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寒门辅臣》 第一章 都是老朱的错 兖州府,滕县。 顾正臣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尽的星辰满布,将宁静的世界照得格外清冷。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就是泡了个温泉,念了一句李白的“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怎么就穿越了? 老李啊,你可是诗仙,不是神仙,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到红旗下…… “马德草?” 一脸稚嫩的顾青青担忧地看着哥哥,哥哥又在喊这个名字了,三日前哥哥跳了湖,指着太阳喊了半天这个名字。 可大颜村没有姓马的啊…… 胡大娘说哥哥是受不了刺激疯掉了,不是的,娘说过,哥哥只是生了怪病而已。 “都怪朝廷!” 顾青青低着声,咬牙切齿,满是愤恨。 顾正臣看着星空,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都怪朝廷,确切地来说,都怪老朱啊。 现在是洪武六年四月! 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五月,老朱发布科举诏书,大张旗鼓地说“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道之士”、“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并下令各行省连试三年,以取人才。 估计是洪武三年、四年人才取多了,没人才可取了,顾正臣这个不精于学问的家伙竟也在洪武五年中了举人。 中举是好事,大喜事,不仅巴结顾家的人多了,顾正臣还和赵家三小姐立下婚书,听说顾家没去京师赶考的盘缠,王富贵家主动借给了顾家四十贯钱。 会试又叫春闱,在二月,身在山东兖州府滕县的顾正臣为了赶考,只好在腊月隆冬里出门,顶风冒雪,赶近千里路去南京。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置办了全新的纸墨笔砚,摩拳擦掌准备会试,距离踏入大明官场只差一步。 然后…… 老朱很不地道地发了通知:“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 一句话: 那啥,科举不办了,都回去吧。 顾正臣被老朱玩惨了,顾家也被老朱玩破了。 老朱你说你能不能办点正事,不办科举就不办了,你丫的倒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啊,这路费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客栈也租了,盘缠都用去一大半了,你赶人回家? 没办法,老朱任性。 顾正臣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手里的盘缠只剩下三贯,科举取消的消息也传入滕县,所有人都知道,科举不办了,什么秀才、举人,也就那样了。 往日里的巴结没了,赵家也开始与顾家保持距离,绝口不提婚约的事,王富贵家想起来还有四十贯钱的债,强硬地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逼着顾氏抵卖了全部的十亩田,就这样还欠六贯钱,时不时上门讨债。 范进中举好处连连,顾正臣中举,直接破产。 还不如范老头…… 想不开的顾正臣跳了湖,等捞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顾正臣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世的顾正臣。 在顾正臣看来,顾家成为这个样子,都是老朱的错! 如果老朱提前通知取消科举,顾家也不用借这么一大笔钱去赶考。 如果老朱不取消科举,哪怕顾正臣没中式,一年还不上钱,王富贵也不敢如此煎迫朝廷举人,家境也不会困顿到如此地步。 可惜,没有如果。 顾正臣看着哭累了睡着的顾青青,伸手轻轻擦去那稚嫩脸颊上的泪水。 这不是梦,是困苦冰冷的现实。 这里也不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风云激荡、即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洪武时代,这可不是一个好混的王朝啊…… 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男儿生立天地间,当自强有所作为。 翌日清晨,顾正臣被一阵声响吵醒。 “你别过来!” 顾青青拿着镰刀,看着不断逼近的王有成,一步步后退。 王有成是王富贵的秀才儿子,尖嘴猴腮,正满脸猥琐地看着顾青青。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俏丽可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伤情时脉脉更是动人。 “顾家小娘子,这是卖身契,只要你按个手印,你就是我家丫鬟了,你哥哥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王有成熟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契约,展开给顾青青看。 顾青青面露挣扎之色。 王有成见顾青青没有往日里坚决,心头大喜,连忙说:“你娘昨日里去赵家借钱,在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赵家硬是连门都没开。这滕县可没人会借钱给你家六贯钱,你娘舍不得卖你,可你身为女儿,不应该体谅体谅你娘的难处吗?” 顾青青心酸,母亲果然是求过赵家了。 王有成向前一步,继续说:“你想想,只要跟了我,你能吃饱饭,你母亲也就不用再去求人,若是你好好跟我,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得我会央求父亲,给你哥哥两亩地,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也不想你娘、你哥哥活活饿死吧?” 顾青青退到门槛处,差点绊倒,脸上流着泪水。他说得没错,家里能吃的也不多了,邻里接济了些许,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我……” 顾青青咬破红唇,终狠下心来:“把我家的十亩地还来,我就按手印,跟——跟你。” 王有成心神一荡,后退一步,让书童拿出印泥,对顾青青说:“只要你签了这契约,我这就回去让父亲还了你家地,快点吧,你母亲回来说不得又不同意。” 顾青青丢下镰刀,一步步挪向前,脚步沉重。 书童递上殷红的印泥,顾青青缓慢地伸出右手,蜷握四指,将大拇指按在了印泥里。 书童识趣地背过身去,王有成将契约拍在书童后背上,对顾青青说:“你卖身救助母与兄,是至情至孝的好女子,人人都会夸赞你,快按手印吧。” 顾青青抬起手,看着卖身契,犹豫着,心如刀绞。 “快按!” 王有成见顾青青迟迟没有动作,抓住顾青青的手,不由分说就朝着卖身契上压去! 嘭!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重重地抓住王有成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秀才,你想要买我妹妹,问过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 第二章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 王有成没想到,人都要忽悠到手了,竟出来一个生乱的。他不是成傻子了吗?往日里几次来拐骗顾青青,也不见他露一次面,说一句话,今日竟坏自己好事! “哥哥……” 顾青青看向顾正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正臣用力推开王有成,拿起“卖身契”扫眼了几眼,眯着眼说:“一无作价几何,二无清债说辞,三无中人作保,四无至亲作押,王秀才,你这‘卖身契’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有成被顾正臣识破,丝毫不怵:“哦,兴许是出门时拿错了。” 顾正臣看着猥琐的王有成,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此人就是个无赖,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并不是花钱买走顾青青,而是想将她拐骗至家中肆意欺辱,然后在顾家找上门时又随意丢弃! 到那时,顾青青失了清白,顾家依旧一无所获,即便是告到衙门里,王有成也可以反咬一口,说顾青青是自愿的。 他不只想欺负顾青青,还想将顾家推向更绝望的境地! 刺啦! 顾正臣将“卖身契”一点点撕碎,走向王有成,将碎纸砸在王有成的脸上,看着愤怒的王有成说:“王秀才,你喜欢玩是吗?不如我陪你。” 王有成呸掉嘴上沾着的碎纸片,喊道:“顾正臣,你欠我家钱不还,要你妹又如何?”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厉声呵斥,肃然说:“依朝廷《律令》,若势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债强夺妻女产业者,杖八十。要不要我们去衙门里问问县太爷,这八十大棍是打你身上,还是打我身上?” 王有成脸色一变,看向书童,《律令》里有这一条吗? 书童明显懂得多一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明开国前一年,即吴元年十二月颁布的《律令》还真有这么一条…… 王有成指着顾正臣,喊道:“你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不成?我要让你坐牢,让你全家都坐牢!” 顾正臣摆了摆手:“恐怕让你失望了,依《律令》,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贯以上,违三月笞一十。王秀才,欠你家的钱财,不说还有七日违期,即便我违约三个月,到七月份不还,官差最多也是打我十棍子,何来坐牢一说?” 王有成气得直哆嗦,你妹的顾正臣,平日里你看的不是四书五经吗?什么时候对《律令》这么了解?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无言以对的王有成,《大明律》要到洪武七年二月才颁行天下,现在主要施行的是《律令》,至于老朱亲自写的《大诰》,还得等十二年才会出世,否则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啪,啪!” 掌声传出。 顾正臣看向门口,只见有些雍容的王富贵拍着手,脸上堆满笑,短小的胡须微微抖动,狭长的双眼藏不住精明。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举人不同凡响啊。” 王富贵走了进来。 “爹。” 王有成连忙凑上前。 王富贵抬手给了王有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令人心头一颤:“白痴,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连一点小事都错漏百出,给我滚回家去,莫要出来丢人!” “爹教训的是。” 王有成捂着脸,不敢反驳。 王富贵看向顾正臣,凝眸打量一番,脸上堆起笑意:“顾举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律令》虽有法度,却也不能取代邻里民约。七日,你只有七日时间,还不了债,呵呵,那就委屈下举人老爷,佃入我家做工还债如何?” 顾正臣警惕地看着王富贵,此人趋炎附势,笑里藏刀,极不容易对付。 “没问题。” 顾正臣直接答应。 王富贵目光中闪过些许惊愕,旋即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很好,我们走。” “哥哥……”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很是着急。 王有成跟着父亲,走向家中,还不忘奉承:“爹的手段果是厉害,只要那顾正臣七日内还不清债务,就只能乖乖佃入咱家。到那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王富贵嘴角微动。 没错,佃户虽不是奴仆,也不过是比奴仆好一点罢了。现在欠下六贯钱,看似不多,但运作的手段多着呢,让他二十年还不清,他就别想十九年离开! “爹,万一顾正臣拿出了六贯钱……” “就凭他?” 王富贵冷笑。 现在的顾家没了田地、黄牛,家里值钱的货色恐怕也只有顾青青了,可谁愿意花六贯钱买个只值四贯钱的黄毛丫头? 那顾正臣又是个穷酸书生,身无长技,除了会写几个字,子曰几句,还能做什么? “爹,那顾阫……” “闭嘴!” 王富贵冷厉地看向王有成,目光里满是阴狠。 王有成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王富贵看着路边的野草,低沉着声音说:“这草若是不除根,一年年总要长出来,早晚是个麻烦。” 王有成重重点头。 顾阫是草,顾正臣是根。草死了,根不能再留。这一次要让顾家永不得翻身! 顾家。 顾正臣才训斥了顾青青几句,顾青青已呜呜哭了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伤心又后怕的顾青青,顾正臣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再敢如此胡来,就打断你的腿。” 顾青青泪中带笑:“哥哥,你的病好了?”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娘去了哪里?” 顾青青擦了擦眼泪:“去借钱了,至于去了哪里,娘亲没说。” 顾正臣皱了皱眉。 借钱? 在所有人眼中,顾家已经破败,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谁会借钱给母亲? 六贯钱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如此!顾家既拆不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想要脱离困境,只能想办法赚钱! 赚钱么? 顾正臣思虑良久,对顾青青说:“娘亲要傍晚回来吧,天色尚早,你跟我入城一趟。” “好,哥哥等我下。” 顾青青洗了脸,又跑到房间里摸索了半天,才走出来,摊开手心,仰着头说:“哥哥,这是娘给我的。” 顾正臣看着顾青青手心里的一枚铜钱,眼神一亮:“洪武通宝?” 这玩意可是好东西,带回后世能发家致富,不过现在是洪武年,算了…… 此时老朱还没有发行足以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大明宝钞,主要通行货币是洪武通宝钱。 估计是为了避讳“朱元璋”的“元”字,明代所铸钱文没有学习宋代发行元宝,如熙宁元宝,而是一律叫通宝。 顾正臣伸手拿起洪武通宝钱,翻至背后,看着“二福”字样,不由一笑:“竟是折二钱!” 折二钱,指的是当二文使用的钱。 古代一枚铜钱并非特指一文钱,具体价值需要通过铜钱背后的记重文字来判断,也可以通过铜钱的大小、重量来判断。 一文钱叫平钱,是最基础的单位,也是最小的铜钱,还制有折二、折三、折五、折十五等铜钱。价值越高,铜板的尺寸、重量会适当增加。 顾正臣手指上下翻动,洪武通宝在指缝间游走,最后抛起,在洪武通报落下时,一把手抓住,目光笃定地说:“这就是咱家崛起的原始资本,看着吧,哥会将那些欺负了我们的都踩在脚下!我们不要做洪武朝的蝼蚁,我们要做洪武朝的猛兽!” 第三章 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正臣清楚,封建王朝待在底层,只能充当蝼蚁,而蝼蚁,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洪武王朝! 做百姓? 将面临永无休止的徭役,修城,修河,运粮,各种赋税,各种摊派,哪怕是顾正臣是举人,免了徭役,也无法自保,更别说保护亲人! 做商人? 老朱仇恨商人,沈小三现在应该正帮着老朱修南京城墙,用不了几年,这个家伙就要倒霉,连带着成群结队的富绅地主。 再说了,等到郭桓案爆发,钱多的,地多的,基本上一扫而空,当商人,很受伤…… 想要成为一只拥有自保能力的猛兽,只能进入仕途啊。 顾正臣看向长空,满脸凝重。 洪武朝的仕途,几乎等同于死途。 现在,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还没有爆发,但不用三年,空印案将会拉开血腥屠杀的序幕。想要在一场接一场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 可运气这玩意,能靠得住吗? 虽说自己了解大明历史,可以跟着历史的节奏趋利避凶,可这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但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想被人欺辱,就必须手握权力,这是封建时代唯一的规则! 现在,科举被取消了,想要进入仕途,摆脱“半平民”的身份,步入轰轰烈烈的洪武官场,只有一条路可走: 得到滕县知县或县学教谕的“举荐”。 可顾正臣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识文断字是父亲顾阫教的,既不认识教谕,也没巴结过知县,能中举人多半还是因为连考多年,“滥竽充数”的结果,想要获得知县、教谕的青睐与举荐,几乎不可能。 无路可走吗? 那就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解决欠债的问题,只有七天时间,还不清债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给王家种地了。 七天,六贯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正臣与邻居说了声,避免母亲早回不见人着急,与顾青青离开了家。 大颜村坐落于滕县县城北四里。自大颜村走小路,至三里河,过了桥之后,便进入宽敞却不平坦的官道。 顾青青侧头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盯着路看,不由问:“哥哥,怎么了?” 顾正臣的目光由近至远,看着大大小小坑洼不断的官道,不由皱眉说:“我记得在洪武元年时,朝廷就开始铺设驿站,修整官道了,为何这官道如此不堪?” 顾青青看了看脚下的路,说:“这官道是修过,只不过下雨之后,道路就变得很是泥泞,车马行人多了,难免留下坑洼。” 顾正臣点了点头,嘴角微动:“若是有沥青路、混凝土道路就好了。” “什么路?” 顾青青有些疑惑。 顾正臣笑着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县城:“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县城里看看。” 官道之上,有百姓挑着担、背着柴、提着篮出入城,有行商小贩牵着小毛驴,毛驴驮载着货物走于南北。 滕县是一座小城,一丈高的城墙满是历史的沧桑,巡查的军士并不严厉。此时老朱还没有颁行路引制,出入城相对轻松。 “哥哥,我们去哪里?” 进了城,顾青青看着有些热闹的街道问。 顾正臣想了想滕县的布局,又看了看手中仅有的一枚铜钱,无奈地说:“找个歇脚的茶棚吧。” “喝茶?” 顾青青有些肉疼,这可是娘在哥哥中举人的时候给自己的折二钱,哥哥竟然要拿去买水喝? 奢侈,太奢侈…… 顾正臣也不想,但自己连滕县有哪些大族,什么喜好都不清楚,拿什么去吃大户,赚六贯钱去? 后世市场学告诉自己: 做好调研,才能精准定位。 投其所好,才能盆满钵满。 赚钱第一步,就是搞调研,掌握信息啊。 街边茶棚。 不少贩夫走卒,出苦力的伙计累了、渴了,都会歇歇脚,讨一杯解渴的茶水喝喝。 农历四月天,有些热了。 顾正臣选了里面一些坐下,顾青青舍不得一文钱一碗的茶水,只干坐着看着。 “这茶泡久了,碱重了。” 顾正臣默默地品着。 坊间的谈论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竟有人谈起岭北之战,惹得众人唉声不断。 岭北之战,发生于去年,即洪武五年,被后世史学家称之为明太祖二次北伐。 朱元璋派遣徐达、李文忠、冯胜,各领五万骑兵,分三路进攻元廷。老朱想毕其功于一役,永清蒙古沙漠,可现实是,徐达的主力中路军大败,李文忠的东路军得失相当,仅冯胜的西路军获胜。 岭北之战徐达的战败,不仅死了万余人,连带着战马数量也折损严重,大明因此被迫转入守势,在未来八年时间里,只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我听到消息,朝廷很可能会让百姓养马……” “百姓哪里懂养马啊,万一养死了,还不得赔?” “嘘,慎言,朝廷的事,不是咱们能说的。你们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梁家老人办六十六大寿,戏班子连请了三天,他还亲自登台唱了一出,哈哈……” “戏痴么?” 顾正臣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放在桌子上,在听到梁家老人的趣事时,右手中指微微抬起,快速敲了两下桌子。 顾青青有些无聊,看着顾正臣时不时敲桌子的右手中指,默然数着:“一次,二次……” 坊间里的人是真能说,什么孙财主一日无甜不欢,老王家寡妇留了门,孙家定了亲,胡家肉铺卖了几斤肉…… “顾氏跪在赵家门外两天了吧,这老赵头也太狠心了吧,连门都不让进,呸,什么亲家!” “亲家还谈不上吧,那顾正臣只是与赵家三小姐立下婚约,还没成婚呢。” “难道赵家还敢悔婚不成?” “悔婚又如何,听闻顾家那位举人傻了,赵家悔婚,也不过是笞五十,使点钱财,这五十下都可免了……” 顾青青看着脸色阴沉如水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哥哥。”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将铜钱交给伙计,找回平钱收入怀中,起身道:“妹妹,你听过这首诗没有?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青青摇头,从未听过,但可以感觉得到,哥哥很愤怒。 在顾正臣、顾青青离开茶棚之后,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盯着顾正臣离开的方向,对身前的白须长者问:“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好大的戾气,徐教谕,可知此人是谁?” 第四章 给你钱,你快点 “顾氏,回去吧,莫要惹人看笑话。” 管家赵顺满脸不快,对朝着大门跪着的顾氏心生愤怒。 顾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顺,坚定地说:“还请管家转告赵家老爷,看在正臣与三小姐立有婚约的份上,帮衬顾家一把!” 赵顺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凑到顾氏身旁:“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没办法当官人了,你家拿什么配我家三小姐?你听着,赵家是不会给你们一文钱的,趁早滚开,别逼我动手!” 顾氏脸色微变。 顾家是洪武元年逃难落户滕县的,没什么根基。现在王家步步紧逼,再还不起钱,怕是要走上绝境。 赵家是顾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来人,给我架出去丢得远远的!”赵顺见顾氏如此不知好歹,喊了一嗓子,又对着顾氏嘴角骂咧:“呸,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挽起袖子上前,刚抓住顾氏的胳膊,就听得耳边“咻”的一声。 赵顺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来不及闪避,眉心一痛,不由得喊道:“是谁伤我?” 一枚铜钱叮叮落在地上,翻滚了两步远,躺在了地上。 赵顺凝眸:铜钱? 一只手捡起了铜钱,赵顺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地又后退一步,有些惊慌地喊道:“顾,顾正臣!” 顾正臣将铜钱在指缝中翻动两下,随后收入袖中,上前两步,到了赵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惊呆了赵家下人,也惊呆了顾氏与顾青青。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张着嘴巴不敢相信。 竟有人敢打赵顺的脸? 赵顺可是赵家的管家,帮着赵家老爷赵峰操持着赵氏布行,在这滕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被人打了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 “正臣哥。” 顾氏难以置信,自己儿子向来文弱,今日怎变得如此刚猛? 顾正臣听着母亲喊“正臣哥”,多少有些不适应。 大明继承“宋人遗风”——南宋时高宗皇帝赵构就喊自家养子宋孝宗“哥”。儿子喊哥,这是常事。 真的哥哥、姐姐,还是叫哥哥、姐姐。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姐夫未必是真姐夫。那什么,妓院里来了客人,姑娘们都喊他“姐夫”。 “顾正臣!” 赵顺气急败坏。 啪! 赵顺陷入了呆滞,自己好像又挨了一巴掌,很重,火辣辣的疼。 不是错觉,不是! 顾正臣冷冷看着赵顺,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不知尊卑,也敢直呼我名!” 赵顺双目喷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啪! 第三巴掌打下来,赵顺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顾正臣将手背起,嘴角抽着冷气。这真是打在你脸,痛在我手心啊…… “我是朝廷举人,又与你家三小姐立下婚约,是赵家未来的姑爷,一个下人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这三个巴掌赏你,长长记性,现在打开大门,迎我们进去!”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大明朝,极重尊卑秩序,礼仪规制,僭越者重惩。 虽然朝廷取消科举,可举人毕竟是举人,一个下人也直呼姓名,只这一条就足够打你了,这事闹到官府去,也是你无礼! 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助跑也跳不过去。 赵顺被打蒙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也懒得管这些人,回头看向母亲顾氏与顾青青:“娘,我们进去,把事情做个了断。” 顾氏没听太清楚,有些恍惚。 顾青青推着母亲,跟上哥哥。 赵顺看着走向大门的顾正臣,连忙站起来喊道:“没有家主许可,你们敢进去就是擅闯民宅!” 顾正臣站在门前,抬起脚,猛地踹去! 咣当! 原本虚掩的大门被蛮力撞开! 顾正臣沉声:“姑爷家人大白天登门,算哪门子的擅闯?” 顾青青重重点头,很是解气,哼哼地看着吃瘪的赵家人,对自己哥哥崇拜不已,往日里哥哥柔弱,可没这么霸气过。 顾氏见门开了,看了看一脸坚决的顾正臣,抬脚迈过门槛。 围观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 顾家举人威风啊,不仅打了赵家的管家三巴掌,还踹开了赵家的大门,这丫的太解气了。 这群势利眼,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打上门去了。 只不过,这顾举人怎么还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受不了刺激疯了吗?看他这架势,哪里有半点疯傻的迹象? 赵顺看着消失在门里的顾家人,连忙打了个哆嗦,追了进去,越过顾正臣等人,先跑过垂花门,冲向正房,扯着嗓子喊;“老爷,老爷,顾家人来了。” 正房内。 头插红花的徐婆正在与赵峰商议着好事,听赵顺一嗓子,不由慌张起来:“这可怎么办,万一被别家知晓,官家还不打杀了我这婆子。” 朝廷律令,不可一女二配。明知女子已有许配还给说媒与另一家的,媒婆可是要笞五十的,日后也甭想再当媒婆。 赵峰看了一眼门外,安排道:“徐婆,还请到屏风后避一避。” 徐婆连忙走开。 赵顺跑进来,刚对赵峰说了两句,顾正臣、顾氏与顾青青已到了正厅门口。 赵峰见人已到了,顾不上责怪赵顺,冷眼看了看顾氏,目光落在顾正臣身上,直言:“来得正好,赵顺,去支取六贯钱来。” 顾氏惊喜不已。 顾正臣微微皱眉,赵峰这个举动出人意料,他若真心帮顾家,早就给钱了,不至于让母亲跪在门外,任由人说赵家不是。 赵顺匆匆跑了出去,不久后手托木盘走了过来,盘上是六串绳子穿好的铜钱,这就是六缗钱,也就是六贯钱。 顾氏刚想感谢,赵峰却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钱你们可以拿走,作为交换,顾举人,你主动作废与雅儿写立的婚书。” “这……” 顾氏有些慌,这怎么行。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哗啦啦作响,对一脸不屑的赵峰缓缓说:“如此说来,赵老爷是想让我拿这六贯钱,主动悔婚?呵呵……” 赵峰拍桌案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顾举人,雅儿一定要婚配给官人,你还有当官人的可能吗?拿这六贯钱滚开赵家,自此两宽!”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走向赵峰,然后猛地将钱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得一颤:“这六贯钱算我顾家借的,钱给你,你快点!” 第五章 君子固穷,穷你妹 赵峰愣住了。 钱给我,我快点,快什么? 顾正臣不是傻子,明代《律令》有明文规定: 若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笞五十。 男家悔者,罪亦如之。 换言之,写立婚书之后,哪一方先反悔、毁约,哪一方要被笞五十。 明代沿袭唐宋律制,设五刑,即笞、杖、徒、流、死。笞是最轻的一种刑罚,多用荆条、竹板、竹棍。 唐时比较自由,挨打的人还能自己选择打腿、打背还是打屁股,宋代允许将以笞折臀杖,原本打五十小棍的,只打十次大棍就行了。 可大明嘛,只能打屁股…… 顾正臣身体文弱,不想挨五十荆条,既然宋家如此火急火燎地想反悔,那钱给你,你快点。 赵峰被顾正臣的举动弄糊涂了。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顾正臣竟变得如此强硬,骨子里透着刚硬的锋芒! 顾正臣说完,转身走向母亲与妹妹,朝着门口走去。 “顾正臣,你给我站住!” 一声娇喝传出。 顾正臣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温润的嘴唇微微张着,脸色有些苍白。 “雅儿,回去。” 赵峰连忙呵斥,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出来。 赵雅儿没有听父亲的话,而是看着顾正臣:“你不就是嫌弃父亲给的钱少才不愿悔婚?说吧,你要几贯钱才肯,八贯,十贯,十五贯?”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冷漠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当你们将我母亲拒之门外,不愿施以援手时,不就是盘算着借此机会煎迫顾家主动退婚?或许,你们早就开始寻找另一家了吧?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声誉?” 赵峰与赵雅儿脸色一变。 赵雅儿连忙说:“你莫要胡说,只要你肯主动废了婚书,我可以让爹爹给你十贯钱!” 顾正臣看向顾氏与顾青青:“我们回家。” 赵雅儿见顾正臣竟忽视自己,急切地喊:“顾正臣,科举取消了,你就是个永无没出头之日的穷酸举人,凭什么配我,主动悔婚不是应该的吗?” 顾正臣凝眸,对顾氏问:“娘,把婚书给我。” 顾氏从怀中拿出婚书:“正臣哥,你可要想清楚……” 顾正臣接过婚书,打开看了一眼,只见其上写着: 伏以跂通德之门,驰城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凭媒张氏,说合赵雅儿配顾正臣为婚,秉秦晋之欢,欣成永好…… 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顾正臣冷笑不已,看向赵雅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婚书撕裂,丢向赵雅儿:“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你!” 赵雅儿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结果,赵家主满意吧?” 顾正臣回头看向赵峰,冰冷地说完,与顾氏、顾青青大踏步离开宋家。 出门后,顾氏看着一脸坚毅的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责怪的话止在嘴边。 顾正臣一身轻松,赵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赵雅儿更是无胸无脑,这门婚事早点解了也好。若拖延几日,等顾家翻了身,这桩婚姻反是负累。 没时间给他们耗着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回到大颜村的家中,顾正臣进入自己房间,坐在桌案后,将铜钱在手中把玩着,寻思着出路。 现在的顾家,已经到了绝境。 再这样下去,估计自己要去皇觉寺讨个破碗要饭去了。 曾经的顾正臣没有半点生存能力,他信奉的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士人哲学,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连个锄头都没摸过。 固穷? 穷你妹啊! 我不要固穷,我要钱! 顾正臣收起铜钱,拿起毛笔,展开纸张,将滕县十几个有钱人家都写了出来,标注上喜好,一个个地琢磨与盘算。 孙家做药铺行当的,好有年份的药材,这个,搞不定。 刘家有三百亩地,好女色,这个,搞不定。 王家寡妇有钱,好男色,这个…… 我呸! 搞不定,坚决搞不定。 万恶的顾正臣,你不要肮脏了我的灵魂,我很纯洁,我还想努力…… 梁家,好戏。 老戏痴一个吗? 顾正臣笑了。 咱虽不会唱戏,可没少听,《白蛇传》拿出来用用应该能换点好处吧? 等等! 今年二月份,老朱诏礼部申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 老朱怎么想的,按理说“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属于主旋律,不应该禁,而应该大唱特唱,为啥给禁了? 禁主旋律也就罢了,还捎带了句“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这下好办,《白蛇传》无论如何都归不到“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之列。 没有政治风险就好,免得因为一出戏掉了脑袋…… 戏痴之人,谁不爱《白蛇传》? “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 “寒家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顾正臣哼着调子,寻找着感觉,开始书写戏剧《白蛇传》的唱词,直至顾青青喊了吃饭,这才搁笔。 两个黄色窝窝,一碗照人的清汤水,还有黑黢黢的酱,齁咸。 顾正臣见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忧虑,笑着说:“娘,家里的事交给我就是了,最近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了。” 顾氏苦涩地笑了笑:“正臣哥,多吃点。” 顾正臣吞咽着有些割嗓子的窝窝头,问:“娘,听说城里的孙财主嗜甜如命,是不是真的?” 顾氏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缘何问这个?” 顾正臣喝了一口汤,缓过气:“是真的就好办,这个时候还没有白糖吧?” “白糖是什么?” 顾青青疑惑地看着顾正臣。 顾氏摇头,哪里有白色的糖,都是黑糖、红糖。 顾正臣心中有了计较。 虽说白糖的提法在唐时已有,但那时候的白糖,并非纯白,雪白,而是白中偏黄。 嘉靖以前,世无白糖。 白糖好啊。 后来的荷兰殖民者在东亚海域开展的暴利贸易之一就是白糖贸易,这玩意没可能不赚钱…… 第六章 啊,一出好戏 “哥哥,你怎么还没睡?” 顾青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水。 顾正臣搁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侧过身看着顾青青:“妹妹可喜欢看戏剧?” 顾青青将碗搁在桌案上,轻声回:“喜欢,只是看得很少。有两次去庙会的时候,跟着娘听过一点,娘还会唱呢。” 顾正臣想象着母亲唱戏的样子。 大明百姓的娱乐方式很少很少,戏剧是最喜闻乐见,也是受众最广的一种精神消遣。 元朝时期杂剧盛行,出现了无数戏班子。只不过元末战争,辉煌毁于一旦,加上老朱采取的禁戏政策,让不少戏班子、乐人受到诸多限制。 但此时的戏曲并不是没有生存空间,比如宣扬妻贤子孝、夫妇和睦的《琵琶记》就备受朱元璋推崇,甚至赞赏“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戏剧有底蕴,还有民众基础,出几个戏痴很正常,尤其是现在是开国初期,元时的老一代人还活着。 顾正臣与顾青青闲聊了会,让她早点休息,然后继续整理《白蛇传》的唱词。后世只顾着听流行歌曲了,对戏曲的词记不太全,那就靠自己脑补吧,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 翌日一早,顾氏起床,看着顾正臣围着家里的黑瓷缸转,不由地问:“这缸可没文字,能看出个什么花样?” “娘,可你知谁家漏斗状的水缸吗?” 顾正臣丢下手中的石头,放弃了砸缸的想法,这砸下去,缸底碎了也不可能成为漏斗状啊…… 顾氏想了想说,摇头说:“漏斗状的水缸没有,倒是张婶家有个漏斗状的瓦钵。” 顾正臣眼神一亮,连忙说:“娘去借来,然后和妹妹去河边挖一缸的黄泥水,将咱家的锅架到外面来,准备好木柴,等我回来。” “正臣哥……” 顾氏看着擦了擦手离开家门的顾正臣,追了两步,也不见回应,回头看向睡醒惺忪站在窗户边的顾青青:“他去做什么了?” 顾青青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娘,哥哥去赚钱了。” “赚钱,你见过打黄泥水赚钱的?神神叨叨。” 顾氏埋怨着,拿了围裙给顾青青系上:“我去张婶家一趟,你热下窝头。” 顾青青无奈,只好去厨房烧火,最讨厌生火,火石哒哒半天都点不着柴火…… 顾正臣再一次进入县城,直奔梁家。 听闻梁家老人梁恒曾在元朝当过闲散官,后来投降大明,因年纪大了,并没有听召为官,选择留在滕县过太平日子。 这种选择挺好,少点是非。 顾正臣至梁家门外,将拜帖与《白蛇传》两出戏的文稿一起交给看门伙计:“还请将此转交给梁家老人。” 看门伙计眼一抬,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意思是:送东西不要跑路费的吗? 顾正臣见伙计不情愿帮忙,加上自己实在没钱,补充了一句:“在下大颜村举人顾正臣。” “顾,顾正臣?” 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态度立马变得敬重起来,甚至还有个伙计笑呵呵地说:“顾举人稍候,我们这就去送。” 顾正臣并不着急,坐在门外的大树下乘凉。 看得出来,昨天打了赵顺,又闹了赵家,悔了婚约,让自己知名度提升了不少啊,只不过这打板子的官差呢,该不会是县衙门懒政吧? 感谢懒政…… 梁家后院。 六十六高寿的梁恒正在品茶看书,一旁的老太尘娘哼着戏调,一双小脚晃动着。 梁逢阳轻声走入房间,笑着问:“父亲,母亲,可感觉闷热,要不喊两个丫鬟送送风?” 梁恒瞥了一眼梁逢阳,将拇指放在唇上湿润了下,翻了一页书:“有什么事,就直说,没事就走,莫要打扰我们清闲。” 梁逢阳知道老爹脾气,拿出一份拜帖:“父亲还记得昨日说的趣人趣事吧。” 梁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下,旋即笑了起来:“吆,这不是昨日打了赵家管家,公然悔婚的顾举人吗?怎么,衙门里没差人打他板子,今日竟跑到咱家门口来了,他是想干嘛?” 梁逢阳也感觉有些意外:“昨日赵家受了不少委屈,按理说县衙里的人早就听到消息了,可县太爷似乎并没派人处置此事……” 梁恒呵呵笑了笑,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皱眉:“赵家委屈?呵,势利眼罢了,对外说是顾家悔婚,装可怜,明眼人谁不清楚,若无赵家煎迫,那顾正臣敢悔婚?县太爷定是知情,既然没处理,就说明县太爷不想处理。看来这顾举人背后也并非没有人保啊。说吧,他来咱家做什么?” 梁逢阳拿出了一叠文稿,恭敬地递了过去:“应该是投父亲所好而来。” “投我所好,哈哈,这个顾举人倒有些意思,往日里不听人说起他有什么才华,今日该不会是自取其辱吧,来,我看看。” 梁恒将手中的书放下,接过文稿,展开看去,只看了几眼,脸上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转而被认真与震惊所取代。 “怎了?” 尘娘见梁恒如此严肃,不由皱眉。 梁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沉声念:“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尘娘,你看这戏词如何?” 尘娘有些惊讶,这一首简单的戏词,将缘分写到了极致,这不正像自己与梁恒,在二月的湖船之上初次见面…… “后面呢?” 梁恒正看到兴起时,突然没了,断更了,这抓心挠肺的不是要人老命? 梁逢阳指了指拜帖:“后面部分,应该还在他手上。” 梁恒重新审视着戏文,连连点头,赞叹不已,安排道:“你亲自去请顾举人,这《白蛇传》我要定了!” 梁逢阳淡然地笑着退出后堂,看了看碧空。 这恐怕不只是一出好戏文,还是顾举人主导的一出好戏吧? 顾正臣安静地等待着。 梁恒能不能认可《白蛇传》,关系着顾家能不能从绝境中翻身。不过对于一个戏痴来说,没道理不识货吧? 当梁逢阳亲自走出大门,自我介绍的时候,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笑意。 成了! 从这一刻起,我顾正臣将一步步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七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一袭儒袍,七八处补丁。 梁恒看着顾正臣的衣着,一副穷酸落魄样,心底已有所看轻。 目光上移,梁恒看到了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卑微,半分慌乱,一张清瘦且坚毅的脸透着沉着与笃定。 “咿?” 梁恒微微惊叹。 一甲子的岁月,见过元的崩溃,红巾军漫天,见过明的重建,大军远征。无数的人脸上,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忐忑不安,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不知明日祸福生死,像眼前之人沉稳,任风雨而不惧的人可不多见。 “你就是顾举人?” 梁恒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人与坊间传闻的“双目呆滞,穷经傻气”联系起来。 顾正臣并不紧张,后世没少登台演讲,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来,平静地回了两个字:“正是。” 梁恒看了看尘娘,见尘娘微微点头,将桌上的几页《白蛇传》拿在手中:“你写的?” 顾正臣厚着脸皮点头,用孔乙己的故事安慰自己,我没有剽,呸,我没有剽窃。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可愿说说这《白蛇传》因何而生?” 梁恒对戏背后的事很感兴趣。 顾正臣自顾自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在梁恒挑动眉头时开口:“唐时志怪小说《博异志》李黄篇中记载有故事,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宋时话本《西湖三塔记》,详说了奚真人斗法白蛇之故事……” 后世对《白蛇传》的起源虽有争议,可故事定型的标志没争议,那就是《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写的,他要等两百年之后才出世,想来两个人是不会有版权冲突了…… 梁恒很喜欢《白蛇传》的故事,白蛇不再是以美色迷人的蛇妖,而是成为善良痴情、机警果敢的市井女子,更入人心,更动人心。 “后部分的故事在哪里?” 梁恒急切地问。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的头,笑而不语。 梁恒清楚,顾正臣送戏文、投自己所好,是有所图,低头看着戏文,沉吟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正臣坦然地说:“钱。” 尘娘看着顾正臣,轻声说:“你可是读书人啊,如此直接谈钱,是不是有失身份?” 顾正臣直言:“相比起失了身份,我更不想失去亲人。君子固穷守节没错,但至少也应该保证有饭吃吧,连生理需求都没解决,就妄谈第五需求,是不是太白痴了?” “生理需求,第五需求,是什么?” 梁恒有些疑惑。 尘娘也听不懂,梁逢阳更是摇头,自己也没听闻过。 顾正臣想要将话题绕过去,可梁恒是个死板的人,认准的砂锅一定要打破,无奈的顾正臣只好说:“在马——在我看来,人的需求分五等,如五层塔,最下面的是生理需求,即有饭吃,有衣服穿,第二层是安全。” “安全如何解释?” “呃,就是能一直有饭吃,一直有衣服穿。” “哦,继续。” “第三层是交朋友,第四层是受人敬重,第五层是——光宗耀祖。” 顾正臣担心梁恒追问,直接把自我实现改成了光宗耀祖,这对于大明士人而言,应该算是最终极的目标了吧。 梁恒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五类需求听起来简单,可如此凝练的总结、层次划分,若没有对人性的琢磨与认识,断做不到! “戏文《白蛇传》,作价几何?” 梁恒收敛心思,询问。 顾正臣提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 “五贯?” “没错。” “滚!” “梁老,你就不能还个价?” “五百文。” “告辞!” “等等,那什么,一贯,足够多了吧?” 梁恒看着一只脚迈出门的顾正臣,连忙喊。 顾正臣走出门,回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稿,不退让地说:“两贯,少一文我就让这《白蛇传》永不见天日,至于后面法海如何收拾白蛇,又如何留下‘水漫金山,雷峰塔倒’的咒语,你是看不到了……” 梁恒手有些哆嗦,自己被一个穷酸秀才勒索了。可后面白娘子到底咋样了,实在是吊人胃口啊。 “拿钱给他!” 梁恒看向梁逢阳,梁逢阳嘴角微颤,就这点戏文,他竟然要两贯钱啊,黑心的顾正臣。 “要铜钱。” 顾正臣喊了一嗓子,梁逢阳一个趔趄。 没过多久,梁逢阳将一鼓囊囊的手帕丢给顾正臣,一脸阴沉,顾正臣打开看了看,一串串的铜钱,还想点数,只不过见梁逢阳、梁恒黑着脸,多少有点不合适,这才讪讪拿出文稿:“梁老,这是戏文的中间部分,至于最后的内容,还需要等明日。” “你这小子就不能全写完了再给我讨价还价?” 梁恒差点暴走。 顾正臣呵呵笑着,将钱放入怀中,对梁恒说:“拜托梁老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白蛇传》是顾某所写。” 梁恒接过文稿,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为何,这《白蛇传》很可能会风靡于世,你不想留名?” 顾正臣笑着说:“我可是要入朝为官的人,顶着一头乐人的帽子并不合适。” 自己不是老朱的儿子朱权,也不是老朱的孙子朱有炖,人家写戏文那是风雅,一个举人,一个官员写戏文,不知名还好说,知名了说不得处处是麻烦。 梁恒目安排梁逢阳送顾正臣离开,侧身看向尘娘:“此人如何?” 尘娘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懂人心世故,知进退分寸,不是一个书呆子。” 梁逢阳返回,梁恒翻看着戏文,严肃地说:“在谈论需求时,顾正臣出现口误,他应该是想说‘在马’什么的先生看来,查一查,看看有什么马姓高人。” “姓马?” 梁逢阳沉思了下,缓缓说:“父亲,我听下人说起过,前些日子顾举人有些疯傻,跳到湖里大喊什么马德草,会不会是此人?” 梁恒一脸凝重,拿着戏文扇着风说:“兴许顾举人的改变与这神秘的马德草有关,让人留意下,能结好就结好,不能结好也不要得罪。听说右丞相汪广洋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胡惟庸独专中书省事务,我总感觉,这天变得令人不安,只希望别殃及我们这些小民……” 第八章 娘,可甜了,你尝尝 两贯钱!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些钱尚不能解决顾家的危机,但有这些钱打底,日子总是会好起来。 只要制造出白糖,顾家将彻底翻身! 白糖制造,需要蔗糖。 滕县没人种甘蔗,弄新鲜的蔗糖不太现实,好在糖铺里有黑糖售卖。 入店,杨掌柜接待。 顾正臣看着黑乎乎的大疙瘩黑糖,听着杨掌柜“每斤三十文”的介绍,不禁有些肉疼,要知道现在一斤鱼九文钱,一斤猪肉也才十三文钱,这黑黢黢的糖,竟赶得上两斤多猪肉了。 没办法,糖对古代的百姓而言,实在是有些奢侈,家里孩子实在馋得慌,最多弄点麦芽糖吃吃,糖葫芦,多数是舍不得买的…… 顾正臣看着期待的杨掌柜,笑着说:“掌柜,这糖我可以买,只不过要走二十五文价。” “不可。” 杨掌柜直接拒绝。 顾正臣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若我买这些呢?” “一斤?” “……” “十斤?” 杨掌柜有些犹豫,若能一次卖出十斤黑糖,少一点这笔生意还是有赚头。 顾正臣放下手,严肃地说:“我要一百斤。” 杨掌柜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穿着,这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富贵人家,一百斤,你这不是开玩笑,是开铺子吧? 寻常人家,十年也吃不了一百斤糖啊。 “这位公子莫要说笑。” 杨掌柜严肃地说。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二百五十文钱:“先买十斤,明日,我会再来买十斤,直至买足一百斤,可成?” 杨掌柜看着顾正臣手中的铜钱,拱手说:“看来咱看走了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意思是,你别光说买多少,先报个名,不来了我好去找你。 顾正臣笑着说:“在下顾正臣。” “顾举人?!眼拙眼拙,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杨掌柜在城中做生意,消息还是灵通,见是顾正臣,也没客气,收起钱就准备黑糖。 顾正臣提着十斤黑糖,又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鱼,晃悠悠离开了滕县县城。 路走到一半,顾正臣满头大汗,看着勒得通红的双手,郁闷得想要吐血,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劲,就这点东西,来回换手还得休息,看来需要锻炼锻炼身体才行,就这文弱的样子,估计一场风寒下来也能带走…… “呀,顾举人买鱼了。” 一进大颜村,王婶就已看到,顿时惊呼。 顾正臣笑着招呼:“王婶啊,要不要来我家吃鱼……” 王婶吞咽了下口水,挥手说:“算了吧,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给自己补补。娃啊,日子难点,但总能熬过去……” 顾正臣有些感动,若不是邻里帮衬,顾家人怕早就断粮了。 顾家买鱼的消息在大颜村不胫而走,三十来户人家全知道了,几个大娘大婶在树底下嘀咕,一个个都在猜测,顾举人哪里来的钱。 “哥哥!” 顾青青正在陪纳鞋的母亲说话,抬头看到顾正臣提着一堆东西回家,不由得惊讶起来:“鱼,娘,你看,哥哥带来了一条大鱼!” 顾氏将鞋样放在筐子里,抬手理了理头发,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疑惑地说:“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青接过大鱼,见大鱼还在动,又叫了一声,赶忙将鱼丢在地上。 “把鱼放盆里去。” 顾正臣喊着顾青青,将一包包糖放在地上,对母亲说:“娘,孩儿写了点文章,在城里换了点钱,今儿咱家就好好吃一顿。” “呀,这是糖,娘,哥哥还买了糖!” 顾青青将鱼放到盆里,又跑来拆开糖纸,咋咋呼呼地喊着。 顾氏低头看着,一包包黑糖,怕有十斤重,不由得皱眉:“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院子,见母亲已经借来了底部是漏斗状的瓦钵,微微点头:“娘,明天你就知道了,下午我们熬糖,先把鱼杀了吧。” 顾氏看着有些疲惫的顾正臣,也没多问,敲了敲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顾青青:“去,拿蒲扇给你哥哥扇扇风。” 顾青青眯着眼,仰头看着母亲:“娘,可甜了,你尝尝。” 顾氏眼睛一红,这孩子许久没吃甜食了。 顾正臣躺在床上,恢复着体力,见顾青青拿着蒲扇过来,安心地享受着。 “哥哥,我们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卖啊。” “啊……” 顾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买来糖是为了卖糖,那你买它做什么,咱家又没店铺,去哪里卖去。 顾正臣将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享受着扇来的凉风,问:“可有官差来咱们家?” 顾青青摇头。 顾正臣有些疑惑。 赵家将自己悔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知县衙门里的人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让他们没来找自己? 算了,还是专心制白糖吧。 一条五斤重的大鱼,加上野菜,足足煮了一锅,顾氏打了一碗,给对门的张婶家送去,又带着碗回来,打了一碗给另一家邻居送去,连着送出去七八碗,这才回来叫青青与正臣吃饭。 顾正臣看着吃相狼狈的顾青青,有些心酸。 “正臣哥,你多吃点。” 顾氏夹了一块鱼肉。 顾正臣看着吃得很少的母亲,搁下筷子,从怀中拿出剩下的铜钱:“娘,这里是一贯七钱零五文,这七钱我先留着,五文给小妹做零用钱,等制了白糖出来,清债是足够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氏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铜钱,顾青青已经开始下手。 顾正臣笑着说:“娘,不是说了,儿写了点文章,被梁家老人看中,以二贯钱买下。” “什么文章能价值两贯?” 顾氏依旧无法相信。 顾正臣拍了拍顾青青不知收敛的小手,对母亲说:“娘不用问,咱家的钱都是干净的,放心用。来,吃完饭咱们还得熬糖呢。” 顾氏收起钱,冲着顾青青伸手,顾青青可怜巴巴地看向顾正臣,顾正臣装看不到,无奈的顾青青只好将多藏的几枚铜钱交出来…… 饭后。 顾正臣让妹妹生火,木柴点着之后,往锅里加了一点水,将三斤黑糖倒了进去,不断搅拌,到熬化了黑糖之后,又加了二斤黑糖…… 顾青青看着锅里黑乎乎的糖浆,担忧地问:“哥哥,这是黑糖,当真能熬成白糖吗?” 第九章 黄泥脱色法,白糖! 看着锅里咕咚咕咚的黑色糖浆,顾正臣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 顾氏搭了个支架,将瓦钵放在架子上,找来麦秸塞住瓦钵底部的漏斗口,又在瓦钵下面放了一个干净的黑陶缸。 顾正臣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问题,便和母亲轮换着搅拌糖浆,顾青青负责加柴,熬了近一个时辰,顾正臣拿起蒲扇扇走热气,见糖浆水花已呈细珠状,便从搅拌的木棍上取了一丝糖浆,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着,糖浆已有些粘手指,对顾青青说:“可以了。” 顾青青丢下火棍,连忙起身看,有些难过地说:“哥哥,好像没成,还是黄黑色的……” 顾正臣找来瓢,将糖浆打到干净的木桶里,对沮丧的顾青青说:“这才是第一步,哪里那么快。” 所有糖浆都倒入木桶后,顾氏往锅里添了点水,避免糖浆粘结在锅上。 “哥哥,现在做什么?” 顾青青问。 顾正臣指了指木桶里的糖浆:“等糖浆凝结为糖膏。来,哥哥给你讲讲糖的历史,《诗经·大雅》云,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有个成语叫甘之如饴,饴就是古代的麦芽糖……” 顾青青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听着哥哥的讲述。 “唐朝之前,人们还不懂得如何用甘蔗造糖,那时候的甘蔗都是直接吃,或是榨汁喝。唐朝大历年间,西域僧人邹和尚游历蜀中遂宁时,开始传授制糖技术,从那时有了压榨甘蔗的糖车,蔗糖出世……” 顾正臣侃侃而谈,时不时检查下糖膏,过了近一个时辰,糖膏基本结好。 顾氏扶着瓦钵,顾正臣提起木桶,将糖膏倒入瓦钵之中,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待糖膏完全结好,便将底部的秸秆取出,转身就将半桶黄泥水提了过来,不断搅拌。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将黄泥水倒到糖膏里去吧?” 顾氏连忙制止。 顾青青瞪大眼,这可是黄泥水,里面好多黄泥,这东西倒到糖膏里面还怎么吃?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顾氏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倒进去岂不是所有糖膏都废了?这可是五斤黑糖熬出来的。正臣哥,咱们不倒黄泥水。” 顾正臣眨了眨眼。 黄泥脱色法,不用黄泥,那用啥? “娘,你要相信儿子。青青,你信不信哥哥?” 顾青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到那半桶黄泥水,又摇起头来,小辫子来回晃:“哥哥,娘说得对,糖里面加了黄泥水就吃不得了。” 顾正臣将木桶放在地上,对母亲说:“让儿试试。” 顾氏犹豫了下,伸手扶住瓦钵:“罢了,娘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法子,但你想试——就试试吧。” “娘!” 顾青青着急起来。 顾正臣提起木桶,将半桶黄泥水缓缓倒入瓦钵之中,搁下木桶,看着一脸可惜的母亲与妹妹说:“等着吧。” 顾氏、顾青青都没说话,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五斤黑糖,就这么给毁了。 心情低落的两人,连晚饭都没吃多少。 夜来。 顾氏、顾青青端着蜡烛看了几次,也没看到什么变化,只听到滴答声,仔细看滴落的水,全是黑色,一点白都不见,两个人更是断定,全白忙活了。 顾正臣没空去院子里看,继续写《白蛇传》的后部分,钱都收了,总得给人完整的戏文,写完已是三更天,倒头就睡。 滴答—— 滴答—— 黑色的糖蜜一滴滴落入缸里,瓦钵里的黄泥水一点点变少…… 顾氏起了个早,看了看院子里的瓦钵,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打了水洗刷,准备做早饭,从瓦钵旁路过,瞥了一眼,顿时呆住。 “青青,青青,快点来看看。” 顾氏喊道。 顾青青揉着眼跑了出来,到瓦钵前,看着上面白花花如雪的东西,顿时醒了:“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顾青青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点白糖,送到嘴边,品了品,眼神一亮,惊喜地喊道:“甜的,娘,这是白糖,真的制出白糖了!” “白糖?” 顾氏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的糖,跟雪花一样的白净。 “哥哥,哥哥!” 顾青青抓了一小把白糖跑到屋子里,将正在熟睡的顾正臣喊醒,满心欢喜地说:“白糖,哥哥,成了!”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顾青青手里的白糖,笑着说:“不信哥哥,白糖没你的份。” “不要。” “我做主。” “不要。” 顾青青抓着白糖就往嘴里送,眯着眼满是享受。 顾正臣起身,走向瓦钵,对满是疑惑的母亲说:“娘,这只是一门制白糖的手艺,先将白糖刮出来吧,看看有多少。” 顾氏没有追问,瓦钵里全是白糖,只不过最上面五寸白糖是最白的,下面一些则是白色之中带有稍许的黄褐色,而缸里的,则是杂质水。 称量之后,只有八两的纯白糖,其他一斤四两白糖稍是逊色。 五斤黑糖,得二斤二两白糖。 顾正臣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安排顾氏与妹妹再熬糖浆,自己又跑了一趟县城,将《白蛇传》戏文给了梁恒,再买入二十斤黑糖。 连续三天,顾家都在熬制白糖,共得了四斤纯白糖,十多斤稍次白糖。 顾正臣将白糖带好,一大早就去了县城。 滕县赵家。 管家赵顺找到赵峰,禀告道:“听说前几日顾正臣买了条大鱼,还去杨家铺子买了些黑糖。” 赵峰疑惑地看着赵顺:“顾正臣哪里来的钱,莫不成他把妹妹抵卖给了王家?” 赵顺摇头:“这倒没听说。” 赵峰端起茶碗,吹了两口,冷着脸说:“顾正臣害雅儿哭了两天,我绝不轻饶他!我听说,顾正臣与王富贵有个七日之约,是不是快到了?” “就在后日。” 赵顺回道。 赵峰沉思了下,说:“媒人正在说合雅儿与城东张家秀才张世平的婚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耀文和张世平、王有成是同窗吧?” “没错,二少爷和他们同为县学生。” 赵顺笑道。 赵峰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说:“张家是大户,那张世平又得了知县老爷的举荐,用不了三个月,朝廷任免文书就会送到,这桩婚事需要早点定下。世平贤侄尚未与雅儿见过面,那就给他们制造一次机会吧。” 赵顺眼神一亮:“老爷的意思是?” 赵峰一脸肃杀之气:“在王家逼债那一日,让张婶陪着雅儿去大颜村河畔散散心,让耀文约上世平贤侄也去那里,远远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何谓一举三得?” 赵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其一,世平与雅儿见了面,婚事也好早点定下。其二,雅儿亲眼看到顾正臣被王家欺辱,狼狈不堪,跪地求饶,心结必解。这其三,坊间说我赵家悔婚,张家想必也听闻过。让世平贤侄看看,非是我赵家悔婚,而是那顾正臣自知根本配不上赵家,主动悔婚,趁此机会匡正赵家名誉!” 【—— 感谢晁一清、臭不要脸v、潜龙暗行、竹影若然、zhang6145等读者打赏,惊雪谢过。】 第十章 县太爷很好奇 梁家戏台。 伶人一袭白色褶子衣,款袖轻动,捏着手指,悠扬地唱着:“千里姻缘一线牵,伞儿低护并头莲。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似鸳鸯不羡仙……” 梁恒、尘娘坐在戏台之下,听得入神。 梁逢阳脚步匆匆,走至梁恒身后,俯身说:“父亲,去请顾举人的下人带回消息,说顾举人入了城。” “哦,可打听到去谁家了?” 梁恒有些意外。 梁逢阳微微摇头:“正在打探。” 梁恒看向戏台,嘴角含笑:“《白蛇传》前两场戏排演出来了,总需要邀请顾举人来一趟。” 梁逢阳答应着,刚想离开,就有下人走来。 “李知县李老爷来了。” “知县不是老爷,是太爷!” 梁恒起身,对梁逢阳纠正道。 梁逢阳苦涩地点头称是。 自明朝开国以来,大明皇帝朱元璋就十分重礼仪规矩。 什么官穿什么衣服,打什么补子,白天怎么穿,睡觉怎么穿,就连百姓、商人穿着、所用颜色、所用器具、所乘交通工具等都有规定。 这些规定确定了,自然不会放过民间“僭称”问题。 比如宋代老百姓习惯称官员为“官人”,不会称官员为“老爷”或“大人”。如果你在宋代遇到包拯喊一声“包大人”,估计老包的脸会更黑,说不得踢你两脚。 因为宋代“大人”只是指父亲,见人喊大人和喊爹没啥区别…… 官称“大人”之风起于元朝。 在明初,估计是“大人”、“老爷”、“官人”之类称谓太混杂,“僭称”时有发生,朱元璋整饬称谓,确定规矩: 知县叫太爷,知府叫太尊,巡按御史叫大马台,行人司司正比较猛,叫大天使…… 当然,这些称谓并没有深入人心,民间称谓依旧混杂。 梁恒曾经在元朝当过官,知道与官府打交道务必小心,不能有半点僭越,半分破绽,亲自出门迎接县太爷李义。 李义身着一件宽松便服,手持一方裂了三道口子的蒲扇,见梁家老人出来,连忙上前作揖:“梁老,我又来叨扰了。” 梁恒作揖还礼:“县太爷亲至,梁家蓬荜生辉,里面请。” 李义欣然走入梁家。 落座,奉茶。 李义寒暄两句,直言:“梁老在前元时治学十年,学问精深,桃李天下。如今新朝峥嵘,正是朝廷用人之时。在下想请梁老再次出山,入县学传学问、掌教诲。” 梁恒嘴角微动。 朝廷用人? 当真要用人,就不应该取消科举吧? 没了科举,等于断绝无数读书人的生路,读书人再难有出头之日,只靠着举荐一条路,呵,怕会养成“拿你钱财、送你入官”之风。 梁恒推脱:“县太爷盛情相邀,梁某本应鞠躬尽瘁。然岁月不饶人,我老了,已是过一甲子之人,纵是有心,这身子骨也无力教导。” 李义看着颇为健朗的梁恒,微微皱眉,轻声道:“《荀子》有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梁老若能成为县学生员之师,不仅遵从先贤教导,合乎礼仪,且能在天地君亲师中占‘师’一席,他日梁家兴旺可期。” 梁恒苦涩地摇了摇头:“县太爷所言甚是,奈何梁某精力不济,难为学事。” 李义见梁恒推脱不就,也不再强求,起身告辞:“既是如此,那改日再来叨扰。” 梁恒坚持要送李义,刚到门口,尚未出大门,就见一仆人进门,冲着梁恒就喊:“老爷,打听到了,那顾举人去了孙财主家。” “顾正臣?” 李义微微皱眉,看向梁恒。 梁恒怒视仆人,没看客人还在,没点规矩。 李义有些好奇:“梁老差人寻顾举人,所为何事?” 梁恒呵呵笑道:“梁某与顾举人算是忘年交,喊来听一出戏,解解闷。” 李义对梁恒的话半信半疑,看着眼前深沉的老人,没有再问什么,扇动蒲扇走出了梁家。 孙财主家么? 李义看了看眼前的岔路口,改了方向。 顾正臣! 这个名字很熟悉。 顾正臣,名不二,字正臣,洪武五年滕县举人。 不二,取自“忠以为心,盛衰不二,纯节所存,其意盖远”,不二则正,取字正臣。 只不过大家都称他为顾正臣,这是一个“以字行于世”的年轻人。 “以字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古来有之,如屈原,名平,字原;如项羽,名籍,字羽;伍子胥,名员,字子胥等。 李义并不在意顾正臣是以名行于世还是以字行于世,而是在意这个人。 几日前,顾正臣毁婚赵家,闹得滕县满城皆知。 按朝廷律令,县衙应该差皂吏打顾正臣五十小棍,只不过县学教谕徐文风竟跑来为顾正臣说情,并以举人犯错,宽恕处置为由,免去惩罚。 徐教谕就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在滕县当教谕三年,从未给谁说过情,可因一个顾正臣,他竟亲自出面了。 说到底,徐教瑜很可能是惜才爱才,顾正臣能中举,毕竟还是有些学问。 可让李义如何也想不通,顾正臣为何会得到梁恒的青睐,这个人眼高自傲,县学里面多少人他都看不上眼,又凭什么看中顾正臣? 还有,顾正臣一个落魄举人,听说因为取消科举还疯魔了一段时日,这刚好转,又跑到孙财主家里作甚? “听说没有,顾举人又去借钱了,这次冤大头是孙财主。” “孙财主吝啬,没好处的事,断不会做,他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是啊,后日王家就要登门讨债,那顾举人若拿不出六贯钱就要佃入王家。” “六贯钱,难啊,咱出一天力气不过二十文,他一个瘦弱书生又如何弄来这么大一笔钱。” 李义听着路人的议论,眉头紧锁,跟上去,拦住两人:“打扰两位,敢问方才所言,顾举人佃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见李义透着儒雅之气,也没恼怒,耐着性子将听到的消息说给李义。 李义听完,谢过两人,看向孙财主家的方向,目光坚定,低声喃语:“我倒要看看,能被徐教瑜、梁家都看重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十一章 你是尾随痴汉吗? 孙财主很胖,大腿和支撑房屋的柱子相差不多,大腹便便,脸如圆盘,陷在加宽的圈椅里,眼不用眯已是一条缝。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肉山,微微皱眉,这样下去,孙财主很难长寿。 孙财主打量着顾正臣,用肥胖的双手拱了拱:“顾举人,落座说话吧。管家,上茶。” 若是寻常人,孙财主根本不想见。 可顾正臣是举人,没官途的举人也是举人,绝非平民百姓可比。 顾正臣坐了下来,谢过管家,目光投向孙财主,直言:“孙财主,顾某不请自来,是为一桩买卖。” “买卖?” 孙财主用手拍了拍圈椅扶手,饶有兴趣地说:“若我没记错,你家的牛没了,地也没了。” 顾正臣点头:“没错。” 孙财主缓缓说:“几日前,你母亲顾氏来过孙家,想要借六贯钱,我没答应。今日顾举人亲自来,想来也是为借钱一事吧,抱歉,我做事只求利,看不到利的事我不会做,你是读书人,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在中举时,孙家确实派人至大颜村贺喜,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母亲才会找到孙家。 孙财主看着顾正臣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碗,泰然自若地品着茶,一脸享受,脸上浮现出愠色。 话已挑明,借钱没门,你还不赶紧走,非要我逐客不成? 顾正臣放下茶碗,看着孙财主,淡淡一笑:“孙财主怕是误会了我的来意,我不是来借钱,而是为了与孙家做一桩买卖。” 孙财主盯着顾正臣,脸颊上的肉抖动:“一无所有之人,也敢登门妄谈买卖,呵呵,顾举人,请回吧。” 顾正臣指了指桌子上用纸包起来的小包裹,平静地说:“既然孙财主是求利之人,为何不先看看货物?顾家此时落魄,并不意味着顾家永不翻身。须知,时过于期,否终则泰!” 孙财主看向小包裹,对一旁的管家孙德使了个眼色。 管家上前,对顾正臣拱了拱手,拉动包裹上的麻绳,绳结解开,将纸张拆开,看着白花花细碎如沙的货物,不由愣住,仔细看了看,依旧满脸疑惑,看向顾正臣:“这是何物?” 顾正臣再一次端起了茶碗,淡笑不语。 孙财主有些惊讶,孙德是老管家,北平、扬州、金陵,都曾去过,算得上见多识广,竟还有他不认识的货物? “拿来。” 孙财主有些好奇。 管家见顾正臣不说话,便小心拿起包裹,走向孙财主。 如雪白沙映入瞳孔,厚重的眼帘被强力挑开。 孙财主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货物,如何都想不出来这是什么。 顾正臣看着茶汤,嘴角微动。 这个时代没有如此纯白的糖,也不存在错认为细盐的可能。细盐这玩意还没有出现,明代最好的精盐也不过是将粗盐碾碎,因为杂质的存在,成色上非是纯白。 孙财主用手指捏了一点白糖在手指上,审视一番送到嘴边,管家还没来得及阻止,孙财主就闭上了眼。 甜的,没错,这是甜。 孙财主吧唧着嘴,这东西,甜味纯正,比素日吃的红糖、黑糖更合自己胃口。 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 甜润到口水吞咽依旧满是甜香。 孙财主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惬意与舒坦,有往日里吃甜食不曾有过的美好,整个身子放松下来,瘫在圈椅里,准备再捏点白糖往嘴里送,可手伸了过去,一把竟抓了个空,不由地睁开眼。 顾正臣拿着白糖,含笑看着孙财主:“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买卖了吧?” 孙财主眼睛盯着白糖包裹,急忙追问:“这是何物?” “白糖。” “白糖?” 孙财主想了想,这类糖白如雪,不叫白糖又能叫什么? 洁白纯净的糖,看着起来都比黑糖赏心悦目,吃起来更没了黑糖中夹杂着的稍许苦味,可谓糖中极品。 “这就是你说的买卖,你打算贩卖白糖?” 孙财主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提着白糖包裹,走向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可以这么说。” 孙财主沉思稍许,开口问:“顾举人打算作价几何?” 顾正臣抬起右手,张开五指。 孙财主看向管家:“给他取五百文。” 顾正臣差点暴走,五百文,五百文你妹,老子为了这点白糖成本就不止五百文! 孙财主见顾正臣要打包走人,不由皱眉:“你该不是要五贯吧,这一点点货物。” 顾正臣遮好包裹,轻轻打结,看向孙财主,严肃地说:“原以为孙财主是个有魄力的,可不成想,在出价上小心翼翼地如一只雏鸟。” 孙财主双手支撑着圈椅扶手,站了起来,凝重地看着顾正臣:“你是何意,莫不是想要五十贯,呵,顾举人,奇货可居,也没有这个价。” 顾正臣拍了拍白糖包裹,看着孙财主,缓缓说:“你错了,我想要的不是五十贯,而是五百贯。” 孙财主瞪大眼,气呼呼地喊道:“管家,送客!” 五百贯,简直是疯了! 把你顾家全家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顾正臣提着包裹向外走,至门槛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孙财主,嘴角微动…… 知县李义坐在一颗梧桐树下,扇着蒲扇,时不时看向孙财主家门的方向。 只听得一阵声响,随后便看到孙家人打开半扇门,将一个人推搡了出去,随后又丢出一个小包裹,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就是顾正臣,看这狼狈样子,怕是没讨到好处。” 李义起身,缓缓跟了上去。 顾正臣提起包裹,掂量了下,看了看孙财主家的大门,一脸的凄然,久久不愿离去,似乎还抬袖子擦了擦眼泪。 这落寞的一幕被不少有心人看到,王家的仆人胡九躲在暗处嘎嘎笑了两嗓子,转身就走向王家。 家主王富贵还担心顾正臣能借到钱,现在看来,没人借钱给他这个落魄之人啊。孙财主素来精明又吝啬,无利不起早,怎么可能借钱给顾正臣,家主的担心太多余。 顾正臣仰头看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城门口走去。 走至三里桥,顾正臣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来人,开口问:“你是尾随痴汉吗?” 第十二章 你算什么东西 尾随痴汉? 李义不明白这个词的高深内涵,但也清楚,自己跟了一路,人家早就发现了。 “顾举人是吧,看样子,没借到钱。” 李义走上前,一脸威严。 顾正臣将包裹放到身后,目光中充满警惕与戒备,还有一丝熟悉带来的疑惑:“这位兄台,在谈话之前,先介绍自己更符合礼仪吧?” 李义微微一愣,连连点头称是,拱手道:“在下李善美。” 顾正臣皱眉,看向河水。 眼前人似是哪里见过,可并不记得有一个叫李善美的人物。 李义见顾正臣出神,出声打断:“在想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河流远处的石碑:“那碑像是岘首碑。” 李义看着顾正臣深邃的目光,旋即大笑起来,拍掌道:“好一个顾举人,怎么,你想看我流泪?” 顾正臣淡淡一笑,过了桥,走向亭子。 两人对话显得莫名,令人费解。要理解两人对话,需要明白这背后的典故。 岘首碑,位于湖广襄阳。 晋时,羊祜任襄阳太守,有政绩。后人以其常游岘山,故于岘山立碑纪念,称岘首碑,又名羊公碑。 孟浩然去了一趟,哭了一场,所谓“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李商隐去了一趟,哭了好几场,所谓“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范仲淹去了也哭…… 最让李义郁闷的是,宋时有一词人名为李善美,留下残诗“岘首何人碑,行客独垂泪”,此时顾正臣指着远处的石碑说像岘首碑,不是摆明了说:你是不是应该哭两嗓子,流几滴泪? 短亭,微风。 李义坐在石凳上,感叹道:“朝廷突然取消科举,确实让无数读书人措手不及,像你这般因进京赶考落得家境困顿的想来也不是独一个。就事论事,朝廷在这件事上,确实缺乏没考虑周全。” 顾正臣凝眸看着李善美,你小子胆子够大,不愧是干过尾随的人。 取消科举的是老朱,你说老朱没考虑周全,就不怕这话顺着风吹到金陵,老朱把你全家都考虑周全了? 李义指了指南面的滕县城,询问:“坊间说,顾举人受赵家煎迫,不得不主动悔婚赵家,是否为真?” 顾正臣信步走出亭子,阳光照在身上:“是我主动悔婚。” 李义看着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也是,赵家强势,定是逼迫你,让你一口咬定主动悔婚。” 顾正臣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李义,这个家伙八卦也就罢了,还青红不分,自己都说了,是主动的,你非要脑补被人逼迫的画面…… “李兄跟我一路,该不会只是问这等小事吧?” 顾正臣不想再解释,转而问。 李义呵呵笑了笑,摇头说:“自然不是,我此番来,主要是想问一问顾举人,平生之志向为何。” “志向么?” 顾正臣恨不得拿起包裹砸死这个家伙,顾家都揭不开锅,妹妹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志向,再志存高远的志向,也得平衡现实,站在现实之外谈志向,那是空想,是对志向耍流氓。 “你的志向是?” 顾正臣反问。 李义面色肃穆,极是认真地拱手说:“平生抱负,当朝龚黄。” 顾正臣眉头一抬。 龚黄,指的是汉循吏龚遂与黄霸。 《宋书·良吏传论》:“汉世户口殷盛,刑务简阔,郡县治民,无所横扰……龚黄之化,易以有成。” 龚黄两人,算得上古代行政司法的典范。 眼前之人想要当大明朝的龚黄,看来是一个有志气的。 李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淡淡笑了笑,迈步走开。 “你还没说志向在谁?” 李义追出几步。 顾正臣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喊道:“宁作我。” 李义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宁作我! 这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回答。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 桓公(桓温)少与殷侯(殷浩)齐名,常有竞心。 桓问殷:“卿何如我?”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比,我只想做我自己,坚持我的信念与志向。 多少典籍诗词之中,也只有辛弃疾、陆游等寥寥数人喊出“宁作我”之言。 这世间,无数人游走在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一句身不由己就解释了迷失沉沦、趋炎附势。 一生坚持“宁作我”,不忘初心,不忘信念,典籍之中又有几多? 李义看着顾正臣远去的背影,对走过来的师爷严彬说:“徐教瑜没看错,顾正臣确实不是寻常举人。” 严彬瘦腮短须,一袭儒袍:“徐教瑜阅人无数,说此人是难得之才。” 李义拍了拍衣襟,凝重地说:“什么难得之才,不过是徐教瑜看走眼找补罢了。顾正臣虽没有入县学修习课业,可毕竟不曾为徐教瑜看好。如今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在大喜大悲之后,变得内敛沉稳,隐隐透着锋芒,这才让徐教瑜看重。” 严彬点头附和:“太爷说的是。只不过,这顾正臣毕竟欠王富贵家六贯钱,若后日他拿不出来这笔钱,将会佃入王家,再好的人才,也会磨灭。” 李义有些悲愁。 六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身为滕县知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连给严彬的待遇,也只是月给一石五斗米罢了。 “除非太爷用那个法子……” 严彬轻声说。 李义瞥向严彬,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后日,大颜村要热闹了。” 热闹滕县。 赵峰听闻顾正臣被孙财主赶出家门,心情大好,嚷嚷着要喝酒。 王富贵听闻顾正臣狼狈离开滕县,与儿子王有成商议一番后,差人给县丞金大车送去一封信与一些礼物。 梁恒听闻顾正臣受挫,落魄流泪,挥手停了戏班,召来梁逢阳交代了几句话。 孙财主坐在家里,气呼呼地走动着,满头大汗,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喊一句:“天杀的顾正臣,等着瞧!” 顾正臣返回家中,顾青青急忙迎上前。 顾氏起身,担忧地看着一脸悲伤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正臣哥”。 顾正臣摇了摇头,径直走入房间,倒头栽在床上,顾青青跟了,双眼泛红,眼泪欲滴:“青青不想哥哥佃入王家……” 【呜,感谢v臭不要脸v打赏,又开始欠章了,我都要成老赖了,感谢之至,现在兼顾两本书难以爆更,等后面腾出手来,老书欠的算新书里面,一起偿还……】 第十三章 该不会悬梁了吧 王有成看着脚踝处肿胀出的大疙瘩,双眼通红,对王富贵喊:“父亲,还不把他抓起来送官,他手持斧头,预谋杀人!” 王富贵恶狠狠瞪了一眼王有成,这个儿子实在是不争气。 按大明律令,凡谋杀人,造意者(主犯)斩。 可问题是,儿子你还活着呢…… 顾正臣和你之间,不算什么杀人,顶多是“斗殴”。 按律令,凡斗殴,及以他物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青赤肿为伤。 哪怕是把他送到县衙去,也只是挨打四十小棍,看顾正臣正在揉手指,娘的,这手怎么好像也红肿了,送到知县那,儿子你也逃不过四十小棍啊……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斧头,平静地解释:“我打算一会上山砍柴,随身带了把斧头,很合理吧?” 合理你妹啊! 王富贵心里大骂顾正臣,都说八月柴,现在是四月下旬,林木正茂,砍哪门子柴去?何况你家里柴木还有一堆,用得着你去砍? 你就是蓄意而为! 王富贵猛地一惊,目光中第一次浮现出忌惮之色。 这一切都在顾正臣的算计之中,他知道今日讨债会有争执,所以随身带了斧头,他甚至还可能翻阅过《律令》,清楚如何伤人惩罚最轻! 恐怖心机! 这个人,还是曾经任由王家欺负,不得已跳湖想要自尽的顾正臣吗? 他的迂腐,他的软弱,他的惶恐,为何会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似换了一个人,懂得变通,变得强硬,眼神中连一丝畏惧都不曾看到! 他似乎在讥笑。 凭什么?! 王富贵看着沉稳的顾正臣,稳了稳心神,严厉地说:“顾举人,你我有七日之约,若今日无法清债,那就按约定佃入我家做工还债。” 顾正臣丢下斧头,指了指散落在地上没有被捡起的铜钱:“容我将铜钱捡起来,点数清楚。” 王有成愤怒地喊:“顾正臣,你想拖延时间不成?” “闭嘴!” 王富贵厉声呵斥。 若不是你胡来,哪里有这一出! 顾正臣弯腰继续捡铜钱,每一枚,都是大颜村邻里的关照与爱护。 “锋芒毕露!” 师爷严彬暗暗感叹。 知县李义重重点头,看着不急不缓捡铜钱的顾正臣,轻声分析:“此人熟悉朝廷律令,手段凌厉却能把握分寸,做事沉稳冷静,是一块当官的料。” 严彬点头。 若顾正臣没有分寸,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那王有成的脚将不是砸伤,而是砍伤。一旦闹到衙门,顾正臣受刑将不再是笞四十,而是杖八十。 杖八十,人不死不残,也得瘫三个月。 顾正臣是清醒的避重就轻。 篱笆外。 张世平脸色有些难看,侧头看向赵耀文:“顾举人天性怯懦、软弱无能,赵兄,这是你告诉我的吧?为何今日所见,判若两人!” 赵耀文颇是尴尬,作为赵雅儿的哥哥,赵耀文没少说顾正臣的坏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顾正臣很差劲,配不上我妹。 赵耀文喉结动了动:“往日里他确系怯懦,不然也不会跳湖自尽。即使他有所变化,也绝无法偿清债务,到时候佃入王家,想再有所作为是不可能了。” 张世平微微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洪武皇帝对科举取出来的举人很不满意,自不会再从洪武五年的举人里面挑选人才充任官员。 举人想进入官场只能靠教谕、知县举荐。 可举荐绝非儿戏事,按朝廷规制,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百姓愁怨,情无告诉。有司明奏罪名,并正举者。 这就是“举非其人,并正举主之罪”,即举荐者要为举荐的人才担责,这些规定早在汉时就确定了下来。 一些昏庸、贪婪官员并不在意举荐担责,毕竟所得大于风险。可滕县知县李义、教谕徐文风正直清廉,行事谨慎,绝不会给一个毫无所长,行事冒失之人担保举荐。 顾正臣将所有铜钱捡拾起来,清点之后,看向王富贵:“这里是一贯一钱十五文。” 王富贵阴沉着脸:“只这些,怕是不够吧。” 王有成双手搭在两个下人肩膀上,左脚抬着不敢触地,愤恨地喊道:“怎么,只有这一点?” 顾正臣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有成催着下人上前,跳到顾正臣面前,低沉着嗓音:“顾正臣,等你佃入我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得意的王有成,将手背到腰后,似在掏拿什么。 王有成见状,惊恐地向后跳去,还在那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顾正臣看着已成惊弓之鸟的王有成,摇了摇头,对王富贵说:“等我回房间取钱。” 王富贵凝眸。 取钱? 你哪里还有钱财? 就你们这破房子,扒了都不值这么多钱! “父亲,他一定是故弄玄虚,拖延时间!顾正臣,再拖延,你也不可能拿出钱来,趁早认命,佃入我家!” 王有成呱噪着。 顾正臣与王富贵对视着。 王富贵呵呵冷笑:“既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候着,看看顾举人如何拿出钱来。” 顾正臣淡淡一笑,转身走入房间。 砰。 门关上了,里面没了动静。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颜三景担忧不已,大颜村的男女老少,也一脸忧愁地看着。 张婶见赵雅儿气呼呼的,低声说:“他定是拿不出钱财,故意拖延时间罢了。说不得,他知事无转机,此时正准备悬梁呢。小姐你听,那不就是踢倒板凳的声音……呃?!” 王富贵听到了动静,连忙喊人撞门,两个下人助跑,刚要撞到门板,门却突然打开,两人来不及收力,直接撞入房间,重重砸在地上,哀嚎不断。 顾正臣从门后走了出来,小心越过地上两人,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一步步走向王富贵:“这里有四贯八钱八十五文,合这里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总计六贯钱。” 王有成盯着顾正臣手中的包裹,讥笑道:“你确定里面装着的是铜钱,不是石头?” 此言一出,王家人哄笑不已。 顾正臣看都没看王有成一眼,停在王富贵面前,抬手将包裹递了过去:“从现在起,顾家与王家的债,两清了!” 第十四章 高利贷,滚啊滚 “账房!” 王富贵看着一脸平静的顾正臣,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 账房王全连忙走出,接过包裹打开,一堆铜钱刺入瞳孔。 惊呼一片。 颜三景老人看到如此多的铜钱,震惊地张开嘴。 大颜村的王婶、张叔、颜伯、周大娘等也瞪大眼睛,难以相信顾正臣当真拿出了钱财,还是近五贯钱! 赵雅儿揉了揉双眼,一脸疑惑与茫然。 顾家没半点积蓄,赵家早就打探清楚,无论是顾氏借钱,还是顾正臣借钱,都没人帮衬,这一点赵家也打探清楚。 可现在,顾正臣竟真的拿出了钱,足足六贯钱! “假的吧?” 赵耀文瞪大双眼,顾家破败不堪,别说六贯钱,就是拿出六文钱都难。 之前一贯一钱十五文,是大颜村百姓一起凑出来的,举全村之力也不过只有这点,顾正臣凭什么能拿出四贯八钱八十五文!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呵呵笑了笑:“果然如此。” “县尊?” 师爷严彬有些惊讶。 李义解释道:“前日三里亭时,我就感觉这顾正臣过于平静,若非认命,就是有所倚仗。如今看来,他早就借到了钱。” 严彬皱眉:“可谁会借钱给他?孙财主可是将他轰出家门,县尊也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一定为真吗?” 李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顾正臣没能从孙财主手中借到钱,走投无路之下,他应该再求告他人,顾正臣与梁家关系似是不错,至少应该会再跑一趟,可他哪里都没去,而是径直回了大颜村。 所有人都被孙财主家赶人的一幕给蒙蔽了,被顾正臣站在门口悲绝凄怆的样子给欺骗了! “可恶的家伙,连我都被他骗了!” 李义暗暗咬牙,自负聪慧,竟然没看穿一个举人的戏码!只是,孙财主为何会配合顾正臣演戏? 王有成脸色惨白,愣在当场,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账房清点完毕,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如实禀告给王富贵:“两份合起来,整六贯钱。” 顾氏看向顾青青,一脸放松。 顾青青咧着嘴笑着,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哥哥不用佃入王家,自己也不需要卖给谁家当丫鬟了。 顾正臣释然,连日来辛劳、筹划与运作,总算是将顾家从深渊边缘给拉了回来! 没了外债烦恼,自己也好早点想办法进入洪武官场,虽说此时朱元璋正在思考帝王棋局,准备掀起惊涛骇浪,这时候进入官场随时面临倾覆,可游离在官场之外的无力,底层的危机,更令人痛苦! 只因为一次意外欠债,妹妹差点卖身,母亲跪地告求,自己也几乎要佃入王家,成为他们的掌中玩物! 这一次危机解除了,那下一次呢? 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不是官员,能踩死顾家的脚有无数双! 何况顾家已经彻底得罪了王家、赵家,这两个大户有财力,有关系,顾家不想被他们报复,踩在脚下一点点碾死,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仕途! 我顾正臣宁愿乘风破浪,弄潮而立,也不愿苟在原地,任人欺凌! 王富贵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又哗啦啦洒到包裹里,看着顾正臣,缓缓说:“顾举人,六贯钱,貌似不够吧?” 顾正臣凝眸。 顾氏连忙走出来:“王家老爷,先前欠下的,已用黄牛、耕地抵去,唯剩六贯钱没有偿清。现我们已凑足六贯钱,如何不够?” 王富贵冷笑一声:“顾氏,借钱不用还利的吗?这六贯钱只是本钱,利呢?” 顾氏脸色大变,连忙说:“我们借钱时,你可没说取利一事,为何在此时又提出!” 王富贵呵道:“笑话,自古以来放钱债都有取利。我朝律令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账房,算账!” 账房王全拿出算盘,啪啪几声将算珠归位:“顾家于去年十二月下旬借贷王家四十贯,至三月下旬满三个月,一本一利,月取三分利,每月当还月息一两二钱,三月累计三两六钱。三月底,顾家以黄牛、田地抵还三十四贯,剩余九贯六钱未还。” “以六两本金来计利,三月至如今刚好满一个月,月息一百八十文。加上之前尚未偿还债务,总计九贯七钱八十文。如今只还了六贯,尚欠三贯七钱八十文。” 顾氏瘫坐在地上,痛苦不已:“怎么会这样?” 顾青青哭了,哥哥好不容易换来了一些钱,也堪堪足够还六贯钱债的,即使是再拿出来两贯钱,也无法将这个窟窿补上! “王家好手段啊!”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暗暗心惊。 严彬连连哀叹:“这下顾举人要吃大亏了。” 王家虽然将事做绝了,却并没有违背律令,他们在计算取利时,也并没有累加在本钱里面。 赵耀文看着绝望的顾氏,哭泣的顾青青,还有脸色阴晴不定的顾正臣,心头暗爽,你虽然中了举人,但总归也是一个落魄的穷酸举人! 债还不清,那你就只能佃入王家!食言而肥的事,没人能答应! 赵雅儿握着拳头,暗暗高兴:就这样,一棍子彻底将顾正臣打死,让这个可恶的家伙成为佃户,一辈子佝偻在土地里,别想再直起腰做人! 顾正臣微微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 高利贷么? 月利三分,年利可就是万息三千六,用后世的方式表述,即百分之三十六。 这个数,不算低了。 看来在大明朝借钱是一个坑啊,掉到坑里容易,想从坑里爬出来,不带身泥是别想了。 三贯七钱八十文! 自己手里尚有两贯钱,想完全清债还不够。 王有成看清楚此时顾家已走到绝路,上前看着顾正臣,低着嗓音说:“顾正臣,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吗?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输个精光!等你佃入我家,我会让你像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 王富贵让人将王有成拉走,阴冷地看着顾正臣:“既然无法清债,那就委屈下顾举人。来人啊,把佃契拿出来!” 便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声音传入小院:“啧啧,王老爷好大的威风啊,为了几贯钱如此逼迫朝廷举人,就不怕招来麻烦?” 第十五章 赎刑,用钱免罪 是谁? 王富贵猛地回头,就看到梁逢阳带人走了进来。 梁逢阳瞥了一眼王富贵,没作理会,快步走向顾正臣,拱手笑道:“顾举人,老太爷邀你数次不得,今日特遣我亲自来请。” 顾正臣拱手还礼。 “这一定是顾举人的令堂吧,梁某无拜帖而仓促登门,是为失礼。”梁逢阳走向悲伤的顾氏,寒暄两句,便转过身对跟随的家丁吩咐:“还不把手信拿出来!” 家丁连忙送上一个木匣。 梁逢阳抬手将木匣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十串铜钱,其中一串铜钱数量稍少。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心头有些骇然。 若是自己没想错,这木匣中的铜钱数量定是九贯七钱八十文!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目光中透着几分得意。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以为尚且只欠王家六贯钱,可你忽视了借债取利这一回事。 自以为聪明,胜券在握,看低对手的手段,结果就是被人翻盘,落得个万劫不复!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世道艰险,人心黑恶!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动,感叹不已:“看来梁老早就看穿了一切。” 梁逢阳哈哈大笑,爽朗地说:“不尽然,至少父亲没看穿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从孙财主手中拿走一笔钱的。”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被孙财主轰出门外的一出戏,瞒得过当时,瞒不过此时。 “梁家为何要帮顾正臣?” 赵耀文难以相信。 顾正臣没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给梁家带来利益,为何梁逢阳这种人物会亲自跑来帮衬他? 赵雅儿也有些无法接受,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不就是一个没了官运的穷举人,为何还有人会出如此多的钱财帮他? 难道说,父亲错了? 难道说,我不应该逼他毁了婚书? 一股酸楚涌上鼻尖。 知县李义见梁逢阳亲至,也有些惊讶,这顾正臣与梁家的关系,远比自己想的密切,可顾正臣什么时候依附在梁家门下的? 王富贵面目有些狰狞,原以为六贯钱能难住顾正臣,可他偏偏拿出了足够的钱,原以为取利之后顾家会陷入绝境,可又冒出来一个梁家! “梁老爷,这是在针对王家吗?” 王富贵盯着梁逢阳,阴冷地问。 梁逢阳轻轻呸了一口唾沫,满不在乎地看着王富贵:“王老爷说笑,登门带点手信总归是习俗,梁家遵习俗办事,又怎么是针对王家。” 王富贵暗暗咬牙,谁家手信是铜钱! 顾正臣接过木匣,对梁逢阳投以感激的目光,平和地说:“权当我借的,不日奉还。” 梁逢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顾正臣将木匣递给王富贵:“如此,债务是否两清?” 王富贵眼帘跳动,很不甘心地接过木匣,也不安排账房点数,咬牙说:“好,很好!从今日起,顾家与王家债务两清!只不过,顾正臣,我们的事结束了,但你的事还没完!” 顾正臣皱眉:“你是何意?” 王富贵冷哼一声,侧身对人群喊道:“金县丞!” 门口人群顿时分开。 顾正臣凝眸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绿袍中年人大踏步走来,衣服补子上绣着一对黄鹂,身后还跟着两名青衣皂吏。 “八品县丞!” 顾正臣转眼便想明白过来,这是为顾正臣悔婚赵雅儿一事而来。 县丞金大车抓了抓短且稀疏的胡须,打量着顾正臣,呵呵一笑:“顾举人,按朝廷律令,主动悔弃婚约,笞五十。现在我依律惩罚,还请理解,来啊,找一个长凳,将他按下!” 严彬看向李义,眨着眼,满是疑惑,那意思是:这件事你不是按下去了,咋还有人不听话? 知县李义也没想到王富贵会说动县丞带人来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出面也不好说情,毕竟悔弃婚约违背世俗约定与朝廷律令。 长凳子找来,两个皂吏抓着顾正臣,不由分说就按了下去。 一个皂吏手中拿着荆条,荆条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二分七(一分约033厘米),小头径一分七,皂吏握着大头一端,以小头瞄准顾正臣的臀部。 王富贵对皂吏使了一个狠厉的眼色,那意思是往重里打!王有成嘎嘎直笑,顾正臣,你也有今日! “等一下!” 顾正臣喊道! 县丞金大车走上前,对摁在凳子上的顾正臣说:“有什么话,打完再说也不迟。” “若是赎刑呢?” 顾正臣盯着金县丞。 金县丞脸上刚浮现的笑意顿时凝固下来,抬了抬手,示意皂吏松开,对站起来的顾正臣说:“你要赎刑?” “没错!” 顾正臣不想挨这五十荆条,这玩意比戒尺狠多了,戒尺打手心一下还疼半天,若是挨五十荆条,自己估计要趴在床上一个月! 不想挨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赎刑! 赎刑,即以财物赎罪。 赎刑始于上古,《尚书·舜典》:“金作赎刑。” 历朝历代都有赎刑制度,上自死刑,下到杖、笞,都可以赎。 不同朝代,赎金的数量、所用财物有所不同,如西汉用黄金,东汉用缣(细绢),隋唐宋明用铜。 当年司马迁也曾想过赎刑,奈何“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结果被宫刑。 老朱是支持赎刑的,事实上,大明的赎刑制度之完善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王朝。 明初赎刑,主要有两种方式: 其一,以役代刑,其实就是服劳役。 用不了两年,就会有一大批官员去凤阳报道,接受劳动改造…… 其二,使之入金而免其罪。 这个简单,一手交钱,一手免罪。 当然,赎刑也得看对象,像是老胡、老李、姓蓝的,这些就不适用于赎刑。即使适用赎刑,估计也没机会,全家手牵手都进去了,财产充公,也没人能赎,没钱可赎啊…… 按照明初律令,死罪三十六两,流罪二十四两,笞五十需要三两五钱。 因为梁家暂代顾家偿还了债务,顾正臣手中还有足够的铜钱,肉疼地拿出三贯五钱,县丞金大车掂量着铜钱,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免了,顾举人,我等身不由己,多有得罪,还请宽谅,告辞。” 王富贵看着离去的金县丞与皂吏,气得直跺脚,这个家伙收了钱财不办事啊! “我们走!” 王富贵再不甘心,也没办法继续留在此处。 顾正臣看着转身要走的王富贵,沉声喊道:“王老爷,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就这样走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顾正臣,你想作甚?” 王富贵愤然回头。 顾正臣坐在长凳子上,掷地有声地说:“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十六章 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顾正臣肃然而坐,目光笃定,透着强大的自信,不可撼动的意志。 赵雅儿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张开红唇。 在这一刻,顾正臣原本可憎的面目突然之间崩塌,种种丑恶的印象彻底瓦解。 在这个曾经的未婚夫身上,似乎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他的隐忍不发,他面对王家逼迫时的淡定从容,他的临危不惧,舍财免刑的果决,拿回所有的惊人气魄,都令自己深深震撼。 原来,他不是那么不堪…… 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冲刷着赵雅儿柔弱的内心。 张世平吞咽了下口水,脸色尤其难看,侧头看了一眼赵耀文,暗暗后怕。 顾正臣不像传言中软弱无能,懦弱痴傻,他有着惊人的心智,过人的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与一追到底的气魄! 这个人不好惹,看看王有成的狼狈,王富贵铁青的脸色就知道! 若是张家真和赵家结为姻亲,听从父母之命,自己娶了赵雅儿,就必须考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顾正臣,毕竟,赵雅儿曾与顾正臣有过一纸婚书。 如果赵雅儿是顾正臣的禁脔,一旦自己染指,以顾正臣此时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手段,他会不会将张家作为敌人? 没错,现在的顾正臣没多少力量,可他身后毕竟站着梁家,他本人又是一个出彩的,谁能断定十年之后他会站在何等高度? 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一个潜力巨大的举人,值得吗? 知县李义看着顾正臣与王富贵,眉头微皱。 师爷严彬沉默不语。 梁逢阳看着强行留下王富贵的顾正臣,不由得心头一紧,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债务清了就结束了,干嘛还要节外生枝。 王富贵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来,背负着双手看着顾正臣冷笑:“呵呵,顾举人,做人要知自己几斤几两。” 顾正臣微抬头,不苟言笑:“当初,你们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又逼着我们抵卖了十亩田。现在,我要收回来。” 王富贵笑出声来,随后仰头狂笑,声音不绝,陡然之间,锐利的目光刺向顾正臣:“你凭什么收回去?” 顾正臣起身,上前两步,距离王富贵仅有一尺距离:“王老爷,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王富贵冷漠地看着顾正臣,毫不退让:“欺你,又如何?” 顾正臣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没这个资格。” 王富贵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有没有资格暂且不论,我倒想看看,顾举人如何从我手中拿回去你家的黄牛与十亩田!”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人群。 王富贵心头一沉,缓缓转过身,只见人群东倒西歪,嚷嚷怒骂,一个体型肥硕的胖子浑身是汗地走了出来,一只胖手正揉着隆起的肚腩。 “孙财主!” 王富贵看清来人。 孙炳喘着粗气,接过下人送来的汗巾,擦了擦满脸汗水,冲着顾正臣喊道:“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王富贵眼神一亮,看样子孙财主是来找顾正臣麻烦的。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这个家伙不是在孙财主家借了一笔钱,怎么会惹孙财主如此愤恨,难道不是借钱,而是坑蒙拐骗? 不应该啊,孙财主是商人出身,精明又吝啬,什么伎俩能骗过他?不过,也说不准啊,顾正臣这个家伙阴狠在暗,隐忍后发,手段不少,也难说…… 王富贵迎上前,主动打招呼:“孙老爷。” “吆,王老爷也在啊。” 孙炳看了一眼王富贵,将汗巾丢给下人,没有再寒暄,而是将目光投向顾正臣,迈步走去:“五里路,我一步步走过来了,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什么?” 梁逢阳、王富贵一脸震惊。 张世平、赵耀文、赵雅儿错愕不已,就连知县李义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什么情况? 顾正臣似乎用某种条件,“胁迫”孙财主走了五里路来到这里! 滕县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孙财主好静不好动,加上过于肥胖,很少出门,但凡出门,辛苦的都是四头拉车的驴。 顾正臣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一向厌恶走路的孙财主“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五里路!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敬畏,他似是深不可测,手段惊人。看样子,即使梁家不出面,他也不会落入王家手中! 王富贵脸色更是难看,从孙炳的话里话外可以听出,不是顾正臣招惹了他,而是他有求于顾正臣! 这怎么可能? 孙财主家里产业众多,不说田亩过千,仅仅是各类店铺就有十二家之多,是滕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顾正臣一个穷酸秀才,家无长物,孙财主如何会有求于他? 顾正臣看着孙财主,微微点头,含笑道:“自然作数。” 孙炳咧嘴笑起,脸上的肉抖动着,转身看向王富贵:“王老爷,把顾家的黄牛,田契归还吧,多少钱,一律由孙家支给。” “你们……” 王富贵嘴有些哆嗦。 一件件事出乎自己的预料,原以为可以一脚轻松碾死的顾正臣,竟硬生生掀开了自己的脚,还让自己吃了亏,踉跄不稳! 顾正臣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王富贵,提醒着:“黄牛,十亩地的地契,今日我就要拿回来!” 孙炳见顾正臣不想等太久,就拉着王富贵走了两步,沉声警告:“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王老爷,还请安排人带来田契,顺便把牛也牵回来吧。” 王富贵手微微颤抖。 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孙财主什么时候与顾正臣关系如此紧密了? 现在不收手也得收手了。 王家可以不给顾正臣面子,但不能不给孙财主面子! “账房,回去一趟。” 王富贵极不甘心地低头。 “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心有余悸。 今日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险连连,可总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顾正臣看着母亲,微微笑道:“娘,儿子看过地里,麦子快熟了,今年就由我来磨镰刀吧。” 第十七章 乾为马,坤为牛 知县李义深深看了看院子里的顾正臣,转身离开。 师爷严彬见状,只好跟上前。 李义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悠然地说:“谁能想到,一件小事竟惊动了小半个滕县。这个顾举人,不简单啊。” 严彬百思不得其解,带着疑惑问:“梁家帮衬或可理解,可这孙炳是出了名的精明与吝啬……” 李义抬头看了看偏南的太阳,严肃地说:“能让孙炳亲自走路来到大颜村,说明顾正臣能给他的利益极大。是什么利益,我们不用猜,水落了,石自会出。倒是顾正臣此人,令人捉摸不透,如渊深不见底。” 严彬见李义有爱才之意,紧走两步:“县尊可是想提携晚生后辈?” 李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行出百步才开口:“顾正臣善于钻营律令漏洞,无论是他敲了王有成的骨头,还是赎刑,都在利用律令来减罪、脱罪。这样的人进入朝廷为官,未必是一件好事吧。若有人举财找他说情,或会利用律令条文,助富绅豪门脱困,残害良民百姓。” 严彬附和地点了点头,转而忧虑地说:“可县尊,顾正臣有城府心机,手段频出,做事沉稳从容。若心性纯善,一心为民,或敢为能为,治一方太平,留一段佳话。洪武皇帝已下敕令,要求各地府县地方察举人才,奏报朝廷。听闻北面邹县一次察举九人,滕县迟迟没动静,对县尊大不利啊……” 朝廷停罢科举,读书人入仕之路被阻断。 可大明毕竟开国时间不长,官僚队伍青黄不接,没了科举取士,就只能依靠察举。 若地方县衙察举不力,没给朝廷输送人才,导致诸多地方长期严重缺员,无以为治,洪武皇帝一怒之下,怕会治罪地方。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邹县察举九人,其中八人是富户或富户出身,唯一人是秀才。一群奸诈狡猾之辈入朝廷,到底是为百姓,还是为富绅豪门?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一家私利?” 严彬长叹一声:“皇帝要举士,咱们要是不举,或举之过少……” 李义明白严彬的担忧,一路沉思,至城外一里时,便看到王家账房走在前,身后还有两人赶着一头牛。 顾家,众人并未散去。 王富贵脸色难看,却走不开。 梁逢阳想要套出孙财主到底为何帮助顾正臣,可这个死胖子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吐露。 孙炳坐在凳子上,拿着蒲扇呼呼扇风。 顾正臣见梁逢阳又走过来,低声问:“梁老爷可知李善美?” “李善美?” 梁逢阳皱眉,摇了摇头:“此人是谁?” 顾正臣见梁逢阳也不知,颇为意外。 那个敢开涮老朱,问东问西的尾行痴汉谈吐不凡,不像是无名之辈,难不成是外地人,碰巧遇到的? 不对,他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牛来了,牛来了!” 有村民跑过来,大声喊着。 大颜村的人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跑出去看。 听闻过富户夺走牛、田、人,从未见闻过有人能从富户手中要回来牛与田,这可是大事! 顾正臣看着一头老黄牛缓缓走来,顾氏已走上前,抚摸着老黄牛的头,欣喜流泪,顾青青将手放在牛脖子处,呜呜咽咽地说着话。 后世很多人不理解牛对古代人的重要性。 《易经》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说卦传》注解:乾为马,坤为牛。牛能负重且柔顺,负载生养万物的大地。 由此可见,牛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事实上,古代王朝始终都坚持共识:“牛乃耕农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之为强弱也。” 一句话,牛是国力的象征! 历朝历代,都曾为牛立法,严禁屠杀耕牛,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元明。 私自宰牛,轻则罚钱、杖责,重则坐牢、流放。五代后唐时期更是严厉,直接将私自宰牛罪与杀人罪并列,杀头牛,和杀了人没区别…… 虽说老朱小时候曾经杀了一头牛积累经验,升了升等级,可老朱当皇帝之后,一样严禁宰杀耕牛,恶意杀别人的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自杀自己的牛,直接杖一百…… 那些看水浒传,动不动就“小二,上两斤牛肉”都是胡扯,事实上,在水浒传之前的各种杂剧与小说中,李逵等好汉上酒楼喊的都是:小二,上两斤羊肉…… 牛是百姓家极重要的财富,也是最大的劳力。 顾氏很高兴,自家的黄牛没受委屈,好好地回来了。 顾青青牵着牛去西侧的草棚子,还时不时给老牛抓抓痒。 王家的账房王全拿出田契,孙财主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这是抵卖契,有钱就可以赎回,不是什么卖断的绝契,也不需要找官府加印,只需要找中人作保见证即可。 王富贵有些肉疼,一头黄牛,自己喂了两个月啊! 还有那十亩地,可是王家人踩了三天的水车浇灌的,还特意安排了人除草,麦子长势良好,眼看着再有二十两天就能收割了,竟又被顾家给拿了回去! 可恶,实在是可恶! 没办法,王富贵只好签了田契,将其归还给顾家。 顾正臣看着满是不甘的王富贵,沉声说:“田地我收回了,我不希望再看到王家的人出现在顾家的地里。” 王富贵甩袖:“顾举人,好手段,我们走!” 顾正臣冷声:“不送。” 孙财主见事已了,便对围观的众人喊道:“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张世平看着离去的王富贵一行人,侧头看向赵雅儿,见她正痴眸于顾正臣,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对一旁的赵耀文说:“赵兄,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先走一步。” 赵耀文想要挽留,可张世平却已大踏步离去。 张婶拉了拉赵雅儿的衣袖,赵雅儿才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谈笑风生的顾正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日顾正臣的决绝: “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赵雅儿抬起手捂着胸口,低头伤感,双眸闪着泪光。 我错了吗? 之前只听父亲说顾正臣如何无才如何无能,再无做官的可能。可现实不是这样,梁家、孙家都来巴结他,王家都输给了他! 可那又如何,无可挽回,无法挽回。 赵雅儿抬起头,咬了咬发白的唇,上前一步抓住篱笆,刚想说话,却被赵耀文一把拉回,低声怒斥:“你疯了?别忘了父亲正在说合你与张家的婚事,如何能再与顾正臣说话,跟我回家!” 第十八章 想蘸白糖蘸白糖 哞。 老黄牛叫着,甩动着尾巴。 顾正臣看着颜老人与一干村民,感激不已:“顾家能度过危机,全仗各位叔伯婶嫂帮衬与照顾,你们对顾家的恩情,正臣铭记在心,定会报答!” 颜三景拄着拐杖,老脸堆笑:“报答什么的休要提了,如今牛回来了,地也回来了,人好好的,我们就高兴了。走,都散了吧。” 众人见颜老人发了话,顾家也没了事,便在你一言我一语,你猜测我感叹中散去。 孙财主坐在长凳上抖着腿,见梁逢阳还不走,狠狠扇了扇手中的蒲扇:“我说梁老爷,你家老太爷等你消息呢,是不是该回去了?” 梁逢阳看了看日头,厚着脸皮:“有些饿了,留下来蹭顿饭,顾小兄弟,没问题吧?” 顾正臣将剩余的铜钱交给母亲顾氏,转头对梁逢阳说:“留下蹭饭没问题,但需要你们自备碗,我家碗少。” 顾氏轻轻抽打了下顾正臣的手,对梁逢阳笑着说:“梁老爷别介意,正臣哥说笑,我这就去买些酒菜,以感谢诸位相助。” 梁逢阳拦下顾氏:“这事如何麻烦得了顾婶,梁老六,去玉春楼点一桌子酒菜,顺便差人告诉老太爷,我晚点回去。” 顾氏连声使不得,可梁家下人已跑了出去。 孙炳抬手擦汗,气呼呼地说:“梁家的,你非要在这里吃饭不成,回家吃能饿死咋滴?” 梁逢阳不以为忤,反而很是得意。 孙财主越是着急,越说明顾正臣手中有他想要的好东西。 可顾家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恐怕还是刚要回来的黄牛与十亩地。不弄清孙财主打什么主意,回去之后不好交差啊。 顾氏收拾好桌凳,招呼着梁逢阳、孙炳入座,又拉走了想要偷听的顾青青。 孙炳恶狠狠地看着梁逢阳,可又没其他办法。 梁家财富虽比不上孙家,可没人能忽视梁家的存在,梁恒在元廷时当过文散官,教导过一些弟子,而这些弟子大部分又投降了大明,据说有人在京师为官。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暗中较劲的梁逢阳与孙炳,敲了敲桌子,对梁逢阳说:“梁家能伸以援手,助我脱困,着实让我感动。” 梁逢阳苦笑地看了一眼孙炳,对顾正臣说:“即使没有梁家出手,你也能脱困。”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同。梁家帮我,是情义,明日正臣会登门感谢梁老。” 梁逢阳很欣赏顾正臣的姿态,这是一个记得住恩情、懂得感恩的人。 顾正臣看向孙炳,含笑道:“孙财主虽是求利心切,但愿意出手帮助顾家,这份恩情是忘不掉的。” 孙炳满脸笑意,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只要顾举人说话作数,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梁逢阳暗自惊讶。 孙财主求利心切,哪里来的利,顾家虽非室徒四壁,但也差不多。 “顾小兄弟,这求利是怎么一回事,可方便透漏一二。” 梁逢阳好奇。 孙炳着急起来:“梁逢阳,你问得太多了。” 顾正臣抬手,安抚孙炳,平和地说:“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梁家也算是顾家的恩人,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可以,但这门生意是孙家的。” “生意,梁家会跟你抢生意?” 梁逢阳不屑一顾。 顾正臣取来些许白糖,打开放在桌上。 孙财主顿时眼放精光,吸溜一声,吞下口水。 “这是?” 梁逢阳一脸疑惑,观其外观,白如雪,细如砂,具体是何物,却怎么也认不出。 孙财主捏起少许白糖送入嘴边,吧唧着嘴,眯着眼享受着:“此物为白糖,是顾举人所制。” “白糖?” 梁逢阳惊讶不已。 这世间竟有如此晶莹如白雪的糖? 稍是品尝。 梁逢阳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口水不断吞咽。 这白糖,甜味纯正,没有黑糖、红糖中夹杂的淡淡苦涩,可谓糖中极品。最令人惊奇的是,其色泽如雪,远比黑红糖更让人赏心悦目。 这笔买卖,大有可为! 梁逢阳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严肃地说:“顾小兄弟,白糖生意,算梁家一份,多少钱,你开,梁家绝不二话!” 孙炳瞪大眼,你刚刚还说不会抢生意,这转眼就食言,脸都不要了…… 顾正臣笑了。 这不怪梁逢阳激动,实在是这门生意“钱途”太好。 后世早已实现了白糖自由,对白糖多不以为然。 可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曾有段时间,白糖被列为国家战略物资,与粮食、棉花、石油等同。 没错,白糖是国家级别的战略物资。 事实上,糖和盐、粮食一样,皆是生活必需品,哪怕是没有蔗糖,也会有其他糖类食品代替,如蜂蜜,饴糖等。 都是必需品了,销路自不会有问题。 何况这是白糖,世间从未出现过的白糖。 物以稀为贵! 再说了,白花花的多赏心悦目,再看看那黑黢黢的,能带来多少愉悦? 白糖一旦打开局面,极有可能会成为一类贡品,说不得会送到朱元璋的饭桌上,从此之后,老朱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 利益动人心。 梁逢阳不打算退让,梁家本就没多少店铺和买卖,可日子总要过,养戏班子也得花钱不是,这白糖买卖,梁家说什么也得参与其中。 孙炳郁闷地想吐血,这门生意本应该为孙家独揽,利益独占,可被梁逢阳这一闹,怕是要少赚许多。 顾正臣看着孙炳与梁逢阳,笑道:“这笔买卖如何做,你们两家商议,我不参与,等你们商议好之后,我可以把制造白糖的法子交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只有一个?” 孙炳瞪眼。 梁逢阳抬动眉头。 顾正臣微微点头,收敛笑意,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抬右手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我希望大颜村成为你们的白糖作坊。” “啊——” 孙炳、梁逢阳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又彼此对视。 这算什么条件? 白糖买卖,利润如海,你此时不应该提自己拿几成利,是一个月一交割还是三个月一交割什么的? 第十九章 义男义女是奴婢 酒席摆上,香味扑鼻。 顾青青躲在灶房里直咽口水,可又不敢出去。 顾氏看着缓缓燃烧着的木柴,神情恍惚。 从正臣哥中举的荣光,众人的巴结,喧哗的热闹,到朝廷停罢科举,落魄归来,蜇心的冷嘲,无助的绝境,遍地的告求,再到如今拨开云月,转危为安。 短短的几个月,峰谷跌宕,如梦似幻。 顾正臣想要让母亲和妹妹一起吃饭,可两人如何都不肯,只好端了两个菜至灶房。 孙炳与梁逢阳商议着白糖生意,让顾正臣有些意外的是,两人从最初的针锋相对,面红耳赤,很快就转为好好商量,和颜悦色。 仔细想想也是,孙家财大无势,梁家势大财薄,两家正好优势互补,听两人嘿嘿地笑,顾正臣总感觉嗅到了狼狈为奸的味道…… 孙家出钱,大力收购黑糖,打造制白糖五座,并于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地寻址店铺。梁家出面,疏通关系,确保白糖可以顺利进入各地,摆平地方上可能出现的麻烦。 “顾小兄弟,白糖售卖所得利,你取三成如何?” 孙炳试探性地问。 顾正臣含笑摇头。 孙炳连忙说:“那四成,不能再多了……” 顾正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孙炳与梁逢阳,认真地说:“两位比正臣大,是正臣的兄长,我就直说了。” “请说。” 孙炳、梁逢阳同声。 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梁兄,孙兄,我顾正臣志不在商,而在仕途。咱们大明开国皇帝起于微寒,深知官吏贪腐之害,视贪官污吏为洪水野兽,吃人父母,不除不快。若我在这笔生意中抽成,他日为朝廷所知,岂不是贪腐之明证,这与杀我有何区别?” 孙炳、梁逢阳脸色微变。 洪武皇帝是个狠角色,他认为吏治之弊莫过于贪虐,在洪武元年,就三令五申,绝不宽待贪佞之徒。 洪武二年时,洪武皇帝曾对满朝文武说:“从前我做百姓的时候,见到贪官污吏,不理百姓死活,心里恨透了他们,所以从今以后,但凡有贪官敢危害百姓,绝不宽恕。”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文武大臣犯了一般性的过错,惩罚起来不过是罢官、贬斥、调任,哪怕是刑罚,多数不杀戮。但对于贪赃枉法的官员,却从未手软,并在洪武二年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肃贪法令: 贪污六十两以上银子者,立杀! 这些事早就传入民间,街知巷闻。 孙炳看着顾正臣,低声说:“顾举人这一份,我们不走账目,不留文字,绝不会泄露出去。” 梁逢阳重重点头:“制白糖手艺乃是顾兄弟所出,理当抽出一份。为保安全,我们每个月从账外划拨,不存痕迹,定会万无一失。” 顾正臣笑了笑,摆手道:“不必了,我的那一份就留给大颜村的村民吧。日后白糖买卖有了利,厘算清楚,这里的村民拿多少合适,抽出半成,分摊在这些村民身上。” “半成,这也太少了吧。” 孙炳脸上的肉抖动着。 梁逢阳见顾正臣态度坚决,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按顾兄弟说的办吧。下午我们两家,会差人各送来二十贯钱,权当买下制白糖手艺,这些钱,顾兄弟务必收下。” 孙炳见顾正臣还想拒绝,连忙说:“买下手艺,可不是贪污,即使是朝廷追查,断不会有事。何况这门手艺是兴民利民,非是害民,更谈不上枉法。再说,顾举人此时尚未进入仕途,非是在任上收取,如何都归不到贪污一项上去。” 顾正臣思虑一番,确系没有风险,才点头应下。 梁逢阳、孙炳见顾正臣答应,都松了一口气。 孙炳看着破败的顾家,转了话题:“赵家逼着顾举人悔弃婚书,不知此时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可惜我膝下无女,否则定许配给你。” 梁逢阳苦涩,自己虽有个女儿,可两年前已经出嫁了…… “对了,顾举人身边没可用人手,是否买几个义男、义女使唤?” 梁逢阳突然说。 顾正臣愣了下,疑惑地看着梁逢阳:“义男、义女?” 什么意思,我这还没成婚,先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不成? 梁逢阳和孙炳对视了一眼,不由笑出声来。 孙炳解释一番。 顾正臣恍然。 所谓义男、义女,其实就是奴、婢。 元朝时,奴婢又名驱口,即战争中被俘强逼为奴﹑供人驱使的人。 明初一系列战争,俘获了大量俘虏,这些俘虏很大一部分被赏赐给功臣、勋戚、贵族和官僚,沦为奴婢。 朱元璋清楚放任奴婢买卖的弊端,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反对人身买卖。 无论是现行的《律令》还是即将出世的《大明律》,都有明确规定: 庶民之家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寻常百姓家没资格养奴婢,庶族地主,富商大贾也一样,都没这个资格。但问题是,律令禁止大户们蓄养奴婢,没禁止大户们使用其他劳动力啊…… 既然朝廷不允许咱们蓄养奴婢,那就不蓄养奴婢,收一些义男、义女总没问题吧?官老爷们,这是俺儿子、俺闺女,不是奴婢,你可要看清楚了。 士庶之家通过收养“义男、义女”的方式,既规避了法律风险,又得到了奴婢。 梁逢阳劝说:“你是朝廷举人,并非庶民,自可收买奴婢,不在禁令之内,只是朝廷又规定,仅有功之臣方可享有奴婢,为了省去麻烦,还是以义男义女的名义为好。” 孙炳笑道:“顾家只有你一个男丁,总不能事事亲行,或劳累顾婶、顾妹子吧?收买一二奴婢,身边也好有个随从听差,传报消息,购置货物,看家守夜。” 顾正臣低头沉思。 明朝确实是没有因奴婢一事引起过大案,民间与官员也极少因奴婢事受到惩罚。未来蓝玉会养几千“假子”那是自己找抽,也不看看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孙炳说得有道理,顾家人手实在是太过单薄,去买个黑糖,还得自己亲自跑一趟滕县城,来回八里路,着实不轻松。 身边应该有两个信得过的人,传个话,看个门,总还是有必要的。顾正臣拿定主意,抬头问:“从何处可得义男、义女?” 第二十章 投桃报李,十倍奉还 滕县,张家。 张世平将在顾家的见闻全都告诉了父亲张贤。 张贤一脸方正,目光炯炯,端着茶碗仔细听完,才开口问:“依你看,顾正臣如何?” 张世平肃然:“心机深沉,城府可怕。” 张贤品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能在短时间内让梁逢阳、孙炳为他出面,甚至还在孙家门外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此人确实有手段,有心机。” 张世平有些忧虑:“正因如此,儿才不愿与赵家走近,若因一女子致使顾正臣对张家心怀芥蒂,不智。” 张贤看着张世平,板着脸说:“你这是怕招惹事端,主动退让吗?” “父亲……” 张世平想辩解。 张贤拍桌子站了起来,冷声训斥:“你是要入朝为官之人,圆滑处世没错,可绝不可畏事。今日你因顾正臣与赵雅儿曾有婚约而退让,舍了赵家,他日面对高官,是否也会舍了僚属、亲人求自保?” “我……” 张世平有些慌乱。 张贤严肃地看着张世平:“要学会担当。” 张世平定了定心神,行礼道:“谨遵父亲教诲。” 张贤微微点了点头,召来管家张广:“托徐婆告诉赵家,择良日,让世平与赵雅儿立下婚书,七月里完婚。” 张世平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襟。 梁家。 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梁逢阳走至后院,不等梁老爷子发怒,便将包裹递了过去:“父亲,孙财主之所以帮衬顾家,全是为此物。” 梁恒看着白糖,听着梁逢阳的解释,这才消了怒气,当梁逢阳讲到顾正臣只抽半成,且分摊给村民身上时,不由得赞叹:“此人行事谨慎,知恩图报,总算是没看错他。” 梁逢阳谨慎地问:“父亲认为白糖生意如何,若有不妥,我这就差人告知孙财主,由孙家一力经营。” 梁恒品尝了一点白糖,老脸堆笑:“虽说新朝经商不如元时宽松,但皇帝并不禁商,对商人还多有宽待之处,你应该听说过南京建塌房一事吧?” 梁逢阳微微点头。 金陵内军民无数,居室拥挤,街坊房舍鳞次栉比。外地行贩商贾抵至金陵后,找不到存货的仓库,只能暂留船上。 洪武皇帝听闻之后,命工部于三山门外濒水之区专门营造了一批房屋供商人临时贮货或住宿,这些房屋名为“塌房”。皇帝为商人提供便利,本身就是保护商人、发展商业的一种举措。 洪武元年时,皇帝还曾发布诏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很低。 梁恒看着如雪白糖,叮嘱道:“做点小买卖不妨事。但你要记住,该缴的税目,一律不得少,该走的章程,一个不准落。朝廷律令森严,不可触犯。” 梁逢阳领命:“父亲放心,绝不会违律而行。” 梁恒拍打着椅子扶手,哼唱着:“看不穿——暮霭重重,料不住——后生可畏……” 黄昏。 袅袅炊烟散去,一户户人家走出门。 男人短衣,肩上搭着汗巾,妇人拉着孩子,摇着蒲扇,汇聚在申明亭处。 申明亭,即申明教化的亭子,是府县各坊里厢等读法、明理、彰善抑恶、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申明亭以东建有旌善亭,亭上书写善人善事、恶人恶事,以示惩劝。 大颜村的申明亭建成于洪武五年十一月,至今刚好半年。 颜三景是大颜村的老人,有教化之责。 若村民之中户婚、田土、斗殴相争等小事,多会在此处聚集商议,由里长或老人处置,轻易不会直接告官。 “颜老人,今日要说教些什么?” 王叔扯着嗓子问。 颜老人左手拄着拐杖,站在申明亭前面,呵呵地抬起右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和善地说:“今日不是说教的日子,今日召大家来,是受了顾举人所托。” “正臣?” 众人疑惑。 顾正臣走了出来,看着熟悉的邻里,动情地说:“各位叔伯嫂婶帮着顾家,正臣都记着,颜伯召大伙凑出来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正臣以十倍奉还!” “什么?” 众人惊愕不已。 “十倍,那是多少?” “十贯多吧?” “老天,我还没见过十贯钱。” 村民纷纷嚷嚷。 王婶站起来,喊道:“正臣啊,谁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大家帮衬是应该的,可不敢求回报。” 刘叔拍死了一个蚊子:“是啊,咱们落魄的时候,顾家再帮一把就是了,这笔钱我们不要。” 刘婶伸出手,恶狠狠地拧了一把刘叔,这可是钱,咋能不要呢。 “我要!” 李大娘呜地站起来。 李大伯捂着脸,老子不活了,丢人啊,这婆娘咋就不知道收敛收敛。 众人哄笑。 顾正臣哈哈笑过,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正臣也是一样,今日这笔钱,谁不拿,谁就是不打算与顾家永以为好,娘亲说是不是?” 顾氏拿着包裹走了出来,感激地看着众人:“有生一日,皆报恩时。大家莫要推辞,颜老人,还请将这些钱发下去吧。” 颜三景呵呵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展开了喊:“王大牛家,给二十六文,领二百六十文!” 王大牛站起来挠着头,被婆娘推搡着上前。 顾正臣对王大牛深揖一礼,顾氏、顾青青在一旁行礼。 王大牛吓了一跳,连声使不得。 按照朝廷礼制,举人本质上属于官员序列,只有百姓对举人行礼,没有举人对百姓行礼。 但顾正臣坚持行礼,为报恩。 颜老人点数清楚,交给王大牛,王大牛感动不已,昨日晚间为了这二十六文钱,婆娘可都没让睡床上,这才过了一日,就成了二百六十文! “王五月,给三十一文,领三百一十文……” 申明亭外,火把照亮众人,小小的村落,充满笑声。 总就三十来户人家,钱很快就领完,就在村民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顾正臣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开口道:“现在,各位叔伯嫂婶,你们想发财吗?” 第二十一章 我要买个管家 繁星满布,星辰似登高可摘。 顾正臣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夜空,手中的蒲扇时不时扇动。 顾青青在放风,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偷看。 母亲顾氏正拿着铁铲在牛棚里挖坑,准备埋十贯铜钱进去。埋钱是有讲究的,深挖三尺,在最深处放个九贯钱,然后填土压实,之后在离地面一尺半的位置再埋个一贯钱,填土压实。 这样做的好处是,被人发现了也只是丢上面的一贯钱。坏处是,挖钱的人若是熟悉套路,十贯钱都会被拿走…… 没办法,这个年代没保险柜。 顾正臣也想不明白,为啥古人这么喜欢将钱埋在猪圈、牛棚甚至是粪坑底下,这都用了上千年的招了,再蠢的贼也应该知道去哪里挖了啊。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时候的贼通常都是独来独往的,团伙作案比较少,一个贼想挖一个牛棚或猪圈,盲目挖,挖一晚上也未必能找得到…… 顾氏埋好钱,又牵着老黄牛踩实,用老土撒了一层,这才收工,让顾青青回来。 顾青青想要打扰顾正臣,却被顾氏拉到了房间里。 顾正臣反省着这一日的所作所为,王家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找顾家麻烦,加上大颜村村民良善、团结,顾家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颜村村民对白糖作坊很是支持,整日耕作,一年到头来所剩并不多,年复一年,总还是在饿不死、冻不死的边缘游走,想求一家温饱都难。 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极度拮据,人病了,宁愿扛着也不愿花点钱看病,受了伤,直接用土、草根、树皮弄弄就了事。 这种事,是后世走到医院门口伤口就愈合了的小鲜肉无法想象的。 有机会获得额外的收入,没有人会反对。 何况制白糖可以安排在农闲时或傍晚,不耽误生产,村民不需要出一文钱,孙家会准备好所有的制白糖所需物品。 村民只负责制白糖,孙家定期按斤收购。 考虑到工艺保密,孙家会在大颜村专门搭建一个院所,专制白糖。颜老人也发了狠话,谁外传一句话,就让他全家好看。 当然,白糖生意不是这么快就能做出来的,孙家需要找寻更多的黑糖货源,就目前滕县的这点黑糖,还不够大颜村制两天的量。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事,滕县地理位置不错,向北有济宁府府治任城、济宁城、曲阜城,百余里路,向南有河运可以直抵徐州,两百来里路。 南北都算不得太远,成本不会太高。此外还需要寻找店铺,疏通关系,这都需要时间慢慢去做。估计等夏收之后,这门生意就可以开始了。 翌日上午,顾正臣带了十贯钱出门,顾青青很想跟着,可惜她需要干老朱少年的工作,放牛…… 刚进滕县,梁家的管家梁老六就迎了上来。 “举人老爷。” 梁老六笑呵呵地行礼。 顾正臣昨日见过梁老六,笑道:“今日就有劳梁管家了。” 梁老六恭谨地回道:“这是我应做的,只是不知举人老爷打算买入几名义男、义女?” 顾正臣郑重地说:“只一义男即可。” 梁老六有些惊愕,旋即道:“举人老爷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只买一义男,怕是不够用。” 顾正臣微微摇头:“一人,足矣。” 梁老六见顾正臣坚持,也不再多说,转而询问:“举人老爷对义男有何准格,比如年岁、所长、容貌……”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既然在大明,只能按大明的法律与规则做事。 在这里,买个人,不犯法。 “能不能找到一个知人情往来,善打交道,见过世面之人?” “呃……” “就是买个管家。” “这……” 梁老六犯难了,原以为顾正臣买个书童或随从,你挑着担,你还牵着马的那种,没想到顾正臣竟想要买个管家。 管家可不是一般下人,不仅要做好日常衣食采购,还需要会与官府打交道,比如田产买卖、房契买卖、改个名什么的,需要会办。 此外,还需要做财务统计,识多少字且不说,至少需要会算数。逢年过节,走访哪一家,筹备什么礼物,也需要管家来安排,精于世故…… 梁老六思索一番,道:“举人老爷,咱们北面不如南面,义男义女买卖本就少,能不能买到如此下人我不敢做保证,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没问题。” 顾正臣没有为难梁老六。 梁老六将顾正臣安置到一家酒楼雅间,安排好酒菜后,留下一个下人伺候,便去打探消息。 顾正臣等了近半个时辰,梁老六敲门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地对顾正臣说:“举人老爷,找到了。” “人呢?” 顾正臣连忙问。 “让他进来。” 梁老六垂手。 下人引着一个中年人走入雅间,此人三十五六,中等身材,面貌敦厚,双目有神,右侧脸颊上有一颗黑痣,神情甚是憔悴。 “你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沉声询问。 中年人跪了下来,悲痛地说:“老爷,我名薛诚,滕县南阳河人。少时曾随父亲经商,做丝绸买卖,走过大都(北平)。元末明初时,父亲、母亲为元军所杀,我与妻子相依为命。如今我妻子病弱在床,我却拿不出分文抓药疗养,故此恩求老爷收下我,只求老爷救救我的妻子,我薛诚愿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顾正臣看着重重叩头的薛诚,微微皱眉:“你妻子得的是什么病?” 薛诚紧紧握着拳头:“前日,妻子为赶一匹布,劳累过度,致使小产,亏血过度……” 顾正臣思索了下,问:“一旦卖身,你将一辈子服侍顾家,任打任罚,永不得叛主,你可想清楚了?” 薛诚咬牙:“十五贯钱,我这辈子跟你!” “你且在这里候着。” 顾正臣看了一眼梁老六,两人走出雅间。 梁老六笑道:“此人难得,也是举人老爷运气好。” 顾正臣看向梁老六,一脸严肃地说:“烦请管家再去调查下他的过去,最好是找县衙的人问问此人是否有官司在身,或是触犯过什么刑罚,另外,着人带个郎中去看看他的妻子,是否真是小产。若他所言属实,这个人我要了!” 第二十二章 老子好像二婚了 大明开国虽已有六年,但北方地多人少的现实并没有彻底改变,虽说老朱已经开始了移民计划,但他此时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老家凤阳,江南人口移入凤阳,也好叮叮当当盖房子,为以后迁都凤阳做准备。 大规模的山西洪洞大移民目前还没开始,不过也不会太遥远了。 整体来说,当前山东人口并不多,土地兼并问题相对较轻,大部分农民拥有了土地,不需要卖身为奴,义男义女的数量远不如南方。 但总有人因病致贫,因灾致贫,因事致贫,身不由己,只能卖身为奴仆。 比如顾正臣,一场科举破产,差点沦为佃户。 佃户,又名佃仆…… 梁老六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办事能力很强,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薛诚调查得一清二楚。 “举人老爷,薛诚身世清白,没进过衙门,只有一个妻子相依为命,膝下并无儿女,郎中问诊,其妻陈氏确实是小产,体虚不能行。还有一个大伯,与薛诚一脉关系不太好……”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他因何贫困至此?” 梁老六哀叹一声:“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走过买卖,家境殷实。后来兵荒马乱,家道中落。开国之后耕作,好不容易有了些积蓄,又动了做买卖的心思。去年春天前往南方准备进一批绸缎,结果归来途中船翻了,绸缎全毁了,这才……” “进绸缎,这可不是一笔好买卖。” 顾正臣暗暗叹息。 现在是洪武六年,老朱对商人的抑制并不是十分严苛,此时商人、大户穿着纻罗绸缎并不犯法。 “农民之家许穿绸纱绢布,商贾之家止穿绢布。如农民家但有一人为商贾,亦不许穿绸纱”这一条规定,出现于洪武十四年。 薛诚想做绸缎买卖并没错,只是这门生意不好做,而且路途遥远,时间成本与风险都太大,一般小商户、个体户,承受不起损失。 梁老六看着顾正臣,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哪里是个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就这思虑周全的谨慎,分明就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手。 回到雅间,顾正臣看着焦虑不安的薛诚,取出两贯钱:“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拿这两贯钱回家,权当我怜悯于你,无须归还。要么拿十五贯钱,跟我一辈子。你想清楚再决定。” 梁老六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就不怕他拿两贯钱跑路了? 转念之间,顿时心生敬佩。 这是顾正臣在考验薛诚,若他取两贯钱就走,说明此人不懂恩情,很难甘苦与共,甚至可能会为了自身利益舍弃主家,这种人可用,但不能重用。 薛诚噗通跪了下来,叩头道:“举人老爷,我薛诚愿跟在你身边伺候一辈子!” 顾正臣见薛诚已下定决心,便看向梁老六,梁老六找来牙人作中人,写了文书。让顾正臣有些吐血的是,所谓收养义男契约,竟是婚书…… “立婚书薛诚,今因日食难度,自愿将薛诚,凭媒与顾正臣名下为义男,得受财礼十五贯。自后听从使唤,永不归宗。如内外人等,生端引诱,凭从证理。敬立婚书,并留手印,付本主存照。” 顾正臣脸有些抽。 老子好像二婚了,又好像没有…… 顾正臣还没掏出钱,说一句到家补五贯之类的话,梁老六已帮着付清,并保证会安排人用马车将薛诚的妻子陈氏送到大颜村。 薛诚千恩万谢,随梁家下人离开。 顾正臣拿出十贯钱,交给梁老六:“钱你拿走,人送到之后,我会再让人带回五贯钱。这是我的人,可不能让梁家破费。” “举人老爷,我若是拿钱回去,老太爷、老爷不得抽我。” 梁老六坚决不收,见事已了,干脆就跑路了。 顾正臣无奈地出了酒楼,走到西街一家铁匠铺前,寻思着打造几个掠子。 掠子,北方收麦子的神器。 据说宋代出现于山西,大规模使用,需要等明中期以后,猜测是山西移民带出来的技术。相比镰刀弯腰驼背收割,掠子可以站着就将麦子给割了,而且效率更高。 顾正臣问过,大颜村没有掠子,滕县也没有,想要弄出来掠子省点力,还得自己想法子。要不然八亩麦子(其他两亩桑麻)用镰刀慢慢收割,估计要四五天,自己也要累趴下…… 铁匠铺子上摆放着几把剪刀、菜刀与斧头,门口还立着一些铁锹、镰刀。里面一个粗犷地男人正挥汗如雨,敲打着发红的铁块,叮叮当当。 “孙铁匠。” 顾正臣喊了三次,里面的铁匠才听到动静,将铁块丢到水里冷萃,激起一阵白烟,夹起放好才擦了擦汗走出来:“菜刀三十文,剪刀二十文,斧头……哦,镰刀啊,十八文。” 孙铁匠取了一把镰刀交给顾正臣,顾正臣用拇指在镰刀刃上下微微移动,感知着锋芒程度,对孙铁匠说:“可否帮我打造三把长镰刀片?” “怎样的长镰刀片?” 孙铁匠板着脸问。 顾正臣放下镰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四指宽,两尺五寸长,单面开刃。” 孙铁匠接过图纸看了看,里面文字不认识,但尺寸还是看得明白,有些疑惑地问:“这有何用?” 可以肯定不是某种兵器,兵器单面开刃可以,但至少需要有个把柄,要不然抓哪里?若说是农具,又有些不像,没见过这么长刀片的农具,砍瓜切菜也不需要用两尺半的刀吧…… 顾正臣笑道:“收麦子,能不能打?” 孙铁匠打量着顾正臣,提醒着:“我可从未见过收麦子用如此长的刀片,若你无法使用……” “放心,不会找你退钱。” 顾正臣保证。 孙铁匠低头又看了看图纸,点头说:“三把一百五十文,定钱三十文,后日来取。” “没问题。” 顾正臣留下名字,拿出三十文作为定金,转身离开。 在经过一处街道时,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喜庆洋洋,没多久就看到一支送聘礼队伍,最显眼莫过于前面的白肚黑翅大雁,时不时伸展开双翅。 古代纳彩送大雁是有讲究的,原因是…… “贽用雁也,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又为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 顾正臣身旁传出熟悉的声音,随后是一声轻笑:“顾举人,今日赵家受聘,张家少爷张世平、赵家小姐赵雅儿即将结亲,你有何感想?” 顾正臣侧过头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咬牙道:“又是你!” 第二十三章 顾正臣:宁作我 李义一脸笑意,一身布衣,手中依旧握着把破蒲扇。 顾正臣有些纳闷,这个家伙该不会又在玩尾行吧,你个痴汉,尾行我一个男人算什么事。 李义用蒲扇指了指送聘礼的队伍:“这队伍可比你家送聘礼时豪华多了……” 顾正臣很想踢死这个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家什么条件,没给赵家送两只野鸡就不错了,哪里有大雁。 再说了,当初是赵家巴结的顾家…… “这样挺好。” 顾正臣说完,背着双手,转身就走。 李义跟上前,见顾正臣没有半分沮丧与愤怒,不由问:“你难道没丝毫触动?” 顾正臣呵呵耸了耸肩,毫不在意。 就赵雅儿那样的女人,要胸没胸,要脑子没脑子,就一还可以的皮囊,没什么可惜。至于赵家,自家姑爷倒霉不仅保持距离,还会站在远处丢石头的势利眼,更不能要。 顾正臣打心里看不上赵家。 可这种“看不上”落到李义眼中,则成了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不由赞道:“顾举人好心性,可否相邀饮一杯茶?” 顾正臣指了指不远处假装买膏药的中年人:“喝茶可以,只不过是不是少一个人?” 李义眉头一抬。 好敏锐的观察力,竟然能发现师爷严彬。 顾正臣也不想发现,只不过好歹跟踪也找个专业的,你买个狗皮膏药探头探脑七八次,没见人家摊主都赶你走了。 再说了,这个家伙就是昨天跟着你一起趴顾家东面篱笆的人,狼狈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真以为混在人群里就看不到你们两个,那么大脑袋,那么大脸…… 茶楼。 李义介绍过严彬之后,寒暄几句,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昨日看过顾举人的惊人手段,今日想问一问顾举人,若你来治理地方,如何为政,如何兴民?” 顾正臣深深看着李义:“你是朝廷中人?” 李义没有否认,只是说:“还请举人回答。” 顾正臣端起茶碗,略是沉思,认真地说:“治理地方,这个地方二字太过宽泛。你也应知,各地地理不同,山川河流不同,土地产出、民风民俗不同。欲治地方,应因地制宜。以这滕县来论,滕县什么最多?” 李义愣了下,试探地说:“水?” 严彬补充:“山?” 顾正臣郁闷地看着这两位,敲了敲桌子:“滕县最多的是煤炭。” “煤炭?” 李义、严彬有些惊讶。 煤炭,古称湮石、石涅、黑丹、石炭等。 早在汉代时就已成规模使用,至宋时,更有“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的记载。 如今大明朝,煤炭更是少不了,不说老朱一家人在南京取暖的需要,就说铸造海量铜钱,打造兵器,这都离不开海量煤炭。 大明对外战争尚未结束,东北还没收回来,高丽正在玩两面派,北面关外还有具备威胁的北元势力,而在西南,还有元梁王占据云南。 没煤炭,拿什么冶炼去,烧火棍是不行的…… 顾正臣正色道:“若滕县可以采煤炭,借运河之利贩卖,不需十年,滕县可兴。当然,是以官府开采为主,还是以商人开采为主,以何种方式收利朝廷,返利百姓,都需从长计议,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李义惊讶地看着顾正臣。 此人思虑长远,眼光独到,若入官场,当大有可为。 不过顾正臣还是将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煤炭开采需要大量人力,滕县是下县,人口不到六千余户,根本无法支撑起来大量煤炭开采。 “寒窗苦读,你的抱负是?” 李义问。 顾正臣道:“不如你先说。” 李义面色肃穆,极是认真地说:“我平生抱负,当朝龚黄。” 顾正臣眉头一动。 龚黄,指的是汉循吏龚遂与黄霸。 《宋书·良吏传论》:“汉世户口殷盛,刑务简阔,郡县治民,无所横扰……龚黄之化,易以有成。” 龚黄两人,算得上古代行政司法的典范。眼前之人想要当大明朝的龚黄,看来是一个有志气的。 李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吹了吹茶水,平静地说:“宁作我。” 李义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宁作我! 这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回答。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 桓公(桓温)少与殷侯(殷浩)齐名,常有竞心。 桓问殷:“卿何如我?”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比,我只想做我自己,坚持我的信念与志向。 多少典籍诗词之中,也只有辛弃疾、陆游等寥寥数人喊出“宁作我”之言。 在世间,无数人游走在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一句身不由己就解释了迷失沉沦、趋炎附势,一生坚持“宁作我”,不忘初心,不忘信念的又有多少? 宁作我,不是特立独行,而是笃定求真,践行信念! 李义在目送顾正臣离开之后,对师爷严彬说:“在察举名录上,将顾正臣的名字加上吧,朝廷需要这种的人才。” 严彬有些担忧:“现在我有些担心他太刚硬,锋芒过盛,进入官场会被人打压。” 李义脸色有些凝重,低声道:“马山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如今胡惟庸独掌中书省,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中书右丞相。民间说此人雄爽有大略,然阴刻险鸷,怕是容不得其他出挑之人。” 严彬点头,询问:“那是否将顾正臣留上几年,他毕竟还年轻。” 李义摆了摆手,坚持道:“皇帝虽出自淮右,可淮西勋贵们遮不了天,胡惟庸能掌中书省,可他掌不了天下。顾正臣若真是玉石,那他就应该经历被雕琢的痛苦,唯有此,方可成器!” 严彬淡然一笑:“县尊是想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便在此时,县丞金大车匆匆跑来,急忙对李义说:“县尊,朝廷发来谕令文书。” 李义将蒲扇递给严彬,整理了下衣襟,大踏步沉声道:“回县衙!” 第二十四章 朱元璋的帝王棋局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换了官服,净手后取来谕令文书,打开仔细端详。 师爷严彬立在李义身侧,目不斜视。 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典史黄琳垂手堂前,静候消息。 李义看过,松了一口气,对众人说:“皇帝下旨,命天下州郡绘《山川险易图》,每于闰年呈报京师。” “《山川险易图》?” 金大车、孙昂、黄琳有些疑惑,这个时候皇帝要图干嘛。 严彬凑上前,看了看文书内容,凝眸说了句:“如此看来,朝廷几年内不打算动刀兵了。” 金大车等人接过文书,内容很简单: 上以天下既平,薄海内外,幅员方数万里,欲观其山川、形势、关徼、厄塞及州县道里远近、土物所产,命各地州郡绘图进献。 一句话概括:老朱想看看大明疆域图…… 洪武五年时,朝廷征讨元廷,有胜有败。如今来看,胜的地方没有弥补败的损失,对外态势转为防守僵持。 估计皇帝盘算着这几年先不打仗,抽出时间看看现在的疆域,所以才有了这份文书。 李义提起笔,安排道:“此事交给县学教谕来办吧。” 落墨。 力透纸背。 提笔,搁笔。 一双有力的手展开纸张,磅礴的威严涌动而出。吏部尚书吴琳、詹同、吕熙不敢直视,垂头听音。 龙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着黄色龙袍的中年人,奇异容貌,不怒自威,一双目光如雷霆锋利,扫过眼前三人,洪亮的声音传荡在大殿之内:“重刊律令宪纲,颁之诸司。尔等当日日警醒,不可有违!若有触犯,朕绝不轻饶!” “领旨。” 吴琳、詹同、吕熙齐声答应。 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收去,吴琳等人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珠。 朱元璋将纸张放至一旁,拿起一份奏折,打开看了一眼,道:“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朕虽停罢科举,然非停罢人才。吏部当遍访天下人才,命各地府州县备礼请才,遣送京师,朕将重用,以图至治。” 吴琳走出一步,跪地奏报:“陛下求贤若渴,臣等定竭尽全力,督促地方,察举人才。”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抬手道:“你老了,就莫要跪奏,起来吧。” 吴琳谢恩道:“事关君臣礼仪,臣不敢违。” 朱元璋淡然一笑,拿起一份奏折:“两浙盐运副使李泰,提为刑部侍郎,泰和县知县刘昭先治理有方,清廉为政,擢升工部侍郎。” “臣等领旨。” “下去吧。” 朱元璋抬手。 不多时,一个面容清秀、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走入奉天殿偏殿,对朱元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标儿,来得正好,你且看看这份奏表。” 朱元璋抽出一份奏表,递给朱标。 朱标双手接过,展开看了看,见是高丽国王王颛派人送来的文书,感谢大明曾经赐给高丽药物,并向大明进贡海错、细布等物。 这也是没什么可进贡的了,才拿出点这玩意送过来…… 不过文书的核心并非这些,而是请求向大明入贡。 “你认为王颛是否与东北的纳哈出有所勾连?” 朱元璋肃然问。 朱标清楚,父皇这是在记恨洪武五年,大明使臣于高丽被杀一事。 思虑一番,朱标徐声道:“父皇,儿臣以为,高丽为元廷控制日久,王颛有心倾向于我朝,实则是想借力摆脱元廷控制。然高丽王朝式微,元廷依旧有力量影响高丽。纳哈出盘踞东北,对高丽虎视眈眈,此人不除,王颛也无法彻底反出元廷,归顺我朝。” “至于使臣被害一事,难以判定王颛与纳哈出有所勾结。儿臣想,纳哈出必然是不想看到高丽倒向我朝,也存在杀人栽赃的可能。” 朱元璋颔首:“让朕说,王颛此人不志诚,小计量,首鼠两端,心思不定。与高丽的贸易,停了吧。” 朱标垂手应着,见此事了,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父皇,儿臣想,科举取士乃是抡才大典,仓促停罢,是否有伤天下读书种子之心,不利朝廷选才任能?” “呵呵,你在质疑朕的决断?” 朱元璋笑道,威势逼人。 朱标连忙解释:“父皇,儿臣并非质疑。只是科举取士,自唐以来……” “标儿!” 朱元璋打断了朱标的话,起身走了出来,严肃地说:“父皇何尝不知科举取士之利,然这天下事,不是有利就要去做,你还需看到其弊害。” 朱标不明白,科举取士能有什么弊害。 朱元璋认真地说:“这是帝王棋局,非以一棋得失论输赢。你可曾想过,过去三年科举取士,有多少北方士子,又有多少南方士子?没有吧,朕告诉你,近八成皆是南方士子!若满朝官员皆是南方士子,谁来为北方百姓谋利发声?” “这些不论。八成南方士子中,又有八成出自江浙、江西等大户、富户,他们最擅长的是什么,贪!朕停罢科举,一要阻断南方士子垄控朝廷,二要为北方士子争取时间,三是给他们一个态度。” 朱标深吸一口气,所谓的他们,指的是李善长、胡惟庸等为首的淮西勋贵。这些人不同于浙东人,浙东支持科举,淮西反对科举。 至于原因,淮西多粗人,花花肠子没读书人多,更不希望被一群后来居上的读书人骑在脖子上…… 当然,淮西不全是粗人。 李善长不是。 胡惟庸也不是。 朱标悚然,一个决断之下,竟关联着朝局、朝廷、天下大势,这就是父皇,惊人的谋断! 滕县,大颜村。 十几个中年人正在忙碌着,有人拿着刨子擦平木板,有人正在打窗户,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抱来茅草…… 薛诚赶着马车,远远看到顾正臣,连忙下了马车,牵着马车走了过去,刚想跪下,就被顾正臣一把拦住:“好了,顾家不同其他,尊卑要分,但也无需如此大礼。这是我母亲顾氏,妹妹青青,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守护好他们。” “老爷请放心,我薛城定会以性命来守护老夫人与小姐!” 薛诚肃然答应。 顾氏、顾青青去搀扶陈氏去房里休息,顾正臣看着薛诚,嘴角微动:“从今以后,你就叫顾诚吧。另外,我再送你一句话。” “谢老爷赐名,老爷请说。”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背负双手,仰望长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二十五章 你是最快的男人 顾诚眨着眼,什么黑夜,什么光明? 哦—— 家老爷的意思是,他把我从黑暗里捞出来,要擦亮眼,像追随光明一样追随他。 嗯,一定是这样的。 顾正臣也不指望这个顾诚能理解那个顾城。 顾氏对陈氏的到来很是高兴,异常关切,特意拿出钱财让顾诚抓些补药,顾诚感动得痛哭流涕。顾正臣对母亲的举动并不在意,自己买下的只是顾诚一个人,契约里没说买一送一,陈氏的身份是百姓。 既然是百姓,自然就没有上下尊卑的限制,顾氏将陈氏作为姐妹一般看,又怜其体弱,住在一起照料。 吃饭倒是一件麻烦事,顾氏、陈氏、青青一起,顾正臣一个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至于管家顾诚,只能蹲门口了…… 没办法,下人不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这是不能打破的规矩。 下人是贱人,主人和下人一桌吃饭,那就下贱。老朱说了,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下贱…… 这不是玩笑。 在顾家新搭建茅草屋的这段时间里,顾诚只能委屈睡在院子里。好在是夏天,铺个席子,点个艾草驱蚊就能睡。 顾正臣领着顾诚去拜访了梁家、孙家,又从铁匠铺拿走了定制的长镰刀片。而掠子的网状大簸箕早已被王婶编好,王叔是个木匠,帮着打了曲柄。 五月中旬,麦子熟透。 在颜老人祈祷老天爷赏脸别捣乱之后,大颜村的青壮与妇人拿起磨得锋利的镰刀,奔赴农田。 顾正臣、顾诚和顾青青各扛一个掠子,顾氏与陈氏苦笑地看着,抖了抖身后装着镰刀的背篓。 “呀,举人老爷要收麦子了啊,这是背了个——垫子吗?” “王胡子,瞎说啥,举人老爷背的是簸箕,就是这个簸箕窟窿有点大……” 顾正臣哈哈大笑着,冲着王叔、张二叔说:“要不要比一场,谁后收完一亩地的麦子,晚上谁就管饭。” “举人老爷,那你晚上可要多准备些窝头,王叔我饭量大。” 王胡子活动了下手腕。 “管饱。” 顾正臣笑道。 王叔、张二叔家的田在顾家田西侧。 王胡子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拿起镰刀对顾正臣说:“你没干过农活,叔也不欺负你,让你先收三分地。” 顾正臣将刀片固定在掠子上,检查好,对王叔说:“你确定?” “呵,不是叔自夸,论收麦子,叔可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 王胡子很是自信。 顾氏责怪地看了看顾正臣,对王叔说:“正臣哥就没割过麦子,你就是让他八分,他也快不过你。” 此话一出,让王叔、张二叔等人哈哈大笑。 顾正臣弯腰看了看眼前的麦穗,又直起身凝望着眼前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心头满是感慨。 麦穗远不如后世饱满,麦田里的麦子也没有后世密集,甚至连麦子的高度,都比后世低矮个两三寸。 这一亩麦田,能打多少粮食? 答案是,两石左右。 明代一石是一百五十斤,也就是三百斤上下。 这还是所谓的好年景! 祖先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拼了命耕种,捧着微薄的收成,勒紧裤腰带,实现着民族的延续,文明薪火的传承! 这群弯腰收割的人,是这世间最平凡、最倔强的生命! “嘿~~收麦子嘞~~” 远处传来了号子声,一家接一家接过,扯着嗓子喊“收麦子嘞……”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跟着也喊了出来,然后拿起掠子,走到麦子前,轻轻甩动掠子,底部长长的镰刀片瞬间割开麦杆,麦秆直接收入簸箕状的网兜里,掠子转至左侧身后,手提绳子倒出,随后又开始甩动掠子…… 后世出身农家的顾正臣,对掠子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王胡子看着快速收麦子的顾正臣都惊呆了,瞪大眼珠子看着,王二叔将手中的麦子放下,抬起头看向顾正臣,好家伙,速度比自己这个老手还快…… 见鬼!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胡子、王二叔有些凌乱。看不懂的还有顾氏,包括顾诚、顾青青…… 没多久,大颜村其他的村民也跑了过来,围观着顾举人收麦子。 颜老人颤颤巍巍走来,看着顾正臣一甩一收,站着就把麦子给收了,速度快不说,还很省事,于是上前:“正臣啊,你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能不能借我家一把掠子……” 顾正臣恨不得掐死这个糟老头子,咋说话的! 完了,遇到强盗了。 大颜村的百姓把掠子都抢走了,一把都没给顾正臣留…… 顾正臣收不成麦子了,带着薛诚跑到县城和孙铁匠、王铁匠、张铁匠砍价,紧急定制了三十余把长镰刀片,铁匠铺见有利可图,自是抓紧打造。 大颜村出掠子,一日收六亩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县衙。 知县李义不敢相信还有这等收割利器,急匆匆带主簿孙昂去了大颜村。 容不得李义不着急,户口、田粮、农桑、教育及招抚等,都是大明朝廷县治考核的关键。 熟了的麦子收割讲究越快越好,一旦天公不作美,下一场雨,刮一场风,可能就是减产的大事,能早点把麦子给收下来,那就能保住收成,事关田粮、农桑与升迁,李义怎能不着急? “这就是掠子,较之镰刀果是快了不少。” 李义走到坐在地头上的顾正臣一旁,看着快速收割麦子的村民说。 顾正臣摘下斗笠,看了一眼李义,打了个哈欠:“镰刀一天下来,最多两亩,可这掠子一日可收六亩。” “如此好器物,当推广用于民。” 李义肃然。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那是县太爷和皇帝的事。” 李义沉声责怪:“你就不能为这滕县百姓做点事,若能早点拿出来,岂不是利民大事?” 顾正臣对李义的指责并不在意。 官场原则之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哪个位置,就干哪个位置的活。 不是你的活,你抢着干,那不是劳动光荣,也不是助人为乐,而是犯错误,找抽。 学名:僭越。 顾正臣可以为大颜村的百姓干点实事,不可能给滕县的百姓干这种实事。 主簿孙昂拿了个掠子过来,递给李义:“县尊你看。” 顾正臣扇风的蒲扇顿时停了下来,侧头看着李义,凝眸道:“县尊?” 李义对顾正臣淡然一笑,拿起掠子看了看,又比划了下,开口道:“这掠子应该送到金陵,让皇帝看看,奏请旨意于北方各地打造与推广掠子。顾举人,你意下如何?” 第二十六章 兔子戴帽子,冤 让老朱看? 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若有深意的李义深施一礼:“多谢县尊。” 李义哈哈大笑,慢慢地拍了三下顾正臣的肩膀,拿着一把掠子走了。 “老爷,他是县太爷?” 顾诚惊愕不已。 看着远处李义迈开小步伐,顾正臣突然想明白过来,手中的蒲扇掉了,抬手一拍额头,痛恨不已:“李善美,你个老狐狸!” “老爷……” “老爷你个头啊,他拿走了咱家的掠子,没给钱!” “可他是县太爷啊。” “县太爷咋啦,凭啥白拿咱家东西!可恶,县衙有羊没,能顺手牵的那种?” 顾诚晕倒…… 顾青青端来了桑葚,伸出染成紫黑色的小手:“哥哥,你尝尝。” 顾正臣接过桑葚,尝了两口,嘴角透着笑意。 知县李义借掠子传了话外之音,告诉自己已被举荐给朝廷。 至于临走时李义拍了自己肩膀三下,那不是让半夜三更时翻墙找他,而是在说,若事情顺利,留在滕县的时间只有三个月时间了。 三个月吗? 顾正臣看向妹妹,又看了看远处摘桑葚的母亲,目光中闪现出一丝不舍。 按照大明官场规制,地方官员上任,可以带妻子仆人,但不能带父母兄弟姐妹。 若自己离开,母亲和妹妹如何安置? 县衙。 李义安排主簿孙昂召集各地滕县耆老,拿出掠子做演示,命各地积极打造掠子,抓紧抢收麦子。 耆老不敢得罪县太爷,只好做样子答应,回去勉强找人打造了一两把掠子试试,结果是铁匠铺叮叮当当,彻夜不休…… 天将黄昏,李义刚想回后堂休息,皂吏班头陈三秀就跑了过来,脸色惊慌地喊道:“县尊,不好了,有命案。” “命案?” 李义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问:“何处,何时发生?” 陈三秀连忙说:“就在府衙北面二百步的水塘,至于何时发生已不可知晓,有人在水塘游泳,发现了尸骨。” “尸骨?” 李义传了传了师爷、县丞、仵作,与陈三秀等皂吏一起走至水塘。 水塘算不得大,周步不过六十。边处水深半丈,最深处,也只有丈深。 东南角,有一木船用拇指长的麻绳系在浣洗石上。 水塘西面,是王富贵的白墙,东面是刘员外家的祖宅。 “何人发现尸骨?” 李义严厉地问。 一个赤着上身,尚湿漉漉的中年人走出来,跪下说:“县太爷,小民周二,这天气着实太热,我只是想洗个澡……” 李义脸色一沉:“说正事!” 周二打了个哆嗦:“我就是潜了水,结果发现水塘底下沉着一具尸体,还有石头压着……” 李义皱眉,看向班头陈三秀。 陈三秀明白,带人下了水塘,因为在水下,视野不好,清理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尸体抬出水面,送至岸上。 火把点起,李义用手帕捂着口鼻,忍着一阵恶臭。 仵作上前检查。 尸体身上的肉已完全腐烂不见,胸口骨头多处压断,身上的粗布衣服也有些破烂。 仵作不断翻看尸骨,从尸骨脖颈处找到一个木牌,清洗干净送给李义:“县尊,此人头骨有多处裂纹,应是先被钝器砸死,然后沉尸水塘,死亡时间已不好推测,可能已有数年。” “顾阫!” 李义接过木牌,看着上面的字,脸色骤然一变。 师爷严彬打了个哆嗦,上前看去,可不是,木牌之上正是“顾阫”二字! 县丞金大车总感觉名字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这是谁。 李义喉结动了动,脸色凝重地看向金大车:“洪武元年,朝廷用兵北征,征招民力为大军运送粮饷。滕县有三千余人服徭役北上,在大军攻克大都后,除三百人留下听差外,回来两千四百余,有二百余人因各种原因死去,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二百余人中,就有顾阫的名字!” 金大车陡然想起,顾阫不是他人,正是大颜村顾正臣顾举人的父亲!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大车悚然。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活着回来,又被人打死沉在这水塘之中?! 李义脸色阴沉,对金大车下令:“将尸体运回衙门仔细勘查!另外,让主簿、典史拿出当年徭役出入名册,我要亲自查看!” 严彬凑到李义身旁,低声说:“县尊,若顾阫的名字在死人名册上……”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那就说明有人故意添了个名字!” “能做这种手脚的人可不多。” 严彬提醒。 李义何尝不知这一点,能接触到这些名册的,整个县衙只有寥寥数人。可仅凭这一点,根本无法断定谁杀害了顾阫,若对方一口咬定是疏忽,也无法坐实罪状。 “一定有人见过顾阫,就在这附近!” 李义环顾着水塘及周围的街道。 严彬忧愁不已:“时间过去了五六年,想要调查可不容易。再说了,洪武元年时,滕县也不安定,盗匪流窜者不少。” 李义哼了一声,指了指水塘:“绝不可能是流窜各地的盗匪,盗匪杀人劫财,不过顷刻之间事,又怎么可能将人沉入水塘,还专门找来石头压镇?杀顾阫者,必是与顾阫有仇怨之人!班头,去把顾正臣请来吧,莫要惊扰顾氏。” 陈三秀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李义举着火把沿着水塘行走,停下脚步看着水塘里面,问:“想要把尸体沉入水塘中央,需要船吧。这船,是谁家的?” 严彬连忙差人打听。 没用多久,皂吏便回报:“木船为王富贵家所有。” “王家?” 李义凝眸,看向严彬。 严彬看向王家墙院,低声对李义说:“县尊,这应不是巧合。” 李义没有说话,继续行走,走入一处破旧的巷道中,突然停下脚步,倒退两步,将火把照在墙上。 白墙之上,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奇怪的是,这只兔子头上竟戴着一顶官帽。 严彬皱眉:“谁如此大胆,胆敢讥讽官府!” 李义盯着兔子,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兔子戴帽子,这是一个‘冤’字啊,或有人看到了什么,又不敢声张,故此在这里喊冤!” 第二十七章 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滕县县衙,西南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霉臭味,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浮动在阴冷之中。 忽的。 灯笼的光驱开黑暗,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仵作,顾举人来了。” 班头陈三秀喊了声。 仵作从暗处走了出来,手掌护着一根随时可能熄灭的蜡烛。 随仵作进入里间,在一个木台上,有白布遮着一具尸体,仵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顾正臣,掀开了白布。 陈三秀与仵作看向顾正臣,原以为他会受惊昏过去,不想顾正臣只是悲痛地看着,全然没有惧色。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骨头架子,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在记忆中,顾家祖籍山西洪洞,后因得罪了大族,被迫迁至河南开封一带。 元末时,兵荒马乱,顾阫、顾氏带着年幼的顾正臣、顾青青东躲西藏,直至大明开国前两年,才从山里出来,扎根济宁府滕县。 洪武元年,顾阫等滕县百姓被征调为徐达大军运送粮饷。 再后来,是死讯。 那个时候,正是大明对元战争的关键时期,人死了丢野外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会大费周章送一具尸体回原籍。 母亲顾氏暗暗哭了半个月,用父亲的一件衣服做了个衣冠冢,就在田里最大的桑葚树下。 五年多过去了,顾家人认定顾阫不在了。可现在,县衙的人找到顾正臣说:找到你爹了,他又死了一次。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尸骨,悲痛地问:“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指了指有几道裂纹的头骨,解释一番。 顾正臣握紧拳头,面目有些狰狞:“县尊在何处?” 陈三秀连忙说:“中堂。” 顾正臣拉上白布,转身离开,在陈三秀的带领下,进入县衙中堂。 李义正在翻看名册,见顾正臣到了,先开口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顾家一个公道。” 顾正臣直言:“县尊可有何线索或方向?” 李义抬头盯着名册,招了招手,指着名册上的名字说:“这就是线索。” 顾正臣上前,看到了“顾阫”二字,这个名字,写在勾去名册的最后,看笔迹,与上面其他名字近似,但端详一番,还是可以看出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县衙的人!” 顾正臣切齿。 李义叹息:“现在看来,至少县衙里的人参与过。” 顾正臣并不怀疑李义,他是在去年,即洪武五年二月到任滕县,而此案发生在洪武元年或洪武二年。 李义看着沉思的顾正臣,问:“我想知道,你父亲顾阫,可曾与谁结怨,或发生过纠纷、争吵?” 顾正臣坐了下来,与李义对视:“头骨裂纹多达四道,可见绝非一时失手误伤,倒像是泄愤仇杀。顾家是外迁到滕县的,若说起过争执……” 李义见顾正臣似是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杀意,起身问:“你想到了什么?” 顾正臣抓着桌子上的茶碗,喘息变得剧烈且沉重。 咔嚓! 茶碗破碎,茶水与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李义有些心疼陶来的轻薄茶盏,一脸凝重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咬牙喊道:“王富贵!” 李义心头一惊,果然是王家吗? 严彬找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给顾正臣包扎手上的伤,顾正臣对李义说:“洪武元年三月,王富贵主张顾家十亩地为王家祖上所有,意欲收回。父亲不准,与其起了争执。不久,父亲被征去运输粮饷,王家曾多次上门讨要土地,为母亲拒绝。” “洪武二年以后,王家人就不曾到家中闹事。直至洪武五年中举,王家人上门道歉,又资助了我赴京赶考费用四十贯钱!如今想来,王家一直都是包藏祸心!” 李义皱眉。 按照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发布的诏令,各处荒田,农民垦种后归自己所有,并免赋役三年;原业主若还乡,地方官于旁近荒田内如数拨与耕种。 即使顾阫开垦的是王富贵祖上的地,王家也不能讨要。 拿元朝的田契抢明朝的田地,王富贵,你想啥呢…… 如此看来,王富贵早就仇恨顾阫不识抬举,怀恨在心了。这样一来,杀人动机算是有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找到王富贵家杀害顾阫的证据! 李义看向师爷严彬:“将今日调查之事全都告诉他吧。” 严彬有些意外,顾正臣并非衙门中人,他只是被问询,没资格参与到调查与分析之中,更没资格知晓所有的卷宗内容。 可偏偏,知县大人如此吩咐。 严彬深深看着李义,明白过来,县尊是想借助这场凶杀案,再一次看看顾正臣的本事,看他是否有智慧、能力解决这种棘手的问题。 地方官,若没这点本事,到任上也是他人玩偶,受制于吏。 严彬不能给顾正臣看卷宗,却可以念卷宗。在严彬念完后,又补充了兔子戴官帽一事。 李义严肃地看着顾正臣:“我知你心悲痛,但此时你需要冷静下来。若你为知县,下一步该如何做?” 顾正臣看向李义,凝重地说:“能将我父亲的名字添在死人名册上,避免顾家追问追查的,只可能是县衙里的那四五个人。从笔迹看,对方善模仿。若不是他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就一定是收钱财办事吧。这些,足够县尊找出来是谁了动了名册。” 李义微微点头:“我能找到他,但这不是铁据。” 顾正臣低头沉思,起身说:“兔子戴官帽,就隐在水塘旁,很可能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找到他,就能找到人证。” 严彬无奈地说:“这种画作暗讽官府,可列为妖书妖画,抓到就是死罪,谁敢承认?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画的,想找到此人,怕是难于登天。” 顾正臣看向李义:“我可以找到此人,不过需要县尊答应我一件事。” 李义眉头一抬:“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李义头顶的帽子。 李义顿时明白过来:“你是想擦去那幅画上的官帽?这倒能保作画之人不死。罢了,这件事并无几人知晓,随你处理吧。” 顾正臣走向门口,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冰冷地问:“若证实真凶果是王富贵,那王家是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第二十八章 恶人还在笑,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坐在庭院里,看着灰暗的夜空出神,一枚铜钱在手指间不断翻动。 可以肯定,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除了王富贵外,一定还有其他帮凶。 能动名册的人不多,前任知县黄谦,现在县衙的主簿、县丞、典史、书吏都有可能! 无论是谁,这笔仇,我都要报! 铜钱被手指重重夹住,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走过来的顾诚说:“明日早起,随我入城办事。” “好的,家老爷。” 顾诚遵从。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母亲的房屋,已熄了烛火,满是黑暗。 父亲的事还是暂时不告诉她的好,待查明真相,再将父亲的骸骨收敛埋葬。 翌日一早,顾正臣与母亲打了招呼,就带着薛诚出门。 县城,小水塘。 顾正臣伫立在岸边,凝视着平静的水塘。 “顾举人。” 王有成手持白纸扇,摇晃着走了过来,阴阳怪气地说:“昨晚听闻水塘里捞了一具骸骨,貌似是你爹,啧啧,还真是不幸。只是我很好奇,就一个骨头架子,你确定是你爹,别错认了爹,那可是大不孝。” 顾正臣侧过身,一双冰冷的眼看着王有成,缓缓开口:“王秀才,看你双眼凹陷,眼圈暗黑,昨晚上没睡好吧。怎么,怕鬼魂索命?” 王有成脸色微变,愤恨地说:“我怕什么!顾正臣,你伤我踝骨,害我坐了半个月……” “下次,可就不是坐半个月的事了!”顾正臣转头看着水塘,心中默默补充了句:“我会让你躺在棺材里!” 不再理睬王有成,进入巷道,顾正臣看着墙壁上的兔子,对顾诚吩咐:“取个笔墨来。” 顾诚连忙答应,去找人借笔墨。 顾正臣昨晚上来过这里,擦去了兔子头顶上的官帽,只留下了兔子。 不擦掉,怕是有大祸。 要知道元朝末年二十年混战,宣传标榜的是“明王出世”、“弥勒降生”。 朱元璋起于红巾军,最初的身份也是白莲教、明教徒,最初在小明王手底下混。只是后来,老朱背叛了白莲教、明教,又将明教教主给沉河里了,自己成了大明主。 洪武元年,老朱下诏书,禁止一切邪教,这里的邪教,主要指向就是白莲社、大明教、弥勒教、白云宗等。 老朱的意思很明显:大明既不允许玩角色扮演,装巫师写符咒,也不允许随意结社,更不允许传播不良作品。 这兔子戴官帽,说当官的都是兔子,这要被老朱知道了,不把他给全家给屠徒了肯定不算完。 一桩小事,不宜闹大。 顾诚找来笔墨,顾正臣接过笔,蘸了蘸墨,略一沉思,提笔就在墙壁上写下文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顾诚看着这首不算出色,却气势不凡的诗,暗暗惊叹。 恶人还在笑。 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背负双手,待顾诚归还笔墨后,便离开巷道。 街市。 顾正臣左顾右看,遇到折扇摊就停下翻翻看看,看到卖字画也端详一番。 “老爷,我们这是去哪里?” 顾诚跟着顾正臣逛了一个时辰,终忍不住问。 顾正臣走到街道尽头,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侧身看向一旁的巷子,只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男孩靠在墙边休息,脚下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插着一些字画与折扇。 十三四岁的男孩见有人来,连忙说:“大哥哥,买把折扇消消暑吧,不贵,五文钱,字画十五文。” 顾正臣弯腰,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字画,展开看去,画作是一只雄鹰,看走笔勾勒,与兔子的画法很有几分相似,问道:“可有兔子的字画或折扇?” “有。” 男孩连忙翻找,打开几幅字画,才找了出来,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展开看了看,画中兔子虽与墙上兔子不同,但笔法基本一致,就连神态都相似,极有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哥哥很喜欢兔子,想找人画几幅兔子,你可以告诉我应该去哪里找吗?” 顾正臣让顾诚拿出二十文钱。 男孩收下钱,高兴地说:“城南文昌祠,有个叫邓泉的书生……” “邓泉?” 顾正臣凝眸。 出了城向南,顾正臣与顾诚走向三里外的文昌祠。 文昌祠,专门供奉文昌帝君,是古代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 但在两宋之前,文昌仅仅只是三垣二十八宿之一,多是象征意义,并非人格神祇。 文昌封为帝君,当是元仁宗时之事。 洪武三年,朱元璋发布诏书: “天下神祠,无功于民,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无得致祭。” 也就是说,不在朝廷官方祀典之内的神灵崇拜,都是淫祠,像是文昌祠、真武庙、关王庙,这些都是淫祠,不少正统儒家之人将文昌神信仰定义为“淫祀”。 淫祠就淫祠吧,反正文昌祠没有一丝一毫少儿不宜的东西,百姓该信还是信。 只不过,此时的滕县文昌祠有些冷清。 没办法,朝廷停罢科举,都没人考试了,谁还来找你。看吧,老朱硬生生把文昌帝君给整失业了…… 找人访寻,在一间厢房内,顾正臣见到了不惑之年的邓泉。 邓泉正在作画,还以为文昌祠的道人,抬头却见是一陌生人,不由警惕起来。 顾正臣让顾诚在门外等候,手持画卷走了过去,盘膝在低矮的桌案前,将画卷徐徐展开:“这幅画,是你所作吧?” 邓泉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安:“你是谁?” “顾正臣。” “你就是顾阫之子,顾举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邓泉,肃然道:“你果然知道内情,还请先生告知。” 邓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顾正臣凝眸:“敢留画喊冤,却不敢直说。先生是畏惧县衙里的人,还是畏惧王家之人?” 邓泉低着头,咬牙说:“你如何证明你就是顾正臣!” 证明我是我? 顾正臣有些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后世某个行、某个所、某个办事处飞过来的。 “这个,足够证明了吧。” 顾正臣将手伸向脖颈的红色绳子,从胸口处取出一个黑色木牌,木牌长两寸,正面刻着“顾正臣”三个字。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随时可能妻离子散,父亲顾阫给家人制了木牌,避免离散多年后没有信物相认。 虽然后来安顿下来,可这木牌没有丢。 这是信物,是父亲存世不多的遗物。 丢不得,失不得。 第二十九章 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放下文书,端起茶碗,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台下的典史黄琳,沉声说:“你在元廷时,曾做过吏员吧?” 黄琳面色如常,镇定地回:“回县尊,小子在元廷时只做了三年吏员。” 李义吹了一口茶汤:“你应该知道,新朝与旧朝大不同。元时,以吏治国。而我大明朝,则以儒治国!” 黄琳微微点头。 没错,元朝虽然也出过几本法律,嚷嚷着以儒治国,但实际执行上,全是“以吏治国”,大量行政、司法、公文、刑法等等,不是由当官的来办,而是由胥吏操办。 元朝统治者的治国思路和放羊是一个思路: 羊在圈里跑不掉,该薅羊毛就薅羊毛,死几只不要紧,只要羊群别起哄把羊圈给冲垮了就行。 什么官,什么吏,管他呢,我的羊毛够数,羊圈还在,那就随你们折腾。 元代法令极是繁冗,公文条例极为琐细,掌印正官想要看明白,估计得翻看个一两年。 可元朝的掌印正官啥人,蒙古人,四等民之中第一等,老子是有特权的,让我翻书,不干! 把羊毛给我,其他事你们这些吏员自己看着办。 李义搁下茶碗,目光锐利地看着黄琳:“元朝的吏,善于上下其手。你如今为典史,是大明朝的官,会不会积习难改,依旧故我?” 对于县衙而言,典史掌管缉捕、监狱,是县令的佐杂官,不入品阶,也就是俗话中的“未入流”,九品之下。 虽然不入流,但典史的作用与地位不容忽视,在县丞、主簿缺员时,具体办事的就是典史。因此典史职务均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属于朝廷命官的范畴。 黄琳惊讶地看着说话直接的县太爷,连忙说:“县尊,自归顺新朝,我可是兢兢业业,职责在身,从不敢忘。滕县有今日治安太平,也有卑职一份功劳吧,何来上下其手,何来积习难改?” 李义承认黄琳的功劳。 山东打下来的晚,大明开国初期依旧有些混乱,流贼土匪不少,典史等人确实抓过一些贼匪。 只是,有功劳不等同于无过。 李义见黄琳不承认,便拿出了名册,丢了过去:“你来告诉我,顾阫的名字,是如何加上去的?” 黄琳捡起名册看了看,摇头:“县尊,这顾阫本就死在外面,记录在册是应有之事。” “黄典史,你仔细看笔迹,顾阫的名字与其他名字绝非出自一人之手。何况这种名册并非只有一本,非要查的话,去任城也能找出一本!” 李义站了起来,一脸威严。 黄琳眉头微皱,眼珠一转:“那此事就非卑职所能知,这种文墨上的事,我是不碰的。” 李义拍了拍手。 县丞金大车走了过来,押着年过五旬的书吏曹俗,至近前,直接一推曹俗,曹俗便惶恐地跪了下来,连忙叩头求饶:“县尊饶命,此事都是黄典史指使,让我模仿笔迹添上的顾阫二字。” “曹俗,你胡说!” 黄琳脸色一变,怒斥。 曹俗无奈,自己也不想出卖黄琳,但封口费被金大车搜出来了,自己一个个小小书吏,怎么解释三百贯钱的来历? 如果不交代,金大车就威胁以监守自盗定罪。 一旦坐实这个罪名,就得把右小臂膊上叫出来,刻上“钱粮物”三个字,刺字疼点可以抗,可三百贯足够自己脑袋砍五次了! 小命都要不保了,谁还在乎你是谁,咬一个是一个,下去的时候还有个作伴的…… “县尊,此人贪婪狡诈,诬陷于我!” 黄琳连忙辩解。 李义看着黄琳,冷冷地说:“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承认,主簿何在!” 主簿孙昂走了过来,身后四个皂吏,抬着两口箱子,然后哗啦打开,铜钱、白银、字画、古董、地契、田契…… 黄琳瘫坐在地上,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了! 李义拿起一块银锭,在手中掂量了下,看向面无血色的黄琳:“看样子,你应该是一个求财之人。可那顾阫应没什么财物,为何将他的名字加在名册上,制造死在外地的假象?” 黄琳垂头丧气,连忙跪上前求饶:“县尊,这些财物都给县尊,只求县尊饶我一命,我什么都说!” “这是贪赃枉法之物,我岂能受?” 李义踢开黄琳,转身回到桌案后,严厉地说:“本官今日没开堂审案,此处问话,是念在同僚一场,给你们些薄面。若知情不报,隐匿案情,待到审讯,也是可以上刑的,从实招来!” 黄琳绝望地看着李义:“县尊是在逼我等去死吗?” “若你们安贫乐道,何来今日?” 李义呵道。 黄琳起身,大喊道:“老子混了一辈子,不是给元廷当狗,就是给大明当狗!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们拿钱不就好了?只要有钱,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李义拍案:“你是朝廷命官!” 黄琳反问:“天下府州县,有几个官员不贪的?你且看看朱皇帝定下的俸禄,你一个正七品,一年正八十石,一个月不到七石,折合银钱不过三贯,老子挥挥手就能有百贯,岂不乐哉?放了我们,我一年给一百贯如何?” “你疯魔了吗?” 李义看着大放厥词的黄琳,脸色阴沉。 黄琳喊道:“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放我们走,钱财都是你们的,这里没外人,不会有人知道!” 李义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金大车:“金县丞,掌他嘴!” 金大车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黄琳气势顿时泄了,见知县不松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不已。 李义微微眯了眯眼,厉声发问:“说吧,为何会在名册上有顾阫的名字?” 黄琳悲痛地说:“是,是王富贵给了我二百贯钱,让我将顾阫的名字加上去,好让顾家人死心。” 李义摇了摇头:“你没说实话,即使王富贵行凶杀害了顾阫,可以完全当作不知情,顾家再追问,也找不到他身上,缘何会找你添名字,这不是自露马脚吗?” 第三十章 你的悲剧,你的试炼 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传入王家庭院。 下人跑来刚开出一条门缝,门就被粗暴撞开。 班头陈三秀手持牌票,厉声说:“奉县太爷命,请王家家主王富贵走一遭。” 王家下人不知所措。 王富贵正在喝茶,看到班头与皂吏闯来,猛地起身,茶碗跌落而下,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王富贵,县衙传唤。” 陈三秀亮了亮牌票,随后伸手:“请吧。” 王富贵脸色有些苍白。 自从昨日黄昏顾阫的尸体被发现,王富贵就心神不宁,只隔了一夜,县衙都调查到自己头上了! 没证据,他们没证据的! 事情过去五年了,所有证据都毁了。只需一口咬定不知情,县太爷也奈何不了我! 县衙升堂,威武声中,衙役手持水火棍咚咚捣地。 李义头戴乌纱,身着青色团领衫,威严端坐,惊堂木一拍:“传原告。” 顾正臣从围观的百姓中走出,上前拱手:“父亲顾阫无端被害,沉尸水塘多年,还请县尊缉拿真凶,还顾家一个公道!” 大明规制,秀才、举人见官无需行跪拜礼。 李义微微点头,再拍惊堂木:“抬顾阫骸骨!” 皂吏抬骸骨上堂。 仵作当堂讲述一番死因,矛头直指“仇杀”。 李义顺势询问顾正臣,顾阫生前与谁有仇,得听之后,厉声喊道:“传王富贵!” 许多事虽已明了,但李义还必须走一遭,更不能直接问顾正臣谁可能杀害了顾阫,一旦顾正臣说出名字被坐实不是,便是诬陷,诬陷也是一种罪。 何况每次堂审都有百姓围观,这也是朝廷教化、威慑百姓的一种方式,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讲明白,百姓可能无法信服。 王富贵上堂,跪下行礼:“小民见过县太爷。” 李义审视着王富贵,看了一眼主簿、县丞等人,沉声说:“王富贵,顾阫被害,沉塘多年。据顾正臣所言,你曾与顾阫有过田产纷争,这可属实?” 王富贵欣然点头:“回县太爷,确有此事。” 李义目光微微凛然。 王富贵平和地说:“不过后来官府划拨给王家另一块地,王家就再没找过顾家,在去年顾举人中举时,王家还曾登门致歉,拿出四十贯钱资助顾举人赴京赶考。王家与顾家关系,颇好。” 顾正臣看着王富贵,不由得敬佩,还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李义嘴角抽动,王家逼迫顾家还债时,自己可是看了的,自然知道王家是什么货色。 颇好,颇你全家啊。 李义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是不会因田产纠纷一事加害顾阫了?” 王富贵一脸无辜:“县太爷,王家可是良民,怎么可能会因十亩地而害一人?” 李义点了点头,看向门口:“传人证!” 邓泉走上堂,跪下行礼。 李义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心中暗叹: 顾正臣,你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能在短短半日之内,找出作“兔子戴官帽”之人,可见你心思缜密、能力出众。 这次顾阫惨案,是你的悲剧,也是你的试炼。 你一定要睁大眼看清楚了,这堂上有人皮的虚伪,人心的狡诈,人性的丑陋! 贪婪、奸佞、构陷、无耻,都会在这里上演。 未来的你,一定要守住本心,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官! 李义将目光投向邓泉:“在顾阫尸体发现后,你来报官,说亲眼看到过当年行凶场景与行凶之人。” 王富贵看向邓泉,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没错!” 邓泉坚定地回道。 啪! 李义一拍惊堂木,厉声问:“既当年看到,为何不告官府!知情不告,依律也是重罪!你可知罪?” 顾正臣看向李义,好大的官威,只不过你这么恐吓我的证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邓泉跪道:“县太爷,非是小民不愿告官,而是当年滕县尚未有知县啊……” “呃……” 李义郁闷了,不过邓泉说的倒是实情。 大明刚开国那会,根本就没多少文官,京官都缺,何况是地方,一些地方县几年没知县属实正常。当然,没知县,不代表没典史,没主簿,没县丞,这些官员在开国之初代行知县权的情况并不少见。 邓泉不等李义再发问,直言:“小民迟迟不敢告官,实是因为衙门中有官吏参与其中。小民一旦告官,必身家不保。如今县太爷廉明,处事公正,小民这才敢作证。” “你是说衙门中有官吏参与了谋杀顾阫一案?情况如何,从实说来!” 李义强压怒火。 邓泉回忆起当年事,轻声道来:“那是洪武元年十月的一天晚上……” 顾正臣紧握着双手,心头的愤怒与杀意涌动。 父亲顾阫在徐达大军攻克大都之后的两个月返回滕县,只不过因为途中腿受了伤,耽误了几日,并没有与其他人一同回到滕县。 后来顾阫在黄昏时入滕县城,一起推过车、运过粮的邓泉看到顾阫,刚想上前打招呼,王富贵就找上了顾阫,拉扯着顾阫去了家中。 邓泉感恩顾阫在运粮途中给自己讲述儒家经学,一直想等顾阫走出王家后能好好叙叙旧,结果却看到了顾阫遇害的一幕。 王富贵在水塘边拿石头砸死了顾阫,并命人将顾阫的尸体沉入水塘最深处,还找来石头压镇。但在处理满是鲜血的木船时,遇到了典史黄琳。 黄琳与王富贵说了什么,邓泉躲在远处并没听到,但黄琳看着王富贵将血船洗干净,处理了现场,却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是事实。 李义接着传黄琳。 黄琳当堂交代,当时发现王富贵杀人,为了收敛钱财,消除隐患,这才收了王富贵一半家产,找人将顾阫的名字加在了死人名册上。 李义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富贵:“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富贵咬牙说:“他们都是诬陷于我,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我杀了顾阫!”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王富贵,恨不得上前掐死他:“你想要证据是吗?我可以给你!” 第三十一章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知县李义皱眉。 顾举人,你小子是不是抢我台词了? “你有何证据?” 李义开口。 顾正臣看向李义:“还请县尊差人将水塘里的木船拖上堂来。” 李义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又将目光投向貌似镇定的王富贵,安排皂吏拖船。 小木船,取来不难。 当木船放在堂上时,王富贵看了看木船,并无什么不妥,放心下来:“顾举人,这算什么证据?” 顾正臣指了指木船,严肃地说:“我找人问过,这条船为王家所有,外人畏于王家,皆不敢擅自使用。洪武二年春,王家花钱从刘员外家中购得水塘,之后买了批鱼苗鸭鹅,放养在水塘之中。这些是真的吧?” “买个水塘,养点鱼有错吗?” 王富贵反问。 顾正臣摇了摇头,目光阴冷地说:“养鱼,恐怕遮不住水底腐烂的尸臭味,养鸭鹅才是真!” 王富贵呵了一声:“一派胡言。” 李义拍了拍惊堂木:“顾举人,这恐怕不能成为证据。” 顾正臣微微点头,指向堂上的小船:“县尊,这船上满满的血迹,算不算证据?” “血?” 李义站起来看了一眼,船虽有些脏,但一眼可见,并没有血。 县丞金大车上前仔细看了看,对李义摇了摇头。 “哪里有血?” 李义脸色一沉。 顾正臣看向王富贵,弯腰,捡起了船的缆绳,咬牙说:“这缆绳,几年没换了吧,若不是粗些,怕早就断了。不知道王老爷有没有注意到,这缆绳里到处都是褐黑色,可这是白棕麻绳,哪里来的褐黑?当时夜间清洗船上的血迹时,忘记连缆绳一起洗了吧。” “仵作!” 李义连忙传唤。 仵作上前,接过麻绳仔细看了看,对李义回道:“确实是血,至于是人血还是其他血,无法判断。” 王富贵连忙说:“兴许是杀鸭鹅时溅上去的,再说了,王家又没有天天盯着木船,有人用过,关我们何事?这些可无法证实是我杀害了顾阫。” 李义威严地喊道:“这些证据虽不足以证明是你杀害了顾阫,但与邓泉、黄琳的口供吻合,足以证明沉尸所用的就是这一条船!” 王富贵坚决不承认:“诬陷罢了,你们做官的不就是想吃大户,捞点好处?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说要多少钱财,何必来这一出。” 县丞金大车厉声:“放肆!” 王富贵满不在乎:“县太爷若没其他证据,只凭着两张嘴,还不足以定罪于我吧。” 李义看了一眼王富贵,这个家伙摆明了是打算抗拒到底,死不承认。 顾正臣,你看到了吧,未来你可能面临更棘手的情况,死无对证时,你又如何应对? 这一次,我教你。 日后,你成为朝廷官员,可要为民做主! 惊堂木再次响动。 李义沉声:“暂将王富贵押下去,传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 王富贵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县太爷……” “带下去!” 李义下令。 随后不久,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就被押上堂。 李义威严地说:“顾阫被害,沉尸水塘,你们想必知道吧?” 王治、王二、王六忐忑不安,连说不知情。 李义看向主簿孙昂:“告诉他们大明律令!” 孙昂将笔递给身旁的书吏,移开桌案上的纸张,肃然道:“《律令·人命》明文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你们在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当晚你们是否出手帮着王富贵杀人,若出手了,按律绞,若没出手,则一百、流三千里!” 王治、王二、王六三人冷汗直冒,扭头想要找王富贵,却没看到。 李义啪的一声,厉声喝道:“典史黄琳、百姓邓泉,可都看到了当日杀人情景,也看到了是谁帮着王富贵沉尸,谁找的石头!现在还不从实招来,等着用刑不成?说,你们是不是协助王富贵杀人抛尸?” 王六被恐吓得六神无主,张口就交代了出来:“是,是王老爷一人所为,我只是负责搬石头,与我无关啊,县太爷饶命。”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王六不想死,杖一百、流三千里,总好过被人吊死强。 有一个交代的,其他两个人也不敢再隐瞒,典史都是认识的,当初他也在场,他都交代了,咱们这些人还等啥,反正动手的是王富贵,他死归他死。 顾正臣看向知县李义,暗暗心惊。 这就是知县的手段吗? 攻心与威严并举! 能让三人交代,还是那模棱两可的话,让三人以为事情已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待三人交代清楚,随后画押。 李义看过之后,追问:“当年顾阫被害,随身可有财物?” 王治回道:“顾阫随身仅有三百文钱,这笔钱我们没拿,被老爷拿走了。事后,老爷给了我们各二十两,让我们忘记此事……” 李义微微点头,再传王富贵:“主簿,拿三人证词给王老爷看清楚。” 王富贵见自己被出卖,瘫坐木然。 按大明律令,虽无实证,若有足够多的证人,且证人证词严丝合缝,相互印证,也足以定罪。 何况王治等人还交代了王富贵杀人时使用的石头就在水塘底,且杀人时用力过猛,石头割伤了手掌,其手掌中的疤痕就是明证。 一出堂审,雷厉风行,干脆利索,果决明快,让顾正臣真正见识到了为官的霸气。 这就是权力! 我也想坐在那里,掌管大印。 一言出,众人随! 顾正臣渴望进入大明官场,渴望掌握权力。 洪武王朝如海,惊涛骇浪无数。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可沉海底。 可渡彼岸。 顾正臣想去看看开出大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的那个伟大男人,看看他的帝王权谋,布局天下! 李义结案,判王富贵斩,王治等人杖一百、流三千里,安排主簿写俱文书,发至京师。 大明知县的权限,只到笞刑与杖刑。 徒、流罪,需要报给府一级来判。 至于死刑,则需送京师,由京师的法司部门定夺,复议之后,交皇帝勾决,然后发至地方执行。 明代知县不可能判案之后,立马拉出去砍脑袋。 死刑权,只在朝廷。 具体点,天下人的生死,都在老朱的笔下! 第三十二章 后动手是正当防卫 两个衙役抬着顾阫的尸骨,跟在顾正臣、顾诚身后离开县衙。 案已结,骸骨当入土为安。 刚出县衙,顾正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王有成跑来。 “顾正臣!” 王有成咬牙嘶喊,脚步更快。 顾诚刚想上前,顾正臣抬手拦住,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冷厉地盯着王有成。 王有成近前,挥舞着拳头,直接打在了顾正臣脸颊上。 火辣辣的疼。 顾正臣踉跄后退一步,随后扑了过去,直将王有成扑倒在地,骑在王有成身上,右手猛地抽打王有成的脸! 啪啪啪! 清脆的响声惊讶众人,刚要散去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又围了过来。 王有成挣扎着想要还手,可他平日里也就是个少爷,浪荡得多,身体素质比顾正臣这个书生还差劲,加上挨揍,眼冒金星,也只能胡乱抓。 顾正臣抬起手,握成拳头,直直砸在王有成的鼻梁上。 咔嚓! 鼻梁骨断裂,王有成发出了如杀猪一般的惨叫。 “住手!” 县丞金大车跑了出来,看到这情况,连忙大声喊道。 啪! 顾正臣一巴掌抽在王有成脸上,然后站起身来,看向金大车。 金大车看着鼻青脸肿,一脸血迹的王有成,哀嚎声不断,又看向顾正臣,好嘛,正在用手帕擦手上的血。 “顾举人,这……” 县丞有些不知所措。 顾正臣将带血的手帕丢在王有成身上,冷冷地说:“是他先动手打的,皂吏与百姓都可为我作证。”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全家!” 王有成瞪着发红的眼睛。 顾正臣凝眸,上前抬脚,重重地踢在了王有成的下巴上,下巴撞在上颚,清脆的声音传荡在王有成颅腔内。 金大车连忙拉走顾正臣,看着眼前只能嗯哼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王有成,心头有些发毛。顾正臣,你是个读书人啊,咋下手这么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地痞流氓…… “这是怎么回事?” 知县李义走了出来,跟着几个皂吏。 顾正臣不说话,只盯着王有成看,你敢先动手,老子就敢揍你。 没错,挨打还手,咱就是互殴。 大明律令,因斗互相殴伤者、各验其伤之轻重定罪,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听听,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谁先出手打人谁的错。 法律不能用来对付好人、善良之人的,而是惩罚恶人的! 老朱知道这个道理,直接就说了,后下手的,理直气壮,打人轻重且不说,反正给你减刑二等。 按照互殴刑律,只要不死人,基本上就是笞刑,杖刑。 判杖刑,减一等就成了笞刑,笞刑再减一等,就是无罪释放啊…… 老朱虽然不知道啥是正当防卫,肯定也不会鼓励互殴,但他的意志,不,是古人的价值观很明确,先动手的就是罪最重的,后动手的,只要你有理,官府给你减刑。 这种刑令,是为了重惩先动手者,避免此类事发生。不像是某些刑令,不管因由,先动手、后动手的一起,各打五十大板。 知县李义问明了情况,一群人都可以证明,确实是王有成先打的顾正臣,不信看他脸上的伤,只不过王有成着实被打得太惨,经仔细检查,死不了,也算不得重伤,只不过脸得肿一段时间,还掉了一颗牙齿。 李义松了一口气,幸亏只是掉了一颗牙齿,娘的,要是掉两颗牙齿,定刑就严重多了…… 既然是斗殴,事实清楚,李义直接就宣布了处理结果:“王有成与顾正臣互殴,按律,顾正臣打人轻伤,致人折一齿,当杖一百。念其后出手,且无端受伤,减二等刑,你可以走了。” “我受伤了,汤药费……” 顾正臣伸手。 “滚!” 李义郁闷地要吐血,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家伙啊,看他的行事风格,简直就是在刑律里钻空子,不,是在空子里翻跟头! 还有你,王有成! 你爹杀了人家爹,你这个当儿子的还敢打人家儿子,不怪顾正臣狠狠抽你,是我的话,会抽的你更惨,拼得减二等再挨个笞刑,也要弄你半年下不了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爹是死定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别想着赎刑,这种罪大恶极,手段残忍的大案,通常是不支持赎刑的。 何况大明皇帝此时需要立威,需要立规矩,安抚民心,这种恶劣的杀人案,肯定会往死里办,说不得还会在宣布死刑的同时,附送一份薄皮萱草、凌迟套餐什么的。 “王有成互殴,打人轻伤,按律笞四十,就在这打吧。” 李义下完命令,转身就走。 金大车对皂吏使了个眼色,皂吏拿起藤条、长凳,将王有成架起来就打,王有成很想喊赎刑,可惜顾正臣最后那一脚实在是太狠,震得头皮发麻,嘴都不好使,根本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咋回事,估计是王家平日名声不好,欺负人多,皂吏笞打起来,简直是牟足了力抽,虽然藤条不能伤筋动骨,但打皮肉可是很疼的…… 顾诚看着走在前面的顾正臣,目光中有些敬畏,自己跟的这个老爷,手段不同于常人啊。 顾正臣沉默了一路,抵达家中时,已近黄昏。 陈氏正在做饭,母亲顾氏正在院子里与顾青青说笑,见顾正臣回来,起身刚想说话,就看到了后面抬门板架的两个皂吏,不由得心头一颤。 “娘亲,父亲的骸骨找到了。” 顾正臣眼含泪光,将握了一路的木牌递了过去。 顾氏接过木牌看了看,捂在胸口。 皂吏将门板架放了下来,顾诚给两人了几文钱感谢,送两皂吏离开。 顾氏缓缓跪了下来。 顾正臣看着母亲缓缓拉开白布,将顾青青带至身后。 “夫君……” 顾氏看着骷髅,痛哭起来。 三日后,骸骨入殓至棺材里,在大颜村村民的帮助下,打开衣冠冢,重新安葬…… 顾氏将顾阫的木牌与自己的木牌系在一起,贴身携带,白天若无其事地打麦子,扬麦子,晒麦子,晚上吃过饭就回到房间里,早早熄了蜡烛。 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说话。 声音很轻。 只有魂听得到。 第三十三章 吃白糖,中举人 夏收结束时,知县李义差人给顾家送去了十贯钱。 这是烧麦银。 按律令,杀人偿命者,征烧埋银一十两。不偿者,征银二十两。 王富贵在押,偿命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只能给顾家十贯钱,这就是大明初年的人身伤害补偿款。 若等明年《大明律》出来,顾家连这十贯钱都拿不到,因为这一条将会被取消,原因大致是“重罚了不打,重打了不罚”。 白糖大院建成了,就在河流不远处,取用黄泥水很是方便。 高墙之内,是一间间简易的茅草屋,足有三十二间,对应大颜村三十二户人家。 特制的漏斗状瓦馏,专门的灶台,木桶、木柴等一应俱全。 院子里还打了一口井,安置了石桌、石凳。 孙炳坐在石凳上,对检查完走过来的顾正臣说:“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妥当了,可还有问题?” “这树是刚移植过来的,你就少摘两颗吧。”顾正臣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摘小杏的梁逢阳,然后对孙炳说:“黑糖货源铺好了吗?” 孙炳微微点头:“已没问题。”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给孙炳:“这是制白糖的工艺,你们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梁逢阳吐出杏核,连忙走了过来,跟着孙炳一起看“秘方”。 孙炳脸上的肉微微抖动:“顾举人,你没拿我开玩笑吧,倒入黄泥水就能制白糖?” 梁逢阳看着起身去霍霍杏树的顾正臣,又看向纸张,对孙炳说:“顾举人说的事准错不了,今日无事,我们两个亲自制一次白糖。” 孙炳起来:“我去生火,你去打黄泥水。” 梁逢阳瞪眼:“凭啥我去打黄泥水?” 孙炳拍了拍大肚腩:“我去,你就不怕明年也看不到白糖?” “……” 梁逢阳无奈,只好出了大院。 熬黑糖,静置糖膏,黄泥脱色法,等。 程序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时间。 在顾家蹭了一顿饭之后,孙炳、梁逢阳回到白糖大院,终于看到了白糖,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记录制白糖法子的纸张也被填入锅底烧了,这种事还是不留文字为上。 “你们打算怎么卖白糖?” 顾正臣看着吃白糖的孙炳、梁逢阳问。 梁逢阳呵呵笑了笑:“还能怎么卖,送到店铺里,等人来买呗。店铺我们都挑的好地段,比如任城的一家店铺,就开在府衙一条街外,大户人家多。” 孙炳拍了拍肉嘟嘟的手,抖落白糖,对顾正臣说:“生意事,顾兄弟就莫要操心了,我们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这一次准能大赚一笔。” 顾正臣咬了一颗杏子,平静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在三天内做到任城、济宁城、曲阜等城人尽皆知,一个月内,山东皆知,半年内,大明皆知?” “啊?” 孙炳瞪大眼。 梁逢阳嘴有些哆嗦。 三个月,大明皆知? 这,可能吗? 顾正臣看着孙炳:“你不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应该有法子吧?” 孙炳摇晃了下脑袋,连忙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什么买卖都不可能做到大明朝上下都知的地步。这是白糖,是生意,不是法令可以张贴告示告知所有人。” 顾正臣将杏核弹起,又伸手抓在手心:“开个店铺,等人上门,被动服务,既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也没有线下物流配送,连主动上门推销都不知道,这么说来,你们做生意也就这点本事……” 咕咚。 孙炳有些震惊,虽然听不懂顾正臣在说什么,但总感觉有些高深。 梁逢阳看着顾正臣,低声问:“半年内,你能让白糖生意做到世人皆知?”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自然可以。” “当真?” 孙炳难以置信。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只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们一句,但凡涉及朝廷的事,绝不可大意,无论是田赋还是商税,都不能有丝毫短缺。朝廷现在于江南施行粮长制,未来必会普及开来,到时,你们很可能是滕县的粮长。我的意见是,能不当粮长,千万不要当。” 孙炳微微皱眉:“为何,当粮长为朝廷办差不是挺好,我听说江南不少粮长能见到皇帝,这可是一辈子的荣耀。” 顾正臣拿着杏核敲了敲桌子,冷着脸说:“孙兄、梁兄,有些事我没办法说清楚,我只能说,家里别留太多田,也不要成为粮长,这些话,十五年内不能忘!” 孙炳与梁逢阳对视了一眼,虽不清楚朱允炆的用意,还是点头答应。 粮长粮长,自然是选田多的大户,只要田不多,就不会成为粮长。 家里有钱,多买点铺子,一样保值。 顾正臣不清楚此时郭桓郭三万在哪里溜达,历史对他的记载实在是少得可怜,最凝重的一笔,还是用在了他的死上。 官员死了不少,连带着粮长型富户一起上路。 顾正臣对梁家、孙家是心存感激的,自然不希望他们去菜市口晒太阳,早点提醒也好。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吧,不要对外人说。” 顾正臣提醒。 孙炳与梁逢阳自是答应。 梁逢阳询问:“那白糖生意,如何做到街知巷闻?” 顾正臣抓起一点白糖,又让白糖从手心滑落,轻声说:“这个简单,只需要起个让人听一次就记住,并愿意对外说的名字。你们听,这个名字如何……” 孙炳、梁逢阳敬佩地走了。 大批的黑糖开始运往大颜村,村民趁着夏收之后短暂的空闲,正好可以做点事。考虑到白糖前景,孙家、梁家又在自家院子里搭建了白糖作坊。 六月十五日。 一款名为“举人白糖”的商品同时出现在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城商铺中,伴随着一则委婉动人的故事: 滕县有秀才,贫困无所依。 梦得白糖法,孝顺母亲慈。 吃得白糖去,中得举人归。 还有一首民谣在儿童中不断传唱: 吃白糖,中举人。举孝廉,提精神…… 将白糖挂钩科举、察举、孝道、精神,并冠以举人字眼夺人耳目,白糖一经问世,就引起大户人家注意,纷纷入手,寻常百姓家见大户人家跟,省衣节食也想买点白糖摆在家里,拿来镇宅…… 第三十四章 仁善的马皇后 白糖一经问世,就轰动五城,短短三日,几处店铺接连售罄,出现了一糖难求的景象。 梁家、孙家想要将积存的白糖一口气售卖出去,赚一大笔,可被顾正臣制止了,足量供应不如饥饿营销,限量供应才能带来热度。 反道而行的经营策略让孙炳、梁逢阳敬佩不已。 孙、梁两家批量购置黑糖,成本很低,厘算清楚运输、店铺、关津、商税、制白糖、经营等花销,最终将一斤白糖定价六十六文,相当于市面上两斤黑糖的价。 物以稀为贵,定价偏高一些很正常。可明明是供不应求的局面,举人白糖始终没涨过一文价,这就让无数大户、百姓称赞不已。 商人趋利,但凡买的人多了,别管是粮食,还是布匹,都会涨价。虽然无法将一块馒头卖到五十万,但买不起饿死在外面,商人是不会心疼的。 能做到买的人不少,价格不变的,这年头只有举人白糖了。 梁家、孙家不是没想过涨价,只是顾正臣不让。 顾正臣考虑的是,现在不是大明中后期商业相对繁荣,此时是开国初期,大明整体情况是物资匮乏,商业本身就存在着先天不足。 老朱给官员定的俸禄很低,一方面有他的主观意志,但另一方面,更是建立在明初国情之上。国家困难,百姓刚刚从战乱中走出来,还没恢复生产,给不了官员那么多俸禄。 若白糖定价疯狂涨价,一会失了口碑人心,日后再想深入民间就难了,二会让白糖成为一类奢侈品,专供大户勋贵。 老朱是一个节俭的人,绝不允许奢侈之风乱吹。以前打天下的时候,为了避免粮食浪费,曾下令禁酿酒,万一他觉得白糖黑糖吃起来一个味,白糖价又过高,再来一波禁白糖,那就麻了。 还是安分做买卖最保险。 在白糖生意铺开、制定好框架与基本策略之后,顾正臣就再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也很少去县城,留在大颜村读书,听颜老人唠嗑。 颜老人身体虽不太好,却很健谈,拉着顾正臣的手就开始讲:“何为风俗,天下之民,其刚柔、缓急、声音不同,均系于水土之风气,此为风。其好恶、取舍、动静,皆无常态,是为俗。风起于地域,俗倡于上而成于下……” 古代时期,包括此时大明,老人就是宝,活的年岁越大,那就越宝贵,不需要你缴纳几十年的养老金,只要你吃不起饭,朝廷养你。 如年过八十,每个月不仅有米有肉,还给酒喝。 老人是宝,朝廷赡养,不仅体现以孝立国,更重要的是,老人活得久,经历的事多,经验丰富,对家族内部,乡里地方,有话语权。 颜老人懂得很多,一辈子都凝在了话里,教导着顾正臣为人要正,为臣要忠,为事要周。 黄昏。 一匹骏马南面而来,掀起烟尘,直奔滕县县衙,到了急递铺翻身下马,急切地喊道:“朝廷文书,速报知县。” 铺头听闻,不敢怠慢,办理好交接,立即呈报上去。 知县李义接过文书,目光中透着期望的急切,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师爷严彬也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吏部公文! 不用说,一定是察举之人的任用文书! 哗啦。 文书猛地合拢起来。 朱元璋看向兵部尚书孙克义、刘仁,威严地说道:“平藤大寨蛮人不听王命,终为袁洪等于讨平。当依功赏赐,总兵、指挥,绮、帛各赏赐四匹,领兵指挥绮、帛各赏赐三匹,千户而下,依差赏赐。克寨军士,赏白金二两,受伤者赏三两,战死者赏四两,安排下去吧。” 孙克义、刘仁领命而出。 眼看黄昏,政务已处理妥当,朱元璋便起身前往坤宁宫。 侍女见皇帝至,纷纷行礼。 “皇后呢?” 朱元璋询问。 侍女连忙答:“回陛下,皇后去了御膳房。” 朱元璋刚想再问,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马皇后缓缓走来。 “陛下,今日回来的早了些时辰。” 马皇后行礼,脸上透着和煦的笑。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没有绝世容貌,甚至长相有些平庸,但骨子里透着的善良与温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她是自己的命。 没有她,就没有我朱元璋的今日。 看着那一袭老旧大黄衫,原本深青的霞帔也有些发白,朱元璋有些出神,待马皇后到了近前,才笑道:“妹子,宫里负责饮食的下人这么多,何必你餐餐察看。” 马皇后温婉地笑了笑:“我自知宫里负责饮食的人众多,但照料陛下的饮食起居本就是我的职责。况且,如果因为膳食出了问题,陛下责罚他们,我心里也不安宁。” “你就不要一口一个陛下了,还是叫咱重八来得舒坦。” 朱元璋笑道。 马皇后见朱元璋高兴,入殿后便打趣道:“有何事,让咱重八如此高兴?” 朱元璋坐了下来,接过马皇后递过来的冷茶,一饮而尽:“这事还真能给皇后说道说道,今日,山东济宁府滕县,差人送来了一件宝贝。” “宝贝?” 马皇后看着高兴的朱元璋,不由规劝:“这天底下,最宝贝的是陛下的百姓。” 朱元璋抬了抬手,开始比划道:“妹子,咱以前爹娘种地割麦子,可都是用镰刀,弯断了腰,一天也割不了两亩地,还被地主家数骂。可有了这个宝贝,咱的百姓就能站着把麦子给收了,一天能收割六亩之多!” “重八,当真?” 马皇后惊喜起来。 朱元璋认真地点了点头:“咱啥时候骗过妹子,那东西叫掠子,据滕县知县奏报,是一个叫顾正臣的举人打造,还教导当地村民使用,夏收比往年快了许多。” 马皇后起身行礼:“臣妾恭贺陛下,不仅得掠子利于民,又得一人才,可谓双喜之事。” 朱元璋爽朗一笑,点头道:“是啊,咱现在很缺人才啊,跟着咱打天下的兄弟治不了国,治得了国的读书人又多是旧元官吏,一身恶习难改!咱现在就盼着多些人才,为朝廷所用啊……” 第三十五章 授官知县,我心中的大明 夜来风静,暑气未消。 大颜村的村民三三两两坐在瘦湖边,手中蒲扇拍打着蚊虫。 顾正臣躺在小渔船上,悠悠荡荡看着星空,顾诚不时摇下双桨。 一阵风擦着湖水吹来,舒坦得令人陶醉。 “老爷,那是……” 顾诚站了起来,看着远处的官道。 顾正臣坐了起来,侧身看去。 官道之上,两盏红灯笼打头,灯笼之后,似乎跟着十几人,脚步匆匆,速度有些快。这些人离开了官道,正在朝着大颜村方向走来。 “该不会是盗匪吧?” 顾诚紧张起来,连忙朝着渡口处划船。 顾正臣凝眸看了看:“不用紧张,你见过谁家盗匪会打灯笼走夜路的?上岸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刚上渡口,顾诚正在系绳子,就听得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撕开了宁静,呜呜啦啦,响彻原野。 “唢呐?”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 后世都说,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没听说大颜村有人成婚,莫不是颜老人挂了?不过听这声,不像是全剧终的节奏啊,里面充满了欢快。 “正臣,正臣,你咋还在这里,快回家,大事,大喜事。” 王胡子跑了过来。 顾正臣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朝着家快步走去。 顾氏、陈氏、顾青青已站在了院子里,见顾正臣回来,顾氏连忙上前拉过来,整理了下衣襟。 顾正臣看向为首之人,竟是县衙的师爷严彬。 严彬对顾正臣微微点头,侧身接过皂吏手中的卷轴,双手托给顾正臣,肃然说:“还请顾举人接报贴!” 顾正臣上前,双手微抬,虎口架住卷轴两端,严彬收手,退立一旁。 “哥哥,快打开看看。” 顾青青有些迫不及待。 顾正臣看向母亲顾氏。 顾氏颔首。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一端,卷轴滑落展开,顾氏与顾青青上前接过卷轴,顾正臣退后一步,方看清楚上面写着: 捷报贵县举人顾正臣,授官句容知县。 “恭喜正臣。” “恭喜顾婶。” “正臣成县太爷喽。” “我们大颜村有官老爷了!” 围观的村民跟着兴奋起来。 顾正臣凝眸盯着报贴。 句容! 这不是老朱家的祖籍之地吗? 当年朱初一挽着裤腿,站在句容的河水里渴望能淘一丢丢金子,可惜句容河里没金,作为淘金户的朱初一只好卖粮食再去买金子缴纳。 后来穷得没办法,这才跑路,一家人组成了穷光光搬家公司,一个地方没住几年,就开始搬家,这才有了后面的什么盱眙、灵璧、凤阳…… 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里距离南京不到百里。 这个位置就有点意思了,既没有在金陵之内,又没有离开金陵视线。 是有人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 知县吗? 怎么才是个知县,洪武六年察举的人才,不是有近一半都进了金陵,不是御史,就是侍郎,有些还直接当了尚书,六部大员。 怎么轮到自己,咋就只给了个七品知县…… 喜事,需要高兴。 顾正臣谢过众人贺喜。 顾诚在一旁分钱,感谢这些人送喜报,人不多,每人二十文意思意思。顾青青伸手索要,顾诚瞪大眼,你就没必要拿了吧…… 顾青青威胁地看了一眼顾诚,恶狠狠多拿了一点。 报贴挂在正堂。 顾氏很是高兴,跑到自己房里,拿出顾阫的木牌就是一顿倾诉。 顾青青藏着自己的零花钱,顾诚一脸傻笑地看着陈氏。 顾正臣站在庭院里,看了许久的夜空。 自己从后世来到洪武时代,一定是有深意吧? 朱元璋是一个不好伺候的主,他的手段与性情难测,稍有不慎,将会人头落地。可大明开国即巅峰,是朱元璋打下了一切的基础。 只是,这个地基就如同南京宫城一样,它不牢固,会沉陷。 如果自己能走到朱元璋身边,矫正他制度中的不足,辅佐他夯实大明帝国之基,是不是明朝就不止是二百七十六年国祚? 现在是开国之初,许多制度尚未完善,许多东西尚在摸索,朱元璋还不是那么顽固独裁,他的帝王棋局刚刚开始落子,一切还有可能! 我心中的大明,是乾坤正气,身死不屈! 我心中的大明,是堂正荡荡,威武国强! 我心中的大明,是日月所照,皆是明土! 朱元璋,洪武大帝! 让我辅佐你,给后世人留一个更有生机,更强大,无人敢欺,无人可欺,浩荡天威,超绝于世的大明王朝吧! 顾正臣低下头,转身回屋。 现在想得太远,说不定到了句容没干多久,就被人给赶走了。 胡惟庸马上就要成为左丞相了,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老朱的蜜月期就要开始了,此时的他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朱元璋设的局,一场开始很甜蜜,结束很痛的局。 翌日天亮。 顾正臣就被顾氏喊了起来,收拾一番去了桑树下父亲顾阫的坟前。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两个心愿,一愿天下早太平,二愿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虽说你的路有些坎坷,但娘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好官。” 顾氏点了香,插在坟前。 顾正臣跪下,对着坟墓说:“父亲,朝廷授官孩儿句容知县,这只是起点。我相信,不出十年,我将站在更高的位置,到时候,我将竭尽所能,让大明变得更好,更强大,让无数人可以安居乐业,再无战火之苦累。” 顾氏看着顾正臣,严肃地说:“向你父亲保证,日后做一个清廉官员,忠君忠国,不贪不腐不害百姓!” 顾正臣肃然保证。 顾氏微微点头,扶着顾正臣起来,担忧地说:“你要切记,贪腐要不得,娘就你一个儿子,可不敢出点闪失。” 顾正臣坚定地保证:“娘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儿子绝不会拿不该拿的钱,洪武皇帝嫉贪如仇,儿子还没那么傻,一头撞上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缓缓说:“正臣哥,在你离开之前,是不是先把婚事给办了,娘今日去找媒婆说合说合,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第三十六章 堪合符契,老朱发道里费 滕县县衙,后堂。 知县李义看着走来的顾正臣,笑着行礼:“顾知县。” 顾正臣回礼:“县尊就不要打趣我了,我现在还是顾举人。” 严彬端来茶水。 顾正臣谢过之后,对品尝的李义问:“我还能在滕县停留多久?” 李义放下茶碗,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需要启程前往金陵,按吏部公文要求,于九月一日前抵京,赴吏部登记领取官凭。” “还有谁?” 顾正臣询问。 李义看了一眼严彬,严彬拿出一张纸,递给顾正臣:“县尊察举严苛,非人才不举。除你之外,还有两人,你都知道。” “张世平,梁家俊?” 顾正臣有些惊讶,看向李义。 李义正色道:“张世平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是一个孝顺之人,洪武二年冬夜,他父亲张贤病在床,嚷嚷着要吃鱼,可那一日家中偏偏没鱼了,张世平就跑到河里卧冰求鱼,整个人都冻伤了。”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抽:“他就不知道带个叉子凿冰,或者是敲一敲渔贩的门买一条回去?县尊,你确定这不是苦情戏营销?” “何为苦情戏营销?” 李义有些疑惑。 顾正臣摇了摇头:“就因为这件事,你就察举了他?” 李义无奈:“如此孝顺之人,又是生员出身,我若不察举,一旦被御史探知,会落得一个有才不举,无能为朝廷输贡人才之过。” 顾正臣暗暗咬牙,娘的,自己见过张世平,不像是二傻子,这个家伙绝对是演戏,博取孝顺的名声。 还卧冰求鱼,就是把他赤条条丢冰面上,也化不开冰面。 拿这种事糊弄人,还真有人信了。这是世风淳朴,还是脑袋里长了榆木头疙瘩…… “那这梁家俊?” 顾正臣看向另一个名字。 梁家俊,梁逢阳的弟弟,梁恒的三子,顾正臣见过几次面,只感觉梁家俊过于儒雅,不善言谈。 李义笑了笑:“梁家俊的学问底子好,被安排在了国子监,任博士助教。” “张世平什么官职?” 顾正臣询问。 李义敲了敲桌子,轻声说:“他的运气比你好,被吏部授予工部左侍郎。” “哦,这可是个大官。” 顾正臣淡然一笑。 李义见顾正臣没有半点气馁,问:“你就没感觉到不公?” 顾正臣将纸张递还师爷,对李义说:“有何不公,现如今待在地方,未必是坏事。” 李义挑动眉毛,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似乎知道朝廷不少事,梁家人告诉你的?” 顾正臣微微摇头。 有些事,就梁家那点关系还打探不出来。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也没多问,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符契,走向顾正臣:“这个收好了,是你的堪合符契,没有它,无法到吏部报道,可不敢丢了。” 顾正臣接过看去。 所谓的符契,仅小拇指长,铁质,既不是老虎状,也不是黄鱼状,简简单单,就一扁平的如腰牌的东西。 符契上面有一道道符文,符文左侧没有延展出去,如同被一刀切开,中间有两个篆字: 除官。 这里的除官,不是把官员给除掉、干掉的意思,除官,即授予官职。 这是一枚除授官员专用的堪合符契。 明代官场,采取的是地域回避制度,也就是说,你是山东的人,不能在山东当官,需要去其他省。当然,临时委派,特殊需要,朝廷委派等除外。 因为异地为官,加上古代没联网,人事档案也不完备,没这符契堪合制度,难免会出现几个冒名顶替当官的。 顾正臣收起勘合符契,问:“出发时,需要与梁家俊、张世平同行,还是?” 李义含笑道:“你们愿意同行,有个照料也是好事。若不愿意结伴,大可独行,只是别耽误了日期。” 顾正臣点了点头,行礼准备离开。 李义起身送行:“忘记说了,你们临出发之前还需要来一趟县衙,洪武皇帝为了体谅官员到任困难,不忍官员借贷赴任,转而伤民虐民,特设了道里费。知府五十两,知州三十五两,知县 三十两。” 顾正臣知晓道里费,这玩意存在过大明,昙花一现。 此时,正是昙花开。 三十两,等自己到了京师,再到句容,恐怕也所剩无几了。不过确实好过借贷……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顾正臣离开县衙,前往梁家。 梁恒正在听戏,见顾正臣来了,便安排其坐在身旁,一边看戏,一边说:“自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你不简单,如今才多久,你就要成为一方知县了。” 顾正臣苦涩地说:“句容知县,那就不是个好地方,稍微动静大点,就可能惹人看过来,带来麻烦。若没点动静,我就是在句容待个九年,怕也进不了朝堂。梁老可有什么法子教我?” 梁恒看了一眼顾正臣,缓缓说:“看来你小子还是憋了一股劲。你要记住,动静大点没关系,但这个动静必须得好听,不能刺人耳,让人厌恶。” “如果一定有人认为不好听,当如何?” 顾正臣凝重地问。 梁恒将一旁吃出的杏核拿了一枚,递给顾正臣,意味深长地说:“皮肉早晚是要被吃掉的,能留下的种子,都硬。” 顾正臣低头看着手中的杏核,似懂非懂。 “下个月和家俊一起赴京吧,他虽年长于你,可没出过远门,有你照顾我放心。” 梁恒继续看戏,端起茶碗。 顾正臣笑着点头:“只要梁家愿意出路费,和家俊一起出发自是没问题……” “噗,你小子太贪了吧。” 梁恒喷出一口茶水。 顾正臣无奈地耸了耸肩:“梁老,拼车省钱啊……” 梁恒脸颊上的肉有些抖动:“凭什么省的都是你的钱,花的都是梁家的钱?” “凭我去过一趟京师,轻车熟路……” 梁恒瞪大眼。 没错,你是轻车熟路,上一次去京师赶考,遇到朝廷停罢科举,回来之后跳了湖,也不知道是不是阎王爷还错了魂,从湖里捞出来之后就性情大变…… 第三十七章 死的极是蹊跷 张家大婚。 张世平高头大马迎娶赵雅儿。 张赵两家都有些财力,加上张世平被授官工部左侍郎,赵家陪嫁了诸多嫁妆,羡煞旁人。 赵峰大醉。 虽说错看了顾正臣,差点坏了女儿的幸福,可张世平的运气比那顾正臣好多了,张世平可是正三品京官,那顾正臣,区区七品,还是个小小地方知县。 如此看,错过了顾正臣,反而是好事。 “左侍郎”大婚,知县自然是需要贺喜的,捎带将正在埋头看书的梁家俊,跑到湖里钓鱼的顾正臣给带了过来。 都是“同僚”,不说巴结巴结,但官面上的交往不能缺。 酒宴后,天已繁星。 梁家俊回了梁家,李义陪着顾正臣向城门口方向走去。 “他是左侍郎,官比你大。女人的事,就莫要再计较了。” 李义开口道。 顾正臣错愕地看向李义:“县尊何出此言?” 李义呵呵一笑:“酒席之上,你虽满脸笑意,可给人的感觉很是虚假。谁都知道,那赵雅儿先与你有的婚约,若不是张家,说不得你们两家还可重修秦晋之好……” 顾正臣拍死一只蚊子,搓了搓手:“县尊看低我了。赵家品性如何,赵雅儿品性如何,我都亲眼见过。人生数十年,我还是想找个能懂我的女子。” “呵,那可难喽。” 李义背负双手,似乎深有体会,补充了句:“比做个清官都难。” 顾正臣也清楚这一点,大明可没自由恋爱一说,遇到个看得过去又挑窗户的,还可能姓潘,像是戏文里断桥的偶遇,还是一场人妖恋…… 李义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顾正臣:“你要切记一点,官场,即人情场。群居不倚,独立不惧的士大夫之风,只存于文字之中,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无不依靠关系与人情。百姓常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应该明白,没有靠山的人走不远。” 顾正臣凝眸看向李义。 这倒是实话,没靠山,没人脉,想升迁想过好日子,可以肯定地说,不可能。 可现在让自己找靠山,是不是太要命了? 下个月,胡惟庸将正式成为中书省左丞相,开始了他独揽大权,一路狂飙的七年统治时期。 找他当靠山,这几年能蹦跶,过几年就只能躺平了。 在棺材里。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张世平官职高,又在京师,容易结交高官。梁家俊背后有梁家,他们在京师有些人脉。只有你,一无所有,你的路比他们难走。” 顾正臣抬头看向星空:“紫微星,会指明方向,沿着它的路走,错不了。” 李义哈哈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顾诚:“回去吧。” 顾正臣行礼,辞别李义。 踏星归。 接下来的日子,顾氏没有再去白糖大院,而是坐在院子里与陈氏一起納鞋子。顾正臣要去京师赴任,身边不能没人,顾诚是需要跟着去的。 虽分别不远,心有不舍,但顾氏、陈氏还是高兴。 今朝入仕为官,他年光宗耀祖。 这是世俗的共识。 顾青青则被顾正臣勒令读书写字,苦闷地拿着毛笔在那里鬼画符。 顾正臣则在教导顾诚做饭,这个家伙以后就是自己的厨师兼跑腿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只能委屈顾诚的手多练练了…… “顾举人可在?” 这一日正午,县丞金大车带着两个皂吏来到顾家门外。 顾正臣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来人是金大车,还带了皂吏,脸色凝重,上前问:“金县丞,发生了何事?” 金大车严肃地问:“顾举人今日没去城里吧?” “没有。” 顾正臣摇头。 金大车追问:“可有证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看了看母亲、陈氏,对金大车说:“今日一直在家,不仅她们可作证,邻里也可作证。” 金大车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着的脸好看了些,低声说:“一个时辰前,王有成死了。” 顾正臣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冷眼看着金大车,“县尊怀疑是我做的,所以差县丞前来?” 金大车哀叹一声:“顾举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谁都知道,王富贵害了你父亲,王有成又与你当街互殴,你们二人结怨颇深。如今他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县尊也需要调查。既然顾举人今日没有入城,那就无妨。”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 金大车笑呵呵地转身离开,又去其他人家走访问了问,确定一个时辰前有人见过是顾正臣,这才安心回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眉头微皱,起身对顾正臣说:“跟我来房里。” 顾正臣跟着母亲走入房中,顾氏坐了下来,一双目光盯着顾正臣,低声问:“是不是你做的?” “娘,我可是一直都在家里。” 顾正臣有些委屈。 顾氏抬手,扭住顾正臣的耳朵:“你一直在家,可顾诚没一直在家。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顾正臣直喊疼:“顾诚只是入城买些蔬菜与肉,再说了,就是让他拿刀子,他也不知道杀人啊。娘多虑了,王有成怕是忧思过度,畏惧过甚,这才暴毙而亡。” “果真?” “当然。” 顾氏松开顾正臣,严厉地说:“孩子,你可千万要记住,不可枉杀人命,不可草菅人命。否则,娘亲绝不宽恕于你。” 顾正臣抬手保证:“谨遵娘亲教诲。” 王家。 仵作仔细检查过王有成全身,依旧没发现任何伤痕,无奈地对知县李义汇报:“看其死状,应是中了什么毒。然而在王家上下翻遍,也没找到任何毒物。具体因何而死,一时难以判断。” “继续查。” 李义一脸凝重,看向走来的金大车:“如何?” 金大车摇了摇头:“可以确定,今日顾举人确实没入城。另外,大颜村村民说起过,王有成前两日曾去过大颜村,威胁要杀顾家满门,不过被村民赶跑了。” 李义冷哼一声:“这个王有成还真是个蠢货,顾正臣虽没有去吏部办理官凭,但毕竟已是官身,他竟敢威胁官员家眷,简直是死有余辜!” “话是如此,可案件……” 金大车有些忧虑。 李义看着死去的王有成,头疼不已。 问过王家下人,王有成今日只在城内溜达,没去城外,也没与人起争斗。 死的极是蹊跷。 第三十八章 县尊,我是清白的 自王有成死后半个月,顾正臣都没入城。 这段时间里,知县李义并没有放弃调查,只是毫无头绪,仵作说不出死因,王家的人又作证确实没与人争斗过,诸多线索证明,王有成是身体有疾,暴毙而亡。 因为天热,王有成的尸体仅仅停放了三日,经过王家主母同意,入土安葬。 朝廷勾决王富贵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滕县,只不过时间安排在了秋后。王家彻底破败了,只剩下了几个女人和一个三岁的女童,这一脉算是绝后了。 王有成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张世平并没有打算与梁家俊、顾正臣同行,带着赵雅儿和四个仆人、两个丫鬟,在七月三日就离开了滕县。 这么早出门,不是想着早点去京师,而是想游山玩水,培养感情。 七月十七日,利出行。 “哥哥。” 顾青青牵着顾正臣的衣袖,满是不舍。 顾正臣抬起手,摸了摸顾青青的头,笑着说:“哥哥走后,你可要照顾好母亲,还有陈婶。不要胡闹,凡事多听母亲的话。” 顾青青眼含泪光,轻轻松开手,低泣着说:“青青不舍得哥哥。”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看向母亲顾氏:“孙家已经决定在京师设白糖作坊,开白糖店铺。等他们事情办好了,会差人接你们过去帮忙,京师到句容就近了。” 顾氏拉了拉顾正臣的衣襟,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去不去京师,后面再说吧。为娘只希望你好自为官,对得起皇室恩泽,也要——保重自己。” 顾正臣退后一步,撩衣摆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肃然道:“自古忠孝两难全,但儿还是想寻个两全法,只是希望母亲莫要过于挂牵,注意身体。” 顾氏搀起顾正臣,催促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出发吧。顾诚,照顾好你家老爷。” 顾诚牵着马缰绳,答应一声:“老太太放心。” 马车是梁家的,里面装着两个木箱。 顾正臣走出家门,跟着马车一步三回头地向村口走去。 顾氏、陈氏、顾青青跟在后面,时不时挥手。 村口,站满村民。 颜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上前,手中还提着个篮子,递给迎上来的顾正臣:“正臣啊,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些鸡蛋你们带路上吃吧,刚煮熟的,还热乎着呢。” 顾正臣眼睛一热,推辞道:“我不能要。” 颜老人坚持道:“乡亲们送行,可不是送顾知县出门,而是送自家孩子出门。孩子要远行,送些鸡蛋,路上别饿着。” “收下吧。” 村民们纷纷劝说。 王胡子叔走出来,对顾正臣说:“你让咱们在白糖大院里干活,一个月能赚个一贯钱呢,这些恩情,咱都记着。你放心去吧,顾婶和青丫头就交给我们,绝不会让她们受了委屈。” 顾正臣看着村民们,肃然行礼:“那就多谢乡亲们了。” 直起腰。 顾正臣看向顾诚:“收起鸡蛋,咱们走!” “好嘞。” 顾诚接过鸡蛋篮子,搁在马车里。 顾正臣转身看向顾氏、陈氏与顾青青,又看了看熟悉的村民,大踏步走过街口,走出百步外时,回头看,顾氏与村民依旧没有散去。 他们就这么一直望着,一直望着,望到影子模糊,望到人已不见,望到转身时黯然流泪。 顾正臣眼眶有些发红,叹息道:“黯然销魂者,唯离别而已矣。” 顾诚也有些不舍:“往年我离家时,还没如此不舍。现如今牵挂倒是重了不少,可一想到是跟着老爷出去闯荡,这些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你就不怕老爷我一上任就招惹了麻烦,被人赶回家。” 顾正臣释然。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若能待在家里就能把钱赚了,把名声得了,把价值实现了,谁还会舍父母而远游他乡? 说到底,诸多无奈,却只能负重前行。 顾诚笑道:“老爷回家,也能过得舒坦。” 顾正臣摇了摇头。 若自己一直留在滕县,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不说洪武朝的腥风血雨,就是朱老四发动的一场靖难之役,也足以毁掉大半个山东。 自己要改变的,是一个时代。 可老朱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自认不凡,智谋手段又多,很不容易便说服、影响与改变。该死的,自己干嘛穿越到建文年,直接跟着朱老四捡便宜不好嘛,大洪武就是个坑啊,自己偏偏又主动往坑里跳…… 梁家俊已近四十,儿子都十五六岁了,此番出行并不打算带家眷,只带了个名叫梁五斤、年过半百的老仆。 这倒省了些事。 两辆马车,一车行李,顾正臣与梁家俊一个马车。 孙炳前来送行,招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腰间还挂着一柄钢刀,对顾正臣介绍道:“他叫孙十八,在元末时当过红巾军,后来受了伤为我收留,跟了我多年,一直帮孙家看院。现在,他跟你了。” 顾正臣看着孙十八,此人身上似乎透着一股煞气,双眼明亮,太阳穴微微隆起,似有些本事,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孙兄了。” 孙炳哈哈大笑:“无需跟我客气,待这里处理妥当,我会亲自走一趟金陵,到时去句容看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正臣与孙炳对视而笑。 梁恒走出家门,对梁家俊嘱托:“若遇事不决,写封信问问正臣。别看他不过弱冠之年,但法子与手段比你懂得多。” 顾正臣笑着说:“梁老不需担忧家俊兄吧,他是在国子学,不是在朝堂之上。只要用心教导太学生,定无大碍。” 京师国子学是一处避风港,只要不主动跳出来找茬,风就吹不到那里去…… 梁恒、梁逢阳等人又嘱托一番。 知县李义送来了道里费,拉着顾正臣走到一旁,低声问:“你告诉我,王有成之死,当真与你毫无关系吗?” 顾正臣干脆利索地回道:“县尊,我是清白的……” 第三十九章 会通河,前往金陵 顾正臣、梁家俊挥别滕县,朝着金陵前进。 一行七人,两个马夫。 两个马夫并不跟着顾正臣、梁家俊前往金陵,只是负责将人送到夏村的渡口。 夏村位于滕县西南六十余里,挨着会通河。 梁家俊见顾正臣拿起一本《大学》翻看,不由问道:“顾弟精通的是《大学》?” 顾正臣微微摇头,笑了笑:“略懂。” 梁家俊有了兴致:“那以你之见,《大学》中最精彩之论是?” 顾正臣肃然:“自然是三纲领、八条目。” 梁家俊有些错愕,疑惑地看着顾正臣:“何为三纲领,八条目?” 顾正臣忘记了,三纲领、八条目的提法是后世给总结的,从篮子里拿了个熟鸡蛋磕着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此三点即三纲领。至于八条目,自然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梁家俊品着:“三纲领,八条目,如此提法,倒是让人耳目一新,顾弟多才。” 顾正臣将剥好的鸡蛋递给梁家俊:“梁兄谬赞,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说起格物致知,不知梁兄如何理解?” 梁家俊滔滔不绝…… 马车缓行,在黄昏之前抵达夏村。 夏村不算大,却是一渡口小镇,客栈颇多。 北方夜不走船,不似南方。 顾正臣、梁家俊只得在客栈暂且安顿下来,两个马夫则返回滕县。 用过晚膳后,留孙十八在客栈中看管行李,顾正臣、梁家俊带薛诚、梁五斤至渡口。 一个光头中年人摸着脑袋走了过来,打量了下顾正臣等人,笑道:“两位老爷,小子吴忠,在这渡口讨生活,不知你们是想北上还是南下,可需要小子介绍些好的船家?” 梁家俊背负双手不言语。 梁五斤上前,拿出十文钱递了过去:“我们家老爷想南下金陵,你给说道说道。” 吴忠见有钱,更是高兴:“南下金陵,这条路可有些长,夏村的船可跑不那么远。” “最远可以到哪里?” 顾正臣询问。 吴忠指了指南面:“有条路可选,一条自此南下到徐州,在徐州换船转至宿迁。另一条是走向东,走韩庄、台庄,然后南下到宿迁。若不想换船,就走东面水道,不过那里河道有些曲折,较之徐州换船要慢上一日。”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梁大哥意下如何?” 梁家俊思忖了下:“来回换船也是麻烦,不妨直接到宿迁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吴忠。 吴忠连忙说:“走东线至宿迁,要五日,船资每人八十文。” 说着话,吴忠找来一名船夫,引着梁家俊、顾正臣看船。 船长五丈半,船身中部宽一丈,有船舱十二间。船锚上还刻有“洪武五年造”的铭文,还有些小字看不真切。 顾正臣点头:“就如此定下吧,明日一早可以走船?” “太阳出来就走船。” 船夫回道。 站在会通河旁,看着只有八九丈宽,平静的河道,顾正臣有些恍惚,轻声说:“看史书,元朝初年的漕运,全倚仗这一条大运河。” 梁家俊微微一笑:“没错,只不过元朝后期,天下大乱,元朝河运断绝,只能倚仗海运。” 顾正臣点了点头:“有人说,元之灭亡,始作俑者是方国珍。梁兄认为如何?” “方国珍?呵呵,这个说法倒有些意思。” 梁家俊没有反驳。 世人说起元末,多数盯着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但这是反元的第二梯队,第一梯队是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等。 但,首义反元之人,并不是韩山童等人,而是方国珍。 方国珍的存在感似乎很低,但他几乎影响了两个朝代——元与明。 元廷没办法平定淮河流域的红巾军,大都想吃大米,只能从南方走海路调拨,而方国珍最强之处,就是海军…… 梁家俊知道方国珍给元朝带来的麻烦,但他绝不会知道,此人留下的真正祸患,是他的海军被打散了之后,一部分流窜到海上,成为了海贼海匪,威胁着大明沿海,而朱元璋海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头疼这些海贼! 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文人中最常见之事。 顾正臣看着会通河,暗暗有些叹息。 据史料记载,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口,洪水挟泥沙滚滚北上,会通河超过三分之一的河段都被毁,几乎波及了山东全境。 从那时起,洪武朝的大运河就无法连通南北,直至后来朱老四上台整顿。 现在是洪武六年,还有时间与可能。 顾正臣握了握拳头,不希望山东遭难,更不希望大运河中断二十多年。 翌日。 天还蒙蒙亮,顾正臣、梁家俊一行人就已登船。 王船家带了八名船夫,等至天亮时,船舱已坐下了二十五六人,在一声高昂的号子声中,长长的竹竿撑离渡口,船缓缓进入会通河中央。 顾正臣站在船头,迎着风,目光中透着坚定。 梁家俊再一次拿起了书,孜孜不倦地翻看着。顾正臣敬佩这样投入且纯碎的人。 孙十八走到顾正臣身旁,低声说:“老爷,船上有响马贼。” 顾正臣心头一惊,皱眉问:“确定?” 孙十八摇了摇头:“不是很确定,但不能不防。” “有几个人?” “三个,暗处可能还有一二人。” “会不会和船家是一伙的?” “应该不是,响马贼难防,出手一次,通常都会抢光。”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太阳高悬,平静地说:“他们即使是想动手,也得等晚上吧。” 孙十八点了点头,一脸凝重。 顾正臣看着河水,暗暗叹息。 这一路不会太平,北方的响马贼,南方的盐徒,都有干河上抢劫行当的,这些人夏日最猖狂,冬日里最老实。 原因很简单,响马贼是因为夏天容易水遁跑路,官府不容易抓到,盐徒是因为夏日里弄盐太苦,还不如打劫来得快…… 大明朝,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太平与美好。 第四十章 山东出响马…… 大明开国六年,并非河海清宴,天下太平。 洪武三年,广西阳山县百姓聚众造反,福建惠安县百姓武力暴动,山东沂、邳山民乘朝廷北伐之机造反。 洪武五年,南宁卫激反当地百姓,三千余人揭竿而起…… 并不是大明朝建立了,天底下的百姓都顺从了,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打仗需要百姓运输粮草,修城需要百姓出力,修水利还是需要百姓服徭役,好不容易没事干能喘口气吧,勋贵、官吏又开始折腾百姓了。 这是明初的现实。 当然,绝大多数百姓从战乱中走出来,开始安居乐业、恢复生产,这也是老朱无可争议的功绩。只是依旧有些人游离在官府之外,用命做点“买卖”。 在后世,老一辈常说“山东出响马,河南出蹚将”,顾正臣是知道的,咱山东出了不少好汉,剥开这些好汉的英雄气概不论,定睛一看他们的身份,哎呀,就是一土匪啊。 比如托着小铁塔的老晁,下雨不太及时的小宋,一双板斧的黑旋风…… 有些土匪讲仗义,磊落,豪爽,好朋友,那叫好汉,响当当的名声在外,见了面,爬个山,吃个烤串、喝个酒也不用担心回不去。 可有些土匪,跟他讲义气,他给你练一招,跟他说律令,他给你一刀,给他说官府,他把你脑袋削。 洪武初期的响马,就是一群不讲义气的土匪,因为害怕官府,只能在官府管控力很弱的地方游荡,比如这运河之上,据说手段残忍,百姓甚恶。 孙十八凝重地看着顾正臣,低声说:“要不要告诉梁家老爷?”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要说,免得他们惶惶不安反而露出破绽,引响马贼注意,守好舱室的门,看好我们的行李,里面的东西可丢不得。” 孙十八答应一声,转身回到船舱之中。 顾正臣看着船头的两个船夫,上前套近乎,船夫见是读书人,也乐得说话解闷。 “三两老哥,今晚上船靠在哪里休息?” “拖梨沟。” “拖梨沟,这地方可有什么好风景?” “呵,这位小郎君想看风景,那可就要失望喽。” “杨老哥,这话怎讲?” “拖梨沟就一小型渡口,临时歇歇脚而已,那里只有商人的几座仓库和客栈,走不多远就是农田,没遮拦,一眼就看过去了……” “原是如此,那台庄那里?” “台庄倒有些风景,北面有个柱子山,听老一辈说,那山壁立万仞,望之如柱,不过距离台庄还有二三十里,去不成……” 顾正臣闲聊着,将每日停经地点都问了个遍,这才顺梯而下,走入船舱。 船舱里人纷纷看向顾正臣,然后又自顾自闲聊。 舱室十二间,除了船夫、船家的三间外,九间拿来存放货物与住人,另算钱财。 梁家租下两间相邻舱室,一间放了行李,由顾诚、梁五斤轮番看守在内,孙十八看守在外。另一间则供梁家俊、顾正臣休息。 舱室之外则设有长坐凳,没有租舱室的人可以在这里过夜与休息。 这些人通常轻装简行,随身只带了个褡裢或包裹,或是贫困财力不足,亦或是节俭。 顾正臣坐在了梁家俊身旁,一边说话,一边将目光扫向舱内众人。 有些人已去了舱室内,但这里依旧有十七八人,有携带妻女的中年人,不安地躲在边角处,说话都压低着声音。还有一富态的商人,身着绸缎,身旁有两个伙计,正在谈论着进一批盐引的事,估计是想去扬州。还有一个和尚,光着脑袋,一身破烂灰衣,手中捏着佛珠,一旁木棍就是法杖了。 顾正臣起身拿了几个鸡蛋,走向船尾,和船家、船夫打着招呼。 看清楚了,身后是三个中年人,年长者四十五六,左侧脸颊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在伤疤男身旁的两人似四十不到,一个少了一根小拇指,一个则少了两根手指,都是左手。 这种诡异的断指,恐怕就是孙十八判定他们是响马贼的原因。 顾正臣返回船舱时,一个不小心,胳膊碰到了三人身旁的两口箱子上,箱子顿时移了下,伤疤男起身,怒视顾正臣。 “抱歉,实在抱歉,第一次坐船,有些站立不稳,这里有几个鸡蛋算是赔礼。” 顾正臣连声说,递上了鸡蛋。 伤疤男看了一眼,冷冷地说:“走路长着点眼!” 顾正臣再次道歉,走回梁家俊身旁,面对梁家俊担忧的目光,淡然地点了点头,便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那三人带上船的是空箱子,谁会带空箱子上船? 商人无论是南来北往都会带货,不走空趟。百姓更不会带着个空箱子当累赘。何况那些箱子也不是什么好木头打的,带着上船,摆明了是想装点货物进去。 两口箱子! 顾正臣心头有些压抑,两口箱子,意味着至少有四个人。可现在看到的,只有他们三人。 另外一个人是谁? 他是隐在船舱之中,还是另有人在外面接应? 从船夫的话里可以确定,拖梨沟、韩庄、台庄这三个地方都不适合响马贼动手。 拖梨沟、韩庄地势平坦,一旦遭遇巡查的官兵,带着抢来的东西很难快速脱身。台庄倒是个好地方,水路通畅,周围遮掩物多,北面还有山可藏,但这些响马贼应该也不会在那里动手。 因为台庄的商人多,仓库多,这些人真想抢一票,不至于盯着一个小船,直接去盯一家仓库,一个富户,岂不是更方便。 都是抢,干嘛不抢个钱多的,风险相对也不算大。 抛开这三个地方,只剩下了两个地方,即淮安府的邳县与宿迁! 据船家说,在邳县与宿迁之间有个骆马湖,往年时那里经常有响马贼出没,只不过因为这两年朝廷漕运船只走多了,响马贼少了许多。 但顾正臣推测,如果他们真想动手,很大可能会选择在骆马湖上! 难对付啊。 孙十八虽有些本事,可在这无法施展的船只上,又能对付几个亡命之徒。至于自己,算了吧,打王有成可以,打这些壮汉,只能找死。 弄不过吗? 顾正臣陷入沉思。 第四十一章 看走眼,穿越者的自省 太阳尚未落山,船已停靠在拖梨沟码头。 夜不航船,船客只能选择上岸休息或在船上过夜。这给出行的人带来诸多不便,但也方便了沿运河的小城小镇。 因运河兴盛的城不少,只不过拖梨沟这里物产不丰,周围又无大城依托,加之不是战略要地,根本没发展起来,只有沿河一条街有些人气。 “我有些困乏,先休憩会。” 梁家俊有些许晕船,见停了船,便进了舱室中休息。顾正臣安排孙十八留下,带着顾诚上了岸。 “老爷,可买些热乎的吃食?” 顾诚指了指前面的馄饨摊点。 顾正臣微微点头,笑着走了过去,抬手要了两碗馄饨,待伙计端上来时问道:“这里为何少见漕运船只?” 伙计弯着腰解释:“客官老爷,拖梨沟到台庄这条河道多年无人疏浚,有些淤塞,只能走些客船,走不得吃水深的漕船。前年秋雨水少,漕运船走这一条道搁浅,差点失期酿成大祸。现如今朝廷漕运船宁愿多出点力,也不走这里。” “好,多谢。” “客官慢用。” 顾正臣暗暗叹息。 此时的漕运船多是向北供应军粮物资,多有军士护卫。原想着借这些人解决响马贼,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顾诚看着有些忧虑的顾正臣,询问:“老爷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晕船了?” 顾正臣微微摇头,吃了一口混沌,抬头看着安静流淌的河水,轻声说:“孙十八随身带的刀你放哪里了?” “箱子里啊,老爷为何如此一问?” 顾诚有些奇怪。 顾正臣端起碗:“你去看看,能不能买几把短剑,老爷我想当李白。” 半刻钟后。 顾正臣拿起眼前的菜刀,郁闷地看向顾诚:“你确定李白走长安城佩戴的是菜刀?” 顾诚无奈地说:“老爷,李白有没有佩菜刀咱不知道,可这是镇上最锋利的东西了……” 顾正臣看着菜刀中自己的影子,呵呵苦笑:“希望这是好一把的杀猪刀。” 顾诚看了看船,那里没猪。 回到船上,进入舱室。 顾正臣拿出两把菜刀,递给梁家俊,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书生,未必握得住菜刀。只不过情况危险,我们不能不防。” 梁家俊接过菜刀看了看,放到一旁:“你是说船上的响马贼?” “你,你知道?” 顾正臣很是惊讶。 梁家俊微微一笑:“梁五斤说,船上有几个扎手的人,我还寻思着怎么告诉你,不成想你已经在准备了。”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小看了大户人家的管家,能派出来跟着梁家俊的,又怎么可能是毫无见过世面的人。 这世上的能人多啊。 顾正臣严肃地说:“响马贼只是为财,还是谋财害命,我们拿不准,若真被逼到绝境,老子宁是死,也要断他一指!” 梁家俊摆了摆手:“事情应该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他们终究是贼,我们是官。若害了我们,朝廷岂能放过他们?眼下对外战事已停,响马贼的日子不好过了,他们不会轻易招惹朝廷。依我看,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 顾正臣凝眸,对有些理想化的梁家俊说:“梁兄,他们是响马贼,已经招惹朝廷了。” “不同。” “哪里不同?” “你听说过商人被抢,大户被抢,百姓被抢,可曾听闻过官员被抢?只要不是抢的朝廷官员,朝廷就能徐徐图之,慢慢处置,可一旦抢了朝廷命官,为了朝廷颜面,大军也将扫荡而来,他们虽是贼,但不蠢。” 梁家俊说完,便躺在床上闭上眼养神。 顾正臣喉结微微动了动,枕着双臂躺下:“你就没担心过船上的其他人,他们若是失去了财物,很可能就没办法活命。” 梁家俊嘴角微动:“这些事,我们管不了,也管不得。要管,也是转运使司,巡检司,大都督府来管。休息吧,莫要节外生枝。” 顾正臣闭上双眼,心头不是滋味。 自己依仗着穿越者的骄傲,自以为什么都看穿,什么都能有个先手,可现实是,自己连眼前的书呆子都看走了眼! 书呆子只是他的表象,是他的掩护,他的内心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漠,他将情绪都内敛起来,除了看书之外一切都漫不经心,可他始终都在注意着周围! 穿越者的优势,仅仅在于超前的经验、见识与对历史的认识,不在于人心,不在于权谋手段,不在于城府! 留在滕县,自己或还能斗上几个人,可走出滕县,就自己这点道行,还是差太多了,连眼前的梁家俊都不如! 所谓的穿越者都是万能的,来到古人的世界就能把古人摁地上摩擦,一个权谋一个手段无往而不胜,这都是假的! 面对这些久经风云,尤其是活过两朝的人物,哪一个是易予之辈? 看来,我错了。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连一个梁家俊都能轻松洞察局势,而自己却如一个傻子,想着万不得已时搏命。 只是,梁家俊的做派只是自保之道,换言之,他的理念是,只要我没事,其他事我看不到,我也不管。 这种思维估计与元末乱世的经历有关。 可当真让这些响马贼抢了船上的其他人,顾正臣总觉得是一种耻辱,就如同鬼子进村杀人,自己干瞪眼看着什么都不做。 浑浑噩噩,睡至天明。 顾正臣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看着已经起来看书的梁家俊,笑道:“梁兄今日看的是《中庸》。” 梁家俊平和地翻过一页,说:“喜怒衰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即内心不要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保持中和状态,才是至道。顾弟,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顾正臣起身,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平和地说:“《中庸》有云,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也就是说,真正的诚,就是选择至善,且坚定不渝地实行它。梁兄,我的解释没错吧?” 第四十二章 凌说的巡检堂弟 船再次出发,经韩庄停留一晚,于第三日黄昏抵达台庄。 梁家俊站在码头上,看着抬着箱子离开的刀疤男三人,对一旁的顾正臣低声说:“他们走了,一路上并无盗抢之事发生,想来是我们多虑了。若你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在此处换船。只是,若当真被响马贼盯上了,换船也无济于事。” 顾正臣凝眸,看着离去的三人,目光中透着疑惑:狼出动一次,没捕到食就撤了? “就这样吧,兴许我们看错了。” 顾正臣轻声回了句。 “走,我们上岸走走,这几日坐船,着实疲惫。” 梁家俊伸手请道。 顾正臣回头看了一眼孙十八,使了个眼色,便跟着梁家俊上了岸。 台庄虽谈不上繁华,却颇为热闹,南来北往的商户在这里停留歇脚,不少商人于此处囤积货物,利南北走货。 细看买卖,又以药材、丝绸、粮食为主。这些东西,顾正臣、梁家俊都不需要买,倒是有一家古玩商铺,让顾正臣停留许久。 这玩意,管他是不是赝品,带到后世都是真品…… 可惜,回不去了。 回到船上,梁家俊回舱室休息,孙十八找到顾正臣:“那三人带着箱子住入了一家客栈。” “客栈?” 顾正臣有些意外:“只有三人?” 孙十八轻松地点了点头:“只有三人,其中一人抱着箱子。兴许这些人之前是响马贼,如今转作顺民。” 顾正臣微微皱眉,轻声道:“你也是如此想么?” 就在此时,船只猛地一晃。 随后就听到一声大喝:“巡检司盘查,不得妄动。” 顾正臣侧头看去,只见一容貌凶戾的军士走了进来,身披盔甲,手按腰刀,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枪,背背弓箭的军士。 王船家见状,连忙上前迎道:“凌巡检老爷,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巡检凌言靠近王船家的手掂量了下,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晃了晃手,严肃地说:“王船家,稽查往来行人,缉捕盗贼,乃是巡检司职责。不是刁难你,而是一个月前,盐徒扰了扬州附近安宁,府县下了严令,务必严查,避免贼入船只害民。” “这……” 王船家有些为难。 凌言低声说:“你带多少私货我们不管,可这行商的行李还是需要盘查的。万一因我盘查不力出了问题,我可担待不起。” “好,既是职责在身,那就搜吧。” 王船家笑呵呵地答应。 凌言微微点头,走向一家三口:“你们的行李呢?” 男人不安地将肩上的包裹拿出来,军士打开看了看,只有一些衣物与窝头,二十几枚铜钱,随手拿走一半铜钱,起身道:“没问题。” “军爷,这可是我们家的救命钱……” 男人哀求。 军士冷厉地低下头:“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子都不给你留。” 男人颓然坐下。 “和尚,你的行李呢?” 僧人抬头看了看军士,继续盘动念珠:“万民予我衣食,出门何须行李?只这一念珠,一钵,一杖,可走南北,过东西。” 军士被藐视,愤怒:“你这秃驴……” “够了,不得对僧人无礼!” 凌言阻止。 顾正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老朱曾经在皇觉寺出家为僧,具体剃没剃光头且不说,皇觉寺给过他饭吃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元年,老朱创设善世院,让僧人慧昙管理佛教事务。 开国至今六年来,老朱基本上沿袭了元朝对佛教的政策,不仅建立大法会,诏谕佛教高僧说法,还广修寺庙,招用僧人。 重佛,是开国这些年来的一项基本政策。而这一政策的改变,要等到洪武十四年。 现在,僧人地位高,连这些底下上下其手的巡检司也不敢轻易得罪。 在顾正臣看来,老朱对佛教的态度,就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型。 现在重佛,是利用佛来安稳民心,都去信仰这辈子该苦,死了该极乐去了,谁还会反对朝廷统治?等朝廷稳定好局势,老朱就不需要释迦摩尼来渡大明的百姓了。 老朱佛说了:我的子民,我来渡。 凌言看向顾正臣,走了过去:“你的行李在何处?” 顾正臣抬手拦下要说话的顾诚,指了指舱室:“里面。” “搜!” 凌言一声令下,门开了。 梁家俊皱眉看着来人,顾正臣抬头看顶棚。 “巡检,有发现!” 军士找出一把菜刀。 凌言接过菜刀看向顾正臣、梁家俊:“这是?” 顾正臣平静地说:“切菜用的。” “还,还有一把。” 军士又有了发现。 凌言脸都黑了:“这又作如何解释?”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梁家俊摇头不说,顾正臣只好解释:“拍蒜用的。你们应该知道,有些菜刀可以切菜,不能拍蒜……” “你!” 凌言有些愤气。 “巡检,这里还有两把!” 凌言看着眼前的四把菜刀,恶狠狠地看着顾正臣:“我看你们是手持凶器,意欲行凶抢劫!来啊,把他们给我抓——” 顾正臣拿出了吏部公文:“巡检是吧,我们出门在外,买几把菜刀当特产,没违背大明律令吧?” “官,官员?” 凌言脸色微变,连忙说:“没违背。” 不管对方是什么官,用得上吏部公文的,肯定比从九品的巡检高。这些人很可能是入京办事的,这要是写个回忆录送到吏部,那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不仅如此,还可能会连累自己的堂哥凌说。 凌说几次来信交代,千万不要让自己惹出祸端,朝廷里面现在气氛很不对劲…… “官老爷,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呵呵,既然没事,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凌言抱拳就走。 顾正臣跟上前:“凌巡检,我送送你。” 凌言差点想跳河,自己该不会是被人盯住了吧,这该如何是好。 “还请巡检借一步说话。” 顾正臣笑了笑。 凌言暗暗咬牙,这是准备要好处啊,可恶的贪官! 顾正臣与凌言走至一处僻静河边,顾正臣看着船上的灯火,开口道:“凌巡检想不想立功,让朝廷刮目相看?” 第四十三章 澹台灭明是两个人 夜船,随波微动。 梁家俊看着并无睡意的顾正臣,询问:“你与巡检说了些什么?” 顾正臣坐了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频婆递给梁家俊,又拿了个,咬了一口,不由地皱眉:“还有些酸涩。向巡检打听了下消息,确实如你所言,响马贼一般盯的是商人和百姓,不盯官员。梁兄,我听说巡检司职权有些大,果真如此?” 梁家俊尝了一口频婆,颇是享受:“巡检司职权算不得大,可在下面确实威风。巡检司多设置在重要关津之地,过往要塞,随便找些由头就能过一手。”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频婆,也就是后世的苹果,还是青皮的,这么酸涩,也亏得你吃得悠闲:“他们的威风倒是见识了,就是没见识过他们的本事。” 梁家俊笑了笑:“巡检司虽属兵防,可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农民中佥点的弓兵,隶属府县,而非大都督府,能有多少本事,顶多对付下盗贼、流民、逃囚。” 顾正臣微微点头,咀嚼着频婆:“有他们巡检关津,我们也能放心许多。希望早日抵达京师,也好安顿下来。”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便各自休息。 天未亮,船家已开始敲敲打打,准备出航。 顾正臣走出舱室,看向船头,只见僧人正在与船家说话,而其他舱室里的门紧闭,似乎还没睡醒。 孙十八打了个哈欠,坐在顾正臣一旁低声说:“你是对的,他们半夜又上了船,现在都在舱室里休息。下船只是为了避开巡检司的盘查。” “看到第四个人没有?” “并没有,倒是夜间陆续来了三个商人,带了六个伙计,不少行李。”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顾正臣安排孙十八去睡会,凝眸看向船头的僧人。 当和尚就不需要睡觉的吗?但凡自己睁开眼的时候,他似乎都在醒着,而且精神还不错。 船出发了,船舱里又有些热闹。 有一个士子,儒袍长衫,身旁还跟着一年轻女子。 士子侃侃而谈,博得女子嫣然:“春秋时期,有一学子名为澹台,想要拜孔子为师,但孔子因他相貌丑陋,没有收这个徒弟。后来澹台往南游学到吴地,遇到一个叫灭明的,跟着灭明修习学问,终有三百弟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纵没有孔子赏识,澹台也能拜灭明为师,一样大有可为。我此番前往京师充任官职,虽不能留在京师听差,只能去当一个小小知县,但巧娘放心,我和那澹台一样,也能做成大事!” 顾正臣抬起手扶着额头,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僧人似乎看不惯,开口说:“敢问这位公子,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士子扫了一眼僧人:“自然是两个人。” 僧人又问:“那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士子呵呵一笑:“自然是一个人。” 僧人见状,摇了摇头,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正臣看了一眼士子,暗暗叹息。 古代和后世也没什么区别,一知半解的人都敢于侃侃而谈,最令人悲哀的是,他们觉得自己了解了全部,绝对正确,甚至还成为了专家,在他们眼里,其他人都是蠢货。 不知滑稽与可笑,在那博取关注,像只狗在汪汪叫,倒也给行程带来了不少乐趣。 船航行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在邳县外渡口停歇一晚,依旧是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这一次,王船家明显没有了连日来的轻松,船夫也不再轮休,而是前后各四人。 南下,已至骆马湖。 过了六十里骆马湖,就是宿迁。 顾正臣看着茫茫湖面,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担忧。 骆马湖东部是马陵山,南北有长堤,这里水泊平静,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若在那里面藏点船与人,着实很难发现。 那一名士子走了出来,看着远处的芦苇荡,对跟过来的女子指点道:“我听说往年里有响马贼藏在芦苇荡里,打劫过往船只。若我治理这里,定会一把火将芦苇全烧了,让响马贼无藏身之地,还这水泊太平!” 女子一脸花痴地看着士子:“就知夫君有才干。” “白痴。” 王船家轻声说了句。 士子感觉受辱,怒视船家:“你骂谁,我可是朝廷察举来的知县,你对我放肆,就是对朝廷不敬,小心我治罪于你!” 王船家理都不理,管你哪里的知县,山东地界上船,显然不可能在山东充任地方官,怎么喊也管不着自己头上。 烧芦苇荡,朝廷这是没人才可选了吗? 竟选出如此一个白痴! 骆马湖周围的百姓,多少人都仰仗芦苇活命,你一把火烧了,响马贼不来了,百姓也活不下去了。 芦苇用处很多,编席子,绞成绳索,作房屋屋顶、帘子,制成蜡烛灯芯,还可以用芦苇编筏子捕鱼。 另外,芦苇还是一味药材,芦茎、芦根可以清热生津,除烦止呕。 船行至骆马湖中央,前后都可以看得到船只,这让顾正臣稍微心安了一些。 突然。 一阵风顺着湖面吹来,顾正臣感觉到有些森然。 一间舱室的门打开了。 刀疤男揉了揉手腕,身后跟着那两个断指之人,三人将三口箱子搬到了船舱中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了用衣物包裹的刀。 众人脸色大变,惊呼声不断。 孙十八拉着顾正臣向后退,给顾诚使了个眼色,顾诚立马转身回到舱室内。 刀疤男右手握明晃晃的大刀,左手铃铛一晃,看着惊慌失措、又无路可逃的众人,嘿嘿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我们兄弟几个是响马,只求财不杀人,可若是有人——不开眼,老子不介意送他们下船!把钱财都放到箱子里,快!” 顾正臣看着这一幕,这咋和《水浒传》里写的不一样,你们不应该问一句“到得江心,且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之类的话? 就这么赤果果抢劫,不拉人入伙啊,那你们完了,不会套路怎么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第四十四章 世家可怕的家仆 响马? 船上的人惊慌失措,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扫出船舱,沿着湖面传荡而去。 波光微动,涟漪轻泛。 顾正臣看着船上的众人,男人抱着老婆孩子蜷缩着,独行的百姓面色惊惧,不知所措,抱着行囊的商人想逃,又被手持大刀的响马给吓得不敢动弹。 倒是那个僧人,一副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样子,估计此时想的是: 佛祖曰:这都是命。 王船家看着抢劫的响马,原是惊慌,可定睛一看,这才三个人,顿时就定下心思,左右看了看,壮着胆子就要说话。 偏在此时,一路畅谈古今的士子站了出来,毫无畏惧之色地安抚过身旁的女子,便走向船舱,冷笑两声:“响马?呵,我大明王朝开国已有六年,此时不是元末乱世,可任由你等乱法胡来!我是朝廷命官,都给我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顾正臣盯着不远处的士子,面色有些凝重。 梁家俊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顾正臣。 为首的刀疤男歪了歪头,脖子咯嘣响了声,提着刀走向士子,一脸煞气地喊道:“朝廷命官,老子杀的就是朝廷命官!” 士子见对方凶狠,连忙退后,喊道:“我,我是朝廷官员,你们杀了我,朝廷会派兵追杀你们!” “劈了你!” 刀疤男一刀劈下。 士子脸色苍白,顺手就抓过身旁的女子挡在身前! 女子惊呼。 踏步! 刀骤然劈下! “就你这蠢货也配为官?” 女子瘫软在地。 士子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刀疤男从两人身旁走过,冷冷看着王船家与几个船夫:“八根,拿跟绳子,把他们绑了!王船家,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动手的好,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王船家脸色难看:“这是我的船!” “现在起,不是了。” 刀疤男提刀威胁。 八根拿着绳子上前,走向一旁船夫。 船夫看向王船家,王船家犹豫了,眼前的人毕竟是穷凶极恶之徒,手段阴狠,又有刀在手,一旦打起来,免不了死人。 “不能伤我们性命!” 王船家被迫低头。 刀疤男呵呵笑了笑:“若伤你们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绑上?” 八根上前,将船夫与船家绑了起来,船尾的船夫也被令一名响马给绑了起来。 刀疤男回到船舱,看着众人,一刀砍在舱壁之上,冷厉地说:“兄弟们,抢劫了!” 顾正臣看向有些惊慌的梁家俊,低声说:“现在你还认为他们会碍于我们的身份,放我们一马吗?” 梁家俊脸色有些难看,响马贼打劫官家的人,就不怕招来雷霆之怒? 顾正臣看向搜刮的响马,目光微寒:“在他们眼里,钱就是钱,与身份无关。哪怕是国公到了这里落了单,他们该抢还是抢。” 梁家俊有些担忧地说:“没了钱财,我们就无法赴京上任。” 顾正臣瞥了一眼镇定的梁五斤,眉头微皱。 梁家俊的管家似乎不同寻常,顾诚都躲到孙十八身后了,他却站在孙十八右侧,身体微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拿出钱来!” 响马强横地抢走一个个人的行李,将零散的铜钱倒入箱子里。 对于不交出行李的,拳脚相加,粗暴无比。 寻常人如何是响马的对手,对方又拿着刀威胁,不交钱也得交钱。 商人更是倒霉,不仅丢了钱,随行伙计也被打,就连进的货物也被抢走,算得上是血本无归。 “拿出你们的钱财!” 八根看着拦路的孙十八、梁五斤,上前喝道。 孙十八、梁五斤回头看向顾正臣、梁家俊。 顾正臣见事已至此,刚想说话,梁家俊冷着脸上前一步:“抢个差不多就够了,莫要不知足。” 六根抬刀指向梁家俊:“还一个猖狂的,老子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个厉害!” 梁家俊看向刀疤男,沉稳地说:“收手走吧。” 刀疤男抬起脚,踩在箱子边缘处,手中片刀动了动:“箱子不满,如何能走?” 梁家俊看向梁五斤:“别闹出人命。” 顾正臣瞳孔微微一凝,就看到梁五斤踏前一步,左手抓住八根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拧,向上一提,咔嚓一声,似是骨头被折断。 八根痛苦地倒在地上,刀落下时,梁五斤顺手接过,一步步走向另一个响马,九根看着八根惨叫连连,发狠起来,挥刀就砍! 梁五斤抬脚,踢过去一个箱子,九根连忙避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脖子被人抓住,浑似一双铁钳,抬头看,就看到一个脑袋撞了过来。 嘭! 九根感觉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瘫软下去。 “好厉害!” 顾正臣有些骇然,看似不起眼且上了年纪的梁五斤,竟有着这等惊人的身手,怪不得梁家只派了一个老仆,有他在,顶得上好四五个人! 孙十八退后,低声说:“一直听说梁家有两个习武之人,端得厉害,不成想竟有他。” 梁家俊淡然地笑了笑:“乱世时,没几个能人看家护院,早就被人抢光了,五斤是梁家重金买下的仆人,对付几个响马不在话下。”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这个人隐藏的深,他的仆人也隐藏的深,梁家隐藏的更深!这才是所谓的世家子弟,看似古井无波,实则深不可测,与自己这种寒门出身,落魄之家相比,强大太多。 滕县一个小小的梁家都如此,那京师里的大鳄又是何等的心机深沉,手段层出? 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需要小心的地方也多了去。 前路,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每次落脚,都容不得反悔。 不能小看任何人! 梁五斤果是厉害,刀疤男虽有些本事,却根本不是梁五斤的对手,刀疤男退至船头,已无退路。 “我们带东西离开!” 刀疤男气喘吁吁。 梁五斤微微摇头:“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盗版男脸色狰狞:“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放我们走了?” “没错!” 梁五斤上前一步。 “小心!” 顾正臣目光一寒,急切地喊道。 梁五斤一愣,就感觉耳边一阵风声,随后脖颈处挨了重重一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耳边传来声音:“刀疤,你们很令我失望啊,这点事还需要我出手,阿弥陀佛。” 第四十五章 抢回我们的行李 僧人! 顾正臣有些骇然,他就是响马中的第四人! 梁家俊看着生死不知,倒在地上的梁五斤,脸色大变,不由地后退两步。 僧人手持木棍,缓缓转身看向顾正臣与梁家俊:“交出钱财,免受祸灾。两位是官人吧,吃一顿苦头可不太好看。” “老爷,怎么办?” 孙十八看向顾正臣,只要他一句话,哪怕是舍了命也得拼杀。 顾正臣抬手,按在孙十八的肩膀上,看着僧人与刀疤男,开口道:“把行李都搬出来给他们吧。” “老爷!” 顾诚有些着急。 箱子里可是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二十贯钱与县衙配给的三十贯钱,这要全被抢了,还怎么去京师? 总不能找个破碗,沿街乞讨去京师吧? 顾正臣沉声:“搬吧。” 顾诚、孙十八有些不甘心,顾正臣转身看向湖面,不甘心又如何,人家的帮手已经到了。 湖面之上,四艘小船已至近前。 十人上了船,为首的大胡子对僧人抱拳:“老金刚,搜得多少钱财?” 老金刚掐了掐念珠:“都搬走吧,另外还有他们的箱子,一起搬走。” 大胡子看向顾正臣、梁家俊等人,挥了挥手,响马贼就强硬地闯入舱室,将梁家俊、顾正臣的箱子给搬了出来,打开看了看钱财,顿时笑了,高兴地就往小船上搬。 顾正臣看着搬行李的响马,提醒道:“小心点,可莫要损坏了。” 大胡子看向顾正臣,一步步逼近,手缓缓举起钢刀:“小子,你找死!” 孙十八看了一眼长凳底下,自己的钢刀就藏在那里,只要将此人推过去,顺势就能拿到钢刀。 “时辰不早了,莫要节外生枝。” 老金刚呵住大胡子,安排人搬箱子。 大船虽好,可不利进退,不便藏身,一旦被咬住,很难脱困,还不如响马贼自己的小船。 梁家俊瘫坐下来,看着行李全都被抢走,心头五味杂陈。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响马搜刮,这些人散装了两个箱子,又搬走了六个箱子的东西,全转移到小船之上。 刀疤男、老胡子分别上了小船。 老金刚走至船尾,看向船舱里的顾正臣,手中法杖一顿,笑道:“阿弥陀佛,你相公气度不凡,临危不乱,定能成大事。此番劫难,皆是定数。” 顾正臣看着老僧,平静地说了句:“慢走,不送。” 老僧哈哈大笑着上了小船。 顾正臣冷冷地走向船尾,厉声道:“孙十八、顾诚,解开船家、船夫的绳子,让他们操控船只。” 人至船尾。 顾正臣看着不远处放声大笑的响马船,抬起脚,重重踩了下去。 咚! 再次抬起脚,重重踩下! 咚! 随后是连接两声重踏! 就在众人不知缘由时,船舱最底层的杂物间门被一脚踹开! 凌言呸了一口唾沫,擦了擦额头的汗,大踏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名弓兵。 顾正臣背负双手:“现在,拿回我们的行李!” 凌言走至船尾,弓已拉开,箭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老金刚正在哈哈大笑,与其他响马商议着回去之后如何快活,万万想不到身后会有箭射来,等到其他响马提醒已然来不及,肩头中了一箭,失稳跌落骆马湖之中! 其他弓兵也纷纷射箭,还没走远的响马万万想不到湖面上突然出现了官兵,惊慌失措之下,一艘小船直在远处打转,上面的响马被伤或射杀。 “划船,追击!” 顾正臣看着发呆的船夫,冷厉地下令。 王船家有些迷糊,这不是台庄的凌巡检,他怎么带人到了自己船上?来不及细想,心疼自己丢失的货物,咬牙喊道:“兄弟们,摇船!” 孙十八上前,抢过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让我来!” 凌言看了一眼,又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微微点头,凌言开口:“给他!” “还有我!” 梁五斤活动了下脖颈,一脸杀气。 “给他!” “凌巡检!” “他们射杀响马,功劳也是你们的!” 凌言发话,手下顿时不再说话。 顾正臣清楚,这些巡检司的人都是民兵,平日里虽也练习箭术,却罕有精准之人。刚刚那几箭就可以看出来,明明就二十来步的距离,偏偏给射空了。 孙十八、梁五斤不同,梁五斤是习武之人,孙十八过去不明,据孙家说是好手。 两箭,两中! 凌言等人振奋精神,孙十八、梁五斤箭出必中! 老金刚所在的小船响马就三人,除了落水的老金刚,那两个响马都被射杀,老金刚也被闲着没事的巡检司人给捞了出来。 顾不得小船上的行李,留下一人看守,船继续追击! 响马船小,本来是可以跑快,只是箭不断飞来,节奏总是被打乱,箱子能遮得住后面,遮不住前面,更遮不住左右。 王船家与船夫都憋着一股劲,狠劲摇船,船只很快接近,箭矢飞过去,要么跳船,要么挨箭。 四艘小船,即使是分散跑,也没跑出去,最后一艘小船能跑,距离芦苇荡还有一里多水路时被截停,船上的响马被射杀二人,一人跳湖。 合计十四名响马贼,被杀八人,六人被俘。 凌言看着一排尸体,还有那几个受伤的俘虏,心情大好,拱手对顾正臣喊道:“顾兄弟,我等能立下这一奇功,斩杀响马,全靠顾兄计谋,凌某佩服!” 顾正臣拍了拍失而复得的箱子,笑道:“这都是凌巡检与一干兄弟英勇杀贼,即使没有我,他们迟早也会被你们缉拿。再说了,我也只是想自保……” 凌言凝眸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肃然起敬。 有功而不贪功,这种人可作朋友! 顾正臣看向老金刚,走了过去,平和地说:“此番劫难,皆是定数。” 老金刚狰狞地看着顾正臣:“今日我们认栽,但小相公,你得罪了我们响马,就不怕我们报复吗?” 顾正臣站起身来,走向凌言,低声说:“你应该知道,皇帝重佛。若是皇帝知晓有僧人当了响马,善世院被卷入进来,你们未必有赏赐。” 凌言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响马贼就响马贼,跟僧人挨上边很可能会变味。 既然如此,那此人就不能留了! 第四十六章 滴水不漏,观山望水 山色碧翠,水光潋滟。 船桨激起水花,一道道波纹向外散去,如羞涩的姑娘藏在芦苇荡中再不出来。 梁家俊看着与凌巡检谈笑风生的顾正臣,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年轻人。 原以为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逢迎讨好、涉世未深的举人,现在看,父亲梁恒对他刮目相看,屡屡夸赞并不是没有缘由,他不仅有谋略,更有将谋略化作行动的可怕能力! 他,不止谋事,谋人。 他在谋局! 梁家俊走上前,对笑得人畜无害的顾正臣微微点头。 顾正臣引着凌言介绍道:“凌巡检,这位是梁家俊,此番赴京任国子学博士助教。” “失敬失敬。” 凌言连忙拱手。 梁家俊还礼,对顾正臣的介绍很是满意。 官场之上,人脉极是重要。 别看巡检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说不定会在一些关键场合能帮上大忙。人脉如同一张蛛网,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线那一端连接着谁。 无论如何,多交朋友少树敌准是没错。 凌言拉着顾正臣至船头,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递了过去:“顾兄弟,这些你收下,权当凌某一番心意。” 顾正臣推辞,正色道:“凌兄,皇帝治贪严苛,满朝皆知,莫要陷我于绝境。” “这……” 凌言有些犹豫。 顾正臣看了看远处的芦苇荡,凝重地说:“你现在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应该尽快离开。” 凌言收起银两:“我这就带人返回台庄。” 顾正臣转身,一双明亮的眼盯着凌言:“你们不能回台庄,必须去宿迁。” “啊?” 凌言有些惊讶。 台庄运河巡检司,隶属于山东行省济宁府峄县,但这里是骆马湖,归属淮安府宿迁。自己是越地界抓人,偷偷摸摸地抓走带回去,上奏的时候把案发地点春秋一下,事情就大功告成。 即使朝廷事后知晓,也不会追究责任。皇帝曾对天下巡检司下过旨意:“若有强贼及逃军聚众劫掠,能擒获以除民害者,具奏升陟”,毕竟运河上的响马贼会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跑路不追吧。 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落得一个“以邻为壑”的罪名,淮安府一怒之下,说山东兄弟不仗义,不积极打响马,全赶我们家来了…… 可若是明目张胆,敲敲打打,让淮安府的人知道山东巡检越界抓人,还立下大功了,那淮安府怎么想,宿迁县怎么想? 你们山东的巡检厉害啊,跑我们这里杀响马贼立功了。被你们一衬托,我们成了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朝廷在封赏你们的同时,会不会派几个天使来淮安、宿迁整顿整顿,挂几个脑袋以激励人心? 凌言不是粗人,作为监察御史凌说的堂弟,耳濡目染之下,这点关节点还是看得清楚。 顾正臣明白凌言的担忧,开口道:“凌兄,船上发生的事迟早会传开,宿迁、淮安府一定会知晓。” “那岂不是有麻烦?” 凌言脸色难看起来,很是担忧。 顾正臣指了指南面,轻声说:“如果是宿迁巡检司主动邀请台庄巡检司,联手剿灭运河之上响马贼呢?” 凌说皱眉:“你是说,将功劳分给宿迁?” 就这十四个响马贼,还不够自家兄弟分,再分给宿迁,岂不是白忙活了? 顾正臣翻了个白眼:“我说凌兄,你抓的这些人是什么?” “响马贼啊。” “马呢?” “什么马——呃……” 凌言瞪大双眼,我里个娘,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他们是响马贼,不是水贼。 什么是响马贼,那是有马的贼,水上抢了东西,他们不是住在水上,而是用马匹快速带着东西脱身,利用低矮丘陵逃跑,官兵想追都难。 顾正臣笑了:“这些功劳是你们的,其他的功劳,就给宿迁吧。这样一来,对谁都有好处。” 凌言敬佩地退后一步,肃然拱手:“顾兄清廉如镜,谋略周密,他日定能登堂入室,凌某先行恭贺!” 顾正臣淡然一笑。 凌言行动速度,审问清楚接头之人在何处,藏马何处之后,亲自带两名弓兵通过小船快速前往宿迁,说动宿迁知县,宿迁知县调动皂吏、巡检弓兵五十余人,突然包围了响马贼据点,一番混战之下,擒获响马贼二十,马匹三十有四。 宿迁知县激动不已,盛赞凌巡检有“大义”。 船终抵达宿迁。 凌言看着上岸的顾正臣,笑着迎上前,还不忘踢弓兵一脚,没点眼力劲,不知道帮忙抬东西啊。 顾正臣一看凌言的神情就知事情办妥,寒暄着,下船的人无不感激凌巡检与顾正臣,纷纷行礼道谢。 凌言见周围没人,低声说:“若顾兄在京师遇到无法解决之麻烦,可以找我堂兄,他名凌说,是一名监察御史。” 顾正臣凝眸:“凌说?” 这个名字很熟,似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 朱元璋四大恶犬之一! 这话可不是顾正臣说的,是老朱亲口所言,所谓“惟此数人,譬如恶犬,则人怕”。 这四大恶犬便是: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检校! 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要等洪武十五年出世,在这之前,一直都是检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是朱元璋最重要的耳目。 只是让顾正臣有些疑惑的是,杨宪死于洪武三年,据野史记载,杨宪死了没多久,凌说就跟着一起去喝孟婆汤了。 可看凌言的样子,凌说似乎还活着。 难道说野史误我? 顾正臣送别凌言,再三叮嘱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和监察御史、检校这些人扯上关系,可不是一件好事。 宿迁,是水路要冲,远比夏村、台庄等地兴盛,停泊船只众多,过往行商难计。 梁家俊兴致很高,指着宿迁城的城墙:“此乃是东周时期钟吾国都城之地,只可惜小国寡民,为孙武、伍子胥所灭。” 顾正臣微微点头,想到什么,开口道:“说起钟吾国之名,世人少知。但若说起楚霸王与美人虞姬,怕是无人不晓。” 梁家俊对山川地理似是知晓颇多,滔滔不绝:“楚霸王故土,人杰地灵。此地北有峒峿山,南有大河泗水,东南睢水,西北骆马湖……” 这不是显耀见识,而是在教导顾正臣观山望水之术。 顾正臣心领神会,虚心请教。 观山望水,对于地方官是必做之事。 地方上有什么山,有什么水湖,山在何处,水往哪流,夏水涨几分,冬河落几分,事关民生治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精髓就是观山望水,察访风俗。 像是后世的特种兵旅游,他们怕是只吹了风,看了景,却没有时间思考地理风貌、山川河流,更没时间去认识当地的风俗,经历当地的文化。 住入客栈,点了些酒菜。 梁家俊看着顾正臣,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响马贼在船上搜掠时,为何不让凌巡检出面,反而是先放任他们抢走,然后杀出,你就不怕响马贼行动速度很快,钻入芦苇荡就此消失?” 顾正臣倒了一杯酒,递给梁家俊:“船舱空间狭长,不利进退腾挪,人也较多,不利争斗。若早早让凌巡检等现身,你认为他们七人,能是响马贼的对手吗?” “他们只是民兵,不是百战军士,没多少战力,适合远远地射箭,不适合贴身搏杀。一旦逼急了,响马贼拉我们作质,凌巡检是出手还是不出手?他们的箭术你是见过的……” 梁家俊嘴角一抽。 就凌巡检等人的箭术,谁做人质谁先死啊…… “可一旦他们逃脱,我们的行李就真的丢了,别说住客栈,去京师赴任都是大问题。” 梁家俊心有余悸。 顾正臣微微皱眉,这就是梁家俊的缺陷吗? 他似乎不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被抢,也不在乎其他人会不会死,只在乎自己不被抢,自己没损失! “咚咚,老爷,有情况。” 顾诚敲门喊道。 “进来说。” 顾正臣看着走进来的顾诚,询问:“何事?” 顾诚指了指客栈外,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刚刚在门口,遇到一个妇人乞丐,好像是张氏。” “哪个张氏?” 梁家俊有些疑惑。 顾诚看着顾正臣没说话。 顾正臣放下筷子,有些诧异地说:“你是说,张世平之妻,赵家小姐赵雅儿?他们先于我们出发半个月,如何会出现在宿迁,莫不是看错了?” 顾诚拿不准:“我只远远见过张氏一面,也不敢确定,不过只有她一人,不见张侍郎和仆人,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 梁家俊有些忧虑:“去看看吧,若真是她,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顾正臣微微点头,起身走了出去,梁家俊等人也跟了上来。 顾诚带路,门口已不见那妇人,询人问过,追至一处巷道,顾正臣猛地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蹲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污垢和灰尘的年轻女子,身旁只有一个寒酸的破碗。 女子看清来人,泪水夺眶而出,似受尽无数委屈。泪水滑落,刻出两道鲜明的泪痕,伴随着低不可闻地声音:“顾正臣……” 第四十七章 胡惟庸:我要弄死刘伯温 “张世平呢?” 顾正臣眉头紧锁。 按照吏部公文,张世平被察举为工部左侍郎,算得上是朝廷重臣。 张家、赵家很重视,不仅让张世平与赵雅儿风光完婚,还派了六个下人随同赴京,他们走的是陆路,乘的是马车,沿途入住官府控制的驿站,按理说安全无忧,如何会落得这个地步? 赵雅儿掩面哭泣,不能言语。 顾正臣见两人随身没个行囊,料想是遭遇了响马贼或盐徒,转头对顾诚吩咐:“给她寻两套合身的衣服,送到客栈。” 顾诚应下,转身离去。 顾正臣将赵雅儿安置在客栈,待赵雅儿换洗,心情平复之后,才请来询问。 赵雅儿悲痛欲绝,讲起来更是泪眼婆娑:“十日前,我们抵达桃源,夫君张世平想起朱熹圣人曾游览此处,便想着重走旧道,不料失足落入水中……” 顾正臣暗暗叹息。 自古皆是文人旅游多是如此,想沿着名人走过的路再走一遭,大致心理就是“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桃源,有着“夭桃千顷、翠柳万行”美景,朱熹曾在那里留下诗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水滨,即泗阳,元时改称桃源。 张世平也是,人家朱熹寻的是春,就这还没掉河里,你这个季节去,看个桃也能掉进去。 赵雅儿擦了擦眼泪:“仆人下去施救,溺死四人,这才将夫君救上岸,找人施救,总算是清醒过来……” 顾正臣忧愁不已。 四条命,换一条命! 哎,北方人多不善水,水里救人又很费力气,惊慌之下喝几口水说不定就懵了。 “那张兄……” 梁家俊很是疑惑,这都救上岸了,死几个仆人就死了,张世平没事继续赶路去金陵啊,怎么反而一个人跑宿迁来了? 赵雅儿似乎遇到难以启齿之事,支支吾吾,断断续续说道:“两日后,夫君身体好转,然后……后来……天热以冷水沐浴……后来就不行了。” “哪个不行了?” 顾正臣脱口而出,随后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去,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的。 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悲伤,赵雅儿哭得更伤心了,拿着帕子捂着脸哭。 梁家俊、顾正臣总算明白过来,张世平走了,不是被歹徒害的,而是他得了马上风,中医名“脱症”,又名“大泄身”。 顾正臣有些惋惜。 张世平这家伙也真是,功名在手,美人在侧,以后日子长着呢,干嘛急于一时?怪不得印象中没张世平这一号人当过洪武朝的工部左侍郎,感情他根本就没到吏部报道。 “后来呢?” 顾正臣询问。 后来,赵雅儿和两个仆人商议着找艘船送张世平的遗体回滕县,只不过路上遇到盐徒,行李被抢一空,两个仆人也被抓走,估计是被拉入伙了。 赵雅儿孤身一身,又没了钱财,根本没办法送一具尸体回去,加上天热尸体开始发臭,不得已才埋在了一处无名土丘之下,打算一路乞讨回到滕县,让张家再派人收敛尸骨。 顾正臣、梁家俊听完有些悲伤,好好的人和官途,说没就没了。 梁家俊唏嘘安慰一番,感叹着:“说来,我们这一路也颇为凶险,若不是巡检司出手,怕也会钱财尽失,寸步难行,这天下,还不太平啊……” 中书省。 一个绯袍中年人猛地用手捶在桌案上,茶碗微微一颤:“这个天下不太平,是吧,刘基!” 御史中丞陈宁看向桌案后的胡惟庸,此人鼻梁高挺,嘴唇坚毅,双目炯炯有神,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威慑。 也是,就在几天前,皇帝任命胡惟庸为右丞相,现在的他,真正掌握了中书省,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挑战他的权威,此人正是诚意伯刘基刘伯温! 明初政治,承袭元制。 朝廷设中书省综理政务,中央和地方府州县上报给皇帝的奏章,必须“关白中书省”,一切以皇帝名义发出的谕旨诏令也要经由中书省下达。 而刘伯温偏偏仗着功臣殊遇,没有将“青田县茗洋军卫百户周广三反叛”的奏本直接送到中书省,而是选择直接递给皇帝朱元璋,这就是不把新上任的右丞相胡惟庸放在眼里了,还让胡惟庸在皇帝面前像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不动怒才怪。 胡惟庸收敛了怒火,阴翳的目光看向陈宁:“皇帝已经下旨,命我与御史台、大都督府商量青田县平乱一事,你差人传个话,召来兵部尚书乐韶凤、刑部尚书吴云、大都督府同知郑遇春、陆仲亨、华云龙、都督佥事唐胜宗等人来中书省议事。” 陈宁微微点头,找人去传话,刑部尚书吴云先一步到了中书省。 吴云了解到情况之后,不由得咬牙切齿:“这个刘伯温,回家就回家,好生颐养,为何动辄冒出个脑袋,怕人遗忘了他不成?” 陈宁呵呵笑了笑:“他老了,不复当年。” 胡惟庸冷着脸,见周围没有其他耳目,便低声说:“洪武五年时,刘伯温越过中书省上书皇帝,要求在谈洋设置巡检司,皇帝应允。如今青田县又出了百户周广三反叛一事,刘伯温再次越过中书省上书皇帝。此人不除,规矩难立!日后人人效仿,那中书省存之何用?” “胡相的意思是,派人把他给……” 吴云抬起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下。 胡惟庸凝眸,摇头道:“他是诚意伯,有功于江山社稷,天底下能杀他的,只有一人。我们要做的,就是给那个人递上一把刀子,一个由头!” 吴云敲了敲桌子:“此事,不太好办。” 对手可是刘伯温,此人知天文晓地理,谋划之力、从龙之功无数,虽遭皇帝忌惮,开国后只封了个诚意伯,可此人权谋老道,眼光毒辣,开国初期与李善长斗来斗去,压得淮西人喘息困难,若不是皇帝暗中帮了一把,加上刘伯温性子太直,缺乏对皇权敬畏,他未必会离开金陵! 此人虽失了势,不在朝堂之内,但他素来行事谨慎,不留把柄,想找到能杀他的刀子,难! 陈宁指了指桌上的文书,思忖良久,开口道:“谈洋巡检司,铭洋军士反叛,若是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吴云眼神一亮:“既然是给皇帝送刀子,就得找一件让皇帝极是忌讳之事,这样才能下得去手。这两件事,或许可以利用。” 胡惟庸端起茶碗:“你们的意思是?” 吴云小眼睛微微眯起:“胡相,若是刘伯温明知铭洋是最紧要的关津之地,可他偏偏选在谈洋设置巡检司,说明他另有所图啊。我听说,刘伯温正在寻址选墓,若这块墓地恰巧在谈洋,这谈洋又恰巧有王气……” 胡惟庸深深看了一眼吴云,这个刑部尚书——很刑! 如此运作,不愁刘伯温不死! 胡惟庸笑了:“刘伯温,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那我就以你之长,攻你命脉!这一次,看你如何活命!” 不久,郑遇春、陆仲亨、华云龙、唐胜宗等大都府武将纷纷到中书省议平定铭洋军士反叛一事。 面对胡惟庸的几番挑拨与说动,一干武将却没什么动静。 陆仲亨瞥了一眼胡惟庸,颇有些不满:“上位下诏,发出调兵符牌,我等自会去讨平叛乱,何须在此商议,徒说废话。” 胡惟庸见这些武将无心议事,又近黄昏,便主动邀请众人至集贤楼喝酒。 集贤楼,官府营造,高台重檐,宽敞精致。 酒肉一上桌,华云龙、陆仲亨等人就放开手脚,呼来喝去,热闹的很。 陆仲亨瞥了一眼胡惟庸,议事什么的,非要去你那破中书省,还不如直接来这酒楼,好歹是右丞相的人了,一点都不会办事。 胡惟庸劝酒,直至大都府里的这些人吃饱喝足,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被仆人接回去,才回到酒楼之上。 陈宁看着陷入沉思的胡惟庸,上前低声问:“胡相,他们是大都督府里的人,是武勋,如此盛邀,消息传入皇帝耳中,岂不是招来猜忌?” 胡惟庸淡然一笑:“请过旨意的事,不算犯忌讳。再说了,中书省可没调兵权。” 陈宁左右看了看,谨慎地说:“他们这些人,可是跟着上位拼杀出来的,身有大功,如今荣华富贵在身,正是舒坦过日子的时候,你想用他们,恐怕一个都用不上!” 胡惟庸瞳孔一凝,双眼冷若寒冰:“老陈,你喝醉了。” 陈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胡相,我是你的人,有些事就不应该瞒着!这一次我们解决掉诚意伯,下一次,我们就能解决掉……” 胡惟庸打断了陈宁的话,起身说:“诚意伯的事交给吴云来办吧,至于你,需要盯着点察举至京的官吏,这些人从地方上刚至朝堂,难免意气过盛,不知规矩,做事出挑,该敲打的敲打,该招揽的招揽,若有人才,当为我所用,若不能,调出金陵!” 第四十八章 这个病,有些复杂 天未亮。 一道薄瘦的影子裹着黑暗,缓缓走向河边。 纤柔的手抬起,摘下木钗,长长的秀发垂落而下,在微弱的风里,轻轻摆动。 回眸。 泪水缓缓流淌而下,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转过身,跳入河水之中。 咚咚! 顾正臣被惊醒,穿好衣服,看着门外不安的顾诚,心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爷不好了,张氏她,她跳河自尽了。” 顾诚着急地说。 顾正臣睁大双眼,惊愕不已,连忙问:“在哪里,带我去!” 顾诚指向码头方向:“已被巡检司的人打捞起来,县衙的人也去了,正在寻人招领。” 等到顾正臣赶至,与县衙皂吏说明情况,近前认尸,看着已气绝多时的赵雅儿,顾正臣心头微微一颤,拉上白布,痛苦地闭上眼。 “她死时双手执发,以发遮面,打捞时费了不少事,你们当真认识此人……” 皂吏询问。 顾正臣安排顾诚解释,独自返回客栈。 梁家俊面带忧伤,拿了一封信递给顾正臣:“张氏留了一封信。” 顾正臣打开信,内容很简单,只是一份委托,委托顾正臣、梁家俊差人送信给滕县张家,让他们派人收走张世平的尸骨,并留下了具体位置与标记。 至于她自己的事,一个字都没提,似乎无足轻重。 似乎,写一句都耻辱。 梁家俊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昨天见她言谈时已有死志。” 顾正臣将信折好,放在桌上,沉默良久方开口:“梁兄,你认为她死后,朝廷会大力抓捕盐徒吗?” 梁家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朝廷到处设置巡检司,为的就是抓捕贼徒之辈。只不过目前来看,作用有限。朝廷总不会因为一两起案件,为了几个几十个盐徒,调大军来搜剿吧。这是个顽疾,非一日之破。” 顾正臣霍然起身,脸如冰霜:“那她岂不是白白死了,那两个仆人也白死了?!” 梁家俊看着激动的顾正臣,手指敲了敲桌子,无奈长叹:“朝廷的事,我们无法左右,只能说他们的命不好。” “命?” 顾正臣暗暗咬牙。 活着是命,死了也是命! 活得好是命,活得差也是命! 去他的命!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命,只有无数的选择、行动在某个时空里不断交织、碰撞,刻写出当下! 赵雅儿与那两个仆人的死,是盐徒的恶! 应该死的人不是他们,而是盐徒! “你去哪里?” 梁家俊看着顾正臣走出房间。 顾正臣抬了抬手,没有说什么,离开客栈,孙十八跟上前。 河水南下,静静流淌。 岸边柳已不完全翠绿,有些叶子先一步枯萎,死去。 顾诚找寻而来,对顾正臣说:“宿迁县衙会寻一处地埋葬了张氏。” “只有这些?” 顾正臣皱眉。 顾诚无奈地说:“盐徒之事,县衙这里也是有心无力。”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确实。 县衙的武装力量很有限,除了巡检司少则十个,多则三十几人外,县衙能抓人的人手就是皂吏了,这些人不是固定打工的,是服徭役征调上来的百姓,轮番换人不说,也没多少战力,对付几个流氓小偷还可以,让他们对付一不知行踪、二手段狠厉的盐徒,有些吃力。 宿迁知县愿意配合台庄巡检司抓响马贼,是因为知道其据点,有多少人,多少马,权衡了利弊,做足了准备,出其不意包围,事成了,这是功。 可盐徒人在哪里,有多少人,没人知道。想要用心盘查,找其踪迹,又极耗时耗力,还不一定有结果,万一折损了人手,损了县衙颜面,事没成,这是过。 退一步来说,如果县衙当真有能力解决盐徒,也不至于等到今日。他们有心无力,不是纯粹的托词。 “你去打探下,看看县衙有没有抓到过盐徒,且尚未砍头的。” 顾正臣对顾诚安排道。 顾诚不明所以,依旧奉命而去。 “十八,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顾正臣走到僻静处,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孙十八。 孙十八肃然答应:“老爷,孙家已将我给了你,我的命就是你的。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件事极其危险,若是出了差池,你会死。若是事情办成了,盐徒尽灭!你想清楚再决定。” 盐徒尽灭?! 孙十八惊讶地看着顾正臣。 他没有开玩笑! 孙十八想起宿迁一批响马贼被抓覆灭之事,或许,他当真有法子彻底解决盐徒! “老爷,我做!出了问题,我自杀,绝不连累老爷!” 孙十八抬手起誓。 顾正臣背起双手,看向河流方向,沉默不语。 孙十八开口问:“老爷冒险,是为了给赵雅儿报仇吗?” 对于顾正臣、赵雅儿的事,孙十八是听闻过的,若不是朝廷突然停罢科举,或许顾正臣已经与赵雅儿成婚,或许也不会有张世平、赵雅儿等人的悲剧。 “不是为她一人,是为了这河上所有被凌辱的,绝望的,死去的——命!” 顾正臣心头沉甸甸。 盐徒问题由来已久。 早在老朱打天下的时候,面临的一个主要敌人就是盐徒张士诚。 张士诚强盛时控制的地盘很大,南到绍兴,北过徐州,直至济宁境内,西至颍州、濠州,东至大海,纵横两千余里。 淮河南北,苏杭诸地,最富庶之地,都在他的手中,而张士诚的主力,就是一批盐徒。 在老朱消灭张士诚之后,最初的盐徒几乎被杀尽。可在这之后,又出现了第二批盐徒,而这一批盐徒,则是被欺压的盐户。 盐业,事关国本民生,大明对盐采取的是专卖制度,官府垄断。 可问题是,当官的自己不晒盐、煮盐,他们只控制生产盐的灶户,每个月定额取盐,不够不行,跟养马一样,生没生出来不要紧,死没死不要紧,只要你想办法补上窟窿。 没盐可以拿钱,没钱可以拿物,即没钱又没物,那拿什么? 拿命。 有些人拿自己的命抵了,有些人拿家人的命抵了,还有一些人,选择拿其他人的命来抵,这批人,就是盐徒。 大明开国六年多,盐徒问题始终困扰着扬州府、淮安府,虽有府县治理,巡检司缉查,然而并没有真正杜绝盐徒劫掠害人。 历史没有记载老朱什么时候治理的盐徒问题,只知道在大明后期,盐徒已猖獗到官船照抢的地步。 没错,他们都是可怜人。 但是,可怜人不应该害可怜人,你们要抢,要杀,要为恶,应该找那些盐场欺压的官员,找那些专管盐政的转运使,实在不行去金陵找老朱。 害无辜之人,是不可饶恕的恶。 顾正臣病倒了,头疼,找来大夫看过,却又找不出什么问题,询问一番,开了药方,安排人去抓药。 梁家俊看着躺在床上的顾正臣,不知道好好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了。 人病了,就休息吧。 反正时间还多,停在宿迁休息个几日并不耽误事。 顾正臣担心传给梁家俊,不准其入房间,梁家俊拗不过,每次有事只找顾诚、孙十八传话。 病情有些复杂。 先是头痛,大夫给开了硝石。 后来是腰肾久冷,心腹积聚,找远处另一家大夫医治,给开些硫磺。 再后来,估计是难受迷糊了,误吞了几枚铜钱,这个需要开点木炭,烧红趁热捶成细末,煎汤喝下。 病情反复,这里抓一个药,那个抓一个药,有时候还得跑城外抓药。 在梁家俊担忧了五日之后,顾正臣的病总算是好了些,然后乘船赶路,抵达桃源时,顾正臣的病又反复了,住在客栈里不出门,急得顾诚、孙十八又开始东西南北中里抓药。 顾正臣劝说梁家俊先行一步,可梁家俊说什么都不答应。 就这样,病来病去,原本从宿迁到淮安府山阳县只需要两三日水程,硬是拖长到十二日。 山阳县,是一个作为附郭县。 所谓附郭县,简单来理解就是将县治附设于府城、州城的县。 也就是说,山阳县不仅有个知县衙门,还有个知府衙门,因为这里也是淮安府的府治之地。 山阳是重镇,扼守淮河、大运河要道。 朱元璋自然清楚这里的重要性,早在洪武二年,就设了大河卫镇守。 镇淮楼、总督漕运公署、淮安府衙、山阳县衙首尾相连,居于城中轴线之上,这是一座新府衙,建造于洪武三年,是当时淮安知府姚斌以元代沂郯万户府和五通庙为基础改建而成。 镇淮楼上置大鼓,专伺打更、报警,又名鼓楼。元时悬挂的“南北枢机”、“天澈云衢”的金字匾额已不见踪迹。 顾正臣、梁家俊行走在城中。 梁家俊指向不远处:“那里就是漕运公署。”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了看东面漕运公署的方向,转过身看向西面,看着一重重民居,轻声问:“梁兄,你知道那里是什么人住过的地方吗?” 梁家俊看了看,笑道:“那里是寻常民居吧,即使是一些大户,也多寂寂无名。” 顾正臣摇了摇头,走向那一片民居,肃然起敬地说:“这里住着一位姓周的先生,他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 第四十九章 难酬蹈海亦英雄 姓周的先生? 梁家俊满是疑惑,山阳(淮安)出过许多名人,如兴汉三杰之一的韩信,苏门四才子之一的张耒,可从未曾听人说起过此处有一周姓先生。 “姓周名谁,可有典故事迹,诗词文章流传于世?” 梁家俊跟上顾正臣追问。 顾正臣按照后世的记忆,走到了一处大院前停了下来,看着门上匾额,上书“问真源”三字,大门紧闭。 梁家俊指了指大门方向:“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这家主人莫不是和杜甫一样,也去过西岳,这就是你说的周姓先生的家?” “问真源?” 顾正臣笑了。 数百年前,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他在寻问真源。 数百年后,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他找到了真源。 顾正臣凝视着匾额上的字,轻声说:“梁兄,你不是问他有没有诗词文章流传于世?顾诚,拿笔墨来。” 说罢,走向大门左侧院墙处。 顾诚拿出笔墨,墨方研开,顾正臣已提笔蘸墨,挥毫而出: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梁家俊看着墙上七言,顿觉一股豪迈气势扑面而来,透着学有所成,立志报国,万死不悔的笃定与坚决! 能写出此诗者,不应是泛泛之辈! 梁家俊自认为熟读古籍,通晓古今,可仔细想想,却不曾见过这首诗作! 孤陋寡闻吗? “你们是何人?” 一个俏丽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正臣转身看去,眼眸微微一亮。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女,手持一柄古旧红伞,红伞微微倾斜在肩头,细密整齐的伞骨撑着绯红的伞面。少女眉目细美,两缕秀发轻飘她如雪的面颊,如星子的双眸微微闪动,秀雅的小脸透着出尘的优雅。 顾正臣将毛笔递给顾诚,上前行礼道:“在下顾正臣,适才有感而发,在这里留下文字,弄污了墙面……” “小姐,小姐。” 远处一个丫鬟踩着碎步,正快速走来。 少女回过头看了看丫鬟,移动莲步,对顾正臣等人说:“莫要在这里停留,老爷最喜白墙无暇,如今被你们留字,见到定会恼怒,你们快些走吧。” 说罢,人已转身离开。 梁家俊看着有些痴痴的顾正臣,咳了声:“人都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万一被人抓个正着,说不得会惹麻烦。” 顾正臣收回思绪,定了定心神:“走吧,我们去府衙周围看看。顾诚、孙十八,不需要跟我们这么紧,随处看看吧。” “好的老爷。” 顾诚、孙十八答应。 问真源宅院门外。 一个年约四十中年人盯着墙壁,此人面容方正,额头宽阔,目光深邃,开口道:“这诗作,不凡啊。没想到张兄问心多年,竟有如此雄心壮志,我当奏报朝廷,举荐张兄,施展抱负。” 张和有些惊愕地看着墙壁上的字,瘦弱的脸颊微微抖动了下。 “怎么,这不是张兄所书?” “任知府,你我并非第一日相识,应知我早无如此锐气。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这诗句,有一种万死不悔的气势,端的是一篇好诗作!” 张和看向淮安府知府任光祖,认真地说。 任光祖有些惊叹,指了指墙上的字:“若不是张兄所写,那会是谁?” 张和微微摇头,伸手倾道:“任知府,到宅中说话吧,我差人打探。” 任光祖郑重地说:“此人一定要找出来,如此有才之士,当为朝廷所用。你是不知,朝廷今年为察举人才,已发了三次文书,皇帝求贤若渴,我等也是如坐针毡啊。” 张和连连答应:“能留字迹,定有人看到,任知府,里面请。” 任光祖点头,跟着张和进入宅院之中。 品茶,谈书。 任光祖有些心不在焉,张和知道他是爱才心切,差人询问,却没人见过留诗之人。 后院。 小姐张希婉嘱托着丫鬟小荷:“不可对外说起留字之人,父亲知晓定会责怪……” 顾正臣回到客栈,有些郁闷。 不是说古代文人都喜欢乱写乱画,这是雅事,是文人风趣,李白、杜甫、陆游、苏轼,谁没干过这种事,怎么轮到自己,就落了个素质低下的感觉…… 因为路上“病情”耽误,已近八月。 梁家俊提议:“既然正臣身体已是无碍,我们应趁早南下,赶在中秋之前抵达金陵,如何?” “甚好。” 顾正臣笑着答应。 “你去定下一艘船,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山阳。”梁家俊安排梁五斤之后,对顾正臣说:“自淮安至扬州,巡检司较多,又有诸卫军士坐镇,想来不会有波折。不出五日,我们便能抵达金陵。” 顾正臣感叹:“这一路走来不易,今日走路多了,有些困乏,我们早点休息如何?” 梁家俊知顾正臣身体刚痊愈,起身道:“既如此,那顾兄好好休息着。” 看着梁家俊离开,顾正臣看向顾诚,顾诚关上门,孙十八也走上前。 “老爷,半个月前,淮安知府衙门抓了一个名为赵三秀的盐徒,据说此人是盐徒中的小头目。知府已奏报金陵,尚未勾结。” 顾诚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 孙十八点了点头,低声说:“目前来看,县衙、府衙、漕运公署都有合适的位置,毕竟这些地方大,总有看不住的地方。” 顾正臣严肃地说:“这件事,不能伤任何人。既然要做,就需要将事做大一些,免得不了了之,无人应声!” “老爷的意思是?” 孙十八吞咽了下口水。 顾正臣起身,目光冷厉地看着孙十八:“两处,府衙、漕运公署!去吧,一定要谨慎,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办,若遇追问,切记不可惊慌失措,顾诚暗中接应。” 孙十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行囊,看了看里面四个小臂长粗的竹管,里面还有更香,对顾正臣行了个礼,凝重地说:“老爷,我去了。” 顾正臣点头。 顾诚开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和孙十八一起离开。 顾正臣站在窗户后面,看着分散而行的顾诚、孙十八,低头看了看双手,有些微汗。 隔壁间。 梁家俊看向梁五斤:“顾诚、孙十八出了客栈,这天已黄昏,他们去做什么了?” 梁五斤嘿嘿一笑:“老爷,他们是去敲门了,这山阳城中,可是有不少寡妇……” “这两人!” 梁家俊暗暗摇头,看了一眼梁五斤:“你不准去!” “老爷,我是正经人。” “笑得猥琐,不见正经……” “冤枉……” 孙十八将竹筒布置在府衙东墙隐秘不起眼处,将连接引线的更香点燃,在不远处压了一张歪歪斜斜,错别字频出的纸条,轻松离开,然后去了漕运公署西墙,寻了处隐秘地,快速布置好脱身而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孙十八按照顾正臣的吩咐,换了几次方向,绕了两个大圈,然后进入了一家酒楼,吃吃喝喝,谨慎地观察着周围动静。 而在暗处,顾诚也紧张地看着,见没有任何异样,无人追寻,这才放心下来,上了酒楼对面的茶楼喝茶,两人隔街相视一笑。 半个时辰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回到客栈,还特意给掌柜打了招呼,给梁五斤带来了一些酒菜。 这一夜,有些漫长。 顾正臣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顾诚、孙十八已在门外催促。 此时,天尚未完全放亮。 找了几个伙计搬行李至码头,顾正臣、梁家俊等人上了船,船家吆喝着,直至天亮时,便撑船离开码头。 此时,阴云自西北而来,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又看向山阳城,眉头微皱。 孙十八、顾诚也有些意外,按照更香时间,此时也该点燃了,莫不是老爷制造的东西不管用? 便在此时,一声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出,随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两声惊雷,震动淮安府。 淮安知府任光祖匆匆带人赶到现场,看着被炸毁了的近半丈墙面,还有地上的坑洞,不由得暗暗吃惊。 “府尊,有发现。” 同知周谷拿起纸张,递了过去。 任光祖展开一看,不由愣住。 好丑的字。 歪歪斜斜,还有一串圈,涂抹多次,还有错字。 但大致内容还是看得明白: 释放盐徒头领赵三秀,否则三千盐徒将暴虐淮安府,凡运河之上船只,尽数将被劫掠! “盐徒,好,很好!敢威胁朝廷!” 任光祖满脸怒气,厉声喊道:“若不尽灭淮安府盐徒,我就不离淮安府!给我查,我要知道谁是盐徒!” 周谷闻了闻火药味,有些忧虑地说:“这爆炸是火药引起,此事不只是盐徒这么简单。府尊,应奏报朝廷,越早查处,越安全。否则,后患无穷。” “漕运公署也被炸了墙,也是盐徒所留,声称若不释放赵三秀,将要切断北上漕运。” 通判来报。 任光祖呵呵冷笑,这群盐徒,还真是硬气啊! 轰隆! 闷雷滚滚而至,随后便是大雨倾盆。 雨水打落,让散落在坑洼周围的更香粉末化成泥水,汇入坑洼之中,又流淌而去。天黑了下来,一道道闪电开始劈舞,明与暗在人的脸上不断交换…… —— 感谢长梦冷打赏,惊雪谢过。 第五十章 胡相,皇帝出淮右啊 自淮安府山阳至扬州府瓜州,这一段大运河即赫赫有名的邗沟。 邗沟连通淮河与长江,历史悠久。 春秋时期,吴国开凿邗沟。 后隋炀帝“发淮南民十余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扬江”。 这一条河道的存在,让淮安府、扬州府成为了“南必得而后进取有资,北必得而后饷运无阻”的军事重地,无论是北伐还是南征,这里是绕不过去的。 顾正臣站在船头,看着古老的河道与堤上不知年岁的柳树,嘴角浮现出浅浅笑意。 梁家俊走上前,背负双手,感怀道:“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可惜那隋炀帝,因游乐暴虐而亡国。” 顾正臣瞥了一眼梁家俊,指了指河道:“晚唐时,有一诗人皮日休,曾站在船上感叹,写下‘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的诗句,难道梁兄不认为颇有道理?” 梁家俊摆了摆手,严肃地说:“宁愿无此河,万千百姓乐。” 顾正臣淡然一笑,没有再争辩。 在梁家俊的认知里,节省民力,休养生息,就是最好的王道。毕竟修河死了无数人,花了无数钱,还陪葬了一个王朝,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这条河给后世人留下了多大便利,多少财富,养活了多少百姓,供养了多少王朝,消除了多少南北隔阂等等,他都看不到。 一边享受着大运河的便利,一边嘲讽着开凿大运河的隋炀帝。 这类人,不在少数。 便在此时,东堤柳后官道之上,又一队驿使呼喝高声,扬鞭催驰而过。 “这是第几批驿使了?” 梁家俊有些诧异。 顾正臣看着远处卷起的灰尘,轻声说:“第二道。” 梁家俊忧虑地说:“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们离开山阳时,城内传出声响,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顾正臣摇了摇头,简单地回了句:“不知。” 船行不过半个时辰,又一道驿使从堤后跑了过去,如此频繁的驿使,让船上的众人也有些不安,一个个讨论猜测。 “定是北方有军情,这才有驿使疾驰不断。” “不然,兴许是哪处造了水灾。” “你们都不对,这应是中都那传喜讯的……” “兄台的意思是?” “难道诸位不曾听闻,中都营造三年,皇城及禁垣的城墙已是完工。驿使传报喜讯,自是一重接一重,凤阳守备,凤阳官员,营造官员,哪个不需要派人贺喜,说不得还会有驿使,你们看,那不是第四波驿使,这应该是庆贺中都功臣庙、城隍庙完工的……” 顾正臣看向白袍宽大、侃侃而谈的中年人,此人有些富态,似乎对中都事颇为了解。 不过他错了,这些驿使绝不是中都派的。 若是中都驿使,走陆路何必绕一个大圈,直奔滁州,从江浦渡江就到金陵了,没必要跑山阳附近来。 很显然,这些驿使是因为“盐徒”一事报信的。 知府衙门要上报,漕运公署也要上报,大河卫有守备职责,不能不通报,还有个应该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吧,盐徒毕竟出自盐户,两淮都转盐运使总得表个态,说明下情况。 老朱,无恶不作的盐徒挑衅了朝廷的威严,你是不是该下一道旨意,严厉盘查盐徒,让这运河至此靖平?是不是应该派几个御史,看看盐户的生活,想办法杜绝盐户成盐徒? 顾正臣如同一个野蛮的观棋者,突兀地往大明官场的棋盘上丢了一颗棋子。 不起眼,但要命。 两日后,金陵,中书省。 胡惟庸将一份奏疏合拢,端起已冷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句:“人走茶凉,人在,茶也会凉啊。” 参知政事冯冕听闻之后,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差人重新沏了一壶茶,接过之后,亲自端到了胡惟庸的桌案上:“胡相,这暑气尚未完全褪去,喝冷茶对身体总归不好。” 胡惟庸深深看了一眼冯冕,接过茶碗:“听说诚意伯已经动身,要来金陵请罪了。冯参政,你认为皇帝会宽恕他吗?” 冯冕收起冷茶碗,谦卑地说:“皇帝已下旨,夺了诚意伯的俸禄,已然等同于夺了其爵位。由此可见,谈洋王气一事触怒了皇帝,即使是诚意伯来金陵陈情,也难脱罪。只是……” “只是什么?” 胡惟庸脸色一沉。 冯冕连忙说:“只是诚意伯功高,在朝堂中关系众多,又跟随皇帝多年,念及旧情,可能会网开一面。” “是吗?” 胡惟庸微微皱眉。 冯冕谨慎地说了句:“胡相,皇帝出淮右啊……” 胡惟庸凝眸盯着冯冕。 此人所言有道理啊,皇帝出身在淮右,就老朱家,连一块地都不姓朱,更谈不上有什么王气、龙脉,他却能成为大明开国皇帝,九五之尊,在他心里,当真相信王气吗? 用谈洋王气一事攻击刘伯温,皇帝动怒,可也只是夺其俸禄,这相当于给个警告,远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此想来,皇帝只是借势运作,并没有除掉刘伯温的心思。 一旦刘伯温入京,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胡相,淮安府有急报!” 御史中丞陈宁拿着文书,脚步匆匆,刚到殿内就开始喊。 “何事?” 胡惟庸威严地问。 陈宁递上文书,擦了擦额头的汗,咒诅了下燥热的天气,然后说:“盐徒谋逆,对淮安知府衙门、漕运公署动了手!扬言若不释放盐徒首领张三秀,就要暴乱运河,切断南北漕运!” 胡惟庸看过文书,原本威严的嘴角透着笑:“盐徒,呵呵,这群小贼也敢威胁朝廷漕运,当真是不知死活!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可敢对漕运船只下手?” 陈宁用手扇风,有些急切地说:“胡相啊,他们都已经对知府衙门、漕运公署下了手,用的还是火器!这群家伙,定是张士诚所部余孽,不可掉以轻心,若淮安府乱了,天下都将震动。” 胡惟庸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认真思量这件事的严重性。 陈宁的话并非没有来由,朱元璋与张士诚争夺天下时,吃了不少张士诚火器的亏,最后打平江城(苏州)时集中了全部主力,硬生生打了十个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张士诚的军队装备了不少火器。 老盐徒头子张士诚这才死了六年啊,这群人又开始折腾起来了? 火器吗? 此事不容小觑。 华盖殿。 户部尚书颜希哲跪奏:“河间、开封、延安、北平诸州府,夏日遭遇蝗灾。山西汾州又遇旱情,诸地减产,田赋能收。臣恳请陛下免其田赋。” 朱元璋威严地点了点头,手中毛笔蘸了蘸墨水:“诸地遭灾,朕心如焚。依你之言,免了这些地方百姓税赋吧。命地方如实奏禀灾情,若民无所食,当开仓放粮,救济于民,做好抚恤,万不可形成流民,饿殍于道!” 颜希哲谢恩:“陛下爱民如子,乃百姓之幸。” 朱元璋低头,在奏疏上写下几个字,合上之后说:“都是朕的百姓,如何能不怜悯。既然你来了,这里还有一事需要户部调济。” 颜希哲小心地抬起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将奏疏放至一旁:“如今已是八月,河南、神武等卫军士依旧缺乏过冬衣物,户部当调拨棉衣等物两万套。” “臣领旨。” 颜希哲没有犹豫。 朱元璋抬了抬手:“下去吧。” 颜希哲刚走出华盖殿,迎面就碰上了胡惟庸、陈宁,拱手行礼。 胡惟庸看了看颜希哲古井无波的脸,询问道:“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回胡右相,不敢窥陛下天颜,不知心情如何。” 颜希哲冷着脸。 胡惟庸目光微微一寒,别人都喊自己胡相,这就是丞相了,可你颜希哲偏偏喊我胡右相,这是提醒我上面还有一个左相徐达不成? 徐达虽是左相,那又如何,他如今不在金陵,而在北平! 还有你一个户部尚书,没事跑华盖殿干嘛,有事去中书省议事,如何能越过我这个右相直接去找皇帝,刘伯温功劳高看不起我,你颜希哲算什么东西,也看不起我? 甩袖而过。 胡惟庸、陈宁入殿。 朱元璋听闻盐徒闹事,竟胆大包天到炸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的院墙,怒拍桌案:“此事务必严查!严刑逼问张三秀,让他交代出同党,命淮安知府任光祖,合大河卫指挥使,全力进剿盐徒!一旦查实,绝不姑息!” “臣领旨。” 胡惟庸答应道。 朱元璋怒气难消,这段日子也着实不安稳,先是青田县军士叛乱,接着又是广东儋州山贼作乱,如今又出盐徒之事! “还有何事?” 朱元璋见胡惟庸不走,开口问。 胡惟庸肃然道:“陛下,这盐徒一案,是否需要扩大搜查,臣揣测,盐徒极有可能是张士诚余部作乱,若当真如此,那苏州是否也查一查?” 朱元璋凝眸,看着深沉老道的胡惟庸,又拿起文书看了一眼:“此事发生于淮安府,就没必要去查苏州府了吧。” 胡惟庸应了一声,行礼退出。 朱元璋将文书摔在地上,冷冷地说:“不过是与苏州知府魏观有些嫌隙,这就想动手了。胡惟庸,你还是太急躁了!” 第五十一章 我真没三千盐徒啊 华盖殿外。 陈宁有些后怕地看了看胡惟庸,紧走两步,低声问:“胡相,既是查盐徒,如何扯到苏州去了,这岂不是将我往火坑里推?” 胡惟庸看了看夕阳,平和地说:“此举可不是坑害于你,而是拯救于你。” 陈宁狐疑。 胡惟庸看了一眼陈宁,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洪武元年,陈宁一路升迁至中书省左参政。洪武三年,因事连坐改任苏州知府。只不过此人手段狠厉,在苏州当知府时,因征赋苛急,尝烧铁烙人肌肤,吏民苦之,人称“陈烙铁”。 自己看重他,就是因为他的手段,“法重则人不轻犯,吏察则下无遁情”,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知道,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 胡惟庸似有些愠怒:“你在苏州时留下恶名,又因杀子一事惹陛下厌恶,若非我出面作保,你如何能坐在这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你就不应该怀疑我的用心。” 陈宁连忙说:“胡相,宁必追随左右,不敢二想。只是我在苏州时留下恶名,可如今苏州知府魏观三年就让苏州大治,百姓拥戴。两相对比,岂不是让陛下更厌我?何况胡相与魏观不合,陛下定有所知。” 胡惟庸呵呵笑了笑,自信地说:“盐徒虽出自淮安府,但只要我们一口咬定盐徒是张士诚残部,就能让苏州脱不了干系,魏观就无法置身事外。” 陈宁依旧有些忧虑,魏观若是能这么容易弄下去,自己早就动手了。 他可不是个寻常人物,当过太子侍读,国子祭酒,江西龙南县知县,吏部主事,为人清廉,即使是御史也找不出他的毛病。 “即使这样,也不能除掉他。” 陈宁低声说。 胡惟庸看向蓝天,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莫要急,只要陛下知晓魏观与盐徒脱不了干系——就足够了。你知道,陛下记性好,翻起旧账可是不认人……” 陈宁叹息:“可胡相啊,陛下不会闲着没事翻旧账,若没有新账提醒,难啊……” 胡惟庸站在中书省门外,坚定地说:“文人嘛,总少不了写些酸腐诗词影射,等着吧,他会露出破绽。眼下需要做好清剿盐徒一事,大军多在北面,南北漕运不容有失。这件事出了问题,你我都担待不起,认真办吧。” 陈宁答应一声,回到御史台,写奏疏请旨巡按御史前往淮安府。 淮安府,山阳知府衙门。 大堂之上,夹棍咯吱直响,两个皂吏用力拉扯,一个囚犯惨叫连连,浑身颤抖。 啪! 知府任光祖一拍惊堂木,愤怒地看向张三秀:“你交不交待?” “知府太尊,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 张三秀看着不成样子的双手,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老子不是什么都交代清楚了,你们都定了罪秋后问斩,这都八月了,再等一个月,也该砍了吧,让我好好舒坦一个月咋啦,非要如此熬打,是不是有病! 任光祖冷哼一声:“交代你的同党!” “张九、王三六已经死了。” 张三秀愤恨不已。 自己带出来两个兄弟,结果落了网,这两人命也不好,逃跑的时候被巡检司的人打死了。 任光祖狠狠地一拍桌案,咬牙呵斥:“张三秀,你莫要在此伪装!我所问同党,并非张九、王三六二人,而是其他人!若再装作浑然不知,小心大刑伺候!” “伪装?” 张三秀愣了,我装什么了。 除了张九、王三六,我还有其他同党,哪个,我咋不知道。 “不说,就给我打!” 任光祖抽出令签丢了下去。 张三秀被摁倒在地,大棍子不断招呼,直将张三秀打昏过去。 冷水浇醒。 张三秀还有些麻木,直至痛灼烧身体,才清醒过来。 任光祖冷冷看着张三秀:“你并非寻常盐徒,而是盐徒之中的头领!对是不对?” “啥?” 张三秀有些恍惚。 头领? 好吧,没错,我是头领。三个人当中,带头的是我。 任光祖见张三秀点头,威严地说:“承认就好,那把你的三千盐徒同党都给我交出来?!” “哈?” 张三秀懵了。 “如实交代!” 任光祖催促。 张三秀眨了眨眼,三千盐徒,知府太尊,你确定不是我们三个人,而是三千? 老子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手下了? 为何我一点都不知情。 “什么三千盐徒?” “给我打!” “呜,太尊,我真没三千盐徒啊!” “可你的手下已经打到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威胁朝廷若不释放你,就要乱了这运河!张三秀,你若还不招,今日就将你打死在这里!” “我靠……” 张三秀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仅有三千手下,还生猛到了和朝廷对着干的地步。 这他娘的是谁在害我? 我都要被砍脑袋的人了,为何要遭这个罪啊…… 任光祖看着又昏死过去的张三秀,感叹不已:“不愧是盐徒中的头领,如此酷刑之下依旧不开口,暂且押回地牢,明日再审!” 同知周谷见人散去,找到任光祖:“府尊,我怎么看着张三秀不像是盐徒头领,他似是不知情之人。” 任光祖示意周谷坐下,然后长长叹息:“我何尝不知,只是此人不招,我们想要抓捕盐徒就无从入手。总不能等朝廷文书下来,我们还毫无头绪,毫无作为吧?” 周谷明白过来,担忧地说:“此事当真蹊跷,盐徒素来不敢招惹官府,在运河之上见到巡检司、皂吏,更是如鼠见猫。可这次不仅对上了官府,还一次炸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的院墙,这手段,是蛮横,还是……” 任光祖端起茶碗,瞥了一眼周谷,徐徐说道:“若不是盐徒蛮横之举,那就是背后有人在谋划此事!我倒是希望是前者,若是后者,事情就麻烦喽。” 周谷低着头。 前者的希望不大,毕竟一次炸了两个地,不是无心之举,而是精心布置,还知道留下字条,是有目的而来。 若真是后者,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此聪明人,应该知道招惹了官府的下场是死无葬身之地! 任光祖安排道:“你去问问大河卫指挥使,淮安府知晓火药配比,有制造火药的匠人有多少,库存火药是否有缺失,再查查火药匠人近一个月内可有异常外出,尤其要查清楚他们与盐徒是否有关系。” “府尊怀疑有火药匠人参与其中?” “凭借着一根破竹子就能炸开一小段院墙,这等威力,非能工巧匠不可为,照着这一条线找吧,若没有收获,那就说明对方隐在民间,我们再想找到他,就真的难了。” 任光祖忧虑不已。 时间过去一天天,府衙一直都在调查,可始终没有半点头绪,即没有有人看到行踪异常之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目光线索,就是威力不小的火药与盐徒留下的纸张。 纸张是极为普通的民间竹纸,这东西天南地北都有,无法找出来源。字迹显然是不会写字之人临摹出来的,这种更无法追查到个人。只能从竹筒火药上找线索,若这一条线也断了,事就会成为悬案。 任光祖有些头疼,自己年初才到任上,这麻烦来得也太快了一些。 八月二日,船靠扬州。 顾正臣、梁家俊寻客栈住了下来。 此时的扬州渡口船只众多,堪称繁华,然进入内城之外,却给人一种走错路的感觉。 这里破落、荒冷、阴森,缺少人烟。 后世谈起扬州,多会喊一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是繁华盛景之地。 元朝时期,扬州人口数量更是达百万之巨。 可元灭明兴,常年兵革,鏖战征伐,扬州人口锐减。 尤其是张明鉴率青军占领扬州时大肆屠杀,史书记载:明鉴等既据城,凶暴益甚,日屠城中居民以为食。 洪武元年,扬州“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 开国六年来,朱元璋主要精力放在了北征南战与国内建设上,移民时,又主要关注的是凤阳老家,移民扬州的数量有限。 但这一座城南望金陵,连通苏州、太湖,北接淮安,通开封、山东诸地,东面更是大明最核心的盐场,想不兴盛都难。 只是,这需要时间,六年还不够。 顾正臣只觉得此时的扬州,外面繁华,内里悲凉,即有生机,也有死亡。 望月酒楼。 梁家俊、顾正臣对饮,对扬州这座城满是唏嘘与感叹。 “王兄,此时进入朝堂,怕是有些不合时宜。” 一侧桌旁,两个儒袍中年人杯酒相碰。 顾正臣微微皱眉,梁家俊止住筷子。 “你应知晓,那位心思未定,侍郎也好,尚书也罢,说换就换,说改就改。管盐的入了刑部,管财的入了工部,擅工的却入了礼部,今日还是知县,明日成了侍郎、尚书,后日说不得又被赶出去。与其这样,不如以病请辞,留在扬州吧。” “万兄所言有理,堂官走马观花,如此频繁,从未见闻,那我就留在扬州,看看风景罢。” 顾正臣把看着手中的酒杯,轻轻喃语:“可入仕而不仕,就不怕有人发脾气?” 第五十二章 是男人皆可踏足 秋风裹挟着凉意,吹冷人间。 五六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立于宏敞的龙江驿门前,恭谨地对一位须发皆白,瘦弱不堪的老者揖礼。江风动,宽松的衣襟摆动。 老者拒绝了官员的邀请,带着一老仆,一妇人,又行进半里,坐在一家客栈的堂里,点了些酒菜。 天色渐暗。 堂内南来北往的商旅多了起来,吵吵嚷嚷,颇是热闹。烛光铺在老者的脸上,疲惫窜了出来。 “你累了,这里又吵闹,去房里休息下吧。” 小章开口,目光中透着担忧。 “不了,哪里不是热闹地,想图个冷清,难了。” 刘伯温一脸病容,低头看了看枯槁的双手,苦涩地说:“且如此吧。” 来往的人,认不出苍茫的老者正是当年“议论之顷,驰骋乎千古;扰攘之际,控御乎一方”、“帷幄奇谋,敷陈王道”的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 “这位兄台要去淮安府?去不得,去不得。” “为何是去不得?” “你竟不知道,上个月,盐徒威胁淮安知府释放盐徒头目张三秀,若知府衙门不放人,将会有三千盐徒暴虐于河道,凿沉过往船只。此时去那里,岂不是被盐徒盯上,若折了本钱,可就无处可说了……” “这群盐徒当真可恶,往年也听说过,这群人劫掠欺淫,无恶不作,可终归是太平天下,没闹出多大事来,如今竟公然对抗府衙,着实令人担忧。” 刘伯温缓缓转过身,看着谈论的食客,见他们穿着应是商人。 盐徒威胁府衙? 这个消息令人意外。 小章轻轻咳了一声,斟了酒:“有些事,就莫要说,莫要管了。你性子直,可也须知,多言多错。” 刘伯温回过身,接过酒杯,手抖了抖:“已是无力为国分忧了。” 小章看着沉思的刘伯温,暗暗叹息。 翌日一早,刘伯温等人租了马车,前往京师。 透过窗,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看着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山水,刘伯温轻声道:“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想来当年王介甫,也是如此心境吧……” 长江之上,船帆茫茫,波光粼粼。 梁家俊看着眼前壮阔的长江,惊叹连连,少不了说几句诗文、摆几个典故。 顾正臣只是简单的附和。 熟悉的长江,没有横跨的大桥,只有船在摆渡。 穿过六百多年的岁月,长江一如过去。船桨打在河水里的声音与水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过往的船只忙碌且匆匆。 “那里就是狮子山,也叫石灰山。” 梁家俊指向对岸。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狮子山如一只青螺,随着船走动,山在蠕动,又如女子挽出的发髻,颇是令人神往。 吴樯远眺,看隔江螺髻离离,说的就是狮子山。 “那里是龙湾吧。” 顾正臣看去,在狮子山的西北方向,有一处地势开阔之地,前面还是一处港口,有往来船只汇聚于此。而在港口之后,则是一座城堡,如同壮如铁石的大汉,守护着秦淮河的门户。 “没错,那里就是龙湾!” 一个中年人沉声说话。 顾正臣打量了下中年人,布衣之上打着几个补丁,脚下穿的是草履,脸消瘦,一寸胡须,一双小眼透着精明,身上还透着一股墨的味道,拱手道:“在下顾正臣,敢问兄台?” “胡大山,金陵里的一介商人,做点买卖。你们这是初来金陵吧,正好今日空闲,不妨我带路。” 吴大山豪爽地说。 梁家俊不以为意。 商人? 如此寒酸的商人少见,也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竟困顿到衣服鞋子都买不起。 顾正臣缓缓说:“胡兄该不会是徽商吧?” “哦,何以见得?” 胡大山有些诧异。 顾正臣垂手笑言:“只是揣测,听闻徽州人为俭啬而务畜积,贫者日食两餐,富者食三餐,也不过是稠粥。还有人说,徽商出行,不露钱财,布衣草履,徒步肩挑,寻常之事。胡兄既是商人,又熟悉金陵,想来不会果真困顿如此吧?” 不同地域,不同风土。 胡大山哈哈大笑起来,点头称赞:“如今这年轻人了不得啊,没错,我是徽州歙县人。” “歙县,好地方。” 顾正臣称赞。 胡大山狐疑地看着顾正臣:“你去过歙县?” 顾正臣微微摇头:“不曾,但听过歙砚。南唐后主曾说‘歙砚甲天下’,东坡先生言歙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作为读书人,谁不想要一方歙砚?” 胡大山抬手赞佩:“歙砚甲天下,这话确实不虚。只是我做的是徽墨买卖,手中并无歙砚,与你投机,赠送你些徽墨倒可。” 顾正臣婉言拒绝,又说了几句,转而问:“胡兄来金陵几年了?” “不过三年。” 胡大山说完,指了指已近的龙湾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陈友谅败在此处,这才保住了应天,也才有了后来的鄱阳湖大战,开国伟业。想来都是凶险至极,若陈友谅一意攻打应天城,而不在龙湾登陆,后果不堪设想啊。” 梁家俊不以为然:“就陈九四那背恩弃义之人,让他打到应天,也必败无疑。” 胡大山瞪眼看向梁家俊,你小子知不知道当年的情况多危急? 陈友谅多大的船,一旦进入秦淮河,开到应天城外,直接就能跳到城墙上了,都不需要什么攻城器械。 顾正臣看向河口方向,空荡荡的,并无大桥,不由看向胡大山:“这里不应该有一座江东桥吗?” 陈友谅在这里打着灯笼,喊了半天“老康,老康”的石头桥怎么不见了? 胡大山摆了摆手:“拆了。” “拆了,为何?” “修城啊。” 胡大山指了指远处的城墙:“你难道不知道,金陵城这些年都在修筑,去年底刚刚修筑好新城。今年六月份,皇帝又下了旨意,秋收后进一步加固、加固城墙。修城所用城砖多来自外地,船昼夜往来,江东桥又扼守入口,不少船只夜航时不便,朝廷就暂时拆了,日后再修造。” 此时,船从长江进入秦淮河,南京城的城墙越发清晰。 顾正臣看去,条石为基,青砖堆砌,墙高三丈三尺,与后世遗留的明城墙高度相比是低了不少。 这也不能怪老朱,他已经很努力了。 在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开国前两年,朱元璋开始拓建应天府旧城。 只不过此时的建造,主要是给老朱盖房子了,也就是所谓的“吴王新宫”,后又称“皇城”。顺便以杨吴、南唐、宋元时期的城池为基础进行改造。 开国初期应天城周长三十六里,基本沿袭了南唐时的规模。老朱的改造,主要是将东面、北面城墙拆除,然后建造了一段新的城墙,与老城墙连接为一体。 新城南至具备聚宝门,东至朝阳门,北至狮子山,西至外秦淮河。 只是大明朝面临的情况已经不是南唐时的那个情况了,以前火器还不怎么使用,人也那么善于爬高高,弄个两丈五尺的城墙够用了,但元末明初的战争中,老朱吃了不少火器的亏,也清楚火器对城池的威胁,只两丈多如何够用,这才再次下令加高到三丈三尺。当然,这个高度也不让人放心,后面还会加高…… 至于周长超出六十里的金陵外廓城,现在还没影子,估计还得等朱老四喊一句“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打中紫禁城”,当然,朱老四说没说过不清楚,但此时老朱是没力气修筑外城郭的,毕竟手里还握着个即将烂尾的中都工程…… “那里是?” 顾正臣指向不远处,秦淮河左岸竟修筑有一排石制闸门,闸门之后是一条条长长的水道,水道一侧,堆积着难以计数的长木。 胡大山看了一眼,轻松地说:“那个啊,龙江造船厂。” “这里就是龙江造船厂!” 顾正臣肃然。 胡大山:“你知道?” 顾正臣:“如雷贯耳!” 胡大山一脸狐疑,顾正臣却知道,在未来,这里将打造出宝船,将大明与中国人的航海事业推到古代王朝的巅峰,留下无可争议的传奇事迹——郑和下西洋! 只不过此时是洪武六年,此时郑和他爹估计还没娶老婆,更不要谈他的悲剧与伟大…… 外秦淮河分两支进入城内,分别位于三山门、通济门,这两处都修有水门。 船停在三山门外。 码头热闹无比,船与船接出许远。 胡大山指着三山门介绍道:“这三山门也叫龙光门、水西门,民间叫法不一。官老爷们叫水西门,规模虽不如通济门、聚宝门,却也在其他门之上。你们若在城内有居所,可乘船经水道入城,若没有居所,也暂在这城外租住下来,此处是商旅聚集之地,更有轻烟、淡粉、梅妍、翠柳等十四楼,方便的很……” 梁家俊脸色有些难看:“轻烟楼等地,岂是我等能踏足之地!” 胡大山目光扫视着梁家俊,轻声道:“那里,是男人皆可踏足……” 第五十三章 压镇诅咒?拜访开济 现在就有了十四楼? 顾正臣还以为要等到洪武后期,不成想此时已然建成。 按照胡大山的说法,这十四楼在开国不久就营造了,目的是: 赚钱…… 需要说明清楚的是,老朱开的十四楼和棒子的基地村完全不一样,老朱是因为天下初定,手中握着一大批俘虏、罪囚,其中不乏妇人女子,如元朝乐人,不投降的元朝官员、将士妻女,因官员犯罪充入教坊司的妻女,此外还有一无所有、流离失所的丐户女子。 对于教坊司、十四楼等娱乐场所,老朱下了规矩,文武官员、舍人、生员可以在宴请时召了乐妓助兴,但不能出入十四楼。 粗暴点来理解,估计就是你可以点外卖,不能去店里。 当然,官员需要记住了,她们都是纯洁的,卖艺不卖身,如果你觉得不花钱就不算卖,那丢的可不是她们的脸,而是自己的脑袋。 友情提醒,官员也不可与她们坐在一起,轻则挨打,重则发配。 当然,这是洪武初期的规定。 偷偷摸摸的没被发现,也没人会揍你。 顾正臣、梁家俊已经算是官身了,这个时候可不敢去轻烟楼里。 “你不是来过京师,缘何连十四楼都不知晓?” 梁家俊有些疑惑。 顾正臣呵呵地苦笑,来过京师不假,但那个顾正臣是来赶考的,不是来旅游逛街的,路上全都问候朱熹大人去了,哪里有心思问京师的事,何况那一日进入金陵城是在后半夜,醒来都入城了,城外的事怎么可能知道。 冻得跟个孙子一样站在考场外,结果老朱停罢科举,更没了游玩兴致,失魂落魄地回家,除了贡院和附近的客栈,顾正臣对京师可谓是一无所知。 来都来了,自然要住到城内。 一行人,重新租了小船,经军士盘查询问,进入水门。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水门上面的铁栅门,粗大的锁链盘在高处。行不多远,头顶的城墙上设有千斤闸。 这些设计,皆是为了战时安全。 通过水门,阳光明媚,扑出热闹的气息。 沿秦淮河两岸皆有民居,街道之上更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个繁华。 胡大山介绍着:“这一片区域是城中百姓、商户最集中之地。红纸廊、羊市桥、珠宝廊、打铁巷都在这里。日后想购置货物,可以来此处。” “胡兄的徽墨店铺设在何处?” 顾正臣询问。 胡大山呵呵笑了笑,指了指北面:“国子学南面,名为古月墨阁,日后但有所需,可来店里寻我。” 顾正臣爽快地答应。 热闹带来的欢喜,扫去了沿途以来的压抑。 自滕县南下,经停多地,观览诸城,唯有这金陵称得上繁华。 且不论其他因素,就这摩肩擦踵的人气,秦淮河上不断行进的舟船,连绵远处望不尽的人流,就说明此时的金陵城已从战乱的破败中恢复过来。 毕竟是老朱的老地盘,又是大明中心所在,恢复快点很正常。 自武定桥上岸,行不多远,就是一排客栈,客栈向东三百步,就是贡院。 顾正臣随手找了一家宝源客栈,比去年来京师赶考时便宜多了,当时一日二百六十文,概不还价,如今却只需一百三十文。 看来特殊时期宰客的习惯由来已久,传承不断。 胡大山见两人疲惫,邀请两人改日店铺相会就离开了。 客栈三楼,雅间。 顾正臣推开窗,十几步外就是秦淮河,街上的行人、河上的船,尽收眼底。 在这里住下的成本不低,胜在舒坦,方便。 梁家俊敲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拜帖:“正臣,家父在京有几个故交,其中一位是国子助教,明日可愿与我一起拜访?” “是否合适?” 顾正臣有犹豫。 梁家俊自信地说:“合适,父亲将你作忘年交,你与他也定能谈得来。事就这么定了,我先去写拜帖。”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也来不及问下国子助教姓名。 “我们出去走走。” 顾正臣并不疲累。 知会了下梁五斤,顾正臣带顾诚、孙十八走出了客栈,混入喧嚣之中。 一个个人擦肩而过,彼此不相识,却都有着自己行进的方向与目的。 顾正臣站在淮清桥上,看向不远处,有茶楼,也有酒楼,各色招子随风摆动,不断有人出入。 “去酒楼吧,庆贺我们来到金陵。” 顾正臣说完,顾诚、孙十八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 福香楼。 布置谈不上精巧,胜在宽敞干净。 来人多是市井百姓,有人沽酒而去,有人踩在长凳上吆喝着酒令,图的是个热闹。 顾正臣走入其中,年轻的伙计将手腕处的长巾甩至肩膀,一脸笑意地迎上前,招呼着入座。 点了些许菜,两壶酒。 满杯。 顾正臣举杯,看着跟了自己一路,付出良多的顾诚、孙十八,想说两句感激的话,可身份不同,只好说:“有些话,都在酒里了。” 一饮而尽。 顾诚、孙十八明白,对视了一眼,敬给顾正臣。 热闹的酒馆,总充斥着各种消息。 盐徒祸乱淮安府的事已在京师传开,当听闻皇帝动怒,下旨严查严惩盐徒时,顾正臣低下头,只安静地看着酒杯,思虑着潜在的问题与可能。 这次动作应该没留下什么把柄,纸张寻常,追查不到。字是孙十八歪曲描出来的,不可能作为线索。更香哪里都有卖,也无标记。 火药来源不可查,毕竟火药成分并非开自一家,一城,一地。 既然孙十八在行动时没有暴露,那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什么破绽。 赵雅儿,你可以安息了。 会有恶人付出代价,那一条河道,将会因你变得安全。 坊间的消息很杂,也很有趣。 什么一个军士的妻子一产三男,老朱听闻之后,赏赐了十二贯钱。 天上有流星坠落,不知道谁挂了。 盱眙出现了一茎两个麦穗,这就是祥瑞之物,刚刚说这是老天赏脸,降下了丰收的征兆,结果北方多地遭遇了蝗灾。 就在顾正臣听得有些无精打采时,突然耳后传来声音。 “听说诚意伯回来了。” “他不是在老家养病,缘何来到金陵?” “不清楚,有人看到他回府邸了,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夺了俸禄。” “我猜想,或许与中都有关。” “此话怎讲?” “……” “什么,压镇?” “嘘,慎言!” “匠人不会如此大胆吧?这可是诅咒之术,可是要掉脑袋的。” “劳役过重,督工太急,死了多少人都无法算了,还要死多少人,更是不知。看不到明天的人,谁还顾得上其他。” “若如此解释倒也说得通,诚意伯毕竟精通奇门堪舆之术,若是能解,说不得少死些人。” 谈论渐消。 顾正臣微微皱眉,自言自语:“刘伯温来金陵了?” 这个时间点回来,有些要命。 想来是著名的谈洋王气招来的吧。 只是,刘伯温,你不应该来啊,来了也不应该一直住在这里。 如今胡惟庸早已磨刀霍霍,老朱的态度也不甚明了,留在金陵看似是一步高招,告诉老朱你没任何其他心思,王气一说是无稽之谈,但你人在金陵,就等于躺在了粘板上,他们顺手的时候,很可能切一刀,离远一点,至少他们需要多费点力气,因为不顺手,可能不至于要你性命。 离开酒楼时,顾诚又给梁家俊、梁五斤打包了些酒菜回去。 夜里。 顾正臣站在窗边,感受着八月的夜凉如水。 秦淮河上,多了些船,静静的来,又静静的进入狭窄的水道。 原本笼在夜色中的庭院,有了灯火。 此时,皇宫里的老朱有没有休息,他在想些什么? 如今朝堂上,官员频频更换,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急躁,给人一种无法琢磨的不安。 这不像是老朱的风格,他应该知晓官员稳定对朝局的重要性。但这确实是他下的旨意,是他在调整六部堂官,胡惟庸没这个权限。 这到底是在下一盘巨大的棋局,还是疑心病下的决策? 顾正臣猜不透。 翌日。 梁家俊、顾正臣离开客栈,梁五斤带了些手礼,前往中城的鱼市街,前往拜访梁恒的故交。 雨市街距离国子学尚有两条街,房租相对而言便宜些,不少京官租住在鱼市街附近,从这里向东,不出半个时辰便可以抵达皇城。 住在这里,对于参加早朝、晚朝的官员而言,总会比住在城外好许多。 “梁兄,这都要到门前了,总该说说拜访的是哪位吧?”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 梁家俊看向不远处的小宅院,正色道:“我们要拜会之人,姓开名济,字来学。” “开,开济?” 顾正臣脸色一变,心头惊骇不已。 梁家俊咳了一声:“不可直呼其名!开叔曾是察罕帖木儿掌书记,在察罕帖木儿攻下山东大部时,与父亲结识。后来新朝开国,开叔被授予河南府训导,与父亲不曾断了书信。他成为国子助教,是今年五月的事。说来也巧,能与之共事。” 顾正臣吞咽了下口水,脚有些沉重。开济啊,这个家伙有点危险…… 第五十四章 难题: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窄门开,仆人迎。 顾正臣迈过门槛,看着眼前狭长的小院,东西不过六七步,院中植有青竹、花草,屋檐下有一接雨瓮,瓮中睡莲已枯败。 院子进深三丈,并无厢房,只两层小巧阁楼,楼下会客,楼上内室。 这里既不是几进的大宅院,也没有亭榭园林,给人一种主人家清贫如风、居雅而乐的感觉。 “两位先坐,老爷这就下来。” 仆人端上茶就退了出去。 “梁贤侄来了。” 楼梯上传来声音,顾正臣起身看去,只见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中年人,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 人转过屏风,走至堂前。 此人不惑之年,面貌堂堂,眉毛浓密,如重笔擦过,双眸明亮,透着难以揣测的深邃,隐隐有些锋芒。 坚毅的神情,似是经历过无数风霜。 浅短的胡须微动,堆出笑意。 梁家俊上前一步,行礼道:“梁恒之子梁家俊,叨扰开叔。” 开济伸手扶住梁家俊,开怀笑过:“故交之后,何来叨扰。十多年不见,你父亲可还好?” 梁家俊恭谨地说:“劳开叔动问,家父安好。这位是家父的忘年交——顾正臣,五年时举人,今年被察举为句容知县。” 开济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股压力来自眼前人不可测的深沉:“顾正臣,见过开助教。” 开济抬了抬手,算是回礼,颇是感兴趣地说:“梁老交友慎重,看品性能力,你能成为他的忘年交,应是大才之人。区区一个知县,委屈你了。” 顾正臣淡然地说:“知县也好,主簿也罢,皆是为朝廷效力,为君分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并无委屈一说。”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话不错,快快坐下。” 开济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招待两人坐下,然后看向梁家俊:“当年请教你父亲学问,如今又与你共事国子学,岂非缘分?正巧,我今日休沐,来个不醉不休如何?” 梁家俊欣然答应。 顾正臣笑着点头。 说起明朝官员的休沐制度,许多人都认为老朱是个工作狂,对官员要求极严苛,一年就给三天假,即除夕、冬至和老朱生日。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真的冤枉老朱了。 在开国前几年,百业待兴,政务繁多,当官忙碌也是情理之中,老朱确实也出过三天假的规定,但自从洪武六年开始,老朱“命考古休沐假日,礼部以唐六典假日上,从之。令百官每月五日给假”,并规定“凡每岁正旦节,自初一日为始,文武百官放假五日。冬至节,本日未始,放假三日。” 由此可见,洪武六年的时候,大明休沐制度基本上就是一月休五日,虽然比不上后世双休一个月休八天,但总比无数连双休都享受不了的人多休一天。 指责老朱常年不给假,一年到头不让休息,这就是胡扯了。 毕竟官员也得洗头,古人洗头可不像后世,有热水器还有吹风机,古人得烧水,得擦头发,得等自然风干,没一两个时辰弄不好,不给假怎么行。 开济安排好酒菜,梁家俊、顾正臣落座。 顾正臣看去,好嘛,都是素菜。 清炒萝卜,清炒韭菜,两碗青菜,外加一碗葱花豆腐汤。 不愧是以廉洁著称的未来刑部尚书…… 梁家俊看了一眼,多少也有些郁闷,好歹我是带了人上门蹭饭的,你不给上整鸡整鱼,多少也给弄点猪肉吧。 开济端起酒杯,面色肃然:“莫要嫌饭菜清简,我也是奉命行事。” 梁家俊好奇问缘由。 开济端正身姿,拱手向北:“洪武三年时,陛下微服私访,见一些官员穷奢极欲,花天酒地,骄纵之风横行。然百姓艰难,年不饱腹。为整顿奢靡之气,便在当年马皇后寿宴之上,摆了这四道菜。” 说着话,开济伸手指向清炒韭菜和豆腐汤:“韭菜青又青,长治久安定人心。小葱豆腐青又白,公正廉洁如日月。下了旨意,官员宴请,只能这四菜一汤,但有违背,严惩不贷。虽说这一条禁令有些人忘了,可我等不敢忘。” 梁家俊敬佩:“开叔两袖清风,廉如雪,定能流芳千古。” 顾正臣拱手:“敬佩,敬佩。” 不敬佩不行啊,这个开济有些强大,强大得有些诡异。 没错,他现在看着清正廉明,兴许他此时也确实如此,可再等个十年,他掌管刑部时,将会数着万两白银,做着瞒天过海的大事…… 敢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贪污,还用一个死囚代替另一个死囚,他也算是人才了。 当然,此人确实有大能力,史料称:凡国家经制、田赋、狱讼、工役、河渠事,众莫能裁定之事,开济一出手算画,便有条有理有品式。 不过也就这样了。 贪污那么多,被老朱砍了也是活该。 但此人之所以强大,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他认识一个人,并和他成为了朋友,那个人的名字叫胡惟庸。 只是这段友谊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也就是今年,开济就会“生病”离开金陵,直至胡惟庸被杀才再次出山。 历史没有更多记载,但顾正臣看着满脸正气,张嘴廉洁,闭嘴忠君的开济,总感觉这个家伙看穿了朝局,看清了胡惟庸的谋划与风险,这才托病辞官避祸。 这种毒辣的目光与对风险的预判,是开济的强大,想来也是他未来过于自负的源头! 梁家俊、顾正臣都喝醉了,梁五斤租来一艘船,将两人送去客栈。只是船在抵达大中桥时,顾正臣就以醉酒、上岸透透风为由下了船。 大中桥旁是一个左卧的“大”字路口,大字中的“一”是通济门大街,一撇是西长安街,一捺是崇礼街。 撇与捺包裹的区域,就是大明王朝初期的政治中心:大都督府、中书省、五部(刑部在城外)。 顾正臣站在路口,看向西长安街,那里尽头是皇城,是大明帝国的中枢,是大明帝国最高的意志! 朱元璋在那里。 朱标在那里。 朱老四也在那里。 “你是读书人?” 洪亮的声音从身旁传出。 顾正臣侧身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襕衫的中年人正盯着自己。 此人额头微突,下巴微长,脸颊微瘦,眸如明星,左手按在布腰带之上,虽没有任何动作,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正是。” 顾正臣看清来人模样,心头一颤,嘴唇瞬间有些干燥,润过嘴唇,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垂手回道。 “嗯,这还是喝了酒的读书人,站在此处想些什么?” 中年人上前,身侧腰悬长刀的护卫紧随。 顾正臣心头突兀地一阵心悸,似是被猛兽盯住:“想一道题。” “何题?” 中年人止住脚步。 顾正臣抬头看向天空,半月清辉:“一个无数帝王将相都无法破解的难题,一个不知道还要多少年能破解的难题。” 中年人豪爽一笑:“说出来听听,兴许咱把难题给解了。” 顾正臣收回目光,看向中年人,肃然说:“如何才能做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中年人有些惊愕。 旋即,中年人走至风口处,任风吹来,开口道:“王朝不朽,国祚永延!这确实是一道难题,自古以来,无有不朽王朝,抛开夏商周过于遥远不说,称得上盛世的汉朝,西汉、东汉一起享年不过四百,盛唐不到三百,两宋三百有余。至于前元,不到百年国祚!想要让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当真难啊,你有法子?” 顾正臣摇了摇头,干脆地说:“没有。” 中年人呵了一声:“那你立在此处想这问题,岂不是浪费精神,有这时间不妨多读些朱圣人的书。” 顾正臣沉声:“书里有盛世、不朽王道吗?” 中年人抬起手,挥了挥袖,坚持称:“圣人之言,自有王道。” 顾正臣将手缩回到袖子里,手心冒着微汗:“朱圣人辅佐的是南宋,曾为宋宁宗讲学,南宋国祚一百五十二年,说明他没有找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延的答案。” 中年人指责道:“你这酸书生,朱圣人曾为宋宁宗讲学不虚,可宋宁宗过于忠厚,无雄才大略,又有权臣当道,如何能成大业。” 顾正臣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紧握拳头,浩然开口:“宋宁宗过于忠厚,无雄才大略,但我大明开国皇帝有雄才,有大略!身为大明子民,身为臣子,我难道不应该找出一条路来,辅佐皇帝,打下大明不朽,国祚万年之基?!” 中年人深深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微微点头:“说得好!读书郎,你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 “哦。” 中年人眉头一抬,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那你认为,这世上当真有王朝不朽之法?” “一定有!”顾正臣正色道,面带犹疑之色:“只是……” “只是什么?” 中年人沉声。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只是这一条路若真的存在,定是史书不曾见闻。一旦做起来,出格的事怕是不少,即使有心去做,怕也会违逆规制,招来祸端!没有闯荡的勇气,谁敢披荆斩棘开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那就想清楚了,若你能找对路,皇帝未必不能准你出格一次!”中年人说完,含笑转身走向西长安街,走出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顾正臣,威严地补充了句:“前提是,你真的能找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年的钥匙!” 第五十五章 年轻的二品武将 风擦过秦淮河的水面,裹着如水的凉意吹过大中桥两岸 顾正臣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后背已湿,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刚刚的中年人,好强的威势! 是他吗? 顾正臣有些拿不准,就容貌而言,并非流传的猪龙之相,奇丑无比,但毫无疑问,他的颧骨隆起,下巴微长,这倒是贴合史书的记载。 威严沉着,魁伟笃定,出口豪迈,又有禁卫在侧。 是他吗? 顾正臣抬手摸了摸额头,看向西长安街的远处,转身走至渡口,找了一艘船,返回客栈。 皇城,坤宁宫。 马皇后拿着针线,一如寻常妇人缝补衣物,与郭宁妃说着话,突然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妹子。” 郭宁妃起身,看着马皇后,笑道:“如此晚了,陛下还来看皇后,可见情深。” 马皇后放下衣物,与郭宁妃上前道了万福礼。 “郭宁妃也在。” 朱元璋抬手免礼。 马皇后见朱元璋绷不住的笑意,对郭宁妃打趣道:“陛下这是遇到喜事了,你看,他绷不住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晚朝之后,朕微服出宫,探访京卫军士老弱,看看赐下的冬布是否足数发放。在回宫途中,遇到一个有趣的读书人,皇后也知晓。” “臣妾也知?” 马皇后有些意外。 “未曾谋面,已听其名。” 朱元璋笑着,见马皇后猜不出来,便起身比划着使用掠子时的动作。 马皇后顿时想起来:“陛下所言,就是那掠子举人顾正臣吧?” “掠子举人?” 郭宁妃疑惑地看着朱元璋与马皇后。 朱元璋又坐了下来,对郭宁妃说:“皇后说得没错,就是那位掠子举人。往日里,百姓割麦皆是镰刀,一日不过二亩,可使用掠子,一日可收六亩。朕已给北方府县下了旨意,冬日少征徭役,多造掠子。” 郭宁妃感叹不已:“一日可收六亩,陛下,这可是利民大好之事。臣妾听闻,夏收时,许多庄稼都因收不及时被风雨打在地里,百姓无奈,只能从泥土里扣出一点点麦子,样子凄惶……” 朱元璋连连点头,接过马皇后端来的茶碗:“夏收就是与天争时,何况掠子省时省力,确实有利于民。” 马皇后坐下,拿起针线与袍子:“这顾举人来了金陵,还被陛下给遇着了,可见还是有几分缘分。陛下说他有趣,趣在何处?” 朱元璋吹了吹茶碗,品了一口,笑道:“他立在桥旁沉思,朕上前询问,他竟说要找一条王朝不朽、国祚永延之路,哈哈,朕有天下,谋臣猛将无数,可无人想过此事,就那刘伯温、李善长,也从未敢想过王朝不朽。” 马皇后肃然,重复着:“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朱元璋凝重地点头。 郭宁妃问:“那陛下信他?” 朱元璋微微摇头:“一个年轻举人,有些才思罢了,想要让朕信他,只这两句话还远远不够。只是他点醒了朕,想要江山万代不朽,就得大着胆走新路。” 没错,走新路! 前朝人不敢做的事,朕要做。 前朝人不敢杀的人,朕来杀。 只要威胁到江山万代,朕不介意送他们离开。 只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脸上浮现出阴狠,连忙说:“兴许此人当真能辅佐陛下,找一条不朽之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用此人?” “吏部已安排好了,让他去句容当知县。” 朱元璋收回心思,平和地说。 马皇后淡淡一笑:“能提出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已不是寻常之才。” 朱元璋知道马皇后在规劝自己重用人才,给顾正臣知县给低了,起身道:“他若是连句容都治不好,那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就是妄谈之言,朕不惩他已是宽容。” 郭宁妃掩嘴而笑:“皇后,陛下这是给他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是否有真本事。” 马皇后微微点头。 夜深。 皇宫已是静谧,朱元璋却无睡意,闭着眼低喃:“这世上,当真有万年不朽之法吗?顾正臣,朕也在找寻答案……” 翌日。 天不亮时,早朝已开始。 议事之后,朱元璋返回华盖殿途中,看向亲军张焕:“调查清楚没有?” 张焕连忙回道:“陛下,已调查清楚。顾正臣此行入京与梁家俊同行,梁家俊之父梁恒与国子助教开济有过故交,昨日两人去开济家中饮酒做客,开济设宴清简,遵旨四菜一汤,并无违制。顾正臣出现在大中桥,纯属偶然,目前居留在贡院旁的宝源客栈。” “没去吏部报道?” 朱元璋微微皱眉。 张焕心头一紧:“没有,兴许是刚入京,距离中秋又近……” 朱元璋冷厉地看了一眼张焕:“你最近——有些多舌啊!” 张焕连忙请罪。 朱元璋冷冷看了一眼张焕,安排道:“让刘伯温来见朕。” 张焕应声,长嘘一口气。 走出宝源客栈,顾正臣带顾诚、孙十八,走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享受着不多的自由与散漫。 街市上,摆摊设肆,卖力得吆喝,招揽买家,路人停下脚步,为些微小利争执不下,构成了街道的喧嚣与热闹。 走入一条巷道,喧嚣渐远。 清幽的巷道如同羁绊的绳,牵连着千家万户。 无论岁月别去春秋几重,人们总可以循着这份羁绊,走向归处。 传过巷道走出,喧嚣又扑面而来。 不知不觉,顾正臣到了洪武门外。 洪武门向南,直通正阳门,向北则是千步廊,千步廊左右是中书省、五部、大都督府,尽头是承天门,承天门之后是端门、午门与皇宫。 洪武门街口很是热闹,售卖之物与聚宝门的竹、木、柴、薪不同,此处多以鸡、鹅、鱼、菜为主。想来也是方便官老爷回去的时候捎带一点菜回家吧。 顾正臣准备买一条鱼回去,让客栈做一顿好的,正在讨价还价,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顾诚、孙十八连忙拉着顾正臣避在一旁。 二骑骏马踏在官道之上,发出哒哒地声响。马匹之上,驿使弓腰,手中勒着缰绳,口中喊:“捷报快传,闲杂让路!” 百姓听闻,纷纷避开。 一挑着担子的老人行动迟缓,已是来不及躲开,驿使情急之下,骤然勒起缰绳,战马突然收力,背上的驿使没个防备,翻过马头,重重摔在地上,战马受惊,双蹄腾跃,几乎站立而起。 另一名驿使魏生见状,连忙呵住战马,翻身而下:“陈三,陈三醒醒!” 可名为陈三的驿使倒地,已是没了呼吸。 “大夫,可有大夫?” 魏生扯着嗓子喊,见无人应声,顾不上再牵马,跑向千步廊。 老人见死了人,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担子里的菜洒落一地。百姓不敢靠近,生怕招惹祸端。 “老爷。” 顾诚见顾正臣走了出去,连忙喊了声。 顾正臣走到陈三身旁,俯下身,探了探呼吸,已没了呼吸,手指放在脖颈处,也没了动静,伸手撑开陈三的眼睛,见瞳孔并未放大且未涣散,脸色凝重地跪在陈三身旁,活动着手腕。 真是难为人,后世也就上过一堂急救课程,连实操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就在顾正臣将双手叠放在陈三的胸口时,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方正脸庞的年轻人急匆匆走近,身穿绯袍,胸口补子为狮子,此人眼睛大而明亮,眼神坚定有力,下巴线条分明。 “王大夫,快去医治。” 年轻人厉声下令。 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长者,还有四名带刀护卫。 顾正臣看向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此人到底是谁,看着似不到三十年纪,却已位列武将二品! 莫不是李文忠? 不对,李文忠和徐达都在北面,这段时间北元不并老实,何况李文忠是一品大都督。 王大夫连忙上前,查探一番,无奈地起身,看向年轻人:“都督同知,他人已死。” 魏生伤心不已,跪在陈三不远处垂泪自责。 “兴许,还有救。” 顾正臣跪着,直起腰,左手掌根放在陈三胸骨下三分之一位置,右手平行重叠压在手背上。 “人已死去!” 王大夫有些不愤,有人竟质疑自己的判断。 年轻人看着顾正臣,目光犀利地问:“你说他还没死,你有把握把他救活?” 顾正臣调整了下呼吸:“你再废话,他就真的要死了,都让开点!” 苍琅! 护卫抽刀上前:“你敢对都督同知不敬?!” 顾正臣才不管什么都督同知,此人不是溺亡,不需要清理口鼻,很可能是重摔之下闭气,不能再耽误下去,猛地发力开始按压,口中默数着次数。 年轻人抬手止住护卫,看着陈三被按压不断起伏的胸口,又看向顾正臣,只见此人似是耗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始没多久,人已是大汗淋漓。 顾正臣也感觉到了气力消耗很大,并不敢停下来,一次次地按压,汗水从脸颊滑落。 周围寂静无声,围观的百姓也愣愣看着。 “给我活过来!” 顾正臣咬牙坚持,头甩动,豆大的汗珠飞出。 第五十六章 沐英:陛下,有个神医 顾诚、孙十八脸色有些发白,这可是朝廷驿使,摔死也就摔死了,老爷你也担不了什么责任。可如今非要出手,人若是救不回来,很可能会被连累。 对面可是站着一个二品武将,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这等人物定是朝廷中的大人物,兵权在握! 王大夫一脸不忿,看着陈三毫无动静,开口讥讽:“人都死了,何必如此折腾。都督同知,此人如此折伤尸体,当真合适吗?” 年轻的都督同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汗透衣背的顾正臣,此人如此拼命做一件事,总不可能是故意折损死人! 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透着沉着与智慧。 突然! 百姓中传出惊呼声,年轻的都督同知紧上前两步。 顾正臣看着缓缓睁开眼的陈三,力气一泄,向后躺去,孙十八、顾诚连忙上前搀住。 陈三眨了眨眼,感觉嘴唇很是干,想起自己的使命,喊道:“捷报快传,闲杂让路。” 只不过声音沙哑无力,一句话,带得胸口隐隐作痛。 魏生跪爬过来,看着“死而复生”的陈三,擦了擦眼泪:“陈三,你,你……” 王大夫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满脸不可思议。 百姓更是惊叹。 “你感觉如何?” 年轻的都督同知俯身看着陈三。 陈三刚想起身,就感觉胸口似乎被人捶过,从怀中掏出文书:“只觉胸口有些疼痛,并无大碍。都督同知,捷报,巩昌侯郭子兴、临江侯陈德进兵答剌海子口,遭遇胡虏,斩首六百余,生擒同佥兴都七百余人,获牛、羊、马千余!” “好,你且下去休养。魏生,好好照顾陈三。” 都督同知接过捷报文书。 魏生将陈三扶了起来,对陈三说了两句,陈三知顾正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跪地感恩。 顾正臣喘着粗气,艰难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吓呆了的老人:“他是老人家,行动不便,这件事不要责怪他。” 陈三点头,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在魏生与陈三离开之后,都督同知看着一脸汗水的顾正臣:“在下沐英,敢问神医尊姓大名?” “是你?” 顾正臣有些惊讶。 “你认得我?” 沐英有些意外,看着眼前人,并无半点印象。 顾正臣苦笑。 未来的西平侯沐英啊,云南沐氏家族就是他的子孙后代!只不过此时的他,还不是西平侯。 此人可以说是朱元璋、马皇后最亲近的三义子之一,另外两人是朱文正、李文忠。至于朱元璋其他的义子,如周舍、保儿(平安)、金刚奴、买驴等,只是用作心腹,并非作为亲人看待。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朱文正是朱元璋的侄子,而沐英,是朱元璋唯一非血亲且最器重的义子。在朱标还没出生之前,在沐英八岁的时候,就成为了朱元璋、马皇后的义子,视如亲生。 “听闻大名,在下顾正臣,见过沐将军,我可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一寻常读书人。” 顾正臣勉强站立行礼。 沐英不信:“不是神医,又如何能令死人复活?” 顾正臣摇了摇头:“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死了。若是在昏死短时间内施救及时,或可能救回来。” “神医!” “我不是……” “那你如何解释?” “我……” 沐英打量着顾正臣,轻声说:“顾神医可愿入太医院?” 顾正臣瞪大眼:“你要杀我?” 沐英疑惑:“何解?” 顾正臣恢复了些体力,无奈地说:“我连什么是黄莲都分不清楚,还太医院,出点差错,那就是太平间了。沐将军若没事,就此告辞。” 沐英跨步伸手拦住,思虑了下,又有些不妥,收回了手:“顾神医可以起死回生,医术通神,可否留个住处,若有空暇,我定登门拜访。” 顾正臣看着并不张扬,颇有些彬彬有礼的沐英,笑了笑说:“中秋节之前,你可以到宝源客栈来找过。过了中秋节,就去句容县衙找我吧。” 沐英睁大眼:“句容县衙?” “蒙受皇恩,授句容知县。” 顾正臣说完,行了个礼,准备离开这里。 沐英看着要走的顾正臣,喊了句:“你这身体也太弱了,有机会我教你习武,强身健体,你教我救人医术,如何?” 顾正臣止住脚步,回身看向沐英:“你认为我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可以七日速成?” “呃……” 沐英满脸黑线,就你这身板,还练武奇才,废柴也比你强啊。 顾正臣转过身,抬起手喊道:“我喜欢吃鱼。” 沐英笑了,看着离去的顾正臣,拿着捷报文书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与刘伯温叙旧,畅谈过去的风云岁月。 刘伯温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关怀与重视,在一番谈论之后,忍不住劝告:“陛下,迁都中都绝不是上上之选。臣老矣,此言出自肺腑,绝无私心。” 朱元璋原本高兴的脸上浮现出阴沉:“你可知中都宫城、禁垣城墙、宫殿已是完工,明年便可营造外城墙、国子学,不出三年,中都便可竣工!耗费无数,你现在劝朕收手?” 刘伯温看着坚持己见的朱元璋,暗暗叹息:“陛下是大明王朝的陛下,不是淮西乡党的陛下,光宗耀祖在门楣,何必非要迁都至凤阳。” 啪! 朱元璋拍案而起,怒喝:“刘基!” 刘伯温连忙跪下:“老臣莽撞也是为大明万世之基考量,还请陛下恕罪……” “万世之基?” 原本要发怒的朱元璋,突然消弭了愤怒,脑海中闪过昨夜与顾正臣的对话。 为了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刘基此人并不坏,他在大是大非上并没有怀揣私心,对时局的判断有时候比自己还精准,他有着可怕的智谋,睿智的目光! 凤阳,确实存在着先天不足。 虽说那里“前江后淮,有险可恃,有水可漕”,但夹在中间平原地带,实际上还是无险可守,而且凤阳不是干旱就是洪涝,日子就没安生过几年,移过去的百姓,许多都困顿不堪。 前些日子,还有匠人作乱。 凤阳,朕选错了吗? 朱元璋挥了挥手,平和地说了句:“退下吧。” 刘伯温很是意外,这桌子都拍了,到嘴边的责怪咋就没影了? 先走为上。 刘伯温谢恩之后,退出华盖殿。 内侍通报:“陛下,都督同知沐英求见。” 朱元璋点头,看着行礼的沐英,脸上浮现出笑意:“既然入了宫,说完事就去看看皇后和太子吧。” 沐英送上捷报文书。 朱元璋看过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很好。” 沐英肃然:“前些日子,先有故元左丞相忽都屯兵天池山,想要入寇。太原卫指挥史常守道率骑兵夜袭,将忽都斩杀。随后有太原右卫千户冯铭等收回河曲县、宝德州等地,今又传来巩昌侯、临江侯捷报,边关将士作战勇猛,当嘉奖封赏。” “放心吧,该他们的功劳,朕不会亏待。” 朱元璋说完,便低头处理政务,见沐英并不谢恩离开,不由抬起头问:“还有事?” 沐英开口:“确有一事。陛下,今日送捷报驿使陈三冲入洪武门时,为避百姓不慎摔在地上,王大夫前往救治,言陈三已死。” 朱元璋皱眉:“驿使传报,方有消息畅通,他们出了意外,不可不厚恤。朕记下了,会着兵部处理。” 沐英连忙说:“陛下,臣要禀告之事,是这陈三在王大夫判定已死之后,被人给救活了。” “哦,当真有此事?” 朱元璋有了兴致。 沐英凝重地点头:“臣亲眼所见,就在当场。”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哪位神医,太医院院使孙守真?” 沐英摇头,肃然说:“那人说,他叫顾正臣,是一未赴任的句容知县。” “顾正臣?” 朱元璋惊讶不已,脸色有些精彩,呵呵两声之后,才说:“又是他!” 沐英小心地询问:“陛下知晓此人?” 朱元璋摆了摆手:“详细说说。” 沐英便将当时见闻仔细说过,就连顾正臣“我喜欢吃鱼”的话也没有遗漏。 朱元璋皱眉:“王大夫如何说?” 沐英叹息:“难以置信,不敢言说。” 朱元璋看向是内侍:“去,把驿使陈三、王大夫给朕找来!还有,让孙守真也来一趟。” 内侍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不久之后,孙守真、王大夫、陈三入殿。 朱元璋看向王大夫:“你当时确定陈三已死?” 王大夫惶恐不已:“回陛下,小人仔细查看过,陈三当时确实已无呼吸,亦无脉搏。” 朱元璋看向活得好好的陈三:“你身体无碍?” 陈三不敢抬头:“回陛下,小人只觉胸口微疼,并无不妥。” 孙守真感觉到朱元璋的目光,走向陈三,把脉之后,收手对朱元璋回报:“陈三只是胸口被大力按压,留下轻微作痛,将养五日应无大碍。” 朱元璋看向孙守真,目光锐利:“为何王大夫判他已死,而顾正臣却能把人救活?难道说,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神通?” 第五十七章 大郎,该喝药了 翌日。 顾正臣从疲惫中醒来,感受着酸痛的胳膊,不由苦笑。 这副身体,着实太差。 早年间兵荒马乱,逃命入山,营养不良,好不容易安家滕县,又是整日读书,固穷有节,既不收庄稼,也不砍柴火,以致于文弱不堪。 得锻炼啊。 万一哪天因为发烧感冒,惊动了孟婆,非要喂自己一碗汤咋整…… 宝源客栈。 掌柜正翻看账册,时不时拨动下算盘,伙计正擦拭桌凳,听到门口有动静,伙计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两名魁梧的军士,盔甲在身,腰佩长刀,面色森冷,大踏步走来:“掌柜,可有一位名作顾正臣的住在此处?” “军爷?” 掌柜脸色一变,连忙走出来说:“军爷要找人,且坐下稍候,待我查明便安排伙计去寻。” “快点!” 军士声大。 掌柜记忆中是有这么一位姓顾的,还给自己还价来着。查明房号,安排伙计去请。 伙计不敢怠慢。 梁家俊跟着顾正臣走了出来,见来人是全副武装的军士,不由地瞪大眼,看向顾正臣:“你这是惹什么麻烦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走上前,拱手道:“在下顾正臣。” 为首军士打量了下顾正臣,抱拳,声音粗犷:“标下五戎,都督同知沐英护卫首领,奉命邀请顾神医登门赴大鱼宴。” “都督同知,顾神医?” 梁家俊有些凌乱,看向顾正臣的目光充满敬畏。 梁家有点关系,也只是找几个文人谈谈天气,问候下长辈,可你竟然与大都督府的武将有关系。 行啊,隐藏得够深! 怪不得父亲梁恒几次告诫,要好好跟着他混,感情这顾家的水,比梁家想象的更深。 顾神医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医术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顾正臣看向一脸疑惑的梁家俊:“梁兄,可愿意跟我一起去赴大鱼宴?” “不,不去了。” 梁家俊紧张地拒绝。 自己不是武将,混的是国子学,和武将混在一起算什么事。何况人家邀请的是你,没提我的名,这要去了,被人一大脚踢出去多难看。 都督同知啊,大都督府的实权人物,没事还是不要见的好。 顾正臣留下顾诚、孙十八,跟着五戎走出客栈,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五戎一声令下,车夫拍了拍马,车轱辘转动起来。 沐府位于中城,估衣廊以东,香铺营街以西,北面是鸡鹅巷,算得上是热闹繁华。 马车停下时,沐府的大门已然打开,门口站着两名威风凛凛的军士。沐府管家谢芳立于门内,见马车停稳,迈门槛走出来迎接,免不了一些场面话。 沐府整洁宽敞,小路曲直分明,树木对称,如列队之军。 不见垒石环山,更无雕梁画栋,整个府邸透着朴实无华,整齐有序。 “顾神医,老爷在后院训武场等候。” 谢芳引路。 顾正臣看到一个独臂之人正在担水,不由皱眉。 谢芳似乎看穿了顾正臣的疑惑,解释道:“不瞒顾神医,府中下人多是战场上淘下来的伤残老弱。都督同知心善,怜悯军士,这才招入府中,给他们个活计。” 顾正臣看向谢芳,这才注意到此人左手竟只有半个手掌,不由地肃然起敬:“沐都督同知有大义。” 谢芳正色:“能跟着都督同知,是我等之幸。” 顾正臣对沐英心生好感,要知大明立国,是一场又一场战争打出来的,而每一次战争结束之后,都会有伤残军士。 史书都在关注帝王将相,没有记载这些伤残军士都去了哪里,如何生活。 可以想象,一个残疾军士,带着几匹布、几百斤粮食,几贯钱的赏赐回到家中,自此成为累赘,即无谋生手段,也无谋生之能,日复一日等死是何等的煎熬! 他们也曾是英勇无畏的军士,曾是杀敌报国的猛士,到最后,只能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凄冷地死去。 沐英看到了这些,他伸出手,将一些人从凄冷中拉了出来,给了他们再生的机会。 这样一看,蓝玉未来收养上千个手脚完好,又能舞刀弄棍的义子,从为人品性上就不如沐英。 顾正臣走在后院的长廊中,看着不远处的训武场。 训武场南面扎有十几个草人,地上有马蹄踩踏出的坑洼,东西有影墙,北面摆着兵器架子,上面也没有十八般武器,只有刀、枪、剑、斧,旁边还挂着三张弓与箭壶。 长廊尽头,是一六角亭。 沐英正在阅览《六韬》,听闻动静,见顾正臣来了,连忙将书放在石桌上,起身拱手:“顾神医。” 顾正臣还礼:“沐都督同知。” “你去安排下早膳。” 沐英对管家谢芳吩咐,然后拉着顾正臣坐下,带着几分歉意:“一早就来邀请,实在是因相见恨晚……” 顾正臣直白地说:“确定不是怕我反悔不教?” 沐英有些郁闷,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读书人不都是花花肠子,弯弯绕绕一个金陵城才开始说正事,你小子是不是读书人,咋不按套路说话。 顾正臣拿起桌上的《六韬》,随意翻看,念道:“军中有大勇、敢死乐伤者,聚为一卒,名曰冒将之士;有勃气壮勇暴强者,聚为一卒,名曰陷阵之士;有学于奇正、长剑、稠弧,接武齐列者,聚为一卒,名曰锐骑之士……” 沐英听得连连点头,看着沉思的顾正臣:“你也懂兵法?” “不懂。” 顾正臣干脆利索地回答。 沐英有些郁闷,不懂你念“练士十二卒”干嘛,害我以为遇到了奇才。 顾正臣放下《六韬》,皱眉说:“我虽不懂兵法,但觉得强军之路,只靠这练士十二卒,这《六韬》远远不够。” 沐英眼神一亮,起身施礼:“还请先生教导。” 不耻下问,善于学习,这恐怕是沐英不可多得的优势。 顾正臣不敢受礼,避开之后,走向训武场,指着远处的草人说:“我心中的强军,譬如弓弩,可以居在远处,消灭一切来犯之敌!若弓弩不能担此重任,那就应该用火铳,火炮。” 沐英听闻,目光中有些失望:“火炮笨重,不利急行。火铳击杀缓慢,一击之后敌人已近,无力还击。” 顾正臣站在弓前,伸手摘下,入手微沉,弓身长三尺,弦长二尺三寸,抽出了三根箭,一次性搭弓弦上,对准南面一个草人:“火炮笨重,你就不知道造点小型火炮,可以一个人扛着走的?火铳击杀慢,你就没想过,弓一次可以射一支箭,也可以射三支箭,就像这样……” “嗯?” “我去!” 顾正臣深呼吸,再次拉动弓弦,弓弦只微微动了动,连个像样的弧度都没有…… 沐英看着脸涨得通红的顾正臣,小心翼翼地说:“那什么,你拿的是二石五斗的弓,要不试试那一把一石的……” 五戎识趣地递上去一把弓。 顾正臣重新搭箭:“弓能一箭三矢……我……靠……” 该死! 古代的弓这也太费力气了,你妹啊,这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沐英看向五戎:“给他拿把五斗的弓。” 五戎苦着脸:“咱府上没五斗的大弓,要不把小少爷那把一斗小弓给他拿来?” 沐英想了想也是,就顾正臣这体质,也只能用儿子的弓了。 不久之后,不满六岁的沐晟哇哇大哭,娘亲啊,有人抢我的弓…… 顾正臣终于拉开了弓,一箭三矢,结果一根箭都没飞出十步远,还有两根直接掉在了脚前面,看得沐英、五戎目瞪口呆,你这箭法,想说好,我们都找不出来词啊。 沐英心思急转,上前夸赞:“顾神医这射箭的姿态,还真是不同凡响……” 顾正臣咬牙切齿。 古代的武将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这双臂若没有一两百斤的力气,连个弓都拉不动。像自己这体格,也就只配和六岁的孩子玩一样的弓…… 沐英看着地上零落的三根箭,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地伸出手抓着顾正臣的肩膀,摇晃着说:“你,你的意思是说,火铳可以制造为三个孔,一次发射三个孔的铁石?是啊,我怎没想到这一点,若当真可行,火铳作战大有可为啊!” “疼,疼……” 顾正臣感觉肩膀似乎被两只铁钳给抓住,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再这样摇下去,自己胳膊都要废了。 “住手!” 一声清亮地声音传出。 沐英回头看去,不由地瞪大眼,连忙上前行礼。顾正臣直抽冷气,胳膊很疼,估计是被捏淤青了。 来人紧走两步,到沐英近前低声说:“你我无须多礼,今日我是奉父皇的命而来,莫要泄露身份。” 沐英连连点头,看来陛下对起死回生的神通还是很重视,要不然也不会派太子亲自前来。 “你就是顾正臣?” 朱标上前,来回打量。 顾正臣痛得很,顾不得其他,开口就是:“你又是谁?” 沐英刚想说不得无礼,朱标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我叫朱大郎。” “大郎?” 顾正臣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躺在床上姓武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端着汤药的美女子,正柔声细语:“该喝药了……” 第五十八章 打劫朕的儿子 使不上力气。 顾正臣恶狠狠地瞪向沐英,沐英尴尬地搓着手。 朱标哼哼两声,今天来这里,是打算观瞻观瞻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通,可谁想你沐英这么厉害,直接把神医干废了。 沐英苦笑地解释:“方才顾神医说起,火铳可效仿弓一箭三矢,我想了想,火铳若是制为三眼,打造出三眼火铳,岂不是杀敌利器?” “三眼火铳?” 朱标看向沐英,饶有兴趣。 沐英比划着构想中的三眼火铳,甚至连一次击发三眼铁石与分开三次击发都构想了出来。 这是个真正的火器天才。 顾正臣很是敬佩沐英,在朱元璋手下,此时擅长使用火器作战的只有邓愈、沐英两个武将,而沐英在未来,还将发明火铳“三线战法”。 这是一个聪明睿智的年轻人。 倒是那个朱大郎,二十左右,和自己年纪相仿,长得倒是挺好看,不过也是个书生模样,弱不禁风,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看沐英对他的态度,这个年纪,这个姓氏,又是大郎,其身份呼之欲出,不是朱标怕是没人了。 沐英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按此行事,定能倍增杀伤!” 朱标微微点头,认真地说:“我看可行,你拟文书奏报,着匠人打造测验。” 沐英应下,看向顾正臣:“这是他的功劳。” 朱标走上前,对顾正臣说:“他也是一时兴奋,误伤了你,这样吧,我命人去请大夫看看,莫要怨恨于他。” 顾正臣看着朱标,面带惊愕之色。 沐英礼贤下士,没架子也就罢了。 你朱标可是太子,竟也如此温润如玉?这样,不太合适吧。 不对。 顾正臣见朱标眼神坚毅,毫无波澜,不由地后退一步。朱标不是文弱,他是外柔内刚,修的是外儒内王之道! 作为大明最强太子,身体上的文弱,绝不是他的性格与内在!他为沐英开脱,却不意味着他自己低了头。 从他的神情、举止来看,他只是在做一件寻常的事——伸手保护身边的人。 这,才是朱标的强大之处! “无妨。” 顾正臣故作大方。 不大方也不行啊,总不能找朱标、沐英要汤药费、精神损失费吧…… 沐英作难过的样子说:“看样子今日是没办法教导你习武了。” 顾正臣白了一眼沐英,走向亭子,坐在石阶上:“你们不就是想学起死回生之术,我教,只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标、沐英同时问。 顾正臣咧嘴一笑,伸出四根手指:“我要四十贯钱。” “啥?” 朱标瞪眼。 沐英张嘴。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顾正臣。 你丫的是不是读书人,不知道读书人以利为耻,要的是两袖清风,流芳百世,你竟然把这种起死回生的神通换钱,你还算不算人? 我呸,高看你了啊。 那啥,四十贯钱够不够,不够我们再加点? 顾正臣连忙摇头:“只要四十贯钱,这是陛下欠我的,我得拿回来。” 朱标剧烈咳了几声,拿不准地问:“你说陛下欠你四十贯钱?” 顾正臣点头:“没错。只不过我一个区区举人,实在是没办法也没胆量找陛下讨要,既然你们要学本事,那就把这笔钱出了吧,给了钱,我就教。” 朱标脸颊有些抖动。 你还知道自己是区区举人? 陛下怎么可能欠你四十贯钱,你不把事说清楚怎么行,事关陛下清誉。 “你且说清楚,为何陛下会欠你四十贯钱?” 沐英知道,今日之事需要原原本本说给陛下听,这若不问清楚,估计得抓他回去问话。 顾正臣开始了悲情讲述:“洪武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一幅举人冒雪千里赴京赶考图就此刻画出来,那个北风凛冽,那个瑟瑟凄惶,那个期待,那个准备,人都站在贡院大门口了,就等着考试去了,突然旨意来了,也不给发遣散费。回家的路,那个北风呼啸,那个悲伤欲绝,那个…… 朱标、沐英被感染了,没想到当时竟还造成了如此悲壮的一幕。 “这四十贯钱,咱们出了!” 朱标应下,总得为老爹的“错”买单。 沐英点点头,你爹也是我爹,这笔钱我出了,顶多下个月吃几顿咸菜。 顾正臣很是满意,直接找老朱要不合适,找老朱的两儿子要,没人说不出啥事来,何况这笔钱要得光明正大,不怕人查。 “麻烦管家找一个完好的鱼鳔来。” 顾正臣看向谢芳,吩咐道。 谢芳没有问缘由,见沐英、朱标点头,转身就去安排。今日正好后厨杀鱼,鱼鳔就有现成的。 没多时,谢芳便带来鱼鳔。 顾正臣捏了白色的鱼鳔,里面有气体,然后看向朱标、沐英:“在教之前,我需要先告诉你们,这并非起死回生之术,而是叫做心肺复苏,只适合用于突然呼吸、心跳骤停的抢救。” “心肺复苏?” 朱标品味着。 顾正臣微微点头:“心脏主脉搏,肺部主呼吸,一旦人突然失去呼吸,失去脉搏,可用此法来抢救,时间越快越有可能抢救回来。你,躺下。” “喊我?” 五戎看向顾正臣,很是郁闷。 顾正臣问:“你不躺下,谁躺下合适?要不沐都督同知,朱大郎躺下也行……” “我躺!” 五戎打了个哆嗦,可不敢让这两位,至于管家,算了,还是自己吧。 “脱下铠甲,还有上衣,露出胸膛。” “这……” “按他说的做!” 沐英沉声。 五戎不敢怠慢,有眼力劲的管家谢芳已找来一个席子铺好。 顾正臣看着五戎隆起的胸肌,还有一道长过半尺的伤疤,伸手指向五戎胸骨中下三分之一的位置:“这里是人体的心肺所在,在人没了呼吸、脉搏时,心肺没了动静,就如这鱼鳔。但如果用力按压,你们看鱼鳔,施加力量时,鱼鳔中间的气会跑向两端……” “这就是心肺复苏的奥秘,当按压此处时,心脏与肺部会将内部的气传送给大脑、四肢,在人昏死一百个呼吸内,还是有希望救活。” 朱标有些难以置信:“如此简单?” 顾正臣摇了摇头:“说简单,基本如此,但需要记住按压深度,按压频次。若情况紧急,还可以辅助以口渡气之法,配合心肺复苏更佳……” “何为以口渡气之法?” “就是嘴对嘴吹气……” “呃,缘何救陈三时不见你以口渡气?” “他是个男的!”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个女子,便可以口渡气?这岂不是占人便宜,登徒子行径?” “救人要紧,谁还管得了那些……沐英,你再问我就不教了……” 朱标见状,连忙说:“还请先生详细教导,事关救人,不可大意。” 顾正臣将操作要领全都说了个遍,朱标、沐英又询问多次,拍着五戎的胸膛就要试验,五戎有些痛苦,自己一个护卫,咋就成了“尸体”…… 沐英没有欺骗顾正臣,安排了大鱼宴,朱标跟着蹭了一顿饭,吃得那个香,看得顾正臣在想,大明的太子应该还没实现吃鱼自由。 朱标小心地抽出一根鱼刺,对顾正臣问:“这些神奇之术,从何而来?” “民间所得。” 顾正臣用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回答。 沐英不在意东西怎么来的,在意东西怎么用,谁来用,想着顾正臣对火器的看法,问:“你之前说,可以制造一种轻型火器,一个军士可以随身携带的,这样会不会牺牲射程与威力?” 顾正臣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变小变轻,在射程和威力上自然要弱一些。但是,弩有弩的好处,弓有弓的优势。在一些山林较多的地方,只要能用大角度抛射火石,就能毁伤敌寨,总好过用军士的命去填好吧。” “对极,对极!” 沐英称赞不已。 朱标见顾正臣对火器一道似很有见地,开口说:“若你有心研制火器,想来他也是可以将你留在金陵的。” 沐英点头。 此人若愿留在军中研究火器,兴许能大有所为。 顾正臣当即拒绝:“朱大郎莫要害我,我要做的是辅政之臣,开万世之太平,怎么能做匠人去。” “辅政之臣?” 朱标眼神一亮,含笑点头:“我倒是有些期待。” 沐英伸出拇指:“他日堂官之中,当有你一席之位。只是莫要贪腐,小心刀子落下,一切皆休。” 顾正臣拍着胸膛,义正严词:“我和罪恶不共戴天!” 饭后,五戎找来马车,送顾正臣回客栈,马车里传出了数钱的声音…… 华盖殿。 朱元璋听着朱标、沐英的奏报,哈哈大笑:“这小子竟然敢打劫朕的儿子,朕还无话可说。” 沐英有些同情:“他也是凄惶……” 朱元璋摇了摇头,双眸闪过一丝精明:“他是个小骗子,冬日来时,说凄惶点朕信,可他回去的途中已是三月份,早已春暖花开,何来寒风呼啸?” “啊……” 朱标、沐英有些郁闷,感情当时听得太入迷,被他给忽悠了。 “这就是他的起死回生术?” 朱元璋拿着文书,仔细看去。 朱标、沐英点头称是。 “你们下去吧。” 朱元璋看着离开的两人,传唤近卫张焕:“去刑部提一些待决死囚,丢水中试试这法子。若当真能活,减他们罪行一等。” 两个时辰后,张焕回报:“陛下,十名死囚溺于池水,判定已经呼吸、脉搏,按顾举人之法当时施救,有八人活了过来,两人溺亡……” 第五十九章 朱标,你小子得锻炼身体 顾诚、孙十八对自家老爷敬佩万分,出去吃顿饭,还能赚来个四十贯钱。 顾正臣关了房门,躺在床上心有余悸。 和沐英、朱标这等层次的人打交道,着实耗费心神,生怕说错一句话惹来灾祸。毕竟他们身后站着的是朱元璋,一个难以琢磨揣测、心思不定的帝王。 从今日接触来看,朱标确实“孝友仁慈”,并没有端着太子的尊贵,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而是为人平和,礼贤下士。 至于沐英,为人寡笑,却不寡言,智量有,性情并不那么沉毅,兴奋起来喜欢抓着人晃悠,下次需要保持点距离。 傍晚,梁家俊终于等到顾正臣出来,笑呵呵地上前问东问西,那意思是,苟富贵,勿相忘,通俗点解释: 拉兄弟一把。 顾正臣将事情春秋一番,大概说个清楚:“就这样,沐英想用武学换救人之术,你想想,若我身怀武技,腰挂宝剑,日后遇到响马贼、盐徒……” “你,练武奇才?” 梁家俊笑得很假。 就你这身板,连四里路一口气都走不下来的人,还想学游侠? 顾正臣大包大揽:“梁兄若想要一起修习武技,我可以帮忙引荐。” 梁家俊连连摇头:“我还是多看看四书五经吧。” 翌日,沐府训武场。 沐英指着兵器架:“刀、枪、剑、斧、弓,你想学哪一门武技?弓就算了吧,那把小弓被我儿子拿回去了,谁动就哭。” 顾正臣审视着,没几招防身是不行啊,大明不那么安全,维稳工作还得抓啊。 霸道的刀? 算了吧,人都霸道不起来。 兵器之王的枪,这倒是不错,但这玩意讲究力道,就自己这胳膊腿…… 斧头? 这玩意更不能学,自己职业不是砍柴砍瓜的,何况这玩意太暴力。 顾正臣走向兵器架,将剑取下。 黑漆剑鞘,蝙蝠剑格。 红色剑穗,黑线剑柄。 苍琅—— 剑出,一道寒光刺眼。 瞳孔微凝,剑身上的霜花纹路显现出来。 剑长三尺,锋芒毕露。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顾正臣拔出长剑,立于胸前,肃然说:“书剑飘香,方为男儿本色。我要学,就学这剑法!” 沐英微微点头,看向五戎:“教他。” 五戎走上前,接过顾正臣手中的剑,严肃地说:“看好了。” 顾正臣刚刚点头,五戎脚步轻动,剑已挥动,口中振振有词:“剑之所指,身势随之!剑走轻灵,不封不架不沾而进!” 剑光闪动,招式凌厉,腾挪敏捷。 看得出来,五戎是个高手。 五戎收剑而立,然后走向顾正臣,递上剑,开口道:“练吧。” 顾正臣瞪大眼:“你教完了?” “完了。” “第一招是什么来着?” “我……” “左腿还是右腿,剑指哪里?” “小心剑!要不,咱先换一把玩具剑先学着?” 沐英抬手摸着额头,完了,又得哄孩子了。不久之后,沐晟又哭了,是哪个家伙又抢了自己的木剑,有完没完了…… 一个时辰后,五戎满头大汗地看着喝茶的沐英,这家伙就不是学武的料啊,连哪只脚踩哪里都记不住,只想耍剑装帅…… 沐英低下头看兵法,不管,人家已经交出了救人神通,说啥也得教会一招半式,你作为护卫首领,你不来谁来,我来不成? 五戎上过战场,杀过不少鞑子,可像是今日这般疲惫还是少见,教了两个时辰,已是心力憔悴。 顾正臣倒咬牙坚持着,总不能一套也学不会,句容那里山多,万一冒出来个山贼,万一有个恶霸,万一…… 不管了,至少需要会一套连招。 午饭后,五戎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拉来近卫张培,说让他教导一位练武奇才,张培大喜,这是好差事啊。 半个时辰后,张培就有点想跑了。 从未见过如此不堪调教之人,这还练武奇才,我呸,废物也不是这样废的。 顾正臣也郁闷,明明看会了,可偏偏手废了…… 习武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顾正臣连基本体能都跟不上,全靠着一口气支撑。 次日再来,依旧步伐凌乱,剑的用法令人恐惧…… 三日再来,小小的沐晟都开始鄙视顾正臣了,躲在远处看着,就这个家伙,先抢了自己的弓,又抢了自己的剑…… 这一日,华盖殿。 翰林侍讲学士宋濂手握书卷,迈着步伐,对仔细听讲的朱元璋说:“朝廷者,天下之本。人君者,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也。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明,物莫能惑,则发号施令罔不有臧,而朝廷正矣……” 朱元璋仔细听着,悉心受教,听到入心处,提笔写下。 治国理政,不同于开国征战,需要的是智慧。而获取智慧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书,听课,掌握前人经验,以史为鉴,以其他朝代兴衰为鉴,方可治理好大明。 朱元璋重重收笔。 自己读书不多,文化不高,许多读书人看不起咱,觉得入朝廷丢身份,什么“王公甘久辱,奴仆尽同升”,这是变着法子骂咱是奴仆翻身啊。 还有一些人在等元廷反扑,等着咱的江山被鞑子给灭了,回到元朝。 检校说,江西广信府贵溪县儒士夏伯启叔侄二名,人各截去左手大指,以遗不为明王朝所用! 好啊,你们一个个承认元朝是天命,不承认大明是天命! 一个个宁愿跪在元廷鞑子胡虏脚底下,也不愿意为我朱元璋所用,既是如此,你就不是我大明顺民,不是我朱元璋的子民! 父母能生你,但你的命,是朕的! 不愿听大明的差,那就死吧! 砍掉你们的脑袋,抄家! 宋濂见朱元璋已经神游四海,也只好收声:“陛下,今日经筵已结束。” 朱元璋回过神,看着有些苍老的宋濂,起身说:“今日是朕不对,经筵时竟出了神,今日要少吃一碗饭,以示自罚。” 宋濂连忙说:“陛下日理万机,岂可减了膳食。” 朱元璋摆了摆手,走向宋濂:“宋先生是太子赞善大夫,有教导督查之责。最近半年来,你认为太子表现如何?” 宋濂没有惊慌,徐徐回道:“太子用心修习,已有儒风。待人以诚,礼贤下士,又富有主见,善于发现他人不足,勉励更正……”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子进步斐然,朕心甚慰,你们这些东宫先生用心了,过三日是中秋,当与家人共饮啊。” 宋濂感激:“老臣谢陛下赐团圆之福。” “下去吧。” 朱元璋走向龙案,准备处理政务,见长随宦官王越端茶而来,开口问:“太子在何处?” “回陛下,去了沐府。” “找沐英,他们兄弟二人倒是亲近。” “陛下,听闻太子去沐府,是为了看顾举人习武。” 朱元璋抬起头,有些好奇:“看顾举人习武?朕没记错的话,顾正臣只是一个读书人。” 王越低着头,轻声回:“兴许如此,才有可看的地方……” 朱元璋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身说:“随朕换上便服,也去沐府看看。” 沐府。 朱标已经笑不活了,顾正臣这个家伙读书在行,这练武还真是一丁点的天赋都没有啊。 这都练了五天了,连一套连招都不会,剑倒是会拿,可就是脚跟不上,破绽太大,这要真与人对决,还不被人一剑斩下。 看那凌乱的步伐,还真是顾得上手,顾不上脚。 朱标看着训武场,里面多了一些木桩,底下还挖了个坑,上面用渔网罩着,不远处还有个独木桥式的木板,再向南,还有一堵木墙,几个高低的木杠,疑惑地对沐英问:“这训武场怎么多出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 沐英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正臣认为自己练剑练不好,是因为体能太差,这都是他要求的,说什么可以强化体能。” “你就不认为,自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 朱标有些好奇。 沐英嘘声:“殿下,他是个要强的性子,你看看,教导他的护卫都换了十八个了,可他始终没放弃。若直说,怕他接受不了。咱们就当不知道,反正他在中秋之后也会去句容当知县,没几日了……” 朱标想想也是,读书人都要脸,说他不行,这不是打他脸。 顾正臣虽然不是一块习武的料,却是一个不错的文臣,这两日与他谈论古今,受益颇多,加上此人没其他东宫官员那般恭维,处处谨慎,说起话来直接,让人舒坦。 沐英见顾正臣放下了剑,对朱标说:“看着吧,他开始特训了。” 朱标刚想点头,就见顾正臣看了过来,口中还喊着:“大郎兄,过来一起训练啊。” “喊我?” 朱标愣了下。 顾正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活动了下手腕:“是啊,你小子得锻炼锻炼身体……” “嘶。” 沐英深吸一口冷气,你竟然敢这样对大明太子说话,你,你太大胆了…… 第六十章 这是一套锻体术啊 朱标脸都黑了,我堂堂太子,你敢喊我小子,还说我该锻炼锻炼身体?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朱标,点了点头。 没错,喊的就是你小子。 知不知道,你身体文弱,缺乏锻炼,一场风寒将会要了你的命! 你想做洪武大帝之后的明君,需要一个健康强壮的体魄!不说像老朱一顿饭扒拉八个窝窝,至少也应该能跑个十里路。 沐英咳了咳,对顾正臣说:“他就不需要了吧?” “需要。” 顾正臣有些错愕,自己还没说出口,咋就有声音了。侧头看去,只见那日大中桥边见到的中年人一脸笑意地走了过来,双手扶在腰间:“让咱看,是需要锻炼锻炼。” 朱标、沐英见老爹来了,就要行礼。 朱元璋抬起左手,示意免礼,看向顾正臣,咧嘴说:“顾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顾正臣有些紧张,没跑了,看朱标、沐英这两人的态度就知道,此人绝对是洪武大帝,见其身着儒生便服,拱手上前:“小子见过先生。” 朱元璋笑了笑,看向朱标:“你们不是要锻炼,就在此处锻炼,咱也看看。” “这个——不太合适吧……” 沐英想要阻止。 朱元璋坐了下来,随手拿起兵书,看向朱标:“你说合适,还是不合适?” 朱标不以为然:“锻炼体魄,强身健体,哪有不合适之说。” 沐英低下头,心中无奈:太子啊,你这是没看到他是如何锻炼的,这真不合适啊…… “还等什么,不是要一起锻炼锻炼,开始吧。” 朱元璋催促。 顾正臣看向朱标,努力让笑变得自然:“大郎兄,身体是革——做事的本钱,书少读一本没关系,身体可得强壮,要不然病倒了,岂不是误事更多。” 朱标看着顾正臣的身板:“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文弱之人说教……” 顾正臣哈哈大笑,释放着紧张,然后引导朱标热身,朱标很不情愿地跟着顾正臣动作。 “扩胸运动。” “我说大郎,能不能放开点,你又不是女人,也没胸肌,总含着胸算啥……” 朱元璋正在喝茶,直接喷了出去,这个家伙说话竟是如此肆无忌惮。 沐英有点想逃…… 朱标很想一脚踢飞这个可恶的家伙。 “活动膝关节,顺时针,什么是顺时针,就是从左向右,不是左右,也不是前后……” “踝关节……” 朱标脸有些发红,总感觉这样做很丢人:“可以了吧?” 顾正臣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开始正式锻炼……” “啥?” 朱标以为的结束,却是开始。 顾正臣趴在地上,双臂支撑,侧头看向朱标:“愣着干嘛,跟着做啊。就这样,一个,两个……” 朱标看着姿态不雅的顾正臣,也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了,脸更烫了,转身看向朱元璋,眼神中满是求救之色。 朱元璋端着茶碗,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有始有终。” 朱标指着做俯卧撑的顾正臣:“这,这也太,太下作了。” 顾正臣直接趴在地上,连忙坐起来说:“大郎可不敢如此说,这项运动叫俯卧撑,可以锻炼人的上肢、腰部及腹部肌肉。” 朱元璋点头:“咱看顾小子说得没错,锻炼吧。” 朱标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趴在地上,双臂支撑,竟一个都没支撑起来,又趴了下去。 朱元璋只安静看着,这动作虽然不雅,但未必没用处。 标儿啊,不是咱说你,你这都成婚两年了,咱就没个孩子,得多努努力啊。 顾正臣教导着朱标俯卧撑的要点,还不忘提醒一句:“读书人最适合做这项运动,在书房就可以锻炼……” “闭嘴!” 朱标头冒汗珠,咬牙说。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然后招手喊来五戎和张培。 张培看着顾正臣躺在席子上,伸手按住顾正臣的脚踝,五戎看着朱标,一脸的愧疚,见朱标躺好了,这才轻轻摁住。 “这叫仰卧起坐,锻炼腹部力,双手抱在脑后,腰部发力……” “嗯……” 朱标腿开始颤,起不来…… 朱元璋原本是玩味的态度,但看着朱标如此吃力,不由地起身走近观看,见顾正臣完成了十个起身,看向五戎:“你来试试。” 五戎立即躺了下来,抱头,张培已摁住,五戎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卧起坐,一口气做了三十个。 朱元璋看着五戎,面色凝重:“如何?” 五戎正色道:“此法确实锤炼了腰部力量。” 朱元璋微微点头,指了指训武场,对顾正臣说:“完整走一遭,咱看看你到底是如何锻炼的。” 顾正臣暗松一口气,开始跑向训武场。 朱标站在朱元璋身旁,有些难堪地喊了声:“父皇。” 朱元璋看着扛着绳子,拖走木棍的顾正臣,又见他小心翼翼地通过了木板桥,钻入了渔网之下的泥地,费力地翻过木墙,又在高低杠上摆动了两下…… “标儿,这是一套锻体术啊。” 朱元璋毕竟是兵法大家,一手将军队带大,自然知道军队训练之法,也清楚军队战力的高低,是由所有军士的战力决定! 强大的军队,需要日复一日的训练,且需训练得法! 朱元璋认真起来,严肃地说:“朕在年初时,下旨各卫所将士,务必以时练习武艺。骑卒必善驰马射弓及枪刀,步兵善弓弩及枪,定下奖惩规矩。可现在看来,只关注军士刀、枪、弓、弩是不够的。军中训练力士,多为举石,年年有受伤者。倘若能引入这一套锻体术,打熬体魄,未必不能强军!” 朱标有些怀疑这锻体术的作用:“父皇想将这一套锻体术引入军中,这不妥吧,你看顾正臣弱如鸡子……” 朱元璋也有些奇怪,难道说这锻体术,还能把人给锻炼成顾正臣这般? 沐英见状,上前直言:“陛下,这套锻体术是顾正臣才设的,臣观察过,对强身健体裨益良多。只是……” 朱元璋皱眉:“只是什么?” 沐英指了指渔网柱及其之下的泥土:“只是臣愚钝,如何都想不通,为何设这么一个东西,难道咱们的军士要匍匐前进不成?” “问问他就知道了。” 朱元璋见顾正臣走来,已是浑身大汗,问出了沐英的疑惑。 顾正臣看了一眼,郁闷了,后世这种设计是为了避火力打击,现在冷兵器时代,这样匍匐前进不是给人当垫子踩、靶子射…… “哦,这个——是防备北元的火铳,听闻元廷军中尚有一些火铳兵。” 顾正臣解释道。 朱元璋笑了,不错,这倒是考虑周到。 只是你小子听的是哪一年的消息,元廷大军都跑沙漠里吃沙子了,拿什么打造火铳,拿什么制造火药,他们的火铳兵,现在已经成了铁棍子兵喽。 “这锻体之术,是你揣摩出来的?”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一双目光锐利,直指人心。 顾正臣不敢直视朱元璋,侧身看向训武场中的东西:“我认为,既然要增强体魄,那就应该增强全身每一处肌肉,所以针对双腿、腹部、胸部、双臂,都设计了训练之法……” 没办法,不承认自己整出来的,没人可以给自己背锅啊。 朱元璋很是满意,指了指武器架旁的两个长形沙袋问:“那又是何物?” 顾正臣取来一个,绑在腿上:“佩戴沙袋跑步锻炼,更能增强力量,一旦卸下,则行军速度更甚。” 朱元璋接过另一个,摸了摸:“这里装的是沙土?” “没错。” 顾正臣答道。 朱元璋看了看沙袋与训武场里的东西,看向沐英:“在小教场中挑选出二百军士,转训这类锻体术,一个月后观其变化。若有效,则推至军营卫所。” “是。” 沐英肃然答应。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笑了笑问:“中秋将至,可有安排?” 顾正臣摇头:“游子在外,何有中秋。” 朱元璋看向沐英:“咱看你与沐英、大郎有缘,对火器、练兵、治国颇有见地,不妨多走动走动。” 沐英很识趣地说:“不妨在离京之前,暂住府上,也省去来回请。” 朱标见父皇朱元璋也重视顾正臣,甚至准他一个文臣与大都督府的武将多走动、多接触,也招揽道:“中秋时,不妨来我宫中作客,赏月论说治国之道。” “咱看行,就这么定了。” 朱元璋不容朱允炆反对,转身走入长廊。 朱标、沐英行揖礼送朱元璋,顾正臣行礼在侧。 直至看不到朱元璋的影子,三人才收礼而立,朱标说了句有事,先一步告辞,沐英说有军务处理,也跟着跑了…… 顾正臣看向五戎,五戎打了个哆嗦:“我肚子疼,张培你留下。” 张培:“我……”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又拿起剑来:“张护卫,来教我用剑吧。” 张培苦涩不已,你丫的能不能换回木头剑,我害怕你这剑法,鬼都不知道你下一步是刺还是砍,还有你这步伐,能不能走点心,剑能不能拿稳,你练的不是飞剑啊…… 第六十一章 九九歌,沐英在挖坑 宝源客栈。 顾正臣沐浴之后,洗去一身疲惫,命顾诚点了些酒菜,请来梁家俊。 看着有些局促、放不开的梁家俊,顾正臣亲自倒了一杯酒,端给梁家俊:“梁老于顾家有大恩,梁兄更是在这一路上对我照料有加,这些正臣都记在心中,绝不敢忘。” 梁家俊已知晓顾正臣明日会搬离客栈,暂居沐府直至赴任句容,毫不掩饰地羡慕:“不成想你竟有如此好的运气,他日部堂高坐,可要多提携提携。” 顾正臣举杯,笑道:“再如何,我还是一个七品知县,不在金陵之内。倒是梁兄,人在国子学,交友广泛,未来可期。” 梁家俊点头。 顾正臣说得对,他很清醒,此时再如何风光,再如何交好金陵中人,他也不是金陵的官,别人就是想提携,也不容易。 而国子学,随着停罢科举变得尤为重要,朝廷将会在这里选出更多的人进入官场。身为国子助教,若能教导出几个侍郎、尚书级的学生,借着师生关系,他日未必不能平步青云。 一杯酒后,梁家俊倒满酒,看向顾正臣:“正巧,开叔已经帮我寻觅了一处住宅,明日便可搬入。今日分开,他日再会,还是故交,愿顾小兄弟前程似锦,高官得坐!” 顾正臣举杯:“愿梁兄桃李天下,早入庙堂。” 酒筵散尽,人走南北。 次日一早,梁家俊先行搬离,顾正臣目送其离开。不久,沐府护卫张培带人来到客栈,将顾正臣主仆三人送至沐府。 管家谢芳将顾正臣等人安置在西厢房,妥当之后,回报冯氏。 “顾举人喜欢吃鱼,就安排后厨,这几日多备些。他算是老爷至交,违不了规矩。” 冯氏是沐英正室,沐春之母,为人和善,知沐英这两日忙碌军务,而沐春、沐晟又年幼无法待客,便亲自过问,安排管家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夫人放心。” 谢芳答应道。 训武场。 顾正臣再次开始训练,咬牙坚持。接连几日,浑身已酸疼的厉害,此时不能放弃,也不能中断。 张培看着投入的顾正臣,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敬佩。 他是文人,本就文弱,骨子里却透着不服输的干劲,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哪怕是疲惫不堪,也没有喊累,也没有休息! 这里没有人监督他,督促他,他一个人靠着自我约束、自我意志在训练!这样的人,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愿意为渴望的结果付出全部的努力!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读书人! “就是你抢了我弟弟的弓和剑?” 顾正臣看过去,好一个俊俏少年,十岁出头,肤色白皙,双眸明亮,一脸稚嫩,手中还抓着一柄长枪。 “你把我弟弟惹哭了,我要你道歉。” 沐春将枪指向顾正臣。 顾正臣看向护卫张培,这个家伙竟然看白云苍狗也不看自己一眼。 “纠正下,我还没见过你弟弟,怎么可能会抢他的弓和剑,下命令的是你的父亲,动手的是五戎和张培,主谋、从犯都轮不上我,你找我道歉,这应该算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冤枉好人吧?” 顾正臣见沙袋取下来,丢在地上。 沐春看向张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培想了想,好像,没问题。 沐春见张培点头,有些郁闷地收回长枪,突然感觉不对劲,又指向顾正臣:“但这些都因你而起,你是罪魁!” 顾正臣哈哈大笑,拍手称赞:“看得出来,你还蛮聪慧。” “那是自然,先生都夸赞我聪慧。” 沐春小脸一扬,满是骄傲。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开口道:“既然你那么聪慧,想来是一个君子。我是读书人,你要为你弟弟出气,是不是应该用读书人的法子。” “没问题,你若输了,你要给我弟弟道歉。” 沐春一口答应。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若输了,别怪我把你的剑也抢走。” “我才不会信你能赢。” 沐春很是自信。 顾正臣指向阁楼:“只要你能精准测出那座阁楼的高度,我就给你弟弟道歉,如何?” 沐春转身看去,那座阁楼,是父亲沐英专门修的避暑楼,站在上面,可以瞭望整个沐府院子。 “这有何难?” 沐春直接答应,看向张培:“你,爬上去看看有多高……” 张培瞪大眼,我的少爷啊,这是你们之间的比试,用不着我吧,何况我也爬不上去顶端啊。 半个时辰后,沐春满头大汗。 家里的尺子也真是,为何只有三尺长的尺子,就不能弄个几丈长的尺子? 这破楼修的时候为啥盖了个顶,顶上面为啥还安一个头,害我测不了! 梯子也是,干嘛不弄高一点,全都是破矮的梯子! 沐春气呼呼地,恨不得将这座阁楼给拆倒在地,一点点给量出高度来。 顾正臣悠闲地喝着茶,看着上蹿下跳,忙东忙西的沐春,听到身后传出脚步,回头一看,见沐英到了,便起身拱手:“沐都督同知来了。” “他在干嘛?” 沐英回礼之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正在往阁楼上丢绳子,绳子一端还绑着一块小石头。 顾正臣解释一番。 沐英爽朗一笑:“欺负沐家大少爷,你算是头一个啊。” 顾正臣摇头,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沐春少爷,解决问题需要讲究方法。方法不对,事倍功半。方法对了,事半功倍。” 沐英收敛笑意,看向顾正臣:“讲究方法,这就是你救人之术、锻体之术的由来吗?” 顾正臣没有说话。 沐英了然。 问题就像是一扇门,有些门上了锁,需要找对钥匙才能打开。 沐春郁闷不已,根本就测不出来精准的高度,见沐英来了,委屈不已:“父亲,孩儿被欺负了,这就不是一件可以做到的事……” 沐英安抚着沐春,看向顾正臣:“说出你的法子,让我儿子心服口服。” 顾正臣看了看阁楼的影子,又看了看沐春的影子,笑着说:“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阁楼的高度、影子之间的关系,与人的高度、人的影子的关系是一样的。测出自身身高与影子长度作除法,再乘以阁楼影子的长度,则是其高度。” “《九九歌》你应该熟悉吧,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孙子算经》记载,凡除之法,与乘正异。这些算法,先生也应该教导过一些吧。” “世上万事万物,总有其规律可寻,有其法可依。用圣人的话来说,就是格物致知,穷极本源。你如今年纪还小,但你要记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没有找对的方法。是吧,沐都督同知?” 沐英肃然点头,看向沐春,威严地说:“还不给先生行礼!” 沐春记下,深施一礼:“弟子受教。” 顾正臣笑道:“其实,想要知道这楼高多少的方法很多,甚至可以找建造这座楼的匠人询问,每一处建筑,都有它的规制。只是,有时候人需要靠自己的智慧来解决难题。” 沐春连连点头:“若先生不嫌弃,可否详细说说九九歌与乘除之道。府中王先生虽教导一些,但我并不甚明了。” 顾正臣清楚,作为将门之后,可以不识字,但基本的算数还是需要掌握,后勤多寡,兵丁数量,里程时辰,都离不开筹算一门。 只是沐春毕竟年幼,今年不过十一岁。 顾正臣欣然答应:“那就从九九歌说起吧,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开始用九九歌来算数,当时的人们从九九八十一说到二二如四,后来说到一一如一,乘法之道……” 沐英站在一旁,听得入神。 相对于府上请来的王先生,顾正臣似乎更适合当先生,他似乎对筹算一道很是精通,随手在地上比比划划,就能将复杂的筹算简单化,他所讲述的筹算学问,与《九章算术》等典籍中不同,却又暗合。 “老爷。” 五戎走至沐英身旁,低声喊了声。 沐英见五戎面色凝重,便走出一旁询问:“何事?” 五戎低声禀告:“陛下传了口谕,让大都督府将上个月俘虏而来的鞑靼将士二千二百五十余人,安置在应天府六合、句容、江浦等五县之内,改其胡姓,归为顺民。” 沐英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六合、句容、江浦等地就在金陵附近,若他们乱起来,朝发不需夕时便入金陵!如此岂不是危险?” 五戎不敢说话。 这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命令。 沐英挥了挥手:“陛下既然传了口谕,那就照办吧。只是这样一来,容易苦了当地百姓。等等,你说这里面也有句容县?” “是的。” “句容么?” 沐英看向正在给沐春讲解问题的顾正臣,缓缓地说:“大都督府不可能违背圣意,不过却可以调协下分配人数。你说,若是将一千二百余人安置在句容的话……” 五戎喉结动了动,脸色有些难看,看了一眼远处的顾正臣:“老爷,一旦这些人乱起来,他可能会死啊……” 第六十二章 莫要看我吃瓜 八月中秋,太阳渐西。 太子妃常氏端坐在妆奁前,侍女仔细画好峨眉,又在秀发之上插上一根梅花钗,一根莲花步摇,再没做其他妆饰。 “赞善大夫宋濂宋先生那里可有消息了?” 太子妃开口询问。 侍女苏秀轻声应道:“回太子妃,宋先生儿孙皆在金陵,今日月圆之夜,想来是享天伦之乐,应不会来东宫了。” 太子妃起身,轻盈一笑:“不管来是不来,总要备着。还有太子宾客、太子谕德,他们之中有些人并未带家眷留居京师,这中秋夜,在东宫过倒能少些感伤凄惶。” 苏秀称是。 太子妃想到什么,轻声说:“太子入宫之前嘱托,要在黄昏时差人去沐府接一个名作顾正臣的举人来东宫赏月。苏秀,你可知此人是谁,为何本宫从未听闻过。” 苏秀疑惑地摇了摇头:“奴婢也未听闻过。” 太子妃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只觉得太子器重:“三年来,这是太子第一次嘱托务必请来之人,着人去一趟沐府吧。” 苏秀答应,安排东宫宦官看时辰去请。 沐府。 顾正臣佯装震惊:“你说朱大郎是太子?” 沐英凝重地点头:“你前几日着实大胆,若非太子大度不怪罪,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个中年人,该不会是?” 顾正臣不安地问。 沐英拱手向北:“那是陛下。”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坐在了椅子里,低着头不说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装像了,朱标、朱元璋的身份已经猜到,震惊的劲早就过去了…… “沐都督同知,此时吏部衙署还有人吗?” 顾正臣起身问。 沐英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 顾正臣一脸苦相:“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吏部办理官凭,赴任句容当知县去……” 沐英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竟然要逃跑?” 顾正臣摆了摆手:“以我的身份来论,留在金陵才是逃兵,去句容,这是前进,何来逃跑一说,不行,我得马上走,顾诚,收拾行李……” 沐英咳了咳,看着要跑路的顾正臣,轻声说了句:“太子请你去东宫做客,陛下应允,你若不去,即违背了圣意,又忤逆了太子,别说跑句容去,就是跑回滕县,也得抓你回来治罪。” 顾正臣无语转身。 沐英含笑道:“多少人巴不得与东宫扯上关系,成为太子的入幕之宾,你倒畏惧起来了,晚了,准备准备去赴中秋宴吧。记住,说话要小心,千万不要得罪太子宾客、太子谕德,更不能得罪太子、太子妃……” 顾正臣无奈,只好去西厢房准备。 黄昏时分,东宫宦官来请。 顾正臣上了马车。 东宫位于皇宫东侧,又名春和宫。 自东华门进入,向西是文华殿,向北便是春和门,进入春和门,就是春和宫。 宦官引着顾正臣走入一处庭院,院中青竹数枝,桂花正香。 长廊宽阁,视野开阔。 亭阁之中,已有五六人落座,侍女捧着月饼、瓜果送至。 宦官安排道:“太子尚在宫中,需晚些时辰回来,留下话,让顾先生随意,莫要拘束。” 顾正臣谢过,便走向长亭,对看向自己的众人行礼:“顾正臣见过诸位先生。” 众人行礼,面面相觑。 顾正臣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拿了一块月饼,走至走廊暗处,自顾自地享受起来。 太子宾客梁贞揉了揉眼,对一旁的太子宾客秦庸、卢德明、张昌等人说:“那人是谁,如此大胆!太子未至,竟敢先动月饼,无礼之人,怎来得东宫!” 秦庸眯着眼看去,没错,这个家伙竟然真的吃上了月饼,你妹啊,懂不懂规矩,懂不懂礼仪,主人家都落座,你一个客人先动筷子了,成何体统! 张昌讥讽道:“这应是乡野之人吧,你们也知道,朝廷察举人才,不少出自山野之间,狂狷惯了。” 卢德明连连点头:“只有如此,可解释此人粗鄙行径!只是,这种人不能留在东宫,陛下说了,教导太子,当以德行为主。如此之人伴在太子身边,何来德行之教?” “是极。” 众人齐声。 顾正臣自然听得到这群人说的话,毕竟又没有避着说,只是并不在意,太子都说了随意,那就随意点吧,毕竟这天都黑了,看这一桌子瓜果月饼,想来太子也没准备其他吃的。 大明此时的月饼,并不怎么美味,就是一松子饼或椒盐饼,里面加的馅就这么几样,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喜欢吃甜的加点糖,喜欢吃香的,弄点猪油进去。 像后世五花八门,不包装一块,包装五百的月饼,大明是没有的,此时过节也不送礼,送礼也不送月饼…… 中秋供月以饼,取团圆之象。 说白一点,明初的月饼更多是一种供品,吃是次要的,想要追求口感,还得等个几十年…… 便在此时,一个头戴蓑笠之人从远处走了过来,路过顾正臣之后,又退后两步,抬起头看着顾正臣,沉声问:“你是何人?” 顾正臣抬起头,将口中的月饼吞咽下去,起身行礼:“在下顾正臣,敢问先生是?” “你连我都不识,如何来的东宫?南世卿,你身为东宫带刀舍人,竟如此疏忽怠慢,不顾太子安危,我定奏报陛下,严惩你等!” 蓑笠之人大声呵斥。 南世卿听闻动静,连忙跑来解释:“李先生,此人是太子邀请而来的客人,并非我等怠慢。” 李希颜抬手向上推了推蓑笠,露出有些苍老的面容,盯着顾正臣看着,拱手道:“东宫太子宾客李希颜。” 顾正臣凝眸:“久仰,久仰。” 李希颜甩袖而过,丝毫不给顾正臣面子,梁贞等人见李希颜来了,纷纷站好行礼。 顾正臣坐了回去,丝毫不介意李希颜的古板与威严。 这个家伙别说自己的面子不给,就是连老朱的面子也不给啊。他是诸王子老师,不止是朱标,就是朱老二、老三、老四等人一起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李先生”。 尤其是老二朱樉,因为听课不认真,直接被李希颜拿尺子体罚,打的不是手心,而是脑门。即使朱元璋心疼,恨不得将李希颜给砍了,但马皇后说了:“哪里有用尧、舜的标准,来教训你儿子,反使你发脾气的?” 就这样,李希颜课照上,尺子照挥。 连藩王都敢体罚的主,顾正臣可不敢记恨。 一轮圆月东升,天地之间开始变得澄净。 就在李希颜、梁贞等人赏月时,一声尖音从远处传来:“太子到。” 长廊之上,太子朱标翩然而来。 一个宦官见顾正臣站在前面,连忙上前拉到李希颜等人之后,众人齐刷刷行礼。 朱标虚抬右手,平和地说:“中秋之夜,赏月为先,这些礼仪就免了。周宗,把陛下赐下的桂花酒拿出来,分与李先生与诸位。” “谢太子殿下。” 众人起身。 朱标看到卢德明身后的顾正臣,笑道:“顾先生,何必藏在后面,来孤身边坐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 梁贞难以置信,太子不先招呼李希颜李先生,不先招呼自己,竟然去招呼一个从未听闻过的人。 他算什么东西,缘何能坐到太子身旁? 秦庸、张昌等人更是不服气。 卢德明咬了咬牙,站出来说:“殿下,此人何德何能,可居殿下一侧?” 朱标刚想说话,顾正臣走了出来,抢先说:“殿下,此人所言极是,我无德无能,怎可居殿下一侧。” 朱大郎,你别给我拉仇恨了,没看到这群人已经想刀了我吗? “顾先生才华横溢,身负奇才,坐孤身边,也好畅谈古今,莫要推辞。诸位也都落座,该吃吃,该喝喝。” 朱标坚持,给了顾正臣一个眼色。 刀的就是你小子啊,都怪你,让我扩胸,让我仰卧起坐,让我俯卧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老子读书之余还得锻炼身体,现在日子过得苦啊…… 梁贞看着走向太子身旁的顾正臣,坐在了太子右手边,脸色铁青,内心咆哮:这个位置应该属于我! 朱标看向左手边的李希颜:“李先生,今日中秋,是吟诗作赋,还是论说治国之道?” 李希颜瞥了一眼伸手去拿瓜果的顾正臣,摘下蓑笠:“中秋本该谈论诗词歌赋,以留华章。然今日遇到顾先生,倒想讨教讨教治国之道。” 梁贞近前一步:“是啊,诗词歌赋何时不可作,当论说治国之道,以长我等见识。你说是吧,顾先生,呃,你,你……” 顾正臣吃了一口西瓜,嗯,这个还不错,甜的很。 朱标看向顾正臣:“梁宾客问你呢。” 顾正臣摇了摇头,直言道:“我只是区区一介举人,如何懂治国之道。诸位畅谈,莫要看我吃瓜。” “你,你太无礼!” 梁贞有些恼怒。 这是东宫赏月,不是吃瓜大会,你丫的分不分场合。 朱标心情愉悦,看着顾正臣,目光中透着欣赏,如此真性情之人,身边少有啊。看看这些宾客、谕德,他们不是太严苛,就是太古板,亦或是小心翼翼,不敢笑谈…… 第六十三章 吃饭是最大的治国之道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梁贞背负双手,看向天上白玉盘,走至庭院之中,肃然沉声:“秋思当为国,何必归入家。殿下,微臣以为,治国之道,当为政以德。《论语》中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又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施政以德,收揽万民之心。万民顺服,尧舜盛世将至……德为大器,匡民心,夯社稷之基!如此施政,当是天下之幸!” 朱标连连点头,称赞:“为政以德,是仁君之本。” 秦庸、张昌等人纷纷称赞。 梁贞高兴不已,看向顾正臣:“顾先生以为如何?” 顾正臣将瓜片放到桌子上,伸手又拿起一块,笑着说:“梁宾客是吧,说得在理,在理。太子殿下,这瓜不错,你也尝尝。” 梁贞脸色铁青。 朱标见状,看向王仪:“王先生多才,不妨也说上一说。” 王仪将目光从瓜果上移开,吞咽了下口水,要礼仪,不能在这种场合吃东西,起身清了清嗓子:“治国之道,当德主刑辅,明德慎罚。孟子有云,治之经,礼与刑。董仲舒曾提出,刑者德之辅,阴者阳之助。微臣以为,治理天下,当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朱标深以为然。 王仪说罢,坐了回去。 梁贞看着自顾自吃东西,毫无教养的顾正臣:“顾先生以为王宾客所言如何?” “是极,是极。” 顾正臣简单地回答,低头继续吃瓜。 梁贞咬牙切齿,太子啊,你这都请的什么人,就一吃货,邀他来这里作甚,不是破坏气氛吗? “李先生。” 朱标看向李希颜。 李希颜呵呵笑了笑,走向中庭,对月思索片刻,认真地说:“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治国一道,当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陛下开国以来,重民生,兴水利,固国本,才有今日国泰民安之大局……” 众人纷纷称赞。 不同主张,不同观点,在满月东宫中畅谈碰撞。 每个读书人都对盛世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有着自己的政治主张与渴望,何况这种畅谈事关每个人在太子心中的印象,日后太子登基,必会选择与他心思契合的理念治国。 到那时,东宫属官将会成为朝廷重臣。 无论是太子宾客还是太子谕德,皆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唯有众人拿不准深浅与背景的顾正臣,吃吃喝喝,重复着在理,是极,佩服…… 如此之人,怎可居太子一侧! 梁贞很是不满,待所有人说过之后,便盯着顾正臣:“顾先生想来有大才,不妨说说治国之道,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那意思是说,你有啥本事就亮出来,没本事,就自觉点让开位置,别丢人现眼。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了擦嘴与手,终于吃饱了,太子也真是寒酸,你不请客吃饭,好歹等我用过晚饭再来请,就这几个瓜几个饼,算什么中秋宴…… 朱标看着顾正臣,缓缓说道:“顾先生,东西也吃了,桂花酒也喝了,是不是应该说说你心中的治国之道了,莫要忘记了你出的那道难题。” 难题? 众人疑惑。 顾正臣清楚,朱标说的是“王朝不朽、国祚永延”的难题,这件事自己只给朱元璋说过,看来老朱曾与朱标讨论过自己,说起过大中桥的事。 “太子殿下,我并没有什么好的治国之道。” 顾正臣坦然直言。 朱标凝眸,深深看着顾正臣。 李希颜不言,目光盯在顾正臣脸上。 梁贞已是坐不住,起身嘲讽:“连治国之道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此处?” 顾正臣看向梁贞,冷冷地说:“我坐在这里的资格,不是我拥有的,而是太子殿下给的。梁宾客似乎认为,你能在此处,全靠你的能力与学识?” “你!” 梁贞语塞,脸憋得通红。 李希颜看着言辞锋利的顾正臣,也不愿梁贞受辱,毕竟是东宫宾客,开口道:“太子既给了你位置,你是不是也应该对得起太子的器重?” 顾正臣起身,对朱标轻施一礼,走至中庭之中,正色道:“我说了,我没什么好的治国之道。只是受太子邀请而来,又坐于太子之右,若不说个一二,你们质疑我的学问无所谓,若是质疑太子的眼光,倒是我的罪过。既如此,那我就说几句吧。” 朱标拉了下衣襟,认真地看向顾正臣。 李希颜注意到了朱标的动作,不由得暗自惊叹,太子除了面对皇帝与宋濂时,很少如此正襟危坐,他竟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做了这个动作。 此人到底是谁? 太子又是在哪里遇到过此人,身为东宫宾客的自己,竟毫无所知! 梁贞冷笑地看着顾正臣,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顾正臣看向众人,直言道:“你们诸位的治国之论皆是字字珠玑,令人敬佩。只是我有点不同的看法,治国的目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盛世宏图,还是基业永存?治国一道,是宽,是严,是刑,是德,在我看来,并无太大关系!” 梁贞顿时笑出声来:“呵,听听,这算什么说辞,太子殿下,如此之人,岂能坐在东宫中秋宴会之上,当叉出去!” 张昌等人也议论纷纷。 治国之道,怎么可能与宽严、刑德无关? 此人空谈妄谈,若影响了太子,岂不是害太子行为不正,害大明施政无法? 卢德明站出来怒斥:“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李希颜紧锁眉头,看了看朱标阴沉的脸色,开口制止众人:“身为东宫宾客,太子谕德,连听完他人说话的心气、修养、耐性都没有了吗?都给我坐回去!” 梁贞、卢德明等人不敢与李希颜争执,只好退至一旁。 朱标看向顾正臣,严肃地开口:“继续说。” 顾正臣微微点头:“决定王朝之兴衰,社稷之存亡的,是德政吗?不是!是刑罚吗?也不是。无论宽松还是严苛,都非是决定王朝国祚的关键。依我之见,大明的治国之道,就两个字:吃饭!” 噗! 梁贞再次笑出声来,忍不住讥笑:“吃饭,哈哈,可笑至极。敢问顾先生,谁让你吃不起饭了?” 张昌摇头:“吃饭就是治国,真是贻笑大方。” 卢德明啧啧两声:“治国之道,岂是如此粗鄙,顾先生若不懂什么是治国,就不要谈论,也省得徒增笑资。” 李希颜瞳孔微微一凝,在众人的讽刺声中保持着冷静的思考。 他竟说治国之道是“吃饭”二字? 李希颜似乎抓到了什么,却怎么都不明晰。 “吃饭,就是你的治国之道?” 朱标止住了众人的聒噪,皱眉问。 顾正臣看向朱标,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我心中的治国之道!民为国基、谷为民命。治国首要纲领,当以吃饭为大。须知天下万民,所求不过是吃得起饭,吃得饱饭!若陛下能把天下人的饭碗填满了,把天下人的肚子填饱了,他就是超越尧舜的帝王!” “翻遍史书,诸位应看到,历朝历代之中,没有百姓参与的造反,成不了气候。而迫使百姓造反的根源,就是没饭吃!百姓不会在意君主采取的是宽仁还是严苛之策,他们在意的是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安稳过日子。只要让他们有饭吃,他们就认为皇帝是圣明的君主,是仁慈的君主!” “吃饭,就是治国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吃饭问题,无论是国富民强,还是巍巍盛世,威名远播,不过是水涨船高,自然而来!诸位在此畅谈仁政、德刑,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如何让百姓吃得起饭,如何让百姓不饿肚子。” 李希颜深吸一口气,这个顾正臣不简单啊,将复杂的治国之道,简化为吃饭二字,虽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但不得不承认,若当真让所有百姓吃得饱饭,大部分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朱标肃然起身,微微点头。 顾正臣说得没错,吃饭才是最大的治国问题。 想想自己老爹,他就是因为没有饭吃才造反的! 试想当年,若他能吃得饱饭,家人不一个个活活饿死,老爹还会造反吗? 不,不会! 大部分能活得下去的人,不会冒险做活不下去的事。 大明,就是一群吃不起饭的人,带着一群赤贫的百姓,掀翻的元朝,开出来的新天地! 可转眼之间。 朱标不得不承认,老百姓似乎被出卖了。 除了最初跟着老爹打天下的人成为了新的贵族,吃得饱饭之外,还有无数人没有饭吃。而新贵族之所以吃饱饭,是因为他们拿的是百姓家的粮食。 不对,贵族不就应该欺压百姓,百姓不就应该供养贵族吗? 又不对,若是如此,大明和元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室、勋贵、官员都在吃百姓,百姓在啃土地,若土地里啃不出来粮食,百姓就没饭吃,他们没饭吃,皇室、勋贵、官员也没饭吃,煎迫,搜刮,拿走百姓的一切…… 这,这不就是元末的前车之辙? 在这一刻,朱标的认知发生了碰撞,有了疑惑与不安。 第六十四章 太子朱标是一只笼中鸟 每天都吃饭,可把吃饭上升为治国之道的,只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朱标深深看着顾正臣,虽然各中道理与关节自己并不甚清楚,但不要紧,有的是时间。 李希颜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顾正臣深施一礼:“老朽眼拙,还请顾先生见谅。” 梁贞、张昌等人看着行礼的李希颜,惊愕不已。 虽说顾正臣所言有些道理,但也不至于你一个太子宾客行礼吧,何况你一把年纪,他才弱冠之年! 李希颜并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顾正臣所言,自己认为是对的,这就够了。 宾客王仪走了出来,站在了李希颜一侧行礼。 承认他人,不是卑弱,是强大。 细细寻思,顾正臣说得很对,帝王采取什么治国之道,那不是老百姓真正关心的,帝王是宽仁还是严苛,是官员关心的。 治国,治的不是官,是民,是百姓。 但看历史,看如今朝廷,治国之道,俨然成为了治官之道,治官场之道。 此人虽是年轻,可言辞犀利,见解超群,振聋发聩,令人深刻。 当此一礼! 顾正臣上前,伸手搀起李希颜、王仪两位宾客,有些惭愧地说:“不敢当。” 朱标拍着手掌,走过来感叹:“李先生,孤请来的贵客还过得去吧?” 李希颜肃然道:“殿下慧眼识珠,此人有大才。” 王仪听闻太子说顾正臣是“贵客”,眼珠一转,对朱标进言:“顾先生之言令人深省,明日东宫经筵,不妨请顾先生讲上一堂。” 顾正臣听闻连忙说:“没空。” “呃……” 王仪有些郁闷,你听清楚,是让你给太子上课,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啊,如此好的机缘,说不得因为一堂课受到赏识,被请入东宫当个太子谕德、太子宾客。 李希颜明白王仪的用心,也劝说:“顾先生,若是太子相邀……” 顾正臣摇头:“太子相邀也不行,明日我要去吏部办理官凭,办理之后,去当我的知县,实在是没时间停留金陵……” “知,知县?” 李希颜、王仪等人瞪大眼,梁贞、卢德明也张大嘴巴。 顾正臣此人虽然年轻,但还是有见识的,能提出吃饭是治国之道的人,绝非庸才,这样的人下放到地方当知县,是不是太屈才了? 再者,他当真不知道当知县好,还是当太子宾客、太子谕德好? 顾正臣不想继续留在金陵,这里是风暴的中心,老朱打个喷嚏,周围的人都得感冒,还是跑远一点,去地方上当个知县安稳一段日子。 虽然句容是天高皇帝近的地方,毕竟不是在金陵之内,风再大,也好过金陵。何况如今朝堂之上多是老狐狸,自己不下去历练历练,脸皮厚点,手段黑点,怎么和这群人拼权谋? 一个梁家俊,自己都看走眼几次,对上胡惟庸、朱元璋这等级别的,还不是分分钟被碾死。待在暗处,看看这些大佬如何过招,虚心学习,才是正途。 朱标走向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句容百姓困顿已久,你去当知县,能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吗?” 顾正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朱标说:“想要让当地百姓吃上饭,吃饱饭,就不能墨守成规,需因地制宜,以当地之长兴当地百业。只是我初入官场,担心破坏规矩,招来杀身之祸……” 朱标明白,顾正臣这是伸手讨要政策,他想要一个打破“成规”的许可! 但这个许可,朱标给不了他。 朱标背负双手,看向明月:“办理官凭,并非需当日离金陵赴任,你且等上两日,到时,孤会差人送你一程。” 梁贞、卢德明等人见顾正臣如此被太子重视,终收敛了轻蔑之色,在一旁笑呵呵地说着话,似乎之前的冷嘲热讽,并不是出自他们之口。 桂花酒,透着特有的醇香,醇厚柔和,余香悠长。 待赏月结束,朱标留下顾正臣,其他人纷纷退去。 带刀舍人周宗跟在朱标、顾正臣几步外,盯着周围的动静。 朱标停下脚步,看向周宗:“孤与顾先生说几句话,你在外候着。” 周宗应下,不再跟上前。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周围无人。 朱标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些奇怪,虽与你只见了数面,却觉得与你说话比其他人更令孤舒坦。” 顾正臣看向朱标,眼底多了些许同情。 朱标,自大明开国的第一天起,就被立为太子。 那一年,他十四岁。 但在这很久之前,他身边已围绕了一群先生,日复一日教导,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这样有失礼仪,那样不合规矩。 无疑,他成为了诸多先生们渴望的样子,温文儒雅,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礼贤下士,尊师重道,虚心尚学。 朱元璋满意,宋濂、李希颜等人欣慰。 只是,所有人都将朱标看作太子,没有人想过,他还是一个青春少年,尚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他的叛逆期,被他一手掐死。 他生活在框框架架里,如一只谨小慎微的雏鸟,看得到外面,却享受不了外面的自由。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入朱元璋的耳中。 他是大明最尊贵的太子,一只笼中鸟。 顾正臣看向明月,压低嗓音:“陛下,百官,宾客,谕德,都对殿下寄予厚望,希望殿下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君主。正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想来是这份沉重,压得殿下疲累。至于我,尚不是朝廷官员,更不会对殿下谆谆教导,兴许是这个缘故。” 朱标仰头,面露伤感:“确实啊,仔细想来,自我成为吴王世子之日起,身边就没一个人不再约束我,宦官,侍女,太子妃,谕德,宾客,赞善大夫,父皇,母后,都在告诉我,该如何坐着,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告诉我什么时辰休息,什么时辰起来,就连与太子妃……” “你说得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孤是大明太子,这些沉重是孤应该承受的,只是有时候,孤想放松一下,如农夫放一放扁担休息片刻,可孤不能,也没有人会应许,稍有懈怠,就会引来责怪……” 顾正臣安静地倾听着,什么都没说。 此时的朱标,只是想找个人诉说,说出心中由来已久的委屈与痛苦。 他不需要安慰。 朱标毕竟是年轻人,如一块泥,被一群人捏来捏去,塑出他们渴望的形状,没有人问过这块泥,你想成为什么样。 “在官员面前,孤需要端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孤还得做榜样,在父皇面前……” 朱标滔滔不绝。 这些话,不能给宾客说,不能给谕德说,不能给太子妃说,身旁的宦官、护卫更是不能说。 顾正臣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你没有背景,既不是出自淮西,也不是出自江浙,干干净净,说什么,都不会引起父皇的诘问与担忧。 明月,清风。 一口,双耳。 朱标感觉舒坦极了,长期萦绕心头的压抑终舒缓了许多,看向顾正臣,含笑道:“孤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 顾正臣摇头,坚定地说:“适才赏月太过入迷,竟忘记听了,有罪,有罪。” 朱标哈哈大笑,冲着周宗喊道:“送顾先生回沐府。” 顾正臣行礼道:“殿下,句容距离金陵不远。” 朱标明白顾正臣这是在说,下次想倾诉了,去句容,可身为太子,岂能轻易离开金陵,这座城,很大,大到难以走出去。 “去吧。” 朱标颔首。 乾清宫。 朱元璋没有唤妃嫔侍寝,而是在翻阅典籍。 夜风乱入,吹起凉意。 朱元璋抬起头,对宦官赵恂说:“去接下吧,东宫的文书到了。” 赵恂心中惊讶,听外面静悄悄,并无人走动,但皇帝发了话,赵恂不敢耽误,刚走至乾清宫宫门,就收到了东宫宦官送来的文书。 “陛下神人啊。” 赵恂感慨,将文书送至龙案。 朱元璋展开看去,里面记录着东宫中秋宴中众人的谈话,几乎完全复现了当时。 “吃饭?”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的话,呵呵笑了笑:“这个小子倒是大胆,敢提咱穷困时的事。没错,当年咱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至于造反。” “吃饭是治国之道?这倒新鲜。” “没有百姓参与的造反,成不了气候!你是在转着弯给朕进言,让朕解决好百姓的饭碗问题吗?” “百姓不关心朝廷宽仁与严苛,这倒是,咱当老百姓时,只想着多打点粮食。看得出来,你对治国一道颇有见地啊。” 朱元璋将文书放在一旁,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心肺复苏,锻体术,吃饭为治国之纲要,听闻你还精通筹算学问,小子,你是越来越让朕好奇了。沐英下了决心,要在句容安置大量鞑靼俘虏,正好,你去句容当知县,若不能驾驭好他们,出了乱子,朕饶不了你!” 第六十五章 御史大夫陈宁的咒怨 天不亮,奉天殿内已开始奏事。 朱元璋端坐于宝座之上,听闻百官奏禀诸事,分析利弊,询问要务,剖决如流。 礼部尚书刘绍先跪奏:“陛下,天下僧尼、道士数量已是查清,合九万六千三百二十把人。如今释、老二教崇尚太过,徒众日盛,安坐而食,空耗民财,当严以管束。尤是僧寺数量,累年猛增,一县之内,民无五万,僧寺却已五座……” 胡惟庸瞥了一眼刘绍先,这个家伙怎么就不开窍,皇帝毕竟曾经在皇觉寺上过班,撞过钟,要不是皇觉寺发的僧袍破碗,皇帝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参加红巾军。 你让皇帝治理僧寺,不就等同于让皇帝忘恩负义? 果然。 朱元璋脸色一沉,缓声说:“此事朕知道了,刘卿退下。” 刘绍先暗暗叹息,起身站了回去。 看来陛下还没认识到释、老二教的危害,任由其壮大,只能喂养一群闲人啊。 和尚除了白天敲木鱼,晚上撬功德箱,还能干嘛? 道士除了白天做法师,晚上打坐,还能干嘛? 这群人给大明王朝带来不了任何物产与财富,他们吃的喝的都是百姓供出来的,浪费的是百姓的,而这群人有了钱,反而去占百姓的地,抢百姓的粮食,放给百姓高利贷。 近十万僧道,这还不管管! 刘绍先不甘心,但也清楚,触怒朱元璋没好下场,索性另寻机会再奏陈。 朱元璋见无人奏事,看向胡惟庸询问:“淮安府盐徒一事,可有消息?” 胡惟庸出班跪拜:“回陛下,淮安知府任光祖雷厉风行,审讯张三秀无果,与大河卫、巡检司布置陷阱,引诱盐徒出手,先后抓获盐徒二十七人,审讯之下,再抓获一百七十二人。如今淮安府向北,畅通无阻,盐徒无踪。”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威严地说:“盐徒,响马,游民,自开国以祸乱地方,害民无计,当命各府县多加盘查,严加处置。运河一线,多设巡检司,不可让商民往来受阻。” “臣领旨。” 胡惟庸高声。 朱元璋拍了拍肚子,少有地笑了出来,对众官员开口:“昨日中秋夜,东宫设宴,畅谈治国之道。朕听闻有人说,治国之纲要,当是吃饭二字,尔等如何看?” “吃饭?”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东宫宾客、谕德中,谁是如此粗鄙,竟用吃饭作治国纲要,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已升任右御史大夫的陈宁嗤笑出声。 朱元璋凝眸看去,问:“陈宁,说说你的看法。” 陈宁知失礼,连忙走出来跪下,先是请罪,见朱元璋没有怪罪,便直言:“治国繁复,虽呕心沥血难以处理妥当,万千事端,岂能定在吃饭一事之上。臣以为,以吃饭作治国纲要,实是粗鄙言论。” “哦。俞溥,你领户部,如何看?” 朱元璋看向俞溥。 俞溥有些不安地走出来,自己上个月还是大都督府经历,这才成为户部尚书,诸多事尚不清楚,仔细思量朱元璋的心思,小心回道:“陛下,臣以为将吃饭作为治国纲要,想来并非吃饭二字,所言应是百姓皆能饱食,则万民安业,天下太平,此言论有可取之处。” 朱元璋淡然一笑,目光扫过众人:“都是有谁认为吃饭可作为治国纲要的,站出来让朕看看。” 文武错愕,不知朱元璋是何心思。 沐英见没人敢动,便走出来:“臣认为此言无误。” 有人带了头,其他官员也松了一口气,六部尚书、侍郎、监察御史等走出二十几人。 胡惟庸观察片刻,终还是在最后站了出来。 朱元璋看着那些没有动弹的文武官员,起身说:“既然你们不认为吃饭是治国纲要,那就今日不要吃饭。朕要看看,肚子问题解决不了,你们是如何治理政务的!” “退朝!” 内侍见朱元璋走了,连忙扯着嗓子喊。 陈宁等人暗暗叫苦。 华盖殿。 朱元璋坐定不久,朱标便入殿求见。 “给光禄寺传话,朕与太子在此处用午膳。” 朱元璋吩咐内侍。 内侍领命安排。 朱元璋看着似不同于昨日的朱标,询问:“你认为顾正臣所言如何?” 朱标正色道:“父皇,儿臣以为治国纲要为吃饭二字,虽用词粗浅了些,却十分简单明了,切中要害。总览天下诸事,万民苍生,唯吃饭最大。若朝廷能用心解决百姓吃饭难题,百姓归心,江山万代可期。” 朱元璋目光中透着几分感伤,喟然叹息:“朕自登基以来,定制度,惩贪官,修水利,为的是什么,是吏治清明,是百姓吃得起饭。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农为最劳。朝廷薄赋取民,民犹家无余财,一年到头,难饱腹度日。稍有旱涝虫灾,家家缺食,鬻(yu)子卖牛!” “朕何尝不想解决这吃饭难题。顾正臣说得对,只有吃得起饭,百姓才会安稳做顺民!那些作乱的响马、盐徒,最初不也是走投无路,吃不了饭,无法活下去才铤而走险?标儿,你要记住,治国最大的事,就是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日后每膳,必思此二字。” 朱标严肃地答应:“儿臣谨受教,每餐必反省。” 朱元璋欣慰地点了点头:“这顾正臣倒是个人才,把治国如此大事,用两个字就概言了。这与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虽是不同,却也相通。” 朱标见朱元璋心情不错,想了想说:“父皇,儿臣以为顾正臣此人有些才能。他坦言,想要让百姓饱腹,就不能墨守成规,提出应因地制宜,兴当地百业……” 朱元璋冷笑一声,拍了下桌子:“什么不能墨守成规,他这是想要破坏规矩!入朝为官,当以规矩为重。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人人僭越,朝堂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小子也是个滑头,知道拐着弯找朕要个许可。标儿,你说,朕能给他这个许可吗?” 朱标心头一紧,知道老爹素来极重规矩,定下的礼仪都不准僭越,若给了顾正臣一个许可,谁知道他会出格到什么地步? 现在老爹问自己,摆明了让自己扛着。 或许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将来顾正臣出了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由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站出来保他。 毕竟,父皇是陛下,不可能为一个七品知县开脱,而自己是太子,可以为官员开脱而百官并不会过多责备。 朱标思虑一番,定了定心神,下定决心:“父皇,顾正臣此人年轻,锐意取新,言谈之中多有奇论奇法,无论是心肺复苏之法,还是那古怪的锻体之术,皆不见典籍之中。若他胸中有策可让句容百姓吃饱饭,儿臣以为,可准他先奏禀,父皇批阅之后,再着他施策。” 朱元璋起身,看着思虑周全的朱标,含笑道:“这样才对,朕可准他施策新法,不可准他无奏而行。大明天下,规矩不可破,然行事之法,尚可商议。这样吧,你转知顾正臣,若有事务,发奏报两份,一份至中书省,一份送东宫。” “父皇……” 朱标有些惊讶。 朱元璋摆了摆手:“莫要多想,朕只是在想,顾正臣的奏章即使送到中书省,怕也会被胡右相给扣押不奏。既然你欣赏此人,朕就给他一个东宫奏事的权利。若此人只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不能让句容兴盛,也好给你个警训。” “当年孔夫子感叹,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你要牢记在心,官员善欺下蒙上,不可只听其言,治国理政,是干臣还是奸邪小人,还需观其行。” “儿臣谨记。” 朱标很是兴奋。 官员奏报入东宫,这事看着寻常,实则大不寻常。 这是父皇第一次准许自己参与朝政之中,虽然只是关系到一人一县! 可这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个太子,已经朝着朝堂踏入了一步。 不,只是一个脚指头…… 即便如此,朱标也很高兴,整日不是听课就是翻阅史书,不是礼仪就是规矩,现在,自己可以接触一丝政务,这就意味着,可以少上一点课,少看一点书…… 御史台。 御史大夫陈宁饥肠辘辘,暗暗咬牙,忍不住埋怨:“东宫宾客、谕德之中,是谁如此不开眼,竟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之言论,害我等无饭可吃!” 无人敢应。 监察御史答禄与权虽然支持了这个言论,可不敢去用膳。 御史大夫都饿着呢,作为监察御史,怎么能去吃饭,这不是让长官难看吗? 监察御史陈士举见陈宁发怒,主动打听来消息,还捎带了一点糕点回来,对陈宁说:“陈御史大夫,我已打探清楚,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的是一个举人,名作顾正臣,吏部授了句容知县,尚未赴任……” “一个举人,凭什么到东宫里去?” 陈宁不相信此人毫无背景。 陈士举低声说:“听闻与都督同知沐英关系密切,现如今此人就住在沐府之中。” 陈宁眼神一亮,狞笑地看着陈士举:“一个朝廷举人,未赴任知县,竟与朝廷武将走得如此亲密,这其中——必有猫腻,你是说也不是?七品知县,句容,呵呵,太近了,让他滚远一点吧。” 第六十六章 改个号,娶个小,下个海 千步廊。 沐府管家谢芳跟在顾正臣右侧身后,笑呵地感激着:“若不是教导沐春少爷耽误,顾先生已办好了官凭。” 顾正臣并不在意,平和地说:“沐春少爷聪慧善学,将来必成大器。至于官凭事,不急于一时,倒是劳烦谢管家亲自跑一趟。” 谢芳忙说:“不敢说劳烦,这都是我等该做之事,前面就是吏部衙署了。” 顾正臣没走多远,就看到了气派的吏部大门,门匾上的“吏部”二字还是金色大字,龙飞凤舞,颇有气势。 门敞开着,两侧站着两名军士。 里面,除了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官员不断走动外,还有一些如顾正臣一样的儒生。 门口处,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这是?” 顾正臣有些疑惑。 谢芳看了一眼,解释道:“他们都是京中富人,专作京债。” “京债啊。” 顾正臣有些感叹。 所谓京债,其实就是高利贷,只不过起自京师,故名京债。 这群人专盯赴任外地的官人,官老爷手头紧,没钱,这些人借给,到了任上再还钱。朱元璋给官员发道里费,为的就是避免官员举京债。 可问题是,老朱给的是道里费,顾名思义,就是路上的花销。至于置办家具,买几个仆人,娶几个小妾,吃好喝好的钱,老朱可是没给啊…… 现在借钱,日后用俸禄还债。 忘记了,老朱给的俸禄又低,京债利滚利滚利,还不起了,没关系,地方官员嘛,捞油水的手段多,别说京债,就是国债也还得起啊…… 谢芳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当了官的,一开始需要办两件大事……” 顾正臣皱眉:“哪两件大事?” 谢芳咳了声,对顾正臣挤了挤眼:“改个号,娶个小。” 顾正臣瞪大眼,这,这也算? 改个号,这个,大明人确实擅长,甚至有些狂热。 比如唐寅唐伯虎,别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 老唐毕竟还没影子,远了点,就说现如今的太子赞善宋濂,别号龙门子、玄真遁叟,再过四年就会来京师的方孝孺,他别号缑城先生、正学先生…… 估计这一套感染力太强,以致于明中后期一些仆人也开始装起来,比如严嵩的家仆永年,号鹤坡,张居正的家仆游七,号楚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像是出殡…… 顾正臣倒没想起个号,至于娶个小,这个更是令人悲伤,大都没有,何来小…… 狠狠瞪了一眼谢芳,这个家伙不学好啊。 谢芳嘿嘿笑着,引着顾正臣迈过吏部高门槛,介绍道:“洪武五年六月时,陛下定分六部职能。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法、封勋、考课之政,其属有三。这第一个,名总部,掌文选之事;第二个名为司勋部,掌官制;第三个名为考功部,掌考核。” 顾正臣看去吏部大院,左右两厢皆有办公之处,门侧挂着长牌,写名何司。 “我们去总部?” 顾正臣问。 谢芳摇了摇头,指向东厢的司勋部:“顾先生是赴任地方,办理官凭,并非文选一事,当去司勋部,那里掌天下文职勋级、月俸、升转资格、品级、官制、贴黄等诸事。” 顾正臣了然,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走向司勋部。 司勋部,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都吏一人,令史二人,典吏四人。 这一日,办理官凭的人寥寥无几,主事许石闲散地与典史王常闲聊,见有人来了,王常坐着开口:“是办理官凭的?” 顾正臣上前两步,行礼道:“正是。” 王常摆了摆手:“拿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交给王常。 王常展开看了看,起身行李:“滕县,顾正臣顾知县是吧?失礼失礼。” 顾正臣回礼。 王常引着顾正臣到了另一个桌案,前后坐下,抽出一张黄纸,提起笔,自我介绍过后,严肃地说:“顾知县,王某需将你之出身写入贴黄名册,还请真实回答姓名、年籍、乡贯、历官……” 贴黄制度,也称贴黄、押黄,唐代首创的公文改错制度。 最初的贴黄,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修正带式便签,毕竟古代也没橡皮擦,乱涂乱画不雅,错了,索性再写一份黄纸贴上去。 只不过随着发展,贴黄到明代初期,已经演变为了一类公文制度。 因为官员人事升迁比较频繁,升官需要贴,贬官也需要贴,平调还需要贴,所以贴黄很多时候见于文武档案之中。 日后翻个档案,何年何月,升迁降转,续附转贴,一目了然。 王常与顾正臣一问一答,写黄很快结束,王常将黄纸个贴置籍册之中,拿起来去找主事报请加印。 许石看过之后,又看向顾正臣,问了几句,便点头道:“还请顾知县稍后,只需郎中加印便办理官凭。” “多谢。”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谢芳在一旁笑道:“用不了多时,顾先生就成为真正的顾知县了,稍后给制官凭时,会写明到任日期,领取到任须知。顾先生不妨将到任日期填写宽松一些,也好多留京数日。” 顾正臣轻松地问:“这到任日期,还能由我选不成?” 谢芳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便低声说:“顾先生有所不知,朝廷虽明确有赴任期限,然仍有不少官员居留金陵一二月者,你想想,这揭借财物,置辨衣装,娶妻买妾,哪个不需要时间。当然,规定上来说,应在领了官凭之后半个月内启程赴任。” 顾正臣看着谢芳,有几分严肃地说:“谢管家,你这是让顾某违背朝廷律令法条啊,可敢对沐都督同知如此?” 谢芳心头一惊,连忙说:“我只是……” “无妨,谢管家也是为了我好,毕竟有些法度并不严苛。”顾正臣打断了谢芳的话,平和一笑:“早晚需要赴任,早一日去,也好早一日了解民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 顾正臣有些疑惑,不就是盖个印,领个到任须知的当官说明书,至于这么长时间,难不成郎中消极怠工? 等了近半个时辰,顾正臣走向王常询问:“王典史,不知何时能办出官凭?” “呃?” 王常还以为顾正臣等人已走,不成想还待在此处,疑惑地说:“奇了怪,郎中在啊,缘何还没办成,我去打探一下。” 不久之后,王常返回,面色不定地看向顾正臣,没有解释缘由,只是叹道:“赵郎中正在会客,还请静候消息。” 顾正臣皱眉,会客,什么客人都会这么久? 没过多久,便看到两人从郎中所在的房间走了出来,一高一矮,皆是瘦子,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高个官员明显只是七品,而一旁的矮个子却是三品官服,但矮个子却对高个子点头哈腰,一副谄媚。 “监察御史么?” 顾正臣凝眸,对上了七品官员充满戏谑的目光。 短暂的目光碰撞,七品官员便笑呵呵地离开。 能让三品官畏惧谄媚的七品官,在这京师之中恐怕也只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了! 别看这群人只是七品,权利可谓巨大。 御史台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简言之,监察御史就是一群专门弹劾人的官员,有事抽你,没事找茬抽你,骂官、言官,说的就是他们。 不怪三品官低头,就是尚书遇到监察御史,恐怕也得小心谨慎,万一被他们弹劾睡觉时没脱官服,吃饭时没用银器,上朝时官帽歪了,衣服斜了,轻则被骂,重则贬官啊…… “我貌似没招惹监察御史吧?” 顾正臣有些疑惑,自己来到京师之后,没树敌啊,最多就是东宫时让几个太子宾客、太子谕德失望了一点,谈不上得罪吧? 何况有朱标镇着,这群人不可能无脑到将事情闹到监察御史那里去,然后伺机报复。 “你就是顾知县吧?在下主事孟仁。” 郎中孟仁走了过来,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 顾正臣行礼。 孟仁看向跟在身旁的主事许石。 许石了然,上前一步,将一份文册,一份官凭递给顾正臣:“这是顾知县的赴任官凭、到任须知。还有,这里按押到任期限,计其里程,除去在金陵时日,顾知县应在十一月十六日抵达任上。” “十一月十六日?” 顾正臣惊讶不已。 金陵到句容,怎么算也不过一百来里路,两天时间稳稳当当。 现在是八月十六日,十一月十六日到任,足足三个月时间,这给得空闲时间是不是也太长了? 不对啊,这不符合老朱的办事风格,他一个工作狂,怎么可能任由官员几天能到任的,三个月才到任? 顾正臣冷静下来,打开了赴任官凭,骤然凝眸,里面赫然写着: 授顾正臣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 “我靠,我要下海了……” 顾正臣打了个激灵,说好的应天府句容知县,怎么就飞到了广东阳江…… 第六十七章 朱元璋发怒了 广东肇庆府阳江! 顾正臣看着这些字眼,不由得苦涩摇头。 看来自己还真是得罪了一些人物,让人一竿子“发配”到了广东,距离天涯海角也就差一道海峡。 此去广东,不说路途遥遥,路上土匪、山贼众多,就是安全到了地,还得提防着当地的瑶族、壮族、峒僚、俚户等举着叉子敲门。 洪武五年,广东潮州就有千余人闹事,占领揭阳、潮阳两县,后被潮阳卫军士镇压。至于被占领的两县知县,没人提,也没人见啊…… 这个时期,去广东上任,和去广东挖个坑躺进去没多大区别,论官员的非正常死亡率,广东绝对不比云南、广西差多少,毕竟是三巨头级别的存在…… 谢芳看清楚之后,瞪大眼,看向郎中孟仁:“他领的是句容知县,缘何成了阳江知县,是不是填错了?” 郎中孟仁眯眼,见其只是个跟班随从,便冷呵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敢质疑吏部司勋郎中的安排?我说是阳江知县,那就是阳江知县!顾举人,按期到任,失期重惩!” 顾正合上官凭,手指甲深深掐出一道印子,目光阴冷,抬头看向孟仁,旋即一笑释然:“广东阳江啊,那是个好地方,有柔软的海滩、绝美的海岛、茂密的山林、惬意的温泉,此去阳江,当浮一大白,多谢郎中好意。” “嗯?” 郎中孟仁正期待着顾正臣慌乱地声称自己是句容知县,哭着求着改回句容,那样自己就能羞辱他,折辱他,让他彻底绝望,然后收拾行李走上不归路。 可谁料想,顾正臣竟然很高兴去阳江当知县,看他灿烂的笑,眼神中还透着憧憬,孟仁有些恍惚,难道说,阳江真是个好地方? 意料之外的错愕,让孟仁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还闪了腰。 顾正臣欣然领着官凭走出司勋部,仰天长笑三声,大踏步走出吏部衙署。 郎中孟仁抬手抓了抓后背,对身旁的主事许石问:“他是真高兴,还是气疯了?” 许石拿不准:“想来,应该是疯了吧,是人都知道广东那地方要命,每年都有乱子……” 回到沐府,已日落西山。 沐春见顾正臣回来,喊了声“顾先生”就跑出去迎接,沐英安排人上酒菜,好好庆贺一番。 从今日起,顾正臣就算是真正的知县,踏入大明官场了。 顾正臣笑着和沐春走入厅堂,对沐英行了个礼。 沐英很是高兴,含笑安排顾正臣入座:“怎么样,官凭拿到了吧,呵呵,谢芳,去把周裁缝找来,给顾先生量量,做三套常服。” “等等,做常服,难道朝廷不给发?” 顾正臣有些惊讶。 沐英哈哈大笑:“朝廷只会为你准备两套礼服,至于常服,还需自备……” 顾正臣郁闷至极,腹诽老朱小气鬼啊。你节省俸禄也就罢了,连常服也给省了啊。 大明服饰,分为三大类。 其一,礼服。 老朱的冕服、通天冠服、皮弁服且不说,官员礼服主要是朝服,祭服,公服。 其二,便服,也就是常服,日常坐班、办公的时候穿的。 公服与常服都是乌纱帽、团领衫、束带,许多人分不清楚。其实区别很明显,胸口有禽兽的,就是常服,没禽兽的有花的就是公服…… 其三,赐服。 这个就是特例特许了,明初比较少见。 常服,也就是打着禽兽补丁的那一套衣服,竟不是朝廷统一下发的,还需要自己掏钱,搞私人订制…… 周裁缝很快就到了,顾正臣将官凭、到任须知拿出放在桌子上,伸开手由裁缝量测。 沐春调皮地走过来,拿起官凭展开看了看,念道:“授广东,父亲,这是什么庆府,阳江县知县,顾先生是知县啦。” “广东?” 沐英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紧走两步,一把拿走官凭,瞪大眼看去,脸色一变:“阳江知县?顾先生,我记得你是句容知县,缘何突然改成了阳江知县?” 顾正臣耸了耸肩,轻松地说:“本是句容知县,只不过后来,有个监察御史去了司勋部,就成了阳江知县。” “这不是胡来吗?!” 沐英愤怒了。 鞑靼俘虏安置是大事,陛下已经决定将他们安置在金陵附近诸县。为了避免俘虏闹事,必须有一个有手段,有能力的知县镇着,压着,管着! 可环顾周围几地,知县不是快入土的老头子,就是按部就班,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老滑头,他们对待俘虏的方式就一个,给牛分地,种地。 完了,其他的不管了。 至于这群人的牛有没有摔死,他们有没有秘密谋划什么,他们怕是管不住的。给他们一两百俘虏尚好,多了,早晚会出大事。 可顾正臣不一样,这个人虽然年轻没当官的经验,但办事讲究办法,善于解决问题。 沐英相信,他可以完美处理好俘虏安置问题。 可现在,有人将他从一百里开外的句容调到了三千里开外的阳江,娘的,这是谁的主意? 监察御史? 哪个监察御史有权干涉吏部选任官员了? “老爷,上菜吗?” 谢芳询问。 沐英踢开凳子,冷着脸说:“还吃什么?!给我备官服!” 谢芳打了个哆嗦,连忙去安排。 顾正臣来不及阻拦,也不想阻拦,看着沐英离去。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询问朱标对汉朝时“七国之乱”的见解,听闻沐英求见,颇有些意外,准其入殿后,问:“你此时不在家中备宴,缘何跑到宫里来?” 沐英跪着,将顾正臣的官凭文书举过头顶,喊了声:“陛下。” 朱元璋微微皱眉,看向朱标,朱标上前接过官凭,顺带将沐英搀起,沐英见朱元璋点头,这才起身。 朱标将官凭文书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展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了下,拿起官凭晃了晃,冷冷地问:“沐英,这是怎么一回事?朕记得清清楚楚,顾正臣授句容知县,还指望他给祖上之地做点实事,缘何改成了广东阳江知县?” “广东阳江?” 朱标惊讶不已。 这才得到父皇恩准,让自己参与政务,虽然只是顾正臣一个知县的文书,可好歹是一个开端。 谁能想,这刚刚打开的门缝还没见到一缕阳光,就被人一脚给踢了回去! 门给关死了! 金陵到广东阳江公文,正常来说,来回近两个月。这样一算,自己一年到头,顶多参与六次政务啊! 如果顾正臣出点意外,折在广东,那自己这刚刚燃烧起来的小火苗,就被人“噗”地吹熄了。 朱标恨得咬牙切齿,是谁故意针对我,不希望我早点涉足政务? 朱元璋心里也窝火,自察举人才以来,不见几个能臣干臣,顾正臣算是少有的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官员,且此人心怀王朝不朽,国祚永延之抱负,能提出治国纲要吃饭二字,懂得神奇的医术,创造了令京军振奋的锻体术,这种起自寒门,既无背景也无势力的人才,但凡他真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定不会委屈了他。 没有让他留在金陵,下放句容锻炼,自己可以随时盯着,可要是人到了阳江,咱就是把眼珠子瞪成太阳,也看不到他干了啥事! “陛下,具体缘由臣不知,只听顾正臣说,他办理时确实是句容知县,然而,后来似有监察御史去了一趟,就改成了阳江知县。事实如何,还需陛下下旨盘查。” 沐英肃然道。 朱元璋丢下官凭,呵呵冷笑一声:“监察御史?呵,御史台的人什么时候可以使唤吏部了?赵恂,去把吏部尚书吴琳、詹同给朕传来!还有,差人去司勋部问问,是谁参办了顾正臣官凭一事,全都给朕带来!” 宦官赵恂去传话。 城外小宅。 郎中孟仁品着茶,口中哼唱着小调,陪着妻女看着圆月初升,满是惬意。 突兀地。 一阵脚步声传来,停在了门口。 孟仁皱着眉起身,便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句:“亲军都尉府校尉,奉命请孟郎中去华盖殿走一遭!” “亲军都尉府?” 孟仁脸色大变,这发什么了什么事,怎么还惊动了皇帝? 打开门。 看着盔甲明亮的军士,妻女都已经吓哭了。 孟仁皱眉询问缘由,却被校尉直接打断:“去了华盖殿,自然知晓!” 校尉不给时间,孟仁连换朝服的时间都不给,生硬地带走。 到左顺门时,孟仁看到同样被抓的主事许石、典史王常,两人面带惶恐。 “陛下,司勋部涉事官员已带到。” 赵恂禀告。 朱元璋冷冷看了看吴琳、詹同,沉声说:“吏部事关朝廷官吏选拔任用,若沦为某人私衙,朕绝不会轻饶!来啊,带人!” 孟仁、许石、王常被押至华盖殿,跪下行礼。 朱元璋拿起顾正臣的官凭,直接丢在孟仁面前:“孟郎中,给朕解释解释,吏部授官,为何朝令夕改,是谁让你在司勋部,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孟仁哆嗦地打开官凭,看到了刺眼的字眼: 授顾正臣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 孟仁瞪大眼珠子,只感觉天旋地转。 我去,这就是监察御史陈士举说的毫无背景,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蝼蚁?你们管这个家伙叫毫无背景,我实在是太天真,太单纯,太无邪了…… 第六十八章 陈宁:朋友是用来出卖的 郎中孟仁一头撞死的心思都有了,自己无论也想不通,小小一个知县的调令,怎么就惊动了陛下! 主事许石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典史王常见是这么一回事,反而放松下来,自己只是一个贴黄的办事人员,并没有参与郎中、主事的二次贴黄,陛下降罪,也不至砍了自己脑袋。 “陛下,这,这……” 孟仁犹豫着,不知如何交代。 礼部尚书吴琳走出来,看着孟仁,面带愤怒,厉声呵斥:“孟郎中,你在吏部多年,应该很清楚如何办事。文选授官是总部负责,升贬平调,需经考功部考核。这顾正臣是总部授官句容知县,又无上任经历,不曾考功,缘何突然调任阳江知县?不经总部、考功部,司勋部何来调任官员职权?就这僭越一项,就足以治罪于你!还不从实招来!” 孟仁不敢隐瞒,将头贴着地板,惶恐地交代:“是,是侍郎李思迪授意臣办的,说,说……” “说什么?!” 朱元璋一拍桌案。 孟仁冷汗直下:“说顾正臣得罪了御史大夫陈宁。” 朱元璋脸颊微动,嘴角透着冰寒:“陈宁?呵呵,好啊,一个连官都没上任的知县,竟然得罪了御史台的堂官!去司勋部的御史是谁?” “陈士举。” 孟仁坦言。 朱元璋甩袖:“传李思迪、陈宁、陈士举!” 陈宁、李思迪在中城,很快入殿。 陈士举在城外,近半个时辰才跪在殿上。 这段时间里,朱元璋低头处理政务,朱标、沐英站着不说话,吴琳、詹同不敢喘粗气。 陈宁、李思迪不知缘由,可皇帝不发话,只能跪着。 膝盖疼。 在陈士举到了,朱元璋才放下毛笔,威严地看向陈宁:“听说,一个叫顾正臣的知县得罪了陈御史大夫,你指使陈士举去司勋部,伙同吏部郎中李思迪,将顾正臣从句容知县,改成了阳江知县,朕说的可有错。” 陈宁、李思迪、陈士举如雷轰顶。 如此一件小事,本就是滴水入大江,连个水花都不冒,缘何惊动了皇帝? 陈宁看向一旁的沐英,暗暗咬牙,不用说,一定是此人告状!沐英啊,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人,耽误陛下处理政务,休息,你值不值得? 等着瞧,一会再找你算账! 朱元璋淡淡地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不会轻信一面之词,说说吧。” 陈宁微微抬头,高呼:“陛下,臣不知有此事!” “不知?” 朱元璋眼眸中透着阴冷。 陈宁正色道:“今日早朝,陛下说起吃饭是治国纲要,臣愚钝一时没明白过来。待饥肠辘辘,腹中空空时,才幡然醒悟,朝堂上下应齐心协力,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唯有如此,百姓才能勤于耕作,安于耕作。” 朱元璋微微点头:“如此说来,此事与你无关?” 陈宁高声喊:“断与臣无关。” “也不知情?” 朱元璋追问。 陈宁坦然回道:“臣毫不知情,兴许是监察御史陈士举所为,臣听闻他专门去打探过,是谁提出的吃饭是治国纲要,害他无饭可吃,或是出自私心愤怨,这才想法报复。” 陈士举看向陈宁,我的御史大夫,我对你可是一片忠心,你怎么能把我卖了? 朱元璋将目光从陈宁身上移开,看向陈士举:“如此说来,陈御史倒是厉害,能指挥得了吏部侍郎。李侍郎,你是吏部的官,还是御史台的官?朕不记得,吏部需要听差监察御史,吴尚书、詹尚书,朕有下过这样的旨意吗?” 吴琳、詹同连忙跪下:“并无此旨意。” “李思迪,你有何话可说?”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李思迪咬牙切齿,现在陈宁把陈士举给卖了,那就是把自己也给卖了,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怎么可能指挥得动自己! 陈宁摆明了不承认,可在办事的时候,陈士举明明说了,这是陈宁的意思,也是胡相的意思! 娘的,谁敢和陈扒皮过不去,谁敢得罪胡相! 可自己终究还是太小看这些老狐狸了,只听陈士举一个人自说自话,没让他留个证据啊,现在咬出来陈宁,他也不可能承认啊。 李思迪低着头,许久才说了句:“臣有罪!” 朱元璋呵呵笑了出来,声音在大殿中冲撞着,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随后是低沉的嗓音:“一个七品御史,一个三品侍郎,一个六品主事,你们倒是厉害啊,就因为朕让你们少吃了一顿饭,饿了肚子,就想要将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的人给整到广东阳江喂鱼去!陈士举、李思迪,不让你们吃饭,是朕下的旨,有没有记恨朕,想过让朕去皇觉寺吃斋念经啊?” 陈士举、李思迪浑身颤抖,连忙求饶。 朱元璋看向陈宁,一字一句地说:“陈士举,携私报复,僭越行事,杖八十,发至广东阳江充任典史。李思迪,不守本分,擅改贴黄,以公报私,杖八十,发至广东阳江充任知县。陈御史大夫,你以为如何?” 陈宁连忙回:“陛下英明!”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没有看磕头谢恩的陈士举、李思迪,对郎中孟仁、主事许石、典史王常三人说:“孟郎中知错行错,念你是受人指使,领四十杖!许石,领三十杖。王常……你就免了吧。至于这官凭,你们领回去,好好揣测揣测,该如何写!” 孟仁、许石、王常磕头谢恩。 朱标没有为这些人说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 朱元璋走回龙案后坐了下来,看着跪着不走的陈宁,抬了下眉头:“还有事?” 陈宁叩头,沉声道:“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呵,还有你不当讲的事?说吧。” 朱元璋冷漠地开口。 陈宁看了一眼沐英,对朱元璋奏报:“陛下,臣听闻那顾正臣是一文官,却居于沐府之中,与沐都督同知极是亲密,似有攀附、曲意奉承之嫌,还请陛下明裁!” 沐英听闻,嘴角微微张开,轻声骂了句:“彼他娘的!” 声音很轻,除了朱标没人听到。 朱标瞥了一眼沐英,羡慕不已,还是武将好啊,骂人自由,我也想问候陈宁他全家,找不到合适的词…… 也不知道父皇看中陈宁哪一点,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手段阴狠。他在苏州上任没多久,就被百姓送外号“陈烙铁”,今日事不用查也知道是陈宁指使,可父皇偏偏放过他,没有深入追究此事! 朱元璋看向沐英:“有人弹劾你,就不知道说句话?” 沐英走出来,跪道:“陛下,陈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无需辩解。” 陈宁瞳孔骤然一凝,看向沐英,不知他为何如此坦然承认,这不是授人以柄,既是如此,那就不要怪我趁势追击了! 就在陈宁想要开口时,沐英再次开口:“吾之子沐春,确实有攀附顾正臣学问,曲意奉承之嫌,几次拿出礼物,想拜在顾正臣门下修习筹算学问,可都被顾正臣拒绝。陈御史大夫耳目聪敏,对太子府、沐府中事知之甚多,不知可有何法子,能让吾儿拜师?” 陈宁面露惶恐之色。 所谓的耳目聪敏,对太子府、沐府中事知之甚多,不就是在告诉朱元璋,自己手下众多,不仅在沐府有内线,还在太子府安插了人? 沐英此人不是粗人,他的反击是如此的犀利、令人恐惧! 我去,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朱标脸色阴沉。 没错,太子府是该整顿整顿了,父皇对百官提吃饭是治国纲要的时候,可没点顾正臣的名,但御史台很快就知道了顾正臣。 显然,太子府的人有些多舌! 这些人还真是胡来,东宫的事告诉陛下也就是了,竟还敢告诉外人!如此以往,东宫发生点事,岂不是都会被御史台知晓,那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暴露在他们目光之下? 你们又不是我爹,也盯着我? 朱标握了握拳头! 朱元璋看着陈宁,目光中有些戏谑。 你要欺负顾正臣就欺负顾正臣,捎带沐英就过分了吧,沐英可是朕的儿子! 陈宁低着头,冷汗直冒:“臣也是风闻奏事……” “够了!” 朱元璋打断了陈宁的话,严厉地说:“顾正臣住在沐府,是朕安排的,你要弹劾顾正臣结党,攀附权贵,那就写一本奏折,让朕看看你是如何弹劾他的!下去吧。” 陈宁心头骇然。 陛下安排的? 陛下认识顾正臣? 陈宁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如果朱元璋不认可顾正臣吃饭是治国纲要的言论,如何会拿到朝堂上说? 如果没有朱元璋的许可与点头,顾正臣如何可能进入东宫与太子一起赏月夜谈? 如果没有朱元璋的默许,顾正臣怎么可能和沐英走得如此亲密? 该死! 自己竟然忽视了那么多! 顾正臣是没什么后台,没什么背景,可他认识朱元璋,还认识朱元璋的两个儿子啊! 华盖殿外。 看着走路有些踉跄的陈宁,沐英紧走两步跟上前,冷冷地说了句:“陈御史大夫,下次风闻奏事的时候,至少要看看风向……” 第六十九章 家书抵万金,找个送信人 顾正臣也没想到,因为去了一趟东宫,提了个“吃饭”问题,竟得罪了御史台的长官陈宁。 陈烙铁,让你不吃饭、饿肚子的是老朱,冤有头债有主,欺负我算什么事? 沐英看着惊讶的顾正臣,敬佩地举起酒杯:“你尚未到任,就已经有一个监察御史,一个侍郎因你而下台,可谓了不得的人物。用不了几日,你的名字将会传遍朝堂。” 顾正臣不自然地笑了笑,只感觉前途黑暗,举步维艰。 陈宁是什么人物,连亲儿子都能捶死的家伙,会放过自己?何况他还是胡惟庸的心腹、得力助手,此时的老胡如日中天,坐镇中书省一言八鼎,又会迎合老朱,这要被他盯上,今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想低调,想苟到老胡全家手牵手,成群结队欣赏菜市口午时三刻的太阳再冒头,不想有名气。 这个年代里,有名气,没好命啊…… 静谧的夜,月光皎洁。 秋风微动,桂香盈盈。 顾正臣坐了下来,没有点烛,就着月光,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儿正臣于金陵顿首:来京途中顺利,并无烦忧,身体康健,无需挂碍,不日将赴任……” 家书抵万金! 虽说大明的驿站遍布各地,高效快捷,可驿站是专门给皇室与官府使用的,没有“为平民服务”的可能。 别说顾正臣了,就是一个侯爷,也不能擅自使用驿站的马匹。 想要传信,最常见的方式是找熟人捎带,没有熟人的话,就只能找商人,付费捎带。 路途遥远。 不是从前慢,而是一直慢。 顾正臣不知道这封信辗转交到母亲与妹妹手中时,会用时几个月。 纸短情长。 道不尽,乡愁。 翌日。 顾正臣刚用过早膳,沐春已在门外,恭谨地行礼:“先生,这里有一道题,弟子不解。” “哪一道题?” 顾正臣含笑问。 沐春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说:“一个书生住店,听隔壁有商人分银,不知人数不知银,七两分之多四两,九两分之少半斤,问有几人,银几何?” 顾正臣看着沐春,俯身说:“既然是书生与商人的问题,那就跟我去见一个商人吧,想必他帮你解惑。” “好啊。” 沐春自是答应。 顾正臣要带沐春出去,沐府自然需要派个护卫跟着,张培与顾诚跟在两人身后。 “这世上,除人心外,无不可筹算,无论天有多高,路有多远,海有多深,只要找到方法,都可计算出来。你要记住,筹算讲究方法,就如鸡兔同笼……” 顾正臣一路教导着沐春,向北走过两条街,找到古月墨阁,抬脚走了进去。 古月墨阁的伙计见有客至,热情迎上前。 “劳烦通报胡大山胡东家,就说顾正臣来访。” 顾正臣看着布置古色古香,典雅不凡的店铺,一个个架子上整齐摆放着木匣,木匣中有徽墨,墙壁上挂着山水画,还有一些花盆衬景。 “这位公子是东家故友?还请里面稍坐。” 伙计找人传话,自己则领着顾正臣等人进入西面厅房,沏茶侍奉。 顾正臣闻着茶香,身后传来笑声。 “顾小兄弟,你可算是来了。” 胡大可走来,拱手行礼之间,笑着说:“中秋之日,我还差人去找寻顾兄弟,不想你们已不在宝源客栈,问掌柜你们去处,又不告知,还以为再难见到。” 顾正臣起身回礼,心中有些感动:“胡大哥用心了。” “这位小少爷好是俊秀……” 胡大可看向沐春。 顾正臣还没说话,沐春抢着说:“我叫沐春,顾先生的弟子。” “沐——春?” 胡大可心头一惊,看向顾正臣。 在金陵城中,沐姓之人并不多,而最出名的莫过于皇帝的义子沐英,听闻他有两个儿子,名作沐春、沐晟。 顾正臣淡然地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坐下,开门见山:“今日来找胡大哥,是有事相托。” 胡大山深深看了一眼沐春,爽朗一笑,坦然道:“顾兄弟客气,但我所能为,绝不推辞。” 顾正臣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搁在桌上,用手指摁着推给胡大山:“我在金陵所识人不多,家书难递。胡大哥久居金陵,想来认识不少南来北往的商客。” 胡大山接过,看了看书信之上写的“山东济宁府滕县”,微微点头:“济宁府,没问题,虽然我的徽墨不过淮,可来京师进货经停的济宁府商人还是认得一些。” 顾正臣起身:“如此,多谢。” 胡大山笑着摆手:“小事耳,胡三,给鼓腹楼订来一桌菜,我要与顾兄弟好好聚一聚。” 顾正臣拦下伙计,对胡大可笑道:“胡大哥,饭菜就不必了,沐春还有课业,耽误不得太久,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与胡大哥商议。” “哦,说来听听。” 胡大可认真起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顾诚从身后走出来,拿出一个小如巴掌的木匣,打开来,放到胡大可面前。 胡大可凝眸看去,见里面是白如雪如沙粒之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这是?” 顾正臣起身:“这是一种纯如雪的白糖,又名,举人白糖,目前只产于滕县。胡大哥帮我送家书,我以白糖赠之。” 胡大可用手指捏了点,品尝了下,甜润口喉,不由地起身,双眸明亮:“你还有多少这白糖,我全要了,开价!” 奇货可居,金陵绝无,一旦出手,必大赚一笔。 胡大可渴望地看着顾正臣,见顾正臣不说话,突然想起来,坐了下来,面色不定看着顾正臣:“举人白糖,滕县,若我没猜错,顾兄弟是滕县举人,这白糖该不会是……” 顾正臣微微点头:“没错,是我制出来的。只不过,我志在官场,并不经商,目前委托给了滕县孙家、梁家经营。他们两家在金陵毫无根基,加之人手有限,他日若想在金陵开铺子,需要一个合伙之人……” 胡大可笑了,拿起顾正臣的家书,感叹道:“还真是家书抵万金。这样吧,我亲自跑一趟滕县,还请顾兄弟代为引荐。” “自然。” 顾正臣欣然答应。 两人一拍即合,心情大好,胡大可也是精通筹算的高手,面对沐春的问题是信手拈来。回去途中,沐春眼巴巴地看着顾正臣:“先生,我也想吃白糖……” 刚到沐府门口,顾正臣就看到吏部司勋部典史王常跑了过来,一脸谄媚的笑着:“顾举人,不,顾大人。” 顾正臣看着王常不自然的笑,开口道:“王典史,这是想去沐府做客啊。” 王常连连摇头,看向一旁的马车。 车夫牵马,马车至了顾正臣一旁。 帘子拉开,郎中孟仁、主事许石连忙拱手,只不过这姿势多少有些不对,趴着拱手,双手就在脖子处晃动着。 “呦,孟郎中,许主事,这是朝廷新出的礼仪吗?有礼有礼。” 顾正臣拱手。 孟仁、许石苦笑不已,是谁昨天挨了几十棍也站不起来啊,要不是动手的人没下死力气,说不得会被打残,打死了。 孟仁拿出官凭文书,双手递给顾正臣:“顾知县,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我等先前不敬。” “官凭文书?” 顾正臣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平静地说:“孟郎中这是作甚,我昨日已办理好官凭,不日将前往广东阳江上任。” 孟仁暗暗咬牙。 你丫的倒是把你的文书拿出来看看啊,你的那一份已经被司勋部回收了好不好,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这不是摆明了不接受道歉? 许石有点害怕,这事陛下督办,若没办成,这几十杖估计是白挨了啊,说不得还会和孟郎中换个人多的地方,拼一把刀用用…… “顾,顾大人……” “不敢,区区七品知县,怎敢称大人。” “顾知县,我们知错了,陛下也降下惩罚,这,这……” “陛下惩罚你们,与我何干?” 孟仁、许石看着态度强硬的顾正臣面如死灰。 “让我接这官凭也可以,城中有些孤寡老弱……” 顾正臣开出了条件。 孟仁当即答道:“我愿拿出两个月的俸禄,行接济之事。” 许石干脆:“我也一样。” 王常见顾正臣看过来,瞪大眼,我又没错,干嘛也让我出钱,我…… 你妹的顾正臣,行,我出! 顾正臣伸手接过官凭,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改回了句容县:“陛下饶了你们,我没理由不饶你们。只是希望诸位谨记,手中权印,是陛下给你们为朝廷办事的,非为个人谋私谋利!” “谨受教。” 孟仁等人惭愧不已。 顾正臣重新签画到付期限文书,王常又拿出七品文官礼服,这才离开。 接下来三日,顾正臣不是在训武场锻炼,就是给沐春上课,偶尔太子朱标来一趟,还能喊上朱大郎一起锻炼身体。 这家伙终究还是放开了,扩胸运动不再那么羞涩…… “确定明日走吗?” 朱标擦过汗水,侧头问。 顾正臣微微点头。 朱标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对顾正臣说:“孤明日还有事,会派周宗送你一程。到句容之后,孤对你就一个要求。” “殿下请说。” 顾正臣态度恭谨。 朱标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说:“到句容之后,你要多给孤写文书。” “啊?” “山川河流,风土人情,刑狱两税,都要给孤汇报……” “呃?” “一个月送四篇文书不多吧?” “啥?” “如果你想采取非常之法,不能坏了规矩,但可以先请示,待孤与父皇议过之后,你再施策。路又不远,孤不介意你两天一请示……” “这……” 顾正臣有些懵。 朱大郎,你是太子,不是知县啊…… 第七十章 当官难,祭祀为先 八月二十日,利出行。 沐春拉着顾正臣的衣襟,满是不舍地喊着“先生”。 沐英走上前,抚摸着沐春的头,轻声安抚:“先生此去是为了朝廷效力,以他的才能,用不了几年就会回到金陵,到时候你拜他为师,好好精研学问。 顾正臣弯腰,抓着沐春的手,平和地说:“在临走之前,先生留一句话给你,你且记在心上。” “先生请说,我定谨记于心。” 沐春小脸之上满是认真。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想成长为一个强大的人,应该野蛮自己的体魄,文明自己的精神。武能杀敌立功,文能治世一方。如此,可成大器。” 沐英看着点头记下的沐春,称赞道:“野蛮体魄,文明精神?听着倒是新鲜。说真的,我很想将你调入军营……” 顾正臣摇头。 去军营,开什么玩笑。 洪武四大案,文官里面多少还有点生存率,有不少人可以挺到朱小文、朱老四时期混口饭。 武官就算了吧,除了几个亲戚,一个善防守的,几个藩王担保的,一群能力不咋滴的,其他基本上全跟着蓝玉排队领孟婆汤了。 东宫带刀舍人周宗来了,这是一个木讷,不善言谈的人,此人最初护卫的是老朱,后来毛遂自荐,被派到东宫教导朱大郎武艺,承担东宫安全事宜。 可以说周宗是朱标的贴身近卫兼“体育”老师,朱标派他来送行,旨在告诉所有人,顾正臣是东宫保的人,没事别欺负他。 顾正臣很感激朱标的保护,挥手告别沐英、沐春等人,上了马车,与顾诚、孙十八踏上前往句容的路。 句容位于金陵城东南方向,走官道,一百一十里。 不赶时间,两日可至。 周宗送出城外十里,才回去复命。 顾正臣坐在马车里,翻看着《到任须知》。 这是一份当官说明书,合三十一条,对应三十一页。 顾正臣翻看几页,有些唉声叹气,后世电视剧害死人啊,什么新官上任,微服私访就进入了地界,然后抓一批恶人,亮出身份: 老子是知县,你们都老老实实交代。 这在大明,纯粹是胡扯啊。 新官上任,直接入城,是违法的事,还想微服私访,溜达几圈就升堂审案,真这样干了,估计脑袋和脖子需要分开几年,活是活不成了,至于能不能被缝合,需要看运气…… 按照明代朝廷规制: 有司新官授职赴任,未到城一舍,二三十里而止。 需要停在城外二三十里,不是歇歇脚,而是需要住三天,即斋戒三日。 洪武二年,那个为老朱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强大谋士朱升,对斋戒作了详细说明: 戒者,禁止其外; 斋者,整齐其内。 具体要求,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乐,不理刑名…… 而斋戒三日的目的,是为了祭祀,以示对神灵的虔诚。 事实上,在大明《到任须知》的当官说明书中,排在第一位的,不是土地钱粮,也不是录囚治官,而是祭祀! 也就是说,祭祀是当官的第一步,也是最首要的一步。那些敢直接跑去衙门里办事的,拍惊堂木的,不是找死,就是神经不正常。 后世对祭祀多不理解,认为这就是走个过程,弄个仪式,虚头巴脑,可有可无。 但对于古代王朝,祭祀极是重要。 《左传》中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礼记·祭统》有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可见,祭祀是和战争一样重要的国之大事,是礼仪的重要内容。 朱元璋极重礼仪,自然也重祭祀,曾对百官说:“若戎事不修,祀事不备,其何为国乎?” 那就是说,既没有打好仗,也没做好祭祀,这还算一个国家吗? 连祭祀都不好,国家都不算国家了,这种高度,远远超出了后世人的想象。 对于祭祀的目的,老朱直说了: 阴阳表里,以安下民。 官长既敬,民必畏从之。 也就是官员都敬重诸神明,那百姓自然也跟着敬畏。 顾正臣知道,这些祭祀,从本质上来说,是古代的“思想教育”,和后世诸多教材,也就是内容不一样,目的都是一致的: 做个顺民。 句容,县衙。 书吏林山拿着文书,递给县丞刘伯钦,禀告道:“吏部发文,新任知县已在途中。” 刘伯钦摸了摸小胡须,小眼睛微微一眯,嘴角透着狡黠的笑意,看向正在喝茶的主簿赵斗北:“新知县就要来了,我们需要好好接待。” 赵斗北吐出喝到口中的茶叶,冷峻的脸颊微微动了动,抬手抓了抓右眼黑痣上的毛,淡淡地说:“该来的,迟早会来。听说这知县,只是一个弱冠的年轻人,还是一位举人,不知县丞此时心情如何?” 刘伯钦冷眸说:“你是何意?” 赵斗北起身,伸了个懒腰:“还能有何意,自然是为刘县丞打抱不平。你可是洪武四年的进士,他顾正臣,呵呵……不同人,不同命。有人认命,有人不认命,不知刘县丞是哪一种人?” 刘伯钦握了握拳。 不甘心。 自己是洪武四年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被任为句容县丞,只是一个小小县丞! 苦熬两年,没有把前任知县熬走,好在是老天开眼,把前任知县的爹熬走了。 死了爹,官员需回家守孝三年。 知县位置空了下来,按理说,接替句容知县的应该是自己这个县丞! 可结果呢? 吏部大笔一挥,弄来一个举人! 呵,自己堂堂进士,居然被一个举人踩在头上? 刘伯钦不服气。 可朝廷的命令,不可违抗。 刘伯钦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命礼房做好祭祀前准备,洒扫社稷坛,备牲醴、祭仪以候。查看祭祀器物,若有损坏,当速修理;命令仪仗皂吏,随时候着,祭祀迎接时,不得有缺;安排耆老,到时负责导引;告知县学教谕与生员迎接日期;备好祭祀祝文,安排人通报知县祭祀日期与所在,留两个人在那里听差……” 赵斗北见刘伯钦安排妥当,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安排。 句容以西,二十里驿馆。 顾正臣刚斋戒两个时辰,句容礼房吏员刘贤就到了。 在勘验过官凭文书之后,刘贤行礼。 顾正臣只是抬了抬手,开口道:“祭祀准备事宜不可大意,需检查再三,不得有误。” 刘贤看着年轻的顾正臣,有些惊讶。 这朝廷是没人可用了吗? 嘴上没毛的人都开始派来,这不是乱来? “县尊放心,定会安排妥当。” 刘贤答应,退至门外,心中颇是看不起。 顾正臣并不在意,继续翻看《到任须知》,不得不佩服老朱的智慧,有这一套说明书在手,没有丝毫当官经验的人,也不会抓瞎,不知从何入手。 祭祀第一项,这第二项,则是救济。 洪武元年,朱元璋下诏:“鳏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官为存恤。” 洪武五年又下诏,“诏天下郡县立孤老院”。不久,孤老院改名为养济院。 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这是大明朝的福利,旨在体现仁政、爱民。 按照要求,知县需要每个月亲自点视粮米,肩负查找困难、无法生存下去的百姓,将其送入养济院,如果有人游荡在外乞讨要饭,那就是知县的失职了…… 所以在洪武朝,特别是洪武五年以后,出现乞丐,不是知县不作为,就是假的,估计是现在的检校,后来的锦衣卫冒充的…… 救济之后,是录囚,说通透一点,就是把县狱梳理一遍,判了的,是不是判错了,没判的,是不是该判了,该放的,该打的,该杀的,按律处置或上报。 后面还有一堆内容,如土地钱粮、朝廷政策、察吏、治吏、处事、库藏、牲畜、水产、工商税收…… 内容庞杂。 没办法,知县掌管一县之政,掌握着行政、财政、司法、教育、治安、水利、交通、军事(巡检司、皂吏等)等辖区内几乎权利。 顾正臣哪里有什么斋戒,光是翻看、揣摩这《到任须知》就用了三日时间,让顾正臣有些怀疑,这所谓的斋戒三日,到底是不是专门留出时间让官员看说明书的…… 祭祀之地,第一个是句容城西一里社稷坛。 社稷坛,社为土神,稷为谷神。 土神和谷神是在以农为本的中华民族最重要的原始崇拜物。 社稷为土谷之神,土载育万物,谷养育民众,是立国之本、立政之基。 之所以说社稷坛是第一个,因为后面还跟着风云雷雨坛、山川坛、城隍庙、孔子庙…… 感情当个官,还得到处拜码头啊。 天不亮,顾正臣就开始从驿馆赶往句容,在清晨时,抵达句容城外一里。 灰蒙蒙的天色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群人。 句容佐贰官、首领官、各房吏典、皂吏并合属生员、句容耆老与百姓等,列队于外。 顾正臣走下马车,正衣冠。 天欲破晓。 县丞刘伯钦上前,带领诸人行揖礼:“县衙全体、县学全体及耆老百姓,恭迎顾知县到任句容。” 第七十一章 繁杂礼仪,入主句容 长揖礼。 晨风吹至,衣角翩翩。 顾正臣身着祭服,拱手回礼:“愿诸位同心,大治句容。” 句容官属、生员、耆老等起身,齐声称然。 四十出头,一脸正气的郭旭走了出来,对顾正臣拱手:“顾知县,在下句容礼生郭旭,时辰已到,还请随我等诣庙祭拜。” “还请郭礼生导引。” 顾正臣肃然回道。 郭旭看了看顾正臣,微微点头,引着顾正臣、僚属官吏、生员、耆老等进入社稷坛祭祀场所。 句容的社稷坛,远没有金陵的壮观。 只一正方形的土基,上面搭建着三层圆形高台,没有五色土,只有五色绢布。 高台上没有覆盖四色琉璃瓦,只有青瓦。 从外观看,叫它青瓦台也错不了。 社稷坛前面已陈设好了牲酒等物,整整一头肥猪。 按照礼仪规定,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太牢指的是牛、羊、豕,三牲齐备。 少牢,相对太牢少了牛。 像是顾正臣这种知县级别的,只能用猪了,连用羊的资格都没…… 礼生是祭祀仪式的支持之人,整套祭祀礼仪谈不上复杂,却颇是麻烦。 “行初献礼!” 郭旭引着顾正臣到了社稷坛之前,喊了一嗓子,一旁的赞礼则高呼“跪”。 顾正臣先跪下。 赞礼高呼:“众官民皆跪。” 句容官属、生员、耆老、百姓等纷纷下跪。 “献爵!” 顾正臣接过跪在左侧,执事递来的爵杯,进献至神位之前。 礼生郭旭拿出祭祀祝文,扯着嗓子,一脸凝重地读道: “维洪武六年八月,有顾正臣奉命来官,务专人事,主典神祭。今者谒神,特与神誓。神率幽冥,阴阳表里……使我政兴务举,以安黎民。予倘怠政奸贪,陷害僚属,凌虐下民,神其降殃。谨以牲醴致祭,神其鉴知,尚享!” 顾正臣听着祝文,大致意思就一句话: 向神明发誓如何如何,做不到就劈我…… “拜!” “兴!” “亚献礼……” “三献礼……” “鞠躬……” “拜……” “兴……” 一套走下来,社稷坛的祭祀总算是结束了。 那啥,县尊,换个地继续…… 风云雷雨坛得去,要不然怎么风调雨顺? 山川坛得去,城隍庙这个少不得,孔子你熟悉吧,这个怎么滴也得磕个头…… 顾正臣跟着这一群人来回跑,该死的,这些修祭坛的也是,就不能弄到附近来,非要间隔几里路? 怪不得朱瞻基时期改成了“城隍庙设坛总祀”,这来回跑来跑去,一个上午还没搞完,等到看完孔夫子,已经是下午了…… 饥肠辘辘,众人疲惫,可谁都不敢说累。 可怜的是那些耆老,本就是老人,还受这一份罪,跟着跑一圈,神仙保佑不保佑不好说,阎王爷倒有可能会关照关照。 没办法,礼仪就是礼仪,怠慢不得。 从孔子庙出来,顾正臣上马车换了公服。 县丞刘伯钦牵来高头大马,扶着顾正臣上马,众人这才赶往县衙。 经过兴化坊的牌坊,向北是平政桥,过了桥,行不多远,便可以看到一堵照墙。照墙北面是高大的谯楼,两侧修筑有对称式亭子: 东面旌善亭,负责写好人好事; 西面申明亭,负责写坏人坏事。 两座亭子,皆有栅栏阻隔,可观不可入。 再向北,便是句容县衙的八字衙门。 之所以选择八字,据说是尧帝的眉毛形似倒着的八字,看起来很严厉,建造衙门之时还能凸显出庄严气氛,效果不错,一直用了下来。 旁边的墙上,还张贴着是一些公告,一些残破的纸张并没有清理干净。 到了知县大门,顾正臣依旧没有下马,而是骑着马进入了县衙之内,至前面的仪门时,才翻身下马。 “开仪门。” 郭旭喊着,皂吏上前,将仪门缓缓推开。 仪门平日里不开,只有在宣读诏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仪门,以示隆重。 顾正臣作为新上任知县,自然有资格走这一道门,当然,平时还得走东面的小门,又叫“人门”或“喜门”,不能走西面的小门,那是“鬼门”或“绝门”,是给人犯、死囚用的…… 经过仪门,又见香案。 礼生郭旭继续引导,行五拜三叩头礼,这一次不是拜神仙的码头,是拜谢皇帝的,感谢老朱给自己这个官当。 到了此时,顾正臣都快累出内伤了,可折磨人的事还没结束…… 当个官,还真不容易。 顾正臣看着眼前飞檐翘角、高耸威严的三楹县衙大堂,目光落在了“亲民堂”牌匾之上,又看向打开的大门。 县丞刘伯钦引领:“县尊,还请入内。” 顾正臣微微点头,踏步进入亲民堂。 与此同时,佐二官、首领官、属官、吏典、皂吏分成两班,跟在两侧,生员、耆老留在堂外。 顾正臣走至大堂桌案后,整理公服,肃然而坐,此时,衙门内官属已全部站立两厢,整齐有序,庄严肃穆。 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顾正臣挺直胸膛,从现在起,自己就是句容的知县,是句容的一把手,这一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与一切,将由自己治理! 官虽微,职却重! 县丞刘伯钦走出来,高声喊道:“行参见礼!” 皂吏齐刷刷走出,行两拜礼,口呼:“参见县尊。” 顾正臣微微点头,一动不动,简单回应:“诸位辛劳,起身。” 吏典走出,行两拜礼,口呼:“参见县尊。” 顾正臣微微点头,回应:“诸位辛劳,起身。” 随后是六房属官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拱手答礼。 首领官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起身拱手答礼。 佐二官,县丞与主簿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拱手答礼。 参见礼结束之后,顾正臣邀请生员、耆老等入大堂,肃然说:“顾某不敏、忝兹重任。尚赖诸位齐心,共竭力为之、以安黎庶……” 到了此时,礼仪部分总算到了尾声。 严苛的部分结束了,就剩下轻松的了。 那什么,祭祀用的几头猪呢,切了,一个人领个十斤二十斤的,回去好好搓一顿,还有酒,也分了吧…… 众人这才欢欢喜喜,该撤的撤,该走的走。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典史陈忠三人陪着顾正臣,走过宅门,到了亲民堂北面的知县宅。 顾诚、孙十八带着行李送至宅中。 刘伯钦笑着说:“县尊初来,我等理应选一酒楼,好好款待县尊,接风洗尘。然朝廷法令森严,不许官员奢靡浪费,以耗公资。我等三人合计一番,以自身俸禄,设家宴邀请县尊,也好表敬重之意,不失礼仪,还望县尊赏光。” 顾正臣欣然答应:“既然是家宴,自然还是要去的。” “那就不打扰县尊休息。” 刘伯钦给赵斗北、陈忠使了个眼色,三人行礼退出知县宅。 顾正臣走到桌案旁,伸出手摸了摸,见桌面洁净,便对顾诚、孙十八说:“有些东西很干净,看一眼就知道,可有些东西,只靠眼睛是看不出来干净与否。” 顾诚见周围无外人,便低声问:“老爷说的是县丞他们?” 顾正臣坐了下来,吩咐孙十八将笔墨纸砚、书籍拿出来:“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倒是你们两人,我需定下规矩。” 顾诚、孙十八放下手中的东西,垂手而立。 顾正臣认真地说:“金陵的事,一律不得对外讲,这是其一。其二,不得收受任何人的钱财、物品,不得瞒着我与任何知县衙门的人有接触。其三,不得倚仗我为知县的身份,为非作歹!” “老爷,这点放心。” 顾诚、孙十八答应。 顾正臣严肃地看着两人:“其四,知县宅是私宅之地,任何人来都得通报,无论是谁,都不得擅闯进来,更不可不经我点头,引他人进到这里!这些规矩,一条都不得犯!” “是!” 顾诚、孙十八保证。 顾正臣走到箱子旁,取出里面的剑。 这是小沐春的佩剑,别看他人小,练武已是多年,这算是他的心爱之物。 将宝剑挂在床榻旁,留作念想。 傍晚时,赵斗北亲自来请。 顾正臣留顾诚、孙十八在知县宅继续收拾房间,孤身赴家宴。 按照大明衙署规制,县衙内官吏,一律居住在县衙之内,知县有知县宅,县丞有县丞宅,另外建造有主簿宅、典史宅、吏舍。 句容县衙的知县宅居正北,县丞宅居于知县宅以东,隔不多远,一堵墙,过了月亮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刘伯钦、陈忠早已站在门口,见顾正臣来了,上前行礼,邀请入内上座。 酒席,倒算丰盛。 有鱼有肉,香气扑鼻。 这是家宴,朝廷的四菜一汤规定自然不适用。 一番寒暄之后,赵斗北端出两壶酒,放在桌上,对顾正臣笑着说:“这里有两壶酒。一壶清酒,一壶浊酒,不知县尊喜清酒还是浊酒,小子这就给大人满上?” 顾正臣微微凝眸。 这酒不好喝啊…… 第七十二章 抱歉,我不喜欢萝莉 清酒,浊酒。 这选的不是酒,是态度,是立场。 顾正臣没想到主簿赵斗北竟是如此直接,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刘伯钦,侧过身看向门帘的陈忠,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平静地问:“这清酒、浊酒,可有区别?” 赵斗北摆上两个酒杯,拿起清酒酒壶倒满一杯,徐徐开口:“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这清酒,自是珍品。味道甘甜可口,回味无穷。至于那浊酒,呵呵,有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味道上,恐怕有些苦涩。” 顾正臣笑了。 这里的清酒,不是清廉,而是好的生活与待遇。 这里的浊酒,并非贪污,而是困穷,无以为生。 这是拐着弯问自己,是想过好日子,还是过苦日子。 两杯酒,满了。 顾正臣起身伸手去拿酒杯,在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的注视下,端起了盛着清酒的酒杯。 刘伯钦目光中闪过一道精芒。 赵斗北嘴角微动,鼻息中透出一股不屑。 陈忠坐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顾正臣一饮而尽,回味着滋味,笑道:“清酒,确实不错。” “那是自然。” 赵斗北笑着端起酒壶,就准备再给顾正臣满上。 顾正臣搁下酒杯,伸出手将另一杯盛着浊酒的酒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沉声说:“浊酒,也还尚可。” 赵斗北脸色有些难看,盯着顾正臣,不知此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刘伯钦略有些惊讶。 陈忠微微眯了下眼睛。 顾正臣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平和地说:“吃菜,莫要愣着。” 赵斗北摸不清楚顾正臣的态度,只好陪笑一旁,绕过此事。 刘伯钦起身敬过一杯酒,见酒壶已空,便对门帘后喊了声:“倩儿,给县尊倒酒。” 帘子掀开。 顾正臣看去,只见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子款款走来,精致无暇的脸上尚带着一丝羞涩,黛眉如画,肤若凝脂,两道长辫子垂在肩前。 “县尊,倩儿给你满上。” 声音轻灵悦耳。 顾正臣伸出手,移开酒杯,伸出手接过女子手中的酒壶,自顾自倒满,笑道:“刘县丞,这是……” “县尊,此乃是我的义女,今年十六。” 刘伯钦缓缓说。 “义女?” 顾正臣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对倩儿姑娘摆了摆手:“你且下去吧。” 倩儿看向刘伯钦,面带愁容。 刘伯钦呵呵笑了笑:“县尊上任,缘何没带家眷,这为官做事,免不了疲惫,身边没个女子伺候着总是不便。倩儿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若是能留在县尊身旁,也是她的福分……” 倩儿见此,泪涟涟地看着顾正臣:“县尊若不嫌弃,倩儿愿侍奉左右。” 顾正臣看着倩儿,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有一种美女落泪,我见犹怜的感觉,只是——想想正在盯着句容的朱大郎,还有老朱手里的屠刀,如何都不可能踏错一步。 “抱歉,我不喜欢萝莉。” 顾正臣坚决地拒绝。 “萝莉?” 刘伯钦迷茫:“何为萝莉?” 赵斗北、陈忠也瞪大眼,这是哪里的乡言,我等为何听不懂。 顾正臣起身,端起一杯酒:“承蒙丰盛家宴,顾某感激。明日还有诸多事,几位也早早休息。” 杯见底。 刘伯钦等人只好起身,送顾正臣到了知县宅门口,这才返回。 赵斗北揉了揉眉心:“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知县不好对付啊,刘县丞,你要想想法子才是。有些窟窿,账目上可以平,但有些窟窿,可是拿铲子也填不平。若他不与我等一路,还需想办法,让他早日离开为上。” 刘伯钦皱眉,严肃地说:“人刚上任句容,若不明不白离开了,岂不是引朝廷注意?何况他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也不需要太过着急,左右不过是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会犯错,到时候,他自然会乖乖配合我们。” 赵斗北看了一眼典史陈忠:“给下面的人传下话,最近消停消停,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他会在哪里点起来,小心为上吧。” 陈忠低着头,颇有些不屑地说:“县衙上下,皆是我们的人。那些人送来的好处,每个人可都入了手。他若是不知好歹,惹急眼,呵呵,人是很容易水土不服的……” 三人重新回到房间里,酒水满上。 刘伯钦咬了咬牙,满脸愤怒地说:“你们知道,皇上对待贪官污吏是什么手段,一旦落下把柄,咱们的皮将挂在土地祠里!” “可我们当官,为的是什么?清贫过日子,呵呵,可笑!” “当官不为钱,不图享乐,谁当这官!” “当官,当的就是人上人!” “不管是顾正臣,还是其他,来句容,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人想生出是非,呵呵,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 主簿赵斗北凝重地点头:“没错!朝廷待我等太薄,就怪不得我们动点手段。” 门帘外。 倩儿听着里面的谈话,退了出去。 这一夜,清冷。 顾正臣躺在床榻上,暗暗苦笑。 刚到句容第一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让自己表立场,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这里的水,恐怕有点深啊。 历史中明初官场很是奇特,一面是反腐高压,剥皮揎草,一面是前仆后继,朝当官夕腐败。 当然,这也不能全归咎到人性的贪婪上去。 毕竟,老朱给的俸禄实在是令人欲哭无泪。 按照洪武四年定下的俸禄标准,正七品官知县,年俸八十石,平均下来,月俸六石六,折合下来,一个月还不到三两五钱银。 这还是知县,从九品的典史,一个月俸禄才四石,折合下来二两银。 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吏员更可怜,他们一个月所得俸禄,连一石都不到了,只有六斗,折合下来,三百文钱。按照一个人一天吃十文钱的标准,倒还能让一个人活一个月,如果有老婆孩子,父母尚在,这个事就不好办了…… 不怪海瑞当知县多少年,自己开出菜园子,省吃俭用,连肉都舍不得买,就这样,最后还是清廉如水! 真如水。 澄净,一眼见底。 说句不好听的话,海瑞是单亲家庭,几个女儿都夭折了,就这样还过得艰难,若是有几个孩子吃饭…… 顾正臣不怀疑海瑞的品性与廉洁,但可以想象,他一定过得会很艰难。 事实证明,全都靠老朱给的俸禄过日子,那还真是日子没法过了…… 顾正臣很头疼,老朱是个吝啬的,又不喜欢看到官员好好过日子,想来是不会轻易给涨俸禄的。 这就是一个针锋相对的局面。 官员负责挖坑: 我要钱,我要生存,我要过好日子。 老朱负责埋坑: 让你贪,让你腐败,死了还有谁来? 坑里有水,成了沼泽。 谁陷进去,谁都别想轻易脱身。 顾正臣长长叹了一口气。 县丞、主簿、典史在一起,自己已经被孤立了,想要在这句容立足,难。 可再难,人生都没有原地踏步。 翌日一早。 顾正臣坐班亲民堂,开始处理交接事宜。 按照规定,首领官与六房吏典,需要在知县到任十日之内,将各房承管应有事务,逐一分豁,依式攒造文册,从实开报。 《到任须知》,引导官员到任时该做的事,相对应的交接工作,也有一份文件,即《供报须知》。 《供报须知》虽然不是表格,但可以理解为流程表,即县衙六房依次告知辖区内的情况。 六房以吏房为首,吏房吏典周茂恭谨地告知:“句容县衙,本房司吏四人,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现详细报给知县:王二山,三十六,句容徐村人,民籍,充吏五年,实俸五年……” 随着周茂报知,一个个吏员走出来让顾正臣辨认。 顾正臣微微点头,安静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供报须知》。 吏房不仅需要说清楚县衙有多少人,都是谁,还需要说清楚句容县有哪些机构,如善世院、玄教院的分支机构、巡检司、课税司、地运送、河泊所,具体人员叫什么…… 等吏房报完,便是户房。 户房吏典骆成禀告:“句容户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口六万五千九百一十二。官田三万六千三百五十亩,民田二十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亩。洪武五年官田夏税一万八千一百七十五石,民田夏税四万五千零四十一石……” 顾正臣仔细听着,默默盘算。 交接过程极是繁琐,各房需仔细说明,有些还需要顾正臣亲自去查看,比如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多少银两,多少铜钱,需要重新称量、点视清楚。 七日。 整整七日时间,顾正臣才对句容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 “顾诚,今日还没有人敲鼓鸣冤吗?” 顾正臣躺在知县宅中,翻看着《供报须知》。 顾诚摇头:“老爷,无一人鸣冤。” 顾正臣将手中的《供报须知》放在腿上,端起一旁的茶碗,缓缓说:“一万多户,如此风平浪静,令人诧然。既然外面的人不来,就查查里面的人吧,跟老爷去一趟狱房。” 第七十三章 句容的天,我说了算 狱房,位于县衙西侧,是一四面砖墙围合而成的方形院落。 顾正臣走至狱房门口。 一扇红色双开大门映入眼帘,大门上方留有黑色“狱房”二字,而在“狱”与“房”中间位置,镶有一个张着獠牙的兽头,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狴犴吧?” 顾正臣看着似虎非虎的兽头,对迎上前的狱卒陈九二问。 陈九二连连点头,小心地回道:“县尊,确实是狴犴。” 据传龙生九子,狴犴便是其中之一,其生性威猛,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而且能明察秋毫、公正公平。 县衙中往往会借狴犴作为牢狱的象征,以此来警示和威震。 “开门吧。” 顾正臣下令。 陈九二有些犹豫,脸露难色。 顾正臣凝眸,盯着陈九二:“怎么,本官让你开个狱房还有难处了,莫不是,还要请陈典史过来?” 陈九二连称不敢,拿钥匙打开门。 走入大门,是一条狭长的南北甬道。 甬道北侧是门房,专放刑具,供狱卒休息。房子的窗户设在西面,主要用于观察院落动静。 向西而行,又是一道门与院墙,里面才是所谓的牢狱之地。 两道门、两道院墙,想要越狱,并不太容易。 陈九二见顾正臣张望,并不了解情况,便介绍道:“县尊,这右手边三间房,那个开有小窗户的是刑讯房,剩下两间,则是禁房,暂时关押涉案之人,那里则是牢房。” 顾正臣看向不远处,两排建筑死气沉沉,门窗都涂成了黑色,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似乎这里毫无生气。 沿青砖路走去,两侧是紧闭的牢门,小小的木窗。 有人站在木窗后面,睁着眼睛看着顾正臣走过,一声不吭,似乎有人来,有人走,与自己毫无关系。 没有人喊冤。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白费力气喊冤。 “县尊,再往前走,就是女监了。” 陈九二提醒道。 顾正臣侧头问:“女监里可有囚犯?” 陈九二连忙说:“有一妇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在供报时,刑房不曾提到有女监,为何隐瞒?” 陈九二有些慌张:“兴许是遗忘了。”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牢房,冷笑一声:“不过是二十囚牢,八个囚犯,还能遗漏一人,还真是办事认真啊。” 陈九二抬手擦了擦冷汗,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到女监房外,看向陈九二:“开门。” 陈九二喉结动了动:“县尊,钥匙在狱头周洪手中。” “让他来!” 顾正臣沉声,不容拒绝。 陈九二匆匆跑开。 顾正臣站在女监门外,目光冷厉。 刑房报供了一大堆,唯独没说此人,是想着自己疏忽,不管不提,任由其老死在这里吗? 一个妇人,有什么必要让刑罚的人故意隐藏不说? 陈九二找到典史陈忠,急切地说:“陈典史,县尊去了狱房,就在女监外。” 陈忠微微眯起眼睛,成了一条缝,平静地转过头,看向周洪:“你去吧,拦一拦县尊,若是拦不住,呵呵……” “典史放心,一切都吩咐好了。” 周洪歪了歪脖子,脸上的横肉晃动。 没过多久,周洪就走到女监门外,咧了咧嘴,厚厚的嘴唇张开:“县尊刚至句容,周围还没熟悉,没必要急着过问刑狱之事吧,不妨休息一些时日再来问案。” 顾正臣笑了笑,目光幽冷,开口道:“刑狱者死生所系,实惟重事。事理狱平,不致冤抑,是朝廷所命。既然本官来了,自然需要亲自过问,将门打开。” 周洪摘下钥匙,看着顾正臣,意味深长地提醒:“打开门容易,可关上门,就不容易了啊。有些门,不打开最好。” 顾正臣暗暗心惊,自己这个外来户,还真是举步维艰,连一个小小的狱头都不好使唤。 地头蛇,强横啊。 “只要门还在,总还是关得上,对吧,周狱头?” 顾正臣并不退让。 周洪耸了耸肩,走向女监门:“既然县尊要开门,那小人也只能遵命了。里面的人听着,县尊来问话了。” 顾正臣眉头微抬,见牢门打开,侧头看向顾诚,使了个眼色。 顾诚在周洪慌乱的眼神之中走入女监内,顾正臣听到一声非人的叫唤之声,随后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囚服之人掐着顾诚的脖子冲出监房,口中还喊着:“鬼,鬼,你们都是恶鬼!” “错了!” 周洪喊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说错话,高声喊道:“快,快把她给我拉开!” 陈九二连忙上前抓起妇人,可妇人力气有些大,似有巨大仇恨一般,用力掐着顾诚不放。 顾诚被挤压到墙壁上,瞪大眼珠子,呼吸不畅。 顾正臣凝眸看了一眼周洪,在这一刻总算明白过来为何刑房没有奏报女监一事! 这他娘的就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昨晚上是鸿门宴,美人计,顺便还留了一手,借女监之手行威胁之事! 即使顾正臣被女监给掐死在这里,句容也可以向朝廷奏报事发突然,都怪顾知县没有在大堂上提审,而是亲自跑到狱房内查看,狱卒也有没看管好的责任,但这只是一起安全事故,一定整改…… 看来,这群人在给自己警告。 不喝他们的清酒,连酒都喝不成! 看着就要被掐死的顾诚,顾正臣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你掐错人了,我才是句容新任知县。” 一句话,比陈九二、顾诚两个人的力量都大,原本疯狂的妇人顿时松了手,拨开脏乱的头发,看向顾正臣。 可不是,这个人身上有禽兽,那这个被掐的人,额,这不就是个下人! 该死的,监牢里的光线不太好,没看清楚!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妇人:“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已经失去再动手的机会了,找来枷锁镣铐,给她戴上。” 周洪嘴角微动,还真是成事不足! 顾诚很是痛苦,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我这命也太苦了吧。 句容又不是蛮荒之地,为何这里的囚犯如此野蛮,竟还敢公然动手! 妇人被抓着,再无法挣脱。 枷锁上了,镣铐上了,人被推回女监之中。 顾正臣抬脚,走入脏乱,空气浑浊的监房,对想要跟进来的周洪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周洪无奈,只好止步。 顾正臣看着妇人,应有四十余岁,颇是有力,平日里应该做的是气力活,见妇人不安地蜷缩在角落里,便开口说:“按《律令》,凡民谋杀知县者,已行者,杖一百,流两千里,已伤者,绞。” “我,我没有想谋杀你。” 妇人恐惧地说。 顾正臣冷冷地摇了摇头:“你动了手。” “可受伤的不是知县。” 妇人很是不安。 顾正臣抬起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低沉着嗓音说:“若我受了伤呢?” “你,你这是冤枉我!” “有没有冤枉,你心里清楚!你也是个愚蠢的,别人让你动手,还真敢动手,连命都不要了。” 妇人脸色惨淡:“我——我不知道……” 顾正臣厉声呵斥:“你知道!没有人不清楚对抗官府的下场!” 妇人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近妇人,俯身说道:“我知道,句容有手,想要遮天。你告诉他,句容的天,是我顾正臣顾知县!我在这里,天是青、是蓝、是黑,我说了算!” 妇人抬起头,看着豪气凌云的顾正臣,心头震惊不已。 顾正臣退后一步:“你记住了,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我会提审你,如果你有话想说,我给你做主。如果你无话可说,那就多想想——是谁让你赌上命来做这件事的吧。” 妇人想要起身,顾正臣已退出监房,看了一眼周洪:“关上门,不难吧?” 周洪脸色很是难看,关上门上了锁,连忙请罪:“都怪我忘记说了,这个人是个疯婆娘,让县尊受惊了。” “她犯了什么罪被关在此处?” 顾正臣边走边问。 周洪跟在身侧:“掘坟!” “掘坟,为何?” 顾正臣放慢脚步。 周洪叹息:“县尊不知,她两年前死了丈夫,就有些疯癫。半年前,儿子也失踪了。今年七月份时变得神神叨叨,说丈夫托梦说埋错了地方,她三更半夜就起来挖坟,只因天黑,误掘了他人坟墓,这才……” 顾正臣微微皱眉:“掘的是谁的坟,掘坟到哪里?” 按照大明《律令》,掘坟对象不同,掘坟程度不同,适用刑律不同。 如果掘的是王府将军、夫人、乡君、及历代名臣、先贤等坟墓,要判去充军,如果顺手拿了点东西,会被砍头。 若掘的是百姓家的坟,就一般规定办。 掘坟开挖,还没见到棺材,杖一百、徒三年。 掘坟见棺材了,杖一百、流三千里。 掘坟不仅见了棺材,还打开了棺材,见了尸体了,那就是绞。 周洪解释道:“她掘的是乡邻的祖坟,已是见棺。按律当杖一百、流三千里。只是因为知县不在,加之朝廷公文,顾知县将至,所以此事就搁置下来……”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向周洪,冷冷地说:“周狱头,人可以羁押,搁置不管,卷宗不可能搁置不写吧?把所有囚犯的卷宗,毫无遗漏地送来,没问题吧?” 第七十四章 县尊,你有点虚伪啊 典史宅。 陈忠笔墨流转之间,勾勒出山景夜色。 月低山高。 孤松生于悬崖一侧,树冠繁茂,傲世群峰。 狱头周洪匆匆走来,擦着头上的汗,着急地说:“陈典史,县尊他……” 陈忠收笔,看向周洪,平静地说:“孙婆娘这一份礼物,够他吓破胆了吧。这是一次警告,希望他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周洪一跺脚,哀叹不已:“孙婆娘没吓着县尊,她,她掐错人了!” 陈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搁下毛笔:“怎么回事?” 周洪将事情说了一遍。 陈忠鼻子拱动了下,恶狠狠地看着周洪:“蠢货,这点事都办不好!回去问清楚顾知县与孙婆娘说了什么,告诉她若是胡说,没人能保她活!” 周洪连连点头:“她不会说,毕竟案情明朗,她又无钱财赎刑,一百杖下去,能将她打死。为了活下去,她也会好好配合,日后行刑之人都是咱们的人。” 陈忠平复了下情绪,摆了摆手:“让刑房把卷宗给县尊送过去吧,他是知县,想要卷宗我们不能捂着不给。” 确实,无论吏员再猖獗,也只能在暗处使绊子,不可能在明面上公然对抗知县。 知县毕竟是一县之主,手握处置吏员的权限。 归根到底,吏员并非朝廷官制之内的人物,说开就能开了。 当然,没有几个知县愿意得罪所有吏员,每一个吏员背后,都有着一定的关系网,对地方上十分熟悉,有话语权。 没吏员这群人帮衬着,知县想要治理一个县,就两条腿,想都别想。 周洪答应,转身去安排。 顾正臣坐在二堂,抽出女监卷宗。 共两份: 一份卷宗是孙娘的,一份卷宗是郭梁的。 展开孙娘卷宗,仔细看去。 案发时间: 七月十六日。 案情: 亡夫孙八托梦孙娘,孙娘三更掘坟,挖到了郭梁爷爷的坟上。赶夜路的行商发现,吓坏之后报给里长,当场逮捕。 卷宗中的供词倒也是清晰,毕竟现场抓到的人,想狡辩都没有办法。 另一份郭梁的卷宗,主要是证词,哭诉自家爷爷的坟被人挖了,当孙子的大不孝,家门口的坟都没守好,对不起老人家。 翻来覆去看着卷宗,审视着孙娘的供词,其中一句“只要给我丈夫换个坟,我儿子就能回来”的话引起了顾正臣的注意。 周洪也提到过这句话,孙娘的儿子失踪了。 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在乎这一点,也没有人询问一句,问了刑房中人,县衙也没有为此立案留有文书,更没有派人找寻。 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县衙不闻不问,全然装聋作哑,只盯着掘坟一事不放,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案中案,必须两个都查清楚,否则这些卷宗送到应天府,送到刑部,也会被打回来重新审理。 代审此案的是县丞刘伯钦,他在句容两年半了,不会不清楚这点关节。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手中之间翻动着,陷入沉思。 这件案子说大不大,只是掘坟。 可关系到案中案,人口失踪之事,还需要仔细盘问与调查。 还有一个问题。 顾正臣看向卷宗。 孙娘的丈夫死了两年多了,孙娘会在每年的清明、中元节、重阳上坟,此外,还有其死去的日期,也会去上坟。 明代上坟不像后世,很多人以工作忙碌,路程远,说不去就不去了。 在明代,墓祭之俗深入民,一次都不可能缺席。 哪怕是游子在外,也得找块木头写出牌位,该祭奠的祭奠下。 也就是说,孙娘一年至少去四次,就这样还摸错了坟。虽说有天色昏暗的缘故,可也不能这么粗心大意吧? 最诡异的是,孙娘是移风乡智水人氏,在句容东北三十里外。而郭梁是孝义乡贺庄人氏,在句容正北三十里外。 两地有河为界。 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孙娘的丈夫坟或郭梁的爷爷坟,确实有一个埋到了另一个乡里。 郭梁供词是“家门口的坟都没守好”,意味着郭梁爷爷的坟就在孝义乡贺庄。这也就是说,孙娘的丈夫死了,并没有不安葬在移风乡智水,而是安葬在了孝义乡贺庄! 蹊跷的地点。 这背后,似乎也有问题。 顾正臣收回目光,这些事还需要询问才能做出决断,或许真是孙娘鬼迷心窍,跑错了十多里,挖错了坟。 “县尊。” 吏房周茂急匆匆走来,打断了顾正臣的思绪。 顾正臣合起卷宗,将指间的铜钱搁在桌案上,问:“何事?” 周茂拿出一份文书,递上前:“朝廷发来文书。”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烤漆,见没有拆封痕迹,便拿起桌案上的小刀,挑开文书封袋,取出里面的文书,扫眼看去,不由地瞪大眼,喊了声:“还真是会来事啊……” 周茂不知何事,也不便于打听,只好干等着。 顾正臣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头:“去把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工房的李鹤,一并传来。” 周茂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顾正臣看着文书,郁闷得要吐血。 朝廷竟然打算在句容安置鞑靼俘虏,还一次安置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老朱? 朱大郎? 这种事估计也就只有老朱能干得出来了,你怎么想的,俘虏你好歹安排远一点,弄句容来这不是开玩笑,一百来里路,当天就能杀到金陵城外搞非法集资建房了…… 自己在句容还没立足,你就给我出难题,这是想把我弄死在句容吗? 没多久,刘伯钦、赵斗北、陈忠、李鹤都到了。 顾正臣拿出朝廷文书,让几人传阅,然后说:“朝廷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一个月后,俘虏就会送来。如何安置,安置在何处,分田在何处,在哪里营造居所,时间紧迫,现在就商定下来。” 刘伯钦面露难色:“朝廷给一个月太短了,一千二百余人,即便是三人一房,尚需四百房。”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莫要说难处,朝廷交代了,咱们就必须接下李鹤,往日里朝廷类似之事,如何应对?” 李鹤挺了挺胸膛:“征百姓服力役,营造居所。”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据量征役,先行准备,争取二十日内完工。” “二十日?县尊,这工期太紧张了吧……” 李鹤有些惊讶。 顾正臣摆了摆手:“就二十日,再晚,秋收就要耽误了,下去先准备吧,拟好文书送来。” 李鹤无奈,只好领命离开。 顾正臣看向主簿赵斗北:“户籍一事你需与户房负责,这一千多俘虏,莫要安置太远,就在句容城郊四周吧,分散出去,一方位大致四百余人,选择适合垦荒之地,让其垦荒,享受垦荒之地三年免税之策,你看如何?” 赵斗北没想到顾正臣如此雷厉风行,行使职权干净利索,安排妥当,只好应下:“县尊英明。” 顾正臣拿起铜钱,握在掌心之中:“英明就免了,依据朝廷政策,需给耕牛、农具。现在朝廷只说安置之策,却没给耕牛,你拟一份文书,找应天府府尹讨要。” “啊?” 赵斗北惊讶不已。 找府尹要? 县尊,你这怕是开玩笑吧。 应天府府尹要给的话,早就给了,不说就是不给,这点默契应该有吧。 顾正臣凝眸看向赵斗北:“连文书都不会写了?” 赵斗北脸色有些难看,奉劝道:“县尊,这是白费力气啊。朝廷往凤阳移民多少,为了凑齐给百姓的耕牛,连牛犊子都算了进去。咱们想找应天府讨要耕牛,恐怕难啊……” 顾正臣坚持:“莫要多说,文书你写,落我之名。” 赵斗北不再多说,既然县尊愿意去惹应天府府尹不高兴,那自己还能说啥。 顾正臣不介意,这种文书送上去,应天府要给就给,不给就拒绝,谈不上得罪。 最主要的是他们不给,自己才好动用库藏里的银钱,为安置“移民”落户句容垦荒,依朝廷策送给耕牛,光明正大的理由。 顾正臣看向县丞刘伯钦:“俘虏初至,荒地未垦,生计全无,还需县衙发放粮食接济。待俘虏抵至句容时,由你负责统算所需粮食,与户房对接,从储粮之中调拨。” 刘伯钦面色凛然。 这是顾正臣第一次办理真正的公务,面对的还是安置俘虏这种少见的大事,他竟处理的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这个年轻人展露出来的政务能力,有些恐怖! 需要重新衡量此人能力。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典史陈忠:“他们是鞑靼俘虏,如今归顺了朝廷,也算是大明子民。话虽如此,但该有的防备不可没有,待俘虏抵达句容之后,你需带人加强巡视,以保治安。巡视时,需要有鞑靼人加入。” 陈忠皱眉:“为何要有鞑靼人?”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总不能说,巡视与防备的就是他们吧?如此不信任自己人,他们如何归心?当然,巡视更多的是安抚句容民心,避免百姓慌乱。” 陈忠咧嘴。 县尊,你有点虚伪啊…… 第七十五章 我身后站着两条真龙 老朱一脚踢过来的俘虏安置问题,让句容县衙的暗斗变得无影无踪。 至少,表面上如此。 没办法,俘虏安置不是小事,盯着句容的不止是应天府,还有朝廷户部、中书省,因为这批俘虏目前在军营,又关系到大都督府。 这么多人看着,句容办不成事,知县要倒霉,其他人也别想好受。何况句容挨着金陵,俘虏安置出了麻烦,闹出事来,想瞒都瞒不住。 为了共同的利益,顾正臣带头,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等全力配合,可谓“齐心合力,上下一心”。 当天下午,工房李鹤等就拿出了征调徭役的方案,报给顾正臣。 顾正臣翻看着文书,皱眉说:“要征调一千六百人,这么多?” 李鹤认真地说:“县尊,一千六百人,四百人一个方向,各负责营造房屋一百。二十日完工,这已经算少的了。” 顾正臣皱眉:“安置房屋不用砖瓦,不用泥墙,无需太大,只要结实牢固,风吹不倒,雨下不漏即可,需要这么多人手?” 李鹤无奈地点头:“即使是茅草屋,也需要伐木,打基。时间紧迫,只能用人力来凑。” 顾正臣提起笔,划掉一千六百人的字眼,又添了几笔,将文书交给李鹤:“按此标准来征调徭役。” 李鹤忐忑不安地接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八百人?这,县尊使不得啊,八百人如何都完不成。”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负责征调徭役,要青壮。” 李鹤有些着急,劝说:“县尊,这不可能完成,哪怕是一个月,八百人也完工不了,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 顾正臣看着李鹤,严肃地说:“着各里甲配合,后日,本官要看到八百人来县衙,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李鹤不安地看着顾正臣,行礼退出二堂,转身找到县丞刘伯钦。 刘伯钦听闻之后,错愕不已:“一千六百人,他竟一刀砍去一半,当这是街边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不成?” 李鹤擦了擦冷汗:“刘县丞,新来知县是个年轻人,做事虽有魄力,雷厉风行,可也缺乏经验,不经世事啊。他不知房屋营造耗时耗力,还有那些徭役来的百姓,谁都不愿意下死力,整日懒散,若不挥一挥鞭子,莫要说二十日,就是半年都做不出!这样下去,定无法妥善安置俘虏。” 刘伯钦摸了摸脑后勺,摸不清楚顾正臣到底在搞什么鬼。 历来县衙遇事征调徭役,从来都是宁多勿少,生怕人手不够多,事办不好。比如洪武二年时,句容疏浚河流,修缮水利,县衙一口气征了近五千百姓服徭役。 征人服徭役是官府的权利,服徭役是百姓的义务,征调徭役越多,事情办得越快越好,政绩越突出,这一点顾正臣不会看不清楚啊。 哪里还有人嫌弃服徭役人多,故意减少的? 何况这件事是朝廷摊派下来的俘虏安置问题,光明正大征用民力,时间紧,你这个时候出幺蛾子,不是飞蛾扑火,找死都不会吱一声! “若是他办不成这件事,吏部在考评时必会给他记一笔办事不力,到时候……” 刘伯钦眼眸一寒。 李鹤有些紧张:“刘县丞,此事牵涉太多,若出了差池,咱们也难自保。” 刘伯钦踱步沉思,握了握拳,冷厉地说:“他是知县,按他说的办,若出了问题,我们就全推他身上!这样一来,他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鹤深深看了看刘伯钦,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官老爷就是喜欢明争暗斗,自己一个小小吏员,只能听话办事。 二堂。 顾正臣喝着茶,在桌案上铺开一份空白奏章。 赴任句容之前,朱大郎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给他写文书,奏知句容事。 总晾着大郎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这个家伙经过仰卧起坐,身体素质好了点,没被风寒夺走小命,他可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朱老四只能给他当守门人了。 得搞好关系啊。 老朱打算在句容安置俘虏,正好,这件事可以找朱大郎帮帮忙,看看老朱能不能答应。 鞑靼俘虏,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这个数量在顾正臣看来,还是少了点。抛开鞑靼这个标签外,这就是人口红利啊。 地方治理,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口! 人口多,垦荒多,税收多,自然而然,政绩也就好看一些。 对于句容而言,没有足够的人口,谈什么发展? 要不,多要点俘虏? 只是这些俘虏会不会生出是非,出现民族矛盾…… 不过老朱都不怕,身边还任用了不少元廷官员、侍卫,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县,怕这怕那不太合适。 再说了,这一批俘虏在金陵军营里可是住了一段时间了吧,有没有被沐英等人拉去开展一场“战俘营运动会”不好说,但肯定是特别关照过的。 还有徭役问题。 大明初期的徭役体制,实行“配户当差”制,官府的一切差役,基本靠佥派民户承担。 此时是洪武六年,徭役主要就两类: 里甲正役,杂泛差役。 均徭役是明正统时期的事,此时还没出来。 里甲,按户数组成。 一百一十户为一里。 一里之中,推纳粮多的十户为里长,其他百户为十甲,每甲十户,甲设甲首。 里甲正役,主要承担的任务有三: 征收税粮:两税里甲负责催收,不够里甲赔纳。 办理上贡物料:比如需要上贡好茶叶,你这里又没有,没关系,可以出钱,去其他地方买来上贡。 支应朝廷公用:官员年例礼物,馈送过路的官员,造个贞洁牌坊,这些需要里甲来出钱办…… 杂泛差役这个就有点全能了: 砍木头捡柴火, 修河修路修仓库, 站岗送快递当马夫, 写字巡逻看门拉绳纤夫…… 顾正臣征调徭役,目的是造建房屋,这属于杂役。 八百人,二十来天建造茅草屋四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顾正臣认为可行,只不过需要运作一番。 写完给朱大郎的文书之后,顾正臣郁闷地又写第二份文书,这份文书是给中书省的,告诉朝廷,俘虏安置的活我接了,保证干好。 知县有权直接给朝廷写奏折发文书,不需要经过府一级,不存在越级传文。 顾正臣写好两份文书之后,封好之后,唤来刘伯钦:“送金陵察言司,越快越好。” 察言司,通政司前身。 刘伯钦捏了捏,感觉出是两份文书,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县尊,给朝廷送文书,一事一本。”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些事本官知道,你只管差人送文书就好。怎么,你想看看内容?” 刘伯钦脸色微变,连忙说:“下官不敢,这就差人去送。” 顾正臣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担心刘伯钦看公文。 文书袋上有火漆,火漆之上有印信,打开一次就会留下痕迹。 偷窥公文,损毁公文,这都是要杀头的,公文一路经谁的手,有严格的程序。一旦发现公文泄密,官府自会追查,查不出来,中间环节的人都得治罪。 顾正臣继续翻看案件卷宗。 除了孙娘案之外,其他案从卷宗上来看,并没有多少破绽。 但将所有卷宗看完之后,顾正臣就有些疑惑了,挑出三份卷宗,放在一侧,这些卷宗都与一个名为郭杰的人有关,而三名犯人抓的原因是斗殴。 “斗殴,单挑,还专门找一个人?” 顾正臣有些疑惑,这个叫郭杰的是多欠抽,才会被三个人,在不同时间,找上门打三次? 更让人意外的是,郭杰每次挨打,都断了两根手指。 按照律令,断了两根手指,下手之人是重罪,要杖六十,徒一年。 句容县衙没徒刑的权限,需要报请应天府,应天府迟迟没批,案件就搁置了下来。 顾正臣仔细翻看卷宗,发现三个犯人都是来自一地,巧合的是,正是移风乡智水人氏。 更巧合的是,挨打的郭杰是孝义乡贺庄人氏,和郭梁出自一地。 郭梁与孙娘。 郭杰与孙才,王大秀、王二牛。 四起案件,四个时间,两个空间。 “这事情,还真是有意思啊。” 顾正臣看着卷宗,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如果这背后没什么相似之处,没什么猫腻,顾正臣如何都不会相信。 尤其是郭杰这个家伙,每次挨打,回回断两个手指,这他娘的就不是挨打,是医学奇迹啊。打架斗殴,有几个人冲着手指头去的,还冲着两根手指头。 顾正臣喊来孙十八,交代道:“如今朝廷要安置俘虏,短时间内我走不开。你去一趟孝义乡贺庄、移风乡智水,察访下郭梁、郭杰、孙娘这些人的事,尤其调查下郭杰。” “是,老爷。” 孙十八答应道。 顾正臣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伪装为商贩,莫要让人跟踪了去,这些你应该没问题吧?” 孙十八肃然保证:“放心,没问题。” 顾正臣看着离开的孙十八,伸展了下双臂,目光幽幽,喃语道:“地头蛇很强,可我身后站着的是两条真龙啊……” 第七十六章 说我胡惟庸独裁吗? 初阳,金陵。 察言司,掌受四方章奏。 司吏张峰接过驿使送来的公文,勘验之后,确定完整无损,这才接收文书,签给驿使收文凭证。 公文袋拆开,查看公文类型,紧急程度,递给衙署,然后分门别类,按规制递转。 张峰倒出文书,见是两份,也并不觉意外。 在察言司里,别说一次接收两份文书,更多的也接收过。 张峰拿起一份文书,见是写给户部的,便搁在一旁,拿起另一份文书,看了一眼,不由一愣,揉了揉眼睛。 司令王文卿走来,见张峰如此,脸色一沉:“怎么,一大早就没精神办差了?” 张峰瞪大眼珠子看着文书上的字,又抬头看向王文卿,有些结巴地说:“王司令,这,这句容县衙送来的文书,好是奇怪……” 王文卿冷着脸,威严地说:“有何奇怪之处,该放哪里放哪里,这点事还需要本官教你不成?” 张峰无奈,双手捧着文书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躬身道:“这份文书,这里无处安放啊。” 王文卿伸出手接过文书,怒斥:“四方章奏汇聚于此,何曾有一二不可安放?” 张峰退后一步,什么都没说。 王文卿低头看向文书,封面之上赫然写着: 句容知县顾正臣奏事,转呈东宫太子亲启。 王文卿瞪大眼珠子,抬手揉了揉,定睛一看,我去,还真是给太子的文书。 这顾正臣是怎么当知县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这是奏本,是给朝廷,给皇帝的,怎么能给东宫? 还有,你小子就是巴结太子,想往太子党里钻,也不至于如此张狂吧,公然给太子写文书,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想献媚太子? 地方官员,有事奏知六部中书与陛下,何曾有一人敢往太子府送文书的? 张峰啧啧两声:“这顾知县,还真是一个厉害人物啊。” 王文卿突然想起来,顾正臣不是寻常之人,此人还没去句容,就弄走了一个监察御史和吏部侍郎,在京师也算小有名气。 “哼,再如何厉害,也不能违背朝廷规制。公然献媚太子,投靠东宫,这就是明证,递给皇帝,他难逃一死!” 王文卿严厉地说。 张峰不敢说话。 顾正臣确实坏了规矩,朝堂之上,哪个官员敢公然结交东宫啊,就是胡惟庸胡相,他敢随意扣押地方奏章,也不敢公然结交太子! 这是一件极犯忌讳的事,意味着居心不良。 王文卿性情固执,秉公处事,颇有一身傲骨,拿着顾正臣的文书,就直奔中书省而去。 固执不是傻子,任何文书都得关白中书丞相。 王文卿不敢直接将文书送到朱元璋那里去,那样的结果是彻底得罪胡惟庸。 中书省。 早朝之后,胡惟庸与吏部尚书吴琳议事。 吴琳是个老狐狸,任凭胡惟庸如何暗示,就是不上钩,揣着明白当糊涂:“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王副使欺压灶户,造成一批盐徒,危害河运,现已被陛下革职查办。” 胡惟庸敲了敲桌子,提醒道:“王副使之罪当杀。只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干系重大,不可长期缺员。吴尚书,松江府通判王庸颇有才干。” 吴琳笑呵呵地点头:“松江府的王庸啊,他确实有能力。说来也巧,镇江知府也叫王镛,此人官声不错。” 胡惟庸盯着吴琳这张老脸,向椅子背里一靠,冷冷地说:“吴尚书,我们话不投机啊。” 吴琳起身,拱了拱手:“老了,不善言辞,还请胡相莫怪。” 胡惟庸端起茶碗,猛地吹了一口,沉声说:“本官听闻,上了年纪的人都羡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吴尚书羡慕不羡慕?” 吴琳双眸微动,脸上的笑意收敛,徐徐说道:“心向往之,身不能至,胡相助我?” 胡惟庸品着茶,一言不发。 吴琳行礼,转身而去。 王文卿刚到中书省,就看到了吴琳一脸不高兴地离开,寻人通报。 胡惟庸看着王文卿,微微皱眉。 此人并不听自己的话,要不然许多文书都不需要递到中书省就能扣下去。 “胡相,这里有一份文书,还需胡相呈报陛下。” 王文卿将顾正臣写给太子的文书递了上去。 胡惟庸扫了一眼,凝眸问:“一个地方知县,缘何会给太子递文书,他难道不知此举会招来杀身之祸?” 王文卿不解,揣测道:“兴许是不适地方,欲求攀附东宫调入金陵。” 胡惟庸摇了摇头:“你还是没说,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招来杀身之祸,王司令,你认为顾正臣是个神志不清、做事鲁莽之人?攀附东宫,呵,你太小看他了。” 王文卿有些震惊。 攀附东宫还小看,他还能攀附谁去?东宫上面就一位,就是咱们陛下啊。 “你下去吧,本官需要面见陛下。” 胡惟庸从桌案上又取了一份文书,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正端详着舆图,手指点在是山西朔州位置,对一旁的朱标、沐英说:“徐达在朔州,请旨在山西移民万户百姓至大同周边垦荒,你们认为如何?” 沐英看向朱标。 朱标对军务并不熟悉,谨慎地回道:“父皇,大同乃是边关前线,魏国公所请,想来也是立足长远。若大同周边有民,后勤稳固,则不畏胡虏犯边。” 沐英暗暗点头。 朱元璋看了一眼舆图,沉声说:“长城年久失修,诸多地段已无防御之用。胡虏频频犯边,若此时移民北上大同,一个不慎,百姓可就遭罪了。” 沐英见状,走出来进言:“陛下,山西、北平,有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中山侯汤和,皆是老将,经验丰富,深谙兵法之道。臣以为,魏国公此时提出移民大同,定是思虑再三,认为胡虏寇边不敢深入,此时正是时机。” 朱元璋瞥了一眼沐英,点了点头:“那就如魏国公所言吧。” 宦官赵恂入殿奏报:“陛下,胡右相求见。” “宣。” 朱元璋卷起舆图,看着行礼的胡惟庸:“起来奏事吧。” 胡惟庸谢恩之后,看了一眼朱标与沐英。 沐英见已无自己事,便行礼离开。 胡惟庸拿出顾正臣的文书,躬身捧过头顶:“陛下,臣弹劾句容知县顾正臣,使奏本,用驿使传私人文书。” “顾正臣?” 朱标眼神一亮,面露喜色,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盯着朱标,沉声说:“心性还是不够啊,遇事要平和,不可喜形于色。” “儿臣知错。” 朱标恭谨地认错。 朱元璋接过宦官转过来的文书,看了一眼,丢在一旁:“告诉察言司,日后顾正臣所发文书,标明给东宫的,一律送东宫,无需再转中书省。” “陛下……” 胡惟庸虽猜测到这样,可听到朱元璋亲口说,还是有些诧异。 朱元璋摆了摆手:“句容乃朕之祖地,不容有失。太子念及句容父老,敦促顾正臣为民做主,让其奏知句容诸事,并无不妥,可还有事?” 胡惟庸暗吸一口气。 陛下你说这话,咱就不认可了。 虽说句容是你家祖地,毕竟是爷爷辈时期,你爹朱五四埋在凤阳,也不见太子平日里过问凤阳府诸事…… 没办法,你是皇帝,你说啥都是有理。 胡惟庸再次拿出一份奏折:“陛下,自盐徒袭淮安知府衙门、漕运公署案查办以来,淮安知府任光祖三次上书弹劾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副使王琛,现已查办清楚。” “王琛确系欺压灶户,多索盐引,又私走盐引与商人,所得达六千余两,暴虐贪婪之行径,致使灶户困顿不堪,无以为生,这才不得已走上绝路,成了盐徒。”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看,愤怒地将文书拍在桌案之上,厉声呵斥:“朕三番五次告诫,还有官员不听!杀,凌迟!籍没其家!” “臣领旨。” 胡惟庸看着杀气凛然的朱元璋,心头有些畏惧,继续说:“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极是重要,供有天下近半盐引,副使之位不宜久缺,还请陛下早日定下人选。” 朱元璋清楚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官员的重要性,询问:“吏部可有举荐之人?” 胡惟庸回道:“陛下,此事吏部也是刚刚知晓。” 朱元璋看着胡惟庸,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吏部刚知晓,那就等吏部拿出举荐结果之后再议吧。胡卿不着急这一时吧?” 胡惟庸悚然:“臣不急,只是心忧盐政。” 朱元璋抬了抬手,笑了一声:“少几个人——垮不了。中书省只有胡相,不也是好好的,下去吧。” 胡惟庸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什么叫少几个人垮不了,还说中书省只是我一个人? 这是说我胡惟庸独裁吗? 看来,是时候举荐几个人充入中书省了。 在胡惟庸离开之后,朱元璋拿起顾正臣的文书,递给朱标:“想来是关于俘虏安置一事,念来给朕听听,若他有一句抱怨、求援之词,呵呵,此人断不可长用……” 第七十七章 朱标说情,拉拢人心 在朱元璋看来,地方上的事,地方官应该有智慧解决。 若遇到点事就埋怨,取巧求援,只能说明顾正臣一无治理才能,二无坚韧不拔的心智。 这样的官,做不长,做不大。 朱标明白朱元璋的用心,展开顾正臣送来的文书,看了几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 朱元璋察言观色,见朱标如此,不由地摇头:“看来,俘虏安置还是难住了他,说吧,他是担心鞑靼俘虏暴起伤民,冲击衙门,还是抱怨朕给句容安置俘虏过多,留给他的时间太少?” 朱标有些紧张抬眼看向朱元璋,不自然地开口:“父皇,他抱怨鞑靼俘虏安置的数量太少了……” “哼,朕就知道如此!”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突然感觉不对劲,起身盯着朱标:“你刚刚说什么,太少?” 朱标连忙将文书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文书仔细看去,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顾正臣啊,别的县觉得鞑靼俘虏是烫手山芋,恨不得无一人入境,你倒好,竟然埋怨朝廷给你的俘虏少,这是破罐子破摔吗?标儿,说说,你怎么看。” 朱标摇了摇头,惭愧地说:“父皇,顾正臣反其道而行之,儿臣一时猜不出他有何倚仗。” 朱元璋捏着文书,颔首沉思:“这个小子还真让人意外。” 俘虏安置,是个大问题。 朱元璋看着文书,沉声说:“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鞑靼军民归顺,当入户籍,为大明子民。仅凭这一点,顾正臣就比江浦、上元等知县,畏鞑靼俘虏为猛兽者强。标儿,你要切记,身为天下之主,不可狭隘,当切记天下一家,王者无外!” “儿臣谨记。” 朱标肃然答道。 朱元璋继续看文书,脸色是越发凝重,看过之后交给朱标:“你看看。” 朱标接过文书,看过之后,有所惊讶地说:“父皇,这拉赞助,是何意?” 朱元璋拿起毛笔,斜着轻轻蘸墨:“应该是想找个冤大头出钱财吧。” 朱标皱眉:“工房已报请征调一千六百民力,缘何顾正臣只点了八百人?父皇素来重视安置鞑靼俘虏,居所营造不可缺,以免薄凉人心。他若是不能按期营造完成,岂不是损了父皇仁爱?” 朱元璋提笔在一封奏折上写下几个字,合起来放在一旁:“八百人,四百房,二十日,即使是茅草屋,也不是轻易可做到的。你看到他的解决之策了吧?” “激励之法!顾正臣如是说。” 朱标疑惑。 民力就那样,一天能干多少活就是多少活,鞭子催促也无法赶起来,行激励之法能有作用? 何况,激励需要钱粮。 朝廷不会给服徭役的百姓发工钱,每天给点粮吃饱饭就不错了。 你顾正臣不愿意出这笔钱粮,竟想要去拉赞助,谁能赞助你,句容的大户? 呃。 这个家伙竟然盯上了僧寺! 朱元璋面色冷峻:“所谓的激励之法,不过是找僧寺出钱,然后补给百姓,让百姓出死力。且不说僧寺愿不愿意出这笔钱,只问一句,他有没有想过一旦这样做,日后征调民力若无钱财谁还出力,他再驱使百姓可还使得动?如此胡来,不可为。” 朱标见朱元璋拒绝顾正臣所请,思虑一番,请求道:“父皇,顾正臣毕竟是刚到任句容,不熟悉情况。他既然不打算动用县库之银,又意在珍惜民力,少劳百姓,不妨给他一次机会试试。至于日后征用百姓是否使得动,就要看他还有没有其他本事,倘出了问题,调离便可。” 一个知县,一个品性。 百姓尝到甜头,可能会欺负顾正臣,无好处不出力。 可若是换个知县,百姓想讨要好处未必能讨得来,自然而然回归到最初的样子。 朱元璋看向朱标:“你还真是对他信赖有加啊。” 朱标淡然一笑,并不掩饰对顾正臣的欣赏:“父皇,儿臣只是觉得,顾正臣有勇气反其道而行之,行为处事又多不同所见官吏,加之此番安置俘虏时间紧,不妨让他放开手施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安置好了俘虏,便无损朝廷,无害百姓。”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都为他说情了,朕就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是埋怨俘虏给少了,那就将发至六合、江浦等地安置俘虏公文收回来,将两千多俘虏,全送向句容,若安置不当,出了事,朕不介意派人去一趟句容!” 朱标暗暗为顾正臣担忧,你说提激励之策就提吧,干嘛非要嫌弃俘虏少,父皇什么脾气,你敢叫板,他就敢给你送板子。 现在任务量陡增,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句容。 知县顾正臣换了士人儒袍,唤来吏房周茂随行走出县衙,朝东而去。 句容,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城池。 只要看一看就知道了,所谓的城墙,就是一堆杉木栅栏,既无石头,也无砖块,而所谓的城门,就是双开的篱笆门…… 想想百里之外的金陵城,高三丈多,城墙又宽又厚,再看看这句容,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不敢与金陵争,好歹也应该弄个砖头城,让人能爬上去,看看风景,装饰下谁的梦不是。 栅栏城也就算了,整个城也没半点规整的样子,整体上,就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城,只不过这个圆,画的时候需要哆嗦几次。 当然,城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外面的河就是这样流淌的,顺应自然,借势而为,这就是“勾回弯曲”之句、“饱和圈地”之容。 顾正臣看着并不热闹的街道,稀疏的行人脚步匆匆,侧头说:“周茂,那一座塔,就是崇明寺吧?” 周茂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崇明寺,县尊想要去寺庙看看?”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是这句容城中人,想来知晓崇明寺的来历,讲讲如何?” 周茂有些纳闷,这县丞、主簿、典史等都在忙碌,不是找地,就是找砍木头的地方,或是在忙着征调徭役,你一个知县,竟然啥都不干,跑去寺庙找释迦牟尼? 泥塑的和尚能帮你? 腹诽一番,周茂还是不敢冲撞,讲解道:“县尊,这句容的崇明寺,与江心的崇明岛有关。自唐时起,句容先民不断迁入崇明岛垦荒,后来才有了崇明镇、州。洪武二年时,朝廷将崇明州降为崇明县。” “再说这城中崇明寺,始建于东晋咸宁元年,当时名义和寺,后因战乱毁了。北宋天佑二年,句容的乡绅们重建义和寺,移居崇明的句容人听闻消息,慷慨解囊,并在历次修缮、扩建时出了财力。为示感念,改名为崇明寺。” 顾正臣与周茂说着话,便到了崇明寺门口。 大门敞着。 有商人、百姓进出,算得上有些香火。 周茂犹豫了下,上前对顾正臣说:“县尊,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俘虏安置,此时不宜入寺拜佛。” 顾正臣侧头,含笑看着周茂:“你担心俘虏安置出了问题,入寺拜佛会成为本官的致命污点?说起来,到句容多日,你是第一个为本官着想的啊。” 周茂脸色微变,连忙说:“县衙上下皆关怀县尊。” 顾正臣轻轻一笑:“真关怀还是虚情假意,我还是分得清楚。周茂,你在县衙办事有四年了吧?” “回县尊,四年又八个月。” 周茂回道。 顾正臣抬腿走入崇明寺,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清楚,前几年想要为官,有三条路可走:科举取士、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不过如今,只有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两条路可走了。你是老吏员了,应该清楚,你的考满由本官来写,不是刘县丞,也不是赵主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周茂打了个激灵,看着似笑非笑的顾正臣,心思急转,咬了咬牙,拱手道:“周茂定唯县尊马首是瞻,还望县尊提携!” 顾正臣抬起手,拍了拍周茂的肩膀,平和地说:“提携不提携你,由朝廷吏部说了算。本官能做的,就是把你的名字报到吏部。当然,我需要看到忠诚,看到能力,好好想想吧。” 周茂肃然地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有些畏惧。 顾正臣背起双手,走向佛殿:“去,帮我把主持找出来,就说,本官有大事与他商议。” 周茂恭敬地答应:“属下这就去办。” 顾正臣站在佛殿门外,看着泥塑金身的佛。 没有去拜。 佛不渡人,不渡鬼,不渡魔。 佛什么都不渡,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具象化的寄托之物。 拜佛和拜一棵树,一棵草,一片云,没什么区别。 佛解决不了敌人,解决不了困难。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改变现实的,是人。 “阿弥陀佛,不知县尊来临,罪过,罪过。” 一个身着浅红色袈裟的老僧,手持佛珠行礼。 顾正臣拱手:“不知主持如何称呼?” “智在。” “智在,好法号。” “县尊是礼佛还是……” “谈香火之事。” 智在老僧看了看顾正臣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像是来送香油钱,不知其来意,只好说:“此处喧嚣,请县尊移步后堂。” 第七十八章 顾正臣的钓鱼执法 石径蜿蜒,禅院清幽。 智在老僧与顾正臣坐在石凳上,苍老的梧桐树遮住阳光。 斑驳的光斑,温柔地洒落。 智在老僧打量着顾正臣,这就是句容新任知县,果是年轻。 顾正臣看了一眼远处的周茂,手指扣敲了下石桌,单刀直入:“住持想来也应该听到风声,朝廷打算在句容安置一批鞑靼俘虏。” 智在老僧抓了抓发白的胡须,微微点头:“听闻了。” 县衙划地,征徭役,这么大的动静,消息早就传开,一些百姓畏惧鞑靼俘虏,人心惶惶,还会来崇明寺中祈福。 僧人虽是世外之人,可从没活在世外过。 “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 顾正臣手指动了下。 智在老僧凝眸,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顾正臣手指中的铜钱,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县尊是想让崇明寺拿出一笔钱财。” 顾正臣坦然:“没错。” “为何?” 智在老僧很不理解。 顾正臣正色道:“祭祀时问过耆老,今年句容秋收时节有所延后,大致在九月二十日前后。眼下已是二日,留给县衙安置俘虏的时间已是不多。若耽误了秋收,庄稼烂在地里,百姓一年的生计就完了。” 智在老僧明白,只是疑惑地看向顾正臣搁在石桌上的铜钱:“这与崇明寺有何干系?” “八百人,四百间房,二十日。没有钱、做不到。但县衙不能出这笔钱,因为徭役没钱可给,我若坏了规矩,日后想要征民力都难。所以……” 顾正臣看着智在,目光坚定。 智在老僧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县尊怕是来错地方了吧,这里是佛寺。若县衙有困难,大可让士绅大户捐赠,找到崇明寺来,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顾正臣起身,看着粗壮的梧桐树,轻声道:“这树繁茂,全赖根系供养。若树为句容,这根系便是句容万户百姓。而崇明寺,就是这其中一根细枝。” 智在老僧抬头看了看,冷冷地说:“没错,崇明寺是一根细枝,对县尊所请无能为力。” 拒绝。 智在不担心得罪知县。 朝廷重佛,地方上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佛寺与僧人。 再说了,僧寺不靠县衙活着,不吃县衙一口饭,无利益关系,撕破脸,百姓该来上香的还是来上香。 顾正臣见老僧不给面子,也不惊讶,只是继续说:“若崇明寺愿意出一笔钱,细枝——可以成为粗枝。” 智在老僧断然拒绝:“不必了。” 顾正臣走到石桌上,拿起铜钱,手指翻动两下,收入袖中,走向智在老僧,开口道:“一千贯,一文都不能少,这是我的条件。” “县尊,这样做可不智慧,这里是僧寺,洪武元年时,陛下曾来过此处!” 智在老僧胡须飘动。 潜台词是: 皇帝来这里还得给香油钱,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公然打劫? 你动手试试,信不信闹大了,找皇帝说理去? 顾正臣不知道老朱来没来过此处,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搁在石桌之上,说:“你如果做不了决定,可以去金陵的天界寺,找住持宗泐问问,说不得,他会巴着我收下这笔钱。话我搁在这里,你们只有五日时间,五日之后,钱不送不来,这里写的事,你们就休想知道。” 智在老僧看着负手离去的顾正臣,脸颊微动,拿起书信,鼻息之中有些不屑,低眼看去,双眼顿时放光,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忙冲出后院,喊出要离开的顾正臣:“县尊!” 顾正臣止步,回头看着脸上有些潮红的老僧,轻声说:“住持,如此疾步匆匆,剧烈喘息,对你这身体可不智慧。” 智在老僧激动地看着顾正臣:“这,这是真的吗?” 顾正臣转过身,背着智在老僧挥了挥手:“还是那个条件,是真是假,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勇气赌上一把。” 智在老僧见顾正臣离去,传来自己的弟子大宏,将书信封好,面色威严地说:“你现在就带这封信去天界寺找住持宗泐,一定要亲自将这封信交在他手中,速度越快越好!” 大宏从未见师父如此严厉过,知道事情不简单,带好书信,出了寺院,租了一匹马,打马离开句容城。 顾正臣留在街口,看到了僧人大宏的离开,一身轻松地走向县衙。 周茂不知道顾正臣与智在住持说了什么,但看智在老僧激动的样子,似乎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刚回到县衙,就遇到了工房李鹤。 顾正臣询问:“征徭役进行得如何了?” 李鹤连忙回:“县尊,一切顺利,明日一早,各地征调来的八百民夫将会到县衙外侯命。” 顾正臣很是满意。 服徭役是丁口必须做的事,轮到谁是谁,想躲是躲不过的,此时还没拿钱找人顶替一说。 加上江南已经施行了里甲制,征调起来相当简单,两天时间,八百人并不难。 “告诉户房,准备一千贯钱,装在大箱子里。” 顾正臣看向周茂。 周茂吃了一惊,明白过来什么,连忙劝说:“县尊该不会是想给百姓发工钱吧?不可,万万不可啊。朝廷征徭役,从无给钱一说,这个先例开不得!” 一个月给个三六斗粮,就是徭役的“报酬”,换言之,只要饿不死他们就够了。 顾正臣笑了笑:“准备钱和给钱,是两码事。当然,即使是给钱,也不会是县衙出。这件事我自有安排,让户房准备吧。” 周茂不安的行礼离开。 傍晚,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典史陈忠坐在一起。 陈忠冷着脸说:“今日县尊去了崇明寺,与住持智在密谈,周茂并不知谈论内容。这件事我们要不要留意下?” “一个和尚,没必要在意。倒是梁斌说,县尊让他准备一千贯钱,明日用,这事需要注意。” 刘伯钦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 赵斗北揉了揉眉心,颇是头疼:“县尊这几日作为颇是令人看不懂啊,他总不可能拿县库里的存银给民工吧?” 刘伯钦喉结动了动:“但凡有点神志,他就不会自找死路。这种事一旦做了,他也休想再留在句容。” 陈忠犹豫了下,将酒杯在手中把玩:“刘县丞、赵主簿,新来的知县是一个年轻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 刘伯钦皱眉:“你想说什么?” 陈忠一饮而尽:“我想说的是,他毫无当官的经验,不知哪些事可为不可为。阅世不深,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俗话说,初生之犊不畏虎。” 赵斗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真如此,倒省了我们事,放开让他去做,错了,栽了,这句容还是我们说了算。” “老爷。” 倩儿在门帘外喊了声。 刘伯钦让倩儿进来,倩儿行礼轻声:“承发房吏典陈志在门外求见。” “让他来。” 刘伯钦眉头紧皱。 陈志匆匆走入房间,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袋,低声说:“刘县丞,朝廷给了批文。” “什么?” 刘伯钦脸色一变。 赵斗北、陈忠也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要知道顾正臣昨日才给金陵发出公文,虽然句容到金陵只有百余里,驿站传文当天晚间可以到金陵,可这种非紧急文书,夜间入不了金陵城,入了也没人办管。 也就是说,顾正臣写的文书到了金陵,至少是今日早晨时候了。 可同一日晚间,批文都已经送回句容了! 这个效率高到令人震惊,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刘伯钦甚至可以想象,顾正臣的公文到了金陵,立马就送到了户部或中书省或谁的手中,当场就被人批复,然后发下去,驿站一刻不停地送到句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斗北不敢相信。 要知道平日里给朝廷写文书,就句容这点距离,没十天半个月,是别想有回音的,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未必给批文。 可顾正臣的文书,竟昨日送,今日回! 娘的! 这速度,你们玩几百里加急呢? “这是巧合吧?” 刘伯钦不敢相信。 陈忠思考了下,指了指文书袋:“答案就在里面,若里面有紧急事,就可以解释得通。否则,咱们的顾知县,背后之人堪称恐怖。” “没错!” 刘伯钦起身,踱步看向陈志:“马上将文书送给县尊,我们随后就到!” 陈志答应一声,离开县丞宅。 只是刚出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暗处走出两道影子。 “这么晚了,陈吏典还拿着朝廷文书,去找县丞阅览,还真是辛苦啊!” 顾正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周茂。 周茂总算知道顾正臣为何要拉自己来这里看星空了,这就是钓鱼执法啊。 不! 他还在逼迫自己,与县丞等人彻底决裂。毕竟,自己是看到陈志进入县丞宅的人证…… 可怕! 周茂清楚无法避开了,只好站出来,厉声呵斥:“公事公文,必先第一时间奏给知县,再据情况转知县丞、主簿等人商议。陈志,你难道忘了朝廷规制,忘了承发房规矩,忘了谁才是县衙知县?” 陈志脸色难看,迎上前笑着递出文书袋:“县衙空缺知县太久,我这不是一时遗忘……” 顾正臣接过文书袋,笑着对陈志说:“一时遗忘——不碍事,只是为了避免再忘,本官会让你记忆深刻一点,周茂,传班头吧!” 第七十九章 完不成,顾某辞官 衙皂房。 班头徐霖正与几个皂吏说笑着城中的趣事,忽然门外传来声音:“班头,知县传唤。” 徐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周茂,咧嘴道:“周大,这么晚了知县传咱作甚,身边没个婆娘,有力没处使吗?” 其他皂吏听闻,哈哈大笑起来。 周茂冷着脸,严肃地说:“徐老三,最好是对县尊尊重点,现在跟我走!” 徐霖不以为然,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走吧。” 周茂看向衙皂房门,沉声说:“再喊一人,另外,把杖子也带上。” “什么?” 徐霖脸色一变。 这是晚上,县尊没审案,哪里用得着杖子? 周茂没解释。 徐霖不安地喊了衙役韩强,各持杖子跟在周茂身后,看着去的地方竟是县丞宅,更是胆战心惊。 知县宅,已是灯火通明。 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垂手看着顾正臣。 赵斗北上前为陈志说情:“咱县衙缺席知县已有数月,往日里都是由县丞代办诸事,有了文书,承发房习惯递到县丞宅这边。刘县丞已经严厉呵斥过他,让他即刻送到县尊那。县尊,这事要不就算了吧?” 顾正臣坐在搬出来的椅子上,瞥了一眼刘伯钦与陈忠,冷峻地开口:“遇有大小事务,典吏先于长官处明白告禀,次于佐贰官处商确既定。刘县丞是个明白人,知晓陈志犯了错。可赵主簿,你是个明白人吗?” 赵斗北暗骂顾正臣,脸上却不敢表露,提醒了句:“县尊,这陈志可是……” “犯了错,就该罚!” 典史陈忠厉声打断了赵斗北。 赵斗北看向陈忠,眉头紧锁。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深深看了一眼陈忠。 周茂至顾正臣身后,低声说了句:“县尊,徐霖、韩强已到。” 顾正臣没有看徐霖、韩强,而是看向县丞刘伯钦、典史陈忠,沉声道:“承发房陈志,先有将朝廷文书交给吏房代为转呈,后携朝廷文书先禀县丞,两次都坏了规矩,领杖四十,合适吧?” 四十杖?! 陈志慌了起来,连忙看向陈忠,目光中满是哀求。 陈忠抬手:“县尊说是多少,就是多少!没什么不合适!” 顾正臣微微点头,追问:“刘县丞,赵主簿,你们认为呢?” 刘伯钦、赵斗北只好点头。 顾正臣安稳地坐着,看向衙役徐霖、韩强:“没聋的话,就动手了。” 徐霖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目光时不时看向典史陈忠,这陈志可是你亲侄子啊,确定要打? 可陈忠迟迟不发话,徐霖无奈,只好与韩强上前。 韩强拉开陈志的腰带,然后将其摁倒在地。 不要误会,不是耍流氓。 明代的杖刑,是需要脱裤子,露出来屁股直接往肉上打的。 这种操作有好处,想藏个护垫减少点伤害是不太可能了,另外,万一打得严重,裤子质量不高,也可以避免血肉与裤子黏在一起…… 陈志面色惨白,喊了起来:“叔啊,救我,救我!” 顾正臣看向陈忠,起身说:“原来是陈典史的侄子,陈典史,你可为他说情?” 陈忠恨恨地开口:“一切听凭县尊吩咐。” 顾正臣看向徐霖与韩强:“既然陈典史深明大义,你们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徐霖无奈,举起齐眉的杖子,这棍子又名水火棍,取无情之意。 啪! 一棍子下去,陈志惨叫一声,眼泪都掉下来了,喊道:“县尊,县尊饶命,我错了,我知错了。” 顾正臣不说话。 徐霖知道,这是县尊与典史、主簿、县丞的斗争,陈志只不过是个被抓出来立威的棋子罢了。 衙役夹在中间,难做。 打重了吧,得罪典史。 打轻了吧,得罪知县。 只能规规矩矩地动手,一下接一下。 陈志今年刚满三十,平日里就坐在承发房里悠闲,哪里吃过这种痛,等打到二十杖的时候,人已经哭叫得不成样子。 可任凭他如何喊,如何哀求,没人发话,杖刑就不可能停。 啪! 啪! 清脆的行刑声令人心头发毛。 周茂站在顾正臣身后,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就是县尊的手段吗? 他在熟悉县衙之后,终于不再一味怀柔,而是选择立威了吗?只是这样一来,怕会激化县尊与典史、主簿、县丞之间的矛盾! 陈志抗到三十五棍时,疼昏了过去,就这样,顾正臣都没喊停,直至徐霖、韩强打完之后,才拿着文书袋,走到昏过去的陈志前,严肃地说:“县衙大小事,先找谁,我希望你记清楚!日后若是再犯,最好是想想后果!” 昏死过去的人,自然是听不到知县的话。 但醒着的人,可没一个敢忘。 顾正臣看向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威严地说:“至二堂议事。” 陈忠冷着脸,让徐霖、韩强带走陈志,跟着赵斗北、刘伯钦到了县衙二堂。 顾正臣坐了下来,拆开文书袋,回来的文书有两份。 上面一份文书是中书省签发下来的,内容简单明了,最核心的一句是: 改前令,句容安置鞑靼俘虏,合二千二百五十六人。 送抵俘虏的日期,从最初的九月三十日,调整到十月十五日。 顾正臣看了两遍,拿起另一份文书,看到抬头“顾先生”三个字,就知是朱标朱大郎所写。 喊先生只是敬称,朱标见到宋濂、李希颜等东宫之人时,都会习惯用敬称,以显示尊重人才、士子。 这一点上,老朱也是以身作则。 朱大郎说了一大堆,抛开细枝末节,总结出来就四个字: 放手去做。 顾正臣放心下来,将朱大郎的文书收到袖子里,拿起另一份文书递给刘伯钦,面色凝重:“事情有了变化。” 刘伯钦接过文书,看去之后,顿时惊呼出来:“两千二百余俘虏!之前不是只有一千多,缘何突然增加这么多?” “啥?” 赵斗北、陈忠也惊住了。 之前文书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一千二百三十六名俘虏,现在竟然直接增加了一千多俘虏,朝廷这是干嘛? 刘伯钦总算是知道了,为啥朝廷急匆匆送来文书,效率如此之高,感情是朝令夕改啊! 安置俘虏数量突然增加一倍,时间却只给延长了半个月,这是打算把句容往死里坑吗? 县尊啊,你该不会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吧? 赵斗北看着文书中的俘虏人数,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写错,神情不定地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样一来,征调八百民力根本不够啊。时间紧迫,需要征足两千人!” 刘伯钦重重点头:“怕是一批俘虏全部安置到了句容,两千多鞑靼人入户句容,兵部、户部、大都督府与应天府都会留意句容,但凡出点问题,很难善了,是应该征调足够多的民力。”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两千人?你们知道征调两千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句容一万多户人家之中,有近两成失去了顶梁柱!眼下秋收在即,稻香于野,抽调如此多的人来服徭役,那谁来收庄稼?是妇人,老人,还是孩子?” “本官刚刚到任句容,没有横征暴敛,倒是先大兴土木,竭用民力,那句容百姓如何看我?若赶到冬日,百姓居家无所事,抽调多一点尚可。可我们不能耽误秋收,至少不能耽误太多户人家的秋收!” 刘伯钦咬了咬牙,直言:“县尊,耽误秋收也就耽误了,不就是苦下百姓!可若是耽误了安置俘虏如此大事,苦的是县尊,是县衙上下!” “何况,百姓无论收成多少,县衙都不会少征秋税一石一斗米,朝廷不会苛责。俘虏安置出了问题,朝廷会降罪!” “二选一,是为了官途前程,还是为了那些百姓,县尊难道不知如何选吗?都是为官之人,做出朝廷看得到的政绩才是政绩,你心疼百姓,吝惜民力,没人能看到,更没人在乎!” 顾正臣深深看着刘伯钦,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对百姓好无益,远远比不上巴结朝廷重臣,讨好上级,做点“重点工程”来得实在。 “没有人在乎,我在乎。” 顾正臣盯着刘伯钦,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们不希望被我连累。这件事,本官一个人担了。八百人,二十日,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征调民力不改,时间不改!” “不可能完成!” 刘伯钦看着年轻的顾正臣,不由得来气。 朝廷都知道,俘虏增加了,适当给延迟半个月。可你竟然连这点都不清楚? 赵斗北、陈忠看着顾正臣,感觉此人太没经验,太想当然。 顾正臣起身,严厉地说:“完不成,顾某辞官!” 刘伯钦眼神一亮。 赵斗北、陈忠默然不语。 顾正臣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推开门,看着夜空星辰,轻声说:“准备从东仓里调拨粮食吧,往年徭役时到民夫手中一人一月多少米,本官不管不问,但这一次,一人一月六斗米,足额给。谁若是在这里面伸手,呵呵……麻烦你们传话下去,别到时候断了手,残了腿,怪本官没提醒!” 第八十章 一个月九十斤米的人心 吴麻子坐在桥边的石头上,摘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咕咚咕咚地喝着,双眼盯着天上的星星,放下水囊,叹了一口气:“娘匹的,新来的知县太不是东西,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竟征起徭役来了!” 吴大称将锯放在一旁,擦了擦额头的汗,跟着骂道:“走一个扒皮的,又来一个破家的,这日子还真是越过越难。” 噗! 半袋子米重重砸在地上,吹起沙尘。 陆五直起腰,望着不远处的县城,呸了一口唾沫:“哪只乌鸦不是黑的,当官的何曾给咱省过一点力。你们听说缘由没?” 吴麻子将脚边的背篓收了收:“听说是给鞑靼俘虏安家,真是见了鬼。” 吴大称恶狠狠地喘气,不甘心地说:“这群鞑子应该砍了脑袋,烧掉肥田也行啊,干嘛还留活口?咱们皇帝就是太仁慈,若拿对付贪官的手段对付这群鞑子,咱们何苦在这个时候来做工?耽误了秋收,娃还能吃一顿饱饭吗?” “嘘,皇帝的事可不敢说。” 陆五呵住吴大称,然后看向吴麻子:“你就是一个绦结匠,他就是一个锯匠,咱们各自出各自的力,办完差早点回家才行。咋滴,你们两个的粮食呢?” 吴大称抬手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地上的米袋子:“你这才带了多少粮,不到四十斤吧,应该不够。我们几个的粮,得天亮了送来,不耽误中午吃饭就成。” “哎,省着点吃吧,饿不死就成。天快亮了,我们入城吧。” 陆五提起米袋子,轻松背起。 吴麻子背好背篓,吴大称拿起锯子,一行人朝着城中走去。 县衙。 点卯之后,顾正臣看向工房李鹤:“征调百姓可都到了?” 李鹤走出来,恭谨地说:“回县尊,已到大半,按照时辰,再等一刻钟,应会到齐。” “好!梁斌,让你准备的钱财可准备妥当?” 顾正臣转而问。 梁斌走出来,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畏惧,连忙低下头:“回县尊,一千贯,全部装好。” 顾正臣微微点头,继续问:“每人月六斗粮,合每日每人三斤粮,今日发两次粮,日出发一次,日落发次日粮,可有问题?” 梁斌擦了擦额头,答应道:“没问题。” “退下!” 顾正臣看向礼房刘贤:“安抚民心,还需耆老多出面,你来负责……” 梁斌看着六房中其他吏员,暗暗惊叹。 前些天大家还一个个对新上任知县颇为鄙视,不是看他年轻,调侃此人毫无做官经验,就是暗中讥笑,猜测县丞等人如何把持县衙。 只过了一晚,所有人的态度全变了,态度恭谨,说话小心翼翼。 原因就是,顾知县把典史陈忠的亲侄子——承发房的陈志给打了,足足四十棍子,虽然没打成皮开肉绽,但也别想一个月内下床。 典史的亲戚说打就打,还是当着县丞、主簿、典史三个人的面打的! 这哪里是打陈志的屁股,这是打刘伯钦、赵斗北、陈忠三人的脸啊。 别看顾知县年轻,文弱书生,笑起来温和,可此人手段狠辣,说打就打。 打晕了都不带喊停的…… 和知县作对,必须考虑代价。 顾正臣看着众僚属,很是满意。 不立威,人无敬畏。 想要在县衙掌握主动权,就必须表现出强势与力量。 若只是一味笑呵呵,委曲求全,不敢亮剑,不敢出鞘,那谁信你,谁跟你? 官场和世界一样,行的是丛林法则。 天已放亮,县衙门外,站满了服徭役的百姓。 县衙大门打开。 顾正臣头戴官帽,身着青色团领衫,迈步走出县衙大门,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人,对一旁的典史陈忠说了几句。 陈忠了然,走出来,喊了两声,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扯着嗓子喊:“县尊说了,锯匠、木匠、搭材匠、绦结匠、力工,各自成群,莫要混杂一起。锯匠居左,木匠来这里……” 顾正臣走向面前的农夫,看着其脚下的袋子,皱眉问:“这里面是何物?” 陆五认识官服,知道眼前年轻之人是句容知县,鼻子一哼:“米!” “可否打开让本官看看?” “县太爷要看,咱谁敢拦着。” 顾正臣看着陆五粗暴地扯开麻袋,露出了里面色泽浅黄的糙米,问:“既是来服徭役,为何要自带米?” 陆五被逗笑了,不屑地说:“不自带米来,难不成饿死在这里?县太爷,咱们是来做工的,苦哈哈的命也是命,安排好活计,我们去干就是,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休得放肆!” 主簿赵斗北厉声呵斥。 顾正臣收回目光,对赵斗北问:“往年句容征民徭役,一个月发多少粮?” 赵斗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顾正臣看向户房梁斌:“你来说。” 梁斌无奈,只好说:“回县尊,往年都是月发三斗米。” 顾正臣看向陆五:“你应该知道,往年服徭役给多少米吧?” “一斗不到!若不是自家粮食接用,准饿死!” 陆五咬牙切齿。 顾正臣明白过来,退了回去。 按规矩,服徭役月六斗米,县衙实发一斗米,也就是说,有五斗米被截留了! 算下来,一斗米十五斤,老百姓出死力气干活,每日才合半斤米! 后世,一人一天吃半斤米正常。 可这是古代,是大明初期,没有什么油水,没什么肉食!对于一个出力气的人,日食半斤米,远远不够! 要知道廉颇老了,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 按照廉颇的饭量,他一顿饭的饭量,足以比得上句容徭役农夫一个月的口粮!而农夫在这一个月里,可没十斤肉可吃啊。 虽说历史记载有夸大之词,战国比大明的斗少了那么两斤半,但这句容徭役的现实,却是如此冰冷! 顾正臣看向众人,一个个粗布衣,高矮不同,多是精瘦之人。 随身带着米袋子的人不少。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清楚不自带米的下场: 活干不完,命先完。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现象,不是一年,不是一县! 抬手。 八百余人渐渐安静下来。 顾正臣严肃地看着众人,沉声喊道:“你们看清楚了,我就是句容知县!我征用你们服徭役,出死力,不需要任何人自带粮食!一日三斤米,干一日,领一日!但缺一两,来这里敲鸣冤鼓!看看我能不能为你们做主!” 陆五惊呆了。 吴麻子、吴大称张大嘴巴。 一个个民夫满是震惊,不敢相信。 一日三斤米? 你就是一日给个一斤米,你都是我们的父母官啊,竟要给三斤? 见了鬼。 啪! 吴麻子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吴大称扭头:“你在干嘛?” “有,有蚊子……” 吴麻子吸着冷气。 吴大称咬了咬牙,走出来喊道:“县太爷,一日三斤米可当真?” 顾正臣看向吴大称,冷峻地说:“出来!” 吴麻子着急起来,吴大称啊吴大称,你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干嘛,看吧,惹怒了知县,能有好处吗? 是了! 知县一定是说说而已,自大明开国以来,句容百姓挨家挨户都轮了三四番徭役了,就没一个知县给过一日三斤米! 吴大称忐忑不安地走出来。 顾正臣看向众人,板着脸问:“还有谁质疑本官?” 无人敢说话,纷纷低头。 顾正臣看到一个倔强的目光,喊道:“你,出来!” 一个大汉走出来,手中提着一个背篓,里面是木匠的工具。 “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问。 “吴大称。” “马力。” 顾正臣微微点头,指着两人,对众人喊道:“从现在起至完工日,他们二人负责协助户房发米,一日三斤米,不够数,你们找他们二人,他们找本官!梁斌,放米!” “领命!” 户房梁斌喊了人,从东仓之中搬出一袋袋米,又拿出专制的三斤米槽。 吴大称、马力愣在当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正臣厉声喊道:“愣着干嘛,去盯着发米!你们记住了,只要我顾正臣在句容一日,凡征徭役,月给六斗米,绝不会少你们半两。但若是谁领了米不出死力,耽误了朝廷大事,那本官只能被朝廷撤职查办,离开句容!” 陆五感动得想哭。 吴麻子擦了擦眼角,咧了咧嘴,又低下头哽咽,仰头看向天空。 这一日,青天! “青天大老爷!” 不知谁喊了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齐,最后,凝成一股声浪,伴随着清风吹起顾正臣的衣襟。 甚至,有人捧着粮食下跪。 顾正臣仰头看天。 谁能想到,只不过是将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米还给他们,他们就已感激涕零! 谁能想到,一个月九十斤米,就足够让一个男人,答应出死力去干活! 谁能想到,人心不在孔夫子的说教里,不在朝廷的法令里,而是在一袋子米里! 顾正臣看着领米百姓,一个个咧着嘴,笑呵呵地满心欢喜。 米给了,人心到手了。 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八百人,二十日,营造安置两千余俘虏的房屋居所! 第八十一章 打打鸡血,打打双层床 待分粮结束之后,民夫已对新来知县充满好感,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顾正臣看着安静下来的众人,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书,交给工房李鹤:“念给所有人听。” 李鹤接过文书,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陛下仁德,宽有四海。鞑靼俘虏,已成顺民。当妥善安置,耕作于野与民无二。现有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将入句容户籍,充为句容百姓……” “两千二百五十六人?” 吴麻子、马力等人脸色一变。 众人面面相觑。 里长征招的时候,说的可是一千二百三十六名俘虏,还说什么,抓紧时间干,兴许还能赶上秋收。 娘匹的,里长骗人啊。 一千多和两千多能是一码事? 照这个情况,还不得干到十一月去? 县太爷也真是,竟然有这么多俘虏,干嘛不多征点人,索性早点干完,不耽误秋收啊。 铛铛! 铜锣敲响,场面安静下来。 李鹤继续念道:“然句容秋收在即,为不误农事。县尊谋定营造方略如下,诸位听真:安置民二千二百五十六,营造房屋三百七十六……呃?” “三百七十六间?” 李鹤瞪大眼,确定没看错,转向顾正臣。 县丞刘伯钦、主簿战斗被、典史陈忠等一干人也傻眼了。 之前朝廷要安置一千来号人,县尊要营造四百房屋,如今朝廷突然增加了近一倍俘虏,你不应该跟着翻倍,营造个七八百间? 就算是不翻倍,也不应该减少啊,这样平摊下来一个茅草屋要安置六人!县尊啊,六个人啊,六张床啊,你把他们放茅草屋里还有转身的余地吗? 赵斗北想要上前劝说,却被刘伯钦伸手给拉住了。 刘伯钦冷冷地看着顾正臣,这个家伙如此做派,虽然赢得了民心,可赢不了县衙上下人的拥护! 往年征徭役,为何只给百姓发一斗米,因为县衙所有人都要吃饭,要养家糊口! 顾正臣搞这么一出,足额发米给这群人,县衙的吏员、衙役们如何正当光明的上下其手? 没了这些灰色收入,大家怎么过日子? 既然他自作主张,减少房屋数量,那就让他做,看着他怎么给朝廷交差! 这么多俘虏安置下来,朝廷肯定会派遣御史来查看,到时候御史看到满屋子床,听着俘虏的埋怨,只要奏报上去,顾正臣这个知县也就做到头了。 六房之中,一干人都清楚顾正臣的安排有致命漏洞,可都一个个看着不作声。 吏房的周茂犹豫了下,咬牙站了出来,喊了一声:“县尊……” “县太爷,营造茅草屋三百七十六,无法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吧?” 陆五壮着胆子喊道。 马力走了出来,认真地说:“县太爷有所不知,茅草屋地方不大,放六张床着实太挤,甚是不便。从实说,放三张床虽有些局促,却也是百姓家常有。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应需营造七百五十二间。” 顾正臣看向马力,目光中有些诧异:“听你说话,似是读过书?” 马力拱手:“不瞒县尊,父亲是私塾先生,跟着学了些,只是愚钝,未曾考中生员。”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众人,高声喊道:“本官来自山东滕县,少时也曾颠沛流离,逃荒避难多省,何尝不知民之艰苦?夏收、秋收不止是民之大事,还是国之大事!” “本官告诉你们,这次秋收,谁都别想耽误!我就要三百七十六间房,二十日完工,做完之后,麻溜回去收稻谷!一个个都是家中劳力,总不能让老弱妇人去收庄稼吧?” “县太爷!” 马力泪目。 陆五、吴大称、吴麻子等一个个老爷们、大男人,在这一刻想哭。 顾正臣看向户房梁斌说了句话,梁斌转身安排人抬出来一个大箱子。 众人不解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拿过吏员手中的铜锣,猛地敲了两声,冲着所有人喊:“你们听清楚了,俘虏安置时间紧张,又不同于其他徭役征派,陛下深明大义,特许本官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 “我在这里给你们立下规矩,定下茅草屋等营造规格,二十日后,本官验收!按期完工,你们可以拿走二百贯钱!完不成,一文没有,背着你们的米袋子回家!” 说着,一个箱子被推倒,哗啦啦,铜钱流淌出来,堆出一片! 刘伯钦瞪大眼珠子,看向赵斗北。 赵斗北张大嘴,下巴都要惊掉了。 陈忠等衙门之人也惊呼起来。 再看那些服徭役的百姓,一个个瞪大眼珠子看着地上的铜钱,震惊得无以复加。 给钱? 马力喘息有些急促。 从来没听说过服徭役还给发钱的,而且不是小数目! 二百贯钱,这是好多好多钱! 一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命,谁见过如此多的钱? “县太爷,我们干!二十日,保证完工!” 陆五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对,二十日,保证完工!” 一众人高喊。 说啥也得拼一把! 顾正臣再次敲打铜锣,走到另一个箱子前,沉声说:“这次营造,县衙只出规格标尺,不派监工,你们如何安排营造,本官不管,只一句话,每提前一日完工,你们可以多分五十贯钱!” “这,这……” 吴麻子有点不会说话了,手有些哆嗦。 马力握着拳头,浑身充满了力量。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图纸,喊道:“现在开始,你们要合理分配人手,多少锯匠、多少木匠、多少搭材匠、绦结匠、力工,如何最快将茅草屋搭建起来,如何齐心协力将这件事干好,不需要本官多说了吧。选出你们的工头,让工头来领图纸,然后——开工!” 别看百姓多不识字,但论营造等活计,他们可是完全的内行,如何安排人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同步做什么,哪里需要人多,哪里需要人少,他们都清楚,远远比顾正臣这个门外汉懂得多。 乡里之间,谁是能手,谁会组织,谁有威望,也是街知巷闻。 推举出来工头,大家都认可。 刘伯钦走到顾正臣一旁,脸色阴沉地说:“县尊,这不合适吧?这些钱可是县库存银,事关县衙、巡检司、县学等俸禄、日常支用、接待送往,如此支给他们,如何都说不过去!何况,假借陛下之名,行非常之手段,这种事若被上面知晓,县尊就不怕掉脑袋吗?” 顾正臣看着一众民夫,原本准备一千贯钱支用,谁想,只每个月六斗米就已经让他们归心,这个时候已不需要太大刺激,只稍微加码一些,就足够他们用心办事。 二百贯钱,八百人分,人均二百五十文。 工期二十日,一日做工尚合不到十三文钱。 这个数目,算不得多。 顾正臣瞥了一眼刘伯钦,正色道:“假借陛下之名这件事,你不说,他不说,总不会风闻到金陵去吧?还有,没人说过会动用县库银钱支给他们。” “那县尊这是……” 刘伯钦指着地上的一堆铜钱。 顾正臣淡淡地说了句:“哦,给他们打打鸡血……” “啥?” 刘伯钦一脸懵。 打打鸡血,这里没鸡,也没血,只有铜钱啊。 工头很快就选了出来,八人。 顾正臣让刘伯钦等人先行带队,将众民夫带至城北,自己则与八个工头商议营造规格,问清名字之后,将图纸拿了出来,递给工头之一的马力,对众人说:“营造茅草屋三百七十六,按照往日之法,断然无法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所以本官动了点小心思。” 马力是个木匠,看得懂图纸工尺,展开图纸看去,不由一脸疑惑,看向顾正臣:“县太爷,这是何物?” 锯匠吴麻子、绦结匠许二九、搭材匠郭河等围了过来,看着图纸上奇怪的东西,也愣住了。 郭河审视着图纸,皱眉说:“这东西,像个两层架子,只不过这架子是不是宽大了些?” 吴麻子跟了句:“我看着,底下像榻,上面这个是做何用处?” 顾正臣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床,一种双层床,分上下铺。一张床可以安置两人,如此一来,茅草屋里布置三张床,便可以安置进去六人,且不占更多位置。” “双层床?” 马力等人面面相觑,从未听闻过。 古代睡具主要是床、榻两种。 人所坐卧曰床,长狭而卑曰榻。 床更大,更宽,相对更高一些,适合两个人裹着床单滚来滚去。 但榻狭长,只能一个人裹床单了。 顾正臣拿出的图纸,后世说法是双层床,搁在明代,估计也只能叫双层榻,稍微加宽了一点而已。 古代没有双层床,毕竟没这个需求。 但安置人口嘛,别那么计较。 何况鞑靼人习惯了住蒙古包,一个包里住六个人是常事。这样安排,也算是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了,顺便还能发展下上下铺的友谊…… 木质双层床,卯榫连接加固,在技术上不存在问题,就是废点时间。 蒲团凹陷下去。 一个老僧端坐,慈眉善目,手中佛珠转动,对门口的小僧弥问:“句容崇明寺的僧人,缘何跑到天界寺来?” 第八十二章 佛门震惊,遣牌下乡 天界寺,明初第一禅林。 元称集庆寺,位于金陵城内朝天观东侧,原是元文宗图·帖木耳蛰居金陵时的潜邸。 寺院庄严巍峨,气势雄伟。 主持宗泐端坐于北,长老如玘端坐于东。 句容崇明寺僧人大宏在沙弥的引导下进入禅房,关了门。 禅房内,极是安静。 两侧的香炉中,袅袅升烟,淡淡萦绕,令人神思安宁。 “句容崇明寺智在禅师座下弟子大宏,见过长老、住持。” 大宏行佛礼。 住持宗泐微微睁开双眼,平和地开口:“智在老僧,多年前倒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差你前来再会,想来是有些因果。” 大宏有些紧张,眼前高僧可谓佛教第一人,不仅佛法精深,还精通诸子百家,深受皇家重视。 “住持,因果之事弟子并不知晓,只是奉师命送来一封信,师父千万叮嘱,务必亲手送至。” 大宏从怀中取出书信,向前走了几步,搁在中间的香案上。 如玘起身,取书信转给宗泐。 宗泐接过书信,看了看封面,一片空白,不由笑道:“好一个空。” 大宏没说话。 信取出,展开。 宗泐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面色极是凝重,沉吟许久,才看向大宏:“这信——何人所书?” 大宏皱眉,想了想说:“师父交代,是句容新任知县顾正臣所书。” “知县?” 宗泐很是意外,看向如玘,将书信递了过去。 如玘接过书信,淡然一笑:“别管知县不知县,心性当自然——” “啥?释迦牟尼佛舍利子?!” 如玘惊呼起来。 宗泐白了一眼如玘:“心性要自然。” 如玘看着书信里的内容,嘴角微颤,胡须抖动,喊道:“都啥时候了,还自然?佛骨舍利子啊!顾正臣是吧,此人着实大胆,竟然敢用佛骨舍利的情报卖钱!住持,你说这会不会是真的?” 宗泐平息着心头的波澜,手中掐动佛珠。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两句话: 【我有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 一千贯钱做个交易。】 宗泐不知道信中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天界寺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天界寺没有舍利子,一旦找到释迦牟尼佛舍利子,那天界寺在佛门的地位将会更为稳固!甚至于,借着皇室的支持,天界寺将成为天下佛教徒心中独一无二的圣地! “如玘长老,你可愿去句容崇明寺讲法?” 宗泐恢复了沉静。 如玘重重点头:“正有讲法之心,只是前往句容,是否多带些添油之物?” 宗泐抬起左手,张开五指。 如玘了然,看向大宏:“还请小僧带路。” 大宏行佛礼,跟着如玘走出禅房。 宗泐闭上双眼,轻轻低喃:“释迦牟尼佛舍利子,当真要出世了吗?顾正臣,你虽不是出家人,可也莫要打诳语,欺我佛门……” 句容,县衙。 顾正臣在安排好徭役百姓相关事宜之后,第一次坐在大堂上拍响了惊堂木:“提孙娘!” 狱头周洪带人将孙娘从女监中提至大堂。 孙娘身上枷锁已去,镣铐尚在,看着堂上威严的顾正臣,跪下喊道:“草民孙娘,叩见县太爷。” 顾正臣看了看憔悴的孙娘,将卷宗打开,瞥了一眼书吏林山,见林山已提笔准备就绪,便开口问:“孙娘,你且告诉本官,你丈夫孙一口的坟在何处?” “回县太爷,在贺庄。” 孙娘低头回道。 顾正臣凝眸问:“你是智水人氏,孙一口去世缘何会埋在贺庄?” 孙娘悲伤,低声啜泣:“丈夫死在乱石堆之下,无法挖出,只能以石为坟。” 顾正臣皱眉:“死于乱石堆之下?如此说来,你并没有见到孙一口的尸体?” 孙娘悲痛:“虽未见丈夫尸体,但见到了丈夫残破的血衣,且有多人亲眼看到丈夫深埋于石碓之下,不得不信。” 顾正臣低头看了一眼卷宗,问:“你说的多人亲眼所见,这里面该不会有一个叫郭杰的吧?” 孙娘有些惊讶,看着顾正臣连连点头:“有他。” 顾正臣盯着几份卷宗,心头疑窦丛生。 这个郭杰,还真是哪里都有他。 顾正臣又问:“半年前,你儿子孙二口失踪。本官在县衙卷宗中,并没有找到此案卷宗,是你没报官,还是报官之后无人受理?”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听闻之后,脸色有些难看。 孙娘看了一眼刘伯钦,低头不敢说话。 “刘县丞,此人可报过失踪一事?” 顾正臣看向刘伯钦,威严地问。 刘伯钦起身回道:“县尊,县衙事繁多,又是半年之前的事,已是记不得。孙娘,你报过官还是没报过官,自己没谱吗?” 孙娘头更低了,声音微弱:“草民不曾报官。” “当真?” “当真……” 顾正臣盯着瑟瑟发抖的孙娘,开口道:“既然不曾报官,那就补上吧。说说,孙二口是何时何地失踪,你又如何知其失踪,可有线索?” 县丞刘伯钦看向顾正臣,提醒道:“县尊,今日审理的是孙娘掘坟一案,不是孙二口失踪一案,何况按照规矩,无状纸不给受理。” 顾正臣冷眼看去,毫不退让地说:“孙娘掘坟一案,有众多疑点,存在案中案,只需行一状纸。若县丞认为这样还不够,那就由本官替她写一份状纸如何?” 刘伯钦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不再说话。 顾正臣看向孙娘:“说吧,你不说,没人能找回你儿子,说出来,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孙娘听闻,连忙哭诉。 洪武六年三月二日,孙二口刚满十八。 四日半夜,孙娘染病。 孙二口去贺庄请郭宁大夫,郭大夫登门诊治,给开了药方,命孙二口按方抓药。 当夜,孙二口一去不返。 孙娘见儿子迟迟不归,担忧不已,拖着病躯找寻,却只在移风乡与孝义乡界河桥上,找到了三包中药。 而孙二口,至此失踪,生死不明。 顾正臣想象着当时,询问:“河中下游可有人找寻过?” 孙娘擦了擦眼泪:“当夜晚间,就有里长、耆老找来乡亲帮寻,沿河走出五里不见人影。当时刚入夏,河水并不深,也不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沉声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这件事确有疑点。刘县丞、赵主簿、陈典史,你们以为如何?” “但凭县尊差遣。” 刘伯钦三人同声。 顾正臣也不再多说,从桌案的一个签筒里取出一根四指宽,长一尺的木牌,提起毛笔写下: 计开:提审贺庄郭杰、郭宁、郭梁。 牌出:句容县衙。 洪武六年九月三日给。 定限本月五日回销。 书写完毕,顾正臣拿出知县官印,压了红泥,重重按在木牌之上,看向班头徐霖:“让这三人明日到县衙。” 徐霖接过信牌,领命退至一旁。 明代县衙传人,并非说一句话,安排个衙役就能去提人,必须有信牌。 类似于后世执法,你得有证件。 在汉代时,使用驿传时,有“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的说法。 唐时,乘驿者给银牌,但也出现了“木制符信”。 宋代初期,乘驿者开始将银牌普及为木牌,估计也是为了节约成本…… 大明开国,朝廷上下堪称困顿。 老朱自己都不舍得用纯金,多用镀铜器物,更不可能给天下府州县普及铜牌,还是木牌好,制作简单,价格低廉,别管是驿传还是府县,统统都用…… 这种木质信牌,作用是“临民公务”,规矩是“遣牌下乡”。 衙役无信牌下乡办事,受杖刑一百。 另外,别说衙役不能轻易下乡,就是胥吏,县丞,知县,没事也不能随便出县衙去乡里。 很多人不知道,大明官场有一条规矩: 县官不许下乡村。 县官并不能随便离开县衙,除非是“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之类。只不过在执行过程中,这个规定往往是县官不能随便出县城。 就在众人以为该退堂时,顾正臣突然对孙娘发问:“前几日本官探访牢狱,你暴起而伤人,想来是有缘由的吧?” 典史陈忠微微眯起双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孙娘。 孙娘畏惧:“草民一时糊涂,误伤了人,并无其他缘由。” 顾正臣清楚,她不信自己可保她。 确实。 自己虽然是句容知县,但这里并非完全自己说了算。 周围的吏员、衙役,哪个没立场,没小心思? 典史控制着牢狱,动点手脚并不难。 “让她画押,退堂吧。” 顾正臣起身走向二堂,书吏将记录的堂上对话递给孙娘,画押之后,自有衙役带回女监。 通过堂审,顾正臣有一种直觉,贺庄里面藏着秘密。 孙一口被埋,死不见尸,在贺庄。 孙二口失踪,活不见尸,与贺庄大夫有关。 还有总是断两根手指的郭杰,是贺庄人氏。 顾正臣翻看着卷宗,再没找到其他线索,若是提审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依旧找不到线索,就只能找个理由去贺庄走一趟了。 “老爷,孙十八回来了。” 天黑时,顾诚进来通报。 “哦,让他来。” 顾正臣收起卷宗。 孙十八走入房间,面色有些凝重:“老爷,贺庄并不简单。” 顾正臣微微一笑,果然有戏:“若是简单,事情也不会隐藏到现在了,说吧。” 孙十八让顾诚在外面守着,低声对顾正臣说:“据打听,贺庄的郭家老太爷名作郭晏,是句容城中郭家分支,那郭杰有个堂兄,此人老爷也认识。” “谁?” 孙十八严肃地说:“入城祭祀时的礼生郭旭……” 第八十三章 饿狼官吏,羔羊百姓 句容县城之中,能称得上大族的只有郭、骆、陶、赵、葛五家。 这些大族,不是人多势众,香火旺盛,分支众多,如郭、骆两家,就是偏居一角,宗族团结,内部严密,如城西的陶家,城南的赵家,还有一个谁都不能忽视,却一直人丁不旺的葛家。 葛家之所以被列为大族,很大程度上是沾了祖上的光,毕竟老祖宗是葛玄、葛洪,尤其是葛洪,自号抱朴子。 顾正臣欣赏葛洪,毕竟是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人,只不过这一套不适合套用在洪武官场,冲着老朱喊,估计老朱会派刽子手上一堂实操课看看…… 相对于葛、陶、赵三家,郭、骆两家更值得注意,说到底,还是这两家开枝散叶的有点厉害,人多了,势就大了。 势大不欺人者,少有。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做知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付胥吏下属已耗费心神,但最棘手的,还是如何处理与地方大族的关系。 对很多地方官员来说,朝廷的意志可以敷衍,但强宗大族的利益不容侵犯。 太过认真,结果只能是“生怨取祸”。 这些怨,这些祸,不是百姓能加在官员身上的,而是这些强宗大族! 顾正臣没想到,调查个掘坟的案子,竟然牵扯到了郭家,这哪里是孙娘掘了郭家的坟,这是给自己掘坟啊…… 孙十八看着沉默的顾正臣,知道他在思量这背后的利益关系,补充了一句:“老爷,我听说,这郭杰的妻子是承发房陈志的亲妹妹,具体是不是真,还不清楚。”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郭杰与陈志有亲戚关系,这陈志又是典史陈忠的侄子,如此一来,典史与郭家算是一条线了。 “郭杰此人如何?” 顾正臣询问。 孙十八摇头:“横向乡里,地痞无赖,手中还有十几个看家护院,贺庄人都怕他。” 顾正臣疑惑,问道:“等等,有十几个看家护院,这郭杰缘何还被人打断手指?” 有打手的无赖,怎么可能会被人近身,还不止一次受断指之痛? 不合理。 孙十八无奈地摊开手:“这个问题也曾问过,只是没人说得清楚。每次事发时,都在隐秘处,具体情况恐怕还得老爷询问当事之人。” 顾正臣手指中夹着一枚铜钱,轻轻把玩:“孙一口的坟你去过没有?” “去过了,只是有些奇怪。” “有何奇怪?” “孙一口是被埋在山石下面的。” “这一点老爷知道。” “可是老爷,孙一口坟只有北面有山,这座山不像是掉过石头,山上树木并无折断痕迹。” “什么?” 顾正臣惊讶不已。 既然孙一口死在乱石堆里面,就不可能是走路摔死在那里的,如果不是山石垮塌压在下面,那就只能说明,有人专门给他堆了一个石头坟。 孙十八继续说:“倒是在孙一口坟以西三十步外,有不少碎石堆积,那里确系山体滚石。” 顾正臣脸色铁青:“你是说,有人杀了孙一口,然后搬了石头将他埋在了底下?搬这么多石头,难道不费时费力,何不直接将尸体抬到西面就地掩埋?” 孙十八摇头:“此事并不清楚,确实令人不解。” 顾正臣见孙十八没有什么可说,安排顾诚给孙十八准备点吃的,让其下去休息。 一处处疑点背后,是一双双大手,遮着真相。 想要移开这双手,让真相大白,不止需要力量,还需要勇气! 这句容的水,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平静。 潜藏的暗涌——可能吃人。 户房梁斌走入二堂,将册子呈上前:“县尊,今日支给徭役的粮食已足额发放,马力、吴大称已具名在册。” 顾正臣拿册子看了看,见数字对得上,便问:“梁斌,往年徭役时,县衙克扣掉的粮食可有你一份?” 梁斌脸色大变,刚想辩解,顾正臣再一次开口:“我不希望听到谎话。” “县尊,我,我……” 梁斌不知如何回答。 顾正臣冷眸,起身问:“拿还是没拿?” 梁斌看着威严的顾正臣,连忙跪了下来:“拿,拿了。” 顾正臣坐了回去,盯着梁斌不说话。 梁斌害怕了,擦着冷汗说:“这,这是惯例,县衙里人人都有份……” 顾正臣沉默不语。 梁斌慌乱地说:“县尊,我也是没办法啊,朝廷就那么一点俸禄,养活了自己,养活不了家人,若不克扣他们的,全家都得饿死啊。所有胥吏都是这样干的,所有府州县都是这样做的啊。”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沉声说:“百姓为朝廷出死力气,朝廷连一口饱饭都不能给他们!这样的百姓,在你们眼中就是蝼蚁吗?你们吃饱了,就不需要管他们死活了是不是?” 梁斌低头。 别人能不能活过明天有什么需要在意的,只要自家人能活着,活得滋润,不就够了吗? 历朝历代,谁在意过贱民草命? 顾正臣停在梁斌身前,严肃地说:“你们要吃肉,百姓就得勒紧裤腰带。你们要过得滋味,百姓就得过得艰难!长期以往,民更穷困,想要让地方兴盛,从何谈起?” 梁斌抬起头看着顾正臣。 让地方兴盛? 开什么玩笑。 句容自古以来就是穷命,谁来了也兴盛不了。 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祖籍之地,洪武元年时洪武大帝来过此处,可带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带来! 官吏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百姓该怎么苦还是怎么苦! 皇帝都改变不了的事,你一个小小知县,在这里大放厥词干嘛? 顾正臣让梁斌起来,认真地说:“本官清楚,朝廷俸禄过薄,对胥吏更是苛责,无以养家糊口,所以你们不得不做点手段。梁斌,告诉本官,你养家糊口一个月需要多少银钱?” 梁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根手指。 顾正臣抬了下眉头:“四十两?” 梁斌打了个哆嗦,吓得连忙说:“不,是四两,我一家七口……” 顾正臣没有听梁斌的诉苦,而是暗暗盘算。 整个句容县衙,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按一个月四两的标准,那就是一百四十两,这还没算入典史、主簿、县丞,更没计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壮班民壮这三班衙役等人。 这么一大批人,想要让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算下来一个月至少需二百两银,大致四百石粮,按照民田每亩三升左右的税来看,要一万三千多亩的税才够。 整个句容民田二十一万亩,拿出民田二十一分之一的税养县衙,这个力度可比三十税一的税率大多了,若按照这个标准报给老朱,估计朱大郎也保不住自己脑袋。 朱元璋在官吏俸禄问题上很是小气,明里暗里都是在照顾农民百姓,可他没有深入想想,这样做反而会害了百姓。 要知道,官吏都是人,不说杂七杂八的需求,饱暖思什么,只单单说,每一个官吏、衙役背后都有家人,朝廷给的俸禄与“报酬”至少需要让他们的家人饿不死才行。 若是连家人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那官吏会怎么办? 这些官吏不是农民,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可以下去耕作,他们握着的是权力,是“合法”拿走百姓财产的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官吏必然沆瀣一气,以各种手段从百姓手中抢吃的,比如征徭役,大规模的征徭役,往多了报,往长了整。 一个月的徭役,一个人扣五斗米,两个人就能扣一石,如果是一千六百人,可不就是八百石,折四百两银,全体同僚两个月的好日子不就到手了? 除此之外,还可以帮着大族兼并百姓的田产,处理官司,大族也会孝敬好处,坐在大堂上当演员也需要出场费不是? 官吏如饿狼,百姓如羔羊,不巧的是,饿狼是负责看管羊圈的。 你不把饿狼喂饱了,饿狼怎么可能不吃羔羊?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大明的俸禄制度是存在缺陷的,吏员与衙役的待遇过低,也是存在问题的。 顾正臣想要大治地方,就必须先投喂官吏,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减少对百姓的盘削。 虽说,喂不饱所有人,贪欲始终存在。 至少,自己能控制大局,让绝大部分胥吏听自己指挥,有所约束,而不是像现在,名为知县,实际上谁有点事都往县丞、主簿、典史那里凑,一个个在面前看似毕恭毕敬,转过身就骂的大有人在。 攘外必先安内。 治外必先治内。 不把县衙的主动权抓过来,想要施展抱负,大手大脚治理句容,那不是玩笑嘛。 孙娘掘坟一案,孙二口失踪一案,这或许是个契机。 大族未必是不可撼动,也未必是不可争取,为了更大的利益,大族是懂得取舍的。 顾正臣走出县衙大门,看着夜幕星辰,对身后跟过来的梁斌问:“你说说看,本官与刘县丞相比,谁更像是知县?” 第八十四章 一步临渊,回头是岸 谁更像是知县? 梁斌有些惶恐,这话如刀锋利,不自然地挤出笑意:“这还用说,自然是县尊。” 顾正臣背负双手,迈步向前:“话是这样说,心里未必这样想吧?” 梁斌紧走两步跟上:“属下心口如一。” 顾正臣嘴角微动,没有再敲打下去,出了北城门,行不出一里,便看到远处灯火明亮,匠人与民夫正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 赵泰裸露着上半身,充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双手拉着绳子,口中喊着号子:“夯实嘞,起!” 四根绳子从不同方向同时拉起,近三百斤的四方石块硬生生被抬离地面。 “落!” 随着沉闷的砸落声传出,石头重重砸在地面之上,地面凹下去一寸。 赵泰再次喊出号子,当石头抬起的一瞬间,四人脚步稍是移动,带着石头沿着刚才的位置向东一点点砸去! 牢固的地基,就是依靠着石头,一点点夯实出来的。 在不远处,马力抬脚踩在一根长木之上,瞄了两眼,拉起墨斗线便松开,线上有墨,打在木头上,留下一条笔直的线,只不过弹墨斗线时力度有些大,墨在线条上下迸出些许墨花。 吴麻子左脚踩着木棍,右手拿起长锯,嘿吆嘿吆地锯着木头,木屑落在地上,随风轻轻刮动。 陆五坐在长凳子上,将一块木板放在腿前,顶住长凳前端的垫片,冲着左右手呸呸两口唾沫,搓了搓便拿起刨子,猛地一推,锋利的刨刀片擦过木板,一卷卷刨花从刨子的刨堂处冒了出来,无须动手拿开,随着再一次推动刨子,新的刨花便会顶走刚刚的刨花…… “郭工头,累了可别强撑着!” 绦结匠许二九看了一眼搭材匠郭河,咧着嘴说,手中动作不停,正在编织芦苇席。 郭河拿起锤子敲了敲,在木头铆接之后,摇晃了下,见没有任何问题,直起腰说:“老子精神好得很,干了一辈子搭材匠,咱就今天得劲。” 许二九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天爷,我可是第一次见朝廷征徭役不安排监工的啊。想想洪武四年修河,大冬天里,那些衙役挥着鞭子啊……” 郭河继续搭建,找准角度:“你还别说,新来的县太爷虽然年轻,可就这一套,咱就服他!说实在的,监工越在旁边看着,咱越是烦躁,不愿干,可如今没了监工,咱这浑身都是力气,干到晚上都不想收工!” 许二九起身,将一个芦苇席放到一旁,又抱过来一堆芦苇,拿起麻绳:“你这是贪那点钱,哈哈,话说算清楚没有,二百贯钱,二十天干完咱能分多少?” “老子是个粗人,要会算早就混个典吏了,这点事得找马力……” 郭河冲着北面努了努嘴。 许二九看着众人干劲十足,啧啧两声:“幸是咱们县衙里存有一些大木,这些大木打造双层床想来是足够了。就是房屋的木材,还得另寻法子。” 吴大称走了过来,笑道:“木头不需要担心,南面就是茅山,去年时有些虫害,有不少枯木,砍来去去腐了位置,用来打门窗还是没问题。倒是许二九,这双人床又不是宝贝疙瘩,今晚上就让大伙睡个试试如何?” “我看成。” 许二九愣了下,转身就问:“谁,哪个小子乱应事?” “是我!” 顾正臣从暗处走了过来。 “县太爷!” 许二九惊呼起来。 “县太爷来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咧嘴笑,有些人手中还提着刨子、锯等工具。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着忙碌的众人,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夜里凉,就不需要赶工了吧。我看这里也无帐篷,你们晚上准备睡哪里?” 吴麻子咧嘴:“县太爷,我们躺地上睡就成,秋里算不得冷。想以前,下雪天咱们也不过是找个避风处,一个破席子就睡了。” “对,我们皮实。” 郭河笑着插了一句。 顾正臣目光扫过众人,叹息道:“秋里的露水重,打身上容易落下病根。明日起几个茅草屋,先安排人住进去,不能长期如此。” 马力推开人群,抽出肩膀上的汗巾擦着额头:“县太爷莫要担忧我们,活我们接下了,说啥都会做好。” 顾正臣看着强壮的马力,呵呵笑道:“成,你们如何安排是你们的事,本官不问过程,只要结果。这双人床……” 郭河正色道:“按照县太爷给的标尺,先行拼了三张双人床,找人试过,结实牢固。” 顾正臣走了过去,摸着光滑没有毛刺的床面,看着床尾处的小木梯,连连点头,坐在床板上,拍了拍,满意地说:“不错的手艺啊,就按这个标准造吧。” 陆五凑了过来,支支吾吾,抓耳挠腮。 顾正臣看着陆五,皱眉说:“你是男人,不是女人,忸怩个什么劲,有话就说!” 陆五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等干完这里的活计之后,我们能不能造一点双层床,不瞒县太爷,家里人多,屋子又狭窄,若有这双层床,家里那两个孩子就不用整日闹腾了。” 吴大称等人连连点头。 若家里有个双层床,两个上了年纪的孩子也就不用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顾正臣含笑问:“还有谁有这种想法?” “我!” 众人纷纷开口。 顾正臣起身,点了点头:“本官原以为双层床没多少可用之处,既是如此,在完工之后,你们寻匠人打造就是。” 感恩声一片。 顾正臣摆了摆手,待众人安静下来说:“不耽误你们做事,记住,莫要太晚,累坏了明日可没精神做工,有困难工头直接去县衙找本官,定会寻法子解决,莫要耽误安置大事。” 众人自是纷纷答应,目送顾正臣离开。 “好了,再干半个时辰!” 马力扯着嗓子喊。 众人应声。 不久之后,号子声、刨子声、铛铛声又混在一起,如诉说不完故事的孩子,说个不停。 夜深。 火渐次熄灭。 马力躺在地上,裹着一层薄被倒头就睡。 许二九铺上芦苇席,拿了件厚衣裳遮住腹部,打了个哈欠便闭上了眼。 郭河钻到了床上,翘着腿晃了晃,睡意袭来。 吴麻子抱着一根木头,靠着一棵树,口中鼾声不断。 陆五躺在刨花堆里,枕着双臂看着夜空,轻声说:“顾知县是个好官啊……” 吴大称带两个人值守。 这里可是有大家的米,干活的工具,一堆木料,可不敢被人偷了。 天尚不亮,郭河已经起来。 也不需要喊人,先煮粥,吃饭时所有人已经起来,饭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效的分工,紧密的衔接,勤劳的付出,让各项营造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点卯之后,徐霖交信牌禀告:“县尊要传贺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只是这三人都说有事,推脱不来。” 顾正臣凝眸,接过信牌,冷冷地说:“既是如此,那就再传一次吧!” 按照规制,信牌传人并非强制执行,若被传唤之人有事,可拒绝三次。 三次信牌传唤还是不来,县衙才可派遣衙役强行抓人。 一般百姓,自不敢拒绝一次。 可这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不同,皆是郭家一脉。 顾正臣再次写了一份信牌,交给徐霖:“差人再跑一趟。” 徐霖犹豫了下,看了看顾正臣,终没说出口,转身去安排。 二堂。 典史陈忠走了进来,对正在写文书的顾正臣咳了咳,喊道:“县尊。” 顾正臣抬头看了一眼陈忠,将毛笔放下问:“陈典史,可有事?” 陈忠指了指门外,说:“有一个商人想求见县尊。” “商人?” 顾正臣凝眸,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笑了笑说:“这商人,贩卖的东西不简单吧?让他进来。” 陈忠点头。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着绸缎,面相发福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见到顾正臣,拱手行礼:“在下郭宝宝,见过县尊。” “郭——宝宝?” 顾正臣明白这个姓氏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简单之事。 陈忠识趣地退了出去。 郭宝宝旁若无人,不请自坐,含笑说:“顾知县,我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你的前途与身家性命而来,莫不是连一杯茶都不舍得奉上?” 顾正臣暗叹厉害,开口先声夺人。 顾诚端来茶之后,也退了出去。 郭宝宝见二堂再无其他人,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一双精明的眼睛瞥向顾正臣:“县尊面对生死之危,尚能端坐于此,令人敬佩。” 顾正臣合起文书,看着郭宝宝说:“我初来句容,自问并无过错,何来生死之危?” “县尊谬矣!” 郭宝宝放下茶碗,起身走向顾正臣,严肃地说:“若是县尊执迷不悟,继续如此下去,那朝廷将会派来天使,押解县尊而去,到时菜市口,鬼头刀,正午之阳,呵呵……” 顾正臣脸色微变,强撑着镇定:“竟已危如累卵?” 郭宝宝语气冷厉,快速说:“没错!眼前悬崖,一步临渊!若县尊不想坠渊而亡,唯有回头是岸!” 第八十五章 说客煎迫,舍利子所在 桌案后,顾正臣坐着,身体微向前倾。 桌案前,郭宝宝站着,胸口挤压桌案边缘,一双眼透着精明。 “回头是岸?” 顾正臣看着郭宝宝,眼神开始不那么坚定。 郭宝宝见顾正臣如此,淡然一笑:“县尊这么年轻,未来可期。若折损在这小小句容,实属不智。” 顾正臣手不知何处安放,起来又坐下,满脸愁云:“本官可没犯什么过错,也没得罪什么人。” 郭宝宝呵呵退后一步,冷冷地说:“你犯错有三!其一,你坏了县衙的规矩,征调徭役月给粮一斗,百姓饿不死,官吏也有饭吃,可你呢?你喂饱了百姓,那胥吏吃什么,衙役吃什么?” “这也算错?” 顾正臣咬牙。 郭宝宝甩动袖子,走动两步:“县尊,人不能活成独夫啊!你坐在这个位置,就需要为大家着想,坏了规矩,砸了所有人的饭碗,还不叫错?” “还有呢?” 顾正臣眼神飘忽。 郭宝宝语气变得严厉:“其二,你竟打算给徭役之人发钱!这种破坏规矩的事,任何府州县都不敢做,县尊怎敢如此放肆!这钱是县衙出,不合规矩,若是其他地方出,呵,那可是邀买人心。县尊有没有想过,这事一旦传入金陵,皇帝会放过你吗?” “为了一群贱民,县尊行义举善行也就罢了,可你万万不该借皇帝之名!如此一来,百姓虽会感念皇帝与县尊,可你却犯杀头之罪!与假传圣旨、口谕有何区别?诛杀满门之罪,你也敢做?” 顾正臣面色凄然,瘫坐在椅子里,浑身无力。 郭宝宝看到顾正臣心智已被击垮,再次开口:“这其三,县尊不应调查之事,就莫要在伸手调查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千贯钱奉送至知县宅中。做官不过是求财而已,太过较真很容易伤了和气。若县尊让一些人睡不着觉,呵呵,那县尊恐怕就要换个地方睡觉喽。” 顾正臣皱眉,抬起头问:“这其三,本官不太明白,什么是不应调查之事?孙娘掘坟一案,还是孙一口死得蹊跷,亦或是孙二口失踪?” 郭宝宝走至桌案前,侧着身看了一眼门口方向,低声说:“这几日,有一个卖货的商贩去了贺庄,兜兜转转,里里外外打探消息,县尊知不知情?” 顾正臣凝眸,心头一惊。 孙十八去贺庄,还是暴露了吗? 郭宝宝咧嘴,警告道:“还是那句话,收钱,两厢安好。若不收钱,执意传唤,调查,深究,那县尊最好是先买口棺材。做人,要识时务啊……” 顾正臣抬手。 郭宝宝看着一枚铜钱从顾正臣手中飞起,旋转着落下,又骤然被顾正臣抓在手中,啪地拍在桌案之上,声音清脆。 “郭宝宝!” 顾正臣一扫颓惧之意,脸上带着冷意,缓缓说:“你劝我回头是岸,只是你忘记了一点,在水里的人回头才是岸,我在岸上,谁在水里?” 郭宝宝盯着顾正臣,脸色一变。 顾正臣下巴动了动,看着郭宝宝说:“来,猜一猜,这里有几枚铜钱?” “自然是一枚!” 郭宝宝沉声。 顾正臣拿开手。 郭宝宝瞪大眼睛,只见桌案上赫然是三枚铜钱! 顾正臣一枚一枚地拿起,冷冷地说:“你是一个不错的说客,只不过眼力差了点,回去带话给你身后的人。” “什么话?” 郭宝宝冷着脸。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看着郭宝宝:“想要教顾某做事,至少应该是个四品知府!你算老几?” 自古以来,民不驭官! 强宗大族,在地方上确实有影响力,可归根到底,剥开财力,他们也只是民。 像海瑞这种孤胆英雄,真硬起来,强宗大族也没辙,退休的首辅说话也没用。只不过这种孤胆英雄的代价太大,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也从某个方面说明,知县并非对强宗大族毫无还手之力,逼急了,力摧豪强也未尝不可做! 郭宝宝听闻之后,愤怒之下脸颊上的肉直抖动:“顾知县,自寻死路,可没人能救得了!别把事情做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顾正臣指了指门外:“慢走,不送!” 郭宝宝看着顾正臣,转身就走,至门口处停了下来,回头说:“天要下雨,顾知县多保重。” 顾正臣看着离去的郭宝宝,瞥了一眼桌案旁边的卷宗。 自己这还没开始正式调查,不过只是传唤贺庄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他们就如此慌张,急匆匆派了说客! 利诱,威胁,好一场戏码! 只是,郭家之人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案件背后干系太大,很多人承受不了深究的后果? 顾正臣清楚,在拒绝了郭宝宝之后,未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有阻力。 人家已经将孙十八点了出来,警告了自己。从这一点来看,郭家在句容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 近午时,刘贤走入二堂,手中持请柬:“县尊,崇明寺住持智在送来请帖。” 顾正臣接过请帖,打开看了一眼,对刘贤说:“告诉送请帖的人,日暮散衙之后,本官便至。” 刘贤应声离开。 “如玘?” 顾正臣对佛教了解并不多,对此人毫无印象,但看来自天界寺,就知道鱼上钩了。 日暮。 顾正臣换下官服,与顾诚走出县衙。 尚没走几步,智在的弟子大宏已迎上前,行佛礼道:“县尊是贵客,还请由我引路。” “那就麻烦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 看来佛门对释迦牟尼佛舍利子的消息极是重视,还特意安排人等候。 大宏引顾正臣到了崇明寺后院,入禅房通报。 禅门大开。 走出一位身着茶褐色僧服、身披玉色袈裟的老僧,面甚祥和,大耳慈目,手中持琉璃佛珠。身后则是身着浅红色袈裟的智在长老。 “阿弥陀佛,顾县尊好是年轻!” 如玘走向前。 顾正臣看向如玘手中的佛珠,这玩意流云漓彩、美轮美奂,一看就不是凡品,琉璃可不是玻璃,何况这珠子不知道被老僧盘了多少年了,就是一串寻常木也已是不寻常。 一个佛僧,你弄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嘛。 “想来这位就是如玘长老,听闻佛珠有安神之效,不知是否为真?” 顾正臣含笑问。 如玘微微点头:“佛珠自有佛性,主心宁气和。” 顾正臣扫了一眼如玘手中的珠串,平和地说:“来到句容之后,本官可是一日都没睡安稳过,若能有一串佛珠安神……” 智在老僧瞳孔放大,看着顾正臣,你这是啥意思,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吗? 如玘愣了下,坦然地递出手中佛珠,温和地说:“这佛珠跟我二十年,今日总算是遇到了有缘之人。” 顾正臣接过佛珠把玩,笑道:“有缘无缘不要紧,值钱就行……” 智在胡须乱动。 好胆! 竟敢对佛门高僧如此无理。 如玘一脸平静,不以为忤,左右不过一件佛器,和真正的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正臣将佛珠交给顾诚,拍了拍手:“既然来了,那就请如玘长老单独给我讲法吧。” “正有此意。” 如玘看了一眼智在,智在了然,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顾诚也走至远处。 夜幕轻落,天尚不黑,已有明星露出,如惺忪之人,揉着眼睛。 如玘见顾正臣一直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收到顾县尊书信,想要用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换一千贯钱。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两人坐在石凳上。 顾正臣认真地说:“消息是真是假,需要佛门挖出来之后甄别。” “挖出来?” 如玘皱眉。 顾正臣摊开双手:“你总不会以为在我手上吧?” 如玘见顾正臣不似撒谎,沉声说:“若为真,天界寺愿出五千贯酬谢!” 顾正臣暗暗心惊。 果然是财大气粗,据说天界寺的田产足有一万三千多亩,这个数量怎么看都贫不起来。一个个自称贫僧,都贫到嘴上去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们愿意多给,我自不会拒绝。只是先期的一千贯,需要先给。” “没问题,只要所言为真,佛门不会再来打扰县尊。” 如玘爽快地答应。 顾正臣明白所谓的“打扰”是找茬的意思,见周围无人,凑到如玘耳旁,低声说:“北固山,甘露寺地宫。” 如玘眼神一亮,激动地看着顾正臣:“果然?” 顾正臣笑了笑,自信地说:“路又不远,找人挖挖不就知道。” 甘露寺位于镇江,始建于东吴时期,宋时以铁塔闻名于世。只不过元末明初时,甘露寺已没了人气,后来更是因为一场海啸,海水倒灌,毁了铁塔。 此时的甘露寺还没重建,哪怕是后来重建,也没人动地宫。那里的宝贝直至后世才被挖掘出来,没道理现在不在那里。 天界寺挖一座废弃寺庙,并没什么不妥。 如玘有一种直觉,顾正臣说的对,毕竟甘露寺年代久远,唐、宋时香火尤其旺盛! 披星归来。 顾诚有些不解,问:“老爷向来不喜欢佛门,为何将如此消息告诉佛门,这样岂不是让佛门更盛?” 顾正臣哼着曲调,心情大好,对顾诚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捧杀?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佛门的命运可不取决于几颗石头,主宰他们命运的是洪武皇帝……” 第八十六章 顾正臣的军功? 翌日。 徐霖再次交出信牌,不敢直视顾正臣,低着头说:“县尊,二次信牌传至贺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依旧推脱不来。” 顾正臣淡然地接回信牌,又平静地抽出一份信牌,提笔写好,交给徐霖:“再传!” 徐霖看了看陈忠、刘伯钦,两人都没任何表示。 赵斗北更是低着头,脚指头一拱一拱地玩呢,根本不当一回事。 徐霖无奈,接过信牌,安排衙役第三次传人,这也是最后一次,若人再不来,县衙可差衙役强行抓人。 “将这份两份文书送金陵。” 顾正臣封好文书袋,递给赵斗北。 赵斗北虽好奇文书里到底写了什么,为何每次都是送两份文书,但不敢看,别说开,就是损坏一点角都会挨板子,只好交承发房送出。 这一日金陵,小教场。 朱元璋端坐在高台之上,朱标垂手一侧。 兵部尚书乐韶凤、大都督府都督同知沐英、郑遇春、都督佥事唐胜宗等站在两侧。 朱元璋看向沐英:“开始吧。” 沐英走出,看了看左侧二百红衣军士,又看了看右侧黑衣二百军士,抬起手中红色旗帜,高声道:“陛下观战,以背触地为亡,不可再起!擂鼓,战!” 鼓槌重重敲在鼓面之上,随后是急促的鼓声如雨点密集,红衣军士、黑衣军士血脉喷张,狂喊着开始对冲。 “标儿,可看出孰强孰弱?”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标,目光又转移到军士身上。 朱标盯着越来越近的红、黑两方军士,被震天的喊声牵引,似乎体内的血液有些发烫。 这就是军阵的魅力,一腔热血! “父皇,从气势上看,双方似是旗鼓相当,难分强弱。” 朱标俯身回道。 朱元璋微微摇了摇头,淡然地伸出手:“你要看清楚,双方看似旗鼓相当,实则是黑方气势占优。须知,黑衣军士输给红衣军士不止一次,依旧能做到气势如虹,毫无畏惧,这就是强者心态!” “遇强不退,悍勇直前,他们是难得的军中好手!沐英,这二百人——朕怎么看着,不输皇城近卫,果是原来那批弱旅?” 沐英连忙走来,正色道:“陛下,确实是他们,几次军中比试,均是落败,有名册可查,臣不敢欺君。” 朱元璋凝眸,黑衣军士与红衣军士如两道倾泻而出的洪流,直接对冲在一起! 顷刻之间,拳脚相加,军士混战在一起! 乐韶凤不知道朱元璋怎么想的,今日罕见不上晚朝,竟跑到小教场来看军士训练,这有什么可看的? 近战拳脚比试考验的是力量、敏捷、体能,不是气势,红衣军士是常胜军,黑衣军士是常败军,怎么看都没悬念。 “嗯?” 郑遇春、唐胜宗等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乐韶凤也瞪大了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个黑衣军士如下山猛虎,力大骇人,有人竟直接将红衣军士给举了起来丢出去! 红衣军士两个人围攻一个黑衣军士,连打几拳竟都被避开,等黑衣军士还击时,一个扫堂腿竟直接将红衣军士摔倒在地! 比拼场上。 赵海楼蹬蹬后退两步,看着眼前的红衣军士王亮,咧了咧嘴:“王兄,一个月没交手了,你这力气不见长进啊。” 王亮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月前,这赵海楼还扛不住自己两拳头,可这个家伙被带走秘密训练了一段时间,出来竟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赵海楼,你还是趁早躺下,免得吃痛!” 王亮歪了歪脖子,举起右拳威胁。 “吃痛?” 赵海楼眼神开始有些发红。 回想这二十天,哪一天他娘的不是吃痛? 你们这群人知不知道我们到底怎么活过了这二十日的? 地狱里的折磨啊! 也不知道沐同知在哪里搞来的锻体之术,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在锻体,什么俯卧撑,什么仰卧起坐,什么引体向上,还要求翻墙,走独木,在腿上绑着沙袋跑二十里路,完了还得训练武艺,拳术,晚上休息之前还得训练一轮…… 若不是沐同知亲口保证,只要挺过二十日,就能脱胎换骨,将欺负过咱们的人都给打趴下,早就坚持不住了。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都是男人,京军营里的好汉,凭啥咱们就回回挨揍,回回输? 这一次,就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厉害! 赵海楼见王良一拳打来,脚步敏捷地向一侧避开,抬手抓住王亮的手腕,如铁钳一般缓缓向下压,目光凌厉地说:“王兄,用点力。” “怎么会这样?” 王良震惊,左手伸出抓住赵海楼的手腕,想要掰回去,可脸已涨得通红。 砰! 赵海楼猛地上前,胸膛直接撞在王良下弯的身体之上,王良无法站稳,直向后退去,撞倒了一名军士,又跌倒在地! 王良刚要起身,赵海楼已上前:“你已经输了!” “该死!” 王良不甘心地坐在地上。 周围,黑衣军士与红衣军士混战不休,场面之上能站着的人是越来越少! 不知何时,朱元璋已站了起来。 场上,五六个红衣军士看着围过来的黑衣军士,一个个不怀好意,顿时没了作战的勇气。 红衣军士出手,被群殴,躺平…… 场上,六十二名黑衣军士傲然而立! “好强!” 乐韶凤忍不住赞叹,堪称虎狼之师啊! 郑遇春与唐胜宗对视了一眼,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朱标激动不已,双手藏在袖子里紧握着。 沐英松了一口气。 二十日练兵,总算有所成效! 虽说黑衣军士原本弱于红衣军士,屡被欺负,可毕竟同为京军,差距算不得大,并非不可弥补与超越。 锻体术! 顾正臣的锻体术弥补了不足,给了他们超越的可能! 虽然训练时日不长,但已经证实,这奇怪的锻体术,较之京军中现行的举石头、挥刀等锻体术更为有效,更能让军士变得强壮! 朱元璋对这一幕很是满意,欣慰地点了点头:“给赏赐吧,看来那小子确实有一套,沐英,将这锻体术广行于京军大营,同时写书信传报徐达、李文忠,趁着冬日赋闲,用此法特训军士!” “臣领旨!” 沐英肃然答应。 “陛下,那小子是?” 乐韶凤不明所以,张口询问。 郑遇春、唐胜宗也想知道,问过沐英,此人嘴巴严实,并没说过。 朱元璋看了一眼乐韶凤:“朕的一位臣子。乐爱卿,徐达等人上书,要求兵部调拨更多棉布北上,你可有对策?” 乐韶凤见朱元璋不说,也不敢多问,只好回道:“陛下,臣找户部商议过,可户部说棉布不足,难以输给边境将士。” 朱元璋冷脸:“北方冬日严寒,尤其是戍边之地,长城一线,更是酷寒。若无棉布,无棉衣,无棉被,朕的将士们将会挨冻!尔等居金陵,不知北地天寒地冻,在此推诿毫不作为,岂不是害朕军士?” 乐韶凤吓得连忙跪下:“臣,臣以为,可将直隶府州县与浙江、江西二行省秋粮,令百姓以棉布代输,以给边戍。” 朱元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朕看这法子可行,转知户部与中书省议定,尽早发给地方。” 乐韶凤擦了擦冷汗。 回宫途中,朱元璋见朱标似有神思,不由问:“在想锻体之术,还是在想顾正臣?” 朱标心头一震,自己的心思根本就瞒不住父亲的这一双锐利的眼睛。 “父皇,儿臣在想,顾正臣进献锻体术,对强军大有裨益,这算不算是军功……” 朱标认真地说。 朱元璋看着朱标不苟言笑的样子,想了想说:“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朕的预料,锻体术确实有可取之处,强军所在,说是军功,并无不妥。看你在意此人,说吧,想让朕给他加封一个千户还是指挥使?” 朱标连连摇头,开口道:“父皇,儿臣并非此意。” “哦,那是何意?” 朱元璋看着朱标。 朱标笑了笑,开口道:“儿臣只是想,若顾正臣哪一日犯了过错,父皇能念在他立下军功的份上,饶他一命。” 朱元璋甩了甩袖子,冷声道:“只要他不贪,不害民,朕就饶他三次又何妨?” 朱标面带笑意。 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桌案上堆积的奏折,拿起最上面一份,刚想批阅,宦官赵恂通报:“亲军张焕求见。” “让他来。” 朱元璋展开奏折,低头看去。 张焕入殿行礼,奏报:“陛下,据检校所得消息,先有崇明寺僧人入天界寺求见住持宗泐,后天界寺长老如玘便去了句容崇明寺讲法。按照脚程,如玘应在昨日就到了句容。” 朱元璋提起笔,批过一份奏章,淡淡地说了句:“这个顾正臣还真有些本事,看来他真能从佛寺里是拿到钱财。” 张焕犹豫了下,问:“陛下,可否抓人?” “抓人?抓谁?” 朱元璋抬起头,一道如利剑的目光射向张焕。 张焕打了个哆嗦,连忙说:“属下有罪!” 朱元璋搁下毛笔,威严地说:“检校是朕之恶犬,若无命令,谁敢擅自出手,死!” 张焕心惊胆战,低声应着。 朱元璋目光幽冷。 极少有人能从佛门中讨出好处,若顾正臣真能做到,也算是“劫佛济贫”了。只是令人好奇,这顾正臣有何手段,能让这些向来吝啬的僧人拿出钱财? “下去,让人留意下佛门动向。” 张焕退出华盖殿,浑身已是湿透。 朱元璋看向一旁挂着的山川舆图,沉思良久,对赵恂说:“让太子给顾正臣写一封文书,说说今日军中比武之事,另外,问问顾正臣可还有其他强军之策。元廷不死,朕心难安啊!” 第八十七章 都病倒了,非暴力不合作 句容,县衙。 顾正臣翻阅着学宫生员名册,当看到“郭旭”的名字时,目光微微一凝。 “县尊。”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入二堂之中。 顾正臣皱眉,抬头看去,只见刘伯钦的义女倩儿姑娘正站在门外。 碍于规矩,倩儿并没走入堂内。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询问:“倩儿姑娘,有何事需至此处,刘县丞呢?” 倩儿看着顾正臣,低声禀告:“回县尊,老爷方才搬弄桌椅,不慎扭了腰,如今卧榻无法起身,特嘱托倩儿告知县尊,宽容几日,将养身体。” “扭了腰?” 顾正臣面露同情之色,连忙问:“可请大夫看过?” 倩儿柔柔地点了点头:“已请了惠民药局的许文许官医。” “走,去看看。” 顾正臣走出二堂,直奔县丞宅。 刚至门口,许大夫背着药箱刚好走来。 “县尊。” 许文作揖,彬彬有礼。 顾正臣见过许文,此人是句容惠民药局的官医。 洪武三年,朱元璋下令在府州县广设惠民药局,并选医户充实地方,主要职责是: 专制药饵,以惠贫病军民。 老朱的想法是:百姓看病难的问题,咱给解决了。 想法很好,免费的公立医院。 只不过惠民药局运行起来有个致命的缺陷,这里的药材,全都来自于药物税课上缴,如果这个地方它不产药物,没这个药物,百姓很少以药物折色代税,那这惠民药局它就没药可用啊…… 缺个木炭,许文还能自己烧个木头弄来,可缺一堆药,就是把惠民药局点了,也弄不来啊。 话虽如此,惠民药局的存在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百姓登门有个免费坐诊的,开出药方去抓药也能省一笔“挂号费”、“专家费”不是…… 许文,句容本地医户,据说医术不错。 “先去看看刘县丞吧。” 顾正臣没有多说,快步走入县丞宅,刘氏迎了下,又悲伤起来。 内宅。 刘伯钦躺在床上,脸色有些发白,见顾正臣来了,刚想起身行礼,就惨叫一声,重重跌在床上。 “刘县丞,且躺下休息着,许医官。” 顾正臣连忙招呼。 刘伯钦一脸惨淡,很是不甘地说:“哎,眼下正是县衙忙碌时,偏偏伤了腰,刘某愧对县尊,愧对朝廷啊。” 顾正臣安抚道:“没了好身体,就是想效力也难,好好将养,早日康复,县衙可不能没刘县丞打理。” 刘伯钦哀叹一声,看向许文:“许医官,你可要好好瞧瞧,我这扭伤要休养几日,有没有法子,让这疼痛消一消,缓一缓,好让我起来协助县尊办理公务……” “刘县丞,莫要多说,且容我看过。” 许文说着,小心让刘伯钦翻个身。 一声惨叫传出,让刘氏哭泣不已,倩儿悲伤在侧,顾正臣平静如水。 许文小心按了几次,刘伯钦更是惨叫连连,吃痛不已。 不久之后,许文起身,看向顾正臣:“县尊,刘县丞确实扭伤了腰,症状有些严重,需多将养几日。我这就开几服药,外敷内服,也好让刘县丞早日康复。” “有劳。” 顾正臣谢过许文,看向刘伯钦,关切地说:“本官准你七日假,好好疗养。” “多谢县尊。” 刘伯钦有些虚弱地回道。 大明官员病假,并非说请就给,需先上奏病情,后医官诊治,给出担保,这才能准假。 京官请假需要找吏部、中书省与皇帝。 县上,知县便处理了。 走出县丞宅,顾正臣留下了要离开的许文:“还请许医官到二堂陪本官说几句话。” 许文没办法拒绝,只好答应。 回到二堂,顾正臣坐下,安排顾诚给许文上茶,然后低头查阅各种册子。 许文坐立不安,看着一句话不说的顾正臣。 气氛有些压抑,令人呼吸困难。 许文面色不定,目光游离,见顾正臣一直不说话,只好打破沉默:“县尊,惠民药局还有些事,若县尊没其他吩咐……” 啪! 顾正臣将一份册子丢在一旁,靠在椅子里,目光幽幽地看着许文,镇定地说:“让本官说,许医官暂时还是不回惠民药局的好。” 许文脸色一变,不明所以地问:“县尊是何意?”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起身走出来:“许医官,可到知天命之年?” 许文皱眉:“已五十有二。” 顾正臣微微点头:“五十多,也算是上了年纪,惠民药局虽距离县衙不远,毕竟还有两条街,来回跑来跑去,也累人。不妨许医官坐在此处等上一等,用不了多时,有人就要受伤、病倒了,还得找许医官担保真伪不是。” 许文不敢看顾正臣,低着头。 顾正臣坐在许文一旁,手中把玩着铜钱。 房间里无人说话,如死亡的寂静。 许文看着顾正臣手指之间灵活游走的铜钱,额头开始浮现出汗珠。 眼前年轻的知县,给人的压力堪称恐怖,他似乎看穿了刘伯钦是在装病,看穿了自己作假担保。 没办法啊,自己也得养家! 门外传来脚步声,吏房周茂匆匆走了过来,急慌慌地说:“县尊,不好了,主簿与典史在勘探桥梁时,不慎落水。” “哦,只是落水不够吧?让本官猜猜,是不是主簿与典史都伤到了,不能行走,只能卧病在床休息看了?” 顾正臣平和地说。 周茂看着如此平静的顾正臣,惊愕不已:“县尊怎么知晓?” 顾正臣呵呵冷笑,扭动看向许文:“许医官,还等什么,去瞧瞧吧,毕竟他们可是句容县衙的主簿、典史。” 许文浑身有些发冷,提起药箱跟在顾正臣身后。 主簿赵斗北掉水里受了惊,着了寒,脚丫子踩到了不知道哪个混蛋丢的破瓦罐上,受了伤,走路是走不了,办公是不可能了。 典史陈忠则更倒霉,直接惊厥过去,人都昏迷了,不请假也得请假了。 短短半日,县衙的县丞、主簿、典史都病倒了。 很快,六房吏员、三班衙役也开始生病,有人老娘病了需要去照顾,有人老婆要生了需要陪产,有人孩子断了胳膊,无心办公,还有人拉肚子、头疼、胸闷…… 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都来了。 到了傍晚,六房司吏三十五人,除了吏房周茂之外,全都告假。 至此,句容县衙,瘫了…… 顾正臣坐在二堂,品着茶,对站在堂中的周茂说:“你是不是也应该生病了,许医官还没走,正好可以给你瞧瞧。” 周茂面露挣扎之色,咬了咬牙,沉声说:“我周茂说过,唯县尊马首是瞻!县尊不让我病,我不敢病!” 顾正臣爽朗一笑,看着周茂,赞赏地说:“很好,既然如此,那就代本官送送许医官吧。” 周茂送走许文,回到二堂,见顾正臣一如往常,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得皱眉,担忧地说:“县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县衙里人手都没了……” 顾正臣端着茶碗,悠然地说:“唐时刘禹锡在《砥石赋》中说,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周茂,你知道刀剑为何会钝,人为何会愚吗?” 周茂迷茫,摇头不知。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若有所指地说:“刀剑钝,是因为欠磨。人愚蠢,是因为欠教化。一句话,都是欠!” 周茂虽然有些听不太懂,但放在这个语境里,也明白了“欠”的意思,更明白是谁“欠”。 顾正臣哼着曲调,将铜钱立在桌案上,手指一弹,铜钱旋转起来。 看着转动的铜钱,顾正臣的目光有些阴冷。 非暴力不合作吗? 这群人还真行啊,这是跑印度喝了多少恒河水才学会的招式? 不过就是拒绝了郭宝宝的游说,不过就是第三次给郭杰、郭宁、郭梁传话,你们就如此大阵仗? 想靠着这一招孤立自己,恐吓自己? 呵,行。 想玩大点是吧,那就玩吧。 历史上徐阶、海瑞,可都是被人如此对待过,自己也算是荣幸了,也享受到了如此待遇。 铜钱倒了,嗡嗡一阵没了声音。 顾正臣看向周茂,微微一笑:“你主吏房。” 周茂心头一颤,有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顾正臣拿起铜钱,敲了敲桌子,沉声说:“明日开始,考满吏员与衙役。” 周茂深吸一口气。 看来,顾正臣根本就没打算退让,而是打算以硬碰硬! 知县手中握着察吏、治吏的职权,即:“考其所办事务,验其能否勤怠,以示惩劝。” 劝,自是轻松的。 但惩就严苛多了,可以打,可以罚,更可以赶出县衙。 说到底,谁住在县衙里面,顾正臣手中握着决定权,他要求明日考满,那明日肯定会有人离开县衙。 顾正臣提笔,写了一份告示,拿起吹了吹墨,交给周茂:“今天你辛苦下,将这份告示念给每个人吏员与衙役听,典史、主簿、县丞那里就不需要去了。” 周茂拿起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简单的几行字: 本官考满吏员、衙役过往,凡能者、忠者留,余者逐出县衙。 周茂喉结动了动,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样一来,恐怕县衙就真没人办事了……” 顾正臣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县衙少了谁都一样转,没有谁是不能替代的。人啊,没必要把自个看得太过重要……” 第八十八章 太子信,破后勤之策 一阵秋风吹过,如镜的池水微皱,映在水中的石桥摇晃起来。两道身影闯了进来,池水如受惊的孩子,不敢动作。 拐杖点着石阶,一位六十余的老者抬脚站在桥上,看着池水风景,两侧叶已泛红的重阳树如两道火焰,蔓延开来。 “昇儿啊,你实在是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 老者长发已是黑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灼烁,浑然不似一甲子之人。 四十不惑的郭昇满脸不忿,嘴巴一动,右脸之上如虬的伤疤跟着动了起来:“父亲,新来的知县不懂规矩,若不早点敲打敲打,他定会跑到贺庄调查去。” 郭典抬了抬拐杖,敲了敲石阶:“调查就调查,由着他去,有刘伯钦、赵斗北、陈忠这三人把控县衙,还有一干吏员、衙役做我们的耳目,还怕他翻了天不成?” 郭昇放低身子,扶着郭典:“据刘伯钦等人说,新来的知县有些本事,颇会收拢人心。那周茂原是刘伯钦的狗腿子,现在呢,转投到了顾正臣门下。还有梁斌,被顾正臣逼问有没有贪污,几乎吓掉他的命,跑到陈忠那里诉苦。” “父亲,咱们再不动动手段,这县衙谁说了算就不好说了。若真由这姓顾的做主,那百姓谁还不敢去县衙递状纸?若是知县知晓了山中之事,强行要查,咱们郭家可就大祸临头。对付这种人,就应该宜早不宜迟,早点送走也好。” 郭典走向石桥,目光中带着几分忧虑:“可你有没有想过,交恶顾正臣,对我们可没好处。” 郭昇冷笑一声:“父亲,区区一个知县而已,他现在已是自身难保,可无法威胁到咱们。” “你又做了什么事?” 郭典冷眸看向郭昇。 郭昇挺了挺胸膛:“没什么,只是瘫痪了县衙罢了。” 郭典没有说话,走入亭子里坐了下来。 瘫痪县衙,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不干活了。 这倒是釜底抽薪的手段,顾正臣再能干,再想做事,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他身边就两个奴才,最多加上一个周茂。 四个人,支撑不起县衙运转。 这种困境,顾正臣没好办法解决,他不可能将此事上奏朝廷,一旦这样做,将意味着他毫无驭下能力,官途也将到此为止。 堵死了他所有的路,顾正臣的棋已无处可下。 郭典思虑良久,对郭昇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冷森森:“既然做都做了,就把事情做彻底点,一次解决,让他彻底离开句容!顾正臣公然假借皇帝之名发给徭役百姓银钱,这事将要了他的命,将此事传给金陵善于风闻的御史耳中,他们会帮咱们带走他。” 郭昇赞佩地看着父亲,姜还是老的辣。 黄昏来了,天滑向黑夜。 如深不见的渊,漫长到看不到光。 承发房的门被推开了。 孙十八提着灯笼走了进去,点好蜡烛之后,便看向跟进来的顾正臣:“老爷放心吧,我会守在这里。” 顾正臣扫视了下房间,这里的空间并不大,较之后世报亭稍大一些,一床,一椅,一凳,还有一个架子,就是全部。 “县衙许多事都可以停,唯独承发房不可以,若有文书送抵,可立即唤我。” 顾正臣安排道。 孙十八点头答应。 便在此时,门外道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疾驰的马停在承发房之外。 孙十八推开窗口,看着暗处走来的驿使。 “金陵来信,还请通报顾知县顾正臣,让他出来接信!” 声音深沉,透着粗犷。 孙十八侧身,顾正臣露出了脑袋,眯着眼看向暗处来人。 驿使传送文书,从来都是送到承发房,哪里有直接喊知县亲自来接的,又不是什么圣旨。 “顾先生?” 来人愣住,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顾正臣瞪大眼珠子,惊呼道:“你,你怎么来句容了?” 周宗牵着马,咧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次不是公务,是私信。殿下差我亲自走一遭,顺便带走回信。” 顾正臣接过信,揉了揉眉心,朱大郎,你这也太任性了,为了送一封信,连身边的带刀舍人都派了出来,随便找个人不就好了…… “要回去也是明日了,走,入县衙说。” 顾正臣对周宗的到来很是高兴,走出承发房就要牵马,周宗伸手挡开,退后一步,冷冷地盯着县衙门口,左手压在腰刀之上,沉声喝道:“何人在此窥视,滚出来!” 顾正臣看去,只见周茂跑了出来,连忙说:“是我。” 周宗看向顾正臣,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寒,点头对周宗说:“这是吏房周茂。” “吏房?顾先生,这里的衙役何在,为何不见来接?还有,孙十八是你的仆人吧,为何要住在承发房里,这里的吏员去了何处?” 周宗目光犀利,心细如发。 顾正臣哈哈大笑,毫不介意地说:“这些都是小事,周茂,将马送至马厩,好好看管,走,去后宅叙旧。” 周宗见顾正臣不解释,也没再问,只是对接过马缰绳的周茂吩咐:“用上好的草料,抓一把黑豆给它。” 周茂见其腰间佩刀,知是不简单,连忙答应。 知县宅。 顾诚去买了些酒菜,简单地招待着周宗。 顾正臣打开信件,仔细看完,含笑对周宗说:“看来陛下与太子对锻体术的效果颇是满意。” 周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着酒气开口:“那一日我也在小教场,不得不说,虽只是二十日,训练尚短,但锻体术确实让那二百军士变得更是强大。陛下对锻体术极是满意,已下旨推行于京军与边军之中。” 顾正臣拿起酒壶,周宗连忙抢了过去:“我一个带刀舍人,怎敢让顾先生倒酒,来,敬顾先生一杯。” 顾正臣推辞不掉,只好起身端起酒杯,酒满之后问:“太子每日可有锻体?” “一日不辍。” 周宗肃然。 顾正臣看着周宗,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常年跟在太子身边,一定要督促太子锻体!” 周宗见顾正臣认真,端正身形:“太子常引用张九龄的一句话:‘不能自律,何以正人’,锻体一事,想来不会耽误,何况陛下也会时常督问。”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虽说让朱标每日跑圈、爬坑不现实,但在东宫一个人做做俯卧撑,找太子妃两个人做做仰卧起坐,还是没问题的…… 周宗看了看站在门口,似有防备的顾诚,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句容县衙,处处透着古怪。顾先生该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 “没什么麻烦事,也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昨日病了,嗯,还有六房、三班衙役,昨日也都病倒了……” 顾正臣一脸笑意,满是轻松。 周宗惊愕地看着顾正臣,啪的一声,拍桌而起:“这群官吏竟敢如此胡来!” 顾正臣看着酒杯的酒水洒了出来,拿起手帕擦了擦桌子,平静地说:“莫要激动,这件事就不要告诉太子与皇帝了,我自有法子处理。” 周宗哼了声:“如此无法无天,岂能不上报!” 顾正臣拿起筷子,不着痕迹地说:“你不需要上报,我猜测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知会金陵御史,写文书弹劾我了。” 周宗颇为疑惑,为何会弹劾你,要弹劾,也是弹劾这些没用的官吏啊。 顾正臣打了个马虎,转了话题:“太子询问是否还有其他强军之策,这倒是个难题。不过,我倒是有一策,可以让军士能多带几日口粮。” “当真?” 周宗激动地站了起来。 顾正臣皱眉:“不需要如此惊讶吧?” 周宗搓着手,严肃地说:“顾先生不知,元廷骑兵屡屡犯边,现如今的山西、陕西等地,时常有战事发生。魏国公等将兵陈边,几次出关追击,可都因后勤不继,不得不返回休整。若咱们的将士能多携口粮,说不得可以多追二百里,将鞑子斩于马下!” 顾正臣明白后勤的重要性,尤其是经过岭北之败后,大明战马损失严重,骑兵更少,想要出关作战追击,必须有弓箭手、长枪兵等步卒协同,而这又变相增加了后勤压力,拖慢了行军速度,也容易错失良机。 顾正臣慎重地说:“这件事我也不确定可行不可行,具体还需大都督府找军士试过才有分晓,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 “你说?” 周宗连忙问。 顾正臣看着周宗,坚定地说:“若真可行,朝廷必会采买此物,我希望这些东西,由句容百姓制造,朝廷出钱购买,而不是空手拿走。” “这……” 周宗有些郁闷。 顾正臣笑了笑,端起酒杯:“这些话是说给太子与陛下的,当然,我也会写在回信中。” “没问题。” 周宗释然。 做决策的是皇帝,不是自己,操那份心干嘛。再说了,皇帝伸手要时,你顾正臣也不敢不给…… 夜深人静,周宗在后宅休息。 顾正臣摊开朱标的信,又看了一遍。 朱大郎在话里话外敲打自己,特别强调了一点:千万不可贪,要正身。 隐约在说,贪是死。 顾正臣不想贪,但很想光明正大的拿钱,在老朱的“许可”之下拿钱,咱不盘削百姓,还不能“盘削”下兵部与户部? 第八十九章 考满不称职,罢离 天不亮,周宗已是醒来,在院子里练武。 这已经成了固定的节奏,无论是伺候老朱还是朱大郎,作为护卫,都没有睡懒觉的机会。 顾正臣起身,收拾一番,摘了剑走出来,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对挥刀的周宗说:“要不,咱们切磋切磋?” 周宗差点岔气,收刀而立,板着脸:“我只会切,不会磋。要来吗?” 顾正臣打了个哆嗦,想想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切一刀,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未必能缝上啊…… “你和沐同知身边的护卫五戎相比如何?” 顾正臣将剑递给顾诚,让他挂回去。 周宗走向顾正臣,严肃地说:“我与五戎没交过手,他曾师从张焕,想来不会弱。” “张焕?” 顾正臣凝眸。 周宗极是认真地说:“陛下身边有诸多亲卫,而常年跟在身旁的就两人,一个是郑泊,另一个就是张焕。若生死搏杀,我不是张焕对手。” 顾正臣没想到周宗竟会承认不如人,就这一份心态,就足以让人佩服。 “你说,我整日待在县衙里,也没个陪我练剑的,猴年马月才能练成一套剑法,要不,你回去给五戎说说,让他过来给我当陪练?” 顾正臣若有所思,臆想着说。 周宗瞪眼。 你小子比那些不干活的官吏还大胆,他们只是不干活,你丫的干的全是挖人墙根的活啊。 五戎可是沐英的贴身护卫,战场之上,多少次为沐英冲锋在侧,身披数创,被沐英当兄弟一般看待。 你想要五戎,信不信五戎牵五匹马到句容来,再附送五根绳子,亲切地为你做捆绑服务? “想都别想。” 周宗断然回答。 顾正臣无奈,自己身边就一个孙十八会点武术,只不过他的本领连梁家俊身旁的梁五斤都不如,对付三五个地痞还行,可句容的地痞多,万一来六个,孙十八对付不了咋整? “收好信!” 顾正臣没给周宗好脸色,从怀中取出信,拍在周宗胸膛之上,大踏步走向门口。 周宗连忙收起信,捏了捏,厚厚一叠,看得出来,这个家伙昨晚上没少熬夜,转头看向顾诚,咧嘴道:“管家,饭呢?” 顾诚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转过身,打量了下周宗,笑道:“早食在前面,随我来吧。” 周宗跟着顾正臣到了衙门口,目光中有些疑惑。 难道说,句容县衙吃饭在大门口? 县衙大门打开了。 吴大称、马力起身,看着走出来的是顾正臣,不由愣住。 马力连忙行礼,问:“县太爷,今日怎么是你开门,户房梁斌呢,我们来领粮。” 顾正臣笑道:“县衙的人都病倒了,粮食在东仓,跟本官来吧。” 马力和吴大称对视了一眼。 县衙可是几十口人呢,户房更是有五人,就算是再厉害的病,也不可能一天让所有人倒下吧? 大明县衙,多设两座粮仓。 西设常平仓,以赈灾、平抑物价为主。 粮价便宜时,购入粮食存储,粮食涨价的时候,放出储备压低粮价。 东设东仓,以发俸禄为主,包括支给生员、养济院、征发徭役口粮等。 看场仓库的衙役,称作斗级。 只不过现在,句容的斗级王露正躺在床上抖腿呢,没工夫来帮顾正臣用斗搬运粮食,见马力来取钥匙,鼻子一哼:“今日无粮可取。” 马力皱眉:“县尊答应的,每日取粮,概不耽误。” 王露瞥了一眼马力,抬手擦了擦鼻子,呸了一声:“县尊只是说说而已,你们还当真了?一群泥腿子,等老爷我身体好了再来领,滚出去。” 马力脸色难看地退到门外,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看向周宗,咧了咧嘴,转过身看去,吏房周茂拿着考满册子走了过来,还带了笔墨,顾正臣没有犹豫,找到王露的名字,在其之后写上“不称职”三个字。 明朝实行“三等”考核法,即称职、平常、不称职。 对于官员来说,若是得到不称职的考评,通常会被贬官或罢黜。 可对于县衙的吏员而言,这些人本就是不入流中的不入流,没贬的余地啊,只能有一个结果,罢去不用…… 顾正臣写完,对周茂说了两句。 周茂见顾正臣来真的,只好走入小房间,对躺平的王露读道:“句容县衙东仓斗级王露,考满不称职,罢离,再不叙用。王露,交出钥匙、账册,离开县衙。” 王露直接坐了起来,瞪着眼看着周茂:“姓周的,你来真的?我要走,你们谁能留在这里?大家都一样不干净,难道姓顾的还能把所有人开出县衙?” 顾正臣站在门外听得清楚,转头看向周宗:“能不能帮我丢一个人?” 周宗瞪着顾正臣,有些愤怒。 那意思是,我堂堂一个东宫带刀舍人,你让我干打手的活? 顾正臣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你。 周宗咬了咬牙,走入房间,王露看着闯进来的陌生人,刚破口骂了一句话,身子弓了下去,趴落地上抽搐。 收回拳头,周宗抓住王露的衣服,直接将人提了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 周茂跟出来,看着周宗健步如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王露算不得瘦,少说也有一百三十多斤,就这样被人轻飘飘提走了? 马力、吴大称也吃了一惊,这人好大的气力。 顾正臣赞叹不已。 古人的力气不是吹出来的,而是真有本事,就如沐英府里的弓一样,五斗的弓连挂在武器架上的资格都没有,折算下来,双臂力量不到七八十斤,弓都不配玩…… 像是周宗这种顶级护卫,力气大点实属正常。 既然有力气,那就接着用吧。 那什么,回来了,愣着干嘛,搬粮食啊。 你不是要吃早饭的,干完就有早饭吃…… 周宗想要将顾正臣揍一顿,老子是个送信的,不是给你当劳力的,要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我是绝对不会搬东西的! 周宗提着两袋子粮食,走出衙门口,看到王露又爬了回来,气得一脚踢出去五步之远,丢下一句话:“已非衙门中人,胆敢擅闯,死罪!” 王露昏厥了过去。 马力、吴大称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人,这么厉害,难不成是县太爷招募来的护卫? 不管了,拿走粮食,干活为上。 周茂走入六房廊舍之中,看着躺在床上装病的户房梁斌,严肃地说:“刚刚,县尊将东仓斗级王露赶出了县衙。梁斌,你还不起来吗?” 梁斌探头,看向门口。 周茂冷着脸:“县尊没跟来,他在东仓填写粮册,先差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话?” 梁斌起身,从床上走了下来。 周茂亮出手中的考满名册,严肃地说:“今日考满,不称职者,罢离,再不叙用。” 梁斌鼻子拱了拱,眼睛眯着:“难道还能将所有人都罢离,他一个人管理一个县衙不成?” 周茂沉重地说:“王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已经被赶出去了。梁兄,你应该没忘记,城外有八百人正在服徭役,营造安置俘虏的居所,此时户房、工房绝不可缺人!下一个离开县衙的人会是谁,不需要我说,你应该清楚。” 梁斌面露挣扎之色,咬牙切齿:“他未必敢对户房、工房的人下手吧!若真如此,谁来干活?” 周茂叹了一口气:“你应该先问一句,此时谁在干活!若无人做事,那县尊又何必留着人手?言尽至此,好自为之。” 梁斌看着离开的周茂,心头满是不安。 现在听从县丞、主簿、典史的吩咐,与县尊作对,大家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万一自己被县尊踢出去,只要顾正臣在句容一天,自己就回不到县衙了啊。 典史宅。 陈忠看着面前的李鹤,门口又传来声音,梁斌匆匆走了进来。 “你也如此沉不住气?” 陈忠冷眼。 梁斌没想到李鹤比自己还快一步,连忙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那周茂拿着考满名册,说县尊很可能下一个就让我离开,坐不住,这才来找典史问问。” 陈忠呵呵冷笑,不以为然:“他说的什么?不称职者,罢离,再不叙用是吧,这样的话你也信?沉住气,用不了三五日,顾正臣就会被抓到京师问罪!到时候,你们就是被踢出县衙又如何?只要我、主簿和县丞还在,还不是随时将你们拉回来?” 梁斌想想也是,顾正臣走了,朝廷就是再选派官员来句容,那也得需要时间,何况新来的知县人生地不熟,缺少吏员,也是县丞等人“举荐”补缺。 李鹤有些不安,担忧地说:“陈典史,县尊背后该不会有人吧?万一他没倒下,而是留在句容,那咱们这些兄弟可就……” 陈忠不屑一顾,自信地说:“放心吧,在顾正臣还没到金陵时,已经有人调查过他,只是山东滕县的一介举人,毫无背景可言。你们也不想想,若倘若他背后当真有人,吏部岂会只给他一个知县?” 梁斌、李鹤对视了一眼,安心下来。 流水的知县,铁打的胥吏。 他顾正臣说到底只是个外来户,此时行霸道,只不过是色厉内荏,撑不了几日。 既如此,怕他作甚? 第九十章 缝制战术背包 周宗跑了,这个没义气的,也不知道把活干完再走。 顾正臣坐在二堂,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考满名册就在桌案上,墨已研磨,毛笔挂在笔架上,并没有摘下来。 周茂坐着,时不时看向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曾见一人来。 顾正臣清楚,只踢出去一个小小的仓库斗级是不够的,甚至可以说,这群人已经认定自己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踢出县衙,即便是踢出,他们也会回来。 毛笔晃动,顾正臣摘下其中一支,润了墨,落笔,翻页,再落笔。 周茂看着写了写下去不收手的顾正臣,有些心惊肉跳,连忙起身:“县尊,不宜将所有人罢离县衙……” 顾正臣写完最后几个字,合上考满名册,递给周茂,威严地说:“将班头徐霖、狱头周洪、工房李鹤、户房梁斌四人罢离县衙,让他们即刻搬出,不得停留,同时告诉他们,不得离开句容县城!” 周茂脸色微微一变。 让梁斌、李鹤等人离开,这没什么,最后一句嘱托,才是要人命的东西。 所谓不得离开句容县城,意味着顾正臣打算追究四人过去是否存在贪腐,一旦坐实,这四个人很快就会回到县衙,只不过不再是吏员,而是犯人! 好强硬的知县,这已经是在亮刀子了啊。 周茂去安排,不久之后,四人还真搬走了县衙,没多少埋怨,还带着几分高兴。 可以理解,县衙胥吏房舍狭窄昏暗,它不像是知县宅、县丞宅,有单独的宅院,若不是朝廷非要他们住县衙里面,早搬出去繁荣房产行业去了。 顾正臣并不介意,待了一个多时辰,转身到了狱房。 这里还关押着几个人,不能给饿死了,需要管饭,还得看看是否生病之类。 “孙娘。” 顾正臣打开了女监门,看着躲在角落中的孙娘喊了声。 孙娘站起身来,问道:“县太爷,可有我儿子的消息了?”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我先问你一句,你可会针线活?” 孙娘一脸疑惑,针线活? 这里是监牢,我是囚犯,你不审案,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嘛。 孙娘叹息一声:“县太爷说笑,乡下妇女有几人不会针线活,我是个裁缝,每年冬日还能做点衣物,补贴家用,只可惜如今家没了……” “你是个裁缝?” 顾正臣惊喜不已,走到女监门外,见孙娘还在里面,不由喊道:“出来吧。” 孙娘奇怪,小心翼翼走出来,见顾正臣竟是只身而来,连个狱卒都没有,不由更是不安。 顾正臣关上女监的门,锁上之后,对孙娘说:“走吧。” “县太爷,提审的话,不应该是狱头来吗?” 孙娘跟了两步,脚上锁链摩擦在石路上,哗啦啦作响。 顾正臣没有解释,将孙娘带至二堂,顾诚扛着一匹麻布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对顾正臣说:“老爷,麻布一匹三百五十文。” “好,再将裁剪所需器物购置一套来。” 顾正臣吩咐。 顾诚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孙娘摸着棕色的粗麻布,不解地问:“县太爷提我,不是为了审案?” 顾正臣端了一杯茶递给孙娘,笑道:“本官何时说要审案了?” “那是为何?” 孙娘有些颤抖地接过茶碗,心神不宁。 顾正臣走回桌案后,拿起一份卷宗,严肃地说:“你是因掘坟被捕,按照律令,掘坟见棺杖一百、流三千里,这些刘县丞等人应该告诉过你。” 孙娘点头。 顾正臣将卷宗一合,缓缓说:“那你到底是有意掘了郭梁家的祖坟,还是无意?” 孙娘吃了一惊,连忙解释:“草民当然是无意,只是丈夫托梦,这才浑浑噩噩,因为天黑摸错了地方。” “这就是关键!” 顾正臣点了点卷宗:“你从来都没承认过是有意挖掘梁家祖坟,这就意味着你可能因此减刑。” 孙娘连忙跪下叩头:“还请县太爷为草民做主。” 顾正臣手指敲了敲桌子,轻声说:“说实话,你的案子看似简单,但背后牵扯着不少人。即便是本官想为你开罪,怕也不容易。” 孙娘瘫坐在地,一脸痛苦。 顾正臣起身:“你是裁缝,若你能制出我想要的东西,你的罪,或许可免。” 孙娘迷茫地看着顾正臣:“县太爷想要什么?” 顾正臣从桌案后走出来,取出袖子里的一份图纸,递给孙娘。 孙娘接过图纸,展开看去,只见图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袋子,还有两根绳子,袋子上有很多小袋子,里面似乎还分割开来,蹙眉问道:“这是?” 顾正臣没有解释,拍了拍桌子上的麻布:“你做成,我为你开罪,不敢说十成把握,但我有七成把握,至少你不会被流放。” 孙娘盯着图纸,又看了看顾正臣,点了点头:“可以做,只是县太爷,这东西有何用,草民从未见闻过。” 顾正臣抱起近半丈长,成方形卷的布匹,递给孙娘:“只管做,莫要问。尺寸本官给你标注了,大致外观与内部如此,具体如何缝合,如何做出来,是你的事。这一匹布,你做成一件,就是一个有功之人,此事保密,不准外传。” 孙娘想要伸出手,又收了回去,看着脏兮兮的手和衣服,退后一步:“草民会弄脏。” 周茂走了进来,目光看了看顾正臣,有些不甘心地对孙娘说:“户房梁斌的房间已经收拾了出来,你可以住里面,新的衣物已放了进去,可能偏大一些,你凑合着穿,热水晚点会送过去。” 孙娘惊讶地看向顾正臣,感激中透着诧异。 顾正臣清了清嗓子,开口说:“你现在以戴罪之身,受聘为句容县衙裁缝,为朝廷办事,去吧。另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走入你的房间,若有,拿剪刀扎他,人死了,本官担着。” 周茂骇然不已,一直表现得克制、睿智的知县,竟然下达了如此一条匪夷所思的命令! 难道说,这孙娘手中握着机密,她所住的地方成了禁地? 死了人,县尊你也担不起这个责吧。 孙娘莫名有些感动,跟着周茂离开。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思虑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没过多久,周茂走了进来,很是不理解地问:“县尊,她一介犯人,出女监已是违制,如何能住入户房屋舍之内,此事一旦传出去,怕是对县尊不利啊。” 顾正臣瞥了一眼周茂,平静地说:“她的事你就不需要过问了,本官自有安排。户房、工房其他吏员还是没任何动静是吧?” 周茂艰难地点了点头。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冷笑两声:“动斗级王露,给他们警告,这是早上的事了。动户房、工房、班头、狱头,给他们二次警告,这也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既然都听不懂,那就把户房、工房所有吏员,全赶出县衙吧。” 周茂着急起来:“县尊,这样不太合适吧?” 顾正臣拿着铜钱,手指中不断转动:“不能为朝廷办事,不能听本官调遣,留在县衙也没用,赶出去吧。另外,让县学学宫里的教谕、训导与生员,下午来县衙。” 周茂见顾正臣坚持,叹了一口气,只好去传话。 骏马奔驰,路人避让。 周宗翻身下马,亮出腰牌,匆匆进入东宫。 朱标正在与太子妃一起用膳,听闻周宗回来,连忙让其进来。 周宗大踏步走进来,行礼道:“周宗见过太子,太子妃。” 朱标看了一眼太子妃。 常氏莞尔一笑,起身道:“妾身先退下了。” 朱标没有挽留,待太子妃离开之后,才让周宗起身,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比孤想象的慢了许多,是许久没骑马的缘故吗?” 周宗不打算背锅,掏出书信,躬身举过头顶:“殿下,非是标下骑术不精,实在是被顾先生挽留,先后搬了两千斤粮食,才肯放标下离开县衙。” “两千斤粮食,何故?” 朱标有些意外,放下筷子,伸手接过书信。 周宗愤然道:“殿下有所不知,标下昨日抵达句容县衙时,那顾先生已成了承发房的吏员。” “什么?” 朱标脸色有些阴冷。 周宗解释:“句容县衙上下,不服顾先生者众,一日之间全都病倒,若非手下有两个仆人,尚有一吏可指使,顾先生就要独支县衙!” “岂有此理!” 朱标愤怒,目光中涌动着凶光,转而想到什么,问了句:“这是顾先生让你告诉孤的?” 周宗连忙说:“顾先生千万叮嘱,让标下不得告诉太子与陛下,并说他自有应对之策,无需挂忧。” 朱标松了一口气,自己倚重之人,若是连几个胥吏都解决不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既然他有对策,那就不需要担心。 取出信件,仔细看去。 当看到“后勤之悠长,战争之保障”时,朱标激动得站了起来,捏着信读出声来:“合一物,载后勤数日;走百里,军士而未疲……” “此物名为——战术背包!战术背包,这是何物?” 朱标眯了眯眼,好奇怪的名字,摇了摇头,继续念:“还请太子与陛下静待数日,待物成之日,当以一二军士入句容,测试战术背包可用与否。句容至金陵百里,臣观五戎强壮,周宗力大,可当此任……” 周宗听闻,顿时凌乱:顾正臣,你大爷的,坑我啊…… 第九十一章 倒霉御史,虚伪帝王 华盖殿。 朱元璋放下书信,看向朱标:“战术背包是何物?” 朱标茫然:“儿臣不知。”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周宗,威严地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可遗漏半句。” 周宗不敢怠慢,将至句容时的情景,与顾正臣的每一句对话,八九不离十地复述清楚。 朱元璋低头看向书信,微微点头:“胥吏驭官,那是元廷。自大明开国以来,只有官驭胥吏。这小子没在书信里提县衙里的事,看来是有应对之策。这样才对,若连这群小人物都无法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何成大事?” 朱标站在一侧,并没答话。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周宗退下,然后看向朱标:“顾正臣提到五戎,你怎么看?” 朱标微微弯腰,沉声回道:“父皇,儿臣想顾正臣应是想借练剑之名,讨要一二忠诚可信之人,如今句容胥吏已成一体,甚至连三班衙役都不听差,顾正臣此时处境颇是危险,手边又无可用之人,故此……” 朱元璋将书信丢在桌案上,呵呵一笑:“这小子还是文人脾性,有些贪生怕死。胥吏再敢胡来,还敢伤了他不成?” 朱标赔笑,嘴角有些不自然。 老爹啊,为了利益,别说胥吏敢伤害知县了。 想想当年,多少人曾明里暗里背叛你,若不是处置及时,咱老朱家估计可以找爷爷朱五四,上演大团圆结局了。 没错,开国六年来,确实没出现过胥吏害死知县的案件,但老爹,死在任上的官员并不是没有。听说去年有一知县死在广东,地方奏报原因是水土不服。 到底是水土不服,还是胥吏不服,朝廷没有再去调查。 朱标不希望顾正臣被“水土不服”,犹豫了下,迂回地说:“父皇,顾正臣说这战术背包,可增军队后勤,军士用其行百里,不觉更多疲惫,儿臣以为,倘若真如其所言,或是军中重器!他日远征沙漠,定有奇效!既然他要两名军士测试战术背包,不妨先给他两人在句容候着。” 朱元璋略一沉思,答应下来:“战术背包确实干系重大,一旦有所成,可增军队战力。既是如此,就让沐英差两人去句容吧,周宗与五戎就算了,他们是你们的亲卫,不可亵玩。” 朱标心头一喜,取走信之后,行礼退出华盖殿。 朱元璋拿起一份御史奏折,目光变得幽冷起来:“有人知会金陵御史,弹劾你?呵呵,顾正臣,你是在告诉朕,句容胥吏或地方大族勾结了金陵御史,想要致你于死地吗?看来,谁在此时弹劾你,谁就是恨不得你离开句容之人啊。” 御史台。 监察御史李让匆匆找到御史大夫陈宁,低声耳语。 陈宁眼神一亮:“此事当真?” 李让肃然应道:“属下怎敢欺骗,字字当真。昨日还有来自句容的商人,我也去打听了,那顾正臣确实许给了徭役银钱,这件事在句容闹得人尽皆知,百姓说顾正臣爱民,体恤百姓,可那些大族都在看顾正臣的笑话,坐等他离开句容。” 陈宁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个可恶的家伙,若不将他处理掉,我陈宁的威严何在?此事你来上奏,往大了写,往死了写!做成了,我会保举你为殿中侍御史。” 李让激动不已,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八月时,陈士举受命于陈宁,去吏部司勋部改了顾正臣的赴任官凭,结果事情闹大,陈宁为自保全推到了陈士举身上,最后陈士举发配广东阳江。 这件事影响到了陈宁在御史台中的威信,一众监察御史虽嘴上不说,却在暗中看不起陈宁做派。 李让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寻机投效陈宁,为其效力,是“雪中送炭”,更能赢得其器重,得到其赏识与提拔。 只是一直以来,李让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恰巧此时,听闻到了句容知县顾正臣竟假借皇帝名义给徭役百姓发银钱,不由兴奋起来。 顾正臣,这不就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此人中秋夜在东宫瞎嚷嚷什么吃饭治国,哪里还会有陈宁陈大人饿肚子,陈士举又怎么会去阳江? 报复此人,定能赢得陈宁好感。 殿中侍御史,这可是正五品,最主要的是,这里更接近中书省,更接近皇帝,他日说不得还能向上爬上一爬! 李让挥毫三千,在晚朝时递了上去,然后回到家中,等待着皇帝下旨查办句容知县,等待着皇帝嘉奖自己揭露有功,等待着陈宁的提携。 大好前程,就在明日。 只不过,李让还没等到明日的太阳,半夜时,亲军卫就奉旨抓走了李让,关入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吴云、侍郎王中立等人连睡觉都没时间睡了,奉旨连夜审讯监察御史李让,逼问李让收了句容大族多少好处,这才上书弹劾顾正臣,致其死地而不饶! 李让绝望了,不就弹劾个知县,怎么还把自己给弄牢里来了? 什么句容大族,我不知道啊。 吴云、王中立审讯了三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李让还没交代。 翌日早朝。 吴云、王中立奏报朱元璋:“李让弹劾句容官员,乃是风闻奏表,并无受贿之嫌。” 朱元璋哪里信这个,前脚顾正臣就说,有御史要弹劾他,将他治罪调离句容,后脚李让的弹劾奏章就到了,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承认是吧,那就抄家彻查。 陈宁看的是心惊肉跳,连连给监察御史张度使眼色,张度虽非陈宁的人,却素来正义,不畏强权,连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武将都敢弹劾。 张度见事有蹊跷,又事关监察御史,站了出来,行礼道:“陛下,李让乃是监察御史,风闻奏事本是其职责所在,怎可因此而受罪,如此以往,岂不是让御史不敢开口,堵塞言路?” 朱元璋冷冷地看向张度:“风闻奏事,朕很欣慰,可若是有监察御史勾结地方,霸控衙门,假借风闻奏事之名,行受贿之实,假公济私,那朕——绝不手软!” 张度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严重之事,刚想问问可有证据之类的话,右丞相胡惟庸却走了出来:“陛下,以棉布代输秋粮的文书已拟定,眼下秋收在即,当及早发给直隶府州县、浙江、江西二行省,给民早做准备,以保冬日戍边所需物资不缺。” 朱元璋微微点头:“将文书发出,并令地方官吏不得在秋收之时扰民,更不得轻易征调徭役,若有违背,严惩不贷!” “臣领旨。” 胡惟庸肃然答应。 朱元璋想了想,严肃地说:“苏州知府魏观上奏,言说粮长运纳两税颇是劳民,苛责百姓之事时有发生,甚至有粮长将自身该缴税粮转嫁给百姓,害民破家!有粮长专挑无力承担运纳百姓运粮,贪其田产。朕于心不忍,下旨,于苏州、松江府等地,于粮长之下,设知数一人,斗级二十人,送粮人夫千人,专司运纳之事,不致烦民。” “臣领旨。” 胡惟庸答应。 户部尚书颜希哲、吕熙等人对视了一眼。 散朝。 颜希哲愁眉苦脸,看向吕熙:“今日朝会之事,你为何不说话?” 吕熙白了一眼颜希哲,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啊,自己都不站出来,还想让我站出来? “以棉布代输秋粮,我认为可行。” 吕熙开口。 颜希哲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知道,我说的并非棉布代输秋粮一事。” 吕熙凝眸,低头拿起一份文书:“颜尚书,我们是臣子,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要知道,祸多从口出。” 颜希哲盯着吕熙,沉声说了句:“虚伪!” 吕熙抬了抬眉头,一道道皱纹挤了出来。 虚伪?! 这两个字未必是说自己的,更像是说朱皇帝的。 什么不致劳民,什么于心不忍,都是虚假的。 说得多好听,可事实绝非如此。 在松江府、苏州府改制,粮长之下设知数、斗级、送粮人夫,为的可不是不劳民,不伤财,而是为了劳民、搜财! 整个大明天下,唯苏州府、松江府税最重,两府税赋加起来,多达四百多万石。 四百多万石啊,这个数量比整个浙江行省税赋都多! 陛下若真体恤百姓,就应该降低两府重税,而不是设置这么多人,专门服务于纳税输粮,摆明了是看到苏州府、松江府两地税赋收取困难,百姓怨声不断,这才采取了这种手段,保障赋税罢了! “张士诚都死了几年了,事就不能放下吗?我的陛下,那里毕竟是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子民啊。” 颜希哲默然哀叹,终不敢上书触怒陛下。 中书省。 陈宁有些不快,看着胡惟庸就发问:“为何不让张度多说几句,顾正臣假借皇帝之名,动用县库之银给徭役百姓,这是死罪!只要公开李让的弹劾奏章,那顾正臣……” “够了!” 胡惟庸打断了陈宁,一脸阴沉地警告:“没事不要去碰这个顾正臣,他现在是东宫的人,是太子的人!你还不知道吧,周宗去过句容,是陛下旨意,太子安排,你焉知他所为不是陛下授意?” “陈宁啊,杀不死他的,都会让他变得更强大。在这个关头,我们没必要养出一个强大的政敌。好好做你的事,国子监在你手中,选拔一些可用的人手吧,用不了多久,六部之中就有空缺了。” 第九十二章 换吏,乾坤一手 有空缺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来补这个空缺。 顾正臣坐在二堂中,目光盯着考满名册,终没有再掀开。 眼下给的警告已经足够多了,但六房典吏、三班衙役与一干杂役等并没有屈从。 他们认定了自己会输。 所以,不跟。 顾正臣并不介意,案子耽误几天不要紧,没人限期破案,现在需要做的事,是掌握县衙的控制权。 县学教谕刘桂、训导孙统到了县衙,身后跟着郭旭、骆韶、陶贞、赵谦等二十名生员。 “虽说在祭祀时见过诸位,毕竟没仔细认识,今日有暇,不妨好好介绍介绍。刘教谕,听闻你精于授业解惑,颇受好评。” 顾正臣含笑,和煦地说着,目光投向精瘦的刘桂。 刘桂起身行礼:“县尊过誉,只是尽我本分之事。” 顾正臣走向刘桂,让其坐下,谈笑两句,又看向孙统:“孙训导严厉,句容县学生员不懒散,一心用学,孙训导有功。” 孙统摸了摸长胡须,爽朗一笑:“学业本无止境,朝廷停罢科举,旨在察举有才之士,他们若想入仕,唯有读书一途可走。” 顾正臣微微点头,差不多就这样。 孝子也不是那么好孝出来的,想当官,最稳妥的路还是读书,毕竟教谕、知县察举人才,往往选择的是有学问的。 “说到进入仕途,你们可有志向?” 顾正臣看向郭旭、骆韶等二十生员,见无人说话,便点了名:“郭旭,本官认得你,主持祭祀的礼生。说说,你认为什么人可以为官?” 郭旭走出来,拱手作揖,然后说:“回县尊,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凝眸,深深看了一眼郭旭:“不错,骆韶,你的看法呢?” 骆韶相当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算得上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见顾正臣询问,走出来,声情并茂地说:“为官,为吏,都应为民做主,为民请命!自古以来,民为社稷之本,只有解民之困,纾民之难,心怀万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看着骆韶,缓缓问:“若为吏,可解忧百姓,你也愿意?” 骆韶挺着胸膛,浩然道:“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 顾正臣抬起双手,啪啪鼓掌,看向其他生员:“好一个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有谁赞服骆韶之言,让本官看看!” 赵谦、陶贞、王仁、杨亮等人站了出来。 顾正臣仔细看去,站出来十一人之多,满意地点了点头,问清楚几人姓名,看了眼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然后走回桌案,肃然站立:“朝廷所需人才,从来都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之人,既然你们有心为百姓做事,纾困百姓,那本官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骆韶、赵谦等人愣住,一种不安涌上心头。 顾正臣坐了下来,正色道:“刘教谕,孙训导!” “下官在!” 刘桂、孙统连忙走出来。 顾正臣看向骆韶等人,严肃地说:“从今日起,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十二人,脱离县学学宫,调入句容县衙听差,充当吏员。” “啊?” 骆韶脸色一变。 陶贞有些慌乱。 王仁睁大眼珠。 杨亮很想逃走。 被点中的人,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刘桂看了看孙统,孙统也有些不知所措,咋滴,来了一趟县衙,学宫里少了一大半生员? 县尊啊,他们的志向是当官,不是当吏。 但这句话,貌似说不出口了。 骆韶不是说了,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再说了,县学里的生员,不就两条出路: 当官,为吏。 这,这…… 骆韶张了张嘴,我的县尊,县太爷啊,你不能这样胡来啊。 今日来县衙,我,我只是想吹个牛,说个大话,博取你的好感,为的是日后多关照,举荐的时候写上咱的名字…… 顾正臣看着一脸拒绝的众人,补充了一句:“今日有十二生员慷慨陈词,愿为民做事。刘教谕、孙训导,句容教化取得如此成效,本官敬佩,定会将你二人与这十二名生员具奏朝廷!”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傻了。 完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掉坑里了。知县都打算上报朝廷了,谁还有退路可言…… 顾正臣很是满意。 不管这十二人愿不愿意,想还是不想,他们都得过来当吏员了。 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拒绝,等同于食言而肥。 这是公开场合,他们是读圣贤书的人,这种事怎么都做不出来。 其二,一旦反悔,否认了刚刚说的话,这不就是打脸教谕、训导两人,教导多年,教出来的都是伪君子? 那想要靠教谕举荐,绝不可能。 其三,不答应,就等同于交恶知县。 那想要靠知县举荐,更是没门。 总结下来,不答应顾正臣,仕途之路就此断绝,最后还会落个身败名裂,成为虚伪小人。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 说句话,表个态,生员成了吏员。 乖乖,生米煮成熟饭也没这么快啊…… 刘桂、孙统没反对,更没有理由反对,反而是对郭旭等八人颇是不满,那意思是,人家都掉坑里了,你们还站岸上干嘛? 郭旭不想跳,跳下去只需要迈出一步,可想要爬出来,呵呵,鬼知道能还能不能爬出来。 再说了,吏员月给米六斗,这还得是干活。我们当生员,也是月给米六斗,只需要看书,你让我们跳,怎么跳…… 顾正臣没勉强郭旭等人,挥手让刘桂、孙统带其他人回县学,然后看着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人,含笑说:“本官知道你们心有不甘,毕竟吏员非官身。但是,吏员可以考满为官,可以举荐为官!我向你们保证,只要尽心为民,听我差遣,两年之内,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举荐名册之上!” “是去是留,你们思量清楚。想留下的人,本官会重用、厚用,想离开的人,本官也不追究!选择吧,决定之后,别再后悔。” 骆韶苦涩一笑,肃然说:“县尊,我愿为吏,绝不后悔。” 顾正臣欣然点头,看着骆韶:“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户房典吏,负责户房一切事宜。周茂,写文书!” 知县没有权限任免县丞、主簿、典史,可以任免吏员、衙役。当然,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任用文书,加印,留存档案,添注考满名册等,都需要一一做到位。 骆韶坦然接受:“谢县尊!” 陶贞摇了摇头。 人生的船从宁静的港湾,一下子被冲入崩腾的河流之中,想回头,逆流而上,呵,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身不由己。唯有随波逐流,再寻机遇。 陶贞走出来:“县尊,我愿为吏,只求县尊莫要安排虚职。”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城外有八百徭役做工,日夜营造安置居所,你应该知晓吧?” “知晓。” 陶贞恭谨地回道。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陶贞:“工房,可敢去?” 陶贞清楚,工房事务繁琐,任务重,直接答应下来:“没问题。” 顾正臣对周茂吩咐:“让陶贞主工房。” 王仁成了新的狱头,杨亮成了班头,又安排赵谦入承发房,姜牧作东仓斗级,其他六人,户房、工房各去了两人,剩余两人成了杨亮的跟班——堂上衙役。 县丞宅。 刘伯钦面色有些苍白,恨恨地咬牙,低沉着嗓音:“顾正臣!” 典史陈忠有些不安:“十二名生员,足以支撑起县衙运转!顾正臣没打算屈从,他在反击我们!” 刘伯钦想要吐血。 县学虽归县衙所管,但真正说话算数只有知县和教谕两人,知县不在,教谕掌管县学,别人插不进去手。 刘桂、孙统又都是传统书生,固穷守节,根本就不吃拿县衙的好处。 自己用利益笼络了县衙之中所有吏员,所有衙役,甚至连个看仓库的都收买了,原本以为万无一失,再无缺漏,可谁成想,顾正臣竟还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生员! 刘伯钦手咯嘣直响。 不得不说,顾正臣走了一步妙棋。 一般人很难取代县衙吏员,毕竟这些人熟悉地方上的事,与地方耆老、里长、甲长、粮长等关系紧密。 但这里的一般人,绝对不包括生员。有些生员出自大族,如骆韶,陶贞、赵谦,有些生员本身就是甲长,如杨亮,有些生员是里长的儿子,如姜牧! 即使这些生员没有任何背景,他们在地方上,生员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影响力,他们说话时,里长、耆老、粮长也会让他三分。 刘伯钦如何都想不到,使了全部的力量,让整个县衙都无法运转,可转眼之间,顾正臣就找到了一批得力人手,取代了梁斌、李鹤等人! 乾坤一手吗?! 刘伯钦红着眼,看向陈忠:“郭家不是说,让御史弹劾顾正臣吗?让他们抓紧!再这样下去,没人能熬得住!” 陈忠有些无奈。 御史台又不是郭家开的别院,御史也不姓郭,等他们风闻到消息,写奏折,再到递上去,皇帝看到派人处置,这都需要时间。 赵斗北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踢翻了一个凳子,愤怒地喊道:“娘匹的,礼房的刘贤投效知县去了!” 第九十三章 养廉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刘贤胆小怕事,听闻顾正臣拉了生员补缺,顿时坐不住了。 搁在前面两年,生员绝不会轻易当吏员,毕竟有科举一途可走,努力读书,一日登天。 可现如今,朝廷停罢科举,生员本就迷茫,不知未来何处,不知何年何月可入仕。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趁虚而入,许给举荐的好处,他们可是会下死力办事的。 刘贤算看明白了,集体病倒不办事,难不住这位新来的知县,他是一个做事有手段的人,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再不站出来投效,下一个被赶出县衙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刘贤着急,不管县丞、典史的安排,找到顾正臣就是一顿输出,末了还不忘说一句:“县尊,我对你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顾正臣还以为这位认识姓韦的,结果连“布仇”都不知道。 “欺瞒本官,实属可恶。但念你一片诚心,本官就留你一段时日,若再阴奉阳违,绝不留你!” “若有二心,五雷加我身!” 刘贤发了毒誓。 顾正臣不相信老天爷会为他浪费电量,但笼络刘贤可以树立一个典型,打破县丞、主簿、典史等铁板一块的局面。 “明日点卯之后,诸位可愿一起出城登高?” 顾正臣召集众人,笑着询问。 骆韶、陶贞等人面色一喜,赵谦走出来:“明日重阳,正是登高之日,若县尊准允,定当同行。” 顾正臣拍了拍手,顾诚抱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进来。 骆韶等人不解地看着。 顾诚退至一侧,顾正臣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铜钱,众人错愕不已。 骆韶吞咽了下口水,不安地对顾正臣说:“县尊,这,这是何意?” 顾正臣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又任由铜钱从手中滑下,落在箱子之中,发出叮叮的声响:“本官考察过,仅靠朝廷每个月六斗米,任何吏员都不足以养家糊口,即使有妻女帮衬,纺织缝补,有老人砍柴售卖,自种蔬菜,日子也过得困顿潦倒。” “时间尚短,怀揣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两袖清风,自不会害民、扰民。然日子长了,吃苦受累,连家都养不起,愧对老父母,妻子儿女,身为手握权力的吏员,又有几人能固穷终年?一有机会,定会上下其手,抢食百姓。刘贤,周茂,是不是如此?” 周茂、刘贤两人不安地走出来,对视了一眼,都低头承认:“确实如此。” 顾正臣将最后一枚铜钱丢下,看着骆韶、陶贞等人,严肃地说:“本官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彼此看着,重复着这句话。 周茂敬佩地看着顾正臣,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简单的一句话,却旗帜鲜明地告诉了所有人,任何人都不得动百姓手中的东西,除了合法税赋外,不伸手,不盘削! 顾正臣指了指箱子里的铜钱:“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一点,每个月考核清廉,那这里的钱,你们每人可拿走四贯,以激励廉明!” “什么?” 骆韶惊呆了,一个月四贯钱? 陶贞脸色不定,眼神艰难地从铜钱箱子上移开,看向顾正臣:“县尊,这算不算公然行贿?” 赵谦白了一眼陶贞,见过下官行贿上官的,你见过上官行贿吏员的?这顶多算是瓜分利益,只是,县尊哪里来的钱,他刚到任才多久。 这是私财? 那可要不得。 以私财养官吏,和以私财养军士都差不多,这是当下朝廷绝不允许之事。 一旦发现,必然是死罪。 因为这个举动,打破了“恩出于上”的规矩,也意味着衙门内的官吏成为了知县的“私僚”,不再需要向朝廷负责,而是向知县负责,一人独大,反而容易成为地方祸害。 若这是县库存银,那也要不得。 县库里的钱,每一笔都需要做账,收支对不上,迟早会被追罪,而每人每月四贯钱,这么大一个窟窿,不是找个简单的由头能补上的。 周茂冷汗都要流出来了,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办事的时候,都是偷偷地来,一个个叫过去,私底下瓜分利益,收买人心,你倒好,这是县衙二堂,不是知县宅,这是十几个人,不是一两个人,如此公开做这等事,你就不怕出事? 先要分钱给徭役百姓,现在又要分钱给吏员,你哪里来的钱?你是知县没错,但县衙的钱不是你家的钱啊,说分就给分了,这是找死啊。 刘贤有些渴望,四贯钱啊,老子跟着刘伯钦的时候,一个月也才两贯钱,这转了立场,突然好处翻倍,幸福来得太突然…… 顾正臣看着众人,知其顾忌,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语气变得严厉:“四贯钱,让你们活得有尊严,但你们记住了,这笔钱领了,谁若是再贪,再伸手拿走不该拿的东西,本官只能请旨,将他移步土地祠!” 众人打了个哆嗦。 土地祠? 县衙的土地祠,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朝廷对待贪官使用的酷刑之一是剥皮揎草,把皮剥掉,塞上稻草,而“稻草人”摆放的位置就是土地祠! 句容县衙还没有稻草人,但有些府县已是出现! 骆韶不无担心地看着顾正臣,提醒道:“县尊,这样做的话,恐怕不合适吧?” 顾正臣摆了摆手:“放心拿吧,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养廉银,不是本官给的。” “朝廷?” 骆韶、陶贞等人无语。 朝廷会舍得给吏员钱,还是四贯钱,开什么玩笑。你一个七品知县,一个月还不到四贯钱,我们不入流吏员,朝廷会给这么多? 打着朝廷的招牌,办着朝廷不准许的事,合适吗? 刘贤不管这些,谢过顾正臣之后,点数了四贯钱,周茂见状,也伸了手。 赵谦见骆韶等人一动不动,看向顾正臣:“县尊,若此举……” “拿钱,该回哪里回哪里去,日暮时各自回家,明日点卯后登高。” 顾正臣一拍桌子,发了脾气。 赵谦、骆韶等人见状,也不再客气,各自拿钱,谢恩之后离开二堂。 顾正臣见箱子里还剩下几贯钱,对顾诚说:“数四贯钱归入咱家账上,另外去备点菊花酒,重阳糕,摘一些茱萸回来。” 顾诚欢喜地答应。 重阳节,后世人不怎么重视,连个假期都没法定。但对于古代而言,这可是大节日,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极是重视。 老朱在重阳时也不办公,毕竟是祭祖节日,他也需要找个地方和朱五四唠唠嗑。 士人需要插茱萸,登山秋游,赏菊,喝菊花酒。 百姓需要做重阳糕,带儿子看望先生,送女儿回娘家。 金陵。 天界寺住持宗泐安排人将两千贯钱送入东宫,朱标拿着一封书信,命人抬着两千贯钱到了坤宁宫。 朱元璋正在与马皇后说笑,见朱标来了,目光扫向院子里的箱子,问:“那是何物?” 朱标见礼之后,递上书信,面带笑意:“父皇,母后,这是佛门送来的重阳礼。” “重阳礼?” 马皇后淡淡一笑:“还真是奇怪,从未听闻,往年也无,今年竟送来了,想必是有些名堂。” 朱元璋打开书信,看了几眼,嘴角微动:“妹子,这可不是佛门的重阳礼,是那位吃饭知县的重阳礼。好小子,贪污受贿,竟还敢拉着标儿,咱们一起贪!” 马皇后见朱元璋眉眼之间透着祥和,料不是真动怒,便佯装生气的样子:“那位吃饭知县好大胆子,竟敢公然贪污,陛下,得严惩,至少让他三日吃不得饭。”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拉着马皇后的手坐了下来:“妹子莫要气恼,这个吃饭知县,还是需要吃饭的。只不过这次贪污,着实有些特殊,你且看看。” 马皇后接过书信,仔细看去,不由得蹙眉:“他竟然用佛骨舍利从天界寺中坑走了五千贯钱?” 朱标上前:“母后,外面是两千贯钱,剩下的三千贯被留在了句容。” 朱元璋见马皇后不说话,哼了一句:“这个小子还真大胆,他吃大头,让咱们吃小头!” 马皇后脸上浮现出笑意:“重八,你这就是不讲理了。他是凭本事从佛门手中拿走的钱,能分咱两千贯已是懂人情世故。不过我看啊,这小子并不是来分赃的,而是求饶保命的。” 朱元璋端起一杯茶,爽朗地说:“妹子说得没错,他这是拿两千贯钱买他小命,求朕不杀他。这小子也真是会闹事,提出试点什么养廉银,每个月给胥吏四贯钱,若不是看在这笔钱不出县库,不出百姓,非抽他一顿不可。” 马皇后低头看了看信,目光中带着忧虑:“重八,这顾正臣做了一笔账,说给胥吏四贯钱,月不过二三百贯,却可避去十之七八之贪腐,减扰民之害,所得利虽不可见,却胜在千家万户安宁,终有可饱腹之饭。倘若真如此,未不可行。” 朱元璋冷着脸:“这小子是拐着弯说朕苛责胥吏,给他们的太少!胥吏之贪念,唯有重刑可压制,许以利只能增其贪念!他也不想想,天下府州县皆如他如此办事,朝廷要每年要拿出一千万石去养官吏,这不是害民是什么?朝廷一年税尚不到三千万石!这小子就是胡来!” 马皇后看向朱标,使了个眼色。 朱标连忙走到朱元璋身前,劝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妨将句容的三千贯钱再收回两千贯,只留他一千贯钱,他要给胥吏试点发钱就由他去,只需下一道旨意,胥吏养廉之银,不准他动用县库,不准他找士绅索取,更不准他盘削百姓。如此一来,他便会知难而退……” 朱元璋眼神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此一来,朝廷白白入账四千贯,又给了顾正臣一个台阶,不至于打击他做事积极性,没了这笔钱,顾正臣想继续给胥吏发钱也不可能,佛门被打劫一次,总不可能被打劫第二次吧。 就这样办,小子,看你还有啥招! 第九十四章 胥吏对知县的背叛 朱标走出坤宁宫,看向西边红霞漫天,自言自语了句:“顾先生不能怪孤啊,两千贯钱,还不足以让父皇满意……” 落日余晖,炊烟升起。 两匹骏马奔驰在官道之上,骑士挥鞭,赶走霞光。 黄昏,世界不明不暗。 赵谦坐在承发房里,左手伸入到右手的袖子里,摸着里面一枚枚铜钱,盘算着晚点回家之后如何花用。 说来心酸。 赵谦娶妻九年,育有二子一女,可这些年来,全家吃喝全赖族中接济与妻子纺织、缝补,自己年近三十,竟一事无成,一业未就。 虽说在洪武四年考中生员,每个月能领六斗米,自己少吃点,可以给家里省点,但这微薄的粮食,连养个孩子都不够。 这四贯钱,是自己平生最大一笔所得。 知县给的! 赵谦心头有些烫热,有了这四贯钱,至少可以在妻子面前,在孩子面前挺直了腰杆,活出个体面,日子也不必拮据到一年到头吃不饱饭。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赵谦收起对顾正臣的感激之情,起身查看,只见从西面道上奔来两匹马,骑士翻身下马,大踏步走了过来。 张培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沉声问:“这里便是句容县衙?” “是,你们是?” 赵谦打量着两人,不由得暗暗惊讶。 两人皆是身材高大,魁梧有力,腰间挂刀,似是军士或护卫出身,只不过皆是麻布衣裳,不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张培转身看向县衙大门:“顾正臣是你们的知县吧?” “呃——敢问两位是?” 赵谦心头一惊,再次问。 莫不是顾正臣下午才发了钱,晚上就有官差要抓人了? 不对啊,官差至少有官服在身吧。 张培冷笑一声:“去通报,就说张培、姚镇到了。” 赵谦见两人身份不明,连忙找到衙役王本富去通报,自己则守在承发房外打探,可张培、姚镇根本不搭话。 不久,大门口传出一声笑声。 “张兄,姚兄,哈哈,你们怎就来了?” 顾正臣明知故问,笑着迈出大门。 张培、姚镇上前抱拳行礼,张培埋怨不已:“我们怎么来了,顾先生不是最清楚?” 顾正臣丝毫不在意张培幽怨的目光,安排王本富牵马,热情地将两人接入县衙:“一别多日,甚是想念,不知沐同知、沐夫人,两位少爷可都安好?” 张培、姚镇都是沐英的亲卫,顾正臣在沐府中练剑时,五戎不屑教导,更多教顾正臣的是张培,偶尔姚镇也会参与进来,算是熟人。 “一切都好,我们还带了几封信来。” 张培从怀中取出三封信,恭敬地递了过去。 顾正臣接过,至二堂落座,这才仔细看信。 第一封信是东宫带刀舍人周宗写的,应该是有人代笔,话里话外,都在威胁自己,下次敢再坑他,就让自己好看。 好看不好看,不是周宗说了算的,顾正臣不介意他的威胁,有朱大郎保护,比啥都管用。 第二封信是沐春写的,诉说想念,求教学问,末了还不忘下个三年之约。之所以是三年,因为吏部考核三年一个周期。 第三封信是沐英写的,浓墨重彩地夸赞了锻体术,并督促顾正臣尽早拿出“战术背包”。 顾正臣看过之后,皱了皱眉,看向张培:“为何没有大郎的信?” 张培打了个哆嗦,哀求地说:“顾先生,要慎言啊,太子的信应该明日才会到,来时听说天界寺给宫里送了一批礼物,太子入了后宫。” 顾正臣明白了,这群和尚办事也真够慢的,不过既然送了钱入宫,想来是挖出来舍利子了,自己那三千贯钱也该送过来了吧。 崇明寺的智在和尚咋就没半点觉悟,修行都修哪里去了…… 顾正臣收起信,看着张培与姚镇:“你们二人暂时跟在我身边办事,待战术背包做成之后,再由你们带回金陵。在这期间,不得透露真实身份,更不能说我与沐府、东宫关系。” 姚镇有些疑惑:“为何?” 张培凝眸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淡然一笑:“陛下将我放在句容,为的是考我才干,察我治下之能。若以势压人,岂有不成之事?只是,借势非我之能,非我之才。” 姚镇看向连连点头的张培:“你懂了?” 张培又连连摇头。 姚镇无语:“那你点头!” 张培直言:“虽然没听懂,但我知道,顾先生不让说咱就不说,别给顾先生添麻烦。” “我……” 姚镇服了。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打量着两人:“明日有人陪我练剑了。” 张培、姚镇苦着脸,就差说一句:县尊,你就饶了那把剑吧…… 句容,郭家。 梁斌、李鹤苦着脸,见郭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 郭昇挥袖,让两人坐下,声音低沉地问:“可有消息了?” 李鹤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说:“郭老爷,顾知县将我们赶出来之后,下午就找了县学生员,将骆韶、陶贞、赵谦等十二名生员充入县衙作吏员,县衙——没我们的位置了啊……” 梁斌此时很是后悔。 现如今,即使顾正臣被调离句容,句容县衙也不缺吏员了,县丞、主簿、典史想动这十二名生员也不容易,这些人背后是一股力量。 换句话说,梁斌感觉自己与一干人,被彻底踢出县衙吏员序列了。 正如顾正臣说的一样,再不叙用。 郭昇嘴角的肉颤了颤,眼神眯着:“生员,这个顾正臣还真有些手段,竟能将这些人说服!” 梁斌咬牙,压抑着心头的愤怒:“郭老爷,必须让顾正臣早点离开句容才行啊。” “老爷。” 管家走了进来,通报了声:“陈典史来了。” “请。” 郭昇抬手。 陈忠大踏步走入堂中,见梁斌、李鹤也在,并不意外,径直走了下来,端起茶碗送至嘴边,还没品尝,就将茶碗猛地摔在地上! 啪! 茶碗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梁斌、李鹤惊骇不已,连忙起身退后。 郭昇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目光盯着陈忠:“要发脾气,回你的典史宅,这里是郭家!” 陈忠手拍桌子站了起来:“郭老爷,顾正臣步步为营,县衙内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没有几个人会听我们的话!你们口口声声说,很快就会解决顾正臣,可如今呢?顾正臣还坐在县衙里!” 郭昇端起茶碗:“陈典史,连你也沉不住气了吗?” 陈忠愤然喊道:“你让我如何沉得住气!你知不知道,那顾正臣拿出了银两在收买人心,每个吏员每月四贯钱,四贯钱啊,他开出的价可不低!” “他一个穷酸举人,哪里来的钱,莫不是私分了县库之银?” 郭昇皱眉。 陈忠哼了一声:“哪里来的钱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这样干了。刘贤那小子已经投效了知县,用不了多久,人心浮动之下,那些衙役,吏员,都将成为顾正臣的人,谁能挡得住这笔诱惑!” 梁斌深吸一口气,每个月四贯钱?! 跟着县丞、典史等人混,他们最多的时候只分给过自己四贯钱,少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两贯钱,可如今顾正臣竟是许给众人每个月四贯钱?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郭昇看着出离愤怒的陈忠,呵呵笑出声来:“你说刘贤那小子也投效了知县?哈,还真是个好机会,让刘贤站出来,送他去金陵找御史台,直接状告顾正臣私分县银,笼络人心,以朝廷吏员、衙役为私人幕僚!这一次,顾正臣必死无疑!” 陈忠有些不信任地说:“三日前,你们也说,只要顾正臣假借皇帝之名,发县银给徭役百姓的消息传到金陵,他必死无疑!” 郭昇摇了摇头,呵呵笑了笑说:“不同,大不同。上次是透露给御史,御史未必会据此弹劾。这一次,让刘贤直接去御史台揭发检举,监察御史必然会上奏!” “这……” 陈忠盘算着是否可行。 郭昇看向管家:“提一百贯钱给陈典史。” 陈忠皱眉。 郭昇直截了当:“这一百贯是你说服刘贤办事用的,记住,一定要让他去金陵御史台直接告状,另外,不要让此人牵连到你我,知道该怎么做吧?” 陈忠自然清楚,不过是找个中间人,沉思一番,答应下来:“若是这一次顾正臣还不离开句容,你就应该扫尾巴了,有些人,有些事,了无痕迹才好,一旦留下蛛丝马迹,说不得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郭昇起身,走向陈忠,阴冷地说:“不要教我做事!” 陈忠哼了一声,甩袖而出。 翌日,天未破晓。 张培教导顾正臣剑法,看着顾正臣终于不玩脱手的“飞剑”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步伐依旧乱糟糟,还是这剑漂亮。 顾正臣收剑归鞘,傲然而立。 张培眼神一亮:“县尊这收剑的动作相当潇洒。” 顾正臣无语。 县衙点卯。 周茂点了几次,都不见礼房刘贤的踪迹,差人去寻,人已不在县衙之中。 顾正臣听闻刘贤离开了县衙,对满是担忧的众人笑了笑,走至大堂之上,轻松地说:“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今日重阳佳节,刘贤离开县衙,想来是不打算与我们一起登高望远了……” 第九十五章 登高修栈道,杯酒度陈仓 九月九日,士大夫载酒为登高之会,菊樽萸佩,盛自缤纷。 句容西郊,鸣鹤山。 游人众多,老老少少,香车才俊,成群结队而至。 顾正臣一袭儒袍,云淡风轻,与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等人谈古论今。 句容多山,东南更有句容第一名胜的茅山。 只不过,茅山距离县城三十多里路,着实有些远,句容百姓过重阳节,更多选在鸣鹤山。 郭旭将茱萸挂在袖子上,骆韶则插在香囊里,赵谦这个人可能比较娘,挂在了耳朵上。 殷红的茱萸如一串红色玛瑙,点缀在每个行人身上。 有女子掀开马车的帘子,秀发之上点缀着茱萸的殷红,晶莹剔透更显美丽动人。 顽劣的儿童蹦蹦跳跳,跑出许远,手中还挥舞着茱萸回头看,哦,一个男人拿着棍子追上了,啧啧,童年的记忆总是少不了一根棍子啊…… 一群人簇拥着老人,缓缓而行。老人坐在推车上,一脸笑意挖深了皱纹,时不时张望,秋风吹至,白发更显苍茫。 这是一幅生动的画卷,流动的人群,各有各的欢颜,收敛的,放纵的,婉约的,豪放的,形形色色,勾勒粗浅,皆是自然。 鸣鹤山不高,拾阶而上,半刻钟便可登顶。山势平缓,山顶视野开阔,沿着山脊站可望远,坐可品酒。 刘桂等人寻了一处空地,铺上草席,围坐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菊花酒与酒具,摆上重阳糕。 顾正臣举起酒杯,看着众人,含笑道:“能来句容,遇到诸位,也算是缘至。登高在此,当与诸君共饮一杯,唯望齐心协力,治民于善,报效朝廷。” 刘桂、孙统等人举杯,齐声:“共勉。” 菊花酒入口甘甜,有花香之气,回味之中,有一丝清苦。 场面话说完,就是吟诗作对了。 刘桂站起来,掂量着手,笑呵呵地先吟诵道:“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茱萸发。出门应遣却回时,不道风高双鬓白……” 待众人夸过之后,孙统站出来道:“节到重阳天气凉,采来菊花满袖香……” 顾正臣微微点头。 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就是明清小说了。 都去写小说了,谁还研究诗词,能写出七个字,对得上韵律,就已经不错了,指望出几个大家是不太可能的事。 终明一朝,称得上水准之作的诗词有限,更别指望这几位能留下些惊世之作了。 面对众人邀请,顾正臣连连推辞,简单的诗词还是作得出来,只不过作诗词容易,招来祸端也容易。 诗词就怕被引申、联想、过分解读。 虽说这个时候老朱还没犯疑心病,没玩文字狱那一套,但老朱记性好,万一哪天翻旧账…… 别人怎么作诗无所谓,自己得闭嘴。 “刘教谕,呀,这不是县太爷,失敬失敬。” 年过半百的郭善走了过来,见到顾正臣之后连忙行礼。 刘桂介绍道:“县尊,此人郭善,句容郭家的二老太爷。” 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凝,拱了拱手,淡淡地说了句:“郭家之人,不容易见到啊。” 刘桂有些疑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郭善笑的柔和,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抬手捋了下三寸灰色胡须:“县太爷说的哪里话,郭家的人,只是不想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以免坏了人心情。县太爷,可否移步一谈?” 顾正臣瞥了一眼郭旭,见郭旭竟对郭善颇为冷淡,目光收回,起身道:“你们选好了出现的地方,本官若是不去,岂不是扫了你们的兴致。重阳节,敬老节,身为晚生,怎么也不应该拒绝。” 郭善笑着,伸手:“请。” 顾正臣走了过去,张培跟上前。 郭善伸手拦住:“还请容我等与县太爷单独说几句。” 张培下意识地拍了下腰间,发现没带佩刀,冷眸看向郭善。 顾正臣侧过身:“不妨事,在这里等着吧。” 张培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郭善笑呵呵地引着顾正臣走出百余步,经过人群,至了一处僻静处。 此处山体外突,形成一处天然观景台。 一桌,两椅。 桌已布置了两壶酒、两个酒杯。 一个椅子之上,坐着一个老而强健,不失风采的老者,身旁还有一根拐杖。 “大哥,县太爷到了。县太爷,这位是郭家老太爷郭典。” 郭善介绍道。 顾正臣拉了下椅子,坐在了郭典对面,拱了拱手:“郭老。” 郭典抬了抬手,郭善倒满两杯酒,转身退至不远处。 “顾知县,久仰。” 郭典打量着顾正臣,声音透着沧桑。 顾正臣迎着郭典的目光,平和地开口道:“郭老年过花甲,尚能如此好精神,好气色,想必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吧?” 郭典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顾知县弱冠之年,就已如此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想必是涉世未深,不谙世故吧?” “哈哈。” 顾正臣放声笑。 郭典呵呵跟着笑了两声,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搁在桌子上:“不瞒县太爷,郭家很重亲情,族内一向团结,若有人出了事,身为老祖宗,会心疼睡不着觉。若县太爷怜悯老弱,那这份礼物……” 顾正臣瞥了一眼,见上面写着“二月田庄”时,不由笑道:“这份地契,价值不菲吧?” 郭典不以为然,若有所指地说:“钱乃是身外之物,老了,只希望子孙多福多寿。” 顾正臣端起酒杯,沉声说:“多福多寿,不是钱能买得到的吧?” 郭典目光变得冷厉:“如此说来,县太爷是一定要让老头子睡不着觉了?” 顾正臣将手伸出桌外,将酒杯倾斜,任由酒水倾倒在石台之上:“不是顾某不敬老,据我所知,老人多梦失眠实属正常。再说了,生前不必多睡,死后必定长眠,郭老说是不是?” 郭典拿起拐杖,站起身来,盯着顾正臣:“我请你来喝酒,可你洒了!” 顾正臣将酒杯搁在桌子上,起身笑道:“请人喝酒,至少应该先送一份请帖。再说了,有酒无菜,我拿什么下酒?若郭老端上三碟菜,我兴许会坐一坐。 郭典明白,顾正臣所谓的“三碟菜”指的是郭家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见顾正臣强硬,便顿了顿拐杖,哼了声:“想吃菜,那就自己下厨吧。只不过,我需要提醒下县太爷,下厨切菜,可莫要伤了手。” 顾正臣抬手:“不劳郭老挂忧,我身边还有两个可用管家,他们厨艺不错。” 说完,顾正臣转身就走。 郭典盯着顾正臣的后背,冷冷说了句:“没了灶台,可就没办法吃饭了。” 顾正臣放缓脚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郭典,咧嘴笑了笑:“灶台没了,换个人来一样可以重修灶台。若是脑袋掉了,呵呵,可就没地方可以修补啊。郭老,保重!” 郭善走了过来,看着濒临发怒的郭典,低声说:“大哥何必如此,昇儿已经安排了刘贤去金陵,用不了几日,此人定会被御史弹劾,皇帝嫉恶如仇,最恨贪腐结党之辈,已是死局。” 郭典转身看向远处的风光,河流枕山而过,远处是金灿灿的原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担心朝廷动作太慢,而顾正臣动作太快。重阳之后,他定会前往贺庄。” 郭善微微点头,转而道:“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已经收到消息,郭宝宝在那里交代他们如何应对。即使入了县衙,那顾正臣也别想问出什么。” 郭典拄着拐杖走动着,眉宇间满是忧虑:“此人虽是年轻,却透着一股子傲气,想来是有些才干。让陈忠等人盯紧他,不可乱了分寸。” “大哥还请放心。” 郭善淡然一笑。 顾正臣没走出多远,张培就从暗处走了出来,跟在顾正臣左右。 “你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 顾正臣瞥了一眼张培。 张培摇头:“我们是护卫,不是幕僚。不该问的,一句话都不会打听。”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张培,微微点头,轻轻笑了笑:“这次登山远眺,郭家老太爷都出面了,看得出来,他们将目光都转移到了我身上。你说,姚镇、孙十八他们,能把人带回来吗?” 张培咧嘴:“三次发牌不到,县衙抓人,谁敢阻拦谁就是个死。他们若不想死,只能乖乖跟着来。” 顾正臣点了点头。 和平年代,没几个敢对抗官府衙役。 今日重阳。 鸣鹤山,只是栈道。 孝义乡,才是陈仓。 下午时分,孙十八匆匆登山,找到顾正臣之后,耳语两句。 顾正臣抬了抬手,举杯道:“秋高气爽,难得一聚,饮胜。” “饮胜。” 众人举杯。 而在另一侧,郭虎跪在地上,看着郭典声泪俱下。 郭典一拍桌案,大喝:“什么,郭杰、郭宁、郭梁三人被抓了?衙役不都在这里,谁动手去抓的?从头说来!” 郭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愤恨地说:“郭杰给六老爷摆菊花宴,郭宁、郭梁也到场庆贺。宴会正酣时,突然闯入两个衙役,拿出衙门勾捕文书、信牌,强行动手要抓走三人。郭杰一怒之下命人还手,结果,结果咱们的人断了三只手,郭杰也被打得半死,被人提走了……” 第九十六章 老朱不懂经济 郭杰幽幽醒来,摸了摸鼻梁,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不堪回首的记忆涌了回来。 菊花宴,衙役,动手,鼻梁骨挨了一拳,蹲下的时候一只脚印在脸上,然后就到了这里。 郭杰感觉脸肿痛得厉害,嘴唇似乎也破了,坐起来看着熟悉的监牢,愤恨地喊道:“来人,放我出去!” 一道黑影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过来,阴影映在监牢之外,冰冷的声音传出:“狱房重地,不得喧哗!” “是你!” 郭杰听出了声音,正是打自己的那个衙役:“官差无故擅闯民宅,殴打百姓,也是重罪,我要告你!” 姚镇打开牢门,走了进去,砰砰两拳,转身关了牢门,拿出手帕擦了擦拳头上的血,仰头看了看黄昏,感叹道:“这下该清净了吧?” 郭杰躺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 顾正臣等人刚回到县衙,就看到了送文书的驿使,赵谦管承发房,连忙上前接收文书,驿使在收了几枚铜钱之后,交割文书,领了签收单据便回去了。 赵谦拿着文书袋,捏了捏,眉头一皱,递给顾正臣:“县尊,这里的文书,似乎有两份。” 朝廷传递文书,往往只会送一本,赵谦这点常识还是知晓的。 顾正臣接过,看了一眼张培,笑了笑便打算走,不料被一声“阿弥陀佛”给喊住。 天界寺的长老如玘与崇明寺的主持智在都来了。 顾正臣将文书袋交给张培,走向如玘与智在,见两人红光满面,笑道:“今日没有晚霞,两位面色如此红润,想来是有好事临门。” 如玘掐动佛珠,笑意几乎淹没了眼睛:“顾县尊对佛门有恩情,他日若有所请,佛门定会报答。” 顾正臣抬了抬眉头:“看来你们收获颇丰,报答什么的就不需要了。你们送到宫里两千贯钱,剩下三千贯送到县衙,也算是因果两清。” 如玘看向智在,智在招了招手,几个僧人抬着两个箱子走了过来,往地上一放。 “先前县尊自崇明寺提走了一百贯,权当佛门附送,这里是一千贯钱,也算是两清了。” 如玘慈眉善目。 顾正臣眯着眼看着如玘,头微微偏左:“如玘长老是何意,佛门里的三千,是一千的意思吗?” 如玘微微摇头,盘珠念道:“阿弥陀佛,县尊,非我佛门不守信,而是天界寺送来消息,先期送入宫里两千贯钱,随后东宫派人又拿走了两千贯,能支给顾县尊的,只有这一千贯了。” “啥?!” 顾正臣郁闷至极,转身走向张培,撕开文书,打开朱标的那一份文书,看过之后,仰头望天,内心问候着朱五四、朱初一。 看看你们生的啥孙子啥儿子啥重孙子,咋就这么狠心,坑来五千贯,空手套走四千贯,这还有没有大明律了! 太苦了,这事找谁说都没用,找到朱重八,估计要打死自己,找朱大郎,他说话还不算数…… “县尊,发生了什么事?” 骆韶、陶贞、赵谦等看着面目狰狞,爪拳不断变化的顾正臣,关切地问。 顾正臣看了看众人,收起文书,咬牙喊道:“愣着干嘛,搬东西去,还要本官吩咐吗?老和尚,回你的天界寺去,没事别来烦我!” 如玘不以为忤,一脸佛笑,掐着佛珠转身而去。 骆韶、赵谦等人纷纷上前帮忙,将箱子搬到二堂,顾正臣看着两个大箱子,更郁闷了,指向骆韶说:“点数清楚,另开账册,少一文对不上账,日后户房所有人就不需要再领养廉银了。” “县尊,这是?” 骆韶等人惊愕不已,打开一看,清一色全是铜钱,一串串都已串好,有长有短,整整齐齐堆叠着。 顾正臣肉疼不见的两千贯钱,挥了挥手:“抬走入账,日后每个月养廉银就从这里出。还有,办完之后回去跟家人聚聚,明日之后,不休沐,无事不得离开县衙。” “领命。” 骆韶带户房人仔细点数,确定足额一千贯之后,便送至县库封存,并记录在账册之中。 夜色来临。 骆韶、赵谦出了县衙,同行在街道之上。 赵谦看了一眼沉思的骆韶,开口问:“你在想县尊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佛门心甘情愿奉送上一千贯钱?” 骆韶皱了皱眉,拉了拉衣袖:“赵兄,你也见到了。佛门送出一千贯钱,县尊似乎很是不满。” 赵谦迎着清凉的风,笑道:“定是佛门给少了,要不然县尊也不会恼怒。” 骆韶抬头望向夜空,思索了下,疑惑地说:“县尊吃了亏,却只是恼怒,没有追讨。这才是令人奇怪的,说明……” “说明县尊看的那一封文书,解释了缘故,而县尊不得不接受。” 赵谦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骆韶握了握拳头:“你是承发房的人,签收文书时,应该看清楚是哪里发来的文书吧。” 赵谦深吸了一口气:“金陵,户部。” “户部?” 骆韶惊讶不已。 赵谦看向骆韶,吞咽了下口水:“如此说来,县尊背后站着户部中人?” 骆韶想了想,只有这么一种可能。 赵谦还是有些不解:“可户部发文书,为何要发两份?” 骆韶想不明白,只好说:“至少证明——咱们的知县不简单啊。到路口了,各自回家吧,明日一早,好好当咱的吏员。” 赵谦拱手,与骆韶在路口分别。 县衙二堂。 顾正臣看着朱大郎的文书,心有余悸。 试点养廉银,老朱是打心里不同意,他只顾着盘算大的账目,粗略统算,天下府州县全部施行养廉银,将会吃掉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 乍一看,这个算法没问题,各地府县那么多官吏,照顾周到,确实需要耗费巨大财政。 但问题是,经济账不是会计账,只看简单的数字增减。 诚然,大规模的养廉银必然会吃掉巨大财政,但因此带来的隐形收益被忽视了,朱元璋也没看到潜在的贪墨蚕食,没有看到盘削过重之下的百姓只能是日子越来越苦,随之而来的土地兼并,佃农增多问题,没有看到广大百姓对天灾人祸抵抗力的下降,随之带来的赈灾成本,没有看到整个社会大环境的死气沉沉,就连消费,都谨小慎微。 老朱出身农民,从小没接受过九年教育,过早踏入“社会”,走的还是黑社会,反朝廷,打打杀杀,抢地盘,做大做强的路,虽然跟着一群文臣、谋士学过不少字,会读书,可他不懂经济。 老朱的财政观,大致类似于割韭菜,一年割两茬,数额对上了就成。 三千万石,不少了。 日后也不要增加了,就这么多,够用了,多了扰民。当然,日后也不能减少,给我征收上来,年年按照这个数额弄差不多就行。 一个连财政都想要固化的皇帝,你指望他懂经济? 顾正臣暗暗叹息,老朱是个固执的人,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这一次默许句容县衙施行养廉银,估计还是看在马皇后、朱标说情,看在那四千贯钱的面子上。 但这种默许,有时间期限。 不准自己动用县银,不准自己找士绅、百姓要。说白了,自己想试点搞养廉银,就必须想方设法赚钱,用赚来的钱去补养廉银的窟窿。 佛门送来的一千贯钱,大概能支撑县衙养廉银发三个月左右。换言之,三个月后,这一千贯花完了,自己没赚到钱,养廉银的事就到此结束,莫要再提。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很想问问老朱: 没有明面上的这笔养廉银,会有多少暗地里的“养家银”? 只是这话不能说,老朱听到了,说不得今年就会出现洪武第一大案,名字大概叫个什么“胥吏贪腐案”、“奸贪小人案”之类的…… 虽然过程有些惊心动魄,好在朱大郎把事情办成了,不怕有人打着养廉银的幌子折腾自己了。 户部的文书,更令人头疼。 句容县今年的秋税,一律折色棉布。 所谓折色,指的是原定征收的税粮,改征其他实物或货币。 也就是说,米麦为本色,只要缴纳的不是粮食而是其他东西,如金银、钱钞、丝绢、药材等等,都叫折色。 局部的折色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山里没地没田,但有药材,可以拿药材折色税粮。 但范围性的折色,是很折腾人的。 比如这一次,户部要求句容县秋税折色棉布,这就意味着,不管你家收了多少米,县衙一律不收,只收棉布。 啥,你家没种棉花。 那还愣着干啥,去城里买棉花啊。 城里棉花也不多,那啥,你去其他地方看看,镇江也是有棉花的,实在不行去扬州,凤阳,淮安,再不行,托人去山东买。 别给咱讲那么多,县衙只要棉布,买不到棉花,纺不出棉线,织不出棉布,都是你自己的事,不是衙门的事。 今年秋税,只要棉布,给够了棉布,才算你们缴够了税粮。给不够,那不行,你小子还想偷税漏税,抗缴不成? 折色棉布! 顾正臣很头疼,这就是个坑,是谁出的主意,老朱怎么想的,户部的人干什么吃的,下这么一道破家的命令…… 第九十七章 找出战术背包的问题 张培看着坐在椅子里,盯着文书出神的顾正臣,他已经保持这个状态近半个时辰了。 除了几声长吁短叹,再无任何动作。 张培看向门口,顾诚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顾诚见顾正臣沉思,不敢打扰,放下热茶,端走冷茶,又给张培换了茶碗,回头见顾正臣还在思虑事情,便走了出去。 张培守在一侧,直至“咚咚”的打更声传了进来。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张培:“什么时辰了?” “已是二更。” 张培肃然回道。 顾正臣合起朝廷文书,端起茶碗,品了口温热的茶水,问:“狱房有消息吗?” 张培微微点头:“姚镇在一个时辰前来过,见县尊在思虑事情,没有打扰。他说郭杰、郭宁、郭梁很老实,并无大碍。另外,狱房的狱卒陈九二想要接近郭杰,被姚镇给挡了回去。” 顾正臣淡然一笑:“这几人,未必是什么大人物,但对于郭家来说,是一个门面,脸面。闯入菊花宴,强行带走三人,可以告诉百姓,本官只认事,不认人。走吧,跟本官去看一个人。” 张培有些意外,这都二更了,还去见谁? 户房屋舍。 孙娘捏着针,熟练地缝制着布料,缝合好一处之后,翻过来,看着外侧口袋并无缝隙,对比下图纸样式,见并无不妥,再翻过包,缝制下一处。 烛火猛烈地跳动起来,过长的灯芯扰了宁静。 孙娘拿起剪刀,伸入火焰里,剪去一截灯芯,烛火顿时小了些,房间暗了不少,很快,烛火便又恢复了明亮,安静地燃烧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孙娘盯着门口的方向。 “孙娘,是我。” 顾正臣站在门外喊道。 孙娘起身,开了门,看着顾正臣就要下跪,顾正臣抬手扶住:“非是堂上,无需如此。” “县太爷。” 孙娘很是感激。 顾正臣看向身后的顾诚,顾诚端着一壶菊花酒,一些重阳糕走了过来。顾正臣解释道:“因为你的身份,重阳节无法外出,好歹是个节日,勉强过一下吧。” 孙娘看着冒热气的重阳糕,看着菊花酒壶与酒杯,眼泪夺眶而出。 想以往,丈夫尚在时,日子过得虽是艰辛,可每逢重阳,丈夫也会酿些菊花酒,打给邻里。可如今,已是天人永隔,自己也成了囚犯…… “好了,别伤感了,说说正事吧。” 顾正臣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转了话题。 孙娘擦了擦眼泪,强忍悲伤,走入房间里,对跟进来的顾正臣说:“下午时已缝制好了一个,只是县太爷所说的卡扣没有,所以……” 顾正臣接过孙娘递过来的战术背包,仔细看了看,不由地敬佩。 古代缝制衣物等,全都是手工裁剪缝合,没有缝纫机,但他们的手艺却丝毫不输给缝纫机。 战术背包的缝合并不复杂,只是相对衣物而言,多了点内部空间,多加了一些外在容纳口袋,技术上不存在问题。 只是为了让背包贴身面更挺立,不至于塌下去,贴身面充入了一层薄木片,外面衬上麻布,避免硌人。 背包带,直接用麻布加厚加宽即可。 没有拉链,用的是活绳结配合绳扣。 背包里面分隔了三个空间,外部设计了两个小点的空间,两侧各缝制出一个空间,底部还设计了一个横向空间,合计八个空间。 顾正臣看向张培:“步卒轻装追击,通常带几日口粮,多少斤?” 张培严肃地回道:“通常是三日,不过五日,十五斤粮。再多,则会耽误行军速度,追击不及。”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顾诚:“去取三十斤米来,十斤晾晒好的熏肉,两个水囊,打满水。” 顾诚答应一声,没过多久,便提着米袋子等走了进来,顾正臣找来麻布角料,包起大米,一包大致一斤,一顿饭口粮,顾诚、孙娘也在帮忙,张培不明所以。 包完三十个小米袋之后,顾正臣将小米袋子塞入被背包之中,紧密塞实,将背包里面的空间占个小满,将熏肉放在里面与外部两个小空间里,占满扎好绳子,扣上绳扣。 顾正臣将水囊塞入背包两侧,这种水囊,说穿了就是猪的膀胱制造的,结实耐用还防水,塞好口之后,也不会轻易漏水,容量上有多有少,一般水囊接近一斤水。 忙完之后,顾正臣看向张培,伸出手:“拿来。” “什么?” 张培疑惑。 顾正臣指了指张培腰间:“你的短剑。” 张培无语,撩开外衣,探手从身后取出一把短剑:“你怎知我带了短剑?” 顾正臣没解释,将短剑插入背包底部横向的小空间里,立起背包,对张培说:“背起来。” 张培不知如何操作,顾正臣一边说,一边帮着张培背好背包,将肩带调整好之后,又拉过一根带子,系在张培腹前,问:“感觉如何?” 张培活动了下,眼神中透着精光,止不住地赞叹:“县尊,这战术背包甚是好用,为何四十多斤的东西,感觉不到三十斤的样子?” 顾正臣检查着背包,笑道:“四十多斤还是四十多斤,只不过背包让力分散到了后背之上。和人能背着孩子走两个时辰,却不能抱着孩子走两个时辰一个道理,关键在于如何分散重量。从明日开始,你就留在这里挑毛病。” “挑,挑毛病?” 张培愣住了,连忙说:“这战术背包如此好用,还有什么毛病可言,当立即送到金陵……” 顾正臣摆了摆手:“一个东西新造出来,必然有很多问题,你必须找出问题来,找不出来,你就一辈子陪我练剑吧。” “这……” 张培冷汗直冒,这个惩罚有点重。 顾正臣看着不知所措的张培,认真地说:“比如肩带是不是勒得紧,不够舒服,是不是哪里不够结实。另外,你向后伸手,能不能抓到短剑?不能,孙娘,下个背包增加一寸长……” 张培郁闷:“我抓到短剑了!” 顾正臣冷漠地回了句:“你用了两次,而且手腕弯曲不自然,这若是在战场上,耽误一瞬间,将是致命的!” 张培深吸一口气。 顾正臣拍了拍张培的肩膀,凝重地说:“若找不出问题,那问题将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你也不希望将士们因为你没发现这些问题而陷入困境吧?” 张培悚然,挺直腰杆保证:“标下定发现所有问题!” 孙娘震惊地看向张培,一声“标下”说明此人是军伍出身,一个军士,为何会出现在县衙里,为何会对县太爷如此毕恭毕敬?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孙娘:“下一个背包等等再缝制吧,等他找出问题之后。另外,今晚早点歇着,明日去给你丈夫迁坟,既然孙一口给你托了梦,总还是了去他的心愿才好。” 孙娘感激不已,磕头谢恩。 顾正臣转身带着张培、顾诚返回知县宅休息。 翌日清晨。 顾正臣刚起来,就听到了院子里走动的声音,推开窗户看去,只见张培背着背包转圈小跑,嘴里还神神叨叨着什么。 点卯之后,顾正臣带着班头杨亮,仵作宋二,由姚镇提押孙娘,乘一辆马车离开县衙,前往移风乡智水。 这个举动,让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与典史陈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县太爷三传郭杰、郭宁、郭梁不至,在重阳节时差遣衙役强行动手抓人,打伤了郭家几个人,这人抓到了县衙,不说连夜审问吧,你至少第二天也该升堂问话了不是。 可顾正臣问都没问,直接出了县衙,直奔智水而去,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想抓这三个人,并非案情着急…… 智水在句容城东北三十里,道路并不太好走,等到了智水时,已过了正午。 孙娘带路,至移风乡与孝义乡界河石桥处,神色黯淡,对顾正臣说:“我的儿子是在这里失踪的。” 顾正臣看了看界河,河不宽,只有五步左右,命姚镇找来一根竹竿,测了下河道深度,不到一丈,河流平缓向东。 走至石桥之上,顾正臣仔细查看着,询问:“孙二口失踪当晚,你说告了里长、耆老,一起帮忙沿河找寻,可在桥上仔细找过,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比如说,石阶、栏杆处有无血迹,水渍?” 孙娘微微摇头:“当时天色太晚,并没有仔细查看,只是若有血迹、水渍,草民与众人绝不会看不到。” 顾正臣想了想,又问:“你在哪个位置捡到的那三包中药?” 孙娘想了想,走至石桥北端第三个石阶上说:“在这里,三包中药就堆放在靠栏杆的位置。” “等等,你说堆放,怎么个堆放?” 顾正臣皱眉。 孙娘疑惑地看着顾正臣,解释道:“就是三包中药,叠在一起。” 叠在一起? 顾正臣凝眸:“那三包中药可还在?” “应该尚在家中。” 孙娘连忙回道。 顾正臣盯着石阶,目光微微一凝,缓缓说:“去你家中看看吧,另外找些人手,好去迁坟!” 第九十八章 贺庄调查,疑窦丛生 智水村,一百三十余户。 一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破败无人居住。 断壁之后,露出一两个调皮的脑袋,见来人穿着官服,连忙跑开,口中还喊着什么。 两旁的树木茂密,道路显得阴凉。 低矮的篱笆之后,是残旧的茅草屋,土坯房不多。 柿子树下几个做针线活计的妇人见有人来,看清是官差后,连凳子也顾不上,跑散回去,各自关上房门。 班头杨亮皱了皱眉,对顾正臣说:“县尊,这里的百姓似乎很怕官差。” 顾正臣见到这个场景,看向孙娘:“县衙官差不是山中猛虎,百姓缘何畏惧如此?” 孙娘看了看顾正臣,低头说:“县太爷对草民有恩,不敢不回,只是还请县太爷恕罪。” “说吧,不怪你。” 顾正臣看向一户人家,房门虚掩着,一只脚在门后露着。 孙娘犹豫了下,轻声说:“官差下乡,不是抓人就是催粮,乡邻们待见不起来……” 顾正臣想了想,认同地点了点头。 官差下乡别管什么因由,落到百姓身上,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去,把智水的里长,老人带到孙娘家中。” 顾正臣对杨亮吩咐。 杨亮答应一声,先一步离开。 孙娘带着路,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破旧的篱笆前,篱笆门半倒着,院子西面是一棵石榴树,地上满是坠地腐烂的石榴,石榴树北面是一低矮无门的茅草屋。 院子里有个石磨,北面三间茅草屋,屋门上挂了锁链,贴着两张封条。 “这就是我家。” 孙娘将篱笆门提开,目光中透着悲伤。 顾正臣走入院子,此时里长与老人孙品、孙程也到了。 孙品正值壮年,四十左右,圆脸,容貌透着和善。孙程已六十五六,算是高寿,身体有些许佝偻,脸上布满皱眉。 两人听闻知县到来,连忙行礼。 顾正臣让两人起来,看向杨亮:“揭开封条,开门。” 杨亮上前,将锁打开,抽出锁链,撕去封条,推开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姚镇走了进去,先看了看情况,对顾正臣微微点头。 顾正臣走入房间,一个低矮的桌子歪斜着,桌子腿已经坏了,地上还有个破瓦片,似乎是垫桌腿的。掀开左侧帘子,房间里依旧简单,一张床,床上铺有草席,破旧的薄被缩在一角,两个衣柜箱子,一个米缸,再无其他。 “那三包中药呢?” 顾正臣看向门口的孙娘。 孙娘扭头看向东面,顾正臣走了过去,掀开东面的帘子,里面陈设更简单,就一张床,一个小桌子,床上还是厚被子,桌子上是三个中药包。 顾正臣拿起中药包,每个包都比拳头稍大,鼓囊囊的。 将中药包叠起,发现根本不稳,靠着墙壁堆叠,稍不小心,也倒了下去,尝试几次,才将中药包堆叠好。 顾正臣看向孙娘:“你在桥上捡到中药包时,是这种堆叠?” 孙娘看了看,点头说:“没错,确实这样。当时我拿起一个,另一个就滚落台阶,我还去捡来。” 顾正臣提起中药,想了想,交给杨亮:“带好,莫要丢了。” 杨亮不解,你若研究中药,至少需要打开看看吧,为何看都不看,摆弄两下就完事了? 走出屋子,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孙娘掘坟一案,起因是孙一口托梦孙娘让其迁坟,孙娘以梦为真,深夜扒坟,这才闯下灾祸。本官今日来此,便要从这根源之上查起。你们二人,在村中选十名青壮,随本官前往贺庄——迁坟!” 孙品、孙程自不敢反对,找来青壮,随顾正臣前往贺庄。 走过石桥,向西北方向而去,这里只有一条主路,两侧的田地里飘来稻香。 顾正臣看向孙程:“孙老人,这稻谷还要几日收割?” “回县太爷,今年稍稍晚些,尚需十余日。” 孙程恭谨地回道。 顾正臣盘算了下日子,等到营造俘虏居所结束,应该可以赶上秋收。 行过五里,到了贺庄。 贺庄坐落于武城山的南部,山不高,只有三十余丈,山下有沟壑。 因为贺庄百姓截了水源,沟壑里并无水,一旁修有官道。 孙一口的石头坟,就在官道旁的沟壑里,石头堆成小丘。 顾正臣看着孙一口的坟,抬头看向沟壑上的山,正如孙十八所言,坟头之上的山不见有滑坡滚石的痕迹,虽说孙一口死在这里两年多了,但山一旦滑坡,两年内可长不出粗壮的树木。 “郭梁家的祖坟在何处?” 顾正臣没急着挖坟,询问道。 孙娘指了指山的西面:“往西走二里,沟壑里也有一处石头坟。” 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这郭梁,在贺庄如何,你们应该有所听闻吧?” 孙品犹豫,支支吾吾不敢说。 顾正臣看向孙程。 孙程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县太爷,这贺庄里有三煞,地煞郭梁、人煞郭杰、天煞郭六爷。这郭梁可不同一般人,他们家的祖坟在西面二里不假,只不过,那里恰巧是这武城山的入口。” 顾正臣嘴角一动:“祖坟埋在山的入口?这倒是稀奇,他祖宗挑的地?” 孙程左右看了看,见无外人,继续说:“县太爷有所不知,我等听闻,梁家的祖坟只是个假坟,不过是借坟之名,封住武城山入口,郭家还说,这武城山是他们祖坟的护山。县衙里也点了头,不准百姓入山砍柴,乱了梁家风水。” “县衙里点了头,本官怎是不知?” 顾正臣冷眼。 孙程连忙说:“这是洪武四年初的事,县太爷刚上任怎会知晓。” 顾正臣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孙娘:“那你为何又跑到了梁家祖坟处?” 孙娘摇头:“兴许是天黑,多走了点路。” 顾正臣看向孙一口的石头坟,沉声道:“孙娘,你将孙一口身死一事,从实说来。” 孙娘悲戚不已,诉说起来:“洪武四年七月初,我家丈夫孙一口听闻贺庄郭梁家雇匠人造房子,日给二十文钱,丈夫便与同村村民孙五两、孙浩等人去做工,补贴家用。” “七月十四日夜,孙五两、孙浩与丈夫等人被留下饮酒,后来喝得大醉,回来时不小心跌落沟壑,结果遇到山崩,被埋在此处,在不远处找到一件带血短衣,确系丈夫出门时所带。孙五两说,夏日炎热,丈夫将短衣搭在肩膀上,摔落时甩了出去。” 顾正臣盯着石头坟,皱眉问:“带血短衣在何处?” 孙娘哽咽:“埋在了里面。” 顾正臣又问:“在本官提审时,你曾说你丈夫被埋,有多人亲眼所见,其中有郭杰,是吧?” “没错。” 孙娘点头。 顾正臣看了看周围,看向孙品、孙程:“此处距离郭杰、郭梁家有多远?” 孙程答道:“二里多。” 顾正臣是呵呵冷笑:“好一个二里多!夜色之中,郭杰等人为何会来到这等荒郊野岭,总不至于是送一送孙一口吧?孙娘,你说的孙五两、孙浩,可也是孙一口被埋的人证?” “是。” 孙娘点头,转而说:“孙五两、孙浩二人说,丈夫孙一口摔下沟壑时,他们想要施救,只是突然山崩,将丈夫压在石头之下,两人搬不动山石,才去找了郭杰等人帮忙。”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孙品:“麻烦里长差人将孙五两、孙浩这两人带至此处,本官有话要问。” 孙品答应着,安排两人回去。 顾正臣看向杨亮、姚镇:“既然郭杰、郭梁都在县衙里面,一时半会是请不来了。贺庄有三个里长,郭六、贺奉、周信。去把这三人都请至此处来,人命大案,一个都不能遗漏。” 两人答应,走向贺庄。 顾正臣看了一眼垂泪的孙娘,再次问:“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孙一口的尸体,只是凭血衣与几人证词,确信孙一口埋在此处。” 孙娘擦去眼泪,眼泪再次涌出:“是的。” “之所以不在当时迁坟,只是因为石头难移?” 顾正臣目光锐利。 孙娘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道:“石头沉重,难以移开是一个,另外,丈夫被山崩之石砸中,定是面目全非,草民怕不吉。有道人说,生死有命,丈夫葬于此地,非是人力所选,而是上天之选,不宜迁动。” 顾正臣皱眉:“道人,什么道人?” 孙娘摇了摇头:“只知其身着道袍,背着桃木剑,具体道号并未问过。” 顾正臣见孙品、孙程也不知情,目光看向武城山,问:“郭梁家借祖坟封了入山通道,就没人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吗?” 孙品摇了摇头:“县尊,这武城山没什么,平日里贺庄百姓也就是打打柴木。郭家封了山,百姓换个地方砍柴就是,没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烦。” “没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烦,呵呵,凡事也不要那么绝对。”顾正臣背负双手,抬头看向武城山上苍翠的林木,缓缓地说道:“山外有景,山里有风。今日收获——应该不少。” 一朵乌云飘了过来,缓缓挡住阳光,光明如一线潮水快速退去。 第九十九章 奇怪骸骨,非是孙一口 贺庄里长郭六、贺奉、周信都来了。 郭六原是不想来,可看到姚镇,想起此人凶狠的手段,郭杰等人的惨状,不敢拒绝。 顾正臣简单认识了下贺奉、周信,目光看向郭六,此人与郭家老太爷郭典容貌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手中并无拐杖,人更显老态。 “郭六,听闻昨日衙役扰了你的菊花宴,实属本官驭下不严。” 顾正臣含笑拱手。 郭六脸色难看,这件事已经让郭家成了贺庄的笑柄,县衙官差不给颜面,不顾场合,大打出手,强行带人,摆明了新任知县不给郭家面子! 贺奉、周信对视一眼,昨日听闻郭六的菊花宴被砸,郭杰等人当场被抓走,确认三五遍才敢信,不成想这才过了一晚,县太爷就到了这里,还公然提到了这件事。 看着郭六老脸憋屈,贺奉、周信两人心中暗爽,丫的,你也有今日…… 郭六抬了抬手,哼了句:“驭下不言,那就管严点。若是县太爷不管好,呵呵……” 顾正臣眼神微微一眯:“听这个意思,你打算帮本官管管?” 郭六冷冷地看向姚镇:“草民如何能管,只不过,这天有不测风云,人走个夜路都能摔死。谁知道福祸,哪个先到。” 姚镇难以置信,自己堂堂沐府护卫,竟被一个里长给威胁了? “福祸无常,这一点郭里长说的是。” 顾正臣微微点头,侧身指向是沟壑里的石头坟:“此处是孙一口的坟,你们身为里长,应该清楚吧?” 郭六、贺奉、周信三人点头。 按照大明律令,地界内出了命案,里长必须第一时间报给官府,配合官府做好调查,不可隐瞒,不可拖延。 且不论孙一口怎么死的,毕竟人死在了贺庄地界,这事里长不可能不知情。 顾正臣正色道:“七月时,孙娘为孙一口托梦,夜里掘坟,结果错挖了郭梁家的祖坟,被逮入县衙,这事你们也应清楚。” 三人继续点头。 顾正臣沉声:“本案因此坟而起,当由此调查。现命人搬石开坟,收敛骸骨,送至智水入土安葬,你等可有异议?” 贺奉、周信连忙说:“并无异议。” 顾正臣看向面色不定的郭六:“怎么,郭里长有话说?” 郭六看了一眼石头坟,开口道:“县太爷想要迁坟,谁敢反对。只不过,此时并无道士和尚做法事,若贸然开坟,致使怨气横生,生出鬼魅之事,惊了附近百姓,该当如何?” 顾正臣看了一眼孙娘,又看了看石头坟,凝眸道:“孙一口是不慎跌落,摔下之后为山崩所压而死。说到底,是自己不小心,怎么到了郭里长口中还有了怨气,莫不是这里面隐藏着冤情?” 郭六眉头微动,老脸耷拉着:“草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毕竟这里阴森,又是洼地,气聚而不散,若无法事,难安人心啊。” 周信想了想,劝道:“县太爷,要不请几个人过来趟?”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等做完法事,虽是阴晦,毕竟是下午天,真去请人做法事,忙完必然是傍晚了。 迁坟通常在白天,晚上不动土。 这也就意味着,今天迁不了坟! 顾正臣看向郭六,此人想要拖延时间,不管如何,都不能按他说的做。 “法事就不必做了,本官为孙一口迁坟,专门请来金陵天界寺长老如玘的佛珠,有如此法器在,万千戾气,也将归于宁静。” 说着,顾正臣将手伸入袖子之中,取出一串流光溢彩的琉璃佛珠,对郭六说:“如玘长老的法器,足够了吧?” 郭六深吸一口气。 天界寺? 那可算得上是大明第一寺,里面高僧云集,而最出名的莫过于住持宗泐与长老如玘。而如玘长老不久前到过句容崇明寺,郭家之人也去请过,只不过如玘匆匆离开了句容。 这顾正臣缘何会有如玘长老的佛珠? 周信、贺奉、孙品、孙程惊讶于顾正臣的手段,天界寺高僧的佛珠,这他娘的谁敢不服,真要出了点鬼魅之事,那就是打脸佛门,这种帽子谁敢乱扣? 别说贺庄的小庙,就是崇明寺的智在和尚亲自到了这里,也不敢说自己的道行比得过长老如玘的佛珠! 有如此法宝在,不输一场大型法事啊。 没有人怀疑佛珠的真伪,这件事事关天界寺,事关如玘,顾正臣绝不敢公然造次。 顾正臣将佛珠交给孙娘手持,孙娘接过佛珠,心头满是感激,如此佛门高僧之物,县太爷说拿就拿出来了,还是为了超度自己死去的丈夫。 “迁坟吧。” 顾正臣甩动袖子,下了命令。 智水的青壮下了沟壑,开始将石头搬开,上面多是小石头,并不难搬,下面石头颇大,需要二三人合力方可。 顾正臣看向东面道路,见去传孙五两、孙浩的两名青壮回来,并不见孙五两、孙浩两人踪迹,不由得微微皱眉。 “禀告县太爷,孙五两、孙浩两人昨日带妻子儿女去了娘家,尚未归来。” 顾正臣瞥向郭六,见此人面带冷笑,便没有追问,命智水村民下去帮忙迁坟。 石头坟扒开一半,果有一件旧衣。 孙品接过之后,呈给顾正臣。 顾正臣看了看,上面有些黑色血渍,斑斑点点,多在胸前位置,不像是某处受伤,擦了血迹的样子,命杨亮收好。 手脚骨开始显现出来,只不过压住头与胸口的石头着实有些大,十人废了不少力才搬开来,再看下面的骸骨,胸肋骨全断了,头骨虽说完好,但头骨上也有了裂纹。 孙娘走去,跪在一旁哭个不停。 顾正臣看向仵作宋二:“验尸官不在,就由本官暂代,去勘验尸骨,查明情况,报来。” 宋二答应一声,走了下去。 顾正臣、姚镇等人也跟了过去。 宋二看过头骨,骸骨之后,仔细禀告:“县尊,死者额头骨处碎裂,似是遭过重击,裂纹多达五处,应不是一次重击造成。胸骨全部断裂,应是重压或外力所致。腿骨、手骨处并无石重压,只不过左腿骨也已断裂……” 顾正臣看着一堆白骨,问道:“头骨多次被重击,你认为是石头砸的吗?” 宋二错愕,看了看刚刚移开的大石头,为难地说:“县尊,从现场来看,大石压在死着头部与胸部,若是山崩滚石,如此重的石头砸落,按理说——这骨头应是彻底碎了才是,另外,一块石头,很难压不住五道裂纹,也不排除时间久,重压之下产生裂纹……” 顾正臣走了过去,蹲下来查看满是裂纹的头骨,见侧面一道裂纹上竟有个手指大的小孔,不由地看向宋二:“这是?” 宋二看了看,小心地说:“像是钝器砸穿了所致。” 顾正臣起身,看向尸骨下半身的破裳,问孙娘:“看这裳服,是孙一口的吗?” 孙娘上前查看,见裳腿膝盖处有两个补丁,补丁边缘处还有两个不仔细看无法发现的花样图案,便对顾正臣说:“是。” 顾正臣将破裳拉开铺直,然后看向一旁的尸骸,发现裳服明显较长,再问:“孙一口有多高?” 孙娘起身,连忙说:“比草民高出一头,应有五尺六寸(以大明尺为准,非秦汉尺)。” 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等人。 孙品连忙说:“县太爷,我们与孙一口熟悉,虽未曾亲测,大致也有五尺六寸,比孙娘高不少。” 顾正臣看向宋二等人:“将骸骨抬至路边,拼个完整。” 宋二等人小心收敛,在路边铺了个草席,将骸骨小心拼在一起,拿来工尺测过,发现骸骨刚刚五尺。 “县太爷,这……” 宋二有些迷茫。 顾正臣看着骸骨,目光中透着冷厉:“五尺,足足少了六寸,此人如何都不可能是孙一口!” “啊?” 孙娘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骸骨。 若它不是自己的丈夫孙一口,那是谁?自己的丈夫去哪里了? 顾正臣看向郭六,冷冷地说:“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却还弄错了,看来这其中必有玄机啊!不知是天黑看不真切,还是故意为之!” 郭六侧过身,冷着脸不说话。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想要一手遮天,掩盖真相,那至少需要用点心!别以为找个替死鬼,就真能将鬼给代替了!贺奉、周信,指认这是孙一口的人,贺庄有五人,其中郭杰已到县衙,另外四人,明早送至县衙,少一人,绝不宽恕!” “另外,智水的孙五两、孙浩二人,应立即寻回。无论人在何处,明日一早送至县衙!孙里长、孙老人,这件事交给你们!杨亮,你来协助!” 众人领命。 顾正臣看着低洼的沟壑,缓缓抬头,目光注视着武城山的苍翠,转身道:“将骸骨带至县衙,本官会发文书至各地,查找失踪丁口,早日确定其身份。” 姚镇、宋二答应,将骸骨带走。 郭六看着离开的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冷,转身面对迎上来的仆人说:“给老太爷传口信,就说顾知县正在调查骸骨真身,并传唤孙一口死时证人。” 仆人答应,匆匆离去。 顾正臣坐在马车里,看着脚下包起来的白骨,手指中翻动着一枚铜钱,幽幽地说:“如此说来,孙一口被失踪了啊,两起失踪案,呵,怕不止是两起吧!这句容的坑,够深!” 【有读者质疑书中之事,特意说明下,关于停罢科举,战报捷报,安置俘虏,折色棉布,非是笔者杜撰,皆是提于史料之中,包括时间也对得上,参考《明太祖实录》、《明史》、《明通鉴》等。 有影响的人物,如朝廷大员,佛门宗泐、如玘等等,也是出自当时时代,非是杜撰。 历史小说虽有虚构,但大的历史史实不敢造次,并非惊雪胡编乱造,不过会借史料去加工,润色与安排故事。 感谢大家的支持,继续努力,谢谢你们。】 第一百章 折色棉布,化危机为机遇 回到句容县城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顾正臣疲惫地坐在二堂,刚端起茶碗,吏房周茂就走了过来,行礼道:“县尊,吏房孙五,兵房王金、书吏林山、衙役韩强等八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下衣襟。 孙五、王金、林山等人走入二堂,纷纷行礼。 顾正臣看着众人,冷漠地说:“本官若是没有记错,孙五、王金,你们不是身患重病,不良于行,怎么,这是吃了神丹妙药,已是痊愈?” 孙五、王金等人瑟瑟发抖,叩头喊道:“我等知错,还请县尊宽恕。” 顾正臣呵了一声,看向林山:“你老娘不是病倒在床,如今跑到县衙里来,岂不是不能尽孝道,大明以孝立国,若你是不孝之人,又如何忠于朝廷,忠于陛下?让本官说,你大可以先回去尽孝。” 林山惶恐,低头认错。 顾正臣看向衙役韩强:“你是什么缘故来着?哦,本官想起来了,你老婆快生了是吧,是小子还是姑娘,满月酒时给你一份贺礼如何?” 韩强打了个哆嗦,冷汗直冒。 顾正臣一拍桌案,怒斥:“一个个装病,无事生事,这是打算与本官作对,还是与朝廷作对,啊,说!” 孙五、韩强等人连连叩头。 王金见情况不对,直接出卖了陈忠:“县尊,是典史吩咐我等这样做的,我们不敢不听啊。” “哦,是吗?” 顾正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王金咬牙:“没错,是他!陈忠还要挟我们,若不听命行事,便将我等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奏报朝廷,我等不敢不从。” 顾正臣手指点了点桌案,微微点头:“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本官早有耳闻,也知你们无奈,这才说动朝廷,用了一些手段设了养廉银。既然王金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本官也不好追究。周茂,传户房骆韶,给王金提三贯钱,权当这个月的养廉银。” 王金激动不已,连忙叩谢。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林山、韩强等人:“至于你们,能不能拿到这个月的养廉银,呵呵……” 林山、韩强等人明白顾正臣的意思,再也顾不上往日“情谊”,一个个将典史陈忠给咬了出来。 周茂将每人所说记录下来,留押之后,将一叠纸张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仔细看过,微微点头:“传下话去,今晚揭发检举县衙中不法事者,过往贪墨一事本官不再追究,给三贯养廉银,日后听差,好好做事。若明日天亮,胥吏、衙役等依旧顽固,装病伪假不肯听差,本官将调查账册,一旦发现不法之事,当严惩不贷!” 亮剑! 顾正臣当机立断! 林山、韩强等人反水典史陈忠,说明这一批人已经承受不住压力。 时间拖得越久,这些人越过得惶恐。 踢出一批人,安插一批人,这本身就是一堆压人的稻草。 养廉银的出现,浮动人心。 而强行抓捕郭杰、郭梁、郭宁三人,则表明了顾正臣的态度:干的就是郭家。 一系列动作下来,已经让心理承受脆弱的胥吏、衙役屈从,现在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必须拿锤子敲下才行。 县衙里的烂账,只要想找出问题并不难,账目能不能对得上,不完全看账目,还需要看人证。 就以衙门贪墨徭役粮食来说,账目支出了这些粮食,徭役百姓没收到这么多,你账本做得再天衣无缝,也挡不住调查,左右一核对,抓几个经手之人刑讯,必然一清二白。 顾正臣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有这批人与十二名生员在,县衙基本运转已不成问题,即使再踢出去二十余人,也不碍事,大不了多加班,给这些人弄个“九九六”,反正大明没劳动法。 实在不行,句容县衙也是可以学专家,调休调休嘛。 一晚时间,多了不给,干脆。 极限压迫,要走要跪,随意。 现如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封建时代,不,是所有时代,在强硬的一把手面前,其他人都是仆从。 顾正臣留下书吏林山,拿出户部文书,递给林山:“将这份文书拟作告示,明日一早张贴出去,另外,将消息传报各地里长、甲长、粮长与老人。” 林山接过一看,脸色有些难看:“以棉布代输秋粮,这,县尊,据我所知,句容棉花可不多啊……”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 朱元璋下过旨意,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句容百姓是种棉花的,只不过种植面积有限。 按照民田来算,每亩秋税米三升多,二十亩地,合六斗米。 户部文书规定,六斗米折色棉布一匹。 对于有二十亩地的百姓而言,种植棉花通常只有一亩,而一亩地的棉花收成只有六七十斤。算六十斤收成,弹去籽棉之后,只剩下不到四五十斤。 一斤棉花一斤纱,一匹棉布,需要十五至二十斤左右棉花。 从这些数字粗略来看,折色棉布对百姓来说不算难事。 可问题是,句容是五山一水四分田,田地本就不多,加上百姓耕地分散,将好田地都用来耕作可以吃饭的稻谷,可以织作的桑田,将贫瘠的地留给了棉花,半亩地十斤棉花都打不出来的百姓大有人在。 再说了,纳粮,将粮食运到地方,在纳税由帖上签个字,盖个章,今年税任务就结束了。 可棉布不一样,棉花摘出来,你需要找人去弹棉花,需要去纺成线,然后才是织成棉布,这个过程中耗时耗力,如果你不会弹棉花,纺线、织布三步之中的任何一步,都得花钱,如果这三步都不会,那更干脆了,直接去买棉布吧…… 顾正臣买的麻布一匹三百五十文,棉布一匹相对便宜点,但也要足三百文。 三百文钱,只是目前的价格,等到供不应求时,价格会涨上来,百姓要付出更大的成本购置棉布。林林总总的成本算下来,并不低于六斗米。 这还是对于地多的百姓而言,那地少的呢?有些百姓五亩地都不到,不需要种植棉花,他们只能去卖掉粮食购入棉布。 顾正臣看向林山,有些忧虑地问:“你认为,句容百姓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的难度大不大,从实说。” 林山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县尊,句容棉花不多,但也不至太少,应该有六成百姓可以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剩下三四成,恐怕需要购置棉花或棉布。”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只有六成?” 林山连忙说:“属下只是据经验推测,至于到底能有多少,还不好说。” 顾正臣点头。 林山是句容本地人,他的话有一定的可信性。 按六成算,至少大局面能稳得住。稳得住局面,就有时间来解决问题。 “这项任务是个挑战啊!” 顾正臣喃语,想到什么,看向林山:“我们可以化挑战为机遇!这次朝廷以棉布代输秋粮可不止是句容一地,而是整个应天府、浙江与江西三地!这样一来,棉布将会成为紧俏之物,市价会上浮不少。” 林山疑惑不解,什么是化挑战为机遇? 顾正臣站了起来,踱步中,盘算可行与否,突然转身对林山下令:“让人传话,后日一早,各地里长皆至县衙!” 林山虽是不理解,还是答应下来。 顾正臣看着空荡荡的二堂,握了握拳:“老朱啊,多谢你的政策,养廉银有着落了……” 金陵。 句容礼房吏员刘贤失魂落魄地站在秦淮河畔,总感觉浑身冷得厉害。 收了人十贯钱,跑到金陵御史台揭发句容知县顾正臣擅分县库,以养廉银之名,化朝廷胥吏为幕僚,意欲排除异己,控制句容县衙! 刘贤相信,这些罪状递上去,顾正臣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说不得自己因为检举有功被赏识,从此一步登天! 可现实,让刘贤想哭。 到了御史台,说明了情况,递上了检举文书,结果御史台的人竟然将自己给赶了出来! 这里是御史台啊,是言官的地方啊,他们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揭露黑暗,直言上谏的人物? 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正臣为非作歹,乱法行事而无动于衷? 被人赶出来不说,刘贤万万想不到的是,竟有人威胁自己,说什么“再让老子看到弹劾、揭发检举顾正臣不法事的文书,老子先弄死你”。 刘贤畏惧了,这顾正臣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竟然能让御史台为其撑腰? 如果陈宁知道刘贤这样想,估计要骂人,老子不是为顾正臣撑腰,是害怕顾正臣折了老子的腰! 一次吏部调令,顾正臣安然无事,一个御史,一个吏部侍郎去海边玩螃蟹去了。 一次御史弹劾,顾正臣依旧安然无事,而弹劾他的李让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听风声,死是死不了,但下场很可能也是去三千里外钓鱼去。 胡惟庸点过陈宁,陈宁也吃过顾正臣的亏,知道顾正臣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朱标与皇帝朱元璋,这样的人物,岂是你一个小小胥吏能整得? 刘贤,你不是拉顾正臣下水,是给御史台挖坑啊,我陈宁得罪你了还是咋滴,滚,滚得越远越好…… 在刘贤看着秦淮河灯火,站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顾正臣合上一本账册,看着跪在堂下的刘大星,轻轻笑了笑说:“有了这些账册,本官可以做东请客喽。” 第一百零一章 为活着犯罪,老朱有罪 典史宅。 陈忠坐立不安,焦急地走动着,额头渗着微汗。陈氏推门走了进来,蜡烛剧烈地摇晃起来。 门关上。 陈忠连忙上前,急切地问:“如何了?” 陈氏面色苍白,不敢直视陈忠,压低声音:“老爷,不少胥吏、衙役都去了二堂,转投在县尊门下。” 陈忠握了握拳头,咬牙说:“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一群废物!” 陈氏拿起手帕,擦了擦陈忠额头的汗:“县尊强势,又有手段,老爷还是莫要与他争斗,低个头,认个错,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陈忠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一章 为活着犯罪,老朱有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二章 提审,人证 既然孙五两、孙浩失踪了,那就查其他人吧。 贺庄的贺奉、周信、郭六都来了,同时将四个目击证人带到,堂外还来了不少好事的百姓,这一幕让顾正臣心头微热。 自从进入句容主政以来,顾正臣就没看到过几个百姓来县衙,甚至连一张状纸都没收到过,这种太平无事,给人一种水面无波,暗流涌动的感觉。 现在,水该起波澜了。 顾正臣拍动惊堂木:“传孙娘、郭杰、郭宁、郭梁。” 很快,衙役将四人带至堂上。 贺奉、周信等人看到郭杰、郭宁、郭梁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二章 提审,人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三章 孙娘脱罪,刘贤逃跑 顾正臣目光盯着郭宝宝,此人牙利得很。 有一点他没说错,郭四五等人只是人证,提供线索、佐证案件,并非此案嫌犯,在没有证据之前,不可能对这些人用刑审问。 顾正臣将目光看向郭梁:“孙娘夜里掘坟,误挖了你家祖坟。本官去过贺庄,孙一口的坟是沟壑洼地,风水不畅。孙家不过是小户人家,不懂风水也就罢了,你家能请人做工,日给二十文,不像是小户,该不会也不懂风水,将祖坟安置在沟壑低洼之地,也以石头作坟吧?” 郭梁刚想说话,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三章 孙娘脱罪,刘贤逃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四章 天塌不下来 逃命? 李鹤、梁斌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刘贤为何出此下策。 梁斌上前,伸手拦住要离开的刘贤,急切地问:“刘兄,何至于此?” 刘贤推开梁斌的胳膊,沉重地说:“李兄、梁兄,念在我们多年交情,我告诫你们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顾知县!” 李鹤与梁斌脸色一变。 刘贤回过头,看向妻女,叮嘱道:“我出去经商三年,三年之后回来,这期间家就托付给你了。” 不顾妻女的挽留,刘贤毅然决然走了出去,刚到大门口,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至,马车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四章 天塌不下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五章 笑面的虎豹,吃人的衙门 能让孙二口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之下,甘心留在界河桥上苦苦等待的人,只有一个: 药铺中人! 顾正臣目光微冷,除了药铺中人,再无其他人! 哪怕是郭宁大夫出现,孙二口也不可能会坐在桥上等,郭宁也无任何理由可以让孙二口停下脚步,哪怕说是误诊了,开错了药方,孙二口都不可能留在桥上。 顾正臣看着一堆中药,陷入沉思。 如果是药铺中人,那他留下孙二口的理由很可能是:抓药时缺了一味药,现在这一味药有着落了,等上一等,这就去取了送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五章 笑面的虎豹,吃人的衙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六章 万民小康,当行产业之道 翌日清晨,稍许冷意。 顾正臣收剑,擦了擦脸,至大堂点卯,询问办结事宜,待流程走完,便看向县丞刘伯钦:“各地里长是否到齐?” 刘伯钦走出来,拱手肃然回道:“已在衙门外候着。” “请至二堂吧。” 顾正臣起身要走。 “县尊。” 刘伯钦连忙喊住,看着疑惑的顾正臣,解释道:“句容各地里长合九十二人,二堂容不下……” 顾正臣愣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下了一道“错误”的命令。 句容一万多户,一百一十户设一里长,归去零头,可不就近百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六章 万民小康,当行产业之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七章 响应政策,迎合大老板 将句容打造为大明最先进的棉纺中心? 刘伯钦、赵斗北看着顾正臣,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就连书吏林山、户房骆韶等人,也不禁纷纷摇头。 郭六、沈山等人更是笑出声来,嘲笑顾正臣的不自量力。 贺奉、周信、冯重等人听闻此话,一个个郁闷不已。 县太爷啊,你知不知道情况,大明现在最先进的棉纺中心是松江府,那里的百姓六分棉、四分稻,正是凭借着棉纺,松江府才抗住了朝廷年年重税。 句容不过一县,如何能与一府相争? 顾正臣将众人神情收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七章 响应政策,迎合大老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八章 想要朕出钱,没门 皇城,午门外。 礼部尚书牛谅、户部尚书颜希哲、礼部尚书吴琳并排站着,仰头看着午门墙外张贴出来的黄榜。 吴琳盯着黄榜上的文字,缓缓念道:“若莅事临下须有惠有威,使人畏服,切戒忿怒及恶言加人。先圣云:非礼勿言。礼云:君子恶言不出于口……” 颜希哲扯了扯衣袖,待吴琳念完之后,侧头问:“陛下贴出这黄榜,是让文武百官少说浮溢之语,少在朝堂之上彼其娘之,为何每日来此停留的皆是文臣,不见武将?” 牛谅白了一眼颜希哲:“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八章 想要朕出钱,没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零九章 这桩买卖——句容接了 朱标很赞同沐英的看法,朝廷拿走了顾正臣的心肺复苏救人之技,拿走了锻体术,可没给他任何赏赐,现在又要拿走他的战术背包,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何况缝制战术背包需要人力、物力与财力,哪怕是母后负责,她就是把后宫妃嫔、宫人一起拉去缝制,也不可能供得上大军所需,必然也需要征调民间妇人参与其中。 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事交给句容百姓,让他们缝制,朝廷出点钱财而已。 朱元璋有些生气,天下都是老子的,你顾正臣都是我的人,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零九章 这桩买卖——句容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章 老朱自省,龙威暂敛 十二税一? 张培、姚镇瞪大眼,这已经算是苛税了,为了点买卖,没必要对自己下手这么重吧? 还有,给我们两本书是何意? 十二税一,这个税算重吗? 顾正臣不以为然。 对比后世六税一的增值税,十二税一已经算是宽松一半了。 一个战术背包,定价五十文,十二税一,不过上四文钱的税,这个税算不得重,若是按照朝廷施行的三十税一商税,一个战术背包上税还不到两文钱。 当然,商业不可能只单纯看商税,还有关津税,仓储成本,运输成本,人工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章 老朱自省,龙威暂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间布局,人为三角 句容,贺庄。 顾正臣站在槐树口,看着东与东南两条路,侧身问杨亮:“大夫郭宁的家是在东面这条街上吧?” 杨亮点头:“没错。” 顾正臣指向东南这条路:“如此说来,王家药铺就在前面?” 杨亮点头。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来路,对杨亮与骆韶吩咐道:“你们二人去请郭宁大夫到此等候,本官去王家药铺抓几服药。” 杨亮与骆韶答应,走入东面街道。 顾正臣看了看张培,不紧不慢地走在东南的道路上,行不出五十步,就到了人家处,没走多远,便有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间布局,人为三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是风水是风流 三角布局! 顾正臣盯着简易的图看着,目光有些凝重。 骆韶见顾正臣看着三角沉思,疑惑地问:“县尊,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顾正臣起身,用脚埋平:“你们还记得吧,孙一口在失踪之前,是去郭梁家做石匠,打地基。也就是说,两年前,郭梁家并不在西面方位。骆韶、杨亮,你们去问问贺奉、周信两位里长,打探下郭杰、郭梁、郭六、郭宁等人,在最近十年内,是否迁过居所。” 骆韶不解:“县尊,这似乎与案情无关吧?” 顾正臣踩了踩地面,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是风水是风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县衙制造的冤案 马蹄哒哒,车轮滚动。 顾正臣脸色不定,拉开前面的帘子,对张培问:“确定没看错?” 张培呵呵笑着说:“老爷,咱其他本事没有,这双眼睛可是不会出错。那妇人确实回了郭六家,不过走的是后门,虽然隔了点距离,还是听到有人称其为三姨娘。回来时打探过,这位三姨娘是郭六在洪武二年所娶。” 顾正臣放下帘子,嘴角有些抖动。 这戏码可是有些令人眼花缭乱,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葛山人与郭家关系密切,但你再密切,也不能密切到郭六的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三章 县衙制造的冤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县招揽,两个灯泡 里长徐知本、徐忠、王财,老人徐庸赶至王老汉家中,徐知本、徐忠、王财三人见果是顾正臣,吓得不轻,跪地行礼。 顾正臣没有让几人起身,而是冷冷地问:“徐霖、徐光、徐容三人,归哪位里长管?” 徐忠抬了抬头:“回县太爷,是我。” 顾正臣走至徐忠之前,面色阴沉地说:“里长,虽主管税赋一事,但按朝廷规矩,里长管摄一里内民情杂事,事有不决、不能决者,送县衙报办!如今徐霖等人仗势欺民,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田契,你身为里长,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县招揽,两个灯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阳卷宗,摘去官帽 张培、姚镇跟了自己,顾正臣打心里高兴。 这两人军伍出身,上过战场,杀过人,能被选拔为沐英亲卫,本身就说明两人是军中精锐。虽说有被监视之嫌,但在这个时代,有人能护自己安全,还有啥好埋怨的? 次日升堂。 徐霖、徐荣、徐光三人跪在堂下,一番交代。 顾正臣一拍惊堂木,冷冷地看着徐霖:“你本为县衙班头,离开县衙之后竟伙同徐光、徐容欺压良民,吓诈田产,按大明律令,当不分首从一并充军!” 徐霖面色惨白,连连叩头:“县太爷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阳卷宗,摘去官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陈忠自缢,死亡讯息 窗外秋风吹起,推开了虚掩的窗户,一阵凉风卷入堂中。 林山惊愕地看着顾正臣,急切地回道:“县尊,据我所知,真正判徒刑、流放的,全都交给了应天府推官处置。”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摇头道:“真正二字,用得好啊。那些没有真正判徒刑、流放的人,又去了哪里?你不要告诉本官,这些人也被送到了应天府府衙!” 林山摇头:“本官并不知情,我等只是负责写两份卷宗。” 顾正臣看着林山,目光锐利:“做这种事,写一份卷宗不是更为稳妥,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六章 陈忠自缢,死亡讯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翻供的主簿与县丞 人死了,不会说话。 人死了,却还有利用的价值,比如,背个锅。 当天下午,赵斗北、刘伯钦便在监房喊冤,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前典史陈忠的身上,伪造卷宗,假验伤情,屈打成招,甘为大族走狗,都是陈忠一人所为。 升堂,威武。 这一次,衙门外站了许多人,既有百姓,也有大族。 刘伯钦、赵斗北被带至堂下,两人战而不跪。此时两人还没经吏部除去功名与官身,可以不跪。 啪! 顾正臣看着赵斗北,开口道:“赵主簿,你在喊冤?” 赵斗北镇定自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七章 翻供的主簿与县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断肠草,洗胃催吐 二堂。 顾正臣写了三份文书,一份发给应天府,调洪武五年所有句容流放、徒刑卷宗;一份发给中书省,要求鞑靼俘虏安置时间提前至九月二十五日;第三份文书发给朱大郎,避重就轻,只说了说有乡里恶霸欺凌百姓,已被处置。 文书写好之后,安排承发房送出。 张培看着坐在桌案后翻看堂审卷宗的顾正臣,端了茶碗走近前:“老爷,小子有个疑问。” 顾正臣接过茶碗,问:“说说看。” 张培直言:“老爷手中握着赵斗北、刘伯钦贪腐的账册,为何不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八章 断肠草,洗胃催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开口,隐藏的生意人 狱卒郭民、衙役陈杰跪在监房之间的甬道上,石板硌得膝盖生疼,看着面前还没死掉的赵斗北、刘伯钦,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 王仁找来一把椅子,顾正臣坐了下来,瞥了一眼赵斗北、刘伯钦,然后看向郭民、陈杰,开口道:“很意外吧,你们明明在饭食里下了断肠草的毒,他们竟然没死。” 郭民壮着胆子:“县尊说什么话,小子听不懂。”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听不懂?来啊,搜身!” 姚镇上前一步,看着惊慌失措的郭民,搜寻一番,从其胸襟内找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一十九章 开口,隐藏的生意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章 我想上山打老虎 利益,是所有的动因。 生意人从县衙里花大价钱购走青壮,为的自然是创造更大的利益。 比种田来钱更快,又需要大量青壮的地方,恐怕只有矿山了,明代又没人能做嘎腰子的手术,人本身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人的气力、劳动。 越是壮实,钱越多,说明干的活计需要大量体力,这也就意味着活很沉、很重,挖矿正符合这一点。 刘伯钦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正臣,问道:“县尊明白什么了?” 顾正臣目光微冷,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你们说陈忠、周洪每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章 我想上山打老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强太子的开始 下午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宫墙内外,清风裹着些许冷意,吹过清冷的甬道。 华盖殿。 胡惟庸跪奏:“陛下,现已查明,中都造作军士轮番营造,从不怠慢,虽有十余军士贫寒病弱,并无碍大局。七千五百军士,上下一心,并无传闻之中人心不稳,怨声于道之事。” 朱元璋眉头微皱,阴沉着脸,威严地问:“如此说来,御史周文传报有误?” 胡惟庸正色道:“陛下,御史只是道听消息,并无实据。臣听旨差人核查,凤阳中都的军士、匠人、百姓,皆用心营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强太子的开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城山的猎人 洪武六年九月,十九岁的朱标开始涉足朝堂政务,大明最强太子,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只是此时,仅仅是诸司微事奏禀东宫,为非诸司微事决于东宫。 朱标抑制着心头的兴奋,返回东宫书写了一封信,命张培带回句容。沐英奉命于京军之中挑选了二十名军士,由赵海楼、王良带队,在张培的引路之下,前往句容。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可这句话放在大明可能并不适用。 据句容耆老,武城山中猛虎成群而行,最多时有八只之多,许多老猎户不敢再入武城山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城山的猎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狩猎的时候到了 赵海楼勒住战马,看着不远处的山口,侧头对石头上的蓑笠男人问:“那里可是进入武城山的南山口?” 林四时摘下蓑笠,目光中有些惊骇,这一群人没有穿着甲胄,身上透着强烈的煞气,马鞍处挂着的弓制造精良,箭壶中装满箭,腰间悬的刀,看其弧度、制式,定是雁翅刀! “没错,那一座石头坟旁的山坳,便是进入武城山的南山口。” 林四时回答道。 赵海楼、王良等人翻身下马。 王良揉了揉手腕,喊道:“弓箭上身,束好裤腰,每人三日口粮,速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三章 狩猎的时候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荒废古庙的手印 山林中穿行二里,到了山脚处。 两棵金黄色的银杏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银杏树盘根错节,上面枝柯交错,相依相扶,遮蔽一片。 枝叶繁茂,古老刚劲。 林四时见顾正臣仰头看着银杏树,解释道:“听耆老说,两棵鸭脚在唐太宗时就存在了,一雌一雄,连理不分。” 银杏树,最初名为鸭脚。 欧阳修有诗云: 鸭脚生江南,名实未相浮。 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 其中鸭脚,指的便是银杏树。在元明时江南民间,仍有百姓、文人将其称作鸭脚。 银杏叶铺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四章 荒废古庙的手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士,禁止卜筮的逃亡 缸底并非黑陶,而是一块可以折合的木片。 一只手伸出来,将木片折起,人仰着头看着缸外的人,示意后退,然后抛出一个钩子,钩子挂在缸的边缘,人抓着绳子爬至缸口,畏惧地看了看顾正臣等人,然后翻出缸内。 看着眼前的人,林四时、张培、赵海楼等人不禁大吃一惊。 此人身高只有四尺,灰色头发扎成一个丸子,面色苍白,脸上还有一道道伤疤,如蚯蚓粘附在脸上,腰部以下,只有短小的大腿,大腿以下全没了。 “王千户、赵千户,兄弟们也都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士,禁止卜筮的逃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茶岭外,猛虎谜团 顾正臣拿着匕首,剔下一块肉,慢慢咀嚼着。 杨仓谷回忆着恐怖的过去,已没了胃口:“我所见挖矿之人,至少有八人,这只是一个矿洞之中的人,整个矿上到底有多少人,我并不知情,他们不允许我出矿洞。” 顾正臣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杨谷仓残缺的身体问:“不允许你出矿洞,说明矿山的事需要保密对吧?” “应该如此。” 杨谷仓回道。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着匕首问:“为何你活着离开了矿山,郭杰敢断你双腿,想来也敢杀人灭口吧?” 杨谷仓看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茶岭外,猛虎谜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猛虎来袭,人命如草芥 山风徐来,凉意沁人。 顾正臣召众人靠拢过来,平静地问:“你们谁见过舞狮?” 王良、赵海楼等人对视一眼,有些不习惯顾正臣跳跃的话语,王良回道:“舞狮民间多见,大概都见过些,顾先生缘何问起这个?” 顾正臣把玩着一枚铜钱,笑道:“舞狮者,张合有度,威武雄壮,浑似真正的狮子,这大家都见过,不以为怪。可诸位之中,可有人见过舞老虎?” “舞老虎?” 赵海楼伸着脖子,王良有些吃惊。 张培、姚镇若有所思。 杨谷仓一声不吭,林四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七章 猛虎来袭,人命如草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弱肉强食,矿山之战 火把出现在顾正臣眼前,顾正臣甚至可以感觉到火的灼热,眯着眼看去,只见一个独眼之人,脸上透着诡异的笑意,嘴角似乎是被烫伤过,皱得有些恐怖。 “没错,就是此人,给我抬山洞里去。” 郭百斤高兴地拿开火把,安排王虎等人抬走。 山洞无门,门口有两人值守。 进入山洞之后,弯绕两次,便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山室之中,山室内布有石桌、石床,一条暗河从边缘处流淌而过。 郭画儿见郭百斤走来,迎上前行礼道:“爹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八章 弱肉强食,矿山之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灰与金陵城墙 空气之中弥散的血腥味,似乎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引动人的血液,使血液翻涌,而这股翻涌的力量影响着神志,使人内心充满暴戾,充满渴望。 这是战斗的渴望,也是饮血的渴望。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头莫名的冲动,将剑归鞘,冷静与睿智再一次回归,如一个从容不迫的将军,站在战场之外,审视着战局的变化。 赵海楼、王良等人悍勇,带来的京军皆是久经战场的军士,其战力根本就不是寻常喽啰可比,一番砍杀之后,直将冲进来的黑衣人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灰与金陵城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章 顾正臣的担忧 一群人跪谢,额头都磕红了。 顾正臣喊了几次,众人才起身,刚想询问众人姓名,身后便传出了一声惊呼。 “三亩!你是三亩?” 震惊,怀疑,渴望,复杂的情绪融汇在一句话里。 林四时走上前,抓着一个中年人粗糙的手,眼眶湿润起来。 “你是,四时哥!” 林三亩辨认出来,抹了抹眼泪,连忙侧身喊道:“三财叔,四时,四时来了!” 林三财从后面走了出来,看着熟悉的林四时,三人抱头痛哭。 顾正臣看向人群,眉头微皱。 柘溪猎户中,除林四时逃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章 顾正臣的担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正义重回句容 武城山,南麓。 贺庄里长周信坐在山口外的石头上,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颇感无聊,看向站在山口处眺望的班头杨亮,喊了一嗓子:“太阳要落山了,夜里山路更难行,想来县太爷不会在今晚出山,班头不妨过来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杨亮心头焦急,回头没好气地回应:“县太爷不出山,哪里有心思闲聊说笑。” 周信无奈。 听说顾正臣来了之后,句容县衙设置了养廉银,杨亮担忧顾正臣是理所当然的事,若顾正臣被老虎吃掉,养廉银就不复存在。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一章 正义重回句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疑窦丛生 顾正臣将头沉入盆中,清凉的水刺激着神经。 起身,擦面。 顾正臣进入二堂,翻看起山洞里拿来的账册。 账册中的第一笔交易始于洪武元年五月,结束于洪武六年五月。 洪武四年之前的账册,记录规范,石灰日产量,月产量,库存量,运出量,在册矿工人数,售卖收益,日常支出,结余所得记录得十分详细,甚至还记录了粮食数量的增减。 但在洪武四年元月之后,账册记录就显得混乱无比,石灰日产量、月产量时不时缺失,日常支出、结余所得等关键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二章 疑窦丛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都是生意 水火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顾正臣看着皮开肉绽,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的郭百斤,目光微冷,眼前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 行刑结束,衙役退至两侧。 郭百斤咧着嘴,呸了一口唾沫,冷冷地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眶朝着前方:“顾正臣,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从无什么幕后之人。” 顾正臣站在郭百斤一旁,沉声问:“那你为何转移三百余矿工,这些人又转移到了何处,是谁在接手?” 郭百斤侧过头,朝着顾正臣的方向:“这些人可是宝贝,老子不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三章 都是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生意人--葛山人 栀子花香,幽远绵长。 孙二口在地窖里闻到栀子花香,说明地窖距离栀子树不远。 杨谷仓进入二堂。 顾正臣没有绕弯子,直接询问:“你原是清真观的道人,对清真观的环境应十分了解吧?” 杨谷仓点头:“这是自然,自建观时起,我就在清真观中。”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道:“清真观可有种有栀子树?” 杨谷仓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正臣,回道:“县太爷,栀子是一种重要的药物,治心烦懊恼,烦不得眠,心神颠倒,在道观之中多有种植,清真观自然也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四章 生意人--葛山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相,浮出水面 顾正臣实在困倦,坐在亭中睡去。 张培找来衣服给顾正臣披上,守护在一旁,赵海楼、姚镇则带人彻底搜查清真观。在葛山人的房间之中找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十几封书信,三本道门典籍,并没有账册。 持续两个时辰的搜寻,各处都找遍了,依旧不见账册踪迹。 顾正臣醒来,伸着发麻的腿,看着夜色问张培:“什么时辰了?” 张培关切地说:“刚入五更,老爷可以多休息会。” 顾正臣活动了下腿,酸麻的感觉退去,至后院之中。 赵海楼急得满头大汗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相,浮出水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人灭口 葛山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此人负责的并不只是转运人丁,还凭借着道术,影响着郭六、郭梁等人。 明代时期民间信仰之重,超出了顾正臣的想象。 后世教育,以唯物主义、无神论为主,什么佛祖,玉皇大帝,上帝,不过是人的精神寄托,对这些信仰嗤之以鼻者、不以为然者众。 但大明民间并非如此,一旦信奉了某一样东西,往往是虔诚且痴迷。 信道的,未必是追求长生,白日飞升,而是相信三清可以保佑自己不受邪魔伤害,可以为世间各路神仙保佑,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人灭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指纹寻凶 顾正臣拿出手帕,弯腰捏着刀刃,小心归鞘,然后交给张培:“这刀你拿着,不允许任何东西触碰刀柄,包括你的衣服和手。” 张培虽有些不解,依旧照做。 郭六家下人不少,二十七人,挨个询问过,并没有遗漏一人,都在这里。 顾正臣命人搜寻一番,在郭六家走了走,并没有找到可用物证,郭宁、王家药铺、郭梁等一干涉案人员及其家眷,也已被抓。 郭六死了,郭梁、郭杰等人被抓,连家眷都被押往县衙。贺庄百姓听闻之后,纷纷走出来,敲锣打鼓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七章 指纹寻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五个疑点 郭富还佯装糊涂:“什么下命令,我为民除害可有错?”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郭富,目光转向两侧衙役,抬手抽出一根令签:“郭富,你说为民除害,那为何在郭六身边八年之久都没动手,反而在本官即将逮捕郭六,衙役奔赴贺庄之时动手?”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今日机会到了,不行吗?” 郭富梗着脖子。 顾正臣微微摇头:“不行。” 郭富瞪眼。 顾正臣用令签敲了敲桌案:“你是郭六的管家,不是寻常下人,你若真想杀他,在饭菜里动点手脚,半夜三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八章 五个疑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前朝的钱买当朝的东西 这一夜,句容不平静。 衙役辛苦,踩着星光便奔赴各地。这也就是养廉银收了人心,否则,没几个衙役会“加班”办事。 八位钻了被窝的耆老被喊了出来,到了县衙说话,孝顺子孙想在县衙门外候着,也被请了进去。 顾正臣拿着衙门的矿藏分布图,询问耆老最近一些年是否有新发现的矿藏。 县衙的这份矿藏分布图编于洪武二年,至今已有四年,有些矿藏并没有及时加注,而耆老对民间消息掌握较多。 耆老确实提供了一些新出现的矿藏,比如铁矿、煤矿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三十九章 前朝的钱买当朝的东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章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私铸钱币! 张培、顾诚有些惊讶。 孙十八走近前,拿起一枚铜钱看了看,道:“看样子确实像是私铸钱币,不过老爷,这不是郭家人铸造的,看铜钱锈痕与老旧程度,至少有了百年以上年份,就算是私铸,那也是宋人私铸。” 张培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啊老爷,这铜钱明显不是新钱,若是最近几年铸造,不可能如此老旧。” 顾正臣捏起一枚宋钱,沉声吐出两个字:“做旧!” 孙十八深吸了一口气。 顾诚、张培有些不解,连忙问什么是做旧。 孙十八解释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章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翻砂铸钱,生钱树 矿洞之内,热气腾腾。 杨馒头敞着短衣,提过来一桶细沙土,将一个长方形的木架板摆放好,抓起沙土填充进去,随手拿起一个木质抹刀,将沙土拍实抹平,取过雕母钱的袋子,先在沙土左侧排出两排雕母钱,后在右侧排出两排。 待排好雕母钱之后,杨馒头抽下肩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将汗巾甩在肩膀上,取出一个木架板搁置在之前的木架板之上,只不过这个木架板没有底,只有框,一把把沙土撒入,拍实,抹平,然后找出底板盖紧,重重压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一章 翻砂铸钱,生钱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句容私铸钱币案破 赵海楼砍翻一个黑衣人,回头看向顾正臣,见黑衣人已死,顾正臣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发明锻体术的顾先生,果不是简单之辈。” 赵海楼敬佩不已。 顾正臣走向黑衣人,抓住宝剑的手猛地向下按去,然后抽了出来,见黑衣人已无动静,这才安心下来。 剑斜身侧,殷红的血凝聚在剑尖,形成血珠,缓缓滴落。 “速战速决,不放走一人,不降则死,杀!” 顾正臣厉声喊道。 赵海楼等军士听闻,手下动作变得更为狠厉起来,一干黑衣人折损惨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二章 句容私铸钱币案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覆灭,最后的酒 一头猛虎扑了过来,撕咬着一个人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 咔嚓。 郭典踩断了一根树枝,看向不远处吃人的猛虎正呲着牙,低沉咆哮,旋即扑了过来。 “啊——” 郭典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孙氏起身,小小的阑裙露出香肩,伸出柔软的手,关怀地问:“老爷可是又做了噩梦,我这就去打碗安神汤来。” 郭典看着要起身的孙氏,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必了,你先休息着,我起来走走。” 孙氏下了床,赤着脚从屏风上取下衣物,给郭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三章 覆灭,最后的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读书识字,改变命运 郭家,句容大族。 郭典为族长,郭善、郭曲、郭跃、郭渊、郭察皆是其兄弟,悉数被抓。 郭典之子郭昇,郭善之子郭俊、郭曲之子郭武……合十一名二代之人被抓,此外还有一干管家、涉案打手三十二人被捕,此外还有大卓山中运来的数十俘虏。 句容县衙的狱房容不下如此多的人,顾正臣只好将郭家大院直接征用,将东厢改造为狱房,将一干人关入其中,不准外出,囚禁待裁。 郭家家眷一律关在后院,只准供应伙食,不准外出。 顾正臣在五更天时开始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四章 读书识字,改变命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三顿饭是败家 被征调服徭役的八百民夫围绕过来,纷纷坐在顾正臣周围。 顾正臣见众人都到了,便踩着梯子,站在了双层床之上,清了清嗓子,对众人喊道:“安置房屋本官看过了,很不错,只十九日时间,你们便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在开始之初,多少人认为二十日完工不现实,不可能,如今呢?你们完成了,还给他们打了井,夯了路!” 马力、吴大称等人脸上堆笑。 人心是换来的。 想想元廷时期的吏员,大明开国之后的句容知县吴有源,对比下每一年服徭役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三顿饭是败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沐英:这两个倒霉的 老朱孩子多,朱檀才三岁,朱椿、朱柏才两岁,朱桂明年就要出生了,还有几个小公主,弄几个小推车还是有市场的。 但指望老朱给大价钱买下来,那还是不靠谱的,只不过皇室都在用的东西,金陵那些士绅勋贵如果不用,老婆们那一关是过不去的…… 马皇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见那些勋贵夫人,不需要她推销,命人推着小车走走,那就是广告,销路不难打开,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打广告,进行市场营销了…… 但小推车这东西可以养活一批百姓,但这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六章 沐英:这两个倒霉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依朕看,全都杀了吧 华盖殿外。 朱标站立不前,沐英并没有催促,心领神会,安静地等着。 不到一刻钟,马皇后便带宫女前来。 朱标、沐英上前行礼。 马皇后打量了一番这兄弟两人,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挥退左右,看着朱标问:“你犯了什么过错?” 朱标愣了下,刚想解释,就听马皇后说:“你们兄弟二人在这里站了一会吧,若是去见陛下,早就应进去了,在这里候着,不就是为了等母后为你们说情?说吧,若是小过错,母后为你们担下,若是大过错,最好是准备了护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七章 依朕看,全都杀了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朱标的声东击西 全都杀了? 朱标对这个结果有些抵触,宋濂等先生教导,为君者仁,不可加好恶于刑之上,《大明律》虽没有编纂完成,但还是有《律令》可依。 按律令条文处置,该杀则杀,该放则放,视其轻重罪责,给其判决,不能因情感情绪随意定刑,否则,要律令何用? 何况私铸钱币案,阴阳卷宗案,关系到的人员太多,有些人罪不至死,比如句容县衙的一些狱卒、胥吏,他们确实与阴阳卷宗案有关,但他们是胁从,按律不当死。 马皇后见朱标想要站出来反驳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八章 朱标的声东击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基想去句容 猛虎啸城门,震动半金陵。 百姓谈论的是老虎体型硕大,威猛无双,士人想的是用什么词作一首诗,来记录此情此景,而官员们则关注的是猛虎背后的句容知县顾正臣。 在九月的黄昏里,顾正臣的名声悄然传入百官耳中,就连吏部尚书吴琳听闻之后,也不由得拍手称快,吟诵道:“句容擒虎安四民,国公征虏定八方。人间自有豪杰生,文笔刀剑皆称雄……” 御史大夫陈宁恨得咬牙切齿,直将茶碗摔在地上,下人噤若寒蝉。 陈宁离开陈府,直奔胡府,不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基想去句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章 耆老担忧,开源之路 军中书吏庞直收到文书之后,揉完眼睛又掐大腿,才确定军中有丘八要读书识字,还真是人在军中坐,祸从大都督府来啊…… 庞直很郁闷,不清楚这群粗人怎么滴就要读书识字了,还有,军中书吏不少,为嘛这倒霉的事摊在自己身上? 确实,庞直有抱怨的理由,原本每日就要做四个半时辰的事,现在还要多干一个时辰去教书,俸禄还是那个俸禄,活却多了不少,是谁都不会乐意。 只是,大明没有劳动法,找老朱诉苦又不可能,就这样干吧…… 庞直很不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章 耆老担忧,开源之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如履薄冰,临渊而行 郭典、郭善等一干罪魁的家还没有被查抄,目前只是查封状态。 顾正臣不是不想抄家,只是抄家是个精细活,查抄清真观足足用了两日时间,郭家几个大户,想要完全查抄,就县衙这点人手,可不是三五天可以做完的事,当时送出文书时间太急,只能暂时贴了封条,安排衙役、里长看管。 在朱元璋没有给出结果之前,顾正臣也不好直接抄家,那些惶恐不安的妇孺老少,他们的命运是屈辱的生,还是绝望的死,如同一柄悬在头顶时刻可能掉落的剑。 剑太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一章 如履薄冰,临渊而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终判决,大快人心 句容,狱房。 刘伯钦睁开惺忪的眼,听着监房打开的声音,坐了起来。 赵斗北惊醒,不安地看着门露出一条缝,透过来的光如杀人的刀芒。 灯笼打了进来。 刘伯钦靠着冰冷的墙,眯着眼看清楚了来人,不由愣了下:“此时四更天了吧,县尊为何会来此处。” 顾正臣接过顾诚手中的灯笼,示意顾诚出去,看了一眼沉默的赵斗北,将目光投向刘伯钦:“刘氏自尽了。” 刘伯钦手微微颤抖,锁链哗啦响了声:“我知道,她不会独活,二十年的夫妻,我是了解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二章 终判决,大快人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余波,大户的惊慌 杜家山。 吴一钩弯着腰,左手拢起一把稻子,右手已递过镰刀,从底部斜向身体猛地一拉,锋利的镰刀割断稻杆,侧身,将稻子丢至一旁。 身后,每隔着五步远就有一堆稻子。 顽劣的吴大宝伸出手,想要从娘亲的背篓里出来,可惜背篓一摇晃,吴大宝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背篓里。 周氏将背篓取下来,抱起吴大宝,见吴一钩皱眉,连忙解释:“孩子非要找你,在家里闹腾个不停,母亲让我带来。” 吴一钩直起腰,将镰刀丢到稻谷堆上,走了过去:“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三章 余波,大户的惊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毛骧抗倭的疤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吴雄,待吴雄扑通跪下来之后,目光投向吴瘸子:“他抢了你家的田?” 吴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连忙说:“太爷,我已经将田契还给他了,那,现在还在他手里……” “没问你!” 顾正臣怒斥一声,看向吴瘸子。 吴瘸子见吴雄不断使眼色哀求,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张,虽说这上面的字没几个认识的,但这是田契无疑。 眼前的年轻人,是句容知县! 吴瘸子眼珠子转了下,将田契往腰间一塞,呵呵笑道:“太爷,吴里长没抢我家田。”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四章 毛骧抗倭的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安置俘虏,编号在册 东宫? 周茂、林山、骆韶、陶贞四人瞪大双眼,满脸的惊骇之色。 姚镇轻松如常,站在顾正臣身侧充当护卫。 周茂手微微颤抖,猜想过顾知县在朝廷中有人,可没想到那个人在东宫!林山猛地打了个哆嗦,郭家摆不平顾知县是有道理的啊…… 骆韶、陶贞张大嘴巴,困惑多日的事终于在这一刻想明白过来。 顾知县给服徭役百姓发放工钱,公然发放养廉银,如此落人口实,授人以柄,郭家活动再三,依旧没有将知县赶出句容,原因都在这里! 郭家蚍蜉,知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五章 安置俘虏,编号在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刘基缺乏政治敏感 不领取耕牛? 没耕牛如何深耕细作,这些人放牛牧马是好手,当牛做马,未必擅长啊…… 顾正臣也不多作解释。 这群鞑靼俘虏来自草原,你指望他们直起腰,仰头看着长空,高高扬起马鞭的手换成弯腰低头重重落下的锄头,他们能适应才怪。 种地,不是给只牛,给些粮种,给块地,就能耕作好的。 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没两三年时间想拾掇好一亩三分地很难,这群人需要生活,没两三年的试错期。 县衙也不可能效仿某些人,自己国家那么多贫困生补助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六章 刘基缺乏政治敏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应天府尹的无奈 应天,知府衙门。 通判赵海迈过门槛,匆匆走入大堂,喊道:“府尹,大事不好。” 府尹张遇林听闻动静,放下毛笔,将桌案上的文书合拢起来,平和地问:“赵同知,何事?” 赵海看向张遇林,微微皱了皱眉。 一张方脸透着坚毅,嘴角的胡须稀疏到只剩下了七八根,不过四十出头,胡须掉得如此厉害着实少见。 张遇林为人方正,待人诚恳,性情温和,无论什么事都不急不缓,看他这样子,估计老婆和老娘一起掉河里,他都能在岸上思量出先救谁再跳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七章 应天府尹的无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希婉的偶遇 吴云冷眸,甩袖而去。 吴琳求见,得到应允之后进入殿内行礼,拿出一份文书:“陛下,弘文馆学士胡铉因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加之半年来病重缠身,不得不提请致仕,还请陛下恩准。” 内侍将文书转呈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胡铉可是朕钦点的弘文馆学士,当初与刘基、危素、王本中等人一并校正图籍,教授生徒,参议政务,是一个有才之士。罢了,朕虽惜才,也不忍他老来煎熬度日如年,准他还乡吧。” 吴琳跪拜:“臣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希婉的偶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哥哥尚未婚配 胡大山看着活泼的顾青青,眼神中透着宠溺,轻声道:“做生意这种事不应该问你哥哥,能想出举人白糖作为噱头吸引无数人的关注,让人过耳不忘,算得上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人。” 顾青青有些郁闷,眼睛眨了眨问:“若哥哥不为官,是不是也能做个富家翁?” 胡大山毫不迟疑,坚定地说:“那是一定!” 顾氏拍了拍顾青青的手,止住聒噪:“莫要动辄就提你哥,我们去金陵,只是负责帮衬孙家、梁家和胡大哥那里寻找铺子,铺好商路,日后还得找个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哥哥尚未婚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章 棉纺织,流水线设计 阿嚏! 顾正臣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看样子这是要下雨啊。 自从送走毛骧与刘基之后,顾正臣就一直忙碌着安置事宜,这些人安置好了住处,并不意味着事情就结束了,恰恰是开始。 饮食起居之类的小事,自有胥吏与衙役引导辅助,顾正臣要做的是选出里长,确定规矩。 阿古拉与赛罕传改名为古贵、赵传,与火寻、马术一起,成为了四里长,各管一片区域,考虑到安全问题,顾正臣设置了夜巡制度,由句容大族出八人,火寻、马术等每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章 棉纺织,流水线设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用人头来警告 镰刀割去了秋日的尾巴,冬日又冒了头。 地上铺满了收割来的稻子,一个老汉拿起架子,套在牛的肩头,架子两旁是两根绳子,绳子连接着碾子架。 轻轻拍一拍老牛,老牛便缓缓前进,拉动圆柱体的石碾转动,沉重的石碾压过稻子,包裹稻粒的外壳被碾开,露出了米粒。 沉重的石碾,缓行的老牛,牵牛的老汉,已成一幅画,流动在秋收的尽头…… 有些百姓家,打来的稻谷少,不值得用石碾,或没有老牛,只好搬出石制的舂臼,拿起棒槌,将摔下来的稻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一章 用人头来警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句容县衙招聘长工 十月三日,太阳初升。 衙役韩强、丁本走出县衙,一个手持告示,提着凳子,一个端着铁锅,锅里是刚熬好的浆糊。 韩强放稳凳子,踩了上去,侧身接过丁本递过来的刷子,狠狠在墙壁上刷了两下,将告示贴好之后,又用刷子补了补角,黏贴牢固之后,便冲着百姓喊:“县衙告示,街坊周知!” 周围的百姓听闻,纷纷走了过来,一个个不识字急得不行,有人拉来药铺的账房先生,这才知道,县衙开始招募长工了。 招募长工对大户、富户来说很常见,毕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二章 句容县衙招聘长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元璋的妥协与威严 毛骧赶至华盖殿外,张焕拦了下来。 殿内传出了笑声,爽朗开怀。 毛骧眼神一亮,拉着张焕至一旁询问:“今日上位心情大好,可有什么好事?” 张焕见是毛骧,也没隐瞒:“胡相在殿内陪着上位,说起朵思麻、朵甘思边界之事,那里的镇守锁南兀派时辰前来金陵,希望朝廷给印以护持当地,上位心情大好,正讨论要将锁南兀从朵甘卫指挥佥事升为指挥同知。” 毛骧面露笑意:“自洪武三年,乌斯藏的帕木竹巴第悉释迦坚赞遣使入朝请封以来,乌斯藏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元璋的妥协与威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元璋的赏赐 顾氏惊呆了,听胡掌柜的话,打虎知县竟真是自己的儿子! 年龄,出身,官职,姓名都对得上。 顾青青微微张着嘴,满脸错愕。 哥哥才到句容当官多久,这么快便赢得了名声,看胡掌柜崇拜的目光,似乎哥哥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胡大山也没想到,这才离开不到两个月,顾正臣竟已名满金陵,看向顾氏,满脸含笑:“顾知县年少有为,可喜可贺。当时见他,便觉他非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定能登拜庙堂之上,成为肱骨之臣……” 顾氏有些恍惚,似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元璋的赏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句容织造大院 句容县衙。 户房骆韶看着不断搬出去的钱粮没有半点压力,两万贯的钱粮进账,让县库从未有过的充盈,有这些钱财打底,花个几千贯钱粮不算什么。 只是,骆韶还是有些心惊。 自进入十月起,县尊就征集了一干匠人,没日没夜打造双层床、搅车、弹弓、纺车、织机等物,甚至拿出钱粮直接在百姓家中采购棉纺织相应物什。 短短十日,句容织造大院已初具规模,民间的棉花开始被大量采购进来,千人招募的计划,也已到达七百余人,棉纺织造已初步运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五章 句容织造大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想当郭家族长吗 信封撕开。 扑面而来的是牵挂与关怀,母亲的念叨跃出纸面,一句“天冷添衣”,令顾正臣内心温暖。 茫茫人世间,只有家人是最深的眷恋。 正看得感动时,顾正臣脸上的笑意陡然凝滞,眉头微微皱起,一丝凝重升上心头,待看完信件之后,将目光投向胡大山,喊了声:“胡兄……” 胡大山看着顾正臣,颇是敬畏地说:“这件事还需要你来解释,当时沐府的冯夫人突然带人出现,我可是吓坏了的,若不是半生闯荡,怕是一句话都难说出。顾知县,你到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想当郭家族长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胡,借个人 待郭旭离开之后,户房骆韶走了进来,有些不甘地说:“县尊若是干涉,他很可能会收手。” 顾正臣看了看骆韶。 骆韶与郭旭有些关系,确切地说,郭旭的妹妹郭菲儿是骆韶的母亲,骆韶需要喊郭旭一声舅舅。只不过因为骆韶的父亲走得早,两家人很少走动,几年下来便生疏许多。 至于其中发生过什么事,让骆韶从未在人前喊过郭旭舅舅,不得而知。 顾正臣将茶碗推至一旁,严肃起来:“本官拿什么理由去干涉?郭家现在没了族长,不意味着将来没有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胡,借个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忙碌一冬,赚个两税 说与顾小子知道,如今句容治理有功,本该提擢。止是句容事多,离不开你俚,教你每留住句容好生办事。 县丞、主簿、典史,吏部无人可给,自个荐给。管好百姓每,勿忧家人,咱交沐英照顾了。 钦此。 顾正臣看着这文书,有些郁闷。 老朱啊,你就不知道弄个圣旨,实在不行你给盖个印,就这么白纸黑字,连个签名印章都没有,还有啥收藏价值。 二十五年后给人说这是你的大作,谁信啊…… 顾正臣看着文书,笑了出来。 现在朝廷人才缺得多,此时大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八章 忙碌一冬,赚个两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式推车 金陵,太平门外。 王屠夫招呼着过往行人,可行人匆匆,总没几个人停下脚步。眼看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更是忧虑。 这猪肉还是昨日的,已经不新鲜了,再放一日,更不新鲜。 幸是如今入了冬,天气转凉,若搁在夏日,还不得臭掉? 可日子越发难过了,这里买猪肉的越来越少了,隔着不多远就是刑部,你们倒是吃点肉啊…… “王屠夫,还没收摊。” 胡大山走了过来,呵呵笑着打趣。 王屠夫见是胡大山,拿起杀猪刀,手起刀落,砍下两斤猪肉,用芭蕉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式推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章 小推车改了匠人制度 走入宫墙,回头望,禁卫森森。 骆韶、杨亮、周茂与丁本有些畏惧,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宫内道路平实,推车的轮子碾过石砖,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华盖殿外,郑泊命军士搜身,确保安全之后,才入殿禀告。 推车进入华盖殿。 骆韶、周茂等人跪拜山呼。 朱元璋、朱标看着两个推车,一大一小,一简一繁,与往日里见到的独轮推车迥然不同。 “起来回话吧。”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骆韶、周茂等人起身,垂手在侧,不敢抬头。 朱标走至小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章 小推车改了匠人制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帝王的弦外之音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绝对固执的人,他懂得学习与反省,懂得校正与改良。 尤其是当下,凤阳中都营造的匠人出了诸多问题,朝廷的应对举措很传统,即给衣服,给粮食,让其别再闹腾。 可顾正臣送来的小推车,让朱元璋意识到,匠人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他们拥有手艺,而这些手艺能够让他们吃得起饭。 解决匠人矛盾,并不只是给衣服、给粮食,还可以允许他们在空闲时自主营生。 朱元璋是个帝王,任何东西在他眼中,都会关联到礼仪、制度、皇权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一章 帝王的弦外之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振兴教育,句容学院 句容,县学宫。 梧桐树下,石桌之上,黑白对峙。 顾正臣捏着一枚黑子,时不时在指间转动,见刘桂落了子,随后便跟着落子,只不过两人落子的位置,一南一北,毫不相干。 刘桂皱着眉头,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棋,属实令人看不懂。” 顾正臣淡然一笑:“我棋艺不精,随便下下而已,倒是刘教谕,步步思虑,棋棋盘算,这样看似握着大局,稳重在前,但恕我直言,棋如人生,即无悔棋一说,也无停留一说。人在途中行,宛若舟船漂于河海,不进则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二章 振兴教育,句容学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千七十三章 朝向金陵的商队 一千学子真的很多吗? 后世小学的学生普遍都过千,有些甚至接近两千,搁大明没道理弄不出来,只要解决好食宿问题,其他都好说。 而食宿问题归根到底是钱的问题,受益于老郭家雄厚的家底贡献,县衙短时期内不缺钱,拿出个三千贯打造句容初等学院,支撑学院运作,并不算难事。 何况句容织造大院、裁缝大院积累了超千人管理的经验,嗅觉灵敏的商人又带来了丰富货物,粮食不缺,肉和蔬菜虽然数量少了一些,样式不多,但谈不上短缺,饿不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千七十三章 朝向金陵的商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商税过低,收不上钱 句容县,较之往年热闹了许多。 在县衙“发钱”的刺激下,一些节衣缩食的百姓也终于愿意拿出点钱财消费,而这又反过来繁荣了商业。 顾正臣一袭儒袍,只带了县丞骆韶与典史杨亮两人,行走在县城之中。 看着叫卖的商人,往来的人流,骆韶忍不住感叹:“真不敢想,句容能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杨亮附和,面带笑意:“可不是,往年冬日里,这条街萧瑟得紧,有几个过路之人,也都是行过匆匆,轻易不停留。” 顾正臣点头,表示认可。 句容只是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四章 商税过低,收不上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帖,秋税 顾正臣、骆韶、杨亮三人谈论着事,走至南城外,行不到四里,便到了一个名为南周的村落。 这一日,南周二百余户百姓缴秋税。 按照朝廷规制,夏税无过八月,以小麦为主;秋税无过明年二月,以米为主。 秋税的征收,自秋收完成之后便开始了。 不同乡里之间,收税时间并不完全相同,可能这个乡里村落是十月收税,隔壁的乡里村落,会轮到十一月,十二月。 收税过程,也并非强行征收,今天收不上税,并不会直接踹门搬东西,而是会给一定的缓冲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帖,秋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淋尖踢斛 斛满,粮食堆出尖堆。 粮长周大禄的仆人周福站在斛边,抬起脚就踹在斛的中部,斛身猛地一颤,甚至出现了微微倾斜,原是尖堆的稻谷瞬间散开,沿着斛的边缘处不断洒落,甚至连斛内的稻谷也倒出不少。 淋尖踢斛,与某些风趣的记载并不一样。 大明用的是六十斤斛,根本不需要任何助跑,也不需要拿树练习,只需要人站在旁边踢上一脚,粮食自然就满溢而出。 若是加个十米助跑,就这点分量的斛,还不给踹倒了去…… 周大脸色一黑,上前两步又硬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六章 淋尖踢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句容是块试验田 淋尖踢斛也就罢了,可以理解,毕竟是公开的“潜规则”,但在斛和称上还做手脚,这就有点过分了。 周大禄看着发脾气的顾知县一点也不着急,这斛不是自己提供的,是县衙户房给的,你要查,那随你。 户房陶庸有些意外,看向骆韶,不明白县尊这是发什么脾气,县衙多大一笔钱都在这里收,干嘛和钱过不去? 何况这些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了,百姓都习惯了,知道多准备粮食送来,县尊干嘛还计较这些? 骆韶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县尊过于刚正,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七章 句容是块试验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为百姓做事不能提 征粮、解粮,原本是朝廷衙署职能。只不过,明代开国初期有着一定的历史特殊性,朱元璋选择了粮长制。 受连年战争影响,许多地方人口数量锐减,大地主所剩不多,土地也变得十分分散,完全依靠地方官来收粮,对县衙来说是一种巨大压力,为了转嫁这种压力,更好完成征粮任务,粮长制便出现了。 粮长的人选很简单,在征粮万石的区域内,谁纳粮最多,排个名次,选择前四名,那你们就是粮长了,然后瓜分区域,各自负责区域的两税收运。 明初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八章 为百姓做事不能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才还不是在你毂中 刘倩儿有了新的家,也有了新的家人。 顾家的热情与重视,陪伴与照料,开始抚平创伤。 顾青青时不时拉着刘倩儿谈论起自己的“白糖大业”,不算怂恿刘倩儿走出门,见识见识外面的精彩,甚至还希望刘倩儿可以帮助自己做买卖。 刘倩儿不懂得拒绝,加上顾青青一口一个姐姐,说得刘倩儿心软,只好出面请求顾氏让自己多出去走走。 顾氏自是答应。 至此,顾青青的“曲线经商”路算是打开了。 刘倩儿喜欢待在白糖作坊里,看着白糖从浑浊的水中析出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才还不是在你毂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章 县衙十二规 帝王猜疑心重,不喜欢超脱掌控的感觉。 朱元璋此时还没有确定理想的大明是什么样子,固化大明各阶层的想法虽然已经萌发,却没有成为主要意识,而这种固化思维,更多的是继承于元朝。 一旦拥有固化思维,老朱未必会容得了顾正臣的“创新”,这些“创新”背后,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后期的老朱,渴望的是一个没有改变的王朝,安稳如湖水,不起波澜的王朝。 顾正臣出现在了一个比较好的时代里,洪武六年的老朱不那么固执,不那么偏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章 县衙十二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一章 龙虎山强势的道士 门口传出脚步声,顾正臣抬头看去。 两个道士,皆着蓝色道袍。 左侧道士年长,五十余岁,面容清瘦,胡须短小,一双丹凤眼透着精光,左肩后露着木剑剑柄,黄色剑穗微垂,浑身透着出尘气息。 右侧道士虽只有三十余岁,行路之间脚步轻轻,不带声响,手中拂尘挥过身前,双眸如夜中明星,透着光的背后,是南测的深邃。 “正一道龙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座下,张寻经、余平生见过县尊。” 年轻道士开口,一旁年长道士只报了名。 顾正臣不敢怠慢,起身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一章 龙虎山强势的道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土匪知县 可恶! 张寻经上前一步,手中拂尘微动。 苍琅—— 张培、姚镇刀已出鞘! 余平生连忙拦住张寻经,看向张培与姚镇二人,见两人手中握着的是雁翎刀,不由得暗惊。 一个小小的知县,身边怎么会有军士护卫? 张寻经怒斥:“道门重典,你若敢散布出去,定让你……” “住口!” 余平生高声断喝,一把手将张寻经推至身后,转而向顾正臣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方才张道人无理,还请县尊体谅。五千贯钱,道门出了。” 顾正臣深深看着怨恨的张寻经,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二章 土匪知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承认私铸铜钱合法? 顾诚、胡恒财等人回到了句容。 顾正臣听着顾诚带来的话,暗暗有些无奈。 何止是老朱在追问自己的手艺出处,恐怕连母亲顾氏、妹妹顾青青也在追问。只是这事没办法解释,只好装糊涂。 母亲让自己莫要太出挑,这倒是她的智慧。 确实,做事太出挑,显得别人太笨,会惹人记恨,被人收拾的。 只是顾正臣没有其他办法,自己来到大明,除了记忆之外,没有任何金手指,即没有说召来千军万马就能弄来千军万马的系统,也没有携带军火仓库可以割据一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三章 承认私铸铜钱合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宗买卖 顾正臣清楚,以朱元璋的性格,妥协只是暂时。 钱荒的问题如何解决,朱元璋此时此刻或许没有决断,但不出两年,他便会用另一招来收回朝廷对钱币的控制权: 纸币! 当然,朱元璋对私铸铜钱的放松,并不意味着郭家人就冤死了。在顾正臣看来,郭家最大的罪恶,并非私铸铜钱,而是掠民为奴! 你自家找个小院,找两个亲戚偷偷摸摸造点铜钱,搁在此时,兴许未必会被砍头,但若是抓百姓做奴隶,约束其行动,当牲口一般使唤,没有半点自由,一样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宗买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陵的不明飞行物? 胡大山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白糖买卖虽然还没有开张,但胡大山已将顾正臣作为了生意上的“恩人”,为了报答,不惜动用自己多年的关系,将生意伙伴送至句容。 顾正臣见陆行远提到胡大山,连忙起身行礼:“不知是胡叔游说而来,实在是顾某人失敬,顾诚,去置办一桌酒菜。” 陆行远哈哈大笑,拦住了顾诚,对顾正臣说:“胡大山只能让我来,可他却做不了我的主,真正让我做主的是货物与价格。这次交易,是于你我皆好的买卖,要请客,也应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陵的不明飞行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学习耽误事的尚书 句容。 顾正臣收到了太子朱标的信,信写得相当豪迈,一句“拔剑迎风去,觅敌大雪飞”,颇有一股子出征的味道。 不过在顾正臣想来,此时朱标的真实情景应该是“哆嗦向北行,双手冻疮生”。 老朱对儿子们是相当的“照顾”,出远门不允许皇子们乘轿子、坐马车,而是骑行加步行,十里路走多少里,骑多少里,这是有规定的,别想在马车里一路唱歌一路吃“火锅”去凤阳…… 当然,挨冻的不只是朱大郎一个人,还有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六章 学习耽误事的尚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占城国的试探 中书省。 胡惟庸看向礼部尚书牛谅,问道:“占城国遣使而来,所谓何事?” 牛谅不卑不亢,肃然行礼:“据使臣说,安南国兴兵占城,被占城国军队击败,特前来告捷。” “告捷?” 胡惟庸微微皱眉。 占城打了胜仗,来大明告捷,这并不荒唐。 洪武二年,朱元璋派遣官员携带即位诏书告谕占城。占城国王阿答阿者(制蓬峨)遣使奉表前来朝贺,进贡大象、老虎等。 之后不久,朱元璋派中书省官员及会同馆副使携带诏书,册封占城王为占城国王。 至此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七章 占城国的试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闰月的问题 闹笑话了…… 竟然真的有闰十一月,不止是闰十一月,还可能有闰五月、闰七月等等! 闰月,不止是二月。 古代遵循的是阴阳历,是以月亮的圆缺(即朔望月)来安排大月和小月,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 这样一来,一年十二个月,总计三百五十四日。相对于回归年而言,少了近十一天,也就是每个月少了近一天。 只要隔十七年,阴阳历日期在季节上便会倒置。 比如某年的新年是在瑞雪纷飞中度过的,十七年之后,便要摇扇过新年了。 若是使用这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八章 闰月的问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匠人蒯明思 李敏想明白过来,看着态度诚恳的顾正臣放声大笑。 顾正臣见李敏尚书如此,也放松下来。 后世史料对李敏的记录很少,只有寥寥几笔:理学的忠实拥护者,为人清廉奉公,任上颇有建树。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是整个洪武朝中,任职工部尚书时间最长的一人。 长达五年! 五年,看似不长,但对于洪武朝走马观花的尚书们来说,这个任期着实不短了。而洪武六年只是李敏入主工部的第一个年头,未来还有四年是他主管大明所有工程。 一个爽朗的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八十九章 匠人蒯明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章 养廉银的引导 唐宗鲁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两位尚书也将目光投向顾正臣。 顾正臣坦然一笑,微微点头:“没错,三大院设置的初衷,是为了改善句容百姓的生活,让他们家有余财,能缴得起两税,吃得起饱饭。另外,不至于遭逢灾年、荒年便毫无自救之力,只能等待朝廷救援。” “顾知县大义!” 唐宗鲁肃然起敬,行礼过之后,不等顾正臣还礼,便追问了一句:“敢问县衙在这笔买卖中抽利几多?” 顾正臣很想破口大骂,这家伙前面还和颜悦色,这转身就开始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章 养廉银的引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朱收紧的海禁 海运? 李敏、黄肃等人连连摇头。 唐宗鲁叹了一口气,直言道:“海运有利,我等如何不知。只是,不说这海利不容易来啊,就说陛下那里也不答应啊。何况在四年时,陛下下了一道旨意,命靖海侯吴祯籍方国珍所部温、台、庆元三府,及兰秀山无田梁之民,凡十一万余人,隶各卫为军,且禁沿海民私出海……” 顾正臣听闻,心头微微沉重。 洪武六年,朱元璋还没有罢宁波、泉州、广州三市舶提举司,但大明王朝的海禁,已经开始了。 开始的时间,是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朱收紧的海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蒯明思:蒯祥的爷爷 顾正臣的心思并没有瞒过李敏、黄肃等人的目光。 唐俊等人也清楚远航贸易有利,只不过此时大环境不同于宋元时期,海上流寇与海贼多,远航贸易风险颇大,何况眼下朝廷最关注的是屯田、垦荒,从百姓手中取得的利益,可以满足朝廷基本所需,这也就导致皇帝不愿意也不愿意往大海上投入人力、物力与财力。 顾正臣没有再劝说,这些官员都是人精,动辄就说皇帝不答应,皇帝不允许。 终明一朝,朝廷就没禁止过官方贸易,朝贡贸易始终都在进行之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二章 蒯明思:蒯祥的爷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条没用的腰带 送钱的话,直接给不就成了,干嘛还要让自己亲自跑一趟? 最令张培难以理解的是,这蒯明思不过是工部之下的匠人罢了,县尊与其并不是旧识,缘何愿意出手相助? 虽然有诸多不理解,张培还是返回县衙,取了些银钱离开了句容,能回家陪陪家人总是好的。 蒯明思千恩万谢之后,问道:“顾知县为何愿帮我一粗鄙匠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蒯明思,暗暗敬佩。 仅从蒯姓来看,顾正臣并没有想到多少,可当蒯明思说到迁移至江苏香山时,顾正臣就感觉有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条没用的腰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这不就是空印案 姜牧看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的顾正臣,连忙解释:“县尊,我询问过户房计吏,县衙历来都是如此。” 顾正臣狠狠瞪了一眼姜牧:“历来?大明开国才几年,哪里有历来?你知不知此事有多危险,一个不慎,本官会死,你们一个个也会受罚!去,将计吏喊来!” 姜牧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连忙跑去找计吏。 户房计吏是老吏员了,名为胡泰,四十余岁,句容县衙内少有的快算能手,一本账册在他手中,用不了多久,便会拨算清楚,罕有遗漏。 胡泰见到顾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四章 这不就是空印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五章 咱不参与空印案 古代交通不发达,尤其是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地,不仅路途遥远,还得翻山越岭,加上这年头野生动物众多,别说老虎豹子出来伤人,就是连熊猫也是猛兽…… 何况远的地方,路程超过三千里,来一趟仅仅是路上就需要花三个月,来回一趟半年没了,多跑几次,儿子都认识隔壁家王叔叔了,却不认识自己,洪武六年都要结束了,洪武三年的账册还没造好,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只能变通下,学习前人了。 而变通的法子,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五章 咱不参与空印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吴琳的破绽 金陵。 沐英脸色凝重,捏着一份急报文书,待内侍传召,才步入华盖殿,肃然行礼。 朱元璋看了一眼沐英,手中笔没有停:“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待在军营之中,缘何跑到这里,可是徐达那里有了消息?” 沐英拿出文书,高举过头顶,悲伤地喊道:“陛下,海南卫指挥王玙,在追击海寇时不慎落海,因此而染病在床,终病患而亡!” 朱元璋脸色一凝,手中的毛笔猛地一晃,一些墨洒了出来,落在文书之上。 内侍想要上前处理,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指了指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六章 吴琳的破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小教场。 千余军士身穿铠甲,背着战术背包跑步前进,背包两侧的兜囊成了箭壶,二十四根箭羽随风微动。 沐英垂手在侧,对一旁的朱元璋道:“陛下,经过锻体术训练之后,军士背着三十六斤背包、合自身负重与兵器,依旧可以日行六十里而不甚疲惫。”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拦下四名军士,询问:“你们对这种背包可有何看法?” 军士惶恐,单膝跪下。 刘二见是皇帝问话,其他人不说,只好壮着胆子回道:“陛下,咱觉得这背包极好。以前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税,看不见的手 官商! 这是朱元璋对顾正臣行为的定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句容县衙三大院确实是官府主导下的生意,叫官商也错不到哪里去。 沐英见朱元璋问得漫不经心,心头猛地一紧。 作为朱元璋的干儿子,沐英常年待在朱元璋身旁,知道他的秉性,越是说得漫不经心,笑得温和,就越是不寻常,一个回答不慎,很可能会给顾正臣带来灾难。 沐英定了定心神,凝重地说:“工部对句容事夸赞不已,想来顾先生治理句容应有过人之处。至于官商富民之路是否行得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八章 税,看不见的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九十九章 标注拼音,吸引先生 沐英得令,连正规程序都没走,直接派五戎前往句容。 句容河道之上,船只开始多了起来。 城外的官道上,商人络绎不绝,马车有,驴队也不少。 随着句容匠作大院的名声传出,货物推车、新式炉子根本不需要县衙安排人运输,便有商人专程前往句容购置,然后转至外地贩卖。 尤其是新式炉子,因寒潮变得更是紧俏,只是蜂窝煤的供应出了些问题,许多地方只能直接烧煤炭。好在有排烟管道,并不会造成太大问题。 今日天晴,正是晾晒蜂窝煤的好日子 《大明:寒门辅臣》第一百九十九章 标注拼音,吸引先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章 神策卫刘南山 顾正臣将官印交给了县丞骆韶保管,对骆韶、周茂、杨亮等人叮嘱一番。 骆韶保证:“我们定会认真办事,不负县尊重托。” 周茂、杨亮等人纷纷表态。 顾正臣放心下来,腊月封印是正常安排,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为休假日子少,老朱与百官的君臣矛盾明显。 大明以孝立国,极力推崇孝道,可皇帝一年到头只让百官干活,不让陪下老爹老娘也不合适。要知道当官最多带老婆孩子赴任,可没几个会带老爹、老娘赴任的,想带,朝廷也不允许啊。 老朱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章 神策卫刘南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一章 寡妇与军队问题 姚镇看着郁闷的五戎笑出声来,结果被顾正臣勒令一起识字读书,五戎顿觉心情舒畅。 该,活该。 刘南山还想说话,被五戎重重踩了一脚,都是这个可恶的家伙,盘查就盘查,说那么多话! 顾正臣要让自己识字读书,很可能不是开玩笑,加上沐英有意让沐春、沐晟拜顾正臣为先生,自己作为护卫,很可能跑不出顾正臣的魔掌啊…… 刚想催促顾正臣入城,五戎突然感觉有一丝异样,转过身看向官道。 顾正臣见状,也跟着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之上出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一章 寡妇与军队问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二章 这——蠢货啊 团聚是温馨的,动人的。 顾青青听闻之后,什么生意也顾不上,直接跑回家中,扑到顾正臣怀里放声大哭,顾氏拉开之后,摁着顾青青就是一顿数落,一点男女大防都不要了。 刘倩儿站在那里,很想学顾青青那般,可又硬生生止住,只是双眼的眼泪,如何都收不住。 顾正臣走上前,递过手帕,温和地问:“倩儿妹妹,在这里还习惯吗?” 刘倩儿接过,擦去眼泪,低低嗯了声。 顾氏张罗晚饭,少不了一碗回家的面。 饭桌之上,顾青青时不时“显摆”自己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二章 这——蠢货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三章 店铺被砸了 有这样的官治理一个州,老朱不生气才怪。 沐英明显有些激动:“如此官员治理一州之地,百姓岂不全受其害!陛下心忧百姓,殚精竭虑,勤勉朝政,可他们呢,就想着如何捞好处!”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 出现这种结果,老朱是负有责任的,毕竟大明开国才六年,官员数量都没补上来,许多地方官吏缺失,在这种情况下,老朱只能大力提拔底层官吏,比如元朝旧吏、粮长、富户,哪怕是路边遇到一个有才华的读书人,也能给他个三品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三章 店铺被砸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四章 平凉侯费聚之子费强 胡大山倒在地上,抱着头,抬起头看向门外,只见顾正臣走了进来,连忙喊道:“顾小兄弟,莫要卷进来,快走!” 顾正臣止住脚步,看着狼藉的店铺,受伤的胡大山与伙计,恐惧不安刘倩儿,目光转向锦袍人,冷冷地说:“今日若没个交代,你将蹲在刑部大牢之中忏悔!” “刑部大牢?哈哈,老子就是去刑部,谁能关得住我不成?倒是你小子,我奉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否则,你会断两条腿!” 锦袍人狂傲地喊着,口中喷出的热气里,含着酒的味道。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四章 平凉侯费聚之子费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五章 应天府尹的问候 费强脸色苍白,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地面,青石之上出现了一个白点,那一击很是沉重,若是落在自己脑袋上,性命堪忧…… 可恶! 费强在护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甩开无用的护卫,瞪着发红的双眼看向顾正臣:“小子,留下你的名字!” “顾正臣!” “好胆!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传唤了去!别到时候,呵呵,自己人头不保!” 费强自知理亏,加上自己的几个护卫都不中用,竟连对方一个人都打不过,呸,说什么精兵,就这水平?! 眼前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五章 应天府尹的问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六章 背后的官官相护 按刑律办事? 张遇林打了个哆嗦,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接了状纸啊。 接状纸容易,审讯难啊,收场更难…… 这玩意就是烫手山芋。 可没办法,张遇林接下状纸,颇有些悲壮地看向新来的衙役:“臣定按律令办事!来人啊,勾牌传报被告与原告、案件中所有人员,明日一早升堂审案,任何一方不得借口推脱不至,否则,大刑伺候!” 赵海理解张遇林的心情,在衙役退离后,看过状纸,眉头紧锁:“据我所知,这顾正臣与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沐英关系密切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六章 背后的官官相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七章 朱元璋的盘算 中书省里也知晓?! 张遇林深吸了一口气,这意思是说,丞相胡惟庸也支持陈宁的安排,想要致顾正臣于死地? 严钝行礼后便离开了。 自己只是说中书省里也知晓,可没说胡惟庸是什么态度,知晓和表态是两码事。当然,这话落在张遇林耳朵里,他到底怎么想就不重要了,那是他的事…… 张遇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陈宁、胡相交代的事,着实非同小可,这种问讦官员之事又不好推掉,毕竟顾正臣是句容知县,句容隶属于应天府,受自己管辖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七章 朱元璋的盘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八章 是皇帝叫我来的 应天府府衙。 府尹张遇林升堂,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敲打地砖,口中喊着“威武”的声音,让气氛便是严肃起来。 只是当张遇林仔细看去,熟悉的两班衙役里竟多了一半陌生脸时,顿时有些郁闷,而站在班首的衙役,竟杵着水火棍在那眯着眼,浑似睡着一般。 惹不起啊,这群人不是寻常军士,而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是皇帝亲卫! 张遇林拿起惊堂木,刚想拍下去,就听到沉闷的鼓声传了过来。 承发房通报,是原告顾正臣鸣冤击鼓。 张遇林脸顿时黑了起来,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八章 是皇帝叫我来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九章 欲加之罪 费聚微微皱眉,眯着眼看向顾正臣,冷冷说道:“说什么皇帝叫来的金陵,呵呵,张府尹,此人竟敢撒弥天大谎,依我看,该杀啊!” 昨日里陈宁派人至平凉侯府通气,准备用顾正臣擅离职守碾死他,说明御史台并不清楚皇帝下了传召顾正臣的旨意。 御史台是什么地方,专门弹劾人的,没有灵通的消息怎么整人? 传召地方官员入朝,这不算是小事。 陈宁都不知道,显然顾正臣是撒了谎。 张遇林看了一眼费聚,苦涩不已。 这世上没几个人会在牵扯到皇帝 《大明:寒门辅臣》第二百零九章 欲加之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寒门辅臣》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