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友是龙女》 第1章 在吗? 摊开虞国地图,一眼可见浩荡沛江由西至东,分割南北,汇入东海。 沛江南岸,临近入海口,有一小城,名曰雨施。 故老相传,这座小县城受江海龙王眷顾,求雨得雨,因此得名。 傍晚。 巡街结束,周言快步赶回家中。 他的宅子在城北,是祖上传下来的,一进的院子虽不大,一个人住却也绰绰有余。 进了院子,探头探脑往外张望了会儿后,他反手拴上院门,钻到卧房,将门户封死后,终于掏出胸口那面微微发烫的铜镜。 铜镜椭圆,左右两长边各盘着条黄龙,鳞片飞爪,栩栩如生。镜子上方,两颗龙首间衔着粒圆珠,镜柄则由两条龙尾交错而成,浑若天成。只看这造型,便知它绝非凡物。 镜面光亮,按理周言该在其中看到他自己的脸,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入眼处,整个镜子里,密密麻麻被相同的两个娟秀小字塞满: 在吗? 看着挤满整个镜面的“在吗”,周言的嘴角不自觉地扯起。 这种前世小女生网恋一样迫不及待的既视感,让他这个两世为人的实在忍俊不禁。 没错,周言是个穿越者。 与他名字一样的原身,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人,父母早亡,靠着左邻右舍的拉扯,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在县衙里谋了个捕快的职务,正想着苦尽甘来。 可天不遂人愿,三个月前,一次意外撞到脑袋,原身竟就此一命呜呼了,叫灵魂穿越而来的周言捡了个便宜。 但不要就此认为周言本身运气好,他同样是个倒霉蛋。 上辈子十七岁时遭逢一场巨大变故,从此缠绵病榻五载,终于在三个月前吊命不成,遗憾地在医院病床上撒手人寰。 或许是老天也觉得对他不公,周言再睁眼时,竟发现自己已经穿越到了另一方世界中。 继承前身记忆后,他意外发现,这是方人妖并举、仙魔林立、极具古韵的玄幻世界。 上辈子囿于病榻,没别的娱乐项目,他读了整整五年的书,其中就有不少仙侠玄幻的。 有时也会异想天开,自己要也能穿越到这样的世界该有多好。 既不必卧病在床,更可以御六气、乘风雷、仗剑天涯、斩妖除魔。 可能是他命运多舛至此,却从未怨天尤人过,老天竟真让他如愿以偿,来到这方世界。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他发现,原身出厂竟是自带修为的。由此可见,原身运气该有多差,随随便便碰个头就挂点了。 虞国的各级官吏,都是要修行的。捕快虽只能算半个公职人员,却也沾光,能得个入门级的修行功法。 但美中不足的是,原身的修行天赋极差,即便在一帮捕快中,都只能算中庸。 最初发现可以修行后,他接连好些天苦练不辍,却没感觉到一丝精进,由此还生出几许挫败。 且与其他同行不同,穿越三个月来,他还没觉醒系统一类的金手指。 唯一能沾得上边的,也只有手上这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他在家中装衣物的箱子最底下摸出来的,起初只是觉得造型不错,拿来用挺有格调。 直到有一天把玩时,发现镜面蒙了层水雾,心血来潮用手在上面写了两行诗。 当时正是初春,小雨时节,春寒料峭。 他写的是行很应景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写的时候,因为日夜惦记着修行,下意识便用上了一丝灵力。 随后就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写在镜面上的字,竟化成蝇头小楷,墨色字体波纹淡淡,隐隐流动。 这还未完,两行诗并没有存在多久,几息后就消失无影。 周言起初还当是眼花,可接着发生的事,简直堪称活见鬼。 只见光亮的镜面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好诗”二字! 字迹娟秀,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愣愣盯着看了许久,但这两个字并未像之前他写的那样自动消失。 莫非要写点别的才会将它的覆盖?他很容易想到这一层。 于是便又调动灵气,在镜上写下“你是谁”三字。 正如他所想,果然覆盖掉了“好诗”二字。 “我正要问你呢。”另一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怎么有种跟人网聊的感觉?周言摇头,复又在镜面上写道:“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你呢?” 他当然不会蠢到自报家门,但也算说了大实话,以他现在的身份,即便如实说,对方怕也只会一头雾水。 “独居世外,无有名姓。”对方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含糊回道。 周言嗤之以鼻,这要是真的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拿他自己当参照,对面这人应该有面相同的镜子,且明显知道镜子的用法,还身具修为。 但他并没有戳破,像是感慨一样:“那真是缘分使然,教你我在此隔空对话。” “应该说是你那句诗写得好,若是别的,本姑娘还不屑得搭理呢。”确实是个女子,还是个自傲的。 “你也觉得写得好?”周言听出了对方兴趣所在,顺着话头问道。 “当然,我遍读人族诗书,鲜有这样的好句。”对方有些自得道。 “人族?”周言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会有人这样说话吗? 至于对方所谓遍读诗书的话,他只当是在吹牛。 “难不成还有妖族会作诗?”对面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应该不会吧。”周言想了想,如是答道。 “看你有几分才学,还有这样的句子吗?”对方也没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久,另起话题道。 得,还真是个风雅之士。 周言左右闲着无事,有人说说话倒也不排斥。 于是周言异世第一次“网聊”,俨然讨论起了诗词。 他前世在病床上读了五年书,诗词歌赋的摄入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可谓信手拈来。 投其所好向来是刷好感度的不二法门,随便再甩两句光耀千古的名句出去,很容易就获得了对方的认可。 一来二去之下,两人就此熟稔起来,渐渐习惯起彼此的存在。 而所聊的话题,也早由诗词歌赋到生活趣事、两性情感以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言前世并没有网恋的经历,没想到穿越一遭,竟隐隐有了这样的苗头。 其实他还好,毕竟白天还要出工巡街,没那么多时间与心思闲聊。 可阿绮不同,阿绮是镜子那边女子的昵称,她每天好像无所事事,就守在镜子旁等着跟周言说话。 且已经摸清了他巡街的时间段,每到临近下班时,都会疯狂“发消息”催人,一秒都不愿多等。 这不,他这会儿刚刚到家,消息已塞爆了他的“信箱”。 这样的小女生作态,莫名有些可爱。 第2章 阿绮 周言曾对阿绮做过侧写,对她的形象有了个大致的认知:幽居深闺、寂寞无聊的傲娇才女,另外,还修为高绝、家世极好。 前面几点初相识时就可以推出,至于最后两点,则是在日常相处中读出来的。 相识最初,彼此的交流算不上频繁,所以两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儿。 等后面阿绮有点离不开周言后,有问有答,他自己每天需要发送的“信息量”自然也大了起来。 大到他终于意识到,这项聊天活动是需要耗费灵力的。 他那不入流的修为水平,当然支撑不起高强度聊天。 可偏偏阿绮“如狼似虎”,整天都要缠着他说话。 最后实在扛不住了,他只好如实相告,想求阿绮别再死命压榨自己。 阿绮的反应相当令人吐血,“那点灵力吸口气不就补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位大小姐呼吸间,就比周言苦修来得有用。 他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狗还要大。 只是对方虽能信手拈来,他周言却是有心无力,这“网聊”还是聊不下去。 这时就体现出阿绮的家世了,她竟手抄了本修行功法发了过来,要他誊写下来。 周言还当是什么惊世秘籍,忙不迭依言照做。 可还没高兴太久,阿绮就当头泼了盆冷水。 据她说,这是家中库房角落里翻到的,正适合他修炼。 周言听后,当然不乐意,这种角落里的破烂,跟县衙发的入门功法有什么区别。 “你最好给我练。”阿绮并不是那种会软语相求的软妹,只丢下这一句后便不再多说。 但周言是能看出对方生气的,因为她竟直等到第二天才再次出现,而且第一句就是:“你有没有在练?” 他寻思着两人的关系稳中向好,没必要为小事闹得不愉快。且自己作为男士,是该迁就对方的。 于是首先服软,尝试着修炼。 一练之下,这才恍然,这哪是什么破烂,绝对是世间最顶尖的功法。 此前他早已认命,原身的修炼天赋极烂,这辈子大概不能如愿御剑乘风雷除魔天地间了。 可刚接触这门“破烂功法”没几天,他便接连破了两境,越过初动、结识,直达指意境。 要知道,县里的总捕头,也不过是这个境界。 也就是说,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县里武力最拔尖的那一批人。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拜阿绮所赠功法所致。 再一想这功法由来,竟被随意丢在对方家中库房的角落里。 这意味着,阿绮家里明显瞧不上这个。由此可见,她的家世该有多显赫。 这样的际遇过于离奇,以致周言有时在想:阿绮存在本身是否就是金手指? 不对,既能助他修行,又能陪聊解闷,比金手指还要贴心几分。 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抱好这条粗壮的大腿。 落实到行动上,自然对阿绮有求必应。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成了只舔狗,只能说明他是个怜惜女儿家的“宝玉”罢了。 眼下阿绮急召,他当然不能视而不见,当即抬手回复道:“嗯,刚到家。” 只看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就知道他俩的地位还是平等的。 阿绮果然是守在镜子旁的,马上就质问道:“怎么比平时慢了这么久?” 周言想了想,自己好像没耽搁什么,便否认道:“没有啊,一下班我就回家了。” 在日常交流中,他经常给阿绮灌输现代词汇,因此不怕对方听不懂。 “才没有,你正常酉时下班,正常一刻间就能到家,今天却足足两刻后才回我。”阿绮冷冷指出其中不对。 周言看了暗暗心惊:对方莫非是掐着点等自己的?这样未免有些可怕了。 要是哪天他真因为别的事而忘了搭理她,岂不是马上就要被记仇? 再想想对方那未知而有可怕的身世,他难免不寒而栗。 其实直到今天,两人之间的了解还未深入到隐私,彼此间称呼也只用昵称。 阿绮即便想找他算账,常理上看来,应该也困难重重。 只是这到底是方玄幻世界,对方家世又过于显赫,难保不会被揪出来。 为免惹得大小姐不高兴,他解释道:“刚刚想起了我们结识的缘由,稍稍愣了会儿。” “真的?”阿绮像是不信任恋人的女朋友样,确认道。 “天可怜见,我要敢有半个字哄骗阿绮,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周言忙不迭写道,多希望自己的坚决能被对方接受到。 他也犯愁,上辈子最好的年纪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当然没恋爱经历,实在不懂该怎么哄女人开心,只好依着书本上所写照本宣科。 “这你倒可以放心,天雷绝对劈不到你。”阿绮与书本里的那些姑娘似乎不太一样,并没要他收回毒誓,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当然劈不到我,因为我从来不会骗阿绮。”周言感觉自己已到了人生情商最巅峰,嘴像抹了蜜似的。 真难为他这个两世单身狗,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了好了,念你如此诚恳,这件事就此揭过了。”阿绮嘴上虽从不饶人,心却是软的。 或许在她看来,每天能跟周言说话的时间并不多,没必在已有答案的问题上纠结。 “对了,昨晚那个字谜,我没猜出来。”她又发来条“消息”。 周言隐隐能从这行流动的墨字里,瞧出些许不甘。 嘿嘿,任你修为高深,家世显赫,才情出众,还不是有吃瘪的时候。他不禁蔫坏地想道,难得有些成就感。 “其实谜底就在你刚刚的话中。”但谜底还是得给对方揭晓的。 “怎么会?黑不是,白不是,红黄蓝紫也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四书五经里没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这谜底怎么会在我刚刚的话中?”阿绮显然不信,发来一长串。 “阿绮你仔细想想,这谜底岂非就是‘猜谜’二字。”知道对方不喜欢卖关子,周言径直写道。 阿绮并没有马上回复,该是在思索其中的道理,片刻沉默后,镜面终于有文字显现:“妙妙妙,太妙了,这谜面,说的不正是猜谜?” “不是黑白红黄蓝紫,独剩一个青字,和狐狼猫狗仿佛,便取一个犭,合起来正是猜字,猜字当然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诗词里有,四书五经里没有的,该是讠,东南西北模糊,那必是迷了,合在一块儿,不正是谜字。谜虽短品,确是妙文。” “这谜面与谜底,实在妙不可言,你真是个天才!”末了,阿绮赞不绝口。 周言汗颜,借前人作品,撩此世姑娘,多少有点不厚道。 但想到阿绮该已拍案而起,他难免又扬起嘴角。 “前天对联,昨日猜谜,那今晚,我们聊什么?”阿绮赞完后,又迫不及待问道。 良宵苦短,周言能陪她的时间不多,她当然要充分利用。 要换个人,想每天换着法子给她新意,想来困难至极。 可周言不同,有着现代社会五年不间歇的阅读经历,他胸中能说道的实在太多,早做好了详实的日程安排:“今晚啊,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阿绮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一听有故事听,马上来了兴致,却还先提醒道:“一定要是我没听过的,否则我不认的。” 别的世界的故事,你能听过就怪了。周言心说,手上同时写道:“我要讲的,是一条白蛇的故事。” 说着便直入主题:“青城山下,有条白蛇……” “白素珍素手前递,将伞移到许仙头顶,为他遮了风雨。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预知后事如何,明儿客官您请早。”周言写完最后一个字,甩了甩发麻的手。 必须要分段讲,否则纯靠手写,一晚上哪能写完。 更何况分段后,还能将时间线拉长,以免日后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下面呢?”阿绮似乎并不体谅他的难处,恋恋不舍道。 “下面明晚再说,不早了,我得先休息了。”周言愈发有种在网恋的错觉,临到睡觉还难分难舍,不正是热恋期的表现? “这样啊,那你先去休息吧……”阿绮发来的文字中,有几分怅惘之意。 周言简单回复后,正准备收好镜子,却见对方又送来个问题:“你觉得人妖真能相恋吗?” “当然。”这虽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周言深受现代社会自由平等思想熏陶,只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第3章 巡街小队 龙王眷顾之说并非空穴来风,雨施县百年来确实风调雨顺。 农耕时代,不旱不涝意味着年年丰熟。小县城倚仗天缘,连年大收,百姓丰足,安居乐业,多少有了些繁荣的气象。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衣食无忧下,县里百姓的道德水准自然水涨船高。 此时正有人就这一点发表重要讲话:“我说周言,我看我们再巡上一百年街,估计也不会遇上半件事儿。” 说话的男子一身捕快服,腰佩长刀,看样子应该也是巡街捕快。 周言这会儿正微笑着跟街边的商贩打招呼。 没办法,小县城里几乎所有人都沾亲带故,随便碰到个人大概率认识。 此时听同伴抱怨,他转头打趣道:“谁叫你张某人长得实在辟邪呢,您往街上一杵,那还不诸邪避易?” 真不怪他开玩笑,张重说不上丑,只是长得有些凶恶。至于凶恶程度嘛,大概是能止小儿夜啼那一档的。 当初王头招他入县衙时,还有三个竞争对手,最后一道考核是武试,四人混战,擢其优胜。这货当时将刀一抽,大喝一声“谁来受死”后,剩下三个就都弃权了。 据王头事后回忆,其实他本来就看中了张重,毕竟带出去实在有安全感。 只是这份安全感并没能普及众生,职场得意的张重,情场却连连失意。 他早到了适婚年龄,媒人陆陆续续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可见过一次面后全都没了下文。 姑娘家都扭扭捏捏的,问原因怎么都不肯说。最后还是媒人软磨硬泡,从一个稍大胆点的那里得到答案: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安全感。 由此可见,安全感的最终解释权,好像因人而异。 不过周言倒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主动要和他分在一块巡街。 他这样不以貌取人的高古品格,教张重感动不已,两人分到一组后,没多久就熟络起来。 其实他当初想的是张重武力值在县衙捕快中最高,比较有安全感,这再一次论证了安全感是因人而异的。 只是没想到无心插柳,在对方的衬托下,他本就清秀俊俏的脸庞又好看了几分。 两人相伴巡街,总有怀春少女向他暗送秋波。 “我希望你能对前辈尊重点。”又被周言戳了次软肋,张重郑重强调道。 但他并没半点恼意,两人平日里没少互相奚落,他也常将对方称作“小白脸”。 “好的,长得很有安全感的大哥哥。”周言一本正经地回应。 张重无言以对,对方三个月前撞到头后,像是变了个人,嘴皮子都利索了许多。 从那以后,言语上的交锋他就再没赢过。 他甚至怀疑过对方是否被山精鬼怪夺了舍,可几次旁敲侧击,只有两人知道的事被复述得分毫不差,只好打消了这一念头。 难道撞到头开了窍?这是他长久以来困惑所在。 既没讨得好,张重话锋一转道:“我看今天也没啥事,王头刚好不在,我们早点收工听曲去吧。” 他情场虽失意,可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当然有生理需求,万般无奈下只好流连秦楼楚馆,拿钱买欢。 一来二去,甚至养成了习惯,每月领到月钱,都要去当地唯一的青楼绮梦楼醉生梦死几天。 周言当然不会跟他一样荒唐,比起喝花酒,他更关心另一件事,“王头去哪了?” 雨施县的治安向来稳定,王头作为县里总捕头,没道理还要外出公干的。 “说是东面的细柳村有个小孩失踪了,孩子老爹连夜来报案,事态紧急,王头当时就跟他去了。”张重的消息还算灵通。 “说起来这在我们这算大事了,也不怪他紧张。”他接着道。 周言点头,又想起了一件事:“说起细柳村,马上就到祭龙王的日子了吧?” 雨施县百年来风调雨顺,上下感念龙王恩德,每年五月十五都会为之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地点正在细柳村。 “是啊,所以王头唯恐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张重嘴上说得严重,表现得却不以为然,“不说这个了,一起去喝两杯怎么样?” “上班摸鱼?”周言做出正派样,摇头晃脑道,“我不齿也。” 张重并没被他光辉的品格感染,反倒伸出手摊到他面前:“那你借我点钱,我自己去。” 捕快的月钱算不上丰厚,他又实在爱喝酒听曲儿,日子过得当然拮据,没少跟周言借钱。 不过他的信誉相当有保障,本月借的,下月基本都能还上。算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我快成了你的花呗了。”周言嘴上抱怨着,却还是掏出了些碎银递了过去。 “花呗是什么?”张重好奇道,这三个月来,对方嘴里新奇的词层出不穷,真有点莫名其妙了。 “一种用来收割穷人的万恶发明。”周言随口解释道,抓着银子的手悬停在对方摊开的掌心上,却不张开。 “借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尽管说,别说一个,十个八个我都答应。”对方手中抓着的,是张重今晚的春宵一刻,他哪敢说一个不字,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 “张哥你在这守到收工,小弟我先撤了。”周言微笑着将碎银放到对方手中,而后转头便走。 “不是,刚刚你不是说不齿吗?”张重被这一手搞到傻眼,追上来问道。 “我有说过吗?”周言皱起眉做思索状,“还是说这些银子张哥你不想要了?” 他说着伸手要去拿回碎银,张重忙手捂在胸前,“没说,没说,你尽管去,这里哥哥看着。” 没办法,有求于人的总是要卑微些。 事既已谈妥,周言就算下班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即返回家中,而是找了家面馆要了碗面。 自从认识阿绮后,他的业余时间就被对方占满了,家里已很少开火,只能趁夜里聊完出来吃夜宵。 难得早收工,便打算按时吃顿晚饭。 等面的空档,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敲着桌面,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上。 出神间一道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下意识抬头一看,竟是他的顶头上司,王头儿。 第4章 变故 王头是个很中庸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也不俊不丑。 甚至连修为境界,都普通的紧。 第三境在雨施县这样的小城,虽属拔尖,可放到整个虞国内,却也没什么值得称道。 这样个中庸之人,平日里的表情自然既算不上严肃,也称不得温和。 可这一会儿,他的脸色却稍显阴郁,一瞧便知心情不好。 抓到自己翘班不至于这副表情吧?周言暗忖着,起身笑着打招呼:“王头儿,细柳村那边事完了?那小孩找到了?” 王头显然心事重重,只略略一点头,就沉声道:“张重呢?” 周言听他意思,该不是为自己翘班而怒,心下稍舒,皱眉想了会儿,道:“大概喝酒听曲去了吧。” 对于“出卖”队友,他并没有半点儿愧意,死道友不死贫道向来是颠不破的真理。 “把他找过来。”王头儿丢下这句后,拉开长凳坐下。 “能不能等会儿?”周言却没马上领命,讨价还价道。 “嗯?”老实说,王头儿还是有点领导架势的,只轻轻一声,压迫感就出来了。 “我刚叫了碗面,这会儿还没上,要不等我吃完再去?否则面要烂了。”周言心想着阎王还不差饿死鬼,没道理自己面都要了,不吃就走吧。 “去!”王头冷冷丢下一字,尽显铁面无私。 周言没的办法,只好苦着脸出了店。 下班后,要是让他去找到其他同仁,或许是为难他,但要是找张重的话,却是手到擒来。 虽说之前要他守到下班,可周言知道,这货一定也已溜号了。 出了门后,他一步都没停,径直就往绮梦楼去了。 两刻间后,他已然站在了绮梦楼的牌匾下。 却没敢迈步进去,在门口踟躇了好一会儿。 当然不是说他害怕这烟花柳巷,其实这三个月来,他已经造访过两三次了。 正因为这两三次,使他对里面多多少少有些却步。 但眼下的事,并非他不愿就能不进去的,伫立良久,终于还是咬咬牙,以视死忽如归的心态,迈了进去。 一进门,便嗅着浓郁的脂粉香,眼中所见,亦是莺莺燕燕,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女子。 当然,还有些浪荡男儿,或拉或搂,与这些女子打情骂俏。 周言尽量低下头,想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可总有眼尖的,马上就发现了他,直接便唤出了声:“小周捕快!” 那副惊喜的声调,不知道的,还当是重逢了阔别已久的情郎。 这一声直接将周言吓得一震,同样也将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来。 这下可不得了,只要没在陪客人的,一股脑儿都往周言聚了过来。 “小周捕快,这回得陪陪姐姐了吧?” “姐姐陪你喝酒好不好啊?” “来听奴家唱曲儿才是。” “周郎啊,陪姐姐说几句话可好,姐姐给你钱。” 在场男人见着这阵仗,俱是目瞪口呆,心底没来由生出几分欣羡。 风尘女子最擅曲意逢迎不假,可自掏腰包找男人的,似乎见所未见。 还这么大一帮子争一个小白脸,这算哪回事? 这人比人,真有点气死人的意思。 他们有不少是认识周言的,但今天过后,又要重新认识了。 这就是周言想藏住行迹的原因,天知道这些姐姐妹妹们什么毛病,每次见他来,都缠着要跟他说话喝酒。 他越是拒绝,她们反倒越不依不饶,颇有种一定要将他拉下水的意思。 难道女人也有拉良家下水的恶趣味? “姐姐们,这回有公务在身,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他艰难排开人群,往二楼挤。 作为一个现代人,下次一定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下次一定不。 “下次又下次,下次又下次,这都好多次了。”有人娇媚抱怨道。 “对啊对啊,陪姐姐说说话就这么为难你吗?”马上便有人附和。 “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还有的一副凄婉哀绝、泫然欲泣的模样。 “姑娘们俱是如明月一般的人儿,周某哪会嫌弃,真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来寻张哥。”周言恳切道。 他从未轻视过这些风尘女子,在他看来,沦落至此的,俱是可怜人,他实在没立场鄙夷。 这番肺腑之言,直说到姑娘们的心坎里,一个个美目涟涟,看他的眼睛情意更浓了。 “所以姐姐们,我家张哥这会儿在哪?”他接着问道。 两世处男的他,实在应付不来这场面,只想尽快逃离。 有先前那番话打底,这句不解风情的话并没犯众怒,有个水绿色纱裙的女人手指着二楼最外面那间房的门,柔声道:“还是老地方。” 周言道了声谢,再向其她人抱拳略施一礼后,上楼走到门前,重重拍了三下门。 里面的张重身子一哆嗦,心底没来由滋生出丝生无可恋的感觉,而后怒上眉山,喝骂道:“妈的谁啊!” “张哥,我,王头找你。”周言当然是故意的,张重这货下班后净往这里钻,每次找他自己都要出洋相,真该好好吓吓他,要他再起不能。 “王头?他回来了?什么事儿?”随张重声音一道传出的,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身。 “不知道,看脸色不太好,怕是有事儿。”周言隔着门道。 张重还是有事业心的,只一会儿就开门走了出来,就是脸有点黑。 他定定看了会周言,忽道:“下次小声点。”说着头也不回就下楼去了。 周言心底暗笑:我就是故意的。而后也跟了上去。 再应付一遭热情的姑娘们,他好容易脱身出来,随张重回到面馆。 王头正举着大碗喝汤,见他们回返,将碗放下,做了个坐的手势。 两人落座,张重首先道:“王头,出什么事了?那小男孩没找到?” “找着了,在细柳镇龙王庙里找到的,玩累了在里面睡了一晚,家里人找时,没敢惊动龙王,也就漏了那里。”王头解释道,可语气里并没有事情解决的轻松感。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张重不解。 “我在龙王庙找着他时,发现供奉瓜果的案上有一行字。”王头说着捏紧了拳头。 “什么字?”周言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劲,追问道。 “龙王敕令:五月十五,须有童男童女一对做祭品!”王头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第5章 活祭? “头儿,你没开玩笑吧?”张重皱着眉问道。 雨施县百姓敬江海龙王如神明,自然不愿相信活祭一说。 “还是说那是有人的恶作剧?”周言同样持怀疑态度,祭祀活动年年有,可主动要祭品,还指定要活人的,这还是第一次。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也知道此事非同寻常。 “不会。”王头摇了摇头,解释道,“那行字并非是写上去的,而是自然浮现于案上,其中灵力氤氲,即便我竭尽全力,也做不到。” 周言心想,王头你的修为虽然在雨施县数一数二,可要是放到更广袤的天地中,却有点不够看了。你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 但想明白这点后,他不禁微怔,或许这正是对方如临大敌的根本原因。 如果不是龙王所为,那就说明县里来了外人,且是个修为不俗兼丧尽天良的,用时髦的词来形容,大概率是个邪修。 “王头你的意思是,本县来了个修为不俗的邪人?”周言道出心中猜想。 张重闻言,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吧,谁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周言也觉得奇怪,越是修为高深者,越需要资源堆砌,雨施县虽算不上贫瘠,但亦不是什么洞天福地,真正有能为的,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没道理会有恶人到这里来兴风作浪。 即便真有那种食人精血的妖邪之辈,也不会选这里下手。一则人口不盛,二则几乎全是普通人,炼化起来都嫌浪费时间精力。 更遑论单单只要一对童男女,这又不是玄幻小说,吃了童男女就能增益大补。 “是不是查了才知道。”王头同样不敢下定论,他抬眼看着两人,神色深肃道,“我打算即刻动身,去望江监察司禀告此事,并寻求帮手。” 虞国遍行郡县制,分天下为四十二郡,雨施县隶属东海郡,望江是郡治所在。 监察司本意是为监察各郡官员所设,又因为虞国官员俱是修行者,是以司内人员也都个个不凡。所谓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些年来,职能几番扩大,已渐渐成了专职处理修行者事宜的部门。 眼下雨施县将生怪异,自然该去寻求他们的帮助。 “至于你们……”王头顿了顿,“须兵分两路,一个先将此事回禀县衙;另一个则要动身去细柳村,为免村民骚动,我已让刘云守在龙王庙里,不许人进入,你们到后,一起再调查一番。至于谁去哪边,你们自行商量。” 他说完后,便马上起身,往外走去,到了门边,又止住步伐,背对着二人,郑重道:“切记,万不可意气用事,小心为上。” 听他如此说,周言二人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均微微一点头。 王头走后,两人商讨着分配任务,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 本着哪里有危险,就让队友去哪里的原则,双方一致觉得,对方应该去细柳村。 因此虽已有了共识,却还是争执不下。 “贤弟,愚兄方才操劳一场,实在无力奔波,细柳村还是你去吧。”张重的脸皮确实配得上他的外貌,很没有下限。 “张哥你神枪无敌,自翘班到我去找你才多久,岂有无能为力之说,还是说你根本不行?”周言当然不会让他得逞,马上用奇怪眼神上下打量对方,最后猛盯着他下身瞧。 张重没想到他更没下限,又事关男性尊严,只好改口:“你年纪轻轻,正缺个历练的机会,眼下天赐良机,正适合你建功立业。” “张哥你年近而立,早该有一番建树,只欠一场东风,如今东风已到,何不乘风而起?”戴高帽这种事,周言同样得心应手的。 “愚兄家中尚有老母须得供养,一日都离不得。” “可我听说你爹正值壮年,前些日子还想给你添个弟弟。” …… “但我长得丑,怕吓到村里的小朋友。”几次“好意”推辞,全都被周言打了回来,张重再无说辞,已开始往外蹦胡话。 “那还是我去吧。” “我还……”张重下意识以为又被驳倒,正想再编个理由,等回味过来后,满脸不可置信,手指着对方道,“你去?” “那不然呢?”周言耸了耸肩,“想了下,你长得确实有点对不起观众了,还是我去好一点。” 张重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再确认道:“你去细柳村,我回县衙?” “难道你想去细柳村?那也不是不行。”周言摊手表示随意。 “不了不了,就这样吧。”张重说着生怕他反悔,马上起身往县衙奔去。 等对方背影消失在眼前,周言强忍着胸口的灼热感,叫了声:“老板,我的面还没好啊,没好就不要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面馆效率如此低下,一碗面半天不来,现在看来是没时间吃了,那自然能省则省。 他突然改口,全拜阿绮所赐。 往常这个点,他应该已缩在家里跟对方“书信传情”了。可今天冒出这档事,没提前下班不说,还拖延了许久,大小姐早等得不耐了,消息快要发爆了,那镜子也在胸口越发滚烫。 去县衙传信刻不容缓,而且去了后十有八九要被李县留着待用,必然没时间回复对方,天知道一直晾着大小姐会有怎样的后果。 所以才不得不选择去细柳镇,这样可以借口回家收拾行李,借机跟对方解释一番。 “面?不是早上了吗?”面馆老板却疑惑道。 “什么时候上的?我怎么……”周言说着,目光瞥到桌上只剩面汤的碗,全都明白了。 合着自己的面,被王头“代劳”了?这厮薪水是自己的几倍,却还占这种小便宜。他气得浑身发抖,拳头也捏紧了。 “小周捕快,诚惠五文钱。”老板只关心自己有没有钱赚,可不管面入了谁的肚子,笑眯眯伸出手道。 周言面色铁青,掏出五文钱拍在桌上。没办法,不能为了区区五文钱丢了公职人员的光辉形象。 疾步赶回家中,顾不上烫手,他忙不迭掏出镜子。 与昨天不同,这回上面只有六个字:你最好是死了。 第6张 保命口诀 单单这样六个字,绝不会有这样的灼热感,所以阿绮一定写了很多,只是被覆盖掉了,最后一条才是这个。 周言甚至能猜到对方的心路历程:应该先是满怀期待,掐点等他讲故事,却迟迟不见回应;煎熬苦等之下,又连续写了好多条,仍杳无音讯;最后小姐脾气发作,恼羞成怒,才送来这样句话。 这点小心思,读懂后,未免太过可爱。 他嘴角扬起,开始在镜面写字:“死了谁给阿绮讲故事?” 事实证明,阿绮一定是口是心非的,他刚写好的马上就被覆盖:不稀罕! 周言曾在书上看过:女人嘴上说不要时,心里一定想要的紧。 要这句话属实的话,阿绮一定也稀罕的厉害。 于是他笑意更甚,有意逗弄:“不稀罕也是好事,后面我可能没什么时间陪你了。” 果然,对面马上就炸毛了,长篇累牍全是“?”。 这是周言教给她的,一个简简单单的符号,可以表达如疑惑、无语、愤怒等诸多情绪。 而她一下发来一长串,想必各种情绪兼而有之吧。 周言正想解释,她又发来几个字: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次,真有几分冷冰冰的意思了。 再逗下去想必真要出事,周言不再玩笑,写道:“我后面几天要在外面出公务,当着人不方便跟你说话。” 他接着简述原由,将活祭一事长话短说写给对方看。 原本只为说明难处,要对方体谅,不料阿绮看完马上就笃定道:“不可能,龙族绝不会要什么童男女祭品!” 周言不禁好奇,对方凭什么如此武断。 他和王头张重三个,虽抱有同样的看法,但那是因为世居于此,未见先例,反倒常年受龙王恩惠,从理性上分析得出的结论。 但她一个长在深闺的大小姐,如何能言之凿凿,给龙族定性? 若说在书中看得,可话本小说中,也常有恶龙兴风作浪的故事。 于是他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阿绮并没有解释的意向,随即给出自己的推测,“我猜十有八九是邪修假借龙族之名所为。” 这一点与周言不谋而合,他不禁赞道:“阿绮你真聪明。” “所以你要去当地调查?”阿绮不置可否,反问道。 这就是文字往来的缺陷,看不到表情的情况下,很多话有没有收到效果不得而知。 “对啊,刚刚就在商量这件事,一得空就先赶回来跟你说,没想到你那样咒我。”周言适时的小小埋怨一番。 与阿绮这样脾气的大小姐交往,一味逢迎只会适得其反,偶尔也要有自己的态度。 要换个人,被他这样一抱怨,或许已经道歉。毕竟即将可能面对邪修,那句话实在不吉利。 可阿绮就是阿绮,向来骄傲的很,“我咒你?哼哼,有我在,你想死都困难!” 这话未免太托大,周言质疑道:“你连我在哪都不知道,也许我们相隔千里万里,难不成你还能隔空救命?” “你不信?”阿绮显然不是那种能接受质疑的。 “信信信,那你打算如何保我?”不管是什么样身份地位的女人,最好还是哄着来。 “我传你一段口诀,你记下后,遇到生命危机时大声念出来,保你安然无恙。”阿绮的文字看来有点得意洋洋。 周言心中一动,考虑到对方神秘的家世,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有那本“破烂功法”的前车之鉴,这个什么口诀,或许真的有用。 说起来他可能还真需要这个保命之法,毕竟马上就要去细柳村调查,那边要是确有强人蛰伏,说不好还真会有性命之危。 这样一想,阿绮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嘴上不说,实际上已想好了对策。 想到这儿,心下一暖,他抬手写道:“那就请阿绮授我妙法。” 写完后,周言愈发觉得,穿越者的金手指一定是标配,否则自己怎么会认识阿绮。 可镜子上接下来浮现的文字叫他笑容凝滞了。 阿绮的口诀不长,只有四个字,却颇有种黑色幽默的意味。 周言哭笑不得,不知事情轻重缓急是她们这种大小姐的通病吗? 也难怪他有此想法,镜面上四个墨色小字,实在有些无厘头。 阿绮救我?这也能算保命口诀? 难道她是名播四海、无人不知的大人物? 怎么想也不太像吧?起码他周某人就没听说过。 “怎么样?好记吧?”那边阿绮仍煞有其事地问道。 “我在想,和我自己的保命秘诀比起来,哪个好?”周言同样装模作样回道。 “你也有吗?” “对,巧的是我的也是四个字。” “什么?”阿绮来了兴趣,她可不信,除了她给的外,世间真有能保命的四个字。 “好汉饶命。” 斜靠在软塌上的阿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周言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旋即意识到对方这是在拿自己开涮,脸色稍冷,抬指写道:“那你大可都试一试。” 周言细细琢磨,对方好像是认真的,难不成不是开玩笑? 但想想还是觉得没道理,真有这么灵的话,阿绮的本事该大到天上去了吧。 不过还是存了一丝侥幸,毕竟是能将神秘功法当破烂随意丢的人家。也许关键时候,这四个字真的能救命。 退一步说,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跟对方纠缠不休。 “阿绮说能,那就一定能。”打定主意,他不再纠结。 又说了几个小笑话,将对方重新哄开心后,他结束了今天的笔谈,开始收拾行李。 简单带上几件换洗衣裳,再将镜子贴身收好后,周言推开院门,做此生第一次“出差”。 “说起来,这辈子第一次出差,就挺要命的。”他回头看了眼祖宅,而后按了按胸口的镜子,摇头笑道。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并没有半点惧意,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只因他知道,今天之后,这世界或许就要向他展现光怪陆离的一面。 周言踌躇满志,昂首阔步,可还没走多远,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到这会儿还没吃过晚饭。 于是在街角包子铺要了十来个包子,他一个人当然吃不了这么多,但刘云还守在龙王庙,也许也没吃饭,应该带一份。 “等王头回来,面钱包子钱,都要让他给报销了。”抓着个肉包啃的时候,他暗自打定主意。 第7章 诡异 周言抵达细柳村时,已是晚间。 将近十五,月圆过半,高悬中天,独照古今。 风习习,夜幽幽,偶有蟋蟀虫鸣,却将夜衬得更为静谧。 农家人生活向来规律,这会儿多数人家已经入眠,只零星几户还点着灯。 若有画师在此,大概可以就此描绘出一幅月夜村居图,祥和安宁。 周言却从这般宁静中嗅到丝诡异,总觉得有朵阴云正笼罩在村子上空。 抬头依旧是月,可月光还是往常的月光吗? 晃了晃脑袋,将这丝不安甩开后,他认准方向,往村子东北方向走去。 托前身记忆的福,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孤身倒也能找到龙王庙。 走不到一炷香时间,他便瞧见前方正燃着一堆篝火,不用想,必是刘云。 加快脚步,走近跟前,果然是刘云生的火。 于是火堆边的人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刘云拿着个包子往火上燎了撩,啃了口后,莫名感慨:“来的多亏是你。” 周言正盯着火堆出神,已烧至通红的木枝“剥剥”作响,偶有红星溅起,却未能跳脱出来,依旧落回火堆,化作黑灰。 “什么意思?”思绪被打断,对方的话听着又奇怪,他不禁反问道。 “来的要是张重,我现在能吃到包子吗?”刘云指了指手中的包子,笑道。 “这倒也是。”周言转过头去,与他相视一笑。 张重那点月钱,自己听曲喝酒已然不够,平日里都得勒紧腰带过日子,更遑论给别人带包子了。 “我说小周啊……”刘云又咬了口包子,另起话题。 “刘哥你说。”穿越三月来,周言待人接物,一向颇有礼貌,张重除外。 “你也二十出头了吧?” “二十有二。”周言回道,说起来巧得很,他与前身,均是在二十二岁时一命呜呼。 “可有婚配?”刘云摇身一变,成了那爱谈论家长里短的邻里大婶。 “未曾。”周言摇头,以前身的境遇,能全须全尾长成这样,已算难得,哪可能会有婚配之人。 “该上上心了,县衙里就剩你跟张重了。”刘云半开玩笑道。 “不急不急,我要是也上岸了,张哥岂非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周言摆了摆手,同样回以玩笑。 二人说罢,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笑声歇后,周言神色一肃:“刘哥,你在这一天了,可曾发现异样?” 两人聚在此处并非是踏青游春,自然要回归公务。 “没有。”刘云正色道,“不过我一直守着龙王庙,别处要发生了什么,也未必能知道。” “那村民们是否还蒙在鼓里?”周言又问道。 “我守在此处,没人进去过。”刘云的言外之意,要没别的途径的话,消息应该还没外泄。 “细柳村不过百十户,要真发生了什么,马上就能传遍整个村子。”周言沉吟道,“所以你要没听说什么动静,该还是风平浪静。” “也就是说,除了那行字,再没别的了?”他心底生惑。 他们已一致认为背地里搞鬼的是邪修,可天底下会有这样的邪修吗?留下一行字后便销声匿迹。 是在做暗手?还是真以为当地百姓会听信所谓的“敕令”,献出一对童男女? 或者说根本不是邪修? 那会是…… 思及此处,周言猛一震。 如果真如他所想,那现在这种情况倒是能解释了。 不对,一定不会是这样,百年来未有先例,是他们的话,说不通,说不通。他兀自摇头。 刘云见他神色几度变化,好奇道:“小周,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他本人都不愿相信的猜想,自然不会与别人说。 希望阿绮说得都对吧,他如是想道。 “刘哥,王头走前要我们调查一二,你有头绪吗?”收拾心绪,周言说回正事。 “没有。”刘云摇头道,“你怎么看?” “你一直守在这里尚且没有,我一个刚来的更别说了。”周言也觉得茫然,眼下除了那行字,什么线索都没有,想查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他猜想,王头之所以着他先来,是防患于未然。若村子里真的出事,怕刘云独木难支。 只是没想到这里竟风平浪静,看来似乎只能陪刘云守夜了。 “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刘云已守了一天,多少有点疲惫。 “要不刘哥你先小憩会儿,我在这看着,等你睡醒了再换我。”周言思忖片刻,提议道。 两个人眼巴巴守着一座小庙,未免浪费人力。 再说夜还长着,两人要硬捱的话,到了后面,怕是都熬不住,还是有个轮换为好。 “行,那你在这看着,我先睡一会儿。”刘云也不客气,起身随便找了棵树,靠着躺下,就要入睡。 “等等。”周言却唤了声,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他从包裹中取出张薄毯,丢了过去,“盖上这个,免得着凉。” “我越发庆幸来的是你了。”刘云再次笑道。 “张哥来其实也不错,起码辟邪。”周言回以打趣。 两人再次齐声朗笑。 待到刘云梦中微鼾,周言寻思着是否要取出镜子,再跟阿绮说说话。 几次手已摸到怀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小心驶得万年船,说不定边上就有邪修在看着。 左右无聊,他索性开始修炼那“破烂功法”。 这功法委实神妙,以他这样中庸的天资,练不过三月,已然指意境圆满,只差临门一脚,就可破境。 指意之后便是越凡,顾名思义,入得越凡,才算真正与凡人区别开。 据阿绮说,指意到越凡是修行路上第一道槛,不再是单纯的灵力积攒便可破境,需要一次质变。 可当周言问她是怎样的质变时,她又回答不上来。 所以他有时也在想,阿绮是否跟现在的自己一个境界。 果然,已到瓶颈的他,这次打坐除了使体内灵力更浓稠些外,修为上并没有精进。 “所以所谓的质变到底是什么?”他不免又陷入沉思。 “小周,你也去睡吧,这边换我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耳边传来刘云的声音。 “这么快吗?你要不再睡一会儿?”周言这会说不上困。 “看天色估计已过了子时,你赶紧睡会儿吧,指不定白天会发生什么呢。”刘云抬头看了看月亮,劝说道。 周言听了,不再坚持,去到对方刚刚靠着的那棵树下,有样学样,闭目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往他脖子处吹了口凉气,激得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激灵后便翻身坐起。 睁开惺忪睡眼,却没见着刘云。 “刘哥,刘哥。”他唤了两声,没人应答。 揉了揉眼,使之适应夜色,依旧不见人。 四处张望间,猛然瞧见,边上的龙王庙里,正幽幽泛着森冷的暗红色光! 睡前绝不是这幅光景! 周言手在地上一撑,翻身而起,“唰”一下抽出佩刀,做防御姿态。 他将五感催到极致,仍旧没察觉到半分动静。 只有那森森红光,妖异诡谲,透过庙的正门左右小窗,冷冷射出,颇似张表情嘲弄的人脸。 他蹑着步子,一步步往庙前挪。 等到了庙门口,周言身形一闪,贴着庙墙,小心翼翼将头探进去。 那红光原来发自供案! 他踮起脚尖,运足目力,隔着老远,终于瞧见了案上光自何来,是一行字。 “龙王敕令:五月十五,须有童男童女一对做祭品!” 第8章 梦 如此诡异的画面入眼,周言这才确信,王头早前所说,尽非虚言。 他扪心自问,以自己现在的修为,绝做不到这样。 只凭这一手,已可断定,幕后之人必然越凡。 穿越至今,这或许会是他第一次直面超凡。 那行字兀自晕出暗红色的光,诡谲中带着丝诱惑,驱使人不自觉想要再走近些,将它看得真切些。 周言迈出右脚,正想跨进庙内…… 一粒石子疾射而来,打在他的额头上。 石子上的力道不大不小,恰巧可以将他自睡梦中唤醒。 上下眼皮分开,天已蒙蒙亮,他下意识看向龙王庙方向。 哪有什么红光,仍是那座小庙,静静立在那里。 “是梦啊。”他正恍惚着,自言自语道。 视线再一扫,果然瞧见刘云正好端端地站在丈许外。 只是他怎么刀都拔出来了? 这念头一闪,周言顿时清醒了许多。 起身往刘云那边走去,几步后终于发现了异常。 这天还没亮,村民们怎么都聚集过来了? 他们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愤怒不安。领头的几个汉子手中,更攥着钢叉镰刀这样的农具,大有要火拼的意思。 而刘云抽刀挡关,面对的正是这帮村民。 “刘哥,怎么回事?”察觉到气氛冷凝,周言凑到对方跟前低声问道。 “这帮人非要进龙王庙看看,我劝不动,只好这样了。”刘云微微侧过头,声音颇为无奈。 他虽说是捕快,可雨施县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平日里管的都是邻里矛盾这样的小事,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更不知如何应对。 眼下虽以小石子打醒周言,但也仅仅多个帮手而已,于大局无补。 “好端端的,要进庙里看什么?”周言不解,回头看了眼小庙。 这会儿的龙王庙,不复梦里的红光,与其他随处可见的供奉庙宇并无区别。 这样一座庙,有什么好看的?他先是惑然,旋即忆起了自己两人身上的任务。 是为了看那行字! 村民们或许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事关人命,因此才迫不及待要进庙一看。 可据刘云说,昨天他们尚且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龙王敕令”这回事。 怎么做个梦的功夫,就像是感应到什么,都聚在这里要一探究竟? 等等,做梦? 周言神情一变,莫非刚刚那个诡异的梦,并不单单只是梦! 他正欲深思,却见一健硕老者分开人群,走到最前边,神色凝重道:“刘捕快,人命关天,今天我们若是进不了庙,是绝不会离开的!” 他精神矍铄,说话同样掷地有声。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老者话音方落,村民们便一道“摇旗呐喊”,声隆隆,震得边上树梢晃动,叶子沙沙作响。 “老村长,不是我不想放你们进去,实在是上头有命,不敢违抗啊。”刘云苦笑道。 他宁愿直面几百个地痞无赖,也不想跟一群老实本分的村民僵持对峙。 周言听了,暗道不妙:这样一来,不明摆着说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果然,有个中年男子往前一步,“哐”一声用力将手中铁锹插进地面,厉声道:“你们遮遮掩掩,看来梦里的一定是真的!” 他说着振臂一呼:“乡亲们,为了各家儿女,我们一定得进去瞧瞧!” 说完他拔出铁锹,直指周言二人,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拍过来的意思。 受他煽动,其余村民也都亮出“兵器”,个个横眉冷对,仿佛眼前的两个捕快是生平死敌一般。 情势危如累卵,械斗一触即发! 果然跟那个梦有关!周言心道。 莫非一夜间,他和所有村民都做了同样的梦? 念及此处,他不禁后背发凉。 这等邪异手段,绝非龙王手笔,隐在幕后的,一定是个邪人! 且这邪人,修为之高,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这样个人物,隐在暗处,所求不明。 不对,他要了一对童男女! 可这样就会满足了吗? 只是稍深入想想,就不寒而栗。 自己第三境的修为,真能安然无恙度过难关吗?他第一次迫切有了变强的冲动。 不为其他,只为能在这世间安身立命。 他按了按胸口镜子,暗忖道:“阿绮能帮到我吗?” 想到阿绮,自然想到了所谓的保命口诀,心情不由轻松了许多。 不是说他信了这个,实在是这口诀本身就挺好笑的,只要想起,就想发笑。 话说回来,自己未免太走运了些,穿越三个月,就遇到这样个生死攸关的险恶局面。 另一边,刘云额上已淌下冷汗,他此前从未想过,只是出来帮人找个小孩而已,最后竟演变成被人“刀兵相向”。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他卖力出声,想安抚住村民。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但守在这里,确实是王捕头派下的任务,你们莫要让我为难。”他自觉已够苦口婆心。 “再说,王大哥。”他转向拿铁锹的中年,劝说道,“你家小宝就是在龙王庙找到的,不还是好好的吗?里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周言这才知道,原来昨天失踪的小孩,就是这位中年男子的儿子。 只是刘云这番话实在太过欲盖弥彰,完全没有说服力,别说村民们,便是他在一旁听了,都觉得有大大的猫腻。 他再三思忖,觉得这事是肯定瞒不住的,便附到刘云耳边,低声道:“刘哥,还是让他们进去吧,这事儿有蹊跷,瞒不住了。” 如果他没做同样的梦,或许也会像刘云一样进退两难,但既已知晓内情,当然知道该做出怎样的抉择。 他不禁感慨,幕后之人确实好算计。 若只是一个两个梦见,他们还能狡辩。可当所有人都做过同样的梦后,聚到一块儿后一对,必定会发现异样,这时再想来庙里查看,谁也拦不住。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村民们可能真的会把这行字当做龙王敕令,如邪人所愿进行活祭。 毕竟眼下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如鬼似神。 第9章 抉择 “就这么让他们进去?”刘云有些忐忑道,守在这里毕竟是上头的命令,要玩忽职守的话,出了事谁该负责? “他们十有八九已经知道,我们在这边僵持没多大意义。”周言低声解释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刘云闻言,眼睛圆睁,脱口而出。 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可以拍着胸脯担保,绝没人进去过。 “梦,一时半会说不清,过会儿再跟你解释。”周言说着往前踏了一步,面向众村民。 拿铁锹的王姓中年下意识将手中的“武器”指向他,做出防备的样子。 周言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乡亲们,我也是县里的捕快,叫周言,请先听我说几句。” 村民们听他自报身份,以为他也想阻拦自己,互相交换了眼神,又骚动起来。 “我说完后,就放大家进去,请各位稍安勿躁。”周言瞧出了他们的心思,忙安抚道。 人群交头接耳片刻后,老村长手一抬,压住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他再往前一步,向周言施礼道:“周捕快,请讲。” 单看这番动作,他在细柳村的人望应该不低。 能交流就好办,周言最怕遇到那种讲不通道理的,他还施一礼道:“乡亲们应当是做了个梦吧?” 老村长一愣,略有些诧异道:“周捕快也做了?” 村里所有人的生活都极为规律,那个点当然都在睡觉,所以全做了同样的梦。 其实他们一开始都没察觉到异样,加上许多人根本不识字,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村里人都有早起忙农活的习惯,遇到一起后随口聊了几句,这才发现事情有些诡异。 再多找几个人一问,确认了那行字的内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儿女是每个做父母的心头肉,一听到所谓的“龙王敕令”,哪还能坐得住,一下全涌到村长家,请他拿主意。 最后由村长拍板,眼见为实,于是便浩浩荡荡结伴往龙王庙来一探究竟。 才有了跟刘云对峙的场面。 周言见所料不差,脸色有些难看,缓缓点头,沉声道:“对,我也做了那个梦。” 村民们听罢,再次骚动起来。 在他们眼里,县里的捕快已算不上普通人,却同样中招,难不成真会是龙王谕旨? “安静!安静!”周言心知此时必不能自乱阵脚,忙高声喝道。 等人群再度平复下来,他抱拳前身,诚恳道:“我知道诸位现在的心情,哪个父母都不会眼睁睁看自己的儿女送命,所以请诸位一定要冷静!” 那位昨天丢了孩子的王哥,闻言手中铁锹“啪”一声落到地上。 不只是他,周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皆目露悲戚,缺了几分生气。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细柳村乃至整个雨施县都受龙王恩泽,他们自然将之视若神明,发自心底的敬畏着。 所以如果确定是龙王谕旨,他们必定没有反抗的想法,一定会找一对童男女来进行活祭。 只要不是自家儿女。 民智未开的年代,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谁也无法避免,谁也无法保证不是自家的孩子。 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弱肉强食。 他心里叹息着,肃容道:“据我们推测,留下这行字的绝非江海龙王,恐是奸邪阴谋,所以望诸位莫要做冲动之事,以免留憾。” 他说完后,往边上一步,将路让开。 话音落下,没有预料中的炸锅,所有人都沉默着站定,像在思索周言话中的可信度。 对他们来说,他毕竟只是个外来人,属于站着说话都不腰疼的那种。 且全村人一起做同一个梦实在离奇,在他们的认知中,除了龙王实在不做其他人想。 再说,听对方刚刚的意思,他本人也中招了,那说明他的本事必然及不上留言者,所说的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如果枉信他的话,不遵从谕旨,惹得龙王震怒又该怎么办?到时恐怕不是一对童男女就能解决了。 “村长,你看……”多数人此时已六神无主,纷纷要村长拿主意。 老村长先看了看周言,而后又回身扫过村民,终究只是一叹道:“先进去看看吧……” 他说着带头往庙里走去。 庙并不大,容不下所有人,周言和刘云都没跟着进去。 两人找到个偏僻处,刘云先道出心中疑惑:“小周,你说的梦……” 方才对方的一席话,似乎都与一个神秘的梦有关,他必须尽快弄明白。 “对啊,梦……”周言神色凝重,将自己之前所做的梦境简明扼要向对方说明。 末了,他长吁一口气道:“现在只能希望王头搬来的外援足够厉害了。”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眼下情势绝非自己和刘云所能应对。 刘云听罢愣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会不会真是……” “绝无可能!”周言笃定地打断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信心何来,是龙王百年恩泽、未有先例;还是梦境诡异,浑似邪修。 又或是昨晚阿绮言之凿凿一番话。 “真是邪修的话,那我们……”刘云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不自觉按上了刀柄。 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些许无用的安全感。 “刘哥,你怕吗?”周言察觉到他的动作,直视对方双眼。 “怕?我当然怕。”刘云先是苦笑,而后颓然道,“可谁叫我们是做这一行的,再怕也得顶啊。” 周言闻言肃然起敬,即便两世为人,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 他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坚定道:“是啊,再怕也得顶啊。” 刘云被他一拍,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狠狠啐了一口:“妈的,为了咱雨施县的平安,真得弄死他吧!” 这时,老村长一众从庙里走了出来。 两人一道看去,顿觉不妙,这些从庙里出来的,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尤其是老村长,之前尚还精神抖擞,此时身子竟佝偻了起来。 “老村长,您怎么了?”周言忙迎上去,关切道。 “我没事。”老村长摆了摆手,声音已略显有气无力,接着便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抬起头,喘着气问道:“小周捕快,你说,我们该不该献祭?” 第10章 人心难测 周言一愣,如此大事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小捕快? 是老村长他们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外人的意见吗? 但即便对方不问,他也会极力将自己的想法表述给他们听。 于是他敛容正色道:“我觉得不该!” 说话时,他刻意运起灵力,好使自己听来掷地有声。 他此时背对着东方,朝阳初上,细细碎碎的金光洒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恍若神明。 “为什么?”老村长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答案,闻言精神一震,身子也站直了许多。 “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该为别人的性命做主!”周言铿锵有力道。 他来自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的思想早植入骨髓,从未觉得自己有主宰别人生死的权利,更遑论两个小童。 或许这方世界里,弱肉强食是颠不破的真理,可他愿意做那唯一的逆行者。 “可那是龙王谕旨!”老村长的声调已然抬高。 朴素的价值观虽令他心底百般不愿,可到底没有跳出时代的眼界,在这个君君臣臣的世界中,君权已然无上,所谓的龙王,毫不逊色人间帝王。 周言闻言,心知自己早前的一番话并没起到作用,村民们还当是龙王谕旨。 他知道,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于是准备换个角度劝说。 “便是人皇,无故杀人,亦须问罪,何来谕旨要人送命的道理?”他昂然反问。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许多人都懂,可他们偏偏就是觉得这些人生来就有特权。 这是时代的悲哀,周言不会因此怪他们,但不妨碍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点破这个道理。 老村长长叹一声,声调渐低,“是龙王敕令啊。” 语气中的悲凉绝望,周言感同身受。 “在下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乡亲们可能不愿意相信我。”周言心下亦自叹息。 这到底是个人治的世界,权威的束缚要比前世重得多,他想仅凭三言两语打动对方,难度不啻于登天。 “但我希望诸位能冷静下来。”他换上商量语气,“我们衙门里的王头,昨夜已星夜赶往望江,去监察司请大人物援手。”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想最多后天,他们就能赶到,龙王祭在十五,今天只是十二,我们还有时间,何不等他们来确认虚实,再做打算?” 周言知道,凭借自己的一面之词,十有八九说服不了村民,只能先尽量拖延。 小人物所说他们不信,监察司里那帮“神仙”的话,他们多少该信一点吧。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帮人铁了心要活祭,来个先斩后奏什么的,若是酿成大错,到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这会儿能做的,只有安抚村民,好让他们冷静行事。 老村长眼里闪过一阵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疾声问道:“此话当真?” 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样,他的手极为用力。 “千真万确!”周言郑重点头,“所以你们无需太过担心,等高人一来,是真是假,自然明晰。” 他愈发羡慕那些有大能为的,如果他现在有第九境的修为,随便就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又何必再这里浪费口舌。 变强的念头再一次充斥他的脑海。 “好!好!好!”老村长连声赞道,像是暂且放下心中的大石一般,语气轻松了许多。 “小周捕快,老朽就信你这一次。”他又握紧了周言的手,“希望你说得都是真的。” 周言轻出一口气,有了对方保证,他同样轻松不少。 再看老村长已近乎老泪纵横,他心中蓦然一动,生出几分敬意。 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可以暂告一段落,不料却有人插话进来,苦声道:“村长,不妥啊!” 周言循声看去,正是昨天丢儿子的王姓男子。 对方面色惶急,显然不想看到老村长这个决定。 他不由好奇,男子家里是有小孩的,且看他昨天丢了儿子便立刻去县衙报案,想来对之极其珍视。 可现在看他样子,怎么像想促成活祭的样子? “王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村长同样不解。 平日里村民们彼此没少走动,谁不知道这王贵最宠溺自家儿子,如何现在出声支持活祭? “村长,如果那句话是真的,那我们拖拖拉拉,要是惹恼了龙王老爷……”王贵眼珠转了转,“到时他要是再要更多娃儿,我们该怎么办?” “依我看,不如就选一对娃儿献给他。”他说着往邻里那边扫了眼,“我们村里不少人家可不止一个儿女,献一个出去不碍事的。” 说完后他再转向周言,沉声问:“我说的对吧,小周捕快?” 周言愕然,以致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个貌似老实的中年汉子,能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 难怪他明明有儿子,又那般珍爱,还要提出异议,原来打得竟是这样的主意! 他自己便是父亲,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送命,于是就可以把其他人推出去吗? 别人家的孩子惨死,他便能心安理得看着吗?他难道没有同理心吗? 最叫周言震惊的,则是不少村民竟露出理应如此的表情,附和着点头出声。 他一向觉得,像他们这样的朴素农民,应该有一种朴素的善良。 可如今看来,似乎自私才是人的共性。死道友不死贫道,在哪个时空,似乎都有相当的市场。 局面再次失控,村民们已然分成了两波。 其中一波或许是敬畏龙王到骨子里,或许是自家没有儿女或仅有一个,都觉得不该无视敕令,龙王老爷既然来讨,他们最好要给。 另一波则可能家中有几个儿女,又或是不忍害人性命,纷纷出言反对。 两拨人吵作一团,且话赶着话,越说越难听。 所幸老村长还站在周言一边,只见他鼓足全身力气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许是声望在此,这一声后,人群复归平静,全都眼巴巴看着老者,等他定夺。 以王贵为首的,目光闪烁,想来若是最终决定不满意,会再出声。 “小周捕快,你暂且忙你们的,我先领乡亲们回去商量一番。”老村长再度拉过周言的手,略微用力捏了捏,同时以眼神示意道。 周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会尽量拖延,当即点头道:“好,那您先回去吧,我和刘捕头再在庙附近调查一番,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对了,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今天县令也会来村里,我想到时他会再给大家解释一番。”他补充道,给对方一记定心丸。 小捕快的话不可信,那一县之尊所言,总该有点可信度吧。 第11章 惊变 老村长带人离开后,周言马上钻进小庙中。 入眼便见一龙首人身的塑像正坐在庙中央,塑像身前是一方供案,案上香炉瓜果,青烟袅袅,与梦中别无二致。 他走近前去,果然瞧见那行暗红色的字,唯一与梦中不同,只有它不会发光。 他伸手触碰红字,虽有灵气波动,却无其他异状。 “小周,有发现什么吗?”刘云见他静默许久,走过来询问道。 “没。”周言摇头,他穿越过来毕竟没多久,见识有限,即便真有什么异常,十有八九也看不出来。 不过王头这种老捕快都没发现什么,大概率真没什么可查的。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方才周言的一番表现,已令刘云不知不觉以他为首。 “等。”周言自然也没什么头绪。 眼下唯一解,似乎只有守株待兔。既等李县亲临,也等王头的救兵。 这两者相比,前者还要更重要些,毕竟昨晚他只带了几个包子,并没有备干粮,没人顶班的话,两人可能要一直饿肚子了。 当然,如果村民们比较好客的话,可能会过来关心一二。 虽说龙王庙的秘密已被村民们发现,可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守在庙里。 据周言推测,既然所谓敕令最先出现在供案上,那幕后之人继续搞鬼的话,极有可能故技重施,所以等在这里算是最优解。 左右无事,等得两人无聊到天南海北地瞎侃。 刘云惊讶发现,这个平素看来比较沉默的新人捕快,意外健谈。 其实也正常,周言两世为人,上辈子又生活在信息时代,见识当然比刘云丰富的多,只要愿意说,对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算降维打击。 于是周言主讲,刘云旁听并时不时对话,二人一直聊到午间。 而苦等的李县终于在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肚子叫后驾临细柳村。 李县来时,一脸凝重,身后还带着几个人。 当然不只是张哥等几个捕快,竟还有王贵、一个中年农妇以及一个孩童,看样子应该是王贵的妻子。 周言不由好奇,这两帮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儿? 李县向来平易近人,最没架子,因而他直接问道:“大人,你来啦,这是?” 李县名唤李成风,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儒雅中年人,留有一把标志性美髯,平素说话前,都要先捋上一把。 此时他的脸色稍显凝重,却还是习惯性摸了把胡子道:“我刚刚在村口遇到他们一家三口。” 村口,周言心下更为奇怪,好端端的,王贵一家三口出村干嘛? 但这个疑惑只存在了几秒钟,他便恍然大悟:王贵一定是想带着家人先到外地去避一避。 所谓的龙王敕令像座大山样压在他的心头,不信却又不得不信,因此献祭与否,在他看来,或许都是灾难。 不献,龙王震怒,降罪于此,一村人或许都要遭殃。 献的话,他早前的建议没被采纳,自家儿子自然也有被选中的可能。 因此,他们必定是想先离开村子避避风头。 这是人之常情,周言能理解,反倒是李县强行带他们回来的做法,不太妥当。 “我看他们在村空晃荡许久,漫无目的,上前一问,才知道是要出村。”李县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周言听了立时察觉到不对:像王贵这样一心避难的,自然想尽快离开村子,怎么会在村口逗留许久? 除非有一股外力阻止他们出村! 有这样能为的,除了幕后之人不做他想。 想清这一点,他不免心惊。 此人三次动作,先行告示,再造梦境,接着又将全村人围困在此,到底为了什么? 真是为所要的两名活祭小童吗? 还是想将村子改造成他的游乐场,供其玩乐?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忙沉声问李县道:“大人,那您可曾试过掉头出村?” 王贵一家出不了村,那他们这些外来者,还能出去吗? 李成风先是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一切不言自明。 “也就是说,细柳村现在许进不许出?”周言只觉得嘴中一阵苦涩,李县都不出去,其他人更是休想,这一趟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扑通!”王贵被李县领过来时,便浑浑噩噩一言不发,这会儿听周言出声,膝盖一软,跪倒在李成风身前,猛磕头道:“大人,您救救我们一家吧,您救救我们一家吧!” 他边磕边乞求,声音已然哽咽。 很难想象,这样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竟会是这般模样。 他此刻样子虽卑微,可内里却是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 “王贵,你这是作甚?护一方百姓本就是本县的职责所在,你赶紧起来。”李成风忙弯腰去扶他。 “大人,您有办法了?”王贵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却难以自制地洋溢起笑容。 李县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他的修为比王头和周言要高一个境界,已然越凡。 可依旧不能出村,由此可见,幕后之人的手段,犹在他之上。 况且此时敌暗我明,哪有什么对策。 王贵这会儿却没有绝望,膝行到李县边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大人,有办法,还有办法啊!” 周言心里咯噔一声,生出一丝不妙,王贵所谓的办法,该不会是…… 李成风听他一个普通村民竟有办法,不禁好奇,捋了把美髯道:“你说。” “我们献祭吧!”王贵眼中闪过丝狠厉,“村里好几户家里都有几个儿女,一定能凑到一对娃儿的,献祭吧,大人!” 饶是以李县的阅历,仍不禁咋舌,他已经无法将眼前这个要推他人儿女送死的男人,跟之前那个哀声求救的联系到一块儿。 周言焦急不已,生怕李县听了他的话,就要行那献祭之事,正要出声。 蓦然心中一动,察觉到边上有一缕灵力波动,忙探本溯源。 李县的境界比他高,感觉也更敏锐,同样掉头,两人一道往龙王庙看去。 灵力波动正出自那里! 此时已顾不得尊卑之序,两人同时往庙里冲去。 往案前一扫,周言脸色倏变。 供香依旧自顾自燃着,可案上的那行字,如今已改头换面。 十五子时,若无祭品,全村陪葬! 第12章 疑云 “大人,可有异状?”周言在庙里走动一圈,一无所获后,面色凝重,向着李县道。 以他场中第二的修为,尚且寻不得半点蛛丝马迹,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了。 李成风缓缓摇头,神情较之方才,更为深肃。 王贵一家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庙,此时也站在李县身后,正探头往案上瞧。 周言见状,心道不好,王贵其人,作为一个父亲没得说,可作为一个普通来看,未免太过残忍。若给他看到案上文字,想必会再次嚎啕着要进行活祭。 而此时出村的路已被封死,所有人都已没了退路,他一定会闹得人心惶惶。 人类最恐惧的便是未知,这样一方玄幻天地里,普通人尤其。 保不准经此一吓,赞同活祭的成了大多数,那他们县衙一行人,或许就要腹背受敌,焦头烂额了。 念及此处,他心下一惊,莫非幕后之人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逐步蚕食村民们的意志,好使他们站出来反对官府,鹬蚌相争,他在暗处坐收渔利。 可此时已来不及阻止,看王贵的架势,必然已看到了那一行字。 周言此时已在思考,该如何应对,耳边却听王贵惑然道:“大人,这上面的字好像变了,现在写的是什么?” 他一个乡野农夫,这辈子都没读过书,哪会认识字。 周言不由松了口气,正想抢先出声,给他搪塞过去。 但脑海中猛然闪过另一件事,不由迟疑了。 李县自然也是精明人,早前张重回禀,他已知道了细柳村里的细节,也清楚刘云从昨天镇守到现在的原因。 但现在看来,村民们显然也知晓了这件事,其中缘由虽暂不明白,但为贯彻早前保密的做法,他并不准备如实回答王贵。 他正想编句话糊弄,周言却横插进来道:“上面写的是,十五子时,若无祭品,全村陪葬。” 王贵顿时怔住,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十二个字,没有第一时间发作。 李县同样一愣,在他的心目中,周言素来是个务实低调的好小伙,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如此不知轻重缓急? 但他到底官海浮沉,见多识广,仍是不动声色,只微不可察瞥向对方。 周言向李县使了个眼色,他这么说,自有他的考量。 王贵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他倒是个放得下身段的汉子,二话不说又“扑通”一声跪倒。 紧接着故技重施,眼泪鼻涕一把抓地哀嚎道:“大人,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他现在愈发肯定,活祭一事一定是龙王所为,否则因何能在这么多人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字样。 “龙王老爷一定是听到不献祭,发火了,要拿我们全村问罪呐!”他像哭丧一样,喊得抑扬顿挫,“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吧,选两个献祭吧,选两个献祭吧!” 他哭喊间,又膝行着往前,扯着李县的裤脚道。 李成风皱起眉头,实在为王贵这样的自私言论而恼怒。 这等愚民,可怜又可恨!他如是想道。 同时更觉羞愧,作为一方父母官,却对辖下百姓的遭遇无能为力,实在有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宗旨。 “王大哥,你还是先起来吧,这里是龙王庙,你大喊大叫惊扰了龙王如何是好?”周言及时出声,劝诫道。 对方的存在言行,过于搅局,若让他一直这样,他们怕是根本没时间讨论对策。 这一招果然有用,王贵听了,马上就如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只是他仍跪在地上,默默抓着李县的裤脚,以示决心。 “王贵,你先起来吧,活祭一事,本官自有定夺。”李县摸了把胡子,模棱两可道。 “大人,您同意了?”王贵显然往有利自己的方向去理解了,喜出望外道。 只要县令大人同意献祭,那自己一家的性命,就算保住了。 “你先起来,我有话要单独问周捕快。”李县不置可否。 王贵忙不迭爬了起来,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还当遇见什么天大的好事。 李县将其他人都驱离了龙王庙,独独留下周言。 等庙里只剩他们二人,他沉声问道:“小周,你为何要将案上的字如实告诉王贵?” 周言肃容反问道:“大人,你可有疑惑,按理活祭这件事,该只有我们县衙里的认知到,王贵他又是因何得知?” “莫非有人进庙来看过?” “刘哥和我一直守着,绝没人来过。”周言万分笃定道。 “那是为何?” “因为梦。”周言脸色古怪,接着又将所做怪梦再复述一遍。 “所以,如果那人故技重施的话,村民们一定都会知道,当然也包括王贵。”他说着目光投往那行新留的红字。 “王贵这人的德性你也见过了,如果知道我们骗了他,难免又要生出事端,还不如告诉他真相。”他苦笑道。 这也是他本想隐瞒,最后却不得不抢话的原因。 若先编个慌稳住王贵,对方晚上再做个诡异的梦,怕是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人所出的主意本就有煽动性,之前就有不少村民意动。 如果再有一个梦,多数村民或许都会如王贵一样,对龙王之事深信不疑。 他们作为官府中人,此时若带头扯谎骗人,到时被他跳出来指控,怕是会惹得民心涣散。 民心不稳,天知道这帮村民在危急存亡之刻,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李成风眉头紧锁,好半天都没舒展开来,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他终于长出一口气,赞许道:“你的思虑很周到。” 他顿了顿,又道:“修为同样不错。” 早前灵力波动,对方是除他之外,唯一一个察觉到的,由此可见,这位年纪最轻的,修为反倒成了捕快中最高的。 他不免疑惑,往日里所见,对方天资平平,因何能突飞猛进? “仰赖大人和王头栽培。”周言心下一紧,暗叹不愧是一方县令,心思是如此敏捷,忙自谦道,旋即又问,“大人,依你所见,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所掌握的,已悉数交代,面对眼下局势,只能等对方定夺了。 “静观其变。”李县沉吟许久后,一捋长须,缓缓吐出四字。 第13章 开局 静观其变和周言早前的等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并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一县的高端战力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若还只能等,那所有的希望,岂不都在去了望江的王头身上。 形势愈发不乐观了。 “只能等吗?”周言面色凝重,沉声确认道。 守株待兔和坐以待毙虽都是等,意思却是天差地别。 “对,静观其变。”李县再摸了把胡子,点头道。 周言耳朵一动,对方说到“变”字时,声音似乎高了不少。 他细一琢磨,好像明白了李县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 李成风露出赞许的表情,而后微微摇头,讳莫如深道:“隔墙有耳。” 周言马上打住,李县再次与他不谋而合。 幕后之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当面留字于小庙,那自然也能在暗处默默观察他们一行。 他们如若要做点什么,当然不能说直白地讲出来。 幸好昨天已跟阿绮说清楚,否则没回应大小姐,天知道她又会怎样闹脾气。周言现在不无庆幸。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能掏出镜子跟她对话。 只是这样一来,同样扼杀了他求助于阿绮的想法。这道难关,只能靠他自己闯了。 与李县达成默契后,两人先后出了庙。 王贵这会儿大概是想明白县令方才只是搪塞,心里早做好了打算,见他出来,马上又跪倒在地。 这一回,他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是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李成风皱了皱眉,他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可三番五次如此,明显有种要自己下不来台的意思。 他捋了捋长须,轻哼一声,“王贵,你且起来。” 王贵大有种你若不给个说法,我就长跪不起的意思,充耳不闻样一动不动。 面对他这样的顽固乡民,若是周言,已然无计可施,但李成风不愧是浸淫官场的,甩袖冷哼:“你若再胡搅蛮缠,第一个献祭人选便从你家选!” 作为父母官,这般说话当不合适。只是像王贵这等人,畏威而不怀德,越是温声相对,对方越会蹬鼻子上脸。 眼下情势危急,自然不能任由他胡搅蛮缠,严声威吓才是上策。 这句话果然奏效,王贵听了,马上就要哭丧着脸求饶,只是一想到李县方才的话,哭腔又卡在了嗓子眼里。 虽说不太合适,可周言看到他这等模样,不禁生出些许的快意。 人若自私到想自作主张放弃别人的性命,即便理由再正当,都会为人所不齿。 “王贵,本官现在命你携妻女回家,照常生活,不得将方才所见泄露半点,否者……哼!”李县说罢,再一声冷哼,目光如炬,直瞧得王贵心里发毛。 或许是怕他的话即刻兑现,王贵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出声,只是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异样光芒。 “你回去吧。”李成风一甩袖子,背负着手,昂首看向远处江面。 王贵忙不迭领着妻女回家去了。 “大人,我等现在该如何是好?”刘云作为从昨天凌晨便在此地的人,最关注接下来的动向,上前施礼询问道。 “原地安营休息。”李成风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远处江面,只淡淡道。 “对了,你们俩仓促来此,该没带干粮吧?张重,将所带干粮分些给他们。”他接着一叹,“此间事,一时半会怕是难了。” 张重终于逮着机会,能与周言搭话。 他将后者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前面的故事昨天他已听王头讲过,可刚刚所见,似乎又有发展。 “没什么。”周言苦笑道,“只知道这会儿事情大条了。” “大条?有多大条?”张重声一沉。 “大概会没命的那种。”周言想了想,回道。 张重一怔,难以置信道:“你是在说笑吧?” 他虽知道这里十有八九是邪修作祟,可自己这边近有李县坐镇,远有王头去请外援,看着就令人放心的很。怎么一转眼,就有性命之危了? “我几时骗过你?”周言侧头看向他,神色认真。 “难道少了吗?”张重煞气纵横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丝茫然。 “应该是你的错觉。”周言一本正经。 他发现,哪怕情势危如累卵,只要能与人开几句玩笑,心情便会轻松许多。 “真的?”事关身家性命,张重当然倍加谨慎,再次确认道。 “真的。”周言斩钉截铁,反问道,“张哥,你怕了?” 这句话早前他就问过刘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在答案之外,见到了一份坚守与担当。 “我怕个鸟!”张重意外豪气道。 “张哥,别装了,怕就说出来,兄弟不会笑话你的。”周言还当对方是色厉内荏,出言想戳穿他。 “有啥好怕的?”张重轻哼一声,丝毫不动摇道,“你这新来的都不怕,我当然更不可能怕了。” 合着这是跟自己较劲呐?周言暗忖。 “再说了,昨晚刚跟绿萍睡了一觉,如若真的死了,那就当牡丹花下死吧,风流的很呐。”张重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回味。 “真有那么爽吗?”周言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怎么记得,昨天去叫你的时候,你的脸色有点难看呢?” “你这小王八蛋!”张重闻言,马上就伸手要恰他的脖子,他对此当然刻骨铭心,昨天正到临门一脚,被这厮哐哐砸门,险些害得自己了无生趣。 周言轻巧夺过,将手摊到对方面前,“好了,不闲聊了,给我干粮和水,有点饿了。” 这会儿已是午后,今天尚未进食的他,多少有点饥饿。 等周言刘云草草填了填肚子后,李县唤过他俩和张重。 “刘云,张重,村口想必有不少像王贵一样想出去躲躲的,你去将他们劝返。”李县分配任务道,“如果有人不配合,你们便学我刚刚那招。” “记住,务必要他们各自回家,照常生活。”他顿了顿,“你们做完后,也不必回来,便去村子里守着,若有意外,记得出手相助。” 他接着转向周言,“你随我来。” 说完后,李成风径自转身,往江边走去。 第14章 现身 周言随李县立在江边。 早过正午,日头正盛,阳光驱散江雾,江面一览无遗。 两人极目远眺,看沛江之水,浩浩汤汤,东流入海。 “人生百年,江流千载,于今观之,已不复见古人。”静默许久,李县慨然一叹。 “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周言同声叹道,“时间面前,我们人类到底还是太渺小了。” “逝者如斯夫?”李县双眼精光一闪,喃喃重复了几遍,忽而抚掌赞道,“妙!妙!妙!” 接连三声后,他转身注视周言,再赞道:“此等见解,已近大道!周言,你果真非同凡响!” “大人谬赞,拾人牙慧而已。”周言汗颜,被个中年男人这样看着,他多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此前虽厚颜用名家名句撩过阿绮,但只事关风月,就像前世上网抄情书一样,多是情趣,谈不上羞愧。但此时当着上司面,厚颜盗用夫子哲言,那就有点无耻了。 “拾人牙慧?”李成风轻咦一声,微微皱起眉头,想来是在回忆自己读过的经典。 “本官虽因公务,不治学久矣,可过往所读,历历在目,从未见过此句。”他意味深长瞥了眼周言,笃定道。 倒不是说他遍读世间经典,只是这样一句话,实在是精妙绝伦,若是前人所发,必定会流于书册,传承万载。 周言一时语塞,老实说,他真没掠他人之美于己身的打算。即便面对阿绮,也是因为隔着面镜子,下意识当成前世在网上吹逼一样,因而比较奔放。 可他虽想澄清,奈何县令大人博学之至,一耳朵就分辨出这一句并不传见于当世,似乎非要把它安在自己身上。 得,安就安了吧,强行解释还真没办法解释得通,总不能暴露自己是桃代李僵穿越而来的异界灵魂吧。 只要对方没好心到帮自己出去扬名就行。 于是他轻“嗯”一声,不再辩驳。 “逝者如斯夫,从不等人啊。”李县见他沉默,当他是默认了,再次感慨道。 “我等炼气修行,不正是为了稍稍追上这奔流的江水吗?”周言接过话头,反问道。 正因为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可贵,更想修仙觅长生。 “是啊,稍稍多些寿命,追上这江水。”李成风点头道,又乍然将话锋一转,“但我们真的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周言被他一语点醒,眼下邪人在侧,虎视眈眈,他们今次真能安然无恙、脱出生天吗? “大人,您也觉得难?”他早前推断,暗处的敌人要强过李县,但心底还存了一丝侥幸,若自己推测有误呢。 可现在看李县意思,十有八九是自觉不敌邪人的。 看来只能等王头搬来的救兵了,他暗忖道。 只是王头一来一回,起码也得后天才能赶到,而他们今晚能否捱过去,尚在未定之天。 李县一捋长须,微微点头,“艰难与否,就看今晚了。” 这当然不是个好兆头,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或许还有希望,比如阿绮的那句保命口诀? 周言没来由想到这个,而后一声轻笑。 不得不说,这口诀能否保命先不谈,倒确实能缓解紧张的心绪。 “你因何发笑?”李成风的五感极敏锐,几乎马上察觉到他的笑意,颇为好奇地问道。 他知道对方是个聪明人,只要是聪明人,一定能看出眼下局势几乎九死一生,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若说是生死看淡,可周言明明才不过二十出头,哪来这样的心境。 “想到件好笑的事。”周言嘴角微扬,没有隐瞒。 “如何好笑?”李县的兴趣一下被勾上来了。 周言细细思量一番,打算稍作改编后相告。 “好叫大人知道,卑职昨天来之前,偶遇一道士,拦住我说我将有血光之灾。”将主角变换后,他侃侃而谈道。 “我当时一听,多少有些害怕,就问可有解法。” “道士没说话,只掐了掐手指,于是我递了十文钱过去。” “十文钱买命,虽说大赚,但未免落于轻贱。”李县调侃道。 “没办法,当时身上只剩这么多了。”周言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接着继续说,“那道士收了钱,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大人您猜,他最后给我出了什么法子?” “无非要你趋利避害,谨慎行事。”李成风自然知晓江湖骗子的手段,捋了把长髯笃定道。 “大人这可就猜错了。”周言笑道,“那道人传了我四个字,说是什么保命口诀,危机时刻念出,便可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这到是个新奇的说法,李县更为好奇了,追问道:“哪四个字?竟有如此神效?” “仙长救我。” 李县听了,起初还当他在开玩笑,可瞧他脸上神色认真,再略一思索,又抚掌赞道:“这道士倒是个妙人,你就信了?” “我当然不信,拉着他的袖口要他退钱,他当然也不肯退,彼此就僵持住了。”周言这时发现,自己倒颇有讲故事的天分。 “如此倒像个无赖了。”李县点评道。 “大人说得对,所以我当时就想教训他一番,便告诉他,我也有个保命口诀,能保他免受皮肉之苦。” “你也有口诀?”李县愈发觉得这故事有趣起来。 “那道士也是这么问的,我不像他,非要收钱才说,当即就告诉他了。” “你的口诀是?” “好汉饶命。”周言自己都被自己编的故事笑到了,他接着道,“然后我便撩起袖子,摩拳擦掌。” 李县会意,接过话头道:“看来你是要揍这道士了,如此说来,你的保命口诀倒是真的有用。” 周言却摇头,拖长声音道:“非也。” “为何?”李成风费解道。 “他如果不奉还那十文钱,光有口诀也没用。”周言笑道。 “如此说来,你这口诀还需双管齐下。”李县明了,放怀一笑,笑声过后,重新打量起自己这个手下。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周言,你在雨施县做个小小捕快屈才了,今次若能安然脱身,就去望江吧。” 周言心中微动,李县这是在为自己安排后路吗?随即抱拳道:“多谢大人。” “你先别忙着谢,一切都要先看今晚。”李县重新转过身去,定定望着江面。 周言也不再出声,默默立在他的身边。 两人便一直站着,直站到月上中天,脚步未有稍移,似两尊塑像。 这个过程中,周言全程鼓足灵气,将耳目催至极限,以求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终于,在他们身前,离岸不远处的江面上,无风自起一道涟漪。 那涟漪微不可查,以极缓慢的速度推至江岸。 触岸的同时,李县昂然出声:“阴谋奸宄,安敢扰我百姓?” 声既出,便有浩然正气冲宵而起,青光灿灿,耀得周遭彻亮,江面粼粼。 第15章 交手 当今虞国,表面大行儒道,实则推崇法理,所谓外儒内法。 因而国内上下,有品级的官员大多出于这两家,李县正是儒门出身,修持一口浩然之气。 浩然者,莫过仁义。 仁义者,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 李县此时站在细柳村数百村民身前,欲为他们挡下灾厄,正暗合这一点。 因而浩气之盛,较之平常,还要再强三分,已成霞蔚云蒸之象。 周言一脸艳羡。 他虽已入修行,到底还只是入门的前三境。 比普通人强上不少,可距离李县这样的越凡高人,可谓差之千里。 两人之间看似只有一境之差,可严格算来,却已是“仙”凡有别。 周言尚未突破指意,灵力只能依附于躯体,尚不能外放。 而李县浸淫越凡境久矣,早能束气惊霆、散气成光。这在寻常百姓看来,岂不正是神仙手段? 周言第一次亲眼目睹越凡者的能为,心潮澎湃之至,更加坚定要将修行之路走下去。 仅仅越凡,就已有这样的气象。若能走得更远,御六气乘风雷逍遥天地必定不再是句空谈。 念及此处,他右手默默攥上刀柄。 眼下强敌在暗,生死难料,今夜若是身死此处,再远大的前途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李县昂然一喝后,便静默立着,江风阵阵,吹动他的发丝衣袍。 他似已站成了一杆翠竹,身遭清光点点,将他的身形衬得更加挺拔苍劲。 儒门君子之风,于斯可见一斑。 只是他这番风姿,似乎没摆对地方。 自喝问后,江水东流依旧,周遭更是静到失声,偶有鸟鸣,却是鸟鸣水更幽。 这副光景,哪像有邪人出没的样子。 枯站良久,周言心中掠过许多念头: 是这幕后之人自忖不敌,暂且偃旗息鼓,以期来日。 还是对方耐性极佳,正冷眼旁观,等一个破绽,以求一击必杀。 他甚至怀疑,李县是否真的察觉到了邪人动静。 他周某人本人,除了方才那道莫名涟漪,可是什么风吹草动都没发现。 即便是那道涟漪,也不好说一定事出异常,兴许只是深水里鱼儿的动静所致。 而李县之所以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或许是因为误判下不来台,强撑着而已。 “这么想未免可笑。”他轻轻摇了摇头,想将第三种想法抛诸脑后。 却是这样个微小的动作,成了变故的伊始! 江面“哗”一声破开,一条白鱼跃出水面,腾空而起,只一眨眼又落回水中,触水的一瞬间,鱼尾猛一拍水面,激起千万粒水珠。 那水珠并未四散开去,竟像有眼睛一样,全数往岸边的周言二人射来。 周言不敢怠慢,举刀去挡。 水珠“嗖嗖嗖”地射在他的刀背上,势大力沉,击得刀身狂抖,他握刀的虎口都被震到发麻。 另一边的李县则要写意多了,只听他高喝一声:“放肆!” 水珠就像撞到堵无形的墙一样,在他身前三尺处悉数爆开。 这趟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几个呼吸间就没了动静。 像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过招,点到即止。 周言把刀换到左手,右手手掌不住张合,想尽快缓解麻痹之感。 同时不敢掉以轻心,运足耳目,谨慎观察周遭动静。 一条鱼飞起落下,就能有这样的威力,幕后之人的修为,绝非等闲。 周言暗暗忖道,若非有李县在侧,邪人全力施为的话,只怕一个照面,自己就要饮恨败亡。 如此想来,昨晚和刘云两人在龙王庙守夜,仅仅只做了个诡异的梦,是否还要多谢这人的不杀之恩? 他的心也实在够大,这样的情况下,尚且有闲暇给自己开玩笑。 只是再多想一层,对方既然有此等惊世骇俗的修为,为何还要假借龙王谕旨,要村民们活祭一对童男女给他? 明明举手投足间,就可以取成百上千人的性命。 难不成这人比较讲究,只享用成为祭品的人? 又或是说,成为祭品后,他们便有了别样的用处? 总不能是他不能杀人,必须得有人活祭给他吧? 一时间,周言思绪万千,却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的隐情。 那条鱼落回水面,沉于江底后,江面复归平静。 周言几次想出声与李县交谈,可又怕稍一松懈,幕后之人会再有动作,就都忍住了。 李成风同样一言不发,刚才一轮试探交手,他已明白,对方修为超出自己远矣。他必须全神贯注,丝毫不能分心。 形势理所当然地僵持了起来,周言二人须得全神戒备敌人随时可能发动的杀招,但发或不发,全系于幕后之人一念。 这样的局面显然不利于二人。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幕后黑手,是否还在边上虎视眈眈。 周言的心猛一跳,若是调虎离山…… 他再顾不得别的,马上就要张嘴,将胸中猜测道出。 可正因为这一丝焦急,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 他的耳边乍然响起靡靡歌声,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此前从未听过。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哀婉凄绝,只是听着,就叫人潸然泪下、肝肠寸断。 周言没来由生出欲将歌唱者拥入怀中、轻怜重惜的想法。 人,情不自禁,便痴了。 意识也渐趋模糊,昏昏沉沉就要睡去。 终于还是捱不过今夜吗?昏迷前一刻,灵台最后一丝清明驱使他不甘苦笑。 他知道,若真睡去,怕是再也不会醒了。 他的意识终于要彻底沉寂,双手一松,佩刀滑落,身子也颓颓然即将栽倒在地。 灵台上最后一点微光马上便要熄灭,一切已然步上不可挽回的悲剧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胸口陡然生出了一股灼烧感。 灼人的烫意使他的身子都抖了一抖,精神同时蓦地为之一震,灵台复又清明。 猛一睁开眼,谢天谢地,还是刚刚那副场景。 周言万分庆幸地一拍胸口镜子道:“好阿绮,你真救我一命了。” 同时心中一动,往李县那边看去,却见对方盘膝而坐,动也不动,身前一道人影凝水作刃,抬手要刺! 顾不得迟疑,周言俯身提刀,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去,举刀便砍! 第16章 意外 周言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动手砍人。 煞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 情急出手,他顾不上保留,当头一刀割风而去,声威赫赫,足可开碑裂石。 他甚至觉得,这一刀若是劈实了,细柳村或许诸事皆毕。 那道人影水剑斜刺,直取李县要害。 眼看着一剑即将功成,他嘴角微扯,心下冷笑道:“这中年儒者是细柳村内修为最高的,没了他的战力,其他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他已能看到,自己夙愿得偿后的光景:从那以后,自己便可以…… 但还没来得及仔细畅想,一股凉意便自脊椎处升起。 几乎同一时间,他转身望去,却见本该入梦的小捕快,竟提着刀纵身砍来。 “怎么会!”他险些脱口而出。 自己的入梦之法明明已经成功,身前这越凡儒生为保清明,尚且要全力相抗。区区一个第三境的捕快,凭什么能挣脱出来,行动自如? 人影虽既惊且诧,但两人修为上的差距实在如鸿沟一般,他不慌不忙后撤一步,反手举剑,想格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刀。 他手中的长剑虽只是凝水而成,可在本身修为的加持下,已能媲美一般的神兵利器。 而周言的佩刀,却仅仅是官府里再寻常不过的凡铁。 两者交击之下,怕是要刀毁人伤。 周言本以为自己这一刀攻敌不备,多少该有点效果。可没想到对方竟敏锐至此,这样的情况下尚有余裕举剑相格。 良机转瞬即逝,他双手紧紧攥住刀柄,想借助下劈的优势,以力破敌。 他鼓足周身灵力,全部灌注进刀身里。 如果这一刀被对方轻易架住,今晚怕是一切皆休了。 刀光划破剑芒,只听“哗”一声,人影今晚第二次失算。 他手中的水剑,竟在刀剑交击的一瞬,就被砍作两截,再不能维持剑状,散作两团清水,哗啦泄地。 周言一刀断剑,去势不减,一下劈在了对方的左肩上,看那架势,该入骨寸许深。 “怎么可能!”人影自牙缝中挤出四字。 周言首次听他出声,声音偏中性,听不出男女。 再想打量他的容貌,更是惊讶,对方的脸隐在一层薄雾之后,朦朦胧胧的,根本看不真切。 难道是个人妖?周言满是恶意地揣测。 “藏头露尾,是见不得人吗?”他冷哼道。 他故意挑衅,想让对方失去理智,好削弱对方战力。 但他忘了,有些人在被激怒后,会爆发出更为惊人的战斗力。 眼前这人显然是后者。 或许是被“见不得人”四字戳中心事,他凶性爆发,双手按住仍嵌在自己左肩里的长刀,以此借力,长袍下的双脚腾空,猛往前一踢。 他的双脚步调惊人的一致,几乎同时以同等力道踹在周言腰间。 周言此时的感觉,就像腰间被绑上十几斤的炸药,然后引爆的滋味。 他的身子也如炮弹一样,急速往后射去。 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已感觉不到自己腰部的存在。 往后飞了许久,才“扑通”一声落地。 周言挣扎着一手撑地,半跪起身子,“哇”一声呕出口鲜血,心中无限悲凉:“我的腰子!” 上辈子缠绵病榻,根本没机会用上便已挂点;上天垂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可依旧没来得及用上,似乎就已废了。 莫非是天意如此?要我当两世童男?他忽然有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早知道,真不如跟张哥醉死在花丛之中。他暗恨道,有些人和事,一错过便不再重来。 料想着自己八成是废了,周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强撑着站起身子,眼中凶光毕露。 今天哪怕是死,也得给这不讲武德的人妖宰了! 那人妖方才含恨出手,虽将周言重创,可同样把刀嵌得更深了。 其实如果只是寻常凡铁,被砍上几刀倒也无所谓。 可偏偏这小捕快的灵力古怪的紧,以刀为媒,钻入他的体内后,竟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不住吞噬着他本身的灵气壮大。 他本想一次性调用大量灵气将之击溃,却不料送羊入虎口,反倒使之更为壮大。 是以他表面上看来虽无大碍,可内里的亏空,甚至要比周言更严重。 周言此时已是心灰意冷,满脑子只有弄死这人妖的想法。 他一边艰难地往人妖贴去,一边极力运转“破烂功法”,想尽量恢复些灵力,好做拼死一搏。 他自己都没发现,一路行来的脚印,一个深过一个。 那人妖察觉到周言的滔天恨意,不禁奇怪。 两人虽是敌手,且相互间都对彼此造成不轻的伤害,但根本算不上深仇大恨。怎么这小捕快一副不弄死自己不罢休的样子。 说起来,这等凶相,真让他有点胆怯。 眼下局面已然失控,他顾不得慢慢消磨体内的那股诡异灵力,强提修为,严阵以待。 “最多只能动用五成修为,不过五成该足够了。”他内心略有些苦涩。 事前他曾做过多种设想,想着或许那中年儒生会比较棘手,可从未想过,自己会险些栽在这小小捕快的身上。 即便已到了这份上,他仍没将周言视作正经的对手。 此时周言对他的想法并不在意,满脑子只有弄死他的打算。 说来也怪,起初几步,他还走得步履蹒跚,可“破烂功法”运行几个周天后,他的身形便重新挺拔起来,伤势似乎也轻了不少。 这当然是好事,更有宰了人妖的底气了。 再走几步,他终于站回到对方的身前。 望着一手捂肩的人妖,周言眼中寒芒闪烁,凶相毕露。 人妖心中一凛,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危机感。 “砰”一声,周言弹射而起,扑向对方。 人妖下意识想躲,可肩上插着把刀,身形多有不便。 好在周言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径直取向他肩上长刀。 只一照面,他便握上了自己的刀柄,而后奋力一提,将刀抽出。 人妖同样受益,无刀一身轻,肩上的伤口也立时止血开始愈合。 周言取刀在手,也不磨叽,故技重施,一跃而起,劈向对方面门。 人妖吃亏在前,这一回当然不会硬碰硬,抬手一招,江面便轰然一爆,蹿出条水龙,直往周言噬来! 第17章 重伤 周言不禁咋舌,合着这人妖是法系高手? 但考虑到之前那鬼神莫测的入梦之法,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水龙周身水纹波动,再披一身冷月清晖,水色并着月色,似亮银流转,神秘异常。 不止神秘,它仰天一咆,龙口极张,颇有种吞食天地的狂放气势,气焰滔天。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周言总算切实体会到太白这句诗的气魄。 “这样看来,说他是龙王倒也不是不可能。”他又有猜想,但随即就自我否定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砍伤龙王的本事。 水龙噬命而来,周言不敢轻慢,横刀于胸,鼓足全身灵力,意欲刀斩长“龙”。 如果开局就对上这样的阵仗,他或许会有几分胆寒。 毕竟越凡以上的术法之威,绝不是他区区一个第三境的小捕快可以抗衡的。 可方才一刀断剑,让他多少有了些猜想。 他当然了解自己的佩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制式兵器。 平日里与张重对练过不少,从未有过断他刀刃的先例。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把普通长刀,竟能一击斩断人妖的水剑。 若说人妖轻敌,或许有几分可能。 但要说对方凝练而成的水剑是劣质品,一碰就断,无疑是痴人说梦。 因此,问题只能出在他的灵气功法上。 阿绮给他的“破烂功法”连名字都没有,他只知道修炼起来进步神速。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今夜一战后,似乎挖掘出个新的功效:破灵。 人妖能凝水做剑,靠的自然是灵力。而经他推测,能一刀断剑,十有八九是斩断了剑上灵力。 眼下水龙逞威,依旧是灵力之故。 所以若他猜想正确,当可屠“龙”。 打定主意,他双目微瞑,气机爆冲,双手横握长刀,右脚一跺,身子立时拔地而起,直往水龙冲去。 人影一瞬,寒芒一闪。 他再现身时,水龙已身首分离。 龙头如断剑一样,散作水流,四溅而落。 “成了!”斩断龙头,周言心下一喜,自己的猜测果然正确。 阿绮莫非就是自己的幸运女神,虽还未真的见过,已算救了自己两回。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个保命口诀,玩笑一样的四个字,是否真有效用? “小心!”可还未等他脸上流露出笑意,一直极力对抗梦境的李县猛然一喝,提醒道。 周言下意识换头去看,一恍神间,却已迟了。 失了龙头的水龙之身,并没有化作水流倾泻而下,反倒狂暴一甩,龙尾以决然的态势鞭在他的身上。 这一鞭的力道凶悍至极,比刚刚人妖当腰一踹还要猛烈几倍。 周言的身子顿如流星一般,猛然划过半空,而后重重砸在地上,连翻了好几个个儿,才俯面趴在地上。 他不住呕着鲜血,将泥土地都已染红。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甚至有几截断骨,已插到了脏腑间。 “同样的招数,你以为能用上第二次吗?”人妖冷哼一声。 他同样知道周言灵力的怪异之处,这一次自然会提防着。 水龙被斩断龙首的那一刻,他再催动灵力,控制着龙身聚而不散,在周言大意之际,给予雷霆一击。 周言双手手掌不住张合,勉力想撑着站起身子,可仅仅只抓到一手泥土。 他想硬气的回上一嘴,可发现连一串完整的句子都挤不出来。现在的他,全部的力气似乎仅能支撑他蹦出几个字。 他想了想,放弃了骂人的三个字,如果只能说三四个字的话,他想试试阿绮的保命口诀。 有用的话,自然皆大欢喜。 如果没用,那最后想的也是对方,倒也算死而无憾吧。 “要死了吗?”人妖的语气有些奇怪,缓步走了过来,想近距离看看。 “阿……”周言挤出个字后,“哇”一声又呕出口血来。 “知道疼了吗?”人妖还当他痛得受不了叫出了声,奚落道。 大概是想终结这棘手的小捕快,他指尖凝起一粒蓝色的水珠,斜斜指向周言。 那水珠飞出他的指尖,缓缓往周言身上落去。 “妖孽放肆!”挂机许久的李县二度出声,这一回,他终于恢复了行动力。 可即便他催动全部修为,仍没来得及阻止那颗水珠落在周言身上。 “你的手下好像都要比你厉害点。”人妖依旧是那种缥缈至虚无的语气。 他这会儿已生出了退意,此时大概只有全盛时期的五成修为,若再对上个越凡高手,怕真要折在这里。 “哼!”李成风冷哼一声,不置一词。 他实在羞愧不已,本该是今夜主力的他,竟坐着看了一整场的戏,反倒要有个小辈在前线拼死平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今夜周言若身死当场,他便是拼掉性命,也要将对方斩了。 “今夜玩得尽兴,恕不奉陪了。”孰料人妖背负之手,竟往后倒飞而去。 “想逃?”李县哪能让他轻易脱身,浩气一展,便要追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水岸交界处。 人妖忽然轻声一笑,仰躺着要落入江中,还不忘嘲讽两人:“那么,再见了二位,尤其是那个小捕快,希望下次见面,你还活着。” 李县当然不会坐视他落江而逃,凌空拍去一掌。 岂料那人落水后,似乎比在岸上更为灵动,双腿一甩,便不见了踪影。 “水族妖怪?”李县见状,皱眉道。 可他并不敢过多思考,忙折返周言边上,扶起他后,先喂了他一颗疗伤药,再运功想为他护住心脉。 他本以为,周言即便不说生命垂危,也算得上伤势沉重。可自己的浩气进入到对方体内后,竟发现他的气息四平八稳,完全不像重伤之人。 他心下奇怪,再探查了一番,差点目瞪口呆,对方的五脏六腑,在已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修复着。 “周言,你感觉怎么样?”愣了许久后,李成风才想起出声询问。 莫说他觉得奇怪,周言自己都有点如坠雾里,刚刚全身还痛到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只这一会儿,就感觉伤势轻了许多。 还有,那人妖最后发了颗水珠,怎么一点儿异状都没有。 “我觉得还好。”他强挤出丝笑意,现在看来,还活着真的已算是个好结局了。 “你的伤……”李县关切道,他觉得对方本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感觉没大碍。”可周言自己也迷糊着,“不过我想向大人打个申请。” “你尽管说。”李县脱口而出。 “此间事了,我想跟张重见见世面,应该不影响我们县衙形象吧?”周言小心翼翼道。 “你们不是本来就一组吗?还见……”李县说着,脸色微变,略有些隐晦道,“你说的是……” 周言稍稍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解释道:“刚刚被那妖人一脚踹在腰子上,我怕……”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第18章 战后总结 周言的伤势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可到底伤得太重,在原地调息了两三个时辰才恢复到能勉强行动。 李县担心他的安危,也一直在边上为他护法。 其实周言倒希望对方能留他一个人,因为胸前的镜子这会儿烫的烙人,想是阿绮按捺不住,连续写了好多话给自己。 他本来打算,为免暴露,直到此间事了都不与阿绮联系。 但今晚那妖人折戟在此,一时半会儿应当没工夫留意这边。若能再打发掉李县,应当可以与阿绮说上几句话,起码可以道声谢。 可李县委实关心下属,他几番暗示,对方愣是没听懂,坚定不移地守在边上。 所以实在有些煞风景,这样的好风好月好水,又刚刚在鬼门关上走了遭,这会儿跟个美人儿互诉衷肠才应景,可现实却只有个中年男人。 因此他心里恹恹的,根本不想说话。 李县见他沉默,还当他伤势未愈,说话费劲,也便不言语了。 不过周言也并没有闲着,他开始反思人生中第一次死斗。 毫无疑问,人妖兄的修为超出他远矣,如果划下道来,殊死相搏,死的十成十是他。 即便占得先机,砍了出其不意的一刀,对他造成的伤害也极其有限。 可以说等对方反应过来,若不是李县在场,自己险些就要丢了性命。 但这样的局面真是仅仅因为修为差所致吗? 却也不尽然。 他如果斩断龙头是能多留个心眼,绝不会那般轻易地被龙尾扫到,一下就身受重伤再战不能。 其实人妖兄也犯了同样的毛病,若非轻敌,即便自己有破灵的能力,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就伤到他。只是对方的修为高出许多,犯错后还有弥补的空间。 由此可见,狂妄轻敌绝对是战场上的致命弱点,以后绝不能再犯。 是以今次虽是惨败,但并非一无所获。谨慎对敌的感悟,或让他终生受益。 再有,“破烂功法”好像除了破灵之外,还有个特殊效用。 周言从不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况且前身也同样是这具躯壳,碰到脑袋后就一命呜呼,怎样看都不像天赋异禀到拥有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 因此眼下重伤飞快复原的情况,就值得玩味了。 思来想去,也没个合理的解释,他只能还往“破烂功法”上去推。 毕竟这门功法实在玄异,多出个自愈的特性,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当然,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周言不愿相信。 那就是人妖兄的那颗蓝色水珠。 水珠被打入体内后,他非但没察觉到丝毫异样,甚至有种舒坦的感觉。 全身的伤痛处像是被只纤手轻柔按过一样,疼痛都舒缓了许多。 可人妖兄会如此好心帮自己治疗吗?周言不得而知。 但如果他的推测准确的话,那事情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 只是这种事已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快能够考虑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想到这儿,他轻叹一声,人生第一次出差,差点就出到阴曹地府去了。 李县见他摇头叹息,关切道:“周言,你怎么了?” 他现在万分赏识这个小捕快,见不得他出半分差错。 “没什么,就还是觉得我的腰子隐隐作痛。”周言摇头岔开话题。 自己尚没想明白的事,暂时还没必要说给李县听,以免干扰他的判断。 “怎么?你还真想学张重,长醉花间?”李县听他旧话重提,还当他对此事耿耿于怀。 “倒也不是,只是没实践,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法放心。”周言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没想到李县还帮自己惦记上了,只能顺着往下说道。 “也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谁料李县竟真摸了把胡子,点头认同道。 “这样吧,我在望江有个侄女,跟你差不多大,亦到了愁嫁的年纪。”他再抚着长须道,“此间事了,我在那边给你谋个差事,你也可以顺便见见我这侄女,若能看对眼,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周言听了,不由一愣: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怎么一眨眼就开始拉郎配了?您这侄女是有多愁嫁? 莫非容貌不甚理想?他不免多想。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个一味看脸的人,可也没饥不择食到谁都可以的地步。 再说,自己还有个神似“网恋”的阿绮呢,哪有功夫去应付其她女人。 “那个,既然是李县您的侄女,必然是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卑职小小捕快一枚,怕是高攀不起。”周言不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还是怎的,但首先礼貌推辞一定是没错的。 “你这叫什么话?”李县却不悦道,“我李家岂是嫌贫爱富的人家!” 他向来以君子自持,岂能让他如此揣度自己。 周言有口难言,其实从李县角度看,这无疑是好心之举。 他周某人孤家寡人一个,年过二十,只是个小小的捕快,怎么看都不算良配。 而对方作为一县之尊,却肯屈尊将自家侄女介绍给他,无疑是青眼有加的表现。 可他却还要推辞,多少有点不识抬举了。 但知道归知道,该恪守的底线他不愿退步。 上辈子就没正经谈过恋爱,好不容易有了段新的生活,哪能被人包办婚姻。 于是他神色一正道:“大人,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男婚女嫁,须得双方同意才是,您还得先问问小姐的意思。” 他可不信,这位素未谋面的李家小姐,能允许他叔叔将自己许给个陌生的小捕快。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李县,只见他将长须一捋到底,叹息道:“也是,我这侄女向来心气甚高……” 他说着察觉到周言幽怨的目光,自知失言,忙找补着打包票道:“不过你年少有为,必能博得她的喜欢。 合着您侄女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人物?那您还将我介绍过去?周言在心底埋怨道。什么人嘛这是。 但他并没有说破,生怕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久,李县最后一拍脑门,真单方面给自己把这帮亲事定下来。 “大人,儿女情长都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卑职的伤势已好了不少,是否该回去跟他们会合了?”他转移话题道。 莫名获得的自愈能力委实强悍,由奄奄一息到能勉强恢复行动仅用了三个时辰,放在前世,怎么也算得上医学奇迹了。 李县是个知道事情轻重缓急的,闻言马上不再纠结儿女亲家的事,首先确认道:“你真的可以动了吗?” 周言心中一暖,对方的关心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点头微笑道:“好了五成了。” “你的身子骨当真不错!”李县没有多问,只赞了一句,而后伸出手,将他扶起。 周言也没推辞,任由对方扶着自己往龙王庙缓缓步去。 他本以为,自己两人在江边“力挫”妖人,今晚该风平浪静才是。 可没想到,距离龙王庙尚有段距离,他们便可瞧见那边被明晃晃的几十根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第19章 机敏 王头当然不会这么快赶到。 大半夜的,细柳村也不可能一下子来这么多外人。 因此这些个点着火把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只能是那帮村民。 但这个时辰,他们该在梦乡里才对。 梦?周言神色一变。 莫非人妖兄现身前的入梦之法,并不仅仅只是针对自己跟李县,而是覆盖了整个细柳村。 而正因为术法威力分散,且大部分是奔着李县去的,才让自己被一烫就惊醒。 接着才有自己死斗妖人的后续。 如此说来,今晚的一系列变故,实在是环环相扣。 这也能解释他早前的一个疑惑:两人同时中招,为何自己能一下清醒过来,李县却必须苦苦相抗,才能保证意识不失。 他忙将自己的猜想说与对方听。 李县听罢,神色凝重。 村民们一两次闹事是小,总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吓之以威。 但要真像周言猜想的那样,这入梦之法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事情恐怕就麻烦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村民多为愚昧,最容易被煽动。 那妖人要是知道攻心为上的道理,多让村民们做几次这样的梦,他们一定会铁了心的要献祭。 到那时,即便有官府的人在,想来也镇压不住了。 “周言,你怎么看?”他这会儿急需有人能提提意见。 周言缓缓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宰了人妖兄,一了百了。 但且不说自己这边所有人绑在一起够不够他打的,单说对方大概率水族妖怪的身份,将他揪出来就已千难万难。 这样看来,眼下困境,几近死局。 希望天无绝人之路,王头搬来的救兵足够强,强到能下海斩妖吧。周言心下祈祷道。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眼下要做的,首先是安抚村民。 不过他俩并未急着现身,周言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手泥灰,边往脸上抹边问:“大人,您要来点吗?” 李县被他怪异的举止弄糊涂了,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虽没有洁癖,可也不会莫名其妙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周言手上动作不停,笑着解释道:“您想啊,您若是个普通百姓,是想看到个尽心尽力与妖怪缠斗至狼狈重伤的,还是个衣着光鲜、若无其事的官府中人。” “应该是前者吧。”李县沉吟道,与后者相比,前者起码是竭心尽力为百姓办事的。 “那不就结了,我们现在搞得狼狈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已在竭力守护他们。” 李县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这小子思维活泛,一点都不拘泥于常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他最后也没学周言样,给自己抹一脸泥灰。 所以说读书人就这点不讨喜,总喜欢端着不放。 准备妥当后,周言佝偻着身子,时不时咳嗽两声,由李县扶着出场。 果然,他们一出场,就将对峙两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张重刘云等一干同僚见周言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忙走上前来关怀。 “小周捕快,你这是怎么了?”另一边,老村长同样走过来关切道。 “不碍事,咳!咳!”周言无力地摆了摆手,又重重地咳了两声,那模样,真像个濒死之人。 但他的手,偷摸着戳了李县一下,示意他也该说点什么。 李县一向以正人君子自持,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配合下属来骗人。 他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纠结了好久,恨恨瞪了周言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本官因为你舍弃了原则。 终于,他还是干咳一声道:“我们刚刚在江边截住了那妖怪,与他斗了一场,周言被他重创,几乎丧命。” 其实这些都是再正确不过的大实话,只是周言明明已恢复了许多,却还要装作垂死模样,叫他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在说谎。 老村长闻言大惊失色,贴到近前观察。 周言此时灰头土脸,神色萎靡,气息不振,双手似乎也没什么力气的软垂着,且没隔多久就要咳嗽两声。 看着就像命不久矣。 早前周言恳切相求的模样尚在眼前,只隔了几个时辰,就落到这副田地,谁看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更何况,他重伤濒死是为了守护村里的百姓。 “小周捕快,你……”老村长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双沧桑的老眼里已微微泛着水光。 他不知道眼下说什么可以表达自己激荡的内心。 周言是个体贴的人,看出了他的难处,艰难摆手道:“老村长,现在您该相信根本不是什么龙王了吧?” 老村长沉默着点头。 人证都已杵到眼前了,若还相信什么龙王之说,未免过于蠢笨了。 “看样子你们又做梦了吧?”周言先声夺人后,掌握了话语权,开始主导话题。 只是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还是半死不活的人设,说话带上了些许的中气。 好在老村长被他的话惊到了,没留意到这一点,只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也是,之前那次你就在场,刚刚又与那妖人拼过一场,知道了并不奇怪。” “您和乡亲们来这里,是想确认供案上的字是否变得跟梦里一样吧?”周言继续问道。 老村长点头,新的十二字凶戾异常,村民们实在放心不下,一定要一起来看看。 来之前他就在担心,若真的如梦中那样,村民们怕是又要重提活祭的事。 “那不必去看了,我能告诉您,梦中所见都是真的。”周言毫不遮掩,认真道,“下午县令大人到时,那行字就变了,当时王贵也在场。” 说到王贵,周言往人群中看去,却没找到他。 莫非是被李县吓到了,真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马上便吵嚷起来。 这个说你家三个儿子,那个说你家多个女儿,互相间都想牺牲对方的儿女,很快就说红了眼,升级到相互谩骂,甚至连陈年旧怨都重新抖了出来。 还有的人在庆幸自家无儿无女…… 人性的自私就如伤疤一般,只要揭开,便是血淋淋的一片。 这同样在周言的意料之中,他见状鼓足灵力,声如暮鼓晨钟,荡在所有人心头:“现在已确定非是龙王谕旨,乃是妖人所为,大家莫非还想着献祭的事吗?” 他要做的,是引导众人,打消他们活祭的念头,好众志成城对付那邪道人妖。 如果村民们尚不能团结一心,再与人妖斗时,岂非要腹背受敌。 眼下这声长喝似乎起到了作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村民们好像在思考他话语中的道理。 可惜好景不长,一声惶急高呼打破了场中的宁静,是个熟悉的声音:“大人,村长,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第20章 扑朔迷离 细柳村的原住民,周言只耳熟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跟前的老村长,另一个则是王贵。 不消说,眼下这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一定是后者。 王贵的形象倒是一以贯之,一副失魂落魄样出现在众人眼前后,马上认准李县,二话不说“啪”一下就跪倒在他跟前。 而后便抹泪悲声道:“大人,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家宝儿啊!一定要救救我家宝儿啊!” 他这一招实在用过太多次了,大伙儿都已见怪不怪,甚至多少生出了丝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由此可见,狼来了的故事值得在每个世界推广。 李县对他的印象颇为不佳,担心自家儿子的安危无可指摘,但若因此便枉顾他人儿女性命,怎样想都冷血到叫人胆寒。 但个人观感是一方面,作为一地父母官,李县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影响处理案情,他抬手示意道:“王贵,你且起来慢慢说。” 只是他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自己与王贵的对话,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王贵这样个中年男人, “我就宝儿,我家宝儿……”他哽咽着,泣不成声,鼻涕和眼泪一道流了下来。 终于,他用力抽动鼻子,哀鸣着将话补完:“我家宝儿又不见了!” 说完后,他粗糙的双手捂住脸,长声悲哭。 “什么?”李县与周言同时面色一变。 在这个节骨眼间,丢了个男童,绝不是个好兆头! 男童失踪,很容易与眼下最大的事“活祭”联系到一起。 但须知他们刚刚才向村民们讲说,今夜已将妖人拒于江岸。 本来的意图是要他们知道,官府有能力保全他们,可转眼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又怎能解释得清。 果然,方才已逐渐被他们打动的村民,已然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就连老村长,面上都在做思索状。 “怎会不见的?”李县面色铁青,声音沉到渗出森森寒意来。 王贵放下覆在脸上的双手,而后又抬起抹了一把脸,把眼泪和鼻涕抹到一块儿后,呜咽道:“我们按大人吩咐,回家后就紧闭大门,一步也不敢出。” 周言听了眉头一挑。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就上床睡觉了。”王贵说着,悲从中来,眼泪又无声流下。 “也就是说,睡觉之前,你家宝儿还在?”李县确认道。 “在啊!孩儿他娘给他洗的脚。”王贵又重重抽了下鼻子,点头道。 “几时发现不见的?”李县马上急切追问。 “就在刚刚没多久!”王贵凄声依旧,“我又做了跟昨晚同样的梦,吓醒后不放心,就去看看宝儿。” “就发现他、人、不、见、啦!”最后几个字,他是哭一声喊一字,说完后猛捶地面,哭天抢地。 即便对王贵有再多的看法,周言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份父爱实在伟大。 “大人,您说!是不是龙王老爷发怒了,带走了我们家宝儿?”王贵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膝行到李县腿边,拽着他的裤腿,以一种绝望的语气问道。 “王贵,这件事里没有龙王。”李县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斥责对方扰乱军心。 “我和周捕快,今夜已找到了幕后邪人,并跟他在江边斗了一场,周捕快甚至险些丧命。”他温声解释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我家宝儿被邪人掳去了?”周言分明看到,王贵的脸色微变。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李县手顺着胡子往下摸,眉心挤成“川”字。 那妖人遁江退去后,他与周言在江边驻留了许久,如若对方卷土重来,没道理能瞒过自己的耳目。 难不成对方打了个时间差,趁自己两人回返龙王庙的时间,跑去掳走了王贵家的儿子。 念及此处,他神色大变,忙厉声喝到:“快,各人各自回家,看看自家儿女还在不在!” 众村民闻言,顿时哗然,他们这会儿已顾不怀疑李县和周言话语中的真实性。 事情由活祭而起,活祭要的是童男女一对,眼下丢了个男童,但仅仅只丢了个男童吗? 保不准还有更多!起码邪人还要个女童! 当下村民们再顾不得与跟周言他们对峙,忙不迭各自返回家中,想确认自家的心头肉是否安然无恙。 众人一哄而散后,龙王庙前,只余下县衙一干人以及老村长。 由于周言早前的精彩表现,李县下意识就想听听他的看法,正转头想问,却见对方剑眉微挑,一副深思状。 “周言,你怎么看?”作为一名好领导,李县是懂得听取下属意见的。 “啊?”周言一愣,在场的捕快,每一个都比自己经验丰富,还有老村长这个本地乡贤在,怎样都问不到自己头上吧? 架不住上司的殷切目光,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后道:“我觉得这事有蹊跷。” “蹊跷?怎么说?”李县见他果然别有看法,不禁欣慰,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我们确实在江边截住了那人妖……啊不,那妖人。”周言首先道。 “而那妖人被大人您驱退后,我们又在江边待了许久,也不见他折返。” “而且我觉得也不会那么巧,他刚好能掐着我们回来的点去掳人。”虽说场合不太合适,周言觉得,还是需要挤出些智者的高深笑容。 “你的意思是……”李县适时接话问道。 “我暂时还不能确定,容我先卖个关子。”周言笑得更神秘了,“但我们可以先关注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张重像首次认识周言一样,上下打量对方。 这小子一定是撞到头后开窍了,现在连李县都有点依仗他了。 要不我也去撞撞?他不免酸溜溜地想道。 “当务之急,当然是确认还有没有儿童丢失。”周言先是嫌弃地看了眼张重,而后正了正神色。 说着他向老村长施礼道:“村长,烦请您带我们一进村吧,也好第一时间了解情况。” “对了,我还有些小事想请教,希望您能不吝赐教。” 第21章 另一个弱点 到了村中,李县着捕快们挨家挨户去搜集情况,独独留下周言。 当然,其他人并没有异议,周言的演技实在过关,此时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众人领命去后,场间只剩下周言李县和老村长三人。 夜色犹深,周遭立着几根火把,火光摇曳间,将三人的脸照得明灭不定。 周言从老村长口中问到了想要的,正出神思考着。 李县略微皱起眉头,同样似有心事,几次张口,却都欲言又止。 良久后,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出声道:“周言,我有件事要问你。” 周言有些意外,感觉对方是在没话找话,彼此今天之前,甚至没说过几句话,哪来这么多问题,但还是毕恭毕敬道:“大人请讲。” “我看你修为虽深厚,招式却稀松平常,莫非还没有趁手的武学?”李县到底是越凡境的高人,一下就点出了周言武学上的不足。 周言真有种被当头棒喝的感觉,早前对阵人妖兄时,虽说彼此修为之差犹如天渊,可他一直觉得自己能表现得再好点。 可苦思冥想之下,始终没想通其中关窍。 如今李县直言点出,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得“破烂功法”相助,不过三月,修为已近越凡,实在称得上一日千里。 与之相反,他的“软件”配置却有些跟不上“硬件”的更新,所掌握的武学招式,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刀法,劈、砍、削……与寻常武夫没一点儿区别。 拿来应付普通人倒也足够,可要想与真正的高手对决,未免差点意思。 就比如今夜,人妖兄花里胡哨的凝水做剑和召唤水龙的术法,真让他大开眼界且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要是自己也有类似的“技能”,想来也不至于险些被对方一招“秒杀”。 “大人慧眼如炬,难怪我总有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衷心拜谢道。 “可惜你并非儒门中人,否则我可以传你君子之剑。”李县捋着美髯,惋惜道。 儒门向来有君子六艺之说,门下弟子文武兼备,其中君子之剑素有“不杀之剑”的美称,玄奇异常。 君子剑?周言闻言马上摇头:“儒门绝学,卑职岂敢觊觎,大人的好意心领了。” 虽说这个世界的君子剑与他认知中的完全不同,可心里这道坎并不是那么容易跨过去的。 “此间事了,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李县确实已将他视作可提携的后辈,甚至开始帮他谋划后路。 周言自己也在寻找对策,不似那些名门正宗的弟子,他毕竟只是个毫无背景的小捕快,能有几手粗浅刀法已是极限,哪里去找高深的武学招式。 当然,这只是前身面临的困境,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个问题可以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谢天谢地,他有阿绮,随随便便往墙角一翻,出手就是份神秘强大的功法。 他周某人若是去软语相求,痛陈利害,对方还不得给自己武装到牙齿。 虽说这样想难免有种吃软饭的感觉,但合理利用资源本就是聪明人的做法,他并不觉得可耻。 再说,有些人想吃这碗饭,还得看够不够格。 况且,阿绮小姐也不想自己的“笔友”因技能没点够而身首异处吧? 打定主意,他恨不能马上掏出镜子,与阿绮一诉“相思”之苦。 细柳村是个小村子,居民不过百来户,七八个捕快分头行动,没一会儿便将情况打探清楚。 村民们复又聚在村中空地处,只是这一回,人数明显多了许多。 好些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牵着,揉着眼不情不愿地站在这里。 还有些个村民,手中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孩轻声哄着。 此起彼伏的啼哭声给难消的长夜点缀上一抹异色。 但此时的主角并不是这些父母和孩童,而是三对跪在李县跟前的夫妇。 所料不差,除去王贵家的宝儿外,果然还另有两户人家分别丢了一儿一女! 王贵不改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另外两对夫妇没有呼天抢地,两位男主人脸色灰败,目露绝望,了无生趣。 而两家的妇人,则泪流满面,轻轻细细的啜泣着,偶有嘤嘤悲咽,较之嚎啕大哭,更为催人心肝。 此情此景,但凡家里有儿女的,轻易就能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李县铁青着脸听他们说完了情况,手上不自觉用力,竟扯下了几根长须。 他现在只恨自己当时不够坚决,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哪怕舍了命,也要追至江中,将那妖人拼杀。 没想到一念之差,竟致使三家人骨肉分离,李县悔恨交加,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几位先莫着急,事情尚有转机,若我所料不差,你们家的儿女该还安然无恙。”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周言知道急领导之所急的道理,主动跳出来安慰道。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期盼有其他人能站出来安慰自己: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显然,周言现在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李县闻言眼中一亮,看向他的目光都略有些炽热。这个此前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捕快,今天实在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那两对夫妇,更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几分生机。 王贵合上正欲嚎啕的嘴巴,动也不动瞧向周言。 “王大哥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不必再问了。”周言说罢向着另外两对夫妻道,“那你们两家,是几时发现人不见了的?” “刚刚听县令大人提醒,我们俩马上回家,就发现……就发现……”其中一位妇人当先出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马上又捂着脸泣不成声。 即便周言信誓旦旦说他们的儿女无恙,可人不见了是确确实实的,做父母的哪能放心的下。 “也就是说,当时只有小孩一个人在家?”周言明白对方的意思,顺着往下问道。 “嗯。”妇人的丈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话道,“被那个梦吓醒后,我们两口子商量着去村长家打听打听,临走时还特地看了眼下牛牛,他还睡着呢。” “我们要知道会这样,打死也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妇人又哭哭啼啼道。 周言点了点头,转向另一对夫妇,“你们家也是这样吗?” 第22章 推断 得到了与前者雷同的答案后,周言静立原地,沉默不语。 好在他的脸上,除了重伤后的苍白,并没有多少凝重,多少能令人安心些。 只是这份安心还远远不够,尤其是丢了孩子的夫妇,面上的表情更是迫切且惴惴难安。 他们现在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周言一身。 终于,最先回答问题的那妇人壮着胆子出声:“大人,我们家牛牛在哪啊?” 她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五分惶恐,五分希冀。 牛牛是王贵家的宝儿外,另一个丢失男童的小名。 有她打头,另一对夫妇齐声急切道:“我们家妞妞……” 妞妞自然是失踪女童的小名。 “还有宝儿!”或许是已发泄过一通,王贵的反应似乎不及他们,倒意外成了最后一个。 不止是他们三家,在场所有人都一齐看向周言,等他的答案。 周言俨然成了今夜的主角,小捕快摇身一变,风头甚至盖过了李县。 按照正常的剧情,他应该马上点出三个失踪小孩的去向,可他却缓缓摇头,吐出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话:“我也不知道。”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俱是一变:这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瞧他之前说得信誓旦旦,又煞有其事地问了好几个问题,结果却只能挤出这样五个字? 一众村民大失所望。 还有些脑子活泛的,甚至已在庆幸,那三个小童的失踪反倒成了件好事。 有这样的捕快,他们又凭什么相信官府能保护好自己? 现在看来,如果孩子们真是被索要祭品的邪人掳去,是否意味着他们已不需要再进行活祭,细柳村的危机已经过去? 而那三对丢了孩子的夫妇,表情倏变,由本来的期冀又转回绝望,兼且有隐隐约约的恨意,眼神怨毒地死死盯着周言。 当然有恨,给了希望再一棒子打回谷底,任谁都会恨。 周言当然不是恶趣味地故弄玄虚,瞧出眼下人心向背,他双手虚扶,温声送去颗定心丸:“你们先起来吧,我虽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你们家的孩子现在一定安然无恙,且用不了两天,就能平安归来。” 他的话声中有不容质疑的笃定。 只是前一句带给人的失望太深,三对夫妇均用怀疑的眼神瞧着他,随后再看向李县,依旧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李县此时对周言堪称无条件信任,马上便抚着长须为他站台:“周言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先起来吧。” 许多时候,人们都更愿意相信权威,眼下有李县站台,三家人心下稍定,将信将疑站起身子。 所以说,人生在世,最好还得有个后台,这样说话都多了几分可信度。 “只是周言……”信任不假,但李县深知,想要服众,还得拿出点真凭实据,于是他掐着胡子沉吟道,“你这样说的依据由何而来?” 其他人闻言一道看向周言,眼下连县令大人,似乎都要仰仗这个年轻的小捕快。 火把已快燃尽,火光渐趋黯淡,周言的身形在夜色中时隐时现,竟有了丝难以言明的神秘感。 周言再度成为场中焦点,却还是摇头道:“抱歉,我不能说。” 不等人群哗然,他主动解释道:“我怕说了,牛牛他们或许就回不来了。” 说着他以极认真的眼神,缓缓扫过三对夫妇。 或许是被他诚恳的态度感染到了,这几位丢了孩子的父母面色稍稍缓和了下来。 又马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牛牛娘提心吊胆道:“大人,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此刻纠结极了,既想马上知道牛牛身在何处,又怕问多了害了自家儿子。 同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会一旦说出,就殃及自己宝贝牛牛的性命。 “千真万确。”周言总算了解到基层难做的道理,特别是还没建立起信任时,取信于人可谓千难万难。 但他好歹还有面坚实后盾:李县。 在他神色恳恳、言辞切切一番保证后,再由李县出面作保,总算将局势稳定了下来。 “你们几位,就当自家小孩去亲戚家住了两天,时候一到,必定会回到你们身边。如果真出了事,我提头来见。”最后,周言拍着胸脯如是道。 赌上人头的代价,村民们总算满意,陆续散去了。 周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或许他们一开始就看上自己的人头了。 县衙一干人等回到安营扎寨的龙王庙前时,天已破晓。 “周言,你真能确定那三个小童会安然无恙?”李县不知是关心小孩,还是关心周言,又或是兼而有之。 他其实有些惭愧,甚至觉得自己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县令。 否则为什么同样的线索,对方这个入行没多久的小捕快,似乎都比自己推断出了更多的东西? “嗯。”周言点头,接着反问道,“李县,您没觉得这桩失踪案有些诡异吗?” “诡异?既是妖人动手,当然诡异。”张重大概是不甘寂寞,跳出来刷存在感道。 “张哥,咱不知道可以不说话。”李县没摆什么架子,周言说话间自然没那么拘束,没好气地调侃道。 顿时引得其他同僚一齐大笑。 张重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道:“你知道你倒是说啊?” 周言轻笑了声,施施然问道:“难道你没发现,丢的是三个小孩了吗?” 也不知是张重愚钝,还是他的话没有醍醐灌顶的通透感,对方凶神恶煞的脸上,依旧是几分迷茫,“两个三个有区别吗?” 周言终于确定,常年流连风月场所,张哥指定亏空了点脑子。 而作为儒家君子的李县,则要聪明许多,立时眼一亮道:“确实异常至极。” 这个世界,总算是聪明人多,周言庆幸。 此前他差点就觉得,自己是否有降智光环,否则这么浅显的道理竟一直没人能想通。 “你的意思是……”李县喜上眉梢,到这时,他才明白对方为何敢言之凿凿。 周言做了个噤声手势,“时机未到,须等鱼儿自己浮出水面。” 第23章 救兵 如果暂且不去想那妖人,以及他带来的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安抚好村民后直到晚间,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周言的恢复能力令他自己都瞠目结舌。 早前那副病死鬼模样,虽说有演绎的成分,但他实际上确实受了不轻的伤。 可一个白天过去后,他竟恢复了七八成,至于那些内伤,更是一点儿都感受不到了。 他甚至觉得,以这样的状态再与人妖兄做过一场,或许会比昨夜表现更好。 人说不破不立,是否就是这样的意思? 好事一向成双,意外发现强悍的恢复能力外,更发生了件要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的喜事。 王头去望江监察司搬的救兵,竟于晚间提前赶到。 只是略有些美中不足的是,随行的救兵只有一人。 “我说小周啊,你这雨施第一美男的称号或许要让出去了。”见着来人后,张重马上就捅了捅他边上的周言,幸灾乐祸道。 “我几时有这样的美称了?”周言并不吃这样低级的挑衅,故作奇怪地反问道。 他此世的皮囊虽说不错,也曾颇得些女人青眼,可却不觉得能以美男自居。 “那可不,你若不是雨施第一美男,那些窑姐儿为什么巴不得贴钱陪你?”张重酸溜溜地说道。 这件事他可谓耿耿于怀久矣。 自己长得“不甚友善”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只能靠撒银子得几句曲意逢迎聊以自娱。 可偏偏身边就有周言这样的异类,对方几次青楼之旅,那种受欢迎程度,真叫他眼热。 明明只是个小白脸而已。与其承认不足,不如诋毁别人,张重如是想道。 “可能是我人缘比较好吧。”周言打量着王头搬回的救兵,随口敷衍道。 张重说得没错,望江来客的样貌,对在场众人可谓降维打击。 周言对自己颜值的评价,是清秀有余,俊俏不足。 而眼前这个青年男子,则俊美到可以与绝色佳人同台竞技而不遑多让。 莫说女人,他这大男人看了,都不免心动,生出这人不是女子可惜了的念头。 “本来我以为少年俊杰就是像你这样的,可现在看来,你也很普通嘛。”张重大概是平日里被周言打击得不轻,因而一定要狐假虎威嘲讽上几句,又用手肘顶了他几下。 周言明白他的意思,这人若单单只是容貌俊俏倒也罢了,可他还有另一层身份:王头从望江监察司搬来的救兵。 简单做个推理,王头本人是第三境,李县更是越凡境的高手。那前者去郡治搬救兵,求得的援手起码要与李县同级。由此可得,这位俊美青年,一定是越凡以上的高人。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修为,合在一块儿,实在称得上上苍宠儿。 若无奇遇,周言这会儿最多第二境,两者相比,用时髦的话来说,连对方的车尾灯都摸不着。 当然,即便得“破烂功法”之助,眼下两人的修为似乎也相去甚远。 所以说,人与人的差距,确实比人与狗还要大。 只是不知道,这人和阿绮比起来,谁更天才一点? 从阿绮的只言片语里,他推断对方一定是极逆天的存在,眼下有了个参照物,不自觉就想拿来比比。 深思熟虑后,他觉得可能还是阿绮更“变态”一点,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男人的第六感。 “大人,这位是监察司的四品执令杜云河先生。”王头为李县引见道。 监察司一正三副四位监察令之下,便是一到九品执令,这位杜云河,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四品执令,修为之外,家世怕也同样不凡。 “杜先生?可是神都杜氏?”李县见多识广,马上便联想到对方的出身,语调都有些异样了。 除他之外,在场的都没怎么出过雨施县,对外面广袤天地的认知更是不足。 因而听到所谓的“神都杜氏”并没觉得有什么。 但若换个稍有些见识的,一定会大惊失色。 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其人家世,可想而知。(借用下唐时俚语。) 恃才傲物或许是天才的通病,这杜云河同样如此,李县发问后,只略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等作态,自然引得在场众多捕快的不满,纷纷对他怒目相向。 李县平素体恤下属,自然赢得了众人的尊重。这个外来的小白脸,凭什么敢给他脸色看。 张重尤为如此,他生平最恨两种人:一是长得俊俏的,二则是装模作样的。 很显然,这杜云河两者都占了。因此他正想摆点脸色给对方瞧瞧。 李县看出了下属的不满,轻轻摆手“镇压”,而后笑着问道:“杜五近来可好?” 这句话显然起到了作用,杜云河脸色微变:“你认识我五叔?” “同窗好友,多年未见。”李县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道。 “五叔的好友?您是?”杜云河轻咦一声,而后竟恭敬道,他变脸的速度,与他的颜值一样惊人。 “当年我、你五叔和另外四人,冶游神都,倒是段值得怀念的时光,可惜物是人非,旧人不在。”李县捋长髯叹道。 杜云河显然听出了他的身份,愈发恭敬,竟拱手弯腰施礼道:“云河不知世叔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周言见状不禁一愣,看这架势,李县似乎也是个大人物啊。 可会有大人物只有第四境的修为吗?有点说不过去吧?他总觉得其中或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往事已如烟。”李县微微摇头道,一副旧日不可追的模样。 “五叔对世叔想念的紧,如有机会,请一定移驾神都。”杜云河毕恭毕敬道。 谁能想象,方才还一副倨傲模样的天之骄子,转眼便干脆地伏低做小。 “如有机会,是该见见老友。”李县捋长须道,“只是眼下困境,未有解法,还需仰赖贤侄。” “哪里的话,世叔有命,自当竭力为之。”杜云河满口应承下来,到底是天纵之才,一点儿都不考虑问题棘手与否。 他确实没把妖人放在心上,话锋一转道:“此地既是世叔所辖,小侄还有一事相询。” “喔?何事?”李县奇怪道,雨施这样的小县城,还能有神都杜氏感兴趣的东西? “您可知道,雨施县里有没有个叫公瑾的?”杜云河直截了当道。 一旁的周言神色倏变! 第24章 他是阿绮? 世间虽有许多巧合,但周言并不相信,雨施县还有第二个公瑾。 之所以说是第二个,也没别的原因,他周某人正是第一个。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个假名? 倒也好解释,与人“网上聊天”笔谈,当然得有个昵称。 以己推人,他同样不信,阿绮的本名就是这个。 姓周的假称公瑾,多少有点恶趣味。 但实际上并非是他有意为之,只因他实在是个取名废。 与阿绮两人相互自报家门时,周言绞尽脑汁,才想到以“语”代“言”,想谎称叫周语。 而后灵光一闪,既然都要叫周语了,那离东汉末年东吴势力英年早逝的大都督也不远了,何不“借用”他的名字? 于是才有了这样一个假名。 因此,“公瑾”这个称呼,该是只有他和阿绮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可偏偏冒出个监察司四品执令,指名道姓要找自己。 周言记得,曾在某本推理小说上看到过: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即便看起来再不可能,也是正确答案。 “公瑾”之名,除他自己之外,只有阿绮知道。 如果按照上面的理论推断,也就是说,杜云河就是阿绮!? 这样个无厘头念头冒出的一瞬间,他就猛一个激灵后再惊出一身冷汗。 那个想整日缠着自己的可爱傲娇大小姐,竟是眼前这个俊美到不像话的男子? 这种反转未免有些恶心人了吧? 恶寒之后,他狠狠甩了甩头,想将这个滑稽的念头甩出脑海。 却还是控制不住偷偷打量杜云河。 老实说,对方若是将宽松的外袍一解,里面真是曲线玲珑的身躯,周言也不会太过吃惊,只因对方实在俊美到娇艳。 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后,他不禁想入非非。 私心里甚至觉得,这人就该是个女子。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前世囿于病榻,读书之外,他没少在网上冲浪,就见过不少大汉扮作女人骗人的案例。 莫非兜兜转转,终于也轮到自己一次了? 其实阿绮本就是男的,故意躲在镜子后扮作女人拿自己寻开心? 这念头堪堪在心底升起,周言便生出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要真如他所想,那这些天偶尔为之的温柔体贴,未免叫人无地自容。 生怕一世英名扫地,他于是毫不遮掩地盯着杜云河猛瞧,想从对方身上觑出些是阿绮亦或不是的端倪。 杜云河作为越凡之上的高手,五感自然敏锐,马上就发现有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循着那道目光看去,便见着个清清秀秀的青年,目色复杂地看向自己。 作为天之骄子,他向来便沐浴在旁人的艳羡目光之中。 可眼下这个捕快装扮的青年,眼神中显然不是羡慕的意思。 那是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实在是生平仅见。 但他作为杜氏贵公子,兼百年不遇的天才,当然不会太将这偏远县城的小捕快放在心上,只略微扫了眼后,便重新将目光移到李县面上,等对方的答案。 “公瑾?”李县捏着长须重复这个名字,而后摇头道,“县里应该没有这号人。” 并不是说他能记得县里所有人的名字,只是稍作推理,能让对方这样身份的张嘴打听的,绝不会是碌碌无名之辈,若真在雨施县,他作为一县之尊,当然该听过。 “真没有吗?”杜云河并不轻信,再度确认道,又给了条提示,“或许不是本名,可能是绰号之类的。” 周言不禁咋舌,这人的脑子转得未免太快了点,几乎一瞬间,就隐隐触摸到了正确答案。 “对了,据我所知,他或许是您手底下的捕快。”杜云河再一句,叫场中所有人不自觉相互对视几眼。 周言更是心下巨震,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能肯定,他就是在找自己。而且对方即便不是阿绮本人,也必定是认识她的,且关系一定不浅! 只是这样想着,他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这世界未免小得离奇了吧?他暗自抱怨道。 王头去望江监察司搬个救兵,竟是夹在自己与阿绮之间的“第三者”(字面意思)。 所以对方跟阿绮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看这相貌,这修为,这家世,十个女人九个都会倾心于他吧?阿绮也会这样吗? 周言实在不敢再深入想下去了。 他头一次觉得,郎才女貌这个词,有些恶心了。 相较之下,对方就是阿绮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这边思绪万千,那边李县兀自奇怪着,若说是县里百姓,自己或许真可能有所疏漏,可要说到县衙里的人,那实在没理由不知。 但为了要杜云河打消疑虑,他还是向着众捕快道:“你们之中可有绰号叫公瑾的?” 他倒不担心杜云河与这叫“公瑾”的有怨,临江小县里的普通人与神都杜氏的贵公子结仇,想也知道不可能。 所有捕快一道茫然摇头,周言也混在其中,他可不想上演一出“相认”的戏码,况且这出戏是喜是悲犹在未定之天。 杜云河好像也没打算一定要揪出人来,只稍稍流露出些惋惜道:“既如此,想来是我们推测有误。” 周言耳朵一动,我们?也就是说,他果然不是阿绮? 于是他就更难受了,难道这杜公子真是阿绮的密友? 没来由又想到那句“保命口诀”。 莫非阿绮可以未卜先知,先一步料到王头能请到的外援就是这位杜家公子,才示下这样一句口诀。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阿绮一定与杜云河做了某种约定,后者一旦听到有人喊出“阿绮救我”四字,一定会倾力护他周全。 如此算来,这四字确确实实是保命的口诀。 可周言越想越觉得憋屈,如果没想通这件事,他真有可能将之作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眼下既已猜到了,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喊出来了。 吃阿绮的软饭可以,但折面子给旁的男人,他是怎样都做不到。 其实细算来两者并没本质的区别,但他就是执拗着不肯转过弯来。 杜云河并不知道他纠结的内心,本着尽快解决麻烦的心思,向李县施礼道:“世叔,妖人在侧,不宜寒暄,不如我先将之斩杀了,再陪您喝几杯。” 听他话中的意思,俨然没把人妖兄放在眼里。 周言被这番话从沉思中唤醒,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道:“不可!” 第25章 机敏 尚不认识李县时,杜云河都敢倨傲相对,这会儿自然不会给周言好脸色。 他甚至不去问对方何出此言,只再向李县施礼道:“世叔,天色已不早了,该先将此间事了了,烦请您带路。” “如若顺利,还有时间陪您喝上两杯。”他顿了顿,依旧没将周言的话放在心上。 这人未免太狂妄了!所有捕快心里不约而同闪过这个念头。 他作为监察司四品执令,在雨施县这样的小城里,当然算得上“强龙”,狂妄点倒也无可厚非。 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周言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大伙儿瞧在眼里,都打心里觉得他是县里少有的青年才俊,勉强也能称得上“地头蛇”。 小县城里的人际关系向来和睦,更何况是大家一致认可的同僚。 眼下对方被人无视羞辱,众捕快立时同仇敌忾起来,纷纷怒目相向。 杜云河作为越凡之上的高人,五感敏锐不必多说,马上就察觉到这些不善的目光。 傲气如他,当然不会有与他们计较的想法,甚至觉得,把他们放在心上都是浪费时间。 在他看来,整个雨施县里,能有资格跟自己对话的,仅有李县一人而已。 只可惜心高气傲如他,也不能万事顺意。一系列变故后,李县对周言已颇为看重,这会儿轻抚长须为他出头道:“周言,如何不可?” 四品执令和无品的捕快,他竟选择听取后者的意见。 且还不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反倒像是在征求意见。 莫非这小捕快还兼职师爷?杜云河不免生出自焚疑惑。 “大人,您忘了吗?还有三位小童没找到呢。”周言向他使眼色道。 白天时,他就曾隐晦地向对方提过自己的推断。 李县也是个妙人,马上会意点头,转向杜云河为难道:“是了,贤侄,除恶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周言见了,不禁感动,小捕快与故人子侄之间,李县竟站在了自己一边。 “小童?”杜云河惑然重复道。 他毕竟是新来乍到,一路上虽有王头相伴,但后者所知同样有限,因此只知道雨施县里来了个邪修高手,再多就要抓瞎了。 于是李县便将王头走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讲了一遍。 直讲到王贵等三户人家走失了儿女才结束。 “儿童走失?”杜云河嘴里重复着,微微皱眉,似在思考。 不多时好像就已想通,只听他轻声一笑道,“您是担心那邪人会以三个孩童为人质?” “您放心,我推断失踪的那三个孩童,现在不在邪人手上。”不等李县作答,他就自问自答道,语气中是十二分的笃定。 李县周言外的所有人,闻言皆是一愣。 这贵公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丢失的孩童不在邪人手上,难不成是自己走亲戚去了? 所谓的监察司四品执令,就只有这样的本事?捕快们不由生出了几分轻视之心。 原来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们在心底轻蔑地想道。 更已认定,对方四品执令的职位,怕多是仰仗家族所得。 “贤侄何出此言?”李县却心中一动。 同时暗自感慨道:不愧是神都杜氏的子弟,果然是少年俊杰。 若非周言提醒,他自己怕还要被蒙在鼓里。 杜云河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推断出其中虚实,实在机敏。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他心底一叹,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却又不免羡慕,杜五竟有这样的后辈子侄。 好在自己也不差,挖掘到了周言这样的璞玉。念及此处,他瞥了眼后者,心下稍定。 “按那邪人留言,要的是一对童男女,失踪的却是两男一女三人,实在怪异。”杜云河想也不想,脱口解释道。 李成风听罢,肯定他果然已掌握到了案件的关键所在。 存心考较对方,他故作不解道:“这又如何?” “孩童被掳,有两点蹊跷。”杜云河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妖人给定的时间是十五,我不认为他这样修为的会出尔反尔,再有两天都等不及。”他收回一根指头。 叶成风捋须点头,目露赞赏。 “其二,还是那句话,他既明言要一对童男女,绝不会掳去三个。”杜云河接着收回第二根。 他说完后,不再多做解释,背手昂然而立。 大有种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不值得他浪费时间的意思。 周言李县外,其他人均是一头雾水,如闻天书,心下满是疑惑。 可再看他一副高高在上、不屑解释的姿态,摆明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禁怒目相向。 有这样容易得罪人的晚辈,李县也颇为头痛,但偏偏对方对他还客气的紧,因而只能出声圆场道:“贤侄既已洞悉,该知斩妖时机未至,须得从长计议。” 场中捕快一时间云里雾里的,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县令大人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为何?”杜云河却反问道。 李县心知,以对方的智慧,绝不会猜不出自己的顾忌。却还如此问,莫非又推断出了什么? 但此地并非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转向周言道:“云河,周言,你们随我来。” 在他看来,这两人是场中最聪明的,若想商讨出个对策,当然都得叫上。 命令其他人在龙王庙固守后,李县领着周、杜二人回返遇见妖人的江边。 已是戌时,日近十五,月如银盘,悬居中天。 江风习习,撩人发丝。 李县默然凝望江面,久久没有出声。 领导当前,周言识趣地同样保持沉默。 杜云河心高气傲,自然也不屑第一个出声。 良久后,终于还是李县首先说道:“云河,你应当知道,我为何不急着除妖吧?” 杜云河点头,“该是想等那对孩童出现后,再做计较。” 两人的对话实在莫名其妙,若换个人在场,一定以为他们是在故弄玄虚。但周言听懂了,因此忍不住对杜云河刮目相看。 比起相貌修为,对方的智慧同样不容小觑。 杜云河该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余光往他扫了眼后,接着悠然道:“但我觉得没必要等,只要斩了那妖人,那对小孩自然就安全了。” 说着他双指做剑,隔空一挥。 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去,斩在江水中。 “轰”一声,江面顿时便竖起道长高皆有数十丈的水瀑! 第26章 恶战开幕 “云河,你!”李县见状惊诧不已,喝声道。 “世叔莫急,且看我剑斩妖人!”杜云河高声笑道。 于此同时,他的身子已翩然升起,凭虚而立! 越凡之上的第五境:踏虚! 过指意,入越凡,便算由凡入“仙”。这个境界后,可以将灵力外放,演化出种种非凡手段。 此后的每个境界,便多一种手段,而第五境踏虚的最大特征,就是冯虚御风。 周言瞳孔一缩,总算明白了对方的底气所在。 虽说之前就有过猜想,可他并不愿意相信,对方年纪轻轻,就能有超过越凡的修为。 远的不说,李县这都四十岁出头了,还滞留在越凡境不前。由此可见,踏虚境有多难得。 难怪他能如此倨傲,实在是有所凭仗。周言仰头看着,心下生出几许艳羡。 他是吃过天赋的亏的,现在眼见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直指踏虚,心里颇不是滋味。 人生来平等这句话,似乎在这个世界并不适用。他暗地里自嘲道。 否则为何有杜云河这样个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存在? 但值得安慰的是,今时已不同往日。 抱上阿绮这条大腿后,他隐隐觉得,自己会比杜云河走得更高更远。 只是一想到阿绮,他心里又不是滋味了:对方跟这位杜执令,到底认识与否。 要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那自己的存在未免过于丑陋了。 他隔着衣物按上镜子,默默想道。 “你!唉……”李县见杜云河卖弄手段,目中流露出几分诧异,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不复言语。 他与周言的想法类似,都不想杜云河在今夜动手。 奈何这位后辈实在心高气傲,即便已明言利害,仍擅作主张。 为今之计,只能希望他真的能斗过妖人了。 怕就怕他刚入第五境没多久,境界不稳,于攻伐手段上还有欠缺。 毕竟如此年纪,就能迈过越凡,难免会滋生出轻慢的态度。 一击掀浪,杜云河并未罢手,剑指再挥,数道剑气疾射而出,斜劈在江面上。 “轰”的几声惊爆后,又掀起数十道高浪。 浪头并举,竟有鱼儿跃于其上,鱼尾狂拍水面,显然也被惊到了。 “这就是第五境的实力吗?”周言一旁看了,咋舌不已。 举手投足间,竟似能排山倒海一般。这样的神仙手段,叫他心驰神往。 可等到所有浪头落下,依旧不见妖踪。 杜云河也不着急,又轻飘飘射出几道剑气。 再掀波澜后,他同时凝气如线,射往江底:“再不出来,我便剑断江流!” 话声落定,他手往虚空一抓,一柄寒锋赫然上手。 冷眼觑着江面数息后,他缓提青锋,作势欲劈。 没有人能忍受别人在自家门口撒野,人妖兄同样如此。 杜云河断江一剑将发未发之际,却见滔天一股巨浪拔江而起,升到与他齐高之处。 周言运足目力看去,隐约中好像瞧见浪头上正立着个黑袍人影。 那熟悉的身形,似乎就是昨晚的人妖兄! “终于舍得出来了?”杜云河剑锋遥指,哂笑道。 人妖兄颇为腼腆,并没有搭理他,只瞥了眼后,便往脚下看去。 待看到周言后,不禁怒火中烧。 昨晚一时大意,被这区区第三境的小捕快偷袭成功,委实伤得不轻。 对方那股诡异灵力更是如附骨之疽,他事后废了好大劲才拔除干净。 此时他不禁庆幸自己早前的努力,若非如此,今日强敌上门,怕是要折戟饮恨了。 所以这会儿见到岸上的周言,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即一挥手,脚下滔天浪柱径直分做两股,其中一道再化水龙,携吞天之威,往周言席卷而去。 一言不发,骤施杀招,实在不讲武德。 周言同样记恨着昨日重伤之仇,正憋着一口气没地方出。 眼下见对方故技重施,正求之不得,“沧”一声长刀出窍,意欲重演昨日、刀斩龙头。 而这一回,人妖兄必不可能再简单伤到自己。 只可惜他虽踌躇满志,却偏偏有人不让他一展拳脚。 一道凛冽剑气后发先至,斩在水龙背上,而后穿透龙身,往江中疾射而去。 剑气透体而过,水龙立时不复先前嚣狂,更没如昨晚那样,断做两截后犹能大逞凶威。马上便散做漫天飞雨,与被剑气激起的江水混在一块,倾洒落地。 “你的对手是我。”杜云河凌空一剑,杀灭水龙后,冷声道。 无视自己去攻击其他人,在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看来,完全是种羞辱。 “大人,这便是踏虚境的能为吗?”周言喃喃道,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昨夜被水龙重伤,事后反思,虽说有部分轻敌的缘故,可要想像杜云河这样轻松拆招,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越凡之上,每突破一个境界,便离真正的神仙更近一步。呵气成风、敕声如雷、移山填海这样的仙家手段,都可以信手拈来。覆灭个随手而成的术法,当然不在话下。”李县轻抚长须,娓娓道来,他的语气中已有几分轻松之感。 他昨晚所没真的跟妖人交手过,但一番对峙下,多少能推出他的修为境界。在他看来,对方最多不过第五境。 眼下杜云河首先展露踏虚境的修为,更显现与之相匹的手段,再有自己和周言掠阵,很大把握能解决细柳村的危机。 周言闻言,神往之至。他来自科技端的世界,征服自然是那里的人类千百年来的不懈追求,也因此诞生了许多天马行空的发明。可那些到底只是外力,与今日所见单凭人类本身实在有天壤之别。 终有一日,我也能这样。他已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这样说道。 这边他思潮涌动,那边高悬天边的人妖兄终于收回俯视的目光,首次打量起杜云河来。 杜云河不甘示弱,目如寒剑,冷冽相对。 两人似有默契般,只默默对视着,一语不发。 他们当然不是因为看对了眼而惺惺相惜,以致不愿率先出手。 实际上,二人已暗暗较起劲来。 周言本来也迷糊着,目光偶然往下一瞟,才恍然大悟:人妖兄脚下水柱肉眼可见地愈发粗壮,且不住蜿蜒旋转,似海上的台风眼,于平静中酝酿一场惊天的灾变。 终于,二十多丈的狂暴涡流水柱再也维持不住,“哗啦”一声磅礴泻入江中。 几乎同时,寒芒一闪,划破长夜! 第27章 有道之剑 高手对决,破绽往往稍纵即逝。 对峙的两人气机相冲,看似默立,实则过招久矣。 最后一次暗中角力,人妖兄脚下水柱再不能支撑,终于颓然泄地。 脚下骤失依托,他的身形一时不稳。 杜云河觑准良机,一剑逼命! 纵使相隔甚远,目力有所不及,周言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剑惊艳到惊寂。 长夜寂寂,但有这一剑,就能惊破这寂寂长夜! 这本是必杀的一剑,却偏偏无功而返! 人妖兄失了先机,又恰逢惊寂一剑,实在是命悬一线。 甚至连旁观的李县,都觉得胜负已定,默默长出了口气。 可下一瞬人妖兄就证明自己亦非易与之辈。 原本磅礴如雨而下的水珠,竟被一股莫名伟力吸引,超出常识地反向天空飞去。 于人妖兄的身前聚合壮大,不多时,便似在他身前拉开一方水帘。 这就踏虚境的对决吗?周言暗自思忖。 只这一攻一守间,他便大开眼界,于修行一道上又有明悟。 却还远不是结局,杜云河对那道水帘视而不见,剑锋去势不减,径直取向人妖兄左胸命门。 周言本来料想,这一剑会被水帘拦下,无功而返。 可事实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剑尖竟径直点进帘幕,如刺入江水一般,丝毫不见阻碍。 合着水帘真只是水帘?他不禁嘀咕道。 他正大失所望,局势再一次反转。 杜云河剑破水帘,直取要害之际,水帘中波纹一晃,竟一息间凝结成冰,连带着将剑身冻结在帘幕里,再进不能! “好精妙的术法!”周言情不自禁赞道。 对他这种还只能将灵力附在兵器上的“菜鸟”来说,人妖兄这手神乎其神的术法,实在令他叹为观止。 杜云河长剑被封,按理该攻守易势,准备挨打。 但他握剑的手丝毫不见放松,却也不见用力,像是信手一挥。 这寻常的一挥,仿佛包揽了天地间的大道至理。甚至教人生出种错觉:这就是剑之本身。 如此暗合天地至理的剑式,当然轻易能削开坚冰。 玄冰开裂成两半,就似失了灵力依托,立时便从半空坠落,直砸开江水,溅起万道水花。 “有道之剑!”李县瞳孔一凝,诧异出声。 饶是以他的养气功夫,亦不免惊诧。杜五郎的子侄,竟投身入了道门。 周言难得见李县如此,奇声道:“大人,何为有道之剑?” 他毕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对此世许多常识都只是一知半解。 “剑者,儒曰礼器,因而不杀。” “佛曰慈兵,能渡世人。” “道曰法器,故可传道。” “法曰凶兵,慑人以威。” 李县不愧是在儒门进修过的,见识渊博自不必多说,捻须间,寥寥三十来字,就将四大正宗的剑法详尽道来。 “所以杜执令的剑法,便是道门的无上剑法——有道之剑?”周言此前听说过儒门的“不杀之剑”,两相对照,大概弄明白了何为“有道之剑”。 李县却摇头道:“还差些火候。” 见对方面露不解,他径直解释道:“道法有无,尚且没有定论,有道无道,又如何能分出高下?” 这番话若是落在其他人耳里,大概会觉得云里雾里。但好在周言前世颇读了些书,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多少有过些了解,因而稍一皱眉头后,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您的意思是,道门还有无道之剑?” 他所说的无道,肯定不是“没有道义”的意思。 李县再次侧目,这小捕快着实有些灵性,掐须点头道:“不错,正如儒门君子剑,亦非是单单的不杀。杀一人以救天下,向来是难以抉择的问题。” 周言暗自感慨:原来这个世界也有电车难题。 也幸好李县没问他“杀一人以救天下可乎”这样难解的问题。 “所以单单的有道,又怎能算得上道门的至高之剑?”李县见他皱眉沉思,点拨式地反问道。 “若按这个道理,佛门是否还有斩业之剑,而法家,同样也有怀德之剑?”周言举一反三道。 “你果然极具慧根!”李县情不自禁抚掌赞道。 他已年逾不惑,少年俊杰见过一茬又一茬,但似周言这般心底敞亮的,真真第一次见。 莫说别人,即便头顶上踏虚境的杜云河,似乎也没对方通透感。 他已坚信,假以时日,这小捕快的成就必将不可限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问题间,上方的战斗已趋白热化。 杜云河初展“有道之剑”,举手投足间暗合天道,削刺劈砍,浑若天成。 剑招倾泻间,全无斧凿痕迹,漫似仙人舞剑,杀意不显却又招招致命。 人妖兄虽不善武艺,但也毫不露怯,手印翻飞间,各式术法层出不穷。 杜云河一剑前刺,看似点中了他的身体,却见波纹一晃,原来只是道水幕投影。 他再现身时,身前已凝出数百支水箭,手一握,便径直从四面八方围向敌手。 杜云河同样不慌不忙,竖剑前胸,随手样挽了个剑花,就有百道剑气冲霄而起,一眨眼就将水箭覆灭殆尽。 趁着招式未老,他立时腾身而起,剑取妖人。 却也同样不曾奏功,一杆冰枪,已然横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当”一声,枪剑相交,而后枪断剑退! 两者的比斗,倒像是网游中“侠客”与“术士”的对决。 “大人,您看这一场谁占优势?”比起斗法的两位,周言实在欠缺些斤两,漫说参与进去,便连孰优孰劣都难以分辨。 李县举头张望许久,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良久后沉声道:“准备拼命吧。” 话音方落,杜云河长剑虚劈三下,射出三道有形剑气,而后他的本体仗剑旋身,同样欺上前去。 周言见状,猜想对方可能想凭借连环攻势,要人妖兄疲于应对,好一举成擒。 果然,杜云河自身后发而先至,只一眨眼,便将三道剑气落在身后,径直取向敌手胸膛。 人妖兄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身形后退间,手上数度掐起印诀,两人身间立时便浮现出千百根冰锥! 第28章 攻守之道 如银月光洒在数以千计的冰锥上,寒芒流转,有种摄人心脾的妖异感,神秘且危险。 人妖兄急退间,手掌一翻,这些冰锥就像接到指令样,疾疾往杜云河射去,破云割风,逼命而至。 杜云河攻势不减,纵身而上的同时,长剑信手挥洒,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斩在袭来的冰锥上。 一时间,“咔嚓”声连绵不绝。 周言眼前,天空如下冰雹般,不住落下碎石样的冰块,“砰砰砰”砸在江面,此起彼伏地激起丈许高的浪花。 人妖兄本想以攻代守,可漫天冰锥几乎一瞬间就被敌手轻松斩落,而杜云河的夺命一剑,却已取向他的胸间! 这局面在旁观者看来,攻方剑势如虹、逼命在即,守方黔驴技穷、退无可退,胜负真只在一线之间。 连李县都觉得,之前的那股危机感或许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叫所有人瞠目结舌,绝杀之剑在前,人妖兄不退反进,竟飞身迎了上去! “疯了?”周言嘴巴微张,喃喃自语道。 难道是活腻了?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了这种可能。 只是理智告诉他,这猜想未免过于滑稽。 果然,下一刻他就明白了人妖兄的用意。 月华独照下,两人比斗的细节他其实并不太能看清。 但这一回合,却实实在在将一系列变故尽收眼底。 杜云河流星一剑并没如预料中的那样,径直刺入人妖兄的胸口。 剑身刺中肉身的一瞬间,竟似金戈交鸣,爆起一阵火星,而后他手上的青锋折弯成一个恐怖的弧度。 那架势,哪像刺中人身,分明是削在了数指宽的寒铁上! “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周言没来由想到了前世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外家功夫,脱口而出道。 一剑无功,长剑折弯,招式用老,人妖兄当然不会放过反击的大好时机,手往边上一握,赫然已捏了把流水之剑。 手腕再一翻,径直便横削了过去。 想来他确实不善武艺,连兵器都不曾备上一把,真到了肉搏的时候,也只能就地取材,聚水成剑。 但即便这样,仍是不容小觑。下面的周言看了,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自己或许就要殒命。 可杜云河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甚至嘴角微微上扯,流露出几分冷笑。 周言敏锐地将这抹冷笑收入眼底,不禁好奇,莫非对方尚有底牌? 可除非对方也同人妖兄一样,有一身横练功夫,否则如何抵挡这临身一剑? 没令他疑惑太久,答案几乎马上就被揭晓。 那水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削向杜云河,而后者长剑折弯回援不及。眼下除非有人天外施招,否则他已避无可避。 却真有天外来招! 一道先发而后至的剑气,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主而来! 剑气“啵”一声融入水剑中,一刹间便将之搅散,紧接着去势不减,“嗖”一下就射穿了人妖兄的手掌。 开战至今,这是双方首次见红。 但这还只是开始,“嗖嗖”又有两道剑气破空而至,直袭向人妖兄! “好高的战斗智商!”周言叹为观止。 两人激斗至此,说来复杂,实际上只在电光火石一瞬。 但莫看时间极短,却是变中有变,直到这一刻,局势才略微明朗起来。 而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并非是修为,而是杜云河高绝的战斗智商。 人说见识越多,越有敬畏之心,周言此时便是如此。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空中两人激斗的细节都落在他的眼底,作为旁观者,他该能有破局之法。 但实际上,真要让他去替换二人中的任意一个,怕是没个两招,就得命丧当场。 归根结底,他的战斗经验实在少得可怜。 远的不说,就杜云河的这三道先发而后至的剑气,他就完全招架不来。 他可以肯定,届时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一定会被后发先至的杜云河本人吸引,而忘了剑气的存在。 一如他作为旁观者时目中所见。 但他也没太过于羞愧,因为莫说是他,连人妖兄这回都吃尽了苦头。 只能说,杜云河天生就是个斗法的好手。 是以眼下对决已到了最精彩的时刻,还剩两道剑气,不知人妖兄如何破局。 在周言看来,人妖兄这会儿已伤了右手,许多招式已不能如臂驱使,应付起这两道剑气或许更为困难了。 因此,这三道剑气真可谓决胜一手。 杜云河确实极懂斗法拼杀,早前一剑无功后,他已明白,对方的胸前要害轻取不得,因此这两道直奔敌手双肩而去。 人妖兄右手不便,换做左手施法,中食二指一并,又化现出早前的那道水幕。 此前这水幕轻易就能被长剑刺穿,但这一回不复前情,剑气射入其中,却没能从中穿梭而过,石沉大海样,就此销声匿迹了。 若只看后两道剑气,解得确实漂亮。 连杜云河都不禁称赞:“你倒有几分本事。” 可要再算上第一道,那他便算占尽了上风,须知高手过招,一点外因便能左右胜局,更遑论人妖兄已伤了一只手。 他的性格一定是不讨喜的那类,从开战至今,嘴角一直挂着些许哂意,尤其是已占得上风的时候,嘴脸看起来更为嘲讽了。 人妖兄或许是个输人不输阵的主儿,明明已有些狼狈了,却还笑道:“你的本事就只有如此吗?” 周言闻言不禁汗颜:咱能不嘴硬了吗?杜云河虽有取巧的成分,但造成的伤害是实打实的,而反观人妖兄,几次施法,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折到,分明已有了高下之分。 “那就看你还有几分本事。”杜云河自然不会被这样粗浅的激将法激怒,悠游回敬道。 语气中不急不缓,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意思。 “喔?是吗?”人妖兄再一声轻笑,隐在迷雾后的面容一闪即逝。 惊鸿一瞥下,杜云河是场中唯一一个觑到对方容貌的。 “你竟是!”他似乎是被震到了,心神略微失守。 正因为这微不可查的动摇,一道幽眇的歌声趁势穿破他的耳膜,直落入他的脑海心间! 第29章 急转直下 “不好!”李县脸色倏变,惊呼出声。 周言心头同样闪过了一丝不妙。 两人不约而同想提醒杜云河当心,却已经迟了。 歌声入耳,天边的杜云河精神一阵恍惚,而后身子一个趔趄,堂堂踏虚高手,竟有一瞬下盘不稳。 如果是凡人武夫对决,这或许并不打紧,可上升到第五境搏命时,争的往往便是这一瞬。 杜云河心神失守一刹间,人妖兄的左掌已然覆在了他的胸前! 砭人的寒意自后者掌心倾泻而出,蹿往他的四肢百骸。 杜云河醒觉得已算及时,兼且向来留有灵力护身,却仍没能抵挡住这彻骨极寒。 他甚至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而一身深厚灵力,自然也施展不开。 修为调动不了,带来了最直观的问题:他已不能再维持凭虚而立的状态。 折断了翅膀的鸟,当然只能挣扎着坠地。 但杜云河连挣扎的能力都被剥夺,身子已被冻成冰块的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如天外陨石样往沛江里落。 人妖兄真有除“恶”务尽的觉悟,左手虚抓,便攥了杆玄冰长枪在手,再眯眼一觑,瞄准杜云河坠落的方向,用力一掷。 想来他同样不甘人后,也卖弄了招“后发先至”的手段。 杜云河下坠速度本就极快,可人妖兄掷出的长枪更快,眼看着就要追上前者,给对方扎个透心凉。 事与愿违想来是许多故事的打开方式,即便人妖兄这样的踏虚高人,也做不到万事顺遂。 冰枪已是快极,却还有比它更快的! 一柄制式普通的长刀,如流星般掠过江面。 刀身微微斜着,一面反射着亮银月色,一面流转着淡淡水光,直取冰枪而来。 这同样是后发而先至的一掷,刀锋恰到好处的削上枪身。 或许是人妖兄未尽全力的缘故,亦或是掷刀者力道更胜一筹的原因。 只一个照面,冰枪就轻易被斩成两截。 两截断枪受此大力,自然再进不能,径直颓然坠往江中。 杜云河的生命危机暂且得到缓解,可真的安然无恙了吗? 却还没有! 他的身子依旧去势不减往江中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人登萍渡水般涉江而来,巧之又巧堪堪将他接住。 单手接住杜云河后,周言足尖轻点水面,再提三分速度,追上先前掷出的长刀,伸手一抓,握刀上手,这才往岸边渡去。 回到岸上,他首先安顿好杜云河,而后苦笑道:“我就知道,主角不出手,反派一定是无敌的。” 他说着长刀对天,遥指人妖兄,自嘲道:“但愿我真的是主角吧。” 他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可偏偏有人更加视死如归。 李县默默走到他的身前,仰头向天,“轮到我跟他过过招了。” 周言万万没想到,送死这样的活计,都有人抢着来的。 但光看李县这一腔孤勇,若是不让他身先士卒,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 要不这样个好机会先让给他? 生死关头,他脑海里竟全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 但想归想,回归现实后,他还是上前一步,“大人,还是让我先来吧,您的境界比我高,多看一会儿,胜算更大。” 他当然不是那种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这会儿挺身而出,更多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杜云河虽已落败,却实实在在伤到了人妖兄的右手,折损了对方的战力。 如果自己能续上压力,使他的伤势加深,最好还能逼出对方的底牌,那对最后出场的李县,绝对大有裨益。 更何况,两人中若要挑选个终结这场恶战的人选,一定非修为更深厚些的李县莫属。 越凡踏虚虽有差距,但如果一个以逸待劳,另一个筋疲力尽,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这是他暂时能想到的最优解。 至于一拥而上,以多打少,制服人妖兄,想也知道不现实。 对方底牌未显,“群殴”之法如若失效,反被对方一锅端了,那真是一点希望都不再了。 李县大概也明晰了他的意思,默立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沉声叮嘱道:“千万不要逞强。” 说完后,他后退数步,将战场留给他们。 周言微微颔首,心下不无苦涩。自己哪里是逞强,实在是打算玩命了。 只是不知今夜,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未免过于刺激。 杜云河剑气动江河时,他心存忐忑。 等对方展露踏虚能为时,他将信将疑。 待到有道之剑初现轻取人妖时,他甚至觉得,今夜大局已定。 可不过弹指一挥间,情势便急转直下,杜云河一招失利,再战不能;人妖兄虽受微创,气焰更甚。 一切仿佛是老天开的恶意玩笑。 到头来,还要他这个区区第三境的小捕快以己身为饵,舍生忘死。 “敢来下面过过招吗?”周言凝气高喝,横眉冷对。 只是结合场中局面来看,委实没什么说服力。 别人高高在上,一副俯视状;而他本人却只能在地面叫嚣。气势上就已输干净了。 好在人妖兄似乎没什么架子,也并没无聊到说什么“有本事你上来啊”的浑话,相当听话的降下身子。 周言见状,脸色更苦:这人怎么一点高手的格调都没有,叫他下来还真下来? 要换做自己,才懒得跟这样个蝼蚁般的存在较真,早回洞府里睡大觉去了。 对方委实是个不解风情的,一番举动直接叫周言骑虎难下,只能臭着脸横刀相对。 “你恢复得倒挺快。”大概是早前见面时,已送过“见面礼”,人妖这时到没有马上喊打喊杀,站定后,竟出声寒暄道。 本着能拖一会是一会的原则,毕竟多拖一会儿,说不定杜云河就能恢复战力,周言自然不会红着眼就砍过去,只冷笑着回道:“托你的福。” 当然是托他的福,若不是对方重伤自己,又谈何恢复。 “你知道了?”谁料人妖兄反问了句相当奇怪的话。 “我知道什么?”周言如坠雾里,老实说,他生平最恨谜语人。 “看来你不知道。”人妖兄并没有解释,缓缓摇头,而后声一凛道,“那就让我看看你还有几分本事!” 第30章 意外之外 两次见识人妖兄出手,周言大致得出对方该是“法系”高手,因而更为防备他诡异莫测的术法。 没曾想这厮竟一反常态,提着柄冰剑就欺身过来。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周言想也知道对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但他仍旧无可奈何,人妖兄武学上的造诣可能略微差点,可那也是跟同境界的杜云河相比。相较自己这第三境的小捕快,还不是降维打击? 可事到临头,也只能咬咬牙硬上了。 同时心里叫苦不迭:自己未免太倒霉了些,才安稳三个月,就得越级打“怪”了。 踏虚境的高手,怎么算都不只是新手村精英怪吧? 他心里发苦,手上却不敢怠慢,忙举刀去招架人妖兄点来的冰剑。 一股磅礴巨力自刀剑交击点上轰然爆开,直将周言掀得后退了七八步。 反观人妖兄,却是沉稳如山、纹丝不动。 照面就落入下风,周言愈发觉得,即便只打着消耗敌手体力的目的,怕也是千难万难。 只是形势比人强,这会儿他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敌强我弱下,一味死守绝非明智之举,攻其措手不及才有败中求胜的渺茫机会。 打定主意,他双足用力一蹬,人如炮弹样弹起,直直射向人妖兄。 他双手攥刀,举过头顶,鼓足全身灵力灌入其内,打算给对方来一式力劈华山。 周言现下肠子都悔青了,当时怎么就不知道问阿绮讨个一招半式呢? 不说什么不杀之剑、有道之剑,只要是个叫的上名字的剑术刀法,也比自己这庄稼汉的把式要好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妖兄的近战能力并不值得称道,好像也只会刺劈削砍之类的基本功。 因此他这狂放一刀劈下时,对方也只是举剑相格。 周言见状,暗自一喜,想着或许会重现昨夜占便宜的场面。 可人妖兄毕竟是吃过大亏的,对这一手早有防备。 三分灵力汇于冰剑上,周言那点微薄的“破灵”灵力哪能再翻得起风浪。 倾尽全力的一刀,对手非但纹丝不动,自己反倒被震得双臂发麻,周言愈发肯定:今晚或许是九死一生。 借着反震的力道,他往后倒飞而去,同时思绪急转,想找出对敌之法。 但人妖兄显然不想给他这样的时间,身一腾便扑了上来,手中冰剑更是毫不留情地取向他的要害。 周言本就有借飞退来卸力的打算,此时根本无力闪避,只好再度举刀相迎。 两人短兵相接的一瞬,人妖兄猛提灵力。 周言顿觉虎口一麻,握刀的手下意识一松。 人妖兄纯以力胜,一击便挑飞了他的佩刀。 长刀脱手,敌手来势不减,握剑的左手顺势一转,绝杀一样抹向他的脖颈。 周言失了兵刃,招架不能,更无处借力,只好硬着头皮以右肩受招。 “嚓”一声,他的脑门上顿时沁出层冷汗。 即便上辈子缠绵病榻,他都没感受过这个等级的疼痛。 这一剑,九成在他的肩胛骨上削出了条沟。 险些咬碎钢牙,他才强忍着没痛呼出声来。 况且人妖兄根本不想让他叫出声,一剑奏功后,乘胜追击,剑式如雨,招招直取要害。 甫一交手就已身受重伤,这会儿更遑论招架,几个呼吸间,周言好几次命悬一线。 也不知是敌人刻意留手,还是有意戏耍,他此刻虽是遍体鳞伤,可除了右肩上那道深入骨头的剑痕,倒没什么大碍。 但仅仅是肩上的那道剑伤,就已令他叫苦不迭。痛彻骨髓外,更因被冰剑所伤,伤口不住涌出砭骨寒意,流往四肢百骸,教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抖了几抖。 如果这会儿能跟杜云河交流经验,两人可能会觉得同病相怜。 周言这才明白,“仙凡有别”四字绝非空口白话。 前夜能从对方手下活命一定是撞了大运,至于侥幸伤到对方,更是祖坟冒青烟所致。 这会儿的人妖兄,已是跟杜云河恶战一场、伤了右掌的状态,可拿捏起自己来,似乎手拿把捏,轻而易举。 要知道,对方实际上是个“法师”,却硬是倚仗境界之差,靠朴实无华的招式,以一种碾压的态势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本想着用车轮战的方式,耗干人妖兄的气力,好让李县坐收渔利,再不济也能将对方驱逐回江中,好重新整顿,准备第三次恶战。 没曾想“三打人妖兄”这出戏还没开始,便胎死腹中。 按人妖兄展露出来的实力来看,这会儿即便他和李县一起上,怕也伤不到对方一根毫毛。 正常人被这样“吊打”,或许早丧失了斗志,但周言莫名有种狠意,身上的伤越多,意识反而愈加清醒。 他一直在等一个反击的机会。 于是战局成了一面倒的架势:人妖兄剑如流星,不住前刺,每一下都能挑出一片血雾;周言疾步后退,勉力避开要害,以轻伤保留战力。 终于,他退到了早就脱手的长刀边上。 人妖兄猫戏老鼠已成习惯,心神放松至懈怠,以戏弄的姿态再刺出一剑。 这正是周言苦等的良机! 手握上刀柄的一瞬,他右半边身子往前一迎,生生受下这一剑,更往前一顶,以血肉之躯做鞘,封住了人妖兄的冰剑。 而握刀的左手,榨干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抡圆了往对手腰间砍去。 早前杜云河已经证明,对方上半身不是轻易能攻破的,他只有一次机会,只好在下盘寻找机会。 天可怜见,他苦心孤诣经营出的机会,终于没功亏一篑。 刀如奔雷,寄托他全部的“破灵”灵力与希望,斩在了人妖兄的右腰间。 他并没奢望一刀两断的画面,甚至没想过真能砍进去,只要能伤到对方就好。 人妖兄多一分伤势,李县就多一分胜机。 果然,这一往无悔的一刀,砍在对方腰间实处后,就卡在那里,再进不能了! “还是没用吗?”深深的挫败感袭上周言心头。 可随即发生的一幕,却叫他恍如梦里。 刀砍在人妖兄腰间后,或许是发挥了破灵的效力。肉眼可见,对方的下装竟慢慢消失不见。 当然没出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周言甚至没看到大腿,他眼里所见,分明是一条鱼尾! 第31章 妖人真身 人鱼这种生物,周言此前虽从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譬如前世,不论东西,神话传说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李义山有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讲得便是他们。 但周言觉得,眼前的这位人妖兄,该没有泣泪成珠的神奇能力。 毕竟先入为主下,他很难想象对方梨花带雨的模样。 恶心!想到这里,他难免打了个寒战。 只是反感归反感,眼下的困境始终没办法破局,志在必得的一刀最终也只是“爆衣”而已。 离放倒对方,还差千里万里。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所谓的“妖怪”,当然,人妖……啊不,现在该叫人鱼兄了,人鱼兄已为他贡献了太多次的第一次。 而这一次,对方显然不愿意给他悠哉游哉胡思乱想的时间,以刺在周言胸口的剑做支点,故技重施,鱼尾一甩,狠狠鞭在他的身上。 周言这时才知道,难怪昨晚被对方踹到时,会觉得他两条腿惊人的同步,合着根本就只有一条“腿”。 较之人鱼兄,他到底欠缺了几分战斗的经验,对方昨夜吃过亏后,今天便不会再重蹈覆辙。反观他自己,明明已被这样“教育”过一次,却没能长个心眼。 此时再度被重伤,已不单单是修为的差距,实在是输得不冤。 只是眼下似乎已没给他改正的机会。 他再次听到自己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死命咬着牙,额上青筋不住跳动,瞳孔瞪到极致,直忍到满头冷汗,他才没痛呼出声来。 可这样深入骨髓之痛,并非忍着就不存在的。若有内视之法,能看到内里五脏六腑,想必已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 前世虽饱受病痛折磨,但比起现在来,能躺在病床上就算是天赐的幸运。 渐渐,他视野里模模糊糊像蒙了层雾一样。 这三个月的经历,播片样于他眼前一幕幕闪现而过。 前世、今生、王头、张哥、李县……人事如水,流淌而过。 病痛、康健、修炼、困境……喜怒哀乐尽在其中。 以及镜子、功法、阿绮…… 阿绮,念及这个名字,他的意识挣扎着恢复了几许清明。 他如何能料到,前夜的短暂告别,竟已是永诀。 如果自己再不能出现,她该会怨吧? 一定会怨,可天长日久后,也许慢慢就会淡忘了。 若是能于某月某日读书时偶然想起,那自己或许便算死而无憾了。 可惜了,白蛇传的故事尚未讲完…… 她好像对人妖恋的故事极感兴趣。 还有那么多想念给她听的诗文啊。 以及,她到底是否如自己所想,是养在深闺、顾影自怜的寂寞小姐。如若如此的话,那自己带她去看万水千山的心愿,未曾出口,就已胎死腹中。 不过临死前能有个念想,倒也不枉穿越一回了。他忽然释然一笑。 特别是想到阿绮那玩笑样的保命口诀。 也许不是玩笑,照他此前猜想,她与杜云河该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大概阿绮事先料定,第五境的修为足够应付细柳村里的一切事宜。 只是杜云河这会儿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救他。 由此可见,阿绮一定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将万事都想得过于理想化。 况且,还是之前那句话,要求助于阿绮的男性朋友,他宁可去死。 因而此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喊出那四个字。 其实这样也好,为结局留一丝未知,未尝不是中浪漫。 于是他嘴角的笑意更甚。 人鱼兄缓步走至他的身前,见他竟然在笑,不免意外:“你在笑?” 他与人类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凭着为数不多的经验,怎样都不觉得,对方该在这种情况下笑。 周言张了张嘴,剧烈喘息了两口,还是没能挤出一个字。 这样阿绮应该怪不到自己了,毕竟说话都困难的情况下,自己又怎能去求救。他竟不无庆幸地如是想道。 既出不了声,那只好再笑一笑了。生死关头,乐天一点未必是件坏事。周言嘴角上扬得更厉害了。 只是这份笑意,落在人鱼兄眼里,多少有些古怪,更觉得对方或许有什么底牌未现,心下颇有些忐忑。 好奇心并非是人类独有的缺点,同样是人鱼的软肋。 他瞧着对方这会儿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模样,指尖一掐,仿佛昨日重现,一粒幽蓝色的水珠浮现于上。 正想将这粒水珠打入周言的身体,心头蓦地一跳,忙驱散指尖灵力,身形一幻,化作一道水幕。 一道剑气拦腰斩来,其中浩气氤氲,尽是妖魔鬼怪莫能御之的沛然正气。严格算来,他也是水族妖怪,自然会吃到“加成伤害”。 剑气穿透水幕,斩向天边。 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后,人鱼兄的身子在周言身前重新显现。 他的脸虽隐在遮掩之后,但仍能感受到些许的心有余悸,而那双深邃的眼,更紧紧地盯着数丈外的李成风。 “蹉跎了岁月啊。”李县拄剑而立,方才那一式,几乎抽干了他全部的浩气。 儒道释法四家剑法,门下弟子人人可学,可要真正能发挥出其威力,起码得等到越凡之后。 可以杜云河踏虚境的修为,辅以“有道之剑”,尚不能奈何敌手。 李县自忖,以自己第四境的“不杀之剑”同样机会不大,因此他只好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剑。 是以他存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将全身浩气尽付与一剑之中。 却仍是功亏一篑,这人鱼的战斗直觉着实有些不讲道理。 “可惜啊。”李县喟然一叹,目光扫过周言和杜云河,心里泛起几许悲凉。 自己虚度那十几载的光阴事小,害了这两位少年俊杰着实令人扼腕。 自杜云河剑斩江面开始,尚没过去多久,人鱼兄已是场间笑到最后的了。 占据了绝对上风之后,他还惦念着周言的诡异笑意,再将那水珠自指尖升起。 但这一回同样没能如愿打在周言身上。 本来已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周言,竟在人鱼兄要射出水珠的一瞬间,矫健一翻身,一掌拍在他的胸前! 第32章 现身 早先李县的那一剑,以人鱼兄的战斗嗅觉,自然可以察觉,毕竟场上只剩他还存有战斗力。 可周言这一掌,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明明已是垂死之人,刚刚连说话都困难,如何能有这样的爆发力,回光返照吗? 但仔细瞧对方的脸色,已不复之前的灰败,一身伤势似乎恢复了不少。 这真是人类吗?他不禁咋舌。 在他的印象中,非比寻常的自愈能力,应该是妖族肉身天赋。 因何区区一个小捕快,也能有这样夸张的能力? 莫非这就是对方能一夜间恢复完全的原因?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想当然了。 周言“忍辱负重”的一掌虽结结实实拍在人鱼兄胸前,却收效甚微。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他,在人妖兄未曾防备的情况下,全力一掌或许会给对方造成些困扰。 可现下他的实力只回复了五成,第三境的五成灵力,打在第五境妖物的身上,怕是连挠痒都嫌轻的。 况且,对方胸前一定有某种防护法宝,他的手轻易可以感受到一块硬硬的东西。 想来杜云河方才那剑,便是因此而无功而返。 一击未能奏效,周言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兼且人妖兄的面目掩在薄雾之后,看不真切表情。 他只能揣测,对方或许是怒极。 于是识时务地谄笑道:“开个玩笑,你的身材可真结实啊,怎么练的?” 他说着赞许样用手捏了捏,示意对方胸肌发达。 最后的努力已然无用,想靠单独的武力取胜显然不可能,眼下唯一解只有等杜云河恢复行动,大伙一拥而上拿下对方。 因此拖延时间才是最优解。 说起来,对方的胸肌是有点浮夸的。 回应他的是人鱼兄的鱼尾猛击。 周言第三次倒飞出去。 按理第三次身受这一招,他多少该有了些抗性。 可实际上,这一回他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就此没了命。 不知为何,人鱼兄这次所用的力道要高过先前太多,简直可称得上绝杀一“脚”。 像是含恨出手,可恨从何来? 两方本就是敌手,而对方又一直是碾压姿态,猫戏老鼠一样,轻松写意的紧,怎么会有恨意。 可惜他现在的理性已不能再支撑着做更多的思考,一“脚”过后,他的小命已去了七成。 漫说动脑子,意识都要渐渐消散了。 他清晰可感,内里的脏腑或许被震得稀烂,胡乱地搅在一块儿。 这才深刻认识到,祸从口出绝非是句空话。 可惜再怎么懊悔已来不及,这一回怕真要没命了。 临时前他最后想到的已不是阿绮,而是为什么对方会妄动无名之火。 如果带着这样的疑惑去死,怕是死也难瞑目吧。 只是纵使心有不甘,他也抵挡不住强烈的倦意,一双眼缓缓合了起来。 他知道,或许这一闭,这趟异世之旅便算走到终点,可仅剩无几的意识,实在已支撑不住了。 李县一式“不杀之剑”发出后,已气空力尽,正拄着剑不住喘着粗气。 眼瞧着周言眼皮耷拉下去,心下大急,忙想出声唤醒对方。 奈何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即便急出一头大汗,哑着嗓子憋出话来,声音也不足以叫醒周言。 人鱼兄见状,隐在暗处的脸色微变。指尖一并,又现出那颗湛蓝色水珠。 他正想将水珠弹到周言身上,心弦蓦的一紧,情不自禁生出股恐惧之情。 这份恐惧感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甚至想匍匐倒地,长叩不起。 终于,他还是没能压制住这种写在血脉里的恐惧,竟一下趴倒在地上。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落在李县眼里,心下不禁嘀咕:妖人这番举动有何深意? 明明局势已尽在对方掌控,因何又要来这一出?行为艺术吗? 还是说他在恐惧着什么。 可对方已是踏虚境的大妖,又在怕些什么?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严格意义上说,并非是察觉到,而是他发觉,自己的身子,竟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随后便是一股弥漫在心间的战栗,他甚至不明白这股战栗自何而来。 而且他也并没像人鱼兄那样不堪,犹能站立着四处张望。 心知形势诡异,他的动作谨小慎微,头只能微微转动着去寻找端倪。 可扫视周遭后,不见异样。 紧提的心弦稍稍放松,他的动作逐渐大胆起来,头颅摆动的幅度逐渐大了起来。 一抬眼。 何处飘来白云成片?竟将月色全然遮掩住。 若非李县已入越凡,能视夜如昼,他或许根本看不到头顶结成云海的白云。 作为儒家弟子,饱读诗书之余,更受行万里路的劝诫,因此他的阅历不可谓不足。 可遍数生平记忆,丝毫没有类似的记忆与经验。 但偶作为修士的警觉,是他隐隐能察觉到,云后藏着教他颤栗的事物。 只是一片云海而已,何来威胁? 他眉心挤出川字,欲求一个答案。 云生结海,人鱼投地…… 嘴里重复念叨着,他乍然灵光一闪,眼中竟是不可置信。 莫非是!?他猛抬起头,死死盯着那片云海,目光深邃,直欲射穿云层。 果然,他的疑惑并没持续太久。 云后的存在清啸一声。 这是怎样的声音? 自亘古传承至今,连绵万载,古老又尊贵。 高高在上,遥不可攀。 人鱼兄双手正勉力撑着地面,想支起上半身。这声清啸入耳,双臂立时一软,再度趴在了地面上。 便是李县这样的人族,听了这声吟啸,亦不由自主想拜倒在地。 他终于确定,云后的那位,必定是自己猜想的存在。 可典籍所载,那一族已千年未现人间,因何会出现在这小小的细柳村江边。 莫非雨施县的传说并非谣传? 作为外来官员,见识广博如他,其实并不信那口口相传的故事。 可眼前的一幕,似乎由不得他不信了。 随着这声吟啸,一股漫无边际的威压自九天倾泻而下。 李县作为场中唯一一个能行动自如的,极力强撑着使自己站定,强顶着压力将头扬起,直视天空。 一对碧绿晶莹的角穿破云层,露了出来。 第33章 落定尘埃 周言恢复意识时,已近正午。 阳光和煦,江风润湿,一同落在他的脸上,安抚的他身上的痛楚都减轻了几分。 亦或是他的伤本就好得差不多了。 还未睁眼,就能听得滔滔江水声,他因此确认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一吸鼻子,清新的空气便迫不及待钻进体内,他切切实实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活着真好! 可又凭什么能活着? 这实在令他费解。 明明失去意识前,人鱼兄已是碾压姿态。 自己重伤昏迷,杜云河行动被封,李县油尽灯枯。 那局面,真看不出来一点逆风翻盘的意思。 莫非是人鱼兄手下留情? 除了这个理由,他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李县满是忧色的脸。 “大人……”周言不知从何问起。 “放宽心,结束了。”李县见他面色如常,想来恢复得不错,点头温声宽慰道。 “怎么会?”周言打心底不信。 李县没有解释,而是将他扶坐起来,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周言先甩了甩双臂,双手再在身上摸索了一通,确认没有内外伤后,点头道:“没有大碍。” 说实话,他现在略有些错愕,“破烂功法”有疗伤的奇效是不错,可看天色,自己似乎没昏迷多久,由此生出些许疑惑。 今次伤得比昨夜重,可恢复速度却要快上许多,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破烂功法”的“疗效”也在不知不觉中精进了吗? 这显然不合常理,他自然也不愿相信。 他的脑子转得极快,马上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只是一想到这个,他的脸色就急剧变化:“大人,我是否已昏迷了好几天?” 这问题一问出口,他就摇头否定,同时对自己的智力水平表示怀疑。 正常人都不会让人在江边躺上好几天吧? 李县自然摇头:“你昏迷了大约四五个时辰。” 周言再有了其他想法:“那您给我疗伤了?” 他暗骂自己蠢笨,最显而易见的答案竟被最先忽视。 李县摇头后点头:“是有你为你疗伤了,不过不是我。” “那是?”周言脱口而出后,看向杜云河。 这位监察司的四品执令正卓立于江边,远眺江海交界处,气息深沉如渊,一派高深莫测的样子。 李县否认后,场中能为他疗伤的,似乎也只剩这位了。 李成风正为刚刚矢口否认而懊恼,眼见他再度猜错,忙点头道:“正是云河。” 儒家虽也有君子至诚的说法,可并不似佛门那样恪守不打诳语的戒条,有些谎话是可以不得已而为之的。 他私心里当然不愿欺骗周言这个自己相当看好的下属,可那位至高的存在三令五申,甚至可以说是威胁恐吓,要他与杜云河对她的驾临保密。 那位带给他的恐惧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这会儿哪怕只是想起,都不免战栗,当然只能惟命是从。 只是他也有疑惑,那一族已千年未现人间,如何会被一只小小的鱼人惊动? 是因为被假借名头的缘故? 可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早发生过不知凡己,也没听他们有站出来澄清的先例。 李县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只剩“偶然得遇”了。 所以他也庆幸,若非这份偶然,今次或许就要命丧当场了。 周言闻言,站起身子,走近杜云河,抱拳谢道:“谢杜执令出手相助。” 杜云河沉默不语。 因他人设一向倨傲,周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殊不知对方此时尴尬到十根脚趾抓地。 杜云河生性高傲,根本不愿掠他人之美,此刻莫名被扣上个救人的美名。 对他来说,非但不美,反倒无所适从坐立难安,根本说不出话来。 若非那位大人救过自己一命,他宁死也不会承认。 周言当然不知道对方的心路历程,对自己昏迷后所发生的事极为好奇,再转向李县道:“大人,那人鱼呢?” 这问题如鲠在喉,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他实在想不到能幸免的理由,总不能恶斗至饭点,暂且鸣金收兵回洞用餐去了吧。 “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李县并没有直接作答,捋着长须,模棱两可道。 在周言听来,这岂非是在说人鱼已然伏诛。 他心下首先一阵轻松,觉得卸下了一块大石,而后却又略微有些空落。 不知道为什么,对人鱼兄的“败亡”,他竟隐隐生出一丝惋惜的感情。 或许是惺惺相惜,亦或是某种别的情愫。 他虽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觉得:别看人鱼兄交手过程中招式凶猛,实则似乎没取人性命的打算,算起来实在“罪不至死”。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如此想道,口中同时直言不讳地问道。 虽说李县事无巨细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受限于“承诺”,完全不敢如实讲出来。 只好将先前与杜云河商量好的说辞托出:“你昏迷后,云河总算恢复了行动能力,马上又与那人鱼战成一块。” “吃一堑长一智,云河早先吃过亏后,严阵以待,再没给那妖人机会,觑准一个良机,一剑挑翻了他!”他毕竟是儒门出身,于故事一途上颇有建树,能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描绘得头头是道。 杜云河更尴尬了,脸色难看到像吃了苍蝇一样。 似他这般高傲的人,几次三番掠他人之美,并非一件可以轻易接受的事。 “这么简单吗?”正主就在跟前,周言这样问实在不算礼貌,可他好奇极了,即便杜云河留心防备没再吃亏,可也仅仅是不败而已,如何能胜过当时看来已然无敌的人鱼兄。 自己昏迷前,可是亲眼看过对方压箱底手段尽展,却还没能奈何敌手的场面的。 李县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已眼神示意杜云河道:轮到你发挥了。 有时是该要小辈也多说说话,否则要他一个儒门君子一直撒谎,多少有些为难人了。 若换个人,杜云河或许理都不理,可李县是他五叔的好友,必定不能怠慢。 再加上早前那位大人的敕令是给他们两人的,不好让对方独自去抗,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说来简单,实则不然。若非有不杀之剑傍身,我们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34章 规划 “不杀之剑?”周言重复一遍,马上就咀嚼出其中的深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道,“你也会不杀之剑!?” 先前见杜云河施展有道之剑,他已下意识将他视作道门弟子,此时听他又说到儒门绝学,焉能不惊。 不是说这剑法绝不外传的吗?他目光转向李县,倒不是质疑他的为人,只是略微表达一下怀疑而已。 李县一瞬震惊后就释然:若是别人,绝没兼修儒道的可能,但杜云河是杜五的侄子。 以杜五的离经叛道,将本门绝学授予外人倒也并非不可能。 从这点来看,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似乎比当年要更“豁达”了。 杜云河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想,“我从小跟五叔学艺,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不杀之剑。” 周言听了,多少有点忿忿不平,不知不觉?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轻巧了些,有想过低天赋的人会怎么想吗? 杜云河当然没想过,他顿了顿,接着道:“反倒是有道之剑,还是十四岁拜入道门后才习得的。” 这算是一个他藏得很深的秘密,若非要圆谎,绝不会当着儒门之人的面和盘托出。 “那杜五为何不让你干脆拜入儒门?”李县略有些不悦道。 他对儒门相当有归属感,眼瞧着一根好苗子旁落道门,还是带着自家的绝学去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五叔觉得,儒门经典他皆能传授,所以要我去见识见识其他家的学问。”面对长辈旧识,杜云河算是知无不言。 “他还常说,固步自封是释道儒法四家的弊病,我们年轻人须得身体力行,破除这些沉疴。” “我加入监察司,从神都到望江,也是遵从他的意见。”他简略地将杜五的教育方法道出。 周言闻言,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杜五生出几分敬意。在这个时代下,能有这样的眼界,非比寻常。 而反观李县,说句不太尊敬的话,虽说是人家的老同学,一身修为不上不下且不说,好像连胸襟格局都要差上不少。 不过这算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李县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抚着长须叹道:“如此看来,倒是我渐渐流于世俗了,杜五毕竟是杜五啊。” 其中推崇之意,溢于言表。 “世叔莫要自谦,五叔说起你们几位来,亦都是赞不绝口。”杜云河冷峻的外表下,竟意外能说些暖心之语。 “你莫要宽慰我,他当年便是我们六人中最为惊才绝艳的,一直是我们追赶的对象,但这些年来,不曾想竟越落越远了。”李县唏嘘道。 人事翻覆,当时旧友各奔东西后,已渐无音讯。 如今偶然听得,对方风姿依旧,如何能叫他不感慨。 他自问天赋不逊于对方,家世同样不差,可兜兜转转,曾经的抱负仍遥不可及。 这些年来,更只守着小小的一方县令,无功无业,连意志似乎都消沉了不少。 县令之尊,在雨施县的百姓眼里看来,可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放眼天下,实在算不得什么。 “莫非我真的老了?”他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惑,否则怎会就此安于现状多年。 但年少时就是天之骄子的他,岂会轻易服输,目光一转,看向周言。 你杜五郎虽已走在前面,但我李成风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他心下如是道。 周言被他看得发毛,情不自禁转移话题道:“所以杜执令方才,便是以有道、不杀二剑,斩杀人鱼的?” 按照李县所说,人鱼兄再不会出现了,那自然是已命丧黄泉。 这问题甚是直白,杜云河一万个不想承认。 这到底不是他的功劳,可要是不这么说,一时间似乎也没更好的理由。 于是他只好汗颜点头。 他这会儿肠子都已悔青。 按理这趟细柳村之行是轮不到他的,坏就坏在雨施县细柳村六字上。 若非为了帮人找到那个叫“公瑾”的,他才不会主动请缨。 结果来是来了,人没找到不说,妖怪也没干得过,更被逼着说一连串违心的话,实在有违他做人的道理。 周言艳羡不已,两次与人鱼兄的对决,他愈发认识到武学招式的重要性。 眼前的杜云河,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修为高绝的同时,更已然掌握两大宗门的不传绝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行,等回去后,一定要死缠烂打,问阿绮榨点存货出来。他暗暗打定主意。 既然她与杜云河相识,想来家世同样不差,指缝里漏点东西出来,或许比不上有道之剑这样的绝学,但一定比庄稼把式要厉害许多。 李县瞧出了他眼中的欣羡,出声道:“周言,此间事了后,我想推荐你去有涯院求学,你可愿意?” “有涯院?”周言惑然重复道。 狭窄的知识面限制下,他不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释道儒法虽只四宗,但每宗门下又可细分出许多支脉来,有涯院是儒门九大书院之一,院址就在望江。”毕竟是过命的交情,这边杜云河耐心解释道。 “不错。”李县捋须点头,“我做不到像杜五那样,直接传你君子之剑,但一封推荐信还是写得的。” “至于你学成之后,当不当自己是儒门之人,取决于你自己。”他接着道。 这番话颇有种掩耳盗铃不负责任的意思,但考虑到李县向来秉持自身,能这样说,已是难得。 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在他看来,周言必定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若真入了书院求学,多多少少还是会将自己视作儒门中人。 正所谓瞌睡有人送枕头,周言正为武学招式一事发愁,转眼李县就送来份大礼,他当然拜谢道:“多谢大人。” 老实说,此世儒门学问与前世并无多少不同,上辈子病榻读书时,他也看过不少儒家经典,虽说有些已被时代淘汰,但仍有可取的部分,因此他并不是很排斥拜入其门下。 如果阿绮的门路走不通,这也算是一重保障吧。 “既如此,那便去处理此间最后一件事吧。”李县见他应得果断,心下大悦,捋着长须道。 第35章 最后的小事 兴风作浪的人鱼已然“伏诛”,剩下一些微末小事,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随李县回到龙王庙后,会齐人马,又兵分两路。 李县本人带着一帮人先去到村长家,准备说明情况,安抚民心。 周言和杜云河两人,则结伴来到另一户人家。 村中百姓多会用小篱笆圈出个院子来,若是午后阳光正好,又恰逢左右无事,就会躺在“院子”里小憩。 但眼下村子里正遭逢变故,该没人有这样的心思,这家的男主人虽也站在院中,目光却时时往远处张望,全然不见悠闲。 周言不等他看见自己,率先扬手高声打招呼道:“王大哥!” 没错,他与杜云河造访的,正是走丢了儿子的王贵家。 王贵乍听人喊自己名字,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激灵,循声看来,认出了周言,忙快步走到篱笆边上,迫不及待道:“小周捕快,是不是宝儿有消息了?” 他脸上的表情似哭还笑,将内心的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言摇头。 “这!怎么能一点消息都没有!?”王贵果然马上变色,颇有些质的意思。 他的主人翁意识若深厚些,下一句可能就接上“你们官府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话。 周言倒一点也不惭愧,轻轻摆手道:“王大哥,宝儿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我这次来,有更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作为一地捕快,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混账至极。 而他边上就有监察司的四品执令,可奇怪的是,杜云河竟置若罔闻,依旧双手背负,不置一词。 “帮忙?我能帮什么忙?”王贵极有自知之明地反问道。 他说着又做出那副乞求状,“大人,我求求你行行好,帮我们找到孩子吧!” 周言摇了摇头,为难道:“你不帮我们这个忙,宝儿很难找回来。” 眼下时间余裕了许多,他可以随意跟对方周旋。 “什么忙?”王贵脸色倏变,身子微微躬起,做防备状。 这副模样落入周杜二人眼里,先前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这个忙对王大哥你来说,轻易的紧。”周言首先送去一顶高帽。 他顿了顿,再接着道:“就请你帮帮忙,将牛牛和妞妞找回来吧。” 说完后,他双目如炬,直直射向王贵双目。 内心有鬼且心理素质不过关的,被人这样瞧着,目光会不自觉地偏开,此时王贵的头便微微偏转了过去。 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做出懵懂的样子道:“牛牛和妞妞?我去哪找他们?” 按常理来说,寻找失踪人口,本就是周言他们的职责所在,而此时他反求助于苦主,实在滑稽。 但周言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其实早在王贵失魂落魄来报案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宝儿被妖人所掳这件事,想想就有诸多疑点。 以死鬼人鱼兄的能为,若真想掳人,早得手了千百次,又何必故弄玄虚要村民们献祭? 所以他必定有不得不为之的道理。 既如此,他绝不会出尔反尔,去而复返地亲自来掳人。 更何况他要的是一对童男女,而失踪的,却是两男一女。 其中蹊跷,一目了然。 那率先来报案的王贵,当然就是首要怀疑对象。 而由这个结论反推回去,是能说得通的。以他此前的表现来看,为了保护自家宝儿,铤而走险捉两个孩童偷偷活祭,并非不可能。 这个举动,残忍之余,却又有几分悲伤。 是以周言此时尚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对话,便是想给对方个台阶,小惩大诫了事。 他耐着性子劝说道:“王哥,忘了先知会你了,那妖人已被望江监察司来的高人,也就是我边上这位杜执令斩杀了。” 他说着指向杜云河,后者依旧是那副倨傲模样,面色冷峻,双眼上视,一派高人模样。 王贵借擦汗的动作,目光一瞥,扫到杜云河,不由自主生出几分畏惧,但他还是不敢暴露,只小心翼翼问道:“真的?” “这还有假?李县已去村长那边宣布这个好消息了。”周言见对方动摇,忙加一把火道,“只是现在还有包括宝儿在内的三个小娃儿没找着,尚不能算结案,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 “我相信王哥你一定能帮我们找到牛牛和妞妞,找到他们后,我们自然就可以顺藤摸瓜帮你找回宝儿。”他补充道。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大伙应已心照不宣,全看王贵愿不愿意配合了。 说实在的,若按虞国正常的办案方式,此时将王贵捉拿下狱,随便动用点刑讯手段,担保他一五一十交代。 只是李县仁厚,周言也体谅他作为父亲的难处,就都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令他“戴罪立功”。 王贵的脸色一时间几度变化,终于,他再用袖口擦了擦脸,求证道:“真的已经没事了?” “真没事了,现在就等找回几个孩子后,我们好回县里。”周言就差拍着胸脯说我保你无事了。 “那好吧,我试试看。”王贵神色稍轻,终于应承下这桩差事。 为了使王贵能安心放人,在他接下差事后,周言便领着杜云河先行离开了。 “你之行事,倒不失仁厚之风。”路上,杜云河蓦然出声打趣道。 就想之前说的那样,在他看来,既已锁定王贵,有的是办法令对方开口,没必要等他主动交出人来。 “他毕竟是个父亲。”周言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中略有些沉重。 此世前身虽是孤儿,但前世他本人却是父母俱在。如今两代人相隔异世,再见已是遥遥无期。 如今再目睹王贵所作所为,岂能不触景伤情? “不知道爸妈现在过得还好吗?”他心里喃喃道,却不敢再往下多想一分,他怕自己会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你有心事?”杜云河不失为是个细腻之人。 若换个别人如此作态,他十有八九会表现得漠不关心。但因着并肩作战的缘故,两人姑且算得上生死之交,且方才他还哄骗了对方,因此不由自主就表达了关切的意思。 “没。”周言缓缓摇头,有些心事,始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第36章 班师回府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许多,甚至算得上水到渠成。 王贵老老实实将俩小孩交了出来。 他虽因着自己的私心,打算做活祭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但也算出于无奈,因此并没有虐待牛牛和妞妞。 俩小孩跟宝儿一直被他藏在村里一处极隐蔽的地窖里,若非他主动带出,旁人绝难寻得。 其实周言最初是想自己找着这仨孩子的,只是问老村长一打听,才知道村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地,因此不得不打消这个想法,转而要王贵自己交出。 彼此心照不宣下,并没人追问王贵是从何处觅得。 甚至连被绑架的两个小孩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曾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 和和美美的团圆结局自然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但鉴于王贵胆大包天、用心险恶,适当的惩戒教育是必不可少的。 李县作为县尊,官面话说得自是得心应手,一番话半是情理半是威吓,直将王贵吓得冷汗涔涔,急欲再度拜倒求饶。 将他镇住后,县衙一众人才终于打道回府。 按理解决了这样一桩大案,庆功宴什么的是必不可少的。 可作为宴会主角的杜云河,实在是孤傲离群的人设,有他在,酒席自然不大能摆下去。 这正中周言下怀,此时的他哪有吃饭喝酒的心思,心心念念都是赶紧回家“撩”阿绮。 古人有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算是切身体验到了。 虽说已两世为人,可久困病榻,于感情上,他实在稚嫩。 每个稚嫩的男人,在面对跟自己关系暧昧的女性时,总会有些患得患失与迫不及待。 照例封好门窗,他慎而又重地取出镜子,只一眼,心间便流过一阵暖流:“你还好吗?” 细细算来,与阿绮断了音讯不过三四天,可此时再阅览对方娟秀的小字,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他当即用手在镜面上勾画,写道:“活着真好。” 半是感慨,半是玩笑,想来是句不错的回应。 他原以为,阿绮该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一直守在镜子边,不曾想对方竟马上写字送达:“活祭的事解决了?” 周言反反复复将这句话默念几遍,略有些失望,从这几个字中,他并没有读出阿绮感同身受的高兴。 但眼下显然不是该纠结这个的时候,久别重逢互诉衷肠才是今天的主旋律,因而抬指写道:“解决了,险死还生。” 将形势说得危急些,唤起对方的同情心,似乎是个不错的做法。 “别那么夸张。”阿绮这句话后,还跟着个翻白眼的q版小人,这同样是周言教她的,用几根简单的线条表达情绪。她觉得颇为有趣,就从善如流偶尔画些。 “真的,你不知道,那可是个第五境的人鱼。”周言“奋笔疾书”,“人鱼你知道吧?” “人鱼?第五境?”阿绮很配合地问道,“很厉害吗?” 这种情况下,为了衬托出自己的视死如归,周言当然得将故事稍稍修饰一番:“当然厉害,我跟他交手两次,两次都险些命丧当场,若非想着你还在等我,怕真活不到现在。” 写完后,他甚至能猜到阿绮的应对之语:“谁等你了?” 教科书般的傲娇,正符合对方的人设。 可阿绮再一次令他失算了:“我说了你绝不会有事。” 虽无娇意,却还是傲的很。 周言看了不由好奇:“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人鱼兄作为第五境高手,若非杜云河有压箱底的功夫,差点就将他们三人一锅端了。 阿绮这不在现场的,因何敢言之凿凿担保自己绝不会有事。 “你忘了我给你的保命口诀吗?”说到这儿,阿绮多少有些恼意。 这人还好意思说他险死还生,自己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安排。 说起安排,她又气不打一处来,这货两次濒死,居然都没开口求助,区区一个第三境的普通人,那么有骨气干嘛? “保命口诀?”周言这才想起,还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求证。 “保命口诀难道不是杜云河?”说起这个,他都想猛掬一把辛酸泪。 但阿绮的反应从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杜云河是谁?” 在她的世界里,当然没必要认识什么神都杜氏。 “你不知道?”这一下直接给周言整蒙了。 天底下知道他的假名的,除他自己之外,只有阿绮。 忽然间又冒出个杜云河来,本以为他俩认识之外,不做第二种可能。可今天一对“口供”,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笑。”这两字表达出的哂意,隔着镜子,周言都能感觉到。 “你真不认识?”他内心猛然生出巨量的窃喜,飞快在镜面上写道。 “废话。”阿绮没好气地回道。 他们真不认识?难道真是我想多了?周言已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打晕了,人都有些飘忽了。 杜云河的各项条件实在太好,他并没有铁定能比过对方的勇气。 所以此时听阿绮说他们并不认识,心下当然狂喜。 “确定吗?”没感情经历、患得患失的小男生都这样忐忑。 “你有完没完?”阿绮果然不耐烦了,反过来质问道。 周言见对方故态复萌,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心里已信了九成,于是另起话题道:“那你有没有将我们的事说给别人听?” 杜云河与阿绮素不相识,那他是从何处得知雨施县有个叫“公瑾”的? “你被人打伤头了吗?”阿绮从来不是有问有答的女子,颇有些气势汹汹地反问道。 周言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一直是个大小姐脾气的女人,一味的追问怕是已惹得对方不开心,只好识趣地再一次转移话题:“许久没跟阿绮说话,有些不清醒了。” 他早发现,适当的肉麻对方明面上虽不接受,但心底还是受用的。 果然,阿绮送来的文字表面上稍显冷淡:“你少花言巧语。” 可仔细读来,却又能瞧见些微喜意浮于其上。 “真心话。”既然已经肉麻了,周言并不排斥再添一把火,“九死一生之际,我也觉得死不瞑目,倒不为别的,怕只怕再也见不着你。” 这番话七成真,剩下三成也算不得假,通篇都是情深意长,对阿绮这样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怕是别有些杀伤力。 第37章 乞讨武学 可惜,阿绮从不会让周言称心如意,马上就变脸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不解风情至此,周言甚至开始怀疑,对方真的是人类吗? 他说不准对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口是心非。 但阿绮既然表现的不爱听,他就从善如流,改口道:“比较激动,语无伦次了。” 能屈能伸,才是抱大腿的该有的样子。 也是,他本来可以靠“才华”征服对方,又何必低声下气刻意迎合呢。 但阿绮的后手若不是杜云河,那所谓的“保命口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我要真念了‘阿绮救我’,会发生什么?”对方一直抓着这个不放,想必多少有点用的,他好奇极了,这区区四个字,是怎样发挥效用的。 莫非对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只要念念名字,就有无边伟力降临,镇压一切邪恶。 “哼!”阿绮的回复很简单,简单一个字,似在表达内心的不满。 都快被人打死了,还不想着求救,这人死了也算活该。 周言见她好半晌只这么一个字,心知大小姐是懒得给自己解释了。 他讨了个没趣,却还得硬着头皮写道:“那个,那这句话以后还有用吗?” 但愿这样的补救还算及时。 可阿绮的傲娇一下不容低估,“只此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要是能听到声音的话,周言十有八九会听见她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那我以后岂不是很危险?”他顺着杆往上爬。 这样的对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顺势问阿绮“乞讨”一份保命的功夫。 “当然,你这么弱。”阿绮果然没让他失望,很毒舌地指出了他的弱小。 形势比人强,周言只能坦然受之,“没办法,起点太低,要不您帮我想想办法?”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求于对方了,他现在的心态很平和。 阿绮也并没有因此而轻视他,反而问道:“你想我怎么想办法?” 她同样苦恼于周言的弱小,自己身份特殊,并不能时时刻刻关注对方。要是哪天留意不及,导致对方身死,那一定会抱憾终身。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让他自己强大起来。 “我听人说,释道儒法有四门无上剑法,威力无铸,我不是这四宗的弟子,所以这四门剑法我就不奢求了,那你那里有没有相去不远的武学?”周言径直问道。 说实话,他相当羡慕杜云河,右手有道,左手不杀,看那架势,同境界相当无敌。 如果自己也能掌握两门大道之剑,那岂非同样可以这么威风? 只可惜这四门剑法俱是不传之秘,即便有李县作保,他可以入学儒门,可剩下三桩,亦是遥不可及。 触不到的梦,不妨换个来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问阿绮有没有大差不差的可以“施舍”给自己。 “释道儒法?四门剑法?”阿绮显然见多识广,“你说的是这四家的问道之剑吧?” 问道之剑?这是个新奇的说法,周言听了不由精神一震:有这样的认知,莫非阿绮那里真有这四门剑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未免过于惊喜。 但阿绮马上就浇下一盆冷水:“我这里没有这些剑法。” 不等周言好好体会失落的情绪,她又补充道:“但大差不差的武学还有几种,你想学吗?” 天堂与地狱有时确实只有一线之隔。 “想学,你教我啊?”周言脱口而出,马上就意识到两人并不是在通话,于是马上再镜面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 “你想学什么?”阿绮并没有马上应承下来。 学什么?周言不是很理解她这么问的意思,但没等他惑然反问,对方又补充道:“刀、剑、枪、棍、拳、掌、术法……你想学什么?”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当然全都要,于是他径直写道:“我全都要!” 要一个是吃软饭,全都要也是吃软饭,那何不一次吃个痛快,反正他牙口好,不挑食。 “你以为你是什么震古烁今的天才吗?还全都要?也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阿绮真从不给他面子,很无情地指出他天赋欠佳这一事实。 “有那么难吗?”周言一向信奉技多不压身,但阿绮说得也没错,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他同样懂。 “要是不难,你也不会至今还只是第三境。”对方这一句,实实在在扎进了他的心窝里。 “我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吧?”周言当然不愿意被这么不留情面地贬低,马上接着辩解道,“三个月前,我还只有第一境呢!”言下之意,他已进步了许多。 “你还知道啊?”阿绮绝对又翻白眼了。 “好了,你少废话,快选一个吧,这些里面,会一样就足以保命了。”阿绮催促着。 人最怕的就是选择,特别是在一众类似的东西里面做抉择。 周言此时已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局面。 有“破烂功法”珠玉在前,加上这会儿阿绮信誓旦旦,说明这些武学俱是上等绝学,放弃哪个日后可能都会后悔,他实在想全都要。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那给我来个剑法吧。” 作为捕快,他的惯用兵器是刀,但两次玩命,他发现自己实在用不来这种大开大合、直来直往的兵器。 而目睹了杜云河举重若轻、潇洒飘逸的有道之剑后,他就决定,一定要掌握一门剑法。 如今阿绮要他选择,自然以剑法优先。 “就决定是剑法了?”阿绮确认道。 “确定。”周言满怀期待。 阿绮给的剑法,即便不如有道之剑浑若天成,想来也相去不远。 不出旬月,自己也能当仗剑逍遥的剑客了。他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那便传你一门六剑神诀吧。”阿绮写道。 “六剑神诀?”周言的第一感觉是这名字未免太过敷衍,一听好像就不是很厉害。 “这是什么剑法?”他带着些许疑惑写道。 “一门旷古绝今的剑法。”阿绮的答案却相当夸张。 第38章 讲个笑话 周言虽称不上见多识广,但阿绮要随便抛出本剑法来,就说旷古绝今,实在有些夸张了。 阿绮的背景再深,也深不过释道儒法四家。而即便说起四门问道之剑,似乎也当不得这四个字吧。 “咱是不是有点夸张了?”他试探地问道。 而且只看这名字,也根本瞧不出厉害在哪里。 “夸张?”阿绮好像在冷笑着反问,“天上地下,再没什么武学比它更当得起这个词了。” 她言之凿凿的样子,颇有些说服力。 周言也并非完全不信,毕竟前朝对方给的“破烂功法”,确实神妙异常。 由此打底,看着这一句,他的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要真如阿绮所说,那自己岂非一下子就离毕业不远了? 比左不杀、右有道的杜云河还要厉害上几分,那副光景,只是想想,便教他心驰神往。 他深吸一口气,忙在镜面上写道:“那你赶紧写给我,我好马上武装起自己来。” 没有男人能抵抗一门无上的剑法吧。 他这会儿才意识到,这镜子虽好,可也有些瑕疵。 它毕竟只是面镜子,不是电脑什么的。真要用来“传输”个文件什么的,未免太过麻烦,竟还要一方手书。 以往给阿绮聊天讲故事倒还好,慢慢来也颇有情调,可真等到传授武学的时候,一句句誊写实在教人心急。 只能希望这门绝世剑法不太复杂,几百字就能将内容讲完。 他自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阿绮却不知卖的什么药,发来的文字不慌不忙的:“你想学啊?” “当然。”周言一边点头一边在镜面上勾画道。 “那你讲个笑话吧,好笑我就给你。”阿绮果然是个恶趣味的女子。 “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吗?”周言苦着脸抱怨道。 他是看了几年书,可谁会刻意去读笑话啊?就算他现在记得几个,可那些都是现代背景下的,给对方这个“古人”讲,对方只会一头雾水。 “我不管,没有笑话的话,这剑法我是不会交给你的。”阿绮的大小姐脾气时不时会发作一次,眼下正赶上“好时候”了。 “那我想想。”赶鸭子上架这种事,一生中难免会遇到几次,周言只好服软。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幻灯片样划过许多剧情。 终于,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这个笑话应该行吧?他不太确定。 他本人并不是搞笑好手,在这方面天赋缺缺。而阿绮本身又是个文艺少女,笑点可能不低,他一时间真没什么把握。 “那我说了?”他步步为营,已开始做两手准备。 “快说快说!”阿绮自是满怀期待,认识三月以来,对方就像是个藏书阁,诗词歌赋、小品故事什么的都能信手拈来,天知道这会儿能讲出怎样有趣的笑话。 周言酝酿好情绪,装腔作势咳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阿绮根本看不到。 讨了个没趣后,他回归正事,抬指在镜面郑而又重地写下这样一句话:“‘丢死人了!’老李边喊边从三楼丢下一具尸体。” 在他看来,言简意赅而又意味深长,才是笑话中的精品。这样短短十来个字,在笑话界的地位,该不低于所谓的“六剑神诀”在剑法中的地位吧? 沉默…… 沉默到压抑……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阿绮久久没有动静,周言甚至觉得她可能睡着了,于是问道:“怎么,不好笑吗?” 自知之明是人类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很显然,他有时就欠缺这样的自我认知。 “我去添了件衣裳。”又过了良久,那边终于传来消息。 “五月里怎样都算不上冷吧?”周言想也没想就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你的笑话后,浑身直打哆嗦。”阿绮的这句话后面,跟着个简笔画的笑脸,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对于阿绮无师自通,领悟到世界上还有“冷笑话”的存在,周言感到十分欣慰,但对方发笑与否,可是关系到自己能否取得“六剑神诀”,他当然要继续问:“难道不好笑吗?” 阿绮无语凝噎,这人是真没觉得冷吗? 对方平日里讲起故事来,也算是娓娓动听。怎么让他讲个笑话,竟只能憋出这样个玩意儿出来?莫非是拿自己开涮? 可六剑神诀对他来说应该是重要的,他没必要“自寻死路”,给自己设置难关吧? 也就是说,他真的欠缺讲笑话的天赋? 还是说,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只是自己一时间没领会到? 可怜的阿绮,为了帮周言解释,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于是她再度嚼起这个笑话来。 随着身子一个哆嗦,她又一次不寒而栗…… 行吧,可能真是自己真不懂笑话。 剑法又不能真不给,她只好将锅揽到自己身上。 “好笑!”阿绮咬牙切齿,手指用力按在镜子上。 “我就说嘛,这么好笑的笑话,怎么可能不笑?”周言不知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道。 “那是!”阿绮险些给一口银牙咬碎。 不行,一定不能光自己冷了。她已暗自决定,要将这个笑话讲给宫里其他人听。 “那我的剑法?”周言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六剑神诀”的剑谱。 “现在不好给你。”却不料阿绮“出尔反尔”道。 “为什么?”周言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马上追问。 “我马上就要闭关一段时间,没有闲暇抄录给你。”阿绮解释道。 “那我若是想跟你说话,该怎么办?”周言顿觉心里一阵空落。 比起剑诀来,一段时间没有对方的消息,显然更为难捱。 这样的关心,落入阿绮眼中,自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没关系,时间不长,最多只有两个月。”她安慰着。 “两个月还不长啊?”周言反问道。 两人相识以来,最长一段时间没联系,就是这几天,他都有些度日如年的错觉,如何能熬过两个月? “嗖一下就过去了。”阿绮也觉得有些长了,在镜子另一边吐吐舌头道。 但她真的得去闭关了,尘世走了一遭,染上了些许红尘气,必须尽快拔除。 但她临去之前还是替周言安排好了一切:“剑法的事你不必着急,我会着人送去,对了,你就将那人留在身边差遣吧。” 第39章 送个侍女? “派人送过来?”周言有些迷糊。 阿绮的话,他怎么不太能听得懂。 自己好像没暴露过身在何处,对方凭什么觉得能将剑谱送到?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心下有惑,他就径直问了出来。 “雨施县的捕快。”阿绮果然不是在诈他,径直就将他的真身点了出来。 周言一愣,嗅到一丝异样的味道。 他遍数过往谈话内容,确定自己从未说过自己是哪里人。 如今却被阿绮轻易点出,莫非对方有特殊的手段,还是可以调查过? 可调查的话,没头没脑,又从何着手的? 一时间,他觉得镜子对面的这个女人,颇有些神秘且恐怖。 人的恐惧,许多时候都来自信息不对等。 毕竟谁也不想,每天花许多时间聊天的对象,不声不响间就将自己查个底朝天。 “你怎么知道的?”他并没有狡辩,对方既已将点到了具体所在,再隐瞒意义也不大了,索性问清她是怎么知道的,开诚布公下或许能解开心结。 “这还不简单?”阿绮反问道。 看着镜面上的这五个字,周言扪心自问,莫非自己真的蠢笨异常?身份早暴露了还恍若不觉?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没道理。 “简单?我好像从未说过吧?” “蠢笨!”阿绮绝对哂笑不已。 这样的人身攻击,周言当然不想照单全收,马上便抱怨道:“咱能好好说话不?” 其实这会儿仔细想想,阿绮应该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他的生活还能风平浪静,说明对方应该没什么歹意的,他大可不必提心吊胆。 “你说你生活在江边,还说有祭祀龙王的习俗,且就在这两天,稍作调查,都能知道你是雨施县的人。”阿绮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周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怎样的低级失误。 到底是没怎么与人打交道过,不曾想随便从口中流露出点什么,就将自己的老底揭干净了。 “这样一个边陲小城的习俗你也能知道的?”周言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阿绮虽说出身名门,饱读诗书,可断没有连雨施县这样小镇的习俗都了若指掌的缘故。 这样的小城风俗,除了本地地方志,该没有任何书籍会记载。 总不能说她遍阅天下书籍,无所不通吧? 还是说她本就是雨施县附近的人家,因而正正好知道祭龙王的习俗? 可以她表现出来的家世背景,绝不是附近几个小县城能容纳得下的。 “我当然知道。”阿绮并没有解释。 这种理所当然,看在周言眼里,只能徒增疑惑。 阿绮并没想就此解释,接着道:“我今夜就要开始闭关,剑谱的话,三天后会送到你的手里,你且好好练着。” 镜面上的字很快隐去,又重新浮现另一行:“至于送剑谱的人,你暂且留在身边做个侍女,随意差遣便是。” 侍女?这么说的话,送剑谱的会是个女人?周言合理推断。 刻意送个女人到自己身边,阿绮这是什么意思?监视吗?他难免自我感觉良好地想道。 “那个,剑谱可以要,侍女什么的,就算了吧?”他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是对方的故意试探,他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我觉得你最好留下她,有大用。”阿绮意味深长道。 可她越是这么说,周言越觉得心里没底。 搜肠刮肚想找到个合适的拒绝理由。 还别说,他真想到了一个。 “最好还是别了吧。”他再次婉拒。 “我即将到望江的有涯院去求学,带个侍女,是否不太方便?”这理由正当至极。 求学带书童的可能不少,但带个侍女的话,未免过于奇怪。落在旁人眼里,自己该有多急色。 所以为了自己的一身正气,他当然只能拒绝。 “求学?好好的去做什么酸腐儒生?”阿绮对儒家弟子的评价似乎不高。 “上官推荐,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周言并没有改变对方想法的打算,只给了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这理由得到了阿绮的认可:“也是,雨施县毕竟太小。” 在她看来,周言还是颇有才情的,雨施县已不适合他施展拳脚。 她虽不喜儒家,但天底下的名门正宗,除去儒门外,仅有释道法。 相较酸书生,和尚道士更不讨喜,那些法家弟子,更是整天板着个脸,无趣的紧。 “所以我身边不方便跟个女人吧。”周言见她认可,谨慎地推辞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阿绮却似铁了心要将人安排在他身边。 “你那么弱,正需要人保护。”但她好像又是出于好意。 “弱?”这虽然是事实,但如此直白的点出来,未免有点伤人了吧。 “咱能好好说话吗?”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抱怨。 “勉勉强强的第三境,难道不弱吗?”阿绮从不给他面子,“你自己也说,要不是运气好,早没命了。” 周言已是词穷,却还要绞尽脑汁狡辩:“我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个第五境的大妖而已。” “第五境也能叫大妖了?”阿绮很是狂妄地反问道。 “那不然呢?”周言有些不服气了。 阿绮是否有点嚣张过头了,连第五境的人鱼都不放在眼里。要知道,李县这个少年时混迹神都的都仅仅只是第四境而已。踏虚境的妖怪,怎么说也能算一方霸主了吧。 只是如此想来,李县这些年似乎混得不怎么样啊。 “那我给你送个第五境的侍女,就一定能保你平安了吧?”阿绮话锋急转,问出了个难以捉摸的问题。 “应该……是吧。”周言迟疑着写道。 有人鱼兄和杜云河这样第五境高手的护在身边,他实在想象不到,还能遇见什么样的危险。 “那就这么说定了。”阿绮很快又送来一条消息。 “说定什么了?”周言此时如坠雾里,不明就里地问道。 阿绮莫非是谜语人,说话就是打哑谜?怎么自己完全看不明白她的意思呢? “你几时动身去望江?”阿绮却只是自顾自地问道。 第40章 暴露? 最后的最后,周言阿绮两人还是达成了共识。 于是前者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素未谋面的侍女。 据说还是第五境的大高手。 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周言总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反倒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当然不会觉得阿绮有坏心,但对方对自己未免太好,好到他有些心虚。 功法、剑谱,又白送个侍女,这样的好事,实在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梦感。 所以阿绮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好暂且搁置了。 毕竟,他只是区区一个小捕快,对方该没什么图谋。 只是经此一事,他对阿绮的家世更为好奇了。 要知道,神都杜氏家的公子,监察司的四品执令,也不过是第五境,足以见踏虚境的难得。 可阿绮随便派出个侍女,竟也是第五境的,家境深厚,可见一斑。 但与这位名义上侍女的相遇,并非是在三日内,还得往后搁置几日。 因为李县安排,周言不日便要跟随杜云河,去望江有涯院报到。 阿绮这会儿派出侍女到雨施县,怕是会扑了个空。 之所以如此火急火燎,倒也没别的原因,仅仅是与要回去述职的杜云河顺路而已。 李县为此征求过周言的意见,问他是否要准备些什么,或是故土难离,需要点时间调整。 但周言作为现代人,安土重迁的思想本就不深,雨施县里也并没有太值得留恋的东西,自然无可无不可,表示随时可以上路。 恰巧又有“地头蛇”杜云河带路,当然欣然从之。 杜云河因着性格原因,最多与李县寒暄一夜。 所以周言所料不差的话,明天一早,他们或许就可以奔赴望江。 将“白蛇传”的故事进度稍稍推进了些许,再与阿绮闲聊几句。 最后约定好,对方出关后的第一时间,他一定会守在镜子边给她回音。 这样之后,阿绮心满意足地“下线”了。 周言重新将镜子藏回胸前后,略微有些怅然:接下来的两个月,对他来说或许有些难捱。 虽还未与阿绮真个会面过,可彼此间三个月的陪伴是实打实的。 现下对方一朝“失联”,心里多少有些发堵。 但这毕竟不是生离死别,只要将心态摆正,两个月不过弹指。 收拾好心情后,他准备出门觅食。 这些天缩在细柳村里啃干粮,都快应了老夫子的那句“不知肉味”了。 但他刚推门走出去,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你长没……”大概意识到是在别人家门口,张重并没将牢骚发完。 周言拉开距离,看着不告而访的张哥,奇声道:“张哥,你这是?” 已是晚间,张重在细柳村憋了许久,这会儿该徜徉于花丛才是,因何能抽出身来,到自家门前来? 张重嘿嘿一笑,但鉴于他的尊容,这笑容实在过于碍眼,周言甚至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听说你要去望江了,你这一去,我们两兄弟不知何年能再相见,所以趁着没走,找你喝几杯。”他语气恳切。 只是那副笑脸,还是令人不忍直视。 周言心中一动,今天算是被人从头暖到脚。前有阿绮,后又张重,对他的关怀都溢于言表,教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笑着打趣道,两世为人,他其实没怎么喝过酒。 “看,我就说他不可能拒绝,你欠我仨包子。”张重却头一扭,冲着边上笑道。 又有个捕快打扮的从墙角阴影处走出,周言一看,正是刘云。 刘云苦笑着向周言抱怨道:“小周,我一直当你不近酒色,这包子钱得你出。” 周言知道,对方同样是来为自己送行的,心下只有暖意,当即豪气挥手道:“仨包子而已,小意思。” “少充大头了,真豪气的话,今晚的酒钱就你出。”张重倒算是将他囊中羞涩的人设坐实了。 “那可不行。”周言正色道,“平日里只见过张哥你花银子在那些姑娘身上,怎么着也得让兄弟我看一回。” “是极是极。”刘云附和道。 “真要我出啊?”这会儿二对一,张重人微言轻,苦着脸问道。 但不等两人答他,他又咬着牙点头道:“好,我出就我出,反正这辈子也就这回了!” 周言听了,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这货搞得好像自己一去就不回了一样,实在不吉利。 “怎么,我走了后,你就要累死在女人肚皮上了?”他略微有些毒舌道。 “呸呸呸!”张重忙啐了几声,“你哥哥我神枪无敌,少乌鸦嘴。” “我说张哥,你真得注意点了,我真怕以后回来,只能跟你隔着土说话。”周言继续打趣道。 张重正想出声反击,刘云悍然插话道:“你俩别贫了,现在怪饿的,我们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两人的一致认可,于是就近去到边上的福临酒楼。 三人坐定,点好酒菜后,张重嘴里便一直念念有词。 “张哥,你这有些夸张了吧?”周言见状,奚落道,“一顿酒钱而已,这样心心念念的吗?” “你懂个屁!”张重没好气地骂道。 “为了你,我可是出血本了,这顿酒钱,能喝听好久曲了。”他的心真有滴血的感觉。 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周言恻隐之心发作:“那我请吧。” 他平日里用钱的地方不多,眼下离别在即,请兄弟们喝一顿无伤大雅。 “不行!”张重却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看不起谁呢?说我请就我请!” 周言见状,声势转弱,张哥难得豪气干云,自己不让他表现,好像确实有看不起对方的嫌疑。 见他偃旗息鼓,张重志得意满,重新坐定。 “不对啊张哥,你好像还欠我不少银子,那我离开后,岂不是收不回来了?”但马上就被周言杀掉了威风。 “欠……欠钱的事,以后再说。”嗫嚅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弱声弱气道。 “跟你开玩笑呢,你先帮我存着,等我下次回来找你讨,说不定还能是老婆本呢。”周言自然不会纠结于此,举起酒杯笑道,“来来,我们喝酒。” 他顿了顿,想了句祝酒词:“所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此去一别,天涯海角,亦不过咫尺。” 他正自得于对古诗词的运用,忽听一阵拍掌声响在耳畔:“好!好一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声音耳熟,三人一转头,正见着李县与杜云河卓立一旁。 他们起身正欲行礼,却见杜云河一脸惊讶地瞧着周言道:“你就是公瑾?” 第41章 神交 周言努力使自己脸色保持不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难得卖弄一把,就被人抓个正着。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李县和杜云河来酒楼干嘛? 即便要做宴饮,在李县府上不就好了,何必单独来外面? 不过也怪他自己,跟两个大老粗,说什么诗词歌赋? 但他同样不能就此承认,杜云河知道他“网名”的事过于奇怪,为免出事,还需静观其变。 于是他嘴巴微张,用疑惑的眼神瞧着对方,语气中满是不解:“公瑾?谁?” 前世躺在病床上时,除了看书外,剩下时间没少看剧,没事也会琢磨演技。 如今拿出心得,倒也有模有样。 “你不认得?”杜云河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 周言茫然摇头。 “那你怎么会念他的诗?” “他的诗?什么意思?”刚刚念诗有四个人听见了,周言自然不好睁眼说瞎话否认,只能装傻充愣。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据我所知,这是公瑾的诗。”杜云河的眼神不肯稍移,只看得他脸上痒痒的。 “这明明是王昌龄的。”周言暗自吐槽道,但面上神色不变,仍是那副惑然无知的模样,“我不知道啊,只是偶然听人念过,觉得精妙,便记了下来。” 他的神情诚恳,浑不似作伪。 “我书都没读过几本,哪有这样的才情。”他说着一摊手,为自己的低文化水平表示惋惜。 “从何人处听得?”杜云河显然很重视所谓“公瑾”的下落,忙追问道。 李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是相信周言所说的,以对方的阅历,尚还不足以作为如此诗句。 据他所知,对方自出生以来,未曾踏出过雨施县,所以若是从他人处听得,那此人必定也在县内。 而他到此任职已逾十几年,竟不知县内还有如此诗中圣手。 作为儒家子弟,他当然能品出这两句绝句的妙处,对作诗之人神往至极。 周言大脑急转,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能否取信于人。 斟酌片刻,他开口道:“是个大概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当时是在城北渡口,他正要渡船离开,与人话别时所念,恰巧被我听见了。” “那送行的可是县内人士?”杜云河马上追问道。 你到底多想找到“公瑾”?周言暗忖,而后做出思索的样子,片刻后摇头不确信道:“应该不是,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二十来岁。” 说完后,他不禁自得与自己的缜密。 他虽不知杜云河是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信息,但能知道这两句诗出自“公瑾”之口,极大可能是从阿绮那边泄露的。 如果对方真知道自己与阿绮的“聊天信息”,那万万不能编出个学识渊博的老者,三十岁出头,与自己大差不差,倒也符合。 而他自己与阿绮的对话中,多离不开风花雪月,那“公瑾”必是个懂情趣的妙人,说他有女子送行,自然贴切不已。 这会儿他对杜云河,可谓防备之至。 阿绮明言不认识对方,他却还有自己的信息,多少有些启人疑窦了。 一时半会搞不清原因,但小心点总归没错。 “三十来岁?女子?”杜云河喃喃重复,而后抚掌道,“那就是了,就是他了。” 他对“公瑾”的认知,也仅仅流于书面,只知道雨施县有个叫公瑾的男子,才情盖世,诗文举世无双,再多也是抓瞎。 此时听周言描述,与他心中的画像颇为吻合,下意识便认可了。 “杜执令认得他?”周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记得在细柳村时,你就曾打听过这个人。” 杜云河摇头,“有心求见,无缘相识。” 他说着长叹一声。 周言心中一动,对方的神态不似作伪,看着也不像有恩怨的样子。 他不禁更好奇了:“为何?”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何种魅力,能教这样个贵公子“念念不忘”。 莫非他也喜欢听故事,对对联,猜谜?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些了。 “有一同辈,不知从何处读到他的诗文,仰慕不已。”杜云河脸色现出些许的悲悯。 “她推出他身在雨施,知道我任职望江监察司,便时常来信,与我分享他的诗文,并央我来此寻人。”他接着解释道。 “我拗不过她,早有到此一访的打算,正巧遇见王捕头到望江求援,便自告奋勇而来。” 倏然,他神色一变,“不对,据她说,公瑾是县里的捕快。” 语毕,他目光如电,疾射向周言。 周言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百密一疏。 原本还沾沾自喜,自己的谎言编得天衣无缝,没曾想竟落下这么大个漏洞。 为今之计,只好咬死不承认:“不可能,那人绝非我们的同僚。” “也不一定。”他说着转向李县,求证道,“大人,我刚任职不久,不知道县里捕快可有过变动?” 难怪有人说,一个谎言需要再一百个来圆。 李县闻言略微皱眉,下意识抹了把美髯,摇头道:“你来之前好些年没有变动了。” 周言心下稍定,有李县站台,自己只需咬死不松口,便能将这故事圆下去,“那杜执令因何知道这‘公瑾’是捕快?” 他同样在试探,对方对自己到底有多了解。 “据我那位同辈说,是他自己所说。”杜云河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径直解释道。 “有没有可能是那人假称?”周言给出自己的看法。 他心里有了些猜想,自己与阿绮的聊天记录,十有八九是泄露了。 可巧就巧在,大小姐刚好闭关去了,即便想通气揪人,也得等到两个月之后。 但这也是件好事,起码这两个月,不会生成新的“聊天记录”给人窥探。 可纵使这样,他仍觉得有些羞耻,与阿绮的对话,若只彼此看见,倒也无妨,可要有第三者能瞧见的话,他的脸上就挂不住了。 “这算是玄幻世界的盗号狗吗?”他心里恨恨,暗骂了一句。 第42章 饯别 杜云河毕竟不是神仙,见周言咬死不承认,一时间也没别的证据,只好先点头认可道:“或许是吧。” 只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总会破土长出苗来。 周言有意再深挖些东西,追问道:“听杜执令的意思,你那位朋友该没见过‘公瑾’,那又如何听他亲口说是雨施捕快?” 即便不是当事人,也能发现对方前后话中的矛盾。 杜云河的那位同辈,肯定是没见过他周某人的,那自然更谈不上亲耳听他承认来自雨施县衙。 其实他已知道,自己早先的推测大概接近真相:十有八九是“盗号狗”所为。 可苦思冥想下,实在有想不到那人是怎么“盗号”的。 他与阿绮虽是笔友,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网聊,没有账号这一回事,更没有真实的书信往来,所以理论上并不存在泄密的可能。 因此他想尽可能深入了解杜云河的那位同辈。 “这……我也不知。”杜云河沉吟一番,亦是不解。 由此可见,他与那位同辈,尚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周言的思虑更深,想着是否对方故意瞒他,不愿透露。 眼下彼此皆不愿透露更多的信息,局面顿时僵住了。 李县旁观许久,见他们聊不下去,抚着长须道:“想不明白的事,不妨搁置。”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那位公瑾,想必是云游四海的逸士,如有缘分,必可得见,不必挂怀于心。” “难得良宵,明早云河便要回返望江,周言你也随他一道去吧。”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封封好的书信,递给周言。 “明天就走?”周言接过八成是推荐信的信件,接着确认道。 他先前已有猜测,杜云河必不会久留于此,最快明日就要动身,此时听李县意思,果然如此。 “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杜云河微一顿首。 他着急着回返,不仅仅是赶着回去述职,更重要的是跟那位同辈通个消息,告知对方并没有找到公瑾其人。 “那我等会回去收拾一番,明天随时可以动身。”周言表态道。 他在雨施县里,只有祖宅这份产业,将门一锁,便再没了牵挂。 “那便如此说定了。”李县替他俩拍板。 他说着坐到了桌边,忽然唏嘘感慨道:“你二人此去一别,不知相见何日。” 他拾起一只酒杯,斟满酒水,举起后轻轻晃了晃,“此地恰好有酒,不妨在此做饯别之饮。”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为此佳句,我先满饮此杯。”说完后,他将杯子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看起来倒挺像那回事,可落在周言眼底,总觉得对方有蹭酒的嫌疑。 他自觉与李县已有些亲近了,因而打趣道:“既是饯别,那您这做上官的,是否该为这顿酒买单?” 原谅他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定不能让对方蹭酒的行为得逞。 李县万万没想到,周言这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竟敢如此拿上官开涮。 但不得不说,这小子的直觉还真有点准。 他虽是一县之长,但在家里颇没地位,平日里讨口酒水都要搜肠刮肚找理由,难得有机会,当然得蹭上一杯。 众所周知,家庭地位低下的男子,身上一般也没什么银两。 李县这些年抠抠搜搜,才攒下些许银两,周言三言两语就要掏空他的积蓄,实在是要命。 可这会儿酒也喝了,场面话也说了,当然不好推辞,否则他这个县令还要不要做了? 他已开始后悔,早知道不如在家里宴饮,还能有个正当的理由问真正的“一家之主”讨些银两。 怎奈何一时行差踏错,偏偏来这酒楼里寻人,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今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只能含泪掏空小金库了。 李县眼眶含光,死死盯着周言,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那是自然!” 周言看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将人想岔了。 看李县这因为分别而几欲落泪的神情,心下只有羞愧和感动。 张重却是大喜过望,前一刻还为要大出血而心痛不已,转眼就跳出来个“替死鬼”,这世界真偏爱自己吧。 李县要是知道他心下所想,怕是真要喷出一口老血。 周言余光一瞥,瞧见张重喜上眉梢,马上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偶尔也蔫坏,难得能叫张哥出一次血,当然不会让他轻易逃过。 他眼珠一转,有些为难道:“大人愿意做东,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 故意没将话讲完,等对方来接。 “只是什么?”李县眉头微皱,自己都愿意大出血了,这厮还想作甚? 周言首先看了看张重,直将他看得发毛。 最后转回脸来,对着李县道:“只是张哥已答应请客,按理您作为上官,不该掠您的美,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 他再次停住。 张重闻言,脸色一垮,而李县则与之相反,眉梢带上了些喜意,“无妨,本官向来愿意成人之美。” 若能守住荷包,稍稍丢些面子又有何妨。 周言一顿,李县这做领导的,未免太体贴下属了。 但有些时候,体贴也并非是件好事。 比如现在,正要他掏钱的时候,再体贴就显得抠搜了。 好在他已有对策,因而笑道:“可眼下杜执令在侧,若我等让大人坐视下属请酒,传将出去,岂非落人笑柄。” 李县听罢,马上品出不对劲来,这小子莫不是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只能尴尬一笑。 同时心里嘀咕着:自己是否是看走眼了,这混小子好像有点没眼力劲啊? 周言寻思着,大伙都这么熟了,且分别在即,开开玩笑无伤大雅,还能活跃气氛,于是接着道:“所以卑职有个主意。” “讲!”李县算是被赶着上架了,捋须的手不自觉多用上了几分力气。 “此地菜肴虽佳,酒却不够醇香。据我所知,城南留客楼的酒乃是雨施县绝顶,因而属下认为,不妨张哥请客吃菜,大人掏钱沽酒。” “你!”李县一阵气结,险些抬手指着对方,但凭着满腹涵养,忍了下来,随即缓缓点头,“可。” 仅有两字,却是无限心痛。 两人“一拍而和”,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李县想是心下愤恨,首先打发周言去城南沽酒。奈何刘云心疼小兄弟,自告奋勇接下差事,使他一点小小的报复都没得逞。 是夜,美酒佳肴,三人口福大饱。 你问另外两个? 他们同样吃得开心,饮得酣畅,只是心也滴血。 第43章 动身望江 第二天,周言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 “天赋异禀?千杯不倒?”他也疑惑,没怎么喝过酒的自己为何酒量意外的好。 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后,他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镜子,推荐信,几件换洗衣服,加些散碎银两,再多就没了。 收拾妥当后,他坐在门槛上,皱眉沉思。 杜云河绝对还在怀疑自己。 昨晚酒过三巡,自己装作不胜酒力,这货凑过来想套自己的话。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 可这同样警醒了他,对方作为天之骄子,必定不是轻易可以瞒过的。日后免不了与他打交道,须得十分小心地堤防。 打定主意后,他还想问问阿绮的意见。 寻思着这会儿大门紧闭,而且也就略作尝试,他也没像以往那样过分谨慎,径直从怀中取出镜子。 镜面映出他的面孔,清秀之余,似乎也比以往更俊俏了几分,隐隐有追上杜云河的架势。 难道我还在发育?他抬手摸了摸脸。 本来就挺受姑娘们欢迎了,再帅一点,不是要出事?红颜祸水? 这念头可真够恶寒的,他马上甩了甩脑袋,开始尝试与阿绮沟通。 “在?” 前世他看过许多聊天记录故事汇,貌似就有不少以此开局。 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假如对方还没闭关呢? 可很快就只能接受无情的现实。 阿绮若还在外面,必定会马上给自己回消息,但等了盏茶功夫,镜面上依旧只有那个“在”字。 周言静静对着它,总觉得有些许的嘲弄。 “看来我的心境修养还不到家啊。”许久后,他一咧嘴,自嘲道。 这当然怪不得阿绮,她早有言在先了。 直到此刻,他才切实感受到,阿绮要离开自己一段时间了。 虽说两人从未真个见过,可这三个月来相携走过,彼此间似乎早产生了依赖。 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阿绮于他,或许就是后者。 “要孤家寡人一段时间了啊。”他再一叹,将镜子收回怀中,站起身子。 回房内背上行李,再走到院子中央。 周言转了一圈,将院子里的陈列收于眼底,记在心里。 在这院子里只住了三个月,远不及他前世躺过五年的病榻,可其间感情差异,确实天差地别。 于他而言,这栋老宅,是他一段新生命的开始。 如今即将作别,早前嘴上说是了无牵挂,可等事到临头,却是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他又定定看了许久,晨光如幕,披在他的肩上,没来由生出种若是能终老于此,那也不错的想法。 但旋即就被他抛诸脑后,只因在他心中,难得此生,求仙问道当是首要。 念头通达后,他大步迈出老宅,回身做最后的诀别后,义无反顾地锁上了院门。 去得城南,杜云河早恭候多时,李县与一干同僚亦已候在这里。 虽说自己一定没有迟到,但大伙都等着他,周言还是愧疚施礼道:“大人,杜执令,各位哥哥,我来晚了。” 李县同样没有宿醉的后遗症,精神看起来也颇为不错,抬手轻轻抚过长须,点头道:“不碍事,昨晚酒醉,该多睡会儿,况且还没到约定的时间。” 只是他说到酒醉时,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留客楼的酒虽绝顶,价格同样不菲,他的私房钱只一晚就被掏得空空。 想到此处,他面部肌肉就一阵收缩,手更险些扯下把胡须来。 杜云河该是很少看人脸色,因而眼下也能不合时宜地插话道:“世叔,周捕快既已到了,那我们就此上路?” 只凭这一句,周言便能断定,这人的人缘一定不怎么样。 而且他没点避讳的吗?上路这种事说法,未免有些晦气了。 李县闻言,小幅度摆了摆手道:“不急,周言的这些同僚特意来送他,若不让他们话些离愁别绪,我等未免不近人情。” 说着他是以王头等人有话说话。 周言眼一扫,平日里说话的不说话的都凑到一块了。 以王头为首,张重刘云等人眼中均能读出丝依依惜别的情愫。 他心头不禁一暖,这三个月的捕快,没白干。 大伙儿都是大好男儿,别情羞话,场面一时间稍显凝滞。 周言想着,要不也别说话了,便对着大家重重一点头,表示会把他们记在心里。 可头往下点时,意外发现,这些兄弟手上都提溜着些物事。 定睛一看,尽是些腊肉咸鱼之类。 敏捷如他,马上想明了缘由,脸色不禁一变,迟疑着问道:“你们手上提着的,不会是要送我的吧?” 张重上前一步,将手中腊肉举到他的面前,稍做摇晃,一脸得意道:“那当然了!” “你要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哥哥们本想凑些盘缠给你,却又觉得过于俗气,就想着不妨送些腊货,反正你到哪都得吃饭不是?”他说着就要将腊肉往周言手里塞。 “张哥,您看我就两只手,能拿得下这么多腊货吗?”周言满头黑线。 也多亏雨施县民风淳朴,鲜有刑事,否则以这干捕快的智商,怕是一水儿的无头冤案。 “你拿不下,杜执令可以帮你拿嘛。”张重这憨货,大概是觉得昨晚跟杜云河喝了回酒,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杜云河可不会顾忌共饮之情,冷哼着转过身子,虽未言语,其意自明。 张重这才忆起,这位大少爷并非易于之辈,额头立马就渗出冷汗,忙挤出笑容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样吧,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我的,你一定得收!” 说至最后,他已是一脸正色。 周言无奈,苦口婆心道:“张哥,我是去求学的,不是去卖干货的,提着这些东西,成何体统?” 这显然就很不合理嘛,孰料李县出声道:“周言,你收下吧。” “收下?这能收几块?”周言指着那些干货,难以置信道。 李县一脸肉痛地递过一个纹金黑布袋,强做洒脱道:“这玩意给你,放几块肉应该不在话下。” “就这?”周言伸手接过,撑了撑,也就衣服口袋大小,估计只能塞个手机,李县却要自己拿来装肉,莫不是拿自己开涮? “芥子袋?”耳边乍然响起杜云河的惊叹之声。 第44章 芥子袋与异兽 “见多识广”的周言,一听便知所谓的“芥子袋”是什么东西。 “你们的命名还真没什么新意啊。”他暗自吐槽。 不过好歹没拿出个储物戒指来,布袋好赖本就是装东西的。 他一直没搞懂,为什么能将戒指和储物联系在一起。 是因为时髦吗?那为什么不搞个储物耳坠? 他这里思绪纷纷扰扰,另一边杜云河不复之前的云淡风轻,一脸讶然地瞧着李县手中的布袋。 老实说,他有些眼热。 芥子袋这玩意儿,甚为稀有,即便作为神都杜氏长房嫡子的他,至今也未能拥有。 他曾软磨硬泡,想骗取他五叔的那个,可被对方以时机未到拒绝了。 所以眼下看周言轻轻松松就得了一个,难免滋生出了些许的嫉妒。 由此也能证明,李县年轻时,确实有些了不得。 想到这儿,他更觉苦涩了。 五叔,我真是您的亲侄子吗?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个芥子袋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你拿去装装杂物吧。”李县肉痛过后,已恢复云淡风轻。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吝啬还是大方,真的很难鉴别。 周言当然想要,可看杜云河的反应,这储物袋该贵重无比,李县待他已足够好,焉能再受如此大礼? 于是他又将袋子递还回去:“这太贵重了。” “给你你就拿着!”李县脸一板,抬手将他的手推回。 周言并非故作姿态,手上暗暗用力,跟李县角力。 “所谓无功不受禄,属下实在受不起!”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理性考虑,他也不该收这个芥子袋。 大庭广众之下,他区区个第三境的捕快,得了这样的宝物,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县大概是用上了几分灵力,将周言的手按回,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且收下,莫要辜负了同僚们的一番心意。” 心意?这些腊货吗?周言稍显茫然地看着众人手中的鸡鸭鱼肉,陷入了疑惑。 李县好像话中有话啊,但一定要自己收下这些腊货的理由何在。 念及此处,他直视对方双眼,果然发现他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周言再推辞,多少有点不明智了。 同时在他心中,李县的地位无限拔高,已到了仅次于阿绮的地步。 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有人能不计回报地对自己好,他如何能不感动? 诚惶诚恐受下后,李县教他一一将腊货收入其中。 继人鱼兄、杜云河神乎其神的对战后,他再次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神妙,真有纳须弥于芥子的玄妙能力。 将兄弟们的厚礼收拾妥当后,终于到了诀别的时刻。 用前世的词来说,周言是个“直男”,最受不了煽情的场面,心下暖意虽盛,却吐不出情意绵绵的话来,顿了许久,都没憋出半个字。 李县是过来人,见此情状,明白他的情怯,替他发声道:“一切既已妥当,离愁别虚休话,就用公瑾的诗饯别吧。” 他顿了顿,左手抚髯,右手背后,仰头望着远方,“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望你此去一别后,莫要忘了雨施县的诸位同僚。” 周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正是望江所在。 “大人,我……”他心里感动极了,真正能与李县说上话,不过就这几天。对方却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如此盛情,他实在有种无以回报的感觉。 他暗暗发誓,日后若能飞黄腾达,必定要涌泉相报。 李县见他哽住,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余的话就休说了,去到有涯院,好好求学,莫要辜负我们的一番心意。” 他又向杜云河微一颔首,微笑道:“云河,你的境界已超过了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勤加修行,争取也胜过杜五。” 杜云河点头回应:“世叔抬爱,云河自当勉力行之。” “如此甚好!”李县赞许抚须,复又道,“对了,你既在望江监察司,还请多多关照周言。” “自该如此。”杜云河意外地好说话。 按理以他的倨傲及家世,绝不会将周言这样出身的放在眼里,可他偏偏应了下来。 周言马上瞥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也正含笑地瞧着自己,目光如鹰隼,颇为凌厉。 果然,他的怀疑还没消去,以后须得倍加留心。他暗忖道。 杜云河的那位同辈,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竟能使他如此尽心尽责想帮他找到公瑾。 莫非是个女人?还是他喜欢的? 他翻来覆去想着,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除李县杜云河外,大伙都是粗人,离情话毕后,没人再哭哭啼啼做小女儿状,简单一挥手后,就真到了启程的时刻。 “如此,小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周言觉得,一段故事收尾,该洒脱些,于是一揖到底后,洒然转身,迈步离开,将披着金色阳光的背影留给众人。 可帅不过三秒,却听杜云河低喝一声:“你要去哪?” 酝酿到完美的情绪,生生被这一句毁了,周言无奈转身,以埋怨眼神瞧着对方。 杜云河悠哉问道:“你打算就这么去?” 他说着目光逡巡,上下打量周言。 “不这样,那怎么去?”周言不解,他早留意过,李县似乎没备车马。 难道还能嗖一下飞过去?御剑飞行吗? 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激动,这绝对是他最为憧憬的玩法之一。 “只靠两条腿,何时能抵达望江?”果然,杜云河倨傲反问,而后轻拍手掌。 见他这般动作,周言原以为会从九天降下一柄飞剑,载他们二人去往望江,于是仰头张望许久。 可瞪了许久,直至眼睛有些酸胀,也没见着天际有所异动。 相反地面上,却似有隆隆声震。 循声看去,只见一匹马拉着马车急速奔来! 不对,不是马! 是只长得像马的异兽,白色的马头,身上虎纹斑斑,拖着条焰红长尾,四蹄如雷奔,追风而来。 好神骏的异兽!周言心下暗赞道。 第45章 抵达望江 风水轮流转,方才杜云河眼热不已,这回轮到周言了。 据李县说,拉车的马样异兽叫做鹿蜀,四蹄追风,奔如雷霆。 周言起初不以为然,等真正坐上去后,才知道,非但所言不虚,甚至有所保留。 照这速度,直观点说,甚至比前世的飞机都要快上几分。 按理此世的路况肯定比不上前世,这样的速度,或许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颠出来。可偏偏还能如履平地,实在违反常识。 有这样的代步工具,周言认为,拉风程度还要胜过芥子袋许多。 难怪李县都流露出几分艳羡。 不只是他,周言同样如此。 他转向眼观鼻鼻观心于车厢内打坐的杜云河,轻声一唤:“杜执令?” 杜云河显然没真在打坐修炼,闻言缓缓转头看他,鼻腔里“嗯”了一声。 “听李县说,这鹿蜀出自山海梦泽,那在何处?”周言寻思着等自己第五境后,也去觅一只来代步。 “西荒。”杜云河吐出两字。 眼下两人独处,以他的倨傲,能答两字已算难得。 虞国居于天下正中,北有妖国,南为异域,极东的海上有缥缈难寻的仙山,而往西行去,便是西荒。 东海西荒,皆是人迹罕至,妖足不履的神秘所在。 可听杜云河的意思,他们这些顶级豪门,似乎早就开始探索这些地界,甚至已从里面捞出异兽来。 西荒的山海梦泽?听着便是危险系数极高的副本,刚出新手村的他,还是先老老实实刷经验升级吧。 这个话题眼看着继续不下去,他话锋一转,道:“此次寻得公瑾消息,你回去后多少能向那位同辈交差吧?” 这问题正中杜云河下怀,他对周言早前所说本就存疑,见对方主动将话题引到公瑾身上,求之不得,轻声叹道:“怕是难说啊。” “为何?”周言马上接话道,显得稍稍有些异常。 所谓关心则乱,按先前所说,他自己与公瑾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不该对对方如此上心。 杜云河摇了摇头,做出为难的样子:“到底没真个找到他,回去还不知信该如何写呢。”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言一眼。 其实两人都是小狐狸那挂的,周言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他猜想,自己或阿绮该是被“盗号”了,聊天记录怕是早被人尽收眼底。 他本来觉得只要将杜云河打发了就好,可事后一想,昨晚的“聊天记录”,那人或许也已同样知悉。 而昨晚,自己向阿绮坦白,会随杜云河去有涯院求学! 雨施县衙里,只有他周某人一个虽杜云河去到望江。届时这两人一对,岂非真相大白? 所以杜云河试探他的同时,他也在试探对方,是否时时与那同辈保持联系。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不禁头痛:似乎自己身份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他必须找补回来。 可眼下的局面明朗极了,只要两人一对“口供”,他便百口莫辩。 他不由后悔,自己编谎话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人说百密一疏,可他扯起谎来,实在是漏洞百出。 一边在镜子里跟阿绮承认,自己就是雨施县的捕快且即将要去望江求学;一边又跟杜云河说,公瑾绝非捕快且已离开雨施县。 其中的矛盾与破绽,未免过于明显,亏他当时还颇为得意。 但这也怨不得他,只能怪那“盗号狗”,你说他盗号就盗号,偏偏还一声不吭,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还暗暗想看到更多,实在是个有窥私癖的变态! 所以此题何解? 他想了许多办法,可细细一琢磨,却是同昨晚那样,不过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这四字浮现后,便一直充塞脑海,好像在提示他什么。 对,就是自欺欺人! 他终于想到个办法。 任你万般怀疑,我自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自欺欺人,又看你待如何? 谁说公瑾镜子里说的就一定是真话? 他难道不会去骗阿绮吗? 第三境修为,捕快身份?这些未必就是真的。 况且他周某人本人,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才华过。 只要日后表里如一,做个粗人,谁还能将自己与那才情盖世的公瑾联系在一块。 至于骗阿绮的说法,也能站得住脚。 还得感谢那些在文学渣男路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前辈们。 负心多是读书人,以公瑾展现出来的才学,说他负心薄幸,怕是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否定。 再加上他周某人“亲眼所见”,有妙龄女子与他于渡口依依惜别,显然撩了不止一个妹子,再骗个阿绮,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如此一来,镜子中前往望江求学的事就未必能当真,谁也不敢百分百肯定他周某人就是公瑾。 况且他还能加些料,镜子还在他手中,随便在上面写点似是而非的自污内容给“盗号狗”瞧瞧,就能加深他的怀疑。 想到就要做到,他已开始构思,该怎样将这出独角戏演好。毕竟阿绮应该闭关去了,留给自己的舞台很大。 念头通达后,他的眼神愈发明亮,开始灼灼地打量起杜云河来。 他甚至在想,该如何通过对方,将那“盗号狗”的真身挖出来。 杜云河一直默默观察着周言,聪明人的疑虑从不是轻易可以打消的。 细看了一段时间后,他的怀疑不减反增。 听了自己的回答后,对方起先眉头深锁,一副苦思模样,过了许久,神情才渐渐缓和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 这样的情绪变化,显然昭示着他心境的变化。 若公瑾真与对方无关,不至于这样。 杜云河这边同样有了定论。 看来还得旁敲侧击,试探出更多。他心下暗道。 两人这一回合的交锋,只寥寥数语,就各自有了更多的想法,多少有点棋逢敌手的意味。 只可惜他们不知彼此的心思,否则说不定会相视一笑,再痛饮一番。 二人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车厢内复归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并没持续太久,鹿蜀的脚力果然非同凡响,只半个多时辰,便自雨施到了望江。 难怪杜云河驰援的速度,要比预料中早了不少。这是周言脚踩上望江地面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大城市,他难免好奇,抬头一看,城墙巍巍,恍若天壁,头顶正上方“望江”二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 第46章 入学 杜云河在望江似乎颇有些名气,城门校尉见了他,不仅没拦人盘问,反倒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却也没敢搭话,径直便放了行。 周言扫了眼那些排队等查通关文牒的,不得不感慨,难怪有人终其一生都要追求特权。 步入城内,道上行人络绎,道边商贩连绵,较之雨施县,不知繁荣了多少。 只有一点两地大为不同,却又说不出孰高孰下。 雨施县里,凡道上能遇到的人,无论行人商贩,皆是不急不缓,可谓闲适;而望江城内,却连人们彼此间的对话吆喝,语速都要快上许多。 外来人处在其中,怕是没几天,也活成行色匆匆的模样。 周言略微却步,前世常年卧病在床,他的性格渐趋温吞,加上穿越至今,都生活在雨施县,一时间绝难适应这样的环境。 但没用多久,他就想通了,自己是来学习的,好像不必在意书院外的人如何生活。 而在书院内,他这熬过高中三年的,还会怕这里的压力? 况且他又不是真来学习的。 这么想虽说对不住李县,可他本就只为提升武道而来,并没有通过儒门往上爬的意思,所以即便学问做得差些,也无可厚非。 “周兄,我们先去有涯院吧。”杜云河尽心尽责。 “那便有劳杜执令了。”周言谢道。 他刚刚还怕对方直接回监察司复命,丢自己一个人去找书院。现在看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到了城内,两人就没了代步工具,只能一步步走去书院。 周言再一次见识到杜云河的人气,路上遇见的少女少妇,皆是粉颊生红,暗送秋波;而左右楼上的,亦是红袖遥招,等他回顾。 往日里在雨施县,有这样待遇的是他周某人。 可现下他这样个俊俏小伙跟在杜云河身边,竟是无人留意,只当他是衬红花的绿叶。 如果张哥看到这一幕,该会拍手称快,了却一桩心病。 不过这样也好,没人留意周言,倒能省了他不少事。 但这样的庆幸还没持续多久,他就隐隐听到,有女人小声问同伴:“杜执令边上那位小哥是谁呀,也好俊啊。” 那声音不大,却流露出几分昂然的兴趣来。 周言听了,后背一寒。 紧接着便听那位女伴也叹道:“是啊,真俊呐,杜执令一直冷冰冰的,我看不如多留意这位。” 周言马上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不是,刚还庆幸,就有人“慧眼识珠”了?眼光要不要这么毒辣? 他现在只想走快点,躲进书院里,省得被人评头论足。 有人起头,越来越多慧眼如炬的女子开始留意周言。 他能感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不似在雨施县时,大伙都挺熟的,除了烟花之地的那些姐姐们,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调戏他。 许是大城市的缘故,这里的女人要开放许多,竟有不少女子遥遥向他释放情意。 这个世界的女人,貌似挺热情的?周言暗忖道。 可惜他自觉不是后宫男主,否则日后真有点吃不消吧。 毕竟外在条件不错,还有一肚子风花雪月的词句,真有杀伤力吧。 好在书院离得并不远,这些情深意长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周兄,身份不便,我就不随你进去了。”杜云河停在写着“有涯院”三个大字的牌匾下,往里边看了眼后,转身道。 周言了然,对方明面上是道家弟子,儒道虽没什么过节,但总归不是一路人。 “那先就此别过,等我安定下来,再找你喝酒致谢。”他笑道。 道谢是一方面,他更需要时时给对方灌输自己不是公瑾的观念,并试探出他所谓的同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换个人,杜云河未必会应承下来,但如果是周言的话,他正求之不得。 他早先入为主将对方视作公瑾,正想着如何揪出他的狐狸尾巴,能多些时间相处,自然省了他的口舌。 两人俱不是多话之人,简单约定好后,杜云河首先离去。 周言立在原地,定定瞧着牌匾许久,没想到第二世为人,竟是先工作再求学。 一段熏风拂过脸庞,将他的思绪收拢,他正了正衣冠,大步迈进书院。 所谓一入书院深似海,他马上就体会到了。 偌大的书院内,院长在哪? 此地又不像前世,去哪都有完备的指示牌。 思想没滑坡的他,只愣了片刻,就有了办法。 “兄台,请问院长所在何处?”他随手拦住个学子,文绉绉抱拳道。 这少年被陌生人拦住前路,略有些发蒙,下意识为他指了个方向。 “多谢,有缘一起喝杯酒。”周言说了句场面话后匆匆去了。 只留下瞧着他背影的学子,兀自发呆。 一路又拦了几个学生,总算摸到了院长所在的精舍。 周言停在门口,再整了整衣冠,而后抬手,轻扣了三声门扉。 “进。”稍作等待,门内有,不紧不慢,中气十足。 周言推门,便见一中年男子端坐书桌之后,中正儒雅,气度不凡。 他此时正巧搁笔,抬头瞧见周言,轻咦道:“你是?” 这位十有八九该是院长了,周言快步上前,取出推荐信,递了过去,躬身施礼道:“学生受人之托,前来求学,这是推荐信,请院长过目。” 对于教书育人的长者,还是有必要给予足够的尊重的。 院长接过信,展开后阅览后,将之放在一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周言后道:“李成风还竟记得他儒家弟子的身份,难得难得。” 周言一听便知还有后话,也不接话,依旧拱手静立。 “但既想入我书院,不管何人推荐,都须名正言顺。”果然,院长话锋一转,接着道。 “请问院长,如何当得名正言顺?” 院长并未答他,右手中食两指不住在桌上敲着。 如果周言这都看不出对方的意思,那真枉活了两世,当即往前两步,凑近道:“学费几何,还请院长赐下。” 上学要交学费,再正常不过。 但院长不为所动,依旧轻敲桌面。 好像不太对劲啊,周言暗忖。 对方这个意思,大概是要自己报价,且只要价格不满意,绝不会表态。 可他周某人区区一个捕快,月俸低微,近似穷鬼,怎么能保证拿出对方满意的价位。 自己倾家荡产真能入学吗?他有些忐忑。 当年取经四人组在雷音寺受人刁难,感受应该与他类似吧。 李县的面子似乎不太够用啊。 原以为有他的推荐信,进有涯院该是手拿把捏,没想到还有这样个天堑等着自己。 但一想到李县,他忽然灵光一闪,莫非那就是后手? 第47章 学费 “学生之前是捕快,月钱低微,恐不能令院长满意。”周言微微弓腰,首先说明难处。 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小捕快,你若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不太符合有得儒者这一身份吧? 只要对方接受了这一点,剩下的就好办了。 他说完后小幅度抬起头,观察院长的面部表情。 而后就觉不妙,对方的脸色微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好在院长还没完全钻进钱眼里,两指依旧点着桌面,为难道:“你的难处李成风信里已说了,只是……” 他沉吟了片刻,“只是我们书院向来有规定,若为你开此先例,恐难服众。” 他说得诚恳,兼且神色真挚,好像真的很为难。 可周言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对方一定想尽可能榨干自己的积蓄。 否则为何不干脆报个价格? 一番对话,两人都没试出对方的深浅,局面看似僵住了。 但周言知道,对方到底是占据优势的,现在只是待价而沽。 而他若想学习儒门绝艺,势必要拜在书院门下。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行服软。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刚刚几句话,仅仅是试探,他已有了应对的法子。 于是他再一躬身,“可否让学生近一步说话?” 院长眼一亮,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早练出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本事,当即招手道:“来。” 周言走上前去,与院长隔着一条方案,犹觉不够近,双手撑在案上,上半身往前倾,做贼似地探过头去,道:“学生我虽没多少银两,但此番出门,带了不少土特产在身上,不知是否可以用来抵学费?” 他故意加重“土特产”三字,想引导对方胡思乱想。 院长闻言,面色果然舒展许多。 在任多年,他已修炼成人精,哪能不明白所谓的“土特产”是个什么东西。 这小子看来挺上道的。他暗忖道。 刚才见周言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他还觉得对方没眼力见,这会儿看来,还是挺懂事的嘛。 他继续轻扣桌面,正色道:“只要能凑齐学费即可。” 说话间,神态自若,磊落的紧。 这老狐狸!周言暗骂。 要真如此光风霁月,报个价不就得了。 但此刻尚未谈拢,他还在人屋檐下,只好继续伏低做小道:“先生的意思?土特产也可以抵了?” 当务之急,是要得到对方的首肯。 “那是自然。”院长同李县一样,也蓄着把美髯,两人见面至今,他第一次捋须道。 “传道受业才是我儒门的重中之重,自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他接着正气凛然道。 “只是儒门向来守礼,圣人定下的规矩,我也不好轻慢,你既是李成风推荐,应当懂我的难处。” 好坏都让你说完了。周言腹诽道。 但好歹得了对方的首肯,你院长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自是泼出去的水,总不好收回吧。 既如此,那就怪不得我江某人失礼了。 他暗自一笑,再问道:“那我便取出特产,让先生过目。” 院长被他左一句特产,右一句特产撩得心慌,欣然允道:“不妨取出看看。” 到了这时,他还不忘为人师表的身份,姿态依旧做足。 周言却没马上动作,而是指着桌案道:“就放在桌上可以吗?” “可。”院长第二次捋须,点头道。 同时也在心下嘀咕:最多不过几颗珍珠,拍出来便是,何必故弄玄虚? 他作为儒门天下九院之一的院长,见识渊博自不必多说,雨施县内最值得说道的特产,大概也只有珍珠了。 这小捕快虽说是李成风推荐,但该刮的油水,还是不能少的。 同时可以借此敲打对方一番,做捕快的,难免会染上些许恶习,得让对方知道,书院不比别处,须得谨慎着做人做学问。 周言得了他的应允,再施一礼,“那学生冒犯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芥子袋。 院长见多识广,一下就让出了他手中的袋子,马上生出一丝不妙来。 可为时已晚,只见周言手伸进袋子里,拨弄了两下后,径直掏出块腊肉! 将腊肉放到桌面上后,他手上动作不停,又陆续从芥子袋中掏出了腊鸡、咸鱼、腊鸭…… 不多时,他就将县衙同僚们所赠的腊货一块不落的全部取了出来,堆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院长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口中的“土特产”,真的是土特产! 我珍珠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周言取出所有腊货后,长出一口气,他此前正为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而犯难。 自己该是没生火的机会,这些心意自然只能干看着。正巧院长索要学费,不妨借花献佛,两全其美。 也难怪李县要他收下,甚至不惜送自己一个芥子袋。原来他也知道,书院可能会在这里做文章。 想到李县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心里又是一暖。 院长自觉是有德大儒,有涯院又是着名学府,往日里不少达官贵人塞钱送礼,挤破头想将自家公子送进院内求学,不意竟有人送腊货的。李成风是怎么带的人? 其实这是种认知谬误,他本人是世家出身,年少时自然是重金求学,身边同窗亦是如此。 等到执掌书院后,所见所闻同样如此。 久而久之,便下意识认为,学子求学,必定要备上重金。 再加上书院连年收支赤字,每个入学的都要被他狠敲一笔。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所以当周言整上这一出时,他的脑子略有些发蒙。 周言却不管他蒙不蒙,追问道:“院长,这些可否抵扣学费?” 他嘴角噙着些微的笑意,您院长是大人物,一言九鼎的存在,总不好出尔反尔吧? 再说,这些腊货打包卖卖,好像也能值些银两。 院长脸色发沉,第三次抚过长须,这一回用力稍稍猛了些,竟扯下几根来。 他没曾想会被小辈摆一道,但此时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动声色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后,他微一点头:“足矣,我这便找人帮你录学籍。” 臭小子,这笔账,我们以后慢慢算。 周言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其实他已暗地里组织好语言,院长若不满意他的“学费”,他就要搬出另一个世界儒家圣人的规矩,告诉他,腊肉真能当学费的。 好在对方已被他说服,也省了他不少口舌。 那从今天起,他就正式成为一名儒门弟子了。 第48章 学堂轶事 无论如何说,儒门都该是法家外,最讲规矩的地方。 周言“交齐”了学费,院长自然不好再明面上为难他,于是他就此在有涯院安顿下来。 时光向来不等人,轻易就从指缝间溜走,五天转瞬即逝。 这五天里,周言真有几分前世的感觉。 有涯院的学生一律“住校”,他当然不能例外,于是日常便是教室、斋舍两点一线。 论起自律来,比起前世高三,甚至犹有过之。 但与其他人不同,他们课上都算用心,课下倒也不负韶华,跳脱纵情;他周某人,则是课上开小差,课下努力的紧。 至于努力何为?却也不是儒家经典,而是修行之道。 这事要是传到他的推荐人李县耳中,怕是会气到呕血。 难得有心为儒门擢拔人才,不曾想竟是个自甘堕落的。 周言本人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他本就为求艺求道而来,哪有功夫去学什么圣人语录、治国之道? 要论治国,此世古朴的儒家思想能及得上前世完备的现代化经验吗? 明知有局限性的东西,还要捏着鼻子去学,那这人的脑子,多半已不清醒。 得益于“插班生”的身份,讲课的先生们对他这种心不在焉自有解释。 毕竟刚从捕快“转职”成学生,跟不上也情有可原,也便没过多苛责。 于是周言就心安理得接受吊车尾这一身份。 当然,本着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原则,个别夫子不肯放弃他,甚至还特别关照。 比如那讲诗文的柳先生,在意识到他文学积累欠缺的情况下,有意鼓励,偏要他当堂作诗。 柳先生的出发点极好,只要周言能集出四条通顺且合韵律的句子来,他便大肆鼓励,好激发出对方的成就感,使之愈加发奋,奋起直追。 若换个穿越者,想必不会放过这个大出风头的机会,即便题目再生僻,强拉硬凑着也要背一篇沾得上边的前世大作,好技惊四座,一举成名。 但周言没有这样做。 在他看来,肚子里那点墨水,用来撩撩妹就可以了,真要拿来博一个名声,未免受之有愧。 什么?你问他用来撩阿绮的时候有没有愧疚?那请先问问自己,抄情书时是怎样的心情。 且他胸中许多诗文,非有特殊经历不能成文,他区区一个二十出头的捕快,哪有那样坎坷的人生。 再有,前世他看某些网文时就觉得好笑,许多主角甚至没意识到诗中的典故、山川河海是特有的,竟径直拿过去堂而皇之的秀出,实在是嘲笑读者的智商。 综上,他根本没想过靠前世诗词博文名,在他看来,拿来撩妹已是最大化发挥它们的作用。 男人嘛,在女人面前有点虚荣心再正常不过。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被杜云河盯上了。 虽说三天前分别后,两人还未再碰过面,但周言知道,杜云河必定会仔细留意自己。 所以他要是一不留神展现出过人的诗才,那岂非不打自招,自认身份。到时再想装聋作哑,怕也没用了。 因此,当柳先生特意点名他写首咏雪的诗,即便脑中佳作信手拈来,他也不敢存丝毫卖弄之心。 但碍于柳先生殷切期盼,他又不得不拿出些东西来。 可要他七步成诗亦是为难,于是兜来转去,他最终还是“窃取”了前人的诗作。 诗是抄的某张姓将军的,全诗浅白易懂: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天帝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周言摇头晃脑将这篇大作念完后,不禁抱怨,五月心里,柳先生好端端的,出个咏雪的题作什么?若非他周某人所学渊博,还真被难倒了。 他自然没被难倒,可堂中学生,却被笑倒了一片。 连他那平日里不苟言笑不甚合群的娘娘腔舍友,都捂着嘴乐不可支。 真不怪周言腹诽他,笑起来确实有几分花枝乱颤的意思。 有涯院作为天下九院之一,不论先生学子,学问都是拔尖的那批,似这等不堪入耳的诗作,此前绝无先例。 柳先生教了快五十年诗文,第一次听学生在堂上恬不知耻念出此等有辱视听的诗作,当即吹胡子瞪眼,手攥着戒尺,颤颤巍巍指着周言,“你你”了许久,终于一口气没顺过来,昏死过去。 这当然是起严重的教学事故。 可周言也有话说,他此前是个捕快,不折不扣的粗人,哪里会作诗,能将雪花拟成筛落的石灰,已算想象力的迸发了,在前世,多少算个浪漫主义诗人。 只是江秋白,也就是院长,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很不人道地命令他写一万字自省书。 周言百口莫辩,他合理怀疑,对方可能在携怨报复,但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据理力争失败后,只能在斋舍里埋头,生拼硬凑那万言书。 “且夫天地之间,长幼有序,夫子考我以诗文,合该倾力为之,学生顽劣,视之如戏,妄作粗鄙之语……”一万字是个大工程,写到这会儿,他已算绞尽脑汁,可往回数字数,不过两千多而已。 将笔杆一丢,周言将十指插入头发中,用力抓了抓,悲声抱怨道:“以前八百字的作文我都要挤好久,这一万字怎么来啊?” 借张将军的诗博人一笑后,他与那娘娘腔室友的关系拉近了许多。此时,唤作祝英才的柔美少年正坐在他边上,看他的好戏。 “你这是活该,柳先生本就身体不好,你还敢做那样的诗气他,也亏他多少有些修为,否则真被你气得一命呜呼了。”祝英才取笑道。 “那……那我都说不会作诗了,他还逼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周言闻言也一阵后怕,要入学没几天就气死夫子,怕是连带着李县,都要背上一口弥天黑锅。但后怕归后怕,他还要嘴硬一番。 他说着转头看向娘娘腔室友,说实话,对方确实有些“漂亮”的,他一个大男人,每每相对,都不自觉想多看几眼,这会儿亦不例外。 但这一回,盯着看了片刻后,他忽然意外道:“你怎么有耳洞?” 第49章 女扮男装? 书院,姓祝,容貌柔美,还有耳洞。 怎么莫名像前世传说中的人物? 总不会这么凑巧,真让我遇到了雷同的剧情吧?周言暗暗咋舌。 “耳洞?”祝英才惑然重复,手不自觉往耳边摸去。 不得不说,这厮是真有点像女人,手都纤白粉嫩的。 周言低头瞧了瞧自己“饱经风霜”的手,不禁感慨,书院里果然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像自己这样的苦力,应该是稀有物种吧。 祝英才手要触到耳垂的一瞬,顿在了半空中,而后挤出丝笑容,“什么耳洞?” 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当然唬不住周言。 又或者他情商高的话,也许会适可而止,不再追问。 但眼下的剧情与前世传说实在相似的巧合,致使他生出了刨根问底的想法,因而并没有点到即止,眼睛直勾勾瞧着对方耳朵,笃定道:“确实是耳洞。” 祝英才本想随便糊弄过去,但看舍友认真的样子,知道没那么简单,只好承认道:“是有耳洞,但那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周言就兴致盎然地打断道:“你一个大男人,打耳洞干嘛?” 他想了想,仅仅因为耳洞就将人看成女扮男装,未免草率,现实毕竟不是故事。 或许是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哥的新“时尚”呢。 他的这位舍友,当然也出身名门,云中祝氏,虽不及韦杜两家显赫,却也是一郡的顶级豪门。 祝英才脸色几度变换,像是在斟酌语句,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在家中排行第四,有了大哥后,家中老人家就想再要个女娃儿,可后两胎都是男孩,三哥出生后,过了两年,我娘又怀上了我……” 周言微微错愕:听说过没儿子一直生的,可如此执念要个女儿的,还真少见。 “我娘怀上我时,以秘法一探,是个女儿,老人家大喜过望,却不料十月落地后,仍是个男孩儿。”祝英才苦笑一声,像是哭笑不得。 “老人家当然不依,待我稍稍长大些,见我生得白净,酷肖女孩儿,便真将我当女儿养,平日里也是着女装,描眉搽粉。” 他说着脸颊转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好玩儿。现在想来,当真羞愧欲绝。这耳洞,也是那时为了配耳饰打的。” 他抬手摸了摸晶莹的耳垂,面上尴尬羞涩兼而有之。 周言听罢只觉新奇,向来只听说女儿当儿子养,还没见过儿子当女儿带的,这老祝家,多少有些古怪。 但他对这番说辞,并没有多少怀疑,以他的亲身经历来看,女扮男装混入书院求学并不现实。 毕竟日常有许多事,是避不开同吃同住的舍友眼睛的。 就比方说沐浴,周言扪心自问,他一个纯爷们,即便有屏风隔开,也接受不了洗澡时有女人同处一室,更遑论一个年轻女子。 而祝英才每次沐浴时,都坦荡的紧,丝毫不见扭捏。虽说不曾真个“坦诚相对”,但只看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也是个大好男儿。 虽然这位好男儿长得有些娘娘腔。 想通此点,他摸了摸下巴,又仔仔细细地将对方打量一圈,深表认同地调笑道:“确实,你这模样,不当女装大佬可惜了。” “女装大佬?那是什么?”祝英才被他看得发毛,又听了个古怪的词,奇怪反问道。 “呃……没什么。”周言心想,若真给你科普,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怕又要疏远起来,于是搪塞道。 不欲对方追问,他又插科打诨转移话题:“刚刚见你有耳洞,可把我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祝英才不解道。 男人有耳洞,虽说不常见,可在达官贵人圈子里,倒也不算太稀罕,偶有追求美感的公子,也会配些耳饰。 “因为我曾读过个故事,就与你的情况类似。” 周言颇有些恶趣味,他这样说,舍友必定追问,他便顺水推舟,将故事说与对方听。 他已在想,祝英才听了这个与自身情况有五六分相似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故事?”祝英才三度重复,随即便来了兴趣,“那你快说说,怎么个类似法?” 他将臀下凳子稍稍往周言边上移了移,右手搁在桌面上,支撑着下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言现实中还从未被这样个“大美人”以如此期盼的目光瞧过,不禁沾沾自喜。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之危险,竟将一个好端端的男舍友当做女儿家。 他甩了甩脑袋,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后,再清一清喉咙,不负“众”望,将将开讲:“话说某年某地,有一个妙龄女子,唤作祝英台……” “祝英台?跟我的名字好像。”祝英才显然不是个合格的听众,故事堪堪开场,情绪尚未酝酿,便被他破坏了。 周言没理他,继续道:“那祝英台喜读诗书,一心想外出求学,可世道艰难,女子是不能进书院读书的……” 前世古代,与此世倒也有几分相似。 释道儒法四门中,佛道两家没有男女之分;而儒法两门,则只收男弟子。 因而梁祝的故事,说给儒生听,并不违和。 “于是这姓祝的姑娘,便女扮男装混进书院是吧?”祝英才听到这儿,撇了撇嘴,兴趣缺缺道。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后续剧情用脚指头都能猜到。 周言脸色一沉,“你讲还是我讲?” 这娘娘腔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听个故事都不老实,要真是女的,也是个跳脱的野丫头。亏两人不熟时,他还以为对方是个高冷之人。 祝英才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颇为配合地吐了吐舌头:“你讲你讲。” 他倒要看看,对方能说出什么花来。 “于是她女扮男装,打算混进书院求学,于半路上,结识了同样要去读书的梁山伯……” 故事讲到这儿,逐渐有些意思,祝英才没有插嘴,静静等他后文。 周言这三个月来,没少给阿绮讲故事,嘴皮子早磨炼了出来。 梁祝这样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在他嘴中亦是娓娓动听。 “梁山伯与祝英台相处日久,感情弥深……” “梁山伯思慕久矣,却不敢表露,只因他一直觉得祝英台是男儿身……” “终有一日,梁山伯见到祝英台的耳洞,惑然发问……” 故事讲到这儿,祝英才心中一动,怎么兜来转去,竟又回到耳洞? 但曲折离奇的故事着实吸引他,于是急切追问道:“那祝英台怎么说。” 周言微微一笑,“她说她庙会时常扮女菩萨,要配耳饰,这才有了耳洞。” “那他便信了?”祝英才心里刺挠挠的。 祝英台的解释可比他自己的要离谱多了,多呆的人才会相信? “他说:我从此不敢看菩萨。”周言摇了摇头,轻声道。 祝英才眸光猛一闪。 第50章 故人来访 “下面呢?”故事讲到这儿,已有几分隽永,祝英才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内容。 我从此不敢看菩萨,只是听着,便叫人心摇神曳。 “下面没有了。”周言等的就是这一刻,脱口而出道。 借着给阿绮讲故事的经验,他已知道,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断在何处,会让人心急如焚。 进而可以倚靠断章,提些不算过分的小要求。 “没了!?”祝英才既惊且诧,支着下巴的手一滑,头险些磕在桌上。 对方所讲,明摆着是个起承转合甚为周全的故事,岂会就此腰斩、没有下文。 周言多少有些惭愧,前世病床上,他没少骂那些太监了的作者。 没想到穿越一遭,自己竟也有样学样,只三个月,就将这一手玩得炉火纯青。 可他又不能不用,譬如此刻,正要靠这点伎俩来解决些问题。 “对,没了。”他点头确定道。 “怎么可能?你少卖关子,速速讲来!”祝英才当然不依不饶。 他现在的感受,与周言当年在病床上别无二致。 “可我要写检查啊。”周言为难地指着桌上的纸笔道。 聪明人善于利用一切条件来达成目的,他早就盯上娘娘腔舍友了。 一个人一万字难办,两个人生拼硬凑,总归容易点。 况且,这厮一直在边上看自己好戏,哪能让他一直看个爽? “你先放放。”该说祝英才到底是公子哥,是一点都没审时度势的眼力劲,还真当对方是字面意思。 周言看傻子样看着对方,即便是豪门出身,能进书院的,都不是傻子。那为何这位兄台说起话来,如此引人发笑? “我磨了好久,才磨出两千字,哪敢稍放?”他说着正色道,“刚刚给你讲故事又费了不少时间,你且起开,我要抓紧了。” 把锅都推到对方身上,接下来才能更理直气壮提要求。 祝英才见他如此态度,一气之下不想再求他,奈何故事断在此处,实在撩得他心痒痒的。 他并非真的懵懂无知,多少听出了周言的弦外之音,可要真遂了对方的意,又心有不甘,因此只能僵住。 周言瞧出了他的迟疑,装模作样地挥手驱赶他,“走开走开,时间不等人。” 他掩饰得很好,丝毫没表现出要对方帮忙的意思。 只有这样做,他才可以将谈判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待价而沽。 祝英才极女人气的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你讲!我帮你写!” 周言等的就是这一句,可他并没有马上拍板成交,反而迟疑道:“你帮我写?” 说着又煞有介事地摇头:“不成不成,这自省书岂有假他人之手的道理。” 这副模样,落在谁的眼里,都要赞一句磊落君子。 祝英才铁了心要尽早听完故事,不以为意地摆手道:“自省书而已,糊弄糊弄就行,你一半我一半岂不省事?” 这正是周言想听的话,可他仍做出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这不好吧?” 祝英才暗自称奇:莫非自己这位舍友,竟是真是个至诚君子? 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循循善诱”,“自省书只要有就行,没人会仔细看的,你若再这上面浪费时间,那就是傻子了,你是傻子吗?”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极具煽动性,一定能说服对方。 果然,在他眼里,周言先是眉头微皱,似在考虑,而后脸上阴晴不定,想必内心正有一番天人交战,最后表情终于舒缓开来,看来是想通了。 周言心下沾沾自喜,方才那阵表情变化,堪称完美的演技,将一个正派的学子纠结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是有意为之。 聪明人谈判,向来都懂适可而止。 他也见好就收,“也就是说我给你讲故事,你帮我写东西?” 祝英才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掉进对方设好的陷阱里,还当自己颇具买卖天赋,轻易就谈成了一桩交易,略有些得意的抬起下巴:“对,我帮你写,你给我讲!” 他世家出身,又求学于儒门九院,写文章当然信手拈来,用区区几千言不由衷的话换个精美的故事,当然做得。 “好,那我们抓紧写吧!明早就是最后期限了。”周言不是傻子,深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当即张罗着要对方想将自省书写完。 作为舍友,祝英才知道他所言不虚,因而没不依不饶要他先讲故事,而是打算先帮他写完自省书。 二人相对坐定,正欲提笔,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显是往他们这边来。 两人下意识循声看去,见着个小胖墩正扶着门框弯腰喘着粗气。 周言惑然,“钟羽,你这是……” 钟羽的名字显然与他的人不合,只听他奔来时山崩地裂的架势,该知道他与轻飘飘的羽毛扯不上半点关系。 钟羽再猛吸两口空气后,终于顺过气来,抬起稍稍有些超出规模的头颅道:“周石灰,书院外有人找你。” 不消说,周石灰一定是指周言。 拜张大将军的诗所赐,到有涯院没几天,他就获得了这样个美称。 而他气晕柳夫子的壮举,则与这个绰号一道在书院里传开,到这会儿,想必也是人尽皆知。 遍数前世今生,这可能是他最出名的时候。 “找我?谁?”周言有些蒙,自己在望江举目无亲,哪会到书院指名道姓要找自己?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疑虑,好像确实有个这样的存在:阿绮所说的那位侍女。 想到这位第五境的大高手,他登时新潮澎湃,因为与她一道的,还有那本旷古绝今的剑法:六剑神诀! 可惜兴奋劲还冲到脑门,钟羽就当头泼下盆冷水:“是监察司的杜执令!” 得,一时激动,将这位“老相识”忘了。周言的激情马上褪去九成。 不过他猜得也算大差不差了,这位也是第五境的大高手,甚至还要高过一般第五境。 故人来访,周言马上想到对方的来意:十有八九是为公瑾而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当然得去会一会对方。 况且,杜云河还是监察司的四品执令,本地地头蛇一样的存在,他实在不敢轻慢。 最后,他还能将写“自省书”一事全部推给祝英才,毕竟他刚刚应允了要帮自己写完,此时有官老爷来找,他周某人确实分手乏术,只好全推给对方了。 于是他歉然一笑:“英才,老友来访,分身乏术,你且帮我写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蹭一声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就往书院门口奔去,只留下捏着毛笔的祝英才,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第51章 帮忙 为了体现事态紧急,周言是小跑着往书院门口去的。 杜云河果然是望江最闪耀的星,即便负手背对着院门,那份孤高气质,依旧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 周言甚至怀疑,这货可能是故意凹高冷人设,否则没道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装的气息。 可惜像他这样清醒的人不多,书院门口,已聚着好些同窗,正对执令大人指指点点。 听他们窃窃私语,语气中似乎甚为推崇。 没道理吧?难道这货男女通杀、人见人爱? 这种人该是所有男性的公敌吧?周言如是想道,完全忘了,自己也颇具人气。 纵使心底腹诽不已,他面上仍旧笑眯眯地贴了过去,打招呼道:“杜执令,有几日不见了。” 他本想拽个文,说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 在对方面前,他可不敢再稍稍表露出有文化的苗头。 “周石灰?”杜云河闻声转过身子,唇角含笑,一脸玩味。 冷冰冰的大高手一反常态露出这等表情,多少令人意外。 “这绰号你都知道了?”周言脸色顿苦。 围观的学子见他们果然认识,皆是目瞪口呆。 周言这几天可谓“名扬学院”,一诗动夫子,落了个“石灰”的诨号,显然不务正业。 再加上他求学前的捕快身份,在众学子眼中,他早成了“跳梁小丑”样的人物。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存在,竟与望江城内风头最劲的杜云河相识,且看他们二人交谈的样子,关系似乎匪浅。 这未免过于出人意料。 况且,这货也挺俊美的,但又没俊美到杜云河那样大伙只有羡慕、生不出妒忌的程度,所以在只有男生的书院里,马上就吸引到满满的仇恨。 “本以为你刚入学没几天,该声名不显,没想到随便拦个人一问,他就脱口而出。”杜云河笑意淡淡。 周言仰头望天,似乎那里的白云有无穷的吸引力。 良久,他唏嘘一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杜云河马上就听出其中有故事,“此话怎讲?” 周言苦笑,“你特意来找我,就为了看笑话?” 即便真是看笑话,最好也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两人把酒,做个谈资,苦中作乐样说出。 这才算交心的朋友嘛。 不过对方是杜云河,倒也没必要对他有过高的期待。 可事实马上就将他打脸,杜云河笑意不减,“自然不是,不过其中的故事,听听倒也无妨,走吧,我请你喝酒。” 杜执令难得体贴,周言焉能不从,当即转成笑脸,“那正好,整日里窝在书院里,倒不知肉味了。” 他这话就有些夸张了,平心而论,书院的伙食相当不错。他见过几个在书院待了几年的学子,均是膘肥体壮。 两人这边一拍即合,但在那边的众人眼里,却是相当诡异的一幕:书院里最“不学无术”的学生,竟与杜执令相谈甚欢。瞧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显然甚为相熟。 他们不禁自问:周石灰这厮,真只是个小捕快吗? 毕竟似杜云河这样的人中龙凤,绝不会与个混小子相交过密。 因此,周言的身份在他们心目中,染上了层神秘色彩。 如果周言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或许会感慨:果然,像自己这么出众的男人,无论躲到哪里都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亮的星明,亮的耀目。 当然,他最多只会在心底自夸,暗爽一把。傻子都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更何况他还一点背景都没有。 “也就是说,你作了首诗,将书院的夫子气昏了?”衔月楼内,杜云河听完周言陈述,面色古怪地总结道。 见对方神情坦然,还夹着些许的赧然,全然不似作伪,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前的推测真的对吗? 他对周言的身份一直存疑,总觉得对方就是传说中的公瑾,会望江的这些天,与那位同辈书信往来见,更加坐实了心中的这一想法,更有新的线索佐证,堪称铁证如山。 可听罢对方讲的故事,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他明面上是道门子弟,但最早接触的,却是儒家学问。 所以他知道,公瑾的那些诗篇,需要何等惊天动地的才华才能写就。 而能写出那样瑰丽辞句的人,万万不会自降身份,去写什么“筛石灰”这类不堪入目的句子的。 即便有心隐瞒身份,大不了推脱不作就是,何必如此自污? 须知文人确实是有风骨的。 所以眼前的这位,九成九不是公瑾。 那她给出的消息,又作何解释?他纵是天之骄子,惊才绝艳,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周言见他这等神情,当即猜出了对方心思,暗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天可怜见,他真没有如此城府,能布局到这会儿,实在只是巧合,但世上许多事,最怕巧合。 “我也没想到,就几句诗而已,夫子反应这么激烈。”他叹息着摇头,而后眼睛一亮,炯炯瞧着杜云河,“杜执令,我做的诗真那么差吗?” 难得良机,做戏做全套他还是懂的。 杜云河只觉头痛欲裂,他当然是有鉴赏水平的,这几句诗不能算差,实在已到了不足道之的地步。 若真要他点评个子丑寅卯出来,这头疼怕是累月难消。 “这个诗嘛,有些想象力。”他似是而非道,旋即就转移话题道,“不过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谈诗论文的,有重要事要跟你说。” “重要事?”周言微怔。 在他看来,对方所说的重要事,无非公瑾相关。 刚刚一番故事讲完,现在该谈不上重要了吧。 杜云河拾起茶杯,却只抓着转了圈,并没去喝杯中的水,“两件事,一件需要你帮忙,一件想问问你的看法,你想先听哪件?” 对于对方这种卖关子的行为,周言想表达强烈的不满:还不如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来得有趣。 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帮忙?我能帮你什么?” “不是帮我。”许是说到重点,杜云河神情一凛,“是帮我们监察司。” “帮我们捉妖。”他轻轻顿下茶杯,直视周言双眼,平静且认真道。 第52章 破境之法 专职捉妖的监察司,忽然某天找上门来,要区区一个第三境的“前”捕快帮忙捉妖。 这故事怎么看,都稍显幽默。 周言自然不信,第一反应是杜云河在开玩笑。 可细思相识至今对方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会开玩笑的人。 再看执令大人面色冷峻依旧,心里不由又信了几分。 “捉妖?”但他仍觉不可思议,指着自己问道,“我一个第三境的学生,何德何能,能帮你们监察司捉妖?” “对,非你不可。”杜云河点头,笃定的异常。 “我?”周言刚放下的手,马上又重新抬起,难以置信道。 他本来已信了六成,对方一句话,又叫他疑窦深种。 非谁不可这种话,用在举世无双的高手身上,绝没半点违和,但若用在他这尚卡在第三境的前捕快这边,则无疑会贻笑大方。 单论修为,对面的杜云河起码能拿捏十个自己。他的“非你不可”,听来实在像是奚落。 但杜云河必定不是那样的人,极可能是有的放矢。 只是若他所说为真,又如何跟自己扯上关系,周言不禁皱眉深思。 他心思活泛,很快就想到了种可能:莫非对方所说的妖,就在有涯院内? 监察司内,汇聚了各家能人。按说他们在释道儒法四大正宗里,都该有自己的门路。 可实则不然,除法家外,他们与释道儒三家的关系并不是很融洽。 因为兼顾监察各方和斩妖除魔职责的缘故,监察司的某些手段,并不能得到这三者的认可,他们表面上,是有些排斥这个朝廷组织的。 其中尤以儒家为最,儒门弟子,虽说也讲究入世经国,但走的是科考大道,一向将监察司这一体系视作异端,从来都是冷眼相对,只极少部分不得志的,会选择这条路。 所以监察司若想要有涯院配合捉妖,十有八九是谈不拢。 更可能会被视作挑衅:堂堂圣人传道之地,焉能有妖邪混入? 由是他们才可能想到,要书院学生帮忙。 “杜执令所说的妖,是否就在有涯院内?”想到这种可能,他径直便问道。 对方既是有事相求,自不该藏着掖着,开诚布公才能更好的合作。 杜云河闻言,眸光微动。 这个第三境的前捕快,绝不似表面看来那样平凡。起码智慧方面,就大有说法。 他又想起当初在细柳村时,好像也是对方第一个想到是王贵绑的那两个小孩。 也许,这人真的不简单。 “我果然没看错人,不错,那妖就在你们书院。”杜云河坦坦荡荡道。 “为什么一定是我?”周言心知这绝非是件好差事,当即就想推脱。 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即便有涯院明面上与望江监察司不对付,但不妨碍有部分学生想通过后者的门道入仕,为何就偏偏找上了自己? 他现在连捕快都不是了,身上的标签,与有涯院里的同窗别无二致,或许修为还要弱些。 监察司真要找人帮忙,有太多人可选,没道理找他。 “是有其他备选人,但我觉得你最合适。” “我觉得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周言被对方灼灼目光看得发毛。 话说被一个俊美到妖异的男子以这样种眼神瞧着,任谁都会发毛。 他甚至已在想:这厮平日里一副冷傲模样,是否在掩饰某种特殊的癖好? “其他人我信不过。”杜云河缓缓摇头。 再次见识周言的玲珑心思后,他觉得,这份差事真非对方不可了。 虽说修为差些,但妖物既在高手辈出的有涯院内,必定不敢过于张扬,周言只需抽丝剥茧,找出他的真身即可。 所以对方修为高低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他将胸中的分析细细道出。 杜云河本以为,以自己的身份,这般好说歹说,只要对方识相,一定会答应下来。 可周言就是不吃这一套,依旧坚定地摇头,“你过誉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毕竟他是来求取问道之剑的,没必要惹上些不好解决的麻烦。 杜云河脸色微沉,似他这样的出身,以往请人帮忙甚至不用亲自出马,只一封书信就能搞定,可今天在周言面前却屡次折戟。 于他而言,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换做以往,将人往监察司大狱里一捞,施点手段,保管对方马上服服帖帖地配合。 可偏偏这厮是李县故旧,威逼一定行不通。 那就只好利诱了,好在这本就在计划之中。 “你且别忙着推脱。”他重新拾起茶杯,轻轻往杯中吹了口气。 周言见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知道对方要开条件了。 “你应该卡在第三境很久了吧?”果然,杜云河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也没多久,一个半月吧。”周言想了想,如实答道。 他天赋差、精进慢是事实,但那是得到“破烂功法”前的事情。 事实上,他虽卡在第三境,但细数日子,根本没多几天。 杜云河被他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弄得有些烦闷,但一想到他才入第三境没多久,显然修行天赋缺缺,于是对自己能拿出的报酬更具信心了。 “破指意,越凡尘,是许多修士的第一道难关。”心下稍定,他侃侃而谈道,“这道关堑,并非闭门造车可以堪破。” 周言听了,忙凝声静气。第五境高手的修行感悟,绝对大有裨益,值得一听。 “破关将究一个悟字,可古往今来,能悟通关窍的少之又少。”杜云河顿了顿,“所以多数破镜的修士都有个取巧的办法。” “取巧?”周言马上来了兴趣,起步本就较晚的他,自然想走些捷径。 “不错,遍览旁人的破境感悟,以此总结自己的,也可水到渠成、顺势破境。”杜云河见他反应,心下已有了六七成把握。 “所以你若应承下来,我们可以给你提供足够多的破境感悟,助你破关。”他循循善诱道,“甚至不必等到事成,现在就可以给你。” 周言承认,许多时候,交易双方没达成共识,必定是有一方好处没给到位。 眼下对方抛出了个他实在难以拒绝的报酬,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于是他咬牙道:“好,成交!”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第53章 妖踪初现? 杜云河是个爽快人,闻言从袖口抖落出七根拇指宽、手掌长竹篾。 “这里有七份破境感悟,你且拿去参悟,不够的话,再问我要。” 周言探手拿过竹篾,入手冰凉润滑。 等拿到面前,他却犯了难:这竹篾怎么用? 读书识字,他当然不怵,可这几片竹篾上根本没有字啊。 “将灵力汇于其上即可。”杜云河瞧出了他的难处,指点道。 周言闻言,马上汇聚灵力探入其中,旋即心脏似被重锤狠狠锤了一记,若非强忍着,就要呕出口血来。同时脑里虫钻似的疼,一瞬间似乎被塞进了难以承受的信息量。 杜云河这才慢悠悠续上话:“但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破境感悟浩如烟海,半点都不能被打搅。” 周言见对方唇角含笑,心下了然,这厮怕是故意的,就想看自己笑话。 只是没想到,像他这样冷峻的美男子,竟也玩这种下作的手段。 人心不古,可见一斑。 可他偏偏没法反驳,只能怪自己太过心急,不等人将话说完。 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咬牙切齿道:“那多谢杜执令指点了。” 杜云河心情大好,这小子推三阻四落了自己面子,如今被他整了也怪不得谁。 他还卖乖道:“无妨,应该做的。” 这会儿,他终于将茶杯贴近嘴唇,微微抿了口。 周言心知,一时半会场子是找不回来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端起茶杯灌了口茶。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杜云河想是早习惯了这种氛围,安之若素。 但周言坐立难安,任谁坐在冰块对面,都会是这种感受。尤其是这块冰,堪称全方面碾压你得时候。 可他又不能摆脸色起身离开,只好继续刚刚的话题:“那我要怎么帮你们捉妖?” 他自认修为平平,实打实的斗法该不用上场,所能做的,大概是揪出妖怪的真身。 “留意书院内的反常人物,向我们报告即可。”杜云河知道对方手上功夫并不硬,要求甚至更低,字面意思上只要他当个情报党,收集信息就好。 他顿了顿,难得调笑道:“当然,你若能直接锁定目标,再好不过。” 可能觉得还不够嘲讽,他又好整以暇道:“甚至你觉得自己足够强,也可以试试直接抓住他。” 周言很奇怪,杜云河这货往日里虽说高冷倨傲,可如此针锋相对倒是第一次,莫非自己不知不觉间惹到他了? 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他感慨道。 由此可见,即便出身尊贵,天资不凡,也会有些小心眼。 “那哪些情况叫做异常?”得先定个标准,否则一个人胃口大些,都算是异常行为。 “这也简单。”杜云河的袖子不是芥子袋,却胜似芥子袋,往桌上一倒,又丢出块淡黄色的玉佩出来。 “这块玉佩,遇到妖气就会变热,你带在身上,多与学生们接触,应该很快可以发现端倪。”他解释道。 周言拾过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玉佩略微有些温凉,握在手里的质感极好。 中间铭刻个“道”字,他对着望了会儿,竟觉精神恍惚,似有玄之又玄的东西在吞噬他的注意力。 意识到心神摇曳,他忙咬了下舌尖,以痛觉唤醒意志。 而后眼神略带不满,射向杜云河。 今天一直在被对方针对,他就算脾气再好,再有礼貌,也终究不是泥捏的,多少会有些火气。 “玉佩里也有种破境感悟。”杜云河却淡淡道,丝毫没有歉意。 合着您还是为我好?周言腹诽道,却还是决定偃旗息鼓。 毕竟这会儿打也打不过,势力也没对方大,只好先忍气吞声,以期来日。 不过这个“仇”,总归是要抱的,他迟早会让对方也出一次洋相。 “那有这个玉佩,妖物岂非很容易就找出来?”打定主意后,他又回归正题道。 有这么方便的宝物助力,找到妖物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重注找自己帮忙。 “非也。”杜云河缓缓摇头,“由于炼制这块玉佩的人手段极其高明,导致它侦测妖气时万分灵敏……” 他有些欲言又止。 “那岂不是更好?”周言接话反问。 杜云河再次摇头,“这东西灵敏异常,以致只要与妖物接触过的,沾染上妖气的,都会被检测到,所以遇上有反应的人,也未必就是妖?” “这样的吗?”周言讶然道,原来检测妖物也讲究过犹不及。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有疏漏:“不对!你我前几日在细柳村才遭逢过妖物,为何玉佩没反应?” 杜云河赞赏地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 这让周言很不爽,对方这俨然已师长身份自居是什么道理? “所以为了更好的履行我们监察司的职责,每次遇妖后,我们都会以玄净水涤身,洗去妖气。”杜云河接着解释道。 周言愈发感受到,这方世界有太多的未知,到望江短短几日,此前从未听过见过的物事一件件冒了出来。 杜云河解释完后,脸色倏变,与周言异口同声道:“那你(我)呢?” 他本人有净水涤身可以解释,可周言该从未有过类似的举动,他身上的妖气呢? 但周言的表情马上又缓和下来,只因他已感受到,手中的玉佩正逐渐变烫! “有了有了,它果然察觉到我身上的妖气了!”他举起玉佩,要递给杜云河看。 这下坐实了玉佩的作用,他自然高兴。 杜云河却沉着脸道:“不对!若是你身上的话,第一时间就该有反应了!” 说罢他环顾周遭,两人正坐在衔月楼二楼靠窗的位置,而整个二楼,别无旁人。 “你的意思是,是检测到其他人了?”周言同样神情一凛。 即便这玉佩好像有些失灵,没检测到他身上的妖气;但功能却是实打实存在的,此时变烫,周围必定有人身带妖气。 虽说不能肯定是真妖还仅是身染妖气,但将事情想得严重点总归没有错。 如果此地真有妖物,会在何处? 杜云河的经验要老道的多,鹰隼般的目光此时已锁定好目标。 周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楼下街道上,有个欢快的少女正蹦跳着穿梭于个摊位间。 “她是妖物?”恕他眼拙,如何也看不出这个活泼的少女是妖物的可能。 第54章 神秘少女 周言在楼上观察许久,发现少女像是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样,对街边各种事物都觉新奇,看到什么都要凑上去把玩一番。 那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简直呼之欲出。 若说这样个姑娘是妖,那所谓的妖,未免过于玩笑。 “应该是沾染到妖气了吧?”他望向杜云河,语带询问。 杜云河没答他,寒芒样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少女。 或许是他的目光极具侵略性,以致少女心生感应,忽然一抬头,往二人看来。 得益于修行者的身份,即便隔着几丈远,周言都能看清,那是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尤其那双眼,清澈灵动,他生平仅见。 如此,更坚定他“这不是妖怪”的想法。 他这边正心猿意马着,杜云河却霍地起身,一纵身从窗口跃下楼去,动作之麻利,令人瞠目结舌。 考虑到两人正在酒楼用餐,周言下意识觉得:这货该不会想逃单吧? 而且看对方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莫非监察司的人吃霸王餐已是习惯? 他纠结着是否要有样学样,毕竟今天这顿酒,杜云河说了要请。 现下两人同来一人去,结账的重担自然要落到他的头上。 可好巧不巧,他周某人正是个名副其实穷鬼,哪能负担得起望江名楼的酒菜钱。 眼瞧着杜云河已追着少女走远,他不再迟疑,学着对方的样翻身下楼。 区别在于,他是捂着脸跳下去的。 相较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杜执令在望江城内显然要出名许多,他只要低调做人,这笔账自然会记在对方头上。 少女果然有些异常,见杜云河翻窗而出,马上就丢下手中饰品,步履匆匆而去。 杜云河紧紧吊在她的身后,周言则落在最后。 跟着小跑了一段时间,周言心下疑窦渐生。 少女若真只是个凡人,因何他们二人一直没能追上,始终被落下这段距离。 少女该是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故意领着走街串巷。 连钻了好几条胡同后,周言终于追上了杜云河。 倒也不能算是追上,主要是对方停住了脚步。 “人呢?”对着小巷尽头的墙壁,周言惑然发问。 这是条死胡同,可人却不见了。 杜云河望着褐色墙壁,似在发呆,过了许久才微微摇头,“不见了。” 周言心道这不是废话,人不见了他当然能看到。 “哪去了?”他好奇极了,什么样的存在才能在对方的追踪下悄然消失。 若真是妖物的话,起码是个不逊于人鱼兄的存在。 可那少女看着人畜无害,实在不像实力强劲的样子。 杜云河再次摇头,“不知道。” 周言开始怀疑他们监察司的业务水平,要都像对方这样一问三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开展业务的? “那现在怎么办?”要换个地点遇见与人鱼兄一般强大的妖物,他可能会敬而远之。 但现在身处望江,多得是能人异士,他自然不惧,甚至想多见见人妖两族高手的能为。 眼下恰巧有个疑似大妖的存在,若能跟随杜云河缉妖,能长不少见识。 “回去吧。”杜云河却给了个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他说完就转身,自顾自往回走。 周言一愣,对方果真是监察司的执令吗?眼下有个疑似大妖的存在遁入望江城,他就这样不管不问了?他要将这满城的百姓置于何地? 见识过妖族“残忍”的他当即义愤填膺,快步赶上去,质问道:“莫非杜执令就如此坐视妖物潜入城内?” 他的声音已带上些许冷意。 杜云河闻言,转头哂道:“那你待如何?” 他目光微动,嘴角挂着丝促狭的笑。 周言一怔,这才是他第二次接触妖物,论及经验远不如对方,哪知道该如何处理。 好半晌后,他才底气不足道:“那也不该不闻不问。” 刚刚对方还托他去找出有涯院内的妖怪,因何眼下放跑一个,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我们寻妖的手段你也知道了,对方若是一直流动,且不动手害人的话,你说要如何才能揪出她的真身?”杜云反问道。 周言听罢,不得不赞同。 监察司若真能锁定妖物真身的话,也不必请他暗中调查了。 由此可见,如果妖物隐匿行踪,不加害凡人,监察司不进行地毯式搜索,是找不出他的真身的。 “所以一定要等她害人吗?”周言心生恻隐,一场悲剧,似乎正无可避免地将要发生。 “或许她是个好妖呢?”杜云河稍作轻松道,“妖怪并非一定要伤人的。” 周言默然,他知道,这大概是对方的宽慰之词。 可心底仍不免存了丝侥幸,看那妖怪的模样,颇为天真无邪,兴许真不会害人。 “但愿吧。”他长吁一声,尽量往好处去想。 又忍不住叹道:“望江城内,似乎也不太平啊,我才来几天,已发现两只妖物了。” 蓦然,他身子一顿,定在原处。 杜云河见他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目中流露出些许赞赏。 这年头,出身低微的人能有如此赤子之心,实属不易。 这会儿见他反常举止,心生疑惑:“你怎么了?” “杜执令,你说,刚刚见到的女妖,会否就是书院里的那只?”周言斟酌着语句,谨慎问道。 他总觉得,有监察司坐镇,望江城内不该频频发现妖物,特别是这少女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头,一副不怕死的样子,除非她别有倚仗。 但如果说,她就是藏在书院里的那只,就多少能解释得通了,儒门九院可不是监察司能染指的地方。 “你觉得可能吗?”杜云河听罢,嘴角略微扯起。 这货好像习惯了摆出张冷脸,笑起来颇为别扭。 “为何不可能?”周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在书院里,可有见过女子?” 周言一愣,有涯院内,规矩森严,阳盛阴绝,莫说女子,连个母猫都没有。 如此说来,那少女必不可能是书院那只。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若是女扮男装…… 他眼前没来由浮现一张人脸。 第55章 再次试探 会是他吗?周言暗暗问自己。 他身边就有个极似女扮男装的存在,这人此时大概还在帮自己写检讨书。 一想到祝英才那极具女人养的长相,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触及到真相。 可若真是这样,未免巧合到离谱。 刚心血来潮讲了段梁祝,就发现同屋的舍友可能是女扮男装的妖。 莫非也要自己倾力出演场相似的剧情。 再说,他是什么妖?蝴蝶精吗?周言多少有些啼笑皆非。 但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他还是决定稍作确认,“杜执令,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他并没有问可不可以,以监察司的势力,若想查个人,除非那人在在深宫大内,否则一定能查到。 “何人?”杜云河略感奇怪,正谈着妖事,怎么忽然要查人? 难道这人与妖有关? “云中郡祝氏四公子,祝英才。”周言直言不讳道。 他也不想怀疑自己的“枪手”,奈何起了疑心后,实在放不下。 不如彻查一番,好打消疑虑,亦或者,锁定妖身。 “祝英才?”杜云河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他身为高高在上的神都杜氏,对地方豪门并不上心,检索记忆,自觉该不认识。 但并不妨碍他给出承诺:“三天后给你消息。” 三天?周言不知道算长还是短。 但他本就只是灵光乍现,并没觉得能从中深挖出什么。 又握了握手中玉佩,余温尚在,他侧头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先且认为城内确有两只妖物,一个身份未明,一个失了踪影,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消息。 “当然是回去饮酒吃饭,你忘了我还有件事要问问你的看法吗?”杜云河也偏过头来,着重强调“看法”二字,意有所指。 周言自是玲珑剔透,思绪急转下,多少能猜到他的深意。 却故意不点破,反故作疑惑道:“看法?我书都没读过几天,能有什么看法?” 这般藏拙,也不知能否迷惑对方。 “此事非你不可。”杜云河今天第二次这样说。 回到衔月楼前,酒楼的伙计正站在门口翘首而望,发现两人,忙堆着笑脸迎上前来:“杜执令,您可回来了!可把我和掌柜的盼死了,您快上楼,您快上楼!” 他说着往楼内高喊道:“掌柜的,杜执令回来了!该上菜了!” 这份热络劲,实在是周言生平仅见。 他当然得热络,杜云河出手阔绰,来时点了一大桌子菜,可一个菜还没上,人就不见了踪影。 当然,他不觉得堂堂监察司执令会故意跑单,但若对方真遇上案子,一时间忙起来,恐怕不会记得自己曾点过一桌子好菜。 作为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去监察司讨饭钱。 这样的话,只能酒楼自负亏损了。 现下对方能折返,对他们来说,甚至有种恩赐的感觉。 杜云河对自己险些跑单的事并不觉得羞愧,亦或者,他本就打算回来用餐,只微微一点头,就领着周言上楼去了。 两人重新坐定,所点的酒菜也陆续呈了上来。 有涯院的伙食并不差,可对比衔月楼大厨的手艺,却还要逊色几分。 周言对着满桌珍馐,眼花缭乱之际,更有恼人的香气不住往鼻孔里钻,馋得他食指大动,真想马上大快朵颐。 只是做东的人好像没动箸的想法,他自然不好掠美于前。 杜云河这回拎起酒壶,首先为周言斟满一杯,而后再给自己身前的杯子倒上,同时闲话家常般淡淡道:“我给那位同辈写信了。” 说完这一句,酒水恰恰与杯口齐平。 周言眉尖略挑,心道果然。 他早知道,杜云河必定会因为此事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桩捉妖的事更为要紧。 “事关公瑾?”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什么时候又不该。 杜云河拾起酒杯,凑近鼻子,轻轻嗅了嗅,而后点头道:“对,可她的回信内容,颇为奇怪。” 当然奇怪,周言甚至不用等他说,就知道那人信里写了什么,却还要懂装不懂:“奇怪?此话怎讲?” “她信里说,那个叫公瑾的,会来望江。”杜云河故意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周言,不欲放过他丝毫的表情变换。 哪怕对方只有万分之一几率是公瑾,他都要排除这一丝可能。 周言足够聪明,知道不能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忙关切道:“他来望江做什么?他又怎么知道的?” 话中的两个他,显然不是一个人。 他自问这番演绎全无破绽,对方该察觉不到丝毫端倪。 杜云河并没有马上回答,目光越过酒杯,静静瞧着他。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着,久久未出一声。 杜云河已暗暗拿出监察司内的手段,想抓出周言的破绽,奈何对方实在精明,一点胆怯不露。 意识到这点后,他只好再放点风声:“他来有涯院求学。” 说完后,他意味深长看着周言。 周言立时惊呼道:“他也来求学?” “不对!除我之外,书院里再没有新人!”做戏做全套,他努力将自己代入不知情者,揣测该是什么反应。 这番表演浑不似作伪,杜云河心下实在摇摆不定。 他多番试探,对方却一直滴水不漏,怎么也抓不住破绽。 两人几遭对话,似高手过招,一个想尽可能坐实对方的身份,另一个则使劲撇清自己的关系,拉锯战下,谁也没能完全取信对方。 周言说完后,眉心挤成井字,好半晌脸色倏变:“等等,这么说,那公瑾岂不就是我!?” 要有个知道真相的第三者全程见证,怕也会为他的演技倾倒。 杜云河虽渐生疑,却还有自己的坚持,他顺着话问:“是啊,除了你,实在不做第二人想了。” “可你曾亲眼在雨施县码头见过他,怎么可能是他?”他旋即便自我否定道。 这厮果真狡猾。周言暗骂道。 对方旧事重提,分明在提醒自己,早前那番话已有破绽。 他当即苦笑道:“我巴不得自己是他,有那样的诗才,也不会落得个周石灰的名号。” 兜来转去,没想到会书院里的一番藏拙,也能佐证自己的身份。 这一点杜云河也实在想不通,于是索性将话说透了:“但我听说,那公瑾确是雨施县捕快,从那里到望江来求学,甚至知道我的名字!” 周言最怕的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镜子里与阿绮的交谈,根本不是扯谎可以圆过去的。 第56章 失而复得? “那我辩无可辩了。”周言苦笑道。 杜云河抛出来的消息,可谓铁证如山,他要是一味地否认,只会说多错多。 倒不如以退为进,教对方自己生出猜疑之心。 聪明人总是多疑的,但凡有些许的不对,他一定会抓着不放。 “不妨再辩一辩。”果然,杜云河见状又起了疑心。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周言越是如此,他反而越不敢下定论。 “真要辩的话,大概是他盗用了我的身份?”周言皱眉做沉思状。 而后马上摇头,“但我早看他离开雨施县了,难道是去而复返?” “可也没道理啊,好端端的,他冒充我干嘛?” 一套说辞下来,可谓层层递进,完全就是不明所以的当事人的想法。 他又捏了捏眉心,看似有些头痛道:“杜执令,你的那位好友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他虽已能确认是“盗号”所得,但具体的手法还未曾得知,因此想要从对方口中挖出蛛丝马迹来。 杜云河自然不会轻信他的言论,可同样没法确信对方就是公瑾。 周言是或不是都能说得通,他现在多少也有些头疼了。 比起揪出妖物来,这道题似乎更为难解。 “我……我亦不知。”他想了想,没做隐瞒,但这个答案与隐瞒也没什么区别。 周言判断不了他是故作不知还是真心不解,只好按着自己的思路来,循循善诱道:“如果我是公瑾,那一切休说,但若我不是,那他现在在哪里?” 杜云河听着有理,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推:“望江或是别处?” “对,若在别处,那也不必再说。所以我们只需考虑在望江的情况,他一定不在书院,那会在哪里?又想做些什么?”周言不动声色地误导对方。 “或是你还有其他消息,可做进一步推断。”他顿了顿,再添一把火道,“虽说种种证据都指向我,但有个致命的疏漏。” 杜云河闻言精神一震,现有的情报根本不支撑他做正确的推断,反倒搅得他头痛,此时听周言说有漏洞,立时出声问道:“哪里?” “单看公瑾的诗文,是否才华横溢?”周言反问道。 “那是自然,他的那些诗文,足可光耀千古。”杜云河名门出身,自是饱读诗书,当然能看出那些诗文的高度。 可这与疏漏又有什么关系?他刚想问,马上灵光一闪,“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点!” 他之前因周言的那首《咏雪》,几乎放弃了对对方的怀疑。其实细想了,这思路完全没问题。 以公瑾的才学,根本没必要拜入儒门,随便流出几篇诗文,天下文人必会竞相追捧,怎么可能安心在有涯院里当个新生。 即便为了不杀之剑,也没必要这么麻烦,大概早上去书院念几句诗,晚上就能拿到不杀之剑的剑谱。 “所以你不是公瑾?”他这会已接近说服自己。 周言绕来绕去,总算要将对方饶了进去,但他表面上仍不置可否道:“我也说不准啊,得看你信与不信。” 此前他极力辩驳,这会儿反倒不予辩解,倒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杜云河默默盯了他片刻,最终摇头道:“那就先不说这个了。” 周言一愣,他的意思是就此揭过不再怀疑;还是暂且按下,等更多的线索? 合着自己苦心孤诣,几番引导,始终没能完全打消对方疑虑? 莫非监察司的人绝不会完全信任别人? 他只觉口腔发苦,但对方话已撂下,他不好再做纠结,只好举起酒杯,仰头闷一口酒。 醇酒入喉,却不是此前的酒香,反倒也夹着丝苦意。 杜云河说到做到,绝口不提公瑾之事,开始闲话起家常来。 只是他身份高贵,往日在酒席上,都是别人奉承他,他哪会在意如何与人交流。 现如今只有两人对饮,周言又不是溜须拍马之辈,自然没多少话可讲。 周言强行找了几个话题,对方反应平平后,他也意兴阑珊,索性埋头进食。 但还别说,衔月楼的酒菜当真不错,他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一番后,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若非囊中羞涩,他还真想定时来点上一桌。 吃饱喝足,两人再对有涯院内妖物的事商讨了些细节,就作别彼此,打道回府了。 周言本来还打算优哉游哉地踱回书院,倏而脸色一边,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糟了,要出大事了。” 酒酣人熏,他险些忘了,明天就是交“检讨书”的日子。 而他堪堪才写了两千字! 不知道祝英才有没有帮自己在写,又完成了多少?他心急如焚,忙迈动步子,飞也似的往回赶去。 入学时将院长得罪透了,可千万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疾奔之下,周亚两颊生风,将酒意驱散了不少。 另一边,杜云河并没回监察司,而是径直回自己的宅子。 路过一处胡同时,耳畔乍然传来他的名字:“杜执令~” 是个女人的声音,清清脆脆的,隐约却有讥笑的意味。 杜云河循声看去,瞳孔不由一缩。 那高坐在墙壁上的,不正是之前跟丢的那个少女! 失而复得固然是件好事,可也要看丢的是件什么东西。 杜云河暗地里轻提灵力,面上神色淡然,“你认识我?” 对方能叫出自己名字这件事,他并不意外,只要对望江监察司稍作打听,可能未必知道别人,但一定会认得他。 “收起你的戒备心吧。”少女坐在墙上,显摆一样,将穿着黑靴的脚前后摆动着。 杜云河立时便知道,对方是个修为绝不逊于自己的存在,脸色微沉,“你想做什么?” 结合此前推断,少女或许是个第五境的大妖。 他虽不怵对方,可眼下身在城内,真要斗起法来,恐怕会殃及百姓。 “说了,收起你的戒备心,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少女秀首微扬,哼声道,“况且,若真要找你麻烦,你这手下败将,又能奈我何?” 第57章 人鱼少女 杜云河天资卓绝,年纪轻轻已攀得第五境,远迈绝大多数同辈。 因此与人斗法,虽不说百战百胜,但告负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实在记不得,自己曾输给过某位女子。尤其这位女子,他此前素未谋面。 甚至对方是不是人族,还有待商榷。在他看来,少女大概率是妖物。 说起妖物,他精神蓦的为之一振。 前些天,他还真输给了一只第五境的大妖! 莫非,这少女就是…… 杜云河脸色数变,他始终不愿相信,墙上的少女便是细柳村的人鱼。 并不是说他不能接受自己输给妖族,只因这妖物形象太好,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任谁输给对方,怕都会觉得没脸见人。 “想起来了?我还当真这么健忘呢。”少女见他神色变换,知道对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仍旧以奚落的口吻道。 杜云河顿觉面上无光,虽说与之交手时,他尚有底牌未出,但输就是输了。若非天降元君救场,今天或许已没命站在这里。 这实在是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偏偏他又不能再与对方做过一场,找回些颜面。 人鱼,或是少女,现下已非为祸细柳村的妖物,反而因祸得福,傍上了东海元君的大腿,摇身一变成了她的侍女。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东海元君生出些许抱怨。 强则强矣,但毕竟不是人族,轻易就赦免了人鱼的恶行,更隐约使之有鸡犬升天的意味。 “你不服气?”少女第一次以人族样貌行走在尘世,看起来虽稚气未脱,可实际上心智成熟,远超寻常人,当然瞧出了杜云河的不忿。 杜云河没有答她。 他心底自然是不认可这种处理方式的,可他并不是空有一腔热血的莽撞之人,不会贸然表达对东海元君的不满。 “我知道你不服气。”少女双腿晃晃悠悠,像是极享受这种状态。 杜云河这才想起,上回交手,对方下半身可是鱼尾,他因此他们才知道对方是人鱼。 怎么今天却变成了两条腿,而且以他的眼力看来,这双腿并不是障眼法,该是实实在在的。 少女很满意他的目光,又晃了晃,“你们人族的双腿果然方便。” “在水里,哪能及得上鱼尾。”杜云河冷冷道。 “但我正在陆地上。”少女眉眼含笑,不以为意。 “可你毕竟是妖,是妖,就不能久留望江。”即便她倚靠大树,但本质上仍是妖物,此地相逢,杜云河自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驱逐,但监察司四品执令的身份驱使他必须做出说明。 “若我非要久留呢?”少女看样子是不吃“勿谓言之不预也”这套,眯着笑眼反问道。 “那东海元君也保不了你。”杜云河冷哼道,他巴不得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他自己就可以主动请缨打头阵,将上回屈辱洗刷掉。 “你们监察司为难我一个小妖,是否欺人太甚了?”少女古灵精怪地做出副害怕的表情。 若周言在这里,一定会嗤之以鼻,她第五境的高手是小妖,那自己这第三境的算什么?小虾米吗? 杜云河冷声不改:“人走人路,妖行妖道,本就是天地公理,说到元君那边,我还是这套说辞。” “哪怕是我这样从未害人的良善之妖?”人鱼眸光微动,楚楚可怜。 讲真,她的面部表情异常丰富,与同龄的人族少女别无二致。 杜云河猜想,这或许是因为人鱼本就能算半个人族。 但她竟敢大言不惭说什么从未害人,实在是弥天的笑话。 当日在细柳村,若非自己一干人等竭力想阻,就有两名孩童因她而死。 所以他只冷笑着重复:“从未害人?” “当然从未害人。”少女却扳着纤细的嫩指,理所当然道。 “好不容易狠下心一次,就被你们阻止了。”她摊手表示无奈。 “不过若非如此,主人也不会收我做婢女,算来我还得感激你们。”她话再一转,脸上浮现甜笑。 “未遂与没想害人是两码事。”杜云河的官位不是靠关系得来的,当即指出对方话中的缺漏。 “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害人?”如花样的美人,脸皮却好像厚的厉害,竟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反问。 “我只是讨要两个祭品而已,给不给是那帮村民的事。”她接着漫不经心道。 杜云河只觉对方恬不知耻到不可理喻,“若非你讨要,他们又怎会有活祭的想法?” “好笑,我要他们就给?”少女嗤笑道,“那我现在问你要有道之剑的剑谱,你给我吗?” 对于这种强词夺理的行为,杜云河甚至想止住口舌,用剑来讲道理。 只是估计到对方背后之人,克制住了。 胸口积蓄的恶气,只能靠言语抒发:“你挥手就能杀光他们,他们怎敢不给?” 他虽不怎么与人讲道理,但逻辑清晰不在话下。 “我杀了吗?”少女眨着眼追问道,“我就留了几行字,放了几句狠话,他们就要将人献祭,你说是谁想害人?” 如果周言在场的话,应该会给她普法,对方的举动或许不是犯罪,但已算违法,放在前世,拘留罚款还真少不了。 杜云河虽没有完备的法律意识,仍有反驳的说辞:“你若不语出威胁,他们又何苦献祭活人?” 他知道,人鱼之所以敢言之凿凿,想撇清自己的恶行,实在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只要死的不是自家人,便天下无事,又何必拿自己的生命去抗争。 人类的耐受性是难以想象的。 “任你怎么说,我没害过人就是实话。”知道彼此永远说服不了对方,少女放弃了辩解。 杜云河默然,单从结果上来看,对方确实算得上良善之妖。 但监察司向来秉持除妖务尽的理念,从不管妖族是善是恶,况且对方也算不是纯粹的良善。 于是他冷然相对:“不管如何,你尽快离去吧,否则他日刀兵相见,亦是麻烦。” 顾虑到东海元君,他已算好言好语。 “我若偏要留在这里呢?”人鱼少女依旧不买账,又一次反问道。 第58章 主人的任务? 几次协商不成,气氛顿时僵住,甚至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杜云河虽忌惮人鱼少女背后的东海元君,却从不是任人圆扁的软柿子,当即冷声道:“话已说尽,剩下的,就手底见真章吧。” 对方若是因着上次的战绩,以为稳吃自己,必然会吃亏。 上回有道之剑铩羽,今次有道不杀同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人鱼少女却笑吟吟摇头道:“我不跟你打。” 走又不走,打又不打,这女妖到底想做什么? 杜云河眼一凛,杀机一闪即逝。 拿他杜执令寻开心的妖怪,最后的下场似乎都不怎么样。 “这可由不得你。”这回轮到杜云河语带讥讽了。 即便对方真不想与人动手,但监察司岂是易与之辈,会放任一个妖物长期留在城内。 “喔?也就说,你们一定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了。”人鱼少女戏精上身,装出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天大的笑话,她若是弱女子,那世间九成女子都堪称弱不禁风了。 杜云河不想再与她推诿扯皮,轻哼一声,“言尽于此。” 他再思虑一番,觉得倒不必急着动手,等对方在城里藏不住,被监察司里其他人发现,自己再请缨降妖也不迟。 “意思是监察司打算与我东海龙宫为敌?”少女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立时就将一顶遮天的帽子扣了过来。 这罪名安得未免太大,若坐实的话,莫说杜云河,即便是他爹,杜家家主,都担待不起。 可他还不为所动,“你几时能代表东海龙宫了?” 对方虽说傍上了东海元君的大腿,可最多也只是婢仆一类,哪来这么大口气。 作为顶级豪门,下人狐假虎威的例子看过太多,对方焉能蒙得了他。 “那真巧了,我还真能代表。”少女神秘一笑,纵身跃下高墙,俏立在杜云河跟前。 两人第一次正式照面。 以杜云河的条件,当然早红颜看遍,可对着少女时,仍须客观赞一句:娇俏灵动的小家碧玉。 琼鼻小小,樱唇亦是小小,眉眼间竟是灵动的神色,配上这身水绿色的纱裙,清新俏立的小美人儿,便像是从画中钻出来的一样。 可惜他从不好女色,因此仅仅只限于赞叹,他现下更关心的,是对方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真能代表?莫非是东海元君交付的任务? 对方现在是东海元君的婢女,换言之,后者是她的主人,主人的任务? 他也不知怎的,就胡思乱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 “你是说,东海元君要你长留望江?”他的脸色略微沉了下来。 人鱼少女自身的意愿可以无视,毕竟单看她本身,也只是个稍微厉害点的妖物而已;但若是涉及到东海元君,那便是人族、水族两族的大事,马虎不得。 难怪对方有恃无恐,原来有这层原因。 “你倒不笨。”少女对他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从见面开始,夹枪带棒地一直没停过。 这话落到实处,杜云河不禁头痛。 对方所说十有八九不假,毕竟假传元君敕令,不是区区一个第五境的人鱼可以担待的。 只是东海龙宫不涉凡尘久矣,直到今天,他仍旧没想通,上回在望江,东海元君因何会降世。 这实在是个意味不明的信号,且由着对方的告诫或是威胁,他尚未将之回禀监察司高层。 但如今有个实打实的婢女现身望江,上回的事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光是想想,他便头痛不已。 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在监察司里未必有足够的话语权,他又释然了。 还是让上面的人去头疼吧。 只是他仍好奇,东海元君遣侍女长留望江到底因何缘由。 他纵使猜上一万年,怕也想不到其中端倪。 毕竟周言就是公瑾,他的笔友阿绮是东海元君,且后者赠给前者的侍女,是前者以命相搏过的人鱼这些事,除非有惊天的想象力,否则一定串联不起来。 “那可否告知,元君为何要你留在望江。”杜云河本想让别人去头疼,可他是天生的劳碌命,还想着尽量帮人减轻些负担。 少女从现身伊始,便一直贯彻不配合的原则,此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无可奉告!” 杜云河发现,自己与对方实在八字相冲,怎么也达成不了共识。 或许该让周言来跟她沟通的。他没来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与周言相识并不算久,但他能觉察出,对方必定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论及嘴上功夫,他一定不会输给别人。 只可惜两人分手太早,以致只能他自己应对这教人头痛的人鱼。 打又打不得,真豁出去打了,又不一定稳操胜券,说也说不过,实在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没办法,他只好先行认输:“既是奉元君敕令,那我便不好再说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监察司这边,我会说明情况,只望你在城内谨慎行事,莫要让我们难做。” 他自觉这番话不卑不亢,得体异常。 人鱼少女言辞虽犀利,但毕竟不是真来寻衅的,见下马威已给足,满意地点头道:“那最好不过,但若有不长眼的惹到我脸上,也别想我会手下留情。” 一番话掷地有声之余,她不禁暗爽,跟着主人混,实在是威风堂堂。 想她自己之前,想到人族地界,还需小心翼翼从边缘小村布局,真想猛掬一把辛酸泪。 唯一美中不足,竟要给另一个手下败将当侍女。 据主上说,这叫将功补过。 可自己拿来过,对方又何德何能得到自己的侍奉。 好在那前捕快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待到真见面后,看自己使点小手段反客为主,也当一回大小姐。 至于元君的命令,自己可没想过违背,尽心尽力“服侍”好那人便可。 两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纠结已没意义。杜云河想尽快回去上报此事,以免真有不长眼的正义感爆棚,搞浑局面。因而略施一礼后,就拔腿打算离去。 不得不说,世家子弟的礼数,向来是到位的。 只是刚转身,他又转了回来,道出胸中最后一个疑惑:“你当日为何一定要人活祭?” 少女听了,歪头莞尔一笑,指着纤直的两条腿道:“为了它们啊。” 第59章 谁是真妖? 杜云河瞳孔急缩,暗提灵力。 眼前的人鱼少女,绝不似她自己说的那般无辜。 只一瞬间,他便将细柳镇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对方该想将鱼尾化为双腿,找了个秘法,需要两位孩童,才自导自演了那一出戏。 而为了一双腿就敢害两条性命的妖,绝非善类。 “你还想动手?”人鱼少女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星眸微眯,神色不善道。 她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尊贵无比的主上。 自己虽算不上好说歹说,但已将利害关系说明,真要劝不住,那只好再打一场了。 反正怎么看她都没有输的可能。 “为了两条腿,就要两个孩子的性命,你当真忍心?”杜云河企图挖掘对方的深层想法。 但旋即又觉得多此一举,无论如何,对方都是妖族,或许在他们的眼中,人族与家禽牲畜无异。 再考虑方才少女所抱持的言论,说不定真是如此想的。 不禁体表生寒,人妖或许永远不能和谐相处。 “我可没一定要他们活祭。”少女却还坚持此前的论调。 她并不害怕动手,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将剑谱送到,再然后是收拾那个叫自己吃了几次亏的小捕快,最后才轮到杜云河这里倒灶的破事。 于是她难得解释道:“再说,我现在已化尾为腿,自然不可能再去做那些事了,你大可放心。” “若你没别的事,我要先走了。”在她看来,自己真已好话说尽,实在没耐心再听杜云河多说一句废话。 见杜云河没做阻拦,她真径直离开了。 或许是多年夙愿得偿,她蹦蹦跳跳的,最大化将双腿利用起来。 杜云河终于只是目送她离去。 他不是那种仅有一腔热血的冲动之人,权衡利弊下,尚能保持克制。 但也不是说就放任对方逍遥城内,不弄清她留在望江的目的,总觉得不安生。 凝望许久,直到那道身影隐没不见,他才动身,这回是往监察司方向。 周言这边,已折返书院。 回到自己的斋舍,马上感动异常。 祝英才竟还伏案写着东西。 以对方的认真程度,功课当然早完成了,那现在写的,十有八九是自己的“检讨书”。 好舍友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简直叫周言涕泗横流,直想跟对方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异姓兄弟。 但祝英才显然不这么想,听着动静,循声看来后,眼马上就红了。 不是泫然欲泣潸然泪下那种红,而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红。 他啪一下将毛笔排在桌面上,“蹭”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担山赶海样隆隆往周言冲了过来。 而后很“亲密”的,纤细的十指掐在他的脖颈上。 “我让你跑路!我让你跑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几乎令周言确信,对方一定就是妖物。 而且,这货的手指尤其冰凉,在初显燥热的天气里,颇为沁凉。 周言甚至想哼一声表示舒服,但想到俩大男人独处,发出这样的声音,未免奇怪。 于是抬手想掰开对方的手。 祝英才除长得像女人外,手上的力道都柔弱似女子,掐了好一会儿,他愣是没丝毫呼吸不畅的感觉。 “你中邪了?”他正了正衣冠,抱怨道。 对方这一掐,实在莫名其妙。 “你才中邪了!”祝英才白了他一眼。 老实说,真不能怪周言将他视为女子,这货的一举一动,都有种风情的感觉。 要是女装的话,怕是能迷倒不少热血男儿。 “明明说好一起写,你却自己跑了,留我一个人抠字眼!”祝英才甩了甩手腕,示意酸麻。 哪有人自己的事不放在心上,将大头托付给别人。 剩下那七八千字,着实难熬。 他本以为,凭自己所受的教育,区区万言书,该手到擒来。 却忽略了这是封检讨书。 歌功颂德或者批判别人他当然能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可批评自己,多少会卡壳。 谁叫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缺点。 “那我不是有人找嘛。”周言气势稍弱,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这会儿对方的情绪极不稳定,他还是谨慎发言为好。 “你看我事一谈妥,就着急赶回来帮你写了。”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光风霁月些。 不过经他口一说,好像写检讨书本就是对方的责任一样。 说到有人找,祝英才马上想起,是监察司的杜云河找对方,由此生出几许好奇心:“杜云河找你做什么?” “我们之前在细柳村携手对过敌,今天他来找我叙旧。”周言当然得隐瞒些东西。 “携手对敌?你和杜云河?”祝英才脸上写满了怀疑。 杜云河虽不认得他,但他对这位贵公子早有耳闻,什么样的对手,需要第五境和第三境携手相抗? 低些水平的,杜云河一人足以搞定;至于更高的,周言的作用则与“放屁添风”没多大区别。 两人携手,听来丝毫没可信度。 “你不信吗?”周言在对方的眼里,读出许多不信任。 “这不是我信不信,给谁说都没可信度好吧。”祝英才再一个白眼。 “还是说你犯事了,监察司来查你?”他想了想,这个更有说服力些。 由此可见,世人心中的成见绝难消去。 “我就区区一学生,需要杜云河来查吗?”周言妄自菲薄道。 两人的境界差得实在太多,杜云河来查他,岂非杀鸡用牛刀。 “但你是书院的学生。”祝英才没被他说服,反而略有些郑重道。 周言闻言思绪有些起伏,听对方意思,好像儒门九院里的学生,地位有些不同。 若真这样,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 毕竟在这样的时代里,社会地位还是相当重要的。 不过他也不纠结这点,手不经意间别到背后,袖中的玉佩滑落掌心。 此时两人挨得极近,该验证心底的怀疑了。 如杜云河所说,玉佩测妖极其精确,两人当面一定能立竿见影地测出。 玉佩入手,却没有预想中的烫意。 难道真不是他?他暗自嘀咕。 可下一秒,手中却传来了灼人的烫意! 第60章 提前出关? 类似的事周言不久前已经历过一次,当然不会重蹈覆辙,将祝英才视作妖物。 但妖物必定就在他边上! 他忙夺门而出,斋舍与现代的学生寝室极相似,两排房间夹着一条长廊。 长廊上只有一人的背影,颇为宽阔,他几步追上前去,手搭在对方肩上。 这人回头,正是小胖子钟羽那张福气满满的脸。 “周石灰?你这是?”钟羽目露疑惑。 此前两人鲜有交集,若不是周言一诗成名,甚至他都未必会留意这号人。 今天早前虽帮他传了个话,但那只是举手之劳,无论是谁都会帮忙带到。 对于对方能认得自己,周言很是感动,但要是没那个诨号的话,就更好了。 玉佩的温度已然降了下来,他心里有了计较,却不动声色,前后张望一眼后问道:“刚刚有其他人经过吗?” 无论是从事实角度,还是他的认知层面,钟羽这小胖子都不可能是妖。 后者没别的理由,就当他以貌取人吧。 小胖子也学他前后望了眼,茫然摇头不确信道:“没有吧,我没看见。” “怎么了?”他又接着问道。 周言眉头微皱,没人? 如果玉佩的效用没差的话,刚刚他边上必定出现了妖物。 若再加上钟羽所说属实,那妖物就没在走廊上。 却还在他身边不远处! 所以…… 他脚下生风,飞快奔出斋舍。 出了大门,他右脚用力在地面一蹬,飞身而起,往屋顶纵去。 屋顶自然没有人影。 周言站在高处,极目四眺,想找出往来学子中异常者。 可一眼扫过周遭,全无半点异样。 而手中玉佩,已褪去烫意,回归冰凉的触感。 “麻烦!忘了问杜云河玉佩的生效范围了!”他略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道。 前后不过盏茶工夫,妖物十有八九还在有涯院内,可自己偏偏又失了她的踪影。 为什么说又? 他多少还是怀疑,有涯院内的这一只,就是早前见过的那位少女。 所以说情报交流是相当重要的,如果他能和杜云河对下口供,这个念头早打消了。 现在再去找杜云河显然已不现实,只好谨慎些观察往来学生了。 弄清书院真藏有妖物后,他不免有些忐忑,说不上提心吊胆,毕竟院内许多比杜云河还要厉害的夫子先生。 只是难免会有些焦虑,这妖物真丧心病狂发起狠来,夫子们真能及时出手阻止吗? 怀揣这样的心思,他走回寝室。 祝英才方才发了段狠,这会儿又坐回了书桌前,继续抠那“万言书”了。 没办法,有求于人时,姿态总归要低些。 再度见周言折返,他已能很好的控制情绪了,只奇怪道:“你刚刚怎么了?” 他本想追出去看看,可刚从寝室里探出头,就看道“好室友”脸色略有些阴沉地拍着钟羽肩膀,而后者则是一脸不愉快,好像双方有一触即发的矛盾样。 天可怜见,其实这都是他的脑补,怪只怪走廊里稍有些昏暗,以致他错辜了二人表情。 “忽然想到件事。”周言简单敷衍道。 他与杜云河其实是很相似的人,轻易不会打消疑虑。 自怀疑祝英才是女扮男装的妖物后,他便多留了一个心眼,想从对方日常的行为话语中撬出些破绽来。 无论是利是弊。 所以即便有玉佩佐证,对方大概率非是妖物,他仍不肯就此放下这段怀疑。 或许得等到杜云河查清对方身份,他才敢说释怀。 “你能有什么事?”如此不走心的敷衍自然不能取信于人,祝英才马上质疑道。 两人也做了几天舍友,这两天交流的并不算少,对彼此的家境多少了解了几分。 他已知道,周言在书院举目无亲,来这里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哪会有其他事。 “我忘了张夫子留的功课,想找人问问,出门刚好看到了钟羽。”周言随便编了个谎言。 对方总不能为这个去向小胖子确认吧。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谁知这谎言漏洞太大,甚至不用请教“当事人”,立即就要被拆穿。 但周言向来有急智,摊手无奈道:“你刚刚那副模样,谁敢问你啊。” “哪副模样?”祝英才当然不乐意听这种话,再一次将笔拍到桌面上。 点点墨星飞溅于纸上,将好几个字粘连在一块。 但愿院长没有书面要求。周言望着纸上文字,心里暗想。 不过这正是个试探的好机会,他眉尖一挑,稍作迟疑道:“就有点像母老虎。” 说一个男的是母老虎,和说一个女扮男装的是母老虎,两者的反应该截然不同。他是如此猜想的,至于哪种反应对应哪种身份,他则还云里雾里。 祝英才的表现他也拿捏不准,只因对方默不作声就是一记重拳,径直轰在他的小腹间。 周言弯下腰蜷缩起身子、涕泗横流之际,好舍友已出门去了。 用了好半天功夫,他才恢复过来,躺在椅子里揉着小腹埋怨道:“要真是个女人,那还真被我说中了,绝对是个母老虎。” 将错位的五脏揉回原位后,他坐直身子,正想瞧瞧对方的“功课”完成情况。 刚抓起那一摞纸张,他的面色却倏然一遍。 护在胸口的那面镜子,又散出了丝丝缕缕的灼热感。 是阿绮! 只有她“发信息”时,镜子才有这种反应! 可她明明说要闭关两个月,这才十天不到,怎么就出来“冒泡”了。 莫非觉得关中日月长,想找自己排遣些寂寞。 这样的话,所谓的闭关也太不走心了吧。 着急慌忙地将头探出室外,不见祝英才的身影,想来一时半会回不来,走廊上也没其他人影。 他心下稍定,关好门后,又躺回床上,头朝里,才取出镜子。 镜子依旧是那面镜子,上面的文字也同样不出所料。 简简单单一个“在”字,已说明一切。 阿绮若是学生,怕也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后进生。 只是这个后进生,他很是喜欢,于是唇角含笑地回复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第61章 不太一样的阿绮 “已有所获,就提前出来了。”阿绮想是心情舒畅,后面还跟着个笑脸。 据周言“博览群书”的经验来看,高人们对闭关时间的估算一般都是准确的。甚至有那种宗门即将被灭,却还要闭到最后一秒的例子存在。 阿绮这种闭到一半,仔细算来远没有一半,就提前出关的,可谓绝无仅有。 难道她的天赋,已超出了人物设定?他不禁想问。 但他并没有深入追究,求学的漫漫时光里,能有个阿绮陪着说说话,自然再好不过了。 整天面对的,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女里女气的男人,实在乏味。 “那恭喜了。”他由衷地高兴,为对方,亦是为自己。 顿了顿,又在镜面上写道:“也恭喜我自己。” “你也遇到喜事了?”阿绮该是纯情懵懂的小姑娘,一眼没分辨出他话中的深意。 “对啊,天大的喜事。”该说是书里的套路看尽了,周言于撩妹这一途上,似乎无师自通,循序渐进道。 “什么喜事?”闭关前后,阿绮都是这样的迟钝。 周言首先在心里忏悔,希望诸天神明能原谅自己的土味,而后写道:“喜事就是又能和你说话了。” 其实他不太能摸得准阿绮的喜好,有时说这样的话对方会很开心,有时又好像根本不吃这一套。 此时两人算是“久别重逢”,周言猜测,对方该不会排斥。 但还是那句话,阿绮的心思你别猜,送来的文字再次出乎他的预料:“怎么,你很喜欢跟我说话吗?” 稍有点脾气的看了这段,一定会觉得说话的人装着端着,进而产生些许的抵触心思。 周言却不然,长久相处下来,他隐约摸清了阿绮的性格,知道这有可能是对方的由衷发问,抬手回道:“跟你说话身心愉悦,当然喜欢。” 没过分贴近,不是一味地舔,单纯抒发心情,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他猜想,阿绮在另一边该嘴角上扬了。 再一次体现文字对话的短板,若是能“视频”,或许就能直观感受到对方的开心。 阿绮想必沉浸于这种微小的喜悦中,半晌后才回道:“那你就多跟我说说话吧。” 难得的小女儿姿态,周言甚至是第一次见。 当即笑着回应:“敢不从命。” 闲情话毕,他旋即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上回说的剑谱,已在路上了吗?” 到望江这些天,有道之剑的影子都没看到,又被托付了个捉妖的重任,提升实力迫在眉睫,当务之急是拿到所谓的六剑神诀。 如果那日说定后,阿绮就让那个第五境的侍女启程,以踏虚境的脚力,即便游山玩水,也早该到了。 是出了意外,还是尚未动身?他不得而知。 之前阿绮闭关,他只能干着急。 因此对方这个出关的时机恰到好处。 镜子里的文字许久不见更改,周言等到有些心焦:莫非真有变故。 但阿绮从不让他失望,发来的文字始终令他安心:已在路上了。 周言轻轻呼出口气,截止今天,一共有三件事压在他的身上。 一位修行破境,得监察司之助,有了七分破境感悟,越凡想是指日可待。 二则武学功法,问道之剑暂不可求,但六剑神诀已在路上,不日就该到他手上,也算了了一大半。 最后便是捉妖事宜,对他来说,或许是最为艰辛的,稍有不慎甚至有生命危险。但如果身边跟着个第五境的侍女,想来能放心不少。 如此看来,一转眼好像已无事一身轻了。 他不禁感慨:“有你真是太好了。” 自己人生的改变,几乎都是得对方之助。或许是两世人的苦难修行,才换来与阿绮的相遇。 阿绮见状,倒也不谦虚,顺势便道:“你知道的话,还不讨好我?” 周言听了,倒有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意思,不过他也甘心被对方驱使,因而笑道:“论家世修为,我跟你都差远了,想讨好你的话,只有溜须拍马了。” 他周某人虽吃着软饭,却也能不卑不亢,委实是种本事。 “那你拍拍看呢。”阿绮不依不饶道。 周言总觉得,今天的阿绮有点不太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真要强行分析的话,就是少了些傲气,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想归想,聊天还要继续,“那我们就继续上次白蛇传的故事?” 好歹聊了几个月,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深意。 也多亏古代传说篇幅短内容丰富,要换本网络小说的话,他的手可能就要写废了。 阿绮再一次出乎预料:“今天不想听那个,你换个故事。” 真有点反常了吧?周言嘀咕道。 以对方认真的个性,怎么会不把一个故事听完整? 但他还是回复道:“那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也别怪他姿态低,知恩图报再加上一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罢了。 阿绮像是在思考,过了会儿出题道:“那就讲个跟眼睛有关的故事吧。” 眼睛?这是命题作文吗? 周言第一时间想到的,还真是作文里的常用句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不过真要说这句,对方一定不会买账。 可真要说关于眼睛的故事,他还真没多少印象。 一时间能想到的,无非是火眼金睛、三只眼之类…… 要不说段西游? 他想了想,除了工程量大点,其他倒也还行。 可阿绮要较真起来,他确实有跑题的嫌疑。 顿时犯了难,到底该说个什么样的故事。 其实在他的理解中,给女人讲故事,最好与爱情相关。 他不由暗恨,前世言情小说读得少,否则一定有相关的内容。 偏偏因着爱好,去读什么仙侠武侠,简直百无一用。 等等!武侠! 他好像有办法了。 金大侠的书里,好像就有段与眼睛有关的代笔,如果删繁就简,拎出来讲,好像十分切题。 他简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胸有成竹后,写道:“那我就给你讲个与眼睛有关的故事……” 第62章 眼睛的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名叫阿紫……”既说到眼睛相关,周言自然不能按原文的结构开讲,几番组织,故事的开头就落了俗套。 好在有之前的经历打底,阿绮并没丝毫不耐,而是静静等着下文。 据说原著阿紫瞎眼这段是他人代笔,非是金大侠本意,可论起情节曲折来,却一丁点儿都不差。 “阿紫瞎眼后,整日郁郁寡欢,天无绝人之路,总算觅得个重见光明的机会……”如今周言讲故事的水平已今非昔比,一番详略得当的取舍后,故事逐渐引人入胜。 果然,阿绮迫不及待地追问道:“然后呢?” 她鲜有这种反应,以致周言有种对方感同身受的错觉,她是否也见不到光明? “阿紫因自小长在星宿派中,性格顽劣,视人命如草芥,当即就托人去为自己找一双眼睛。” “这未免有些过分了。”阿绮似在慨叹。 “自然是过分的,因此没人愿意帮她,除了游坦之。”周言写完后,也长叹了一声。 每每想到这个故事,他都觉得,游坦之的存在过于卑微,像是舔狗的早期形象。 “可我听了,觉得他本性不坏,怎会去挖人的眼睛?”阿绮对故事里的人物性格把握得不错。 “当然不是别人的眼睛。”周言手指悬停在镜面上,过了会儿写道,“是他自己的。” “!!!”阿绮学以致用,以这样的方式表示震惊。 “拿自己的眼睛换阿紫的?真值得吗?”她表示难以置信。 “人一生中,有许多东西比性命都重要,何况一双眼睛。”周言颇为感慨道。 其实以他的经历,尚不能明白为什么可以为了爱奋不顾身。但上回在细柳村,他多少能体会到因为别的而舍生忘死的道理。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阿绮追问道。 “可能是吧。”周言挠了挠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两个毫无感情经历的人讨论这个,实在有些违和。 阿绮停了许久,才继续道:“那你继续讲吧。” 此时的她,总觉得心里有种微妙的滋味。 周言从善如流,将故事接下去。 中间那段他看得也不是很仔细,且原文视角转到了别人,只能从别处缝合点剧情做过渡。 于是很快就讲到结尾,萧峰自尽与两军阵前。 “阿紫蓦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 阿绮咋舌:“这女人未免太践踏别人心意了。” 在她听来,周言故事中的这位女主,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反倒教人心生厌恶。 当然,卑微到游坦之这种地步,也不值得人同情。 所以说,人类的认知该是想通的,无论在哪个世界,舔狗这类生物都得不到怜悯。 “然后呢?”评价完后,她又催促对方往下讲。 故事到这里,已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 而悲剧,总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周言虽说也搞断章这种没道德的事,但都是看碟下菜,阿绮的追问,他自然不敢怠慢。 “阿紫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写完后,周言有些唏嘘,他同样排斥阿紫,可同样不得不感叹她用情之深。 阿绮也略有改观,但还是不忿道:“即便这样,也不能践踏别人的好意。” 周言再次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对方是个颇为傲气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虽说不至于和阿紫一样,但也该习惯了高高在上。因此很容易就会漠视别人的好意,如何能有这般的怜悯之心。 “或许她就是这样至性吧。”他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 “阿紫说罢,抱着萧峰的尸首,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却也不停步,直直仍往前走,终于一步踏空,摔了下去!” “竟是这样。”阿绮以为故事完结了,无限感慨。 “游坦之听见动静,亦是奋不顾身往这边奔来,不见迟疑,纵身跃了下去。”周言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将重要配角的戏份说完。 阿绮这时对游坦之,多多少少有了些别样的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击穿底线,未免太卑微了。 初时还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间夹着些许的钦佩,这时再品,又生出了他命该如此的想法。 同时也在心底好奇,所谓的爱,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使人舍生忘死。 “怎样?这个与眼睛有关的故事,你喜欢吗?”故事讲完,周言询问听者的评价。 阿绮这会儿心里各样滋味翻涌,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后,终于化作一句:“如果你爱的人要你的眼睛,你会给吗?” 周言盯着这行字,似乎能从中读出些许的暗示,他认真想了会儿,最后的答案或许不能让对方满意:“我不知道。” 他实在是不知道,并没有刻骨铭心爱情经历,他不敢夸夸其谈会用自己的眼换别人的。 加上老实人心态作祟,不愿意花言巧语骗人,只能如是答道。 “这个答案很好。”谁料阿绮竟觉得满意。 周言心道对方莫非语带讥讽,但阿绮旋即就补充道:“我觉得如果对方真的爱你的话,也必定不愿用你的眼睛换她的。” 周言读罢,眉头微皱:今天的阿绮较之以往,多了几分感性,几分多情。 “而且你若满口答应下来,未必不是花言巧语哄骗我;若一口回绝,又显得绝情。而不知道这个回答,说明你思索过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是真心话,这答案真的很好。”阿绮又补充道。 怎么几日不见,对方就成了心理大师了?周言暗自讶异,难道对方闭关就是去琢磨这件事了。 他正想借机调侃两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慌得他忙将镜子收入怀中。 稍显心虚地坐起身子,装模作样整理衣物的同时,祝英才折返回到斋舍。 “你回来了?”一般人底气不足时,总想没话找话,周言这时正是如此。 他一边说着,双手一边垂下。 袖中的玉佩却意外滑入掌心。 入手一片滚烫! 第63章 谁是妖物 祝英才没有出声,只微微点了下头。 周言自然不蠢,对方去而复返,还带回一身妖气,怎么想都不对劲。 对同一个人,玉佩前后的反应截然不同。 是说这玉佩不似杜云河所说那般精准,还是说,眼前之人根本不是祝英才? 周言当然希望是前者,反正已跟对方同处一个屋檐下好些天了,一直安然无恙,他是不是妖物显然暂时无关紧要。 但眼前的要不是祝英才,实则是个妖物化成他的样子,就要麻烦许多。 妖心难测,天知道他化作祝英才的样子有什么阴谋。 当然,还有种可能,祝英才还是祝英才,另有只妖物潜藏在附近,暗暗窥视着这里。 周言首先排除第三种情况。 倒不是他又推理出什么,仅仅是因为这样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太大,实在不好锁定。 不如往简单的想,先蒙一个看看。 他从床边站起身子,朝祝英才走去,脸上还稍稍带着些笑:“你刚刚去哪了?” 那表情,活脱一热心学生关心舍友的模样。 祝英才依旧没有出声,自顾自地坐到桌前,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小幅度磨动着。 周言见状,心下愈发怀疑。 托自己的福,好舍友已坐着写了大半天检讨书,怎会一回来又要动笔? 总不能是写上瘾了吧? 心生怀疑,但他没有说破,屏声静气走到祝英才身后,打算看看对方准备写些什么。 祝英才磨完墨,提笔蘸了蘸,抬手正欲下笔,却又定住了。 非静止画面许久后,他放下毛笔,将桌子右上角的那摞纸跟前,一一翻看起来。 那些自然是检讨书已完成的部分。 周言看在眼里,对自己的猜测愈发笃定。 若非是人假扮,因何迟迟不能动笔,要先回顾前文? 打定主意,他左手搭在对方右肩,加上点力气将对方扳过来正对着自己,而后满脸堆笑道:“英才。” 许是他喊得过于亲密,祝英才一脸疑惑。 但他不管,右手捏拳放在对方眼前,笑眯眯地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或许是怕出声露馅,这假冒的祝英才似乎打定主意不出声,只带着些许的好奇将头往他的拳头前凑了凑,像是真好奇他拳头里的东西一样。 可迎接他的,却是势大力沉的一拳! 周言这一拳,不仅仅用上了周身力气,还调用了九成灵力。 哪怕是越凡境的妖物,被这一下轰在脸上,轻则破相,重则昏迷任人宰割。 认定对方可能是妖物后,他就决定先发制人。 至于有没有可能搞错,这会儿已顾不上了。 大不了后面让人揍回来。 不过这一拳下去,祝英才要真不是妖物,那只能劳烦杜云河来背这口黑锅了。 谁叫他给自己这块玉佩,还让帮着捉妖。 只一瞬间,周言就将后路想好。 此时好舍友脸上满上惊疑,似在惊诧,周言这货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拳脚相向。 但志在必得的一拳却铩羽而归了。 本以为最起码能将人揍得七荤八素的一击,即将要触到祝英才面门时,却像陷进泥沙里一样,力道莫名被卸掉了大半。 周言铁了心一击成擒,见力量被卸,立时紧咬钢牙,又催出几分力气,轰将过去。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祝英才娇嫩的眼眶上。 这是周言第一次“恃强凌弱”。 先前两回动用武力,面对的都是第五境的人鱼,即便催发出潜力刀砍在对方身上,也总觉得力有不逮。 可现下有心算无心,攻其不备,自是该奏功的。 祝英才果然连人带椅子往后倒飞出去,“砰”一声撞在后面墙上。 但这一拳的威力还是没达到周言预期。 只因祝英才挣扎着从椅子残骸中坐起身子。 还能行动,这样的身体素质,说是妖物完全没问题嘛。 可要说方才那拳完全没有威力也是妄言,祝英才的左眼眶已然青紫。 但对方却一语不发。 这样的局面,叫周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搞错了。 沉默,吓人的沉默,沉默到压抑。 周言担保,纵使上回直面人鱼兄时,也没感受过如此大的压力。 早前所说应验了,现在的他,真像直面老虎时的小鹿。 “周!言!”祝英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他的名字。 被突如其来的一拳轰蒙后,他这堪堪回过神来。 眼窝里锥心的痛提醒他,刚刚经历的一切非是幻梦。 无论失心疯的舍友作何解释,这一群总是实实在在轰在自己面门上的。 若非家传的护身符,怕只这一拳,自己就要被打傻。 换做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接过。 而他此时还没动手,已是最大的克制。 但如果对方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今天在这有涯院内,怕要久违的来场喋血事件了。 周言眼前微黑。 脑子灵光如他,焉能不知这回自己误判了。 瞧着好舍友青紫色的眼窝,他还能说什么? 都怨杜云河! 人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甩锅。 要不直接将他供出来吧,他内心艰难斗争三秒后,清了清嗓子,打算和盘托出。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则人生信条,跟了他太久了。 他刚准备出声解释,耳边传来阵轻声嗤笑。 他猛一个激灵,只因他听出,这是个女人的笑声。 有涯院哪来的女人!? 必定是杜云河所说的妖物! 果然,玉佩一定是没问题的,那妖物一直就在边上! 顾不得解释,周言拔腿就往门外奔去。 他不信,这一次,这妖物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祝英才本打算听他狡辩两句,没想到这厮竟转头就走。 畏罪潜逃?还是无言以对? 若非周言刚刚那一拳下手委实太重,他一定追上去拿住对方,好好质问拷打一番。 周言出了斋舍,一眼便瞧见道水绿色的身影。 那妖人的步调不急不缓,像是故意吊着他一样,似乎怕他追,又生怕他追不上。 “这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周言第一眼便觉眼熟,步履稍停,皱眉思索道。 他能看出,这人该是故意引诱自己去追。 追还是不追?他略有些纠结。 但只眨了几下眼,他就一咬牙,往即将消失的身影追去。 第64章 豁然开朗 周言一路尾随绿裳少女走了很远,始终被落下段距离。 两人最后甚至一前一后出了城。 已是晚间,他们当然不是从正门,而后挑了段无人值守的城墙,由少女带头越了过去。 等周言翻过墙头时,正可见少女的身影即将要消失在夜幕中。 不及多想,他忙加快脚步跟过去。 这时的他,满脑子都是捉妖事宜,全然忘了这是否是对方诱敌深入的计策。 少女显然有些修为在身,将两人的距离把握得很好。 若即若离的,却始终没脱出周言视线。 周言愈发觉得熟悉,早前和杜云河追踪那妖气少女时,似乎也是这种感觉。 一想到这儿,他豁然开朗。 前面走着的,莫非就是白天的那个? 少女,绿裳,有妖气,走在前面吊着人,真一个模子出来的。 所以说,他没有猜错,白天的少女真是书院里的那妖物?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倒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怀揣着即将戳破真相的激动心情,他脚下步履更快,紧随着进了一处密林。 等他深入些后,被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了许多。 会不会是少女故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好动手加害? 敌暗我明,且不知她修为几何,周言实在有种不祥的预感。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不禁后背发寒,屏气倒退了几步,想先离开密林。 他当然不敢掉头就跑,毕竟少女是走在他前面的,贸然转身,只会将后背留给对方。 可刚退了两步,他身子猛一僵,愣在原地。 只因他明显能感觉到,有人正恶作剧似的往他脖子里吹气。 这个世界自然不是唯物端的,妖精鬼怪是切实存在的。 深夜,密林,消失的女妖。 种种元素加到一块,叫他不得不浮想联翩。 最好是那少女所为。 这是他现在最希望的情况。 一只妖,或是再额外多出一只,当然有本质的区别。 可惜他现在不敢径直转身。 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他身后的,绝对有取他性命的本事。 眼下对方没动作,那自己最好也别动。 于是场面就这样僵住了。 后面那人显然极有耐心,周言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终于,身后那人许是不想再耗下去,往他耳边吹了口气,娇声问:“周捕快,你追我做什么?” 仅凭这一句,周言已能确定对方是绿裳少女无疑。 可对方凭什么能知道自己此前的身份? 是事先做过调查吗? 但他只是默默无名的学生一名,有什么值得调查的地方。 还是说无意间听见的? 他想了想,未尝没有这种可能。照他推测,对方该是潜伏在书院里的。那从某些地方听得自己的历史,倒也合理。 可若真从书院处得知,那该唤自己“周石灰”的几率大些。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了,周言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总算又推出了另一种可能。 相较之下,他更愿意是这第三种情况。 于是他身子站得笔挺,平心静气道:“你就是阿绮说要给我送剑谱的?” 无怪他有这样的推断,少女明摆着是故意将他引来此处的。 而到了这种深林中,若存有歹意,自己早成一具尸体了。 对方能悄无声息潜到他身后,已然证明了她有这样的能为。 能杀却不杀,如果不是闲到发慌,那自然别有深意。 周言细细想来,自己好像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 就只能是有事找自己。 且自己与对方素昧平生,对方只能是受人之托。 遍数旧相识,能请动越凡以上的人并不多。 杜云河算一个,但他白天已找过自己。 李县或许勉强也能算一个,可周言并不觉得是他。 那就只剩阿绮了。 更何况阿绮早有言在先,会遣个第五境的侍女来送剑谱,加上在她的认知中,自己最初的身份就是雨施县衙的捕快,种种细节正好对得上。 只是这侍女未免太不懂礼数,初次见面就来了这一出。 还有,阿绮的侍女,为何会带有妖气? 想明白对方身份后,他倒不觉得少女是妖物了。只当玉佩过于敏锐,察觉到她身上沾染的妖气。 绿裳少女显然没想到对方竟这样轻易就推出了自己的身份,眸光微动,片刻后轻笑道:“不好玩,被你认出来了。” 听得娇嗔,周言如释重负,转过身子,终于瞧见小家碧玉似的娇俏少女。 目光狡黠灵动,隐隐能从中读出几许戏弄。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位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的敌意。 敌意?是了,任谁忽然被派给个陌生人当侍女,都会有敌意。 何况她还是个第五境的高手。 他心里如是为对方开脱。 如此一来,他倒能原谅少女此前的不友善举动了。 当然,他自己多少有些冤枉,自己可没想当她的主人,一切都是阿绮自作主张,所以对方也算怪错人了。 “给我六剑神诀剑谱,你就可以回去了。”想着做做好人好事,他言归正传加上擅作主张道。 少女闻言,眼睑微抬,流露出几许讶异。 对方的意思是,不要自己当他的侍女? 就这样放过一个美少女加踏虚境高手? 这对她来说,本是件再值得高兴不过的事。 即便回禀元君,她也无话可说。 可为什么,自己偏偏有种被无视了的感觉? 相当不爽,本就有深仇大恨,这会儿仇恨又加深了一点。 你不要我跟在身边,我偏要留着。叛逆是生物的通性,无关人妖。 于是她冷着脸道:“小姐要我听你差遣,那我自然要留在你身边。” 小姐是元君特意指定的称呼,她不敢擅自改动。 “我在书院求学,实在不方便带女眷。”周言苦笑道,想晓之以理说服对方。 “那是你的事。”少女冷然道。 她铁了心要好好“报复”周言一番,自然得先留在对方身边。 语毕,她伸手往前一递,而后张开五指,一块水蓝色的玉佩现在掌心。 第65章 剑诀到手 “你的剑诀。”少女将玉佩递将过来。 说实话,她不太想将六剑神诀交给对方。 据元君说,这门剑法乃是上古大神遗世,威力几可惊天动地。 她还想找机会收拾周言,却要送他这样本剑谱,实在是资敌武装的行为。 奈何上有命,不得不从。 只希望剑诀虽妙,也不能横跨两个境界。 比之第五境的侍女,周言最为心心念念的,还是这本剑诀。 他本以为,所谓剑谱,该是成册的,没想到竟是类似破境感悟样的东西。 或许这正是它的不凡之处,他如此推断道。 从对方掌心拿起玉佩,入手冰寒彻骨。 杜云河给他的那块“照妖玉”,入手同样温凉,但远不及这块的冷冽,他甚至打了个寒战。 “怎么样,会用吗?”少女冷眼觑着他,一副想看笑话的样子。 在她认知中,周言只是个走了大运的小捕快,所以即便身负泼天机缘,仍有不得其门而入的可能。 周言当然不会就地领悟剑诀,将之收到芥子袋中后,微笑道:“应该会吧。” 若没有白日里杜云河指点体悟破境感悟,他或许会犯难。 但现在看来,这六剑神诀的学法,该与那些一般无二。 心头一块大石落定,他还得面对另一桩麻烦事,面上颇有些难色道:“你后面准备怎么办?” 阿绮命令,少女自己也同意,但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接受身边多个女人。 况且对方也没混进书院的方法,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谓的侍女。 其实他大可一走了之,遁进书院里。 别看对方似乎很轻易就潜了进去,但要想在书院内随伺左右,想也知道不现实。 不妨问问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好做打算。 少女铁了心要与他了却恩怨,自然得守着他一段日子,因而冷声道:“小姐要我做你的侍女。” 言外之意,她是一定会守在周言边上的。 周言只当对方忠诚之至,但他最烦跟死脑筋的打交道,一时语塞。 好半晌才斟酌着道:“你也知道,我正在书院求学,女人根本不可能长久待在那里。” “那我便在城里找处宅子住下,你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就来找我。”少女言语间,真将自己视作侍女。 这是她用来麻痹对方的说辞,取得信任后,说不定能出其不意阴对方一把。 其实作为第五境高手,跟个第三境的前捕快较劲实在有失身份。 但她多次在周言手底吃亏,更因为对方的关系,被人收作婢女。要较真些的话,怕已是血海深仇。 做元君的婢女自然不是什么丢妖的事,反而因此获利,平白化尾鳍为双腿,省下许多麻烦。 但仇恨就是仇恨,不能因这些获利而忘却。 再说,仅仅只是在未来某天使个小绊子而已,元君想必也不会怪罪。 周言听罢,觉得也能接受,只要不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就好。 大不了当这人不存在,也不去找就好。 于是点头道:“那就先这样吧。” 少女亦是聪慧,大概是瞧出了他的心思,补充道:“但我会定时去书院找你,看你有没有某些需求的。” 周言怎么听怎么感觉这话不对劲。 而且他深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道理。 书院里高人众多,这样个女生多次潜入,早晚会被抓住。 从为对方好的角度出发,他否决道:“你不必来,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少女自然不听,但也没反驳,只流露出些许微不可查的冷笑。 周言心想话已说尽,算得上尽人事了,对方好歹是第五境的高手,要是一意孤行,自己并没有办法。 只能期盼她能听自己这暂时的名义上的“主人”的话,否则真被捉住了,那他只好果断切割。 “那我们就此别过吧。”该拿到的已经到手,该说的也都强调完了,他准备打道回府,参悟剑诀去了。 少女也不想与他多待,点了点头,就想先行离去。 由此可见,她是真没将周言视作主上。 她身子刚转了一半,却又听周言道:“等等。” 少女不又生出几分戒备,莫非这厮改变主意,真打算使唤自己了。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周言略有些歉意道,此前只记得侍女和剑诀的事,竟忘了打听对方的名字,实在失礼。 即便没想驱使对方,也该知道她的名字才对。 “沧月泪。”少女想了想,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沧月泪?好奇怪的名字。”周言顺口点评了一句,旋即意识到不对,忙歉然道,“之前没见过沧姓,是我孤陋寡闻了。” 少女冷眼睨着他,不置一词。 气氛又冷了下来。 周言想给自己一巴掌,本来不多嘴的话,大家已各回各家了,现在却只能僵在这儿,他走也不是,留着更难受。 又默念了几遍对方的名字,想找些补救的方法,还真给他灵光一闪,进而赞道:“这还真是个好名字,我才发现,你的名字在诗里。” 人鱼一族,风俗习惯近似人族,因此沧月泪也读过些人族经典,于诗文一道上虽不说喜爱精通,却也能吟诵几首。 如今听人说自己名字出自诗里,不信之余,又有几分好奇。 “什么诗?”她也没将心事藏着,径直便问了出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香。”周言本就想调和些气氛,自然乐意念出。 “什么意思?”沧月泪一脑门疑惑,听起来确有几分意境,可细品来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义山的无题,即便在前世,也算晦涩难懂,更别说今世好些个典故都没有的情况下。 周言心道不怕你不懂,就怕你不问。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人鱼你知道的吧?” 一句话顿时叫沧月泪心弦绷紧了几分,莫非对方看出来了? 她满心戒备,已在考虑,是否要动手了。 人妖总是殊途的,她可不敢担保,周言有大爱无疆的精神。毕竟元君自己都没向对方承认真身。 周言浑不知已一只脚迈入鬼门关,摇头晃脑就要解释。 第66章 发愤图强 世上有太多无巧不成书的桥段。 就比如现在,周言随意找了个话题,险些就让自己丧命。 好在沧月泪虽看着稚嫩,却是谋定而后动的人物,没果断痛下杀手。 这件事还提醒了我们一点,没事别附庸风雅,装文化人,祸从口出的典范,大多是有点墨水的。 但周言依旧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觉得阿绮派来沧月泪,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否则因何恰巧能应上一句诗。 “相传海中有鱼人,他们哭泣时,眼角流出的是珍珠,因此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其实周言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倒没关注故事本身,而是生出个疑惑,鱼在水里会哭吗? 只是因为懒,一直没顾得上求证,这疑惑甚至带到了这辈子。 “胡说!”沧月泪不解思索就反驳道。 她倒希望能如对方所说,自己哭泣时流出来的是珍珠,那画面似乎有点凄美,可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周言奇怪于她的反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胡说,难道你见过人鱼落泪?” 难得卖弄一次,就被人如此不留情面的驳倒,面子上当然挂不住。 “我当……”沧月泪也是急了,差点脱口而出,若非最后理性回归,真要把实情说出。 “那你见过吗?”她想了想,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人说情急生错,她这会儿正是这种情况,全然忘了自己早跟对方打过交道了。 “我当然见过。”周言得意道。 他能感受的到,沧月泪对自己的轻蔑,因而难免想证明自己。 只是没把人鱼兄打哭而已,他在心底补充道。 想起穿越至今最为棘手的对手,他又不免生出几分惋惜。 强如人鱼兄,竟就那么轻易死在杜云河剑下,一山还比一山高的道理似乎永不过时。 那一战或许很精彩吧?只可惜自己未能亲眼得见。 沧月泪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掉的东西。 但她旋即想探探周言口风,看看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是怎样的形象。 “你见过?”她首先做出怀疑的神色,“人妖殊途,你区区第三境,若见过人鱼,早没命了。” 与沧月泪虽只是初次见面,但周言莫名就不想被对方轻视,梗着脖子道:“我不仅见过,还交手过。” “据我所知,人鱼一族鲜少出没于尘世,能现身陆地的,都在越凡以上,你若真交手过,早没命了。”沧月泪冷哼道,“你不要说是在海里见过这种笑话。” 对面的少女意外的博学,周言咋舌,不过旋即释怀。 与阿绮闲谈时,他就发现对方学识渊博至极,有这样的小姐,自然也可能有这样的婢女。 他哪知道,沧月泪被阿绮收入门下与他进入有涯院差不到一天,只是恰巧所说的话题碰到对方专业上罢了。 “也许是我命大呢?”周言知道自己的经历很难令当事人意外的信服,轻笑道。 什么命大,若非我有不能主动杀人的誓言束缚,你早没命了。沧月泪心下暗道。 旋即嘴上就挖苦道:“若是真的话,与其说你命大,不如说对方手下留情。” 这一句顿时令周言失了底气。 他事后也曾怀疑过,先且不论第二次,初次与人鱼兄交手时,自己完全是被碾过去的。 若非第一刀偷袭得手,被对方无伤拿下可谓板上钉钉。 即便再加一个旁观的李县,可有第二次的战绩打底,他们两绑在一起都不够人鱼兄锤的,因何能全身而退? 其实也不算全身而退,他自己毕竟收获了一身重伤。 可伤重是重,却恢复得极快。 他起初以为是“破烂功法”的神效,但后来想了想,光有功法之助,似乎远不够,应该还有外力相助。 于是他就想到了人鱼兄的湛蓝水珠,若说那是个杀伤法术,打在自己身上却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反倒在那之后,重伤很快痊愈。 而且第二次交手伤重濒死时,人鱼兄似乎也想给自己一发水珠。 所以他合理推断,当时对方该是想治疗自己。 但这又不合情理了,本是战场上生死相搏的敌手,对方因何要救自己? 不过这会儿人鱼兄恐怕早投胎转世去了,运气好甚至也玩了回穿越去别的世界度假了。 想探听他当时的想法已不可能。 只是有了这样的推断后,周言总觉得人鱼兄的死,或许有些冤枉。 好像他也没真正害过谁的性命,当然,也可以说没来得及动手。 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知道,心心念念的“人鱼兄”正在眼前。 “那或许真是他手下留情了吧。”他想了想,说出了心里话。 他并非那种死鸭子嘴硬的人,既有疑点,也便承认了。 无心插柳,这个不经意间的举动着实刷了沧月泪几点好感度。 “你真是这么想的?”按理人族侥幸在妖族手下逃生,为保声名不堕,即便不夸大吹嘘,也会避而不谈,想对方这样,老老实实承认是因妖族留情才保全性命的,实在少之又少。 倒是个真挚的人。她暗暗给出个中肯的评价。 “不是我想不想,是事实就是如此。”周言苦笑。 也怪自己学艺不精,到了生死相拼的时候,竟还要敌手留情,传出去怕是颜面无存。 不行,得加紧修行的进度! 他觉得,这些天在书院的安逸生活,已让他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 他忙在心底鞭策自己:眼下破境感悟,六剑神诀皆已到手,为何还留在这里与人闲话家常!? 他真想给毫无危机意识的自己一巴掌。 弄清处境后,他一刻也不愿耽搁,首先致歉道:“沧姑娘,在下还身负要事,恕不奉陪了!” 这回他将行动力拉到最满,说走就走,真一秒也没停留。 沧月泪本想多套他几句话,不料这货竟真扭头就走,她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目送对方远去。 周言大步流星,却不是往书院里去,早前刚给祝英才奉送了一直“熊猫眼”,是该避避风头的。 恰好可以趁此机会,觅一个僻静所在,体悟破境。 只是一想到给祝英才的那拳,他又猛然记起一事。 忘了问沧月泪身上妖气何来! 第67章 假冒阿绮? 上辈子没怎么翘过课,这一世才入学几天就要谋划翘课,周言多少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但这会儿夜色已深,他即便想请假,也来不及了。 只希望祝英才能冰释前嫌,且足够聪明,将“自己”的检讨书交上去,再为他说一两句好话。 不过他并没有丝毫担心,人生苦短,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事有许多,偶尔先斩后奏,未必不可。 只是还是犯难,他是修行路上的新兵,许多细节并不了解。 比如由指意入越凡,是凡人蜕变的一步,那突破时会否有天地异状? 如果有的话,那他还不能随便找个僻静之所。 这点疑惑同样适用于六剑神诀,阿绮将之几乎赞为天上稍有,地上绝无,若没个惊天动地的动静,有点说不过去吧? 他蓦的心中一动,提到阿绮,这岂非是自己最佳的引路人? 幸好她提早出关了。 亏他刚刚还在后悔,没询问沧月泪,或是更未雨绸缪些,早早向杜云河打听好,实在是空有金山而不自知。 赶紧越过城墙回到城内,几声梆子响提醒他夜色已深。 望江是没宵禁的,但此处夜生活并不丰富,道上行人零星。 周言就近找了家客栈,要了间静室,遁了进去。 老规矩先排查一遍,避免泄密的可能后,他取出镜子。 在胸口一直捂着,镜面余温犹在,镜上还有一行字“你觉得呢”。 没头没脑的,周言根本看不明白。 这镜子怎么没个聊天记录什么的,而且连发送信息的时间都没有,比起上辈子的高科技,真差得有点远吧? 他仔细检索记忆,将早前与对方的聊天内容细细回顾一遍,想从中推断出阿绮问题的由来。 好像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讲了个故事,似乎再没更多内容了。 “你觉得呢”该是问自己看法,看法自然是对故事的。 他确实聪明,抽丝剥茧之下,很快就回忆起这个问题的上文。 于是抬指写道:“那如果是你,会要别人的眼睛吗?” 他觉得阿绮会很快回应自己,毕竟这个点,才是他们正常“互诉衷肠”的时候,白天那一段,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果然,几乎是秒回,首先是句关心:“你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才有消息?” 这真是阿绮吗?周言心下疑惑更深。 他并非那种多疑的人,只是今天的阿绮,与往常出入太大,像这样的关心之语,他此前几乎从未见过。 难道闭关一趟,还附带柔和了棱角? 但他寻思着,镜子是不会出问题的。 思及此处,他马上就是一怔。 好像是有个盗号狗在暗处窥视着自己? 难不成…… 这念头一起,怀疑便难以自制地滋长起来。 阿绮说要闭关两个月,却提前出关,莫非这根本不是本人? 这样倒能对得上前后个性不一。 可对方假扮阿绮的目的又是为何? 还有,她是通过何种手段“盗号”的? 是对方本就是阿绮的身边人?还是说镜子本就不只一对? 但为什么这位也爱听故事? 两人谈论至此,似乎也没多说些什么,对方仅仅只让自己讲了个故事而已。 难不成她是这个世界的蒲松龄,四处收集故事来了? 当然,这只是他玩笑的想法。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多向沧月泪问一句,她家小姐到底怎么了。 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他只好靠自己来试探。 毕竟他跟阿绮,可是三个月的笔友,彼此的了解不止一些。 但老实说,也并没有太多。 “刚刚有人找,聊了许久。”他解释道。 随即又写道:“你猜猜这人是谁?” 他本来想着一点点试探,脑子转了几转后才发现自己蠢笨。 现成的最佳测谎仪在这里,根本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的朋友,我怎会知道。”阿绮的答案中规中矩。 周言也不卖关子,“可这位是你派来的啊。” 他嘴角勾起,已然有了计较。 “你是说她到了?六剑神诀拿到了?”对方的回答滴水不漏。 她若不是阿绮,却也知六剑神诀的事,想必周言和阿绮的交谈,全在她的眼下。 如果再没第二个盗号狗的话,她必定是杜云河的那位同辈! “拿到了,不过你的婢女名字可真好听,江月泪,只听着便觉意境全出。”他像是随口一赞,却在不经意间埋下颗雷。 写完这段话,他嘴角扯起,流露出一丝冷笑。 “你听错了吧,应该是沧月泪吧?”熟料对方下一句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真是阿绮? 否则没道理知道沧月泪的名讳。 他想不通,但也没完全打消疑虑,他一向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哦对,沧月泪,我这记性真不行了。”他自嘲一句。 同时还不忘推理:如果真不是阿绮,那就只可能是阿绮的身边人。 也就是说,阿绮也是神都人士。 而这位身份存疑的“盗号狗”,是杜云河的同辈,且看后者对她的关心程度,想来家世亦不寻常,很可能出于韦杜两家。 那阿绮,也极大几率是这样的顶尖豪门出身。 这倒复合周言最初的推断。 只是有一点仍想不通,若他所想无误,那阿绮必定是认得杜云河的,当初又怎会斩钉截铁否认。 难道其中有隐情? 想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了最初的揣测,心底泛起阵酸意。 其实也不能怪周言,从错误的结论开推,当然只能推出更多的错误。 他又极其自信自己的智商,那只能越想越错,离真相愈发遥远。 他决定暂且不给自己添堵,就当这位是真的阿绮。 这样自欺欺人的想了会儿后,心里果然好受多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来日方长,总能抓住马脚。 于是他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是你,会要别人的眼睛吗?” 他打算就这个问题闲扯两句,再提出修行的困惑。 对方那边久不见动作,想来是在认真思索,良久后镜上文字终于改变:“我不会要,看不见的滋味,我不想让别人体会。” 第68章 破境在即 周言听阿绮(暂且先认定镜子对面就是阿绮)话中的意思,她似乎看不见? 所以她才想听关于眼睛的故事。 可也不对啊,如果她目不视物,又怎么能通过镜子与自己交流? 伸手摸了把镜面,光滑无比,也不像能摸盲文的样子。 怎么阿绮闭关一趟,回来后更神秘了? 他本以为这么久了,多少能了解对方一点,可越深入挖掘,越觉扑朔迷离。 但他没有直言发问,因为这种算是身体缺陷,别人不主动说,他也不好直接问。 不过如此一来,他倒又有了追查“盗号者”身份的路线。 如果现在跟他说话的不是阿绮,并且他的推测没错,那只要去打听一下,神都有哪个豪门子弟身负眼疾的,想必就很接近真相了。 室内如豆的烛火摇晃着,映出他略微扬起的嘴角。 这些天里,他一直背负着身份曝光的压力,敌暗我明,全无头绪,虽不至于提心吊胆,但也焦虑的很。 如今终于有些蛛丝马迹,顿时如释重负。 有了主意后,他若无其事道:“女侠宅心仁厚,在下佩服。” “你知道就好。”这一句总算有几分阿绮的味道。 闲情话毕,周言言归正传:“那女侠,在下请教个问题?” 其实从利己角度出发,他是希望对方真是阿绮的。 毕竟如果是别人,那未必能指点他修行,不管从修行境界或是意愿上。 但这位若也能倾囊相授,那即便不是阿绮,也未必是敌人。 或许真是被诗文倾倒,而想结交公瑾其人。 对方果断应下:“你说就是了。” 周言精神微震,真是再好不过的情况,抬手欲写,却又迟疑了。 对方有很大几率不是阿绮。 要是直接问对方,从指意突破到越凡,会否天现异状,岂不是很干脆就将自己暴露了? 他刚从杜云河那边拿到破境感悟,如果下次见面,恰好迈入越凡,那即便演得再像,也辩无可辩。 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他决定迂回着问:“六剑神诀我是拿到了,但遇着了一个麻烦。” “麻烦?从何说起?”阿绮不解。 周言凝视着灯芯,细细斟酌着用词,良久后写道:“我从某些书上看到过,大凡领悟惊世绝学或是破境升等,都会引发天地异象,不知我学这门剑诀时,会否有这样的状况?” 他接着补充道:“我正在一家客栈的客房里,若领悟过程中出现意外,岂非坏了人家生意?” 他出发的角度很好,担心也并非空穴来风,且将自己的问题不动声色地融入其中,将暴露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以我的经历来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状。”不多时,阿绮便否定了他的疑虑。 “而且不知道你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我好像从未看过这种说法。”她的言行实在与往日相悖。 要是半个月前的阿绮,大概只有一句“开什么玩笑”就将周言打发了。 周言留意着这一点,且在心底暗道:在哪里看到的?当然是在网络小说里啊。 当然,他明面上只能自嘲道:“那是我才疏学浅,见识浅薄了。”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心学艺破境了。 再与阿绮闲扯两句,奉送写诗词字谜。 他吃惊发现,正与自己聊天的,即使不是阿绮,论及学识渊博,似乎也不遑多让。 他所念的许多诗词,经对方口中一品,又多了些他本人都没领会到的意境。 不是阿绮的话,这又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成功将阿绮哄走后,他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突破大计。 在破境和剑诀中斟酌许久,他最终选择先破境。 无他,打好地基再起高楼。 照他理解,修为越深厚,学起剑法招式来越如顺水行舟,得心应手。 取出七根竹篾,把玩了一会儿后,他又拿出那块照妖玉。 据杜云河说,这里面也有一段破境感悟。 从卖相上来说,照妖玉似乎要高端点,他决定从这里先下手。 将玉佩握在掌心,缓缓渡入些许灵力。 然后脑子就被一只铁锨撬开了。 当然,这只是感受,而非实情。 周言虽没体验过类似的感觉,但敢担保,这绝对是他最痛苦的时刻。 上辈子缠绵病榻到生命终结,所承受的痛楚也远不及此刻。 说脑袋被掀开都算轻的,许是词穷,他不知怎么形容那阵痛感。 而剧烈的头痛也不允许他又多余的想法,想个词表示?哪有这样的空暇? 他恨不能以头抢地,从额头起,将整颗透露砸得粉碎。 他事后回忆,总算想到了个恰当的描述。 据传古代有种刑法,叫做点天灯,是将人脖子以下埋在土里,再从头顶划上一刀,从伤口灌入水银。 皮肤以下,水银流遍全身,受刑者痛痒难忍,却又抓不着,动不了,最后竟能凭借无穷的潜力从自己的那层皮中钻出来。 周言感悟时的想法,正是如此,巴不得能抛却此身,来免除一身疼痛。 他也怀疑过,若由指意至越凡,要忍受这般痛苦,那世间第四境以上者,必有远迈常人的坚韧。 反正他险些没撑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逐渐褪去,他的意识回归躯壳。 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干燥难忍,再动一动已软瘫在床上的身躯,连一根手指都有千斤重。 将头费力一侧,脸贴到床单上,黏湿的要命。 我这是出了多少汗?他有气无力地想着。 但随即嘴角咧开,只因他脑海里,多出了一段内容。 应与道家相关,讲什么存己身,并天地,天人感应,以求太上。 说实在的,他并不懂。 他也不知道这几个字跟破境有什么联系。 似乎随便买本道学著作,都能检索到这样的文字。 可当这段文字印入他的脑海中后,长久以来未见松动的关隘,竟透出了些微的亮光! 破境在望! 但周言并不能一鼓作气再领悟几个,一个破境感悟要了他半条命,要强撑着再学一个,今夜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罢了,机缘未至,白天再说吧。 见到了前路坦途,他已不在焦虑,今夜将有一场好梦,如果不理会湿透了的床单的话。 第69章 玉中世界 沉沉一梦后,早间醒来,周言浑身舒坦。 前提是忽略几乎黏在身上的床单。 昨夜入眠前,他实在连打理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枕着一床汗水酣然而睡,今早自然会这样。 偏偏他还没办法解释,所以伙计来换床单时,故意磨蹭了许久,想在屋内找出女人待过的痕迹。 虽最后一无所获后,但他眼神中的轻蔑还是没消去。 周言并不在意他的想法,问他要了些热水,仔仔细细将身子擦洗了一番。 从芥子袋中取出套干净衣裳穿好后,他准备抓紧时间,再行突破。 有一说一,李县所赠的芥子袋,确实让他的生活方便了许多,否则这会儿他连更换的衣物都没有,只能天体主义修行。 捏一片竹篾在手,周言正欲输入灵气。 但随即想到昨晚的阵仗,不免迟疑。 他并非受虐狂,面对那般疼痛,可一却不欲再二。 可松动的关卡又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 人说长痛不如短痛,可短痛到生不如死,那就未必都敢去尝试。 细想来,他真不信,每个突破到越凡的,都要经历那样的痛苦。 极度怀疑,是否自己是个特殊的存在。 沉吟良久,他还是收起了这条竹篾,换上那块载有六剑神诀的水蓝色玉佩。 经历过一遭后,他真不敢肯定,自己能扛得住接连领悟感悟的痛楚。 不如先将剑诀领悟了,再找杜云河问问情况。 之所以不问阿绮,则是因为破境感悟乃是前者所赠。 要是领悟六剑神诀时也出现类似的状况,那就有必要与阿绮说道说道了。 玉佩入手,还没输入灵力,便已寒彻骨髓。 他步入修行后,体质已远迈常人,称得上不惧炎热。可仅仅是握着这块玉佩,就已有些受不住。 他甚至觉得,与人对战时,若将这玉佩出其不意抛出,敌手下意识接过,或许就能改变战局。 如此看来,说它是旷世剑诀,绝非空穴来风。 心怀未知的忐忑,他试探着输入灵力。 当然忐忑,要是跟昨晚一样的状况,或是犹有过之,他哪有命消受。 但这次不一样了,灵力入佩一瞬间,他眼前一黑,旋即又复归清明。 可眼前所见,却让他大惊失色。 只因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客栈内的陈列。 柳絮似的白雪纷纷而下,入目所见,亦是满目银白,只一瞬间,他已置身于霜雪的世界中! 短暂失神后,他马上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玉佩中的世界吗?” 不由庆幸,看来不必再承受昨晚的痛楚了。 只是这样一来,剑诀该如何领悟。 周言想了想,似乎了悟了什么。 这种情况,像极了上辈子某些小说里的桥段。 于幻境中经历前人所经历过的事情,进而领悟他的绝学。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言传身教吧?”他调侃一笑后,姑且这样认为。 再没想出其他原因的之前,他只能赌一把。 收拾心绪,他极目远眺,试图在银白一色里,觅出些许异彩。 伫立良久后,他体内的灵气自行流转,来抵抗身体的严寒。 这个幻境竟与现实一般无二,飞雪天里,冷意凛然。 又或许是他现实中正捏着玉佩的原因。 默立许久,他只确定了一件事,自己身处一座广袤无垠的雪山内。 这雪山该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以致他虽站在山腰,却丝毫不觉脚下有坡度。 若非瞧见自山顶滚落下的如房屋般大小的雪球,他尚还蒙在鼓里。 此点一经确定,马上就有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上山还是下山? 隐于山脚或是高居雪山之巅,对世外高人来讲,似乎都能说得通。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玉佩世界中逗留多久,同样不知上山下山的脚程,又或许,途中艰难险阻数不胜数…… 所以眼下的抉择至关重要。 经历一番思想斗争后,周言咬牙决定:上去! 倒不是说他已确定,山巅有自己想要的。 只是觉得,万一山上山下都能去得,他现在身处半山腰,显然上去再下来要轻松些。 有时候,人生的抉择就该如此干脆。 打定主意,他径直迈开步子。 可行不过三五里,他就必须停下。 体内的灵力已难以为继,顶着风雪爬山,竟远比单纯地抗衡寒意消耗得多得多。 本来站立不动,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可一动起来,灵力竟很快就要见底。 怅然望向目光尽头,与天相接的银白,他生出了股无力感。 人类的渺小,于焉体现得淋漓尽致。 难怪说是旷古绝今的剑法,仅仅只是爬山,就已让人看不到希望。 他不由想到了前世最喜欢的动漫《七龙珠》,小悟空上加林塔时,是否也是有如自己一样的绝望。 如是想着,心里有了个寄托,倒是轻松了许多。 就当修身养性了吧,他这样宽慰自己。 确实如此,再无杂色的世界里,能保持清醒不疯掉,已经算得上精神强大。 只是不知,山顶是否也有个猫样的“加林仙人”,能传自己六剑神诀? 就这样走走停停,忘了时间,忘了脚程,甚至忘了自己。 周言已记不起来,为何自己会身在此处,又为了什么,要爬上雪山之巅。 鞋子早不知陷在哪出深雪里,衣衫也被钢刀似的寒风割裂,将里面的皮肉暴露出来。 身上同样没有处完好的,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尺许长的伤口! 伤口却没流血,或者说根本流不出血,火热的鲜血自伤口涌出的一瞬,便凝结成了冰。 要换个普通人,一百条命都交代在这了。 但周言仍在奋力攀登,眉毛与未经修理的胡子上,落了层雪,也就结了层冰,日复一日,越积越深,已很难分辨他的外貌。 可也并非一无所获,苦行僧一样的攀登,竟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破境越凡! 当然,他本人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心底只存着一个执念:上山顶。 或许是三天五天,或许是三月五月,又或许是三年五年。 在万丈银白侵袭下,已近盲眼的他,终于瞧见了一抹异色:一座木制的小屋! 第70章 白衣女子 眼中出现小屋的一瞬,周言神志竟重复清明。 他终于记起,自己登山所求。 与神志一道恢复的,是全身的痛觉。 风刀割肉,直疼得他咧嘴抽气。 只是一张嘴,就有大团冷气往口中灌。 砭骨的寒意流经四肢百骸,那滋味,怎一个酸爽了得。 下意识想紧紧衣裳,入手却是条条缕缕破絮。 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身上的衣物早不蔽体。 而这些破条烂絮下,是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刀割样的伤口。 伤口上却不是痂,而是血水凝成的冰!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不禁想问自己。 有时候,身体上的伤口看不见,也就不知疼。 而他本就疼痛难耐,这会儿见了这些伤口,更觉锥心。 “还不如干脆的失去意识。”这样狂放的风雪中,他甚至疼到出汗。 当然,汗刚涌出额头,便也凝成了冰。 赶紧去小屋里躲躲风雪。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于是咬紧牙关,将已深陷入雪地中的赤足抽出,艰难往前迈去。 传说中有人能担着山前行,周言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也不遑多让了。 走得虽艰难,却不似之前那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恢复灵力。 他猛然发现,自己竟已越凡! “竟这样越凡了吗?”他喃喃自语,即便在这样的险恶环境里,仍不免有些兴奋。 自认识阿绮后,前三境走得极顺畅,以至他觉得修行之路轻而易举。 所以当被卡在越凡门外,不得寸进后,他时常有迷惘无助的念头。 及至从杜云河那里听得,可以取巧着参悟别人的感悟,心下才稍显轻松。 可真正去参悟前人的感悟时,却发现这条路也不容易。 磕磕绊绊,几近丧命,还差那临门一脚。 其中艰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或许会有人觉得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正式步入修行才三个月,却想着越凡之后的事,实在有好高骛远的嫌疑。 可他上辈子已失落掉五年,今生急躁些,无可指摘。 况且这具身体本就天赋不佳,起点低的情况下,更容易患得患失。 因此卡得越久,越是迷惘。 所以眼下意外破境,心绪难以自制地有了些起伏。 不过当然是好事,由此他前进的动力更足了。 且他敏锐地发现,越往小屋走,他的身体越轻松,寒意也随着步伐逐渐减弱。 同时,那些锥心的伤口,似乎也不复之前疼痛。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周言满脸不可思议。 细碎的冰粒自伤口剥落,露出鲜嫩的血肉,肉眼可见血液在其中流动,但这一次,并没被寒意冻结。 而这一幕也很快消失,只因他的伤口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着。 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本来破烂不堪的衣物,竟也在自行复原! “这是什么道理?”这玉中世界,似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这些总归是往好处发展,他暂且放下心来。 肉体恢复的同时,精神也为之一清。 他甚至有种健步如飞的感觉。 走着走着,先前散落的靴子也回到了他脚上! 这方世界的神奇,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只凭这些,周言确信,六剑神诀绝非人间的武学。 于是对剑诀的渴望更热烈了些,他踏雪如飞,往小屋奔去。 不多时,人已站在木门前。 周言走近了才发现,小屋甚为普通,与山村里随处可见的木楼别无二致。 立在这漫天风雪里,教人看了就担心,是否风一大,就会被吹散。 但正因如此,周言才肯定,里面住着的,一定是位修为绝顶的高人。 怀着几分敬畏,他轻扣门扉。 “笃笃笃。”响到第三声,门“吱呀”一声就自行打开了。 周言并没急着进入,在门外躬身施了一礼后,才出声道:“晚辈不告而来,请前辈恕罪。” 许多时候,求人的时候多些礼貌,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没人应他,但也没人出面阻拦,所以他正了正衣冠,迈步进入屋中。 一步踏入,天地顿宽。 “芥子神通?”周言暗忖,同时眼睛扫视周遭。 一无所获。 完完全全是间空屋,半件家具都没有,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他略有些失望:莫非从一开始就错了,其实不该上山,而是要下山? 但他并不后悔,毕竟因着这一趟,他才意外破境,成就越凡。 只是眼下又有了另一个难题:该不该一鼓作气往山下去碰碰运气? 六剑神诀早成了他志在必得的东西,实在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还是说,在这屋内找找,或许剑诀就在其中? 剑诀的主人没道理会放一座空屋在雪山之巅。 但眼下一无所有是一目了然的事,再找又能多发现什么? 他伫立良久,总算有了想法。 肉眼看不清,不如试试灵眼。 念及此处,他马上汇聚灵力于双眼。 但还没等灵眼适应屋内光线,耳边便传来阵女声:“你是他的传人?” 周言险些被吓一跳,循声看去。 却见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屋中央,赫然多出了位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子! 女子白衣胜雪,容貌甚是清渺幽远。 她的膝上横着柄剑,一双玉手按在剑上,双目闭着,静静坐成一株雪芍。 明明两人相隔不到丈许,周言却觉得,他们之间似有万里之遥。 他愣了愣,欠身施礼,毕恭毕敬道:“不知前辈说的他是谁?” 老实说,他自己也好奇,自己艺承何人。 基础是虞国朝廷派发的修行法门,进阶则是阿绮给的“破烂功法”,破境靠的是监察司的照妖玉以及这方玉中世界,中间还曾请教过好些人。 若问他师承,一时半会还真不好说。 “你有他的玄光镜,却不知他是谁?”白衣女子声线清冷,幽幽渺渺如天外银河。 “玄光镜?”周言惑然重复,随即猜想对方指的可能是与阿绮通信的那面镜子。 可这里明明是玉中的幻境,他早就确认过,镜子并不在自己胸前! 对方如何能察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不等他释出疑惑,女子纤手微扬,指尖一动。 随后周言就看到了自己的那面镜子! 第71章 谜 “怎么可能?”周言失声惊呼。 此前他一直以为,玉中世界仅是幻境,虽能助他突破,但与外界该毫无关联。 因何这白衣女子,竟能从现实中取来镜子! 大神通者? 还是这本就是另一种现实! 有此种种,当年留下六剑神诀的,又是怎样惊世骇俗的高人? 白衣女子却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将镜子一推,隔空送还给他。 同时声调不改:“如何不可能?” 镜子入手,周言最后一丝侥幸随之熄灭,这正是自己那一块。 他已不知该说什么,只默立着摩挲镜面。 “所以你真不是他的传人?”女子见他不出声,再次确认道。 周言当然不知道对方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但听她如此关切,有了些猜想。 或许是他的思想不够纯洁,首先猜测可能是老情人。 毕竟这样的场面时常在小说中出现,千年苦等,只为等人自红尘中归来。 眼前这女子的气质,多少跟那些有点相近。 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只能摇头,并解释道:“这面镜子是祖上传下的,具体得自谁人晚辈并不清楚。” 其实这也只是他的推测,在前身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关于这面镜子的任何信息。 但他能在祖宅的箱底里摸出来,想来跟祖上多少有些关系,所以这个解释倒也未必全错。 “祖上?”白衣女子轻声重复道,随后自言自语道,“是了,人事翻覆,故人早该不存于世间了。” 听她话语中的意思,似乎已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周言刚刚已见识过她的能为,心知或许什么都瞒不过对方,因此心中有惑,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敢问前辈在这里待多久了?” 女子摇了摇头,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此世年月,不过她还是尽量为周言解答:“我记得,中间隔了八千年见过他一次,之后就一直等在这里了。” 周言骇然,这时间跨度,未免长到惊人。 八千年?还仅仅只是对方与所等那人重逢一次的间隔。 那她本人,该已有多少岁数? 据他所知,此境人族有史记载,也不过万年不到。 他们两人的一次重逢,就快要横跨人族的历史? 眼前这位,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所以六剑神诀,甚至与人族无关? 念及六剑神诀,他又生困惑:“那前辈您在等待的岁月里,可有如我一样来访的人?” 他几可肯定,六剑神诀乃是神人武学。既是无上绝学,那觊觎者就绝非二三。 虽不知玉佩是何时落入阿绮家族手中,但想必不会太过久远,因此一定另有人得到过它。 得此至宝,他们当然不会干看着,一定会想法设法挖掘其中的价值。 所以他觉得,一定还有人进过这方玉中世界。 但怪就怪在,世间从未有过六剑神诀的威名。 是得了的人敝帚自珍,还是根本没人学到过? 白衣女子再度摇头,“来了几个,但能到这里的,只有你。” 周言听了,大为惊讶,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存在。 即便穿越了,也只是个天赋低、没家世的小捕快,比起差不多大的杜云河,实在有天壤之别。 所以怎会成为唯一一个到达木屋的人? 况且凭他的经验,似乎只要到达越凡,就能抵达这里,可能谈不上轻松,但绝对称不上困难。 难道说,这漫长的岁月里,都不曾有越凡以上的人造访过? 他并不觉得事实如此,单说阿绮家,在他的认知中,就绝对又许多越凡以上的高手。 许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女子解释道:“这是他创造的世界,若非身负元灵十二经,绝走不到这里。” 周言只觉得信息量大到他理解不能,人也开始晕晕乎乎。 所以这望不见边际的银白世界,其实不是幻境?而是人为创造的世界?而自己修炼的功法,竟来自能创世的大能! 他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个说法。 才堪堪越凡的他,就忽然接触到创世的层面,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但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他倒弄明白一件事了。 原来阿绮丢给自己的功法叫“元灵十二经”。 上回对敌,他已大概推出了这功法的特点:破灵已经极速自愈。 这两点俱是一等一的实用。 且功法本身,能令他这个天资一般的突飞猛进。 凡此种种,皆在昭示,这绝不可能是会被随意丢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东西。 此时知道它的出处,算解了他一个疑惑。 所以阿绮当初对自己说的是实话吗? 他不免起了疑心。 可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 周言并不觉得阿绮会对自己不利,不管怎么说,对方对他,似乎都只有付出,从未索取。 真要较真的说,顶多要自己陪她说几句话,讲几个故事。 若这样就能换取顶级的功法、武学,想必所有人都乐意代劳的。 功法、武学在周言脑海中闪过的一瞬,他身子一顿。 玉中世界的小木屋需要元灵十二经才能抵达,而元灵十二经和载有六剑神诀的玉佩都是阿绮所赠! 这是无巧不成书还是有意为之? 如若是后者,为什么一定会是自己? 难道是镜子的缘故? 莫非自己真是那位不知名存在的传人,所以才有阿绮相继赠送功法剑诀? 这样的话,这个局布得未免太深。 亦或是穿越而来的自己,窃取了原身的机缘? “你在猜疑。”正当周言思绪如麻,以致心境生变时,白衣女子清声如泉,助他稳定了心境。 周言苦笑:“有些事情,不得不多想。” 他说着将方才的猜想道出。 所料不差的话,眼前的女子或许也是能创世的存在,他想借助些对方的阅历与眼界。 女子闻言,竟首次流露出人性化的表情,哂笑道:“所以你害怕有人拿你做局?” 周言点头,不管是好是坏,都没人愿意做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那你大可放心,她们绝没将你视作棋子,日后反倒会有求与你。”女子说出的话更玄乎了。 “为什么?”周言脱口而出。 对方的话,他是一点儿都理解不了。 他们?有求于我?难道幕后做局的,并不是阿绮? “因为你和他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魂。”女子如星双眸深深注视着他,似能觑破皮相,看出真魂。 第73章 世界的秘密 周言心中巨震,下意识鼓足全身灵力,想要夺门而出。 一照面,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被戳破,他焉能不惊? 要知道,在他过往看过的小说中,夺舍可是邪修才会有的行为。 他虽不是自己的意愿占据前身躯体,可这种事情,当事人说的别人大概率不信。 如果白衣女子是嫉恶如仇之辈,怕是抬抬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正是因为想通了这点,他又重新镇定下来。 反正对方挥手就能杀灭自己,却还能闲聊到现在,想必不会真的动手。 且听她的意思,她口中的“他”,竟是跟自己一样的异界来客! 只是不知这人来自哪个时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老乡? 不过这样看来,周言本人倒不算得天独厚的那一个,还有个先行者,貌似还取得了惊世骇俗的成就,以致有人在等他,有人在找他。 后者是他推测出来的,白衣女子刚刚说,日后会有人有求于他。 他自问一穷二白,修为平平,自然没值得利用的地方。 但对方又说,他和那人同样来自外域。 所以幕后那些人可能想从他这里顺藤摸瓜,找到那人本来的世界。 若这点推断无误的话,那那人想必已不在这方世界。 这与白衣女子苦等至今不谋而合。 将思绪理顺,周言颇有些有恃无恐了。 如果自己真是找到男人的希望,那白衣女子想必不会为难自己,毕竟看她枯等不知多少年岁,想必也是想找到那人的。 于是他胆子大了些,想从对方嘴里撬出些机密来。 本着真心交换真心的原则,他首先坦诚道:“我确实是死过一次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又在这方世界醒来。” 他将自己最大的秘密暴露给对方。 可这还是他的小心思,反正对方已能看出来,不妨顺水推舟,交代干净,以示诚意。 “只是不知前辈是如何看出来的?”紧接着,他便问出了第一个关心的问题。 这是他必须得弄清楚的,眼前的女人虽不会伤他性命,但难保日后遇见的不会。 若能洞悉觑破他身份的手段,也好预先防备。 “你不必担心,尘世间能看破你由来的并不存在。”女人的话给他吃了记定心丸。 尘世间不存在?也就是,这白衣女子要高于这方世界? 他合理推断,心头一热,再看一眼,对方哪还是高邈如星河般的存在,分明是条又粗又壮的大腿。 自己莫非很有女人缘?他不由想入非非。 否则遇到的女人,因何都厉害非常。 沧月泪、阿绮、以致眼前人。 修为背景一个高过一个,尤其最后这个,更是通天般的存在。 但他旋即想到对方话中的矛盾之处,“可照您所说,我的修行之路是被人操纵的,那她必然也看出来了。但据我所知,送我功法玉佩的,都在人间。” 很简单的推理,自己的功法玉佩都是阿绮所赠,所以她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但她应该身在尘世。 他可不觉得,高居九天的存在会有闲情逸致听故事、读诗文、每日与自己闲聊。 “仙庭之人虽不能临凡,但你是觉得,它就对人间毫无掌控能力?”白衣女子淡淡反问。 周言第一次知道,更高一层的世界原来叫仙庭。 经对方如此一问,他马上会意。 或许如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仙庭其实才是人世间的真正主宰。 大概是通过培育人间本土势力来达到间接掌控尘世的目的。 那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阿绮是高居九天的存在,亦或是仙庭在人间的某位代言人? 他直觉是前者。 一则是觉得神仙没空浪费时间搭理自己这个小虾米,二则私心使然。 他不太能接受阿绮接近自己是为了别人,如果只是听命行事,那他会好受许多。 不过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想必搞不清楚,他暂且按下,又问道:“那前辈您……” 仙凡相隔,对方又为何能久留凡间? 莫非在这方世界里,可以不受规则束缚? 他甚至不知道,玉佩到底是热乎的刚送下来的,还是一直在阿绮手中。 “仙庭的规矩,又如何能束缚我?”白衣女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清声道,言语中第二次流露出感情,是些许的傲然。 周言越听越不是滋味,怎么对方越说越离谱了? 刚刚凌驾人间,这会又直接超然于仙庭。 她不会是在哄骗我吧?他心底第一次泛出这个想法。 “你又在猜疑。”熟料马上被对方看穿。 老实说,站在个能窥破你本心的人物面前,实在有种无力感。 周言生出了逃离这片空间的念头。 果然又被对方看破,女子淡淡道:“你想离开了?” 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道:“可你又不舍得走,因为你要的东西还没到手。” 周言苦笑,已没辩驳的心思,欠身施礼道:“那请前辈赐招。” 此赐招非彼赐招,只是字面意思,讨要六剑神诀。 他觉得这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对方等在这里,十有八九就肩负着传招的职责。 女子不置可否,目中似有追忆之色:“他确实是亘古未有的天才,当年举大计掀翻神庭时,凭借自创的六剑神诀斩杀神人无数。而六剑神诀,亦因此成为独步六极的剑法。” 怎么又冒出来个神庭?被掀翻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仙庭? 六极又是什么? 周言渐渐慌张起来,眼下接受到的信息量,显然不是他这个堪堪越凡的小人物有资格听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只因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险。 要不咱不要这剑诀了?他内心挣扎着。 可只要是个男人,都割舍不下这样的剑诀吧? 只是听着,便觉强大到无以言表的地步。 能斩杀犹在仙人之前的神人,自己若是得到了它,岂非能独步人间? 倒不是说他有问鼎天下的野望,但变强应该是每个人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他这边思绪纷乱着,对面女子却第三度表现出人味,饶有兴致地问:“但我为何要传你六剑神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