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人竟是前朝公主》 第一章 相敬如宾 晨光洒进屋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白色的蚊帐,后脑勺依旧有些隐隐作痛,顾怀重新闭上眼想了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掀开被子走到窗边,外面是一片鳞次栉比的院落和园林,以及各种古式的建筑,找不到任何现代化的痕迹。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弄清楚现在的身份了,名字还是顾怀,但已经变成了江宁城里的一个落魄读书人,倒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年纪轻轻不学好染上了嫖赌败光了家业,这才进到李家当了个上门女婿。 说起来像是入赘,但其中情况也好像颇为复杂。 “姑爷。” 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长得漂亮但身材太过娇小的丫鬟端着水盆,还挽着换洗的衣裳站在门旁。 顾怀顿了顿,有些感叹:“早上好你是怎么做到半个月都不笑一次的?我之前是不是欠你钱?” 门开了又关,冷淡丫鬟已经放下了水盆,显然是懒得搭理,顾怀认命般地走了过去,拿起了毛巾。 洗漱照旧是自己来的,娇小丫鬟就站在一边看,只是见顾怀梳头梳得笨手笨脚,才走到了他身后: “姑爷今天还要出门么?” “是还想再买些书,也想去东城看看,”顾怀温和地笑了笑,“话说回来,不是该叫驸马么?” “小姐不喜欢被叫殿下。”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被叫驸马或者姑爷,毕竟吃软饭终究是可耻的,”顾怀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而且这哪儿是驸马的待遇住在偏远独立的小楼,半个月了都没人来探望过,娘子还出了远门--哪儿有人刚成亲就跑外面一躲半个月的?” 丫鬟的手顿了顿:“那姑爷想被叫成什么?” 顾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了想:“好哥哥?” 过了片刻,顾怀摸着被扯得有些发疼的头发,坐下吃起了白粥小食的早膳。 醒过来之后,听说后脑是受了伤的,才昏睡了好些日子,如今连丫鬟都要扯自己的头发古人下手都这般黑么? 虽然是他撩拨在先,但丫鬟的这种态度已经很能证明他的猜测了,那就是这个驸马名头确实不怎么值钱。 站在一旁的丫鬟脸色好像更冷了些,等到用完了早膳,顾怀走出了小楼,娇小漂亮的丫鬟也就跟在了身后,一路走向了前院,还没等他再从丫鬟那里试探点什么,喧嚣的人声就越过花园和院墙传了过来。 顾怀向着丫鬟投过去询问的目光,她侧耳听了片刻便下了结论:“小姐回来了。” 顾怀的脚步顿了顿,但也随即变得坦然起来。 毕竟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早晚会回来的,这是之前就想清楚了的事情,之前所谓的出远门,或许就是懒得来见自己,甚至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他还在犹豫该不该去凑个热闹,去了未免要得些白眼,不去又显得太过矫情,但丫鬟已经先行了一步,他想了想,也就跟了上去。 到了前院的正门前,马车正络绎地进入大门,远远看见一群人正说着话往府里走,为首的女子一袭点缀淡金的襦裙,在人群里分外显眼,想来便是这里的女主人,大乾的明珠公主了。 确实是个顶漂亮的女子,带着些高挑婀娜的江南水墨风韵,黑发简单地束着垂到腰际,眉心点了一抹朱砂,笑着与人说话时那份温婉的味道很足,等到看到顾怀的身影,她的视线不自然地偏移了几分,却还是轻轻点头:“官人。” 顾怀顿了顿,听着她带着些书卷气的问候,看着她远山般的眉黛,也就笑了起来:“娘子。” “官人是要出门?” “是想要出门走走,倒没想刚好遇上娘子回家。” “妾身这次出门是有些远,也就多耽搁了些时日。” “娘子辛苦,好好休息。” “不辛苦的,妾身送官人出门。”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琴瑟相和的一番问答,周围投过来的目光都从鄙夷审视变成了复杂。 顾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一个个人说话,把事情安排得面面俱到,然后便到了自己身边,虽说还保持着些距离,但确实也是送自己出了门,一路上看似亲昵但实则保持距离地说了些家长里短,等到没有外人看到,她也就停下了脚步,轻轻告别。 相敬如宾应该就是这样的味道,顾怀也摆摆手走向街头,心中明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会是这样的格局了。 但也没什么不好,甚至比原本预想的还要更好一些,本打算花些时日攒些银子远走高飞,但若是这样我不碰你你不烦我的模样,悠闲地过下去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蹲在了一处书摊前,和晒书售书的落魄读书人攀谈了起来。 “兄台,这可是后周孤本,大儒亲笔的世宗实录,你这般压价,未免对不起这纸上文章” “买一送一?可没有这样的事情,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若不是看兄台也是个好学之人” “前朝典籍?没有没有!前些年都给抄光了五两银子?唔,倒是有后世手抄本” 轻轻接过几本有虫蛀痕迹,已经泛黄的古书,顾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身后的冷脸丫鬟也就从腰间拿出缀着小碎花的钱袋付了账,顾怀沿着街头继续闲逛,一边翻着手里的书,许久之后,他在一处湖边停了下来,袖起双手默默地看风景。 最后的一块拼图总算拼齐了按时间来推该是宋朝前后,但晚唐的割据和五代十国的格局都有了很大出入,才变成了乾,而眼下的情况之所以这般古怪,原来也是因为一些从路人那里打听不到的事情。 大乾的天下不是打下来的,而是前朝魏帝禅位,估计也就是黄袍加身之类的故事;而自己为什么会被招成驸马,李明珠为什么不姓赵却有公主封号,为什么堂堂公主不在京城而在江宁算是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孤本,若有所思: “前朝余孽么” 第二章 复国? 送走了几位来拜见的白发老人,李明珠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到关上了门,明明才二十岁的新婚女子,眉眼间却多了些疲惫味道,映得那点朱砂越发鲜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间很普通的女子闺房,装饰的小饰品很多,也有轻纱的帷幔,但对比起主人的身份,就未免显得太过普通和低调了点。 但好像就是这样的房间才能让李明珠放松一些,她解开束着头发的发带,披着如瀑的黑发走到了窗前。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没有回头的李明珠却好像看到了一样: “他回来了?” 脸色依旧那般冷的丫鬟语言很简短:“在书摊买了些书,去了趟茶楼,天色要下雨,就回来得早。” “伤势如何?” “陈太医说醒过来就死不了,但记不起很多东西,可能是脑后受创,暂时失忆。” “失忆?” “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这几天也在到处走,没去找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只是在城里走来走去,”丫鬟顿了顿,“还看了许多书。” “毕竟是个读书人,不管品性如何,读书终究是本业,”李明珠轻轻摇头,“随他吧。” 房间里就此沉默下来,好像刚才说的关于那个男子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他是眼前李明珠名义上的相公也一样。 过了许久,丫鬟才开口:“流连青楼,嗜赌成性,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 李明珠叹息一声:“过了年尾就二十了,京城那边要看到我嫁人,寻一个落魄门第,总好过京城埋个暗子。” 她想了想:“今天倒是有些奇怪看他的模样,和之前区别很大。” “自从杨统领给了他后脑一刀鞘,就没怎么和府里其他人接触过,不过上了街,他倒是对谁都很和气,连茶楼的小二他也喜欢拉着坐下攀谈。” 这倒是让李明珠有些意外,成婚之前,自然有人把他祖上三代都查了个干净,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这些年也干过什么荒唐事情大概是祖上阔过,就算之后一贫如洗,也还是一副人憎鬼厌的脾气,怎么现在反而还有了些读书人模样? 但越是这样就越适合,京城容不得这一系和名门望族联姻,本就是寻个挡箭牌,若是能老实本分一些,倒也是好事。 回想起刚才在门口见的那一面,还有那些不咸不淡的攀谈和表面功夫,确实也发现了和之前的那个人有些出入,本以为他会趁机闹一闹或者说些什么,反而是云淡风轻地配合着自己的表演。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样也好,过了这半个月,他心里大概是明白的,只要安安分分,就少去许多麻烦就这样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眉眼间的疲惫还是更深了些,这个时代的女子,成婚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但明明是公主,却要招这么五毒俱全的读书人做驸马,实在是很荒唐也很可笑的一件事。 丫鬟转移了话题:“平江府那边?” “不太好,几十年过去,拖得太久,很多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老家伙们死光了,小的胃口被朝廷填得太满,才会想不起来,”丫鬟用冰冷的表情说出了极刻薄的话,“刀没落到他们头上,就会站着看戏等着谈价钱。” “人心是会变的,大魏已经倒了几十年,他们习惯了做乾国的臣子,不怪他们,”李明珠沉默片刻,“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 闺房里起了一阵风,丫鬟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声音:“若不是为了复国的大业,那个杨统领更适合你。” 李明珠没有回头,目光黯淡下来,有些疲惫地轻声喃喃: “复国” 从在大门前见过那位明珠公主,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盛夏的味道越来越浓,小楼也依旧没有迎来第一批访客。 这些日子顾怀一如既往地喜欢出门在江宁城闲逛,到了天黑才回来,看着江宁城的山山水水街道游人,倒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偶尔还是会怀念手机和电脑,还有他在公寓里养的那只猫。 而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李明珠也没有再刻意避开,甚至还主动邀请他一起用膳。 相比起他的悠闲,李明珠似乎很忙,但也总会回家吃饭,两人就沉默地坐在桌旁拿起筷子, 像是一对精致的木偶。 偶尔李明珠会主动挑起话题,两人也就不咸不淡地聊了起来,多半是李明珠说两句,顾怀沉默地听着,然后也就没了下文,次数多了李明珠也就把他当成了木讷老实的男人,觉得之前的那些调查实在是靠不住。 名叫清明的丫鬟一直跟着他,大概是觉得这娇小丫鬟有些傻气,而且怎么都不会笑,他便也习惯了时而撩拨一下,但得到的多半还是毫不掩饰的白眼和鄙夷。 但终究还是觉得她是个小丫头,而且不喜欢晒太阳总是走在阴影里,偶尔在街上逛得久了顾怀也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路边寻个茶楼坐坐,吃点点心,付账照旧是清明来,让他感慨这个时代二世祖的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这么一对比,当初那想跑的心思也就淡了许多,毕竟李明珠不会来烦他,府里的其他人也当他不存在,上辈子天天敲键盘活得够累了,如果跑了还得自己创业,这样悠闲舒适的生活实在让他很不舍。 而李明珠并不难看,反而倾国倾城的漂亮这一点到底占了多大的比重 如此一来二去他也成了茶楼的常客,每天都会带着本书去坐坐,听听小道消息看看老人家下棋,从书上艰涩的语句和旁人的三言两语里,那些偏离的轨迹,也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唐末诸侯混战,历经了六七十年的割据,到了最后国力最强的便是魏国,大有横推一统的势头。 只可惜雄才大略的魏帝在最后的出征之前驾崩,主少国疑,领军出京的将领折返之后被推上了皇位,从此大魏就成了大乾。 所以究竟是禅位还是篡位倒是很值得考证的一件事情,不过开国至今五六十年光景,前朝的皇族还没有被杀绝,大乾做事多少还是讲点道义的。 禅位之后,魏帝的两个儿子莫名其妙死了一个,留下的一个虽然被封了王爵,但一直是一脉单传,而且多半在二十多岁后继有人之后暴毙。 到了如今李家也就一个李明珠加了公主封号,倒是还有个未加冠的弟弟在京城读书,以后怕是也要袭王爵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三十。 毕竟是从孤儿寡母手里拿来的皇位,这些年大乾估计花了不少力气封锁风声,从市井百姓的嘴里打听不出来太多东西,也就只能从书上去找,好在前前后后一个月看了不少话本古籍,拼凑出了这段已经过去许多年的历史,顾怀才知道自己居然是李家几十年一出的唯一一个驸马。 看起来李家的男人,确实没一个活到善终的--就是不知道驸马算不算。 想到这些,顾怀摇了摇头走进茶楼,凑到一张桌子旁看起了几个老头下棋,内心起了些波澜。 这种情况,还怎么混吃等死地悠闲度日?实在是很棘手啊 要不还是跑了算了? 第三章 瘟疫 茶楼里下棋观棋的多半是老人,毕竟这茶楼客流从来都不多,此刻又刚过午后,没什么年轻人会跑来消磨时光。 于是在一片花白头发和苍老脸颊中,顾怀显得尤其显眼,他与几位相熟的老人打过招呼,便笑谈着看向棋盘,倒是没什么心不在焉的模样,只是站在一旁的清明看得明白,跟前些时日相比,顾怀的眼神分明凌厉了许多。 棋盘拼杀,向来是消磨时间的好手段,观棋不语的道理在老棋友眼里是不存在的,每盘棋都有乱哄哄的声音在支招,偶尔也有气得脸色铁青的,可让了座脸色也就好了起来,还指点别人要下在何处,引来一阵笑骂声。 几盘棋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傍晚,有家仆模样的人凑到某个老人的近前说几句话,那老人也就拱手告辞,多半是家里有人在催了,其余老人也文绉绉地告辞几句,三三两两的散去,只剩下孤零零一道身影还坐在棋盘边上,顾怀倒是认得他,棋瘾最大的钱老,几乎每天都能在茶楼看见他。 平日里这个时分顾怀也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但今日钱老估计是还没下尽兴,朝着顾怀开了口:“顾公子最近常来观棋,想来也对此道颇有心德,何不与老夫手谈一局?” 这倒是让顾怀愣了愣,他来看棋多半还是为了消磨时间和静心想事情,棋力还真没什么说法,之前也就是在网上和人下过,背过几道棋谱而已。 但看了看天色,他还是坐了下来,实话实说自己棋力不精,这倒是被钱老当成了谦虚之语,也就顺水推舟让顾怀执白先行,算是棋盘上长辈对晚辈的礼节。 棋子落下,两人自然也闲聊了几句,诸如“公子何方人士”之类的,顾怀也就随口敷衍过去,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多了几道后,钱老就愕然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顾怀。 “这开局公子原来还真不是谦虚。” “只是实话实说” “下法倒是颇为新奇。” “自己看着棋谱琢磨的,让钱老见笑了。” “不会不会” 言语之间,棋局已经进了中盘,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已入围剿之势,但也还能苦苦支撑,只是怎么都看不到出路,仿佛败局已定。 下得轻松,老者的话语也就多了起来,闲谈之间聊到了最近江宁府内的瘟疫,倒是勾起了拿着棋子苦苦思索的顾怀的兴趣: “瘟疫?” “有段时日了,倒是还没传进江宁城,不过南边已经死了不少人,城外也已经有了难民,只是关了城门进不来而已。” 他叹息一声:“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次‘疙瘩瘟’,还是在北境求学的时候,那时候倒也想过日后择一良方造福世间,可这‘疙瘩瘟’实在无药可医。” 顾怀若有所思地放下一颗棋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钱老是大夫?” “行医了大半辈子,勉强配得上这个名头,”钱老摇摇头,“但越是这般,一想到这么多百姓在城外等死,老夫就越是惭愧万分。” “钱老真是医者仁心。” “光有仁心没什么用前日老夫也曾去城门看过一次,确是‘疙瘩瘟’无疑,这一次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老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此处消磨时间,”他捋了捋胡须,又露出些痛心疾首的表情来:“城内医铺多半关了门,不知有多少商贾囤积药材,这世道实在让人心寒他们还假惺惺地派人出城施粥,不知做给谁看!” 黑子落下,已入绝境的数颗白子被提起,顾怀却全不在意,思绪沉进了钱老刚才的那些话里。 直到钱老催促,他才回过神,便下便问:“一边囤积药材,一边施粥?既发国难财,又要好名声?” 钱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呵,江宁富商多半靠丝织起家,平日采买蚕丝雇佣织娘不知压了多少价,如今囤了百姓救命的药材,还要摆出一副乐善好施的嘴脸任谁都能看出来挣完钱还想收买人心。” “终究是做生意,施舍些钱粮药材,便能搏个不错的名声,就算吃相难看,传的人多了,也就相当于打广告,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广告?” “广而告之的意思。” “原来如此。” “而且论到收买人心,这些富商做得还不够绝,这种广告的收益太低了点,”顾怀直起身子,慢慢思考着,“应该推出一个人治不治得好瘟疫是一回事,行走人间救苦救难又是另一回事,往难民里走一圈,装出悲天悯人的嘴脸,再砸钱造势宣传,弄成活佛一般的角色最好还能煽动一些百姓对官府的不满情绪,等瘟疫过去,立生祠,开连锁药铺,名利双收。” 钱老听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年轻书生话语有些断断续续,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但越是想到深处,就越是觉得这法子透着些阴森的气味难道古时那些药神也是用的这种法子?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视线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扫,确认清明被这话题引动了心神,顾怀满意地继续: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火,太过火了就会适得其反,毕竟当着官府的面收买人心,莫非是要造反?” 这话一出,一老一少都笑了起来,仿佛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旁边的清明却是身子瞬间紧绷起来。 “所以把握好度很重要,既要让难民感恩戴德,又不至于让官府觉得大逆不道,这种‘造神’运动就确实有利可图。” 看着钱老最后落下的黑子,顾怀平静地投子认负,继续说道:“名利双收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在于被百姓记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众人报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就是这么个道理。” 钱老细细琢磨这话半晌,随后摇头笑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低头收拾起了棋子,顾怀却又跟上一句: “说起医术晚辈倒是有些想法,倒是不知能不能改日叨扰钱老,再聊聊城外瘟疫。” “公子学过医书?” “倒不是学过,只是好奇使然,读过一本其中有不少偏方,专治疑难杂症,这‘疙瘩瘟’的症状听起来倒是颇为熟悉。” 钱老面色一动,但也觉得顾怀只是异想天开,不过观其言语,倒是个不迂腐的读书人,闲聊起来也颇对胃口,便点点头:“自无不可,老夫就住在” 记下地址,两人双双起身,钱老略一沉吟,还是问了出来: “公子说的那本医书是什么名字?” 楼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隐隐还飘起了雨花,顾怀带着听了半天的清明往外走,听到钱老询问,便停下脚步回望过来,笑了笑: “《赤脚医生手册》。” 第四章 时局 走出茶楼,雨水已经连绵成了线,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也有人躲到檐下看着雨幕,清明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把纸伞,一袭青色儒衫的顾怀也就走进了雨里。 让一个女孩子举伞,多少有些不太绅士,但顾怀此刻却注意不到这些,只是沉默地走向回府的方向。 侧身让过一对依偎的才子佳人,身后冷眼看了半晌的清明突然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哪方面?” “医书,瘟疫,还有那个老头,”清明皱了皱眉头,“你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问得再委婉一点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看不出我是个好人?” “看不出来。” 顾怀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如此天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简直让人痛心疾首啊,我得想个法子救救他们你看,跟那些发国难财的奸商相比我简直是个道德楷模。” 清明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些。 “好了不逗你了,”顾怀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我想挣点钱。” 清明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静静等待着下文。 “瘟疫并不是无解的,也许能治,听钱老说,至少几万百姓命悬一线,这是多大的一笔功德?”顾怀笑了笑,“而且除了功德,几万人就算治疗的费用比那些囤积药材的奸商低个一半,也是天文数字。” 一丝明显的厌恶掠过清明的眼底:“你和那些奸商有什么区别?” 顾怀怔了怔,有些感叹:“没想到你一上来就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是在说借瘟疫发财,和那些奸商有什么区别?明明有救命的办法,却不拿出来,反而当成了摇钱树?” 清明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默认。 初夏的雨丝打在脸上很凉爽,能让人的思绪清晰很多,顾怀倒是没想到这个万事不上心的冷脸丫鬟这么有正义感,但看着清明的眼睛,他还是解释道: “你想想,首先到底能不能治,还需要实验一下,其次就算真的能治,药方交出去,现在这么多奸商,相应的药材是不是要疯涨?那些现在不敢接收病人的药铺,是不是会开出天价来?而且他们真的愿意看瘟疫短时间被治好么?有这样挣钱的法子,细水长流不更好?” 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清明手里的伞:“如果卖伞的人能控制天气雨是不会停的。” 面对这直指人心的一番话,清明沉默了许久:“可以交给官府。” “官府?从办事效率来说,只会比那些民间药铺更慢,”顾怀摇摇头,“而且从基层往上,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多少张嘴在等着,谁能保证底层的小吏没有私心?谁能保证那些官员都把‘人命关天’四个字记在心里?” 这次的沉默比上次更长,清明停下脚步:“你从未应仕,也从来没有经过商,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顾怀也停下脚步,袖手看着天边的天青色,突然有些疲惫:“我可以跳过这个话题么?” “而且谁说我要挣百姓的钱了?” 回到府门前的时候,雨已经大了许多,就算撑着纸伞,顾怀和清明身上还是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而府门前的滴水檐下,已经停了一长串马车。 顾怀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有些疑惑,毕竟这个把月来还从没有看见过府上来客人,只是片刻之后,一群人就拥着李明珠走了出来,倒是让顾怀明白了些什么。 李明珠也看见了檐下的他,停住脚步:“官人。” 叫得倒是比一开始正常轻松了许多,毕竟已经演了半个多月的戏,顾怀迎着密集投来的目光,拧了拧袖口的水: “娘子要出门?” “有些事情,需要妾身过去看看,”李明珠挽了挽鬓边的头发,朝着身后说了几句,人群也就渐渐散开:“官人是去下棋回来?” 顾怀看了清明一眼:“最近是比较喜欢去茶楼看棋天色已晚,又有骤雨,娘子走得这般急?” “不好拖久的,”李明珠微微摇头,“昨日倒是有人送来一对古棋盒,妾身不喜欢下棋,便送去了官人的房里,官人若是再去茶楼,也可以带上。” 不止是喜欢平民百姓的称呼,还喜欢这种平民般互赠礼物的相处方式么顾怀有些了然,轻轻点头:“多谢娘子了,娘子一路小心。” 寒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按理说目送李明珠上了马车后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斜刺里却突然响起道声音:“未免太过放肆!若是人前也就罢了,现在还敢一口一个‘娘子’?!叫殿下!” 人群散开后留在原地的也就一个人,看一身甲胄打扮应该是侍卫什么的,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倒是俊朗过人,就是看模样似乎有些急眼。 顾怀迎上那男子的视线,这才发现他竟然是对自己说话,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旁李明珠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杨统领,过了!” “明珠” “不要直呼本宫的名字,”李明珠俏脸一寒,“杨武,记住,他是本宫的驸马!” 看到这一幕,尤其是注意到杨武一脸的难堪和羞怒后,顾怀的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挨了训斥,杨武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狠厉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李明珠倒是又和顾怀“琴瑟相和”地道别几句,才上了装饰豪奢的马车,那杨武骑上高头大马前,还压低声音撂下一句狠话: “竟然装作失忆来靠近明珠端的可耻!记清你的身份,不过是个挡箭牌,莫要不识抬举!” 几声鞭响,车队开始前行,站在檐下的顾怀回头看向清明: “下黑手的就是他?” 清明移开了目光。 脑后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这一个月倒是打听出来当初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刚过门第二天就跑去了赌坊,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寻欢作乐,回府的时候给杨武堵了个正着,脑后就挨了一刀鞘。 现在想来这刀鞘估计是直接把人拍死了,才会让顾怀重新睁开双眼,而且就眼前这一幕看,情况好像也不是看不过出手教训那般简单。 “亲军侍卫统领能直接叫名字这么亲密?” 清明看了过来:“他和小姐一起长大。” “那就是青梅竹马咯?”顾怀挑挑眉头,转身进了府门,“守了十几年的菜地给外来的猪拱了,难怪要急眼。” 清明怔了怔,嘴角有了些笑意:“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真的连他也忘了?” “怎么,你还希望我刚才打他一顿?” “他自幼习武。” “那就是了。” “之前的你,应该会闹一闹。” “那得多难看,而且没收益,要多蠢才会给自己找麻烦。” 清明跟在顾怀身后,有些疑惑。 虽然接触不多,但顾怀进了府门就是她在盯着,昏迷之前和昏迷之后,这个书生完全是两个模样。 难道失忆真的可以把一个人改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还是说 她停下脚步:“你在装?” “嗯?” “就像他说的,假装失忆洗心革面,以此来接近小姐?” “啊?” “劝你死了这条心,小姐不可能会喜欢你。” 顾怀懵了半晌,看着这个在他心里有些傻的丫鬟突然认真起来,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视了那要杀人的目光: “以前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缺心眼?” 第五章 本草纲目与抗生素 公主府里少了个公主,对顾怀的生活好像没有一点影响,他活动的区域还是只有那栋小楼和出府的路,得益于这个把月的老实本分,原本那些窥探审视的目光如今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依旧是吃完早膳就出了小楼,带着脸色比之前更冷的丫鬟走出府门,顾怀一边沿着街道欣赏着在晨光里复苏的江宁,一边循着昨日钱老给的地址来到了东城。 刚到地方他就震惊了一把,别看平日茶楼里富家翁多,钱老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可这占地极广的宅子说明了钱老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递上名帖,还没等通报,顾怀就被门房迎了进去,看来钱老是吩咐过了的,一路穿过精巧紧致的院落,不多时顾怀就看到了在花园石桌旁坐着的钱老。 此时的钱老正在看书,和平日在茶楼的随性洒脱有些不同,隐隐还透着些权威般的威严,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便随手指了指石桌另一边示意一袭青衫两手空空的书生坐下。 “昨日说起瘟疫,倒是让老夫捡起了好久不看的医书,这医书是从太医署带出来的,以往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疏漏倒是很多” 古代访友,也是有很多繁文缛节的,尤其是晚辈见长辈,不过钱老表现得随意,顾怀也不懂这个,坐下之后便笑道: “钱老做过太医?” “在里面虚度了大半辈子,前些年身子差了,也就退了下来。” “虚度?” “把脉问诊的机会太少,倒是有大把时间研究药理,但学医终究是为了救更多世人,”钱老轻轻摇头,“现在想来,与其劝陛下别吃那些金丹倒不如替那些交不上诊金只能等死的百姓号号脉。” 顾怀颇受触动:“钱老确实是医者仁心。” “老夫少时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百般折腾,死去活来,最后遇上了一个云游的大夫,才算保住了一条命,原本志在科举,从那之后才开始学医,那种苦痛和折磨,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再让别人承受。” 这种行医动机大概是最纯粹也最高尚的,顾怀不由对眼前这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心生敬意。 见过最穷的平民,也见过最富的天子,进过寒酸的茅舍,也走过宫城大殿,但这个对人世间富贵疾苦了然于胸的老人,还是只想让世间的人少一些病痛。 难怪昨日在茶楼他会对这场瘟疫如此痛心疾首。 他想了想:“既然医书有错漏,钱老为何不重新编撰一本?” 钱老放下医书,笑了起来:“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年事已高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其次天下医书的区别,无非药方多寡,剂量殊同而已,太医署的医书前后编撰近二十年,几乎囊括天下药方,说是疏漏,其实不过是改进了药方” 大概是意识到了眼前的书生根本不懂医术,他继续解释道:“大乾地大物博,药材不知凡几,到底哪种东西治哪种病,谁也搞不清楚,所谓大夫,也只是循着前人留下的医理,不断改进罢了,要重新编撰医书,太过痴人说梦。” 有下人上了茶,钱老止住不谈,顾怀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不编撰一本书,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药材以及正确用法的书?比起只记载药方的医书,此举岂不是功在千秋?” 茶杯落地的清脆响声从一旁传来,顾怀转头望去,刚刚还气定神闲的钱老此刻已经呆坐当场。 他还保持着茶杯端起一半的姿势,自言自语:“不记药方,只记药材?若是将所有药材分门别类,医理岂不一目了然?此举堪称造福苍生,老夫当初怎么没能想到?不对,天下药材何其之多?要想一一收录,老夫有生之年” 他猛地站了起来:“不,就算老夫来不及,尚有后人!一代不行,那就两代,三代!从此以后,天下大夫开具药方,皆有药理可依!” 这动作把顾怀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钱老反应这么大,还没等他劝钱老冷静一下,目光炯炯仿佛年轻了几十岁的钱老已经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声音颤抖: “只此一个想法,胜过老夫号脉千次万次!老夫代天下大夫谢过公子,从今日开始,老夫要重开一本医书,这名字就由公子来取!” 顾怀不着痕迹地收回袖子,也露出了微笑:“《本草纲目》如何?” “好名字!老夫这就动笔!” 眼看钱老兴冲冲地要往书房冲,顾怀哭笑不得地叫住他:“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钱老莫非忘了城外瘟疫?我今日来,就是和钱老议论此事的。” 钱老怔了怔:“可‘疙瘩瘟’确实无药可医” “事无绝对,不过还需要做些实验。” “公子是需要医箱?” “不,”顾怀回忆起当初那本被翻了许多遍的书: “有没有桔子?” …… 远远地看着顾怀和钱老收拾棋子下起了第二局,身影完全隐藏在屋檐之间的清明收回了目光,自嘲地笑了笑。 居然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办法应对瘟疫没想到这几天下来不是下棋就是闲谈。 从第一次来钱府开始,已经过了快半个月,顾怀分明没有碰过医书,也没有去见过城外的病患,现在想来当初那些夸下的海口是如此的可笑。 大概是距离有些远,随着风声传过来的话语有些不真切: “公子所言‘开刀之后,缝合伤口’一语,确实让老夫受益匪浅,神医华佗就曾切开病患伤口清创,只是苦于切口久愈,才少用此举,若是能用针线缝合” “钱老倒也提醒了我,烈酒提纯,除了能消毒,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 “老夫已经相邀了些老友,听闻著书一事,倒是有好几人给老夫回了信,不日应该就可动笔” “怕是要用上许多年。” “事在人为而已,只可恨老夫年轻时没有公子的奇思妙想,不然何以蹉跎这么多年” 棋子落下,一老一少依然在闲聊,清明听得有些烦躁,这以她的性情来说很是少见,正当她想要转身离开时,石桌旁的两人却突然有了动作。 “算算时间,该差不多了。” “老夫依旧不明白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钱老这说的什么话?这些时日钱老不知指点了晚辈多少次,若无钱老,这良药怎么可能面世?” “公子又来了老夫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公子为何总是一惊一乍说老夫指点?”钱老有些无奈,“老夫行医四五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药方”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让几个下人拿来之前按着顾怀吩咐弄好的陶罐,等到揭开,里面是些清晰可见的霉菌。 梅雨时节刚过,霉菌这东西在江南实在不少见,但顾怀却露出满意神色,仔细端详: “用桔子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产生霉菌,再用米汤当培养液放置几天进一步生长” 刮出一些霉菌,放进盘子,再用准备好的菜油混合搅拌了许久,轻轻撇去表面的浑浊液体,顾怀看着最下层的一点透明溶液,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钱老问了出来:“这是什么?” “一种土制的抗生素,”顾怀解释道,“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神药当然不能包治百病,但确实很强。” 钱老轻轻摇了摇头:“若你是老夫的弟子,少不了要说你一句不务正业。” “钱老在说什么呢,这分明是在你指点下才做出来的,”顾怀的嘴脸有些无耻,“说好了,要真能治好,钱老你就得来帮忙当然治死了你也跑不掉。” 知道顾怀后一句是在开玩笑,钱老有些哭笑不得,但看到青衫书生将溶液收好,他也严肃了下来:“真要去城门看看?” “不进行临床试验,怎么可能知道到底能不能治好瘟疫?” “城门紧闭,在城墙上看看倒是无事,但若是想要出城,怕是就进不来了。” “放心,我还没拿自己命去冒险的觉悟。”顾怀轻轻摇头,摆了摆手: “走了。” 第六章 城墙内外 走出钱府,清明依旧等在门外,她的视线在顾怀提着的小篮上流连了片刻,便等着他开口。 “要去一趟城门,”顾怀走到她身边,“还得等个人。” 事实上并不需要等,在顾怀出门之前,钱老就让下人去叫自己在官府医署当值的徒弟,所以顾怀只在檐下站了片刻,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府前,走下来个面容方正的年轻人。 站在路旁的书生和丫鬟很显眼,年轻人走了过来,很是爽朗:“顾公子?” “是,阁下便是钱老高徒李兄?” “可当不得高徒,自从进了提刑司,这两年师父是越来越不待见我了,”年轻人摆了摆手,“事我都知道了,是要上城墙布施是吧?这些时日城门戒严是有些厉害,没人带着确实上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坐过来的马车:“若是顾公子不嫌弃,上了马车再谈?” 眼前这个年轻人李狄,顾怀倒是也听钱老说过几次,好像是学医颇有天分,算是钱老能继承衣钵的关门弟子,后来出门游历,不知怎的就混进了提刑司,成了江宁的法医,倒是让钱老每每提起都要跺一跺脚,骂两句不争气。 倒也是,师父是太医署出来的御医,给大乾官家号过脉的那种,徒弟却跑进官府天天折腾死人,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带着清明上了马车,内里倒很宽敞,坐了三人也不觉拥挤,顾怀这时才意识到李狄刚才的话语里有些奇怪的地方: “布施?” 李狄看了看顾怀放在手边的竹篮,也疑惑起来:“自从前些时日关了城门,城里好些富庶人家都喜欢上城墙给城外难民扔些吃食衣物下去,积功德嘛,城南清凉寺的香火都淡了公子不是这般打算?” 顾怀这才后知后觉李狄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但仔细想想,也不是谁都有钱老那种上了年纪的包容力,便也没有解释: “是想去看看难民,不过没打算高高在上地施舍些什么。” 李狄叹了口气:“是这个道理,扔点东西,看着下面的难民像野狗一般争来抢去,甚至还见了血,跟逗弄家畜一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想做点事情,而且不管抱着什么心思,动机终究不影响做了好事的结果,不过肯定有人喜欢这种露出伪善的嘴脸,往下俯视的感觉,”顾怀一针见血,“但如果城门开了,他们就会巴不得难民全部去死。” 李狄怔了怔,随即有些感叹:“公子识透人心,难怪能和师父那般谈得来。” “听说还有人施粥?” “前些天有难民勾连了城内的人,想要靠绳索上城墙,被巡逻的甲士逮个正着,这两天上头便下令肃空,粥铺自然也全关了。” 顾怀想到了什么:“城门紧闭,粥铺也关了,瘟疫不见好转,城外这么多人吃什么?” 李狄沉默了一下:“公子一会儿见到就明白了。” 谈话就此沉寂下来,顾怀掀开车帘看向窗外,越往城门走,街道上的人就越少,来来去去的多是些巡弋的士卒,连空气里也多了些肃杀的味道。 过了几道盘问,都是李狄出的面,顾怀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所谓“城门关了”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城墙内这几百米的距离,如果出现了难民,想必他们是不惮于举起屠刀的。 马车在轻微的颠簸里停下,顾怀随着李狄钻出车门,抬头看了片刻高耸的城墙,便拾步上了台阶。 江宁地处江南,筑城自然不比北方,城墙没有后世去看过的古城墙高,但走上去仍然需要些时间,越往高处风便越猛烈,吹得他身上的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跟紧一些,切记莫要招惹那些丘八,他们手里的弓弩都是上了弦的。” 李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怀却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得有些心神失守。 平原,当然是平原--但平原是黑色的。 晚春都已经过去,万物该焕发生机才是,但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黑色便是他们的头发或者脸庞,偶尔的异样颜色,却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帐篷以及破损衣物。 汹涌的人声扑面而来,夹杂着哭喊和骂声、打斗声,难民多半席地而坐,面有菜色,再往远处看,耸立的尸堆让人触目惊心。 想来是懒得埋,想来是不舍烧,城门前的偌大平原便被分割成了死和半死不活的两片场地。 顾怀沉默了许久,一旁的清明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微微转头,只有李狄还在叹息:“这几年经手了好些案子,看了不少具尸骨,以为对生死已经看开了许多,但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还是不忍多看公子要办什么事便尽快吧。” 顾怀轻轻点头,走到城墙边上寻觅着合适的人选,大概是因为前些天城墙上还有人布施的原因,城下还有许多难民瑟缩在弓弩之下,一个女子正怔怔地望向这边发呆,顾怀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给了也守不住。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俺进去吧,俺老娘要不行了!” 一阵喊声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偌大的城门前,一个高大的男人直挺挺地跪着,正冲着城门喊着些什么,他的旁边躺着个老妪,周围的难民都像见鬼一般避开了些。 “俺背着老娘走了几百里路,才到了江宁,你们就关了城门!俺也是当过兵,替官家打过蛮子的!俺身上二十多处刀疤,还换不来一副药吗!” 大概是嫌男人喊得有些烦,城墙上一个士卒抬手就一箭射了过去,不过准头偏了不少,不仅没有警告到男人,反而射进了难民堆里,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跪着的男人怔了半晌,跳将起来捡起石头就往城墙上扔:“肏你们亲娘!俺老娘要是死了,俺提把刀去找你们!” 这荒诞不经却又让人心酸的一幕让顾怀眼睛亮了亮,他走近了些,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扔了回去。 见男人看向了这边,顾怀竖起双掌到嘴边,喊道:“识不识字?” 风有些大,男人愣了半晌才明白顾怀在喊什么,随即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只感觉城墙上那个书生是在嘲笑,但随即顾怀的动作就让他的怒火瞬间消散:“懂!懂一些!不懂的俺还能找人看!” 顾怀提起竹篮,用手指了指,又从竹篮里取出厚布紧紧包住做出的土制抗生素和一张字条,还有一些食物,扔了下去。 被风吹得有些偏,但男人背着老娘赶上了,几个难民想过来抢,却被男人极为高大的身材吓住,讪讪退开。 这一番城墙上下的动作倒没让李狄起什么疑心,只是觉得青衫书生刚才还说得那般正义凛然,现在却一副看下面热闹的嘴脸,实在可笑。 “好了没有?”他的声音也失去了许多热情。 “好了,”顾怀轻轻点头,“不过可能还需要再来倒是麻烦李兄了。” “不麻烦,毕竟是师父亲自交代的,”李狄转过身,“而且还希望顾公子能在师父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在提刑司当差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差事,他老人家也该看开了。” 顾怀看了看城墙下,拿起布包的男人大概是看见了里面的事物,铁打的汉子居然跪下直愣愣地朝这边磕了几个头,不过再过一会儿估计他会对着里面的字条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样想着,顾怀倒是想笑一笑,只是城墙下的人间地狱实在让他笑不出来: “是这个理。” 第七章 如释重负 第二天去往城墙的马车上,李狄的谈兴明显不如初见的时候,顾怀知道他多半是被李狄当成了昨日闲谈时说起的那种人,却也没有要为此解释的意思。 接触得不多,所以不能下定论,但多少能看出来李狄是那种正义感过剩的人,或许这也是他进了提刑司的原因,但轻交最忌言深,而且看过城外几万难民的惨状,顾怀实在没心情多攀谈几句。 一夜的等待显得很漫长,如果一开始还只是因为听到瘟疫生出了一些想法,那么现在就变成了真的想多救一些人,所以时间就显得尤为宝贵起来。 想起之前从钱老那儿听来的话:“这‘疙瘩瘟’,先发病的是猪羊等家畜,通体红肿发烫,吃不进草料,四肢不协调没办法行走,呼吸不畅眼鼻流血,然后传染到人身上就变成了水疱,化脓后结成疙瘩并且扩散,发病后几天就迅速死亡”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瘟疫土制抗生素真的能起作用?如果到头来不仅没起效反而还害死了那汉子的老娘城外那可是几万难民,真的能救过来么? 思绪翻涌了一路,等到马车停下时顾怀才回过神,照着昨日的流程上了城墙,顾怀一眼就看到了在城门旁徘徊的汉子,时不时还去看看他老娘,给他老娘喂些水,理一理凌乱的白发。 等到他终于看到了城墙上的青衫书生,立刻显露出欣喜和感激交杂的激动表情来,大声吼了几句,虽然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大抵是“恩公”之类的字眼。 顾怀摆了摆手,捡起石子包好字条扔了下去。 “有没有按照昨日字条上写的,划开脓包,清理脓液,抹上透明溶液进行包扎?” 这是顾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虽然汉子的表情动作说明了一点,但他还需要确认一下。 汉子三步并作两步捡起字条,读过之后,立刻冲着城墙上喊道:“做了!俺娘她” 后面的话就有点听不清了,顾怀点了点头,扔下了第二张。 “有没有体温下降、呼吸平稳、头痛消退等一系列症状?” 这次的回应依旧是肯定的。 站在一旁的清明和李狄就看着顾怀和城墙下的汉子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交流,当看到顾怀脸上出现一丝如释重负和欣喜复杂的笑意后,李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明的大眼睛却微微闪动了几下。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顾怀朝着汉子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但这几万难民有救了。” “什么?”李狄还有些茫然,“顾公子什么意思?” “算是一场临床试验,就算效用不够,也能靠剂量堆起来,实在不行也能争取些时间想出来静脉注射的法子,”从昨天开始压在顾怀身上的重压消失了,他变得轻松了许多,“能救一个,就能救一群。” 多少是学过医,而且还是跟着钱老这种太医学医的,李狄虽然对顾怀话里的名词有些茫然,但还是听出了顾怀到底做了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你能治好‘疙瘩瘟?” 他看了看城墙下的那个汉子,又看了看城墙上的青衫书生:“你昨日是来试药的,不是施舍些吃食?” 顾怀轻轻点了点头,李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片刻后苦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也是来用一个小竹篮求功德的是我想岔了,能说出那样话的人,自然不会是那个样子。” 他看了一眼城墙外的惨状:“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何这般看重你了,若是能全数救下这几万难民,简直堪称圣人再世” “不可能全救,得分症状,还得分人,”顾怀很诚恳,“症状严重的,没办法用这种法子,需要用注射器才行那需要一整套完善的工业体系,别说这个时代了,再往前推三百年也不行,而对抗生素过敏的,算是已经过了鬼门关。” “所以很多人还是会死?” “虽然很不幸,但确实是这样,”顾怀叹了口气,“当然,咱们也可以试试,能多救一条命总是好的。” 李狄怔了怔:“咱们?” 有些如释重负的顾怀亲切地拍了拍李狄的肩膀: “冒昧地问一句,想不想升官?” …… 连绵的马车碾过了官道上的石子,带来些轻微的颠簸,车厢里的李明珠放下手里的书卷,嘴角慢慢地抿出了极好看的弧度。 完全不能从文集里多了解那个老人一丝一毫不愧是从大魏的小小侍读做到大乾吏部尚书的人物。 已经是平江府的最后一站,大魏鼎盛时坐拥江南全境,不知多少文臣被魏帝御笔亲题入仕,但这一趟走下来,却已经没人能记得了。 马车在一座气势磅礴的庄园前停下,大门前分列的侍卫却并没有让开,沉默许久之后,马车的车帘才被纤细修长的手指挑开。 不再是顾怀面前那副温柔和气的模样,一袭淡金宫装的李明珠走出了马车,挑得极高的眼角眉黛有些肃杀: “本宫自己去见。” 大门就此打开,走过亭台楼阁,李明珠才见到了那个正在看书的老人。 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假惺惺地抹眼泪,一副旧臣做派喊“公主殿下”,也没有刻意冷淡的拒之千里,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久居上位的人举手抬足都会带上威严,那是握住权力后才能有的平静和淡然,但李明珠并没有照做,依旧有些孤单倔强地站着: “吴侍读。” 老人的目光微微抬起:“有几个老伙计来了信,多有猜测,不过这声‘侍读’你是认定官家不敢下杀手?” 李明珠对上了他的视线:“还有很多人记得大魏。” “是了,没有哪个大乾的官家想背上让禅位皇族断绝这种骂名的,而且咱们这些旧人,多少还是要念些情分,”老人放下书卷,“不过问题也在这里--旧人记得大魏是一回事,现在的天下有多少人记得大魏又是另一回事,太祖早就设了个死局,就是在等你们跳出来。” 李明珠无言以对,老人的话一语中的,几十年过去,深居简出的前朝皇族,民间有多少人还会记得?不打起复国的旗号,终究会被世间遗忘,但要是真有了什么动作,就是把刀递给了如今的大乾皇室,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她抬起头:“过了今年,本宫的弟弟就要加冠了,宫里已经准备赐婚。” “都忍了几十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享受十几年的荣华富贵,然后生个儿子再去死,已经强过无数世人了,”老人的话语有些尖酸刻薄,“何必用最后的薪火去冒险?你哪里来的信心?” “算上本宫的父亲,三代人卧薪尝胆,已经够了,”李明珠顿了顿,“而且那位的身体越来越差。” 老人的脸上露出些怜悯神色:“你们已经不是正统了,就算官家身体继续差下去,也会有新的官家登基,朝中诸位大臣,地方无数百姓,没有谁想再做大魏的子民。” 他拿起书卷,没有说出送客的话,却已经坚定地表明了送客的态度: “老夫今日没有见过你。” 沉默片刻,那袭淡金宫装离开了楼阁,李明珠倾国倾城的脸上隐隐浮现些疲惫的神色,但很快就被重新浮现的冷漠和肃杀压了下去。 “回江宁。” 第八章 金玉满堂 “总之事情算是走上了正轨,官府那边有李兄去沟通,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证明给官府看咱们确实有治愈瘟疫的能力,这样才能把拨款骗套下来。” 顾怀带着清明跨过李府的门槛,理着思绪边走边说: “瘟疫严重到了要封城的地步,死的难民都堆成了山,最焦头烂额的肯定还是江宁府尹,这时候跳出来个人说能治好瘟疫,肯定是想试一试的,要是花钱就能解决问题官老爷们都富得很。” 清明想了想:“也有可能被当成江湖骗子。” “有钱老和李兄出面,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必要的准备还是得做的,起码也得把样子搭起来。” 说到这里,顾怀在花园中间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清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清明警觉起来:“怎么?” “没什么后厨怎么走?” 好歹是公主府,膳食房的规模极大,第一次来这边的顾怀刚进门就吃了一惊,这时节城外头那么多难民饭都吃不上,而这里的各色肉菜实在是让一个喜欢做饭的人有些手痒。 清明没有问他要做什么,倒是让他省去了些解释的工夫,低头看了看琳琅满目的佐料,他卷了卷儒衫的袖子,抄起了勺子。 这下子清明是真的吃了一惊,大乾极重文气,哪个读书人不是自矜身份只喜欢玩笔杆子?柴米油盐之类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有辱斯文的,看顾怀这架势难道是要亲自下厨? 这是抽哪门子疯?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哪儿有这种讲究,君子就不吃饭了?说这种话的人显然是还没饿急眼过,”顾怀显然有些鄙夷这种说法,“而且该说不说我还一直挺喜欢做饭来着。” 他的视线扫过一旁整整齐齐码着的鸡蛋,眉角挑了挑。 个把月下来,这个时代的伙食也习惯得差不多了,依旧是烹煮为主,炒菜虽然也有,但多半是不得要领可怜兮兮的味道不佳,公主府的膳食都成这样,不难想象老百姓们平日吃的是什么水平。 捡几个鸡蛋,再拿起麻油,一旁的蒸笼里米饭冒着热气,顾怀有些遗憾,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句台词。 还是得用隔夜饭炒才好吃。 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下油热锅,将小葱切成葱花,再将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打散,油温够了之后,金黄色的蛋液倒进锅里,伴随热气升腾的是食物的香味。 站在远处的清明皱了皱小鼻子,看着那道忙碌的背影有些茫然,这个时代会做饭的男人肯定不少,可眼前这人分明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读书人,要不然他怎么会成了李明珠用来糊弄朝廷的挡箭牌? 先是莫名其妙能治好瘟疫,然后又不见丝毫读书人的迂腐气他真的还是原来那个成婚第二天就跑去赌坊的顾怀么? 片刻之后,灶台的火光暗了下去,顾怀托着两个盘子,有些意外地发现清明居然在走神。 别看这丫头总是冷冰冰,看起来傻兮兮的而且个头只到自己胸口,但平日总是一副时刻警醒的模样,这是在想什么事情想出神了? 他在桌旁坐下,对着清明招了招手,回过神的清明看了看盘子: “这能吃吗?” “这是什么话,”顾怀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满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当然香得很。” 清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了下来,学着顾怀的样子舀起一勺送进小嘴,细细咀嚼,片刻之后那双大眼睛里绽放出惊喜的光来。 顾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底很是满意,女孩子嘛有事相求,肯定是要先哄的,这丫头看起来对好话免疫,那就只能从吃的下手了。 “好吃,”清明又尝了一口,“这是什么?” 跟在李明珠身边十几年了,上到珍馐美馔,下到街头小食,她都尝过,但眼前这种食物,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洁白的米粒之间,金黄色的炒蛋隐现,配上绿色的葱花点缀,还有那独特的清香,倒是让人食欲大开。 “蛋炒饭,”顾怀顿了顿,“高大上一点叫金玉满堂也行。” “你到底想做什么?” 算是问到点上了,气氛看起来也到位顾怀放下勺子:“嗯想借点钱。” 勺子垂落,清明震惊了:“你找一个丫鬟借钱?” “当然不是向你借准确地说是打算朝府里借点,”顾怀倒是不觉得尴尬,“顶多几天就还上了,这不是得开间药铺么?连药铺都没有,怎么骗让官府拨钱治理瘟疫?” 清明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放下勺子,站起身拿出那碎花小钱袋:“福临楼一个菜也就几十文,我给你凑个整” 顾怀有些灰头土脸:“别介万事好商量,先听听计划怎么样?” 大概是想起了这个书生这些日子的不着调,和在城墙上露出的那抹如释重负的笑容,清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静静等待着下文。 “之前说过,要用最短的时间治理瘟疫,靠民间没有组织一盘散沙的药铺,或者效率低下重重贪腐的官府,肯定是不行的,”顾怀沉吟片刻,“而且我也没打算去挣难民的钱,所以开一间药铺,由官府拨款给药铺救治难民,这样既可以解决眼下的疫情,又可以挣官府的钱,算得上最好的办法。” “官府会同意?” “有钱老出面,再加上治愈瘟疫的证据,他们会同意的,因为我要的并不多,”顾怀摇摇头,“最大的问题是官府会不会想拿了药方把咱们踢开单干,所以还是得把钱老拉出来撑门面这个我得再去见钱老一次,不过这种名垂青史的机会没人能拒绝。” “你上哪儿找那么多大夫?” “连个糙汉子都能照着纸条操作,为什么一定要大夫?” “之前你和李狄谈的就是这个?” “当然,之所以问他想不想升官,自然是因为只要促成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他的政绩,至于会不会被其他人摘了桃子,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说到最后,顾怀做了总结:“官府花最少的钱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他们很满意;城外的难民不用再等死,从今天开始准备,顶多七天第一批抗生素就可以大规模应用,他们也会很满意;至于钱老得了名声,李狄得了政绩,李府只借了一点钱却可能得到双倍的回报自然也是很满意的。” 他摊了摊手:“你看,只要借钱给我开个药铺,所有人都会很满意。” 清明大眼睛好看地眯了起来:“双倍?” 顾怀警觉起来:“三成?” “五成。” “这是哪里来的狮子大开口?”顾怀有些恼了,“药方得我出,人得我去找,事得我去办,只借了点钱就想要五成?那我还不如去找钱老或者随便寻个药铺” “不用三成,也不用双倍,但你得答应一件事,”清明眸底泛起一丝异彩,“药铺是李府的。” 顾怀愣了愣,随即有些意味深长:“只要名声不要钱么可以。” 他起身离开:“反正瘟疫过去,药铺也没什么用了,我会让那些接受救治的难民知道,是李府的药铺救了他们。” 脚步声逐渐远去,留在原地的清明低头看了看还没吃完的蛋炒饭,轻声喃喃: “识透人心” 第九章 真脏 “你倒是个惫懒性子,这种大事,就准备全部托付于旁人?” 钱府后花园,顾怀和钱老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知道了顾怀的来意,握了一早上笔的钱老想了想: “官府那边让李狄去打点,药铺开起来让老夫带着一众好友去坐诊,等到城门开了再雇人去给那些难民上药莫非一开始在茶楼上你就已经想好了整件事?” 顾怀摇摇头,语气诚恳:“棋盘料敌三步就已经是极擅推演了,现实里的事更是瞬息万变,哪里能想那般远?就像之前不知道钱老做过太医一样,到底能不能治好瘟疫,我心里也没什么底。” “但终究是能救下人命”钱老面色复杂,“虽然老夫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本医书” “相比之下老夫更宁愿相信你会医术,”钱老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闲聊下来,你虽说自己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偶尔的只言片语却是能让行医几十年的老夫醍醐灌顶,恨不得重新来过,可若说你只是自谦,又确实不太像” 他一脸的疑惑:“这医书实在闻所未闻,这药方也实在太过古怪了点。” “其实说到底,世界万物都有规律,这本医书,这个药方,和存世的也并无区别,无非就是洞悉了规律,然后用这种规律造福世间。” “规律?” “也可以叫做科学。” “科学?”钱老轻声喃喃,“某种学派?” “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其实也就是所谓‘格物致知’而已,”顾怀笑了笑,“疾病的本质是某种病毒,了解这种病毒的结构和成因,自然也就知道了治愈的方法,这种药确实是在医书上看来的,这一点没骗钱老,我其实也不太懂原理和本质,所以说对医术一窍不通,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细问了这药方可有名字?” “有的,取自青桔,发霉得药,就叫‘青霉素’吧。” “倒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取名风格,和那‘以纲目分本草’异曲同工,”钱老点点头,“有此药方,从此以后‘疙瘩瘟’就不再无药可医,也难怪你如此有信心老夫那些好友会出面在药铺挂名,如此青史留名的事情让于旁人,不觉得可惜?” “之前有人说过,做事情最忌讳凡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握在手里,因为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只要药方和产药的作坊不出问题,其他事情也不用我去操心。” 钱老感叹一声:“你倒是看得通透,自古多少事情就坏在‘亲力亲为’几个字上,不过和官府谈生意,你的胆子也确实够大而且连老夫都没逃过你的算计。” “其实这种药本质上说是一种抗生素,并不算专门针对这场瘟疫,”顾怀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大部分感染类疾病都可以治愈,甚至连刀剑创伤引起的感染也在此列。” “刀剑创伤?”钱老的脸色变了变,“破伤风?” “是。” 他苍老的手抓住了顾怀的肩膀,声音艰涩:“你确定?” “差不多吧但土制方法还需要改进,而且有些人会过敏。” 花园里出现了片刻的死寂,钱老死死地看着顾怀的眼睛,确定这个散漫的读书人并不像开玩笑,他才继续道: “这场瘟疫,如果没有你的药方,或许会死几万人,可你知不知道,平日里死于战场刀剑创伤,死于日常劳作伤口感染的人有多少?” 这种严肃让顾怀有些措手不及:“额很多?” “不计其数,”钱老神色变幻,“若遇乱世,更是生灵涂炭,但这药方要是连这些都能治好老夫得狠狠责你一番!岂止是救下几万难民,从今以后,不知能救下多少人命!” “顾怀你到底是什么人?不通医术,救的人却被天下大夫加起来还多,你难道是药神再世?” 大概是日后的青霉素大街小巷太过常见,顾怀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堪称神迹的药物出现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夸张的一件事。 但再怎么迟钝,被钱老这么一说,他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过来。 玩脱了 拯救无数生命固然是件好事,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让前朝皇族李家的名头在这地方响亮一些,朝廷挥起屠刀的时候多些忌惮,真要是一剂药方名扬天下,和自己追求的二世祖生活不是相去甚远? 钱老的目光灼热得好像在冒火星,顾怀揉了揉脸,视线在钱老身上转了转: “钱老开玩笑了这药方不是您弄出来的么?” …… 离开钱府,顾怀若有所思地跨过门槛,看向了一旁的清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带着清明走上青石街面,边走边说:“大夫的问题解决了,准确地说有些超出了预期,不只钱老,起码十来位德高望重悬壶济世的名医愿意在药铺挂名,别说糊弄官府了,组团去和太医署学术交流估计都没什么问题。” 花园里的对话,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清明是知道的,但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着顾怀继续说下去。 “坏消息是,药方的创造者估计得写他们的名字,李府只是开了药铺赈济难民而已,”顾怀袖手停步,“所以瘟疫过去,那些难民对李府感激涕零的程度可能会低上不少,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讨论讨论分钱的问题。” 又是一声轻嗯。 顾怀有些好奇地转身:“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树大招风啊”顾怀叹了口气,“做点好事扬名还说得过去,又是解决瘟疫又是造福世间的,那就成了收买人心了。” 清明皱了皱眉:“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这话有种要把我踢了单干的味道。” “收买不收买人心,都无所谓。” 顾怀低头看着娇小丫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清明移开目光:“没什么。” “算了,不过如果真的需要这份名声,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什么办法?” “把创造药方的大夫变成李府的人不就行了?”顾怀挑了挑眉,“到时候再让李府的人往难民里走一走,找几个人传一传,最好有画像什么的,把基调定下来到时候谁在意药方出自谁手?说到底还是个宣传问题。” 清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什么时候都在算计?” “一没权,二没势,不多算计一下,我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坐着数钱?” “真脏。” “是脏了点,好在没谁要翻脸,”顾怀砸吧砸吧嘴,“药铺怎么样了?” 清明移开目光:“府里已经找好了。” 顾怀点点头,抬起脚步: “那就开始吧。” 第十章 官字两张口 江宁城的城南,新开了一间小药铺。 作为当今世上最为繁华的几个城池之一,有家新开的铺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这药铺也根本不起眼,不仅没开在繁华地段,更是连伙计都没有几个。 偶尔倒是能见到几个白胡子老头过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比起掌柜更像是书生的青衫人影才会露面,这些日子倒也不是没有病人上门,偶尔出现的老大夫也称得上尽职,只是稍微把了把脉,再开个药方抓点药,病人回去之后一帖药下去准好。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药铺看起来潦倒,新的东家也没什么开业的动作,唯一能注意到的左右商家,也在感叹这铺子怕是要不了多少天就会关门。 “生意哪儿有这般做的?跑到偏远巷子开药铺,也真是想得出来。” “话也不能这般说邻里有间药铺也方便了许多,而且诊金也比那些大药铺低上不少。” “便宜准没好事,谁知道是不是黑心铺子?到时候吃死人才有乐子了。” “怕不是借着药铺的幌子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小老儿前夜打更的时候,倒是见些持刀持矛的丘八押着人进了那药铺,当时还以为遭了贼人,第二天也没见有事传出来。” “押的什么人?” “借着烛火打量,倒像是那些城外难民兴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定然是看错了,放难民进城,那还不乱了套?那些挨千刀的,可别把病传到城里来。” “唉也不知道要封到什么时候,城门码头一关,不知道多少人吃不上饭,米也就罢了,最近青瓜都快买不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 类似的议论声在坊间并不少,于是几天下来去药铺的客人不仅不见多,反而越发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时间进了五月,城池里已经有了暑气,擦了擦后颈的汗水,顾怀坐在药铺里看着账簿有些走神。 说是账簿,其实更像是采购单子,李府的人做生意确实干脆,自从和清明谈拢,租铺子收果蔬招人手一气呵成,原本顾怀还只是打算借点钱开间药铺,没想到李府连本钱都先垫上了。 这样一来需要的时间倒是比预想中短了很多,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该是第一批土制青霉素产出的日子。 但问题也来了,这些天李府的干劲实在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想颇有种攒了好些年力气不知道往哪儿撒然后一朝爆发的感觉。 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顾怀从账簿收回目光,看到了跨过门槛的李狄: “情况不太好,就算打着师父的旗号,官府里有些人也不放心把那么多钱交给一间药铺。” 这些天已经熟稔了很多,顾怀也就跳过了寒暄:“这次又是谁想伸手?” 李狄顿了顿,在椅子上坐下:“瞒不过你。” “有钱老这个太医作保,又有李府出面开了药铺,官府应该很高兴有个冤大头站出来接过这烂摊子才对,哪里会卡着那点小钱不放,”顾怀笑了笑,“只能是有人的胃口太大,觉得之前给得太少。” “还是医署那边,毕竟这些该是他们的事情,处理瘟疫赈济灾民都不关提刑司的事,我这般出面,已经是有些逾矩了,”李狄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明说,但想要打点过去,不比府尹那边少。” 顾怀站起身子看着外面的街景,轻轻挑起眉头:“我找人查了查,瘟疫连绵数月,朝廷的拨款是两月前下来的,二十多万两银子,还有数十万石粮食,结果他们就看着城外难民去死,如今哪怕确定了咱们能治好瘟疫,也只给五万两,现在花了一万多两去堵他们的嘴,居然还不够?” “还不止,”李狄轻轻摇头,“到时若是出了问题,少不得要把过责推到你我身上。” “不声不响就吞了十余万两银子,瘟疫如果治好,功劳自然是他们的;若是治不好,也有咱们出去背锅,”顾怀笑了起来,“确实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也难怪能谈下来。” “同官府做生意,开国几十年来,大概是头一遭,”李狄舔了舔牙上的茶叶,“如果不是我师父出面,根本不可能谈成。” 接连许多天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现在怎么办?” “谈生意的时候,双方地位不对等,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翻脸,还能怎么办?”顾怀摇摇头,“再拿一万堵他们的嘴。” “城外可有好几万难民,钱都给了他们,你拿什么给难民治病?” “够了,反正赈灾的事情你也没谈下来。” 李狄有些呆滞,在亲眼看到顾怀有治愈瘟疫的能力后,他就一直在官府之间奔走,靠着钱老的人脉和关系替这桩生意铺路,不知道求爷爷告奶奶和那些官员拉扯了多少次,才算是勉强把事情办了下来,但此刻顾怀的态度让他觉得眼前这个青衫书生可能只存了想捞一笔的心思。 他走到桌前,低头看着顾怀:“城内的药材价格被抬到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要用三万两银子,去治几万个难民?” “差不多,”顾怀低头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甚至还有得赚。” 李狄挂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顾怀,沉默许久,他轻声开口:“只要能治好城外那些难民,无论那些同僚怎么说我这些日子谄媚迎上不择手段,我都无所谓,但如果你因为想赚钱把这事办砸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怀迎上他的目光:“官府那边的事情,基本都是你去办的,所以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你这种正义感不应该对着我发泄,想赚点钱怎么了?跟官府里那些人比起来,我应该算个圣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松弛下来,李狄泄气般转身往外走,顾怀耸了耸肩:“等等。” “怎么?” “既然赈灾没谈拢,咱们只管治病,就把这个给他们看看,”顾怀拿起一张宣纸,“顺便告诉他们,开一下城门,是时候去救那些身处人间地狱的人了。” 第十一章 开城 城池的阴影里,魏老三翻了翻包裹,拿出了最后一块发硬的糕点,小心地掰碎了递到自己的老娘嘴边。 自从那一日见过了城墙上的那位公子,照着他的法子给老娘上了药,老娘的脸色就一天好过一天--当然也有这些吃食的功劳,所幸这一路走得急饿得狠了,但还是人高马大的模样,不至于大半夜被人摸过来抢了东西抹了脖子。 只是已经有很多天没敢合眼好好睡上一觉了。 老娘艰难地吞下糕点,魏老三连忙递过去用破碗烧开的水,等到老娘又睡着了,这才直起身子长出一口气。 城外的人间地狱依旧是人间地狱,和前些日子没什么差别,上了年纪的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且大概是看清了城里的人巴不得他们这些难民赶紧去死的心思,比起一开始连绵的哀求惨嚎声现在也多了不少骂声。 用脚踢了踢昨夜睡在边上的一个难民,魏老三准备再去城墙下逛逛,看看能不能碰见那位好心的公子,但僵硬如铁的触感让他皱起了眉头。 扳过身子,果然已经死了,半张脸已经烂得认不出模样。 魏老三暗骂了一声晦气,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死不瞑目,那难民还完好的半张脸上,睁开的浑浊眼睛死死地看着魏老三,至于那惨白嘴唇下露出的牙龈,还有那瘦的能让人晚上做噩梦的皮包骨头的样子,魏老三倒是没什么膈应。 他低声喃喃:“你别看着俺,关俺什么事?老天爷要降灾,俺和俺娘不也是苦命人?” 他反应过来:“你是要俺帮你收尸?” 魏老三一下子有些犯了难,毕竟是当过兵手上沾过血的,怕鬼是真不怕,但他出去找吃食的时候,这难民帮他看顾过几次老娘,这就算是有恩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路边全是饿死的难民,有些难民趴在地上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而放眼望去,这种连绵的生死不知的如同木头一般躺在地上交织成一片阴影的尸体还有很多。 死了都没人收尸啊 魏老三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娘,又看了一眼远处堆得极高的尸堆,叹了口气。 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如果没有那位公子,说不定今日躺在这儿的就是他老娘了,那些老话怎么说来着?行善积德,有恩报恩 他摸着被踩实的土地犯了嘀咕,这种地挖下去比铁还硬!就算是干惯了庄稼活的老牛拖着犁都弄不开,他要是用手挖怕是几天都挖不出个能埋人的坑来。 一群野狗的叫声和人的惨叫突然吸引了魏老三的注意力,他勉力看去,只看见密密麻麻休息的难民的更远处,官道上几条野狗正在追着一个人咬。 旁边突然有个老头哀叹道:“世道不行了哟,野狗都想吃生人了,这在黄历上就说过,这野狗哇” 魏老三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那位公子给的粮食已经吃完了;老娘的病虽然有了好转,但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又严重起来;自己一直没染上,大概是走了好运的,但若是自己也病倒 这世道,大概的确出了些问题? 从清晨挖到午后,也不过挖出了一丈见方的土坑,期间魏老三的老娘也醒过一次,问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后,不仅没有埋怨他浪费力气,反而还夸他算是学好了怎么做人。 等到终于挖出了个勉强能埋人的土坑,魏老三这才直起身子喘了口粗气,天空有些阴云,映得人脸色发青,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和老娘也难免逃不了这命数,他就在犹豫要不要多挖两个坑出来。 还没等他作出决定,周围的一切就都安静下来,风里的腐臭味萦绕在鼻间,魏老三疑惑地转头望去,那扇已经紧闭了个把月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已经到了濒死境地的难民全都陷入了疯狂,所有人都挥舞着双臂冲向了缓缓打开的城门,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但很快最前方的难民就停了下来,因为等待他们的不是接纳,而是全副甲胄的士卒,还有他们手里闪着寒光的枪矛。 “狗日的,往后退!谁要是再敢往前冲,爷爷砍了他的脑袋!” “发他娘的什么疯?还想进城门?” “上头有令,敢冲击城门的,枭首示众!都往后稍稍,官府给你们请了大夫!” 大概是那句“大夫”让难民们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又或许是士卒们真的展示出了凛然杀气,人群渐渐散开,而城门打开的缝隙里,一群装扮极为古怪的人走了出来。 披在外面的白袍有些像儒衫,细看之下却完全不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了面罩,用细绳在耳后系着;明明是炎炎夏日,他们却都戴着手套,全身上下几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别那样看着我,我审美可没什么问题,之所以让他们打扮成这样,是降低他们感染的风险。” 城墙之上,一袭青衫的顾怀低头看着下方,正向清明解释着什么,发现没有出现预想中最糟糕的混乱之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口罩是用烈酒浸泡消毒过的,手套是为了防止身体接触,至于那身白大褂么那就是我个人的情怀了,花了半个月才培训出了这么点能给难民接种青霉素的人,少一个效率都会低上不少。” 清明的视线从城门前忙碌指挥的李狄身上一扫而过:“你倒是找了个不错的人出面。” “是吧?办事不拖泥带水,也懂得用妥协来换时间,没有官场新手的那种蛮劲就是正义感未免太强了些,还差点跟我翻脸。” “翻脸?” “也算不上,只是挑明了一些东西而已,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需要他出面,他需要我供药,这种关系在疫情结束前很难改变。” 顾怀带着娇小丫鬟行走在城墙上,低头看着在士卒的逼迫下已经开始列队并接受检查的百姓,思绪飘远: “现在就只能希望官府那边别出幺蛾子了” 第十二章 城前 “下一个!” 江宁城门前排起了几条长队,不知多少已经踏入鬼门关的难民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过来排在后面,每个人都翘首以盼看着最前方,以为那里出现了他们最需要的粮食。 但徘徊在城门附近,侥幸排在最前方的难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施粥铺子,穿着奇怪白褂,蒙着半张脸的大夫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脱掉衣服。” “啥?”难民懵了。 “脱掉衣服,”大夫又重复了一次,“要做全身检查。” 这下子难民就更懵了,这几个月来江宁官府几乎没有出面管过他们,一开始逃难来此的那份侥幸心理早已消失无踪,但这种脱衣服的要求这可是大庭广众。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战胜了那份羞耻心,脱下衣服的难民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的大夫只是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几乎蔓延了整个上半身”他的神色最终变得柔和,“可以了,去那边。” 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粮食,还莫名其妙脱光了衣服,难民的怒骂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畏于士卒手里锋利的刀枪,退到了一边。 下一个难民身上的感染痕迹就少了许多,只有肩部很小的一块,大夫熟练地用小刀划开脓疮,等到脓液流尽,才打开小瓶把青霉素抹了下去。 让得到治疗的难民去了另一边,年纪不大的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看着蔓延极长的队伍长长叹了口气: “下一个!” …… 相比起可以在大庭广众脱光衣服检查的男人,女子队伍那边就很贴心地准备了帐篷,一个又一个难民得到了最后的诊断,或是在简单地治疗后走到一旁,或是在大夫复杂的目光下忐忑不安,但不管如何,江宁城外蔓延的死亡气息总算是被冲散了些。 高耸的城门上,看着越来越多病入膏肓的难民在空地上站定,顾怀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难民没办法用这种土制青霉素治愈,这意味着江宁城外注定要死一两万人。 终究还是晚了些 大概是看出了顾怀此时的心境,还不如城墙高的清明眼波流转,转移了话题: “为什么没有提及李府?” “太急,也太早,”顾怀收回目光,“这时候说出来,就是在收拢人心了,等到官府里那批人反应过来这一切的背后是李府,多少会往上参几本虽然无伤大雅,但到时候有人‘无意’中泄露出去更合理。” 清明微微点头,顾怀突然问道:“你确定你可以替娘子做这种决定?” 明明只是个丫鬟,这种事居然说做就做了,李府也不是想象中寸步难行的模样,官府那边的渠道虽然是钱老和李狄打通的,但只是这么几天事情就上了正轨看起来清明这丫头的身份比自己想的还要不简单。 清明没有回答,踮脚看城墙下面的模样有些可爱:“接下来怎么办?” “一开始确实是想把治疗和安置难民一起做了,毕竟这样能赚的更多,”风有些大,顾怀袖起手,“可惜官府里有些人实在不想放弃这狠捞一把的机会,有咱们顶在前面,几万个人,几万张嘴,死得多了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要污了李府的名声。” “放心,还轮不到李府来背这个锅,”顾怀眼眸垂落,“注定要死一两万,其余的,能少死一点是一点。” …… 扶着老娘排在队里的魏老三很快就发现了,队伍前方的那些大夫,做的事情和他前些天做的其实区别并不大,无非就是动作精准许多,药量也更多一些。 想到这些天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老娘,以及她越来越好的气色,魏老三隐隐激动起来,他不知道那天城墙上那位公子的身份,但现在看来那位公子无疑是官府中人--官府终于要管城外这连绵的难民了。 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毕竟治疗方法只是简单的划开伤口抹上青霉素,当然有难民想要反抗--但也只引起了一点骚动就被镇压下去,城外的难民们实在等得太久也太苦了,如今有人愿意管他们,哪里还会在意那些? 女子队伍里魏老三高大的身影很是显眼,等到了帐篷前,他扶起老娘进去,老娘那明显已经结痂愈合的伤口让大夫多看了他一眼,魏老三心头一紧,却什么都没说。 清理伤口,换上新药,才出帐篷,城门前就起了一阵骚动,魏老三转头看去,原来是有人推出来一个个粥桶。 无论是已经得到治疗,还是排在队里的难民都拼命一般挤了过去,饿疯了的人见到粮食,早就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夫抛在脑后,连扶着老娘的魏老三都激动起来,公子给的那点粮食早就吃光了,老娘本就身体虚弱,要是再没东西吃,还能再挺几天? 扶着老娘坐到一边的土坎上,魏老三仗着人高马大很快挤到了前面,可等他到了粥桶前,才发现那桶里的粥稀得能照出自己的脸。 魏老三有些急了:“就吃这个?” 被逼着出城施粥的小吏明显有些怨气:“你他娘的,还挑拣上了?爱吃吃,不吃滚!” 骂完魏老三,他又看了一眼周边的难民:“上头说了,从今天开始,一天两顿,过时不候!吃完了东西,就离城墙远点,等你们病好了,再放你们入城!” “一天两顿稀粥” “这外头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就不能放咱们进城去?” “俺病了的婆姨已经去了,要是再呆在城外,岂不是俺也要得病?” “他娘的当初谁说逃到江宁就没事的?城里的人分明想看咱们死!” 一连串的议论声响了起来,被难民们围起来的小吏却丝毫不见慌张,在那些官员面前,他确实是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人物,但这些城外的难民,他清楚是什么货色。 只见他一脚踢翻粥桶,半桶稀粥倾倒在地,溅飞的粥烫得几个难民连连惨叫,小吏咬牙冷笑: “不想吃?不想吃就别吃了!惹怒了大爷我,从今儿开始,不想饿死,你们就得趴在地上舔!” 一片死寂中,刚刚还议论纷纷的难民们纷纷低下身子,身材最为魁梧的魏老三看了那小吏半晌,又低头看着地上流淌的稀粥,最终还是掏出个碗,慢慢蹲了下去。 而城墙上远远看着这一切的顾怀,只是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