。 听到最后唐县令等人暴毙的那一部分时,皇上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杨刺史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去,把他的山羊胡子都给打湿了。 后背的衣服布料更是被汗水浸透,冷冰冰地贴在背上,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原以为等把这一切讲述完,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怒,斥责他们办事不力,没想到等杨刺史真的说完的时候,皇上先前还山雨欲来的面色却已经缓和了几分,看起来反而更加令人琢磨不透了。 “杨刺史,依你所见,在这个案子里头,谁的功劳最大?”他开口问杨刺史。 杨刺史一愣,连忙答道:“回陛下,此事杜司马与叶都尉的功劳不相伯仲,若不是他们两个人的通力配合,只怕臣到现在都尚不能解决此事。 现在虽然证人已死,线索中断,但若不是他们,不仅那些被困女子无法得到解救,之后松州一带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女子要被祸害。 此事拖到现如今才被发现,是臣的失职,能够查到这种地步,杜司马和叶都尉已经功劳匪浅了!” 第五十七章 国师 杨刺史会这么说,倒是让杜若有些始料未及。 她原本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位上官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狐狸,精于世故,又一心想要带着荣耀致仕,如今遇到这么一档子糟心事,不把黑锅甩到自己和叶远舟的身上就算是很客气了。 万万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甩黑锅,反而还在皇上面前言辞恳切地将功劳都给了自己。 这让杜若心里头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大自在,为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揣度感到汗颜。 皇上对于杨刺史的这一番话似乎也很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叶远舟和杜若。 “叶家满门皆是武学大才,仲泽幼时便头脑聪慧,虎父无犬子,仲泽能够如此,朕倒是并不觉得惊讶。 正因如此,更应多多磨练,日后定能成大器。”皇上对叶远舟的态度倒是始终亲切,这会儿甚至直接称呼了他的小字,“反倒是杜爱卿的表现,着实令朕诧异。 胆大心细,以民为本,如此心胸胆色,果真不输男儿。 若是世上女子皆如你这般,那朕变革女科、启用女官倒也未尝不可!” 叶远舟和杜若面对皇上的夸赞,都表现得极为谦逊,恭恭敬敬作出回应。 一时之间御书房之中气氛变得祥和了许多,连原本冷汗涔涔的杨刺史,这会儿内心里也略微安定了几分。 他再怎么资质平庸,毕竟在这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总还是摸出一些门道来的。 看皇上的这个态度,对人因为“红颜露”、“姣容膏”一事震怒,但应该也不会打算对他们这几个多少带着点“办事不力”的官员深究严惩。 君臣之间又说了一会儿话,又有内侍来报,说是国师求见。 皇上一愣,连忙叫那内侍带国师进来。 内侍应声退了出去,很快又重新返回来,引着一位白衣男子打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男子瞧着仿佛只有三十几岁的模样,身材清瘦修长,穿着一件白底坠着墨黑花纹的宽袖长袍,乌黑的头发一半松松散散束在脑后,剩下一半干脆就披在背后。 此人步伐飘逸,长长的袍子遮住了腿脚,乍一看仿佛整个人从外头飘了进来一样,不见什么起伏,一张俊美异常的脸上也不见任何情绪,淡得就像水一样。 那气质,那容貌,仙风道骨,犹如天上谪仙人一般。 杜若虽然初入朝堂,但并不是耳目闭塞,什么都弄不清楚。 若是说别人她或许还可能未曾听闻,但是国师别说是在皇宫里、京城中,便是在她老家玉州那也是鼎鼎有名的。 相传这位国师名叫宇文阙,是一位隐世高人的关门弟子,自先帝在位时便被拜为国师,颇受器重。 至于为什么当初先帝会那般倚重这位国师,民间的说法倒是不大一致。 有的说这位国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够帮助先帝占天象卜凶吉。 有的说这位国师实际上出身妖异,是用了邪门歪道的本事迷惑了先帝。 更有甚者,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这位国师虽为男子,却生得俊美异常,别说是寻常女子,便是后宫佳丽放在他的面前都要黯然失色,因而才格外入了先帝的眼…… 最后这种说法自然还会有许多的“佐证”,不过杜若就没有听到了,因为当时她是被父亲捂着耳朵拽走的。 父亲告诉她,非礼勿听,听了以后容易给自己招惹麻烦。 不过细节虽然没听到,这事儿杜若还是留下了印象,如今亲眼见到这位国师,也不得不感慨,虽然民间的传闻甚是离谱,对于这位的样貌说得倒是很贴切。 只是,一位备受先帝倚重的国师,竟然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这倒是让杜若多少有些诧异了。 宇文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一旁的三个人,进门之后便径直走到皇上案前,微微俯身施礼,双手捧出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 杜若看到他的手雪白修长,如羊脂玉一般的小指和无名指上各带了一个纯银雕花的指套,指套细长而尖,将他那两指藏于其中,也让原本仙气飘飘的气质因为这小小的饰物而平添了几分妖冶。 “陛下,臣祭天祈雨已经礼成,请陛下将此符置于案头,三日后再叫人送去祈风殿,置于匾额后头的高梁之上,便可保今年风调雨顺,农耕不误!”宇文阙递上匣子,开口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很缓慢,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皇上对他似乎也很恭敬,站起身,从书案后头接过那个匣子,按照宇文阙的要求置于案头,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哦:“国师辛苦!” “微臣的本分。”宇文阙淡淡道,他目光朝叶远舟他们这边瞟了一眼,“臣不知陛下在与人商谈要事,贸然闯入,多有失礼,还望陛下谅解。” “无妨,”皇上一摆手,“国师来得刚好,松州刺史和司马,还有上轻车都尉叶远舟,刚刚向朕禀报了一件诡异之事,朕想听一听国师的意思。” 说罢,他冲杜若示意了一下,杜若赶忙向宇文阙见了礼,把“红颜露”一案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遍。 虽然她并不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对国师讲,但皇上既然如此倚重这位,她也没有违抗皇命的胆子,人家说要怎样便怎样吧。 宇文阙之前应该是认识叶远舟的,看到他在这里并不觉得惊讶,对于杜若,之前他倒是没有怎么注意,直到杜若在皇上的授意之下开口,他才将视线投向这边,将杜若上下打量了一番。 待到杜若说完,宇文阙目光凉凉,语气淡淡:“早先我曾夜观天象,见北边填空,女土蝠光芒异常耀眼,后来便听闻我朝出了一位女探花。 没想到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杜司马便立此大功,果然不同寻常。” 杜若连忙拱手自谦,对宇文阙的这一番称赞表现得诚惶诚恐。 虽然世人都喜欢赞誉,但未必所有赞誉都是好事,尤其自己作为一名女子,考科举封司马,这都已经是前无古人的事。 后有没有来者……也不得而知。 虽然说在自己当初女子参加男科高中探花,圣上非但没有责怪,还啧啧称奇,给自己封了官,那也只能说明圣上宽厚。 只是君心难测,过去觉得是奇女子,不熟男儿的大才,或许转后一日,心思一转,就成了祸国妖孽也说不定。 第五十八章 从长计议 杜若表现得十分谦卑,皇上对此颇为赞赏,又顺势夸了她几句。 客套话说完,宇文阙思忖片刻:“臣早先随仙师四处云游的时候,确实曾经听闻过海罕森吉这么一种奇花,但也只是听闻而已,并不曾亲眼见过。 有传闻说那花红艳似火,又喜欢生长在陡峭险峻的地方,凡是看到过的人,都会被刺瞎双目,之后又因为目不能视,导致坠崖身亡。 因此不要说是采摘,便是活着见过那东西的人,我们都不曾见过。 没想到竟然有人利用这种邪物来害人,更没想到杜司马年纪轻轻,竟然能够参破这其中的奥秘,实在是后生可畏。” 他朝杜若看了一眼,又对皇上说道:“不过陛下并不需要为此事过于忧心,既然是罕见之物,并非寻常人可得之,想必那幕后黑手也是一样。 所以必然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尤其是这会儿被叶都尉和杜司马挫伤了锐气,应该更不足忧心了。 呆会儿不知可否请杜司马到我府上走一遭,这毒花药性刁钻,那些被煨成了药人的女子并非几味排毒的草药便能救得回来,还需从长计议。” 皇上并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看向杜若:“杜爱卿觉得如何?” 杜若立刻点点头,冲宇文阙拱手:“多谢国师不吝赐教!” 宇文阙只是淡淡颔首,依旧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其余的时间里,他便站在一旁听皇上与叶、杜二人寒暄,并不开口,甚至连眼睛都是闭着的,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云游去了,只留了一副躯壳在此。 好在皇上也没有再与他们说上许多,四个人走出御书房之后,宇文阙从头到尾并未理会杨刺史,而是率先一个人走在前头,叶远舟紧随其后。 杨刺史毕竟是自己的上官,方才在御书房里又替自己美言了许多,杜若这会儿便陪着他一同走。 “方才多谢杨大人美言,下官并未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杨大人的赞誉,杜若愧不敢当。”她一边走,一边同杨刺史寒暄。 杨刺史抚了抚自己那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叹了一口气:“杜司马不必自谦!此番若不是你到松州赴任,遇到这许多,不畏艰难查下去,只怕到这会儿,松州百姓还依旧水深火热,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被祸害。 前头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曾几何时,我也同你和叶都尉一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满心都是天下苍生,想要建功立业,想要造福一方。 然岁月流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身的锋芒和大志就都被磨圆了棱角,从造福一方,不知道怎么着,就变成了偏安一隅了……” 杨刺史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唏嘘地摇了摇头,看了看杜若,表情有些惭愧:“当初我乍见你时,不解圣意,对于女子入仕这件事也并不是十分接纳。 想着圣上许你个司马的位子,不过是找个闲职打发安顿一番而已,态度难免轻慢,如今想来,倍感惭愧。” “杨大人言重了!”杜若摇摇头,“大人您从来没有阻挠过我,这无异于暗中的支持,让我和叶都尉能够有办法施展,这才能有众女子被解救的结果。” 杨刺史知道杜若这是给自己面子才这么说,他当初的确是没有阻挠过她和叶远舟,那是因为他压根儿都不知道在自己管辖的地界里出了这么严重的事。 早先的“白无常”娶妻虽说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毕竟只有那么一起,当时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当时唯一做了的处置,便是把这件事压下去,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再惹出其他乱子来。 没想到自己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这个举动,立刻就被下面的县令们学了去,都有样学样的压制这一类事情,不许提不许说,恍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最终给了那一伙人掳劫无辜女子炼制药人的空间和土壤。 思及此,杨刺史又忍不住一阵心惊,后怕到身上冒出了一层汗。 幸亏杜若和叶远舟将此事查了个彻底,如今就算没能把幕后黑手彻底揪出来,至少也算是止住了势头,在皇上面前有了一个交代。 否则真等到了闹大那一天,自己何止是没法子顺利致仕、荣归故里,搞不好还得锒铛入狱,人头落地! 他方才在御书房里对杜若多加褒奖,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不输男儿的胸怀和手段,依稀回忆起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另一方面也是感激杜若和叶远舟的一番追查,保住了自己那摇摇欲坠的晚节。 出了宫门,杨刺史便与杜若、叶远舟别过,准备启程返回松州。 从御书房出来之前,皇上就已经吩咐过了,叶远舟和杜若暂留京中,后续还另有委任,杨刺史即日返程,松州刚刚解决了一桩大事,不能无人做主。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日再到松州,若是不嫌弃,还请到我府上喝茶叙话!”杨刺史同杜若和叶远舟话别,言辞倒是前所未有的恳切。 平心而论,在松州短短的这一些时日里,杨刺史对自己不算好,但是也绝对不算坏,杜若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于是也恭恭敬敬话别。 叶远舟在松州时日更长,他听了杨刺史的话,只是笑了笑:“杨刺史这话怕是说早了,杜司马之后会得什么委任这个我说不好,再过些时日,我估计便也就回去松州继续做我的上轻车都尉。 到时候还望杨大人不要后悔今日的话,把家中的好茶拿出来招呼我才好!” 杨刺史捋着胡子开怀大笑,又和叶远舟客气几句,便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 宇文阙比他们早一步出宫来,在两个人同杨刺史寒暄的时候,他已经上了马车,只等那边寒暄完一同到国师府去。 宇文阙的马车很大,拉车的都是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的白马,周围都是青色纱幔层层垂下,人坐在里面影影绰绰,风一吹,纱幔浮动,隐隐还夹杂着一股子檀香的味道,仿佛不是这东西不属于凡间一般。 第五十九章 国师府 杜若和叶远舟送别了杨刺史,各自上马,宇文阙的车夫这才轻轻摇起鞭子,马车走动起来。 马车走得很慢,杜若他们两个人骑着马远远跟在后面也是不疾不徐。 “为何要跟他去国师府?”叶远舟低声问。 杜若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扭头看了看他,微微挑眉,了然道:“你似乎不大喜欢他。” 叶远舟没有否认这一点,他的性子一向坦率,什么事不喜欢藏着掖着:“的确如此,或许是受我父亲影响吧,习武之人,对于那种什么祭天祈福、求雨占星,向来是不信也不喜的。 若是真的卜卦便能克敌,还要我们征战沙场干什么?直接找他百八十个术士编成一队,列于阵前算死对方岂不是妙哉!” 杜若被他的措辞逗得差一点笑出来,但考虑到现在他们在外头的大街上,前面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宇文阙,若是自己表现得太失礼也不好,这才强行忍住。 “你方才有没有注意到国师的穿着打扮?”杜若把笑忍了下去,小声问叶远舟。 她的声音甚至比叶远舟方才说话的时候还要更低了几分,因为她知道,叶远舟是习武之人,耳力了得,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为了防止周围还有跟他一样耳力不凡的人,她也只能用那种极低的声音来讲话了。 叶远舟微微一愣,扭头看看杜若,摇了摇头。 他查案子的时候还算心细,但是一个练武的大男人,若是说对方手里或者腰间别着一把什么样稀罕的兵器,那他一准儿会看得真真切切,仔仔细细。 可是若是说对方身上穿了什么衣服…… 哪个大男人闲着没事儿,盯着另外一个大男人的衣服瞧啊! “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国师,果真是气质清幽,仙风道骨,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杜若对叶远舟小声称赞到,“无论是身上的熏香,还是那手上的护指,都不是一般人能够衬得起来的。” 叶远舟眉头一动,朝杜若看过来,杜若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叶远舟转而便轻笑出来,点头说:“这倒是不假,我是个粗人,过去也只听说过国师的博闻强识,这次算是借了你的光,才能到国师府一同拜访。” 虽然说宇文阙作为国师,从先帝那会儿便备受器重,可以说是满京城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就没有人是不想攀附巴结他一下的。 尽管他并没有任何的实权,却是众人心目之中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是在宇文阙本人的坚持下,国师府却是不同于那些扎堆儿凑在一起的大宅子,而是在京城之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面,独占一隅。 杜若和叶远舟骑着马跟着车,一路走来,那些热闹喧嚣逐渐被甩在了身后,在穿过一片小树林之后,这才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座大宅子。 这大宅修得很素净,院墙不过是白墙灰瓦,看着别说是国师府,就算是一间寺庙,都会给人一种香火不大旺盛的感觉。 但到了门口,宇文阙从马车上下来,杜若和叶远舟也下马随他一路走进去,这才算是开了眼,相信这真的就是国师府了。 宇文阙的宅院里头朴素归朴素,却十分雅致清幽,院中曲桥回廊,亭台假山,犹如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国师府里的下人并不多,和其他地方不同,他们的身上都是青灰道袍,见到主人回来了,只是行礼,并不开口,宇文阙吩咐他们在后花园中准备茶点,他们也只是鞠躬之后便退下了。 似乎是看出杜若面露诧异,宇文阙淡淡道:“杜司马可是觉得我这府中仆人甚是怪异?”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那几个家仆,指套闪着银光:“这些人都是一些天生的喑人,有口不能言,发不出声响。 别处不喜,觉得他们不够机灵,带出去也不体面。 偏我这人最喜清静,便将这些在别处遭人嫌弃的喑人都要了过来。” “国师真是心善!”杜若称赞道,“陛下有国师这样的良臣,真乃大殷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面对杜若的热情称赞,宇文阙依旧表情淡淡的,仿佛被夸奖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三个人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国师府的后花园,这边和前头比起来,更显清幽,院中有一亭子,周围许多花圃,花圃之中种植着各种花草,郁郁葱葱。 叶远舟对这些东西本就不怎么熟悉,这会儿打眼一瞧,都是不认识的花花草草,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杜若则不同,她看着那满院子的各色花草,心中大感惊诧。 叶远舟不认识,她却是认识的,那里面大多都是药材,甚至有许多是平日里很难见得到的罕见草药,或者是难得一见的奇花。 这些花花草草并不好养活,因此才会倍显珍贵,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种植了许多,还郁郁葱葱,生长得十分茂盛。 她的脚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许多,一路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宇文阙注意到了,却也不催促,由着她四处查看。 待到进了亭子里坐下,杜若忍不住称赞:“国师这后花园可真是妙啊!让杜某大开眼界!” “哦?”宇文阙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杜大人认得我那些花花草草?” “并不能全部认得,只认识一部分。”杜若很激动地点点头,“并且我认识的那一部分,大多数也是要么没有见过开花的样子,要么从来没有见过鲜活的是个什么模样,只见过它们的根茎已经焙干变成了药草的而已。 据我所知,这些东西很难种植,不好伺弄,没想到国师竟然将它们养得这般好!” “杜大人也很让我惊讶。”宇文阙一手提茶壶,另一只手轻轻拢起宽大的衣袖,替杜若斟了一杯茶,“我这些花花草草,寻常人很少有人识得,就是外头的那些个郎中,也未必认得出是什么,只当是寻常野花杂草,不曾想,杜大人竟然不仅认得,还知道他们入药的部分是哪里。” 第六十章 指套 杜若恭恭敬敬接过茶杯:“国师过誉了,不过是自幼在家中受了一些家传熏陶,所以粗通一二而已。” “哦?”宇文阙似乎有些惊讶,微微挑眉看向杜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杜大人是医家出身?” “我家祖上皆是行医为生。”杜若答道。 听了这话,宇文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变得复杂了许多,似乎是对方才杜若能够认得自己园中草药有了一些了然,同时却又因为别的而更加疑惑。 “那便怪不得杜大人能够认出我那些花花草草来。”他倒是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一个医家出身的人,却会选择入仕这一条路。 莫不是杜家一门医术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那倒没有。”杜若笑了笑,摇摇头,“只是自我父亲开始便没有学习医术的心思,我也一样。” 本以为宇文阙也不过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便也就此翻过,没想到,他的好奇心却似乎并没有得到满足:“难道治病救人有什么不好么?” “好,甚好。”杜若坦诚答道,“只是这世上医术高明者甚多,不缺我一个。 然而疾病尚且算是天灾,任何人对此都是无能为力,只能事后尽量弥补挽救。 那些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恶人歹事却是人祸,只要有心,便能及早遏制,让百姓免遭荼毒。 换言之,我现在也算是在‘行医’了。” 宇文阙听后,淡淡点头,若有所思,看不出对杜若的这一番看法究竟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用茶吧,这茶是前几日我出京城替陛下祭天祈雨时偶然得之,今日刚好有客上门,我一直认为茶与喝茶之人是存在某种机缘的,便拿出来与你们一同品尝。” 宇文阙端起茶杯向两个人示意,杜若和叶远舟连忙回礼,小心翼翼朋辈品茶。 之后宇文阙便仿佛专心致志品尝着杯中的清茶,好一会儿没有再开口,他不说话的时候,杜若也不吭声,默默喝茶。 一旁的叶远舟似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被宇文阙所无视,他也并不喜欢这位大国师,因此对于自己被晾在一旁这件事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喝茶。 一边喝茶,一双眼睛也在宇文阙不注意的时候,时不时朝他戴着指套的那两根手指瞄上几眼。 宇文阙的指套戴得极其严实,别人的指套都只是套住手指前两节而已,他的却是齐齐戴到了手指根部,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叶远舟很确定自己当日砍下来的是那怪面人小指前两节,只剩下根部一节还在那人的手上。 宇文阙知道海罕森吉这一味奇花异毒,前些时日又刚好离京。 叶远舟自幼习武,五感的灵敏程度都异于常人,此刻他坐在宇文阙的对面,能够感觉到对面这个看起来仿佛画中人一般的美男子,呼吸绵长,气息又轻又稳,完全不是一个四体不勤之人会有的状态,反而像是个轻功扎实的练家子。 所以若是他打着祭天祈雨的旗号离开京城,之后仪容去做了那些事,现在为了掩饰手上的断指,特意戴了指套,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宇文阙摘掉手上的指套,让他们看看那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不是一节残指。 “杜大人觉得这茶如何?”一盏茶吃下去,宇文阙放下茶杯,又开口问杜若。 杜若方才还真的有在认认真真品茗,这茶喝在口中十分清冽,没有过重的香气,入喉却有回甘。 杜若的父亲杜仲平日里最喜欢喝茶,因而她对于茶这种东西,也属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大体还是有些认识的。 “国师这茶口感微妙,茶气清澈,内里恍若夹杂了某种药草的清香,但我见识不够,一时之间倒是说不出这妙处究竟来自于哪里。”杜若答道。 宇文阙唇角勾动,脸上露出了淡淡笑意,点点头,对于杜若的回答似乎十分满意:“我将这茶叶装入太岁竹的竹筒之中,混入少许天女花一同焙干,因而才会有这般气息。 杜大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女子入仕本就不同寻常,胆色非凡,没想到还能够精通药草和茶。 方才我仔细回想了一番,想起过去我曾经认识的一位杜姓神医,名叫杜茎山。 不知杜大人与这位杜神医是否是族人?” 杜若一愣:“国师口中的杜神医正是我的祖父。” 宇文阙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杜大人的一身本事便不足为奇了。” “国师竟然与我祖父相识?”杜若有些诧异。 宇文阙相貌不凡,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而祖父过世也已经近十年,在过世之前的两三年之间,他都因为身体虚弱,并未离开过家乡。 所以杜若很难想象他们二人之间能有相识的可能性。 “不能算是相识,只是我对这位杜神医有所耳闻,杜神医倒未必知道我。”宇文阙摇摇头,“当你那藩王在封地荼毒百姓,搞得生灵涂炭,我便听闻有一位神医替藩王看诊,发现那位暴政的藩王并非生了怪病,而是中毒,此举将封地百姓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 若是没有这位杜神医仗义出手,只怕先帝削藩之后,那藩王的封地里已经是尸横遍野,冤魂遍地了。 我惊异于那位杜神医的精湛医术,能够发现藩王是中毒而非生病,更敬佩他当时敢于谏言的勇气。 没有想到杜大人竟然是那位杜神医的后人,那此前的那一番本事便也就说得通了。 杜神医一门果然人才辈出,各个胆识过人,相信假以时日,杜大人定能继承祖父衣钵,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杜若被宇文阙夸奖得有些不大自在,这种话虽然换一个人也说得出来,并没有什么过火的地方,但是从一个卓然于世,甚至满身仙气一般的人这么夸奖,就难免让人有些惶恐。 “国师过誉了!杜若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也不过是想要尽己所能,守护一方百姓罢了。” 宇文阙淡淡一笑:“守住这份初心,大业能成。” 叶远舟微微皱了皱眉,朝宇文阙扫了一眼。 第六十一章 赠药 喝过了茶,宇文阙果然没有食言,又自诩询问了那些女子的脉象和症状,以及杜若给那些女子开出的祛毒药方。 “杜大人处置得十分妥当,只是还远远不够。”宇文阙思忖片刻,开口问杜若,“不知杜大人是否信得过我?” “自然信得过!”杜若回答得毫不犹豫。 宇文阙淡淡一笑,点点头:“那很好,杜大人肯信我,我便再开一个方子给你,你带回去让那些女子照着方子服药,若是底子够强健,或许还能恢复个六七成。” “六七成……”杜若一愣,她本以为自己的排毒方子能让那些女子恢复上个三五成,现在得了宇文阙的方子,起码能恢复个八九成的样子。 结果现在不仅只有六七成,还得是那些女子当中身子骨儿够好的人才能够达到,若是底子薄弱的,恐怕…… “无法根治么?”杜若问。 宇文阙摇头:“我还不曾见过有人服用海罕森吉之后,身子还能康复如初的。 此花药性毒辣,无法逆转,能够留住一条命便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原本守在亭子边的一个哑仆便立刻走了过来,宇文阙冲他比了个手势,那哑仆便立刻心领神会了一般,转身便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动作极其麻利。 他给宇文阙拿来了纸笔,宇文阙拢起袖子,提笔写了两张纸,一张交给那哑仆,另一张则递给杜若。 “回去之后,按照这上面的药方和煎药的方式处置,每三日一服,半月之后便生死有命了, 若是能有起色,半月绰绰有余,若是半个月毫无起色,那别说是你我,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一样束手无策。” 杜若心里面沉甸甸的,点点头,接过宇文阙写给自己的药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眉头忍不住又皱紧了几分。 “可是,国师,这上面有几味药,我虽然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想必松州地界也很难寻得到……”她有些发愁地问,“有没有什么比较容易获得的药材可以替换一下的?” 宇文阙摇摇头,杜若皱眉,愁容不展。 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离开的那个哑仆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木头匣子,恭恭敬敬放在石桌上面。 “杜大人觉得不好找的那几味药,都在这里,按你说的十二名女子,三日一副药,用上半个月绰绰有余。”宇文阙依旧面色淡淡,将那木匣子缓缓推到杜若面前。 杜若惊讶地打开了木匣子,果然里面那几种罕见的药材都整整齐齐收在里面,看起来也的确是绰绰有余。 “这……多谢国师出手相助!若是能侥幸捡回性命,国师便如那些女子的再生父母一般!”杜若一脸惊喜地向宇文阙道谢,“杜若先替她们谢过国师了!” 宇文阙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又帮杜若斟了一杯茶。 一直到走出国师府,宇文阙都没有对叶远舟说过什么,反而对杜若态度要热情一点。 不过他那个人气质清冷,即便是相对热络的态度,于常人而言也只能算是普普通通罢了。 两个人从 师府出来的时候,宇文阙没有出来送客,而是叫了两个哑仆送他们出来。 两个哑仆脚步很快,好在叶远舟人高腿长步子大,跟得上,杜若则得紧赶慢赶一步也不敢耽搁,这才堪堪跟上了那两个仆人的速度。 出了门,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叶远舟伸手从她怀里把那个装着药材的木匣子抽了出去,杜若吓了一跳,赶忙朝他看过去。 “我来替你拿着,不然我怕你一会儿扯不住缰绳,从马上掉下去!”叶远舟被杜若惊诧地眼神给逗笑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要抢这东西?” 杜若失笑,连忙摆摆手:“抱歉,方才有些出神,一时没有注意到你的动作,所以才被吓了一跳。” “明日还要进宫面圣,今日不如你便随我一同回去将军府吧。”叶远舟有些哭笑不得,帮杜若扶住马,以便她翻身上去,然后才跃上自己的马背。 “这……我上门叨扰会不会不大好?”杜若想要婉言拒绝。 杜家从来不是什么家规森严的人家,不论是行医的祖父,还是闲云野鹤一样的父亲,都只要求杜若好好做人,品行端正,却并不会在礼教上面给她太多的束缚。 再加上身为女子却考了男科,中了探花,封了一贯只有男子才会做的官,这些或许对于思想开明的人来说,也算是光宗耀祖。 但如果是一个恪守礼教本分的人,反而会觉得她的那些作为过于离经叛道,令人不齿。 叶家不是什么普通门户,那是骠骑大将军府,叶远舟的父亲叶进身为大殷朝第一武将,光是威名便足够令人望而生畏了。 叶远舟方才似乎只是在告诉杜若自己的那个决定,并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听她这么说,回答得也很干脆。 “京城地界,鱼龙混杂,难不成你要我放你一个人出去住客栈?”他对杜若摇摇头,“放心吧,我父亲整日繁忙,早出晚归。 我在家中也并不是什么备受器重的儿子。 骠骑大将军府不差一间客房和一餐饭,你只需踏踏实实与我同去,休息一晚,明日面圣之后,我们便返回松州去。” 说完之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苦笑着又补了一句:“又或许过了明日,你我便就此分道扬镳,不知何日再相见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杜若也有些怅然。 这段时间一路追查“红颜露”一案,多亏有叶远舟从旁协助,否则是万万不可能有这般收获的。 叶远舟的正直果断,还有高超的武艺都让杜若十分钦佩。 一想到以后两个人江湖别过,天各一方,她也有一种想要叹气的冲动。 只是圣意难测,皇上让他们明日进宫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安排,究竟两个人此后会被派往何方,也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 第六十二章 大将军府 既然如此,叶远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杜若点点头,欣然接受了叶远舟的邀请,随他一同到骠骑大将军府。 因为这一次上京走得急,并且也不在原本的计划之中,叶远舟事先没有机会提前通知家中,两个人来到门口的时候,大将军府的门房眼珠子都差一点从眼框里面蹦出来。 “二、二少爷?!您回来了!”门房一脸惊讶,那个表情倒好像不是看到自家在外任职的二少爷回家了,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您快请进!我这就去报个信儿!” 叶远舟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并没有什么久未归家的亲切和喜悦,就好像这里与松州的上折冲府没有什么区别,倒还不如他在自己那个都尉府来得放松。 门房一溜烟地跑走了,叶远舟和杜若不急不忙进了大门,往里面走。 叶家毕竟是大殷朝武将中的翘楚,骠骑大将军府也是特别的气派。 和国师宇文阙那边的仙气飘飘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中规中矩,透着一股子行伍之人的严谨肃穆。 杜若本以为叶远舟会带她在前厅等着管事的来迎,没想到他却径直把自己往他住的偏院带了过去。 叶远舟住的偏院离前头很远,两个人七拐八拐绕了一番才到。 叶家整个宅子里的下人都不算多,但是十分规矩,到了偏院那边,下人就更少了,他们一共就遇到了一个老嬷嬷,竟然就没有看到旁人。 老嬷嬷看到叶远舟倒是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来,先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认是全须全尾好端端的,这才喜笑颜开。 又看到了一旁的杜若,有些惊讶,老嬷嬷毕竟是老嬷嬷,没有那么一惊一乍,同杜若行礼之后,便去帮他们烧水煮茶去了。 像是看出了杜若的讶异,叶远舟待老嬷嬷走开了之后,才开口对她说:“我父亲向来不喜欢铺张,不赞同那种贪图享受的奢靡生活,所以家里面除了必不可少的下人做帮手处理杂事之前,其他所有事情能够自理的一律不可以假以人手。 我平时在家中的时日也不多,生活起居不需要人伺候,身边的叶龙叶虎都已经随我一同去了松州赴任,这边也没必要留那么多的闲人。 这老嬷嬷打小便照顾我,加上年事已高,就把她留下来了。” 杜若了然点头,对他笑了笑:“我父亲也不喜欢家中人多。” 叶远舟把杜若带到偏院的堂屋,两个人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老嬷嬷便把茶给端了上来。 因为临时也没有什么准备,茶点自然是没有的,但老嬷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碟子干果,总算是让茶桌上不至于空空荡荡。 “方才在国师府中,你可有注意到什么?”杜若倒是不在意这些,有热茶喝就很好了。 这一天下来,口干舌燥,之前在宇文阙那边虽然有茶,但是实际上她并没有怎么入喉。 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之前“花容月貌茶”的那一番经历,让她多少有那么一些心有余悸,在外面对于入口的东西也下意识戒备起来。 这会儿在叶远舟家里面,她才终于卸下一些防备,感觉能踏踏实实喝口水,说说话。 “你是说他手上的护指?”叶远舟摇摇头,“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倒是很仔细的观察了,无奈他那护指戴到了手指根部,根本没有办法看出里面是一整根完好无损的手指,还是只有一截残指而已。” “除此之外呢?”杜若问。 叶远舟摇摇头:“旁的我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 “你注意过那些喑人了么?”杜若提醒他,“我最初进了国师府的时候,听宇文阙说他是因为可怜那些没有人愿意买回去做下人的喑人,加上他刚好喜欢安静,就买回来做了家中下人,还觉得这是个善举。 可是后来发现,他府上所有的仆从无一例外都是喑人! 这就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虽然说这世间的人不止千万种,但是年纪合适,口不能言,又能刚好被宇文阙遇到的喑人能有多少? 哪怕是他专门叫人牙子去帮他寻觅这种适合的喑人买回来做家仆,恐怕也很难凑齐那么多吧。” 她这么一说,叶远舟也意识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怎么考虑到数目上的事,只不过方才在那边,有一件事确实让我觉得诡异,只不过不方便开口同你讲,一转头竟然差一点忘了。 我觉得宇文阙府中的那些家仆有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他们的身手和他们的神情,这两者并不相称。” 杜若疑惑地看着他,这方面她刚刚倒是并没有注意到。 叶远舟见她不解,便细说给她听:“一般来说,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动作更轻,速度更快,气息更稳,并且也更为机警,需要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 宇文阙府中的那些喑人仆从,一个个神色木讷,略显呆滞,却对宇文阙的命令反应速度十分惊人,只要一个动作,便能够领会,并且速度快得离奇。” 他这么一说,杜若也明白过来,好像确实如此,尤其是方才给自己开方子的时候,也没见宇文阙说什么,仆从仅凭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似乎就能够做到一点就透,准备药材的速度也十分惊人。 若是说仆从领会主人的意思这一点,倒还可以说是训练有素。 但是那种神色木讷,甚至有一点呆滞,但是却反应迅速,做事机灵的人,杜若还的确没有见过。 两个人正说着话,老嬷嬷去而复返,满脸都是喜笑颜开。 “二少爷!大将军回府了!他听说您回来了,吩咐人备了茶点,叫我来请你和贵客一同到前厅叙话呢!”老嬷嬷的语气里都透着喜悦,“您快带着贵客一同过去吧,别让大将军等着!”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叶远舟起身。 相比之下叶远舟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多,点点头,不急不忙地站起来。 杜若也赶忙跟着站起来,一同往前厅那边走。 或许大将军的茶点更丰富,但是这顿茶好不好喝,暂时还不得而知。 第六十三章 叶进 两个人来到前厅,那里已经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有五十岁上下,头发里夹杂着少许银丝,身材魁梧,着一身黛色束袖长袍,只是端坐在前厅主位上,也已然自成气派。 这人模样与叶远舟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更成熟,也更多了几分沧桑,面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不算明显,也不骇人,倒是让他的相貌平添了几分刚硬。 这远远一看,杜若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跟着叶远舟走到前厅,叶远舟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父亲,杜若也规规矩矩行礼,道了一声“见过叶大将军”。 大将军叶进抬眼朝两个人看过来,久经沙场的老将,看人的时候眼神都透着一股子锐利,就好像能一眼就将人看穿似的。 不过杜若倒是十分镇定,她向来不惧怕磊落而威严的人,相比之下反而是宇文阙那样令人难以捉弄的人更加让她心生畏惧。 “你便是之前的那个女探花?”叶锦一双利目打量着杜若,“听闻官封松州司马,才短短月余,便查了‘红颜露’一案,造福了一方百姓。 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杜若没想到这位叶大将军对自己的态度倒是十分和煦,她原本还担心这位会不会是个老古板,对于女子入朝为官的事情格外抵触呢。 “大将军过誉了!杜若也只是误打误撞,险些成了‘红颜露’一案中的药人,所以才顺势查了起来。 说起来,当初刚到松州地界,我便不幸遇险,多亏远舟兄救我于水火,之后没有他的鼎力相助,‘红颜露’一案也无法查到如此深入。 这件事上远舟兄才是功劳最大的,若是没有他,单凭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杜若恭恭敬敬地做出回应,顺便把叶远舟夸奖了一番,“远舟兄有勇有谋,实在令我敬佩不已!” 听了杜若的夸奖,叶远舟的耳根泛起了微微的红,脸上倒依旧平静,只道了一声“愧不敢当”。 叶进听完杜若说的这些,目光移向了一旁的儿子,杜若以为他会称赞上几句,哪怕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称赞,至少也应该予以鼓励。 没想到叶进开口却是对叶远舟说:“你在松州任上轻车都尉,本是军中的职务,不应过度插手州县事务。 这一次算是事出有因,圣上宽厚开明,不与你计较,你却要切记不可得意忘形,变本加厉! 不要总觉得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却被埋没了,我之前对你的叮嘱,你可还记得?” 叶远舟对父亲的态度并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原本平静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又多了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失落。 他点点头:“孩儿记得,父亲说要韬光养晦,切勿锋芒外露。” 叶进满意地点点头,和儿子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多一分笑意,随即先是招呼杜若落座用茶,然后便开口询问起叶远舟的武艺有无精进。 叶远舟与他有问有答,明明是父子两个,说起话来却仿佛是关系生疏的上官与下属似的。 相比之下,叶进对杜若的态度倒是要显得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更热络几分。 他询问了杜若当初是如何想过一个女子跑去参加男子的科考,又如何会有那般胆量插手调查“红颜露”案,尤其是在听说红颜露一案涉及到的受害女子均惨白骇人之后,对杜若的胆识和见地更感惊奇。 “杜姑娘真是这世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聊了半天,叶进对杜若的态度倒是始终和煦,“此番既然你们还要面圣,陛下恐有其他事情交待你们去做,那老夫便也不久留你了! 待到日后若是再到京城里来,若不嫌弃,还请再来府上,我家中几个女儿,年纪与你相差不大,除了幼时随我学过一点皮毛功夫外,一无所成。 我也想让她们瞧一瞧,有出息的女子能是个什么模样。” 杜若被他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表示大将军缪赞了。 叶进扫一眼一旁沉默喝茶的叶远舟:“我这儿子武艺虽精,旁得却不甚通晓,甚是愚钝,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他共事,还请杜姑娘多加指点,莫要让他在外头犯倔。” 叶远舟面色又红了几分,有些恼火,又碍于父亲的威严不便发作,只能是别过脸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杜若并不觉得叶远舟愚钝,但她也不好在叶进面前去反驳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听着,隐隐又觉得叶进的措辞和话语之间,多少有一点耐人寻味的东西。 到了晚上,叶进让人张罗了一大桌子丰盛饭菜,用款待贵宾的规格来招待杜若。 按照常理来说,虽然大殷朝民风开化,然而宴客一般也是男主人招呼男客在前面把酒言欢,女主人负责招待女客,在后宅用饭。 但因为杜若是皇上亲自任命的松州司马,朝廷命官,叶进便没有把她按照寻常的家中女宾客那样交给女眷带到后院去招呼。 好在杜若自幼便生长在一个没有那么多礼法约束的氛围之中,父亲杜仲本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对她也从来没有以女德、女容之类进行驯化。 因而这会儿端坐于席上,哪怕招呼她的都是叶家的男子,杜若倒也没有觉得多么不自在。 众人寒暄落座的功夫,打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身穿青色窄袖长袍,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人还未到,声音便已经先传了过来。 “父亲,听说二弟回来了?可是真的?” 叶远舟听到这话,便站起身迎了上去,来人一见他,顿时便笑了起来,一把将他拉住,来来回回打量起来:“让兄长瞧瞧,我这二弟的模样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叶远舟也笑着问好:“兄长别来无恙!” “你这小子,心够狠的!”叶家长子拍拍他的肩膀,“离家这么久,竟然才想着回来瞧瞧!平日里连一封家书都不曾送回来,你可知道家中是如何牵挂你的!” 第六十四章 求情 来人把叶远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拍着他的大臂,笑得爽朗亲热:“二弟瘦了一些,不知道在松州那地方,可是吃喝不习惯,住得不舒服?” “不会,我在松州吃得饱睡得香,兄长放心。”叶远舟笑着摇摇头,顺便帮杜若介绍,“兄长,这位是新科探花,松州司马杜若。 杜若,这位便是我的长兄叶青林,官封宣威将军。” 杜若连忙起身行礼,叶青林恍然,眼睛将杜若迅速打量了一遍,视线在她与叶远舟之间不着痕迹地游走:“我刚还在想,为何今日家宴格外隆重,席上还有女客的身影,原来这便是那位女探花! 之前我便有所耳闻,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不知杜司马出身哪里,是从何人?” “我家在玉州,倒是不曾拜过什么名师,开蒙是我父亲自己教授,到了年纪大了一些,便就近找了一间书院而已。”杜若客客气气回应道。 叶青林了然地点点头:“那果真称得上是天资卓越了!” “好了!”这时候,端坐主位的叶进开了口,对叶青林说,“所有人本就等你一个,既然如此,落座之后便不要继续聒噪。” “是,父亲教训的是!着实是因为二弟好不容易回来,青林一时失了规矩。”叶青林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那这一杯酒便是我自罚,也是敬二弟和杜司马!” 他这么一说,叶进没有表示反对,端起了杯子,其他人见状也跟着纷纷端起酒杯,席间的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席间叶进与杜若寒暄了几回,言语之间颇有褒赞,倒是完全看不出骠骑大将军的架子,显得十分和善,与杜若之前以为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是他与叶远舟却是话很少,父子两个席间虽然坐得并不远,却始终没有过任何的对话,比起杜若这个外人都还不如。 酒过三巡,叶青林瞧准了叶进眉眼舒展,心情不错,开口对他说:“父亲,今日我听闻圣上对二弟在松州立功一事多有称赞。” 叶进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自己的长子,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松州距离京城山高水远,又是个下州……”叶青林看了看叶远舟,“二弟以武状元之才,又是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却要在那么一个下州任一个区区上轻车都尉,着实是有些屈才了! 过去父亲做事克己奉公,胸襟坦白,不肯借着自己的威势替二弟铺路,怕惹人非议,儿子明白,二弟也自然是理解的。 但这次不同了,二弟在松州有了建树,得了圣上青眼,这不正是一个理直气壮的绝佳机会么? 儿子听闻明威将军解甲归田,回乡养老,若是父亲能够借此机会,趁热打铁,在圣上面前递个折子,那二弟便可以顶了明威将军的位子,从那松州调回到京城里面来。 就即便是不回京城,好歹也换个能够更有建树的上州任职,那也是好的啊!” 叶远舟虽然没有抬头,但是手中的筷子却悬在碗碟上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叶进皱眉,看了看叶青林,又看看叶远舟,哼了一声:“他那也能叫做有所建树?若不是杜司马心思缜密,又见多识广,光是凭他那一根筋的脑袋,还有一膀子蛮力,能做得了什么?!” 叶远舟木然坐在那里,表情没有分毫变化,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杜若作为一个外人,此刻都觉得这叶大将军讲话略显偏颇,自己和叶远舟在这一次的“红颜露”案上,算得上是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更何况叶远舟哪里是什么空有一身蛮力的一根筋!他虽然在武学之外的地方没有涉猎特别广泛,但是头脑聪明,一点就透,再加上那刚直不阿同时又兼具仁义的性格,简直就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若是换成寻常的父亲,拼命栽培都尚且怕耽误了孩儿的前程,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 哪有叶进这样给人当爹的! 明明大殷朝武将的头把交椅,深得皇上倚重,次子叶远舟也是名正言顺的武状元,于公于私都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和任命,他却处处拆台,一直对儿子加以贬损打压。 一直以来同杜老爹没大没小惯了的杜若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父子关系。 “父亲,二弟他并不是您说的那样,他的才能有目共睹,您又何必……”叶青林有些不甘心,再次开口想要替弟弟劝说父亲改变主意。 叶进手一摆:“我一辈子征战沙场,现如今的官职和荣耀都不是靠祖上蒙荫换来的。 我如此,我的子嗣也该当如此,远舟脚下的路只有他自己来走,好与坏都看他的造化。 他若真有那般好本事,圣上圣明,自然会看在眼里,加以重用,若是个侥幸夺魁的庸才,做个上轻车都尉也不算委屈了。 今日宴客,此事莫要再提!” 此话一出,一桌人都没有敢出声的,叶青林有些讪讪,一脸不甘心却又不敢违逆父亲似的,最后也只能诺诺称是。 叶远舟攥着筷子的手指,骨节都隐隐泛白,一张俊朗的面孔上仿佛被寒冰罩上了一层面具。 似乎此刻若不是因为杜若坐在自己身旁,不能留她在此处面对尴尬处境,他恨不能将筷子拍在桌上,拂袖而去。 虽然说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在意,虽然一再让自己接受现实,但那一番淡漠中又似乎带着轻蔑的话语从自己的父亲口中说出来,叶远舟还是忍不住感到了胸口一片冰冷。 杜若是个外人,这种情形下也不方便开口说什么,不过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叶进和叶青林的脸上扫过,之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其他人见客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便也纷纷回过神来,很快饭桌上的气氛就又恢复到了这个话题被扯出来之前,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只有叶远舟一个人,面无表情坐在桌旁,捏着酒杯闷头独酌。 第六十五章 两副面孔 这一顿饭因为叶进的一番话,后半段硬生生从吃饭变成了上刑一般,等到散席的时候,好多人都如释重负,偷偷松了一口气。 叶进也没有跟叶远舟再说什么,只同杜若客套几句便离开了。 叶青林脸色有些尴尬,等父亲离开了,才绕到叶远舟身边,拍了拍他:“远舟,父亲虽然做事古板了一些,但我相信他也有他的考量。 兴许是觉得你还需要再磨练磨练,到时候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一番,那样不是就更名正言顺了么! 父亲其实还是很在乎你的,爱之深才会责之切!你可一定要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多多亲近孝敬,不要与他那么生分别扭着!” 叶远舟抬头看了看自己的长兄,露出一丝苦涩的轻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起身往外走。 “远舟,你……这……”叶青林追上去也不是,放任不理也不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也正准备离开的杜若,“杜司马,听说你是同我二弟一起共事的? 日后还望能帮忙多多劝解,让他不要太过执着,别与父亲硬杠! 我这弟弟为人是极好的,只是心高气傲,偏偏父亲又是这么个刚直不阿又倔脾气的性子,两个人一见面就要闹得很不愉快。 叶家只有我与二弟两兄弟,我们自幼便十分亲厚,我这个为兄的自然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多给弟弟一些护佑,只可惜现在根基尚浅,也还需要仰仗父亲鼻息,所以……我也是有心无力了,左右为难。” “叶将军放心,有什么是杜若能说得上话的,那自然会尽力劝解。”杜若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时候不早了,杜某有些不胜酒力,先回去歇息了。” 叶青林一听这话,也不好耽误人家休息,便客客气气与她道了别,两个人各奔一头,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骠骑大将军府很大,这会儿天也都已经黑透了,杜若依稀记得一个回偏院去的方向,虽然有些吃不准,也只能想着凭自己的记性摸索着找过去。 才拐了一道弯,就看到前面有一道颀长人影站在路边等着。 杜若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了等着自己的叶远舟。 方才这个家伙负气离开,她还以为这会儿已经一口气闷头回了房把自己关起来继续赌气去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黑灯瞎火,看到有人堵在路上也不警醒着点,竟然还敢快步凑上来,杜司马的胆量见长。”叶远舟开口调侃了一句。 杜若失笑:“这可是京城里的骠骑大将军府,若是在这里还能遇到贼人,那八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叶远舟轻笑,引着杜若一同往偏院方向走,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什么,默默无言回到偏院里,老嬷嬷还守在院子里,一见他们两个回来,便赶忙迎上前。 “二少爷,饭菜我都给备好了,都在厨房的灶上温着,您是要在房里吃,还是……”老嬷嬷很熟练地开口询问叶远舟,不过看了看一旁的杜若,语气又迟疑了起来。 此刻皓月当空,不冷不热,外头也很舒适。 叶远舟想了想,对老嬷嬷说:“把饭菜送到后面的小亭子里去吧。” 老嬷嬷别看岁数大了,手脚却很麻利,立刻就转身去了小厨房。 “这……?”杜若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常事了,不然老嬷嬷不会如此驾轻就熟。 叶远舟示意杜若同自己一起到后面的亭子里去:“嬷嬷知道我每逢这样的家宴便会吃不好,所以一般都会在小厨房里也给备下一些简单的饭菜,免得散席之后回来,夜里因为腹中饥饿而无法入眠。” 杜若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老嬷嬷就把饭菜送到了小亭子里,顺便还给他们泡了一壶吃完饭之后消食的梅子茶。 之前那一顿饭虽然杜若装作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实际上也是吃得味如嚼蜡,再加上到骠骑大将军府做客,也不好表现得太不矜持,总共也没吃几粒米。 这会儿虽然桌上摆放的都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但是老嬷嬷手艺很好,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杜若与叶远舟相熟,也不拘谨,同他一起吃起饭来。 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自然是不用多说,很是轻松,两个人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几句,吃饱之后,叶远舟拿过茶杯,帮杜若倒了一杯梅子茶。 “你都不觉得诧异么?”叶远舟已经好奇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以为你会想问我什么。” “你是想说你方才席间和现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么?”杜若笑了,“诧异倒是算不上,最开始我的确有点摸不到头脑,不过看了你回到偏院之后如此平静,心里面大体也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说说看。”叶远舟饶有兴致地看着杜若。 “我原本也猜想过,堂堂骠骑大将军的儿子,还是个武状元,却在松州那种地方任职,这多少有点不受自己父亲待见的味道。 不过后来你同我说,你之前被派去军中历练,与边境外族厮杀过,这又让我对先前的判断有了一些怀疑。 都说纸上谈兵没有用处,你们习武之人也向来认为光是练了一身武艺,却没有真正上阵杀敌,没有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厮杀,那一切都是空谈。 所以我又觉得表面上虽然大将军对你是略显冷淡的,但能够舍得把你送去边境杀敌,这本身也是一种期许和肯定。” “哦?”叶远舟对杜若的看法不置可否,“今日我大哥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想帮我谋个京中更体面的官职,父亲当时的态度,你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杜若笑了笑:“很多事其实和验尸一样,不能只看表面,表面看着完好无损的,搞不好腔子里都烂了。 所以一种说辞,听起来字面上是怎样,内里又是如何,那都得剖开来细细分辨。” 第六十六章 个中曲折 叶远舟微微挑眉,调整了一下坐姿:“愿闻其详!” 杜若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叶远舟之前对自己的种种帮助,决定坦诚一点,于是开口问道:“这些年来,叶青林叶将军也曾为你谋求过什么能够证明自己才能的差事?” 叶远舟摇摇头:“兄长只是央求父亲帮我铺垫,每一次父亲都会严词拒绝,或者不加理会。” 杜若了然:“叶将军若是真的想要为你争取,也应该是你们父子三人私下里说。 又或者,帮你争取一些能够证明你能力不凡的差事,用事实来帮你说服你父亲。 我的看法不一定对,只是一家之言。 在我看来,你兄长与其说是亲厚,替你谋划铺垫,倒更像是一种试探和防备。” 叶远舟看着杜若,没有说话,盯得她有点心里发毛,还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惹他不悦了,正有些暗暗后悔自己是不是交浅言深的时候,却见坐在对面的叶远舟轻声笑了出来。 “你果然心思缜密,外人都说我父亲偏心长子,对我不闻不问,好在长兄多有关爱,兄友弟恭,令人羡慕,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叶远舟的笑容很复杂,说不上来是唏嘘更多还是惊喜更多。 “有一个细节。”杜若对他说,“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只是赞许了我的能力,让我以后与你互相帮助,其余便什么都没有多问。 而你兄长在见到我之后,却先问了我的出身,以及是否有师门这种靠山,在得知都没有之后,就再没怎么理会过我,而是一门心思在饭桌上开始当众替你向你父亲争取门路。” 杜若微微皱着眉头,她的娘亲去世得早,所以并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因此不能理解为什么身为一奶同胞,叶青林却要对自己的弟弟这般防备,对自己的父亲不断试探。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叶远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对杜若说:“我与兄长并非一母所出。” 杜若讶然,一方面是没想到这兄弟两个竟然是同父异母,另一方面也没有想到叶远舟竟然会告诉自己这些事情。 她之前听闻骠骑大将军与夫人感情极好,他虽是个习武之人,以粗狂铁血而闻名,对自己的夫人却十分体贴恩爱。 今日到了大将军府也不曾见到这边有什么后宅里的莺莺燕燕,整个大将军府人丁简单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那么叶远舟和叶青林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可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 “我母亲出身平平,不是什么高门贵女,父亲与母亲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尚未来得及将亲事定下来,父亲就带兵出征,并且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封赏。 正因为如此,睿王爷便看中了父亲是将帅之才,以后必成大器,于是向先帝请求赐婚,先帝应允,发下圣旨,赐婚父亲与睿王爷家的嫡女。” 杜若了然地点点头,寻常人想要成婚,大体绕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在皇上赐婚的圣旨面前,前两者便如水中泡沫一般,没有任何用处了。 更不要说什么小儿女之间的情愫。 “父亲身上还背负着族人的荣辱安危,也只能从命,只是那睿王爷的嫡女身子骨十分孱弱,过门一年的时间,产下一子,却也在产子的时候血崩而亡。” 叶远舟继续说:“父亲为那位亡妻守了三年的丧,三年后听闻母亲一直未嫁,便向我外祖家提了亲。 睿王爷一门对此大为光火,但寻常人家丧妻者不过守丧一年,父亲他却足足守了三年,连先帝也无话可说,反而劝睿王爷一门不要过于跋扈,自己的女儿命薄,难不成还要别人守一辈子不许再娶么?” “是啊,那睿王爷着实霸道了些。”杜若虽然自诩睿智冷静,但身为女子,听到这种事免不得站在女儿家的立场上,“当初仅仅因为觉得你父亲以后必成大器,就硬是坏人姻缘,把自己家身子骨孱弱的女儿嫁过来,不论对你父母,还是对那位命苦的嫡女,都是不公。 更何况妻子身故之后,守丧三年,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又凭什么横加苛责呢?” “是啊,有了先帝的理解,父亲顶住压力将母亲迎娶过门,母亲嫁进门之后,又与父亲生儿育女,便是我前面的姐姐和后面的妹妹。 虽然彼时兄长不过三岁,懵懵懂懂,但他身边的乳母却是睿王爷派过来的,许多年来不仅将我们府中许多事情都告诉给睿王爷知道,还一直暗中给兄长灌输一些念头。 所以长大一些之后,兄长对于他的外家睿王爷一门自然是无比亲厚,对于家中的那几个女孩儿,兄长也是和和气气。” 叶远舟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睿王爷原本想要让父亲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所以才请先帝赐婚,没想到女儿早逝,我父亲另娶,他便把原本的打算移到了兄长的身上。 睿王爷有心扶持兄长,壮大自己家的势力,自然就怕父亲更偏疼于我,兄长与他外家向来是一条心,所以自我中了武举之后,明里暗里便总有人使绊子。 兄长虽说面上与我亲厚,却每每将我往那风口浪尖上推,从那时起,我便隐隐有了一些察觉。 ” “你父亲他……”杜若了然。 叶远舟点点头:“打从那时候起,父亲便对我愈发冷淡,向皇上请旨,将我派去边关抗敌,之后虽然立了军功,却依旧被派到松州驻守,做了个上轻车都尉。” 杜若叹了一口气:“你兄长的外家势力很大,若是你父亲强行替你撑腰,只怕会让你前路愈发艰辛。 他也着实是用心良苦! 幸亏你能够参透这一片苦心,否则真闹了个父子离心离德,那就太可惜了!” 说完,杜若又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大对:“话说回来,我想你父亲就是因为深知你的头脑和为人,所以才敢用这样的法子磨练你,让你在不起眼的地方崭露头角,扎稳根基! 若你连他的良苦用心都看不懂,那倒也没有什么栽培的必要了!” 第六十七章 面圣 她这话说得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没有半点贬损的意思,叶远舟也是笑着点点头,承认了她的说法。 “明日不知道进宫之后,圣上会有什么样的安排。”想到第二天一早的事,他又不禁有些怅然,“许是明日面圣之后,你我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相见了。” 杜若却摇了摇头:“不会。我原本的想法和你差不多,但是后来自己考量过之后,觉得应该不会是调任别处的那一类差事。 我才赴任松州时日很短,即便圣上觉得我还是个可用之人,也不能如此儿戏的随意调动,无论如何也得让我任期小满,呆够三年。 至于你,若是圣上有意提拔,这事儿没必要瞒着大将军,大将军好歹也是大殷朝首屈一指的武将,提拔他的儿子,自然也要跟他卖个好。 更何况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有必要回避杨刺史。 所以我想过之后,觉得应该是有什么不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需要我们两个去做。” 叶远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眉头松了松:“若是这样,那倒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管是美差,还是烫手山芋,总之陛下要亲自同我们说,那就是万万推不掉的,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两个人按照前一天约定好的,等到下了朝之后才去递牌子,不过这一次估计是因为皇上事先已经知会过,并不需要等上许久,已经有内侍在那里等着给他们引路了。 引路的内侍还是前一日的那个,依旧对他们两个都很热情,说起话来无论是神情还是措辞都带着谄媚。 杜若对着内侍客客气气,叶远舟依旧对这些非男非女的内侍十分抵触,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 这一次面圣依旧是在御书房,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了约摸一个时辰的光景,两个人便离开那里出了宫。 因为进京赶得急,他们都并没有携带什么行囊包袱之类的东西,叶远舟干脆连骠骑大将军府都不回了,出京的路上途径自己家门前,叫门房捎个话,就说是陛下派了差事,时间紧,便直接启程了。 大将军府的门房对于二少爷的这种举动似乎也是见怪不怪,并没有多么惊讶,连声应了下来,叶远舟就和杜若一起骑马出了城。 叶远舟给自家门房留的话倒也不是敷衍,他们的确是一路上紧赶慢赶回去的松州。 原因无他,两个人返回松州收拾收拾行李物品,还得再继续启程,赶去玉州呢。 回松州的一路上,尽管骑马颠簸,杜若的屁股和两条腿都酸痛无比,但她心中依旧被浓浓的疑惑所包裹,理不清头绪。 进京面圣的事情,还真被她事先给猜着了,皇上果然是有一个不好说到底棘手不棘手,但却十分诡异的差事交给他们两个人去办。 据传在玉州某地有一处古宅,那古宅虽然荒废多年却依旧能够看出当初的堂皇,只是当地盛传这是一座凶宅,不光是闹鬼,并且还闹得极凶。 相传那古宅里的恶鬼十分恐怖,能够杀人,在这多年之中,前前后后已经有好几个人胆子大,进入了那个古宅之中,结果就都离奇地死在了里面。 于是乎当地人心惶惶,别说是古宅,就连古宅周围的房子都没有人敢继续住在那里,周围的街巷即便是大白天里也很少有人敢在那里走动。 这事诡异自然是诡异的,尤其是以杜若这个不信鬼神的人听来,简直就是妥妥的人祸。 可是比这件“厉鬼杀人”更加诡异的是,这件事并不是当地的官吏递折子呈报上去的,当地不管是县里还是州里,对此事都是只字不提。 然而皇上偏偏就知道了! 皇上把调查这一处凶宅的差事交给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只说担心有人在暗中借着怪力乱神之说,想要引起骚乱,为祸一方,所以需要派信得过又有手腕的人前去暗访。 但他也没有告诉杜若和叶远舟,这件发生在距离京城山高水远的玉州的诡异事件,究竟是怎么传到他的耳朵里面去的。 这事皇上不说,他们当然也不敢问。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回到了松州,叶远舟邀请杜若再到他的都尉府上,两个人在他的书房里坐定,门口叶龙叶虎守着,这才放心开口聊一聊这件事。 杜若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叶远舟,叶远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皇上自然有他的耳目,未必需要各州府呈报上去,他才能够知道。”他对杜若如是说。 杜若对这个说法当然没有任何质疑,只是她这一回进宫,又有了新的认知。 “皇上高坐于宫中,虽然看起来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那高高的宫墙,深深内院,足以闭目塞听,将他与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他所能看到的,无非是朝中众大臣希望他看到的。 他所能听见的,也只有众朝臣有心让他听到的。 仅此而已。 虽有耳目,但是放出去的风筝不过飞个丈八高,都有可能收不回来,更何况那些所谓的耳目身在外,究竟受谁的令,这事儿不好说。 人心谁的胸口里都装着一颗,但究竟是不是忠心,那就不好说了。” 叶远舟明白了杜若的意思:“也是,能够出到墙外去的可不止有红杏而已。” “你我是因为‘红颜露’一案被召入宫中的。”杜若蹙眉沉思,“这个案子虽然也算是救人于水火,但是办得并不算多么漂亮。 对方藏得太深,把咱们能找到的线索每一条都在最后关头切断,让我们无从着手继续深挖。 圣上却把我们召进宫中,褒赞了一番。 我想,究其原因,应该是我们这一次的收获,让陛下意识到了他的耳目也并不是什么都看得见听得到。 估计他也是想要试探一下,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次暗访凶宅这样的差事了。想要看看自己的耳目到底是不是原本以为的那般清明。” 第六十八章 拜访 “我之前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考虑事情比我更深远周全。”叶远舟不含任何客套的成分,诚心诚意地称赞杜若,“过去家中姐妹跟着父亲习武的时候,父亲会说男子的招式过于刚猛,不适合女子。 现在看来,或许在体力上女子确实会比男儿略逊一筹,但是论起头脑来,却是可以丝毫不输,甚至更加出色的。” “叶兄过誉了!”杜若摆摆手,被叶远舟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此番去那边,并不是什么繁华重镇,只是个富庶县城。 你我虽然受圣上吩咐,前去暗访,但身份却依旧是松州司马和驻守松州的上轻车都尉。 如此一来,便不能带许多人马,一来是带着松州的卒吏到玉州查案,于理不合。 二来也不符合圣上希望我们低调行事,暗中探访的这样一种心思。 并且一个地方,忽然冒出来许多外乡人,也着实是惹人注意,对咱们不利。” 叶远舟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也在路上就考虑过了:“我打算派几个心腹暗探先一步出发,到那边做个接应,叶龙叶虎随咱们一路走好。 他们两个说以一当十或许有些过头,但寻常的宵小之辈,五六个也近不了他们的身,有我们三个在,这一路上你不需要有什么担忧。 至于凶宅那边到底是不是有人作祟,这件事是圣上吩咐下来的,若是你我能够处置,有暗探,有叶龙叶虎,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 若是事情比我们预期的要复杂困难很多,那也不是我们多带几个人就能有什么区别的,到时候再请求圣上下旨支援也来得及。” 杜若想了想,点点头:“我把杜直也带着!他人小又机灵,以前就帮我出去打探过消息,很多时候由他出面帮忙打听,旁人也不会怀疑戒备。” 叶远舟对杜若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厮还是印象很深的,点点头:“如此甚好,如今你已经入仕,将来身边总还是要有足够机灵的人来帮衬你的。 那孩子头脑机灵,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有成为你左右手的潜质。” 两个人商量妥了这一回出门的诸项事宜,杜若便回了她的司马府。 这回出门的事情,她就只是把杜直叫过来,吩咐了一番,没有惊动家中其他人。 杜直自然是十分高兴,他上一次只能穿着小丫鬟的衣服跟在自家小姐身边帮忙,实在是觉得有点憋屈,尤其是最后也没有帮上什么大忙,这让他很是恼火和不甘。 尤其是见过叶龙和叶虎之后,这个半大小子对那两个威猛高大的护卫着实是心生羡慕,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那样的人。 这回一听说是他跟着叶龙叶虎一起随行,差一点乐得原地蹦起来。 相比之下,因为在房中伺候,所以也听到了杜若要出门这件事的杜曲可就没有那么开心了,尤其是小姐要带着杜直,却不带自己。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在一旁绞了半天衣袖,才终于鼓起勇气凑到跟前,对杜若说:“小姐,要不然您把我也带着吧!高低不差我这么一个人,我吃的很少,也不娇气。 主要是这次出门,若是只有您一个姑娘家,剩下的都是一群男人,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总得有个人照应着您一点呀!” 杜若自然是知道这里面的多有不便,只不过原本想着这种差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她这小丫鬟终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舍得带出去遭罪。 但现在看杜曲这仿佛被人给遗弃了一样的可怜模样,她也只能叹一口气,改变了主意。 “杜曲说得有道理,那就再加上你一个吧!”她伸手拍了拍杜曲的头,对她说。 杜曲高兴极了,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开始盘算起来要帮自家小姐准备出门的盘缠和行李。 这两个孩子当初都是因为太过于瘦小而遭人嫌弃,因为没有人愿意买他们,差一点被人牙子当成负担,小命都保不住。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他们比家里那些从小便在宽厚环境下长大的家生子仆从都要更小心翼翼,也更努力更积极,生怕自己没有作用价值,会被再次抛弃。 每每看到他们两个这副样子,杜若心里就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第二天一早,叶远舟便派人过来接杜若一起出发。 说是一早,都有些过于客气了,叶龙叶虎来到司马府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呢。 叶远舟的意思是尽早悄悄离开,越少人注意到他们就越好。 他派出去的暗探前一天夜里就已经先行启程了。 原本他倒是不知道杜若要带着个小丫鬟的事情,只是觉得杜若毕竟是个姑娘家,由此出发到玉州去,若是一路都骑着马,恐怕会吃不消。 尤其是万一遇到赶路需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过夜的话,就更加不方便了。 所以他派了一辆马车过来接杜若。 杜若惊讶于叶远舟的心细,也对此甚是感激,和杜曲向叶龙叶虎道了谢,便上了马车。 于是他们一行六个人,四匹马外加一辆马车便这样披星戴月的出发,日夜兼程地赶路,于几日之后来到了玉州地界。 那传到皇上耳朵里的诡异凶宅位于玉州的铜河县,想要去此处,就必然会经过端山,而端山正是杜若老家所在之地。 本来已经做好了过家门而不入准备的杜若,在掀开马车的帘子,发现他们进了端山县城的时候,着实有些惊讶。 “我们已经连着赶了两天的路,中间也是在驿站短暂歇脚,今日本也该好好的歇息一下,然后再继续赶路,否则身子骨也吃不消。”叶远舟如是说,“既然横竖都是要歇脚的,那到了你家门口,没道理不登门拜访。” 杜若自然是高兴的,她这一次去松州上任,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离家那么远,说不思乡是假的。 而且端山与铜河临近,父亲虽然对向来不喜怪力乱神之说,但是这事已经沸沸扬扬到皇上都能有所耳闻,说不定父亲在家中也一样能够了解到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第六十九章 杜老爹 杜家虽然也算是有家传的行医世家,即便是到了杜若这一辈,离经叛道的也只有杜仲和她这一对父女而已,其他的叔伯堂兄也都还在传承衣钵,行医施药。 杜仲自幼就只是喜欢拿医书当话本来看着玩儿,根本对于当个郎中没有兴趣,中了举子之后也无心仕途,弄了一个不算大但却雅致的小宅子,日常教几个弟子,更多的时间都是在过着闲云野鹤般悠哉的日子。 心情好了便出外云游一番,在外头乏了,便窝在家里头品茗下棋看看书。 杜若带着叶远舟他们进门的时候,杜仲杜老爹正躺在一把竹子编成的躺椅上,晒着太阳,端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读到起劲的地方,呼地坐起来,拍着大腿直呼妙哉妙哉。 杜若瞄了一眼一旁小桌上那一叠吃剩了一半的茶点,茶杯里的茶也还剩下一点点,于是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杜老爹听到声音,愣了一下,把书放在躺椅上,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背后方向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己那去外地赴任的女儿回来了,短暂的错愕之后,整个人便肉可见地萎靡下去。 叶远舟见状吓了一跳,顾不得还没有被杜若引荐或者自报家门,就想要上前去搀扶查看。 不过他身子刚一动,就被看出了他意图的杜若一把拉住,拽了回来。 “无妨,你就看我爹常德是哪一出戏便是了。”杜若见怪不怪地小声对他说。 叶远舟微微一愣,倒也按照她的意思,没有动弹,安安静静站在杜若身后,关切地看向那边看起来特别萎靡虚弱的杜老爹。 杜老爹虚弱地缓缓躺回了躺椅上,顺便不着痕迹地用腿轻轻一扫,把原本放在躺椅上的那本话本也给扫到一边地上去。 “欸……欸……”他用无比虚弱的气声哼了哼,抬起眼皮,像是刚刚看到杜若回来了似的,一边做出挣扎着想起身却无论如何起不来的姿态,一边颤颤巍巍地开口说,“这……这是我的宝贝女儿回来了? 我该不是因为思念过深,白日里便发了梦了? 女儿啊……你爹爹我自打你离开家之后,这是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心心念念都是我的宝贝女儿在外面做官是否一切安好…… 如今见到你,我这心啊,也总算是踏实下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掬起自己的衣袖,做出擦拭眼泪的动作。 杜若走过去,站在躺椅跟前,居高临下地端详了自己父亲一番:“爹,您这茶不思饭不想的人,怎么脸倒是圆了一圈?” “咳咳……”杜仲干咳几声,“那是因为无心吃喝,导致整个人都虚肿起来了,所以才会看着好像脸都变圆了一样。” 杜若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话本翻了翻:“哟!这话本是新出来的吧?我好像都没看过! 怎么样?写得精彩不精彩?有趣不有趣?” “有趣!有趣得紧呢!”杜仲下意识猛点头,刚想夸奖一下这话本的精彩,忽然回过神来,声音赶忙降下去,继续努力装出一副虚弱模样,“为父着实是因为一腔思念无处排解,故而才用这话本来给自己找点事打发打发时间……” “爹,我刚才好像忘了跟您说,咱们家来了客人。”杜若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老爹,伸手冲叶远舟等候的方向指了指。 杜仲这才发现除了自己闺女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远远站在院子里。 虽然说跟自己闺女面前没正形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当着外人的面,杜老爹还是不大好意思继续胡闹,赶忙坐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袍子,从躺椅上重新站了起来。 这会儿他哪里还有半分孱弱的样子,分明是精神抖擞,甚至还端出了一股子大儒的那种凛然的气质。 杜若冲叶远舟无奈地笑了笑,叶远舟也回她一笑,眼神里或多或少带着几分羡慕。 虽然说父亲对他的冷淡是事出有因,他心里都清楚,也看得明白,只不过看到杜家父女二人那种亲近的相处方式,还是让他的心里大受触动。 “爹,这位是叶远舟,驻守松州的上轻车都尉,是之前的武状元。”杜若帮他们作介绍,并且绝口没有去提叶远舟还有个了不得的爹这件事,“叶兄,这位便是我爹了!” “晚辈见过伯父!”叶远舟感激地看了一眼杜若,恭恭敬敬地对杜仲见礼。 杜仲对叶远舟倒也客气收礼,连忙招呼家中下人准备待客的晚饭,又叫人再去泡茶准备茶点,没一会儿的功夫,院子一角的石桌上就摆上了香茗瓜果,杜仲带着杜若、叶远舟围坐桌旁。 “你这好端端的才到松州上任这么短的时日,怎么就会突然跑回家里来了?”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杜老爹也收起了戏谑,开口一本正经地询问起了杜若此番回来的缘由。 杜若便把她在松州如何险些遭了毒手,是如何被叶远舟搭救,之后叶远舟又是如何一路为自己提供协助,因“红颜露”一案而得到圣上褒奖,并派了新的差事给他们二人,地点就在玉州等等等等,都向父亲讲了一遍。 杜仲默默听着女儿的讲述,在听到杜若夸奖叶远舟的时候,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叶远舟那边瞟过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等杜若说完了,他才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吹着还有些烫口的茶水,小口小口啜饮着,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问叶远舟:“这位叶都尉果然是年少有为,卓尔不群啊! 年纪这么轻便能夺得武状元,绝非寻常人能够做到的,想来叶都尉的武学也是有家传的? 我这乡野小佬儿虽然说远离京城,却也知道咱们大殷朝有一位了不得的大将军,也是姓叶的,不知与叶都尉有没有什么关系?” 叶远舟一愣,为杜仲的反应之敏捷感到惊讶。 方才杜若为了让自己更自在,避免又因为报了家门而被另眼相看,特意隐去了自己的家世背景提都没提,但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就被杜老爹给猜到了! 第七十章 画鬼易 “回伯父,您说的叶将军便是家父。”叶远舟回答得十分坦诚。 杜仲了然地点了点头,开口又问:“既然如此,为何叶都尉官职比我这顽劣的女儿要高,又是高门大户出身,顶着武状元这样响当当的名头,却心甘情愿跟着我女儿这样一个小小的司马,一个毫无用处的闲置屁股后面跑?” “爹,好歹是个读书人,您瞧您这话说的……”杜若被自己老爹的说辞给搞得有些尴尬。 “话糙理不糙。”杜仲却摆摆手,满不在乎,“四书五经意在教后世如何做人,而不是让他们揣着一腔子黑心烂肚肠,就在嘴巴上面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 我看这位叶都尉也是个磊落的人,应是不屑于那些迂腐酸臭的拿腔作调,便干脆有什么说什么了。” “伯父说的是,做人做事,贵在光明磊落,无须在意繁文缛节。” 叶远舟立刻点了点头,对杜仲的说法表示赞同,然后继续说道:“晚辈与杜司马在京城里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惊异于女子竟然能够在男子科考一路闯进殿试,还夺了探花。 之后在松州再次重逢,便是被她的勇气所折服。 晚辈虽然身为男子,却自愧不如,受困于重重束缚,顾忌多,牵绊也多,不能像杜司马这般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因而晚辈愿协助杜司马,能够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慰藉吧。” 杜若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相信叶远舟对杜老爹说的这一番话皆是肺腑之言。 以叶远舟的才能,本是堪当大用的,可是偏偏因为大殷朝重文轻武,传闻从先帝那会儿起,皇帝就对武将多有忌惮。 因此不论是担心被皇上认为是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野心,还是回避睿王爷的势力,叶远舟都注定不能得到与他能耐相匹配的荣光。 虽然说叶进大将军的这些安排历练,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儿子不要早早做了出头鸟,木秀于林,反而被风所摧毁,但是作为当事人,身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中,即便是对那一片苦心清清楚楚,也难免会在很多时候感到凄凉吧。 杜仲本以为这种世家子弟,高门的少爷,应该多少带着几分倨傲,没想到叶远舟却全然没有半点架子,言谈举止也是十分踏实,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是打量打量他,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 他没有什么想问的,杜若却是有的。 “爹,您在家里面,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铜河县那边的传闻?”杜若问。 “铜河?”杜仲皱了皱眉,只稍微疑惑了一下便很快就猜到了女儿想问的是什么,“你可是想要问我那铜河县的凶宅传闻?” “爹果然是人在家中坐,却能通晓天下事啊!”杜若笑眯眯地猛劲儿夸奖自己老爹。 “去去去!少在这儿拿我说笑!”杜老爹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暴露了他对女儿的称赞感到十分受用,“我这边有一个得意门生,家便是铜河县的,之前那凶宅的事情,从他口中听过一点。 不过我倒是没有怎么往心里去,若是你们想要问问清楚,明日随我去书院,我找他出来,让你们亲自问问便是了。” “您相信这世上有恶鬼杀人么?”杜若又问。 杜仲笑了笑,伸手朝不远处那把躺椅指了指:“不瞒你们说,方才我看得高兴的那一本,便是鬼怪志异话本,但这东西当个消遣看看便罢了,若是真的信以为真,那就是个猪脑子!” 说完,他看了看杜若:“我问你,这世上什么最难画?什么最好画?” 杜若愣了一下,她小时候因为读书写文章的缘故,算是练出了一手好字,可是若是论起画画来,她却是有点都不灵的。 “问住你了吧!”杜仲笑道,“这世上山难画,水难画,那山间水畔的猴儿、兔儿、豺狼虎豹,都难画得很,而最容易画的,便是那阴间的鬼和天上的仙!” “哦?此话怎讲?”杜若疑惑地问。 “画山画水要有气韵,画猴儿画兔儿要灵动。”杜仲说,“一座山立在那里,百岁千载也岿然不动,看过这座山是什么模样的人比比皆是,若是形不似,令人齿笑,若是只是达到了形似,毫无气韵可言,也不是佳作。 然而那阴曹地府里的恶鬼,九天之外的神仙,可曾被人亲眼瞧见过?” 叶远舟摇摇头:“这倒的确不曾听说过。” 杜老爹两手一摊:“所以喽!谁都是只听过没见过的东西,怎么样才算是气韵相合?怎么才是灵动自然? 根本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那还不是画画的人随便怎么说都行? 而这么一个古往今来,都不曾被人瞧见过真容,只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的恶鬼,竟然能专程跑到玉州,跑到铜河县去作祟,还接二连三杀人,这话听来,不觉得滑稽可笑么? 要我说啊,根本就是县令无能,逮不着那杀人害命的凶徒,甚至连那凶徒是什么模样都无从知晓,于是便干脆安到鬼怪的头上,这样就可以一推六二五,不去理会,也叫人没法子骂他无能了!” 叶远舟听得连连点头:“过去我道是为何杜司马如此聪颖过人,心明眼亮,今日见过伯父之后,总算知道归功于谁了!” 他这话听在杜老爹的耳朵里,倒是十分熨帖,他眯着眼睛故作淡然地笑了笑,看叶远舟的眼神也比方才和气了一点点。 杜若又和父亲聊起了“红颜露”一案的很多事情,杜仲听过之后不胜唏嘘。 他对父亲留下的那些手记尚不如杜若来得有兴趣,所以对于海罕森吉之类奇花异毒不甚了解,也总结不出来什么。 但是对于那些服用红颜露之后,又被养成了新的药人去炼制姣容膏的女子,还有最后因为没有了气血丹而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神棍之流,却很是感慨。 “所以说,人虽然不能随波逐流,但也要乐天知命。”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若不是贪心不足,去希冀超出自己应得的东西,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 第七十一章 书院 对于自己老爹能有这样的想法,杜若也觉得很正常。 在其他的事情上面,杜老爹一向都是一副看淡的心态,但唯独在做人这一个问题上,却是从小便拎着杜若的耳朵叮嘱她。 读书不是为了求功名,而是为了学做人。 入仕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个人。 该是自己应得的,要勇于争取,不该自己得的也不能贪心不足。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些都是从小到达耳提面命,几乎可以说是刻在了杜若骨头里面的。 而杜老爹的那一番感叹,虽说略显刻薄,但又是不争的事实,如果那些人不是出于对美貌的过度执着,希望以惊人的容貌来换取姻缘、富贵,最后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反而是因为喝了花容月貌茶而被掳走炼制红颜露的那些女子,就真的是时运不济,无辜极了。 同样的,对于隔壁铜河县的那个凶宅,她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命案。 即便对方是所谓的“恶鬼”,为什么别处不去,偏偏就选择了铜河县?为何偏偏又是那一处宅子? 这里面很显然藏着许多的背后缘由,只不过还没有被挖出来,所以无从知晓罢了。 吃过了晚饭,杜若实在是疲乏的厉害,就一个人先回房休息了,叶远舟则被杜老爹留下来陪他下棋。 杜若知道叶远舟是一个有分寸的人,并不莽撞,自己老爹虽然说有些时候像个老顽童似的,倒也不是乱来的人。 再者说,就他们爷俩的能耐,捆在一起也不能把叶远舟怎么着了。 于是她这一晚睡得踏实极了,舒舒服服一觉到天明,早上起来只觉得浑身舒爽,不由感叹哪里好都不如自己家好,若是走到哪里都能把自个儿这床都一起抬着,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若又忍不住笑自己。 难道这一夜安睡真的归功于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么? 自然不是。 她的这份安稳是家给她的,出了这个门,离开这个院,即便把床一路抬到松州去,也不会找到同样的感觉。 等杜若穿戴整齐出了房间,叶远舟和杜老爹也都已经起来了,杜老爹正在廊下逗着他养的那只画眉,而叶远舟那边,一柄长剑舞得银光一片。 杜家无论是行医还是读书,世世代代就没有出过一个习武的,杜若之前见识过叶远舟的武艺,这会儿都觉得看他舞剑赏心悦目,就更别说杜老爹了。 他连画眉都不逗了,干脆站在廊下看着叶远舟操练。 叶远舟练武的时候极为投入,等他一套剑法练完,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到杜仲、杜若父女二人都看着自己,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冲先是冲杜若笑了笑,又冲杜仲一抱拳。 “伯父,远舟练剑是不是扰到您了?”他开口问。 杜老爹摆摆手:“不扰不扰!叶都尉武功了得,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妨也教教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爹,您说笑了吧?”杜若失笑,“我又不是习武的材料!” “谁要你习武杀敌来着,虽然你是我的女儿,我倒也没把你高看到那般程度!”杜仲逮到机会还不忘顺便挤兑杜若两句,来逗她,“习武的精髓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有所掌握的,我只需要你同叶都尉学个一招半式,关键时刻能自保便够了。” “伯父放心,有我在,定会拼尽全力护杜司马周全。”叶远舟忙说。 杜仲却摆摆手:“圣上交给你们二人那样的差事,有一便有二,你们虽然名义上依旧是松州司马和上轻车都尉,实际上现在便已经是钦差的角色了。 圣上钦点让你们去办的差事,暗示暗查暗访,那么这必然不是什么好啃软馍馍。 犹如入泥河去摸泥鳅,浑水之中都藏着些什么,谁也没法子预料,办好了,日后或许升官封赏,光耀门楣,若是办砸了,被圣上责怪都是好的,怕就怕有没有命回去面圣都是两说。” 杜仲叹了一口气,对杜若说:“正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倒不是说叶都尉他靠不住,只是他也不过是肉身凡胎,再怎么武艺高强,总免不得有个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 若真是如此,你能够自保脱身,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会拖累别人。” 杜若从小到大还很少见到自己老爹说话这么郑重其事的,便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认认真真点了点头:“父亲说得是!那我以后一定多多向叶都尉求教!” 叶远舟也连忙抱拳道:“伯父放心,我一定会为杜司马寻一个自保的好法子的!” 杜仲对他点点头,态度看起来似乎比前一天初见时要亲近随和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晚上两个人下棋下顺心了。 “走吧,吃饭!吃了饭我带你们两个去书院找那个铜河县来的聊一聊!”杜仲冲他们两个摆摆手,“既然是圣上派给你们的差事,那还是要尽心竭力,尽快去办,越拖着就越是夜长梦多。” 杜若也觉得事不宜迟,事事抢占一个先机总是没错的。 三个人简简单单的用了一顿清粥小菜的早饭,虽然简单了一些,叶远舟倒是吃得很香,甚至比在骠骑大将军府用饭的时候还更津津有味一些似的。 吃过了饭,杜仲就带着两个人从家里出来,到书院去,一路上遇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们父女,纷纷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看得出来在端山县,杜仲和杜若父女两个的人缘还是相当好的。 到了书院,门口的护院看到杜仲便老远迎了上来,开口闭口杜先生地叫着,态度别提多热情了,也不问是来做什么的,引着他们便往里头走。 书院里的人看到了杜仲,也都赶忙恭恭敬敬跑来与他问好,哪怕杜仲只是淡淡给了一点回应,也会十分开心。 还有的人明明不是他们顺路偶遇的,也特意从学堂里跑出来,就为了在路边同杜仲打个招呼,问声好。 第七十二章 女鬼夜哭 杜若怕叶远舟搞不清楚状况,偏头小声对他说:“这书院本是我爹创立的,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圣人所主张的有教无类,只愿意和自己觉得足够开窍的学生打交道。 于是他便将书院交给别的先生来管着,自己只管每一旬来几次,给他觉得是可塑之才,比较投脾气的学生点拨一二。 不过外头的人都觉得,能够入得了他眼的,那便一定能成大才,被我爹点拨几次,比别的先生教上三年五载还更能够有所顿悟,所以依旧很多人挤破头也要来这个书院。 尤其是我中了探花之后,他们就更加笃信这一点了,哪怕我当初连这个书院的学生都不是。” 杜若把这事当成是一个乐子说给叶远舟听,叶远舟听了之后却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这个书院?这有你父亲在,离你家里也不远。” “不就是因为有他在么!”杜若叹气,“我想专心读书的时候,他总来打扰,我想考科举,他也觉得不应该浪费精力去靠那劳什子玩意儿,考不中被人笑,考中了入仕更是烦心,所以三不五时便捣乱。 我一气之下,就跑去了别的书院,躲他躲得远远的。” 叶远舟听了之后只觉得哭笑不得,这样的父女关系对他来说既陌生又不可思议,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羡慕。 杜仲虽然每一旬就来几次书院,但毕竟是自己创立的,所以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带着两个人七拐八拐绕到后面的一间学堂门外,清了清嗓子,里面原本埋头苦读的书生们便立刻抬起头朝门口看了过来。 “你!出来一下。”杜仲指了指坐在墙边一张书案后面的年轻男子,示意他跟自己来,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那男子急急忙忙从学堂里面跑了出来,看到外面还有杜若,连忙惊喜地施礼道:“师姐!您不是去别处做官了?怎么会在这里?” “你家是铜河县的,我没有记错吧?”杜仲似乎并不愿意这书生与自己女儿搭讪,啪一声抖开了折扇,将那书生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开口问他。 被杜仲问到了头上,那书生也不敢不回答,连忙点头称是:“先生真是好记性!我家在铜河县,不过是在铜河县与端山临近的庄子里,所以便慕名到端山这边来读书了!” 杜仲听那种好话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所以并没做什么反应,直接又问:“那你可知铜河县那个凶宅的事情?” 那书生吃了一惊:“先生也对此事有所耳闻么?难不成这凶宅闹得那么凶,连端山县这边都已经听说了?” “真有此事?”杜若连忙问他,“能否跟我们讲一讲,这个凶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书生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见一轮太阳挂在当空,周围被晒得暖融融的,似乎这才安心一点,点了点头。 杜若看到他的这个反应,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莫不是在看看这时辰阳气够不够充足?” 被她看穿了意图,书生讪讪地咧了咧嘴:“师姐见笑了!读书人本不该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杜先生之前也有过这种教诲,只是…… 只是此事在铜河县口口相传,说得太有鼻子有眼儿,听多了难免心生骇意,所以……” “无妨,我们也是途径铜河县的时候,听到那么一星半点儿,心里面好奇得紧,所以才想找人打听打听。”杜若说。 那书生打了个哆嗦,对他们说:“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对那个鬼宅的事情却是一清二楚,因为我外家舅舅本是住在那鬼宅后头的另外一个院子里头,结果硬是被吓得搬家到了别处去。 我原本也是不大相信的,到他家里拜会的时候,听我舅舅说了许多,这才有些半信半疑的当了真。” “你可知那鬼宅是如何就突然好端端闹起鬼来了的?” “那我倒是不知。”书生摇了摇头,“我只是听舅舅说,他还住在鬼宅旁边的时候,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见风里裹挟着渗人的哭声。 像是女鬼夜哭,如泣如诉,让人听到就浑身冷颤,从骨子里往外瘆得慌。 最初我舅舅一家吓得根本不敢住在离那鬼宅比较近的那一边,都纷纷躲到距离比较远的另一侧院子里去。 结果后来那鬼宅不光有鬼哭,竟然还莫名其妙死了人,他们便实在是太害怕,只好搬到庄子里头去住,自家的宅院扔在那里,宁可荒着也不敢回去。”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杜若问,问完之后又觉得似乎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捋清楚,“不对,我还没弄明白,那鬼宅是怎么就从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居,变成了一处凶宅的呢?” “这……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也只是听我舅舅说女鬼夜哭啊鬼宅里面恶鬼杀人啊什么的,别的那些都没有敢问得那么仔细。”书生连忙摇摇头,“铜河县的人现在都知道,那宅子凶得很,别说是住进去,就算是前后左右的那几条巷子都没人敢去走。 铜河县没有人敢谈论起那个宅子,所以我就算是不害怕,想打听,也实在是打听不出来。 更何况……” 他没有把话说完全,但从他的脸色和表情来看,这个年轻书生是真的很害怕,没有半分作假。 “那你舅舅应该知道那个宅子变成鬼宅、凶宅之前,到底是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吧?”杜若见状,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硬着头皮问也不是那么回事,便退而求其次。 “我没有问过,不过大体上应该是知道的。”书生点点头,“他在那鬼宅后头住了也有差不多二十载的样子,若是那会儿前头就是个凶宅、鬼宅,他应该也不会选择举家搬到那种地方去落脚的。” 杜若一听这话,心里面就踏实了不少,感觉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那可否帮我们修书一封,让我们登门拜会一下你的舅舅?” 第七十三章 老顽童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书生连忙满口答应下来,跑去拿了纸笔,写了一封给舅舅的书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杜仲在旁边的缘故,这书生似乎很想要在他面前证明一下自己,于是一封书信写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措辞也是经过了斟酌,硬是把一封家书写得引经据典,佶屈聱牙。 杜仲只瞥了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杜若看过之后,没好意思表示什么,只在心里暗暗期盼着这位书生的舅舅也是一个能够识文断句的读书人,否则到时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离开书院,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容易横生变数,杜若和叶远舟便即刻启程,说好了解决完凶宅的这个桩怪案,回京复命之前再回家小住个那么一两日。 为了向老爹保证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杜若把杜曲也给留了下来,尽管小丫头有些不太情愿,也想跟着一同到铜河县去,但她也很清楚以自己的本事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于是也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杜直跟着杜若他们一同出发。 那书生的舅舅家就住在两县交界的地方,他们此番动身,第一个落脚地就是那里。 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叶远舟终于找了一个他们停下来喝水和短暂休息的时候,开口向杜若询问起自己方才憋了一路的疑惑。 “昨日见到伯父的时候,觉得他的性子似乎带着那么点老顽童的意思,不过今日随他到书院去,又觉得他像是一个清高孤傲的人,态度疏离,话也很少。” 叶远舟没好意思说杜仲在女儿面前多少有那么一点碎嘴子的劲儿,怕杜若不高兴,所以特意表达得含蓄了一些:“所以我忍不住有些好奇,究竟哪一个才是伯父真正的性子?” “都是。”杜若对于叶远舟的好奇倒是一点没觉得意外,“我爹那个人,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对外人他的架子可是一点都不小,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能一句话就说清楚的事,他就就多多一个字都不讲,不说是惜字如金,也多少带点那个意思。 不过回到家里头,他完全没有什么正形,过去在我娘面前就是个话篓子,后来我娘去得早,他就把那些憋不住的话都说给我听了!” 说完之后,杜若顿了一下,忽然问:“昨夜你和我爹下棋的时候,他同你说的话多么?” “多。”叶远舟点了点头。 杜若摸了摸鼻子,一边清嗓子一边拂了拂身上的袍子从歇脚的大石头上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瞧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杜直在一旁,听到自家小姐这话,表情有点疑惑:“小姐,您什么时候看日头看得这么准了?” 杜若清了清嗓子,假装自己没有听见杜直的话,脚步偷偷加快了一点,朝拴马的树跟前走过去。 叶远舟微微低下头,把已经到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等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色,起身大步流星地追上杜若,帮她把拴在树上的缰绳解开。 一行人继续赶路,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那个书生舅舅家所在的庄子上。 书生的舅舅姓童,原本因为经商搬到了铜河县的县城里头,结果因为被凶宅吓坏了,生意也做不下去,干脆就搬回了位于两县交界处的祖宅里面,靠着收地租来过活。 一听说是自己外甥介绍来的,童老板格外热情,连杜若和叶远舟是个什么身份都没有问问清楚,就热情的把人给往家里面招呼。 不过这位童老板也的确是没有怎么正儿八经念过书的人,端着外甥的那一封手书, 皱着眉头端详了半天,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自己几乎都称得上认识,可就是合在一起,没有一句话的意思能让他看明白的。 不过童老板觉得自己这外甥是个读圣贤书、读大学问的人,能够让他特意写了书信捎过来的友人必然也不是寻常白丁。 尤其是看看杜若和叶远舟两个人,仪表不凡,气质也是卓然于众人,他便也无所谓信的内容能不能看得懂,立马将两个人奉为上宾,热情地迎进门去。 杜若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说这位童老板对他们极其信任,她也还是要做一番介绍,虽然不能说是奉了皇命到这里来暗访,另外一重身份总还是可以说的。 她只说自己是杜仲的女儿,与童老板的外甥算是同窗之谊,因为一向喜欢收集各种志怪传说,听闻了铜河县的凶宅,又凑巧得知童老板过去与那凶宅毗邻而居,便请同窗为自己写了书信,想要过来询问一二。 童老板一听是杜仲的女儿,顿时喜上眉梢,玉州这一带谁不知道端山杜家是一门奇人,其他人是一门名医,到了杜仲这里分明是有大儒的才能,要不是性子过于闲云野鹤,入仕必定平步青云。 杜若自己高中殿试探花一事也早已经远近闻名。 有这样的贵客登门,简直可以让他在这乡里也增添几分荣光。 可是一听贵客竟然是专程跑来打听铜河县里那一座鬼宅的,童老板顿时便垮下了脸。 “二位贵客,这天下之大,大好河山哪哪儿都有,您二位怎么就偏偏想要打听那么不吉利的东西呢!”童老板打了个哆嗦,“那宅子不光凶,简直是晦气得很! 我好好的一个院子,愣是因为与那凶宅邻近,我住又住不得,卖又卖不掉,便是想要低价赁出去,就当是增加几分阳气,那都是无人问津呐!” “那宅子以前住的是一户什么人家?左邻右舍什么事都没有,按说应该跟风水也没有什么关系,怎么偏偏那一户就成了凶宅了?”杜若问。 童老板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说呢!这事儿啊,实在是太蹊跷!我们原本住在那附近的人也私下里偷偷议论过,都觉着他们家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才闹成这样的。” 第七十四章 童老板 “还请童老板给我们说说!”杜若一脸诚恳地询问。 从童老板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如果有的选,他并不想讲起与那座凶宅有关的任何事情,那种恐惧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眼睛里面就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但是对方毕竟是光打打交道都能让自己在乡里乡亲之间倍感荣耀的贵人,他也没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行,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跟你们说说! 不过说归说,你们听一听,解个闷儿就算了,可千万不要真的跑去那凶宅里! 我知道你们读圣贤书的人,见多识广,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听劝!这世上啊,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事儿太多了!” 杜若显然并不认同童老板的这种说法,不过她也没打算硬要去与对方争论,而是一团和气地点点头:“多谢童老板提醒,我们一定会谨记于心。” 童老板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估计还是觉得心里没有底,左思右想之后,干脆叫人在家里的小佛堂门口摆了桌椅,请杜若和叶远舟坐到那里去。 叶远舟有些哭笑不得,杜若也很无奈,但是只要童老板能安心开口,别说是在小佛堂门前摆桌椅,就算是让他们陪着童老板到庙里去聊这事,那也没关系。 坐在佛堂门前,童老板似乎心里也安定了一些,细细回忆了一下,把那座凶宅有关的传闻,他能够听到的都讲给了杜若和叶远舟。 那座荒宅原本是住着一个大户人家的,那一家人姓宗,祖上是从别处迁徙过来,在铜河县当地没有太多的族亲,但是家境富裕,名下有许多田产,还有古玩商铺,可以说是十分殷实。 这宗家掌事的名叫宗绍嗣,那会儿年纪刚过五旬,长子宗幼林已经娶妻生子,宗绍嗣与发妻另外还育有两个女儿和一名刚刚十岁出头的幼子。 宗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君也都还建在,一家人四世同堂,所以起了那么一座漂亮的宅院,过得其乐融融,与周围的邻居也相处融洽,时常走动。 有一年,这宗幼林的娘子收到请帖,说是娘家祖母过大寿,小两口决定前去拜寿,顺便也算是陪着离家多年的娘子回娘家省亲。 因为路途遥远,需要跋山涉水,两人商量之后,便将年幼的婴孩儿留在家中让乳母照顾着,带上贺礼,辞别父母家人,启程回去祝寿省亲。 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次寻常的出门省亲,竟然会给这一家人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是灭顶之灾。 宗幼林夫妇二人一去就是许久,眼见着已经超出了原本约定好的归期,人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家里面觉得内心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想办法送个信过去,或者找人打听打听情况。 不打听吧,杳无音讯让人不放心。 打听吧,又怕万一只是儿媳好不容易回娘家一次,心生眷恋,想要多住几日,他们捎书信过去也不大好,让亲家觉得他们宗家小心眼儿。 正在纠结要不要拜托别人去帮忙打听消息的时候,这夫妻二人终于回来了。 家中二老松了一口气,问过这小夫妻才知道,原来是两个人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群逃荒的灾民,起了乱子,两个人一度被冲散,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彼此,短暂休整之后才又重新继续赶路,耽误了不少功夫。 虽然这过程听了让人有些心惊,觉得后怕,但人终归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家里人便觉得谢天谢地,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然而,又过了一阵子,大概在小两口回来月余之后,很快家里人就察觉到了异样。 儿媳妇依旧是原本的样子,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儿子却可以说是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原本的宗家长子宗幼林,是一个性格温和宽厚的人,性子很好,温文尔雅,虽然说是跟随着父亲管理上铺,早些年却也是在书院里面正儿八经读过书的,因而平日里也会有闲情逸趣写写画画,或者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吟诗作对。 这一次回家之后,起初的一小段时间里,他说身体抱恙,需要一个人静养,然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面,每天只让人把饭菜送进去,其他一律不见不理。 别说是他平日里交好的友人了,就连父母、妻儿也是一样,一律锁在门外头。 宗绍嗣的夫人觉得古怪,儿子对父母避而不见,连自己素来恩爱有加的娘子,还有稚嫩可爱的孩儿都不肯看上一眼,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莫不是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导致有了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让家人知道? 夫人将这个猜测偷偷与宗绍嗣说了,宗绍嗣也觉得十分有道理,心里不免更加担忧,怕宗幼林因为羞于启齿,所以讳疾忌医,本来还有得挽救的问题,最后因为耽误了医治变得无可救药,于是便找了县里面有名的郎中到家里来,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 没曾想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换来的却是宗幼林异常的排斥和大发雷霆。 他在家里人强行打开书房门之后,便暴跳如雷地抄起书房里所有的东西朝他们猛砸过去。 花瓶、砚台、镇纸,只要是他能拿到手里的,便猛劲儿朝门口砸过来,丝毫不顾忌会不会砸伤别人。 郎中虽然是奔着宗家出手大方,能给自己高昂的诊金,这才愿意亲自上门看诊的,但他也不愿意刚到手的诊金转手就给自己买了汤药治伤。 于是见到这样的情形,郎中毫不犹豫地退了诊金拂袖而去,宗绍嗣夫妇还有儿媳妇倒是还想坚持坚持,结果宗绍嗣的夫人被一本飞出来的厚厚书册砸中了脚,脚背当场就肿了老高。 儿媳妇也被一只笔丢中了额头,红肿一片。 宗绍嗣见状,也只好带着两个妇人赶紧避开,不去与正在发疯的宗幼林硬碰硬。 第七十五章 当年诡事 本以为闹过这一次之后,找个机会私下里再安慰安慰,劝一劝,说不定能够弄清楚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宗绍嗣也就没有顶着宗幼林的火气继续火上浇油,把妻子、儿媳分别劝回去,想着寻个恰当的时候,父子两个人私下里推心置腹一番。 结果才过了不到两日,家里便横生变故——年幼的婴孩儿和乳母一夜之间双双在家中死去。 一大早家里人迟迟不见乳母带着孩子去给祖父母问安,便差人过去看一看,是不是孩子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状况拖住了乳母。 被派过去查看的小丫鬟来到乳母和孩子住的院子里,敲了门也不见有人回应,便直接推门进去。 不进去还好,这一进去,毫无防备的小丫鬟一眼看到倒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乳母,还有乳母身子底下露出来的一只小小的脚丫,吓得两眼一黑,差一点当场就过去。 等着小丫鬟抖得好像筛糠一样的跌跌撞撞跑去报信儿,宗家二老,还有儿媳妇慌慌张张跑过去查看情况,一看屋子里的情形,儿媳妇两眼一黑,当场便栽倒在了地上。 报了官之后,县衙派了仵作过来查看情况,仵作在验尸之后,说乳母应该是死于胸痹,因为死得突然,怀里抱着的婴孩儿来不及放下,摔倒在地刚好被压在身下。 年幼的婴孩儿哪里承受得住一个大人的重量,于是被活活压死。 虽然是一桩人间惨剧,但却找不出什么不寻常的痕迹,只能说是不幸的意外。 官府那边得了仵作的回禀,便将此案作为一场意外了结掉了。 外人听说此事,都感到唏嘘,宗家在那一带的口碑很好,所以很多人都同情他们,纷纷上门探望,安慰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儿子和儿媳年纪尚轻,回头收拾好悲痛的心情,还能再孕育孩儿,那个早夭的婴孩儿就让他到极乐世界去吧。 宗绍嗣夫妇怀着失去金孙的沉痛心情,招呼这些上门来探望的邻居,等把邻居都送走了,还得找人宽慰遭受刺激的儿媳妇。 谁能想到,在遭遇到了这种横祸之后,宗家竟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虽然说老两口安排了婆子和丫鬟日夜守着儿媳妇,却还是出了岔子。 夜里,守夜的婆子估计是连着几日这么耗着,实在是太困了,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等她再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少夫人已经把自己吊死在了屋门口,人都已经凉了,一口气也没有留下。 不到半月的功夫,宗家就死了三口人,一时之间铜河县里沸沸扬扬,都是议论他们家到底是冲撞了什么,怎么会突然之间闹出这么多的人命来。 原本那些在孩子夭折后上门安慰他们的邻居友人,这会儿也有些心生忌讳,不敢轻易登门。 宗绍嗣夫妇也被这巨大的悲痛打击着,有些扛不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家人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不仅如此,就连家里的许多仆从也因为害怕,纷纷请求离开,哪怕被派去最偏远的庄子干活儿也可以。 宗绍嗣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已经有了去意的下人硬留下来也没有用,便把没有身契在自己手里的仆人都放了,有身契的想去庄子上什么的,也都一并放了出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人再见过宗家的人外出,原本阔气的大门,就只有两边挂着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看起来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 最初大家都觉得可能是一下子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本身就很悲痛,外面又有闲言碎语,不想露面也是无可厚非的,换成是谁估计也是一样。 但是过了很久,依旧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宗家的人出来露面,这就不免让一些原本与他们家关系亲厚的人担心起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找了一天跑去宗家,想要探望一下老朋友,聊表安慰,也确认一下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结果大门的门板都要拍碎了也叫不开,这些人担心得紧,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反而给自己惹下麻烦,只能跑去县衙去报官。 县令一听又是宗家的事情,只觉得头都有些大了,派了两个衙差跟着这几个人到宗家去,果然也是敲不开门。 任凭衙差用刀鞘把那门板撞得哐哐响,里面就是毫无反应。 最后两个人一个托着另一个的脚,帮他翻过墙头去,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群人这才一拥而入,到里面查看情况。 不看还好,一看到家里的情形,别说是那几个宗家的熟人,就连两个相比之下见多识广的衙差都差一点当场就呕吐出来。 宗家的大宅子里,前院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到了后院里面,赫然看到宗绍嗣和他的夫人两个高高吊在自己住的主屋的屋门口,估计时日不短了,那尸首颜色可怖,模样就好像被吹了气一样胀鼓鼓的,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再往后面走一走,宗家老太爷和老太君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都挂在了自己卧房的门框上。 除此之外,家里面原本留下来的那几个老仆人也是无一幸免,都同样是面目可怖的吊死在下人房中。 一大圈找下来,这家里竟然就只有一个活口,那就是宗幼林。 说他是活口又好像不太确切,严格说起来,被衙差们找到的时候,他只能算是“半个活口”——宗幼林依旧被关在书房里,门上没有挂锁,但是房门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封住了一样。 两个衙差又是撬又是踹,好不容易把那两扇门弄开,宗幼林倒是没有上吊,但是他被关在里面披头散,面黄肌瘦,看起来好像要被饿死了。 见到有人来,他也只是虚弱地睁眼看了看,就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过去,一副随时可能都会死的样子。 衙差也不知道会遇到这么棘手的局面,连忙让其中一个跟着一起进来,这会儿虽然被吓坏了倒也撑得住的宗家友人再去衙门报个信儿。 第七十六章 怨气深重 县令听到消息也是大为震惊,派了好些人浩浩荡荡赶到宗家大宅,将宗家几口人的尸首抬出来送去敛尸房,让仵作逐个查验。 这样一来,宗家的事情也就瞒不住了,不胫而走,在铜河县传得沸沸扬扬。 宗幼林因为身体虚弱,本来县令也是想要把他一并带出来,送去医馆医治调养的,毕竟宗家大宅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哪里还是人能呆的。 哪曾想这宗幼林明明已经很虚弱了,偏偏人又疯癫,一疯癫起来那一股子蛮劲儿就会大得离谱,任谁想要拉他走他也不走,还反而从书房里面踉跄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看到仵作正带着人往外抬尸首,那是他的父母,还有祖父母。 宗幼林愣了一下,呆呆看着那些尸首,片刻之后,忽然拍着巴掌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癫狂,笑声尖利,令人心惊。 谁也拉不住他,他那发了疯一样的模样又让人忍不住心生胆怯,不敢强行拖拽,最后县令也没法子,只能让他继续留在宗家大宅里面,叫人留了一些吃食给他。 毕竟疯起来力气这么大的人,只要有饭吃,大体也是死不掉的。 当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宗家几口人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县令吩咐衙差留了食物,又叫人守在大门和后门外面,便暂且由着宗幼林自己发疯,没有再去管他。 宗家几口人的尸首拉回去敛尸房,可让几个仵作吃了大苦头,那尸首挂在门框上时日已经不短,基本上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几个仵作哪怕烧了再多的白芷苍术,也还是顶不住那要命的腐臭气味,被臭吐了都是轻的,有的甚至被浓重的尸臭熏得直接病倒。 最后好不容易,验尸终于有了结论——宗绍嗣一家上下这么多口人,竟然都是上吊自缢而亡的,在他们的身上找不到什么伤痕,也验不出中毒的迹象。 可是为什么这一家子会齐刷刷选择吊死在门框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合理的定论。 这边是县衙里面县令一愁莫展,那边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沸沸扬扬,都说是宗幼林和娘子去岳丈家省亲归来的时候,冲撞到了什么,这才把邪祟给带回了家,让一家子上上下下都中了邪,这才会短短这么月余的功夫,好好的一大家子人,竟然就只剩下了宗幼林这么一个活口。 而这唯一的一个活口也是疯疯癫癫,窝在那个前前后后死了这么多人的宅子里面,整日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要么就是突然莫名狂笑,笑得那些守在外头的衙差都觉得心惊肉跳。 既然仵作已经得出了结论,宗家人的死找不到遭人毒手的痕迹,县令便命令下面的人将那四口人草草与之前死去的儿媳妇和孙儿埋在一处。 至于宗幼林,他没有行凶的嫌疑,原本守着他的那几个衙差就也都被撤了回来。 那几个衙差当然是乐不得赶紧离开,他们也是肉身凡胎,每天呆在那么一个阴气森森的宅院里头,守着一个像是中了邪一样的疯子,也同样是心里面直突突,只不过是碍于身份,强作镇定罢了。 在那之后,县令倒也叫人帮忙写书信联系过宗家在外州的族亲,问他们有没有人能过来接管一下宗幼林。 但是宗家搬到玉州铜河县年头也已经很久了,与族人往来本就不多,关系不够亲厚,再加上这样的状况,换成是谁,估计都不敢再去沾边。 于是写出去的书信都石沉大海,无人理会。 就这样,宗幼林就那样疯疯癫癫的一个人守着大宅子,有的时候有人从院墙外经过,还会听到他在里面哼唱小曲儿,或者自言自语的声音。 据说他就好像和什么人对话一样,哼唱的小曲儿也并不是玉州本地的,听起来陌生得很,这又平添了几分诡异,把路过听到的人吓得赶忙一路小跑离开宅子周围。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宗幼林似乎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些,又仿佛回到了过去神智清明的状态。 他走出家门,到外面去,但是那会儿宗家闹邪祟不吉利的传闻已经在铜河县里根深蒂固,长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头。 外面的人看到他,都好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离多远便急急忙忙躲开。 宗幼林对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过激的反应,只是木然,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将家中的商铺和庄子都低价卖掉了,说是要换了钱将妻儿父母的坟好好修缮一番,然后就去浪迹天涯,不想留在铜河县。 这倒也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毕竟遇到了这样的事,换成是谁也不会想继续留在铜河县了。 因为要价并不高,实在是划算得紧,总价段商铺很快就被转卖出去,庄子也顺利易主。 本来宗家大宅他也是想要卖掉的,无奈这凶宅的名号实在是过于响亮,再怎么自认为命硬的人,也不敢买这么一座宅院来住。 宅院卖不掉,宗幼林也没有强求,一个人悄无声息的住在里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忽然想起来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宗幼林,壮着胆子到宗家大宅的院墙外头去爬墙头张望,只见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宗幼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宗绍嗣夫妇等人的坟,也并没有修葺过,依旧是县令找人给他们落葬时候草草掩埋的小土包,前面立着潦草的石碑。 “打那之后,宗家就再也没有人了,好多人都猜,宗幼林可能也死在了外头,或者干脆就死在房子里了,只不过没有人敢再进去查看,所以就算一直烂成了一摊肉泥也不会被人发现。 前阵子我还听人说,有人赶路的时候为了抄个近道,路过了宗家那几口人的坟,你们猜怎么着?”童老板抱着自己的手臂,好像借此来给自己壮胆一样,神秘兮兮地对杜若和叶远舟说。 两个人摇摇头,表示猜不到。 童老板也并不是真指望他们两个猜出什么来,继续说道:“人家说,旁边的坟上面都长满了草,只有宗家几口人的坟头上,寸草不生! 你说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啊!” 第七十七章 吓死 杜若听后,一脸惊惧,没有说话。 童老板见状,也不觉得奇怪,赶忙劝她:“所以说啊,二位好奇那凶宅的事情,在我这里听我说一说,就当是听了个故事,便算了吧! 那宅子真的是凶得很,二位是万万去不得的呀! 哦,对了,我还忘了跟你们说,后续为什么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的人,能搬走就都搬走了,就是因为那宅子实在是太邪门儿。 我们原本住在周围的,因为害怕,晚上根本不敢随便出去,别说是出大门,就连院子里都是能不去便不去。 不怕二位笑话,我们那会儿啊,就是晚上想要方便,都是拿了马桶放在屋子里面,早晨起来之后,天亮了才敢拿到茅房去倒掉。 宁可这样,都不敢夜里头到院子里去。 不是我们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是有人夜里面从街上经过,路过那宗家大宅的院墙外头,结果竟然听见了院子里面似乎有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 那人也是胆子大,趴在墙头上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反而还听见了婴儿的啼哭,还有妇人嘤嘤哭泣的声音。 这可把那人给吓坏了,从墙头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回家里去,之后就结结实实病了一场!” “竟有此事!”杜若一脸惊讶,不过又很快补了一句,“不过会不会是听错了呢?人有耳拙的时候,那春天里头的猫儿,就喜欢夜里叫唤,那声音听着就好像婴孩儿哭泣一模一样,冷不防听到的确是怪吓人的!” “不!不不不!”童老板忙不迭摆摆手,“可不是春天里头闹猫!要真是几只猫崽子,那倒的确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是那宗家的宅子真不是这么回事儿! 就那个人听到人声之后,回去不是就吓病了么,这事儿就被传了出去,有人不信邪,正好喝了酒,酒壮怂人胆,就非得与人打赌,说自己敢到那凶宅里面去住一夜,若是第二天他好好的出来了,与他打赌的人便得给他一锭银子。 那天这人是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眼睁睁看着,把宗家后门给拨开了门闩大摇大摆走进去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害怕得紧,没敢跟着,都赶紧散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宗家大宅门外守着,等那醉鬼出来,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众人还道是那醉鬼夜里害怕得不行,偷偷跑回家里去了,又去家里面寻人。 结果家里也找不到他,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趁着白天,一群人战战兢兢进了宗家大宅,结果发现那个醉鬼就死在院子里头。 死的时候,那人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面目狰狞,看着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给吓死了一样! 打那之后,宗家大宅就再也没有人敢冒险进去,左邻右舍也心里面怕得紧,纷纷都搬走了。 我们家算是搬得比较晚,现在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觉得后怕呢! 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去冒这个险!” “童老板说的那个醉鬼,后来可经过了衙门的验看?”叶远舟问。 童老板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那自然是验看过的,说不是被人杀了,就是吓死的。” “这么看来,这凶宅我们还真就不能去了!”杜若听罢,略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叶远舟也附和着她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要是你们在我这儿打听了半天,然后跑去凶宅,真出了什么事,那我这心里头也过意不去!”童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便热情地招呼两个人,留他们在家里用饭,又陪着笑请杜若帮他题一幅字。 杜若虽说哭笑不得,倒也没有驳童老板的面子,两个人在童家呆到了用过午饭又喝了茶,这才继续启程。 当然了,对于童老板而言,这两位贵客是准备回去端山了,而实际上杜若他们则是继续往铜河县县城赶去,掐着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去,找了一家食肆用饭。 “叶兄,你可相信那宗家几个人的坟头上寸草不生,是因为怨气深重造成的?”饭吃得差不多了,肚子没有那么饿,杜若开口问叶远舟。 叶远舟笑了笑:“叶某不才,倒也曾经阵前杀敌。 被我砍下来的敌军首级可是在那没过脚踝的深草里滚出好远。 若说怨气,一个区区民宅,还能够打得过两军厮杀的阵前么? 若真是如此,但凡交战过的地方,都应该是寸草不生,一片黄沙!” 杜若点点头:“叶兄所言极是!我看不如今晚先找个地方好生歇息,明日我们也领略一下铜河县的风光和民情。 等到过几日修整好了,再去见识见识这大宅到底有多厉害?” “如此甚好。”叶远舟也正有此意,两人不谋而合。 吃过饭,几个人便在县里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叶远舟和杜若各住一间房,叶龙叶虎再加上杜直三个人住一间。 晚上临要各自回房休息的时候,杜若把杜直叫了过去,嘀嘀咕咕一番叮嘱之后,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装着碎银和铜钱的小钱袋塞给他。 杜直眉开眼笑,仔仔细细把钱袋收好,蹦蹦跶跶地回房间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直就没了踪影,吃早饭的时候也没回来。 叶龙说这孩子早上他们两个刚起来就换了衣服出门去,他们兄弟俩还以为他是要去伺候杜若,没想到竟是走了。 叶远舟看向杜若,见杜若只是笑眯眯地专心喝粥,便也没有再过问此事,四个人吃过早饭便出门去,也不做什么正经事,就是在县城里四处游玩,这里看看,那里逛逛。 到了第三天,依旧如此,小杜直早出晚归,白天根本找不到踪影,而杜若和叶远舟依旧是把铜河县的各种铺子都逛了个遍,甭管是卖布料绸缎的,还是书肆,又或者是点心铺子或者古玩玉器。 就连典当行,他们两个都饶有兴致地进去看过,仿佛这铜河县里就没有他们不感兴趣的地方似的。 第七十八章 杜直的消息 叶龙和叶虎两兄弟并不明白自家二少爷与这位杜司马的葫芦里头到底是卖了什么药,不过他们两个跟在叶远舟身边多年,倒也养成了一种默契。 那就是——不懂没关系,照着主家的意思去做就准没错! 兄弟二人自认为自己的主家是个有脑袋有智慧的聪明人,比一般的习武之人都要更聪明许多,所以听他的安排准没错! 至于杜直这小子最近这些天一直早出晚归到底在忙什么,叶龙叶虎搞不清楚,不过那是人家杜若家的小厮,听自己主子的吩咐就是了,也不是他们应该多嘴的。 就这样一转眼就过了三四日,到了第四天的晚上,叶远舟和杜若把叶龙叶虎还有杜直都叫到了叶远舟的房间里,关上了房门。 “这几日下来,咱们也算是把铜河县给转了个遍,大体上也了解到了一些事情。”叶远舟一边对其他人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摊开来推到杜若面前,“这是之前早咱们一步的探子昨日在集市上交给我的,你看一看。” 杜若接过纸条,有些错愕,她昨日与叶远舟一同在外面四处转悠,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人同叶远舟有过接触。 纸条上的字迹略显潦草,不过倒也不难认出来,杜若迅速看过之后,重新将其折起来,对叶远舟点点头:“这上面的内容倒是和咱们这几天了解到的相差无几。 宗家在铜河县的商铺在当初宗家刚刚出事那会儿被宗幼林低价草草卖掉,接手的人都是与宗家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易主之后各个商铺的经营状况一切正常,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宗家的宅子那边虽然闹得凶,商铺这头却没有听说什么问题,慢慢的这边的百姓也就忘却了这其中原本的关联。 待到宗家除了凶宅始终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传出来之前,那些被转手卖与他人的铺子经营开始恢复了正常,生意逐渐兴隆起来之后,又被以高价再一次转卖掉。” 守在一旁的杜直这会儿听了杜若的话,显得有些跃跃欲试,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都快要憋不住了。 杜若看他那副模样就已经快要笑了出来,自己把话说完之后,见叶远舟也注意到了自己这个小厮的举动,便对他点点头:“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说便是了!” “小姐,您方才说的那些倒卖商铺的人,我这几日在街头巷尾也打听到了许多的传言!”杜直一看杜若开口了,忙不迭说道,“我听县里面的那些人说啊,当初那些低价把铺子从宗幼林手里头买出去的人,就是吃准了他当时已经疯疯癫癫,脑子不灵光了,故意坑他。 所以后来宗幼林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体是死掉了之后,那些赚着没良心钱的黑心商人又高价卖掉了宗家的铺子,这个举动把宗家的怨鬼给激怒了。 之后那几个原本低价把铺子盘过去的人,接二连三就都暴毙,全部都是横死,没有一个得了善终的。 他们都说啊,那宗家的冤魂见不得自家已经家破人亡这么惨了,竟然还有人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所以才会找那几个人索命的。 有人说看到那几个人死前都曾经出现在宗家的凶宅附近,他们还说,那会儿凶宅都已经是名声在外的了,正常好人家谁没事儿往那附近转悠啊,躲都躲不过来呢! 那几个人居然能跑到荒宅附近去活动,摆明了是被迷了心窍,估计是迷迷糊糊、稀里糊涂就去了,被恶鬼勾着魂儿,想不往那走都不成!” “有人看见?看见的人是谁?身份你搞清楚了么?”杜若问。 杜直有些讪讪地摇了摇头:“小姐,这事儿我还真打听了,可是那些人别看一开始的时候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样,细细一打听,那口风立刻就变了! 从听友人讲述,变成了友人的友人似乎可能大概见到过,我一盘算,那不就是道听途说,根本也没个来处么!” “所有当初低价接受宗家商铺的人,都暴毙了?”这件事情叶远舟的暗探并没有在纸条里面提及,所以现在听到杜直说,他也觉得挺惊讶。 杜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所有的,都暴毙了!一共五个人,一个都没跑得掉!” “这事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叶远舟有些惊讶地看着杜直,满是好奇地问他。 一旁的叶龙和叶虎也是一样的表情。 他们有些疑惑,暗探都还没有打听清楚的事情,为什么杜司马的这个小厮却能够如此笃定。 杜直平时跟在杜若身边,自家小姐性子随和,不拘小节,所以他对主家忠诚,却没有那么明显的敬畏感。 原本对叶远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不过日子久了,发现这位都尉大人在自家小姐面前和气得很,他身边的那两个护卫也是看着好像怒目金刚一样,实际上倒也一点不凶恶,于是便也悄然放松下来。 这会儿被叶远舟问到头上,他也不打怵,笑嘻嘻答道:“这事儿是我在县里面最热闹的那个茶楼里,从那里头最炙手可热的说书先生嘴里问出来的!”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叶远舟更加诧异了。 “是啊!都尉大人您不晓得么?”杜直点点头,“每个地方都一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是出了名的包打听,街头巷尾,各家各户的轶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越是厉害的说书先生,就越是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各家秘辛掌握得多! 所以人家都说,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那些说书先生,虽然他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呀! 说书先生就是嘴碎的小人!得罪了他们,他们会把你家里头压箱底的破事儿都给挖出来,然后编排成故事,天天坐在茶楼里讲。 听得人久而久之都听得出来说的是谁,但是姓甚名谁又都对不上,饶是把你气得一肚子火气,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七十九章 老仆 叶远舟被杜直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还蛮有道理的。 他作为一个将门之后,从小便被父亲要求做人正直坦荡,要有君子的言行和心胸,再加上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读书习武,就是被父亲丢去山高水远的地方历练,与那种市井小角色打交道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 这会儿被杜直这小孩儿上了一课,惊讶之余,心里也觉得有趣得紧。 “那说书先生对凶宅相关的事情竟然这般毫无顾忌?就公然在茶楼里面大讲特讲?”于是,叶远舟开口对杜直刨根问底起来,看看这小子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杜直咧嘴一笑:“都尉大人您这不就说笑了么!这种事情他便是肯说,那茶楼里的茶客也得敢听才算啊! 我啊,是一开始发现这说书先生话里话外提到了一点跟那有关的事儿,就在茶楼呆着没走,趁着茶客少的时候,跑过去与他搭讪。 起初他并不理我,我就给他添了点茶水钱,他就愿意理睬我了。 我就跟他搭讪,但是这个搭讪又不能是随便搭讪,这种事,别人都不敢说,你问他,他也大概会浮皮潦草的应付了事,不会与我深说。 所以,我就偏不信他,我不问,就专门跟他抬杠,他说什么我都觉得他是胡扯瞎掰,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儿! 我越抬杠,他就越急着想证明自己说的话有理有据,没有一句是虚的,就这么一来二去,不用我追着屁股后面问,他自己就急不可耐地把事情都抖给我了!” 杜直年纪小,有心机但是没城府,对于自己这一套行得通的小把戏,他可是相当自得,说完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看向杜若,等着自家小姐夸自己机灵会办事。 杜若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却并不立刻就成全他,而是继续问:“那你这么套了半天的话,可有套出来,那些人暴毙而亡,究竟是死在了凶宅里面,还是死在了凶宅外面?” 这问题可没有把杜直给问住,他立刻就回答说:“这事儿我还真打听到了!那些人啊,都是去过了凶宅,但是过了一两天之后,才又突然之间就暴毙死了的,有的是在自己家里面,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躺下就寝,第二天一早家里人一看,人都僵了,七窍流血,死状恐怖。 也有是在外面跟人喝酒,刚开始还好好的,喝着喝着忽然就脸色一变,一口血喷了出来,人直接就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顺着椅子滑到地上去,等把人再给捞起来,伸手一摸,鼻息都没了。 寻常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死法儿,都被吓得没个好歹的,后来说起来才逐渐对上了,这几个人互相之间认识,差前差后去过那个凶宅。 所以打那之后,虽然敢公开议论这件事的人不算多,但是别说是进去那凶宅里头,就算是在周围走一走,这铜河县的人都吓得不行,根本不敢!” “那当初宗家大宅的那些仆从呢?在被驱赶离开了之后,有没有相继暴毙?”杜若又问。 杜直摇摇头:“那倒是没有,这事儿我还真特意打听了一圈,发现当年在宗家伺候的那些下人,就算离开了宗家之后,到现在除了有一个人上山追兔子的时候掉到了土坑里头,摔断了腿之外,一个出事的都没有! 哦,对了,宗家还有一个老仆人,岁数一大把了,估计是跟着宗家年头多,对主家的恩情念念不忘,他就不信邪,觉得宗家没有恶人,即便是死了,也一定在天有灵,那魂魄还守着凶宅里面不肯离开。 所以每到什么忌日啊,逢年过节的时候啊,他都会跑去凶宅门口摆供品,点香烛。 后来因为周围的人害怕,就骂他,驱赶他,他就不敢在正门摆了,偷偷去后门的门口摆,每次摆了贡品点了香烛还要念念有词,希望主家的冤魂能够早点看开,放下这世间的恩怨,早入轮回,别再被困在宅子里面受苦。 结果您猜怎么着? 就这个老仆每次摆放完了供品,转天再过来收拾的时候,就会发现蜡烛燃光了,那些供品瓜果都没有了! 所以那老仆更加坚信主家的冤魂还守着大宅,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做法!” “老仆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家主子显灵的?从最开始就一直如此么?”叶远舟听到这里,也大体有了猜测,开口问杜直。 杜直摆摆手:“这事儿您算是问着了!我还真特意去打听了一番! 据说啊,头宗家出事那两年,那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家主显灵那一说儿的! 那老仆摆了供品,第二天去收的时候,除非被野狗叼了,否则就是原封不动,毕竟宗家的宅子不吉利,这事儿整个铜河县哪有人不知,哪有人不晓! 一直到了宗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之后过了两年的功夫,第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老仆才发现家主显灵了! 他是到处嚷嚷家主显灵的事儿,但是旁人好像都不太信他,因为觉得他一把年纪了,糊里糊涂的,说的那些话也神神叨叨,保不齐是不是受了刺激太深。 所以就一直都是老仆人自说自话,旁人听了也没人放在心上,权当是乐子,胆儿大混不吝的,私下里拿来说笑一番,胆子小的根本提都不愿意提。 久而久之,这事儿也就没有什么人在意了!” 叶龙和叶虎在一旁听得饶有兴味,感觉有趣得紧,一个劲儿打量着杜直,杜直本来回杜若和叶远舟的话还挺游刃有余、轻松自如的,这会儿硬生生被这两个彪形大汉盯得心里直发毛。 “叶大哥,叶二哥,”他之前跟龙虎两兄弟混熟了,倒也不是真的怕他们俩,而是被他们俩这种以前没有过的神态给吓着了,“你们干嘛那么打量我啊? 我被你俩盯着瞧,这心里头怎么一阵一阵的发毛!” 叶虎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往杜直的小脑袋瓜后头拍了拍:“你发什么毛!难不成害怕我们兄弟俩把你架在锅上蒸熟了吃吗?” 第八十章 好苗子 “你别逗他了!”一看小杜直的脸色都变了,叶龙有些哭笑不得地训了弟弟一句,然后对叶远舟抱拳道,“爷,我觉得杜直这孩子头脑机灵,又懂得变通,知道如何揣摩别人的心思,不显山不露水之间便把想要打探的东西都给问了出来,着实是个做探子的好苗子! 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孩子交给我们兄弟两个,就当我们两个收个小徒弟。 您也知道,我们二人小的时候,那本来也是大将军想要往探子那条路上培养的,结果无奈到了十二三岁以后,这身量就拦不住得长,只好改了主意。 现在我们兄弟俩也算是空有一身做探子的好底子,没个人能传出去,也觉得怪可惜的。” “这事儿你们同我说,我也只能说同意你们收徒弟,至于小徒弟肯不肯让你们收,一来杜直是杜司马身边的人,你们得问杜司马的意思,二来也得看看杜直本人什么意思。”叶远舟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他方才也觉得杜直这孩子脑瓜儿着实机灵,是个好苗子,但是跟在杜若身边做个小厮,虽然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却胜在安稳太平。 做下人的最重要就是遇到一个好的主家,而杜家无论是杜仲还是杜若,很显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家,宅心仁厚,在他们身边做仆从是有福气的。 而探子虽然有机会一朝立功,但这毕竟是个有风险的苦差事,杜若舍不舍得,杜直自己愿不愿意,这都不好说。 杜直一听这话,两只眼睛都冒出光来了,若不是顾忌着杜若这个主家在旁边坐着,恨不能自己当场就点头表示愿意。 杜若看他那模样就猜出了他的心思,故意沉吟片刻才开口:“再怎么说,杜直也是我身边的小厮……” 叶龙和叶虎听了这话,心里面大概有了一个猜想,虽然遗憾,却也只能选择接受杜若的决定。 杜直有些失望地看着杜若,可怜巴巴的。 杜若继续说:“我一个女子,如今这个年纪,说来说去还是把杜曲带在身边伺候比较方便,走到哪里带个小厮也不太合适。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麻烦两位叶护卫,帮我好好调教调教我这顽劣泼猴儿吧!” 杜直本来已经有些失望,一听这话,乐得一个高儿就蹦了起来。 叶龙叶虎也很开心,两个人虽然觉得跟在叶远舟身边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作护卫还能跟着主家一起沙场擒敌,十分畅快,但是原本那一身童子功没有机会传授他人,始终觉得很遗憾。 这回遇到杜直这么一个好苗子,又得了两边主家的赞同,他们两个也算是心愿达成了。 “你小子以后可得勤快点,跟我们学功夫,可不是什么舒坦的事儿!”叶虎瓮声瓮气地拍了拍杜直的后背,把他单薄的小身板儿拍得晃了两晃。 叶龙比他温和一些,也怕吓到这个送上门的小徒弟,连忙说:“入门功夫自然是要吃些辛苦的,但是只要你肯下功夫好好练,以后必成大器!” “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苦不叫累!跟着两个师父好好练!”杜直回答得也是相当爽快。 叶龙叶虎两兄弟收徒的事情就算是说妥了,杜若又把话题拉回到方才关于凶宅的事情上来:“叶兄,这一次圣上吩咐我们两个过来查凶宅,你我二人之前对于圣意也算是有过一番揣测。 只不过时至今日,在打听到此间种种之后,我现在反而生出了一些疑惑。” “此话怎讲?”叶远舟问杜若。 “在来之前,我曾经设想过这个能够让圣上都被惊动的凶宅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害得一方百姓不得安宁,民不聊生,滋生出了许多邪异之徒。 圣上可能是担心有人借着装神弄鬼在玉州图谋不轨,意图趁机起势作乱。 在掌握到这边的情形之后,不难看的出来,这宗家大宅闹鬼的事情虽然说是听着果然透着几分诡异,一大家子短短时日之内离奇死亡,之后又导致了多人因此丧命。 可是仔细梳理一番不难发现,这整件事里面丢掉性命的,除了宗家的自家人之外,就是趁着宗家家破人亡,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宗幼林,想要趁机侵吞宗家财产,低买高卖敛取高额钱财的那几个奸商。 前前后后死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是与宗家毫无瓜葛的人。” 叶远舟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确实如此,按理说,这件事情虽然说在玉州也算是有些影响,但是远远达不到搅得民怨四起、民不聊生的程度。 基本上除了当初占过宗家便宜的人之外,就没有人受到伤害,就连原本的家中一众仆从都不例外…… 这样的一桩案子,有没有查下去的必要都是两说,便是要查,也不值当圣上如此重视,私下里命你我特意过来一遭。” “我也很好奇,圣上是如何知道这事的。”杜若点点头。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面多少都带着几分猜测,只不过眼下所有的猜测都很缥缈,他们也不敢妄下结论。 “所以明日要不要去那凶宅走一遭?”叶远舟问。 杜若摇头:“本来我也觉着时机成熟,差不多可以有所行动了,但是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此事仍是不急,我倒觉得先去见一见那宗家的老仆,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吧!”叶远舟从善如流,答应得十分痛快。 就这样,他们又在客栈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来用过早饭之后,便依照着杜直之前打探到的地址找过去,在城郊一处破落小院子里找到了那个年事已高的宗家老仆。 这宗家老仆已经有接近八旬,瘦骨嶙峋,一头稀稀拉拉的白发用布巾裹着,脸上更是千沟万壑,一双眼睛眼珠子浑浊,看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眼睛雾蒙蒙的,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 第八十一章 一人一鬼 老仆年事已高,这座小院子原本也是宗家的,估计是破破烂烂不值钱,所以当初并没有被转手卖掉,宗家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他作为宗家的老仆人,便带着妻儿暂时住在这里,一来算是离开凶宅之后有个落脚容身的地方,二来也算是帮主家守着最后的一点家产。 起初那老仆并不理人,只是一个人一把小木凳坐在树荫底下,手指在一旁的地上划拉着什么,嘴里面似乎还在念念有词。 他的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与他住在一处,见有人上门来寻自己爹爹,有些惊讶,再一听说是为了询问宗家那个大宅的事情,便忙不迭摆手。 “我劝二位还是别问了!不过就是耽误您二位的功夫罢了!”老仆的儿子见杜若和叶远舟气度不凡,身上的衣服也都不是寻常粗糙的料子,猜也猜到这两个人肯定不是寻常白丁,所以倒也还算客气,“我爹他岁数大了,脑袋也不怎么灵光,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嘴里头说的尽是些疯话。” 杜若笑了笑,不大在意地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来,塞到老仆儿子的手中:“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铜河县也不熟,还得麻烦你帮忙去买点吃食酒菜,算是我们来看望老人的一点小小心意。” 老仆儿子倒是个通透的人,一听杜若这个意思,也知道他们是非得跟自己爹爹打听事情不可了,反正自己老爹疯疯癫癫,满嘴也没一句正经话。 再加上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这一把碎银置办一桌好酒好菜,不光能招待客人,全家跟着打打牙祭,过后还能剩下一些,用来补贴之后的日子。 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千恩万谢的接过银子,立刻就离开了小院,出去采买吃食了。 儿子走了,老仆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依旧坐在树荫底下絮絮叨叨,念念有词。 叶远舟从一旁拉了两把小木头凳子,放在老仆面前,和杜若一起坐下来,老仆似乎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停下了自言自语,扭头朝两个人看过来。 他两只眼睛浑浊不堪,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清对面的人是谁,但又似乎能够感觉得到,对面的是两个陌生人,与自己并不相识。 “你们是干嘛的?找谁?”他声音嘶哑地开口问。 “老人家,我们今日过来看望你,是想要和你聊一聊你主家宗家的事情!”杜若对他和和气气地开口说,怕他耳背 ,还特意把声调提高了几度,“听说你经常会去宗家老宅祭拜宗家一家人的冤魂? 能和我们说说这些事么?” 老仆似乎有些惊讶,他眯了眯眼睛,试图把面前的人看得更仔细一点:“你们是哪里来的毛孩子?又想要打听我主家的事情取乐? 去去去!到外头玩儿去!休要在这里拿我寻开心!”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冲他们挥了挥,就好像是在轰赶顽皮的孩童一样。 杜若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老仆的眼疾已经很重,看面前的人和物都只能看到一个囫囵个儿,根本看不真切,于是心里也有了底。 “老人家,我们可不是来找你寻开心的!”她示意叶远舟端坐不要动,自己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兮兮地对老仆说,“实不相瞒,我今日是随我师父下山,专程为了宗家凶宅的事情来的!” 老仆一愣,虽然他看不清面前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却也能朦朦胧胧看到其中一个坐在那里,姿态挺拔,颇有点傲然于世的味道。 再加上开口同自己说话的这一个,嘴里说着什么“师父”、“下山”,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听得懂的。 “你……你们是要干什么?”他有些戒备地皱眉问。 “老人家,我师祖他老人家夜观天象,发现玉州这边隐隐有一股冤气直冲云霄,萦绕不散,觉得这边应该是有什么冤情,于是便让我师父带着我一道过来查看情况。 我们到了玉州之后,也是辗转打听,一路查探,好不容易才找到这边来。 老人家,既然你是知情人,应该也不想要让冤魂一直在人家受苦的,对不对? 不如把你知道的事情说与我们听,看看我师父有没有能耐超度他们入轮回?” 像是为了配合杜若的话一样,叶远舟坐得更加笔挺,在他身后的叶龙叶虎也摆出了一副护法金刚一样的架势。 老仆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心里面莫名的对杜若的话也又笃信了几分。 他浑浊的老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来,顺着眼角千沟万壑般的皱纹向周围漫开。 “我的主家死得冤啊!终于有人愿意帮他们做点什么了!这真是老天爷开了眼了啊!”老仆哽咽着感叹,“宗家上上下下,都是大善人! 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不管是对自己家的仆从还是对外面的伙计,都很宽厚,做生意也是诚信勤恳,从来没有过任何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们一家人死得那么冤,死得那么惨,实在是天理不容啊!哪能好人落不得一个人好报呢!” “老人家,你不要急,咱们慢慢说!我们就是专程为了这件事,千山万水赶过来,就一定会处理好的!”杜若安抚他,“只是这件事外面道听途说传得厉害,我们却根本就打听不出任何头绪。 希望老人家能够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们说一说,也让我们能够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仆连忙抹抹脸上的泪,“这事儿我也憋心里好久了! 莫要说旁人,就是我那儿子,我同他讲起那些事来,他也只当我是老头子疯疯癫癫,说胡话呢,根本都不肯信! 今日你们愿意听我说,愿意替我主家超度升天,那我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当年我们家少爷与少夫人一同出门,到少夫人娘家去拜寿省亲,走的时候是好端端的两个人,结果迟迟未归,等再回来的时候,那就不是两个人了! 那分明是一个人和一个恶鬼!” 第八十二章 狐妖 “此话怎讲?什么叫一个人和一个恶鬼?”杜若问。 “那恶鬼幻化成了我家少爷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就是为了要祸害宗家的! 我也不知道少爷和少夫人回来的路上到底是冲撞了什么,有什么遭遇,但是我敢肯定,跟少夫人一同回家来的那一个,就绝对不可能是我家少爷!”老仆说得言之凿凿,十分笃定。 “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天赋异禀,或者通晓玄学数术?”杜若故作好奇地问。 老仆摆摆手:“我若是真的通晓那些,便是拼了自己这一身老骨头,也一定得跟那恶鬼斗到底,不能让他把我主家满门都给害死了啊! 还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宗家的人一个一个被害死! 我从年幼时便在宗家做活,大少爷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便在他院子里面,说一句逾举的话,那也是被我看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孩子! 大少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对我来说都别提多熟悉了,根本就不可能认错! 所以我很确定,跟少夫人一起回来的那一个根本就不是我们宗家的大少爷,就是恶鬼变化出来的!” 老仆咬着牙,好像是想要把那恶鬼都给咬碎嚼烂似的:“这世上无奇不有,要说是有两个人的脸生的一模一样,这我倒是也信。 可是脸可以生得一模一样,那眼神还有姿态却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 尤其是那个恶鬼进门之后,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我们听说,宗幼林在省亲归来的路上,遇到了山洪和难民起乱子,遭遇了一些惊险,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杜若引着老仆继续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致了他在性情上与先前有所改观?”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老仆毫不犹豫就否定了杜若的这个说法,“我们大少爷小的时候,曾经生过一次重病,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 病好了之后,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是两条腿一直不太好使,没有办法走路,当时看过好些个郎中,都不知道该怎么医治,甚至有一个郎中直接就说,我们家大少爷的腿就算是废了,以后就要做一辈子的跛子。 当时只有一个郎中说这病没办法拿药去医,就得碰运气,每天坚持锻炼走路,摔摔打打,兴许就能够好起来,兴许也就还是毫无起色,肯不肯试一试都是自己的事儿,谁也不能保证什么。 就算是这样,大少爷还是咬着牙坚持锻炼走路,浑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没放弃过。 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个月,也没见有什么起色,所有人都觉得估计大少爷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老爷当时甚至已经找人给大少爷打造四轮车,想着日后买两个健壮的家丁回来,负责帮少爷推四轮车。 没想到少爷却一点都不认命,坚持继续练习,没想到后来还真就好起来了!” 老仆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经过这么多波折,大少爷的性情都是温和如初,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不堪一击,稍微受到一点什么挫折就会一蹶不振、性情大变的人! 更加不会因为死里逃生,就变得那么……那么……” 看老仆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而犯难,杜若试探着问:“阴鸷?” “对对对!就是那种看你一眼你都心里头直发毛的感觉!”老仆连连点头,他自己虽然目不识丁,但是一直在宗幼林的院子里面干活儿,经常听宗幼林讲话念书,有一些词儿说不上来,倒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快,他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可以佐证自己说法的事情:“哦,还有!那恶鬼虽然说变成了少爷的模样,骗过了其他人,却骗不过我! 我小的时候,我娘就给我讲过,地府里的恶鬼因为作恶多端,要被泡在那滚烫的硫黄水里头煮,煮上几百年,什么时候把浑身的戾气都煮消散了,才能入轮回。 所以那恶鬼身上都带着一股子臭气! 那个幻化成大少爷模样的恶鬼便是如此! 当时家里还有一个新买回来没多久的小厮,半大孩子,他也闻到了,但是他说那是狐狸臭,还说大少爷不是恶鬼幻化出来的,是狐妖变的! 他跟我们说,他看到过大少爷把艾叶之类的东西偷偷摸摸拿去塞在衣服里,夹在胳肢窝底下,想要把身上的臭气给藏起来! 那孩子当时害怕极了,跟我们说的时候都快哭出来。 他说他老家那边有个传闻,说是狐妖幻化成人形来,迷惑旁人,然后趁其不备,掏了那人的心肝来吃,吃完之后还要穿上那人的皮,变成那个人的模样,再继续去骗他身边的其他人! 这孩子说得言之凿凿,当时家里头好多下人被他说得都觉得心里面发毛,私下里没少犯嘀咕。” “那小厮后来去了哪里?”杜若赶忙问。 “不见了。”老仆摇摇头,“不知道去了哪儿,谁也找不到他。 有的人说啊,不知道是不是被狐妖给害了,也有人说是这小孩儿才被买来日子还短,心思本来就不安定,估计是趁着家里头办丧事儿乱糟糟的时候就因为害怕,自己跑掉了。” “趁着家里办丧事乱糟糟的时候?”杜若微微皱了皱眉,“所以这小厮不见踪影是在宗家什么人死了之后?” “是乳母和孙少爷死的时候,突然之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会儿功夫,家里面一片哀痛,那恶鬼变的大少爷成日里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见人,少夫人痛失孩儿也是悲痛得要死要活,老爷和夫人一边要操办丧事,一边还得瞒着老太爷和老太君,怕他们两个年事已高,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谁也顾不上去注意那么一个小厮。 等丧事办完了,底下的人想起来找他做事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不见了。 反正打那之后,就再也没人瞧见过那孩子,也不知道是真出了什么事,还是走得匆忙,他那几件破衣裳都没有带走。” 请假一天 天气骤热,中暑了,难受……请假一天。 《大殷女司马》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殷女司马》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八十三章 画皮 杜若听他这么一说,这会儿心里面已经大概有了个猜测,但她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的猜测说给这老仆听的打算。 “那宅子怨气深重,不知道最近这两年有没有闹出什么人命来?”她开口问。 老仆立马便摇了摇头,连回想一下都不需要,十分笃定地回答道:“绝对没有!你们是高人,我不敢和你们打诳语,早先确实是有几个当初趁宗家出事低买高卖瓜分了宗家家产的那么几个泼皮,听说是去过宗家大宅之后便莫名其妙死掉了。 可是那也是天道好轮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他们趁乱作祟欺负好人家,所以把他们给收了! 他们还只是传闻去过宗家大宅,到底去没去过,我看也都是一个传一个,都说得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但到底怎么回事,谁又都说不清楚。 我经常到老宅门外去悼念主家,你们瞧我有没有暴毙?这不是活的好好的么! 那些人就喜欢说一些有的没的,之前还有人说什么宗家大宅下面埋着金银,那也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可是那都是无稽之谈,我在宗家做了一辈子的事,宗家到底有没有藏什么金银,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幸亏他们都只敢私下里胡乱议论,没有人有那狗胆跑去宗家大宅挖金银财宝,否则谁要是敢乱动我主家的老宅院,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第一个不愿意!一定跟他们拼了! 我现在啊,倒是不担心有人会听风就是雨,惦记着宗家老宅里面所谓的什么金银财宝,反正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靠近那宅院。 原本我最担忧的便是我自己年岁实在是有些大了,也不知道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真有一天我也去了地府,我那苦命的主家还冤魂不散守着老宅,经年累月连个去给他们烧香供奉和祭拜的,那该多可怜! 不过现在好了!有你们几位高人到这边来,愿意帮一帮我那苦命的主家老少那么多口人! 我这就算是立刻就倒地上死了,都能闭得上眼睛了!” “你这般忠心,心心念念都是在追忆旧主的好,相信宗家人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保佑你的!”杜若先是安抚了老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这样去给他们供奉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对他们如此惦念,会让宗家人的魂灵在人世间还留有牵挂,更加怨气不散,不肯入轮回了! 所以这回我们既然来到这里,便一定妥善解决此事,在我师父做法超度宗家冤魂的这段时间里,你一定不许靠近那宅子半步! 以后能不去祭拜也尽量不要去祭拜!让冤魂留恋人间对他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可清楚?” 老仆听得一愣一愣的,被杜若这样有鼻子有眼,同时又底气十足的一番说辞彻底唬住,忙不迭点头称是。 “原来是我糊涂……还当是为了主家好,没想到却拖累了他们入轮回!”老仆抹着眼泪,“高人既然这么说了,那以后我定然不敢再去添乱! 若是能助我主家早入轮回,下辈子托生个有福气的好人家,多享享福,我愿意每天分享祷告,替他们积德祈福!” 杜若扭头看向叶远舟,好像是在向师父请示。 叶远舟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师父说如此甚好,那以后便这样吧!”杜若怕老仆说话不算话,又吓唬他一句,“所以咱们今日可是说妥了,日后你可万万不能再到那老宅外面去走动! 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致宗家人与人间牵绊太深,没有办法超脱,那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老仆一听这话,连连点头,无比诚恳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去打扰高人做法超度亡魂,以后都不会再去老宅外头祭拜,只在家里焚香祷告便是了。 估计是觉得自己主家的亡魂终于能够得以解脱,老仆的情绪也高涨了许多,似乎得到了安慰。 等老仆的儿子回来,杜若和叶远舟等人便起身告辞,并没有打算在这户贫寒的人家吃那一顿饭。 老仆儿子也没想到这贵客给了自己银子之后,竟然连顿饭都不吃,让自己去买的鱼肉酒菜也都是留给他们自己家打牙祭的,也是激动得不行,连声称他们是活菩萨,恭恭敬敬把几个人送出了家门。 从老仆家里出来,几个人就直接回了客栈,客栈的厨子水平着实一般般,不过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寻找美食解馋,随便吃口东西,能够填饱肚子,就直接上楼回到房间里面去。 从老仆家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茶店的时候,杜若让杜直买了一点本地的好茶回来,这会儿他们泡了一壶热茶,坐在桌边,聊起了方才听到的那些事情。 “事到如今,这件事倒是反而不那么神秘了,能够梳理出一个前因后果。”杜若用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感受着从那粗瓷传到手指尖的热度,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宗家当初一连串的惨剧,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祸,是有人惦记上了他们的家产了!” 叶远舟知道杜若和自己一样,同样不相信鬼神之说,所以老仆言之凿凿的“恶鬼”,他们自然是都不相信的:“很显然,宗家的小两口回娘家拜寿省亲回程的路上,应该是被人找到机会下了手。 那老仆说的也对也不对,从外面回到家去,性情大变的那个人的确不太可能是宗幼林本人,但也绝不是什么恶鬼或者狐妖,十有八九是个‘画皮’罢了。” 杜若听着他说的话,若有所思,扭头看向一旁候着的杜直:“之前我倒是忘记了问,这个宗家的儿媳妇娘家为什么在那么远的地方? 听说过远嫁的,但是如此山高水远的嫁到玉州来,听起来倒也稀奇! 两个人回去娘家省亲的一路上,需要经历那么多的辗转周折,让人忍不住好奇,这两家人到底是如何相识,又如何决定要缔结婚约的?” 第八十四章 人皮面具 她的这个问题并没有难住杜直,杜直咧嘴一笑:“小姐,这事儿我也打听过了!之前您没问我,我还当不重要,就也没跟您主动提起来! 那宗家少夫人跟少爷宗幼林两个人是指腹为婚的!据说宗家老爷举家搬来玉州铜河县落脚安家之前,与少夫人娘家确是有些交情的。 当初少夫人的爹爹便是觉得宗家宅心仁厚,是个可以托付的好人家,于是两家便有了约定,若是生了女儿便是异姓姐妹,若是生了儿子便是异姓兄弟。 若是生了一儿一女,两家便结为亲家。 宗家少夫人的爹爹也是个特别诚信守约的人,所以两家在各自儿女年纪到了之后,便张罗着把婚约给履行了。” 杜若了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没有开口。 叶远舟也在捉摸着另外一件事:“这个伪装成宗幼林的‘画皮’可以说是手段狠辣,诡计多端。 在宗家那么多口人当中,他最先从乳母和弱小的婴孩儿下手,一来这样比较容易得手,二来也能够给宗家带来巨大的打击,让宗家陷入到混乱之中。 在这样情形下,之后宗家的儿媳再出事,外面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女子承受不了丧子之痛,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而之后宗家其他人无声无息的又都以自挂东南枝的方式丧命,官府派了仵作都没有办法验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可疑之处,认为这些人果然都是上吊死的。 于是乎便有了外面关于宗家人招惹了邪祟,被邪祟害死的说法,沸沸扬扬。 在这样的影响下,宗家唯一的活口,那个‘画皮’的宗幼林便可以顺理成章将宗家名下的商铺、古董和田产都以低廉的价格卖与他人,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外人对宗家一连串命案的恐惧和忌讳,这都成了那‘画皮’的护身迷雾,让人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企图和计划。 只是我暂时还没有想通,明明害死了宗家人之后,那些商铺古董就都在‘画皮’宗幼林的名下,他已经拥有了所有财富,为何偏偏要大费周章的找几个同伙,低买高卖,转手一回? 这样里里外外,不是要损失很多的金银?” “因为他不想一辈子都顶着宗幼林的身份活着。”杜若对这件事倒是没有什么好疑惑的,早就想清楚了,“这是个贪心的歹人,鱼和熊掌他还偏偏就想要兼得来着! 若说为何官府都验不出来是他杀,其实之前杜直打听出来的,还有那宗家老仆给咱们讲述出来的,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答案便呼之欲出。 人的确是吊死的,人也的确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痕迹,乍看似乎的确像是自挂东南枝,但破绽恰恰就出在这个‘没有挣扎痕迹’上了!” “哦?此话怎讲?”对于验尸验伤那些,叶远舟一窍不通,听杜若这么一说,他也十分好奇。 杜若用手卡住自己的下颚,做出一副被扼住的姿势:“被扼住咽喉活活憋死,其实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法儿,不光是被人勒住脖子的人会因为痛苦拼命挣扎,就算是自己想不开,寻死上吊的,也会因为太过于痛苦,本能的挣扎想要解脱。 以前我帮人验过几个想不开自缢身亡的,轻的是挣扎到手指甲抓绳子抓到指甲与手指头都剥离开来。 挣扎得重一点,那人想把绳子从自己下颚处拉出来,硬是把自己的下颚都给抓的血肉模糊,哪有一动不动,就那么老老实实勒死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宗家的人都是被人先用迷药给麻翻了,之后又挂在绳索上面的?”叶远舟一点就透。 杜若点点头:“我确实是有这样的怀疑。一点迷药,或者是迷香,能让人失去知觉,毫无防备就挂在了上吊绳上。 没有意识的人自然也不会挣扎,所以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吊死了。 而迷香也好,迷药也罢,种类繁多,有许多都是仵作没有办法验出来的,等到仵作看到宗家众人的尸首那会儿,迷烟迷药无处查证,他们能够验出来的自然是毫无挣扎而自寻短见的一群吊死鬼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几丝困惑:“这些事情倒是不难推测出来,只是另外的事情我就有些行不通了。 这江湖上难不成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的仪容之术么?能够把一个人伪装成跟另外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一样到连家中的父母、娘子,还有熟悉的老仆都认不出容貌上的差别?” “人皮面具。”这回轮到叶远舟来给杜若解惑了,“江湖上一直都有一种人皮面具,可以帮人改变其容貌,达到隐藏身份的效果。” “就像你之前缠斗过,还砍掉了对方一节手指的那个人一样?”杜若记得叶远舟同自己说起过,那个人就是用了人皮面具,把自己原本的五官全部都遮挡起来,让人看不见其真实相貌。 叶远舟摇摇头:“不止是那种用来遮住五官的,那种只是用起来更省事,制作难度也更低。 还有一种人皮面具,是可以帮助一个人易容成其他任何人的模样,唯一需要满足的就是易容者需要与被冒充的人身形相似,毕竟没有什么能改变身形。 两个人若是身高体貌比较相似,一副做工精良的人皮面具足够以假乱真,不细看的话,就很难发现端倪。 只不过这种人皮面具价格十分高昂,若不是下了血本,一般人即便打听到了门路,也不一定舍得买下来。 过去在边关的时候,我们曾经抓到过一个用人皮面具来掩饰自己异族样貌的探子,所以也算是亲眼见过。” 杜若有些惊讶,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这种原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的人皮面具。 不过这样一来,其余的便也就都说得通了:“那老仆说得对,模样容易改变,但是一个人的眼神和姿态那些细节,都很难模仿得惟妙惟肖,装得毫无破绽。 即便是特别熟悉的人,也不敢保证完全不露马脚,这也就是为什么假冒的宗幼林回家之后会性情大变,关起门来不肯见人。” 第八十五章 闭目塞听 “这件事看来牵扯到一个很大的阴谋,如此装神弄鬼,谋财害命,定然不能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这是一伙贼人。”叶远舟沉吟,“都传说当年有人去过宗家凶宅之后暴毙而亡,这其中包括了当年对宗家产业低买高卖的那几个。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牵扯到这件事里面的人都已经死了,也不好判断这究竟是有人在替宗家人复仇,还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一个人‘吃独食’。” “的确,当年的事情不光是一个团伙,在宗家也一定还有内应。”杜若皱眉,“如你所说,那人皮面具价格昂贵,做工精巧,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 但是这一切能够成立的前提,是那个试图伪装成宗幼林的人,需要对宗幼林的样貌有足够的了解。 我虽然不了解你说的那人皮面具是如何制成的,但是姑且猜测一下,恐怕也是需要匠人至少暗地里要见过被冒充的那个人才行吧?” 叶远舟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这个猜测:“确实如此。” “宗幼林当年携娘子前去丈人家拜寿和省亲,去的时候路途上自然也是赶路为主,不可能一路不急不忙游山玩水。 而且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陌生人即便起了歹心想要谋财害命,也不可能大费周章去做什么人皮面具,更做不出那样精良的人皮面具。 这里面唯一的时机便是在他岳丈家中的时候,因为拜寿,加上宗幼林的娘子许久没有回过娘家,小两口自然是要逗留上一段时间。 而在这一段时间里,若是有人想要将工匠带进去,偷偷摸摸观察宗幼林的面相特征,回去制作那人皮面具,各方面的条件就符合了。 咱们也都打听到了,宗家儿媳妇是远嫁到玉州来的,与娘家之间路途遥远,所谓回程的时候又是什么山洪又是什么难民的,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又有谁能查证呢? 要我说,倒是有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些波折,只不过是贼人联手里应外合,半路上便把宗幼林给害了,所谓的路途之中横生枝节,不过是为了让假的‘宗幼林’回到宗家之后的反常举动更可信的说辞罢了。” “在理!”叶远舟对杜若的推断表示赞同,但是又忍不住有些疑惑,“可是那老仆今日的讲述也证实了之前童老板的说法,当初宗家小两口出门省亲拜寿的时候,只是雇了个马车,甚至连自家的车夫都不是,也并没有带什么仆从随身伺候。 宗家的人当年都逐一被害,你说的这个能够与贼人里应外合的,会是什么人呢?” 杜若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古怪,叶远舟虽然没有她那样冰雪聪明,却也不是什么迟钝的人,这种程度的察言观色,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是不是已经有觉得最可疑的内鬼人选了?”他问杜若,“那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因为死无对证。”杜若摇摇头,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说,“现在宗家当年的事,就算让宗家老爷和夫人从坟地里爬出来都未必能说清楚,很多事情都已经无处查证。 我只是自己的一种判断和推测,无凭无据,还是不说比较好,毕竟即便是死去的人,名声也不能随意被人拿去编排败坏。 我只是之前听那老仆说起宗家的少爷与少夫人是指腹为婚,中间又经历了宗幼林差一点落下不良于行的毛病这么一个插曲,所以忍不住做了一些联想。 咱们就哪说哪了,毕竟当年凶宅的一串事件也算是尘埃落定,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纠结。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当年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那么这凶宅牵扯到的一系列命案,很显然就是一场复仇,或者杀人灭口。 不管是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要么目的是为了独吞从宗家骗走的财产,要么是想要替那些冤死的宗家人报仇。 现在所有当年被牵连到的人,都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没有留下什么活口了,还能平安无事活着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 既然如此,要么是幕后之人大仇得报,要么是已经足够掩盖当年的事情真相,不需要继续铤而走险,杀人害命,这件事就已经重归平静,估计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对,我原本以为这件事影响恶劣,不过到了本地之后倒也发现,这些人不过是要么胆小害怕,笃信神鬼之说,所以觉得那宅子不吉利,远远避开。 要么干脆自己都未必真的对鬼神怀有什么敬畏之心,不过就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出来找个乐子罢了。” 叶远舟也有这样的感受,但这也让他感到有些疑惑:“既然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在玉州,或者都谈不上玉州,连铜河县的界内都没有造成什么民怨四起的恶劣影响,圣上为何特意派我们过来? 我实在是有些想不出,这凶宅究竟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暗查和处置的?” “是啊,这件事的确是有点意思。”杜若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那宗家的凶宅那边,我们……”叶远舟有些犹豫了,从他们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这凶宅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探查的,可是如果不探查,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复命。 “没什么可犯难的,来都来了,那凶宅我们自然还是要去看一看的。”杜若这会儿也大概理清楚了自己的思绪,她对叶远舟笑了笑,“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进宫面圣之后,有过什么感慨么?” 叶远舟回忆了一下:“你说觉得皇上在宫中虽然身居高位,但是耳目皆在高墙之外,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知道的,看到的也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 “是啊,到了这边没把凶宅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我的这个感慨也更加强烈了!”杜若叹了一口气,“所以陛下能够把这件事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们去做,自然是因为他认为这事有查一查的必要。 至于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去查,那自然也是因为他身边有人希望他觉得这事很重要,需要我们的帮忙才行。” 第八十六章 入凶宅 杜若停顿了一下,面露浅笑:“换言之,有人很迫切的希望我们进这凶宅,只不过是借助了圣命,确保我们一定会听话的乖乖过来,而不是生出什么旁的枝节来。” “那我们还去?!”叶远舟听杜若这么一说,也意识到这其中的古怪到底是什么,于是眉头一拧,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紧绷了起来。 “难道你要违抗圣命?”杜若反问他。 这倒是把叶远舟给问住了。 他们两个人是奉了圣上密旨,私下里来这边调查玉州的凶宅一事,现在虽然了解到的情况与他们事先的揣测大相径庭,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探究竟的“暗藏玄机”,但若是就此作罢,似乎也不妥当。 就像杜若之前说的那样,高坐于京城宫中朝堂之上的皇上,竟然能够知道玉州铜河县一座闹鬼的凶宅,这必然是有人花了些力气和手段,才把这事捅到皇上的面前,并且还要让皇上认为这事有必要派杜若他们两个人前来探查。 既然如此,那背后的策划者也不可能毫无准备,若是他们根本没有到那凶宅里面去,就直接回京复命,只怕圣上那边不知道又会听到什么样的说法,到时候无疑是对他们不利的。 而他们根本没有去到凶宅里面仔细探查,这就等于让有心之人有的放矢,活生生把自己变成靶子。 可是若是为了不落到这般被动的境地,选择进去一探究竟,那不是又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之计,主动往人家烧好了的火坑里头跳么! 叶远舟觉得有些心烦,他过去在边关御敌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的顾忌和纠结,无非便是听将领,奋勇杀敌便是了,旁的什么都不用考虑。 不管是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那毕竟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他不怕那明枪,却十分头疼暗箭。 与他相比,杜若倒是显得淡定许多,除了最初那会儿皱紧眉头思索了一番之外,这会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我们的处境现在就属于进退两难,无论如何都很被动,我说的对吧?”她见叶远舟眉头紧锁,知道他是还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关节,于是开口问。 叶远舟点了点头,这正是让他有点犯难的原因,进则可能是“请君入瓮”,退则又落了违抗圣命的口实,的确都很难。 “那你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希望咱们进去荒宅里么?咱们进去荒宅里,那个暗中引导这一切的人,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杜若又问。 叶远舟想了想,发现这几个问题他还真的是一个也答不上来,只能摇摇头:“这些我一概不知,难道你已经想出了什么?” 杜若两手一摊:“我也和你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咱们才没有什么值得犯难的。 若是身后还有退路,那咱们还可以再考虑一下到底是进是退,怎么样更有利。 现在咱们的退路也被人家堵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临阵退缩横竖都是理亏,还是一头雾水下的理亏,倒不如干脆如了对方的意。 既然人家要给咱们唱戏,那咱们不听显得也有些失礼,就好好听一听,看一看,看看这到底是哪一出戏,这不也算是知己知彼么,比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强得多!” 叶远舟想了想,觉得杜若的说法倒也有些道理,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到莫不如伸过头去看看清楚。 反正他对自己的这一身本事还是很有底气的,再加上叶龙和叶虎,小心一些,三个人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杜若。 就一座传闻中的凶宅,他也不信对方能在那里头掀出什么风浪来。 在商量妥当之后,第二天杜若把杜直留在客栈里,给他留了银钱吃饭,让他不要出去乱跑,尽量呆在客栈里面不要出去,更不要到偏僻人少的地方去转悠,毕竟这会儿他们一旦进了宗家凶宅,对方的好戏就要开始了。 到那个时候,也怕有人会想一些阴损的法子,从他们当中比较薄弱的环节入手。 五个人里面,叶远舟和他的两个护卫很显然都不是薄弱环节,称得上薄弱的就只有自己和杜直。 杜若身负圣命,自然要与叶远舟同行,但是杜直年纪又小,也不会武功,带去凶宅里头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更乱,不如自己留在客栈里。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叶远舟给推翻了,叶远舟认为他们所有人都入凶宅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万一真的中了对方奸计,无异于被一锅端了。 所以商量之后,叶虎被留了下来,一来真有什么情况能够里外接应,二来有他和杜直呆在一起,也更有保障一些。 于是这两个人留守在客栈,杜若他们则到外面街市上去,买了几床铺盖,由叶龙扛着,直奔这铜河县里臭名昭著的宗家凶宅去了。 宗家凶宅的确是一个大宅院,占了很大的一块地,而它周围的几处临近的人家也都因为害怕的缘故,早就搬离了那边,人去屋空,以至于离宗家凶宅还隔着一条街巷的时候,路上就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杜若走在空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禁因为这种诡异的感觉而心生感慨。 原来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民居宅院、街道巷口,远远要比幽暗的树林更加可怕! 三个人绕到宗家凶宅的后门,后门口还有之前那老仆燃烧香烛的痕迹。 叶远舟给叶龙使了个眼色,叶龙上前推了一把,木门没有开,应该是从里面插了门闩。 只见他熟练地抽出长刀,顺着门缝插进去,向上一挑一拨,几次反复,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三个人走进门,叶龙重新把门给关起来插好,这才顺着后院往前头走,看一看这院子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久久无人居住的院落早已经显得破败萧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加上头顶时不时传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乌鸦叫,让一切都显得更加寂寥。 第八十七章 炉灶 三个人在这间宅子里面简简单单转了一圈,杜若在把这套不算小的宅院看了一圈之后,最后选了一个偏院,决定他们就暂时住在这里。 这个偏院不大,有一间卧房,是一个套间,这是叶远舟比较满意的。 以他们现下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处境来说,分开来各自休息很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这样一个套间既能够方便杜若休息,又能够保证有状况的时候可以及时照应。 这个偏院距离厨房也不远,他们总还是需要有口热汤热饭填填肚子的,毕竟这凶宅也不方便频繁的出出入入,搞不好反而会惹人注意,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惊吓。 杜若看了看他们选的这一间房,这里看起来原本像是姑娘家的闺房,约摸着应该是宗家女儿生前的住处,陈设虽然已经很旧了,屋子里面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蛛网,只有薄薄的一层灰尘而已。 把带来的铺盖简单的在里间的床铺上收拾好,杜若趁着天光大亮,表示自己在近处转一转。 尽管天还没黑,叶远舟也还是不大放心,他让叶龙留下来收拾,自己跟着杜若一起又在附近走了走。 宅子里除了到处冒出来的荒草充满了勃勃生机之外,其他就都是一片萧条,杜若方才大体已经看过了这个宅子的结构,这会儿也没打算远走,把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三个厨房都看了看。 距离他们所住偏院比较近的大厨房,那里的灶台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杜若蹲下身,伸手到炉膛里面摸了摸,冷冰冰的,仿佛还有几分潮气。 她又走了另外两个小一点的厨房,都一样是布满了灰尘,其中一个小厨房的土灶已经塌了,另外一个倒是跟大厨房一样,还依旧坚挺。 伸手摸一摸这小厨房的灶坑,里面一样是空空荡荡,冷冰冰的,没有什么炭灰草灰之类的东西,倒是比大厨房的炉灶要干爽一些,没有那么明显的潮意。 杜若收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上面沾的灰尘,若有所思的捻了惗手指,什么都没说,和叶远舟又继续在别处转了一会儿便回去他们住下来的那个偏院了。 “不需要把这宅子彻底检查一遍么?”叶远舟本以为杜若会想要安顿下来之后再一探究竟,没想到她只是这样简单的转了转就要回去了,不免有些惊讶。 “那倒是大可不必。”杜若摇摇头,冲他摆摆手,“咱们初来乍到,就当自己这是找了一间客栈落脚休息休息,就只管住下,别的什么都不要管!就当怀有一些敬畏之心吧!” 最后这句分明有一点调侃的意思,不过叶远舟见她这么说,倒也没有再有任何疑问,全依着她的意思去做。 就这样,三个人就算是在这凶宅里面“安营扎寨”,住了下来。 来之前,叶龙带了一些简单的咸肉干、干烙饼还有一些米,宗家的宅子虽然说已经沉寂多年,厨房院子里的那口井却依旧井水清甜。 只不过可能是太久不用那个炉灶了,这炉灶潮气比较重,叶龙废了挺大劲儿才总算是想办法点着了火,熬了一些粥,又在粥里面切了一些咸肉干进去一起煮。 宗家因为是突然之间一家人就都上吊死了,在那之后虽然有人进来过,但随着那几个人过后离奇死亡,宅子也算是凶名远播,家里面的东西都没有人进来动过。 因此厨房里头能用的器具倒是一应俱全,除了落满了灰尘,需要逐个洗刷干净之外,就没什么别的毛病了。 他们三个人都敢住进这凶宅里面来,自然是对这些东西百无禁忌的,叶龙洗了三个碗,还特意挑了一个白底蓝花最漂亮的给杜若,盛了三碗粥端过去。 “杜司马,我们过去在边关行军打仗的时候,遇到粮草不太够,没办法天天换着用做吃食的时候,就是用自个儿背的米和肉干一起煮粥喝。” 叶龙把杜若那一碗先递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咱们这次进这个荒宅里头来,也不方便买菜买肉煎炒烹炸,就得请您跟着一起委屈委屈了!” 他知道自己主家是吃得了苦的人,早先被丢到边关磨练的时候别说是吃肉干粥,就算是挨饿也是稀松平常,但是杜若再怎么封了男官,也终究是个女子。 女子本就比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身娇体弱,再加上人家的出身也不差,换做一般姑娘,只怕是吃不得这份苦的。 杜若到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叶龙煮的粥虽然很潦草,但是却把肉干和米粒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有一种不加修饰的咸香。 就算远远算不得美味,至少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杜若素来不挑吃喝,这会儿肚子确实饿了,用羹匙舀了一勺吹一吹,尝一口,对叶龙笑着点点头:“味道还挺不错的,没想到叶护卫武艺好,厨艺也不赖!” 叶龙见她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咧嘴笑了,把叶远舟的那一碗递到他面前,就端起自己那一碗到一旁去喝了。 “这……”杜若看到叶龙因为环境局促,端着碗干脆坐到门外头去吃,不由愣了一下,“叶护卫素来都是这么守礼,不肯逾举的么?” 叶远舟也有些无奈,点点头:“他和叶虎跟在我身边多年,对于我在家中的许多处境都心有不甘,替我鸣不平。 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俩是怎么商量的,别的他们做不到,就用这种恪守尊卑礼数的方式,试图提醒将军府里的其他下人,主子就是主子,再怎么不受大将军的青眼,也轮不到别的下人随意轻慢。 我试图阻拦劝说过,但是他们兄弟二人轴得很,拦也拦不住,索性便随他们高兴,随他们去吧。” 杜若了然地点了点头。 叶进大将军的用意,作为当事人的叶远舟都不是第一时刻就能够意识得到,也需要日积月累去揣摩才能明白,更何况叶龙叶虎这种外人。 作为护卫,这兄弟两个忠心可嘉,再加上他们的确是忠勇之中又带着几分执拗,已经为自己主人觉得委屈不平了,这种事顺着他们的意也反而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 第八十八章 血手印 当天晚上,三个人便歇了下来,杜若谁在里间,叶远舟和叶龙在外间打地铺。 一夜无事,杜若除了刚刚躺下的时候脑子里面思绪万千之外,真的入睡后倒是睡得很沉,一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窗外的院子里能听到叶远舟和叶龙两个人切磋武艺的声音,让人莫名又增加了几分心安。 就这样,三个人在这间异常安静的深宅大院里面开始了新的一天。 白日里天光正好,杜若凭借着前一日的记忆,找到了宗家的书房,在里面转了转,找了几本书拿到偏院那边去,叫叶龙帮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树荫底下看。 叶远舟也是一样,有时候看书,有时候练剑,有的时候干脆在廊下打坐静心。 叶龙认不得那满篇的字,看书自然是看不得了,于是便自己练拳,要么就是跑去厨房张罗一日三餐,倒也给自己找了不少的事情做。 就这样,三个人也算是互不打扰,消磨了白日里的时光,到了晚上,他们便早早吃过了东西,熄了灯,各自关窗关门休息。 杜若这一天无所事事,精神头足得很,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间安安静静,也不知道叶远舟他们睡了没有。 她就躺在床铺上,枕着手臂,梳理着脑海之中一些乱哄哄又缥缈的思绪,不知道过了多久,倦意终于如涨潮一般慢慢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陷入梦境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在梦中畅游壮丽山水,忽然耳边隐隐有动静传来。 杜若向来浅眠,被那响动惊扰了美梦,很快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动,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还在沉睡一样,只是竖起耳朵来,仔仔细细听着那动静是从哪里传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一样,黯淡的星光并不足以照亮窗外,杜若小心翼翼将头转过去,看向窗口方向。 隔着窗纸,并不能看到外面,但是声音的的确确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那声音又干又涩,就好像一只枯瘦的爪子正在外面抓挠着木头窗框,发出的声响让人听了就会忍不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心底往上涌。 只不过杜若并不是一般人,尽管那缓缓挠木头的声音让人听得心里头很不舒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 外面的挠木头声似乎也很有耐心,不急不忙,一下一下。 杜若听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小心翼翼赤着脚下了地,像是一只猫一样贴着墙往门边走,动作轻柔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外间的叶远舟和叶龙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比起一般人来都要好很多,尽管声音是从里间窗外传来的,他们也依旧听得清楚,这会儿也早就都已经起身,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见杜若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叶远舟本就站在那道门的旁边,这会儿立刻转过去,透过门缝看进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杜若的意思。 杜若摇摇头,示意他们按兵不动,叶远舟微微颔首,手在身侧冲叶龙比划了一个手势,叶龙便也收起来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架势,静静候着。 窗外的抓挠声持续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一时之间屋内屋外都一片寂静。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阵细小的悉悉索索声,外面也重归寂静。 杜若又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确定真的再没有了别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内外间的门。 “应该是走了,但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她小声对叶远舟说,“我觉得眼下倒是应该不用做什么,静观其变就好,但稳妥起见,这扇门……” 叶远舟看出她是吃不准对方到底什么路数,所以怕不稳妥,点点头:“放心,有我。” 杜若感激地冲他笑笑,重新轻手轻脚回到里间去。 叶远舟给叶龙做了个手势,叶龙心领神会,盘腿坐在铺盖上面,摆明了已经不打算再睡,安安静静准备守夜。 叶远舟则把他的铺盖拉到了内外间的门口,和衣而卧,闭上眼睛休养精神。 杜若躺在床上,透过敞开的门口刚好能看到叶远舟侧身躺在那里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头脸。 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心细,知道自己心中不踏实,所以特意谁在门口让自己能看到,换得一个心安。 同时他又顾及到男女有别,选择了那样一个让自己看得到他,他却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位置。 杜若勾了勾嘴角,把被子往怀里搂紧了几分,闭上眼睛,让自己重新入睡。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那挠窗框的声音又传来,杜若睁开眼,没有起身,外间的叶远舟和叶龙也是一样。 不过这一次她能清楚的看到叶远舟就在那里,心里面的确踏实了许多。 三个人就这样按兵不动,那抓挠声过了一会儿就又消失了。 就这样,一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杜若才终于松开了一颗心,重新找回了睡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一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隔间的门依旧是打开的,不过门口已经没有叶远舟侧卧的背影。 他和叶龙已经都起来了,这会儿正坐在外间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既不会吵到杜若休息,又能让她听得见。 约摸着还是怕她因为前一夜的惊吓,一睁开眼若是一个人也见不到,一点声音也没有,会觉得心慌。 杜若前一晚也是和衣而卧,这会儿起来只需要把头发重新绾好便是了,很快便收拾妥当,从里间走出去。 “你醒了?”叶远舟见她出来,便示意叶龙可以去盛早饭过来,然后又对杜若说,“来,我带你看些东西。” 杜若随他出了屋门,顺着墙边转到了里间的窗外,就是前一天夜里外面有“鬼”在挠窗棂的那个地方。 只见在那窗棂的木头上,还有旁边的灰色砖石墙面上,赫然有一道长长的血手印,这会儿虽然已经干涸了,但是颜色看起来依旧刺眼。 第八十九章 朱砂 “今天早上天亮之后,我们两个出来查看情况,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发现了这一处。”叶远舟指着那血手印对杜若说,“看这模样,绝不是不小心抹上去的,分明是故意抹在这里想要让我们看到。” 杜若前一天晚上的确是有些心里不那么踏实的,不过这种不踏实并不是因为怕鬼。 这会儿经过了一夜,她也已经在心里面有了一个大体的猜测,或者说是这一夜的经历验证了她此前的心中猜想,这会儿也就踏实下来。 看到那“血手印”,她心头丝毫不慌,直接走上前,微微俯下身,凑近了用鼻子嗅了嗅。 什么味儿都没有闻到。 或者说,她甚至闻到了那木头窗棂和砖石上面灰扑扑的尘土气息,却完全没有闻到其他任何异味。 杜若又伸手用手指在窗棂的红手印子上搓了搓,两个手指捻了惗,仔细又瞧上一瞧,心下了然:“是朱砂,画画用的那种朱砂。” 叶远舟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点点头:“这人倒是还挺爱惜自己,不舍得真的给自己放血。” 这会儿叶龙也从厨房回来了,端着他刚刚盛出来的粥饭,叶远舟和杜若跟着他一起回去,在桌旁坐下来。 叶龙依旧坚持自己的礼数规矩,即便叶远舟和杜若都让他一起坐,也依旧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站在一旁,就是不肯坐下。 他这么坚持,叶、杜二人也是没有办法,只要由着他。 “经过昨夜,我现在倒是心里面大体有了底。”杜若看了看自己手指尖被染上的红痕,“若是真想害我们的人,一定是会出其不意,而不是故意装神弄鬼吓唬我们,那样一来无异于打草惊蛇。 包括那朱砂手印,不过是想要让我们今日一早看到了,心生骇意。 毕竟,我还从未见过不怕朱砂的鬼。” “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该当如何?”叶远舟问。 杜若手里的羹匙轻轻拨动着面前的粥:“按兵不动,继续等。 这样一个连想要把我们吓走都如此谨小慎微的‘鬼’,必然不是那个千方百计想要把我们给引到这玉州小小铜河县宗家凶宅的人。 所以真正的正主儿还没有露面,我们当然不能因为一个凶宅里面的‘鬼’而打了退堂鼓,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吓得赶紧离开。 咱们走了,有的人的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叶远舟点点头:“那今天白日里你尽量多多休息,晚上我们恐怕未必能够休息得好。” 杜若对此深表赞同,她前一天晚上虽然说心里面猜测着对方应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歹意,但毕竟这种事情吃不准,心头难免紧张。 这会儿要不是顾忌着颜面,她早就呵欠连天了。 吃过了早饭之后,杜若便又回去补眠。 叶龙前一天守了半宿,却还是坚持练了拳脚功夫,做了午饭,之后才到自己的铺盖上面去倒头就睡,睡得呼噜震天响。 杜若睡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醒过来,吃了点东西,下午倒是睡不着了,依旧是看书消磨,叶远舟找了一个棋盘来,两个人在夕阳下坐在院子里下了几盘棋解解闷,等待夜晚的降临。 入夜,天色如同此前一般墨黑,一丝丝风都没有,叶远舟和叶龙在外间打坐,闭目养神,杜若在里间的床铺上辗转反侧,可能是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倒是有点睡不着,躺着反而难受,索性起身,到窗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等着那“鬼”。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杜若因为觉得无聊,已经忍不住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窗外终于又有了动静,成功地惊醒了她。 这会儿,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月光洒下来,冲淡了原本浓墨一般的黑。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鬼影”,这回不是抓挠窗棂了,一道披头散发的“鬼影”被月光投在了窗纸上,乍一看还真容易让人心头一惊。 不过有了前一天的经历,杜若这会儿倒是淡定了许多,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鬼影在窗外晃来晃去,还会故意突然敲一下窗棂,弄出一点响动来,就好像是生怕屋子里的人发现不了似的。 杜若敲了半天,觉得那“鬼”八成也要觉得疲倦了,便忽然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出声,估计窗外的“鬼”也没有料到,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窗纸上的影子明显抖了一下。 杜若差一点笑出来,但她还是努力忍住了,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想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不敢说头悬梁、锥刺股,却也是勤学不辍,饱读圣贤书,立志要有所成就! 好不容易,考中了探花,封了官,才刚刚帮当地百姓破了几桩冤案,自问是无愧于天地良心,也是百姓口中的‘青天’,如今怎么就莫名其妙被冤鬼前来索命了呢? 我说,鬼兄啊鬼兄,有仇报仇,有冤申冤,这冤有头债有主的,该是谁的罪过,你就应当找谁去呀! 我们途经此处,也是无奈,若是叨扰到了你,还请多多包涵,你可实在是没道理把怨恨转嫁到我们头上。” 窗外的“鬼影”不动了,似乎站在那里,听着杜若说话。 杜若眼睛盯着窗纸上的那道影子,又继续说道:“我这个人素来看不得百姓冤屈,也见不得奸邪之人逍遥法外,只可惜你是鬼,不是人。 若是人,有什么冤屈尽管说与我听,我自会想办法帮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公道。 可是这鬼的事……我却是没有法子,帮不上忙了!” 说罢,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鬼影”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那影子晃了晃,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不见了。 杜若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任何的影子或者动静,她便起身回到床铺上去,躺下之后没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光大亮,那“鬼”后半夜里再也没有来过。 第九十章 遇袭 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叶远舟在外间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夜里面终究不方便,他并没有在当时进去与杜若商量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才去问杜若。 杜若把前一晚的情形向他描述了一下。 叶远舟听完之后,问:“要不要我和叶龙今日把这宅子彻彻底底翻上一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不管什么事,拉出来光明正大说个清楚,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像什么样子!” “不可!”杜若连忙拦下他的这个意图,“一个人若是能够敢站在这大太阳底下与我们直面相见,那自然早就现身了,若是没有什么苦衷,就算不等到白日里,昨天夜里也一样可以现身求助。 但是那‘鬼’却在听过我的话之后就跑掉了,或许也还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咱们暂且观望一下。 更何况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静观其变,看看后续会发生什么,有人想方设法通过圣上将我们支到这里来,那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咱们若是闹出很大的动静,或许能够把那个‘鬼’给揪出来,可是之后呢?说不定咱们真正要等的人却因为被惊到,或者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到最后不现身了,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叶远舟一听她这么说,觉得似乎也是很有道理的,便点点头:“好,那依你的意思,我们就一切如故!” 于是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杜若等着那个“鬼”再次出现,可是一直等到了后半夜,也始终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依旧如此,不止是第二天,接下来的两三日也都是这般平平静静的度过。 那个“鬼影”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三个人除了吃住简陋潦草了一些之外,竟然就好像住在一个寻常的民居院落里面并没有什么不同! 平静了几天之后,杜若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作息,白日里看看书,还被叶远舟拉着一起强身健体——毕竟这是她老爹的嘱托。 于是乎,到了晚上,她倒是也睡得格外香。 到了第四天的夜里,杜若睡得正香,忽然之间,窗外有人敲响了窗棂。 那声音很急促,还带着几分仓惶,力道却很大,敲得窗棂啪啪响,惊得杜若一下子便从睡梦中惊醒,本能地猛然坐起身来。 只见窗外一道披头散发的影子一闪而过,似乎是急急忙忙冲过来敲完了窗边匆匆忙忙逃走了。 杜若有些疑惑,但是心里面却莫名感到事情不对,也顾不得再想许多,赶忙起身就想要往外间去找叶远舟汇合。 就在她的两只脚刚刚碰到地面的时候,打从窗外一道黑影破船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即便在黑夜之中也依旧亮眼的银光。 那是一柄长剑! 一个黑衣人手握长剑从窗外破窗而入,并且似乎在进入屋内的第一时间便看清了杜若所在的位置,闪着寒光的长剑冲着她直直刺了过来。 杜若虽然不会武艺,但却反应迅速,她不顾一切躲开那长剑刺来的方向,朝隔间的门跑去。 而那黑衣人的反应速度也同样快到可怕,见杜若躲开了,腰身一拧,便转了一个方向,又朝门边方向挥刺过来。 杜若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剑风从背后掠过,让她后背的汗毛都唰地一下竖了起来。 她下意识转过身来,想要看清那剑从哪里来,判断自己该往哪里躲。 可是才一回身儿,只见那长剑锐利的尖距离自己就只有那么几拳远。 就在她几乎认定自己没有躲开的可能,恐怕不得不承受这一剑的时候,身侧的门板随着一声巨响而碎裂开来,另一道身影从外面飞身冲入。 铛的一声,两柄剑的剑锋撞击在一起,力道大极了,一时之间迸溅出了火花。 杜若一闪神的功夫,叶远舟与那黑衣人已经缠斗在了一处。 叶远舟招招攻势凶猛,一招一式都拼尽全力,要将那黑衣人逼退。 黑衣人则一直在想要找到叶远舟的招式破绽,越过他再一次冲向杜若,将她刺死在自己的剑下。 而叶龙的加入,让黑衣人的意图变得更加难以实现,原本他与叶远舟一个人过招的时候已经需要尽全力,并且没有办法从叶远舟那里讨到什么便宜,只能说是堪堪打个平手,想偷袭杜若都难。 这会儿又加上了叶龙,这就无异于双拳难敌四手,眼见着形势就在肉眼可见的发生着扭转,从最初黑衣人突然破窗而入的先发制人,变成了眼下在两个人的夹击之下有了败退之势。 连杜若这么一个不通武艺的人在一旁都能看到这样的趋势,那黑衣人不仅是个练家子,还是个中高手,自然不会意识不到自己形势的扭转。 于是他在一个人被叶远舟主仆二人夹击的空当,突然从怀里摸出一颗弹丸模样的东西,朝屋子里面丢了出去。 那弹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成,看起来就和寻常中药铺子里面搓出来的大药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东西被他丢出来,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却裂开来,装在里面的药粉在弹丸裂开的那一瞬间便迅速幻化成烟雾,弥漫飘散出来。 屋子里很黑,叶远舟他们又正打斗在一处,只看到那黑衣人似乎丢出去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却并没有看清。 杜若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眼见着弹丸里的烟雾冒出来,就意识到事情不好。 “快闭气!出去!他放迷烟!”杜若大声喊出来,提醒叶远舟和叶龙。 而她这一喊的功夫,那弹丸里面散发出来的烟雾也更浓了,她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气,顿时便有了一种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 面前缠斗在一起的人影开始拉长,扭曲,拧在一起,又左冲右突,就好像是跳动的竹影。 紧接着脚底下的石板也开始波动起来,整栋房子好像从上到下转动起来。 杜若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融化坍塌,那种感觉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第九十一章 真面目 在这黑沉沉的一片混沌中不知道呆了多久,杜若的意识终于又一次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让她几次想要再合上眼继续沉睡。 可是心里面强烈的不安让她没有办法继续闭起眼睛安然睡去,她努力挑起眼皮,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扭头便看到了房间里面的桌边上,叶远舟正坐在那里,用一条手臂支在桌上,撑着脑袋。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在浅眠还是仅仅是闭目养神而已。 看起来他一切都很好,除了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之外,倒没有发现还有什么别的伤痕,而脸上的那一道血痕应该也不深,这会儿似乎血已经凝固了,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血痂。 她这一动弹,叶远舟也似乎感应到了似的,倏然睁开了眼睛,一看杜若醒了正要起身,赶忙过去帮她扶了一把,帮她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坐在床上。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叶远舟一边打量着杜若,一边关切地问。 他不通医术,并不了解那些望闻问切的门道,所以光凭自己也看不出什么来,能做的只有询问。 杜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又问叶远舟:“现在情况怎么样?那黑衣人击退了么?你和叶龙有没有什么不妥?” “放心吧。”叶远舟怕她不放心,赶忙回答道,“叶龙当时比我追出去的慢了一点,所以一不小心吸进去的迷烟有一点多,这会儿也已经早就没有大碍。 黑衣人已经被我斩杀在院子里头,他的身份我也已经验证过,是一位‘老朋友’了。” 杜若一愣,她这会儿醒过来之后,脑袋也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经叶远舟这么意有所指的一说,也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个之前跟你有过一番较量的神秘客?” “没错,正是他,断了的手指伤口都才刚刚完全愈合而已。”叶远舟点点头。 杜若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那……你可有将他脸上的面罩除去,看看他的真面目?” “看过了。”叶远舟点点头,也能猜到此刻杜若心里面的想法,“不是宇文阙。” 杜若并不惊讶叶远舟能够猜到自己这会儿在想什么,之前那位国师,不论是言行举动,还是手上的指套,都让她很难不产生怀疑。 她对于那种占卜吉凶、夜观星象的术士向来没有太多的好感,尤其那国师府里又处处透着诡异。 宇文阙明明一副云淡风轻,超脱世外的模样,却又主动热心地找自己攀谈,还提出可以拿出药材来帮助那些获救女子彻底解毒,这些都与他的气质做派大相径庭。 再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缥缈到有些抓不住的思绪细节,都让她忍不住产生了那样的联想。 现在叶远舟确认过了,断指的神秘客并不是宇文阙,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外,十分矛盾。 “那你与他厮杀,有没有什么哪里受伤?”杜若打量着叶远舟,看起来他除了脸上那一处划伤之外,应该并没有什么别的伤处。 “放心,只有这一下,闪得不够快。”叶远舟注意到杜若的视线,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血比我原本以为的更快止住,而且也一点不疼,不用担心。” “那神秘客的尸首……?” “趁着天不亮,我已经叫叶龙带出去处理了。”叶远舟示意杜若不要着急,“此事不能张扬,更不可能惊动外人,这个我们之前有商量过,我都记得。” 杜若知道叶远舟素来做事稳妥,叶龙也有那个高来高去不让人发现的好本事,便不再乱操心。 她这会儿从迷烟之中缓过来,旁的倒是都还好说,就是这屋子里空气滞闷,让她觉得始终昏昏沉沉,不够清醒。 “我想到院子里面去坐一坐,吹吹风,这样可能会恢复得更快。”她对叶远舟说。 叶远舟也觉得中了迷烟之后,吹一吹风的确会更舒服许多,于是便找了一件自己的披风出来,帮杜若裹上。 他的身量比杜若要高大魁梧许多,他的披风挂在杜若的身上,就和披着一床锦被没有什么区别,可以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用担心受了凉的问题。 在叶远舟的搀扶下,还有些手软脚软的杜若走出房间,在院子里面自己这几天白天看书的椅子上坐下来,夜风徐徐,天边已经变得明亮起来,黎明马上就要来临了。 杜若坐在那里吹了一会儿风,感觉整个人都好受了不少,也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今日真的要多谢那个‘鬼’,他着实是救了我一命。”她对叶远舟说,“如果不是他提前察觉到异常,跑来敲窗提醒我,将我惊醒。 我听到敲窗声急促,吓得赶紧起身想找你们,这才让那个一破窗而入便直奔床的方向挥剑刺过去的黑衣人扑了个空!” 叶远舟也不否认这一点,那黑衣人这一次大行动目的可以说是非常明确,就是奔着杀死杜若去的,似乎对付其他人都可以排在刺杀杜若的后面。 这一点让他有些想不通。 杜若虽然也算是世家,却是行医世家。 虽说入仕为官,却也不过是下州的一个小小司马。 即便前阵子面圣倒是得了皇上的称赞,可随后给他们派的这个差事也着实算不得什么美差。 除了“红颜露”一案,或许杜若坏了别人的计划,挡了别人的路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由子了。 可是查“红颜露”一案,自己也有参与,上一次神秘客与自己还是厮杀得紧,这一次却的确是想方设法把杜若作为行刺的目标。 他反而不是被关注的重点了。 “我觉得那个‘鬼’对我们似乎没有恶意,搞不好还是有求于我们,所以才会特意通风报信。 所以我们倒不如等一等看,说不定这一次的风波过去之后,很快他就会自己现身了。”杜若说。 第九十二章 现身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在东方的远远天边,淡红色的霞光晕染了一大片的天空。 两个人静静坐在院子里面,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周遭一片静谧,直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叶远舟和杜若对视一眼,知道他们等的那个“鬼”来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到偏院的院墙外面露出了一个头顶,看起来头发有些凌乱,并没有梳任何发髻。 叶远舟和杜若看了那人好一会儿,就见他一直杵在墙外面,不再移动,似乎是在观望什么,不敢贸然进来。 “这位仁兄!”叶远舟等了一会儿,决定先开口,“昨夜多谢仁兄出手相助,及时提醒,才让我们避免了一场灾祸! 只是不知这位仁兄是否愿意现身相见,也好让我们当面道个谢!” 墙外的那个脑袋动了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墙那边传过来:“我倒是愿意与你们相见……只是……只是怕你们见到我的模样要大惊失色。” “不必担心,我们都不是胆小之辈,这位兄台尽管现身便是了!”杜若开口对墙那边的人喊话。 听了这话,墙外面的“鬼”似乎也受到了鼓励,缓缓从墙的另一面走了出来,走进偏院的门。 来者身穿一套皱皱巴巴的白色中衣,披头散发,形销骨立,但看得出来是一个男人。 他走进院子里,小心翼翼来到两个人面前,抬起手,略带几分颤抖地撩起了原本遮挡在自己面前的头发撩了起来,露出了下面隐藏着的那张脸。 尽管杜若自诩胆子很大,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时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那是如何的一张脸啊!本就已经瘦的不成人样,还有整整半边脸都布满了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别说是夜里,就算是大白天走在外头,若是真的遇到了比较胆小的人,恐怕是会被吓个好歹。 那“鬼”也很局促不安,微微偏过脸去,用凌乱的长发把布满了疤痕的那半张脸遮盖起来。 杜若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鬼”的脸上,表情也愈发淡定起来:“昨夜多亏兄台出手相助,否则杜某今日恐怕已经没有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兄台应该就是这宗家的大少爷宗幼林吧? 你今日现身出来见我们,是不是因为身上背负着一家人的冤屈,希望能够有人了解当年的事情,帮你们伸冤?” 那“鬼”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杜若会把自己的身份给猜得如此准确,顿时身子一抖,也顾不得自己的那张脸是不是狰狞可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两位大人君子胸怀,不与我之前的举动计较,令我实在是羞愧难当! 我本不知道二位是什么来头,以为又是那种听风就是雨,跑到我家宅子里面消遣找乐子的人,所以就想着吓唬吓唬你们,把你们吓走了了事。 后来夜里听到这位杜大人在窗边的一席话,我这心中便久久不能平静,今日斗胆现身出来,就是想要请两位大人替我们宗家冤死的老老少少做主!” “对于你们宗家满门的传闻,我们倒也有听到过一些说法,只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皆是一些神神鬼鬼之说,不足为信。 这其中实情究竟如何,我们无从得知,今日你说有冤屈,那还需把这其中的曲折说与我们听才是。”杜若并没有拒绝宗幼林的请求。 于公于私,不论是他之前好心提醒自己,让自己躲过一劫,还是宗家这满门死光了的诡异情况,都让她不能对这件事情做事不管。 即便自己只是一个松州司马,在这玉州并没有什么插手事务的权利,但这事情关系到宗家,而她与叶远舟这一次背负圣命,来到玉州为的也是这凶宅背后的真相。 虽然说皇上未必知道宗家人如何,但是这件事归根结底也不算超出这一次的任务范围,想要插手倒也不是插不进去。 宗幼林一听杜若这么说,立刻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快别这样!”杜若想要伸手去拦住他磕头的动作,无奈身上的力气还有一点虚。 一旁的叶远舟见状,拦住她,自己过去把宗幼林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们的确有心帮你,但是这件事到底到最后能不能真的帮上忙,这还不好说,你倒也不必谢这么早。”叶远舟对他说话的态度也很和气。 宗幼林情绪有些激动,缓了一会儿,才终于能够开口,把当年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都讲给杜若和叶远舟听。 当年他陪着自己的娘子前去岳丈家中贺寿和省亲,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很顺利,到了岳家也是得到了热情的招待。 在岳家小住期间,岳丈待他极好,夫妻二人住了许多天,到了该启程返回铜河县的日子,却因娘子舍不得离开娘家,哭哭啼啼,宗幼林心软,便又答应多住了几日。 为了怕家中父母担忧,他还写了家书一封,请岳丈家的下人代为送出。 终于,又住了一些时日,夫妻二人终于依依不舍启程返家,起初倒也一路平平顺顺,大约赶了三天的路,第四日便生出了变故。 他们在途径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林时,车夫说是要小解,将马车停在路上便一去不复返。 宗幼林和娘子在车中等候,久等也等不到车夫回来,只好下车寻人去,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动静,以为是自己娘子独自在车中等候害怕了,过来追上自己,正要回头与她说话,脑后就狠狠挨了一下子。 这一下打得很重,宗幼林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等到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趴在一条河的石头滩上,半边脸火辣辣得疼。 或者说,那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甚至还有半边身子依旧被冰冷湍急的河水浸泡冲刷着。 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无边的混沌。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堕入了地狱之中。 第九十三章 毒妇 就那样在冰冷的河滩上趴了一天一夜,虚弱得连呼救声都发不出,宗幼林以为他就要死在这个不明不白的地方的时候,老天爷终于眷顾了这个苦命人。 两个结伴进山打猎的猎人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宗幼林,将他带回了他们生活的寨子里,寨子里善心的老族长收留了他,找了当地著名的巫医给他治病。 即便如此,也是在经历了几天几夜的挣扎之后,宗幼林的这一条命才总算是被保住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过着一种混沌的生活,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但是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还有他的脸,应该是在落水之后,被湍急的水流冲到下游来的这一路上,被河床里遍布的尖锐石头给划伤划烂了,能够保住眼睛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容貌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恢复。 好在寨子里的人心地善良,知道他是那个落水被救的可怜人,后来倒也适应了他那半张脸上狰狞的疤痕,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异类看待过。 宗幼林自己也感念寨子里的人对自己的照顾和收容,养好身体之后,既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索性留下来,每天努力帮忙干活儿,以此来回报那些人对自己的帮助。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渐渐的,他经常开始在夜里睡着之后,梦见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那些画面并不像是单纯的梦境,而是无比熟悉,就好像那才是他原本的生活一样。 每每醒过来,都会让他感到心中怅然,有一种若有所失的伤感。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这种碎片一样的画面在脑海之中闪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一觉醒来,宗幼林发现自己的记忆又回来了。 原本混混沌沌的时候,他倒是也能安心呆在寨子里面,可是一旦记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便每日每夜都犹如煎熬一般,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生活在这里。 宗幼林向善良的族长说明了自己的身世,并且提出辞别的请求,他担心家中父母老小的安危,无论如何想要赶回去一看究竟。 族长听他说过了事情原委,也理解他迫切想要回家的心思,不过住在一起两三年,这期间宗幼林一直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着自己,族长对他也情同父子,这会儿听到他要走,考虑到山高水远,怕一路上不太平,于是还细心地帮他收拾了行装。 上路前,族长还叮嘱他,若是家中发生了变故,他无处容身,便再回到寨子里面来。 毕竟宗幼林面容尽毁,在原本的家乡也不知道能不能够为人所容,寨子虽然偏远,却也是个可以容身的去处。 于是宗幼林带着族长和寨子里的乡亲为他准备的行囊,踏上了漫漫回乡路。 而当他千辛万苦回到玉州,回到铜河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全家人都已经死去很久,宗家早就已经是家破人亡,还被人说是不吉利的凶宅。 宗幼林讲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我本也没有将自己遭人暗害的事情与这些关联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家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家老少竟然就都死了,家产也被变卖一空,只剩这一套宅子。 于是我戴了帷帽出去转了转,这才知道当年我娘子竟然还跟‘我’一同回了家。 我那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此话怎讲?”杜若疑惑开口,听起来宗幼林似乎对背后始作俑者是什么人心中早已经有数了。 宗幼林两只手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气到了极点。 “我那一次去岳丈家,是与那毒妇成亲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登门小住,在省亲期间,就曾经听到过家中下人偷偷议论。 她们说那毒妇本就与她的表哥有些勾连,纠缠不清,一心想要嫁给表哥的,无奈与我早就订过了亲,原本到还有些纠结摇摆,后来听到传闻,说我生了病,不良于行,等于是个废人了,她便愈发不情不愿。 后来我岳丈是个守礼重义之人,不愿意听风就是雨,背信弃义悔婚,待到我去迎亲的时候,他们见我腿脚利索,并没有落下什么残疾,也就欢天喜地送女儿出了阁。 这一次回来省亲,也不晓得会不会与那表少爷继续藕断丝连。 那毒妇到我家中之后,表现得贤良淑德,恪守妇道,又刚刚为我诞下一子,所以我听到那些婆子私下里嘀咕,只觉得这些刁仆品行败坏,并没有怀疑什么。 哪怕是在我们省亲期间,毒妇的表哥的确多次上门拜会,我也并未起过什么疑心。 只是事后想一想,她那表哥与我身量相似,却比我还要更瘦一点,若是想要扮做是我的样子,但从身量上根本看不出端倪。 我们从岳丈家离开的时候,马车究竟是谁雇的,这些我一概不知,都是那毒妇一个人在操持,我想着那毕竟是她的娘家,她对那边的事情更加熟悉,便没有过问太多,没想到竟然就给了他们这些腌臜下作之徒机会!” “所以,那些当年参与转移你们宗家财产的人,都是你报仇的时候下的手?”叶远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宗幼林,不知道他这般形销骨立,是如何能够成功得手的。 宗幼林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点,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生活了这么久,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恐惧很显然并不是律法的惩处,所以表现得格外平静。 “对,我回来之后,家里人都已经死了,仆人早就都散去,我只能凭借外面的风言风语猜测出当年的事情是个什么样子。 那些散播谣言,低价将我家的商铺买入,之后又高价卖与他人的,都不会只是凑巧而已,必然都是当年参与这些的共谋,于是我便想要把他们找回来,替我的家里人报仇。” 第九十四章 报仇 “我祖父一向秉承着财不露白的行事之道,有一些传家的财宝,被他藏在家中的暗室里面,只有家中的长子长孙才能知晓。 这么多年下来,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财富也积累了许多,我都是在弱冠之后才得知这一切的。 所以重新找回来之后,我便到暗室中查看,发现那些贼人果然不知道这暗室和财宝的事情,那些东西完好无损。 于是我便设了一计,故意在家中某处地窖之中藏了一些金银,用绸缎层层包裹起来。 那绸缎中,被我放了当年为了防身,族长老爹给我准备的一种毒草研磨成的细粉。 那粉末一呼一吸间便可进入身体,之后若是不饮酒则平安无事,只要饮酒,便会将体内的毒激发出来。 之后我便在那几个被卖出去的铺子周围故意散布消息,说宗家大宅里其实还藏了一些金银财宝,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你就不怕别人听说了之后,跑进来找财宝,一不小心被你误伤甚至误杀么?”杜若问他。 宗幼林很坦诚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着,宗家鬼宅已经算是名声在外,外头的人都对这里面闹鬼的事情深信不疑。 能够这么不信邪,还敢奔着财宝而来的,必然是压根儿就不相信宗家是凶宅,这里面闹鬼这种说法的人。 什么人会如此笃定?只能是当初合起伙来害了我一家老小的那一伙贼人!” “你就不怕他们做贼心虚,压根儿不敢来?”叶远舟觉得宗幼林的计划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大周全。 宗幼林黯淡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我不怕!若真的害怕冤鬼索命,那八成还算残留了几分良知,真是这般,也就做不出那样丧尽天良的恶行了! 我想过,若是能够报复到当年合谋害死我一家人的那些恶徒最好不过,若是中招的是不相关的旁人,那也只能怪他自己贪心不足,咎由自取了!” “那后来你的计划应该进行得比较顺利吧?”杜若问。 宗幼林点了头:“我藏在暗室之中,等着有人来,后来真的有几个人来,我没有敢现身,只是藏在暗室里面偷听他们的动静。 那些人说话都不是铜河这边的强调,听起来倒像是我岳丈家那边来的。 过后没几日,我便听到了风声,说当年低价买下我宗家铺子,之后又高价卖掉的那几个人都突然离奇暴毙在家中,我便知道自己成功了。” “那个与人打赌,到你们宗家的宅子里面过夜的醉汉呢?他也动了你藏的财宝?”叶远舟问。 宗幼林一愣,似乎有些想不起叶远舟提到的这个人,他回想了一番才意识到叶远舟说的是谁。 “那个人是死在那几个人前头的。”他连忙开口解释,并把自己面前散落的头发撩起来,让自己的脸完全露出来,“我刚回来的时候,在宅子里还会把头发都束起来,那日也没料到会有人到宅子里来,与那人迎面遇了个正着儿。 那人一见我便大叫‘鬼啊’,然后就变了脸色,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我也又惊又怕,担心还有别人进来撞见我,赶忙到暗室里面躲起来,到了第二天,他的友人才来寻他,发现他死在宅子里,又是一番大呼小叫,把尸首给抬走了。 我也是打这之后,才想到要利用我家宅子的凶名来报仇的。” “那我们来之前,你就一直一个人藏在这宅子里?”杜若这会儿看着宗幼林的那张脸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他一个人潜伏在这宅子里这么久,有些不可思议。 “外头的人都说是我中了邪,不知道冲撞了什么,回来害死了一家人,之后就失踪了。”宗幼林咬着牙,“那个冒充我的人,必然是与我相识的,与那毒妇相识的,大半是我猜的那样,就是她的那个表哥! 这贼人还不知道躲在哪里,用我家的田产换来的金银财宝富贵逍遥,我不能容忍这些,只能留下来,守着我家的老宅子,想看看能不能有法子探听出什么来。 没想到,还没等打听出什么来,反倒把你们给等来了。 起初我怕你们又是什么听到凶宅的传闻,想要跑来凑热闹的,想要吓走你们,没想到竟然是两位大人!” 很显然,宗幼林并不知道夜里面叶远舟与黑衣人之间的恶斗最终是个什么结果,但他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也悄悄打量过杜若和叶远舟,发现杜若看起来并无大碍,而叶远舟的脸颊上似乎有一道伤痕,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他眼睛朝叶远舟瞟了几次,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又碍于一些顾虑,没有直接开口。 “昨夜你是怎么发现那黑衣人的?”杜若看出了宗幼林的这种举动,但是又不好直接问他,怕万一吓到了他,让他反而闭口不谈,只好转而问起了别的。 没想到她这一问,还真就问到了点子上,宗幼林连忙开口说:“起初我并没有看到那黑衣人潜进来,我只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香气?”杜若听到这两个字,莫名感到心头一紧,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对,那种香气很淡,如果不是对那气味熟悉的人,怕是一下子都未必会注意到。 但我却是认得的,因为我当初被救起来之后,收留我的那个寨子便是位于南垂,当地人平日里经常会与边外异族人打交道。 那些异族人从小便习惯于学习和使用各种草药,还会用草药炼毒,所以为了怕自己不小心中毒,往往都会随身携带一种解毒醒神的香囊,便是那种香气的。 收留我的那个寨子上的人,因为经常和异族人打交道,就也学着佩戴那种香囊,久而久之,我对那种气味就熟悉起来。 所以我一闻到那气味儿,就知道我家的宅子里肯定是来了外人,想着你们突然跑到这边住下,八成是有什么要事在身上,我怕那异族人是冲着你们来的,就赶紧去给你们提个醒儿。” 第九十五章 毒发 他一边说,一边又朝叶远舟脸上的伤瞄了一眼:“那些异族人最擅长炼制奇香异毒,往往不会立刻毒发,而是会延缓发作,让人防不胜防。 他们不光喜欢给人放迷烟,还喜欢在兵器上淬毒,两位大人一定要多多小心,切莫大意,要防患于未然啊!” 杜若听他说这些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着之前去国师府的时候,宇文阙那满院子的各种草药花卉,几乎可以说是一进大门就是扑鼻而来的各种花香、草香和药香。 如果宇文阙身上带着什么若有若无的香气,那么在那种环境下,十有八九会被人直接当做是被周围的花花草草熏染上的,根本不会过多的联想到别处去。 随即她意识到宗幼林一边说着这一番话,目光一边落在叶远舟的脸上,这才意识到宗幼林担心的是什么。 “异族人惯用的毒,延迟发作一般会延迟多久?”杜若有些担忧地问宗幼林。 宗幼林也只是摇摇头:“要么当场发作,要么可能要到第二日才会发作,还有的和我之前用过的一样,需要遇到另外的某种东西才能被激发出来。” 杜若皱起眉头,她原本并不知道异族人还有这种迟迟才发作的毒,看叶远舟只受了一点点皮外伤,除此之外皆无大碍,也没有太担心。 这会儿听了宗幼林的说法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踏实起来。 “叶兄,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她不放心地开口询问叶远舟。 叶远舟安抚地冲她笑了笑,正要开口作答,话还没到嘴边,忽然脸色陡然一变。 杜若和宗幼林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叶远舟直挺挺地就朝后倒了过去。 还好宗幼林离得近,连忙伸手托住了他,这才没有让他直接摔在地上。 宗幼林长期躲藏在宗家老宅里面,身体十分瘦弱无力,光是托住叶远舟就已经让他很是吃力,杜若赶忙过去帮忙,两个人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了出来,这才总算是把叶远舟给抬进了屋子里,安顿在杜若这几天住的床铺上。 叶远舟的状况看起来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骇人的。 杜若不是没有见过中毒的人,一般来说要么是毒性比较温和,发作速度比较慢,发作之后的反应也不会特别剧烈。 要么就是药性刚猛,迅速发作,见血封喉。 像叶远舟这样,方才还一直好好的,忽然之间就发作,然后直接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她还真的是头一次见到。 平日里那么高大威猛的一个人,仿佛是铁打的一样,感觉就算是天塌了他都有一膀子力气能扛得住。 现在他就躺在那里,直挺挺的,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明明浑身冰冷冰冷的,可是偏偏却又满头都是汗,还不停地打着冷战。 杜若赶忙拉过棉被给他盖在身上,可是那厚实的棉被却仿佛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温暖,叶远舟依旧不停战栗,就像是打摆子一样。 杜若连忙拉过叶远舟的手腕,把手指小心翼翼搭在上面,皱着眉头,仔仔细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 这是什么样的混乱脉象,简直就是一团乱,毫无章法可言,强弱毫无定数,浮沉交替出现,就好像是两军对阵之时先失了指挥兵马的大将一样。 脉象乱成这样,就算是铜皮铁骨的人,只怕也是扛不住的! “怎么会这样?!你方才不是说,若是没有当场发作,大体需要旁的东西激发毒性,或者延迟到第二日么? 怎么他毒发得这么快,还这般猛烈?”杜若有些失措,过去她见识过的一切大体都没有偏离自己的认知太多,所以心里面终归是有几分底气在。 可是现在这情形她从未见过,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宗幼林虽然说在边陲寨子里生活的那段时间让他比杜若多见识过一些异族人的花草药毒,但毕竟也不敢说精通,这会儿也十分紧张。 “这位大人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吧?”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给出答复,“方才是不是又和那黑衣人打斗过? 我看八成是那黑衣人果然在兵器上淬了毒,这位大人与他打斗的过程中被伤到,毒就入了血。 习武之人,本来血就比寻常人要流得更快,再加上他们打斗起来必然是激烈的, 这就又加速了血的流动,催发了本来还不会这么快发作的毒性!” 杜若觉得这个缘由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眼下光猜测出毒发的原因只怕是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毒。 “当年寨子里的老族长教了你如何用异族人的毒,可有教过你如何解毒?”杜若赶忙拉住宗幼林,“你想替宗家的人伸冤,我们都能够帮到你,前提是这位叶大人不能会出事! 如果他出事死在了你们宗家的这个宅院里,只怕是跳进黄河里你也洗不清。 到时候不但没有人还能替你和你的家人伸冤报仇,反而你还要因为脱不了干系给自己惹上麻烦!” 杜若承认自己这么说多多少少有一些威胁吓唬宗幼林的意味,这并非她所愿,只是眼下这么个情形,她也实在是别无选择。 毕竟和宗幼林相识的时间还很短暂,虽然她相信叶远舟的毒是与他无关的,但她也怕这种时候宗幼林打了退堂鼓,那她身边可就连一个熟悉异族人用毒习惯的人都找不到了,那样只会让叶远舟的处境更加凶险。 宗幼林被她拉住,还攥得死死的,杜若的指甲都快抠进了他的皮肉里,让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份急迫的心情。 “大人,您放心,就算不说这些,我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宗幼林忍着痛,没有挣开杜若的抓握,“别的不说,就凭你们是这几年里唯一不怕我,还肯听我说我家里事情的人,我也不会看着你们有事。 若是我真的不在意你们死活,没有寄希望于你们的身上,昨天夜里我也不会来提醒你们! 只不过……我毕竟不是巫医,我也只是当初在寨子里,巫医给我治伤的时候,听到一些,看到一些,老族长见我容貌尽毁,没依没靠,也想让我跟巫医学一些医术,所以才能略通一二。 您先别急,容我先瞧一瞧这位大人的状况,再看看该如何应对,您说行不行?” 第九十六章 帮手 他这么一说,杜若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的抓着宗幼林的手腕,回过神来赶忙松开,想说两句表示歉意的话,却又心烦意乱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冲宗幼林拱拱手。 宗幼林倒也理解她此时此刻的那种心情,并没有计较这些,而是小心翼翼的到叶远舟旁边,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他的额头,扒开眼皮看了看叶远舟的眼睛,甚至扒开叶远舟的嘴唇,去嗅一嗅他呼吸之间的气味。 “怎么样?”杜若紧张地问。 “应该就是中了异族人惯用的毒,”比起杜若的紧张,宗幼林倒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喘息急促,眼底赤红,身子冷又不住冒汗,口中呼出的气息之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儿。 这毒我见过,我会解,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杜若一听他这么说,心头松了一点,连忙问:“这毒凶险么?” “凶险倒是也算不得凶险,”宗幼林摇摇头,“一时半刻不会危及性命。 只不过……这毒性磨人难缠,解毒比较麻烦,速度也不快,这期间对于中毒的人而言,就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遭受着酷刑一般,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好像被放在烈火上面灼烤。 所以很多中了这种毒的人,并没有被毒给杀死,而是不堪忍受这种痛苦折磨,最后自己了断了……” 杜若一听这话,原本刚刚松下来的心又再一次揪紧起来。 “杜大人,我当年从寨子里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些那边的草药,这些给这位大人解毒是用得上的。” 宗幼林继续对杜若说:“但是还有一些需要用到的东西,我家这宅子里可没有,得出去买回来。 只是我现在容貌尽毁,面目狰狞,平日里只敢躲着人偷偷出去买点米面干粮,现在要出去抓药,置办那些个种种,只怕是不大方便……” “无妨!你尽管把需要置办的东西写个单子交给我,我去买回来便是了!”杜若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下来。 宗幼林见她答应得痛快,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她:“需要的东西恐怕不少,杜大人您……瘦弱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 “莫要啰嗦许多,你只管写单子,不管是搬是扛还是拖着拽着,我把你需要用到的都东西都给带回来便是了!”杜若此刻没有心思考虑那些,看到叶远舟那骇人的脸色还有意识不清却格外痛苦的表情,就只觉得心头上被押了千斤重的大石头一般。 这世上的事情便是如此,一个平日里便身子骨孱弱的人,有什么头疼脑热,虽然也让人心疼,却似乎并不会特别害怕。 而一个平日里身强体健的人,忽而病倒,变得痛苦虚弱,那便如同山崩一样,让人不由自主从心底感到恐惧和担忧。 见她这么说,宗幼林也不敢再继续赘言,赶忙起身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拿了纸张和炭条过来。 “来不及研墨了,我拿炭条写在纸上,大人您就照着去置办就行!”宗幼林一边对杜若解释,一边盘算着都需要写什么东西,想一想,写一写,写一写,想一想,生怕有什么遗漏。 杜若也不敢打扰他,生怕一不小心害他漏掉一两样关键的东西。 好不容易等到宗幼林写完了,又反复核对过,杜若赶忙带上那一张密密麻麻的单子出门。 因为怕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她依旧是从当初进来的那个后门溜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宗幼林追了出来,在身后叫住了杜若,杜若还当他又想起了嘱咐自己买什么回来,连忙站下来,等着他的吩咐。 “大人果真信得过我?”宗幼林有些担心地问杜若,“我记得你们原本还有一个人一起的,要不要等那人回来之后,你们留一个人盯着我,然后另一个人去采买那些东西?” “你什么意思?”杜若这会儿心急如焚,不知道宗幼林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这么说,她眼下可没有心思同他纠结来纠结去。 “我虽然认识这种毒,也见过那边的巫医是如何解毒的,但是自己动手来做还是头一次……”宗幼林似乎也有他自己的顾虑,“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够顺利解毒……万一到时候我已经尽力了,可是这过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守在那位大人的身边,你们会不会以为是我偷偷做了什么手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我担心你会对他做手脚,我就不求你帮忙解毒了!”杜若回答地十分笃定,“你若是有心想要下毒害我们,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夜里在外面披头散发装鬼吓人。 若是我出去采买之后,与我们一同的那个护卫回来了,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你便吩咐他去做,就说是我交代的,无论如何先把他主子的命救回来再说!” 宗幼林连忙点点头,也不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那大人您快去吧,我这就去把我手头的草药拿出来先熬上!” 杜若点点头,打开后门溜了出去,脚步飞快地朝市集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查看单子上都有哪些东西。 原本只看到宗幼林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杜若以为自己只需要跑跑腿采买一番便是了,结果这一看才发现,光是用来配药的蛇的苦胆就需要二十几个。 杜若在集市上转了一圈,询问哪里有卖蛇的猎户,问了一大圈,集市上的小贩都说铜河县周围的山上倒是有不少蛇,只不过都是一些小草蛇,吃起来也没有肉,所以平日里很少有人专门去抓蛇回来卖。 杜若一筹莫展,正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杜直的声音在叫自己,扭过头去,没看到身后有人,再一抬头,看到杜直从楼上客栈的窗子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 “小姐,您出来啦?事情办妥了?”杜直高高兴兴地问。 杜若一拍脑门儿,自己真的是忽然之间急得昏了头,竟然把留在客栈里的这两个帮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九十七章 秫米 “叶虎呢?”杜若赶忙开口问杜直。 话音未落,在杜直的小脑袋旁边就又冒出来一个大脑袋,正是她要找的叶虎。 一看他们两个都在,杜若就心里踏实了几分,连忙进了客栈,快步跑上楼去,推开房间门进去,又把房门在身后紧紧掩上。 这个架势,就连杜直这么个半大孩子都能看出有些不大对劲儿,更别提更加敏锐的叶虎了。 “杜司马,是不是你们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我家爷怎么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叶虎虽然五大三粗,但也有心细的那一面,一看是杜若慌慌张张跑出来,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主家出了麻烦。 否则以叶远舟的性子,就不可能自己原地不动,让杜若一个姑娘家出来奔波。 杜若点点头:“说来话长,所以我长话短说!叶都尉中了毒。” 叶虎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刚要开口,又被杜若一伸手给拦了下来。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们细细讲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也先不要问!”她对叶虎说,“你哥哥被叶都尉派出去办事还没有回来,所以这件事情我只能指望你们。 你们现在尽快出城去,上山捉蛇,解毒的方子上说需要二十几个蛇苦胆,但是稳妥起见,你们尽量快的前提下,多多益善! 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磨磨蹭蹭,时间紧迫!” 叶虎毕竟是叶远舟身边的人,规矩还是森严的,再加上随叶远舟在军中历练过,做事也干脆。 听了杜若的话,他便什么都没有再问,表情肃穆地对她点点头:“好,杜司马放心,我们快去快回!” 说罢,他冲一旁的杜直一招手:“小子,走!我们这就出发!” 杜直连忙应了声,跟着叶虎连跑带颠地离开了客栈。 蛇的事情总算是安排出去,知道叶虎是个办事稳妥的人,又是叶远舟的左膀右臂,涉及到帮叶远舟解毒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一丁点的含糊,杜若心里稍微定了定,比之前要踏实了几分。 之后便是采买其他东西。 一些草药之类的物件儿倒是都还比较好买,杜若跑了几趟之后就把那些买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还剩下一样需要买的——秫米。 秫米本身倒没有什么稀罕的,随便找一家米粮行就都能买到,可是这单子上宗幼林写着“秫米五斗”。 杜若仔细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宗幼林的笔迹,他的确是让自己买足足五斗秫米回去。 五斗秫米装起来,估计都快有半个她那么高了,杜若虽然说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的确是动脑筋的时候多,需要自己手提肩扛的时候少,长这么大还没有搬运过这么重的东西。 若是平日里,这五斗秫米大不了花些钱找几个人帮忙抬回去便是了,可是现在她需要的是把东西搬运到宗家的宅子里,那宅子是铜河县远近闻名的凶宅。 且不说别人可能一听要送去宗家大宅就已经吓得不肯接下这个活儿了,就单是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也不太好。 叶远舟还在承受着毒发的痛苦折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越少岔头才越稳妥。 没法子,这种时候行不行也只能自己硬上了。 杜若找了三家米粮行才总算有一家凑得出五斗秫米,掌柜的很惊讶为什么这个时节会有人一下子要买那么多的秫米回去,这东西不好克化,寻常人家即便是买回去做点心做吃食,也用不得这么许多。 更让掌柜惊讶的是,面前这个看起来身材瘦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说要自己一个人把这五斗秫米给背回去! “你一个读书人,看着就细手细脚的,能扛得动么?”他不太放心地问杜若。 杜若苦笑,咬紧了后槽牙,点点头:“能行!劳烦掌柜的帮忙把那口袋放到我后背上来!” 掌柜的自然不会去和她拗着,反正她说可以,就当可以吧。 于是他和小伙计两个人合力抬起那装满秫米沉甸甸的大口袋,一铆劲儿抬高起来,放在杜若的背上。 杜若感觉到那一瞬间落在自己背上的仿佛是王武与太行,差一点压得她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还好关键时刻撑住了。 “你确定自己背得动么?”小伙计看了看她的脸色,觉得这事儿瞧着有点悬。 杜若咬了咬牙,点点头:“行!” 说着,她铆足了浑身的力气,把那袋子在后背上轻轻掂了掂,调整了一个更能承受得住的姿势,谢过掌柜和小伙计,迈开步子离开了那家米粮行。 杜若背着那五斗秫米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可能是因为她看起来比较单薄,又是读书人模样,背着那样硕大的一包米粮在街上走,难免有些惹人注意。 无奈,在明明体力已经不大充足的情况下,她还不得不绕到人比较少的街巷上去,兜了一小圈才总算是绕到了宗家大宅的后门附近。 走到门口的时候,杜若觉得自己的半条命都要累掉了,连抬手去敲门都做不到,只能侧着身子,用肩膀撞门板,发出声音来,好让里面的宗幼林察觉到。 还好宗幼林的反应还挺快,没多久便跑来打开门,让她进去。 杜若此刻几乎耗尽了自己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连把背上的秫米卸下来都做不到,偏偏宗幼林又熬得骨瘦如柴,也没有多大力气,两个人把那一大袋秫米从杜若背上卸下来也费了一番功夫。 重担从背上卸了下去,杜若顿时两腿一软,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硬邦邦的石板上,别提多疼了。 可是这会儿她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连忙撑着地爬起来,两腿打颤地过去查看叶远舟的情况,随即惊讶地发现叶远舟已经不在自己原本住的那个偏院里,而是被带到了后院里头。 宗幼林在院子里用砖块、石板那些东西搭起了一个像床铺一样的东西,叶远舟就被安顿在那上面躺着,身上依旧裹着棉被,面色铁青,满脸冷汗。 他双目紧闭,牙关咬紧,看起来意识不清。 第九十八章 一线生机 “你是怎么把他给折腾到后院里来的?”杜若疑惑地看了看宗幼林,叶远舟生得人高马大,又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看着不显眼,实际上却是很魁梧的身材。 这样的体格在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很显然并不是宗幼林能够有力气一个人给扛过来的。 “这位大人的那个护卫方才回来了,人是他帮我一起抬过来的!”宗幼林很显然是明白了杜若的疑惑是什么,赶忙开口回答她的问题,“不然我一个人是万万挪不动他的! 还有这石床,也是我告诉他该如何去做,他帮我垒起来的。” 杜若了然,点点头:“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跟他说,解毒需要二三十个蛇胆,这东西八成你到集市上也找不到有卖的,他说他上山去捉蛇,天黑之前一定返回来。”宗幼林说。 “好,现在状况如何?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杜若的视线落在叶远舟的脸上,拧紧眉头,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流个不停的汗,问宗幼林。 宗幼林看得出来杜若是很担心叶远舟的,这功夫尽管已经累得快要没有人形了,八成也额闲不住,没有办法踏踏实实在一旁歇着。 他想了想,对杜若说:“要不你帮我盯着炉子吧,别让火熄了。那草药得一直熬煮到晚上,时间短了,温度低了,都不成。” 杜若点点头,连忙用两条几乎变成了面条一样软绵绵的胳膊撑着两条会不住打哆嗦的腿,艰难地挪到小炉子旁边,坐在那里仔仔细细照顾起了炉火,时不时也会看看一旁叶远舟的状况如何。 叶远舟始终没有什么意识,看起来虽然脸色铁青,却不像刚刚毒发的时候那样浑身发抖,有一种痛苦挣扎的反应。 杜若趁着宗幼林过来的时候问他这样的状况算不算得上是比较乐观,宗幼林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不大中听的答复。 “这毒的阴损之处就在于慢慢的消磨一个人的身体里的精气,最初看起来十分凶险,好像很痛苦,让人十分担心,越到后来就越是平静,就好像这毒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在内里,它在拼命消耗着精气,破坏着五脏六腑,如果不知道这毒有多凶险的,很容易麻痹大意,最后等到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早就已经中毒至深,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这人也救不回来了!” 杜若听得心惊胆战,心中不禁有些后怕,若是他们没有在这宅子里遇到宗幼林,或者宗幼林没有现身出来出手相助,对于如此刁钻古怪的毒性,杜若自然是一无所知,那叶远舟就真的要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了! 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里渗出来的冷汗,打起精神来,盯着面前的炉火和上面的陶罐。 眼下他们已经容不得半点闪失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夕阳西斜,眼看着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宗幼林忙活了大半天,这会儿找了一些蜡烛、油灯出来,挂在后院里头,把周围照亮一些。 “我家这院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过烛火灯光了……”他一边点燃一支蜡烛,一边喃喃自语道,“也好久没有这么多人了……” 杜若看了看他,理解他的这种唏嘘和感慨,只是眼下叶远舟的毒还没有解,她实在是腾不出心思来同情其他人。 没过多久,叶龙和叶虎还有杜直就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他们收获颇丰,抓回来的蛇大大小小从篓子里倒出来,在院子里堆起了一小堆儿。 叶龙手脚麻利,叫杜直去厨房里找了一只大瓷碗来,自己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抓过一条蛇来,摸准位置,刀尖一划一挑,捏着蛇腹的手指用力一挤,一枚苦胆便从那小小的刀口之中钻了出来。 就这样反反复复,没用多大功夫他便挑了满满一大碗的蛇苦胆。 “这些够不够?”他把苦胆拿过去给宗幼林看。 宗幼林把碗接过去掂了掂,估摸了一下:“够了。” 说完他把碗塞回到叶龙手里,转身到杜若那边去查看陶罐里面的草药煎制得如何,发现也差不多了,便从一旁的灶台便是摸过来一个旧旧的布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插满了细细的银针。 宗幼林拿出几支银针夹在指缝里,朝叶远舟走去,三下五除二将他身上原本盖着的被子给撤掉,身上的衣服也解开来,露出胸膛。 叶远舟的身材是结实有力的,但这会儿却因为那异族怪毒的催化,满身皮肤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青色,看着完全不像是一个活人的躯体该有的模样。 宗幼林打量了一下,不由分说,抬手就将手上的银针往叶远舟的身上扎过去。 叶虎见状,登时就急了,生怕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趁机使坏, 刚要伸手阻拦,就被叶龙给拉住了。 叶龙对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乱来,然后绕到杜若身边,微微俯下身:“杜司马,他这是……?” 杜若也一直在密切观察着宗幼林的举动,在他用细针扎了叶远舟几次之后,便看出了端倪:“他扎的是穴位。” “哪个穴位?” 杜若又看了一会儿:“上半身所有的穴位。” 叶龙有些诧异,用眼神询问杜若这个做法是什么意图。 毕竟他对医书一无所知,杜若虽然没有继承家里的衣钵,但毕竟也算是神医之后,光是家传也比别人懂得更多。 杜若也只能是缓缓摇了摇头:“针灸某一处或者某几处穴位的医治方法我自然是见过的,但是像这种把每一处穴位都扎一遍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稳妥么?”叶龙虽然拦着叶虎不让他莽撞,实际上这会儿他自己的心里面也是直打鼓,七上八下没有底。 杜若微微摇了摇头,她不太敢有太大的动作,这连续折腾下来,高度紧张加上疲惫,让她稍微晃一晃头都觉得有点天旋地转似的眩晕。 “现在除了让他来解毒,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她问叶龙,“这毒引发的脉象,只怕是连我祖父留下的医书上都未曾有过记载。 试一试,叶远舟有一线生机,连尝试都不去尝试,那他恐怕必死无疑了。” 第九十九章 药引 杜若的回答让叶龙也无话可说。 虽然说对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宗幼林,他并不是十分信任,但是杜若他是信得过的。 杜若验尸的手段和胆识他都有见识过,也知道她出身名医世家,她说没见过这样的毒,也没见过这样的脉象,那么事情就真的是有些棘手的。 尽管“一线生机”听起来也并不乐观,但是比起必死无疑,这又成了当下最好的选项。 于是叶龙也不再说什么,只能紧锁着眉头,站在杜若旁边,眼睛紧紧盯着宗幼林的一举一动。 杜若这会儿难受得厉害,胳膊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抬起来都很费劲,只能尽量伸手,拉住叶龙的衣摆,轻轻扯了扯:“放心,我在看着,如果有什么不合理的举动,我会提醒你们注意的。” 叶龙见杜若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担心,感激地冲她拱拱手。 宗幼林也很紧张,他虽然在寨子里那两年也跟着寨子里的巫医身边听了不少,看了不少,但是完全靠自己帮人解毒,这还是头一回。 尤其是这位中了毒的大人身边那两个护卫,不光高大魁梧,现在两个人瞪着两双虎眼死死盯着自己,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也让人心头猛跳,拿着银针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了。 可是眼下不是他紧张害怕的时候,只有救了这位大人,他宗家满门的冤屈仇恨才能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伸张正义。 虽然死去的人无法复生,即便是将那个至今仍然不知道躲在哪里逍遥快活的主谋绳之以法,他也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孤零零地活着,但这也是眼下他唯一的念想。 宗幼林在叶远舟身上密密麻麻扎了许多针眼之后,又招呼杜直过去帮忙,把原本盖在叶远舟身上的那一床棉被铺在地上。 之后他便开始在那棉被上面厚厚的铺了一层秫米。 叶龙叶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样,不知道这到底是要做些什么,正在纳闷的时候,宗幼林铺完了最后一把秫米,直起腰来,有些胆怯地朝龙虎两兄弟看了看。 “二位壮士……还得劳烦两位壮士帮忙,把你们家大人给抬到这棉被上来!”他鼓起勇气对两个人说。 叶虎皱眉,没有动,眼睛看向叶龙。 这种时候,他大哥的态度是最重要的。 叶龙方才和杜若沟通过之后,这会儿也决定放手一搏,于是对叶虎点点头,率先走了过去,伸手小心翼翼扶住远舟的肩膀,托住他的头。 叶虎这才走过去,抱住叶远舟的脚,两兄弟同时发力,将毫无意识的叶远舟从石板床上稳稳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床铺满了秫米的棉被上。 宗幼林赶忙用那棉被把叶远舟裹住,又对两兄弟说:“两位壮士还得帮忙用旁边那两条绳子把这棉被跟你们家大人捆在一起,扎紧一点。” 叶虎眉头拧了个疙瘩,又看叶龙。 叶龙微微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动手把叶远舟和裹住他的秫米、棉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叶龙见他这么做了,也有样学样地处理好。 之后两个人又在宗幼林的指挥下,把裹成了一个卷的叶远舟给抬回了石板床上。 宗幼林跑去拿来了熬煮了一天的草药,这会儿已经熬成,温度也刚刚好,可是端着那陶罐,他却面露难色。 “怎么了?”叶虎有些烦躁,“方才又是这样又是那样的折腾了许多,现在你做这副面孔算是怎么个意思?”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叶龙也赶忙关切地问。 “岔子倒是没有什么岔子,只是我先前也是有些慌乱,竟然忘了一个最重要的药引子。”宗幼林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你倒是说出来啊!我们兄弟无论如何也会尽快给你弄回来!你可切莫耽搁了解毒的时辰!”叶虎急得不行,看着宗幼林那个唯唯诺诺的模样就一股无名火直往天灵盖上蹿。 “是……是女子的血……”宗幼林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必须得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子,而且不是几滴,而是要那么大的一碗……”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只白瓷碗。 叶龙叶虎两个人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白瓷碗可是不小,想要装满这么一碗,那都不是在手指上扎一下的问题,是得实实在在的划开口子放血才成。 现在若只是说要这么多人血做药引,那他们兄弟俩都不会有丝毫的含糊,搞不好还会抢着放血来救人。 可是这宗幼林说必须要是女子的血才成,那他们哥俩可就有心无力了。 他们在这铜河县里面无亲无故的,总不能随便找一户人家,拉人家未出阁的大姑娘放血吧!那样一来,和山贼强盗有什么分别! 这种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可是不想法子,也不能眼看着自己主家就这样奄奄一息,功亏一篑啊……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一条白净的手腕伸到了他们的面前,兄弟俩一愣,扭头看过去,看到一脸肃然的杜若。 “你们是把我给忘了么?”她有些无奈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这会儿让她这样抬起手臂来都已经是花了很大力气,“我就是你们需要的药引啊!” 她这么一开口,在场的几个人都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杜直心思最简单,连忙开口阻拦:“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啊小姐!您身子骨本来就不算壮实,那可不是几滴血,也不是一口血,那是一碗血啊! 这不得给你浑身的血都放干了!” 杜若尽管这会儿已经累极了,但还是被他这话说得好气又好笑,伸手往他脑袋上一拍:“一碗血就放干了,你当你家小姐是一只肥鸡还是一只兔子?!” 宗幼林瞪大了眼睛看着杜若,那模样倒好像是他突然见了鬼一样:“大人……您……您是……女子? 可是您不是高中探花,被皇上封了官,怎么会……怎么会是女子?!” 第一百章 放血 杜直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觉得这话说得好像瞧不起自家小姐一样:“我家小姐可是大殷立国以来的第一个女探花!圣上特封的女司马!你懂什么!” 一旁的叶龙和叶虎可就心情复杂了很多。 他们原本确实因为杜若平日里以男子装扮示人的时候居多,加上平日里胆色过人,下意识忽略了她是个姑娘家的事实,现在见她主动提出来愿意放血做药引,一时有些惊喜和激动。 但是另外一方面,即便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习武之人,一下子放出去那么大一碗血都要气虚血亏上一阵子,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过来,更别说姑娘家的身子骨了。 杜若今日为了帮忙买齐药材,几十斤的秫米愣是一个人扛了回来,这会儿累得几乎快要脱力,看着就让人怪不落忍的。 这要是再割一道口子,放一碗血…… 两个人看一眼一旁急得跳脚的杜直——也真不怪这孩子急成那样! 谁都心疼自己主家,他们私心里希望杜若愿意放血做药引,也一样是这个互助心情的念想。 这种时候如果他们两个主动帮杜若放血,或多或少有些几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姑娘家的感觉。 他们兄弟两个也是坦坦荡荡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情着实是下不去手。 杜若看到宗幼林吃惊,杜直跳脚,还有一旁叶龙叶虎两个人一脸纠结的模样,知道他们是各有各的顾虑,只是一旁的叶远舟面色实在是太难看了,并且已经许久也不见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这让她心里也很不踏实。 等这几个各有各的心思的人达成一致可太难了。 杜若决定不等,她趁着叶龙叶虎纠结的时候,忽然伸手从距离自己更近的叶龙腰间拔出了他的匕首,快准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练家子手里的兵刃就是不一样,杜若是用了一些力道的,但是最初只是感觉到手腕上一阵凉意,眼见着一道口子便在自己的皮肉上面翻开来,殷红的血瞬间涌出,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痛感。 “还不快拿碗接着!我都已经自己动手了,你们还想让我的血白流么?!”她吃痛地丢下匕首,冲还没回过神的几个人吼道。 叶龙回过神来,赶忙拿起瓷碗接在杜若手腕下面,眼见着那鲜血滴滴答答流入碗中,没一会儿就接了一碗底,杜若的脸色也愈发苍白,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愧和难受。 “杜司马……您……您……”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不用,我的命之前也是叶远舟帮我捡回来的,如果没有他,我现在起码死了两三回了。”杜若对叶龙说,然后招呼一旁傻了眼的杜直,“愣着干嘛呢?你家小姐快要站不住了,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杜直赶忙凑到杜若跟前,把她的另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杜若倾斜过来的重量。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会儿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自家小姐的样子看起来太让人心疼了,忍不住鼻梁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为了不让人看到了笑话,杜直把脸别到一旁去。 叶虎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素来觉得女子便是柔柔弱弱的,男儿自然需要刚强。 这若是一个七尺男儿,膀大腰圆的,仗义地替他们出这个血做药引子,他会敬佩对方,感激对方。 现在这样一个仗义的对象换成了杜若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反倒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快去找点东西来,帮杜司马包扎伤口止血!”叶龙眼见着白瓷碗里已经是大半碗温热的鲜血了,他小心翼翼端着碗不敢动,只好赶紧招呼弟弟。 叶虎一愣,连忙应了声,转身跑去找能包扎伤口的东西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块长长的白布条回来,有些为难地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能扎住伤口的东西,我从中衣上扯了一条下来,杜司马,您凑合着用!” 杜若想点头,但是头越来越晕,只能眨了眨眼,算是回应叶虎的话。 随着血从她的手碗里流到那瓷碗中去,她浑身上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这会儿若不是有杜直帮忙支撑着自己,根本站都站不住。 她也没有办法开口,必须紧咬着牙关,否则上下牙就会不停打战,一不小心就会咬了舌头。 叶龙看她强撑着的样子,内心无比煎熬,但是血放都放了,这会儿更不能有任何旁的心思,否则既辜负了杜若的一番好意,也耽误了解毒的关键时机。 “够了够了!”宗幼林在一旁半天没敢开口,这会儿看着碗里的血够做药引的量,连忙开口,小心翼翼伸手把碗接了下来,拿过去倒进陶罐,和之前熬好的草药混合在一起。 叶虎把布条递过去,叶龙一把扯过来,动作麻利地往杜若的手腕上缠:“杜司马,我得把这布条勒紧一些,不然您的伤口很深,止不住血。 勒紧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您无论如何都得忍着一些。” “放心吧,忍得住。”杜若想要表现得若无其事一点,只可惜她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并没有把她想要展示的那一面展现出来。 叶龙眼圈有些微微泛红,冲杜若点点头,手上加了一把劲儿,杜若原本已经有些麻木了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让她冷不防抖了一下。 叶龙也不敢心软,用布条将手腕的刀口紧紧勒住,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系好。 “帮你家小姐按住,使劲儿按,最起码要按一盏茶的功夫,知道了么!”他扎好布条,对一旁的杜直说。 杜直连忙点点头,拉过杜若的那条胳膊,两只手好像钳子一样死死按住有伤口的位置。 宗幼林这会儿也已经把药调配好了,看叶龙那边也包扎好了伤口,便招呼他和叶虎:“二位壮士,还得劳烦你们把这位大人的嘴巴撬开,我好把药给他喂进去!” 第一零一章 生火 叶虎这会儿纠结极了,他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宗幼林始终是有那么一点存疑。 倒不是说完全不信任他的人品,这方面虽然他也考虑过,但是想着有他和大哥叶龙守着,就这个骨瘦如柴、不人不鬼的家伙估计也没有那个胆子害了自家爷。 毕竟害了他们对他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处,听那个意思,这厮还指望着杜司马帮他伸冤呢。 可是不会主动害人是一回事,能不能有本事救人就是另外一回事。 看着宗幼林手里头拿着的那个陶罐子,里面装着之前熬好的草药,原本气味儿就不大好闻,这会儿又加进去了方才杜若的血来做药引,这会儿闻起来又腥又怪,让人闻着都有一种想要作呕的感觉。 “你这东西,不会把人给喝坏了吧?”他到底还是憋不住,开口瓮声瓮气地质问宗幼林。 “喝不坏,但是再不喝,人可就真的要坏了!”宗幼林有些着急,催促叶虎,“这草药我本就是从南垂那边带回来的,玉州根本找不到,没有那么多可以浪费。 更别说这位杜大人的血了! 这会儿要是不抓紧时间把药给喂进去,放冷了就没用了!就算我还有多余的草药可以拿来熬,杜大人还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来回给你们放么?!” 他这么一说,叶虎顿时也不敢再有什么纠结犹豫了。 杜若方才放了那么一大碗血出来,这会儿人都几乎站不住,要是真的耽搁了,再放一碗,估计她就当场交代在这里了! 于是叶龙叶虎了先忙一个人托起叶远舟的头,另一个人捏住他的颌骨位置,一个巧劲儿,只听咔的一声,叶远舟的牙关就松开了。 “幸亏之前在军中的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也算是熟手,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叶龙喃喃道,一边嘟囔,一边从宗幼林手里接过陶罐儿,“这些都喂进去?” “对,一滴不剩。”宗幼林点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叶龙点点头,手上不含糊,稳稳托着陶罐儿,一点一点把里面的药汤喂进叶远舟的嘴里。 叶远舟双目紧闭,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好在喉头没有闭死,药汤进了嘴里还能顺着喉咙流下去。 就这样一点一点喂着,那将近一陶罐的药就都给叶远舟喂进了肚子里。 叶龙小心翼翼把叶远舟的颌骨复位,又恢复到牙关紧咬的状态,陶罐随手丢在一旁,慢慢把叶远舟的头重新躺回石板上。 叶远舟方才喝药之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模样,一动不动,毫无意识,如果不是鼻孔那里还能够探得到微弱但还算稳定的鼻息,乍看上去就和一具死尸没有任何区别。 “这药都喂下去了!为何人还不醒?!”叶虎一看这个模样,也有些急了,指着叶远舟质问宗幼林。 “现在只是药喂进去了,解毒还没有开始呢!”宗幼林虽然被这两个人语气的急切给吓到了,但是也理解他们眼下的焦灼,没和他们一般见识,嘴上一边回答着,一边跑到一旁去抱了一些木柴回来,铺在了“石板床”的下面。 光是木柴还不够,他又跑去抓了几把茅草之类比较容易被点燃的东西铺在了木柴上头。 “你这是做什么?”叶龙本来还有些疑惑,看到他抱了茅草过来扑,也看出了宗幼林的意图,登时便有些急了,“解毒就解毒,好端端的你又是木柴又是茅草想要干什么?” “我要这些自然是有我的用途,事到如今难不成你们还担心我会害人么?”宗幼林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这么多人,我就只有自己,若是我真有点什么歹心,你们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一只手掐断我的脖子。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理由会想要去害你们! 真说想要害人,之前我连面都没敢露的时候机会不是比现在还要多?何苦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叶龙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不无道理,可这心里头又不踏实。 以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聪明才智的,都是叶远舟来拿主意,他与叶虎自认只不过是两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对主家忠心耿耿就够了,没有什么是需要他们来出谋划策的。 现在叶远舟神志不清,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杜若。 杜司马是个毋庸置疑的聪明人,与自己主家的关系也算亲厚的,这回更是利落地割腕放血来做药引,她是几个人里面最有头脑的,也绝不会害自己主家,所以问她准没错。 杜若看着叶远舟的模样,心里面绷得紧紧的,一刻也松弛不下来:“事到如今就如同上山拜佛,这一路上九十九个头都已经磕过了,还差最后的这么一下子,就算是试一试,也只能继续下去了,否则功亏一篑,就是一线希望都没有。” 方才放了一碗血,杜若这会儿整个人都虚得厉害,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都忍不住有些气喘吁吁,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的发黑,逼得她不得不赶快阐明自己的立场之后就闭上了嘴巴。 叶龙看得出杜若这会儿的状况也不算好,赶忙不再多言,点点头,让开了石床旁边,看着宗幼林掏出了一个火折子,点燃了石床下面铺的茅草。 茅草迅速燃烧起来,冒出几缕青烟,随着茅草的火光渐弱,下面的木柴也被点燃,逐渐可以看得见火苗了。 宗幼林的石床垒得比较高,方才木柴只是贴着地面摆了一层,并没有摞很高,所以这会儿木柴燃烧起来,火苗倒也燎不着石板上面的叶远舟。 只是随着那火越烧越旺,架在上面的石板也开始变得灼热起来。 叶远舟原本是无意识地躺在上面,被棉被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只露出了一张脸,这会儿似乎也隔着厚厚的棉被,还有里面的那厚厚一层秫米感受到了下面传来的热度,开始微微有了一点挣扎的迹象。 第一零二章 好转 “这……”叶龙方才见叶远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心里面一点底都没有,这会儿看叶远舟动了,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似乎是被下面的火烤得很难受,以为是方才的解药起了效果,赶忙想要把叶远舟扶起来,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宗幼林赶忙拦住他:“壮士,万万使不得!这会儿你要是挪动了他,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过一会儿还要挣扎得凶,二位壮士无论如何要帮忙按住他,不能让他挣脱了这一床棉被的束缚,否则的话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叶龙手都伸出去了,又僵在那里,眼睛看向杜若。 杜若虽然虚得厉害,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手腕上的刀口也是火辣辣的疼,但这会儿她看到叶远舟有了反应,也忍不住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关注着叶远舟的每一点变化。 随着下面的柴火将石板的温度越烤越高,叶远舟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痛苦起来,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但是却有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流出来,看起来别提多难受了。 又过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叶远舟仿佛愈发痛苦起来,整个人尽管被棉被裹住,又捆了个结结实实,但是却并不会阻碍他奋力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束缚。 “快!快按住他!莫要让他把外面的那一层挣散了!”宗幼林一见他挣扎得猛烈起来,赶忙自己先扑过去想要按住叶远舟。 但是叶远舟素来力道就很大,哪里是他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能够按得住的。 宗幼林连忙招呼叶龙叶虎过去一起帮忙。 叶龙这会儿也顾不得想那么多,赶忙过去帮着一起按住叶远舟,不让他挣扎得太狠。 叶虎虽然也过去了,但手上却有些不大敢使力,一边帮忙按住挣扎愈发剧烈的叶远舟,一边看向自己大哥。 “这真的能行么?”他问哥哥叶龙,“把好端端的一个人,裹得好像角黍一样,放到这滚烫的石头板上面烘着!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不都成了帮凶了?!” “二位壮士这功夫可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们若是有半点犹豫,真闹到前功尽弃,那才真的是什么都毁了!”宗幼林急得都快要哭出来,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许多。 叶龙叶虎这会儿也都没了主意,只能孤注一掷,选择相信宗幼林所说的话,两个人用力按住叶远舟,不让他挣扎挣脱。 叶远舟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越来越多,后来渐渐从无色透明的汗液变成了淡淡的红色,很快颜色又变深,红艳艳就好像鲜血一样,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一看叶远舟额头上好像流出了血一样,叶虎心里更不踏实了,手上按着叶远舟的力道不敢松,嘴上忍不住冲宗幼林吼了起来。 “这是在把毒逼出来!那不是血!那都是毒!”宗幼林被叶虎吼得有些肝儿颤,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顶了回去,“什么时候看他流出来的又是没有颜色的汗了,什么时候咱们才敢松手! 两位壮士这会儿可万万不能松懈啊!” 叶龙叶虎一听这话,也只能把心一横,更加努力的按住剧烈挣扎,看起来十分痛苦的叶远舟。 杜若被杜直扶着坐在一旁,这会儿有心想要过去看看情况,帮帮忙,却有心无力,她觉得周围四面八方都不停有风在往她骨头缝儿里面吹,让她浑身上下都感到寒冷,想要打颤的那种,眼睛也一阵一阵的发黑。 所以她也只能是尽量伸长脖子,盯着叶远舟那诡异的脸色,还有满脸不停渗出来的红色汗液。 明明平日里那么丰神俊朗的一个人,这会儿看起来倒好像比被毁了容的宗幼林还要更加狰狞可怖。 也幸亏有叶龙和叶虎两兄弟跟着,他们人高马大,力气不输叶远舟,这会儿两个人都使出全力才能将叶远舟箍住,否则估计这会儿早就被他给挣脱开来了。 就这样,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中间宗幼林还抽空跑去拿了几根木柴添到眼看着要熄灭的火中,让温度不要降下去。 就这样过了起码一炷香还多的功夫,叶远舟脸上猩红色的汗液终于渐渐变淡,变成了淡红色。 他的挣扎也似乎是随着汗液颜色的变淡而减轻了一点。 但是几个人都不敢大意,生怕又突然闹出什么反复来,都死死按住他,不敢松懈。 又过了一会儿,叶远舟的脸上不再有发红的汗液流出来,他的脸色也重新恢复了发白的模样,虽然少了一些血色,看起来却也不若之前那样泛着青,似乎是变得正常了一些。 他的挣扎也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宗幼林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对叶龙和叶虎点点头:“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这位大人应该是撑过来了!” 叶龙、叶虎一听这话,心头一松,两个人竟然都有一种打斗到脱力一般的虚弱感,气喘吁吁地跌坐在石板床旁边,甚至顾不得里面脏不脏,衣服会不会被火星燎个洞。 他们两个人都累成那样,宗幼林更是不用说,他瘫坐在地上,浑身直发抖,爬了两次都没有爬起来,又因为没力气摔了回去。 他坐在地上,冲杜直招了招手:“那位小哥,劳烦你帮个忙,把这石板床下面的火帮我拨熄了它! 这会儿已经不需要再用火烤着了! 若是还有力气,再帮忙打一桶清水来,那就更好了!呆会儿这位大人还得擦擦身子。” 杜直微微嘟着嘴,站在那里没有动,很显然是老大不情愿的,装作没有听见似的。 虽然说之前叶龙和叶虎要收他做徒弟,这让他很开心,可是现在眼见着自家小姐为了救叶远舟,吃了不少的苦头,看着又疲惫又虚弱,他也觉得心疼得紧,忍不住有些赌气。 在他小小的年龄有限的认知之中,无论如何一个大男人中了毒,需要让一个女子放那么一大碗血出来解毒,都是说不过去的。 第一零三章 变黑了 杜若知道杜直的小心思,但是她也不能由着这孩子意气用事,于是努力抬起手来,推了推他。 杜直这才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过去帮忙把石板床下面的火都给拨开,弄灭。 叶远舟这会儿看起来虚弱,但是面色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叶龙怕他热着太难受,伸手把他头上的棉被什么的往下扯开一点,宗幼林在一旁也没拦着。 叶远舟整个人都好像被水冲洗过一遍似的,发丝湿漉漉的,这会儿气息总算趋于平稳。 宗幼林又等了一会儿,等到石板的温度降下来了一些,叶远舟的状态也更加稳定,这才招呼叶龙、叶虎两个人小心翼翼把叶远舟从石板上抬下来,安置在地上。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解开捆得死死的绳结,又招呼杜直:“小哥,劳烦你过去那边随便哪个屋子里,扯个单子什么的过来! 这位大人刚刚发了一身汗,排了毒,这会儿正虚弱,得赶紧盖上点东西遮一遮,不能让邪风入体。” 杜直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走开了,等他抱着一床灰扑扑的薄被回来的时候,宗幼林才刚刚解开所有的绳结,小心翼翼地把原本紧紧裹在叶远舟身上的棉被揭开。 棉被揭开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知道解毒流程的宗幼林,还是跟着叶远舟走南闯北,也算是见闻广博的龙虎两兄弟,都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些原本润白的秫米,不知道是不是贴在叶远舟身上,吸收了从他身上排出来的那种红色汗水的缘故,这会儿一颗颗都变成了红黑色,看起来着实有些吓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叶虎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方才他还骂宗幼林把自家爷当做粽子一样在火上烤,这会儿也被吓得差一点眼珠子从眼眶里冒出来。 宗幼林伸手拈起几粒秫米仔仔细细看了看,点点头:“嗯,之前寨子里的巫医解毒的时候,就是说秫米变成了这种颜色,这毒基本上就算是解好了!” “你说得可作准?”叶龙听宗幼林的口气似乎也不够笃定,赶忙向他讨个口实。 “这个……”宗幼林略微有些犯难地看了看他,“我也只是跟着寨子里的巫医身边看过几次,自己动手帮人解毒,这回也是头一遭…… 按理来说,这样就应该没有问题了,但是你若是要我打包票,这个我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叶龙皱起眉头,他知道宗幼林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毒实在是怪的可以,他们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里面知道该怎么解的就只有宗幼林自己。 从他那里不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这心里面终究是有一点七上八下的。 杜若远远看着叶远舟,觉得他面色好了不少,呼吸也平顺均匀,但这也只是远观,这会儿听了叶龙的询问,她便拼命撑着身子站起来,虽然头一阵一阵发昏,也还是努力挪到了叶远舟身边,坐在地上,一只手拉过他的手臂,将手指扣在他的手腕上。 叶远舟不知道是方才中毒的缘故,还是被宗幼林给放在烧热的石板上烘烤了半天的缘故,这会儿手腕上的皮肤还有些灼热。 偏偏杜若刚才放完了那一大碗血,这会儿两手冰凉,手指尖碰到叶远舟的手腕上,叶远舟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温度的刺激,微微抖了一下。 “爷他有反应!”叶虎惊喜地指着叶远舟刚才抖了一下的那一只手,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杜若对于这抖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她把指尖叩在叶远舟的脉上,缓缓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跳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几个人都一脸关切地盯着自己,似乎有心想问,但是又不敢贸然开口。 “他没事了。”杜若扯了扯嘴角,想要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好让面前的这几个人放心。 方才叶远舟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骇人,别说是他们几个,就连自己的心都一刻没有敢放下去过,始终悬在嗓子眼儿。 这会儿叶远舟脉象平稳,已经没有了任何异常,很显然是身体里的毒已经解了。 杜若也就放下心来。 可是这一放心了,人就又感觉到了那一股强烈的疲惫,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持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暗了下去,很快便陷入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若觉得自己好像是很沉很沉地睡了一觉,然后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气味。 那味道实在是香得很,就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杜若的肚子里面这里抓一抓,那里挠一挠,惹得她肚子一阵咕噜噜的饥鸣,原本还沉重的眼皮在这饥饿感的催动下,竟然也变轻了许多。 杜若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还躺在已经住过几晚的那间房里,一呼一吸之间,那一股子香味儿真真切切。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别的不适倒是不太明显,主要就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头重脚轻,两腿发飘。 房间门关着,窗外有两个影子,一高一矮,高的光看背影就好大一片,一看就是个高大魁梧的人。 矮的那一个身板儿就瘦弱单薄多了,而且窄窄的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是在哭。 “行了,别哭了!你就是把眼睛哭瞎,杜司马没到醒过来的时候,你不也得等么!何必要做那种根本帮不到她,还添乱的事!”高个子的那个人瓮声瓮气地教训矮个子,“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以后出去可别与人说我是你师父!我丢不起那个人!” 矮个子的肩膀又抖了抖:“师父你可真是个白眼狼!我家小姐是为了救你家叶都尉才昏过去的,这都一天一夜了!到现在还没醒! 偏偏那个鬼又看不出我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急死个人么! 你都不心疼我家小姐,还在这里挤兑我!你没良心!” 第一零四章 苏醒 杜若这会儿听清楚了,外面的两个人是叶虎和杜直。 她撑着身子挪到床边,估计是刚刚醒过来的缘故,头还有一些昏昏沉沉,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把动作尽量放慢,否则只怕是要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那边叶虎面对着杜直怒气满满的指责,倒也不急不恼,反而还好声安慰:“行,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还不行么? 那现在你要怎么着才能好受一点?要我陪你坐地上,咧着大嘴一起哭? 我看这倒也是一招儿!咱俩就坐这儿窗户根儿底下,咧着嘴扯开嗓子使劲儿嚎! 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杜司马她就得被咱俩给吵得受不了,一个高儿从床上跳起来!” 估计是叶虎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夸张离谱,杜直本来还气鼓鼓的,这会儿也忍不住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好啦,你瞧瞧你这孩子!怎么就心里头一点都沉不住气呢!我家爷不是都帮杜司马号脉了么,说她就是气虚血亏,再加上这几天操劳过甚,所以才会昏睡过去的么! 你就只肖安安心心等着,杜司马休息好了自然就醒了!” “叶都尉武功确实是高,可是……可是他号脉的本事到底行不行啊?”杜直其实已经多多少少有一些被叶虎劝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是又忍不住表示质疑。 叶虎挠了挠头,尽管话语之间对叶远舟还是极其维护的,不过说起话来倒是还算中肯:“这就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事儿…… 我家爷论号脉什么的,跟你家杜司马比起来肯定是略逊一筹的,但是如果是跟一般的郎中比,也不一定谁更有准头儿! 疑难杂症肯定是看不出来,但是就这种气虚血亏的毛病,那还不至于。” 杜直一听这话,这心里倒也略微踏实下来一点,嘴里嘟囔着:“那老鸡汤什么时候才能炖好啊,我还得给我家小姐喂一些呢!方才叶都尉不是说了么,想要让我家小姐恢复得快,就得多滋补!” 杜若正扶着门框往外走,听到两个人的这一番对话,也愣了一下。 叶远舟醒了? 他不光醒了,还已经恢复到可以帮自己号脉的程度了? 这倒是让杜若有些惊讶,毕竟在她昏过去之前,最清晰的记忆都是给叶远舟解毒的过程中惊心动魄的种种诡异反应。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杜直听见有动静,连忙转身看过来,一看是杜若扶着门口正试图跨过那道门槛,脸上惊喜的表情顿时就变成了气愤。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儿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杜若,不过不是帮她跨过门槛到院子里来,而是扯着她就往回走,“你现在身子虚你知不知道! 那叶都尉之前中毒看着吓死个人,不过毒解了之后很快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的! 哪像你啊!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什么事儿都没有,结果非要帮人放血做什么药引子! 这下可好了!人家没事了,你倒昏了一天一夜。” 杜若被他扯了个踉跄,倒也没忍心说他,这孩子说起来也是护主心切,因为心疼自己,所以才会如此这般。 杜若顺着他,被杜直重新搀扶到了床铺边上,又躺了回去。 不过醒过来之后,再让她继续躺着也是头昏脑涨不舒服,于是杜若好说歹说才让杜直又拿了个小垫子卷一卷垫在自己脑袋底下,好让自己可以半靠着,好歹比躺着舒坦一点。 “我没事了,真的!”杜若对杜直说,“你家小姐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不济! 你瞧,我这刀口都已经不疼了,还有一点点发痒,估计是已经在长肉芽儿了,不用担心!”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那个被割过口子的手腕,这才发现手腕上面的布条都已经换过了,不再是原本叶虎从自己中衣上扯下来的白布,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束发带,花色淡雅,料子很有光泽,滑溜溜的。 那束发带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不松不紧,绳结也很小巧结实。 “这……”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杜直。 杜直还没等开口,后头的叶虎就抢着开口说道:“杜司马,您的伤口我家爷醒了之后,在你昏过去还没醒那会儿已经帮您重新处理过了。 我之前着急,包扎得有一点粗糙,我家也都重新给您弄过,还把随身带着的上好金疮药给您涂了伤口。 估计很快就会好了,应该也不会留疤,您不用太担心。” “无妨,叶都尉平安无事便什么都值得了,留不留疤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杜若对叶虎笑了笑,免得他一副担心自己也觉得叶远舟是白眼狼似的紧张模样,“我一个女子,连殓尸房都敢进,连尸骨都敢验看,我还会在乎别人会不会瞧见我手腕上有疤么?” “你可以无所谓,但是我不能。” 杜若话音刚落,叶远舟的声音就从门外头院子里传了进来,紧接着就看到他手里端着一只碗,跨过门槛进了房间,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略微脸色苍白了那么一点点,一双眼睛下面略有几分暗影,其余的倒是的确没有什么异常了。 杜若盯着叶远舟的气色状态观察了一番,一抬眼发现叶远舟也是一样,两个人目光相会在一处,忍不住笑了出来。 “叶某人这条命,是你帮我捡回来的,若是让你又出血又留疤,那我可就真的要无颜面对你了!”叶远舟开玩笑似的对杜若说,“若说别的本事,眼下或许没有,但是习武之人,金疮药都是随身携带的。 所以这一点尽管放心,一定会让你的腕子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疤痕!” “你现在已经好利索了么?”杜若问他。 “宗幼林帮我检查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余毒都已经排干净了。”叶远舟点点头,像是看出杜若的心思,知道她会不放心,便坐到杜若床边,把手里的鸡汤递给叶虎,让他用汤匙搅一搅,晾凉一点,然后把自己的手递到杜若面前,“要不,你再帮我号号脉,看看情况如何?” 第一零五章 钓“鬼” 杜若点点头,拉过叶远舟的手腕,沉下心来专注替他诊脉。 他的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的确是完全恢复到了很健康的状态。 杜若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对宗幼林解毒的本事也有些刮目相看。 这人真算得上是运气不济了,遇到这种满门遇害的惨事,沦落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下。 若非如此,凭他这个聪明的脑袋,不论是随家里经商,还是考取功名,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 “宗幼林呢?”她问叶远舟。 “在厨房里面熬药,”叶远舟一边回答她,一边伸手又从叶虎手里面把碗拿了回来,“他说我身体里的毒虽然解了,但还要喝几日草药茶来把残留的余毒也一并清除干净,免得日后有什么别的影响。 好了,你放心,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了,只有你一个人因为失血过多,现在身子还很虚,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 来,先把这碗鸡汤喝了,这可是加了枸杞、陈皮和党参一起炖出来的,对你补气生血有好处。” 杜若自然知道这是一味不错的药膳,汤色和香味也都勾的人食指大动,只不过这里面有一点让她很疑惑。 “哪里来的鸡?”她接过那一碗鸡汤,有些疑惑地端在手里,问叶远舟。 “我让杜直出去买的,还有那几味药材,都是他跑腿儿去外头的中药铺子里面买回来的。”叶远舟回答地十分淡定。 “这……”杜若一愣,略显疑惑。 “哦,对了,从今日开始,咱们也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别说你现在身子虚,需要补养,就算是什么事都没有,再继续吃叶龙煮的粥,估计也是要咽不下去了。” 叶远舟示意她喝汤,然后对她继续讲道:“我叫叶龙出去买了一些东西回来。 原本的棉被铺盖,被我这一中毒折腾的,都已经不能再用,宗家原本的又经年累月没人碰过,早就用不得了。 另外,我还让他采买了一些食材回来,咱们也可以每天每顿都吃到一些正儿八经的饭菜了。 叶龙做饭的手艺也还不错,这回你可以见识见识。” 杜若没有说什么,默默端起碗来喝了几口鸡汤,这鸡汤炖的的确不错,时间够长,撇去了表面的油花儿,清爽不油腻,里面的几味药材味道也不冲,非常适口。 “你这么大张旗鼓地采买东西到这宗家的宅子里来,是想要替宗幼林把已经藏起来的那个‘李鬼’给引出来?”她喝了半碗鸡汤的功夫,也就大概想明白了这里面是怎么一回事。 叶远舟并不奇怪她能够推测出自己的打算,事实上他也正想要和杜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样才能更加稳妥的把人给引出来。 “我的确是想要把那‘李鬼’引出来。都说无利不起早,当初那‘李鬼’就是图财,想要把他引出来,恐怕就只能是靠这种事情了。 偏偏过去宗家名下的田产商铺早就都已经被他们那一伙贼人给转手卖掉,卷走了钱财,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套外面人人闻之色变的凶宅、鬼宅。 之前宗幼林通过悄悄放风,让人传出去说凶宅里面有藏起来的财宝,结果大鱼没有钓上来,倒是把余下的那几个小虾米都一并处理了。 我猜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主谋,应该是藏得更深,要么更加小心谨慎,不能轻易被诱惑到,要么是藏得太深,不在这铜河县的县城里,所以根本之前就没有听说过关于凶宅里面有财宝的传闻,因而没有现身。” “所以这一次,你想要把风声搞得大一点,确保那个幕后主谋不会因为不知道这些事情而继续隐藏踪迹,不露面?”杜若明白叶远舟的用意,只是还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把这件事情的风声给搞大?” “既然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宅子,那就只能用它来做饵料了。”叶远舟已经有了打算,但是又没有完全想好要怎么做,“我想要以买这个宅子的名义,把对方引出来,但问题在于,这宅子凶名在外,就算我们住进来,并没有被鬼害死,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现成的漂亮宅院不买,非要盯着这个凶宅。 那主谋和之前的小喽啰比起来,必然是更加狡猾谨慎,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我怕对方听到了风声,也会知道是个陷阱,不肯现身,那咱们就都白忙活了。” 杜若皱眉想了想,忽然眉头一挑:“叶兄可还记得之前在松州的时候,咱们查红颜露案的时候,去见过一个‘神医’?” “记得,那个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东西。”叶远舟对那神医充满了鄙夷。 “咱们倒是可以学一学他。”杜若冲叶远舟挑眉道,“当初我也算是假扮过那所谓的神医,这一回再来一回装神弄鬼的神棍,咱们也算是驾轻就熟吧。” 她勾了勾手,叶远舟心领神会地探过身子附耳过去,杜若在他耳边小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叶远舟一边听她说,一边忍着不让笑意溢出来,时不时点点头,惹得一旁的叶虎一脸好奇,只恨自己耳力还不够好,竟然听不清杜司马到底在和自己家爷说些什么。 “人都是有猎奇的心思的,”杜若说完之后,重新靠回去,对叶远舟笑着说,“越是神神秘秘弄不清的,就越是会好奇得紧,那心里头猫儿抓挠一样,拼命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信你看那边。” 她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叶虎指了指,叶远舟转过脸去,正好看到伸长耳朵一脸好奇的叶虎。 叶虎没想到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通,忽然扭头看向自己,一时没有来得及躲闪,只能讪讪地抓了抓后脑勺,咧嘴挤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叶远舟一看叶虎那样,顿时就更明白了杜若想要的效果是什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倒是果然如此!” 第一零六章 马脚 “所以这样就能确保这件事情变成一则逸闻,能够驱使外面的人替我们传播出去。 另外一方面,那个幕后主使很显然是个又百无禁忌,又贪得无厌的货色。 只要我们让这房子变得又邪门又宝贵,并且又被口口相传,我就不信他还能够甘心一直藏着不出来。” “好,那就都依你的意思去做。”叶远舟点点头,“不过今日时候不早了,你也刚刚醒过来,且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或者后日我们再着手去做那些也不迟。” 杜若点点头:“好,正好咱们也把词儿串串好。” 说了一会儿话,杜若一直这么坐着也不舒服,鸡汤喝下去之后,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让她想披上衣服到院子里面去吹吹风。 叶远舟本来觉得不大放心,怕她身子虚弱会容易惹上风寒,但是杜若自己给自己号脉,保证没有问题,他也不好强扭着不让,只能帮她披了衣服,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摆了椅子,让她坐下来晒晒太阳。 当天晚上,伙食果然有够丰盛,有鸡有肉有青菜,甚至还有几样点心。 “我琢磨着杜司马醒来之后,说不定没有什么胃口,万一要是不想吃那些大肉大荤的东西,起码吃点心垫垫肚子也是好的。”叶龙把那几包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杜若面前。 杜若之前主动割腕放血救叶远舟,叶龙就已经是对她充满了钦佩之情,之后看她一脸惨白地昏死过去,更是一颗心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这会儿别的他也做不了,只能尽可能用自己的行动表达感激之情,把事情办得周到一些。 杜若谢过他,拈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别说,虽然铜河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地方,这几味小点心做得却着实是不错,清爽不甜腻,微酸微甜,还有那么几分开胃的感觉。 “真不错,谢谢叶护卫考虑得如此周全。”杜若对叶龙表示感谢。 叶龙连忙一抱拳:“杜司马是我们将军府的大恩人,若是没有您出手相助,我们爷恐怕就…… 如此大恩,叶龙没齿难忘!区区小事,还请杜司马不要与我客气,实在是折煞我也!” 杜若见他这么说,便不再同他说客气话,叶远舟也又给她夹了一些荤菜到碗里。 “糕点吃一点开开胃倒是不错,不过这红肉也还要多吃一些,这才好生血补气。”他叮嘱道。 宗幼林估计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这么多人呆在一处过了,眼下他也不需要再藏起来,自然是要和大家一起吃喝。 虽然说他是这宗家大宅的主人,但是考虑到叶远舟和杜若身份尊贵,再加上他对自己容貌上的问题也很是介意,吃饭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与叶远舟和杜若坐在一处,而是跑去龙虎两兄弟还有杜直坐在一起。 叶远舟与他客气了半晌也拗不过他,最后也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不强求。 这一顿饭十分丰盛美味,只是吃了一半的时候,宗幼林忽然悲从中来,最初还半遮半掩的偷偷扭过半边身子擦眼角,到后来估计是实在绷不住了,把筷子一放,起身跑到外面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红肿着眼睛回来。 “幼林兄你这是……?”杜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自从宗幼林现身出来,先提醒了自己,又救了叶远舟,她和叶远舟便如此称呼比他们略大一点的宗幼林,毕竟他虽然现在模样可怖,过去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体面人,再加上最近积累下来的恩情,称兄道弟并不为过。 宗幼林连忙把眼角流出来的眼泪擦了擦,吸了吸鼻子,由衷感叹道:“这许多年来,我家这院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人气儿过了!” 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看着周围那略显破败的院墙,从地上石板缝隙里面冒出来的野草,仿佛透过这破落的景象,依稀又能瞧见当年家中人丁兴旺的热闹和温馨。 杜若和叶远舟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种遭遇他们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伤痛只有遭受到过的人才有发言权,旁人的安慰也不过是劝得了皮,劝不了瓤儿。 “你放心。”叶远舟缓缓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们没有办法能让已经不在世的人活过来,也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但是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让当初作恶害人的恶徒得到应有的报应!” 宗幼林连忙起身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宗幼林不敢有其他奢望,能够如此便是最大的恩德了!” 叶远舟给叶龙使了个眼色,叶龙拿出白日里出去置办东西的时候买的酒,给宗幼林满上一杯。 “幼林兄,我们如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再说这样的话就有些生分了。”叶远舟起身把宗幼林扶起来,让他重新坐下,拿起酒杯塞到他手中,“你一个人扛了这么许久,实属不易,从现在起,这事交给我们便是了。” 宗幼林感激地点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眼睛,忽然想起一个之前一直想问,但是因为情势紧急一直都没有机会开口的疑惑。 “杜司马,叶都尉,”他这会儿也已经清楚了这两个人的身份,“当初你们来到我这宅子里的时候,是如何察觉到我就藏在房子里面的? 我自认没有露出过什么马脚,之前为了贪慕财宝,跑进来的那几个当年坑害过我家的人,也都没有发现过我藏在宅子里。” “这个倒不是什么难事。”杜若笑了笑,“一方面是你们家的老仆说,他放在后门外头的供奉都会被取走,这很显然不会是有人那么百无禁忌,专门跑到你家宅子外面偷供品。 另外,按理说,你这宗家大宅也已经荒废许久,进来的时候也的确是到处都没有什么人气儿。 但是在我检查炉膛的时候,发现炉膛里面非常干净,并没有什么炉灰在里面,伸手进去摸一摸,炉坑里面十分干燥。 若不是有人时不时偷偷用一用,是绝对不会保持到那种程度的,保不齐连灶台都早就垮塌掉了。” 宗幼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还觉得自己十分小心,没想到还是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第一零七章 为以后打算 众人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杜直跟着叶龙出去买东西,回来说是雨太大了,外面街市上都没有什么人。 叶远舟和杜若一商量,没有人的话,他们的戏也没得唱,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必要顶着雨出去折腾,毕竟他们两个一个刚解毒,另一个还血亏着,都需要多多注意才行。 于是这一天,他们就呆在宗家大宅里面,吃吃喝喝,虽然加上宗幼林也不过只有六个人,却也让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变得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机。 宗幼林估计是看出杜若和叶远舟是真心实意打算帮自己报仇,也振奋了许多,整个人都比之前活泛了不少,也开口和他们讲起了一些当年在南垂寨子里头生活的有趣见闻。 到了晚上,晚饭也吃过了,想到第二天就要开始他们的计划,几个人都兴奋地摩拳擦掌。 杜若看到也同样异常兴奋的宗幼林,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他叫到一旁。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很激动的,因为马上就要着手撒网,帮你找那个当初伪装成你的模样,害了你全家的歹人。”杜若对他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沉下心来,考虑一件事。” “杜司马,您说!”宗幼林连忙恭恭敬敬地回应。 “等到你大仇得报之后,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过?”杜若开口对他说,见宗幼林愣了一下,又对他摆摆手,“这个问题,你现在不需要有任何的答案。 我需要你这几天,一直到那个歹人落网之前,都仔仔细细,冷静地去考虑好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你每天生活可以说是不见天日,浑浑噩噩,整个人都是被仇恨填满了的。 包括眼下,你活着的全部意义都在于如何报仇,可是一旦大仇得报,爽快固然是会觉得爽快,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没着没落的空虚。 你会忽然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和目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你活到现在,所有的心愿都是报仇,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大仇得报,然后你要怎么活,一旦那一天到来,你会一下子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你可以用这个信念支撑着自己活到今天,却不能因为失去了这个信念而连活下去的欲望都一并消失了! 复仇不能是你人生的终点,所以,好好想一下吧!” 宗幼林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水,眼泪顺着他枯瘦的脸颊流了下去,在衣襟上打出点点水痕。 “杜司马,您和叶都尉都是我的大恩人!这几年我一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除了一个老仆之外,没有人愿意靠近我这宅子,我更不敢露面让人瞧见,您二位是头一个把我当人看的!” 他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眼泪:“今日您这一席话,醍醐灌顶,我原本的确是浑浑噩噩,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大仇得报,我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现在您点拨了我,我一定会好好去考虑这件事,绝对不会拿自己往后的半辈子当儿戏的!”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杜若依旧做一身男子装扮,按照杜直平日里的模样给自己束了发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俊俏小厮。 “怎么样?看着还够给叶兄做过跟班儿吧?”她在叶远舟面前转了转。 叶远舟笑道:“亏得我向幼林兄借了点撑场面的玩意儿,不然咱们俩一起走出去,只怕人家要当你是翩翩佳公子,我是你的贴身护卫呢!” 他这话说得自然是有些贬低自己,捧着杜若的意思,虽然说平日里叶远舟总是一身利落劲装,不喜欢太繁琐累赘的装扮,浑身上下除了佩剑之外,什么旁的饰物都不屑于戴在身上,但是那浑然天成的傲然气质却是遮掩不住的。 不过今日他的装扮的确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衣服还是他自己的那一身衣服,虽然款式简单利落,但是考究的料子再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来价格不菲。 平日里叶远舟为了利索,头发只是在头上束成发髻,今日发髻外面又裹了纱罗软巾,腰间的佩剑摘了去,换上了一个成色不错的玉坠子,再加上一把玉骨折扇,将他浑身上下那一股子凌厉气势掩去了大半,瞧着竟然多了些斯文儒雅。 “那咱们今日便出去逍遥一番?”杜若对他挑眉笑问。 叶远舟笑着点头,一撩袍子,率先出了门,杜若紧随其后。 杜直赶紧在后头小声喊她:“小姐!小姐!回来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带好吃的呀!” 话音未落,他便被叶龙和叶虎揪着后衣领拉去练功了。 杜若跟在叶远舟身后,两个人从宗家凶宅的大门大摇大摆走出去,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的头一遭。 出了宅子,二人便专门挑着人多热闹的街巷招摇过市,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大圈之后,也摸清楚了铜河县这县城里面最大的赌坊是哪一家,然后便直奔那里。 甭管在什么地方,也甭管当地的民风民情是个什么样子,赌坊这种地方似乎就绝对有冷清的时候。 铜河县也不例外,两个人一到门口就听见了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杜若之前还真没有进过这种地方,所以她便亦步亦趋跟在叶远舟身后,寸步不敢远离。 而叶远舟虽然过去也不是在赌坊厮混的人,但是他却表现得十分沉着老练,扶手进了赌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在坐在了推牌九的桌旁,示意杜若站在旁边看着。 杜若做小厮状,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一脸好奇地看着。 过去虽然杜老爹对她从来没有教条约束,但是赌坊这种地方是绝对不可以靠近的。 所以这里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以骠骑大将军叶进的家风来说,叶远舟应该也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没有机会踏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杜若有些好奇,不知道两个人说好了要装神弄鬼一番,叶远舟却把第一站安排在了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用意。 第一零八章 招摇过市 本以为叶远舟也是个生手,到这边可能是奔着什么别的目的而来,结果杜若站在旁边等了半天,却看到叶远舟轻车熟路地摆起了牌,完全不像是生手的模样。 并且不光是架势很熟练,他也的确很有两把刷子,几局下来面前便堆了一大把碎银子,都是他在牌九桌上赢来的。 周围的人见他一把一把的赢钱,这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纷纷围拢过来,想要看看这人手艺为什么那么好,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叶远舟面前的碎银子越堆越多,他身后围着的人也跟着越来越多起来。 杜若原本还能站在叶远舟身边稳稳当当地看,到后来被挤得脚底下都快要悬空起来,身子不稳,摇摇晃晃差一点就栽到叶远舟的怀里头去。 叶远舟见状,便从腰间抽出一个绣工精美的空钱袋子,递给杜若:“玩儿累了,把我赢的这些碎银子都收好了,咱们走!” 杜若赶忙把桌上的银子拢一拢,都装进钱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一袋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好家伙,看样子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还真赢了不少! 这就怪不得那些人宁可挤成一团也要凑过来看热闹了。 杜若看了一眼桌子另一端的庄家,那人只是默默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并没有试图阻拦的意思。 这倒让她觉得有些奇怪了,过去虽然从未涉足过赌坊这种地方,但是也听说过一些传闻,都说这种地方竟是一些下九流的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比方说与庄家勾结,让来这里的人的钱袋子沉甸甸地进来,轻飘飘地出去。 结果今天过来,眼睁睁看着叶远舟拿着几个碎银子进来,揣着鼓鼓一包走,这赌坊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反应的? 难不成是因为现在围在周围的人太多,让他们不方便有所表示? 杜若这么一想,便自觉地跟紧了一点。 她自己什么德行,心里面还是很有数的。 论头脑,她不怕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如果论拳脚……就连这里面最老弱病残的一位,她都得好好考虑考虑,自己能不能比得过。 所以为了自保,也为了不给叶远舟添麻烦,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紧叶远舟,恨不得变成他的小尾巴。 叶远舟也发现了杜若的反应,看到她紧绷着脸,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让他差一点忍不住笑出来。 两个人出了赌坊,在后面许多人的尾随围观下,一路大摇大摆,这里也看看,那里也买买,然后拐进了铜河县最贵的食肆,点了一桌子丰盛酒菜,一通吃喝之后,又点了许多招牌菜肴,都叫店小二包好了,提在手里,一路直奔那宗家凶宅。 在那些好奇他们两个什么来路的人注视的目光中,推开凶宅的大门走了进去,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人发出的惊呼。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天的功夫,带回来了许多好菜,把杜直开心地直摆手。 宗幼林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外面厨子做的东西了,这一顿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直吃完了饭,杜若才腾出空来,好奇地问叶远舟:“你以前去赌坊玩儿过?” 叶远舟苦笑:“我纵使每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习武练功和读书做文章上,我爹还会对我有诸多不满意,若是敢混迹赌坊那种地方,只怕是要被逐出家门了。” 这个答案倒是和杜若猜测得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这样一来就让她更加感到好奇了:“那你为何今日手气这么好? 我可是留意了的,整个赌坊里面,就属你赢得最多!而且走的时候,那些坐庄的竟然也没有难为咱们!” 叶远舟故作神秘地没有开口,叶虎倒是个直肠子,在旁边哈哈笑道:“杜司马有所不知,我们家爷这一身本事,都是在军中历练那会儿练就的! 那时候军营里面很多小兵私下里偷偷聚在一起赌钱推牌九,还有玩叶子戏的,屡禁不止。 后来你我们爷被调到那里之后,不但不禁,还由着他们玩儿,跟他们一起玩儿,没多久便发现了这其中的门道,之后再同那些人玩,便大杀四方,把他们手里头的粮饷钱都给赢走了。 而且爷还每日催着他们必须跟他一起玩,不玩都不行,没多久就把那些小兵输得苦不堪言,哭着喊着说再也不想赌再也不想玩了。 爷后来就颁布了一条命令,说以后凡是想要在军中玩牌赌钱的,只要能赢过他便可以不受责罚,随便玩,否则一旦发现就要打板子、抽鞭子。 那些已经输给他的粮饷钱也可以赢回去,条件很简单,只要平日里勤奋操练,表现够好,爷便会把那些钱再发回到他们手里。 武功格外精进的,除了原本输掉的粮饷钱,还可以再额外得到奖励。 打那以后,在爷麾下就再也找不到偷偷赌钱的兵士了!” 杜若惊讶地看向叶远舟:“叶兄好手腕啊!” “过奖过奖!”叶远舟煞有介事地冲她拱拱手,“今日那赌坊的庄家,其实是想要暗中做些手脚的,只不过是被我盯住了,没能付诸实施罢了。 他想要偷偷换牌的时候,被我用暗力震了桌子,把他藏在地下的牌给震掉了,让他没有办法偷换。 那庄家也不傻,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我盯上了,怕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狐狸尾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咱们赢钱了。” 杜若失笑。 若是叶虎说的那些事情,倒还可以说是叶远舟利用自己的智慧和手段纠正了一群沉迷赌钱的兵士,整顿了军中风纪。 那今日叶远舟的举动就等于又让杜若开了眼,涨了见识——原来一身好武艺不光能击退敌人、消灭贼匪,竟然还可以震慑赌坊庄家,让对方没有办法玩弄那些小猫腻儿。 所以说,过去那些读书人总是嘲笑习武之人有勇无谋,空有一身蛮力却没有智慧,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自大而盲目啊! 叶远舟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一个武状元照样可以有聪明的智慧和高超的手腕。 第一零九章 驭鬼运财 叶远舟从赌坊里赢来的钱,除了他用来买那些吃吃喝喝的花销之外,其他的就都交给了宗幼林。 “叶都尉,这使不得啊!我受不起!”宗幼林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忙不迭推辞,“二位大人愿意花这个心力替我把那恶人揪出来,不光是对我,更是对我宗家满门的恩德! 这份大恩大德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又怎么能收你们的钱财呢!” “拿着吧,以前日日躲在宅院里,吃不好喝不好,自然开销也不大。 往后大仇得报,日子不能总这般过下去,到时候开销也就大了,在你想好了要做什么样的营生之前,多些银两傍身总不是坏事。” 叶远舟不由分说把钱袋子塞到宗幼林怀里,又笑道:“况且这钱也不是我自己的,不过是为了诱那奸人自投罗网,略施小计得来的不义之财。 所以或许交给你,让你用在正经的生计上,这些银子才有意义。” 宗幼林感激莫名,也知道再继续推辞来推辞去终究不好,于是便千恩万谢地收着了。 到了第二日,叶远舟照旧带着杜若一起,换了一家赌坊继续故技重施,很快就又是赢得盆满钵满。 两个人又招摇过市,买酒卖肉,一副挥金如土的架势。 这一回比起前一日来,除了在赌坊里就对他们感到好奇的人之外,已经有很多市集上的商贩认识他们了,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也对他们花钱如流水一样的做派印象深刻。 到了第三天,两个人又拿着赢来的许多钱财出去散的时候,干脆在铜河县里最好的食肆买了一整只烤仔猪。 这烤仔猪再怎么小,他们两个人也不方便扛在肩膀上拿走,于是叶远舟便给了店小二一角碎银子,让他找两个伙计帮忙抬着给送到住处。 店小二自然乐意极了,收了碎银子攥在手里,眉开眼笑:“那自然是没得说,小的这就叫人帮您二位送过去! 只是二位瞧着眼生,不像是我们铜河县人,不知二位是住在哪一户?又或者是住在哪一家客栈里? 您吩咐我,我这就叫人给您把这仔猪抬着送去,保证送上门的时候还热乎着,皮脆肉嫩!” “好说,我们住的地方倒也不远,就是从你这食肆出去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的那个宗家大宅院。”叶远舟把扇子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一副不羁的做派。 那店小二没想到叶远舟说出来的地方竟然是宗家大宅,人猛地一抖,手里面的那一角碎银子也差一点被抖得掉在地上。 他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叶远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这位面生的公子哥儿模样俊秀非凡,气色也不错,不像是被什么邪祟给迷了的样子。 “您……您莫不是拿小的说笑呢?”小二讪笑着问,“那宗家大宅可是……可是出了名的凶宅啊,里头……里头闹鬼! 您二位怎么可能住在那么一个闹鬼的凶宅里呢!” “我可没有那闲工夫与你调笑,我们果真就住在那宗家大宅里。”叶远舟问,“你倒是能送,还是不能送? 你若是送不得,那这仔猪你们也不用烤了,我们这便离开,没工夫与你在这里消磨!” “这……”店小二没想到叶远舟是说真的,一时之间也有点为难,又舍不得面前的这两位财神爷,可是心里面又害怕得紧,“您……您……真的住在那里头? 这……这怎么可能呢!您是不是打从外地过来的? 我听您的这个口音,着实也不像是我们玉州地界的人,我就当您是从外地过来,被人给蒙骗了! 您若是刚刚到那宗家大宅落脚,甭管别人许你多少好处,赶紧从那地方搬出去! 那地方邪气的很!过去有人跑到那里头去住,结果凡是进去的都死了!全都是横死! 那宅子真的是凶得很!有鬼的!” “嗯,我自然是知道的。”叶远舟点点头,根本没把小伙计的话放在心上,“我乃是天师后人,就是冲着那凶宅里的怨鬼来的!” 店小二一听这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自己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对于面前这个一身贵气的公子哥儿是天师后人感到惊讶,还是对那宗家凶宅里真有恶鬼这件事感到惊讶。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里,虽然所有人都在传那宅子里面有鬼,凶得很,但是毕竟进去过的那几个人前前后后都死了,而在外面口口声声说闹鬼的人,根本就没有进去过。 所以那凶宅虽然令人害怕,但是关于里面的鬼是不是真的存在,却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但是现在,有人就活生生的坐在这里,亲口证实宗家大宅里面闹鬼,这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您……您说真的?”他结结巴巴开口问,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偷偷眼睛往下瞄,想要看一看叶远舟和杜若两个人的袍子下面有没有脚,脚跟着地不着地,身后有影子没影子…… 反正小伙计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偷偷在脑子里面把怎么判断是人是鬼的法子全都回忆了一遍,挨个在叶远舟和杜若身上验证了一遍。 “我与你素昧平生,非亲非故,更没有什么过结,何故消遣与你!”叶远舟一副不耐烦的佯怒,“我承祖上相传之法术,区区小鬼并不能伤我分毫,反而我却需要它们来帮我招财! 五鬼运财之术,你可曾听说过?” 说着,叶远舟给了店小二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甚至好像还带着几分得意。 店小二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贵客您……您是一点都不怕那凶宅喽?” “那是自然。”叶远舟笑着点点头,“我祖上传下来的法术,越是凶的鬼宅,阴气越重,煞气越重,便越是能够助我运财。 我这几日住进去之后,也特意去赌坊试了试手气。 喏!今日这烤仔猪的银子便都是从那赌坊里面赢回来的。” 第一一零章 天师后人 他一边说,一边把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解下来,咚地一声丢在桌上:“你自己看看,那宅子是旺我还是不旺我?” 店小二看着桌上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感觉刚才那沉甸甸的一声简直震到了自己的心坎儿里去,这会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袋子,想要移开都移不开。 “说来也真是这宅子与我缘分深重。”叶远舟也不管他能不能回过神来,自顾自说道,“我本是冲着那宅子的凶名而来,现在的确发现是个驭鬼运财的好地方。 我是想要把那宅子买下来的,多少钱无所谓,但是打听了一圈,发现那是个根本没有别人愿意靠近的荒宅,别说是高价低价,便是倒贴钱,都没有人愿意接手。 既然如此,那便是我运气好,这宅子命中注定就该是我的!若是那宅子已经没了主人,或者是主人也不愿意靠近,我便只能这样白白捡个便宜了!” 店小二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听他这么说,连忙接口道:“这位贵客有所不知,那宅子到底有没有主人家这件事,别说您是从外地远道而来,就是我们自己铜河县的人,都说不清楚。 想当年那宅子闹邪气,一家老少没几天就都死光光了,就剩下一个宗家少爷,也是疯疯癫癫的,后来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到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所以这个宗家的凶宅……保不齐您还真就能白得着了! 反正……反正一般人也没有您这般的能耐,便是把那宅子白给了,也只是多一个被鬼给害了的倒霉蛋儿罢了! 这位贵客,您可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啊!” 叶远舟一脸得意地也冲那店小二拱了拱手:“好说,好说。那这烤仔猪,你们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店小二想了想,回到了这件事情上,他就依旧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找个比自己有本事的来问一问:“贵客稍等,我这就去问问掌柜的,您看成么?” 叶远舟挥挥手,示意他下去问,店小二一溜气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回来。 “贵客,我们掌柜的说了,可以送,但是我们毕竟没有您这般能耐,所以只能送到那宗家宅院的大门外头,不能靠近一丈之内,到时候我们把东西给您撂在那儿,您叫您的随从什么的给搬进去,您看这样可好?”店小二一副讨好地模样,小心翼翼与叶远舟商量。 叶远舟点点头:“那边这样吧,我若再说什么,恐有强人所难的意思,那就请你们尽快烤好,尽快送过去吧,我们就在这边等着,一会儿随你们一同走,也免得到了那附近让你们害怕!” 店小二一听这话,那自然是乐意之至,赶忙道了谢,屁颠屁颠跑走了。 等到仔猪终于烤好,叶远舟又说既然送都送一趟了,不如再来两大坛好酒,叫人抱着一并送过去。 掌柜自然是乐意钱赚得越多越好,哪可能拒绝这种送上门的豪客。 于是送货的队伍就又变长了许多,两个人一前一后用一块板子将烤仔猪高高抬在肩头,跟在叶远舟和杜若的身后,走在前面。 后面四个小伙计,两个人挑着一大坛酒紧紧跟着,最后面还有一个帮忙拿杜若买的点心糕饼的。 就这样,一行人穿过闹市,一路朝宗家凶宅而去,原本知道叶远舟他们最近赢了许多钱的人看到这副架势也跟在后面想要看看热闹,看看这一群人到底是要去哪里。 结果就看到他们一路七拐八拐,越走就越是冷清,终于在快要到了的时候,有人意识到他们这是在朝宗家凶宅去了。 尽管对于那座荒凉的大宅子有各种各样的可怕传闻,让那些人平日里连靠近那边一点点都胆战心惊。 可是眼下的场景着实令他们感到好奇,而好奇又能够战胜大部分恐惧。 于是那些平日里隔着两条街都不愿意再靠近宗家大宅的人,今日竟然尾随着食肆送货的这一列人,一路来到了宗家大宅所在的那条小街上。 食肆的几个伙计到了距离宗家大门一丈多远的地方,就死活不敢再往前走了,把东西放在地上,几个人急急忙忙跑开,就好像光天化日,身后真的有鬼追一样。 食肆的小伙计们跑掉了,叶远舟也不急,他吹了一声口哨,在小街拐角处探头探脑的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宗家大宅打开了门,两个人高马大的魁梧壮汉从里面走了出来。 只见这两个魁梧壮汉规规矩矩向那一身贵气的公子行了礼,然后走上前去,一个人一手就把方才两个人抬着的烤仔猪给端了起来,举过头顶,大步流星返回了宗家大宅。 另外的那个壮汉则一手提起一大坛方才需要两个人抬着才能拿得动的酒,就好像一手抓着一块砖头一样,面不改色,毫不费力,紧跟着身影也消失在了大门里面。 贵公子身边的那个眉清目秀随从打扮的年轻人走过去,拿起地上的两提糕饼点心,与那贵公子一同进了门。 宗家大宅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进去之后重新重重关上,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把门内和门外隔绝成了两重天一样。 拐角处看热闹的人这才真的相信了,那几个人果真是住在宗家大宅院里头,并不是说瞎话出来吹牛吓唬人的! 这宗家的大宅里竟然能够住进去活人! 那几个人住进去之后,竟然还真的能活着?! 这件多少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瞬间便激起了那些人的好奇,他们开始私下里讨论,那个贵公子说一行人住进凶宅来运财这事,会不会根本就是吹牛的,他们之前没有住进去,今天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次进到那凶宅里面去。 当天晚上,可能是夜里太黑,令人更加恐惧的缘故,倒是没有什么人敢跑去看看叶远舟他们几个人是不是真的点了灯烛呆在宅子里。 到了第二天一早,就立刻有人按捺不住,跑到之前的拐角处蹲守,想要看看那几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活着走出来。 第一一一章 上钩 那些守在门外的人心里面也在打鼓,偷偷议论着,若是里面一直没有动静,没人出来,他们到底是进去看看,还是报官,还是干脆放着不管。 争论来争论去,也没有争论出一个结论来。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路口还剩下几个不肯死心,还没走的人,终于看到了那个贵公子和他的“随从”从宗家大宅里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就和之前一样,全须全尾,又出去四处招摇,吃喝玩乐去了。 这些人大为震惊,赶忙跑去和别人讲,一时之间整个铜河县的县城里面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也有的人觉得就是后走的那几个人因为不甘心被人嘲笑空等一场,才故意编瞎话来唬人的。 不过后来很多人也在街市上看到了那个“天师后人”,引得更多人好奇万分。 翌日,有了经验的众人也不一大早蹲守在那里,而是快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过去那边守着,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叶远舟和杜若出凶宅的一幕。 这几个人还真的是气色红润,状况良好! 一时之间,有能够驭鬼运财的天师后人要来接手宗家大宅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人再看到叶远舟他们几个的时候,眼神里面的好奇就变成了敬畏,又是羡慕,又是忍不住有那么一点害怕。 私下里也有人悄悄议论,都说也不知道这宗家原本唯一活下来的宗幼林,当年疯疯癫癫,好像着了魔一样,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过了这么久到底是死是活。 一来有人觉得叶远舟他们运气真好,竟然能够白捡这样的一套大宅。 二来也有人唏嘘,说一看那天师后人就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就算是宗幼林回来,他们应该也会出个公道价把宅院给收了过去。 说不定,让那有手段的天师后人看看中邪的宗家大少爷,还能有法子帮他顺便驱邪,让他后半辈子能正常的过生活。 不过更多的人都觉得这么久都没有宗家大少爷的任何音讯,恐怕早也已经不知道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便是神志清醒,没有了那些家业都不知道又没有办法好好活着,更别说宗家大少爷失踪的时候整个人都疯疯傻傻的。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 这期间叶远舟和杜若依旧如故,县城里也已经几乎没有人对他们住进凶宅的事情还有任何的质疑。 甚至还有人壮着胆子想要请叶远舟帮他们看看家宅。 好在叶远舟抖出自己平日里那一股子冷傲的气质来,直接丢出一句他只学过五鬼运财,不曾学过家宅风水,把人给顶了回去。 虽然表面上两个人云淡风轻,每日吃喝玩乐,好不潇洒,但是晚上回到宗家宅子里,他们心里面也多少有一点打鼓。 “已经好几天了,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杜若有些担心地看看叶远舟。 叶远舟也点点头:“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若是说对方已经死了,不在人世,这我是不信的。 怕只怕他虽然在世,但是为了避开这里,选择携带那些钱财改名换姓跑去别的地方落脚。 那这天大地大,我们一下子还真的是不知道要怎么找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当着宗幼林的面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两个人当初过来,本是奉圣上旨意,过来查看凶宅的情况。 现在圣上吩咐他们做的事情,他们已经理清头绪,答应宗幼林要帮他找出恶人,这属于临时起意的决定。 终归他们还是要回京复命的,不能一直在这里耽搁下去。 宗幼林见他们两个没有开口说话,倒也知道两个人可能想要说的是什么。 “二位大人不用有什么顾虑,那歹人到底是死是活人在哪里,这个谁也说不准,你们不可能在这里等他一辈子。 因为我们宗家的事情,两位大人已经尽心尽力了,幼林感念在心,若是这两日还是没有动静,两位大人就请启程吧!不能再耽搁了!” 他说的是事实,叶远舟也没打算与他假客气:“好,日程上的事情,我们会自行酌情,只是如果那歹人始终不肯露面,你切莫要再过于执念。 若是我们造这么大的声势都没有办法把人给引过来,那你也不必一个人死守在这宅子里了!” 宗幼林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又过两日,就在叶远舟他们已经偷偷准备安排离开铜河县的事情时,忽然转机就出现了。 这一日,叶远舟和杜若连出门去招摇都没有做,几个人在院子里面拾掇拾掇东西,就听见院墙外面格外喧哗,这令几个人不由停下了手头的事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平日里那些人虽然对他们感到好奇,却依旧不敢多靠近这宅院几步,都是离得老远偷偷围观。 像今日这样喧闹,还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杜若给宗幼林使了一个眼色,宗幼林连忙转身进了屋子,躲了起来,以免突然有什么人来,看到他在就功亏一篑了。 外头闹腾了一小会儿,大门外传来了拍门板的声响,杜若冲杜直一偏头,杜直便心领神会地跑过去,把大门拉开。 大门外面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男人戳在门口,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外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中,很显然刚刚他就是用这一只手来拍门来着。 这人身穿一身堂皇的锦袍,看起来颇为阔气,身材有些微微发福,甚至有了一点将军肚的趋势。 不过有些怪异的是这个男人的那一张脸。 看他的身段儿和仪态,这分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可是他的一张脸却生得格外饱满,皮肤紧绷绷的,连半点褶子都瞧不见,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崩起来了一样。 杜若隔着堂屋的门板,往他那张与宗幼林尚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看了几眼,心里面已经大概有了数儿。 这应该就是他们费尽心思一直想要钓出来的那条大鱼! 而且这厮看起来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滋润到都发了福,原本的人皮面具都快绷不住那一张脸了。 第一一二章 开天价 那人一看开门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瘦弱小厮,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地哼了一声,撩起袍子跨步进了门。 “诶诶诶!”杜直别看年纪不大,胆子却是一点都不小的,见他就这么往里进,立刻迎上前去,一把拦在那人面前,“你干什么的啊!怎么一句话都没有就往里走!还懂不懂点规矩了?!” “规矩?!”那人瞥一眼杜直,估计是想要做出一个轻蔑的表情,只可惜脸上的皮实在是太紧了,让他没有办法把那个表情给做出来,“你们不请自来,喧宾夺主,鸠占鹊巢,难不成这就规矩了?” “什么鸠占鹊巢啊!你愿意当鹊,我们还不乐意做鸠呢!”杜直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两手往腰间那么一叉,“你干嘛的呀大白天跑来捣乱!” 那人冷冷瞥他一眼,根本不屑于同他多说什么,冲杜直轰苍蝇一样地摆摆手:“去去去!去把你家主人给我叫出来!我倒要问问看,是谁让你们住进我就家的宅院,连个招呼都不打!” 杜直好像是被他给唬住了一样,连忙撒腿往里跑,跑到屋子里,对方才开门之前才撤进来的叶远舟和杜若点点头:“叶都尉,小姐,你们还真把那个家伙给引出来了! 那厮方才竟然还敢骂咱们鸠占鹊巢,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忍不住朝一旁啐了一口。 “那就走吧!依计划行事!”叶远舟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端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迈腿往外走。 杜若跟在他身后,依旧做个跟班小厮的模样,叶龙和叶虎这会儿已经藏到了后宅里面,没有打算现身出来,随时等候命令,就看这个“宗幼林”到底是要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杜直带着叶远舟走出堂屋,在院子里见到了“宗幼林”。 “宗幼林”把叶远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他对于什么天师后人一说本就觉得是无稽之谈,若是真的畏惧鬼神,他当如便也没有那个富贵险中求的胆量了。 所以不管外界是怎么把这个“天师后人”传得神乎其神,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能让他趁此机会把这原本以为没有指望的宅子卖个好价。 “你们是什么人?谁允许你们住进我家老宅的?” 既然要唬住对方,气势自然不能差。 “宗幼林”一开口就把脖子挺得直直的,由于脸上实在是做不出什么表情来,他也只能通过语气里的强硬来制造一点压迫感。 “你家老宅?”叶远舟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你是什么人?这怎么就是你家的老宅了?” “我?!你连我都不认识,还敢住进来?”那“宗幼林”哼了一声,“我是宗家的家主,这宅子的主人! 喏!房契地契都在这里,你睁大眼睛瞧瞧!看清楚了就赶紧给我出去!” 叶远舟连忙上前几步,看了看那人手上的地契房契,然后惊讶地又看了看他:“这位兄台莫不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宗家大少爷宗幼林?” “宗幼林”没有否认,只是摆摆手,一副不耐烦要赶人的架势:“行了,看清楚了就赶紧走,莫要再继续呆在这里了!这毕竟是我们宗家的宅院,你们几个外人没头没脑跑来住,这算怎么回事儿!” 叶远舟的嘴角勾了勾。 很好,就怕这厮不够贪心,现在听见他话里话外都在把自己往买宅子的方向去引,这就好办了。 “这位兄台,有事好商量嘛!”他对“宗幼林”说,“我们来的时候,这宅院可是荒废许久,根本就没有人住在里面,想必兄台应该是早就不住这里了吧? 这宅子是不能总空着的,容易滋生一些邪祟什么的,还是得有人气儿才行! 既然兄台也不住在这边,倒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好好的还还价,把这宅子卖给我,或者是赁给我也成。” “我住不住的,是我家的大宅终究是我的,外人想要随便进来,我便可以报官抓他。”“宗幼林”话里还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然后话锋一转,“别看这宅院我不住,但这却是难得的风水宝宅,好得很! 你可别以为是什么荒宅,跑来我这里捡便宜来的!” “那自然不会,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买下来,兄台若是肯割爱,不妨开个价出来,也让咱们掂量掂量?”叶远舟顺着递话。 这话果然说到“宗幼林”的心坎里去了,但他还是故意做出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宗家是有祖训的,这宅子是风水之地,是宗家的根本,千金不换。”他故作倨傲地说。 叶远舟皱了皱眉:“这位兄台,我本是诚心诚意想要将你这宅院买下来。 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这里是玉州上下出了名的凶宅鬼院,才跑来的。 我们几个住进来的时候,这宅院荒荒凉凉,也没有什么风水之地该有的模样,非但没有什么祥瑞之气,反而还阴气很重,煞气凝结。 除了我之外,怕是没有人敢要你这宅子,别说要,就连靠近恐怕都不敢吧? 你现在开口就说什么千金不换,怕不是存心消遣我们?” “你也甭跟我说什么阴气煞气那些个!旁人怕那是旁人的事儿,你不是不怕么?”见叶远舟有些恼了,“宗幼林”倒也把自己的态度往回收了收,“既然是你需要的,那甭管是阴气煞气还是财气,便都值个价儿。” “你要是这么说,我倒也认同,所以这位兄台还请诚恳一些,给个价。”叶远舟也把口气缓和下来。 “宗幼林”眼珠子转了转,不着痕迹地把叶远舟从头到脚的打扮瞄了瞄,见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好东西,于是把心一横,抬手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十两银子?”叶远舟看到之后,想了想,“虽然破百了一些,毕竟这么大的一个宅院,四十两银子倒也的确是个公道价……” “宗幼林”一听他的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在说什么疯话! 四十两银子?!不要做梦了! 这宅子,四十两黄金,不还价!” 第一一三章 夜宿 “宗幼林”的价码一开出来,叶远舟愣了一下。 藏在堂屋门里的杜若听着也被吓了一跳。 他们猜到了对方会给他们出一个比较高的价码,这也正是他们所希望听到的。 只不过没想到这人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到如此地步,足以见得其贪婪程度,果然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叶远舟面露难色,摸了摸下巴,在原地踱了几步。 “怎么?掏不出这个价钱?”一看他如此为难,“宗幼林”试探着开口问,一边问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一下子把价叫得太高,要不要适当松一松口,把价位再往下放一放。 “四十两黄金……这可是足够在京城里都买一套宅院的价钱呐!”叶远舟一副心疼肉疼的模样,一手虚握着拳,一下一下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在原地来回踱步,喃喃自语,“这……” “宗幼林”见状,心下便淡定下来,原本想要主动降低价钱的话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来。 “这……”叶远舟踱了几个来回,似乎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四十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买下这宅院,不知兄台是否能够饶让些许,把这价码往下降一降?” 他越是说自己诚心要买。“宗幼林”的心里面就越是踏实,一张紧绷绷的面皮都挡不住那得意的神色。 “不成!”他把手一挥,断然回绝了叶远舟的打商量,“说是多少便是多少,若是掏不出这价,那你便带着你这小随从赶紧搬出去!” “兄台也不必如此不讲情面。”叶远舟皱眉,叹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四十两黄金着实是一笔大钱……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眼看着夕阳西斜,这天就要黑了。 不如这样,兄台今夜便住在这里,也容我好好考量考量。 若是考虑清楚了,我身上带着些交子,明日一早你便可随我去兑了银子,咱们银宅两清,这事办得也利落。” “那若是你考虑了一晚,明日说你又不打算买了,岂不是戏耍于我?”“宗幼林”想得还挺多,立刻提出疑问来。 “若真是如此,那我愿将这几日住在这里的钱如数与兄台结算清楚,然后收拾铺盖,立刻走人,绝不耽误兄台把这宅子卖与他人!”叶远舟说得极其诚恳。 “宗幼林”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盘算,这会儿估计就算他们立刻出去,这会儿也是不可能从银号里面兑出银子来,早就关门歇业了。 既然如此,最划算的法子还是依着叶远舟的意思来,于是便一脸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答应下来。 叶远舟连忙给杜直使了个眼色,杜直便张罗着要带“宗幼林”去找个房间住下来。 “宗幼林”手一挥:“这是你家宅院还是我家宅院?我在自己家的宅院里,难不成还要你们拿我当客人那般招呼不成! 我自己找地方住,不用你们管!” 杜直偷偷看了看叶远舟,表情里透着几分担忧。 叶远舟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紧张,保持淡定,随机应变。 杜直便按下心中方才一闪而过的慌张,端出一副对杜若都不曾有过的殷勤劲儿,陪着“宗幼林”屁颠屁颠地满院子找地方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气喘吁吁回到主院堂屋里,看样子应该是一路跑回来的。 杜若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杜直接过来一口气就给喝了个干净,然后摸摸嘴,压低声音对杜若还有一旁的叶远舟说:“小姐,叶都尉,那厮住下了!挑来选去,最后竟然放着那么多好房间不住,跑去住了一间下人房。” 杜若一听这话便笑了出来:“这倒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我还怕这人不信鬼神,百无禁忌呢!要真是那样,咱们后头的事情反而不好办。 他特意选了下人房,不过就是因为这宗家的大宅里,主人房都是死过人的,只有下人房根本没有出过人命。 归根结底,这个‘宗幼林’算不上笃信鬼神之说,但是或多或少对于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一点心虚的。” “你呆会儿把之前买回来的那些点心熏肉什么的,给他送两盘子过去,要热情一点,拿出一副你家主子真心诚意想要讨好他,打商量便宜买宅子的样子,懂了么?”叶远舟叮嘱杜直。 “放心吧,叶都尉,我保证把这事儿办得明明白白的!”杜直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到了天色渐渐暗下去,眼看着就要天黑,杜直端了一盘点心和一盘熟肉过去送给“宗幼林”,不一会儿就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那厮不吃也不要!他竟然自己揣了干粮来,我去的时候正在啃着干粮呢,让我没什么事不要去打扰他,就给我轰了出来。” 杜直把点心和肉放在桌上,一脸不屑:“我看呐,他就是亏心事做得太多,心虚得紧!所以放着又是肉又是点心,这些香喷喷的不敢吃,只吃自己怀里的干巴饼!” “无妨,”杜若把点心和肉推到杜直面前,“那这些你吃,吃完早点休息,莫要耽误了大事。” “放心吧小姐,我办事您放心!”杜直咧嘴一笑,也不同杜若他们客气,直接上手捏了肉片和点心就往嘴里填,吃得狼吞虎咽,吃饱之后就被杜若打发下去休息了。 “你也抓紧时间休息。”杜直走之后,叶远舟也站起身来,“你到后堂去,有我在前面,你可以安心休息。 ‘宗幼林’那边有叶龙暗中盯着,相信天都黑了,他也没那个胆子到处乱走,所以不用担心。” 杜若点点头,起身到后堂去,那边已经提前铺好了一个地铺,她就临时躺在上面和衣而卧,闭上眼睛小憩。 另外一边,“宗幼林”一个人在下人房里辗转反侧,晚上没有怎么踏踏实实吃东西,就啃了一个干巴饼,这会儿腹中饥饿,也觉得口渴。 但是一想到要出去到厨房里找水喝,找东西吃,他又打了退堂鼓。 算了!忍了吧!他翻了个身,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心里盘算着。 明日便能拿到银子了,到时候什么好酒好肉吃不到嘴里去! 第一一四章 夜惊魂 也不知道过多久,“宗幼林”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似乎有一阵阵的微风往他的脖子根儿上吹。 只是这一阵一阵的微风并没有给人任何惬意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搅得“宗幼林”越睡越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醒过来,睁开眼,发现房间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过了须臾才真正清醒过来,记起了自己这是在宗家大宅的下人房里,这一次是过来找那个冤大头把这砸在手里的房子卖出去的。 “宗幼林”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而方才半睡半醒之间,以为是在做梦的那种微风又开始往他的脸上吹拂起来。 不过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面吹过来的缘故,“宗幼林”感觉到那风冷飕飕、凉森森的,甚至还带着那么一股浓浓的复仇味儿。 方才他没翻身之前就隐约闻到了那股子不太好闻的气味儿,不过当时他以为这不过是下人房因为荒废太久没有人居住,所以才会产生的气味,并没有当回事。 可是现在这气味扑面而来,臭味愈发浓烈起来,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屋子里面陈旧的气味。 “宗幼林”豁然睁开眼,在黑暗之中,看到近在眼前的地方,有一个人影。 “宗幼林”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没有敢动弹,而是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以为自己方才看花了眼。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黑影还在面前,就好像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了似的,乌漆嘛黑,只能看出一个囫囵的轮廓,似乎是个人形,但是又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 而那囫囵的人形,似乎正半趴在自己的床边,对着自己呼呼地一口一口吹着气。 那又森冷又腐臭的气息,就是从这黑影那吹出来的! “宗幼林”好像这才忽然之间回过神来一样,吓得睡意全无,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能地向里面缩了缩,想要拉开自己和那黑影之间的距离。 “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他厉声呵斥道。 由于内心无比惊惧,“宗幼林”的声音好像都有些分岔了似的,听起来有些滑稽。 他这么一嚷嚷,那黑影好像也被他给惊动了一样,身子直起来,竟然呼啦一下便原地腾空而起,悬在了半空中。 那黑影似乎觉得“宗幼林”被吓到了的样子十分滑稽,竟然笑了起来,发出了一种令人鸡皮疙瘩起一身的尖利笑声。 那声音就仿佛是在用几根长长尖尖的指甲挠着铁板,十分刺耳,任谁听见都会忍不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休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宗幼林”声色俱厉,人却已经在床板上打起了哆嗦。 那黑影依旧尖利地笑着,仿佛根本不把“宗幼林”此时此刻的色厉内荏放在眼中,在半空中飘了飘,忽然尖叫着直冲下来,似乎想要扑向“宗幼林”。 “宗幼林”差一点吓破了胆,这功夫也顾不得什么强作镇定了,腾的一下从床铺上蹦了起来,拔腿就要往外跑。 只可惜屋子里太黑了,他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即便如此,他也是连疼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继续往门口跑,一把拉开紧闭的两扇房门便冲了出去。 外面和屋子里比起来,就要显得明亮了许多。 议论圆月挂在天空中,清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来,照着下面影影绰绰的一切,把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冷蓝色的光影。 在小院子的当中,站着一个人。 如果说那真的是一个“人”的话…… “宗幼林”扎看到一个人影的时候,内心里面还充满了激动,差一点直接扑过去拉着把人帮自己壮胆。 可是他向前冲了几步之后,又猛然刹住了脚步。 站在院子当中的是一个女子,一身素白的中衣,披散着头发,一张脸都被散乱的头发阴影挡住,看不分明。 有一条什么长长的东西挂在她的身上,垂下来,耷拉在胸口。 那女子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又好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宗幼林”,一瞬也没有移开过似的。 “你……你……”看着面前的女子,“宗幼林”想要像方才在房中那样大声呵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来,潜意识里似乎害怕自己问过了之后,会得到什么承受不了的答案。 然而,即便他不问出口,那女子还是动了起来,只见她微微挪动着身子,缓缓把原本微微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宗幼林”不可避免地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那女人从眼睛到鼻子,都有殷红的血迹流出来,原本只能看到有个东西垂在胸前,却看不清楚是什么,这会儿也看得清楚起来,竟然是一条长长的舌头,红艳艳的垂在那里,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地微微抖动着。 这哪里是什么女子,分明是一个厉鬼啊! “宗幼林”连忙退后几步。 那女鬼倒也没有扑上来,就只是呜呜咽咽地发出哭声,哭声听起来有些渗人。 女鬼还含混着,一边呜咽一边缓缓向“宗幼林”伸出手,嘴里咕哝着:“表哥——表哥——” “宗幼林”大骇,一张脸都变了颜色,筛糠一样地抖着,努力壮起胆子伸手指着那女鬼,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地吼道:“你休要来纠缠!当初是你自己起了歹心,也是你活该命短! 若、若是要索命……宗家人的冤魂也恨不得手撕了你才对…… 若不是你里应外合,我、我又怎么有这种机会! 死都死了,你便认了倒霉,赶紧……赶紧转生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强撑着两条已经吓到发软的腿,连滚带爬地绕开那哭着喊表哥的女鬼,就往下人房院子口上的月亮门跑去。 跑到月亮门外,他回头看了看,那女鬼依然站在院子当中,并没有真的移动半分,只是不甘心地朝自己这个方向伸长了手,好像试图将他抓住一样。 那条鲜红的舌头在她的胸口一颤一颤的,看着都让人心惊肉跳。 第一一五章 露真容 这画面看上去实在是太让人胆战心惊了,“宗幼林”生怕自己多看一眼都会被吓得两腿发软走不动路,赶忙扭身就想走,一转过身来,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一个人影。 这人同样是披头散发,瘦骨嶙峋,侧身站在那里,面对着“宗幼林”的那半张脸上遍布着狰狞可怖的疤痕,看起来就好像是从地狱里面爬回来的恶鬼一样。 “宗幼林”一眼看到这个人影,顿时吓得大叫一声,仿佛这要比院子里面的长舌头女鬼还要更加可怖。 他连连向后倒退几步,脚底下一绊,身体失去了平衡,直接跌倒在地,摔得不轻。 可是这厮这会儿却根本顾不得疼痛,甚至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吓得大喊大叫着,一边倒退着往一边爬。 “你……你……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倒推着爬了几步,被堵在了墙根底下,这没有可以挪动的空间,又急又怕,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似乎是想要以此来壮一壮自己快要被吓破了的胆子。 “你又不是死在这宅子里的!你一个半路上就死在外头的野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就不信死鬼还能那么大老远也找到家! 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过来!不然天亮我就找天师,收了你们这一群恶鬼!” 骨瘦嶙峋,鬼影子一样的人挪着步子,一点一点朝“宗幼林”靠近过来,“宗幼林”吓得大吼大叫,疯狂地踢着腿,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抓着,像是想要以此赶走面前的恶鬼一样。 这时候周围忽然明亮起来,同时还伴随着凌乱嘈杂的脚步声。 “宗幼林”大喜,连忙声嘶力竭地吼道:“快来人呐!这里!救救我!快点来人呐!” 人的脚步声还有灯笼的火光果然朝这边过来了,只不过似乎就只在不远处的墙角拐弯处,还有一部分灯烛的光亮,竟然是从方才他跑出来的那个下人房的院子里面出来的。 “宗幼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受了巨大惊吓之后,现在他的脑袋还有些发木,根本没有办法仔细的去思考,就只能挣扎着爬起来一点,用两个胳膊撑着身子,那样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那“鬼”的身后涌出来好多人。 那些人手里提着灯笼,灯笼的光照在“鬼”的身上,在“鬼”的脚边投射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你……”“宗幼林”惊惧万分,他原本对于鬼神之说始终介于信与不信之间,先前不过是因为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心中难免会有些发虚,看到那几个“鬼”的出现,便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吓懵了。 现在看到那“鬼”身下拖着影子,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没有办法做出什么反应来,只能那样呆呆的看着。 叶远舟走在几个人的最前头,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此人正是铜河县的县令。 几个人在“鬼”的身边站了下来,一起看向跌坐在地的“宗幼林”。 或者说,现在这个“宗幼林”看起来倒反而更像是一只鬼,一只面目全非的鬼。 只见他方才因为过于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过于狰狞,导致那原本就已经因为发福而变得局促的人皮面具这会儿彻底没有办法遮住他的那张脸,已经四分五裂,从裂开的缝隙里,露出了这人原本的模样。 “是你之前怀疑的那个人么?”叶远舟这会儿不需要再假装是什么天师后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傲然的模样,走到宗幼林身后,指着地上瘫坐着的那位问,“这位可是你娘子的那位表哥?” “是。”宗幼林咬着牙,他的后槽牙都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这厮便是化成了灰,我也一样认得他! 他就是我娘子的娘家表哥,他们两个人背着我纠缠不清,还合谋想要杀人害命,夺取家产,最终害死我全家,也把我害成了现在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 “这狂徒!真是眼里都没有王法了!”铜河县的县令在一旁一听这话,想起之前这么多年来他们县里关于宗家满门横死的各种可怖传闻,竟然到头来都是人祸,还是这个人一手策划的,不禁恼火,伸手一指,“来人呐,把这贼人给我拿下!押入大牢!本官今夜便要开堂审他!” 在他身后的几个衙差顿时大步上前,将瘫在地上的那个“宗幼林”就好像是拎一条破棉被一样的提了起来。 “宗幼林”这会儿又惊又怕,也不知道看见了县令、衙差这些人是应该感到更安心还是更害怕,所以木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这么丝毫不挣扎地被几个衙差拖走了。 “大人辛苦了,若不是出于无奈,我们也不会这样深夜里头劳烦大人歹人过来蹲守,为的就是让着贼人自露马脚。”叶远舟冲县令拱拱手,“叶某把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便过去县衙,陪大人一同审理那恶徒!” “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县令哪敢托大,当初叶远舟找上他的门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只觉得气质不凡,后来得知其背景之后,简直是吓了一跳。 现在哪里敢叫什么辛苦,过后人家不说他这么多年来没有处理好这个事情,还闹成了所谓的凶宅鬼宅,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县令带着几个衙差,押着那“宗幼林”先一步回去县衙,准备升堂审理的事。 叶远舟也没有客气地送他,而是大步走向下人房的院子,院子里方才没有露面的“女鬼”这会儿正在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原本那个可怖的长舌头已经被吐掉了,一头披散的凌乱长发正在用手指做梳子,小心翼翼地拢成发髻。 没有了那些,再加上这会儿有人帮忙打着灯笼照明,看起来倒是都好了一些,只是那一脸“七窍流血”的猩红色依旧让人看了会忍不住吓一跳。 第一一六章 当牛做马 “县令大人走了?”看到叶远舟走进来,“女鬼”杜若刚拢好了头发,正摸出一个湿帕子,开始擦拭脸上用朱砂做出来的那些“血迹”。 “嗯,我这就叫人打水过来,你好好擦洗擦洗,收拾好了咱们便去衙门听审。”叶远舟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杜若手里的帕子这会儿都已经被擦得通红,再擦脸也擦不干净,“我觉得此事还是我们在跟前会比较稳妥。 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要追求一个最好的结果,这样也算是给宗家老老少少那么多口人一个交代了。” 说完,他扭头对身后的宗幼林说:“一会儿你便随我们一起去,这件事你是最需要在场亲眼见证的。” 宗幼林这会儿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二位的大恩大德,幼林就是当牛做马都无以为报!”他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被叶远舟拉住之后,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我本只是想着,便是拼上我这半条残命,我也要替家人报仇,根本没有敢想过,能够让那贼人受到律法的制裁,能够光明正大的报仇雪恨! 二位大人是我们宗家满门的恩人!只要我宗幼林还活着一天,我便每日为两位大人焚香祷告,祈福!” “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杜若看宗幼林这个样子,知道好好劝他,他也不一定听得进去,索性开口与他调侃几句,“我和叶兄都不是什么菩萨神佛,你烧香祷告,我们也吃不到你的香火。 倒不如你好生过活,哪日我们途径此地,到你家中来拜访,你好酒好肉招待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调侃把叶远舟逗笑了,点头附和道:“杜司马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叶远舟这么一附和,把哭哭啼啼的宗幼林也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转念一想,杜若虽然调侃着好酒好肉的招待,实际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在叮嘱自己好好活着,连忙点点头:“杜大人说得对极了! 从此以后我宗幼林的这条命便是二位大人帮我续上的,我若是不好好珍惜,那便是辜负了两位大人的一片心意。” 说完,他看了看一脸花的杜若,连忙放下方才的一番客套:“杜大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帮你打了清水过来洗脸!” “那就有劳了!”杜若这会儿也没打算跟他客气。 她这一脸擦也擦不干净,的确是挺难受的。 主要是待会儿还要去衙门看县令审那个“贼表哥”,总不能这一脸红,就好像被关二爷附体了一样。 那可真是一不小心就能把县令吓个好歹。 宗幼林跑去打水,杜若这才腾出空来对叶远舟说:“我倒是真没有想到,你会动用骠骑大将军府的面子,用你父亲的名号来扯虎皮,大半夜里调了县令过来看那‘李鬼’自己现出原形。” “我若是不借助父亲的势力,那县令未必会拿我这个驻军松州的都尉当回事。 他可能不在意驻军松州的上轻车都尉,但骠骑大将军次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搬出父亲来,他便一定会乖乖按照我的叮嘱,悄悄潜入宗家大宅来,随我暗中蹲守。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恶徒自己说出实情,露出马脚,这件事情才能算是解决的圆满。”叶远舟正色道,“一来宗幼林往后余生可以恢复其身份,大大方面,光明正大的过活,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好人后半辈子真的就那么不人不鬼的。 二来,这件事最终由官府依照律法加以惩处,不管是对于铜河县、玉州府,还是对于圣上那边,咱们都比较好交代。” “还是叶兄考虑得周全!”杜若连连点头,这的确是他们目前能够促成的最圆满的一种结果。 若是真的让那宗幼林私下里报了仇,结果虽然都是让那个当初借助着人皮面具谋财害命的假宗幼林付出了代价,但是不论是宗幼林自己的后半生,还是他们之后要如何去京城里面向圣上复命,都不可能这么令人满意。 虽然说为什么圣上会派一个这样的差事给他们,这件事到现在杜若也没有想明白,但是不管圣上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量,他们这边却必须要拿出个交代来。 至少得是让圣上觉得能觉得圆满的交代。 “不过幸亏那厮胆子并没有之前装出来的那么大,”杜若指了指地上那一条红红、长长的东西,“他若是再多跟我这里耽搁一会儿,我都怕那条山楂糕不够结实,没等他走就断掉了,从我嘴巴里面掉出去,那可就都露馅儿了!” 这会儿从方才“宗幼林”住的那个房间里,又出来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一个十分高大,都是一身黑衣,就连脸都用锅底灰涂成了漆黑的颜色。 “小姐,您就别抱怨了!好歹那山楂糕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瘦小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若的小厮杜直,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呲着一口被黑脸衬得更显洁白的牙齿,“我现在才叫难受呢,恨不得赶紧弄点水来漱漱口! 我这可真的是为了吓唬那厮,下了血本儿了!这又是臭豆腐水,又是冰片,对着他的脸一顿吹气,是把他给吓得够呛。 可是我自己现在这嘴里面又冰又臭,难怪得他吃不消!这味儿我自己现在都快要吃不消了!” “得了吧!”跟在他身后的叶虎一巴掌拍在杜直的后脑勺上,“这会儿想起来抱怨嘴里味儿不好了?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不是‘飞’得挺开心的么! 那假冒的宗幼林都已经吓得跑出去了,是谁求着我,还想要再拉你起来‘飞’一回的?!” 杜直缩了缩脖子,咧嘴笑了起来:“那我这小身板儿,也没体会过什么叫飞檐走壁,这回不是仰仗着二师父身强体壮力气大,把我用绳索拉到房梁上头,就跟举石锁那么轻松么!” 第一一七章 分别 面对小徒弟的夸奖,叶虎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表现,他皱起眉头,向后退开半步,大手按在杜直的脑瓜顶上,把他的脸转向一边:“得!你还是赶紧找水漱口去吧!这一嘴的臭豆腐水味儿,确实是让人闻着怪难受的!” 杜直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扭头冲叶虎使劲儿哈了一口气,然后撒腿就跑:“我去漱口去啦!” 叶虎被他熏得皱起一张脸来,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倒也没真的动怒。 “你也去把脸洗洗。”叶远舟看他那张大黑脸也是一样哭笑不得,冲叶虎挥挥手,叶虎也一抱拳,快步跑开了。 很快,包括杜若在内的所有人就都洗漱干净,恢复了他们平日里的模样 杜若和叶远舟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服,到铜河县的县衙去听县令审那“宗幼林”。 若是这两个人只是松州司马和上轻车都尉,那县令只需要面上客气客气便也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偏偏叶远舟是骠骑大将军叶进的儿子,那这个事就不好太不给面子。 于是县令一方面战战兢兢,一方面又要在犯人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威严,一时之间搞得自己身心俱疲。 杜若和叶远舟如之前承诺的那般,帮着宗幼林把他之前对那几个当年伙同娘家表哥一起谋财害命,瓜分宗家财产的人下毒复仇的事情遮掩得一干二净。 结合宗家媳妇娘家表哥当年恶心的丧心病狂,县令也将那些个死无对证的帮凶都算在了这位娘家表哥的头上,当做是他担心被人分赃或者暴露罪行,于是杀人灭口。 最终,宗家媳妇的娘家表哥终于招认了他全部的罪行,毕竟之前吓破胆的时候,他基本上就等于已经招了。 事情真相果然与宗幼林之前同叶远舟他们说的如出一辙,这厮在宗家媳妇过门之前就与这个表妹私相授受,借着那一次省亲的功夫,两个人便私下里商量好了,要如何鸠占鹊巢,夺了宗家的产业一起逍遥快活。 宗家媳妇负责以舍不得爹娘为由拖住时间,让表哥定制人皮面具,待到人皮面具制成之后便依计行事。 只是宗家媳妇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鱼和熊掌兼得,又享受着宗家的富足,又能与表哥厮守,她的表哥却只想要财富,表妹不过是一块跳板罢了。 于是便有了后面所有的不幸。 若不是真正的宗幼林福大命大捡回来了一条命,恐怕那歹人真的可以独占宗家的钱财安然度日,过完一生。 那歹人终于落了狱,铜河县上下听闻此事都是一片哗然,一时之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县里茶楼里面的说书先生都找到了新的灵感,开始以宗家的遭遇编起了故事,因为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吸引了无数茶客。 宗幼林的身份得以恢复,他再也不用终日躲藏起来,虽然说脸上的伤疤有些狰狞,但是只需要戴上帷帽便能自由出入。 那些被表哥等人藏匿起来的属于宗家的财宝也如数被找了回来,虽然这些年间已经被他们挥霍了个七七八八,但剩下来的钱财对于一般百姓人家来说,也还是十分可观,妥善利用,足够一个人吃穿不愁过到老。 本以为宗幼林守着宗家老宅这么久,这回终于大仇得报,也拿回了本就属于宗家的大部分钱财,会选择留在这里继续过他的生活。 但是在杜若和叶远舟与他辞行的时候,宗幼林却做出了令他们诧异的决定。 “我也打算不日便出发,到南垂寨子里去。”他对叶远舟和杜若充满感激地说,“二位大人之前就一直叮嘱我,一定不要将复仇作为全部的念想,要好好考虑清楚之后的日子打算如何去过。 于是这些时日里,我便经常思索这件事,最后也想清楚了。 若是留在此处,我始终无法走出家人都冤死的痛苦,更不要说找到活下去的目标。 宗家大宅我会留着,以后回来祭拜家人,慰藉亡灵。 那些追回来的钱财,我打算拿一些出来,换一些布匹粮种,还有中原这边的药材之类的,带到南垂那边。 当初若不是寨子里的人心地善良,不嫌弃我只剩下半条命,也不怕我那被碎石划烂,救了我,给了我现在的这半条命。 在那边也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怪物去看待,即便我不用帷帽遮挡自己的脸,也不妨事。 所以我想,我应该回去,报答他们救我的恩情,顺便留在那边,跟着巫医学习,给族长养老。” 叶远舟听完之后,理解地点点头:“好,那我们便祝你一路顺利!日后若有到松州,便去寻我。” 就这样,解决完了宗家的事情,杜若和叶远舟带着龙虎二兄弟和杜直再次起程,先回了一趟端山,到杜家去接被留在那里的小丫鬟杜曲。 杜老爹本以为办完了这一次的差事女儿可以在家里多住上几天,结果一听说还得急着上京复命,多少有一点不太开心,尤其是看到杜若瘦了很多,面色不若平日里那么红润,嘴上不说,神情却看得出是有些担忧的。 为了安抚杜老爹,本来打算接上杜曲就走的几个人,硬是留下来住了两日才启程。 临行前,杜仲叫家里的下人搬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出来,交给杜若。 “这是你祖父当年留给咱们家的一些稀罕药材,只可惜我无心医术,这些东西在我手里就和那柴火干草没有什么不同。 不如给你带上吧!我也算看出来了,当初便不应由着你的性子跑去考什么科举!这中举之后在家的时日便更少了。 你拿回去,翻翻瞧瞧有没有什么补身子的药材,自个儿煎了吃吧!” 杜若知道这些都是祖父留下来的珍贵药材,有的价值千金,有的千金难求,父亲之所以要让自己带上,不过是不放心自己在外面,怕遇到什么凶险的情形罢了。 但是杜老爹这个人向来是最讨厌悲悲切切,所以这种关心的话也说得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 杜若心知肚明,也不戳穿,免得把气氛搞得太过于伤感,插科打诨把父亲逗笑了,又许诺一定找一切机会回家看望老父,这才启程进京复命去了。 第一一八章 复命 经过了几日风雨兼程的赶路,一行人抵达京城。 这一次进京,两个人十分低调,在京城里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稍作休整便到宫门口去递了牌子。 很快他们就得了圣上的传召,召见他们的地方依旧是御书房,两个人略加粉饰,依旧替宗幼林遮掩了之前报仇的举动,只说是那假冒的“宗幼林”在杀人害命,掠夺家产之后,为了演示最终,杀人灭口,之后还故意散播闹鬼的传闻,好让其他人都因为害怕,远离宗家大宅。 皇上听着他们两个人的讲述,表情淡淡的,似乎对于宗家凶宅的这件事也并不是十分在意。 等两个人把事情的始末大体讲完之后,他才缓缓地捋了捋胡子,开口问:“两位爱卿把凶宅一事处理得甚是妥当,朕心甚慰。 只是不知道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否一切顺利?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 皇上一边询问,一边用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 杜若微微一愣,对上皇上探究的眼神,便立刻拱手答道:“回禀陛下,我们在那凶宅之中的时候,曾经遭遇了黑衣人夜袭。 卑职无能,不通武艺,所幸叶都尉武功高强,英勇御敌,将对方击毙。” “哦?”一听这话,皇上倒是终于有了兴致,转而问叶远舟,“是什么样的黑衣人?武艺怎样?” 叶远舟悄悄打量了一下皇上的表情,垂下眼皮恭恭敬敬回答道:“回陛下,对方武功高强,招式毒辣,我与他过招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出来,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冲着夺命而来的,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无奈之下,微臣只得拼尽全力将其击杀,未能留一口气加以询问,故无法获知其来历和目的,请陛下责罚!” 皇上捋着胡须听了半天,听到最后,一脸豁达地冲叶远舟摆摆手:“这是什么话!当时想必也是情况紧急,我又怎能责怪于你! 若是真的束手束脚,让你们两个有性命之虞,那倒是让朕损失了两员爱将呢! 罢了!那冒充‘宗幼林’的歹人也是心思歹毒的角色,想必是他怕被你们发现了罪证,提前叫人上门去杀人灭口,你们将其击杀是正义之举,不必多虑!” 之后,皇上又与他们神色轻松地闲聊了一会儿,便召唤来内侍,端了准备赏给两个人的金银过来。 除此之外,皇上还给他们一人一块入宫的令牌,随招随入,无须在宫门外候着等接引,若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也可以直接凭牌子入宫。 这东西虽然只是两块小牌牌,却要比什么金银赏赐都更珍贵。 两个人跪地谢恩,皇上也没有再多留他们,叫内侍送两个人出宫,还叮嘱他们此番舟车劳顿,可以休息好了之后再启程回松州去。 两个人刚一出宫,就看到了宫门外远远有一辆大马车,十分气派,杜若瞧了两眼,没太在意,倒是叶远舟看见了,顿时便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杜若察觉到他的反应,疑惑问道。 “那是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叶远舟朝那马车的方向瞥了一眼,假装自己并没有看到,又恢复了正常的步速,和杜若一起朝拴马的地方走,“是先前陛下赏赐的,但是因为太过于张扬乍眼,父亲并不用它,只是停在家里,没想到今日这车竟然跑到皇宫外头来了。” “那我们就这样视而不见?”杜若问。 叶远舟微微颔首:“对,被人请上车,和自己主动到车跟前去,那叫人瞧着可不太一样。” 杜若轻笑:“以后谁再说武将有勇无谋,我第一个不认。” 叶远舟被她这么一夸赞,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个人若无其事走到马跟前,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眼见着就准备策马而去了。 这时候马车那边候着的人也察觉到不对,赶忙从车上下来,一路小跑朝他们迎了上来。 “二少爷!二少爷!”那人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来,挡在马前头,“您出来啦?小的奉命赶车来接您,您可别自己骑马就走了啊!” 叶远舟垂眼一看,来人正是自己哥哥叶青林院子里的下人,便拉着缰绳停下马来,居高临下睨着他:“谁让你赶那部车来的?” 小厮一愣,没想到叶远舟开门见山就问这个,支支吾吾道:“这个……小的也是奉府里头的命令,让小的来接二少爷,小的就只管准时候在外头,免得反倒要让二少爷等我,别的……别的小的就只是一个下人,哪里做得了主呢……” 叶远舟也没打算与他为难,便对他挥挥手:“我与杜司马一同骑马回去,你将那马车赶回家去吧!” 小厮自然是不能轻易就这样同意,正要说些什么,叶远舟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两条有力的长腿一夹马腹,他的马便加快了步伐,杜若连忙对那小厮笑了笑,也策马跟上,两个人骑着马轻快离开。 小厮追了两步,见两个人压根儿没有等他的意思,只能一跺脚,赶忙跑回马车上去,叫车夫调转车头往骠骑大将军府的方向离开了。 马车离开之后,皇宫门口一个内侍的身影也随着消失在了门里。 “本想着这几日在京城稍作休整,带着你出去吃吃喝喝,游玩一番的。”走出了一段路之后,叶远舟才苦笑着扭头对一旁的杜若说,“看样子这一次是没机会了。 呆会儿还得让你随我一同到骠骑大将军府上去走一趟,京城里面鱼龙混杂,虽然说到我家里头去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但把你和杜直、杜曲单独留在外面的客栈里,也一样不稳妥。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估摸着,这一次咱们在京城里恐怕是呆不久,所以倒也不必过于困扰,我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做你的上门贵客便是了。” 杜若点点头:“好说,那些我本倒也不是很在意,叶兄不用放在心上。 大将军府无论如何都要比外面的客栈舒适千倍,我这也算是借了你的光,占了便宜了!” 第一一九章 父子冲突 两个人骑马走出去一段,行至一段周围来往行人比较稀少的路段,叶远舟环视四周,开口问杜若:“方才你为何要说那行刺的黑衣人是受假冒的宗幼林指派?” 杜若微微叹了一口气:“以叶兄弟头脑,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呢? 圣上能问咱们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分明就是早就料到我们二人此行一定会遭遇到什么袭击,因为咱们前面提都没提,他才不得不开了尊口,亲自询问。 这样一来,如果我不给这个刺客找一个说得通的来路,那岂不是会让圣上显得很被动? 我想,圣上他应该也是推测这件事在背地里面是有什么人在策划什么,但又不够确定。 派我们两个过去,估计也是想要试探一下,对方的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企图,也好心里有个底。” 叶远舟皱了皱眉,面色看起来有几分冷凝,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先到客栈去,叫上了不能随他们一起入宫的龙虎两兄弟和杜曲、杜直,一行人来到骠骑大将军府的时候,这一次府里面的下人已经是有备而来,敞开大门,做出了夹道欢迎的架势。 就连叶进的长子叶青林也站在门口,亲自迎接弟弟的到来。 “远舟,你回来啦!”他看到叶远舟骑着马的身影出现,便亲热地迎上前来,把刚刚跳下马背的叶远舟一把拉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快让为兄看一看,你这舟车劳顿,可有累着! 我怎么觉着你似乎是清减了一些?是不是在外头住不好睡不好啊? 这次回来,可要好好住上几日,吃些好的,调养一番!” 叶远舟也笑得一团和气:“兄长哪里话,我吃得好睡得香,好得很。 许是今日天气渐渐有些热起来了,所以才瞧着瘦了一点罢了。” 叶青林同杜若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招呼家中下人帮他们拿行李,依旧安顿在上一次住过的,叶远舟的那个院子的客房里。 今日叶进也在家,一路到客堂的途中,杜若就发现大将军府的下人们似乎是在准备着什么,看起来十分忙碌的样子。 到了客堂里,叶进看到叶远舟回来了,只是朝他扫了一眼,并未有什么表情,反倒是对杜若还要更客气几分,礼节性地询问了一下杜若他们这一番在外面的行程见闻。 杜若守着礼数有问有答,气氛倒也算是热络随和。 坐下来吃了一会儿茶,寒暄、闲聊的都差不多了,叶远舟才腾出空来问叶青林:“兄长,不知今日家中何事这般忙碌?我看那几个婆子里里外外忙活好几趟了。” “瞧我这记性!”叶青林一拍大腿,“明日我与父亲本是打算同京城里的几位大人、王爷一同到城外围场去打猎的! 正好你和这位杜司马回京面圣复命,我一高兴,倒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遇到了,不如明日二弟就带着杜司马,随我们一同到围场去走一趟吧! 近日你们四处奔波,也是人困马乏,我看借着这次打猎,也好好的放松放松,乐呵乐呵,岂不是美哉!” 说罢,他的视线又投向杜若:“杜司马是个读书人,平素八成是斯文惯了,不知道过去可曾随别人出去打过猎?” 杜若摆摆手:“这个倒确实是不曾有过,别说是去打猎,就是看别人打猎都没有经历过。” “那这次不就赶着了么!”叶青林拍手笑道,“杜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二弟武状元出身,凡是你说得出名字的冰刃,就没有他不会使的! 别看他平日里惯于佩剑,实际上骑射才是他最最擅长的! 过去他能拉十几石的大弓,百步之外能把猛虎射个对穿,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那可都是无人能及的! 这回若是你们随我们同行,正好能让二弟在你面前露一手,让你也看看他挽弓的风姿!” “叶小将军这般邀请,我若是再推三阻四,说出去也叫人笑话我浑身上下凑不出一点胆量来。”杜若笑着应道。 叶远舟被叶青林方才当着杜若的面那一番夸赞说得多少有些不太自在,正要说什么,方才一直没开口的叶进忽然哼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都向他投了过去。 “方才我倒还忘了问你。”叶进虎着脸,甚至脸色还带着几分阴沉,瞪着叶远舟,语气不善地问,“我听闻在玉州的时候,你打着骠骑大将军次子的旗号,在那边招摇,让县令替你办事? 可有此事?” 叶青林愣了一下,似乎他事先并不知道此事,赶忙看向叶远舟,等着他的回应。 叶远舟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知道这件事,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他会忽然提起来,还是以这样的一种神色和语气,也略显错愕,但很快回过神来,点点头。 “的确如此,此次在玉州,儿子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了能够让事情圆满解决,也只能搬出父亲的名头来。 但我可以向父亲保证,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没……” “好了!不要再说了!”叶进的大掌砰地一声拍在了旁边的小几上,把客堂上坐着的人都给吓了一大跳,“我平素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招摇过市! 你既然还知道我是你父亲,你是我儿子,便应该将为父的禁忌牢记于心,无论如何不应触犯! 区区玉州走一趟,我就不信有什么天大的事由,不搬出我的名号来,便没有法子收场的!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能力欠佳,自己无能,只能用我的名号来给你自己撑场面,才堪堪能够交差! 此事若是传出去,必定让我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扫地,毁了我叶进一辈子树立起来的威名!” 叶远舟一张脸涨得通红,原本应该沉默应对的他,这一次却好像再也压抑不住怒意似的,梗着脖子,瞪着叶进反问道:“父亲,在您心目当中,莫不是自己的虚名比百姓的安危清白都还要更加重要?!” 第一二零章 离家 “放肆!”叶进虎目圆睁,拍案而起。 “远舟!你别一着急就说糊涂话!还不快点给父亲道歉!都是亲父子,父亲对你也向来是疼惜的,只要你好好给父亲道个歉,还有什么是父亲不能谅解的呢!”叶青林见状,连忙起身在一旁开口劝解。 “父亲……”叶远舟一脸委屈,想要开口解释自己并非叶进所描述的那样。 叶进却大手一挥,武断的拦下了他的话头:“行了!不用再说什么,我也不想听你的狡辩! 这件事你着实是让我颜面扫地,我看你这精神头儿也蛮好,那就不要在京城里继续厮混,浪费时间了! 好歹是驻扎松州的上轻车都尉,成日不在松州坐镇,这说的过去么! 不必赘言!今日稍作休整,明日你便启程吧!回去你应该呆的地方!” 叶远舟原本还是一脸的欲言又止,被叶进这样一说,便也悻悻地收回了到嘴边的话,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起身对叶进拱手行礼。 “父亲教训的极是,这京城乃是富贵之地,的确不是儿子应该呆的地方。 那便祝父亲和兄长明日打猎有所收获,远舟这便带杜司马去整理明日启程的行装!” 杜若赶忙跟着起身,也对叶进行了礼,随着叶远舟往外走。 叶远舟像是过于愤懑,脚步很快,杜若不得不加快步子,几乎快要小跑起来,才总算堪堪跟得上。 “父亲,您这又是何必呢!远舟他的用意是好的,也是为了百姓……”叶青林看叶远舟负气离开,又开口劝说,“弟弟他难得回来,又正好赶上打猎,带着他去露露脸,露一手,不也是帮他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之间立个名声么! 难不成,您还能一辈子把他放在松州那种荒蛮之地,一直都不调回来在身边尽孝么?” “放肆!”叶进厉目朝叶青林一横:“你们兄弟二人倒是都出息了!一个敢在外面顶着我的名号招摇,另一个现在已经开始教为父该如何做事了?!” “儿子不敢!”叶青林一听这话有些重了,赶忙低头行礼,“儿子只是觉得……” “好了!此事无需再议!我也乏了,明日还要骑射打猎,你也早点歇着!”叶进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带着自己的随从离开,只留下叶青林一个人在客堂里头。 另一边,叶远舟一路大步流星,杜若在后面紧赶慢赶,一直回到了叶远舟自己的小院里,叶龙叶虎守在院门口,他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等一等杜若。 “累了吧?”他带着歉意,一脸苦笑地对杜若说,“看来带你在京城里转转是又不成了,咱们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恐怕要起早赶路。” 杜若的表情也有些凝重,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叶龙带着一个老仆走了过来,杜若认出那老仆是跟在叶进身边的人,上一次便是,这次亦如此。 估计是个信得过的心腹之人。 那老仆见到叶远舟,态度倒是很恭敬,先见了礼,然后才说:“二少爷,将军他说,松州路远,不宜耽搁,请您与杜大人尽快启程,切莫延误。” 叶远舟客客气气对他点点头:“请回去告诉父亲,远舟省得!” 老仆便行了礼退了出去。 叶远舟苦笑,看看杜若:“本想着明日起早,看这个架势,恐怕咱们这戏还得唱得响一些。” “无妨,我这一回本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随身行李,不需要拾掇,随时随地可以启程。”杜若点头道。 “那我让叶虎先带你到门外去等着。”叶远舟招呼叶虎过来,“咱们走侧门,只要赶得及出了京城,那便可以不必过多担忧了。 明日既然是京城里的王孙贵胄都要参加的围猎,这个节骨眼儿自然谁家也不好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出了城,那样容易引人怀疑。” 杜若什么也没说,麻利地跟着叶虎拿着行李去牵马,准备从大将军府的侧门出去。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 过去她就能够想到,叶远舟这样的出身,又是当朝武状元,竟然会被派到松州做一个小小的上轻车都尉,这里面必定是有一些辛酸的。 只不过经过这两次,她发现这里面的曲折竟然远比她过去以为的还要更加令人咋舌。 幸亏叶远舟天资聪慧,能够领会到大将军的一片苦心,父子两个双簧唱得好,配合也默契。 只是这种默契或多或少都有些令人感到难过。 杜若带着杜直和杜曲,跟着叶虎出了侧门,马车都准备好,行李都装上,不一会儿,叶龙和叶远舟也来了,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有小厮呼喊的声音。 两个人从叶虎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便策马朝出城的方向去。 才走出几条街,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二弟!二弟留步!留步啊!”叶青林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叶远舟拉住马头,只是微微减了减速,并没有真的把马停下来。 杜若等人也配合着他的速度。 叶青林很快便策马追了上来,看起来出来得比较急,骑的马都不是他平日里自己骑的那一匹。 “远舟,你这是做什么!”他追上叶远舟,一伸手拉住他马上的缰绳,“父亲不过是一时赌气,咱们做儿子的,难道还要同自己的父亲较劲么! 你怎么能就这么负气而走!好歹过了今晚,说不定为兄的还能劝说父亲消消气,明日咱们高高兴兴去打猎,这样不好么! 你这么赌气一走,父亲得被你气成什么样啊! 难不成你想要一辈子都和父亲这般剑拔弩张?” 叶远舟冷着脸,拉住叶青林扯着自己缰绳的手,一用力,把他的手扯松脱开来:“兄长方才也在场,应该听得很清楚,父亲说了,松州才是该我呆着的地方。 既然京城并非我的落脚之地,那远舟便早些启程,也免得呆在家中让人碍眼,耽误了明日你们欢欢喜喜的打猎!” 说罢,他握着缰绳冲叶青林一抱拳:“兄长多保重,远舟就此别过!” 说罢,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感受到了这股力道,立刻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 叶青林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到底是追上去还是不追,最后他终于做了决定,调转马头,朝与出城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快马奔去。 第一二一章 狭路相逢 叶远舟等人出了京城之后,策马狂奔,中途路过了一个驿站都未作停留,一直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天色也已经晚了,这才把车马停下来,准备在这边休整和过夜。 这个时候,几个人才发现,原来那辆马车的车厢里面,早早就已经被人准备好了许多的吃食,从点心蜜饯到肉干肉铺都一应俱全,数量很多,足够他们几个人吃喝一路都不用发愁没有补给的问题。 杜若有些惊讶,看看叶远舟,发现叶远舟只有短暂的诧异,之后更多的是满目的了然。 “所以说,对于咱们来说,这是今日面圣出来之后的突发状况,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早有准备的?”她问叶远舟,“所以你父亲才会用这样的理由,催促咱们赶快离开?” 叶远舟手里掰着一块肉干,把早已经风干到硬邦邦的肉撕成细细的肉丝,扔到面前正在煮着热粥的锅里面,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点了点头。 杜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粥煮好了,热气腾腾的米粥里面还有方才叶远舟撕进去的肉丝,米香混杂着肉香,热乎乎,香喷喷,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吃起来尤其让人感到满足。 吃过之后,叶远舟让杜直杜曲把马车里面简单收拾出来,晚上杜若和杜曲在马车里面过夜。 叶远舟自己和叶龙、叶虎带着杜直在车外幕天席地,龙虎两兄弟夜里面轮番守夜,就这样过了一晚上,平平顺顺,无风无浪。 经过了这一夜的安稳,叶远舟基本上就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测,第二天一早几个人煮了些早饭吃过便继续赶路。 就这样赶了三天的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天气炎热,到了晌午时候,叶远舟叫叶龙把马车停在一片树林的边上,几个人拴好了马,拿着吃食到林子里面去乘凉休息,打算等过了这热气旺盛的时辰,凉快下来一点了再继续赶路。 杜若也觉得热得紧,这会儿到了半山腰的树林里,有树荫和地气,立刻凉快下来许多,她随便吃了几口东西,靠在一棵大树下面,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远远传来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仔细听了听,能够分辨出是有一队人马,走得倒是不算快,不过一直嘻哈调笑,声音吵得很。 叶龙叶虎他们都是练家子,耳力比杜若可是好太多,连杜若都能被吵醒,更何况他们。 兄弟两个站在树后面,朝山坡下的路上远远瞭望,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爷!是睿王府的人!”叶龙皱眉,对叶远舟低声说,“外人看不出来,但咱们兄弟认得出,那些人袖口都有个纹样,绝对是睿王府的府兵身上才有的记号!” 叶远舟也仔细朝那一队人马看了看,点点头:“走在前头骑着马的那个,是睿王爷的次子。 以前武举的时候遇到过。” 叶龙恍然大悟,随即脸上多了几分鄙夷:“哦,那我倒是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第一轮就被爷您给打下擂台的货色么!” “他们这是打哪儿来?”叶虎也小声嘀咕,“我怎么瞧着像是打从松州而来呢!” 杜若没见过睿王府的人,不过上次和叶远舟聊起他的身世那会儿,倒是听到了一些与睿王爷有关的东西,所以这会儿也有些好奇,连忙爬起身来,也躲在一颗树后朝山下看。 那一队人马一边缓慢前行,一边嘻嘻哈哈,那些人不愧是睿王府的府兵,对于领头的自家二少爷可以说是丝毫不吝惜吹捧夸赞,一路且着走且着拍马屁,忙得不亦乐乎。 一行人一路说着就路过了叶远舟他们休息的山坡下面,眼看着就要走过去了,那个睿王府二公子忽然一抬手,叫停了自己的那一队跟班儿们。 “哎哟!我瞧着那个马车怎么这么眼熟!”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瞧着路边的马车,“这马车是不是那大骠骑将军叶家的?” 他身旁的府兵也赶忙凑过去看了看:“二爷您真是目光如炬啊!这么老远竟然都能认出这辆马车是叶家的!” 睿王二公子哼了一声,一脸鄙夷:“这倒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他叶家之外,谁家还能找出这么寒酸的破马车! 别人家都生怕自己出行掉了牌面,就只有那叶进老匹夫,愚蠢的要命!竟然生怕自己变成出头鸟,放着皇上赏赐的马车不坐,非要用这种破破烂烂的穷酸东西! 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空有一身蛮力,也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不入流的东西!” 睿王府的府兵们跟着随声附和,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叶龙和叶虎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两只手攥起斗大的拳头,恨不能当场就捶死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二世祖。 但是叶远舟没有发话,他们就谁也不能轻举妄动,再大的火也只能憋着。 睿王二公子嘴上讨了便宜,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从马上跳下来,来到叶家的马车旁,掀开帘子,往里面看了看:“嚯!这还有不少好吃好喝的!” 说着,他随手就拿了几块糕饼出来,发给身后的府兵们,眼珠子一转,又看到了拴在远处的马。 “哟哟哟!瞧瞧我看到了什么!”他笑得见眉不见眼,“这不是叶远舟的马么! 平日里这马他可是宝贝的不行,别人碰都不让碰,摸也不让摸,这会儿怎么栓这儿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朝山上张望。 叶远舟他们隐藏在树后,一动不动。 睿王二公子瞧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叶远舟他们的身影,似乎也胆子大了一点,朝叶远舟的马走过去,伸手就往马身上摸:“他不让人碰不让人摸,我今日还就偏要碰,偏要摸! 我就不信了,区区一个畜生,还碰不得了!” 叶虎在山坡上看到这一幕,气得脸都涨红起来,恨不能冲下去手撕了那吊儿郎当的纨绔。 但叶远舟在一旁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叶虎只能继续咬着牙,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第一二二章 什么来路 睿王二公子凑到叶远舟的马跟前,一脸眼馋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匹良驹,想要伸手去摸,但似乎又多少有那么一点点顾虑,可能是平日里对叶远舟终究还是存着一些畏惧的。 “哼!一匹杂毛马,搞得好像多么金贵似的!”他像是在对别人嘲讽叶远舟,又好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子,“就跟他自己一样!还真是物似主人型! 一个填房生出来的杂种,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尊贵人儿了!天天虎着脸,一副谁都高攀不上他的样子! 装什么装……” “那是!那是!”他身后的府兵立刻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拍主子的马屁,“虽然说一样都是府里的二公子,但是他叶远舟是什么身份!咱们二爷是什么身份! 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我瞧着那叶远舟也就是孤芳自赏罢了,莫说是旁人,就连他自己的亲爹都不待见他!” 睿王二公子一听这话,似乎一下子心里面也有了底气,鼻子里哼了一声,腰杆儿也挺起来了:“说的对!就这么一个不入流的东西,一匹马还搞得什么宝贝一样! 今儿爷还就非要碰了!我看他还能把我怎么着!” 说着,他便伸手去摸叶远舟的马。 杜若印象中,叶远舟的那匹马温顺驯服,她之前是骑过一次的。 没有想到眼见着那睿王二公子的手刚摸到叶远舟的马腿上,那马就突然撂了蹶子,疯狂地蹬踹着,嘴里发出愤怒的嘶吼。 睿王二公子很显然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平日里哪遇到过这种阵势,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几步,被脚底下大石头绊着,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四脚朝天,一时之间狼狈极了。 他恼火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从一旁府兵的腰间就抽出刀来,作势想要去砍了叶远舟的马。 这回别说是叶龙叶虎,就连叶远舟自己都快要沉不住气了。 就在山坡上的几个人眼看着就要冲下来的时候,身后脑袋清醒一点的两个府兵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睿王二公子,把他给从马的近前拉开,拉到一旁去。 “二爷,消消气!消消气!”他们两个赶忙劝他,“这马和马车都在这里,想来那叶远舟应该也没有走远,可能就是上山方便或者歇脚去了。 这功夫他都没在跟前,您把他的马砍了,到时候他撞见了,与咱们纠缠起来,咱们不也理亏么! 再者说,真闹起来,还要耽搁,也怕节外生枝,您说是不是?” 睿王二公子一脸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厮说得有道理,他眼下的确不能跟叶远舟纠缠不清。 当然了,骨子里他也不敢,只不过碍于面子,这一部分不能轻易承认罢了。 “行,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便大人有大量,不与这畜生一般见识!”睿王二公子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刀扔回给那个被他抽了刀的府兵,“下回再有这种事,我连它主人一并砍了!” “二爷英武,那叶远舟岂是您的对手!”会说话的府兵赶忙继续捧他,“所以那咱们这也歇了一会儿了,就上马继续赶路?” “行吧!走走!上马赶路!”睿王二公子这会儿被人给拍马屁拍得也舒坦过来,又端出一脸傲慢,懒洋洋地冲一众府兵摆了摆手,就好像方才那个狼狈不堪、恼羞成怒的跳梁小丑不是他一样。 睿王府的人马终于离开,山坡上的几个人也从方才的一触即发的紧绷之中堪堪缓了过来。 “这个该死的二世祖!他也配跟我们爷相提并论!什么狗东西!”叶虎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睿王二公子什么来头?”杜若对京城里的那些高门秘辛全然没有半点了解,这会儿只觉得有些好奇。 “杜司马有所不知,这厮当年与我家爷同期去考武状元,打擂台的时候一上来就口出狂言,说我家爷身份低微,不配与他同台竞技,让我爷最好主动认输。”叶虎冷哼一声,对杜若说,“结果被我家爷直接给打得掉落擂台,摔了个狗吃屎! 这厮的身世一直都是个说不清理不明,睿王府对外说他是睿王妃亲生的,老来得子,但是也有人说是睿王爷在外面留情,为了把这件事遮下去,把外头的妇人偷偷处置了,孩子抱回来放在王妃屋子里头养大。 所以他别看成日里耀武扬威,挂这个睿王二公子的名头,实际上要封号没封号,要官位没官位,睿王府里要是有什么‘脏活儿’,倒是竟然叫他亲自去做。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经嫡子该有的样子嘛!” 杜若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里面倒是还有这样的缘故。 “叶虎,不要在背后胡乱嚼舌头,说些坊间传闻。”叶远舟不赞同地对叶虎摇摇头。 杜若知道这是叶远舟基于正人君子的风度,不喜欢自己的护卫逞口舌之快,嘴上贬损他人。 但是从方才那睿王二公子的言行举止,杜若心里头倒是相信叶虎所言非虚。 若不是因为自己对自己的出身都感到心虚,这人就不会那么乐于仗着自己的身份抖威风。 而他对叶远舟那掩饰不住的嫉恨,不过就是因为叶远舟作为一个同样出身有点曲折的二公子,偏偏人才卓越,即便不靠父亲提携,也照样能够靠自己本事谋上个一官半职。 “爷,别的不说,叶虎方才说这睿王府的二公子专门给他们家干脏活儿,这事儿可是不假。”叶龙在一旁皱着眉头,有些担忧,“瞧着方才的那个方向,他们该不会是打从松州来的吧?” 叶远舟方才也正考虑着这件事,听叶龙问自己,便点了点头:“看他们风尘仆仆,也像是急着赶路的状态。 睿王府在松州向来没有什么势力,为什么睿王爷要把他的这个二儿子还有一众府兵派过去呢?” “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松州的官道。”杜若提醒叶远舟,“咱们是为了不住驿站,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才会拐到这边来的。 那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们也同样在绕路?这是想要低调出行,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一二三章 张灯结彩 叶远舟想了一会儿,依然想不出睿王府的人出现在临近松州的地界上,到底能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 目前他们也只是在这里偶遇了那一队人马,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光靠猜也是无济于事。 只是在这偏僻的路上还是被最不想撞见的人给撞见了,叶远舟决定暂时放弃猜测睿王府的人马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任务出现在这里,抓紧时间下山,继续赶路。 他对于睿王府的人向来缺乏信任,既然行踪暴露了,尽快赶路总是相对而言最稳妥的选择。 杜直和杜曲根本搞不清楚什么状况,反正他们两个也不用跟着奔波,就坐在那车里守着东西就好,所以都很乖巧地跟着忙里忙外,几个人很快就收拾妥当,继续启程。 当天晚上,他们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入了沿途的一个县城,找了个县城里最大的客栈,开了客房休息。 按照杜若的话说,大隐隐于市,既然在荒郊野外被睿王府的人撞见,那就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大摇大摆到喧哗热闹的县城里入住客栈,在暗处的人反而要有所忌惮。 不过可能也是他们想多了,之后的一路上,他们并没有遭遇到什么追击或者伏击,甚至也没有遇到任何可疑的人物,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就回到了松州地界。 到了松州地界,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里到处都有叶远舟麾下的兵士驻守,真有什么情况,几乎可以做到一呼百应,的确是足够让人安心的。 不过等到第二天,等他们进入了平城县地界之后,总觉得有什么隐隐不太对劲,很反常。 有的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如果途径一处陌生的地界,发现这里死气沉沉,人心惶惶,那必然会让人感到不安,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可是如果在不年不节的平常时日里,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却发现大街小巷,哪里都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一夜之间就到了元日似的。 这种情境下,同样也会让人心里面有些惴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杜若和叶远舟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这样的时节,平城县应该是恬静祥和的日常景象。 尤其是在他们随杨刺史进京的时候,这边还刚因为“红颜露”一案搞得不说是民不聊生,至少也是百姓叫苦不迭。 这才多少时日,怎么大街小巷都是一副要过节的模样,许多临街的店铺都高高挂起了红灯笼,街上的女子也都不带帷帽了,甚至有的还特意在头上簪了花。 看到叶远舟和杜若骑马走在路上,这些路人认出他们正是之前帮忙调查“红颜露”一案,让蒙在鼓里的人得到了解救的司马大人和都尉大人,也纷纷向他们鞠躬致意。 杜若有些诧异,虽然说看到平城县的百姓都过得很好,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可是…… 他们到底为什么开心成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个人都很好奇,但是他们也不能随手扯过一个路人就问这些,只好压下好奇,让叶龙叶虎帮忙把杜曲杜直送回司马府去,两个人决定到州府衙门先去拜会杨刺史。 自从上次京城一别,杨刺史便一个人先行返回松州,这段时间一直在州中坐镇,所以这平城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恐怕是最清楚的了。 到了州府衙门,杨刺史听说是他们两个回来了,立刻迎了出来,态度亲切之中又带着几分诧异。 “我以为圣上对你们二人委以重任,此后你们必然不会再回到松州这个下州来任职,没想到你们办完了差,竟然还要回来这边复职!”杨刺史有些困惑,这与他以往一贯的认知有些出入。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们也不过是做了一些自己分内的事,与我们在松州的官职并无影响。”叶远舟对杨刺史说。 杜若则直奔主题:“杨大人,为何咱们这个平城县里面如此喜气洋洋,就像是要过节了似的?” “你们两个有所不知,咱们平城县最近来了一位大人物!”被杜若问起这个来,杨刺史也忍不住满脸放光,捋了捋胡子,“咱们京城一别,我就回来了松州。 回来之后就听说,之前被解救的那几个女子的状况似乎又开始走了下坡路。 本来还好好的,先按照杜司马的方子,排干净了身体里的余毒,之后又换成了补方,最开始的时候眼见着人也有生气儿了,忽然一夜之间,就又不济了。” “那些女子现在如何了?”杜若一听这话,顿时心里面咯噔一下。 她离开松州去京城,又从京城去玉州,之后又返回京城,这来来回回折腾下来,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 若是之前杨刺史回来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过了这么久,现在那些女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就好像那件案子里面牵扯到的其他相关人员,包括唐县令,包括那个神棍,都落了个暴毙而亡的下场。 这么一想,杜若忍不住觉得心头一沉,可是转念一想,这县里头喜气洋洋的,也不像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啊! “原本真的算是没救了。”杨刺史感慨万分地搓了搓手,“那可以说是几乎都要过了奈何桥,一点生气儿都没有。 结果也不知道她们几个怎么那么福大命大,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都已经打算让那几户人家差不多就给这几名女子下葬了。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深受圣上器重的国师竟然打从京城里面来到了咱们这松州地界,刚好到了平城县。 国师听说了那几个女子的情况之后,让我带他去亲自验看,验看过后,他说这几个女子其实并没有死,只能算是一种假死,若是再不对症下药,假死就要变成真死了! 刚巧,需要用到的药材国师大人他随身就带了来,他就直接叫我找了一些药铺子里煎药的伙计,按照他的吩咐把那些药材按人数分成份儿,煎成药汤,拿去给那些已经一点气息都没有的女子喝了下去。” 第一二四章 国师来了 “本来我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对我而言,国师或许就是比较会观星会推算运势那些,但是治病救人这些就不一定灵了。 没想到,几服药逐个儿喂了下去之后,原本还毫无生气的那几个女子,就变成了气若游丝。 虽然气息轻浅,但好歹有就比没有好得多。 之后又按照国师的吩咐,给她们每日服药,调养身体,过了大概半月余,那几个女子就都恢复了健康,面色红润有血色,不但能下地行走,有的还能出外去帮她们爹娘做些活计。” 杨大人颇有些感慨,对这一番经过自己都觉得非常神奇。 杜若有些惊讶,看向叶远舟,叶远舟也同样回以惊讶的目光。 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一些复杂,这惊讶的原因也不是单一的一种而已。 首先两个人感到惊讶的无疑是本该在京城里随时随地等待皇上召唤的国师宇文阙,为什么会忽然跑到松州这种偏远的地界里头来。 其次就是为什么宇文阙跑到松州来,随身还恰好携带了一些可以用来救助那些女子的药材,刚好就派上了用途。 另外还有一点就在于,他为什么会治疗那些被“红颜露”所毒害的女子,为什么会对那种古怪奇毒如此了解? 杜若想了想,决定还是和杨刺史确认一下:“杨大人,您确定来咱们这边的,正是国师大人本人?” 杨刺史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杜司马,杨某虽然年岁确实是有点大了,但是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之前和你们二人一同进京面圣的时候,我与那国师不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么!所以是不是他本人这件事,我还是有判断的。”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叶远舟皱眉问。 杨刺史觉得他们两个人听说国师来了之后,表现得略微有那么一点古怪,但他很识趣的没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刨根问底,而是直接回答叶远舟说:“我暂时把他安顿在我刺史府上了。 你们是想要去见一见国师么?那就随我一起到刺史府去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无论是于公于私,杜若他们都有必要和杨刺史到刺史府走这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刺史府距离州府衙门有一点距离,杜若和叶远舟骑马,杨大人年岁高了,又是个文官,习惯于坐车,于是两匹马一辆马车离开州府衙门,直奔刺史府而去。 杨大人的刺史府比杜若的司马府要阔气许多,三个人前后脚到了刺史府,老远府里的家丁就认出了自家大人的马车,连忙出来迎接。 他们虽然对杜若还有些面生,却是认得叶远舟的,一见他们两个与杨刺史同行,也赶忙行礼。 “国师呢?”杨刺史一从马车上下来,就忙不迭问,“去告诉国师,就说叶都尉和杜司马回来松州了,到我府上来求见国师。” 家丁连忙应声,一路小跑的去报信儿了。 “走吧,你们二位随我进去。”杨刺史已经将宇文阙留在自己家中当做贵客款待了好多日,倒也算是有了些经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这个时辰,说不定国师还在关门打坐,若是如此,你们便先随我吃茶等着便是了。” 三个人到了客堂上,才刚刚坐下来,杨刺史还来不及叫家中的下人准备茶和茶点那些东西,就看到远远一抹白影步伐飘逸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哦哟!”杨刺史一看,立刻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毕竟年岁有些大了,这冷不防起来得有些急,腰腿还有些发涩,却弓着腰驼着背便着急忙慌往客堂外头迎。 “国师,您今日这个时辰没有在闭门打坐吗?是不是我家中的下人不懂规矩,打扰到了您?”一路小跑迎到宇文阙跟前,杨刺史对于这位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可以说是相当殷勤。 只可惜他的热脸却贴错了人。 宇文阙就好像压根儿没看到他似的,眼睛都没朝他撇一下,绕了一下,径直朝已经走到课堂门口的叶远舟和杜若就快步走了过去。 “你们是今日才到松州的?”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用一种略显冷淡,但是又莫名透着几分熟稔的语气开口问道。 说话的时候,宇文阙的目光在叶远舟的脸上顿了顿,然后才转向了旁边的杜若。 叶远舟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之前因为宇文阙莫名的对他们两个比较上心,主动开口打听“红颜露”的事情,加上手上带着的指套,让他一度怀疑宇文阙会不会就是那个防护重重,与自己有过一番较量的黑衣人。 虽然说现在黑衣人早已经被他击杀,宇文阙却好好的在这里,这就足以说明两者并非同一个人。 但这个神神秘秘的国师依旧让叶远舟喜欢不起来。 叶远舟可以倨傲不愿意回答,杜若却没有这个任性的本钱。 “正是如此,我与叶都尉今日才抵达平城县,刚到州府衙门去拜见杨刺史的时候,听说国师居然在刺史府做客,于是便随杨刺史一同过来了。”她客客气气道。 “那你们近日可还有去别处的打算?”宇文阙又问。 杜若一头雾水地摇摇头:“这……暂时应该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宇文阙点点头,转脸又看了一眼叶远舟,回身对一旁殷勤候着的杨刺史:“我与叶都尉相熟,既然他回来了,那我今日便搬到都尉府去住。” 杨刺史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一尊大神说走就要走,连个招呼都没有提前打一下。 但是宇文阙想走,他也没有权利阻拦,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着声。 叶远舟眉头皱了皱,一脸狐疑地看向宇文阙,就见对方一脸淡然,好像这件事是他们两个人早已经达成一致的约定似的。 杜若也没想到宇文阙会这么说,不过既然叶远舟都没有吭声,她也就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宇文阙倒也痛快,见叶远舟没做声,立刻摆摆手,示意司马府的下人去给自己收拾东西。 司马府的下人知道自家大人拿这位国师奉为上宾,十分在意,没想到叶都尉他们一回来,这上宾立刻就要离开,一时之间有些迟疑,目光下意识投向杨刺史。 杨刺史连忙摆摆手,示意他们快些去帮宇文阙收拾东西。 第一二五章 不妥 宇文阙随身的行李不算多,很快就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在刺史府家丁的搬运下,装进了已经停在门口的马车上。 叶远舟一直面无表情,没有表现出什么来,杜若虽然心中疑惑,也同样没有开口,只是会偷偷观察一下宇文阙。 宇文阙倒是十分从容,看起来似乎比他之前在京城里的时候还要更放松了几分,原本只是有一些天上谪仙的气质,高低还是浑身的冷傲疏离,这会儿瞧着倒好像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很快东西装好,三个人向杨刺史道别,宇文阙不肯骑马,就干脆坐杨刺史的那部马车跟在杜若和叶远舟后头。 叶远舟和杜若在前面骑着马不急不忙地走,后面的马车就慢慢悠悠地跟着,就连杨刺史家的车夫都因为这太慢的速度多少有些不耐烦了,车上的正主儿还有前面马背上的两位大人依旧是不急不忙。 叶远舟倒不是故意想要为难谁,所以才故意走这么慢,主要是他自己一路走着,一路就在犯琢磨,不知道这宇文阙忽然冒出来,到底是个什么目的。 从刺史府到都尉府毕竟不是天涯海角,即便走得再慢,该到总还是会到的。 到了都尉府,叶龙和叶虎早就在门口守着了,远远看到叶远舟和杜若一起过来,两个人也不惊讶,但看见后面还跟着刺史府的马车,就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难不成杨刺史跟着一起来了?”叶虎疑惑地问叶龙。 叶龙此刻也没比他清楚几分,摇摇头:“咱们爷跟那杨刺史不像是有这个交情的样子啊!” 等到两匹马一辆车都来到了近前,刺史府的马车缓缓停下,一身白衣的宇文阙从马车里缓步走了下来,衣袂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叶龙和叶虎都不认识宇文阙,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哪里有机会能与天师面对面,这会儿一时也摸不清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不过既然是叶远舟带回来的,那至少不用严阵以待,两个人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没有多言语。 虽然说叶远舟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宇文阙就好像完全看不出来一样,淡定自若,完全没有到别人家去做客的时候会有的拘谨。 杜若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佩服这位国师大人的沉稳,她当初第一次到都尉府来拜会的时候,尽管和叶远舟已经相识了,对方也没有任何的不友好,甚至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自己都做不到这种仿佛到了自己家门口一样的安闲自在。 叶远舟示意叶龙叶虎帮忙把宇文阙的东西先拿进去,但是并没有直接找偏院的客房安顿,而是把他带来的行李就那么直接放在了前院当中。 这摆明了不是什么热情招待客人的架势。 宇文阙虽然面对叶远舟的不冷不热一直都是不以为忤的模样,却也不是什么驽钝之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架势。 叶远舟在院子里站定,皱着眉头把宇文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国师不在京中随时等候圣上传召,为圣上分忧,此番到松州来,所为何事?” 宇文阙也料定了他一定会这么问自己似的,淡然回应道:“我虽然被封为国师,但却不是需要整日驻守京中的禁军。 作为国师,其实本就应当四处游历,才能够更好的担君之忧。 否则一直固守京中,又岂能知天下百姓的疾苦喜忧?” 说完这话,他看到叶远舟已经忍不住对着这一番场面话翻了个白眼,便又说:“我知道杜司马与叶都尉此前远赴玉州去处理凶宅一事,估算着路程,料想二位应该没有办法那么快就回到松州。 虽然上一次我把药材给了你们,但是这件事没有一个内行人来监督,完全假以人手,真出了什么事去,那可就是一条条的人命。 若真因为这个连累那些无辜少女毒发殒命,功亏一篑,之前所有的善举都化为泡影也就罢了,这么多条人命,那便是再怎么样的修行也无法洗去的业障。 所以我便借着游历之名,到松州来一看究竟。” 他说得轻描淡写,杜若却是听得明白。 很显然是之前宇文阙给自己的那些药材,自己交给杨刺史带回松州,但是这边的郎中对于那种没有见过的药材终究是不认识,即便告诉了煎药的注意事项,十有八九也是没有弄明白,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所以才会让那些获救女子眼见着有了好转之后,状况又急转直下,差一点就齐刷刷的去奈何桥上排着队喝汤了! 杜若想的是这些,而叶远舟听了宇文阙的那一发话之后,想到的却是另外的一件事。 “你怎么会知道我和杜司马到玉州去处理鬼宅的事情?!”他眯了眯眼,冷冷看着宇文阙。 宇文阙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微微一笑:“此事圣上并未对我有所隐瞒,在你们出发之后,便同我说了。 他还问我是否懂得驱邪避凶之术,只不过我对那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并没有涉猎。 我也是在那之后向他提出要出外游历的,圣上也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便是我能出现在松州的原因。” 他一边说,一双眼睛一边在叶远舟的脸上端详着。 若是说之前当着杨刺史的面,宇文阙打量叶远舟,还只是不着痕迹的目光扫过,这会儿估计是觉得没有外人在场,他的目光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可以说是毫不掩饰地盯着叶远舟。 叶远舟的感官何其敏锐,早在刺史府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宇文阙总打量自己,但是当时不便询问,这会儿对方这么大大咧咧盯着自己端详,他就没有办法不发作了。 不过就在他就要因为压不住火而开口质问的时候,杜若倒是先他一步开了口。 “国师,”杜若打量着宇文阙,虽然是询问,实际上语气听起来倒是充满了笃定,“你这般端详叶都尉,难不成是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一二六章 残毒 宇文阙似乎并不惊讶杜若会这样问自己,把视线从叶远舟的身上移到她这边,对她点了点头。 “杜司马会这么问,想必也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吧?”他没有立刻回答杜若的问题,而是开口反问回来。 杜若倒也坦诚,摇摇头:“我本倒是没有这种感觉,只是见到国师突然到了松州来,帮助把平城县那些被救女子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 偏偏在这之后又并不离去,一直住在杨大人府上,一直到我与叶兄从京城回来,你在见过我们之后,便立刻提出要搬到叶兄的都尉府来。 虽然说国师的心思高深难测,并非我这个小小松州司马可以妄断的,但我想,国师做事自然是有分寸有原由的,所以便想要开口问个究竟。” 宇文阙点点头:“正如杜司马所言,我的确是在你们回来之后,从叶都尉的脸上瞧出了些不妥。 请问叶都尉,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曾经中了异族的怪毒?” 叶远舟对于这个神神秘秘的宇文阙向来不是很信任,被他问到头上,虽然有些惊讶,但心中随之而来更多的却是狐疑不解。 因此他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宇文阙不说话。 宇文阙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就是不回答,也不着急,更不气恼,依旧云淡风轻地开口说:“叶都尉,你之前身体里的毒没有解干净,还有残留。 观你面色,察你气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之前帮你解毒的人,应该并不是什么个中高手,甚至连个囫囵个儿的巫医、郎中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 这事,我可有说错?” 叶远舟依旧是一副冷冷的面孔,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 一旁的杜若却微微有些诧异,尽管极力保持着淡定,但还是为宇文阙这一番话里说中的东西感到震惊。 他说得还真是有够准的! 这也就难怪得叶远舟对他那么不信任,总担心他有什么图谋不轨了! 这说得就好像宇文阙之前派了人,一路暗中盯梢,跟着他们在玉州走了一趟,亲眼见到他们在铜河县里经历的一切似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叶远舟依旧没有好好的去回应宇文阙的疑问,一双厉目打量着宇文阙。 “倒也没有什么。”宇文阙面对他的打量和反问,只是淡淡一笑,从腰间抽出扇子来,啪一下打开,不急不忙扇了扇,那淡定自若的模样,颇有些故意逗叶远舟生气的意思,“你体内的毒没有解掉,只不过是被压制下去了而已,没有除根。 现在服了药,那残余的毒性被压制下去,自然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完全康复了一样,但是等到再过一阵子,身体里的药性渐渐淡了,压不住了,照样会毒发。” 他的话说得轻飘飘,好像就是在说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雨一样的轻描淡写。 但是对于听了这一番话的叶远舟和杜若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旱天雷,把两个人一下子都给惊呆了。 “哼!危言耸听!”叶远舟冷下脸来,冷哼一声,瞪了宇文阙一眼。 宇文阙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杜若倒是有些紧张,之前“红颜露”的解毒过程就是宇文阙帮忙指点,并且也是他亲自到松州来帮忙善后的。 先不论这个来头神秘的国师到底是正是邪,单说对于异族奇毒奇药那些东西来说,很显然这位是足够熟悉了解的。 那么他在这些事情上的结论,可信度便高多了。 他说叶远舟身上有余毒未解,还看得出来帮忙解毒的是个半吊子,那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有些问题。 “国师,那叶都尉身上的残毒,您可有法子解?”杜若问。 “我能看出来,自然就能解。”宇文阙回答得十分笃定,“只不过有一个前提是必须要做到的。” 说着,他微微抬起下巴,冲叶远舟扬了扬:“若是让我来解此毒,那便必须要叶都尉信我才行。 若是他不肯信我,那我开的方子,我施的汤药便都会被质疑,那样还怎么放开手脚去帮他解毒?” 杜若有些为难,看了看叶远舟,没有说话。 这宇文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说就给说到了症结上。 现在的问题还真就是出在叶远舟信不信宇文阙这件事上。 宇文阙能够把叶远舟之前的解毒过程推测得如此准确,就十有八九是能够有这个解毒的本事的。 但之前叶远舟自己毒发的时候神志不清,并不知道,面对着宗幼林的解毒法子,若不是自己当时把心一横,信了宗幼林,还放了一碗血出来,让叶龙叶虎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信任,那解毒的法子也不一定能顺利实施。 现在叶远舟人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她前一天也还给叶远舟号脉来着,从脉象上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再加上之前叶远舟就对宇文阙这个国师是存着戒备和怀疑的心,这种情况下,让他听从宇文阙的摆弄,让他给自己解毒,那恐怕真的是难上加难。 叶远舟皱起眉头,宇文阙把他的心思给说中了,他向来光明磊落,也没打算虚伪地加以否认。 在没有弄清楚宇文阙到底是个什么来意之前,他不会轻易顺着对方的意图去走,免得一不小心掉进了对方的陷阱里面。 “看来国师擅长占星卜卦,却未必擅长行医问诊。医者想要给人诊病,起码还要有望、闻、问、切,国师就拿眼睛看看,便可以这般清楚了? 叶某现在感觉好得很,之前的毒解过之后已无大碍,不劳国师为我操心。 既然国师要四处云游,替陛下分忧,那今日在我这都尉府休息一晚,明日叶某便不多留了,免得耽误了国师的行程。” 杜若哭笑不得,只有叹气的份儿。 叶远舟果然是不信宇文阙的,不光不信,还嘴上说着客气话,顺便就把逐客令都给下了。 “无妨,我料定你不会信我的。”宇文阙并不在意叶远舟的态度,只是又打量了他一番,“从你的气色和气息来看,不出十日,你必定会出现再次毒发的征兆。 届时若是你肯信我,我尚能替你解毒医治。 若是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到那个时候毒入骨髓,蚀透心脾,那就药石无医了! 别说是我,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来,也一样的无力回天。” 叶远舟淡淡一笑,摇摇头:“若真如此,那便是天命所在,我等凡夫俗子不可强求,就不劳国师操心了。” 本以为宇文阙还会坚持劝说几句,却见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淡定,冲旁边的叶虎招了招手,示意他帮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搬起来。 “好吧,既然你这般不信我,我勉强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杜若,“杜司马,那么这十来日,还望你不吝收留,让我在你那司马府上落个脚?” 第一二七章 十日为期 这一问倒把杜若给问愣了,她方才听到宇文阙说叶远舟身上的毒还没有解之后,这心里面就一直在犯琢磨,这会儿突然听到宇文阙要住在自己那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若是国师不嫌弃我那司马府简陋寒酸,杜若自然是欢迎之至。”她对宇文阙说。 “不可!”叶远舟那边却是一开口就替杜若回绝了这件事,“叶某不过是草芥一般的角色,怎么好让国师为此滞留在松州这种地界。 国师的心意叶某心领了,今日就请在舍下暂住一晚,明日叶某备足酒菜,为国师践行。” “怎么?叶都尉难不成是怕被证实我的判断是对的,而你不信我是在犯蠢,所以为了颜面,现在这么急着催我离开?”宇文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恼火或者不悦,看着叶远舟的眼神,就仿佛这是一个在任性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他这一问,倒把叶远舟给问得哑口无言,这种时候否认就好像是心虚,承认……他凭什么承认?! “我倒觉得,十日不长,不如咱们打个赌吧!”杜若一看叶远舟那边着实是有些气氛尴尬,赶忙开口缓解气氛,提议道,“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后见分晓,赌输了的请赌赢了的吃酒,我做个见证,这样不论谁赢谁输,这顿酒我都吃得成。” 她把话说得很轻快,仿佛打赌的事情并不是叶远舟体内是否有余毒一样。 被杜若这么一调侃,宇文阙先露出了浅笑,点点头:“杜司马所言正合我意,看样子十日后我便能吃上叶都尉请的酒席了! 我对松州并不熟悉,哪里有好菜好酒也不知道,到时候还要杜司马帮帮我,把这个竹杠敲得响一点。” “那自然不在话下。”杜若也笑着点点头。 叶远舟见杜若都这么说了,又刚好缓解了刚才的尴尬气氛,这会儿他也不会那么不识趣继续说一些冷场的话,只好顺势也点了点头,对杜若说:“国师与寻常人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十日后你我还需找一处风光体面的酒楼,实在不行,包个画舫也不错。 横竖不能拉低了国师的身份和体面,毕竟输人不输阵,这事儿不论对谁都是说得通的。”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杜若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对于宇文阙这个人,她也觉得很神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揣着什么心思,但是上一次叶远舟毒发的样子实在是有些骇人,再加上宇文阙一下子就能说中了给叶远舟解毒的是个半吊子这种关键症结。 虽然不排除会不会他们在玉州的时候,周围被宇文阙的眼线盯住了。 估计叶远舟也是因为带着这种怀疑,才无论如何不肯信宇文阙的。 可是如果宇文阙说的是真的呢? 杜若横想竖想,觉得这个事情还是值得冒险赌一回的,而且让宇文阙住到自己的司马府里面去倒也有好处,这样可以避免万一日后叶远舟真的毒发,叶龙叶虎他们搞不好会怀疑是宇文阙伺机投毒的。 这个念头一闪现出来,杜若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意识到自己竟然潜意识里觉得宇文阙并不会是想要伺机下毒害叶远舟的人。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心,她也说不清楚,就是下意识觉得宇文阙虽然有些神神秘秘的,但却并不是害他们的人。 “既然现在我们终于说妥了,那就走吧!”宇文阙倒是也不见外,就好像看不出叶龙、叶虎对他的一脸戒备似的,冲两个人招招手,“拿上我的东西,一并都送去司马府便是了,往后十日我便住在那边。” 叶龙、叶虎两个人看向杜若,见她也没有反对,正要去帮宇文阙拿东西,那边叶远舟却一抬手,做了一个叫停的手势,兄弟二人立刻训练有素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司马府很小,也很简陋,恐怕会怠慢了国师。”叶远舟态度依旧是疏离冷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与先前截然相反,“我这都尉府虽然也说不上有多么阔气,到底比司马府那边宽敞一些。 若是国师执意要在这平城县小地方滞留,那就干脆在我这都尉府上凑合几日。 当然了,国师若是什么时候忽然改了主意,叶某也绝不强留,随时恭送国师去别处云游。” “既然叶都尉这般盛情,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吧!”宇文阙似乎并不惊讶于叶远舟的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欣欣然接受了对方的挽留,又对杜若笑了笑,“杜司马,既然叶都尉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不去府上叨扰。 若是有什么与草药医术有关的东西,我有什么不懂的, 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望杜司马不要将我拒之门外才好。” “国师客气了,荣幸之至。”杜若赶忙点点头。 就这样,宇文阙的归去问题终于有了一个定数,叶龙和叶虎在叶远舟的吩咐下,带着几个仆从去给宇文阙收拾了一处距离主屋最远的偏院,把他的随身行李都给安置在了那边。 宇文阙对这些毫不在意,本以为晚上叶远舟会设宴招待一下,没想到叶远舟连敷衍一下都懒得去做,这边给他安顿行李,那边直接就把杜若给打发回去了,说是一路上舟车劳顿,估计杜若也吃不下什么,不如直接回去,早点歇着。 即便如此,宇文阙似乎也并不是特别在意,依旧淡然。叶远舟叫人把饭菜端到偏院来给他吃,他也完全不介意,一个人坐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对月独酌,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杜若人虽然是回了司马府,一颗心就好像落在了都尉府那边似的。 因为宇文阙之前说恐怕那些被“红颜露”毒害的女子并没有那么容易解毒,现在证实了的确被他说中,所以这回他提到叶远舟体内余毒的问题,就格外让杜若感到担忧,这心里面惴惴不安,生怕叶远舟真的随时随地就会出状况。 第一二八章 登门拜访 杜若觉得自己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一方面,杜若并不希望叶远舟真的体内仍有余毒,再一次毒发遭罪。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宇文阙说错了,撒了谎,可能另有目的。 另外一方面,她又希望如果宇文阙所言都是事实,那叶远舟最好在这几天赶快出现一些能够证明这一切的症状,这样一来趁着有解毒能力的宇文阙在这里,可以帮得上忙。 万一他体内真的有余毒,但是偏偏这十日之内并没有任何征兆可以证明这一点,以叶远舟的性子,势必要将宇文阙赶走的,这样一来就等于得罪了宇文阙。 那等到日后真的余毒发作了,到时候再想请宇文阙帮忙解毒救人,只怕就很难了。 杜若有些后悔,她觉得今天自己表现得实在是不够强势,就不应该什么话都让宇文阙和叶远舟两个人给说了,自己就只是在一旁插科打诨和稀泥,搞得现在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惴惴不安,又无计可施。 她就应该让宇文阙住在自己家中的! 宇文阙住在自己家里头,好歹自己懂得一些医理,可以与他攀谈,听一听他对于叶远舟中毒的说法到底靠谱不靠谱,情形是乐观的还是不容乐观的。 不管宇文阙是否会对自己和盘托出,知无不言,至少比自己现在这样胡思乱想要好得多。 这一夜杜若都没有怎么睡踏实,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第一个想法就是去都尉府看看。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样不妥当,不管是表现得不放心叶远舟还是不放心宇文阙,都不太合适。 于是她改了主意,换好了衣服便去了州府衙门。 毕竟作为松州刺史,她离开这么久,哪怕是个虚职,好歹也得拿出一点端正的态度,总是要去应卯的。 到了州府衙门,杨刺史拐弯抹角的与她询问了半天,国师大人是不是与叶都尉有什么私交,毕竟如果说国师宇文阙是皇上的“左膀”,那骠骑大将军叶进无疑就是皇上的“右臂”了。 那么既然都是皇上身边不可或缺的人才,“左膀”和“右臂”之间有一些什么私交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对此,杜若只能摇摇头。 此事关乎叶进大将军的名声,毕竟大殷朝重文轻武,对于武将结党本就是相当忌讳的。 若是让人觉得叶大将军这样手握兵权的大将,偏偏与皇上身边的红人国师有什么深厚的私交…… 那只怕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本来没有什么,都会被人揣测到什么不得了的方向上去。 “据我所知,国师与骠骑大将军府一门都并没有什么私交。”她摇摇头,对杨刺史如实说,“上一次我们随杨大人上京,在宫里遇到国师,当时是我第一次见到国师,叶都尉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杨大人感叹地点点头,“这位国师大人还真的是高人做事,一般人捉摸不透啊!” “是啊,高人的想法,哪是我们这种俗人能够参透的。”杜若笑呵呵地接话道。 杨大人正想再问一问杜若他们这一次在玉州的见闻,忽然一个衙差从外面跑了进来。 “杨大人!杜大人!”衙差冲两个人抱拳道,“刚刚司马府的下人跑来报信儿,说是国师到司马府去拜访,要见杜大人呢。 司马府的下人告诉他杜大人到州府衙门应卯来了,国师让他跑腿儿过来问问,杨大人有没有什么差事要派给杜大人,若是没有的话,能不能让杜大人回去陪他说说话。” 这个要求把杜若给听愣了,杨大人也是一样的,不过他毕竟是混迹在朝中这么多年的人了,比杜若显得有深沉一些,很快就回过神,赶忙对杜若摆摆手。 “回吧!”他对杜若说,“这国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做糖不甜做醋酸。 甭管他找你是为了聊什么,你谨慎应对便是了。 他在我那边的几日,我没有办法摸清楚此人的底细,也弄不清他此行的目的,所以你自己要有个底。 你是个有才能的,又是女子之中胆色卓然的大才,若是小心谨慎,将来早晚能够平步青云。 不过越是这样,越要小心,不能阴沟里面翻了船。 这朝中可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见到女子不熟男儿的。” 杜若笑着点点头:“多谢杨大人的点拨,杜若心里有数!” “那就快去吧,别让人家等着。”杨大人摆摆手,示意杜若可以走了。 杜若来到州府衙门的大门外,果然杜直正等在那里。 “小姐,您出来啦!”一看到杜若,杜直赶紧迎上来,“刚才那个什么国师还是法师的,跑到咱们家里去了,说想要找您。 我们说您去应卯了,他竟然说杨大人这边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交给您,与其在这边浪费时间,倒不如干脆回去与他喝茶叙话。” 杜若有些哭笑不得,点点头:“这话倒也不假,反正现在杨大人已经准了,咱们就赶紧回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两个人赶忙赶回司马府,进门的时候,杜若一眼就看到宇文阙坐在院子里的亭子里面,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果子和点心,还有一壶茶。 这位国师大人此刻正端坐在桌前,一手执茶杯,一手捏着一卷册子,悠闲自在地喝着茶,看着书,就仿佛这并不是别人的宅子,而是他自己家里一样。 如果不是对方的来意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捉摸,就光看眼前这场景,简直就好像是一副漂亮的人物画一样。 “国师大人,久等了!”杜若快步迎上去,恭恭敬敬道,“杜若来得迟了,望国师见谅。” “是我来得冒失,忘了杜司马还需要应卯这件事。”宇文阙不大在意地轻轻摇摇头,抬手示意杜若在自己对面落座,“倒是我,方才呆着无聊,便从杜司马的书房里面找了一本游记出来看。 不知杜司马棋艺如何?可否与我对弈几局?” “杜若棋艺平庸,不过若是国师不吝赐教,那就不胜荣幸了。”杜若一愣,连忙应声,顺便示意家中下人拿棋盘过来。 第一二九章 棋局 很快棋盘就被拿了过来,杜若与宇文阙面对面坐下来,开始下棋。 杜若的棋艺并不是很精湛,只是小的时候被父亲拉着一起下过,与其说是自己与父亲一同下棋,倒不如说是硬被父亲捉了去做个棋搭子。 所以杜若的棋艺论起来,说好不好,说坏倒也不坏,应付应付寻常人的话,绰绰有余,但是如果遇到真的棋艺精湛的人,那就免不了要露怯。 倒不是因为太难了,她学不会,主要是杜若实在是对下棋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总觉得就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勾心斗角罢了。 有那个时间,她倒是宁愿窝在书房里面,研读祖父留下来的那些早年四处行走的时候撰写的手札,里面的种种见闻,还有治病甚至查验死人的手法,都让她又是惊异又是好奇。 这会儿坐在亭子里,和宇文阙一起下棋,杜若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有心想要探究一番,所以每一次执起棋子都是犹犹豫豫,反复斟酌。 她感觉宇文阙的棋路与以前和父亲下棋那会儿相差很多,显得杀气腾腾,颇有些攻城略地的霸气,让人根本防不胜防,除了招架,没有别的什么法子。 这一盘棋,在他们两个人一个攻一个守的交错出招中,持续了很久,最后却硬是下出了和棋的结果。 “不知道杜司马愿不愿意再来一盘?”宇文阙瞥一眼棋盘,问杜若。 杜若示意一旁的下人清干净棋盘,客气地示意:“国师请!” 于是两个人又下了一轮,依旧是你来我往,宇文阙始终面色淡定,但是棋风霸道。 杜若努力不漏破绽,步步为营,却除了防住宇文阙的攻势之外,没有更多的招架之力,最终输了第二盘。 “杜司马的棋艺还是挺有意思的。”宇文阙看着面前拥挤的棋盘,开口感慨了一句。 “国师大人客气了,杜若棋艺不精。”杜若连忙摆摆手。 宇文阙抬头看了看她,点点头:“我的确是在与你客套。 杜司马,不知你是不是也认同棋风如人品的说法?” 杜若没想到宇文阙说起话来倒是直截了当,微微错愕之余,回过神之后赶紧点了点头:“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个说法。” “方才我与你下棋的时候,虽然攻势很猛,但是却故意露出了破绽给你,而你只顾着防我,连我故意放给你的破绽都没有顾及到。”宇文阙用修长的手指,瞧了瞧棋盘的边缘。 杜若一愣,赶忙回头去看那棋盘,发现细细看下来,宇文阙还真的是给自己特意留了破绽,若是自己当时没有被他猛攻的势头吓到,满心都是在想着怎么防住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抓住那几处破绽。 不,不需要几处,哪怕是抓住其中一处,都有希望能够反败为胜,扭转局面! 可是,那会儿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一门心思被宇文阙的棋子牵着鼻子走。 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那么多次扭转局面的关键一招,杜若觉得有些懊丧,一想到那些破绽竟然还都是宇文阙故意露给自己的,自己却根本没有能够抓住,那种懊丧的挫败感就更加强烈了。 “这就又回到了方才的那个话题。”宇文阙拈起一颗棋子,拿在手里面把玩着,“棋品如人品,下一盘棋就等于是在运筹帷幄,能够彰显一个人的长处优点,也能够暴露一个人的短处是什么。 你的优点是头脑聪明,冷静沉着,长处是善于防范,心思够细腻,考虑周全,但是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太过于关注每一颗棋子的位置,被眼前的棋子牵着鼻子走,而忽略了着眼全局。 就连故意卖给你的破绽你都没有办法及时发现并且抓住,长此以往,遇到事情就难免落得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被动。” 杜若听了他的话,楞楞地看着棋盘。 宇文阙也没指望她做出什么回应,起身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下了两盘棋,乏了,杜司马也歇着吧,我不在此继续叨扰,明日再来与你叙话!” 杜若没想到宇文阙来得突然,现在走得竟然也这般突然,赶忙起身相送,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似乎应当同这位贵人客套客套。 “国师不留下来用了饭再走么?我这边虽然不及都尉府宽敞漂亮,但是厨娘的手艺却是一点不输那边的。”她对宇文阙说。 宇文阙脚步都没有放慢分毫,摆摆手:“不了,我还要赶着回去都尉府,伺机下药毒害叶都尉呢!” 杜若没有想到宇文阙会这么说,要不是看到他脸上那浅浅的戏谑,恐怕都要被吓一跳了。 既然留不住,杜若也就不再浪费口舌,客客气气把人送到了门口,宇文阙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返回都尉府去。 杜若这会儿既然已经被人从衙门里叫了回来,那边本也没有她什么了不得的差事,索性也不回去了,一个人返回院子里面,面对着方才宇文阙留下的那一盘棋,若有所思,默默出神。 杜曲在一旁伸着脖子敲了半天,只觉得那么多棋子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这东西也瞧不出个花儿来,自家小姐为什么盯着看了那么久,都还是看不够呢? 虽然她一肚子的疑惑,但也还是很有规矩的没有开口去打扰,只在一旁默默守着,过了好半天,杜若才回过神来,一个人到书房去看书。 杜曲又备了点心和茶送去书房,然后得了杜若的吩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等杜直。 方才一回到家,杜若就把杜直给打发走了,他现在每日都要到都尉府里面去跟叶龙叶虎两兄弟学本事,正好也能帮她留意着点都尉府里的情况。 一上午没有等到杜直回来,杜曲都百无聊赖了,趁着吃午饭的时候与杜若说了说,杜若许她下午不用再继续枯等杜直,小丫头如蒙大赦,下午就跑去帮别人忙活家事了。 对于这个闲不住的小丫头,杜若也是哭笑不得。 不过杜直一直都没有回来报信儿,这对于杜若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她也挺害怕杜直忽然跑回来,说叶远舟出了状况的。 第一三零章 再登门 杜若知道叶远舟打从骨子里不信任宇文阙。 他作为一名武将,本就对玄学数术那些东西都不屑一顾,更何况这个宇文阙虽然面相上看不出与中原人有什么不同,却偏偏对蛮人的草药甚至淬毒解毒那些都了解颇多。 这就不能怪他对宇文阙处处防备了。 所以杜若很怕万一这几天里,叶远舟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他又因为对宇文阙的偏见而犯起了轴,明明有事也假装没事,就为了印证宇文阙是错的。 又或者干脆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发生,他都会觉得是宇文阙做了手脚,两个人若是因此而起了纷争,那就不好了。 因而,她不得不让在都尉府学本事的杜直顺便帮忙盯着点,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是叶远舟和宇文阙起了什么争执,就立刻回来告诉自己。 到了晚上,天都黑了,杜直才从都尉府回来,回来的时候饭都吃过了,那不急不忙的样子,把等了一天消息的杜若气得忍不住拿折扇敲了这小子的脑袋。 杜直被敲得龇牙咧嘴,委屈巴巴地说:“小姐,也不是我不着急回来给您报信儿,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报的信儿啊! 今天一大早,您去衙门应卯去了,我跑到都尉府去找我两个师父,正好赶上叶都尉要出门去校练场监督他手下的那些兵士操练。 国师他也想要跟着去看看,叶都尉让我跟着一起,我就跟着一同过去了。” “什么?叶远舟让你跟着去校练场?”杜若有些惊讶,同时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等等,宇文阙在来咱们家之前,还跟着叶远舟去过校练场?” 她怎么盘算都觉得有些说不通,校练场地处偏远,叶远舟到了那边之后,短时间之内也不会回来。 如果是这样,自己也就不会早早就从州府衙门被宇文阙给叫了回来。 杜直连忙冲她摆摆手:“小姐您别急啊,我这不是还没说完么! 叶都尉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到了校练场他一进去,国师跟我就都被拦在了外面,守门的那两个兵士死活也不让我们进去,说是校练场重地,除了叶远舟之外,别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国师说他是国师也不能进么?那兵士也是倔得很,说除非是皇上亲临,否则就算是叶都尉的爹爹,骠骑大将军来了,没有叶都尉的首肯,他们也绝对不会往里面放人。” 杜直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的弯腰揉了揉自己的两条腿:“我后来才明白过来,敢情叶都尉是觉得国师不认识回去的路,所以叫我陪着国师一起走这一趟。 是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没打算让国师进他的校练场啊! 就是可怜了我,跟着白白溜了一圈。” 杜若用扇子又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这猴崽子,满口胡言!那校练场这么遥远,难不成叶远舟骑着马,让你跟国师在后面一路追着跑么?! 分明就是坐了都尉府的马车,一路马车来马车回,你又哪来的什么腿酸!” 杜直一看这个可怜没装成,嘿嘿讪笑:“我腿酸是真的酸,不过确实与去校练场那一遭无关,是我师父太狠了,一点都不肯手下留情。 我今日还得帮您盯着叶都尉的情形,他不回来,我也不敢走,毕竟打从早上他出了门,我这一整天都没见到过他人,到底他什么情形,我也说不上来。 我可真的不是因为都尉府比咱们吃得好,所以才留在那头迟迟不回来的!” 杜若被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了,冲他摆摆手:“你今日也辛苦了,杜曲那儿有些蜜饯果脯,你去找她讨一些做零嘴儿吧,吃过就早点歇着,明天还得给我在都尉府好好留意着!” “好咧!”杜直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听有零嘴儿,立马腿也不酸了,谢过了杜若之后便撒腿就跑。 杜若等他走了之后,才又缓缓叹了一口气。 叶远舟一大早让杜直跟着宇文阙白跑这一遭,哪里是怕宇文阙不认路啊! 宇文阙的确是初来乍到的不认识路,可是他不认识路,难不成那都尉府的车夫还能不认识路不成? 这家伙分明是在刁难宇文阙,故意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拒绝宇文阙跟随自己同去的提议,而等到最后关头才让把守的兵士赶人,无非是想让他负气离开才好。 而叫上杜直陪着宇文阙一起,应该是怕宇文阙在离开校练场之后又到别的地方去不知道做些什么,完全对宇文阙的行踪脱离掌控也仍旧是让叶远舟不踏实的事情。 杜若想了想宇文阙今天莫名其妙跑过来,又跟自己下棋,下过两盘棋之后便径自离开,不知不觉又坐回了棋盘跟前,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杜若还记得宇文阙说他还要来拜访的事情,于是一大早就叫人给杨刺史捎去了信儿,说她今日在家中恭候国师大驾,就不到衙门那边去了。 她这个司马本来也是个没有什么具体事务需要操心的闲职,因为杨大人那边答应得也十分痛快,告诉她安安心心招待好国师,这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吃过早饭没多久,宇文阙果然就来了。 看这个时间,应该是叶远舟又去了校练场,这一次宇文阙学聪明了,根本不跟他去白跑一趟,直接就过来找杜若。 杜若也早早就摆好棋盘,等着宇文阙再与自己下棋。 可是今日宇文阙却对下棋这件事没有了半点兴趣,直接叫人把棋盘收了,甚至反客为主打招呼司马府的下人准备茶点,他与杜若坐在亭子里聊起了医术和药材那些东西。 聊这些杜若可要比下棋更在行,虽然父亲杜仲对医术毫无兴趣,并没有继承家里的衣钵,但是从小到大在祖父身边那些年,杜若也是耳濡目染,比一般人还是要更精通一些的。 再加上祖父对她这个孙女青睐有加,将医书和手札都传给了杜若,这些年来杜若出于兴趣,看着玩儿,倒也稀里糊涂又精进了一些。 明天恢复更新 今天梳理一下细纲,明天开始恢复双更! 《大殷女司马》明天恢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殷女司马》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三一章 避嫌 比起下棋,很显然宇文阙也是一个对医术要更感兴趣的人。 尤其是杜若与他在这些东西上可以说是势均力敌的一种状态,比前一天下棋时候那种狼狈应对强了不知道多少,不仅应对自如,甚至还能找到一些共识。 一天下来,两个人几乎可以用相谈甚欢来形容。 宇文阙和杜若差不多,都是翻阅过大量的医学典籍,对这方面可以说是了解颇多,但是真正动手去医治病患,那就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了。 他所通晓的医术,许多都是多多少少带着点巫术的痕迹,使用的药材也有很多都是杜若只听过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的稀罕草药。 反而对于中原一带比较寻常的行医用药,他并不是特别了解,但又兴趣十足。 “国师平时经常能够出入宫中,既然对这些东西那么感兴趣,为什么不去和太医局的太医们讨教呢?”杜若见他对于中原医术这么感兴趣,有些疑惑地问,“毕竟天下名医,没有能够比得过宫中太医的了!” “此言差矣。”宇文阙摇摇头,悠闲自在地端起茶杯,浅浅品了品碧绿的茶汤,“那宫中的太医的确医术不俗,但是他们长年累月见过的,医过的无不是达官贵人、后宫嫔妃。 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日常进补,除非与人结仇,遭人下毒,否则即便是有什么头疼脑热,也是以小毛病居多,哪有什么疑难杂症。 而这些贵人又都有一个通病,哪怕只是着了风寒的小毛病,也必须要用珍贵的药材加以调养,寻常的药材配不上他们那高贵的身份。 所以太医局的太医们,真正擅长的并不是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而是用最贵最罕见的药,去医治一些小毛病,调配各种滋阴壮阳、美肤明目的补药罢了。 他们能见到的人就只有那么多,能认识什么奇怪病症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 这倒是杜若之前并不曾想过的,经宇文阙这么一说,也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再者说,我身为国师,本就已经擅长卜卦占星那些,又能够经常出入宫中,若是再时常打听那些医书药材,免不得让外人会有一些非议。 若是有一天,圣上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怀疑身边的人图谋不轨,那么我这个喜欢钻太医局的国师,无论如何也是脱不开干系的。”在杜若若有所思的时候,宇文阙又补了一句。 杜若微微挑眉,心中感到有一些诧异。 道理的确是宇文阙说的那么一个道理,原本以为他是一个不问世事,也不理会别人看法的那种世外高人一样的角色,结果这么一聊,却又发现此人活得极其通透。 “对了,我这里有几种塞外蛮人寨子里的巫医比较惯常使用的草药,拿给你看看,想来你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方才的话题告一段落,宇文阙俯身从自己脚边拿起一只木匣子,这木匣子是他来司马府的时候就带过来的,方才杜若就瞧见了,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也一直没好意思问。 这会儿匣子被拿到桌上,摊开来,露出了里面收着的几种草药。 那几种草药都是中原一带的药铺里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但是杜若又觉得看起来颇有些眼熟。 她连忙去拿来祖父留给自己的一本手札,里面记载的都是他之前云游四方的时候见过的一些中原一带不曾有的稀罕草药以及毒花毒草。 祖父虽然是个行医的,但却画了一手的好画儿,他记录下来的花花草草,除了把这东西的模样描写得十分具体,连药性、毒性等等也都有所记录之外,还会在一旁画上这药草、毒花的模样,惟妙惟肖。 杜若会觉得眼熟,就是因为之前在翻阅的时候留下了印象,拿来手札重新确认一遍,那几种东西果然几乎都能够在手札里面找到。 这些东西在手札里面看过再多遍,和亲眼见着仍旧不是一回事,杜若很感兴趣地拉着宇文阙询问许多,宇文阙可以说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甚至他还会告诉杜若一些杜家祖父手札里不曾记录过的对症施药的偏门法子。 两个人相谈甚欢,不免忘了时日,一直到快要用晚饭的时候了,宇文阙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叶远舟从校练场回到家中,得知宇文阙去了司马府,而且一去就是一天,到这会儿天都黑了还没回来,于是直接登门寻过来,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 这一天聊下来,杜若知道了许多原本从未听闻的奇花异草和救人的法子,而宇文阙也对杜若自己研究出来的那一套验尸的手法很感兴趣,两个人都觉得聊得很尽兴,心情都很好。 相比之下,叶远舟的脸色可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杜若留他和宇文阙一起在家中用了饭再走,不等宇文阙开口答应,叶远舟就抢先一口回绝了,急匆匆要离开。 宇文阙是乘车来的,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与他争,向杜若道了谢告辞后,就先一个人出门上车去。 叶远舟面色冷冷,看他走了,然后才问杜若:“他今日为何在你这边赖着不走?” “赖着不走倒也谈不上……”杜若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把今天自己和宇文阙聊过的事情大体向叶远舟说了一下。 “宇文阙这个人,还真的是很奇妙,他见识广博,行事风格也非常的聪明,对人对事颇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只是有些难以捉摸,很难说他做每一件事的目的到底都是什么。”杜若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叶远舟皱着眉,提醒她:“此人来头不明,形式诡异,你还是要小心提防,不要被他三言两语蒙蔽了,放松了警惕,万一着了他的道,那就不好了。” “好,叶兄提醒得是,我省得了!”杜若点点了头。 虽然说她对宇文阙也有一种摸不透的感觉,但印象多少要比叶远舟那边好一些。 杜若倒不觉得宇文阙接近自己会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自己一个小小司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实在是没有那么值得别人兴师动众去谋划算计。 但是叶远舟对自己的提醒也是善意的,她也不想浪费口舌去与他争执,徒增烦恼。 第一三二章 毒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每一天都大同小异,叶远舟去校练场操练军士,宇文阙就到司马府找杜若聊天。 有的时候是聊医术聊药材,有的时候聊一些天南海北的见闻,有的时候也会给杜若讲一些观星卜卦的学问。 只不过这个就有些玄妙了,尽管宇文阙讲得没有什么保留,杜若也大部分时候是有听没有懂,只能听个热闹。 这么过了大约三五日,叶远舟终究有些放心不下,干脆校练场也不去了,就在家里盯着宇文阙。 宇文阙在都尉府,他就也在家中呆着不出门。 宇文阙要去司马府找杜若,他就跟着一同来,来了之后也不说什么,就坐在一旁喝茶。 几天下来,连杜若跟他这么相熟的人都觉得很不自在了,宇文阙却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依然故我,悠哉悠哉,轻松闲适。 他这副样子又让叶远舟生了一把暗气,偏偏又无法发作。 盘算一下,之前宇文阙口口声声是十日之期也眼见着就要到了,叶远舟深吸一口气,压下涌到胸口的火气,打算再等过这几日,到时候便可以将这不知道是什么图谋的神棍赶走。 又过几日,距离之前宇文阙笃定叶远舟会毒发已经过去了十日,叶远舟那边依旧一切正常,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杜若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稍微落下了些许,很高兴他并没有真的出现什么状况,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担忧。 这眼见着十日之期已经到了,以叶远舟最近这些天的不悦,势必是要把宇文阙赶走的,若是宇文阙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也是十分狼狈,多少有些伤了颜面。 万一日后叶远舟忽然出了状况呢?到时候宇文阙不肯管他,又该怎么办? 杜若的心情异常矛盾,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宇文阙留下还是离开了。 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叶远舟却没有一点含糊。 宇文阙贵为国师,连当今圣上对他的态度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的上轻车都尉自然也不好直接撕破脸。 尤其是他即便不考虑自己,也总要考虑考虑自己背后的骠骑大将军一门。 但是不能明着把宇文阙赶走,不代表他就什么都做不了。 十日之期一过,叶远舟便经常在宇文阙面前练功舞剑,言语之间也尽是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拐弯抹角地说宇文阙是江湖术士,装神弄鬼糊弄人的不入流货色。 就连粗枝大叶有点一根筋的叶虎都听得明明白白,更别说其他人了。 可是偏偏不论他怎么激将,那边宇文阙就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态度,云淡风轻,仿佛叶远舟嘲讽的不是他一样,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悦。 他这个样子,叶远舟就更加恼火,偏偏无法发作,最后原本用来气宇文阙的练功舞剑,反而成了他发泄这一肚子火气的途径。 杜若作为不知道算是局内还是局外的旁观者,对于这样的一种处境也感到十分尴尬,也不晓得最后要如何收场。 就这样又过一日,到了第十五日的早上,天光微明,杜若还在睡梦中,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迷蒙地睁开眼睛,问了一句是谁,门外传来杜曲焦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不好了!” 杜若一听到“不好了”这三个字,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一边下床披衣服,一边问门外的杜曲:“怎么了?” “叶都尉家的护卫大哥来咱们家了,说是叶都尉好像是出了什么状况,请您随他过去看一看呢!” 杜若心里面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几分:“好!你去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杜若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把头发草草绾起来,立刻跑出去,在前厅里见到了守在那里神态焦急的叶龙。 “叶龙,叶都尉他怎么了?”杜若一边问,一边朝叶龙迎过去,脚步没有半分减慢。 “杜司马!我们爷好像……真的毒发了!”叶龙的表情也难看至极,“那反应就跟之前在玉州那会儿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意识是清醒的,没有昏过去罢了!” “国师不就在你们府上么?!”杜若急忙问,“国师之前不就说过他有法子解这个毒么?为什么不让国师赶快施药?” “若是爷他肯让国师给他瞧瞧,我也不用这天都没亮就跑来找您了!”叶龙叹了一口气,“这我都是偷偷跑出来的,爷的脾气倔得很,他笃定了您会信国师,不让我们来找您!” “我知道了,那咱们赶紧过去,先看看叶都尉的情况怎么样再说。”杜若明白了那边的情况,想了想,又问,“你和叶虎两个人,若是使出全力,能够按得住叶远舟么?” “平时恐怕还是有些吃力的,但是……爷现在这副模样,八成是可以。”叶龙想了想,回答得比较谨慎。 “嗯,那就好,咱们快走吧!”杜若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两个人骑马赶到都尉府,都尉府外面安安静静,任谁也猜不到里面已经快要翻了天了。 从这点来看,叶远舟平日里对家中仆从护卫的灌输还是相当严格的。 两个人进了门,叶龙就径直把杜若带到了叶远舟的那个院,都尉府的仆人几乎都被从这个院赶了出去,反而是叶虎和几个其他人高马大的护卫都守在院子里。 院子当中站着宇文阙,看这个架势也明白,留下来的这些人,与其说是等着照顾叶远舟,倒不如说更像是留下来提防着宇文阙的,防止他施展妖术谋害叶远舟。 一看到杜若来了,这些护卫先是一愣,随即便也松了一口气。 眼下这个局面,他们都很为难。 叶远舟不肯接受宇文阙的医治,状况又非常不好。 宇文阙说他有法子医治叶远舟,但是他的为人又让人不敢信任。 这些护卫平日里都不是能够做主的人。 杜若就不一样了,她平日里与叶远舟是个什么交情,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说是叶远舟能信任的把自己的命交给她,这话都并不过分。 那么现在她来了,都尉府的一众护卫也就好像又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第一三三章 执拗 “哥儿几个,让开让开!让杜司马进去!”叶龙见其他人有些发愣,赶忙开口招呼。 原本堵在杜若前面满脸愁容的护卫们便慌忙闪开一条路,好让杜若进去。 叶虎站在最前面,看到杜若来了,连忙让开门口。 门里面站着宇文阙,叶远舟坐在里面桌旁,一条手臂撑在桌边,身子微微有一点佝偻着,脸色看起来惨白泛青。 “国师,叶兄现在状况如何?”杜若见他牙关紧咬,应该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很显然这个时候是没有办法开口的,于是只好先询问一旁的宇文阙。 宇文阙好像完全没有被门口的一众护卫那种严阵以待的架势吓到似的,依旧平静而松弛。 “没什么,不过是如我之前所说,原本被压制在他体内的余毒发作了而已。”他的口气云淡风轻,就好像只是在随口评论着外面的天气一样。 “之前不是说十日……”杜若有些疑惑,看着叶远舟强撑着的样子,又忍不住心头发紧。 “这东西本就是因人而异的,十日也不过是我的一个粗略估计而已,不能做准。”宇文阙摇摇头,“原本我是想着,叶都尉是个习武之人,因为平日里惯于操练,血脉运行也要比寻常人快上不少,所以更容易催发体内的残毒。 不过呢,这十日里面,他的确有那么几日每天都到校练场去操练,但是之后的几天,他每日都随我一同往你那里跑,没有练功,没有活动,自然就把本来可能毒发的时日往后推了推,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杜……杜若……”叶远舟听了宇文阙的话,尽管牙关发紧,但还是强撑着开口对她说,“不要叫别人危言耸听,我自己的状况……我自己知道……” 他说短短一句话,脸上眼见着豆大的冷汗珠子就顺着脸颊往下流,从下巴滴落下去。 “我这一次……比……比上一次好得多,”他喘了几口粗气,咬了咬牙,又挤出一句话来,“我能扛过去……” 宇文阙在一旁笑了笑:“这毒只要不解个彻底,最终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是三天死,还是半月死,又或者撑个月余,差别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这毒发作一次,你便要抗一次,然后一点点被它浸透经脉,深入骨髓,到了最后,骨头心儿里都是黑的,这你要如何扛过去?” 听了宇文阙的话,不仅杜若变了脸色,就连一旁的叶龙和叶虎也更显焦急。 他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都是对叶远舟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违逆过叶远舟的意思,现在明知道叶远舟不信任宇文阙,可是兄弟二人仍然免不了被宇文阙的那一番话说得心惊胆战。 万一这个家伙真有两把刷子呢?毕竟当今圣上也不是傻子,如果不是真的有点什么能耐,又如何能够在先帝过世之后,这厮仍旧在当今圣上的面前颇有些脸面,很受重用呢? 两个人看看叶远舟,又看看宇文阙,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杜若的脸上,等着看她是何反应。 杜若是亲眼看到过叶远舟之前毒发是个什么样子的,之前宗幼林就说过此毒甚是凶险,如果说宇文阙之前说叶远舟体内还有余毒没解开,那会儿杜若对他只是半信半疑,那么现在眼看着叶远舟果然在十多天之后毒发,她便基本上是相信宇文阙所说的一切了。 杜若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叶远舟的额头,果然是有些微凉的温度,却又不停冒着汗,他的眼底一片赤红,呼吸急促粗重,完全不似平日里习武之人的气息沉稳。 杜若也顾不得许多,俯下身,往叶远舟的鼻息旁凑近了一点,果然他一呼一吸之间,有一股子苦味儿。 “叶兄,之前你不信自己体内还有余毒,这个我能理解,但是现在,你自己的反应分明是已经毒发,为何还要执拗,不肯让国师替你解毒医治?”她蹲下身,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口问叶远舟,“你可是因为不信他?” 叶远舟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很显然是被杜若说中了。 杜若站起身,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宇文阙。 “不知国师打算如何解毒?”她开口询问道。 宇文阙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些,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写好了的药方,轻轻抖开,递给杜若。 “方子我方才便已经写好,东西我也都有,对内服药解毒,对外施针加快经脉运转。”他把那张纸递到杜若手中,“你看看吧。” 杜若拿过来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她发现这一张方子上面写着许多味药材,这些药材有的是中原一带所常见的,还有一些虽然中原一带不曾见过,杜若却见过。 就在之前宇文阙跑去找自己聊医术聊药材的那一天,他带过去的那个匣子里面。 不管是药材实物,还是祖父的手札里面对于药性的记载,对于杜若来说都已经完全不陌生了。 杜若有些诧异地看向宇文阙,见宇文阙面带微笑也正看着自己。 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之前那几日每天宇文阙都跑去找自己聊这些的目的。 原来他是很笃定叶远舟一定会毒发,也料到了叶远舟不信他,到时候必然不会那么顺利的允许他用药施治,所以提前跑去借着聊医术药材的由子,提前把他要在叶远舟身上用到的药材都向自己介绍了一遍。 这样一来,自己认识了这些药材,又有祖父的手札作为佐证,自然能够证明这里面没有掺杂什么谎言和阴谋。 杜若着实是没有想到,为了帮叶远舟解毒,宇文阙竟然这般煞费苦心。 就冲他的这份未雨绸缪,原本对他半信半疑的杜若,这会儿已经笃信了七八成。 别的暂且抛下不谈,眼下不是去考虑旁的那些的时候,叶远舟毒发正在受罪,实在是拖不得了。 “叶兄,方子我看过了,没有问题。”杜若把方子还给宇文阙,蹲在叶远舟身边,“若是什么寻常的小毛病,扛一扛便能过去的,就不说什么了,眼下你是身体里余毒发作,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那几味药,我都认得,药性和用途在我祖父的手札里面都有很详细的记载,你纵然不信宇文国师,难不成也不信我么?” 叶远舟咬着牙,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有作声。 很显然,他对于接受宇文阙的救治这件事,依旧还是不肯让步的。 第一三四章 激将 杜若见状,也只能激将一下,她豁然起身,对门口站着的叶龙叶虎说:“叶龙,把你的刀借给我用一用!叶虎,你现在就快马加鞭到我司马府上去,让杜曲把之前宗幼林赠与我的那些南垂寨子里常用的药材都拿过来!” 叶虎的任务听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他爽快地应了声,刚要走,又被叶龙一把给扯住了。 叶龙一手扯着自己那一根筋的弟弟,一脸疑惑开口问杜若:“杜司马,您要用我的刀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杜若高声道,瞄一眼已经快要撑不住的叶远舟,“既然你们叶都尉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国师的解药,那也不能看着他这般受罪啊! 宗幼林的解毒法子虽然说治标不治本,但至少可以暂时克制住叶都尉体内的毒,而且这法子咱们都亲眼见着,是有用的,没有什么叵测的居心。 所以既然国师那条路走不通,我们就用原来的笨办法! 方才我还忘了说,麻烦你除了刀之外,再给我拿一只大碗来,还有什么秫米之类的那些东西,也都得劳烦守在外面的一众护卫辛苦一趟,都给我买齐了!” “小姐!”杜直之前就在这边没有回去,方才一直在外头竖着耳朵听,这会儿听了杜若的话,登时就急了,瘦小的身子急急忙忙挤过那些人高马大的护卫,凑到门口来,“那可不成啊小姐!你上次放了一大碗血出来,本身就已经很虚弱了,难不成你这回还要再放一大碗血出来么?!那你还想不想活了?!” “不然怎么办?眼下就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已。”杜若淡淡地说,“无妨,你正好在这儿,就去药房,帮我多抓一些生血的补药回来便是了! 反正宗幼林的法子撑不了很久,过不了许多时日就还要再放一次血,我也总得抓紧时间补一补才行,免得这么接二连三的,到时候放不出来可就坏事儿了!” “杜若!不要胡闹!”叶远舟尽管难受得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骨头他的肉一样,但耳朵还是灵的,听了杜若的话,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咬着牙开口喝止,“你……你不要命了?!” “若是之前没有你的搭救,我这条命早就不知道搭进去几次了。”杜若笑了笑,摇摇头,“既然你不愿意让宇文阙帮你治,那我就按照我的法子来! 终归是你捡回来的这条命,大不了还给你,我也不亏!” “不要胡闹!”叶远舟两眼发红,太阳穴的血管都凸了起来,他两只手痛苦地攥成了拳头,强忍着体内蚀骨般的折磨,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好!我信你! 若是你信他,那便让他来医!” 他口中说的“他”自然就是一旁站着的皇上面前的红人、都尉府不受人待见的国师大人宇文阙。 宇文阙一听这话,压根儿没有去计较叶远舟的话对自己是不是有些冒犯,欣欣然转过身,对门外的一众护卫说:“你们都听见了,你们都尉大人同意由我来医他。 那就快点把我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再耽搁下去,他就是个铁打的也一样得垮。” 那些护卫在门口都看得清楚,听得清楚,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犹豫,立刻都分头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就把宇文阙需要用到的东西都给准备好了。 杜若看着这些人麻利地去准备东西,就大概明白过来,这摆明了是之前宇文阙就告诉过他们需要用到哪些物件儿,但是这些护卫听从叶远舟的吩咐,并没有理会宇文阙,不过倒也记在了心里面。 杜若看着脸色越发难看,脸颊的碎发都被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叶远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从古到今,能成大事者,一般都是比较执着坚韧的。 而执着坚韧的人,又有一个脾气比较倔强,做事比较轴的通病。 叶远舟便是如此。 今日亏得自己用需要自己大碗放血的旧方子加以威胁,迫使叶远舟就烦,不然的话,恐怕只能让叶龙叶虎两个人将叶远舟死死按住,然后叫宇文阙帮他解毒治病了! “国师,呆会儿要如何给叶都尉解毒?需不需要我……”杜若吃不准宇文阙的药方需不需要什么药引子,就像之前宗幼林那样。 宇文阙摆摆手:“你尽管放心,莫说是你的血,就是那鸡血鸭血,我也一滴都不需要。 我这人平素最讨厌的便是血腥气重的东西,明明可以有别的法子,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好像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宇文阙方才在一边听着杜若说到放一大碗血的事情,脸上就已经流露出了排斥和嫌恶,这会儿被杜若一问起来,更是莫名有一种遭人冒犯的感觉,连忙摆摆手。 宇文阙的药方就是那些他自己带过来的草药,他叫护卫把煎药的炉子弄到院子当中,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显眼位置,把叶龙给叫了过来。 “我看出来了,你是这一众护卫里面最受叶都尉器重的,想来武艺应该也不错,这药便由你来煎! 如何煎药我都告诉你,一切都假你之手,我一下都不碰,免得回头药煎好了,你那主家又要怀疑我趁机动了什么手脚。”他对叶龙说。 叶龙一愣,赶忙答应下来。 对他而言,这样反而更好,自家爷不信任的人,他也一样信任不起来,现在宇文阙很有自知之明的避嫌,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宇文阙环视一周,视线落在叶虎的脸上:“你方才也是被杜司马点到名字的吧?那你进来,跟着杜司马,看我是如何给你们家叶都尉施针的,若是我有什么意图不轨,你们杜司马瞧出端倪来,她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处置我,哪怕是一掌将我打死,我也绝无二话。” 叶虎哼了一声:“这事好说!” 说罢便径直走到杜若身后,冲杜若一抱拳:“杜司马,呆会儿还得请您警醒着一些,万一那厮真的有什么异常举动,您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兄弟知道!” 杜若点点头:“有我在这儿,放心吧。” 第一三五章 用针 叶龙和叶虎以及其他的一众护卫摆明了是对宇文阙不信任的,他们的这种态度自然也是直接来自于主子叶远舟,现在都尉府上下可以说是把这种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宇文阙倒是完全不在意,拿了自己的工具,冲叶虎动了动手指:“来,把你家叶都尉的衣服脱了! 这事儿我就不亲自动手了,免得你们回头又要胡思乱想。” 叶虎白他一眼,板着脸上前,动作明显很小心地把叶远舟的外袍给解开脱下来。 “你是让我隔着中衣施针?”宇文阙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叶虎,“那我倒是不介意试一试,只是万一扎偏了……” 叶虎一听,连忙把叶远舟的中衣也给解开,褪到了腰间,将两条结实的手臂,见状的胸膛臂膀都露了出来。 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倒也还好,对于杜若来说就略微有那么一点尴尬了。 平素虽然验尸验伤都不能隔着衣服,她比起寻常的小家碧玉来说,也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叶远舟一身常年练功塑造出来的肌肉与那些要么脑满肠肥,要么年老皮松,要么骨瘦如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要不是此时此刻的情形不对,恐怕杜若还是会选择回避的。 但是现在很显然,她不能。 因为叶远舟对宇文阙的不信任,她不光不能回避,甚至还得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瞧,看准了宇文阙施针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位置,以免有什么岔子。 宇文阙就明显比她要松弛很多,似乎完全没有什么顾虑似的。 只见他修长手指拈起银针,只需扫一眼就能够精准地找到叶远舟身上的穴位,手起手落,丝丝银光闪过,细如毛发的银针便钻进了叶远舟的肌肉,扎进穴位之中。 没一会儿的功夫,叶远舟的身上就多了许多银针,乍一看像个箭靶子似的。 杜若在一旁一边看着一边琢磨,之前宗幼林用药之前,也扎了叶远舟,只不过不是施针,而是在他的身上扎了许多的针眼儿。 论起来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异曲同工的意味。 眼见着宇文阙手里面的银针越来越少,就剩下了最后两枚,他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叶都尉,”宇文阙停下来,对咬着牙关一直没有吭声的叶远舟说,“还有两根针,要扎你的颞颥穴,会很痛。” “你觉得我会连这也吃不住?”叶远舟的声音仿佛是从他的牙缝里面钻出来的一样。 但是杜若知道,在这样的折磨下,还能保持清醒,这已经是常人所很难达到的境界了,凭借的就是强大的意志。 宇文阙笑了笑:“撑得住就好,不然我怕自己说不清。” 他越是这样说,叶远舟就越是气,哪怕再怎么难受,也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宇文阙一手捻着一根银针,在叶远舟的前额两侧迅速下针,他的动作已经可以说是非常快了,如果不是手法熟练到一定程度是绝对做不到的。 即便如此,叶远舟还是一瞬间便青筋暴起,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满身劲瘦的肌肉一瞬间便紧绷起来。 他咬紧牙关,但是吃痛的闷哼还是轻浅地从他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这……”叶虎皱紧眉头,急得不行,他还没见过叶远舟这副模样,忍痛忍得如此辛苦。 之前即便是在阵前受了伤,叶远舟都是一声不哼,面不改色,任由伤口流着血,依旧骁勇厮杀,就光是那气势都把敌军吓得生出了几分惧意来。 等到收兵之后,回到帐中,叫人来给他将伤口用桑皮线缝起来,他也是任凭针线穿过皮肉,面色不改,依旧如故。 “杜司马!”叶虎一拉扯住正专注看宇文阙施针的杜若,“这真的稳妥吗?!” 叶虎也是着急,动作难免比平日里要鲁莽了一些,这一把扯过去,不光抓到了杜若的袖子,还抓到了杜若的手臂。 他的那两只手,又大又有力,摊开来犹如两把小蒲扇,钻起来那就是两柄铁锤,平日里收着劲儿还免不得要碰疼了别人,就更别说这会儿什么也没顾上的时候了。 那一瞬间,杜若觉得自己的手臂好像都要断掉了,手臂上的皮和肉都要被叶虎给硬生生扯下来一般。 但这会儿她也不能计较这些,只能等疼得差一点背过去的那一口气缓过来,然后才对叶虎摇摇头:“颞颥穴本就是疼得要命的穴位,别说叶都尉正是毒发难受的时候,就是我现在拿银针扎你的颞颥穴,你也要疼得大叫出声。 国师进针很快很准,这样已经是尽可能的在降低他的痛苦,放心吧!” 叶虎见杜若说得很笃定,虽然不信宇文阙,但毕竟对杜若还是十分信任的,上一次杜司马一个弱女子,毅然而果断地放了一大碗血的恩情,对于他和叶虎这两个硬汉来说足够震撼,也甚是钦佩。 既然杜若都这么说了,叶虎一颗悬起来的心就略略放了下去,抓着杜若衣袖和胳膊的手也松开来。 “国师,还有别的针么?”杜若一边问,一边不着痕迹地朝旁边挪了挪。 方才叶虎那一巴掌她已经快疼出眼泪来了,这会儿杜若很怕万一宇文阙又要在什么刁钻的穴位上施针,叶虎万一看到叶远舟痛苦,一着急再给自己来这么一下…… 那保不齐这条胳膊就不用要了,直接就废了呀! 宇文阙摇摇头:“没了,就这最后两针,现在就等着外头那个煎药的了!煎好了药喝了之后,再说下一步的事儿!” 杜若松了一口气,对宇文阙道了一声谢,向前两步,蹲下身,手搭在叶远舟的腕上,替他号脉。 叶远舟此刻也从方才银针扎进颞颥穴的痛苦之中缓过神来,微微还有些喘粗气,但是面色和气息却似乎比先前好了一些。 杜若沉下心,仔仔细细感受着叶远舟的脉动,发现他的脉象竟然也平稳下来不少。 这还只是用针而已,药都还没有喝,这就把原本发作的毒性给抑制住了?! 杜若诧异地看向宇文阙,没想到这人的医术竟然如此高超。 第一三六章 火气 宇文阙扎完这么多根针,似乎也有些累了,他甩了甩发酸的手,想要问问杜若号脉的结果如何。 朝她看过去,正看见她一脸诧异地看向自己这边。 “你不用这般惊讶,他离解毒还远着呢。”似乎是看懂了杜若眼神里的惊讶,宇文阙冲她摆摆手,“等汤药喝下肚之后,他遭罪的时候在后头呢。” 杜若闻言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虽然说于心不忍,但是想要彻底解毒,也只能这样,躲是肯定躲不过去。 长痛不如短痛,今日遭这一番罪,能把这难缠的毒给解了,倒也值得,总好过没有被宇文阙瞧出来,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那真的再次毒发,就真的是束手无策。 杜若之前虽然拿反复放血来帮叶远舟来压制毒性这件事激将他,实际上心里却很清楚,这个法子一回有效不代表回回有效。 真的不奏效了之后,那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 这会儿虽然宇文阙施针之后,叶远舟只是暂时脉象平和下来,人也不那么痛苦难受,但能够借这个时机稍微喘息片刻,那也是好的。 能让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硬是痛苦到脸都变了颜色,平日里俊美的一张脸都因为疼痛而扭曲,这绝非寻常人能够想象的。 叶远舟这会儿的确是缓过来了一些精神,正试着调整呼吸吐纳,见杜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慰起她来。 他原本的确是不信宇文阙的,但是他信杜若,也相信自己的身体。 那一根一根细细的银针刺入自己的皮肤,准确的扎在穴位上,旁人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但是他却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至少到现在这一步,宇文阙并没有对自己趁机做什么手脚。 尽管对这个人,叶远舟仍旧谈不上信任,但他毕竟是一个讲道理的,既然对方是真的在帮助自己,那自己不管怎么样,至少不能再继续意气用事,和人家对着干。 叶远舟对杜若挤了一抹笑出来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休养精神。 宇文阙说呆会儿喝了药会很难受,恐怕所言非虚,既然如此,为了能够撑得住,这会儿必须争分夺秒调整好状态。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护卫来到门口,冲宇文阙一抱拳:“请国师去看看叶龙的药煎的是不是成了!” 宇文阙点点头,迈步跟着那护卫到院子里去看了看。 叶龙果然如他答应的那样,一个人坐在院子当中,仔仔细细守着药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尽管屋子里面的任何一点动静声响,都牵动着他的心神,他却不敢分半点心思出去。 这会儿终于把药煎到了宇文阙之前交代过的样子,他才赶紧让别的护卫去通报,自己寸步不敢离开药壶,更不敢让药壶在宇文阙没有点头之前离开火炉。 宇文阙对叶龙的表现似乎也很是满意,走到炉子跟前看了看上面煎着的药,点点头:“不错,这药煎的很好! 现在你就端进去,给你家叶都尉喝下去,一定要趁热喝,趁烫喝,不然的话,药效受了影响打了折扣,我也没有法子解决。” 叶龙一听,赶忙端起药壶就往屋子里面冲,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招呼旁人去拿碗过来。 叶远舟休息了这快半个时辰,这会儿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不少,至少脸上有了些血色,他听到动静,睁眼看见守着炉子这么半天,已经大汗淋漓的叶龙,冲他感激地笑了笑,伸手接过盛了药的碗。 “爷,这药还烫,您稍微吹吹,等一等!”叶龙连忙提醒他,生怕叶远舟一不小心把自己烫坏了。 他那一身的银针看起来也足够吓人的,看得叶龙一颗心直抽抽。 “无妨。”叶远舟略微试了试温度,虽然很烫,倒也能忍,于是便端起碗来大口大口灌了下去,直接喝了个底朝天。 “趁热,继续!”宇文阙冲叶远舟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喝,不要停。 “还喝?”叶龙愣了一下,“这一大壶,都喝完?” “不然呢?”宇文阙好像听他说了一个什么笑话似的,“用不到这么多大一壶,我为什么要你煎这么多?” 他这一问,倒的确是把叶龙给问住了。 叶龙方才煎药的时候就觉得纳闷儿,寻常煎药不都是要三碗水五碗水的煎成一碗水么,怎么着国师却让自己用满满一个大药壶的水来煎药,还要小火盖紧盖子,水下去三成就叫他过去查看,他还纳闷儿为什么要剩这么多水来着。 不过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自然也不好再去质疑宇文阙的决定,叶龙比叶虎脑袋活络,一听这话便再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立在一旁,帮叶远舟倒药。 叶远舟喝到后面,就感觉到愈发痛苦起来。 药汁很热这还只是其中他最不在意的一桩,主要是宇文阙准备的这个药壶实在是有够大,别说冷热,也别说什么药汁,就算是喝酒喝水,一般人也很难一口气灌下去那么多。 更何况,最初的两三碗喝下去的时候,叶远舟还只觉得嘴巴里被烫得几乎快要没了知觉,但是喝到最后的那两碗,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嘴巴早就已经适应了药汁的温度,但是叶远舟却觉得自己喝下去的仿佛不是什么药汤,而是一把一把的火。 那火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在五脏六腑之间熊熊燃烧,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感受到你身体里的火气了么?”宇文阙看着叶远舟逐渐又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猜到是喝下去的药已经起效了,于是开口问。 叶远舟有些张不开口说话,身上的银针也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宇文阙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现在你稳住心神,呼吸吐纳之间催动内力把身体里那种灼烧一样的感觉逼出来。 这一步我们谁也帮不到你,只能看你自己的。 我们这些人能做到的都已经做完了,能不能把体内的余毒都逼出来,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叶远舟听了他的吩咐,也不多废话,立刻调整自己的呼吸,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身体里面烈火灼烧般的痛,并把那一股子灼烈的火气随着每一次吐纳,努力地往身体外面逼。 第一三七章 食君之禄 在叶远舟运功的同时,原本那些扎在他身上的银针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如果只有一根两根也就罢了,这会儿叶远舟浑身上下被插了不知道多少根银针,这些银针纷纷抖动起来,一时之间让人觉得眼前隐隐似有银光闪烁。 没一会儿的功夫,从每一根银针扎入皮肤的地方,都开始渗出了猩红色的液体,头上脸上也都不例外,眼见着那红色的液体越来越多,没多时就把叶远舟给染成了一个“红人”,看起来甚是可怖。 “国师,叶都尉他现在……大概是个什么感受?”叶远舟这么“满面通红”,杜若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面色,只好去问宇文阙。 “大概么……”宇文阙略加思忖,“就是万蚁噬心。” 杜若打了个冷颤,那种滋味她没有体会过,甚至连形象一下都已经忍不住哆嗦了。 她的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那现在这个样子要持续多久?一般人会不会……扛不住?” 她问的这些,恰好也是叶龙、叶虎他们都想知道的,于是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宇文阙。 “一般人当然扛不住。”宇文阙回答得极其干脆,“换成身体孱弱的,早在你们滞留玉州那会儿估计就已经死在那个半吊子解毒的半程了。 我的针和药,无非是帮他把藏在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中的余毒都给催发出来,想要把毒都逼出去,自然少不得他自己去努力。 若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念,一味的耐不住痛苦折磨,那就挺不过去。” 叶龙和叶虎听了这话,当即就黑了脸。 原本以为这厮至少会说一些药到病除的话来彰显自己的水平高超,没想到竟然说得这么事不关己! 杜若却知道宇文阙这话说得可以算是推心置腹了。 一样的病一样的药,有的人能被救回来,有的人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除了本身底子上的差距之外,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也是极其重要的。 宇文阙看了看表情痛苦,正在拼命运气把身体里面那一股子火烧火燎的灼热往外逼的叶远舟,忽然开口对他说:“听说你母亲是叶大将军的填房? 原配夫人出身高贵,生出来的孩子虽然贵为长子,却资质平平。 偏偏填房夫人只是平民百姓出身,生出的儿子武状元之才…… 这倒也难怪得这许多年外面盛传你在家中不受重视,备受冷落,想来也是,一个填房生的次子,若是光芒盖过了血统高贵的长子,那这事儿说出去未免叫人笑话!” “你!”叶虎没想到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宇文阙竟然在这里提平日里他们在叶远舟面前极力回避的事情,这不等于是在往叶远舟的心里头插刀子一样么。 若不是叶龙在一旁拉住,估计这会儿叶虎的拳头都快要招呼到宇文阙的身上去了。 叶龙也觉得很生气,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考虑的要比叶虎更多一些。 自家主子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宇文阙冒犯翻脸。 有账不怕慢慢算,只要叶远舟活下来,今日的冒犯,日后再慢慢计较就是了。 宇文阙余光看到了叶龙和叶虎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是特别在意,继续对叶远舟说:“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你在玉州中了毒的这件事? 也不知道若是你今日没能挺过去,别人是会伤心还是会高兴。” 这话一说,只见叶远舟原本就因为痛苦难受而绷紧的肌肉一下子绷得更紧了,那些扎在身上的银针也因为肌肉的紧绷而震动得更加厉害,竟然发出了嗡嗡的低鸣。 叶远舟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看不出痛苦难耐,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愤怒,他双拳紧握,运力大喝一声:“啊——!” 这一声爆喝让屋子里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一凛,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再看叶远舟,原本浑身上下不断渗出来的猩红色血水戛然而止,那一身原本银灿灿的细针一瞬间就变成了乌黑乌黑的颜色。 见状,其他人都大吃一惊,只有宇文阙眉头一松,虽然表情上看不出多大的变化,始终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实际却比之前明显松弛了许多:“这不就成了!” 他说着,走上前去,动作麻利地把叶远舟那满身的针都给拔了出来,丢在一旁。 叶远舟这会儿很显然已经脱了力,整个人都一副坐也坐不住,几乎摇摇欲坠的模样,原本那种火烧火燎般的折磨戛然而止,虽然疲惫至极,却又有一种许久未有过的轻松和舒坦。 以至于宇文阙拔出来那些针的时候,他都什么感觉也没有,一直拔到颞颥穴那两根针的时候,才微微打了个哆嗦。 宇文阙把针一根不落地拔出来,丢在一旁,抓起叶远舟的一条手臂,状似随意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只片刻便又放下,让开几步,冲一旁的叶龙叶虎挥挥手。 “去吧,帮你们叶都尉换一身干净衣裳。记得穿厚一点,这几日切莫染了风寒。”他对二人说,然后又吩咐杜若,“杜司马,这都尉府上上下下的人,恐怕更信得过你,那就请你吩咐下去吧,让下人准备一些调养身体的食补材料,最近这些天还是要抓紧时间进补的。” 杜若回过神来,赶忙应声,出去吩咐都尉府的下人出去采买进补食材。 好在她也通药理,方才宇文阙都叮嘱叶龙叶虎给叶远舟多穿一些衣服,莫要着凉,那自然进补的食材也不能是寒凉的,于是她就吩咐下人多采买一些温补气血的药膳回来。 吩咐完这些,杜若松了一口气,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尽管方才受罪的人并不是她,她却也因为一直揪着心,这会儿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都被人给抽走了似的。 宇文阙踱到她旁边,施施然坐下,从头到尾都是一派淡定自若的神态。 “国师,方才真的是太感谢您了!”杜若由衷地对他说,尽管宇文阙的行为举动很多时候都略显不寻常,但回头来看,他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叶远舟解毒。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宇文阙淡淡一笑,摇摇头,“叶都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才,我替圣上护住他也是应该的。” 第一三八章 设宴 杜若欲言又止,她现在有很多的疑问,希望能够得到宇文阙的解答,但是很显然,她此时疑惑的事情,叶远舟的心里恐怕也是一样的画着问号。 所以她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等着回头找个机会和叶远舟一起同宇文阙细谈。 宇文阙坐了一会儿,见杜若并没有要同自己说什么的意思,便站起身来,稍微舒展了一下四肢。 “杜司马,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歇着了,麻烦你告诉他们,晚饭送到我房里去。”他对杜若说,说完之后也不等杜若做出反应,就径自走开了。 杜若略微有些诧异,可是很快就明白过来。 这人虽然行事怪异,让人很是捉摸不透,但是摒除偏见和怀疑,细细想来,又发现宇文阙的行事很是通透。 他总是用看似随意的语气,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做着别有深意的事情。 就比如说从来没有特意向旁人解释过他要如何对叶远舟用药施针,但是却在与自己的闲谈之中,有意无意拐着弯把那些要用到的药材都介绍了一遍,确保自己都认识,知道那些是稳妥的。 再比如他方才摆明了是知道叶远舟在被他解了毒之后,估计脸面上会有些抹不开,又或许会有一些事情要跟自己说一说,所以也不挑明戳破,只说觉得乏了,让下人把饭给送去房里,他就不出来吃了,借此回避,给两个人可以私下里谈一谈的机会。 不过宇文阙的考虑虽然很周到,只说漏算了叶远舟这一次解毒的巨大消耗。 当天晚上杜若在都尉府留到了晚饭做好,看着都尉府的下人把炖好的滋补药膳给叶远舟端了上来。 叶远舟神色恹恹,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精气神可言,也没有什么吃东西的胃口,喝了两碗汤,还是皱着眉头咬牙灌下去的。 知道的是喝了两碗大补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端着喝的那才是穿肠毒药呢。 看他这副样子,杜若就直接向叶龙叶虎交代了注意事项,让他们夜里守着叶远舟,留意一下他的脉象是否平稳,吐纳是否顺畅,以及第二天无论他有没有精神,都绝对不能让他逞能起来操练。 叶龙叶虎连忙答应下来。 之后杜若便告辞返回司马府,折腾了一整天,她也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无力,也仿佛脱力了一样。 回到家,衣服都没有力气换,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这一夜杜若睡得极其不安稳,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挣扎,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睡沉一些,随即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天一亮就去都尉府见叶远舟,发现叶远舟已经恢复如初。 杜若正要高兴地迎上去,却见叶远舟冷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敌意和厌恶。 他冲叶龙叶虎挥挥手:“哪里来的疯婆娘这般不知廉耻,妇道人家不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嫁人相夫教子,跑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打出去!” 叶龙叶虎也好像不认识杜若了一样,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杀威棒,横眉立目地就朝杜若走了过来,高高举起手中的棍棒,眼看着就要冲杜若挥下来—— 杜若从梦中惊醒,呼地一下坐起身来,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一颗心还没有从方才的噩梦里面挣扎出来一般,在胸膛里砰砰乱跳。 还好是个梦!杜若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看看周围熟悉的环境,还有窗外透进来的光,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一点。 早饭杜若吃得很匆忙,心里面惦记着叶远舟不知今日状况是怎么样的。 草草吃过了饭,她就急急忙忙出了门,直奔都尉府。 都尉府的门房早就认得她了,一开门看见是杜若来,连忙打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到了叶远舟主动那个院子,还没等拐过弯,隔着墙就能听见里面练功练得虎虎生风的动静。 杜若心里着急,脚步加快了一些,急急忙忙绕过院墙,到了月亮门外往里一看,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叶远舟披着一件披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石凳还被人细心的铺上了一层软垫,确保不会着了寒气。 在他面前舞得虎虎生风的是叶龙和叶虎两兄弟,两个人你来我往,拳拳脚脚一招一式,打得十分认真。 杜若的身影一出现在小院门口,叶远舟就立刻瞧见了他,他微微抬起手,示意两个人停下来,免得拳脚无眼,一不小心伤到了杜若。 杜若径直走过去,拉过叶远舟的手腕,把手指小心翼翼搭在他的腕子上试探他的脉搏。 叶远舟的脉搏仍然有些许的虚弱,但基本上已经平稳下来。 再看他的面相,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些许的血色,看起来也不像前一日那么吓人了。 “怎么样?感觉如何?”她问叶远舟。 “放心吧,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短时间之内不适宜运气,力气也还有那么一点虚,再养几日估计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叶远舟对杜若笑着点点头,知道她一直惦记着,连忙开口安慰她。 杜若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这回起码能够放下心来。之前国师说你体内有残毒的时候,我也是将信将疑,又怕这里面有诈,又怕万一被他给说中了。 现如今这样,虽然你是遭了些罪,总好过国师走了,你体内残毒发作,到那个时候可就麻烦了。” 叶远舟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尴尬,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说起来,这事的确是我错怪了他,无论如何,这份人情我还是要承的。 我已经叫家中下人今日出去采买,多买些好菜好酒,出去不方便,我就在家中设宴答谢宇文阙吧。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作陪?” 杜若知道叶远舟的意思,自己如果不在场,他一个人和宇文阙大眼瞪小眼,加上之前两个人之间,或者说他单方面的别扭,只怕气氛会十分尴尬。 第一三九章 醉翁之意 “好啊,我上回替你出了一碗血,你也还没答谢我呢!”杜若为了缓解叶远舟此时的心情,故意开口调侃,“正好两顿合在一起,凑一顿,算你捡了便宜了!” 叶远舟被她善意的调侃逗笑了,只不过身体确实太虚弱,笑过之后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杜若连忙示意他少说话,多休息,不要在外面坐太久。 这几日都被宇文阙和叶远舟的事情牵绊着,杜若都没怎么到州府衙门里去应过卯,虽然说谁都知道司马不过是个闲职,但是杜若并不打算也把自己变成一个闲人。 于是在探望过叶远舟,见他一切都在好转,而宇文阙似乎一直关门休息,没有出来见人,杜若在离开都尉府之后就直接去衙门应卯,期间还遇到杨刺史升堂审案子,把她也叫过去听一听。 那需要杨刺史来断的案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不过是两个庄子位于一条河的上下游,因为上游的村子私自修桥筑坝,搞得下游河水枯竭,没有水来浇灌农田,本就已经积怨颇深。 偏巧最近雨季来了,上游村子见河里的水位涨得有点快,又怕发水淹了农田,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直接开闸放水,一下子就把下游的村子淹了。 官司不难断,就是那些人胡搅蛮缠起来让人甚是头痛,多亏杜若在一旁,帮了杨刺史不小的忙。 等离开衙门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刚一出来就看到叶龙等在那里,身后还停着都尉府的马车。 “杜司马!”叶龙看到杜若,立刻迎上来,“我家爷说,今日杜司马若是下午还没来,那边一定是被衙门里的案子绊住了,估计已经忙了大半日,甚是疲乏,让我直接赶车过来接您,免得骑马徒增劳累。” “今天一整日,你家叶都尉和宇文国师可有打什么交道?”杜若有些好奇地问。 叶龙摇摇头:“他们两个今日谁也没见着谁,宇文国师没怎么出房门,饭都是让人送去他住的小院里的。 哦,杜司马不必担忧,国师他没有什么不适,听府里下人说,他还在院子里晒太阳,逗落在枝头的鸟儿呢。 我家爷么……他也今天一天都没出院子,饭也是送到书房去吃的…… 我感觉他们两个像是都在躲着对方。” 杜若听了觉得有些无奈又好笑,摇摇头,没再打听什么,欣然接受了叶远舟的好意,上车跟着叶龙一同回到都尉府。 都尉府里面热闹极了,因为叶远舟过去从来都没有邀请过什么宾客上门,之前救回来杜若那会儿,都已经让家中下人很是惊讶了,这回主子下令要大摆宴席,虽然只是款待宇文国师和杜若两个人而已,也还是足够让府里的下人们都忙碌得不可开交,颇有些不太适应。 杜若到的时候,晚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杜若直接被拉去客堂那边喝茶等着,宇文阙也已经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话本,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空茶杯随意把玩。 听到有人来,他把目光移向门口,看到了杜若,对她淡淡一笑:“杜司马今日看来在衙门那边很忙。” “国师果然是高深莫测,乍一看到我,便知道我今日在衙门里比较忙碌?”杜若有些惊讶。 宇文阙笑了笑:“你若是衙门里没有事可忙,只怕是早就过来了。 否则,你就不怕我和叶都尉两个人相看两相厌,彼此都觉得尴尬么?” 杜若哭笑不得,在这件事上,宇文阙还真说中了,如果不是被那个河流筑坝的事情绊住,她的确早就过来了。 经过了昨日解毒的事情之后,虽然对于宇文阙这个人,她也还是有一肚子的问号,但至少对于他的意图时好时坏,立场是敌是友这种方面,已经有了新的结论。 既然是友而非敌,宇文阙又对叶远舟算是有了救命之恩,对人家横眉冷对很显然是不合适。 叶远舟也有叶远舟的骄傲,她肯定是想要过来帮忙和稀泥的。 杜若正要说什么,一个婆子来到客堂门口,行礼道:“二位大人,酒菜都已经备妥了,都尉请二位移步过去用饭。” 叶远舟平素是一个不太讲究吃穿这些东西的人,吃东西很简单,能够果腹就好,其他就都不怎么追求了,因此都尉府的厨子空有一身的好厨艺,却很少有发挥的机会。 这回他要设宴款待宇文阙和杜若,倒是给了府里厨子一个好机会,能够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精湛厨艺,忙活了半天,张罗了一大桌子丰盛菜肴,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 叶远舟换了一身月白长袍,头戴小冠,加上今日还没有完全恢复,脸色微微有一点发白,原本浑身的气势稍显弱化,倒像是个面如冠玉的翩翩贵公子。 他端坐在主位,见宇文阙和杜若进来,便立刻站起身来,十分郑重地抬手向两个人作揖:“叶远舟在此等候两位恩人,谢两位恩人救命之恩!” 宇文阙也冲他拱手行礼:“叶都尉客气了。” 杜若连忙回礼:“叶兄若是这般郑重,那之前你救我的恩情,我是不是也要参照这般规格来加以答谢?” “那便不必。”叶远舟对她笑着摇摇头,“二位请坐。” 三个人落座,叶远舟端起面前的茶杯,对宇文阙说;“叶某习武之人,向来喜欢直来直往,不爱绕弯子。 之前国师说我体内尚有残毒未解,叶某并没有讲这一番话听进去,甚至疑虑颇多,之后毒发,承蒙国师不计前嫌,仍愿意替我施针解毒,令叶某惭愧不已。 今日虽然不能饮酒,叶某愿以茶代酒,请国师谅解我之前的冒犯。” 叶远舟之前对宇文阙的防备和抵触都是写在脸上一样,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过,这会儿承认自己先前的偏执与不信任,并为此表示歉意的态度也很坦荡。 宇文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介意,也随着他一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一四零章 籍籍无名 叶远舟也喝了杯中的茶,又再次斟满,顺便也示意宇文阙身后的下人把宇文阙的酒杯也重新倒满:“如果不是国师不计前嫌,出手相助,今日叶某也没法子坐在这里,叶某再敬国师!” 宇文阙依旧爽快,举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杜若有些惊讶,没想到叶远舟竟然会主动向宇文阙劝酒,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正好叶远舟也朝她看过来,不动声色地对她使了个眼色。 杜若心下顿时就明白了。 估计感谢宇文阙是真的感谢,只不过这顿饭对于宇文阙而言,恐怕也不止是一顿简简单单的答谢酒席。 不过既然已经接收到了叶远舟的暗示,她就不好再毫无表示,只能也端起酒杯:“杜若今日也借花献佛,敬国师一杯! 昨日国师拿出来的那些草药,在中原一带甚是罕见,若不是借着这么一个机缘,杜若恐怕一辈子也不一定能亲眼得见。 谢国师前几日的不吝赐教!” 她刚要喝,一旁的叶远舟伸手压住她的手腕:“你就算封了男官,归根结底还是个女子,不如就以茶代酒敬国师吧!” 宇文阙点点头,对于叶远舟的提议欣然接受。 杜若身后的婆子连忙替她换了一杯茶。 就这样,在叶远舟的暗示下,杜若和他两个人轮流找由子以茶代酒敬宇文阙。 宇文阙也是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的与他们对饮。 酒过三巡,杜若虽然不知道宇文阙的酒量如何,至少她知道,她就这样一杯茶一杯茶地敬下来,光是喝茶都快要喝饱了。 估计叶远舟也觉得时机成熟了,不像之前那样频繁敬酒,趁着宇文阙捻着筷子夹菜叶的时候,忽然开口问:“我看宇文国师不论口音举止,还是学识医术,都不像是中原人士,岁数也比我们二人年长不了许多,可谓是年轻有为。 只是不知国师是何方人士,为何要到我大殷来,又为何会机缘巧合到了京城,成了国师的呢?” 宇文阙筷子停了停,微微抬起眼来,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像是含着笑一样,看向叶远舟。 那一刻,叶远舟觉得宇文阙方才喝下去的可能也都是茶水,否则他此时此刻为什么眼神如此清亮,不带一丝一毫的迷蒙,就像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企图和铺垫都给看穿了一样。 “我们所有人,在这大千世界之中,与浮萍并没有什么两样。”过了一会儿,宇文阙重新垂下眼皮,又恢复了那种慵懒闲适的状态,一边拨弄着碗盘里的菜叶,一边淡淡道,“我们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没有一样是我们自己拿的主意,不过是因缘际会,造化使然。 天意让我在何处降生,我无法违逆,天意让我去往何处,我也不过是被推着走罢了。 我这个人向来懒散,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想天下黎民苍生都能太平度日,不愿看到因为什么人的贪婪恶念,搞得民不聊生,仅此而已。” 说罢,不等叶远舟回过神来,宇文阙手中的筷子忽然脱了手,掉落在桌下。 “醉了……醉了……”宇文阙浅笑着摇摇头,两手撑着桌边站起身,“昨日怕是没有缓过乏来,所以今日才会醉得这么快。 那我便先回去歇息,叶都尉和杜司马一定要喝个尽兴才好,莫要辜负了这太平宁静的月夜。” 叶远舟也不好阻拦,只好让下人送宇文阙回他住的那个院子。 宇文阙走了之后,叶远舟没有说话,杜若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叶远舟忽然有些懊恼地将面前的茶杯和碟子推开。 餐具撞在一起,发出了叮当的脆响。 “叶兄何故烦躁?”杜若被吓了一跳,赶忙开口询问。 现在没有了宇文阙在场,他们两个人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了什么顾忌,可以随意一些了。 “他方才根本就是毫无醉意,看穿了我的意图,故意留下那么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就提前离席而已!”叶远舟有些不是滋味儿,一方面是想要问的东西没有问出来,另一方面是自己的打算被对方给看穿了。 这两件事给人带来的挫败感哪一个都不怎么好过。 “叶兄,宇文国师替你解毒这事,的确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你为何这么着急想要去摊他的虚实?”杜若问。 她觉得叶远舟今日的做法多少显得有一点操之过急:“到底有什么样的缘由是我不清楚的,会让你对他这般不信任?” 叶远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原本在一旁伺候的婆子都很识趣地纷纷出去,只留下叶龙、叶虎他们守在门外。 这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叶远舟和杜若,叶远舟才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眉头皱成一团。 “我并非恩将仇报,刚刚被人救了性命,扭头就又要无端猜忌,实在是宇文阙的来路过于诡异,让人捉摸不透。”他对杜若解释说,“你可曾记得,早先你说起家中祖父过去曾经在藩王封地发现了藩王的所谓怪病不过是中了毒而已?” “这事我自然是记得的。”杜若点点头,这件事她当然印象很深,“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当年宇文阙,就是向先帝谏言,说他夜观天象,发现了天象异动,原本客星明亮闪耀,帝星黯淡,似是有藩王逼宫的隐患。 而那段时间,原本耀眼的客星忽然周围有黑色雾霭笼罩,光晕黯淡,反而帝星光芒大盛,是起兵削藩的最佳时机,可以一举永绝后患。” 杜若点点头,对于当年的这些事,她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只是听到叶远舟介绍说这件事有宇文阙的功劳,着实有些惊讶:“那个时候宇文阙有多大?” “年纪很轻,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方士罢了。”叶远舟很清楚杜若吃惊的是什么,点点头,“听父亲说,是在先帝去围猎的时候,马突然被惊到,眼看就要把年迈的先帝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个时候,宇文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很快平稳住了先帝的御马,这才获得了能够亲口在先帝面前谏言的机会。” 第一四一章 谏言 杜若有些吃惊,不过想一想平日里宇文阙的行为方式,又觉得他这样的人,似乎就得不走寻常路,若是如寻常人一样,倒不像是“宇文阙”了。 “我听闻先帝生性多疑,并不轻信,为何宇文阙在围猎的时候有机会谏言,他便信以为真了?”这也是杜若听过之后觉得诧异的地方。 叶远舟却摇摇头:“倒也不是,先帝最初只是惊讶于宇文阙能那么快安抚住受惊的马匹,他一直笃信马是牲口里面最具灵性的,因而便对宇文阙的印象还算不错。 之后对他表达了谢意,见他气质不俗,就又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宇文阙便说自己是个游方术士,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天南海北哪里都去。 先帝听闻是个术士,就随口让他占卜一卦,宇文阙摆卦之后,告诉先帝他近期能够消除一个心头大患,之后便是他自己如何夜观天象发现异动那些话。 先帝最初倒也谈不上相信只是觉得这话听着倒也顺耳,便虚了他一些银钱,让他离开。” “那后来为何……?”杜若听到这里,觉得按照常理来说,可能宇文阙很快就会被日理万机的帝王抛在脑后,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备受器重的国师。 “后来先帝回宫之后,的确也没有立刻有所动作,只是被宇文阙提到了心腹大患,不由便想起了之前一直就让他心里不太痛快的藩王。 在先帝正值壮年的时候,几个藩王曾经有过起兵作乱的心思,不过被先帝镇压下去,之后倒是一直老老实实,没听说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但是随着先帝的年纪越来越大,他始终觉得那是一块心病,担心有一天藩王们突然造反,而自己因为年老体衰,无力应对,会被夺了王位。 正好宇文阙说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于是回去之后,就招了探子,派出去探查几个藩王的情况。 这一探查不要紧,还真被他发现有一个藩王似乎悄悄扩充了兵力,十分可疑。 正好你祖父曾经出手相助过的那个藩王因为自己所谓的‘怪病’荼毒百姓,先帝就借着这么一个由子,干脆骑兵削藩。 这一战还真是势如破竹,很快就把几个藩王给打得落花流水,大殷成功削藩,解决了先帝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 班师回朝之后先帝又想起来宇文阙,觉得这个术士似乎是自己的福将,若不是他提醒自己,或许自己真的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等到那个拥兵自重的藩王成了气候,到时候胜败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于是他派人出去寻找宇文阙,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找到,结果这一找就发现,人根本没有远走,就在京城里的一间小客栈里面住着。 于是先帝命人把宇文阙请进了宫中,封了国师。 本来国师这个官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毕竟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全看是不是能够讨得皇上的欢心罢了,所以最初也没有人太拿他当做是个威胁,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宇文阙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是因为卜卦精准,谏言得力,被封了国师,一时之间自然是风光无两,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纷纷邀请他过府做客,设宴款待他。 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杜若想了想,宇文阙给她的印象之中,除了为了叶远舟解毒的事情,与他杠了一阵子之外,其他时候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甚至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于是便猜道:“他一一婉拒,谁也不理?” “恰恰相反,他来者不拒,谁设宴款待他,他都去赴约,谁也没有得罪,却也没有特意去攀附谁的意思。 对此先帝甚是满意,觉得若是宇文阙与谁都不往来,反而让人觉得他说不定私底下偷偷的在与谁结交。”叶远舟说,“之后他又有过几次颇得圣上欢心的卜卦,算是彻底坐稳了国师的位子,之后便逐渐有了侧重,开始逐渐疏远那几个先前也对他有所示好的皇子,反而与当时的大皇子来往密切起来。” “当年的大皇子是……?”杜若从小生长在玉州,虽然说在祖父和父亲的教导下,学识卓然,但对于京城里、皇宫内的事情,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正是当今圣上。”这会儿没有外人,叶远舟同杜若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当年他还只是大皇子,并不受器重,外家也没有什么势力的大皇子。” 杜若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对于玄学数术那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是宇文阙的这些选择,可以说每一步都走得特别正确,如果说不是他真的擅长占卜,能掐会算,就只能说是运气太好了。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惊讶?”叶远舟并不意外杜若的反应,“当时我父亲就觉得宇文阙年纪轻轻,做出的抉择却令人惊讶。 本来他们都以为,他会选择与最不受器重的大皇子走在一起,是为了避嫌。 毕竟先帝因为猜忌心重,迟迟不肯立太子,不管多少人进谏都无济于事。 当年有几个外家势头比较大的皇子,暗地里都在较劲,都希望自己能够在最后关头执掌天下,唯独大皇子,因为外家权势羸弱,非但不能给他任何助力,还要仰仗他来照拂。 虽然说大皇子当时已经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已经直奔不惑,却没有任何人把他当成是威胁。 宇文阙和这样的一位皇子成了忘年交,任谁都会以为他不过是为了在先帝面前避嫌才做出的选择。” “难道不是?”杜若越听越疑惑,这怎么听起来都让人觉得是出于避嫌的目的,可是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只是避嫌,后来的事情又是如何发展的呢? 她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问叶远舟:“你的意思是……当今圣上能够从一个不受器重的皇长子,最后登上帝位,这里面有宇文阙的功劳?” 第一四二章 又是睿王 “在当时看来,的确如此,但也不尽然。”叶远舟摇摇头,“听父亲说,当时先帝的身体已如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也愈发笃信那些天命天意之说。 宇文阙曾经在先帝面前说,大皇子是个厚德厚福之人,对大殷的千秋基业会有福泽。 先帝并没有说什么,不过在驾崩前没多久,却突然下旨,将空缺了许多年的太子之位许给了大皇子。 立了太子之后没多久,先帝驾崩,太子继位,成了如今的圣上。” 杜若皱了皱眉:“虽然我没有怎么与朝中各方势力打过交道,但一个没有半点靠山和势力的皇子,在先帝驾崩之前匆忙被立为太子,后来竟然能够四平八稳的继位? 这事情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说得没错,的确如此。”叶远舟知道杜若一定会想到这一层,“的确如此,当今圣上刚刚继位的时候,的确是不大太平,有一些朝中权臣倚老卖老,各种刁难,以新帝无法服众为由,想要替自己拥护的皇子找到一个取而代之的借口。 但是这些人都未能成事,一来是因为当今圣上虽然算不上杀伐果断,却是一个做事稳妥,不会铤而走险的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做出什么令人诟病或者被人捉了错处的事,这让那些想要难为他,想要找茬儿的人无的放矢。 二来,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有一个位高权重,势力很大的人站出来支持了他。 你可能猜得到那个人是谁?” “是你父亲?”杜若顺着他的话猜测道。 叶远舟苦笑,摇摇头:“我父亲性情正直不阿,他认为谁坐皇位属于天命所归,而他的职责就是效忠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抵御外敌进犯,守护天下太平。 宫墙之内的尔虞我诈与他无关,他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一方拉拢的。 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支持当今圣上,帮助他坐稳了龙椅的人,是睿王。” 说到这里,叶远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的看着杜若,他知道,说到这个份上,杜若一定会恍然大悟,所有疑惑都得到解答的。 杜若果然满脸都是了然的神色。 这就难怪得从一开始叶远舟就对宇文阙有着各种提防,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信任对方,原来这里面还牵扯到了睿王那边。 杜若认识叶远舟的时日尚短,对于叶远舟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也只是略微有那么一点耳闻罢了,但是窥一斑而见全豹,大略也能想见他在睿王这一支那边是吃了多少苦头。 杜若想了想,开口问:“你真的认为宇文阙是睿王的人么?” “我不敢断定,但是又觉得十分可疑。”叶远舟没有对杜若隐瞒自己的想法,很坦诚地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这厮是个什么出身,什么来头,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对谁都没有说起来过。 他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巧的帮先帝安抚住御马,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生疑的事情。 作为一个游方术士,为何偏偏夜观天象会去看客星如何,帝星又如何? 为何那么多皇子之中,他偏偏选择了大皇子,而在大皇子是否能够稳坐皇位变得不确定之后,睿王会突然站出来公然支持新帝? 你不觉得这里面的巧合有些太多了么?” “确实很多,多到换成我是你,我也会起疑心的。”杜若承认叶远舟说的这些都在理,“我也觉得宇文阙的出身和来路或许的确暗藏奥妙,但他应该不会是睿王的人。” “哦?你又如何断定此事?”叶远舟对杜若是信任的,只是自己笃信许久的事情,乍听她说出不同的看法,诧异之余难免有些不愿意接受,说起话来的语气都不知不觉加重了几分。 “在这世上,谁是恨不得你死,或者说,恨不得你求死不能,生不如死的?”杜若没有在意叶远舟的语气不善,甚至在用一个问题来作为对叶远舟的回答时,还下意识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更加温和了几分,像是在照顾叶远舟此时此刻的情绪一样。 “自然是睿王府那一支的人!”叶远舟回答地不假思索,不过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杜若问自己这个问题的用意,愣在了那里。 杜若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从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牛角尖里面钻出来了,略微松了一口气。 叶远舟虽然性子有些轴有些倔强,但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理智,能听得进去劝。 “你说,如果宇文阙真的是睿王那边的人,他有必要在看到你身体里面还有余毒没有消除的时候告诉你这件事么? 更别说又是施针又是用药,费了不少的心力。 别的我或许不清楚,但是他那一套银针一看就知道是做工精巧,得来不易。 为了给你解毒,几乎无一例外都变黑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变回来,如若不能,那就等于全变成了废物。 明明不理你,你就会因为那余毒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若是真的沦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睿王想必会非常高兴,比我死了都还要更高兴。”叶远舟这会儿也从情绪中冷静下来,点点头,帮杜若把事情说得更透彻一些,“如果他的人有解毒的法子,而我被那毒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应该会借此机会以我的性命相要挟,逼着我父亲为他卖命的。” “是啊,如果宇文阙真的是睿王的人,他明明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置身事外就足够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杜若知道叶远舟是开窍了。 叶远舟两条英挺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满是困惑:“可是,既然如此,他那个人看起来也是十分聪明通透的,又为什么不肯解开我对他的误会呢?” “我觉得,一方面是性子天生便如此,不喜欢把话和事情都说得太白、做得太白,就像他之前与我下棋的时候,看似评价棋局,还有我下棋的水平,实际上却似乎另有深意。 另外一方面,你不信任他,你可知宇文国师是否也能够信任咱们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跟咱们的心思是一模一样的?” 第一四三章 辞别 叶远舟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可是他有什么可提防着咱们的?咱们的底细都摆在明面上,很容易就可以掌握,并没有藏着掖着啊! 若是他也并不那么信任我们,又为什么要主动找上门来,之前我那么冷淡的待他,他都不走?” “因为他对咱们应该是有所需的,就像他笃定咱们对他也有所求一样。”杜若说出自己的猜测,“咱们虽然都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但却不知道宇文阙过去是个什么样的经历。 说不定是因为他自己过往的经历,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有极重的防心。 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咱们逼得太紧,硬是逼着他开口,或许适得其反,不如给他一点尊重,咱们都不要去试探彼此的底线。 既然他肯出手救你的命,那至少是已经展现出诚意了,咱们也就顺水推舟,看看宇文阙到底想要干什么,等着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主动对咱们摊牌,如何?” 叶远舟想了想,点点头,虽然说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摸不清底细的感觉,但是毕竟杜若说得有道理,既然宇文阙是带着善意,对他们有所求有所图,那等到他需要他们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口了。 “好,就按你说的那样!”叶远舟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绕弯子讨他的话,随他愿不愿意开口吧。” 叶远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坦荡君子,既然和杜若聊过之后已经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也许下了承诺,之后就果然没有再试图用什么方法逼宇文阙揭老底了。 于是之后的一段时日,宇文阙就住在都尉府里,不曾离开过,而叶远舟和他可以说是相安无事,相处融洽。 两个人除了一不小心遇到的时候会客气寒暄几句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倒是宇文阙在发现叶远舟不再揪着自己刨根问底之后,会主动过去监督叶远舟每日练功。 他本身虽然没有什么武艺,对于内功那些却不比叶远舟懂得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加上对之前叶远舟所中的奇毒更加了解,所以他会指点叶远舟要如何去调整恢复,有助于身体重新回到中毒之前的巅峰状态。 在宇文阙时不时的点拨下,叶远舟果然恢复得更快更好了,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就和中毒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杜若和叶远舟都不知道宇文阙下一步会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一日晚饭过后,宇文阙忽然主动到书房去找叶远舟,向他辞行。 叶远舟自然也知道宇文阙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自己这府上,但是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要走。 “国师这是准备要去哪里?”他觉得出于礼貌也好,出于自己的疑惑也罢,虽然答应了杜若不去刨根问底,但是这件事还是要问问的。 “我见叶都尉也已经恢复如初了,再继续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去松州别处走走看看。”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调几个护卫同国师一起出发。”叶远舟听了之后,也没再多问。 宇文阙摇摇头:“不必,我这个人从来都是独往独来的,不喜欢被人跟着,叶都尉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都这么说了,叶远舟也不好勉强人家,只好点点头,不再提这件事。 到了第二天一早,叶远舟起来练功的时候,叶龙过来向他禀报,说是宇文阙夜里就已经一个人离开了,走的时候就带了来的时候随身的行李,就连前一天夜里叶远舟吩咐厨房连夜赶制出来的干粮也没有拿。 “这位宇文国师可真是个怪人呐!”叶龙对叶远舟感慨道。 自打叶远舟体内的毒真的发作,又被宇文阙解了个干净之后,叶龙对这位神神秘秘的国师就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排斥了。 叶远舟倒是没说什么,宇文阙走了,他还得照常做自己该做的事。 “叫叶虎过来,今天早上我跟你们两个喂喂招,吃过饭之后你们随我到校练场去。” “是!”叶龙连忙应声,去校练场是日常,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叶远舟之前中毒之后的确一直状态都不如从前,已经好久没给他们两个喂过招了。 今日看到自家主子恢复得很好,叶龙也心里面别提多高兴了,连忙跑去把叶虎叫过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这院子里面就一片剑光拳影,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面斗得正凶,会被吓一跳。 好在都尉府的人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当做一回事。 自打叶远舟好了之后,杜若也就不再每天都往都尉府跑,该忙什么忙什么,该应卯应卯。 正因为如此,她足足晚了两日才知道宇文阙已经走了的消息。 “国师都走了两日,你怎么今日才过来告诉我?”杜若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自己书房里,优哉游哉品茶的叶远舟。 “若不是你接连几日都没到我那里去过,这事哪还能瞒得住你呢?”叶远舟挑眉看杜若,“这几天你都忙什么呢?怎么瞧着黑了,好像还瘦了些?” “我去之前闹到州府衙门的那两个村子看了看。”杜若说,“那天虽然说杨刺史算是把他们之间的那个官司给断好了,但是断了官司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了。 涉及到农耕大事,还是要到那边实地看上一看才能清楚明白。 到了那儿之后,我才发现,之所以会弄出那些状况,不是单单一个水坝的问题,那条河的河道淤堵,导致稍微涨水就会河水漫溢,若是不下雨的时候,河床存不住什么水,上游水都不多,下游就更是干涸。 所以我就叫杨刺史派给我一些人手,去把那一段的河床淤塞通开,这样一来除非闹山洪,否则几场雨都不可能让那几个村子遭殃。” “松州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竟然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发现和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还要你一个女子去操劳,真是一群酒囊饭袋!”叶远舟没想到杜若这几天还真是忙去了,忙得还是这么辛苦的一个差事。 “叶兄此言差矣!我不是‘一个女子’,我是松州司马。”杜若摆摆手,“不管圣上当初任命我的时候是不是指望我做些什么,我都必须尽己所能去证明自己。 只有我做到了,圣上才会相信女子也一样可以有所成就。” 第一四四章 棋盘 “说得好!”叶远舟忍不住开口称赞道,“叶某过去也曾因为自己的出身和遭遇而自怨自艾过,觉得在松州做这个上轻车都尉实在是有些委屈。 现在与你的胸怀相比,实在是令我感到汗颜!” 杜若赶忙摆摆手,笑道:“你我怎么还说起这种互相吹捧的奉承话来了! 我只是做了一个司马能做的事情罢了! 还是说说国师吧,他为什么突然之间说走就走?而且不用护卫跟着也就罢了,还要连夜离开呢?” “这也是我觉得疑惑的事。”叶远舟也觉得以他和杜若现在的交情,如果坐在这里你夸我来我夸你,也的确是挺好笑的,于是把话题拉回到宇文阙的事情上,“我觉得有一个解释,他应该本就在松州有什么别的目的,只不过是被我体内残毒未解的这件事给耽搁了。 他不要人跟着,又连夜离开,应该是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行踪,或许是想要暗察暗访什么。 只是这种事他难道也信不过你我?为什么连半点都不肯给咱们透露呢?” 杜若沉吟片刻,起身从一旁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一个棋盘,上面是一盘大局已定的棋局。 “这是……?”叶远舟看了看那一盘棋,有些不解杜若的用意。 “这是之前国师来我这里,提出让我陪他下棋,我们下了两盘,第一盘他探我棋路,我们两个堪堪和气。 这是第二盘。”杜若说,“下完这盘棋之后,我没有让人动,就这么原封不动的放在书房里,每天都会看一看,想一想。 叶兄,依你看来,这个棋盘能让你看出什么来?” 叶远舟知道之前宇文阙曾找杜若下棋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杜若把棋盘保留了下来,没有收拾。 他把目光投向那盘棋,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儿:“这盘棋,黑气看起来杀气腾腾,势头很猛。 白棋显得有些狼狈仓促,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被黑棋一方追赶着,小心防御而已。” 说完,他抬起头,看了看杜若:“你……是白棋一方?” 杜若点点头:“宇文国师说,他在下棋的过程中,虽然说杀气腾腾,攻势迅猛,但也故意放了几个破绽给我,但是我因为疲于防御,根本没有发觉,更没能抓住机会反败为胜。 这几天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一盘棋的事情。 在下棋的第二天,国师蹭到我家中来,与我聊医术和药材那些,聊得很随意,提到了一些东西,当时都没有在意,结果在你毒发之后,我才发现那些都是他准备用在你身上的。 所以我就觉得,国师这个人一言一行都似乎别有深意,或许这盘棋并不是单纯都想要跟我下棋而已,就像聊起药材那些种种一样,都是为了让我能够从中看出一点什么来。” 她指了指棋盘上的白棋:“你觉得,这白棋像不像是我们的处境?” 叶远舟默默看了看,苦笑道:“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 “我这几天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盘棋琢磨。”杜若说,“我觉得咱们这一段时间以来,着实就和我下的这一盘棋一模一样。 一直都是在疲于应对,处于被动的状态,被人牵着鼻子走。 不管是之前红颜露一案,关键时刻却让所有关键的人证不是被人灭口,就是毒发身亡,最后落了个死无对证,硬是让幕后主使给跑了,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有挖出来。 之后圣上派我们去玉州处理凶宅一事,圣上的用意我们大概能够揣测,但是之后的黑衣人夜袭开始,咱们就一直都很被动了。 我们一直都在忙于防备对方什么时候会下黑手,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暂且不论对方的意图是什么,至少有一个需要明确的——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 杜若的问题超出了叶远舟的意料,一下子倒是把他给问住了:“对人的目标,不就是我们?” 杜若却摇了摇头:“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以为对方是因为红颜露一案,嫌咱们妨碍了他们的计划,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想要装神弄鬼伺机除掉我们。 但是宇文国师的这盘棋给了我一些启发,我沉下心来重新回忆了一下那凶宅里面黑衣人出现之后的情形。 当时那里就只有你我还有叶龙三个人而已,黑衣人现身之后,还放了迷烟,我跟叶龙都不同程度吸入了迷烟,只有你闭气比较及时,比我们的状况都要好。 在那种情况下,叶龙几乎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若是那黑衣人是冲着我们两个人来的,你觉得在当时的场面之中,他杀死谁更加容易?” 这个问题叶远舟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够作出回应:“你。” “的确如此,”杜若也是这么想的,“对方没有选择趁机杀死我,而是在与你缠斗的过程中用淬过毒的剑伤了你。 你与那黑衣人打斗的过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所以现在你能不能沉下心来回忆一下,那黑衣人是一副必定取你性命的架势,还是别的?” 叶远舟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当日自己与黑衣人过招的情形,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你不说我还没有去细想,现在仔细一回忆,这事儿确实有点蹊跷。 那黑衣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却每一招却都不是直接奔着取我性命而来。 当时我只当他是技不如人,所以没有办法伤我性命,这会儿仔细回想起来,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的一招一式,似乎都是奔着重伤我而来。 现在想清楚这一点,我倒有些搞不懂了,如果说对方本意是不想杀死我,只想让我受伤,但是没有能够伤人之后顺利脱身,被我反杀。 那他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过么,有人或许并不是希望你死,而是希望你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以此要挟你父亲就范!”杜若提醒叶远舟。 叶远舟的脸色登时便阴沉下来:“你可知道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杜若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所以我才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此事无凭无据,只是一个自己的猜测,所以我们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只能在心里面有一个估量。” 第一四五章 目标是谁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一直没有弄清楚对方真正的意图,所以才会一直疲于应对,被人牵着鼻子走?”叶远舟知道杜若是一个性子谨慎的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这种话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只是在这件事上他还是感到有些疑惑:“当初你被卷入红颜露一案属于机缘巧合,能够从那几个人手中逃脱更是运气使然。 我那天在野外正好撞见你跌跌撞撞跑到路上,更是没有人能够实现预料的。 之后咱们两个一起调查红颜露一案,甚至可以说是你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更加重要。 为何到了后来,对方的目标反而变成了我?” “正是如此。”杜若点点头,“如果不是这般的一个前因后果,恐怕咱们也不会当局者迷,一直想不到对方背后真实意图这一环。 我们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因红颜露一案而起,所以对方如果想要针对,必然也是针对你我二人,不会将我们做什么区别对待。 但是这里面有一种可能性被我们都给忽略了——人的意图是可能因为一些原因而中途发生改变的。 或许最初那幕后黑手的确是想要针对你我,或者说针对坏了他们好事的人下手,结果在交手过程中,黑衣人逃脱之后,使那幕后的始作俑者发现了你的存在。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后面的所有计划就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单纯的报复和灭口,而是掺杂了一些其他的意图,只不过咱们一直按照一个思路,没有过多的去考虑其中的变数,自然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叶远舟面色又凝重了几分,他顺着杜若方才没有完全挑明,却又说得无比清楚的暗示思索着,越想就越觉得心惊胆战:“咱们之前以为不过是发现了一伙贼人用那种奇花毒草和女子的血炼制所谓的驻颜神药,借此敛财。 仔细想一想,那些人的计划可以说是一环套一环,表面上来说,的确是敛财,但是从随机在茶楼里卖给平常百姓家女子喝的花容月貌茶,到富商员外甚至地方官吏家的妻妾女眷能够买到的红颜露,到最后,也是最难求得的姣容膏,是专门供给京城里显赫的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还有宫中的嫔妃佳丽的!” “是啊,花容月貌茶得来最容易,对人的影响也最小,那些喝了花容月貌茶的女子到现在也都活的好好的,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即便有中毒的反应,相对来说也比较轻。 反而是服用过红颜露的人,事后很多都出现了严重的状况,要不是国师亲自过来指挥杨刺史找来的郎中熬药施药,恐怕要有许多的人间惨剧。 可是偏偏服用过姣容膏的人,至今没有听说过谁出现了什么中毒一样的反应。 你觉得这正常么?”杜若问叶远舟。 叶远舟没有回答,因为杜若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来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答案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用服了花容月貌茶的女子的血炼制的红颜露的人,在停止服用之后,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差一点就香消玉殒。 可是偏偏用喝了红颜露的女子的血熬制出来的姣容膏的那些贵妇们,除了被皇上惩罚关进冷宫的那些嫔妃之外没到也没有听说谁因为这个受到了什么毒害,吃了什么苦头。 这很显然是有些不合理的,甚至有点邪门儿。 显然服用过姣容膏的人,或者说如果没有被及时阻止,一直服用到足量程度的人,是一定会有某一种身体上的影响的,只不过究竟是什么,这个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查证了。 这个没法查证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 “此事咱们两个心知肚明就好,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一旦被外人听了去,只怕只会给咱们招惹麻烦。”杜若对叶远舟说,“不过国师确实是给了我一个启发,让我重新去考虑这些事情,以后我们最起码也能心里面更有数儿一些。” 叶远舟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杜若没有挽留,她很清楚今天晚上两个人之间的这一番话,带给叶远舟的震动着实不小,他也需要回去好好的冷静下来想想清楚。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杜若刚刚帮下面的两个村子解决了疏通河道的大难题,又得到了杨刺史的赞赏,正闲着没什么事。 叶远舟趁机把她也给带去了校练场,一边监督那边的兵士们操练,一边亲自教杜若一些强身健体或者用以危急时刻自保的招数,盯着她练。 杜若好不容易解决了河道的事情,一身疲乏还没有得到缓解,哪里肯挨这份累,叶远舟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他很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我要逼你吃苦受罪,是令尊在上一次临别之时特意嘱咐我的。 我这个做晚辈的,不能言而无信。” 杜若回想起来,好像老爹的确是对叶远舟说过这种话,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只能苦哈哈地被他盯着练起了身体。 就这么又过了一阵子,有一日杜若正在校练场的大太阳底下被晒得冒油,苦哈哈地跟着叶远舟扎马步,忽然叶虎带着一个人朝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杜若正扎马步扎到两腿发抖,一看这个架势,赶忙站起身来,对叶远舟说:“叶兄,看,叶虎来找你,八成是有什么事!” 叶远舟被她急着偷懒的样子逗笑了,有些无奈,但是也没有戳穿,把帕子递过去让杜若擦汗,然后也把目光投向急匆匆而来的叶虎。 “爷!杜司马!”叶虎知道最近杜若都被自家爷拉到这边练功,所以见了她没有半点惊讶,直接冲两个人一抱拳,回身一把将瑟瑟缩缩站在身后的男人扯了出来,“爷,这个人是武镇那边的做伍长的,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同您说!” 武镇? 杜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叶远舟,叶远舟看起来也有些错愕。 武镇是松州地界一个偏远的镇子,那边也有驻军,都是归叶远舟管辖,叶远舟大概每隔三四个月会到松州各处的驻军处视察一番。 最近因为红颜露的事情,还有后续的上京面圣等事耽搁了,大概有半年左右没有去过。 这伍长他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印象,之前去督军的时候有见过,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伍长,过去哪里有机会同他这个上轻车都尉打交道,所以也只是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印象而已。 第一四六章 报信儿 “你来找我有何事?”叶远舟问。 “都尉大人!”伍长一对上叶远舟的双眼,原本就十分紧张,这会儿感受到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更是有一种两条腿的腿肚子直发紧的感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小人王二,在武镇军中当个伍长,过去您到武镇巡视的时候,我曾经见过您! 小人今日跑来找您,是受佰长冯大的嘱托,让我来跟您报个信儿!” “报信儿?”叶远舟疑惑地看了看他,“报什么信儿?” “是这样,之前有一个游方术士,到了武镇,被抓走关了起来,他自称是国师,但是无凭无据不知真假。 佰长怕万一真的是国师,被关了起来,也没个人知道这事儿,恐怕不好,但是我们又没有人见过国师大人。 思来想去,想到了大人您!您是都尉,肯定见过国师是个什么模样,所以佰长就叫小人溜出来,跑到平城县这边来给您报信儿!” 一听到他嘴里说到“游方术士”的时候,杜若和叶远舟就都忍不住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又听见这王二说到“国师”二字,基本上就已经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人是谁抓走的?为什么你过来给我报信儿,还要偷偷溜出来?”叶远舟觉得这王二的话说得着实有点奇怪。 王二苦着一张脸,一副战战兢兢很害怕的样子,两只手在身前绞啊绞,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一句痛快话来。 一旁的叶虎是个急性子,什么时候见过开口这么费劲的人,尤其主动跑来报信儿的是他,现在被问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开口说个明白的也是他,这可就太让人冒火了。 于是他忍不住,抬起脚照着那王二的屁股就踹了过去,把那王二猝不及防踹了个嘴啃泥。 “你这厮!支支吾吾,犹犹豫豫!连个痛快话都说不齐全,竟然还是个伍长?!” 王二狼狈地爬起来,哭丧着脸,也不敢有什么恼火:“这位大人,不是我说不出个痛快话,实在是心中胆怯,害怕,不敢开口啊!” “你休要唬人!”叶虎对王二的话并不买账,“我家爷是上轻车都尉,放眼松州地界,军中无人能出其右! 你都到了都尉大人的面前,还怕什么?难不成这松州地界内,在军中还有都尉大人护不住的?! 若是那么怕,你不如趁早滚回去,不如不来!” “叶虎,不要胡说!”叶远舟板起脸来,斥了叶虎一句。 叶虎一愣,意识到自己一着急,说错了话,一不小心戳到了叶远舟的伤心处了。 按理说,以松州这边的驻军人数和规模,执掌这一带兵权的最高武将至少要是个偏将才行,一般而言都是官封将军的。 偏偏因为叶远舟的出身特殊,自己又是个武学奇才,头脑也很好,是个公认的将帅之才。 为了防止他风头过盛,与长兄叶青林之间的官职相差不大,反而会衬托得叶青林资质平庸,招来睿王一门的针对,当初在叶远舟高中武状元,皇上准备给他派个官职的时候,骠骑大将军叶进递了牌子,主动进宫去求皇上,只给叶远舟落了个上轻车都尉的官职。 要知道,当年武举场上输给叶远舟的手下败将,现在很多都已经不止上轻车都尉这样的官职而已了。 虽然说叶远舟在松州实际上手里握着相当于将军的军权,但是却永远只能顶着一个上轻车都尉的名头。 正因为如此,外头许多人或者因为这件事儿轻慢他,或者用这个与实权不符的官职挤兑他。 一直都让叶远舟心里面不怎么痛快。 平日里叶虎一直都是心里有数的,今日一着急竟然忽略了。 “爷!叶虎失言了,请爷责罚!”叶虎连忙抱拳请罚。 “罢了,你的事情回头再说。”叶远舟对他摆摆手,不想这个时候因为这件事去计较,他把目光重新投向一旁战战兢兢的王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自称是国师的游方术士,是在武镇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为何要把人给捉拿起来? 你又为何要偷偷摸摸找我报信儿?你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伍长这会儿也终于稳了稳心神,鼓起勇气对叶远舟说:“回禀大人,我也不知道那个游方术士到底是因为什么所以被捉的。 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是没有,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说那游方术士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遇到了我们那边的聂文全聂校尉,他一看到校尉就说聂校尉有病,还说自己会治病,如果聂校尉不让他给瞧病治病,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问题是,聂校尉他身体好得很,每天都会在校练场上面带兵操练,所有人都张着眼睛看着呢,不像是有什么毛病的样子,更何况还是什么再不治就得死,那么严重。” “所以就因为这样的一番话,这位聂校尉就把人给抓起来了?”杜若有些惊讶,王二说到的这个校尉她当然是不认识的,但是若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把人抓起来,难免有些过于霸道了。 叶远舟皱紧眉头,看起来略显疑惑。 “不不,”王二赶忙摆摆手,“当时聂校尉并没有捉人,只把人给赶了出去,让他赶紧离开校练场周围,不许再出现。 但是后来聂校尉不知道为什么,又叫人暗中跟着那个术士,在那个术士到了镇上住了下来,之后又问店小二要了纸笔,说是写了一封信,请人送去驿站,送到平城县交给叶都尉或者杜司马,聂校尉就叫人把那个术士给抓了!” “这……”杜若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也更加笃定,王二口中的游方术士应该就是宇文阙无疑了,“聂校尉说那术士是骗子,将人赶走,这还说得过去。 那人不过是写了一封书信,要让人捎给叶都尉,这又是什么罪过,为何就要将人给拿了呢?”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王二摇摇头,回答不上来杜若的疑问,“我也是受佰长的嘱托,这些事情也是佰长告诉我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说不上来。” 第一四七章 一反常态 “聂校尉可不是这般蛮横不讲理的人。”叶远舟有些狐疑,作为松州驻军的都尉,底下各处校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大概都是有所掌握的。 武镇距离平城县比较远,但是驻军人数却是不少,位置也是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当初特意选了一个靠得住的人选出来,免得不在眼皮子底下会出什么乱子。 可如今这个十分稳妥的聂文全怎么会做出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来的? “回大人的话,”伍长苦着一张脸,叶远舟方才的话让他又更紧张了几分,“过去聂校尉的确不是这样的性子,过去他为人宽厚,对待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很不错,在军中也是颇受爱戴的。 可是……可是最近这不到一个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大变。 不光是性子易怒,还颇有些刻薄蛮横,平日里说一不二,容不得别人有别个意见,颇有些……颇有些……” 他支支吾吾不敢往下说。 杜若看了看叶远舟皱紧眉头、满面肃然的脸,也明白这伍长为什么会紧张到支支吾吾。 “没关系,有什么你尽管说出来就是了,不用有所顾忌。”她温和地对伍长笑了笑,开口劝道,“在这松州地界,没有人比叶都尉更希望军中秩序井然。 若是下面的校尉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有人敢上报,真的出了大问题,那影响的就不是几个人,而是我大殷军中的士气了。 伍长今日能够冒着风险前来,都尉心中自然是甚感欣慰的,如今他也不过是听闻武镇驻军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才会感到忧心,面色不免凝重,你自不必害怕。” 叶远舟一听杜若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眉头紧锁的样子吓到了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小伍长,连忙松开眉头,对那伍长点了点头:“杜司马所言极是。” 伍长这才略微踏实下来一点,他感激地冲杜若笑了笑,然后才继续对叶远舟说:“聂校尉这一段时间人变得说一不二,有些在武镇做个土霸王,为他独尊的那种调调。 军中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有什么事,下面的佰长怕不稳妥,问他要不要派人到平城县找您请示询问,结果被他拉出去打了板子。 他说以后武镇军中的事情,便是他一个人做主,若是有人敢越过他去找都尉报告,就莫要怪他不顾及那人在武镇的妻儿老小了!” 杜若有些惊讶,那位聂文全校尉她并不认识,过去什么样子也不清楚,只不过现在这言辞的确是颇显跋扈,而且完全不把自己的上官当回事。 “这聂文全……”她皱了皱眉,扭头看向叶远舟, 在她看来,一个武官盘踞一方,跋扈专横,这分明就是要反的意思了。只是当着那伍长的面,她没有把话直接说出口。 好在不需要她说得那么直白,叶远舟也明白她的意思。 “应该不会。”叶远舟本想直接笃定的否认杜若的猜测,只是话到嘴边,他也为了稳妥,稍微犹豫了一下,“若是别人,或许还真的不好说,但是对于聂文全来说,除非他真的也不顾及自家父兄族亲了! 聂文全的父亲原本就是军中的佰长,而他的兄长、胞弟也都在别处军中任职,他是全家最有天资的一个,表现也最为出色,做到了校尉一职,不管算不算光耀门楣,至少一家老少都是忠于大殷,忠于圣上的。 聂文全过去一直都是勤勤恳恳,不骄不躁,对待手下兵士十分宽厚,未来前途可期。 若是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势必会连累全家老小,搞不好就是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更何况以武镇驻扎的兵力,还不足以让他能够拥兵自重,实在是说不通。” “既然如此,那我们倒的确应该到武镇去走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杜若一听这话,当即便做了决定,“事出反常必有妖,否则一个小小校尉,应该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国师说扣下就给扣下了!” 叶远舟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一趟还非得走不可。 不过他看了看一脸紧张局促的伍长,开口对他说:“能来给我报信儿,也算是你已经尽了力了。若是觉得害怕担忧,你可以先留在平城县这边,等到我们过去看看武镇的情况之后,你再回去也不迟。” 伍长感激地赶忙躬身行礼:“谢都尉考虑周全,但是小人必须要回去,我一家的妻儿老小都在武镇,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躲出来就没事的。” 叶远舟理解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便随我们二人一同回去吧。” “爷,您和杜司马两个人去?”叶虎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够稳妥,“就算不带许多兄弟,最起码把我和叶龙带着,有个照应!” “武镇驻军虽说不足以起势,但若是对方真有准备有埋伏,只带你们两个也照样不济事,带多了人反而惊动对方,横竖都是不妥。”叶远舟摇摇头,拒绝了叶虎的提议,“我和杜司马去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若是需要你们前去增援,我自会传消息回来的。” 叶虎从小就跟在叶远舟身边,自然知道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既然主子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再坚持。 宇文阙被扣在了聂文全家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谁也猜不到,为了保障宇文阙的安全,三个人即刻动身赶去武镇。 杜若这辈子前头的十几二十年累积在一起,都没有这半年时间骑马的次数多,她忍不住觉得自己的马术好像都有所精进了似的。 为了不惊动任何人,三个人到了武镇附近就都带上了帷帽,进入武镇之后也十分低调,伍长带着他们直奔佰长家。 “大人,这事儿具体如何,小人也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到佰长家里面,让他亲自给大人您说明一番比较好。”伍长对叶远舟说。 第一四八章 脉象凌乱 叶远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安排,摆摆手示意他前面带路,三个人七拐八拐来到了佰长家。 佰长虽然说在军中也算是个手下能管着百十来个兵士的小吏,但毕竟没有什么大权,家里的房子就是寻常百姓的那种院落,至多也就是比伍长之流要更宽敞一些,家里养得起那么三两个下人。 三个人到了佰长家门口,伍长上前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应。 “大人……该不会……该不会……”伍长面如死灰,回头一脸惊惧地看着叶远舟,生怕是自己被派出去找叶远舟报信儿的时间里,佰长就已经被聂校尉给处置了。 叶远舟也忍不住有些担忧,正打算直接踢开房门进去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情况,门内终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走路声,也让叶远舟把原本都快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黑面汉子,相貌倒是普普通通,只是神色木然,黝黑面孔上能看到隐隐约约的麻子。 他看着门口的三个人,好像一个都不认识的模样。 “佰长,我回来了!”伍长看清了开门的人什么模样,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朝身后示意,“我把叶都尉给请到咱们武镇来了!” 那麻子脸的佰长双眼木然地顺着伍长手指的方向看向叶远舟,脸上依旧不见任何表情,仿佛既不认识叶远舟,也没有听明白方才伍长说了些什么似的。 “佰长!佰长!”伍长见状,也有些茫然无措,连忙小声在一旁催促,“我都把叶都尉请来了 ,咱们先进去说话行不行?要不然的话万一在门口这么戳着,被聂校尉给知道了,那可就不好了!” 听到“聂校尉”三个字,那佰长好像才冷不防回过神来一些似的,只见他眉头一皱,身子从门口撤开一点点,伍长以为这是要请他们进去,赶忙让叶远舟先走。 三个人刚一进院子,就发现院子里面竟然还有别人,是几个身穿着松州驻军服装的兵士。 这几个人看着伍长带着两个面生的人进来,一时之间有些错愕,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伍长也没有想到佰长家中还有别人,正要开口问问是怎么回事,方才一言不发的佰长这会儿却忽然开了口。 “你们几个!”他对那几个兵士说,一边说,一边指着伍长,“此人不经校尉批准,私自外逃,说不定是通敌去的,还不快把他给我拿下! 我要去报请校尉定夺,是否将这叛徒杖毙!” 伍长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腿一软当场跌坐在地,想要开口求饶求救,又不敢喊出声,只能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地张着嘴。 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佰长的命令究竟要听还是不听。 “怎么着?!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佰长见那几个人不动,又吼道,“你们是想让我报告校尉大人,把你们统统都杖毙了是不是?!” 那几个人瑟缩了一下,估计是牵扯到自己的性命安全,让他们不敢再犹豫,连忙想要上前拿住伍长。 “大胆!一个小小佰长,开口闭口要杖毙别人,谁给你这种包天的狗胆?!”叶远舟大喝一声,一双利目瞪着那佰长。 他本就是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一声怒喝,那几个原本犹犹豫豫要去拿人的小兵顿时一阵腿肚子发软,动作又迟疑下来,眼睛齐刷刷看向佰长。 佰长看着叶远舟,眼神里充满了陌生,仿佛到现在都意识不到面前的人是他们整个松州驻军级别最高的武将。 “把棍子给我拿来!”他眼睛看着叶远舟,却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他一样,对那几个没敢再动弹的小兵说,“今日我就要在这里将这叛徒当场杖毙,然后再去报告校尉大人,以儆效尤!” 叶远舟这回不再犹豫,向前一步二话不说扯住那佰长的一条手臂,一拉一扭,将他的手臂反剪在身后,膝盖一顶,佰长便破布娃娃一样扑倒在地,被叶远舟一脚踩在背上,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过程中,那几个小兵看见了叶远舟腰间的令牌,不由大惊,他们虽然不认识叶远舟的脸,却认识上轻车都尉的腰牌,因而眼见着佰长被人踩在了脚底下动弹不得,也没敢上前替他解围。 反而有一个机灵的,看出叶远舟方才一直维护着伍长,连忙过去把伍长给扶了起来,搀到一旁去。 杜若方才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佰长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怪异,透着一股子僵硬的劲儿,只不过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实力,方才于公于私都不适合露面,这才没有动弹,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会儿这人被叶远舟给踩住无法动弹,她便上前几步,在那佰长面前蹲下身,查看他的情况。 佰长被叶远舟踩在脚下,也仍旧在拼命挣扎着,杜若也不敢靠得太近,但仍旧看出了一些端倪。 “此人两只眼睛瞳子是散大的状态,”她直起身来,蹙眉看向叶远舟,“眼下挣扎得这么狠,呼吸却又很缓慢。 我想给他号脉,但现在这个样子,很显然是做不到的。” “这个好办。”叶远舟弯下腰,两只手捏住那佰长的肩头,只听两声闷响,佰长的两条胳膊便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杜若一愣,很快意识到叶远舟是把佰长的胳膊卸了,她倒是不太担心,毕竟复位这种小事,她也能搞定。 于是她也不再耽搁,果断蹲下身去,让叶远舟先松开脚,好方便自己查看。 叶远舟不放心,俯身将那佰长翻了个身,面朝上,一脚又踩回他的膝盖上,让他没法子起身挣扎。 杜若拉起佰长的一条手臂,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静下心来感受他的脉象,过了一会儿又松开。 “脉象凌乱。”她站起身,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从脉象上应该是中了毒,只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中了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