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传》 引子 诗曰: 南渡君臣醉,江山半壁孤。朝廷今已小,何处好骑驴? 这四句诗,是台湾岛上一个唤作连横的文人写的,说的是宋朝名将韩世忠,乃是赫赫有名“中兴四将”之一也。哪四将?岳飞、张俊、刘光世、韩世忠是也。韩世忠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却也脱不了“飞鸟尽,良弓藏”之命数。韩世忠晚年辞官致仕,闭门谢客,口不言兵。比之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杀,韩世忠已属庆幸。此时,当朝皇帝乃是高宗赵构,只求偏安江南一隅,执意与金国纳贡媾和,岳飞手握重兵十万,且广有号召力,却不知圣心,每每狂言“直捣黄龙,迎回二圣”,赵构岂能不防他?故借秦桧之手,编织“莫须有”罪名,杀了岳飞。若说韩世忠是“飞鸟尽,良弓藏”,岳飞便是“狡兔未死,走狗已烹”也。韩世忠忠正耿直,不依附权臣,替岳飞鸣冤不果,忿而辞官致仕,自号清凉居士,只顾逍遥自在,每每骑驴携酒出游,却苦于江南地界狭小,景物小巧精致,却非骑驴逍遥之地也。 话说宋朝自太祖开基,立下“重文抑武”之道,免了藩镇割据之苦,却埋下丧权辱国之祸根。宋朝列圣相传,并无荒淫暴虐之主,只是优柔不断,姑息为心。譬如真宗赵恒与辽国签下“澶渊之盟”,虽得宋辽百年未兴战事,却使大宋割了幽云十六州,且须输金纳绢与辽国,换取辽国不南侵,何其软弱,何其耻辱!更使大宋忘战去兵,武备皆废。传至徽宗赵佶,天资高朗,性地聪明,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擅书法,自创书法“瘦金体”。精绘画,以花鸟画见长。却一昧宠信奸佞,任用奸臣蔡京为相,麾下聚集高俅、童贯等一班奸臣,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盘剥百姓。所做之事,却是造艮岳、采花石纲、纳贿赂、任私人、修仙奉道、游幸宿娼,无一件是治天下之正务,致使朝纲混乱、国势颓废。后辽国衰弱,金国却兴起,终是金灭了辽。金兵来犯时,宋朝一击即溃,二击将“二圣”虏去五国城。所谓“二圣”,徽宗赵佶、钦宗赵桓也。三击则高宗赵构躲避江南,划江而治,把半壁锦绣江山,白白送与金国。后世评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大宋徽宗宣和年间,宋江等一百零八人聚义梁山泊,虽身在绿林,却心怀忠义,专做替天行道之事。后受了招安,朝廷遣宋江领一百零八人,征服大辽,剿灭田虎、王庆、方腊,建立显赫功勋,将士亡身殉国。宋江平定江南回京之日,可怜所存者只得十分之三。那班奸臣却仍饶他不过,百般加害,除之后快,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等人尽数害死。最终所存者,仅有三十二人: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俊、阮小七、燕青、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杨林、凌振、蒋敬、安道全、皇甫端、樊瑞、金大坚、童威、童猛、宋清、乐和、穆春、杜兴、邹润、蔡庆、孙新、顾大嫂。这三十二人,有的赴任为官,有的御前供奉,有的闲居隐逸,有的弃职归农,有的修真学道。各自散在四方,如珠之脱线、叶之辞条,再不能收拾到一处。各投明主,各奔前程,有的投了敌对阵营,到头来不得不以命相博,生死永别。如此下场,何其悲哀! 却说宋江征王庆之时,早惊动上界八仙。那八仙?铁拐李、钟离权、蓝采和、张果老、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是也。这日,八仙相聚,聊天下事。张果老叹道:“宋江果然卖力,征大辽、征田虎、征王庆,皆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只可惜,后征方腊时,却注定惨遭败绩,一百零八人仅存三成矣。且躲不过奸人加害,掐指算算,终仅存三十二人也。”吕洞宾却不以为然,抬杠道:“怎见得仅存三十二人?”铁拐李闻言,厉声喝道:“此乃天意,你欲意何为?”吕洞宾乃好惹事之徒,铁拐李岂能不知?吕洞宾笑道:“我怎敢拂了天意?只是寻思,若寻得个人,只传他纯阳功夫,却不教他救人。他救不救得人,全凭造化。”钟离权在旁,掐指算了算,说道:“你点化的人,命中有一场血灾,须得再救他一命。”吕洞宾道:“再救他一命何妨。”张果老道:“救得了人,救不了国!”钟离权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吕洞宾却道:“救得了人先救人,救得一时是一时。”撺唆了何仙姑一同下凡,来到丹徒县影屏山中。吕洞宾化作野猿,相中一个少年,传他纯阳功夫。何仙姑却相中一个野丫头,吕洞宾大笑道:“这小丫头仅有五六岁。你若要点化她,须得过时日。”何仙姑气恼道:“我相中何人,要你来管!”拂袖而去,吕洞宾慌忙跟了上去。二仙迤逦转来杭州,从空中望下看,在熙熙攘攘杭州军民中,何仙姑相中一个妇人。何仙姑道:“好了,此人姓何,与我同姓也。”将手中荷花倾斜,滴下一滴仙露,竟滴在那妇人头上。何仙姑喝道:“你救不救得人,全凭造化!”吕洞宾大笑,与何仙姑重回仙界。那小哥,那妇人,却真有造化,终是救活两个梁山好汉。最终,宋江那一百零八人,残存三十四人,而非三十二人也。 话休絮繁,言归正传,且从宋江征讨方腊说起。 第一回昱岭关薛永中箭丹徒县沈灵赠刀 先引一段《水浒传》叙述: 话说大宋徽宗天子宣和年间,平南先锋使宋江统领大军渡过扬子大江,征讨方腊。攻下杭州后,宋江与副先锋卢俊义分兵两路,宋江统领正偏将佐三十六员攻取睦州并乌龙岭,卢俊义统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攻取歙州并昱岭关。 且不说宋江,却说卢俊义自从杭州分兵后,统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和三万人马,引兵取山路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郡,直奔昱岭关。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一员大将,绰号小养由基庞万春,乃是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手下有五千人马,守把住昱岭关隘。听说卢俊义引兵到来,已准备下对敌器械,只等来军相近。 卢俊义军马将次近昱岭关前,当日先差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员将校,带领三千步军,前去出哨。当下史进等六将骑战马,其余都是步军,哨到关下,并不曾撞见一个军马。史进在马上心疑,和众将商议。说言未了,早已来到关前。看时,见关上竖着一面彩绣白旗,旗下立着小养由基庞万春,看着史进等大笑,骂道:“你这伙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你听说小养由基的名字么?我听得你这伙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荣,着他出来,和我比箭。先教你看我神箭。”说言未了,“嗖”的一箭,正中史进,颠下马来。又听山顶上一声锣响,左右两边松树林里一齐放箭,弩箭如雨一般射将来,纵使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箭矢。可怜水浒六员将佐,都作南柯一梦。史进等六人不曾透得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 这六人却未死绝。当时薛永左肩上中了一箭,跌下马来。胯下战马中三四箭,挣扎几下,终是倒下,重重砸在薛永身上。薛永疼得“诶呀”一声,昏死去。醒来时,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但见周遭密密麻麻尽是尸首,重重叠叠,插满箭镞。薛永伸手拔出左肩上的箭,顿时血流如注。去身边摸出金枪药,摁到伤口上。挨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薛永方才从那尸首堆里挣扎出来,踉踉跄跄往山下走去。昏昏沉沉,走走停停,终走到山脚下,再也走不动,一头栽倒在路边。 话分两头。却说丹徒县城西边四十里有座影屏山,山里有个沈家庄。原庄主姓沈,故唤作沈家庄。现庄主却姓申,原是个走方郎中,入赘沈家发迹之后捐了个朝奉郞。沈家庄有三个儿子,老大沈平,老二沈灵,老三沈迪。沈平老实,单管农庄;沈灵精明,会做买卖,在县城有个店铺,从庄上贩些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布匹出售。只是这个老三,年方十六,身长七尺,双手过膝,身体粗壮,臂力过人,惯穿一身靛蓝袄与裤,最能穿山越岭。惯使一柄铁叉,三五十人近不得身。因常年穿山越岭,全身晒得黑,人称黑猿沈迪。这沈迪使叉,乃野猿所授。沈迪十四岁时,一头野猿来到村边,冲他招手,叫他一同进山。来到山中,野猿忽作人声,传授他一套叉法。野猿随后隐入树林,飘然而去,不知踪迹。沈迪从小跟随庄中老武师操练拳脚刀枪、骑马射箭,却不及铁叉使得顺手。朝奉找来铁匠,打制一柄铁叉,通体皆铁,重四十一斤。这沈迪使起叉来,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彩云,单管种桑织布;小女儿沈彩虹,年方十四,自小跟着朝奉上山采药、把脉开方,却也叫人惊奇。沈平、沈迪、沈彩云乃是前夫所生,沈迪、沈彩虹却是朝奉所生。 第一回 昱岭关薛永中箭 丹徒县沈灵赠 三年前,沈家女主人病故时,沈家庄请昱岭关道士来做道场,许诺三年后去昱岭关还愿。看看到了还愿时日,朝奉叫来沈平、沈灵、沈迪,商议怎去昱岭关。沈灵道:“此时宋江军与方腊军在昱岭关交战,如何去得!不如缓些时日。”沈迪却道:“怕甚么?孩儿愿往。既许诺,却不践诺,恐遭天谴!”沈灵道:“只是缓些时日,无妨也!”沈迪焦躁道:“甚么无妨?缓了就是缓了,找甚么借口!” 一个叫缓,一个愿往,一个灵活,一个固执,沈迪说沈灵怕死,沈灵说沈迪没事找事,争吵半宿,也没吵出个结果。最终,朝奉叫沈迪一个人去,叮嘱快去快回,路上莫要招惹事非。朝奉道:“玄武宫沈靖玄道长与沈家旧识,我与你这封书信,交与道长,他自会安排。路上休作耽搁,速去速回!”次日,沈迪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劣马,浑身灰白,甚为矫健,日行五百里。沈迪带了包裹、银两,挎一口单刀,飞身上马,兀自一个人去了。连日赶路,日行夜宿,有三四日,这日来到昱岭关下,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望左上昱岭关,一条望右上玄武宫,沈迪驱马望右走。上得山来,远远看见一座宫殿,松树屈曲,翠柏阴森,松柏背后好一座玄武宫,正殿供奉玄武大帝。 此玄武宫有数百年,乃沈家始祖所建。进得宫门来,见有一个道童,沈迪上前问道:“我来见沈靖玄道长,怎么得见?”童子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沈迪恭恭敬敬,递上书信,说道:“我是丹徒县沈家庄三少东家沈迪。三年前,我娘亲病故,请来玄武宫道士做法。今我父遣我前来还愿。”童子道:“原来是沈家庄的少庄主。且先稍歇,容我进去通报。”沈迪就在外面等候。不多时,童子出来道:“你随我来。”沈迪随童子进入殿内,见一老道,鹤发童颜,头顶挽一个道髻,一身白色长袍,手执拂尘,恰似太白金星下凡。沈迪上前稽首,双手奉上一包银两。道长叫童子过来,将银两收下。略略寒暄了几句,沈迪直通通便问道:“敢问道长,何时安排法事?”道长道:“莫急,且商量。此前已在沈家庄做过度亡道场,今宜在宫中做一场祈福道场,你父书信中皆有交待。你先在客房歇息,今日叫道童先备些物事,明日做齐全套法事,你看如何?”沈迪笑道:“原来我父已有交待。既如此,但听道长安排。”童子引了沈迪去客房歇下了。 做法事,无非书符咒水、步斗踏罡、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看那真武宫正殿,金钟交彻,玉磬和鸣,两边道士齐唱:瑶坛设象玉京山,对越神霄尺尺间;宝黍空浮瞻妙相,珠廉高举瑾天颜;云驭龙降临法界,风烛龙灯映宝台;三界十方齐降鉴,庞留洪神满人间。分班旋绕,慢行赞颂。道长步罡踏斗,元神出窍,云游天庭,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见北斗七星、二十八宿。施符法,请天神,真武大帝蒞临坛场。沈迪伏地稽首,虔诚领授符法。这正是,苦闷烦恼尽数去,欢乐满足纷纷来。沈迪皆依道长吩咐,念了咒语,做了物事。做完法事,心愿了结,已到晌午,沈迪急着要赶回沈家庄。道长劝道:“今日方腊军和宋江军在昱岭关前在交战,却不知状况如何。不如白日里先歇息,晚上趁夜静无人时赶路,少了许多麻烦。”沈迪肚中暗道:“来时父亲吩咐,叫我听道长的话。”便道:“我听道长安排便是。”道长嘱咐道:“去时速速离开昱岭关,于路莫要多事。” 沈迪随口应道:“诺。”夜半,沈迪牵了劣马,离了玄武宫,下到昱岭关山脚。却见一条汉子,踉踉跄跄,东歪西倒,从昱岭关上下来,栽倒在路边。趁着月色,沈迪看时,那汉子身材七尺以上长短,二十四五年纪,官军装束,肩上有伤,脸色蜡黄,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昏死过去。此时,朝奉、道长的吩咐,沈迪早抛到了脑后,忘到了九霄云外。沈迪扶汉子,却扶不起,便将汉子一把扛起,放到了马背上。沈迪也上了马,小心而行。走出昱岭关地界,沈迪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只两日两夜,赶到了沈家庄。入到庄内,沈迪便大声喊叫道:“二妹妹,快来救人!” 彩虹闻声来寻,沈迪已将汉子放在客房床上。彩虹问道:“三哥,你要救何人?”沈迪道:“不知是何人。在昱岭关下救的,看他像条好汉。”彩虹走到床边,见汉子昏睡不醒,便把了脉,查验了伤口,说道:“这汉子中的是箭伤,已敷了金枪药。”又去汉子身边捻出金枪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说道:“金枪药倒是好药,只是失血过多,且伤口被污,内里化了脓,难怪他昏睡不醒。待我去抓药,去去就回。”彩虹抓了药,熬成了药汤,将药汤从汉子嘴里灌将下去。过了两个时辰,汉子突然挺起身,喷出一大口浓血来。吐了血,又倒下昏睡了。彩虹却喜道:“好了,吐了就好了。”彩虹掀开那汉子衣袍,揭了伤口,只见内里涌出脓血来。待脓血流尽,彩虹唤庄客取来清水,将伤口清洗,仍取那汉子的金枪药敷上。唤庄客,将汉子衣物上的血污擦洗干净。又过了半个时辰,汉子逐渐苏醒来。 沈迪搬条凳子,坐到床边,问道:“你这汉子,看装束倒像是大宋军官。”汉子尚羸弱,昏昏沉沉的,吃力道:“正是。我乃宋江军偏将,原梁山泊步军头领薛永的便是。近日随宋公明哥哥渡过扬子大江征讨方腊,攻打昱岭关时遭庞万春埋伏,肩上中了那厮一箭,且被马压了,昏死过去。入夜醒来,趁夜色偷偷爬出,挣扎下得山来,却又昏死在那路边。幸亏壮士仗义相救,捡回一条命来。在此谢过壮士救命之恩。”沈迪笑道:“原来是薛将军,失敬失敬!薛将军一直昏睡,怎知是我救了你?”薛永道:“虽昏睡,内里知觉也,知是壮士救了我。”沈迪道:“薛将军尚羸弱,暂且先歇息,明日再来叙话。” 沈迪、沈灵、沈平皆来看了薛永。彩虹日日来,把脉换药,说些闲话。次日,薛永下得地来,郑重其事,朝彩虹行答谢礼,说道:“多谢二妹妹救命之恩!”薛永跟着沈迪,唤她作二妹妹。彩虹年纪尚小,经不得别人这般谢她,顿时脸都红了,慌忙道:“哎呀,折煞小妹也,莫谢莫谢!”七八日,已无须换药,薛永走出屋,在院子里走动。求彩虹领了去,拜谢了朝奉。这日,把过脉,薛永问道:“二妹妹,可否领我到庄外走走?”彩虹笑道:“将军想去,小妹便跟了去,何必问小妹?”一张俊俏的脸却红了。彩虹提了个竹篮,篮中搁了一把小铁铲,掩饰道:“我顺便采些草药。” 一路上,彩虹偶尔停下采药,有的只采叶子,有的却采茎,有的连根铲出。薛永看得呆了,说道:“二妹妹识得这般多草药,煞是厉害!我识得几样,只会制金枪药。”彩虹道:“你的金枪药确是好药。”又道:“我是从小跟爸爸采草药,所以识得多。这山里,遍野都是草药。”薛永夸道:“如此说,你是家学渊源了。你小小年纪,会帮人诊病,了不得!”彩虹笑道:“也不都是我来诊治。有时是爹爹诊,有时是我诊。你是三哥救来的,三哥喜欢差遣我。三哥差遣,我不得不来。”薛永却故意打趣道:“岂知不是有缘?”彩虹嗔道:“休得胡说!”羞红了脸,将脸别往一边。 彩虹将头发梳拢来,松松挽一个同心髻,穿一领浅红窄袖衣,显出玲珑剔透身形。论年纪虽则一十四岁,身材初长成,倒象十六七岁的模样。薛永气色渐好,脸色微黄,穿一领沈灵送来的新制白纻长袍。沈灵新制白纻长袍,多制了一领,将来送与薛永穿。彩虹见了,肚中寻思:这薛永,人长得精神,且忒多礼,替他治个病,他谢了又谢。肚中这般寻思,脸上没来由又红了。 两个人来到谷地里,回头望,但见:背靠青翠大山有一所大山庄,一周遭尽是石墙,墙外几十株樟树环绕。出得庄门,有一条溪流,潺潺流水,从门前蜿蜒而过。庄前有个峡谷,一条路穿过峡谷,通望外面。院子边上: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鸡犬相与闻,耕织各自忙。薛永看着,心里欢喜。薛永转头,看着彩虹,但见: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眉梢眼角藏着秀气,声音笑貌露出温柔。瞥见薛永瞅她,彩虹羞得一张脸红通通的,转过脸去,佯装寻草药。 山边一排樟树上窸窣作响,一个瘦小女孩在树枝间穿梭。彩虹叫道:“黑樱桃,野猴子,你快下来。”瘦小女孩却不下来,只是在树上嘻笑,但见她在树枝间穿梭,一路去了,不见了踪影。彩虹道:“这女孩也姓沈,名字唤做沈樱桃,庄中农户沈七的女儿,年方八岁,十分顽皮。父母不怎么管,只是天生天养,凡事皆由她自己作主。她成日到处乱串,爬到树上与猢狲嬉闹,钻进水里像鲶鱼。因她晒得黑,人皆唤她黑樱桃,也唤她野猴子。”薛永惊道:“沈家庄竟有这般奇女子,真乃藏龙卧虎也!” 沈灵从丹徒县城回到庄上,来寻薛永。沈灵六尺五寸身材,白净面皮,没甚胡须,斯文模样,约有三十余岁。问道:“宋江军中有个人,唤作杨志的,不知贤弟识得否?”薛永猛省,便道:“莫不是青面兽杨志!是了,大军刚渡过扬子大江时,他便病倒,留在了丹徒县。他现今如何?”沈灵道:“这几日丹徒县有传言,说杨志刚刚没了。”薛永听了,伤感道:“我曾得杨制使点拨刀法,武艺得以长进。他既去了,容我上他坟前祭拜。”沈灵备了一个猪首、一篮果品和一壶酒,去马厩里牵出两匹马,两个人骑马来到丹徒县,问了人,来到城外坟场,在杨志新坟前祭拜。 回时路过一个铁匠铺时,见有两个人打铁,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后生。薛永便下马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铁么?”两个人停下手中活计,见来了两个客人,皆穿新制白纻长袍,慌忙答应道:“客官请坐,要打甚么器械?”薛永道:“打一口弯刀,我的弯刀丢失在了昱岭关。”中年待诏一怔,说道:“客官稍等,我去去便来。”不多时,从里面拿出一口弯刀,“飕”地从木制刀鞘里抽出刀来。薛永同沈灵看了,但见那刀:冷光夺目,寒气侵人。薛永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中年待诏道:“这口刀,叫做蒙古弯刀,一个客商从北边带回,放我这里寄卖。吩咐说,若有人要打弯刀,便卖与他。那客商实要五两银子,不还价。”薛永接过弯刀,退几步,退到空地上,将刀挥了挥,觉得趁手,连声道:“好刀!好刀!”沈灵见薛永喜欢,遂掏了银子付了账。薛永慌忙道:“甚么道理,叫二哥破费。”沈灵却道:“这点银子,值个甚么!常言道,好马配好鞍。这口刀,与你煞是相配。”薛永只得谢了。二人出了铁匠铺,骑马回了沈家庄。 这日,朝奉遣庄客来寻,薛永便随庄客来到正堂,朝奉、沈家三兄弟已等候多时。一番寒暄,各自坐下,朝奉吩咐庄客上茶。朝奉开口道:“我看将军精神闪烁,想必是伤口痊愈了。”薛永连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朝奉大人,小可伤口痊愈了。”朝奉道:“将军已谢过。且坐,莫要客气,生分许多。”薛永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薛永转过身,对沈迪行礼道:“多谢三哥!若非三哥仗义相救,星夜赶回救治,怕我已是昱岭关下孤魂野鬼。”薛永跟着彩虹,唤沈迪作三哥。沈迪道:“值甚么,顺便的事,何足挂齿!总是谢,便是生分了。”薛永道:“依三哥看,只是顺便而已;依我看,却是救命之大恩也!”再转回身,向朝奉行礼道:“还须多谢二妹妹,为小可开方诊治,日日把脉换药,小可方得痊愈。” 朝奉笑道:“正要说到彩虹,你却先提起。我且问你,你是哪里人,青春几何,可曾婚娶?”薛永应道:“小可是洛阳人氏,虚度二十四岁,未曾婚娶。”朝奉道:“将军可愿留在沈家庄?”薛永道:“小可的命,是沈家人救的,如何不愿留?从今往后,小可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愿为沈家肝脑涂地。小可但听朝奉吩咐,朝奉叫留便留,朝奉叫走便走。”朝奉道:“你如此说,却如同我强留了你似的。我只是听闻你与彩虹甚是投缘,日日在一起相处,有说不尽的话头。我欲将彩虹许配与你,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薛永道:“只是二妹妹年纪尚小,未及婚嫁年纪。”朝奉道:“且先定下婚约。待她满十六,即可完婚。”薛永听了,大喜过望,伏在地上,口中连连称谢。朝奉笑道:“你且起来。定了婚,你两个尽可日日相见,再无关隘,庄中无人再敢说闲话。”因薛永父母双亡,就由朝奉做主,沈平、沈灵、沈迪见证,寻了个写文书的人来,当即订立了婚约。 这薛永乃是洛阳人氏。祖父到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当军官,因得罪同僚不得升迁。父亲杀猪为生。母亲早亡,他自幼跟随祖父,在军中长大,八岁练拳,十岁练棍,十二岁练刀。十六岁时,祖父、父亲皆亡,从此他流落江湖,耍棒卖药度日。因为人仗义,江湖有薄名,人称病大虫。十七岁时,在揭阳镇结识宋江、穆春,大闹江州,一同上了梁山,任歩军弯刀营指挥。朝廷招安后,随宋公明哥哥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征战多年,辗转各地。今方得安定下来。 薛永在沈家庄落了户。那日,彩虹陪他在庄中闲逛,看见庄边一个演武场,甚是寥落。薛永道:“庄中怎有演武场?”彩虹道:“庄中原有个老武师,农闲时教庄客、农户练武,无非是枪棒刀剑、骑马射箭。老武师故去,因无人教授,庄客、农户也就懒了,演武场冷清下来。”薛永一时兴起,走入演武场,脱了长袍,去那枪棒架上拿了条棒,使将起来。正使得顺手,忽然场边有人赞道:“好棒法!” 只见一个靛蓝色的影子滚将入来。薛永定睛看时,却是沈迪,穿一领靛蓝袄衣袄裤,提一柄粗大铁叉,跃入了场中,叫到:“我来与你过招。”原来,沈迪听庄客言,薛永在演武场使棒,提了铁叉匆匆赶来。只见沈迪长臂大手,两只手宛如熊掌般硕大,提了一柄铁叉,一似拈灯草一般使起来。薛永喝彩道:“好一员猛将!在下本事低微,怎敢与三哥过招。”沈迪却道:“许久未遇对手,今日遇见,岂容能错过!妹夫无须谦让,你我先斗个三百合。”沈迪挺叉刺来,薛永只得举棒来迎,两个人斗将起来。 只见两个各显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胳膊两样兵器,一根棒直奔脑门,一柄叉不离心坎;一个勇猛凶煞,如巨灵神忿怒;一个灵巧周旋,如毒蛇吐信;一对虎争食,声音震天响;两条龙竞宝,搅得水翻浪;一个横冲直撞,一个轻巧腾挪。一时间,演武场上兵器相交,叮叮当当,喝声若雷,地动山摇。彩虹在场外看得心乱跳、腿发软,在场边急得抓耳挠腮,直叫道:“三哥,莫要伤了薛永!”看看又叫道:“薛永,莫要伤了我三哥!”不知何时,场边渐渐围拢了十几个人,来看二人过招。场外众人看得眼发直、咂舌头,一片喝彩道:“想不到两个好汉如此豪杰!” 两个斗到四十合以上。薛永大病初愈、力气不加,露出了破绽,被沈迪伸出长臂,抓住棍棒,硬生生夺了去。薛永只得撒手,跳出圈子外来,喝声道:“三哥好大气力!惭愧,我输了。”沈迪收住钢叉,叫道:“妹夫不必过谦。你恁地滑溜,我几番夺你的棒,皆被你躲过!”薛永道:“哪里躲得过?早知你要夺棒,千躲万躲,哪知你臂长手大,终是躲不过,被你夺了去,我服了!”薛永与彩虹尚未成婚,沈迪却早早将薛永唤作“妹夫”。沈迪直叫道:“过瘾!打得过瘾!”两个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从此日日在演武场较量枪棒,比试武艺,各各武艺大增。 忽然,一个瘦小黑影从场边一棵树上溜了下来,一溜烟径直朝薛永奔来。不知这瘦小黑影是谁,跑来作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野猴子樱桃拜师 鼓上蚤时迁失 第二回野猴子樱桃拜师鼓上蚤时迁失节 话说薛永、沈迪比武,大战四十合以上,薛永落败。两个刚收住手,忽然一个瘦小黑影朝薛永跑来,是个小女子,衣衫褴褛,伏到地上,叩首道:“拜见师父,求师父传授神仙棒法。” 薛永收了棒,定睛一看,原来是樱桃。薛永好笑道:“甚么神仙棒法!我练拳、棒、刀皆为家传,不是甚么神仙棒法。”樱桃道:“敢跟三少东家对打的,便是神仙棒法。”沈迪叱道:“好你个女娃娃,不在家练女红,却来这里瞎嚷嚷,要练甚么神仙棒法!”樱桃辩道:“你们不是唤我作野猴子么?既是猴子,练甚么女红,我只要练棒!”沈迪道:“以前老武师传授棍棒,不见你来。今倒要练甚么神仙棒法。”樱桃撇嘴,不屑道:“那老武师使棒慢吞吞软绵绵,他敢跟三少东家对打么?”沈迪笑骂道:“你说甚么混账话,休得胡说!我使叉时老武师已过世,怎么与他对打?”樱桃不作声,只是伏地不起,央求薛永传授棒法。 薛永上前,去扶樱桃,扶了几回,扶不起来。没奈何,薛永只得收下这个徒弟。薛永所练拳、棒、刀,乃其军官祖父所授,无甚么花架子,上阵却实用。樱桃跟着薛永练棒,十几个庄客也来练武,演武场从新热闹起来。 话说宋江大破方腊,大军班师。回到杭州时,鲁智深在六和寺圆寂坐化。武松折一臂,已是废人,不愿入朝,遂留在六和寺出家。林冲、杨雄、时迁因病,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 宋江尚未启程,杨雄因发背疮先死,就在寺里做了法事,拉去城西坟场埋了;时迁因搅肠痧后亡,仅剩林冲风瘫在床。那日半夜,时迁不停翻滚呻吟,忽见他尖厉大叫一声,一命呜呼,往生去了。天明时,宋江来看,见时迁已亡,吩咐在六和寺内做了法事,帮他超度了亡灵,只见他亡灵忽忽悠悠,升上了天。日近午时,宋江叫人去寺外,寻来两个农夫,赶一辆牛车,载上棺材、墓碑,插了白幡。吩咐农夫,拉到城西坟场,就在杨雄坟边挖个坑,将时迁埋了。宋江、卢俊义即领大军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 且不说宋江。却说那两个农夫,赶着牛车,辗转来到城边一条街巷。穿过这条街巷便出了城,即是城西坟场。两个农夫赶着牛车,忽然听到奇怪响动,隐隐有呻吟声。寻了几回,前后左右寻个遍,方才发觉,声音似是从棺材里传出。一个农夫道:“怪哉,莫不是死人还魂来?”正是:说鬼便招鬼来,说贼便招贼来。另一个农夫揭开棺盖,看见时迁正在棺材内翻滚呻吟。两个农夫吓得灵魂出窍,叫了一声“诶呀”,飞也似跑得无影无踪了。 街巷里有大胆的,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啧啧称奇。人群中有个叫侯四的闲汉,惯会打趣别人的。侯四一抬眼,瞥见一个妇人,便高声叫道:“何寡妇,你且来看,这里有个好男人。”众人听了,皆嬉笑。只见一个妇人,三十上下年纪,挑了个担子,也凑过来看。那妇人唤作何柳清,原是府衙张师爷的外室,就在这街巷置了间房将养,街坊邻里唤她作张师爷家的。七八年前,张师爷死了,众人渐改了口,唤她作何寡妇。张师爷死后,她便没了依靠,就在街巷里寻了间药铺作帮工,成日替人熬药送药。这日早上熬好了药,挑个担子分头送各家,再把空药罐收回来。 何寡妇道:“呸,你自作死,敢来骗老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这只黑漆漆一口棺材,哪来甚么好男人?”侯四道:“哪个敢骗你来着,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妇,倒是男人怕了你。你且往棺材里看,恁地不是个男人!”何寡妇走近来,望棺材里看,里面果然有个眉浓眼目鲜的汉子。何寡妇奇道:“这人是死是活,怎地躺进了棺材里面?”侯四道:“先前是死了的,被人放进了棺材,要拉出城外坟地场里埋了。不曾想,拉到这里时,不知怎地还魂了,活了回来。”何寡妇道:“兀不知真活回来,还是回光返照,活一下又死了去。”侯四笑道:“你那药罐里有药,不如胡乱灌他吃进去,兴许他能真活回来。”何寡妇叱道:“你胡说个甚么?俗话道,话不能乱说,药不能乱吃!”侯四道:“你只管胡乱灌他吃,若死了,是他命该绝,拉出城去埋了算了;若活了,便是命不该绝。你便拉回家,晚上一起睡,岂不快活?”何寡妇骂道:“睡你撮鸟。拉去你家,与你浑家睡!”见何寡妇撒泼这般说,众人皆哄笑。 那十几个空药罐,有的剩有药汤,何寡妇胡乱收集进到一个药罐里,敢有满满一罐。何寡妇口中念道:“神灵护佑,教我救活这个男人!”从那时迁口中,药汤灌将进去。时迁吃了药,肚子鼓将起来,咕噜咕噜作响,愈发呻吟得厉害。不多时,时迁屁孔里蹦出个大屁来,惊天动地,震天价响。那牛受惊,拉着车狂奔。正是:线头落针眼,天上掉馅饼。经过何寡妇屋前时,恰巧把时迁颠到了地上。那牛车拉着棺材、墓碑狂奔而去,瞬时不见了踪影。 众人逐渐赶上,围拢来。那时迁被颠到地上,吃疼“诶呀”叫一声,稀里哗啦,拉出一大摊屎尿来。众人纷纷掩口,后退躲避。见何寡妇也赶上来,侯四又来调笑她,大声嚷嚷道:“这岂不是命中注定?你看他别处不跌,偏偏跌落你屋前。你还不扶他回你屋里,晚上一起睡!”众人又哄笑。 何寡妇先把药罐担子放到自家门边。见时迁虚脱无力,瘫倒在一大摊屎尿里,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泼才,躺在污秽里,不晓得自起来!”一伸手,把时迁拉起来。时迁立不稳,靠到了何寡妇身上,攀住她肩,踉踉跄跄,进了家门,瘫坐到了一把椅子上。何寡妇关上门,拴上门拴,外头一阵哄笑。何寡妇三下五除二,将时迁剥了个精光,提来一大桶净水,替他擦洗身体。去楼上,寻来几件张师爷的旧衣,穿到了他身上。把时迁污秽衣袍,将去后面洗晒了。又提一桶水,将那桌椅、地板擦洗了一遍。 回过头,何寡妇问道:“这个爷,我关了门,此处只有你我。你且说实话,你究竟是何人?”时迁开口道:“这个大嫂,实不相瞒,我乃宋江军偏将,原是梁山泊头领,人称鼓上蚤时迁,上应地贼星……”何寡妇打断道:“看你就不是甚么好人,却唤作甚么地贼星,原来天生是个盗贼。也罢,我是寡妇,你是盗贼,王八瞅绿豆,半斤对八两,倒也算得般配。我不是甚么大嫂,你唤我何寡妇便是。我原是府衙张师爷的外室,那老头死七八年了,街坊邻里都唤我作何寡妇,我听得惯了。你唤我作大嫂,我倒不惯了。闲话少说,我且问你,你如何躺在棺材里?”时迁道:“我随宋公明哥哥征方腊,得胜班师回朝,却在杭州染了搅肠痧,不治身亡。亏得大嫂仗义施救,我得活回来,小可在此谢过了。”何寡妇道:“谢甚么,总归是你命大,我胡乱灌了药,你自活得回来。你且先去偏房歇息,我去药铺寻个真郎中来,与你瞧瞧。”说罢,扶时迁入旁边偏房睡下,扯了张被子盖上。然后出了门,挑了药罐担子,往药铺去了。 药铺不远,就在斜对门,几步路便走到。何寡妇先去药铺后面,将药罐清洗干净,晾晒了。然后走回前面药铺,来与老郎中说话。两个人交头接耳,只见老郎中口里说道:“包在我身上,好歹遂了你的愿。”何寡妇暗道:“神灵护佑,教我心想事成!”老郎中跟着何寡妇,来到她家中。进门是堂屋,旁边是偏房。老郎中走进偏房,见时迁躺在床上,上前看时,大惊,说道:“此汉子邪气恁地重!”把过脉,看过舌苔,道:“须得放血,泄去邪气。”便去时迁手腕处,割了一道口子,放了一碗黑血。老郎中仍摇头,皱眉道:“须得有男女之事,邪气方才泄得尽。何寡妇,只你帮得这汉子!” 待老郎中离去,何寡妇拴了房门,自剥个精光,爬上床来,钻进了被窝里。时迁听见老郎中说须得有男女之事,又叫她帮,不知她怎帮?只见她光溜溜钻进了被窝里,时迁此时浑身虚脱无力,只得任由她摆布。这正是:何寡妇设计下套,鼓上骚被动失节;平生行走似飞仙,不料惨遭泼妇手。事毕,何寡妇说道:“如今你是我的爷了。我的爷,我且问你,你是哪里的人,你的家小现在何处?”时迁喘着粗气道:“我乃高唐州人氏,未成婚娶。”何寡妇闻言,一骨碌爬起了床,穿了衣袍,出了门,买了香烛、糖果回来。入夜,叫来五六个街坊,点了香烛,分了糖果,从偏房架出时迁来。时迁被她摁了头,一同拜了天地,将合卺酒灌入他口中。众街坊大笑。 众街坊走后,何柳清架着时迁上楼,一起在正房里睡了。次日,时迁躺在床上寻思,此事似是着了道儿,哪里都不对味儿。第三日,他挣扎下地,换了自己的衣袍,溜出门去。药铺就在斜对面,何柳清看得真切,飞也似奔来,将他堵了回去。何柳清叱道:“你睡了老娘,睡了就想跑?没门!”何柳清每日出去,在外面锁上了门。何柳清日日取回药汤,灌与时迁吃。第十日,时迁不吃汤药了,身体也利索不少,换了自己的衣袍,绑了一根绳索,从楼上窗口溜下来,却见眼前一个黑影。一抬头,见何柳清堵在他跟前。何柳清骂道:“你睡够了老娘,老娘还没睡够你。好歹你给我留个种!”又过了十日,何柳清不再锁门,对时迁说道:“你想走便走罢,我也拦不住你,睡了你二十日,好歹我身上留下了你的种!”时迁慌张道:“我只出门走走。”何柳清道:“随你心罢。” 时迁日日出门走动,在外面买回些熟肉、果蔬,晚上两个一起吃了。初时何柳清不在意,忽一日猛地想起,他哪里来的钱!便破口骂道:“你个腌臜盗贼,如何贼心不死,总作那些腌臜的事!现如今,我身上有了你的种,来日诞下你的儿。你不怕我怕,我怕我儿被人指指戳戳,吃偷来盗来的食,你叫我儿如何做人?你何不做个正经营生,不再做偷鸡盗狗的勾当!”时迁一时语塞,不敢作声。第三十日,五更时分,见何柳清熟睡,时迁蹑手蹑脚起身,将张师爷旧袍脱掉,穿了自己的衣袍,溜出了门。迤逦来到城墙边,在墙角处等到天明,开了城门。出了杭州城,时迁长出一口气,一身轻松,欢喜道:“总算离了那个啰嗦泼妇。” 天色已明,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背后看时迁,掩嘴发笑。时迁不知就里,便不去理睬,只是顺手从一个路人身上摸出几个银钱来。自从吃何柳清骂,他便不买熟肉、果蔬,天天净吃些素饭菜,嘴里淡出个鸟来。一路张望,早望见官道上一个酒店。但见: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斾,漾在空中飘荡。时迁便入酒店里,去一处座头坐了,叫了一盘牛肉、一盘果蔬、一壶老酒,自个在那里吃。正吃得欢畅,却见几个酒保交头接耳,远远瞅着他背后,吃吃地笑。时迁道:“却又作怪。酒保,你过来,我且问你,你们笑我甚么?”酒保过来,捂住嘴,笑道:“客官,你且看你背上,写了甚么字。”时迁脱下长袍,只见长袍背面绣十二个红字:“梁山时迁,抛妻弃子,忘恩负义。”时迁一惊,全身冒出冷汗来,肚中暗暗骂道:“兀那泼妇,竟不知她何时寻人绣字,污了我这领袍!”急将长袍裹了起来,抓在手中,灰头土脸走出了酒店。只听几个酒保在背后哄笑。 回到家里,只见何柳清讥讽道:“你怎回来了?”时迁道:“我怎不回来,你教我去哪里?”何柳清冷笑道:“你想去哪里便去那里,随你心罢。谁稀罕你个盗贼,养不熟的糟货!”时迁赔笑道:“我服了你了,不走了。”何柳清实是得仙人点化,救了时迁。须知,何柳清要留,时迁却要跑,怎跑得脱! 隔日,何柳清去裁缝铺取回两领皂色新袍,叫时迁去换了。何柳清道:“知你不喜穿那老头旧衣袍。”去屋后空地里,烧了张师爷旧衣袍。挨到何柳清出门,时迁自将绣有红字的旧袍,也将去屋后,烧了。从此,时迁留在了杭州。 约莫过半载,时迁猛地想起六和寺中林冲、武松二人,不知二人如何了?便要去六和寺。何柳清跟了去,叫时迁上香,求菩萨保佑她腹中胎儿平安。何柳清乃道徒,不拜菩萨。时迁、何柳清来到了城外钱塘江边,只见江山秀丽,景物非常,风清气爽,水天共碧。六和寺内,当头是大雄宝殿,后面是各种宫殿、僧房。另有一座七层宝塔,呈八角形,雍容大度。塔外各层檐角,总共挂有一百零四只铁铃,风来时叮当作响。塔室外墙回廊间,设壁龛与须弥座。须弥座雕刻各式花卉、飞禽、走兽、飞仙、迦陵嫔伽与乐伎。花卉有石榴、荷花、宝相、牡丹、芙蓉、鸡冠、绣球、月季、山茶、玉兰;飞禽有凤凰、孔雀、鹦鹉、山鹊、仙鹤;走兽有狮子、麒麟、狻猊、獬豸、犀牛。又有回纹、云纹、如意、团花精美图案。第三层,有《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刻石嵌壁间。 时迁进到寺内来,一个僧人见了,吃惊道:“施主莫非时迁?”时迁道:“正是在下。”僧人飞也似去报长老,时迁跟着往里进,正迎长老出来。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来辛苦。”时迁笑道:“我今住杭州,来寺里只是抬脚的功夫,不辛苦。”长老应道:“施主得甚么奇遇,重新活回来,甚幸甚幸!”时迁道:“黄泉路上还魂来,想必命不当绝,阎王爷不收我。我来看林冲、武松,两个哥哥可好?”长老道:“忠武郎林冲已亡,葬于城西坟场。本寺修建义烈照暨禅师佛塔,以纪念鲁智深,尚未完工。清忠祖师武松坐禅,不方便见客。施主自便。”时迁道:“忠武郎?朝廷赏赐下了么?”长老道:“是,朝廷赏赐已下。” 何柳清在旁,听闻林冲已封忠武郎,急问道:“朝廷封赏下了么,可有我家时迁封赏?”长老道:“时施主当属阵亡病亡偏将,封义节郎。今却未亡,可改授武奕郎。此乃俗事,问杭州府衙便知。”何柳清不依不饶,追问道:“只有虚衔,没有实职么?”何柳清只要时迁谋个差事,安心做事。长老道:“听闻未亡可授实职。可授何职,女施主当问杭州府衙。”何寡妇心中大喜,暗道:“神灵护佑,教我家男人授个实职。” 时迁烧了香,拜了菩萨,又去塔林里拜过鲁智深。两个人走出六和寺,顺着钱塘江边走了一里路,远远望见一个尚在修建的寺庙,便走去看看。只见正门上写“金华观”三个字,时迁问道:“兀那待招,修的是道观么?”匠人见问,抬头应道:“客官,修的正是道观。”时迁道:“案上供奉的是甚么神仙?”匠人道:“供奉御赐金华将军张顺。”时迁惊道:“原来是供奉张顺哥哥。”进得寺庙,入得大殿来,见几个匠人在塑张顺金像。时迁伏地,望金像拜了。何寡妇也跪下拜了。出了寺庙,何寡妇道:“你是信道,是信佛?怎地见像便拜!”时迁道:“管它是仙是佛,我只管拜。” 次日,时迁要去城西坟地里祭拜杨雄等人。他掐指算了算,在杭州阵亡病故或圆寂的兄弟竟有十八人之多,分别是林冲、鲁智深、徐宁、索超、刘唐、穆弘、张横、张顺、杨雄、郝思文、邓飞、鲍旭、孔明、侯健、朱贵、朱富、白胜、段景住。鲁智深在六和寺内有佛塔,张顺在金华观,均有人供奉,不缺香火。此外,尚有十六人埋在城西坟场。时迁备了十六只熟鸡、十六盘果蔬和十六壶酒,叫了三个挑夫,挑去坟场。看那密密麻麻的墓碑,时迁肚里暗暗道:“惭愧,若不得何柳清相救,我也埋这里了。”仔细查点,却发现穆弘的坟空旷如也,墓碑仍立在那里,坟堆却平了。时迁一一祭拜,最后来到杨雄哥哥坟头大哭一场,连石秀哥哥一同哭了。 回来时,时迁一路寻思:“怪哉,究竟是谁,动了穆弘哥哥的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李彰蒙冤遭拘捕 穆春同上断头 第三回李彰蒙冤遭拘捕穆春同上断头台 话说时迁去坟地里祭拜梁山泊兄弟,却发觉穆弘的坟被人平了。是谁动了穆弘的坟?回来路上,寻思半日,不得结果。 何柳清去了杭州府衙,叙说时迁之事。知府大惊,张大嘴,半日合不拢。叫来文书,细细记录在案。差人随她去家里,叫来时迁。知府看了人,问了话。又道:要看时迁本事。只见时迁脱了长袍,道了声“得罪了”,就在府衙里练上一回。看他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知府即知是时迁,也叫文书细细记录在案。叫时迁、何柳清在记录各自陈述的文案上签了字、画了押。又寻个画师来,将时迁画了像。另作公文附上,遣人加急送东京,上达天子。 徽宗览表,大奇,曰:“竟有此等奇事?再查,且看有无其他将佐获救。”果然,丹徒县上报,有薛永获救,落户丹徒县为民。因薛永不愿受职,徽宗遂改封薛永为武奕郎,就近在丹徒县领取俸禄;改封时迁为武奕郎,杭州府都统领。 圣旨到时,何柳清欢喜道:“官人,我的爷,你总算有了个正经差事,恁地总比偷鸡盗狗强。今我不是寡妇,你也不是盗贼了。”次日,时迁去府衙当差。有了身份,便安心在杭州生活。 话说剿了方腊后,穆春不愿受职,自回揭阳镇,复为良民。 离开东京,一路辗转,穆春来到杭州。先去六和寺见了林冲、武松,祭拜了鲁智深。而后,来到城西坟场祭拜,却寻不见时迁的坟。穆春挠头道:“奇也怪哉,时迁葬在哪里?” 穆春寻一辆马车,买一口新棺材,从坟里掘起穆弘尸身,装入新棺材里。马车走了三四十日,拉回揭阳镇重新安葬,穆弘得以魂归故里。穆太公见只回了一个穆春,抱着棺材嚎啕大哭,昏死几回。自此穆太公一病不起,不久也死了。 葬过穆太公,穆春便修缮房屋,耗时半年有余,山庄修缮一新。正堂左边偏房,改作功德阁。找来村中秀才,作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颂词,穆弘、穆春各一篇,表穆弘、穆春功绩。找来画匠,画穆太公、穆弘、穆春像。找来石匠,将画像、颂词刻在石块上。穆太公刻像,下沿刻上“穆公名讳震”字样;穆弘刻像,边沿刻上“御赐忠武郎穆弘,绰号没遮拦,上应天究星,梁山泊排名第二十四,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领北山关隘守尉主将”字样;穆春刻像,边沿刻上“御赐武奕郎穆春,绰号小遮拦,上应地镇星,梁山泊排名第八十,歩军长枪营指挥”字样。将刻石嵌于壁间,正中墙上是穆太公像,下置供桌、座椅,那供桌上日日香火不灭;右边墙上是穆弘像与颂词,左边是穆春像与颂词,兄弟两个左右相对,拱卫穆太公。又刻“功德阁”匾牌,嵌在门楣。 庄中老管家嘀咕道:“岂有人未死先刻像之理?不祥!” 时光荏苒,一晃眼五六年过去,来到建炎二年十月。两年前,金兵南侵,攻陷东京,将徽钦二帝及皇室尽数掳去,仅余康王赵构与孟太后。赵构领兵在外,孟太后乃废黜皇后,居住在皇宫外私宅中,二人得以幸免。金人立张邦昌为傀儡皇帝,国号“大楚”。金人撤走,张邦昌接回孟太后,且以孟太后之名,传诏立赵构为帝。赵构即位,是为高宗。后赵构以僭越之罪,将张邦昌流放潭州,不久赐死。张邦昌亡,金人复立刘豫为帝,国号“大齐”。 穆春身在江州,地处扬子大江以南,未曾受金兵侵扰,逍遥自在。穆春娶一妻,生一儿一女,后又纳一妾,生一子,穆家庄从新鸡鸣狗叫、人丁兴旺。这日,江州府衙遣差人来传穆春,说是知府大人有事找他商议。穆春觉得奇怪,他从不到府衙走动,朝廷发放的俸禄,他懒得领取。穆春被封武奕郎,有俸禄,但朝廷发放的些微俸禄,值不了几个钱。穆春想不出知府有何缘由找他,找他又是何事?穆春换了一身锦袍,跟着差人来到江州府衙。 知府姓王,名乾坤。王乾坤遣一个亲随,候在府衙门口,见穆春到,便引入正堂。王乾坤满脸和气,走下阶来,与穆春见礼,客气道:“久慕武奕郎穆春大名,今日方始得见。”穆春已过而立之年,性子收殓了许多,且穆弘已故,没了依仗,见知府大人这般说,慌忙道:“不敢当!是小人懒惰,未曾来拜见知府大人。”王乾坤笑道:“怕是不愿见本官罢。莫非本官官声太差,不值得一见?”穆春道:“非也!在下怎敢妄议知府大人?在下是个村人,言语粗鲁,口无遮拦,怕是冲撞了知府大人。”王乾坤道:“玩笑而已,穆庄主莫要见怪!” 叫穆春在阶下入座,王乾坤在边上坐了。王乾坤道:“本官请穆庄主来,实有一事相求。穆庄主,听闻李彰是你兄弟,不知真否?”穆春道:“大人说的,可是烙铁头李彰?”王乾坤道:“正是。”穆春道:“小人识得,他乃催命判官李立族弟,在江州有个酒店,唤作喜客来酒店,却是正经营生。小人每次进城,皆来他酒店里打尖。” 王乾坤说出了缘由。原来,这王乾坤乃东京人氏,外放到江州做知府,家人不愿随迁。金兵南侵,东京陷落,家人不知下落。王乾坤心里苦闷,耐不住寂寞,纳了歌伎马氏作外室。马氏有一兄,唤作马二郎,是个闲汉,常打知府妻兄名头四处招摇撞骗、惹是生非。几日前,马二郎到喜客来酒店吃白食,被几个酒保打了出来。马二郎喊了几个闲汉,来将酒店打砸了。李彰闻知,提剑满江州城寻他。这马二郎唬的,做了缩头乌龟,躲进了府衙。如此躲,何时是个头?王乾坤便寻思,找个人,摆个酒席,将马二郎、李彰叫一起,吃个饭,说和说和。王乾坤道:“穆庄主,你能否将那李彰寻来府衙,一同说和?”穆春应承下来,道:“小事一桩。”出府衙去寻李彰。 话说那李彰身长八尺五寸,身形修长,高挑瘦削,白皙轻捷,惯使一口长剑,时常穿一领浅灰长袍。李彰十五岁便四处闯荡,挣得诨名烙铁头。十八岁时,入了方腊军,因遭人排挤,李彰不忿,辞了方腊,二十岁时回到江州,盘下喜客来酒店,做起正经营生。又在不远处置了房屋,搬到了江州城里居住。穆春先去酒店、后去家里寻,却不见李彰。转来一个院落,却见李彰在与几个浮浪破落户子弟玩投壶。李彰眼见要输,正无计可施,一抬眼见穆春寻来,如见救兵一般,慌忙弃了箭枝,奔上前来,施礼道:“小弟见过穆春哥哥!”穆春道:“贤弟好兴致!我寻了半日,跑断了腿,方才寻来这里。”李彰连声道:“有劳哥哥,辛苦了!小弟有罪,累着哥哥了!”穆春道:“屁话少说!今有一事:知府大人托我叫上你,他叫上马二郎,摆个席,吃个酒,说和你与马二郎。贤弟可愿赴席?”李彰爽快应道:“怎须知府大人出面!哥哥吩咐了便是,小弟听哥哥的。”跟了穆春,出了院落,往府衙来。几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在后面叫道:“你赌输了便跑,赖皮!”李彰却道:“我怎输?你们在此候着,我去去便回。” 来到府衙时,王乾坤遣亲随已在门前等候,将二人引入了府衙大门,绕过一堂二堂,来到三堂内王乾坤住所。李彰见了王乾坤,点头哈腰,尽显卑微。穆春看了不爽,怎奈他是李立族弟,便不多言。三堂里摆了一桌菜,王知府坐了主位,穆春对席,叫马二郎、李彰左右两边坐了。王乾坤吩咐道:“取酒来。”亲随端上四盏酒来。王乾坤面目和善,举盏道:“李店主,且看本官薄面,吃了这盏酒,饶过马二郎如何?”朝马二郎使了眼色。只见马二郎慌忙举盏道:“小的不知李店主英雄,多有得罪了。”李彰道:“只怕哪日还来小店侵扰。”马二郎道:“小的不敢了。”忽然,李彰立起,作拔剑状,捏声捏调喝道:“你敢再来,看我剥了你的皮!”马二郎大惊,忙不迭道:“不敢了,不敢了!”李彰收了剑,坐下,转向王乾坤,说道:“大人吩咐便是,我听大人的。大人既说饶过了,便是饶过了。”王乾坤见李彰欲拔剑,先是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旋即见李彰却答应饶过马二郎,方才松一口气,喜道:“李店主爽快,本官谢了!”去身边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推到李彰跟前,说道:“你店里所折财物,由本官代为赔偿。李店主,你看这锭银两可够赔偿?”李彰慌忙道:“不敢,怎敢叫大人破费。那店里的杂什,不值几个钱。”将银子推了回去。穆春道:“且一起吃了这盏酒,这过节就此揭过。”几个人吃了一盏酒、几挟菜,李彰正待与王乾坤多说几句话,穆春却推说有事,起身告辞了。李彰只得跟了出来。 出得府衙,李彰道:“哥哥且去我屋里,吃肉喝酒,岂不快活。”穆春道:“你不去投壶了么?”李彰笑道:“不去了。哥哥来了,我陪哥哥吃酒。”引了穆春,先来喜客来酒店,叫酒保用竹篮装来一只熟鸡、两斤熟牛肉、几盘果蔬和一罐老酒,提了望屋里来。那屋离酒店不远,转个弯便到了。李彰二十八岁,未曾婚娶。此时天寒,李彰将酒温了,两个人在屋里吃酒,只见李彰得意道:“知府妻兄又如何?那马二郎,在王知府面前,我一样凶他!”穆春道:“你倒是弄得一惊一乍的,吓了我一跳!”肚中却道:“吹甚么牛,我见你在王乾坤跟前百般讨好,活脱脱一个龟孙子!”两个人吃到天黑,吃得大醉,穆春就在屋里歇了。天明时,穆春先醒来,见李彰未醒,兀自洗漱了,出了门,回穆家庄去了。 天明时分,江州城里闹出了大事,一时间沸沸扬扬。王乾坤一早闻报,有人被杀死在当街。即领亲随前往查看,死者竟是马二郎,死在了喜客来酒店前。王乾坤令传仵作前来勘验,发现那马二郎伤口在前胸,被人用剑从前胸刺入。王乾坤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叫魏都头,速将李彰捉拿,押入府衙来。” 那都头魏彪,二十八九年纪,紫棠色面皮,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五寸,身强力健,练就一身好武艺,惯使两口唐刀,江湖人称一丈青,有万夫不当之勇。魏彪乃是王乾坤远亲,带了家小,自东京来到江州,在此做个都头,安身立命。魏都头听令,即引七八个土兵,赶往李彰屋里。李彰酒后酣睡,尚未曾醒来,即被魏都头在床上拿住,一条绳子绑了,押入府衙来。 李彰懵懵懂懂,被押入府衙,跪在阶下。抬头看时,见王乾坤变了脸色,高高端坐在堂上,恰似塑就的神明,说不尽许多威仪。王乾坤喝道:“你个大胆反贼,早前随方腊作乱,现今仍贼心不死。我且问你,昨天就在这府衙里,你明明答应饶过马二郎,为何出了府衙,你却将他刺死?” 李彰喊冤道:“知府大人,你莫要冤枉好人,小人怎敢刺死马二郎!昨日从府衙出来,小人便去喜客来酒店取了酒菜,回小人屋里,与穆春哥哥吃酒。外面甚么事,我一概不知。”王乾坤道:“那穆春何在?”李彰道:“小人不知。小人昨日吃醉了酒,酣睡去了。醒来时,已被魏都头擒下,押来这里。”王乾坤道:“想必穆春与你一同作案,自躲回了他穆家庄。着那魏都头,速去穆家庄,将那穆春捉了,押入府衙来。”魏彪得令,引七八个土兵直奔穆家庄。 王乾坤喝道:“你个贼心不死的反贼,昨日在本官跟前,你便要拔剑杀人,甚是张狂!你嘴上说绕过马二郎,转眼却把他杀了。你这大胆狂徒,还不从实招来。”李彰一听,肚中暗道:“坏了,我昨日在王知府前作拔刀状,只图一时痛快,吓唬一下马二郎,今却被王知府抓来作证赃。”却又无从分辨,只得说道:“捉奸捉双,捉贼捉赃。大人有何证赃,赖我刺死马二郎?”王乾坤怒道:“那仵作已经勘验马二郎尸身,验明那马二郎被剑所伤,刺入马二郎身体的正是你这口长剑。”王乾坤将那长剑扔下,李彰看时,正是他的长剑,被魏都头一同拿了来。李彰目瞪口呆,正寻思如何分辨,只听王乾坤喝道:“你这方腊余孽,赃证明白,还敢抵赖?来人,与我加力打这厮!”李彰人瘦肉薄,抗不住打,只打了几下,口中鬼哭狼嚎起来。李彰肚中暗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这般打,再打几下,我便死了。不如先按他说的招供,躲过这阵打,慢慢再作算计。”李彰就这般冤屈招供了。王乾坤见李彰轻易认了,肚中暗自狂喜,叫文书速录了供词,写道:方腊余孽李彰,因与马二郎在喜客来酒店起争执,遂伙同梁山泊余孽穆春,于昨夜将马二郎刺死在喜客来酒店前。叫李彰看过,在供词上签了字、画了押。王乾坤看着供词,肚中讥讽道:“甚么烙铁头,名头甚响,却不经打,只是徒有虚名罢。好了,有了李彰的供词,不由穆春不招。不招便打,直打得他招便是。”叫人来将李彰枷了,押入死牢里监禁。 魏都头将穆春押到,跪在阶下。王乾坤喝道:“你这贼心不死的梁山泊贼人,昨夜竟敢伙同李彰刺死马二郎。李彰业已招供,你还不从实招来!”穆春一听,方才得知,是何事将他擒了来,不觉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你个腌臜泼才,瞎了眼的狗官,不去抓真凶,却在这里平白无辜构陷好人。你敢骂我梁山好汉,好歹将你这狗官给杀了!”真凶是谁?穆春怎知,真凶便是王乾坤!只见王乾坤装模作样,作震怒状,厉声喝道:“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穆春被打昏过去三次,未曾招供半字。王乾坤暗道:“这穆春却是个硬骨头,死也不招。不招又如何?不招,也是招了。”便叫写了供词,称:梁山泊余孽穆春,伙同方腊余孽李彰,于昨夜当街刺死马二郎。趁着穆春昏死,叫亲随去将了那穆春的手,签了字,画了押。也叫人来,将穆春也枷了,押入死牢里监禁。 令文书速速写了结案文书,拟判李彰、穆春处死。着差人加急送往东京,核准死刑。叫来亲随,细细吩咐了。亲随同往东京,拿了王乾坤书信,交与宦官,使了银子。王乾坤曾在东京为官,知晓宫中各种关节,识得宫中许多宦官。事毕,王乾坤哼着曲儿,走回三堂。 穆春醒来时,人在死牢中,真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庄客来探监,告知将被判处死,穆春大怒道:“兀那腌臜狗官,胆敢构陷好人,我梁山好汉必来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嘱道:“若我死了,你去寻梁山好汉,与我报仇!” 当日夜里,王乾坤潜入马二郎家中,搂着马二郎浑家求欢。那马二郎浑家刘氏,本是个荡妇。两个人在床上,免不了翻雨覆雨一番。事毕,王乾坤瘫在床上,气喘吁吁说道:“今日找了两个替死鬼,顶了杀死马二郎的罪名。杀死马二郎的凶手有着落了。”刘氏道:“甚么替死鬼?”王乾坤道:“便是李彰与穆春。”刘氏道:“你杀了马二郎,却无端去赖别人。” 王乾坤道:“怎是赖?皆证赃明白!”刘氏却道:“你杀死了我夫君,叫我落得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王乾坤哄道:“你莫急,过些时日,我自来娶你,将你接进府衙,日日快活去。”刘氏却道:“有哪门子快活!你有马氏,算起来她在先,是大房,我在后,是二房,岂不憋屈。”王乾坤道:“哪日将她也除了去,你来做大房,可好?”刘氏“扑哧”笑了,说道:“你这厮口吐莲花,惯会哄人。人岂能说杀便杀!” 原来,自打马二郎住进府衙,那王乾坤便起了歹心,瞅机会潜入马二郎家里。那刘氏本就是个浪荡女人,见是知府大人要她,半推半就,也就从了。那马二郎总不着家,刘氏日子过得苦寂,便让知府大人填补了罢。 昨日,与李彰恩怨已了,马二郎出了府衙,却迫不及待,找几个闲汉,快活去了。刘氏在家里苦等,等不来,却等来了王乾坤。见那马二郎不回家,寻机来到马二郎家里与刘氏鬼混。 天黑时分,两个闲汉将马二郎送回了家,王乾坤慌忙躲入了暗角里。只见马二郎喝得酩酊大醉,两个闲汉将他放到床上。刘氏慌里慌张,安置了马二郎,遂将那两个闲汉送出门去。王乾坤在暗角里,瞅见马二郎醉倒床上,心中便恼这马二郎,搅了他与刘氏好梦,且这个货总是惹是生非,惹出了许多麻烦事,那马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无休无止总是索要钱财。王乾坤这般想,一时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抽出随身所佩短剑,上前刺入了马二郎前胸。马二郎“哼”了一声,挣扎几下,便没了声息。刘氏送那两个闲汉出门,回来见马二郎已被杀死,吓了个半死,没了个主意。王乾坤道:“莫慌。待我出去叫个人来,将那尸身扔了出去。”王乾坤回到府衙,忽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叫了亲随来,吩咐将那尸身扔到喜客来酒店门外。 约莫过了三个月,皇上准了李彰、穆春处死。公文到时,正是建炎三年一月。虽是江南,开斩这日,天空罕见飘下纷纷雪花,不多时天地皆白。十字路口法场,台上土兵两边分列。台下看的人,皆棉衣絮袄,压肩叠背的,何止一两千人。将那李彰、穆春从死牢推出,团团强棒围住,前推后拥,押到台上跪下。两个人穿单薄衣袍,禁不住那凌冽风雪,浑身瑟瑟发抖。且被麻布堵住了嘴,作声不得,只在眼中透出愤愤不平。李彰的长剑,扔在他面前,作为杀人凶器呈现。只等午时三刻,验明正身开斩。午时,王乾坤到了,走上台来,居中端坐下,宣了判词,便要开斩。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条大汉,提一条枪,跃上台来。但见这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清目秀,腰细膀阔。这大汉是谁,跃上台要作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杨林单枪劫法场 樱桃喜获玄铁 第四回杨林单枪劫法场樱桃喜获玄铁棒 话分两头。话说剿了方腊后,裴宣、杨林赴蓟州,两个均授武奕郎、蓟州军都统领。裴宣、杨林点了卯,便回饮马川去了。上官每日点卯不见人,报了朝廷,免了两个都统领之职,却正合了裴宣、杨林二人之意。 杨林好结交,时常戴一顶灰色毡帽,穿一身灰色袄衣袄裤,挎一口腰刀,提一杆铁枪,四处行走,投亲访友,较量枪棒,一走三五个月不回。裴宣却不喜游走,总在饮马川居住。 光阴荏苒,一晃五六年过去,来到建炎二年九月。且说杨林来到彰德府,回到了他家乡。他父母早亡,家中只剩他二弟。如今金兵欲南下,杨林担心他二弟安危。来到家时,却见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杨林家贫,只一间土屋,内里皆已搬空。杨林吃了一惊,转去问乡邻。乡邻上下左右打量杨林,忽然认出,惊道:“原来是杨林杨大郎!许久不见大郎,一时不曾认出。大郎去了何处,竟十几年方回?”杨林道:“四处游荡而已。我家出了何事故,居然空空如也?”乡邻便道:杨林二弟听闻金兵又将南下,牵了一头牛,载上全部家当,随他弟媳回江州乡下娘家,避难去了。杨林听了,辞了乡邻,一路南下,赶他二弟。杨林一路寻思,且送他二弟到江州乡下,顺便探访穆春。 行了几日,行至一个去处,唤作桃花岭,倒是见岭上成排的桃树,却不见半点桃花开,未是桃花开的时节也。忽然,三五个强盗从两边桃树林里跳了出来,嘴里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前面一伙行人顿时吓的瑟瑟发抖,下跪哀求。杨林寻思道:“这里不是甚么险要处,竟有人胆敢在此打劫?”挺枪走向前来。一个强盗像是头目,骑一匹枣红马,提了一口朴刀,见杨林上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杨林道:“你问我吗?我乃武奕郎杨林是也。”头目道:“甚么郎?”杨林笑道:“武奕郎,徽宗皇帝御赐的,你怎懂!”头目叱道:“呸,甚么鸟御赐,徽宗皇帝都没了,谁来赐你!你不知徽钦二帝已被金人虏去了五国城么?却在这里说甚么徽宗御赐,岂不好笑。你有没有更响亮的名头,有的话赶紧报上来,我的朴刀不杀无名之辈。”杨林道:“你要江湖名头吗?你且坐稳了,说出来吓死你:我乃梁山好汉锦豹子杨林是也。”头目听了,忽然大笑,笑弯了腰,笑岔了气,一个跟斗跌下马来,几个小喽啰急上前,掐人中,捏手脚。那头目缓过来,从新爬上了马,喝道:“呸!我当是甚么好名头。那宋江早被徽宗皇帝毒死,还提甚么梁山好汉。” 杨林大怒,挺枪便刺。头目挥一口朴刀砍来,口里说道:“来得好!甚么锦豹子,我教你变成死豹子。”话音未落,被杨林一枪挑下马来,一命呜呼去了。杨林笑骂道:“这般大话,却不经打。”其他几个强盗见不是头,一溜烟跑了。 那伙行人里,有人过来拉住了杨林,口中叫道:“大哥。”杨林看时,却是他二弟。二弟道:“是大哥么?真是大哥!十几年不见,你去了哪里?若不是你报出姓名,我不敢认你了。”杨林惊道:“我听乡邻言,你出行七八日,如何才走到这里?”二弟大哭道:“一路上尽遇强盗,钱物都被抢没了。侄儿两个都小,行不得路,一路艰难,方得到这里。”杨林道:“怎么不见了牛车?”二弟道:“都被抢了,只剩了一个包裹、几领破衣袍。”唤过弟媳,两个侄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过来见了。 杨林抢了那匹枣红马,托了两个侄儿坐到马上,教他二弟牵了马,向南而行。杨林提了枪,兄弟两个并排走,一路叙话,同望江州来。那伙行人见杨林这般英雄,一哄都跟了上来。路上又有几伙人加入,其中一伙,领头的唤作段晖,二十二三年纪,七尺五寸身长,生得赤发黄须、骨瘦形粗,人称金毛犬。杨林见他生得奇怪,便道:“你生得像我一个兄弟。”那汉子道:“你的兄弟是金毛犬段景住么?”杨林道:“你怎知?”那汉子道:“只我便是段景住之子。”原来,金毛犬段景住乃涿州人氏,常年在北地以盗马为生。不仅盗马,且偷人,与北地一中年寡妇私通,诞下了段晖。那寡妇独自将段晖养大,送其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惯使一条熟铜棒。别人见其赤发黄须、骨瘦形粗,与其父一般,便也唤他作金毛犬。上年,母亲亡故,走前嘱他来中原寻他父亲。来到中原,却听闻金兵将来犯,便随几个人,望江南来。杨林叹道:“征方腊时,段景住兄弟在杭州外海阵亡矣!”段晖始得其父消息。 隔几日,又一伙人,也来入伙。领头的唤作白日鼠,二十上下年纪,五尺五寸身长,个子瘦瘦小小,长得尖嘴猴腮,人却是十分灵巧。但见:面目依稀似猴,身材仿佛如人;生来四方游走,全凭巧舌巧手。杨林道:“你的姓名,倒像是我一个兄弟的绰号。”白日鼠道:“你的兄弟是谁?”杨林道:“我的兄弟唤作白胜,绰号白日鼠。”白日鼠哭道:“白胜乃是我父也!”杨林叹道:“征方腊时,白胜兄弟在杭州病亡矣!”原来,白胜劫生辰纲前,曾嫖一老娼妓,不曾想诞下一儿。白胜却不认,讥道:“你日日与人睡,有何赃证,指他是我的种?”老娼妓气恼,便将白胜的绰号,唤作儿子的名字。白日鼠出生时,老娼妓年近五旬,因先天不足,长得瘦瘦小小,且自幼在妓院长大,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十分滑溜。九岁时母亲亡故,白日鼠被赶出妓院,从此流落江湖,以偷盗为生。不知从哪里习得一身功夫,惯使一对峨眉刺,因不曾正式拜有师父,走的皆是野路子。闻金兵要来,随了一伙人望江南来,顺便去杭州,祭奠其父白胜。 杨林将段晖唤来,与白日鼠见了,结拜了兄弟。段晖为兄,白日鼠为弟。二人唤杨林作叔叔。杨林领了两个好汉,一大拨人,叫行便行,叫停便停。沿路了遭遇大大小小十几拨毛贼,都叫杨林、段晖、白日鼠料理了。走了月余,来到扬子大江边,等了条大船,渡过了江,来到建炎二年十一月。那几伙行人谢了杨林,陆续散去,各奔前程。段晖、白日鼠辞了杨林,自望杭州去了。杨林再走了七八日,终于来到江州乡下弟媳家。弟媳家贫寒,勉强安置了二弟一家。 歇一日,杨林闲不住,别了二弟,留下两锭大银,置业安家。二弟慌了,问道:“大哥,你又要走了么,走去哪里?”杨林笑道:“我本是浪人,从来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二弟道:“大哥莫走,何不留在此处,你好歹寻个人、成个家、留个后。”杨林却怅然道:“斯人已去,何以为家?我走了,二弟你自保重。”二弟道:“斯人是谁?”杨林不答。只问了穆家庄路径,出门来寻穆春。 杨林一个人走了几日,迤逦来到穆家庄。只见那穆家庄好一座大宅院,却紧紧关闭了大门。杨林上前敲门,敲了几回,等了许久,终有庄客开个门缝,探个头,问了杨林姓名、来历,让进了门。进得庄内,关了门,庄客急急道:“穆庄主被都头魏彪捉入府衙,打入死牢,不日开刀问斩。”杨林大吃一惊,问道:“所犯何事。”庄客道:“府衙传出话来,道是穆庄主伙同李彰,刺杀了马二郎。主人嘱我,若他死了,教我去寻梁山好汉,替他报仇。”杨林道:“只我便是梁山好汉。你莫急,且细细说来,究竟是何缘由。”庄客将知道的,都细细说了。杨林听了,虽不清楚事情原委,但总觉得与那王知府脱不了干系。杨林道:“明日,你与我同去江州城,探个究竟。”看天色将晚,庄客备了饭食、酒菜,叫杨林吃了。又去打扫出一间客房,杨林便住在了穆家庄里。 次日,杨林携庄客,入了江州城打探消息。见魏彪高大骁勇,非好惹的主,死牢监守严密,竟找不出半点破绽。庄客去探监,总有人一前一后紧紧盯着,无法传递消息。江州府衙有精兵护卫,那知府大人整日躲在府衙里。杨林与庄客回穆家庄,盘算了几日,也想不出个头绪。转眼已是建炎三年一月,正值年关,江州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接新年;江州城外,穆家庄内,却黑灯瞎火,凄凄惨惨,好不冷清! 过了十五,终于过了年,来到二月。这日,庄客奔来,哭丧脸道:“听闻皇上核准处死公文已到,知府大人批了三日后开斩。”杨林道:“莫急,到时我去劫了法场,杀了那狗官,救出穆春兄弟!”与庄客细细筹谋妥当。开斩前日,杨林吩咐庄客,夜里去那南边山林里放火。果然,半夜南边山林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黎明时分,天空中却飘起雪花来,山火方得熄灭了。杨林道:“奇也,这时节,江南竟下起雪来!”庄客来报,说魏彪引七八个土兵,去望南边山林了。杨林叫庄客去马厩里牵了三匹劣马,先入江州城候着。过了半晌,杨林提了枪,跨了腰刀,顶着纷纷雪花,也入了江州城,来到十字路口法场。见那看的人有一两千,人挤着人,压肩叠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杨林挤进了看的人群堆里,只见李彰、穆春已押跪在台上。杨林拨开人群,挤到台边来看。 挨到午时,王乾坤到来,刽子手叫起:“恶煞都来!”王乾坤宣了判词,宣及“梁山泊余孽”时,杨林跃上了台,喝道:“哪个敢骂梁山好汉?”奔王乾坤杀来。见杨林来的急,王乾坤要躲时,杨林骂道:“兀那腌臜狗官,你往哪里跑!”起手一枪,戳透了王乾坤胸膛,只见胸口咕咚咕咚冒出血来,一会儿没气了。刽子手见杀人了,把砍人头的刀扔掉,跑的没影没踪。台上,两边几个土兵赶上前来,被杨林搠翻两个,其余的一哄而散。杨林掏出腰刀,割断穆春、李彰绑绳。穆春夺了一杆长枪,戳了那狗官五六个窟窿。李彰捡起地上的长剑,挥剑砍落了那狗官脑袋。三条好汉一齐杀将出来,敢来挡的,尽数搠翻,见人杀人,见神杀神,雪白天地里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早有庄客牵了三匹劣马在街口等候,三个人上了马,冲出了江州城,一路望穆家庄奔来。 回到穆家庄,早备好了饭菜,三个人吃了。刚歇了一口气,庄客来报说,那魏都头领了七八个土兵赶来,已到庄外。魏彪从南边山林回来,恰巧碰上法场被劫,见王乾坤被杀,气的七窍生烟,问个明白,急急追赶来。杨林惊道:“来的好快!”穆春道:“怕甚么鸟,看我几个一齐杀将出去!”穆春提了自己的铁枪,穿了棉袄,换了一领皂色绣袍。另拿棉袄与一领浅灰长袍,叫李彰也穿了。三个人拿了包裹,提了兵刃,跨上了马,喝令庄客打开大门,一齐望外冲。杨林当头,穆春在左,李彰在右,三个人猛地冲出,两条枪、一口剑齐望魏彪身上招呼。魏彪见庄门打开,三匹马齐冲出来,一时抵挡不住,三匹马齐望东边跑了。 第四回 杨林单枪劫法场 樱桃喜获玄铁 跑出不远,天便暗了。杨林、穆春、李彰三个人不敢停留,恐那魏彪追赶来,顺着雪道连夜急驰,早出了江州地界。天色微明时,远远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三个人进了村镇,只见那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酒店外拴了马,入了酒店,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借些米来,打火造饭。三个人一边吃酒,穆春、李彰诉说各自冤屈,杨林说了自己来历。穆春、李彰立起身,一齐朝杨林跪下叩头,谢杨林救命之恩。杨林将二人拉起,道:“何足挂齿!二位且坐下说话。”三个人皆从新坐了。李彰道:“那狗官胡乱判案,冤屈好人。杀那马二郎,只我一个就够了,何须胡乱攀扯穆春哥哥!”穆春道:“那腌臜狗官,杀他十遍都不解恨。杨林哥哥杀了他,我戳了他五六个窟窿。”李彰道:“我砍落了他脑壳!只是,那魏彪与王知府是远亲,随王知府自东京来。杨林哥哥杀了王知府,魏彪必追来报仇。”穆春道:“怕他撮鸟!他来时,一发杀了。” 酒足饭饱,正在闲谈,只听门外传入一阵马蹄声,一伙人来到了酒店前。杨林探头看,低声惊道:“来的好快!”只见那一丈青魏彪头戴毡帽,上撒一托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挎一口腰刀,一长一短两口唐刀。魏彪一伙人在院内拴了马,齐望酒店里来。杨林、穆春、李彰提了兵刃,跳将出来。魏彪见了,毫无惧色,从刀鞘里“刷”“刷”拔出两口瞠亮砍刀,右手刀长五尺,左手刀长三尺,挺刀来斗三人。但见:一口剑,两口刀,两条枪,搅在一处;四个人,八只手,八条腿,各有进退;出枪时,如鹰展翅;挥剑时,似凤翻身;刀砍时,饿虎扑食;尘起时,遮天蔽日。这四个一阵恶斗,斗到二十五六合时,魏彪卖个破绽,放剑刺来,侧身闪过,左手刀隔剑,右手刀趁机划过李彰前胸。李彰中刀,鲜血染红了衣袍,“噗”的倒地。杨林一枪急刺去,魏彪闪开,跳出了圈子。穆春拉起李彰,杨林喝道:“且歇!” 魏彪与众土兵自昨日早起进食,便奔南边山林火场,回到江州即知王乾坤被杀,急急来赶三人,一日一夜未曾进食。肚中无食,手脚乏力,见杨林叫歇,也就歇了。杨林三个人上了马,望东边跑去。众土兵要追,魏彪拦住道:“且入酒店内打火造饭,吃饱肚方有力气追打。他那伙人,被我砍伤了一个,能跑哪里去!” 却说薛永落户沈家庄,与沈彩虹生有一子一女。沈迪已成婚,育一子。沈樱桃年十四,身体长高,依旧黑黑瘦瘦。因拜了薛永为师,薛永叫彩虹拣些旧衣袍,送与樱桃穿,有模有样起来。樱桃成天摆弄棍棒,棒法使的娴熟,隔三五天找沈迪比试,比输了便找师父点拨。樱桃固执道:“跟三少东家打平,方算练成。”薛永道:“我与三哥也只斗得四五十合,你却要与三哥打平手。你这般强,来当我师父得了!”樱桃笑道:“师父莫要笑我,我怎敢。师父永远是师父!”现如今,她与沈迪能打上二十五六合。 这日,听闻庄中农户言,庄后一股干枯多年的山泉涌出水来。樱桃转到庄后,只见一壁山石,一股清泉从岩石缝中汩汩涌出,两三个农户在旁观看。见樱桃到来,那水越涌越多,水声越涌越响,忽然间那岩石崩裂,震声若雷,碎石四溅,白色水花中吐出一条黑色舌头,煞是狰狞。樱桃好奇,上前握住那黑色舌头,猛的用力一抽,竟拔出一条棍棒,却不识得。看那棒,通体黝黑似铁,握在手中却轻似木棒。樱桃奇道:“这是甚么棒?只比木棒略重,却坚硬似铁。”在山泉边空地里使将起来,几个农户纷纷避让,侧目道:“一个女娃,不务正业,成日舞弄枪棒,吃嗟来之食,穿别人施舍的旧衣袍,活成了甚么鬼样!”纷纷离了去,躲远了。 樱桃舞动那棒,一边使着一边连声叫道:“好棒!好棒!”把这棒使得风车儿似转,望山边一块巨石砸下,只听“轰”的巨响,巨石应声裂开。更奇的是,那岩石缝竟应声停住了涌水。正是:龙泉喷涌,吐出一条神棒;樱桃使棒,打得顽石应声开。 樱桃大喜过望,说道:“我有这神棒,无须总躲他铁叉了。待我找三少东家比试去。” 樱桃望那岩石缝跪下,拜了三拜,口中道:“不知是何方神圣送来神棒,谢谢了!”乐颠颠的,一溜烟跑去寻沈迪,不巧却撞见师父。薛永看了她的棒,惊道:“此乃玄铁棒,神赐也!” 话说大宋建炎三年四月初,初夏时节,天气已热。沈迪、薛永来到丹徒县城,行于市井间。这市井闹热,人烟稠密,车马穿行,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正在人堆中穿行,薛永忽然瞧见街巷上小跑过来三匹马,骑在马上一个中年汉子似是穆春。薛永肚中奇道:“穆春怎来到了丹徒县?”细看时,确是穆春。薛永叫道:“兀那不是穆春哥哥么?”穆春听见叫,回头看时,原来是薛永。穆春下马,与薛永见了。杨林也下马来见,薛永慌忙行礼道:“见过杨林哥哥。恕小弟眼拙,一时间没认出哥哥来。”沈迪惊道:“莫不是江州劫了法场的杨林?”杨林却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且找个僻静处说话。”沈迪道:“且随我来。”引众人来到沈灵店铺里。 沈灵店铺门前新贴一副对联,上联写着:“人无笑脸莫开店。”下联写着:“会打圆场自落台。”杨林看了,赞道:“兀那店主是个晓事的人。”只见沈灵出来,将众人引入内堂,分两边坐下,左边沈灵、沈迪、薛永,右边杨林、穆春、李彰。沈灵抱拳道:“小的乃沈家二子沈灵,在县城开这店铺,做些小生意。”沈迪道:“我是沈家老三,人称黑猿沈迪。”薛永道:“我是薛永,如今是沈家二女婿。征方腊时,我在昱岭关中箭昏死,正是三哥救得我出来。”杨林道:“我乃武奕郎杨林是也。久闻黑猿沈迪大名,今幸得见,果然雄壮似猿!正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沈迪道:“久闻杨林哥哥大名。听闻哥哥近日单枪劫了法场,真英雄也!”杨林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指穆春道:“他是武奕郎穆春。”穆春道:“我乃江州穆家庄穆春。我与薛永兄弟,不打不相识,相识在江州。”李彰道:“我唤作李彰,江湖诨名烙铁头,催命判官李立族弟也。” 薛永见对面三个人血染衣衫,浑身皆伤,惊问道:“听闻杨林哥哥劫了法场,如何来到此地,又是被何人所伤?”杨林诉说道:“我护送自家二弟到江州,他浑家乃江州人,回江州躲避金兵。顺便去访穆春兄弟,却被庄客告知,穆春被都头魏彪捉入府衙,打入了死牢。那狗官王乾坤冤枉李彰、穆春杀了他妻兄。我入江州城查访,却寻不到机会相救。开斩那日,我单枪匹马劫了法场,杀了王乾坤,救出穆春、李彰二人。魏彪乃是王乾坤远亲,功夫十分了得,有万夫不当之勇,一路追杀至此。我三个虽奋力抵挡,与他大大小小十几战,皆为其所伤。所谓逃生不避路,逃了月余,竟不知怎地跑来了丹徒县。听闻薛永兄弟获救,落户沈家庄,不想在此得见。”薛永惊道:“魏彪那厮莫非三头六臂,这般了得?”穆春道:“那厮身长八尺五寸,高大雄壮,武艺高强,两口唐刀神出鬼没,有万夫不当之勇。”薛永道:“比杨制使如何?”杨林思纣道:“我估摸,杨制使恐不能敌也。”李彰惊魂未定,说道:“那厮忒执拗,一根筋,定要报仇,大过年的,也不歇息,连追月余,穷追不舍,恐旋即追杀到此,此地不敢久留也。”说起魏彪,李彰犹在瑟瑟发抖。沈迪道:“既如此,且入随我入沈家庄躲避,若何?”杨林道:“如此甚好,但恐负累了沈家人。”沈迪道:“无妨。那厮敢来沈家庄,保准叫他有来无回!”沈迪引众人望沈家庄疾驰而去。沈灵吩咐了店小二如此这般,也骑马回沈家庄去了。 进了沈家庄,薛永叫彩虹来,见了杨林三个人,看了伤势,把了脉,抓了药,安排了客房。沈灵取来三领衣袍,叫三个人换了。三个人敷了金枪药,喝了药汤,在客房歇下了。入夜,沈灵店铺里的店小二骑马赶到沈家庄,来见沈灵、沈迪。店小二道:“魏彪领七八个土兵,临黑来到丹徒,四处打听杨林三个人。街上人皆见三少东家引了众人望沈家庄来,如何封得住众人的嘴!听人说,那厮今晚在县府客栈歇息,明日要进沈家庄来。”沈灵吩咐店小二,在庄上歇了。 沈迪、薛永商议半宿。一大早,沈迪提了铁叉,薛永佩了弯刀,领了十个会射弓箭的后生,都带上弓箭,望庄前峡谷走去。走出不远,却见樱桃提了玄铁棒,追了上来。原来,昨日见店小二来庄上,不知何事。入夜,见师父与三少东家偷偷商议,便潜去窗边,偷听了二人说话。樱桃暗道:“原来是明日与人厮打,却不来叫我!”今日早起,提了棒,跟了出来。沈迪道:“樱桃,你跟来作甚么?”樱桃道:“我来帮你打杀魏彪那厮。”沈迪道:“你不会射箭,来也无用。你回罢,有事会叫你。”樱桃道:“我会使棒,打他个脑壳蹦裂。师父,我有了玄铁棒,与三少东家能打三十余合了。”薛永笑道:“你就在庄前路上等着,他冲来时,你抵挡一下。切记,打不赢便跑,千万不可恋战。”樱桃道:“还是师父向着我。”沈迪、薛永各领了五个后生,一个上了左边山,一个上了右边山,都入树丛中躲了。樱桃留在了庄前路边,只见她一纵身,躲到了一颗树上。 不多时,魏彪引七八个土兵,都骑马,小跑而来,入了峡谷。沈迪看时,魏彪果然高大雄壮,一部络腮胡须,两眼放着冷光,提着双刀,右手刀长,左手刀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领先奔驰来。见峡谷狭窄,树木阴森,魏彪顿时警觉。沈迪喝道:“哪里来的盗贼,敢入我沈家庄逞威风?你莫走,叫你知道我黑猿沈迪厉害,放箭!”两边箭镞齐望峡谷密集射来。魏彪挥刀,左抵右挡,奈何箭镞太密,如何抵挡得了!左边小腿早上被射了一箭,一众土兵纷纷中箭落马。箭镞从两边山中射来,峡谷里没个去处躲避。魏彪见不是头,赶忙勒转马头,朝来时的路,拍马跑回丹徒县城,几个土兵紧随他而去。樱桃跳下树跑来,见峡谷里留下三个土兵、四匹马,便抡起玄铁棒,“噼噼啪啪”一阵打,无论人脑壳、马脑壳,也无论是死是活,统统敲烂,一边敲,一边叫道:“不过瘾!不过瘾!”沈迪、薛永下了山,来到峡谷里。沈迪叫几个后生,把土兵埋了。回了山庄,沈迪又叫人,去把四匹死马拉回,宰了吃肉。沈灵安排庄客宰了马,将马肉全都卤熟。 午时,杨林、穆春、李彰三个起了床,有庄客引去见了朝奉。朝奉叫庄客端来饭菜,一同吃了饭。听庄客说起,魏彪早上来时,在庄前峡谷被射了一箭,跑回丹徒县城去了。穆春转去找沈迪,叫道:“那厮既来,何不喊我们一同厮打,杀了那厮?”沈迪道:“打杀那厮,我们三人足矣!你们有伤,且先歇息。” 天黑时,薛永偷偷叫了樱桃,与店小二一同,骑马潜入丹徒县城。这三人潜入县城作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一丈青命丧沈家庄 锦豹子巧遇 第五回一丈青命丧沈家庄锦豹子巧遇花豹子 话说天黑时,薛永、樱桃、店小二骑马潜入丹徒县城。薛永、樱桃穿了夜行衣,藏了诸般行头,从沈灵店铺后门进了店。店小二却溜去打探消息,足足一个时辰,回来报道:“魏彪从沈家庄回来,去了药铺寻郎中,治了箭伤。午时后,魏彪去了县衙,县令却去了州府,不曾得见县令。听人说,魏彪问得明白,沈家庄后影屏山有条入庄的路,打算明日翻山入沈家庄。”薛永道:“魏彪现在何处?”店小二道:“在县衙客栈歇下了。” 夜深时,薛永、樱桃蹑手蹑脚,穿过几条无人街巷,来到县衙客栈背后,只见一堵高高围墙,里边一排高高松树。薛永、樱桃掏出飞爪绳,将那飞爪抛向墙头,顺着绳索爬上墙头。见无人巡查,便放下绳索,顺着绳索溜下去。薛永、樱桃躲到松树后,再细细查看,并无人巡查。两个人溜到客栈房屋旁,薛永去一个窗户下偷听,樱桃去另一个。听半天,薛永听不见屋内有动响,恐怕屋里没人。却见樱桃用手指指窗户,示意她那间有人。薛永溜过去,里面果然有鼾声。樱桃“喵”的作野猫叫,在窗户上作猫挠响动。樱桃日日与禽兽做伴,作鸡鸣狗叫猫挠似真的一般。只听“喵”声越来越急,猫挠声越来越响,里面有人不耐烦了,骂骂咧咧道:“哪里来的野猫,半夜不教人睡觉,来这里捣甚么乱!”起了床,点了灯,推开窗户,探头来看。薛永手快,挥刀割下头来。樱桃飞身跃进屋内。一个土兵听见响动,坐起身来,猛的看见樱桃手提玄铁棒立在面前,赶紧叫道:“诶呀,有盗贼!”话音未落,玄铁棒旋即落下,将那土兵脑壳打碎。见薛永跃进了屋来,樱桃慌忙叫道:“师父,留给我打!”抡棒打一个刚起身的土兵,顿时脑浆四溅。剩下两个,一个慌不择路,竟望薛永身上撞来。薛永手起刀落,那颗脑袋落地,咕噜咕噜滚到墙角。一个窜出了门外,樱桃提棒要追,薛永一把拉住,喝道:“快走!”拉着樱桃跳出窗外。薛永、樱桃跑到墙边,顺着绳索爬到墙头,放下绳索溜到围墙外。薛永、樱桃收了飞爪绳,一溜烟跑回沈灵店铺里。薛永吩咐了店小二,与樱桃骑马疾驰回了沈家庄。 魏彪提了两口唐刀,与那跑出去的土兵,返回到大房间,只见两个土兵倒在床上,脑壳崩裂,脑浆四溅;一个土兵倒在屋中,脑袋滚落到了墙角;一个土兵挂到了窗上,脑袋滚出了屋外。魏彪见此惨状,急红了眼,嗷嗷直叫道:“我要杀了这伙腌臜反贼!” 天刚蒙蒙亮,店小二拍马赶到沈家庄,寻见沈灵、沈迪,急急道:“那客栈忙乎了一宿。魏彪报了官,耿焰、冯青二都头领了人来,细细作了勘验。魏彪求官府相助,耿焰却道须等县令吩咐,县令却不在。魏彪等不及,一宿不睡,早早打火造饭吃了,便望此处赶,眼见要入沈家庄来。” 沈迪便教庄客,唤来薛永、樱桃与那十个后生。杨林、穆春、李彰闻讯赶来。杨林道:“愿听三哥吩咐。”沈迪将人分成两拨:沈迪、杨林、穆春、李彰引六个后生,登上后山,正面迎敌;薛永、樱桃引四个后生,却出庄前,绕到后山,断敌退路。 不说沈迪、杨林、穆春、李彰。却说薛永、樱桃急急望后山赶路,来到后山山脚时,却见那魏彪引了一土兵,刚望山上走去。原来,那魏彪从江州来,在此地人生地不熟,走错了路,询问了人,方才迤逦来到后山。魏彪在路边树上拴了马,望山上走了百十步。樱桃手快,上前“啪、啪”两棒,敲裂了马头,两匹马“轰”的倒下,犹在地上挣扎嘶鸣。魏彪听见嘶鸣声,回头望下看,见两匹马被樱桃打翻在地。魏彪乃惜马之士,见不得他的宝驹挣扎嘶鸣,禁不住勃然大怒道:“兀那黑脸丫头,如此心毒手黑,我的马碍着你甚么了,竟下这般毒手。昨夜定是你两个,潜入客栈,犯下血案。你且不要走,看我杀了你个腌臜毒妇!”舞动两口唐刀,冲下山来,直扑樱桃。薛永慌忙弯弓搭箭,望魏彪射去。魏彪一晃身躲开,后面土兵却猝不及防,被箭刺穿了颈项,翻下山坡去了。樱桃初生牛犊不会怕虎,挺棒来斗魏彪。薛永赶忙喊道:“樱桃小心!”两个人已交上手。薛永拔出弯刀,上前来斗。魏彪叫道:“来得好,看我一齐杀了你两个!”樱桃托大,一个不小心,被魏彪寻了破绽,右手长刀砍来,樱桃“诶呀”一声惊叫,打了个滚躲开。惊道:“这魏彪端的厉害!”樱桃起身,定了定心神,抡棒再斗。斗到二十合,沈迪提着铁叉飞身赶到,叫道:“黑猿沈迪来也!”魏彪毫无惧色,说道:“来得好,我倒要看看,黑猿沈迪有多厉害。看我一齐杀你三个,报昨日一箭之仇!”魏彪这一场斗,与斗杨林、穆春、李彰不同,但见:这一个,蛟龙出水要吃人;那三个,定计要杀了一丈青。一边是一柄叉、一条棒、一口弯刀,四面袭来;一边是两口唐刀,一长一短,左抵右挡。一柄叉直来直往,招招刺向后心;一条棒高举高打,棒棒打向脑壳;一口弯刀神出鬼没,刀刀削向手脚;两口唐刀左右开弓,刀刀砍敌要害。兵刃相交,叮叮当当作响;吼声阵阵,天上打下惊雷;山边丛林,冒出四股煞气,阴森渗人,要夺人命。魏彪左脚有箭伤未曾痊愈,斗到五十合时力气不加,终究露出破绽,被薛永弯刀削中手腕,右手刀握不住,当啷掉地。魏彪仰天长叹,说道:“我去也,不想我一丈青魏彪竟死在了沈家庄!”沈迪提铁叉,从魏彪背后“噗”的扎入,透出了前胸。樱桃在前,挥玄铁棒当头砸下,脑壳崩裂,脑浆四溅。可伶魏彪有万夫不当之勇,这般英雄强悍,终究敌不了三个好汉,竟作黄粱美梦去了。 杨林三人方才赶到。原来,沈迪要逞英雄,听见山下打杀声,甩了众人,兀自赶来打斗。那沈迪惯走山路,在山里行走如飞,众人如何赶得上!杨林、穆春、李彰身体尚未痊愈,且走不惯山路,赶来时打斗已了。那六个后生一同赶来。穆春气不过,提枪望魏彪尸身上胡刺乱戳。李彰挥剑来砍,把魏彪头颅砍了下来。可怜魏彪,怎落得千疮百孔,尸骨竟不得全。薛永终是不忍,敬那魏彪英雄了得,遂叫那四个后生,将魏彪及土兵尸骨在山边埋了。沈迪叫那六个后生,回庄上寻了辆马车,将两匹死马拖回,交与沈灵,宰了吃肉。一众好汉得胜,兴高采烈,回了沈家庄。 话说樱桃管杨林叫哥哥,日日来寻杨林,听杨林说江湖趣事,较量枪棒。也不懂得避嫌,晚上也不回家,就在客房睡了。樱桃道:“这么多有趣事,师父从不与我讲,只讲与师娘听。”较量枪棒时,樱桃嘟哝道:“师父与我较量时只使棒,从不使刀。”杨林笑道:“常言道,刀枪无眼。你师父是怕不小心伤了你。”樱桃道:“那是,师父疼我哩!”得杨林点拨,樱桃武艺又有长进,喜滋滋道:“我可以跟三少东家打四十合以上了。”忽又问道:“一丈青是甚么?”杨林答道:“一丈青者,大蛇也。” 闲话休说,只说正话。话说隔些时日,杨林、穆春、李彰尽数痊愈。沈灵备了一只熟鸡、一盘果蔬、一壶酒,引了杨林、穆春、薛永、沈迪、樱桃、李彰,一同来到丹徒县,祭拜了杨志。李彰连同李立哥哥一起哭了。见李彰哭的凄惨,樱桃问道:“杨林哥哥,你没有甚么兄弟要哭么?”杨林却淡淡道:“生死由命,各有各的命数,去便去了,哭甚么!”李彰见杨林这般说,哭也不是,止也不是。沈灵引众人转来丹徒县城,行走街巷中。沈灵道:“上回在丹徒闲逛,遇见了杨林哥哥,这回不知会遇见谁?”众人皆笑。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前面两匹马疾驰而来,一匹白色马上,骑着一个中年美妇,但见:头梳流苏髻,轻盈欲飞;身穿浅绿窄袖衣,体态丰腴;下着白丝裤,脚蹬棕皮靴;腰间一把宽剑,尽显飒爽英姿。另一匹棕色马上,骑着一个十五六岁后生,腰间挂五口飞刀,手持一条勾魂锁链。杨林看见那美妇,心头一紧,脱口叫道:“花豹子奚红!”那美妇骑马已过,听见叫,勒住了马,转回头,定睛来看,惊叫道:“杨林哥哥!”急下了马,奔来拉住了杨林,道:“真是我的杨林哥哥!你教我寻得好苦。我听人说,你上了梁山,我便奔梁山,你却接受了招安,去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我苦苦等你。听说你去了蓟州,我跟到了蓟州,你却去了饮马川。我到了饮马川,你却云游四方,不知去何处找你。庆幸老天开眼,叫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杨林被她捉住胳膊,想要挣脱。美妇泪眼婆娑,死死抓住,挣脱不得。美妇叫道:“我和离了,早就和离了!你休想挣脱,我不放你走。我知你尚未婚娶,是不是?”杨林见周围人多眼杂,便引美妇来到沈灵的店铺。 原来,那美妇唤作奚虹,乃是杨林师妹。杨林、奚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且一同练武,挣得一对江湖诨名,一个诨名叫锦豹子,一个诨名叫花豹子。旁人皆以为,连诨名都登对,无须言,必将美好姻缘。却不料,奚虹父母将她许了本村一富家子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抗得?杨林伤心无奈,从此离开家乡,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那奚虹嫁与富家子弟,数年不见有孕,便好说好散,与那富家子弟和离,拿了几件衣物,自回娘家住了。奚虹四处打听,寻找杨林,幸得在丹徒县城相见。初时,杨林不免心有幽怨,终禁不住自小延绵情感,心软了下来。其实,杨林日思夜想的,便是奚虹。 杨林引奚虹来见沈灵、沈迪、薛永、樱桃、穆春、李彰。奚虹指那后生道:“此乃我外甥,大号唤作简平,自幼习武,惯使一条粗铁链,兼有五口飞刀,江湖人称小旋风。”叫简平与众人见了。 杨林看那简平,但见:身长七尺五寸,眉清目秀,身材挺拔,衣袍光鲜,神采飞扬。江湖有名气,绰号小旋风。只是,从小跟娘与姨长大,随了女人心性,心胸女人般狭窄。 见奚虹与杨林这般亲热,她的杨林哥哥被人抢走,樱桃心中老大不痛快。见简平年纪相近,便来与他说话,樱桃好奇他的铁链、飞刀。简平家境富裕,比较讲究。虽年仅十五六岁,靠自身本事,挣得江湖绰号小旋风,便有几分傲气。见樱桃唤杨林作哥哥,唤奚虹作姐姐,却又唤他作哥哥,岂不乱了辈分!樱桃家贫,不讲究,大大咧咧,与人自来熟。杨林笑道:“随便叫,不碍事。”奚虹则笑道:“你唤我作姐姐,倒把我叫得年轻了。”简平却生气道:“依了她,岂不乱了套!”肚中暗道:“这丫头不讲规矩!”遂躲去了奚虹身边。 众人说得闹热。杨林问道:“贤妹,方才见你急冲冲,欲赶往何处?”奚虹大叫道:“诶呀,见了哥哥,差点忘了大事!杭州城内苗刘兵变,我领了简平,欲投勤王军,平叛苗刘之乱。” 原来,建炎三年二月,金兵大举南下,高宗引众臣仓皇逃窜,南渡扬子大江,暂居杭州。赵构罢免主战派李纲,宠幸权臣汪伯彦、黄潜善、王渊及宦官康履等人。虽迫于百官压力,免了汪伯彦、黄潜善,王渊却仍节节高升,位及御营都统制、枢密使,却辜负皇恩,一味搜刮民脂民膏,聚敛钱财。康履等一众宦官骄奢作乱,强占民宅,作威作福,草菅人命。四月,扈从统制苗傅、威州刺史刘正彦起兵造反,以“清君侧”之名,刘正彦亲手杀死了王渊;苗刘威逼赵构,交出康履,当众腰斩,一并诛杀众宦官。进而逼迫赵构退位,策立皇太子赵旉为帝。赵旉年仅三岁,且由孟太后垂帘听政。苗刘把持朝政,改年号明受。杭州城外闻变,张浚、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四人联名传檄天下,组建勤王军大举讨伐苗刘。 沈灵脑瓜子灵光,只见他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转,说道:“三弟、妹夫和樱桃杀了魏彪,不知怎地,消息竟传入了县衙,林县令叫彻查,恐遮掩不住。昨日,都头冯青竟寻来店里,探问三弟、妹夫及樱桃消息。那个冯青甚是机灵,如何瞒得了他!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终会被他得知。诛杀朝廷命官,当是死罪。今众好汉不如同去勤王,若立了功,兴许能将功折过,免了死罪。”樱桃抢先应道:“我去,看我敲碎那狗贼脑壳!”李彰心有余悸道:“我去,能免死罪便值。我死了一回,不想再死了。”众人商量,除沈灵外,一同都去。 沈迪、薛永、樱桃、杨林、穆春、李彰先回了沈家庄,与朝奉告辞。朝奉拉住沈迪,叮嘱再三。沈迪六个人换了衣袍,取了包裹、兵刃,赶来丹徒县城,与奚虹、简平两个汇合。八个人,八匹马,厮赶着,望杭州疾驰而去。一路上,奚虹紧紧跟住杨林,不离须臾。樱桃无奈,只得跟了师父。她知道,师父不嫌弃她。八个好汉一夜疾驰,天亮时来到了秀州地界。 只见前方一片树林,后面大小帐篷,看似一个军营。杨林端详道:“前面似是一个军营。”众人正在探望,树林里跳出两个军士,挺着枪,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杨林策马向前,应道:“我乃武奕郎杨林是也,我领几个人前来投军。”军士问道:“来投何军?”杨林道:“你这里不是勤王军么?”军士道:“你几个是来投勤王军的么?”杨林道:“正是。”军士收起枪,说道:“且随我来。” 只见前面五六个帐篷,军士引众人往中间一座大帐。杨林问道:“此处为哪个将军军帐?”军士道:“我等乃是韩世忠将军麾下。”杨林惊道:“莫不是擒了方腊的韩世忠?”军士道:“正是。”原来,韩世忠曾随官军参与征讨方腊,当年韩世忠只是一个小小校尉,出身贫寒,职位低微。韩世忠找到当地人,问出方腊老巢所在,领所部数十飞骑千里突袭,将方腊擒获。杨林喜道:“千里投名,万里投主。韩将军真英雄也,我等便投了韩将军!” 说话间到了大帐前,军士进帐报道:“韩将军,武奕郎杨林等八人前来投军。”韩将军正与几个小校议事,便叫杨林等八人入帐。杨林等八人将马交与军士,入得帐来,只见下边三五个小校,台上立一个身材魁伟中年汉子。那汉子面目冷峻,两道浓眉尤其扎眼,这便是传闻中的韩世忠将军。韩将军道:“各位好汉,且报上名来。” 杨林等八人依年序,轮番上前跪拜。杨林道:“我乃武奕郎杨林是也。听闻将军传檄勤王,我等专程来投,愿听韩将军调遣。”奚虹道:“我乃杨林师妹,花豹子奚虹是也。”穆春道:“我是武奕郎,小遮拦穆春。”薛永道:“我是武奕郎,病大虫薛永。”李彰道:“我唤作李彰,绰号烙铁头。”沈迪道:“我叫黑猿沈迪。”简平道:“我乃小旋风简平。” 樱桃无功名,无江湖绰号,想了想,道:“我乃沈家庄人氏,大名唤作沈樱桃,因我长的黑,别人皆不叫我大名,却唤我作黑樱桃,又因我惯在树林间穿行,时常蹿上树与猢狲嬉闹,故而别人又唤我作野猴子。我也不知道我叫甚么了。”韩将军“扑哧”笑道:“你暂且叫野猴子罢。”樱桃道:“好的,便听韩将军的!从今往后,我也有江湖名号了,只我便是野猴子沈樱桃。”樱桃甚是欢喜。 韩将军道:“原有军官坐往左边,新来好汉坐往右边。”众人分两边坐定,陈说军情。杨林听了,方知韩将军此次所领兵将不多,仅收集了五六个小校、五六十个散卒。只这几十人,怎攻得进杭州城?杨林进言道:“听闻武奕郎时迁在杭州府任都统领。时迁与穆春、薛永及我皆为梁山好汉,韩将军可遣我三人潜入杭州,联络时迁一同勤王。我三人于城中作乱,韩将军趁乱领兵杀入,大事可成也。”韩将军道:“诸位原来是梁山好汉,失敬失敬。那宋江为奸臣所害,惜哉。杨将军,我且问你,那时迁可愿一同勤王?”杨林道:“梁山好汉,同气连枝,必一同勤王。那时迁,江湖绰号鼓上蚤,最会飞檐走壁、踩点放火。教时迁选几个紧要处放火,我们三人在城中捣鬼生事,城中必大乱。韩将军可乘乱领兵杀入城内。”韩将军听罢,举手加额道:“天助我也!有你几个梁山好汉相助,大事成矣。” 韩将军回到阶上,去桌子边上,写了几封书信。写毕,韩将军叫道:“杨林、穆春、薛永听令!”杨林三人起身,上前领命。韩将军道:“本将令你三人,假作客商装扮,择机混入杭州城中。这几封书信,交与杭州诸将、大臣,约定三日后夜里起事。且联络时迁,到时在杭州城中要紧处放火。”杨林三人领命,接了书信,出了大帐。皆换了装扮,穆春最像客商嘴脸,杨林、薛永不像。三人说笑了一回,骑上了劣马,望杭州疾驰而去。 须臾,韩将军又叫道:“奚虹、沈迪、李彰、简平、沈樱桃听令!”奚虹等五人起身,上前领命。韩将军道:“你们五人跟随本将,招募兵马,操练新兵,三日后杀入杭州城。”奚虹等五人领了命,打算离帐时,却听帐外军士叫道:“韩夫人到!”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身穿青色窄袖襦,下着青色裤,脚蹬黑皮靴,脸上不施粉黛,却见双目炯炯有神,腰杆笔直,行走如风,大步流星进帐来,尽显英气不凡。后面却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乃是苗刘所派使者,小跑了跟上。那妇人与韩将军见了,忽转身,指那使者厉声喝道:“军士,速将其拿下,拉出去砍了!” 两边军士一惊,你望我,我望你。那使者小跑跟进帐来,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忽听韩夫人喝令要杀他,大惊,转身便逃。哪里逃得去!说是迟,那时快,两边军士尚在诧异,只见樱桃上前,挥玄铁棒砸下,那使者脑壳顿时开了花,众人皆吓了一跳。 那妇人喝道:“兀那小女子是谁?”樱桃收起棒,上前行礼道:“小女子见过韩夫人。我是野猴子沈樱桃,愿听韩夫人号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韩世忠杭州平乱 梁红玉一获诰 第六回韩世忠杭州平乱梁红玉一获诰命 话说苗刘杭州作乱,听闻张浚、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四人联名传檄天下,挥兵勤王。韩世忠引兵先来,已到秀州。苗刘大吃一惊,急下令拘捕了韩夫人及其子韩亮。韩世忠停下扎营,不再前进,诈称休兵。苗刘见韩世忠休兵,此计得逞,松了口气。尚书右丞朱胜非进言道:“与其逼韩世忠进兵,不如遣其夫人劝降也。”苗刘从其言,但仍羁押其子韩亮作质。 韩夫人梁氏,小字红玉。梁红玉出身将门,自幼习武。其家人却因殆误军机被重处,致家道中落。梁红玉沦落风尘,为京口妓。后结识韩世忠,慧眼识才,以身相许,成为韩世忠的继室。梁红玉领了苗刘将令,肚里却另有主意。梁红玉骑一匹马,一夜疾驰四五百里,赶到了秀州,来见韩世忠。苗刘使者勉强跟上,累了个半死,进得帐来,一张脸刷白,兀自在那大口喘气。梁红玉上前与韩世忠叙话,粗粗说了来意。忽然,梁红玉转过身来,喝令军士拘捕斩杀使者,却不料樱桃挥起玄铁棒,旋即打碎了使者脑壳。梁红玉吓了一跳,却喜欢这身手敏捷的黑丫头。 梁红玉转回身,厉声责问道:“韩世忠,我且问你,为何休兵不进,可是担心我与亮儿?这般瞻前顾后,成何大事!”韩世忠见苗刘使者已死,便不再避讳,说道:“只为疑惑苗刘,非真休兵也。今日已令杨林、穆春、薛永三人先行一步,混入杭州城内,联络诸将、大臣,城中起事。明日,挥兵直取杭州!” 次日,韩世忠、梁红玉引七八十兵马望杭州进发,第三日临黑来到了杭州北边,却意外撞见了杨林、薛永。 却说杨林、穆春、薛永先行一步,第二日下午便混进了杭州城。入得城来,先投个客店安下,寻个酒店吃酒。杨林道:“敢问酒保,识得都统领时迁否?”酒保道:“客官莫非来寻时迁?”杨林道:“正是。我与他是旧识,听闻他在杭州高就,赶来寻他。不知他现居何处?”酒保来了兴趣,说道:“那何寡妇发达了,已搬出小街穷巷。入得班门里,靠西第四家黑角子门便是。”杨林奇怪道:“我问时迁,与何寡妇何干?”酒保笑道:“客官远来,自是不知。杭州城内,若问时迁,没几个人知晓;若问何寡妇,谁人不知,无人不晓!”穆春道:“此话怎讲?”酒保道:“客官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那何寡妇便是时都统领浑家,原是府衙张师爷外室,张师爷死了,众人皆叫她何寡妇。不知她走了甚么狗屎运,竟被她救得了时迁,摁了时迁头拜堂成亲,时迁竟也从了。你说奇也不奇?”杨林笑道:“原来如此,确实奇事一桩。”酒保道:“何氏原本家贫,做了人家外室,后成了寡妇,今却是时都统领的正妻,生有两个女儿,家中养了两个丫鬟,时都统领又有军汉伺候,抖得很!”穆春笑道:“岂不是乌鸦变了凤凰?”酒保道:“正是,乌鸦变成了凤凰,何寡妇变成了时夫人。”一众人皆大笑。韩将军所列诸将、大臣,杨林一一皆问了,便道声:“叨扰了。”吃了酒饭,杨林三个回了客店。 入夜,杨林去投书诸将,薛永去投书大臣,穆春去寻时迁,分头去了。且说穆春来到时迁家时,却见时迁刚回到家门,身后跟了个军汉。穆春叫道:“时迁哥哥。”时迁扭头看,吃惊道:“穆春哥哥,你为何此时来?”穆春却道:“我今是客商,来杭州买些货物。今夜抽得出空,来看哥哥。”时迁道:“且入屋说话。” 进了大门,是个小庭院。入得正堂来,何柳清穿一身白色袄衣袄裤,叫了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两岁,都来见了。何柳清叉手道:“叔叔万福。”穆春道:“见过嫂嫂。”何柳清道:“叔叔可曾用过饭食?若未曾食,我教丫鬟安排酒食来。”穆春道:“谢了,吃过了。” 时迁道:“我与穆春哥哥说事儿,你莫进来。”将穆春引入一间偏房,关上了房门,说道:“如今城中苗刘二贼作乱,城外张俊等四人传檄勤王,城中正人心惶惶,如此乱时,你却来作甚么?”穆春笑道:“正为此事而来。”时迁道:“此话怎讲?”穆春道:“我几个已投韩世忠将军麾下。着韩将军将令,我几个先行一步,混入杭州城来。杨林去联络诸将,薛永去联络大臣,我来联络你。韩将军率大军,今夜杀来。”时迁喜道:“如此甚好,尽早平了乱局,城中民众方得安宁。你说,韩将军安排我做甚么?”穆春道:“韩将军吩咐,着你今夜选几个紧要处放火。”时迁道:“这个容易,我第一把火先烧了苗刘钟楼,城中必乱。” 穆春道:“甚么苗刘钟楼?”时迁道:“那钟楼乃是苗刘所修,看着便晦气!”原来,距皇宫不远处,原有一个小小寺院,唤作灵禅寺。院内有一正殿,殿前一座钟楼、一座鼓楼,殿后一排厢房。因其离皇宫近,赵构令将寺院关闭,僧人遣散别处,久弃不用,那钟楼破败坍塌。苗刘作乱后,却令重开寺院,从新修缮钟楼,杭州百姓皆称苗刘钟楼。 时迁忽然说道:“你可知,樊瑞、孙立、孙新、顾大嫂、邹润随了苗傅?”穆春大吃一惊,说道:“孙立、樊瑞现在何处?”时迁道:“幸不再杭州,樊瑞、孙立等五人随军驻扎崇安。”崇安乃是苗傅经营多年的老巢。说了正事,聊些闲话儿,穆春便起身告辞。时迁方才知晓,是穆春动了穆弘的坟,迁回江州葬了。 穆春回到客店时,杨林、薛永尚未归来。穆春将长枪、腰刀细细擦了一遍,准备今夜厮杀。稍歇,杨林回来,见穆春擦刀枪。杨林道:“你擦刀枪做甚么?”穆春道:“擦了刀枪,今夜好厮杀!”杨林一听,懵了,说道:“怎是今夜?韩将军吩咐,是明晚起事。”穆春一听,愣住了,大声叫道:“诶呀,糟糕,我记错了日子,怕是要坏事,害了时迁性命!”提了枪,慌里慌张跑出门去。 穆春出得客店门,望时迁家奔来。跑了半道,却见灵禅寺内起了火,必是时迁已在那里放火。穆春折了,转望灵禅寺奔去,却在灵禅寺附近,见一队禁军捉了时迁,押望皇宫去。穆春叫苦不迭。原来,穆春出了门,那时迁便穿了夜行衣,藏了诸般行头,望皇宫附近灵禅寺里来放火。那灵禅寺关闭了寺门,寺内夜间空无一人。时迁翻墙而入,来到钟楼前。那钟楼在修建,尚未完工,时迁窜进去时忽觉尿急,刚进黑暗处,眼前一抹黑,便摸黑掏出家什,胡乱便朝黑暗处尿了。尿毕,眼渐能见物,依稀看见尿湿了一尊佛像,叫做地藏菩萨。时迁啐道:“晦气!”转念又道:“这菩萨乃是苗刘所修,尿湿也无妨!”窜上楼来,只见中间吊一口大钟,时迁四周放起火来。火起不多时,钟架先烧毁,大钟“哐当”掉地,只听一声巨响,响彻了杭州城。时迁急下楼,窜出了钟楼,便要离去。这时,却见那地藏菩萨忽然全身泛出金光,一束金光射出了楼外,罩住了时迁全身。顿时,时迁眼前一片明亮,手脚却动弹不得。 杭州军民听见巨响,纷纷出门来看,却见是灵禅寺内起了火,很快围拢了来。一队禁军冲出皇宫,来到灵禅寺,入内将时迁捉住,押回了皇宫。这时,刘正彦闻报,灵禅寺起火,烧了钟楼,匆匆赶来。禁军押了时迁入来,刘正彦喝问道:“你这伙禁军,抓来的是甚么人?”众禁军慌忙道:“此乃灵禅寺内纵火烧钟楼之人,杭州府都统领时迁是也。”刘正彦听了,瞪眼怒视,喝道:“兀那时迁,你为何要纵火,烧了灵禅寺?”时迁道:“皇上已令关闭寺庙,你等却要重修建重开,乃是公然抗旨、犯上作乱也。下官烧那钟楼,乃是顺应圣意也。”刘正彦听罢,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赵构已不是皇帝,你顺哪门子圣意?你一个小小都统领,擅作主张,公然作乱,放火烧了灵禅寺,却在这里狡辩,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时迁一挺脑袋,将头伸过来,道:“刘正彦,你砍了老子,不敢砍你是孙子。我梁山好汉几时怕砍脑袋!”时迁被擒,不堪受辱,只求速死,故拿话来激。果然,刘正彦火气冲上来,拔出所佩宝刀,喝道:“你不怕死,我便成全了你。来、来、来,我砍了你这作乱的贼子!”将刀一挥,砍断了时迁脖子。只见时迁一颗头颅,骨碌骨碌滚去老远。 刘正彦喝道:“拉出皇宫,扔了喂狗去。”可怜时迁,当死之时却不死,当活之时却不活。平生行走似飞仙,怎奈落入菩萨金光。只因不小心冒犯了菩萨,却遭惩罚,去作黄粱美梦。何柳清听闻时迁被杀,急急赶来,在宫外边哭边骂,收殓了尸骨。天明时,买了棺材,找人刻了墓碑,雇了一辆牛车,拉出城西坟场埋了。可怜时迁,终究与梁山兄弟葬在了一起。 苗傅来时,时迁已被杀。苗傅问刘正彦,何不细细审问。苗傅三十四五年纪,生得龙眉凤眼,皓齿朱唇,三牙掩口胡须,别看长的英俊,却一肚子坏水。刘正彦不耐烦道:“审甚么?一刀杀了省事!他胆敢烧了灵禅寺,公然作乱,岂能不杀。”苗傅肚里骂道:“你个没脑子的蠢货,怎就与你一同举事?”却也无可奈何,时迁掉了脑袋,不能死而复生。见大殿内灯光昏暗,苗傅叫太监多点几盏灯,大殿瞬时亮堂了许多。此时只是暂都杭州,皇宫内一切俭省。 话说赵构喜欢杭州,欲将杭州定为国都,却遭许多文臣武将抵制,苗傅、刘正彦在列。无奈,赵构将杭州定为“行在”,此时的皇宫唤作“行宫”。这时,禁军来报:“宫外来了一个闲汉,求见苗大人。”苗傅奇道:“他有何事?”禁军禀道:“只说有机密事。”苗傅道:“且传上来。”禁军引了一个人来见,却是侯四。 原来,那穆春赶来灵禅寺,看见一队禁军捉了时迁,不禁叫道:“苦也!苦也!”却惊动了在旁一个人。是谁?侯四,杭州城里出了名的闲汉,先前调戏何寡妇的便是。何柳清嫁了时迁,侯四不敢再去招惹她,整日无所事事,巴不得生出甚么事来。今夜杭州城有事,怎么少得了他!侯四在旁听见穆春叫苦,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偷偷打量穆春,觉得这厮忒眼熟。猛地想起宋江征方腊时,宋江军中有一员大将,唤做没遮拦穆弘,曾留在了杭州治病。当时,有一员偏将留下伺候,便是小遮拦穆春。侯四一惊,心中暗道:“时迁也是梁山泊的人,莫不是梁山余孽来此作乱?我且入宫去报苗大人,立了功,也好混个出身。”侯四悄悄离了人群,急急来到宫中,求见苗大人。苗傅听了,即叫侯四引一队禁军,出宫来抓捕穆春。 见禁军来,穆春转身便走,却走不脱,禁军围了来。穆春挺枪挑翻了五六个,终因寡不敌众,被禁军捉住,五花大绑,押进宫来,跪在阶下。苗傅喝道:“好你个穆春,梁山余孽,贼心不死!快快招来,除了时迁与你,你梁山泊还有几个盗贼来到杭州作乱?”穆春破口大骂道:“梁山好汉全伙在此,杀了你这叛逆狗贼!”苗傅勃然大怒,大声喝道:“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不怕这厮不招!”几番暴打,打得穆春皮开肉绽,昏死了三回。穆春醒来时,只是破口大骂,并无招供。刘正彦道:“贼首宋江、卢俊义已死,宋江军四散凋零,他能聚集几个毛贼来此作乱?不如拉出去一刀砍了干净。”苗傅却令禁军,全城搜捕梁山余孽。叫人提水,泼醒了穆春。令侯四,将穆春押入死牢,明日押往法场,午时三刻开斩。此乃杀鸡儆猴也。苗傅道:“着你当个副牢头,专管穆春。”侯四一听暗喜,心中道:“却不想混个出身这般容易。”侯四乐颠颠的,领了命,押了穆春入死牢,却不知已死到了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