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溪》 第1章 慎言 每年九月初九,苍和山都会举办重阳大会,欢迎各界人士来游。虽不设请帖,但苍和山在修真界内久负盛名,有此机会,谁不想来一睹风采,顺便沾沾宝地灵气。因此也是修真界的年度盛会。 既然大家欢聚一堂,都是奇人异士,闲来无事自然免不了切磋交流一番。慢慢也就成了长辈们设坛讲座,小辈们崭露头角的会事。 依照惯例,重阳前十日,各大门派会轮流推举资深修士,开坛授课。苍和山作为东道主,会在山上选址设下阵法妖兽等关卡,凡修真人士,皆可自由行走历练,称为走山。再加上人情走访等琐事,等不到九月,刚过中秋,苍和山下白鹭小镇就热闹起来了。 此时正值金风玉露,丹桂飘香之季,白鹭镇上人来车往,络绎不绝。镇上有一醉仙居闻名遐迩,不少食客慕名而来,只为一饱口福。 酒楼正中,有一老人家,鹤发童颜,精明矍铄。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打点好门路后,便在堂中设下条案,折扇一甩,朗朗道来:“话说苍穹之下,地宇之内,有一山脉得天独厚。其山有九峰,九九归一,汇集天地灵气,世间仅此一支。归元祖师游历至此,问山有灵,便在此地大展神威,开山立派,乃有苍和山。” 苍和山下言苍和事,这位说书老人可说是精准拿捏了天时地利,还有食客们的猎奇心理。他折扇啪的一收,语调激昂起来:“苍和山立下,传道济世,救死扶伤。几十年前,本代山主上任。适逢火魔二君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苍和山主当机立断,联合玄门百家,组成焚火联盟大败乱军,方有后世几十载安乐祥和。” 角落里,一位白衣公子正听得津津有味,悠闲自得,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看似女子玉指柔荑,却又分明灵巧有力,韧如翠竹。纯白衣衫掩不住身量纤纤,腰封轻束,纹饰线条十分精致。黑发高高束起,只留一条白色发带在后脑摇摆。侧脸白皙清冷,薄唇素齿,乃男生女相、眉清目秀之貌。一双眼睛眸光潋滟,看什么都新鲜。手里一柄山水折扇虚晃,再无其他武器,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 最奇怪的是,明明那么瘦一个人,却把店里招牌菜点了个遍。店小二琢磨着,如今大小门派各路神仙在镇上招摇过市,早已屡见不鲜。眼前这位贵客倒是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一个人出来闲逛,小心伺候就是了。 酒楼靠窗的一桌四人,服饰俱都是清一色的水蓝长衫。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个,同座人都喊他大师兄。既然为人大师兄,本该做好表率妥善照顾几位师弟,他却忽然拍案而起,对那位说书老人横眉怒目道:“我听说,那场大战,是水君主导的。你这老头怎么指鹿为马,硬说是苍和山牵的头?” 老人家正说到兴起之处,忽然被人粗暴打断,一时焦头烂额,眼珠狂转,暗自琢磨该怎么应对这惹事精。却听到身后角落里又传出个声音:“水君又怎么了,那一战打的还是火君呢!你们碧水湖,这么尽职尽责地替水君邀功,回去能拿到什么赏赐不成?” 那惹是生非的大师兄固然不讨喜,此时发声的这一桌,也没一个省油的灯。 率先出声的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面相伶俐,双目顾盼神飞,他出言不逊之后就把目光投向一边,颇有些卖乖弄巧之意。 顺着他阿谀谄媚的视线看过去,旁边那人,和他一样身着玄衣,额间一道抹额,上绣赤金火焰标识。神情中自带三分威仪,想来是这一桌的核心人物了。核心人物欣赏到小弟的杰作,嘴角勾成一道弧线,颇为得意。 碧水湖的大师兄怎能咽下这口气,对着桌案又是雷霆一拍,勃然变色。那张待客多年的方桌被拍得颤颤巍巍,今日接待了他们,委实倒了大霉。 只听大师兄怒道:“你们烈焰堂又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来来回回的,都快把苍和山的门槛踩破了,摇尾乞怜百般讨好,也收不到人家半点回应。这次重阳大会,又上赶着给人家当牛做马呢?” 嚯!碧水湖,烈焰堂,真是势如其名,水火不容呢! 两边越说越激动,姿态好比站街泼妇一般互掐对骂,一点修道之人清高自持的觉悟都没有。最后一言不合,直接动手开打,混乱中也分不清是哪边开了这个好头。 这些人,他瞪你一眼,你就一定得骂回去,你指他一下,他就一定得掷点什么东西过去,不打起来才怪!空有其表之徒,打起架来也是毫无章法,乱打一气,好好的酒楼被弄得一团乌烟瘴气! 小公子本来听书正听得入神,被迫看了场热闹。他心生厌烦,懒得再看,低下头专心吃东西。眼角忽然瞥见从那边战团里,飞出来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心内惊呼:那笼醉蟹,可是限量供应啊啊啊! 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专门慕名而来,还都没排上今天的号呢! 醉仙居这排号分食的规矩,他很是看不惯。既然做着开门迎客的生意,每日客流几何,心中该当有数,却不备足食材,害得不少食客白跑一趟、败兴而归,颇有刻意为之的嫌疑。尤其他今日特地早早赶来,结果还是失之交臂,不免痛心疾首,深以为憾。 眼看限量佳肴,就要五体投地,碎成一地渣渣,小公子的心在滴血。他最看不得暴殄天物了,当即没忍住两指轻轻一勾,那笼醉蟹便潇洒自如地凌空转了个圈,飘回了原位。 然后是,炙羊肉,桂花蜜糕,琼汁玉露,红烧狮子头。 那边打得热火朝天,这边也是此起彼伏,应接不暇。 又一个! 哦,空盘子! 算了,好人做到底吧。盘子也很无辜,不能厚此薄彼。 他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抽空感叹道:吃个饭都不得安生,简直比菩萨还忙!他自动忽略了一件事,菩萨日理万机,乃为救苦救难。他眼下正醉心于救吃救喝。他还理直气壮地认为,嗯,差别不大! 乒乒乓乓大半晌,两队人马终于放过了这家酒楼,一个个鼻青脸肿,气势汹汹地禀告掌门去了,活像受了气跑回家告状的熊孩子。 酒楼里还敢在这是非之地逗留的食客寥寥无几,大多在祸事初现端倪的时候就远远躲了。店小二战战兢兢探出一颗头,见终于风平浪静了,便苦着张脸默默出来收拾。 由其动作之熟练可知,对于这类江湖显贵们顶着仪表堂堂、光鲜亮丽的外表,行这般胡作非为的行径,他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他在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客人中间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小公子这番壮举自然被他尽收眼底。方才那种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场面,这位小公子既无良言劝阻,也没煽风点火,甚至不曾远远避开。他大费周章从中斡旋,似乎只是为了帮酒楼挽回损失。 每逢此类事情发生,损失最大的不是参与打架斗殴的任何一方,反而是他们这些有心劝架、无力回天的小老百姓。面对呼风唤雨、势焰熏天的狂徒,他们往往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 如今这别开生面的一架打完,堂中摆设竟然毫发无损!这等奇人逸事,让见多识广的店小二大开眼界,不禁对这位奇人另眼相看,又敬畏又好奇,万万不敢怠慢。 本以为小公子娇生惯养,不知江湖险恶,谁知人不可貌相,其天使面孔下跃然跳动着一副深谙民生疾苦的菩萨心肠!这位瘦弱公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顿时变得无比高大伟岸,犹如救民于水火、光辉万丈的盖世神佛! 当然了,他一介凡夫俗子,并不能理解盖世神佛的心路历程,曲折离奇,堪称一绝! 盖世小公子瞥见那位说书的老人刚从墙角爬出来,若无其事地一扬首,道:“老人家,你继续说。” 那老人家走南闯北,全凭一嘴神功。刚才那些人把话题扯到了他不熟悉的部分,他便拾起话头,准备拉回来:“说起这五族,想当初诸神创世,万物运转有灵,天地秩序伊始。众神不便干预,降下各系灵脉护世。千百年来各系逐渐凋零,唯独五族传承至今,却是避世而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如今安在否?” 小公子眼皮一跳,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如此妄言非议,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宣扬出去,传入五族君主耳中,岂非饭碗不保?” 老人家有如醍醐灌顶,心中连道罪过,赶紧转移话题,一脸谄笑道:“公子还想听什么,三清道人?焚火大战?小老儿都倒背如流,包您如身临其境,妙趣横生。” 小公子直摇头,身心俱表示强烈拒绝。焚火大战就是他刚才一笔带过的苍和山主丰功伟绩之一,早就烂熟于胸,再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三清道人在他看来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传闻把这位三清道人吹捧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恨不得把他说成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然而细细揣度,传闻中的他既无明确出身,也无具体结局,一听就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禁不起推敲。 小公子深思熟虑片刻,道:“编排活人容易惹祸上身,不如说说过世了的!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归元祖师,听起来挺厉害的,那是何许人也?” 着啊!终于问到熟悉的部分了,那老人家晃着脑袋,徐徐道来:“归元祖师,乃是苍和山立山之祖,传闻中的三尊之一,另外两位便是方才提到的乱世火魔。修真界讲究万物有灵,灵有所属,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为要。祖师却是个奇人,他横空出世,自成一派,创下苍和山万代基业,威名赫赫。祖师仙殒后,火魔二君才敢兴风作浪。” 小公子点点头,自觉今日收获颇丰,便不再插话了。 第2章 化名 店小二老于世故,少顷,端一笼醉蟹送上,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小公子眼前一亮,又气又喜。之前还跟他虚与委蛇、说什么食材稀少限量供应,果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看在那笼醉蟹的份上,他不动声色,坦然受过。随即折扇啪地一收,伸出他那玉指向外一指,一双眼睛含着大大的疑问,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对此早已领教,深明其意。他抬眼一扫,万般无奈。门口昂首阔步走过一队人,个个头戴高冠,紫袍加身。这身打扮江湖上可说是无人不知,谁敢不晓? 好巧不巧,盖世公子就敢!在店小二看来,这位小公子解民倒悬、本领高强,一定大有来头,结果他好像谁都不认识,没太见过世面的样子! 店小二咽下诸多困惑,毕恭毕敬地回道:“哟,那几位就是从天雷城来的。天雷城中擅天雷,谁家的仙师要飞升,都找人家渡。您看为首的那位,就是天雷城少主,年轻有为,所过之处行侠仗义,江湖人称雷少。他们头上那顶紫云天雷冠,就是这一门的标志!” 小公子连连点头,似乎很是受教,分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店小二见好就收,赶紧点头哈腰地退了,却没听到,那小公子大悟了之后嘴里嘟囔出一句:“把雷戴在头上,不怕五雷轰顶么?” 他这句吐槽极轻,周围往来纷杂,本该没人听见,却冷不防听到“噗嗤”一声笑。 本以为是凑巧,不是专门在笑他,不想那声轻笑后面还跟着一句,稳稳飘入他耳中:“世上坏人多了,也没见几个被五雷轰顶的,可见不用怕。” 那声音清冷之极,十分悦耳,方才那场闹剧留下的浊气仿佛被他一扫而净。小公子听得一愣,心里不由觉得:嗯,有道理!不过,这位仁兄你谁啊? 打眼一扫,其他食客俱都是旁若无人之态,他便心下了然,这人使的是传音术,特意跟他打个招呼,旁人是听不见的。如此一来,他再继续装听不见就略显失礼了。 可他也想表现得硬气点,头都懒得抬,不动如山地继续嘟囔:“哪位仁兄这么喜欢听墙角?不妨请过来一叙,我也好叫上几个小菜好生招待。” 没有后续之言继续钻入耳中,不知那位仁兄是不是需要时间考虑,然后就听见脚步声从侧后方传来,不疾不徐,肆意轻快,似乎心情好得很。 小公子还没听够呢,眼角就瞥见一截青浅长衫飘然而至。再往上看,不由眼前一亮。 那件青衫,将眼前这男子衬得飘逸至极,又恰到好处地没有完全遮住他那长身玉立的身姿,肩骨线条挺拔修长、若隐若现,犹如一位不染尘俗的仙君。 再往上,眉目疏朗,面容清瘦,眉下一双星眸黑中带褐,华光内敛。长发乌黑浓密,轻如蝉翼,飘然扬于身后。一支木簪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松松垮垮,随意却不失形,簪尾一颗木质圆珠浑然天成。 这位彻头彻尾的飘逸男在他对面站定,略一抱拳施礼,嘴角衔笑,那笑容轻松随和,看得人心旷神怡,说道:“那就叨扰阁下了。不过只消一副碗筷即可,添菜大可不必。阁下这桌酒席,便是再来上几位,也是足够招待的。” 话已说完,不等相让,他就自顾自地坐下了,毫不拘束,手肘轻轻搭在膝头,坐姿自成一派超逸脱尘。目光无比挚诚地落在对方脸上,又能给人轻松惬意之感,丝毫不让人觉得难为情。 方才听他讲话,明明礼数周到、文质彬彬,但小公子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莫不是含沙射影,笑话本公子点菜太多、食量如牛呢! 硬气如他岂能吃这亏?说话的亏也不行!于是他笑眯眯地回敬道:“仁兄莫要误会,这家酒楼的菜品着实不错,我一个人不好点太多,可巧你来了,那就不必拘泥了。” 说完他大手一挥,招呼店小二过来,毫不拘泥地又加了几道菜。店小二洗耳恭听,不敢有半句微词,连忙作揖退下去了。 加完菜,小公子一回头,见那位仁兄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手指轻轻搭在桌上。那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左手拇指严丝合缝地套着一只碧玉扳指,青翠欲滴,上嵌一枚圆玉,玉质通透无瑕,流光婉转折射而出,绝非普通白玉。 小公子如愿以偿加了菜,终于心满意足、浑身舒坦、打算说几句人话了。他放下折扇,装模作样地朝他一抱手,算是回礼了:“请问仁兄怎么称呼?” 对面那位仁兄连姿势都没换一个,只歪了歪头,道:“林一木。” 小公子刚喝进去的那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化名也太没诚意了些。他故意揶揄道:“原来是林兄啊。我听说,独木可不成林啊。” 林一木依旧岿然不动,只是头歪得更斜了,问道:“为何独木不能成林?” 小公子只觉得刚才那口茶好不容易稳住、没喷出来,现在又被他噎在喉咙、难以下咽,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 好在这位林兄没有刻意为难他,轻轻一笑而过:“孰木孰林,与我何干,不过随心而已。阁下怎么称呼?” 小公子努力咽下那口茶,反复琢磨着林一木的名字,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名:“江一舟?” 他临时想到这么个鬼名字,脱口而出,都没发现自己的尾音上扬,眉梢也随之上挑,敷衍了事之态真是昭然若揭。 相对而坐、一直飘逸得雷打不动的林一木微微怔住,终于“噗嗤”一声,边点头边笑道:“行吧,林中一木,江中一舟,倒也工整有趣,就这么叫你吧。” 如此一来,小公子也觉得这化名似乎过于草率了,简直比“林一木”还没诚意!他及时想到一招,自作聪明地改道:“在下江伊舟,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 林一木眨了眨眼,认真思考片刻,还是没发现什么区别,莫名其妙道:“确实是在水一方的‘一’啊!” 好不容易知道句诗,还带了两个一字,这可真是画蛇添足,白费力气!小公子顿时心塞语结,无力再辩,只好囫囵点头称是。话已出口,不好频繁更改,如若再三解释未免有此地无银之嫌。算了,反正都是化名,随它去吧! 将错就错,他豪气冲云天,再抬起头时,只见对面林兄唇边笑意未减,目光却盯着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道:“你这手串倒是不错。” 那是一串发晶手串,晶莹圆润,发丝金光闪闪,错落有致。提起这个,小公子就双眼放光:“好看吧!我专门从东海淘来的呢,旺财的,听说可灵了。” 林一木笑而不语,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小公子见状,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寸许,打岔道:“林兄来这里,也是来参加重阳大会的吗?” 林一木目光转而上移,落在他脸上,点了点头,道:“不错,毕竟是个大热闹,我闲来无事,凑上一凑。” 他继续问:“可有同伴?” 林一木莞尔道:“我都‘林中一木’了,哪儿来的同伴?一舟你呢?” 如此敷衍草率的化名,他居然还能如此郑重其事叫出来!小公子心中微微发虚,脸皮有些发烫,讪讪道:“呃我不也一样嘛!既然林兄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们明天结伴走山去,如何?” 林一木欣然应允:“好啊,我也正有此意。一舟来此多久了?下榻之处可安排好了?” 一舟应道:“昨天刚到,就住在镇上客栈里。苍和山出手阔绰,所有参加重阳大会的道友,住店的钱统统算在他们山门账上。林兄你也快点去吧,眼下可是狼多肉少,先到先得。” 林一木回了一声“好”,依旧稳如泰山。二人酒足饭饱之后,约在明天早膳后出发。 第3章 走山 翌日一早,江一舟溜溜达达去赴约,远远就望见,林兄已经在上山路口等着他了。 青衫长摆,乌丝摇曳,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根树枝,神清气爽,恣意从容。真如他所说,闲来无事,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一舟看得赏心悦目,心情大好,连带觉得他那独木成林的名字也格外顺耳起来。 再低头一看,手无寸铁,看来林兄已不需要随身携带兵器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路,慢悠悠晃到跟前,笑着叫道:“林兄早啊!让你久等了。” 林一木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没事,反正闲得很。笨鸟才先飞呢,我们不急。” 一舟双眉一跳,觉得跟他比起来,自己说话简直如春风般和煦。 两个人并肩往山上走去,一舟问道:“林兄,你知道走山的规矩吗?” 一木道:“不知道。听说入口有守山弟子,会告诉我们的。” 一舟道:“来往走山的那么多,守山弟子每个都要说上一遍,岂不是很辛苦?” 闻言,林一木挑了挑眉,面露异状,经过一番认真思考,他点头赞同道:“嗯,一舟言之有理,确实辛苦。” 苍和山选作走山之用的几座峰,山势不高,连绵起伏,花鸟虫鱼繁生其间,遥相呼应。 远远望去,苍和主峰巍然立于其后,高耸入云,颇有仙家风范。头顶一片蔚蓝无边,遥望那山,草木葱郁,云雾缭绕,宛若一位窈窕青衣、头覆白纱的少女。半山腰绕过一道河,蜿蜒伸展,湛蓝如洗,恰似少女腰间绸带。不知到底是碧水倒映着蓝天,还是天幕染蓝了山河。 一路欣赏着苍和诸峰,并无过多言语。两人不知不觉来到入口处,除了路过之人几句闲言碎语外,并没听到谁在照本宣科、高声朗诵什么规矩。 只见入口摆了一张长桌,后面摇头晃脑坐着一人,目光迷离,不知在干什么。观其服饰,蓝白道袍,应是这里的守山弟子无疑。 两人来到长桌前正要开口询问,只见那位守山弟子稳坐如山,没抬眼皮反而抬起一手,手掌立在他俩眼前,截住了话头。然后手形变化,伸出食指向下一指。 两人低头一看,那是一本登记簿。哦,就是让写上某人于某时进入某山的意思 登记完毕,一舟抬头刚要请教,只见那位守山弟子又是一抬手,然后指向旁边。 嚯,这回是一大页纸,标题是走山守则,内容则是满满一页。比如山内行走要带腰牌啦,道友之间要友好互助、不可斗殴啦,切磋请教要点到为止啦,遇险退出要燃放烟花啦最后专门用红色醒目大字提醒:如发生任何逾矩事件,本派概不负责。果然甩锅永远是第一要务。 一舟抬头正要跟林兄说话,那位全程都没抬头看过他们一眼的守山弟子,又是一抬手,指向旁边。这回是两个托盘,分别放着通行腰牌和避险烟花,旁边还有张字条:每人限取一个。 这是长桌之末,再没别的东西了。一舟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辛苦这位师兄了” 守山弟子终究还是没抬起那颗高贵的头颅,闷头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一舟双眼大睁,被这简捷高效至极的流程彻底惊艳了。这位守山弟子惜字如金,别是个哑巴投胎吧! 林一木围观了全程,努力按耐住噗嗤而出的笑意,拿起东西就推着一舟往前走。结果没完全忍住,还是漏出了几声。 两人站在走山入口前,所谓入口,不过是两根石柱并一道石梁,简单明了,再无多余装饰,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门。 梁上无字,里面山景也是别无二致,一舟好奇心又起,问道:“林兄,这山只有这一个入口吗?” 一木自是知无不言:“山本身并无入口,走山设立的入口只这一个。” 一舟道:“那我们能从别处进去吗?” 一木偏过头,语重心长道:“出入别人家里,最好走正门,翻墙跳窗的是梁上君子。” 一舟撇撇嘴,不置可否,完全没觉得翻墙有什么不好。顾及自己难得竖立起的玉树临风的形象,他没把这番高论说出来,一本正经地跟着正人君子,从正门进了。 两人大步流星踏入山阵,才翻过一个小坡,忽觉视野幽暗,立足之处陷入一片阴影,头顶哀嚎惨叫声呼啸而来,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大鹏展翅一般当头砸下来! 一木原地站定,两根手指轻轻一抬,那东西便偏了方向,五体投地砸到一边,激起一圈灰尘,叫声惨痛,竟是个人! 一舟看着面前这个人,身披紫袍,少年新贵,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等人物。一木看他神情,体贴入微地附在耳边提醒了一句:“五雷轰顶。” 此言简明扼要,直切要害。一舟恍然大悟,完全不怪自己眼力不好,要怪就怪,这人没戴着那顶夺目吸睛的紫云天雷冠! 那位五雷轰顶仁兄吃了满嘴泥,咳了几声,翻过身,拍拍身上的土,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在埋怨谁。瞥见旁边围观了两个人,他马上跳起来拾起架子,抱拳见礼,朗声道:“在下天雷城雷泽言,来此走山,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一舟想起醉仙居里店小二对他天花乱坠的吹捧,自动忽略了他的名字,问道:“雷少,你怎么从上边进来的?” 雷泽言仔细打量着他,有点郁闷。每次自己都正经八百地介绍姓名,大家都默契十足地喊他雷少。好在雷少这个称呼听起来挺气派,很符合他潇洒风流、年少有为的气质,他便宽宏大量、欣然接受了。 不过说起这“从天而降”,雷少似乎郁闷更甚,连连摆手道:“别提了,本少出身天雷城嘛,就想设计一个别开生面的进山方式,想用灵力飞进来,结果刚飞过那道门,就掉在这儿了!” 别开生面,他确实做到了! 听他倒完苦水,一舟好不汗颜,难怪林兄说走正门好!幸亏他是个随大流的,不然难免跟雷少殊途同归,也落个五体投地的下场! 看他修为,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也是个金宗水平。修行之人迈过武师法师那道坎儿,便是少宗、金宗。达到金宗境界的人不在少数,可也要看年纪。 若是年纪轻轻便至此境,人们大都赞一声前途无量。可若是人到中年,此生基本也就止步于此,自然不会有人另眼相看。万幸她和雷少,属于交口称赞的那种。 他从不为此矜高自傲,甚至别出心裁、铁面无私地认为,他不过是投机取巧走了捷径而已。修行之人大都走过捷径,或是出身名门,生得一副好筋骨;或是拜师名家,习得一番好教导。唯独说书老人提到的归元仙师,全凭一己之力披荆斩棘、上下求索,问顶宗师之境。他不禁推崇备至、心生向往,可惜自打出生落地,他便与肉骨凡胎无缘、断绝了此道。 金宗再往上便是宗元,基本上只有各族各派的元首/长老们,才能到那个境界。还得是名门大派。那些自立为王、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根本鱼龙混杂、不值一提! 宗元之上,便是宗师。仙火魔三尊自是悍然在列,但俱已作古。当世之人,达到此境者寥寥无几,却不可枚举,天下之大,不乏有世外高人,潜心修道,避世而居,故而不为人知。活着的、众所周知的宗师,迄今为止,他只见过他娘一个,私下里还以为是沾了他外祖的光。 思及刚才小少爷问话,一舟草草介绍道:“在下江一舟,这位林一木林兄。” 此言当真是敷衍搪塞至极,雷少皱了皱眉,继续问道:“那你们是什么门派的?” 一舟看了旁边林兄一眼,心里想着,这样的人物,当不属于任何一派才是。 只见那位人物面不改色地道:“山野派。” 一舟眉梢轻挑,觉得自己今天算是涨了见识,原来还可以这样!于是他跃跃欲试,照葫芦画瓢,说道:“自家门。” 林兄嘴角微弯,目中含笑看过来。 雷少又不傻,自然听得出他们存心敷衍。不过他也明白不欲多说、便不追问的道理,努嘴道:“下次你们想糊弄谁,可以说是我天雷城的。”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我们才不想被五雷轰顶呢! 第4章 无妄之灾 他们边走边聊,继续深入山阵,一路上走走停停,倒像是游山玩水。雷少忽然问一舟:“为什么你叫他林兄?” 一舟听得一愣,心里琢磨这还能有为什么,便道:“想叫便叫咯。” 雷少似乎对称呼很执着,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叫我雷兄?” 一舟严重怀疑此人是明知故问,直白回道:“不想叫便不叫咯,哪儿这么多为什么?” 一木还不忘从中添油加醋:“嗯,有理。” 头一次遭受如此不公平待遇,这俩人同心同德、合起伙来欺负他一个!雷少势单力薄说不过,含冤莫白,满脸的委屈。 一舟看得乐不可支,只觉得雷少真是人如其名,是个十足的无忧无虑、敢做敢言的小少爷,稀奇少见的心直口快真性情,他心里莫名有些犯酸。 他们一路闲逛进去,目之所见,到处都是闯阵的、打怪的、斗法的。美其名曰切磋交流,用一舟的舟言舟语总结就是:打架斗殴。 这一路热闹不断、纷争迭起,令人心生厌烦。他正要下定决心抱元守一、清心寡欲,视野里又霍然出现一群不速之客。 乌泱泱好大的一群!雷少已经唯恐天下不乱地钻过去了,一舟清心寡欲之路浅尝辄止,喟然长叹一声,心中反复默念:下次一定下次一定!然后拉起林兄一溜小跑,乐此不疲地跟上。 他们挑了一处垂柳掩映之地站定围观。只见那边至少聚集了几十号人,尘土飞扬,落叶缤纷。观其服饰大约分三路人马,其中两路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另一路明显是苍和弟子,眼下正进退两难。他们似乎打算调停劝阻,毕竟是在自家地盘上,不能对道友如此漠不关心,主人翁的姿态还是得摆上一摆。 可他们一旦出手阻拦谁,立马被对方认定是帮凶,最终还是难以幸免卷了进去。 看着眼前大动干戈的画面,一舟越发觉得熟悉。他定睛望去,赫然发现,掐成一团的那两拨,可不就是日前在醉仙居里大打出手的碧水湖和烈焰堂嘛! 也不知两边宿怨究竟有多深,以至于见面就掐,掐完再掐! 上次醉仙居里,或许还有所顾忌,眼下进了山阵,行走历练之所。双方人马齐全,有恃无恐,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一架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去。 一舟有些不忍直视,杞人忧天道:“打成这样,不会出什么事吧?” 雷少满脸无谓地道:“不会!走山阵里设有乾坤镜,一有异动,苍和山的长老们自会察觉的。就这个阵仗,八成现在苍和正堂里,几派长老早就聚在一起,商议怎么处置呢!” 一舟道:“哦,这还说得过去。总不至于一句概不负责,真就做起甩手掌柜了。” 雷少却道:“怎么做是一回事,话术怎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了。要不趁着大家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的时候先把责任撇清,一旦出了事,任你浑身是嘴,有理也说不清。” 一舟侧耳倾听,长哦一声,表示自己受益匪浅。他斜目而视,上下打量着雷少,这人看似不学无术、嬉皮笑脸,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实则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果然,不多时,空中金光一闪,凭空降下一组强劲密集的旋风,把打成一锅粥的几路人马硬生生拉开,一个不落地卷进风里,分别带去不同的方向,方才还锣鼓喧天、气势非凡的战场,顿时哀嚎遍野。 雷少抱着臂,摆出一副果不其然的面孔,下巴一扬,风凉道:“看吧,不知哪家的长老雷霆一怒,把他们发配到‘灵山宝地’反省去了。” 就在他们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时,一道旋风忽然调转方向,迎面呼啸而来。 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舟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卷进旋风,耳边狂风里还夹着雷少惨绝人寰的嚎叫之声。难道把他们也认作聚众斗殴的同伙了?这可真是千古奇冤! 思及被卷进去的下场,一舟扯着嗓子发出一声悲壮的怒吼:“下次看热闹,千万要站远点!” 一木稳立原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 一舟被狂风裹挟着,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以及自己到底转了多少圈,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混沌。忽然他感觉左手被一只手牢牢握住,那只手光滑清凉,劲力充沛,掌心那片温热于一片混乱中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雷少才没有这种手,一定是林兄的! 果然,他眼前随即响起一阵嚎叫,晃过一坨紫色身影,这个才是雷少! 他听声辨位,随手一抄,好像揪住了雷少的衣领。 三个人在旋风窝里手拉手排成一线,勉强稳住了身形,一舟两眼空空,木然转头说道:“林兄啊,咱们还是想想办法,出去吧先。” 一木分明在另一侧,看他扭头对着雷少乱喊一气、还恍然不觉,可巧雷少也是晕头转向、毫无反应,他不禁哑然失笑,温声道:“好,出去。” 于是,一木运灵拉着他,他拉着雷少,三个人像扯线头一样从旋风窝里钻出来。视野和耳边豁然恢复清明,还没看清身在哪里,只听噗通几声,他们直接砸进了河里。 落水的一刹那,一舟几欲怒吼:“是谁选的这个出风点!”幸亏淹在水里没有脱口而出,因为他马上发觉:就是他自己选的! 颓然发现真相的一舟欲哭无泪,脑海中冒出四个字:流年不利。 从河里爬上来,几个人都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各自无语。被城门之火殃及的池鱼,似乎都汲汲渴求能回到水里畅游。对于打架斗殴之人,这般下场岂止罪有应得,还十分应景。不知哪家的长老降罚,真是匠心独运、无微不至、一视同仁! 一木挥手化出一堆枯木枝,起了火,又挑出一根长枝架起来,几人把外衫挂在上面烤火。 折腾了一天,雷少自告奋勇,打了两只兔子回来,也架在火上烤着。肉香四溢,终于驱散了一场无妄之灾带来的阴霾。 雷少正要坐下,扫了对面一舟一眼,马上腾地站起来,转过身,什么也不说,站得像个木头桩子一样。 他这一惊一乍,引得人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他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手胡乱朝后面指着,频频朝一木眨眼示意。 一木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双目猝睁,随即马上低头,盯着脚趾看。 一舟完全摸不着头脑:“你们怎么啦?林兄,雷少吃错药,也能传染你呀?” 干盯脚趾头好像也于事无补,一木眼角扫到地上那柄折扇,马上捡起来,展开,递到一舟跟前。 一舟一头雾水,愣愣接过来,正要问话,一木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举着,别放下。”然后回头跟雷少说:“你可以转过来了。” 一舟看见雷少转过来、终于满面轻松如释重负,又低头看看一木让他举着扇子的位置。然后他就看到扇子挡住的胸部凸起的曼妙曲线一股热流直蹿天灵盖,一舟瞠目结舌,从脸颊到耳根都火辣辣的。那身男装,可是“他”煞费苦心、精心改扮的啊啊啊! 突遭一场飞来横祸,害得一舟原形毕露,忍不住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女儿家身份暴露无遗,是男是女一舟本不在乎。只是因为撒了一路的弥天大谎骤然大白于他俩面前,有些羞愧难当。一舟悔不当初,痛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看热闹了! 尴尬半晌,鸦雀无声。看着他们两人目不斜视、直盯着火堆,一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这反应,未免有些过于平静了。 林兄也就算了,雷少居然没有冷嘲热讽,也没发表任何评价。有问题,此处一定有大问题!一舟心头不禁浮起个不详的猜测,颤颤巍巍、试探着问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雷少瞥过来一眼,道:“知道什么?你这身女扮男装啊,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啊!” “第一眼?!”一舟三观尽毁,简直难以置信:“为什么?!” 雷少反倒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就你这扮相,谁都能一眼看穿吧?是吧林兄?” 一舟感觉身心受到了莫名打击,转向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嗫嗫地问:“林兄,你是什么时候?” 林一木倒是没戏弄她,一本正经地答道:“在醉仙居的时候。” 一舟“噗”地喷出一口怨气。醉仙居那不还是一眼看穿么!她彻底放弃挣扎,头深深埋进扇子里,自怨自艾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等她目光移开了,一木嘴角才勾起一条弧线,露出满足而戏谑的目光。 雷少心安理得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全程围观你一个人矫揉造作、拙劣不堪的表演,这可比公开处刑还要痛快,简直是大快人心!本少我上哪儿找更大的乐子去!哈哈哈哈哈” 看他那副捧腹大笑、为友不仁的样子,一舟就气不打一处来,手指捏得扇子吱吱作响。要不是手举扇子行动不便,一定要冲过去暴揍此人一顿。 鉴于不确定是否打得过,她暂时压下暴力的冲动,另辟蹊径,捏了个手诀。然后雷少就乐极生悲,凭空又淋了一身水。 雷少把她蒙在鼓里一整天,此时理屈词穷,不敢怒也不敢言。反正淋水也一回生两回熟了,他无所谓,继续在心里尽情抒发他作为观众、终于等到大戏收场的酸爽激动之情。 一木静静旁观,万分庆幸刚才没有落井下石。 反正已经被人看穿,还沾了一身水,一舟索性将发带解开。 火光摇曳,月风轻拂,一白衣女子持扇坐于河边,沉静无言,宛若出水芙蓉。长发倾泻如墨,随风轻摆,脸上不施粉黛,素颜清冷如月。她不说不笑的时候,让人恍惚觉得,和之前那个插科打诨的顽皮公子判若两人。 第5章 穿山怪 月色渐浓,他们打算今夜就在此处歇息。 几人各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尚未入眠,夜色静谧之间,忽然有个声音轰轰隆隆,似从地下深处传来。 一舟惊坐而起,警惕异常。雷少和她半斤八两,状态大差不离。唯独一木尊驾分毫未动,依然枕着手臂,两只长腿交叠平伸,只略略抬起高贵的眼帘,目光清醒警惕,算是给了那声异响莫大的面子! 那声音断断续续,沉闷诡异,辨不出具体方位。通常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要么声音的源头一直在移动,要么就是它分布极广、遍及脚下,像地震海啸一般。一舟侧耳聆听,除了这诡异声响,周围万籁俱静、一切如常,察觉不到任何地动山摇的征兆。 雷少突然脸色大变,抬手就是一掌。一道紫光炫亮、耀眼夺目的天雷从他掌心倏出,骤然炸响,挟着雷霆霹雳之音疾闪而过,径直轰到一舟身后。 这道紫雷突如其来,一舟差点被闪瞎双眼。她晃晃眼睛转身一看,除了地面被雷少炸得四分五裂之外,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一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雷少你挟私报复是不是!” 雷少却一脸委屈:“不是,刚才明明看见”话没说完,他眼神一凛,又打出一记雷。这次他打到了一木身后。 从一舟的角度看,一木身后明明空无一物。雷少连番动作,大有六亲不认、把他俩劈个遍的架势,究竟是神智失常,还是另有隐情? 雷少百口莫辩,急得语无伦次,僵在原地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他心急如焚、不似作伪,一木若有所思,一言不发,目光冷冷扫视四周地面,阴沉如雨。 不出片刻,第三道雷横空而出。这次那东西出现在雷少旁边,大家有目共睹。那是从地面凭空探出的半个身子,有点人形,不过比人要大好几号。露出来的皮肤呈灰色皲裂状,看上去是由土石堆砌而成的巨人。 它刚要朝雷少伸手,眼见天雷当头劈过来,又缩了回去,玩起了躲猫猫。 它速度极快,绝非一般的大型笨拙精怪。以雷少的反应速度,天雷竟劈不着它。方才那两次偷袭,它精挑细选,故意选择刁钻古怪的角度,只有雷少看得见,摆明了是专门欺负他!想不到这石怪成了精,虽然体型硕大无比,依然担得起古灵精怪四个字,知道挑软柿子捏! 雷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一进山就被山阵欺负、摔得五体投地,路上受尽他俩明嘲暗讽、百般敷衍,如今半路杀出个石头怪,居然也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真是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他屡屡失手,又近距离欣赏了对方那副尊容,大受冲击,一颗心七上八下突突作响,两手一直凝着两团雷,随时准备劈出去,像极了惊弓之鸟。 一木和一舟默契相投,一边躲着雷少的天雷以防被他误伤,一边好整以暇地旁观。石怪上下穿梭,灵活程度完全超出想象,半分不似这类庞然大物应有之态。 雷少怎么都劈不中,简直要炸毛,一眼瞥到旁边那两个没良心的,居然抱着手作壁上观!一舟袖手观望了片刻,嗤之以鼻道:“明明是个穿山甲,怎么跟海里的王八似的,缩头缩脑!” 那石怪似被激怒,从她脚边钻出来,一木击出一掌,他又钻了回去。 一舟立马溜到旁边,靠着山壁,气喘吁吁道:“唉哟,吓死我了,快来保护一下我这个弱女子!” 雷少百忙之中抽空朝她翻了个白眼,刚翻到一半,他又努力翻了回来,瞪着她那边一动不动。 一舟靠着避难的山壁上,冷不防伸出一只岩灰巨手攥住她的脖子,把她扣在山壁上。她双手去扒,却是徒劳无用,那只手又大又硬,扣得死死的,怎么也扒不动。 石怪的脸从她旁边探出来,身子还老谋深算地藏在山壁里,真是太鸡贼了!它那石头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低沉沉的声音:“都站好别动。小娃娃,出门在外要讲礼貌,你爹娘没教过你吗?” 雷少和一木严阵以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舟脖子被它掐在手里,说话有点勉强:“这个确实没教过,要不老爷爷你出来,好好教上一教?” 石怪顶着石头拼成的方块脸哈哈大笑道:“胆大包天,果然是没人管教!” 一舟莞尔浅笑,话音却陡变:“既然老爷爷不想出来,那就不要出来了。” 石怪还没听懂她言外之意,却惊觉手臂冰凉,已经无法动弹。原来她一直攀在它手臂上的手不是企图挣脱束缚,而是暗中发动了冰冻法术! 石怪马上要龟缩回去,一木眼疾手快,双指射出一股灵力正中其头顶,牵制住它的速度。 只被牵制这一下,冰冻法术迅速蔓延至全身,方才那只灵活瞬移的石怪,被活生生冻在了山壁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半个手臂。方块脸上还保留着惊恐万状的表情,甚是滑稽。 雷少前一刻还投鼠忌器,此刻看他俩出手如电、配合如此默契,慢慢回过味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交友居然这么不慎!他气到发抖,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悲愤交加道:“你们配合得这么好,合着刚才卖我呢是吧!” 一木双眼望天,不发表评价。 一舟自知心虚,正要说点啥以息其怒,却郁闷地发现,自己被这坨冻石头的手臂和脑袋箍在圈里,出不来了 雷少瞬间死灰复燃、重拾乐趣,跳过来落井下石地指责道:“哈哈哈,让你卖朋友,遭报应了吧!本少再给你加道雷吧,天打雷劈,再适合你不过了!哎哎林兄,你让我再高兴会儿,别这么快给她放下来啊!” 一木没理会他,已经径直走过去,草草看了两眼,然后伸手一抓,直接把那截手臂从山体上掰下来。随着那截手臂应声而断,雷少的心情也从云端一落千丈,跌至谷底。 一舟颈间一松,足下站稳,匆忙之间还没接受他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神情微显复杂,无半分喜提自由的庆幸,反而语气犹豫地问:“林兄啊,就这么把它手臂弄断了,回头它脱困而出,会不会报复我们啊?” 一木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有理。”然后转身挥手,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头也拍下来了,随后若无其事地对她道:“如此就不怕了。” 近距离目睹了凶杀现场,一舟原地愣住:“就这么杀了?” 一木似乎讶于她有此一问,理所当然地反问道:“难道还养着?” 雷少也是不以为意:“你不杀它,它早晚也要杀你,我说你不会是头一回出门吧?” 一舟哑口无言。她没细想过要怎么处理石怪、怎么善后,看着脚下咕噜乱转的冷冰冰的石头,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林兄谈笑之间随手一挥,就杀了一只怪。虽然石怪作乱在先,倒也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毕竟是一只生灵,轻易杀之,她心乱如麻,一时解不开。 三个人相对无言,在火堆前围坐了好一会儿,雷少终于忍不住,挪到一木旁边,悄声道:“林兄,你没看出来吗?她情绪不太对啊。打从你一掌拍死那石怪,她就一言不发,跟丢了魂似的。” 一木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只是淡淡地回道:“哦,那你去给她上疏导课吧。” 雷少立马瞪了他一眼,还有些吃惊于他的态度:“我可不去!下手的是你,你自己去。”他不光不去,还言出如山,身体力行地推着一木过去。然后唯恐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光明正大地偷窥。 一木被硬推到她跟前,看着眼前之人魂不守舍,有些楚楚可怜,他叹了口气坐下来,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一舟倒先说了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从没想过,轻言杀生。” 一木温声道:“那你可有想过,若今日遇上它的不是你,是少宗以下的修士,或者手无寸铁之人,他们的下场该当如何?” 一舟自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才体会到细思极恐,各种惨烈血腥的画面在脑中忽闪而过,她越发忐忑不安,连带着身体也随之颤抖。她的睫毛稀疏纤长,扑闪个不停,投下淡淡的影子落在双瞳之上,显得更加失魂落寞。 看到她的反应,一木再多的金玉良言也说不下去了,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却又僵在半空迟疑不前,直把远处的雷少看得双拳紧握、五内俱焚,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兄。 须臾,那手便转了方向,到旁边取过青衫外衣,披在她身上,远处随即传来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叹! 一木充耳不闻,目光飘向远方的黑暗里,声音柔和轻缓,说道:“你听过穿山怪吗?传闻此怪擅于在土石中穿梭,修为越高速度越快,以活物为食,尤其是人。我们今天不算杀生,是除害。” 闻言,一舟抬起头,半信半疑道:“当真?你不是编故事哄我呢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信,气息明显比刚才平稳多了。 一木笑了笑,道:“你既不是小孩子了,还分不出真假吗?” 一舟缓缓点头,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然后就开始秋后算账,颇为不满地嘟囔道:“那它刚才,是要吃我咯?它那身体都是石头做的,肯定没长牙吧?怎么下得去口!” 一木哑然失声,下定决心好好做个木头人,不跟她深入探讨石怪长没长牙的问题。 第6章 金风双杰 次日,三人继续深入,来到一处法阵前。此阵以七七四十九根木桩组成,排列讲究,给人庄严肃杀之感。 对于奇门遁甲各种阵法,一舟不曾深究,只有基本涉猎。她向来认为,举凡高明深奥阵法,皆是精中有细绝无冗余,更不会企图以数量取胜。 于是打眼一扫挺拔笔直的整整四十九根桩子,她便觉头晕眼花,懒得动脑,百无聊赖去看旁边两人反应。 只见雷少原地驻立,皱眉深思,十有八九已经绕进去了。再看林兄,她不禁心神恍惚,怎么会有人站的那么好看! 他一袭青衫,负手而立,长发随风韵而动。单是站在那儿,便站得仙风道骨,遗世独立。那张侧脸棱角分明,清逸俊朗,眉弓高耸,双眸深掩其下,显得目光越发深邃幽远。这样一张脸上,神情更是气定神闲,睥睨万物,其超然风采简直一骑绝尘,真是太过分了! 一舟幡然醒悟,不能再放任他这副迷倒万千少女的姿态不管。她眼珠轻转,计上心来,有意要让他活动活动筋骨,故意问道:“林兄,可有解法?” 一木偏头道:“你问哪种?” 一舟奇道:“怎么林兄还有多种解法吗?” 一木目视前方,侃侃而谈道:“倒也不多,只有快慢两种。慢者劳神耗时,需要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窥透其中变化。快者嘛,毁其立阵之本,釜底抽薪,任它什么阵法便也破了。” 一舟反复掂量着他这番高谈阔论,完全忽略了最初那点小算盘。 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语气微愠,似乎还有些不屑:“阁下真是好大的见识,直接毁阵,你可做得到么?” 一木一脸无谓,似乎懒得搭理。一舟替他鸣不平,急着反驳道:“这位兄台,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一力降十会,本身还是有道理的。” 那人道:“既然口出狂言,自当做得到才是。” 一木谦谦笑道:“非也,随意毁坏别人家中之物,不礼貌。” 身后鸦雀无声。想来对方一本正经的质询,也没料到这种公然抵赖的回答,无言以对了。一舟对此毫不在意,多和林兄说说话,自然就习惯了。 雷少忽然喜笑颜开地叫道:“商羽姑娘!” 一舟打眼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一对天作璧人! 雷少口中的那位商羽姑娘,青丝如瀑,眉眼如画。一袭淡蓝长裙仙气泠然,清雅无双。当真是美人如玉,闭月羞花之貌。美人施然一礼,回道:“雷公子。” 这还是头一个不喊他雷少的人,他顿时心花怒放,脸上笑容愈发灿烂,眼角扫过旁边那人,毫无诚意地问候了一声:“武宁师兄。” 武宁师兄丰神俊朗,英姿挺拔,背负一把银灰宝剑,露出的一截剑柄纹路古璞精致,堪称鬼斧神工。武宁和他们年纪相差不大,正值意气风发、年华正茂之时,他还难得有种少年老成、沉稳持重的气韵。只是眉宇间似有不快,想来是因为方才那几句争执的缘故。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驻足回眸,想要多看两眼。如此风采,想来只有山下百姓津津乐道、交口称赞的苍和双杰,人称“金风玉露”的最佳搭档! 一舟问道:“商羽姑娘习的可是金系术法?” 商羽莞尔一笑,朱唇轻启道:“我自幼在苍和长大,师从琴忧夫人,故而修习金系。” 原来如此。“金风玉露”搭档中,金指的便是金系商羽,那武宁师兄想必师从风系。一舟面露喜色,连连赞道:“原来如此,久仰久仰。” 雷少满脸鄙夷道:“少来了,你连苍和双杰都不认识,居然知道琴长老?” 一舟道:“那当然。琴忧夫人医者仁心,修为深厚,是我们女修楷模嘛!” 闻言,商羽笑意更深,容颜更胜,美得无可方物。一舟心中赞叹不已,琴姨她从小就认识,这次上山,本也打算顺道探望。商羽姑娘不愧是琴姨的亲传弟子,只一亮相便能惊艳众人。雷少那般反应倒也情有可原,一舟觉得假如自己是个男子,必定也会对她一见倾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林兄。这位仁兄的反应,实在是冷淡至极!面无表情,像尊无悲无喜的雕像,所见皆如过眼浮云,就差双手合十,道上一句四大皆空。 一舟不禁对他窃窃私语道:“林兄,你怎么如此淡定,这可是人称金风玉露的商羽姑娘呀!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向雷少那样移不开眼睛的。” 她堂而皇之说自己不正常,一木满脸不以为意,还振振有词道:“不是正常人会如此,是普通人。我只是不普通罢了。” 一舟“哦”了一声,撇撇嘴不敢反驳,随口说道:“旁边那位武宁师兄,也是谦谦君子,儒雅端方呢。” 一木扫了一眼,阴阳怪气道:“是吗,没看出来。” 觑他脸色,一舟越发好奇,这位仁兄品味超凡脱俗,面对美人无动于衷,还自称不普通,眼里居然也会看不得其他男子英俊。啧啧啧,什么味道,好酸! 几人寒暄之际,旁边林中走出一位女子,虽比他们年长几岁,容颜依然美艳如春,风韵犹存。她端着妩媚多姿的笑容,摇曳生姿,款款而来,开口声音引人酥麻:“几位青年才俊,不知师出何门?” 雷少热情洋溢地依次给她介绍。那女子美目含钩,看一眼似乎就要被钩走了魂魄,难怪雷少如此热心肠。 女子目光转到一木身上时,只打量了一下便匆匆撤回,看到商羽眼底似有怨毒之色闪过,最后目光便在雷少和武宁之间摇摆逗留,秋波频送,崇拜仰慕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等雷少絮絮叨叨介绍完时,女子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凝滞,杏眼微怔,望着雷少隐隐有些出神。 一舟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她这是沉迷于雷少的英姿勃发无法自拔,彻底拜倒在他的紫金道袍下了? 她凝视雷少片刻,忽然二话不说转身要走,武宁高声道:“请留步。” 纵然雷少从小娇生惯养,脑子缺根弦,面对突如其来的桃花运毫无知觉,乐在其中。武宁作为苍和山首徒,自然目光如炬,敏锐冷静,早已看出那女子的诡异之处,此时拦住她的去路,一语道破:“不知阁下何方神圣,混入苍和山有何目的?” 被他当面拆穿,女子婀娜转身,嗔怪道:“公子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么?还是欲擒故纵呢?那奴家可真陷进去了。” 她语气百转千回,勾得人心肠深处一阵酸麻,面孔却陡转狰狞,屈指成爪,抓向雷少咽喉。 雷少大惊失色,始料未及。方才还柔情似水、你侬我侬的美人,转瞬之间翻脸不认人,甚至第一个拿他开刀!他满腔热情付之东流,只顾着愤愤不平,甚至连抵挡反抗都忘了 武宁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尽是错愕难掩。为尽东道主之责,他双指运力,宝剑铮然出鞘,剑身长而宽阔,银光闪闪,正正替雷少挡下一击。 那女子手指被剑身挡回来,一脸嗔怒,幽怨地看向武宁。 武宁提剑而立,分毫不为所动,威然道:“还请阁下退出山阵,否则休怪在下无礼。” 女子狞笑一声,转手袭向商羽。 商羽自然不会任她宰割,格挡、转身、攻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翩若惊鸿。撇开旁人不管,单独看她,不似与人斗法,蓝衣身姿宛若飞燕游龙翩然起舞,轻盈灵动,画面美不胜收。 武宁上前助阵,雷少失魂落魄了一瞬,终于神智归位,哪肯让苍和山首徒和商羽姑娘替他出头,他天雷城少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于是他撸起袖子,大喝一声,挟着滚滚天雷毅然上阵。战队如虎得翼,一时风雷交加,万里晴空瞬间变色。 那女子动起手来也不忘贯彻因人而异的宗旨,对上武宁,她含娇带媚,极尽轻佻之色。袭向商羽时,却满脸阴鹜,凶狠恶毒至极。而面对雷少,她却莫名留情,手下尽是虚晃花招,风声大雨点小。见状,一舟一口咬定,她就是看上他了! 他们打了半晌,一木和一舟这里却平静无波,形成鲜明对比。一舟自认没有令对手不战自退的本事,看向身旁。 只见一木负手而立,事不关己,正心安理得地旁观。难道他是成竹在胸,笃定那女妖断断不敢来侵扰他吗? 脑海中思虑万千,一舟从中挑了一个最契合时机的问题:“林兄,这是什么东西?” 一木道:“一只花妖,也有近百年道行了。” 一舟点头受教。所谓妖魔鬼怪,皆由非人之物修炼成精,便是天生地养的灵兽也不外如是,不过是灵气怨气的差别罢了。当年木族治下,花草树木即便修炼成精,摄于木君威严,尚知恪守本分。后来木族大变,众妖便如同野马脱缰,再无顾忌。 人妖有别,世人修行都由师父带进门,可谓日进千里,寿命却短。而妖道多坎坷,无人引导,是以大都在漫长的生命里独自修炼,领会自身优势,方能成妖。 林兄断言她身负百年道行,大抵就是凡人修行几十年的效果了,不容小觑。那三人俱是青年翘楚,金宗之境,若是单独对上,难有胜算。此时联手对敌,两边正好平分秋色。她便放心大胆地观战,毕竟打成这样的架实属难得一见。 对阵三人身法各有所长,雷少自然是惯于电闪雷鸣。武宁擅长风系法术,又有宝剑在手,剑锋雪亮锐利,劲风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商羽习金,一招一式皆蕴于灿灿金光内,其光锐不可当,有劈山裂海之势。 两边已大战数百回合,仍然胜负未分。那三人战力超群,花妖久战不下,心生烦躁,出手章法略显凌乱,露出破绽,被武宁抓住狠狠追击,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一舟喜道:“林兄快看,乱了乱了!” 一木却一脸平静,幽幽地道:“恶妖,就算濒危,依旧是恶妖。” 第7章 花妖 一木言下之意,是不能放松警惕,须提防恶妖绝境反击。一舟心底微凉,有穿山怪前车之鉴,她不敢分心,继续聚精会神关注场上战况。 那三位后起之秀,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在他们全力围攻下,花妖越是烦躁,越是破绽百出,频频战退。她胡乱退了几步,忽然目露凶光,抬手撒出一阵密集如雨的银针。针上寒光刺眼,必然淬了毒。 适才节节败退,原来竟是诱敌之计,烦躁破绽皆是假象,是麻痹敌人的手段。 那三人年轻气盛,此时棋逢对手,正战得热火朝天,没提防她这一手,一时躲闪不及。武宁举起银灰宝剑、临时化出个法盾护在三人身前,终因聚势不及,被毒针轻而易举穿透,直袭三人面门! 所幸适才经一木提醒,一舟一直悬着心,凝了满掌灵力蓄势待发,危急时刻正好应势而出,化出一面冰盾挡在三人面前。也不见那冰盾如何厚重,却堪堪将那些毒针尽数挡在那里。 毒针入冰,再难深入半寸。一舟手势转而一划,化冰为水,卷了毒针在内,豁然变成一道银毒水柱,反袭向花妖。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一招突如其来,花妖目光一凛,单手挡下,身子后退几步,目光咒怨地盯着一舟,似乎对她插手偷袭之举非常不满。眼角瞥到一木神情冷峻立在她身旁,花妖临阵生怯,未敢擅动。 一舟也看向身边,只见一木满面轻松地对她笑道:“不错,孺子可教。” 这时空中白光一闪,一枚道家法印凭空凝结而出,金光万丈,正落在花妖头上。 花妖骤然变色,身形不断朝四面八方突闪,企图冲破那道法印,却徒劳无功。法印缓缓向中心收拢,灵光流转,神威凛然,一切已成定局。 随着一声凄厉刺耳的喊叫,花妖原地蜷缩,身形渐萎。直至紫光一闪而过,肉身彻底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一株瑰丽夺目的大紫牡丹。 牡丹花开,本该倾国倾城,此刻却让人觉得格外妖异。 空中又闪过一道光,一位灰发老人从天而降。武宁敛眸垂首,毕恭毕敬地道:“师尊。” 原来是苍和山当家长老之一,武长老大驾光临。 商羽倩然施礼,叫道:“武师伯。” 两位苍和弟子自然对长辈礼敬有加,一舟撇撇嘴,抱手站在旁边,跟另外两个嘟囔道:“早干嘛去了?架都打完了才来,上了年纪,动作都这么慢吗?” 雷少闻所未闻,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如此非议苍和长老,还当着人家的面,惊诧之余赶紧给了她个嘘声的手势,恨不能捂上她那张嘴,一木则低笑不语。 堂堂长老,纵使上了年纪,耳力依然超群,一字不落全听见了。武长老却没半点脾气,依旧慈眉善目,道袍轻摆,和蔼笑道:“确是苍和山的疏忽,让这牡丹花妖混进了山阵。武宁被花妖毒气所伤,商羽你带他去钟玉峰吧。” 钟玉峰琴长老医术高超,连带着名下弟子普遍擅医。苍和山凡有弟子受伤,都去钟玉峰医治。商羽早有此意,与众人道过谢,带武宁先走一步。 武长老面带微笑看着两个弟子走远,然后转过身,继续对他们三个说道:“方才经过,诸位派首已在乾坤镜里看到了。幸得几位仗义援手,未出大事,还请诸位和我一同回禀掌门吧。” 他一言既出,语气不容置喙。随即袍袖一挥,收了地上那株牡丹,抬步在前,引路往正堂走去,没有丝毫和人商量的意思。 他们三个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一舟满脸不悦道:“都完事了,妖也收了,叫我们过去干嘛?我还没逛够呢。” 一木负手而行,随口道:“扯皮呗。” 一舟领会失败,问道:“扯什么?” 一木侃侃而道:“每逢要事,这跑腿干活的呢,回去之后都要细细交代自己干了什么,好叫那些稳坐厅堂的大老板,知道手底下发生了什么事。高兴了呢,随手论功行赏。不高兴了,罚你闭门思过。诸如此类,无论仙门凡间、大门小户,屡见不鲜。” 一舟听得意犹未尽,显然乐在其中,最后还不忘吹捧上一句:“林兄懂得真多!” 雷少脚底一滑,觉得自己很难加入这段对话。 各派的门主长老们果然都端着架子,稳坐在正堂。他们步入中间,武长老简单交代了经过,便退到了侧首座位上,摆出和他们如出一辙的架子来。 另一位长老语气严肃地道:“牡丹花妖,百年修行,怎么混到山阵里面去的?” 苍和山主坐镇主位,抚须思忖道:“花妖修为不低,常年吸食修士灵力,若真想混进山阵也不是没有办法。此番想来是胆大包天,入我苍和山阵想吸食各派精英的灵力。多亏几位少年英雄鼎力相助,不知各位师出何处,也好让苍和山聊表感激之意。” 旁观之下,一舟眨眨眼,给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木撇撇嘴,以了然于胸的神态回应。 来此多日,一舟对这位已至宗师之境的苍和山主耳闻已久,这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他发须微霜,浓眉如剑,一双眼睛漆黑雪亮,目光端庄沉毅,倒与想象中仙气飘飘的宗师之姿大相径庭。传闻苍和山主在位几十年,至今面容分毫未改,这是什么概念呢? 修炼有道者,可保养容颜,绵延寿命。常人寿数不过几十秋,得道之人起码活个百十来年不在话下。若是修为了得,如归元仙师那般人物,寿数几何就不得而知了。 一舟私下认为,修炼的一大好处,便在于此。她虽不敢比肩圣人,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眼下这身修为,也够她吃遍天下的,是以凡事不紧不慢,随性而为。寻常人家的女子深闺娇养,年方二八便已谈婚论嫁。她那么大的时候,还被关在家里勤修苦练呢,所以其实也公平得很。 那么山主修为究竟多高呢?从其几十年形容未改分毫,便可窥见一二。 高人发问,自然得毕恭毕敬地回答。 雷少性格外向开朗,这堂中不敢说人尽皆知,起码大部分都打过交道。他大大咧咧报上自家门号,然后美滋滋听着他们年少有为、诸如此类的吹捧。 正堂里天花乱坠了好一会儿,让人眼花缭乱,然后众人的目光落到了另外两人身上。 看他们尚未发声,山主又道:“日前山阵中出现一只穿山怪,记得也是两位少侠拔刀相助,不知二位师承何方?” 一木兀自岿然不动,不知是不打算回答,还是等她先说。 一舟心中暗暗叫苦,下次出门之前一定好好编!至于现在她眼珠滴溜一转,抬首作揖,有模有样,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们来自飞针门,这位便是我们门主。” 闻言,一木眉梢斜斜扬起,偏头扫了她一眼。见她报完了名号就退回来,跟在门主旁边,低眉顺目,像极了别人家老实巴交的弟子。他默默转回头,目不斜视,无言地接过飞针门门主的戏份。 雷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看戏。 周围形形色色的掌门互相嘀咕着:“还有飞针门?头一回听说。” 满堂疑问里,也不知谁说了句:“嗯,略有耳闻”这位仁兄,场面撑得可以啊! 有个虎头虎脑的掌门站出来,粗声问道:“飞针门,你们和江南飞刀门什么关系?” 一舟面不改色:“他们飞刀,我们飞针,仅此而已,再无瓜葛。” 又有一个声音问道:“既是飞针门,刚才你怎么使的水系法术?” 这些人怎么这么多问题!一舟随口糊弄道:“胡乱学了些,不成体统。” 不想那掌门却是个较真的:“大道至简,贵派偏爱各种杂学,恐怕难成大器,难怪江湖上从没听说过飞针门的名头!” 哎哟,不巧得很!本以为这随便一脚就能踩到三个的掌门,是个不学无术的,嘴里竟也蹦出来一句箴言,一舟当即决定慷慨闭嘴,息事宁人。 一木却拿眼角睨了对方一眼,冷冷地道:“依你所说,大道至简,万道归一,本不该有门派之分。” 那位较真掌门八面玲珑,心里暗暗揣摩。自打进入正堂以来,一木未曾有过只言片语,作为门主,那副镇定自若之态,令人莫测高深,较真掌门只好悻悻闭嘴,神情中满是不屑。 一木继续扮演高冷门主,头也不回直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吩咐:“一舟,给为师送茶来。” 一舟硬着头皮“哦”了一声,跟着他出去端茶倒水去了。 雷少满心想跟着一起去,却被他那哥哥,天雷城本代城主叫住。 天雷城城主,境同长老,忧心忡忡地对他言道:“此人深不可测,你怎么和他走到一起去了?” 雷少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带我一起走山来着,就结识了。” 城主哥哥闻言一秒变脸,瞪起眼睛看着他,怒发冲冠道:“你走个山还要人带!真是越来越没用!还不给我回去练功!” 雷少悻悻而去,不敢当面违逆他哥。可一出门马上就换了副面孔,小步快跑追上一舟他们,问道:“武宁在钟玉峰治伤,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望一下?” 一木尚未答话,便瞥见一舟眼如明灯,兴奋不已:“钟玉峰?嗯,人家武宁师兄好歹也是保护大家受的伤,确实应该探望。林兄一起去吧?” 一木点点头,没说什么,只觉着这两人兴高采烈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探望伤员。 果然,一到钟玉峰,见武宁已无大碍,雷少便自动站到了商羽身旁,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全然不记得他刚才信誓旦旦说来看望谁,可惜人家姑娘的目光没怎么在他身上停留过。 一舟倒是象征性问候了武宁几句,耳边听到出入走动的男女弟子纷纷喊商羽作“乐师姐”,一舟问道:“商羽姓乐吗?” 武宁道:“不错。韶山乐氏,祖上便是曲韵大家,琴师叔与乐家由此结缘,时常来往探讨音律之道。师妹幼年体弱多病,乐家家主便把她托付给琴师叔教养,成了师叔座下首个关门弟子。” 一舟道:“原来如此。” 钟玉峰上百草堂,收治伤患之所,弟子说话做事都是温声细语、轻手轻脚,置身其中会感到非常舒心清静,很适合休养康复。不多时,这些轻微声响同时沉下去,弟子们齐齐躬身唤道:“师尊。” 琴长老雍然入内,一身雪白长袍,满头乌丝用一支雀羽金钗高挽作圆髻,再无任何金玉饰物,简洁而不失典雅。 他们几人照常见礼,一舟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这次却一反常态,欣然转向琴长老,正正施了一礼。 琴长老对他们微微颔首致意,目光轻柔温和,容一舟见礼起身。与她相视而笑时,音容笑貌和蔼亲切,不似苍和山当家长老威严赫赫,更像是家中长辈,仔细问候关切。 商羽细观师尊神色,言道:“弟子方才提到的便是这几位。与花妖斗法时一舟姑娘曾出手相救,看来师尊也与一舟十分投缘呢。” 一舟赶紧接道:“我与琴长老也是一见如故,就像我家中姨娘一样。长老,我能喊您琴姨吗?” 众人哑口无言,从没见过有人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现场攀亲认戚! 唯有琴长老本人依旧笑容可掬,没底线地纵容道:“当然可以。” 第8章 夜祈 重阳前夜,月凉如水。 一舟独自来到镇上小河边,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副忧伤惆怅的模样。她挽起裙角蹲在河边,凝神抬手,掌间化出一只水蚌。 打开蚌壳,里面安然躺着一颗蚌珠。蚌珠幼小圆滑,色泽平润柔和,隐隐发光。 一舟手指在珠子上反复划着圈,虔诚已极,口中轻念道:“二十年了,木离哥哥,相信你定然是平安的,不知你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只有每年今日,为你寄放一只水蚌。愿水蚌一直护佑你,年年雪,岁岁安。” 蚌珠灵光一闪,似乎受了她渡过的灵力,在回应她。她把蚌壳重新盖好,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放进水里,任它随波逐流,渐行渐远。她目光始终追随着水蚌,直到视野模糊,人还呆呆望着远方,怅然若失。 河边高树上,一木正在月光下打坐。看着她那副模样,他眼睫轻垂,眸中似潭水枯竭,黯然无光,无声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时,眼角眉梢又挂上那副戏谑之态。 已经故意露出破绽了,她还浑然不知,原来有人发呆也能发得如此心无旁骛。他满心无奈,苦笑一声,然后故意朝水里丢过去一截树枝,溅得她一脸水,还嫌补刀不够地哈哈大笑。 一舟擦去脸上的水,但听声音便知,这恶作剧出自何人之手!克制住把那只魔爪大卸八块的冲动,她朝那笑声方向扭头瞪去:“林兄,你太不厚道啦!” 一木从树上悠悠飘下来,特意摆出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大步流星晃过来,打趣道:“谁让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魂不守舍的,干嘛,求神拜佛呐?” 一舟刚回过神,还没重新捡起耍嘴皮子的本事,不假思索便答了他:“想起一位朋友罢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一木耸耸肩,道:“我闲得发慌,找个僻静之处打坐片刻,啧,没想到还是不得清静。” 一舟忽然冷声道:“你说谎。” 她神情语气竟都冷漠如霜,一木神经一紧,三寸不烂之舌似乎打了结,说不出话。 一舟继而无比糟心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看你是闲得过了头,不装神弄鬼搞点恶作剧,一肚子坏水就无处发泄!” 一木的铜牙利齿瞬间归位,理直气壮道:“这两者呀,并不冲突。”与此同时,心底微微发凉,她这脸说变就变,简直比翻书还快。女人善变则无敌,他好像,也许,大概妥妥得惹不起! 月色清凉,水波粼粼。他们一边闲聊一边沿河往回走,忽有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一木转身出掌,堪堪挡住攻向一舟背后要穴的两根手指,然后二话不说,便和来人缠斗起来。 一舟大吃一惊,方才那招偷袭,她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他们你来我往,忽进忽退,瞬息之间便已对拆十几招,一舟深深觉得自己就算有插一手的心,也没那个本事。幸亏他们各自控制着力道,不然半夜三更闹出点惊天动静来,定然要惹得四邻不安、一夜无眠。 在此之前,她见过几次一木出手。也许彼时对手境界不够,他游刃有余,根本不需要使出全力。眼下他遇强则强,不知又使出了几分实力。 这侧还没看明白呢,另一边对手的身法却让她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她试探着叫了一声:“海师父?” 四只手正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的两个人,身形同时一顿,然后同时收手,一舟赶紧跑过来道:“还真是海师父!林兄你没事吧?” 一木刚劈头盖脸打了一架,听她这口气,略觉不爽道:“认识啊?” 还没等一舟详加解释,来人一把摘下面巾,朱颜鹤发,明显有把年纪,面色口气更加不善:“哼!一点长进都没有!跟我回去!”说着便抓上她手臂。 一木下意识动了手,钳住他的手腕。 两人互不相让,僵持不下,没办法,一舟只能施展她的撒泼大法:“哎呀我不回去!海师父,你抓疼我了!” 海师父正全神贯注和一木对峙,没料到一不留神真弄疼了她,赶紧就松了手。结果这丫头手臂一松瞬间变脸,躲到一木身后,探出个脑袋继续嘟囔:“我不回去!” 一木堵在两人中间,对方身份不明他也不好说话,只好干杵在那儿充当门板。飘逸如他,即便做了门板,也是块飘逸无敌的门板! 海师父被她骗了也没计较,哼了一声,斥道:“你攀上个高手翅膀硬了是不是?惹恼了你娘谁也救不了你!” 听他语气似乎略现松软,一舟见风使舵,马上陪笑道:“嘿嘿,瞧您说的,我娘再生气也得看您的面子不是。海师父我给您介绍,这是我这次出来结识的朋友,林一木。林兄,这位是我家中海师父。” 闻言,一木朝对方微微颔首,算是跟长辈打了招呼,然后他若有所思地问:“海师父你家中不会还有一位江师父吧?他们可知你此时名唤江一舟啊?” 一舟被他戏弄得尴尬不已,面上依然坚守底线回道:“这个嘛当然啦,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内心潇洒自如:反正我又不是丈夫! 陪笑完这边,她忙不迭地陪那边笑:“海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海师父看她二人关系似乎不错,越发琢磨不透,这个姓林的小子是什么来路,年纪轻轻居然能和他打成平手。听到一舟说话,他马上放下那番莫测高深,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道:“找你还不容易,哪儿热闹往哪儿钻呗!” 一舟让他怼得嘴一撅,满脸郁闷。一木怎会放过如此良机,见缝插针地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海师父半分薄面也不给她留,继续揶揄道:“这次出来这么久,还没溜回去拿钱,你这精打细算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小啊!” 一舟完全没在乎他的冷嘲热讽,心里反而涌起天大的委屈:可不早就囊中羞涩好几天了嘛!再这么干瘪下去,人都要饿瘦了!海师父来得可真是时候呀!她眼珠一转,小手理直气壮地伸到他跟前,一脸狡黠,嘿嘿谄笑。 见状,海师父又哼又瞪,半晌,末了还是颓然败下阵来,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一舟直接抢过来,赶紧打开瞧瞧这次补给够她挥霍多久,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无比顺畅,同时她眼皮都不抬,心安理得地随口就道:“海师父慢走。” 没想到那位海师父真像个受气包似的,扭头就走,当真是来去如风。 一舟没心没肺地挥了挥手里的钱袋,财大气粗地道:“林兄,明天请你吃酒!” 一木向来心明眼亮,洞幽烛远,知道她是故意顽皮。海师父即使有话,也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他也不深究,只是随意点头应着,默不作声送她回客栈。 见他不语,一舟忍不住问道:“林兄,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一木歪头睨着她,慢条斯理地道:“有啊,你当真叫江一舟吗?” 他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一舟只能咬紧牙关、硬汉到底:“我都说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怎么还诶,你这是什么表情嘛!” 她公然扛着“大丈夫”的大旗胡吹大气,一木早已料到她心中所想,不打算拆穿这个小女子,原地抱起手、唇角噙笑、饶有兴趣地看她表演,一副心知肚明、了如指掌的表情。 一舟理亏词穷,扭过头去不理他,只听背后那人悠悠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当你的师父,挺辛苦的。不过,为师不嫌弃,甘之如饴。” 他潇洒地哈哈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 一舟原地发愣,甚至忘了撇清这段糊里糊涂的师徒关系,心里反复念着他最后那句“甘之如饴”,思绪乱飞,有欣慰,也有纠结。 送走了林兄,一舟关门转身,眼前一亮,跑过去撒娇:“海师父!” 海师父没了刚才的情绪,平静无波地点点头,问道:“那小子什么来路?年纪轻轻的修为如此了得,当心他不怀好意。” 一舟莞尔一笑,低头道:“他不会的。” 看她这般态度,海师父忽然觉得不是滋味,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女大不中留的伤感。随即转而自嘲,这些缠人的小心思! 瞥了那不中留的女娃一眼,他嗤笑道:“也是,以他的修为,根本不需要对你虚以委蛇。” 一舟撇撇嘴,一方面对他指桑骂槐、嘲自己修为不够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另一方面因他对一木不加掩饰地赞赏,心情大好,当即决定宽容为怀,不跟他逞口舌之快了。 才战胜所谓“缠人”的小心思,海师父又想起一事,顿生不满道:“我问你,你化名为什么化老江的姓,多小气。海纳百川,多大气!” 平日看他们二老拌嘴斗气,简直就是两个老顽童,现在连个化名也要争,一舟看在眼里,觉得越发可爱了。应对这种情况,说她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真是实事求是,一点也不夸张! 她故作姿态,煞有介事地道:“海太高贵、太惹眼了,普天之下几人敢用?化名嘛,得化个普通平庸接地气的,不然我不是白费力气嘛!” 果然海师父非常吃这一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深表赞同。于是一舟赶紧掐断岔路,步入正题问道:“海师父,你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说起这,海师父面露严肃道:“还不确定。老江每年这个时候例行祭奠,都会保持联系。可这次,已经失联一个多月了。你娘担心,派我出来寻。正好赶上这个重阳大会,过来碰碰运气。” 一舟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眼神蓦得一亮:“你是要去那里?” 海师父不用看也知道她作何反应,端正脸色道:“打住,我不会带上你的。原本我们是担心你也在那儿,现在好了,你就继续留在这儿吧。” 一舟越挫越勇,还想死缠烂打,继续软磨硬泡一番。海师父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幽幽说道:“或者,我先送你回你娘那儿,再去也不迟。” 一舟马上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作为一条慧眼识时务的好胳膊,她自我定位非常准确,绝不能跟穷凶极恶的大腿拧着来,反复规劝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 第9章 银针悬口 初九终至,重阳正宴即将开席。 黄昏时分日影西斜,形成山衔落日之景。余晖晚照,红日金光洒遍山间,仿佛给整座山铺上了一层朱红纱幔,纱影随风浮动,无端一派慵懒柔和。 正宴设于苍和主峰,正堂前有一广场,可做宴会典仪之用,四面白玉灯柱里早已燃起火烛,面向群峰,背靠白塔,庄重之中不失典雅。 白塔名曰扶苍塔,立于苍和主峰正中央,一层便是正堂,上面还有五层,听说是讲坛、藏书之用。这种地方,一舟和雷少从未踏足半步,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怕有辱斯文。 眼下时辰未到,雷少一个人百无聊赖,到处溜达。流浪半晌终于看见个熟人,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问道:“林兄,看见一舟了吗?” 一木摇摇头,目光也在四下打量着。 这位林兄,在他看来,除了对一舟格外亲厚、往来甚密以外,对待别人,不论男女俱是惜字如金,就连对他奉若天仙的商羽姑娘也是爱搭不理。雷少甚至觉得,此刻他能对自己摇个头,已经算是待他与众不同了。于是雷少虽然自讨没趣,心里却莫名有些沾沾自喜。 转而他又杞人忧天地想,林兄待人疏离至此,消息闭塞也不足为奇。 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半晌,雷少终于发现了另一人,一个他认为消息灵通的人。他眼疾手也快,抓住人家的袖角就问道:“武宁师兄,见到商羽姑娘和一舟了吗?”明明都是女子,他却总也想不起在一舟后面也加上姑娘二字。 走山之后,武宁与他们早已冰释前嫌,被雷少随手揪过来他也豪不介意,说道:“雀舞苍穹之前,你恐怕见不到她们了。” 雷少听得新鲜,好奇道:“那是什么?” 武宁道:“重阳盛会,乃是修真界一大盛会。今日正宴,雀舞苍穹,便是盛会中的盛事。献舞苍灵,祈求风调雨顺。” 雷少深感此等盛事定然妙不可言,不禁心驰神往。忽然他又面露难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商羽姑娘清雅无双,自然不在话下。至于一舟么” 雷少竭尽所能,想象一舟献舞的画面,最终实在是有心无力、想象不能!生生受了一木一记眼刀,他只好悬崖勒马,及时闭嘴。 武宁愁眉苦脸道:“唉,你且看吧。” 他语气怪异,雷少定睛细看,武宁此时不复平日沉稳神态,反而有点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不禁问道:“既是重头戏,武宁师兄为何这副表情?” 武宁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旁边一个苍和弟子路过,兴致勃勃地招呼道:“武宁师兄,在等乐师姐吧!” 武宁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旋即又有几个师弟结伴路过:“师兄别急,马上就开始了!” “师姐梳洗打扮呢,一定能艳压群芳,不负师兄厚望!” 每年盛会他们都乐此不疲,毕竟大师兄一年到头,始终端着稳如泰山的架子,难得有此机会让他们尽情调侃,是以一个个接踵而至,无比热情。 武宁又羞又忿,又无可奈何。 雷少见状,噗嗤一声破了功,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嘲弄他的队伍。 武宁对此万分诧异,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问出来:“我一直以为,你对商羽心存好感,属意于她?” 雷少登时竖起眼,语气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嫌弃,道:“武宁师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懂不懂?真是好没品位,唉!”言罢,他满腔怨愤似乎还没发泄完,频频摇头,止不住地叹息,大失所望,恨不能捶胸顿足,以泄心头之怨! 作为苍和山首徒、众师弟表率,武宁平日里总板着面孔,时时牢记自己一言一行尽皆代表师门,事事谨小慎微,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恐有损师门声誉。以至于端的时日久了,连他本人都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这种沉稳持重的性格,深信不疑。此时面对雷少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的真性情,无端生出一股子羡慕。 站在显眼之处,总有人“偶然”路过百般问候,变着花样打趣武宁,他们只好挑了一处空桌坐下。 此时夕阳浅照,尚未开宴,四下修士往来走动,交谈甚欢。旁边一人好奇兮兮的声音传了过来:“琴长老收了新弟子吗?最近总见一白衣女子,经常和商羽姑娘出双入对,是个难得一见的冰山美人呢!” 雷少一口茶喷出来,险些惊掉了下巴,目瞪口呆地问:“冰山美人?这说的是江一舟吗?” 一木瞥过一眼,淡淡地道:“你有什么意见?” 雷少摇头直如拨浪鼓,旁边那桌有人答了前一人的话,却比雷少勇猛许多:“冰山美人又怎么样,还是比不上商羽姑娘,风采绝世。” 那人置喙天仙时,脸上流露出一股垂涎之色。雷少原本遇上这种人,定会先破口痛骂一顿,然后手脚并用、狠狠修理一番,包他爹娘都认不出,最后再加一道天打雷劈,好好教他做人! 此时他却无暇他顾。那人一番慷慨陈词,他听得心惊肉跳,预感大事不妙,他提心吊胆地看向旁边,却见林兄脸上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愠怒之色。 雷少不禁大惑不解,刚才自己不过随口一问,他便险些当场发作、要他好看。眼下那人如此出言不逊,他竟不气不恼、置若罔闻,总不能是专门针对自己! 他思前想后,心中气不过,觉得自己堂堂正正七尺男儿,不能终日忍气吞声、任人欺凌,壮起胆子就要质问他,不过话至嘴边,这位善识时务的俊杰还是换了个问法:“林兄,你一点不气?” 一木手晃着茶杯,悠悠说道:“她自是她,不必和别人相较。” 他轻描淡写一言,却有振聋发聩、直击人心之效。雷少顿时哑口无言,就连武宁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眸中的认同和钦佩溢于言表,甚至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感触。 这时旁边那桌,第三人终于挺身而出,截住了那个话题,嘘声道:“都少说两句吧。这两天苍和山上出了怪事,一连几夜,总有人半夜噩梦,梦见银针高悬于口,倏而又不见踪迹,搞得人心惶惶。大家私下里都以无影针称之,讳莫如深。” 头一个好奇公子道:“有这等事?那后来呢?” 那人继续讲道:“后来同门查看,都是一场空,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发梦之人第二天还免不了上吐下泻,受几天罪。” 好奇公子道:“苍和山的地界上出了这事,苍和山主不管?” 那人叹道:“管了,可也不好管。一来查无踪迹,二来,出事的门派,要么遮遮掩掩、不欲张扬,推说是夜间发梦,心神恍惚之下错听错看。要么干脆说是魔族图谋不轨,无凭无据的,人家怎么管?” 闻言,武宁嗤道:“魔族?魔族中人哪这么好心,行善积德,来惩治这些长舌鬼。” 一木笑道:“魔族名声不好,宣称遭受魔族迫害,让这些人有一种,自己代表天道正义的错觉。” 隔壁那桌还有下文,好奇公子又问:“那受害人有什么共同特征没有?” 那人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偷听,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受害人啊,都是各门各派里擅于搬弄口舌是非之人。也许是冲撞得罪了什么,银针悬口,警告他们呢!” 最初胆敢非议冰山美人的那人忽然掩口失色,惊恐万状。 雷少堂堂正正听完墙角,望洋兴叹道:“唉,祸从口出啊,恐怕无影针今夜又要重出江湖咯!” 武宁听了雷少断言,敛色屏息道:“此事长老们早有耳闻,专门增派了守夜弟子巡查监视,还是一无所获。雷少何出此言?” 雷少看着武宁,忽然有种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的优越感。 自打听到“银针”二字时,他便觉不妥,不时偷眼瞄着林兄动态。一木依旧一副漫不经心之态,仿佛他们谈论之事与自己毫无瓜葛。 雷少顿了一顿,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林兄,那银针你怎么看?” 一木偏头看着他,半晌,眉心轻抬,悠悠说道:“不过是一缕寒气凝结而成。寒气入体,自然无踪无迹。” 闻言,雷少故作恍然大悟状,武宁却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半晌,长叹一声,扶起了额。 雷少特意凑过来,笑嘻嘻地问:“武宁师兄,你怎么啦?” 武宁依旧捂着额头,没睁眼,愁道:“我在想,要怎么回禀山主,请他把守夜弟子撤回来。” 雷少忍俊不禁道:“嗯,是该撤回来。什么无影针呀,真是不像话!守夜的师兄弟们披星戴月,真是太辛苦了,武宁师兄也辛苦了。” 说这话时,他目光意味深长地瞟着一木,后者依然心安理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不禁慨然长叹,端得真稳,不愧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第10章 雀舞苍穹 钟响九声,便是时辰到了。众人听得铃声,纷纷落座,盛宴即将开席。 司仪唱完郑重老套的开场白后,山主手执玉盏,邀众人同饮,宴席就算正式开始了。桌案沿堂前玉阶向外分置两侧,中间可供往来行走。案上已摆好各色美酒佳肴,虽然出自人间烟火,却无端一派清静雅致,不染尘俗。 打破这份闲情雅趣的,固然是人。 宴虽是好宴,却总有人不知珍惜,长袖善舞,借此机会左右逢源、结新交贵。是以雷少无比庆幸,他今日和林兄武宁坐在一起,尚有闲情逸致,细细品味高门盛宴。不然若是跟在他哥后边,难免要成为被结交的新贵,推杯换盏应酬一番。 少顷,铃声清响,而后伴有丝竹配乐。武宁抬头一望,展颜笑道:“来了。” 席间往来脚步亦是随之停顿,仰首伸眉。 万众瞩目之下,九只孔雀展着优雅轻扬的身姿,踏着精巧玲珑的阵形,迎着白塔翩翩飞来。其尾如拖地长裙,其翅如锐利刀锋,刚与柔巧妙融于一体,浑然天成,荡气回肠。 细看之下,每只孔雀上都立有一位女子,轻纱遮面,长裙摇曳,随着雀飞高低起伏,在山间洒下层层涟漪。 九姝九雀,聘聘婷婷漂浮于山前,每次乐声转调,阵形变幻,便会簇拥一只孔雀来到中心。随着管弦悠扬之音,雀羽徐徐展开,眼斑流光溢彩,缀满了整个尾屏,于随风摇曳中闪耀着各色光泽。此景恍若仙境瑶池,见者无不深陷其中、如痴似醉。 雷少真是大饱眼福,目不转睛地问道:“你们认出来哪个是了吗?” 武宁正看得赏心悦目,轻轻伸出一指。雷少举目望去,那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孔雀。头顶紫金羽冠神采焕发,优雅高贵,刀锋双翅和尾羽无缝衔接,充满金碧辉煌的既视感。尾屏展开后,一片耀眼金光扑面而来,视觉效果十分震撼。其上的眼状斑纹则绕以褐色和深紫色,于满目金黄中悄然闪烁,勾人心魄。 座上女子一袭鹅黄云雀羽衣,广袖轻摆,裙尾悠扬,和金黄尾屏如出一辙、相得益彰。金色腰封束于腰间,上绣云纹,下缀流苏,勾勒出少女婀娜曼妙的曲线。金纱遮面,发髻势若凌云,钗尾的金色流苏垂于耳后,平添一缕娇柔灵动。金色富丽堂皇,穿在她身上,却成一派清雅绝尘之韵,举世无双,除了商羽还能有谁! 一木始终不动如山,眸中两点炫亮,灿若星辰。雷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只孔雀通体雪白,不带任何杂色。座上女子也是雪白羽衣,面纱流苏皆白,发髻松挽,如墨色垂云,娴娴滑落在一片雪白之上。 风景那般清泠胜雪,雷少呼吸不禁凝滞,再也说不出半句吐槽之言,同时好奇心大起,他还从未见过白色的孔雀开屏是何等景象。 管乐轻转,白孔雀轻垂着头,悠然来到正中,面无表情,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少女,置身于对万众期待之中却视若无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 随着丝竹袅袅之声,它缓缓展开了尾羽。网状尾屏如同雪后平原,一片纯白无瑕。尾羽随风浮颤,轻盈灵动,惹得人心头不禁随之轻颤。尾屏之上点缀着一层同为白色的球状羽毛,深浅浓密不一,犹如雪落白纱,圣洁高贵,冷艳绝伦,堪称妙极。 丝竹渐转高扬,九只孔雀同时展翅,移身错位,众人只觉眼前划出了各色弧线,线势收停时,前方焕然出现一副五行八卦图。八只孔雀翩然落于八卦方位,中间阴阳两极,阴极阵位停了一只宝蓝孔雀,阳极红红如火,竟是那轮正美夕阳。此等编排精致巧妙,别具匠心,令人叹为观止。 精美阵图里,九只孔雀同时振翅,踩着音律高昂之处再次展开尾羽,各形各色的雀屏一时映满眼帘,璀璨夺目,随着律动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犹如一幅五彩斑斓、美轮美奂的画卷,令人目不暇接,不由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银铃几响打破这份美好,孔雀应声收屏,拖着长尾决然而去。长尾曳曳,余韵悠长,引得人呼吸随之起伏,心神随之荡漾。 这场雀舞,所有人都大开眼界,无论当时手头在做什么、在说什么,都情不自禁停下了,见者恍惚,闻者失神,无不驻首顿足。 直到祈舞落幕,周围惊叹称赞之声仍不绝于耳,心醉神迷,似乎连面前美酒都黯然失色。就连雷少那张妙语连珠、永不停歇的嘴,都老老实实闭了半晌,脑子里反复回忆描摹着刚才的画面,生怕自己哪天一时疏忽,忘了其中哪怕一帧,也会抱憾终身。 夕阳终于尽兴而归,落入等候已久的群山的怀抱之中,夜幕渐垂,烛光从白玉灯柱里倾然而出,染亮一方岁月静好。 宴会陆续有人三两成群,离席退场,雷少三人无事可做,逗留席间等人。 忽然远处一声长啸划破夜空,其声哀凄愤怒,经久不散,好似鸟兽引吭高鸣,正经历一番恶斗。那动静响天彻地,绝非普通鸟兽。 稍有名望的门主长老们慢慢聚拢在一处,讨论那是什么,有说大鹏鸟的,有说夜鹰的,众说纷纭,喋喋不休,却无结论。 雷少懒得再听,另辟蹊径,提出一个独具慧眼的问题:“你们说它在和什么斗法?苍和山上有什么能吸引它的?” 寂静片刻,雷少猛得蹶然而起,脱口而出道:“孔雀!” 扭头一看,一木和武宁已经飞身奔出,他忙不迭跟上。 武宁带路来到孔雀乡,这里原本是一片幽静葱郁的竹林,就地取材用竹子搭建了许多屋舍以供栖息。此刻四下都是灰烟焦木,人和孔雀倒了一片,满地狼藉,乱成一团,琴长老穿梭其间,检查众人伤势。却没看见什么鸟兽,也没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琴长老眉心紧蹙,神态已经焦头烂额,看见他们三个仿佛看见了救星,指着一个方向,急促道:“快,商羽和一舟把它引到那边去了。” 三人神色一凛,马上飞身追去。不多时,他们已能听到动静,循声定位,视野中赫然出现一处战场。 林中不少青竹歪七扭八,已被烧焦,残灰浓烟扑鼻,冰锥箭镞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杂乱无章。冰锥密布如碎琼乱玉,自然是一舟的杰作,箭镞便该是商羽的手笔,黄金箭矢短小锋利,幽金流光顺着侧面的法印暗纹流转。金光寒光火光遍地开花,忽闪不停,可想而知战况何其激烈! 他们三人越看,神情越是凝重,一言不发,继续沿着斑斑战迹往前追,只见前方惨烈破败的战场中,闪动着一黄一白两只纤细灵巧的身影,娇柔而顽强。商羽左臂低垂,似已受伤。她二人辗转腾挪,不停躲闪,期间见缝插针地狂掷箭镞、猛撒冰锥,勉强与一团火红如血、周身散发着赤红雾气的东西对抗。 烟雾散去之后,神秘鸟兽显现出庐山真面目,长颈巨翅,通身羽毛彤彤如火,甚至眸中瞳孔也是鲜红欲滴。身形线条流畅优美,姿态高贵,俨然是一只通体火红的凤凰! 一木沉声提醒道:“这是魔血凤凰,擅用火,本是魔族之物,道行已过百年,千万小心。” 第11章 魔血凤凰 几人汇于一处,神情俱是万分惊诧。 雷少方才见到战场惨况时已经看得心惊肉跳,简直气到失去理智,暴跳如雷道:“喂,你这破鸟,欺负俩姑娘算什么本事!” 魔血凤凰被这番慷慨谴责彻底激怒,愤然张嘴,口中竟喷出一道赤红火柱,火势炽盛凌人,来势汹汹,直朝他们冲来。 武宁运力于掌心,众人眼前顿时狂风大作,把那道火柱裹挟于其中,随后沿着火势席卷而去。风场内火光大盛,狂风烈焰呼啸之声愈强,变成一卷狰狞咆哮的血红飓风。风势扩散蔓延,直接把魔血凤凰吞没在内。 一舟趁机加了一把料,朝风场内打出一阵密集如雨的冰锥。其态度之顺理成章,操作之行云流水,好像她只是往煮饭锅里撒了一把盐,完全不觉得以多欺少、问心有愧。 冰锥冷而锋利,卷入风场之内星罗密布、到处攻击,惹得魔血凤凰发了狂,双翅轰然震地,风场顿时溃不成形,冰锥则被震化为雨,纷纷洒洒落下来。 淋了雨的魔血凤凰甩甩头,怒极长啸一声,把矛头对准一舟,喷出一道更为凌厉的火柱。 一舟避无可避,双手抵在身前化出冰盾,硬着头皮接下。 一木一掌拍在她后背,给她注入灵力支撑。众人马上效仿,组成三角人阵助力,一舟顿时觉得身后灵力源源不断,聚势向前,与魔血凤凰分庭抗礼,僵持不下。 雷少趁机引了一道他有生之年威力最大的天雷,趁魔血凤凰专心攻击之际,劈在它头顶,可谓正中红心。 可怜的魔血凤凰以一敌多,挨了当头一棒,神情似乎有些迷惑,攻势随之减弱。 武宁把握住良机,风场再出,把火势逆向掀了回去。 一舟这才缓下一口气,手势未收,借着一木持续强劲的灵力,凝成一根无比粗壮的巨型冰锥,径直朝前猛然刺出。 魔血凤凰遂以火柱还击。冰锥火柱僵持片刻,凌空爆出一阵强光巨响,灵威如风扑面而来。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降,把火娃一样的凤凰浇成了番茄落汤鸡! 天赐良机! 众人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魔血凤凰见猎物要跑,马上振翅腾飞,穷追不舍。它一路追一路喷火,大家就只能一路跑一路躲闪,好不狼狈。 不知这样仓皇逃窜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抹鲜亮扎眼的绿色。几人连忙刹住脚步,细看之下发现,原来是这里的草颜色比其他草木青翠许多,在这月明星稀夜,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雷少马上提步,便要如过无人之境一般跑过去,被武宁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只见他们个个面色严肃,一动不动,武宁说道:“是后山禁地,这片水杉林,是防护带。” 雷少更加不解:“有防护带不是正好吗?武宁师兄,人命关天,你就放下这禁止出入的规矩吧,现在浪子回头也来不及了呀!” 一舟掏出一小块冰,往前一抛。雷少不明所以,目光一路相随,只见冰块在空中滑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随即咚的一声,消失不见了,地面反而泛起一阵鲜明翠绿的涟漪。 原来那竟不是地面,而是一条河! 雷少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水杉嘛!当然是生于水中啊! 水面长满浮萍,静谧无波,让他乍看之下误以为是草地,没过脑子抬脚便闯。而且冰块本能浮于水面,想来这条河的防护之能,其中有一条便是,能让一切悬浮其上的东西顷刻沉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宁和商羽相视点头,提醒众人道:“禁地里镇压了不少东西,进去以后万事小心。”随后他们两人夹在中间,拉起另外三人,驭灵飘行过去。这条河看来并非六亲不认,还是允许走后门的! 越过浮萍河,算是暂时得以喘息,便听一木沉声道:“魔血凤凰深不可测,怎可如此轻敌,只身引开它?” 说这话时,他脸色微愠,目光沉沉,锁定在一舟身上。 一舟眨了眨眼,满面无辜,伸冤辩白道:“不是引开,是它追着我们不放的。” 闻言,商羽神情微凝,不禁心生疑惑。刚才魔血凤凰突然杀到孔雀乡,无差别攻击,众人措手不及,就算师尊在场,一时也救不下那么多人和雀,场面一度狼狈不堪。 是一舟大义凛然,见师尊疲于奔波救人,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跑,还频频攻击、吸引魔血凤凰注意力,这才把它从孔雀乡引开,为师尊争取到时间,这也是为什么魔血凤凰如此针对她。 明明是高义之举顾全大局,怎么此时反倒混淆视听,说是人家追着不放呢?商羽莫名所以,看向一舟。见一舟频频朝她眨眼示意,神情惴惴不安、讳莫如深,商羽心头那片疑云便涣然冰释,垂眸掩口,但笑不语。 不等一木继续深究追问,魔血凤凰火红的身躯霍然出现在视野里。暗夜中熊熊燃烧的一团火,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一舟忽然灵感乍现,异想天开,不知番茄落汤鸡沾上一身绿油油的浮萍,会不会像撒了香菜那般香气诱人? 武宁自然没有这许多花花心思,防护河不知能坚守多久,他当机立断,继续带路往里,马不停蹄一路狂奔。 直到隐约有疲惫之感,约莫起码也甩开一段距离了,他们才放慢脚步凝视四周,就连武宁商羽从小在苍和山长大,一时也分辨不出身在哪里。 这里万籁俱寂,针落有声,静得有些诡异。目之所及,参天古树排列得整整齐齐,鳞次栉比,林间雾气迷漫,众人不由正色下来,慢慢向前推进。 在这静谧至极的环境里呆久了,一舟渐渐感到寒毛倒竖,呼吸不畅,全身不舒服。她回头欲喊林兄,却悚然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雾气很淡,不至于蒙了视线看不见人,她金宗之境的眼力岂能轻易受蒙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及细思,她金宗之境、不受蒙蔽的耳力便听到,身后不远有微不可查的动静,类似喘息,却不似真人。 她脖子有些僵硬,无奈转头查看,隔着迷雾,还没发现旁的什么,黑暗中赫然看见两只火红细长的眼睛。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火眼金睛”!除了火娃还能有谁! 一舟斩钉截铁,转身就跑,祭出了她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 她蒙头转向跑了很远很远,肯定早已到了树林深处,连迷雾都散开了,疏风霁月,一片清明。月光穿透层层树叶,星星点点洒下来,月影斑驳了一地。 一舟回头看看,万幸没再看见那双让她胆战心惊、望而却步的眼睛。 她终于长舒一口气,颓然靠在树上休息。喘息片刻,她不敢停留过久,当务之急,是尽快和朋友汇合,朋友在侧她才觉得胆足气盛、有恃无恐,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首先要辨识自己的方位,她一抬头,却发现上方熠熠泛辉的,不是月光。 那是一个比月亮看起来要大很多、也近很多的光晕,扁状椭圆形,颜色介于日光和月光之间,既不如日光耀眼,又不似月光清冷,柔和沉静,似乎融进了夜空的无尽黑暗里,边缘模糊暗淡,分辨不清。 一舟看着看着,目光逐渐迷离,越发无法自拔,似乎那团光晕有一股能令神魂为之倾倒的魔力,要将她吸进去。 她沉醉着,痴迷着,那团光晕在她眼里已触手可及,她不禁欣喜若狂。 就在触摸到边缘的一刹那,她眼前豁然清明一片,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靠着那棵树,再一抬头,光晕已经不在,似乎从未出现过。 一舟顿觉怅然若失,后继无力,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然后身体不受控制,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她从小摔打惯了,做好了五体投地的准备,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至。等待她的不是冰凉坚硬的地面,是一双温暖柔软的臂弯,和饱含焦灼的褐瞳。 英雄救美,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再次睁开眼时,一舟发现自己似乎躺在屋子里,火光昏暗,看不清屋内陈设,身下铺着温软的干草,一股草木芳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沁人心脾。 一木的脸马上出现在视野里,爬满焦急,又不显慌张凌乱,语中关切道:“你怎么样?” 那一刹那,一舟脑中一片空白,满眼所见只有一张眉宇焦灼、忧心如焚、却仍然俊逸无双的面孔。见她神色茫然成痴,那张脸越发焦躁不安,眸中灼色更甚:“可是遇上了什么厉害东西?我看你体内灵力乱得很,却不似受伤。” 记忆缓慢回笼,一舟心头突突乱跳,喃喃道:“厉害东西?我也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遇上了,像幻觉一样。” 一舟大概讲了经过。她觉得林中迷雾有致幻作用,所以大家才无知无觉走散了。既无受伤,那便慷慨揭过不提了。她四下瞧瞧看看,却看不出身在何方:“这是哪儿?” 一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扳指,眉心紧蹙,若有所思,显然不太放心,唯有一张嘴有空闲,被它主人派出来解释道:“这是树洞。刚才你昏迷不醒。我怕附近有东西,这里这么多树,就化了棵空心树干躲进来。” 一舟身形凝滞,呆呆重复道:“树洞” 一木收回思绪,问道:“嗯,怎么了?” 一舟转过身注视着他,目光无比炽热,然而仅只片刻,却又躲闪到旁边胡乱扫视,口中微喘几不可闻,语气略有惶惶:“没什么,第一次见,新鲜罢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像决了堤,各种情愫一齐涌来,狂喜,委屈,不解,担心。似有千言万语倾诉,却又无从说起。最后全部归于平静,一颗心直沉到底,目光随之黯淡。 她此时还穿着雀舞时的雪白羽衣,面纱早已摘下,一木看得出了神,听她说话才缓过来。察觉到她语气神情都很怪异,一木小心翼翼地道:“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面对他,一舟情绪激动难复以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垂首敛眸,强自平静道:“没有,没事,我很好,好得很。” 她这番反应太过反常,一木越发不安,惴惴而道:“你这是怎么了?” 谁知一舟沉默片刻,忽然嘿嘿傻笑两声,十分没良心地道:“那大鸟跟个火娃似的,太难缠了!幸亏我跑得快。死里逃生躲过一劫,高兴罢了!” 她瞬息万变,容易让人难以分辨。一木“啧”了一声,觉得此人可能真的是劫后余生,高兴过头,以至神智不清了,跟什么雪白圣洁的少女不太沾边 她神色如常,想起了一事,问道:“对了林兄,你怎么找到我的?真是太及时了!” 一木没好气地道:“我神通广大。” 一舟眨眨眼,莫名感觉他话里饱含怨气。她不禁愕然,自己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之举,怎么就遭人嫌弃了! 觑了他一眼,一舟无力争辩,悻悻然坐到一边去了。 第12章 禁地仙陵 待她休息足了,一木撤去树洞,四下月朗风清,寂静如常,没有魔血凤凰追过来,也查不到那团光晕存在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一木凝眉不语,既然原地探查不出,他决定继续深入。 于是两人沿着一舟原来的路线,继续往树林深处前行。忽然一木足下一顿,似乎想到了重要之事。一舟回过头,满脸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煞有介事地问道:“你用过晚膳没?” 一舟听得差点发笑,拽过他一条手臂,拖着直往前走,边走边道:“用过啦,琴姨在孔雀乡里给我们开了小灶,一点也不比正宴差。” 一木点点头,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反客为主,走在她前头半步。 这次没走多远,隐约看到前方夜色沉沉中,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他们走近细看,似乎是一座宫殿。虽年久陈旧,仍然不失巍峨之风,古貌苍然,恢宏庄严,呈半球形盖于地面,四角立着四方石柱,大门之上被一层枯树枝遮住,狰狞缠绕,定有阵法。 鉴于旁边有个无所不知的存在,一舟毅然放弃,歪着头直接问道:“林兄可有办法?” 本来是想看他出手风姿,结果一木原地不动,抬手一挥,原本蜿蜒缠绵的树枝就自动往两边退散,露出了灰败的大门。 这也太简单直白了! 一舟彻底震惊,痴痴傻叹道:“好厉害啊” 一木弯起嘴角,道:“想学吗?叫师父。” 一舟扭过头,断然拒绝道:“我怕你折寿。” 一木叹了口气,没有再接再厉继续戏弄她,反而手掌平摊到她眼前,轻声道:“给。” 他掌中放着一颗褐色珠子,似是木质,有一圈圈的年轮纹路,又似玉质,温润剔透,触感清凉。一舟如获至宝,看得目不转睛,稀罕道:“这是什么?” 一木淡淡地道:“辟邪的,正好配在你这手串上,省得你再跑丢了。” 他转手在一舟腕间虚掠而过,那颗珠子便自动到了她的手串里。 一舟举起手腕,不禁反复抚摸,视若珍宝,心底如一泓深潭沸然翻滚,热气蒸腾而出,氤氲扩散至四肢百骸,在这深秋凉夜里,整个人都觉得暖暖的。 直到一木打开那扇门,她才回过神来,抬脚跟上。两人到处闲逛,里面通道皆由黑石砌成,平坦宽阔,连通着几间石室。石碑壁画俱全,也算得上是座端庄肃穆的宫殿,却因石材漆黑,烛火幽微,让人不寒而栗。 一舟忍不住道:“林兄,这里怎么这么像墓地啊?阴森森的。” 闻言,一木浅浅一笑,道:“我这弟子真是聪慧,一眼看穿此间面目,这里应该就是苍和山历代杰出人物的墓地。” 一舟可不打算认这个便宜师父,出言揶揄道:“墓地就算了,你怎么看出来葬的是杰出人物了?此间主人给你托梦了?” 一木侃侃而道:“此处十分隐蔽,人迹罕至,若非跑昏了头,外人绝无机会到此。在禁地里安放先人陵墓,不是很正常吗?苍和山门规森严,因循守旧。这座陵墓规模宏伟,绝非普通弟子规制。苍和山立山祖师是位奇人,修为极高,传闻已至大宗师之境,人称归元仙师,亦称苍和祖师。” 一舟听到最后两眼发直,简直不可思议:“你是在说,这里是归元仙陵?!” 一木平静地点点头,继续讲述:“以归元仙师修为之高,早已超出常人寿限,传闻他老人家二十多年前才仙逝。” 一舟仍然难以置信,再三确认道:“我还以为归元仙师是个传说,林兄你不是编的吧?苍和山立山近百年,也出过不少人物了,你怎么知道这里埋安放的是归元仙师?” 一木指着墙上的壁画说道:“上面写了。” 一舟微觉汗颜,方才匆匆一遍,不过走马观花,她尚无察觉,林兄却已洞幽察微,注意到如此细节。她轻吸一口气,这才凝神细看。 壁画线条简洁流畅,图案却很传神。只见一人手执拂尘,腰悬佩剑,仰望群山,写下了“苍和”二字。那山与如今的苍和山看起来别无二致,那这人,便是苍和山立山祖师无疑了。 后边第二幅壁画,山上多了许多弟子追随,仙师功业有成,端坐于苍和正堂,传道授业,桃李满天下。壁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写道:“得流善助,功法大成。” 一舟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皱眉道:“咦,流善是谁?” 一木偏过头看着她,神情微妙,长嘶一声:“似乎是某任水君名讳,莫非我记错了?” 闻言,一舟豁然开朗,难怪她刚才觉得耳熟,流善不就是她曾祖父之名嘛!这要是给她娘知道,她这条小命恐怕要难保! 她溯流而上,不禁又惊又叹:归元到底多少岁高寿啊,居然和她曾祖父平辈论交! 看她神情变幻莫测,一木隐约猜到前因后果,不禁摇头失笑,对她这反应力叹为观止。 再看第三幅,仙师巍然屹立云端,慈眉善目,俯瞰众生。众生在山下安居乐业,一派祥和。 这几幅连起来看,讲的是仙师开山立派、兼济天下的经历。一舟看得心驰神往,继而惆怅道:“可惜我们无缘亲眼得见。二十几年前如此人物,也是在焚火大战中殒落的吗?” 一木目光微闪,语气缥缈起来:“若彼时他在,当不会那般惨烈。” 他们来到侧面墙壁前,那几幅壁画讲的是另一个故事。画面虽小,内容却极为震撼,这次仙师在跟人打架。 画面下方一片赤红,看起来描绘的是火海无边,仙师乘坐骑凌于上空,与一个全身包裹在火焰里的巨人打斗。说不上来那火巨人究竟是谁,反正传说总是神乎其神,夸大其词也不奇怪。但仙师所乘坐骑,却俨然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通体火红,振翅于火海之上,与火海中探出攻击的赤焰火柱傲然对峙,威风八面毫不畏惧。一双眼睛赤红细长,精光四射。 一舟不禁毛骨悚然,喉咙艰难吞咽一下,哆哆嗦嗦伸出手指,指着坐骑有气无力道:“林兄,这不就是那个会飞的火娃,就是归元仙师的坐骑?” 一木侧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一舟迟钝如斯,终于发觉,事到如今再这么喊那只凤凰,似乎有点唐突仙师。 她嘿嘿讪笑,抹了一把汗,继续刨根问底道:“既是仙师坐骑,应该一直守护在这陵寝之中,为什么忽然杀到外面去,还攻击苍和山自家人?” 一木摇摇头,目光扫过前边几幅壁画,边读边分析道:“这是连环画,大约是讲,仙师外出魔界时,收服了一只火凤凰,后来便成了护法坐骑,追随仙师四处游历。既已收服带在身边,想来已被仙师教化,魔性已除。仙师逝世后,再没人见过它,世人推测它也随仙师而去了,想不到一直在这仙陵里。” 一舟难得求知欲旺盛,随他从头到尾细心看完,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一木抬头紧盯前方,目光微扬,面色严肃。她顺之而望,前边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两只细长火红的眼睛幽幽发亮。霎时间,她三魂七魄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也! 她是吓得魂不附体、呆若木鸡,一木则是严阵以待,敌不动我不动,两边狭路相逢,临阵对峙,竟安静了一时半刻。 足足好半晌,一舟才六神归位,瞥了瞥旁边不动如山的林兄,顿时肃然起敬,恨不能顶礼膜拜,以彰诚意。 夺命火娃在此,还能如此镇定! 是不是哪怕泰山崩于前,他依旧能面不改色、谈笑自如? 不过,她无比厚颜地想,明面上看起来,和她这种吓傻了不敢动的反应,倒也是半斤八两,大差不离! 魔血凤凰迈着长足缓缓踱近,在他二人身上细细端详一通,又抬起头,在这间墓室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流露出些许怀念神情。 一木见魔血凤凰暂无敌意,便也按兵不动。看到一舟一动不动、表情十分丰富,他存心打趣道:“活过来了?” 一舟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惊魂甫定地道:“它,它在,干什么呀?” 一木道:“不知道,总之不像要喷火。” 不知是不是听到喷火二字受了刺激,那凤凰忽然转头瞪着他们,目露凶光,张嘴便要喷。 对面二人全神戒备,已然蓄起了护盾,却迟迟没等到它那追魂夺命的怒火。 魔血凤凰的火山口张到一半,生生停住了。它偏头看了一眼墓室,神情有些犹豫不决,似乎担心在这里放火会破坏主人陵寝,竟又悬崖勒马闭了嘴。 见状,一舟简直乐得合不拢嘴,拽着一木的衣袖叫唤道:“哈哈哈哈哈,它不敢在这里用火!林兄,看到没,天下太平了,这儿简直就是安全屋啊!这大鸟还挺有良心的嘛!” 良心大鸟虽然不敢纵火烧陵,转瞬之间就飞到他们跟前。 他们始终未曾松懈,护盾依然坚挺如山,可这次魔血凤凰还是没有攻击。它堪堪停在半空中,不错眼珠地盯着一舟,不知在想什么。 一木错身护在她前,以静制动,肃目以待。 魔血凤凰盯了一舟许久,忽然收起翅锋,缓缓落下来。哪怕是站在地上,它也要比人高出许多。于是,它又蜷动长颈,体贴入微地低下头,与之平视,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一舟。 一舟被它盯得发毛,脑中翻江倒海一塌糊涂,又不敢做出任何动作。火娃难得冷静下来,实属万幸,虽然不知为何。她唯恐一招不慎激怒了它,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直愣愣地杵在那儿,嘴唇尽量保持不动,悄声道:“喂,林兄,它又干什么呢?” 还好一木尚且清醒,他凝神观察半晌,得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结论:“它似乎对你,格外友善。不如你跟它握个手示好?” 第13章 握手言和 若非不敢擅动,一舟誓要咆哮如雷,与这奇哉谬论斗争到底! 她激愤填膺,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友善?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吗?忘了火娃了吗?”她脸上不敢有任何表情波澜,纹丝不动地用这种语气说话,只觉得怒气怨气都在胸腔内翻涌激荡,湿热酸痒,很是难受。 一木居然毫无玩笑之意,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眼前这个,和外面那个,似乎不太一样。” 一舟听完如遭第二击,如果心境有形,她此刻一定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她近乎绝望道:“什么意思?还有两个火娃?那是不死定了吗!” 此人终于知道什么叫害怕,全然不是义无反顾、引开魔血凤凰的那位壮士了,一木反倒有略感慰藉,轻声道:“有几个不确定。不过眼前这个,应该是仙师坐骑无疑,也确实没有敌意。你且试试,别怕,我在这里。” 他语气温和轻缓,颇有安抚之效,一舟当真冷静不少,理智也捡回来几分。眼下这般光景,难道还会更糟吗? 她转过头,看着林兄的眼睛,有他在旁坐镇,她似乎格外心安气定。于是她长舒一口气,壮壮胆,然后极缓极缓、一寸三顿地抬起右手,做个打算握手的姿势。 谁知她刚伸出销冰融雪第一手,魔血凤凰竟然神色一霁,顺从地把头送到她手心里蹭了蹭,活像一只乖巧听话的灵宠。 一舟被霹雳火娃这副姿态彻底惊呆,仿佛一记紫雷当头劈下,闪瞎了眼! 她手僵在那里,不知该不该收回来,那凤凰就贪心地一直在那儿蹭。手心里不断传来绵软的触感,一舟心里莫名浮起个念头,这火娃摸起来手感还不错,软绒绒的,非常顺滑,完全忘了刚才自己魂飞九天的样子! 一木早已彻底放下戒备,左手抱肘,右手托腮,道:“看它这模样,似乎是打算认你为主,以身相许了。” 一舟已经胆大包天地靠近了几步,摸到火娃长颈上了,闻言回头扫过他一眼,严肃正经地道:“林兄莫要乱开玩笑,此乃仙师坐骑,魔血凤凰,你该以礼待之才是。” 一木眉梢高扬,撇撇嘴,满腹抗议:刚才不知是谁,一口一个火娃的喊人家! 魔血凤凰被她抚摸得舒服极了,原地坐下来,乖顺温和得像只兔子,只是从未见过硕大如此的兔子 一舟终于松了口气,问道:“林兄,你说它不是外面那只,此言何意?” 一木思忖道:“外面那只杀气太盛,灵气却不足。魔血凤凰乃是魔族圣物,上天入地仅此一只,又经仙师点化,灵气必定不凡。” 一舟反复咀嚼他的话,道:“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似乎”她没敢直说:似乎没有真凭实据啊! 一木看得分明,只道:“不如你问问它,今日有无出去过?” 问?怎么问?难道要她对着一只鸟直接问:“你今天出去玩火了吗?” 一舟正在苦思冥想怎么和魔族圣物沟通,忽然感觉到一直在她手心里乱蹭的那颗头抬了起来,眼睛直视她,摇了摇头,就像小孩子委屈巴巴地说:我今天没有淘气,一直乖乖在家。 一舟马上被它吸引了注意力:“咦,你能听懂人言?” 一木幽幽地道:“这可是逾百年的灵兽” 此言颇有嫌弃她有眼不识泰山的意思,一舟由耳入心,自己这方面造诣好像确实不高。她一时无言反驳,只好充耳不闻。 百年灵兽原地点点头,模样十分天真可爱,和方才孔雀乡里杀人放火、气焰嚣张的那个截然不同。人家已经当面承认,那她岂非作孽不浅,不仅公然闯入人家地盘,还平白无故给人家安上一桩莫须有的罪名? 她不禁万分愧疚,百年灵兽却毫不介意,一副乖巧伶俐模样,看得她越发惭愧,开始尝试和它套套近乎,主动问道:“那你可有名字?” 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它能听懂人言,却未必能开口说话。果然乖乖凤凰点了下头,又歪了歪,似乎在琢磨怎么告诉她。 一木道:“可是‘丹心’?” 他语出惊人,却浑然不觉,一舟两只眼睛不禁瞪成了铜铃,满满的惊奇。 可怜凤凰有口不能言,正自苦恼,听闻此金玉良言,马上开心地直点头。 一舟回过头看着它,不自觉扬起了嘴角,目光越发柔软细腻,主动给它顺着毛,继续问道:“林兄,那外面那只是怎么回事?” 一木道:“外面那个说不好究竟是何物,倒像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幕后主使定然知道丹心在此,挑这个时机布局,也是刻意针对它,恐怕还有下文。”说到最后,他眉心渐蹙,陷入沉思。 针对丹心,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这里?一舟琢磨不透,而且她心安理得地认为,林兄神通广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明什么呢?说明此事扑朔迷离,神鬼莫测,她就算废寝忘食、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于是她颇有自知之明,断不在此纠结。她关注的重点是,既然外面那火娃不是眼前这个,她面对眼前这个乖巧温顺的就轻松多了。 危机已解,他们不急于出去,继续看其他壁画,了解仙师生平。 期间一舟走到哪里,丹心就跟到哪里。一舟回头看它,它便摆出一副乖巧模样,楚楚可怜,像个天真懵懂、只知道跟着父母走的小孩子。 一舟童心复萌,好像被它滑顺轻柔的羽毛蹭了一下,无比绵软。几个回合之后,她就放弃挣扎,任它跟着了。 其他壁画记载的都是仙师降妖伏魔的光辉事迹,多为歌功颂德之用,无甚新奇。转过一圈,他们回到火巨人那幅壁画前,一舟沉思道:“这火巨人是什么人物?劳动仙师亲临,还要带魔血凤凰护法。” 一木摇摇头,没有答话。后面那幅壁画里,仙师大获全胜,火巨人身形溃散,熔入下方火海。岸边小人无不欢呼雀跃,普天同庆。 细看那些小人,通身包裹在火焰里,形态和火巨人一脉相承。火巨人战败,它们似乎格外高兴。 一木眯着眼睛端详半晌,忽然心下一动,眼神雪亮,道:“传闻火族曾出过一位君主,性情暴戾,施政残苛,族人饱受其苦。归元仙师不忍,公然出面讨伐解救。” 他负手踱着步子,发出一声轻叹,继续道:“当时火族那种情况,世人大多是事不关己、充耳不闻。偶尔有人不时救济火族难民,也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彰仁慈之名。推翻暴君才能彻底拯救火族,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困难的办法。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最后挺身而出的,只有归元。据说那一战死生相搏,打得天昏地暗,海啸山摇。归元仙师更胜一筹,本想让火君放弃君位,可他性情偏执残忍,不惜拉全族人陪葬,仙师这才动了杀心。” 听完这段荡气回肠的故事,一舟欲言又止,面色复杂地道:“火人指的就是火族?火巨人指的就是火君?这壁画的风格也太直白了些,林兄,这个当真是火君?” 一木视线瞟过来,说道:“不信的话,就问问你新收的灵宠吧!” 灵宠? 拿火娃当灵宠?! 闲来没事喷两把火,以供消遣赏玩?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纵使她浑身是胆,也不敢对火娃如此不敬! 那双火眼金睛的阴影还萦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一舟觉得自己实在是道行浅薄,无福消受!她连忙道:“林兄别再开” 话未说完,丹心已经非常热心地走到面前,朝她点点头,大约就是现场目击证人给出实锤了。 一舟这才无比迟钝地想起,丹心不是火娃,又冤了人家一把。她越发无地自容,讪讪道:“嘿嘿,林兄可真是无所不知啊。” 一木扬起头,语中嗔怪道:“那是自然,你刚才居然不信我,为师很伤心。” 一舟被他弄得手足无措,赶紧赔笑道:“哪有哪有,再也不会了!林兄莫要再开我玩笑了!” 一木满脸无奈:“唉,你呀,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行。我这样的师父哪里去找,旁人上赶着当徒弟我都不收。丹心这样的灵兽,多少人惦记着想据为己有,也不知它吃错了什么药,一心认你为主,偏你是个不识货的!” 凤凰丹心一直都是乖萌之态,听一木公然说它主人坏话,它登时扭头怒目而视,尖嘴微张,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赤裸裸地威胁他! 一木非常识相地举起双手:“好,我闭嘴。” 本来一舟问心有愧,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见丹心处处维护于她,她心头越发柔软,不禁抬手抚上它的羽毛。 丹心感受到主人爱抚,瞬间切换回萌宠状态,眯起眼睛十分享受。一舟整颗心都要被它萌化了,目中怜爱之意更浓。 两人一鸟都心平气和了,言归正传,再抬头看向那幅壁画,一舟不禁慨然叹道:“归元仙师当真博爱无疆,为了这些毫不相干的火族人,殚精竭虑,甘冒奇险。” 一木目光缥缈,语气虚无道:“可惜,他为此招致祸端,溘然仙逝时,这些火族人,又有几个还记得他?” 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一舟道:“林兄你是说,归元并非自然仙逝,和火君有关?” 一木摩挲着手上扳指,分析道:“如何仙逝我不知晓,但他去后,继任火君很快便展开动作,最终爆发了焚火大战。若说这其中全无牵连,我不信。” 一舟听完,下意识地去看丹心。丹心似是想起了往事,有些哀伤,目光低垂。可它又不能说话,要怎样才能知晓当年细节呢? 不过,知晓了又能如何?两任火君都已过世,那段往事也该归于尘土了。 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墓室中响起:“何人擅闯祖师仙陵?” 第14章 守陵幽兰 那声音威严凌厉,却是女人的声音。 仙师陵寝里怎么会有女人?! 一个白衣身影应声而出,长发飘飘,脚不沾地,幽幽逼近,活活像个女鬼! 待她飘近些,墓室烛光缓缓映出其真容。是个中年女人,五官端庄大气,眉眼之间风韵十足。长眉之下分明生了一双天然秋水明眸,此刻却含了些戾气与沧桑。 她二话不说,径直出手向两人袭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太失礼了! 一木身形微动,却蓦地看见丹心闪身挡在他们面前。 那女人陡然收手,长袖一甩,愤愤不平地教训道:“你这吃里扒外的破鸟,怎的护着外人?” 堂堂魔血凤凰,被人叫成破鸟,丹心居然也没当场把她烧成灰,反而非常好脾气地摇摇头,冲她眨眨眼,一没杀人二没放火。 一舟心头一紧,外人?莫非她是丹心主人?这一老一小,常年在仙陵里上演欺压弱小的戏码吗?那小丹心可真是孤苦伶仃,无人垂爱! 可,丹心不是仙师的灵宠吗? 那女人正在气头上,仿佛随时会把那只拦路破鸟扫地出门,忽然她眉心一松,愕然道:“莫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她马上转头,紧紧盯着一舟。 一舟最近被人盯完被鸟盯,已经麻木无谓,脑中无声咆哮着:莫不是什么,您老人家倒是一口气说完啊!话说一半,存心吊人胃口! “老人家”盯了她半晌,还不够,又出手擒她手腕,一木闪电般地扼住对方那只手。 她却再无别的动作,凝神闭目,五指微缩。 一舟隐隐感觉到灵力波动自腕间传来,霸道浑厚,却无攻击意图。这位老人家好像在她体内探查什么,总不会是华佗转世,行医成痴,逮着个活人就要号号脉,然后千叮万嘱,不能喝凉水 良久,她眼神越发落寞,松了手。 见状,一木若有所思,他也立即松开手,彬彬有礼地问道:“我二人是追着一片光晕寻至此处,夫人可知那是何物?” 那位“夫人”瞪了他一眼,见怪道:“喊谁夫人!我有名有姓,谷幽兰。” 一木难得客气讲究一回,以礼相待,不想被对方怼得哑口无言,脸色瞬间沉下去。 一舟心里恣意地幸灾乐祸,同时她不忘摆出一张笑脸,赶紧给老人家赔不是:“幽兰前辈,是我们冒犯了。” 谷幽兰收回目光,答非所问道:“那光晕不是叫这丫头吸走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沉默,果然等来了她的下半句:“那是归元真气。” ??? 那四个字一个一个落进耳朵里,又在脑中重新拼合成词,一舟这才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阴沉幽暗的墓室里仿佛凭空闪过一道天雷,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神魂出窍! 谷幽兰没空理会她短短半句话带来的惊天奇效,转过身自说自话,语气越发迷离:“归元去后,我一直守在这里。如今,连这最后一缕真气,也不肯留给我了吗?” 这难道是祖师夫人? 谷幽兰自顾自地回忆道:“当年,我还是灵山山谷里的一株兰花,差点被妖怪吞食。是他正好路过,救下了我,取名谷幽兰。他说这名字很适合我。” 一舟不禁嘴角抽搐,甘拜下风。仙师可真有趣,这就好比,给一个人取名叫大男人,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谷幽兰却对这个直抒其意的名字很满意,眉眼越发柔和,继续道:“他怜我灵力微弱,带我回苍和山上休养,照拂有加。从那以后,我便一直跟着他。” 她似乎格外怀念那段时光,沉浸往事良久,再无一言。 一舟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她哂笑一声,道:“后来不就是那些流言纷扰吗?那段时间,他总有事出去,说是不便带我,起初我并未在意。直到有一次,他出去了三天,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原来她说的是仙师殒身之前的事。 沉默良久的一木忽然问道:“不知前辈居所,是否建于听雪峰溪谷旁?” 他惯于语出惊人,一舟早已习惯,暗暗思量着,听雪峰,好清新雅致的名字。雪落无声,不知他们听到了什么。 谷幽兰面露惑色,道:“听雪峰人迹罕至,外人无从知晓,你怎么知道?” 一木道:“听闻归元仙师当年放下身份,不远千里寻人,只为请教兰花养护之法。” 他打量着谷幽兰的脸色,见她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另有传闻说,仙师开山立派,志在苍生,却在声望最盛之时打算归隐。听说连归隐之处都选好了,无人知其所在。” 闻言,谷幽兰眼底隐隐有光闪动,眉间浮上一抹忧伤:“那又如何,还是抵不过一句人妖殊途。” 本以为是个缠绵缱绻的故事,却冷不防冒出一句人妖殊途,一舟气道:“什么人妖殊途,不过都是搪塞之言。难道身份之差当真如此重要,云泥之别?” 一木怅然道:“身份、种族、门派,甚至性别,有人之处,便有纷争。世人蹉跎一生,醉心此道,困于其中尚不自知。亦有人被风起云涌裹挟其中,苦不堪言。” 一舟问:“堂堂仙师,也不能例外?” 一木语重心长地道:“不能跨越的不是种族,而是世人偏见。此情不容于世,归元仙师绝非我行我素之辈,更不忍见苍和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人言可畏,他也许,只是不忍你经受流言蜚语之苦。” 细说至此,一舟大约猜到,当年局面之复杂,恐怕是她难以想象的。只是她心中唏嘘不已,仙师一生救世,最后也被这世人逼得走投无路,抱憾终身。 沉默片刻,谷幽兰扬起头,转而对她道:“丫头,叫声师父,我教你使归元真气。” 天降一个厉害师父! 还是未过门的仙师夫人! 旁人都要给这大运砸得晕头转向了,一舟却没空欢喜,脑中风起云涌,跌宕起伏。这谷幽兰和归元仙师是一辈人,仙师又和她曾祖父平辈论交。那她要是认了这人做师父,那不就相当于,比她娘还要大上一辈了!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激灵,于她而言,这简直就是集悲剧、恐怖、灾难于一身,后果不堪设想! 除此之外,她还另有考量。她并非不愿拜人为师,只怕给她娘知道以后,说她任性乱来失了身份,丢了水族颜面。唉,母命难为,她只好忍痛割爱。 这般迎面撞过来的宏图大运原本唾手可得,却要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溜走,徒留遗憾,她心里很是愤愤不平! 谷幽兰对此也不执着,见她不愿,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只是那背影有些怅然若失。 瞻仰完祖师仙陵,顺道两手空空拜访了一下仙师家属,他们觉得也该出去了。走到墓室门口,丹心果然跟了上来。一舟回头看看它,终于犯了愁。 别人家的灵宠可以揽在怀里随便抱,虽然同样乖顺,可丹心这体型,估计只有自己被它抱在怀里的份了。这么一只庞然大物,总不能大摇大摆地跟在她后面。 左右为难片刻,一舟和颜悦色地道:“丹心啊,你会化形吗?” 她本是自暴自弃随口一问,没想到丹心竟点了头。一舟马上精神一振,激动道:“那你化一个?” 丹心听话地闭上眼,通身散发出一层淡淡的红雾。雾气散去后,原地立着一只,体型小了一号的丹心。 一舟锲而不舍,满怀希望继续鼓励道:“再化一个呢?” 丹心又闭上眼,这次红雾退散后,果然,是一只更小号的丹心。 这个尺寸的丹心已经可以满足她抱在怀里的希望了,一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将它抱起来轻轻顺着毛。 旁观了整个化形过程,一木满腔笑意实在是按耐不住,流出来几声。被一舟听见,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低头看着怀中之物,她换了个方式提问:“嗯,你以前,跟着仙师游历的时候,都是什么形态?” 丹心抬头看看她,眼珠在细长的眼眶里转了两转,似乎回想了一阵,然后闭上眼。雾气散尽后,一舟手里出现了一枚凤凰玉佩,神态安详,通体火红,明艳剔透。 一舟举起玉佩端详片刻,似乎还觉得红彤彤的颜色有些扎眼,于是她手指轻点,又给它加了一道化形术,火红宝玉转眼就变成了普通青玉质地。 她左看右看,虽然不尽如意,但好歹能带出去见人了。 一木终于看不下去了,轻手在玉佩上拂过,补全了她那道拙劣不堪的化形术,觉得总算是对得起魔血凤凰的威名了。 一舟便喜闻乐见地看到,那枚玉佩变得温润通透,质地极佳。 这下她终于心满意足了,把玉佩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两个人回到树林里,向外行进,走了半晌,远远看见前方电闪雷鸣,参天老树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谁在那里不言自明。 整整一夜,各种惊天神雷轮番上阵,此时看到雷少作法降紫雷,一舟觉得无比亲切,差点老泪纵横,冲过去给他个大大的拥抱。 等他们慢悠悠走过去时,那边已经鸣金收兵,三个人行色匆匆,面露疲态,所幸并无新伤。 雷少眉高眼尖,最先看到他们。这两个人半天不见踪影,他为此担惊受怕,一路披妖斩怪苦苦寻找,没想到他们居然游手好闲,优哉游哉,并肩在月下散步! 雷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满腔心意付之东流。他面无好色,劈头盖脸问道:“亏我们马不停蹄一路地找,你们倒好,上哪儿逍遥去了?” 雷少这副姿态,一舟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不留情面地道:“躲在一边,欣赏雷少你大战深山老怪的英姿啊。” 听到“英姿”二字,雷少登时泄了气,满头黑线,没敢跟她细细理论。他四下观望,转而问道:“武宁师兄,你们这禁地有护盾没有?那只凤凰能进来吗?” 自打进了禁地,武宁的眉头就没一刻松开过,沉吟道:“护盾是有的,能否拦得住就不得而知了。” 一舟心想,林兄说丹心不是外面那只。那他们说的应该不是丹心,而是外面那个时不时喷一喷、疑似故意把他们引进禁地的火娃。想起禁林里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一舟颤悠悠地道:“恐怕不能,我在林子里见过它。” 闻言,除了一木神色如常,那三人皆是大吃一惊。 雷少比她本人还要惊悚,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仍然心有余悸地问道:“你,你遇上了然后呢?” 看他反应,一舟已然无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然后我就跑了。跑得不分东南西北,让林兄捡回来的。” 雷少哦了一声,连连点头,深觉这番应对,果然是他心目中的一舟无疑。 此时远处有钟声响起,雄浑洪亮,响彻云霄。 武宁眼神一亮,道:“警钟。是师尊他们在鸣钟,给我们指引方向。” 他们听声辨位,沿着那个方向往回走。沿途没再遇上任何精怪,不知是不是被钟声斥退了。 这一路还算顺利,他们很快走出禁地,简单回禀之后,终于能各回各家,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个重阳节,过得有点充实 第15章 魔族少君 重阳那晚,禁地闹出的动静本就不小,苍和长老又启用警钟引路,是以很快传遍了苍和山上下,五个人一时名声大噪。对此,他们表示很头疼。 毕竟被一只大鸟追得慌不择路什么的,也不是多光彩的事。 传来传去事情就更热闹了,最离奇的版本说,雷少一道天雷引动了地火,凤凰浴火重生,穷追不舍,是为了报答他。他们听得多了也放弃澄清了,干脆就说:都是雷少的错! 雷少感觉自己虽然出身天雷城,也不至于天生是个招雷体质。最近莫名其妙扣在他头上的帽子越来越多,他很想引一道雷,劈个稀碎! 没躺两天,长老们又“请”他们去正堂。 最近去正堂报道的次数似乎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几人在半路碰头。又见雷少的五雷轰顶帽,一舟强忍着笑意,面色古怪。 雷少十分不明所以,她不过看了自己一眼,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他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怎么了?” 一舟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刚才林兄讲了个笑话。太好笑了,哈哈哈。” 乍闻此言,雷少震惊不已,愣在原地,实在想象不出林兄讲笑话是个什么场面。他弱弱地转头问道:“什么笑话,林兄能不能再讲一遍?” 闻言,一舟双眼放光,神情里满是促狭之意,兴趣盎然地打算看场戏。 只听一木云淡风轻地道:“不能。” 其他人早已习惯,悻悻罢手。而一舟作为始作俑者,兴致勃勃地自己脑补了一出林兄讲笑话的精彩场面。 几人一路热闹着来到正堂,只见正堂客位上坐了一位黑衣青年,其余众长老正襟危坐,神情很是不善。 山主请他们落座,然后徐徐开口言道:“这位是魔族少君,听闻近日传言,特来讨回魔族灵兽,魔血凤凰。” 那日林兄曾断言,不论是何人把他们引入禁地,目的都是为了丹心。而且绝不会止步于此,定有下文。今天这位魔族少君便登堂入室,公然上门讨要,是黑是白难说得很。 那位少君面容白皙,黛眉红唇,瞳孔漆黑有神,犹如白玉盘上嵌了两颗闪闪发亮的黑宝石。金冠束发,绣金黑袍垂在身后,贵气逼人。 他双手抱在胸前,说道:“不错,魔血凤凰本就是我魔族圣物,却被贵派镇压多年。今日只要交出来,本君就不计较了。” 一舟听了有些心虚,不露痕迹地低下头,悄声问道:“魔族圣物,是真的吗?” 悬在腰间的丹心玉佩上下晃了晃,就相当于点头了。 这下一舟为难了,觉得自己就像攥着别人家的东西不撒手,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可她又舍不得,于是咬着牙又问:“那你想回去吗?” 这次丹心左右晃了好几下,表示非常地不想。 一舟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抬头去看堂上局面。 只见山主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已同少君讲过,魔血凤凰自认我苍和祖师为主,不曾有镇压之事。祖师仙逝后,魔血凤凰不知所踪,多半已经追随祖师而去,并未留在苍和九峰之上。这便是传言涉及的几位少侠,少君自可当面询问。” 山主这话说得好生圆滑,丹心确实不在九峰,而在后山禁地。难道他身为山主,当真不知?若他心知肚明,便是故意搪塞那少君,是友非敌。若是不知,她大可抵赖不认。面子什么的统统不重要,保住自己的灵宠才是第一要务! 同时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按时间推算,山主是在归元仙师之后继任的第二任掌门,那他该是仙师的亲传弟子。为何提到仙师时,略显疏离,不以师尊称之? 她抬眼望去,只见山主高坐在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堂下,扫到她这里时,目光悄然下移,定格在她腰间玉佩上。 她心头一凉,这无疑是一眼看穿了! 失策了呀!他们的化形术,自然瞒不过修为高深莫测、慧眼如炬的苍和山主。这可真是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带丹心出来乱晃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无处可藏。想到那魔族少君也有可能看出来,她马上做贼心虚一般,虚抬起手臂端在腰间,用衣袖稍作遮掩。 山主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始终端坐如佛。可一舟就是感觉到,他眼角唇边都隐隐含着笑意。难道他这是在摆明态度,传达彼此心照不宣、一致对外的意思? “外人”魔族少君说道:“山主莫要搪塞本君,且不说那日动静多大,单是魔血凤凰的叫声,本君当时就在附近,可以确认无疑。它定然是出现了,还和各位恶斗了一场。现下它在哪里,自然是找你苍和山来问。” 这时,武宁出声说道:“少君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若真是魔血凤凰亲临,以我们几人的修为,还不至于能轻易收服它。它要去往何处,我们自然无法干涉。” 一舟暗暗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说得好!我的丹心爱去哪儿去哪儿,轮得到你来讨要么! 少君闻言,面色波澜不惊,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来回扫过,似乎真的在探究他们的修为。片刻之后,那缕目光定格在了一木身上,少君慢条斯理地道:“不能收服吗?我看这位兄台便能。” 一舟大骇不已,他这是把矛头对准了林兄。她约莫已猜出他的身份,尚且不知他修为深浅,这少君怎么能一眼看破? 她不知林兄修为是否足以收服丹心,但这少君说话着实刁钻,他说能便能,反正也不能让丹心露面打一架,当堂验证到底能不能。 一木不慌不忙地反问道:“能收服又怎样?我看你也能,怎不说是你故意藏起来,过来找茬呢?” 这话听得一舟差点破功笑出来,此之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顺便泼他一头脏水。故意藏起是假,专门找茬倒是真。 少君往椅背上一靠,并没和他计较,话说出口,自带一股王者之风:“本君向来金口玉言,绝不撒谎。我倒想问,以你的修为,怎会被魔血凤凰弄得狼狈不堪,弃甲而逃?” 一木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懒得打架,打架不好。” 那一瞬间,少君的脸色黑了黑,目光也随之一沉,整个人显得十分阴郁骇人。 正面交锋,最忌遇上打太极的。一舟不由惊叹,虽然她也是常年不分场合、面不改色地胡诌乱扯,但此时方知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听来听去,觉得这是一场拉锯大战,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不知要扯皮到什么时候。如此一来,耽搁时间久了,丹心玉佩恐怕会被他看出端倪。 于是她脑筋一转,另辟蹊径道:“这位少君,咱先不说那魔血凤凰在哪里,咱们算个账。魔血凤凰是你魔族的,你上门讨要也无可厚非。可各大门派近年流落魔族的宝物,也是不计其数,贵族是不是一并还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岂不是公平得很?” 少君身形一滞,眸中两点漆黑直射而出,冷冽彻骨,令人不禁生畏。一舟为了自家灵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此人修为并非顶尖,少君起初并没留意,不想却是个胆大妄为的,竟敢堂而皇之,跟魔族少君讨价还价。此时他定睛细看,隐隐觉得有点熟悉。 对方条理清晰、师出有名,少君不敢小觑,心念微转,回敬道:“那也得是说得出名字的东西,若是碰巧流落到本君手里,倒也可以相送。” 鱼上钩了,一舟赶紧挖好大坑,请君入瓮:“好说好说,您等咱们盘一盘,各大门派聚到一起好好算算,定给少君列出个名单,然后您再回去慢慢整理。等整理好了,咱们再定个吉日,把事办了,岂不两全其美?” 她信口开河,把事情支到了猴年马月,那时候她早就跑得没影了,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恕不奉陪。 众人不知道她的如意算盘,只觉得这样糊弄魔族十分解气,于是耳朵竖着听着,脸色俱都端正无比,笑声都咽在了肚子里。 山主高高在上听着,此时出面接过话头,一锤定音:“如此甚好。苍和山即刻就安排下去,定把名单送到少君府上。届时再与少君商量吉日。” 魔族少君没想到,自己精打细算的一盘棋,被人稀里糊涂搅了局。偏生对方表现得诚意满满,他不好说什么,草草点了个头。 他亲自上山,劳神费力一趟,却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只记住了两个人。 第16章 墨缘 苍和山上诸多纷争告一段落,一舟终于全须全尾地回到客栈。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又不敢带着丹心到处乱晃,颇有种怀璧其罪的不安。 于是她狂点了一桌子菜,光明正大地冲着美食发泄这种不安。身边人影晃动,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堂中无座,不知可否请姑娘赏光,这一餐算在下谢过姑娘,如何?” 只见面前立着一人,水墨长衫,玉冠束发,面容白净文雅,目若朗星,落于两泓清泉之内,手里摇着一柄山水素扇,其韵天成,好一位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翩翩公子还要请她吃饭,一舟不禁心花怒放,豪气冲天道:“请。” 公子彬彬落座,面带微笑,道:“叨扰了。请教姑娘芳名?” 一舟道:“江一舟。公子呢?” 公子依旧笑靥如画:“墨缘。” 一舟觉得很好听,问道:“哪两个字?” 墨缘身形不动,折扇轻拂,道:“舞文弄墨的墨,萍水相逢之缘。” 一舟细细品读,赞道:“好名字,好意境。” 墨缘道:“名字而已,不若一舟姑娘在苍和山上白雪雀舞之境,当以绝妙冠之。” 原来是同道中人,一舟问道:“哦?墨缘公子也去了重阳正宴吗?” 墨缘道:“不错。此等盛事岂能辜负?听闻历代雀舞苍穹,用色皆有深意。比如黄色指金,绿色代木,蓝色为水。倒要请教姑娘,白色何指?” 一舟浅浅一笑,道:“公子怎知蓝色为水?须知水本无色,结成冰晶亦是半透半明,无从谈论颜色。唯有落雪时节,一片纯白。” 墨缘侧首细思,指尖推着扇柄缓缓收拢,首尾相合之时,他展颜一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姑娘对水之见解,倒是鞭辟入里,洞悉无遗呢。” 对他此番评价,一舟只得汗颜受过,干笑几声。颜色而已,小时候没玩过打水仗吗? 哎呀,他也许真的没玩过!不然怎会如此在意! 一念及此,她同情心泛滥,觉得面前这位公子看起来风度翩翩,童年却索然无趣,好生可怜。于是在水这个话题上,他但有所问,一舟俱是知无不言,颇有耐心,把自己常年戏水的百般经验倾囊相告。 二人把酒言欢、交谈正酣之际,一木和雷少一前一后迈入客栈,姗姗来迟。一舟见到他们,马上站起来介绍道:“林兄,这位是墨缘公子。” 不消她介绍,一木自打一进来,便留意到这个人。他居然和一舟同桌而坐,两个人居然还有说有笑! 一木和此人视线相交,四只眼睛都毫无友好之意,警惕得很。听得一舟介绍之言,他嗤笑一声,道:“是么,没听过。只听说魔族少君,名讳魔垣。” 墨缘公子脸上笑意依旧,折扇在手中悠悠一转,周身便有一层若有似无的灵力隐隐波动。灵力淡去后,眼前还是方才那位翩翩公子,五官面容并无太大变化,只换了一身黑袍金冠,赫然已成那位尊贵少君,真是阴魂不散! 贵气这种东西,雷少也有,他是那种高门公子,少年新贵。面前这人却是九五之尊、王者之贵,睥睨天下,非常人可及。 一舟不禁感慨万千,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魔族少君又如何,金尊玉贵还不是全靠那身绣金黑袍衬托!换身寻常衣衫,就成了公子墨缘,不能怪她眼拙。 给自己找足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她仍不痛快,诘问道:“你,不是说自己金口玉言,绝不撒谎吗?” 魔垣理所当然地回道:“化名化形岂能算谎言?” 一舟顿时哑口无言,毕竟她这江一舟的名号也是信口胡诌的。况且人家这化名,可比她的精致用心多了。想不到这方面他们倒是默契十足。一舟干巴巴地问道:“魔垣,又是哪两个字?” 魔垣笑容不减,一如刚才那温和有礼的语气,道:“出身魔族,断壁残垣的垣。” 闻言,一舟不禁喉咙一梗。取了同音之字,意境却如此天差地别。 魔垣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温声说道:“拿来吧。” 雷少尚不知情,面色不善地斥道:“拿什么?” 魔垣下巴一点,坦然道:“我族魔血凤凰丹心,不就挂在你腰间吗?” 雷少刚才横冲直撞的凛然正气顷刻溃散,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掀起滔天巨浪。 尽管明知早晚瞒不过他,可讨债来得这么快,还是出乎意料。一舟当下把心一横,铁骨铮铮道:“它已认我为主,不会跟你走的。” 魔垣并不惊讶,反而笑道:“这好办,把你一起绑回去就行了。” 她本已做好唇枪舌剑、继续拉大锯的准备,不信他一个人能辩得过他们三张嘴!不想对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舟当场傻眼:“还能这样?” 魔垣抬了抬眉毛,歪着头,一脸天经地义道:“当然可以,你又打不过我。” 技不如人是实话,一舟无言反驳,满腹牢骚:好歹是位少君,担着魔族脸面,你还能再无耻点吗! 一木目光史无前例的冰冷,脸现戾气,一字一顿地道:“你且试试看。” 一舟终于想起还有他这只大腿,立马躲到他身后。有大腿抱真幸福,还是非常靠谱的大腿! 魔垣目光转向他,温和面色瞬间褪去,逐渐凝起泛着滚滚黑气的杀意。 一木也不示弱,周身寒气倾泻而出,一舟在他身后,顿时如坠冰窟。 他们各自释放出满身敌意,正堂里的其他食客,无论有无修为在身,都能察觉到大战前夕、黑云压城之势,马上一哄而散,跑了个干净。 一舟惶惶不安,拉拉他的袖角,劝道:“林兄,别这样,有话好说。” 魔垣目光下移,盯着那只拉扯衣袖的手,神色略显黯淡,忽然敛起杀意,言道:“罢了。” 一舟愕然道:“嗯?你不抢我丹心了?” 魔垣目光移到那枚玉佩上,一舟怕他反悔,又赶紧捂上。 魔垣收回目光,说道:“本君逗留这么久,它都不愿露面,看来并不想随本君回去。看你也是真心护着它,便留给你吧。” 万没想到,魔族少君,竟是个真豪爽的! 他快人快语、豁达不羁,一舟反倒良心发现、生出一种霸占人家东西不还的愧疚之情。 她已将此事视作魔族少君慷慨仗义、送了她一份大礼,有些不好意思,想着礼尚往来、送点什么聊表心意。她脑子里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个透,也没找出一件送得出手的宝贝。于是她立马长了经验:下次出门,不能只带钱! 她左思右想,最后迫于无奈,手里化出一颗蚌珠,递过去放在桌上,说道:“我替丹心谢谢你。来日少君若有需要,可借此蚌珠传信于我,我便” 本想整几句豪言壮语,可她临时想起对方身高位重,搜肠刮肚也没什么镇得住场子的话,一时豪壮不起来,尴尬地停在半路。 魔垣看在眼里,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便如何?” 深思熟虑之后,一舟总结道:“我便考虑考虑,要不要帮忙。” 雷少没忍住,一口茶喷出来。 魔垣似乎从没听过这般言语,出神了一瞬,旋即笑着点点头,道:“好,本君记下了。” 他把玩着那颗蚌珠,不再逗留,慢慢悠悠踱着来时的步子扬长而去。 雷少纵使再迟钝木讷,此时也明白过来了。他第无数次崩溃咆哮道:“你收了魔血凤凰都不告诉我,太不厚道了!” 看他这样,一舟乐得合不拢嘴,正要刺他几句,却瞥见一木面色不善,眉心紧蹙。 察觉到她的目光,一木掀起眼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蚌珠你就这么随意送人?” 一舟隐隐觉得,他此刻火气大得很,得小心应对。可她斟酌半天又放弃了,委屈巴巴道:“我也没别的东西能拿出手了。” 一木没接话,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了,盯着桌角,一脸郁郁。 雷少这时凑过来,神经兮兮地问:“唉,你能不能叫那凤凰出来,给我看看啊?” 看他满心好奇之态,一舟平静如常地道:“你不是见过吗,就长这样” 她忽地冲他举起双爪,学丹心大叫了一声。 雷少脑海中登时出现那夜火娃愤然喷火的嘴脸,心头顿时浮起沉沉阴影,他捂住脸,再也不想看了。 几个人坐在一处消磨时光没多久,外面华灯初上,夜色未浓,他二人便起身告辞了。一舟觉得林兄今日有些阴晴不定,令人摸不着头脑,她也不敢多作挽留。 雷少和林兄分开后,他又折回到客栈门前,伸头探脑,朝还在桌边发呆的一舟挥舞双手。 于是一舟看见门口有个人,穿得大红大紫,顶着五雷轰顶帽,还冲她张牙舞爪。她翻起白眼,真希望自己不认识那货! 她磨磨蹭蹭,一脸不耐地刚走出来,雷少劈头盖脸就问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以她的经验来看,若是有人一反常态、忽然跟你攀交情、打感情牌了,不外乎两种情况:不是闯了祸找你填坑,就是囊中羞涩了 于是她果断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雷少嘿了一声,倒没如她所料、伸出要钱的手,反而略显正经地说:“别闹,有事问你。那魔族少君对你有点意思,你可小心点。” 闻言,一舟惊愕交加:“嗯?不是要抢我丹心的那个意思吗?” 雷少白了她一眼,颇为嫌弃道:“我说你是缺根弦吗?就知道惦记宝贝!” 一舟居然没生气,还眨眨眼认真思量,最后点了点头道:“是吧。” 看她这呆头呆脑的样子,雷少急道:“你可别看他是个少君的身份,就跑去抱他大腿了?” 一舟简直哭笑不得,反问道:“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雷少想了想,然后原地站定,直直盯着她,目光中颇有“你就是这种人”的意思。 看他神情,一舟只好扶额反思。好吧,诚然她一路以来都是逮着大腿就抱的,不过基本上抱的都是林兄的大腿,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换一条,为什么不相信她?做人最基本的信任哪里去了! 她兀自愤愤不平,没有回复,雷少催问道:“你记住了没有,不能受那少君迷惑。” 他反复追问、执着于此,一舟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可爱,于是难得正经地对他言道:“放心。我心中有份执念,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雷少点点头,放心了,倏的又猛一抬头,问道:“嗯?执念?谁?” 一舟但笑不语,那么容易宣之于口,还叫什么执念。 雷少大手一挥,接着说道:“哎呀不管是谁吧,你让林兄怎么办?” 一舟脸现困惑之色,怎么又扯到林兄身上了? 雷少颇有些恨女不开窍的懊恼,急道:“林兄待你与众不同,本少可是亲眼目睹。既然有此执念,你是要辜负林兄吗?” 辜负一舟僵在原地,问道:“是他让你来的吗?” 雷少道:“当然不是。林兄怎么会说这些。我借口走掉,又跑回来找你的。别打岔,你让林兄怎么办?” 一舟缓缓抬起头,看向雷少,眸中目光完全不同往日,深沉复杂,说话也闪烁其辞,耐人寻味:“雷少,如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我,林兄不是林兄。花非花,雾非雾,你待如何?” 雷少莫名其妙道:“还能如何?你们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你们是何方妖怪,本少都不在乎。我呀,和你们飞针门,只是单纯肤浅的酒肉之交,犯不上追查祖宗三代。” 想不到这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看人见事竟是这般通透豁达。一舟点头笑道:“谢了。那就不必为我们操心了,还是多多上心你的商羽姑娘吧,前路多艰啊,少侠仍需努力。” 雷少是专门跑来嘱咐她的,却被她反过来叮嘱,最后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走了。 清风徐徐,树影蹒跚,街角传来一抹草木清香,幽微若无。 一舟深吸一口气,望着那里,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腕间那颗木珠。 良久,她转身走进客栈,背影写满了落寞。 第17章 花灯会 重阳过后九月十五,是当地的花灯会。 此时大部分远道而来、参加重阳盛宴的修士道友都还没走。夜色正浓,人流正盛,一场花灯会与人同庆,正是应时应景。 雷少早早地把一舟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晚上务必把商羽姑娘约出来。 一舟拗不过,只好上了钟玉峰。 听说去逛花灯会,商羽清澈如溪的双眸霎时间雪亮绽光,隐含希冀地道:“我们叫武宁师兄一起吧,也好互相照应。” 一舟本是受人之托、邀商羽同行,那商羽应邀而至,应该就算完成任务了吧。至于商羽提出再约上一人她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顺其自然、热情待客咯,然后暗暗替雷少掬一把心酸泪! 可想而知,当雷少看到他们三人并肩现身之时,登时面色铁青,悲恸欲绝道:“江一舟你太不够朋友了!” 一木早已和他一起等候多时,闻此哀嚎,目光轻飘飘地横扫过来。 雷少那股冲霄之势顿时倾塌殆尽,两头受气,哪头还都不敢惹!堂堂天雷城少主,日子过得这般委曲求全,实在是苦不堪言! 他虽及时住了口,一舟却不会善罢甘休。雷少吃瘪受窘,她看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问道:“嗯?你说清楚,我怎么了?” 雷少狠狠瞪她一眼,又偷眼瞄了瞄一木,哭诉无门,万般无奈之下,望天长叹道:“你是个天大的好人!” 一舟抬起手在他的五雷轰顶帽上摸了摸,叫了一声乖。雷少死气沉沉地别过脸,一眼也不想看到她。 一舟常年在摔打式教育下讨生活,她娘君令如山,谁也不好当面违逆。因此她早已养成习惯,纵然不时会哄骗讨好于人,但从没真正指望过谁能全心全意维护于她。初尝这种被人捧在手心、旁人不敢对她说三道四的滋味,她细细品味,觉得很是不错,比起醉仙居的醉蟹丝毫不差! 起初她对这些浑不在意,唯独每每在一木面前,那些从前早已习惯忍受的,忽然就忍不住了或者说,不想忍了。这该死的优越感! 她美滋滋地想着,便也这么美滋滋地看着一木,后者显然十分享受。 他们二人眉来眼去、脉脉含情,雷少终于忍无可忍,借机理直气壮地跑到商羽旁边去了,美其名曰:修心养性。 他们一路谈笑自如,耳边听得人声迭起,抬头细看,街边一处空场上张灯结彩,支起了长桌,红绸长垂到地。十丈软红之上泛着闪闪金光,绣满了“花签”的描金字样,流光溢彩,错落有致,一派喜气洋洋扑面而来。 长桌上摆了几只竹筒,还有长长一排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荷包。桌后一个管事的老板看他们面露奇色,热心解释道:“几位,来抽个花签吧。姑娘们可以到这边挑选钟意花样,公子们请移步,从竹筒内随意抽一花样。微不足道的小游戏,给各位添个彩头。若能和心仪姑娘抽到同一款,可是几世修不来的缘分啊。” 寥寥几语,成功挑动诸人心思。 管事老板引着一舟和商羽去旁边花房,雷少忿忿不平道:“凭什么她们可以直接选,咱们就得抽?” 这句怨言成功飘进一舟耳朵里,她灵机一动,转回雷少身边,出谋划策道:“你若想进去看看,化个女相不就行了!” 雷少状似茅塞顿开,却又左右迟疑,略显纠结:“也没那么”理智告诉他,这么干不地道,传出去有损天雷城威名,他哥怕不得活活气死! 看他犹豫不决、欲拒还迎状,一舟再接再厉,继续良言相劝:“怕什么,化了形又没人认识你。而且你又不选,只是进去看看,顺便还能看看商羽选的什么。” 她一下子戳中要害,雷少抵制不住诱惑,顿生动摇:“对哦,看看而已。” 不过转瞬之间,他已成功说服自己,趁老板不注意,捏了个化形决,摇身一变,成了个大姑娘。 一舟左看右看,随后点点头,似乎非常满意,无微不至地道:“来,悄悄跟在我后面。” 雷姑娘堂而皇之地跟在她二人后面钻进花房,花帘缓缓落下,里面随即传出一阵女子惊呼尖叫之声,一个人猛地掀帘,夺路而逃。 仓皇逃出来的,不是雷少,胜似雷少。转眼间他已被无情打回原形。不仅如此,他脸上姹紫嫣红,像是掉进脂粉堆里滚过一圈,滚成这副爹娘不识的滑稽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无不伸头探脑朝此处张望、哄然大笑,无一人能把眼前这个活似烟花之地四处奔走揽客的老鸨,和行侠仗义、英姿勃发的雷少关联起来。万幸他这一世英名算是保住了,不至于当场灰飞烟灭,或者回家被他哥生生捏碎。 一木和武宁泯笑不已,雷少这副妆容千娇百媚,他们看在眼里,只觉眼眸深处隐隐作痛,实在曲高和寡、无力欣赏,齐齐扭过头去。 管事老板双手拢袖,木然立在旁边。斯情斯景他不知看过多少遭,波澜不惊地道:“公子这边请。” 雷少指着自己的脸,张口无言,整条手臂都在发抖,显然已经气到行为失常。 老板贴心补充道:“花房门上阵法,乃是高人所赐。” 身后响起无比刺耳的哈哈大笑,雷少怒气冲冲转过身,看一舟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飙泪,方知自己上了大当! 他忿然怒视着一舟,跺着脚叫道:“你,这般举止不端,你早晚嫁不出去!” 话已出口,不消回头也能想见林兄作何表情,他气急败坏也无所顾忌了,颓然闭目长叹,真是什么骡子配什么鞍! 饱受摧残的雷少,以灵力洗净满脸红妆,无可奈何地对一木道:“林兄啊,你这弟子无法无天,你若是再放任不管,将来这苦果,可得自己吞。” 一木连连点头,道:“嗯,确实要管,这等把戏太过稚嫩。” 雷少深表赞同:“对!好好管管她!” 话音未落,他猛然察觉“稚嫩”二字深意,登时满脸黑线。这师徒二人真是蛇鼠一窝,一路货色!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还痴心妄想,指望这个腹黑师父严加约束那个捣蛋徒弟,真是痴人说梦、自讨苦吃! 管事老板耐心周到地等雷少处理完了,才引他们来到抽花签处,各式花样地荷包成排摆列在侧,竹筒里面满是墨绿竹签,每支竹签外露的部分毫无差别,底部藏于筒内,刻着与荷包花样逐一对应的图案。 他简要介绍了规则,一舟和商羽已经掀帘出来,站定旁边围观。 雷少还在和武宁窃窃私语,打算怎么许个愿、请满天神佛保佑,只见一木旁若无人地走到侧边,径直拿起了一只白色荷包,上面绣的是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花瓣层层叠叠,侧向舒展,一派慵懒优雅。 雷少叫道:“林兄,你还没抽签呢!” 一木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来到竹筒旁,随手抽出一根,果然是无名花签。 他拿起来晃晃,淡然道:“抽完了,你们随意。” 雷少哑口无言,内心有股子冲动,想冲上前去大声质问他:是不是作弊了! 看着这一幕,一舟但笑不语,这竹签在他眼里可不就如同透明一般。至于无名花她心中有数,轻手抚过自己怀里那只白色荷包,指尖在那朵无名花上反复描摹着。 雷少大受启发,拼命地朝一舟抛来眼神,想问她商羽选的什么花样。 一舟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觉得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有林兄一个就够了。于是她六亲不认,正气凛然地侧过头,对他的暗示视若无睹。 老板为人厚道,没有公布抽签结果,众人各自揣着自己的荷包继续逛。 池塘边,人头攒动,灯光烛火斑驳陆离、绚丽多姿,正是寄放花灯的主场。 花灯以油纸糊成,纸分各色,形呈各状,还可挥毫泼墨、尽情描绘自己心中所想。是以打眼望去,所有花灯聚于一处,有阳春白雪,亦有五谷杂粮,在满池春水、曳曳烛火烘托下,另有一番平静祥和之韵。 他们停在桥上,看着下面陆续点燃花灯,有的放飞升空,点缀了整个夜空,有的放进池塘,点亮了一池秋水。 目之所及,以无尽漆黑的夜色为基,铺天盖地,全是姹紫嫣红的花灯,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渡上了一层烛光。水光潋滟,灯火摇曳,地面人影幢幢,耳边呢喃细语,正是花好月圆夜。 雷少找来两只花灯,非常绅士地递给一舟和商羽。两个姑娘笑着接过,展开,和她们怀中荷包的样式如出一只,不知他如何知晓。 武宁和雷少分立两侧,举着花灯。商羽点燃火烛,三人一起送它升空。随后商羽双手合十,垂首阂眸,似是在祈愿。 一舟望着火烛出神,一木以为她不便,就接过来帮她举好。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自然而然的微笑。再一低头,把那只火烛取下来,换了一颗蚌珠上去。指尖相贴渡过灵力,蚌珠便在灯罩下开始发光散热。 四只手扶着花灯,两个人望着蚌珠各有所思,没有动作,珠光映在瞳孔里,亮如星辉。直到花灯受热上升,他们才松了手,目光随之而去,依依不舍。 无数花灯冉冉升空,闪烁其光,犹如置身于漫漫银河,星空浩瀚,如梦似幻。 池塘边的人群开始欢呼雀跃,婆娑起舞。舞者们早已排练好阵形,他们从池塘出发,往街心移动,载歌载舞绕镇一周。 队伍穿过小桥,把来不及让开的行人冲散。 人流拥挤中,一舟察觉有东西伸向自己腰间。她伸手去抓,只见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倏地缩了回去,什么也没抓到,甚至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什么人能在她面前来去无踪、不留半点痕迹? 沉思之际,那只手居然换了个方向再次袭来,一舟还是没抓到。她赶紧抛除杂念,屏息凝神,原地守株待兔。 不出片刻,那只手再从背后袭来,这次一舟终于抓住了! 第18章 神秘召令 那只手温凉如玉,触感光滑,全然不似她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的那只干柴。 一舟心里正犯狐疑,那只手却轻轻一揽,环在她腰间。她惊而抬头,看到的却是一木。 一木手臂收紧微许,将她轻轻一带,两人从喧闹人群里腾空跃出,宛若蝴蝶并翅滑行,翩翩落于池塘边,雷少几人俱在。 一木看她面露异状,问道:“怎么了?” 一舟刚才没用来抓人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攥着腰间玉佩,凛然道:“刚才有人想趁乱盗走玉佩。此人数次出手,我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雷少道:“什么人啊,不会是那个魔垣阴魂不散吧?” 一舟摇摇头,道:“不是他。” 雷少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怕不是被他那副色相迷惑了吧?” 一舟故意嗔声道:“是呀,他英俊潇洒,断然不会做偷鸡摸狗这种事,不像你似的。” 若是以往,他们还要互呛两句才肯罢休,此时却蓦地察觉到身边陡然冒出一股寒气。两人顿时惊醒,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只见一木脸色阴沉如水,双眸微缩,发丝无风自拂,极不安分,仿佛随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一舟不禁无语凝噎,单手扶额暗中思考对策,而后斟字酌句地道:“他身为魔族少君,行事还算磊落,前两次都是正面讨要,之后再无其他动作。” 雷少差点经受暴风雨的洗礼,此时心有余悸,不敢再有半句戏言,但一舟的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了一个正经八百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私下里没有别的动作?” 雷少有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总是能于千头万绪当中抽丝剥茧、精准出击,一句话直接问到点子上。一舟提心吊胆地觑了林兄一眼,低声细语道:“我所住客栈的老板,据我观察,便是他的手下。上次会面是他精心安排。那次之后,再无其他动作。” 一鸣惊人,雷少顿时大受震撼:“你你这心是有多大呀,明知那是他的地盘,你还敢住?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一木脸色已阴寒如冰,紧紧锁定一舟,周身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像极了天寒地冻时节,一座拔地参天、威压迫人的冰山。 大事不妙! 一舟赶紧解释道:“我是故意装作不知,试探他的。既然再无动作,便说明此人言而有信,可交,不是吗?” 于是冰山上呼啸肆虐的寒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重,几欲刺骨。 一舟简直欲哭无泪,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好好一场花灯会,非要搞得剑拔弩张!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魔垣出现,总觉得林兄越发喜怒无常,令人无所适从。 此路不通,她只好另谋生路,故作委屈状:“眼下白鹭镇人满为患,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客栈呀。” 一木阴沉了半晌,终于开口,冷冰冰地道:“既然试探完了,从今晚开始,你跟我换房间,我去试探试探。” 冰山一木终于松了口,一舟不敢有异议,胆战心惊地点了头。她此刻自顾不暇,只好心中祈祷那个忠心耿耿的客栈老板,自求多福吧! 他们当真连夜做了交换,易地而住。 揣着满腹忐忑,一舟来到林兄的房间,推门而入,四下整洁如初,没有丝毫活人住过的痕迹。 她浑浑噩噩地躺下,却不敢蒙头大睡,始终侧耳听着外面有没有掀房揭瓦的动静。 诚惶诚恐、辗转反侧之际,她闻到一股无比熟悉的草木芬芳,暗香清幽,若有似无,残留在枕边被角,萦绕在呼吸之间,提醒着她,那人曾在这里睡过。 恍然发觉这一点,她如梦初醒,一颗心怦怦直跳,思绪飘忽跳跃,旧事如潮水般狂涌而入,肆意泛滥。 于是她彻底失眠了。 一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日出东方,她马上翻身爬起来,草草收拾几下,便径直冲到原来那家客栈。 客栈里风平浪静,桌椅杯盘完好如初。跑堂伙计足下生风,忙里忙外,依然保持面带微笑,似乎乐在其中。客栈老板容光焕发,毫发未损,正倚在柜台后面,中气十足地指挥手下做事。 她心里那块大石头才刚落地,只见林兄负手而出,若无其事地拾阶而下,神态如常,完全看不出他是来此地“试探”的。 而今重阳已过,苍和事毕,各大门派陆续离山。 一舟怀中抱着丹心,继续在此逗留,总是寝食难安,她觉着是时候离开了。可一想到离开即是分别,她便心烦意乱,不知怎么和林兄说。 一木却似全无察觉,步子依旧闲闲,两个人在山下散着步。 武宁匆匆找过来,对他们言道:“有件怪事,那只牡丹花妖,趁着重阳那日混乱,逃了。我们暗中搜山多日,不见结果。花妖记仇,师尊吩咐我特来告知,确保你们安全无虞。” 保我们安全?一舟心道大可不必。就算当日擒那花妖时,她尚且不敢近林兄的身。眼下逃之夭夭,又岂会自己送上门来? 此时回想起当日情景,不知那花妖是出于天然的畏惧,还是看出了林兄的实力。 一木脸色毫无波澜,道:“花妖既能混入山阵,也能混出苍和。日前吃了大亏,想必早已逃走。” 武宁深觉他言之有理,马上道:“有道理,我这就回禀各位长老。”说完他又火急火燎、风驰电掣地回去了。 一舟望着林兄,始终是没张开口。 直到日落西山,他们走回白鹭镇,并肩街头,一舟仍然心乱如麻,犹豫不决,一木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重阳已过,一舟有何打算?” 一舟闷闷不乐地道:“我带着丹心,留在这里也是不得安生。” 一木身形微顿,片刻之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她,那张俊脸略显局促,道:“听闻深秋蟹正肥,你若有空,陪我去洞庭大快朵颐一番,可好?” 一舟心里那团乱麻瞬间便化开了,眸中熠熠,不知是为了螃蟹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表情已经替她作出了回应,一木终于定了心。 两人一拍即合,欣然决定明日就出发。 第二天,晨光正盛,秋高气爽,他们在客栈碰头,还没走出白鹭镇,雷少就巴巴地跑来了。 他拳拳挚诚之意发自肺腑,一舟不由为之动容:雷少居然专门跑来给他们送行! 只见雷少气喘吁吁地道:“等等我,我有件事。” 果然,雷少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雷少。一舟心里那点感动,顷刻之间便碎成了渣渣,荡然无存,摆了一副臭脸等他交代。 雷少缓过一口气,眉宇间忧色甚重:“花妖逃跑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苍和长老怀疑,她已经逃出苍和山了。” 一舟心里哼了一声,什么怀疑,明明是林兄提醒他们的 雷少继续说道:“而且极有可能,趁着各大门派离山的时候混出去了。” 一舟毫无诚意地道:“嗯,真是太有道理了。所以呢?你打算跑遍各大门派,抓她回来吗?” 雷少却摇了头:“不用跑。我刚收到天雷城召令,召我回去。” 闻言,一舟满脸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雷少似乎料到了这个反应,说道:“不错,我哥鲜少召我。而且他前脚才走,当时没带我一起,也就不会这么快召我回去。” 一舟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难道这花妖睚眦必报,当日收服她的六个人里,苍和不敢,飞针无门,便找上了你?妖界也有专捏软柿子的习俗?”话才出口,她忽然想起那日山阵大战,花妖面对雷少的种种行为皆透着诡异。莫非不是她胡思乱想?万一确有其事,要不要对雷少如实相告? 雷少还沉浸在软柿子的沉痛打击之下,委屈地点点头,有些无地自容,低声道:“武长老也是这么说的。一舟,林兄,你们能不能”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意图显而易见。那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副无言以对的表情,看来大快朵颐的计划注定要泡汤。 虽然与洞庭之蟹擦肩而过,不过借此机会,往天雷城一游,还可以和林兄同行,一舟觉得也没那么糟糕,甚至还暗戳戳地有些激动。 于是她义薄云天地道:“说什么呢!你雷少有事,我们当然两肋插刀了。” 她二话不说便欣然同意,舒眉展目,暗藏愉悦,雷少一时不太适应,觉得这般姿态实在不像是良心霍然大作、准备为他插刀了,此处似有隐情。 这时,武宁的声音远远传来:“雷少,等一等!” 一舟探头望着那边,问道:“你到底找了多少帮手?” 雷少一看见武宁便面有菜色,悄声道:“召令传来时,武宁师兄正好在场,说什么也不肯置身事外。我堂堂天雷城,出了事却仰仗苍和山全力相助,传出去多不像话!” 一舟莫名觉得好笑,想不到雷少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偶尔也有点当家作主的样子呢。 说话间,武宁已赶到近旁,他言道:“雷少,山主已经发令,花妖逃脱,苍和山责无旁贷,必定助天雷城一臂之力。” 不等雷少拒绝,他继续道:“师尊会带我和商羽,护送你回去。” 一听到心心念念的商羽姑娘,刚才那抹忧虑、连带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瞬间被雷少抛诸脑后,他喜笑颜开地问:“商羽姑娘要来天雷城吗?我还以为商羽姑娘从来不下山的。” 他喋喋不休、追问个不停,武宁只是点头,一笑而过,非常大度。一舟毫不掩饰地翻起白眼,见色忘友,难怪花妖偏偏找上你! 可惜好景不长,雷少便愁眉苦脸,俨然如秋日里霜打的紫茄一般。日上三竿,众人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之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奉若天仙的商羽姑娘,已经悄然扮上了男装。 不用说,一定是受了一舟的蛊惑。 雷少神情幽怨、差点涕泪横流,一舟豪气冲天地往他肩后一拍,豁达道:“别苦着脸嘛,我这是为了商羽好。女装出门,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扮个男装就清静了许多。” 商羽男子装束,依旧清雅非凡,斯文恬静,仿若哪家仙府里芝兰玉树的小仙君。听一舟埋怨女装的诸多不便,她微微颔首,嫣然浅笑,端庄无方。 雷少胸口剧烈起伏,气到几乎发指:“人家议论,还不是因为你那副” 他及时悬崖勒马,防止旁边那位拿他开刀。打量着身边这两个腰肢纤细的翩翩少年朗,秀气有余,英气不足,他糟心地道:“扮也不好好扮!就你们这张脸、这副小身板,哪个不长眼的看不出来啊!” 他说道最后,近乎悲壮哀嚎,一舟颇觉惊讶,一脸认真地问道:“不像吗?哪里不像?” 雷少颓然长叹一声,道:“哪里都不像好嘛!你还不如使个化形术呢,总比欲盖弥彰的好!” 一想到祭出化形术要耗费的灵力,一舟就十分心疼。她这身灵力,除了生下来继承的那点儿,其余都是勤勤恳恳修来的,中间还折损不少。要她耗费灵力,化个男装,她宁愿两耳不闻窗外事,任人背后议论去。 于是,她充耳不闻,拉起商羽就走,不要听雷少对她的易容妙术评头论足。雷少不仅品味堪忧,而且暗藏私心,他的意见有失公允,不听也罢! 第19章 天雷城 他们在山下等了半晌,武长老才迈着悠然的步子,姗姗来迟。他两手空空,一身轻松,难怪武宁那个包袱显得格外沉重,原来它承担着两个人。 由于不知天雷城中事态如何、耽误不得,武长老吩咐武宁设下穿行风阵,以灵力为基、风力为媒,驭风带路,直接穿行到天雷城附近,然后步行入城,再做打算。 于是一舟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武长老带队出行,以历练弟子为名,事事都由武宁一手包揽。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师尊出来一趟,倒像是游山玩水的闲客,顺便看个热闹。什么事态紧急,在她看来分明是老师尊嫌山高路远,不愿奔波! 直到置身于武宁布下的穿行风阵时,一舟这才放下满腹非议,她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尤其是充斥耳边的狂风呼啸之声,越听越熟悉! 一个难以名状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她悄声问雷少道:“雷少,你还记不记得走山阵里,把我们卷到河边的那阵旋风?” 雷少本就感同身受,满腹疑团,不知缘何会作这种感觉。经她旧事重提,他猛然记起那场无妄之灾,难以抑制地重温了那段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噩梦。他不禁面露菜色,只觉得两腮隐隐作痛,难以启齿道:“不会是” 滚滚风阵里,武长老的声音仿若洪钟,恰如其分地响在耳畔:“哈哈哈,是我没错。那日人多口杂,难免一时眼花,殃及无辜,罪过罪过。哈哈哈” 一舟不禁脸现黑线,张口无言。您老人家一边道着罪过,一边大笑连连,诚意何在!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就可以如此顽皮吗?! 这一路乘风破浪、惊喜连连,几个年轻人历尽沧桑、从风阵里放出来后,俱都尴尬无言。唯余武长老一人满不在乎,双手拢于袍袖中,扬首前行,发带随风轻拂,俨然还是苍和山上那个不染凡尘、仙气飘飘的长老。 一行人终于踏入天雷城中。此城熙熙攘攘,笙歌鼎沸,街上行人奔走如市,商贾云集,与钟灵毓秀的修真世家毫不沾边。 一舟忍不住好奇,一般修真门派选址,大都选在灵山秀水、庙宇道观,无一不是清逸绝尘之地。鼎鼎大名的天雷城却反其道行之,落于喧哗闹市中心。雷少为人直爽,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雷少解释道:“天雷城人杰地灵,我雷家本是城中世袭大户,祖上出了一位奇人,修行有成。后来祖先悉心教导子嗣,加上附近不少人慕名而来,拜入门下。久而久之,弟子越聚越多,便有了天雷城之名。” 一舟哦了一声,想起一句老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直到站在雷府门口,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修真大家。 这座诺大的雷府,举目望去,尽是琉璃金顶,碧瓦红墙。行入府内,琼楼玉宇林立,无不精美绝伦。其上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比之王宫贵府亦不遑多让。修真大家,果真家大业大。相比之下,雷少平时那副做派,简直称得上克勤克俭、低调纯朴。 第一次走进这座府第,若无人指引,恐怕会迷路。府中往来出入都是天雷城门下弟子,自然,也都带着那顶标识性极强的紫云天雷冠。 一想到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内,五雷轰顶帽遍地开花,一舟顿时心生感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真想大发慈悲,给这座府邸装个避雷针 她不禁又偏头扫了一眼雷少。雷少生自名门,风华正茂,本是英俊潇洒的阔绰公子。奈何,五雷轰顶帽光芒万丈、太过耀眼,以至于她每次看到,都觉得十分讨喜。 苍和长老大驾光临,天雷城城主雷泽铭,亲自来接。 他稳步迎出时,一股显赫家主之风扑面而来。紫袍玉带,尽显大富大贵本色,冠帽之下眉宇开阔,目如辉月炯炯有神,面容沉毅,不苟言笑。 天雷城城主,富可敌国,秉公任直,深受百姓敬重,俨如护佑一方平安的土地神。甚至那顶紫云天雷冠戴在他头上,不显半分滑稽,反而衬得他越发伟岸高大。 雷城主客套周到,把众人请入正厅落座。陈明前情后,他皱眉沉吟道:“我确实不曾召你,难道牡丹花妖当真在此?可近日城中并无异状。” 他顿了顿,抬头问道:“那召令呢?” 闻言,雷少从袖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枚方形的木质令牌。 雷城主单手接过,五指微张,掌心灵力盘旋涌动,那枚令牌便悬空而起,竖立在半空,周身隐隐泛出一层暗沉沉的紫气,一如牡丹花妖身上的妖气。 武宁哼了一声,语中怒意匪浅:“果然是她。眼下仇人到齐了,她却临时怯阵,躲起来了。” 一木看了他一眼,垂眸浅笑道:“上次花妖闯山,何等猖狂,这次似乎谨慎得很。” 一舟深表赞同:“若为复仇,她只需在苍和山,等雷少落单即可。如此千里迢迢把雷少召回来,又大费周章潜入城中,无异于自投罗网。” 武宁依旧不以为然,嗤之以鼻道:“那是她没料到,我们送雷少回来了。” 一舟不喜平白无故、以恶意擅加揣测,给人扣上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不过上次斗法武宁被她所伤,难怪他对花妖充满敌意。或许正是因为那日花妖没敢对付她和林兄,他们才能保持中立,于是她知时识务地住了口。 雷城主见他们各执一词,暂时无从判断花妖来意,他沉思良久,言道:“既然能确定花妖已从苍和山尾随至此,那便先从内部着手,排查府内参与苍和之行的门人,且看有无异常。” 一木道:“恐怕没有结果。她有手有脚,又不会坐以待毙。” 众人立刻领会他言下之意。花妖藏身雷府,发出召令便等同于暴露了行踪。她必然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滞留府内、作困兽之斗。但眼下别无善法,筛查一遍,至少能得心安。 武长老沉默了半晌,始终安坐如钟。雷城主召来的手下领命出去后,他终于目视前方,启开金口道:“那日山上斗法,你们只顾各自为战,丝毫不知变通配合。对方功力近达百年,以你们的修为,若不懂配合之道,怎能斗得过?” 师尊难得屈尊指点,武宁连连虚心称是。商羽对武长老素来敬仰如山,自然俯首受教。至于另外几人,一木压根没参战。雷少碍于情面,不好表态。一舟对武长老早已看不顺眼,又不是自家师父指教,她左耳听进去,毫不犹豫地从右耳丢了出来,完全无动于衷。 武长老本也没指望他们几个能有尊老重教的觉悟,眼里只扫过两个苍和弟子的反应,便心满意足地点着头,道:“嗯,记住就好。回山之后,可别说出来一趟,为师什么都没教。” 这就算教完了?一舟心想:武长老果然还是那个拈轻怕重的武长老。此道之上,实在是无人能出其右! 天雷城手下办事,秉承其道,堪称雷厉风行,未至正午结果已出。果如所料,府中一切如常。如今雷少如愿回归,花妖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们只须静待,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今日一大早奔波至此,又在正厅里商议了半晌,委实称得上尽心尽力、不辞劳苦。正厅后落着一方翠湖,此时微风习习,阳光明媚,洒在碧波涟涟的湖面上,如同绿缎之上披了一层银纱。 雷城主安排在湖边小亭里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修真大家之宴,俱是山珍海味,金波玉液,香飘十里未穷。于湖光山色间,品味珍馐美食,另有一番妙趣。一舟终于得偿所愿,不再念念不忘洞庭湖畔的螃蟹了。 武长老面前是一道鱼,汤鲜味浓,引人垂涎,他却一块也没动。 雷少表面上大大咧咧,却是粗中有细之人。他注意到这一点,欠首道:“武长老不爱吃鱼,下次一定注意。” 武长老一笑置之,毫不介意。 一舟察言观色,忽然站起身来自献殷勤:“哎呀,长老不爱吃鱼,我给您端开。”然后她堂堂正正地把那盘鱼端到自己面前,搓搓小手跃跃欲试,完全不知矜持为何物。 武长老笑容依旧,只摇了摇头,还是不跟这些小辈计较。 宴毕,客房早已安排妥当,几路侍女婷婷行于前,引着他们去往客房休整安顿。 直到日落西山,几位贵客终于歇息够了。他们赶在晚膳时分,重新聚到正厅前,琢磨着初来乍到,不知这修真大家的晚宴又是何等风味。 往日里,雷少见到商羽,定会紧随其后、嘘寒问暖,赶都赶不走。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已经整整半日没有露面了。一舟懒得走动,掐指捏了一道寻灵诀发出去,喊他过来。 不出片刻,寻灵诀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没找到人。 天色已晚,雷少不在府中,还能去哪儿? 第20章 摄魂术 咋咋呼呼的雷少忽然神出鬼没起来,他们顿觉不妥,马上来到雷少的院子。只见园中侍女仆人成群,一切安好,却独独不见雷少的影子。 府中贵客到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赶紧迎上来听候差遣。 武宁向他询问雷少去向,管家尽力回忆,只记得傍晚时分便看到少爷出去了,说是有人找他。他没提那人是谁,管家自然也不敢多嘴。 谁都知道,眼下天雷城就是一滩浑水,表面看似平静,水下必然暗流汹涌。花妖暗中蠢蠢欲动,雷少不会不知,也不会冒冒失失独自出门。以他的性子,若是有生面孔找上门来,恐怕他不仅不会跟出去,还会找他们来助威壮胆。若是熟人作案,那便可以列个清单,使出排除大法了。 此理显而易见,不需多言,几个眼神他们便已心领神会。武宁正要请那位管家帮忙、着手罗列可疑份子,临时想起师尊在侧,他忙投去请示的目光。只见他家师尊双手往后一背,六亲不认、避之唯恐不及地道:“你自己解决。” 一舟不禁心中发笑:您老人家出趟门,这历练弟子的使命记得可真是一清二楚! 她勾了勾手指,屋子里嗖的一声飞出两个东西,一张薄如蝉翼的生宣和一支玉竹紫毫。这可不是她存心挑剔,雷少房中物什,不论器具陈设、文玩字画,俱是无上上品。 几个人七手八脚,当真列出来一排名字,逐个研究。 这时雷城主步入院中,他们才迟迟发觉,雷少消失不见这种事,依循常理首先应该通知此间主人、他那至亲哥哥。他们却急于找寻,忽略了此节。若是给雷少知道,只怕要感动得哭天抢地,叹一声关心则乱。 想来是这院中管家面面俱到,一边陪同贵客,一边派人通知家主。雷城主来得正好,有他在,排除大法定能进展神速。他们喜而抬头,心里却蓦的一寒。 雷城主的样子太奇怪了。 一城之主,平日总是端得四平八稳,纵使天崩地裂,依然镇定自若,从容应对,这就是一方家主的担当。然而此时此刻,他两眼发直,目光空洞,漫无目的地在这座院子里彷徨四顾。 武长老眯起眼睛端详片刻,抬手贴在他额间,灵波震荡,雷城主眸中立现清明,仿佛大梦方醒、神魂初归,粗粗喘着气。 武长老收回贵手,肃然道:“摄魂术。城主这是遇上什么了?” 雷城主双目猝睁,叫道:“泽言!”马上冲了出去。 众人立时明白,那个叫雷少出去的“熟人”,正是他这中了摄魂术的哥哥。 白日里排查府中异常,范围圈定在重阳出行的弟子之内,恰恰忽略了同样到访过苍和山、当时正大摇大摆地坐在正厅、同他们商讨对策的雷城主。摄魂术极耗灵力,什么人有能力摄住城主的魂? 排除大法胎死腹中,众人来不及扼腕叹息,连忙尾随雷城主追出去。谁知出了雷少的院子才发现,雷府中已是人仰马翻、一塌糊涂。 许多弟子都中了招,目光混浊,身形迟钝,同门之间粗暴地拳脚相向,像一群四肢极不协调、坚持登台表演的牵线木偶。其余人尚且清醒,明显看得出他们五感不清、状态有异,是以并不攻击,只是出手制住他们。 一次施这么多摄魂术,这位幕后黑手不是疯了,就是灵力旺盛得过了头,无处施展。 府中场面虽一时陷入混乱,不过并无伤亡。雷城主草草吩咐府中修为高强、神智尚在之人处理乱局,他立刻抽身离开。十万火急,要尽快找到雷少。 他们奔出府门,却见大街之上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城中百姓,全部走出家门,只着中衣,发丝散乱,脸上茫然无神,提着风灯,缓缓朝雷府走来。对方这是下了血本要拖住他们。 见状,商羽双手在身前交叠平展,化出一张古琴,通体雪银,琴身之上却空空如也,并无琴弦。 这还是一舟第一次见到她的法宝,无弦之琴,不知是何等声韵。 商羽五指虚拂而过,琴身之上闪过一排柔润金光,凭空凝结了五根无形灵弦。指尖拨动之间,无弦古琴流出一串清冷之音,挟着澄澄金光、沉沉灵力,如刀锋一般、向四周荡开。她这御琴之术,想必是琴姨亲传,定然威力不凡。 街上百姓应声而顿,原地伫立,仿佛被琴声深深吸引,侧耳聆听,只是歪着的头脑尚不清醒。 商羽略感松心,道:“是迷魂术,还好下得不重,交给我吧。你们去追,莫要被牵制了。” 一舟心想,街上百姓太多,商羽需要帮手。然而雷少至今下落不明,两边都是朋友,去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偏头一看,她便有了答案:林兄去哪边,她就去哪边。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种事,最好有个伴。 不过轮不到她犯愁,武宁便说道:“师妹,你一人危险,我留下来照应。”他转向对武长老,眼中饱含期待道:“师尊。” 武长老终于忆起,此行除了历练爱徒,还有另一使命,要代表苍和山助阵天雷城。眼下这般光景,他只好顾全大局,不情不愿地跟上雷城主。 城中的宽敞大道如今人满为患,他们放弃大路,在城中飞檐走壁,疾速穿梭。几个起落,雷城主停在一处小院门前。满城喧闹中,那座院子极为幽静,静得诡异突兀,不同寻常。 雷城主一脚踹开大门,院中烟雾弥漫,白蒙蒙一片,几不可视。大门一敞,迷烟顿时扑面而来,几人赶紧掩住口鼻。 武长老抬手化出一卷风,在院中横扫而过,迷烟都聚在了风柱里。这座院子终于浮出水面,青阶铺路,大理石矮桌安坐一隅,正适合花前月下,共度良宵。 院中并无打斗痕迹,难道天雷城少主,一表人才不过虚张声势,骨子里不堪一击,连反抗的过程都没有就被缴了械?雷少还不至于如此废柴,相对来说,一舟更倾向于另一种情况:雷少再次败给花妖的柔情蜜意,直接放弃抵抗,心甘情愿、醉卧佳人怀 雷城主忧心如焚,直接冲进屋内。 屋内空无一人。 他们循迹而来,花妖和雷少却消失无踪了。 这间小屋紫纱幔幔,烛影摇曳。香炉里还燃着半片残香,余烟缈缈,暗香氤氲,一派旖旎缱绻。 一舟也是女子,却从没见过哪个女子的闺房,能让她如此坐立难安,每一处毛孔都不舒服,似乎整个人被囫囵丢进了香粉盒,肌肤相触、呼吸之间无不充斥着脂粉香气。当然,以前她都是独自出门,从没去过烟花之地,自然没得这些见识。 庭院清幽别致,屋子里却是艳香靡靡,相去甚远。一舟甩甩头,把满脑子灌进去的胭脂香粉晃出去,勉强定了定神。 屋子正中铺着方毯,绣满了各色牡丹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毯上置有一张红木书案,其上展着一卷书,两杯清茶茗香淡淡,尚有余温。书案下两只蒲团紧紧相偎,似乎方才还有人在这里相依而坐、煮茶谈诗。花妖想方设法把雷少骗来,难道只为请他来吟诗作赋? 雷城主审视过一轮,目光最后落在那张书案上。他大手一扬,直接连地上那张毯子一道掀翻在地。 一舟不禁暗暗心惊,雷城主关心则乱,已经完全不讲礼数了,在人家家里翻箱倒柜,还如此粗鲁暴躁。她这番吐槽还没落定,便赫然看见方毯之下,青石地面上画着一朵大紫牡丹图。 原来是障眼法。 那朵牡丹是用不知什么液体画上去的,惟妙惟肖,雍容华贵,也妖气横生。 一舟不禁认真研究起来,猛然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她大惊转身,只见武长老和雷城主俱已倒在地上,不是中招受伤倒地,而是在打架! 他们已经打作一团,一舟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跑过去拉开,反而躲在一侧、聚精会神作观摩状。不是她没有诚意、袖手旁观,实在是这两人的打法太过新奇,闻所未闻。 他们动作出奇一致,都是张牙舞爪,五官狰狞,恨不得咬上对方一口。双手则挑起重担,不断推拒对方探过来的那张呲牙咧嘴的脸。不时还上下翻滚一圈,摆正姿势继续互掐。 苍和山长老,天雷城城主,名满天下的两位修真界泰斗,居然赤手空拳、在地上打滚肉搏!这画面诡异丛生,一舟越看越不忍心。不会有人有能力,同时给这两位种下摄魂术,自己还能不露形迹。难道是中毒?怎么她和林兄没事? 身后一股劲风扑来,长溪冷笑一声,侧过身抬掌便轰。 看清来人面孔的一刹那,她掌势顿收,眼睁睁看着林兄的脸由远及近。他此时脸颊晕红,眸中一片混沌,深陷狂澜。 慌张分神之际,林兄已经欺到身前,双手攀住她肩头。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发丝乱拂,然后后背一痛,被他抵到墙上,牢牢困于双臂之内。 她闷哼一声,不敢轻举妄动,无意识地叫了一声:“林兄?” 这声轻唤传入耳中,一木动作一顿,眸中混沌之色稍息。一舟的脸近在咫尺,在他眼中渐渐清晰,正是心中朝思暮想之人。他眼前澄明了一瞬,随即凝眉闭目,紧抿嘴唇,似乎在强忍压抑克制着什么。 见他听话,一舟才算松了口气,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三位长老级人物齐齐中招,唯独她安然无恙。总不能连毒药也拜高踩低、看不上她区区金宗吧! 除了修为境界外,她的不同之处,一是女子,二是水族。若是因性别而幸免于难,那她别无善法,只有当头泼一盆冷水给三位泰斗清醒清醒。若是因为水族不用想,还是一盆水拯救世界! 她再三斟酌、慎之又慎,最终“痛”下决断,掐了指诀,准备拿地上那两位先试验一番。所幸她良知未泯,召来的水,自然不是平平无奇一盆凉水,内中她已蓄满水系灵力。 冷冷的冰雨凭空而降,地上二老被迎面浇了一脸,动作戛然而止。他们神智归位后,看清了各自体位,相对尴尬片刻,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十分默契地一言不发。 果然立竿见影! 一舟再掐指决,一看到林兄那张隐忍克制、红晕涟涟的脸,她实在下不去手,于是换了手型,掌心凝灵,贴上他的额心。 一木眸中清明立现,自己的动作也随之映入眼帘。 他登时方寸大乱,脸颊红晕愈浓,马上松了手,连退两步,勉强站定。可怜他才刚清醒,躲过了无情冰雨,却被惊得冷汗连连,手臂都不知道怎么摆,原地晃了两晃,一脸惊惶不安,试探着问道:“我刚才做了什么?” 一舟摇摇头,活动活动肩膀,什么也没说。他羞赧脸红的样子,好像有点可爱。 第21章 循迹洞府 眼看几个人都恢复如常,雷城主正色道:“好厉害的手段,让人全无察觉!”确实厉害,搅得他们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一木脸上乌云密布,阴沉沉地盯着那鼎香炉,一掌挥出,香炉碎成粉末。 一舟问道:“林兄,这是什么?” 一木收回目光,理了理衣袖,道:“烟花柳巷惯用的迷香,非毒非邪,却是世间百恶之首。” 一舟道:“你怎么知道?” 一木闻言一愣,看她确实是一脸认真、虚心求教态,并非戏言调侃,只得一语带过道:“戏文里说的。” 一舟不禁好奇道:“什么戏文这么有趣,下次我们去看好不好?” 一木牵起嘴角,语气有些不自然:“下次一定。” 一舟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此时满脑子都在想,武长老也就算了,终年在苍和山上不问世事,清心寡欲久了。雷城主正值盛年,中了迷香之后居然对着一年迈老人上下其手,还能一脸正直! 他在城主之位上一坐几十年,至今孑然一身,对于异性相吸之道居然一窍不通!雷家那点淑女好逑的基因,难道全让雷少继承了?真是力挽狂澜,千钧重任一肩担! 受人非议的雷城主此刻仍然一脸正直,沉吟道:“起初进来时屋中并无此香,想来是这图案显形之后悄然触发,趁我们专心于此,险中求胜,好歹毒的计策。此番真是多亏江姑娘了。” 一舟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江姑娘”指的是谁,不禁讪讪而笑。为防万一,她又召出一阵灵雨,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浇了个透。灵雨涤荡,任再隐秘的迷药幻阵,也该彻底破除了。 这阵鸡飞狗跳告一段落,他们重整旗鼓,回到那副牡丹花图前细细端详。 花属木系,四人之中雷城主自然修的是雷系,武长老似乎主修风系,而林兄,他似乎不欲暴露身份,恐怕不便出手。 一舟心想,自己小时候也听过不少木系修习之法,略懂些门道。于是她伸出右掌,对准地上那图案,打算先探探是个什么,再做打算。 谁知还没等她运起灵力,手腕就被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拽住,一木语中似有严厉:“你要做什么?” 一舟愕然道:“我试试这个是什么,也许是他们离开所用的通道。” 一木皱起眉,一脸严肃:“若是陷阱,该当如何?” 事急从权,一舟确实没想这么多。况且是不是陷阱,探过方知,总不能放任不管。她这么想着,还没开口回答,一木已经挡在她身前,亲自出了手。 一舟心底涌起一股暖流,正要飘飘然意动神飞,冷不防看见那牡丹图中射出一阵密密匝匝的银针,寒光凛凛,瞬间就把她心头那点暖意压了下去。若不是林兄拦着,她此刻已经被扎成一只银光闪闪的刺猬。 暖意尽褪后,她觑了林兄一眼。只见后者面沉如水,身形未移半步,似乎不出所料。他掌间凭空凝出几排银针,灵光清冽,迎刃而上。 甫一相接,花阵里射出的那排银针顿时化于无形,一木掌驭飞针之势未停,继续探入牡丹图内部。 那图案被飞针穿透,真容浮出水面,确实是个通道,里面生满了尖刺,交叉密布,不得通行。 一舟心中不禁叫苦连连:好好一朵牡丹,干嘛非要学那月季!这么多刺,一点也不好看! 静待须臾,一木的飞针已把毒刺一扫而空,露出黑黢黢的通道。银针回袖,他收回手,沉沉目光落在一舟身上,一言不发。 一舟悻悻低头道:“嘿嘿,还是林兄厉害。”表面看起来谦卑恭顺,实际她心里正自得意洋洋:再厉害也是本小姐救回来的! 武长老旁观之下,眯起了眼睛:“飞针门,果然名不虚传。” 闻言,尚在低头忏悔的一舟,又被她这独创飞针门噎了一下,干咳几声。 雷城主顾不上寒暄,草草一抱手,径直跃下通道口。 地上的图案和通道,是牡丹花妖设好的穿越花阵,另一头等着他们的,自然是花妖巢穴。 一舟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见到一个妖气丛生、诡异阴森的深山老巢,结果从通道里跃身而出却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山洞里。 此洞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出口,似乎是专为通道所设。走出这里,面前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天然连通的洞穴。 这里曲径通幽,绿草如茵,清风徐徐,不时还有日光从上面洒落,无半分昏暗潮湿之感。若非明知这是花妖洞府、不敢掉以轻心,一舟险些生出点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沿着山石小路继续深入,不时路过一些小型洞穴,里面或是长着些奇花异草,或是布置着精致摆件。有的木架桌案,墨香漫溢,似是书房,有的软榻香炉,珠玉满帘,状如暖阁。 他们一路前行,如入无人之境。 堂堂百年花妖,名头甩出去震天响,能令无名小派闻风丧胆、苍和天雷两大门派如临大敌。不想她居然如此低调朴实,慢说小弟跟班了,整座洞府里连个婢女也没见到。百年花妖,竟是个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 不过这样有一好处,用不着他们出手、料理那些成群结队的小喽啰,省去了很多麻烦。 转弯之处,别有洞天。那里布置考究,气韵幽雅,像是一间收藏室。收藏室中没有宝剑玉石、灵丹妙药,三面山壁,满满当当,全是丹青巨作。难道牡丹花妖是个画痴? 他们好奇心起,走进去细看,那些画卷装裱精美,画艺高超。而画像所绘内容,全是同一个人。 虽然服饰不同,神态迥异,场景变换多样,但那张脸,大家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雷少的脸。 望着环绕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雷少,一舟只觉头皮发麻,脚底像灌了铅,挪不动步子,颤悠悠地问道:“雷城主,这些都是雷少以前的样子吗?似乎和现在有所不同啊。” 雷城主脸色有些发白,他紧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些不是他,他从没去过这些地方。画像里这个人,只是长得和他一样罢了。” 听到雷城主亲自确认,一木看着这些画作若有所思,目光幽转,言道:“据说花界曾有传闻,有一痴情女妖,恋上了一个凡间书生。也不知她用情究竟多深,在书生过世之前,不惜种下魂印。从此世代相寻,再续前缘。” 闻言,一舟呆若木鸡,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有些难以启齿:“你是说,她对雷少?” 一木却笑道:“传闻而已,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一舟道:“那后来呢?” 一木面无波澜,道:“没有后来。生生世世,陷此轮回,不得解脱。” 花妖行事确实诡异,匪夷所思。事到如今,依然猜不透她的意图。若贪图修为权力,她既已控制了雷城主,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寻雷少? 究竟是复仇之说更站得住脚,还是林兄讲的那个荒诞传闻更符合眼前所见? 带着种种疑问,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在这座幽深洞府内穿行,终于来到最深处的洞穴。也只有到了这里,才察觉到里面的动静。 这是一处极为宽敞的洞穴,书案茶具俱在,花妖正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背影有些颓软。 花妖面前,紫纱绰绰,雷少正躺在一张石床之上,面色安详红润,周身有灵力护体,看来没有大碍。 牡丹花妖似乎碍于那层护体灵力,无法接近。苦恼无措之际,她忽然有所察觉,转头看到他们几人,她神情不由一慌,厉色斥道:“又是你们!” 成功把一人一妖堵在了家门口,再也无路可逃,他们这才安下心。 雷城主怒指花妖,喝道:“大胆花妖,还不放开泽言,跪下受缚!” 花妖嗤笑一声,不慌不忙地道:“雷城主,你道我为何敢在城中现身?” 只见她掌心运灵,五指收拢,不知有何诡计。雷城主忽然闷哼一声,紧捂心口,面色难过,身形晃了晃。花妖满脸拧笑道:“我这摄魂术可是下在了您的饮食里,一直留在体内。只要我想要,随时可以。” 难怪她如此肆无忌惮。 雷城主勉强调动周身灵力与之抗衡,花妖便用力更甚。 见状,武长老抬手贴在他额前,助他与花妖的控力相抗。三人灵力交锋,一时势成骑虎。 原本他们以四敌一,胜券在握。可此时雷城主受控,他们投鼠忌器,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左右为难。 趁这空档,一舟想确认心中所疑,问道:“你刚才,为何不吸食他的灵力?苍和山阵里,又为何对他手下留情?” 那一瞬间,花妖脸上神色无比落寞。传闻中的痴情妖真相如何,似乎已不言而喻。 花妖回过头望着雷少,目光柔和得能溢出水来,道:“原来这一世,你生在了修真世家,怪不得寻不到。我还以为是自己功力退步了呢。” 闻言,一舟心里咯噔一声:“以为自己功力退步,就堂而皇之,吸食别人的灵力?” 花妖语气平平,丝毫不觉得有愧:“不错。” 她一心把她那相好捧在心尖上,却对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如此心狠手辣,毫无怜悯之心,一舟实在对她同情不起来。 凡人转世一遭,灵魂在九泉下洗涤得干干净净,方可重获新生。既已忘却前尘,如何能算作同一个人?花妖偏执于此不愿自拔,早已嗔痴成魔、病入膏肓,于她自己亦是折磨。 她全无温柔可人之态,雷少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书生。她甚至觉得,雷少好端端一个纨绔子弟,游戏人间,不该被她牵累。 万千思绪翻涌,一舟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问道:“他每次转世,你都会跟去吗?” 花妖没想到这人似乎知道她的过往,还一本正经跟她谈论起来。她脸上转过一丝惊讶,似回忆般笑道:“是呀。他运气不大好,每一世都十分坎坷,幸好有我陪着他。上一世,他才二十岁便遭雷击身亡,没想到今生竟投胎到了天雷城。” 雷击身亡,转世成了天雷城少主。一舟觉得若是不拿这事取笑雷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费心一场! 把这一节牢牢记在心里,一舟再抬起眼帘,却是一脸冷若冰霜,字字诛心:“你可想过,他累世不顺,皆是因你纠缠不休所致。” 第22章 累世情缘 花妖猝然抬头,目光狠戾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一木也转过头看着她,似有错愕,似有不忍。 反正已经开场了,一舟一咬牙,继续道:“前几世,你一直纠缠,他便世世坎坷。那这一世呢?他生在天雷城,城中灵气破了你的魂印,你寻他不见,此世他便富贵无忧。” 闻言,那花妖一怔,双目微睁,眼神空洞,缓缓转过头,望着雷少侧颜发愣。 操控雷城主的灵力忽散,他定了定心神,颇为忌惮地紧盯着花妖。 一舟又道:“回不去的注定回不去了。” 说出这一句时,她心如刀割,往事历历在目,假使初心未改,她和林兄,还能回得去吗? 在她看不见之处,一木眸光大动,似有水雾充盈,越发深沉。 静默良久,花妖忽然放声大笑,声声凄厉,状似疯癫。 那笑声落入一舟耳中,有如记记暴击当胸穿过。她十指紧握,指节泛了白,双唇紧紧抿成一道线,面无血色地看着这一幕。 自以为的柔情蜜意,竟是他累世坎坷、厄运缠身的根源? 几世痴念,到头来竟成了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花妖笑声渐弱,脸色发白。她难以置信,或者不愿相信。可一舟的话掷地有声,她又无言辩驳。 她缓缓垂下头,眸中蒙上一层水雾。脸上的狠戾、痴然、怨念尽皆褪散,依稀现出端庄清丽之相。 望着闭目安睡的雷少,她目光幽闪,一言不发,右手缓缓举到面前,肤白胜雪,指甲却红得刺眼。她望着那只手出了一会儿神,随即反掌轻轻送出,掌心送出一道柔和浑厚的紫色灵力,轻而和缓地进入雷少体内,眼角划出一行清泪,黯然滴落。 雷城主面色一紧,正要上前,武长老却抬手拦住他,摇了摇头。 雷城主一脸愕然,再看向那边,花妖似乎确实没有恶意,当真在渡灵。 不消片刻,花妖身形渐渐淡去,目光极为不舍地望了雷少一眼,便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她脸颊滑落的一滴泪,和一朵开得正盛的大紫牡丹。 症结已解,雷城主匆匆跑过去查看雷少情况,一舟望着那朵牡丹,神色凄楚,沉默不语。 刚才她说的那些,其实并无依据,只是为雷少求个解脱,故意恶言相向。没想到花妖大惊之下轻易就信了她。用情至深之人,原来当真这么好骗。 目的达成,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亏她当初在仙陵里,还大言不惭地嘲讽人妖殊途之说。如今事到临头,又何尝不是做了挥剑斩人情丝的刽子手,棒打鸳鸯,真是缺了大德! 她喃喃问道:“林兄,花妖散灵会是什么下场?” 一木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说道:“妖者,自本体修出灵识,再经过漫长的修炼才能化身。此花乃她本体,散去了两人相识之后的修为,便是从头来过,大抵相当于凡人转世投胎了吧。” 闻言,一舟嗤笑一声,那副笑容略带苦涩:“前世情缘前世断,何故痴缠至此生,何故林兄,我是个恶人吧?” 一木心有不忍,道:“执念已散,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相识于前世,相忘于今生。最好的结果,便是没有结果。雷少还是那个雷少,牡丹还是那朵牡丹。一手促成这结局的她,此时心却在滴血。 武宁商羽两人终于解决了城里的麻烦赶过来,四下环顾,问道:“那花妖呢?” 一舟缓缓道:“已经没有什么花妖了。” 雷少终于悠悠转醒,目光扫视一圈,满脸深情,无比虚弱地叫道:“商羽姑娘” 众人顿时哑然,齐齐侧过目光,不想再看到他。见过好色之徒,但从没见过能把美色好得这般明目张胆,还丝毫不让人心生厌恶的,这厮真乃奇人一个。 只有武宁肚大能撑船,无比包容地笑道:“雷少,小命差点都不保,别再顽皮了。” 经他良言提醒,雷少脑海中被骗到那座小院的记忆犹存,他问道:“哥,怎么回事,你叫我去那儿干什么来着?” 雷城主不愧是他亲哥,一见他平安无事,马上又是一脸嫌弃,道:“那不是我本意。当时我受花妖摄魂术所控。你怎么这么笨,这都看不出来!” 雷少早就习以为常,摸摸鼻子,默不作声,腹内抗议道:那你受人所控,不是笨上加笨嘛!都是一家人,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腹诽够了,他又问道:“那花妖,她引我过来干什么?” 雷城主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转身去和武长老道谢,打定主意置若罔闻了。 雷少茫然四顾,见无一人应他,最后目光只好落在一舟身上,愣愣地看着她,神情有些懵懂无措。 一舟被看得不自在,长叹一口气,道:“是这样,这花妖呢,和你渊源颇深。” 知情者俱是一愣,她竟要把那段孽缘告诉他! 只听一舟道:“她是你前世的母亲。” 这 一舟继续道:“你的前世,原本家庭和睦,前途无量,可惜英年早逝。她思念过度,那日苍和山见了你,认出你是她那倒霉儿子的转世,这才上了天雷城。大约是想,近距离看看你吧。” 这这 凭空多了个上辈子的亲娘,还是只妖,搞这么大阵仗只为见他一面,雷少不禁哭笑不得,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他翻下石床,活动活动四肢,见自己也没受什么伤,还是那个英俊潇洒的少主,甚至比以前更容光焕发了! 爽利如他很快就释然了,决定大发慈悲,说道:“她也是念子心切,执念过深,怪可怜的,要不我给她设个灵位祭奠一场吧?” 闻言,一舟忍不住试着想象,雷少亲手给花妖立下牌位,上面如若再写上“慈母”之类的字眼,简直惨不忍睹!一舟猛地甩甩头,惊魂未定,那可真是她的罪过! 雷少看她这反应,问道:“怎么,不好吗?” 一舟端正起姿态,严肃道:“嗯,非常不好。都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算了吧。她执念已解,消散后只剩下这株花了。” 雷少看着那朵牡丹花,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走过去,运灵将它收进衣袖,这是打算带在身边了。 这一幕始料未及。如今花妖已散去记忆从头来过,雷少反而良心发现随身携带,大有悉心照料其一生一世之意!一舟心中不禁翻江倒海:冤孽啊! 一木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有口难言,一脸泫然欲泣求安慰的表情,一木轻声道:“顺其自然吧。” 众人休整片刻,打道回府。花妖已去,雷城主体内的摄魂术也就无关紧要了。 雷少恢复神速,又是玩世不恭的一条好汉,在这洞府里左看右看,什么都新鲜。 见一舟难得沉静少言,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他一时嘴痒,特意凑过去问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莫非良知未泯,知道担心本少了?” 一舟听完便觉得,什么同情啊、愧疚啊,用在雷少身上,纯属浪费。于是她心思活络之间记起一件事,觉得很有必要专门提醒一下,便转过头正正看着雷少,道:“嗯,是呀,我今日知道了一件事,令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你知道你上辈子英年早逝的原因吗?” 知情者闻言,面色皆是精彩,不知情者,面色皆是好奇。 雷少一脸莫名,问道:“是什么?” 一舟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好久的话:“五雷轰顶,雷击身亡。” 武宁和商羽听得一愣。雷少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是不信。但她说得言辞凿凿,又当着众人的面,他不禁于心难安,凑到一木身边问道:“林兄,她说的,不是真的吧?” 无端被拉入这出闹剧,一木申诉无门,只好点了个头,心里莫名生出点怜悯之意。 只那一下点头,雷少整个人瞬间便崩溃了,心中顿时涌起无边无际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尊严扫地,他默默摘下那顶天雷帽,说什么也不愿再戴了。 一舟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心里暗暗拍手称快。有生之年,终于让雷少心甘情愿摘下了五雷轰顶帽,可真是功德无量。 行善积德带给她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从那座洞府绕出来发现,此地竟是太湖。 牡丹花阵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太湖,一舟原本那满腔五味杂陈,此刻统统化为两个字,螃蟹! 第23章 再上苍和 直到在太湖最大的酒楼落座后,一舟仍然觉得十分梦幻。 她和林兄本来计划去洞庭大快朵颐,却因雷少家的事而被迫搁置。没想到天雷城一游,他们竟然直接穿行到了太湖,还顺理成章地受到雷城主的豪奢款待。 望着店小二端上来的那笼热气腾腾的清蒸蟹,一舟感到无比亲切,热泪盈眶。举目四望,满桌人里,只有一木能理解她内心的百感交集,并且产生深深的共鸣。大快朵颐,虽然换了时间地点,终于还是不负所望、朵成了。 太湖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他们在此一连休息了好几日,吃饱喝足、玩到尽兴之后,才慢吞吞地准备启程。 由于太湖距离苍和较近,武宁提出大家一道先回苍和山,得到了除雷城主外其余众人的一致赞同。 雷城主势单力薄,这群人又刚有恩于雷家,他不好说什么,只好顺其自然。雷少么,既然事情已过,自是不愿回天雷城、日日听他哥哥耳提面命,巴不得有个由头逗留在外。 于是众人欣然出发。 出发前,一舟凑到雷少身边,神秘兮兮地问道:“雷少,你哥这两天给你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嗯修为大增?” 雷少莫名其妙道:“没有啊,怎么了?” 一舟赶紧端正了身子,故作轻松地道:“哦,那我就放心了。” 雷少更加莫名:“那你原本在担心什么?” 她能担心什么呢?无非是怕雷少收了牡丹花妖百年修为,实力大增,哪日得知真相来找她算账,担心自己打不过罢了。 再次踏上白鹭镇时,这座小城虽不比重阳时节宾客如云,亦不如天雷城中人山人海,依然称得上和乐融融,富庶繁华。 一舟心里美滋滋地惦记着要去醉仙居,趁机再敲雷少一顿竹杠。街上往来纷杂中忽然飘过来一阵似曾相识的语调:“小老儿自幼蒙太乙真人教化,能断前世今生。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至今百试百灵。各位客官南来北往,行色匆匆,不如坐下来占卜一卦,也好有备无患。” 一舟不禁面露古怪,寻声望去。只见街边一方桌案,竹签满筒,初来乍到时醉仙居里那位说书的老人家正端坐在桌后,一脸高深玄妙。看来他已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摇身一变,在街头给人算起了命。 虽然不过是一面之缘,一舟对他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只见他手里还是那柄折扇,身上还是那件灰袍,靠的还是那张巧嘴,倒也毫不违和。 那小老儿眼中正闪着精光,在络绎不绝的路人里专心寻觅,不时拎出来一个,苦口婆心劝道:“这位老板,今天要谈大生意吧。卜一卦吧,包你如借东风,财源滚滚。” 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常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什么人物没见过,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匆匆而去。 见状,一舟忍俊不禁,特意上前打招呼道:“老人家,生意不顺啊。” 门面摆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跟他搭讪的,小老儿抬头一看,不觉眼前一亮。面前这一行人非富即贵,无一不是人中精瑞,还有两位美若天仙的漂亮姑娘。他满心欢喜地认定这必是桩大买卖,登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语气故弄玄虚道:“姑娘近来厄运缠身,恐有大劫。来小老儿这里算上一卦,包你水到渠成,万事无忧!” 一舟笑眯眯地道:“我记得日前刚见过老人家,您当时在醉仙居说书,怎么这么快就另起炉灶了?” 她一旧事重提,小老儿立刻断定此人绝非善茬,心情顿时一落千丈,那张喜感十足的脸缩成个囧字,哼道:“别提了,之前在醉仙居,有个小白脸咒我饭碗不保。果不其然,后来就来了个抢地盘的,强横霸道的哟。啧这小白脸莫不是扫把星转世、和我犯冲吧?所以姑娘你看,世事无常,吉凶难料,还是算一卦吧。” 旁人不明所以,一木却看得眼帘一跳,悸从心底起。这小老头不光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这张嘴实在是能说会道,语不惊人死不休! 尤其那句“扫把星转世”,堪称点睛之笔。饶是冷漠如他,也不由自主生出微许恻隐之心。 被人当面叫了扫把星,一舟也不生气,满面春风地提醒道:“老人家可不要诅咒好人。我看那个小白脸所说,灵验得很啊。老人家做的是给人算命的生意,却连自己的下场也推算不出。若是传出去落人口实,这新饭碗岂不是又难保了?” 这小老儿唯利是图,方才只顾哄骗她算上一卦,完全意料不到会被她揪出这么多牵扯是非。他不由得大惊一跳,偏偏深入剖析后还觉得合情合理,连声道谢。与此同时,心里无端涌出一种熟悉之感。 一舟看他悔过之态诚意满满,终于喜上眉梢,摇头摆尾地走了。 一木迈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小老儿还在原地反思自己言行有失,全然不知悲剧重演,自己已经重蹈覆辙无药可救,他只好作无奈状,摇头叹息,同时心里暗戳戳地期待着下文。 回到苍和,八位长老只余琴长老和一位白长老,山主带了几位长老远道参加法会,另有几位下山办事,怪不得武长老急着回来看家坐镇。 他还顺道挽留几人小住,说权当是留下照应几日,言辞恳切,一改往日置身事外之态,让人不忍拒绝。 既不用回天雷城,又可以略尽绵薄、偿还相助之情,最重要的是可以和商羽姑娘朝夕作伴,雷少简直乐意之至。 到太湖之前,天雷城大乱,雷城主急于回去处理,也懒得管雷少去留。 雷少只要一提到回天雷城就万般不愿,好像于他而言,家里简直是个不祥之地,如同修罗地狱一般,一舟不禁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 她和一木本也无事,天雷城晃悠一遭,当初因为重阳宴会闹出来的动静、觊觎丹心的那些偷摸小人,想来应已走远,不必再为此忧心。加之去洞庭大快朵颐的计划已在太湖实现,下一步何去何从还没想好,在这里正好可以日日见到琴姨,于是便顺水推舟同意多留一阵子。上次他们还住在山下客栈,这次被奉如上宾,直接请上了山。 诺大的苍和山,门下弟子众多,有什么好照应的。不过是每天到正堂点个卯,陪着雷少去找商羽姑娘,还能趁机宰他几顿,何乐而不为呢! 武宁是个孝顺徒弟,有什么好事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师尊。怪不得上次出行的时候,武长老什么都不闻不问,坐享其成,当了一路甩手掌柜,八成是让他这徒弟惯的。 为表诚意,雷少专门在醉仙居定了雅阁,七请八让,才算把他老人家从苍和山云雾缭绕、仙气飘飘的宝座上请下来。 醉仙居不仅菜品出众,雅阁布置也是别出心裁。走上二楼,沿着一条古色古香的长廊走到尽头,悠然转首,只见紫檀飞罩下缀满珠帘,随微风轻拂而动,发出玎玲脆响,悦耳动听。雅阁无门,却能清静自持,步入其内,檀香沉幽满室,左侧开了一扇拱窗,辅以白纱遮掩。临窗一方几案,白纱飘拂之间,正好可见窗外湖光山色,令人不禁心旷神怡,依稀记起当日雷府碧湖亭中小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此雅阁,委实对得起雷少白花花的银子,只是此时雅阁之内的气氛莫名尴尬。 武长老肯移驾赏光,自然而然被请上了主座。 除了武宁浑然不觉,余下几人俱觉尴尬,商羽矜持自持,一木怡然自得,一舟只好和雷少大眼瞪小眼,心中忿忿不平地想:武长老真是面皮薄,架不住客套,好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长老,何必跑到闹市里一染尘俗呢!谁家还没个长辈撑腰了,若非琴姨不喜饮酒场合,一定把她拉下来给她们壮壮胆! 她自顾自地腹诽连篇,雷少作为东道主,端出一副热情好客的好面孔,对武长老好一番感恩戴德,频频敬酒。 武宁看在眼里,淳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舟觉得武宁沉稳外表下裹着一颗天真烂漫的心,估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师徒进来之前,雅阁内热议如潮的话题:究竟多少杯能把苍和长老灌醉? 醉仙居的琼汁玉露美名远扬,酒香醇厚,却不醉人。今日兴许是因为做贼心虚,一舟觉得此酒格外香醇,才饮几杯便有不胜酒力之感。眸色微醺之际,耳边听得咚的一声,商羽已经醉倒在侧。 美人醉颜,似乎格外醉人。一舟看在眼里,想入非非,脑筋越发不清醒,终于也咚然趴倒。其他人也没支撑多久,齐齐倒了一桌。 第24章 屠杀 脚下踩着万里荒原,漫无边际,头顶不见日月,只有一片混沌暗流盘旋涌动,一舟茫然站在中间,极目远眺,却看不到任何虚空荒原之外的事物。 她想去远处一探究竟,却发现脚底仿佛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动。她困住原地动弹不得,越发心急如焚。徒劳挣扎之际,耳边响起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一舟,醒醒,一舟” 是林兄在唤她!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眼前所见想必不是梦境就是幻觉。一舟闭上眼睛,强定心神,良久,逐渐感觉到有一只温凉坚实的臂弯托在她背后。 她心头大喜,再次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无比沉重,眼前无比漆黑,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照亮了触手可及的那张脸,让她顿时不再心慌。 一木语气仍未松懈:“一舟?” 一舟应了一声,环顾四周,他们身处之地一片昏暗犹如黑夜,那几缕仅有的微弱之光似乎来自于几颗夜明珠。 她不禁惊坐而起,脑中马上传来一阵天晕地眩,迫得她双眼紧闭。一木并指贴在她额角轻揉,一股清凉的细流立时从太阳穴涌入,她脑中的眩晕感便随之减轻。 一木轻柔关切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如何了?” 一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想多温存片刻。可林兄必然也有相同经历,不忍心再劳他虚耗灵力。况且眼下情况不明、迫在眉睫,她不敢任性,只好恋恋不舍地睁开眼,问道:“林兄,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一木眉心深锁,道:“不知是哪里的地宫暗室。我们似乎是中了迷药,被关在这里的。” “迷药?”一舟大惑不解,瞥到身边还散乱躺着三个人,她推了推离得最近的那个。 雷少似乎睡意正酣,被她推得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脸色昏昏噩噩,不用说,肯定什么也不记得。 雷少好奇心没那么重,第一反应是先叫醒武宁和商羽。那声武宁师兄喊得字正腔圆,到了商羽那里语气顿时无比柔缓。难得有献殷勤的良机,他心细如发地扶商羽坐起来,仔细问候关怀备至。 武宁看在眼里,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他尚且心系正事,打眼一扫周围景象,登时倒吸一口气,沉声道:“这是扶苍塔最底层。” 一舟奇道:“底层?”想不到扶苍塔地下另有玄机。 武宁道:“嗯。扶苍塔地上共有六层,外人鲜知,其实地下还有三层,做防御外敌之用,平时从不轻易启用。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师尊呢?师尊去哪里了?” 雷少举起一只手道:“我还有个问题,我们刚才在醉仙居喝酒我没记错吧?总不可能我们几个同时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吧?是谁,胆敢给本少下药?!”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一舟本就有些头晕,给他这一声振聋发聩吼得耳膜几欲撕裂,连忙偏头避开,恨不得躲开他八丈之远。 这一躲,她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是某种液体,滴在脸颊上就开始缓缓下滑。她抬手一抹,就着微弱的光源,赫然发现竟是血! 一股寒栗顺着脊背爬至头顶,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头顶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武宁师兄,你说这里是底层,上面应该是上一层吧?这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武宁看到她指尖鲜血,眉峰一凛,马上掌心蓄灵在头顶划出一条弧线,犹如无尽黑夜里昙花一现的流星。流星转瞬即逝,带走了黑夜,头顶霎时间亮如白昼,一幅意想不到、极富冲击力的画面映入眼帘。 上一层的地面如今在他们看来是透明的,武长老位于他们头顶正上方,此时已倒在血泊中,脸朝向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淋漓鲜血从他身下狂涌而出,汩汩不停,这惨象猝然出现在眼前,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大受刺激,武宁更是如遭雷劈,眼眶里爬满血丝,不顾一切向上一层冲去。 但其实没必要了,上一层烽烟四起,已经打翻了天。 白衣持剑的苍和山弟子和无数黑衣黑面的敌人战在一起,敌人如黑云压城般狂涌而入,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地。那些黑衣战士来历不明,俱都是身高体壮,孔武有力,所持武器也大多是杀伤力巨大的刀斧棒锤之流,其锋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苍和山弟子素来用剑者居多,兵器上已然吃了大亏,修为略高的尚有反抗之力,然而在不计其数、凶残暴虐的入侵者面前,仍显不堪一击,很多人都已遍体鳞伤,疲态尽露,修为低浅的更是无力自保,只能任人鱼肉。 这不是对阵杀敌,简直是一场单方面惨无人道的屠杀。上方战场犹如一条白纱被浓墨侵染,雪白注定被墨黑一寸寸侵蚀,此乃大势所趋。那只暗中掌控一切的执笔之手,尚嫌黑白两色单调,特意大肆挥毫,染下一道道殷红墨痕,格外妖艳醒目。 难道是武长老面对敌人大举入侵,临时把他们藏到这里,以期保护? 入侵实在太过猛烈,上层很快被攻破,幸存弟子在琴白两位长老的带领下,且战且退,从旋梯上蜂涌而下。 苍和山九大长老,论起综合实力,修真届无出其右,本该是个最安全保险的所在。没想到此时山中只有三位,武长老已倒在了上一层,其余两位竟似中毒,使不出半分灵力。 武宁还没冲到旋梯尽头就被挡住了步伐,不少师弟看见他们时都激动地喊着武宁师兄。他听着耳边声声呼唤,颓然任自己被退如潮水的同门冲刷着一步步退下来。看着一张张厮杀力竭的熟悉面孔,他逐渐冷静下来。含泪抬首,望着师尊死不瞑目之态,他不由握紧了双拳,恨意上涌。 敌人步步紧逼,已经追击到底层。武宁忿然回首,当机立断道:“师妹,先断爪牙。” 商羽即刻领悟,化出无弦古琴,拨动灵弦。琴音过处,修为略低的敌人脑中立时嗡鸣不止,掩头挣扎,失了战力。 借此良机,一舟施法放水,席卷而过。这波水势如江河,却没什么攻击力,充其量只能打乱对方的阵型。不过她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着对手被卷到了地势低洼的一侧,她偏头喊道:“雷少。” 看到她眼神示意,雷少顿时如醍醐灌顶,一道紫雷直击水面,霎时间劈倒一大片。 他还从没试过如此别出心裁的运雷手法,省去了费力瞄准的麻烦,还把攻击效果发挥到了极致。雷少不给对方留半分喘息之机,不待他们爬起来便连连狂劈,兴致颇酣。 刚从水中脱身的敌人一时还不太适应,自从攻击开始,他们一路横行、如入无人之境,不想临近尾声忽然受此重挫,而且力挽狂澜的居然只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他们不由怒火中烧,径直朝这边扑来。一舟化出冰阵,冰锥密集锋利,盘旋于阵前,和企图杀过来的敌人对峙。武宁和一木直接闪身冲进敌营,大杀四方。敌人腹背受敌,攻势一时凝滞不前。 一舟趁机来探琴姨,琴姨面色暗青,说话也软绵绵的:“我没事,只是方才与两位长老饮茶座谈,一时不察中了毒。眼下灵力受制无力抵抗,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出解毒之法。” 说话期间,一舟已快速用灵流探查过,琴姨确实无碍,此毒也无伤性命。只是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情况危急又无暇思考。 另一位白长老一边打坐,一边安排弟子结阵护法,以免他们顾暇不及。 于是他们三人也杀入战团。 平日里武长老总把配合二字挂在嘴边,他们始终不得要领,听多了一舟甚至有些不胜其烦。如今在真实残酷的血腥激发之下,大家瞬间领悟,有效协作,战力成倍提升。几人密切配合下来,几乎能与入侵的大队不相上下。 混战僵持片刻,敌人后方响起一声号角,他们应声结成方阵队形,暂不攻击。这时地宫侧面有一扇暗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小队人马。看敌人毕恭毕敬、俯首帖耳的样子,为首的那个估计就是他们的头目了。 那人身着黑袍,头罩兜帽,脸上一副黑面具,当真是从头黑到脚,看不出半分身形容貌。只见他左手一抬,敌人的方阵迅速后退十几米,让出了好大的场子。 此番作为令人大惑不解,空出场地,难道是想先兵后礼,化敌为友?已经打成这样了,现在再来好言相劝,握手言和? 只见他左手向前虚虚一托,前方空场里凭空出现一只巨型怪兽,圆滚滚的脑袋,正面只长着一只大如蒲团的眼睛,盯着人的眼神贪婪欲滴,似乎在盯着食物。 它通体紫黑,气味腥臭,没有脖颈,也没有腰身和四肢,简直像两个球堆起来的。嘴巴倒是有,似乎长在了肚子上。血盆大口喷张,伸出好多条长虫一样的紫红触手,张牙舞爪,活脱脱一只巨型章鱼。 原来之前那些不过是虾兵蟹将,现下腾出场地,重头戏才刚拉开帷幕。 章鱼怪十余条触手齐齐袭来,他们全神贯注,腾挪躲闪避其锋芒,在夹缝中攻击。然而触手粗壮有力,正面攻击实在强悍,兼之数量众多、灵活多变,几乎成铺天盖地之势,己方很快难以抵挡,顾此失彼。稍不留神,一舟背后被击中,登时被横扫出去。 一木眼疾手快,闪身接住她往后一送,把她牢牢护在身后。再转过身时,几乎变了个人。 面如深渊,眸如寒潭,盯着那只章鱼的目光,敛了生气,犹如盯着死物。 下一刻,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周身便散出浑厚法场,衣衫下伸出十余条灰白藤蔓,如蟒蛇一般,寒光凛凛,杀气腾腾。原本褐色的眸子,此刻寂如死灰,竟和那灰白藤蔓如出一辙。 他睥睨而立,单掌向前磅然而出,驾驭藤蔓,狰狞挥舞着,毫不避让,径直向对方撞去,宛如活了千年的寒冰树妖。 章鱼怪被他一撞,犹如洪水泛滥逞凶时猝然撞上巍巍高山,攻势顿滞,然后竟似生了怯意,触手软下来趴在地上,向后退去。 章鱼怪一见打不过,果断就要跑。这时盘踞后方的黑袍人以一股雄浑霸道的绛紫灵力注到它身上,不许它退。它只能委屈巴巴地垂眸蓄力,硬着头皮迎上。 一木变掌转势,操控着藤蔓空中转向,多管齐下转推为切,其势竟是要去切对方触手!定睛细看,藤蔓之上包裹着一层寒冰,锋利尖锐,当空挥下,胆敢伸过来的触手尽被一刀两断! 随即藤蔓攻势并未停歇,横转为扫,在敌方阵营里一扫而过,所过之处,敌人尽数被拦腰横斩,尸首分家。 雷少早已彻底惊呆,他语无伦次,哆哆嗦嗦着问:“林兄是人吧?不是妖吧?他这法术,我看,我看” 他伸着长长的脖子,非常努力地看了半天,很快就泄了气,一脸沮丧道:“我看不明白!” 岂止他看不明白,一舟也是一头雾水。如果他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习的该是木系法术。可木系法术怎会如此阴寒肃杀,毫无生气? 第25章 变数 尽管满腹疑团,一舟却没迟钝,她心知此时绝不能坐以待毙,大声喊道:“看不明白就别愣着了,还不帮忙!” 一木对付章鱼怪已经稳操胜券,那只章鱼怪十几条触手已被他断了一半,它怒不可遏,发疯似的进攻,完全不计后果。一木尚显游刃有余,应付章鱼怪之余,数条藤蔓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四方,如风卷残云一般,把刚偷得半刻闲的入侵大部队卷入战场,无一幸免。 打从一木变身起,对方阵营早已成一盘散沙,刚被战火无情波及,又遇一舟几人落井下石、乘胜追击,如大厦将倾未倾之际再遭洪水猛扑,颓然坍塌。一舟几人愈战愈勇,战场打扫得很是顺利。 谁知此时,变数陡生,从头到尾始终旁观的黑袍人,倏而闪现到一舟面前。一舟不禁大吃一惊,仓皇之下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一掌暴击迎面劈了出去。 黑袍人不紧不慢地侧身闪过,袍袖一挥,瞬息之间又闪回战场外,负手而立,仿佛他从未动过。 方才那一瞬间,一舟明显感觉到,黑袍人灼热的法力在她腰间腕间掠过。她心里一凉,低头去看。 果不其然,黑袍人欺过来的瞬间,腰间丹心自动发功护主,竟直接被他劫走了。其动作一气呵成,毫不含糊,根本就是蓄谋已久。 更糟糕的事,化形之后藏在发晶手串里的水龙珠也不见了。 起初面对章鱼怪时,情况危急,一舟曾动用过水龙珠,不料此举正中对方下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难道这个黑袍人始终游离在战场外,就是在等她露出马脚,他好伺机而动、坐收渔利? 水龙珠和魔血凤凰已如愿到手,黑袍人抬掌召唤,章鱼怪立刻停下动作,远远地朝他作了个揖,仅有的一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恭敬至极,然后原地爆出一团紫黑浓雾,凭空消失了。 章鱼怪功成身退,一木脱身之后马上回到一舟身旁,紧张问道:“怎么了?” 一舟摇摇头,只是举起手腕给他看,一木立刻就明白了,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谁料黑袍人夺人所爱尤不罢休,他伸出食指向前一指,身后立刻闪出几十个高手,带领几十残兵,齐齐向一舟袭来。 他们配合有道,训练有素,出手狠绝,集齐火力专攻一人时,威力非同寻常。众人看得分明,齐身来护。 敌人如潮涌般前赴后继,死缠烂打,一舟又非以德报怨的圣母,假使方才保护苍和山门人是出于道义,此时法宝灵宠被夺,又身陷围攻之中,就是刻意针对她了。 一舟不禁怒火中烧,眸中黑瞳仿似染上了霜,结成冰晶状,寒气自内而外逐渐扩散。她右手凭空一伸,掌中化出一把弯刀巨刃,通身由玄冰凝结而成,寒气沿着刀锋缓慢涌动,凛冽骇人。霜冰之刃,重若千斤,不似女子兵刃。 她反手执刀,向前悍然推出,招式古朴,大开大阖,并无缭乱花招,霜冰刀风便向前方横切而出,排山倒海,势若气贯长虹。面前拦路者,残存的虾兵蟹将,尽数被拦腰斩断。 这一刀看得雷少目瞪口呆,手里蓄好的那道雷猛然一松,擦着他的头皮冲上云霄。上方原本清晰映着上一层血流成河的惨状,被这道奇雷一搅,霎时间紫光大盛,亮如白昼。 见状,黑袍人大手一挥,他身后手下倾巢出动,迅如闪电。这是不惜代价,势要灭她于此。什么人和她或者和她的家族,有如此深仇大怨? 最糟糕的是,黑袍人亲自上阵了! 他出手如电,径直瞄准一舟而来。 一木岂能让他得逞,马上闪身挡在一舟身前,直面那张黑面具。他们两人凌于战场上空展开激战,身法同样的妖异虚幻,沾身即走,互相试探,谁也没有草率使出全力。 黑袍人带来的那些手下个个身法不凡,霜冰之刃也不能一招尽皆斩于脚下,两相缠斗,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箭镞如雨,刀锋凌霜,和战力超群的黑衣武士兵刃相接,一时陷入僵局。 毋庸置疑,黑袍人的目标是一舟,恐怕他早已看穿她的身份。此人深不可测,林兄与之交手,胜负未分,万一有所闪失,她该如何是好? 塔底无路可退,她左看右看,急中生智,对身边几人喊道:“屏息!” 雷少武宁和商羽应声聚过来,她又抬头喊道:“林兄!” 一木正面对阵黑袍人,一场罕见大战一触即发,他神情略显严肃,却无半分慌张。听到一舟呼唤,他还抽空瞥了一眼,看见他们几人聚拢一处,他顿时心有灵犀,闪身撤回她身边。 一舟立刻祭出水系穿行术,带四人一起,穿行到了一处水道里。按她的灵力计算,应该是苍和山附近的河流。 黑袍人哪肯放弃,他运起水龙珠,顺着一舟的灵力痕迹追到了河里。 他竟然懂得驭水之法! 好险好险!幸亏一舟临危急智,多留了个心眼。她精打细算,提前算好了位置,入水点恰好在礁石后面,悄无声息。也多亏她事先提醒,否则众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乍然入水,难免会挣扎闹出一番动静。 黑袍人在水中视线受阻,一时找不准他们的位置,一舟趁机带着大家继续穿行,黑袍人察觉到灵力波动,果然就穷追不舍。如此走走停停,时快时慢地掇着他,逐渐把他引开了苍和山范围。 反复几次后,一舟彻底放开手脚,全速而逃。黑袍人在水中行为受滞,难以触及她的速度。 与此同时,他发现,他无法再按照原路,折返苍和山。 一舟难得算无遗策一回,颇有些自鸣得意。苍和山周围的水阵她已尽数设下禁制,几个时辰之内,任何人都休想通行! 如此连连穿行数次,就在大家气力将近时,终于破水而出、重见天日,众人眼前已完全换了一副天地,高山大海,村落渔民。 雷少在水里憋了很久,此时吹着凉爽惬意的海风,耳边听着浪花拍岸之声,他终于缓过一口气,喃喃地问:“这是哪儿啊?” 一舟还在盯着他们来时的水面,全神戒备,简短答道:“蓬莱。”见那水面依旧平静,黑袍人没有追到这里,她才放下心来。 蓬莱乃历代水族聚居之地,一舟带他们来此,用的还是水系穿行术,身份不言而喻。 不远处跑来几个人,熟悉的面孔焦急关切,熟悉的声音喊她少主,熟悉的山村和海风。她终于带着大家一起回到了水族大本营,蓬莱。虽然伤痕累累,还弄丢了水龙珠和丹心,但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 水族! 少主! 雷少仿佛被天雷轰过两道,不停地捅林兄的胳膊,似乎忘了适才林兄大杀四方、害他险些以为是妖怪的景象,问道:“林兄,你听见了吗?他们喊她少主,这里是蓬莱,那不就是水族那位长溪少主吗?” 没听到回应,他扭头一看,只见这位毫无讶异之色,只是用一种略显复杂的眼神凝望着这海阔天空之地,摆明了一早就知道。 这时前方出现一位少女,身着素雪云锦长裙,青丝半挽,缀以一支矫龙戏水玉步摇,柳眉淡描,眉宇间透着一抹焦急。她脚步轻快而来,开口声音委婉动听,道:“长溪,怎么回事?” 一舟长溪,松了一口气,叫道:“冰语姐姐。” 她捡重点讲过,被叫做冰语的少女一直静静聆听,末了她言道:“你且宽心,看谁敢在蓬莱境内生事。” 她音容婉转,说出的话却是气吞山河,掷地有声。而后她转向众人,彬彬有礼道:“这几位是?” 长溪给她一一介绍:“这两位是苍和双杰武宁商羽,这位是林兄,那个傻头傻脑的叫雷少!” 冰语莞尔一笑,拿眼角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尽是嗔怪之意,随即转向雷少,郑重其事地问道:“请问少侠何名何姓,师承何方?” 雷少听到他的出场介绍如此潦草不堪,正要面红耳赤地理论一番,不想冰语言笑晏晏就替他解了围。他顿时如闻天籁,眼前之人温婉端庄之态几乎让他一见倾心,痴痴看了半晌。直到冰语垂眸一笑,他才如梦初醒,端正体态,一本正经地道:“在下雷泽言,出身天雷城。” 冰语料理水族事务多年,极擅察言观色,那顶紫云天雷冠她一目了然,此时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浅浅一笑,道:“原来是天雷城少主,长溪,怎可对贵客如此无礼?” 长溪撇了撇嘴,表示毫不认可这个“贵”客。 雷少闻言不禁心花怒放,冰语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宛如一朵解语花,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一语足够道出他的心声,顿时觉得生逢知己,还是位闭月羞花的红颜知己! 第26章 头脑风暴 冰语施施然引路于前,前方是一座绿草如茵的山丘,山丘上的树奇高无比,叶子生于树杆顶端,如同几把长长的蒲扇,轻摇慢晃送出习习凉风。 他们从侧面绕过山丘,视线前方蓦地一亮,一座宫殿翩然立于海边,日光沐浴下整座宫殿银光焕发,如一灵动仙子慵懒斜卧于岸边。 细看之下,冰晶为柱,明珠掌光,穹顶宫壁无不琼光流转,雾气缭绕,宛若冰雪世界玉砌银装,晶莹璀璨。宫殿外围笼罩着一层梦幻泡影般的法盾,保其不受日光水汽侵蚀,乃水族冰凝宫。 冰凝宫,顾名思义,通身俱由寒冰筑成。人行于内,却只觉风清气凉,分毫感觉不到寒冷刺骨。雷少初到异乡,看什么都新鲜,偶尔瞥过其他几人神色,似乎都不太好看,他这才想起苍和山刚经历一场血腥暴/乱,勉强克制了些。 冰语领他们几人住进医师殿,之后便有族中医师到来,给他们逐个诊治。冰语一直在旁关照,以礼相待。她蕙质兰心,长了一副出水芙蓉的模样,看得雷少恍惚间有些乐不思蜀。 一舟的母亲,即是水族现任族长,水容川。父亲原是土族沙长老,卸任之后久居蓬莱。在这里,一舟用回了她的本名,水长溪。 在长溪少主的房间里,她正打坐于榻,老老实实由大医师诊脉,水君和沙老坐于一旁,垂首无言,听长溪如实供述在外期间的遭遇。 水君一身月白君袍,本是眉清目秀、天生丽质的标致美人,却因常年面无表情而显得冷若冰霜,无悲无喜,眉宇间不怒自威。只有听到琴姨中毒时,脸色才起了一丝波澜,修眉敛黛,忧心甚切。 长溪觉得她娘把仅剩不多的柔情统统留给了沙老和琴姨,对自己永远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相比之下,沙老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如同千里冰川之上高悬的那轮皎洁明月,成为她整个童年当之无愧的白月光。 她战战兢兢交代完,如履薄冰,生怕水君之怒当场发作。 然而,水君却对她弄丢水龙珠一事置若罔闻,甚至连苍和山上血流成河的惊天大案也不闻不问,反而格外在意另一段小小插曲,若有所思地道:“归元真气” 缓缓吐出这四个字后,她偏头看向大医师。 大医师立刻领会到君上意图,颔首禀道:“那是天生地养的一股灵气,因缘际会进入少主体内,万幸没有生出什么波折事端。若是能与自身灵力融合,可得升华之效。属下只能以调理之法循序引导,能否完美融合,也要顺应天意。” 她说话时眼睛半闭半睁,语气莫测高深,长溪总觉得大医师神神叨叨,看上去不像妙手仁心的医者,倒像个给人算命的半仙神棍! 水君凝眉蹙目,似乎对所谓天意之说不以为然。她言道:“水族与归元仙师渊源匪浅。他的归元大法是在水族闭关所悟,水龙珠也是那次功法大成炼出的法宝。归元真气自他陵寝孕育而出,最终进入你体内,说起来更像是因果。” 得,因果,这位比半仙还玄乎!当然她只敢腹诽,万万不敢这么和她娘说话。于是她换了一个角度,尽量正经地问道:“什么是归元大法?” 沙老安坐于旁沉默良久,见水君陷入沉思未曾开口,似乎懒得回答,他便接过话茬,徐徐开口道来:“万物有灵,万元归宗,当年仙师的归元大法横空而出,震惊于世。可惜没有传人,后世无缘亲眼得见。” 眸中映过水君凝眉不展的脸色,他宽慰道:“没那么糟糕。仙师既与水族有如此渊源,他身去后留下的一缕真气,在溪儿面前单独显灵,或许正是因为水龙珠。此乃认主行为,和那只凤凰一样,本身并无不妥之处。” 他嘴上说着并无不妥,脸上却同样愁容满面。水君掀起眼帘,只看了一眼便问道:“既无不妥,你在担心什么?” 沙老自知瞒她不过,叹道:“若真是仙师遗泽,只怕后患无穷。” 长溪如坠云里雾里,苦思无果,最终大逆不道地认为,她爹更玄!一家子都是半仙,故弄玄虚! 作为这里唯一的正常人,她觉得,苍和山上不知情况如何,水龙珠和丹心下落不明,她只有先尽人事再听天命,而今之计,只有稍作休整,尽快赶回苍和山查明缘由。 水君单手扶额,另一手虚虚抬起,挥了两下,屋内侍者连同大医师齐齐躬身行礼,退出屋去。待到屋内只剩他们三人,水君扬手在四周加了一道隔音咒,可谓慎之又慎。 准备工作做足了之后,她才语重心长地提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年以来,并无外人进到这里。你的外出是绝密,那个黑袍人既是冲你而来,自然早已识破你的身份,必定有一个与你相熟之人看出了端倪,此乃其一。” 她站起身,在屋内负手踱步,气度依旧雍容:“其二,此人知晓塔底暗门,对苍和山极其熟悉。选择蒙面,或许他一贯如此,或许是混淆视听、防止被人认出。他极有可能一直隐藏在苍和山上,黑袍人既已现身,谁没有出现在现场?最后一个疑点,你们为何被离奇迷晕,提前带到塔底?” 水君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信息量颇丰。长溪不禁叹为观止,仅凭叙述居然能想到这么多!这种头脑是我等肉眼凡胎配有的吗?! 顺着水君的思路想下去,当日山主离山、长老余三,门人弟子中的佼佼者她都亲眼见到,身法均已确认。攻击傍晚开始,中午她们就被人迷晕,中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需要迷药才能抽身,那就是当时身在醉仙居现场的人! 当时并无外人,几个朋友在方才大战中已能确认无疑。而没有出现在扶苍塔底、令她无从辨识的,只有已经倒在上一层的武长老! 长溪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委实是细思极恐,她有些难以接受,甚至开始自我怀疑。 此时,长溪猛然想起一件事。当时在塔底和琴姨对话时,她曾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琴姨当时提到,三位长老是在喝茶时中了毒。现在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们中午在醉仙居集体被人放倒时,武长老就在其中!他如何能在被人放倒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苍和山、同琴白二老煮茶论事? 若说之前所思所想皆为推测,那么此处蹊跷,几乎可以作为佐证。念及此节,长溪不禁寒毛倒竖,生出一种前所有为的深深的恐惧感,仿佛整个世界在短短一瞬间已然变得面目全非,陌生而遥远。那可是武长老啊!武宁的至亲师尊,琴姨与他同座共事多年,苍和山上颐养天年、万事不管不问的独一无二的武长老! 她顿时方寸大乱,六神无主,脑子里犹如掀起了一场滔天风暴,目光飘忽不定,不由自主地看向水君。然而水君平静无波的眼神告诉她,她们的结论是一致的。 那么武宁呢,他是否知情?或者说,是否受其驱遣? 水君循循善诱道:“那位武长老形迹可疑,不过证据不足,不便枉下结论。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你带回来的这几个人里,很可能有对方的棋子。保险起见,在你们刚进入这里的时候,我便让医师给他们下了药,暂时封印住灵力,试探一番,再做处理。” 长溪还没从武长老一事中回过神来,水君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她本以为事情纷乱无序、目前尚在商议,没想到水君雷厉风行,已经出了手。想想也是,水君作何决定,本也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 一想到她娘暗中给自己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下药,她就深感惭愧:“也许,是我想错了。” 水君斥道:“天真!此乃连环计,局中局。掀起这场腥风血雨,就是为了激你祭出水龙珠。那么抢走之后,为何还要攻击你?意图何其明显?” 长溪百思不得其解,哪里明显了?!您能不能做个正常人好好说话,不要卖关子?! 如今她算是看透了,她根本跟不上她娘的思路。一族之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果然,水君不容置喙的结论,再一次颠覆了她的认知:“自然是为了逼你回到这里。既然不惜代价布下此局,要确保万无一失、掌握你的行踪,只有埋伏在你身边。所以这几个人一定有问题。医师下的药会使人容易陷入困倦昏迷,姑且说是中了章鱼怪的毒。只要说的有理有据,不相信的人很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人。” 她不禁有些心悦诚服,她娘在背后运筹帷幄,出手果断,一边与她高谈阔论、挑明厉害,一边已经备下万全之策。 若是以前,她从不会有这些想法,以前只觉得自十岁以后,她娘对她管教极严,从无半分宽容。现在细细回想,她娘在族长之位上这些年,从未见她姿态放软过,也从未舒心笑过。她不由鼻子一酸,赶紧把飘忽出走的思绪强行拉回来。 水君轻咳一声,补充道:“做戏便要做全套,章鱼怪若有毒,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是铁面无私她亲娘! 长溪无力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面对如此局面,她深感进退维谷,犹豫不决:“我们方才还在并肩作战,这几个人,一个是苍和山首徒,一个是琴姨亲传弟子,一个是天雷城少主,他们没理由攻打苍和山、和水族作对啊?” 水君抛来一个冷冷的眼神:“还有一个呢?” 方才言语之间,长溪自动忽略了林兄,没想到她娘慧眼如炬,直接拎了出来。她顿了顿,道:“另一个,和苍和山无半点关系。一旦出错,如此猜忌朋友,岂不让人心寒?” 见状,水君一脸高冷地反问:“既然你对你的朋友信任无间,为何不敢一试?” 听她语气明显是在质疑,长溪不服气道:“我有什么不敢!” 水君立刻发令道:“好,那便安排下去,今夜便有结果。” 言罢,她头也不回,负着手淡然离去。 长溪愣在原地,呆呆地问:“她,这是,激将法吗?” 沙老抚须而笑道:“这次反应挺快的。” 长溪不得不心服口服:“嘿她,就算哼一声我也不敢说个不字,居然还跟我使激将法!爹,你找的好夫人,可真厉害!” 沙老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道:“休要胡言,当心我给你告状。” 长溪抬了抬高贵的眉,面带促狭,意味深长地道:“爹,若要告状,您的把柄可不比我少。” 沙老的脸色就青白交接,十分好看了。 第27章 杀手锏 一切准备就绪后,长溪依计而行,来到医师殿,如此这般解释一番。众人听完坦然接受,默不做声,只有一木皱起眉头,目光深深看进她眼里。 长溪完全不觉得一木就是那个人,她反而有种直觉,觉得她们天衣无缝的计划已经被他一眼看穿。她不禁做贼心虚地吞了吞口水,敛眸不语。 雷少深入分析今日之事,从醉仙居开始寻本溯源,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武长老,他马上下意识地住了口,目光偷瞄向武宁。 武宁全无以往稳重端肃之态,神情无比悲戚哀伤,他窝在靠枕上一言不发,整个人斗志全无。师尊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昨日尚且与他相对而坐、秉烛夜谈,今日却已天人两隔。 这场惊天变故突如其来,以致他措手不及,至今仍恍若在梦中。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原来竟是这等滋味。他兀自黯然神伤,越发怀念起从前拜师学艺、跟着师尊在山上潜心修炼的日子。 作为“中毒”的人,疲倦感很快袭来,他们便在医师殿里和衣而卧,早早休息了。 冰凝宫以夜明珠采光,哪怕是三更半夜,殿中亦如皓月当空。 睡至半夜,仰面平躺的武宁忽然睁开眼,看了看旁边榻上的一木和雷少,他们似乎睡得正熟,不比平日里机敏异常。 武宁蹑手蹑脚来到长溪床边,看她和商羽睡意安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挪到长溪旁边。他一只手捏在药瓶盖子上,紧张地闭上了眼,正要打开,身后蓦地响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武宁吃了一惊,回身一看,只见一木正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目光里尽是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武宁早已见过他大战章鱼怪的场面,当时只觉震撼,甚至为这种实力心荡神驰。此时被他近身两步之内居然全无察觉,顿时心有余悸。他强自镇定道:“你没昏迷?” 一木低下头,望着冷冰冰的地面,道:“心有困惑,没睡。” 武宁问道:“此言何意?” 一木道:“长溪说章鱼怪有毒时,我就觉得奇怪。我和它斗了那么久,都没有中毒迹象,反而是到这里医治之后才表现出来。但我并无把握,只觉得她含糊其辞,似有难言之隐。这里是她的家,假设章鱼怪没有毒,十之八九是她怀疑我们,借机试探。是吧,长溪?” 他果然一眼就看穿了! 长溪不再装睡,拿过武宁的药瓶,问道:“起初我并不愿相信,可如今事实俱在,武宁师兄,这是什么?” 武宁道:“这是迷魂散,并不致命,我只是想让你带我出去。我不放心,不知道苍和山现在怎么样了。” 他看似一脸诚恳,可信任这种东西,建立起来极不容易,摧毁却不过是一念之间。自从他拿出这小小一瓶毒药,长溪再也无法轻易相信他。他想离开有很多办法,可以当面直说,可以自行离开,可他偏偏选择了投毒。不过是因为,他也并不信任长溪罢了。 长溪问道:“带你出去通风报信,然后带着你的手下,再来攻击这里吗?” 武宁闻言,脸上渐渐露出困惑之色,问道:“你在说什么?还有为什么要给我们下毒?” 原本是她在质问,却被武宁倒打一耙、反问于她,尤其她还做贼心虚不好解释,毕竟武宁下毒未遂,她娘倒确实是先下手为强了。 他们的动静吵醒了雷少和商羽,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幕,搞不懂唱的是哪一出。 长溪解释了一遍,略过了关于黑袍人身份的猜测,但武宁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商羽难以接受,几欲崩溃:“武宁师兄,我那么信任你,苍和山所有长老同门,都那么信任你,可你居然,居然” 她说到最后,尾音接近哭腔,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几乎需要长溪搀扶才能站稳。 事到如今,面对众口一词,武宁不想徒然辩解,也不愿与大家拔刀相向,他选择束手就擒,不伤害任何一方。 一木化出捆仙索,打算给他绑上,毕竟刚才他切切实实打算投毒。才欲动手,便听见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说道:“住手。” 他略吃一惊,回头一看,商羽手持匕首,架在了长溪的脖子上 这一夜的反转有点多,雷少惊呼道:“商羽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武宁师兄,难道她也?” 武宁此刻神情里也尽是掩不住的诧异,他紧紧注视着商羽,觉得面前之人无比陌生,似乎从未相识过。 一木身形微动,武宁赶紧拉住他,说道:“别动手,你们仔细看,商羽似乎被人下了摄魂咒。” 闻言,雷少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连连点头道:“确实,商羽姑娘看我的眼神都变冷了。” 摄魂咒种下,中咒者会无条件服从施咒者的指令。不管人在何处,只要咒还在,指令就依然有效,就像花妖控制雷城主那样。眼下这般情形,似乎商羽身上的摄魂咒才是对方的杀手锏。 长溪方才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一片真心又错付了,直到听到摄魂咒,她才心神稍安,试探道:“商羽,你现在想干什么?” 商羽面无表情,语气依旧冰冷:“打开结界。” 果然如她娘所料。 结果已出,殿门轰然大开,水君步入殿内,冰语莲步轻移,随于其后。 水君目不斜视,抬起右手,弹指一挥间,长溪颈上那把匕首便被远远甩开。然后水君手型转而平平一挥,撤下了商羽的摄魂咒,轻轻松松犹如探囊取物。经过她身边时,水君还顿住脚步多打量了几眼。 商羽仿佛噩梦惊醒,喘息未定,待神魂归位、记忆缓慢回拢,她看着众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水君第一次露面,其君主之风八面威仪,大家看在眼里都心知肚明,不敢乱言造次。 水君站定之后,缓缓转过身,凝眉侧首,若有所思。她目光逐个打量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在一木身上,原本无波无澜的目光变得越发沉重冷肃。 长溪心觉不妙,看得目不转睛,不知她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她面色不善盯着一木,缓缓举起手掌。 一木仍然镇定如山,长溪却心慌不已,以为她娘又要先下手为强,当下把心一横便要上前阻拦,忽然她感觉到身体一松,双脚仿佛重新踩实在地面上,似乎有什么暗中压制她的东西被解开了。 她抬眼一扫,另外三人的状态也和她差不多,霎时心头雪亮,他们所有人都被下了摄魂咒!真是滴水不漏,令人防不胜防! 水君这才慢悠悠地落座,道:“大敌当前,非常时期,还请诸位理解。摄魂咒是解了,这位少年怎么处理?” 水君目光扫过武宁,又看向长溪。长溪简直不敢相信,她娘居然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不禁受宠若惊,看了武宁一眼,也觉得左右为难。踟蹰片刻后,她决定:“我用水阵,直接送他回苍和山,对水族也构不成威胁,可好?” 闻言,水君淡淡地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长溪知道,她这是不反对。 商羽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看了武宁一眼,还是说道:“一舟,额长溪,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一起回去?师尊还在山上。” 长溪并未挽留,琴姨那边确实需要照看:“好,一路小心。” 水君看向冰语,只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婷婷走到长溪身边,道:“我去吧。”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长溪,面带微笑,笑容里尽是同情怜悯,附耳言道:“好自为之。” 长溪眨了眨眼,一脸莫名无辜状。 冰语带他们两人出去后,长溪回过头,才发现水君还在盯着一木,目光饱含审视之意,神色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水君如此严势威压下,一木仍能保持岿然不动,眼神中并无随意怠慢之意,兀自垂头不语。 长溪和雷少大眼瞪小眼,也有些惶惶不知所措。 尴尬片刻,水君终于收回目光,发话道:“水龙珠虽是至宝,你也不是第一次丢了,自己去找。但魔族圣物事关重大,魔血凤凰浴火重生,必须慎之又慎。” 长溪哦了一声。连丢两件宝贝,她深感无地自容,更不敢直面她娘的雷霆君威。刚刚大战过一场,于是她装出一副弱不禁风之态,企图从水君那儿博取几分同情。 水君足足盯了她半晌,眼神中凌厉有之,谴责有之,恼怒有之。总之,无上的威严压迫,迫得人几欲窒息。 雷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心里都有些发毛,相比之下,他哥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如沐春风。 良久,水君才道:“罢了,两位长老还没回来,你老老实实闭门思过吧。” 言罢,水君起身离去,长溪终于长舒一口气。 雷少悄声问道:“闭门思过是什么意思啊?” 长溪往榻上一瘫,道:“约莫就是在蓬莱吃喝玩乐吧。” 第28章 心居 翌日睡足之后,长溪领着一木,在海边的芦苇村闲逛。 芦苇村是个渔村,依山傍海,炊烟袅袅,小桥流水,闲情野趣颇浓。 转过街角,眼前出现一座院子,木质大门没有门环,也没有其他任何装饰。门上匾额题有“心居”二字,似乎出自少年之手,稚气盎然。 一木面不改色地评价道:“心居,吾心安处是吾乡,好名字。这字也好,颇有童趣。” 海边本多石屋,气候使然。然而方才一路转下来,他发现这个村子里大多都是木屋,不知内中是何缘由。 长溪在门前定了定,随即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浑然天成之貌。院中近半数面积都被圈进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花圃,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延伸到青石小路,里面栽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正如那日花灯夜会,他们选中的那种花。 无名花色各有异同,薄粉如纱,微青似芽,温白胜玉,莫名一派柔润和谐之象。花瓣层层叠叠,微斜着舒展开,姿态既优雅又随性,看在眼里很是赏心悦目,令人觉得哪怕是皇城花市,也不及这里半分韵味。 另一侧生了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榕树,高度虽不高,却是枝繁叶茂,投下的树荫能覆盖半个院子。细看密密树叶之中,有一树枝尤其标新立异,自主干水平伸出一人多长,形状扁平宽阔,表面光滑如玉,看上去很像有人经常躺在上面小憩,实在堪称匠心独运。 一木几乎可以想象出长溪悠闲自如地躺在上面、颐指气使的画面。他看着那棵树若有所思,长溪已经推门进了屋。 一木正要说,随便闯进人家院子会不会不太礼貌。看到她熟门熟路、毫不生分的样子,他忽然大彻大悟,哪里有什么“别人家”的院子!芦苇村依蓬莱而生,这儿分明就是她的小天地。 一木迈进屋内,长溪正挨个和屋里养的各种小动物打招呼,喂喂这个,摸摸那个,还颇具主人翁精神地跟他客气道:“林兄,随便坐啊,别客气。” 一木本也没打算跟她客气,他已在这屋里打量了一圈,深刻意识到,此间主人实在不谙待客之道,这间屋子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别提茶杯了,连一把坐椅都没有,坐什么坐! 他浅浅一笑,满心无奈,抱着手靠在一边,注视着她忙里忙外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暗暗好奇:如此人物,是怎么养活这些花花草草和小动物的? 外面响起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一个少年兴冲冲地跑进来,短褐布衣,袖口挽至手肘,长发尽数用布带绑了,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他一开口,清脆如铃地叫道:“溪姐姐!” 长溪从一盆水草旁边抬起头,露出自然而亲切的笑容,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帮我照顾这里了。” 少年喜形于色,打趣道:“漫说姐姐不在的时候了,就算姐姐在家,这里不还是我照顾嘛!” 一木没忍住,发出噗嗤一声,原来如此 少年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站了个俊哥哥,一袭青衫,疏朗挺拔,好似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满脸震惊之色,无比兴奋地叫道:“姐姐,你带人回来了!” 长溪顿生无奈,嗔怪道:“别乱说话,”她话音一顿,又道:“小木匠。” 听到这句话,一木身形顿时凝滞,收敛了满面笑意,目光饱含惊讶之色,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的脸。 小木匠正要嘻嘻说话,注意到他的变化,不禁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面前这位俊哥哥为何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他一时搞不清状况,于是也回之以目光,认真端详着他。 长溪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继续若无其事地玩弄那盆无辜的水草。 小木匠也是第一次被迫这么打量别人,那位哥哥约莫二十几岁的模样,长身玉立,发丝乌黑如洗,以木簪半束于脑后。那张脸清瘦俊朗,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十分亲切的感觉。 一木如梦初醒,惊觉失态,马上收回了目光,惶顾左右佯装无事。 可小木匠却似乎发现了什么不肯罢手,他不错眼珠地盯着一木,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可是离哥哥?” 小木匠本是二十年前大战之后,水族救下的一小支木族遗民。为避祸乱,他们一直隐居在蓬莱山下。当年他只有五岁,那么他口中喊的离哥哥,十之八九便是当年的木族少主,木离。 这名字不是随便起的,木族族长这一脉的名字,都是由他们那棵大神木指定的。也不知是为何,指给他这么个名字。 一木木离,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眸中顿时射出澄亮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的样子越发像个哥哥了。 这种阔别重逢、痛哭流涕的场合,外人在场似乎不太方便,长溪便站起身出去了,给他们留下彼此相认的空间,心里由衷感叹:我可真是太通情达理了! 她直接飞身上了树,躺在那根出类拔萃的树枝上,枕着一支手臂闭上眼,沐浴着透过树叶洒下来的日光,恍惚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各族时常往来,她与木离自然而然成了玩伴。见面的时候他们尽情玩耍,分开以后,小孩子家家的,还学会了写信。 她至今还念念不忘,她第一次见到一片青叶悠悠飘落,盘旋于眼前,而那上面竟然显现出木离的字迹,闪闪发着光,她当时有多么开心,简直欣喜若狂。 然后她接连几日苦思冥想,四处求教,终于想到了回信的办法,便是把内容写在蚌珠上,然后以灵力助水蚌穿越到指定地点,只对特定的人显现。送出第一只水蚌后,她满心欢喜,激动得不行,整日都在想象木离收到水蚌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当时懵懂无知,不知道把心爱的东西珍藏起来,天真地以为可以长长久久这么传信下去。没曾想木族一夕之变,两人彻底失去联系,木离从此在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她两手空空,竟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以后每年那日,长溪都会寄放一只水蚌。只是没了那人的音讯,不知要送往何方。 昔年旧事,记忆犹新,她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脑中画面一闪而过,曾经的绿洲燃起一片火海,而丹心正在火中扑腾着翅膀挣扎,许久不得出,渐渐被大火吞噬,只留下一声凄厉至极、痛苦不堪的惨叫。 那叫声穿透迷雾,直击人心。长溪心中陡然一空,直接从树上掉下去了。身子如一片落叶在半空中飘落,她却没心思自救,只顾着庆幸,幸好只是梦 她最终也没掉在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柔软温存、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的怀抱。 不知何时,木离已经走出房间,抬头望见长溪在青叶日光下闭目养神,他觉得此情此景如梦似幻,不由自主陶醉其中,一直静静凝望着,也正好轻飘飘接住了她。 看她脸色非常不好,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木离关切道:“发噩梦了?” 长溪缓过一口气,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怎么上的树,她才懵然点了点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木离老实答道:“你刚睡着的时候。梦见什么了,能从树上掉下来?”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虽然明知是梦,长溪还是心有戚戚,怆然道:“我梦见丹心,掉进了一片火海里。” 木离目光微沉,柔声道:“只是个梦,凤凰浴火重生,就算真的掉进火海也会平安无事。” 长溪听得心中稍安,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木离还一直抱着她呢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长溪有些贪心,并没有马上下来。那张脸瘦削白皙,棱角分明,眉弓高耸下那双原本深邃如星、遥不可及的眸子,此刻由于关心情切,显得越发柔和。她发现木离的睫毛浓密且长,非常好看,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蹭了蹭。 罪恶的小手伸出去之后,她才恍然清醒,心中泛起微羞,不动声色地跳下来,望天望地,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 木离虽惊,却难得没有戏弄她,他现在有点意怯。 小木匠见这边安定下来,便叫道:“溪姐姐快来,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一听到好吃的,长溪马上容光焕发,问道:“有鱼汤吗?” 小木匠已经轻车熟路地收拾起院里那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只食盒,似乎是他来的时候带的,他一边收拾一边回道:“当然了,都是你爱吃的。” 长溪满怀期待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小木匠忙活。 默默无言片刻,木离目光不自然地飘忽了几下,语气难得有些诚惶诚恐:“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长溪偏头斜睨着他了:“小木匠说过,树洞,是你的独创。你一心以为他早已不在了,才会放心用树洞的吧。” 木离无话可说,低头看着鞋尖,略显局促,像个自知犯错的孩童。 长溪却没批评他,问了一个她同样好奇的问题:“那你呢,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木离眨眨眼,偷觑着她的脸色,弱声问道:“真想知道?” 长溪莫名道:“当然。” 木离再三确认:“不生气?” 长溪还是道:“当然。” 于是木离便低下头,吐露真言:“醉仙居。” 长溪简直难以置信:“第一面!为什么?!” 木离暗暗组织好语言,斟字酌句地道:“你的手串。本也没什么,偏生你还加了一层化形术,就有点欲盖弥彰了。” 他尽量言简意赅,避免惹雷,长溪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手串本是蚌珠混了一颗水龙珠的,她喜欢戴着,又怕引人觊觎,便使了个化形术,化成了发晶手串。 她也知道自己那点功底难堪大用,水龙珠可是她特意求了海师父帮她化形成蚌珠的,再由她统一化成发晶珠子,自信不会被轻易识破,况且认得水龙珠的人本也不多。 但是木离情况不同,他识得蚌珠,和小时候他们传信用的水蚌里面的珠子一模一样。想到自己煞费苦心设计的这番玲珑巧思,还是逃不过被他一眼看穿的命运,长溪便觉得心里堵得慌,垂头丧气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她这厢闷闷不乐,木离候在旁边惴惴不安,好在这时小木匠出声,救起了场面:“好了,开饭了。” 长溪立即被美食吸引,就把这事搁在了一边,木离顿时如蒙大赦。 几个人终于坐下来,有心欣赏小木匠的手艺了。八菜一汤,山珍海味,满满一桌。 木离觉得这幅画面有点熟悉,略加思忖就想起,醉仙居初见时长溪点菜的场面,她这大手大脚的习惯八成就是让小木匠惯出来的。 长溪早已迫不及待,好不容易等他收拾妥当,立刻上桌动手开吃,毫不客气。 小木匠虽是弟弟,却是照顾人的那个。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看她下箸如飞、进食神速的样子,不禁心疼道:“姐姐慢点吃。姐姐在外面吃的不好吧?” 长溪面无愧色地点着头:“嗯,外面的饭一点都不好吃,跟你的手艺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木离听得心惊肉跳,默默地挑起眉:傻孩子,你是没看到她在外面纵情挥霍的样子 傻孩子没领会到他的腹诽之意,反而听得更加心疼:“那我天天给姐姐做。” 长溪百忙之中抽空给他摆了个笑脸,继续战斗。 木离不由得回心转意:养个傻孩子,也挺好 第29章 十年隐秘 木离脑子里忙得千头万绪,没怎么动筷,小木匠贴心问道:“哥哥怎么不吃呀?是不合口味吗?第一次做给哥哥吃,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这样,哥哥爱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明天我就做。” 木离听得一脸欣慰,微微一笑道:“没有,很好吃。她经常找你蹭饭吃吗?” 小木匠认真地说:“姐姐很照顾我,我很想做饭给姐姐吃。只是姐姐这几年都不怎么在家了。以前姐姐在家里养伤的时候经常住在这里,我就天天给姐姐做。” 长溪噎了一下,赶紧拦住他的话头:“我只要回来,不是经常住这儿嘛!你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养得跟个深闺怨妇似的?” 可惜为时已晚,木离听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理会她的玩笑。他只知道她越是玩笑,事情只会越严重,脸色十分难看地问小木匠:“养的什么伤?” 长溪抢着回答道:“修炼嘛,小磕小碰的在所难免。” 她拼命眨眼,可小木匠生性单纯,一点也没读懂她的暗示,反而一脸认真地说道:“才不是,小木匠知道修炼。普通修炼受伤,顶多躺两天就好了。姐姐那次足足养了十年呢!” 十年! 木离如遭晴天霹雳,哑然失声。 长溪忍不住扶起了额,拦不住也就算了,这孩子还总能蹦出几句关键词。她心里不禁油然而生出和木离殊途同归的感慨:这孩子,傻乎乎的看着人畜无害的,结果几句话就把她从头到脚卖了个干净! 木离语气陡转严厉:“怎么回事!” 可惜小木匠隐居多年,平生只对木工和做饭感兴趣,并不清楚外面的事,察觉到离哥哥动了气,他不禁满心歉疚,声若蚊蝇:“我当时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木匠不懂,木离立刻转向长溪,没了刚才的声色俱厉,却依然相当严肃:“怎么回事?” 长溪刚提起气,准备随口糊弄几句,不想木离又补上了一句:“不许搪塞我。” 长溪提至胸口的那口气、连通准备好的几句搪塞之言顿时无功而返,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绞尽脑汁,反复组织好语言,难得正经言道:“当年那场大战之后,世道还乱着。我还小,太过顽劣,弄丢了一颗水龙珠,嘿嘿,总之有点狼狈。后来被海师父他们带回来,就关起门来魔鬼训练,整整十年不许我出门。小木匠看我那么可怜,就以为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他那时候还小,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看着长溪嗔怪的眼神,小木匠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嗯,我当时不记事,是后来有一次偷听海长老讲话听到的。” 闻言,长溪立刻顺水推舟道:“我就说嘛,海师父人老了,越发老不正经,最爱捉弄人。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的话不能轻信。” 于是,远在不知天涯海角、正在尽心尽力办差的海长老,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长溪自认为没有撒谎,只是挑三拣四说了说。这本就是她最不想让木离知道的事,也不知他究竟信了几分。长溪一时不敢和他对视,幸亏小木匠提起海师父,她便肃然问道:“对了,两位师父可有回来过?” 小木匠摇摇头。 长溪本也没指望他真的知道,只是随口一问,顺便岔开那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好在木离之后一直沉默,没有继续追问。 夜幕初降,两人留在心居里,并肩坐在那根独树一帜的树枝上。月色满庭,花香萦绕,无人打扰,听着浪花和海岸淅淅缠绵之声,惬意至极。 出于某种不愿提起的原因,长溪并没有把木离的身份公之于众。对于水君对木离的态度,她完全束手无策,只好歉疚道:“我没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我娘就那个脾气,你别怪她。” 木离浅浅莞尔道:“我不敢。” 长溪觉得他哪有什么不敢,只不过闷在心里不明说罢了,于是越发真诚地道:“千真万确,她对我向来都是这种态度。” 看她傻乎乎地没听明白,木离笑道:“她是你母亲,又是堂堂水君,我一个后生小子岂敢非议,只好自己努力了。” 长溪这才恍然发觉他所说的“不敢”是何深意,一时间又羞又喜,俯首望着地面,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木离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又可爱又有趣,于是主动提出:“不如你偷偷告诉我,水君喜欢什么,我投其所好,日子也好过一些。” 长溪觉得这主意甚好,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不想她支吾半晌,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于是木离侧过身,头斜探过来,奇道:“莫非你不知你娘喜欢什么?” 这个好像确实不知。水君威仪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也不缺。加之水君对她严苛冷淡、从不亲近,是以她从未主动关心过。 想到这里,长溪不禁暗自汗颜,眼角却瞥见木离抱着臂好整以暇、悠闲地晃着双腿,才发觉他是故意挑逗,她一时羞怒交加,好胜心起,回敬道:“怎会?我娘喜欢我爹,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去投其所好吧!” 木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着看过来,说道:“这好办,直接和你娘说,你喜欢我,也要效仿他们二老,招我为婿,入赘水族。从此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你娘必定欢喜!” 长溪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她两颊绯红一片,犹如晚霞,木离看得分明,忍不住笑出声来。 长溪不禁开始扶额反思。她天性活泼,以往也经常戏弄别人,当然她娘除外。别人要么和她礼尚往来、言语交锋一番,要么宠溺纵容、压根不和她计较。 唯独到了木离这里,从不顺利。每每都被他前追后堵,从容反制,稳稳拿捏。她扪心自问,一定是自己太善良敦厚,不忍拆穿他,才纵得他如此嚣张、无法无天!唉,真是自作孽,无可说。 木离终于笑够了,装出一副深沉可怜的样子长嘘短叹道:“唉,看来这水君喜好,只能靠我自己打听了。” 长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决定慈悲为怀放过他,权当是放过自己。 平心定气片刻,她决定谈点正事,正好心头有一事浮出水面:“不知苍和山如何了?我们休养几天,去看看吧。” 木离似乎早已料到:“不必亲自过去,我带你看。” 他轻轻托起长溪双手,长溪眼前景象开始逐渐虚化,无数风云变幻之色如同白驹过隙忽闪而过,待到视野再次清明,目之所视赫然已成苍和山。 苍和山不复往日郁郁青葱的山景,如今遍地狼藉,残破不堪,一派凄凉衰败之象。苍和门人死伤过半,尚能行动的穿梭其间走动照应。 她刚想对木离说看看正堂,眼前画面一闪,真就如她所愿转到了主峰之上。木离柔和清亮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是不是很贴心?” 吐息温热,听得她耳根一红,囫囵应道:“嗯嗯。” 正堂里虽已补修过,仍然随处可见刀刻斧痕、断壁残垣,依稀可现那日血战情景。 苍和山经此一役元气大伤,长溪不禁心生凄然:“黑袍人若真目标在我,那我岂非无端连累了苍和满门?” 木离的声音沉静如水,似乎能涤荡一切杂念:“与你无关。若他目标只在你,自有千百种方法对付你,何必大动干戈杀上山?” 长溪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木离道:“我的意思是,黑袍人此举,意在削弱苍和势力。这笔血债与你无关,记住了吗?” “嗯。”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她悬着的心安定归位。 山主已经回山,正和七位长老围坐在正堂,商量善后事宜,唯独往日武长老的位置空空如也。见到琴姨安然无恙,长溪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商羽愁容满面,侍立于琴姨身后,堂中却不见武宁身影,不知为何。 只见白长老忿忿不平地道:“要我说就是他。不然他们为何提前到了扶苍塔底?那个飞针门门主妖里妖气的,定是妖怪化身,混进苍和山意图不轨!山主,此事须得彻查。” 这个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竟是在怀疑他们的救命恩人! 堂堂第一大派,倚老卖老颐指气使也就算了,竟还无凭无据胡乱猜疑!飞针门,呵呵,查出来算你厉害!长溪真是让他气笑了,无可奈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世间庸人自扰者多如过江之鲫,木离早已看破,不以为意:“独角戏,想唱就唱吧。” 琴姨不动声色地道:“什么妖怪这样厉害,你我竟看不出来,白长老莫要妄自菲薄。” 山主在座位上扶额叹气,耐着性子问道:“你也查了几日了,可有收获?” 白长老皱眉如川,摇头道:“那日之后,飞针门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山主苦口婆心道:“当然查不到了,飞针门压根就不存在。” 白长老闻言一惊,双目圆睁,满脸尽是不可思议:“不存在?假的?” 山主侧目睨过来,道:“不然师弟以为,飞针二字何意?” 飞针,非真“针”相大白,白长老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岂有此理!” 他这一声咆哮如雷,长溪发自肺腑地感到扬眉吐气,大快人心! 第30章 青叶撒网 白长老这出独角戏成了彻头彻尾的闹剧,琴姨不予理睬,转向山主问道:“武长老之事,山主师兄怎么看?” 长溪心中一振:难道苍和山已经察觉武长老身负蹊跷了?这倒省得她专门通知一趟了。 只见山主愁眉不展,垂头丧气道:“此事复杂,尚无定论。” 闻言,琴姨面露轻蔑之色,道:“有什么复杂的!我已细细询问过商羽,事发当日午时,他们几人在醉仙居中毒昏迷、被居心叵测之人安置在塔底。那午后现身,与我和白长老同座饮茶的又是何人?” 不愧是琴姨,窥一斑而知全豹! 琴姨继续条陈可疑之处:“他一向独来独往,为何那日忽然性情大变、盛情相邀?我与白长老为何同时中毒?这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扶苍塔那具易容假尸,更是铁证如山。” 琴姨此言,与她们不谋而合,长溪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替武长老开脱。听到这里,她才算明白堂中气氛为何如此尴尬。苍和山当家长老引狼入室,无疑是一桩天大的丑闻,传出去有损苍和山百年清誉,所以山主即便心知肚明,也要矢口否认,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到最后,琴姨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问道:“武长老种种行径无不透着诡异,山主师兄顾念旧情,这一点可以理解,只是武宁关押已有数日,山主师兄打算如何处置?” 怪不得不见武宁踪影,原来是被当作同谋关起来了! 见山主不作正面回应,商羽急道:“武宁师兄为人忠正,事事以苍和为先。当日身在水族之时,他千方百计寻求脱身之法,只求尽快赶回来,甚至不惜为此开罪水族,只因心系苍和安危、急于回山支援,还请山主明察。” 山主斟酌再三,抚须长叹道:“武宁确不知情,这一点我心中有数。只是有些疑问还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查明之后自会放他出来,待之一如既往,你们尽可放心。” 闻言,长溪和商羽反应一致,俱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武宁投毒一事,她现在已经比较看得开了。毕竟易地而处,她擅自把武宁带到蓬莱,还暗中下毒,举止岂非更加可疑?虽然下毒的幕后黑手是她娘,但在武宁看来,她们母女一体,自然不分彼此。若是换了她,保不准会不会做出比迷魂散更加偏激的事来 黑袍人身份成谜,相关猜测,长溪早已悉数告知木离,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看武宁和武长老咦,他们是师徒,为何都姓武?” 木离笑道:“我已查过,武长老是十几年前到的苍和山。武宁自小就被苍和山收养,姓名是收养他时山主起的。后来三年根基打稳、正式拜师时,才分到武长老门下。细论起来,除了授业教养之恩,其他的事或许并无关联。应该说,正是由于两人同姓,多了这一层渊源,择徒拜师时才更容易分到一起。” 原来如此。长溪继续问道:“那日醉仙居在酒里下毒的,是不是武长老?” 木离却叹道:“毒不在酒里,甚至不在房间里。那间房间里的一杯一盏、一器一物我都有留意过,不知对方使得什么手法。我更倾向于是他,他把武宁放在塔底,或许是意图保护,毕竟他们多年的师徒情分不假。不过更重要的目的,恐怕是防止我们打乱攻山计划。” 长溪问道:“那他为何不在我们昏迷时取走丹心玉佩?” 木离道:“我若是他,时机未到,未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最好是按兵不动,等你祭出水龙珠,再一网打尽。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绝对不敢这么干。” 长溪犹豫了一瞬,问出一个萦绕在心头很久的问题:“那,你觉得武长老是不是黑袍人?” 木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这个神神秘秘的黑袍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看遍苍和山,两人面前又是蓬莱。木离温声问道:“看过了,可放心了?” 长溪一心挂念琴姨,刚才既已见她无恙,便乖乖点了点头。她将这一团乱麻抛诸脑后,满脸新奇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实用得很啊!” 木离笑道:“想学吗?叫师父。” 长溪猛地摇头,干脆利落道:“不想。”不过她铁血强硬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不过很好奇,嘻嘻,给我讲讲吧。” 对于这位百变俏佳人,木离毫无还手之力,只好从实招来:“也不是什么厉害法术,在我所过之处,凡有植物,取一青叶注入灵力,便相当于在此处安置了一双眼睛。” 长溪眨了眨眼睛,问道:“不会被发现吗?” 木离胸有成竹地道:“不会,注入的是植物自身灵力,为我所用而已。青叶撒网,无形无迹。只要想看,随时可以。” 世间竟有如此奇思妙想,还被他付诸实践了,长溪如得神助,顿时双眼放光道:“那可能看到丹心的下落?” 木离却摇了头:“黑袍人以法术穿梭各地,青叶也寻他不见。” 闻言,长溪目光微沉,她赶紧遮掩过去,自我安慰道:“没关系,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木离莞尔一笑,抬手化出一物:“带上这个,以灵力为介,默念时间地点,你随时可以,见我之所见。” 那是一条木色链子,吊坠呈现金黄色泽,形状像一片银杏叶子。她想起,小时候去木离家里时,她最喜欢在那颗金灿灿的银杏树下嬉戏玩耍。银杏叶落缤纷,铺了遍地黄金。那段时光被银杏叶染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如今凝聚在这枚金灿灿的吊坠里,弥足珍贵。 海老终于回归蓬莱,却只带回了江老失踪的消息,甚至连他本人都被人跟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甩掉尾巴。他听闻了苍和山的事,连夜赶回来的。 水君在房间里与沙老谈论此事,眉宇间染上一丝焦虑,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沙老看在眼里,连连宽慰。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水君头也不抬,吩咐道:“进来。” 冰语推开门,缓步入内,手里捧着一封信,不似平日里呈给水君,反而递到了沙老面前:“土族来信。” 水君指尖一动,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冰语朝她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沙老草草看过,直接递给了水君,沉声道:“我得回去一趟。” 土族出了大事,请沙老回去相助。水君眉尖微蹙,道:“多事之秋。” 她明显放心不下,自己又不便离开,贸然派族人前往也不合礼数。深思熟虑片刻,她想到一个折中之法:“带上长溪一起去吧,她好歹也算半个土族人。” 相伴多年,沙老自然深知其意,道:“带不带她倒也无碍,只是她那两个朋友尚在蓬莱,怎么办?” 水君漫不经心地道:“天雷城少主虽然胸无城府、不堪重用,自保应该不成问题,随他去吧。” 沙老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忍不住更加好奇:“另一个呢?” 水君顿了片刻,偏过头道:“修为尚可。” 沙老不禁嘴角含起了微笑:“尚可二字,未免过于苛刻。以他们这个年纪,哪怕是你当年也达不到这般境地。溪儿的心意,你我当看得明白。” 水君眉心不由自主拧作一团,道:“正因如此,我才担心悲剧重演。” 沙老心念微转,愕然道:“你是指十年前?为何如此联想?当年溪儿尚且年幼,有个两小无猜的玩伴罢了。如今时过境迁,她已长大成人,难得遇到一个‘修为尚可’的年轻人,怎可混为一谈?” 闻言,水君一手托起腮,偏头打量着他,前一刻还忧心忡忡的目光,此时平添了几缕寻常女儿家的灵动好奇。她明眸善睐,顾盼生姿,心中所想却是大煞风景:土族人一根筋直来直往,确实淳朴! 沙老禁不住她灼灼的目光这般打量,不自在地问道:“怎么了?” 水君决定不再对牛弹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没什么,走着瞧。” 淳朴如沙老者,当场愣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第31章 大漠谜团 直到水君君令传到眼前,长溪仍然不敢置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娘居然派我去土族!”她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回来,她娘变了好多。 水君君令里没提到其他安排,长溪看向木离,后者正慵懒闲逸地靠在软枕里,一手支着下颌,见她眼神飘过来便展颜一笑道:“我与你同去。” 雷少原本左右为难,见他二人都要去,也吵着要跟去。 长溪瞥了他一眼,目光嫌弃得如同看苍蝇、拍都拍不走,语气中的不耐显而易见:“雷少,你怎么还不回天雷城?” 雷少没心没肺,大手一挥道:“不用担心,传个信就行。你和林兄赴汤蹈火,怎好留我一个人在此独享清福?正好,本少刚逛完蓬莱,再去土族参上一观。这可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错过了本少会抱憾终生的。” 长溪和木离对视一眼,表情俱是非常糟心。 水君自有考量。这一行人个个修为匪浅,且各有所长,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应该都能应对自如。准备就绪之后,沙老带着大家,在设好的水阵里接连穿梭,时间格外久。最终破水而出之时,众人面前已是一片黄沙,漫无边际,灿灿日光下浩瀚无垠的耀眼金光扑面而来。 一个身着褐色官服的人正等在那里,独立在滚滚风沙中拢袖垂眸,不动如山,如同一尊雕塑。“沙雕”一见到沙老顿时活了过来,目光雪亮,一路小跑着过来见礼,引着他们往宫殿走。看来土族君主当真已是焦头烂额,对沙老简直望眼欲穿。 长溪自幼在海边长大,这次还是头一遭到沙漠里来。原本她还觉得新鲜好玩,当吸入满满一口混着沙子的空气时,她由衷兴叹:终归还是年少无知、想得天真了些 距离王宫不过几丈之隔,她觉得寸步难行,仿佛衣襟发丝指缝间无不塞满了沙子,甚至连眼睛和嘴巴也灌了不少。若非引路宫人在前,她真想洗洗眼睛,然后当场啐上几口,把灌得满嘴的沙子尽数啐出来。短短几步路走得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她心中不免万分怀疑,她娘遣她来此,顶着办差的名义,实则是故意整蛊作弄她呢! 幸好沙老路上介绍土族概况,才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同时不免万分钦佩,在这满天黄沙肆虐的情况下,她爹还能目不斜视、语速平和,真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土族人! 原来几十年前,土族原有沙石两位长老,后来沙老入赘水族,便由一位黄长老代替。这位黄长老与沙石二老素来不和,但也公认是中正耿直之人,修为深厚,由他接替也无可厚非。 然而这次土族出的大事,竟是石长老重伤身亡,黄长老成了头一号嫌疑人!土族两位长老一死一疑,形势大乱。土君孤掌难鸣,别无他法,只好传信请沙老出山。 沙老一路愁眉不展,长溪问道:“爹为何如此忧心?就算是黄长老杀人,既已抓获,便不会再作乱,顶多是土君无人可用而已。况且还有可能不是他杀的呢?” 沙老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木离接道:“若不是他,情况只会更糟。说明有人有能力,同时算计土族两位长老,自己还藏在暗处没有暴露。” 长溪没想到这个,听他如此一说细思极恐,眼前这巍巍宫殿,此刻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个漩涡泥潭,难怪她娘给她爹派了这么多帮手。 为避风沙,土族把宫殿建在了地下,地面以上只露出一架拱形穹顶,和茫茫沙漠融为一体,无从辨识。由暗门进入地下后,一座座桂殿兰宫赫然映入眼帘,以打磨圆润光滑的苍黄土石为基,鸿图华构,雄伟壮观。 殿内陈设金玉满堂,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哪怕随处可见的灯幢,依然色泽华丽、花纹繁复,甚至连石壁之中也镶嵌各色宝石美玉,与镂空灯幢里倾泻而出的灯火交相辉映,流光溢彩,低调之下暗藏奢华。细想也是,土族虽避居大漠,但凭其广漠遁地之能,什么奇珍异宝寻不来! 一路沿着灯火辉煌的殿道前行,宫人引领他们径直穿过议事大殿,来到后面偏殿。只见殿中端坐一人,深深埋进一堆卷宗里,听闻动静才抬起头来,脸上立刻转忧为喜。 沙老低头施礼的时候,他已经大喜过望地走过来,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金黄长袍拖在身后,步伐虽疾却不慌乱,端的是唯我独尊的王者风范,年纪看着比沙老还略显年长些。 他行至跟前,正好扶起沙老虚握的手,喜道:“沙老卸任多年,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我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才来打扰你。这几位是?” 沙老一一引荐:“这是小女长溪,和她的朋友林一木、天雷城少主雷泽言。他们常年在外,不涉族中事务,最适合来帮忙了。” 土君点了点头,嘴里道着谢,目光里笑意盈盈,在木离脸上停顿了一瞬,最后落在长溪身上,细细端详,称赞道:“不愧是沙老和水君的传人,年少有为,此生必定不凡。” 长溪听得一激灵,嘴上虚虚应着,心里嘀咕道:这土君可太会夸人了,这是祝我这辈子不得安宁吗 闲话少叙,土君引他们去后殿验看石长老的尸体。那具尸体专门收拾过,衣冠整洁,看面色却已腐败多时,不似刚死之人的样子。 昔年旧友横尸眼前,沙老心中不免感慨万千,默然不语。 长溪问道:“这位长老死去多时,为何说黄长老嫌疑最大,可有凭据?” 土君说:“也有,也没有。事发当时,黄长老就倒在现场昏迷不醒。石长老的尸体,如你所说,死去已有月余。可这一个月间,很多人都亲眼曾见过石长老。” 言下之意,石长老并非死去多时,可尸体为何有此征兆? 土君顿了顿,继续说道:“黄长老有一成名绝技,沙丘掌,不仅杀伤力惊人,还能吸食对方灵力。凡被沙丘掌所杀之人,尸体都会迅速腐化,如同这具尸体一般。” 沙老问道:“石长老最近有何异常吗?” 土君回忆了一下,说道:“并没有。石长老自从一年前大病一场,一直深居简出、闭关修养,将族中事务慢慢卸下了,都是已尘和黄长老在打理。最近几个月,只有在礼仪祭祀场面才见得到他。” 想到来时木离所言,长溪问道:“难道就没有可能,石长老真的死于月前吗?” 沙老目光凝肃,注视着土君,土君方知他也作如此推测。土君沉思之下忽然惊呼:“化形术!什么人如此高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形这么久,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沙老叹道:“若真有人能同时算计两位长老,人前化形也非难事。” 雷少忽然倒吸一口气,脸上写满了震惊:“你们是说,有人杀死了石长老,还、还化形假扮他一个月,甚至更久?!” 这一番振聋发聩,委实是姗姗来迟,引得众人俱都无语。雷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后深感尴尬,羞愧难当,他痛定思痛,觉得泽言这个名字堪称妙极,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以后一定! 良久,沙老问道:“黄长老怎么说?” 土君摇头叹气道:“他只说自己被人袭击,昏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人不是他杀的,他也没去过案发现场。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你也知道,他就这么个脾气。” 沙老苦笑不语,事情谈到这里,似乎成了死局。 木离忽然问道:“土族内部,何人有此能力?” 他第一次开口,土君愣了一下,抬起眼帘,又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目光说不清是审视还是好奇。木离从容不迫地回视,静静等待回答。 打量片刻,土君收回目光,说道:“除了我和黄长老,没人能做到。” 木离继续发问:“若有外人来此,可能知晓?” 土君略加思索,道:“登记在册的外人里,无人有此能力。若是自行进入,凡入大漠范围者,皆无所遁形。” 然后木离幽幽地道:“若是本族人援引外患进入,又当如何?” 土君神色骤冷,倒吸口气道:“引狼入室。这就很难察觉了。”他眯起眼睛,再度打量着木离,说道:“阁下此言让我想起一人。” 沙老道:“来时,我观王城内,无一草一木。” 土君望了望长溪,面有悸色:“当年,木族头号叛徒松青,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心惊,不得不防。难道如今土族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木离双眸览尽众人反应,轻飘飘地笑道:“松青叛出木族自有目的,当年尚有火君为其撑腰。如今土族境内兴风作浪之人,不知是为了人还是物?” 雷少难得跟上了节奏,赶紧问道:“为物,自然是为了土族的宝物。为人又如何?” 木离悠悠道来:“为人么,两位长老既已不在话下,自然是为了土君之位。要么是冲土君本尊,欲夺取土族势力。要么是有继位希望之人,欲趁机上位。” 若是外患,此番恐怕遇上强敌。若是内忧,而今土族内有继位希望的人,已尘少君算一个,土君的弟弟漠王算一个。可这两个都是他至亲之人,无凭无据猜疑至此,实在令人心如刀割。土君神色凝重,觉得今日所谈,其严重程度远远出乎意料。 木离又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在土君看来,此人话虽不多,却句句都能切中要害,土君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太阳穴突突作响。 木离道:“这位长老,尸体可有中毒迹象?” 土君这才放下心来:“并没有。” 木离却坚持己见:“许是什么旁门左毒,可否容我一探?” 闻言,土君望向沙老,见后者点了点头,于是道:“有劳。” 木离点头致意,掌中蓄了灵力,对着尸体从头扫到脚,再一翻掌,他掌中已托了一滴液体,色如琥珀,状似黏稠。 沙老目光骤缩,脱口而出:“松毒!” 沙老竟然对松毒了如指掌,木离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错。寻常松脂,可入药祛毒。松青所制却是剧毒。这毒下得极轻,且人已死去多时,确实不易发现。” 听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沙老心念电转,霎时间心头雪亮。如此修为见识,如此年纪相貌,又对松毒如此了解,世间恐怕只有一人。对于他的身份,沙老心中已有猜测。 与此同时,沙老不免对他那位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夫人肃然起敬,心悦诚服!更是忍不住满腹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一眼看穿的?!莫非真有第六感这种东西? 土君深吸一口气:“难道真是松青?当然上天入地寻他不见,如今却敢送上门来。” 木离注意到,提起松青,土君和沙老都是钢拳紧握,咬牙切齿,似乎过节不浅。这世上居然有人比他还恨松青,木离不禁觉得可笑之极,这人真如过街老鼠一般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终于理出了头绪,土君振奋道:“我马上着人秘密调查。沙老刚到,先休整一下。大漠里不比蓬莱山清水秀,小辈们还不习惯。得空去看看黄长老吧。” 沙老苦笑道:“好。只怕要白跑一趟了。” 土君也摇了摇头,似乎这位黄长老是个极难啃的骨头,让人无处下嘴。 第32章 洗尘闲谈 安置妥当之后,沙老专门去地牢拜访了一趟,果然空手而回。 聚在沙老房间里,雷少问道:“松青是谁?” 他随口一问,不想屋内三个人俱都全无反应,一时间鸦雀无声,倒把雷少弄得愣在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不明所以。 沉默须臾,沙老看那两个缄口不言、丝毫没有理一理雷少的倾向,他作为半个东道主,只好拾起了待客之道,出言解释道:“松青原是木族长老,二十多年前暗中投靠火君,导致木族陷落。后来焚火大战之中,逼迫走投无路的木族族民冲锋陷阵。后来战败,他便只身逃走。” 讲到这里,正见长溪抬起头看着他,神情紧张,目光颇有深意。 沙老不着痕迹地扫了木离一眼,见后者面色如常,便轻叹一声,道:“当时我们举全族之力,遍寻无果,才让他东躲西藏,活到了现在。” 对于当年之事,雷少只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经沙老从头说起后,才捋清了前因后果。怪不得上一辈人对松青恨之入骨,此人卖主求荣,屠戮同族,确实是毫无人性,天理难容。 时隔多年,沙老重回土族大漠,土君为他设宴接风洗尘,意在借机察探族内达官贵众。沙老无法拒绝,长溪只觉得“洗尘”二字生动传神,堪称绝妙。 宴席上,众多见过的、没见过的贵族显赫纷纷前来拜会沙老,沙老一向少言寡语,应付这种场面,实属无奈。 长溪等人坐在沙老下首的席位上侧耳旁听,翻来覆去都是“久仰大名”之类的奉承之言,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她由衷地觉得,就凭她爹能稳稳坐在那儿、从头到尾谈笑风生,就已十分对得起土君了! 她这个亲生女儿尚且隔岸观火,稳坐钓鱼台,雷少这位外人却看不下去了,捅了捅她胳膊,朝那边一努嘴,问道:“果然是宴无好宴,你说咱们要不要去帮忙?这么多人,沙老喝得过吗?”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长溪拧起眉头瞥了他一眼,冷飕飕地道:“要去你去,我又不认识那些人。” 好心帮忙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雷少甚至开始怀疑,上头那人到底是谁爹! 长溪笑道:“你有空关心那边,还不如干点正事。” 她果然另有打算!雷少不由好奇心大起,东张西望,像个贼眉鼠眼的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正事?” 只听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既来之,必尝之。享受美食,当然是人生第一大事。” 不得不说,尽管地处大漠,土族人的宴席却并不粗疏,一饮一食,食材与外面无异,菜式却从未见过,精致考究,别具风味。如此精湛厨艺掩于大漠,实在是沧海遗珠,令她摇首顿足、深感惋惜。 她正专心致志埋首于和美食文化切磋交流,眼角余光扫见一双暗褐长靴站定桌前,头顶传来一个清朗如敲冰击玉、但稍显稚嫩的声音:“你是沙老的女儿?” 只见一个少年,身着浅黄缎袍,剑眉星目,立于桌前,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虽然衣冠华丽,可他的神情体态却让长溪无端联想到小木匠。 在她爹万丈光芒之下,没想到还会有人找上她。她只好放下竹筷,拢好衣袖,端正回道:“正是。” 少年又问:“也就是水君的女儿咯?” 看在小木匠的份上,长溪对他格外包容,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肺腑之言全都咽进了肚子里:你这不是废话嘛!我既是我爹的女儿,当然也是我娘的女儿了 少年第三句话问道:“听说土克水,你进到大漠里来,不害怕吗?”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长溪眼珠幽幽一转,故作惊讶道:“土克水?未见得吧,有些土,怕是已经让大水冲得溃不成形了” 说这话时,她正面对着那少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着另一头。 沙老百忙之间一直留神着这里,自然一字不漏全听到了。碍于众目睽睽他不好发作,只回了她一个苦大仇深的眼神。 这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疾步走来,这个人他们昨日在土君殿里见过。将军朝那少年一抱拳,道:“少君,这几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 听他称呼少年为少君,几人并不惊讶。宴席之上本就非富即贵,听他刚才所言,没点身份兜着也断断不敢如此张扬而不自知。 将军转身对他们三人躬身道:“几位贵人,此乃我族少君,若有言语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他们几人随意点了点头,算是亲表海涵了。 不过长溪考虑再三,还是装模作样补问了一句:“原来是土族少君。失敬失敬。敢问少君怎么称呼,可是姓土吗?” 见问,单纯少君朗声回道:“自然是姓土。土已尘。” 他涉世未深、有问必答,跟在旁边的那位将军惯于眼观六路,他分明看到长溪问话时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玩味之意,以及她身旁那两人悄然牵起的嘴角。同为少君,人家这位言笑晏晏,便已独当一面。自家这位少君,被戏弄了还尚不自知,他万般无奈,只好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玩味够了,长溪转而跟这位将军打起了招呼:“那请问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别人家的少君屈尊下问,将军表示受宠若惊,不过他面上早已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皮囊,从容不迫地回道:“下官姓路,自幼跟随土君。” 哦,那就是土君亲信咯。长溪本是看这位将军之前一直跟在土君身边,看样子颇受信任。方才已尘少君胡言乱语,他适时出现,态度不卑不亢、面面俱到,觉得此人虽沉重少言,办事却老成练达、十分牢靠,便问了问。 长溪好奇道:“路将军可知,为何土族始终有两位长老?我父亲离开后,又补上了黄长老,为何一定要保持两位?” 这个问题似乎从来无人过问,路将军听得一愣,回道:“自下官出生以来,长老一直是两位,似乎一向循此惯例,却不知为何。” 这时,木离慢悠悠地道:“君王为主,长老便如左膀右臂,取其辅助之意,故而是两位。” 路将军早已见识过此人言谈,知道他深藏不露,而今君王家事从他口中道出居然如数家珍,路将军越发看不透此人深浅,只恭维道:“贵人博学。” 木离客客气气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少不更事之时,还曾听闻当年土族有位长公主殿下,芳华绝代,风采绝世,引得无数修士竞折腰。不想佳人一朝婚配,又引得无数折腰之士尽垂泪。不知传闻是否属实,那位长公主殿下如今安在?” 路将军道:“我族确曾有一位长公主,传闻不知其详,只是长公主殿下早已去世多年。” 这番回答既不显失礼,又委婉表达了逝者已矣、不好妄议之意,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果然是一把好手。 木离点头意会,不再追问,路将军便施礼退去了。 等人走后,长溪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竹筷,心不在焉地道:“林兄知道的真多,弄得连我都有些好奇,这位长公主是何等风采绝世,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追思至今?” 此言落地,雷少伸出去的筷子应声停在半空,望向木离的目光中尽是掩不住的怜悯。他颇具先见之明,这个问题林兄若是答得不好,恐怕连他都在劫难逃。 木离自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危机四伏,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被长溪此刻的娇嗔眉眼深深吸引,移不开目光。他看得出了神,直到听到雷少几声干咳,他才敛起心神,一本正经地道:“我知道的确实不少,不过能让我念念不忘,不惜招赘入府的,仅只一人,你可不要冤枉我。” 大意了怎么会有人如此云淡风轻地把招赘二字挂在嘴边!那人还贪心不足,目光灼灼锁定在她脸上,长溪越发招架不住,红晕从脸颊泛至耳廓,整张脸都隐隐发烫,她只好把头彻底埋下去专心进食,佯装生气不理人。 见状,雷少不禁万分敬佩,林兄不愧身负三寸不烂之舌,对付长溪可以说手到擒来,对答如流,拿捏得稳准狠。不过他最长见识、认为很有必要下一番苦功、潜心钻研的还是另外一点:脸皮厚可真是第一利器,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 木离微微一笑,继续博学道:“我还知道一个传闻,听说土君当年的君后出身金族,两人一直无子,私下里甚至请过不少名医,都难偿夙愿,导致君后郁郁寡欢,早早过世。” 长溪顿时大惊抬头,低声耳语道:“那这少君?” 木离状作神秘地道:“传闻说,少君是两人私下收养的。君后无子,漠王未婚,未免人心不稳才出此下策。” 雷少不明其中利害,长溪却清楚得很,王室血脉非同儿戏,岂能随随便便收养个外人来稳定人心?等到将来传承之时,难道那天生地养的族中圣物会分辨不出? 此举未免有些儿戏不对,儿戏的恐怕不是土君,而是面前这人。长溪饱含疑惑地看向他,只见此人哈哈一笑,面无愧色地道:“都说了是传闻嘛,传闻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哟。” 第33章 夜探王府 洗尘宴散去,回到土君殿内,路将军疾步走来,毕恭毕敬呈上一物:“这是卑职连夜整理出来的,各府登记在册的,近半年内的到访名单。” 土君颔首接过,并未打开阅览。他早已习惯了路将军的沉稳干练,顺口问道:“如何?” 路将军肃然道:“少君府,漠王府,都有。” 土君皱起眉,点了点头,路将军便俯首致礼,无声退下了。来去如风,身姿挺拔,步伐稳中有序。 宴席上已然打过照面,雷少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此人是谁?” 土君介绍道:“他是我的侍卫长,自小便跟在我身边。” 土君此言,显然是在告诉大家,这是我亲信,尽可放心。雷少仍然没有松懈,目光紧追着他不放,嘴上嘟囔着:“跟在身边才更危险,万一被人化形顶替,后果不堪设想。” 土君看在眼里,笑而不语,长溪探过头来,悄声解释道:“化形需选深居简出之人,或是对对方足够熟悉、有把握做到以假乱真,否则在外抛头露面很容易穿帮。路将军自小追随土君身侧,土君和宫内侍卫自然对他十分熟悉。每日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被化形顶替,土君岂能认不出?雷少,你可有点草木皆兵了哦。” 经她提醒,雷少方觉自己无心之言,可能有点冒犯土君了。但土君一笑而过,似乎没有察觉,或者并不在意。他转过头请教沙老:“沙老怎么看?” 沙老道:“不如先探探王府这个?” 土君徐徐点头,两人正是不谋而合。 漠王修为距长老一步之遥,且身份尊贵,沙老不便出面,于是决定由长溪和木离代劳。 他们两人换好夜行衣,趁着夜色在王府门前东观西望,确定四下无人、正要进去,却见一个紫得耀眼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过来,慷慨激昂道:“等等我,我也去。” 长溪打眼一扫就撇了嘴。雷少意欲趁夜潜入人家府邸,却连夜行衣都不换,哪怕周围黑灯瞎火,他这身大贵紫袍也是光彩依旧,犹如一支翘着尾巴晃来晃去的火把,生怕别人瞧不见他! 木离面无表情,目光幽沉地盯着他。 雷少好歹是来帮忙出力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他打发回去。这倒并非什么难事,长溪一脸严肃地面向雷少,故作遗憾道:“雷少你来得正好!我爹不便出面,我们又走得急,这中间万一出了岔子,正需要你给我爹传信救命。你不要走远啊,找个没人的角落等我们消息!” 她一口气说完,塞了一颗蚌珠到雷少手里,马上迫不及待地拉起木离,飞身隐入王府。 原地呆立半晌,雷少才后知后觉地叫道:“传信你直接传给他不就行了吗?还要本少在中间传什么信!” 后半句,他默默咽进了肚子里:水族少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个见色忘友、靠不住的家伙! 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只好乖乖到街角蹲着去了。 王公贵府,豪宅深院,灯火照明,仆人四处来往走动,无不低眉俯首、轻手轻脚,唯恐惊动了主人,无端端招致灭顶之灾。 皓月当空,月光皎洁,仿佛给错落有致的屋顶披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影影绰绰,暗香浮动。而檐角下悬挂的盏盏花灯,则如白纱衣角裙尾处的流苏,随风轻摇,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 两道黑影居高临下,穿梭起落之间,已把这座王府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正是夜探王府的长溪和木离。长溪注意到,漠王府人丁兴旺,进进出出,动静皆有其法,一切如常。唯独东南角那处不起眼的院落无人问津,寂静无声。 她偏头侧视,果然木离也正目光如炬地盯着那里。两人心有灵犀,立刻隐了灵力,跃到最近的一个屋脊,暗中观察。 只见屋内燃着一盏风灯,木榻正中盘坐一人,那张脸平平无奇,灰袍灰须,双手凝于膝头,正在闭目打坐。此屋雕窗紧闭,朱门大敞,似乎在等什么人。由于不知对方深浅,他们只好猫在屋檐上陪着一起等。 大漠的夜,月光格外明朗,不需太多灯火,他二人便能把一切尽收眼底。在他们翘首以盼、等得望眼欲穿之际,那位万众期待的访客终于粉墨登场。 漠王。 按照原计划,今夜土君在宫中召集众臣议事,为他们拖延时间,没想到漠王这么快就打道回府了。他不再像白日里那样游手好闲,眉宇之间略显急促,大步流星迈入屋内,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以他们二人的耳力,听个墙角戳戳有余。 只听墙角那边的漠王语气有些焦虑:“你倒是坐得安稳。新来的那几人,个个都是高手,怎么办?” “新来的”自然指的是他们了,长溪倒想听听这位神秘道长有何高见。 只见道长徐徐睁开眼,云淡风轻地说:“你的任务不变,新来的那几个交给我。” 闻言,长溪心里咯噔一声。单说他打算一人力扛他们几人的胆识、那份胸有成竹的自信,此人就绝不是个籍籍无名的道长。漠王登门时,此人心知肚明却并未起身迎接。且不说这些虚礼,放眼整个江湖,能对土族漠王发号施令的,屈指可数。 如此举足轻重之人物,屈尊降贵藏匿于暗处,定然在谋划一件不可告人而又至关重要的大事。会是什么呢? 长溪不禁如临深渊,不自觉地看向木离。他神情依旧镇定,只是双眸之中多了一丝谨慎。 这位神秘道长一发话,漠王似乎安心了不少,坐定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时仆人低着头跑过来,他似乎不敢进屋,立在门口禀道:“王爷,有个人自称天雷城少主,来拜访您。人已经请到正堂。” 想来是雷少发现漠王提前回府,担心对他们不利,公然出面拜访,是想引开漠王。长溪不禁觉得,雷少虽说虎头虎脑缺根弦吧,偶尔有些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对方堂而皇之登门拜访,漠王不能不去应酬。神秘道长终于肯移尊驾,起身相送,送到门口时对他说道:“不必担心,我已安排妥当。” 漠王吃了定心丸,走的时候步履安闲,去应付那位不速之客了。 他二人趁着这番动静,轻飘飘落在一处偏窗下,正好看到神秘道长反手关上门,回到刚才打坐的榻边,伸手在什么地方一按,侧面的墙壁轰然打开,道长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时不我待。他二人马上钻进屋,隐身在那面打开的墙壁后面静静观察。为防万一,木离特意化出法盾,隔绝了二人的声音和气息。 只见墙壁里面,是一间纵深极长的密室,并无烛火,靠夜明珠采光。神秘道长已走到密室尽头,正在那里翻看着什么。密室里散乱摆放着不少箱子,似乎是临时存放在这里,也不打算收拾。 箱子虽然都严丝合缝好好地盖着,他们却依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药! 土族地处大漠,王宫建于地下。在那里使用火药,事半功倍。真是好毒的计策。 事不宜迟。长溪马上化出蚌珠,附上内容后,以灵力送了出去。虽说平时蚌珠传信以水为媒,遇到紧急情况时,她也可以以自身灵力渡送。 蚌珠送出去后,他们继续盯着那个道长。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书,当场认真研读起来。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作陪。 没想到这次对方的书没看多久,他们忽然察觉到有人往这边走来,听其步伐蹑手蹑脚,不似粗使杂役。 他们正要隐身躲起来,回头却看见个雷少,鬼鬼祟祟地凑到他们身边。 长溪大吃一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他钻进隔音法盾之后,长溪才敢小声教训他:“不是让你传信吗?你怎么跑进来了!” 雷少不惜深入虎穴,却遭她一顿抢白,登时撅起嘴,抱屈道:“放心,信我想办法给你传出去了。” 长溪瞥了一眼他那残缺了一角的袖口,立刻心生嫌弃。这就是他的独门绝技,可惜那件紫袍了。 富贵雷少对区区一件衣服毫不在意,满脸认真地道:“我进来是有另一件事,漠王又出门了。他刚才回来的时候明明样子很急,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出去了。” 漠王这个时候出门,不知意欲何为,会不会与他的“任务”有关? 木离暂无头绪,打算先放过这个问题,余光扫见雷少探头探脑、无比激动的样子,他顿时明了,语气不善道:“你为何不用蚌珠传信,自己亲自进来?” 雷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正要说点什么遮掩过去,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般这个时候,长溪定会劈头盖脸、大加质问于他,可此时她那边却异常安静,一声都没吭。他不禁心生疑惑,转头看向她。 木离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长溪正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个道长,眼神极尽冷厉。 木离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那一刹那,长溪脸色闪过一丝错愕。她纠结不已,试探着问道:“你可看得出,那人化形了没有?” 闻言,木离不由一愣,目光又在那位道长身上冷眼静看半晌,并未发现异常之处。他以为长溪自从知道石长老身中松毒,就一直惴惴不安,所以才有此一问。于是他温声宽慰道:“我看没有啊。放心,若真是松青,我自然识得。” 雷少眨了眨眼,一头雾水,不明白林兄怎么就“自然识得”松青了。 长溪却如临大敌,更加惶恐:“怎会你也看不出?难道他修为大进了?” 木离看了看她,不置可否地道:“化形乃以灵力修饰自身,基础和修为缺一不可。松青本人绝无那个实力。可若有高手相帮,我也未必看得出。” 长溪不禁沉吟道:“我不明白,何等高手,什么身份和目的,会帮他潜入大漠?又是何等功力,居然能瞒过你?” 木离却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也不明白,既是高手,为何你能认得出?” 第34章 十年解秘 长溪顿时卡住了,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若是对雷少,她可以胡诌乱扯,说自己技高一筹。可面对木离,她却不敢扯这个谎。 长溪正苦恼于不知如何回答,孰料脚下忽然一空,原本踩着的地面沉了下去,豁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好在木离机敏,及时拉起她和雷少闪到一边。然后他身形未停,一跃而起,和一个突然杀出来的身影展开激斗。 来人正是那个神秘道长。原来他早已察觉,竟是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地引他们触发机关。果然是好深的心计! 雷少积极踊跃要上去帮忙,围殴那个敢用机关算计他的臭道士。却蓦地被人一把拽回来,他扭头一看,只见长溪屏气凝神,脸上毫无玩笑之意,写满了忌惮。 长溪当然不是作壁上观不想帮忙,对手是谁她心知肚明,这里只有木离能对付他,她和雷少贸然出手,恐怕只会越帮越忙。 电光石火间,木离已与神秘道长对拆了十几招,两人身法快到几乎目不能视,小小的房间里灵光眩目,暴击乱飞。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他们出手章法、灵力气息隐约可见同宗同源之象。 忽然打斗声音戛然而止,两道身影分立对峙,木离面色骤然冷下来,厉声道:“松青,果真是你!” 此话既然从木离口中说出,自然毋庸置疑。神秘道长原来就是臭名远扬、逃匿多年的松青。动手之前他的化形之术未被木离看穿,由此可见,松青背后定然还隐藏着另一高手。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他才是这次大漠诡事的元凶首恶。 精心伪装的身份被人识破,松青面色虽惊,心计却转得极快。 他自然也认出了木离。方才瞬息之间仓促过招,他无法判断木离如今实力几何。而且对方有三个人,如漠王所说个个都是高手。他见势不妙,不能久留,马上施迷雾遁走。 为防他调虎离山,木离并没有紧追过去。 松青人虽远遁,大笑之声仍在原地激荡:“木离,你居然还活着,别高兴得太早” 那声音本就震耳欲聋,内容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闻声赶来的王府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场石化。 二十年前焚火大战,木族木离大名,不少人都有耳闻。雷少如遭晴天霹雳,眼睛睁得浑圆,不停拽长溪的袖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听见了吗?他喊林兄,木离。木离啊,那可是当年的木族少主诶!现在该是族长了吧!” 长溪没心情和他插科打诨,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袖子。雷少顿时大受打击:“你早知道,还不告诉我,真不够朋友!” 话音刚落,他莫名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初到蓬莱那时水族少主好像也上演过类似场景。雷少更加无言以对,这两个人分明早就心照不宣,谁都没告诉他自己或对方的真实身份,只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忙前顾后,被人耍得团团转。 回想起当初长溪那句耐人寻味的“花非花雾非雾”,雷少终于切切实实体会到个中滋味。如今可好,一个水族少主,一个木君,他哪头都得罪不起,跟在一边愤愤不平,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飘。 长溪没心情怼他,松青公然叫破木离身份,她拿不准木离之前为何不欲人知,惶惶不安地看着他,问道:“他当众这么叫你,你没关系吗?” 木离立在原地,没有回头,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波澜:“我又不是见不得光,怕什么。” 雷少已经极为顽强地修复了被震得稀碎的世界观,他有一惊天发现,喜出望外地道:“诶,水族少主是我朋友,木族族长也是我朋友,本少真是太厉害了!” 长溪无声翻起白眼,雷少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点她可真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木离此刻也没心情玩笑,倒不是因为被叫破身份。方才匆匆一瞥,他居然在松青身上看见了水龙珠! 想来水龙珠被松青奉若瑰宝,从不轻易示人,是他自己化的形,所以长溪才认出了他。由此可见,他与背后那个神秘高手之间定有隔阂,并非铁板一块、信任无间。 水龙珠本是一对,木离在长溪手上只见到了一颗,还被黑袍人强行夺走了。松青的身法他一目了然,绝无可能是黑袍人。那么松青手里的,极有可能就是,长溪之前草草提过的,弄丢的那颗。 二十年前焚火大战之后弄丢,居然出现在松青手里。然后就是蓬莱十年。 想起长溪在心居里极力掩饰之态,木离觉得当时一定有要事发生,非同小可。而这件事,长溪是绝不会主动告诉他的。 回到王宫后,他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叩响了沙老的房门。 沙老已知前情,落落大方地把他请进房间。他本已猜出木离身份,并不如何惊讶,只是面对如今的木君,他不知从何说起,便耐心等着对方开口。 木离犹豫许久,终于启齿道:“今日,我见到松青手里有一颗水龙珠,却不知为何?” 沙老心下斟酌,不疾不徐地反问道:“你为何不去问溪儿?” 闻言,木离黯然垂下目光,道:“她不会告诉我的。” 沙老了然于心,又问道:“为什么你不认为,他是苍和山上抢走水龙珠的那个人?” 木离轻笑一声,道:“沙老未免太看不起我,已经亲眼见识过扶苍塔底的黑袍人,岂会认错?松青还不够那个资格。” 这话听着桀骜不驯,但沙老知晓面前这人的身份修为,此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名正言顺。沙老不再试探,缓缓道来:“溪儿不想让你知道是有原因的。当年木族被大火吞并那天,她无故昏迷,醒来之后吵着要去找你。但我们早已挖地三尺寻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也就没理会她。后来战事平息,我们一时松懈,让她一个人偷偷溜出去,跑到绿洲遍地寻找,结果遇到了重伤躲在那里的松青。” 木离静静地听着,呼吸慢慢凝滞。 察觉到他的反应,沙老叹了口气,继续讲述:“松青认出她身份,大概是想利用她疗伤,巧言哄骗她教他驾驭水龙珠。后来被我们找到,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掳走了溪儿。当时我们发动水土两族、上天入地去找,又有木族遗民相助,松青带着她东躲西藏逃了一年。后来大约是躲不下去了,他便想出个阴毒的法子,在溪儿身上种下松毒,趁机脱身。” 听到松毒二字,木离眉心一凝,目光骤然变冷。 沙老顿了顿,继续道:“人救回来以后,体内灵力已经被松青消磨的所剩无几。松毒发作起来异常刁钻,又极难除净,我们当时致力于寻找解毒之法,然后花费了整整十年时间,才勉强把松毒拔除干净,也就没有精力再去追踪松青的下落。如今他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因果报应,该清算旧账了。” 木离从头听到尾,始终一言未发,呼吸早已颤抖,十指紧握成拳,指节都泛了白。他眼眶隐隐发红,眸中似有水光闪过,目光里交织了憎恶,不忍,还有悔恨。 沙老讲完前因,凝眸问道:“松青当年从木族叛出,与阁下渊源颇深,不知阁下的账,是怎么个算法?” 木离缓缓抬起眼帘,盯着前方,射出的目光如冰似火,声音也一改往昔、冷厉如霜:“叛出者道不同,当杀之后快,报仇雪恨。然昔年对长溪施加种种,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木离全身泛着浓厚的杀意,明明这股杀意不是冲他,沙老还是不由自主地寒从心底起,似乎面前这人身上正释放着来自阴幽地府的寒气,扩散凝霜,冻结了一切。 从沙老的房间出来,木离怅然若失,独自站在走廊里发呆,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才回过神。 长溪已经换回水蓝长裙,正要去找木离,却看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往日里木离就算是站,也站得遗世独立,飘然若仙。此刻不知为何,形单影只,显得有些落寞,似乎已经踽踽独行了很久很久。 长溪压下这股异乎寻常的感觉,若无其事地走到跟前,清声道:“正要找你去,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近距离端详,长溪才发现他一直微微垂首,空望着地面,眼眶泛红,情绪十分低落。长溪看得心头一突,那股异样之感越发强烈,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轻声唤道:“木离哥哥?” 听到这声轻唤,木离飘忽的思绪逐渐回拢,他此时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向前迈近了一步,轻轻握起她的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四目相对,心中情愫翻涌激荡,烛光摇曳,气氛正值微妙。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震天之响,响彻整个王宫,如雷贯耳,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沉闷。 他们尚且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没及时抽离出来,不远处两扇门砰砰打开,沙老和雷少急步走出来。正要问话,看见这副暧昧场面,顿时舌头打了结,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片刻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朝对方走过去,好像完全没看见这两个人一样。 雷少拾起话头问道:“沙老,那是什么动静,火药不是已经排查完了吗?” 沙老沉声道:“诺大的宫殿,难免有所疏漏。” 说话间,长溪和木离已经收起尴尬,自动参与进来:“您听得出是哪里吗?” 雷少存心使坏,故作惊讶地道:“哟,你们也在啊?本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长溪狠狠剜了他一眼。此时又一声巨响,沙老神色骤变:“是祭坛!” 第35章 高手故人 沙老头前带路,他们几人健步如飞,火速赶往土族祭坛。 没想到土君的宫殿掩于地下,祭坛圣地反倒建在朗朗乾坤下。此刻的夜空众星拱月,银光倾泻。祭坛里火药爆炸掀起的灰尘还没散尽,似雾似沙,让人瞧不见真容,只看得清眼前方寸之地。 他们寻着动静来到祭坛角落,只见满地狼藉,土君手捂胸口,颓然歪坐在地。另一边,漠王及其麾下亲兵十余人,俱是身穿夜行衣,手握利刃。那些亲兵四仰八叉倒了一地,已经不省人事,唯有漠王本人尚且清醒。他靠在一边,嘴角染血,紧紧盯着土君,神情里尽是恨意。 看起来这盘棋走到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一见他们赶来,土君如有神助,立刻探起身言道:“我来祭坛查看,正撞见他们在这里图谋不轨。” 沙老俯下身查看土君伤势,木离冷眼旁观,漠然道:“究竟是什么不轨图谋,劳动土君亲临?” 土君僵了一瞬,随即说道:“祭坛里藏有我族圣物,想来他本欲暗中取走,没料到被我撞破,这才引燃了火药。不知此处还有没有尚未排查出的火药?” 木离点了点头,道:“哦,那可真是太巧了。”他侧目而视,似笑非笑,那份神情和语气根本毫无诚意。 沙老查看完毕,抬起头说道:“伤得不轻。保险起见,我们再把这里排查一遍。溪儿,那边有水。” 长溪早就看这些灰蒙蒙的东西碍眼了,得沙老发话,她便以水为引,凭空降了一阵雨下来。雨势不大,雨丝密集,恰到好处地把那些徘徊不肯散去的灰尘压下来。 地面微湿,空气清新了许多,视线终于不再受阻,长溪及时收了雨,几个人往祭坛深处分散搜索。 此刻月升中天,祭坛全貌显现在皎皎月光下,一览无遗。此处外方内圆,沿着外层置有一圈烛台,灯火通明。圆坛设于几级台阶之上,正中安放祭台阵法。除了显得格外气派以外,与寻常祭坛并无迥异。 长溪有些心不在焉,暗自揣测漠王方才匆匆出门,是否正是为了来祭坛盗宝?如果是这样,如今事情败露,那松青还能沉得住气、继续躲在暗中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弦紧绷,隐约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一抬头便瞧见了木离。 木离没在低头搜寻,反而紧紧凝视着她这边。 她心知不妙,惊觉背后突现一股杀气,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她袭来! 祭坛里果然还有其他人! 瞬息之间,她能察觉到背后那团杀气似曾相识。 能在他们眼皮底下隐藏至今,对方无疑是个高手。以她的身手,恐怕来不及转身抵挡。于是她不图反击,甚至没有移动半步,直接侧身躺倒。 没错,这是她自创的倒地神功。 不管身后是何方神圣,她只顾以最快的速度躺倒,堪堪避过那一击。与此同时,两道灵力凛然已至,与那团杀气正面硬刚,登时爆出一团炫目白光。 白光散去,长溪眯起眼睛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那团杀气的主人又隐没了形迹。畏首畏尾,果然上不得台面。即便如此,她也多半猜出来人是谁了。 再看另一侧,方才和那团杀气对峙的两道灵力,正是来自木离和沙老。他们二人同时出手,那个工于心计、擅长偷鸡摸狗的“故人”,想必只有挨打的份儿了。长溪心中不禁拍手称庆,可算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 谁知还没庆幸多久,她骇然发现木离和沙老身后,竟似又有一个身影凭空出现! 那个身影她从未见过,绝不是松青。大惊失色之下,她来不及思考,全力一击已经下意识打了过去。 那道身影旋即消失,闪避竟是轻轻松松,来无影去无踪。 木离更是心惊,神秘人物已至身后,他竟才迟迟察觉。方才第一个露面偷袭长溪的已经昭然若揭,不值一提。可出现在他和沙老身后的第二个,他却不得不刮目相看。 高手暗藏,祭坛周围危机四伏,他赶紧对长溪叫道:“快过来。” 长溪本就没来得及起身,趁此躺地之势,继续施展她自创的第二神功:原地打滚,转瞬之间便已滚到他脚边,然后跃身而起,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也不知她曾经做过多少次 雷少也是异常警惕,赶紧凑过来。几个人不敢离得太远,俱都肃目以待。 木离正色道:“此人来去无踪,身法绝不在松青之下,是个绝顶高手。” 话一出口,众人同时意识到,松青那个帮手,不仅仅是帮他化形潜入那么简单,他本人也亲自到了土族。只不过他们被漠王和松青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尚未查到他。 沙老忽然深吸一口气,疾声道:“是少君府上那个。” 这时空荡荡的上空霍然响起一阵大笑,那笑声铿锵浑厚,似乎混合了岁月沉淀的痕迹:“哈哈哈哈,说得不错。” 沙老乍听之下,受惊不小,立刻全神戒备,脱口道:“火君!” 那声音继续笑道:“亏你还记得本君。” 二十年前焚火大战,火君明明已经殒身,也未曾留下少君。可此时此刻这个声音,沙老听得真真切切,分明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声音。怎么会 方寸之间,沙老恍然大悟:“你竟真的复活了!” 一个身影倏地出现在圆坛台阶之上,浓眉凤目,暗红长袍,端的是威风凛凛、雄霸一方。 松青捂着胸口,神情很是懊恼,立在他身后。刚才他与木离和沙老虽只短短一击,可想而知,那两人对他出手,丝毫不会留余地。 火君复活之说,犹如平地惊雷,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若是换个人这么说,长溪定然怀疑那人患了失心疯。可这话偏偏从她那庄重自持、不苟言笑的父亲口中说出,她心知绝非戏言。面前这个,只能是二十年前如假包换的火君本君了。 沙老震惊过后,已然恢复冷静,他沉着声音问道:“久未见火君,不知大驾光临,所为何来?” 火君霸气侧漏的脸上挂起一抹微笑,言道:“不过来取一物。”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大漠是他本家,出入畅通无阻。东西是他囊中之物,取走也是顺理成章。 漠王为君位,他则为物。初到大漠时木离所言的两种目的,竟都猜中了。 沙老不惊反笑道:“帝冥石,顾名思义,非土族王室血脉不得召。” 看来祭坛里保存的,正是土族圣物帝冥石。如今漠王和土君斗得两败俱伤,已是强弩之末,即使自甘堕落、愿意替他召唤帝冥石,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火君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担心或者惊讶之色,依旧笑意盈盈地道:“本君自然清楚。” 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似乎早有万全之策。 沙老蓦然僵住,眼中异色陡生,投向另一侧。 祭坛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人,竟是已尘少君。 他目光垂得极低,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土君,那种眼神复杂已极,悲哀与落寞,不甘与失望,尽都交织在他原本清澈纯真的星眸之中。 他收回目光,低着头一言不发,拾级走上祭台,双手轻轻抬起,掌心相对,双掌之间顿时涌起一团色如清茶的灵力。 灵力盘旋流动之间,一枚菱形石应召而出,棱角分明,通身流动着赭褐色泽的灵光,光蕴深润醇厚,粲然如一颗绝世宝石。还是好大的一颗! 其光泽之下隐隐透着几分暗红,仿佛浸过血。 传闻既说君后无子,少君是他们夫妇收养的。可如今,所谓的“养子”既然成功召唤出帝冥石,其身份不言而喻,必是王室血脉无疑。 既然如此,长溪难以免俗地猜测:莫非已尘少君是土君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由于王后无子,才敢抱回来养在身边?所以才遮遮掩掩,不欲人知? 长溪顿时觉得头大。传闻八卦惯来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果然不能轻信。这一家子都是什么奇葩人物啊!明面上扮演着相亲相爱、与世无争的恭弟孝子,暗地里却都怀恨在心、引狼入室,引来的还是两头穷凶极恶的群狼之王! 漠王暗中勾结的只有松青,并不知晓其他阴谋。见到火君和已尘露面时,他已是大惊失色。亲眼目睹已尘召出帝冥石,那一刹那更是触目惊心,骇入肺腑。已尘居然身负土族王室血脉,这一点他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看向土君。土君倒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一言不发,密切关注着祭坛动向。 火君满意地笑道:“做得好。把它交给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众人听得分明,他们这是已经达成了交易,以帝冥石换取信息。祭坛里的几颗心俱都高高悬起,紧紧注视着少君的一举一动。 交出即得真相,这是已尘少君一直以来的执念。此时他手握帝冥石,距离真相仅只一步之遥。 可想起方才沙老提到的王室血脉,他第一次犹豫了。 既是王室血脉,如若把帝冥石交给火君,无异于背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王族。 第36章 帝冥石 已尘少君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攥着帝冥石的手微微颤抖,脸现犹豫之色,不知该何去何从。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少君良知尚存,还没有疯狂到不顾一切。 谁料,火君见他心生迟疑,竟然二话不说,当即劈手来夺。火君真是风风火火,说翻脸就翻脸,手段之雷厉风行,堪称一绝。 沙老和木离同时出手,堪堪挡下这一击,护在祭台前,三人远远地相峙而立。 随后松青迈开脚步,跟到火君身侧。见状,长溪和雷少也不甘示弱地顶上去,形成六人对峙之局。 已尘少君尚且年幼,少宗之境,既然他暂时不欲助纣为虐,沙老等人还是选择把他牢牢护在身后。 此时祭坛上方忽然狂风大作,空气中凝出一层厚厚的黄沙,笼罩在众人头顶,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形成包围之象。皎洁的月光经由黄沙层层过滤再投射下来,显得有些昏暗。 木离抬头望着,口中道:“黄沙漫天,鬼神莫出。” 长溪这才反应过来,沙漫天正是她爹的名讳。她扭头望去,果然见沙老手臂垂于身侧,掌中已结了一团状如黄沙的灵力。在她的印象里,她爹素来温和宽厚,面慈心软,没想到黄沙漫天之景,却是如此萧凉沧桑。 黄沙阵布下,已无退路,火君却不显半分慌乱。难道事到如今,他还另有后手? 撇开其他不谈,火君本人便是个极硬的点子。也许他并不把黄沙阵放在眼里,也就不需要考虑后顾之忧。 “硬点子”火君或许是棋逢对手、一时兴起,抑或是孤枕沉眠二十载、需要疏松疏松筋骨,方才和沙老木离对击之时他便目露精光,随后整个人明显亢奋了许多,闪身上前继续和他们过招。 火君位列三尊,宗师之境。昔年焚火大战,可是上一辈人集齐了各族各派的精英才将他和魔尊拿下!由此可见其实力非比寻常,称得上是一代枭雄。 可惜他心狠手辣,当年将松青收入麾下,血洗了木族绿洲占为己有。而今新代木君和土族第一元老沙漫天与他仇人相见,正是分外眼红。 三位当世绝顶高手针锋相对,青红黄三道人影各霸一方,再无过多虚晃花招、飘忽试探,打出去的每一击都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场上黄沙千形百状,四下席卷,时而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时而如滚滚飓风、呼啸驰骋。凝霜藤蔓穿梭其间,忽进忽出,从各种犀利刁钻的角度袭向目标,犹如阴冷诡异的毒蛇。 如此周密猛烈的夹击下,火君居然还能游刃有余。他似乎并不急于脱身,每次防守不慌不忙,稳中有序,每次出手必然强悍无敌,所向披靡。 炽热的烈焰与黄沙肆虐纠缠、互不相让,灵光暴击光华如血,仿佛整个祭坛都充斥着温热浓郁的血腥之气,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而他稳立其中,从容不迫。这就是雄霸天下、降龙伏虎的气魄! 趁着那边上演龙战于野的精彩大战,松青悄然出手,果断向少君袭来。 松青为人,是举世公认的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是以长溪和雷少始终枕戈待旦、未敢松懈,见他一动,立刻扑上去阻拦。两人俱是出类拔萃的金宗翘楚,戮力同心,全力以赴,刚好与受伤的长老松青战成平局。 祭坛里打成了两团,险象环生。两团都是难解难分,雷木水火土各显神通,一时让人眼花缭乱。好好的祭坛圣地,被他们打得飞沙走石,摇摇欲坠。 一般而言,这种相持不下的僵局,总会发生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六人全神贯注、斗得如火如荼之时,一个身影暗如幽灵,凭空出现在已尘少君身后。 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下谁也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少君手里的帝冥石被那人轻而易举夺了去。 沙老眉峰一凛,一眼便认出来人身份:“魔族玄武长老。火君座下三大护法,来了两位,看来是志在必得。” 来人一身暗影长袍,眉发胡须都是漆黑如墨,只有那双细长柳眼闪着幽亮的光。听到沙老道出他的名讳,他嘴角斜勾,目光颇为不屑,阴阳怪气地道:“黄沙漫天,阁下千里迢迢从蓬莱跑到大漠,可真是情深义重,令人感佩。” 火君手下长老接踵而至,各司其职,可真是诡计连环,令人防不胜防。长溪不禁回想起苍和山塔底那一幕,那次是大张旗鼓,这次是暗中潜入,虽然看起来大相径庭,却又隐约有些异曲同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如今帝冥石落入玄武手中,可谓棋差一招,大局已定,只是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其他计划。 火君闪到玄武身边,平伸出右手,玄武立刻把帝冥石双手奉上。看来他便是魔族里脱颖而出的又一走狗。 火君接过帝冥石抬手一划,沙老亲布的黄沙阵便被这土族圣物划出一条缺口。月光从缺口下倾泻而下,仿佛暗夜中的一道光幕。 沙老手捂丹田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一道血。 火君又挂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从容道:“本君都亲自出马了,自然志在必得。”他目光转向沙老,意味深长地道:“各位,咱们来日再见。” 祭坛里满地狼藉,土族核心人物悉数在场,火君明明占尽优势,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径直从帝冥石划开的缺口飞身而去,松青和玄武也紧随其后。 他们这是大功告成,集体撤退了?出动三大高手深入大漠,只是为了帝冥石? 帝冥石于他而言究竟有何妙用? 长溪跑过来照看沙老。沙老伤势不重,原地调息片刻即可。方才混战中始终闭口不言的两个人此刻却炸开了团,漠王高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已尘不是你收养来的吗?” 土君也有些激动:“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我们收养已尘,不过是因为王后喜欢孩子,从没对外透露过已尘的身份。待我百年之后,自然会昭示众人,传位于你。你又何必唉!” 闻言,漠王顿时僵住,哑然半晌,才问道:“你,打算传位给我?” 土君叹道:“我又没有子嗣,不传给你传给谁?只是你一直无意成婚,无子无后,如何服众?所以我才一直催着你成家立业呀!” 漠王的表情几欲崩溃:“可我,我一直以为” 土君道:“唉,算了!也是我不好,没和你直说,让你误会至深,走了弯路。” 他越是通情达理,漠王就越是深感内疚。他越想越后悔,满心认定如今局面,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石长老身亡、帝冥石被夺、土族动荡不安桩桩件件,都被他笼统归咎于一己之过。 单说在祭坛点燃火药这一条,便是罪无可恕。 他觉得自己已无生路,事到如今唯有一法可以稍加补救。于是他一咬牙,双手抵到土君背后。土君立刻感到一股土系同源的灵力倾然注入体内,顿时大惊失色。可他已受重伤、无力阻止,侧过头惶然道:“你干什么?” 漠王抿抿嘴,没有回答他,埋头加速传灵过程。 众人一时错愕难掩,愣在原地。 待到漠王把满身灵力渡尽,无力支撑,躺倒在地。他眼神空洞,茫然望着头顶那轮明月,口中喃喃念道:“我犯下大错,无力补救,这个烂摊子,还得王兄,替我收” 善言未尽,眼帘已然垂下。堂堂漠王,竟就这么自爆灵力,没了。 土君一时难以接受,搂着漠王的尸体嚎啕大哭。 已尘少君看着自己从小喊到大的王叔溘然辞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至于长溪等人很有自知之明,身为外人,此时最好是装聋作哑,不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土君哭得久了,气力不济,声音渐渐低下来,变成时断时续的抽泣。路将军带人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作为手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带队跪在一旁听候差遣。 长溪初时尚且心有动容,听了半晌,越发漠然视之。这二人若当真兄友弟恭,又何至于斯?一族之君,若真心传位,大可名正言顺收养子嗣,何必秘而不宣?他对于漠王的防范之意岂非昭然若揭?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暗中谋反的漠王却与之恰恰相反。土君装腔作势空言几句,漠王就铭感五内,愧疚万分。一愧疚就自爆,他恐怕才是这三个人里,心思最为单纯的那个。 长溪眼角瞥到木离,全然一副冷眼旁观之态,恐怕他心里对这位土君的意见更深。 足足大半晌,土君差不多哭够了,安排路将军料理漠王后事,还再三强调要以王族之礼厚葬。待他领命而去,祭坛里又剩下那几个人。 土君和沙老原地调息,少君缓缓走到土君身前,忽然跪了下来。 土君睁开眼,又叹一声。 少君垂首敛眸,低声道:“火君告诉我,我是父君收养的,可又是王室血脉。他说只要把帝冥石给他,他就告诉我真相。父君,已尘做错了。可真相究竟是什么,还请父君告诉我。” 说到最后,他已然抬起头,语气越发激动,目光中满是困惑、执迷。那种目光,明明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眼中。 第37章 血祭诅咒 长溪觉得,他们不该留在这里,听人家王族的蜚短流长。或者说,他们王族不该在外人面前谈论这些隐秘之事。这小小少君,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土君倒是没有丝毫避讳,垂下眼神叹道:“他说的都没错。你亲生母亲,便是我的三妹,土族的长公主。” 长溪顿时惊愕交加,转过僵硬的脖子望着木离,又是不可思议,又是无言以对。木离信口拈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竟都是有迹可循。大千世界怪诞诡奇,果然都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 看她神情,木离一目了然,双手马上负到身后,侧扬起头,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土君顿了顿,目光飘向前方黑暗中,继续讲道:“二十年前,你母亲和一个火族青年情投意合,本已许婚,可那青年却在焚火大战中身亡。你母亲当时已怀了你,悲痛之下引发早产,身体受损,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毕竟是王室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我与王后多年盼子不得,便收养了你。此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火君是从何而知呢?” 木离立在一侧旁听,忽然出声言道:“当年给王后调理身体的大夫想必不少。听闻王后出身金族,金族内部想必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个消息来源,怕是不好查。” 土君点了点头,如此说来确实是一桩悬案。 木离却转过身,继续说道:“不过我倒是碰巧查到一桩事,或许土君想知道。曾经有个心术不正的道士犯到我手里,为求自保,他交代了一件事。二十年前,有一位大漠里的公主,眼看就要不久人世,却暗中向他打听如何立下血祭诅咒。不知土族有几位公主是那段时间里薨逝的?” 闻言,土君顿时骇然失色:“血祭诅咒!怎会?!小妹她,她从不学这些歪门邪道。” 木离漫不经心地道:“那便不清楚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公主生出如此恨意?也许是那个臭道士诓我的。” 土君沉思了半晌,脸上依然惊疑不定,他低声问道:“那个道士可有说,教了她什么吗?” 木离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择一极恶之地,乌云蔽月之夜,将双方鲜血,以及亲手血书咒文,封印于一件至邪宝物之内,以符咒落封。此地此物,最好与涉咒之人都有关联。” 土君沉眉不语,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草草调息片刻便回了寝殿。他已经顾不上端持风度,行色匆匆,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急着去寻那个极恶之地。 已尘少君仍然留在原地,脸色木讷,转向木离,轻声问道:“那诅咒,咒的是何人?” 木离低头注视着沙老,完全不打算回答他。身为木君,确实没必要对土族少君有问必答。 长溪有些于心不忍。少君小她几岁,她便真拿自己当成了知心大姐姐,出言安慰道:“那个道士定是骗人的。若真有这种邪气冲天的血咒,怎会过了二十年都没发现?” 少君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也不知他信了没有,朝沙老深深一致礼,便寞然离去了。 前几日还是单纯无邪的小弟弟,此刻微弓着肩膀,负重前行,仿佛逼迫自己一夜之间成长起来。长溪忍不住问道:“让这少君知道这些,对他真的好吗?” 木离回首望她,无奈道:“更多内幕我还没说呢,只是这血祭诅咒,关乎土族传承大事,不能不提。” 沙老睁开眼说道:“若真有此诅咒,自当隐秘之极,木君是如何得知?那个心术不正的道士,总不会那么巧,自己撞到木君手底下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木离笑了一下,说道:“自然不是撞过来的。我一直在追查当年旧事。这个人当年形迹十分可疑,我便去问了问。” 长溪直觉他这“问了问”,一定不是客客气气地问了问,不然对方断断不会轻易吐露如此隐秘之事。木离一直在查当年旧事,长溪虽没想到,倒也不甚惊讶,他起码要追查松青那个叛徒的下落吧。 沙老微微笑道:“木君缜密。” 沙老没有继续问下去,长溪却不由自主顺着木离的态度推敲下去。 今日之事,疑点颇多。 路将军谨慎干练,祭坛如此要地,他排查火药之时怎会粗疏大意? 他们听闻动静、赶到祭坛之前,土君对阵漠王及其手下,何至伤重如斯? 土君最后诛心一问更是精彩,直接引的漠王崩溃自爆。 一番操作下来,解决了对手,收服了人心,还白得了一身灵力。 这是不是太腹黑了些,是不是她过于敏感、胡思乱想了? 很多事情,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不愿深究。可惜就算她再不情愿,如今回头重看土族之事,都不免掺上一层审视的目光。什么叫细思极恐,她这次算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 沙老调息一阵后站起身,一脸凝肃,比旁听土族秘闻之时还要谨慎三分。他简短说道:“跟我来办件事。” 他们走到半路,却见路将军迎面赶来。他是一路狂奔过来的,也不再行什么虚礼,刻意避过宫人侍卫,低声对沙老道:“沙老,君上不行了,说有要事找您。” 沙老目光一凛,回头嘱咐他们几人先回房间等他,便跟路将军走了。 长溪望着他们匆匆忙忙的背影,深感疑惑:“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木离也正望向那边,猜测道:“恐怕和血咒有关。” 长溪和雷少都是一头雾水看着他,静待回答。木离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道士还交代了一件事,长公主要立的诅咒,针对的是血亲之人。” 长公主的血亲,除了已尘少君,便只有土君和漠王了。 长溪不禁倒吸一口气,连嘴唇都在颤抖。 长公主因火族青年阵亡郁郁而终,临终前却立下血祭,诅咒两位兄长。这便说明,她怀疑不对,不仅仅是怀疑,她是彻底认定,火族青年之死,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本来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不然土族养了那么多士兵,为什么单单要带那个火族青年去攻打火族?这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长公主知道了内幕,心生怨恨,乃至于设下诅咒,甚至挑拨土君和漠王的关系。不然漠王性情单纯如斯,怎么会忽然对兄长起疑? 念及至此,长溪不禁倍感凄凉。血脉相连,多年兄妹情深,不想一朝反目,竟至如此极端。 木离眯起眼睛,摩挲着手上扳指,似是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道:“也许当年战场之上另有隐情。为何偏偏火族青年会战死?若真是土君所为,他只手遮天,定然一力掩盖,如何能让长公主知情?焚火大战,何人有能力得知内幕,推波助澜?” 他凝神细思,声音轻如耳语,眼神虚无飘渺,仿佛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令人看不透。长溪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木离回过神来,莞尔一笑道:“究根问底,老/毛病了。” 揣着这么多弯弯绕绕,他们在房间里等了很久,也不见沙老回来,反而屋外来往走动的脚步声越发频繁杂乱。 他们心生好奇,推门一看,只见忙前忙后的侍卫仆从,竟都披着一身缟素,神情悲凄惶恐。雷少不禁道:“土君不会这么快就” 就什么,他不敢言传,但大家都意会了。 长溪悄声问:“那道血咒,就没法子可解吗?” 木离长叹一口气,道:“或许少君可解。若无先前欺瞒之事,或许他会愿意吧。” 长溪明白了。既已欺瞒在先,当少君亲眼目睹长公主那道血咒的内容,不管当年真相如何,他定然都不会相信了。 这可真是世事无常! 良久,长溪才将这团乱麻按下,问道:“那他专门叫我爹过去做什么?” 木离道:“托孤。” 他们伫立在门口观望了半晌,终于看见沙老的身影回来了。他也换上了素衣,神态之间略显疲惫。见他们几人依旧身着常服立在门口,赶紧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屋再说。 结果沙老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又被人叫住了:“沙老留步。”却是已尘少君跟了过来。或许,如今该称呼“土君”了。 路将军低头跟在他身后,盔甲外套着白绢,眼眶还红着。 新继之君走到跟前,礼敬有加道:“土族如今动荡不安,还请沙老莫辞辛劳,助我一臂之力。” 沙老微微颔首道:“我既已受托,便会扶助君上。只是尚有一件要事,需要交代他们几个即刻去办。” 新君点过头,目光落在木离身上,透出几抹哀伤,他问道:“你说那诅咒,我能解开吗?” 木离坦然以对,道:“他们都死了,灵力和君位都传给了你。平日里如何相待、几分真心,阁下自然有数。过去的一切都已归于尘土,想必这也是长公主对阁下的期待。” 已尘。 他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苦笑了一声,朝众人颔首致意,随后转身离开,身披孝衣的背影显得越发孤弱无依。 既然少君已经继位,无论血祭诅咒是何内容,都该自动解除了吧。 沙老终于进了屋,他反手关上门,一脸凝重:“你们回蓬莱一趟。” 第38章 海边惊变 土族君位更替,极易引发动荡,此时沙老却让他们离开,长溪大为不解:“为何?” 沙老眉心紧紧拧作一团,语气之中饱含忧虑:“火君复活,抢走了帝冥石,此事非同小可。我暂时走不开,你们回去给容川报个信。” 木离道:“帝冥石威力巨大,又有克水之能。莫非沙老是担心” 听他言下之意,火君帝冥石得手,难道下一步就要针对水族? 沙老和木离俱是神色凝重,显然都有此担忧。长溪和雷少听得满脸惊恐,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跳动,觉得这简直是耸人听闻! 可他们并不了解火君,不敢轻易揣测。 长溪不可思议道:“水能克火,他才刚刚复活,羽翼未丰,不会嚣张至此吧?” 沙老愁声道:“水虽克火,但世事无绝对。若是水衰火旺,则反受其克。火君向来视水族为眼中钉,上次苍和山就是前车之鉴。如今他帝冥石在手,正是挥土克水、消除威胁的最佳时机。我已给容川传过简讯,你们莫要耽搁,走水阵回去,协助容川以备不测。溪儿,多事之秋,多听你娘的话。” 长溪恍惚点头应着。火君临走留下的那句“来日再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木离忽然问道:“大漠是非之地,沙老为何不一起离开?” 看他忧心不假,沙老解释道:“他初登大位,还不至于。况且你们在外,便是真相在外。又有水君撑腰,他不敢。” 木离没再说什么,只是眉心依旧深锁。 沙老此言说得隐晦深奥,似乎颇为忌惮。长溪似懂非懂,隐约觉得那个“他”,指的是新任土君。既然有水君撑腰,她爹留在大漠料也无妨。 收拾妥当后,长溪运起灵力,带着木离和雷少在水阵中连连穿梭。 出水之前他们同时感到砰的一声巨响在脑海中炸开,随即脱水而出,发现他们身在蓬莱附近的一座湖边。 雷少揉着脑袋打量着周边,木离眉尖微蹙,疑道:“为什么不直接回到蓬莱?” 长溪此时目光呆滞,神情有些恍惚。她哪里是不想回,方才欲从这里穿行到蓬莱时,她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堵墙,生生被挡了回来! 这代表着蓬莱水阵已毁,穿行失灵。 长溪喃喃自语道:“回不去了”随即猛然蹿出,向蓬莱方向冲去。木离和雷少俱是心头一颤,紧随其后。 隔着老远便看到,真的有墙! 蓬莱山脚已被层层围住,围困之物正是赭黄坚厚的土墙。帝冥石! 土墙里面火光冲天,已经烧到了半山腰,火苗狰狞肆虐,在可触及的所有建筑和植物上纠缠舔舐,势要吞噬一切。冰凝宫湮于其中,原本晶莹剔透的宫殿挺立在熊熊火海之中,危如累卵,被火光衬的猩红如血,仿佛修罗炼狱一般。 这般惨状乍然入眼,眼底被映得通红。长溪顿时大受刺激,二话不说就要冲进去。 木离眼见火势实在太大、不能擅闯,赶紧拦住她,双手死死钳住她的腕子,说什么也不让她靠近。 雷少看得心惊胆颤,探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急得团团转:“烧成这样,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冰语姑娘她们现在在哪儿呀?!” 这时,前方猛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连地面都隐隐作颤。 只见冰凝宫内爆出一团金红耀眼的巨大火球,火光直冲九霄,宫殿主体顷刻间破碎成无数的冰晶碎石,被这惊天一炸高高掀起,在空中闪着倔强的红光,随后陆续落入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火海,仿佛上天触景生情,降下了一场血雨。 爆炸瞬间的威力震碎了护宫法盾,余波迅速向四面八方传开,木离马上化出一面法盾,把他们护在里面。 隔着一层法盾,前方的满目疮痍在长溪眼中渐渐朦胧不清。她不再挣动,手指无力地垂着,脑中只剩下方才爆炸瞬间的画面。她从小玩到大的家,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陷入一片火海。 家没了,那家人呢? 侥幸心理对她说,水君也许提前撤离了。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娘作为族长,绝不会抛下族人轻易离开。 木离的法盾已经撤下,可她的视线依旧模糊,眸中已蒙上了一层水雾,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她娘和族人的下落。她心内惶惶不安,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木然不停地朝各个方向发出寻灵诀,企图收到哪怕一丝丝回应。 这时,木离忽然目光一凛,冷冷地横了出去。 一群黑袍人从旁边未被大火波及的林子里涌出,头戴兜帽,黑压压一片,像一群贪婪丑陋的蚂蚁,朝这边包围过来。 这群人大都手执长刀重锤,兵器风格和杀上苍和山的那群人如出一辙。 士兵身后稳步而来的,正是刚刚才在土族祭坛里打过照面的魔族长老,玄武。他和这群士兵周身都围绕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看来这便是魔气如影随形的魔族了。 二十年前魔族便已和火君联手,从土族祭坛里玄武对火君的态度可知,如今历史重演,整个魔族差不多算是归顺了火君。血洗苍和山,土族大乱,还有今日蓬莱惊变,都出自他们的手笔。 玄武一副志在必得、稳操胜券的样子,勾起嘴角和他们打起了招呼:“各位,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沙漫天呢?没来给你们撑腰吗?” 他扫视一圈,明里暗里都没发现沙老的踪迹,不由兴味索然。他自持身份,懒得继续和几个小辈虚以委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其手下士兵立刻蜂拥而上。 先下手为强,雷少不等他们近身,马上冲过去迎敌,天雷频闪,狂劈不停。 木离始终在长溪身边几步的范围内周旋,不敢离得太远。 迟迟收不到水君的灵力回应,长溪越发心灰意冷,悲从中来,眼帘缓缓垂下。目光无处可依之际,无意识地落在周围魔气暗涌、企图把他们歼灭在此的敌人身上。 她缓缓抬起头,脸色阴如寒冰,双眸之中竟结出了血红色的龙。 蛟龙泣血! 木离目光骤缩。此乃冰语家族至高无上的法术,他略有耳闻。然因其至阴至邪,早已被水族列为禁术。冰语本人是否通晓此术,他不得而知。就算冰语知晓,也断断不会将这种邪术教给长溪。那长溪是怎么无师自通的? 木离第一反应就是归元真气在作祟。然而归元大法至清至纯,怎会有如此阴邪之效? 他苦思无果,来不及深入细看,长溪已经化出霜冰之刃。巨刃依旧是寒冰,却已成血色,异常妖异。 木离有种不妙的预感,抬手凝灵挡住面前的几把长刀,回首叫道:“长溪?” 长溪充耳不闻,挥舞着血色冰刀长驱直入。刀锋过处血肉横飞,掀起一路腥风血雨。 空中狂雷不断,紫光频闪,地上尸横遍野,黑气逡巡,此刻的海边浅滩如同无间炼狱一般。血向低处流,逐渐汇入海水中,沿着海岸线蔓延冲刷,原本洁白如雪的浪花,此时却是一派殷红。 玄武注意到这边异动,一个黄毛丫头手持一把血红大刀,在他的队伍里大杀四方,如入无人之境。他不由暗暗心惊,不过身为魔族长老,毕竟翻云覆雨,纵横近百年。当年焚火大战和她父辈大打出手仍能全身而退,如今自然不会把区区小辈放在眼里。 尤其这个小小女娃现在依稀有些神志不清的倾向。 魔族百年长老立刻不拘小节,果断出手偷袭,不想被突然冒出来的另一小辈挡下。 木离一直护在旁边。 长溪警惕异常,血色的眸子冷冷一瞥,直朝玄武杀去。 她此时恨意滔天,杀气腾腾,那一瞬间玄武不由生出一丝怯意。随即他恍然自嘲,竟让一个黄毛丫头震住了,难道他这是老人垂暮,越老越胆小? 虽然这个黄毛丫头是水族少主,另一个小辈是新代木君,但毕竟是“区区小辈”,岂能与身经百战的魔族长老相提并论?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黄毛丫头此时状似颠狂,不知怎的,竟有独自与他一战之力。再加上木离从旁协助,他一时有些捉襟见肘,应接不暇。 那柄血红大刀刀锋凛冽、挟千钧之力,那几条藤蔓诡异莫测、呈排山倒海之势。这本身已经很难对付了,它们还能此呼彼应,配合得天衣无缝。 玄武不光寻不到破绽,还屡屡受挫,逐渐显露败北之相。被逼到绝路时,他一咬牙使出凌空一掌,狠狠拍向长溪。 长溪竟然不避不躲,迎头直上,隔空和他对了一掌。 一黑一白两股掌力均如排山倒海之势,正面交锋,单是荡开的掌风便把附近的残兵败将掀翻在地。双方都被掌力所伤,震退了几丈远。 此时木离正在玄武身后,手里提着一柄不知从哪个倒霉蛋手里夺过来的魔刀。长溪这一掌,直接把玄武送到了他的刀口上。他毫不犹豫出手如电,刀刃直接刺透了玄武的胸膛。 直到此时,玄武看着胸前穿出的刀尖,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堂堂魔族长老,叱咤风云近百年,最后竟败在两个小鬼手中! 其中一个还是个疯鬼! 第39章 血龙昂首 木离连刀带人随手一扔,昔年魔族长老轰然倒地,扬起一层浅沙。 长溪立刻飞身上前。她脸上戾气丛生,屈指成爪,一股浓黑浑厚的灵力立刻从玄武体内涌出,汇入长溪掌心。 须臾,黑气断绝,玄武修为尽失,彻底沦为废人。 长溪恨意未消,五指再度收紧,吸出一股液体,鲜红腥臭,尚有一丝喘息的玄武脸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却是连惨叫也叫不出。长溪视若无睹,将吸出的魔血甩在脚下。地上那具苟延残喘的尸体被她活生生吸干,当场变成一具嶙峋白骨。 最后被长溪挟灵一击,挫骨扬灰,神形俱灭! 这等场面血腥恐怖、惨绝人寰,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木离看在眼里,越发焦灼,他觉得此刻的长溪无比陌生,她明明就在眼前,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玄武带来的一众手下,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肝胆俱丧,不住地颤抖后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刽子手,此刻倒成了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长溪的目光缓缓移到他们身上,那对血瞳里射出的目光阴鸷怨毒,极为骇人。她拖着那把血色冰刀,一步步逼近。刀尖在地上划过,留下一道细长狰狞的血痕。 木离心急如焚,大叫一声:“溪溪!” 长溪脚步一顿,身形凝滞,却没有转身,拎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木离忙喊道:“溪溪,别这样,你不喜欢杀人的。” 长溪却勃然大怒,一甩染得血红的衣袖,厉声道:“蓬莱毁在他们手里,他们要付出代价!” 再一回首,长溪眼中血龙昂首,怒意滔天。 血色冰刀在一群黑袍中疯狂旋转,犹如一支来自狂欢地狱的舞蹈。 木离和雷少眼睁睁看着长溪屠尽了所有士兵,一个活口不留。原本金灿灿的海边沙滩如今血流成河,再也嗅不到清新湿润的海风。 血债血偿,旁人终究是不好插手。 长溪颓然坐倒,冰刀弃在了一边,脸颊还挂着一丝血迹。眸中血龙盘坐在瞳心,对视一眼,同时垂下了头。原本清冷如月的一张脸此刻染上血痕,挂着血瞳,另成一派妖艳无边。 木离想即刻去冰凝宫废墟里搜寻,又不放心长溪目前这个状态。他原地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眉峰一凛,警惕地看向另一侧。 林子中一个暗红身影踱步而出,火君! 火君实力登峰造极,此时露面,必然是来者不善,局面顿时陡转直下。 火君一直隐藏在附近观察战局,他本没打算现身,只派了玄武出面。看到长溪展现出颠狂状态时,他立刻来了兴趣,一条妙计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 火君行至近前,慢悠悠地鼓着掌,赞道:“杀得漂亮。这些废物死就死了,死在你手下倒也不冤。没想到你们水族的术法爆发,竟有这么大威力,真是让本君大开眼界。” 木离如临大敌,立刻挡在长溪身前。长溪姿势未动,血痕点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冷声质问道:“你不远万里潜入大漠,抢走帝冥石,为的就是今日吗?” 火君摇着头,语气和表情淡漠之极,好像他只是在品评一道菜:“也不能这么说。土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木离冷笑一声,道:“阁下此计,布下已有二十余年了吧。否则当年焚火大战,为何偏偏那个火族青年会在战场上身亡?何人有能力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左右一人生死?” 火君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他出身火族,却替土族上了战场,这本就是背叛。若是阁下遇到松青,想必也不会手下留情吧?” 他负着手来回踱步,似乎心情极佳。路过玄武尸体时,还特意看了两眼,目光中没有丝毫惋惜,继续说道:“说起来也不算冤枉了土君。他特意把他带上战场,不就是故意送给我处置吗?我不过是帮人料理了家事,顺便告诉了苦主实情而已。” 远处依旧肆虐的火光映在眼底,火君弯起嘴角,笑道:“不枉本君劳神费力,这条线埋了二十年,终于把帝冥石送于我手。不然你们水族,还真是有些麻烦呢。” 长溪目中血龙犹在,只是耗费已久,灵力枯竭,失了方才的气魄。此时闻言她恨意再起,咬着牙狠狠地道:“真正的麻烦,你还没见识过呢。” 火君寒暄够了,也失了打趣的兴致。他敛起笑容,打量着这三人,面色不善起来:“一个木族族长,一个水族少主,还有这个天雷城的,你们大可以一起上,今日本君正好领教领教。” 这句“一起上”虽然霸气无敌,但大可不必明说出来,本来也没人打算跟他单打独斗 话已说尽,火君也没有让一让小辈的觉悟,率先出了手。 火君雷厉风行的作风他们是领教过的,木离面色谨慎,见招拆招,避其锋芒。 长溪重新捡起刀,硬着头皮迎上去,刚才爆发的威力似乎已经消退得所剩无几。 雷少依然记得,面前这个可是火君,倾尽先辈心血才除掉的火君!前不久他还避之唯恐不及,今日怕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了。 他大喝一声,权当给自己壮胆,随后托着两团雷冲了过去。 这四人正面交锋,火光四爆,电闪雷鸣,冰锥满天飞,震得海上波涛汹涌,天地一时变色。狂风暴雨中,凝霜藤蔓神出鬼没,血色冰刀肆意挥舞。这几人无一不是出身名门望族,此刻对敌的场面却犹如群妖乱舞,诡谲之极。 火君以一敌三,仍然和上次一样游刃有余,甚至更显从容。暗红战袍在风中飘荡如波,长发迎风潇洒,丝毫未乱。他似乎对水族颇有兴趣,进退之间还有心思试探长溪的法术。面对木离却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至于雷少,他居然不屑一顾。若不是雷声大作、震得耳膜直颤,他几乎要当雷少不存在了。 良久,火君玩味够了,猛然挥下雷霆一击,把他们齐齐扫退到旁边。 长溪面露不甘,马上凝起灵力,掌心发出一道翻江倒海般的水柱,径直袭向火君。 火君单手抵挡,轻轻松松。他还不急于反制,眼中兴趣迥然,似乎想看看长溪究竟能发挥到何种程度。 见状,长溪缓缓运起另一只手。 木离和雷少正要上前助阵,却见长溪反手一推,她这第二道水柱竟是朝他们而来! 这一招出其不意,水势汹涌,他们来不及作出反应,直接被裹挟在内,卷进了水阵里。 长溪先前的颠狂状态早已后继乏力,这番动作之后灵力彻底耗尽,她脱力倒地,眸中水光泛滥,牢牢望着冰凝宫的方向。 火君偏头打量了两眼,并不急于杀她灭口。如若事情顺利,现在她是世上残存不多的水族人,还是族长的后人,留着或有用处。倘若不顺利的话她就是对付水君的最佳王牌。 火君原地驻立,望着蓬莱废墟里依旧肆虐扩张的火苗渐渐出神,脸上充满疯狂又释然的笑意。 多年心腹大患终于走到了倾覆的末路,他终于可以高枕无忧,放手一搏。当年他宏图未竟、遗憾折戟,如今水族沦陷,玄武已除,魔族即将被他独揽乾坤,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他不禁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二十年后他雄心未改,霸业将成,定能再叫日月换新天! 木离和雷少在水里翻腾了片刻,才恍然发觉,长溪把他们送到了穿行水阵里。 雷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她疯啦!凭她一个人就敢和火君决一死战吗!长没长脑子啊!木兄,你有没有办法让这该死的水阵停下来?” “没有。” 这声音响在耳边,沉如闷雷,仿佛下一刻就会原地炸裂。雷少听得心头一颤,赶紧闭了嘴。他已经火冒三丈了,还要留心照顾木离的情绪,顿时觉得天降大任于己身,敢不尽心竭力乎? 重见天日后,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目黄沙,他们又被送回了大漠。刻不容缓,木离马上飞身前往王宫。 万幸,沙老尚在房中。 沙老乍然看见他们两个,脸现诧异之色,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正要出声询问,木离顾不得寒暄,直奔主题道:“火君已经攻陷蓬莱,长溪硬把我们送回来,现在正独自面对火君。沙老,快!” 沙老手中的茶杯登时落地粉身碎骨,那一瞬间,他是慌乱的。 木离又叫了一声:“沙老!”他才回过神,忙跌跌撞撞地带了他们一起出发。他本意是派他们回去帮忙,没想到火君动作如此之快,竟让他们撞了个正着。 等他们折返蓬莱时,海边已不见了火君和长溪的身影,满目只见硝烟废墟,尸山血海。好好的蓬莱,被土攻火烧一番,已无半分往日的玲珑模样。 他们四下寻找无果,木离和沙老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雷少抿抿嘴,艰难地道:“起码,没有长溪的尸体,也算个好消息吧” 木离立刻射过来恶狠狠的目光,吓得他往后一退,又顽强不屈地补充道:“他们在这打了一架,要是那什么了肯定会留下那什么有迹可循的!” 有迹可循! 木离也是关心则乱,此时才想到,青叶! 事不宜迟,他马上进入青叶网查看。看到长溪昏迷被火君带走时,他心如刀绞,又气又怕,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 他想了想,又查看了心居。变故发生时,小木匠正在这里侍弄花草,原本晴空万里、安逸悠闲的午后,被一声尖锐长鸣当空划破。 小木匠听到那声长鸣,脸色顿时一凛,立刻停下手头在做的事,却没有出门查看。他开始在心居里四下收拾,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屋内,给小动物备足食物和清水,关好门窗,反复确认无虞。 他刚熟练迅速地归置完毕,就有人跑进来喊他撤离。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才随放心那人离开。一切似乎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为免僭越,木离并没有在蓬莱其他地方广撒青叶网。只有这么点信息,他如实告之沙老,向他请教水族人会撤到哪里。 沙老一直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那位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水君夫人,这么轻易就一败涂地了。木离讲述的青叶所见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马上想到一个地方,立刻动身入水阵。 出水之后,木离发现,他们正站在蓬莱山巅。 第40章 墨玉宫 事不宜迟,木离马上进入青叶网查看。看到长溪被火君带走时,他心如刀绞,又气又怕,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 他想了想,又查看了心居。变故发生时,小木匠正在这里侍弄花草,原本晴空万里、安逸悠闲的午后,被一声尖锐长鸣当空划破。 小木匠听到那声长鸣,脸色顿时一凛,立刻停下手头在做的事,却没有出门查看。他开始在心居里四下收拾,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屋内,给小动物备足食物和清水,关好门窗,反复确认无虞。 他刚熟练迅速地归置完毕,就有人跑进来喊他撤离。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才随放心那人离开。一切似乎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为免僭越,木离并没有在蓬莱其他地方广撒青叶网。只有这么点信息,他如实告之沙老,向他请教水族人会撤到哪里。 沙老一直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那位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水君夫人,这么轻易就败北了。木离讲述的青叶所见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马上想到一个地方,立刻动身入水阵。 出水之后,木离发现,他们正站在蓬莱山巅。 长溪醒过来时,触觉最先苏醒,只觉得身下之物冰凉坚硬。 她不禁皱了眉,什么鬼地方,连床被褥也没有。她掀起眼角一瞧,黑黢黢的,像是躺在一方墨砚上。待她提起整个眼帘时,看到的是一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宫。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廊道笔直宽阔,可容车马并行,且纵横交错,连接着不计其数的圆台,每座圆台上都有一个落魄困苦的身影,或坐或躺,服饰五花八门,什么门派的都有。 足下的圆台和廊道,包括四周墙壁,质地一般无二,俱是光滑通透,色泽漆黑如墨。她用手摸了摸,触感细腻清凉,竟是墨玉。整座地宫都是由墨玉打造,在灯火辉映下凸显出一种别样的瑰丽之感,摄人心魄。 角落里有几个黑袍武士,周身黑气若隐若现,魔族! 看来这里便是魔族的墨玉宫了。堂堂火君,竟把大本营设在了墨玉宫! 不得不说,魔族墨玉宫简直比土族还要奢靡,连关押囚犯的地牢都如同宫殿一般华丽阔绰。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她所在之处,是一座圆形玉台,空无一物。甚至,连门都没有! 她顿时心中大动,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只留几个不堪一击的守卫,墨玉宫关押要犯之地,竟然如此粗疏大意! 可她环视四周,分明看到这里关押了不少人。大难临头,他们怎么毫不反抗?难道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听天由命? 机不可失,她决定暂时先不管他们。毕竟人唯有先自救,旁人才可救之。 东张西望了半晌,为免打草惊蛇,她没敢站起来,手足并用地慢慢往外爬,越爬越有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兴奋之感。 她很快悄无声息地爬到玉台边缘,一只手马上就要触及玉道、迎接光明自由,忽然面前红光大闪,一层无形的法盾凭空显形,把她弹了回来。 长溪顿时脸色一黑。既不设门,必有阵法。难怪诺大的地宫,只留几个守卫在这里摸鱼! 守卫对这种痴心妄想的愚蠢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兜帽下露出一脸狞笑,一步都没有挪动。 其余被困在这里的人,自然不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修真问道者,果然个个都是人中精瑞,行事自有分寸,谁人脖子上顶的都不是夜壶!亏她方才还诋毁人家不知自救! 也只有她蠢到令人发指,妄图依靠勤劳的双手双脚、从魔族地宫里爬出去! 哎,异想天开,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在心里反复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之后,她又开始打起这阵法的主意。也不知是个什么阵,一力降十会在这儿能不能显灵? 这时旁边玉台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溪丫头?” 苍老却无比熟悉,长溪一个激灵,脱口叫道:“江师父!” 循着声音望去,她看见不远处一座玉台上有位老人,右手半撑在地,身子朝她这边探着。 那人五官依稀看得出旧时模样,不过才几月未见,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七老八十的模样,须发皆白,形容枯槁。任谁也看不出,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竟是威名赫赫的水族长老。 长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江师父,你怎么在这儿?你受伤了吗?” 江老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往日虚弱了不少:“那是禁身咒,灵力强盛,没有咒语出不来的。几个月前去绿洲祭奠,技不如人着了道,一直被关在这里。不知对方是什么人物,反正我打不过。我看这里关了不少人,各门各派的都有。溪丫头,你怎么也被抓来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关于这人是谁、想干什么,长溪倒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简单交代了前因后果,江老关押已久,不见天日,这些消息对于他来说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火君复活?蓬莱就没了吗?君上呢?老海呢?” 长溪摇摇头,黯然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火海,没见到人。” 思及蓬莱,她难免心中大恸,垂头丧气。这时眼角闪过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她定睛一看,银杏吊坠! 那是木离送她的吊坠,可以连通青叶阵,也就意味着她可以看到蓬莱当时发生了什么! 她紧紧握住银杏吊坠,深吸一口气,看到了心居里撤离那一幕。族人虽然神情急促,却未见慌张失措之态,看起来很像是有序撤离。 况且蓬莱大火之内,也是只见火势熏天,并未见到火中尸骨堆积如山,哪怕是化为灰烬,也会有玉石法器等火烧不化的痕迹残留。 当时她突逢大变,六神无主,如今静下心来细思前因经过,她娘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越发倾向于她娘带领族人提前撤离了。如此说来,她岂不是白跑一趟,主动送上门给那火君欺负! 看在她娘和族人可能有惊无险的份上,她默默忍了这口气,对江老说道:“也许他们提前撤离了。江师父,你的伤如何了?” 江老叹道:“伤倒不碍事,只是派不上用场了。” 长溪心头一紧,大感不妙:“怎么?” 江老道:“让那火君化去了九成修为,就算撤去这禁身咒,我也出不去了。” 九成! 长溪如遭雷击。江师父现在所剩修为,还不如一个少宗,如何能撑起他这副年迈体弱的身躯? 在此关押多日,江老对自己早已浑不在意,问道:“你呢溪丫头,感觉如何?” 长溪这才想起此事,暗暗调动全身灵息,脸上渐渐流露出困惑之色:“没什么大碍。但是总觉得,有一股强硬霸道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如遭火焚,就算调动全部灵力也无法压制。” 江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炎杀咒!此咒在身,会逐渐把你这身灵力消磨殆尽,可谓杀人于无形,歹毒之极。” 长溪道:“可有解法?” 江老斟酌再三,抚须言道:“除非你能把它压制下去。” 长溪自认灵力不弱。可这炎杀咒若是火君本人亲手埋下,那她束手无策,哪怕再修炼十年八载也不可能压得住火君。她没对江老明说这些,只管在他老人家的指导下尽力而为。 地宫里灯火长明,不知黑夜白昼。 长溪原地打坐,心无旁骛地调动体内灵力与炎杀咒抗衡。忽而耳边传来一个不同于寻常守卫的脚步声,散乱轻盈,在地宫里随意走动,貌似毫无章法。但她隐约听出,那脚步声中暗藏的功力深不可测。 不多时,那声音走到自己前方却停住了脚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个位置响起:“咦,这个小娘子不错,给本君提出来。” 长溪讶然睁眼,就看到一幅与这墨玉地宫格格不入的画面。 魔垣歪着头站在她这座玉台前,他依旧是黑袍金冠,却没了那身王者贵气,衣襟微敞,唇红齿白,堆了满面春风,额前还留了一缕发丝,既明艳又妖异,像一只刚采完野花的游蜂浪蝶。 顶上金冠,比起上次所见,似乎多了一颗圆润明珠。长溪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她送的那颗蚌珠。他特意镶于冠前,日日供在头上,简直像是供神拜佛 对上她的目光,魔垣特意抬了抬眉毛,毫不收敛地盯着她,眼神中挑逗意味十足,俨然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让人看上去很想给他两只眼睛一边捣上一拳。 旁边两步远跟着他的手下支支吾吾地道:“少君,这是火君亲自关在这的,恐怕” 魔垣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怕什么,她又跑不了,陪本君玩玩怎么了!” 他笑嘻嘻的,一挥手就直接撤下禁身咒,拉起她就往外走,嘴里还贱贱地道:“这么可人的小娘子,关在这儿多可惜。” 江老看得心焦,斥道:“你干什么!” 长溪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刚一走出玉台,长溪体内的炎杀咒便立刻发作起来,之前隐隐作祟的幽微细火瞬间在全身灵脉里灼烧暴走。长溪顿时脚腕一软倒在地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魔垣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眯起眼睛,幽幽地道:“炎杀咒。” 第41章 交锋 方才出声的手下颔首禀道:“是,火君亲自种下的。少君,这个人不能动。” 魔垣撇了撇嘴,无所谓地抛下一句:“没意思。”随后负起手,意兴阑珊地往外走去。 那名手下跟到地宫门口就不跟了,站在一边低眉顺目,毕恭毕敬地送少君离开。 走在回寝殿的路上,路过的士兵无不垂头行礼,魔垣理都不理,目不斜视地往回走。忽然,他好像想起一事,侧过身一抬下巴,从后面一队士兵里拎出来一个,吩咐道:“你,过来给本君办点事。” 被点名的士兵身形一僵,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提心吊胆。他似乎极不情愿给少君办差,但迫于君威无可奈何,只得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魔垣回到殿中,头也不回,反手一甩关了门。门上隐隐有黑气流动,似乎加持了法盾。 他坐定下来,上下打量着端正站在寝殿正中的那名士兵,面无表情地命令道:“给本君上茶。” 士兵顶着一张木讷的脸,一动不动。 魔垣冷笑一声,悠悠地道:“真是冤家路窄。一个人就敢闯我族墨玉宫,你胆子倒是真不小。” 士兵依旧站定不动,抬手在身前轻轻拂过,面容随之变化,竟是潜伏进来的木离。 魔垣盯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魔垣当众把他点出来,必然是看穿了他的化形,却没揭穿他。若没记错,他们上次见面,差点打上一架。今日又特意不着痕迹地把他引入寝殿,态度不阴不阳。木离一时拿捏不准他有何目的,目光直视过去。两个人目光交锋,都是十足的审视之意。 木离也有一问:“你找我何事?” 魔垣反问道:“你不是进来找人么?” 木离双眸顿时雪亮:“你知道她在哪儿?” 魔垣没有回答,只点了个头。 木离直奔主题:“带我去。” 魔垣却道:“不行。” 他语气平平,面无波澜,木离脸色顿时冷下来,周身开始凝聚起凛冽如霜的寒意。 魔垣倒没展露敌意,只是冷冷地道:“那座地宫里,火君和松青玄武随时都会出现,打得过你就去吧。” 闻言,木离缓缓垂下眼帘,那对阅尽世间百态的眸子此刻散着无尽的黯淡。 魔垣轻叹一声,又说道:“她身上有咒,离不开那里。” 木离眉峰一凛,追问道:“可有解法?” 魔垣心中好不无奈,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怎么了,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个人说这么多。他放弃探究这点细枝末节,正色道:“我暂时没有。”扫了对方一眼,他又补充道:“我估计你也没有。除非有医师,或是更高修为的人。” 木离摩挲着扳指,心念转动。医师,他正巧认识一位。 于是,从来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共处一室,相对而坐,定下了一计。 翌日,木离带来一人,琴姨。 他们依计而行,解决了负责给地宫送水的三个士兵,乔装改扮,隐去灵力,悄然登场。 三人扮作送水士兵来到地宫门口,如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地宫内的守卫丝毫没有起疑。魔垣站在进门处负责监视,木离负责水车,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刻板地推车前行,兜帽下的目光一直盯着某处。 琴姨负责给关押的人加水。轮到江老那里时,她一手伸入法盾中,作势要取出水碗,食指趁机弹出一根细如牛毛、微不可察的琴弦,搭在江老脉上诊听。 江老腕间一紧,立刻警惕抬头,只看到送水士兵兜帽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不似往日那般懒怠无神,此刻正闪着精光,向他暗示。 江老虽不知对方身份,但显然是自己人,他便松下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琴姨诊听片刻,取出水碗到水车边续水,然后趁放回水碗之际,弹出一粒丹药,正落江老怀中。江老悄悄收起,朝她点头致意,随后目光一直跟随留意着他们的动向。 当琴姨来到长溪的玉台时,长溪却没有任何反应。 琴姨故技重施,搭弦探脉才发现,她已打坐入定,体内水火两系灵力针锋相对,正斗得天翻地覆,已然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 火系灵力,来自火君布下的炎杀阵,极其霸道。且炎杀阵法布得刁钻,直接布在了她身上,随她移动,任凭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其困。水系灵力势弱,已经被消磨去了大半,拖得越久,后果越不堪设想。 琴姨取出水碗,动作慢吞吞的。她双眉紧锁,苦思之下想到一个从未尝试过的办法。再次探入法盾时,她将自身灵力也注入长溪体内,企图借此助她破咒。 长溪本在全神贯注地斗法,被炎杀咒折磨得几近崩溃。忽然她感受到一股全新的灵力涌入体内,与自身灵力和火系都不同的,第三股灵力。它于水系有助益,却又明显受制于火系,莫非这是金系灵力? 金生水,水克火,而金却克于火,这是三角制衡关系。炎火有销金化水之能,金亦可借化水而反向克火。 且火生土,土又可以助长金势。她好歹从沙老那里承袭了半身土族灵脉,也习过简单的土系法术,只是从未动用过。 如此,若能借炎杀阵自身之势衍土生金,汇势于水,便可逐渐与其抗衡。同时又要注意抑制水润木、木生火之势,这不就是老生常谈的,五行相生相克之道? 琴姨惊喜地发现,她体内势态错综变化,凭空冒出一股土系灵力。在她欣喜的目光注视下,长溪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琴姨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了那股力挽狂澜的金系灵力是从何而来。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望向琴姨身后,一眼便看到立在水车旁边那人。虽然兜帽下那张脸从未见过,可那焦灼关切的目光、遗世独立的体态,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放在心底十几年的那个人。 已经在此处耽搁了太久,琴姨不得不起身离开,和木离继续扮演送水士兵。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知这时,地宫外响起两个声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声音。 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说道:“水龙珠认她为主,长老要来何用呢?” 火君驾临。 另一个声音更让人咬牙切齿:“若真无用,那帝冥石又该如何?” 松青。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一抬头,长溪注意到门口那个士兵,居然朝她挑起眉毛,抛过来一个轻佻暧昧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恨得牙根发痒,除了魔垣还能有谁? 她收回目光,眼角扫过地宫角落里。琴姨和木离依旧在扮演尽职尽责的送水工,垂头敛目,隐忍不发。她即刻会意,此时还不是时机。 火君和松青并排行到她面前,松青仔细打量了半天,啧啧称奇道:“还真是你,这些年恢复得不错呀!为何水龙珠不在你身上?” 松青如此厚颜无耻,咄咄逼人,火君就在一旁负着手,一声不吭。 水龙珠本是一对,眼前这二人,一个巧取,一个豪夺,分别从她这里抢走了一颗,此刻却都各怀鬼胎,大言不惭地在正主面前唱起戏来。 长溪冷眼旁观,一言不发,权当免费看了场猴戏,好像他们据为己有的东西与她无关似的。琴姨和木离还没离开,她不能多生事端。 火君不露声色地问道:“水龙珠如何能与大神木相提并论?贵族神木根深叶茂,当真毁于区区火海?” 松青闻言顿时面露不满,语气隐隐有些不耐:“二十年前大神木便已神形俱毁,那场大火非比寻常,其威力如何,火君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 火君笑里藏刀地道:“野草尚且烧不尽,况大神木乎?这个道理三岁小儿皆知,长老此言,似乎是在搪塞本君。” 他们提到水龙珠时,长溪尚且无动于衷,甚至看着这狗咬狗、一嘴毛的场面,心中痛快淋漓。可一提到大神木,她却十指紧握,指尖深深陷进皮肉里,强自忍耐,反复告诫自己要顾全大局不可冲动。 松青沉默半晌,调转了话题说道:“既然水龙珠不在,她本人也是大有裨益的,火君便让给我吧。” 火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道:“本君留着她自有用处,长老还是另寻法宝吧。” 松青明显不悦,他也毫不遮掩,阴阳怪气地道:“火君未免厚此薄彼了些,二十年前便把整个魔族允诺给了玄武,怎的到我这里如此小气?” 二十年前整个魔族 长溪仿佛抓住了一根鱼线,顺藤摸瓜,有些东西渐渐浮出了水面。趁着魔垣在此,她要问上一问。 她打定主意,一抬头便对上了火君正审视着她的目光。 她顿时一慌,心里反复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强作镇定地说道:“二十年前,就算你能预知魔尊身亡,可他尚有少君,理当继位,为何敢将魔族许给一介长老?火君打算如何践诺?又是如何预知,魔尊会在那场大战中殒落?” 第41章 交锋 方才出声的手下颔首禀道:“是,火君亲自种下的。少君,这个人不能动。” 魔垣撇了撇嘴,无所谓地抛下一句:“没意思。”随后负起手,意兴阑珊地往外走去。 那名手下跟到地宫门口就不跟了,站在一边低眉顺目,毕恭毕敬地送少君离开。 走在回寝殿的路上,路过的士兵无不垂头行礼,魔垣理都不理,目不斜视地往回走。忽然,他好像想起一事,侧过身一抬下巴,从后面一队士兵里拎出来一个,吩咐道:“你,过来给本君办点事。” 被点名的士兵身形一僵,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提心吊胆。他似乎极不情愿给少君办差,但迫于君威无可奈何,只得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魔垣回到殿中,头也不回,反手一甩关了门。门上隐隐有黑气流动,似乎加持了法盾。 他坐定下来,上下打量着端正站在寝殿正中的那名士兵,面无表情地命令道:“给本君上茶。” 士兵顶着一张木讷的脸,一动不动。 魔垣冷笑一声,悠悠地道:“真是冤家路窄。一个人就敢闯我族墨玉宫,你胆子倒是真不小。” 士兵依旧站定不动,抬手在身前轻轻拂过,面容随之变化,竟是潜伏进来的木离。 魔垣盯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魔垣当众把他点出来,必然是看穿了他的化形,却没揭穿他。若没记错,他们上次见面,差点打上一架。今日又特意不着痕迹地把他引入寝殿,态度不阴不阳。木离一时拿捏不准他有何目的,目光直视过去。两个人目光交锋,都是十足的审视之意。 木离也有一问:“你找我何事?” 魔垣反问道:“你不是进来找人么?” 木离双眸顿时雪亮:“你知道她在哪儿?” 魔垣没有回答,只点了个头。 木离直奔主题:“带我去。” 魔垣却道:“不行。” 他语气平平,面无波澜,木离脸色顿时冷下来,周身开始凝聚起凛冽如霜的寒意。 魔垣倒没展露敌意,只是冷冷地道:“那座地宫里,火君和松青玄武随时都会出现,打得过你就去吧。” 闻言,木离缓缓垂下眼帘,那对阅尽世间百态的眸子此刻散着无尽的黯淡。 魔垣轻叹一声,又说道:“她身上有咒,离不开那里。” 木离眉峰一凛,追问道:“可有解法?” 魔垣心中好不无奈,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怎么了,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个人说这么多。他放弃探究这点细枝末节,正色道:“我暂时没有。”扫了对方一眼,他又补充道:“我估计你也没有。除非有医师,或是更高修为的人。” 木离摩挲着扳指,心念转动。医师,他正巧认识一位。 于是,从来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共处一室,相对而坐,定下了一计。 翌日,木离带来一人,琴姨。 他们依计而行,解决了负责给地宫送水的三个士兵,乔装改扮,隐去灵力,悄然登场。 三人扮作送水士兵来到地宫门口,如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地宫内的守卫丝毫没有起疑。魔垣站在进门处负责监视,木离负责水车,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刻板地推车前行,兜帽下的目光一直盯着某处。 琴姨负责给关押的人加水。轮到江老那里时,她一手伸入法盾中,作势要取出水碗,食指趁机弹出一根细如牛毛、微不可察的琴弦,搭在江老脉上诊听。 江老腕间一紧,立刻警惕抬头,只看到送水士兵兜帽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不似往日那般懒怠无神,此刻正闪着精光,向他暗示。 江老虽不知对方身份,但显然是自己人,他便松下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琴姨诊听片刻,取出水碗到水车边续水,然后趁放回水碗之际,弹出一粒丹药,正落江老怀中。江老悄悄收起,朝她点头致意,随后目光一直跟随留意着他们的动向。 当琴姨来到长溪的玉台时,长溪却没有任何反应。 琴姨故技重施,搭弦探脉才发现,她已打坐入定,体内水火两系灵力针锋相对,正斗得天翻地覆,已然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 火系灵力,来自火君布下的炎杀阵,极其霸道。且炎杀阵法布得刁钻,直接布在了她身上,随她移动,任凭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其困。水系灵力势弱,已经被消磨去了大半,拖得越久,后果越不堪设想。 琴姨取出水碗,动作慢吞吞的。她双眉紧锁,苦思之下想到一个从未尝试过的办法。再次探入法盾时,她将自身灵力也注入长溪体内,企图借此助她破咒。 长溪本在全神贯注地斗法,被炎杀咒折磨得几近崩溃。忽然她感受到一股全新的灵力涌入体内,与自身灵力和火系都不同的,第三股灵力。它于水系有助益,却又明显受制于火系,莫非这是金系灵力? 金生水,水克火,而金却克于火,这是三角制衡关系。炎火有销金化水之能,金亦可借化水而反向克火。 且火生土,土又可以助长金势。她好歹从沙老那里承袭了半身土族灵脉,也习过简单的土系法术,只是从未动用过。 如此,若能借炎杀阵自身之势衍土生金,汇势于水,便可逐渐与其抗衡。同时又要注意抑制水润木、木生火之势,这不就是老生常谈的,五行相生相克之道? 琴姨惊喜地发现,她体内势态错综变化,凭空冒出一股土系灵力。在她欣喜的目光注视下,长溪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琴姨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了那股力挽狂澜的金系灵力是从何而来。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望向琴姨身后,一眼便看到立在水车旁边那人。虽然兜帽下那张脸从未见过,可那焦灼关切的目光、遗世独立的体态,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放在心底十几年的那个人。 已经在此处耽搁了太久,琴姨不得不起身离开,和木离继续扮演送水士兵。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知这时,地宫外响起两个声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声音。 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说道:“水龙珠认她为主,长老要来何用呢?” 火君驾临。 另一个声音更让人咬牙切齿:“若真无用,那帝冥石又该如何?” 松青。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一抬头,长溪注意到门口那个士兵,居然朝她挑起眉毛,抛过来一个轻佻暧昧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恨得牙根发痒,除了魔垣还能有谁? 她收回目光,眼角扫过地宫角落里。琴姨和木离依旧在扮演尽职尽责的送水工,垂头敛目,隐忍不发。她即刻会意,此时还不是时机。 火君和松青并排行到她面前,松青仔细打量了半天,啧啧称奇道:“还真是你,这些年恢复得不错呀!为何水龙珠不在你身上?” 松青如此厚颜无耻,咄咄逼人,火君就在一旁负着手,一声不吭。 水龙珠本是一对,眼前这二人,一个巧取,一个豪夺,分别从她这里抢走了一颗,此刻却都各怀鬼胎,大言不惭地在正主面前唱起戏来。 长溪冷眼旁观,一言不发,权当免费看了场猴戏,好像他们据为己有的东西与她无关似的。琴姨和木离还没离开,她不能多生事端。 火君不露声色地问道:“水龙珠如何能与大神木相提并论?贵族神木根深叶茂,当真毁于区区火海?” 松青闻言顿时面露不满,语气隐隐有些不耐:“二十年前大神木便已神形俱毁,那场大火非比寻常,其威力如何,火君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 火君笑里藏刀地道:“野草尚且烧不尽,况大神木乎?这个道理三岁小儿皆知,长老此言,似乎是在搪塞本君。” 他们提到水龙珠时,长溪尚且无动于衷,甚至看着这狗咬狗、一嘴毛的场面,心中痛快淋漓。可一提到大神木,她却十指紧握,指尖深深陷进皮肉里,强自忍耐,反复告诫自己要顾全大局不可冲动。 松青沉默半晌,调转了话题说道:“既然水龙珠不在,她本人也是大有裨益的,火君便让给我吧。” 火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道:“本君留着她自有用处,长老还是另寻法宝吧。” 松青明显不悦,他也毫不遮掩,阴阳怪气地道:“火君未免厚此薄彼了些,二十年前便把整个魔族允诺给了玄武,怎的到我这里如此小气?” 二十年前整个魔族 长溪仿佛抓住了一根鱼线,顺藤摸瓜,有些东西渐渐浮出了水面。趁着魔垣在此,她要问上一问。 她打定主意,一抬头便对上了火君正审视着她的目光。 她顿时一慌,心里反复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强作镇定地说道:“二十年前,就算你能预知魔尊身亡,可他尚有少君,理当继位,为何敢将魔族许给一介长老?火君打算如何践诺?又是如何预知,魔尊会在那场大战中殒落?” 第42章 撬动 火君眼中划过一道锋芒。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着问道:“你想说什么?” 长溪从头细数道:“其实说起来,当年那场大战,双方实力相差并不大。金水土三族,不过是联合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门派,其中强盛如苍和山的实属凤毛麟角。而你们,手握木火魔三族士兵,高手如云,更有魔尊火君两位宗师之尊,为何最后会败得那样彻底?魔尊何以伤重至亡,莫不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松青看似不知分寸,却又恰如其分地插了一嘴:“啰嗦什么!火君既然把魔族许给了玄武,自然要找机会除掉魔尊。他已至宗师之境,那场大战便是唯一的机会。” 让魔垣亲耳听到真相,长溪目的达成,及时闭了嘴。 火君却一直盯着她,意有所指地问道:“此时提起这些,是想做什么吗?” 长溪喉咙一紧,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觉得论定力、论大言不惭的功力,自己都不是这位雄才霸主的对手。她唯恐被火君看出破绽,干脆合上眼继续打坐,苦笑道:“阶下之囚还能做什么,不过好奇而已。” 火君踱着步子,悠悠说道:“好奇些倒没什么不好,起码见事明白,分寸深浅心中自当有数。你既知道了,便没机会再说话了。” 说完他拂袖一挥,长溪明显感觉到体内的炎杀咒势头更盛了。 她强行忍住,以免被人看出来。抬头一看,她周边的禁身法盾似乎也变强了。明明看到火君和松青的口型还在动,她却听不到任何声响。看来火君不止加固了禁身咒,还特意隔绝了里外的声音,防止她把秘密说出去。 哼,没用了! 长溪心内冷笑,他手下的魔族,就要被撬动了。 得琴姨相助,长溪体内五行灵力衍生,两日之内,其势已经运转自如,可与火君的炎杀咒抗衡。 地宫里快速走进两个人,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其中一人双手一挥,大张旗鼓地解开了所有人的禁身咒,随后闪到长溪面前,道:“走。” 禁身法盾甫一撤下,长溪才重新感知到外面的动静,拉起她就走的这个是魔垣,而另一人救起了江师父,正是琴姨。 他们一路往外撤,畅通无阻。平时那些守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其余被关押在这里的,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乍一撤去禁身咒,看着四个人堂而皇之地路过,他们懵了一时半刻,立刻便有耳聪目明者捋清了形势,三三两两招呼着,积极踊跃地跟上了他们。 满宫守卫全部都昏迷不醒,墨玉宫此时犹如一座空城。魔垣带着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一扇门前。他回过身对长溪说道:“进去吧,路线已经告诉他了,后面的路我就不方便了。”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长溪一点头,他便迅速隐入另一条路,没了踪影。 琴姨打开门,众人陆续跟进来。只见那扇门后是一座空殿,大殿中央正立着一人,身形颀长,双手负在背后,头微微向前探出张望,往日那张气定神闲的面孔上,爬满了焦虑。 又见木离,虽然也没过几天,长溪还是觉得恍如隔世,径直扑进他怀里。 木离伸出双手紧紧环住她,生怕这个人再从自己眼前消失一回。他越来越激动,语气也史无前例的严厉:“以后不许这样!不许把我弄走!你一个人,你”强硬的语调到最后也硬不下去了,仿若脱了力一般:“你让我怎么办” 明明当时两个人一起迎敌,木离却忽然被不由分说地送走了。 还是被她亲手送走的 若是颠倒过来,长溪觉得她也会生气。于是她毅然承下这股怨气,手指轻轻顺抚着他的眉头,千依百顺地笑着:“嘻嘻,再也不会了。” 大难重逢,她又带伤,木离心中本是无限怜惜。只是一想到,她如今赔笑脸赔得有多干脆,当初下手送他走就有多干脆,隐隐又有怒气翻上心头。 如此哄也不是,训也不是,简直犹如冰火两重天,彻底拿她没了办法。 最终,木离还是败给了她的绕指柔。在她软言细语、声情并茂的忏悔下,木离心头那团怒气逐渐泄了个干净。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反复强调:这个坏毛病一定得给她纠正过来。下次一定! 末了,木离铁青着脸说道:“若敢再犯,定把你绑起来!” 虽是训斥之言,长溪心里却如同打翻了蜜罐,蜜/汁四溢,滋润着整个心田。 琴姨早就知情识趣地扶着江老坐到一边去了,俯身探脉,没忍心发出一丁点声响。可后面跟进来的那些人,虽然不敢高声说话、怕引来魔族人,却早已议论纷纷炸开了锅,什么他们是谁啊、为何救人啊、怎么出去啊诸如此类,废话连篇。 琴姨趁此时间也给他们做了简单检查,除了长期被禁身咒压制以外,倒也没有重伤或是中毒的。 有在苍和山打过照面的认出了琴姨,大名鼎鼎的苍和山长老。于是方才疑神疑鬼的人群之中顿时赞叹连连,好一通感激涕零,欣然把这笔功劳记到了苍和山名下。 琴姨懒得和他们解释,眼下一切尚未安定,不好详说他们几人的身份。 这间空殿不知原本作何用途,此时被他们借来当了避难所。长溪想起方才进门前,魔垣说过已经告知路线,难道就是告诉木离了吗?他们两个一向见面就掐,什么时候站到一条船上了? 长溪越想越好奇,忍不住问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木离闻言,脸上立刻怨气冲天,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打扫卫生。” 长溪听了个寂寞,还是莫名其妙,继续问道:“那为何没和琴姨同行?” 木离薄唇紧闭,眉心拧成一团,脸上尽是说不出的阴沉、幽怨,甚至有一点委屈,默不作声。 琴姨走过来,用饱含沧桑的口吻说道:“别提了差点打起来!要不是后面的路魔族少君不方便露面,非要打破天不可!” 琴姨长吁短叹,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这届年轻人太难带了! 长溪简直啼笑皆非,果然这才是他们两个的正常相处模式。 一想到魔垣利用主场优势、占尽了木离便宜,她顿时同情心泛滥,翘起脚摸了摸他头顶,由衷赞道:“还是我家木离顾全大局,不跟他斤斤计较。” 木离像个受人欺负的小孩子吃到了糖,怨气大减,脸色稍霁。 江老灵力尽失,身体与常人无异,此时才缓过一口气。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长溪赶紧去扶。江老颤声问道:“可是木离那孩子?” 望着他真诚灼热的目光,木离缓缓点了点头。 江老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激动不已:“上天有眼!老竹在天有灵,看到你安然无恙,也能安息了。” 木离眼睫扑了两扑,说道:“竹老他,一切安好。” 江老年年都去绿洲祭奠旧友,至今已有二十年,此时却有人告诉他旧友尚在人世,他一时不敢置信,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木离解释道:“当年竹老与我一起逃出生天,只是碍于父君严令,不得与外界接触。多年以来,竹老始终耿耿于怀,总觉得愧对挚友。” 听到这里,江老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几乎喜极而泣,口中反复念着没事就好,并无半分见怪。 他情绪激动,体力消耗过大,长溪把他扶回座椅缓一缓。 休整片刻,木离检视殿中情况,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招唤众人继续往外撤,一路依然是畅通无阻。 角落里躺着两个黑袍武士,长溪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了?” 木离连头都没动,扫了一眼便道:“用了点药,正梦游太虚呢。” 寻常士兵可以用迷药对付,核心人物就不行了。长溪刚要细问,木离便未卜先知地道:“火君被引出去了,其他人不足为虑。” 他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引开火君还要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看她面带忧色,木离补充道:“水君出手,放心。”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自从那日蓬莱惊天一爆,水君等人便音讯全无。虽然从青叶所见推断,她们也许提前撤离了,但那毕竟只是推断,长溪一直忧心忡忡。此时忽闻喜讯,她顿时喜出望外道:“她们没事?” 木离点了点头,道:“没事,只是暂避锋芒。沙老找到了她们,提前做局引开了火君。我方才把这里过了一遍,所有守卫都放倒了,放心吧。” 长溪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魔垣还是那般忌讳?” 提起魔垣,木离总是面色不善:“魔垣虽是少君,地位却尴尬。魔尊死后,魔族士兵皆对火君和玄武俯首帖耳。若不是魔族百姓仍然奉认少君,恐怕火君早就对他下手了。所以魔垣从不插手他们的事,两边互相提防,相安无事多年。他倒是和魔族百姓打成了一片,把魔都烟城经营成了烟火气之都,也称得上根深叶茂。” 话音刚落,木离忽然扬手止步,身后众人俱是一顿。 他凝眉侧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众人见状,无不屏息凝神,惶然四顾。周围立刻陷入一片静谧,针落可闻。 木离竖起掌心,在身前缓缓划过一圈,众人面前悄然凝起一层灵力,波光流转,旋即隐没入空气中,无形无迹。 隐身盾。 第43章 又见黑袍 木离想必是感知到了什么。隐身盾降下,盾外之人,只要灵力不强过他,便再难察觉到盾内人的一举一动。 上次在漠王府内,按理说松青的灵力不如木离,不知何故还是被他识破了。或许是因为雷少那个拖油瓶,但无论如何,长溪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时,前方与他们撤离路线交叉的另一殿道上,有脚步声渐渐传来。 随着那声音步步逼近,映入眼帘的,是一小队黑袍武士。 长溪不禁瞠目结舌,为首的那个,黑袍黑帽,脸上罩着一副黑面具,赫然便是苍和山塔底掀起腥风血雨的神秘黑袍人! 黑袍人居然出现在这里,他功法深不可测,长溪还没脑补出被他识破的下场,就感觉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大惊之下振聋发聩、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壮举来。 这里见过黑袍人的只有他们三人,琴姨端稳持重,自然不会轻举妄动。长溪顿时郁结于心,木离此举可真是太体贴入微了 她背地里翻起了白眼,只好委曲求全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神智尚在,木离这才把手撤回去。琴姨看着黑袍人暗暗心惊,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一时哭笑不得。 一盾之隔,所有人都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尤其黑袍人路过他们藏身的这条殿道时,忽然收住脚步,缓缓转过头,面向这边侧身而立。虽然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五官表情,长溪依然能想像出此刻面具之下,正射出两道充斥着审视之意的目光。 没有人敢擅动。他们全都原地立定,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袍人的一举一动。 黑袍人似乎并无确切定论,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若是个草莽之人,早已冲过来近距离勘查,或者粗心大意一走了之。偏偏黑袍人两者都不是。 两派阵营隔着一层法盾,形成单方可见的对峙之局,且看哪边更有耐心。 好死不死,这时有一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长,长老,宫内弟子都被人迷晕了,地宫里关押的那些道士全都跑了!” 魔族士兵称呼黑袍人为“长老”。 当初焚火大战时,火君一派原有四位长老。魔族幽冥长老死于那场大战,另一长老玄武刚刚断送在蓬莱。而今只余两位,除了松青,便只有那位迄今为止从没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火族长老,蚩炎。 传闻火族两大长老,朱祀,蚩炎,都是自老火君时期便已扬名立万,跟随老火君征战四方。朱祀长老为护老火君献身,火君承袭君位伊始便只有蚩炎一位亲族长老,可见对其倚重之深。说起来火君也是一代枭雄百无禁忌,把另外两族的长老收为己用,同时也处处提防。 苍和山上大开杀戒的黑袍人,居然是火族两代长老蚩炎! 那武长老又是谁? 火君的亲族长老蚩炎听闻宫内大变,却不慌不忙,两只手从巨大的袍袖下慢慢伸出,状如枯柴,布满褶皱,在小腹前交叠而握,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轻敲,似乎是思考时养成的习惯。一个沧桑沙哑而又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紧闭四门。” 那名报信士兵朝他一点头,又急急告退,似乎是不堪留在这里、继续忍受他的低沉气压。 长溪心中叫苦不迭,你家后院都着火了,这老头怎么还是慢条斯理的,一点都不急!不怕被你主子看到,怪罪你办事不力吗? 而且这老头一肚子坏水,他把门关了,他们还怎么出去? 长溪暗暗心焦,忍不住看向木离。他仍是那般泰然自若,处变不惊,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长溪不禁望洋兴叹:论起稳重,木离直接把对面那个老头踢下擂台! 黑袍人笼袖而立,不动如山,就在那儿干站着。难道他仗着是火君亲族嫡系,当真这般有恃无恐,对公事推赖懈怠、毫不上心? 长溪不禁满腹狐疑,忽见木离抬起手,朝后摆了摆,这是让他们往后退。 身后寂静无声。 长溪回过头,只见那群人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动,一张张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表达:躲在隐身盾后足可以高枕无忧,好不容易逃出来这么远,岂能甘心再退回去! 长溪心知木离此举必有深意,她举起双手,反复比划后退的手势,脸色越发焦躁。可这群人却还杵在原地,举棋不定。 琴姨见状颇为恼怒,托起江老就走。有苍和山长老带头,这群乌合之众才悻悻跟上。 撤离小队后队变前军,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木离牵起长溪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退。 直到退到拐角时,长溪察觉到前方有魔气蠢蠢欲动,如群狼环伺,缓缓朝这边压过来。 原来蚩炎早已勘破玄机,一边装腔作势、拖延时间,一边暗中调集兵力,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溪不由长舒一口气,幸亏我家木离神机妙算,料敌先机。等你这老头磨磨蹭蹭、调集了手下再齐头并进,我们早就溜之大吉了! 从布局破局这方面看,这老头又输了! 木离熟门熟路,带着众人在墨玉宫里到处穿梭。虽然事态万分紧急,他却毫无慌张之色,长溪被他牵在手里,那只手的指尖和手背依旧冰凉,掌心却持续传来温热。看着他的侧脸,长溪只觉得无比安心。 琴姨扶着江老紧随其后,眉宇之间颇为严肃。长溪细观之下,问道:“琴姨,方才黑袍下的那个身影,你是否觉得熟悉?” 琴姨足下速度不减,看了她一眼,皱眉道:“那日后,武长老便已销声匿迹。刚才那个人兜头罩帽,身形难辨,气息也截然不同,无从判断。” 长溪点了点头,也料到会是如此。她们心中对武长老的身份都有一个不可说的猜测,只是苦于眼下无法证实。 说话间,木离已带他们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眼下墨玉宫大门紧闭,不知他意欲何为。所有人在角落里站定后,都不错眼珠、半信半疑地瞅着木离,脸脸惊惶。 长溪也看向他,眸中是百分百的信任,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 木离对此十分受用。他嘴角弯弯,露出个神秘的笑容,举起右掌在空中虚虚一握。随后长溪耳边一凉,那双手已经贴了上来。 众人早已习惯,纷纷效仿,捂紧自己耳朵。万众错愕间,阵阵轰天巨响接连破空,墨玉宫里发生了至少十几处爆炸,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就在拐角外,听得格外清楚。 那一声落地后,木离牵起长溪便往外走,只见满地碎玉,原本漆黑光滑的玉石墙上赫然炸出一个可容三人并行的大洞! 蚩炎前脚下令紧密四门,不过短短一瞬间,木离便在他们的宫墙上开了无数个门!长溪忍不住捧腹大笑,他可真是算无遗策,这等杰作空前绝后,怕不得把那老头活活气死! 长溪一边笑一边捧场道:“你这卫生打扫的也太彻底了,以后家里的活全交给你!” 闻言,木离愣了一瞬,眸中闪着清澄明澈的光,心中隐隐有些希冀。他转过头看着长溪,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手一用力,领着她率先穿过了石洞。 出了墨玉宫,眼前豁然开朗,条条大路宽阔平坦,街市喧闹,屋舍鳞次栉比。头顶无日月,魔族人惯于取火照明。火光绚丽斑斓,忽明忽暗,映在一派墨色建筑上,别有一番韵味。魔都烟城果然名不虚传。 木离带着他们在市井间穿来绕去,很快隐没了行迹。待到走远一些后,琴姨打发了那些跟逃出来的修士各回各家,他们四人寻了一无人之处,手拉着手运起了穿行术。 眼前再复清明时,他们正站在一处僻静幽深的宅院,魔垣和雷少早已守候在内。 长溪举目一望,头顶依然不见日月,他们依然在魔族范围内。看来这里是魔垣提供的避难所。他一袭黑衫,虽不如绣金黑袍嚣张高调,依旧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看见他们露面,魔垣似乎松了口气,开口道:“你呀,真是好大的阵仗!” 刚得人家援手,长溪中气不足,不敢出言回怼。而且仔细一想,人家说得也没错。水君木君琴姨齐齐出马,还有魔族少君援手,她不禁脸大地认为,这阵仗确实是生平仅见! 只不过大动干戈一场,却是为了把她从牢里捞出来,她那张脸终于有点挂不住了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忽然听到魔垣发出一声轻笑。她一抬头,见他眸中戏谑之色溢于言表,摆明了是在看她笑话! 长溪眼中登时射出两道怒火,魔垣一见,立刻敛起笑容,恢复了一脸正气。 木离立在原地冷眼旁观,脸色阴沉得很。 长溪被那股冷意迫得瑟瑟发抖,她看琴姨在照顾江老、无瑕理睬这届年轻人斗嘴,只好言归正传道:“对了,你见过丹心没有?它被蚩炎抢走了。” 魔垣自动屏蔽了木离的冷眼,道:“没有。不过既然火君已经现身,丹心大概已被他投入了传说中的圣火种,借其浴火重生之际复活,然后吸食丹心修为,他才能化身。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连个灵宠都看不好?” 丹心的下落,长溪始终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在他实锤打击之下,更觉得愧疚难当,无地自容,心中默默祈祷小丹心完成使命之后,还没被那缺了大德的火君卸磨杀驴 第44章 五族聚首 魔垣前几次见长溪,她总是古灵精怪,妙语连珠。今日她却郁郁不乐,悉任数落。魔垣有些不明就里,摸不清姑娘的脾性,不敢再随意拿她打趣。 而魔垣屡次三番戏弄长溪,木离早已忍耐到极限,眼下终于忍无可忍,抬起眸子冷冷地盯着他,释放出满身敌意。 魔垣自然不甘示弱,他仿佛等这一刻很久了,欣然露出充满挑衅的目光,回敬过去。 两个人在院子里对峙而立,眼神交锋,你来我往,一场互殴大战一触即发。果真如琴姨所言,一言不合就动手。明明刚才还通力合作、把她从地宫救到这里,结果一落地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太功利了些? 长溪和雷少干瞪着眼,不知如何是好。局势微妙之际,院中忽然搅动起一股强大的灵流,水君、沙老、海老三人穿行到此,算是给这几个小辈解了围。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齐齐褪去眸中厉色,像个没事人一样。 长溪喜出望外地喊道:“娘,你们没事啊!” 水君担惊受怕了好久,好不容易看到她安然无恙,却又不露痕迹地摆出一脸嫌弃,哼声道:“本君怎么会有事,谁像你这么不中用!” 雷少莫名觉得这种语气似曾相识 水君发话,无论是什么话,木离始终是侧耳倾听,不敢发表任何意见。至于心里会不会忍俊不禁,就不得而知了。 长溪撇了撇嘴,敢怨不敢言。她刚刚劫后重逢,欢天喜地,却被她这位铁血亲娘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觉得自己这些天伤的那些心、流的那些眼泪,真是喂了狗了 正屋内,众人落座。再次聚首,时移世异,人物俱已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雷少一改往常吊儿郎当之态,正襟危坐,端得满面庄严。他总觉得在这些人面前,自己好歹也算是天雷城的代表。结果他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放弃了。在座的诸位,水君木君,魔族少君,金水土三族长老。这屋内诸尊神佛,他一个也得罪不起,还装什么装! 水君转向琴姨,换了温和有礼的语气说道:“劳烦你。” 琴姨莞尔一笑,来到长溪身边,却是要给她搭脉。 琴姨凝眉细探,眼神中说不出是宽心还是忧虑。良久,她缓缓开口道:“炎杀咒已不足为虑。不过归元真气威力无边,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最忌大悲大恸。” 长溪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头浮起一个猜测,令她难以相信:“一念成魔你们看见了?” 水君淡淡地道:“本君治下之地,有人持械斗殴、聚众闹事,焉能不知?” 长溪欲言又止,抿抿嘴,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既然你们平安无事,也对海边之事了如指掌,我当时寻灵许久,为何迟迟不见回应?” 这一问犀利诛心,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夹了几分凄凉。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水君的面色微微泛了白,从来杀伐决断的她,目光之中似有迟疑。 琴姨于心不忍,解释道:“火君环伺在侧,虎视眈眈,一旦让他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势必会连累全族。他故意针对你,也是存心试探容川。” 为了不惊动火君,就亲眼看着她悲痛欲绝、走火入魔?一族之君,当真能这般六亲不认、铁面无私? 长溪宁愿水君不知道这一切,也好过隔岸远观却不作为。一股怒火蓦地蹿上心头,长溪严词质问道:“族人尚且可以提前撤离,你们为何不一起离开?” 这时,沙老语重心长地道:“自然是为了解土族之围。” 他虽寥寥数字,长溪却顿时明了。水君高瞻远瞩,恐怕她一见到帝冥石,甚至打从火君粉墨登场之时,便能料到土族大事不妙。她事先遣散族人,独留周旋,就是为了吸引火君的注意力。此举无异于把自己竖成靶子,任人围困。最后她退无可退,恐怕只有隐身到山巅禁地。 此计不失为一条妙计,只是她没有料到沙老出于担心、专门派他们回来相助,这才导致横生枝节。 长溪寞然收回目光,闷声不吭。大局为重,她如何能不明白。只是一想到她娘就近在咫尺,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绝路、狠心不理,当时的千般期盼、事后的万种担忧,如今全如洪水反扑、万蚁啃噬。她暂时无法面对水君的目光,心里终究是有道坎,迈不过去。 见她面色戚然,琴姨继续宽慰道:“容川一直监视着海边动静,火君若再逼近一步,她自然会出手护你的。只是没料到有此变故,归元真气难以驾驭,今后你须学会控制心神。” 长溪心头那股怨念正无处发泄,一时气愤道:“你们总说,归元仙师如何如何厉害,归元大法如何如何好,怎么现在反倒有成魔的风险了!” 谁料一个声音幽幽地飘进耳朵里:“怎么,你对魔有意见?” 长溪一愣,只见魔垣斜睨过来,正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她没想到一炮轰到他那里,顿时瞠目结舌。一愣神的功夫,那点无名火立刻颓了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个头。她立刻变脸,胁肩谄笑道:“没有没有。” 魔垣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在屋中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又问道:“说起蓬莱,本君想到一个人。玄武好歹也是魔族长老,听闻他上次带兵去蓬莱,人就没回来。请问是哪位动的手啊?” 当日情景,见者不多,细论起来也算是长溪和木离合力送他见了阎王。念及魔垣对这两位态度迥异,雷少果断甩锅道:“是长溪,长溪发疯的时候干的!” 魔垣那张素来玩笑戏言的脸,终于起了变化,缓缓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刚才还打趣她没用、连只灵宠都看不住,结果一转眼就拍出来打败玄武这么一大桩战绩,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长溪则是一脸无语。她本想实事求是地谦虚两句,免得魔垣真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却瞥见雷少拼命朝她使眼色,她这才想起木离和魔垣素来不和,魔族的账不好把木离卷进来,怪不得雷少抢着说话。 于是她硬着头皮,毅然决然地撑起了这个场面,甚至还丧心病狂地补了一句:“什么长老,不过如此!” 她这一句妙语惊人,险些令魔垣花容失色。好在他一向波澜不惊,面上好歹拿捏稳了,私下里却暗暗心惊:她虽然修为大进,可眼看着也不至于一步登天,怎的敢对玄武如此轻视?难道她爆发状态下当真难逢敌手? 几个闹腾小辈面面相觑、终于消停下来,水君言归正传道:“既然玄武已除,如今火君手下,便只有蚩炎松青两个长老,是逐个下手,还是一并除去?” 水君轻描淡写就安排了两位长老级人物,修为如雷少者只敢静静听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魔垣却嗤笑道:“蚩炎不过活得久了点,二十年前焚火大战中受伤,至今没有痊愈,胆子也愈发小了,常年带着一副黑面具,畏首畏尾,不足为惧。” 闻言,水君面露警惕,目光转向琴姨:“黑面具?莫非?” 水君两次都没有正面见过黑袍人,只凭转述便能准确无误地抓住重点、对号入座,长溪不由肃然起敬。这份谋略,她自愧不如。 琴姨点了点头:“若真是他,十几年间,我们竟无丝毫察觉。火族长老,果然惊世骇俗。”一想起与蚩炎同座多年还浑然不知,琴姨总是心有余悸。 琴姨此言,便是已然将武长老认作了黑袍人,也就是蚩炎。重阳盛会那次,魔垣也上过苍和山,如果武长老当真是蚩炎伪装,他能否看破呢? 长溪斟词酌句,问道:“若是蚩炎摘下面具,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魔垣莫名道:“此言何意?” 长溪道:“重阳节后,你曾上苍和山讨要丹心。如果说蚩炎当时就潜伏在正堂里,你能认得他吗?” 魔垣缓缓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他何其敏锐,只言片语已足够他洞悉前因。他细细回思当日苍和正堂所见,如果真如长溪所说,蚩炎就大摇大摆地站在他面前,他居然没能识破。他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他向来认为蚩炎不过是胆小如鼠之人,从未正眼相看。不想其藏头露尾之道已然这般出神入化,说一句瞒天过海亦不为过。这可真是行行出状元! 长溪大约也猜到了,正是由于他常年带着面具,无人见过其真容,他才能堂而皇之摇身一变,成了苍和山当家长老。又因他独来独往,以风系灵力示人,十几年间始终无人看破,就连苍和山主也被他玩弄于掌股之间。 此事听起来匪夷所思,真相更是扑朔迷离、无从验对,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魔垣才重拾旧题,他慵然往后一靠,又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仿佛完全不受此事影响,继续说道:“蚩炎不足挂齿,交给我吧,我与他正好有笔旧账尚未清算。至于松青么” 他抬眼看向木离,目光中挑衅意味颇浓:“昔年木族长老,除了工于心计,擅于用毒,似乎别无所长啊?” 第45章 定计 通过以往和木离打过的那些个针锋相对的交道,这人的修为气度,再加上如今这屋中堪称豪华的阵容,几族聚首,木离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魔垣如此刻意强调木族,意图显而易见。 木离却漠不关己地道:“松青早已叛出木族,他的所作所为,与木族再无瓜葛。” 魔垣碰了个软钉子,无谓地耸了耸肩。他暂时放下成见,继续就事论事道:“松青虽然本事不大,却惯使诡计,滑不溜手,于复杂局面里很是麻烦。最好能诱他出来,单独解决。” 若要引诱松青,长溪不由想到一法:“诱他出来也不难,他觊觎水龙珠多年” 木离截口打断她:“不行。” 长溪郁闷道:“我还没说完呢!” 木离不为所动:“你说什么都不行。诱松青很简单,我去即可。” 长溪不禁失笑道:“若你出马,他肯定溜之大吉,避如蛇蝎,还诱的什么敌?” 木离冲她徐徐展笑,语气却是不容置喙:“那就像打猎一样,把猎物赶进陷阱里。总之,我有的是办法,你不许再动那个念头。” 长溪悻悻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心里无端觉得木离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强硬,快赶上她娘了! 屋中众人看在眼里,长辈们对木离多了几分满意,一物降一物,终于有人能管住这丫头了,只有水君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依旧不善。 蚩炎和松青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雷少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火君如何?” 众人凝神沉思,俱都愁眉不展。魔垣却漫不经心地道:“火君也不过如此。从前招兵买马,到处抢人,揽了木魔两族士兵,结果被人群起攻之。如今他死而复生一遭,别的本事没长,却看破红尘,明白人靠不住了。于是他洗心革面,另辟蹊径,抢了各族法宝据为己有。实际上换汤不换药,俱都是巧取豪夺、打家劫舍的强盗行径,上不得台面。” 他语出荒诞,离经叛道,众人只一笑了之,可心里左思右想,也没觉得哪里有半点不对。尤其是被抢了两件至宝的长溪,深有共鸣。 至于如何对付坐拥各族法宝的火君,雷少提议联合各大门派,合力讨伐。 二十年前,焚火联盟矫枉过正、滥杀无辜,企图残杀被火君和松青赶上战场的木族族民,水君当时便与他们大吵了一架。 前车之鉴犹在,当年亲历者无不流露出鄙夷之色,水君更是嗤之以鼻道:“若是魔族可以独立出来,火君手下便再无可用之人,也就不需要多余人手了。” 听到“多余”两字,雷少顿时陷入尴尬,心中似有隐隐怒意暗涌,却又不敢当堂发作,忍得好不辛苦。 在魔都烟城闹市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里,一场史无前例的集议悄然落幕。 水君打算稍作修养再打道回府。沙老直接回了大漠,那边乱成一团,还需要他回去坐镇。 院子里,长溪思量再三,对雷少道:“二十年前那次联盟不欢而散,我娘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其实她说的有理,若是魔族独立出来,便不需要大动干戈了。” 雷少难得一脸正经:“上兵伐谋,本少懂。” 木离却漠然道:“不止如此。当年那次联盟,各大门派无一不是包藏私心,他们屠戮异己未必是为了苍生正义,亦可借机削弱对手实力,侵占领土,扩张自己的势力。” 他如此直言不讳,犀利彻骨,不知是否与木族大仇有关。长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雷少更是借机开溜。自从知道了木离的真实身份,虽然两人依旧以朋友论交,但他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了,尤其是提到人家阖族大仇的时候。 雷少走后,长溪偷觑着木离神色,支支吾吾地道:“我娘她对你可能有些误会,你别介意。” 木离道:“我没资格介意,原是我对不起你。” 他语气轻浅,睫毛低垂,目光隐在其下,长溪看不真切,一脸懵然地问:“什么?” 木离抬起头,目光深深看进她眸中:“我已见过松青手里的水龙珠了,你还要瞒我吗?” 迟钝片刻,她才明白木离所指,整个人顿时僵住,连呼吸都有些凝滞,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是她最不想面对、一直极力掩盖之事。千防万防,防住了小木匠,不知怎的还是功亏一篑。 她不由想起那日夜探王府回来、在土族王宫廊道上见到的那个独自落寞的身影,恐怕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木离把她揽入怀中,一手环过肩头,一手抚着她的发丝,嘴里喃喃道:“原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木族大火,我与竹老一度走散,行入绝境、即将被烈火吞噬时,是你传我的那些蚌珠舍命护住了我。你大约是受此反噬,才会陷入昏迷。现在那些蚌珠也不在了。” 长溪宽慰道:“若非收到蚌珠感应,我恐怕真的以为,你已经葬身火海了。” 木离却并未轻易释怀,他语含凄然道:“当年父君孤立无援,分别前要我起誓,寻一避世之地种下大神木,蛰伏待机,成年之前不可外出与人接触。我当时年幼无知,依令而行,没想到害得你” 长溪道:“木家叔叔当年四面楚歌,又遭推心置腹之人背叛,一时激愤,不再信任任何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如此平和从容,木离眸光大动,扳起她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心里可有恨?” 长溪被看得心头一突,想到自己刚刚犯下的一件大错,她心里越发没底,弱声道:“我恨啊,松青阴险狡诈、助纣为虐,火君屠戮生灵、作恶多端,我当然恨之入骨!” 木离微微扬起了眉,不错眼珠地望着她。 长溪一咬牙,继续说道:“可我当时真觉得,就凭咱们三个打不过火君,所有才出此下策,把你们送走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她说到最后,尾音颤抖,近乎乞求。 此言全然出乎木离预料,他眨了眨眼,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哑着嗓子说道:“我问的是,我这十几年杳无音信,不知所踪,你可恨我?” 长溪愣住了。 对于当年旧事,她总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内疚,却从未埋怨过别人。经他这么一问,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摆出架势质问他,为何不来蓬莱找她?! 可一对上他的灼灼目光,她话未出口便自动咽了回去。她曾试图想象木离是怎么逃出生天、度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的,最终还是难以想象,尝试失败。那必然是一个充满艰险、漫长而又孤单的过程。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无意识地傻笑,摇了摇头。 木离却不甘心:“为什么不恨?!你所受十年苦楚折磨,多年孤身寻觅,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若是你,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言辞激烈,声调沙哑,长溪顿时发了慌,有些不知所措,拙嘴笨舌的不知如何表达。看到他过激之下身体都在颤抖,她越发慌张,索性一头贴在他胸口。 贴一下恐怕尚显不足,于是她双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顺势探上脊背,缓缓加力。 那一瞬间,木离僵在那里动弹不得,郁结在心里的千百种情绪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渐渐平息下去。 良久,他回手环抱住长溪,轻声道:“对不起。” 等火君发现上当受骗、折回墨玉宫时,只看到满地不醒人事的黑袍武士,被炸得残破不堪的墨玉宫墙,还有空空如也的地宫。 蚩炎呈给他的奏报是:松青不在烟城,魔少酩酊大醉,一个身负绝顶木系灵力的人趁机潜入墨玉宫,暗布迷烟火药,救走了地宫里的所有人。他赶回来时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止。 炎杀咒无药可解,长溪离不开玉台半步。至于其他人,火君并没有费心下咒。那些人关押已久,出身门派也没那个实力敢来墨玉宫劫人。是以火君认为万无一失,没想到一招不慎,让他们倾数逃出。 旁人也就罢了,长溪身上是带着炎杀咒的。当今世上只有宗师之境有实力压制此咒,而水君出面作局引开自己,必然来不及返回救人。那个水族少主又是怎么冲破炎杀咒的呢? 火君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大发雷霆,下令封锁烟城所有出口,设阵禁了各系穿行术法,全城彻查。但他从心底认为对方救人得手后、必然一刻不敢停歇、立刻穿行离开了魔族,封锁烟城恐怕收效甚微。 魔垣私宅里的众人却是反其道而行,安心在此逗留。 火君这般安排正中下怀,本也在他们计划之中。玄武已除,眼下不少魔族将领正心内不安,火君此番作为足以令他们生隙。再加上魔垣从中推波助澜,趁机在众将领中暗暗散播当年旧事,魔众心中那座歪了二十年的天平,正在缓缓向这边倾斜。 第46章 竹叶青 魔族常夜无光,城中居民大都擅火,久而久之烟火气十足,故以烟城为名。 长溪等人在此安心休养了两日,魔垣安排的可谓十分周到。一饮一食尽皆清淡精致,极适合伤后疗养,生活所需也是一应俱全。 最难得的是,他们没有感觉到任何烦扰拘谨。魔垣这些心腹手下眼力极佳,办事既勤快又稳妥,可见他这驭下之术是何等的炉火纯青。 躺过半日,长溪拉着木离来到院中的白玉石桌,上面早已备好一套青瓷茶具。 这里供的茶,是烟城有名的竹叶青。听闻此茶清香甘冽,经久不散,饮下一口便可唇齿留香,回味绵长。如此绝品,长溪又岂会放过? 他们两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摆弄茶具,忽觉身后一股劲风袭来。长溪目光一凝,回身出手,刚好挡下对方一只手掌。 来人发须皆白,身手却快如游蛇,他倏地伸出另一只手,攥住了木离的手腕。 长溪心中微动。要知道木离的修为比她只高不低,此时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但由对方抓着。 长溪一时紧张,来不及细思其中关窍,冲对方急赤白脸地道:“你干什么!” 木离眼珠转了两转,无奈叹道:“长老,我没事,不是我。” 听话听音,长溪再细细打量面前这位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木离口中的长老,莫非是那位木族竹长老? 那可是亲手把木离从小带到大的长老啊 长溪面皮隐隐发涨,尴尬不已。她试图挽回一下方才的出言不逊,赶紧摆出个笑脸:“啊,原来是竹长老,真是失敬失敬。” 她已连道失敬,自认为歉意十足,不想对方还是一把扣住她的腕子,没好气地道:“不是你,那便是她了。” 长溪挺着僵直的手臂,一点也不敢擅动。这位长老既然能把半大孩子拉扯大,必然包容心极强,应当不至于小肚鸡肠、因为一句话就跟她斤斤计较吧? 她忍不住瞟向木离,只见他眉心深锁,神色不安,目光一直落在竹老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她不禁满腹狐疑,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竹老凝神闭目,抚须问道:“这松毒已有十几年了吧?” 原来木离是为了这个,把竹老请出山了。 他点头一嗯,语气略显责怪地道:“长老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谁知,竹老立刻大哼一声,那把花白的胡须在他气息带动下一起一伏,甚是抢眼。竹老口中气道:“老头子从林子里跑到沙漠,又跑到蓬莱,结果你们又到了魔族!还嫌我慢,真是气煞我也!” 闻言,木离顿时哑口无言,良心终于发作了一回,提醒他:这般态度确实有点不尊老、不厚道了。 长溪听着听着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早在大漠的时候木离就通知竹老了。这段时间他们突遭变故、疲于奔波,倒是连累竹老也跟着四处奔走了。 比起木离,长溪可尊老爱幼多了。她满脸歉疚之意溢于言表,热心肠地道:“真是辛苦竹长老了,山高路远,长老先坐下喝杯茶歇歇脚吧。这里的竹叶青乃茶中极品,我们正要尝尝呢。” 竹老刚要说“还是小姑娘贴心”,听到最后,他面如死灰,一声不吭。 木离觑了竹老一眼,随后握拳掩口,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介绍道:“长溪,这位是我族长老,竹叶。” 长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双眼瞪得浑圆,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木离,企图以眼神询问他:“竹叶”是哪两个字? 只见木离瞥了一眼茶桌上那壶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竹叶青,随后抿起唇,饱含同情地点了点头,贴心地示意:就是这个竹叶! 长溪不禁脚底发软,险些当场跪倒。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不在长老大驾光临的时候先介绍他的大名?! 她越发地面红耳赤,回想自己有生之年,好像还从没在长辈面前狼狈到这步田地过。不堪,太不堪了,简直不堪入目,无地自容! 看她这一连串跌宕起伏的反应,木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个弧度。不过这点笑意旋即散去,他又拧起了眉头,紧张地问道:“长老,如何?” 竹老终于松开手,皱眉道:“此毒深入灵脉,以灵力拔除多年,过程虽然痛苦难熬,起码算是除净了。只是灵脉大损,水君必然祭出了水灵珠助你。饶是如此,灵脉原系天生,难以自愈如初。除非以大神木辅佐,或许能修复松毒造成的损伤。” 木离立刻追问道:“如何辅佐?佩戴神木珠可有作用?” 闻言,长溪恍然顿悟,手指抚过腕间手串里那颗木珠。原来当日木离随手放进去的,竟是大神木制的珠子。 竹老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看了木离一眼,提点道:“既要修复灵脉,自然是内服才最有效。” 木离道:“明白了。” 长溪还没问他明白了啥,只见他已端起茶杯,右手凭空一捏,指尖已捏了一截色如牛乳、小指粗细的东西,随他指尖一捻,化成了粉末落入茶杯中。 木离斟茶入杯,端到她面前,说道:“喝了它。” 他声音虽然轻柔和缓,长溪却如同接了君令,不敢违拗,她双手接过茶杯,端详半晌,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这就是大神木?不是说大神木毁了吗?神木为何是白色的?” 竹老方才见过她出手,后又搭脉,早已看穿她的身份,心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约莫猜出个七七八八。他觉得自己累日奔波终于不算枉费,便代木离答道:“神木薪火代代相传,岂会轻易毁灭。这是大神木的根须,神木向上生长,越是向下灵力越盛。” 闻言,长溪喃喃道:“哈哈哈,那这一截根须岂不是无敌了吗?” 木离不禁哑然失笑,拉长了声音说道:“是,喝了它你就无敌了。”一边说,一边推着她的手往嘴边送。 长溪怕他弄洒了,这无敌神茶洒上一滴,她怕是要心疼死,赶紧听话送进嘴里。 化入大神木根须的茶,含在舌间,多了一抹清凉甘甜之味。难道这大神木是生长在雪山之巅的吗? 联想到木离出手时灵力中自带的那股寒气,她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 盯着长溪把神木茶全部喝完、一滴不剩,木离才算放过了她。 三人在院中落座,简要叙说了前情。 期间,长溪每每看到写着“竹叶青”三个醒目大字的茶包,便觉得十分刺眼,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藏到身后。谁知她手指甫一碰到茶包,就感觉到四道目光紧随而来,手背一时火辣辣的,她又哆嗦着收了回来。 木离看在眼里,浅笑吟吟地拎起茶壶,给竹老续上一杯。随后手肘顺势一推,不声不响便给茶包转了向。 起码竹老是看不到那三个字了。眼不见为净,算是弥补他支使老人家千里奔波的一点心意,真是一片孝心纯然肺腑,难得,难得。 翌日,木离独自坐自院中,手里把玩着一片青叶。目光似乎缥缈出神,又似乎格外专注。 长溪起床出来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庞之上呈现出一种多愁善感的气质,犹如美人一见落花流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伤春悲秋状。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木离就稍显吝啬地收起了这副郁美人的面孔。 他说他要出门办事,让长溪留下修养,搞得长溪莫名其妙。 临出门时,他又特去问了竹老一句:“长老可要去看看他的下场?” 竹老闭着眼摇了摇头,似是不关心,又似不忍心。 这些长溪都看在眼里,她隐约猜出木离出门要办的事,他大约不想让自己跟着。犹豫再三,她终归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她果断把雷少寻来,派他跟去打个下手。 雷少很是愤愤不平,他堂堂天雷城少主,平日里养尊处优,仆人前呼后拥。如今让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传信,就是打下手。这般使唤,倒像个跑腿打杂的。 所幸雷少并非不明事理,他深知松青与木离的前仇宿怨,事关者大,他只好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愈发觉得自己深明大义,堪称我辈楷模! 雷少走后,长溪左顾右盼,掰着指头盘点了一周,莫名生出一股悲壮之情。此刻这座宅院里留下的,无一例外都已年过半百,除了她。她就像是留守家中,独力承担照顾老人这一重任的勇士 “留守勇士”探望过江师父后便飞身上了树,心里惦记着两个出门在外的同龄人,如坐针毡。她这样心不在焉了大半晌,忽然幡然醒悟:木君和松青身份尊卑有别,这两人狭路相逢,怎会出差错?这就好比水君和海师父斗法,她娘怎么可能会输! 豁然开朗的长溪百无聊赖,又开始胡思乱想:只要雷少老老实实不添乱子,木离打败松青需要几招?需要多久? 她在树上晃着双腿,随手摘了一捧叶子撒着玩,逐渐开始无意识地掐算时间。她总嫌时间走得太慢,浑然不知自己此刻颇像个深闺苦等、翘首以盼的小妇人。 这等姿态落在屋内众位老人家眼里,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知过了多久,树下已被长溪扔了一地落叶,终于有人推门而入。 第47章 永堕深渊 出门的时候,雷少是一副忍气吞声受气包的模样。回来的他,却变得两眼无神、呆头呆脑的,长溪简直要怀疑他让人给打傻了。 木离一言不发,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看到树上的长溪,他浅浅一笑,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随后径直回了房间。 直到木离进屋后,长溪才悄悄把雷少拽到角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少似乎大梦方醒,此时才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这座宅院里。他赶紧定了定神,说道:“没事,打了一架,松青自然打不过木兄。” 瞧他这反应,魂不守舍的,像是被人下了摄魂咒一般。虽然平日里总说他不中用,好歹还有木离在,没人能轻易对他下手。 除非是木离自己。 但以长溪对木离的了解,如果他不想让雷少跟着,直接把雷少放倒就是了。既然带着他兜了一圈,也许就是为了让她心安吧。 总之,阖族大仇不可能只是打了一架这么简单! 长溪严重怀疑他们两个串通一气,她挑起眉审视着雷少,问道:“没了?” 雷少躲闪着她的目光,口风依旧很严:“嗯,没了。”他若有所思地问道:“长溪,你跟松青有什么过节吗?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长溪认为,那些旧事雷少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不好再轻言糊弄于他。于是她挑了个不太糊弄的说法:“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抢了我的宝贝。我怕我在场,木离会分心。” 分心自然是会的。 雷少不禁回想起那副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木离不光打了一架,亲手了结了松青。他还特意留了他一口气,拖着他苟延残喘的身体,像拖着一条狗一样,来到一个雷少从未见过的地方。 那里渺无人烟,外围有大片冰川覆盖,与世隔绝,而且不能以法术穿行。 雷少一路沉默无言,随着木离徒步穿过冰川,里面是一片森林。他之所以觉得那里是森林,是因为里面的树一望无际,枝繁叶茂,几乎没有一丝阳光泻下来。可所有的枝干绿叶,外观看起来都毫无二致,似乎是出自同一棵树,难道世上当真有独木成林? 甫一进入这里,雷少便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此处外有冰川包围,里面浓荫蔽日,幽深阴寒。自枝叶中垂下不计其数的藤蔓,和木离大战章鱼怪时所用的藤蔓一模一样。 雷少猜想这里约莫就是木离修炼多年的场所,和他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此刻雷少心里只想到四个字:万丈深渊。 松青进入这里之后,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色。他已手无缚鸡之力,颤颤巍巍地道:“大神木,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大神木! 雷少不禁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有幸瞻仰到木族大神木的真容。此处人迹罕至,木离或许还没带长溪来过。如此说来,他竟是见到了连长溪都没见过的东西!他顿时自鸣得意,生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木离像丢垃圾一样将松青随手一扔,嗤笑道:“可笑你觊觎神木半生,却从来不得其宗。” 松青的身体一经抛出,立刻便有几条藤蔓伸过来,紧紧锁住他几处要穴。他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体不停地抽搐挣扎。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他裸露出来的皮肤逐渐变成灰败皲裂状,发须已成花白,这是体内生气正在流失的表现。 雷少偷偷觑向木离,只见他表情冷若冰霜,眸中却闪着疯狂已极的异光。他双掌运力驭使着藤蔓,吸取松青的灵力。 而且还是以最缓慢的速度,最能让他痛苦煎熬的方式。 等到松青一动不动、彻底死透了,木离大手一挥,藤蔓迅速蔓延开来,把松青的残躯包裹在内,俨然成了一口神木棺。 这还没有结束,木离又抬手加了一道咒印。 雷少认得,那是禁魂锢魄的恶咒,比起土族长公主的血祭诅咒毫不逊色。魂魄一经封印,永世不得超生。 木离立在原地,仿佛已站了千年。 雷少早已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感慨万千。难道仇恨当真能使人性情大变、面目全非? 他虽不敢说与木离相交何其深厚,但他一向自以为两人只是交深言浅,木离的脾气秉性,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能牵动木离情绪的,他认为只有一人。 联想起长溪的态度,雷少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也不想刺探他们的私密过往,只是问了一句:“长溪让我跟来,回去我能告诉她吗?” 一条藤蔓自神木棺中探出,伸到木离面前展开枝条,上面呈放着一颗珠子。木离面无表情地接过,又从松青那身灵力中提了一部分出来。 他将这两物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举到雷少面前,一脸漠然,平静地反问道:“你觉得这些,是属于谁的?” 那颗珠子灵力充沛,水汽十足,雷少一时说不好是什么。但那团灵力清凉澄澈,他再熟悉不过了。长溪,居然是长溪的! 惊诧之余,一阵恶寒自他心底油然而生。那团灵力看似与松青本人的灵力长期共存,早已浑然一体,是木离一点一点耐心抽取出来的。由此看来,松青不光抢了长溪的珠子,还吸食霸占她的灵力! 难怪木离对他恨之入骨,他对长溪施加的种种,早已超出狠毒二字的范畴。 回想那一幕,雷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对于松青,长溪似乎讳莫如深,从未提起过只言片语,今日甚至临阵脱逃不敢露面。过去的事,他觉得长溪多半是不想再提了。 反正那松青已经死得不能再彻底了,至于经过,他一点也不想让长溪知道。 这时木离推门出来,雷少便识趣地回房压惊去了。 木离走到她身前,掌心托出那颗珠子,说道:“水龙珠我给你取回来一颗。你的灵力,被他染上了污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清洗。” 他语气平静无波,几句交代完,托起长溪的手腕轻轻拂过,那颗水龙珠便化入了她的手串里。 龙珠归位,却是另外一颗,长溪心里不禁五味杂陈。十几年太久,久到她早已不记得龙珠成双结对的样子。 幸好,一切还不晚。 另一个房间里,江老与竹老经年未见,如今阔别重逢,终日聚在一起喝茶叙旧。 茶,自然还是竹叶青。 江老不解道:“木族与松青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乃了断之期,你为何这般不闻不问?” 竹老抚须笑道:“我与他早已一刀两断,报仇这种事,交给木离就好了。” 江老也笑道:“养出这么个孩子,你倒是宽心。”江老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便沉了下去:“我可没那么大度。回蓬莱之后,就算损上几年阴德,我也要立个阵,诅咒那松青转世为奴,世代凄苦,永无翻身之日。” 看他一脸郑重地要立诅咒之阵、念诅咒之词,竹老叹道:“不必,他没机会转世了。” 闻言,江老面露困惑之色,转过头望着他。 竹老没说其他,只是闭目点头,神情轻松又笃定。 江老眨了眨眼,慢慢琢磨过来他话中深意,一时语塞。 在烟城休养这几日,魔垣送来了各种滋补良药,再加上日日都有神木根须作茶进补,长溪很快恢复如初。江老灵力几乎全部折损,一时难以尽数修回,只能循序渐进。 撤离计划终于提上日程。 他们分头行事,在魔都烟城到处制造混乱。有魔垣亲信暗中相助,各种突发事件在烟城的街头巷尾轮番上演,走水的、打架闹事的、抓小偷的此起彼伏,随处可见。 经过几日时间,城中巡逻和守卫的士兵早已懈怠。此时纷乱迭起,他们措手不及,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敌人阵脚已乱,水君随便择了一处城门,先声夺人,暴力冲出城。一路之上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火君一心以为她们早已逃离魔族范围,所以并未留在烟城布防,而是外出扫荡各大门派,继续施展他的宏图霸业。待他收到奏报折返时,水君早已带人冲出了烟城。 城外并无穿行限制,水君寻了最近的一处水源,直接带队进了水阵。 蓬莱岸边,一列身影赫然出现。 冰语早已在此等候,她一见来人,立刻迎过来禀道:“君上,族人已重新安置妥当。” 上次变故发生时,冰语一直在负责转移族人。此次水君出山,她才带领族人重归蓬莱。不过几日时间,冰凝宫已重复旧貌,大火燃过的痕迹已被一扫而净。 水君点了头,一言不发,抬脚往冰凝宫走去,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凝重。 其余人不自觉跟上她的脚步。长溪落在最后,来到冰语面前,笑着叫道:“冰语姐姐!” 木离稀奇少见地没有陪着她,反而跟在江老旁边,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有种违和感。 冰语收回目光,把长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最后无奈笑道:“雷公子。” “长溪”哈哈一笑,举手打了个响指,冰语面前这人转眼就从一个清冷少女变成了阳光少男,分明就是雷少! 怪不得没有木离作为标配,跟在身边! 冰语回头再看江老旁边,哪里还有什么木离,那个灰发飘飘的背影明明是竹老。 第48章 火山圣地 雷少终于不用再扮女人,他舒展了一下委屈了很久的四肢,面向冰语,脸上却流露出犹豫之色:“冰语姑娘,近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出来的时日也不短了,我得回家报个平安,顺便让我哥做好准备,多加防范。” 冰语婉然浅笑道:“雷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牵挂家人平安,无可厚非,你尽管放心去就是。蓬莱境内,只要公子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去自如。” 雷少听她欢迎自己再来,顿时喜上眉梢,激动之下有些语无伦次:“当真?那就好,那就好,我很快,冰语姑娘等我,我很快就来!” 他从来不设城府,喜怒自然形于色。跟冰语处理族务时常打交道的那些老奸巨猾相比,雷少总能让她卸下心防,享得片刻的轻松愉悦。冰语不自觉地流露出会心的笑容,施然一礼向他致意,道:“我送公子。” 冰语永远都是这么温婉可人,雷少看得发了痴,一时忘了说话。冰语看在眼里,越发笑靥如花。她玉指轻抬,雷少眼中的如花美人便瞬间不见了踪影,他本人再度没入水阵中。 公然闯出魔都烟城的这队人里,长溪木离是由雷少和竹老化形假扮,那真正的他们现下在哪里呢? 长溪初见雷少的化形时,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她眼见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身形五官都无比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当时江师父就在旁边,他在长溪和这个人之间来回看看,之后默默地捂住了脸,转向一边,不忍再看。 长溪这才恍然大悟,对面这人,可不就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嘛! 这人身上的化形之术十分精巧,是水君亲手大作,连她本人都看不出任何瑕疵,堪称完美。可对方的举止神态却是漏洞百出,长溪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雷少,你能不能有点女人样,姑娘我这副皮囊套在你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雷少顶着一张长溪脸,更是满脸忿色:“你以为本少稀罕这副皮囊!都怪你平时举止不端,现在事到临头无人可用,只有本少深明大义,不惜两肋插刀,化成你这副鬼样子!” 一想到让他风流倜傥一少主化形成女人,还是他从来不认为是女人的“女人”,雷少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过他很快就捋顺了自己舍己为人、顾全大局的光辉形象,随后正式和长溪道了别。 长溪可没冰语那么善良,她一反应过来雷少是要回天雷城,立刻欣然大叫道:“你终于要走了!” 气得雷少一时语结,手指着她哆哆嗦嗦了半晌,最后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木离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一个“长溪”暴跳如雷,怒指另一个“长溪”。后者嬉皮笑脸,受人指责了还洋洋自得。 他扫了一眼暴躁的那个,脸上难得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随即目不斜视地走到笑脸长溪面前,表情立刻如沐春风,温声提醒道:“该出发了。” 他所说的“出发”,自然不是回蓬莱。 当大队人马在城中混水摸鱼、高调闯城时,他们二人暗中一路,反方向混出烟城,深入魔族内部,来到了他们的圣地,火山。 据他们分析,火君之所以能够复活,离不开两样东西。一个自然是魔血凤凰浴火重生之能,另一个便是传说中的火族圣物,圣火种。 如果不能妥善处理这两物,火君就是不死之身。而圣火种,据魔垣推测,最有可能的藏匿之地,就是这漫无边际的火山岩浆里了。 火君重临魔族后,专门加强了火山圣地的守卫。他还一反常态低调行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然而这一切没能逃过魔垣的眼睛,所以他才有此推测。 魔垣目标太大不便露面,他派出亲信埋伏在圣地周围,密切关注圣地内的动向,随时准备接应。水君带队吸引火君的注意力,于是这个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了长溪和木离身上。 临行前,魔垣特意送来了两颗乌黑浑圆的珠子,内有滚滚黑气流动不息,仿佛装满了墨汁。魔垣叮嘱道:“这是本君的九幽令,随身佩戴可隐匿灵息,以灵力触发便可传信于我。” 这可是个好东西,长溪欣然接过,珠子一到她手里自动化成了一枚墨玉指环。 长溪一愣,魔垣解释道:“化作随身之物,不易被人察觉。” 木离冷眼看着那枚指环,迟迟没有接过另一颗珠子。 长溪忍不住接过来递到他手里。结果那颗珠子到了他手里,却变成了一支桃红发簪,簪尾那朵桃花,娇艳之极。 这 魔垣笑嘻嘻地解释道:“男女不同款。” 木离沉着脸把那支桃花簪放回长溪手里,阴阳怪气地道:“不需要。我二人寸步不离,这种东西,一个足够。” 他说这话时,魔垣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罕见地没有和他互呛。 桃花簪到了长溪手里,又自动变成了墨玉指环。长溪顿觉无语,她干脆把两只指环都带上,顿时觉得底气十足:“傍身法宝嘛,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这出戏就此告终,魔垣明显是意犹未尽。奈何长溪把两枚九幽令都揽在手里,他找不到继续发挥的空间。末了,他正色下来,别有深意地说道:“未免夜长梦多,出来后一刻也不能停歇,马上走水路离开魔族。” 长溪点了点头,道:“知道。” 说到这里,魔垣目光闪了闪,眉心微微蹙起。周全如斯,他似乎仍不放心,对长溪道:“本君问你,你可知此行关键为何?” 长溪回答得毫不犹豫:“掩人耳目,隐藏踪迹。” 魔垣的本意是怕她意气用事,急于求成,导致陷入险境。没想到这人拎得很清,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他此番殚精竭虑倒是纯属多余了。他无奈一笑,道:“行吧,记得藏好你的狐狸尾巴。” 长溪是真的一丝不苟地认真回答,却没想到换来如此评价,弄得她莫名其妙。 她发自肺腑地认为,此行就算找不到圣火种,大不了重整旗鼓再来一次!这鬼地方一回生,来第二回也就熟了。藏匿行踪才是第一要务! 她可不想在这漫无边际的岩浆里对上火君,吃一把妥妥的眼前亏! 不论长溪如何软磨硬泡,木离就是不肯带上那支桃花簪。他甚至也不想让长溪带,直接没收了她的指环。 闯魔族圣地,没有法宝护身岂非儿戏? 说来魔垣这九幽令着实刁钻古怪,长溪尝试给它化形,但毫无作用。她怀疑是自己修为不够,企图以眼神求助木离。 木离显然对此毫无兴趣,一脸抗拒之色。 最终她退而求其次,把这两样东西分别放进荷包里,木离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 长溪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没看到木离盯着她的荷包,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神采。 魔祖圣地,守卫重重。 不过这两个人身法轻盈,避开守卫这种事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是以他们一路飞檐走壁,来去无痕,很快把这里摸了一遍。 然而,按照魔垣提供的路线,他们找遍了圣地大殿,也没看到火山的影子。只有大殿东南角落里,地面微微隆起,似乎有个小土丘,乍看之下平平无奇。 长溪望着那里心存疑虑,她看向木离,木离果断道:“过去一看便知。” 一靠近那里,他们明显察觉到温度升高了许多,果然在这里。本以为魔族圣地,该是何等壮丽风光,不料真相却令人大跌眼境。 火山火山山呢?! 你们魔族延续千年传承下来的文明,管这小土包子叫山?九天山神难道没有下凡教育过你们吗?! 待到他们走近细看,那土丘上面开了一张口,只有井口般大。然而从那里向下望去,却见这小小土丘之下,另有乾坤。 火山主体深埋于其下,广袤无垠。地底深处岩浆滚滚,赤红如金,距离火山口有百丈之深。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有铄石流金之能。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中默契十足。长溪以水龙珠为媒化出护盾球,两人寄身其内,一跃而下。上面的守卫浑然不知,满以为一切如常,继续百年如一日地巡视。 跃下去的同时,他们马上化形,变成两团红彤彤的东西。 据魔垣讲,圣地岩浆里布满了怨灵。怨灵归属魔族,只要带上九幽令,身负魔息,怨灵自会将他们认作同族。 两人一盾咚的一声沉入岩浆内部,溅起一圈滚烫的浆液。幸亏护盾隔绝了灼热,不然就算没被岩浆烧化,也要活生生地热死。 周围果然有不少和他们此时形象一模一样的怨灵。 怨灵们原本的游荡生涯无人打扰、枯燥乏味,忽见两个不速之客闯进来,顿时尖叫四起、作鸟兽散,躲到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探头张望。其实都在岩浆里,不过是距离远近不同而已。 待到看清这两个外来客与自己殊无二致后,它们才发觉是虚惊一场,陆续现身恢复常态,继续其漫漫游荡路。 第49章 圣火种 本以为怨灵一物幽深怨重,长相该是何等丑绝人寰,想不到却是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通身赤红,眼睛圆如铜铃,短肢小爪,软萌可爱,像极了小孩子的玩具。 长溪一时兴起,伸出一只罪恶小爪,对着面前圆滚滚的后脑勺轻轻一戳。 木离圆眼微睁,他也没反抗,任自己向前翻滚,滚出一道圆滑的曲线,头下脚上,倒吊在她对面。 顶着怨灵的壳子不是很灵活,长溪两只小爪捧在大肚腩上笑个不停。 木离倒悬在半空里,任她随意笑,自己顽强不息地转完了后半圈。再次对正时,他脸上毫无愠色,嘴角反而噙着笑,幽幽地道:“这可是你先动手的,千万别后悔。” 完了,长溪有种不详的预感。 木离的身形在她眼前嗖地闪没了影,她还没看清他闪到哪里去了,便觉得腋下、腹部、脚心同时传来奇痒。这圆滚滚的身子明明行动不便,她都来不及躲闪,木离是怎么做到多点同时进攻的?! 出发之前明明说好了掩人耳目、不能化回真身、也不能用道具,这不公平! 长溪又躲不及,又打不到,痒得哈哈大笑、站立不住,倒成了一团。 木离这才停下手,高贵冷艳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居然还是怨灵的形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分明是在问:现在后悔了吗? 长溪缓过一口气,没敢直视他的目光,却猛地伸出另一只爪,掀翻了就立在她旁边的一只短腿。 木离顺势被她放倒,两个人像两只皮球一样倒在护盾里,扑腾着又短又细的四肢,打闹个不休。 足足闹了半晌,两只“皮球”终于不耐久战,双双脱了力,仰面朝天一躺。 木离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长溪气息微喘,诧异道:“还来?” 木离笑道:“不是。我是说,遇到我,可有后悔?” 长溪怔了怔,旋即浅浅一笑,反问道:“那你遇上我,后悔过吗?” 木离侧过圆滚滚的身躯,定定地望着她。隔着怨灵的躯壳,目光里仍然透出几分深邃,几分笃定。 良久,他展颜一笑,两只短腿一蹬,干脆利落地跳起身来,回身伸出一只手,对她道:“走啦,干活了。” 火山下,满目所见,只有赤红灼热的岩浆,包围在护盾外面,令人有种随时会被吞没的错觉。岩浆灿红如金,映在他们脸上、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绸。若是没有诸多纷扰事端,这番景象倒实属难得一见了。 岩浆中偶尔有些怨念极深重的怨灵,常年困于火山下,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专爱欺负软弱胆怯的。 他二人敛了气息,扮作两只无知无觉、麻木不仁的怨灵,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偶有撞上爱惹事的,长溪便在它闹出动静之前先发制人,屈指成爪把它吸进护盾里。只要它一进来,便被彻底隔绝在内。 木离早已等候在侧,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它。两个人配合无间,权当是漫长寻觅过程中舒筋动骨的小插曲了。 顺便,给这万年不动、身宽体胖的火山清清肠胃排排毒。 两个人在下面游荡了很久,久得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处理过的怨灵也不计其数,长溪脑子里越发混沌,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搞点别的活动提提神。 幸而有水龙珠作盾,隔绝了岩浆的炽热灼息,不然里面的人怕是早已烤熟了。 忽然,岩浆深处似乎传来一个声音。 长溪马上精神一振,那声音乍一听容易引为错觉,但她看木离的眼神便知,绝非错觉。 她凝神静听,觉得那声音似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凄厉中含了一丝兴奋,令她莫名涌出一种熟悉之感。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她记起来了,那声音不是别的,是丹心的叫声! 丹心居然在这里! 或许是丹心感应到了长溪,所以才出声召唤。 长溪和木离四目相对,眼神几下交流,就先不管什么圣火种了,果断向那声音的方向寻去。 丹心既然以声呼唤,必然是行动受限,无法直接前来。也许它正身处险境,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两个人寻出去很远很远,越是前行,丹心的叫声就越发激动急促。直到他们看见前方有一处比岩浆的赤红色更加耀眼的地方。 他们马上靠近过去,只见那里有一道由灵力凝成的法盾,包裹着一簇金红色的火焰。火焰不大,但灵光斐然,流转不息,必是极品。 木离凝眉观察之下,得出结论:“这便是圣火种了。想来火君复活化身之后,便将丹心困在了这里。” 丹心幼小的体型困在法盾里面,比它之前化形之后的体型还要小很多。 丹心看到两只怨灵寻声而来,顿时瞠目怒视,发出低低的怒吼。它此时体态娇小可怜,音调稚嫩,虽然努力做出一脸骇人表情,可惜非但毫无威慑力,旁人见之反而觉得好笑。 可它的主人就笑不出来了,长溪激动之余,心里不由一酸。她怕吓到丹心,马上撤了化形。圣火种附近并无其他怨灵敢靠近,就算撤去化形也不至于引起什么动荡。 看到眼前之人是长溪,丹心瞬间露出急切兴奋的神情,不停地尖叫,像是走失许久的孩童终于见到老母亲一般。 没错,长溪就是那个老母亲。 欲救丹心取火种,必先突破这层法盾。法盾之上布满火系灵力,定然是出自火君之手。若是直接暴力破开,势必会惊动火君,前功尽弃。若不欲惊动火君,恐怕只有他本人的灵力,才能悄无声息地穿过这道法盾。因为一般人设盾护法时,千防万防,绝不会想到防着自己。 长溪忽然灵机一动,道:“火君的灵力有啊,我身上的炎杀阵,不就是他亲自布下的嘛!” 闻言,木离眉心大蹙。此言触及了他非常不好的回忆,长溪连忙笑着安慰道:“放心,我既已把它压下去了,就能再调出来。” 木离别无善法,最后只好妥协道:“你且试试,不要勉强。” 长溪点头示意,调动起体内灵力衍生变化,寻出那一缕火系灵力,凝于掌心,贴在水龙珠的护盾上,然后慢慢靠近困着丹心的火盾。果然,穿进去了! 丹心顿时大喜,径直钻进她怀里,亲昵地用头一直蹭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老母亲看了十分心疼。 长溪把它抱在怀里,轻声细语,不断抚摩安慰着。 那浴火重生之苦,她没亲身经历过,无法想象其痛苦程度。但眼看着自己这威风八面的魔血凤凰,变成这么个娇小无助的样子,还给困在这里这么久,长溪心中便怒火中烧,真想一掌轰了他这火种,再掀了他的地宫。 她这么想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圣火种,怒意冲天。 自蓬莱一战后,木离一直心有余悸,处处留心着她的状态。一见她有失控暴走倾向,木离立刻揽住她肩头,正要柔声安抚,却见怀中那人又平静了下来。 长溪缓缓笑道:“打不过,我知道。” 她虽只说了几个字,思绪却已在心中百转千回。 他们这一路能如此顺利,说来也是因果循环。 若无魔垣暗中相助,他们很难在不惊动上面层层守卫的情况下,深入到岩浆里。 若无丹心出声指引,他们恐怕再找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圣火种和岩浆颜色原本就很接近,目不能辨,丹心在此完全就是他们的指路明灯。 若无火君在长溪体内亲自种下的炎杀咒,他们根本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这层火盾。 火君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或者说他复活大法成功后,自认为坐拥不死之身,狂妄自大,忽略了这一点。 然而火君终究是火君,眼下是他疏于防范,他们才能蒙混过关,进到这里来。若她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以后恐怕再难接近圣火种半步。届时火君横行霸道,再无掣肘,致使尸殍遍野,民不聊生,她便是千古罪人。 她可以不顾惜自己,却不能对芸芸众生弃之不顾。若因自己一时冲动,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即是说,她只能忍。 她如此沉声静气,倒把木离弄得有些尴尬。 木离原本信誓旦旦,准备一番好言相劝,疏解开导于她。然后他就可以顺其自然,张开温暖的怀抱,等着她自投罗网。 不想她无师自通地熄了火,木离一时报效无门,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不甘,几分寂寥。 黯然失意之下,他准备出谋划策,博卿一笑。 这本是他的看家本领,心念微转,便已计上心来,附在长溪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溪本就对他言听计从,无有不依。况且木离所述,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她甘拜下风,依言而行,同时心里莫名开始怀疑:木离满肚子坏水,以后万一要是欺负她可怎么办? 他们借着丹心的灵力,给它化了个空壳子留在这儿。顺便加了一道法术,当作是送给火君的回礼。然后就带着丹心,像一家三口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水君当日闯出城后,早已暗中给她设好了新的水阵。他们直接入阵,回了蓬莱。 第50章 双向练习 大火洗礼过的蓬莱,已然恢复山灵水秀之风光。只是附近镇上的百姓那日听到天塌地陷一般的动静,都不敢再来这边,是以此时的海边无比清静。 冰语早在海边等候,直接把他们迎上了蓬莱山巅。 世人素以为,水族依水而居。冰凝宫护盾的范围,也只护住了山下居住区域。正因如此,那日蓬莱大火,火势虽有蔓延,却并未波及到山顶。 从来没人想过,水族的禁地,就设在蓬莱山巅。 山巅常年被雪,云雾缭绕,灵气最为充足。在这里休养,事半功倍。 饶是如此,他们也没得几日安生,因为雷少他卷土重来了。 不过这次雷少一反常态,欲言又止。他扭捏了半晌,才闪烁其辞道:“那个,我哥还是觉得事关重大,不能擅自做主。他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掌门商议过后,决定决定下月十五,在苍和山召集各大门派,共商大计。” 木离摇头嗤笑道:“早知会是如此。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平日虽然争名逐利、不落毫分,一旦遇到什么棘手要事,动辄就要搞个大会,高唱几句天下苍生,大义凛然地把所有人拉下水。实际上呢,一来是自己搞不定了,找些帮手。二来,不甘心自己一家倒霉,顺便找些冤大头作陪。” 长溪懒得理这些弯弯绕绕,她侧眼一扫,看见雷少东张西望、有些心不在焉的,便问道:“雷少,你找什么呢?” 此时的雷少像个涉世未深的青涩男子一样,忸怩作态道:“怎么不见冰语姑娘?” 长溪好笑道:“冰语姐姐诸事缠身,哪有空理你!你来来回回,都快把蓬莱当迎宾客栈了,难道还指望冰语姐姐每次都亲自迎接?” 闻言,雷少脸上隐隐现出失落之色。 长溪看在眼里,莫非 她不禁啼笑皆非,好奇地打趣道:“啧,从前你跟在商羽身边,鞍前马后,那叫一个殷勤。如今怎么畏首畏尾,像个小毛贼似的!” 雷少立刻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休要胡言乱语,唐突了佳人!” 长溪听得浑身一抖,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雷少居然也知道“唐突”二字怎么写?! 居然还倒打一耙,说她“唐突佳人”?! 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长溪眼下心情正好,非常大度地没和雷少计较。火山之行凯旋而归,还救回了丹心,她觉得自己最近时来运转,大有鸿运当头的征兆。 可是丹心现在非常虚弱,像刚降生的宝宝一样。碰巧琴姨又出了门,她这个老母亲操碎了心,却还是一筹莫展,只得每日悄悄给丹心渡些灵力,盼它尽快恢复。 木离为此专门传信向琴老请教,得其回信,传授了一套修养之法。 木离仔细研读,越发觉得这套疗法见解透彻,微言大义。他叫上雷少、简要交代之后,两人一同来找长溪,提出让丹心化出原身,要给它看看。 谁知,长溪闻言,非但没有如他预想的大喜过望,反而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慌张神色,令木离断定她心里定然有鬼。他眯起眼睛,目光如电,下移到长溪腰间的丹心玉佩。 半晌,木离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眉心紧蹙,眸中射出的沉沉怒气,直把娇弱的小丹心吓得瑟瑟发抖。 雷少兴致冲冲地跟来、准备大展拳脚,结果身边两个人忽然都默不作声,一个做贼心虚一般、作俯首贴耳状,一个好似怒发冲冠、火药味十足,把雷少弄得手足无措。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疑惑道:“木兄,好不容易找到了办法医治丹心,你,你这是怎么了?” 木离铁青着脸,厉声道:“晚了,不用治了!” 忽听他们有医治之法,长溪立刻喜上眉梢。见木离被她气得不轻,她马上软下身段,揪着他的袖口左摇右晃,口中娇声求饶道:“我除了渡灵,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没想到我的木离哥哥这么神通广大!我错了,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木离眼光无意识地瞥了过来,被长溪逮到,抓在他袖口上的手马上攀得更紧,再接再厉继续撒娇道:“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下不为例!你快教教我嘛!” 她再三保证,伏低示弱,心知这招对木离永远是有效的。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木离就算是一张铁面,也被她摇下来了。 面对敌人,他总可以智计百出,可面对长溪,他却总是束手无策,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拿捏了谁 他心中憋屈得很,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郁闷不言。 雷少终于看不下去了,率先打破僵局道:“是这样,丹心属火,我们觉得将它置于火中,应当能有助于恢复。” 长溪依然不肯松开手,她把木离的半条手臂都抱在怀里,歪着头问道:“怎么置于火中?像火君那样把它放进火种里吗?信不信我先把你扔进去!” 木离板着脸抽出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你若只点上一堆篝火,也就只能给它取暖了。” 他叹出那口郁结闷气,心道:还是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是忿忿不甘的。长溪和雷少察言观色,谁都不敢出言招惹这个看起来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包。 没想到“火药包”自己缴械投降,他摆正了心态,继续说道:“若是采取天雷击于灵木而生出的灵火,不似火种那般凌厉伤人,对丹心来说,应当是极好的环境。” 这法子听起来思路清奇,起码对丹心无损,大可一试。长溪还没发表评价,木离和雷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当灵火应雷而生时,无需召唤,丹心玉佩便轻飘飘地主动凑过去了。它化身成小丹心端坐在火中,神态安详,嘴角弯成弧形,似乎颇为享受。 于是他们三人便安下心来等着。期间长溪时不时地偷窥木离神色,木离对此心知肚明,故作不理会。 长溪如坐针毡,眼神瞟向雷少企图求助。 雷少双手一摊,把头背转过去,表示无能为力。 哎,雷少果然还是靠不住! 她闯的祸还是得她自己扛,她的木离还是得她自己哄。指望旁人,还不如指望火君羞愧自尽呢! 长溪绞尽脑汁,琢磨着找点什么话题。这时视野忽然暗了下来,灵火之势转弱,逐渐被丹心吸入腹中。 待吸尽最后一簇火苗,丹心终于睁开了眼,体型瞬间恢复到中号,目光炯炯有神,抬嘴便喷! 想来它也是忍耐很久了,喷出的火柱虽不如以往势强,起码算是恢复了一大截。 欣喜之余,长溪灵光一闪,挥着手叫道:“丹心,朝这儿喷。” 丹心闻言,顿时露出惊愕的目光,连连冲她摇头,随后怯生生地低下头,明显不敢对着主人造次放火。 长溪柔声抚慰道:“没事的,放马过来。” 她似乎胸有成竹,丹心犹豫再三,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轻轻喷出一道火柱。 那火柱又细又缓,长溪单手接下,凝于掌心,将火力渐渐吸入体内。须臾,她抬起了另一只手。 一股灵势自掌间射出,却是清水。 长溪不由大喜,她又歪头想了想,掌势微转,清水随之变成了火苗。 不过这道火苗乃是她由木系灵力衍化而生,比起丹心喷出的火更为柔和,她便将那只手举向丹心。 丹心神色一霁,凤目一亮,挺起胸脯,欣然接收着主人给它渡化过的灵火。 丹心是在借火修复,长溪却是在练习五行衍化之术,此乃双向修炼之法。自创出这套神功,长溪不由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堪称天纵奇才。 木离一直静静地看着,眸中的冰霜终于渐渐消融,温和如初。 在这之前,雷少并未听她细说过衍生之法。此时围观之下,他不禁惊叹交加。才几日不见,她竟习得了如此神奇玄妙的术法,这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位水族少主,他怕是再也惹不起了。 半晌,木离说道:“今日且到这里吧,循序渐进。” 长溪立刻应声收功,态度十分恭正。她忽而抬起头,肃然道:“我想起来了。” 她煞有介事,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木离便问道:“想起什么?” 只见长溪嘟起了嘴,皱着眉头道:“我想起来,刚才有人吼我。” 木离顿时一僵,眨了眨眼睛,立刻一本正经地道:“没有。”随后又一脸笃定地补充道:“谁敢?!” 见状,长溪目光斜睨过来,拉长了声音问道:“真的没有?” 木离脸色端正极了,无比诚恳地道:“真的没有,你记错了。” 长溪不禁觉得好笑。本是她偷着渡灵在先,就算木离见怪,她也万万不敢介意,只有听批挨训的份儿。她故作嗔怪,不过是心血来潮,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罢了。看木离当真不生气了,她也才安下心来。 她兀自患得患失,雷少却分明看到,木离连说了两句瞎话之后,燃眉之急得解,露出一副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的样子。 雷少顿时兴叹: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第51章 投其所好 鉴于长溪擅自作主、挥霍了不少灵力,回到心居后,木离又连着灌了她好几碗苦得倒胃的药。 长溪不敢不喝。每喝完一碗,她都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好似诚心忏悔状。 她甚至连个苦字也不敢说。堂堂少主过得这是什么日子! 木离看在眼里,不禁又气又笑,还要装出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的样子。 雷少对此万分钦佩。他私下里找到木离,一脸认真地虚心求教:“木兄,怎么才能抓住姑娘的芳心呢?能否传授一下经验?” 木离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投其所好。” 雷少的学习态度十分积极:“怎么个投法?” 木离顿了顿,道:“我和冰语不熟。” 被他拆穿,雷少讪讪傻笑,还不忘继续吹捧道:“木兄真是慧眼如炬,哈哈。不熟没关系,长溪你熟啊!讨得她的欢心,我也好多个帮手。不知她要怎样才能帮我?” 若要讨好长溪 木离眼眸幽转,计上心来。他嘴角勾出个若有似无的弧度,侃侃而道:“简单。有一个东西,若是由你亲手送给长溪,定然立竿见影,而且包你事半功倍。不过你须保密,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 雷少如见神兵利器,立刻点头如捣蒜,凑到他跟前。 木离掩口在雷少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雷少听完却面露疑惑,忍不住问道:“就这样?我还以为她与众不同呢,不想却如此” 后面的话他及时收住了,没敢当着木离的面宣之于口,心头只迸出了两个字:俗气! 得木离指点迷津,雷少马上身体力行地开始筹备。当他满心欢喜地送出那份大礼时,长溪顿时如见厉鬼,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糊成一团彩泥。 那株似曾相识的大紫牡丹,她刻骨铭心,简直和牡丹花妖的原形一模一样! 她不忍直视,默默捂住了脸。 雷少不知个中缘由,心想就一朵花而已,也不是何等贵重之物,怎么就感动得当场抱头痛哭了呢? 一定是被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诚意震撼到了! 长溪把头抬起又放下,嘴微张又紧闭,欲言又止。看雷少满脸挚诚的傻样,不像是知道了牡丹花妖真相、特意给她添堵来的。 这时,她眼角余光里扫过一人,那人负手而立,脸上的神情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姿态 长溪幡然醒悟,立刻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盯着木离。 木离佯装不知,继续心安理得地立在那儿。 谁料雷少见状不妙,想起木离事前的叮嘱,登时义薄云天地挡在他跟前,连连摆手道:“跟木兄无关,是我自己要送你的!” 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木离双眼微睁,僵硬地歪过头望着他,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他头一次由衷地觉得:雷少其人,智商着实堪忧! 惨遭雷少出卖,木离百口莫辩,只好默默低下了头候在一边,像个自知犯错、等着先生处罚的学生一样。 长溪如今回想起自己当初在太湖洞府里那番豪言壮举,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她狠狠地瞪了木离一眼,可是回头一看见那朵牡丹,她立刻泄了气,扶起额凶巴巴地道:“无事献殷勤,说吧,想要什么?” 雷少一见木离的高招果然马到成功,顿时喜上眉梢,掩不住地激动道:“你给我讲讲冰语姑娘的事吧?顺便教教我,怎么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这四个字长溪听着无比熟悉,谁教他的不言而喻! 看着雷少那张满面春风的脸,她习惯性地涌起一脸嫌弃。奈何此时理亏心虚,她只好妥协,托着腮讲道:“冰语姐姐生在蓬莱,是水族贵胄之后。她其实没比我大几岁,父母早亡,便把她托付给了我娘。她的家族擅长冰系术法,冰凝宫就是她一手建造的。长大后她开始帮我娘料理族中事务,无暇抽身,我们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 雷少瞅着她无事一身轻的样子,心生不满道:“你怎么不帮你娘?” 长溪闻听此言,一时哭笑不得。在这方面,她和雷少两个人称得上是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说谁。他以此嘲笑长溪,岂非是五十步笑百步? 长溪心里苦笑连连,只回敬了他一句:“那你怎么不帮你哥?” 雷少顿时哑口无言,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想不到平生知己,竟然是这货!他强颜欢笑道:“呵呵,英雄所见略同,你可真是本少的红颜知己。” 察觉到旁边立成木头的某人目光如针,雷少马上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呃不,蓝颜知己。在本少这里,你就不算个姑娘!” 长溪差点当场发作起来、和他大战八百回合,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站起,便有一团紫气跃入眼帘。 鉴于那株大紫牡丹的威慑力实在太大,她只好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在心里默默地给一个叫作雷少的小人扎满了针。 木离一时不慎,错信雷少,彻底惹恼了长溪。整整一天,不管是在山巅、冰凝宫还是心居,长溪都对他视而不见,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不知他是热心过了头,还是顽皮过了头,总之是自讨苦吃。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小木匠,从那里讨了许多长溪爱吃的。回到心居,却见院中空无一人。 雷少恰巧路过,见他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雷少一眼明了,好心提醒道:“木兄是在找长溪吗?我听竹长老说,长溪约他喝酒去了。大吃大喝也不带上本少,真是没良心!” 闻言,木离的眉心立刻就拧成了一团,脸色不善地问道:“附近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等木离风风火火赶到那里时,远远地便看见一家酒楼被瓢泼大雨掩于其中,与外面艳阳高照的天气格格不入。周围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谁都不敢靠近半步。 木离暗道糟糕,连忙越过人群,飞入酒楼。只见二楼正中央摆了满满一桌酒菜,那一老一少正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竹老脸上堆着笑,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窗外雨景,苦中作乐。旁边那个小姑娘目光迷离,嘴巴张张合合,大着舌头吐字不清,摇头晃脑的,不知还有几分神智。 看到木离,竹老仿佛看见了救星,立刻展颜道:“你可来了!” 短短四个字,道尽了他此刻的心情。 长溪应声抬头,看到一道颀长的青衫身影正往堂中走来。她马上目生金光,一步三歪蹦蹦跳跳地朝他扑来,奶声奶气地道:“小阿离!你怎么柴来,快过来哈酒!” 木离下意识扶住她的腰,整个人被那句“小阿离”雷到六神无主,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直到长溪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凑到他跟前,一脸认真地问:“你怎么啦,喝赘啦?” 木离这才缓过神,扶着她回到桌边坐下,苦笑道:“长老,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竹老悠悠晃着手中玉盏,面色平静地道:“也没多少,她就这样了。提起以前在竹舍里喝酒赏雨的时候,她就非要给我造一场雨,把人家都吓跑了。呵呵,倒也清静。” 木离偏头打量着桌上桌下空空如也的酒坛,细细数着长老口中的“没多少”到底是多少。 他还没数完,长溪就摇摇晃晃地递过一杯酒到他嘴边,脸颊微晕,笑得像一朵花:“来,小阿离,嚯呀。” 木离接过酒杯,放下,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喝醉酒施法下雨这种事,天下再没第二个人干得出来了! 竹老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拎了一壶酒就往外走,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嘴里说道:“你既来了,就交给你了。这小丫头,酒量不行,不行。” 木离望着他的背影,良心未泯地问了一句:“长老,你没事吧?” 竹老挥了挥手,似乎对他怀疑自己的酒量感到十分不满:“我怎么会有事?!没事!” 木离瞟了一眼他老人家走路的姿态,步伐笔直无误,只不过袍下那两条腿每次迈出,都要晃上半圈,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才稳稳落地。 木离心道:确实没什么大事。 他收回目光,低头瞥了一眼怀中这人,忍俊不禁道:“能把竹老喝成这样,你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的长溪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依旧坚持不懈地把酒杯往他嘴里送,口齿不清地道:“你嚯呀。” 木离不禁心生叹息,水族少主,喝个酒就能喝出这般满城风雨的动静。这以后的日子,他可得加倍小心了。 他把酒杯放到桌上,温声哄道:“这里不好,想喝回家陪你喝。” 他轻手一抄,将她拦腰抱起,往外走去。 她人在怀中并不乱动,十分乖巧,扑闪着睫毛,好奇地问道:“回家?回哪个家?” 木离身形一顿,低下头问道:“你想回哪里?” 长溪歪过头很认真地在想,直到眉心拧成个川字,她也没想出来去哪里,最后颓然捂起脸,把头埋进他怀里,放弃了思考。 木离心中不由一酸。蓬莱近在眼前,她却说不出自己想去何方。在她心目中,究竟哪里才能令她有家的感觉? 第52章 秘密花园 最终,木离抱着长溪回了心居。 他把长溪平放在床上,刚转过身,却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子。她眼睛半睁,目光依旧迷离不清,急切地叫道:“阿离哥哥!” 木离轻声道:“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待在这别动。” 长溪哦了一声,真就十分听话地松了手,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木离倒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她也不接,就顺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小鸟依人状,十分楚楚可怜。 谁知,这只依人的小鸟喝下一口清茶,不知是不是清醒了些,双眼倏地睁大,喜叫道:“我知道了,我想去外面看雨!” 说完,她马上拉起木离的手,歪歪斜斜地就往外冲。 木离一边被人拖拽,还要反过来照顾那人,防止她摔个五体投地。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跑到院子里一看,晴空万里无云。 木离耐心劝道:“你看,现在没下雨,快进屋吧。” 话音未落,他还没来得及把人拖回屋子里,只见长溪抬手一挥,淅沥沥的雨丝立刻从天而降。 木离顿时无言以对,他忘了此人才刚做过喝醉酒施法下雨的壮举。 长溪的眉心终于彻底舒展开,露出舒心惬意的笑容。她双手在头顶一划,化出一个透明的球状法盾,把他们罩在中间。 雨丝落于法盾之上,便融进了那法盾里落不下来,只荡起一圈圈涟漪,搅/弄出一派波光潋滟,洒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脚边,闪烁在眼底,忽明忽暗,沿着各个方向流转。 木离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随之泛然荡漾,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边。 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却芳心未觉,依旧微仰着头看向头顶,显然是乐在其中。微醺的眼角给她原本清冷的面容平添了一丝妩媚,越发勾人心魄。 木离眼中是无尽的柔情与宠溺。他挥手化出一张长椅,旁边还长出了几丛花草。草是绿油油的,花是就地取材、从花圃里移过来的无名花,在泡影幻境一般的法盾里,点缀出一派淡雅清丽。 他们相拥着靠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这雨,这花。外面雨丝淅沥,这法盾里倒像是被泡沫罩起来的秘密花园,旖旎空灵,如梦亦如幻,似痴更似醉。 木离依稀记得,他们小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时的雨,的的确确是自然下的。 打破这醉人梦境的,还是那只醉猫。 她原本安安静静地躺在长椅里,冷不防一抬手,居然化出一壶酒来。另一手拎了两只杯子,竟是打算在这秘密花园里继续畅饮。 木离顿时哑然,他默默地接过酒壶,在手中慢条斯理地转了两转,随后自献殷勤地给长溪斟了一杯。 长溪欣然饮下满杯。然而酒一入口,她却皱了眉,看着酒杯疑惑道:“这明明是我从酒楼里顺出来的,怎么味道不一样了呢?” 木离忙不迭又给她续了一杯,苦口婆心地劝道:“既是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更得加倍珍惜了。我觉得这酒挺好的,别有滋味。” 说这话时,他眸中盈着满满的笑意,明亮如星。 方才那酒壶在他手里过了一遭,整整一壶佳酿,被他移花接木,变成了浓茶。若是给长溪知道了,定要谴责他暴殄天物。 醉酒贪杯这种事,竹老以前可没少干过。木离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得很,处理这类事情游刃有余。 尤其是醉到神志不清这种地步的,他最拿手了。竹老为此吃过他不少亏,以至于他老人家下定了决心痛改前非,再也不敢喝得酩酊大醉、不分东南西北、任他戏耍。 长溪重重一点头。美酒佳肴不可辜负,她向来举双手赞成。 于是她鬼迷心窍地又灌了一杯。虽有一抹清凉甘甜之味,可还是掩不住那股浓到发涩的苦。 本着不可辜负的原则,她没有吐出来,艰难地咽下那口“酒”,满脸嫌弃地放下酒杯,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她靠回长椅里,安分下来就又变回依人的小鸟,老老实实地窝在木离旁边。 木离这才心满意足,用为人师长那种谆谆教诲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喜欢酒?时光宝贵,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命可贵,清清醒醒的不好吗?” 长溪立刻一吐为快道:“因为酒懂我啊!那时候他们不让我出去,也没人理我,小木匠看我整日愁眉苦脸的,就偷偷给了我一壶酒,说是一醉解千愁。不过我从没醉过,不知千愁尽解是何等滋味。” 木离眉毛一跳,觉得小木匠这孩子不光傻乎乎的,还学坏了,回头得好好管教。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这位自称“从没醉过”的女侠,真是一言难尽 长溪还没尽兴,迷迷糊糊地继续豪言道:“这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呀,又香又软,善解人意” “从没醉过”的醉猫终于彻底醉倒,头枕在木离颈窝里,静静合上了眼。幸亏她及时倒了,不然不知还能吐出什么莲花来! 木离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丝间轻轻梳理,望着眼前这雨、这景、这人,他不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幸好,他们没有错过。 水族少主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了。 长溪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身旁依偎着的人,她的双手还牢牢箍着那人的手臂。 她微微一羞,若无其事地松手起身。再看眼前情景,她四顾迷茫,脑中记忆缓慢复苏,也只记得她和竹老出去喝酒去了,怎么会睡在院子里? 木离一直注视着她,贴心地问道:“醒了?头疼吗?” 长溪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怎么在这儿呀?” 木离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他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喝断片了?” 闻言,长溪陡然睁大了眼睛:“好像是!我,刚才没干什么吧?” 木离眼珠转了又转,意味深长地道:“刚才确实没干什么。喝酒是昨天的事。” 居然醉了一天一夜! 长溪双手抱着头,越发惊恐地问:“那我昨天,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木离腹中忍着笑,故作严肃道:“你呀,以后我不在场,不许你跟人喝酒了。” 长溪不解:“为什么?不就是喝醉酒么,这你就受不了了?” 木离往后一靠,枕着手臂,幽幽地道:“若是你喝醉了酒,对每个人都这样,我才受不了。” 以往她从没醉到断片过,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她心里蓦地一虚,弱声问道:“我,干什么了?” 木离啧啧叹道:“你对着我,好一番投怀送抱,千般温柔,万般娇媚。这要是换了别人,我真想象不出我会做出什么来。至少打到他爹娘都认不出吧啧,罪过罪过。” 长溪脸颊顿时涌起一层红晕,娇嗔道:“换个人我才不会” 不会什么,她说不下去了,粉扑扑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后面的话她虽没有说完,木离却已乐开了花。他此刻心情大好,一脸宠溺地揽她入怀,不忍心再戏弄她。 少顷,雷少撑伞走来,对木离道:“木兄,没事了。” 他一见长溪醒了,马上变了一副不耐烦的面孔说道:“我说你既醒了,就把这恼人的雨停了吧!” 长溪如坠五里雾中:“嗯?这雨跟我有什么关系?” 雷少面色一顿,探着头端详片刻,忽然茅塞顿开:“哦,原来是喝断片了!来来来,本少大发慈悲,从头给你解释一下。昨天有个人喝醉了,酒后无状,在人家酒楼里施法下了好大一场雨。今天一大早,镇子里的几大世家家主就登门拜访。” 他背着手,一脸幸灾乐祸,语气夸张地叹道:“哎,水君真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他们打发走。要不是木兄请竹长老出面,恐怕你现在已经被押进水君殿里了。说来奇怪,竹长老也没费什么口舌,水君就不追究了。水君对木兄你都不冷不热的,这竹长老面子怎么这么大?”说到最后,他已经收起那副贱兮兮的表情,发自内心的好奇。 长溪哪里还顾得上谁面子大小,她听得心惊肉跳,眼珠极度不安地乱转,看向木离。 木离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暖心一笑,安慰道:“没事了,长老已经去解释过了。” 闻言,长溪才稍微镇定了些。但她仍然心有余悸,赶紧停了自己召出来的雨,嘴里反复念叨着:“阿弥陀佛,喝酒误事,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整整一天,长溪都不敢出去溜达,深恐撞上她娘,余怒未消,再找她消磨消磨。 然而天不遂人愿,下午她娘就遣人来传她。 长溪顿时胆战心惊,生怕她娘追责醉酒之事。 不想传令使一转身,给木离呈上一张请帖,水君请他去殿中一叙。 既请了木君,该不是为醉酒一事。她娘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她的。 蓬莱遭逢大难,百废待兴,回来这几日,她娘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今天郑重其事地传召他们,不知是不是风波又起。长溪才松下的一口气,又在不经意间提上了心头。 第53章 另一面 刚进冰凝宫正殿,长溪一眼先看见琴姨回来了。殿中只有她和水君、江海二老,连侍者也屏退了。 在魔族时人多口杂,有些事情他们并未谈及。现下回到家关起门来,终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琴姨提到当日墨玉地宫里,长溪体内灵力的变化。她再度搭脉,却发觉如今长溪体内平稳了许多,不似当时多股灵力抗衡之态。 长溪解释了自己近日反复练习的五行衍生术,众人细听下来,无不憬然有悟,如同久在迷雾中砥砺前行的旅人,终于等到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五行本就是天道循环,生生不息,互相依赖和克制,本可以相安无事,和谐共存。 思及前因后果,水君提道:“当年归元仙师在水中悟出的归元大法,认为万元归宗。你这五行衍生之术,由一生多,虽与之相悖,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归元真气久在你体内,遇到多种灵力相冲时,提供了环境助你实现衍生。你若在水下修炼,或有助益。” 毕竟归元大法那种神功,于长溪而言实在可望不可及,乱加修炼岂非对仙师不敬? 她诚惶诚恐之际,耳边传来木离的声音:“不必太过在意,衍生术本就是你自己悟出,安之若素即可。” 那声音如同雨夜洞箫,清润幽深,极富磁性。长溪听在耳朵里,看着他眸中坚定的目光,只觉得心头那点波澜马上就沉入海底,趋于平静了。 水君高坐在上,不动声色地看了木离一眼。此人虽然早早承了木君之位,这份眼界和见识却是无从继承,全凭自己造化修习。 长溪忽然突发奇想,问道:“你说要是那位仙师也被人打入一股灵力,他会不会用归元大法便能化解?” 木离顿了顿,幽幽地道:“没谁能把灵力打入归元仙师体内。” 长溪悻悻地哦了一声。 这时,长溪见到水君已经站起身,眉宇间的肃穆之色一览无遗。虽说她平时也不苟言笑,然而此刻的神态,却让长溪莫名生出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之感。 水君目视前方,朗声说道:“对付火君,水族至关重要。你既悟出此法,今日我便传位于你,以五行衍生对抗火君,此乃天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江海二老也错愕万分。水君执掌水族多年,雷厉风行,为何今日忽然传位? 水君向来一言九鼎,江海二老虽有疑,却也不敢多问,众人之中只有琴姨脸色未变,垂眸不语。 长溪更是深陷茫然,她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愣愣地问:“母君,你在说什么?” 水君看着她,问了一个问题:“你道二十年前,焚火联盟为何以水族为首?” 当年之事,长溪的确有想法。凭借多年在她娘手下摸爬滚打的经验,她认为她娘既无匡扶天下之志,也没什么号令群雄的嗜好。如此佛性的一个人,能坐上联盟之首,全靠联姻。 是的,联姻。 她外祖娶了金族女为妻,她娘找了土族长老做夫君。仅凭联姻,水族就已和金土二族亲如一家,没有谁比她娘更适合做这个盟主了。 她当然不敢当着她娘的面,把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说出来,用尽量正经委婉的措辞说道:“因为水族和金土两族交好,又因为水能克火。” 水君却道:“这两点算优势,不是根本原因。江湖上门派混杂,不会只听三族之言。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实力。” 水君坐了回去,继续说道:“土君修为不高,已现年迈之相,金君又醉心于金银玉器。苍和山主当年刚上任不久,声名未盛。而我受父君衣钵,早早便入了宗师之境。他们打不过,自然推我为主。如今时过境迁,我已无力主导此战。” 水君说出“无力”二字时,语气无甚变化,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眸垂了下去,空望着地面。 长溪不肯相信:“时隔多年,母君修为应比当年更加深厚,为何会无力难道是?” 她蓦地想起一事,双眼霎时间睁得浑圆,难以置信地望了望水君。见水君不作任何反应,她又望向琴姨。 琴姨见她已有猜测,只好如实相告:“水君为你疗毒十年,功力早已大不如前。平时尚可遮掩,若有大战,必会被人看穿。一族之君实力大减,恐怕会引发动荡。” 果然如此,长溪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她娘平时里待她极为严苛,她心里其实是有怨的。毒清之后,她总是在外游历,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木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总盼着能逃离她娘的手掌心。 只是她从没想过,那件事带给她娘的影响如此之深。想来上次蓬莱变故,水君没有直面火君,也是这个缘故。自己当时还曾心怀怨愤,扎心质问于她。 长溪迟迟记起,十岁之前,母君也是经常对她笑的。只是松青一事过后,母君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总是板着一张脸。她只注意到了母君严厉的外表,却忽略了背后付出的一切。 长溪忽然发现,作为母亲,水君固然是位严母,可却比她这个只知道惹是生非的女儿称职多了。当初木离开玩笑问她水君的喜好,她却是一句也答不出。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水君抬起头,脸色看不出任何变化,继续发号施令:“今日之后,两位长老率领族人出海暂避。琴忧,劳你再留几日,以防不测。传位授灵时,本君需要有人护法。”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居然落在木离身上。 木离察觉到水君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只是此刻他无暇为此欣喜,松青一事本就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起身恭立,说道:“水君既是因松青之事受损,木族责无旁贷,此战便交给我吧。如此,水君不必传位,长溪也不需要出战。” 水君顿了顿,收回目光道:“原本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就算本君传位于长溪,她也无力独战火君,你也是如此。对付火君,需要你们所有人联手。” 长溪忍不住问道:“那二十年前,母君是如何打败火君的?” 水君道:“当年一战并不简单。本君与你父亲、土君、琴忧、金君、苍和山主六人,战火魔二人。若非火君心怀鬼胎、暗中偷袭魔尊,导致战局出现转机,我们未必会赢。幸亏他二人反目,魔尊其人神惧鬼怕,比火君难对付百倍。所以这次,必须集结我们全部的战力应对,方可保万无一失。” 殿中再度陷入寂静。 片刻之后,长溪起身说道:“那母君也不必传位于我,只需传我水灵珠即可。” 木离欲言又止,水君先接道:“水灵珠历来只由族长持有,这是先人传下来的规矩。” 闻言,长溪露出一抹浅笑,那笑容与以往似有不同,总觉得多了些什么东西。她笑着说道:“娘和我两个人,何时守过规矩?规矩在我们这里,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这句话令水君无言以对。确实,她从来不是墨守陈规之人。只是看着她这青出于蓝的女儿,她不禁觉得:血脉传承这个东西,是不是大可不必传承得如此全面? 权衡再三,水君终于同意了。 她领着长溪和木离来到山巅禁地,一处幽静的湖边。湖水清澈无波,映着蓝天白云和周边的草木山壁,看上去像一面银镜,又像一幅山明水秀的风景画。 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海浪拍岸之声,在这里都听不到了。 湖边有一个山洞,水君回头对木离说:“此为镜心湖。你就在此处,为我二人护法吧。” 木离颔首道:“一定。” 目送她们进去之后,木离便在洞口盘足而坐。 不出片刻,还没听到里面传出动静,木离面前这片湖水却凭空泛起了涟漪。 波痕散尽后,水中倒影已不是周围景象,反而浮现出讨伐松青那日的画面。 木离心中微动,这里的三个人,只有他亲历过那日的场景。难道这镜心湖,是在映射他内心所想? 念及此,他马上静心打坐,挥去徘徊在心头的那段记忆。 少顷,他自觉心神稍安,再次睁开眼,湖面上呈现的竟是那日蓬莱大火、长溪眼中现出血龙的样子。虽是记忆,却依旧令他触目惊心。 他立刻闭上眼,沉心静气,这次镜心湖再现了扶苍塔前、雀舞苍穹的场面。 过往屡屡在这面湖中闪过,木离不明白镜心湖在做什么。他心怀疑惑,再次入定。 这次定神最久,木离再度睁开眼时,却见到幼时绿洲大火、他独自一人在火中喷走。每次火舌向他袭来,都被一群蚌珠结阵挡住,护着他一路前行。 他凝视着那些蚌珠,久久舍不得闭上眼。 被大火攻击数次之后,蚌珠灵力耗尽,身形消散。这幅画面也随之沉入湖底,湖面回到了幼时,他和小长溪一起,在雨罩下的那片秘密花园里玩耍嬉闹的情景。 这幅画面经久不散,木离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眼神之中有怀念,亦有向往。 第54章 溪水长流 山洞里,水君和长溪站在一面银镜前,镜子里正展示着木离心底的那片秘密花园。 就在刚才,在这面镜前,她们已看完了木离的一路。 水君看着两个小孩在雨罩下露出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嘴角不经意间已扬起细微的弧度。她用饱含不屑的语气说道:“你就用这点鬼把戏,就把木系族长骗到手了?” 长溪撅起嘴,信誓旦旦地道:“娘,你这湖心镜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心里想的什么我自然知道,不用试。” 水君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道:“行,那你以后受了欺负,可别找我替你出头。” 长溪一愣,转过头,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水君有点不一样。 她甚至怀疑,这个水君是有人化形假扮的! 于是她更加认真地盯着水君看。 水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她眨了眨眼,微扬起下巴,没好气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做娘的,我要是真的撒手不管,你能活这么大吗?!” “是,是。”长溪虚心受教,丝毫不敢回忆这些年她娘是怎么管她的 忽听水君叹道:“知道为何给你取名‘长溪’吗?” 长溪神情一滞,一时说不出话,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水君。 水君望着镜中之景,语气深邃又沉静:“溪水润物无声,长流不止。比起海纳百川,亦不逊色。” 长溪听着,感觉自己心间真的流过一道小溪,由心出发,流过四肢百骸,又汇于心头。如此循环往复,当真是长流不止。 而且这道溪水是有温度的。在她印象里,她娘第一次这么跟她说话。 水君抬起手,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出现在她掌心,月白色的灵光温润流转,映得她们脸上波光浮动,如虚空幻境一般。 水君道:“这便是我族圣物水灵珠,蕴含强大的水系灵力,今日正式授于你。此处有授灵阵法,你且进去打坐。待我将它传入阵中,你便顺应阵法,将其吸纳。” 长溪依言入阵坐定,水君以自身灵力为媒介,将水灵珠渡入阵中。阵法自动开启,引导着水灵珠来到长溪面前,两边灵力开始互相连接沟通。 水君看了一会儿,见一切顺利,她便转身走出山洞。 洞口,木离正对着镜心湖发呆,湖面早已恢复如初。 水君走到他旁边,说道:“当年的事,我欠你们木家一个抱歉。” 木离望着湖中她的倒影,眼底蓦然泛起水光。 水君遥望着大海,感慨万端:“我们与木兄曾有约定,守望相助。无论当年经过如何,终究是辜负了这个约定。最后连你也没找到,更是愧对你的双亲。你可以怨我,不过这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当与长溪无关。” 木离站起身,诚恳地道:“是我的错。当年是我故意藏起行踪,不然长溪也不会经受十年苦楚。我犯下的错,愿用一生弥补。” 他已许诺一生,水君转过身面向他,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一如长辈:“好。愿你们这一生,如溪水长流。” 溪水长流。木离第一次知道这名字的含义,竟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所有祈愿。 授灵之后,沙老从大漠赶回了蓬莱。 水君一见他那副焦眉苦脸的样子,立刻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流连大漠,乐不思蜀了呢!” 沙老积郁了一路的怨气正要喷薄而发,却被水君这一句话噎了回去,心中那潭清泉如同被重石砸下,没有涟漪外散,徒留一腔沉闷。 他刚要谴责她授灵这等大事都不通知他,水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回来的正好,你也有任务。” 沙老虽然生着闷气,毕竟相伴多年,他立刻就听出了他夫人的弦外之音。水君自然不会草率行事,她既已决定授灵,现下又这样说,恐怕一切都已经筹划妥当。 而且,这位夫人算无遗策,把他也算进去了 沙老长叹一声,心头那团闷气逐渐溃不成形。一物降一物,他自然也逃不过。 接连几日,长溪都起早贪黑地加紧修炼,以期尽快驾驭水灵珠,和众人达成默契的配合。 木离整日寸步不离,美其名曰陪伴练习,长溪自动理解成了监督。 雷少时不时地过来露个面,每次都要拐弯抹角地打探冰语姑娘的喜好。 午后,山下忽然传来风吹海螺之音,短短两声轻盈悦耳。 长溪立刻睁开了眼:“有客人?” 她面露欢喜,转向木离,乖嘴蜜舌地道:“已经用了半日功了,我们去看看吧?” 看她满心期待的样子,木离觉得可以适当放她出去透透气,劳逸结合,以免她对自己这个“严师”心生怨怼,于是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长溪马上绽开笑颜,蹦蹦跳跳地拉着他们两人往正殿溜去。 路上,雷少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还是客人?” 长溪自豪地介绍道:“刚才那两声螺号,是迎客螺。水族的螺号有很多种,各有用途,任何需要广而告之的消息都有对应的号声。比如谁家娶亲生子,报喜螺就会敲锣打鼓地庆祝一番。遇到突发情况,示警螺会发出铿锵急促的提醒。上次蓬莱大火,尖锐长鸣的便是撤退螺。” 雷少听得入神,不禁啧啧称奇,同时心中下定决心,下次回天雷城,定要设计一套别出心裁的传讯雷! 一想起自己夜观天雷、从中推断出一条不可告人的讯息,该是何等的英姿勃发,雷少顿时觉得就算被五雷轰顶也值了! 火君横行于世,水族刚逢大变,这个节骨眼上,蓬莱居然来了访客。 正殿里,水君早已在琴姨的陪同下、端坐在君位上了。 见到他们进来,水君也无任何表示,只是高贵冷艳地一抬下巴,示意他们老老实实在一边坐好,不要打扰她。 长溪心中犯起了嘀咕。每次琴姨到了蓬莱,她们两个总是出双入对,寸步不离,就像就像一对聚少离多的小夫妻! 她不知道她爹心里有没有怨言,反正她是乐见其成。 因为只要琴姨一来,她娘心情就大好,盯着她的时间也就少了。万一她娘发难,还有琴姨百般护着。她娘不好驳琴姨的面,每每只得铩羽而归。 因此从小她就望眼欲穿地盼着琴姨来,最好来了就不要走,陪伴她娘直到地老天荒! 他们刚端好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便看到一男一女彬然入内。 男子沉稳内敛,君子端方。 女子长眉秀目,清雅绝尘,甫一踏入殿内,看见琴姨,立刻喜笑颜开地叫道:“师尊!” 正是武宁和商羽。 琴姨保持着端坐之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她浅浅点过头,目光缓缓瞟向主座。 商羽马上会意,和武宁一道,向水君见过礼。 水君脸色淡然,并未发话,琴姨便问道:“你怎知为师在此?” 商羽禀道:“以往听师尊提到水族时,态度颇为敬重,又见师尊与长溪格外亲厚。弟子斗胆猜测,师尊与水族早有往来。近日苍和山百废待兴,师尊却因要事离山,弟子猜想或与水族有关。此番是领山主之命前来,果真见到了师尊。” 商羽娓娓道来,声音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她分析得条清理晰,而且只是自己心中有数,事先并未张扬。此举颇合琴姨心意,令她一展欢颜,连连点头。 水君听完也是面色稍霁,随后她的目光转向武宁,冷冷地道:“上次见面,阁下执意离开,如今登门所为何来?” 武宁肃然道:“此行有二。其一,为上次冒犯长溪少主,特来道歉。” 说完,他向水君深施一礼,随即转向长溪,再施重礼。 水君受过歉礼仍然无动于衷,倒把长溪弄得尴尬不已。 武长老一事确与武宁无关。当时苍和山突遭大难,他却让长溪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蓬莱,急着回去也在情理之中,长溪早已释怀。 武宁如此郑重地登门道歉,反叫长溪受之有愧。 偏偏她又说不出“我原谅你”这种话,觉得太过矫情。尤其那次还是水君投毒在先,她就更无法坦然接受人家的道歉大礼了。 水君高坐君位,心安理得地旁观。长溪思量再三,只好顺着武宁的话接道:“那其二呢?” 见她揭过旧事不提,还给自己铺好了台阶,武宁不禁心生感激。于是他顺阶而下,继续说道:“其二,奉命给水君送来山主玉笺,诚邀水君本月十五前往苍和山,共商焚火大业。” 水君依旧不动声色,目光落在他手中平举的玉笺之上。侍者马上接过玉笺,双手奉上。 望着那封别样精致的玉笺,长溪觉得苍和山主真的是给了水君莫大的敬意。毕竟连重阳大会那样的盛事,都没听说苍和山给谁发过请帖。如今山主派门下高徒亲自送来玉笺,这拳拳挚诚之意,着实有些感天动地。 水君扫过玉笺的内容,未置可否,转手把玉笺递给琴姨。 琴姨接过玉笺,看完之后,她思忖片刻,对殿中端立着的武宁言道:“既然来了,便多留两日吧,也好回去复命。有一个人,你也该见见。” 琴姨说完这番话,目光是看向水君的,显然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水君自然明白琴姨说的“两日”是什么意思,也心知肚明那个人是谁。于是她微一点头,不与这些小辈计较了。 第55章 却仇 两日后,木离一封战帖直达魔宫,邀火君绿洲一战,以却前仇。 长溪百思不得其解:“只凭一封战帖,怎么就能让火君乖乖地自投罗网了?” 木离解释道:“火君统御魔族,需要建威立信。他才复活回归不久,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之前又发生了墨玉宫犯人逃跑一事,撼动了他的威信。”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再加上有人在将领中散播旧事,引人生隙。此时下战帖名正言顺,越高调越好。火君想要稳固地位,就一定会来。还会带很多人来。” 他所说的“有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长溪哦了一声,道:“届时魔垣自会推波助澜,火君阵前倒台之际,正是他收复魔族之时。拨弄人心之术,懂了。” 木离一本正经地道:“此乃阳谋。他就算明知是局,也一定会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失为一代枭雄之本色。 长溪幼时熟悉的绿洲灵气充沛,青山绿水,草木葱郁,一派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 然而昔年所有,皆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如今往迹难寻,只有零星野草、稀疏杂树,经多年春风吹拂而生,散落在各处,全无半分往日痕迹。树叶已被秋风扫尽,零落了一地,唯余几棵枯树独立风中,瑟瑟抖动,一派凄索肃杀。 木离早已见惯这副景象,神色无半分变化。这些年他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次,眼前的绿洲再也回不到幼时模样。 他也从没打算改造回去。 就让那些残垣断壁留着,当是提醒他,有些事要做。 他们在此处静待须臾,忽听远处鼓声阵阵,火君带着大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 两军对垒,火君一人威立军前,蚩炎在后军压阵,身后浩浩荡荡的黑影,尽是魔族精锐。 绿洲这边没带太多士兵,只有木离、长溪、沙老、琴姨肃然立于阵前,水君带着一行人安于后阵。 武宁也跟在后阵里。前事尽知,此时他远远望着对方阵营,眸中似有两团幽幽的光,掩住里面极尽复杂的眼神。 阵前,火君照例要寒暄几句:“二十年了,木族的小公子已承了君位。只是如今木族全族,只剩下一个松青,恐怕他也不会奉你为君吧。” 木离整了整衣袖,淡声道:“火君错了,一来木族尚有族人,二来松青如今也没剩下。” 松青几日前自行离开魔都,没人他知道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火君不屑理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日的功夫,他已被木离悄无声息地除去。 火君脸色空了一瞬,随后目光一凛,声音立刻冷了下来:“木君出手,果然雷厉风行。” 木离唇角勾起,却不含半分笑意:“修枝剪叶,本就是木系修行之一,分内之事而已。” 蓬莱大火那日,火君和木离战过,对他实力几何心中有数。若是两人对决,他绝无胜算,必败无疑。 火君觉得他本人多半也心知肚明,瞥见后阵中安立着的水君,火君哼笑一声,问道:“看此情形,水木二君是要联手对阵本君吗?” 木离发出一声嗤笑,慢条斯理地道:“何必劳烦水君出手,我们几人足矣。” 火君眼角扫过他身边的三个人,心下了然,却并未将这几个人放在心上。 若要四打一,沙漫天和金琴忧二十年前他都战过,木君和水族少主几日前才交过手。火君自认胜券在握,故意出言挑衅道:“木君这是打算以多欺少么,似乎有失公平吧?” 木离不为所动,他笑容未减,语气却冷若冰霜:“公平,你也配!” 如此再无二话,火君怒极出手,这边四个人一拥而上。 蚩炎原本躲在后方,没打算抛头露面。可眼看着对方居然不讲武德、光明正大地四打一,他只好放下心中顾忌,上前帮忙。 谁料他才迈出半步,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扼住了手腕。 那只手冰凉生硬,如钳子一般死死地扣在他腕间。蚩炎惊而抬头,却见魔垣立在他身前。那双素来饱含戏谑之色的深眸,此刻只剩两点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蚩炎。 魔垣如同一尊浓墨浸染过的冰雕,开口的语气不怒自威,仿佛能在瞬间结出冰渣来:“二十年前,我父与火君对战联盟。我倒想问一问,你身上魔气留下的伤,是怎么来的?” 虽然隔着面具看不清蚩炎的表情,但魔垣还是察觉到,那一瞬间,被他扼住的蚩炎的手腕,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蚩炎明白,魔垣既有此问,便是已经知道真相了。眼下这个局,就是他和对面联手做下的。 蚩炎自知无言已对,便想先下手为强。不解决了魔垣,他没法支援火君。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他猝然出手,打着先发制人的主意,企图一举将对方拿下。 谁知,魔垣身形未动,仅一拂掌便化解了他的偷袭,轻松得如同挥去一粒尘埃。 这一刻的魔垣神情肃穆,修为深不可测,往日里沉迷酒色、放荡不羁的模样竟都是装出来的。和火族两代长老对阵,他也是从容不迫,出手狠辣凌厉,掌风挟着滚滚黑气,竟有稳稳压制对方之势。 这边恐怕不能速战速决了。 那边火君以一敌四,交手之初,双方旗鼓相当,战态十分胶着。 与火君团战的四人,木离年少成君,天资过人,修为比起当年的木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溪得归元真气相助,习得衍生术,又承袭了水灵珠,实力堪比大半个水君。 沙老是土族第一长老,当年黄沙漫天一战成名,纵横天下。 琴姨贵为金族长公主,又做了多年苍和山当家长老,实力远非常人可及。 且这四人,聚齐了金木水土四系,深谙配合之道。 沙老和长溪负责攻火。沙砾狂舞,搅乱火君设下的炎炎火阵。 寒冰趁乱呼啸而来,纵使遇火也不退缩,迎头直上,冰化为水继续施压,其势非但不减毫分,反而凌洌更甚。 琴姨和木离负责攻人。琴姨平素一双妙手行医济世,如今对敌出手毫不含糊,纯金利刃自她掌下疯狂射出,刃如秋霜,锋芒毕露。 凌霜藤蔓在黄沙寒冰阵里神出鬼没,如同诡异冷漠的巨蟒,倘若粗心大意被它咬上一口,便是致命伤。 细算下来,火君着实有点吃了被群殴的亏! 这一战五族齐聚,举世罕见,然而战局却未如火君预想的那般顺利。 对方配合默契,进退有度,火君久战不下,灵力渐有不支,余光扫见身后这些将领居然袖手围观,无一人上前帮忙。 唯独一个蚩炎忠心耿耿,却被魔垣绊住了手脚,无暇抽身,缠斗之间还隐隐现出一股颓势。 原本火君打好了如意算盘,论单打独斗,这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特意带来众多手下,既可以扬威立信,又可以防患于未然。不论对方有何阴谋诡计,蚩炎自会带人料理。 至于魔垣,在墨玉宫里商议之时,他百般推诿不愿前来,似乎对这场百年不遇的旷世大战没有半分兴趣。直到此时,火君方才明白,自己落入了他人彀中。 魔垣反水,不但牵制了蚩炎,还釜底抽薪,离间他和魔族将领的关系,让他彻底沦为了孤家寡人。魔垣这个人城府极深,比起他那个父君毫不逊色,简直是万恶之首。 人,果然靠不住! 火君越想越是怀恨在心,眼底陡然闪过一丝戾色。他使出虚晃一招,随后瞄准长溪猛地一击。 这是他临危急智,在对方阵容里捕捉到的薄弱之处,也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眼见一股熊熊烈火迎面袭来,长溪不由自主地抬手承接,运起衍生之道。火一入体她才幡然醒悟,顿时后悔莫及。 那可是火君! 不是尚在恢复期的丹心,也不是陪她练习喂招的木离! 虽然练习时她再三强调,务必要真刀实枪,不能打折扣。可眼下两相对比,入体的灵力强度简直是天壤之别。长溪欲哭无泪,心底咆哮道:那两个货肯定偷懒了,没尽全力! 火君暴击非比寻常,长溪紧咬牙关还是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火系灵力承入体内,似有无数利刃齐头并进,生生剐过每一寸灵脉,刀锋过处血肉模糊。利刃之后仿佛又有热油滚过,灼烧带来的剧痛之感迅速席卷全身,令人痛不欲生。 长溪几欲窒息,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五感渐入模糊,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 危急之际,背后忽然被一双手坚实抵住,随即一股清凉浑厚的灵力倾然涌入,如同泠泠清泉迅速散入周身灵脉,津润无声,那种烈火焚身的灼烧感很快被熄灭。 随后,后肩又涌入两道灵力相助,长溪得以纾困,并在这三道灵力的扶持下,继续衍生蓄势。 须臾,一道势不可挡、闪着万丈金光的火柱从她掌心骤然射出,摧枯拉朽一般,直取火君! 第56章 绝境生机 火君正全神贯注地猛攻对方软肋,试图绝地反击,全没料到如今的水族少主已经今非昔比,在他的暴击之下居然还有余力反击。 火君一时不慎,被这突如其来的还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当膛击中。 这一击非同小可,合四族之力,成雷霆万钧之势。火君遭此重创,吐血不止,眼中尽是掩不住的错愕。 他可是当世火君,从未有人敢以火击之。 他也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火重伤。这可真应了那一句:玩火自焚。 火君重伤败退,长溪终于松了口气,吐出一口瘀血。 木离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并指探脉,沉着脸一言不发。 长溪轻轻一笑,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眉心,帮他舒展开。 火君孤立无援,又受重创。他闪身退到战团外,盯着对手恶狠狠地道:“哼,区区诡计,本君还不放在眼里。待本君归来,定把你们几族屠尽!” 撂下狠话后,他双手平举于身侧,凝起两团闪着金光的灵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要发动毁天灭地的绝招。 然而片刻之后,周围仍是一派平静,火君却又一次口吐鲜血。 他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对面几人眉目不惊之态,火君立刻心生警惕:“怎么回事,你们对圣火种做了什么?” 原来,火君见势不妙,是要发动复活术,企图凭借丹心和圣火种再次复活。 木离冷声道:“我来告诉你,魔血凤凰已被救出。火种旁边那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空壳子。我们还顺便送给火君一道冰裂咒,一旦触发,便会把那个法盾里的一切冻结成冰。现在你的火种,已经变成碎片,被地底的岩浆彻底吞没了。” 那一瞬间,火君的脸上交织着各种神色,惊愕、怀疑、仇恨、懊恼、不甘,最后只剩下空落落的绝望。 对方有备而来,早已在火种那里布下了如此毒计。今日之局,环环相扣,犹如天罗地网,不给他留半分生机,局面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木离讥笑道:“怎么,狠毒吗?不过是以眼还眼罢了。木族全族之仇,岂是一道冰裂咒能报得完的?” 言罢,他低下头,柔声道:“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长溪抬眸看他,莞尔一笑,点了一下头。火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这笔血仇,还是让他亲手了结吧。 木离把她交给琴姨照料,再转过身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锁定着火君,一步一步走上前,足下似有千斤之重。 火君行至绝境、生机已断,斗志自减三分。但他仍然心有不甘,眼见木离一人出战,他心中又起歹念,横眉怒目而视,表达自己的满腔愤恨。暗地里却凝聚起全部灵力,待木离走至几步远时,猝然出手。 木离毫不避让,直接出手接下。 方才在接近火君的过程中,火君暗中蓄力,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火君管中窥豹,兀自做着绝处逢生的美梦,却浑然不觉,木离又何尝没有做好准备? 况且他积蓄的不止是灵力,还有仇恨。 火木二君正面交手,一方已经走投无路,背水一战。而另一方隐忍二十年,终于等来报仇雪恨之期,凌霜藤蔓愈战愈勇。 火君攻势渐显疲软,重心转为防守,不让木离的藤蔓近身。那十几条藤蔓满天飞舞,令人眼花缭乱,就算只是防守,火君也有些左支右绌。 在满天乱飞的霜白和遍地肆虐的火光之中,火君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点青绿。 那是一团青叶。 火君刚刚辨识出这一点,还未从对凌霜藤蔓的防守中抽出手来,那团青叶已经势如利箭,越过他设下的的护身烈焰,于瞬息之间逼至眼前,径直穿透了他的脖颈。 火君脖颈处汩汩不停地冒着血,他却感觉不到疼,脸上还停留着无比错愕的神情。他不甘心,不相信,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败了,不相信自己竟败得如此彻底。 木离漠然收回藤蔓和青叶,火君僵立于半空中,不出片刻,他实在坚持不住,身体轰然坠地,溅起一层灰尘。 他目眦欲裂,徒然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抽搐着想爬起来,再大战三百回合,然而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直到瞳孔消散,灵识不再,一代火君才算彻底殒命,撒手人寰。 大仇得报,木离并无什么大悲大喜,只觉得身心无比轻松,周遭萧条破败的景色在他眼中似乎已有不同,那一片灰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着光。 他知道那缕如初之光来自何方,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弧度。他从火君身上收回帝冥石和水龙珠,帝冥石交给了沙老,他托着水龙珠回到长溪身边,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颗龙珠失而复得,长溪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讨债的债主。只不过她运气不佳,碰到的两个欠债的都不太好惹。 看着两颗水龙珠把神木珠拱在中间,犹如众星拱月一般,长溪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一句:“我要给这手串起个名字,叫二龙戏珠可好?” 木离眼帘一跳,如实评价道:“倒也直白。” 魔族后军阵营中,魔垣独战蚩炎,已是稳操胜券。不多时,火族两代长老颓然倒地。 蚩炎弥留之际,看到一个熟悉的背负银灰宝剑的白衣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目光一动,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武宁心中一慌,陷入了犹豫。照理说,血洗苍和山的罪魁祸首,他应该恨之入骨才对。可此时面对这个行至末路的老人,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年少时上山学艺的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之闪现。 然而没等到他作出决断,那只手便软绵绵地落了地,再无半分生气。 望着那具黑衣黑面的尸体,武宁出了一会儿神,终究是不忍心摘下那副面具。 没看见那张脸,师尊就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世上无人知晓蚩炎的真面目,苍和山武长老声名依旧,算是他作为弟子为师尊尽的最后一份心力了。 蚩炎倒下后,一众魔族人心惶惶。直到亲眼目睹火君倒台,他们才算彻底放下心,如同久被关押的犯人遇到普天大赦一样。 魔垣威然立于军前,绣金黑袍在风中上下翻飞,脸颊染血,给他原本过分精致的面容添了几分戾气,倒正适合眼下走马上任,把魔族收回手中。 他抬脚迈出两步,正要说话,却忽然神色一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战场。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火君的尸体上,正悄然释放出丝丝黑气。 黑气逡巡不散,缓缓汇聚成团,内中闪着金光,竟是一团无比强大的灵识。 众人不禁大为惊愕,火种已毁,难道火君还能复活? 那团黑气越来越浓,金光越来越盛,周遭光线在其光辉的掩盖下显得越发昏暗。 众人隐隐觉得大事不妙,这团隐匿于黑气之中的灵识,可比火君要强大多了。 举目望去,只见对面的魔众体内同时冒出一缕黑气,凝于头顶,蠢蠢欲动,似乎与火君尸体上的那团金光灵识如出一辙,它们甚至在遥相呼应。 黑气在魔众头顶凝结之后,倏地飞向那团金光灵识,越聚越多,似乎是那团灵识正在从魔众身上提取魔气。 被提走了魔气的魔众倒没什么反应,好像不过是掉了根头发。 不过魔垣就没那么轻松了。他没有被那团金光灵识提走魔气,却仿佛受到它的压制,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目光凛凛地盯着那团灵识,神情越发严肃,双眸深处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惶。 长溪眼见己方几位长辈,一个个面如土色,看来事态非常严重。不管是魔垣还是几位长辈,他们应对火君时从未流露出这种神色。 这时,腰间的丹心忽然颤栗不止,似乎惊恐之极。 她想,或许是同为魔族的缘故,丹心感知到了非常可怕的征兆。她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好先覆手上去,安抚丹心。 须臾,那团灵识聚集的魔气已有几丈高,忽而直冲向下,涌入了火君那副身体。 待到黑气尽消,那具尸身睁开了眼睛,腾空而起,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身形。那种睥睨生辉的眼神,那番怪异的举动,和火君截然不同。 那人飘立在空中端详了自己半晌,又闭上眼,似是在凝神感受着什么。随即那具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身形高了一些,瘦了一些,相貌也发生了变化,再也不能以火君称之了。 看清对方真容后,水君眉峰忽凛,脱口而出道:“魔尊!” 近二十年来,魔族实际都掌控在玄武手中。那水君口中的魔尊,莫非是二十年前焚火大战之中,被火君偷袭算计着才除掉的那一位? 长溪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她记得水君提到这位魔尊时,用的是“神惧鬼怕”这个词。 最近这是怎么了,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复活,难道这复活之法已经风靡到了烂大街的地步,谁都可以花几文钱给自己续上一条命? 老天爷到底是开眼了还是没开眼?! 第57章 风云再起 魔尊重现于世,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裂,鬼哭神嚎。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秀气面孔,仿佛是哪个书香门第将养出来的俊秀相公。 然而绣金黑袍一上身,自有一番浓墨重彩。猎猎风中,巨大的袍袖乱舞斜飞,那人垂手而立,岿然不动,却是浑然天成、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尊。 “王者”原地伫立,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好久没有跟这茫茫天地打个招呼了。 不过他这一声招呼可谓是不同凡响,在场的所有魔众好像都受到他的感召,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几百人齐齐仰头深呼吸,神情痴迷,场面诡异至极。 想不到魔垣处心积虑设计收服的魔众,魔尊不过一露面,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 于是,局面急转直下。 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是没打算在这里和魔族硬碰硬的,所以身后这些士兵,不过是充充场面的假把式。 没想到半路杀出一魔尊,给众魔族吃了一粒强心丸。他们现在个个盛气凌人,暴躁难耐,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找人打一架。 魔尊却没有派这些打手下场,而是他本尊亲自出了手。 而且本尊魔尊,竟直朝长溪而来! 长溪大惊,万没想到,这二十年没露面的魔尊,甫一现世,第一个揍的人竟然是她! 她扪心自问,自己从未得罪过他,二十年前她才多大?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招惹得到堂堂魔尊? 她越想越委屈,觉得这位魔尊蛮不讲理,欺负小朋友。魔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便从遥不可及的神坛传说,跌落成欺软怕硬的地痞无赖! 还在,长溪也算是这边的团宠了,岂能轻易被人欺负! 魔尊朝她出手,同时便有一众手挡在她身前,联手抵制。加上她自己见机也快,逃命似地闪了身,于是事情便从以老欺少,变成了以众敌寡。 箭已上弦,想象中的硝烟大战却并没有一触即发。 魔尊咦了一声,似乎有些好奇。他忽而从容撤了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魔垣受制于人,寸步难行,是被禁锢魔气强行带走的。 他二人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几百魔族精锐。 众人万分警惕地盯着他们,直到对方彻底从视野里消失不见,才确认魔尊当真谁也没打,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原地只留下蚩炎一具尸体,显得无比凄凉。武宁终是没狠下心,悄悄给他收了尸。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魔尊现世,可是比火君复活更大的灾难。 长溪此刻却没工夫杞人忧天,她正在郁闷。 方才一招一式之间,他们都已看明白,魔尊出手,是冲着丹心来的。 这些名头甩出去响当当的大人物们,对丹心的态度竟是出奇的一致,见了就抢!明里暗里地抢!没完没了地抢! 于是长溪不禁反思起初见丹心时她的态度,当初丹心上赶着认她为主,她居然还不情不愿的!真是有眼无珠,错将璞玉当顽石。当时木离怎么说她的来着? 不识货。 嗯,确实是不识货。 回到冰凝宫,众人又聚到正殿。 这一趟,出门时人人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回来时一个个愁云惨淡,如坠深渊。 正殿里,众人忧心忡忡,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魔尊的前后行径。 魔尊其人,行事诡异莫测。他重生之时,当年大战中亲手毁了他的这些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却并无过甚敌意。 难道这魔尊除了对丹心二话不说、先抢为敬之外,竟也是个恩怨分明讲道理的,把当年毁身之事尽数归咎于火君? 提及当年之事,众人一致认为他当初与火君合作,不过是韬光养晦,坐收渔利。至于最后被火君暗算殒身,如今看来,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 长溪觉得这些都已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于是她见缝插针,提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问题:“为什么叫他魔尊,而不是魔君?” 众人顿时无语,只有木离很自然地解释道:“世人多偏见,而且固执得很。一旦生了某些观念,很难发生转变,还喜欢以讹传讹,任你再怎么细致入微地解释也无用,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在名号、规制这类表面功夫上大做文章。比如臣子的棺材,一定不能比君主的棺材华丽,如此一眼便能看出孰贵孰贱,不需要任何解释。” 雷少默默扶起了额,哪有拿棺材比喻人家尊号的 木离不知道看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会视若无睹,继续滔滔不绝地道:“名号亦是如此。世人称苍和掌门为山主,却称前任掌门为仙师,高下立现。修真界虽将归元仙师、魔尊、火君并称三尊,其实原本只有仙魔二尊。由于火君初出茅庐便大显神通,除掉了仙师,把世间搅/弄得天翻地覆,才冠之以第三尊。” 他这番高谈阔论,旁人不知信了没信,长溪自然是深信不疑。她一边在心里对火君作弊上位的行径大为不耻,一边孜孜不倦地问道:“既然火君不能比肩仙魔二尊,他为何要冒险除掉仙师?又如何能做到?” 木离道:“仙师的逝世是个谜,内中曲折外人无从知晓,只怕比焚火大战更加扑朔迷离。至于火君为什么要和仙师作对” 说到这里,他忽然探过头,神秘兮兮地说道:“火君之父,便是被归元仙师除去的那个暴/政火君。火君一来为父报仇,二来为他的宏图霸业扫清障碍,也不失为一代乱世枭雄。但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火君,称归元为仙师,这尊字,便指代了魔尊。这恰恰说明,仙魔二尊的实力,远非火君可及。”说道最后,他眉宇间爬上了一丝焦虑。 想起这位魔尊重临于世的场面,长溪问道:“那他如今寄托在火君的身体里,却不愿用火君那副面孔,是打算一直用化形术顶着吗?” 木离摇了摇头,瞳孔微缩,声音轻飘飘地道:“他没有化形,他是重塑了火君的身躯。” 重塑身躯居然也下得去手,听起来简直是丧心病狂! 这到底是对自己玉树临风的形象执念太深,还是对火君那副容貌太过厌恶? 长溪不由抱起了双臂,仿佛听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都在咔咔作响,能切身体会到那种削肉挫骨的疼。 手背之上传来一股温凉,轻轻覆着她的手。她扭头一看,那道熟悉的的目光立刻便驱散了她心中阴霾。 水君轻咳一声,目光扫过武宁和商羽,道:“有劳二位回去通报一声,十五大会的议题,怕是要改一改了。届时水族自会派人参加。” 她如此说,等于是下逐客令了。 武宁和商羽不是没眼力的人,便要行礼告退。琴姨站起身转向水君,说道:“我也先告辞了,和他们一道回去。” 水君心中明白,门派大事,琴忧若继续在此逗留,不返回苍和山主事,在山主那里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水君不好多加挽留,微一点头,默不作声地目送她离去。 他们走后,沙老问道:“你真要派人去?” 水君看着他点了点头,目光中颇有“你为何不信”的意思。水君没有在小辈面前诘问沙老,她略加思忖,言道:“长溪,十五那日你走一趟。” 长溪糊涂了,她不明白这个差事怎么就到了她身上了,更不敢相信她娘如今居然会派她出面参与这种场合。 直到水君不容置疑的目光瞥过来,她才赶紧收拾起满脸问号,中规中矩地问道:“母君为何要掺和他们这事?” 水君严肃地道:“此乃大事。” 长溪暗自唏嘘不已,什么时候她娘开始忧国忧民,关心起外头的“大事”来了 然后便看见水君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你且去看看,他们怎么唱这出戏。” 果然,哪怕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她娘那副除了她爹和琴姨、看谁都不顺眼的脾性也不会改变毫分。 毕竟是头一遭正式派遣,水君难免要嘱咐几句:“在这之前你身份已露,此番代水君行事,若敢有损颜面” “不敢!”不等水君说出后果如何,长溪赶紧接道:“不敢,绝对不敢。” 水君明里暗里地威胁,长溪面上虽然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恭恭敬敬的态度,心里的小九九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拦住你的话头。万一真有个“万一”,事后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招她屡试不爽,殿内众人一目了然,也没人打算戳穿她。 接下来的几日,不知为何,长溪总觉得木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眉心从未舒展过,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最近怎么了?可是在忧心魔尊之事?” 木离怅然道:“魔尊与归元仙师渊源匪浅,个中细节无从知晓,只怕” 长溪还在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没了声音,凝眉蹙目注视着长溪,目光深邃幽长,令人捉摸不透。 良久,他轻叹一声,道:“罢了,许是我杞人忧天吧。” 第58章 共商大计 外界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长溪和木离留在蓬莱,难得享了几日清闲,最后踩着十五的日子,才上了苍和山。 雷少懒得回天雷城,直接和他们同行。 果然不出所料,说什么共商大计,苍和正堂里早已吵翻了天。 不知魔尊大名的愣头青们一个赛一个的厉害,高声叫嚣着魔族敢怎样怎样、他们便敢怎样怎样。见多识广者,大多深知其中利害,要么兀自在一边千愁万绪,要么危言耸听,大肆宣扬魔尊的丰功伟绩,把他塑造成一个愤世嫉俗、以毁天灭地为己任的极端恐怖分子。 堂首坐着的苍和山主和琴姨等人,无不面露疲色,想来他们听这些荒谬言论已经听了好几日了,好不可怜。武宁和商羽侍立在琴姨身后,也是满脸无奈。 他们绕过这一锅乱粥,寻了个角落,安心做起旁听观众来。 雷少去跟他哥打招呼了。不管出来多久,只要和家里人碰了面,就得过去报个到,这是他们雷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雷少和往日一样,去到他哥那里,不想却被人一把拉住。 那人是和天雷城交好的一个长辈,他拉着雷少的手,惊恐不休地问道:“雷少啊,听说你亲眼看到魔尊现世了,可是真的吗?他是怎么复活的?” 他这一问,声音可不低,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众目睽睽之下,雷少只好尽量精简地道:“从火君的尸体里复活的。” 周围立刻响起阵阵惊呼:“这是什么邪术?” “还能从尸体里复活?” “那火君又是怎么死的?” 雷少顿时哑然,他不方便吐露水族木族与火君之间的恩怨,也就无法解释清楚魔尊复活的原因,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见状,苍和山主出面解释道:“是水君联合各族精英,合力铲除的。” 周围又是一阵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水君果然雷厉风行。” “二十年了,火君又败倒在水君手里,他不会再复活了吧?” “怕什么,有水君在,火君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问道:“魔尊现世,水君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山主徐徐讲道:“日前曾派人送去请帖,水君言道,会派人参加此次大会,不知人来了没有?” 他话里说着不知,眼神却漫不经心地瞟向长溪这边。 长溪心中顿生不满。这装腔作势的老头,怎么会是仙师的徒弟?仙师这选人的眼光可不怎么样! 被他明里暗里地点出来,长溪此刻只想装聋作哑,因为她娘确实没告诉她有什么办法,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谁知,有个声音穿过层层人群,传入她耳中:“我看已经来了吧。那日魔界妖人血洗苍和山,那位手持霜冰之刃的姑娘,阁下便是水族少君吧?” 长溪循声抬头,只见说话的那人,正是当初在青叶里看到的、怀疑他们飞针门是背后主谋的那位白长老。 白长老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她这边,除了说话阴阳怪气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长溪在苍和山时接触过不少人,有些人刚才也认出她了,但只认得她是江一舟。此时经白长老点破身份,再加上他老人家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好多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 长溪没法再假装不存在了,她原地站直身体,端起腔调道:“水君派我出面,与各位共商大计。” 白长老目光一移,盯着木离,问道:“那少君阁下身边的这位,又是何人?” 想起那日青叶所见,这老头当时怀疑木离是妖。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他还耿耿于怀。长溪顿时哭笑不得,本以为木离也不想搭理这老头,却见他负手而立,扬眉翘目地说道:“我乃是少君的师父。” 这人总能光明正大、见缝插针地占她便宜,实在是防不胜防。偏偏万众瞩目之下,她又发作不得。 她一脸怨气横过去,却瞥见这人立在那儿满身正气,只有斜睨过来的眼角里,含了几丝促狭。 白长老继续怪声怪气地道:“水君真是好大的派头。日前大战火君,不曾给过半点消息,如今怎么舍得派你出来了?” 长溪摆出个得体的微笑,眸中却无半分笑意,反唇相讥道:“水族有能力拿下火君,保各位安然于战火之外,难道不是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吗?何时需要通报请示于你了?” 白长老吃惊不小,本以为水族一向低调、行事不露锋芒,他才敢轻言指责。没想到他们这位少君,竟是个针锋相对、强硬霸道的。他一时没拿捏住,不知如何收场。 琴姨听她此言,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心中生出种女儿长大了的欣慰。 苍和山主又恰如其分地出面,打起了圆场:“少君误会了,水君出面降服火君,我等铭记于心。只是魔尊因此现世,不知水君可有应对之法?” 什么叫魔尊“因此”现世? 这难道要怪到水族头上? 漫说不知道有此风险了,就算明知如此,难道就由着火君胡作非为,不去管他? 这说的是人话吗?! 长溪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山主这老头一点也不厚道! 方才他由着白长老出言不逊,现在白长老捅了篓子收拾不了了,他跳出来圆场,表面上虚怀若谷、感恩戴德,实则以退为进,把事情一股脑推到了水族头上。 她虽气闷,却深知纠结于此,会对水族不利。于是她转而笑道:“办法么,目前没有。不过火族的蚩炎长老,在苍和山任当家长老多年,深得火君和山主双方信任。不知他有没有告诉过山主什么办法?”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人七嘴八舌质问不断,蚩炎怎么成了苍和山的长老火族长老现在何处苍和山包藏祸首、有何居心云云。 长溪料想,苍和山定会把蚩炎就是武长老这事捂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被他们一个两个责难诘问,她也不会撕破脸皮,当面拆穿。 不过看在武宁的份上,她还是有所保留,只抖出了蚩炎,没有捅破武长老的身份。 若是对方再敢追问,她便敢破釜沉舟,把苍和山藏有魔血凤凰一事抖出来。那可是火君复活的源头! 苍和山主老于世故,见势不妙,他赶紧打出和牌:“火族长老蚩炎,阴谋潜伏苍和山多年,不知有何诡计,好在蚩炎和火君都已被水君收服。诸位,我看此事先按下不提吧。魔族素来凶戾残暴,嗜杀成性,眼下魔尊现世,实乃大祸临头,危急存亡之秋。” 说到这里,山主特意站起身,慷慨激昂地道:“我辈死不足惜,然苍和山不忍见天下苍生被卷入这场浩劫,今日诚邀众位同道于此,正是为了同舟共济,集思广益,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这还像句人话,长溪抬起眼帘,只见山主面带淳淳笑意正看着她,目光里饱含和平友好、捐弃前嫌之意。 长溪眉梢一挑,把头转向一边,虽未理睬他,却也偃旗息鼓,不再多言。 木离旁观许久,平日里只觉得她对自己温柔体贴、耐心包容,对雷少顶多是调侃戏弄,没想到一对上外人,却是这般盛气凌人。 恍然才觉,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件事,她毕竟是水族少君。 不远处的雷少深有同感,两相对比,长溪待他实在是平易近人! 议题一旦拉回正轨,刚才安静下去的那些苍蝇嗡鸣一般的声音立刻又翻了上来。 长溪听得心烦意乱,终于明白她娘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抛头露面了。 木离勾了勾她的手指,眼神示意。两个人一拍即合,悄摸溜出了正堂,躲到外面透透气。 正堂之外,冬日里的阳光格外明媚,大爱无疆地洒在群山之上。扶苍塔前的广场上人满为患,苍和弟子个个行色匆匆,为这举足轻重的大会奔波。 长溪和木离正要寻个清静无人之处,耳边却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声音:“让开让开,小老儿这本账簿刚清算完,正要” 正要去做什么,他没说下去。因为长溪和木离已转过身,俱是一副又惊又奇的面孔看着他。 这说过书、算过命的小老头,如今居然改头换面,跑到苍和山做起了账房先生!人不可貌相,这个命途多舛的小老头,原来还是个技多不压身的人物。 能让木离露出惊讶的表情,可见这小老头确实不凡。 小老儿定定地看着他们俩。刚才正堂里那番拉扯他全程旁观,自然认得这二位。他也认出这是当初在自己算命桌前停留过一时半刻的姑娘,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这般盯着自己。 长溪不由感到啼笑皆非,一如既往地继续关切道:“老人家,算命算得不准,如今又改算账啦?” 小老儿赧然道:“承少君吉言,想不到少君还记得小老儿。” 长溪嘴角露出个微笑,和颜悦色地道:“那是自然,毕竟是老人家亲封的扫把星,我可记仇得很。” 小老儿听得一脸错愕。当初在算命桌前,自己确实提过一嘴扫把星,难道 第59章 不请自来 小老儿脸色一僵,细看长溪笑意盈盈的模样,他蓦地发现面前这位水族少君的面相,竟和醉仙居里那个咒他饭碗不保、被他喊作“扫把星”的小白脸不差毫分! 他顿时瞠目结舌,原本乌气沉沉的一张脸,此刻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好不精彩。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给这水族少君赔罪,话至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那儿,像是戏台子上涂脂抹粉的木偶。 还是一出妙不可言的连台好戏,铺垫了这么久,今日终于上演了尾章,看得长溪心旷神怡,连正堂里那些糟心事都抛到脑后了。 她保持着微笑,向他打听道:“老人家,您是本地人吗?” 少君屈尊下问,小老儿赶紧毕恭毕敬地回答,生怕迟疑一会儿再得罪了她:“不是,小老儿四海为家,在江湖上讨讨生活,来到此处不过月余。” 才来不久,讨生活不易。这样的生活,逐渐在长溪接二连三的美好祝愿里,变得跌宕起伏,充满了波折。 长溪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忍着笑说道:“老人家辛苦了,账房先生的差事很适合你,好好做吧。” 这次她终于没再祝他“饭碗不保”了,小老儿如获新生,千恩万谢地赶紧溜了。 望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木离由衷地叹道:“水族少君,金口玉言,端人饭碗、砸人招牌这等事,真是百试百灵,在下佩服。” 长溪一脸无辜又无奈:“这回我可没咒他,哪天他若是连这个饭碗也保不住,可就怪不到我头上了。” 她在正经说话,木离却回过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颇有种一语成谶的危机感。 长溪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无言以对。莫非自己真是这小老头的克星?怎么说什么都不是! 末了,她良心大发地补充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就把他带到蓬莱,做个教书先生,赔他一个铁饭碗,总行了吧。” 若是那小老头听到这一句,不知会不会感激得老泪纵横。 他们正就着这小老头的话题打趣,只见一个苍和门人跌跌撞撞地朝正堂跑过来,连礼数也顾不上,扯着嗓子喊道:“魔族,魔族打上来了!” 一语如雷,原地炸响。 长溪和木离四目相对,均有疑惑。魔尊现世已有好几天了,还未听说有什么动作,怎会突然闯到苍和山来? 正堂里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之前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此刻都变成惊涛骇浪了。 也难怪他们兵荒马乱,魔族确实猖狂了些。这边正在搭台商议怎么对付他们,他们竟直接杀上来了! 打架也不等人家准备好了再打! 正堂里还没作出什么反应,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已在半空中荡起:“听闻这里正在商议对付魔尊之策,本尊专门来听听。” 正堂门口人影一闪,魔尊已负着手立在那里。 他依旧是黑袍金冠,袍身上绣满了金线,日光洒下来,反射出流星一般的金光,沿着繁复细腻的纹路流转开来,如同黑翼天使降世。 他给自己化出了一把黑金交椅,悠然斜坐下来,左手支颌,右手搭在扶手上,目光扫视过堂内众人,端出一副货真价实的旁听者的架势。 他不光带兵攻山,他本尊还直接杀到正堂了! 正堂门口的人群立刻退避三舍,像海水退潮一样,瞬间空出来好大一片地方。 琴姨缓缓站起身,面无血色。她和长溪遥遥对视一眼,眸中忧色甚重。 魔尊露面的瞬间,苍和山主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慌。 碍于在众人面前,一派之主不能失了分寸。他强行稳坐在宝座上,沉着声音说道:“苍和山并未给阁下递过请帖,阁下不请自来,似乎不妥。” 魔尊发出两声轻笑,道:“苍和山不是从来不发请帖吗?怎么到了本尊这里却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也不妥。” 对苍和山的规矩了如指掌,看来魔尊这段时间没少瞎打听。 虽然沉睡了二十年,他一觉醒来就及时补上了功课,当真是勤勉。长溪觉得,起码比自己勤勉多了。 山主耐着性子,继续同他周旋:“阁下如此热情,苍和山理当以礼相待,只是不知阁下此番所为何来?” 魔尊唇角的笑容还未褪去,道:“本尊说过了,来听一听诸位的大计。” 魔尊一边在这里同山主礼尚往来,另一边苍和弟子迎战魔族大军的动静已经传到正堂里来,他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只是来听听,难道他的手下动手,就可以不算在他头上了? 现如今谁不知道,整个魔族都听他号令! 山主冷笑一声,说道:“阁下执意闯山,看来是来者不善了。” 闻言,魔尊往后一靠,唇角勾起的弧度愈深。话已至此,他老人家居然还舍不得放下那一脸假笑。 山主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大喝一声:“结阵!” 苍和山现余七位长老,加上山主本人,应声摆出一个威严庄重的阵形,其形如巍巍高山,其势若顶天立地,令人望而生畏。 木离眯起眼睛,语气越发深沉:“这便是苍和山的压山大阵了。传闻此阵乃是苍和仙师所创,不知能否压制住魔尊。” 魔尊咦了一声,面露奇色,旋即闪身入阵,毫不含糊。 压山大阵不愧是仙师的手笔,阵形千变万化,每有一人移动了位置,其他人会自动跟上。仿佛这几个人之间有无形的纽带连结,不论怎么打,阵形都不会散。 阵中这八个人,个个修为匪浅,身法迅疾,每一击都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八大高手多年磨合出来的压山大阵,威力无穷,效果非同凡响。 不过有一点长溪很是担忧。压山大阵的个中奥义,蚩炎潜伏期间早已知晓,他极有可能告诉了火君。 一旦火君得知,魔尊如今寄宿在他的身体里,这阵法玄妙于他而言,岂非与白纸无异? 堂中九位斗得如火如荼,山下大批苍和门人和黑袍武士打得也是热火朝天,血流成河。 魔族无论身形还是武器上都占优势,苍和弟子纵然竭力反抗,仍然挡不住对方急风骤雨般的攻势,且战且退。很快,魔族已经杀到了塔前广场。 正堂里那些动辄大义凛然的名门正派,有一部分已经看出此战避无可避,赶紧派出手下弟子前去支援。 也有那么一部分,本来只是来议事的,没带多少人,更不想卷到魔族和苍和山的事里去。他们躲在一边探头探脑观望着,最好能找准时机,脚底抹油溜下山去。 长溪没心思顾及外面的动静,她和木离正不错眼珠地盯着正堂里的战局。琴姨身在其中,她暗暗捏了一把汗。 魔尊以一敌八,身姿依旧从容。时而身法飘忽不定,闪转试探,在阵中恣意横行,八人十六只手,竟无人碰得到他半分头发。时而霸气狂扫,把压山阵形摧残得一塌糊涂。时而出手猛攻,有雷霆万钧之势,中者立毙。 这才是正宗三尊的实力! 绝非火君那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可比。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压山阵中已有长老受伤。虽然阵法可以应对人数变化,然而两边高下已分,败局已定。 魔尊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长溪甚至怀疑,若非魔尊对仙师留下的压山阵法有几分兴趣,恐怕他突破此阵,根本用不了这么久。 正堂里凡是胆识过人的掌门,此时全都一拥而上,也不讲什么武德了。大敌当前,还是保命更重要! 可那些掌门跟苍和长老比起来,战力更是不值一提。很快,倒下的人就更多了。 一片乱局中,长溪看到琴姨也受了伤,败下阵来。身边照顾她的,竟是那个小老头! 这不着四六的小老头,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惦记琴姨! 她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赶过去查看。琴姨拉起她的手说道:“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走。通知容川和你爹,早做应对。” 长溪却摇了头:“母君派我来此,便是应对。” 她抬起头看向木离,后者对她展露笑颜,温声道:“我陪你。” 长溪会心一笑,回头对琴姨说道:“琴姨,我化出水路,你们先走。” 言毕,她不由分说,寻灵诀叫来商羽照顾琴姨。那个小老头来历不明,又冒冒失失的,她不放心。 随后,她原地施法,在塔前广场上凭空化出一条河,拉起琴姨和商羽的手嘱托道:“直接穿进去就好。” 琴姨紧紧握着她的手,问道:“那你呢?” 长溪稳稳地道:“我断后,总不能让他们追到蓬莱去。” 琴姨说什么也不同意,商羽也想拉着长溪一起走,长溪劝说不过,不再多言,直接以灵力把她们送到了河边。 商羽察觉到,长溪的灵力如今她已无力抵挡,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于是她传灵通知了武宁,然后带着琴姨和那个小老头,率先进入那条河。 第60章 应对 送走琴姨后,长溪把雷少找过来,让他去找武宁,组织统筹各派人马,能逃多少是多少。 她说得好像交代后事似的,雷少心中一动,问道:“那,你们呢?” 长溪与木离相视一笑,说道:“不用担心我们,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小心护着你这一世这条小命,可别再被五雷轰了顶。” 雷少心知肚明,如今这里有实力抵挡魔尊片刻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二人了。 于是爽利如雷少,伸出两只手在他们肩膀上拍了拍,说道:“那就蓬莱见吧。” 说完,他真的头也不回地喊人去了。这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倒是一点也不麻烦。 正堂内外群英荟萃,见到广场上凭空冒出来一条河,起初还都半信半疑,一个个徘徊犹豫、观望不前,不知是怕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是怕第一个逃跑失了颜面。 甚至有人慎之又慎,派人去探路。 直到得到探路人传信、确认无疑后,那个信号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众人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争先恐后地往水里扎,唯恐落后了一步。 其余的人见风使舵,都一窝蜂地往这边挤,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幸亏有武宁雷少统筹,才算没把那条水路撑爆。 长溪再回过头时,正堂里已经倒了一地。魔尊摘得桂冠,稳立其中,正侧着头打量着他们。周遭满地血污,他身上却一尘不染。 也不知是不是外表包袱太重,魔尊打了好半晌的群架,脸上还挂着那抹瘆人的笑容。 他饶有兴趣地说道:“你们水族,倒是一如既往的菩萨心肠嘛。” 长溪也笑着回敬道:“魔尊血统高贵,何必与这些俗人计较?” 魔尊面露奇色,用略显委屈的语气说道:“俗人?可是他们先要对付本尊的。” 长溪道:“所谓共商大计,毕竟只是口头功夫,算不得数。若是哪个真与魔尊殿下有仇,您大可以明指出来。我必定把这人五花大绑,送到魔尊面前。” 水族少君居然当着他的面,夸下这等海口。魔尊好奇之心更胜,目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啧啧叹道:“丹心的眼光倒是不错。这次怎么不带着丹心了?” 哈哈,丹心早就藏在蓬莱了! 幸亏本少主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难得摆了魔尊一道,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自豪。不过看着魔尊提起丹心时那副熟稔于心的样子,又想起丹心的来历,她不禁泛起狐疑,莫非 魔尊哈哈一笑,理了理袖口,说道:“怎么,怕本尊抢吗?丹心本就是本尊的魔兽,当年被归元收了去,就背叛了旧主。如今它认你为主,本尊要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吧。” 又来一个旧主 长溪顿时心生埋怨,仙师真是给她留了一笔糊涂债。 她自觉有些理亏气虚,试探地问道:“魔尊若是得到丹心,会怎么对它?” 魔尊歪过头,云淡风轻地道:“背叛旧主,还能怎样,至多挫骨扬灰吧。” 起初,长溪还企图诚心敬意地和魔尊交流,最好这尊大佛能像上次一样,自己主动收手回家。见他如此对待丹心,长溪也不管理亏不亏了,护崽要紧,她直接回道:“丹心有灵,它既任我为主,我自然要护它周全,恕我不能把丹心还给你。” 魔尊哼笑一声,作惜叹状:“你看,这仇是不是就结下了?” 魔尊脸上还带着那种笑容,却是笑里藏刀,猝然出了手。 长溪和木离始终全神戒备,一起挡下这一击。 魔尊这一击,非同小可。他看起来并未使出全力,只是试探性的一击。然而这随手一试,丝毫不亚于火君暴击之威力。 长溪不由为之骇然,心中涌起种不详的预感: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未等魔尊发起第二击,木离忽然牵起了长溪的左手。 长溪低头看看手,又抬头看看他,一头雾水。 木离眼神斜睨过来,语气中似含幽怨:“你有前科,我得防着点。” 提起前科,长溪着实心虚了一把。那次跟火君打架,她自作主张把木离传送走了。当时木离确实很生气,没想到至今他还耿耿于怀。 现在魔尊就在眼前,他居然临阵跟自己算起账来。 偏偏还算得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平时牵个手也没什么,她一点也不排斥,反而欢喜得很。可牵着手打架这种事,她还是头一遭。她心里没底,又不敢拒绝,弱弱地问道:“这样会不会,呃有碍发挥?” 木离一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不会。” 魔尊看在眼里,啧啧称奇道:“这是什么新招?” 木离转过头,一本正经地介绍道:“飞针大法。” 长溪险些当着魔尊的面翻起白眼。魔尊不知前因,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也没觉得有什么稀罕之处,索性直接攻来,亲身体会一把。 没想到真如木离所说,两个人牵手大战,确实没怎么受到牵制。反而因为十指相连,对彼此心意领会得更加顺畅,配合起来更加默契,宛如一人。 黑白青三道身影在正堂里到处飘,诡异之态如同三只鬼魅。黑气每每袭来,总被藤蔓和冰盾堪堪挡下。双方始终保持着距离,明明是在大战,看起来却莫名有些和谐。 一个木君,一个承袭了水灵珠的少君,联起手来确实能与魔尊过上几招。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不过是一时之利,不耐久战。苍和山主加上七位长老,再辅以仙师亲传的阵法,都未能压制住魔尊,他们两个又如何能够抵挡? 只能是拖延片刻,寻机另逃。 是以他们并不主动进攻,重心都放在防守和躲闪上。实际上他们也无力进攻,单单是挡下魔尊的每一次出手,已经是险象环生。 起初,魔尊心怀好奇,只使出了五成力。 然而和这两个年轻人玩闹一阵后,他察觉出了他们的意图,不禁兴味索然,这等迂回拖延的把戏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魔尊没了最初那点兴趣,目光顿时冷下来,手中灌满了魔气,飞身上前,攻势陡变。 木离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用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把长溪甩到身后,拼着另一只手,接下了魔尊这一击。 长溪忽然被甩到后面,心中大呼不妙。她赶紧稳住身形,便看见木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到她跟前。 她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接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眼中便映入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木离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此刻双目紧闭,嘴角噙着血,一声不吭地忍着痛,看得她心中又酸又软。 那只垂着的手颤抖不止,鲜血直往外涌,染红了整条手臂。鲜血顺着流到衣袖边沿,仍不肯止步,终于挣脱了衣袖的束缚,滴落到地面上,溅起一滩殷红。 长溪越看越心惊,睫毛不停地颤抖。 她心知刚才那一击魔尊使了几乎十成力,就算她二人全力抵挡,定然也难免伤损。但好歹是两个人分担下来,不至于一人独承,伤重如斯。 如今木离一人挡下,护了她的周全,她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有。 魔尊看着这一幕,立刻开了窍,用讶异而又好奇的口吻说道:“怎么,如今水族和木族也要联姻了吗?” 长溪缓缓抬起眼帘,一言不发地盯着魔尊,恨意陡升,瞳孔中有血色涌出,浸染到双眸之中,结出了血红色的龙,一如蓬莱大火那日。 蛟龙泣血! 木离察觉到身侧的变化,他此时口不能言,勉强伸出那只完好能动的手,紧紧握住长溪扶在自己腰间的手,眉宇间满是焦灼。 亲眼见识到蛟龙泣血,魔尊难得正色了些,好奇之余,眼底隐约闪过一丝欣喜。 长溪单手扶着木离,另一只手缓缓聚气而起,随后猛地伸出,掌间射出一道凌厉的火柱。 细看之下,木离发现那道灵力不是火,而是赤红色的水柱,似是淋漓的鲜血,又似火山下的赤金岩浆。 木离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伤重之下愈发难以承受。 魔尊见那腥红水柱来势汹汹,眼中立刻精光大射。他并未避开,以单手抵住。然而甫一接触他察觉到,那水竟是滚烫的,甚至在慢慢侵蚀着他周身的魔气。 魔尊不禁又惊又奇,足下微微退了两步。 趁这空档,长溪带起木离转身就跑! 原来大部队已经撤完了,长溪挥掌切断了水路,马不停蹄地往后山跑。她调动起体内所有灵力全速飞行,丝毫不敢停下来查看魔尊有没有追上来。 木离眼皮抬起一条缝,看着身边不停略过的景物,他猜长溪这是要往禁地去。 他已稍微缓过来些,往后望了望,轻声道:“别急,没追上来。” 长溪眉宇间透出一股坚毅:“不行,等他追上来就晚了,我没把握。” 她全速前进,很快便到了目的地。身后寂静无声,魔尊似乎真的没追过来。 魔尊若是想追,自然不会落于下风。既然没追 难道他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两个了? 第61章 困局何解 长溪不敢耽搁,扶着木离进了祖师仙陵,边走边说道:“这位祖师爷,可真是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如果当初引我们进来的那个丹心是假的,我猜这祖师仙陵必有禁制,是火君突破不了的。或许魔尊也突破不了。” 木离搭靠在她的肩膀上,挽起个虚弱的笑容,奉承道:“机智如你。” 转过几条墓道,他们熟练地来到主墓室里。 长溪找了个台阶扶他坐下,验看之下才发现,他这条手臂上满是伤口,衣袖早已被血染透,散发着浓厚的血腥之气。 长溪眸中的血龙已经淡去,她眼眶还红着,胸口起伏气难平,满肚子的话说不出亦咽不下,就这么干瞪着他。 木离本就肤白胜雪,此时失血过多,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他目光闪了闪,用虚软无力的嗓音说道:“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这声音如同一根细针,在长溪心头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她终究是不忍心说出责备的话,脱下外衫,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条伤臂血流如注,得尽快包扎。 虽说是包扎,可这条手臂上大小伤口无数,仿佛所有血管都被魔尊一掌震裂了,伤口惨状如同树木干枯皲裂产生的裂纹,冒血的同时,还隐隐泛着黑气。 长溪无从下手,只能从上到下、严丝合缝地给他裹好。她一边裹一边眨着眼睛,里面涌出来的液体挡住了视线,顺着睫毛修长的曲线滴落下来。 木离伸出那只完好的手的手指帮她拭去,轻声安慰道:“别哭。” 长溪始终一言不发,包好之后,她在那条伤臂上细细探查,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木离那条手臂上,灵脉尽断。 饶是他竭力克制,那条伤臂仍在止不住地抖,可想而知内伤何其之重。颤抖顺着长溪的手传过来,连带着她的整颗心随之一起发颤。 她医术不精,能做的只有帮他止血、稍作修复,还是要想办法尽快回去医治。她掌心蕴灵,在这条伤臂上缓缓抚过几个来回,暂时止了血。随后握起那只手,渡过一股柔和清润的灵力。 木离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说道:“不必给我渡灵力。大神木乃万木之源,只是需要些时间恢复。” 长溪却不肯听,径直拿开了那只手,继续渡灵,头也不抬地道:“快些恢复,也能少些痛楚。如今我保存实力也无用,抵挡魔尊全靠这仙陵。那条逃生河我已经毁了,等你好些,我们再另想办法离开。” 木离不忍拂逆她,哪怕这样做能让她心里好受些。明明伤重得狼狈不堪,他脸上却始终带着安然的浅笑,轻声道:“好。你得给水君报个平安,记得提醒她遣散那群人,魔尊猖狂,切勿硬碰。” 长溪依旧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水痕,闷声道:“布河之时,我便告知了此间情况。以母君之能,不需要我们提醒。我二人同承灵珠,互有感应,也不需要报平安。” 木离哦了一声。他有一种直觉,长溪此刻的心情不太好,他最好听话些。 其实长溪心里明白,若非木离及时把她拉开,恐怕他二人早已丧命,共赴黄泉。 可道理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他的做法虽然挽救了局面,却也让长溪心如刀割。 想起蓬莱大火那日、她把木离送走的壮举,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也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木离当时的感受。 鉴于有此前科,她那点无名火无从发作,只得闷在心里,任它烧着。 长溪所料丝毫不差,水君甫一收到传信,立刻带人在长溪设置的出水点外布下大阵,严令有任何魔族破水而出、绝不放过。 琴姨带人回来后,海老立刻派人安置。好在这些人中,好多都是毫发无损的,倒也没费什么事。 水君扶着琴姨立于出水点外,眉宇间仿似被秋霜染过。直到那条通道闭合了,她们也没看到长溪和木离出来。 水君察觉到,那条水路是长溪主动关闭的,她自己断了逃生的退路。 同时,水君亦感知到她此时性命无碍,大约是选了其他的路,亦或是躲到了什么地方。 水君向琴姨询问,琴姨果然想起一个地方。 于是没过多久,仙陵墓室里走进来一个人。 能在这里来去自如的是谁,长溪自然清楚,也就没心存戒备。 只见谷幽兰举着一颗蚌珠,口中稀奇道:“我道是何人,把堂堂祖师仙陵当成旅游胜地了吗?原来又是你们两个。收好你的珠子,老娘不给人跑腿。” 她隔空抛过来,长溪接过一看,那是她娘给她的传信蚌珠。 看完上面的内容,长溪一时语塞,举到木离眼前,没好气地道:“你自己看。” 木离一愣,只见水君嘱托的话,和他刚才让长溪提醒水君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他眨了眨眼,由衷赞道:“水君英明。” 也不知是在夸谁。 谷幽兰刚进来时冷着一张脸,很是不耐。旁观的过程中,她的神情逐渐由漠然转为凝重,问道:“什么人能把你们伤成这样?” 长溪抬头问道:“你可听说过魔尊?” 谷幽兰在漫长的回忆里努力搜寻,终于寻到一段与之相关的,神色越发慎重地道:“归元曾经提过几次,魔族正统,可当时他的神情不太对劲。他对火君从不放在心上,说战便战。对这位魔尊,却似乎有些忌惮。” 长溪哼了一声,大约知道仙师为什么忌惮了,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告诉谷幽兰。 长溪没问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转而问道:“仙陵是否有什么外敌无法突破的禁制?” 谷幽兰道:“陵外有一层结界,除了你们和他那个徒弟,再无旁人进来过。” 果然如此。 长溪又问:“依你看,那层结界能挡魔尊多久?” 谷幽兰凝眉侧目,道:“原本挡他几日不成问题。自从上次你们来过,我能感觉到结界日渐衰弱,如今恐怕只能抵挡几个时辰。” 长溪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把那缕真气还回去呢?” 木离立刻皱了眉,沉声制止道:“不可。” 谷幽兰轻叹一声,道:“无用功罢了。结界衰弱,有如凡人垂暮,此乃自然规律。逆天而行收效甚微,得不偿失,不然我早就把你抓回来还债了!” 长溪点了点头,面色并无太大变化,目光坚定地道:“那你休息几个时辰,我们闯出去!” 如今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木离不禁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笑过后,他转向谷幽兰,问道:“若这世上还有一缕归元真气,前辈能否凭借长溪体内的真气,转移过去?” 谷幽兰尤自诧异地道:“归元真身在此,哪儿来的第二缕归元真气?” 木离一言不发,目光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 长溪觉得木离应该不会乱开仙师的玩笑,如若他所言非虚,眼下的困局或可迎刃而解。 谷幽兰却半信半疑,毕竟她空守着这仙陵几十年,结界将倾之际,突然告诉她还有另一缕归元真气在世这终归是有些残酷。她仓促之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因为同为木系,谷幽兰虽然年长许多,却对木君有着天然的敬畏之心。 她见木离神色郑重,既无玩笑之态,也无详加解释之意,她只好如实答道:“自然可以。” 木离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绽出一抹笑容,他叫过长溪和谷幽兰,三人各伸出一只手搭在一起,谷幽兰凭借长溪体内的真气,顺着木离给出的方位,催动灵力。 他们三个同时感到一阵恍惚,视野随即变得模糊,仿佛掉进一团雾气中,只有耳边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待到五感清明之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不再是庄严昏暗的仙陵墓室,也不是雄浑巍峨的苍和山,此间倒像是谁家的山间小屋。明窗竹榻,茶香四溢,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舍,却隐隐透着泠然仙气。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个身影深深吸引。竹舍正中负手立着一人,白袍灰发,身形清癯,不似真人。 看清那人的同时,谷幽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的声音脱口而出叫道:“归元?” 归元仙师?! 他老人家过世几十年了,这谷幽兰不会是忧思过度,色令智昏,认错人了吧? 长溪大为惊愕,下意识地看向带他们来此的木离。 木离那张脸因伤重而越发苍白,目光却依旧镇定无波。他这副表情等若在说,这便是仙师本尊没跑了! 长溪顿时睁大了双眼,还有什么是比“苍和祖师尚在人世”更为劲爆的传闻?! 平时木离三句话不离传闻,满口八卦挂在嘴边,这等惊天秘密他却从未吐露,口风真是太严了! 也不知最近这是什么运气,那些早已离世、只存在于夫子课文里的传奇人物,她已见了三位。今日这位仙师,更是其中传得最神乎其神的一位! 细算下来,传说中的三尊,火君和魔尊都已玩过复活的把戏,也不差仙师一个! 第62章 隐居灵识 那位老人家已应声转过身,长溪吞下一口口水,梗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仙师,眼中闪着火炬般的光,仿佛在瞻仰一件绝世珍宝。 只见仙师长眉似雪,朗目如星,笑容和煦,目光如水般柔和。雪白的道袍直垂到地,仿佛一座屹立千年的雪山。 他的脸上平滑无皱,除了表情有一丝激动之外,竟和想象中归元仙师的样子别无二致。 甚至还要再年轻些。毕竟传闻把他老人家塑造得天上有地上无,树立一个饱经风霜的长者形象更容易令人信服,想不到真人却是春秋鼎盛。 谷幽兰痴痴地望着他,面前这人的笑容和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也不知是激动过度,还是如坠浮梦,她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有出声。 长溪预感到他们久别重逢,仙师若想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定然耗时不菲。她四下看看,扶着木离寻了把竹椅,让他坐下休息,顺便支起耳朵,光明正大地旁听。 谷幽兰终于缓过神来,声音还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 归元原地未动,笑容依旧,徐徐开了口:“当年我经人指点,寻到了这处归隐之地,并在此处留了一丝灵识。你们现在看到的,是我灵识化生出的虚影。这处隐居最终还是没能派上用场,这些年全凭故人照料。” 听到“故人”二字,谷幽兰和长溪不由自主地看向木离。后者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道:“先人遗训,后辈自当遵从,仙师客气了。” 第一次误闯祖师仙陵时,木离曾讲过养护兰花和寻址归隐的故事,和眼下这间小屋,终于两相验证了。 只是这就完了? 说好的耗时不菲呢? 仙师原地拢着袖,堆了一脸的笑容倒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只是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场交代本就已经迟了几十年,难道他还敢三言两语、敷衍了事? 这间隐居的来历讲清楚了,谷幽兰似乎此时才敢确认,面前的人确实是那个旧人。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音调略微高了些:“既然有此灵识,为何你从不曾与我联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长溪隐约觉得仙师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眸中闪亮如星的光采也定格了一瞬。 随即他马上直视着谷幽兰的眼睛,轻叹一声道:“那座陵寝备受瞩目,若我贸然与你联系,必会被人察觉。” 闻言,谷幽兰质疑的目光渐转幽暗,空望着地面,并没有继续追问仙师忌惮的“人”是谁。 仙师此言,长溪心里是不信的。仙师法力无边,凭他与谷幽兰的关系,凭祖师仙陵里的那团归元真气,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找不到悄悄联系谷幽兰、不被其他人发现的办法。除非他不想找。 当年的事,仙师便不曾与谷幽兰细说,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般言简意不赅。 莫非仙师也有难言之隐? 是了,长溪隐约想起,当初谷幽兰提到的“流言纷扰”。仙师可以不惧火君,不惧任何强敌,但他无法与整个世间相抗。一旦假死之事流传出去,必定风波又起。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流言早已平息,他依旧沉寂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忍受着两个人山南海北,天各一方。 是什么让仙师如此忌惮? 长溪心头浮起两个猜测。苍和山主,他的亲传弟子,对他的灵力太过熟悉,又是苍和之主,极易勘破玄机。 另一位,也是更有可能的一位,自然是魔尊。木离曾经提到过,魔尊与仙师渊源匪浅。他布下假死之局,销声匿迹,除了平息流言之外,或许也是为了避免和魔尊拔剑相对。 如此说来,仙师选择一直躲在这里,或许他有对抗魔尊之法! 长溪恍然大悟,不管他有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单说归元大法,便是对抗魔尊的最佳办法。 长溪转头去看谷幽兰,见她目光游离、神情复杂,似乎仍心有芥蒂。 不如给她一点时间消化。 长溪对着仙师,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开诚布公地道:“我曾误闯祖师仙陵,机缘巧合之下承了仙师一缕真气,至今无法领悟。仙师能否指点迷津,助我除去魔尊?” 归元目光移到她身上,也不问问这个小丫头是谁,也不好奇她用自己的真气做了些什么,反而慢条斯理地反问道:“你为何要除他?” 长溪顿时一愣:“除大魔头还需要理由吗?” 归元弯起嘴角,笑道:“当然需要,大魔头招你惹你了?” 长溪毫不犹豫地指控道:“他打我们。” 归元由方才的微笑变成放声大笑:“哈哈哈,打架斗殴,可用不上归元大法。” 长溪一时词穷。细论起来,虽然魔君的丰功伟绩不胜枚举,但于她而言,除去刚打了新鲜的一架,倒确实没有其他纠纷。 她想不出答案,便愣在原地,盯着地面凝眉苦思,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归元似乎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他虽然是在提问,语气却如开导弟子一般循循善诱:“你究竟为何想学归元大法?” 长溪还是没有答案,木离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说道:“守护。” 铿锵二字,掷地有声,长溪茅塞顿开,可不就是守护嘛! 他们守护了苍和山众人,木离又守护了她。如今她要除魔卫道,往大了说,是守护受魔尊残害的芸芸众生,往小了说,只为守护身边人。 长溪抬头望向他,见他也正如此。四目相对,视线相交,眼神里尽是不可言说的默契与柔情。 见状,归元连连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不错,万物有灵,守护才能归宗,这便是归元大法的全部了。” 长溪一脸错愕:“嗯?全部?” 归元扬起眉毛,点着头道:“嗯,剩下的就是这最后一缕真气了,你们谁要?” 长溪鼓起眼睛,惊道:“只剩一缕真气?” 不止是长溪震惊,连木离也双眼微睁,转头看他。谷幽兰一语不发,不知有没有从陈年旧账里走出来。 归元却不以为意,一本正经地道:“只剩一缕真气又怎样?你体内已有一缕,不容小觑吧?” 厉害,确实厉害,长溪无话可说。 木离却正色道:“有劳仙师将真气传给长溪。” 长溪不肯:“你伤得那么重,要传也是传给你。” 木离莞尔一笑道:“如今你体内已有火君的炎杀咒、琴老亲渡的金系灵力、神木根须之力,又身负水土血脉,属实是五行齐聚、绝无仅有的集大成者。成就守护之道,方不负此奇遇。” 归元饶有兴趣地听着,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长溪听他细细数来,忽然觉得无比委屈。自己好好的一个水土混血,根正苗红,不想命途多舛,饱受世道摧残。如今体内乌七八糟混乱不堪,简直就像个大染缸,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长溪被他说得心头又堵又慌,不由汗颜道:“呵呵,缸要满了,分你点。” 木离听得一怔,看着她的眼神又是无辜、又是无奈,糟心得很。 归元来回看了看,继续追问道:“怎么样,传谁?” 木离才欲张口,长溪忽然说道:“归元大法既以守护为心,我们已谙此道,便不劳仙师传灵了。” 归元眼中的光越发雪亮,奇道:“哦?不要了?” 长溪抬起头回视着他,目光之中透出罕见的坚定:“守护之心发于自身,岂可轻传得之?” 归元脸上的玩笑之意尽褪,终于颔首抚须,冁然大笑道:“嗯,好。既然你不要这个,那我给你个旁的东西吧。” 说着,他手中化出一只小小琉璃净瓶,色清透而纯厚,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闪烁着火红的光。 长溪见之,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归元将它递过来,说道:“这里面是丹心一半的修为。我曾替它占卜,得知日后有此劫难,便取出它的一半修为于此,以备不测,这个你总喜欢了吧?” 简直不能更喜欢了! 长溪只恨现在没把丹心带在身边,这老仙师故弄玄虚大半晌,终于有拿得出手的宝贝了。 她郑重地接过,却心存疑惑:“既然仙师知晓此事,为何不借丹心复活?” 归元道:“何必。我寻了一株君子兰附灵,有此灵识,天生地养,假以时日终能化身。” 话虽简单,却流露出满腔的自信,无比的从容,不愧是仙师风范。 谷幽兰闻听此言,恍惚间抬起头,目光四处飘忽,似乎在寻那株君子兰。 然而,感慨不过一瞬,长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歪着头细思前后之事,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复杂地问:“您,刚才,不是要把这灵气,传给我们吗?若我们真要了,您老人家还如何化身?” 归元双眼立刻睁得极圆,他又欲盖弥彰地收回来,换上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继续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自然晓得,你们不会真要的,哈哈。” 于是,长溪捶胸顿足,悔不该假大方一把。仙师在她心中日月同辉、神圣不可侵犯的伟岸形象,叭唧一声,碎了一地。 仙师,你这么童心未泯,你那满山弟子都知道吗? 第63章 返老还童 心中翻江倒海了好一阵之后,长溪的面色渐渐趋于平静。 她把玩着那只琉璃小瓶,缓缓说道:“仙师,送礼是个好习惯,骗人就不好了。骗小姑娘更不好。若真有如此灵验的占卜之术,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呢?您未卜先知,安排巧妙,为何不愿明言呢?” 归元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在玩笑戏言的她,竟已不露形色地想到了这一层,看来自己小觑了这个女娃娃。 于是他敛色正言道:“火族天性野心勃勃,当年我虽亲手除去了老火君,可他留有少君,当时尚且年幼,不好妄加揣测。若他日后继承父志雄心再起,怕是要打丹心的主意,所以我才” 长溪听得连连点头,少年老成地道:“嗯,这就对了嘛!” 木离眨了眨眼。如没听错的话,她刚才是在指教仙师咯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他不禁预感到:未来堪忧! 为了挽回面子,仙师轻咳一声,道:“看好了,归元心法,我只演示一遍。” 长溪不禁犯了糊涂:“嗯?您不是说守护就是全部,没别的了吗?” 归元扬首大笑道:“哈哈哈,归元大法,岂能没有心法?” 长溪听得无言以对,她和木离对视一眼,目光里俱是饱含幽怨。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仙师怕是真的老了,大有返老还童之兆,幼稚得很 他们不敢再分心,因为仙师已经开始推衍传说中的归元大法了。 只见他敛去笑意,垂首闭目,盘膝而坐,俨然一派道骨仙风。仙师掌心相贴,运灵起势,双掌交错旋转,掌间逐渐绽出一层白光,柔和自然,和最初长溪见到的那团光晕如出一辙,仿佛是月洒清辉,被他信手擒了来。 须臾,他双掌反向推出,掌心沿着八卦方位,缓慢划过古老柔滑的弧线,那道白光便顺着两只掌心延展,愈加浑厚明亮。 随后他的身躯缓缓悬空旋转,掌心的光线层层交织,泛至周身,整个人仿佛镀上了万丈光芒,耀眼而不刺眼。 最后双掌自斜上侧下倏地收回合拢,笼罩在周身的白光也逐渐缩成一点,含于掌心。 推衍一周,必然要消耗不少灵力,仙师的身影似乎比刚才淡了许多。 谷幽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未曾加以阻止。直到推衍结束、仙师休息之际,长溪和木离仍在思忖这古朴而深奥的心法,她忽然说道:“既然你附灵此处,我便陪你一起。你养了二十年,我也只留二十年。剩下的么” 她转过身,继续说道:“我这兰花之身百余年的修为,送给木系族长,正是得其所哉,算我答谢你这些年对这里的照拂。” 木离闻言大惊,由于伤重行动不便,他来不及阻止,谷幽兰已不由分说地将她的修为强行渡了过来,毅然,决然。 长溪不禁大受震撼。幽兰夫人情深之下,百年的修为说舍就舍了,就连归元那一直从容不迫、谈笑风生的神情也泛起了波澜。 谷幽兰快刀斩乱麻,完全忽视这几个大惊小怪的人,很快就大刀阔斧地结束了传功。她的身形渐稀,眉宇间却是一片舒坦。 木离睁开眼,目光有些不忍。吸纳了百年修为,他脸上的气色很快透出些红润。长溪忍不住心生羡慕:木族的生命力真是太顽强了,活生生一只打不倒的小强! 她推开门一看,院中一隅,竹篱墙下,栽着一株君子兰。 旁边咫尺之隔,泥土中悄然伸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细长的新叶之间探出一朵花苞,迎风绽放,雪白的花瓣尽情舒展,露出藏在其中的纯白花/芯,是一株雪影素心兰。 谷幽兰平时那副做派豪迈有余,温婉不足。想不到空谷幽兰之姿,竟是如此静谧空灵,素洁胜雪,沁人心脾,难怪当年能引得仙师青眼。 万分惊诧之下,归元终于不再好弄玄虚了。关心则乱,仙师亦未能免俗。他伸到一半的手颓然垂下,急道:“你这又何必?” 他这般反应,让谷幽兰气得跳了脚:“老娘舍了百年修为陪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归元苦着脸说道:“你好歹多留下点,我比你修炼得快呀。” 幽兰横眉怒目道:“你敢!不跟老娘同一天化身,有你好看!” 她尽情地施展泼辣霸道,长溪心中直嚎道:痛快!解气! 这才是幽兰夫人该有的样子! 老仙师,让你皮!现世报来了吧! 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长溪顿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她望着那两株并蒂兰,心中忽生惆怅:“不知他们要这样修炼多久?” 木离站起身来到门外,与长溪并肩而立,浅浅一笑道:“不会很久。” 长溪回眸看向他,不知他为何笃定如斯:“怎么讲?” 木离望着竹篱下的并蒂双兰,说道:“幽兰夫人并非乱来,并蒂双修,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长溪不禁睁大了双眼,问道:“当真?” 木离冲她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嗯,不信你试试。” 他唇角微勾,神色戏谑,长溪反应过来怎么个“试”法,脸刷地红了,一拳捶上他胸口。当然,念他受着伤,长溪没用什么力,反倒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木离不敢躲,坦然受了,随即舒朗一笑,揽住她的肩头。 他伸出另一只手平摊于胸前,掌心化出一截小臂长的神木根须。 他将神木根种于兰花之侧,算是助他们一根之力。 自从竹老提出以神木修复长溪的灵脉,木离便以“修复灵脉非一日之功”为由,日日监督她,几乎到了拿神木根须当水喝的地步。 眼看他又豪掷了一大截,长溪心中隐隐作痛。按下诸多功效不提,单说取之不尽、随取随用这一点,大神木就不愧是“神”木。 清风徐来,长溪不禁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发现他们正处于一座深山幽谷之中。 此处山灵水秀,鸟语花香,置身其中令人感到心旷神怡,确实是个适合归隐的福泽宝地。 长溪不禁触景生情:“仙师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找到这么一处所在。一只鸟,一朵花,相携归隐,倒也是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木离偏过头看着她,眸中盈满了如夜星般闪耀的光辉,问道:“你喜欢吗?” 长溪道:“你呢?喜欢那种日子吗?” 闻言,木离若有所思,眼神缓缓飘向山间,说道:“我么,从前为了报仇,整日忙个不停。竹老每每规劝,我也曾试想过,不知几时才能放手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卷书,一壶酒,一溪云。” 长溪点着头接道:“嗯,最好再带上小木匠,就不愁吃喝了。” 木离缈若浮云的幻想就这么被她一言打碎,心觉此生为了吃,恐怕是闲不下来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无奈地道:“那不如我先带你去吃点好吃的,然后再回去吧。” 一听到“好吃的”,长溪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开始放光,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寻了个由头遮掩道:“嗯,是该吃点好的了,你重伤初愈,得补一补。” 木离也不反驳,一脸宠溺地道:“嗯,少主说得有理,为师这就带你去。” 美食当前,吃人嘴短,长溪姑且自/慰,本少主大人有大量,不跟残了一臂的伤患一般见识,便美滋滋地让他拉着走了。 幸而他二人良心未泯,在山脚下找了个茶铺稍作休息,顺便进了青叶阵,查看苍和山和蓬莱的情况。 蓬莱那边虚惊一场,水君严阵以待,魔族却没一鼓作气冲过来。个别不知深浅、胆敢跟进水阵里的,还没浮出水面就统统成了水君的阵下冤魂。稍加安顿后,水君及时遣散了人众,一切平安。 苍和山上,他们二人躲进禁地后,魔尊很大度地没有追杀这两个小辈,反而追着另一个人打了一路,苍和山主。 山主在压山大阵里受了伤,趁长溪二人与魔尊鏖战之时溜出了正堂。他没有进入水阵,而是遁入了后山无人之处,却不想被抽出身来的魔尊逮了个正着。 八人压山大阵都敌不过魔尊,没想到此时山主落了单,虽然且战且退、再添新伤,倒也能坚持个一时半刻。 后来山主也躲进了禁地,他熟悉地形,七拐八绕便没了踪迹。 苍和山主哪怕逃跑也逃得端庄无方,禁地里错综复杂的地形在他脚下如履平地。 想到他那位倚老卖老、糊弄小辈的师尊,长溪越发怀疑:这人真的是仙师的亲传弟子吗?两个人分明差了十万八千里! 魔尊被禁地里的阵法拖慢了脚程,跟丢了人。他在禁地里横行无忌,到处搞暴力破坏,结果没找到山主,却找到了祖师仙陵。 魔尊盯着归元的尸身,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一动也不动,仇敌就在眼前,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长溪想象不出,那段时间里,魔尊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64章 听雪峰 魔尊在棺椁前站了许久,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不再是之前那种阴阳怪气的假笑,而是饱含沧桑的敞怀大笑,然而眼角眉梢处却无半分笑意。到了最后,笑声中竟又隐隐带出一丝悲怆。 笑够之后,魔尊袍袖一挥,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苍和主峰之后,一座不起眼的小峰,也不知木离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布下青叶阵。 正堂大乱时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是雪意涔涔,如银蝶飞舞。 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林寒涧肃,粉妆玉砌,雪积遍地,日光洒于其上,犹如铺满了银粉,闪着熠熠的光。 魔尊迎风冒雪而来,半山腰里地势凹陷形成了一处山谷,清幽空灵,山涧流水潺潺。山溪贴于地表,温度略胜,严严冬日仍能涓流不息。 数九寒天里,枯树亦有柔情存,不忍见雪花零落成泥,于一片冰天雪地中舒筋展骨、怀抱大张,自愿化作避风港,只求其能多留片刻。 于是乎,枯树复荣,装点出一派琼树银花之景。阳光穿透树上的积雪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璀璨艳丽的金幕。 奈何天公不作美,谷中幽然袭来一凛寒风,树枝不堪重负,在风中左摇右晃。其上承载的碎琼簌簌而落,飘落进山涧中,瞬间化于无形。 琼英重得自由,融入活泼跳跃的溪水,径直游到曾经挽留过它的那颗枯树下,银光一闪,不见了踪迹。 耳边听得瑟瑟风声、木枝摇曳之声、碎琼抖落之声、溪水潺鸣之声,想必这便是听雪峰之意境所在。那个不着调的老仙师,倒是挺会选地盘的! 有一方亭临溪而建,亭外走廊连通着山壁下的一座木屋。 魔尊推门而入,只见室内的木榻桌椅陈设依旧,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毫无生气。山风钻门而入,将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吹得满屋子都是。 长溪想起木离讲过的故事,问道:“这就是听雪峰上的幽兰故居吗?” 木离嗯了一声。 魔尊冷着脸在屋内扫视过一周,之后又挖地三尺,翻遍了这座山谷。也不知他在找什么,总之是徒劳无获。 他似乎有些失望,眼底隐隐有黑气翻涌,脸色越发阴沉。 他在风雪中伫立了良久,忽然大手一扬,那间木屋瞬间燃起了冲天大火。 火势从木屋蔓延到山谷之中,满山的皑皑白雪里忽然搅入一片醒目的赤红,分外妖娆。 很快,大火烧到了谷中的林木。栖息在枝头的雪花在烈火烘烤下渐有消融之势,仍旧徘徊于枝端不愿分离,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火树银花之景。 枝头有雪水垂直划落,犹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划到夜的尽头。滴滴落雪,逐渐汇势成川,浇熄了包围在树上攀咬肆虐的火舌。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滴水亦可以穿石灭火。 眼底倒映着冰雪世界里的一片火海,长溪不由惜叹:这般奇意绝景,恐怕再难一见了。 出了青叶阵,长溪立刻愤愤不平地道:“他在找什么,谷幽兰吗?找不到还要放火,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木离叹道:“这两个人都和归元有很深的羁绊,或许真有什么也说不定。魔尊相关的旧事年代久远,当年无人敢轻易提起,久而久之,大多都失传了。” 长溪哦了一声,微觉失望。八卦之王也无法企及的,不知是何等的隐秘! 随即木离又补充道:“不过我这里倒是有点别的故事,要不要听?” 长溪兴奋地点了点头,十分捧场。 木离仿若一个经年怀才不遇的文弱书生,今日终于得见伯乐,他整个人立刻振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讲道:“据说苍和山初创之时,仙师与苍和山主师慈徒孝,彼此信任无间,一起将苍和山发扬光大,在修真界一度传为佳话。谁料两个人一朝分道扬镳,再无往来,唯一一次见面,便是仙师辞世的那日,令人唏嘘不已。至于原因嘛,有传闻说,山主对师母日久生情,动了非分之想,这才导致师徒反目。另有些诡秘的传闻,说他那非分之想,想的其实是他师尊!” 前车之鉴,痴心花妖、土族长公主之类荒唐离奇的故事犹在耳畔,如今木离信口拈来的各类传闻,她再也不敢小觑。 然而,不管她如何重视,最后的这则传闻都太过离谱,荒谬绝伦,如同一记惊雷直接轰到了天灵盖! 长溪被劈得外焦里嫩,原地石化。她凌乱在风中,眼神复杂地看着木离。 这个人每天都在青叶网里乱听乱看,居然半点也没耽误修炼的进度! 长溪不禁苦着脸问道:“你又要修炼,又要听这许多八卦,难道每天都不眠不休吗?” 木离笑道:“修炼于我而言,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说得轻松随意,长溪却更加郁闷。难道是她资质愚钝,理解不了他天纵英才的境界? 英才又有一言:“况且青叶于我,亦是修行。” 长溪立刻奇道:“还有这等好事,一边看着八卦一边修行?依我看假以时日,你躺平都能飞升宗师了。” 木离噗嗤一笑,道:“那就多承水族少主吉言了。” 他隐去唇边笑意,继续分析道:“幽兰夫人的底细,仙师藏得极深。坊间不知此节,类似的传闻广为流传。世人固守偏见,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向来笃信无虞。这一点仙师和山主清楚得很,但他们不是一路人。也许是山主不忍见他声名尽毁,两个人起了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长溪听得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他这番高论。 木离顿时备受鼓舞,他欲再接再厉,一脸神秘地探过头来,问道:“我这里还有一则八卦,想听不想?” 长溪仰头望天,长叹道:“我能不想吗?” 木离轻笑了两下,自动忽略她宣之于口的心声,揭晓了谜底:“仙师那株君子兰,不是临时抱佛脚,是他早已寻下的。” 长溪惊愕道:“难道他早有打算?放着好好的仙师不做,去做一只妖?为了幽兰夫人?” 勾起了长溪的好奇心,木离就撒手不管了,只管摇着头说道:“不知道。这圣人心,海底针,啧,难测得紧。” 长溪呵呵一声,嘴角一抽。如今她实在是无法正视归元这个“圣人”了,这一定也是世人的偏见! 腹中非议了圣人许久,她恍然想起,这“海底针”指的不是圣人心啊,明明说的是 她打眼一看,只见木离正歪头觑着她,眸中戏谑之意十足。长溪默默翻了个白眼,此人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戏弄她! 天纵英才还生了一口铜牙利齿、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得很,真是岂有此理! 长溪虽然自问技不如人,却也是口服心不服。她故作生气地扭过头不理他,足下嗖嗖生风,步伐肉眼可见地快起来。 见状,英才立刻放弃备受欢迎的八卦讲堂,赶紧亦步亦趋地贴了上去,连连赔笑,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作茧自缚。 苍和山上,仙陵结界自那缕真气进入长溪体内后本就摇摇欲坠,十五那日终于被魔尊突破了。魔尊一把火把听雪峰付之一炬,随后扬长而去。 几日之后,魔军大举犯世。 魔族几千人的大军甫一出边境,便和等在这里守株待兔的玄门百家大战了一场。 不过几日的时间,各大门派便已集结起如此庞大的队伍,其效率之高,堪称史无前例。 大战持续了整整一日,双方各有伤损。日落之后,双方以边境峡谷为界,各自安营休整,以备再战。 魔尊从头至尾都未曾露面,他稳坐在大帐,依旧是那副悠闲自得之态,似乎对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已是十拿九稳,因此毫不在乎眼前这一战的结果。 鸣金收兵之后,魔尊负着手,踱着步,来到一座营帐前,好像寻常百姓串门一样。 挑起帐帘后,里面坐的正是魔垣。 他一直被魔尊、也就是他的父君,稳稳压制着。魔尊似乎认为他完全构不成威胁,就把他也带到了战场上。 魔尊走进来后,他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目光幽沉如水,无一丝波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受制于人、毫无还手之力的囚犯,反倒是个高高在上、坐等别人朝圣参拜的尊者。 魔尊打量了他一会儿,啧啧叹道:“事到如今,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果然像我。” 魔垣收回目光,漠然道:“有你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外面那些人与我也无甚干系,我为何不能偷个闲?” 魔尊道:“无甚干系你看看这是什么?” 魔尊保持着嘴角弯弯的笑容,掌心托起一物,一颗润白圆滑的珠子。 魔垣目光骤缩,那是长溪留给他的传信蚌珠。 白日里他趁着大战,把这颗珠子偷送出去了。他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魔尊劫了回来。好在蚌珠有灵,没到长溪手里,不会显露字迹。 看着他的神色变化,魔尊满意地笑道:“水族少主的信物都能交给你,可见待你亲近。丹心的小主人着实有趣,下次若再见到,定给你带回来。” 第65章 犯世 丹心的小主人,此刻正光明磊落地一边在山间小镇里闲逛,一边品尝着当地特色美食,简称逛吃。 木离一脸真诚地讨教道:“你有什么忌口吗?从来都不吃的那种?” 长溪如临大考,当即顿住脚步,认真思考了半晌,随后一脸肃然地道:“有,不好吃的。” 木离连连点头,心道果不其然。 两个人一路打情骂俏地回了蓬莱,海边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独守空巢的丹心,和水君留给她的信。 于是她千安万抚、让丹心好好留在蓬莱,又马不停蹄地奔到了边境之地。 此时第一场大战才毕,营地里到处都是休息的、养伤的、运送物资的、忙于医治和备战的,来来往往穿梭个不停。 主帐之内灯火通明,他们掀帘进来时,凡是有头有脸、叫得上名号、没有伤到下不来床的,此刻都聚在帐内。就连新任土君,也在沙老的陪同下露面了。 土君身后,还有另一人与沙老并排而立。 此人一身赭黄长袍,宽厚方正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拢于袖中,面相之中天然带着几分严肃,似乎看谁都不顺眼,也懒得和对方说话寒暄。 长溪猜测,这位约莫就是上次沙漠之行,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黄长老了。 帐内的大部分人,十五会商那日都曾上过苍和山。其中大多都面容憔悴,不知是今日大战受了伤,还是那日苍和山上的旧伤未愈。 水君愁容满面,坐在左边首把交椅上,始终未发一言。 也许是水灵珠的感应作用,水君隔着老远便从人群之中看见了长溪。见她终于赶了过来,并且毫发无损,水君心里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才算松下来。 再看她旁边的那个青年,虽已看不出外伤,但他眉宇之间的疲惫虚弱一览无遗。水君看在眼里,已猜出了大概。 他二人悄无声息地绕到水君身后,不欲引人注意。 然而,苍和山上风风火火地大战一场,如今谁还能不识得他们?谁又敢有丝毫怠慢? 一时之间,帐内鸦雀无声。 最先开口的,却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他朝这边探着身子,热情地问道:“想必这二位便是木族族长和水族少主了吧。两位的壮举如雷贯耳,可惜在下无缘亲眼得见。” 闻言,帐内霎时间一片哗然。 火君和魔尊相继复活也就罢了,没想到二十年前便已倾覆的木族居然尚有传人! 而且,他们的族长十五那日也上了苍和山,当时还声称是水族少君的师父,这两族之间的关系难道已经密切到了如此地步? 于是,众人恍惚间发现:水族背后的势力又多了一支! 有心之人细细盘算而今的形势。火族已经名存实亡,金木水土四族齐聚,玄门百家汇于一堂,整个修真界倾巢出动,同舟共济,联手对抗手握雄狮的魔尊。说得好听些,是济世安民,却也赌上了全部身家。 能亲眼目睹帐内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又亲身参与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战事,众人不知是该庆幸走了大运,还是该发愁倒了大霉! 长溪却没功夫大发感慨。苍和山上,木离并没有表露身份。对面这个人不曾到场,却能一语点破,想必不简单。 更不简单的是,水君平日里对谁都爱搭不理,此时居然破天荒地点了个头,算是回答了那人。 于是,长溪对此人的身份更好奇了,开始认真端详起对方。 那人坐在水君正对面,右首第一把交椅。一身黄灿灿的锦袍格外醒目,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枚润黄细腻的玉牌。不知为何,长溪总觉得那枚玉牌沉甸甸的,绝非凡品。 那人身上镶金佩玉,从头到脚散发着珠光宝气,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并不引人厌恶,反而恰到好处地压住了那一身富丽堂皇,衬得此人金尊玉贵,如同君临天下一般。 那人身后坐着的是琴姨,如此看来,这位恐怕就是传说中不问世事、深居简出的金族族长。 长溪顿悟之后看向琴姨,见她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目光隐晦如雾,她便知道,自己推测得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位金族君主面带笑意,同他们打了个简短而又郑重的招呼,并没有过分寒暄。他言归正传,继续说道:“二位回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说到魔尊。魔尊其人阴晴不定,行事诡异无常,而且素来睚眦必报。虽然他与火君、仙师并称三尊,据我族讯息,魔尊从未把火君放在眼里。他此生唯一忌惮的,只有归元仙师。” 若说魔尊睚眦必报,长溪恨不得举双手赞成。 何以见得呢? 从魔尊重现于世那日办的第一桩事,便可见一斑。 那万众瞩目的雷霆第一击,长溪至今记忆犹新。若不是有一大家子给她撑腰,丹心恐怕又要丢上一次! 说到归元仙师,金君顾盼生辉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仙师在世时,不知他们有何渊源,总之这两个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近乎于幼弟之于兄长的天然敬畏,却又不甘屈服,久而久之,积怨愈深。” 兄弟情深? 长溪听得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看向雷少。 她觉得魔尊永远不可能有雷少这副怂样子,于是便打心底里认定:金君定是在胡说八道! 她这有理有据的评判,金君全然不知,继续侃侃而谈:“那个时候,魔尊一直很低调。他和仙师两个人游历江湖,形影不离,感情甚至比寻常兄弟还要深。后来,不知何时何故,这对兄弟再也没有同时出现过,一个回了苍和山,另一个没了踪迹。直到仙师身殒后,魔尊才在焚火大战里再次现身。” 提起苍和祖师,帐内的众人无不神往已久,顿时兴起一片唏嘘嗟叹。 一想到他们倾心仰慕、奉若神明的仙师,此刻正埋在土里努力化身呢长溪嘴角就忍不住抽了一抽。她无法正视这幅画面,只得默默地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木离也是唇角噙着笑,又不好笑得太过明显,嘴唇抿成了一条弧线。他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又要顾着仙师的颜面,忍得实在是辛苦。 等众人抒发了一阵感慨后,金君才总结道:“想必是因为仙师已去、仙陵已毁,魔尊这才一反常态,做出犯世之举。” 虽然不知个中缘由,金君最后这条结论倒也不算说错。 只是,他反复强调了魔尊对于归元的忌惮,长溪也没觉得对眼下这场大战有何助益。众人却都是一副恍然受教之态,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通谄言奉承,好像那金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天神降世、菩萨下凡,专门来拯救他们似的。 长溪对此很是愤愤不平。若论八卦知多少,金君与木君摆开擂台较量一番,孰胜孰负还不一定呢! 散会后,众人各自回了营帐休整。 长溪和木离初来乍到,同水君交代了前情,便在营地里逛了逛,到处观望一下。 这一望可不要紧,一个熟悉的白发背影猝不及防地映入了眼帘。 一看到他,长溪只觉得缘分二字真是无比奇妙。 木离停在原地,眯起了眼睛,说不清是惊讶还是不悦。 长溪扫了他一眼,决定先把他晾在一边,她一定要过去打个招呼:“老人家,又见面了。” 那位老人家听到她的声音,脊背立刻就是一僵。 他又不敢脚底抹了油就跑,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见过少君。苍和山上,小老儿蒙少君搭救送去了蓬莱,然后就跟着到这里跑腿了。” 长溪哦了一声,别有深意地问道:“那老人家现在是给苍和山跑腿呢,还是给金族跑腿?” 闻言,木离看了看她,没有插话。 小老儿又是一僵,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看这位少君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他略略定了心,自嘲道:“少君说的哪里话,小老儿还是苍和山的账房先生,这个饭碗可还没丢呢。” 长溪收起笑容,语气中没了方才的玩笑之意,显得格外清冷无情,令人胆颤心慌:“我曾问过老人家,是不是苍和本地人,您说不是。那么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几次三番被砸了招牌,换作别人早就混不下去、离开那个不详之地了。老人家却依然坚挺如山,出没于最繁杂喧闹处,最后甚至入了苍和山。” 听她罗列一条条罪证,小老儿越发觉得心比冰凉。 他自认为已经十分谨慎,从不曾暴露身份,没想到少君从那时起便怀疑他了。 他甚至还装了一路大尾巴狼,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把人家得罪得死死的。 木离也留意过这个小老头,不过只要对方不生事,他便不会主动戳破。只是他没有料到,如今长溪不动声色,便能看透迷雾背后的真相。他有些欣慰,却又隐隐觉得,这种成长未必是好事。 小老头的脸色越发煞白,长溪的表情却无甚变化,继续剖析道:“上次魔尊驾临,混战之中,您始终跟在琴长老身边。难道苍和山的账房先生,竟敢打当家长老的主意吗?那么,擅于收集各方消息,又特别关注琴长老的,除了金族,还能有谁呢?” 第66章 贵人拜会 被这位绝世克星当着面审问,且条条都是铁证如山,小老儿早已放弃挣扎。他觉得自己今年肯定是命犯太岁,主要犯的就是面前这一位! 白鹭镇里那么多人,他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位,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若说他们俩不犯冲,谁敢信! 小老儿叹了口气,再也不敢有半句谎言:“少君慧眼。小老儿本就是金族安排在苍和山附近的属下,自然也知道琴长老的身份。只因八字不吉,命途多舛,小老儿在底层做了十几年都难有升迁,最近才调到了苍和山附近。” 对于他的升迁之难,长溪深表同情,却不免要说句公道话:八字在这其中,不需要负主要责任。 哪一日这小老头知道了什么叫祸从口出,恐怕会反过来庆幸自己是吉星高照,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被自己得罪过的人烹了炖汤喝! 见他终于坦诚相对,长溪便问道:“金族这次出山,所为何来?” 小老儿听得一愣,随即摆出一副苦瓜脸,万分恳切地道:“这,这小老儿当真不知呀!君,君上的决定,就算会告诉亲近之人,小老儿也断断不是那个人哪!” 长溪觉得他这话倒也合情合理,自己这一问,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她扬了扬眉毛,一笑而过,不再为难这个仕途坎坷的小老头了。 小老儿如蒙大赦,连连道谢,脚下生了风似的赶紧溜之大吉,生怕她想起什么来,再提点他两句。 长溪特意摆出少君的架子,恐吓了这个小老头半晌,原本是想打听点内幕,却落了个一问三不知。哎,看来探听八卦也是需要天分的。 隔着蜿蜒崎长、如同巨蟒一般的峡谷,长溪和木离遥望对面黑气弥漫的魔军驻地,脸色俱是愁云惨淡。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之中带着点空灵的声音:“白日里才战过,两边都需要休整,二位不必担心。” 金君徐步而出,像是专程为他们而来。 长溪端详了片刻,浅笑道:“有金君坐镇,我们自然不担心。” 闻言,金君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立刻恭让道:“少君自谦了,两位在苍和山直面魔尊,这份胸襟,在下自愧不如。” 长溪道:“哪里哪里,金君才是深藏不露。苍和山上,玄门百家尚且隔岸观火、各自为政。今日便已洗心革面,唯金君马首是瞻。这番纵横谋划,我们也是自愧不如的。” 金君避世已久,甫一露面,就把那群乌合之众收拾得服服帖帖,实在是真人不露相。虽说水君也能做到,不过水君不屑于多费口舌,保不齐会直接动用暴力手段。 金君坦然一笑,负手踱着步子,慢条斯理地道:“五大门派里,苍和山不堪一击,如今已成一盘散沙,溃不成军。天雷城素来深明大义,不必忧心。至于另外三家,剑玄宗宗主素爱古籍,惜之如命。风行谷谷主近日顽疾缠身,需要极品灵芝精心调养。万花庄就简单了,他家欠了些债” 金君讲完这些,两手一摊,满不在意地说:“有他们带头,万事好都说。这点子手段不值一提,在下实在不敢告劳。” 指点江山之道,他竟毫无保留,悉数告知,甚至毫无愧色,一脸坦荡。长溪不禁生出几分敬意,对这位金君刮目相看,同时她也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木离弯起个假模假式的微笑,道:“传闻说金君不问世事,恐怕是世人误解颇深。金君未雨绸缪,有备而来,别的不说,这极品灵芝总非是唾手可得之物。” 他们两个说话都夹枪带棒的,毫无友善修好的诚意。 金君肚大能容船,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意盈盈地道:“传闻总有不尽不实之处,所以才说不可尽信。金族一向广结善缘,与众位道友礼尚往来,木君可不要冤枉我。” 闻言,长溪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马上问道:“既是广结善缘,那我水族之礼呢?” 金君还从没见过这种掌心向上、朝人索礼之人,还索要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当场愣在那里,随后默默地掏出一物,无奈而叹道:“你呀日前,琴忧托我寻这长明烛,如今看来是为你所寻了。长明烛,焚之可生灵火,经久不息,最适合火系修习了。你可别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这下轮到长溪手足无措了。 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揭穿金君的伪善面具,没想到人家当真准备了礼物。 而且还是殚精竭虑,为丹心量身定制的。 长溪愣头愣脑地接过长明烛,不知如何是好。刚才她狠话放得有些过头,以至于现在连道谢之言都不知该怎么说。哎,拿人家的手短,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若要让她硬气一回,不贪图这支长明烛,继续同金君唇枪舌剑战到底,她也是万万舍不得的。 虽然琴姨常年在外,对这位兄长冷淡得很,她不必顾及琴姨的关系。不过既然人家已经主动示好了,她何不见好就收,撕破脸多没意思。 见状,木离低头看看长明烛,又抬头看看金君,眨了眨眼睛,那副神情明显是在问:那我木族呢? 人人都说近墨者黑,这两个小鬼也不知是谁带坏了谁,这副伸手要礼的做派还真是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金君又是一叹,天下第一好脾气地说道:“方才在帐内观木君神色,似乎有伤在身。想来如今能伤木君者,只有魔尊。在下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什么名丹妙药,随身之物仅此一瓶灵泉丹,还请木君不要嫌弃。” 灵泉丹,顾名思义,灵力如泉涌,功效显著。跟它比起来,极品灵芝又算得了什么! 这等神药,一颗已是可遇不可求,金君居然送出了整整一瓶! 还说什么不要嫌弃?! 这般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不愧是金族! 富而好礼,金君非但慷慨解囊,还考虑得如此体贴周到。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而平白无故地受了他们俩好一通严词诘问,这两副凉薄无礼的面皮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金君送完厚礼,语重心长地道:“大战在即,旁的杂七杂八的小事,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他轻飘飘地留下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踱着步子,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原路回了。 金君来去如风,搞得他们凌乱在这风中,两头雾水。 良久,一种挥之不去的窘迫感逐渐涌上心头。 金君特意出山,豪掷万金,放了好大一笔血,解了时下的燃眉之急。收拢人心,于目前形势而言,百利无一害。 他又专门备下厚礼,亲自跑了一趟,送到他们两个小辈手中。 没错,细算起五族内的辈分,他既是一族之君,又是他们的长辈,这这姿态放得也太低了! 望着金君逐渐隐没在月色中的背影,长溪越发迷惑:“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母亲,琴姨,这是有了什么决策吗?” 木离回首望着对面,缓缓吐出两个字:“魔尊。” 长溪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那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魔尊,岂是她费费心就能解决的? 魔尊只忌惮归元,她真想冲到隐居,把埋在土里的那个老仙师,拔萝卜似的拔出来,然后把这堆烂摊子甩给他,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然而,此想法甫一出世,立刻就胎死腹中。 非是她贼胆不足,只是一想到自己体内撑起半壁江山的那缕弥足珍贵的归元真气,她的气势顿时颓了半截,不好意思当面去拔人家的命根了。 拿人手短,她怎么总是犯在这几个字上头! 长溪苦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地道:“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记得我们布局消灭了火君,当时那些魔族士兵几欲追随魔垣,留在魔界安居乐业,颐养天年。眼看就要万事大吉、可以回家吃饭了,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个魔尊。” 木离接道:“魔尊出世时,从魔众身上各提取了一丝魔气,且不说那是不是他二十年前放进去的。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魔尊能借此影响他们,使之变得暴力嗜杀。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了一支百万雄师。” 长溪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只要切断这种联系,魔族人不再受他的摆布,这场大战便不战而胜了?” 木离蹙起了眉,叹道:“这是最直接,亦是最困难的,和仙师当初拯救火族一样。消弭战祸于无形,谈何容易。什么样的宝地和阵法,才能封印住当世魔尊呢?” 话音才落,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地方,祖师仙陵! 难怪魔尊回归的第一要务,便是杀上苍和山,彻底摧毁祖师仙陵。 由此可见,他对归元的忌惮有多深,仿佛和归元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定要挖坟掘墓、让他死后难安,才肯罢休。 仇恨和守护背道而驰,正是天然相克。 念及此,长溪问道:“隐居那里可有青叶?” 第67章 求指教 木离侧过头,月夜下幽幽闪着光的青眸斜睨过去,立刻读懂了她心中所想。 他故意摆出一脸正直无辜,好像撒下青叶网的那个人不是他。 尤其他还倒打一耙,煞有介事地谴责长溪道:“窥视仙师,是为不礼。” 长溪一撇嘴,眼神中充满了不屑,说不清是冲归元那副仙师之态,还是冲木离这副正人君子之态。 自讨了个没趣,木离只好讪讪一笑,回道:“青叶没有,不过我留了一截神木根。你体内有神木根须的积淀,如今已能和大神木通灵了。” 和大神木通灵,这倒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长溪颇为惊奇,跃跃欲试。 于是,他们回到长溪的营帐,打坐于榻,通过体内的神木同属灵力,连通到了隐居里的神木之根,和附在旁边那株君子兰上的灵识通了话。 既然魔尊当年没能突破祖师仙陵,也许仙陵结界能压制住他。长溪仿佛于茫茫混沌之中看到了一颗星,灵识特意跑了一趟隐居,请教仙师修复结界之法。 没想到事与愿违,归元给出的说法是:“仙陵外的结界并非凭空捏造,是我死后体内仅存的归元真气消散而出,化作了结界。真气进入你体内后,结界就会日渐淡薄,最终彻底消弭于无形。” 这下长溪可犯了愁:“那怎么办?总不能我也死上一回,再把结界化出来吧?” 她只是心直口快,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可不打算先把自己的小命奉献出来。 然而一时心直口快的代价,她马上就体会到了。因为她明显感觉到旁边的那团灵识射过来一股冷飕飕的怨气,如同芒刺在背。 好在归元及时说道:“哈哈哈,稍安勿躁。你那点真气功力不足,根本化不出结界。不过你体内已有多种灵力共存,是极好的容器,倒是可以尝试收集各种灵力,辅以衍生之法,重新造一个结界。” 长溪听得半知半解,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思路越发混乱:“可,五行衍生与万元归宗,似乎有相悖之处。” “非也,”若是此时面对面,长溪猜归元一定又在捋着那把胡须。他的语气越发莫测,发人深省:“世间灵力千万种,若无相同之处,何以归宗,又何以衍生?若无不同之处,何为万元,又何以相克?” 仙师诱导式的发问,长溪犹如醍醐灌顶,缓缓地答道:“不过是因势利导,求同存异,正向归元,逆向则可衍生。如此周而复始,是为,归衍。” 归元长嗯一声,继续指点道:“你过往之所学,多是从基础开始,自下而上逐渐深入。如今不妨试着自顶向下,俯瞰全盘,从宏观大局入手,于微观之处着手。” 长溪自感大受启发,决定明日就动手开干。 木离听完了全程,灵识回归肉体后,他睁开眼,仍旧一言不发。 但长溪看得出,他的脸上写满了凝重,定是忧心不浅。 仙师点拨她收集各种灵力,其实她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不过她心里尚存疑问,没有当着木离的面问出来。 若集齐了五族灵力,再加风雷魔,总共是八种。欲达九九归一之境,这最后一味,不知归于何处? 第二日天一亮,长溪便找来雷少武宁和商羽,说了结界的想法。 他们几人听后二话不说,三只手齐刷刷地伸到了长溪面前。 见他们如此仗义相帮,长溪心中感激不尽。道谢的话在他们之间有些多余,她弯起嘴角,笑着说道:“金系便不用了,在魔族地宫那日琴姨已然渡过。如今只差风系和雷系,一击之力即可。” 说完,她抬起双掌,搭在雷少和武宁的手上。两团灵光在其中一闪而过,瞬息之间便完成了传递。 他们各自收回手,长溪原地打坐,调动体内的灵力交汇周转。 雷少觉得似乎还缺了点什么,忽然一拍脑门,叫道:“还有魔族呢!你等着,我给你抓个魔族人过来。” 长溪并未抬眼,嘴角挂起一抹笑意,道:“不必了。蓬莱大火那日,我吸干了玄武的修为。哼,听起来是不是丧心病狂?” 当日的骇人情景历历在目,雷少顿时哑口无言,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如今长溪什么都藏在心里,神情和语气竟有几分陌生,木离渐有如临深渊之感,心内越发不安。 长溪专注于体内的灵力衍化,融入日前仙师演示的归元心法。少顷,面前渐渐结出了一层圆形结界。 结界的范围不大,温润流转的月白灵光里,不时闪过五色的光,如同一尾游鱼,摆动着灵活的鳍尾,游至水底隐没了形迹。 雷少看不出面前这个结界与寻常法盾有何不同,他不放心地问道:“长溪,这行不行啊,我看不出它怎么能困住活人啊?” 长溪睫毛动了动,闭着的眼角微微扬起,笑道:“既看不出,你且试试。” 雷少点了个头,道:“嗯,有道理。” 他说着就迈开了步子,打算亲身试验一把,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长溪忽然睁开眼,制止了他:“在外面试就好,你若攻不进去,自然也就破不出来,不必进去。” 雷少觉得攻与破确实没有区别,于是也没有深究,既然没区别,为什么不让他进。 他原地出手,一道挟着紫雷的灵流猛地蹿出,朝那层结界冲去。 紫流甫一触到结界,却陡然顿住,如同撞上一堵糊了浆糊的墙,穿不进去,亦退不出来。 更有甚者,那道紫流逐渐被结界吸纳进去,竟是融为了一体。 雷少顿时大开眼界,一掌拍上长溪的背,大赞道:“厉害啊!” 长溪被拍得晃了一晃,嗤笑道:“切,是你不中用,离魔尊的水平还差得远呢!” 雷少撇了撇嘴。他的不服气是出自本能,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管是魔尊还是长溪,他们的实力自己都已望尘莫及。 自己打不过,那就换个厉害的,他马上搬来了救兵:“我不行,木兄总行了吧!木兄,你来试试!” 木离望着那层结界迟疑不决,不知在想什么。 雷少连声催促,他才慢慢抬起了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长溪一眼。 长溪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似乎正等着他。他犹豫再三,还是出了手。 木离发出的那道灵流看似清冷,却要凌厉许多,带着几分凛寒之气。 灵流撞在结界上,却也是难进难出,如同水面上立着一根冰柱。最后殊途同归,被结界吸了进去,只是花费的时间久了一点。 雷少立刻长舒一口气,放心地道:“你总不敢说木兄也不中用吧!依本少看,这结界包罗万象,当真是无敌呢!” 商羽起初很是振奋,听完雷少之言,她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忧色:“我怎么看着越是无懈可击,越是凶险呢?你们可还记得木君初次走山时,关于破阵的一番言论吗?釜底抽薪,毁其立阵之本,再高明的阵法也便破了。” 雷少和武宁听了,俱是愁容立现。那番高论的始作俑者,此刻却一声不吭地立在旁边,面色始终沉肃如铁。 长溪笑着宽慰道:“商羽不必担心。釜底抽薪,也要够得到才行。这结界一经布下,我便会抽身。让对手鞭长莫及,应该就不算弱点了吧。” 她说得轻松随意,商羽略感心安,雷少听了立刻眉心大展,甚至破天荒地鼓励长溪:“对啊,还是你鸡贼!再巩固几日,本少爷相信你没问题。” 长溪一笑而过,没再说什么。 巩固了大半日,长溪好说歹说,才把木离劝回去休息。苍和山上他伤得极重,就算有幽兰夫人的百年功力相助,仍然需要精心调养。 结果才不过个把时辰,他又坦荡荡地来掀长溪的帐帘。 一颗头刚探进来,便看见长溪在榻上打坐,雷少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一手托着腮,望着帐顶发呆。 一见木离进来,雷少立刻喜上眉梢,积了满腔的郁闷喷薄而出:“木兄你可来了!” 木离直接忽略了他饱满丰富的情绪,走进帐来,目光始终落在长溪身上:“她这是” 雷少道:“哦,她说要打坐,让本少给她护法。可我也没看出来有灵力运转呀,木兄,她不会耍我呢吧?这都几盏茶的功夫了,本少一直鞠躬尽瘁地守在这儿,无人问津,可怜得很!幸好你来了,终于有人能陪我说说话了!” 话音未落,他转念一想,不对啊!木兄就算是来了,也不会陪我说话的,他顶多是听着我说。 甚至有的时候,他连听也不听! 果然,木离二话不说,盘膝坐在长溪身旁,灵识寻着大神木去了。 这两个人的动作如出一辙,都神神秘秘的。雷少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然,以这两位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也不敢胡乱置疑。 反正守一个也是守,守两个也没什么差别,姑且聊以自/慰吧! 第68章 密谈 大神木里,长溪果然在和归元通灵。 她特意避开木离,来问仙师一个问题,一个她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的问题:“归元大法威力无边,仙师可有失控之时?” 归元道:“不曾。” 长溪心里其实不大相信。她十分怀疑这是仙师在谷幽兰面前信口开河。他又不是生下来就是仙师,漫漫修真路上,他不可能一点黑历史都没有! 眼下她有求于人,不便当面拆穿、下了仙师的面子,于是心里默默记了一笔,日后得了空,一定派出她家的八卦之王,好好挖一挖仙师的料! 她敛起心思,继续说道:“归衍结界看似无懈可击,可我心里始终难安。” 归元那边静默了片刻,随后沉吟道:“你已在结界里融入了归元衍生之法,只要勤加练习,当能使之自如运转,我已无什么能指点你的了。” 她正要追问,却听归元继续说道:“然而事无定数,未知即是凶险,凶险易除,心魔却难解。不过我看你今年福星高照,运势亨通,定能逢凶化吉,不必担心。” 一个超凡脱俗的仙师,一旦学会了招摇撞骗的把戏,立刻就成了混迹街头的江湖骗子。寻常骗子她还能戳着脊梁骨破口大骂,这位披着仙师外表的混世大骗子让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束手无策。 最后,长溪只得垂首阖眸,灵识栖于胸前的银杏吊坠上抱元守一,竭力把什么“福星高照”之类的字眼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情绪平复之后,她换了个话题:“仙师当年对阵老火君时,可有万全把握?” 那件事年代久远,归元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如实说道:“并无,唯有信心仁心尔。” 听着这种舍己为公、普渡众生的济世情怀,长溪却并未受到半分感染,声音反而越发清冷:“仙师所为,自然令人敬佩不已,但我心中并不认同此举。你虽护住了苍生,却也辜负了身边人的一颗真心,留下她孤伶伶的一个人,苦等多年。” 这话说得凄凉,有诛心之效,归元那侧立刻陷入了沉默。 不出片刻,神木里传来谷幽兰的声音,语气无嗔无怨,如同冬日里的阳光一般和畅:“丫头,情出自愿,你为木君做的事,可曾有过半分后悔或是怨怼?” 这句话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长溪何尝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游历江湖,苦寻多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从这一点来看,她和谷幽兰可说得上是平生知己! 长溪轻轻叹了口气,问道:“若当时你知道他去做什么,知道他有可能回不来,还会让他去吗?” 谷幽兰道:“我会陪他一起去。守护苍生是他的心愿,我不会阻拦。我的心愿,便是守护他一人。” 木离进来时,听到的正是这最后几句。他不禁泛起狐疑,难道长溪是专门过来声讨负心汉的? 从大神木里出来时,长溪神色如常,好像真的一直在原地打坐,完全看不出她刚刚跑到千里之外、把堂堂仙师怼得哑口无言。 她偏头一看,身旁那人暂时还没有灵识归位的征兆。她收回目光,一颗心七上八下,咚咚咚像打鼓一样。 她知道,木离既然照看了隐居多年,那里一定留有青叶。 木离入阵之前,她借着银杏吊坠之力,在青叶阵里动了些手脚。恐怕木离现在耽搁在大神木里,就是在查看经过。也不知她的手法怎么样,会不会被木离看穿。 雷少干守了大半晌,终于见到有个人动了,他立刻凑了过来,看了看旁边,问道:“木兄怎么还没醒?” 长溪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啧,脚程太慢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敢说木君慢了。 雷少撇了撇嘴,一扬下巴,大爷似的问道:“我说你不是打坐呢吧?骗了本少爷这么久,是不是该交代点什么?” 长溪眨了眨眼,如实交代道:“去拜见了一位前辈。” 雷少追问道:“那木兄呢,他怎么也去了?” 长溪轻描淡写地道:“那位前辈,本就是他一直在照顾啊。” 她这两句简短精悍,确实都是大实话,可落到雷少的耳朵里,却完全变了个样子。 雷少自动脑补了一出俏媳妇儿见长辈、痴情郎怕媳妇儿吃亏、尾随而去的大戏。他脑补得十分尽兴,脸上眉飞色舞,很有些忘乎所以。 片刻之后,木离睁开了眼,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眸中两点漆黑牢牢锁定长溪的双瞳,令她感到莫大的威压。 木离的威压与她娘不同。她娘的严厉,她早已习惯,虽然心有胆怯,事过之后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木离此刻的目光如冰似火,让她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仿佛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她心底的所有秘密。 长溪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不知自己能招架多久。 就在此时,冰语忽然传来口信,喊他们去水君营帐。 长溪顿时如释重负,终于逃过了一劫。 水君营帐里,几族尊长俱在。 他们掀帘进来时,里面有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雷少身上。 雷少忽然成了备受瞩目的中心,一时有些不适应,不再像往日那样、抱着拳和对方称兄道弟。 扫视一周后,他愣在了原地,营帐内金木水土四族俱在,只有他一个“外人”。 他心里有些尴尬,就算是他那城主哥哥在,恐怕这帐内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还是回避得好。 他立刻转身欲退,却见一只手把他拽了回去,长溪居然替他说了话:“雷少和那些人不一样。” 金君素来对天雷城的印象颇佳,对雷少只是略有耳闻。既然能得到水族少主力保,一定也不会差。于是金君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水君已见过雷少不少次,对他的为人心中有数,默默收回了目光,继而举起一颗珠子,问道:“你的蚌珠上为何会沾有魔气?” 长溪定睛一看,水君手里拿着的,确实是她的蚌珠。 她一接过来,上面立刻显露出字迹:“今夜子时,囚月谷见。” 最后的落款之处没有署名,只画了一双挑逗味巨浓的眉眼。 长溪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起白眼,能云淡风轻地做出这副表情的,只有一个人。 她收起蚌珠,说道:“是魔垣。” 魔尊带领魔族大军踏出边境,这是公然宣战,和整个修真界为敌。魔尊出世那日,魔垣看起来似乎受其压制,被带回了魔族。如今开战才不过两日,魔垣手里的蚌珠便传了来,约她见面。 此事无论怎么看,都定然不简单。 雷少立刻炸了毛:“都已经开战了,这魔族少君约你见面,想干什么?” 江老经过这阵子的休养,脸色早已红润许多,此时却涌出来一脸怒气,恨声道:“哼,那个浪荡公子能干什么,定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长溪听得一愣,这才几日不见,江师父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自从上次从墨玉宫脱困而出,江师父一直以休养为主,未曾外出,难道是从前和魔垣有什么过节吗? 她似乎抓住了一条线,江师父、墨玉宫、魔垣 她立刻想起魔垣出现在墨玉地宫那日的经过,江师父八成还在记恨魔垣当日的轻佻行径,她不禁哑然失笑道:“江师父,跟您解释过了,魔族地宫那时,魔垣是救人心切,使的权宜之计,掩人耳目罢了。” 她笑容还未褪去,只听身旁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什么权宜之计,不妨说来听听?” 长溪感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脸颊上,半边脸显得越发滚烫。他们两个当时合作得天衣无缝,现在再来秋后算账,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心中正叫苦不迭,眼角却瞥见金君一直在把玩着玉牌的手指忽然收拢于掌心,他特意探出半个身子,热情地解释道:“素闻魔族少君颜如冠玉,貌胜潘安,更是钟情于粉黛佳人。这权宜之计嘛,自然” 自然怎样,他没有说完,留足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空间,长溪明显感觉到身边冷了许多。 金君抛下一颗雷后就靠回座椅里,继续把玩着那枚玉牌,坦然接收着长溪射过来的不可思议、又饱含控诉咒怨的目光。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眸中却含着满满一汪戏谑之意,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屋漏偏逢雨,长溪孤立无援,十分懊恼,她怎么从前没发现,这金君还是个惯于煽风点火的角色呢! 琴姨看不惯她这位长兄欺负小辈,她出言打破尴尬,替长溪解了围:“蚌珠传信,必有深意。” 长溪顿时泫然欲泣,终归还是琴姨疼她。 她顺势岔开话题,说道:“魔垣素来行事稳妥,谋定而后动。今夜子时,一去便知。” 水君却皱起了眉:“不可莽撞。万一他心怀不轨,故意诱你前去呢?” 长溪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火君那次,他可是帮过大忙的。” 雷少难得说了句正经话:“他和火君不睦已久,魔尊可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焉知他不会做个孝子,与魔尊父子同心呢?” “非也。” 第69章 囚月谷 这次说话的是金君:“据我族信息,少君魔垣乃是魔尊收养的孤儿,魔尊本人并无妻室子嗣。” 首次得知魔垣的身世,长溪心中不免大惊。想不到那样一个人,竟也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她权衡再三,说道:“既无血缘之亲,那便不是铁板一块、牢不可破了。” “非也。” 这次又是金君:“虽非血亲,养育之恩确然不假。” 长溪感觉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这金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底是哪头的 她挖了这根搅屎棍子一眼,继续说道:“不管他们念不念父子之情,绿洲那日,我们都亲眼所见,魔垣受制于魔尊,是被他被强行带走的。” 这时,木离出声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既是受制于人,如何能在魔尊的眼皮底下,知道你到了边境,又如何能恰逢其时地送出这颗珠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紧不慢,听不出任何情绪,长溪一时拿不准他对魔垣的态度。 随后,木离侧首看向她,眸中的光越发晦暗:“无论来信之人是谁,无论目的为何,你都愿意相信他,甚至不惜为他亲身犯险、自投罗网,是吗?” 长溪觉得,他这波醋吃得毫无道理,什么叫“愿意相信他”、“为他亲身犯险”?! 难道她为木离做得傻事还少吗?! 一族之君,心却比针还小,日后如何以德服众! 不过,这样子的木君,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好像还不止一点点!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容虽浅,却把木离看得一僵,眼神闪了闪,然后略显幽怨地垂了下去。 她马上敛起笑容,心平气和地说道:“魔垣的态度至关重要。倘若他们父子果真同心,就算我们切断了魔尊和魔族众人的联系,也是无济于事。” 一语落地,帐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金君终于停下了手,面色严肃地问道:“切断联系,你可做得到吗?” 长溪道:“并无万全把握,惟有尽力一试。今夜机会难得,我们以试探为主,不必动手。不管是不是圈套,我们都可以借机试探出,魔垣少君到底心向何方。若他初心未改,收复魔族还要仰仗他。” 众人立刻陷入深思,帐内安静得几可闻针。 长溪终于松了心,他们不说话,代表被长溪说动了。毕竟此举若能成功,真的能使战祸消弭于无形,为苍生造下了莫大的福祉。 少顷,第一个站出来,走到长溪面前的,居然是金君。长溪心中对这位金君,实在是又爱又恨。 金君力排众议,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长溪,马上察觉到有几道冰刀般的目光向他射过来。 不消看他也知道,这是出自长溪几位至亲的贵眼。 金君目不斜视地走到长溪面前,手中举起一枚金色指环,上面镶有一面纯金圆盘,上面金光斐然,沿着繁复的花纹悄然流转。 金君举着指环,道:“此乃金罡戒,可在周身形成法盾,护佑一二。” 他脸上满是谈正经事的正经神色,和方才落井下石、欺负小辈的那个金君判若两人。 长溪算是彻底摸清这位金君的套路了。不管他是有求于人,还是结交示好,统统都拿宝贝砸,这一招足以吃遍天下! 水君眯起了眼睛,轻咳一声,道:“金罡戒何其贵重,哪怕是魔尊出手也能抵挡一时片刻,金君破费了。” 金罡戒是何物,有何效用,水君自然清楚。金君主动借出至宝,看来今夜之约,大地是不会落空了,她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 金君闻言,回眸咧嘴一笑,道:“金族别无所长,就是这些身外俗物多,今夜的囚月谷,正是用武之地。” 长溪听得嘴角一抽。不可多得的宝贝,到他嘴里变成了俗物。这金君到底是谦卑自牧,还是在变相炫富? 宝贝多到无处安放,还说自己别无所长,这明明就是最长的长处好不咯?! 长溪看她娘不再阻拦,便打算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一至宝。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拿走了金罡戒,木离的声音微含愠意,似乎是在赌气:“你既非去不可,我也要去。” “不行。”长溪不假思索地道:“你重伤初愈,不能去。” 木离把头偏向另一侧,慢悠悠地道:“是你说的,此行只为试探,不必动手。” 他借力打力,把长溪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奉还,连个眼神都不给。 长溪一时语结,眼神下意识地环顾一周寻求援兵。结果这一屋子人,要么装聋作哑、视若无睹,要么推诿躲闪、恨不得把脸转到背面去 长溪顿时无比心塞,对这群人彻底失望。她看木离铁了心要跟着,干脆说道:“要不我们打一架吧,谁赢谁说了算!” 闻言,木离挑起了眉梢,也学着她的样子环视一周。 帐内众人听闻她这种解决之道,无不诧异失色,只有水君微微皱了眉,斥道:“胡闹。” 长溪心中不免冤天屈地,什么时候她娘和木离站到了统一战线,她自己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打破她这郁闷的,还是金君。 金君原地站直身体,从容不迫地道:“两位大可放心去,囚月谷上,自有后盾。” 囚月谷地势特殊,处在边境峡谷深处,前后左右皆是死路,唯有上方一个出入口。这里人迹罕至,就算边境正在上演一场大战,也鲜少有人会来这里。 长溪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左手被一片清凉握住。 她一偏头,便看见木离沉静如水的面孔,和含情脉脉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笑,纵身跃下囚月谷。 两个人飘落谷底,抬头凝望,只见四周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谷口如同一只天眼,一轮残月堪堪困于中央,宛如游龙困浅,正如其名,囚月谷。 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谷底的一大半,只有角落里一片漆黑,暗流涌动。 他们始终全神戒备,果见魔尊负手而出,身后两步之处跟着魔垣,身形尚隐于黑暗之中,只看得见一个修长的轮廓,除了走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几日不见,魔尊仍然带着那一脸诡异瘆人的微笑,阴阳怪气地道:“啧啧啧,你看,她果真来了,还多带了一个。” 此时,魔垣已行至月光下,他的脸色阴森可怖,眸中瞳孔在暗夜之中仍然显得无比漆黑,似乎有魔气汹涌不止,被他强行压下,甚至连声音也有些压抑:“你怎么敢!” 前几次为数不多的见面,魔垣脸上虽有诸多千奇百怪的表情,但长溪已能分辨得出,那些大多是浮于表面之色。他本人其实深藏不露,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此刻却似乎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 长溪不禁暗暗惊奇,与此同时,她立刻就明白了,引她前来的究竟是哪一位。 难题一解,她立刻松了一口气,不露形色地说道:“自然是要来的,只是不知二位传唤,有何指教?” 她故意把他们父子二人混为一谈,魔尊看了她一眼,也不挑明,反而问道:“既然上了战场,怎么不带着坐骑护法?” 又来! 你还有完没完?! 堂堂魔尊,三番两次为了丹心针对她,长溪忍无可忍,问道:“魔尊执着于此,究竟是痛恨丹心,还是它的前任主人?” 听到“前任主人”那一瞬间,魔尊身形微滞,脸上阴晴不定。 长溪如今知道此人喜怒无常,更没有为人尊长的觉悟,保不齐被自己挖苦一句便要当场发难。 魔尊沉默了片刻,忽然肩膀一沉,面色一松,径直揭过了这一节,说道:“不单为此。” 他偏头看了魔垣一眼,继续道:“本尊看他独守空帐,寂寞可怜,顺便给他找个伴。” 找她作伴? 长溪头次听闻,找伴还有这种找法,硬找啊! 这岂非无异于话本子里的那些狗血桥段,山大王强抢民女、绑回去做压寨夫人 震惊之余,她又隐隐觉得不对。当初魔垣少君化身成公子墨缘,也曾口出狂言要绑她回去! 她登时一个头变两个大。这父子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心性也不一,行事风格倒是一脉相承,动辄非绑既抢,真是近墨者黑! 当初魔垣当面叫板,她牢牢抱紧了木离这条大腿才逃过一劫。 眼下,万幸的是,大腿仍在。 不幸的是,魔垣换成了魔尊,可谓是鸟/枪换炮,全面升级,辈分整整抬了一辈,今非昔比啊! 长溪对这父子俩实在是无言以对,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木离。 木离此刻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他的双眸仿佛染了霜,黑着脸一声不吭。可想而知,他能牢记初衷沉住气,没有即刻祭出凌霜藤蔓甩过去,已经算是隐忍克制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长溪还没有出言谴责魔尊这种明火打劫的强盗行径,魔尊却恶人先动手,猝然朝她抓来。 她没敢正面迎击,往旁边移了几寸,和魔尊错身而过。 谷底随即金光大作,魔尊回身一看,只见他们周身笼罩着一层金光焕发的护盾。长溪稳立在其中,双手一摊,一脸的有恃无恐。 魔尊笑道:“金罡戒,雕虫小技罢了。” 第70章 天劫双降 说话间,周遭的光线忽然有些细微的变化,这片耀眼的金光之中,原本有几丝皎洁如银的月光,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灿金。 魔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缓缓抬起眼帘。 囚月谷的上空已在瞬息之间,被一望无际的玄冰封了顶。 冰厚三尺有余,彻底隔绝了月光,谷内的空气也随之变得阴冷,如同一个巨型冰窖。 看到这层冰顶,魔尊的笑容之中显露出几分不可思议:“难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本尊?” 长溪莞尔一笑,道:“这自然非长久之计,但求能困住魔尊一时,你猜上面会发生什么?” 闻言,魔尊目光一凛,收敛了唇角笑意,脸上再无任何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囚月谷上,四族后盾肃然而立。 一见谷底升起冉冉金光,水君立刻着手布下冰封大阵,封锁了囚月谷上空的出入口。 沙老跟在其旁,眉宇间微有焦虑,提醒道:“尽快收手。” 水君充耳不闻,继续加注灵力,把雷少急得团团转:“这不把长溪他们也困在下面了吗?” 冰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稍安勿躁,围困不是目的。” 雷少还来不及揣测她的言下之意,便见两道黑影径直破笼而出,如同苍鹰一般俯冲而下,落于峡谷对面,轻盈而又迅捷。 水君应声咳出一口血,沙老早有预感,跟在身边扶稳了她。 冰封大阵已被魔尊强力冲破,水君脸色凝重,唇角噙着一丝殷红,看不出伤势如何。 魔尊扫过对面到场的人,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怒意。他还没找这些人算账,他们居然敢反过来算计他! 他眯着眼睛,正在考虑要不要拿水君开刀、小惩大戒,足下的地面忽然震颤不止,谷底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持续不断,低沉有力,犹如滚滚闷雷,响彻于绵延大地之下。 众人稳住身形,只觉得眼前银光大现,亮如白昼。 魔尊冲上囚月谷时,冰封大阵的冰层早已支离破碎,跌落谷底。这一瞬间,成千上万的冰块全部升起悬浮于空,目之所及尽是万丈玄冰,什么形状都有,闪动着晶莹剔透的光。远观宛若星河璀璨,引人痴迷。近看却如冰窟森寒,骇人心魂。 漫天玄冰之中,一道金光赫然升起,长溪和木离身在金罡戒护盾之内,手挽着手凌然立于冰阵正中。见他们平安归来,谷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魔尊本就心存怒气,此时更是凶光毕露。刚才在谷底明明放过了他们,他们却偏要追上来与他作对,真是不知好歹! 若非尊长都在上面,长溪很想领了魔尊这份情,安安心心地躺在下面赏月,可惜了 一见魔尊面色不善,他们立刻旋身错位,木离伸出双手,撑在长溪背后。长溪双掌前推,铺天盖地的玄冰即刻应召而动,挟气吞山河之势,疯狂咆哮着朝魔尊扑来。 魔尊原地未动,双手在半空中划过,最后结印定于胸前,他的面前迅速结起一层浓如黑雾的法盾。 肆虐的玄冰俯冲而下,与那黑盾甫一相触,却如撞上了南墙一般,顷刻间粉身碎骨,化作一片水雾,夹杂着零星的银光,随风飘散。 饶是如此,仍有不计其数的寒冰前赴后继,呼啸而来,砰砰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银雾漫天挥洒,粉饰了整个夜空。 两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罢手。 一直以来,魔尊始终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游戏姿态。他不动手的时候温文尔雅,笑靥如花,令长溪有种错觉,觉得他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而是礼学世家熏陶出来的文雅公子。 如今这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画风,才与传闻中的灭世形象两相贴切。从前的百般围殴算计,和即将进行的坑魔大业,她都再无任何心理负担。 木离隐身于后,沉眸暗转,染上了几分杀意。 他腾出一只手,偏向一侧,凛凛青叶立刻从他的掌心奔涌而出,犹如一片片刀锋,一时间利刃破风之声萦绕在耳边。 青叶连绵不绝,来势汹汹,带着凛戾的杀意,竟是直指魔垣。 魔垣尚被压制得身不能动,忽然被强敌针对,他并无半分惊慌,只是微微歪着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这一手出其不意,难以预料。魔尊目光一凛,立刻毫不犹豫地抽身相护。 他闪至魔垣身前,抽出右手扛下滚滚青叶,左手依旧在抵挡如影随形的寒冰。 这几招挥洒自如,干脆漂亮,毫不拖泥带水,他本人还能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气度,让人忍不住心神随之一荡。 魔尊本人却并不大惊小怪,反而微微蹙起了眉。 不止是他,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魔尊左手的掌心已凝起了一层冰。 适才青叶突袭、魔尊分神之际,玄冰趁机突破防线,正中掌心,甚至隐隐有蔓延之势。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值得敲锣打鼓,普天同庆。毕竟除了当年被火君偷袭那点黑历史外,几十年来,还从没有人能伤魔尊分毫! 长溪备受鼓舞,正准备再接再厉,谁知此时耳边听得一声炸雷,她的面前忽然爆出一团耀眼至极的紫光。 那光近在咫尺,格外炫目,她的双目瞬间缩成了一条线,这是保护视力的本能反应。 视野只余一条细缝,长溪却透过缝隙、惊恐万分地看到,那道紫光凝结成一道紫色灵流,正顺着玄冰,往两侧绵延。 玄冰两侧连接着她和魔尊,高手过招,先撤手的一方必然重伤。若不撤手,只会被这道灵流打个正着。这真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转瞬之间灵流已传至身前,她无暇思考,本能地作出应激反应,以灵力推开了背后木离的双手。 紫色灵流在堪堪近到身前时,被金罡戒的护盾挡下了大半,剩下一条极细的紫流穿过护盾,正中长溪掌心。灵力不强,却令她感觉整条手臂像触了电一般酥麻,立刻甩脱了手。 金罡戒挡下的紫流顺势蔓延开来,一时间护盾之上紫光大盛,长溪的视野里一片炫紫,耀眼夺目,她不得不闭紧了双眼,以免被闪瞎。 虽然金罡戒挡住了大半灵流,他们在里面还是明显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冲击波迎面而来。 木离在长溪身后视线受阻,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忽然被她推开,紧接着又被灵流冲击洗礼了一波,他心头一紧,赶紧冲到前面查看长溪的情况。 长溪感觉到视野变暗,尝试着睁开眼,发觉紫光已然不再。 对面的魔尊正偏头盯着自己的左手,眼神黑得发亮。只见他原本泛冰的掌心如今一片焦黑,似乎还冒着烟。 长溪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同样冒着焦烟,有些烤熟了的味道。 木离在旁边啧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那道紫光是什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要死啊雷少!你放的什么破雷!” 她一记横眉怒目抛过去,却见雷少也是万分错愕,脸上写满了无辜和委屈,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长溪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那道雷力之强,确实不是雷少能劈得出来的。只是,不是雷少,那又是谁? 这时,空中紫雷又起,其光更盛,其势更强。这次众人都看清了,那道紫雷乃是从天而降。 紫光映过众人的脸庞,水君手上顿时一紧,眸中炯亮如星,这道紫雷她见过! 魔尊立在对面,看着这般情景,目光越发深邃,不知想起了什么。 这次紫雷直接击穿了金罡戒护盾,里面的二人避无可避,被当头劈中,双双吐了血。 长溪只觉得这次不是酥麻,而是全身如针刺般痛。那针尖刺完一下还不死心,还在她的皮肤下玩连环跳,痛得她全身颤抖,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她不免胆战心惊,不知自己何时何地,犯下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错,无端端要受这天打五雷轰之刑。 没等她自我反省出结果,第三道天降紫雷已接踵而至,还是不究其他,全心全意追着这两个人劈,简直比牡丹花妖还要专一。 毫无疑问,正中红心。 他们被天雷劈过了三遭,人已至半昏迷状态,周身竟然泛起了白光,稳稳地飘立在空中没有坠落。 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天道降下的飞升天劫! 还是一劫双降! 金君不由喜忧参半,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降下?! 为防魔尊偷袭,金君连忙施法召回金罡戒,把这两人捞了回来。 不料,此时的魔尊毫不在意自己无辜被劈焦的那只手,他的眸中闪着异样的精光,语气似惊还笑道:“很好,等你们恢复如初,我们再打过。” 言罢,魔尊丝毫没有趁火打劫的倾向,拂袖而去,颇有正人君子风度。 魔尊高居宗师之境百十来年,从来睥睨天下,能让他以对手二字冠之的,从始至终不过一人耳。 只是那人早已作古,从此知音难觅、对手难寻,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从来无人能懂。 如今难得遇上棋逢对手的后起之秀,那颗沉寂了几十年的内心,罕见地泛起些惺惺相惜的波澜,连足下步伐也比往日加快了些。 第71章 因祸得福 魔垣被安排在魔尊身后几步远之处,机械地跟着。 他望着魔尊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只冒着焦烟的手掌上,不自在地闪了闪。脑海中反复闪过方才魔尊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心底那一泓深潭卷起了波澜,几经沉浮,看着魔尊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 方才青叶袭来那一刻,青叶阵型密集,错综复杂,看似敌意甚重、毫无章法,可从他的角度,分明看到青叶排列成了一个立体的字:等。 那个字转瞬即逝,是以魔尊闪身过来时并未看到。难道他们以身犯险,如此兴师动众,就只为了告诉他这一字箴言? 等什么呢 长溪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她一睁开眼,便看见木离守在床边打坐。 察觉到她的动静,木离立刻凑过来关切道:“醒了?可有不适?” 他那张俊逸无瑕的面孔近在眼前,每一根睫毛都无比清晰,看得长溪不由自主心荡神驰。短短几个字落进她的耳朵里,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口舌一时失灵。 看到她眼神中的迷离,木离浅浅一笑,道:“怎么,又断片了?” 美人拈花一笑,看得她越发移不开眼,脑海中正要浮想联翩,却蓦地想起,他们刚刚还在大战魔尊,打斗正酣,却忽然被一记无名雷当头劈下。 难道是老天爷觉得他们打架斗殴非常不雅,不问青红皂白就来了一出天打雷劈,以示惩戒? 这可真是千古奇冤! 雷少本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喝着茶,想起昨夜莫名其妙挨了一通骂,忍不住跳起脚来叫道:“我说你是不是劈傻了?连天劫和天雷都分不清,真是气煞我也,以后不要说是我雷少的朋友!” 长溪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天劫?” 她这种懵懂无知的反应,看得木离泯笑不语,却把雷少气得够呛,气极反笑道:“当然是修为大进的飞升天劫啦!渡一道雷,升一级境。据说连升两级,要一次渡完三道雷。偏你与众不同,渡了两道半,肯定是个假宗师!” 他伸着脖子,愤愤不平地道:“木兄才是如假包换的宗师,他还受你连累,多挨了一道!” 听他这意思,自己好像是飞升了,还一下子到了宗师之境! 长溪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不敢置信地道:“宗师?可我还没入宗元呢,怎么会” 木离淡定地道:“境界大涨,连跃两级,也是有的。” 长溪试着调息,确实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暴涨,全非往日可比。 听木离所言,此事似乎有例可循,长溪一时好奇,问道:“你是说有过先例?这倒从未听闻,哪位大师是连升两级的?” 木离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地道:“你。” 噗嗤一声,雷少没忍住,总算是见到木兄强词夺理的画面了。 笑过之后,他啧啧叹道:“当世木君,水族少主,携手再退魔尊,二人共渡天劫,双双迈入宗师之境,成就一桩美谈。如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你这个主人公反倒蒙在鼓里。” 长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谁都看得出,魔尊是主动退走的。这种离谱传闻满天飞,他们为何不加以制止?” 雷少理直气壮地道:“为何要制止?此消息一出,立刻便不胫而走,玄门百家奔走相告,士气大振,恨不能张灯结彩,普天同庆。这是好事,本少爷喜闻乐见啊。” 长溪默默捂住了脸,郁闷不已。她倒不关心什么士气振不振,只怕消息传开之后,魔尊气不过,来找她的麻烦。 上次沦为传闻中心,是在重阳佳节被一只大鸟追得落荒而逃。如今才过去没多久,就又重蹈覆辙,被天打雷劈又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 想不到命运的轨迹竟然如此相似,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雷少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水君有话留给你。” 他掩口轻咳,特意敛起自己那副嬉笑怒骂的做派,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下颌,目光斜视,用威严的口吻说道:“飞升之后不可懈怠,要戒骄戒躁,勤加修炼。” 长溪听得一脸无动于衷。 这话确实是她娘的风格,而且雷少模仿她娘,完全抓住了其精髓。那副睥睨生威的神态,和严词警告的语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套在雷少这副皮囊下,显得有些滑稽。 这时,冰语掀帘而入,手执一只玉碗款款走来头。 见她醒来,冰语顿时笑道:“长溪,你终于醒了,你可比木君多睡了好几个时辰呢!” 长溪眼皮一跳,瞥见木离目中噙着戏谑玩笑之色,讪讪道:“哈哈,木君神勇无敌,我自然自愧不如。” 冰语便将手中的玉碗递给她,说道:“这是金君特意送来的灵药,他说紧要关头、切勿大意,嘱咐你们安心休养,尽快恢复。” 长溪顺手接过药碗,那味道远远地一闻,便让她皱了眉。 她手里稳稳端着药碗,不动如山地道:“是是是,金君说得有理。我记得昨晚我娘也受了伤,她怎么样了?” 冰语道:“君上没有大碍,琴忧夫人亲自照料,你且放宽心。” 长溪笑着点了点头,打算把其他长辈的安康一口气问候个遍,却感觉有一只温凉而柔软的手覆上了她端着药碗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托起来,正好把药碗给她架到嘴边。 长溪偏头一躲,抬起眼帘,便对上了木离的目光。 他一声不吭,目光在药碗上一点,然后又转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虽无只言片语,长溪却感到泰山压顶般的威迫,硬是没敢躲。 她心中反复默念着长痛不如短痛,生出一股悲壮之情,慢吞吞地张开了嘴,随后视死如归般地一仰脖,把整整一碗药一饮而尽,脸上马上皱成了一个囧字。这就是金君特意送来的灵药? 别是暗地里掺了一把黄连,故意捉弄她的吧?! 金君无辜躺枪,满腔的挚诚就这么付之东流,被她当成了驴肝肺。 好在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将她手中的药碗换成了清茶,才算挽救金君于水火,使之免遭口舌之灾。 清茶里有一股甘甜凛冽之味,长溪自然知晓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味道好才是真的好。 几日之后,正午,阳气最为充足之时,盟军坚甲厉兵,全线出击。 士兵来报信时,魔尊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他漫不经心地下达君令,让魔军出兵对垒,自己则闪到了高处,作壁上观。 战场之上剑拔弩张,血肉横飞,灵气魔气遍地暴走,战线拉得极长。 对方投入的兵力十分可观,然而后备力量却不足,如此拖延下去,必定败北。 盟军的几位核心人物稳居后方指挥,没有一个打算真刀实枪地下场练一练。 盟军刚刚成立不过几日,内部派系混杂,大军作战尚需磨合,此时还没有实力和“万众一心”的魔族全力一战。魔尊心知肚明,并且他深信盟军对此也是心照不宣。 那么,对方如此突然且毫无忌惮地进攻,想必定有深意。 果然不出魔尊所料,一名黑袍武士急急跑来禀报,苍和山的守卫发现有人鬼鬼祟祟潜入了后山,故来请示他是否需要拦下。 魔尊嘴角一勾,道:“不必。” 闯苍和山的,正是长溪和木离。 他们确实是定下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由盟军出面,大张旗鼓地进攻,吸引魔尊的注意力,而他们浑水摸鱼,再探苍和山。 他们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山,不料才入苍和地界,便看见三个大熟人早已等在那里。 为首一人斜靠在树上,懒洋洋地道:“我说你们是蜗牛还是乌龟,爬得也太慢了,本少都等半天了。” 长溪诧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商羽莞尔一笑,道:“我们人微言轻,佯攻不需要出面,倒不如过来帮忙。” 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赶回去。长溪只好说道:“好吧,不过咱们约法三章,只能在外围帮忙。” 雷少立刻不服气地吼道:“你这是看不起本少吗?!” 长溪高冷而饱含挑衅的目光睨过来,他仿佛马上被馒头噎住了嘴,哑口无言。 商羽笑道:“好了,莫要耽搁,快走吧。” 几个人轻车熟路,很快到了后山禁地。原本巍峨庄严的祖师仙陵,如今已成一片废墟。 长溪进去探过一圈,有个可喜可贺的发现。 仙陵虽毁,可盛放着归元尸身的那间墓室却完好无损,似乎是被刻意保存了下来。 她不禁满腹狐疑,若魔尊和归元当真仇深似海,为何他单单放过了这里呢? 她怎么也想不通,只好暂时放过这个问题,顺手把盛敛着归元尸身的那具棺椁带了出来,交由武宁保管。 武宁出身苍和山,对他们的开山祖师自然仰之如泰山北斗,乃至于连祖师尸身,都奉为万圣之躯,神情极其虔诚。 若不是受人灵气、问心有愧,长溪真想带他到隐居里,亲眼见识一下那位祖师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