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杀死一条龙》 第一章 遇龙 一遇龙 万血之中,腐肉之下,王小苔被一只苍蝇的声音叫醒,一只苍蝇匐在她的眼皮上,眼珠颤动,青蝇飞走,她奋力睁开被黏黏糊糊血肉黏住的眼睛,视野尽是红色,她躺在地上呆呆凝视着头顶的天空。 不知不觉间一滴猩红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呈现一种洁净清透而诡异的玫瑰色,王小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的天空。 王小苔挣扎着从厚重而温暖的血污中拔起身子,忍着呕吐的欲望,拨开堆砌在自己身上的血肉,在血腥的气味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除了自己和苍蝇的声音,她听不见任何其她的声音。 她看向四周,她想大喊,她想找到熟悉的人或是事,但四周只是废墟,只是血迹,只是肉块,只是忙碌的苍蝇和窸窣的老鼠。 世界毁灭的时候,废墟成了老鼠的家。 阳光蒸腾着血气,血气从鼻腔倒灌进王小苔的喉咙里,一寸寸划着她的喉管,王小苔突然意识到了,四面八方,除她之外,没有活人。 发生了什么?这是谁的血?这是谁的肉? 王小苔完全想不起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站在血肉骨山之上,满身血污,像个傻子似的呆呆望着四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滴冰凉的水滴在了王小苔的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往天空看去,天空的颜色慢慢变得阴暗,天上明明没有一丝云,却又有亿万个雨滴顺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飘洒在了地面。雨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血污,天空逐渐变成正常的淡蓝,原来不是红色的天空,而是眼前斑斑的血迹。 下雨了,下雨了啊! 王小苔下意识想和谁说一声,想仰天长号: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雨滴飘落在地上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润物细无声,勃勃生机随着雨水的来临蓬勃而出,可冒出来的并不是小花小草,而是白骨森森,血肉成泥。 雨水汇成小溪流,血色的溪流汩汩漫过王小苔没穿鞋的脚趾。 王小苔的身体逐渐被雨水打湿,她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她终于想起来了,过去的记忆强横苏醒,顺着冰冷的雨水潮水般向着她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的野马在她身上践踏而过,清晰得疼痛起来。 她想起来了,他们所有人盼着这场雨,盼了整整两年! 太阳高高在上,田地枯死,河水断流,他们求星星求月亮,求神拜佛,向八方神灵祷告,祈祷那些有能力的神明发发慈悲,赐给他们一场雨,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当人不能自救的时候,总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人们总是渴望被拯救。 在又一次祷告祭祀中,他们再次用上了人殉,从少女,到丧夫的寡妇,再到父母双亡的孩子,他们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只要有用,哪怕这是口口相传的罪恶,哪怕被人唾弃万年也没关系。 这次送上祭桌的是一个孤女,她的父母家人早就已经饿死,家里只剩她一个,再加上她的眼睛天生双瞳,脚带残疾,祭司说这是邪恶的象征,把她祭天,或许可以得到上苍的宽恕。 今天就是送走这个孤女的日子,人们对此早已麻木,王小苔紧紧拉着阿娘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她咽了咽口水,甚至有些羡慕台上的那个女孩,她们年龄相当,如果不是因为王小苔的父母还活着,她也会被绑上祭台。 饿死也是死,渴死也是死,不如祭祀神明,死前还能吃一顿饱饭,洗一个澡。如果可以,很多人都想成为神明的祭品,他们实在是太渴,太饿了。 一丝湿润的风从天边吹来,被抬上祭桌的少女含泪抬头,麻木无神的祭司转过了身,双眼含泪的屠夫放下了手中即将挥向少女脖颈的刀,紧接着狂风骤起,天上突然出现了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朵,这些云就像被什么人驱赶一样汇聚起来,牢牢遮蔽住了整个天空,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眼看着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 层层乌云块垒之中,只在书上和传说里才见过的龙探出了脑袋,世人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这条龙很快钻出了云层,在他们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威严。 那是一条怎样的龙啊——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标准的龙族长相,和年画剪纸里面的一模一样,完全符合世人对龙的描述。 不同的是它的颜色,通体赤红,龙鳞怒张,威严万方,仰头展翼,龙吟高旷,它经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鸟惊恐地避让,两年的干旱过去了,这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鸟。 那是王小苔离龙最近的一次,目眩神迷,周围所有人都疯狂了,平时都是听说龙藏在云里,凡人不可见,现在活生生的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可是龙啊!那可是人人口口相传,会保护我们,会给我们降福的龙啊!他们数的仔仔细细,一个爪子上有五个趾头,这是真的五爪金龙! 龙是行云布雨的神明,龙来了,雨还会远么! 人们狂喜,人们放下屠刀,放下绝望,人们自觉走出家门,在烈日的暴晒下敲锣打鼓欢迎龙的到来,祭司狂喜中推翻了祭桌也毫不在意,就连祭桌上还没有解绑的少女滚落在地都仰头望龙,大笑着流下眼泪。 王小苔跟在这狂喜的队伍里,痴迷地看着天上那条赤红的龙,他们都相信,龙会听见他们的祷告,龙会给他们带来雨水,王小苔都听见边上个人在商量着给这条龙建个庙,专门祭祀这条祥龙,边上已经有善画的书生摊开随身携带的画纸盘腿坐在地上舔湿了毛笔就开始泼墨作画。 这条赤龙越飞越低,它的鳞片比人还高,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它古奥庄严的躯体,它离他们那么近,近到底下的人甚至可以闻到这条龙身上传来的咸咸的味道,人类在它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王小苔在人群中踮着脚抻着脖子往上看,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这条龙的黄金瞳对视了,她也为之兴奋,为之疯狂,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叫它的名字:龙!龙!龙! 直到龙对着他们,张开了嘴,直到龙低下头把地面上欢呼着的人们吞进嘴里咀嚼,温热的血液从龙嘴中喷出来溅了一地,有些血甚至喷到了王小苔的脸上,她呆呆地,感觉嘴里咸咸的,嘴里的东西一阵温热,还在不住地颤动,王小苔把飞进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手心,那是一只还带着烫人血肉的浅棕色双瞳眼珠。 瞬间静止。 之后就是崩溃的大逃亡,人们惊叫着四散开来,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逃跑,家里,地下,床底下,酒缸中,地窖里,但······那可是一条龙啊! 神话般的存在,又怎是人力可以抗衡? 赤色巨龙悬于空中,仰天长嘶,龙口一张,地面瞬间刮起烈火和狂风,所有飞鸟燃烧着坠落,像一场落进地狱的熔金流星雨。 烈火从地底烧起,跑得远的人被烧成焦炭,被风卷到的人狂呼着被吞入龙口,龙口一关,无数鲜血和残肢掉落在地,婴孩,妇人,老朽,在这场狂龙之灾中,没有生灵可以幸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躲藏无用,逃跑无用,哀嚎无用,祈祷无用,交易无用,告饶无用,怒骂无用,没有人敢去做屠龙的英雄,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这条赤色的巨龙。 乌云压城,来自地狱的业火吞没城市和村庄,这是人间,更是炼狱。 王小苔来不及扔掉这个双瞳眼珠,把它攥在手里拼命逃跑,在灼热的仓促拥挤之间,双瞳眼珠在手里爆开,榨出一堆黏腻的汁水,烈火高温之中,手心里眼珠爆开的汁水很快就被蒸发殆尽,王小苔浑然不知,只是往前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场大逃亡。 她看着那条龙一把抓起了跑在自己身后的父亲和母亲,父母挣扎着,喊着王小苔的名字,却让她不要回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跑啊!别回头,跑啊!活下去!活下去!小苔,跑啊!活下去! 赤色巨龙把他们放进了嘴里,龙口一闭,鲜血四溅。 王小苔知道自己该往前跑,知道自己不该回头,可,怎能不回头啊!那是会把自己举过头顶去看戏的父亲,那是会在昏暗油灯下给自己缝补衣服的母亲,那是血肉至亲,人间至爱,现在他们要死了,难道连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么! 巨大的恐惧没有打消王小苔的勇气,反而让她回过了头,眼睁睁看着父母被赤色巨龙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去,她仿佛是惨叫出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愤怒的烈火从地上烧到了王小苔的脑子,她停下脚步,捡起身边应该是别人掉落的一根棍子,对着人潮逆流而上。 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但此刻,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宁愿和父母一起被龙吃掉。 来啊!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狂怒之中,孤军奋战,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逆着人潮拿着木棍冲向赤色巨龙,人来人往之中她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没有龙,也没有人。 天地摇晃,暴雨倾注,一地血腥,孤魂野鬼。 干旱了两年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干裂的泥土迅速变得湿润,泥泞,可是已经没人需要这场雨了。 天地留一线,方圆八百里,生民六十万,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世人都说真龙应天而生,腾于天际,潜于深渊,行云布雨,口蕴万丈春雷,采风光而出云霁,俯天地于一念,善恶不扰,功业不乱,凌红尘而于此世,渡宇宙尽为逍遥游。 可没人告诉王小苔,龙,会吃人。 该如何找到这条龙?该如何为生民伸张正义?该如何才能杀死这条龙。 没有行囊,没有神兵利刃,也没有任何的帮助和指引,该如何才能杀死这条龙? 第二章 金南惊 二、 一路行来一路尸,这条龙吃东西显然不太爱干净,到处都是血污,到处都是残肢。 整片大地连一只狗都不见,却到处是膘肥体壮眼冒血光,钻进尸体里埋着头死命啃吃尸块的老鼠。 那脱离眼眶的烂眼珠,皮肉分离的数滩,生蛆的白骨,夷为平地的村庄,和远处黑压压层峦叠嶂的尸山,王小苔不知道自己已经看了多久。 她怔忡地看着肚子如人头那么大的老鼠衔起一撮发,稍稍用力那整片头皮便顺之被扯下,露出里头还未全部烂干净的人脑。这样骇人的场景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呕吐,还想着给那些不知名的尸块分门别类,挖一个坑埋了,不至于被腐鼠啃食,但奈何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慢慢地她就放弃了。 看了这么多,已经习惯了,就让来自于大地的,回到大地吧。 她要活着走出这片炼狱。 焦黑的地上浸满污水,湿气冲天,走了几里,竟不见任何活着的生灵,人,犬,鸡,牛,马·······除了老鼠和苍蝇之外,王小苔没有遇到任何活着的东西。 命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扯着线,看她无头苍蝇般乱撞。 王小苔头疼的快炸开了,硬撑着在这片血地上行走,得走出去,得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别人。 鞋子磨破了,她往前走,皮肤晒裂了,她往前走,指甲脱落了,她往前走,前面已经没有方向了她依然往前走。她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沉重的石磨,随着立轴和磨盘旋转,上下磨齿咔啦咔啦的咬合碾动,犹如巨兽口中的森森利齿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觉得似乎置身火炉,来自地狱的火焰反复炙烤她的筋肉和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无边的地狱中麻麻木木走了多久,这条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地上的活物全都沤烂了,能吃的也就剩下那些油光水滑的大耗子,可一想到耗子肚子里全是人肉,王小苔宁愿饿死。 终于,她走到了废墟的边地,眼前早已经昏昏沉沉不知所以,土地焦黄,天空浩荡,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像着王小苔飞了过来,但王小苔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她快饿死了,也快累死了。 向着王小苔飞过来的是一个人,那个人缓缓降落在王小苔身边,看了看王小苔,再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一个残缺的躯壳,比对了一番后,“怎么还有这么完整的?” 然后他就把手里拎着的还在微微喘着气的残躯扔到了地上,轻轻抬起腿,一脚踩断了她的脖颈,丢垃圾一样把这个已经没有生气的身躯丢在地上。把奄奄一息的王小苔拎到了手里,掰开她的嘴,往里面丢了一颗红色的丹药,又看了看地上一脚断了气的躯体,摇了摇头,“真是浪费,留给你们吧。” 之后他微微用力,一飞冲天,头也不回地把这具散发着丹药香气的无名尸体留给红了眼睛围上来的大老鼠们。 王小苔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晕目眩,都快把胃里仅剩的酸水给吐了出来,烈风刮在她的皮肤上,却并不难受,但当她睁开眼睛,下意识就想高声尖叫‘救命啊!’,却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堵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凡人王小苔,此刻正在万米高空之上自由地飞翔。 脚虽然在天上飞,但还是下意识地软了一软,要知道在此之前她爬过最高的地方也只是自家屋顶。 王小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拎着自己的衣服,她气喘吁吁抬头往上看,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正带着自己遨游四方。 没错,金光闪闪,白金相间的道袍,金色的靴子,金色的道冠,腰间一把金色的剑鞘,时下最流行的发型,英俊非凡的面容,孔武有力的身姿,以及用高速带着自己飞却不受烈风影响甚至能让自己觉得暖洋洋的能力,仙风道骨,衣不染尘,不是神人是什么! “醒了,小朋友,别怕,我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连声音都那么富有磁性! “仙······仙长,”王小苔努力咽了咽唾沫,下意识死死扒紧了金南惊金色的大腿,嘴巴里有一股甜味,肚子也不觉得饿,全身暖洋洋充满了力气,想来是之前仙长给自己喂了点什么仙丹妙药。 王小苔下意识想告诉这位金光闪闪的仙长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这时候神人降低了飞行高度,很快就看见了地面,在看见地面的时候,这位神人同时降低了飞行速度,缓缓停在了下方一个台子的上空。 “金南惊回来了!”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在下方台子的周边,聚集了一大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抬头望天空,望着拎着王小苔缓缓降落的男神金南惊,他们高呼金南惊的名字,带着星星眼,崇拜地看着自己从天而降的金色男神。 金南惊把王小苔从拎着的状态改成抱的状态,他把王小苔抱在怀里,贴心地把王小苔脸上的血迹,指甲脱落的手指,伤痕累累深入骨头的脚都露了出来,人们看着这羸弱小姑娘身上累累的伤痕,心软的当场就为她留下了热泪。 太惨了啊这小姑娘。 在展示了一番之后,王小苔收到了边上所有群众的关怀,金南惊轻柔地把她交给了边上穿着白色祭司袍子的人,当他看着王小苔下了台以后,摆摆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 “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个小女孩救回来的!” “金南惊手里,不会有任何无辜者的鲜血!” “方才我已经去看过了,恶龙已经离开,大家可以回家了!” 又是一阵欢呼,群众们热切地看着金南惊,金南惊和煦一笑,又微微蹙眉,“但方圆八百里,生民六十万,都被恶龙屠杀殆尽,刚刚那个小朋友就是最后的幸存者,除她之外,八百里泾河,没有活着的生灵!这实在是天怒人怨!” 群情激奋,大家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愤怒,金南惊笑,他们就跟着笑,金南惊愤怒,他们就跟着愤怒,凡人的眼睛看不见,但当他们随着金南惊情绪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候,在他们身上有微微金色的粉尘颗粒飘起,金南惊深深呼吸,把那些金色的颗粒一口吸进了自己肚子里,他满足地长出一口气,面上笑容愈发和煦。 振臂高呼,“大家放心,我一定会为我们人族,讨回公道!绝不放过那条恶龙!” “泾河龙王是我们泾河百姓的守护神!它受了我们的供奉,却给我们大旱灾,暴虐无道杀人无数,不仅是赤色巨龙,我们还要抛弃泾河龙王!这样无情无义的神明,我们不要了!我们要寻找新的神明,新的信仰,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随着他的口号,整个场地至少有千余人跟着她振臂高呼,“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请天诛龙!” 接下来亲民大队长金南惊下场,穿着白色祭司服的人站出来主持接下来的活动,说明虽然现在恶龙已经离开,但这个地方既然被恶龙盯上了就有危险,这里有金南惊亲笔画的朱砂符箓和金南惊的小型神像,把符箓贴到床边,回家供奉神像香火,就是在接受金南惊的庇佑,金南惊会听到你的呼救,回应你的请求。 有传闻说把金南惊的神像放在床边,夫妻更容易生孩子,母亲喂养孩子也会有更多的奶水,金南惊不仅可以保家宅,报风险,还可以增进夫妻感情,比起暴虐带来干旱的泾河龙王,金南惊实在是难得厚道的好神明了! 而且金南惊现在信众不多,更能够及时听到信众的呼告,庇佑信众,不像那些大神,信众虽然广多,但根本听不见信众的呼声。 泾河的老百姓们实在是太惨了,金南惊符箓和金南惊小像今天打折促销,符箓一两白银一张,五张起售,十两白银十一张,神像原价五十两白银一尊,今天为了让更多无辜受灾的人受到金南惊的庇护,仅卖三十两白银一尊,购买金额达到二百两的还可以获得金南惊亲笔签名,法力加倍,效果加倍!不仅如此,更有机会受到金南惊当面的祝福! 这不仅是打折促销,这简直就是清仓大甩卖。 但群众们疯狂了,他们掏空了自己的钱包,跑向了购买符箓和神像的地方,而金南惊则在一张早就备好的桌案后坐着,微笑着给花了二百两以上的群众签名,签完名就说一声,“诸天荡荡,我道兴隆。” 得了签名的人小心翼翼捧着那尊神像,低头哈腰,不胜感激,“我道兴隆,我道兴隆。” 凡胎肉眼看不见的金色微小颗粒从人的身体中慢慢升起,随着金南惊的一呼一吸进入了他的身体,金南惊面色红润,笑意吟吟。 第三章 人道常吉 三、 王小苔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床头放着的那尊神像,那是一尊颇为精致的石像,巴掌大小,石像雕刻的是之前那个救了王小苔的神人金南惊的持剑拈花图,金南惊穿着繁复精致的金色道袍,一手持剑,一手拈花,笑意吟吟,目光温柔地看着天地众生。金南惊的衣服和身后有淡淡的一层金粉,这是石像上唯一的颜色。 石像的背后是一枚雕刻古拙的饕餮纹,饕餮纹下写了四个字,人道常吉。 负责照顾王小苔的祭司名为长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祭司,她说泾河附近发生的惨案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她给王小苔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被后世的人们变成了一出很有名的戏——柳毅传。 一个叫做柳毅的书生帮一个被家暴的美女送了一封信,向她的亲人求助,在洞庭湖的一曲笙歌曼舞里,女孩儿被接回了家,渣男受到了惩罚,大家团团圆圆在一起,哭哭啼啼不幸遇到渣男的美女嫁给了大善人柳毅,完美的合家欢大结局。 没什么稀奇的故事,除了这个女孩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除了一条叫做‘钱塘’的赤色巨龙掠空三千里,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把家暴自己侄女的泾河小龙吞入腹中,瞬刹回还,重又高冠博带,含笑待客,他这一来一去不过须臾之间,回到宴席上的时候酒杯都还是温热的,端的是名士风流。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这个狗血的爱情故事从头到尾和王小苔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在钱塘巨龙发疯杀人,在泾河附近疯狂放火的时候,王小苔所有的一切都被巨龙吞噬殆尽。她只是倒霉地生在了泾河,就像蝼蚁不小心走在了大象的足下。 戏文里轻飘飘的一句六十万,八百里,就是王小苔血肉模糊的所有。 钱塘,钱塘,钱塘。 王小苔把这个名字一笔一划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该怎么才能杀了这条龙? 王小苔问长生,长生帮她换好了药,听了她的愿望,嗤笑一声,“你想杀龙?” 可王小苔目光坚毅,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难以阻拦。 长生叹了口气,看她实在是可怜,“龙族,生而为神,你区区一个凡人,凭何屠龙?好好活着便罢了吧。” 这段时间的照料,长生早已经摸清了王小苔的底细,她资质平庸,毫无仙根,生来凡人,气运也很差,经过这一遭大难,能够活到三十岁就是上天开眼了,怎么还有屠龙的念头呢? “金南惊,金南惊,这位金南惊仙长,可以为我们伸张正义么?” “六十万!六十万生民啊!我爹娘都死在了恶龙手里,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王小苔把那尊金南惊神像捧在怀里,神色癫狂地说着话,求神问佛,此刻谁能救她,谁就是她的神佛。 王小苔的眸子装满了绝望与挣扎,晦暗深沉,像是里头连接着熄灭的星河,又像是囚着一只无力的困兽,正在无声地哀嚎着。 长生想了想,“为了复仇,付出什么都可以么?” “只要能够杀死那条龙,干什么都可以。”王小苔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咬着牙发下毒誓,只要能够杀死那条龙,哪怕是万劫不复,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堕入无间地狱,她都可以接受。 当她看见那条赤色巨龙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在地狱了。 长生给王小苔带来了一只碗,薄胎,细瓷,青花碗身,碗底一口半冷的汤,汤里泡着一块冰冷发白的肉。 长生把碗递给王小苔,王小苔不说话,只一直垂首盯着这块肉,这肉也在盯着她,像是张着嘴的深渊。 “先说好,这肉,你吃了,也不一定就能达成所愿,这块肉,只是多了一条路罢了。” “不吃了它,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肉体凡胎,毫无仙根,绝无可能。” 长生直截了当打破了王小苔一举成仙亲手复仇的梦,再次强调,“就是吃了这块肉,你也只是有了半分机会罢了,你的资质,仙缘实在是太差。” 王小苔身体瘦削单薄,狼狈不堪,眼神却滚烫执拗。 “半分?这就够了。”没用筷子,王小苔用手直接抓起碗里的肉,塞进了嘴里。 这块肉看上去像肉,吃上却软绵绵地,似肉非肉,反而像菌菇类的食物,却又不是寻常能够见到的菌菇,咬下去会在嘴里爆开一阵血腥味,第一口觉得腥臭无比,但越嚼越香,咽下去对时候迫不及待,滑溜溜顺着喉咙就下去了。 “这是什么?真好吃!再来一块。”王小苔对这块似肉非肉的东西产生了贪念,拼命咽口水,难以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长生倒觉得有些惊讶,看王小苔意犹未尽的样子不像作假,面纱后白皙的脸上绽开微笑,“你觉得好吃?那你合该是我门中人,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长生说那块肉一人只有一块,凡人一生也只能吃一块,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在她走后,王小苔贪婪的吸吮着自己的手指,把所有的肉汁都吸吮干净后又开始舔碗,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舌面把整个碗舔得发亮,把所有肉汁都吮得干干净净。 吃了肉,长生再给王小苔指了一条路,泰山。 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自从上古大神共工怒触不周山,绝地天通后,留在人间的仙人们在离天最近的泰山之上重建天庭,仙人们平时分散在各地,由天庭负责调度仙人与人间的交流。 金南惊现在就是泰山天庭下一个小神,拥有自己的神庙和信众,可以获得信众的信仰之力,只不过比三清,天帝这些大神要少得多。 长生说王小苔可以自己去泰山上,敲响天鼓,叩开天门,把泾河八百里的惨状上告天庭,让天庭来处理这里的事情,不说能不能处罚钱塘,起码可以让天庭派几个人来泾河做做后勤,帮人间恢复原状。 “那泾河······不是也有龙王么?他就由得钱塘恶龙在他的地盘上捣乱?”听她说来这些仙神都是有自己领地有自己信众的,为什么泾河龙王儿子都被钱塘龙王杀了,还无动于衷? “当然是因为理亏,他的儿子虐打龙女近百年,他能不知道?他也只是把这六十万生民,八百里庄稼当做赔礼,让钱塘龙王消气罢了,毕竟钱塘龙王也是洞庭龙君的亲弟弟,那龙女更是洞庭龙君的亲女儿,若是他们不消气,杀到泾河来,死的可就不只是泾河小龙,六十万生民了。”长生嗤笑,“傻姑娘,你以为天上的仙神就全是好的?” “在钱塘肆虐的这几天里,泾河龙王可是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谁知道他去哪里躲着了。” 王小苔没有问,难道自己不去状告,天庭就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么?八百里荒原,血气冲天,他们真的不知道么?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若是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能杀了这条龙么? 金南惊,会为六十万生民去天庭伸张正义么? 有些问题,不亲自去问问,永远不知道。 亲自去问了,才能甘心。 第四章 讨封 四、 金南惊早就离开了,长生跟着祭司团也准备跟着他一起离开,离开之前长生给了王小苔一尊木神像,这尊神像精致程度远不如金南惊的石像,巴掌大小,上面也不是什么仙人仙神,方形的木头上简简单单刻着一只眼睛,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没有任何装饰,任何颜色,只是一只大大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个世界。 “只要你诚心向它祈祷,终有一日,它会回应你的呼告。”长生说这尊木神像只有吃了那肉的人才能供奉,下次见面,再给王小苔进行祝祷仪式,“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入了我道,供奉吾神,第一次供奉的时候,会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但别担心,这样的副作用很快就会过去。” “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王小苔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在这尊木神像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祝祷,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安静,万物无声,她能看见长生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失去了她的听力。 长生挑眉,只是听力?看来这女孩儿还挺有潜力,还好她之前就安慰了这个孩子,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很快就会过去,王小苔并没有什么异状。 考虑到王小苔肉体凡胎,又是弱质女流,携带神像多有不便,长生给了她一个储物袋,里面还有三颗仙丹,以备不时之需,取用仙丹的条件就是时时祝祷,时时供奉,这三颗仙丹必然会在关键时刻救下王小苔的性命。 “拿好了,”长生把储物袋丢给了王小苔,“不必道别,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二人自此分道扬镳,王小苔随着一个要去泰山朝圣的舞团去泰山,长生已经关照过,这一路上,她跟着她们可以获得很好的照顾,这支舞团是天后最虔诚的信众,天后向来护短,这支队伍造句订好了要去天后面前献舞,一路上都有四值功曹庇护,没有任何妖魔有侵犯的胆子。 现在这支队伍在前面不远处的见佛湖旁,离这里还有一天左右的脚程,王小苔需要自己走过去。 出发的时候是大中午,走了不久就日落西山,月上树梢。 夜黑风高,荒村野郊,若是曾经的王小苔,一定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但她现在历经了血肉地狱,早已没了曾经的女儿心肠,在这黑暗之中大步前行毫无阻碍,甚至觉得月光照在树叶上都是难得的风景,黑暗的丛林里,小花可爱,小草可爱,就连偶尔撞到自己的小飞蛾也有傻乎乎的可爱。 一切都比那个荒芜的地狱好看,寂静的黑暗之中,王小苔闷着头赶路。 自然也就没有听到后面有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王小苔!王小苔!王小苔! 摇晃的月光中,一个低矮的身影奋力追赶王小苔的身影,它跟在她身后,不停叫唤着王小苔的名字,一连叫了几声也不见王小苔搭理它,它似乎是气急了,一溜烟就跑到了王小苔的面前,拦住了她。 王小苔惊讶地看着一只黄鼠狼直起身子站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了一番后,很是含情脉脉看了看自己,这场面要多惊悚有多惊悚,但她并不想搭理它,绕过这只变异了的黄鼠狼,径直往前走,见佛湖,舞团,泰山,钱塘,此刻她的心里只有这些,装不下这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黄鼠狼气急了,又冲到了王小苔面前,“王小苔,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恍若未闻,再次绕过它往前走,踏过青草枯叶,只当做没看见这只黄鼠狼。 那黄鼠狼又怎么知道王小苔现在确实没有听力,它还以为是王小苔故意装作没听见,又跑到她面前问,“别跑了,王小苔,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再跑,黄鼠狼再追,他俩几乎在这个黑暗的丛林里跑起来了。 王小苔再傻也看出了她遇到的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黄鼠狼讨封,这个故事还是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一边吃西瓜一边乘凉时父亲给她说的。 这时候如果你说不像,那么你惨了,黄鼠狼记仇,它是不会放过你的。 如果你说像,那么你也惨了,你会折损你的阳寿和运气给黄鼠狼,少活几年,甚至还会霉运连连。 那黄鼠狼性格若是好一点,会在你死后庇护你的后代作为报恩,若它性格恶劣,连报恩都不做,只让你一个人霉运缠身。 那我可不可以不说话呢?还是个小娃娃的王小苔在父亲的膝上问,父亲听了哈哈大笑,用自己的胡子蹭了蹭王小苔稚嫩的脸颊,如果你不说话,那这只么黄鼠狼就会一直缠着你,磨你,直到得到你的答案为止。 那该怎么办?小娃娃在父亲的怀里,咬了一口父亲手中的西瓜,问道。 正法难求,修行不易,如果它不过分,给它一个成全也无妨。 但若它一看就是个坏蛋呢? 父亲哈哈大笑,乖囡囡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遇到黄鼠狼的事情,放心,到时候阿爹一定在你身边,帮你打跑那只黄鼠狼!囡囡放心,以后阿囡嫁到哪里,阿爹和阿娘就跟着你到哪里去,咱们一家人总是一直在一起的。 因为有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信心,父亲到底是没告诉王小苔该如何应付黄鼠狼,他自信可以为女儿遮蔽所有的风雨。 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闷头赶路,悄悄把怀里储物袋中的木神像拿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一边低头祝祷一边往前走,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不管你是哪路神明,求求你听见我的呼告,救救我吧! 现在的我,还不能死。 那只黄鼠狼果然恼羞成怒,一张脸在月光下拧成一团,很是狰狞,地上的影子逐渐变长,犹如鬼魅。它一直跟在王小苔身后,发誓一定要在王小苔这里讨到封,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敢拒绝黄大仙的讨封? 她跑,它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月明星稀,王小苔不敢停下休息,蛐蛐的声音慢慢在她耳边响起,万物有声,她的听力终于恢复了。 此时黄鼠狼再次追了上来,低声在她面前问道,“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停住了脚步,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这只黄鼠狼的声音喑哑,像是个男人的声音,王小苔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只穷追不舍的黄鼠狼,目光幽幽。 第五章 像人还是像神 五、 “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黄鼠狼龇开一口尖利的牙齿,又问了一遍,一看就是不怀好意,黄鼠狼身后鬼魅的影子随风晃动,它似乎在等着王小苔说出它不满意的答案。 “你过来一点,我说给你听。”王小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含糊不清,黄鼠狼凑上前去,它知道这个小女娘不会说出它想要的答案,它凑近女孩儿白皙瘦弱的脖子,张开大牙,等她说完,就准备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好久没吃人肉了,反正今晚成不了仙,不如开开荤。 它越凑越近,王小苔为了照顾它的身高,微微屈膝,就在王小苔的嘴唇都快碰到黄鼠狼腥臭的皮毛时,王小苔慢慢抬起脸,她的脸还不及巴掌大,却足足挤满了三千诸佛、十万魔众,佛与魔就在这一张惨白如死的小小脸盘上酷烈地交战着。 她看着被自己呼吸吹起的黄鼠狼的毛发,毫无征兆,突然暴起,抡起手中的木神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了黄鼠狼的脑门,当时黄鼠狼的脑门就是一声脆响,似有骨裂之声。 一下过后仍嫌不够,王小苔一脚把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黄鼠狼踹翻在地,跪坐到了黄鼠狼的身上,用整个身体压制住黄鼠狼,举起手中的木神像,继续朝黄鼠狼的脑壳上砸,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黄鼠狼不再挣扎,昏倒在地,王小苔才停手,全身颤抖,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着昏倒在地的黄鼠狼,颤着手指,试探了一下黄鼠狼的鼻息,鼻息微弱但鼻息尚存,这只黄鼠狼只是晕倒了。 松了口气,沾满鲜血的木神像掉落在旁,无神的眼睛怔怔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王小苔在这月光之下蜷缩在地,哭了起来,她还以为她杀人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死,我运气也不能变差,我还要复仇,我还要去泰山,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看着昏迷了的黄鼠狼,王小苔擦干净眼泪,想了想,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按在黄鼠狼还在淌血的伤口处,用力按压一会儿,等它的血止住,王小苔就着昏暗的月光把之前长生放进储物袋里的换洗衣物拿了出来,选了一件外套,撕成长条,把黄鼠狼结结实实捆在了树上,担心自己捆的不够结实,她又收紧了绑带。 确认绑得结结实实以后,夜已经很深了,王小苔看看天,估计再过不久天都要亮了,今晚干脆就不睡了,继续往前走,直到到了见佛湖舞团再休息。 王小苔把木神像捡了回来,用树叶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放回了储物袋,幸好这木神像只有巴掌大小,握在手里正合适,若是过大,她的手拿不住,太小了又没有杀伤力,这个大小正好可以砸碎一个人的脑壳,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离开之前,王小苔想了想,担心这绑带系得太紧这黄鼠狼难以挣脱,还是过去,解开了一根绑带,又把绑带往下挪了挪,黄鼠狼只要努力蹦一下,爪子往上伸就能够到绑带。 “对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去讨封吧,我还有大事要做,实在是不能帮你,对不起,对不起。”也不管黄鼠狼听不听得见,王小苔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说完,王小苔还把一块干净的玉米饼放到了这只黄鼠狼身边,就在它手够得着的位置,她深深看了眼这只昏迷的黄鼠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见佛湖在前,泾河八百里的尸体在身后,她不能停下脚步。 月光明晃晃在湖面倒映,反光刺眼,夜凉如水,去摸这湖里的水反而触手温暖,见佛湖,苦海迷途,花开见佛,现在不是夏天,湖里只有几张稀稀疏疏的残荷,没有莲花,没有鱼戏,连聒噪的青蛙此时都睡着不见声响。 王小苔就着温暖的湖水把木神像再次拿了出来,清洗干净,把神像摆在湖边的石头上,双膝跪地,卑微地弓着背,双手合十,虔诚祝祷,“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她没怎么上过学,母亲教她认过字,但还没开始正式读书,这些字她都认识,也很好背,但她不知道这些字组合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道不全还好理解,但我道不仁呢?这天地下哪个仙神会说我道不仁?不仁的神明,怎么解救信众呢? 王小苔没问,她也不想问,长生说吃了那块肉就可以有更多复仇的机会,她信了,吃了,长生说这尊神像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帮助自己,她也信了,因为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复仇的火在心里灼烧,除了昏迷的时候她很少感到困倦,她尝试过睡觉但始终睡不着,她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床上,但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回到那个凄苦的烈焰地狱。 她总是喘息着在柔软的被铺中醒过来,像是逃了很久的梦魇,烛光月光倒映进那双雪亮的眼眸,光撕去全数伪装,崭露杀意。 “你供奉的是什么?” 清晨前夕,朝阳还没有升起,见佛湖边一片寂静,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了王小苔的身后,王小苔一把就把木神像塞进了自己的储物袋,警惕地看着来人。 这个人的脚步极度柔软,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鬼魅一般站在王小苔身后不远处,好奇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漂亮女孩儿,有一张被善待着长大的脸,眉如青黛,眼波流转,比见佛湖里的水还要潋滟,一双芊芊玉手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万般黑暗中,她是月光湖光之外唯一的光。 同样是姑娘,和她比起来,王小苔真的人如其名,她是月光下摇曳生姿的清莲,小苔······就是小苔罢了,灰扑扑,不起眼,眉头紧蹙,姿态防备,一身戾气,脸上甚至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白衣少女像一阵风似的走到王小苔身边,灯光照耀下她看清了王小苔的脸,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举起自己雪白的袖子,凑到王小苔脸边,王小苔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后退半步,“脏······” 白衣少女极温柔地笑了笑,眉目舒展,言笑晏晏,让人见之忘神,往前进了半步,雪白的袖子轻轻为王小苔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不就不脏了?” 此刻,月色湖色之外,她是唯一的绝色。 第六章 算什么朋友 湖边,白衣少女帮王小苔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把带来的小灯放在地上,招呼王小苔蹲了下来,“他们现在还在睡着呢,你不如先在这里洗把脸清醒一下,等天亮我们就要走了。脸上还有一些灰,你自己看不见,现在也没镜子,蹲下来,我帮你擦干净。” “你是谁?”王小苔回过神,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在衣服和皮肉之间,是长生交给王小苔的储物袋,里面是王小苔此生所有的希望。 “你就是长生说的泾河唯一的那个遗孤吧?”少女看王小苔防备性这么高,也不生气,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我是安定的,你是泾河哪里的?” 王小苔倏然抬头,只是她的眼睛,她也是陕州泾河安定郡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我也是安定的。” 陕州,泾河,安定郡,安定这个名字在现在看来,多少是有些可笑了。 安定安定,何曾安定,旱灾两年,眼看就要过去了,龙灾降临,钱塘巨龙焚烧八百里,吞噬生民六十万,大多数人尸骨无存,成了硕鼠的口粮。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见佛湖,微微蹙眉,似有忧愁,“我叫百莲,我们虽然是老乡,但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安定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他们都说八百里泾河,人都死光了,连树都烧没了,我阿爹阿娘大概没有你这样的运道,可以活下来。”招了招手,看王小苔实在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下来洗洗脸洗洗手什么的,百莲也不强求,脱了鞋袜,把自己的脚伸进了见佛湖,一有一无地拨水,涟漪泛开,月光破碎。 “你能给我说说安定的事么?” 王小苔看着百莲的背影,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她回忆着那突然发生的一切事情,明明发生的那么快,可一切在她的回忆仿佛都是很慢很慢的,慢道每一帧都被她妥帖存放在最深的地方,永不敢忘。 “那个被献祭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王小苔突然说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其实她是我的朋友,那一天,她要被拉去献祭神明,我还很羡慕她,因为我们都很久没吃饱了,为了让这些被献祭的人的灵魂到了神明面前能够说点好话,他们会把粮食省出来给被献祭的人吃的,还会把水省出来给她洗个澡,那个晚上我看她吃得那么香,其实我很羡慕。” 这是连王小苔父母都不知道的事情,但莫名其妙,在这个清晨,见佛湖旁,她愿意把这些话说给百莲听,或许是因为百莲并没有直视她,没有用很可怜的眼神关爱她,她看着百莲的背影,却忽然有一种被包容的安全感。 “我在她的窗外流口水,她看见我了,她把那些吃的分给了我,玉米饼,扁豆汤,还有黑米粥和一个水煮蛋,她只吃了半个玉米饼,好像看见我了,她就吃不下去了。她一边哭一边把这些吃的给我,她说,她不想死,她想和我换一换。” “小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么,那你能不能救救我!你那么厉害,我不想死!和我换吧,我出去,你进来,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王小苔的记忆突然就跳到了所有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她和她秘密的朋友隔着猪圈对望,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养猪了,所以猪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她的双瞳朋友把食物捧在手里交给了她,哭着请求她收下这些食物,她知道王小苔已经饿坏了,能不能和她换一换,王小苔来吃饱饭,王小苔上祭桌,哪怕最终还是饿死,她也不想这么早死。 王小苔看着她手里的食物,努力咽了咽口水,想了想,跑回去,把家里很久没用的一把斧头拿了过来,瘦弱的胳膊高高抬起,她拿着斧头去砍猪圈上的锁,“我把这把锁劈开,你跑吧!丹丹,你在这里没有家人,你可以跑得很远很远,以后都别回来了!” 王小苔拼命去砍那个锁,拼命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那把比她胳膊还粗壮的斧头。 里面的丹丹捂住嘴,泪流满面,“小苔,小苔,小苔,我······对不起,我只是想活着!我不该······我太害怕了,小苔,小苔,我该怎么办啊小苔······” 王小苔满意地看着这把硕大的铁锁被她砍得晃了晃,“不用对不起,也不用给我吃的,丹丹,我们是朋友啊!” 即使没人知道,但是在我最饿的时候是你给我分了半个馒头,是你在爹娘都不在家的时候爬窗进来陪在我身边,是你陪我去干枯的河边抓根本不存在的萤火虫,是你愿意坐下来听我的那些傻话,即使没人知道,但我们是朋友啊! 砍铁锁的声音终究是太响了一些,这是祭司家里的猪圈,他的卧室就在边上,很快就听到了动静,这响声也吵醒了边上的许多住户,他们原本就提防着祭品人牲的逃脱,现在有动静了便赶紧出来查看,灯火一个个逐渐亮起。 丹丹抿了抿唇,她看着王小苔一脸大汗,拼了命去砍这把铁索,她看着王小苔胳膊都已经在发抖了还不停手,边上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很多人在向这个方向聚集,王小苔还是在砍铁锁,她砍得过于专心致志,以致于似乎没听见边上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 丹丹死死咬住嘴唇,心里在给王小苔鼓劲,快点啊,快点啊! 灯光越来越近,丹丹透过窗户已经看见有人影了,如果被他们抓到,破坏祭祀,王小苔一定会被打死的,可······或许祭品可以换个人呢? 她真的不想死啊。 要不要提醒王小苔?丹丹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流了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水。 眼看着那些人都要看见自己了,眼看着王小苔砍铁锁的斧头越来越低,她的胳膊抖得厉害,显然是没有力气了,丹丹突然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开口说道,“你走吧。” 王小苔恍若未闻,铆足了劲去砍铁锁,可她力气太小,饿得太久,砍了半天也只是砍断一半而已。 丹丹冲到门前,在里面奋力摇门,“走啊你这个傻子!快点走!谁和你是朋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我比你聪明多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你聪明,你就得听我的,知道么!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你,谁要你救啊傻子!给我滚!” “滚啊,我不跑了,我阿爹死在这里,我阿娘死在这里,我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你走吧,王小苔,去找你的阿爹阿娘,我们,不要做朋友了。” “你听到没!王小苔,你快给我滚!我们,不做朋友了!”丹丹在里面疯狂摇门,嘶声尖叫,似乎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王小苔决裂。 一只大手一把就把王小苔扛到了肩上,抄起王小苔就往猪圈后面跑,王小苔在他肩上抻了脖子往后看,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影离丹丹越来越近,而自己离丹丹越来越远,终于落下了眼泪。 回家后,父亲把王小苔放下来,狠狠打了她一顿,母亲也在一边抹眼泪,父亲刚打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人叫了出去,大概是叫他一起去看看猪圈那边的情况,母亲心疼地在油灯下给自己抹药,热热的眼泪一颗颗掉在自己的身上,王小苔也哭得一抽一抽的,被阿娘紧紧抱着睡着了。这一晚上一家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流了无尽的泪。 第二天,丹丹如期被绑上了祭桌,王小苔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总觉得即使不能把她救出来,她觉得自己至少该和丹丹道个别,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钱塘降临,再次见到丹丹,就是她那个妖异的双瞳眼珠被溅到了王小苔的嘴里,然后就在在她的手心爆开。 那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眼对视。 大概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现在的王小苔并没有什么眼泪,她只是有些困惑,她们到底算不算朋友呢?如果没有那条龙,她们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王小苔只知道她叫丹丹,丹丹的父母死得早,丹丹自己都忘了自己姓什么,只是丹丹,丹丹叫着。 这算什么朋友呢? 第七章 百莲 在说这些事的时候,百莲一直没有回过身,只是默默地听着,可当她听见王小苔的疑惑时,毫不犹豫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王小苔面前,矮下身子,抱住她,“当然,你们当然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她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濡湿了王小苔的肩膀,她好像将王小苔的悲伤当成了她的悲伤。 还有什么是比倾听者的感同身受,更让令倾诉者动容的回应?王小苔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复仇,但在复仇的路上,有这样一个人听过她的故事,那她就不算孤独,不算悲惨,更有前进的力量。 “我从小就进了舞团,其实我早就忘了我父母长什么样子,但,不论怎样,哪怕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依然是我的父母,他们死的这么惨,为人子女,我也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百莲把王小苔抱在怀里,两个姑娘依偎着坐在见佛湖边的石头上,“我们一起去泰山吧,小苔,我们去泰山天庭,把钱塘那条恶龙的事情告诉仙人们,如果,如果天庭不管,那我们就去找天后,小苔,天后护短,如果我能在天后的筵席上,得到天后的夸奖,那天后娘娘她一定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要我好好练舞,好好表现,天后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柔和的紫丁香色逐渐浸染了水天一线的地方,白色的微光中,一缕绯红正在云层和水波之中跳跃。 神秘的薄明正在水面上扩散,随着水波荡漾,如火的朝霞咬开了混沌不清的黑暗,铺开漫天斑斓灿烂。 破晓来临了。 百莲在朝阳下闪耀的泪珠,和她那坚毅的眼神,为她雪白的面庞增添了一抹神圣的光辉。 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王小苔悄悄在心里加了一句,不论天庭怎么处置,除非仙人们会杀了那条龙,否则她必将亲手杀了那条龙。 热烫的龙血就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和祭品。 两个人收拾好自己,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走进了这支刚刚醒过来的天后舞团的帐篷里。 这支舞团里面全是芳华年龄的青春少女,管理的人也是老嬷嬷,舞团里面一个男人都没有,百莲说因为生存不易,这样的舞团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些少女基本上都是各地神庙献上来的女孩,年少入神庙,从不与外界交流,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为神明跳舞,为百姓祈祷,她们不婚嫁,不恋爱,保持纯洁的处子之身,只是为了表达对神明的虔诚,她们的经费都是来自于各地的信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原本只能给神看的舞蹈,她们也会跳给信众们看。 既拜神明,也拜苍生。 百莲就是这支舞团的首席,也是这次去泰山给天后跳舞的主舞,她是有机会在天后面前独舞的。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神身。 王小苔就和百莲住在一起,百莲把自己的衣服,生活用品都分了王小苔一半,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百莲实在是个很温柔的美人。 “这是我所有白色的衣服,都给你吧,虽然这一路上时间紧凑,没有开设灵堂守灵的时间,但总得有人为他们穿上孝服。”百莲把之前就准备好的白色衣衫递给了王小苔,王小苔沉默含泪接下,“谢谢,谢谢你······” 百莲抱了抱王小苔,“别太难过,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泰山,等泰山回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办一场丧事。” 一场六十万人的丧事,普天同悲。 在王小苔换衣服的时候,舞团的嬷嬷把百莲叫出来拉到了一边,“长生祭司只是说让我们把她带到泰山就够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毕竟是老乡,看到她就和看到妹妹一样,嬷嬷,你就让她跟着我吧,不妨事的。”百莲拉住嬷嬷的胳膊,恳求道,“我会好好看住她,嬷嬷,你就让我们住在一起吧。” “百莲,不是我说你,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这次参神献舞,若得了天后赞赏,得赐神格,然后立地飞升,位列仙班也是极有可能!” 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些灰暗的事情里,在天后面前说这些仙人都不管的事情,恐怕会招致天后不喜。” 嬷嬷没有细说,但百莲知道嬷嬷的意思,八百里泾河惨案,天地震动,仙人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想理罢了。 但百莲不这么觉得,她信仰天后娘娘。 “天后娘娘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泾河八百里惨案,难道不正需要天后神力关怀?若人间处处祥和,又何须神明显灵呢?”百莲却对天后娘娘充满信心,她觉得这可能只是其他小神没有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天后娘娘罢了,只要她们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天后,天后一定会为她们伸张正义,惩治恶龙的。 少女唇角是笑,眼中是星,韶光正好,欲做一件事就是一往无前。 或许只有这样纯粹简单的人才能一生一心侍奉神佛,这样的人,漂亮皮囊下还有火热的一颗赤子丹心,谁会不偏爱呢? 嬷嬷叹了口气,不再阻止百莲和王小苔这一路上越来越亲密。 两个女孩同吃同住,百莲还带着王小苔一起练舞,教给她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想帮她打开心结,能够开心一点,奈何王小苔肢体僵硬,实在不是跳舞的料子,扭动起来可笑极了,所以她平时也只是在百莲跳舞的时候在一旁静静地看而已。 王小苔喜欢睡在百莲身边,在她身边,她可以难得睡个好觉,百莲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曾经的阿娘一样,拍着自己的背,低声在耳边唱歌,不让自己困于整夜整夜的梦魇。 她也喜欢看百莲跳舞,她的舞蹈不需要任何音乐的配合,挺直脊背,脚步重重落在地上,全场没有鼓乐,只有落地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地上的咚咚声似乎变成了鼓声,催动着舞步,舞步又应和着踩踏声。 裙裾飞扬,少女像蝴蝶一样轻盈,又带着莲花的清雅,太阳一般的热烈。面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那不是一个人在跳舞,那是一团火,一团在燃烧着的火。 百莲开舞之后,鼓声响起,其他姑娘们逐一迈步舞动进入这场舞蹈,加入这场让人心旷神怡的舞蹈。 鼓声高高低低铿锵有力,女孩子们舞步细碎有力,随着鼓乐以及百莲的舞步,时而成列,时而成行,时进时退,舞的酣畅有序。面容热烈,眼神虔诚,这是对神明最忠诚的献舞。 这样的舞蹈,连王小苔这样不知音律的人看了都热血澎湃,想跟着一起起舞,神明如果看了这样虔诚的献祭之舞,也会为之震撼,为之动容的吧? 第八章 见佛 清晨天还没亮,百莲蹑手蹑脚从床上起来,她对身体的控制力极强,整个人看上去虽然柔柔弱弱,筋骨却比大部分人都更强劲,如果她不想出声音,那一定是落地无声,比小猫还轻柔。 王小苔这几天睡得浅,昨天难得睡得深了些,她不想吵醒她。 “你要去练舞了么?” 再蹑手蹑脚,王小苔还是被吵醒了,百莲深吸一口气,心里对王小苔的警惕暗暗赞叹,转头,对上了睁大眼睛毫无困意的王小苔,“对不起啊小苔,吵醒你了。” 王小苔坐了起来,在百莲身边睡的的确比之前好很多,但还是睡得浅,两三个时辰就会自己醒过来,王小苔自己也无法控制,还好没有什么梦魇,闭上眼睛就是真真切切的睡觉。 “这么黑,我陪你去吧。” 舞团一路往泰山的方向走,现在的行程已经过半,教习的嬷嬷说再过几天就能看到泰山了,泰山之上云雾缭绕,爬上泰山,登上天阶最高处,就有两个大大的鼓,敲响那个鼓,诸神回顾,可以伸冤。 类似的操作人间也有,天子脚下,登闻鼓,击鼓鸣冤,申诉不平,而天庭的天鼓上达天听,可以状告仙魔鬼怪各类不平之事,除此之外,宿世之仇亦可鸣冤,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天庭与人间,也并无不同,只是天庭罪犯的邪恶与恐怖,绝非普通凡人可以比拟。 泰山之上的天鼓,就是王小苔本行的终点。 舞团前进的速度已经是凡人能力范围内最快的了,还要兼顾练舞,为周边信众们表演舞蹈,王小苔跟着百莲在其中颇为自得,百莲邀请她和她一起留在舞团中,等天庭处理了钱塘的事情,她们就在一起去各个地方献舞,让更多的人看见她们的舞蹈,看见她们对天后娘娘的虔诚。 “天后娘娘这么灵验,你见过天后娘娘么?”王小苔曾经这么问过百莲。 百莲摇摇头,大慈大悲赦世神尊无上清灵元君天后娘娘,需要她帮助的人有那么多,九州大地,芸芸众生,她虽然从未见过天后娘娘,但是天后娘娘解救了她,她自然也应当还以供奉。 “她解救了你?”这又从何说起?王小苔困惑,既然没有见过,又谈何解救呢? “有一次我发了高烧,所有人都认为我要死了,神庙里教习嬷嬷都已经帮我把棺材准备好了,我烧得浑身滚烫,手脚都肿了起来,吃遍了所有能吃的药,也叫了大巫为我驱邪,符水都喝了两斤,但还是不见好转,我自感时日无多,但又确实不想死,就瞒着大家,在夜里悄悄钻进了天后宫里,对着天后娘娘拜了一夜。” “那一夜我跪了很久,啰啰嗦嗦对着天后娘娘说了一大堆话,现在我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百莲笑笑,露出怀念的神色,“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去死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高烧退却。”百莲双手合十,对着放在床头的天后神像拜了又拜,“都是天后娘娘怜悯我,给了我一线生机,否则你哪里能看的见我。” 王小苔也双手合十,跟百莲朝天后神像跪拜,这些日子她也跟着百莲供奉天后,她现在早上起来,对着长生给她的那尊木神像祝祷,然后和百莲一起对天后祭拜。 她也不是非得信什么,只是走投无路,什么有用就信什么,只希望神明看她虔诚,能够让她得偿所愿,为父母,为六十万生民复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一起拜完神后,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两个姑娘一起去找地方练舞。 这一路行来,舞团一般都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休憩,王小苔不知她们哪来的这自信不会遇到盗匪,但确实从来没有人来骚扰过她们,人们遇到舞团,也只是双手合十,弯下脊背,不敢与舞团中的姑娘们直视,每逢此时,姑娘们都会下意识挺直脊背,仪态万方地经过这些仰慕的眼神,她们不仅是她们,更是天后娘娘在人间的代表。 走出帐篷,月亮还高高挂在枝头,四下寂静无声,就像百莲初遇王小苔的那天。 百莲练舞实在是很刻苦,天不亮就起来练,晚上也是跳到一身大汗才回来睡觉,她的生活中只有跳舞跳舞跳舞,练习多年,只为了那一刻的绽放。 不远处密密的山谷里,比月光更显眼的是一条暗暗发光的流动着的河,百莲和王小苔对视一眼,一起跑了过去。 凑近了看才知道那不是河,而是火把,皮肤黑黝黝看不清面容的矿工们如同黑蚂蚁一般排着长队,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比他们人还大的背篓,举着火把,艰难地在这片山谷里行进。 疲惫一夜的矿工们视线已经模糊,他们一夜未眠,此时已经是筋疲力竭。 天要亮了吧? 快要能休息了吧?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 队伍里一个人的脚步变的踉跄,撞到了前边人的身上,顿时更多人的脚步踉跄。 为首的男人立刻察觉,他只有一只手扶着背上的矿石,根本就无法回头,这种状况一旦无法控制,肯定要倒下一串人,而这一口气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就要到谷底了,不能泄气啊! 他咬着牙大声鼓劲,应和声寥寥且十分杂乱,身后的脚步更加杂乱,干了一晚上,大家都已经用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 就要到谷底了,不能泄气啊! 这时候跌倒肯定会被砸伤,如果受伤了那这一晚的工就白做了,这一辈子也就白熬了! 这一辈子熬的虽然苦,苦也是活着啊,只要活着总是好的。 男人咬紧了牙,瞪大眼了,嘶吼着唱起了音律简单的号子,平时唱起这些号子的时候,总会有人笑着大声应和他的歌声,但当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心里也绝望了。 号子,从来都不是嘶吼的声音大就管用的。 号子,反而要沉要稳。 有山石沙土从脚边哗啦啦的滚下,这说明大家的步伐还是乱了,如果步伐稳定,山石是不会被踏落的。 乱的脚步越来越多了,山路也似乎抖动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 男人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谷底,心里一片绝望。 天神啊,救救我们吧!让我们回家! 百莲让王小苔在一边坐好,她自己把练舞裙的袖子扎好,广袖变为窄袖,只见她对着山谷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喝,从高高的山石上一跃而下。 危险!王小苔下意识为她提了一口气。 第九章 扛山踏水而来 百莲稳稳落在地面,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面,扬起清清白白的一张小脸,笑靥如花,高高举起双手,在自己的头顶打了一个节拍,一下,然后是两下。 “抗山走那么嗬嘿!” “踏水过那么嗬嘿!” 一边拍掌,一边唱歌,声音洪亮高亢,像是往所以昏昏欲睡的人脑子里塞了一片凉凉的薄荷叶,不自觉就打起了精神。 “月儿弯弯照我心头,太阳跟在我后头那个嗬嘿!” “一二三那个嗬嘿!照亮我那么嗬嘿!” 这首号子简单欢快,清亮的歌声如清晨的山风,一扫沉闷的夜色,弓背着大背篓的矿工们情不自禁跟着百莲的调子调整脚步,跟着她的调子走,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脚步声渐趋一致,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还能够跟着百莲调子一起‘嗬嘿’。 他们的背渐渐挺直,步伐越来越快,背上背篓里的大石头仿佛没有压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一步一步加快了脚步,百莲的曲调简单而重复,很快就印在了每个人的脑子里,简单的‘嗬嘿’之后,没几遍,他们就能够唱出整首歌。 “不刮风那么嗬嘿!不下雨那么嗬嘿!” “清风明月送我回家,今晚不费力气那么嗬嘿!时光好那么嗬嘿!” 王小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冉冉升起的晨光里,一队身负重担的矿工们快步前进,在他们的最前面,有一个白衣女孩子正摆动着手,随着矿工们迈步,不,不是她随着矿工们迈步,而是她带领着矿工们迈步向前。 他们的步伐有一种奇异的韵律,王小苔跟在他们身后,也忍不住跟着百莲的调子一边唱一边跳,一边跟着百莲前进。 她的动作比矿工们还笨拙,却坚定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有停歇。 看着矿工们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百莲的声音愈发高亢,男声女声混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劳累一夜的疲倦似乎随着这轻快欢悦的吟唱散去,很多人从黑峻峻的房子里钻了出来,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场面。 他们揉着睡眼看到劳累一夜的矿工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死过去一般躺在地上,而是都站着,大声的唱着,跳着······ 跳着?他们哪里来的力气跳着? 有些人忍不住也跟着唱起来,还有人忍不住跟着号子摇摆起来。 在这一片欢腾中,看着矿工们终于到达了谷底,卸下了身上的矿石,百莲停下了吟唱,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跑去。身后矿工们的号子还未停歇,很多人还在摆动身子围着卸下的矿石一圈圈的转动着。 “抗山走那么嗬嘿!” “踏水过那么嗬嘿!” “月儿弯弯照我心头,太阳跟在我后头那个嗬嘿!” “一二三那个嗬嘿!照亮我那么嗬嘿!” 伴着飘荡的声音,晨光大亮的山路上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飞奔。 百莲和王小苔的脸上都沾染了煤灰,两个人看着彼此脏脏的脸颊,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畅快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百莲伸手,解开自己的袖子,用干净的袖子擦干净王小苔脸上的煤灰,笑着说道。 王小苔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此刻也是一身大汗,“这首歌我听了就高兴,姐姐,你是哪里学来的?太厉害了!” 王小苔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百莲拉着王小苔回到帐篷里梳洗换衣服,百莲回忆了一番,“很久之前吧,那时候我还在神庙里学习神舞,大家都夸我筋骨柔软,是天生跳舞的坯子,我自己其实也很得意,任何舞蹈,只要我看过一遍,我一定能够一模一样再跳出来,而且还能调整到别人达不到的难度。” 百莲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笑道,“那时候年纪很小,争风吃醋,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边上的教习嬷嬷又总在夸我,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天上地上独一无二的人了。” “直到有一天,我照常在神庙里跳舞,大家看了我的舞,都在鼓掌喝彩,有一个人却说我跳的不过是谄媚之舞罢了。” 百莲至今记得那个儒生打扮的人一脸不屑地看着自己,说你算什么天下第一的舞姬?人们不是在为你鼓掌,而是为了天后娘娘,为了神庙,为了你身上这身祭司袍和华丽的神舞装扮,人们来看她跳舞,并不是为了舞蹈本身,而是为了祭拜神明,欣赏精致的容颜和华丽的衣裙。 百莲不服,人们明明是为了她慕名而来看优美的舞蹈的,怎么能说他们不是来看她的呢? 那个儒生说,今天换了一个人在这里跳舞,穿上同样的衣服,化上同样的妆容,人们依然会来看,他们不是为了百莲才来的,在这里跳舞的就算是个猴子,他们依然会喝彩。 百莲不信,于是在晚上的时候,带上这样面容的猴子面具,卸下所有华丽的首饰,脱掉精致的祭司袍,穿上最粗糙最平凡的粗布麻衣,孤身一人到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央,举起双臂,舞动身躯,把白天跳过的舞蹈又跳了一遍,她想证明她的舞蹈绝非一无是处。 叹了口气,百莲有些感慨,“明明白天的时候,我获得了满堂喝彩,人们看我跳的舞蹈看得如痴如醉,他们宣扬我的美名,给我作画,写诗,说我是未来的天下第一舞姬,可以与舞剑的公孙大娘一样名垂青史。” “但当我去掉所有光环,带着猴子面具站在人群中的为他们跳舞的时候,他们居然会嫌我动作太大,挡到他们的路。” “没有人为我喝彩,没有人为我驻足,更没有人欣赏我的舞蹈,我像个疯子一样站在那里,我觉得我的身体被过往的人用鄙夷的眼神一刀刀切开。” 那应该是百莲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她停下了从未停止过的舞蹈步伐,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中央,看着人来人往,却没人理她,就连街边喷火做面人的小商贩面前都有人驻足买东西,衣衫褴褛的乞丐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也能够得到人们的目光和怜惜,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舞姬站在那里跳舞,却无人驻足欣赏。 “到最后只有一个人为我鼓掌,就是那个在我身边乞讨的乞丐,他还告诉我这里生意不太好,想卖艺得去酒楼前面。”百莲笑着回忆这一幕,虽然乞丐把她当成了卖艺的女子,但她也不生气,只是把身上稍值些钱的东西都给了他。 “那个儒生,说的居然是真的,从那以后,我跳舞就不喜欢太华丽的衣服,除了神庙里的神舞之外,我还会带上那个猴子面具去外面练舞,他们都说我疯了,嬷嬷也劝我说我的舞蹈已经尽善尽美,不需要那些外人的肯定,但我知道,那时候的我只是井底之蛙,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那个儒生听说了我的事,给我带了一本无名的书,书上只记载了这些简单的舞步,他说,真正的舞蹈从来不是给人欣赏的,要走到人群中去跳舞,带着大家一起,起到鼓舞的作用,那才是真正的舞蹈。” 方才她看到那一队矿工动作呆滞摇摇欲坠,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一点也支撑不下去了,这要是倒下去他们一定会被身上的石头砸伤甚至砸死的。 百莲心中焦急,想要给他们鼓鼓力气,想要让他们挺住,这些舞步就这样突然的冒出来,没想到真的管用了。 看着朝阳升起,天下大白,百莲不自禁笑了起来,这支舞蹈,这首歌,真是畅快。 舞者,巫也,最开始的舞蹈原本就是为了振奋人心而存在的啊! 到人群中去,鼓而舞之,跳给所有人看,这才是真正的舞啊! 第十章 披麻戴孝 碧海烟归尽,晴峰雪半残,蹉跎凋朱颜,世人笑我晚学仙。 泰山,五岳之首,华夏之魂,松石为骨,清泉为心,呼吸宇宙,吐纳风云,乾坤此为巅。 很小的时候王小苔就听父亲说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她不知道这说的就是泰山,泰山是人间离天最近的地方,是九州的吉祥之山,人间有大功绩的帝王多会选择泰山封禅。 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绝地天通,留在地上的仙人们在离天最近的泰山上组建了天庭,依旧高高在上,受人供奉。 爬到泰山顶上,舞团的女孩子们都穿上了带着毛领的大氅,教习嬷嬷双手合十,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精致香炉,在泰山上点燃了一只细细的香,香烟袅袅向上,随风飘入九重天,少女们抬头看向泰山上渺渺云空,天阶凭空出现,仙音袅袅,异香扑面而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走到天阶之上,就是威严万方的天庭。 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看着彼此,点了点头,约定好了,一起踏天阶,敲天鼓,为民诉怨,请各位仙家出手,严惩恶龙! 有仙使白衣飘飘,道骨仙风,从天阶上飘摇而下,开口问道,“来者,可是陕州泾河安阳郡太守,王浩然的女儿,王扶摇?” 众人看见仙使降临,无不惊恐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不停跪拜,虽然他们是为天后娘娘,但毕竟都是肉眼凡胎,从未见过仙人,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教习嬷嬷也是第一次到天庭白玉京来,现在货真价实的仙人就在眼前,怎能不诚惶诚恐? 王扶摇?王小苔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想这应该就是在叫自己吧?当即上前一步,解释道,“仙使,我······此处并没有王扶摇,我是王······” 仙使大袖一挥,“是否来自泾河安定郡?” 王小苔点了点头,仙使‘啧’了一声,“那就对了,走吧,帝君有诏,泾河安定郡王氏女娘,随我去见帝君吧,众仙家都在等你。” 百莲拉了拉王小苔的袖子,低声说道,“我陪你去吧。” 仙使冷嗤一声,“帝君只召了王氏女娘一个人,你们既然是来给天后娘娘献舞的,自去便是。” 这仙使,倒是比年节来家里收租的小吏还气派些,王小苔腹诽,和想象中的天人倒是全然不同。 “小苔,你储物袋里的东西一定要放好,千万别拿出来,切记切记。” 百莲低声嘱咐,“我在泰山下的客栈里等你。” 她们约好了的,等一切事情结束,不论结果如何,她们在泰山下的客栈里碰头,她们还要一起去云游九洲,百莲要做天下第一的舞者,王小苔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做天下第一。 王小苔点点头,百莲一直知道她有其他的信仰,但自己不说,百莲就不过问,她摸了摸储物袋,握紧了百莲的手,松开后站起来跟上了仙使的脚步。 百莲蹙眉看着王小苔逐渐远去的背影,满是忧愁。 仙使带着王小苔拾级而上,“像你这样的肉骨凡胎,原本是没有资格踏上这天阶的,帝君开恩,准你上天奏事,你应当心怀感恩,时时侍奉帝君。” 王小苔弓着背,双手合十,连连称是。 或许是因为凡身的缘故,王小苔越往上走,越是吃力,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带,却感觉身上背了一座山似的沉重,那大山压在自己身上,让王小苔举步维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连连,打湿了厚厚的衣衫。 早知道就不穿这么多衣服了,王小苔有些后悔,谁知道天阶上面温暖如春,和下面泰山上的冰寒冷冻全然不同呢? 王小苔咬着牙越走越慢,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脚抬都抬不起来,她看着前面仙使潇洒的背影,抿了抿唇,都到这里了,难道要倒在复仇的前一刻么?不行,就算是爬,也要爬上去,爬上去,到了九重天之上,到了白玉京,阿爹阿娘的仇就可以报了! 不能停在这里!死都要死到天帝面前! 走不动就跪着爬,她把身上厚重的大氅和外袍脱了下来,里面是百莲为她准备的一身雪白孝服,一路爬行,一路丢衣服,孝服破碎,膝盖处血迹斑斑,直到她最后几乎瘫软在地,毫无动弹的力气,她才开口求助,“仙使,我怕是突发恶疾,走不动路了,还请仙使慢点走,待我缓缓,待我缓缓。” 仙使在前方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像滩烂泥似的王小苔哈哈大笑,“缓了又有什么用?就说你是肉骨凡胎,登不得天阶,你还逞强。” 仙使手臂一挥,那些加诸在王小苔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王小苔身上的衣服也变了一身,仙家手段,狼狈不堪浑身是汗的王小苔一下子就变得清清爽爽,穿上了仙家赠与的一身青衣。 王小苔扯了扯嘴角,虽然现在浑身轻松,她能够顺利站起来了,但她还是笑不出来,只是弓着背低头向仙使道谢,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仙使似乎心情骤然变好,“可怜你全家身亡,这次就放过你了。以后记得,要上天阶,得先备好仙礼,感谢仙使带你上天阶,否则······”仙使嗤笑,“就不是今天这样好过的了。” 王小苔连连道是,垂头拢手跟着仙使进了天庭白玉京,她把头垂得很低,一点也不敢看天上的景色,只知道脚下的转头莹然有光,像是用玉石雕刻而成,触之温润,踩上去也没有任何痕迹。 走了一会儿,似乎是到真的天庭上了,前面仙使的脚步变得缓慢慎重,地板上也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像。 “王扶摇,抬起脸来。”一个威严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那声音从最上方传来,不应看也知道,那一定就是仙使口中要召见自己的天帝,白玉京的主人,众生的守护者,诸神的领袖。 王小苔抬起脸,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刚一看见,便泪流满面。 天帝惊讶,这个凡人女孩子怎么一进来就哭了?怕不是被威严的天庭气象给吓哭了?温声问道,“还未陈述冤情,怎么就哭了?” 王小苔深深跪拜,“帝君威严,仁慈,我万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仙人们竟然早就知道了泾河八百里惨案,还为了顾及我这个凡人小女娘的感受,满庭缟素······” 众仙神面面相觑,等等,谁给你缟素了? 第十一章 请天诛龙 不论诸位仙神是怎么想的,反正王小苔是伏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早就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了,她想到了自己惨死的父母,想起一路走过来不知遇到了多少尸体,八百里泾河就是八百里的尸体,腐山不断,血肉烂泥,硕鼠横行,白骨载道。 听说人死了之后,家里人要在家门口点上七天七夜的油灯……给去世的人照亮回家的路,泾河六十万生民尽数覆灭,如今除了自己,恐怕再无人为他们点灯了。 看到这满堂白色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身为人女都没有给父母办丧事的功夫,一出泾河马不停蹄就到了泰山,没想到天人们慈悲心肠,居然已经在泰山之上为六十万生民开设灵堂,满庭缟素,披麻戴孝,王小苔一边哭,一边把自己在泾河一路上看到的事情说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充分表达了对诸位上仙仁爱之心的感谢和景仰,这其中没有任何技巧,全是最真挚的感情。 不仅如此,她还重点详细地描述了当时钱塘肆虐安定郡的景象,恶龙当道,其罪当诛,请天诛龙! 她说得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帝君和诸位仙家却很尴尬。 天庭最近就是流行这样一身白衣,道骨仙风的模样,白衣服白裤子白裙子白鞋子,就连头冠都是白色的,他们根本没有考虑王小苔的感受,也没有想过这一片白色和人间的披麻戴孝丧葬风确有类似之处。 天帝尴尬地看了看众仙家,大家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全场只有这个涕泪横下的凡人小女娘还在凄厉地嘶吼着,跪求诸位仙家为她,为六十万生民复仇。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感谢了他们开设灵堂,为六十万生民缟素的话,天帝还是很感动,很想安慰一下这个小女娘的。 最喜欢这种丧葬风还花钱给诸位仙家定了纯白制服的天帝陛下感觉很久没有过的尴尬,他都能想到等散了会这帮仙家回到自己道场以后都会怎么偷偷笑话自己了。 看王小苔该说的都说差不多了,情绪也稳定下来,匍匐在地上抽噎着等待他们的判决时,天帝清了清嗓子,“泾河惨案,吾等皆已知晓,今日召你上殿,就是为了让你作为当事苦主,旁观钱塘之案。” 无须吩咐,一个在旁侍立的小仙女低头上前,把王小苔扶到一边,等着这件事情最终的结局。 天宫之下,泰山之上,教习嬷嬷们带着舞团少女们一步一步爬上了天阶,天后娘娘也在殿上听钱塘龙王最后的结局,它最终还是要为六十万生民的死付出代价。 天后派来的仙使把这些不远万里前来献舞的少女们带到了天后宫,琼楼玉宇,仙气缭绕,异香阵阵,好一副梦中才会出现的天宫气象。 天后宫旁栽有一株巨大的海棠花树,海棠花开荼蘼,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坠落在地,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海棠花做的毯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天界的海棠花神异非凡,踩上去了也不会破碎,因而一地的海棠花任人踩来踩去,却也没怎么弄脏地板。 大朵大朵嫣红的海棠花落在天后宫前的池子里,池壁洁白,大家围着水池,看着水池中摇曳生姿的一朵金莲啧啧称奇,唯独百莲心不在焉,频频望向天宫大殿的方向。 不知道里面的事情怎么样了,就算······就算不能得偿所愿,希望小苔不要做出傻事,任何结果大家都可以一起承担,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百莲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对着大殿的方向祈祷,希望天后娘娘能够听到自己的祝祷,信女愿一生茹素,一生不嫁,一生无子,永远侍奉天后娘娘,只愿保佑王小苔今日能够得偿所愿,解开心结,从此打开一段崭新的人生。 活下去,终有一日花会重开,候鸟回头,活下去,等月升再起,终有一日,春至。 希望她们都能有看见花开的那一天。 也不知道小苔能不能看见这边这片这样绚烂美丽的海棠花。 九重天大殿之上,王小苔低着头,听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讨论这件事。 有人说,六十万生民,死了就死了,事已至此,何必再多杀一条龙,龙族生育不易,不如让钱塘龙王将功抵过,罚他去人间司雨万年,将功补过就是了。 有人说,毕竟杀了六十万生民,如果钱塘不以命相抵,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凡人会不会觉得仙家们都是无能之辈,不再信仰甚至改换信仰? 有人说天道在上,除了上古凶兽作乱,何时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血案发生?务必严惩钱塘! 有人驳斥他,龙族向来护短,天生龙王何等不易!龙族现如今也只有不到十位龙王存世,杀了钱塘,龙族怎么想! ······ 他们倒不像什么仙人,七嘴八舌,比人间村口叽叽喳喳的长舌妇还要聒噪。王小苔拢手垂头,低着头看着脚下温润如玉的地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眼看众仙争辩不下,天帝终于拍板定论,钱塘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实在是骇人听闻,骇神听闻,天道难容,今日苦主上告天庭,为正视听,判钱塘到剜龙台上生受剥骨去皮之刑,洗去一身功力和身份,投入凡间轮回海,以凡人身份受十世苦难,十世历劫之后,若再无悔改之意,便再投十世,千世乃至万世!直到他幡然醒悟,痛悔前尘,否则哪怕魂消魄散,也要偿还这宿世孽债! 众仙惊叹,还有人为钱塘申辩,都被天帝驳斥回去了,此案便作此定论,再无更改。 王小苔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的刑罚,但看他们的反应,投入轮回海似乎是很严重的刑罚了,恶人终于有了恶报。 在戏文里,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大结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阖家团圆,正义伸张,所有人都满意,所有人都高高兴兴。 王小苔跟着诸仙家弓背作揖,赞叹天帝的英明,歌颂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么?(怎么可能啊,故事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这场朝会就这样结束了,天帝天后率先离开,诸位仙家也陆陆续续离开,王小苔身边为她引路的小仙女也早就不知所踪,她站在角落里,看着仙人们逐渐远去的的背影,这样就······结束了么? 那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下山去,百莲还在山下等着自己,应该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百莲才对,她一定会高兴的吧? 会高兴的吧?王小苔却一点都不高兴,事情都得到一个结果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排山倒海的难过,不是那种让人鼻子一酸,流下眼泪的难过,而是让人撕裂的痛苦。 从钱塘开始,不,是从更早的旱灾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步步走入一个陷阱里,眼看着自己沉沦和下陷,那是比飞来横祸更可怕的事情。 如同一只活鱼,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水翻涌,片作刺身,大快朵颐,别无他法,只有爆凸的眼珠声声泣血。 她就是那条砧板上的鱼,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把她死死摁在砧板上动弹不得。 宰鱼烹鱼的屠夫又怎么看得见一只鱼的眼泪? 第十二章 百莲之死 “好孩子,你叫什么?”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王小苔的肩,王小苔还来不及收起晦暗不明的神色,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她的身边,她似乎是没有看见自己阴暗的神情,也可能是不在意,只是慈爱地看着自己,问道,“吾乃骊山老母,吾观你已无处可去,天下浩浩,道门诸多,你可愿随我去老母宫修习?” “你可愿,入吾门下?” 王小苔愣在原地,老母宫?什么地方?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复。 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走了过来,笑道,“老母慈悲,小朋友我劝你还是听了老母的话,对现在的你来说,老母宫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还不感谢老母娘娘救你一命!” 王小苔有些懵,怎么就牵扯到救命的事儿去了呢? 来人正是金南惊,他一身金色盔甲,身姿挺拔,如琼枝一树栽种在这白山白水之间,通身环绕着琉璃般的光彩,嘴角上扬,双眸犹如烈火,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焚烧到人的心底,只是看着便觉得心潮澎湃。 “金将军今日好气派,刚才怎么没在殿上看见金将军?不知这是又要去哪里执行公务?”骊山老母微笑着说道。 金南惊一拱手,向骊山老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天帝命我执刑钱塘,这不,待会儿就要去提罪龙钱塘,把它押到剜龙台上行刑。” 说完,金南惊一把搂过了王小苔的肩膀,很是亲热友善的模样,笑得仿佛是王小苔的长辈一样,“小朋友,还记得我么?” 王小苔一脸崇敬地看着他,当然记得!就是他把自己从泾河无边地狱带回人间,他还为自己治伤,让长生给自己引路泰山,他是第一个带自己在天上飞的人。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金南惊天生一张温柔亲人的笑脸,眉眼含笑,温和地看着王小苔,谆谆劝导,“那就听我一句劝,龙族护短,来日说不定就要怎么来整你一顿,你不如跟了老母,在老母宫里多多修行,不说增寿百年,强身健体也不错啊!” 金南惊还调侃着说道,“老母宫现在可是有李九抟做你们的大师兄,都说纵有倾城色,不换李九抟,啧啧,那可是九洲美男子榜榜首,不为学艺,去看看美男也是好的哈哈哈。” “你放心,我知你痛恨那钱塘恶龙,这次行刑,我是主刑官,天帝说剥骨去皮,打下轮回,我一定帮你好好处一口恶气!”金南惊拍了拍王小苔的肩膀,显得同仇敌忾,“我最是痛恨这样草菅人命的神明了。但你也不要被复仇所困,人呐,还是得往前看!” “我能去观刑么?”王小苔问,她想亲眼看着那条赤色巨龙带着巨大的痛苦死去,她想看着她剥骨去皮,她想看着它痛苦,看着它挣扎,她想问问它它后不后悔。 只有这样,内心的仇恨之火才能稍稍平息。 金南惊摇了摇头,“剜龙台不是凡人可以去的,不过微微答应你,行刑之后,我可以给你带一小片它的龙鳞,龙鳞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器物,我给你做一把小匕首,你日日看着它的龙鳞,用它最引以为傲的龙鳞去砍瓜切菜,也算是报了仇。” 王小苔乖顺地点了点头,也知道这是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了,在金南惊鼓励的眼神示意下,她转向骊山老母,垂首深深作揖,也算是拜入了骊山老母的门下。 “弟子王小苔,拜见师父!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大事尚未处理,能不能等我处理完再去骊山?不用老母娘娘等我,我到时候可以自己走到骊山去的!” 王小苔简直想发誓给骊山老母听,她决不想给骊山老母增加任何麻烦。 骊山老母摸了摸王小苔的头发,微笑道,“何必用走,我们自有仙家手段,拿着这块玉佩,什么时候想来了,就把这块玉砸碎,三息之内就能到骊山,到时候自有人前来为你引路。” “我不限制你的行动,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都不妨事的。” 王小苔毕恭毕敬接过了骊山老母递给她的一块翠玉,紧紧捏在手上,“多谢老母。” “还叫老母?”金南惊一掌轻轻拍在了王小苔的背上。 王小苔恍然,涨红了脸,低声问道,“师······师父······我可以再带一个人么?我有个朋友,我们······” “你这孩子,别说是两个人,二十个也不妨事的。”骊山老母笑得一脸慈祥。 王小苔心定下来,这样就可以把百莲也带在身边了,百莲一直跟着舞团活动,想来也没有去过骊山,现在她们可以一起去骊山学道,自己是没有什么仙缘了,但若是百莲有,等她得道了她们正好可以一起下山,周游九洲! 得知这件事,王小苔倒是比听见钱塘收到天庭制裁还高兴,暂且拜别了骊山老母和金南惊之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大殿。 金南惊看着她的背影,也背对着骊山老母,敛了亲切的笑,面无表情说道,“我观此子并无仙根,就算修个一千年也证不了道。老母怎么把这样一个肉体凡胎收入门下?却也不怕堕了老母宫的威名。” 骊山老母也收敛了一脸慈祥温和的笑容,双手负在身后,眉头深深蹙起,看着王小苔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孩子在殿上的表现过于乖顺了,我观她戾气难消,若就此放她回到凡间,别说得证大道,就是这短短凡人一生过去,到了阴司阎府也没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我也确实担心龙族护短,为了那不成器的钱塘,恐怕有些龙族会心生不满,蓄意报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既然看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见,能护一分便是一分吧。” “她太苦了,我只盼她到了老母宫能静心修道,消解一身戾气,此生已然这样悲惨,且盼她切勿遗祸来世。” 金南惊回身,拱手作揖,“老母心善,功德无量。” 骊山老母深深叹了口气,“众生皆苦,赎罪而已。” 天后宫前,诸位舞女都已经离开,只有百莲还在翘首以盼,希望能看见王小苔出来的场景,也好第一时间去迎接她,不论结果好坏,她们总是会在一起的。 时间还长,她们都还很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她双手合十,跪在天后宫旁,对着天后宫一步一叩首,快到天后宫门口了,又一步一叩首地回到那海棠树下,所求不过苍天有眼,王小苔平安归来,海棠花朵朵坠落在地,落在了匍匐在地虔诚祈祷的百莲身上。 但她的姿态过于虔诚,匍匐得实在是太低了,以致于当一位巨大的神明落地时,根本没看见匍匐在地的百莲,一脚就把她碾成了肉泥。 四周海棠花朵朵落地,掩住了这一团殷红的血泥。 神明衣不染尘,落花之中飘摇而去。 百莲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眨眼之间就被踩成了肉泥,而她的死,无人知晓,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只有一大朵一大朵的海棠花落在血泥之上,挡住了低下所有的污秽。 或许当仙人抬脚的时候,还会暗骂一声晦气,困惑自己是从哪里踩来的一脚肉泥。 命如蝼蚁,被碾压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喊疼的机会。 来到泰山是为了参神礼拜,为天后娘娘献舞祝祷,可她最终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神明,也没有对心心念念的天后娘娘说一声自己的感谢。 这么多年,谢谢你护佑我,垂怜我,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但你一直是我的救赎。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神身。 第十三章 剜龙之刑 剜龙台上,金南惊一身金色铠甲傲立云端,冷眼看着剜龙台中那条巨大的赤色巨龙奋力挣扎,不肯让旁边行刑的仙使把缚仙索捆在自己身上,它的动作很大,几个仙使一下子就被它甩开了数丈之远。 “吾乃钱塘龙王!便是受刑,尔等怎敢束缚于我!”钱塘身躯赤色如血,龙鳞贲张,天地震怒,就连剜龙台上的云层也因为神龙震怒而雷声阵阵,剜龙台附近聚集而来的隆隆雷声像是要将天地劈成两半。 金南惊冷笑,敢在剜龙台上挑衅金南惊,真是不自量力。 金南惊从虚空之中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把尖刀三叉戟,金南惊也不下去,只是稳稳站在云端,以戟为枪投掷出去,三叉戟发出一阵怒吼,从云层高速俯冲下去,直接插中剜龙台上钱塘的龙心。 都说龙鳞坚硬,刀枪不入,可金南惊本身就是武神,他的尖刀三叉戟之下,龙族的龙鳞也算不得什么。 钱塘眦目欲裂,终是受不住这样的剧痛,仰头发出龙吟之声,龙吟声响彻云霄,天际风起云涌,闪电在云间穿梭,一道闷雷炸开,将剜龙台的一角炸碎。 金南惊在云端召回了自己的尖刀三叉戟,三叉戟上挂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那是龙心,龙心上还有几片龙鳞,其中一片龙鳞闪烁着彩色的光芒,那是一条龙的逆鳞,那是龙身上最坚固也是最致命的地方,金南惊一击即中。 这一块龙鳞就可以招致整个龙族的追杀,但金南惊面不改色,把逆鳞和龙心都收了起来。 似是感应到龙心被剜,剜龙台下的人间地上万兽匍匐在地,恸哭哀嚎。 虎豹豺狼纷纷跃出山间,站在山崖上呼啸不休,野兔田鼠肝胆俱碎,倒地不起,山羊梅鹿疯狂撞角,角断身亡。 龙是万灵之首,一条龙的逝去,天地同悲。 金南惊目力极远,自然知道人间目之所及尽是万兽悲状,他不屑地笑了笑,看着手心刚刚被剜出的温热龙心,龙心一收一缩,似乎还在跳动,随时可以发出震动天地的龙吟。 随着龙心破碎,天云忽变,一道透明发红的龙魂嚎叫着从那破碎的躯体里钻出来,穿入电闪雷鸣的云层间,在闪烁不断的密云厚雨里腾飞,他还对着刺穿龙心的金南惊愤怒咆哮,张牙舞爪想要复仇。 金南惊一挥手臂,一道金光打在了钱塘的魂身上,钱塘瞬间就被卷入了剜龙台的罡风之中,坠入人间,再无踪影。 钱塘龙王就此历劫。 而剜龙台上,其他仙使看金南惊已然收走了龙心,龙王的魂魄也已经离体历劫,此时的巨龙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但仙使们依然不敢放松,缚仙索悄然捆上了钱塘的龙身,缠了一圈又一圈,确定钱塘已然没有还手之力后,一个小仙使爬到钱塘赤色龙神的头顶上,双手凝力,两手捏爆了堂堂钱塘龙王的眼珠子和头颅,龙血淌了一地,放到平时龙血已是极为难得,但今日无人在意这流淌一地的龙血, 那小仙使直接从钱塘破碎的眼眶中跳进了钱塘的脑子里,大口大口畅饮着钱塘龙王雪白的脑髓,剩下的仙使也不甘示弱,有跟着他跳进龙脑喝脑髓的,也有顺着金南惊三叉戟伤口,从龙心处钻进去喝龙血,吃龙肉的,他们鬣狗一般一拥而上,贪婪地啃食龙王的躯体。 “把龙肝给我留着,吃好了就把龙肝用天河水洗干净,生切成片,做些龙血酱,一起送到天后宫里,”金南惊微笑着看着这过于残忍血腥的一幕,“娘娘也有好多年没吃过龙肝了,这次是个敖家本族龙王,难得,难得。” 龙肝凤髓,龙肝已经吃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一顿凤髓,金南惊舔了舔嘴唇。 金南惊看着剜龙台上钱塘龙身上逐渐显露的森森骨架,冷眼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台上的仙使们看到金南惊离开,松了口气,他们知道今天剜龙台上发生的一切金南惊会为他们遮掩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最看重血脉的龙族也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分龙食之的事情,不仅是金南惊,所有利益相关的人都会遮掩这里发生的事情。 龙族若来想问,直接说钱塘龙王挣扎得过于厉害,整条龙都滚下了剜龙台,尸骨无存就行了,剜龙台上层层结界,天机遮蔽,谅那龙族也无话可说。 “你个傻子,喝什么龙血!”一个较为年长的仙使一巴掌拍在了年轻仙使的头顶上,“一口血是五百年,一口肉是一千年,龙髓更是稀世珍品,龙肝咱们没份儿了,今天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龙血!还不赶紧多吃点肉!吃完了就把骨头撬一块带回洞府熬汤喝。” 年轻仙使把脸黏黏糊糊地从龙血中抬了起来,听到仙长的指点,下意思地又把剩下的一大口龙血吞进了肚子里,喃喃道,“太好喝了,我只是怕,没这个机会再喝······” 有另一个仙使百忙之中抽出空,一边生嚼龙肉,一边翻了个白眼,“这钱塘犯下滔天巨罪,杀了六十万生民!要在轮回海赎罪,不知道要多少世历劫呢!咱们啊,有的是机会!” “当年哪吒杀了东海龙王三太子,东海龙王怜惜小儿,亲手把它送到轮回海轮回历劫,只盼哪天他那宝贝儿子就能恢复龙身,还给咱们将军送了重礼,”那仙使笑道,“老父亲一脸哀求甚是可怜,却不知慈父最是败儿,那三太子罪孽深重,在人间历了足足十世劫难才洗清罪孽,又投了龙身,三太子十世历劫,我们就跟着将军吃了十世的龙肉,那滋味,啧啧。” 仙使咂了咂嘴,吃着钱塘的肉,回味着东海龙王三太子的滋味,满眼回忆,回味无穷。 另一个仙使反驳道,“海里的龙王味道比这钱塘龙王腥多了,我觉得还是钱塘龙王的肉比较香,晶莹剔透,毫无膻味,实为上品。” 两位仙使把手里的肉一把塞进了嘴里,就这么掐了起来,边上的人连看都懒得看,自顾自啃食着嘴里的龙肉和龙骨,一开始他们只能从那些伤口里掐出肉来吃,现在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片龙鳞,以龙鳞可以切开龙皮,剜出晶莹剔透的龙肉来。 小仙使悄悄问道,“难道,还有再吃一顿的机会么?” 年长仙使微微一笑,“投入轮回海到凡间历劫的时候,自然是有各种各样的身份,但回到剜龙台轮回海前的时候,不论是仙还是神,都会恢复原身的,龙也不例外。” “我们都是香火不旺的小仙,如今跟着金将军吃了龙肉喝了龙血,也能多活几年,到了下界,多行善事,多找信众,多食香火,那才是正道。”那仙使吃得满脸都是碎肉和龙血,咧开一个慈祥温顺的笑容,拍了拍年轻后辈的肩膀,递给他一块更加鲜嫩的粉色龙肉,“来,尝尝,这块更嫩。” 白色的仙袍上沾满了龙血,龙血染红了整个剜龙台,在众人脚底下汇聚起一条蜿蜒的血河,顺着剜龙台流下了天界,滴落人间。 龙王死去,龙族震怒,此刻整个人间风雨飘摇,倾盆大雨,但依然有嗜血野兽敏锐地嗅到龙血的腥味,冒着大雨倾巢而出,贪婪地汲取着这从天而降的鲜血,一口龙血五百年,和着雨水一起舔到龙血的野兽瞬间化形,有些化而为妖,有些化而为魔,这其中就有一只被捆在树上仰天狂笑的黄鼠狼。 “苍天助我!苍天助我!哈哈哈哈哈哈!” 剜龙台上,剥骨去皮之刑行刑完毕。 钱塘龙王的眼珠早就被仙使捏爆了,龙头被啃食地只剩骨架,骨架之上黑峻峻的两个大黑洞无神地看着天空,一滴血水从它黑色空洞的眼眶中滑落,像是眼泪。 第十四章 佛度有缘 “百莲不见了?”王小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怎么会莫名其妙不见了?” 教习嬷嬷也是一脸焦急,苍老的皮都皱在了一起,“我们也不知道啊,她说要和你一起回来,就在天后宫门口那儿看着大殿,我们也看过,那个位置,只要你出来她肯定能看见的,哎呀,那时候我劝她说回来等,回来等,难道就急这一时半刻的!但她说她一定要和你一起回来。” “天后娘娘也不在,我们献舞的事情要推到后天,现在我们都在泰山下面等着天后召见,百莲可是首席,没有她,我们该怎么办啊!” 王小苔抬起脚就要出门,嬷嬷问,“你这又要去哪里找她!我们都问过了,没有,天后宫里的仙使也说没看见我们百莲,你去也是一样的!谁知道她去哪里疯了!” 王小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家客栈,孤身一人爬上了泰山,异香袅袅,王小苔再次叩开天门,这回前来迎接她的还是之前那个仙使,他不复之前倨傲的模样,笑眯眯问王小苔前来叩天门有何事。 王小苔说出自己的来意,有一个名叫百莲的朋友滞留天界,至今未归,王小苔想再上天界找找,或许是百莲躲在了仙使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她是来把百莲带回家的,后日百莲还要为天后娘娘祭献神舞,事情实在是耽误不得。 仙使听完了王小苔的陈述,很是客气地拒绝了她,“这是天宫,你乃凡胎肉身,若无天帝天后仙家召见,根本就没有进入天宫的资格,我劝你速速离去,不然天兵天将看见你,定会将你强行驱逐。” 没有神身,没有召唤,哪怕登上了天阶,敲响天鼓,天帝不应,王小苔依然无法进入天宫白玉京,仙使给她支了个法子,“你已经拜入骊山老母门下,不如先去老母宫修习仙法,等将来仙法得成,再来天宫便畅行无阻了。” “可我等不及了。”王小苔心急如焚,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心悸发慌,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百莲不会不告而别,她只会是在天宫之上,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都可以,什么意外都能接受,但祈求天后娘娘,百莲是那么虔诚的一个信徒,求你在天宫保佑她,只要百莲能活着,她能找到她,她今后一定做牛做马为天后娘娘祈福。 王小苔跪在了天阶上,对着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天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对着天后虔诚发愿。 看她心诚,又拜入老母宫有了仙缘,仙使也乐意卖她一个好,劝慰道,“或许是她在上面得了什么其他缘分也说不定,天宫有天帝天后坐镇,是九洲之上最洁净的地方,绝不会出事的。我也会帮你看看她有没有被擢拔为新的仙使的,你要想自己在这偌大的天宫中找到你朋友,还是去老母宫修行才是正途。” “实在不行就去求求骊山老母,老母娘娘向来是最心善的,座下弟子无数,若是她肯帮你,那找人这种小事就更不在话下了。” 王小苔站了起来,她的额头上有着深深的青紫淤痕,她磕头磕得太用力几乎要磕出血来,她在心里默念:老母宫,老母宫,她要去找骊山老母! 然后把那块翠玉一把掷在地上,翠玉崩裂,王小苔只觉得眼前一阵绿光闪过,瞬息之后,她就站在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这里就是老母宫?宫呢?怎么全是树? “我劝你止步于此,”幽幽树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王小苔被吓了一大跳,“就此下山去吧,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现在下山,这样你还能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你是谁?”王小苔问。 那是一个戴着黑色眼罩的女人,眼罩很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行进之间,明明灭灭。她一身酒红色的宽松长裙,立在山林之中,裙袂飘扬,恍如山林之间忽闪而过的幽冥鬼魅。 “不用管我是谁,我来只是给你另一个选择,你现在不一定非得往前走,下山去好好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的选择也并不是怯懦,不是退缩,没人会怪你,那些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你的父母是这样,你的朋友,也是这样。”红衣女人走到了王小苔面前,低下头,王小苔在她身上闻到了青草树木之外的另一种香气,女人的香气,很淡,但馥郁入心,香得王小苔不敢大口呼吸。 她明明带着不透光的黑色眼罩,王小苔却觉得她正在看着自己,或者说是观察自己,那种穿透力让人很不舒服,哪怕她戴着眼罩王小苔也不敢和她直视。 像是能看穿心里所有的阴暗和秘密。 王小苔退后几步,“我是来找老母娘娘的,我是她刚收的弟子······” 那女人直起身子,“你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王小苔的心跳几近暂停,僵在原地,原本流淌至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变成粘稠、膨胀的沉重液体,快要涨破血管喷射出来。 百莲······死了? 那个女人还在说话,“你只是不想相信,天道残酷,命如草芥,现在退出,这些残酷从此就和你没关系了。” “天道残酷,所谓仙神恍若妖魔,苍天不仁,你还不速速离开?”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度一切有缘人。” “痴儿,现在回去,天道善恶轮回有常,不是你能轻易改变的。” “谁?”王小苔抬起头,山林中明明一片寂静,她耳边却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耳朵附近嗡嗡地飞,根本听不见这个红衣女人说什么,“是谁杀了她?” 她全身发抖,一股冰冷的暗流将她裹住,她口中一阵甜腥,紧接着眼前发黑,意识随之溃不成军,昏昏沉沉陷入了黑暗。 朦胧之间,王小苔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往下坠,时而感觉自己在无尽深渊里,时而又感觉自己就躺在百莲身边,时而有感觉回到了钱塘出现之前的那个晚上,阿娘紧紧抱着自己。 她又梦到自己掉进了见佛湖的湖水里,和上次温暖的湖水不同,这次的见佛湖冰凌彻骨,湖中妖魔煞气缠绕,她在其中越陷越深,不得脱身。 她看见湖边百莲踮起脚尖翩翩起舞,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百莲如有所感地回过首,蓦然朝她望来。 她瞳眸澄澈,有细碎月光穿过交错的枝叶,照进她眼底,愈发显得那双眸子剔透若琉璃 只一眼,王小苔便跌入她眸中流转的盈盈眼波。 紧接着,心脏似是骤然失重下坠,扯起几欲撕裂的疼痛。 她的眼前,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黑,晕眩得只能瞧见重影幢幢。百莲那姣好的面容,亦是在视野里模糊不清。 不断有人往她额头上敷冰冰凉凉的东西,撬开她的嘴巴灌药,可她依旧醒不过来。 什么都没了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旱灾?为什么天不下雨?为什么龙会吃人?为什么丹丹会被拉去献祭?为什么阿爹阿娘会死?为什么百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现在她望眼欲穿,前路依旧一片黑暗。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承担这些事情的么?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苦难地活着么?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带我走吧,不管是谁,龙也好,妖也罢,带我走吧。 带我去有他们的地方。 第十五章 老母宫 夜半三分,王小苔生生饿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无神地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 凉风习习,吹来了空气中的一股水气,她动了动鼻子,似乎是被什么味道引起了注意,转头看见床边桌子上的油灯下摆着一份饭食,有粥和各式小菜,边上还有一盏清茶,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仙家手段,在这清凉的夜里,清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油灯昏黄,饭食清淡,在这狂风骤雨之夜,没有比这个场景更抚慰人心的了。 王小苔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一步一顿很慢很慢地走到了桌子前坐了下来,她拿起了筷子,把粥饭递进了嘴里。 她吃得满面筋肉都在牵动着乱颤,数道扭曲蜿蜒的青筋迸起在她额际,她鼓动着腮帮子,艰难地一下、一下,上牙与下牙生关死结一般地摩擦,一碗粥被她吃得像是死生仇雠一般撕心裂肺。 可很快她就呕出了刚刚吃进去的粥,干呕,端起碗继续吃,再干呕,再吃…… 不一会儿工夫,她已是涕泗横流、周身打战,仿似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将整碗粥都塞进了自己喉咙里。 吃完粥王小苔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那声音凄厉悲怆,比世上任何哭喊都更加引人心悸,任何听到的人都会心下不忍,随她一起大恸而哭。 一边哭她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走的,但她也是真的突然就觉得饿了,很饿很饿,吃什么都填不饱的饿,她应该去死的,她不该吃这碗粥的,可她忍不住啊! 如果她有志气,泰山上的时候她就应该冲到山上去找百莲,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跑在父母身后,让阿爹阿娘先跑,让龙先把她吃掉。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带着丹丹早点逃跑。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不吃这碗粥,她就应该早点饿死在这无边地狱。 她为什么还能吃下这碗粥! 她始终是个没志气的人啊。 如果阿爹阿娘生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他们应该生一个天分超绝,自带仙骨,年纪轻轻便能立地飞升,撼天动地的孩子,这样那个孩子会在大难来临之际带着他们遁走他乡,他们可能连旱灾都不会遇到。 如果自己从来不认识百莲就好了,她的朋友不应该是自己这样的人,她应该和一个没有执念不用报仇的人做朋友,那个朋友应该很会跳舞,她们可以在一起畅游天地,这样她就不会为了等自己死在天宫里,尸骨无存。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自己这样的废物? 驽钝,怯懦,贪生怕死,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王小苔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跟鬼一样,死沉死沉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喜悦,却偏偏还要拉着嘴角做出一个笑容。 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恍若疯魔。 窗外天光大亮,王小苔吃粥的时候就开始下雨,现在王小苔的窗外就像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树枝被打落在地,地面是烂泥和腐花,一片狼藉。 暴风雨后万物需要重生,被催折的人,也需要时间重建骨血。 淅淅沥沥,骊山又开始下雨了。 这里的雨水真多啊,要是今年泾河也有这么多的雨水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眼睛肿胀,王小苔沉默着抬起头,看着窗外凌乱的一切,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形像是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岩浆将一切浇筑成坚硬的壳子,把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封存在其中,只剩下幽微隐蔽又无从逃离的痛楚。 喧嚣在王小苔心中的怒火,自其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日夜未曾停歇过,来自八寒地狱的红莲业火永远在疯狂燃烧,它时刻索要王小苔的性命,她的欲求,她的渴望,灼烧着她整个人生,她的所有所有。 它无时无刻不在驱使她行动,狂风骤雨之夜后,那复仇的业火必将催使着王小苔于有朝一日,将人间的万事万物,皆付诸一炬。 曾经那些美好的一切都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样,融了个干净。 曾经的洁白染上泥土的污浊,再不复半分纯粹。 李九抟从厨房拿了新的饭食,新来的小师妹还未入道,老母回来就准备闭关了,闭关之前把教导小师妹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李九抟还记得老母看着泰山的方向,叹了口气,“天道不仁,天道难测。” 然后老母还说小师妹身上并没有仙根,要学什么由她自己选就是了,凡人一生浅浅,开心点就够了。 一到骊山,小师妹王小苔就昏倒在山道上,李九抟发现她的身体其实早就衰败不堪,而且这小师妹竟然尚未成年,还是个羸弱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保护中健康快乐成长的孩子,只是天道难测,遭遇了这般苦楚,若是保养得当能活到凡人五十就已经不错了。 李九抟亲手给王小苔做了许多药膳,决定用这些仙家药膳尽力把王小苔白白胖胖喂到一百岁。 王小苔已经昏了一天,按理来说今早应该醒过来了,李九抟端着新的药膳冒着还在下的大雨来找新鲜出炉的小师妹王小苔。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还躺在床上的孤弱女孩,到了王小苔房前才发现她早就醒了。 王小苔没在房间里呆着,她没穿外套走出房间,抱着膝盖蹲在没被淋湿的角落,头歪着靠在墙上,双眼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大雨滂沱。 她看着这场大雨看得已经着迷了。 雨下得很大,也急。 天地之间被一幕巨大的珠帘连接,放眼望去看不清周遭。 只看见隐约青翠,只听见树叶被打的啪啪作响,风吹雨落,时不时有些雨溅在了她的身上,冰冰凉凉的。 她看着看着,没忍住伸出手去接,任由这从天而降的雨水打湿自己的衣袖和皮肤。眼睛虽然红肿,但并没有老母所说的戾气,反而有着似要融入这万物似的平静。 她听见声响,从地上抬起脸,和端着药膳的李九抟对视,她神色憔悴,头发蓬乱,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同龄人该有的孩子气,浑然就像个被黑白无常抽了魂儿的冰凉女鬼。 李九抟道法自然运转,隔开了近身的雨水,因而即便没有撑伞,那些雨水也溅不到仙人身上,而蹲在角落的王小苔离雨水太近,即便是躲在干燥的地方也避免不了湿了衣衫。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李九抟还没说话,王小苔突然开口,“是李九抟师兄么?” 金南惊说的没错,纵有倾城色,不换李九抟,一身白衣在别人身上是丧葬风,在他身上却仙气飘飘,丝毫不嫌晦气。 现在,滂沱大雨之中,仙人为她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 王小苔蹲在地上,仰望他,如仰望天上明月。 第十六章 天生王扶摇 要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王小苔开始了在老母宫学习的生涯,她的资质太差,身上半点仙根仙缘都没有,要想靠自己修炼成仙成神,无异于蝼蚁登天而行,毫无可能。 王小苔想过很多办法,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李九抟该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李九抟叹了口气,看穿了她的想法,直言如果她想活着,就别去和龙族杠上,天底下很多仙神都有屠龙的能力,但没人会这么做,因为龙族气数未尽,又是天生的神明,天道护佑,若是执着于此,王小苔恐有性命之忧。 即便能成功,但龙族护短,杀了一条龙,必然会招致整个龙族的疯狂报复,更何况龙族中钱塘这样敖家本族龙王级别的存在,如果有人杀了钱塘,那这个人的面容气息一定会通过龙族祖传道术传到每个龙族的面前,不死不休。 哪吒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人屠龙,整个陈塘关为他背锅,没有人愿意,也没人可以承担这样的代价。 更何况李九抟也想不出一个凡人要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 下毒?毒死一条龙最起码要有能填满两个太湖那么多的毒药才能起到效果。何况龙血百毒不侵,中毒了还可以自行解毒。 刀劈斧砍?龙鳞是出了名的坚兵利器,用什么才能砍死一条龙?王小苔拼尽全力恐怕也不能伤到龙鳞分毫。 天雷滚滚劈死它?龙族天生就会呼风唤雨,泡天雷就和泡在温泉一样舒适。 淹死他?龙天生会水。 烧死他?龙天生就会御火。 该如何才能杀死一条龙呢?李九抟是爱莫能助,也不愿助她了。 老母宫中典籍无数,既然武力上没有任何可能性了,王小苔决定另辟蹊径,某位圣贤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多学点知识,有备无患,不管行不行,先走走,试试看再说。 老母宫中据说有弟子三百,这些人大多都是骊山老母从各地救回来的,老母怜悯他们命数单薄,把他们纳入了老母宫,尽力教养,只盼着他们能放下心结,戾气消散。 当然除了人族,妖,魔,乃至于仙神都有在老母宫求学的,老母虽然自己并不亲自教授,但骊山老母的名头响亮,很多人都愿意为了这个名头来到老母宫求学,久而久之老母宫也成了天下闻名的仙家学院。 人族中著名的学生有钟无艳,樊梨花,穆桂英,妖族中的著名学生有王小苔从小听到大的白蛇白素贞,天上三霄娘娘也是老母的弟子,曾在老母宫修行百年,他们都是王小苔的学长学姐。 可这些光辉的历史和王小苔也没什么关系,她尝试着去和那些师兄师姐一起听课,道法课,咒法课,武法课,仙药课,变化课,驯兽课,占卜课······花了大半年时间,她把老母宫中所有能听的课都听了一遍,却什么都听不懂。 她不知道怎么运气,她不知道怎么修行,她不会引入入体,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和天地沟通,她看着身边的同学们一个个筑基得道,看着他们日进千里,看着自己被所有人甩在身后。 旁人上仙药课的时候很容易出错,会闹不少笑话,仙药课上烟雾缭绕,各种奇异的味道充斥其间。而王小苔连出错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是呆呆看着摆在桌子上的药草,再看看身边的人以灵力为引,点燃丹炉,把这些五颜六色的诡异药草炼化为丹药。 而她能做的只是看着。 变化课的时候,变化课的老师说有厉害的大妖可以有七十二种变化,一般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变成五六种不同的东西,变化课是所有人最喜欢的课。 他们上课的时候甚至会淘气地全变成猪冲着台上教授的老师哼哼,老师看着台下的一群猪气极反笑,抬手挥袖把桌子上一瓶粉色的仙药砸到了地上,粉色烟雾散开,群猪哼唧哼唧发现自己被固定成了猪的模样,任他们怎么努力都解不开老师的固定术法,都急了起来,冲着老师哼哼地更大声了。 霎时间课堂上群猪哼哼,煞是可笑,王小苔是群猪之中唯一的人类,她知道眼前这个场景有多荒谬可笑,可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连变成其中一头猪的机会都没有。 她变得越来越阴沉,刘海越来越厚,遮掩面容,整日低着头,在人群中匆匆而过,不与任何人交流,不与任何人接触,上课即来,下课即走,在教室里也只是坐在最角落最边缘的位置,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没人看过她的笔记,没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李九抟也尝试过和她交流,他建议王小苔不要再在不适合自己的课上下功夫了,没有灵力,没有入道,这些对她来说只会造成负担,她应该去学习女工,学些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可以学习弹琴,跳舞,或者学习耕种,再或者直接拿着老母宫中的东西学习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要再执着与仙法了。 这辈子那些术法都与她无缘,莫成执念。 “师兄,我有一个问题,”王小苔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她低着头,看着地上慢悠悠经过的蚂蚁,“天宫里,有一个仙使,一看到我,脱口而出就叫我王扶摇,为什么?” 王扶摇,这个名字王小苔闻所未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是泰山之上。 可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走到泰山上的是王扶摇呢? 李九抟愣了愣,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小女孩,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把手收了回来,说道,“天命所指,泾河惨案,王扶摇该是唯一的幸存者。” 王扶摇,泾河安阳郡太守王浩然唯一女儿,天生启明星,泾河惨案是六十万生民的终点,却是王扶摇的起点。从泾河惨案开始,她就注定点亮整个星空,天命所指,王扶摇注定在此劫难之中得证大道。 天上的仙神们在等待的,也正是这位天生启明星。 王扶摇注定位列仙班,站在九重天云端之上,凛然傲视众生。 即使要复仇,泾河六十万生民,天道开一线,把这个复仇的机会递到了王扶摇手上。 命运给了她悲惨的命运,也赋予了她复仇的能力。 但王小苔没有天道没给她这个机会,她没有能力,没有仙根,没有亲故,她什么都没有。 看见王小苔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就是王扶摇,但后来看王小苔身上并无仙根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自己误会了。 没有人想到走到泰山上来为万民申冤的是平平无奇王小苔。 王小苔面容微微抽搐,十指痉挛,因为极端的愤怒,死咬着的牙关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说不出半个字,半晌,酸痛的眼睛涌出液体,滴落在地面,刚好落在一只蚂蚁身上,看着蚂蚁在自己的眼泪中挣扎,王小苔从胸腔里挤出一个问题: “所以,王扶摇可以为父报仇,王小苔就不行么?” “就连申冤这种事情,难道也只有她才有资格?” “王小苔早就该在泾河死去,是么?” 第十七章 天下避水令 这就是自己这么痛苦的根源么? 因为只是一个王小苔而已,自己注定没有复仇的能力? 李九抟还是伸出了手,拍了拍王小苔的肩膀,“小苔,人活着要把眼睛往前看,你想想,王扶摇既然注定成神,那她一定不会放过屠戮人间的钱塘,届时王扶摇手刃钱塘,立地飞升,也算是一桩美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种事情你不妨交给她就好了。” “你还是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这一切。” “要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 “在老母宫好好学习,大道三千,总有你的容身之地,到时候你可以去找那个王扶摇,和她一起做你们该做的事情,不是么?” 李九抟谆谆教诲,王小苔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九抟叹了口气,送王小苔回到了她的房间。 王小苔看着李九抟转身离开的背影,活着,是幸运的的事情么? 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就应该心怀感恩,跪下来感谢神明的垂怜么? 在一个人本该死去的时候,她没死。 她蹚过尸山血海,活着看到了地狱的一切。 这是需要感恩的事情么? 我应该感恩戴德地活下去么?感谢那什么活见鬼的天道留一线? 我不服。 我偏要怨天尤人,我偏要憎恨命运,我偏要不知好歹,我偏要固执己见。 我偏偏要做那心比天高的白眼狼。 王小苔回到自己房间,从储物袋中拿出了长生给她的那尊木神像,把木神像放在床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不管您是哪路神明,请您听见我的愿望,我愿以血肉为祭,白骨铺道,我愿以我有的所有献祭与你,我的来世,我的所有的未来,都献祭与你,只求你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我要杀死那条龙。” “我要杀死那条龙。” “我要杀死那条龙。” 王小苔虔诚祈祷,重重磕头。 储物袋里还有天后的神像,那是百莲给她的神像,但王小苔并没有把神像拿出来祭拜。对她来说谁能帮她实现愿望,她就信任谁,神也好,仙也罢,如何妖魔可以帮助自己,那就供奉妖魔,她抓住身边所有的一切,再渺小的她也不放过。 但她不想供奉天后的神像。 她见过天后最虔诚的信徒,可就在天后宫前,百莲失去了生命,王小苔甚至不知道百莲是怎么死的,传说中最护短的天后娘娘也并没有保护她最虔诚的信徒。 所谓天后,不过如此。 现在王小苔留着天后的神像也只是因为这是百莲留给她的遗物罢了。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人数颇多,王小苔把木神像塞回了储物袋,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淡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大帮人破门而入。 “就是她!” “她就是泾河来的那个王小苔!” “就是她!就是她!” 眼前的都是王小苔在课堂上见过的同学,有人族也有妖族,此刻他们气势汹汹聚集在了王小苔的房间里,愤怒地看着她,“全是你的错!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快滚出去!” “滚出老母宫!” 眼看着他们就要上前来推搡王小苔,王小苔也做好了被他们的准备,她甚至没有问一句的兴致,自己在老母宫本就是格格不入,被排挤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住手!” 老母宫大师兄,现任老母宫负责人李九抟及时赶到,手指一抬摁住了要去闹事的弟子。 “这是在做什么!这是骊山老母宫,岂容尔等如此放肆!” “吾辈修仙,求的本就是天道自然,清净道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以势欺人么!再有欺压同学之人,立刻逐出老母宫!” 李九抟一向有威信,骊山老母并不怎么现身管理老母宫事务,这些事情本就是老母宫大弟子李九抟在处理,比起老母,他更像是老母宫学员的校长。 众弟子噤声。 一个女子缓步而出,对着李九抟拱手行礼,曼声道,“我等原也不是为了针对她而来,而是听说了一件事,十分气愤,这才前来问个究竟。” 李九抟蹙眉,“什么事?” 这时候众人松了口气,那女子微微一笑,“昨日龙族传召天下,我们也是今天才听山下的人说起这件事。” 女子越过李九抟,看着被他护在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王小苔,微微冷笑,“龙族诏令天下水族,从今以后都要避开泾河安定人族王小苔,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天下水族退避,滴雨不落。” “也就是说,咱们老母宫从今天开始,不会再下雨了。” 说到这里,众人的情绪又被挑动了起来,愤愤的看着王小苔,那女子接着说,“我倒还好,并非水族,不必尊龙族的旨,可咱们同学可还有水族,今后是要和龙族打交道的,若是在老母宫遇上王小苔,到底是避开还是不避开呢?” “避开了,难免破坏同学情谊,不避开,将来遇到龙族,龙族可不会和我们讲理。” “够了!”李九抟制止了她继续说话,环视众人,“所以,你们想怎样” “让她搬到后山去!” “别来上课了!” “一个凡人,凭什么在老母宫呆着!下山去!” 几个胆子大的人喊道,李九抟冷笑,看准了这几个人的嘴脸,走上前去,高高抬起手臂,往他们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一人赏了一个巴掌。那巴掌又响又快,几个人的脸上迅速肿了起来。 全场寂静,李九抟看着他们,“还有谁,有话要说?”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他,大家都低着头,接受李九抟的训斥。 “排斥同门,欺凌弱小,媚上欺下,落井下石!”李九抟好久没发这么大的火,“来老母宫道法没学几个,山下那套勾心斗角倒是颇成气候!你们这又是哪里染来的歪风邪气!” “还是你们就是这股歪风邪气!”李九抟眉心紧紧蹙成一团,看着那几个挨了巴掌的人,如果是因为几个人的存在才让老母宫变成现在的模样,那他不介意把这几颗老鼠屎丢到山下去。 “你们是来修行的!是来寻长生的!仙道艰难,前路不定,吾辈本当携手同行,共度时艰,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一群人冲到这里!如果她不愿意离开,你们准备怎么办!杀了她么!”李九抟失望极了,“你们就是欺负她是个凡人!如果今日她不是王小苔,而是什么天资卓绝的天才呢?如果她有什么显赫的身世呢?纵然龙族下了避水令,难道你们也会这样冲过来么!” “道心不澄,妄心炽盛,长此以往,如何得证大道!就你们这幅样子,天道瞎了眼才会给你们长生的机会!” “你们是来修仙的,不是来宫斗的!谁让你们在修仙路上勾心斗角了!” “你们不是觉得不下雨骊山就要死了么,既然你们这么关心骊山的生死,那我成全你们一片好心,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亲自去山下把水挑上山,好好浇灌这些树木,敢动用灵力,敢偷奸耍滑的人立刻逐出老母宫!” “这些树木没有雨水,有你们的汗水浇灌,想来也不会死。” 看着学生们耷拉着头走出了王小苔的房间,李九抟头疼地叹了口气,都还是孩子,不好带啊! 回头看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王小苔,李九抟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今天是没出事,但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他们真的上手了的话,王小苔会怎样呢? 李九抟不敢想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欺辱,这种事情放在别人那里早就眼泪滴滴,委屈巴巴地和自己诉苦,讨要好处了,可这王小苔却只是垂头看着地上,一言不发。 好好的一个孩子,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她却一日比一日更像个木偶了,药膳吃了这么多,身子也不见长大,还是一副死倔死倔的死孩子模样。 她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李九抟只看得见她抿着的嘴唇,他都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知道自己险些就要被欺辱了,知道龙族对自己做了何等过分的事,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第十八章 大师兄他超帅 李九抟转过身,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复杂的,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既想开口训斥,又有点不忍心的样子。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是不是觉得处罚的力度还不够?”李九抟让王小苔坐下来,他们应该要好好聊聊了,“如果不够······” “够了,大师兄,他们,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王小苔说道,“师兄你来的很及时,谢谢师兄。” “师兄,龙族说要天下水族都避开我的事情,是真的么?是我,做错了什么么?”王小苔垂首低声问道。 “抬起头来。”李九抟正色,说道,看着王小苔抬起头,李九抟素手轻轻一挥,一道轻柔的气流拂过王小苔的脸,把她留着的刘海一刀切开,李九抟看着她露出来的眉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年轻人,还是这样才精神一些。 王小苔看着李九抟的眼睛,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的时候,像是勾着人世间所有的写意,那双浅黑色的眸子更是如星如月,明亮得很,仿佛能装载下所有东西。 包括自己,王小苔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低着头,狼狈的沉默的自己。 “小苔,你没错,你怎么会有错呢?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是受害者,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一定有你的勇气和力量,你一个人跨过八百里泾河,徒步走了出来,你忍住了那些让人崩溃的事情,天宫大殿里陈诉冤情,你才十五岁,小苔,这是任何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帮你父母复仇了。” 王小苔看着对着自己谆谆教诲的李九抟,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给自己的房间加了一个阵法,在这个阵法之中,没有经过王小苔本人同意的人都不可以进入这个房间,并且李九抟还大手笔地把骊山的护山阵法的一部分挪到了王小苔房间的附近,进入这片区域的任何人都会暂时失去法力变成凡人,包括李九抟本人。 这里变成了王小苔自己的领地,李九抟用重重阵法把她的房间变得和乌龟壳一样密不透风,李九抟这么做这不仅仅是为了防备老母宫里那些小屁孩,也是为了防备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神,或者龙。 “从今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小家了,你可以把你喜欢的,想要的东西添置到里面,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李九抟想了想,又给王小苔加了一个小小的厨房,“想吃什么可以和老母宫厨房说,但如果他们没有你想吃的,你也可以自己做,材料去大厨房拿就好了。” “小苔,你年纪还很小,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没有必要牵扯到那些恩恩怨怨里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快长大,变成一个大人,那些复杂的事情,是大人应该操心的,你不用担心。”李九抟摸了摸王小苔的头,拨了拨她已经变得轻薄的刘海,微微一笑。 “你要学着相信我啊小苔,你遇到了危险也不和我说,总是这样,师兄也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的。” “以后有事情就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事情,告状也好,抱怨也好,哪怕是骂人,诅咒,埋冤,责骂,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师兄都会听的,好么? 王小苔错开李九抟担忧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轻轻眨动的睫毛微颤,挂住了光影。 李九抟看着王小苔抿紧了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慢慢来吧,也不急于一时了,反正人在骊山,总有一天这孩子都会打开心结的。 王小苔在屋檐下看着李九抟大步离开的背影,一人站立,一人离开,一人阳光下,一人阴影里,泾渭分明。 王小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皮肉之下,心脏有规律地收缩跳动,没有想象中的感动,没有想象中的癫狂,王小苔平静地接受着来自李九抟的善意,这样的善意很温暖,可现在这样的温暖已经不足以抚慰王小苔的身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没有良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 她只是冷漠地想着,李九抟真是个不错的大师兄。 对她来说,现在再多的宽慰和舔舐伤口都于事无补。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世事刚硬无常,欢乐悲恸转眼成空,不是所有活过的,都死后有人作辞。 师兄是个好人,大概,如果我死了,师兄也许是会难过一下的吧。王小苔眨了眨眼,无所谓地想。 接下来在老母宫的日子就和白水一样平凡,那些同学们不再来找茬,李九抟花了大功夫整顿校风校纪,还组织了很多考试和比赛,所有人都忙着备考和比赛,没有功夫来找王小苔的不痛快。 而面对龙族天下水族退避王小苔,有王小苔就滴雨不落的诏令,李九抟魂体出窍,身外化身提着剑打到了负责老母宫这一片的龙族家里去,一剑光寒十四州,剑气纵横三万里,孤身奔赴龙宫,把龙王的酒宴一剑掀翻,剑尖直指龙王的鼻子。 龙王战战兢兢亲自出门来给老母宫行云布雨,李九抟冷笑,从此以后老母宫的行云布雨不再需要龙族处理,老母宫自行云雨,若是王小苔就这么住到泰山去,难道龙族有这个胆子不给泰山行云布雨,让泰山的树木活活枯死么! 龙王唯唯诺诺,拱手道歉,只是说这个诏令与他无关,这是海里龙族发来的诏令,他只是听命而已。 那就去告诉东海龙王,王小苔现在是老母宫的人,这一世都会受到老母宫的庇佑,他如有不服,亲自上老母宫来理论便是了。 看着他手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龙王哪还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连连称是,不敢不敢。 老母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王小苔在自己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在窗户上汇聚成了一道道的细流。 她曾经那样盼望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可现在却最讨厌下雨,空气中的水汽沾到身上黏黏糊糊不干不净,把所有东西都变得潮湿泥泞。 她坐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淌了下来,变成一道雨幕,突然就想着,如果自己早点死了,可能大家都轻松了。 第十九章 执着的黄鼠狼一族 黄仙飞看着眼前的小房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和呼吸,她在这里等了王小苔半个多月,可她就和死在里面了一样寸步不出,大师兄李九抟又在这里设置了重重结界,没有经过王小苔同意的人和神都无法进入这个地方,她也只能在结界之外干瞪眼,等着王小苔自己走出来。 黄仙飞一个月前跟着族中的长辈们到了老母宫求学,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王小苔就在里面,等她知道并且去向同学们打听的时候,学长学姐们都用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问她?不可说,不可说。 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了,她啊,被咱们大师兄管得好好的,在里面都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门了,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死在里面了也不一定,只是厨房那边还在给她送吃的。 明明什么都不会,肉体凡胎,居然也和闭关一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真成了个大王八。 大师兄还给了她天一阁的钥匙,让她做天一阁的管理员,你们说这两年咱们去天一阁,有看见过她么? 从来没有。 天一阁是老母宫藏书之处,老母宫对这些书籍爱护非凡,不管是人间的书籍还是妖族仙神的书籍,只要是市面上流传的,老母宫都有收录,只是对于修仙的人来说,这些书籍作用不大,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去借阅。 黄仙飞来老母宫一个月,还从未想到要去天一阁看看,她知道王小苔在天一阁管理书籍之后,带着一腔怒火气势汹汹一个人杀到了天一阁,从一楼到五楼每一层楼都翻了个遍,她想象着自己看见王小苔之后的趾高气扬,她想象着王小苔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她还想象着自己看见王小苔要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狠狠地嘲讽她。 黄鼠狼一族最是记仇,王小苔打她那一顿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此仇必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每一层楼她都想象着自己如何如何淋漓尽致地向王小苔发泄怒火,王小苔如何如何可怜地在自己脚下颤抖求饶,可是直到第五层,她都没找到王小苔,别说王小苔了,天一阁除了书就是书,鬼影都没一个。 黄仙飞觉得自己的期望落到了空处,愈发愤怒了,该死的王小苔,居然敢躲着自己! 她听说了李九抟在王小苔住处设置了阵法,她以为王小苔一定会来天一阁值班,每天天不亮没课的时候就在天一阁门口设置陷阱,预备对王小苔围追堵截,把她痛打一顿。 掉到陷阱里的有野兔子,有小刺猬,甚至有前来借书还书的老师和同学。 一个独角仙成精的同学还被这个无缘无故出现的陷阱吓出了原形,四仰八叉躺在陷阱里等人来救,被救上来的时候身边全是凡人界最流行的话本子,那独角仙面色殷红,尴尬地把这些不入流的书藏进怀里,一时之间沦为笑谈。 但就是没有王小苔。 这个人就像在骊山上消失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在意王小苔的悄无声息,甚至有人认为她已经下山去了,毕竟是个凡人,既然没有仙骨,那也没有必要耗在仙山上面,不如下山去过自己的生活。 黄仙飞不信,她在天一阁门口堵了近半个月,连王小苔的影子都没摸到,她决定更换路线,去王小苔住的地方去堵她,她既然是个凡人,没办法辟谷,那总是要吃东西的吧,自己跟着来送饭菜的人进去,一定会吓她一大跳。 黄仙飞嘴角弯起,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聪明了。 但黄仙飞毕竟是有学习任务在身的人,她这一族修行不易,她背负了全族的希望来到老母宫求学,虽然想找王小苔的麻烦,但也不能耽误课业。 找茬是找茬,学习是学习,黄仙飞自信她可以同时心无旁骛完成两件事。 毕竟她们这一族就是以心眼小,特别记仇,还很狡猾机敏著称的。 大晚上的黄仙飞一想到王小苔在结界里面过着滋润无比的生活,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动她面前了,就觉得心焦,睡都睡不着,趁着夜色爬起来,悄悄摸到了王小苔院子外面,白天没动静,晚上总该有点动静了吧,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真死在里面了。 还没靠近王小苔的院子,黄仙飞就看见她那个方向有一盏孔明灯缓缓飞起,孔明灯的灯光虽然昏暗,但在黑沉沉的夜空之中却也显得格外耀眼,顺着风越飘越远,紧接着从王小苔的院子里陆陆续续飞出了更多的孔明灯,光影憧憧,夜风袅袅。 黄仙飞看见那些孔明灯上都画着图案,有飞鸟,有莲花,还有一些图案隔得太远黄仙飞也看不清,飞鸟和繁花在灯上相遇,相聚,相依,相离。 她快步走到王小苔院子前,隔着院子的结界,她终于看见了王小苔。 她穿着一身白衣,额头上也带着白色的抹额,毫无装饰,披麻戴孝一般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台上,一手里拿一盏孔明灯,另一只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一盏孔明灯上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宽大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她每画完一盏孔明灯,就边上的蜡烛把它点燃,放飞画着精致图案的孔明灯,每放飞一个,天空中的星星又会多一点。 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飘逸的大袖飞舞若蝶,更显她纤弱梦幻,似乎一个眨眼,少女就会于夜色中消散。 她变白了,也变得安静了,这是黄仙飞的第一印象。 距离上次见面,都快三年了啊,三年前的王小苔可不是这副安静柔弱的模样,看着她一身的白衣素服,清冷月光之下,黄仙飞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打了个哆嗦,院子里有几个隆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好几块长型的木牌,这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奇艺的装饰,倒像是······墓碑,那些土堆俨然就是坟包。 谁会把墓碑放在自己院子里?死人怎么可以进入生人的地方?这也太不讲究了。 黄仙飞突然意识到她不是故意装柔弱才穿成这个样子的,她是真的在披麻戴孝。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凡人规矩,父母死后子女应当守孝三年,这三年凡人不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缅怀追思故去的父母。 但现在即便是凡人也很少在做这件事情了,也不知道王小苔是哪里看来的守孝礼仪,两年多了,居然一个人默默坚持到现在还在披麻戴孝。 “王小苔!”终于找到人了,看她活得好好的,黄仙飞中气十足地冲着院子里大喊,那个结界她进不去,王小苔总应该能听到她的声音吧! “你给我滚出来!” 王小苔恍若未闻,任由黄仙飞在外面破了嗓子似的大喊。 王小苔你给我出来!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给我好好看看!我来找你复仇了你个王八蛋! 王小苔头也不抬,在孔明灯上画了一只小动物,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又像是家犬。 似狼,非狼。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王小苔对视,她拿过边上的蜡烛,点燃放飞了这只特别的孔明灯。 站起身,看都不看一眼在院子外面疯狂踢土的黄仙飞,走进了自己房间。 黄仙飞看着被风吹到自己这边的孔明灯,看清了孔明灯上画的动物,眉毛一挑,这画的是······自己? 再看看飞得更高的那些孔明灯,黄仙飞面容扭曲,叉腰大叫起来,“好啊王小苔,你认出我了!天杀的你果然没有变,认出老娘来不向我磕头认错倒也罢了,居然敢把老娘祭天!我和你说你死定了!” 黄仙飞跳着去够那只孔明灯,却怎么也够不到。 一个瘦高的女孩子使劲儿往上跳要去够天上飞远了的孔明灯,追着灯一路跑远,这场面要多可笑,有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