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帝养成日记》 第一回:狠毒妇计端虎狼药 “保小!”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 人声鼎沸,好不嘈杂。 甄家上下乱哄哄闹作一团,几个丫鬟媳妇进进出出,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束手无策。 屋里,一个年轻妇人肚子隆起,汗水把头发打得凌乱。 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象牙白色衣裙,已经被羊水和血水浸透。 原本保养得如白瓷一般的手,攥出青筋,指甲抓在床褥上,硬生生劈折出道道血痕。 妇人不敢大声喊叫,生怕喊没了力气。可即便是如此,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迟迟不肯出来。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冒着风雨,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中着匆匆赶来:“都说瞒着老四媳妇,到底是哪儿走漏了风声…” 来回话的女使行了个万福,借着眨眼的功夫端详了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回话:“老夫人,府中办丧事,那么大场面,想瞒,也瞒不住呀。” 胡老夫人一听,立刻扔了拐杖跌在地上,不顾往日的风度仪态,嚎啕得震天响。 众人只见那张树皮般的老脸沟壑纵横,一汪汪的,不知是雨是泪。 “都是我造的孽哟,本想着让老四风风光光的走,怎就连累了老四媳妇,她们母子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老婆子就是死了,在阴曹地府也没脸见人啊!” 众人忙上前去搀扶:“老夫人,老爷不在家,您就是咱家里的主心骨啊,可别有个三长两短。” 这一折腾,隐隐堵住了产房的大门。 产床边儿围了七八个稳婆。几尺见方的弹丸之地,几个婆子你挨着我,我碍着你。 偏偏人命关天,没一个拿得定主意。 一个稳婆借着端水,侧着身子努力出去,还未踏进院门,就被太夫人身边的何妈妈急忙拦住:“怎么样?能生下来吗?” 稳婆见惯了这等场面,摇了摇头:“孩子的月份不足,产妇又跌了一跤,偏巧撞在台阶上,命虽然能保住,可……位置已经不对了。” 她说着说着,汗水从下巴上滴落:“这也就罢了,陈大夫是妇科圣手,施针移位有五成把握。” “只是他来得太晚,羊水流了太多,已经是要…” 她低着头,偷偷抬眼瞅了瞅太夫人的脸色,清了清嗓子,斟酌半晌:“孩子早产体弱,哪怕是生下来了,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你这媳妇倒是身体康健…” “保小!”胡氏斩钉截铁,把拐杖在地上磕得震天响:“老四已经没了,四房就这么一点骨血,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绝嗣不成!” 稳婆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虽然能理解胡老夫人盼孙心切,心下还有些不忍:“已经三个时辰了,产妇现在还是在用参汤吊着,只怕是没有力气生下孩子。” 听到参汤,胡太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不能生就刨。” “剖腹取子,你又不是没干过。” 那婆子吓得水盆都跌了,血水沁润在院子里,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那,那是对畜牲用的,这是人啊!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民妇,民妇不敢啊!” 太夫人抬起拐杖指着人:“废什么话,拖拖拖,你要把我的宝贝孙子闷死在他娘肚子里不成?” 见稳婆木头一般立着,太夫人胡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她打发人下去,招了自己的陪嫁婢女何妈妈,示意她贴过耳朵。 “把我首饰匣子底下那副药拿来。” “老夫人!”何妈妈攥紧了袖子,面露不忍。 她是胡氏的陪嫁丫鬟,知根知底。 胡氏这人不同于一般女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里,伺候过先太后。 本朝善待宫人,年龄到了的都自愿去留。 胡氏被放出来,带着多年攒下的体己银子,风风光光地嫁进了甄家。 那副药是她当年在宫里时,贵人们用过的方子。 虽然对症难产,却是实实在在的虎狼之药。 都说女子不宜用红花,这副药却有一味红花为辅。旨在借血行之气催胎儿一起下去。 孩子保不保得住还另说,可产妇必然大出血。 当年四房甄志祥的亲娘,就是难产之际,被还是管家媳妇的胡氏用这副药送上了西天。 甄志祥的生母是良家子,父兄都死完了,只她表哥甄老太爷一个亲戚,特来投奔。 当时甄老太爷已娶了胡氏。 胡氏见表小姐一个孤女,走途无路,花言巧语地哄她进来做小。 胡氏平日里看得严实,连丫鬟都不许到老太爷身边伺候。 当年替夫君纳妾,绝不是发了善心。 甄家这表小姐虽说是个孤女,祖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大户人家。那几间铺面一个庄子,是她父兄留下来傍身的依靠。便是投奔亲眷,她从头到脚一身行头,金的玉的不说,全然是富户小姐的做派。 甄家的表小姐没了,她的嫁妆自然一个子儿不落,全进了胡氏的腰包。 连着拼命生下的孩子甄志祥,一直把胡氏当成生母,尽心尽孝。 胡氏想再去母留子,显然是因为吃过这甜头。 四房的这位儿媳妇是他上京赶考时娶的,只说是同窗家的女眷,偏巧榜下捉婿抓了他。 按照胡氏对京中动态的了解,这能去榜下捉婿的人家,想来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娶亲未告家中,只书信一封,在世人看来,算得上大大的不孝。 那新妇一到家就说有了身孕,只奉过茶,便关在房里再不见人。 胡氏疑心甄志祥知道了些什么。 四房娶亲未曾经过她的手,倘若禀到白玉京去,就能参一个“十恶”中不孝的大罪。胡氏捏了把柄,又细细盘点了一番。当年自己做事滴水不漏,自觉没什么疑点。 对外只说,出门时交代过便宜行事,众人只当她为了家宅安宁,特意替不孝子遮掩。 只是后来,那新妇在外头张罗,挺着肚子,自己另搭了五进的青砖大瓦房,比甄家本家都气派。 胡氏见新妇一日日的推脱,不来问安,眼见着是要分家的节奏。 二十年前那件事在心底压着,胡氏的疑心病一天胜过一天,每每见了官差,总是提心吊胆。 她自认不是寻常的妇人,此时竟然莫名生出胆气,索性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这位儿媳妇从来不提娘家,可见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 胡氏那便宜儿媳一副花容月貌,绝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加上平日吃穿用度样样不凡,却从不走公中的账,大抵是个商户。 时人盛行厚嫁之风,商户人家更甚,想来,四房媳妇那儿,也有不少的体己。 胡氏盘算着,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把孙儿往娘家亲戚那儿一塞,对外就说张罗着婚事把钱全用尽了,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到时候,就算是老爷子亲自盘点,也绝挑不出她胡氏半点错儿来。 想到此处,她下了狠心,吩咐婆子们把火盆烧旺些。 先前怕老四媳妇大出血,自然不敢烧得太旺。现在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只盯着小的。 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胡氏捏着念珠老神在在,好像是在为产妇诵经祈福。 今日她为儿媳妇忙上忙下,这里里外外可都看在眼里。 “太夫人,生了!生了” 虽然园子里并无婴儿的啼哭声,可是报喜的丫鬟已经端着盆子飞奔出来。 孩子刚落地,小病猫子一般气息微弱,浑身肿胀发紫,哭不出声来。 “生了!”稳婆抱着襁褓在门内喊。 胡氏追到门口,狠狠跺了跺脚:“怎么没没声儿啊,是男是女?” 房里的人呼啦啦走了大半,只有接生的王婆子留意产妇受不得风,起身去半掩着窗户。 随着孩子的降生,风雨渐渐止息了。 透过薄薄的一层墙纸,可以听见外庭里此起彼伏的道贺:“恭喜太夫人,贺喜太夫人,是,是对龙凤胎。” 胡氏愣了片刻,两个孩子,两张嘴,若要和其他几房的孩子一般养到成年… 一个男孩儿或是一个女孩儿,都好处理。 反倒是龙凤胎这种祥瑞,是要禀报府衙,写进县志的。 倘若做得太过… 胡氏已经把儿媳妇的嫁妆看做是囊中之物。女孩儿还可以送去宫里,每月往家里挣十两银子的月例。 宫中贵人多,规矩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小姑娘连丧事儿都节省了。 男孩儿就不一样了,要读书识字科举,光纸笔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更何况,那个当爹的都不是她亲儿子! 这名义上的孙子若是发达了,未必不能翻出这陈年烂账。 胡氏使了个眼色,她的陪嫁何妈妈心领神会地进了门。 第二天早上,云阳城就传遍了。 本地富户甄员外家四房的媳妇高氏,在夫君葬礼上小产,当晚就死于血山崩。 可惜了一对龙凤胎,只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云销雨霁,漫天云霞背后,遥远的天边,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第二回:忘情道报恩了尘缘 龙泽八年,晚冬。 吴州云阳县,甄家柴房。 “甄英!” 丑时三刻,一片灰蒙蒙的天,本该万籁俱寂。 甄英被人捉小鸡似地提溜出来,摔在地上。一同落地的,还有铜制的几个大水盆。 聒噪的云阳土话,叮铃哐啷沆瀣一气,好不热闹。 胡氏原是迷糊着起夜,被铜盆的声音一吓,不分青工皂白就是一巴掌:“不肖女,不肖女,打你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何妈妈递来一盏油灯,冲着床抬了抬下巴,好似方才不小心打翻铜盆的人是甄英,而不是她。 甄英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蛋,嘴唇开合,想要辩解。 可是,她是哑巴,说不出话。 何妈妈是祖母的陪嫁,仗着几分体面,平日里除了管家媳妇尤氏,谁都不放在眼里。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女孩儿有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薄薄一层皮把骨头包得紧实,脸庞瘦削,显得额头尤其的宽,一双眼睛惊人的大。空洞而迷茫的瞳孔中跃动着火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胡氏看那双眼,只觉得瘆得慌。 甄家在云阳城里也算得上是富户,也不是养不起丫鬟。 只这些年常标榜自个儿耕读传家,讲究一个“孝”字。 侍奉长辈一事,绝不肯假手于人。 其他几房有自个儿的亲爹亲娘,只甄英一个孤女,自然要去胡氏房里伺候。 胡氏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素来摆足了做长辈的架子。 早起问安、晨昏定省、用膳布菜……胡氏能耐不多,规矩却不少。平日里又好面子,爱摆谱,这些鸡零狗碎的,全让小辈伺候。 现下胡氏高龄六十有四,人老了睡眠不好,夜间更是可劲儿折腾,一夜就得起来两次。 那一身老胳膊老腿,哪怕扶着床,自己也是蹲不下去的,须得人伺候着用夜壶。 甄英昨夜亥时和今早子时,都被摇醒过两回,想着应该够了。 五六岁孩子正是觉多的时候,也不敢睡得太死。 甄英只让侍女小怜帮忙盯着点儿,自己在屋里的脚凳上一歪,权当做是休息。 即便如此,何妈妈半夜醒来一眼没看到人,还是发了好一通脾气。 甄英不能争辩,只默默趴到床下端了夜壶。 胡氏年纪大了憋不住,若是让她出丑,就不止一顿打骂了事。 所有人都说甄英笨手笨脚,穿衣上床自然轮不着她服侍。 折腾了半宿,脚凳被何妈妈夺去垫在屁股底下,甄英实在是没地方休息了。 初春的天,狗都嫌冷,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 粗使的婆子把手一递,滂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甄英换了室外穿的硬底鞋,身上还是一件旁人穿小了的旧衣。 外头铺了一层薄雪。 寒意瞅着空隙,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 甄英的手指生满了冻疮,哆哆嗦嗦地,好容易才抬起一只半腰高的水桶。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扉,是屋里摇曳的暖光。 半夜没人烧水,甄英就着微薄的一点月光,抱住木桶仍到井里。 下雪了。 天还没亮,地却已经亮了。 东方渐渐泛起了灰白,冬日的天空中,阴霾渐渐散去。 甄英在井栏边儿上蹲下,认命般拿起刷子。 一宿没睡,她困得神志不清,眼前模模糊糊是前世今生的画面。 有晴朗的天,有无边的雨。 有白炽灯下奋笔疾书的少年。 有霓虹灯闪烁中的车水马龙。 有坐在龙椅上穿着白鹿皮弁服的女人。 有云端之上,三千青丝垂落的仙君。 这些人微笑着看向自己,那么,熟悉。 爹,娘。 你们来接我了吗? 木桶砸开了月亮。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拽住了她的脚。 水桶带着绳子,咕噜噜沉到井里。 来人只觉得手上一轻,拔萝卜似地提溜出来一个小姑娘。 一同出来的,还有小姑娘衣裳上裂开的口子里,雪花般纷飞的芦絮。 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爹娘呢?甄英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云阳这种小县城的后院里,决不能出现陌生男人。她应该挣扎,呼救…… 事关一家女眷名节。 但是她冻僵了,又是个哑巴。 泪水被寒风冻结在眼眶里。 …… 死亡这种概念,对于孩子来说并不陌生。 祠堂里燃着长明烛。 哭丧的人,会把纸钱像折扇那样展开,一沓一沓丢进火盆里。 温暖的气流从中升起,翻飞的纸灰如同花白的蝴蝶。 供桌上,新鲜的贡品堆成小山,只要把中间掏空再摆好,不会有人发觉。 死亡是饱足且温暖的。 冬春之交,寒意刺骨。甄英透过呼出的白雾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宽阔的脊背,遮挡住了大半的月光,显得身材尤为高大。 他解了脖子上的系带,脱下披风,严严实实地将小姑娘裹进怀里。 你是拍花子吗?还是人牙子?甄英脑袋昏昏沉沉,嗅到男人身上淡淡香味,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她像农夫怀里揣着的那条蛇,在温暖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甄英!死丫头躲哪儿去了!”何妈妈的声音那么遥远。 甄英哭了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发不出话。 “我不是你爹。”男人把女孩儿抱到柴房里,想放下她。 衣袖被拉扯得变了形,不知那双红肿破皮的手,哪儿来那么多力气。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不管你是拍花子还是人牙子,是吃小孩儿的妖怪都好,带我走吧。 哑巴发出难听嘶哑的哇哇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浮出一层水汽,枯瘦的爪子抱住男人的臂膀,像是落水的人保住最后一根浮木。 男人顿了顿,一颗忘情道心几乎动摇。 他闭上眼,停顿了半晌,一根一根扒开女孩儿的手指:“对不起。” 女孩儿扑了上来,紧紧抓住男人的衣摆,指甲掐在布料里。一双眼睛会说话一般看着他。 带我走吧,你把我带出这个门,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我真的会死的!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就好,我很乖,很听话,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喉咙一阵刺痛,张嘴开合,残缺的声带发出孱弱的悲鸣。 男人轻轻捏住她的某一个穴位,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嘶哑难听的,哑巴发出的叫声就此停下。 女孩儿跌坐在地上看着他。 那对视如此短暂,短到来人说不出话。 又如此漫长,是一个女孩儿一生的长度。 女孩安静了片刻,退后了两步,正当男人以为她要放弃了的时候。 “嗵” 女孩儿跪在地上,不住地给他磕头。 只第一下,额头就青紫一片,沉闷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寂静,如有回响。 她不会说话,这钟鼓一般的磕头声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然而还有第二下,第三下,一声响过一声…… 那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又钳住了她的肩膀,点了两个穴位。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白瓷瓶子,犹豫了片刻,倒出一颗金灿灿的药丸。 是甜的,哪怕是毒药,也是很好的毒药。 那人掐着甄英的下颚,生怕她吐出来,一颗甜甜的药丸,顺着喉咙,就滚下了肚。 甄英咂摸着嘴,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清澈的果香味道。 困意袭来。 甄英挣扎着抬起眼皮,始终盯着来人。 “和你娘一样倔。” 那张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问“你认识我娘。” “不要死,你爹和你娘都是很好的人。” 他顿了顿,一手拍在女孩儿的睡穴上,低声道:“睡吧,你爹娘拿命换来的你,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当牛做马的。” 第三回:甄志文怒砸容天壶 “开个价吧。” “王爷能看上咱们家的丫头,是她的福气,哎呀呀,咱们是良家子,可不兴这些……” 甄志武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席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如松。 似乎是嫌这地界太不入眼,连坐下都不肯,被那县令并着七八个穿着补子的官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显得鹤立鸡群。 “王爷说了,让你开个价。”一旁的县令瞪了甄志武一眼:“没眼色的东西。” “是是是。”甄志武掰着手指头,假作一副为难的表情:“说真的,这是我本家侄女,虽然父母都亡故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长房大哥又不在,我也做不得主……” 啪! 碎瓷片崩在甄志武的脚背上,直把他吓得跌坐在地。 “卖!我卖!”他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竖着摊开:“按着牙行的行情,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五十两银子,不过分吧?” 那些带补子的官员大多不通庶务,干脆默不作声。 只最低品级的县官了解行情,略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一个粗使丫鬟,若是死契,也不过四五两银子。 即便是品貌好一些瘦马胚子,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甄志武这狮子大开口,真是把王爷当冤大头坑了。 不过,按着他的意思,这可是他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得加钱。 那边,甄志武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哥那边看得严实,我这儿不好交代。” “无妨。” …… 云阳甄家。 甄英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大伯,在外经商的大伯竟然回来了! 奇怪,现在还是冬末春初,正是到乡野里卖种子收余粮的时候,大伯怎么会放过这么个机会回家来? 甄英手忙脚乱比划着,想问大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一会儿又想说昨夜有人送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在柴房里。 见大伯一脸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她才恍然。 大伯是不会手语的。 低头一看,身上的披风早已不见,只是一块儿看似普通的破布。 甄英回过神儿来,昨夜的事情,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大伯。 甄志文端详了半晌,全然不可置信,可甄家上下,的的确确,只有四房的孤女甄英一个哑巴。 然而面前的少女破衣烂衫,骨瘦如柴。 他无法把这女孩儿,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四弟、温婉娴静的四弟妹联系起来。 “英儿?怎么会是英儿?”甄志文一时不肯相信,仔细辨认了半晌,才哑然道:“你怎么睡柴房?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儿?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一边说着,一把拉起她:“你大小也是个主子,得拿出些……” 甄英的手抽了回去,嘴里轻轻痛呼一声。 甄志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一双粗糙的手,因冻疮而红肿着,才显得不那么瘦。 行商走南闯北,什么事情没见过? 甄志文以为“吃绝户”只会发生在缺少教化的乡野之地,万万没想到自己家里,一向慈眉善目的母亲竟会做出这等事情。 他甚至想起自己决定行商,和母亲商量了一宿,末了,两鬓斑白的母亲哆嗦着从首饰盒中抽出两层的金器。 本朝重农抑商,商人不许穿金戴银,不许着罗、绢等贵重衣料。 甄家原是地主,四房又中了举,算是官绅人家,可以保留一些金银器物。 可四房没了,大房要经商,再拥有这些东西,就算是僭越了。 那时他还略有些奇怪,那些金器花样纹路并不老气,还以为是母亲留给几个孙子孙女的聘礼嫁妆。 甄志文猛然惊醒。 他行商多年侍奉老母,自问平日持身甚正,有“儒商”之名,九泉之下也可堂堂正正告慰祖先。 可是…… “你过来。” 坐在书房里,甄志文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小姑娘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因为营养不良显得皮包骨头的宽额头。 那一双眼睛暗沉沉的,藏着死气。 这小姑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殷切地进了屋子,双手刚要触碰到茶壶,又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 那是一把上好的容天壶。 甄志文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她要喝水,自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甄英没有接过,惶惶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书房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啪。” 茶杯在墙上花儿一般炸开,脏污了两幅名家真迹。 无论哪一幅,都比甄英的命要金贵。 更何况一套自用的紫砂壶,四个杯子,缺了哪个都不能再成套了。 甄志文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千百铜锣一直炸响。 方才那响声惊动了院子里洒扫的粗实婆子。 那婆子看到了满地茶水,又看到跪坐在地上的甄英,第一反应就是高高抬起了手…… “够了!”甄志文咆哮着,手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重重拍打。 甄家上下,从未听见这位向来儒雅随和的家主这般疯狂的样子:“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甄家偌大的家业,他行商的第一笔本金,第一批货物,上头沾满了这女孩儿的血泪。 哑女口不能言,孤儿举目无亲。 甄志文这个大伯外出行商多年,难得回家。 这个女孩儿…… 甄志文只记得她小时候哆哆嗦嗦跟在祖母身后,手脚比最年长的丫鬟都伶俐。 云阳甄家,说来也曾是一地望族。 只是近些年,没一个得力的老爷或是少爷中举出仕。 不能做官,饭还是要吃的,长房行商,偏房坐贾,是维持家业的唯一出路。 甄志文拉起甄英,把她按在次座上。 “是大伯对不起你。” 甄英神色惊惧,满脸狐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头。 “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做了。” 说着,甄志文取下腰牌,塞到她手上:“明天早上去公中领一笔款子,想买啥买啥……” 说道一半,想起女孩儿有口不能言,又招了招手,喊来小厮:“去请沈嬷嬷传话给大太太,就说四姑娘大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让她挑两个好的……” 甄英呆愣楞地看着大伯,从那无奈的叹息声中,咂摸出了点儿亲情的味道。 甄志文常年在外,许久没见过侄女了,一时无言,末了,拍了拍甄英的后背:“你先回房,明天…” 长夜,书房燃起烛火,甄志文在书桌后思索起甄家的未来。 甄家也曾是一地望族啊。 只可惜几辈都没出读书人。 他这里说的读书人,是中了举,能免除赋税的读书人。 哪怕是个候补,只要有了功名,家中偌大的产业就能周转开来。 可惜了。 老二和老五都不成气候,三妹再好,也只是个姑娘家。 倘若当初没贪她的彩礼,把老三留下,家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谁又能预料到,三妹她,能考中女官呢! 嫁了人,守了寡,当了官儿……免的是夫家的赋税,不是她娘家! 好容易供出个中了举的四弟,本以为可以免除徭役赋税,却在上任路上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了做官的亲戚,甄家虽然富庶,到底许多事上大不如前。 胡氏的公爹那一辈,尚且还能为儿子聘到宫女做主母,到了胡氏的嫡长子,也只得找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做宗妇。 甄志文苦笑一声,云阳甄家,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家中的小姐却连县城都不曾去过。 旁支的孤女,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 第四回:巧行商利诱贪心妇 谁人料?月容花貌乌纱罩。 无需叹,千里东风一梦遥。 族中算上旁支,云阳甄家“志”字辈的男丁,合计二十四人。 只有族长家四房的甄志祥一人中举。 甄英到底是文曲星的种,倘若好好教导,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只可惜了,是个哑巴。 不然,哪怕她是一个女子,只要出息,一眼能撑起甄家的门楣啊! 甄志文多年行商,后来替吴王办事,偶尔也和高官贵族打过交道,眼界非常人可比。 本朝与以往不同,公主和皇子待遇一样。五岁开蒙,七岁到南书房读书,十四岁经过大考,有能力的一样可以在朝中或是地方上任职。 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蓝田长公主自幼早慧,待字闺中时,便帮皇后娘娘协理六宫。 其他公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不让须眉的狠角色。 都是被她们姑母,万安公主的和亲给吓的。 皇子不成气候的,打发块儿封地就罢了。 而公主,还有另一层作用。 越是美貌,越是外祖家得势的公主就越得去争。 在皇家,女孩儿是紧俏资源。 跟注定是赔本买卖的王爷们不同,即便是能力不足,公主们还能从婚姻上,给这个王朝带来足够的利益。 当然,有的公主天生就与众不同。 蓝田公主英年早婚,嫁的也是世家子弟,却是在琼林宴上亲自挑的驸马。 那时,田淼上头,还有个出身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的状元压着。 有李政珠玉在前,谁都不曾注意那个腼腆羞涩的探花郎。 只有蓝田公主慧眼如炬,当晚就求到了赐婚的圣旨。 之后,蓝田公主的“旺夫”就被时人目睹。 田探花任了两年翰林院编修,撰书《声律启蒙》,为天下推崇。 皇帝嘉奖,给改派去了礼部做左侍郎。 田淼出身虽不及五姓七家,到底也算是世家出身,在世家林立的礼部如鱼得水。 三年后,因科举舞弊案,原礼部尚书路仁被贬。 此时驸马爷,也就是礼部侍郎田淼,呈上了与公主共制定的,后宫中女官制度,成功竞聘上了礼部尚书。 这时才显出蓝田公主的一盘大棋。 今年春上,从吴王府传来消息,女官选拔从京中下放到各郡。 各地藩王也要效仿宫里,任用女官了。 女官仿照朝廷官制,因在后宫之中,故称位宫制。 若是王府选女官,就叫府制。 朝有六部,宫有六局,对应吏户礼兵刑工,分别为尚宫、尚食,尚仪,尚寝,尚功、尚服。 此外,再设一宫正司,监察六局。 六局一司归皇后主管,第一批女官就是各家不受宠的宗姬。 女官们来往宫廷与前朝,是皇后的左膀右臂。 蓝田公主,更是当仁不让,出任了第一任尚宫。 待公主卸任,女官制度的各种章法都成了型,有了定例,可以扩招了。 选拔从宗姬开始,普及到了官眷之中。 这一批官眷出身的女官们,来自各级官员家中,多是不肯再嫁的寡妇、出不起嫁妆的庶女、。 有的精通庶务,有的精通女工,有的武功卓绝…… 更有的,协助更改旧律,修订医书,培育良种……种种成就不虚男儿。 于是女官选拔变得越发声势浩大,直到今年,连庶民家的女儿都有了机会。 现在正是初春,甄志文连节后余粮都没收就匆匆赶回家,就是要让几个女孩儿临时抱佛脚,争取赶上明年的院试! 他那亲妹妹,嫁给那痨病鬼,过去就死了公爹,守孝三年,寡居六年……这都能一举得中。 同是甄家女儿,那几个小的,不更有机会? “母亲,甄家男人,您这些年个看见了,别说文武科举,就是当惯了一房掌柜的,去考监生、历事这些,都还考不过人家十几岁的童生!” 赋税也就罢了,淋尖踢斛,也是常例。 可县令要给上峰“冰敬”、“炭敬”,钱从哪儿来? 还不是从他们这些商户手底下刮! “儿子经商,朝中没人,每年白白给人家送多少钱打点不说,便是如此,县令的小舅子,不过是个吏员,儿子见他,还得赔十万个小心。” 四弟死了,家中其他子弟无能,没挣出个官身,商户徭役更重,只得拿银钱去赎买。 胡氏又是个讲惯了排场的,平时吃穿用度,都在规定范围内挑最好的用。 故而甄志文行商六年,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甚至帮一些贵人干了不少说不出口的脏活,也只够勉强奉养老母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当了?”胡氏一边儿用着碧玉粳米粥,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听着儿子回话。 “儿子没这个意思,都是我们做儿子的不中用,愧对了母亲这些年来的栽培。” 甄志文陪着小心,不住地给胡氏递话:“这不是有宫选吗?儿子在京城也见过宫选的备选女官们,好些个不过是仗着父兄得力,论起容貌才情,也不过如此。现下女官人手不够,陛下又下了重赏……” 他端详着胡氏的脸色,果然,听到“重赏”时,母亲眼睛都亮了。 甄志文搓了搓手:“儿子想着,几个女孩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累母亲费心教导。不如送去女书院,若是真选上了,白添一大笔进项不说,日后婚事上,母亲也可少操点儿心。” 胡氏虽是宫女出身,进宫却只在尚膳局做过柴火上的掌火宫女,顶多远远瞧见司膳女官们做菜,却连话都不曾和她们说过。 至于说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不过是跟在尚膳局的司药背后,请平安脉时,跟着提过两回药匣子罢了。 胡氏一边喝着稀粥,心里也盘算着。 她当年也不过是小宫女,许多事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甄家算不得什么福贵之家,真要参选,怕是过不了院试这一关。 外嫁的老三能选上,那时因为老三嫁的是官,她是官眷,又是寡妇,自然要被多多照顾! 可胡氏素来端足了前宫女的架子,虽然对孙女儿们能否过得了院试心里没半分底气,面儿上却分毫不显。 她慢条斯理地漱口擦嘴,净面净手后,才端着茶盏道:“自家的姑娘我是知道的,若论起规矩,别说是云阳,就是和吴中的官家小姐比起来,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你祖父一辈清流仕宦,到你却从商入贾,家中向学之风不振。这些姑娘们,论起才情,怕是不及京中名门。” 甄志文如何听不出胡氏意思,连忙道:“母亲无需劳神,儿子这些年帮王爷办差,王府上一名奶娘前些日子告老,儿子帮她的子侄办过差事。这虽说宫选上说不上话,但过个院选,还是轻轻松松。” 胡氏仍在犹豫:“若是初试都选不上呢?平白上了这许久的课,可是不少银子。” 甄志文重重叹了口气:“母亲不知,我自从落为商户,朝廷派发的徭役是一年重过一年,四处遭人冷眼不说,年底节余还得去赎买徭役。几番折腾下来,一年到头的辛苦,也剩不了几个钱。 “家中几个侄女儿,若是要嫁人,少不了备一份嫁妆,左右是给人家,不如就攥到咱自个儿手里,拼一个前程。 他以利相诱,给侄女们挣一个选女官的机会。 第五回:广布恩泽女官海选 胡氏还犹豫不定。 甄志文急了:“母亲不必担心,京中名门,清流仕宦之家也好,能吏干臣这些也罢,不论男女,都是早早定了前程。儿子早就打听过了,今年京中第一轮院选,去的竟然无一个官眷。” 这是自然。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京中官眷,愿意去的,大抵都考过一轮了。 能去的,自然早去了。 如今京中官员的后院儿,刨开当家主母,都可以称得上一句“野无遗贤”。 甚至还有一名公爵夫人也报了名。 这位夫人一生顺遂。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和国公爷青梅竹马,生的一双儿女都各自成家,后院儿也没有什么姬妾,管事也忠心耿耿的。 把庶务交给儿媳后,她成日里闲得发慌。 人闲着,总得有些事儿做。 公爵夫人看着外地来赶考的侄女,心一动,干脆自己也报了个名儿,就说是去陪考。 然后她就中了。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国公爷撒泼打滚,一万个不乐意。 但夫人认为,儿子资质平平,就得离开母亲的怀抱多历练历练;儿媳妇未来也要接手国公府。既然都是迟早的事儿,干脆趁她还活着,先把位置腾出来,让年轻人多多锻炼,他们老两口也能兜底。 倘若真闯了什么祸事,她还能在宫里说得上话。 国公爷终于让步,去求了个恩旨,恳请陛下发发善心,别让他媳妇007。 “996就行,一个月要和朝臣一样有两天休沐。” 陛下找了皇后娘娘,国公夫人,三人组成了临时支部,对“有关当家主母上岸,对家庭的影响,及其夫君若反对,该如何应对”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同意了国公爷的请求。 国公爷跪谢天恩。 自此之后,主母们的地位进一步提升,老公敢纳妾,她们就敢考公。 政治嗅觉这玩意,用进废退,非常符合进化学。 胡氏早就离京多年,便是当年为巧女,如今也只做蠢妪。 更何况她其实就没触及过真正的权力中心,只能胡乱猜测。 “亏你是从商的,怎么不明白‘物以稀为贵’这道理。往年那些女官,都是不怎么出挑的官眷,或是死了老公又没娘家的寡妇,去争去抢,去搏一个前程。” 她用自己小门户宅斗的经验,去揣度人高门贵族。 这和民妇们以为的,“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也没什么区别。 胡氏拿自家三女儿这个孤例来论证,却自觉非常妥帖。 “换言之,那些真正的贵女们别说是定了亲,便是没定亲的,怕也都瞧不上。” 胡氏摩挲着茶盏,低头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圣上开恩,女官大选,商户庶民们都参合进来,倘若你是个不出挑的官家庶女,便是有心去,家里人也定然拦着。若是中了还好说,倘若不中呢?丢的是父兄的脸面。 “更不用说那些出挑的庶女,若是把嫡女压过去……她自可以在宫中终老一生,可她的亲姨娘呢?” 胡氏又在用自己的思维揣测他人了。 都说古代人三妻四妾,可在这方面,其实有很严格的限制。 比如本朝,官吏可以娶妾,按照爵位定人数,有标准有配额,还得是原配多年无出后才能娶。 通房丫鬟?这嘛,民不举官不究。 可若是丫鬟被逼奸,敲了登闻鼓,您哪乌纱帽啊,就悬了。 所以本朝娶妾的,大部分都是为了生孩子。 这就导致某一种人的需求暴涨。 人牙子那里,好吧,就是人才市场上。 生过孩子的寡妇,非常抢手。 妾就算生了孩子,也要记到主母名下,主母既然无子,怎会在乎嫡庶? 唯一的问题,就是寡妇自己带的孩子,处境可能略有些尴尬。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男孩儿,就打发一笔钱去做买卖,或是和弟弟一起读书科举。 至于女孩儿,高嫁低嫁,都会尴尬。平嫁,又不是总有合适的人选。 做女官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一个健康的社会,上升渠道是非常通畅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只是职能分工不同,并无高低之分。 这一点,胡氏就不能理解。 在她眼里,虽说是做了女官,可女官还是伺候贵人们的差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该如何处之? 胡氏冷笑一声:“那些官场上的老人,哪个不是油浸枇杷核一般?当官的别的不说,只要紧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走在宫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宫里尽是龙子凤孙,若要与她们做玩伴还好说,女官说白了便是当差的,要看人脸色,哪儿有在家安生当着闺阁小姐来得舒服。” 甄志文见老娘接了话茬,甭管老娘是不是真理解了,都得捧臭脚。 “做官的给圣上当差,做女官的给皇后当差,左右都是天家的差使,女官虽然拘束了些,俸禄比起同品阶的朝臣,可是只高不低。不然怎地山西、湖州、吴中会馆的馆主,一个个着急忙慌的请宫里出来的老人当先生,紧赶慢赶的给闺中的侄女儿们补课。” 本朝虽然重农抑商,但是朝廷户部挂名的几家大商户,其实和朝臣勋爵是同等待遇。 其中,“红顶商人”皆是皇商,他们的进账直接关系到内帑,也就是皇帝的私库。 这群人虽然主业是行商,但是造桥修路、开河挖渠这种事儿,都得出钱出力。 他们的主要成分,是退伍的兵士返乡再就业。 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皇尚们以地域划分,组建商会。聚会地点起名为会馆,而商会会长,雅称馆主。 甄志文在云梦、吴中两地跑商,依附的就是这两地的馆主。 他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就是前些日子从吴王府上管事处得了消息。 亲王府上怕是年内也要学着宫里任用女官了。 “听说为了争取第一批落府女官,吴王和燕王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吴王称,女官也是为天家当差,在户籍上也得落官身。” 虽然女官也能免除徭役赋税,每月支取俸禄,但在户籍上,她们依然被当做“宫人”看待。 这会导致一个问题,一些女官退休后,回到原籍,如果没有家人亲眷,就会被列为“女户”。 女户主们虽然在很多政策上都有优待,但也有许多不变。 其一,是女户成家,若是不想被取消特权,就只能招赘。可,一般家庭都不会同意男丁入赘,这就导致了女官的择偶难。 第二,就是女官如果不招赘,户籍也会随男方,那么,女户的特权就没有了。 而女官免税的特权,又在入宫时已经被使用过,户部已经驳回了退休已婚女官免税的提议。 嘴上说是怕有人会浑水摸鱼。实际上是有自己的小九九。 女官们绝大多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宫廷,几乎都没有子嗣,也。不像朝臣们那样有自己的子侄派系。一旦退休,手中再没有半点儿权力,人走茶凉,自然没人会为了她们麻烦自己。 故而,女官也列官身,在吏部挂个名儿,是一种折衷的想法。 不过,也有另一种办法。 “燕王就更妙了,说他西北赈灾一事上人手不足,请尚食局特派几个有资历的司药协助,自己愿以燕王府詹事一职虚位以待。” 此话说完,花厅里半晌寂静无声,甄志文端详着老娘的脸色,知道事儿已经办到了八九成。 利益,永远能打动胡氏的心。 要知道,除外命妇外,宫中女官中的正五品尚宫,是女子凭借自身努力能到达的最高位置。 而最为人熟知的,则是六局一司中,尚仪局的司言女官,堪称是皇后喉舌。 司言女官与汉代的长御类似,主要负责传达诏令,宫中庆典布置等。 就这等位高权重,也才堪堪从六品。 换到前朝,六品,才堪堪摸到京官的脚脖子。 詹事府负责管理所属王府、太子府等诸宫庶务。虽然从职能上讲与尚宫多有重合之处,然而品阶却是正三品,比最高的女官尚宫都要足高了两阶! 当宫女的,第一课不是学规矩,而是学朝臣和后宫的官职等级,胡氏便是卸任多年,一时间也被吴王燕王的大手笔震惊到了。 “此话当真?”胡氏再也维持不住矜持,眼神直勾勾盯着儿子:“三品大员,燕王可有说俸禄…” “一应开支走燕王府上,詹事只是兼任,且司药们成婚后依然保留职位,能按月从吴王府领取俸禄直到老死!”甄志文见胡氏咬钩,连忙抓住机会。 “此次西北灾情严重,若治理不当,很快就要发生瘟疫,燕王说司药们出身医官世家经验丰富,且家中多藏有典籍医案,于灾后防治一事上大有作为。已经有前司药纪嫣然不顾自身安危,前往西北协助赈灾,她一个弱女子,衣不解带,救助难民近千人。 燕王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愿以燕王之位担保,为众人抱薪者绝不会冻毙于风雪!燕王府已聘纪司药为西席,另有詹事之位,千金之谢以待。” 胡氏原本听得兴致勃勃,直到“纪嫣然”这个名字出现,好容易才怔了半晌,问:“那名纪司药,可是,成陵纪家的女儿?” “这,儿子就不知道了。” 胡氏思索了片刻,似乎触动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温柔神色。 “几个姑娘都去吧,我明日修书一封,请以前宫里的老姐姐们来看看。” 按照她当宫女的经验,贵人要办什么难办的差事,为了让人积极起来,打一开始就会给足了好处,等主子的目的达成过半了,就会渐渐把银钱使到别处去,而此时许多人已经准备了许久,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故而,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重赏”能重多久,是谁都说不准的。 只要过最初的院试,就有三十锭钱了。 三十锭钱,够在云阳盖一座青砖大瓦房;够在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盘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够在乡下买二十亩的上等水田… 别说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了,就是她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前宫女都不得不心动。 胡氏做宫女时,宫中便有女官,虽然人数不多,却地位超然。 女官们在各宫,比她们这些伺候老了的宫女还体面,逢年过节另有朝廷专门按品级和朝官一样发赏。 女官在宫中办事,行走在各宫之间,别说是那些小宫女,便是稍微得宠些的妃嫔,都要敬她们三分。 又因女官编制在后宫,除了月例银子和前朝节赏,还有各宫主位求她们办事给的赏钱。胡氏曾帮一位不得宠的妃子求女官办事,只那一次的赏钱就堪比她这个品级的宫女两年的月例银子! 宫女们平时住在宫廷,衣服由尚服局统一裁制,吃的是尚食局份例的膳食,连年龄到了离职结婚,都有宫里尚仪局主管操办,除了偶尔到小厨房点餐,几乎花不了多少月例银子。 本朝厚待宫女,不让人老死宫中,只要年龄到了,请了恩,就能放出宫去。 不说那些女官,便是那些寻常些的宫女,只因见过宫中的礼仪规矩,许多富商或是乡绅之家,都乐意聘一位宫女做儿媳或是宗妇。 胡氏就是因为在宫中有十年的资历,即便是年纪大了些,甄家却也花了重金聘礼才求娶到她做宗妇。 宫女尚且如此,女官的待遇更是好到惊人。故而,除了那些不差钱的官眷,那些商户富农有但凡有女孩儿的人家,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胡氏断定,这次院试定然难如登天,且这三十锭的重赏,估计也就头年才会有。 再过三年,商贾和寒门的女儿该嫁的都嫁了,考不中的又不能和男人一样一直考下去,宫选女官的热度定然会消退,那时候能拿个三两银子都是圣上开恩了。 胡氏虽然出身宫廷,到底是没混到教导嬷嬷那个层次,为了能让几个女孩儿一举得中,故而还特地修书求了以前的手帕交,请人介绍一个有品阶的老人来。 家中四房子弟,各有一个女儿,除了老四家的哑巴,现下都得支棱起来。 第六回:同气连枝姐妹齐心 为了几个女孩儿的前程,不,应该说是为了每个女孩儿能带来的一大笔银子的进账,胡氏特地为新来的先生收拾出了自己住的院子。 她当年不过是个杂役宫女,哪儿认得什么有品阶的嬷嬷,说寄出些书信,到底也都石沉大海。 倒是甄志文这些年为吴王府办事,与王府上的一位奶妈的侄儿有些交情。 那名奶妈姓沈,父族是一名当朝大儒的庞支,而沈嬷嬷本人则是王爷幼时的奶妈,年纪大了才告老回乡。 甄志文本指望沈嬷嬷介绍一个手头不宽裕的宫女,谁想到,这位有些来路的奶妈竟然亲自来了。 沈嬷嬷在宫里和王府呆了多少年,从未有过一丝错处,皆因她不仅消息灵通,为人也仔细,来的时候就有些奇怪:“我听说你家一共四个女孩儿,怎的今日点卯,只来了三个?剩下的那个可是病了?” 甄志文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自家有四个姑娘的事儿,以为是母亲在书信中写了,赶忙遮掩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糊涂,四房那个女孩儿是个哑巴,就不耽误嬷嬷功夫了。” 虽然走的是他的门路,但书信邀约,还是得同辈分的老人出手。 “无妨,圣人说有教无类,既然到了读书明理的年纪,学学规矩,自然是好的。于老身而言,多个学生,不过是也就多添一方砚,一支笔的事儿,耽误不了什么。”沈嬷嬷笑得和气。 甄志文只得陪着笑:“都是给宗人府上办差的,不瞒您说,小侄也是早些日子得了风声,这才巴巴的把您请了来,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就指着个女官儿来光耀门楣了,府选期将近,偏那个小的天生残缺,不能侍奉贵人…” 虽然一时脑热,想着给女孩儿们挣个出路。 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甄志文到底没能把对小侄女的那份怜悯坚持到底。 甄英不能见外客,不单单因为她是个哑巴。 她手上的冻疮,身上的伤痕,都是不能见人的。 沈嬷嬷虽然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却也知道想见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她沈清霜是什么人?对付得了后妃,伺候得了王爷,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商人难倒? 沈嬷嬷来的第一天,甄英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就好过了起来。 沈嬷嬷不仅是王爷的奶妈,她学问广博,本身也有见地。子侄当中不少在朝为官,又在后宫之中办事多年,有一肚子的好故事。 甄英的姐妹们见惯了胡氏颐指气使的样子,拜师前惴惴不安,以为这位有能耐的嬷嬷脾气大不好惹。 却没想到是个和蔼极了的老妇人。 沈嬷嬷说是嬷嬷,年纪也不怎么大,一张脸保养得很好,若不是总穿深棕、深绿这等颜色,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美妇人。 她声调柔和,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讲话,便是姐妹几个学不会,或是犯了错,也从未像胡氏那样疾言厉色。 沈氏会让几个小姐妹认真看,用心听,让几个女孩子自己说说对错,讲完了再一一品评。 故而,相认不到半个月,几个姐妹们都叽叽喳喳的围在甄英旁边,一边帮她做事,一边把她落下的功课讲出来。 甄英是哑巴,胡氏觉得不该让她耽误沈嬷嬷的功夫,却拦不住姊妹几个关系好了,都挣着抢着帮甄英尽孝。 几个姐妹平日里怕极了胡氏,很少到她的院子里,可沈嬷嬷教的极好,身份又比胡氏高出太多,她们渐渐就没了对胡氏的畏惧之心。 小姑娘,总是有点小小的虚荣心,甄家几个姐妹也不免俗,总想向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能耐的老师。 甄家在云阳地位尴尬,既不与商户们来往,官员们又看不上甄家,几个姐妹们自幼相识,一同受教,谁也不让谁。 沈嬷嬷的第一课,就是教“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 “老夫人是宫女出身,平日里可曾教过你们宫规礼仪?都记得多少?各自都说说” 甄志文家的长女甄莲第一个举手:“食不言,寝不语,不问不答,多行多错。” 沈嬷嬷微笑道:“不错,还有吗?” 三姑的女儿贾语看表姐得到了赞许,也不甘示弱:“后,后宫不得干政?” “嗯,这个后宫不仅仅指的是后,妃后宫中的宫女,太监、女官,也包含在内。好了,还有吗?” 二房甄志武的女儿甄蔓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礼者理也,德之则也。女子无才便是德。” “很好,很好。”沈嬷嬷脸上笑开了花:“你这个年纪能记住已经不错,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甄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甄英提着裙子,脚下踩着一盆衣服,双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甄蔓。 三姑家的表妹贾语,拿起捣衣棍指着甄蔓:“你问她,她就是知道也答不上来啊。信不信我告诉沈嬷嬷,你欺负哑巴。” 甄莲在撑衣架,甄蔓抖开一件短褂挂上去:“沈嬷嬷说,后一句常常被世人误传,说女子不需要有才华,没有才华就是德行,这是那些穷酸文人故意说来误导我们女子的。” 见甄英歪着头,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求知的样子,甄莲的心里涌现出极大的满足:“其实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原话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正的意思是在说明德行的重要,男人的德行是最宝贵的才华,女人如果没有才华,那必须得有德行才好。” 贾语愤懑道:“还好有了沈嬷嬷,教我们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不然,真要被那些臭男人骗一辈子,荒废了一辈子,那多可惜啊。” “女子识文断字,深明大义的,本来就难得。”一男声传来,是甄家二房的长子甄荣:“既然女子才干难得,不好苛求,所以只能要求她们有德行了。” 他比同辈女眷中年岁最长的甄莲还要大上五岁,年方二三,已经考取了童生。 可府试去了两次,秀才仍然屡试不中。 他平日就在县学读书,自持是个读书人,与商户的本家很少来往。 只是两次府试不过,在同学面前脸上无光,于是没事就往大房跟前凑,希望大房能出点银子,让他“纳粟入监”,也就是花钱买一个秀才的功名。 甄志文自己都没买员外官身的余钱,除了逢年过节的孝敬之外,还因为时下兴厚嫁之风。 公中的钱,有盈余的,早就被胡氏分了三份,做几个女孩儿的嫁妆。 现下为了碰碰运气挣一个女官,又从牙缝里挤一挤,咬牙出了笔银子,作了沈嬷嬷的束脩。 这笔钱,给二房是情分,不给是本分,况且是从公中走得账,二房的甄蔓也沾了光,算不得偏袒。 可甄荣得了消息,还是着急忙慌往家赶,就是为了质问妹妹,为何要阻拦自己的前途。 甄英听到男人的声音,手被烫了一般赶,紧把裙摆放下。 裙边落在水里,粘湿了一片。 “喂,一个童生,嚼什么酸啊。”甄蔓连忙起身,举着衣架挡在甄英面前:“这儿都是女眷,你一个大男人,懂不懂得避嫌?” 甄蔓四五岁时,甄荣方才一举过了县试,正式春风得意的时候,亲自给妹妹开了蒙,那时兄妹二人还称得上是手足和睦。 可随着甄荣进了县学读书,几次落榜之后,就觉得是妹妹耽搁了自己的学业,再加上甄蔓天资聪慧,让自己相形见绌,故而慢慢疏远了。 甄英还搭着衣架子,腾不开手,甄莲连忙冲到她身后,扶住了重心不稳差点摔倒的甄英。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般不识礼数,府试的大人见了,定要问问,你是哪家的纨绔。”甄蔓冷言冷语,正戳中这人的面皮。 甄荣见亲妹妹这般嘲讽面上羞恼:“说到礼数,你顶撞同胞哥哥,难道很识礼数?” 甄蔓伶牙俐齿,丝毫不惧:“大义灭亲是义举,男女大防是为纲常。此处为祖母后院,你来了,不先与祖母请安是为不孝,罔顾男女之别擅闯后院是为不义,我这亲妹妹挺身而出,阻止你犯下大错,哪一点与礼法相悖?” “好一个甄家女儿,不过读了一两页书,就作妖成这般?倘若真让你进了女书院,做了女官,岂不是更要颠倒黑白不曾?” 甄莲不耐与这兄妹俩耍嘴皮子功夫,目光冷冷一扫:“后宅重地,堂兄不便久待,若是传出去,只怕对堂兄清誉有损。” 贾语捣衣棒重重一剁:“便是表哥不重清誉,我们女儿家也看中名节,我数三声,若表哥再不出去…” 甄荣连退两步,一手扶着墙,看也不看其他人,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甄蔓:“好一个蔓姑娘,不过仗着有人撑腰,连亲哥哥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出了门子,别怪哥哥不给你出头。” 甄莲仍挡在甄英面前,对贾语使了个眼色,贾语捣衣棒在水中沾了一圈,在身前重重一横,沾着皂角粉的污水便星星点点落在甄荣脸上身上。 家中几个女孩儿都不好惹,甄荣在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提起袍子往外奔去洗脸了。 甄荣走了,四姐妹才放下心来。甄莲撤了衣架,甄蔓扶着甄英小心翼翼踏出洗衣盆,贾语挥动着洗衣棒,愤愤捣在盆里。 甄英不解,她已经很久没见着几位姐妹了,平日里情分也淡,万万没想到她们会为了保护自己如此出头。 可几个姐妹没事儿人似的,抖落抖落开衣服,继续干活儿。 “方才说到哪儿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吗?” “是前半句,男子有德便是才。” 甄蔓帮着甄英拧干裙摆:“待会儿我去房里拿件衣服让你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很容易着凉的。” “你呀,收拾收拾衣服,今儿个赶紧追到老太太房里才是要紧。”甄莲拿出熨斗,开始往里面填烧炭:“你那哥哥,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今晚若是回去,小心他告状到二婶子那里,又罚你抄书。” 时人虽有活字印刷,可一些流传较少的书本,仍是靠抄写来相传,甄蔓的父亲经营一家书局,养着四五个抄书匠,甄蔓算是半个。 兄妹关系融洽那会儿,她不仅抄书,还热心为进学的哥哥做衣裳鞋子,偶尔父亲去城里了,她便做了饭让父亲一并带去。 可兄妹关系交恶之后,抄书和女工就变成了惩罚。 “抄书就抄书,我还怕了他不曾?他不打招呼,不带婆子就往内院儿女眷堆里扎,这话无论谁说出来,都是他不占理。” 贾语怒气未消:“蔓儿说得对,我们倒也罢了,英儿一个哑巴,被人占了便宜,难不成要任由她吃亏?” “行了,这事儿你们都别管,等下布菜的时候,我就去跟老太太说。”甄莲把湿衣服铺开,放上熨斗:“都当心些,站远了,别烫着。” 第七回:釜底抽薪瞒天过海 “你们有一位宫女出身的祖母,已经比旁的闺秀高出一截。在宫里做事,旁的规矩暂且不论,老身这些年来最大的心得,就是识大体,懂进退。” “一家子兄弟姊妹,就是荣辱与共,同气连枝的道理。” “不论发生什么事儿,只要你们同进同退,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顶撞了兄长,几个姑娘洗完了衣服,就一溜儿地跪到老夫人院子里请罪。 时人对女子苛刻,便是内兄,擅闯了二门,她们也该远远避开,更不论与其冲突,唇枪舌剑的战了一场。 “表姑娘暂且不论,英丫头连话都不会说,莲儿若是避了,岂不是白白让他看见?故而,孙女没避。” 甄莲就是跪着,腰杆依然挺直,如同中通外直的莲花。 “此事皆因我而起,手足不睦,连累了姐妹们,蔓儿甘愿领罚” 甄蔓声音向来细弱,此时理直气壮,多了三分胆色,声音比往日要大了不少。 “用棍子赶大表哥的是我,不干三位表姐什么事儿,外祖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给大表哥赔罪。” 贾语有个做女官的娘,即便是在外祖母家住着,腰杆也格外硬气。 还不等甄蔓说完,她膝行两步上前:“表哥表姐是内眷,手足至亲,只阿语一个外人,有道是疏不间亲,这件事儿,怎么说都是阿语的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好几分意思。 第一,甄荣平日里骄纵惯了,若是在自家还好,没人和他计较。 偏自己一个外姓姑娘也在场。 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自己已经十二岁了,若是事情传出去,坏了名声,母亲作为甄家小姐,最不会轻饶了这个侄儿。 第二,平日里姐妹们一起玩闹,胡氏却是一视同仁的看待,眼下自己自认为是“外人”,便是把甄荣架起来。 沈嬷嬷和老妇人一齐用饭,见胡氏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吃饭。 一边是要考女官的孙女,一边是屡试不中的孙子,孰轻孰重,她还真不好拿捏。 沈嬷嬷见她这般不分轻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前些日子教了一众姐妹,知道各个都是良才美玉般质地。 更妙的是一起长大,也不曾分什么嫡庶内外,俱是知好歹,懂进退的。 看着甄家姐妹几个,沈嬷嬷不由得想起了旧事。 先皇后与成穆贵妃,虽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引得陛下几番吃醋。 可这二人毕竟是兵灾里同患难的交情。 似甄家姐妹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又各有各的文采,各有各的志气。 若是长成,未必不是小小姐的一番助力。 眼下几个姑娘家还跪着,偏甄荣还死皮赖脸站着不动,一副要老夫人为他做主的架势。 沈嬷嬷一双眼尖的很,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扶不上墙的家伙,日后的前程,也不过是个秀才了。 食不言,寝不语,是说在嘴里有东西时不能说话。胡氏慢悠悠嚼完了一口饭,终于道:“几个姑娘现在是由沈嬷嬷教导的,你们自说说,近日里学了什么。” 她心里对这沈嬷嬷,却是有些不虞。 在沈氏来之前,几个闺秀本本分分,安安静静,从不需要操心。 可近日学了些东西,竟然连顶撞内兄这种事儿,都做出来了。 胡氏虽明面儿上仍是礼数周到恭敬,暗地里却让布菜的婆子换了甜品,尽是些软烂粘牙的食物,暗示她少说话。 沈嬷嬷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怎会放在眼里? 只是看着前面齐刷刷跪了四个,却是在心里暗喜,不枉老身一番算计,今日总算是见着了真佛。 不然,倘若顺顺当当教完了甄家几个小姐,回王府复命时,王爷问起表姑娘,老身还不知当如何回话呢。 面前四个姑娘,前三个都是一样妆饰,一水天青色襦裙配的红穗络子,既素净,又活泼。 只最后一个婢女似的打扮,一根红头绳拴住了毛糙糙两条辫子,一前一后的耷拉着。整个小身板儿虾米似地蜷缩着,一身粗布直缀,勉强可以称得上干净。 沈嬷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只在心里暗暗叹息,可怜王府的表小姐;成仪郡主的亲生儿,竟被人磋磨到如此田地,便是房里近身伺候的嬷嬷,都比她体面。 眼下,她对这胡氏是更看不上了。 成仪郡主虽说是无父母主持,私自嫁了过来,可到底是有一个县的汤沐邑做嫁妆。虽说这些官面儿上的银子不曾转出,手底下却不曾短了钱粮。 前些日子王爷的友人传信,说成仪郡主薨了,只留下个女儿在甄家受苦。 王爷先还不信。 要知道成仪郡主何等聪慧,当年若不是出了那等事,便是今日风头正盛的蓝田公主,也得避其锋芒。 如今她女儿磋磨到如此田地,只能怪胡氏不慈。 一眨眼,沈嬷嬷便有了算计,开口要了盏茶漱口,抬手间,盖子在茶盏上清浅地磕了两下。 众姐妹听了暗号,知道这事儿有沈嬷嬷撑腰,心里一松。只甄英膝行两步往前,颤颤巍巍地笔画。 她一只手比了比自己,又在脖子上横了一横,又一只手指了指姐妹几个,连连摆手。 虽说甄家无人教过她手语,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的意思是此事因她而起,任凭老夫人发落,请不要责罚姐妹几个。 沈嬷嬷却是更高兴了,原先还担心胡氏把小小姐教坏了,眼下也不过是短了些衣食,根儿上却是正的,有胆色有担当,不愧是成仪郡主的女儿。 将来若是带到王府里,悉心教导,定也是个不逊须眉的好女儿! 沈嬷嬷在宫里待了三十年,什么腌臜东西没见过。 虽说都是金枝玉叶,不少王姬宗姬吃的苦也不见少了。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小小姐幼时经了这么一遭,福气却是在后头。 至于胡氏,等小小姐大了,再亲自发落也不迟。 胡氏隔着一张大漆红木餐桌,看不见甄英比画什么。她身边的何妈妈面露不忍,却死蚌壳般的嘴巴,撬不出半句话来。 胡氏拿足了乔,这才慢悠悠要了茶,漱口完了,才慢悠悠地说:“爷们儿的事儿,我这深宅妇人不好插手。至于姑娘们,现在有沈嬷嬷教导,且听沈嬷嬷的。” 竟然把自个儿完完全全给摘出去了!全无后宅之主的担当。 第八回:树上开花暗度陈仓 沈嬷嬷也算是明白了,胡氏既要吃四房的遗产,又不想恶了二房,这般卸力,全然是一副只享香火,不闻苦乐的泥菩萨做派。 “既然老夫人这般说了,那孙儿就先去温书了。”甄荣从听了贾语那一番话,就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 一个读书人,偏偏忘了礼法,一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婆子都不带,无缘无故就闯了二门。 甄家虽说是商户,治家却是老牌世家的做派,便是老夫人不发落,倘若妹妹回去告诉爹爹,自己免不了吃一番挂落。 眼下得了口风,溜得比谁都快。 唯一的男丁走了,沈嬷嬷终于露出些笑意:“哎呀呀,今儿个姐妹几个可算让我开了眼,快快快,都起来,地上凉得紧。” 胡氏狐疑地扫过去,她本以为沈嬷嬷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发落几个小的,却不想这几个丫头片子倒还有功了? 沈嬷嬷素来的教导终于得到了回报。 甄家姐妹几个,懂得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也知道如何用行动保护自己的名节。 越是偏远的小地方,对女子的压迫和要求就越多。沈嬷嬷虽然属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既得利益者,却很能理解小家女儿举步维艰的无奈。 她沈嬷嬷掏出荷包,抓出把金瓜子就塞到贾莲手上:“今儿个这件事儿,你做姐姐的带了个好头,知道护着妹妹们。” 又一手一个,拉了贾语和甄蔓:“阿语和阿蔓也各个好样儿的,这才是一家子姐妹,同进同退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向贾莲扭头:“这些小玩意,你们姐妹几个分了去,有什么想看的书,想玩的玩意儿,尽管买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学得好了,沈嬷嬷开心给送的。” 小姐妹几个顿时挤作一团,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双手合抱在胸前,行了作揖礼。 胡氏见到那一把金瓜子,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小把金子,可抵得上她半月奉金。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出手真是大方。 她却半点都没有想到,这般不缺钱的一个老婆婆,为何不在家安心养老,偏跑到甄家这么个商户家里教几个女孩儿。 几个受宠的嫡亲孙女都是如此,更何况甄英这么个家族弃子呢? 胡氏本来心里就不大痛快,又见沈嬷嬷又一把拉住四房那个哑巴,把那双鸡爪似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摩挲,一副稀罕极了的样子。她面儿上不动声色,手上却一把撰得死紧,生怕这丫头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脸。 却见沈嬷嬷脸上带笑,不住拍着那双小爪子:“这是四房的丫头吧?好伶俐,好胆识。”说着就从手腕上褪下个沉甸甸的龙纹金镯给甄英带上:“难为你这么小年纪,又这么识大体,真是好极了。” 那镯子雕了龙凤呈祥,有些品级的宫妃才能戴的款式。 上头虽然只镶了零星几个宝石,难得的是沉甸甸一枚。 吊在甄英苇草似的小胳膊上,显得空荡荡的。 胡氏心里又是一紧,这般花样的镯子,她曾见过,几年前给长房行商做了本钱。 却见那不把钱当钱的沈嬷嬷慢悠悠道:“这是当年老婆子我啊,办成了事儿,成仪郡主赏的东西,别嫌它蠢笨,再过两三年,你身量长成,带上就正好呢。过两年成大姑娘了,就别太素净了。” 这话说得胡氏眼皮子一跳,却见沈嬷嬷打发丫鬟送人下去,笑盈盈地转过身:“老夫人,我想求您个事儿。” 胡氏方才被打了脸,面儿上还挂不去:“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又在王爷跟前得脸,有什么事儿求得着我一个乡下婆子的?” 沈嬷嬷不管她的阴阳怪气,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踌躇的样子:“其实也不好开口,只是今儿见了四姑娘,底子是真的好,偏巧王爷书房里缺一个伺候笔墨。我就想……哎呀呀,真是难开口。” 胡氏就有些奇怪:“四姑娘天生的哑巴,她前头三个好端端的姐姐,又是识文断字,怎地看上她了?” 沈嬷嬷一拍手:“就要个哑巴才好啊!王爷书房里,多少机要事情流水一般的过去。宫里净了身的小子,好一些的早被各宫主位挑了去,未净身的,我们呢又有些不放心。” “本想安排个姑娘,老王妃又看得严,生怕哪天得了眼。你要知道,这王府里,现下还是老王妃当家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让老王妃怎么不防?” 胡氏怔怔愣愣,听得云里雾里:“那如今,书房里是怎么个安排?” 这话其实触了忌讳,但沈嬷嬷别有任务,倒是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叫了盏茶,慢悠悠道。 “所以王府那书房里伺候的人啊,一个月就得换一茬,还都是些不识字的。可这样一来,东西全得劳烦王爷自个儿收拾。王爷是办大事儿的,怎能这些细枝末节上徒耗心力?都说我们做奴仆的不顶事儿,一个看书房的孩子都安排不上。”说着,一拍大腿:“所以啊,我一看四姑娘,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年纪又小,人又机灵,懂得高低轻重,还是老姐姐教得好啊。” 她把甄英从头到脚好一顿夸,末了收个尾,把胡氏捧得是飘飘欲仙。 “你是在宫里待过的,那宫中哑仆,做得好的,哪一个不是主子身边儿得力的人?别说哑仆自己了,就是家里人,都给安排得妥妥帖帖。” 沈嬷嬷一张嘴舌灿莲花,又是以利相诱。 胡氏本就嫌甄英这张嘴,眼下既能摆脱了累赘,又能得好处,自然是顺顺当当的上了勾。 甄英换了房间,有了新衣服,虽然仍要在胡氏身边伺候,却不再是做一些丫鬟的活儿。用饭时,和姐妹几个一桌,有沈嬷嬷亲自指点规矩,偶尔轮到她伺候老夫人了,还能得一些老夫人吃不下的果品。 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 沈嬷嬷出手大方,人又有趣,原本甄家从牙缝里抠出的束脩,早被她大大咧咧打赏了出去,大多进了几个小辈的腰包。 对胡氏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这么一算下来,沈嬷嬷在自家住着,不仅有个免费的女教习,还能省下些衣裳钱。 一年后,几个小姐妹也算是学有所成。甄莲略微圆融了,甄蔓稍显沉默了,贾语也不再风风火火了。 当然,甄英这小丫头变化最大,腰杆儿也直了,人也不那么畏畏缩缩了,只是一头凌乱的杂毛还跟小丫头似的……沈嬷嬷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用的,她一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根本用不上。 胡氏打了一宿算盘,竟有些舍不得这位老姐妹。 沈嬷嬷告辞的时候,胡氏千留万留,却不曾想,又把人多留了半个月。 原来是因为这次甄文志外出经商,带回来了一个不一般的客人。 第九回:情切切但恐见无由 驿站早在月前就传来消息,让打理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大房甄志文的妻子,同时也是管家媳妇的尤氏东拼西凑,先找二房借了对琉璃花樽,又找弟妹讨了架黄花梨木的太师椅,甚至连一贯吝啬的胡氏都开了库房,请出一架连沈嬷嬷都不曾享受的楠木垂花千工拔步床,这才堪堪觉得妥帖。 三姑娘已经出阁,不好再拿出家中物事,尤氏挑剔地看着客房,说窗纱到床单无一不是旧料子,若是客人来了实在难看。 于是连表姑娘甄语和外嫁出去的三姑娘都领了差事,要在月内赶出一套床被来。 甄英因是个哑巴,没受什么教育,在众姐妹中绣工算不得最好,只领了一对枕头套,故而不需熬夜点灯,只每日晨昏定省完了慢慢去做。 可三日前却又传来消息,说贵客身居要职,按本朝惯例还是要住驿站。 尤氏的房里顿时叽叽喳喳挤满了讨债的各房娘子。 她只说老爷那边消息一时做不得准,说什么也不肯还,气得老太太连着三日不肯用晚饭。 甄英吃着平日里吃不到的整块儿糕点,心中对那位充满变数的贵客充满感激。 连着三日,媳妇们虽有大鱼大肉,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那丁点儿家底,孩子们无忧无虑,倒是吃了个痛快。 甄英终于赶好了一套枕头,婶娘一边帮她在里面塞了蚕沙和桑麻,一边眼尖地看着她:“樱桃,跟四小姐去把那盒桂花糕给老祖宗送去,你在路上可千万别贪吃了”。 甄英知道,后头半句其实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男人们都随着大伯去驿站见客了,甄英的几个姐妹手上还有女工,不能半途而废,只她一个人得了半天假,在屋子里掏出话本子看。 沈嬷嬷的课,她是无缘去听的,好在二房的蔓姐儿家中是书局,常拉上她一起帮忙抄书。甄英又聪慧异常,几个姐妹轮流上阵,不多时就教甄英学会了认字。 窗棂格子开得小了,甄英干脆搬了把躺椅到树下纳凉,就着树叶间撒下的细碎光斑看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睡着不久,家中便被衙役门围得水泄不通,没见识的乡下妇人还不知是福是祸,皆往大房的屋里跑。 不多时大伯回来,说贵客马上就到,问月前让收拾的屋子拾掇干净没有,又让女眷们避一避,尤氏这才惴惴地领着人到了后院儿,捉小鸡似地把甄英提溜起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约莫一炷香时间,长房长子甄志文亲自开了大门,只见几个青年人骑马先奔了来,领头一位绛袍上缀着鹌鹑补子,竟是个有官身的老爷! 甄志文领着兄弟几个纳头要拜,那名老爷赶忙跳下马迎上来道免礼,说:“王爷还在后头,请甄老爷过去。”说着几人便牵了马来,服侍甄家大房和旁支的几个老少爷们上马,又亲自把人领回去。 剩下甄志武和其他老少爷们,都在心中暗垂首顿足,只因幼时躲懒不学骑射,白白错失一个面见贵人的机会。 甄英在人堆里可算涨了见识:几个平日里颐指气使的衙役全然变了样子,尤其是县太爷的小舅子燕捕头,以前对甄家的现任家主甄志文都不怎地搭理,现下居然客客气气地和剩下的爷们们问好。 五房的甄志勇难掩盖失望之色,拉着衙役问道:“王爷不来了嘛?”几个衙役面面相觑,谁都答不出,原先阖府上下的喜庆气氛便一扫而空,连甄英都看得出这些人的失落。 又是半盏茶的功夫,二房的甄志武飞马来了,还带着几架马车,道是王爷说要请客,甄府的弟兄们都来,那些刚才如丧考批的的爷们一个个大喜过望,也不管挤不挤了,一股脑地全上了马车。 剩下的妇孺们自是没什么事儿,尤氏便道把院子洒扫洒扫,各自备上醒酒汤,爷们去应酬,夫人们自然得做好准备。 甄英手头已经没有女工活儿了,便被尤氏点名,和二房的甄蔓去灶上看着火。 夜幕降临,甄英心中的兴奋随着火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想到这回大伯只在家里匆匆扫了一眼,许是贵客到了,忘了她的冻疮膏子。 夜深了,甄英在灶台前打着瞌睡,此时万籁俱寂,故而有些响动就听得分明。 似乎是几匹马,渐渐地声音响了,甄英分辨着,恍然是一支马队! 她连忙跳起来披上衣服,到院里一瞅,好家伙,硕大的红灯笼照得满院儿灯火通明,一屋子的女眷居然都醒着。 马队领头之人面白无须,尖声尖气地道:“现下有没有还没睡的姑娘让王爷也见见?” 深夜叫人,又叫的是女眷,二房和三房有些纳罕,心中嘀咕了一声,想到王爷出行未带女眷,只怕是床榻上要一个伺候的人。 二房和三房的媳妇原本一齐往前迈一步,突然对视一眼,想到胡氏素来摆谱的样子,宫里的贵人,怕是比她还难伺候百倍。 一时间,二人竟然不敢应,再对视一眼,各自心下狐疑,知道倘若是好差事,你怎么不去?眼睛又滴溜溜一转,只回话说自家没有姑娘。 甄蔓和甄英一齐在灶上看火,只是甄蔓躲懒,早早被母亲喊去睡了。 甄英母亲早亡,知道婶子厉害,虽然临走时甄蔓叮嘱她早点歇息,却是丝毫不敢乱动,只得老老实替甄蔓看火。 她心思单纯,不知、是福是祸,只听人喊自己名字,就跟着上了马车。 这次的马车比白日里见到的还要大上几分,四匹高头大马,一水的枣红色,竟是一般高大。轿顶八角,各挂了一盏琉璃气死风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晃,那晦暗的烛火,竟然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轿帘上的金丝流苏细细密密,互相交错成静谧的声响,是甄英这辈子想也不曾想过的华贵。 一名打扮得体的小内侍跪在马车前,那身衣服,竟然是丝绸缝制的,便是甄家的大管家,逢年过节,也不曾穿过这般精工细作的衣裳。 甄英楞楞地看着他,不知是何用意,不多时,内里传来一句黄鹂出谷女孩儿声音:还不服侍小姐上车? 甄英被人簇拥着,踩着小黄门上了车。那男孩儿跪得极稳,甄英踩在他背上,脚上似乎是落了地,心却如同在云间一般,飘荡开去。 她张了张口,想问问那个男孩儿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让自己踩在他背上?可她到底是个哑巴。 马车内里熏着香,垫着软靠,一个花朵儿般的小姐坐在里头,见她来了,眉头微微一皱。 甄英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察言观色,看到贵人皱了眉,下意识的就要跪下。 却见那名华服少女顿时惊得魂飞天外:“小姐快起来,折煞婢子了!” 第十回:意真真骨肉初相逢 甄英这才知道,这个在自己眼中无比耀眼的神仙姐姐,竟然只是王府上一个接引侍女罢了。 那个叫怜雨的婢女见甄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地,衣服又脏又旧,干脆叫人打了水让她在马车里洗了脸,又翻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 甄英第一次穿这么软的料子,生怕不小心扯破了,整个人畏畏缩缩,像刚被人捡回家的流浪动物。 怜雨本就是个善良的性子,见状更是心疼,只说:“婢子的一切都是王爷给的,小姐既是小姐,本该穿自己的衣裳,却是婢子僭越了。” 甄英这才伸展开身体,任由怜雨给自己换了新衣,装了暖炉,束上腰带。 此时她心里奇怪,比划了个四,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家中共四个姐妹,怎么只叫了我一个?” 怜雨笑了笑道:“另几个小姐都有母亲照看着,你大伯虽是家主,却也做不得她们的主。姑娘去就是了,总归是好事儿,不会把你吃了的。”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驿站,怜雨领着甄英下了马车,就有两名衣着不凡的少女迎上来,先打量了甄英片刻才道:“还请姑娘梳洗更衣后再见过王爷。” 甄英心中不安,想到两个姐姐被母亲约束着不能来,心下明白了几分,以为大伯仗着她是个孤女,就想送去给老王爷当妾室。 可招待她的两名姐姐均是明眸皓齿,仪态端庄,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美貌。 甄英料想这么美貌的姐姐都只配当丫鬟,那老王爷定然看不上自己这么个丫头片子。 还是个哑巴。 心中一定,跟着两名仙女儿般的姑娘进屋焚香沐浴,换了身新衣,端来铜镜一照,不愧是人靠衣装,原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现在是个娇怯怯的姑娘! 甄英得了新衣,见料子极好,心下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地抱了抱拳,拎起裙摆对着衣裳比划:“二位姐姐,这衣服价值几何?借我穿到什么时候?这衣服是你们拿来叫我换的,若是脏了可怎么办?” 当先那个鹅蛋脸儿的侍女道:“奴婢探雪,您啊放一万个心吧,这衣裳正配您的。” 另一位沉静和婉:“婢子听霜。这衣服是专照着您身量裁的,若是有不合适了,赶忙告诉我们,还有其他备着。” 甄英想到王爷来时阵势极大,不至于送不起一件衣服,心中就有几分欢喜。 她母亲早亡,留下的一点点财产早被尤氏充入公中,这套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待过几日和沈嬷嬷宋的镯子一起,典当换了银子,自己手头也能硬气些。 不一会儿门子传话道:“王爷和甄老爷还在谈事儿,让姑娘用些点心。” 酉时正是中饭克化完毕的时候,甄家自从到了乡下,就习惯了只用早午两餐。 除了京中嫁过来的老祖母,其他人是不吃晚餐的,甄英肚子里正饿着,于是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坐在席上。 矮几上摆了四甜四咸八种点心,甄英只吃了一块就觉得这回实在是赚大了。 她头一个伸手去拿的便是桂花糕,入口即化清新甜美,她这些日子趁着老祖母绝食,吃了不少好点心。 可今日口中的又比往常强上几分。 甄英到底孩子心性,吃了好吃的就心里头欢喜,想待会儿见到大伯,一定要好好道谢。 等甄英吃完了点心,甄志文才携着内卷来,见房中只甄英一个,微微一顿,也不问她几个姊妹为何不同来,只叮嘱她等下见了王爷该如何行礼,如何道谢。 末了,他神色认真肃穆:“既然你今儿来了,合该是你的造化。吴王元妃早故,膝下无子,现在年纪大了,住在王府里实在寂寞,故而要一个身家清白的孤女欲收做养女。家中情形你也知道,你父母也都去了,王爷算是你最好的出路,倘若事成,你父母就算在九泉之下也面上有光。”说罢叹了口气:“你大伯膝下只一个儿子,一直都把你当亲女儿看待,若是你真能得吴王青眼,莫要忘了你大伯。” 甄英随大伯进了花厅,对着主位行了礼。 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有几分书卷气的青年,甄英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身家常的月白色料子,刺绣着同色的祥云暗纹,在幽暗的烛火中,折射出好一身气派。 这人见看着甄志文带着甄英进来,微微颔首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堂侄女儿,叫甄英的那个?礼仪竟是分毫不差,可不像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你与本王说句老实话,这小姑娘当真是父母都亡故了吗?” 此时女子是不便见外男的,便是出了二门,也总得屏风挡着,甄英按照规矩隔着一道薄薄的珠帘,垂着眼。 那珠帘细细密密,是上好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算不得多名贵,只一个好处,能叫帘内看得清帘外,帘外却看不见帘内,宫中女眷见外客时才请出来这么一条。 隔着珠帘,甄英并未看清这位吴王的具体模样,只等着听大伯的吩咐。 只听甄志文道:“千真万确,我本家的堂侄女儿,还敢骗殿下不曾?” 他拿出平日里行商推销商品的本事:“这姑娘自幼就聪明,很得老太太喜欢,故而一直养在老太太房里,前些日子,老太太还专门聘了女教习,是原先宫里出来的沈嬷嬷。” 吴王手中折扇一合,拍在掌心:“我说呢,原来是沈嬷嬷教出来的女孩儿,那规矩自然是错不了的。那位嬷嬷是我母亲身边的老人,前些日子,听李三家的说是嫌庄子上无聊,找母亲请命去外头见见老姐妹,原是到了你家。我之前听说,人在云县,恰好此趟公差路过要稍人回去,不曾想这般赶巧。” “是啊是啊,合该是这丫头命里的造化。”甄志文像是生怕货物砸在手里的商人,卖力推销。 “哎呀,说巧,这还真是巧了,说来你我二人还算沾点儿亲,你曾祖母是前朝永安伯的庶妹,我母妃和永安伯夫人又是表姐妹,若是仔细了算,你还得喊我一声叔叔呢。” 甄志文连忙跪下:“草民哪儿敢和王爷攀亲。” 吴王摆了摆手:“时候晚了,小姑娘先去休息吧,过几日就给你请个封,到底是个养女,得想个法儿,也好让你在京中走动。” 甄志文平日里见到县令的小舅子都得点头哈腰,极尽奉承之事,猛然间侄女儿飞上枝头成了凤凰,顿时大为惊讶:“这就不必了,小女福薄……” 王爷抬手打断他:”既然跟了本王,本王的福气就是她的福气。” 甄志文不敢再说话。 “姓就无需改了,本王最讨厌和宗人府的打交道。”吴王说着,又思量了半晌:“只是名字须得跟你那几个姊妹区分开,‘英’这个名字就很好,听说是你母亲给取的,那就不改了,本王只给你添个‘世’字,以后就叫甄世英了。” 第十一回:恨当年吴王剖肝胆 “有道是‘中原十六郡,吴中当为首。金阶雀帚扫,玉带环城绕。’甄英在家中时就常常听大伯称赞吴中的富庶,日夜想着若是姐妹们去选宫女了,能不能代她绕路去吴中看上一眼。 眼下,姐妹们还没出发呢,她自己倒是先走一步。 因差办事,吴王住的是驿站,女眷也没怎么带,只指派了两个丫鬟服侍甄英。 甄英习惯了寅时就去看灶,早早便醒了,此时天还蒙蒙黑着,又不敢点蜡烛,借着床前屏风外的灯笼摸索着起来,不想却碰到了花瓶,只听“哗啦”一声,再一探,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先放着瓷瓶的地方空空荡荡。 华贵非凡的马车,神仙一般的婢女,温暖柔软的床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只因出现在甄英身边,就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的遥远。 一霎那,在甄家时被打骂的记忆扑面而来,随着那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一起,甄英只觉得如坠冰窟。冷汗细细密密贴在皮肤上,黏腻得如同十二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依稀记得是床头摆的是一对极为精美的斗彩万福龙纹葫芦瓶,家中老太太的库房中便有一只极为相似的,尤大婶婶为了招待贵客,想摆出来显摆显摆,却不曾想,老夫人许久都没能松口。 那瓶子价值定然在那套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之上,而这种珍宝只一个就难得,能烧成一对,其价值更是能翻个几番… 甄英知道闯了大祸,浑身上下呆愣愣地,木头一般。 她甚至还来不及收拾残局,屏风外头的两名婢女就提着灯笼快步进来,也没看少了什么,连忙问:“姑娘没伤着吧?若是要喝水起夜,只使唤我们便是了,何苦亲自下来?”竟然绝口不提那碎了一个便无法成对的珍贵瓷瓶。 那个叫探雪的婢女说着避开一地碎瓷片快步上前,取了屏风上一件薄斗篷给甄英披上,听霜则是再到门上轻开了条缝,对值夜的粗使丫头道:“快去柴房取把笤帚来,再叫人去烛火上要两根蜡烛,小姐已经醒了。” 甄家小气,不肯多烧蜡烛,甄英早习惯了摸黑干活。 老祖母屋里是几个姐妹们尽孝轮值,前几个房里都有丫鬟代劳,只她一个孤女得当真起来。 今日风水轮流转,她倒成了被人伺候着的,竟是有些不习惯。 不多时,吴王竟亲自来了。 此时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整个院子里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吴王没带下人,自己举着盏垂珠琉璃气死风灯,一双软底鞋粗粗套在脚上,袜都来不及穿。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初虽然炎热,可日出前竟是极冷的。 甄英披着斗篷放下床帐,甚至还有一道屏风挡着风口,尚且觉得有一丝寒意。 而吴王披散着头发,身上只一件素纱单衣。 姜澈没撩开纱帐,也没越过屏风,目光越过覆面的月白绡纱,扫了一眼地面,语气便有些不悦:“看来我平日里太宽待你们了,一个个养得比小姐还娇了不曾?” 一众婢子吓得敛声屏气不敢说话,只一个小厮举着披风从外头跑了来:“王爷莫要生气,就是生气,也得先把衣服穿上。” 吴王接过披风却是不穿,抬手就交给探雪:“给你家小姐披上,若再有此事,就别在我吴王府上当差了。” 甄英注意到,吴王在“你家小姐”上加了重音。 吴王训斥完了婢女,语调一柔,又隔着一道屏风问:“可是做了噩梦?是想家吗?婢子们服侍得如何?” 甄英一开始为他的气势所摄,惊慌失措之下,整个人如同木头般杵着。 虽然有心为探雪分辨,却丝毫动弹不得。后听他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是关切之意,心中安定了许多,先福了一福,指了指地上的瓶子,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两名婢女,摆了摆手。 吴王隔着一道屏风看她比划,一边看一边笑:“姑娘怕是还没睡醒。”说着找了条软枕,丢在罗汉塌上靠着:“既醒了,咱们还不如说会儿话。” 下人奉上牙粉清水净帕等物,两人粗粗梳洗了一番。 甄英不曾用过牙粉,好在探雪和听霜都是极为体贴仔细的,一左一右伺候她洗漱。另有七八个婢女托着净帕、面盆等物候着,小小一方千工拔步床内,站了七八人,进退有度,半点声息也无。 而床外隔着一层鲛纱障,一层米珠帘,王爷点了支蜡烛,细细摩挲着手上一串蜜蜡。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新鲜出炉的糖葫芦~” “桂花油,桂花油,姑娘用了不用愁~” “酸枣糕!桂花糕!绿豆糕!薏湿糕!”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讨生活的人早早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驿馆内的寂静。 “王府中除了我之外就是我母妃,随我的封号,称吴王太妃,与当今太后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你唤太妃总不会错的。” 甄英吃早点吃得认真而静默,就着早晨的微光,吴王看到她泛红的眼圈。 他笑了笑,挥手招来小厮吩咐了几句。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和绡纱,吴王却差不多能想到小姑娘的表情。 她自幼长在深宅大院,定然没怎么出门,大抵是没听过吴中繁华地带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想到这儿,他微微侧身,一只胳膊杵在罗汉塌上,一手缠绕着覆目的绡纱尾稍,漫不经心道:“我呢,本有个未婚妻,可惜还没过门就被克死了,之后一直懒得娶妃,所以也没个孩子。你来了,就是吴王府上第一个孩子了。” “呜?” 甄英嘴里是酸枣糕,原有些干,又有些酸,配上带着淡淡苦味的碧螺春茶,正是好下口的味道。 她现在的样子,嘴里塞了点心,像个小仓鼠一般,偏又说不出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吴王心里想着,不自觉更想逗她了,连一开始想瞒着的话也不自觉说出了口。 “皇兄膝下子嗣倒是颇丰,我兄弟二人自幼感情就好,这个做哥哥的不忍心弟弟我膝下空虚,百年香火无继,月前定是端妃出的五皇子,给我当世子,年底就去宗人府报备。” 他一边想着女孩儿的表情,复杂的帝王心术经了一番玲珑绣口,顿时化作无数骨肉温情:“你若见了五皇子,只喊大哥就是。他虽然年长于你,到底有个先来后到,若是他欺负你了,我又不在,只管找太妃告状去。” 甄英摆了摆手,意思是不会。她一手指着吴王,另一手指着天,顿了顿,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地。 她与皇子,云泥之别。 况且,连甄家这等乡下破落户,男女大防都极为严苛,有外眷在时,连内兄都得禀告主母,带了婆子避嫌才能见妹妹,何况王府中? 她想了想,把身子向后缩了缩,意思是倘若真的见了五皇子,自己避开就好。 吴王见这么一副瑟缩样子,原本好整以暇的脸上却动了怒:“都是父母生养的,谁又比谁高贵到哪儿去?沈嬷嬷可曾教过你《史记·陈涉世家》?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世英低下头不答话,吴王只得换一种她能理解的说法:“你虽然无父母教养,说来也是可怜,可既然做了我的女儿,自然和他一样,都是吴王府上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什么高低可分?” 第十二回:惜今朝哑女诉衷肠 王爷是个细致人儿,胡氏和沈嬷嬷虽然教养了不少礼仪规矩,到底胡氏是在乡下小地方,消息不怎么灵通。沈嬷嬷谨小慎微惯了,只靠她,甄英本就是个小冻猫子似的小可怜儿,怎能养出贵气? 一路上,吴王带着世英,手把手的教她读书认字,行为处事,又时不时给她讲解些皇室密辛,好让她削减对未来的恐惧。 “我大周朝国姓为‘姜’,这还有一段趣事。当年万贵妃是北境进贡的宫女,不为先皇所喜,吃穿用度都颇为磕碜。那时候先皇呢,还没登上皇位,只是个太子,虽说是太子,却在太祖皇帝的诸多儿子里也算不得出挑。 “不过在万寿节上,旁的宫中女眷都送了奇珍异宝,偏万贵妃,也就是那时候的太子良娣,她送了一桶姜,在礼单上写了‘一桶姜山’。”太祖高皇帝见了大喜,重赏了先皇,而先皇呢,领略了其中含义,当夜就召了她侍寝。 “十二个月后,万贵妃生下个女儿,就是当年横扫北境的成仪郡主了。” 世英歪着头听故事,听到这里,略感疑惑,用手沾着茶水在桌上描绘了个“北”,又描绘了个“万”,在二者中间点了两下。 “你是问,为何万贵妃是北境人,她的女儿成仪郡主却要横扫北境?” 世英点了点头,明亮的双眼在烛光下,仿佛一只兴致勃勃的小兽。 “怎么说呢?这话说来话长。据说北境终年冰封,寸草不生,是圣山的山神留下眼泪汇成河流,哺育了北境的蛮人们。北境人就以圣山为尊。又因圣山是双峰,形似女子双乳,便认定山神必是女子。” “因而,每年北境人都会让婚龄的未嫁女带着自己的名牌去攀登雪山,将名牌挂在雪山的山崖上,攀登最高者便是北境圣女。当然,若是心疼女儿,不愿意让她攀登雪山的,也不要紧,早早定了婚就行了。” “万贵妃是当年去往北境和亲的万安公主之女,在北境,听说不怎么受宠,当年两国结盟,早早便被列为贡女了,谁承想,临行前,北境的使团怎么也找不到那名公主了。” 世英一听就了然,小手指了指天上,又做出了个刨土的动作。 吴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是啊,我们英儿真聪明。北境人视双峰为圣山,那万贵妃又聪慧过人,她怎会不想试试攀登圣山呢?” “她的名牌比前任圣女更高,该当是当之无愧的圣女。她借着母亲当年陪嫁的亲卫,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下下了山,就差一个破冰仪式。哦,准圣女下了山,要在春来化冻的雪水里沐足,再赤脚踏在草原上,他们管这个叫‘破冰仪式’。 “完成了破冰仪式,万安公主的女儿,当年的万贵妃,就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真正圣女,享受无上荣光。” 世英的眼睛睁圆了,姜澈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凝神,如此郑重,听着自己讲的故事,仿佛在听一段远古的史诗。 女孩儿的嘴唇开合,发出微微的气音。吴王心里想,倘若她会说话的话,说得会不会是:“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惜。” 他顿了顿,不知是在可惜世英,还是在可惜那名豁出性命去争取自由的圣女。 “可惜了,他和先皇的婚约早早定下。”可惜了,你是个哑巴。 “她的兄弟们害怕成为圣女掌权后报复自己,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了昏睡药。”你祖母当年太过耀眼,以至于招来了嫉恨。希望你能从我的故事里,听懂韬光养晦的道理。 “就这样,就差一步。” 吴王捏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寸的距离。 “就差一步,她就从北境雪域至高无上的圣女,翱翔天际的海东青,变成了先帝后宫里的笼中鸟。” 他看到世英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她甚至,要向仇人的后代行礼问安。” 世英的眼里不知觉充满了泪水。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还哭了?”吴王捏起鲛纱的尾端给她擦拭眼泪:“其实做太子良娣比起北境圣女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少了自由,却是吃饱穿暖,能住华贵的宫殿,穿华丽的衣裳。” 世英却哭得更伤心了,肩膀一抽一抽,几乎要断了气。 吴王连忙拍着她的小肩膀,把小姑娘搂在怀里:“不哭不哭了,那你说说,换做是你,一觉醒来已经远在异乡,你能怎么做?” 世英瞪大了眼睛,手横在脖颈前,狠狠划过。 “不成不成,你还有个远在北境的娘亲呢。可不能轻易死了。” 世英重重点了点头,手横在脖颈前,一下都不带犹豫。 吴王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拿下来:“好吧,我换个比方。” 他思索了半晌,从世英饱受欺凌的童年里,努力挖出几个她可能在意的,会爱着的人。 他第一时间想到自己。 如同救世主一般,出现在这个女孩儿生命中,将她从苦暗的人生中挖掘出来的自己。 “倘若是你要去北境和亲,若是你不去,你皇伯伯呢,就会把你父王杀了,你去不去。” 世英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手往天上指了指。 世英的意思很明白,你是皇帝的亲弟弟,你们关系很好,他不会杀你。 紧接着,小姑娘放下另一只手上的筷子,又点在吴王胸口,指了指门外,接下来摆了摆手。 世英年纪虽小,看人却很准。 这番意思是,吴王府上的下人规规矩矩,看得出你身边人才济济。你吴王御下有方,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这无声的赞赏比一百个花团锦簇的马屁都要让吴王姜澈舒心。 阿姐,你生了个好女儿。 他看了看小姑娘的表情,只能笑呵呵的摸了摸后脑勺。 “好吧,可是若是皇帝不是你皇伯伯,是你父王的仇人呢?你若不去,他就会杀了我。” 世英的眼睛懵懂。又指了指他,指了指门外。 你很厉害,谁当皇帝都奈何不了你。 她将姜澈的手掌心反过来,写了一个“皇”字,又指了指天上。 若是皇帝要杀你,彼可取而代之。 张牙舞爪地笔画完,世英笑眯眯地捧起一只玫瑰馅儿包子,吃得香甜。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忽闪忽闪,看得姜澈心都化了。 “好吧,不能拿我当例子。”吴王姜澈放下她,开始回忆起小姑娘乏善可陈的人际关系。 对,沈嬷嬷。 沈嬷嬷可是给了他不少情报。 “那,沈嬷嬷呢?那个教你道理,为你说话,总是悄咪咪给你糖,又背着你给你补衣服的沈嬷嬷。如果皇帝拿她的命威胁你呢?” 世英放下玫瑰包子,它不香了。 见事情有转机,吴王笑了笑,拍了拍手。 “对了,还有你在甄家的那些小姐妹们。教你认字的甄蔓,替你出头的甄莲,把点心省下来给你吃的贾语,现在应该在赶考的路上了。你想想,她们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女官,远离了胡氏那个老虔婆,若是你不去和亲,她们就得收拾收拾东西,出宫嫁人。” “嫁了人,就得生孩子,那可是道鬼门关,我听说,你母亲就是生你的时候没的。” 世英把筷子也放下了。 “你的小姐妹们,还有你的老师,她们和你一起度过了那么快乐的时光。” “假如,不是以性命要挟你呢?是她们希望你留下。” “她们教你那么多东西,让你学会那么多本事,就是让你用自己的力量去造福人民,去改变你的家乡,让它变得强大。而现在,你的家乡需要你。” “你会留下吗?” 世英的肩膀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她不敢用漂亮华丽的新衣服擦眼泪,只能闭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好孩子。”姜澈把她搂在怀里,把那颗塞满了悲愤的小脑袋捧在手心,抚摸着那一根不屈的脊梁。 “真真,是个好孩子。”他发出了愕然的叹息。 他捧起女孩儿的脸,摘下自己覆盖在脸上的鲛纱,用一双深琥珀色的温柔眼睛看着她。 “世英,这是你在我这里学会的第一课。” “永远,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 世英张开眼睛,泪水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 这种脆弱的表情最能打动人。 “把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你的道德感,还有你重要的人,都埋在心里,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真正在乎什么。” “否则,想要利用你的人会拿她们要挟你,你会被逼迫着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当然,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在乎我,喜欢我。” 姜澈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我无懈可击。” 第十三回:万卷书藏锦绣腹心 很多年后,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期,皇帝陛下并不会显露出半分怅然。 马车外鸟语花香,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细细的镂空窗棂,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天真而单纯,正如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女一般对未来有着无尽的遐想,手中针线翻飞,绣着游鱼戏水或是鸳鸯成双。 童年的不幸并没有让她的心中染上阴霾,反倒是因此,她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神性的悲悯,像一张过于干净且平整的白纸。 没有人知道一副壮丽的堪舆图即将在这张纸上呈现。 而吴王姜澈,那双能轻易翻云覆雨的手,此时提着笔,蘸饱了墨,踌躇着开始在这张纸上绘制自己的野心。 “开国皇帝不拘男女,都是一样排名,取的五行相生,我这辈是随了“水”字辈,你皇伯父单名一个“澄”字,你父王我呢,单名一个“澈”字。” “再就是成仪郡主,我这位姐姐当年是真的受宠啊,父皇竟然给了她一个‘源’字作名字!真是的,假如她母亲不是万贵妃,又假如她是个男儿身……谢天谢地,还好没有假如。” “总之,这三个字,你日后随先生学字的时候要记得避讳,三点水写成两点就行。念的时候倒是无所谓,到底是常用字,你皇伯父初登大宝时就下令了,全国上下无需避讳,你就知道他是个级体贴细心的人。” 世英想起甄家,因胡氏姓胡,故而打麻将不能“胡牌”,只能“赢牌”。又例如长房大伯名甄志文,姐妹们写“文”字时,总得把那个点和横连上,故意写作别字。 那个给自己带来无数苦难的地方,现在想来,竟然会使人会心一笑。 胡氏,甄志文,尤氏……这些身影渐渐淡去。 她手中一杆朱笔,已然能随心而动,搅动风云了。 大象踩死老鼠而浑然不觉,老鼠却不会仇恨大象。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仅剩的感情唯有恐惧。 让胡氏后半生生活在有朝一日被报复的可能性中,让那个成天颐指气使的老虔婆提心吊胆的面对来自王府的每一份赏赐,让她费尽心血揣摩自己是什么意思…… 只需要想想,就足以支撑她甄英,如今吴王府上的二小姐,圣上亲封的明珠郡主,在任何困难的境地里露出笑脸了。 还有什么比当年的胡氏更可怕呢? 是掌握对她生杀予夺的权利? 还是从头到脚,酣畅淋漓的恶意? 甄英抬起头,从书简的缝隙中看向对面的男人。 那个在人后不再以鲛纱覆面,温润得仿佛世家公子一般的青年。 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仅仅来源于…… 那个把权柄塞到她手上,似乎信心满满她一定能握住的人。 那个能给予她幸福的人。 办事的路上,吴王见缝插针的给甄英灌输着一切能让她挺直腰板的知识。 他希望骄傲和自强能刻印在这个女孩儿的骨子里,未雨绸缪。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吴王如今养女儿一般的心情,不外乎如是。 “除了你奶奶老王妃,你父王我,你哥姜茂,英儿,你可是吴王府上第四位的主子,你看咱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忙的忙,你可得支棱起来啊!” 世英右手懒洋洋托着面前的折子,左手无名指点了点茶汤,淡定地在马车的桌面儿上写了个“五”。 眉眼一抬,以手托腮,姜澈心底一动,眼前的女孩儿,活脱脱是成仪郡主少年时的样子。 只是发丝枯黄了些,容色寡淡了些,比起成仪郡主的意气风发,甄英的神情在顽皮中多了几分成熟。 那带着笑意的嘴角分明是一副“你有儿子,莫烦老子。”的派头。 姜澈看着她这幅跟大姐一模一样的派头,心里泛起了嘀咕,觉得自己揠苗助长般的灌输,似乎有点,矫枉过正了。 不自觉间,手已经拧上了白生生的小脸蛋。 触手粗糙了些,又单薄了些。 虽然可以随意揉搓了,偏是这般。 甄英耐着性子等义父拧了拧脸蛋,手上虽然空空如也,却依然不停,保持着悬肘的姿势在练习运笔。 虽然满头杂草似的乱发依然不服帖地支棱着,满手的冻疮依然诉说着甄英童年的悲苦。 但是。 那流畅的批着折子的笔触,那如同与生俱来的般的贵族举止,还有偶尔凝神看人时,身上不自觉散发出的威压。 不愧是大姐的女儿。 看着原先那个瑟缩的,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片子,成长成如今这幅模样。 沈嬷嬷和吴王的教导不仅仅卓有成效,那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之前我们就说过,吴中地区,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 有多繁华呢? 我们这么说吧。 为了炫耀自己的家底,吴王姜澈殿下细心安排了一条既能游山玩水,又能处理公务的吴中游览路线。 他带着甄英走了一年半,计划上的名山大川才勾完了不到三分之一。 马车上睡觉,马车下撒尿,见到当官儿的说笑。 大概是这段时间的无聊写照。 但是,又不能回去。 因为出门前,皇帝要求他写游记,来弥补自己不能出门的遗憾。 更气的是,老哥认得自己的字体。 一个景点300字,既要骈四俪六,工工整整,又要文采斐然,最好能带点流传千古的名句。 既要歌颂美好河山,又要赞扬吾皇圣明。 要五彩斑斓的黑。 头都要炸了。 再看看奏折,千篇一律的问安折子…… 偏偏不能烧,这个是兵马大元帅,那个是知州知府。 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头已经炸了。 “儿啊,你认字吗?” 看着话本的世英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位名义上的父王。 他的画风已经变了 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所有的滤镜都被打碎,吴王殿下,只是个运筹帷幄又社交恐惧的宅男而已。 明明眼睛好好的,出门偏要蒙个鲛纱装神秘,其实是因为不想被别人看到眼睛,不然就会不好意思。 好家伙。 此时在马车上,吴王摘了鲛纱,整个人高贵神秘的气质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大胖橘似的惫懒模样。 姜澈从诗与远方的命运中抬头,无比羡慕甄英只需要面对眼前的苟且。 看了看眼前已经被审阅完了的奏折。 看看世英手上的话本。 “给你安排的字帖练好了嘛?” 世英点了点头,打开桌子下的小抽屉,拿出一摞蜡染宣纸,点了点。 “很好,都可以给人写对联了。” 吴王看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字体,老泪纵横。 前期的投资,今日终于有了回报。 第十四回:千里路在远方脚底 晚膳盛了上来,世英面前是豆沙、玫瑰、鸡肉、羊肉两甜两咸的小包子各一品,鲜虾丸子一碟,半个蜂蜜腌的苹果,另一碗燕窝粥,上用山楂碎撒成花儿样,一盅芙蓉蛋,上头铺了薄薄一层香菇笋丝肉糜。 姜澈面前就朴素多了,只一碗白米粥,两个玉米窝窝头,一碟酸萝卜皮和一小碟风腌果子狸。 他在窝窝头里夹上萝卜皮,用筷子点了点探雪听霜道:“我母妃一直都很喜欢小姑娘,每次进宫住太后那儿,看着人家小姑娘就眼热,屋里这些小丫头们都是她惯使得,一个个养得无法无天了,总得找个正经主子镇着。 “我又不想娶妻,平白耽误人家姑娘,干脆啊找个小主子,一来能叫太妃排忧解闷,二来呢,也免得茂儿呆在府里寂寞。 “到了吴王府,你只记得自己的职责,跟这二位处好了,其他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编排你的不是。 “我听你伯父讲起,你在家时就素来孝顺,伺候祖母更是不辞辛苦亲力亲为,在姐妹中是独一份。 世英从小收到的教育是食不言寝不语,方才吴王叭叭讲了半天,只带着耳朵听着,现下蒙地听一顿夸,脸臊得通红。 吴王摆了摆手,就着一口白米粥咽了下去:“漂亮话不必多说,你皇奶奶到底年纪大了,吴王府管家的事儿,还得你多担待些。” 世英抬起头看他,小小的脑袋上顶着大大的疑惑。 “你应该是个知轻重的,倘若有那狗眼看人低的,也无需报备给我,你自个儿就有权打发了去。倘若有当惯了差的仗着自资历给你脸子的,你也随着自个儿性儿发落,事后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个怎么说呢,甄英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王。 初见时惊为天人,看着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一个青年人,大抵二十出头年岁,面容清俊秀美,乍看之间仿若女子,月白色的鲛纱覆在脸上,只比那肌肤冷了一个色调。鼻梁在轻薄的纱下挺起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 在打碎了花瓶的那天上午,她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俊美,强大,神秘。 尤其是那条覆盖住双眼的鲛纱,一瞬间让她以为,吴王和自己是同类人。 同样,有着某种残缺的人。 只是,后来熟了却发现,这人的话意外的多。 好像,也不对,都说贵人语迟,探雪和听霜也跟自己说过,从来不曾见吴王对谁说过这么多。 甄英恍然间想起了初遇的那几天。 那天中午,整个吴中最好的医生就聚集在驿馆,一个个如同捧着精致瓷器般上前给自己问诊。 自己没有封号,没有身份,他们却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口中喊自己姑娘。 “姑娘的喉咙还有舌头都没有问题,按理,是能说话的。”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隔着一根丝线,无需望闻问切,让甄英觉得分外神奇。 “霍老先生再仔细看看,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来阿英,把手给先生。再就是把嘴张开,把面纱摘下来。” “老夫能在太医院待到告老还乡,王爷难道怀疑我的医术?”霍老先生语气纷纷,眼底里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真好啊。甄英是真的羡慕这种有一技之长的人。 “不是怀疑先生,是我家英儿身上……实在事关重大,老先生,再仔细看看吧。” 霍老先生这才施施然转过身去,也不让甄英摘下面纱,只是让她撩起一角,看了看她的喉咙,又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了看她的耳朵。 “说是天生哑巴,这不见得。姑娘的听力是没问题的,而许多哑巴,往往天生也是聋子。聋哑聋哑,倘若是天生残疾,那姑娘的耳朵也应当有毛病才是。” “依老夫愚见,姑娘怕是自幼就不曾与人说话,有古书中说,用进废退,姑娘只要想开口,旁人和她多讲些话,久而久之,姑娘自然能开口说话了。” 到了傍晚,吴中的名医看完了诊,每人拿了厚厚一封金子。 那天晚膳很多,甄英吃得很慢。 太阳渐渐落下。 吴王昨夜安排的点心是四荤四素,四咸四甜,四软四硬,各种口味均有,饭后只需用眼尾轻轻一扫,就能分辨出世英的口味。 这是宫中揣摩人喜好的法子,虽然不少富贵人家有食不过三的规矩,但也架不住争宠的人前赴后继,智计百出。 吴王虽然是被惯于讨好的那类人,但他素来心思细腻,况且探雪听霜都得力的大丫鬟,连眼神也不需要,她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在最快的速度摸清新主子的喜好。 小姑娘甜咸口的都爱,更偏向软糕一类的食物。 只是她依然怕生,不喜欢有人伺候。 吴王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吃饭都要大小丫鬟十几个人一起伺候,此次出门虽然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身边的排场却从来不少。 早饭时,他就察觉到了,旁人帮助夹菜时,世英总带点不自觉的抗拒,身体会微微蜷缩,手在碗边扒得死紧,以至于指甲盖微微泛白。 长年累月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改。可倘若顿顿饭都这么紧张,姜澈又担心小姑娘克化不好。 不过照顾孩子这种小事儿,难不住我们英明神武的吴王殿下。 “把前些日子陛下赏的那个,能转轮子的餐桌用上” 吴王淡淡的吩咐着。 只是第二天,傍晚用膳的时候,那张带转盘的桌子就从行宫里搬到了下一处驿馆,也不知是不是动用了八百里加急。 当年有杨妃八百里加急传荔枝,今日有吴王星夜奔走拿餐桌,前者和后者,可都算不上什么佳话。 不过,看到世英吃得鼓鼓的腮帮子,姜澈就觉得,那跑死了的三匹北境进贡的良马,当真是死得其所。 探雪和听霜在一旁捧着碗,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翻来覆去都看不出,这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怎地还有些倾国倾城的潜质。 算上侍卫和侍女,吴王的车队堪称臃肿。 可是用膳的时候,小小一方用帷幕罩起来的天地,只有她和他。 吴王也渐渐习惯了和甄英两个人一起用膳。 世英那时候是真的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第十五回:明月如霜伊人如画 父女二人路上闲话,到让甄英终于把天下大势了解了个大概。 中洲大陆天下五分,征伐百年,方有如今稍显平稳的局势。 北境异族入侵,中洲皇族为了抵御异族,不得采用驱虎吞狼之策,重用世家门阀。 一时间,虽然科举与察举并行,实权官职,却大多为世家把控。 要知道,此计策需要高超的政治手腕,毕竟虎患大与狼患,而当时重文轻武的画家皇帝并没有先祖当年的御下之术。 八大世家在驱逐异族后,干脆掀了摊子,共同推举那时姜家的家主为新朝皇帝,即为太祖高皇帝姜焕。 自此,八大世家变成了五姓七望。 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为了平衡朝廷,太祖姜焕上位后,重门派而轻世家,五大门派应势而起,与七大世家分庭抗礼。 姜焕农户出身,连姓氏都是跟着当地的望族,当年异族入侵,全家逃荒,父母叔伯兄弟上下十余口男丁,祖母姑侄二十多女眷,逃到长江天险时,在码头遭遇蛮族。 逃荒的路上,两个三岁的侄儿和一个两岁的侄女已经被换成了肉粥,一家人相互扶持着到了江边,本以为柳暗花明。 功亏一篑。 姜焕被父亲和大伯压在身下,一同被护住的,还有他七岁的表弟。 当夜,蛮族人回到营帐,姜焕才从尸山血海中起身,表弟虽然被大人们护着,到底因为年纪太小,被捂了太久,没了气息。 那年姜焕十二岁,和如今的甄世英一个年纪。 他能当上皇帝,纯粹是个意外。 恰逢,崔氏征召士兵讨蛮,当时还是“九娃”的太祖为报家仇应征入伍。 因杀敌奋勇,被崔氏本家一个辈分极高的长老收为义子,入赘了崔家,赐名姜焕。 那时的他一心想着为家人报仇,上阵拼杀奋不顾身,已经存了死志,当时抵御异族入侵的队伍中,这样的半大少年其实并不少见。 姜焕能被看重,是因为他虽报死志,仍记惜身。 大长老收他做义子,用“焕”来给他取名,想必是希望他能用自己内心的温暖照耀世人。 他也确实做到了。 家人都失散了,但是他娶了大长老的义女,也是因战乱失去双亲,崔家的旁支女儿崔莹。 崔莹虽然是崔家旁支,到底出身世家,族中怜悯她孤苦,并没有吞了她的家产,反而给她找了赘婿,重振家业。 而崔姓源自于姜姓。 崔莹是个好姑娘,为了避免赘婿跟着自己姓会招惹非议,以“姜”为太祖姓氏。 之后驱除异族,恢复中原,废立帝王,取而代之,兴门派而弱世家,轻徭役而薄赋税。 为君雄才大略,与民休养生息。 一代伟业。 甄世英对着镜子打量自身,心中想的却是太祖高皇帝的故事。 姜澈知道她自怜身世,常与她讲自己的祖父,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之事,只盼她能醒转过来,提一提心气。 甄英十岁才堪堪开蒙,好容易借着沈嬷嬷的东风认了几个字,不用做睁眼瞎,看着姐妹们为女官备考,自己却一无是处,只当此生这般,潦草度过。 却不想挨过了最初的十年,日子竟是一天胜过一天,不仅有姐妹相互扶持,又有沈嬷嬷这样的良师倾力维护。 待到王爷收养女,竟然一举选中,早在姐妹之前便看惯了吴中风光,王爷更是待自己如亲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事无巨细的吩咐下去,竟然无一处不妥帖。 这般看来,相似的出身,姜焕都能做皇帝,自己比他更多了姊妹扶持,义父爱护,又因本朝看重女子,将来便是做不成女官,也不必郁郁宅邸之间。 心念通达后,甄英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来。 也是恰巧,二人走走停停,正巧在上元节当天,赶到了钱塘江边。 “过了钱塘江,就到家了。” 上元节热闹在晚上,只见钱塘江面上旌旗蔽空,舳舻千里,诸多富户有自家的游船画舫,歌舞宴乐。 两岸则立着高高的竹竿,中间以绳索向连,挂着花灯,另有几处靠河之处,差役们用水火棍围了,燃起烟花。 甄英看花了眼,心里之道不愧是是吴郡鱼米之乡,其人烟阜盛,与云阳大不相同。 只说“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钱塘江以东,自姑苏城吴王府前,路旁杨柳都生得极有风姿,因随行侍卫不多,又怕人多有失,虽然甄英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姜澈到底不敢让甄英下轿。 倒不是对自己领地的治安没有信心,而是吴郡文风极盛,上元灯会,人多眼杂,虽然当天所有衙役倾巢而出维护治安,到底抵不过几个有名的才子登楼赋诗时,底下汹涌的人潮。 但姜澈到底敌不过甄英一副期盼的眼神,只得亲自把女儿抱在怀里,寻了一匹温驯又高大的枣红马,让人牵着走在大街上。 马背高大,甄英期初还不适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得了趣味。 盖因花灯皆是往高处挂,寻常人得从下往上,虽然看得见一副花团锦簇,到底看得不分明。 甄英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在马背上,花灯就在身边挂着,轻轻一抬手就能摘下。 一路上行往玄畅楼,汹涌的人流皆在高头大马前分开,甄英见街上只自己一行骑马,略有些奇怪,却不好问出来。半晌,几名皂衣的衙役举着水火棍过来,王府管事亮了牌子,甄英这才知道上元节城中禁马,自己能有这视野,多亏了义父从中周旋。 吴郡乃是江南之地最繁华的都市,其水道蜿蜒,九省通衢,本就交通便利,趁着上元佳节,周边地区的乡民们炸了小食来城中贩卖,又有舞狮队伍开道,街边儿上吹糖的,捏面人儿的,卖花草的……直看得甄英眼睛都舍不得眨。 喧闹快乐的人群渲染出节日的氛围,甄英也受到感染,露出几分稚子天性,虽然口不能言,可身边伺候的,哪一个不是练就了一双利眼。 只见甄英目光扫过一个摊子,那个摊子的摊主就发了财,管事从荷包里掏出金叶子,几个小厮眨眼就把摊子包了圆儿。 一队人只在面人儿摊子前停了停,盖因吴王殿下童心大发,非要那老头儿捏个父女二人模样的面人,又要骑在高头大马上。 老头儿摊子上虽然有许多现成的马匹模样的面人儿,却不曾又一个是枣红马,只说劳烦贵人多等些,管事早把一颗金花生递了过去。 那捏面人儿的老者何曾见过这般大生意,手都哆嗦起来,却是不减麻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甄英手上就多了个父女二人骑马的面人儿。 姜澈道了声谢,又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一个书画铺子,却见内里不止是书画,笔墨纸砚,市井杂货卖得齐全。 管事的一副和掌柜熟稔的样子,取出先前定的一套文房四宝,却是一方端砚,几杆湖笔,两块徽墨,另有薛涛笺、撒金纸若干。 甄英本以为是姜澈自己置办的这些物事,毕竟一路上,这位王爷义父没少赋诗属文,却见姜澈接过这套东西,仔细端详了片刻,塞到了自己手里。 “你看看,可还喜欢?” 甄英怔了片刻,眼中又蓄起泪来,那读书人珍而重之的宝贝杂乱的堆在她怀里,让她空不出手表达自己的感激。 姜澈用鲛纱的末端给她擦了泪:“原先甄家那般磋磨你,也没听得沈嬷嬷说你是个泪包,却不曾想在我手底下养了半年,就这般娇气了。” 甄英兀自哽咽,抱着一套文房四宝,不肯撒手,姜澈怕她摔着,哄了半晌才叫小厮拿走大半。只一套薛涛笺,印的花样实在精美,甄英绝不肯假手于人,非要牢牢抱在怀里。 “小姐这眼力真是绝了,这套薛涛笺,是蜀中的纸染的,平日里小老儿一天就能卖出两百多套,若不是大管事特地嘱咐了,说小姐年纪还小,定然喜欢鲜亮颜色,这最后一套啊,怕是留不到今天晚上。” 甄英兀自一张一张看着手中的薛涛笺,一套十色,同色中花样又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精致,各有各的好看,尤其是几张洒金印花的,端正贵气,她一只小手捏着生怕弄皱,干脆握一握,卷成卷子在手中捏着,十色的花纸错开,宛如彩虹一般绚丽,在上元灯火下,闪烁着点点斑驳的金光。 “你哥哥前些日子送了信,人已经到了,明日起,王府的西席就开始授课,你跟这些花纸啊,有的是亲近的时候。” 王爷一边说着,一边亲自解了荷包,递出张银票,甄英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被上头的数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连忙把手上的薛涛笺抚平,交给一旁的小厮,拉了拉姜澈的袖子,连连摆手。 甄英只听说过读书费银子,却不知道光这一套笔墨纸砚,就如此的费银子! 一路上吃穿用度虽然极好,到底是王爷和她一样同吃同住,加上对银钱没有概念,故而虽然先是惴惴不安,到底还是慢慢心安理得起来。 她不知王爷待她,真的是如亲生孩子一般,只是为她做什么都开心,根本不图回报。 她只知道自己如今一贫如洗,一无是处,此刻银票上堪称天文数字一般的印迹,必然是有去无回的买卖。 这一下,把甄英这些天来的后怕全勾了出来。她拽着姜澈的袖子,急的又快哭了出来。 却见姜澈不紧不慢的摸了摸她的头,笑意绵软:“这薛涛笺虽然贵重,可只要你开心,就是撕着玩儿,爹爹也供得起。” 第十六回:酾酒临江登楼赋诗 时故在一旁默默拿出六个小杯,时久一个个点过:“祥哥儿珍藏的醉仙酿,你可一滴都不许浪费了。” 姜澈本来有心顺水推舟应了,一听是醉仙酿,吓得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金丹修士才能喝下三杯,六杯,你这是诚心让我醉倒,好输了今日的诗会。” “时故可是个蔫儿坏的,平日里谁也斗不过他妹妹,今儿明净哥回来,他是怕你夺了风头呢。”李祥直接捏起一小杯:“这一杯,我且替你饮了,等下我若是文思枯竭,你需得替我作首诗呢。” 一饮罢,面色如常。 他是筑基二阶修士,又是武将世家出身,醉仙酿还是他自家喝惯了的好酒,堪称是海量,此时一杯下肚,鼻息都带着酒香,偏偏形容举止一如既往,到引的旁桌的客人抻着脖子窥探。 许诚鼻尖微微一动,肚里馋虫也被勾起,也捻了个小杯笑道:“今日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岂不快哉,与那小子不同,许某正需一杯好酒引动诗性,明净哥不介意吧?” 姜澈笑了笑,知道这二人都是为自己打圆场,当即连连摆手。 许诚乃是金丹修为,更是不惧,一口酒下肚,赞了一声好酒,当即吟道:“火树银花落九天,谷烂陈仓是好年。酒朋诗侣能相伴,千金不换塞神仙。” “一口酒就换一首好诗?这等好事怎能少的了我!”时久笑着捏起杯子,看向甄英:“我见妹妹面善,妹妹可否赏我口酒喝,好让姐姐也吟一首好诗?” 时故捏起酒杯,正在想说辞呢,冷不丁妹妹已经一口酒下肚,拦也拦不及,时久虽然也是修士,却因不肯斩赤龙,只徘徊在练气大圆满,一口醉仙酿下去,红云上面,竟是站也站不住了,偏又生性要强,撑着桌子,直嚷着:“有了,有了!” 一边说着,一边捻了帕子,一双杏眼直扫过众人:“娇儿孺子倚新妆。” “好妹妹,你醉了,且把这盏茶吃了。”时故放下酒杯,连忙寻来桌上的茶盏,送了一盏茶递上去,又撤回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急着:“坏了,坏了,我妹妹平日里不曾吃过酒,晚上又怕丢丑,不曾用了晚膳,现下腹内空空,这盏茶吃下去,怕是要伤了脾胃。” 却见时久跌坐在凳子上,看见桌上还剩了三盏残酒,帕子一甩,指着天上。 “要,要……陪君醉笑,一千场。” “好!” 明明是个闺秀,这一句却实在豪情,旁桌的客人听了,忍不住鼓掌叫好。 甄英只听得旁边还有几声“恭喜恭喜,有女如此。”又见时故一脸担忧的看着博古架那头,怕是时家的长辈在临桌,回忆起甄家森严的家规,以己度人,想着时久姐姐今日这般失态,回家怕是要挨家法。 却见时久听到一声叫好,偏偏又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学着江湖客拱手作揖:“谢谢,谢谢,嗝……嗯……今朝有酒今朝醉。” 隔壁桌又一阵喧哗,甄英略过博物架,却是一脸惊讶地看到几个中年文士一脸艳羡地拱手:“令爱怕不是文曲星投错了女胎,真真令人羡慕啊。” “世侄可有意向去选女官?” 人前醉酒失态,放在甄家,可是胡氏眼中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在这民风开放的吴郡,竟然因诗才更显名士风流。 甄英竖起耳朵,想着时家长辈该如何回应,却听得隔壁桌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宠溺,三分炫耀的笑着: “哎呀,家门不幸,以后怕是难找婆家喽。” 时故虽然有心替妹妹醒酒,到底是个男人,不曾做过这些细致活计。甄英又是个哑的,虽然知道醉酒之人要喝点奶茶之类,却是不知如何吩咐。 所幸席上沈嬷嬷却是警醒,听说时久姑娘腹内空空,索性要了杯蜜糖水,倒在酒杯里,让甄英亲自送过去。 时故见甄英拿着酒杯上前,还想再拦,却见杯中黄橙橙的琥珀色,蜂蜜香味隐隐传来,便对着沈嬷嬷投去感激的目光,正巧被时久看见。 时久捏过酒杯,把那蜂蜜水豪饮而尽,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不许来日诉离殇!” 第十七回:壮志豪情少年意气 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许来日诉离殇。”句子一出,满座寂静,连杯盘响声都不曾听闻,盖因此句虽化用前人诗词,但比起罗昭谏的原诗,却另有一层旷达意味。 须知,作诗也好,著文也罢,辞藻典故,平仄对仗倒还在其次,文过千百,立意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后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却只觉原诗心境过于愤懑颓败,并不合自己胃口。 况且此句又是出自时久姑娘之口,时久姑娘尚且是闺阁中的女儿,看样子又被家中娇养得紧,这句说来,也不免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可后一句“不许来日诉离殇。”却是性质昂扬,另有一番少年朝气。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几个博物架中间的垂珠帘被掀开,当先走进一群中年文士,各个红光满面。 领头那人身长七尺,衣衫宽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颈下,无一根白须。 此人笑呵呵拱手进来:“莫怪下官失礼,只是小儿年幼贪酒,又修炼不勤,怕是已经醉倒,下官生怕小儿冲撞了王爷,这才打搅了。” 却是方才隔壁席的时大人生怕女儿吃了亏,连忙告罪起身,偏一众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随他去隔壁见见自家未来的宝贝儿媳。 若是在云阳乡下,此等行为称得上是失礼,可吴中本就民风开放,又文风极盛,时久虽是未出阁的小姐,却因诗才,楼中诸君只当以文会友,大大方方,不觉失礼。 却是时久饮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见父亲来了,又歪歪扭扭撑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礼,又见父亲身后折扇般铺开的一众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脸,现下却是羞得个通红,又因醉酒了视线模糊,环视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认作是哥哥,三两步躲到后头。 甄英正看着热闹,却不想众人的目光也随了时久跟了来。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导,把男女大防看得极严,现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扫来,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与众人闲话,眼角余光透过覆目鲛纱扫去,见小姑娘在那里尴尬坐着,若是平时,早就挺身维护,现如今却存心教她见见世面,只当不曾看到。 甄英见义父不搭理,心中越发不安。 可是时久这名姐姐性格旷达洒脱,又加之诗才难得,甄英喜欢还来不及,如今见她长辈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问罪,虽然被众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却是不肯起身。只一双小手拉了拉沈嬷嬷的袖子。 沈嬷嬷和她相处日久,如何不知这小丫头心意?她在座中年龄最长,辈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孙众多,抬眼淡淡一扫,见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几盏茶,与人叙话。 不多时,有清俊小厮双手碰了洒金贴与许多墨笔,众人纷纷领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却见沈嬷嬷当先将一只墨笔递来,笑道:“时家丫头怕是醉得提不动笔,时大人和时公子定然也是有诗的,一笔不作二诗,这是咱们今日诗会的规矩,只好劳烦你这丫头替你姐姐誊抄。” 甄英一时间就要推辞,盖因她练了许久的悬腕,却不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写字,加上时久的诗锐意昂扬,颇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颤,手中不自觉抖动。一时又是害羞,又是激动,生怕字迹不佳,白白埋没了一首好诗。 她只好转头看着原主,时久却是香梦沉酣,一条帕子施施然盖在脸上,只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此刻众人纷纷散了,在旁的桌上誊抄了诗词,许是为了给时久留些颜面,一个个都在另一边小声说笑。 时大人见了,只能无奈笑笑:“世侄有所不知,我家小女有一百个好处,偏就心思跳脱,不曾认真练过书法,只得麻烦世侄。” 甄英又看了看姜澈,却见他一双明眸隐在鲛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心思一转,索性装了壮胆子,伸出手来,将方才得来的佳句认真填抄。 众人见她年纪尚小,若是运笔,气力便弱了三分,有几个有心的,本欲上前代劳,却被姜澈相邀闲话饮酒。 不多时,一副好字便从中间包厢被请了出来,只见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之余不缺柔美。 小厮得了字,立刻捧出去,与其他诗贴一同挂在一楼供众人品评,更有一些文士见了诗文,要来白纸誊抄,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方才这一打岔,再没有人要罚姜澈饮酒,几人说说笑笑,随自家叔伯一起下了楼。 只时家父子守着个熟睡的半大姑娘,两两对视,哭笑不得。 外间的洒金贴早就高高挂起,更有懂书法的,自字中观人,又是见过甄英挥毫的,心中实在惦念,找来姜澈说话。 “小姐素日临的,可是《千金贴》纸本?这一处运笔得来极为精妙,只是小姐虽然有天分,然怀素和尚的字过于癫狂,小姐若是只习此书,日后怕是要移了性情。” 姜澈见侄女笔墨出众,心中已经是分外欣喜,又怕她因自己之故,只听得见夸赞,说不得要被捧杀。如今听了一番肺腑言语,如何不知其爱才之心? “融丰先生这话说得甚是妥帖,我这女儿自幼孤苦,到了我膝下,为了提她心气,我便讲了不少古今苦尽甘来的故事。她仰慕怀素练蕉之刻苦,故而草书就是学的《千金贴》,不过楷书却是师从沈氏昆仲,馆阁体,只是一路上车马劳顿,不曾用心教导。小王听说,融丰先生的字在吴中也是一冠,若是看得上小女,可否应邀来王府做个西席?” 融丰先生出身陇西李氏,族兄便是与驸马田淼同科的状元李政,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酷爱习字,虽然习练了家族功法,却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后天下游学,临魏碑,习柳贴,自称一方气象,若不是李氏宗族打压,假以时日,怕是能另起一方开山立派的道统。 甄英年幼,骨骼绵软,依照惯例,尚且不到习字的时候,却难得性情坚毅,又有天分,打动了李融丰的心。 李融丰因要习字,不曾留长了胡须,此时想抚须大笑,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在摸下巴。闻言心中一喜,却又想到自己游学过半,倘若留在王府,那另一半山水风光却是可惜了。 正踌躇着,甄英却极有眼色的捧了茶盘过来,看得姜澈打趣:“你要拜师,可是得摆香案,定酒席,给束脩。莫要以为一盏茶就能混过去。” 说着亲自举了茶盏递上:“融丰先生也不必多虑,知道您生性不喜拘束,也不必来王府点卯,只是本王得了好字帖,您定要来看看,顺带提点这丫头几句,便是了。” 李融丰这时才正好打量起甄英,见小姑娘虽然形容瘦小,一双大眼却满是灵气,更加上进退有度,更加喜爱,加上先前确实是怕拘束,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必正式拜师,日后往来行走的时候,我照顾她几分便是。” 此时前头一阵喧闹,文士们评出诗魁,恰是时家姑娘,见有人又来闹,时故连忙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去角门,喊了个粗实婆子把时久背了。 众人纷纷闹了半宿,几个好酒的一人一口,把桌上那一瓶醉仙酿,连着几只小盏喝得一干二净。甄英也被人哄着,用筷子沾着醉仙酿尝了一口。 第十八回:文心天成女儿风流 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许来日诉离殇。”句子一出,满座寂静,连杯盘响声都不曾听闻,盖因此句虽化用前人诗词,但比起罗昭谏的原诗,却另有一层旷达意味。 须知,作诗也好,著文也罢,辞藻典故,平仄对仗倒还在其次,文过千百,立意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后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却只觉原诗心境过于愤懑颓败,并不合自己胃口。 况且此句又是出自时久姑娘之口,时久姑娘尚且是闺阁中的女儿,看样子又被家中娇养得紧,这句说来,也不免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可后一句“不许来日诉离殇。”却是性质昂扬,另有一番少年朝气。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几个博物架中间的垂珠帘被掀开,当先走进一群中年文士,各个红光满面。 领头那人身长七尺,衣衫宽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颈下,无一根白须。 此人笑呵呵拱手进来:“莫怪下官失礼,只是小儿年幼贪酒,又修炼不勤,怕是已经醉倒,下官生怕小儿冲撞了王爷,这才打搅了。” 却是方才隔壁席的时大人生怕女儿吃了亏,连忙告罪起身,偏一众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随他去隔壁见见自家未来的宝贝儿媳。 若是在云阳乡下,此等行为称得上是失礼,可吴中本就民风开放,又文风极盛,时久虽是未出阁的小姐,却因诗才,楼中诸君只当以文会友,大大方方,不觉失礼。 却是时久饮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见父亲来了,又歪歪扭扭撑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礼,又见父亲身后折扇般铺开的一众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脸,现下却是羞得个通红,又因醉酒了视线模糊,环视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认作是哥哥,三两步躲到后头。 甄英正看着热闹,却不想众人的目光也随了时久跟了来。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导,把男女大防看得极严,现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扫来,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与众人闲话,眼角余光透过覆目鲛纱扫去,见小姑娘在那里尴尬坐着,若是平时,早就挺身维护,现如今却存心教她见见世面,只当不曾看到。 甄英见义父不搭理,心中越发不安。 可是时久这名姐姐性格旷达洒脱,又加之诗才难得,甄英喜欢还来不及,如今见她长辈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问罪,虽然被众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却是不肯起身。只一双小手拉了拉沈嬷嬷的袖子。 沈嬷嬷和她相处日久,如何不知这小丫头心意?她在座中年龄最长,辈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孙众多,抬眼淡淡一扫,见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几盏茶,与人叙话。 不多时,有清俊小厮双手碰了洒金贴与许多墨笔,众人纷纷领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却见沈嬷嬷当先将一只墨笔递来,笑道:“时家丫头怕是醉得提不动笔,时大人和时公子定然也是有诗的,一笔不作二诗,这是咱们今日诗会的规矩,只好劳烦你这丫头替你姐姐誊抄。” 甄英一时间就要推辞,盖因她练了许久的悬腕,却不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写字,加上时久的诗锐意昂扬,颇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颤,手中不自觉抖动。一时又是害羞,又是激动,生怕字迹不佳,白白埋没了一首好诗。 她只好转头看着原主,时久却是香梦沉酣,一条帕子施施然盖在脸上,只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此刻众人纷纷散了,在旁的桌上誊抄了诗词,许是为了给时久留些颜面,一个个都在另一边小声说笑。 时大人见了,只能无奈笑笑:“世侄有所不知,我家小女有一百个好处,偏就心思跳脱,不曾认真练过书法,只得麻烦世侄。” 甄英又看了看姜澈,却见他一双明眸隐在鲛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心思一转,索性装了壮胆子,伸出手来,将方才得来的佳句认真填抄。 众人见她年纪尚小,若是运笔,气力便弱了三分,有几个有心的,本欲上前代劳,却被姜澈相邀闲话饮酒。 不多时,一副好字便从中间包厢被请了出来,只见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之余不缺柔美。 小厮得了字,立刻捧出去,与其他诗贴一同挂在一楼供众人品评,更有一些文士见了诗文,要来白纸誊抄,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方才这一打岔,再没有人要罚姜澈饮酒,几人说说笑笑,随自家叔伯一起下了楼。 只时家父子守着个熟睡的半大姑娘,两两对视,哭笑不得。 外间的洒金贴早就高高挂起,更有懂书法的,自字中观人,又是见过甄英挥毫的,心中实在惦念,找来姜澈说话。 “小姐素日临的,可是《千金贴》纸本?这一处运笔得来极为精妙,只是小姐虽然有天分,然怀素和尚的字过于癫狂,小姐若是只习此书,日后怕是要移了性情。” 姜澈见侄女笔墨出众,心中已经是分外欣喜,又怕她因自己之故,只听得见夸赞,说不得要被捧杀。如今听了一番肺腑言语,如何不知其爱才之心? “融丰先生这话说得甚是妥帖,我这女儿自幼孤苦,到了我膝下,为了提她心气,我便讲了不少古今苦尽甘来的故事。她仰慕怀素练蕉之刻苦,故而草书就是学的《千金贴》,不过楷书却是师从沈氏昆仲,馆阁体,只是一路上车马劳顿,不曾用心教导。小王听说,融丰先生的字在吴中也是一冠,若是看得上小女,可否应邀来王府做个西席?” 融丰先生出身陇西李氏,族兄便是与驸马田淼同科的状元李政,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酷爱习字,虽然习练了家族功法,却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后天下游学,临魏碑,习柳贴,自称一方气象,若不是李氏宗族打压,假以时日,怕是能另起一方开山立派的道统。 甄英年幼,骨骼绵软,依照惯例,尚且不到习字的时候,却难得性情坚毅,又有天分,打动了李融丰的心。 李融丰因要习字,不曾留长了胡须,此时想抚须大笑,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在摸下巴。闻言心中一喜,却又想到自己游学过半,倘若留在王府,那另一半山水风光却是可惜了。 正踌躇着,甄英却极有眼色的捧了茶盘过来,看得姜澈打趣:“你要拜师,可是得摆香案,定酒席,给束脩。莫要以为一盏茶就能混过去。” 说着亲自举了茶盏递上:“融丰先生也不必多虑,知道您生性不喜拘束,也不必来王府点卯,只是本王得了好字帖,您定要来看看,顺带提点这丫头几句,便是了。” 李融丰这时才正好打量起甄英,见小姑娘虽然形容瘦小,一双大眼却满是灵气,更加上进退有度,更加喜爱,加上先前确实是怕拘束,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必正式拜师,日后往来行走的时候,我照顾她几分便是。” 此时前头一阵喧闹,文士们评出诗魁,恰是时家姑娘,见有人又来闹,时故连忙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去角门,喊了个粗实婆子把时久背了。 众人纷纷闹了半宿,几个好酒的一人一口,把桌上那一瓶醉仙酿,连着几只小盏喝得一干二净。甄英也被人哄着,用筷子沾着醉仙酿尝了一口。 第十九回:元宵节庆千灯迎彩 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家学渊源。 那醉仙酿入了甄英的口,直如水一般下去,并无旁人说的辛辣之感。 甄英尝了酒,反倒是活泼了许多。 上元节时,街上最为热闹。满街的灯火会从正月十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 甄英记得在云阳,每年元宵节,姐妹几个会带着诸多仆妇一起,出门看灯,不受约束。 其他几人都攒了一年的月例和压祟钱,唯有自己,钱包羞涩,虽然热闹,可父母不在身边,热闹得有些孤独。 好容易有了沈嬷嬷,最后一年在甄家的元宵,姐妹们一起出的门,说说笑笑,看到什么新奇好玩儿的,都想买一点给她。 甄英有心投桃报李,预备着请姐妹们一起吃点糖水,仗着腰包里有钱,把赤小豆汤、双皮奶、五果汤、豆腐冻、膏烧白果、豆米芡宝、金瓜玉泥、红紫薯汤。杏仁露、红枣糖酪都点了个遍。 众人大快朵颐,连丫鬟和小厮都分到了不少。 付账时却糟了糕。 那时她衣着普通,旁人只把她当甄家大丫鬟,不曾遇着偷儿。 可比遇着偷儿更气的,是她腰包里只有嬷嬷给的一些金瓜子。 糖水虽多,但物美价廉,老板似是个北方汉子,每份糖水都是用大海碗装得结结实实。 甄英几个都是女孩儿,吃得再多,也才不到一钱银子。 而银子和金子,是1:10的比例兑换。 糖水铺子老板实在找不开,急的抓耳挠腮:“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那老板长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身粗肉遒劲扎实,宛如一座小山般压过来。甄英又羞又怕,羞的是说好了请客,却连帐都付不出来。怕的是老板长得吓人,生怕被当做吃霸王餐的一掌拍死。 还是三个姐妹中,甄莲胆子最大,自掏腰包,帮她付的帐。 想起旧事,甄英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 “嗯~” 她学说话不久,依然怕丢丑,平日只在私下里偷偷练习,偶尔需要回答的时候,就用嗓子哼哼代替。万幸的是,姜澈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头有一个糖水摊子,老板也是个结实的壮汉,转头一看,却是故人。 去年的尴尬情形涌上心头,甄英脚步放慢,不愿上前。 姜澈却笑了笑,直接大步往前。 甄英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但见那个大汉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纳头便拜:“小人参见王爷。” ??? 姜澈笑嘻嘻地把甄英拉过来:“不曾给你讲过,这是你母亲旧部。” …… ??? !!! 我母亲的,旧部? 甄英纳闷了。 “我母亲,是,谁?” 她说话吞吞吐吐,一半是真的不流利,一半是出于震惊。 这时候诗会也散了,花灯也多暗了,整座城都渐渐安静下来。 糖水铺子的位置极好,人流散去,能看得见整座鳌山。 姜澈拉着甄英坐下,噼里啪啦点了一桌。 “那日陈将军看你好玩,有心逗你一把,他横扫漠北,封赏都不知拿了多少,怎会在乎一丁点儿糖水钱?” 那大汉露出一个憨厚且朴实的笑意:“那天我是真没想到,成仪郡主那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娘,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 他伸出手,比了一比,终于想出了一个还算恰当的形容词:“这么一个小冻猫子似的姑娘。” 老板见甄英还是有点愣愣地,干脆打了烊,把剩下的糖水又摆了几桌,招呼王府的管事护卫一起边吃边看灯。 “老陈家是南边儿的,他曾经有个娘子。爱喝糖水,也会做,当年人称糖水西施。” 姜澈拿出瓷勺子,舀了一勺赤小豆汤。 “后来,南原妖族入侵……他回去的时候,媳妇在树上挂着,孩子……” 他估计着大家都在吃甜的,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孩子在锅里炖着。 “老陈离开家的时候,他女儿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时下,烧制玻璃的技术已经成熟,元宵灯会的鳌山有数十丈高,都是用彩色琉璃烧制。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惟妙惟肖。 底座则是用的白玉,清冰玉壶,温润沉着。 当真是一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灯内骨架皆是透明玻璃所制成,几外头几盏大灯,烧制的是本朝太祖以来诸多故事。 赤水渡江、龙吞鲲噬、万安北降、南蛮入侵…… 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 甄英不明白,为什么元宵这样一个全民欢庆的节日,作为重中之重,精工细做出的鳌山,要记录这些悲惨的历史。 “为了让你们记住,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吃完糖水,姜澈拉着甄英的手,两人慢慢走在街上。 “咱们如今一家团圆,可是陈将军这样的将士,却没有家人了。” “他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每年元宵灯会上,给庆祝的游人们一碗糖水。” “你看这鳌山,它那么美,那么珍贵,那么璀璨。” “就像我们的江山一样,它有多么珍贵,就有多么容易破碎。” 甄英个子小,腿也短,姜澈蒙着双眼在夜间看不清脚下,父女二人慢慢磨着,从街头走到巷尾,又看见那个捏面人儿的老者。 那名老人佝偻着背,身边仍扎着七八个面人儿,想来是家中贫寒,想趁着节日多攒些银钱。 甄英在义父手中画了个“时”字,姜澈笑了笑,和老者细细说了友人的衣着相貌。 这是个大主顾,老者捏了七八个面人儿,甄英一手抓不下,让随行的人各自抓了几个回去。 姜澈看着周围四下无人,吩咐管事给了老者几十钱碎银,哄得老者连连道谢,这才收拾摊子回家去了。 两人又走了一炷香功夫,姜澈这把“稚子持金于闹市”的故事讲给甄英。 她虽有心做善事,可那老儿家境贫寒,若是当真给了太多银钱,反而是祸事。 故事讲完,两人又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儿,甄英忽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口坐着偌大两只异兽,麋身牛尾,样貌威严,连忙扯着姜澈上前。 却是一户朱门前左右两只镇宅的麒麟,姜澈见甄英好奇,一把女孩儿抱起,放在麒麟背上玩耍,又讲起麒麟为仁兽,足不履生草,和孔子遇麟而诞的典故。 却是这大门外还有门房,见有人抱了孩子往自家镇宅兽上放,心中大骇,连忙提了灯出来。 第一盖因那镇宅兽既是府上颜面,又是传说中的瑞兽,轻易不得冒犯,而来那石头麒麟是半坐着,背部乃是个大斜坡,若是小儿上去玩耍,恐怕要摔着。 提灯一照,却把那门房惊了一跳。 第二十回:倦鸟归巢百般滋味 那门房又惊又喜,一声“主子”还未出口,却见姜澈把手摆得飞快,这才用空出的一只手捂住嘴巴,生生把那生呼喊摁了回去。 甄英借着旁边的灯火往上看去,只见飞龙舞凤的彩绘门楼下边儿,端端正正一方匾额,上书“吴王府”三个大字,旁边的落款是姜澄,竟是皇帝亲笔题的匾额。 见甄英抬头看那匾额,姜澈调笑道:“你皇伯父是个小气的,当年就藩,只送了副匾额做贺礼,来年进京,你可得好好拾掇他的内帑,给你义父出气。” 两人一边闲话,大门却是打开了,不同于旁的建筑的影壁,却是用了好大一座奇石如山一般立着,看不见府内景色,只隐隐有些折射的反光。 身后众人却是纷纷散了去,只留下父女二人,并几个近身伺候的。 因是晚间,这些奇石嶙峋,不见意趣,只容易磕绊,姜澈一手牵着甄英,身子半护着她缓缓往前,不多时就到了一处角门。 只见内里灯火通明,却是各色彩灯,与外头纸扎的不同,尽是用纱、绫、锦、锻制成,比起百姓家的灯火,却是更加精致贵重。 又不知用了什么机巧,有暖烟缭绕,香风阵阵,其奢华艳丽,简直如人间仙境。 此时方才算柳暗花明,姜澈见没了绊脚石,家里又亮堂,这才把甄英放开,伸手吩咐了下人几句。 绸缎比起白纸,多了自身的光泽,做成花灯,是与纸等截然不同的富丽堂皇。 再行几步,便是两道曲折的抄手游廊,甄英只觉得初见王爷那天,八角轿子上的几盏琉璃气死风灯已然是奢靡至极,却不曾想这王府院内,游廊上挂满了琉璃灯,随着微风轻摇,其光华流转,把整条廊子亮得如白昼一般。 而游廊两旁,假山美石,奇花异草,本不会发光,偏有工匠巧思,把盆景上挂了拳头大艳丽小灯,内置茶盏般一盏油灯。 甄英看得眼花缭乱,到了近前才发觉,那些拳头大艳丽小灯更加华美。竟然是用琥珀、珍珠、犀角、象牙、玛瑙等物,或是镂空雕刻,或是拼接粘连而成。 便是石崇当年的金谷园,也会用这些宝物做装点,然把宝物雕刻成小灯,只热闹这么几日,却是百倍千倍的奢靡。 再往前处,花灯渐渐稀少了些,甄英初时只当是王府财力不济,只在门口张灯结彩充点门面,待到近前,却听得水声潺潺,往近了看,却是一蔓女萝随着泉水垂下,水流甚是湍急,把千百河灯冲到岸边,这才显得空旷了些。 再往前走,嗅得扑鼻异香,却是沁芳润玉,桂楫兰桡之处。 几处院内的水源汇聚成湖,水流才渐渐缓了。 偌大的一个湖面上,除了几只小舟,一池彩灯,无数大红花瓣之外,另有一团花结彩的大船,当中几名歌女怀抱着琵琶、瑶琴、二胡等乐器,歌舞奏乐。 甄英已然看得呆了,远目望去,又见前方众心捧月着一名中年妇人,和着歌舞打着拍子,嘴里痴痴念着,对自己一行人浑然不觉。 身旁的姜澈见了,一把扯下面上鲛纱,三两步上前,抱住那名中年妇人:“母亲,我把英儿带回来了。” 那名妇人被姜澈这么一抱,先是一怔,只听“叮当”两声轻响,是把护甲甩开,双手捧住姜澈的脸:“瘦了。” 此话一出,甄英身后的惜风、怜雨、探雪、听霜四个大丫鬟连忙跪下。 姜澈一手抓住母亲的手,笑着对甄英招手:“探雪她们才是真瘦了,您别吓唬她们,快来看看外……孙女儿。” 吴王太妃方才还沉浸在与儿子重逢的喜悦中,听了这话连忙把儿子甩开:“英儿?” 甄英这才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礼,吴王太妃连忙上前,把孩子搂在怀里。 “受苦了,孩子,真真是受苦了啊。” 方才在王府门口,甄英就有些不安。 她与吴王太妃素不相识,生怕惹来不喜。之后跟着义父进了王府,却被那盛世富贵气象震撼得目瞪口呆,直忘了怕。 此时见吴王太妃一副与自己熟识的样子,不知怎地,鼻头一酸,竟也有几分要哭的冲动。 倒是姜源一手一个,把祖孙俩搂着,笑着说:“好了好了,如今正值佳节,又是一家人团聚,母亲该高兴才是。” 那吴王太妃这才把孩子放过,从仆妇手中拿了帕子擦了擦脸,一边埋怨道:“回了吴郡,不先回家里,倒是找了狐朋狗友厮混。若不是探雪差人报信,你娘这个节都过不好。” 姜澈无奈道:“太医早说了,母亲不可大喜大悲。倘若没有探雪报信,直接见了儿子,惊喜之下怕是要乐极生悲。” “现在听到报喜开心一次,见到儿子又开心一次,哪里不好?” 吴王太妃却是有几分羞恼:“你当我是宫里那些老太妃吗?” 说着一只手来牵过甄英:“日后医好了毛病,旁的不说,可别学你爹爹,一张讨嫌的嘴。” 众人笑得打跌,姜澈忙来搀扶母亲,却被吴王太妃侧身让开:“咱娘儿俩说话,你莫要来打岔。” 甄英见一旁侍女递了眼神,小心翼翼送了胳膊搀上去,吴王太妃却拍着她的手:“祖母又不是美人儿灯,这么小心做甚?” 一边儿说着,看着甄英,眼神殷切,竟是把满园灯火视若无睹:“他哄你来时,是不是说我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你爹爹他,最是不着四六的人,亏你见识浅,信得他的鬼话。” 姜澈用西洋表看了时辰,知道母亲爱睡美容觉,连忙提醒是时候就寝,却招来一记白眼:“今儿个高兴,连酒都不曾饮过,怎么就这么歇息下去?哎呀,我却忘了,小孩儿最是贪睡,英儿可是困了?” 甄英在甄家做惯了婢女的差事,熬夜伺候胡氏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虽然有几分倦意,却是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太妃。 见甄英这般,太妃微微簇了眉头,又转头问身边人:“今儿个王爷身边人多眼杂,都有谁一直跟着小姐的?英儿在席间可是喝了茶水走了困?” 探雪笑着上前回话:“一路上车马劳顿,小姐今儿白天在车上一直睡着,只辰时吃了两盏花茶,倒是夜里在楼上用筷子尝了尝酒味儿。” 吴王太妃顿时一眼瞪过去:“澈儿是个不仔细的,你们几个也不劝劝,半大的孩子,睡得晨昏颠倒,日后可怎么办?” 姜澈故意露出点儿苦笑来:“母亲说的什么话,难不成还让英儿晨昏定省不曾?咱家何时有了这规矩?” 太妃一边用自己的身子给甄英挡风,一边还嘴:“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子,难不成在婆家,不需早晚问安吗?” 众人纷纷叫闹:“姑娘方才回来,太妃就嚷嚷要把她嫁了。” 甄英脸一红,求助似的望着姜澈,却见姜澈一脸促狭,太妃却一把搂住了她:“莫要听她们胡说。” 正当笑闹的时候,却是进了屋子,里头用蜡烛照得白昼一般,太妃在贵妃榻上坐了,把甄英搂在怀中,一边仔细打量,一边又问随行人员路上饮食。 见甄英身材实在怯弱,只道是路上照顾得不仔细。 探雪却“哇”地哭出声:“甄家苛待了我们姑娘!” 第二十一回:万般思量甄英择友 “甄家苛待了我们姑娘,平日里,别说吃饱,囫囵觉都不曾睡过一个。” 吴王太妃听得一怔,淌下泪来,甄英只得拿了自己帕子,轻轻拭泪,好一阵才劝解住。 “甄家那群畜生怎么这么狠的心!之前澈儿写信回来,说多少大夫看过,都说姑娘不是不能说话,只是幼时不曾有人教过。” 太妃摸着甄英粗糙的手:“我起初还不信,哪儿有人这般虐待自家骨血。” 莫说几个大丫鬟,就是那些小厮,听了都面露不忍。 “好了好了,英儿好容易回来,莫提那些晦气的事儿。”姜澈见祖孙俩又要哭起来,连忙打岔:“这满园花灯可是废了好大心血准备的,母亲不是最喜欢小姑娘吗?明儿和后儿,把全城官眷家的小丫头都请来,咱们热闹热闹好不好?” “你这回不嫌吵了?” 姜澈笑得一脸无奈:“甄英初来乍到,我有心让她交好几个朋友,日后就算不一起听学,能串门说笑,也是好的。” 太妃听了当即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可今日确实是晚了,这会儿送帖子,没得打扰人清梦。” 一边问起甄英的喜好习惯,让身边人记了,一边却顽童一般忸怩了半晌。 姜澈何尝不知她心意,笑道:“母亲要拟帖子,还是得趁早,好几家姑娘到了年纪快说亲了,这几日正是相看的时候,若是下手晚了,恐被哪家坏小子勾了去。” “算了算了。”太妃摆了摆手:“年纪太大的,和咱们英儿怕是聊不来,咱也不耽误人家。哎呀,这单子不拟,我怕是今日都睡不好了。” 屋里欢声笑语,太妃一边儿笑着,一边点名儿:“苏家那个次女就别请了,傲气清高得紧,咱们这是给英儿选玩伴,能讨英儿开心才是要紧。” 话音刚落,陈嬷嬷就提醒道:“太妃,若是不请苏二小姐,那苏大小姐也不要请了,免得她回去,招人眼红。” “不行。”太妃听了当即耍起脾气:“苏敏秀那个继母,惯是个捧高踩低的,倘若她家两个丫头都不来,指不定把气撒在敏秀身上呢。”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是性子不合罢了,这样,你明儿早起问问时家姑娘明儿个有没有空,她一来,保准镇得住。” “母亲若要请时久,那时故也得一并请了,不然,时家怕是不会放人。” “时久都十四岁了,是时候在内宅走动,他一个当哥哥的做了跟屁虫,日后怎么说亲?不成不成。” “奇货可居嘛,人家可是不缺相看的。这样,儿子干脆在前头宴一桌,母亲在后头宴一桌,两边分头行事,两边儿不耽误。您现下可不止一个孙女,还有个孙儿要照顾呢。” “那何将军那侄女就别请了,她惯会纠缠富家子弟,没得招人厌烦。” “太妃变脸真快,先前还夸人家是开心果儿呢。” 吴王太妃把脸一板:“咱王府宴客,交游的目的大于玩乐,那姑娘新奇巧意,倒是不假,若是嫁得个愿意让她放开手的商户,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也正是因为这点,我也乐的常和她走动,帮她抬抬身价。”说罢却是把甄英搂着,示意她认真听,认真学。 “可明儿你前头的客人非富即贵,多是世家子弟出身,若是那姑娘得了消息冲到前头去,虽不至于毁了清白名声,可咱王府的面子就要落下了。” 这话一出,几个大丫鬟并几个婆子也七嘴八舌,那个说齐公爷家姑娘矫揉造作,娇气得紧,这个说知府女儿不甚聪慧,看不懂人脸色。 又把年纪过大过小的、家里已经说了亲在备嫁的、家里有事不便出门的删了去,半盏茶过后,一张老长的名单,竟只剩下七八个女孩儿。 “这几个可是精挑细选,大浪淘沙出来的,莫说来赴个宴,就是去选皇妃都不差了。”太妃看着单子,笑得合不拢嘴,又亲自点了几个出身不高,但各有所长的女孩子。 “安县丞的长女日子过得苦,难为她,制得一手好香,性子又恭谨和顺,英儿若喜欢,就问问她愿不愿意来王府做伴读。” “纪太医的祖籍好像就是吴中,去问问他家有没有适龄的姑娘,想去选女官的?我这儿旁的不说,医书却是不少。当年在宫里,我就羡慕姐姐手下有个纪嫣然,真真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帮姐姐抵过多少灾祸。现如今嫣然怕是要被秦王勾走了,我这心啊,还真是舍不得。” “哦对了,还有方校尉,那是个忠心的,他走了之后,方姑娘独自一人抚养弟妹,赡养祖母,好容易撑起整个家,却不料耽搁了亲事。难为她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姑娘,现在弟弟终于成了人,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次把她姐弟都请过来,大伙儿啊,都上点心,自家子侄里又好的,也都帮着看看,问问意思,可别再被那丫头搪塞过去了。” 甄英目瞪口呆的见太妃噼里啪啦点了一堆人名,犹自嫌弃不够,好容易才被姜澈拦住,却见吴王太妃回眸一笑:“这人情练达的学问可是不少,英儿可有的学呢。” 第二十二回:一心爱子为计深远 吴太妃有意教养甄英,填鸭子一般,把明日几位小姐的出身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甄英感念她好心,虽觉得枯燥,却也不曾推辞,又生怕忘记,取出今日刚到手的洒金贴,一个个把那几人的喜好和简单的家庭关系、族中何人出仕、有哪些亲族一一默下。 她这般认真,可把吴太妃心疼得紧:“茂儿倘若有他妹妹一半好学,我这心啊,也能放下了。” 甄英这便觉得有些奇怪,路上就听说过这名哥哥,却一天都不曾见人,心中虽然惦念,却怕触了忌讳,不肯去问。 太妃在宫中见惯了风雨,如何不知她心中有事?一时却才想不到,便叫人把小厨房早先备着的点心端来,一手拈了要喂,又被姜澈打趣。 “你孙女怕是还认生的紧呢,母亲暂且放她下来,教她自己捡喜欢的吃去。” 太妃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甄英,叫人把点心放在手边,又用小灯托顶着盘子怕凉着:“听那几个婢子说,你喜欢甜软的糕点,我料想你的口味像我,旁的也都备了些,方才得到消息,小厨房加紧做了,可看看,是不是合胃口?” 甄英一眼看去,只见两个青花大盘,一个内里层层叠叠摞着各色花糕,一个挤挤挨挨攒着十来个包子,为了让她认出馅料,偏用内馅儿在外头绘了浮雕。 例如一品小香葱羊肉包子,一口大小,难为厨子用葱杆雕了朵花儿在放在包子的褶皱口处,精细又漂亮。 又或是旁的花糕,下头是淡色糕体,上头是彩色浮雕,玫瑰豆沙馅儿的雕的玫瑰、桂花糖馅儿的印着桂花。 除那青花大盘外,又摆着六个小碟,放着蜜糖苹果,姜丝梅干、香药葡萄、过霜桃条、腌干梨铺、酥脆香蕉。 再后头是怕宵夜吃了积食,捧了两小碟山楂丸子来,却是山楂去了核儿,捣碎成泥搓了条儿,切了段儿,搓了圆儿,薄薄粘了一层蝉翼般的糖液,用热油过了,以银签子串成两串送了来。 祖孙三个吃了点心闲话,甄英一边好奇,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问。却是姜澈高兴了半晌,终于想起自己有个便宜儿子。 “母亲,怎地不见茂儿?” 太妃身边近身的几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捂着帕子情不自禁的笑起来,便是太妃本人,方才吃了颗山楂丸子,还未嚼碎,顿时呛在喉咙里,只笑着用帕子点几个花灯,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大丫鬟上前拍背顺气,只太妃身边近身服侍的嬷嬷福了一福,上前解释:“王爷可知这满院子花灯,是谁的心血?” “不是府中供养的工匠吗?”姜澈假作不知。 那嬷嬷笑着:“正经主子不在呢,哪家工匠这么走心?却是世子爷节前就张罗了,累了好些天,廊上几盏琉璃灯啊,还是从宫里来的。一路上派人小心护送,好容易落了府,他又张罗着亲自去挂,太妃只当是孩子贪玩儿,没拦住他。” “却不曾想前日夜里霜降,早上就反了潮,虽然有小厮早晚各擦一次游廊,中午却照样打滑,他一个不注意啊,给摔了。现下还在我那屋里卧着呢。” 有懂眼色的小厮,取了廊下一盏琉璃拼色西洋灯来,摆在桌上吴王太妃抬抬下巴:“就是这个,我当什么宝贝呢,自己跌了都还护着。偏是个不知所谓的玩意,既没有油盏,也放不进烛火,只得当个摆件。” 姜澈见了那灯,却是见过的,干脆接了过来,摆弄了一下,“啪”地点着了,这才让人交给甄英:“莫要说他,世子是宫里出来的,贵妃母家也还得力,知道这才是好东西呢。这是泉州那边照着西洋法子制成的新鲜东西,莫说整个中原,就是放眼天下,也不见得有第二件了。原是泉州的工匠学着他们洋人寺庙的花窗玻璃烧的图样,折腾了半年,好容易才成了这么一个,真是难得的精巧复杂。别说是咱们这儿,就是放眼天下,也只此这么一件。原是泉州都督万寿节孝敬给皇上,皇上又送去慈宁宫摆了两年。去年母亲生辰,太后又派人送来。” “姐姐送来的?我怎地没印象?” 姜澈一脸无奈:“您只记得看家书,却是不曾留意礼单子,白白让这么个好东西在仓库里吃了半年灰。”这话说得太妃一阵脸红,王府里好东西金山银海似的,她又向来是个懒得操心的性子,又有心磨砺府上几个大丫鬟,为着让英儿合用,这才做了半年甩手掌柜。 却是太妃身边的一个大丫鬟不依:“咱们拘在院子里,终究是少了眼界,这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呢。等到来日姑娘掌家了,府选也开了,咱们姐妹几个这才好躲清闲。” “夕雾这丫头,惯会躲懒,你在我这儿,何曾累着了不曾?不过是些管家理事的功夫,日后你放出去嫁人,也总是要上手的。”说着才想起来:“现下听霜她们回来,可有你们闹的。” 前一日闹到了子时,众人才堪堪歇了。 第二十三回:日上三竿好梦正酣 甄英带着笑意,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正午灿烂的阳光,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一折,竟聚拢成一颗明晃晃的光斑,刺拉拉地烫在了眼皮子上。 抬眼一看,这恼人清梦的东西,竟是一只明晃晃赤金包玉的床钩,阳光经过一片剔透的薄玉,再被镜子似的叠片翻到床头。那赤金打的锦鲤缠着支玉片儿雕琢的莲叶,既富贵,又喜庆。 若说这是个摆件,必然是个可喜的小玩物,可这东西偏就没摆对位置,让灿烂明亮的赤金和温润剔透的美玉不情不愿的纠缠在一起,把最最耀目的阳光直直地扫在人脸上。甄英迷糊地脑子歪着头思考了半晌,觉得这强扭的瓜不仅不甜,相反还苦涩得紧。 慢慢松开指缝,抬手时再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终于适应了这满屋触目惊心的豪奢。 整架红木的四柱荷花千工围屏床上一金漆细细描着花朵的纹路;顶头的红罗帐以细丝打底,光泽极好的蚕丝绣的鸟儿栩栩如生;苏绣的枕头在脖子下垫着,带着丝丝麦香,轻易就能把人拉进五谷丰登的好梦中。 至于以及那明晃晃的,扰人清梦的金镶玉床钩,在不讲究水头只讲究色正的古代,都选了通透明亮的蓝田青玉雕琢而成…… 屋里焚着与东珠等价的龙涎香,头顶挂着寸锦寸金的云锦红帐,甄英只见屋舍精美,铺陈靡丽,一时还以为自己在梦中,挣扎了许久,却是不愿起。 偏偏外头的丫鬟仆妇已经为了待客张罗开了,甄英在床上仰头躺了片刻,听了些许孩童声音,突然精神一震。 她手一挥,扯开了层层叠叠的红罗帐——于是那双才睁开不久的眼睛,仿佛被刺痛似地眯了一下,不知到底是被盛夏的烈阳,还是满屋的金碧辉煌…… 床幔柔软轻薄,是极好的质地,上绣了百鸟朝凤的纹样,随着她的动作伸展开来,那一只只纹绣的鸟儿便有了展翅欲飞的姿态。 甄英动静不大,却还是惊动了旁人。屋内锦绣的屏风后立刻迎上来一副白净的鹅蛋脸儿,乌木雕琢般的美人尖下是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潋滟含情,对着甄英微微一笑,显得既温柔,又亲切,正是吴王府上五个大丫鬟中专门伺候太妃饮食起居的夕雾。 昨日虽然灯火照的明晃晃一片,到底不如白日里看得通明。此时外头阳光淡了两分进来,只给面前的美人儿添妆,那一笑,更显出江南女子的温婉秀美。 和甄英打过交道的一等大丫鬟一共四个,其中,惜风端正大气,怜雨柔媚温柔,探雪玲珑洒脱,听霜沉稳可靠,今日见了夕雾,却是目若秋水含波,眉似远山伏黛,好一个温柔甜美的邻家姐姐一般。 虽然笑得温柔甜美,可常在太妃身边伺候,又是掌惯了府中的,还是太妃身边得力的人,借着主子的三分威,府中便是管事,也得敬她。 见她亲自来了,甄英还以为自己睡了懒觉,要挨数落。 夕雾却是笑盈盈看过来:“昨日熬鹰似的熬了半宿,怎地不多睡会儿?”一边又上来捏被角,又要服侍她歇息。 甄英只得指了指窗外,又拍了拍手。夕雾是何等聪明伶俐的,立刻知会了意思,笑着应答:“几个娇客要下午才来呢亲自。这几天节日,太妃说要阖府松快松快,白日里忙完差事的自可以去玩闹,这是府中几个家生的孩子在玩耍。” 甄英记得无论男女,凡是小辈早起都是要给长辈请安的。路上车马劳顿,早上就得起来赶路,谁耐烦去掰扯这些俗礼?如今到了王府,本以为规矩森严,转眼却见日上杆头,在自己闹出响动之前,并未有人打搅,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按着她对古代人的理解,无论是哪家女儿,越是金尊玉贵的王公侯爵,越是要时时刻刻恪守礼法。 还是夕雾让跟她解释:“这儿就是自己家里,那些礼啊法啊什么,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只说请安这一条,现下大冬天里,谁愿意早起?太妃说了,早些年她在宫里可是受够了每日问安的苦楚,绝不肯把这遭罪让小姐再受一次。若是小姐执意去请安,她心疼小姐,自己可不得起来?您哪,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在肚里,给太妃尽孝,心意到了就成,可别再折腾了。” 甄英听了,只得作罢。可刚才心思转得飞快,早就走了困,如今是怎么也不肯再睡下了。 夕雾无奈,只得吩咐下去,不多时,却是探雪听霜带着十来名仆妇鱼贯而入。 甄英赶路途中已经被探雪听霜伺候惯了,如今这浩浩荡荡的阵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那些仆妇训练有素地列为两队,手捧面盆净帕等物,一个个有序地上来为她洗漱。 水波潋滟折射着璀璨的夏日艳阳,甄英用眼角余光扫去,见那面盆通体金黄,雕琢繁复,盆底铸的金龙在水波下似要腾云而起,栩栩如生,仔细一数,竟有五只爪子。 甄英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觉得不对蛟龙是入海都嫌浅的神物,怎能困在个小小的盆里?况且是五爪的金龙,这是宫里的东西,王府用了,怕是要招惹猜忌。 探雪是个心思机敏的,以为她见了五爪龙的金盆算是僭越了,连忙解释:“这是知道姑娘回来,陛下特地赏的。除了脸盆,连着澡盆、痰盂、净盆等一应物事,都是宫中打造的物品。当年成仪郡主备嫁时高祖皇帝给攒的一套,一直收在库房里,昨儿我刚传了消息,转头就给收拾出来了。只咱们房里用着,却是不打紧。” 再看那净帕,是三叠两组的杭绸,绣尽了应时的繁花,且各不重样。第一条上脸沾水时,花样还是含苞欲放的骨朵儿,最后擦干脸的那一条上,就是全然绽放的鲜花了。 连着那早起漱口的水,亦是花露蒸煮而成,清新绵长,口齿留香。 甄英在路上,以为已经习惯了王爷的豪奢做派,现在回到府里才知,路上已经算是简朴了。 当初沈嬷嬷和甄家说的,是王府缺个书房伺候的哑仆,这才得了消息,要把她送来。 之后改口说要收养女,也可能确实如王爷所说,是嫌家中冷清了。 可如今这个排场,哪里是一个养女,便是圣上嫡亲的公主,怕也得羡慕得脸红。 甄英自幼心思细腻,本能的知道趋吉避凶,却不知这无缘无故而来的泼天富贵,到底是福是祸。 却是这想问题的当口,婢女们挨个上来,将她打理得干净妥帖。 因是上元佳节,装束与往日里不同:头顶一个镶八宝的闹蛾扑花冠,额前是双凤衔珠赤金华胜;项上带着赤金坠双福锁片镂空项圈;上身一件苏绣梅花窄袖衫,外套一件银鼠皮制的的青色短褂;下着一条彩绣辉煌的百鸟裙,却是用白鸟羽毛织成,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呼之欲出。 门口六名十几岁的侍女已经撑起孔雀翎压金线的巨大华盖,替她遮挡起太阳。 偌大阵势,竟然只是为了出门两步让她不被太阳晒到。下了台阶,早有一个粗壮婆子帮着阿娇上了顶二人抬的小轿,出了内院,又换了两名小黄门来抬,到了前院儿,阵仗越发荡起来。 昨日只看得一院的彩灯,不曾见过白日里花园儿的风景。却是叠石疏泉,回廊画转,奇花成列,若将若迎,又有仙鹤孔雀漫步,并不避人,黄鹂、画眉等挂在游廊两边。 而这美景正中,另有一道身影格外显眼。 一名少年长身玉立,缓步往另一头走去,身后跟一名黄门侍郎,并七八个小厮,有两个着红袍的太监领着,个个精干的样子。 两边人马对上,那名公子神色先前是有几分不耐,转眼看到甄英身后侍立的雪、霜二婢,嘴唇翕动了两下,往前几步,一撩袍子,在甄英身前单膝半跪下:“是我英妹妹吗?” 甄英被骇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两步,见他眼中没落神色,又才上前打量,正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眉分八字,目炯双瞳,直勾勾看来,似是有前言万语都在其中,实在是叫人动容。 第二十四回: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少年衣着却不怎的出挑,只随便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窄袖长衫,外罩着一件银灰色兔皮短褂,身披着一件玄色长披风,头上束着兽皮冠。 若不是身旁传来:“见过世子。”的行礼声,甄英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放人堆里都不怎么扎眼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大哥。 见甄英点了点头,姜茂才露出笑意:“我就说这般面善,果真是前世夙缘。”说着便把甄英半护在怀里,问她如今住在哪儿,可还习惯?探雪一一都回了。又沿路介绍家中花鸟、彩灯等玩意儿,到了内门,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姜茂去前头应酬,甄英到后头交友。 转身行过又一道游廊,昨日又补了一场小雪,道路早被打扫干净,只留园中梅花、山石上有薄薄一层添些颜色。 河灯早被尽数捞起,连着院子里的绸缎花灯都撤了,换在了廊下。 不多时又听见几声笑语,见是几个小姐站在一处空地上投壶,一名紫衣少女方才投了个贯耳,得了几声彩,笑容满面地抬头,不是时久却是哪个? 甄英带着人见了礼,时久笑眯眯地把她拉了来,介绍身后几名姑娘。 前两个一样的妆饰,正是苏敏秀、苏敏青姐妹。苏敏秀容貌平平,只右眼角一颗淡红色胭脂痣,非得近身才能看见,苏敏青则是削肩细腰,神态与甄莲有几分相似。 昨日听太妃说她傲气清高,还以为是个难相处的,如今见了,却是让甄英想起旧日家中品性高洁的莲姐姐,当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意,互相行了福身礼。 后一个姑娘身上一股子药草香气,身材丰满,眉目大气。 甄英只闻了药香,就猜出是纪家的女儿。果不其然,那女孩儿大大方方上前,却不是行福身礼,而是一手把住甄英脉门:“你本就身子弱,昨日熬夜又那般晚,若是还想顺顺利利长大成人,以后决不可再碰绿茶、西瓜这些寒凉的东西。我与你开几道药膳方子,都让下人去做,平日里还得多吃些鱼、肉、蛋等物事。” 噼里啪啦说了许多,突然面色一红,把甄英放开。众人一阵哄笑:“纪太医可是老毛病犯了。”苏敏秀上前替她解释:“宝儿是纪家这一代里头医术最好的,在咱们吴中郡,还没见过她处理不了的毛病。” 最后一个姑娘衣饰简单,容色间带着些甄英熟悉的瑟缩,到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身周一股子扑鼻异香。等前面几人都见过了,这才怯生生上前行礼:“小女是安阳县丞家的安灵儿。” 几人互相认过,又继续刚才的投壶。甄英在甄家遭受苛待,从未接触过这等物事,待到她时,只连连摆手,不肯参与。 几个闺秀中,只时久交游广阔,知道些内情。纪宝儿还当她是害羞,又过来推搡。时久只得替她说:“咱们中了,都得喊几声彩,英姑娘说不了话,自然觉得没趣。今儿她是主,咱们是客,都说要宾主尽欢,哪儿有客人玩儿得开心,把主人抛了的道理?” 众人纷纷说是。纪宝儿也是个少交游的,也想不出什么好玩儿,干脆问一旁侍候的探雪、听霜:“英儿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你们说出来,我们才好想法子。” 说来也好笑,一路上舟车劳顿,大多时候是吃了睡、睡了吃,再不然就是看风景,或是在地方上应酬。探雪掰着指头,思索了半晌:“我家小姐平日里喜欢睡觉,再就是吃东西,看风景。闲暇时间不爱绣花,倒是被侯爷逼着练了不少字帖。” 纪宝儿抚掌大笑:“这便是了,正值元宵佳节,大家攒圆子岂不应景儿?” 苏敏青却是不愿:“你在家里搓惯了圆子,自然拿手,我却是不会的。” 苏敏秀把她推了推:“你是嫌弃灶上油烟气重了,从来不肯踏足。咱们只在院子里铺一桌儿,一边赏雪赏梅,一边玩儿,岂不方便?” 因是来赴宴,众人都穿着时下里应景的大红猩猩毡并缎子斗篷,甄英路上披着姜澈的白狐裘,后头见了人,只觉太招摇,也换了身猩猩毡。独独安家女儿荆钗布裙,没什么御寒衣料,方才投壶时起身热闹,又有帐子火盆围了尚不觉冷,可若是要久坐下去,真就要冻成个鹌鹑。 甄英与她同病相怜,方才见了礼,就拉着在一起坐。现下摸过去,一双小手冰凉红肿,与自己不逞多让,有心替她解围,干脆指了指一旁花灯,又做了个运笔姿势,探雪见了,便笑着说:“外头天寒,玩闹可以,要搓丸子,就不必了。昨日灯会,我们小姐紧赶慢赶,却只顾赏灯,不曾猜过灯谜,在座各位皆是有文采的,不如,大伙儿出灯谜如何?” 安灵儿因家境贫寒,本就与城中贵女少有往来,今日见了甄英,一般冻萝卜似的通红小手,知道和自己一般是苦命人,行动之中更显亲近,现下看到她替自己解围,心中更是欢喜。 众人早先看过了满园满谷的花灯,心中也着实喜欢,昨日虽在街上玩闹了一会儿,到底都是官家小姐,不曾逗留的晚了,一个个都没能尽兴,这一提议却是正中下怀。 纪宝儿当先说:“外头猜灯谜,可是都有彩头。王府中这些花灯可各个贵重,不知英儿可还舍得?” 甄英一怔,这些花灯贵重不说,又是世子亲自置办,加上大哥还因置办花灯摔伤了,若是自己轻易许人,怕是辜负了一番心意。 却是探雪笑道:“个人不许猜个人的,旁的,与外头规矩一样。”听霜附身,甄英附耳过去:“王爷早前就说了,王府都是小姐掌家,不过是区区几个花灯,小姐还不敢做主吗?莫要让旁人觉得咱们小气。”这才点头应了。 几人正往房里走,迎面一个笑盈盈的大丫鬟,梳着低髻,斜簪了两支梅花,却是太妃屋里的夕雾,见了众人就笑:“太妃方才起来,说梦里得了个好谜,让大伙儿去猜呢。” 纪宝儿和苏敏秀听了,一起说好:“方才还要猜谜呢,这儿正是赶巧了。”“太妃那里赏的定然丰厚,到便宜了我们几个。” 到了太妃屋里,却见一旁并侍着八个小太监,手中都提着一盏花灯,各个精美非凡,每个灯下用撒金纸记了灯谜。 众女问了安,时久就把方才几人猜谜的打算说了。 太妃道:“当真是赶巧,你们路上可拟了谜面儿?把我这些换了,我只一个好谜,剩下的都是往年旧的,却是不好玩。” 苏敏秀却说:“太妃且不慌着撤,旧谜才好呢,猜得容易,我们拿赏也容易。” “你这猢狲。”一边笑着依了,又叫人拿来几盏灯来:“你们猜着了,都不许说,只写了条子递上去,看有几个中了。” 一语未罢,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方校尉家小姐来了。不多时,进来一名束冠少年,一身鸦青色直缀,配玄色披风,进来就抱拳行了个军礼:“末将救驾来迟,还望主公赎罪。” 众人先是一冷,以为是外男闯入,正要避开,却见那么少年抬头,虽然英气勃勃,脖子上却没有喉结,再定睛一看,哪儿是个男儿郎?分明是女娇娥! 第二十五回:庆芳辰娇儿制灯谜 来人调子里夹着戏腔,虽然可以压低了声音,仍能听得出是个女生。 时久正在润喉,一听这声音,当即呛住了喉咙;苏家姐妹一个笑岔了气,捂着嘴干咳,一个撑不住,连忙用帕子捂着脸背过身去;纪宝儿手上一抖,好端端一块儿点心咕噜咕噜滚下了地;安灵儿和甄英拉着手,互相看了一眼,也是忍俊不禁。 太妃忙叫人搬了椅子:“真是救驾来迟,就见不到我这主公了。倒是这些妹妹,你尽可以见一见。” 她给在座各位,一一点了名:“猴儿似的,是你时家妹妹,花骨朵儿似的那两个,是苏氏双姝,那个团子似的是纪太医家千金……以后头疼脑热的都去找她,包治百病呢。” “至于那奶猫子似的两个,一个是你世叔安县丞的女儿,另一个小一些的,是你英妹妹。” 时久不依:“太妃娘娘偏心,说起旁的姐妹,尽是些讨喜的,说起我来,却把我比小子。” 方金枝却拍了拍胸脯,做江湖好汉行状:“太妃若喜欢小子,这儿还有个假小子呢。”又是把众人逗得一通笑。 众人又嚷嚷:“你来迟了,可得罚,就罚你,多做两个谜面。”方金枝摸了摸头,却是不推辞:“正巧我弟弟他们在前头玩字谜,正好抄几个来。” “不是你做的,那可不成,咱们想个法儿,再罚她那么一道。”纪宝儿眼珠子转得飞快。 “前头说罚做谜面,又没说非要我自己做?况且说是迟了,只是拜见太妃迟了些,今儿个卯时我就到了,一直在前头和世子爷说话,这才忘了时辰。” 众人说笑一会儿,这才进了正题。先都起身去看太妃谜面儿。 却只一个“尖”字,提示是《论语》中的一句。 时故一眼扫去就猜着了。她看后头几个冥思苦想,心中暗暗得意,只说是难猜,讨了一盏茶慢慢吃着。 苏家姐妹对视一眼,心中也有了底,各自提笔写了。 纪姑娘读的医术是多,论语也记了,偏单字谜面儿却是有些烧脑,想了片刻不曾解出来。 她问了太妃,确认不限时长后,干脆坐到一旁按摩头上几个穴位,脑中从《学而》篇开始一章章的过。 剩下甄英和安灵儿两个彻底摆烂,干脆放过太妃这谜,先把自己写的两篇誊抄下来,让人挂了,先给太妃看。 只见甄英那张洒金贴上是一副对联:“长河落日参星斗,短梦圆月不久长——打一字。” 安灵儿的谜面是一首短诗:“浓情引得游人醉,浅画始得玉妆成。——打一地名” 等太妃那儿收了谜底,其他几个也陆续把谜面出了。 时久的:“煎来早春雪三分,煮成云雾爱销魂。凭他翻云覆雨手,碗中丹青方始成。” 这个不须给范围,众人一看就都猜着了。苏敏青第一个笑了:“你是哪日里做的饮茶诗?今儿巴巴的拎出来凑数。不成不成,这个不能算谜,须得再做。”时久只得讨饶:“好妹妹,我方才得了怎么一首,自以为不赖,却是小看了你们。容我再想想。” 苏敏青拿出的一支:“霹雳腾雾,缭乱星回,千般颜色,百花应惭。” 苏敏秀的则是:“无需苦修长生道,情丝一断便飞天。” 纪宝儿的是:“声声恰似梵音,阎罗帖下夺命,舍却空蝉旧梦,还我一世太平。 上元节的花灯还未撤去,王府中的府学就开了。 本朝看重皇子教养,传位又不拘出身,就是宗室子弟,若是能力出众,一样可以去南书房与皇子一同读书考较。 每年年末,众皇子世子们都有一场期末大考,按照排名积分,在上元节前排出皇位的继承人顺序。是故虽然成仪郡主后来失踪,朝中却不曾因为没有国储而动荡。 这积分是自然累积,少有扣除,而扣分时需要本朝三公九卿、六部尚书并七大世家一起,人数过了三分之一才能同意。倘若同意扣分的人过了半,则本轮分数双倍扣除。若所有人都同意扣分,或是同一名皇储有三次扣分行为,则直接踢出皇储备选。 例如当今皇帝仅两子一女,又有三个叔伯辈,七个侄儿,皇储合计十三名备选,年底考较时第一名便积十三分,最后一名积一分。 又如先皇时也是两子一女,三个侄儿,年底考较时,第一名就积六分。 因年岁渐长、参与大考次数变多,若无意外,分数也是逐年累积。倘若有幼子天赋异禀,年年名列第一,那后来居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故而年长者只占了先发,却不一定能制人,年幼者也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反正垫底的人多了,厉害的总能出头。 成仪郡主是今上潜龙之时的女儿,即位前就失踪,虽然如此,却是众人中一骑绝尘,是本朝唯一一个积分破了百的皇储。 别说是兄弟之间,就是她的几个叔伯,也是无有不服。甚至到先皇驾崩,成仪郡主失踪,今上三辞五让,宁可要太后垂帘,楚王和山阴公主一齐摄政都不愿登基。 那道让位诏书写得骈四俪六,诸君定不愿看那佶屈聱牙的劳什子,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姐太牛我太赖,不敢上位怕坏菜。让我先以皇储的身份再考几场,把积分攒到三位数了,就算比不过我姐,也不至于太难看。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上虽然自认为积分难看,但那是对比成仪郡主那个恐怖的数据而言的,以他当时十八岁的年纪,能在一众叔伯兄弟中拼杀成第二名,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姜澄那时还是少年心性,一把龙椅坐得是坐立不安,当晚就把姜澈召进宫,给了一方尚方宝剑,说:“倘若我做久了皇帝,失了本心,你可用这把剑杀我。倘若大姐回来,我不肯让,你就把这剑让给大姐,让她杀我。我以帝心封正一道立誓,若违此誓,雷劫之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皇储依然是积分制候选,除少数在宫中上书房伴读皇子外,其余世子亲王都在府邸中接受家塾教育。 姜茂说是过继给了姜澈,但是皇储身份不变,只是换了个地方读书而已,且比起京中步步惊心,边塞厮杀舔血,在吴中繁华阜胜之地,又能掌一方权柄,于年底考核大有裨益。贵妃虽一时舍不得儿子,然父母之爱子,定为之计深远,到底是点头同意了这件事。 甄英先是与吴中地区的闺秀厮认了一番,又随义父趁着年节倒出交游,加上路上一路游山玩水,领略各地风光,心胸开阔,自然不同往日。只每每见到安家女儿都会心生怜悯,干脆央求了姜澈选为伴读,一起上学。 那安阳县丞有个好女儿,本来就预备着日后选秀去换一个前途光明,现如今不必舍近求远,更是喜笑颜开,书信一封。 “因去岁拙荆去世,家中女儿无人教导,白白虚度年华。谢郡主不以其粗鄙,肯提携一二,下官铭感五内,特封十二两贽见礼,恳请拜会。” 第二十六回:问道心甄英修炼忙 姜澈不耐烦看那信,丢给了姜茂,姜茂看了好笑,又交给甄英。 甄英便亲自润笔改了帖子,把“贽见礼”改成束脩,又添了一方端砚,一支湖笔,连着一些财物凑成一份大礼,交给了家塾中的司塾范先生。 王府的坐馆之处与别处不同,除却修习《四书》等外,又常有供养的食客来讲学。 融丰先生虽不是食客,到底领西席的差事,每月一次排班,顺着时间过来。 甄英博采众长,操琴师从雨宫先生,修《鼓阵曲》《乱心抄》一类;下棋自学了弈秋先生的几张谱子;书法自有融丰先生倾囊相授;绘画则师从马良先生,做点睛笔。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其目的都是为了探索最深处的“道”。 先贤曾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所有论述的“道”,都因为语言的局限,仅仅只是“道”的一个投影。 就像盲人摸象一般,每个人感知到的“道”不相同,可能有的人理解中的“道”截然相反,却不能简单粗暴的定义他们是错误。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的能寻找的自己的道,例如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他的道却是琴艺,又或是庙堂之上的能臣,上天赋予他的道是剑术……因种种外力限制,或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道上南辕北辙,亦或是悲哀的从未意识到“道”的存在,碌碌然为众人。 所幸,天下间,除了门派、世家,就属皇族掌握的“道”的路径最多。 民间所知最多,也是践行者最多的,是“文心”、“武魂”这两大道统。 五大门派根据五行,又各自掌握“阵法”、“炼器”、“符篆”、“丹药”、“飞剑”这五条。 除此之外,各大小世家也自有自家的道统,如太原王氏掌的“书法”“正气”;清河崔氏的“御兽”;博陵崔氏的“列阵”。 又有会稽阮氏的阮青州的“琴操”、沪上名媛丹笙子的“丹青”二道,隐隐有将七大世家变作九大的态势。 甄英心思机敏,又有之前姜澈的教育,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安灵儿之前受困于内宅,却是从来不曾接触过,只觉得十分吃力。 一边私下里刻苦,心急却越发不能成事,神色却是一日比一日落寞。甄英何尝不知她所想?干脆找了个时日请方家姐姐一聚。 方金枝出身武将世家,年幼失孤,所受教育还不如安灵儿,但为教养弟妹,许多事情不得已的亲自去做,浆洗缝补,样样拿得出手不说,偶尔还兼职赏金猎人,去抓些有悬赏的逃犯换了赏金,自认识一帮江湖儿女,见识更加不凡。 安灵儿见方家姑娘家境比起自己还不如,自己自怜自伤,心境却是远远落下了。却是振作起来,旁的都不理睬,只一心调制香料,立志要开辟一条新道来。 这几日调解安灵儿,方金枝就走动得勤快。 食客们并非专职老师,讲课往往天马行空,拖堂是十有八九的事情。 金枝姑娘不耐烦听那些没用的,干脆在外头自行练武。 陇西李氏可是武将出身,融丰先生虽然恶了家族,到底家学渊源,看得出武艺好歹。 方金枝家传一套枪法虽然称不上是上乘,却在缉拿盗匪之时改枪为棒,另做了一套棒法。 须知时人追捧修士,自知与七家无缘,却对五大门派心向往之,而五大门派中“飞剑”一道甚是雄奇,江湖客们便纷纷舍了大刀枪棒,拿起长剑,希望有朝一日能于剑道之中顿悟,进了修仙的门槛。 故而,如今习武的,十个又九个都在用剑,剩下一个用本家兵器的自然要引起关注。 况且方金枝捉拿盗匪,只需把人打得不能还手就行,尚且得留条命去衙门拷问,这棒法正是合适。只见其身姿轻灵如燕,棍棒却是不拘一格,其劈势如刀、戳刺入剑、一挑一引,俱是高手风范。 李融丰看得痴了,待到一套棍法结束,竟情不自禁叫声好来。 方金枝刚才舞得兴起,不觉身周有人,顿时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个青年文士,一身领皂沿边素色宽袍,腰间一条葛带上,粗粗悬着一支判官笔并一方小印,丝鞋净袜,面目方正。 她今日依然男装打扮,抱拳打了招呼,正准备领了两个姑娘游玩,却不曾想面前那人双眼放光一路走来:“小兄弟这手棍法可是从枪法化用来?愚兄陇西李氏,字融丰,敢问兄弟姓名?” 融丰先生自有一番名气,但终归不如陇西李氏,如今先抛出家族身份,乃是见猎心喜,先把人吓住,再慢慢结交的意思。 方金枝本不欲与读书人打交道,听到是陇西李氏,这才抱了拳:“国公爷一家忠勇,区区微末之身,安敢平辈论交?”正欲通姓名,却想到如今女扮男装,想到一双方才成人的弟妹,只得心思一转,道:“唤我金支便可。” “金兄弟可有小字?” 方金枝脸色一红,她因父母早亡,连及笄礼都不曾办一个,为出门方便走动,这才女扮男装。 须知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后才有字,她无长辈操持,哪儿来的字号?出门时只把乳名“金枝”胡乱通报,她那些江湖朋友,只以为她姓金,今儿个碰上了读书人,却是糟了个大糕。 如此头一低,只得道:“尚未取字。” 两人一个心中有事,一个见猎心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安灵儿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出门,看见外头两人木桩似杵着,顿时起了促狭之心。 正巧甄英的字近日无长进,融丰先生罚了两张字帖,两人有心吃瓜,干脆让探雪递话,说近日小姐被罚了练字,先生不许走,劳烦棍棒师父白跑一趟了。 方金枝赶忙抱拳:“只是抽空教小郡主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可不敢称是师父。” 融丰喜欢她谦逊,听了也笑:“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先生。胡乱教她写几个字,日后出门不丢丑就是。” 第二十七回:甄英受封还珠郡主 甄英得封郡主的消息还未在白玉京传开,其他东西却早就备好了。 甄英从云县出发时,宫里的女官刚到云梦,司言女官又在后头紧赶慢赶追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追到了吴王府,把诏书和圣旨一并奉上。 女官们出马,必须是大事,圣旨一到,果不其然。 姜澈嘴上说着,最讨厌和宗人府打交道,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既然皇兄早在他之前吩咐下来了,他只需要顺水推舟,方便得很。 姜澈身为丁克一族,太妃明白,有生之年,王府是赶不上什么添丁进口的大喜事了,甄英的册封仪式就是第一等大事,必须好好操办。 甄英先是怕太过铺张浪费,执意不肯。 吴王太妃就笑着跟她说:“王府里,田庄铺面可多了,光是地契房契,就能放一抬箱子。咱们日进斗金,不能都放在库房里落灰,总得花出去,让小民们赚走,他们才有钱买房子买地,娶媳妇生娃。” 姜澈大手一挥:“你的册封仪式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让王府里存着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城里的匠人们才能接到活计,农人们的粮食才能卖得起价钱。” 连姜茂都说:“你可知那笔墨纸砚,就是再好,原材料也不值几个钱,是因为有匠人花时间去做工,有商人跋山涉水的运送,它们才有了身价。若是所有人都把钱捂在袋子里,那些匠人、商人,还吃不吃饭了?” 甄英终于明白,对于有钱人来说,浪费就是一种美德。 像某皇帝那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朝,过得穷困潦倒,除了在文官中间给自己挣个好名儿,还有何用? 本朝皇帝重农抑商,已经免去了九成的农业税,剩下一成,够百官发俸禄就行。 反正如今高产作物比官多。 商税虽然重,收的却是“增值税”,一样东西转手的人越多,价格也就越多。 这样尽可能避免投机倒把,而是让给产品增加价值的工人们得到最多的利益。 而皇室的大头收入,赚的是有钱人的钱。 征东海,开海运,西洋物件儿成山成海涌进来的同时,国内的丝绸、茶叶、瓷器也成山成海的运了出去。 四大名瓷之外,官瓷限量出口,宰的就是西洋贵族。 至于茶叶好坏,还不是中洲人说了算? 万安公主出降北境,重新续上了断裂的丝绸之路。 西域诸邦的香料,在前朝贵如黄金,如今也上了寻常百姓的餐桌。 发展是什么?发展,不是有钱人的桌子上多加了一道海参鱼翅,而是老百姓们,人人吃得起海参鱼翅。 既然夏季的冰是好东西,那就硝石制冰,让老百姓也用得起。 既然冬天严寒难熬,那垒土炕也好,烧蜂窝煤也好,只要老百姓过得舒服,怎么方便怎么来。 在这个金钱循环的过程中,人人都获得了实惠。 …… 甄英身着百鸟裙,配瞿服,凤冠,结果了皇帝和皇后亲手写下的金册,受封为“还珠郡主”。 听到这个封号时,她微微一笑。 皇帝和皇后,肯定有一个是穿的! 册封完郡主,尚仪局的女官又请出一本厚如字典的书。 这本书,来头不小。 皇后知道,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外甥女,极有可能列入皇储之中,可她身在民间,许多事情都是一无所知。 皇后有心提点,光家书都写了几个通宵。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皇后认为,郡主回家是件大喜事儿,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快乐。 干脆,召集了后妃女官们,一起忙活。 除了诏书写得花团锦簇之外,另择选了有才学的后妃和高级女官们,一起编撰了一本《训诫录》。 众妃多是大家出身,各种礼仪自然门儿清;女官们虽然出身不一,但协理六宫,都有经验。 众人协力,把管家理事、礼仪规范、打理庶务的本事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 甚至还有一些修炼感悟一起,去粗取精,攒了厚厚一大本,随着圣旨、诏书一起送了去。 “这本《宫庭训诫录》,是皇后与诸嫔妃、女官合力修订,里面记载了宫中礼仪、人际关系、为人处世的法子等诸多内容,郡主不妨多看看,对您有很大的好处。” 这本书用小牛皮做了封面,四角包金,内用蝴蝶装来装帧。 一般的书籍,用蝴蝶装时都只用浆糊,不用线。 甄英这本书是加厚版,相当于数本小书拼在一起,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新华字典。 考虑到这本书实在太重,内里做成活页,可以按照条目拆开成好几本小书分开阅读。 包金的角,厚重的皮,无论是谁,都能从中一眼看出知识的重量。 这本书,集合了从皇后到后妃,从女官到朝臣的智慧,堪称是后宫生存的“百科全书”。 其他龙子凤孙的册封,往往只会赏赐金银器皿,符合当事人身份的一些物件。 像这样群策群力专门编撰了一本书,相当于是让全后宫最有智慧的女人都做了甄英的老师。 这件礼物实在珍贵,而最为珍贵的,并不是这本书中蕴含的智慧,是这本书背后的用心。 教材的编写者,有出身名门的贵族,有白身入宫的平民,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有自带一技之长的女官。 书里除了各种礼仪规范外,还附了详细的例子教导甄英,“礼”为何物,如何让“礼”为己所用。 除此之外,又列了三百多食谱,一百多香谱,十几种常用丸药的配置方法。 而书的最后,甚至还有一些行伍出身或被招安送进宫的嫔妃们留下的实用野外生存机巧。 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满怀了所有人的热情和期待。 …… 甄英接过书,向北拜了三拜。 “张司言,万语千言,感激不尽。” “只是,还有一言。” 张司言是个面容端肃的冷美人,这张脸不怒自威,又大气明艳,非常适合符合她帝后喉舌的身份。 听了这话,她露出一个笑容:“皇后娘娘说,我出门在外就代表了她的意志。郡主既然回了家,对亲人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甄英顿了顿,先是领会到了外交辞令后的一层温情,又不禁为张司言的语言艺术感叹。 “此书乃是众人心血凝结,其中内容,实在珍贵。臣女斗胆,恳请皇后娘娘允许臣女抄录,流传后世。” 张思言听了,笑容更盛:“不愧是一家人,公主和娘娘想到一块儿去了,娘娘手里还有一本,已经拆出来,让女官们抄着呢。” 太妃在宫里待久了,自然明白,后宫那群女人们,已经快把御花园的卵石路,都踩出火星子了。 编书这种事儿,虽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可实在枯燥无聊。 不然皇帝也不会专门搞出个“翰林院编撰”这种岗位,专门拿来给科举前三甲的天之骄子们磨性子。 在接受册封后,甄英的身份就不单单是王府的“小姐”,而是有自己领地实封的一郡之主了。 而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储候选,甄英必须接受相应的教育。 第二十八回:郡主理事雏凤初啼 一年过去,甄英渐渐接手了家务,开始打理其王府内外。 王府事物繁忙,从腊月起,就开始准备过年。 太妃有心放手一搏,到底怕甄英年纪小,又少说话,一直在旁边盯着一起置办年事。 今年人多,忙里忙外,更是热闹。 去岁元宵一过,宫里就得了消息。不等姜澈去宗人府报备,却是皇后和太后那边先派了司言女官过来,捧着金册、带着赏赐,直接给甄英也封了个郡主。 封地不大,说是郡主,到底只有一个县城的编制,正是甄英的老家云县。 甄英在路上虽然没有头衔,可所有人都知道,王爷找回的是当年成仪郡主的闺女。 成仪郡主股故交旧友遍天下,甄英每到一地也不曾闲着,在和姜澈一起跟当官的打招呼之外,云县的一些消息也得过一遍她的手。 她惦记着家中三个交好的姐妹,特地问了姜澈,能否在选女官时给姐妹们开个绿灯,直接保送? 姜澈回复说,宫中步步惊心,处处艰险,若是自身能力不够,贸然进宫,反倒是害了她们。 甄英只得就此作罢。 她虽然信任沈嬷嬷的本事,也信任姐妹们的实力。 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好在姐妹们各个争气,先后过了院试,甄英这才放下心。 反正有王府保底,就算宫选落选了,姐妹们到时候来王府当女官,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更加高兴? 若是真能如此,就是皇帝拿公主之位来换,她也是不肯的。 还真别说,皇帝还真动过这心思。 姜澄就姜澈一个弟弟,姜源一个姐姐,姐弟三人极为亲近不说,又因甄英又在外头受够了苦,姜澄就绝不肯亏待外甥女。 本朝少有无功的外姓女给实封,可一提是当年成仪郡主的遗孤,满朝文武,没一个提出反对意见,更有几名老臣还觉得不够,希望陛下把甄英收为义女,给个公主封号,方才足够体面。 几名老臣中不仅有成仪郡主的旧部,也有一心为了当今陛下的孤臣。 按他们的意思,收成仪郡主的女儿为义女,既能让成仪郡主一派势力归心,同时也能给皇储名单上添上一笔,让诸多皇储多一点压力。 姜澄原本就有这个意思,特地写了密信,派了心腹去问小姑娘的想法,知道甄英在王府极其受宠,其本人也更喜欢王府中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才作罢。 太妃虽然有心教甄英一些管家理事的法子,到底自己自在久了,闺阁里的本事落下不少,如今得了这份教材,简直是喜出望外,祖孙俩一起学了,都觉得收获不浅。 姜澈去白玉京祭告太庙,九月份就带着姜茂出发上路。甄英在家里和吴王太妃钻研那本《训诫录》,干脆拿府里练手。 原先吴王府里,后宅和前堂有一定的区分,前面儿用的是管事,主要是吴王的手下,除了四个大管事之外,又有专门照顾田庄店铺的小管事可以进后宅述职。 后宅里,因吴王没有通房,等级最高的是:惜风、怜雨、探雪、听霜、夕雾、明霄、甘露、披霞八个一等大丫鬟。原先都归太妃统辖,之前太妃拨了探雪和听霜照顾吴王路上饮食起居,现如今甄英和姜茂回来,探雪和听霜因和甄英熟识直接调拨给了甄英,又加上夕雾是太妃用着舒心的家生丫鬟,也一并调拨了去。 三人之中,探雪聪明机敏,听霜沉稳可靠,两人相互配合,协助甄英打点庶务——太妃并没有一开始就将所有的田庄铺面一起交给甄英,而是循序渐进,等一些上手了,再调拨一些过去,给了甄英缓冲的机会。 夕雾则是个小心仔细的,主要帮甄英管着头面钗环等屋里的物件,连着甄英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打点。甄英原以为之前探雪听霜用点心来测试她喜好已经算得上仔细了,却不料揣摩主人心思,夕雾才是八大丫鬟之中最得力的一个。 一等大丫鬟之下,是十二个二等丫鬟,太妃身边留了七个,甄英身边拨了五个,就是那日捧着脸盆净帕的那些,平日里整理库房、端茶倒水、叠被铺床、晒书磨墨,都是她们伺候,有时候甄英半夜里嘴馋,屋里的小厨房也归几个二等丫鬟照顾。 至于三等丫鬟仆妇就太多了,内院儿里抬轿子、种花、烧水、看炉子等等粗使活计都归她们,若年纪小又机灵的,顺带着还接跑腿传话的活儿。 甄英见其中一个叫梓玉的小丫头口齿伶俐,干脆选了当嘴替,涨了月钱。 除了三个大丫鬟之外,这个叫梓玉的,也是去哪儿都带着,预备着几个大丫鬟年纪到了和哪个管事看对了眼儿,就升上去填萝卜坑。 梓玉是王府的家生丫鬟,爹娘都是王府中的老人,只是品级不够,没能得主子赐名,只是附庸风雅,胡乱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着。 只是当老子娘的可能文化水平却是不高,“梓”虽然有“桑梓”之意,却也是常用来打造棺材的一种落叶乔木。 时人虽然不忌讳,可陪葬多用玉器,连着叫“梓玉”,寓意不好。甄英问了她意见,又让她和爹娘商量,干脆顺了几个大丫鬟的排名,改叫“朝雯”,意思是早晨的,有花纹的云彩。 新名字端正大气,直把二老高兴得抹眼泪,说这般叫法,便是一些做小姐的,也不曾有这么个好名儿。 朝雯人虽然小,但心思活络,人也机灵。知道郡主除了涨了自己月钱之外,还把原先抬轿子的母亲调去了小厨房,让外头做门房的父亲跟着管事去学理帐——王府里都是人精,甄英又是个少言的,所有人都知道郡主如今得势,连着她看上的人都照料得妥帖。心里越发忠心,对甄英是一百二十个照顾。 朝雯虽然年纪尚小,却兼顾了探雪的伶牙俐齿,听霜的处事周到,夕雾的小心谨慎,虽然学不到十分,可博采众家之长,自有一番主意。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前,府中分了粥,前头就有人传话,说金铺的管事带了之前来赏人的金银锞子。 管事的早就备好了东西,连着账册一起,做得工工整整。 金银锞子是用碎金碎银融的,取了好彩头,金锞子五百多个,花样繁多,刻了“身体安康”、“步步高升”、“学业有成”、“吉庆有余”一类的吉祥话。 又让两名小厮托出一盘金元宝,各个拳头大小,足有十两重,难怪要两个小厮才抬得动。甄英粗粗一看,只见元宝上也有花样,是把中间凸起的地方雕刻出龙凤呈祥、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纹案。 甄英还未察觉,朝雯就开了口:“‘龙凤呈祥’的纹样可有多的?”见甄英一头雾水,只得无奈解释:“三日前郡守娶了续弦,用‘八仙过海’不如‘龙凤呈祥’合适,倘若没有,用‘五子登科’替了也可以,沈将军的新妇前些日子有了喜脉,给他用‘五子登科’换了‘龙凤呈祥’,前后一调,也是便宜。” 掌柜的一拍脑门:“哎呦,我这脑子,到底没郡主娘娘想得仔细。”手在袖子里摩挲了半晌,顿时有了主意:“铺子里承蒙王爷关照,每年另做了些给王爷送友人的,若是郡主娘娘能拿得准主意,调拨过来也是无妨,只是王爷那边……” 王府里的管事,哪一个不是人精似的人物,他又是开金铺的,吴郡富贵人家的消息,不比甄英这个深宅女眷来得轻松? 往年太妃主事时,都会刻意多铸一些吉祥花样而的锭子锞子,王府用剩下的自然会摆在店里,有的是人买来送礼。 今年故作姿态,无非是想看看甄英的虚实。 第二十九回:辞旧岁幼主理中馈 甄英眉头一皱,本能的就觉得不对头,朝雯见了心思一转,迅速了解到她意思,笑着说:“陈大掌柜的是个仔细人,不然王府也不可能把这日进斗金的金铺交给你打点不是?往年这些花样儿多了少了的,也不曾听你怨过。” 朝雯不愧是合格的嘴替,先给人带了高帽,再把皮球圆润地踢了回去。 陈大掌柜听了,还以为小姑娘就这些斤两,却不想梓玉一开口,把问题轻轻松松解决了。 “现在不过腊八,到年节日子还长着,索性多铸几个,若是有剩的,就是郡主恩典,大家伙儿辛苦一年,也讨个彩头。” “若是时间不够,那把王爷那批调来也无妨。反正王爷的友人也是郡主的朋友,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小节,什么时候齐全了再送去,也是无妨,就说郡主才来,事情又多,年纪又小,太妃又宠着她,总不会有人和咱们计较。” 两段话,给了两种方案。 一来,是向管事的表明,郡主现如今掌管着王府财权,花费多少,她一人就能做主。是赏是罚,也是看郡主的心意。 二来,则是显露郡主有王爷撑腰,王爷的社交往来,郡主都能插手,更何况是人事上的调动呢? 恩威并施,连敲带打,行事周正又妥帖。 腊八前后,把铺子里的诸多事宜打点完了,庄子里的管事又来送东西。 因是自家吃用的,都不曾花费许多金银,只泉州那边的商队,就送了两车海鲜干货,又有附近田庄里的野味牲畜、活鸡鸭鹅、山珍干果、精良柴火等物,在后院停着等待清点入库。 虽然皇族一般供奉的都是太庙,但各大封地里也有宗祠,里头除了各皇族之外,又择取当地得民心的文臣武将、医者侠客,一并享受香火。 甄英按照往年的例子留出祭祀的用品,打点好各家管事、账房的分红。又点数了后院儿里的丫鬟们,按品级包了红包,又专门抓了把“岁岁平安”的金锞子,给探雪、听霜、夕雾和朝雯各自分了。 又吩咐了账房,拿来往年的节礼单子清点置备了,依照几个好姐妹的喜好,另送些花果儿时蔬等物——冬日里新鲜蔬菜稀罕,像安家这等主君不在的小户,是不肯花费银钱置办的,甄英特意吩咐是给安家妹妹,要安家的管家姑娘亲自来清点,正是怕安家那管着后宅的婶婶克扣了。 苏家双姝门第高,品貌好,只是苏大人娶了续弦,虽说面儿上一碗水端平,到底还是偏心女儿,平日里饮食也是依照苏敏青来,甄英两边儿都照顾着,送了苏敏秀喜欢的瓜果糕点,苏敏青那份则是几卷民间话本,悄悄夹带在里面,挑了个机灵的女使亲自送去,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被旁人看见,务必送给苏二小姐。” 方金枝家中无主君,都靠她一人管家理事,收入时好时坏,孩子们也不一定顿顿吃的上肉,干脆取了个“五子登科”的金元宝,用红布包了,和节礼一起送过去,单子上只说是姑娘用的钗环首饰,又附了条子,让她放心花用不提。 至于时家的时久姑娘,全家捧在掌心都来不及,吃用都不曾缺,家风又开明,甄英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额外可以送的,胡乱对付了首诗,随着礼单一并寄出。 写的是:“雀帚扫去玉阶尘,鲜花着锦喜临门。都说天上好光景,不及人间万户春。” 甄英发誓,没有什么比写礼单更痛并快乐的事情了。 姐妹们要打点,和尚庙也不能落下,只是她跟世家公子真的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添头只能紧着人老夫人。这部分主要归太妃管,只是最后署名儿给她。 倒是王府属官,因为是王爷手下的差事,既不像管事仆从一般好打发,也不像丫鬟婆子一样好了解。甄英除了要像后宅女眷那般照顾节礼之外,又兼顾着当前吴郡最高领导人的代理职位,连祭祀都归她管。 他们除了年礼之外,还有春祭的恩赏、王爷世子不在,甄英顶着当年“成仪郡主之女”的名头,所有人都盼着能在她面前露脸不说,各属官分祭祀用品也有讲究。 若是京官,自有礼部按照当年的政绩评比,皇帝面前的得脸程度仔细斟酌了分下去,头疼的事情自有礼部尚书去办。 到了王府这里,甄英连旧例都没处儿问,毕竟太妃只管着后宅,王府的属官不便插手,免得母子有争权的嫌隙。往年姜澈在吴郡坐镇,属官是否得力,一眼就能看出来,祭祀分赏,大多也是亲力亲为。 好在甄英是个聪慧的,有了后宅理事的经验,前头照猫画虎,也大差不差。 先是找了王府功曹要到了当今年的考核评判结果,又找到户曹寻到往年账本,找仓曹点了府库开支明细,兵曹处点了军队人数,心下有了底。 再找了几名主簿一同参议,核实得到的信息,最后几人开了个小会,细细拟了单子,这才把王府属官这里的事情打点完,这时候,差不多快到小寒了。 此时甄英方才得了片刻喘息,开始应对各方走动,因先前采买的东西充足,并没有露怯,又过几日,宫里传话的女官也来了,除了年礼之外,又特地给甄英补上了十二年的生辰礼,却是精雕细琢的十二花神月令头面,一年一套。 甄英尤其喜欢四月的“牡丹花神”一套头面,既奢华,又喜庆,谢了恩,当天就扮上了。主花是用绒花扎的一大朵大红牡丹,以金箔镶边,更显富贵喜庆。双鬓干脆编成小辫,用一对赤金镶八宝插梳分别插着。装扮完后,甄英对着匣子里剩下的三对贝壳花发簪和一支金步摇、一支金华胜犯了难,盖因她年纪还小,发量不足,又是垂髫小儿,撑不起女子及笄礼后才能用的大簪,只得忍痛收着。 正在房中臭美,又有几个远些的庄头来了,通了话,在外头候着。 探雪听霜二人刚把甄英得的首饰造了册,听到这儿,默契地一左一右放下帘子。夕雾对外头庄子上的事儿知道的不多,只是奇怪,口中只问:“前些日子刚点的库,这又是哪儿的庄子,怎隔的这么久?”说着就去开门。 却见外头弯着腰行礼之人,不是甄家长房,当今的家主甄志文还是谁? 第三十回:备新年老仆点醒人 屋里除了探雪、听霜、夕雾、朝雯之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在擦桌摆案,见了外人,也都不避。 恰好太妃身边派了惜风和怜雨来送插瓶的梅花。甄英本想挑一只簪上,挑来挑去,没有中意的。 夕雾主管头面,见状就笑着说:郡主若是想簪花应个景儿,年前宫里那套十二花神只开了套牡丹,水仙那套太素了,不如选菊花那套应景儿。 惜风是太妃的钗沐丫鬟,审美一直在线,听罢就说:“郡主今儿穿的红,该选山茶花那一套的,那一套十八朵,正是十八学士,花儿好,寓意也好。郡主只挑那六朵‘小五保’,两边对齐了簪上,准没错!” “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名品,“十二花神头面”中,茶花那套正好18朵绒花,六朵“小五保”、六朵白、六朵粉。 甄英笑了笑,点了点头,嘴上一句话不说,等到簪了花,才假作刚想起来正事。 朝雯这才上前,接了禀贴和账目,粗粗一看,只觉得并无不妥。 甄英表情凝重,并不怎么放松,挥了挥手,让她只把账单递过来。 “云县是没人了吗?怎么劳烦大伯年节里跑这么一趟?” 她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原来云县是甄英的封地,离吴郡稍远。 倘若是送节礼,甄志文和甄英沾亲带故,他来确实正好。 可甄英没见到今年云县的赋税。 虽说秋收事儿忙,长官和封地太远,赋税迟些到了的情况也常见,但让商贾之身来押韵,就显得格外不着调了。 甄英接过单子细细清点。上头写了活鹿一百八十只,狍子一百八十只,黑面郎一百八十只,白猪一百八十只,骟猪一百三十只,山羊一百三十只,奶山羊十只、鸡,鸭,鹅各一千两百只、野鹅,野鸭,野鸡各五百只,干菇杂菌五百斤,风干木耳五百斤,常用米三千石,碧梗米三十斛,胭脂米三十斛,阴米三十斛,竹米十斛。 前头东西都还好说,只最后一项竹米最为难得。 竹米,顾名思义是产自竹子的米,其实就是竹子开花后的果实,漫山竹子可能根自一系,倘若开花就是一齐开花。但竹子开花极为难得,往往几十年,上百年才见得一次,因竹子开花罕见,若一地有了竹子开花,必然要被县志记载,甚至向上禀报。 因竹米难得,往往被赋予神秘色彩,书中说凤凰非醴泉不饮,非竹实不食。甄英也不曾见过这东西,将手指在最后点了点,朝雯会意,悄悄下去找了王府中的老人去辨认,确认无误后给甄英回话。 甄英得知是真的竹米,而县衙那边并没有竹子开花的消息报过来,知道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只肯在府中留两斛竹米尝鲜,另八斛都差人好好保管着,过两天去白玉京进贡。 甄英第一次有领地收入,按理说不该知道往年数据,可刚才朝雯找人辨认竹实时,请教的是太妃身边的一位老嬷嬷。 太妃听说这件事,专门把人派来。 这位嬷嬷和沈嬷嬷同年进宫,也是做奶娘的出身,当年在闺中,也是大家小姐做派。进了宫里,她也曾领过一些差事,是个有资历的老人,如今看了帖子,直气得倒仰。 嬷嬷连忙把几个不懂事的丫鬟,都打发出去,让朝雯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她去给郡主做主,不许惊动太妃。 原来甄英得了封地,还是实封,不仅可以收税加税,还能影响政务。本朝不拘男女,女子也能参政,郡主的实力其实与郡王相当,在自己的封地里,别说是加税,就是修改律法,任免官员,只要不违背高祖爷的《大诰》,都是可行的。 如今年关了,不派一个有身份的官员来述职,偏叫一个商户人家来打发,这也就罢了。一县一年税赋,何止成千上万?可眼下这份单子,就是去肉铺粮铺全兑了钱,也不过几千两银子。 除了那十斛竹米,当真无半点可取之处。 亏他们还是郡主的老家人,竟然这般搪塞。 御医早说了,太妃早年间修炼走火入魔亏了身体,不能大喜大悲,凭太妃对郡主的喜欢,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当下和朝雯说明了厉害,一边封锁消息,一边风风火火的赶到前院儿,未曾进去,就看到屋里也打发了人下去。 嬷嬷就知道郡主心里有数儿,只是贵人语迟,懒得开口罢了。 当下咳嗽两声,摆出宫里老嬷嬷的谱儿来——别说,还真唬人,就是皇后娘娘的司言过来,都没她的气势。 “郡主娘娘,老婆子不中用,几个田庄铺面的收入点了几天,可让娘娘好等。” 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看都不看外头的甄志文,一屁股坐在帘子外头,探雪早备好了盏茶送上:“郡主最不喜欢您说这般话了,以后可不许再提。您若是不中用,我们姐妹几个,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甄志文在外头行了半天礼,不曾得到回应,腰都弯了。见那嬷嬷很得礼遇,心中虽然不快,只当是里头侄女给忘了,挺起腰,正准备坐下…… “哎呀,这怎好意思。今年几个田庄今年收成多少不一,老婆子请罪还来不及,怎好吃郡主的茶?” 嬷嬷一边说着,手在茶杯边儿,上试了试水温,正好润了润喉咙:“呦,老普洱啊,多谢郡主爱惜我这把老骨头。” 几口茶下了肚,又续上一杯,这才道:“几个小田庄今年收成不大行,庄头说了,春耕的时候雨水不好,精米收的不多,只五百石的量,还不够咱王府里嚼用,粗米倒是够了,也才堪堪三千石,若是明儿个米铺的管事来了,我可真不知道如何搪塞。” 众人一听,心里就有数儿了,王府几个小田庄的收入,怎能和一县赋税相比?可方才递来的单子上,五谷一类用的都是“斛”为单位不说,数儿也对不上。 甄志文做惯了行商,如何不知道此番是在敲打自己?连忙告罪:“小人的错,小人的错,待会儿就回去补上。” 甄英本就是个良善的性子,方才看到差额那般大,也不好自己发作,当年也算受过大伯一家一点照顾,如今看人这般卑微模样,心下还有一丝不忍。 她正准备抬手,却被眼尖的探雪递上盘点心,只得放下动作。 朝雯却说:“补上还不够,往年的账本,还请先生一并带来。我们郡主年纪小,太妃最恨有人欺她年幼,倘若是府里家生的,连一家子都得赶出去。若是外头来的,虽不好太严苛,却也断不肯留了。” 甄志文吓得满脸冒汗:“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探雪只当自家主子好人病犯了,又见嬷嬷使了个脸色,这才决定把事情掰碎了讲:“郡主可知皇子宗姬都得竞选皇储?再过两年及笄礼成,您也会在单子上列着。大臣们不曾见过郡主,如何知道您才干品行?便是要看您的封地,税赋、民望、造了哪些事儿,都是如何处理应付的。” 甄英还是不解,她自以为母亲是外嫁女,皇储身份也一并勾销了。 又听老嬷嬷说:“不然为何皇子宗姬众多,皇帝自个人的血脉还分封不过来,怎地您就有了实封?您若是太过宽仁,把下边儿的人纵着,到时候惹了祸事……老身说一句不好听的,成仪郡主的旧臣,该如何看您?” 甄英这才明白,连忙道谢。 “郡主多礼了。老奴倚老卖老,说句不好听的,郡主这心啊,太软,以后不好撑起来。” 处理完封地上的收入,又忙着挂春联。 圣上爱好书法,每年年赏里头,少不了几幅春联。 吴王府去年的旧春联自然也得撕下来,且要撕得越碎越好,寓意“岁岁平安”。 探雪几个大丫鬟早先就做过,这回特地把机会让给新来的朝雯,连着几个小丫头,让一起沾沾龙气。 撕碎的春联用红布包好,放在宗祠的火盆里烧得干净。 新春联让府中稳重得力的管事取了一些,贴在大门和二门。 姜澈朋友虽多,却不是人人都有万贯家资,有些囊中羞涩的,就以墨宝为赠做年礼,加上甄英几个小姐妹,连伙房里都贴上了新春联。 甄英本来也有心动笔,奈何方才写了个“福”字,就被小姐妹闹着下去了——她那一手抄书习得的馆阁体方正圆融,做抄录时自然赏心悦目,可写在春联上就显得拘束。 待到腊月三十当天,屋里又有一番要忙,只见里里外外焕然一新。门神、春联、桃符等物都是出自内造,御笔亲提,一番气象。 吴王府诸门大开,两侧均挂着大红灯笼,地上铺满大红猩猩毡毯,回廊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喜气洋洋——连廊下鸟笼的罩布,都在外头加了一层大红罩子。 甄英早起上了香,敬过神,内外打点了一番,见都大差不差,心中才放下。 正室之中,吴王太妃端坐上首,见甄英来了,叫人坐在次座上。 第三十一回:福无双至今日便至 因王府人口实在简单,太妃不肯冷清过年,故王府的家生子在这日都当家人一般看待。过年当天,按照亲疏远近,职位高低,一家一户的来太妃面前磕头。 诸家仆妇小厮丫鬟行礼必,都散了压岁钱、红包、金银锞子,众人谢了恩,下面自有小厮摆上合欢宴一起吃。 甄英这一桌儿只她和太妃,身边九个大丫鬟一并立着伺候。 桌上还那种带着转盘的红木大桌,取了吉利数儿,有整整三十六道菜。 六道汤品,三甜三咸。咸的是龙井竹荪、千丝绕银针、凤凰脑;甜的是雪霁羹、清炖燕窝、花生杏仁露。 六道点心,也是三甜三咸。咸的是升进二十四气、九珍九藏、蟹壳黄;甜的是:透花糍、樱桃毕罗、雪衣红沙。 六道冷荤,分别是:酱香马肉、凉拌牛肉、黄门驴肉、五香羊肉、白切文昌鸡、片皮鸭子。 六道炸物,分别是:醒狮酥、巨胜奴 六道热菜,分别是:滴水观音、怀抱鲤鱼、龙井虾仁、乾坤烧鹅、红烧里脊、上汤鸡髓笋。 六道主食,分别是:八宝扁食、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木犀糕、玉面葫芦、水晶梅花包。 其中,八宝扁食就是八种不同馅儿的饺子。 太妃知道甄英吃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干脆摆摆手,让都下去和爹娘一道用席。 九个大丫鬟里,八个是家生子,只一个甘露,是家里造了难,发卖出去的。 众人都和父母兄弟们一块儿在后头坐着,既喜庆,又不拘束,只甘露一个孤零零的,和两个小丫头在前边儿伺候。 众人都和爷娘一起,言笑晏晏,虽然合欢宴怕出丑事不许喝酒,众人以茶代酒,又吃的是难得的大菜,到底有时候控制不住,欢声笑语飘到前边儿。 前边儿甄英虽然不能说话,耐不住太妃是个话痨,两个小丫头虽然是第一次伺候用膳,很快就不拘束了。 只甘露一个,听着后边儿人声鼎沸,看着前头祖孙和睦,想到在闺中时的日子,神色就有些异样。 太妃是个仔细的,看她这幅样子,知道甘露想家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北方的,你尝尝这道红烧里脊,比起家里做得如何?” 甘露谢了恩,用公筷夹到瓷碟里,又另起了一双筷子吃了,不禁落下泪来:“当年家中贫寒,不曾吃过红烧里脊。” 甄英之前从太妃那里,知道甘露家乡先是遭了旱灾,家人勤勉,早先打了深井,这才不至于渴死。之后又是遭了蝗灾,实在没办法了,爹娘拿她换了一袋糙米。 甘露那时还是麻杆似的一个女娃,就算卖到窑子里也卖不上价,好在家里当年家境不错,耕读传家,女孩儿也学了几个字,人牙子见她聪明,干脆卖到了王府。 之前提到,王府缺一个管书房的女孩儿,甘露因为身家清白,又识文断字,被考察过后轻易就选上了,从三等杂役丫鬟变成二等丫鬟,平日里洒扫书房,整理书籍。 王爷书房虽然说是多重要的地方,但那特指主人在的时候。 太妃有段时间迷上了话本,众人投其所好,搜罗了不少,自己卧室里放不下了,诺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里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姜澈一拍大腿,干脆收集境内藏书,搞个藏书楼吧! 就在甄英到达王府那年春天,藏书楼建成了。 太妃身边的丫鬟都是家生子,伺候人可以,管理藏书就不在工作技能内了,就是听霜这般沉稳仔细的人物,也只能看看账本这些庶务,真的去管理藏书,头都要大了。 此时宫选都没开始呢,王府也找不到女官用,甘露此时只是个灶上的三等丫鬟,好容易有个机会,于是毛遂自荐,领了这份差事。 她按照“经史子集”,将藏书分门别类,又仔仔细细把书名抄录成单子,少女时期的经历,给了她经验。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甄英来藏书楼借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枚金子。 之后王府编制扩张,甘露凭借整理藏书楼有功,顺利蹭到了大丫鬟的编制。 要知道,王府的一等大丫鬟每月有二两的月钱,虽然不多,可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走公中,月例到了手,权当攒嫁妆。 又因在太妃身边服侍,不仅得脸,逢年过节的赏赐也多,堪称是王府除了管事和采办之外最好的差事,从来都是被争破了头的。 甘露并非家生子,一等丫鬟的编制,按理说轮都轮不到她。可整理藏书楼确实有功,甄英有心抬举她,旁的人也不敢反对。 只是甘露到底是“外人”,许多行事还是有掣肘,太妃知道,平日里只让她在跟前伺候,不让她去做一些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免得听到什么难听话,心里难受。 当年抬举甘露做一等丫鬟时,甄英就派人去了她原籍寻亲,一直没有结果。 甘露一天天埋在书山里,甄英看着她一天天沉默,总觉得时间长了,到底不是个事儿。 这年她抬举成大丫鬟的不止一个甘露,还有朝雯,只是朝雯虽然是家生子,年纪却实在太小,老子娘也不是多有脸面的出身。 虽然朝雯爹开始学着理事做账房,朝雯娘在厨房帮杂,都是有油水的肥差,到底也是因闺女上位,遭到不少人眼红。 甄英想了想,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她拉着太妃的袖子,悄声说了两句话。 太妃点了点头,让两个小丫头到后面把朝雯一家请过来。 朝雯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不然也不肯把账房和厨房这种要事交过去。 见下面四个人都傻愣着,太妃笑着说:“今儿个年节,这姑娘身边实在冷清,您夫妻俩膝下也就一个闺女,若是不嫌弃,我做个主儿,让你俩认个干闺女如何?” 朝雯爹听了,愣了半晌,他听说过太妃身边有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丫鬟,很得太妃信任,平日里还拾掇朝雯和人家学本事。 现在倒好,好大一块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竟然是他俩认干闺女。 朝雯本来就集合探雪、听霜、夕雾的长处,只是识文断字上差了点儿,心里也崇拜读书人,听了这话,赶忙摇爹娘:“快同意啊!平日里让你们生个弟弟都不肯,只说闺女儿好。如今一个胜过我百倍千倍的女孩儿做闺女,晚了就是别人家的了!” 二老一听,都略有些羞涩,朝雯娘掐了她一把:“小妮子不懂事,啥话都往外说。” 朝雯爹陪着笑:“甘露姑娘是文曲星下凡的,外头人都知道,小老儿睁眼瞎一个,怕是日后说亲,女婿家嫌弃。” 太妃听了抚掌大笑:“听听,人还没同意呢,就先替闺女儿着想了。甘露,你是什么意思?” 甘露知道自己方才表情都被看到,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太妃看着甄英:“这下高兴了?” 甘露本就是一等大丫鬟,如今有太妃做主,又有两个王府肥差上的干爹干娘,方才算站稳了脚跟。朝雯升得太快,难免引人妒忌,如今有个姐姐帮扶,旁的人也不敢招惹。 这门干亲认得极好,称得上是强强联合,四人磕头谢了恩,甘露就把今日领的压祟钱拿来,非要朝雯的爹娘收着。 “这可使不得。”甘露把方才得的赏一并取出来,口里说着让干爹干娘帮忙保管,直把朝雯爹吓得够呛。 甘露人品大方,又在太妃身边得眼,朝雯的爹娘本就是家生子,有这门干亲,那是一百个乐意。 可她这般举动,三分是试探,三分是真心,甘露爹做久了门房,心思灵巧,知道新认的干儿不大放心自己。 连亲兄弟都得明算账,更何况老大一个干女儿? 不说别的,她一个没人撑腰的孤女,每个月拿着二两月钱,又不是家生子,早就遭人眼红了。 如今让自己代为保管,就是一份“投名状”。 老头儿一拍大腿,反倒把自己的红包掏出来:“大过年的,该是我们长辈的给孩子压祟钱,怎能?” 他开始学管事不久,月钱也不见得如何丰厚,管事的红包分红绝不是一个门房可比,这红宝还没交出去,他就心疼了。 可甘露姑娘无亲无故,真收了她的钱,在他们面前,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父女两个你来我往,都让对方收自己的红包,甄英看得好笑,连忙摇了摇太妃的胳膊,这才停了。 太妃开了口,这门干亲是她做主认下的,若是日后有了摩擦,还请两边照顾一下她的面子。甘露无亲无故,希望朝雯一家能照拂一二,银钱方面倒是不必多心,日后甘露出嫁,她那边自会置办嫁妆,现如今爹娘的还未做什么,孩子也不忙急着尽孝,日后处得久了,当真有了感情,那时候给多给少,都是孩子一份孝心,再不许推辞。 一轮忙过去,眨眼就快元宵,总算轮到王府请客。 甄英几天前就唤人开了库房,把去年那些犀角象牙、琉璃珐琅的花灯都清点出来,又不肯添多的,只说王府虽然有金山银山,到底得省着些。 把两年账单一对,请了手工作坊里的管事,让他把扎绸灯的活儿派发出去,各家各户都能来领,尤其是兵士们的家眷,额外照顾些。 家中有人当兵的,每户能领八尺的布料,做三盏花灯上交即可,剩下的材料,自可以添置衣物,也算是间接的接济。若有因残兵回了原籍的老兵,都去学扎花灯的手艺,王府不论多少,照单全收。 至于原先手工作坊里的工匠,差事虽然分了下去,也别担心主家不要自己,大伙儿齐心协力,做一个显眼的鳌山,到时候摆在集市里,与民同乐。 元宵当日,甄英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请了城中族人不多的几户寒门,又让家中戏班子把先前排的戏都列了单子,花灯按去年置办的都挂上。 王府的花厅背面是几扇活门,打开就能看到外头的一片人造湖。 去年甄英过来时,因一家不曾团圆,太妃只独自一人看戏听曲。今年得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女儿,索性让众人都见识见识甄英的能耐。 甄英提前让人在湖中搭了亭子,戏班子就在湖心亭子里演出,旁边停几艘乌篷船,做戏班的后台。 到了晚上,一条抄手游廊被花灯照得通明,扮好了的戏子们站在独木舟上,随着水流缓缓入场,刹那间,鲜花美人相映,最是风流无数。 第三十二回:祸不单行昨夜方行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汝若倒戈卸甲,一道辅佐吾皇,待我回禀大汗,自有你一番好处。” “呸,老娘本就是皇储,叫一个身份够的来说话,不然一刀劈了你!” 北境千里冰封,那女子一人一骑,只一身素纱单衣,下摆被血水染透。 迎面是北境八百精兵,都是善骑射的马弓手,盖因一句:“抓活的。”众人屏气凝神,迟迟不肯放箭。 女子面目肃然,神色悲悯,似是不忍,终究叹了口气:“回去告诉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若你们现下撤兵回营,好歹能留得有用之身。” 来将却是不信:“你一弱女子,能抵抗至此已是难得,三皇子对你用情至深,又素有功勋,定能全活你性命。” 女子却是摇了摇头:“你倒是忠心,可惜各为其主。” 说罢翻身下马,静静走上前去。 敌将以为她要降,突然听闻涛声滚滚,雷霆阵阵,地动山摇。 正在奇怪,却见几名老兵神色惊慌,竟丢了武器快马奔逃。 回头望去,只见一条白色巨龙自圣山飞腾而下,挟着万钧声势,刹那间吞没所触的一切。 “山怒了!”整只军队霎时间炸了营,便是百战的精兵,这时却不肯听将领的指挥。 世上哪儿来那许多视死如归的军队?况且圣女峰为北境圣山,其雪崩山怒,于当地人不亚于神仙显灵,天庭判罚,五雷轰顶。 哭嚎者有,奔命者有,跪地祈祷者有,半柱香过去,雪崩吞没了一切。 ………… 甄英从梦境中醒来。 这个梦太过真实,那名女子的面容也过于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待到婢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漱的时候,才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太过相似,反而不敢确认。 屋外艳阳高照,她来到王府,转瞬间两年过去。 习武,修文,琴棋书画、医毒之术。 每种都学了一点点,每种都卡在论道境的门槛。 安姑娘在香道上已有小成。 苏家双姝在女工一道声名远扬。 纪宝儿接过了家业,已然是纪家这一代翘楚。 方姑娘武功卓绝,却在感情上一直不开窍。 时久说了亲事,诗会渐渐去得少了,上次见她时,是在家中备嫁。 苏家双姝合力,绣了一副双面绣的百鸟朝凤围屏,用的线是,平日里方金枝上山打猎,得来的彩羽。 和甄英那条极其贵重的“百鸟裙”一般做工。 大家都有自己事情,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只有甄英惴惴不安,只觉得被落下。 这日学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甄英罕见的走神了。 先生捧着书本一句句讲解,走到甄英身边时“不小心”弄掉了戒尺。 甄英这才回过神,对上先生的目光,面露惭色。 与其他科目不同,教诗文的先生是学塾里正经的司塾,对旁人严厉,对甄英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女孩子都爱面子,甄英又素来刻苦,偶尔一次,到不愿责备。 外头日上三竿,响了午钟,先生恰好说完了最后一句,大手一挥:“吃饭去。” 姑娘小子本就是分开坐在左右,下课时便汇聚成泾渭分明的两道河流。甄英一手被纪宝儿牵了,一手拉着安灵儿,众心捧月地到花厅用膳。 花厅分作两边,一屋女眷,一屋男宾,甄英几个热热闹闹坐着,一边说笑,一边又用公筷夹了些菜放到一边。 为了照顾方金枝,王府也给她安排了个位置。她平日里事忙,经常赶不上吃午饭,几个姐妹已经养成了给她留饭的习惯。 这日初春回暖,大多数人穿多了御寒的衣服,见外头艳阳高照,都懒得动弹。 菜才刚上齐,就有人来禀报:“今儿个方姑娘有事,下午的体育课取消了,大伙儿可以早些回家。” 众人一阵欢呼,毕竟这个天气若动得一身汗,洗漱也麻烦。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融丰先生家中也有事,下午的书法课也取消了。 家塾排课往往是月前定好了,每天上午两节,下午两节,若是哪个先生临时有事,就由另一名先生顶上。现在下午的两个先生都不来,顿时屋里就炸开了锅。 甄英和几个姐妹相视一笑,把那盘早先留着的菜色瓜分了。 因明日是休沐,有些索性午饭都不肯吃,急着收拾东西回家。王府角门处,乱哄哄如同过节一般。 安灵儿入学时不曾带贴身的婢女丫鬟,只托了苏家姐妹给家里带话,见车马走远了,兀自望着尘烟出神。 甄英知道她自伤身世,先不去劝解,只把人拉去了自己闺房,只一味玩笑逗乐。 却是连着两天,安家都不曾有人来接,告假的学生到有陆陆续续回来的,多是家境不怎么富裕的学生。 安灵儿和甄英几日里都睡在一处,偶尔处理内务时才分开。这日正在太妃那里问安,这种场合,灵儿一般会很有眼色的出去。 一屋子人,姜澈、姜茂父子也在,脸色却都不怎么好。 甄英知道定然是有事发生了。 太妃身边的夕雾拿出封邸报,抖落开了递给甄英。 里头赫然记着北境异族出兵,安阳县破,县丞身死的消息。 本朝地方官员一般不会去老家任职,便是世家大族也是一般。 县丞上任时只带了一名爱妾,几个家仆,独女和盲妻都留在老家给族人照顾,现下倒是全活了性命。 姜茂犹自不肯信:“北境与我朝通婚交好,怎的冷不防的出了兵?” “不知道,陛下那边不许把消息露出去。”姜澈的目光透过鲛纱看着甄英:“陛下那边还说,让我们把英儿送过去。” “不行!”太妃和姜茂一齐出声。 “他若要质子,我才是皇室血亲。” “英儿一个女流之辈,还是个有残缺的哑巴,怎么能……” “那边点名要的英儿。”姜澈叹了口气:“北境异族自称,掌握了‘毁灭’的天道。” 原本北境异族就对中洲虎视眈眈,当年因前朝重文抑武,全族倾力南下,势要吞没我汉家河山。 索性太祖高皇帝力挽狂澜,以“帝心”一脉入道,执掌权柄,救万民于倒悬。 “高皇帝屏退异族才多少年?他们就有修士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眼睛直勾勾顶着姜澈。 “消息可靠吗?” “北境圣山山怒,方圆十里,无一人活。” 异族入侵,对甄英来说太过遥远,只是“山怒”一词一出,却猛然和昨日的梦境对上。 但是,不对。 第三十三回:甄英巧计金蝉脱壳 倘若那名女修士真的降了北境异族,为何要引发雪崩山怒,以至于遍地枯骨? 甄英张了张口,一个:“不。”字脱口而出。 她练习说话已经有两年,只有说单字时才能字正腔圆的发音,组词造句却往往不成调子。 平日里藏拙,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太妃早已经心疼坏了,连忙两步下了座位,把甄英搂在怀里:“不去啊,咱们不去,他们边军将士无能,怎地让我的英儿去受苦。” 甄英急坏了,连忙抽出手来拉住探雪,七手八脚的比划。 “山怒不是北境人引起的。” “英儿知道什么?” 甄英说话还是略带点结巴,探雪、听霜身边总是备了炭条笔墨,现下赶忙铺开,让甄英把昨日之梦细细写下。 末了,姜澈深深看过那张帖子:“你说那名女子与你相像,可是看清了容貌?” 甄英点了点头,指着堂前高悬的风水镜,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是自己每天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怎可能认错。 “她没死!”姜澈第一个惊呼出声:“我就知道,大姐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在一个胡氏手里,定是她将计就计,金蝉脱壳走了。” 姜茂却仍有疑虑:“不对,倘若那人真是姑母,怎会轻易泄露行踪?” “不不不,正是因为泄露了行踪给英儿,我们才能确认真的是郡主。” 姜澈接过甄英手中邸报:“我有一个猜想。北境山怒,不一定是出了修士,大姐有二分之一的北境血统,她娘是当年的万贵妃,都说万贵妃只差一步就能出任圣女,说不准就是因为大姐回归,得到圣女峰的承认,然后。” “然后北境大汗不愿意大权旁落,出兵截杀。” “郡主不愿意造成生灵涂炭,然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想来阿姐已经脱身,为了防止北境借此机会出兵,这才托梦给英儿。” 众人七嘴八舌补完了事情脉络,末了,姜澈出声:“这天下要乱。” “何以见得?”姜茂到底年轻,不曾想通其中关节。 “因为在‘帝心’之道之前,你姑母早就执掌了‘文心’一道,不然她一个女子,怎能得天下俯首?” 甄英注意到,他说的是“执掌”。 “北境能对她出手,不可能全无依仗,若我是北境之主……没有两个证道境的修士,绝不会出兵。” 每个人的“道”都不相同,只要在某一个领域有了深入的成果,就可以开始触及“道”。 这是入道境,对应的可以开始练气、锻体、聚精、凝神。 四关过了,筑基已成,能感觉到天地的呼应,得到自己所选择的“道”的回应与认可,此时对自己的“道”初窥门径,算得上摸到了修行的门槛。 之后选择适合自己的分支,归纳总结自己的“道”,能够将“道蕴”凝结在身体里,结出对应的金丹,到这个时候,才能算得上是正经修士,外头一般称作是金丹期。 接着,或是游历天下,或是宦海沉浮,或是仗剑行侠……以自身经历,反证自己的“道”是否正确,将所学所悟,融会贯通,这时是论道境。 至于后面的渡劫、掌道,对于“门外汉”甄英来说,太过遥远了。 王府请了无数教习先生,连安灵儿都能在“香”之一道上初窥门径,甄英却仿佛是其中的绝缘体,再怎么认真努力,却没有得到一条“道”的认可。 “让我去。”她提笔,宣纸上的墨迹有些颤抖:“我想见见我娘。” “不行。”姜澈的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你好好呆在家里。” “我去带阿姐回家。” 屋里,雕梁画栋,富贵华彩,甄英心中寒意却和当年在甄府一般。 别看太妃、吴王、世子疼她。 抛开那些外在的喜爱,自己依然是那个没有依仗,没有能力的可怜虫。 娘亲身在千里之外,被重兵围剿。 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 甄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又是一个梦,母亲换了一身短打,披着一个小披肩,坐在一个大大的院子里晒太阳。 那院子里栽着树,种着菜,硕果累累。 若是在北境,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农家小院儿。 见到甄英,成仪郡主笑得一脸灿烂:“嘿,小丫头,来一口?” 一颗苹果丢过来,搅碎了幻影,甄英醒了。 知道这个梦是让自己安心,母亲有空间小院儿,不怕被北境异族找到。 可是。 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不带我离开? 第二日姜澈套了车马,甄英借口和姐妹们捉迷藏,藏在了马队里。 “王爷别看了,小姐怕是觉得离别伤感,早上就约了几位姑娘捉迷藏,若是被找着了,要输人家两根金钗呢。” 日上三竿,姜澈还没等到甄英,对着听霜吩咐两声,不多时,整个院子里都是找孩子的声音。 “郡主别藏了,不就两只金钗吗?爹爹替你出了。” 半柱香过去,连太妃都出来问,姜澈这才撤了人手,一行人缓缓上路。 春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寒凉?东风捎来杏花香,开到清明雨上。 裁却一帘山色,挽来半障湖光,草木尚知春光好,宵露更换霓裳。 方才出了吴中郡,走到官道上,姜澈就笑眯眯地把箱笼打开:“英儿别藏了,我知……” 里头满满当当,全是些金银细软。 姜澈这才收了笑意,又疑惑道:“英儿?” 几声呼唤没有回应,姜澈这才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喊车夫停车。 百十号人几乎把车队掀了个底朝天,哪儿有半点甄英的影子? “她从一开始就没跟来?”姜澈百思不得其解。 从甄英借口捉迷藏开始,他就抱了些促狭心思,反正皇帝并不会真拿甄英做什么文章,就是把她捎上一路,见见世面,也不打紧。 一路上不声不响,也是在考验孩子耐性,只当她憋不住了自己会出来。 这下连路都不赶了,回身往最近的驿站落脚不说,又快马跑回府里报信。 先前太妃和世子只当甄英小孩儿心性,故意躲着,如今得了消息,顿时气急。 早上一起游玩几家闺秀被王府马车连夜接过去,细细盘问。整座吴王府人仰马翻。 众人折腾了一宿,才在甄英的枕头底下看到甄英留下的书信,说是感谢义父盛情,如今得了母亲消息,自要去寻。 一干人无奈,只能先去府衙报备,张贴了寻人告示不提。 第三十四回:歌声悠悠千军单骑 甄英换了男装赶路,一路奔波往北。 她的江湖经验都是从方金枝处听来,但知易行难,连方金枝这个做师父的也不曾出过吴郡,更何况是她? 甄英自知江湖经验不多,索性寻了家百年老字号镖局,花了重金请了镖局的总镖头护送,二人装作父子,虽然花费不小,却是买得清净。 须知少年郎独行江湖,是最好水文码字之处,一路上走南闯北,不说什么卖身葬父,英雄救美之类,便是结交豪侠,破庙遇险……总归可以写出个百八千字来。 甄英文从姜澈,武从金枝,又是成仪郡主之女,生得实在不凡,岂会不知江湖险恶? 她那败家子义父有一至理名言:“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 甄英略微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知道穷家富路,早就备了一包零碎宝石和散碎银子傍身,将宝石给了镖局,指定了由总镖头护送,一路向北,直到找到母亲为止。 当然,倘若一直找不到母亲,人家总镖头也不会亏本,只需要带着自家手书去吴中王府,自有银两可拿。 越往北上,哨卡越多,甄英甚至在几座大城市看到了自己的悬赏,足有万金之多,虽然心中对义父生出些许愧疚,到底知道前途未卜,只是寻了当地丐帮送信到府衙报了平安,待到公差寻人时,早就走了十万八千里。 与自己的悬赏金相比,区区一小袋宝石,算不得如何破费。甄英看着身边的总镖头,心中暗自赞自己这钱花得不亏。 紫荆关外便是草原,二人行了一路,地广人稀,猛然间,罗总镖头抬手勒马,二人细细听去,但听得茫茫黄沙之中,传来一支鬼气森森的小曲。 “黄泉路迢迢,冥府静悄悄,快请回呦,这儿生魂不近,神仙也厌弃,可千万别误了时辰,错了归期。” 女子的声音从黄沙中幽幽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劝告得凄楚,却也带着一股甜蜜。 “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若不可与死,死而不能复再生,怎敢谈用情至深也?”那声音更悲哀了,带着一副苍凉的调子,仿佛穿破了万丈红尘扑面而来:“若是可遇不能遇,纵有归期不愿期。一声相思莫相负,但求同走三生路。” 那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股摄人的魔力,不是风尘女子刻意的娇媚,而是带着些烽火狼烟熏过,黄沙旷野打磨过,乃至幽冥黄泉水沉淀过的,略带沙哑的沧桑感。 这凄楚的调子在茫茫旷野中传过来,伴随着几声高昂的长啸,在旷野中实在有些诡异。 但罗镖头武魂在身,丝毫不惧,听了片刻不见人影,又瞅了瞅天色,一扬马鞭,继续赶路。 到了前路的小酒馆坐下,这才见到那唱歌之人。 那女子带着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青衫白裙,带衣垂环,歌似伯牙之琴,叹如渐离之筑,幽幽怨怨吟唱了半晌,似乎是在唱一个多情的男子追到冥府去找自己爱人的故事。 可那故事没讲完,瘦马艰难地把步子挪到了小客栈门口,便停下了。 那女子走进了客栈,似是觉得有些羞惭,再理了理斗笠上的轻纱,连脖颈一起遮了。她下马来交了缰绳与店家女主人,低底问:“还有上房吗?我不要男人住过的。” 这要求虽然有些奇怪,但也算不得什么。虽然罗令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有洁癖的夫人,但客栈总会为了讨客人喜欢,给能掏银子的客人多点关照。 酒家老板娘是个明艳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只是比做姑娘时更丰腴了些,这样的脸笑起来是很讨喜的,虽然常与黄沙相伴,但还是听得出一些南方的口音:“天字第二号房向来都是给夫人小姐备的,姑娘您住正合适。” 店家是好久没遇上什么客人了,掌柜的斟了一壶酒,便坐下来与人攀谈。 罗镖头见他虽身负武功,武艺平平,算不得修士,于是不动声色问了几句,店家笑着应答,说是为在这儿立足,才学的些毫末的傍身功夫。 罗家并非一流的武林世家,能开起镖局,一半靠余荫,一半是后人争气。 罗家先祖当兵前是一屠户,靠着一身勇武,才得了本朝太祖座下一位大将的垂青,也算是乱世之中应世情而起的豪杰。 、这位先祖为人太过爽直,因而在朝中却也算不得多看中,只交代一些护送百姓,保护高官家小的活儿。 当今武林名家练的武功,都是有开山的一代大家传下来的,经后人千锤百炼,集众家之长和自身领悟,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术”,而是格物而致知,修身齐家之力一并累积成,渐渐有了“道”的精魂在内里,再往上走,过了“练气、锻体、聚精、凝神”四关,就能称得上是正经修士了。 罗家既然开的是镖局,自然又不少人脉:虽然行的是商贾之事,然九大世家,五大门派,都需卖他几分面子。 须知,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若是平常商贾人家,世家门派自然不屑得往来。 罗家先祖当年在异族南下之时,曾护送过几个有名的忠臣义士,战后解甲归田,又广施恩义,江湖朝堂多有照应。 罗家的镖局,先是走的官路,从驿站开始做起。后来为了照顾同袍兄弟的孤儿寡母,驿站那点儿油水不够分的,便渐渐往江湖生意上靠,把当年许多没办下养老钱的弟兄召集了起来,开了镖局,时人纷纷称作义举。 也是武林中有人给面子,江湖走镖,祖上威名不过占了一成,这是看家保底的本事,名头响亮,别人肯认,是另一份发展生意的本事。 可是最要紧的是靠黑白两道吃得开,人头熟络。 当前,虽然官方托运文书的有驿站,但是镖局送货保人的生意,罗家要认第二,怕是没哪个镖局敢当第一。 三年练刀十年磨剑,罗家先祖为速成,习的刀道也是战场上求迅速杀伤的路子,传到当下罗总镖头罗令的身上,也不过是第二代。 罗镖头颇有些习武资质,可惜家中所习的刀法当真没什么底蕴,纯粹是靠三分悟性,七分专心,“千钧刀”的刀法十三路,均是化自“太祖长拳”,平平无奇,四平八稳,只取得又快又稳,声势浩大,力发千钧,有战场上对敌千军万马的孤勇之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悍勇之态,也是多亏了江湖朋友捧场,才有了“千钧刀”的美名。 罗镖头在绿林中早就混了个脸熟,捎带着甄英,一路上出了驿站,就是山寨,几个有名的大王跟罗令称兄道弟,连着甄英也沾光,以“少镖头”的名号认识了不少豪杰。 这一路风平浪静,少有不长眼的来打搅。 中洲境内自然相安无事,一出中洲境外,民风民俗便有所不同了。 紫荆关外十五里处,只得一客栈,罗令再怎么觉得不妥,也只能吩咐店家开了上房,让甄英去放了细软,自己却是独自在堂内吃酒。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路上并无多少行人,堂内不过一伙计,一老板和斟酒的老板娘,只是南边隐隐有马蹄声。蹄声渐渐近了,仿若是一队人马赶来,少说也有近百人,马蹄声凌乱,不似军士,约摸着便是强盗了。 一盏茶的功夫,一支马队竟包围住了客栈。 第三十五回:戈壁茫茫万里飞沙 这夫妻店的小二是掌柜的亲子,虽长了一副机灵相,毕竟只是孩子,见来者不善,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去门边招呼,被老板一掌拍到肩膀,往柜台后拉。 这路人马均是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挎着圆环刀,面目虽谈不上凶恶,到也并非良善之辈。 罗令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又有要事在身,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只把家伙藏起来,自斟自饮,混当不曾看见。 老板开店多年,也算见过世面,知道这伙强人虽算不得善茬,却也不是非得遭灾。他挥手示意自己浑家不动,亲自迎上去,摆出一副笑脸迎上去。 没想到掌柜刚刚走几步,就被人劈手一掌拍倒在地,肋骨似是断了,挣扎着起来。 那打人的黑衣人大吵大嚷:“没眼色的东西,说没上房,是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今儿就要四间上房,腾不出来,我烧了你这破店!” 罗镖头略微吃惊,方才他试过,那掌柜的虽然算不得什么高手,可也不是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是卡在“凝神”这一境界,勉强算是个修士。 如今竟让人这么一拍击断肋骨。 眼前这人咋咋呼呼,手底功夫却是不赖。 掌柜娘子见状,赶紧迎上来道:“老爷别生气,我们开店的哪儿有胆子和财神爷过不去呢。” 这掌柜娘子见来人面色和缓了些,小心翼翼试探着去扶丈夫:“只是不巧,我们这荒村野店,平日里也没什么达官贵人往来,上房总共也就两间,还都给人住了。” “什么人住的上房?我来瞧瞧,是不是流亡的沙匪?”说着便向罗镖头走过来。 那队黑衣人中一个小头目,帽檐儿压得极低,见状便压着嗓子道:“听大爷的话便没事,刀剑无眼,等会儿莫要乱动。” 四下里静得出奇,罗镖头手里暗暗捏了家伙。 忽然听见北面儿有几声呼哨,紧接着传来猛禽扑翅呼呼啦啦的声音,似是把乌云扑了来笼在众人心头上。 两个壮汉着北方的胡人打扮,一并骑马过来。一个身上挂着兽牙,把络腮胡子用银线打了结,垂到胸口。 另一个左右肩与手腕处都是硬皮做的套子,上面停着四五只猎鹰。 那些猎鹰各个精干,其中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最为出众,一双眼极其有神,它的头缓缓扭了一圈,诸人就像是被真人打量过一番,不由得心生寒意。 黑衣人中才如分海一般,显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物,对着那胡人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胡人还没应,楼上却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那妇人好巧不巧的出了房门,人还未下楼梯嘴里便道:“店家,怎么晚饭还没送上去?” 黑衣人一惊,竟不知楼上还有人,一鞭子挥去,嗖嗖破空声,直指来人胸口。 罗令一惊,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本就是十二分的警觉,可还未做好与人争斗的准备。 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人,分明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罗令正欲起身,甄英却不知何时出了房门,现在躲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眨了眨左眼。 虽然二人并未事先沟通过什么暗号,但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俗语是懂得的,罗令便按住甄英的手,示意静观其变。 果然,那妇人避也不避,径直走下来,倒是那络腮胡子手上打了个弹子,正击中那飞速的马鞭,竟生生把马鞭钉进墙里。 黑衣人欲收鞭,却死活拉不动了。 女子这才款款下楼,一副懒洋洋的神气,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眉目如画。 夕阳光照下,女子眼睛比寻常中原人要深,氤氲着琥珀色的光,鼻比中原女子更高了些,肤色也比寻常江南女儿要白,组合在一起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来时笼着面纱,单独在厢后来又房里,一路上,也没人见过真面目。众人才发现这女子荣光照人,所到之处满堂生辉,观者无不惊艳。 罗令走南闯北,也算见过无数美人,除自己夫人外,未有能出当年成仪郡主其右者,若说成仪郡主容仪婉媚,庄严和雅,是仕女画中,大家闺秀式美人,那这位夫人则是艳丽绝伦,媚而不俗,艳而不妖,纯真娇俏,风韵天成,。只见她: 一身琉璃色透光纱衣,笼着石青内搭,天水碧罗裙,落霞飞鸟纹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头上雀口衔珠银步摇,一步一动,静态极妍。当真是一江秋色上身,半盏琉璃光满,清风弄摆红香住,明月出海照天青。 甄英当即看得呆住,心下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戚,她在梦中见过的母亲,也有一双琥珀琉璃般的双眸。 梦中女子面容模糊,只拿一双琉璃般的眼眸看着自己,其中慈爱之意,怎能用语言形容? 今日看这妇人,心中顿时生了慈爱亲近之意,当即闪过一个念头,口中不自觉喊出了一声“娘”。 甄英声音细小,连坐在她身边的罗镖头也未曾听闻,那妇人却好像听见了,回眸对她眨了眨眼睛,目波横扫,说不出的风流俏皮。 这眼波分明没扫过众人,却偏偏看醉了众人。那黑衣人中便有人咽了口口水,更多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由嗓门大的直接嚷嚷:“美人儿,大爷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孤身一人,路上难保不被登徒子轻薄,你过来给我们大家的斟一杯酒,大爷喝了,你说去哪儿,哥哥们赴汤蹈火都跟着你走。” 罗令一怔,这才意识到堂内是何种剑拔弩张,而这女子竟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连面纱都摘了,明显是故意的。 他并非有意在美人面前显摆,却也铮然出刀,那两个胡人反应却更快,那负着大雕的汉子不声不响,只站起来,目光森冷地盯着那黑衣人的头目。 络腮胡子脾气火爆,直接踹开了凳子,道:“赵大当家的扯旗自封了‘占山王’,说是宁做绿林好汉,不做伪朝鹰犬,何等英雄?当年也是剑指八方,声名赫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似是中原话学得不到家。只听得口风一转:“可他英雄一世,也灯下黑了一回,竟没看出,后人是这般猥琐人物,光天化日浪荡乾坤,荒郊野外,都能干起强抢民女的勾当!” 他是胡人,中原话说得也不甚清楚,但口气中鄙夷之情当真敲到为首之人心坎儿里:“这伙人,大晚上还得蒙头捂脸,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却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要干哪些好事,早就走漏了风声!” 第三十六回:荒村野店偶迎娇客 刚才黑衣人头领约莫还要几分脸色,他左手边那人正要出口,却被他一手拦住。他松松抱了抱拳:“我赵氏自然不会做什么有损门楣的事情,只是只是看这位娘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娘子一路定然多有波折,自请做个护花使者,并未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着,便上前一步,欲扯下那根定在墙上的鞭子。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手下人却不安分,连甄英都听得些淅淅索索的动作。 镖师走南闯北,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罗令身边带着甄英,本就不欲参合进他们的争端。谁料那伙儿黑衣人的头领武功不错,抬手扯开随从的鞭子,却是一鞭往罗令的方向抽过来。 罗令抬刀一挡,刀风破空,竟也直接把那牛皮鞭子砍做两段。 “三哥二哥,反正都被人认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人多,杀了这胡人蛮子和乡下汉子,再放把火,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那卡了鞭子的人脱口而出,当真信任他二哥的功夫。 “老四说得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干爹是铁定不知的。”说着长刀出鞘,砍向两个胡人。 赵氏二哥虽不应答,可手上功夫迅如闪电,分明是早就存了这念头。 抽鞭子不过是个幌子,罗令抬手砍断了鞭子,他竟然趁着这一鞭欺身上来,跟着左足勾住一桌子抬脚踹过去,罗令须得再劈开那桌子才看得见后面招数。赵二郎居然趁着桌子掩护一脚踹来,实在阴险。 两个胡人叫骂过了,冲着那咋咋呼呼的赵三郎、赵四郎。 那妇人见镖局众人都握着刀鞘,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干脆施施然坐到甄英身边,夹了两筷子菜,笑道:“别怕,你爹武功不错,不会输的。” 她这一笑,眉眼弯弯,便是万种风情点到即止,倾城颜色不可方物。 见甄英依然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妇人又微微一笑:“我一个女子孤身走江湖,自然有些傍身的本身,小郎君心下放宽些,我不跟他们走的。” 甄英呆呆看着她,脸却红了,赶紧倒了杯茶,支支吾吾说“夫人,我刚刚那话,真的是冒犯了。” 那妇人笑意盈盈看着甄英,摆了摆手,道一声“无妨”,又抬了抬手中杯盏,示意她继续。 甄英鼓起勇气:“我一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我义父说,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不知道这个‘天下第一’是什么情形,可是,今日见了夫人,才觉得……” 她常年少言寡语,声音带着一种粘滞的沙哑,听起来更像男声。 妇人又笑了笑,伸出手中帕子,沾了沾她嘴角。 甄英的脸呼啦得一下全红了,声音细得如头发丝落地一样:“夫人这么美,大概是,是和我娘,差不多的模样。” 她眼角都有点翻红,氤氲着一层水汽,又穿着一身男装,黄昏下一看,也是个极俊俏的小郎君,如此说话,更惹人怜爱:“小生无意失态,唐突了夫人,还,还请见谅。”说罢把茶杯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奉茶。 那女子见甄英有趣,笑得更开心了:“‘天下第一美人’就是你娘?可惜,可惜。” 甄英期期艾艾抬头,却又听得她胡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女儿呢,若是见了啊,这会儿怕是得叫我祖母。” 那美妇人见甄英一时没反应过来,把那话再在心里过了一遍,占足了这一行人的便宜后,又点了点甄英的鼻头。 若是旁的女子,做这动作定然显得轻浮,她做来却是无比自然:“看你的长相,你爹说的应该不差却太含混,得说你娘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那我女儿做‘天下第一小美人儿’就不会弄岔了。” 甄英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回话,见着妇人在客栈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还谈笑自若,心中胆怯又去了三分。 妇人与她亲近,她自然求之不得。 甄英自幼丧母,却也算因祸得福,得以养在吴王太妃膝下。她见面前这名女子不仅和梦中的母亲一般有着琥珀色的双眸,周身的气度,又带着些吴王太妃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顺口到:“夫人看我面善,不怪我唐突,我已是感激了,怎敢再奢求和夫人攀亲带故?” 妇人再笑了笑,口气却是伤感了许多:“也是看小郎君亲切,今天才说这些,我那女儿红颜薄命,老天爷早早收走了。” 她举起杯茶,却是不喝,半趴下来,借着茶杯的倒影,瞄看那胡人肩上的鹰:“当时西南大乱,先帝被困襄城,我女儿夭折当晚,襄城之围便解了,真是个祸水,她一死,天下反倒太平了。”说着,幽幽叹了口气:“才二十四岁啊。” 甄英无意中戳破这妇人伤心事,顿时方寸大乱,整个人都僵了,不知是当真哀悼那未谋面的“天下第一美人”还是在纠结一个她到底是不是个祸水,只忙道:“夫人节哀,我若还能活着回去,先给令爱捐几斤香油,烧几柱高香,若夫人不嫌弃,再写段青词送她。” 这妇人却又胡说起来:“小郎君,我那女儿虽然年幼早夭,可论起年纪,却能做你的母亲,你若是想要悼念她,也不能总‘令爱、令爱’的叫,不如这般,你认我当祖母,喊她干娘就行。”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家常,客栈内刀光剑影,似是完全侵扰不到这方寸之地。 黑衣人自负,也不让同行之人助力,这倒是歪打正着,毕竟罗令这一路自太祖长拳中化来的刀法叫做“横扫千军”对一人和对百人,花费的是一样的气力,可赵三郎若叫手下那乌合之众一拥而上,束手束脚,反倒输得更快。 赵氏开国也是行伍出身,后来做了君王,便广搜罗剑谱,也有过开宗立派的大人物,可是传到后面日渐衰微,到了这里虽然靠着本身的精妙能在武林中称得上是一方好手,但失去了精妙入微的“道”,只落得俗套,不然也不至于山河飘摇,给了北方异族趁机南下的机会。 罗令虽然家学渊源不够,但天资远胜常人,且习武勤奋,多年与人切磋,并未疏于练习。 刀法本来就是速成,三年练刀小成,十年后便隐隐窥探了些门路,偶尔与高手对阵,也能使出宗师刀法的一两分神韵。 他习武本就有些取巧,三年练刀,抵得上寻常人十年练剑功夫,那赵家人剑法虽精妙,可内力限制,十分的精妙只得施展出三五分,而罗令刀法凌厉非常,又极稳,自然游刃有余。赵二长剑虽多变灵活,却总也寻不到他破绽。 罗令刀锋三尺向前,只需守得眼前一夹角。 可那赵三心有杂念,一边担心缠斗久了生了变数,一边见罗令缠斗许久依然来势汹汹,觉得自己会体力不支,恐落了下风。 他余光见甄英与那妇人在一旁说笑,恍若无人,心中大为愤懑,于是卖了个破绽给罗令,再施展功法一转,两人竟然是调换了位置。他先攻一处不得不守的位置,却是虚招,再一勾腰,身子螺旋般飞出,要抓甄英。青衣妇人见状立刻起手捏了个指,待到他剑来便要档招。 掌柜娘子原是躲在桌下,她不知道这二人深浅,只知道这位温和有礼的小公子别说武功,连说话都困难,也未曾多想,立刻掀了桌子挡在这二人身前面前。 赵三顺势劈开那木桌,发现隐隐有些内力,当即心下一震,心道这伙人是合着来截我,反手再去刺掌柜夫人。那女人刚刚救人心切,忘了自身安危,现下闪躲不及,腰腹中箭,当即尖叫一声,回身是要躲开,却被他掐住脖子,高高举起。 那掌柜的见爱妻受制,不管吓呆了的幼子,忙扑了过去,谁料刀剑无眼,那赵三赵四正和胡人缠斗,哪儿容他搅局,长兵一挑,生生挑断了他一双脚筋,再一脚踩在他原本吐血的胸口,狠狠一踏。 第三十七回:大漠孤烟悲送英魂 掌柜的肋骨断裂,现下似是扎进肺里,只吐出几口血沫。 眼瞧着是不活了。 他媳妇见状,疯了一般挣扎,悲愤之际生出一股莫名的力气,先是一肘磕在赵二的肋下,紧接着双手扒开了掐住脖子的铁钳一般的胳膊,狠狠一咬,生生从虎口处咬下了一块肉! 赵二也是硬气,一声不吭,可是毕竟伤的右手,一个错步未站稳,便被刀柄卡住剑格,长剑脱手。 那女人披头散发,被狠狠摔在地上,挣扎着往丈夫那里爬去。赵二心下恼怒,长剑脱手时袖风一带,竟然让那长剑落地时扎入了女人后心。 现下里所有人心神一震,均觉得这人狠毒至此,只顾及自己输赢,连无辜人的性命都不饶过。青衣妇人眼见这二位没了气息,那十来岁的幼童还在柜后兀自哭泣,赶紧飞身上去,捂住那孩子眼睛。 赵二上前拔剑换做左手,竟然也能支撑得了数十招,若不是他伤人实在狠毒,就武功而言,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手。 可是毕竟左手不及右手灵敏,罗令因方才攻守异位,这个角度不方便保护甄英,下手越发沉重,也不将剑打飞,只是几下都砍在剑格,生生把那长剑砍断了。 赵三赵四见大事不好,立刻背顶着背,往赵二的方向上挪,络腮胡子敏捷的察觉到什么,一弹子飞去,正中后颈,生生断了一人颈骨。 另一人被一掌劈在胸口,肋骨塌陷,再一脚踏上去,让他与那掌柜的一样受了重伤,称得上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剩下的三十余人人见势不妙,欲做鸟兽散,几人不欲惹事,只追到门口,这帮人跑出客栈外十来部,居然都纷纷倒地。 那唯一还活着的赵三哥被刀锋逼得跪下,却不看着罗令,目眦尽裂地盯着那妇人,口吐鲜血“我赵训年年打雁,今儿到给雁啄瞎了眼睛,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来你锦绣毒仙姜堰!” 那赵三哥此时颇为狼狈,罗令将他右手齐腕砍断,及时封住了穴道,他却顾不上疼,咬牙切齿地着那妇人。 青衣妇人妆,锦绣怀中藏,三步黄泉路,断魂透骨香。 昔年太祖高皇帝只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子,高祖文皇帝。 而长女则是后来送往北境和亲,保了边关二十年太平的万安公主。 姜堰师从纪太医,在岐黄之术外,又修习了练蛊、下毒之法。 后来太祖高皇帝登基,未尝没有她的协助。 对甄英来说,这次碰面却是刚巧,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曾外祖母要自己喊她做祖母。 赵三哥做惯了刀口舔血的勾当,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处理起来是滴水不漏。 可眼下风水轮流转,眼见着要带着一伙儿兄弟折在这地方,心下怆然,知道是着了暗算。 谁想到,当年风云巨变,何等险境都过去了,如今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生死之际,心神剧转:今日若不是想赶着回去报信,也不必夜宿这里,更不会遇上这女人。 都怪斥候不给力,害他轻敌,出门只带了这些酒囊饭袋。 本想在这客栈追杀北境圣女,立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眼下却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别说是完成任务,怕是看不见明天太阳。 他心思一转,又看向那两个胡人,也顾不得身份,欲开口求饶。 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就算把这消息泄露出去又如何,便是事后大汗惩罚,到底比死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要强。 谁知一枚石子飞过,恰打在他口中,不轻不重,只打烂了一根舌头并一截气管,却未穿喉。 那人手段毒辣,却无伤人性命之意,只让他不能说话罢了。 姜堰站到那胡人身前,面向罗镖头行了一礼,庄重道:“小女子姜堰,多谢这位兄台出手相救。” “姜夫人,您这是……”罗令尚未搞清楚状况。 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接一趟镖,并无意卷入这等风波。 英雄救美本是无心,实在当不得这郑重一礼。 “您请先别动。” 姜堰抬起手,指甲点在茶水中,对天、地、以及面前的人各点了一下。 罗令突然觉得全身多了些力气,回想刚才几人过招情形,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盖因方才混斗,所有人都不曾使出全身力气——姜堰早就对客栈内所有人下了毒。 镖局自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锦绣毒仙”姜堰当年声名赫赫,罗令也有所耳闻。 可他从来严格遵守镖局的“六戒”,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在外,包含自备的干粮在内,凡是入口的东西都再三检查。 他江湖阅历不浅,自持就算旁人要下毒,也绝不可能找到机会。 姜堰这用毒的祖宗,下毒的功夫竟然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不知是什么奇毒,无色无味不说,又能无声无息蔓延至所有人。 不愧是高祖皇帝长女,当年高祖多次以少胜多,世人都以为是精兵破敌,现在看来,这长公主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在其中作用不浅。 他原先担忧此人是敌非友,此刻见甄英小手捏做拳头又伸展开来,不一会儿便行动自如,方知道这令人浑身酸软的毒,于自己一干人马是无碍了。 “今日波折均由妹子而起,在此,先向这位大哥陪个不是。”她款款一拜,腰弯得极深,足见诚意,罗令连忙起身,抱拳道不敢。 镖局行走江湖,一来受朝廷管辖,而来被绿林照顾。姜堰在朝是保一方安宁的大长公主,在野是成名已久的锦绣毒仙,无论哪一重身份,自己在她面前都得矮上一头,怎敢受她的礼? 姜堰眉毛垂下,神情有些不忍,声音再回到那种空灵奇幻:“小妹心中有愧,不敢再耽搁二位。前路凶险,大家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出来不过混一口饭吃,小妹实在没脸让诸位以身犯险。”说着掏出一匹白锦,半跪下来盖住那掌柜夫妇的脸,落下两滴眼泪来:“连累这两位义士命断于此,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说完,又轻微扭头看了那两位胡人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事缠在左手上,那白雪的鹰便飞上去,亲昵地把头埋在她发间。 姜堰从怀中取了一双秘银打的护腕放在桌子上,对那甄点点头道:“罗公子。” “犬子罗英。” 她抬手,示意罗令不要说话。又对着甄英招了招手。 罗令虽然觉得不妥,却眼看着甄英走到这毒娘娘身边,不敢乱动。 姜堰少时就性情诡谲,喜怒无常,罗令是生怕她发了狠,做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甄英倒是不怕,几步便走上前去。 “我算作你长辈,叫你阿英吧。”她微微蹲下,用手帕替甄英擦了擦额头出的冷汗。 “前辈,您唤我过来,不只是要送我护腕吧?”甄英知道面前是曾外祖母,虽然不曾相认,却打心眼里知道,她不会害自己。 于是大大方方行了一礼,甜甜一笑,直看得罗镖头连连咋舌,心中暗道不愧是初生牛犊,当真不畏猛虎。 姜堰琥珀色的双眸盯着她面容,端详片刻,说道:“甄英,你先天经脉滞涩,虽然尝试过多种法子,始终不能凝气入道,是不是?” 第三十八回:妙医仙赠药补经脉 锦绣毒仙师从纪老太医,医毒双绝,打一照面,就看出甄英身上的病根儿。 至于甄英的真实性别,旁边还有外人在,却是不便点破。 女子出门,本就处处艰难,小姑娘女扮男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走几步路是会喘,也不知是经脉滞涩之故,只以为是早产儿身体不好,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他这么说着,众人才发现,这少年面色微微带点青白,平日里只当他是公子哥,没什么活动,竟然也不知他有不足之症。 姜堰又瞪了一眼罗令:“令郎身子不好,本就不该日夜奔波劳碌,他那成药丸子可还有剩的?若是吃完了,这荒山野岭的,旧疾发作起来,是会要命的。” 罗令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当爹的,听了这话,面色燥得通红,只得嗯嗯啊啊胡乱应了。姜堰见状,只当是做爹的不会照料,思来想去,又从腰间解下那枚玉佩交给甄英。 “嗯,你爹帮了我,给自己惹了事端,这事儿说来因我而起,我毒仙姑不欠人人情。看你们的行程,若是往北,倘若你药吃完了,就带着我的玉佩到北境圣女峰,把玉佩给大长老看,他的医术虽不及纪家本家,治这种小毛病,却也够用了。” 姜堰见甄英大大方方收了,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细瓷瓶子:“你这孩子真讨我喜欢,说不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这黄泉造化丹是我练废了的,失去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只能当寻常补药使。你若还想修炼,打坐前服用一颗,再去凝气,应该就不至于存不住了。” 甄英睁大了眼睛,黄泉造化丹是传说中的丹药,便是皇帝的私库里,也不过两颗而已。 眼下这枚虽说是废丹,可出自锦绣毒仙之手,与正品恐怕也是伯仲之间。 况且炼制黄泉造化丹要四十一味珍惜药草,材料珍贵,药力强劲,哪怕只当补药看,也称得上是价值千金。 对方虽然是自己的曾外祖母,可祖孙俩还没相认呢,此时将如此贵重的丹药赠出,甄英在感叹她大方之余,却无端生出些“无功受禄”的不安。 见甄英神色中有些踌躇,姜堰大大方方拍了拍胸脯:“我看你小子机灵,这才给你丹药,若是旁的臭男人,可别想有这般好运。” 甄英听她暗示,以为自己身份也被察觉出来,只是身边有外人不便相认,这才安心收了瓶子,端端正正行礼表示感激。 姜堰顿了顿,抬眼看着那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那神鸟也点了点头示意。 她得了示意,这才把自身处境合盘托出“我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人恩惠。小郎君是好人,婆婆有一事求你。” 甄英点头如捣蒜。姜堰倒是实诚,非得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都交代了,不让甄英二人稀里糊涂卷入风波。 “族中内乱,我儿生命垂危。我的部曲虽多,却是好虎敌不过众豺,现在处境实在艰难。你们若是前往北境,见到我儿,就用灵力激发玉佩,我自会感应到。若是不曾见到她,那你们原本什么安排,就是什么安排,就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说道这时,络腮胡子连忙跪下:“公主放心,我们一定把郡主找回来。” “现下里,我叔父他们定然是邀了外援,你们若是应了,前途便更需小心。” 她见罗修带着个孩子,行事多有不便,能在酒馆中出手搭救已经是仁至义尽。又见掌柜夫妇身死,知道一路极为凶险。她投桃报赵,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群人身处险境。 “非是小妹见外。胡汉毕竟有别,我姜堰既然嫁到北境,做了北境的大阏氏,就必须大局为重,便是再怎么着急女儿下落,却也不能带着外人,来打我的族人。” 说着,银牙咬住,嘴里恨恨道:“请大哥成全我忠义,放我带着这两个族人回去,哪怕螳臂当车,也不算是坏了规矩。” 北境大阏氏出现在两国边境,任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从中嗅出剑拔弩张的意味来。 可姜堰只一人一骑,就算算上找过来的亲信,也才堪堪三个人,方才经历一番凶险暗杀,依然决心只身去找女儿。 因为一旦她回了娘家,大军出动,虽然问题能迎刃而解,却是于两国邦交有碍。 罗令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惭愧。 觉得自己小人之心,看轻了这奇女子。 姜堰回神对着甄英,又恢复了温柔慈爱的神色。 “罗大当家义薄云天,若是我不说那番话,八成是要随我北上的。” “不瞒陆夫人,一路凶险,罗某原本是有此意。”罗令毕竟也算是武林中人,这一趟就算成全自己忠心,若是这女人相邀,大概也是非走不可。 “罗大当家好意,小妹心领了,不过……”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副卷轴,递给了罗令,那竟然是陇西李氏,李老将军一系,在朝在野的势力:“襄国夫人是我同门,她麾下有支铁骑,当年被我指点过几次,算不得外人,现下族内各方势力一团乱麻,谁来搅局都不好,可这洗牌的时候,也是最好插入自己人手的。我和她师出同门,本就是想借力打力,她虽然自己出不了兵,却有意借李老将军的力气助我。”说着顿了顿,目光环视着这客栈中人。 甄英虽然年少,但一来在吴王府中学了多年,二来自动身起,走南闯北,朝野奇录,乡间异事听得也不算少。眼波横扫,又细细估算了此地的地形,迅速联想到了今天这桩意外的前因后果。 北境几大部落虽然臣服于大单于,却是各怀鬼胎,各有各的打算。 而圣女峰因万贵妃之故,素来与中洲交好,现下交情还未断。 紫荆关外往西北边数起,尽是些觊觎着分裂的中原的豺狼之国。 而北境圣女峰巍峨高耸,阻挡了绝大多数西北方的异族南下。 要知道,北境并非铁板一块。 赵家自己得位不正不说,当年异族入侵,正是因赵氏皇帝无用。 如今改朝换代,依然贼心不死,这么些年一直想从内部瓦解,于是又做起老本行,与异族勾搭成奸。 姜堰原不想惹争端,可那波人却不肯放过她。 她用毒出神入化,外人只知道万安公主医毒双绝,可真正见过她夫人面容的,除了“自家人”,便只有她毒死的死人了。 赵家人的眼线不知出了什么纰漏,虽然提前在紫荆关外守株待兔,等到的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源,而是她的亲娘,手中握着千百条人命的生化武器姜堰! 现在赵觅痛失三子,此事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此时再看那妇人身姿,竟然带了些庄重凛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意:“我们圣女峰,一件事不欠两份请,罗大当家祖上解甲归田,自然是不便再搅和进战事,小妹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让罗大当家落得一个忠孝两难全的境地。” 她说到这里,甄英便懂了,前路艰险,这女人不让他们去搅和这趟浑水。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只是陈述利害,想在此和诸位分开。 “罗大当家武功盖世,天下无不可去之处,世间却也有不能办之事,我与这两个孩子有缘,还望大当家的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罗令郑重回礼。 姜堰从胡人手中接过那被点了昏睡穴的孩子,解开他穴道,将他小手交给甄英拉着,再摸了摸那她的头,神色沉重道:“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替我照顾好他,可以吗?” 见甄英点头,她再向罗令说:“刚才这位夫人扑上来,是要救我和贵公子,谁料那赵二这般心狠手辣,连寻常百姓都不放过。这夫妻二人伉俪情深,都是义士,我不懂关外办丧事的礼仪,还是得恳请罗大哥给他们安葬了。” 说着便单膝跪地,双手交握在胸前对着尸体发誓道:“我姜堰欠二位两条性命,现赌上锦绣毒仙的名声,定护得令郎周全。” 甄英见状也跪下,对着两名义士磕了个响头。 众人纷纷在这夫妇尸体前发誓,临到埋葬立牌时却犯了难,毕竟谁也不知这夫妇姓名,那孩子醒转后也问不出,只说自己是逃避仇家,父母见他还小,怕说漏了嘴,一直不敢告诉他本来名姓。 姜堰连连唏嘘,除却刚才赠与甄英的腰间平安扣玉佩外,又从怀中找出一柄新月匕首送给这位小童,让他二人敬酒拜师。 她自认深受这夫妇二人相救之恩,千恩万谢,无以为报,便以“谢”字为姓,叫那孩子认自己为师母,央求罗令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路。 她自己则带着两个族人奔赴滚滚黄沙,渐渐消失了身影。 第三十九回:瀚海深处喜逢故友 紫荆关外少有人烟,盖因大漠苍茫,黄沙铺地,狂风呼啸,飞雪漫天,若不是一路上有海东青向导,玉佩引路,甄英几人不知多久才能走出漠北,到达北境圣女峰下。 天下五分,中洲地势多样,中洲地区现如今国号为“周”,奉第一大世家姜家为皇族,说是第一大世家,到底开国不久,子嗣也不丰,就是把皇子公主、王爷宗姬们都分封了个遍,照样也有许多照顾不到之处。 比如紫荆关以北三十里,按理说也是大周领土,盖因土地实在贫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朝廷只安排了驿站,旁的都不曾管过。 这是块儿难啃的骨头,北境三十六部纵然野心勃勃,却依然没有人愿意攻打此地,当那个冤大头。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这三十里左右的真空地带,遍地黄沙不说,偶尔还有从西伯利亚南下的雨夹雪,就是草原人民的营帐撑得住,作为游牧民族最重要的财产的牛羊也难活。 葬了驿站夫妇俩后,众人收拾了痕迹,把地窖内的干粮酒水扫荡一空——除了甄英房里的酒菜,整座客栈空空荡荡,根本没什么旁的东西。 甄英先前一直好奇,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开旅店,到底从哪儿来的货源。 客栈后的小院儿里有一口井,一块儿菜地,倘若附近没有什么旁的绿洲集市,光这鬼地方的产出,连一家三口的嚼用都供不起。 真是让人想破了脑袋。 罗总镖头走南闯北,赶路无聊干脆给她解惑。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自从太祖高皇帝起,每一位皇帝必须是修士,登基后必须以自身修为反哺国运。不然修士寿命漫长,你以为为什么百里挑一的皇储,当上皇帝后,寿命还不如他们平庸的叔侄兄弟?” “‘帝心’一道与国运相系,若是皇帝英明神武,自然能相辅相成,从国运中得到些好处。倘若平衡得好,便是当真千岁万岁,万世一系,又有何不可?” “可架不住天灾难测,人心易变。现有的选帝制度虽然能保证登基者为最合适的人选,然而时间长了,哪儿有面面俱到,十全十美的人呢?” “于是自先帝起,退而求其次,主动缩减了‘国运’的福泽范围——在国境内,让出三十里地来,做一个缓冲。同时,也鼓励背井离乡之人在此定居,不拘出身,不查过往,便是重犯来了,只当是平常人一般。这店家夫妇俩都略有些修为,想必是犯了事儿,逃到此处的。至于酒水吃食?修士多能觉醒自身天赋,其中女子的天赋多与‘空间’有关,那名老板娘修为明显更高,武艺却是平平,想来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空间’一道上了。” 懂了,感情老板娘是女频女主剧本,现在小说不都这么写的吗?男频穿越带系统,女频穿越有空间。 那我甄英是咋回事?系统不给,空间也不给,那我不是白穿越了? 见甄英一脸纠结,罗令还以为她是因修炼不成而困扰:“小郎君年纪还小啦,日后有的是时间找寻自己的‘道’。” 正说着,甄英脸上突然溅上了水花。 马蹄浸没在水中,刚刚过了膝盖,前方一条小河蜿蜒。 沿着水流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是连绵的雪山,其中有双峰高耸如云,山顶积雪与天空白云难舍难分。 “圣女峰到了。” 前方平旷的草原上,有不少牧民牵着马、羊和骆驼,带着行囊,一步一叩首地向圣女峰参拜。 在这天工鬼斧一般的造物面前,所有人都不自觉降低了声音。 罗令和甄英一人一骑,罗令的怀中还抱着谢桐,男孩儿还在昏睡,一张脸捂得通红。 甄英裹了厚厚的皮袍子,整个人被黄沙覆盖,如今就是吴王太妃站在面前,估计也认不出她。 好容易养出点儿肉的女娃娃,差点儿被摧残成了满面风霜的小老头。 万幸罗镖头早有准备,沿途找牧民家讨要了不少牛羊脂膏抹脸,这才让甄英的面皮子不至于风干成树皮。 自从离开了客栈,赶路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下来。离开了鸟不拉屎的“无人区”,就算是缓慢前行,都能经常看见牧民的帐篷,每当这种场合,罗镖头就会操着不熟练的异族语言,夹杂着一些北方官话与人交谈。 感谢万安公主的和亲,除了各部落的贵族,北境现在年轻一些的小娃娃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官话。 越靠近圣女峰,帐篷的数量就越发密集,这日天气晴朗,既没有恼人的风沙,也没有刺骨的暴雪。 圣女峰是北境圣山,有大事时北三十六部要在这里集会表决,同时还有攀登圣女峰的未嫁女、朝圣的信徒……这些人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北境最大的集市。 望山跑死马,甄英和罗令虽然听到驼铃声就开始加快了速度,到底行了好一会儿才到目的地。谢桐因为受不了颠簸,早早就醒了,看着周围高鼻深目的异族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万安公主本就是西域贡女所生,轮廓略微深邃些,有一双中原人少有的琉璃瞳。此时集市上汇集的人口却更是多样,不仅发色、瞳色有异,更有甚者还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或是立起尖尖的兽耳,连甄英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看得惊奇。 见两个小娃娃总盯着人家的耳朵瞧,罗令无奈笑了笑:“北境和中洲不同,以强者为尊,修士又不多,妖族中亲近人的都喜欢来这儿居住。” 一边说着,罗令把谢桐安置在马上,自己下了马,循着记忆找到一家中原人开的客栈。 跑堂的是个十二三岁的机灵小孩儿,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如同宝石一般纯粹,见了甄英和谢桐,当即露出与同龄人相遇的欢喜来,却是不忘本分,利落的牵过马,甄英注意到他身后的袍子开了个小口,里头露出条火红的大尾巴。 几人刚进大堂,掌柜的就从柜台里迎了出来,和罗令热情拥抱,嘴上是一口略带南方口语的中洲官话:“前些日子接到信鸽,我就盼着你了,家里伯父伯母都还好吧?”又低头看到了甄英和谢桐:“呦,嫂子啥时候生了大胖小子?还俩?小侄子这么丁点儿就带出来,亏你做爹的狠得下心。。” 罗令一路上都和甄英父子相称,现下见谢桐都被错认了,无奈笑了笑:“哪儿啊,你嫂子身子不好,咱家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找个亲戚家的过继,又不至于断了香火。这俩孩子是故人之子,爹娘都忙得很,这次跟我出来见见世面。” 掌柜的这次点了点头,又用力拍了拍甄英的肩膀:“嘿,这小子可不怎么结实,你那身好武艺,打算留给儿子?” 甄英这才注意到,这个掌柜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方才在柜台后面,也是拿左手拨的算盘。 掌柜是罗令的老熟人,知道镖局的规矩,也不拿酒,只让他自个儿忙活。 又一手牵了个娃娃,往后头喊:“水哥儿,今儿来了贵客,趁早打烊,你去后厨把那头牛宰了,喊你娘下来露一手。” 不一会儿后厨传来女人的笑声:“好啊,今儿总算逮着机会,对那头牛下手了。”只见后厨布帘子“唰”地拉开,显出一个千娇百媚的胡姬。 那名女子高鼻深目,眼珠碧绿如幽潭,嘴唇丰润饱满,微微撅着,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热烈奔放的红发从肩头披散到腰际。 女子一边说话,一边斜着头,把蓬松的秀发在手里打了个转儿,用一根簪子松松挽了,又连蹦带跳的凑到掌柜身前,也不避人,一双好奇的眼睛只盯着罗令身边的两个小孩儿看。 第四十回:圣山脚下欢宴旧交 罗令习惯了中原地方女子的含蓄温婉,也不怕这名女子的热烈奔放。 他堂堂正正站在屋里,大大方方的指了指俩孩子:“这俩孩子没见过世面,还望嫂夫人照顾了。” 倒是掌柜的见夫人太过热情,又被倆孩子盯着,略微有些尴尬,连忙解释:“你伯母是北境沙狐的跟脚,不曾受中原礼仪教化,你俩别害怕,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又低声对老婆说:“艾丽妮,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艾丽妮听了,整个人宛如发光一般的容貌略微黯淡了一下。她从化形起就听说不少中原人拿妖怪吃小孩儿吓唬孩子,特意把尾巴耳朵都藏起来才出来,也不知是哪里露出马脚。 罗令却是看出她的善意,抱了抱拳:“嫂夫人不必勉强自己,都是自家人。”见艾丽妮回头检查自己的尾巴是不是露出来了,这才忍俊不禁:“嫂夫人,是我这两个侄儿见识浅,番邦人见得少了,按照您的跟脚,这番化形,已经非常出色了。” 谢桐听不懂什么叫“跟脚”、“化形”,甄英却眼前一亮,美人是真的好看,掌柜的是真的有艳福。 正说着,水哥儿也从后厨出来,摘了帽子,露出一双毛茸茸的小尖耳朵。 他平日里在客栈迎来送往,见过不少人,但同龄人却少得可怜。 集市里多是行商或者牧民,行商都把家眷安置在老家,牧民倒是拖家带口,只是因为穷,住不起客栈,至于来选圣女的小姑娘们,又因为男女有别,不能一起玩儿,现下见到两个同龄人,心中的欢喜简直要满溢出来,当下把两个孩子拉进后厨,找出自己风干的牛肉干一起分享。 甄英一路吃的都是烤馕饼,牛肉干虽然又干又柴,到底是肉,还带点咸味儿,此时品尝起来,无异于珍馐美味。水哥儿的官话说得极好,一边吃,一边叮嘱他们慢慢嚼,牛肉干在嘴里吸收了水分会膨胀起来,每次只吃一丝,多嚼几口会越嚼越香。 甄英听了,依葫芦画瓢照做,入口时是干干柴柴的一丝牛肉,带着些许盐巴和血的咸味儿,不一会儿牛肉膨胀开来,增添了几分韧劲,更多了几分嚼头。等牛肉充分膨胀,肉的鲜味儿被完全激发出来,刺激得两个孩子口水直流。 不到一刻钟功夫,因为分享了美食,甄英忘了好奇,谢桐忘了害怕。 艾丽妮虽然是妖族,却治得一手好汤水,调理得一手好菜蔬。新鲜牛肉切块儿焯水去了血腥气,又加入了料酒和酱油腌制。 北境靠近丝绸之路,中原贵如黄金的香料,在这里却是常见。艾丽妮在锅里热了油,将准备好的葱、姜、八角、蒜末、花椒、桂皮等炒香,又加了冰糖炒出糖色,加了热水和牛肉一起炖煮,不一会儿,香味儿就冲到了大堂来。 中洲重视农耕,宰杀耕牛若无报备则是重罪,便是吴王府金山银海一般的富贵,甄英一年到头却只吃得几次牛肉,还是切片的。 现在嘴上嚼着牛肉干不说,鼻子上还能闻到炖牛肉的香味儿,馋虫一时被勾起,却见艾丽妮跑出后厨,满脸眼泪:“别过来,刚才,我切了洋葱。” 洋葱这玩意,从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就有了记载,毕竟西亚就是它的原产地,倒是移植回中原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甄英不曾吃过这玩意,又惦记着肉香进了厨房,当即被那刺鼻的气味冲出眼泪。 她都如此,艾丽妮本就是妖族化形,嗅觉比常人更灵敏,只因少了防护,才落得如此狼狈。甄英远远看过去,见案板上紫红色蔬菜只从中间切成两半,呛人的气味就是从那蔬菜中间散发出来。 不多时,艾丽妮从屋子里翻出一张净帕,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屏气凝神半晌,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踏进厨房。 厨房里洋葱的刺鼻气味已经淡了许多,却是甄英打了一盆水,将洋葱浸没在水中切了,隔绝了刺鼻的气味。 艾丽妮无语望天,家中只有煮牛肉的时候才会切这劳什子增色,本以为自己在人间练习多年,又有香料傍身,厨艺应该锻炼得不俗,却没想到在智慧上被一个小丫头比了下去。 看官可知,狐狸虽然狡猾,到底聪明不过人,艾丽妮虽然是狐妖化形,可西北本就是少教化之地,她又天资聪颖,一生顺遂,哪里及得上甄英? 却是此时,早已打烊的大厅外头传来阵阵拍门的声音。 “开门啊!” 上回书说到,罗令罗总镖头带着甄英和谢桐两个小娃娃,在圣女峰下的客栈找到了友人。 掌柜的早早打了烊,和媳妇张罗了好一顿接风宴,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门外就传来拍门的声音。 因作者文思枯竭,门外那冤种足足吃了三日的西北黄沙,这才走到诸位看官面前。 只见外头停着两匹健马,一名黑衣人戴着斗笠,一手牵了两个笼头,另一手重重拍在门上: “新圣女‘破冰’了!” 这话就像是在沸水里扔了个炸弹,客栈里顿时闹翻了天。 掌柜的连着掌柜夫人,都是手脚飞快,丢下碗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招呼罗令:“菜一天三顿,圣女可不常见!”说着就没影了。 罗令看看旁边两个小朋友,无奈先把酒菜放到灶上温着,这才一手一个,拉着出了门。 客栈的位置临近水源,此刻两岸都站满了人群。 罗令找寻了半天,不曾见那名“圣女”,倒是先捕捉到了嫂夫人那一条红彤彤的大尾巴。 这条河流是圣山雪水融化成的支流中最丰裕的一支,到了集市时地势平缓,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泊。 整个集市围绕湖泊建造,客栈外头多建了一个楼梯,在湖泊中延伸出了一半。此时上面挤挤挨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艾丽尼变作原型,被丈夫高高举起,顶在头顶,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忽视那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 从人堆里辨认出三人,沙狐欢快的摇了摇火红色的蓬松尾巴。 人群虽多,客栈后的阳台却十分结实,罗令仗着肩宽,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孩儿放在肩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甄英和艾丽妮对视一眼,才发现艾丽妮身后骑在父亲肩膀上的水哥儿,。 小狐狸因是半妖,化形并不出色,只能以孩童的样子骑在父亲脖子上。 旁边也有不少幼童在父亲的脖子上看热闹,水哥儿年纪不算小,身量其实也不算矮,偏偏被母亲毛茸茸的大尾巴遮了个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热闹。和甄英对视一眼后,看到甄英和谢桐一左一右分配好的坐位,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用自身经历诠释了“父母是真爱,我只是个意外。” 甄英在狂欢的人群中等待了片刻,才在艾丽妮的指点下,看到远处河流中顺流而下的一艘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