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月如归》 第一章 楔子 龙喉关,接天连日 十丈高的城墙上,一排排重弩手眼中已布满血丝,但仍然死死盯着关外五里那片涌动的黑云。 黑云缓缓压近,伴随着似乎要震碎大地的轰鸣,但那却不是天雷之音,而是沸腾的战鼓和马嘶。 与这座屹立五百三十年的天下第一关对峙的,是十万踏火铁骑。 一袭白衣的少年,被十几名银盔亮甲的兵士簇拥着登上箭楼。 少年面容白皙,几乎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淡如水,寒如冰。宽松的缂丝长袍掩盖了他羸弱的身躯,如若不是被兵士团团围住,高墙上的劲风几乎要把他吹倒。 但他却咬着牙挤出人群,站到了箭楼的外墙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默默看着滚滚而来的黑云。 而这箭楼上的一抹刺眼的白却似乎让汹涌而至的踏火铁骑滞住了前行的步伐,战鼓声渐歇,从万军之中,缓缓走出一骑。 那名骑士被乌黑的铠甲包裹,胯下的踏火马要比寻常踏火再高出半截,每一蹄落下都会震起一片尘土。 前排的重弩手严阵以待,那一骑再行百步就到了重弩射程之内,届时百弩齐发,纵是大罗金仙护体,城下之人也绝不会有生还之机。 而那名骑士却丝毫无惧,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如同一潭墨池中沁出的一滴墨点,缓缓滑到了离龙吼关不足百步的苍白画布之上。 骑士慢慢抬起头,朝着箭楼上探出身子的白衣喊出一声: “是阿摩柯吗?” 那声音粗粝如钝刀磨石,却似乎能穿透重重关隘,箭楼上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被唤作阿摩柯的白衣少年闻言一怔,眉头微微皱起。 真的是他!虽然已经十多年未曾相见,但这声“阿摩柯”他却无比熟悉,那是他的兄长,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铁勒金戈。 阿摩柯对这个哥哥仅存的记忆,只剩下幼年时候,金戈在奔驰的踏火马上挥着马鞭,朝着刚刚能勉强爬上一匹矮马的阿摩柯,用他粗野的嗓门吼着: “阿摩柯,拿起马刀,拿起你的马刀!!” 可他当时,都还没有牛圈的栅栏高,怎么可能拿得起三十斤重的宽背马刀…… 阿摩柯默默地看着铁勒金戈,没有回答兄长,扶着城墙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 他身后一名独眼的千夫长冷冷道: “铁勒家的世子,看到了吗?那是宁州的十万铁骑,你现在还觉得能凭自己一人之力,重修南北之安好吗?” 阿摩柯依旧没有答话,却开始仔细琢磨起“阿摩柯”这个名字,来到南陆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有人唤过他这个北陆名字。 铁勒阿摩柯,宁州大君铁勒兀耳汗最小的儿子,雪狼旗的继承者,被当作质子送至南陆已经十年,这十年里他身边所有人都只喊他的南陆名字:铁如归。 如归……如归……如何能归…… 阿摩柯在心底苦笑一声,怅然若失。 冰冷的刀锋无声地驾到阿摩柯的脖子上,持刀的独眼千夫长的言语中已饱含杀意: “世子,你且可以试一试,能不能说动你这位已经斩敌十万,踏碎南陆半壁江山的兄长,让他带着十万铁骑回到北陆宁州的草原上,继续向我大昊称臣。” “如若不能,那你这条命对于我大昊,也没什么用处了……”说到这时,独眼千夫长的语气已转为戏谑嘲弄。 阿摩柯却淡然一笑,轻声说道: “夏将军,如今我的性命对于昊朝,对于宁州,都不会再有什么用处。” 千夫长一愣,没料到这宁州铁勒部大君的小儿子这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句自嘲,一时间也不知道再怎样去揶揄这位刀下的俘虏。 阿摩柯接着说: “大昊十路诸侯联军皆不能抵挡宁州的铁骑,如今兵临龙喉关,你们却费尽心力掳我至此,当真是还要以我这个质子翻盘?我铁勒家数百年前也曾问鼎天下,难道是靠着甘于被胁迫的妇人之仁?夏将军,你看看城下,那可是十万流着贪狼之血的宁州勇士,他们的祖先被后昊高祖武平安赶回贫瘠的宁州,蛰伏了一代又一代,怎么会为了我这一条性命放弃如今已唾手可得的天下?” 千夫长厉声叱道: “住嘴!!什么后昊!!你怎敢直呼我朝高祖名讳!!你……” 未等他说完,阿摩柯也扬声打断了他: “夏衍!!你也算是名将之后,竟也只会使些苟且卑劣的手段!!用一个小小女子的性命要挟我至此,又妄图用我的性命来挽回败局,你对得起你的先祖,号称南陆第一勇将夏长阶的五百年盛名吗?!!” 夏衍那独剩的一只眼中瞬间喷出怒火,手中的刀刃翻转,刀背狠狠地砸在阿摩柯的左肩。 阿摩柯不躲不闪,硬生生吃下这一击,锁骨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般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然而阿摩柯的脸上却未有一丝痛色,仍直视着夏衍那只独眼,笑道: “我铁勒先祖圣武帝君铁勒谷阳曾与夏长阶并肩而战,平定宁州十部之乱,那场战乱中,先祖有句名言,本传自南陆,后却被铁勒家沿为家训,你可知是什么?” “什么狗屁帝君?!什么狗屁家训?!”夏衍强忍住怒火,咬牙切齿地冷哼出这么一句,言语间却透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挟质者,当与质同击!” “挟质者,当与质同击!”阿摩柯突然转身,拼尽全力朝着铁勒金戈的方向吼道。 “找死!!!”夏衍一把将阿摩柯从城墙边拉走,探身朝下望去。 铁勒金戈显然也听到了阿摩柯的怒吼,黑沉的脸上嘴角上扬,手中长刀缓缓举过头顶,随之而起的是响彻天际的战马轰鸣…… “该死!”夏衍在心中暗骂,转身拔刀指向阿摩柯,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城墙内侧有人喊道: “铁如归!!!你这蠢货!!!白痴!!!” 箭楼上的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蜿蜒盘旋至箭楼的台阶上,有一人正气喘吁吁地拾级而上,那人一身锦衣,宽大的袍子拖在地上,跑得十分吃力,双手还抱着一把乌黑的长刀,更让他行动笨拙,但他却仍似玩命般地在台阶上狂奔,嘴中骂骂咧咧。 临近箭楼,那人似乎再也跑不动了,扶着城墙大口喘气,但他似乎也发现了被围在众人之中的阿摩柯,举起长刀,用尽全力大吼了一声: “铁如归!!!你这蠢货!!!白痴!!!老子跑不动了!!!你给老子下来!!!” 阿摩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旋即会心一笑,本已如死灰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喃喃吐出一句: “少卿,你还是来了……” 台阶上的人仍在絮絮叨叨地骂着,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朝阿摩柯掷了过来,乌黑色的刀鞘在空中脱落,刀刃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目的流光溢彩,仿若漫天星辰,又似是月华灼灼。 那人看似文弱,这一掷却如电光石火,不消片刻,那把长刀已带着寒气越过重重台阶,穿过人群间隙,直直地朝着阿摩柯飞来。 时间仿佛在阿摩柯眼中停滞,周遭的马嘶声、战鼓声、猎猎风声也似乎骤然停歇,耳中只有长刀划过空气的阵阵龙吟,眼前只有冰冷刀刃上映射出的婆娑世界。 阿摩柯还能抬起的右手稳稳接住了长刀。 “荒月……老朋友,没想到还能相见。” 此时,刀刃上只留下阿摩柯深潭般的双眸,他却仿佛看到了,这十年的荒唐岁月…… 第二章 金迷纸醉荒唐侯(上) 南陆下唐郡,稷下城 刚过晌午,醉怀居中的老鸨和龟公已忙得脚不沾地,楼上楼下跑了十几个来回,柳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两人在拐角处撞了个满怀,皆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老鸨花娘啐了一口,骂道: “不开眼的东西,还嫌老娘事儿不够多吗?” 龟公侯二撇了撇嘴,小声抱怨了一句: “这叫个什么事,都三天了……” 花娘双手叉腰,接着骂: “狗东西!三天怎么了?!就是三年,你也得给老娘伺候好了!!” 侯二悻悻地转身往楼下走,嘴里嘟嘟囔囔: “什么狗屁少侯爷,真把这妓馆当皇宫了……” 花娘也懒得再骂,轻叹一声,拎着裙摆走上楼,碎步小跑到一扇房门前,努力在脸上堆出尴尬而又谄媚的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只见房内杯盘狼藉,一老一少在雕花圆桌旁东倒西歪地坐着,少年十六七岁模样,锦衣华衫,一身富贵逼人,身旁还有一妙龄女子端着酒壶努力赔笑。 对面坐着的须发尽白的老者则是一副酣醉之像,一手抹着湿漉漉的胡子,一手举着酒杯向女子讨着酒。 少女空着的手被那贵气公子哥拽着,看到老鸨花娘进了屋,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慌忙说道: “花妈妈,你可来了,少侯爷正寻你呢。” 被称作少侯爷的公子哥却没抬眼,仍抚弄着那只纤纤玉手,醉眼惺忪地呢喃着: “巧奴儿,巧奴儿,你这双巧手可真如羊脂白玉一般,怎么会生得这么好看……” 这位模样清秀,却一身轻浮之气的公子哥,正是当今大昊朝上柱国先勇侯吕定国之独子,因纨绔膏粱、不学无术,被民间戏称为“荒唐侯”的吕少卿。 而和他在这妓馆一起花天酒地的老头,则是先勇侯上月才给这位少侯爷请的西席夫子,号称下唐第一博学的何善学。 吕定国定然没有想到,原本指望这何善学能教会他这儿子知书识礼,却因贪杯好酒,没两天就被这小子腐蚀成了流连青楼酒馆的酒蒙子。 花娘一脸无奈,小心翼翼凑近两步,走到吕少卿身侧,微微屈膝,在他耳边轻言道: “少侯爷,巧奴儿陪你们一上午啦,也得让她歇歇呀。” 吕少卿转过身子,看向花娘,努力睁眼辨认来人是谁,终于舍得松开手,笑道: “原来是鸨儿姐,快快落座,陪我们何夫子再喝两杯。” 何善学闻言讪讪一笑,口齿含糊地说着: “不用,不用,老小儿不用人陪。” 吕少卿也不去管他,搂过巧奴儿的杨柳细腰,戏谑道: “鸨儿姐,你看,何夫子这是嫌你的人,还是嫌弃你醉怀居的酒呢,不赏脸啊。” 何善学仰头饮尽一杯,哈哈笑道: “不会,不会,这桂花佳酿,挺好,挺好。” “好个屁,好个屁。” 吕少卿嘴里骂着,脸上却仍是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轻薄笑意,又朝向花娘问道: “侯二哥呢?他可说你们这儿有正宗的宁州火夏,可比这寡淡的桂花酿带劲多啦。” 花娘心中暗骂这该死的侯二,平日里吹牛胡扯惯了,这火夏酒原产自千里之外的宁州,但酿造工艺早就几近失传,连宁州那些夷蛮子自己都很少能喝到,她这儿怎么可能会有。 不过她可知道,这位“荒唐侯”对这种稀罕玩意儿向来是志在必得,虽不至于强取豪夺,然而但凡让他听闻到了醉怀居藏着火夏酒这样的话,不给他来上两壶,今天可是要被他缠得很难脱身了。 “少侯爷,你听那龟孙乱说,我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那么稀罕的酒啊……” 吕少卿没等花娘说完,笑着打断她道: “小地方?鸨儿姐,你这醉怀居可不是小地方,我亲自去架格库翻过郡志,好几百年前这下唐还叫做堰州的时候,这里就有个叫醉怀居的雅楼,你这可算是……算是百年老字号。” 花娘闻言更是头大,心中暗骂这少侯爷附庸风雅,逛窑子就逛窑子罢了,还非把这青楼妓馆叫做什么“雅楼”,居然还给这小馆子安上“百年老字号”的名头,自己明明是十年前才在这稷下城开了这么个馆子,哪来的什么百年之说。 一旁的何善学却突然开口,含糊说道: “重名,重名罢了,少侯爷,真没想到你这经史子集一概不学,却有心思去架格库翻那枯燥无味的郡志。” 吕少卿哈哈一笑,道: “何夫子啊,何夫子,小爷我向来只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什么破经烂史,什么七书八经,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各方郡志里倒是藏着许多有意思的奇闻异事。” 何善学毕生精研之所学被吕少卿嗤为狗屁,倒也不恼怒,反而举杯相敬,叹道: “少侯爷快意人生,胸怀凌云大志,壮哉,壮哉。” “胸?……痣?……壮?……”吕少卿听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摸着锦袍之下瘦骨嶙峋的胸肋,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趴在酒桌上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何善学说: “你……你……这老夫子,我跟你说过什么,到了这烟花柳巷,就不要喷那些酸言腐词。” 这不正经的老少两人前言不搭后语,牛唇不对马嘴地胡扯着,搞得花娘和巧奴儿不知所措,花娘慌忙朝着巧奴儿使了几个眼色。 巧奴儿一脸不情愿地扶起东倒西歪的吕少卿,劝道: “少侯爷,不能再喝啦,把身子喝坏了,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吕少卿眯着眼,思索了一番,说道: “是不能再喝了,少侯爷我是壮哉壮哉,老夫子这破烂身板,再喝就得呜呼呜呼了。” 花娘和巧奴儿闻言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这少侯爷又叫嚣起来: “思琴呢,思琴哪儿去了?我要听她弹琴,我要听她唱曲儿!” 花娘登时又是一个头两个大,苦着脸说: “少侯爷,思琴是小店的琴师,她可不接客啊……” 吕少卿闻言佯怒道: “胡说,本少侯爷是让思琴姑娘来接客吗,本少爷只是个客吗?我跟思琴姑娘可是朋友!” 说完随即又捏上了巧奴儿的纤手,一脸狡黠地说道: “巧奴儿,咱俩也是,也是朋友。” 第三章 金迷纸醉荒唐侯(下) 在醉怀居这种夜夜笙歌的风月之地,不论是歌姬琴师还是陪酒的姑娘们,都是昼夜颠倒的夜猫儿,此时晌午刚过,这少侯爷就嚷嚷着要听曲儿,实在是强人所难。 花娘耐住了性子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与这少侯爷讨价还价: “哎呦,我的少侯爷啊,这才什么时辰啊,思琴姑娘还在歇息哪,你这成宿成宿地要听曲儿,不得苦煞我们家姑娘啊,要不您也歇歇吧。” 吕少卿一副无赖样,故意哭丧着脸,嗔道: “哎呦,我的鸨儿姐啊,我是银子少给了,还是欺辱你家姑娘了啊,不过是想在你这儿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怎么这么难啊?” “这……”花娘面露难色。 这少侯爷虽然纨绔,却不蛮横,每次来醉怀居都是豪掷千金,对姑娘们也算是以“礼”相待,从不用强,甚至能与那下三滥的龟公侯二称兄道弟。 就在花娘不知所措之际,一袭绯衣的琴师款款而入,怀抱五尺七弦古琴,清瘦面颊上未施粉黛,一步一颦尽显优雅脱俗,与这满屋脂粉酒香显得格格不入。 吕少卿见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酣醉之意全无,做出一副风雅公子之态,浅浅一揖,道: “思琴姑娘,吕生在此候了多时,一刻听不得姑娘的琴声,实在是……” 话至此,吕少卿却突然语塞,在这醉怀居里与姑娘们终日插科打诨,嘴上占便宜占惯了,突然拽起文词,竟只想出“瘙痒难耐”“百爪挠心”这两个词,面对脱尘出俗的思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翘首跂踵,倾耳戴目。”一旁醉醺醺的何善学却很自然地接了下去。 吕少卿心中暗骂这老不正经的夫子,嘴上却连连附和: “对对对,还是我们夫子有学问。” 思琴则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缓步走到琴台前坐下,双手抚弦,淡淡问了句: “少侯爷,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吕少卿端起酒盏,装模作样地浅酌一口,故作深情地望着思琴,答道: “皆可,姐姐唱的,皆可。” 思琴温婉一笑,说道: “方唱晚前些日子写了新词,小女子配着兰宫调给少侯爷和先生唱上两句吧。” 何善学眯着昏花老眼连连点头。 吕少卿则是直接把凳子搬到了思琴面前,放下刚刚端起的翩翩君子架势,死皮赖脸地说: “两句不够,两句哪够……” 思琴的琴艺算不得超群绝伦,兰宫调也仅是坊间流传的清雅小调。 不过吕少卿也不是什么精通音律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曲高和寡之感,他只是独爱思琴如涓流细水般的嗓音,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而出,都仿佛一汪清泉直接浇在心头,只听得他如痴如醉。 叹清风,不消离人泪。 怨明月,不解相思愁。 佳公子,俯首书天下。 卓王孙,白马立荒丘。 陌头杨柳绿,不见玉人留。 朱楼天见晚,寒夜惹人忧。 泪染红袖,湿了心头。 …… 吕少卿听得恍惚,不知不觉支起了身子,晃晃悠悠走到窗前,幽幽叹了句: “方唱晚啊,方唱晚啊,风月才子,墕都讲经堂祭酒荐官你都不去,尽在这儿填些惹姐姐们伤心的坊词。” 思琴闻言琴声稍顿,抬头朝吕少卿望去,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一时让她羞红了半边脸,急忙又低头抚琴。 那一眼中,吕少卿似乎褪去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眼中满含的是落寞与温情。 可也就是那么一眼而过的瞬间,吕少卿马上又咋咋呼呼地朝何善学喊道: “老夫子,别光喝酒啊,你来评评这方大才子这词填得怎么样。” 何善学连连摆手道: “老朽不通音律,对这教坊之词更是不懂,不可置评,不可置评。” 吕少卿哈哈一笑,端起酒盏,又去挑弄那昏昏欲睡的巧奴儿: “不可置评,那便喝酒,巧奴儿,巧奴儿,快给我和夫子斟酒。” 巧奴儿懒洋洋地起身,给何善学斟满一杯,又极不情愿地挪向窗边的吕少卿,走到跟前,却突然像是在窗外发现了什么,开口问道: “少侯爷,那人怎么还在那儿?” 吕少卿朝巧奴儿所指方向一瞥,皱起了眉头。 只见街对面的酒肆外搭起的凉棚里,坐着一面如黑铁的男子,他全身紧裹着玄色甲胄,坐得如佛像般笔直,一把乌黑长刀斜靠在桌旁。 每隔半刻他便端起手边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随即便有小二来给他续上满满一碗。 那小二也是面露苦色,仿佛这人不是来客,反倒是收账的债主,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伺候着。 吕少卿撇了撇嘴,压低声音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又转脸朝巧奴儿笑道: “莫管他,莫管他,粗人一个,老头子非让他成天跟着我,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别进到这风月宝地煞风景。” 一旁的思琴突然轻言: “他能在那儿枯坐三日,也是颇有定力啊。” 吕少卿贱巴巴地凑过去,谄媚道: “定力我也有,定力我也有,只要姐姐弹琴,我能在你面前坐上十天十夜。” 这般无赖的话被他说得是无比真诚,思琴也不觉莞尔。 可就在这时,何善学却突然啪的一声放下酒杯,昏花老眼瞪得老圆,大惊道: “三天?!少侯爷,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天了?!” 吕少卿不明所以,回道: “三天怎么了?你我不经常在这儿呆上十天八天的。” 何善学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得太久的一身老骨头嘎嘎作响,言语中已有一丝惶恐: “明日便是夫人寿辰,少侯爷,我们该回府了啊。” 吕少卿一愣,旋即摆摆手说: “不去不去,不过是二娘的三十岁生辰,又不是大寿,我们俩不去不碍事的。” 何善学此刻酒意尽消,好言劝道: “先勇侯借此次夫人寿辰,宴请了下唐各路官绅,墕都皇城也有大人物来,听说宁州也派了使节,你这少侯爷不去,可会失了礼节啊。” 吕少卿刚要强辩,一旁的老鸨花娘却接言道: “是啊,是啊,就算少侯爷你不拘小节,但回头侯爷要是怪罪下来,让人把我这小楼给夷平了,再把巧奴儿、思琴还有我这个苦命的老姐姐关你们侯府大牢里去,你可忍心啊。” “这……” 吕少卿面露一丝犹豫,思虑一番后,挥了挥袍袖,不情不愿道: “罢了罢了,夫子我们走吧。”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朝屋内拱了拱手,说: “小爷我可不是怕我们家老爷子,是给巧奴儿、思琴姐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姐姐面子,告辞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说罢,便与那何善学互相搀扶着,一摇三晃地出了门,空留下一屋子杯盘狼藉,和终于长舒一口气的三名女子…… 走出醉怀居,这一老一少又动作出奇一致地长伸一个懒腰,随即信步朝先勇侯府的方向走去。 路过那间酒肆,吕少卿眼皮都没抬一下,嘴上却没好气地喊了声: “走了啊,准备在这儿坐成佛啊。” 片刻后,黑衣黑甲的那人便已拾起长刀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吕少卿。 吕少卿朝他瞥了一眼,突然勾肩搭背地凑了上去,笑呵呵地说: “小胡哥,刀借我耍耍呗。” 那人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冷冷回道: “命,可以借你,刀,绝不外借。” …… “……切” 第四章 铁锏破霄吕定国(上) 时至傍晚,一行三人走到了侯府大门前。 吕少卿抬头看了看高高悬着的门匾上“先勇侯府”四个烫金大字,轻蔑地吐出一句: “什么先勇侯,明明是下下侯……” 虽然吕少卿看到这门匾十次有八次都会揶揄上两句,但一旁的何善学还是好言劝道: “少侯爷,君子不出狂言。” 吕少卿满不在乎地说: “这哪是狂言,明明就是大实话,皇帝给老头的封地是下唐郡,这侯府所在的城叫稷下城,那老头不是下下侯是什么?” “侯爷贵为大昊上柱国,怎么会是下下侯呢……” 吕少卿依旧满脸不屑,道: “上柱国……哼,柱国本为一国之都,上柱国自该守备墕都,怎么会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下唐郡?” 何善学依旧耐着性子答道: “侯爷武功盖世,这下唐郡乃是南北要冲,封疆于此自然是天子委以先勇侯守护大昊疆土之重任。” 吕少卿嗯哈两声,算是敷衍过去,他其实对这些国事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是听了一些民间关于先勇侯吕定国的传闻,心中总对三年前天子将他们一大家子从墕都赶到下唐郡这件事颇有不满。 …… 此时侯府门前已是张灯结彩,家丁奴仆忙的不亦乐乎,看来这侯府夫人的寿辰搞得甚是隆重。 看到了少侯爷三人一行,门子先是一愣,心想这少侯爷天还没黑就回府真是稀罕事,又旋即迎了上去招呼。 “少侯爷,这是……回府,还是……” 吕少卿自然知道这门子是什么意思,他出门从来不带仆从,除了身边这个他老爹安排的甩也甩不掉的两贴膏药。 但如若身上缺了银子,也只能亲自到账房再领,领完便走,算是过而不入。 吕少卿挥挥手,道: “回了回了,明日夫人大……寿,我自然要提早回来。” 他故意把这声“大”字拖得很长,腹诽之意溢于言表。 门子自然不会管这位少主子的阴阳怪气,殷勤地引着三人进了侯府大门。 刚入门内,忽闻得前院响起一阵击玉敲金的铮锵之声。 只见院中立着一人,长髯及胸,半赤着上身,露出铁铸一般的黝黑肌肉,他手持两把玄黑四棱铁锏,显然刚刚收起招式,双锏柄上三寸处两个刺滑仍在高速旋转,发出刺耳之声。 吕少卿一见此人,立马挠头,心叫不好,今天看来要折了。 那人自然就是这先勇侯府的主人,刚刚被吕少卿嗤笑为“下下侯”的吕定国。 三人已立在院中,一动不动,吕少卿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虽然自恃平日能与他这侯爷老爹没大没小,没上没下,但每每看到他老爹挥起这乌黑铁锏,也总是心中发毛,不敢造次。 莫说是他们三个,整个大昊,乃至南北两陆,谁看到这两把名为“破霄”的铁锏不是肝胆俱颤。 吕定国心情好时,曾对他这不成器的儿子说过,兵器之中,锏为“善器”,没有刀剑那样的血气和杀气。 然而,前两年平定长庆郡叛乱的那场战事里,吕少卿可是亲眼见过吕定国用这“善器”敲碎了叛军统领刘欢周的脑袋。 昊朝自幼帝武文惠登基之后,连年叛乱不断,割据四方的藩王郡守多有不臣之心,先勇侯吕定国在多次平定叛乱中屡建军功。 凭借赫赫战功,吕定国从皇帝的亲兵卫严部左卫将军,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当上了昊朝大司马、上柱国,封先勇侯龙武威大将军。 当然,能有如此权倾天下的地位,与吕定国的二姐,先帝遗孀,如今垂帘听政的吕太后也有莫大关系。 然而,少帝亲政之期将至,三年前将吕定国封至下唐郡,昊朝上下对皇帝此举也是议论纷纷。 吕定国却对此毫无怨言,携全家三百多口和麾下十万亲兵,迁到了这个夹于南北两陆的下唐郡。 吕氏自然是如今昊朝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如此之磅礴之家业,却也有隐忧。 那便是吕定国仅有吕少卿这个独子。 这个极不争气的独子。 吕定国将双锏向身旁一掷,站在一边身着练甲的武士稳稳接过,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长匣之内。 吕定国接过奴仆递来的上衣,利落穿上,理了理衣襟,冷冷道: “何先生,犬子无才,你教不好他,也不该与他同流合污啊。” 吕少卿闻言一愣,没想到父亲没有先指责自己,反倒对何夫子发难,刚想争辩。 何善学却淡然回道: “侯爷,少侯爷绝非无才,只是志不在经史。” 吕定国冷哼一声: “哼,志不在经史,那你志在何处啊?” “我……”吕少卿一时语噎,不知如何接答。 吕定国也不管他,又转向吕少卿另一侧的持刀武士,斥道: “你也是蠢,让你看着他,你就当真是只看着他。” 持刀武士单膝而跪,抱拳拱手回道: “请将军责罚。” 吕少卿此时混劲上来了,伸手就要去扶跪在地上的人,嘴里嚷嚷着: “罚什么罚,这不是在军中,你不用喊他将军,他让你看着我,你都看了三天三夜了,有什么错?!” “你!!!”吕定国铁拳紧握,刚要发作。 却听吕少卿接着说: “老爹,你问我志在何处,我可以告诉你啊,我志在江湖高远,志在不被樊笼所缚,志在快意天下,随心所欲。” “江湖高远……快意天下……” 吕定国的脸上阴晴不定,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绷不住了,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模样。 “你这混小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如今天下纷乱,你还想随心所欲?!” 吕少卿立马蹬鼻子上脸地凑了上去,勾住吕定国的肩膀,笑道: “老爹,这你就错了,我虽不读经史,但天下郡志我早已熟读于心,我虽不会舞刀弄棒,但最近我正想学上两招。” “你想习武?”吕定国一脸惊讶。 “是啊!只要你给我寻到夏长阶的佩剑落枫,再找人教我夏长阶的观鱼三十六剑,我一定好好学!给你学个武状元回来!” 吕定国一巴掌扇在吕少卿的后脑勺上,大骂: “蠢货!夏长阶死了五百多年了,我到哪去给你找落枫,到哪去找人教你观鱼三十六剑!” 吕少卿揉着脑袋,仍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墕都襄龙卫不是有个号称夏长阶后人的家伙嘛。” “夏衍?……蠢材,他会个屁的观鱼三十六剑!五百年只出了一个夏长阶,难道是个姓夏的都会这无敌于天下的剑法?!” 吕少卿两三步又躲到了持刀武士的身后,朝着吕定国喊道: “那你让小胡哥教我用刀,教我刀法也行。” 吕定国看着持刀的武士,开口问道: “胡昂?” 被叫作胡昂的武士仍旧面无表情,冷冷吐出一句: “我只会用,不会教。” 第五章 铁锏破霄吕定国(下) 此时吕定国的脸上写满无奈,方才的怒意也已渐平歇,他好声好气地说: “你要习武,我也可以将这套平风破霄的锏法教你啊。” 吕少卿满脸不屑,一口回绝: “我才不要,纵观大昊这数百年,也没见过哪位舞两个大铁棒的武林高手。” “大铁棒……武林高手……你这是准备去当那草莽之辈?!” 吕少卿摆摆手,回道: “非也非也,武林多出侠士,并非都是草莽,我可是要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你……” 吕定国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自己堂堂大昊上柱国,手握十万雄兵,竟然有这么一个心怀江湖,只想率意而为,没有丝毫野心的儿子。 “你……走吧,走吧,别在我眼前碍事。” 吕定国终还是无可奈何。 吕少卿没心没肺地应了一声,扭屁股就走,何善学和胡昂也朝先勇侯作揖告退。 院中秋风落叶扫过吕定国泛白的须发和长髯,空留下一声不得不尔的叹息…… 片刻后,方才为吕定国收纳破霄双锏的那个武士突然开口: “侯爷,少主要习武,白某也能教,何须那毛头小子。” 那武士旁一直默默站着的一位白衣儒士,也突然开口: “侯爷,少主要习文,方某也能教,何须那浑噩老庸。” 此时,院中的灯火刚刚点起,照亮了立在吕定国身侧方才毫无存在感的两人。 那自称“白某”的人,面容硬朗,一身软皮练甲擦得油亮。 另一名自称“方某”的人,落落白衣,隐隐露出八百孤寒的孤傲文气。 吕定国听闻两人这一言一语,愣了半刻,冷言道: “白卫山,方贺达,我请二位来,可不是为了调教那不争气的混小子。” 二人不语,吕定国压低声音问道: “宁州和墕都近日如何?” 白卫山先开口回道: “宁州铁勒派的使节前日已过牛眼山官道,应该会在明日进城。” “来了多少人?” “仅三十六轻骑,今夜会在稷下城外二十里扎营,只有使节单骑入城。” “使节是东阳郭吗?” “是。” “哼,又是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 吕定国冷哼一声,转身朝向方贺达。 方贺达微微一揖,开口道: “吕后赐夫人的生辰纲已经正威镖局送至侯府,附有一封密信,待侯爷亲启,另外……朝中有一人随生辰纲一起到了稷下。” “谁?” “是皇帝身边的内臣宁禄的义子,田宝儿。” “哦?那个权阉派来的……” “是,说是来给上柱国夫人贺寿。” “呸,阴阳贱种,他也配?!” 吕定国鄙夷之意溢于言表,但随即又说道: “你好生安排,摸清楚这权阉派来的杂碎到底是想干什么?” “诺。” 吕定国又转向白卫山,说道: “你这边也是,将东阳郭安排到城中驿馆,寿宴上不用给他留席位,虽然宁州遣使到我侯府的消息已经走漏出去,但也不要在明面上给人留下话柄,寿宴之后再将他引荐于我。” “诺。” 二人皆领命退下,吕定国却突然将方贺达留住,问道: “听说你那位流连教坊的堂侄又来找你了?” 方贺达闻言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位先勇侯看似从不过问府中大小事宜,但实则粗中有细,连这点小事都关注到了,稳了稳心神,答道: “是,同族远亲,想让我帮他在下唐谋个差事。” 吕定国不露声色,又问道: “听说他可是回绝了墕都讲经堂祭酒给他的荐官,怎么会到下唐来谋差事?” “方唱晚在墕都时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如今已收敛了许多。” “是吗,那就安排个学政给他做做吧,有才者也该为我所用。” 方贺达俯身拜道: “谢侯爷赏识。” 吕定国又突然问道: “你方才说何善学是浑噩老庸?” 方贺达浑身一颤,自知刚才轻狂,忙道: “方某失言,请侯爷责罚,但……” “但说无妨。” “但我观那何夫子实在是教人无方,这下唐第一博学的名号实在是有过其实。” 吕定国冷冷盯着他,直盯得方贺达冷汗涔上额头,才又开口: “你们文人自然可恃才傲物,但也不应目中无人,下唐第一博学这名号也不是我封给老夫子的,何家在大昊已享数百年盛名,在朝中文官里也是威望极高,请他做侯府的西席也不只是为了教诲少卿,你实不该出言不逊,况且……他教不好,你就能教好?” 方贺达闻言慌忙下拜,道: “是属下自不量力,万望侯爷不要怪罪。” 吕定国冷笑一声,心想这所谓文人傲骨真是狗屁不如,刚才还在请罚,现在又让不要怪罪。 但他还是留了些面子给他这位谋士,俯身将方贺达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叹道: “方先生,你也曾贵为博学祭酒,既然肯委身随我到这下唐,就不要学那些酸腐文人沽名钓誉,你我可是有大事所图。” 方贺达感激万分,连连称是。 吕定国遣走方贺达后,独自一人站在院内,过了好久,心中连连暗骂: “白卫山是莽夫,但也可能是藏巧于拙,而这方贺达真可是工于心计……” “一个个的,才进侯府几年,我还没老到考虑传袭爵位的年纪,就抢着要去服侍少主子……” “老子的儿子,老子才能决定怎么去教,由谁来教,何须他人指点,就算他一辈子就这么荒唐下去,又如何!” 愤愤之下,吕定国一掌挥出,院内落叶浮尘被掌风扬起,一片氤氲随之扩散,渐渐充斥整个院内。 片刻后,尘埃落定,明灯亮烛之下,吕定国恍惚看到一丝白发也随着尘土飘在了空中,正慢慢落下,甚为扎眼。 “难道我,真的是老了?……” …… 此时,号称“铁锏破霄万人敌”的吕定国决然不会想到,自己戎马一生,铁石心肠,因为对自己的儿子还心存的那一点优柔,在十年之后,险些让吕氏满门灭族,就连大昊江山也几要拱手于人。 第六章 侯府夜宴宾满席(上) 别过先勇侯,吕少卿三人行至内院,这位少侯爷小心翼翼地将酒劲上头的夫子何善学搀扶回房,又招来仆人丫鬟伺候,再三叮嘱吩咐,让他们照顾好何善学,方才离开。 看到纨绔的少主竟然对这位西席夫子如此毕恭毕敬,一直像个闷葫芦的胡昂也忍不住开口道: “少侯爷对夫子倒是……” 无奈书读的实在太少,想了半天,吐出两字 “客气。” 吕少卿也觉奇怪,这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胡昂竟然会主动开口,回道: “这有什么,小爷我虽然有这‘荒唐侯’的雅号,但尊师重道这种道理我岂会不知,倒是你,成天黑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你八百两银子似的。” 胡昂不置可否。 吕少卿又勾上胡昂的肩膀,指着他手中的长刀,大咧咧道: “我说小胡哥啊,你成天拿着这乌黑黑的刀,难道睡觉也要抱着它,不让我碰,拔出来让我看看嘛。” 胡昂断然回绝: “乌丸出鞘,必现血光。” 吕少卿“切”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 “乌丸,乌丸,细数江湖兵器谱,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叫‘乌丸’的宝刀,你不给我看这刀,那便给我说说这刀的来历吧。” 胡昂冷冷吐出四个字: “家传之物。” 吕少卿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是不满意,刨根问底道: “家传?老胡叔当年不过是我老爹的一个马倌,我和他也算是有酒肉交情,从没见过他耍过刀,也看不出他会武功。从墕都迁到下唐那年老胡叔过世,你从卫严军中被召至侯府,那时你手里便多了这把刀,你说是家传宝刀,我怎么从未听老胡叔提过?” 胡昂沉默不语,不愿再答。 吕少卿知道这厮又开始惜字如金了,便也不再追问,摆了摆手,掉头准备回房。 却见胡昂还是紧跟着自己,吕少卿忍不住嚷嚷开来: “小胡哥啊,我这是回房睡觉,你也要寸步不离?你就行行好吧,小爷我有丫鬟伺候入寝,用不着劳您大驾!” 胡昂愣了一会儿,终于拱手行了个军礼,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吕少卿长叹一声,晃晃悠悠绕了一圈,走到自己房门前,刚想推门而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扶着房门停了半晌,终还是没有推开,又叹了口气,转身快步向侯府正厅方向走去。 侯府正厅,先勇侯夫人姜氏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姜氏身着锦绣华服,头戴凤翅鎏金冠,薄施粉黛,尽显雍容华贵。 此时的她正被满堂红绸包裹的寿礼围绕,仿若凤落红尘,任谁看到此景,无不会感叹一句: “好大排场。” 而姜氏那仍若雕玉冰肌的脸上,却看不到喜色,这是她三十岁的寿辰,也是嫁入先勇侯府后,吕定国给她大操大办的第一个寿辰。 可她知道,这场寿宴,并不是为她而办。 她深知自己在侯府的地位,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正如她与吕定国的婚姻。 她和吕定国并非原配,吕定国发妻早亡,只留下吕少卿一个儿子。 而她本也有婚约,却在大婚前夕收到未婚夫战死沙场的消息。 姜氏本想做贞洁烈女,为那没见过几面的亡夫,守寡一生。 可吕后却用一句“他鳏你寡,合乎礼法。”便让她嫁给了这个比她年长十八岁的先勇侯。 她知道,这只是因吕氏想笼络她那位在朝中作为文官之首的父亲,一品鸿胪,姜太申。 嫁便嫁了,若是能为这位独有一子的先勇侯诞下一子,也能让她在这偌大侯府抬起头做人。 可她却不能。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不能生育,是那吕定国身有隐疾,早在十多年前,吕定国平幽州之乱时从战马坠下,那时他便丧失了生儿育女之能。 但这只有她知道,也不能对任何人提及,于是遭人诟病,受人白眼,她也只能默默吞下苦水。 侯府十年,她如同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精致花瓶,周遭之人皆看到她仍光鲜美艳,却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内里早已支离破碎。 …… 就在姜氏准备起身的回房时,她却突然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随之是一声: “二娘。” 姜氏抬眼看到了吕少卿匆匆而入,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 “是少卿啊,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啊。” 姜氏早知这少侯爷虽然才十八岁,却已养成了一身的纨绔陋习,好在对她还算恭敬,二人在府内也算是能两各相安。 吕少卿环顾空空荡荡的正厅,笑吟吟地回道: “明日二娘寿辰,这暖寿的都这么早就走了?” 姜氏也笑答道: “这时辰只是对你来说尚早。” 吕少卿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二娘这是在等我?可我没有备寿礼啊。二娘不要怪我,老头子办寿时,我也没送礼。” “说的什么话,二娘贪图你那点寿礼?” 说着,她又指着四周堆积如山的锦盒,朝吕少卿道: “挑挑吧,看上什么,拿走便是。” 吕少卿倒是大不客气,乐颠颠地便去翻找开来,嘴上说着: “还是二娘疼我。” 姜氏苦笑,嫁入候府八年,虽亲眼看着吕少卿从懵懂小儿长成这舞象少年,但也从没特别关照过这个继子,更谈不上“疼”这个字了。 不一会儿,吕少卿翻出一把挂着玉坠的折扇,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起来。 “二娘,你看这扇子如何?” 姜氏虽出身名门,但一来自己对这些玩赏物件从不上心,二来这折扇显然是供男子雅玩之物,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会把它当作进献侯府夫人的寿礼。 姜氏看了又看,终不明所以,只好说: “那块坠子甚是剔透,该是块好玉。” 吕少卿摸了摸玉坠,摇头道: “一般一般,上品成色而已,但这扇面上的画可是大有来头。” 说着,吕少卿将扇面示予姜氏,只见那扇面上绘的是巍巍山崖上的一棵苍劲老松,栩栩如生,看得久了,几乎感觉自己正身处这三尺画境,仿若正在苍松之下享受着山风拂面。 “这是……这是付连海的君山老松图?” 吕少卿点点头,道: “图是君山老松图,不过付连海的原迹早就失传,现存于世的都是临摹之作,二娘你可知将君山老松图临摹于此扇面的是谁?” 姜氏摇了摇头。 吕少卿缓缓阖上扇面,道: “八大圣手之一,酒明昭。这把扇子,价值万金……” 姜氏所见世面也不少,但听闻这么一句,着实也是颇为吃惊。 吕少卿却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句: “看来明日要到侯府赴宴的人,都不简单啊……” 姜氏有些尴尬地笑笑,强言道: “有什么不简单的,除了自家亲眷,都不过是官面上的那些人。” 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 “明日北梁王和下唐郡丞的千金也会来,少卿,你也不小了,何不……” “别!可千万别!”吕少卿赶忙打断了她。 “二娘,你应该知我品性,儿女私情,风花雪月可谈,但这联姻包办的事我可绝对不从!我可不像……” 话说一半,见姜氏脸色微变,吕少卿也知语失,改口道: “我可不想……过早让这些家事国业,误了我仗剑走天涯的鸿鹄之志!” 吕少卿一副意气风发之相。 姜氏苦笑,心中暗道: “没救了,这小子真没救了……” 第七章 侯府夜宴宾满席(中) 是夜,华灯初上,先勇侯府,门庭若市。 侯府内未设寿堂,毕竟对外宣称只是夫人的三十小宴。 然而来贺寿之人来头均是非凡,除了下唐郡大小官员、豪绅富贾,鄢都皇城也有人专程赶来。 这些人中地位最显赫的,要数当今皇帝的亲叔,北梁王武游照了。 这武游照的封地北梁郡毗邻下唐,又因曾在军中与吕定国有过匪浅私交,所以在收到寿贴当天便赶了过来,已在先勇侯府待了数日。 此刻他正与吕定国夫妇同坐于主桌,频频举杯邀饮,丝毫没把自己当作外人。 吕少卿倒是喜欢这北梁王的豪爽个性,前些年他在墕都也没少见过皇亲国戚,可从没见过如此不拘小节的。 这武游照谈吐之间丝毫没有所谓皇家威严,倒是有几分吕少卿素来向往的江湖侠气,这让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吕少卿不觉对这北梁王高看几眼。 主桌之上除了北梁王与吕侯一家,还坐着下唐、北梁、扶施三郡的郡守和郡丞,可这张主桌宽大至极,众人坐得极为松散,在丝竹管乐声中,若非高声言语,几乎听不到对面所坐之人在说些什a么。 北梁王和吕定国一直在把酒言欢,那些郡守郡丞则是埋头饮酒夹菜,偶尔互敬几杯,颇显得如坐针毡。 吕少卿离这两位王爷、侯爷倒是近些,间或听到两人几句对话。 “吕侯,被贬到下唐这种地方,心里多少有些闷气吧?” “王爷说笑了,我吕定国蒙受皇恩,能有这么大的封地,都快赶上你这亲皇叔了。” “得了吧,墕都皇城,天子脚下,上达天听。这什么破地方,鸟不拉屎,还比不上我北梁富庶。” “话虽如此,可毕竟我只是身为臣子,圣意难违啊。” “好了好了,你我二人过命交情,别给我说这些虚的。天子尚未亲政,不会轻易动你吕家,我知道是谁在从中作梗。” 吕定国闻言面不改色,却放下酒杯,轻扣席面,示意武游照谨言。 武游照却满不在乎,继续说道: “我怕他个鸟,这阉虫还敢动我?!况且我空顶个王爷名头,手下一兵一卒没有,他们也懒得动我。今日那阉虫也派人来给嫂夫人贺寿了吧?” 吕定国笑了笑,目光直指主厅门外的次席。 只见次席首座上坐着的,正是武游照口中“阉虫”,大太监宁禄的义子,田宝儿。 此时他正被一众官吏围着敬酒,不尽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直捧得这位阳阙宫里的“大红人”飘飘然。 他还时不时地朝着主厅内张望,似乎想探听些什么,自然是毫无所获。 看来是方贺达依照吕定国的嘱托,“好生安排”这位田宝儿坐在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而此刻先勇侯府的首席幕僚方贺达,正亲自穿梭于席间,招呼着赴宴的大小官绅,斟酒递茶,忙得不亦乐乎。 他自然不必亲自做这些,他的目的是记住这几百张面孔,与他亲自为侯爷写的寿帖上的何名何姓,何官何职一一对上。 以方贺达万千书牍都能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当然不难。 难的是,他要将这几百人的底细摸清后,让这些人变成一枚枚棋子,在他亲自为侯爷布下的棋盘上,受他所驱,为他所用。 …… 筵席过半,吕定国朝方贺达微微颔首示意,方贺达立即让乐手舞姬停歇。 歌舞骤停,偌大的侯府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酒杯筷箸,不约而同地望向主桌。 只见吕定国缓缓站起身,扬声说道: “吕某蒙受陛下天恩,荫封于下唐,本该早日与诸位有所交代,无奈大昊时局维艰,叛乱四起,吕某身负军职,不得抽身。” “如今,叛乱渐平,吕某借夫人寿辰,与诸位同席而坐,也算是知人知面。” “往后,还仰仗诸位与吕某一起,共护我大昊千秋国运!” 说罢,吕定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 也不知道是谁在席位上起了个头,堂下当即喝彩一片。 吕定国却未落座,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接着说道: “吕某生于墕都,十九岁随先帝征战沙场,平四藩,定柳越之乱。” “大昊古有一十二州,今有九郡八十六县,吕某唯独不曾在下唐经过战事,可见我下唐上下臣服,忠君事主。” “如今,吕某携部众戍卫下唐,兼三郡军务,定不辱使命,誓以吾之躯捍天下长安,以报天子之恩!!” 吕定国声如洪钟,仿佛要将这先勇侯府的瓦片琉璃都要震碎。 也震得满堂寂寂无声。 下唐、北梁、扶施三郡郡丞更是脸色煞白。 令众人震惊的,不是吕定国的威威之言,而是他所言中的五个字: “兼三郡军务!” 吕定国带来下唐的,可不只是全家三百余口,还有十万卫严部亲军,若再加上三郡近十万守军,那便几乎是整个大昊三分之一的兵力。 杖斧之臣,权倾天下,不过于此。 而就在众人缄默不语之时,三郡郡守却突然举杯站起,齐声道: “唯先勇侯马首是瞻!!!” 这一声“马首是瞻”更是几乎让那三位郡丞几乎跌下座位。 三郡郡守显然早已归至吕定国麾下! 昊朝官制中,郡守司管一郡军务,郡丞辖管一郡政务,本该相辅相成,互通有无,可这三位郡丞在此前压根对此事一无所知! 如今吕定国借由所谓夫人寿宴,当着数百位官绅,宣布接管三郡所有兵权,昭昭野心,看来是蓄谋已久。 先勇侯从墕都迁至下唐已有三年,三年里从未参与下唐政务,也从未召见过任何一位官员,却不知在何时已笼络三郡郡守。 但还有一人,要比那三位郡丞更为吃惊。 那便是千里迢迢从墕都赶来的田宝儿。 他那张油光粉亮的肥脸上早已是青白不定,心中却还强要兀自盘念: “这吕定国是疯了吗?竟敢堂而皇之地拥兵自重!不对……不对……义父怎会对此事一无所知?!难道又是那吕后?!” 心绪不定之际,田宝儿突然发现,那吕定国已经坐下,此刻正举着酒杯面朝自己,脸上满是轻蔑的笑意。 一只手搭在了田宝儿的肩上,吓得他几乎跳了起来,却又被那只手死死按下。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侯府幕僚方贺达,只听得他在田宝儿耳边轻言: “侯爷让我转达他的谢意,感谢田公不远千里来为夫人贺寿,也感念宁公,阔别三年竟然还如此惦念着侯爷。” 第八章 侯府夜宴宾满席(下) 在此之后,高朋满座的侯府夜宴的气氛变得颇为诡异。 从把酒言欢转为了窃窃私语,从抒怀畅饮转为了各怀心思。 美酒佳肴依旧接连不断,但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一丝不安,满盘珍馐入口,味如嚼蜡。 唯独有三人,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一是那侯府西席何善学。 老夫子今日不知怎了,前日还和吕少卿在醉怀居痛饮三日,此刻却似不胜酒力,在吕定国刚刚开始讲话时便已醉的不省人事,伏案大酣。 此刻也没人顾得上鼾声如雷的何善学,任由他酒醉于席。 另外两人,便是主桌之上的少侯吕少卿与那北梁王武游照。 二人一直在划拳行令,推杯换盏,好像丝毫不关心这席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吕少卿向来不过问侯府的事,更不关心所谓天下大事,他完全不知道刚才吕定国杯酒之间就向下唐百官乃至整个大昊,宣示了自己已手握举国之命脉。 而武游照则因是早知此事,他在先勇侯府做了几日的座上宾,与吕定国促膝长谈,以他和吕定国的过命之交,吕侯之所谋想必早已经悉数告知。 一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位是预料之中成竹在胸。 这两位成为了唯二仍在享受着这侯府夜宴的人。 可那吕少卿在酒令上技不如人,此时面前十几只酒壶已是壶底见空。 他虽然酒量可以,但这么灌汤似的喝法让他也一时内急上身,赶紧寻摸了个空子,尿遁出席。 吕少卿离开设席的正厅和前院,一路小跑穿梭在侯府高墙叠院之间,心中暗骂不知是哪个蠢货设计了这宅院,前厅和茅房竟然隔了好像有十万八千里。 在路过侯府后花园时,吕少卿已感觉是几近决堤。 他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奔赴茅房,在后花园僻静隐蔽一处,解开腰带,开闸放水。 就在他一泻千里一身畅快,脸上都不自觉露出谜之微笑之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少侯爷倒是洒脱,即便是在自家府邸,也能不拘小节,泄水著地。” 此时正值月黑风高,这一声高低不低,不阴不阳,吓得吕少卿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尿到自己鞋上。 “谁……谁?!” 吕少卿此时实在不方便转身,只能战战兢兢地问道。 “老熟人。” 身后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回道。 “熟人?” 吕少卿心中疑窦丛生,赶紧将剩下半截尿尿完,系上腰带,满怀戒备地转过身去。 却见一人身着青衣长衫正与他四目相接,婆娑月光正穿过树影,泄在那人身上,映出半边清瘦却俊朗的脸庞。 仿佛是画卷中走出的风雅寒士,傲骨天存,风流无双。 这让吕少卿不禁为自己刚才在他面前做的龌龌龊龊的事感到一丝脸红。 但他仍惊喜地喊道: “方唱晚!你怎么在这儿?!” 这位长身而立,风逸翩翩者正是方唱晚,一个早年就有才子盛名,却在整个大昊文坛极富争议之人。 十六岁,以一篇《登龙赋》被吕后所赏识,授意讲经堂首席祭酒为他荐官,他却断然回绝。 有人说他是铮铮傲骨,不满吕后专权。 也有说他是故作清高,不识抬举。 可他之后所为,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从鄢都离开后,方唱晚的足迹遍布大昊十郡。 然而他游迹天下,在每一处留下的,却不是如《登龙赋》一般徜徉恣肆的磅礴大赋,反而是流传于青楼酒肆,被商女歌姬争相传唱的靡靡之词。 如今整个大昊,几乎每一处青楼妓馆的头牌都会为了求方唱晚谱上一曲新词,不吝千金。 而今到了这下唐郡,自认为“风月老手”的吕少卿自然是要结交这位天下闻名的风流才子。 所以,这样的两人相熟,也不奇怪。 此时在这侯府花园之中,方唱晚孑然而立,面对刚刚随地便溺的少侯爷,笑而不语。 “笑你个头啊,你怎么在这儿?”吕少卿见他不说话,又问道。 方唱晚淡然一笑,开口答道: “今日侯府寿宴,方某自然是来拜寿的。” “拜寿?” 吕少卿有些惊讶,随即又追问: “你既然来拜寿,为何不入席,躲在这……这阴暗角落,偷看人解手。” 方唱晚脸上笑意更浓,摇头回道: “少侯爷多虑了,我虽被世人称作风流,但对男人可不感兴趣。” 吕少卿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走上前轻捶一下方唱晚的肩膀,也笑道: “少来,别恶心本小爷,快说,不去喝酒,躲这儿干嘛?” 方唱晚摊开手无奈道: “方某区区布衣,能过府一拜已经算是侯爷恩赐了,哪有资格入席啊。” “谁说你没有资格,走,跟小爷我去喝酒。” 说着便勾着方唱晚的肩膀要走,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 “对啊,今天来的非官即商,你来凑什么热闹” “蒙侯爷赏识,方某现在是下唐学政,大小也算个官了。” “那你刚才还说什么区区布衣,学政?学政算个什么官?” “司管一郡的教务及考务。” “教务考务?这也算个官?” “对,算个官,不入流,也自然不能入席。” 吕少卿摸着脑袋想了想,又说道: “你不会是求你那堂叔方贺达了吧?” 方唱晚微微点头。 吕少卿面露不屑,却非对方唱晚,他一直看不惯那假正经伪道学的方贺达,总觉得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城府极深,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你求他做甚,找小爷我啊,让我家老头给你个县丞做做。” 方唱晚笑笑,不予置评,目光却不经意间停在了吕少卿衣摆下露出的一枚玉坠上。 吕少卿虽然平日大大咧咧,此刻却发现了方唱晚在看他腰间的扇坠,马上将昨晚新入手的折扇抽了出来打开,显摆道: “来来来,方大才子来雅……雅什么来着……对了,用你们文人的话,好像是雅正一下,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送我二娘的寿礼,玩意儿是稀罕玩意儿,扇面是酒明昭临的君山老松图,可拿这向我二娘贺寿,你说是不是不开眼?” 方唱晚盯着扇面,久久不语,直到吕少卿举着扇子的手都酸了,他才缓缓开口: “是不开眼……只因那人身无长物,能拿的出手,又配得上做侯府夫人寿礼的,只有这把扇子……” 吕少卿一愣,他虽然纨绔,但并不呆傻,此时当然听出了方唱晚所言深意,问道: “这扇子……是你送的?” 方唱晚默默不语。 吕少卿一把将扇子塞入方唱晚手中,骂道: “你这傻子!是你那堂叔方贺达给你出的主意?!这个奸怂!他知道我老爹和二娘不会喜欢这玩赏文物,料定以后肯定是会借着由头赏给他!这才让你把这扇子当作贺礼!” 方唱晚从未想过吕少卿言之凿凿的这些阴谋之论,忙不迭地想把扇子塞回这少侯爷手中。 吕少卿则是坚决地把扇子紧紧握在方唱晚手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拿好!别便宜了那奸怂!” 方唱晚一时无语,他不知这少侯爷为何如此不待见自己府上的首席幕僚,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却听得前院传来仆人送客之声,想来是宴会已歇。 吕少卿则拉着方唱晚走,嘴里说道: “别愣着了,走吧,我送你,这破侯府不是什么好地方,拘束得很,下次我请你在醉怀居喝酒。” 二人回到前院正厅,正值曲终人散,只留下几个下人在收拾残羹冷炙。 吕少卿拱手道: “方大才子,改日醉怀居,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方唱晚敷衍应付,眼神却牢牢盯着不远处一个正在隐入黑暗的高大身影。 先勇侯,吕定国! 此时喧嚣已去,周遭虽然还有吕少卿的喋喋不休,而方唱晚的脑中,却只有一个声音: “第一步棋已经落子,总算离杀掉吕定国这狗贼,越来越近了!” 第九章 布衣谋士东阳郭(上) 夜半三更,稷下城南驿馆。 二楼东厢,烛火通明。 灯影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一壶清酒温在二人当中,陶炉中的炭火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其中一人甲胄裹身,面沉似铁,正是先勇侯府武教头白卫山。 他对面那位则是布衣麻衫,满头乱发,油头垢面,一副邋遢潦倒模样,手中却端着一只精致的琉璃酒盏。 两人自顾独饮,一杯接着一杯,仿佛把对面咫尺之人当作空气一般。 待又是一壶酒空,布衣之人终于开口: “白教头,自你进门,除了告诉我侯爷让我在这破驿馆等着,又捎带了这三壶珍酿之外,便一言未发。” 白卫山仍旧不语,闷头喝酒。 对面那人接着说: “怎么,我区区一个耍嘴皮子的说客还要劳烦侯府第一高手来看着,是怕我搅了侯府夜宴?” 白卫山放下酒杯,冷哼一声,终于开口: “东阳先生,侯爷知道我是个粗人,怕多说了会冒犯先生,毕竟先生现在可是宁州铁勒大汗王的座上之宾。” 被白卫山称作东阳先生,这位不修边幅的布衣中年人自然就是宁州派往南陆的使节,东阳郭。 这东阳郭本是柳越郡内一个小县的县丞,柳越王叛乱之时弃官而逃,不见踪迹多年后,不知怎么攀附上了宁州铁勒部,成为了汗王金帐中的第一谋士。 近些年东阳郭往返于南北两陆,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总以一袭布衣落魄之相示人,自称布衣谋士。 有人说此人身怀纵横之略,极善口舌之辩。 也有人说他只是个巧舌如簧,出卖嘴皮的江湖骗子。 白卫山最讨厌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东阳郭嘿嘿一笑,满脸狡黠,似乎只要对面那人开口,他就有十足把握讨得口舌便宜。 只听得他长叹一声道: “唉呀唉呀,吕侯实在是高看我了,什么座上宾,混口饭吃罢了,可今晚没得侯爷赏饭,实在是让我心寒啊。” 白卫山冷眉一横,压低声音道: “先生,你不请自来,可是挑准了今天这日子?” 东阳郭晃着酒盏摆摆手道: “非也非也,吕侯寿贴可没送到千里之外的宁州大帐,我也是出发之后才知道吕侯竟然会为了小娇妻办寿。” 听到东阳郭言语轻浮的称呼侯府夫人是侯爷的“小娇妻”,白卫山有些坐不住了,一双铁拳紧握,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他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一句: “先生请自重!” 东阳郭却毫不在意,仍是带着一脸淡然笑意盯着白卫山,似乎很享受这种用言语激怒他的感觉。 白卫山却非常讨厌这样的人对着他笑。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看人在他面前哭,跪着磕头求饶,喊着求白卫山赏其一个痛快。 那种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的恐惧和痛苦总让他欲罢不能。 可眼前这人,如同一条毒蛇,一直朝他挑衅地吐着信子,他却无可奈何,仿佛已经被这条毒蛇吐出的毒雾麻痹了身躯。 空留着积压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咬牙切齿道: “你知道侯爷今夜有大事要办,为何不择日进城?!你可知私交夷族王室,会给人留下什么口舌?!” 东阳郭闻言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笑话,真是笑话!万夫莫敌上柱国,铁锏破霄吕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吕侯还会怕落人口舌?” 白卫山冷颜不语,他已经在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东阳郭这张欠收拾的嘴哪怕再多说一句,至少要让他那满嘴的黄牙掉上两颗。 东阳郭其实已然从白卫山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事,他收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卫山,开口问道: “你方才说大事?应该不是指侯爷夫人的寿辰吧?” 白卫山闻言一愣,自知语失,下意识地握紧了立在桌旁的长刀。 东阳郭却毫不在意,仍接着追问: “吕侯以寿宴之名召集数百官绅,难道是有大事要当众宣示?” 白卫山的额头已渗出斗大汗珠。 “可是要……拥兵自重?” 长刀出鞘,撕裂屋内已然如寒冰般令人窒息的空气。 一个呼吸之间,闪着寒光的刀刃离东阳郭的脖子已不足半寸。 “你怎么知道?!” 东阳郭丝毫不惧,嘴角再次上扬。 “看来……我这是猜着了?” “猜?!” 白卫山怎么也不愿相信,如此隐秘之事,在今晚之前除了侯爷与他的生死之交北梁王,就只有他和方贺达知道。 这破衣烂衫的东阳郭怎么可能仅凭他三言两语就能“猜”到?!!! 也就是他犹疑的这一瞬,白卫山突然感到身后杀意袭来,片刻后已近在咫尺。 这屋中还有第三个人!! 容不得他多想,在历经数百次生死养成的御敌本能,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 抽刀,转身,撤步,横刀! 来人持剑,剑锋斜上刺向白卫山左胸,直指命门! “找死!”白卫山大吼一声。 白卫山已经在这屋内坐了三个时辰,或许是防备渐松,又或许是酒醉三分,他竟然完全不知道来人是如何凭空而出。 但白卫山是天生的战士,十六岁就被冠以武痴之名号,十年江湖漂泊,十年戎马战场,一身武艺全都转换成了杀人之技。 即便是眼前这把剑已刺破他胸前甲胄,他也自信有十种方法置对方以死地。 可却见那把剑锋芒突隐,剑锋略略偏转之后,竟然丝毫不现刃光! 好像满堂烛火都无法在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上反射出任何光亮! 似是一把……无形之剑! 无形则无相,无相则无招,纵有千般杀人技,何以有招胜无招?! 没办法,只能避开此击了! 白卫山略有慌乱,腾挪闪身,堪堪避过一击,颇显狼狈。 然那持剑者身如鬼魅,无形之剑如跗骨之俎,追身而至! “破!” 白卫山大喝一声,双目通红,长刀狂舞,刀风不断泄出,肆虐整间厢房,所到之处,无不一片狼藉。 白卫山之破风刀,刀势大开大合,本不便在这逼仄之地施展,然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更顾不上东阳郭。 这十多年,敢在背后偷袭他的人,坟头早就长满草了! 这十多年,能两次逼他退后的人,这还是头一个! 不管这人是什么来头,白卫山在对敌中只信奉四字真言: “你死我活!” 可就在剑锋刀刃就要相交之时,却听得东阳郭一声大喊: “好了,木瞳!退下!” 持剑者立刻收剑急退,又如同鬼魅一般迅速向房中烛火未及的黑暗角落隐遁而去。 白卫山此时才能勉强看清楚那刺客模样。 也不能算是个完整人样。 只见得一个浑身被黑绸包裹的瘦削身影,周身上下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在外,连执剑的手都被黑布一层层缠上。 只露出了一双眸子,一双瞳孔如墨般纯黑的眸子! 可白卫山那肯如此罢休,他一边提刀向前,一边大吼着: “来啊!跑什么!!!” 可随即他又突然愣在原地,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转身朝向东阳郭,一字一句问道: “你,刚才,叫他什么?!!!” 第十章 布衣谋士东阳郭(下) 木瞳,是一个传奇。 这个名字本只属于一个刺客,一个几乎凭借一己之力颠覆王朝的刺客。 数百年前,宁州铁骑万里奔袭,直取鄢都,入主阳阙宫,宣称大昊三世而亡。 北陆夷族铁勒部在南陆建立了一个短暂的政权,国号大沅。 当时整个武氏家族仅剩永安王武平安一脉,他借助天下第一刺客组织玄羽之力,在胤州伺机复国。 武平安收容了大昊十万残兵败将,还有五万江湖游勇,但这些人马如何能抵挡几乎所向披靡的宁州铁骑 自然只能“斩首”。 玄羽原本隐匿在南陆多年未曾现世,其立场也一直摇摆不定,不知因何缘由被武平安招致麾下。 当时玄羽门下有一名号称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在那个天下纷乱,南北动荡的年月里,他只身一人刺杀了南陆使节、铁勒部大王子,均未留下丝毫痕迹。 大沅风炎皇帝铁勒荣列在入主鄢都的第二个冬天,突然暴毙于阳阙宫,胸口被箭矢贯穿,身边仅留下一片黑色箭羽。 这是玄羽的标志。 玄羽本杀人不留名,而在弑君之后留下箭羽,显然是在昭告天下。 木瞳之名,更是从此便响彻整个南陆。 从一个活在暗处的刺客,变成了诛讨逆贼的盖世豪杰。 大昊上下因其壮举,军心大振,四方援军汹涌而至。 半月之内,武平安麾下已拥兵四十余万。 沅二世匆匆继位,却再难有其父亲的号召力,再加上补给草料不足,在鄢都被围七个月后,献都而降。 武平安复大昊国号,史称高祖,也有野史将武平安之后的昊朝称为后昊。 可高祖却没有为在复国之战中的首功玄羽正名,这个天下第一的刺客组织,自成立第一天起就从未被当作过正规军,此后也依旧会是隐匿在王朝背后的杀人机器。 木瞳却在死后被追封为至圣翦沅公,在南陆广立生祠,而此后世人也多只知翦沅公之名号,渐渐淡忘了他本来的名字。 木瞳,这个名字被玄羽作为顶尖刺客的称号,赋予每代玄羽中的佼佼者。 没有人知道如今的玄羽门下有多少被称为木瞳的刺客,也没有人见过木瞳的真实面目。 当然,除了玄羽的雇主,谁也不会想见到木瞳。 白卫山怎么也想不通,传说中数百年只受雇于武氏的玄羽,怎么会和这个宁州来的谋士扯上关系。 他也不禁暗自庆幸,毕竟与天下第一刺客交手还能全身而退,看来并非因自己武艺超群。 方才原以为能以破风刀法一击制敌,到底还是托大了。 若不是东阳郭出言制止,可能自己已经横尸于此了。 此刻的东阳郭盯着白卫山,面色却比白卫山还要难看,刚才情急之下喝退木瞳,也暴露了他手中的这张杀神王牌。 他一直自信手中握有一副足以搅乱天下时局的好牌,可让他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 但这张底牌,他可没想这么早就亮出来。 东阳郭稳住心神,缓缓开口: “白将军,你听得没错,他就是玄羽门中的木瞳,天下第一刺客,但你可不是他刺杀的目标,你也该知道,木瞳的目标可从未有过活口。” 白卫山此时也冷静下来,他重新握紧长刀,一字一句问道: “你,带着他来到下唐,意欲何为?!” 东阳郭答道: “白将军放心,木瞳并非随我从宁州而来,我与他是在稷下城见的面。” “我也不会蠢到去行刺吕侯,且不说吕侯武功盖世无双,一个木瞳并无十足把握。我也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刺杀目前与铁勒最为坚定的盟友。” 白卫山冷哼一声,道: “我一直对侯爷说,你是个骗子。你的话,我从不信,但我会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侯爷。” 东阳郭拱手作揖道: “有劳白将军,东阳还有一事相求。” 白卫山冷颜不应。 东阳郭却面色凝重地接着说: “玄羽之事,将军自可告知侯爷,以免将军为难。但……若是再有旁人知道此事,玄羽可不会总听我所劝。” “你这是……威胁我?” “非也非也,只是玄羽之事关系南陆皇室,其行迹不可为外人所知。” “哼……皇室,东阳先生不愧有纵横天下之谋略,这高枝可是攀得够高的!” “东阳不过是个说客……” “好了!” 白卫山粗暴地打断了东阳郭,不耐烦地说: “我懒得管你这些阴谋阳谋,但你休想带这么个人进侯府!” 东阳郭似是松了口气,面色稍缓,道: “白将军,此事你大可放心,木瞳今日就会出城,离开下唐,白将军可命人随行,直到木瞳离开稷下境内之前,我都不会去拜见侯爷。” 白卫山瞥了一眼暗影之中一动不动的刺客,思索良久方才开口: “我带了十二名轻骑,丑时一过,三名轻骑会带他出城,另外九人会在驿馆陪着东阳先生。” 东阳郭闻言朝木瞳点头示意,木瞳立刻闪身而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幽灵一般消失在了白卫山的视线里。 白卫山仍旧心有余悸,与这样的人交手,就如同以肉体凡胎对抗魍魉妖魅,实在是没有取胜的把握。 而东阳郭却恢复了以往的懒散模样,坐下身后在散落一地的杂物里拾起倾倒的酒壶摇了摇,发现还剩了半壶,满意地给自己斟上。 方才屋内地动山摇,这东阳郭倒是把他那琉璃酒盏护得很好。 东阳郭痛饮一杯,长舒口气,看着满地狼藉笑道: “白将军好武艺,都知先勇侯府武有白卫山,文有方贺达。今日能亲眼得见将军的破风刀法,才真是大受震撼啊!” 白卫山将长刀收入刀鞘,仍冷冷地盯着东阳郭。 东阳郭却毫不在意白卫山的咄咄目光,仍在自斟自饮。 再是一杯清酒入口,他的眼神也似乎开始迷离开来,面露微醺,嘴角含笑,说道: “白将军,不要站在这儿啦,九位轻骑精兵还看不住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吗?你要去侯府复命就赶紧去吧,你我明日再会。” 白卫山想要再冷哼一声,可觉得今晚实在是哼了太多次,鼻孔都在冒火。 只能再狠狠瞪那东阳郭一眼,转身便走。 身后却响起东阳郭懒洋洋的声音: “白将军,告诉侯爷,东阳这次带来的,可是大好消息……” 第一十一章 谋定天下白虎堂(上) “玄羽,木瞳?……” 先勇侯府白虎堂内,吕定国坐在书案前,面色耐人寻味。 他对面还坐着北梁王武游照,白卫山和方贺达分立于两侧。 此时已近丑时,诺大侯府仅有这白虎堂还亮着灯火,就在刚刚,白卫山匆匆赶来,将驿馆发生的事告知了吕定国。 白卫山可没管东阳郭所说的“玄羽之事不能为除他和吕侯之外第三人所知。”当着四人的面把事情全盘托出。 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这事他只向侯爷汇报,至于侯爷想让谁知道,那他可控制不了。 他也笃信,纵然是玄羽,也不会轻易和权倾天下的先勇侯为敌。 方贺达却没有如白卫山那样的乐观,他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 “侯爷,玄羽只听命于皇室,此番到下唐,吕后竟未告知侯爷,属下怕……怕是鄢都形势有变。” 吕定国瞥了一眼方贺达,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手边还有吕后的一封火漆密信,上面的确写了近些日子阳阙宫内的诸多骚动。 过了良久,吕定国缓缓开口: “鄢都形势,一直是方先生你负责探明,有什么变化,先生会不知?” 方贺达闻言顿时冷汗上头,暗骂自己多嘴。 可如今少帝急于摆脱吕侯亲政,重用权阉,形势可说是瞬息万变,而下唐又距鄢都数千里之遥,纵然不断有消息送来,也总不能实时掌握。 他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属下失职,可如今局势变幻莫测,属下实在是力有未逮。” 吕定国仍旧面无表情地说道: “力有未逮?可那东阳郭好像可是游刃有余啊。” 方贺达又是一惊,没料到吕定国会句句戳他要害。 他向来自视甚高,自认权谋无双,从来看不起那叛逃北陆,充当他族说客的东阳郭。 可如今这东阳郭不但能凭一张薄薄嘴皮在各路权贵间吃香,甚至身边还出现了诡秘莫测的玄羽的身影。 相形见绌,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 吕定国看方贺达脸上红白不定,面色稍缓,说道: “先生也不必多想,毕竟此次能拥三郡兵力,先生是首功。” 方贺达现在哪还敢领功,慌忙说道: “侯爷谬赞,首功当数王爷,三郡将领有诸多王爷旧部,如非王爷斡旋,此事必不能成。” 武游照爽快一笑,朗声道: “我有屁的功,不过是请来旧部下喝了几顿酒,没有方先生澄清厉害,那些老粗哪会懂事。” 吕定国摆了摆手,笑道: “好了好了,你们俩不用在这谦让,此事既成,我们扳倒那权阉又多了三分胜算。” 武游照一拍案几,愤愤说道: “那个阉虫!要是老子我手上还有兵,早就杀进鄢都,取了他的狗头!” 吕定国则是安抚道: “今时不同往日,天下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出师者不可无名。” 武游照也不反驳,但嘴里仍旧骂骂咧咧。 吕定国则朝方、白二人说道: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天亮后把那位东阳先生请过来,我倒想听听他会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二人领命告退。 待白虎堂的朱漆木门缓缓掩上,吕定国朝武游照低声说道: “游照,拉你蹚这摊浑水,我实在过意不去。” 武游照却满脸不在乎,回道: “我怕个鸟,别说浑水,当年你我在柳越平乱,龙潭虎穴都去过,那时的你我可曾有过怕字。” 吕定国深深叹了口气,坐得笔直的魁梧身躯缓缓靠到椅背上,缓缓说道: “是啊,那时候只论生死,只管胜败,活得多干脆啊。游照,你心中可曾怪先帝驾崩之前夺你军权,把你从鄢都封至北梁。” 武游照哼了一声,道: “我那皇兄不就是怕我在军中有威望,功高盖主,威胁到他儿子嘛。我不怪他,我懒得怪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我乐的清闲,这些年我苦练龙甲盾天心法,纵然没有一兵一卒,老子照样万夫莫敌!” “可要是让这天下落到那阉虫手中,老子宁可背负欺祖灭宗的骂名,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 吕定国点了点头,道: “如今宁禄蛊惑圣上,以亲政之名,实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我即便起兵也是师出有名放心,我吕某绝不会让你背上骂名。” 武游照则说: “我不需要什么名声,我原先都想不再做这藩王,隐姓埋名去纵马江湖,行侠义之事,岂不快哉。” 吕定国无奈苦笑道: “游照,你怎么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样,总想着什么江湖,什么侠义。” 武游照畅怀大笑,回道: “你这老贼,占我便宜,我看你那儿子挺好,一身侠气,没有你这老气横秋之相。” 吕定国不觉莞尔: “侠气?他一身臭毛病你说他有侠气?” 武游照却好似很认真地说: “当然,若不是差着辈分,我都想跟这小子拜把子了。” 吕定国大为诧异,武游照和吕少卿不过喝了顿酒,怎么会给他如此高的评价? 难道这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眼的混小子身上,真有什么他尚未发觉的过人之处? …… 定是这武游照酒醉眼混罢了。 武游照却意犹未尽,接着说道: “吕老贼,我可没有开玩笑,我说差着辈分,可是想真的与你先勇侯攀门亲事。” 吕定国点了点头,说道: “这事我托付夫人和那小子说过。” “如何?” “那小子不成器,和你一样,说些什么江湖高远,不愿被婚约所累的混话。” 武游照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不被儿女私情束缚,有大志向!” 吕定国仍是苦笑,心想还好没把那小子说的那句“儿女私情,风花雪月可谈”告诉武游照。 武游照放怀一笑后,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目光转向摇曳不定的烛火,默默不语。 良久,他终于开口: “我此生无所牵挂,唯独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无时无刻不挂怀于心,终还是希望她能有所依附……” 吕定国听他讲完也不再说话。 生逢乱世,就连一个藩王郡主都要依附于人,那么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又该依附于谁?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将不国,民将焉附? 第一十二章 谋定天下白虎堂(中) 就在吕定国几人在白虎堂深夜议事的同时,稷下城中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正夜不能寐,焦虑万分。 此人便是田宝儿,大太监宁禄诸多义子中最为受重用的一个。 他本是阳阙宫中司管御膳的尚膳监总管,在诸多太监中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却因为一盘做苦了的莲子羹惹怒了太后,被罚到酒醋面局当苦力搬坛子。 也正是因被太后所罚,却反倒得到了大太监宁禄的青睐,不仅收他为义子,还一步步将他扶持到御马监太监,甚至还兼了皇城襄龙卫监军一职。 田宝儿这个名字一时在整个阳阙宫,乃至整个鄢都,都可谓是风头无两。 他这次来下唐,本是想借着贺寿为名,替义父敲打敲打那个不可一世的先勇侯。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吕定国非但连主桌都没给他留个位置,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宣布要在三郡拥兵自重。 田宝儿不住地冒着冷汗,衣衫从里湿到外,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 他在担心一件事。 吕定国当面抖出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可还会放他完好无损地回鄢都复命? 窗外突然吹进一阵冷风,昏暗的烛火登时熄灭,房内变得一片漆黑。 田宝儿腾地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后,他打定主意。 不能再等了,要立刻离开下唐! …… 当田宝儿在稷下城安插的内应将他领到城墙根一处隐蔽的角落时,天色已是微微泛白。 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开了,但田宝儿等不了了,他必须马上出城。 谁知道吕定国会不会在城门口堵着他。 田宝儿的那名内应是个守城的门官,他掀开城墙底下虚掩的几块木板,露出一条仅能容纳一人的狭小坑道。 门官朝坑道指了指,示意田宝儿可以从这儿出城。 田宝儿却十分为难,那坑道实在太过狭窄,正常人弯着腰或许能勉强通过,可要他这副身胚进去,那可只能是爬了。 “狗娘养的吕定国……” 田宝儿恶狠狠地咒骂一声,咬牙趴下,钻了进去。 …… 东阳郭到先勇侯府大门前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他昨夜也睡得不好,早上的回笼觉又被白卫山两嗓子吼醒。 加之宿醉未消,此刻他实在两脚虚浮,头痛欲裂。 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理了理一身破布烂衫,跟着门口迎候的方贺达昂首阔步走进侯府。 东阳郭这几年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住惯了,还是很难适应南陆这种几进几出的深府大宅,兜兜转转,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 路过后花园时,东阳郭与正在逗虫戏鸟的吕少卿打了个照面,他也听说过这个少年荒唐侯的大名,微微颔首示意。 吕少卿看着方贺达把一个如此邋遢的人领进门,心想这方贺达是越来越不着四六了,仗着在侯府做幕僚给堂侄安插职位也就算了,现在连这种叫花子也往府里领。 又转了好几个弯,东阳郭终于到了白虎堂前,他看着两扇朱漆大门上纵横各七的铜钉,心中暗想: “这门钉数目倒是合乎礼制,可却用上了这御门黄铜钉,这大昊上柱国看来并未把天子放在眼里。” “侯府大门倒是规规矩矩,高墙深院中的白虎堂却包藏不尊之心,真是掩耳盗铃啊……” 东阳郭也未再深究,在门卫推开那两扇厚重的门后,信步而入。 此时白虎堂内吕定国一人端坐当中,方贺达在引入东阳郭后也退了出去。 随着大门再缓缓阖上,屋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在吕定国那张铁铸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霾。 东阳郭此刻看不清吕定国的表情,作了一揖,道: “鄢都一别,已过五年,吕侯别来无恙。” 吕定国没有答话,抬起手示意东阳郭在他对面坐下。 待东阳郭落座之后,吕定国抬起陶炉上冒着青烟的铜壶,在已经陈好的茶盏里满上浓茶,方才缓缓开口: “东阳先生,昨夜睡得不好,先喝些茶解解酒吧。” 东阳郭不明所以,略带不安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登时感到苦涩之味瞬间充盈口腔,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 但苦茶顺着咽喉入腹后,他又感到一阵清明,方才混沌萎靡的大脑立刻清醒了许多。 东阳郭不禁啧啧称叹: “苦入心扉,却清心明目,好茶好茶!” 吕定国为他续满茶盏,接着说: “先生可知,这茶产自柳越,名曰不苦。” 东阳郭一愣,脑中万般思绪闪过,却不是想那名不副实的茶名,而是柳越二字。 当年吕定国在柳越郡平定柳越王武百川叛乱,那场仗打了整整十个月,死伤无数,柳越郡十六县中的七县几乎为之一空,十分惨烈。 东阳郭在战乱未起之时就嗅到了苗头,弃官保命,隐姓埋名了多年,游荡到了北陆。 战事平息后,他东阳郭之名却被刻在了贪生怕死的耻辱柱上,这些年一直被南陆义士口诛笔伐。 这先勇侯好好的为何要提柳越,难道是要以此来敲打敲打他这个远道而来的说客? 吕定国却没去管东阳郭脸上的阴阳变换,兀自说道: “先生也曾在柳越为官多年,不曾品过此茶?” 东阳郭尴尬一笑,硬着头皮答道: “东阳不精茶道,不曾品过……” 吕定国接着说: “先生错了,精茶道者也不一定会品过不苦,这就是贫苦之人才会喝的茶,柳越九曲岭中采铜的旷工,一日要劳作八个时辰,只有靠着这不苦,才能强打起精神。” “当年我被围困九曲岭,也是靠着这不苦,才能勉强坚持。” “苦入愁肠,方感人世之艰……不苦,不苦,也不过是自欺罢了……” 东阳郭却还是不明白吕定国此番感慨到底有何深意,只好呆坐原地,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这不苦之茶。 吕定国也只是定定看着煮茶的铜炉下的银炭忽明忽暗,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先生如今在南北两陆纵横捭阖,不知可还能想到这民间之苦?” 第一十三章 谋定天下白虎堂(下) 民间之苦?! 东阳郭大感诧异,这不可一世的先勇侯竟然会跟他说民间之苦! 若说这吕定国是什么心恤黎民之人,他东阳郭可断然不信。 吕定国能登上大昊上柱国之位,靠的不只是吕后的扶植,更不是天下民心,而是靠着征伐天下立下的赫赫战功,靠着兵刃,靠着杀伐,靠着屠刀上的血。 这样一个人,此刻却要跟他说民间之苦,到底是意欲何为? …… 可东阳郭到底是聪明至极之人,苦茶明心,半盏过后,他已经想好如何作答: “吕侯问我可知民间之苦,东阳不敢诓骗,确实不敢说知。只因,知或不知,都没有意义。” “何解?” “一民之苦,在命数难测;一县民之苦,在官昏吏庸;天下民之苦,在上欲有为。东阳是个说客,是个谋士,庶民之苦时时挂怀于心,会影响东阳的判断。” “庶民……哼哼……” “对,没错,庶民。不过,东阳在南陆的身份已经比庶民还要低贱三分。” “先生不必如此自贬。” “吕侯既然能心系于民,可曾想过这些年天下烽烟四起兵燹连天,皇室同袍操戈叔侄相残,这才是造成民间之苦最根本的原因。” 吕定国脸色微变,东阳郭妄议皇室,未免太狂妄了。 可东阳郭即便看到了吕定国眼中不快,仍不卑不亢道: “天下需要掌握在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手中,百姓才得安居,民间之疾苦才会消弭。” “先生什么意思?” 吕定国缓缓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块巨大的巉岩,将东阳郭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吕侯,昊景帝显然还没能成为那样的君主,如今吕后在朝中日渐势微,景帝又受阉党蛊惑……” “先生到底什么意思?!”吕定国用一句重复的发问,粗暴地打断他。 东阳郭缓缓起身,郑重屈身下拜,道: “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有吕侯摄政监国,才能保大昊江山。” “荒谬!”吕定国断喝一声,然而却不再有咄咄逼人之架势,慢慢又坐回了原位。 东阳郭面前的巨大阴影也随之而去,他低着头,嘴角上扬。 显然,自己所说的,正是先勇侯想要的答案。 良久,吕定国才又开口问道: “先生如今是宁州大汉王金账中的第一谋士,怎么又关心我们南陆朝廷之事?” “侯爷,宁州诸部,包括铁勒,也都是大昊附属啊。” “不属一族,总还是不一样的。” 东阳郭皱眉,他此番来下唐的目的,并非是想说服吕定国去做什么改变整个大昊朝廷的事情,但话既至此,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像吕侯这样的人,只能被一个目的,一个想法,一种激情所左右,那便是天下。无所谓异族他邦,无所谓朝纲伦理。” 东阳郭这番话离经叛道至极,但又极其蛊惑人心。 吕定国本该怒叱东阳郭口出狂言,甚至该立即命人将他拖出去杖责。 而吕定国非但没有这么做,那张原本铁青着的脸此刻反而舒展开来。 “此事不议,先生此番远道而来,听说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东阳郭闻言,终于暗暗放下心来,脸上却不露声色,沉稳答道: “东阳这次带来的消息,对大昊,对吕侯,都可谓是在内乱平息之后的锦上添花。” “哦?此话怎讲?” 东阳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铁勒家世子,将入质下唐。” 就在东阳郭话音刚落的这一瞬间,吕定国那如深潭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那么一瞬,吕定国眼中便只剩下一如既往的冷静,只听他接着问道: “是吗……铁勒兀耳汗以世子体弱多病为由,拖了七年一直不肯把他这小儿子送到南陆来,现在怎么又愿意了?” 东阳郭答道: “世子调养多年,身体虽弱,但已然无碍。” 吕定国却冷笑一声,道: “调养多年?……哼,东阳先生这算盘打的可够精,大昊七年内乱,铁勒就拖了七年,如今内乱已平,铁勒世子的身子也恰好无碍了。” 东阳郭尴尬笑笑,没有马上作答。 吕定国却接着问: “铁勒兀耳汗受封宁州汗王,与南陆藩王平起平坐,其子出质,不应该去鄢都吗?为何先生说质子会到下唐?” 东阳郭似乎早知吕定国会有此一问,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 “鄢都距宁州三千里之遥,世子体弱,实在不便。况且,兀耳汗与大昊先帝有约,世子入质后,便寄住先勇侯府,如今吕侯既然在下唐,那么质子自然也会在下唐。” 吕定国又问: “此事兀耳汗是否奏疏圣上?” “吕侯放心,奏表三日前已达天听,相信诏书不日也将达侯府。” 吕定国点了点头,他知道如果事实如东阳郭所述,那么铁勒世子入质他先勇侯府基本已经算是定下。 纵然宁禄那权阉想从中作梗,倒还不至于敢同时与宁州铁勒部和先勇侯府公开撕破脸。 加之吕后定然也会从中斡旋,“劝谏”皇上促成此事。 能手中握有这样一枚“棋子”,无疑会为他的权谋之局更添一分胜算。 东阳郭看到吕定国似乎非常满意,便自然落座,端起茶盏,再品一口不苦,随即又说道: “吕侯,为表诚意,此番东阳还会再献一礼,顺手为吕侯解决一个不起眼的小麻烦。” …… 稷下城外四十里,正午艳阳之下,一骑在驿道上往南狂奔,扬起阵阵尘土。 膘肥体壮的黑马之上是一个肥硕如彘的身躯,却正是天还没亮就灰溜溜从城墙根“钻出来”的田宝儿。 时值深秋,天已寒凉,田宝儿此时却是面红耳赤,大汗如雨,浑身的肥肉随着剧烈的颠簸颤抖着。 可怜胯下那匹骏马虽然壮硕,但仍经不住驮着这样一人玩命狂奔,口鼻不住地往外喷着热气,几近崩溃。 田宝儿却不管马的感受,鞭子如雨点般砸在马屁股上。 好在前面就是松阳驿,到了便可歇脚换马。 马儿识途,它也知道即将到站,也不觉咬牙奋蹄,又加快了些速度。 可就在看到驿站的马房时,也许是终于力竭,又或许是一时松劲,田宝儿胯下的马前蹄一软,竟突然跪倒下来。 田宝儿一时不稳,仰面栽了下去,登时摔了个狗啃泥,弄得是满面血污,甚是狼狈。 那匹马踉跄站起,踱向跌倒的田宝儿,低着头,似乎是知道犯错。 可田宝儿刚站起来,却立刻转身,抡圆手臂挥出一掌。 他虽然肥硕,但也修练十多年的外家功夫,被宁禄收为义子后,又传授了他一套刚猛无俦的横练抬山掌。 虽不及白卫山那样的万人之勇,但高手二字倒也担当得起。 这势大力沉的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马脖子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长嘶,骏马腾空飞出一丈,轰然倒地,七窍流血,登时没了生气,死状甚是惨烈。 松阳驿的驿丞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却只见地上横着一匹死马,一个满脸横肉满面血污之人凶神恶煞地站在他面前。 驿丞顿时吓得两腿发颤,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壮着胆子问了句: “怎……怎么回事?” 田宝儿巨大的脑袋转向驿丞,尖着嗓子大吼: “废他妈什么话!去牵马来!!” 驿丞这才看清田宝儿身上金蟒盘绕的官服,更是魂飞魄散,立刻跪下一拜,满口答应着掉头奔向马房。 田宝儿缓缓收起掌上恣意涌出的真气,嘴里却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迈开步子走进驿站喝口水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刺骨的冰冷,仿佛有一个幽灵正带着来自地狱的寒意向他走来。 那种冰冷,从内而外,先是心脏,再是血液,最后才是汗毛倒立的皮肤。 田宝儿感到仿佛是被毒蛇的利牙麻痹了全身,他想挣扎转身,却迈不开腿,他想大声呼救,却张不开嘴。 那驿丞明明还在眼前,田宝儿却无法做出一丁点能令那个驿丞关注到的动静。 只有无尽的恐惧,开始一点点吞噬自己。 那种恐惧,来源于身后的巨大杀意。 那种杀意在一瞬间化为实体,从背后缓缓刺入他的心脏。 田宝儿感觉胸前有什么利刃正慢慢探出,低下头却怎么也看不清,日光氤氲之下,似乎是有着什么东西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他看不见的,是一把无形之剑! 那一点模糊的光亮又瞬间在他胸前消失,却没有流下一滴鲜血。 剑刃薄如蝉翼,在刺破田宝儿心脉的同时,却几乎未曾在他皮肤上留下痕迹。 随着心脏慢慢停止向大脑供血,田宝儿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他仿佛看到义父宁禄在向他招手; 仿佛看到吕定国正毕恭毕敬将他请到宴席首座; 仿佛看到自己身着黄马褂,正俯视着万千襄龙卫禁军。 …… 而当浮光掠影从眼前消失,恍惚间,田宝儿似乎听到一句: “那匹马挺好的,你不该杀了它。” …… 七日后,讣报送至阳阙宫,宁禄冷冷看着上面寥寥数行字: “十月十五,御马监太监田宝儿猝于下唐丹县松阳驿,经丹县仵作验明,乃因心力衰竭而自殁……” 第一十四章 荒草莽莽雪狼邦(上) 宁州,谷阳城 这是宁州草原上唯一一座有城墙环绕的城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座实际意义上的城池。 游牧的宁州夷族人居无定所,草场上支起帐篷,搭起羊圈,就是一个新家。 两百多年前,铁勒部大汗铁勒木托征十万奴隶,从逐云山脉开采石矿,修筑城墙。 一座在南北两陆人眼中都不伦不类的城池,便突兀地耸立在了宁州的万里草场之上。 铁勒木托以铁勒部传奇英雄铁勒谷阳的名字给这座城命名,又把铁勒部所有贵族和他们的奴隶迁入城内。 可被高达数丈的城墙围绕的,却不是勾栏瓦肆,亭台楼阁。 而是大大小小,按照地位阶层一圈圈围绕排列的帐篷。 最中心的位置,是铁勒部大汗的金帐。 此刻,十几个奴隶正在金帐周围忙碌着。 今天是世子阿摩柯的成丁礼。 奴隶们乌黑的手上拿着刀,宰杀着今年秋天刚下的羊羔崽。 这个小世子,出生时巫医就说他不会活过五个冬月,几次重病都几乎夭折,如今总算被拉扯到了成年。 老眼昏花的巫医后来说这是罗颂大神的恩赐。 可铁勒部的人都知道,世子的病,是南陆来的那人治好的。 那个人名叫,东阳郭。 他从南陆带来神奇的草药,每天给世子药浴,总算把从出生之后都几乎没走出过大帐的世子,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也是因此,在夷族普遍仇视南陆人的环境里,东阳郭却在铁勒部被礼遇有加。 尤其是世子阿摩柯,非常喜欢这个不修边幅的南陆先生。 此刻的阿摩柯,正坐在谷阳城外的阿坝河畔的草甸上,呆呆地看着南方。 他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随意地挥割着周围的芒草。 那把匕首的刀柄上镶着红绿两颗宝石,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十分耀眼夺目。 这是阿爸送给他的成年礼物,比起哥哥金戈送给他的那把二三十斤重的宽背马刀,这把匕首就显得有些孩子气了。 可他就是喜欢。 阿摩柯不像他的哥哥,身上没有草原男孩的张狂野性,有时候甚至安静得像一个南陆的书童。 就如同他此时手中的这把匕首,精致,华丽,却没有一点杀伤力。 铁勒部的部众有时也会私下议论,未来的大汗是个如此羸弱的人,铁勒部是否还能成为草原上横行的雪狼。 但这种议论也就止于茶余饭后,幼子继位,这是铁勒部沿用几百年的祖宗之法,据说是源自五百多年前那个曾建立短暂的大沅政权的铁勒荣列大汗。 其实这个问题,阿摩柯也曾想过,他也觉得从小就好勇斗狠的哥哥更适合当铁勒的大汗。 在弱肉强食的宁州,铁勒能统领各部数百年,能始终在彩帐大会上坐稳首席,靠的就是杀伐果断。 可今天之后,象征着汗位的雪狼尾就要系在他阿摩柯的肩上。 除非自己比阿爸先去见罗颂大神,那座金帐的主人,迟早会是他。 阿摩柯有些苦恼,他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这些话,可东阳先生去了南陆好多天,看来也赶不上自己的成丁礼。 就在阿摩柯烦闷之际,他的伴当那多南山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多南山是个精神的小伙,虽然是个奴隶崽子,但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桀骜的倔强。 阿摩柯举起手中的匕首,笑着朝他喊道: “南山,快来看,阿爸送我的。” 那多南山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对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是很感兴趣。 “世子,十马部和阔阔台部的首领都来了,你也该回去了。” 阿摩柯眼神黯淡下来,他又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阿坝河,缓缓站起了身。 突然,他有些兴奋地问那多南山: “南山,你是骑马来的吗?” 那多南山点了点头,说: “我把世子的雪聰也牵来了。” “太好了!我们去坝南跑一圈吧!” “可是……” “别婆婆妈妈了,还早的很呢!” …… 趟过阿坝河的浅滩,一望无际的草场上,两匹骏马驮着两名少年,恣意地狂奔着。 也只有在宁州,才能如此畅快地纵马驰骋。 阿摩柯胯下是一匹正值壮年的神骏踏火,因为脖子上的一抹白鬃,东阳郭给它取了“雪聰”这个名字。 这还是铁勒兀耳汗亲自去踏火原给他的小儿子套的踏火马。 因为一直体弱多病,和草原上许多七八岁就在马背上打滚的夷族孩子不同,阿摩柯直到十岁才能勉强上马。 在此之前,他只能骑着养在羊圈里的小矮马过瘾。 当他的阿爸第一次把雪聰牵到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 而雪聰也是颇通人性,几乎没有怎么驯,就认定了阿摩柯这个主人。 没过一会儿,雪聰就把那多南山的红鬃马远远甩在了身后。 整片草场上,只剩下阿摩柯和雪聰,像是黄绿色浸染的画布上沁出的墨点,随意流淌。 阿摩柯从来没骑马跑过这么远,再往南四五里就要到铁勒牧场的边境了。 今天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和勇气,他只想这么一直跑下去。 直到逃离这片他生来就没离开过的莽莽草原。 松软的草皮渐渐变成坚实的黄土,雪聰血红的马蹄踏过,扬起一阵尘土。 阿摩柯勒住缰绳,雪聰环着原地跑了一小圈,扬蹄长嘶,缓缓停下。 南方天际,能看到逐云大山,巍峨延绵。 在夷族古老的传说里,逐云大山是创世神罗颂在人间陨灭的肉身。 这绵延无尽的山峦阻隔了南陆和北陆。 越过逐云大山,便是富庶肥沃的大昊疆土。 据说那里达官贵人的一顿餐食,就能让一个寨子的夷族老小几天不用挨饿。 阿摩柯还记得,前几年宁州饥荒,饿殍遍野,南陆皇帝送来了几百车米面,铁勒部上千人就免于被饿死。 可那不过是南陆仅仅一县粮仓中,已经存放得快要发霉的粮食啊。 老萨满说天下芸芸众生都是罗颂大神的孩子,可天神似乎忘了把他的福泽播撒在整个天下。 阿摩柯愣愣地驻马立在芒草外的戈壁,过了好久,那多南山才匆匆拍马赶到。 “世子,回去吧,真的不早了。” 阿摩柯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南方,喃喃道: “南山,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到南陆去了。” 那多南山一愣,随即又毫不犹豫地说: “南山陪世子一起去!” 阿摩柯回身朝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又问道: “南山,你想去南陆吗?” 那多南山又干脆答道: “南山刚能爬上马背时便一直陪在世子左右,世子去哪,南山就想去哪!” 阿摩柯闻言欣慰笑了笑,再次回望逐云大山。良久,淡淡说了句: “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啊……” 第一十五章 荒草莽莽雪狼邦(中) 阿摩柯二人走到谷阳城外时,远远看见城头上红、黄、青、黑四色雪狼旗已在劲风中猎猎飘扬。 雪狼是铁勒部的图腾。 传说很久以前,在阿坝河南岸最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着铁勒部的族人和凶狠贪婪的雪狼。 后来,那片逐渐沙化的土地再也无法养活铁勒部的族人。 当时铁勒部的领袖铁勒震海扛起了雪狼旗,带着族人一路北迁,所到之处如狼群过境,直到宁州最富饶的踏火原也被铁勒据为己有。 再到后来,铁勒一统宁州十部,踏火黑骑挥军南陆,势如破竹,建立横跨南北的大沅政权。 可大沅不过二世,便又被武平安赶回宁州,转为大昊宗属番邦。 但无论如何,铁勒始终代表着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 铁勒部也被人称为是流着贪狼之血的部落。 宁州三年一次的彩帐大会上,各部首领也会尊称铁勒部大汗为“狼主”。 而神秘的雪狼,却早已在草原上销声匿迹,只留在了部落萨满代代相传的诵歌里。 …… 阿摩柯驾马缓缓入城,那多南山牵马走在前面,为他拨开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 这些人大多都是住在谷阳城最外围帐篷里的奴隶,他们或许没有都见过深居简出的世子,但都认得那匹长着白鬃的踏火马。 踏火马背上这个瘦削白净的少年,就是他们未来的大汗,是他们未来生活的期望。 围观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祷告着,期盼世子能够像他的父亲一样,给他们带来温饱,带来安定。 这些奴隶所能奢求的,也就仅此而已。 突然,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伸手指向阿摩柯,用他稚嫩却明亮的声音大声问道: “阿妈,那是我们的大汗吗?” 孩子身旁的奴隶女人吓得赶紧拨开孩子纤弱的手臂,紧紧捂住了孩子的嘴。 阿摩柯却勒住了缰绳,露出温煦的微笑,弯身朝孩子伸出了手。 奴隶女人不知所措,惶恐地看着阿摩柯一动不动。 那孩子却开心的抓住了阿摩柯的手。 阿摩柯手臂轻轻用力,将孩子拉上了马背,坐在了他身前。 孩子兴奋极了,张开双臂高呼。 围在周围的人群中不知谁高呼一声: “世子长安!” 随之,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充斥在谷阳城的上空。 “世子长安!” “世子长安!” …… 长安,是夷族人最美好的祝愿。 唯有世子长安,在这物竞天择的草原上,铁勒才会有希望,他们努力维持的脆弱平衡,才会继续延续…… 谷阳城中心的高坡上,是铁勒兀耳汗的金帐。 此刻他正在帐外,看着远处被万人簇拥的小儿子。 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大儿子,铁勒金戈。 铁勒兀耳汗对他的大儿子说: “金戈,看到了吗?那是你的弟弟,是你未来要辅佐的大汗王。” 铁勒金戈面无表情,只是点头应道: “是的,父亲。” 兀耳汗也没有回头看他,语重心长地又加了一句: “阿摩柯心肠太软,你我不在他身边,他会被躲在芒草丛中的毒蛇咬死的……” 铁勒金戈依旧只是沉声应了一句: “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 兀耳汗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十分清楚这个大儿子的秉性,虽然话不多,却从来说到做到。 他也从来没怀疑过兄弟二人的感情,金戈和阿摩柯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他们的母亲在生下阿摩柯后就重病去世。 从那时起,金戈几乎是天天把阿摩柯绑在背上,直到阿摩柯病情好转,能够下地自如活动。 可铁勒兀耳汗也有担心,因为,人是会变的。 遥远的南陆刚刚经历了七年内乱,同袍操戈,手足相残,比比皆是。 谁又能保证这些不会发生在草原上? 铁勒兀耳汗庆幸自己还没有老,还有很长的时间考虑该怎样避免出现这样的状况。 阿摩柯在涌动的人群中缓缓移动到了高坡下,他翻身下马,随后抱下马背上的孩子,递还到了孩子母亲手中。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阿摩柯慢慢走向象征着部落最高权力的金帐。 此时,十马部和阔阔台部的首领也从汗王的金帐中走了出来。 十马和阔阔台是宁州仅次于铁勒部的两大部落,也是五百多年前宁州十部混战中,除了铁勒之外唯二保留下来的两个部落。 三部贵族之间保持着通婚,几代之间都有姻亲血缘,也是因此受邀参加铁勒世子的成丁之礼。 十马部的首领十马布达已经喝多了,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阿摩柯,醉醺醺地笑道: “小阿摩柯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他,他还没有马鞭长咧。” 铁勒兀耳汗也笑着回应: “你女儿银花也不小了,该给我家阿摩柯做老婆了。” 十马布达一拍脑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皱着眉道: “我早就说了要把亲事定下来,是你一直拖着,阔阔台生那么多儿子,就我十马有个女儿,这就是娘胎里就该定下来的事。” 铁勒兀耳汗拍了拍十马布达的肩膀说: “阿摩柯体弱,也就这几年才好些,我也是为你女儿好。” 十马布达却还是不甚满意,嘟囔着: “你看,马上又要把这小子送到……” “好了!这事儿今天不说!”铁勒兀耳汗打断了他。 十马布达一愣,心不甘情不愿地又补了一句: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也就三年,我们家银花也等得起。” 一旁的阔阔台首领阔阔台熊松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摩柯。 过了好久,才幽幽吐出一句: “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他的阿妈……” 铁勒兀耳汗闻言一怔,阔阔台熊松口中的阿摩柯的阿妈,正是他唯一的大阏氏,也是熊松的亲妹妹。 生下阿摩柯后便撒手人寰,却把那双清澈见底明如皓月的眸子留在了世间…… 阿摩柯走到铁勒兀耳汗的跟前,缓缓单膝跪下,郑重说了声: “父亲,儿子来了。” 铁勒兀耳汗点了点头,从肩头扯下雪狼尾,弯下腰系在了阿摩柯瘦削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阿摩柯感到轻柔的雪狼尾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知道,这是他不得不去承担的分量。 “世子长安,天佑铁勒!” “世子长安,天佑铁勒!” 万人高呼声再次响彻天际。 第一十六章 荒草莽莽雪狼邦(下) 铁勒世子的成丁之礼就是如此简单。 没有像南陆皇室一样的繁文缛节,唯一的仪式就只有将象征权力的雪狼尾从大汗的肩头,系到世子的肩头。 随后便是整个部族持续三天的狂欢,谷阳城中的篝火每晚都会点到天亮,连大汗珍藏的火夏酒也会拿出来和平民分享。 可阿摩柯不是很喜欢喧闹的氛围。 傍晚,他已经又一个人跑到了阿坝河畔,躺在芒草丛中发呆。 他一直钟爱着这条宁州人的母亲河,雪山上的无数清泉汇集成的潺潺河水,仿佛蕴含着整个草原的生命之源。 混杂着水汽的微风轻轻吹弯了半人高的芒草,阿摩柯看到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正欢快地向他跑来。 不用去看那张脸,单是这彤云般的火红,便足以让阿摩柯认出来,跑过来的正是十马家的女儿,十马银花。 十马银花与铁勒阿摩柯算不上青梅竹马。 阿摩柯十岁时第一次被铁勒兀耳汗带去参加阿坝河河谷的彩帐大会,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小一岁的十马银花。 那时她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儿,却高高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挥舞着七彩色的马鞭。 阿摩柯还记得他对十马银花说的第一句话: “你的马,真漂亮。” 十马银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则是: “你怎么这么矮,骑得了马吗?” …… 而如今,阿摩柯已经比银花高出了半个头,银花却还是非要喊他“小摩柯”。 这个儿时起的诨号,一喊就是六年。 阿摩柯站起来朝银花挥了挥手,她便如灵巧的梅花鹿一般穿过芒草,跳到了阿摩柯的面前。 “小摩柯,今天终于长成大人啦!” 十马银花故意做出一副老气横秋之相,拿阿摩柯打趣。 阿摩柯挠挠脑袋,嘿嘿一笑,有些骄傲地说道: “今天开始,我就能佩刀骑马了。” 十马银花噗嗤一笑,指着阿摩柯腰间系着的那把精致匕首,问道: “这就是你佩的刀?” 阿摩柯尴尬地抽出匕首,辩解道: “当然不是,这是阿爸……这是父汗送我的小礼物,金戈送了我一把马刀,可是……可是太重了,我没有带过来……” 十马银花不客气地从阿摩柯手中夺过匕首,蹭的一声抽出。 寒光凛凛,锋芒逼人。 华而不实的刀鞘下,这把匕首的锋刃却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 十马银花向来不喜欢舞刀弄棒,自然不识得刀刃的好坏,倒是对刀柄上那光芒夺目的两枚宝石很感兴趣。 她摩挲着宝石,喃喃说了声: “真漂亮啊……” 阿摩柯看着她,也小声说了句: “喜欢吗?过几天,我把它送你吧。” 十马银花偏过头,有些奇怪地问道: “过几天?过几天怎么了?” 阿摩柯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说道: “过几天……过几天我可能就要到南陆去了……” 铁勒世子出质南陆,是几代汗王与南陆大昊订立的盟约,原本阿摩柯十岁之前就该被送到南陆,铁勒兀耳汗一直以世子多病为由拖着,一拖就是七年。 十马银花以为会一直拖下去,没想到阿摩柯要走的这一天还是要到了。 “没事,也就三年,等你回来再送给我。” 十马银花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宽慰阿摩柯的话。 “是啊,也就三年……” 阿摩柯重复了一句,也想不出其他话来安慰自己。 两人突然就这么沉默了下去。 和风再起,芒草起起伏伏拨弄着少男少女的衣摆。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对方,目光相汇的瞬间,又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三年而已,对年轻的他们来说,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 东阳郭的消息比他自己先一步到了铁勒的金帐。 探马回谷阳城的那天,离阿摩柯成丁礼结束还不过一周。 等斥候走出金帐,候在帐外的阿摩柯被喊了进去。 阿摩柯忐忑地掀开厚厚的帐帘,险些被腰间沉重的马刀绊了一跤。 等他狼狈地收拾好走到篷顶的正下方,却看到偌大的金帐内只剩下父亲和哥哥两个人。 铁勒兀耳汗看着瘦弱的小儿子吃力地把三十斤重的宽背马刀挂在腰带上,露出了一个欣慰中夹杂着怜惜的微笑。 “阿摩柯,你长大了,金戈送你的这把刀,很适合你,比阿爸送你的那把好。” 阿摩柯面颊微红,成丁之后的这短短几天,他的心性似乎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 以至于父汗送的那把匕首在他眼里越来越不顺眼,索性把它藏在了枕头下,背起了金戈送他的那把宽背马刀。 可不要说刀法,阿摩柯连把刀挂上腰带都费了半天劲。 所以,这把马刀在阿摩柯身上,还是显得那么的不伦不类。 铁勒兀耳汗不忍心打击自己的小儿子,说些安慰的话。 可阿摩柯早就从那些骑着踏火马的骑士眼中看到了对他的不屑。 世子温良,但哪个少年没有血性,就算是每天都要被腰带上佩刀的铁环磨破了皮,阿摩柯也坚持只要出门就佩刀骑马。 阿摩柯昂起脑袋,回应铁勒兀耳汗: “父汗,你送我的那把匕首也很好,但我不能带着它骑踏火马。” 铁勒兀耳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 “那把匕首本也有些来历,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今天喊你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阿摩柯却急切地抢道: “是儿子要去南陆了吗?” 铁勒兀耳汗一愣,随即明白这小儿子和东阳郭关系向来密切,想来也是从他口中得知。 “对,和阿爸一样,你也要去南陆呆上一段时间了。” “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 “好。” 阿摩柯答的很快,以至于铁勒兀耳汗还有很多话如鲠在喉,都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这时,他身后的大儿子铁勒金戈却突然开口了: “阿摩柯,到了南陆,不要学那些优柔寡断的南陆人,不要忘记,你是罗颂的子民,是草原的雪狼。” 铁勒兀耳汗眉头微皱,有那么一刻似乎在大儿子言语间听出了点什么别的意思,但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难以捉摸。 他也只好接言说道: “对,南陆繁文缛节太多,他们当政为官那套在宁州也用不上,有空看看权当消遣吧。不过没事倒是可以学学南陆武学,也算是强身健体……” 阿摩柯对于父亲和哥哥的叮嘱都一一应下,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父汗,我可以带南山去吗?” “他是你的伴当,可以和你一起去,还有你的马,你也可以带去。但是……你能带去南陆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就够了。” 阿摩柯此时的心情很奇怪,他本以为自己会对亲人故土万般不舍,会对未知的未来和陌生的南陆充满恐惧。 可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这些感觉仿佛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如同一头笼养的幼狼,终于要被放归野外。 就在阿摩柯愣神时,铁勒兀耳汗又补上了一句: “对了,这三年,你得用上一个南陆名字,嗯……就叫铁如归吧。” “铁……如……归……” 铁勒阿摩柯一字字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时他的怎么也想不到。 这三个字,有一天会名动天下。 第一十七章 铁勒世子入下唐(上) 稷下城,先勇侯府。 吕少卿正持刀怒目圆睁地对着一个木桩假人。 先勇侯手下第一高手白卫山黑着脸站在他身后。 少侯爷这几日学武的兴致日益高涨。 先是在侯府书房到处搜刮刀谱剑谱。 看不明白后又去找胡昂,却还是碰一鼻子灰。 得到的又是那冷冷一句: “我只会用,不会教。” 无奈之下,他只能去找白卫山。 也不知这纨绔少侯爷是怎么想的。 想要学武,没有先去找他号称万人莫敌的老爹,也没先去找他老爹手下的十万亲军教头白卫山,反倒先去找那个从没见他出过刀的侯府马夫的儿子。 或许是因为向来瞧不上那谋士方贺达,便牵连到了和他并称先勇侯府一文一武的白卫山了吧。 白卫山虽然对少主把他当作后备多少有些不满,但看在侯爷的面子上,还是拉下脸来教这少侯爷刀法。 “中门,刺!” 随着白卫山的一声断喝,吕少卿持刀突击,刀尖直指木桩假人中门。 他那从来只端酒杯搂姑娘的手,此刻却把这把纹钢长刀握得很紧,右手紧靠刀镡,左手在其下,刀身稳如坚石,划破空气时,发出阵阵轻啸。 “啪”的一声闷响,刀尖稳稳入木三分。 吕少卿收式拔刀后撤,却又听得白卫山的一声暴喝: “左中平,腰斩,劈!” 长刀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半圆,横劈向木桩中段。 这一击势大力沉,刀身几乎没入木桩,震得吕少卿虎口发麻,长刀几要脱手。 吕少卿龇牙咧嘴地把刀从木桩上拔出来,赌气地把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揉着手腕朝白卫山喊: “白卫山,你会不会教啊!这算哪门子刀法?!” 白卫山压着脾气,沉声回道: “少主,白某教你的才是真正的刀法。” 吕少卿一脸不屑,道: “真个屁,你当我没见过人用刀?这两天你让我对着这木疙瘩不是刺就是劈,跟个砍柴的有什么两样,你有教过我一招一式吗?!” 白卫山仍耐着性子答道: “少主,直刺,横劈,冲斩都是最基本的刀术,不把这些练好,所有的招式都不过是花架子……” “白卫山,你怎么话那么多!不练了!” 少侯爷丢下一句,拂袖而去,那把纹钢长刀也被弃在了原地。 白卫山脸色铁青,默默拾起长刀,走到木桩假人前,手腕轻转,刀锋上扬,铁木芯的假人手臂顿时断做两节。 “竖子不可教!” 等到白卫山心情平复,他突然注意到那假人木桩上被吕少卿劈刺出的几道裂口。 裂口平整光滑,且每一刀都入木三分,可见出刀者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吕少卿练刀不过两日,却能做到这种程度。 难道他真有习武天资? 白卫山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吕少卿没走多远,便看到吕定国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看来方才吕少卿练刀时,这先勇侯已经在一旁观察了好一会儿 吕少卿迎了上去,脸上尽是不满,嚷嚷着: “老爹,你站这儿看半天,也不去说说那白卫山,让他教个刀,这教的是啥啊!” “蠢才。”吕定国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吕少卿却还要强辩: “我蠢?我蠢能三天读完百家刀谱?” “有个屁用。” “我……” 吕少卿被他老爹两句顶得语塞,红着脖子说不出话。 吕定国哼了一声,又说道: “白卫山教你的都是他在战场和角斗场上摸爬滚打后才练就的一身本事,你那些在刀谱上看到的花架子能和他比吗?” 吕少卿还要顶嘴: “我又不上战场角斗场,学他那些杀人技干嘛?” “那你学刀术干什么?” “行走江湖啊,行走江湖总要佩个刀啊剑啊的吧,光佩刀不会用刀,会被人耻笑的。” “你……” 这回轮到吕定国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吕少卿还是一脸不在乎,换了个话题问道: “老爹,那胡昂成天提着个黑不溜秋的刀,到底会不会用啊,他不是以前那个马夫老胡的儿子嘛?” 吕定国冷哼一声道: “哼,他练的是拔刀绝息,天下第一的杀人刀技。” 吕少卿几乎惊掉了下巴,这小胡哥深藏不露啊,赶忙追问道: “老爹,你手下第一高手不是白卫山嘛,怎么又冒出个天下第一刀?” “蠢材!我说他练的是天下第一杀人刀技,没说过他是天下第一,武术技法兵器都或有最强,但人却总是会被超越,没有人能永占第一。” “那……小胡哥那把黑黢黢的刀是……” “好了!” 吕定国突然打断了他,盯着吕少卿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 “我把胡昂安排在你身边,有一件事你要记住,如果有一天他手中的那把刀出鞘,不论那把刀对着谁,你都给我只做一件事。” 下面几个字,吕定国说的更是郑重其事: “就是给我跑!有多远就跑多远!” 吕少卿又是一惊,甚至被吕定国突然变换的语气和神色吓得不轻,有些胆怯地说: “老爹,这……这你不早说,我之前可是天天求那小胡哥拔刀给我看。” 吕定国神色稍缓,淡淡说了句: “那是我信胡昂,不会像你一样蠢。” “我……我还是去看看我那只鹦鸽吧……” 吕少卿提不起精神再去反驳老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准备回去做些他这个纨绔子弟该做的事。 “慢着。” 吕定国却把他叫住,接着说道: “还有件事没和你说,你既然要学武,那就连文一起学,好好学,过几天还得陪一个人一起学。” 吕少卿停下脚步转身,一头雾水地问: “学文习武?还陪个人一起?老爹,你当真?长这么大只有人陪我,哪有我陪人的道理。难道皇帝这么小就有子嗣了,要我陪太子读书?” 吕定国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骂道: “混账!大不敬!” 吕少卿吃痛,揉着头嘟囔: “那到底是谁这么大面子啊?” 吕定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心中又在感慨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不成器的儿子。 待终于平复心中不甘,吕定国没好气地答道: “铁勒世子!” 第一十八章 铁勒世子入下唐(中) “什么?!” 吕少卿双眼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像要吃人。 “那蛮夷子要把他们的少主子送到下唐来?!” 吕定国的手掌再次扬起,可这次却被吕少卿灵巧躲过,只好悬在半空指着吕少卿的鼻子骂道: “你个蠢材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铁勒部现在是大昊藩邦,他们的大汗若是站在朝堂之上,是可以和亲王一样免跪礼的!” “切,蛮夷之邦怎么会上的了庙堂。” 吕少卿嘴上不屑,脸上却露出一副讨好的坏笑,没大没小地勾上吕定国的肩膀,又问道: “吕大柱国,是不是你要联合那铁勒蛮邦,一起对付鄢都那老阉虫?” 吕定国瞪他一眼,叱道: “你知道什么!不要乱说!!” 吕少卿把嘴一撇,嘟囔道: “要不然那什么铁勒世子为什么不去鄢都,要到这下唐来?” “你懂什么,铁勒世子出质下唐是圣意裁决。” “既然是个质子,老爹你找个院子把他关起来就是了,干嘛还搞什么学文习武,还要我去作陪?!” “依照铁勒与大昊盟约,铁勒世子出质,名义上却是出使。且铁勒三代与大昊日益交好,自昊文帝起便将每代铁勒世子安排在讲经堂入学,在襄龙卫习武学兵法。下唐没有这个条件,便就只好安排在我侯府了。” 吕少卿却似乎已经对其中的典故缘由和利害关系全都失去了兴趣,他其实本来也就不怎么关心这些,便点了点头敷衍道: “知道了知道了,您老可真会给自己揽事儿,刚刚把南陆一大摊子收拾完,又得顾上北陆了。” 面对儿子对自己的这番评价,吕定国竟然一时想不到话语来反驳。 只好摆了摆手,把早就没耐心在这儿和他掰扯的吕少卿放走了。 吕定国看着一步三晃,就差把纨绔二字写在脑门上的吕大少爷的背影,想要叹气都叹不出来。 只能在心中默默念一句: “算了,他开心就好……” …… 宁州最南的戈壁上,数百黑骑护送着铁勒阿摩柯慢慢向南行进。 这队踏火黑骑的领队正是阿摩柯的哥哥金戈,他走在最前面,一言不发。 阿摩柯和那多南山跟在他身后,整个队伍里就他们俩时不时说说话。 “世子,南陆有草场吗?” “没有,我听东阳先生说,那里有高山,有河流,有森林,但是没有宁州这样一望无际的草场。” “高山……河流……森林,都是马儿没办法欢跑的地方……” “是啊……不单单是马儿,人也不能啊……” 看着世子情绪有些低落,那多南山赶忙宽慰道: “没事的,世子,就三年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 阿摩柯点了点头。 是啊,就三年而已。 所有人,包括他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有的时候,同样一句话听得多了,就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刻意的重复是为了掩盖什么。 真的只有三年吗?…… 傍晚,部队走到了逐云大山脚下。 这里便是宁州的边境,再往南去的任何一寸土地,都将不是故土。 铁勒金戈指挥部队扎营,他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宁州铁骑永不踏出宁州,这是大昊与铁勒的盟约所定。 往后的路,便只有三十名亲兵陪阿摩柯步行,翻过逐云大山,经由其中的牛眼山官道,行至下唐。 到了下唐,亲兵也要回宁州,就真的只剩下阿摩柯和他的伴当,还有那一匹雪骢了。 铁勒金戈是个不善于表达情绪的人,他的脸上永远都蒙着雾霭般的沉默和冷毅。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护这个唯一的弟弟。 不仅仅是因为在母亲死后,他把弟弟一直背在了背上。 族人们还看到过,他为了给生病的阿摩柯寻一味草药,骑着马在草原上来来回回跑了三天三夜。 阿摩柯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哥哥一定会站出来,跟父汗说由他来代替弟弟到南陆去。 但铁勒金戈现在在后悔的确是,还没有教会阿摩柯用刀,就让他到危机四伏的南陆去。 曾经他也尝试过教阿摩柯用刀,但那个时候阿摩柯实在太弱小,还生着病,连刀都抬不起来。 草原上的男孩不会用刀,既是一件丢脸的事,也是一件危险的事。 临行前几天,铁勒金戈找了宁州最好的刀匠磨云,让他替阿摩柯量身打造一把刀。 在成丁礼前一天送给阿摩柯的那把宽背马刀,对阿摩柯来说实在太重了,而且那样的马刀也带不到南陆去。 在阿摩柯自己踏上前往下唐之路的前一晚,金戈要亲手把这把刀送给弟弟。 当所有人都回帐篷里睡觉时,铁勒金戈把阿摩柯喊了出来。 他俩走到营地外的一片空地上,月色之下,金戈缓缓把背上系着的一个长约五尺的物件解下,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裹着的一层层牛皮。 那是一把长刀,刀身比草原上常用的马刀要窄上一半,刀镡也小了许多。 金戈拔刀出鞘,伴随着清亮刀鸣,只见修长的刀身在月华照耀之下,流光倾泻,仿若折射出了漫天星辰。 金戈手腕轻转,长刀舞动,周遭便被刀刃反射的寒光照亮。 噌的一声,长刀没入乌黑的刀鞘,四周便只剩下氤氲月光。 金戈郑重将长刀交给阿摩柯,说道: “这是匠师磨云用南路的纹钢折铁打造,刀身轻巧,单手双手都可以使,很适合你用。” 阿摩柯默默接下。 的确,这把刀和之前那把宽背马刀比起来实在轻便太多了。 可这把刀和他见过所有的刀都不一样,它太长太细,为什么说这把刀会适合他来用呢? 金戈似乎看懂了他在想什么,说道: “你体力太弱,但这几年长高了不少,这把长刀便于发挥腰背之力,弥补你臂力不足的缺憾。你这次去南陆,那边应该也会有人教你刀法,南陆武术多看重招式技法,这把长刀也更适合演练南陆的刀法。” 阿摩柯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后突然问道: “哥哥,这刀有名字吗?” 金戈一愣,不知道阿摩柯为什么这么问,在他看来,刀便是刀,即使是那些被世间传作神兵的名刀,名字也起得很没有必要,不过都是些杀人的工具罢了。 “没有,它还没有名字。” 阿摩柯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满月,又望了望夜色中北方空寂的草场,说道: “就叫它荒月吧!” 荒月…… 金戈不明白这名字的意义,也不是很在乎,他又对阿摩柯说: “你病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来得及教你草原上的刀法,但今天我可以教你一招,一招只属于铁勒家的刀法。” 说着,他从阿摩柯手中拔出长刀。 寒光骤起,长刀被强有力的双手举过头顶,在空中划过一道完整的半圆,撕开夜晚冰冷空气,向着前方劈下。 刀风呼啸,铁勒金戈身前一丈之内的芒草皆被拦腰斩断,伏于地面。 “记住,这叫雷斩,是我们雪狼后裔,咬破敌人喉管的招式。” 第一十九章 铁勒世子入下唐(下) 清晨,铁勒金戈与铁勒阿摩柯在宁州边境的戈壁滩山上正式分别。 铁勒金戈没未再多言,昨天夜里他与阿摩柯的夜谈,已经是两兄弟这几年交流时间最长的一次。 “保重自己,记得我昨夜跟你说的话。” 铁勒金戈只说完这一句,便带着数百黑骑拔营北归。 踏火马飞奔,扬起的沙尘渐渐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急速向北方飘去。 铁勒阿摩柯驻足北望了许久,直到那一团黑云消失在远方天际,他缓缓转过身,朝着他的伴当那多南山,和剩下的三十名铁勒武士,淡淡说了句: “走吧。” …… 牛眼山的官道近些年由铁勒部的奴隶和南陆下唐郡的劳工重修过,一行人走的并不吃力,甚至比宁州边境的戈壁还要更好走一些。 最初山势平稳的地方都是夯实的土路,这一小队人除了干粮之外都没带什么辎重行李,行进的速度很快。 到了要翻山越岭的时候,眼前又有盘山而上的马道和青石板铺就的山路可以选择。 盘山马道是古驿道,是南北两陆通商运货所走,路面修的很宽,一侧紧沿山脊,另一侧则是悬崖深涧,马队和驼队往往穿行其间。 而山路则是隐没在密林之中,直上直下,要比盘山马道省去很多路程。 阿摩柯一行没带货,只带了雪骢一匹马,没有多想,便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此时天色将晚,日色渐暗,山间夜行的动物也开始活跃起来,时而有箭猪、野魈从山路穿过,密林之上也间或有山雀呜呜夜啼。 阿摩柯和那多南山都没有去过除了草原之外的地方,对这些景象都颇感好奇。 那多南山牵马走在最前,他背着一个硕大的用油纸和皮革包裹的笼箱,走的却是相当轻快,边左右张望着边对阿摩柯说: “世子,南陆都是这样的林子吗?” 阿摩柯摇了摇头,回道: “我也不知道,东阳先生只说过南陆景致与宁州大不相同,却也没具体讲过。” “要都是这样的林子也挺好,草原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芒草,单调了些。” 那多南山兴致盎然,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换了个口气: “可是世子,我听说南陆人都会耍心眼,从来不说真话,你可得小点心。就说你这次要去的那个什么先勇候府,我听说里面的少主人就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欺男霸女,从来不做好事。” 远在稷下城的吕少卿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威名”远播,连铁勒的一个奴隶崽都知道他的鼎鼎大名。 阿摩柯却笑了笑,没有再搭话。 好心眼,坏心眼,有什么所谓呢? 他只需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谨言慎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地挨过三年就行了…… 夜无月,山林中夜色如墨。 十几支火把仅仅能照亮周遭很小一片,已经不太适合赶夜路了。 阿摩柯让领头的十夫长组织人马找了林间一块空地就地扎营。 四五堆篝火燃起,周围安静得可怕,山林间只剩下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响。 阿摩柯枕靠在从雪聰背上卸下的马鞍上,心思烦乱,难以入眠。 没过多久,身边传来那多南山的呼噜声,瞬间压盖了这片山林所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摩柯觉得好笑,真不知道他那副小身板怎么能睡得如此惊天动地。 可真羡慕这样的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啊…… 阿摩柯从背后解下长刀荒月,轻轻摩挲着如墨般纯黑的刀鞘,感受着一阵阵寒凉透过刀鞘传到手心。 他不知道金戈为什么会又送一把刀给他,明明已经送了一把宽背马刀了。 他这么一个不会使刀的人,需要有两把刀吗? 不,应该是三把。 他又从怀中掏出父汗送的那把匕首,火光把刀柄上的红绿两枚宝石照得反射出迷人的流光溢彩。 阿摩柯定定看着出神,不过一会儿,自己笑了起来。 带了这么多长长短短的刀去南陆,人家会怎么看自己啊…… 就在众人都在梦乡,只有阿摩柯一个人拿着刀发呆的时候。 密林不远处,正有两对眸子紧紧盯着他们这队从宁州来的人马。 那两人身形矫健,一高一矮,皆蒙面,着夜行衣,除了那对映照着火光的眸子,几乎完全隐没在了黑暗里。 趁着此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其中的矮个子低声道: “二当家,现在动手吗?” 另一名高个果断摇头,也压低着声音回道: “不可,一定要在下唐境内动手!” 矮个子急道: “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动手,到了下唐可晚了!” 高个却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言,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被惊动,继续说道: “主家说了,一定要到下唐郡内才动手,如果目标不是死在下唐,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们!” 矮个子有些气馁,嘟囔一句: “他奶奶的,杀个蛮夷子,规矩怎么这么多?” 高个不再答话,仍死死盯着篝火旁的阿摩柯。 矮个只好叹了口胸中闷气,沉声说道: “那我让后面兄弟们都撤吧,到了下唐再打个埋伏。” 高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矮个随之退下,密林中响起一阵沙沙声,像是夜间的走兽穿梭于林间,不一会儿便销声匿迹。 黑暗之中只剩下高个的炯炯目光,他看着不远处瘦弱的夷族少年,心中暗暗想着: “干完这一票,我看江湖上还有谁会说我们海鲨帮是不入流的野路子!” …… 次日一早,阳光透过树林,斑驳照在刚刚睡醒的铁勒部一行人身上。 没有人发觉自己被一伙人盯梢了一个晚上。 阿摩柯收拾一番,套上马鞍,指挥众人继续前行。 他呆坐了整整一晚,彻夜未眠,浑身酸痛,然而脑中却无比清醒,心跳也随之加速。 就要到了,翻过前面的山脊,下山就是大昊国境,就是他即将面临的未知。 阿摩柯不觉加快了脚步,一行人也不在流连从未见过的山林景色。 步行大半个白日,还没到傍晚,众人已经站在牛眼山山脚。 眼前是个干涸的河谷,河谷两岸之间突兀地横亘着一条石路。 队伍中一名曾经到过南陆的武士走上前告诉阿摩柯: “世子,这里本是庆阳河流域,一百多年前古澜江改道,这条河便断流了,南陆人在河谷上修了条道,过了便到昊朝境内。” 阿摩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说道: “走吧!到了昊朝境内,下唐会有人来接应,到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回铁勒了。” 说罢,便翻身坐上雪聰,领着一行人,穿行狭长河谷。 这段河谷很深,河谷下方尽是龟裂的黄土,还有风化的古船残骸惨然陷在其中。 阿摩柯从没见过这么长的干涸的河床,在他的印象里,宁州草原上的阿坝河永远都是奔流不息,如同他们夷族人的古老传说,绵远流长,永无止境。 是啊,阿坝河,他最爱的那条河。 还有多久才能见到它…… 就在阿摩柯感慨万千之时,一座半人高的石碑,突兀地出现在道路尽头,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下唐郡” 第二十章 半途遇劫海鲨帮(上) 看到界碑,铁勒众人间响起一阵议论。 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昊朝来接应的人马。 虽然他们脚程快了些,比原定计划早到了小半日,但也不至于连个人影都没有吧。 那多南山不满喊道: “南陆人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自己摸着路找过去?!” 阿摩柯眉头皱了皱,心想就算南陆人没把他这个世子放在眼里,东阳先生也不会不管他啊。 难道是南陆人人遵循恪时守信,说定了傍晚来接应,哪怕早一时一刻都不会出现? 阿摩柯想不通,也不愿让一群人这样干等着,便下令继续前行,待与南陆人马相遇后,再谴铁勒武士归宁。 可他们走了不过百步,突然从路两旁的树林中窜出一队人马。 这路人马横在路中,约莫四五十人,个个持刀带棒,凶神恶煞,为首二人一高一矮,黑布蒙面,正是前一晚在山林中盯梢阿摩柯的两人。 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南陆官兵,倒是一脸匪相,只差上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了。 铁勒军中十夫长上前怒喝: “什么人拦路!!快快让开!!” 那高个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中一把锯齿刀扛上肩头,仰头喊道: “喂!前面的,是从北陆来的吗?” 十夫长拔出宽背马刀,喝: “再不让开,叫汝等血溅于此。” 高个却丝毫不惧,慢慢解开罩面黑布,露出刀疤纵横的一张可怖面容。 随之,后面那个矮个也解开面罩,那更是一张几乎不能算作人脸的脸,除了那对恶狠狠的双眸,几乎看不出其他的五官,鼻口扭曲成一团,满嘴被磨得尖利如野兽獠牙般的牙齿赫然暴露在外。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十夫长看到那两位的尊荣,也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矮个子狞笑一声,尖声喊道: “二当家,人家既然问了,咱们何不自报家门。” 高个张狂大笑道: “好!好!听好了,吾等乃冼罗海市海鲨帮!” 矮个也上前一步,接言道: “这位是海鲨帮二当家,独山,我是三分舵舵主,海鬼,这些都是我们海鲨帮三分舵的弟兄们。” 随着独山、海鬼二位的自报家门,他们身后的那群喽喽们也炸雷般地起哄开来。 “见到海鲨帮还不速速领死!” “识相的把钱财留下!留你们全尸!” “那匹马不错,我要了!” …… 嘈杂吵闹声中,阿摩柯却表现得不明所以,他有些茫然地问十夫长: “他们……是土匪吗?” 这声不高不低的询问,又让对面那群人更是炸开了锅。 “什么!!说我们是土匪?!” “我们海鲨帮可是江湖第二大帮会!” “我们海鲨帮早就金盆洗手,现在是正经帮会,连朝廷……” 说最后一句的喽喽,话还没说完,就被海鬼飞起一脚踹在了脸上。 “多嘴!要你解释了吗?!” 海鬼恶狠狠地朝地上捂着脸的喽喽骂道。 阿摩柯称海鲨帮为土匪,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这群人本就是涯海上茹毛饮血的一群海匪,以在南北两陆的海运线上打劫商船为生。 南陆内乱期间,大昊朝廷封了海运,这群海匪便常年盘踞在冼罗港海市,时而到周边郡县打家劫舍。 这群人中多是被通缉的朝廷重犯,又或是亡命天涯的恶徒,个个骁勇。 大昊七年动荡,海鲨帮却逐年壮大,朝廷自然也无暇顾及这群悍匪。 此间,海鲨帮老帮主过世,众人推选出了新任大当家,此人自称名叫顾边城。 传言说他曾是大昊反王手下的叛将,战败后逃到了冼罗港海市,在这群海贼中隐姓埋名。又因能力出众,武功也是出类拔萃,得到了老帮主赏识,被众海贼推捧。 顾边城当上海鲨帮大当家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清点了一直不清不楚的人马数量,又将海鲨帮分为十二分舵,各设舵主一名。 同时,改变了海鲨帮主要的收入来源,从单纯的打家劫舍转而向雇佣兵、暗杀、镖局等黑白两道诸多业务综合发展。 一时间海鲨帮风头几乎盖过了号称南陆江湖第一大帮派的漕帮。 更为“传奇”的是,据说那顾边城有一次领帮众出海,竟然在远海打捞出一十二口铜箱,箱内竟然蚀刻着剑谱,乃是十二式泅龙剑法。 随着铜箱一起打捞上来的,还有曾经在涯海上叱咤风云的铁甲龙王赵印龙的玄铁铠甲和赤鲨剑。 虽然传言必然是越传越玄乎,但总不至于空穴来风,而顾边城与海鲨帮的江湖地位则随着传言水涨船高,渐渐在南陆江湖有了一席之地。 可由于出身海匪,总被所谓名门正派耻笑,连被朝廷雇佣征召入伍时,也会被安排在军中下等末流位置。 这也是海鲨帮极其反感别人还叫他们土匪、海贼、海匪等等称呼的原因。 铁勒一帮人自然不明白其中就里,眼看着对面一群人已经红着眼就要杀上来。 十夫长此时终于冷静下来,他把马刀高高举起,怒喝一声: “箭!” 长弓立刻被武士们从背后解下,搭上玄黑的狼牙箭,瞄准了海鲨帮众人。 二三十把长弓弓弦紧绷的声音,让对面咋咋呼呼的一群人安静了下来。 然而领头的独山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大吼一声: “来啊!起!” 随着这一声大吼,一众悍匪的动作也是整齐划一,皆从身后取下一圆盘状的物件,原本在背上看上去像是草帽,此时被他们拿在手中才发现,竟是一面面藤盾。 海鲨帮众人持盾向前突进,铁勒十夫长也毫不犹豫地一声令下。 “放!” 箭雨骤至,三棱箭镞的狼牙羽箭瞬间齐射。 这三十名武士皆是草原神射,使三石弓,百步之内完全能射穿普通盾牌。 然而,羽箭射在海鲨帮的藤盾上后,仿佛被什么力量弹开,除了偶有几支能浅浅扎在藤条缝隙之间外,竟全部被藤盾格挡开来。 不足百步之内,只有一次齐射的机会,十夫长来不及想为何铁勒最锋利的狼牙箭射不穿这草帽一般模样的藤盾。 他当即再次下令: “拔刀!!!” 第二十一章 半途遇劫海鲨帮(中) 雪聰是匹极聪明的马,当数十把亮晃晃的宽背马刀同时出鞘时,雪聰非但没有受惊,反而是沉着后撤,慢慢退到了铁勒部防线后方。 阿摩柯紧握缰绳,眉头紧锁,但也没有丝毫慌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虽然宁州各部之间也偶有摩擦,持刀相向,但都是哥哥金戈带兵应对,从未让他参与过。 拔刀见血,尸横遍地的景象,他只听喝醉后的老萨满描述过。 然而,此番见到近百人剑拔弩张的场面,阿摩柯却感到了一丝丝兴奋。 这难道就是自己血管中流淌的铁勒贪狼之血在蠢蠢欲动? 那多南山却不像阿摩柯一样淡定,他也从腰间拔出短刀,神色紧张地站在雪聰前方一步。 阿摩柯看到南山的握刀的手都在不自主地发颤,但仍然坚持绝不后退。 这也难怪,他也不过只是个刚刚成丁的孩子啊。 海鲨帮人群中响起一阵怪叫,领头的独山大喊一声: “杀!不留活口!全杀!!!” 一众悍匪如脱缰野马,蜂拥而至。 铁勒这三十名武士皆是精兵,并没有把这些奇模怪样的土匪放在眼里,三十人摆出圆阵,岿然而立。 然而那群悍匪虽不成阵法,但却个个蛮勇,特别是那领头的独山,一把锯齿长刀,仿若有开山裂石之威,一刀砸下,竟然把一名铁勒武士的宽背马刀砸开了刃。 铁勒十夫长立即迎敌而上,单挑独山,长刀你来我往,火花四溅,打了个难解难分。 南陆悍匪和北陆精兵在这条狭道上开始了混战,战局登时变得焦灼起来。 悍匪虽蛮勇且占据人数优势,但打得很没有章法,除了独山和少数几人显然有武技傍身外,其他大多都是胡劈乱砍。 而铁勒部精兵皆是训练有素,配合得当,在扛过第一波冲击后,渐渐稳住了阵脚。 阿摩柯一人骑马,视野开阔,他突然发现,在混乱的人群中,一个矮小的黑影正在其间快速移动。 而那黑影移动的方向,却正是朝着自己! 一直在阿摩柯前方戒备的那多南山显然也发现了那团黑影,他只感到杀意扑面而来,全身肌肉紧缩,似乎被冰封了一般,无法动弹。 但那多南山还是拼命喊了一声: “世子!快跑!” 跑? 以雪聰之神骏,此时要是纵马扬蹄,莫说是一人双脚,就算是再来十匹马,阿摩柯也能全身而退。 但若是丢下部众一个人跑了,哪还有颜面回去见族人! 一念及此,阿摩柯果断解下长刀荒月,拔刀出鞘! 刀华耀目,折射出的日光横扫整个战场,不少人都被刺眼的光线晃了眼睛。 然而就是此时,那团黑影也冲出了人群。 只见那人突然仰起了头,露出那张恶鬼般的嘴脸,正是海鲨帮三分舵舵主海鬼! 海鬼发出一声尖利的狞笑,双手挥舞着两把短刃弯刀,向阿摩柯直冲而来。 那多南山大吼着发狂般冲了上去,却被海鬼一脚踹开,飞出去丈余远,顿时口鼻喷血昏死了过去。 海鬼那一脚正踹在那多南山的胸口,顺势借力高高跃起,双刀飞舞,离高坐在踏火马上的阿摩柯只有咫尺之遥。 雪聰此时突然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血红色的马蹄冲着半空中的海鬼就踢了过去。 海鬼见此马神骏,马蹄如同烧红的大块烙铁,料想自己若被踢中,肯定是要筋骨断裂。于是便在半空中腾挪身躯,翻转半周,闪躲落地。 阿摩柯一手握刀,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缰绳,人催马动,雪聰再一次向海鬼扬起前蹄。 可那海鬼身如鬼魅,几个翻滚就轻松避开,趁着雪聰来不及转身,再一次高高跃起。 可刚刚离地不过三尺,海鬼的右腿却被人一把死死抱住,正是刚刚昏死一旁满脸血污的那多南山。 他瘦削的身躯如同枯树老藤,紧紧地缠在海鬼的腿上,张开满是鲜血的嘴,撕心裂肺地吼道: “世子!跑!跑啊!” 阿摩柯愣在了原地,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正向他吞噬,却不是因为自己正处生死一线。 而是因为他看到,海鬼手中的短刃双刀,正一点点刺向那多南山瘦小的身体。 “住手!” 阿摩柯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的大声音,他心中的愤怒已经瞬间覆盖了恐惧和不安。 他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这么轻而易举地夺走那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伙伴的生命。 此时,在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天晚上金戈在他面前使出的那一刀。 随即阿摩柯便强行稳住缰绳,双脚踏上马鞍,双手高高举起长刀荒月,纵身一跃! 荒月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刀光四溢,刃风呼啸,撕裂空气。 雷斩!!! 这灌注了全身气力,毫无保留的舍身一击,让整个战场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海鬼刺向那多南山的双刀也滞在了半空,他抬头看向正向他斩下这一刀的阿摩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头巨狼,正向他龇出锋利的獠牙。 不过海鬼也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一击不过是舍命一搏,持刀斩来的少年不论从身法还是身形上来看,都不像是习武之人。 只要挡下这一刀,这两个少年都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 海鬼奋力甩开那多南山,右手蓄力横刀格挡,准备硬接下这一刀。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都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铮锵之声。 再回身望去,只见阿摩柯长刀垂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而反观海鬼,他仍保持着横刀格挡的姿势,然而手中的那把短刃弯刀却已断作两节。 长刀荒月依旧华光溢彩,刀刃上沁着一抹血红。 海鬼瞪大眼睛看着已经力竭的阿摩柯,确切说,应该是瞪着阿摩柯手中的长刀。 荒月刀刃上缓缓流下的血,正是来自于他被划开一道长口的胸膛。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有挡下这一刀。若不是那少年刀势短了三分,若不是那少年没有丝毫内力,全凭着一腔孤勇。 此刻他的胸口早就被刀气贯穿,横尸于此。 不过……那少年显然已经没有能力再出第二刀了! 海鬼吐出一大口腥甜的鲜血,伸出舌头舔了舔满嘴尖牙。 脸上再次露出狞笑。 “好刀!不过……它要归我了!” 第二十二章 半途遇劫海鲨帮(下) 海鬼甩开手中断刀,将另一把短刃弯刀换到右手。 丝毫不顾鲜血淋漓的胸口,一步一步朝阿摩柯走过来。 而此时的阿摩柯,胸口起伏不定,他自幼罹患血虚之症,近些年虽渐愈,但仍比常人虚弱,此时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抽掉身体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力气。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刀,没想到会如此轻易斩断对手的武器。 手中的荒月依然散发着寒冷的杀意,但他连举刀相向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摩柯努力站直了身体,手中荒月勉强支撑着他没有猝然倒下。 他看着修罗般的海鬼一点点靠近,心中涌起种种不甘。 难道就这么死在南陆? 连稷下城的城门都没见到…… 三年…… 连三天都没有到啊,自己就要被草草裹起来送回北陆去吗? 铁勒几代世子出质,自己应该是最荒唐可笑的一个吧…… 海鬼手中的弯刀化作一条毒蛇,内力催动之下隐隐萦绕紫芒,仿佛蛇信不断在试探着猎物的温度。 那多南山已经倒地无法动弹,铁勒十夫长也被匪首独山死死缠住。 再也没有人能来救自己了…… 阿摩柯坦然地直视扑上来的海鬼,手中荒月虽已无法举起,却还是被他用着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握住。 就这样吧…… 或许我生来就没办法成为雪狼…… 北陆狼主,还是哥哥做比较合适…… 那便死得体面一些。 最后一刻,绝不能露出丝毫胆怯! “长生天!” 阿摩柯嘶声怒吼。 长生天是夷语中罗颂大神在人间的名字,是所有宁州草原人的魂之归所。 夷族人在死前呐喊长生天,是期盼天神能收容凡人即将离开躯壳的灵魂。 他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毅,眼中也似乎正喷薄着烈火,以至于海鬼的刀势都为之一滞。 也就是这半刻的犹疑,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箭啸,一支雕翎羽箭闪电般擦过人群上空,众人几乎只看到空气中的一团残影。 随着海鬼凄厉的一声惨叫,阿摩柯看到海鬼右肩贯穿,被炸出一个窟窿。 而那支箭却余势未消,裹挟着一团暗红的鲜血,直射出四五丈远,最后死死钉在了那块下唐郡界碑之上。 海鬼手中的刀当啷落地,捂着已经残废的肩膀后撤数步,眼神慌张地望向箭射来的方向。 是哪个家伙,竟然能隔着数十人,射出这样石破天惊的一箭?! 而与铁勒十夫长酣战的独山此时已占据上风,他一刀斩下,在十夫长胸口划开一条长口,却再无心恋战,闪到了一边。 他的目力极好,刚才那支箭擦着他脑袋飞过时,他就隐约发现了什么。 此刻再看到远处那箭尾上醒目的白色雕翎,不由心中大骇。 白龙铁脊箭! 白卫山!! 绝对是他!也只有他能立马长射,在两百步外,以这样的角度射出穿胸一箭。 若不是那海鬼身形佝偻,驼背弯腰,这一箭早就贯穿他的心脏。 “他妈的!竟然是他来接应……” 独山暗骂一声。 而就在此时,南面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闷雷阵阵。 缠斗的双方都不自觉停手,往南面望去。 只见一骑当先,六尺长弓在手,银盔亮甲,正是先勇侯手下第一勇将,白卫山! 绝地破风刀,白龙铁脊箭,裂天断魂枪,杀神白卫山! 整个大昊,以至南北两陆,这个名字都代表着绝对的武力。 百步之内,无人可荫其锋芒! 在白卫山身后拍马赶到的,是数十铁骑,还有一人布衣麻衫混在其中,正是布衣谋士东阳郭。 独山此时心中已萌生退意,先勇侯府的精兵铁骑,可不是他们海鲨帮这区区几十个亡命徒能对付的。 更何况还有白卫山在。 他们从牛眼山一路尾随铁勒世子,提前在下唐郡设下埋伏,还在十里之外安排了探马盯梢大昊官军的动向,大昊官军只要过了哨点就应该会以天鸣铳为号通知他们撤退。 本以为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昊官军未曾及时接应铁勒世子的部队。 谁知未曾收到鸣号,白卫山就已在眼前。 看来那个哨点已经被白卫山给端了。 可惜了那几个探马。 更可悲的是,整个海鲨帮三分舵最精英的弟兄可能都要折在这儿了。 独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扬声喊道: “白将军!好箭法!” 然而白卫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把长弓丢给身旁副将,缓缓拔出马鞍上的长刀。 长刀名曰血芒,据说因为饱饮人血,整个刀身都隐隐透着黯淡的绯红。 “除铁勒盟邦之人,尽杀之!” 白卫山高举长刀,冷冷下令。 铁骑闻令而动,几十把刀应声出鞘,却只听到了一声刀鸣。 这就是号称南陆不败的吕家亲军,战场上无往不胜的杀人机器。 独山此时已知没办法再作拖延,大吼一声: “风紧扯呼!!!” 海鲨帮一众立刻从战场脱身,分散向路两旁的树林隐遁而去。 独山几个剑步冲到海鬼身边,此时的海鬼因失血过多,几乎已经是有进气没出气了。 独山将海鬼那枯柴般精瘦的身躯往肩头一扛,嘴硬着骂了一句: “他娘的白卫山!今受此辱,他日定加倍奉还。” 说罢,脚下生风,如一团黑影,瞬间没入深林。 白卫山此时并不是没有机会一击杀之,但他却懒的这么做。 他的刀,他的箭,他的枪,从来不愿沾染无名之辈的血。 方才若不是看到铁勒世子危在旦夕,他那一箭也不会射出去。 他只是再次冷冷下令: “追。” 几十人齐齐下马,持刀疾行,追入林中。 白卫山此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意兴阑珊地补了一句: “留两三活口,当然……不留,也可以。” 一旁的东阳郭见围困铁勒部的恶匪皆已散去,慌忙翻身下马,拖着一身邋遢布衣,拨开人群,飞奔向阿摩柯。 阿摩柯也看到了东阳郭,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 又见故人,没想到竟差一点生死永隔。 第二十三章 世子少侯初相会(上) 东阳郭紧赶三两步,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阿摩柯。 阿摩柯却挣扎着要往前走,去看还昏迷不醒的那多南山。 东阳郭只好和他一起走过去弯下身子。 “世子,南山没事,受了点伤,但性命无忧。” 东阳郭仔细检查一番后,安慰阿摩柯。 阿摩柯这才放下心来,颓然坐在地上。 东阳郭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倒出一颗乌黑色的药丸塞入阿摩柯口中。 阿摩柯只觉得满嘴辛辣苦涩,忍着恶心慌忙吞了下去。 “先生,这味道……” 东阳郭看他吞药入腹,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 “没错,世子,这就是给你泡药浴的药方,芳青州的望乡果,宁州的棘草,南陆的葛花,再用地龙泥混起来,就是这个味道。” “地龙泥……” 不就是蚯蚓粪吗,阿摩柯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铁勒十夫长此时也走到阿摩柯身边,他的胸口裂开一大片,虽然有甲胄护体,但仍是血肉外翻,鲜血淋漓。 可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紧张地上下打量阿摩柯,确认世子没有外伤之后,才沉声对东阳郭说: “东阳先生,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 东阳郭面色微凛,答道: “我们来的并不晚,算是恪时。但是,的确是耽搁了,险些铸成大祸。” 说完,他愤愤看向缓缓驾马而来的白卫山。 白卫山则是一脸不在乎,不慌不忙翻身下马,昂首走到阿摩柯面前,拱手一拜,道: “先勇侯帐下武威将军白卫山,迎铁勒部世子入下唐。” 阿摩柯想要起身还礼,却被东阳郭拽住。 东阳郭朝白卫山正色道: “世子在下唐遇袭,白将军是否要有个交代。” 十夫长也愤然上前道: “对!若无交代,吾等如何向大汗复命!” 白卫山却依旧面色淡然如水,回道: “不过是群土匪恶霸,这样的人,南陆有,北陆也会有。我下唐军自会尽数剿灭,如果铁勒需要交代,我们会谴人将匪首首级送往铁勒。” “你!!!” 东阳郭和十夫长同时怒目相向,却也没有言辞反驳,只能把一口怨气吞回肚子里。 阿摩柯却缓缓站起,走向方才众人厮杀之地。铁勒武士此战十数人负伤,折损六人,此刻正有人默默收敛尸体。 阿摩柯看着被黑布草草裹上的六具尸体,眼眶微红,尽是悲凉。 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 到底只是诗中的豪言壮语。 这些铁勒的勇士,没有得到战死沙场的机会,却只是死在一场恶匪劫道。 他们的死,没有为家族带来任何荣耀,也不会被任何人铭记。 阿摩柯强忍泪水,用他最坚定的声音说道: “带他们回家!” 东阳郭赶紧跟着说道: “世子,这么多人受伤,让他们到下唐休整两日吧。” “不用!” 十夫长断然回绝,随即朝阿摩柯单膝跪下,道: “世子,铁勒部雪狼黑旗三十众今日归宁,望世子长安!” 青山何处埋忠骨。 魂归阿坝河才是客死他乡的铁勒武士最好的归宿…… 铁勒阿摩柯看着部众远去的身影,驻足良久,转身朝白卫山道: “白将军,带路吧!” …… 众人沿官道长驱直往,期间再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白卫山派出去剿杀海鲨帮的精兵也未归队,但白卫山却好像并不在意,高坐马上,脸色悠然,再未对铁勒世子说过一句话。 阿摩柯与东阳郭并行,昏迷的那多南山被架到了雪聰的背上。 东阳郭小声问阿摩柯 “世子,那群人可说他们来历?” 阿摩柯点了点头道: “他们自报家门,说是什么海鲨帮。” “海鲨帮?!” 东阳郭皱眉思索,这海鲨帮向来活跃在沿海的九江郡,怎么会到下唐来劫道? 况且,自顾边城当家之后,海鲨帮自称不再干打家劫舍的营生,怎么会跑到下唐来打劫铁勒部的队伍? 难道是受人所雇? 谁敢雇人在吕定国的地盘雇凶杀铁勒世子?! 东阳郭突然停下脚步,脑中闪过一念: 若铁勒世子在下唐被人所杀,那铁勒会如何对吕定国?!鄢都又会如何降罪?! 若是这样,谁最有可能雇佣海鲨帮,那就不言而喻了。 阿摩柯见东阳郭突然停下,好奇问道: “怎么了?东阳先生知道这海鲨帮?” 东阳郭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答道: “宵小匪帮,有点名堂,但绝不是吕家军的对手。” 阿摩柯点了点头,他其实不太关心那群人究竟是冲钱财还是别的什么,要在下唐劫杀自己。 此刻他最关心的是那多南山的伤势,相伴十年,他与南山之间早就不只是主仆之情,更多时候,阿摩柯都把南山当成了自己弟弟。 刚才南山舍生救自己的一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他就这么为救自己而死,阿摩柯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好在到了稷下城城门前的时候,那多南山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世子的雪聰马背上,挣扎着就要下马,被阿摩柯拦了下来。 “好好歇着。” 阿摩柯扶着那多南山的身子,让他不要乱动,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放下。 “世子,我没事,我……” “好了,听话。” 那多南山只好不再反驳,慢慢趴了回去。 他本想坐直身子让世子看到他已经没事了,但又想到自己坐马而世子执缰,南陆人肯定要笑话世子,便索性两眼一闭装昏死过去。 阿摩柯也看出了南山的这点小心思,不觉欣慰地笑了。 夕阳斜照,一行人到了稷下城城门前。 看城门高耸,阿摩柯不禁想到了宁州的谷阳城。 可进城之后,却发现这座城和他从小生活的谷阳城却是大不一样。 没有一圈圈排列的帐篷,没有圈养牛马的牲圈,也没有来来往往蓬衣垢面的奴隶,也没有城中央象征权力的金顶大帐。 放眼望去都是鳞次栉比的勾栏瓦肆,穿着光鲜的南陆人,装饰精致的马车,在石板铺就的街市上川流不息。 这就是东阳郭曾给他描述过无数次的南陆城邦? 阿摩柯突然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窘迫。 东阳郭却突然开口问道: “世子,大汗给你起南陆名字了吗?” 阿摩柯茫然回道: “起了,父汗给我起了,叫铁如归……” “如归……好名字。” 东阳郭沉声说: “世子,从今日起,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用这个名字称呼你。” 阿摩柯,或应该开始叫做铁如归,缓缓点头。 而就在此时,突然在街上响起一阵锣响。 只见一小厮手持铜锣,边敲边嚷: “少侯爷今日包下十方楼,请了柳越舞姬,请一百位百姓观舞饮酒,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刚刚还井然有序的街道瞬间仿佛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飞奔往一个方向。 特别是街上的男人们,都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少侯爷……” 铁勒世子站在陌生的街市上,看着眼前这荒诞一幕,不自觉地吐出这三个字。 东阳郭上前告诉他: “这少侯爷就是先勇侯吕定国之子,吕少卿。” 第二十四章 世子少侯初相会(中) “吕少卿?就是那个南山口中欺男霸女的恶少?” 铁如归正在心底暗暗想着,领前的白卫山却突然调转马头,朝着他和东阳郭揶揄道: “世子,要不你也去看看,我让少侯爷给二位留个雅座。听说柳越舞姬身段柔软,轻若惊鸿,能在银盘上起舞,北陆可不得见。” 二人皆听出白卫山言语中不屑,东阳郭代为答道: “不用了,世子一路奔波,又遇劫匪,没有那个兴致。” 白卫山冷笑一声,扬鞭催马,继续前行。 真不知道白卫山哪来的一股这么溢于言表的傲慢,在东阳郭印象里,这白卫山是这天下最标准的武痴,如何今日见到铁勒部后会变得如此阴郁腹黑? 也不及他细想,便已到先勇侯府大门前。 这次在门口迎他们的依旧是侯府首席幕僚方贺达,他走上前朝铁如归深施一礼,道: “铁勒世子远道而来,在下侯府幕僚方贺达。侯爷已在侯府为世子备好别院,待世子洗去风尘,稍作休整,再与世子相叙。” 比起白卫山,方贺达就显得十分谦卑恭敬,这让铁如归多少感受到一些应有的礼遇,便还礼道: “有劳了。” 一旁的白卫山却一句话没有多说,翻身下马,简单和方贺达打了声招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侯府。 铁如归也没再管那脸臭的白卫山,把那多南山从马上扶下,又将雪骢牵给侯府的马倌,便随着方贺达进了侯府。 在先勇侯府内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别院,院内亭台楼阁,花草水榭环伺,布置得十分雅致。 在一处小楼前,方贺达停住脚步,指引道: “这是望北楼,往后世子就且屈居于此,有什么需要,尽可告知。” 望北楼…… 铁如归看着楼匾上的三个大字,心中感慨莫名,往后三年就在这座小楼里望北思归吗? 方贺达和东阳郭都先行告退,只留下铁如归和那多南山。 进了望北楼,几个模样娇俏的丫鬟送来换洗衣物,又将他俩引到后院,只见四方天井下有一青石砌成的浴池正往外冒着蒸腾的热气。 两人都有些局促,丫鬟捂脸笑着正要为他俩宽衣,铁如归赶忙脸红着说道: “我们自己来,自己来,你们先出去吧。” 丫鬟们笑得更欢了,但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待两人将身子浸在混着不知什么香料的温热池水后,只觉得浑身疲乏瞬间散去大半,南山身上的瘀伤都仿佛没有那么疼了。 “世子,这南陆人可真会享受啊……” 南山从水里探出头来,感叹万分。 铁如归点了点头。 是啊,以往在草原上,即便是贵族一年也不会用上热水泡几回澡,即便是热水泡澡也不过只是用木桶,从没想过可以奢侈地烧上这满满一池的热水,仅仅是为了泡个澡。 更不用说像南山这样的奴隶崽子,洗澡对他们来说,就是到阿坝河的浅滩上打几个滚罢了。 都说南陆富庶,这应该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吧…… “南山,今天开始,我就要用南陆名字了。” “北陆名字,南陆名字,南山不懂,不管别人叫什么,世子就是世子。” “嗯,别人若以后问你叫什么,你便说你叫南山,这三年,你我都需戴上这面具。” …… 二人沐浴后都换上了南陆服饰,南山穿上粗布短袄,裹腿长裤,和刚才在侯府遇到的仆从下人是一副打扮。 铁如归则是一身间杂青白的落落长衫,腰间系着蛮纹角带,满头青丝散落在两肩,加之他本就瘦削的身躯和面庞,仿若是诗文里的翩翩公子,和早间那个夷族少年相比,几乎是完全换了个人。 就连南山都不由感叹: “世子,这南陆衣裳,怎么在你身上这么合身……” 铁如归淡然笑了笑,在房间内找了个立柜,把立在一旁的长刀荒月和那把父汗送的匕首一齐放了进去。 随后他又在南山从宁州背来的那个大笼箱里翻出一支惊鸿雁羽,郑重握在手心。 惊鸿雁羽,是象征着南北和平的信物,每代铁勒世子出质,都会带一支到南陆。 它来自如今已极为罕见的惊鸿飞雁,原本这种雁鸟曾被用于千里加急通信,后渐渐绝迹,只有宁州铁勒和南陆鄢都还圈养着仅剩的十几对,其雁羽被当做两陆使节出使时所携信物,象征着衔抱善意与和平之愿。 铁如归早先在宁州曾听东阳郭与他讲过,惊鸿飞雁这种飞禽,最多是用于传递战报,不论是捷报还是噩耗,收到惊鸿飞雁书信都代表着前线兵将的流血与死亡。 而不知何时起,它的雁羽竟然开始象征和平,实在是讽刺…… 铁如归握紧那支雁羽,对南山说了句: “走,我们去见先勇侯,吕定国。” …… 而此时的先勇侯府白虎堂内,吕定国高坐于堂中,面前正对着白卫山。 “海鲨帮?” 吕定国眼中掠过一丝疑色,但转瞬恢复如常。 “可查清来由?” 白卫山拱手一拜,沉声回道: “确是海鲨帮无疑,但领头两人逃脱,抓到一个活口只说奉帮令行事,其他一概不知。” “帮令?那就是说……并非临时起意,半途劫财……” “似是如此。” 吕定国思索片刻,随后面露鄙夷之色: “白卫山,想必你也猜到这群乌合之众受雇于何人了吧?” 白卫山点头回道: “属下已有推断,方才与方先生浅议此事,他也和属下想的一样。” 只听“啪”的一声,吕定国手中一把短刃砸在木案上。 “这阉虫,无法无天!” 盛怒只消片刻,吕定国又是轻蔑一笑: “不过他撒出来的狗死在我们地盘上,想要还以颜色也不奇怪。好了,你抽空去九江找找顾边城,如果他还想与阉虫为伍,就以剿匪为名清了那海鲨帮。” “末将领命!” 白卫山领命告退,临出门却又被吕定国喊住: “少卿呢?怎么今天府里又不见他人影?” 白卫山稍作迟疑,但还是照实答道: “少主今天包了十方楼,据说是……” “是什么?!” “据说是要请百人观柳越舞姬献舞……” “荒唐!!!” 吕定国怒不可遏,似乎全天下也只有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能让他如此动怒。 “把他给我找回来,一炷香后我没在正堂见到他,就让他永远不要踏入侯府一步!!” 第二十五章 世子少侯初相会(下) 而再观此时稷下城的第一大酒楼十方楼,正值华灯初上,楼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大堂之内撤去了一半桌椅,搭起了高台。 台上六位纤腰细骨,风姿绰约的舞姬,正各自立在一个一尺方圆的银盘上,翘袖折腰,舞姿曼妙。 高台前后左右都围满了酣醉的男人们,皆是眼神迷离,染指垂涎。 二楼雅座之上,少侯爷吕少卿正眯着他那细长的眸子冷冷看着楼下的一片纸醉金迷。 一旁的何善学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痛饮。 时不时有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费力登上二楼,只为敬上少侯爷一杯,感谢少侯爷让他们大饱眼福,看到如此天香国色。 吕少卿倒也不摆架子,一一应酬。 只不过,当吕少卿看到一个黑衣佩刀之人三两下拨开一群醉鬼,稳步上楼时,他的眉头便紧锁在了一起。 胡昂慢慢走到他跟前,拱手沉声道: “白将军在楼外。” 吕少卿脸又拉下老长: “他来干嘛?” “传侯爷之命,让少主即刻回府。” 吕少卿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满脸不情愿: “这才什么时辰,回府干嘛?” 胡昂依旧面沉如冰,瓮声瓮气回道: “白将军说铁勒世子已至侯府,请少主回府一同会见。” “铁勒世子?今天就到了?” 吕少卿脸上显露一丝讶然,但随即又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瘫坐了回去,懒洋洋道: “这铁勒世子远道而来,大晚上搞什么接迎之礼,不如你让老白把他接过来,本少侯请他喝两杯,提前适应一下我们南陆的风土人情。” 胡昂没有理会吕少卿的“建议”,继续冷冷说道: “白将军传侯爷的话,少主一炷香内不出现在侯府正堂,以后也就不用回去了。” 吕少卿脸色微变,似是被这话吓到,嘟囔一句: “老头真是……” 随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朝一边还在痛饮的何善学喊了声: “走啦,何老博学,一起去见见你那未来的蛮夷学生吧。” …… 吕少卿大摇大摆走进先勇侯府正堂时,铁如归也刚到没多久。 除了吕定国外,方贺达和白卫山这一文一武也在堂内,铁勒世子那边则是由东阳郭陪同。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换上南陆服饰的铁如归,心想这人与他想象中的北陆蛮邦的糙汉实在相去甚远。 吕少卿摸着脑袋走到吕定国身后,被吕定国狠狠瞪了一眼。 何善学也醉醺醺地走进来,吕定国却和颜悦色地请他先行入座。 老头屁股刚沾上凳子,鼾声就随之而起。 先勇侯府中人似乎已是见怪不怪,任由这老夫子酣醉正堂。 铁如归也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便也不去多想,向先勇侯吕定国行了夷族的单手抚胸礼,开口说道: “铁勒兀耳汗次子铁勒阿摩柯,铁如归,拜访昊朝大司马上柱国先勇侯龙武威大将军,奉惊鸿雁羽,望两邦交好,敦睦永结。” 说着,铁如归将那支惊鸿雁羽双手奉上。 吕定国也伸出双手接下,郑重地将那支轻飘飘的雁羽放入方贺达递上来的锦盒之内。 “大昊与铁勒已交好数百年,今铁勒虽附属大昊,然我朝历来以兄弟之邦待之,雁羽为信,铁勒与大昊的友谊必将绵延百世。” 吕少卿被两人晦涩的邦交辞令弄得昏昏欲睡,小声问身旁的白卫山: “那白脸小子说他是什么什么汗的儿子,叫铁勒什么柯,什么归,怎么名头这么长,都快赶上我老爹了?” 白卫山一脸冷峻,缄口不答。 方贺达却开口说道: “铁如归是他的南陆名,每一代铁勒质子都会有南陆名,少主以后可以此称呼他。” 吕少卿听完偏过头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里想着:“要你多嘴,问你了吗,奸怂……” 却听吕定国又朗声说道: “铁勒世子出使大昊,本该有仪仗相迎,然而下唐不比鄢都,还是怠慢了。” 铁如归面色坦然,言语不卑不亢,风度自若: “先勇侯言重了,昊朝皇帝陛下念我体弱,体恤我经不住千里舟车,让我留在下唐,如归已甚为感激。” 东阳郭在一旁看着沉着冷静的铁如归,颇为吃惊。 在他印象里,这个铁勒部的小世子一直寡言少语,静若处子,如今却能面对这天下第一权臣毫无怯色。 不过月余未见,世子竟然变化如此之大…… 吕定国闻铁如归所言,则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向铁如归介绍起堂中另外几人,他首先指向方贺达: “如归世子,这位是府中幕僚方先生,世子往后吃穿用度,出行游访都可交由方先生安排。” 方贺达浅浅施礼,眼中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不甘。 随后便是白卫山: “这位是吾帐下勇将白卫山白将军,今日接引世子不力,吾代他向世子赔礼。” 白卫山闻言一愣,慌忙单膝跪下,抱拳道: “末将不敢!请侯爷降罪!” 铁如归却道: “今日如归幸蒙白将军搭救,若不是白将军及时接应,如归今日可能难见吕侯,救命之恩,何以言罪?” 众人皆是一怔,连东阳郭都没想到铁如归会为白卫山开脱。 只见白卫山脸色阴晴变换,青白不定,半晌吐出几个字: “分内之事……” 吕定国也未作深究,接着说: “受兀耳汗所托,如归世子在南陆这三年,文武二科不得荒废,以后就由白将军传授武艺。” 铁如归拜谢: “得武绝天下的白将军不吝赐教,是如归之幸。” 白卫山勉强回礼,站到了一旁。 接着要介绍的,是还在打着酒嗝做着酒梦的西席夫子何善学。 吕少卿成日带着老夫子厮混,此时看到老夫子实在是有些不像样,赶紧上前偷偷揪下两根他那花白胡须。 何善学一惊而起,揉搓着下巴,嘴里蹦出一句: “黄粱梦美,何人扰我?” 吕定国却丝毫不介意何老夫子的失态,接着说道: “这位乃是下唐第一博学何老夫子,如今是吕某府上西席,往后便由何老夫子授世子经史和诗赋。” 铁如归朝何善学长做一揖。 何善学见眼前年轻人眼神澄澈,且自带一身文气,摸着白须笑道: “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好一个峥嵘少年郎。” 铁如归其实一直对南陆文墨心之向往,从前只是从东阳先生口中得知一二,便已感其中婉约比之草原粗犷,要更得他欢喜。 能得如此博学老者授文,铁如归突然有些觉得,这三年可能不会如先前预想的那么难熬。 最后,吕定国一掌拍上吕少卿的肩头,震得他身子一矮,几乎要站不稳。 “这是犬子少卿,说来惭愧,尚未成才,以后由他伴读世子,也希望世子能带他长进一些。” 吕少卿自然满心不愿意,嘴上却不敢驳吕定国面子,嬉皮笑脸道: “好说,好说!” 铁如归依旧施礼,但看向那位面容俊秀却一脸轻浮的少侯爷,心中不免暗暗想着: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荒唐侯啊……” 第二十六章 文才武略少年郎(上) 一个月过去,铁如归与吕少卿二人已是提头知尾,十分熟络。 吕少卿虽是大纨绔,但待人真诚,不藏心机,加之原先对蛮夷世子原本刻板的印象,已被温润如玉的铁如归一举颠覆,一个月相处下来竟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过,能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做这个世子伴读的最大原因,还是那夜初会后,吕定国说的那番话: “今日起,侯府账房不会再给你拨一文钱,你也不要想着四处赊欠让老子替你还债,稷下城任何一间酒楼窑馆,只要他们还想在这稷下城开下去,都不会再接待你!” 自此以后,胡昂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吕少卿左右,不要说踏出府门,就连稍往前院走两步,都会得他一句: “侯爷有令,若非侯爷应允,少主不可离府,请少主自重!” 吕少卿此时才感到他这所谓名门贵胄,也不过是笼中鸟雀而已。 这一个月里,何老夫子也是一反常态,尽心竭力教二位公子读书。 更为让吕少卿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夫子竟然能坚持一个月滴酒未沾! “夫子啊夫子,你是不是被吕定国威胁了?是你就眨眨眼,我马上去找他理论!” 何善学却一副高深莫测: “少侯爷,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今日,侯府书房内,何善学正持着一部《昊礼注疏》滔滔不绝: “周末才此本《昊礼注疏》,详述大昊前三百年官制,然昊礼注家颇多,其中诸多内容皆莫衷一是,以注疏卷一其中所述秋官为例,周末才注为执掌刑狱之官职,唐本鹤则注其为粮官,但终究是因年代久远,无从考证……” 吕少卿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何善学在讲什么,只觉得昏困至极,百无聊赖地磨着桌上的一方云砚。 铁如归虽然要比吕少卿听得认真,不时照着何善学所讲在书上做着勾批,但这昊礼对他而言实在艰涩,也只是听了个大概。 早课结束,两人都感觉仿佛已经过了一整天。 何善学授学其实已算随性,多是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从不让两位公子抄背书目。 铁如归在宁州时受东阳郭熏陶,对南陆文史很感兴趣。 东阳郭回宁州后,铁如归便潜心受教于何善学,深感这下唐第一博学绝非浪得虚名,对各科课业也是非常认真。 吕少卿则只对县志、郡志一类有些上心,遇到不感兴趣的课业,皆是敷衍了事。 然而,昊礼此科确实晦涩难懂,也难怪连铁如归都感到甚是无聊,难以消化。 就在何善学收拾好那厚厚几册《昊礼注疏》准备走时,铁如归突然开口: “夫子,学生有一事想请教。” 刚刚起身伸了个长长懒腰的吕少卿一听,立刻一个头两个大。 “如归,早课已结,你怎么还要麻烦夫子?” 何善学却颇感欣慰,没想到这北陆夷族世子竟然这么好学。 “无妨,无妨,世子请讲。” 铁如归浅施一礼,娓娓而道: “学生此先读了一本《柳眠四声考》,对其中切韵四声不得要领,望夫子解惑。” 一旁的吕少卿一拍脑门,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何善学点头笑道: “四声之学老夫也是浅通其要,不过老夫倒是认得一人精通音韵之学。” “不知是哪位博学?” “此人少时成名于鄢都,现任下唐郡学政,名叫方唱晚。” 此话一出,吕少卿立马来了兴致。 “方唱晚?!我熟啊!” 铁如归笑道: “少卿倒是交游甚广,又是酒逢知己?” 吕少卿摆摆手道: “谈不上,谈不上,知己谈不上,酒倒是喝过几回。” 何善学闻“酒”字,不自觉地抹了一下唇边白须,但还是忍住心中瘙痒,说道: “正是正是,少侯爷与方唱晚早先结识于醉……” “醉怀居”三字还没出口,却被吕少卿慌忙打断: “醉……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好了好了,老夫子不用介绍我与方唱晚如何相识,就说他能不能来侯府教什么……什么音韵?” 何善学奇怪这向来任意妄为的少侯爷什么时候得知好歹,竟对醉怀居都羞于启齿。 转念一想,想必是自己这几日的诗文熏陶致其转性,得意地扶着白髯道: “礼乐声学本也是必修科目,若是有大才来教自是极好,只是这由谁来教,老夫可说了不算。” 吕少卿则是大手一挥,道: “这事老夫子莫管,明天我就去找老爹,让他安排方唱晚进府,那下唐学政不是老爹给他当的吗,让他来教教我们也是本职所在。” 吕少卿自然不是为了学什么礼乐声学,完全是出于想多找一个熟人进府的私心,可当着铁如归的面却还硬要拗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 “难得我们如归世子好学如斯,我大昊也不能失了礼数,世子想学什么,我们就得找人来教什么,不能藏着掖着,何老夫子,你说对不对?” 何善学大笑道: “少侯爷说的极是!” …… 下午,照例是由十万先勇亲兵教头白卫山授武课。 较之何善学枯燥乏味的文课,吕少卿却更为厌烦白卫山的武课。 前些日子他本对习武之事有些兴致,虽然此前白卫山一直让他对着木桩假人挥劈乱砍,但总算持刀在手,好歹让他感到一丝一直心之向往的江湖豪迈。 然而,自从铁如归和他一起习武,白卫山却整日让他俩扎马步、练步型、练腰法、搬沙袋,每天被折磨得腰酸背痛,一个月下来,连刀都没摸过。 好在今日白卫山说要叫他们刀式,要不然吕少卿已经憋不住要去找他老爹抱怨,让他换个人来教了。 铁如归的伴当南山今天也要跟着他去教场,说是怕刀剑无眼,伤了世子。 其实自上次在下唐官道遇劫之后,铁如归早已不再是原本那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小阿摩柯,也再也不惧刀剑相向。 不过看在南山赤诚忠心,也只好让他抱着自己的荒月长刀跟在身后。 到了教场,眼见白卫山和吕少卿已经先到。 吕少卿在那儿胡乱挥舞着一把纹钢长刀。 他回过身,一眼看中南山怀里形制质朴却暗藏锋芒的荒月,叫嚣着: “如归,你那把刀看起来不错,借我使使。” 南山紧紧抱住荒月,满脸戒备。 吕少卿也不强求,朝站在教场高台上的白卫山喊道: “喂!老白,你看如归世子带了这么把好刀,今天怎么说你也要多教两招!” 白卫山冷冷看着,目光在荒月刀身上多留了片刻,随即沉声道: “把刀放下。” 第二十七章 文才武略少年郎(中) “什么!老白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今日练刀嘛!” 吕少卿气得大声嚷嚷。 白卫山依旧不动声色,伸手朝一丈开外的刀架上一指,冷冷道: “用那两把刀。” 铁、吕二人沿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锈迹斑斑的刀架上,斜架着两把粗制滥造的木刀。 说那两把刀粗制滥造,甚至称之为刀,都算是抬举那俩玩意儿了。 不过是两块木板胡乱削成了刀的模样,甚至没用上刨刀去去木刺,要比哄骗小孩的玩具还逊色几分。 吕少卿脸都绿了,被那两把“刀”气得没了脾气,呆呆望着,嘴中嗫嚅: “白卫山啊白卫山,你可真会开玩笑……” 却听白卫山一声暴喝: “起刀!” 吕少卿和铁如归都被这声雷霆暴喝吓了一跳,吕少卿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两人悻悻走到刀架前,执起那两把木刀。 木刀入手,铁如归感到手中一沉。 这重量可不像是木制品啊。 吕少卿看出他眼中疑虑,说道: “里面应该包了铁芯,以此模仿真刀的重量。” 铁如归疑惑更深: “那为何不用真刀?” 吕少卿瞥了一眼远处的白卫山,愤愤说道: “鬼知道他!” 白卫山此时走下高台,手中持着他那把已经出鞘的绝地破风刀,刀光凛凛,沁着瘆人的血红。 他走到二人身前,长刀一横,冷然道: “不识刀性,则不习刀法,二位都是没有真正使过刀的人,冷兵无眼无情,若伤了二位公子,我白卫山可担待不起。” 最后两句话显然有些阴阳怪气,吕少卿听了大为不爽,昂首辩道: “谁说我没用过刀,你让我砍了那么久的木桩子,我都白砍了吗?!” 白卫山冷笑: “少主那也算用过刀吗?既然如此,那就将那几招刀式演练一番,白某也看看少主是否有所精进。” “练就练!” 吕少卿脚下生风,提刀而上。 中门刺、横腰斩、双手斩劈、上步撩刀…… 几招刀式如行云流水,虽然只是一把木刀,然刀势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 吕少卿觉得今日出刀极为顺爽,这木刀掂量在手也有些斤两,但每一刀挥出都稳如坚石,丝毫不见刀尖晃动。 只觉得腰马、双臂以至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能随心发力,难道这就是这一个月被白卫山逼着苦练基本功的成效? 一时兴致来了,吕大少侯爷想起之前胡乱翻看的一本刀谱,凭着残存记忆,长刀翻舞,使出一式雁落沧澜。 刀身如雁羽横江,扫起落叶浮尘,随即刀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如飞雁过水,收式也是干脆利落,三丈开外,吕少卿凌然而立。 铁如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玩世不恭的吕大少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忍不住拍手叫好。 就连一直面似沉铁的白卫山都脸色稍缓: “看来少主这些日子并未荒废刀技,只是……最后那段花里胡哨的是什么玩意儿?” 吕少卿本还在洋洋得意,听得“花里胡哨”几个字,气得一时语噎。 “老白!你……你懂个屁!” 白卫山走上前,用破风刀在刚刚吕少卿行刀路径上“铛”“铛”“铛”点了三处,说道: “你那一长串像跳舞一样的招式,在这三处,别人脚不离地,站定了斜撩几刀,刀刀能毙命。” “跳……跳舞?!” 吕少卿已经是气得牙根打颤。 白卫山收刀入鞘,懒洋洋地说: “不过少主那几招最基本的刀式倒是还算扎实,不如就由少主将这几招教予如归世子吧。” 吕少卿闻言扯着嗓子大声嚷嚷道: “我教?!我教还要你做什么?!” 白卫山不为所动,伸了个长长懒腰道: “奉侯爷命,白某明日要启程去趟九江,少主天赋异禀,不会怕连这么简单几招都教不好,在如归世子面前丢了先勇侯府的脸面吧。” 吕少卿向来最受不了言语相激,提上木刀走向铁如归,嘴里喊着: “我教就我教!少爷我不光天赋异禀,还熟读百家刀谱,等你回来,我看也不用你做这武教头了!” 白卫山长笑一声,转身就走。 教场上便只剩下吕少卿和铁如归,还有一直抱着荒月在一旁看热闹的南山。 吕少卿到了铁如归跟前,看着白卫山如山岳般魁梧的背影,小声说: “这个老白,仗着武功高,军功高,越来越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和那方奸怂一样让人讨厌!如归你放心,侯府藏书百万,随便找两本刀谱,我们俩一起练。” 虽是满嘴牢骚,吕少卿心里却有些得意,自己学武不过一个多月,已然能得白卫山不知真心与否的一句“天赋异禀”,现在还能堂而皇之地教北陆世子练刀,看来自己离壮行江湖的美梦,也不远了…… 白卫山离开教场后,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转而登上教场旁的玄武楼。 直至九层玄武楼的露台,白卫山看到了一身镶金蟒袍的吕定国。 吕定国听到了白卫山脚步,却未转身,遥遥看着教场上的两少年,说道: “卫山,你费心了。” 白卫山单膝跪下,拱手拜道: “末将份内之事,只是……” “但说无妨。” 白卫山喉头一紧,心中不住盘算着。 这些年吕侯虽然把他当作心腹,但他却始终无法猜透哪怕一分吕侯心中所想。 思虑再三,白卫山还是开口: “侯爷准备什么时候让少主真正习刀法,习武艺?” 吕定国缓缓转身,面色淡然如水,问道: “那小子,真是习武的料?” “少主骨骼清奇,悟性极高,我说天赋异禀并非吹捧。” 吕定国脸上露出欣慰,却旋即叹了口气,又问: “那北陆世子怎么样?” 白卫山摇了摇头: “铁如归气血虚浮,虽有心且肯下功夫,但那副身子骨的上限很低,难成大器。” 吕定国摆了摆手说道: “血虚之症,虽经东阳郭调理,但难除病根。你说让他们真正学刀法,习武艺,是准备把你那与佩刀同名的绝地破风刀法倾囊相授?” 白卫山却断然回绝道: “非也,绝地破风刀法必须经浴血沙场才能得其精要,杀人技,不杀人何以习得。” 吕定国点了点头: “那就教他们落雁刀吧,我看那小子耍那两下也算有点样子。” “末将领命!” 吕定国转过身,又看向教场,幽幽吐出一句: “你看到那孩子怀里抱着的那把刀了吗?” 白卫山知道吕定国说的正是铁如归的伴当南山抱着的长刀,回道: “看到了,应该是出自磨云之手。” “这老家伙……为我铸破霄后就跑到北陆去了,有十多年了吧。” “一十二年。” “你记得倒是清楚。卫山啊,铁如归的上限可能不在他那血虚肉身,而是在那把刀上啊……” 白卫山不明吕定国所言何意,便缄口不答。 吕定国却也不再继续与他讨论铁如归和那把刀,而是换了个话题,语气也随之变得阴郁: “你明日去九江,若顾边城那厮不老实,便提他的首级来见我。” 第二十八章 文才武略少年郎(下) 冬月,厌火节。 一连三日不能生明火,侯府上下都在忙碌着,厨子忙着准备寒食,丫鬟们忙着帮主子们晾晒厚实的衣物和被褥。 今日没有课业,吕少卿和铁如归也难得清闲。 后花园内,吕少卿翘着二郎腿与方贺达对弈。 虽然他看不上这侯府首席幕僚,背地里一直叫他作“奸怂”。 然而侯府之内棋艺能与吕少卿较之高下的,也只有方贺达。 铁如归在一旁观棋,手中仍拿着那本《柳眠四声考》,也不知吕大少侯爷还记不记得要请方唱晚来教他们音韵之学。 吕少卿漫不经心地在冷玉棋盘上落下一子,被寒风激了个哆嗦,抱怨道: “不知道谁编排出这么个古怪节日,还分冬夏两节,夏天还好,冬天没了火,不得把人给冻坏了啊。” 方贺达笑道: “少主,厌火节在南北两陆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至于是何人编排出来的,古籍早已散佚,实在难考。但从北陆萨满的颂歌中可得知一二,相传在厌火节如若是点燃了火焰,会引来远古魔兽忌温,是极其不祥的事情……” 吕少卿“切”了一声,满脸不屑道: “这种鬼话也有人信,还魔兽,哼哼,愚昧!” “少主,也不能这么说,传说也总是有所寄托。” 吕少卿撇过头去,朝天翻了个白眼,也不去与方贺达争辩,转而朝铁如归说: “你们北陆也过这破节?” 铁如归一愣,陷入思绪。 每年冬夏两个厌火节,金戈都会在没有篝火的晚上带他去谷阳城外的阿坝河畔。 篝火和火把总把漆黑的夜照得更黑,而眼前满天星斗倒映在河面,却仿若白昼,夜间草原的一切都看得格外清晰。 两兄弟就这么坐在芒草丛里,也不说话,只看着河水静静流淌。 那是他印象中哥哥金戈少有的内心平静的时刻。 更多时候,金戈都是骑着踏火马与铁勒的踏火铁骑一起在草原上列队、奔袭,周而复始地操练着铁如归看不懂的阵法。 微风拂过河面,把半人高的芒草吹弯了腰,铁如归,那时候还是小世子阿摩柯,就这么躺在芒草上沉沉睡去。 这便是他对于北陆厌火节的全部印象,除了波光粼粼的阿坝河,便只剩下哥哥铁勒金戈那张安静坚毅的脸。 “如归,如归……” 几声呼喊把铁如归拉回了现实,只看到吕少卿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啊。” 铁如归缓过神来,说道: “没有没有,我们北陆厌火节和南陆一样,也不点明火,跟方先生说的一样,老萨满也给我们说过忌温的传说。” 吕少卿却摆摆手道: “谁管那忌温还是忌凉,你刚才那副模样,是不是想起了哪个陪你过厌火节的北陆姑娘?” 姑娘?…… 铁如归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十马银花,那个挥舞着七彩马鞭的夷族姑娘,一时不禁脸面上泛出一抹红晕。 吕少卿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大笑着站起身来: “如归啊如归,被我说中心事了吧!小爷我可是风月老手,你这点心思会瞧不出?” 说着又把铁如归拉到一旁,小声说: “如归,你还要在这儿呆三年,不让你见识见识南陆姑娘的风采实在说不过去,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铁如归愕然张大了嘴,刚想说什么,吕少卿却潇洒转身,留给他一个“你就等好了吧!”的眼神。 只见他一脸正色,朝方贺达道: “方先生,照例厌火节后我父亲应去看我姑姑了吧。” 方贺达点头回道: “是,计划明日就出发,行至鄢都也差不多到年根了。” 吕少卿脸上按捺不住地露出一丝窃笑,随即又一本正经地问: “嗯,方先生也同去?” “是。” 吕少卿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努力克制住,最后说了句: “请方先生转告父亲,侯府上下,本少爷一定照顾妥当,请他放心。” 山中无老虎,看来猴子要称大王了…… 次日一早,侯府门前。 姜氏为吕定国系好裘皮大氅,叮嘱他去看看鄢都的岳丈姜太申。 吕定国应了两句,随即转脸看向一旁的吕少卿。 厌火节三日,这位少侯爷原本都要蜷在丫鬟暖过床的被窝里直到晌午都不肯下床。 今日不知怎么转了性,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侯府送行的众人之中。 吕定国拍了拍儿子肩膀,说道: “为父此去鄢都,可能到除夕前才能回来,照顾好你二娘。” 吕少卿郑重点了点头,那副定不负所托的样子,让站在吕定国身侧的姜氏都有些不习惯,劝道: “侯爷,妾身没病没痛,不需要人特别照顾,少卿课业繁忙,不劳他费心了。” 吕定国点了点头,又说道: “还有铁勒世子,这几日方白二人不在,丹县何氏宗祠祭祀也要何夫子主持,你要陪世子修身养性,强健体魄……” 后面的话,吕少卿基本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记得几句,但“陪世子”这三个字,他倒是记得真切。 “放心吧老爹,本少爷定会陪世子殿下好好领略下唐风月,让铁如归这个单纯的宁州马驹儿,好好开开窍!” 当然,这番厥词,吕少卿自是在心里偷偷暗爽的。 等到吕定国一行走远,姜氏也带着丫鬟们回房,吕少卿终于露出了早已按捺不住的笑意。 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璞玉,塞到身旁看门的小厮手中,叮嘱道: “今晚我和铁如归要出府办事,这几天你放激灵点,嘴巴给我守严实了!少爷我私房不多,回头再给你补些。” 那小厮哪敢接下,慌忙跪下,连连道: “少侯爷,你可千万别为难小的啊,侯爷有令……” “少拿侯爷压我!你要是多嘴!我把你调去洗茅厕!” 吕少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小厮一脸苦相,他本想洗茅厕就洗茅厕,总比侯爷知道了后挨鞭子强,可看到吕少卿一脸凶神恶煞,登时又被唬得说不出话。 吕少卿仰头大笑,扬长而去。 可刚走几步,却听到身后爽朗一声: “少卿世侄!” 第二十九章 十全郡主武芊芊(上) 那声音亮如洪钟,吕少卿听得格外耳熟。 转身望去,却正是北梁王武游照! 武游照一身亮银蟒袍,昂首阔步,气态非凡,几步就走到吕少卿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朗声道: “少卿世侄,多日不见,可还记得武某?” 吕少卿与这北梁王武游照之间的交情,其实仅仅限于那场暗潮涌动的侯府夜宴,此前武游照虽多次造访先勇侯府,但与吕少卿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然而在那场夜宴中,纵然一众宾客各怀心事,这两人却置身事外,把酒言欢,只觉相见恨晚。 此后武游照没留几日便回了北梁,时隔近两月再见,吕少卿也颇感意外: “不知是王爷大驾光临,少卿失礼了。” 武游照一掌拍在吕少卿肩上,震得他浑身一麻,只听武游照道: “你这小子,上次还说要跟我拜把子,今天怎么如此客套生分?” 吕少卿揉着肩膀赔笑: “王爷毕竟是王爷,上次小侄喝了点黄汤,造次了,造次了。” 武游照大笑道: “哈哈!废他妈什么话!走,今天可有好酒招待?” 吕少卿也笑道: “好酒自然管够,不过可惜家父今日启程鄢都,陪不了王爷了。” 武游照点了点头: “路上遇见了,我忘了吕老鬼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鄢都,不过来都来了,你小子就不能陪我?” “岂敢岂敢,小侄这就吩咐下去。” 吕少卿说完便注意到,武游照身后除了一众仆从,还有一少年锦衣华衫,白面儒冠,一对丹凤眸四处观望,举手投足颇显贵气。 然而那张玉面实在太过秀气,吕少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被那对秀目冷冷瞪了回去,只得讪讪问道: “王爷,这位是?” 武游照脸上浮出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回道: “这是……这是本王,嗯……远房表侄,叫……叫个……” “在下朱实礼,随王爷拜访先勇侯府,还请吕少侯恕朱某冒昧。” 没等武游照说完,那锦衣少年就抢先开口,搞得北梁王爷脸上尴尬之色更甚。 吕少卿面露狡黠,应道: “好说,好说,王爷的亲戚自是贵客,何来冒昧。” 再寒暄几句,吕少卿就把北梁王一行请入府内。 侯夫人姜氏也没料到北梁王会在厌火节拜访,无奈侯府厨房开不了火,只能以几道寒食为席。 好在那北梁王向来到侯府如入自家府邸,只要有酒,也不管席上有没有菜,照样举杯豪饮。 姜氏面露愧色,亲自为武游照斟满一杯,说道: “不知王爷大驾,实在是怠慢了。” 武游照已与吕少卿拼了十数杯酒下肚,面色微红,摆手道: “嫂夫人外道了,我与吕侯出生入死,过命交情,怎会在意这些,嫂夫人不要怪我唐突,武某人只是来讨口酒喝,顺便,嘿嘿,来借阅一下吕侯的藏书。” 吕少卿惊道: “王爷如此好读?是要研究哪部经史?” 武游照大手一挥: “什么经史,那些酸腐文章,我最无兴趣。上次吕侯给我看他藏的那本九天龙相心法,我翻了一半,忘了带回去看了,这两月抓心挠肝,只好觍着脸又来啦。” 吕少卿一愣: “内功心法?!” 武游照得意道: “正是,这九天龙相心法和本王所修龙甲盾天心法相得益彰,传自五百年前南陆隐士宋今何,本已亡佚多年,不知吕侯从哪得来,他自己不练,放在阁内陈灰,实在太浪费了。” 吕少卿把自家藏书里的刀谱剑谱翻了个七七八八,但对于需要从呼吸吐纳开始练起的内功心法却不感兴趣,甚少翻阅。 没想到这个北梁王竟然还是个武痴,吕少卿顿时对他好感倍增: “王爷深藏不露啊,何时指点少卿一二?” 武游照哈哈大笑: “世侄要是想学,就是转嫁十年功力于你又有何妨!” 两人相谈甚欢,姜氏插不上嘴,只好在一旁赔笑,武游照身边的那个朱实礼却面色凝重,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杯中酒。 眼看武游照又要大醉,朱实礼趁旁人不备,朝他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这么个小动作,别人没看到,却被耳聪目慧的吕少卿看了个清清楚楚。 按说武游照贵为亲王,莫说是远方表亲,就算是手足兄弟也不会在他面前做出如此出格的动作。 吕少卿心有疑窦,却不露声色,照旧与武游照谈天说地。 武游照收到朱实礼的眼神暗示,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伸手指向朱实礼道: “嫂夫人,少卿贤侄,我这个表侄呢,自幼学文习武,在北梁一带也算小有名气,今日是特地来拜会府上那‘一文一武一博学’的,想与他们……” 话到一半,武游照却如鲠在喉,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实礼却剑眉微蹙,紧紧盯着武游照。 武游照似是硬着头皮一般,把话说了下去: “想与他们……讨教讨教。” 吕少卿又是一惊,这朱实礼看起来不过与自己年纪相仿,竟扬言与侯府“一文一武一博学”讨教。 武游照所说“一文一武一博学”自然指的就是方贺达、白卫山、何善学。 这文的和博学的不说,毕竟文无第一,或许那少年真是个天纵奇才,文曲星下凡。 但要说与白卫山讨教,那实在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白卫山可能算不上武力登封绝顶,天下第一,但放眼整个下唐,除了吕定国的破霄铁锏,何人能在白卫山的绝地破风刀下撑过十招?! 那朱实礼身材瘦削,纤手细腰,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何以敢夸下如此海口? 而此时,就连一旁已经很长时间未曾开口的姜氏也看到了朱实礼仅凭几个眼神,就让一向快人快语的北梁王变得词顿意虚。 虽心中颇感古怪,但也想不出其中就里,只好说道: “王爷,实在不巧,方先生随侯爷去了鄢都,白将军前几日也被侯爷派往九江,何夫子则是回丹县主持何氏宗祠祭祀,他们都不在府内啊。” 没等北梁王说话,朱实礼却抢先答道: “无妨,晚辈冒昧讨教本就失礼且不自量,听说几位先生今日都收了学生,若有幸与能者高徒讨教,已是晚辈之福分。” 说完,剑眉之下两束咄咄目光,就向吕少卿直射而来。 第三十章 十全郡主武芊芊(中) 吕少卿暗暗叫苦,没想到竟然找到了自己头上。 若是旁人如此,吕大少侯爷早就反唇相讥,他何曾在口舌上吃过亏。 但此刻碍于北梁王武游照的面子,只好假惺惺地拱手道: “朱兄不吝赐教,少卿惶恐,无奈少卿学业不精,恐辱没了何老夫子与白将军的名声。” 这番话说得极为客道,连姜氏都不觉对吕少卿另眼相看。 可朱实礼似乎并不买账,朝武游照看了一眼,也不等北梁王来口,便直接说道: “少侯爷谦虚了,没比试比试,如何分出高下,如何得知精或不精。” “比试……” 吕少卿也转眼望向武游照。 谁知那武游照竟然捂着脑袋,佯装酒醉,丝毫没有回应吕少卿的满眼疑惑。 片刻后,吕少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丝狡黠笑意不经意爬上眉梢。 这等“好事”,不把如归拖下水,怎么能玩得尽兴? 于是乎,吕少卿便爽快答道: “朱兄所言甚是,只是何老夫子还有白将军可不只收了我一个学生,北陆铁勒世子也在府中学文习武,不如叫上他一起切磋切磋?” 朱实礼兴奋地站起了身,一拍桌子,道: “正合我意!” “这……” 姜氏顿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直趴在桌上,做出一副酣醉之态的北梁王武游照却突然坐起了身,迷离着双眼朝姜氏道: “嫂夫人,就由着他们小孩儿玩玩吧,你我年纪大了,掺和不上啦。” 北梁王既然开口,姜氏也只好任由他们。 待朱实礼随着吕少卿出门,武游照似乎瞬间清醒了过来,把一大块芙蓉冷豆膏囫囵塞进嘴里,含糊地朝姜氏说道: “既然孩子们也已经有了去处,武某人也要去吕侯的书阁闭关了,烦劳嫂夫人每日遣人在书阁门口放些寒食,三日后武某出关,定好生拜谢嫂夫人。” 姜氏虽对武游照在先勇侯不在府时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和无措,甚至多少有些不满。 但这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顶着亲王帽子的武游照,天下能奈何他的人能有几个? 只好客客气气地一一应允下来。 而此时,吕少卿正领头一路疾步奔向铁如归所住的望北楼。 朱实礼则气定神闲,脚步轻盈地紧跟其后。 前面的吕少卿自然看不到身后这位朱公子的身轻如燕,也看不到此人噀金之气隐隐笼于周身,勃勃真气正呼之欲出…… 刚至望北楼前院,吕少卿就卯足最后一点力气,大喊了一声: “铁如归!!!” 随后便一下瘫坐在一块石凳上,大口地喘着气。 而朱实礼则悠哉而至,面不改色,只是定定看着楼匾上“望北楼”三个字,若有所思。 铁如归此刻正在楼内天井,盯着空空荡荡的浴池发呆,感受直直照入天井的日光带来的一丝温暖,想象着自己正环裹于温暖的池水之中。 吕少卿的那一声大叫,让他的白日美梦被惊醒。 那一声嘶喊只有上气没有下气,此后也无人来敲门。 当然,如果是吕少卿的话,也不会敲门,早就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了。 可如今外面安静地出奇,仿佛那声呼喊也是来自方才的黄粱梦中。 直到南山慌里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铁如归才能确信刚才确实是在喊他。 随即匆忙起身,裹上一件皮氅,快步走向大门。 大门推开,只见吕少卿还在石凳上大喘气,身边还站着一位锦衣少年,眉清目秀,姿态出尘,却隐隐透着一股高傲。 铁如归不解地问道: “少卿,你这是干嘛?先生回来了?” 吕少卿好不容易喘匀实了,一脸坏笑道: “老先生没回来,我给你请来一位小先生。” 小先生……? 铁如归再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心想莫不是之前吕少卿所说的方唱晚? 可转念一想,依吕少卿与何老夫子所说,方唱晚少年成名于鄢都,后漂泊各郡,来下唐也有些年头,应该不至于如此年轻。 就在铁如归思虑之时,朱实礼却拱手拜道: “在下北梁郡朱实礼,闻铁勒世子文才出众,朱某不才,特来讨教。” “讨……讨教?!” 铁如归一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吕少卿跟着说道: “对对对,如归世子可是何老夫子高徒,贯通经史,博古通今。如归,你可不要藏智露拙,好好跟朱公子切磋切磋。” 铁如归心中大骇,自己到南陆学文不过月余,何来贯通经史,博古通今一说。 《诗经》《相经》《礼经》《法典》《民典》《农典》三经三典包罗万象,浩如烟海。 《昊史》七十二卷卷帙浩繁,还未算上《十二州列国志》《南史》《北史》,几如汗牛充栋。 这些铁如归不过粗通皮毛,哪敢与人切磋,不禁眉头紧皱,喃喃吐出一句: “这……这怎么比啊?” 朱实礼却以为铁如归已然应战,昂首道: “很简单,一问一辩,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一人失答,便作输。” “我……” 铁如归话还没说出口,朱实礼的第一问已然抛来: “朱某抛砖引玉,问《礼经》所云‘鲁公杀子献尹’是何典故。” 此题源自《礼经》首卷,不算生僻,铁如归如今已被吕少卿架上火炉,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古胤州鲁公鲁文正与古齐州尹氏定盟于韩城,后其子鲁奔背盟弃约,占尹氏北地三千顷,尹氏出兵伐鲁,鲁文正于岩雀台杀子献尹。” 说完铁如归长舒一口气,吕少卿则拍手大喊: “好!好样的如归!” 朱实礼点头道: “世子,到你出题。” 铁如归此刻满脑子都是在咒骂吕少卿这个不着四六的大混子,哪想得到出什么题目。 突然眼睛瞥见自己袖管中露出的半截书卷,于是便说道: “《柳眠四声考》将韵声共分一百九十三韵,问其中平声几韵,上声几韵,去声几韵,入声几韵?” 铁如归这话还没说完时,吕少卿就看到了朱实礼脸色阴晴不定。 只见那张过于秀气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皮都在微微发颤。 吕少卿心中大喜,看来真给铁如归问着了。 朱实礼沉默良久,终还是拱手拜道: “世子博学,朱某甘拜下风。” 铁如归如释重负,慌忙还礼道: “岂敢岂敢,是如归投机了。” 朱实礼却袍袖一挥,傲然道: “输便是输了,朱某再向世子讨教武艺!” 吕少卿却突然闪身拦在铁如归面前,朝朱实礼道: “朱兄,如归世子身有顽疾,未免刀剑无眼伤了我大昊与铁勒的和气,下面这武艺就由吕某与朱兄切磋一二。” 铁如归心中刚刚对吕少卿的挺身而出生出一丝感激,却听这厮小声朝他耳语道: “你这呆子,好歹跟人家对上几个来回嘛。看好了,看本少爷是怎么怜香惜玉的。” 铁如归讶然张大了嘴巴。 怜香?!惜玉?!…… 第三十一章 十全郡主武芊芊(下) 侯府教场。 吕少卿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盎然。 朱实礼不知何时换上一身玄色劲装,立于吕少卿三丈开外。 铁如归则和南山在一旁痴痴看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和吕少卿的那几句对话。 “少卿,你说什么?什么怜香惜玉?” “呆子,你没发现这个什么‘猪是你’是个姑娘家嘛?” “姑……姑……姑娘!!!” “你看看,说到姑娘,嘴都不利索了,看来真得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了。” “那她为何要一身男儿装扮?” “为何?……嗯,想必是为了行事方便吧,毕竟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身份。” “郡……郡……郡主!!!”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跟着北梁王武游照一起来我先勇侯府,除了他那宝贝女儿,号称‘十全郡主’的武芊芊,还能有谁?” “十全郡主?……武芊芊……” …… 吕少卿面露挑衅,指向一旁的刀架,问道: “朱兄,今日点到为止,不如就用我和如归世子平日练的那两把木刀比比如何?” 朱实礼,不,应该换叫做武芊芊,冷哼一声,秀眉微蹙,抽出佩剑直指吕少卿: “少侯爷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喜欢玩小孩子的玩意儿。” 吕少卿被一句话顶得没了脾气,心想这位郡主大小姐倒是飒爽英姿,气势上确实不输男儿郎。 再看郡主手中那柄剑,流光四溢,锋芒如炬,显然并非凡品。 自己到哪儿找去找一把能配得上那柄剑的刀啊? 踌躇之际,吕少卿忽然瞥到南山手里捧着的那把长刀,遂朝铁如归喊道: “如归,如归,把你那把刀借我使使。” 铁如归还在恍神,南山却抱紧荒月,戒备地看着吕少卿,一副誓与宝刀共存亡的架势。 吕少卿急得跳脚,三两步跑到铁如归跟前,见他还在盯着武芊芊,便猛摇了他两下,压着嗓子说: “别看啦!这妮子太凶,晚上我带你出去看看什么叫红粉佳人,快让你那小兄弟把刀借我!” 铁如归一愣,脸上又添一抹红晕,随即点点头,对南山说: “南山,把刀借给少卿吧。” 南山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刀递了过去,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心着点。” 荒月入手,吕少卿顿感仿佛有一股寒意自刀柄绵延周身,刀尚未出鞘,就似乎已能透过纯黑的刀鞘看到刀锋上的寒光。 “好刀……” 就连吕少卿也不由轻声感叹,这把刀和他以前用的那把纹钢长刀实在太不一样。 “拔刀吧!” 只听一声清叱,朱实礼已然摆好了架势。 吕少卿眉眼上挑,拔刀出鞘,寒光乍现,一瞬间日光似乎都为之一暗。 武芊芊微微侧目,也被刀光晃了一下眼眸,再定睛观瞧,只见吕少卿手中长刀形制古拙,刀刃却如晧皎明月般光芒夺目。 武芊芊生于北梁王府,自幼聪颖好学,文采出众,又随了北梁王武游照的好武成性,号称文武双绝,十全郡主。 她从小看过摸过耍过的所谓神兵利刃也不计其数,手中那把“鹤鸣”剑也算是万里挑一,可当看到荒月,顿觉那些凡品皆如破铜烂铁,就连手中的鹤鸣都望尘莫及。 可那吕大少侯似乎根本不识货,这样一把宝刀在手,却只是轻浮地说了句“好刀”,便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甚至连招架的架势都没有,随意地把刀架在肩上,昂着脑袋看向对手。 这样的人也配用那样的刀? 心中的那一点嫉愤化作由手入剑的磅礴剑气,教场上仿佛平地刮起一阵劲风。 武芊芊随风而动,一剑刺向吕少卿。 吕少卿本以为这位郡主大小姐不过会些花拳绣腿,仗着老爹的名声才会四处向人“讨教”,受教之人碍于她身后的北梁王,自然都是手下留情,这才成全了她“十全”之名。 然而此刻,这个裹挟着龙甲盾天真气,如攻城之锥般向他直冲而来的人,哪像个闺阁之上的千金贵胄。 吕少卿自恃练了两个月刀法,又熟读了百家刀谱,本以为对付个小丫头绰绰有余,还向铁如归夸下海口要“怜香惜玉”。 可现在看来,与武芊芊相比,自己那套才算是花架子。 但要是让吕少卿立刻缴械求饶,他也是万般不愿,好歹自己也是勇冠天下先勇侯吕定国的儿子。 数千页的刀谱如狂风卷落叶般在脑中翻飞,陡然间,吕少卿突然想起北地南宫家的《伏天刀》中有一式“游天九步”的步法,刀谱云“游天行九步,避锋,击至不达。” 随即将全身劲力聚于脚下,依照刀谱中两仪三才四象的九步步法,双脚连环交接不停,周身四尺方圆化作九宫,全身不滞不散,不迟不断,行云变幻,身影交织。 这一套步法让武芊芊顿感眼花缭乱,剑势随之一滞,只听一声刺耳的锋刃交错的尖鸣,鹤鸣剑与荒月刀擦刃而过。 吕少卿堪堪避过一击,一套“游天九步”让他几乎力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赶紧以刀支撑,翻身再勉力跳出武芊芊剑势范围,退出三丈外,满头大汗,鬓发散乱,甚是狼狈。 武芊芊略带惊疑地望向吕少卿,又看看手中的剑,虽然她真气收敛没有使出全力,但应该不至于让吕少卿如此轻易避开。 那个少侯爷虽步法精妙,但脚力虚浮,显然是没有修过内功心法,竟然仅仅凭借一套步法就能在她灌注了龙甲盾天真气的剑式下全身而退。 吕少卿却在大口喘气,心想这武芊芊竟然修炼和他老爹一样的霸道内功,自己肉体凡胎一点内功没有,讨巧避过一击,再打下去肯定不是对手。 大丈夫,能屈能伸! 吕少卿拱手扬声喊道: “朱兄!好剑法!吕某甘拜下风!” 武芊芊却显然意犹未尽,一剑挥出,叱道: “未决胜负!再来!” 随即,只见武芊芊如白虎下山,剑气在周身交织成密网,再一次向吕少卿直冲而去。 吕少卿此时已如强弩之末,再无力招架,刚想厚厚脸皮求饶投降,却见武芊芊已如电光石火,离自己不过三尺之遥。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黑影闪入,横在二人之间,随之又是一道玄黑色的刀光乍起。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鹤鸣剑被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刀硬生生格开。 武芊芊也被逼连退十步,面色通红,胸脯起伏不定。 “胡昂?!” 第三十二章 武郡主愤愤离场 随着吕少卿的一声惊呼,几人这才看清那个突然出现在教场上之人。 那人黑甲披身,手持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刀,冷眼直视着北梁郡主武芊芊,正是一直被吕少卿骂作“跟屁虫”的胡昂。 不知他何时出现在教场,连一旁观战的铁如归和南山都未发觉。 这也是吕少卿第一次见胡昂从不离手的那把长刀出鞘,更是第一次见到刀身锋刃尽如墨染的兵刃。 还没等吕少卿细细观瞧,那把玄刀便被胡昂收入鞘中,然而他的手却仍紧握刀柄,拇指紧扣刀镡,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出刀。 “你是谁?切磋武艺本该点到为止,何以要倾力相搏?” 胡昂冷冷问道,语气中隐隐透出杀意。 武芊芊虽然跟他父亲修习龙甲盾天心法,但一来因为修为不够,二来是因为终究是女儿身,无法自如控制如此霸道罡烈的真气,只要真气从丹田泄出,便如同百川入海,覆水难收。 可武芊芊心高气傲,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的真气内力不能收放自如,故意粗着嗓子昂首道: “废什么话!点到为止还不如纸上谈兵!你好像比少侯爷能打些,就由你来和我较量!” 话音刚落,武芊芊脚下再次腾起一阵劲风,方圆一丈的落叶浮尘皆被扬起,鹤鸣剑发出阵阵剑鸣。 胡昂却如同脚下生根,岿然不动,紧握刀柄的指节发出阵阵脆响。 刀,却依然在鞘中! “接招!” 武芊芊一声清叱,人随剑动,爆裂真气几乎化为实体,整个人包裹在一团耀目金光之中,如离弦之箭飞向胡昂。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 没有人听到胡昂微微翕动着嘴唇,默默倒数着。 “三步!” 玄黑色的刃光从胡昂手中炸裂,拔刀瞬间胡昂的身影几乎完全被玄色笼罩。 瞬息之间,刀光如黑龙出水,向裹挟金色真气的武芊芊吞噬而去。 胡昂身后一丈的吕少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想到吕定国曾和他说过: “他练的是拔刀绝息,天下第一的杀人刀技。” …… “如果有一天那把刀出鞘,不论那把刀对着谁,你都给我只做一件事。” …… “就是给我跑!有多远就跑多远!” …… 胡昂手中刀已出鞘,现在……自己是该跑吗?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吕少卿再做考虑。 噀金之光与玄黑之光眼看已要撞击在一起,教场之上一片飞沙走石,天色几乎都为之晦暗! 武芊芊仗着龙甲盾天真气护身,向来目空一切,虽然只学得北凉王武游照的三成功力,但在同龄人之间已是翘楚。 眼前这个黑甲武士看着年纪也不大,她自然认为其修为也不会过高,虽然被他诡异的一刀逼退,但自己已然祭出全力,纵然对方再使出那一刀,她也有信心破其刀法。 然而,不知为何,离那团玄黑之光越近,武芊芊心中本只有纤毫的疑虑,一点点地在累积、扩张,竟慢慢聚成了……一丝恐惧。 那种恐惧,来自于胡昂手中的那把通体玄黑的长刀,她仿佛听到了那长刀的刀鸣似是古怪的低语,又像是来自阴间厉鬼的哀号。 “杀,杀,杀!” 那是一种几乎已经化作实体的杀意。 这黑甲武士根本不是要与她切磋! 他是要至她于死地!! 纵是刚刚习武不久的吕少卿和铁如归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哪还是在点到为止,都已经是在拼命搏杀! “住手!!!” 吕少卿和铁如归齐声高呼! 胡昂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眼眸里充斥着血红,瞳孔骤缩,脸上浮现出怪异的亢奋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实战中出刀。 曾经无数个黑夜里,在荒坟乱冢之间练习了无数遍的刀法,此刻,终于要现世! “千野流,拔刀绝息!” 来啊,且让妖刀再现,让世人目睹它的恐怖! 而此刻吕少卿心里却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两败俱伤,甚至更恐怖的结果看来已无可避免,吕大少侯爷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就在玄刀与鹤鸣剑即将相接之时,平地里又刮起一阵狂风! 一团银色闪入,光芒之盛几乎让在场所有人瞬间无法睁眼。 而那团银色如电光石火冲入即将短兵相接的二人之间! 胡昂感到一只如同钢铁般的巨手按在了他持刀的右手上,拔刀绝息之势瞬间被化解,那只巨手再稍一用力,竟然轻而易举翻转他的手腕,把手中的长刀硬生生给按回了刀鞘里。 而武芊芊手中真气充沛的鹤鸣剑,则仿佛刺入了一团棉絮,龙甲盾天真气也被那团棉絮抽丝剥茧般化解,原本如飞火流星般的剑势也如同泥牛入海。 只听“铛”的一声厉响,剑尖刺在一把刀的刀身上。 那把刀刀刃泛着微红,被吕少卿一眼认出。 绝地破风刀!! “老白!!!” 随着吕少卿一声惊呼,众人这才发现,突入教场之人身着亮银盔甲,手持破风长刀,正是白卫山!!! 白卫山虽瞬息之间化解胡昂和武芊芊的招式,但吕少卿却看到了他的盔甲之下几乎半边身体和整只右臂都被绷带裹绕,此刻已经沁出了点点血红。 杀神白卫山,谁能伤他如此?! 没等吕少卿去问出来由,白卫山就先朝胡昂开口喝道: “刀是给你这样用的吗?!退下!!” 胡昂的脸仍如一块顽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红潮退去,又变回一滩死水,没有说一句话,应声而退。 白卫山又朝武芊芊浅施一礼道: “下人鲁莽,冒犯郡主,请郡主赎罪。” 武芊芊脸上一红,有些语无伦次地辩道: “谁是郡主?!!你眼睛有问题吗?!!我堂堂七尺男儿身!!你胡说什么?!!” 白卫山依旧沉声说道: “末将随先勇候与北梁王平定七王之乱,多年前曾有幸得见过郡主。” “你认错人了!!!” 武芊芊恼羞成怒地丢下一句,拂袖便要走,走了一半,突然回过头,朝吕少卿喊道: “先勇侯府中藏龙卧虎,少侯爷却只有这般修为,太浪费了!实在是太浪费了!!” 第三十三章 杀神只身闯海市(上) 吕少卿实在接不上这一句,眼看着这位北梁郡主扬长而去。 铁如归也盯着那个纤瘦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久久转不开眼。 “妈妈的,这妮子也太嚣张了……” 过了好久,吕少卿才愤愤吐出一句,然后走到仍立在教场中央的白卫山身边,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问道: “喂,老白,你这是怎么了,身上缠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而此时,他才发现,白卫山脸色煞白,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表情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苦狰狞,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再看他那身盔甲下,绷带和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鲜血如同流水般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流到了那把绝地破风刀的刀刃上,已经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血池。 “老白!” 吕少卿一声惊呼,铁如归也发现了白卫山的异样,飞奔过去和吕少卿一起扶住了白卫山。 白卫山用长刀勉力支起身子,一口鲜血含在口中,却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少主,白某没事,你和如归世子请回吧。” 说完,他从二人臂弯中挣扎出来,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开。 杀神白卫山,何人能伤他若此?! …… 三日前,九江郡,冼罗港海市。 白卫山站在泥泞不堪的滩涂地上,一阵海风把腥臭刺鼻之味吹进他的鼻腔。 他不禁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刀,揉了揉鼻子,朝泥泞深处的一排排破烂茅屋走去。 这些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倒的茅屋,便是九江郡沿海最大的海市。 说是海市,却早已经不用做交易海货和港口通商,自禁海以来,更是几乎完全沦为黑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与柳越九曲岭废弃铜矿中的百洞集并称为南陆两大“鬼市”。 而在此间盘踞势力最大的,则是自称南陆第二大帮会的海鲨帮,在这一大片茅草屋住着的人,大多都是海鲨帮的帮众。 自从无法再在海上做海匪打劫过往商船的营生,老帮主又病亡后,海鲨帮本已是树倒猢狲散,只能靠着在周边乡镇打家劫舍为生。 后来由顾边城收拾残余帮众,大刀阔斧对海鲨帮进行了改头换面的“变革”,让这一众海匪也干起了雇佣兵、暗杀、镖局等等黑白两道的买卖。 白卫山此行自然不是为了到这鬼市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是奉先勇侯吕定国之命,来到这腌臜之地找一个人。 这个人竟然胆敢派些虾兵蟹将到下唐郡犯乱,挑衅当朝上柱国! 这个人竟然胆敢在大昊国境堵截北陆质子,意图挑起南北事端! 本来依白卫山所想,这个人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只等他一刀给个痛快了。 可侯爷却非要他来敲打敲打这厮,看看这厮“老不老实”。 这厮的名字也真他妈的矫情。 顾边城……呸,一个土匪头子竟叫这样的名字! 吕定国本叫白卫山带上五百先勇轻骑,可白卫山却执意只身前往。 战场上早已手刃数千条人命的杀神白卫山,怎会需要点齐人马去会个土匪头子?! 当白卫山走入那片茅草屋之间弯曲泥泞的羊肠小路时,至少有几十对目光已在暗处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的访客。 白卫山丝毫不在意那些如同在沟渠中潜伏的硕鼠般鬼祟的目光。 他昂首阔步,信步而行,直到一个四面镂空,只靠四根木柱撑起一片篷顶的草棚前,停住了脚步。 草棚紧靠着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棚里歪歪斜斜放着些桌椅,两面菱形木牌串在一起,从篷顶垂下。 上方木牌潦草写了个“茶”字,下方木牌则模模糊糊刻了个“酒”字。 白卫山嗤笑一声,大步走了进去坐下,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啪”的一声拍在了乌黑黏腻的桌面上。 “小二,上酒!” 白卫山的一声高呼,却无人应答。 过了好久,才从一旁的茅草屋里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跛足老者。 老者面色黢黑,满脸沟壑纵横,眼眸混浊如泥浆,手上颤巍巍地提着一个酒坛和一只酒碗。 白卫山落座处离那个茅草屋不过两丈远,那老者却走了能让白卫山喝干他手中那坛酒那么长的工夫。 白卫山却也不急不恼,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盯着那老者,直到他把酒坛和酒碗搁在白卫山面前,才开口道: “老人家,身子骨如此不利索,为何还要来做这买卖?” 老者似乎耳朵也不太灵光,好像只听到白卫山所说的最后两字: “买卖?买卖不好做咯,老鬼我耳聋腿瘸,等死罢了,等死罢了……” 说完伸出黝黑的手,把桌上那几两碎银一点点慢慢拢到了自己面前,又一块块拾起来,颤颤塞入另一只手的袖兜。 白卫山注意到那老者的右手似乎没办法抬高,像是有伤或是隐疾,但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提高了声调说道: “我今天便照顾照顾你的买卖,再拿两坛酒来!” 老者应声慢慢挪回茅草屋,等他再从里间费力抱出两个酒坛,再拖着那只残腿端到白卫山面前时,第一坛酒已然见空。 白卫山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嘴中冒出两字: “寡淡!” 老者抖抖瑟瑟为白卫山再满上一碗,陪笑道: “老朽本开的是茶楼,只卖些最清淡的酒。” “最清淡的酒……哼!” 白卫山冷哼一声,随即喝道: “卖最淡的酒,做最毒的事!你倒是有些本事,身中我白龙铁脊箭,竟然还能苟活到现在!!” 那老者一愣,手中的酒坛也定在半空,清亮的酒水涓涓流在黑褐的桌面上,混杂着污秽慢慢变黑,又分成几股细流,一点点淌在地上,与白卫山脚下的污泥混为一体。 “好眼力,白将军……” 老者浑浊的眸子突然变得透亮,如蛛网般爬满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在变化不停。 随着一阵怪笑,那老者脸上的皮肤竟然再一点点溶解,如同烂泥一般从脸上一片片滴落在地上。 而随之露出来的,是一张如同恶鬼修罗般的可怖面容,眼、口、鼻以一种诡异的形式纠结在一起,满脸没有一寸光滑平整的肌肤。 那张嘴角几乎开到耳根的大嘴咧开,露出满嘴磨得锋利如鲨齿般的黄牙。 白卫山却似乎完全不在意那张仿佛在地府油锅中滚过的脸,冷冷说道: “报上你的名字。” 那人又发出一阵怪笑,阴沉着嗓子答道: “吾乃海鲨帮十二分舵舵主,海鬼!” “白将军,在这种地方,你不知我是谁,却敢喝我的酒?” 第三十四章 杀神只身闯海市(中) 白卫山闻言冷笑,递向唇边的酒碗却未停下,喉头间上下滑动,海鬼给他满上的那碗酒已然下肚。 “不喝你的酒,如何见到我想见的人。” 不动如山,安如磐石,杀神白卫山三十年戎马,从未惧过,从未怕过。 海鬼也被白卫山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慑,半晌后才又开口: “白将军,你想见的人若不是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笑话!!!” 随着白卫山一声断喝,一只酒碗在他手中碾为齑粉。 “就凭这些下三滥的伎俩,也想阻我白卫山!!” 海鬼眼中闪过一丝惧色,已经喝了两坛为他特酿的“酒”,白卫山竟然还能有如此霸道的内力。 他自然不知道,白卫山的垠风真气游遍周身,随时随地都能护住心脉,哪怕是噬心蚀骨的猛毒,也无法在短时间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海鬼只是想当然以为只是毒物还未发作,便只好再做拖延,说道: “真不愧杀神之名号,老鬼佩服!不过……难道白将军此行不是来找老鬼兴师问罪?” 白卫山冷笑一声道: “你们能从下唐活着逃回此地,也算有点本事,但要让我亲自来,哼,你还不配!” 海鬼面露不甘,一口利牙磨的嘎吱作响,却无言以对,只能愤恨地盯着白卫山,左手紧紧捏住宽袖中藏着的把柄弯刀。 突然,一旁茅草屋里响起一声大笑,一个魁梧如山的大汉阔步走出。 那大汉赤裸半身,满身肌肉虬結,一把宽刃锯齿长刀被一根藤条随意绑在身后。 此人脸上横竖纵横几道可怖的伤疤,但比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海鬼,已然是正常许多。 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带着海鬼和一众海匪在下唐堵截铁如归的海鲨帮二当家,独山。 独山走到海鬼身前,挡住他佝偻矮小的身躯,朝白卫山扬声道: “白将军,海鲨帮二当家独山,在此恭候多时” 白卫山眉间微皱: “二当家……那我找的人也不是你。” 独山却丝毫不在意白卫山言语中的轻蔑,反倒回身对海鬼说道: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你这点秋风醉,就算再来上十坛,白将军也只会当凉水过腹。你也太小看南陆杀神了。” 说话间,白卫山却突然认出了眼前这壮汉,那日劫路也有他的份,遂说道: “你这二当家竟亲自去我下唐劫道,怎么,九江的买卖已经不够你们做了吗?” 独山赔笑道: “白将军言重了,我海鲨帮如今早已不做这些半途劫道的勾当。” “不做劫道的勾当?” 白卫山脸上初露一丝怒意,但仍压住情绪沉声说: “那是不是我还要谢你,代白某迎接那北陆来的铁勒世子?!” 独山依旧是面露春风,但这般温和的表情在他那张凶脸上实在是难看得很,然而在这层笑意之下,白卫山却很难看出此人当下心境。 很多人虽面无表情,甚至像海鬼那样没办法做出表情,但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次呼吸快慢的变化,白卫山都能一眼看穿此人此刻是惧,是惊,抑或是喜。 这位海鲨帮二当家,城府颇深。 而独山面对白卫山的咄咄逼问,却是沉稳应答道: “其中有些误会,还得由白将军想见的那位来解释个中缘由。” 白卫山拍案而起,垠风真气力透朽木,那乌黑桌面上两只空空如也的酒坛应声崩裂成数千片碎瓦,却未有一块碎片飞出这方尺桌面,就连那摇摇晃晃的木桌也完好无损。 “那便带我去见他!!” 白卫山冷然喝道。 独山看着一桌狼藉脸色稍变,长疤横穿而过的那只右眼微微颤动了一下。 白卫山,好一个白卫山!!! 他身后的海鬼却尖利着嗓子喊道: “非善者入帮,须受三刀六洞,你想见大当家,先过了我这关!!!” 说完,那宽袖中隐藏的弯刀已然握在手中,作势就要向白卫山冲过去。 独山一把拉住了海鬼,叱道: “你已经废了!还要把命搭进去吗?!” 海鬼回过头嘶声吼道: “老鬼我只靠这双尾牙刀在江湖上混饭,这厮断我一臂,就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你让我如何能忍?!二当家,两坛秋风醉,他就是头虎鲸也扛不住,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故作声势,你让我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 白卫山脸上尽是不屑,抬手拔出绝地破风刀,浅红刀刃将一抹血色映在海鬼和独山的身上。 “来啊。” 海鬼在独山那铁钳般的巨手下挣扎要上,独山却如金刚附体纹丝不动,仿佛揪着一头刚出笼的野兽。 “海鬼!想要找死,就去自沉海底喂鱼,别在这儿丢海鲨帮的脸面!” 可海鬼却充耳不闻,满眼布满血丝,如同恶鬼修罗附体,见无法摆脱独山的巨手,竟反手将刀砍向独山那青筋裸露的手臂。 “找死!” 独山举起另一只手,狠劈在海鬼的脖子上,一股怪力自上而下贯透海鬼全身,他那瘦骨嶙峋的佝偻身躯登时如一摊烂泥般委顿下去。 这一掌让白卫山都不禁侧目,他虽然从未把海鬼放在眼里,但也看出这人武力并不弱,能仅凭一掌就将其击晕,那独山确实并不是寻常莽汉。 独山随手把海鬼扔在一旁湿漉漉的地上,溅起了一片污泥,见他胸口还有起伏,便不再管他,转身朝白卫山拱手道: “白将军见笑了,请随我来吧。” 白卫山冷笑: “这算什么?考验白某吗?” 独山朗声大笑,声若洪钟: “白将军杀神之名冠绝天下,莫说考验,哪怕仅作试探也是自讨苦吃。这海鬼自下唐回来心有不服,得此下场也是活该,若白将军仍有芥蒂,此人任凭将军处置。” “哼,我没那兴致。” 白卫山心想方才那独山明明也在旁边茅屋内,一开始便任由海鬼搞那一出,现在反倒摘得干净。 不过他根本不想搞清楚这些,若是还是有人做这些无聊的把戏,他自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杀了他们,哪怕杀光这腌臜之地的所有人。 就不信那人不会现身来见他! 第三十五章 杀神只身闯海市(下) 白卫山随着这位海鲨帮二当家穿行泞淖,七拐八弯之后,竟然走出了那片茅草房。 二人来到一处三面环绕崖壁的海滩,不远处竟有一艘搁浅的巨船。 那艘巨船有一大半都已经在岸上,只有船尾一截还在浅滩上被海水拍打。 数十根巨大的梁木支撑着船体,让这艘岸上巨船如同一座造型怪异的塔楼,矗立在这片荒芜人烟的沙滩上。 高耸桅杆上的主帆早已是千疮百孔,却仍在海风中猎猎扬起,像是一面诡异至极的旗帜。 而那船身却似乎被铜漆重新刷过一层,泛着油亮的金黄色,在阳光下甚是晃眼。 白卫山见此情此景,当下讥讽道: “海鲨帮大当家的品味倒是独具一格,看来是要在这海角荒滩做土皇帝,不,你们靠海,应该是海皇帝啊!” 独山倒也不恼,接言道: “白将军说笑了,蛟虬戏于浅滩,岂敢比之真龙。这艘船船号龙武天宝,数百年前曾是南北海路上最大的海船,后几易其主,也里里外外翻修了不知多少次,船体早已不复当初,但船号却沿用直至海禁,船主另谋营生,这海船也搁置此地,辗转一番后又赠予我海鲨帮老帮主。” 白卫山对这艘船的来历没有兴趣,问道: “顾边城在里面?” 独山大手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 “大当家在船首恭候白将军大驾。” 白卫山提步便走,再懒得管什么独山海鬼,今天耽搁了这么久,已然是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独山却饶有兴趣地看着白卫山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暗想着: “这厮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像那小子……哼,那小子既已夸下海口,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这个杀神!” …… 白卫山走至那巨船一侧,此时更感这船大得甚至有些可怕,巨大的阴影几乎让这一小片沙滩如临日暮时分。 一排木制扶梯从巨船船舷的一处缺口蜿蜒垂下,白卫山拾级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这龙武天宝号的甲板上。 甲板上空空荡荡,一眼尽收,船首却突兀地摆放着十二座铜箱,每座铜箱都有近半人高,上面布满被海水侵蚀的铜绿。 而在那排铜箱前,站着一人。 那人中等身材,身着长衫,长相也是平平无奇,不论是在稷下城的十方街,还是在鄢都的长平市,这种样貌打扮的人都是随处可见。 “顾边城?” 白卫山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他实在不太确定,这样的人能是号称南陆第二大帮的海鲨帮的主事者? 眼前那人却没有抬头,他一直在用一块巴掌大的磨刀石打磨着他手中那把布满铁锈的长剑。 那把剑仿佛是刚从海底沉船上打捞上来一般,锈迹斑斑的剑刃上也是坑坑坎坎,像是不规则的锯齿。 白卫山想不明白这一把破剑还有什么好磨的,那刺耳的声音更让他心烦,抬高声音又喊了句: “你到底是不是顾边城?!若不是,让他来见我!” 对面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但磨剑的手好歹停了下来,但他的目光却依旧留在那柄锈剑上,嘴里喃喃吐出一句: “这把剑是永远磨不出来了啊……” 白卫山已有些克制不住怒意,吼道: “你再鼓捣那块废铁,就休怪白某无礼了!” “废铁?” 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转瞬又消失不见,面色如常地看向白卫山,缓缓开口: “此剑名赤鲨,也曾在江湖展露过锋芒,铁甲龙王赵印龙曾持它叱咤涯海,无人能匹,白将军称之废铁,未免厚此薄彼了吧。” 白卫山对那把剑的来历丝毫没有兴趣,他极力压抑着怒气,咬牙再问: “我最后再问一句!你!究竟!是不是顾边城?!!!” “正是在下。” 顾边城似乎非常享受激怒白卫山的整个过程,答话之后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一种颇为得意的笑意。 能仅凭三言两语激怒杀神白卫山,这的确是足够令他得意的事情。 白卫山握紧手中绝地破风刀,眼神中已经流露出杀意: “好!那下面我问你答,不要再东拉西扯些没用的东西!” 顾边城却好似完全不在意那种杀意压迫,笑着打断白卫山: “慢着!白将军远道而来是客,但客应随主便,不要急着传达侯爷的问讯。” “你还想要如何?!” “白将军刚刚说我这把赤鲨剑是废铁,顾某斗胆想用这块废铁向白将军讨教两招。” “来啊!” 白卫山拔刀出鞘,绝地破风刀的樱红刀刃寒光四射,垠风真气充盈全身,一身银铠几乎要被撑裂。 能忍到现在才拔刀,白卫山已然是到了极限了! 顾边城则依然面不改色,手中那把没有剑鞘的赤鲨在空中舞出血红剑花,身上的长衫也在海风中扬起,那张相貌平常的脸上似乎也渐渐泛出异样的光彩。 他看出白卫山罡气护身,仿若金刚罗汉临凡,手中那把被杀意染得更加血红的长刀,更是如同佛陀戒刀,随时准备斩碎一切胆敢忤逆它的凡人。 不愧杀神之名,看来,十二式泅龙剑今日要直接祭出最强的那一式了。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那些动不动就大战数百数千回合的描述,要么是只存于说书人的武林轶事,要么就是决斗双方皆没使出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杀招。 而此刻龙武天宝号上的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一片血光随着赤鲨剑那海潮般的剑意卷起,化成一道深红的剑光,裂电般击向白卫山! “潜龙出渊”,泅龙剑法的最后一式,意在困龙升天,无拘无限,吞噬一切! 与此同时,白卫山也腾身而起,刀光冲天,绝地破风刀凝聚强绝无伦的垠风真气,向顾边城怒斩而下。 刀剑锵然撞击之声响彻天际! 然而两人的真气却皆已化作实体,如盾甲护身,双方的刀剑都再无法近身分毫。 僵持之际,白卫山自感体内真气仍有盈余,刚想再度发力,却突然感到丹田一阵虚空,连凝于破风刀上的垠风真气都无力为继! 白卫山心叫不好,这全力一击动用太多护体真气,刚才那两坛秋风醉的余毒开始在体内发作,正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将他的真气泄出体外! 顾边城也看出白卫山此时气力顿滞,反手哧哧十几剑顷刻间刺出,十几道血红剑光透体斩过,宛如破了个气泡,白卫山体内的鲜血立即“啪”的洒了出来! 然而白卫山到底是悍勇冠天下,身体中喷薄出的鲜血并没有落地,反而妖异地化成一道赤流,向绝地破风刀上卷去。 以己之血祭刀! 这一刀,凝结的不仅是垠风真气,还有白卫山杀意贯天的精血。 这一刀斩下,鬼神都将为之变色! 恍惚间,白卫山看到了顾边城眼中的惧色。 但也是恍惚间,白卫山眼前又变成了墨般的纯黑。 “快哉……” …… 当白卫山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躺在龙武天宝号的甲板上,胸口和四肢都绑满了雪白的绷带,微微有些发麻,似是有人已经给伤口上了止血的草药。 离他不远处,顾边城盘坐于地,身上也是绷带缠身,原来穿着的那件长衫被随意丢在一旁,已被鲜血染透。 顾边城苍白的脸上带着笑,笑得十分真诚,没有丝毫敌意,见白卫山醒了,便开口道; “白将军,顾某输了。” 白卫山微阖上眼,沉声吐出一句: “惺惺作态。” 顾边城大笑道: “白将军,顾某真的输了,若不是海鬼的两坛秋风醉,顾某哪还能坐在这儿和白将军说话。” 白卫山挣扎起身,脸上和顾边城一样没有一丝血色,一黑一白两张脸遥遥相对。 半晌,白卫山再又开口说道: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是受何人指使,到下唐劫杀北陆世子?” 顾边城避开白卫山的目光,望向茫茫大海,叹道: “我没有受人指使,我只是受人所雇,白将军也知道。禁海后,海鲨帮没了营生,有人出钱,我们便卖命。” “是谁出钱雇你们?” “白将军,吕侯应该早有答案,我也该感念吕侯,只派了白将军一人来,而不是直接带兵把我们海鲨帮给剿灭了。” 白卫山冷哼一声,继续问道: “你们现在,还受那阉虫所雇佣吗?” 顾边城摇了摇头,道: “我们虽然是为了钱,不论什么正邪,但现在也明白,什么钱能挣,什么钱要命,若是吕侯能开恩,海鲨帮定再也不会涉足大昊朝堂权斗。” 白卫山勉力站了起来,冷眼看着顾边城,一字一句道: “那我将侯爷的话带给你,好自为之!勿倒行逆施,助纣为虐!” 顾边城也摇晃着身躯起身,恭恭敬敬拜道: “谨遵!” 两人不再说话,一会儿又同时力竭坐了下去,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斜照在龙武天宝号上,把甲板上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长。 他们都看着金光一片的海面,海面上此刻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向着海岸聚拢而来,细看之下,竟是数不清的大小船只。 “不是禁海了吗?” 白卫山不禁疑惑地问道。 “禁的是远洋海运,那些都是渔船。” 顾边城的脸上现出一抹悲凉,接着说道: “我接手海鲨帮后,几年帮众扩至两万余,世人皆说我海鲨帮是天下第一大匪帮,殊不知,这两万余人里,有一半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渔民,两万人……那是两万张等着吃饭的嘴啊……” 第三十六章 波谲云诡阳阙宫(上) 鄢城的繁华,是南北两陆任何一座城池都无法比拟的。 大昊定都于鄢已过五百余年,五百多年间,除了铁勒荣列在此建立过短暂的大沅政权,鄢城一直是大昊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 就算是景帝继位后大昊爆发七王之乱,南陆大半疆土皆陷于战火,鄢都却始终安然无恙,夜夜笙歌。 一来是因龙喉关固守天险,反王叛军难犯,二来是因当朝出了一位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者。 此人便是吕定国。 南陆叛乱初起,便有燎原之势,那时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都觉得此朝将歇。 垂帘听政的吕后却在此时重用其弟,当时还是龙喉关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千夫长的吕定国。 吕定国受封先勇大将军,掌卫严、平野三十万大军,挥师北伐,一路势如破竹,连破反王联军,七年时间平定叛乱,战功盖世。 而其在朝堂中的地位也是扶摇直上,官至大司马、上柱国,受封先勇侯龙武威大将军,天下兵权更是集于他一人之身。 直到三年多前,突然有数百大小官员奏疏,皆言吕定国居功自持,或有不臣之心。 吕后本已压下奏表,谁知更激起群臣激愤,一夜之间竟有七名御史死谏。 这场朝中群臣进谏看似针对的是锋芒逼人的吕定国,实则更是对吕后专政赤裸裸的威胁。 而在其中幕后的操纵者,也随之隐隐浮出水面。 大太监宁禄,先帝在位时已是阳阙宫秉笔太监,景帝武文惠更是他从小服侍长大。 就连吕后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阉臣,竟在暗地里培植势力多年,如今党羽更是遍布大昊朝堂。 景帝非吕后亲生,对这从小跟在左右的大太监宁禄极为信任,也听信了他“早日亲政,清除吕氏根基,拱卫武氏江山。”的所谓“谏言”。 在内忧外患的巨大压力下,吕后只好将吕定国封至下唐郡,以此缓和朝堂内剑拔弩张的局势。 自此,宁禄在鄢都更是呼风唤雨,更散出风声,景帝要提前两年亲政。 景帝或许能算作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皇帝,但至少现在还不是一个能堪当举国重任的皇帝。 早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吕定国就听当时还是皇后的吕昭说过: “太子心比天高,然才疏志大。” 可偏偏这样的皇帝,遇到了一个极富野心且巧舌如簧的大太监宁禄。 二人在吕后总揽朝政的威仪之下,可谓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景帝会被这阉臣蛊惑,吕后本早该察觉,然而宁禄城府极深,平日里更是一副老迈浑噩扮相,这才让吕后疏于防范,等到有所迹象表露,宁禄的势力已然是遍布朝堂。 好在几位极具声望的托孤老臣还站在吕后一方,加之吕定国在平定七王之乱中厥功至伟,军中威望极高,这才让宁禄还有所收敛。 今日,阳阙宫养年殿内,吕定国和太后吕昭同坐于罗汉坐榻之上。 二人面前铜炉中的红萝炭不温不火地燃着,吕后那张仍如年轻女子般风韵万千的脸在炭火前忽明忽暗。 两人之间炕几上的琉璃盏中盛着十几颗红亮的冬枣,吕后拾起一颗放进嘴中,朱唇微启,皓齿轻阖。 “啪”的一声脆响,让陷入沉思的吕定国陡然惊醒。 “厌火节过了这么多天,耽搁在路上贡品还在不停往宫里送,这扶施郡送来的冬枣还算脆甜,定国,你且尝尝吧。” 吕后说完,又挑出一颗递给吕定国。 吕定国怔怔接下,囫囵塞进嘴,嚼了两口,的确脆嫩,但却尝不出甜味,不是因冬枣不甜,而是因口中苦涩,一如他此时心境。 吕定国沉着嗓子拜道: “谢太后。” 吕后秀眉微蹙: “这里没有旁人,叫二姐。” 吕定国心头一暖,看向吕后,问道: “二姐……这一年,你可好?” 吕后笑了笑,眼角浮现出几丝细纹,岁月终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再玄妙的驻颜之术也没办法抹去年华的印痕。 “去年来你也这么问,我能有什么不好呢?只是……” 她看了看炉中的炭火,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今年的冬天,好像要更冷一些。” 吕定国眉头皱得更紧,愤愤说道: “我来之前去过炭司,今年炭荒,给二姐的炭贡少了五成,可送往未央殿的炭却分毫未减!” 吕后摆摆手,笑道: “难为你还记挂着这些小事,可天子毕竟是天子,哪怕柳越的矿山一两炭也挖不出,就算是烧炭也不会短亏了天子啊。” 吕定国冷哼一声: “哼,不会短亏天子,我看是不会短亏了那个阉虫!” “定国!” 吕后朝吕定国使了个眼色,吕定国望向洞开的养年殿大门,明白了吕后用意,却故意抬高嗓门喊道: “尽管去告诉那阉虫!我吕定国还会怕了这鸟厮?!” 吕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定国,你这次拥下唐、北梁、扶施三郡兵权,与北梁王武游照交往甚密,那田宝儿又在你下唐莫名暴毙,你现在可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吕定国眼中喷出怒火,努力克制着不在吕后面前失态,咬牙说道: “笑话!我不这么做,难道任由那阉虫骑在脖子上拉屎!哼,他忌惮我和武游照交往。我和武游照在柳越舍生忘死清剿叛军的时候,他在何处?!莫说是一个田宝儿,就是他那几百个龟孙义子都站在我面前,看我不一个个敲碎他们脑袋!!” 待他这一通发泄完了,吕后又捡出一枚冬枣,放入吕定国手心,默默将他那布满的胼胝和伤疤的手掌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定国,我知你所图之事,只是时机未到,你还需再忍一忍。” 吕定国那张刚毅如铁的脸上瞬时现出从未有过的悲伤,几乎哽咽般说道: “二姐我能忍,可是二姐你……我现在离鄢都千里之遥,若真要……我怎么护你周全啊!” 吕后闻言轻轻拍了拍吕定国的肩膀,云淡风轻地说道: “你也太小瞧二姐了,莫说是在鄢都,就是放眼天下,能有何人敢动我分毫?若不是受先帝所托,要辅佐文惠坐稳大昊皇位,我又何须忌惮,再有十个宁禄,百个宁禄,杀了便是。” 说完,吕后起身款步走向门外,吕定国也跟在身后,二人的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望向远方高耸的启辰山。 只听太后吕昭幽幽叹道: “定国,启辰山下本是我吕氏族地,我时常想,若不是先帝围狩时在那儿与我相见,我们吕氏一族应该还在那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这天下,与你我何干……” 第三十七章 波谲云诡阳阙宫(中) 鄢都,烂柯院。 方贺达已经是连续三天来这鄢都最大的弈馆。 当年方贺达还在鄢都讲经堂做博学祭酒的时候,曾在这烂柯院完成过同时对弈十位国手,连取十胜的壮举。 那时候他在鄢都还有个八面玲珑九方居士的雅号,风头并不亚于下唐的何善学。 后来又被吕后看中其文采,封了个御史,仕途上也算是顺利,可就在方贺达春风得意之时,一个人的出现,却让这些瞬间皆成幻影。 那人便是宁禄! 方贺达受封御史没有多久,宁禄就派人来笼络,让他奏疏圣上弹劾吕定国。 他那时与吕定国无冤无仇,除了朝堂之上,更从未与这位位极人臣的大昊上柱国有过任何接触。 方贺达当时就看出来这是昊朝权力中心正在发生剑拔弩张的明争暗斗,他本想置身事外,奈何宁禄以鄢都三十二御史中的三十一位已经联名奏疏为由,逼迫他在奏表上签下名字。 可他留了个心眼,另写了一封奏折密奏吕后,表明了自己真实立场,以及被宁禄胁迫之事。 在此后,百官弹劾奏疏被吕后强行压下,宁禄在三十二御史中挑了八位,威逼利诱让这八位御史死谏。 而这八位御史中,就有方贺达。 方贺达当时万念俱灰,心想自己从未招惹过宁禄,为何他会选中自己,难道是自己那封密奏被人泄露给了宁禄? 而宁禄用以威逼方贺达的,是他那年过古稀的老父。 “君不死谏,恐汝父代之。” 他那老父告老辞官之前不过在衙堂做个文书,让他死谏有什么用?! 方贺达是至孝之人,又如何能看到老父为自己送命?! 这分明就是逼他去死啊! 他也想过逃离鄢都,但当时宁禄的爪牙在朝堂内外与日俱增,那些义子、义孙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全冒出来,想要在这些人眼皮底下逃离鄢都,谈何容易。 方贺达终究还是不忍让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父去送命,更何况那宁禄既然能要他老父的命,自己的命不也是随时会被他取走。 真是横竖也是个死字…… 然而,救下方贺达的,却正是他的老父。 老人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儿子被逼死谏的事,一天晚上趁着所有人都熟睡,穿着单衣,冒着大雪走出房,在院子里席地坐了一夜。 等到早上被人发现,老人几乎已冻成一整块坚冰,而他面前的雪地上,却能依稀看到雪停后,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出的两个大字:节气!!! 于是,宁禄一手策划的“八御史死谏”,最终因为一个老人的自我了断,而成了“七御史死谏”。 方贺达也以守孝为由,辞官回了关外老家。 直到吕定国被封至下唐郡,方贺达在其从鄢都往下唐的途中投诚。 而从那时起,吕定国身边便出现了一位能为他出面斡旋转圜于各方势力之间的谋士,与他手下那位有“杀神”之名的白卫山,并称先勇侯府“一文一武”。 此回随吕定国再回鄢都,方贺达也十分顺利地完成了使命,该见的人都由他代侯爷见了,该传的话也都由他替侯爷传了。 只是他心里有些奇怪,一年前的厌火节过后,来鄢都也是见的这波人,然那时的他们人人自危,都不想在吕侯和宁禄之间选边。 这几日见了,却都言要以吕侯马首是瞻。 难道这些人都终于幡然醒悟,认清了那权阉的嘴脸? 又或是吕定国在一场夜宴之间,拥三郡二十万大军军权之事传到鄢都,让他们有所忌惮? 不像……都不像…… 方贺达苦苦思索,却百般不得解,连弈馆的伙计喊了他几声,都未曾发觉。 直到老板走到他面前,为他添了些茶水,续上些炉炭,方贺达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方先生,枯坐几日了,不如和几位弈手切磋切磋,他们也都盼着看方先生重现当年雄风啊。” 方贺达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幅幅黑白交错的棋盘,又看了看几束同样向他投来的目光。 显然,自己在这里的出现,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而那尺寸方格之间,已很难再让方贺达提起兴趣。 离开鄢都之后他就很少与人对弈,一来是无逢对手,除了少侯爷吕少卿能与之较量,其他人棋力实在太弱。 二来则是因为,和如今他在这波诡云谲的天下大势中的布局相比,这区区三百多黑白棋子,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中的搏杀,实在是有如儿戏。 他所图谋的,是在天下这张棋盘上,布下能留名青史的奇局! 只不过,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方贺达还只是代人执子。 他所有的布局,背后还有一人在总揽。 那人便是吕定国。 这个凭借赫赫战功扬名天下,位极人臣的大昊上柱国,绝非世人看他的有勇无谋,其心思之缜密,城府之深沉,是方贺达此生仅见。 此番到了鄢都,吕定国看似只是依往年惯例拜望吕后,实则在出发之前,就已将来此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一一交代。 细枝末节处,有些连方贺达都未曾顾虑周全。 在方贺达心中,吕定国绝非只是一个权臣,他始终觉得,斗倒宁禄这个权阉也绝非吕定国的最终目的。 况且,没有了宁禄,在吕后和吕定国的权掌之下,这大昊,真的还是姓“武”吗? 方贺达一念及此,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还等在一旁的弈馆老板以为方贺达意是回绝,便也识趣退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张油脂粉面的脸出现在了方贺达的眼前。 那人一身翡翠绿的宽袍,头上一顶彩锦烟墩帽,一看便是宫中的宦官。 那人朝方贺达屈身拜道: “方先生,宁公派小的来请您。” 方贺达呷了一口浓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等了三天,到底还是来了。 方贺达也不多言,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朝那小宦官说道: “劳烦公公带路吧。” 第三十八章 波谲云诡阳阙宫(下) 鄢都,阳阙宫,正殿。 百官皆退,唯留下天子、吕后、宁禄,以及在大殿中央长身而立的吕定国。 景帝武文惠,仍是一脸稚气模样,天子血脉给他带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已然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渐渐显露。 景帝一手支在龙椅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那只纯金的龙首,似是随口问道: “先勇侯这一年在下唐,可安好?” 吕定国躬身拜道: “承蒙圣上挂念,臣一切安好。” 景帝眼中掠过一丝冷意,旋即又恢复如常,却仍未直视吕定国,歪着脑袋继续说: “朕听闻吕侯已兼下唐、北梁、扶施三郡兵权,怎么?我大昊难道又要再起兵戈?” 吕定国闻言神色微变,眼角不自主地跳动了起来,稳了稳心神,刚要应话,珠帘后的太后吕昭却突然开口: “陛下,大昊叛乱初平,然人心不稳,怀异者众多,反王余孽忍尤含垢,虎视眈眈,让定国暂代三郡军务,是哀家的意思。” 景帝坐直了身体,正颜威色,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如何与吕后辩驳。 一旁的大太监宁禄却悄悄对景帝使了个眼色,一只手暗暗做了个下沉的手势。 景帝见到后,立即又斜斜靠在了龙椅上,沉声说了句: “是母后的意思啊,那是儿臣顾虑不周了,有先勇侯匡扶社稷,实乃我大昊之幸啊。” 吕定国脸色阴晴不定,他自然看到了宁禄的小动作,没想到景帝已到了被他一个眼神就能左右的地步。 可景帝毕竟年少气盛,不善遮掩锋芒,那一番话谁都能听出讥讽多余夸赞,宁禄在一旁也微微蹙起了眉。 沉默片刻,吕定国才又开口: “圣上过奖了,护江山社稷,乃臣等分内之事。” “若群臣皆如先勇侯,何愁天下难安,何愁四海不平。母后……也能少操些心了。” 景帝话接的很快,似是早就想好,或是别人替他想好的说辞,少年天子的脸上又露出些许得意,甚至故意朝吕后那边看了几眼。 吕后却依旧泰然自若,没等吕定国开口,便又抢先说道: “哀家能操什么心,这天下始终是陛下的天下,哀家受先帝遗训,辅佐在侧,然终是女流之辈,大昊的将来还是需由陛下殚精竭虑。” 景帝无言,瞥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宁禄,宁禄却老眼微阖,不动声色。 景帝悻悻道: “母后言重了,如今大昊政局初稳,朝中诸事还仰仗母后权衡。” 吕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吕定国说道: “定国,你也是,虽人在下唐,但你身为上柱国,不可偏安一隅,要心系朝堂,与群臣共佐陛下,不可做封疆孤臣。” 吕定国躬身道: “臣谨遵太后懿旨。” 这场阳阙宫大殿中的君臣对话本该至此结束,点到却不点破也本该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一直未发一言的宁禄却突然睁开了微阖的双眼,原本混浊的眸子里射出阴冷的寒光。 他迈开步子,快步走下御台,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 “太后所言极是,老奴与先勇侯同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十四年日夜如一,呕心沥血,只为陛下早日能继先帝宏图伟志。” 宁禄这一番话说得看似发自肺腑,却不明所以,吕后与吕定国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只能不做回应,等这老阉臣继续说下去。 “方才太后让吕侯不要做孤臣,老奴也想与吕侯同气连枝,前些日子吕侯夫人寿辰,特地派义子田宝儿为夫人贺寿,没想到……没想到……” 话说到这儿,宁禄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在这金殿之上失声恸哭。 景帝见此,目光转向吕定国,问道: “先勇侯,可有此事?” 吕定国顿觉有些好笑,宁禄那老阉贼明明还没来得及说田宝儿怎么了,景帝竟然已抢着质问,显然是事先计划好了。 他自知这老阉贼是在借题发挥,却也弄不明白他此时抛出此事是意欲何为,只好沉声应道: “回禀圣上,田公公确实在下唐殒命,但却是在归途中暴毙,在臣府中时田公公并无异样,经由下唐郡丹县仵作验明,应是急症而亡。” 珠帘之后的吕后也说道: “此事哀家也有耳闻,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宁公节哀吧。” 宁禄闻言却匍匐在地,哀恸之声更甚,只听他嘶哑着嗓子继续说道: “田宝儿虽为老奴所收义子,然情深笃厚,更甚亲生父子,田宝儿正值壮年,老奴怎么也不肯信他会突发急症暴毙啊……” 吕后秀眉微蹙,然语气却仍是和睦如风,只听她说道: “宁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痛莫过于此,不过,哀家也曾见过田宝儿,他那身胚实在是支离臃肿,怕是平日里不知节制,隐疾于身而不自知吧。” 宁禄面朝地板的脸抽搐了一下,眼露凶光,但仍把脸深深埋着,依旧带着哭腔说道: “太后所言极是,我那义子确实好口腹之欲,但绝不该如此枉死,老奴听闻那下唐郡丞鲁植无能昏庸,已有多人奏表其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定是他指使丹县诸官草草结案,唯恐田宝儿之死给他惹来麻烦。” 景帝闻言立即质问吕定国: “先勇侯,下唐郡属你治下,这鲁植身为一郡之首却如此昏庸,你可知?” 吕定国面色黑沉如铁,鲁植此人他虽不甚了解,然在下唐三年,却从未听闻过鲁植有什么贪赃枉法之事,这显然是宁禄有意构陷。 “臣虽身在下唐,但只辖管军务,郡丞之政务,臣甚少过问,但要说鲁植贪赃枉法,臣未有耳闻。” 景帝刚要再开口,吕后却抢先说道: “定国,这便是你失职了,只管军务,不问政务,如何为陛下分忧?” 景帝也没料到吕后竟然会怪罪吕定国,惊讶之余顺水推舟道: “先勇侯军务繁重,一时失察情有可原,但那鲁植,既然已有诸多官员弹劾,应立即罢官治罪!” 吕定国赶忙回道: “圣上,鲁植之罪不应如此轻易盖棺定论,应交由有司会审……” 还没等吕定国说完,跪在一旁的宁禄却出言打断: “侯爷!弹劾鲁植的官员中有八名御史,依照大昊律法,受御史弹劾者,可先治罪啊!” 吕定国已有微怒,强压情绪接着说: “一郡之首,国之重臣,不该如此草率……” 只听一声闷响,景帝一掌重重拍在龙座上,扬声道: “先勇侯!!你是在说朕草率吗?!” 吕定国一愣,抬头看见天子龙颜震怒,心知失言,立即下跪道: “圣上,臣绝无此意,请恕臣失言之罪。” 景帝看着御阶下跪着的这位杖斧之臣,冷冷说道: “失言?先勇侯,真的是失言吗?还是你心中所想……” “陛下!” 一直沉默的吕后突然打断景帝: “先勇侯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勇而失虑,这也难怪。既然陛下有意治鲁植之罪,想必已有决断,不如明言示下吧。” 少年天子的脸上再度掩饰不住得意之色,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用他仍未脱稚气的嗓音朗声道: “即日,罢去鲁植下唐郡守之职,着令礼部尚书祝天魁暂代。” 祝天魁! 这不又是宁禄的另一个义子嘛! 这老阉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吕定国刚想辩驳,却听吕后说道: “就如陛下所言,将鲁植押回鄢都候审,剩下的着吏部去办吧。” …… 翌日,养年殿,吕定国拜别吕后。 临行前,二人又在门前遥望着启辰山。 “二姐,短缺的炭贡今日就会送来,你有肺疾,不可受凉。” 吕后闻言笑了笑,说道: “让你不要记挂这些小事,太医开的方子极好,二姐已无碍。” 吕定国却摇了摇头,沉声道: “这祝天魁到下唐,可不是什么好事……” “蛇虫宵小,翻不出什么浪花。” “可……” “定国,我也是无奈,若是不允,今日的奏书就会如冬月的雪片般飞来。” 吕定国紧握双拳,愤愤说道: “奏书?杀个田宝儿能引出百官齐奏,怎么没有人参他宁禄雇凶在下唐劫杀北陆质子,还意图构陷于我?!” “这件事,你未曾有证据,即便你让那海鲨帮认了、招了,宁禄还有百种、千种说辞抵赖。” 吕定国愤然一拳击向面前的空气,怒意化作澎湃真气在他手中炸裂,十步开外的一株老槐应声而倒。 “昨日在朝堂上,我就该当面与他对峙!” 吕后看着院内四散的枝叶,摇了摇头: “没用的,他那张厚皮老脸如何能认,何况现在有陛下明着为他撑腰,更是有恃无恐。” 吕定国无言,只是将牙根咬得紧紧,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吕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 “回去吧,记得代我问候少卿,这臭小子,三年了也不知道来看看姑姑。” “那臭小子……不成器啊……” 第三十九章 武郡主再访侯府(上) 雪后的先勇侯府,堆银砌玉。 吕少卿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揉着鼻子朝铁如归说: “肯定是我那老爹,在跟我姑姑说我这臭小子不成器。” 铁如归放下手中书卷,饶有兴致地看向吕少卿,问道: “你姑姑?你姑姑住在鄢都吗?” 吕少卿张大了嘴,一副吃惊的模样: “你不知道我姑姑是谁?” 铁如归摇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你姑姑是谁?” 吕少卿仍似是难以相信: “你们那东阳先生没跟你说过?” 铁如归则接着摇头,笑道: “东阳先生跟我说了很多南陆轶事,但像你爹这样的人物都很少提及,更别说你姑姑了,我也是来下唐前几日才知道南陆有你这号人物。” “我真服了他了,他不号称纵横南北,连横天下嘛,怎么什么都不告诉你,就让你出……出使南陆。” 吕少卿“出质”二字险些说出口,好在及时更正,心中长舒口气。 铁如归却似毫不在意,接着问: “那你姑姑究竟是何许人也?” 吕少卿剑眉扬起,有些得意地说: “我姑姑乃当今太后,已摄政十余载,和姑姑相比,我那老爹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铁如归对吕家姑姑是太后也没过于惊讶,毕竟早就听闻吕氏乃皇亲国戚,倒是没想到吕大少侯爷会用“一介武夫”来评价权倾朝野的先勇侯。 “吕侯怎会是一介武夫,少卿你不要乱说,小心又要挨罚。” 吕少卿则是一脸不在乎: “他远在千里之外,还管的了我。倒是这白卫山和那跟屁虫胡昂太不像话,本来我都打发好门子了,说好要带你去见见世面,白卫山却让胡昂当起了门神,真他奶奶的……” 吕少卿越说越激愤,骂骂咧咧个没完,何善学从他身后走过,用一卷书轻轻敲了敲少侯爷昂得老高的脑袋,说道: “少侯爷,休得秽语,今日功课如何了?” 吕少卿一缩脑袋,转身看是西席夫子何善学,当下抱怨道: “何老夫子啊,你还不知道我,这两日你尽是在讲那天书一样的《相经》,我能听得懂?” 何善学见他这副德行,倒也不恼,笑呵呵地说: “如归世子就学得不错,少侯爷如何不行?” 吕少卿撇了撇嘴: “术业有专攻,如归喜欢啃这些艰涩文章,但论起天下地志,他可不如我。” 铁如归点头笑道: “不如不如,确实不如。” 何善学无奈: “少侯爷,这地志、物志非正统学问啊……” “我们又不去考科举,管他什么正统不正统,老夫子,这才多少时日没有畅饮,你怎么迂腐起来了?” 吕少卿一脸不屑,登登两下窜上一座假山,叉着腰故意做出一副老气横秋之态。 何善学叹其不争,还要循循善诱: “少侯爷此言差矣,古语有云……” “哎呀哎呀,老夫子你不要云啊雨啊雾的啦,我们等会儿要去教场,就不陪您老唠了啊!” 说着,吕少卿翻身一跃而下,拉着铁如归就跑,独留下何善学一人长吁短叹。 在二人一路小跑向教场的途中,吕少卿还不忘朝铁如归抱怨: “如归啊,这几日我是喷嚏不断,眼皮疯跳,我感觉应该不只是我那老爹在向我姑姑数落我,总感觉要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铁如归只觉好笑,这小子竟然也开始迷信起来,忍不住嘲弄道: “不好的事,我看是好事吧,侯夫人是不是又要请人给吕大少侯爷说媒了?” 吕少卿刹住脚步,一脸认真地望向铁如归,说道: “你别说,保不齐真是,我得去问问二娘,我还没……” 吕少卿话还没说完,却听到炸雷般的一声: “少卿贤侄!!!” 吕少卿脑壳内登时嗡嗡作响,再循声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侯府前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被一众人簇拥而来的,正是北梁王武游照。 这王爷倒真是闲得很,怎么又来了?! 前段时间他那千金郡主假冒个什么“猪是你”,跑到先勇侯府四处“请教切磋”,在教场上被白卫山一招相制后愤愤而走。 两天后武游照阅完侯府藏书《九天龙相心法》,走出书阁后听闻武芊芊已经先行离去,立刻和侯夫人姜氏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走了。 这才过屈指数日,竟又带着一众仆从大咧咧撞进侯府。 “可真拿这先勇侯府当自个儿家了啊……” 吕少卿在心中暗暗想着,叹了口气,又旋即用力吸了回来,在脸上堆起笑容迎了上去: “原来是王爷大驾光临,小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武游照和上回一样,又是一掌重重拍在吕少卿肩上: “怎么还是如此客套!” 吕少卿吃痛,龇牙咧嘴强作欢笑: “王爷与父亲情同手足,自是少卿的长辈,不可失了礼数啊。” 武游照朗声大笑,目光转向吕少卿身后的铁如归,问道: “这位是否就是北陆来的世子?” 铁如归拱手作礼,回道: “在下宁州铁勒部铁如归,久仰北梁王大名。” 武游照点了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面容温和,气度不凡的北陆世子,随后说道: “多年前,本王与铁勒兀耳汗在鄢都有过一面之缘,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铁如归不卑不亢,沉着应话: “王爷过奖,如归愧不敢当。” 吕少卿立在一旁则是颇为纠结,既想弄清楚这北梁王这回是来侯府干嘛,又恐失了礼数惹恼了这位大昊亲王。 思虑再三,吕少卿暗暗搓了搓手心,赔笑问道: “王爷这是上回那什么龙什么象的心法还没看完?王爷实在太见外了,直接拿回去就是。” 武游照笑道: “以本王造诣,一套心法哪需要看三回,不过这内功修炼倒还需要多加时日,我这回不是为此而来。” 吕少卿的眼皮又跳了起来,小心翼翼道: “那是……” 武游照脸上闪出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那……那表侄朱实礼,上次在侯府自不量力四处讨教,败兴而归,回去……回去跟小女讲述一番,小女……小女……” 武游照这番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讲明白,吕少卿和铁如归皆是一脸疑惑。 却只听武游照身后响起娇俏的一声: “父王,还是由女儿来说吧!” 第四十章 武郡主再访侯府(中) 武游照身后走出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身着彩罗裙裾,披着银狐裘的短袄,一支凤钗将如云瀑般的青丝利落绾起。 吕少卿本笃定那前些日子来侯府的朱实礼就是北梁郡主武芊芊,今日看到这位称呼武游照“父王”的少女,却发现她这张脸和前些日子与他在教场上比试的那人虽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同一张脸。 然而等他定下心仔细观瞧一番,便在心中笑了起来。 虽不知道她是如何易容,但少女那对澄澈如镜湖皓月的丹凤眸,不是她,还能是谁? 铁如归似乎比吕少卿要更早确定,眼前这位郡主就是前些日子以“鲁公杀子献尹”考问他的朱实礼。 不光是因那对眸子,她腰间悬佩的那把宝剑,虽然换上了更为华丽的云纹剑鞘,又系上了一束樱红的剑穗,看起来是把附庸风雅的“文剑”。 然其隐隐透出的锋芒却让铁如归一眼看出,那就是曾与荒月对峙的宝剑“鹤鸣”。 吕少卿则看着几乎“脱胎换骨”的武芊芊愣了一会儿,刚想开口,却被武芊芊打断: “久闻荒唐侯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荒……荒……唐?!初……初次?!……” 吕少卿张口结舌,向来能说会道的那张嘴好像是被塞进了一只臭袜子,憋得脸都有些泛红。 武游照却似是不知面前两位少年早已识破武芊芊上回来侯府的扮相,还笑着介绍道: “少卿贤侄,还有北陆来的小友,这是本王小女,名叫武芊芊,向来娇生惯养,口不择言,两位可不要见怪。” 武芊芊没有辩驳,却撇下武游照和吕少卿,径直走到铁如归面前,扬眉说道: “听闻我表哥所说,北陆铁勒世子甚善我南陆音韵之学,有机会,定要向世子讨教讨教。” 铁如归净白的脸上也泛起一抹红晕,却不是像吕少卿那样被憋出来的,而是看到武芊芊那张凝脂如玉的脸、那对皎洁如月的眸,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悸动。 一直以来,“少女”一词在他脑海中印象都是像十马银花那样欢脱如丛林中奔跑的小鹿,或是东阳郭向他描述的南陆闺阁中抚琴弄弦,描眉画鬓的深闺姝丽。 像武芊芊这样螓首蛾眉,冰肌玉骨却又不失豪气洒脱,自带一身英侠之气的女孩儿,铁如归别说是见过,在他对异性有限的认知里,这样的女孩儿就从没出现过。 铁如归万般思绪涌入脑海,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位千金郡主的话,再等他嗫嚅着要开口,却听武游照朗声说道: “芊芊,休得无礼,女儿家不要到处惹是生非。” 武芊芊却一脸傲娇,转身辩驳: “女儿家怎么了,论文才武略,我未必输给那些自称俊才的所谓君子。” “芊芊,莫要太张扬……” 武游照一脸无奈,听他这语气,好像完全拿他这千金没有办法。 一旁的吕少卿适时打了个圆场: “王爷,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少卿自愧不如。” 然而,吕少卿却没想到,这番恭维换来的是武芊芊的一个白眼。 吕少卿尴尬之余,硬着头皮继续朝武游照说道: “王爷,家父应该还有些时日才能回下唐,不如就屈尊在侯府稍住几日。等家父回来,少卿与家父一同设宴款待。” 此言好像正中北梁王下怀,他悻悻瞥了两眼武芊芊,嘟嘟囔囔道: “那是当然,本王就是来等吕老鬼的,算错了时日,本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吕少卿见武游照如此顺坡下驴,心中也已了然,武游照可能是真来找自己父亲的,但提前来侯府却肯定是因为这武芊芊。 果不其然,只听武郡主又说道: “既然要住几日,我可得去拜会拜会先勇侯府的‘一文一武一博学’,上回……听我表兄说,上回他只与白将军有过一面之缘,甚是可惜。” 吕少卿心中只觉得好笑,看来这位十全郡主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和铁如归上回已经看出她的女儿身……不对,应是他一人识破,上回如归那小子可没看出来,告诉他后,他还大惊小怪了一番。 吕少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上回朱兄确实是没见着何老夫子和方先生,不过也算是与白将军交过手了,现如今只有方先生随父亲入京尚未回府,这会儿正好有武课,不如就由小侄和世子领郡主去教场见见白将军?” 武游照似是很满意,甚至好像是急于将他这位千金甩给吕少卿他俩,不住地点头道: “甚好甚好,我去拜望侯夫人,贤侄,你们就带着芊芊四处逛逛,芊芊,你也是,别惹出什么……” “麻烦”二字未出口,就被武芊芊一眼给瞪了回去。 武游照只好讪讪补了一句: “别失了礼数。” 吕少卿和铁如归皆是惊讶于堂堂北梁王竟然如此忌惮自己的轻生闺女,可见对其真是宠溺娇纵。 武芊芊毫不在意二人望向她的目光,娇俏的脸上露出一抹让两人心中发毛的浅笑,轻快地说了句: “走吧,劳烦少侯和世子带路。” 三人一路无言,各怀心思地走到教场。 白卫山已然在那儿侯了多时,经过数日休整,他身上的剑伤已然见好,绷带虽未撤下,那张脸也依旧黑沉如铁,但比起前些日子面无血色的骇人模样,已算是气色尚佳。 见到匆匆而来的三人,白卫山先是朝武芊芊躬身拜道: “郡主,又见面了。” 吕少卿这才想起来,那日教场之上,白卫山当面点破了武芊芊的身份,虽然武芊芊当时没有承认,但如今再以女儿身与白卫山相见,这总抵赖不了了吧。 “看你再怎么装!” 吕少卿心中暗爽,脸上露出狡黠笑意。 谁知那武芊芊却面不改色,恭敬回礼道: “上次与白将军相见,芊芊尚年幼,无甚印象,前些日表兄告知,白将军依旧勇武不减当年,特来拜望。” 吕少卿和铁如归下巴都要惊掉了,能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更令他俩没想到的是,白卫山听闻此言竟然只是点了点头,遂朝着他们两人冷冷道: “少主,如归世子,你们又迟到了!” 第四十一章 武郡主再访侯府(下) “老白,她……她是……” 吕少卿一时如鲠在喉,指着武芊芊话都说不顺溜。 白卫山却对吕少卿的惊讶无动于衷,只是回道: “她是北梁郡主。” 吕少卿气急败坏,大声喊道: “老白!她不是上次那个……” “好了,少主。” 白卫山没等吕少卿说完,冷冷打断道: “时候不早,请少主和世子取刀吧。” 说完,大手一挥,指向不远处刀架上的那两把木刀。 “刀?” 武芊芊看着那两把粗制滥造的木刀,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 吕少卿仍是愤愤不平,看到武芊芊满脸不屑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铁如归强拉着吕少卿走向刀架,劝慰两句,吕大少侯爷总算是没急到跳脚。 吕少卿拾起木刀,挥了两下,又想起当日也是在此,手中握着的却是铁如归的那把荒月。 跟荒月相比,手中的这把木刀简直连烧火棍都不如,吕少卿不由嘟囔道: “什么破玩意儿……” 白卫山应该是听到了吕少卿的抱怨,皱了皱眉,断喝一声: “起式!” 持着木刀的两人均被这炸雷般的一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横步跨出,举刀起式。 没等白卫山下一句刀式喊出,却听武芊芊突然开口: “等等!” 另外三人齐刷刷看向武芊芊,只见她先是如看傻子一般趾高气昂地瞥了一眼持着木刀的吕少卿和铁如归,遂走向白卫山,拱手一拜,道: “白将军,芊芊这回,是来拜师的!” 白卫山依旧面沉似铁,瓮声问道: “哦?郡主是想拜何人为师?” 武芊芊秀眉微蹙,心怪这白卫山明知故问,在这教场之上,除他之外,难道自己是要拜那两个傻小子为师?但嘴上却仍恭恭敬敬: “当然是拜白将军为师。” 白卫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黑沉着脸,冷漠如冰: “白某从不收徒。” 武芊芊指着愣在一旁的吕少卿和铁如归,俏声问道: “那他们为何能向将军学武?” “他们?” 白卫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白某受侯爷所命,授武于少主与世子,并无师徒之名。” 武芊芊依旧不依不饶: “那等先勇侯从鄢都回来,我让父王跟先勇侯说,他定会应允。” 白卫山摇了摇头,指着吕少卿和铁如归,说道: “郡主一身武艺已有小成,你看他们两个,刀不稳,身不沉,心不静,力不达,和他们一起习武,郡主是不能精进的。” 武芊芊见白卫山有些松口,赶紧乘热打铁: “白将军可以另外教我啊。” 纵是白卫山,也被这十全郡主缠得没了办法,眉头越锁越紧,却一时不知道再怎么回绝。 吕少卿见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实在看不下去了,赌气把手中木刀往地上一扔,嚷嚷开来: “老白!你说谁的刀不稳?!天天让我们劈、砍、刺,到现在都没有套招,还说我们刀不稳!!!” 白卫山更是头大,方才对这吕大少侯爷和北陆世子的武艺的确是偏颇贬损,但主要是为了搪塞那北梁郡主,真没想到吕少侯今天气性会这么大。 铁如归尴尬站在吕少卿身侧,不知道是该附和吕少卿一起把木刀扔地上,还是该劝劝这位气急败坏的吕大少侯爷。 他其实对怎么练刀无甚所谓,因体弱血虚,他从小就好静不好动,好文不好武。 以白卫山这样的教法,铁如归反而觉得强度刚刚好,对他而言,基本功也好,劈斩刺这样的简单刀式也好,不过是练来精健体魄。 沉默半晌,白卫山终于开口: “好,少主既然如此急于求成,侯爷走之前也有交代,今日起,我便授你们落雁刀。” “我也要学!” 武芊芊紧跟着喊道。 白卫山也实在拿她没办法,毕竟碍于北梁王和侯爷的那层关系,只好又说道: “那就请郡主先观摩指教个几日吧,习武之事还得等侯爷回来后与王爷商量定夺。” “好!” 武芊芊欢快地跑了几步,和吕少卿、铁如归二人并站一排,低头看了看,指着地上被吕少卿扔掉的木刀喊道: “给我也搞一把这样的……刀吧。” 吕少卿闻言迅速矮下身又把那把木刀捡了回去,刚才弃之敝履的木刀此刻又像宝贝一样紧紧抓在手里,嘴里嘟囔一句: “没了!就这两把!” 武芊芊嗤笑一声,将腰间悬佩宝剑噌的一声拔出剑鞘,不屑道: “少侯爷这么小气量,那今日我也只好以剑代刀了。” 吕少卿和铁如归都看到,那把剑华光耀耀,锋气逼人,出鞘时的声音如仙鹤当空长鸣,不正是那把“鹤鸣”宝剑嘛! 吕少卿指着那把剑,又开始嘀嘀咕咕: “如归,你看那把剑,她还说她不是……” “行了,少卿。” 铁如归小声打断了他: “白将军都没点穿,我们就心照不宣吧。” 吕少卿仍忿忿不平,却听白卫山高声喊道: “今日,习落雁刀第一式,雁落沧澜。” 吕少卿听见了眼睛一亮,这招他熟啊! 不过转念又一想,上次使出这招后,被白卫山冷嘲热讽了一番,这回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白卫山却饶有兴致地看向吕少卿,问道: “怎么,少主这回不上来示范一二?” “算了算了,省得又被你说在哪儿哪儿都可以要了我的命。” 吕少卿连连摆手。 白卫山也不再搭理,缓缓将手中绝地破风刀拔出鞘,刀刃上的红光再现,即便隔着四五丈远,三人都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白卫山一边随意挥刀,一边说道: “落雁刀,传自古夔州南岭郭氏,相传乃数百年前郭氏先祖郭良奇观惊鸿飞雁横渡古澜江而悟出的刀法。这第一式,便是‘雁过沧澜’。” 说完,白卫山身形如游龙,红色刀光暴涨如彤云,腾身翻跃丈余,随即又借刀尖触地之力腾空而起,刀风扫过之处尘土纷飞,待整个人再落在几丈开外,这一条走刀的狭径之上已赫然出现三道深深的刀痕。 吕少卿这才知道,当日自己凭着脑中残留的那几页刀谱使出同样的一招,是为何会被白卫山评价为“花里胡哨”。 一旁的武芊芊拍手叫好: “白将军,不愧先勇侯帐下第一勇将,侯府第一高手,不过这一式实在不够学,再多教两式吧。” 吕少卿听了不满地嘀咕道: “真不自量,有能耐把这一式使出来啊……” 第四十二章 风华天成方唱晚(上) 武芊芊不知有没有听到吕少卿那声嘟囔,但始终没有朝两位少侯世子看一眼。 就在吕少卿又要逞口舌之快,再奚落两句这位目中无人的十全郡主之时,却听一声清厉的剑鸣声响起,武芊芊手中的“鹤鸣”撒下一片华光。 樱红的剑穗在空中打了个转,武芊芊整个身子已腾于半空,片刻后又如鸿雁般轻盈下落。 尚未及地,剑尖如蜻蜓点水轻点地面,流云般的剑身浅浅弯折,曼妙身姿再次借力而起,裙裾翻飞,仿若彩云逐日。 “噌!噌!噌!” 三声过后,武芊芊已卓然而立在几丈开外,与刚才所站的位置之间的地面上,同样出现了三道剑痕,虽然不及白卫山那三道刀痕那么深,但也能看出这位郡主武力卓群。 更何况,武芊芊是以剑代刀! 在这一招刀法中,轻薄灵巧的鹤鸣剑所能造成的伤害,自然不能和白卫山的绝地破风刀相比。 吕少卿两人都不觉羞赧起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 武郡主这一招,与吕少卿那日即兴而出的同样招式相比,就好像擒龙者与摸鱼者之间的云泥之别。 铁如归更是无地自容,莫说是这种招数,那几招基本的刀式,他也才刚刚勉强能掌握。 虽然在武芊芊化名朱实礼时,二人就见识过她那从北梁王习得的一身霸道内力,但其内力外化于形的瞬间都被胡昂和白卫山一一打断,也并不曾看到什么精妙招式。 而今日,仅仅看了一遍,武芊芊就几乎完美复刻了白卫山使的那一招。 “没什么,没什么,我好歹还会一招游天九步,她再神气,我就拿那招治她……” 吕少卿心虚地在心底安慰着自己,却越安慰越没有底气。 “完了完了,武是这辈子都比不过郡主了,文上次也是讨巧而赢,往后定也是技不如人,完了完了……” 铁如归更是没了心气,觉得自己在南陆这三年看来都要笼罩在无法超越武芊芊的阴影之下。 白卫山则并未表露出更多情绪,只是微微颔首道: “郡主,白某说过,和他们两人一起习武,你是无法精进的。” 武芊芊收剑入鞘: “所以我说,白将军可以另外教我嘛。” 白卫山不为所动: “郡主这几日要是闲着且有兴致,可以过来瞧瞧看看,至于习武之事,等侯爷回来后再与王爷商议定夺。不过有一点,白某不会收徒,也不会为谁另开炉灶。” 武芊芊把嘴一撇,但也无可奈何。 吕少卿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被白卫山瞧见了,奚落道: “少主,如归世子,看到了吗?比之如何?” 吕少卿的脸皮可要比城墙还要厚,无所谓道: “郡主不就仗着多学了几年内功嘛,我和如归若是早窥门径,未必比不过郡主。” 武芊芊秀眉一横,懒得搭理吕少卿。 铁如归倒是红着脸说: “比之不及,比之不及,郡主巾帼须眉,如归自愧不如……” “铁如归!” 吕少卿又换上一脸的“义愤填膺”,心里自然是在怪铁如归“见色忘义”。 …… 武课结束,两位少年都是腰酸腿痛,脚力虚浮,白卫山刚走,便一屁股坐在了教场上。 不过是简单一个刀式,白卫山竟然让他俩练了数十遍! 练到最后,吕少卿也只能堪堪使得像样,铁如归则不是腾身无力、出刀软绵,就是下落不稳、刀势冗余。 白卫山结课时予四字以评: “嘴上功夫。” 这四个字评吕少卿是一点没错,但评铁如归多少是有些冤枉。 武芊芊昂首挺胸走到两人面前,神态仿若一只骄傲的小凤凰: “走吧,下面还有劳两位引路,带我去拜会拜会号称下唐第一博学的何善学老夫子。” “哎呦,我的郡主大小姐。” 吕少卿哭着脸回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今日的文课武课都结了,您就饶了我们俩吧。” 武芊芊意犹未尽,但看到吕少卿那副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她也不曾注意到吕少卿身边欲言又止的铁如归,便说道: “好!那就明日再说,以后机会多的是,还请少侯爷,还有世子,多多指教。”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吕少卿朝她离去的方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仰面躺下,长叹一声: “以后可就有罪受啦……” 铁如归看着那个款款而行的俏丽背影,心中的那一点悸动又开始蠢蠢欲出。 …… 先勇侯吕定国在北梁王一行做客侯府后的第三日,回到了下唐。 在这三日里,不论是在教场还是在书斋,随处可见武芊芊的身影,除了在诗词典故上铁如归偶尔能胜之一筹,论文论武,这位十全郡主都将两位少年“才俊”甩出了八丈远。 吕少卿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位向来不好说话的老爹,竟然爽快答应了武游照,让北梁郡主随吕少卿和铁如归一同在侯府学文习武。 而北梁王武游照似乎比他那位千金更有得逞之感,一面拉着吕定国满嘴言谢,一边又勾过吕少卿的肩膀,大笑道: “少卿贤侄,以后芊芊也算是你同门师妹,你可要多担待些!” 吕少卿一脸尴尬,讪讪答应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站在对面的武芊芊此时却是大方得体,气质如兰,温言谢过吕侯,又转面朝向吕少卿和铁如归,明媚一笑,灿烂如阳: “可请两位‘师兄’多多照顾。” 吕少卿自知此言是揶揄,但碍于北梁王的面子,还是不疼不痒地敷衍应付了两声。 铁如归则心中一阵莫名窃喜,心跳也随之加速,几乎能在耳中听到。 师兄妹……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先勇侯回来后,自己和她,竟然多出了这么一层关系…… 当然,也没有人注意到铁如归已然红烫的耳根。 …… 一切交代妥当后,北梁王便告辞要走。 吕定国起身相送,几个晚辈也一同动身,就在往侯府大门走去的路上,从府中乐坊响起一阵琴音。 这本是少侯爷闲来无事招来府中养着的一批乐手在日常排演,每日皆在此时,今日也无甚特别。 吕少卿听见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紧赶两步走到吕定国身边,悄声道: “老爹……” 俩字才出口,剩下的话便被吕定国一眼瞪了回去,吃瘪的吕少卿只好赶紧接着说道: “父亲,孩儿有一事相求。” “何事?”虽然预感这小子没打什么好主意,但现在北梁王和郡主都在,吕定国也不能太让儿子下不来台。 却等来了一句: “孩儿还想请一人到府中教书!” 第四十三章 风华天成方唱晚(中) “教书?” 吕定国闻听此言的惊讶不亚于当初听到吕少卿要习武,心想这个成日不知所谓、不学无术的大少爷这段时间难道真的转性了? “何老夫子还不够教你们?还要请什么人来?” 吕少卿一本正经地回道: “何夫子博古通今,天下无人能及。” 吕少卿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一下,瞥一眼吕定国身后的方贺达,果然看到那张看似云淡风轻的脸上眼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心料此人果真是心眼极小的斗筲之辈,心中狠狠鄙视了一番,遂接着说道: “可老夫子自己也说了,他不善音韵之学,也是老夫子举推了此人。” 一旁的铁如归心中一暖,本以为吕少卿早已把此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先勇侯才刚回来,吕少卿就提及此事。 吕定国则是面露疑色: “音韵之学?” 吕少卿仍是一副好学不倦的样子: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我和如归可都是立志要广求学问,兼收博采,力争触类旁通,早成栋梁之材啊。” 这一番话估计在场没几人能当真,然而吕定国却见儿子一改往日三句不离“狗屁”“王八蛋”等等污言秽语的做派,短短一句话竟然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心情大好,笑道: “好小子!说吧,想请谁来教这什么音韵之学?” 吕少卿伎俩得逞,洋洋得意道: “就是前些日子被父亲封了个什么下唐学政的方唱晚。” “哦?” 吕定国目光移向方贺达,问道: “可是方先生那位内侄?他是否有本事教少卿和世子……哦,还有郡主学这音韵?” 方贺达面露尴尬,自方唱晚受封下唐学政后,他就再未见过这内侄,他怎么也未想到何善学竟然会举荐方唱晚来侯府教学,他更不知道方唱晚和吕少卿可是老相识,只好实话实说: “舍侄确实善诗赋音韵,以他这几年在南陆坊间的名气,他若认下第二,恐怕无人敢认头筹。” 吕定国点了点头,说道: “他既然现在身为下唐学政,来教一教远道而来的铁勒世子,也算分内之事,少卿和郡主,就当是沾沾世子的光吧。” 铁如归闻言立即拱手揖道: “吕侯抬举如归了。” 方贺达则是紧跟着说道: “侯爷,属下马上去安排,明日就让方唱晚进侯府。” 吕定国也想不再在此事上多言,转身与武游照继续走向侯府大门。 吕少卿趾高气昂地跟在后面,还不忘朝铁如归吹嘘道: “怎么样?如归,我说能成吧!” 铁如归也会心笑道: “少卿实在是有心了。” “客气啥,咱俩谁跟谁。” …… 武芊芊蹙着眉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胸无点墨的荒唐侯怎么会对这偏门的音韵之学如此上心。 她自然不知道,吕大少侯爷早就与方唱晚相识于风月之所,让方唱晚进侯府,大半原因是出自少侯爷在学文习武之余,能多一个酒友相陪的私心。 …… 翌日,三位少主子早早到了书斋,见书斋内站着一人,却不是何老夫子。 那人一袭落落青衣,单薄的身子上披了件裘绒的袄子,绒色有些退了,看来已经浆洗过很多次。其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晦暗的软玉,却已是他身上唯一长物。 然而,他的那张脸,棱角分明、净白如玉之余,更让人觉得仿若清风傲骨浑然天成,却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绝尘,温润的笑容仿佛天生刻在脸上,经年未变,惹人忧怜。 纵然是身为千金贵胄的北梁郡主武芊芊,也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脑海里蹦出江湖第一才女邱璎珞的那句辞赋: 尘世里,翩翩佳公子。 琼楼上,玉奴思红尘。 少女的春心似乎荡漾了那么一刻,可那一刻短到连少女自己都没有发觉…… “方唱晚!” 吕少卿大大咧咧的一声呼喊,打破了武芊芊的那一点点春思。 方唱晚见到吕少卿,脸上的那一抹笑意更甚,遂也上前打了声招呼: “少侯爷,许久不见。” 吕少卿思索回忆了一番,说道: “那是相当久了,上回还是在府中后院撒……呃……闲逛时遇到你。” 上次见面吕大少侯爷是尿急到来不及找自家茅房,在后院花园“开闸放水”时遇到的方唱晚,想起那夜与之对话,吕少卿不由叹道: “自那以后我一直想去找你,可我那老爹看的紧,还有一堆跟屁虫。” 方唱晚则笑着回道: “不打紧,你不找我,我这不来找你了嘛。” 说完,方唱晚又朝铁如归和武芊芊深施一礼,道: “在下下唐郡学政方唱晚,拜见世子,拜见郡主。” 武芊芊摆了摆手道: “方先生,免礼免礼,以后你可是我们老师,不用如此多礼。” 铁如归跟上一句: “是啊,方先生,如归不过是客人,更受不起先生如此大礼。” 吕少卿则咋咋呼呼嚷嚷: “是啊是啊,我吕少卿的朋友,就是铁如归的朋友,以后大家都是朋友,讲那么多礼数干嘛!” 话刚说完,就看到武芊芊朝他翻了个大白眼,遂只好悻悻补了一句: “也算上咱们小师妹一个。” “呸,谁稀罕……” 方唱晚无奈,只好招呼赶紧三人坐下,自己则站在三人对面的书案旁,笑着问道: “听我叔叔说,侯爷请我来教三位音韵之学,不知三位在此科上,学及何处?” 吕少卿一脸懵,他哪知道自己学到哪儿了,他连何夫子教到哪儿了都压根不知道。 铁如归刚想说话,一只纤纤细手却突然伸到他面前的桌上,从书堆中抽出了一本书。 随后便见武芊芊扬着手中的书册,俏声说道: “方先生,您就从这本开始教吧!” 方唱晚定睛观瞧,随即笑道: “柳眠四声考?看来几位还真是涉猎颇广啊。” 其实三人里,只有铁如归好好看过这本《柳眠四声考》,但他此刻哪还顾得了这些。 方才武芊芊靠他如此之近,几乎已然闻到了少女身上那独有的清香,直让他大脑充血,满脸绯红。 香……真……香…… 第四十四章 风华天成方唱晚(下) 音韵之学到底不是正统学问,方唱晚也自然不会常驻侯府教学,每隔三日才会来侯府授课半日。 大多数时候,在一天之中吕少卿还是要忍受半天何老夫子的滔滔不绝,还有半天要与铁如归一同忍受白卫山的冷嘲热讽。 当然,还有郡主千金武芊芊的白眼相向。 好在十几日过后,武芊芊也算是和两位少主混熟了,剑拔弩张之势也渐渐趋于缓和。 虽然仍是与少侯爷天天斗嘴不休,但已不再势同水火,还时常与铁如归谈谈诗文辞赋、古今典籍,高兴起来还会在武艺上点拨点拨另外两人,三人之间的关系也渐渐微妙起来。 不过,吕少卿却渐渐发现自己对方唱晚能来侯府这件事,有些期待过高了。 本以为能与这位风月好友把酒言欢,畅谈侯府高墙之外的花花世界,没想到方唱晚竟然与何老夫子一样,每日在耳边叨叨酸腐文章。 “平、上、去、入;宫、商、角、徵、羽;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 每每听到方唱晚用他那天生温润的嗓音娓娓而谈这四声五音八调,吕少卿都会有种想放一把火把这书斋烧了的冲动。 “方唱晚,你讲的这都是些什么啊?你可是写出过登龙赋的大才啊!怎么会喜欢鼓捣这些乱七八糟?” 吕少卿叼着一支狼毫笔,满脸不情不愿地翻弄着那本《柳眠四声考》。 “谁都像你?不学无术。” 武芊芊又赏了吕大少侯爷一个白眼。 “喂喂喂,武大郡主,讲话客气一些,我好歹算你师兄。” “我呸!你还师兄,你问问何夫子、白将军还有方先生,敢认你这徒弟嘛?” “怎么不敢?方唱晚,你说,你敢不敢?” 方唱晚旁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笑着摆摆手道: “不敢不敢,属实不敢。” 吕少卿一听就急了,丢下书笔站了起来喊道: “方唱晚!好歹你我也算是有些交情,怎么如此对我?” 方唱晚仍是一脸和风睦雨: “少侯爷向来志在江湖高远,胸怀天下,又何须与我这书呆子绑上师徒之名。” 吕少卿得此夸赞,立即又是一副洋洋得意之态,却还故作推辞道: “谈不上谈不上,胸怀天下谈不上……” 武芊芊自然看不惯吕少卿这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阴声阳气跟上一句 “真是给根葱你就当盘菜啊。” 吕少卿愠怒转身,指着武芊芊嚷嚷: “你这刁蛮妮子,不要仗着你那王爷老爹口出狂言!” 武芊芊轻蔑一笑: “怎么,吕大少侯爷,我说错了吗?整日口口声声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实则是文本不能提笔,武不能挽弓的绣花枕头。人家客气两句就飘飘然,你也不学学如归,至少还懂得谦逊一些。” 铁如归在一旁莫名被点到,有些不知所措。 吕少卿却要硬拉铁如归下水,问道: “如归,你说!” “说……说什么?” “说……说这妮子有没有说错!” “错?没……没错,你们俩都没错……” 吕少卿和武芊芊几乎异口同声喊道: “你少和稀泥!!!” 眼看这三人争个没完,方唱晚也只好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是方某并不善讲学,也难怪少侯爷觉得无趣……” 方唱晚话说到一半,被门外传来的沉郁苍老的嗓音打断: “我看小方讲的挺好的。” 只见何善学弓腰驼背,眯着昏花老眼,慢慢走了进来。 方唱晚向来仰慕号称下唐第一博学的何善学,连忙拱手作揖道: “何老夫子。” 何善学点了点头,露出蔼然可亲的笑容,说道: “小方啊,我这几日偶尔在这书斋门外旁听,自感在音韵学术上还是有所欠缺,说是旁听,实则是窃读高见,见笑啦。” 方唱晚面露惶恐: “夫子哪里的话,学生那点浅薄学问,比之夫子不及万一。” 何善学连忙摆手,换成一脸苦笑: “谬赞了,谬赞了,也是老头子没本事,未带少侯爷窥入读书门径,才会让他觉得听我们俩说的讲的都无聊至极。” 吕少卿听了,嘟嘟囔囔说了句: “老夫子言重了,我可没说无聊至极,我只是觉得……没意思而已。” 方唱晚却说: “或许是方法不对,就以晚辈所讲的音韵一科来说,单单复念典籍,照本宣科,无从实践,自然无聊。” 何善学捋了捋花白胡须,若有所思道: “小方的意思是……寓教于行,寓教于乐?” 方唱晚闻言颇为兴奋地回道: “正是!晚辈承蒙侯爷赏识,官拜下唐学政,为官以来也一直对教学之业多有思量,夫子这寓教于行,寓教于乐八个字,正是晚辈所想!” “只是……何以付诸实施呢?” “夫子,晚辈有个想法,就以音韵此科来说,若能将所讲所教,结合上乐理音律,三经六典皆可以弦歌之。” “那可得有善乐者相辅相成。” “晚辈认识一位琴师,极通音律,唱奏俱佳。” 听到方唱晚说出“琴师”二字,吕少卿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抢着说道: “我也认识!我也认识!方唱晚,你说的与我想的,定是同一人!” 何善学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以往与吕大少侯爷在风月之所畅怀酣杯的日子: “小方和少侯爷说的是……思琴姑娘?” 还没等方唱晚答话,吕少卿就腾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叫嚷着: “正是!正是!就是思琴姑娘!” 方唱晚笑着点头,何善学却有些为难道: “只是这思琴姑娘……” “夫子放心,思琴姑娘虽曾在烟花之地做过琴师,却从未入过贱籍。晚辈也算是动用了些私权,如今思琴姑娘已是下唐教坊司中的挂名琴师。” 何善学闻言释然: “那便好,那便好,只是要让思琴姑娘进府,老夫可做不了主……” 吕少卿大手一挥: “包在本少爷身上!我在侯府乐坊养了一班乐师,老爹一句也没过问,再多请一个又有何妨,只要思琴肯来,我把那些花架子都赶走,只聘她一人,做侯府首席乐师!” 武芊芊看着吕少卿那副兴奋不可自持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怪声怪气说道: “花架子?这侯府上下搭得最高的花架子不知是谁?” 正在兴头上的吕少卿瞥了她一眼,没有去理会,武芊芊又接着说道: “不过,我也想见见,这个被两位老师和吕大少侯爷如此褒赞的思琴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如归,你见过吗?” 武芊芊突然回头看向铁如归,一双明眸直盯得他耳根又开始发红。 “没……没见过。” 他结结巴巴地答了话,脑海里却闪过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有你在眼前,哪还有心思看别人……” 第四十五章 萧萧琴瑟女天罗(上) 吕少卿虽然嘴上说全包在他身上,但还是私底下知会了吕定国,只不过吕少卿自然是没提他是怎么认识、在哪认识的思琴。 吕定国却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只要吕少卿不出门花天酒地地撒野,哪怕是再招十个琴师乐手到府里,他也没什么所谓。 于是,方唱晚授课的地方便从书斋转到了乐坊。 思琴进府的那天,吕少卿早早就拖着铁如归在门口候着。 只见方唱晚身后跟着一名绯衣飘飘的佳人,怀抱古琴,薄施粉黛,款款而来。 吕少卿满眼是写不尽的欢欣,不停地拉着铁如归的袖口,说道: “如归,如归,看到没,这才是天姿国色,这才是红粉佳人,比那刁蛮丫头好了不知多少。” 铁如归也细细观瞧了一番,这姑娘的确容貌气质俱佳,每迈出一步都是顾盼生辉,极尽婀娜,清丽脱尘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笑意,说是天姿国色或许是吕少卿过誉,但红粉佳人确实是受之无愧。 不过,铁如归却在思琴那对满含秋水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怪异的情绪在游走。 这不是铁如归太过敏感,自幼时起,他便有了这种奇怪的本事,总能从人的眼中看出被隐藏得极深的情绪。 也是因此,在宁州的十几年,他看尽了草原上牧民眼中越来越深沉的忧伤。 那种忧伤,源于日益的贫瘠的土地,源于部落纷争不断带来的饥荒。 但和那些宁州的牧民不同,那位名叫思琴的姑娘眼中的情绪更为隐忍,更为不易被人察觉,只看得出非哀非怨非愁,若是像吕少卿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的人去看,根本不会看出分毫。 这才第一次见面,或许是自己过虑了吧…… 铁如归在心中自嘲一番,便也不去多想。 这时,先勇侯吕定国带着白卫山和方贺达也正巧步入侯府。 方唱晚与思琴拜过吕侯,随后方唱晚又与他那叔叔方贺达打了声招呼。 吕定国简单打量二人一番,微微颔首,随后朝吕少卿道: “我看你在书文上之愚钝,何夫子也未必救得了,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你修身养性。” “愚钝?” 吕少卿摸摸脑袋,不知道他老爹是什么意思。 等他弄明白吕定国这是在“委婉”地说他念书太蠢,朽木不可雕,气鼓鼓地想要反驳时,吕定国已领着“一文一武”走远了。 “有这么拐弯抹角贬损自己亲儿子的嘛……” 吕少卿愤愤不平地嘟囔两句,随后又没心没肺地与方唱晚和思琴拉起了家常,仿若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 一片喧闹中,武芊芊伸着懒腰走到铁如归身后,不屑地说了一句: “瞧咱们少侯爷这德行。” 铁如归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武芊芊,又好像找不到自己嘴在哪儿了,磕磕巴巴说道: “他……他们像是早就认识。” 武芊芊瞥了铁如归一眼,不耐烦道: “当然早就认识,你那天没听方先生说吗,他为这女子解释,说什么‘从未入贱藉’,加上吕大少侯爷的做派,他们是在哪儿认识的,你还想不明白?” 铁如归耳根一红,那天他又是盯着武芊芊心猿意马,未曾注意听。 经武芊芊这么一说,铁如归也心下了然,不过也未因此轻看了思琴姑娘。 只是想着佳人落红尘,应该多少是有隐衷,也因而更觉得自己从她眼中看到的那一抹莫名之色并非为虚。 话分两头,吕定国在损了儿子那两句后,一路直达白虎堂。 三人先后进门,待跟在最后的方贺达掩上朱漆大门,白虎堂内便只剩下几盏长明灯昏昏照亮面色沉凝的三张脸。 “祝天魁到任了吗?” 吕定国沉声问。 方贺达上前一步答道: “十天前出的龙喉关,应该还有两日才能到下唐。” “鲁植呢?” “今日被鄢都来的人带走了,不过请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打点过,路上不会为难鲁大人。” 白卫山愤然道: “腌臜阉虫!卑鄙无耻!阴阳贱种!使这种下作手段!侯爷你放心,我去知会下唐郡守谷玄机,等那阉虫的龟儿子祝天魁来了,要他好看!” 吕定国大手一扬,断然道: “不用!且再看一看,若只是个那阉虫派来的眼线,倒也不用着急动手。” 白卫山啐了一口滚烫的唾沫,又骂道: “岂不便宜了那宵小之徒!” 方贺达则感到有些奇怪,虽然先勇侯吕定国与大太监宁禄之间势如水火,但白卫山和自己一样,不过是先勇侯麾下的谋臣武将,他何以如此憎恶那权阉?这左一句阉虫,右一句贱种,仿佛是他与宁禄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容不得他多想,吕定国又问道: “田宝儿究竟怎么死的?和东阳郭到底有没有关系?” 方贺达连忙收敛思绪,应道: “仵作呈上的尸检记录却为暴毙而亡,属下前些日到鄢都后买通了宁禄的手下,亲自去冰库验过田宝儿的尸体,其胸口有一道细微伤痕,几乎不为肉眼所见的伤痕,本也无甚特别,仵作失察也属正常,但属下却在他后背发现一处与胸前伤口平行的另一处暗伤,也是细如发丝,属下以为……” “以为什么?方先生但说无妨。” “属下以为,田宝儿是被某种薄如蝉翼的利器贯体而过,刺破心脉而亡。不过,此事匪夷所思,实在难以置信……” “玄羽!” 白卫山突然脱口而出。 吕定国听到后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 “果然是他们啊……” 方贺达却是一脸疑惑: “白将军说是玄羽,他们能这样杀人于无形?” 白卫山面无表情,眼角却不自觉抽动一下,脑中闪现出侯府夜宴那夜与玄羽的交手画面: “不是一般的玄羽……是木瞳!天下第一的刺客!” 方贺达仍是不懂: “木瞳?上回我也只是听到这个名字,这……这是个人名?” 吕定国摇了摇头: “几百年前是个人名,现在只是玄羽中最顶尖刺客的代称。” “可玄羽不是向来只听命于大昊皇室吗?” 吕定国神色越来越沉郁,过了半晌才回道: “先生不知,玄羽……怕是早已失控,十几年前景帝登基,太后就去找过玄羽宗主,得到的回话却是玄羽暂隐退江湖,待景帝亲政后再受命于天子。” “那他们怎么会听命于那东阳郭?!” 这回吕定国却没有再回答,方贺达也自知刚才问得实在太多了,便垂首不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吕定国才缓缓吐出一句: “乱世之后,竟仍是乱世……东阳郭送的这份礼,真是难以消受啊……” 第四十六章 萧萧琴瑟女天罗(中) 思琴随方唱晚进侯府后,吕少卿果然把他请来的一班乐师打发走了。 此后每隔三日,侯府乐坊中总会传出袅袅琴声,再和上宛转悠扬的绵音细语,余音不绝,让人听了如痴如醉。 此时就连府中下人都会不自觉停下手中的活,驻足听上片刻。 叹清风,不消离人泪。 怨明月,不解相思愁。 佳公子,俯首书天下。 卓王孙,白马立荒丘。 陌头杨柳绿,不见玉人留。 朱楼天见晚,寒夜惹人忧。 泪染红袖,湿了心头。 …… 这首方唱晚的南岳新词和着兰宫调,再配上思琴软糯柔美的唱腔,真可谓是一片宫商,洋洋盈耳,绕梁不绝。 吕少卿是真没想到,这曾在醉怀居听过的靡靡之音,如今再赏,却是如此清雅脱俗,哀婉动人。 就连一直抱着“吕少卿喜欢的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想法的武芊芊,也不由高看这位琴师。 虽然自己号称“十全”,但要在这琴艺和乐律上与思琴相比,她还是真心的自愧不如。 而在思琴每唱完一段后,方唱晚则是逐字逐句指出声调和乐律音阶。 这对吕少卿来说自然又是天书。 而铁如归则是兴趣颇浓,也不知是老天作弄还是命数使然,铁如归虽自幼体弱活得像个半残之躯,然而却耳聪目慧,眼能观人观心,看到每个人眼眸中流露出的每一点情绪;耳能听音识曲,连草原上的虫鸣鸟叫,在他耳里都仿若是天地间浑然而成的乐章。 总之,这是三人唯一没有争吵打闹的一门课,可惜三天才轮得半日,实在意犹未尽。 侯夫人姜氏也曾几次远远向乐坊内观望,只见抚琴弄弦的乐师生得是样貌气质绝佳,又在琴艺和乐律上有如此造诣,倒不像只是个卖唱的伶人。 几次三番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让丫鬟托人打听那姑娘来历,却得知思琴只不过是下唐教坊司的一名普通乐师,更传言曾出入过烟花柳巷。 这不禁让姜氏大为唏嘘。 一日,姜氏与吕定国一同远观乐坊内的几人时,幽幽说了句: “可惜了,可惜了……竟真的只是个卖唱的。” 吕定国笑道: “夫人这又是要为少卿物色佳人?” 姜氏长叹一声: “少卿虽非我亲生,但这些事,我这个做娘的不张罗,难道还指望侯爷你吗?” 吕定国闻言脸上显出一丝歉意,道: “这些年……还是辛苦夫人了……” 姜氏没想到向来寡言的吕定国竟然会突然出言宽慰,禁不住眼眶一红,却还是硬挤出一丝笑意,说道: “夫君要操心大昊江山,妾身只是尽力顾好这个家罢了。” 吕定国释然一笑: “夫人原本不是看上武游照的千金吗?现在不是正好近水楼台?” 姜氏皱了皱眉,道: “这武丫头像极了她爹那个武疯子,太野了,少卿那样的性子还是该找个温雅些的姑娘。” 吕定国宽怀大笑,姜氏嗔怒地轻轻捶了捶吕定国宽厚的肩膀: “侯爷!跟你说正事呢,郡主成日呆在侯府与两个男孩子舞刀弄剑,也不是个事啊,当初你怎么那么爽快就答应了武王爷?” 吕定国摇了摇头,无奈道: “下月在柳州五里湖要召开武林大会,这几年游照在江湖上颇有威望,这段时间他会去柳州为我们笼络江湖人士,芊芊知道了肯定要随他父亲同去,然江湖凶险,我也是受游照所托啊……” “凶险?……” 姜氏脸上一时间布满愁云: “为何又会与江湖人士扯上关系,你们与宁禄之争难道还不仅限于朝堂?” 吕定国眼中也是愁云密布,他避开姜氏的目光,缓缓道: “何止于朝堂,又何止于江湖……天下之大,我们不去争,那很快便成了别人的。” 姜氏不解问道: “天下?……天下……不是皇帝的吗……” 吕定国一愣,半晌后强颜笑道: “天下当然是天子的,我和游照都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姜氏没有听出吕定国语气转换间的不自然,远远看向乐坊里欢歌的少男少女,叹道: “皇帝还有两年就要亲政了,到时,一切都会自然好了吧……” 吕定国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但还是沉稳说道: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没有告诉姜氏,前日刚刚收到武游照飞雁传书,上面只有寥寥几字: 月宗十二天罗,将刺汝与吾。 …… “月宗?十二天罗?” “嘘!你小点儿声!” 教场上,吕少卿和铁如归正持着木刀对招。 当铁如归听到有人要刺杀北梁王和先勇侯时,惊讶得手中的木刀都拿不稳,险些被吕少卿的一招雁子回头刺到胸口。 吕少卿慌忙偏转刀势,堪堪避过,着急地朝铁如归小声喊道: “别停啊!边打边说!” 铁如归回过神来,两人又开始你一招我一招,来往之间吕少卿接着说: “是北梁王传来的消息,用的飞雁传书,府里的飞雁已经很久没用了,也不知道怎的昨天那只飞雁落到我屋门前,我解开密信看到的就是这些。” “可这月宗到底是什么?” “我本来也不知道,后来问了府里的包打听,才知道月宗和玄羽一样,都是刺客组织,只不过玄羽听命于皇室,月宗则是接单杀人。” “谁敢下刺杀……”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吕少卿又慌忙打断铁如归,回头瞥了一眼还在央求白卫山给她“开小灶”的武芊芊,小声接着道: “还能有谁?当然是鄢都那个一直和我爹作对的阉虫!” 铁如归仍是不解: “他们要钱不要命吗?这十二天罗又是何方神圣?” “你说对了,他们就是要钱不要命,如今在南陆,想要买一个大人物的命,要么找海鲨帮,要么找月宗,可是海鲨帮做的不干净,嘴也不牢,很容易就把雇主捅了出去。 “月宗则不然,他们不但成功率比海鲨帮高,而且只要出的钱够,还能把暗杀处理得跟意外一样,如果失败被擒,杀手会当场服毒自尽。而十二天罗,则是月宗最顶尖的杀手,几乎与玄羽的木瞳齐名,自天下有他们的名号以来,据说还没有失手。” 铁如归闻言惊恐问道 “那北梁王和你爹不是很危险?!” “放心,武游照有龙甲盾天神功护体,我爹也是万人之敌,况且侯府固若金汤,十二天罗来了也要变成十二地瓜!” 吕少卿出言宽慰铁如归,但好像更是在安慰自己,握刀的手,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第四十七章 萧萧琴瑟女天罗(下) 今日日头正好,侯府花园中树影婆娑,阳光斜斜照下,照出一双宛如新月的秀眉,和秋水荡漾的眸子。 女子款款而行,动作极其优雅,闲适中透出一种难言的妩媚。 她的纤手拂过还沾着露珠的月季花瓣,指尖凝香,又抬手理了理发髻,把那一缕花香留在了万千青丝之中。 思琴,她本很喜欢自己这个名字。 她也很喜欢她那把日日夜夜与他相伴的绿绮古琴,很喜欢方唱晚的词,很喜欢哀哀婉婉的兰宫小调。 只可惜,她此刻还拥有的这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 真的很快,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在今日…… 今日侯府的早课散得很迟,方唱晚兴头来了多讲了半个时辰。 侯夫人姜氏很自然地留方唱晚和思琴在府内用午膳。 思琴还主动提出要席间奏歌一曲,算是给侯爷和夫人助兴。 姜氏夸思琴姑娘得体懂道理,命下人将思琴的绿绮古琴搬到了膳堂。 在等待侯府午膳开席的间隙,思琴一个人溜达到了侯府的后花园,在花花草草木木间流连忘返。 也是突然来了兴致,不自觉地念起了几句方唱晚的旧词: 草木摇落萧瑟瑟,最惋伤寒。 朱颜易老岁蹉跎,知谁与共。 香消魂断, 望尽凭栏, 三十年大梦一场,梦醒归乡。 “好词,好词。” 吕少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突然拍起掌来。 “思琴姑娘也是好嗓子,平平念出来都是那么哀婉。” 思琴本被他惊了一下,险些一声娇呼,转头见是少侯爷,又给咽了回去,莞尔一笑道: “少侯爷也有雅兴到这儿来赏花?” 吕少卿仍是一脸不羁,也笑着回道: “我哪儿会赏花,我赏的是人。” 思琴俏脸浮出微微一抹羞红: “少侯爷说笑了。” 吕少卿依旧是那副一贯的玩世不恭,随意用手拨弄了两下横伸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束碧桃树的枝丫,轻佻说道: “不是说笑,思琴姐姐的琴,百听不厌,思琴姐姐的这张脸,也真是百看不厌。” 思琴有些尴尬,但脸上仍带着矜持的笑意,在府里这么些日子,她都有些忘了,面前这位可是号称下唐乃至大昊第一大纨绔的吕大少侯爷。 吕少卿突然手一使劲,碧桃树枝丫“啪”地应声而断,掉落在地上。 思琴此时才发现,吕少卿的脸上的笑已渐渐凝固,变得冰冷陌生。 “思琴姐姐,思琴姑娘,我得好好看看你。” 吕少卿的言语间已不再是轻薄挑逗,而是透着杀意在试探: “看你这凝脂如玉的身子上……哪一块肌肤,刺着名动天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衔尾蛇环月刺青!!!” 最后几个字如同一声闷雷,在思琴的脑中轰的炸开,而也就在此时,她突然感到脖颈间一凉,一把冰冷的长刀,已然闪着寒光架在了她白皙的脖子旁。 持刀者是铁如归,持的刀是荒月,人和刀都是第一次离一个人跳动的血脉如此之近。 然而铁如归的刀握得很稳,刀锋稳稳停在思琴脖子上主动脉旁不足一寸的位置,在这个位置,铁如归相信自己有把握在毫厘间取她性命。 思琴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片刻恢复如常,淡淡道: “少侯爷,如归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吕少卿冷冷回道: “没什么意思,姑娘还要装下去就更没意思,姑娘那把还在膳堂的古琴,我们已然在上面发现三处暗格,分别有三十枚毒针、三十枚毒镖还有三十支淬过毒的袖箭。” 思琴抬手轻轻抚了抚发髻,这个动作让铁如归颇为紧张,荒月微颤,亮出一片寒光。 然而思琴却不慌不忙地又垂下手,接着说道: “少侯爷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吕少卿冷笑回道: “此前我根本没怀疑过你,是如归看出你眼中有异,加之收到密报,只是猜测你可能心怀不轨,没想到真的是你!” 思琴点了点头: “也是我心急了,不该选在今天动手,也不该让那把琴离身的……”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直冲向持刀的铁如归。 吕少卿眉头一皱,脚步轻挪,挡在那人面前,一掌将他推开: “方唱晚!” 方唱晚头发凌乱,面露惶恐,丝毫不见往日风华,他挣扎着朝铁如归喊着: “世子!把刀……把刀放下!!!” 铁如归也皱起了眉,问道: “方先生,你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吗?!” 方唱晚满眼通红,表情也是越来越狰狞,嘶声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是柳越郡原桐墨县县丞之女蒋思琴,柳越王叛乱伊始,蒋县丞就开城献降,却仍被吕定国残杀满门,一家六十七口只有她一人独活,你们吕家,欠思琴六十七条人命!!!” 铁如归闻言讶然,一时分辨不出真假,吕少卿却轻蔑一笑,随即正色冷颜道: “这女子……是这么跟你说的?” 方唱晚一愣,不知道他此问何意,又一脸疑惑地看向思琴,思琴却未朝他看上一眼。 就在此时,一个沉郁却掷地有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些年,吕某手下亡魂无数,却不记得其中有蒋家六十七口。” 一袭黑甲的吕定国慢慢踱进花园,身后跟着白卫山和方贺达。 “你……你撒谎!” 方唱晚怒视着吕定国,眼中已尽是癫狂之态。 吕少卿也没料到吕定国会来,他只与铁如归商定了今日之事,其他人一概不知,但见白卫山也跟来了,便就镇定了下来,说道: “柳越郡志上记载,桐墨县丞蒋莫由一家殒于景帝二年的大瘟,那时柳越王还未起事,何来献降后遭屠满门一说?” “不……不……你们撒谎!” 方唱晚如痴傻了一般重复着,随即又突然朝思琴喊道: “思琴!你说!你快说!!快揭穿他们编造的无耻谎言!!!” 思琴看着这个为了她近乎疯癫的男人,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那丝不忍也只在眸子里停留了一瞬,那一瞬过后,那张绝美的面容上只看得见冰冷的杀意: “久闻少侯爷三经六典一概不会,却熟读天下郡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当真是月宗十二天罗之一?!” 不从思琴口中亲耳听到真相,吕少卿其实也很难相信,已经认识了这么久的一个红粉佳人,竟然能和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刺客扯上关系。 思琴似乎也不打算再隐瞒,但仍用那摄人心魄的软声细语说道: “我只是十二天罗中最末流的一个,用了几个月时间,却一时大意换来个这么个结果。但也无所谓……我只是个引子,宗主和另外十一位天罗,根本不在乎我的成败……” 吕定国身后的白卫山突然喝道: “快说!另外十一人姓甚名谁,踪迹何处?!” 思琴闻言轻蔑一笑,道: “说话的是白将军吧,你在江湖上成名这么多年,该知道月宗的规矩啊,也该知道我到现在还活着和诸位讲话,只有一个原因呀。” 说完她突然转身看向正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铁如归,露出妩媚至极的微笑: “铁勒家的世子,你……杀过人吗?” 第四十八章 春风不解少年愁(上) 铁如归愣住了。 杀人…… 他从没想到过要真的杀人,吕少卿也只是让他配合制住思琴,但若真让他用手中的荒月抹开思琴雪白的脖颈,他如何下得去手?! 也就是这一念间的犹疑,思琴的眼神突然一变,凌厉的杀意如闪电般射出! 铁如归在这一瞬间如坠冰窟,被铺面而来的杀气冻僵在了原地,连荒月刀身上那泠然的刀光也黯淡下来。 就在这一刻,十数道冰冷的幽光,无声无息的从思琴裙袖间飞出,却不是飞向铁如归,而是向吕定国飞袭而至! 那些幽光来势极快,都闪着暗绿的色泽,显然淬有剧毒! 吕定国和白卫山同时大喝一声,也同时将全身气息提到极至,双手轮转如风,卷起两团青气,向那些幽光当头罩下。 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幽光触上那两团青气,就宛如被钢铁阻断一般,纷纷落地,还原为一枚枚五存余长的银针。 白卫山继续催动内力,身如游龙,向思琴直奔而去。 吕定国却比他身法更快,脚下如踩云踏风,瞬间就移动到白卫山身前挡住了他。 随即冷哼一声: “雕虫小技,卫山,你先退下,她杀招已绝,我还有话要问她。” 白卫山听令缓步后撤,但仍死死盯着思琴的一举一动。 直到这时铁如归才反应过来,一把扭过思琴的手腕,将刀锋贴上了思琴的脖子。 思琴脖子上纤薄的肌肤被荒月划破,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留下。 思琴面露惊恐,却不是因为脖子上的利刃,也不是因留下的鲜血。 而是她没想,在这瞬息之间,那两人的反应竟如此迅速!更没想到,这两人不论在招式还是在内力上,都是如此相似,仿佛是同一人的两个分身! 一招失手,她的败局已然定下! 思琴惨然一笑,幽幽叹道: “果然……果然还是不行啊……” 说完,她又转而看向方唱晚,只见他那张曾经清俊绝尘的脸,此刻已扭曲变形,写满了不可置信。 “思……思琴,你……你……” 思琴嘴角抽动,眼眶已泛红,却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笑意: “可惜了,方生,到了了,你也没给我那曲练舞霓裳谱上新词……” 方唱晚张了张嘴,只在喉间发出一声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在此时,一直在一旁紧张观察着局势的方贺达突然抢前一步,弯下身,用一张帕子捡起地上的几枚银针。 仔细观瞧之下,只见针尾被细细打磨成了羽状,缀以黑白两色。 “千鹤银针!侯爷,这女子果然是月宗排第十二位的天罗,代号白鸾!” 方贺达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语气中却透着惶恐。 他怎能不惶恐? 他这内侄方唱晚,不管是不是因被谎言蛊惑,但显然与行刺先勇侯之事已脱不开干系,而方唱晚又是自己保举做了下唐学政,也间接让他有机会带这刺客到府里。 若是追究起来,他这首席幕僚的位置还能否保住不说,搞不好是要被牵连治罪! 吕定国没去花心思分辨方贺达言语间的异样,抬头问铁如归刀下的女子: “白鸾……你是否叫这名字?” 女子轻笑: “月宗十二天罗,只有代号,从不曾有过姓名,我还是更喜欢思琴这个名字。” 白卫山喝道: “少废话!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 思琴,又或是叫做白鸾脸上笑意更浓: “不是我不答,是我根本答不上啊,天下除了月宗宗主,谁能知道十二天罗的踪迹。不过,我可以透露给侯爷一个消息,能否换他的一条性命?” 说着,她的手指向了方唱晚。 吕定国还没说话,方贺达却抢着说: “不可!侯爷!不可听信妖女胡言!方唱晚勾结妖女行刺,罪无可恕!理应将二人一起施以重刑,问清楚他们的阴谋诡计!” 吕定国皱眉瞪了他一眼,哼出一句: “你急什么?!” 方贺达瞬间面色如土,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 吕定国却语气温和地继续朝那女天罗说道: “有何不可,你且说来,若是有用,你也可以不死。” “侯爷此话可当真?” “吕某杀人无数,虽不是什么善人,但有一点自信可以做到,就是,一诺千金。” “好!” 思琴昂起了头,一字一句道: “下月柳州,五里湖畔,武林大会,十二天罗将依次现身,先杀北梁王,再杀先勇侯!” 在场所有人,除了吕定国,都闻言为之一惊,虽然之前就从密报得知此事,但此时从天罗口中当面说出来,加上了具体的时间地点,更是令人无比的震撼和恐惧。 吕定国却是稳如磐石,沉声问道: “依次现身?为何不一起动手?” “天罗不见天罗,这是宗门规矩,侯爷不要再问了,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是否值回方唱晚一条命?” “值了,你们两人,都不用死。” “那便好……” 思琴的目光又转向了方唱晚,此刻她的眼中已尽是释然,也只容得下他一人。 虽然他仍处在惊惶不可自持之中,失去了往日风华,但在思琴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曾经写出绝世诗词的天下第一才子。 她的嘴角上扬,也沁出了一抹暗红,那暗红色妖艳至极,仿若曼陀罗花在彼岸盛开…… “不好!如归!快!她要自尽!” 随着吕少卿的一声惊呼,铁如归立刻抽回荒月,抬手想要封住思琴的心脉要穴。 而此时的思琴却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一掌推开了铁如归,整个人借着那股推力,向方唱晚站着的位置跌了过去。 方唱晚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那纤瘦的身躯就如同一片凋零的落叶, 落过万千红尘, 落过浮世沧桑, 最后,落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的眼神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他终于不再去管她骗了自己,利用了自己,甚至几乎害了自己。 她也终于不用去想,再怎么去骗他,怎么去利用他,怎么去补偿他…… “为何如此……” “不为何……我命如此。” “何必如此……” “不必再问,此生欠你,也只能这样还你……” 方唱晚看着思琴逐渐黯淡下的眼眸,光晕在其中飞速地流转。 他仿佛又看到, 那片碧桃树下,桃花夭夭,乱落如红雨。 她正抚琴轻吟,那首还没有填词的练舞霓裳曲…… 第四十九章 春风不解少年愁(中) 等那温暖的娇躯渐渐变冷,等那秋水明眸渐渐失去神色。 方唱晚依旧死死抱住思琴,不发一言,唯有泪水无声流下。 “白鸾已死,方贺达,你书信告知北梁王吧。” 吕定国冷冷看着方唱晚和他怀中的那具尸体。 方贺达惶恐不安地躬身应道: “遵命,侯爷,方唱晚该如何处置?” 吕定国皱了皱眉,他没有从方贺达口中听出丝毫要为侄子求情的意思,反而听出了几分急不可耐想要撇清关系的意味。 “我说了,留他一命,但从此,方唱晚不可再出现在南陆!” 说罢,吕定国拂袖而去。 方贺达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身又看了两眼方唱晚,脸色越发铁青,恶狠狠抛下一句: “滚!方家怎会有你这种败类!” 随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仿佛多留下片刻,自己就要被牵扯进去。 然而方唱晚却似是一句都没有听见,他眼中交织的悔恨、哀恸、绝望也渐渐凝成了麻木的空洞,泪海已涸,泪痕已干,他就如同一尊泥塑般跪在一片乱落的残红之中。 怀中抱着的,是他曾经的挚爱,是他曾豁出性命也要相助的人。 此刻,已变成了一具不断冷去的尸体。 留给他的最后一句,竟然是: “此生欠你,也只能这样还你……” 他只能在脑海里一遍遍摸索,寻找那个在碧桃树下抚琴的女子,寻找那个在皓皎月光之下对他倾诉的女子。 幻想着,那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此时,只有铁如归和吕少卿还站在原地看着方唱晚,两人的眼中情绪都很复杂。 过了好久,铁如归才将荒月收回刀鞘,走到方唱晚身边,弯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到: “方先生,去宁州吧,去铁勒部,我帮你写信给东阳先生。” 方唱晚却像是没听到般,仍一动不动。 吕少卿看不下去了,几步冲了过去,朝方唱晚喊道: “方唱晚!为了个刺客,你……” “她不是!” 方唱晚突然猛地抬头,像一头困兽,满眼血丝,声音也变得嘶哑瘆人。 吕少卿一把揪过他的脖领,怒吼道: “她怎么不是?!你刚才没看到她的飞针?!我把你当作朋友,你却带一个刺客来害我爹!” 吕少卿此时的激愤,一半是对方唱晚,一半却是对自己,毕竟让方唱晚和思琴进府,是他出的主意。 方唱晚浑身瘫软,任由吕少卿提在半空,眼睛却仍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嘴中喃喃道: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刺客,她是为复灭门之仇……她是蒋思琴……” 吕少卿眼中尽是寒光,双手一松,将痴傻疯癫般的方唱晚扔在了地上,冷冷道: “你此般模样,真不值她舍命救你。” 铁如归走了过去,将手放在方唱晚的肩上,说道: “走吧,去宁州,带着思琴去,把她的骨灰洒在草原上的阿坝河里,阿坝河会洗净她这一世的所有屈辱、罪恶,所有不堪回首的一切,她的灵魂会在长生天的庇佑下,一直与你同在……” 方唱晚听完,眼中似乎突然恢复了神采,他激动地拉着铁如归,不停地问: “真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 铁如归直视着那对似乎重新燃起希望的眸子,坚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这是宁州古老的神谕,是罗颂大神告诉了他的子民,又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方唱晚欣喜地俯下身子,艰难地抱起那具冰冷的尸体,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两个少年,看着方唱晚离去的背影,唏嘘之余尽是愁绪冥冥。 两人皆不知愁从何来,只觉得这短短半日,生死两别,似已是半生蹉跎。 在怀抱尸体的方唱晚就要消失在门外时,两人看到那个身影停了半刻,都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 然而,却没有等来哪怕半句别辞,那个一身素衣,两袖清风,却才名冠绝天下的风流才子,就这么消失在了冷冽的寒风里。 仿佛,他和那个同样才华横溢的琴女,又或是那个袖藏毒针的刺客,都不曾在侯府深院中出现过…… …… 那日后,吕定国先是因私拆侯府迷信收拾了一顿吕大少侯爷。 然后又让他和铁如归发誓,绝不会将此事以及后续月宗天罗要来行刺的事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北梁郡主武芊芊。 对于铁如归,吕定国却是颇为感激,若非是他仅仅从几个眼神就看出那女天罗心怀不轨,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吕定国也不敢笃定自己能逃过千鹤银针索命。 “如归世子,此恩吕某铭记,若他日有机会,吕某定以涌泉相报。” 这是铁如归第一次看到,一向威仪俨然的吕定国第一次这么放下身段地对他说话,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一旁的吕少卿却替他“解了围”: “老爹,还用什么涌泉相报,没几天就除夕了,你放如归回宁州过节就是了!” “荒唐!放屁!” 又是一掌重重拍在吕少卿的后脑,疼得他龇牙咧嘴。 铁如归连忙道: “不用不用,我们宁州不过除夕,也不过新岁。如归不过是帮了点小忙,吕侯不必如此挂怀于心。” …… 此后,三位少主的文课武课依旧照常,只是少了声韵一科。 吕少卿依照吕定国所命,说是方唱晚调任鄢都讲经堂,思琴也随他一起去了。 何老夫子也是不知真相,摸着长髯直叹可惜,可惜。 问他可惜什么,老夫子却只是不住摇头。 武芊芊虽有几分狐疑,但也看不出端倪,便也没多再过问。 只是府中曾经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乐坊,从此便冷清了下来。 吕少卿也没想着再把之前那班乐师给请回来,只是在偶尔看向乐坊时,眼中会闪过一丝忧愁。 那缕转瞬即逝的忧愁,只有铁如归能看懂,因为在他眼中,也隐藏着同样的愁绪…… …… 南陆的春天就要到来, 可当春风先至, 化开冰河, 拂绿荒野, 却吹不散, 两个少年, 眼中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