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酒》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一章 清贫 大晋王朝太和五年,二月仲春。 暮色里,在大晋国境内的一处僻静山林中,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正背着装满草药的箩筐,朝着扶风城方向,一路踩着稀碎星火,步伐均匀,缓步前行。 少许时辰后,进了城门,路已过大半,背筐少年便抬起右手轻轻擦拭了额头的凝珠细汗,遥望四周,最后借着余留的脚劲,迅速将箩筐安安稳稳放在一个和他半大的青石台阶上,少年也一屁股瘫坐在青石板上,气喘吁吁。 待有了些意识后,他的身体逐渐安定下来,原先急促杂乱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仰起头望向四周袅袅升起的人家炊烟,和每家每户亮起的灯火。 他怔怔出神,喃喃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年一身破烂衣物,姓宁,名初一,爹娘“早逝”。 自打记事起,便是跟着个牙齿发黄的老乞丐四处漂泊,一老一小拿着碗盆挨家挨户乞讨,或向红白喜事人家索乞赏封,或卖艺行乞,却独独没抢取硬夺、无赖行乞,被人憎恶被野狗追不过是家常便饭,靠着心善之人施舍才勉强过活,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十二个春去秋来,十二个花开花谢,自爹娘走后,日日浑浑噩噩。 春秋一梦中没有等来娘亲一声初儿,梦醒时分却等来老乞丐自嘲一句:果然命贱啊,老子命不久矣。 那行乞一生换来一身病疾的老乞丐,少年记得异常清楚,姓武,在前些年那冬天腊月的黎明到来前,被人发现瘫躺在王府大门外,死了。 只留下个和少年没有血缘关系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 其实少年一直知道,那位面色苍白的小妹,是妖。 宁初一没由来想起年少时那场饥荒,隔壁那位王婶,那天吃了一辈子都不舍得吃的鸡蛋,仅仅是为了压住毒药的苦味。 老乞丐死后,宁初一可没有他的厚脸皮,以至于当了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后来兄妹相依为命,为讨生计,早早地去了药铺里做了药农,给的银两不多,吃饱不是大事。 他采药时格外采了些止血、清热泻火解毒、祛风湿强的草药。 其实少年也不明白这些药对小妹有没有用,但他实在害怕,便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其上记着的是老乞丐醉酒时对他提过的几道耳熟能详包治百病的药材,兴许是怕漏了什么,又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这才满意的揣入怀中。 数息后,少年站起身来,背上箩筐,最后仰头看了眼长空那一丁点星火。 宁初一步伐渐渐变快,眼中也多了抹明亮,春风徐来,脚踩着的青石板沙沙作响。 …… 扶风城内,一个名为浊水巷的僻静地方,行人罕见,有一个清贫少年正提着药草包和三个灌汤包子匆匆朝着一个破宅子跑去,神色平静。 进入屋内,宁初一轻轻关上门,里面有一坚硬板床,堆放着平整的茅草,上面躺着一个身形瘦弱,衣着粗布衣物的少女。 少年看了眼熟睡的丫头,蓦然一笑。 这所破旧宅子是娘亲唯一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陋药鼎外,什么也没有,他叹出一口气,只得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架起药鼎,从屋外拿了些干柴放在底下。 宁初一蹲在茅屋外,小心盯着火候,时刻注意风向,生怕身后一切被一把火烧了,药方上边儿写着一切的注意事项,哪怕他自诩记忆惊人,也还是时不时翻出那张药方,生怕做错什么。 熬药到底不是个容易活,除了要一人时刻盯着外,那股难闻的中药味终究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更要注意急火和文火,其中道理不可谓不大,但宁初一竟乐在其中。 少年就这般盯着火候失神,整整一个多时辰,一股令人闻之翻江覆海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陶瓷碗,把熬好的中药小心地倒进碗里,然后捧起药碗,在鼻子前闻了闻,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脸上有了些笑意。 端着汤药来到小妹前,喂药时不自觉放缓动作,少顷,待碗里一滴都不剩时,他才瘫坐在地上呼出一口气,起身又拿了些干茅草盖在小姑娘身上。 少女懵懵懂懂,摇晃着爬起身子,揉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哥,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没来。” 清贫少年身体明显一滞,默默低头,望向自己单薄的衣物,再看向这个粗布衣物的小妹,心生怜惜。 回过神来,宁初一挠了挠脑门,问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小缺儿你饿了没?” “不饿。” 宁缺平静道,脸上却多了一抹欢喜神色,奈何肚子早已饥肠辘辘,空空如也,十分不争气咕了一声。 清贫少年愣了片刻,脑中有些混乱,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不饿”和“欢喜”二者间的关系,骤然如梦初醒,笑着说了声好,便从怀中摸出几个包子毫不犹豫递出。 宁缺乖巧点了点头。 宁初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柔声道:“你记得待在家里别动,除了我外,谁说的话都别听,明天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 宁缺眼睛弯成月牙,笑的没心没肺。 贫寒少年眼眶有些湿润,抿起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信手推开房门,蓦然望去,只见远处那片迎春花开的异常茂盛,孑然而立。 屋内药鼎下的急火跳动翻滚,火星躁动。 少年缓过神来,听着屋内鼾声,怔怔出神,闭上双眼,小声呢喃道:“花开花落年年……”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章 解签 翌日,天色大亮之时,贫寒少年猛地睁开眼,后背一身冷汗,看了看周遭,这才安下心来,轻轻带上门离去。 还没走出浊水巷,便听到一声刺耳的讥笑声,宁初一没有抬头,古井无波,径直而去。 “哎!你等等,我有话给你说!” 一个从隔壁院子出来的俊俏少年有些气急败坏。 俊俏少年名为高井,看其穿着是个穷苦人家孩子,爹娘早逝,年纪和宁初一相仿,其名想来也是长辈煞费苦心求来,希望自家孩子长大一片大好前程,富甲一方,未来不可限量,再不济也是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眼前这个俊俏少年是宁初一在扶风城算得上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高井眼珠子一转,也不顾宁初一能不能听见,大声道:“喂!你买吃的时候,记得多买一份!” 清瘦少年丝毫不带犹豫回了声,“嗯。” 高井无可奈何,摸了摸下巴,装作猛然想起什么,急忙说道:“今日城里来了些山上神仙说要收徒弟,据说会飞天腾云驾雾、斩妖除魔,厉害着呢!宁初一你就陪我去看看嘛,说不定咱哥俩还是天纵奇才,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一个朋友,若你也不陪我的话,那这到手的仙缘我不要也罢。” 高姓少年耍了个心眼,他可是将这位邻居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若是只说前面一句,那人便只会一心的祝福他,可若是加上后边那句,他十分肯定,这位和茅坑的臭石头差不了多少的邻居一定会答应。 宁初一面色微寒,身子明显顿了顿,“当真能斩妖除魔?” 高井并未在意,反而哈哈大笑,“你小子想什么?我们这些凡人只要不惹事,自然是平安一生。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还能骗你不成?你是不知道啊,有个衣着青衫的老先生随手一点便能将一株枯叶化为绿叶……” 宁初一身子一颤,为了不让高井看出异样,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紫气东来,一路走出浊水巷,高井大笑一声,连忙说闹肚子,二人也在这时分道扬镳。 贫寒少年没有多想,一路小跑出浊水巷的时候,看到有不少中年妇人在河边洗衣,而留下一众孩子在离自己不远处过家家,他猛然收回心神,接着箭步快跑起来。 离闹市还有些距离,少年绕过巷口,豁然开朗,在一条名为桃李街的尾处立马驻足,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阵阵读书声,他知道那里有座书塾,是那高深莫测的扶风城主花钱而开的,这说法在地方县志上也有详细记载,据传已有数百年历史。 老乞丐还没死的时候,便会有一老一小竖起耳朵,偷偷躲在书塾窗外,那位教书先生很是儒雅随和,从未呵斥来偷听讲课的他,宁初一在几年时间中少见教书先生发怒,却独有一次是对于那些自称“达官贵人”那个高人一等的说法嗤之以鼻。 不愧是读书人,三字经和一堆之乎者也不带任何脏字的话语脱口而出,直把那位将人分为三等的“富商”骂的怒不敢言。 在老乞丐闭眼后,少年为了照顾宁缺就再没来过书塾,那时心中所想不过是不想将自身污弄脏这座读书人的圣地。 少年心底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朝着郎朗读书声走去,脚步缓慢,呼吸紧凑,终于熬不过心中道理,步伐骤然停下,面色惆怅,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远远看去,不再是那位老先生。 书塾内,一位白衫读书人正步履有序,慢条斯理的传授于台下稚子道理。 原来故人已去,青山依旧如常。 少年没了去山上的意思,而是放慢脚步站在书塾不远处,他仔细看向四周,这个位置书塾内的先生和学生都看不到,并非是他害怕,而是唯恐打乱那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 估摸着是宁初一想起了重病在身的小妹,有些心酸,接着挪动脚步,一路小跑而行。 --- 桃李街外,有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道人,头上那顶高冠,似那盛开莲花,栩栩如生,此刻正襟危坐在一座算命摊子上,其有一个签筒,而他一手持一面幡,其上写着“神机妙算”四字,一手拈花,神色平淡如水,活脱脱一幅凡人高攀不起的得道高人模样,可每日人来人往,也就见怪不怪。 年轻道人呵呵笑道:“愿者上钩。” 心神感到有生人过来,立马正襟危坐,口中念念叨叨,“谋定无忧,贵人点头。今时还是旧时人,人事如今又一新。” 年轻道人念完后,猛然睁眼,看着那个一脸愁闷的老者,眸子中闪过一丝异色,却并未多问。 老者看这副模样,心中更是苦恼,急忙追问,“张道长,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个劫数可还有得解?不管出多少银两老头子我都认了。” 道人笑容灿烂,伸出一手。 老者自然心领神会,这可是这位道人一直坚守的规矩,这八年来求卦的信男善女也就心照不宣,于是老者立马闭上眼睛,伸手往签筒里一搅。 道人哈哈大笑,“老王头,看来也是上天在眷顾你,才开年上来就是一个上上签,看来这未来一年,你注定家兴、福寿康宁、鸿喜云集。” 老者仍旧闭眼,心底却大松了口气,脸上多了一抹久违的疲倦笑容,“借道长吉言。” 年轻道人反倒沉默不语,将说出的话一字不差的执笔写下,双手递出。 这位约莫甲子之龄的富态老头神色凝重,同是双手接过那张写着箴言的黄纸,道了声谢后,便从怀中摸出十两碎银放在摊子上,脚步均匀,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雀跃,双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双脚越迈越快,健步如飞。 道人哑然失笑,不再去想此事,继续闭目养神,等待鱼儿。 “道长,我已断绝红尘,脱离世俗,为何我心中还是忘不了她?”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才俊对着那瘫坐在算命摊子上的年轻道人充满好奇。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习惯性的捋了捋胡子,突然脸色尴尬不已,哀声叹息一番,扶了下额头,继而笑问道:“小友你口口声声红尘已了,可你真的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哈哈,道人心中乐开了花,这种小年轻最是好骗,连签都不用给他,只需说几句漂亮话给他听,囊中财物还不得到我碗里来? “啊我。” 年轻道人摆了摆手,神色十分凝重,像是在交代后事,“无妨,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青年才俊不由愕然,笑着摇了摇头,倒觉有趣,朝着碗丢了些许银两,大步离去。 当年轻道人再见不到那人踪影后,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大抵是觉得有辱斯文,抬起一手于胸前,微微弯腰,沉声道:“天地无极,三清祖师爷在上,保佑小徒张盏生意往后日日能向今日这般,畅通无阻,一路高歌” 念完此话后,年轻道人睁开眼,看到一个贫寒少年从他身前掠过后,连忙招手示意,心底奸笑一声,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观小友面相和我道门有缘,今日解签那就少收你两文钱,你就给贫道一文钱如何?”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三章 梧桐 宁初一愣了愣,回头仔细一看,一个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头顶高冠得年轻道人,观其面相约莫有二十六七,真实年纪不知几许。 少年自然识的此人,这年轻道人自他记事起,整日守着那个算命摊子,就像是了不得的宝贝,游手好闲,随遇而安,好在这道人对那些家境贫寒的痴儿有些照顾,算上一个准卦也分文不取,渐渐名声鹤起。 宁初一摆摆手,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无可奈何,猛然起身,朝着清瘦少年打了个道家稽首,提高嗓音,“贫道张盏,道号无为,自江南一路远游至此,小友走过路过可千万别错过,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贫道在此立誓,若是抽个上上签可保你平安百年,就算气运实在不佳抽出个下下签,那我便折百年寿元,替你抵过这一劫” 宁初一停住脚步,半信半疑,张姓道人一见有戏,连忙起身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谆谆善诱,“我张氏算命那可是在整个大晋国内都排得上号的,你就算不信我,那你还不信那些来我这里算卦的街坊邻居?那些高大汉子可不和我讲理,和我讲拳头哩。” 少年听得云里雾里,转过身走到摊子前,看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道人,想了许久,认真问道:“你是不是王婶说的那种江湖骗子?” 宁初一见道人不信,连忙解释道:“你想骗我的钱,对不对?” 年轻道人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挽起长袖,想要好生教训这个口无遮掩的毛娃子,但看到那双真诚的眼眸时,还真下不去手,有些无奈,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不懂尊师重道。 但他不愧是老江湖,一瞬间便神色如常,缓缓道出一些没有根据的话语,“此言差矣,在贫道这儿,众生皆平等,从来没有谁给我钱多那他就一定会抽出上上签这个道理,若真是这样,贫道还做什么生意?我们这些替人算命的道人,能混的风生水起,就全凭一个词!” 说到这儿的张盏卖了个关子,眼珠子转向少年,可看到那一副“我什么都不懂,道长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呆傻模样后,败下阵来,用手指着那面幡子,语气颇为无奈,“看到没,‘神机妙算’!” 宁初一踌躇不决,突然下定决心,“道长,你能不能给我的妹妹算一卦?” 年轻道人笑而不语,其意已明。 少年急忙道,“张道长,我知道生辰八字的。” 张盏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见空无一人后,才松了口气,“你小子别和我套近乎,铁打的规矩啊,千年来都不能破。” 宁初一叹了口气,作势要走,道人反倒是急了,立马起身,高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只管把生辰报来,天大的因果贫道一人挑之!” 宁初一心底发笑,转身返回,继续坐到地上。 好家伙。 道人微微有些无语,但还是伸出手,示意少年抽签。 片刻后,宁初一郑重其事睁开眼,面色微变。 是只下下签。 道人脸色看不出喜怒,心底却直直打颤,接过宁初一递过来的皱纸,上方写着二人的生辰,接着自顾自拈起手指,神色凝重,摸了摸下巴,发现今日没沾上假胡须后,又假装扶起额头,紧接着重重叹出一口浊气,“你妹妹若不出意外,至少可活上百年。可你面相印堂发黑,恐怕不日将有血光之灾,若再说具体一点,不出半年你便会饮恨西北,这个局对于其他道行低下的小辈来说,穷极一生都不能破解……不过嘛。” 张盏故意停顿了下。 少年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晦暗天幕,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倒是多了一丝毫不做作的笑意。 这就够了。 道人随意摆弄着摊子上的一张符纸,“不多不少,三文钱。” 宁初一一惊,“先前不是说好是一文钱的吗?你这人怎恁不知羞耻!休怪我砸了你这摊子!” 张盏打了个哈哈,也不恼,笑道:“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生意人嘛,你买我卖,天经地义。” 少年将信将疑,对于年幼时爹娘口中那些敬畏天神的言语,在那些山上仙人看来不过是对无知迷信。 可他不同,每逢过节,还是会在家门上贴上春联和门神,求个好兆头,于是询问道:“道长你说我妹妹能活百年可是不假?” 道人想了想,重新拿起幡子,反问道:“贫道说一不二,就算你宁初一现在就死,也不会撼动你妹妹生机分毫,你信是不信?” 少年终于下定决心,面容上多了些许真诚,接着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在离铁碗还有一公分时,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长,我妹妹一事……” 张盏撇撇嘴,对这番话不置可否,略微思索一番,一手抽出两张皱黄纸张,一手便顺势握住根毛笔,写写画画,一气呵成,随后一股脑的将纸塞到少年怀中,一脸郑重道:“家中闲时即阅。” 说完这话的道人脸色惨白,像是瞬间老了大半岁数,赶忙挥挥手,示意少年莫要挡了他的发财路。 宁初一陷入短暂的沉默,转头时道了声谢,继续朝着药铺小跑而去,忽然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回望道人,“道长,我知道那个王大爷活不了多久的。” 少年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一路小跑,毫不停歇。 年轻道人微眯起眼,视线停在一个方向,放下毛笔,他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轻声细语道:“小师弟,你一直坚守的道法自然便是如此么……呵呵,有趣。” 道人轻咳一声,继续一幅高人模样,等待下一个失意人。 就在这时,一片泛黄的枯叶从身后的梧桐树飘然落下,随着一缕春风随波逐流,他看在眼里,心情极好,都没在意尚如今还是春间二月,絮絮叨叨念出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骤然,只见那片枯叶不慌不忙地落在道人肩膀上,他面色微变,毫无厘头的吐出一口鲜血,苦笑道:“贫道本想送你场天地造化,如今看来,不知悔改的当是贫道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拭去血痕,仰头看向这方天幕,嘴里嘟囔道:“罢了罢了,今日这鬼生意是做不成了,赶紧收拾摊子打道回府才是正事。” 就在道人连滚带爬离去后,此地又悄然落下一片青翠树叶,正顺着风势,一路安稳飘向北方。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四章 旧事 一位温文尔雅的青衫儒士离开江南,一路云游来到这座偏僻小城,身侧站着一位手持行山杖背着黑藤色书箧的俊俏少年。 最后二人停在一座青石拱桥上。 高井一路上心底全是不解,便对着儒士作了一揖,“梁先生?” 儒士放下手中经书,想了想,伸手指向桥下急流,“心无旁骛似明镜,无风何处起涟漪。高井,作何解?” 俊俏少年茫然失措。 青衫儒士微笑道:“世人入世便惹一身尘埃,浑然不知万般皆是因果。你再年长些岁数,也就知道了。” 高井欲言又止,不过他知道身边这位貌不惊人的教书先生一定不会骗他,于是重重点了点头,许是怕儒士心生芥蒂,眼神明亮,“嗯!” 儒士神色有些憔悴,他生于江南,见证了这方天地始皇帝的霸气,长安那位诗仙的洒脱,诸多大小王朝更替。 也见证了道家、儒家、释家、法家、阴阳家、兵家、纵横家等的百家齐鸣。 修身在正其心,读书能读出什么?读书人当自有一番风骨,凝聚天地浩然正气,自哺心神,借助天时地利人和,以至王朝气运,才气灌顶。得到人世间圣人书院认可,方有本命字。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应当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儒士舒张身子,带着学生高井走到一所道观外,不苟言笑的他在这一刻神色舒适,心情极好,对着俊俏少年娓娓道出一些书上没有的趣事,“道善修养其身,儒为有浩然正气,释则反哺修为。那高井你可知道,儒教修士为何大多为被天下人所唾弃的读书人?” 梁姓儒士说出的这番话年幼的高井自然不会明白,也就没有卖关子,笑道:“儒教修士一生只能以字为本命物,其中道理不足为外人道也。” “世间所传闻的儒教祖师有三个本命字,此言确实不假。妖土不敢入侵人世间也正因如此,万年来,只有一个自称叫做裴旻的剑客来砸山门。而释教高境修士被天下人称其为圣人。六千年前那场大战,释教三大圣人只是略微出手,令人遗憾的是,麾下佛教竟大闭山门。” 说到这儿的青衫儒士叹了口气,语气中都是惋惜和疲倦。 俊俏少年在先生开口便一直作认真听状,小心斟酌儒士说的每个字,待没了下文,高井突然鼓足勇气问道:“梁先生,难不成儒教修士穷极一生只能以字为本命物?” 儒士对于学生的打岔,心底根本没有一丝不耐烦,反而哈哈大笑,“凡事无绝对,长安那位诗仙一斗诗百篇。而张伯高前辈遵循法度,师法自然,承前人书法道果,以自身修为,令纸为天地,笔墨为风云,被后世人称其为草圣,但让人惊奇的是,张前辈不是纯粹儒教人,却以草书证己道,真乃神人也!” 俊俏少年蓦然失色。 梁姓儒士突然咦了一声,望向墙上那张告示中那大晋国主四字,有些好奇,对着少年打趣道:“书上道理你从小便朗朗上口,熟读于心,可你看这位与世无争的一国之主,将自身所有势力归还给皇室,这就一定是对的吗?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 “可以我之见,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 俊俏少年没有思考,“梁先生,我以为这世间哪有这等帝王相?书上说的都是假的。故而也没有解。” 青衫儒士为人和善,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恼怒,于是微微一笑。 高井立即不再说话,良久,还是按奈不住,行了一礼,认真思索一番,而后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万乘之主以身轻天下。先生,如何?” 高井说完此话,使劲点头,眼眸一亮,接着把心中话脱口而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善!” 于儒士而言,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莫过于此。若是学生脑袋不灵光,那做先生的就一定要对其冷言相加不可?这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儒士笑着摇了摇头,回忆起自己的蹉跎一生,默默叹息,没由来想起那位以词证道被世间誉为词圣的苏子,集众家之所长,化为己用,从未放弃救世济世,最终却郁郁寡欢,隐居山林。想来只有这位老先生在那心灰意冷的思绪中才能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诗词。 他破天荒神色有些感伤,转过头看向这方天幕,心有所感,唏嘘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 高井静静听着,突然抬起头,神色认真道:“梁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我们一旬后离开这里时能不能带上宁初一。” 青衫儒士没有立刻回答,他凝起心神,视线透过两侧房屋,最后停留在一所破旧宅子内的小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最后又移过视线,停留在宅子外的迎春花,哑然失笑,“我收了会如何,不收又如何,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我想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高井立马双膝跪下,“我那朋友性子好强,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可这件事在学生心里算是个劫数,故而我会在离去后为他找一份长久的生计。梁先生对我有再造之恩,学生不敢有非分之想,我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不想入世修行,只想平凡活一世,一生侍奉在先生身边便足矣。” 儒士有些意外,“自家自有自家福,若是先生强行扰乱他人因果,双方都不讨好。” 接着青衫儒士面色平静,“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数千年前那场神魔之争残留下来的那条真龙遗种也将在这方天地苏醒,伴随而来的自然有天庭落下的万千术法,这也注定这方天下不会太平,今日你见到的无非就是些山间野修,不足挂齿。令道、儒两教在意的是只有妖土。” 儒士顿了顿,面色讥讽,“连那些早已隐世隔绝的宗门都想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真龙降世,却连机缘和灾祸都分不清,真是可笑至极。” 梁姓儒士沉默了许久。 高井不会知道,他一直敬爱的青衫先生,这时正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看着远方青山,心生悲悯。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五章 卑草 闹市,宁初一独自走在人来人往之中,身影略显孤寂,一路上偶尔遇到稍稍有些家财的达官贵人,老远看见他唯恐避之不及。 自五岁后,这些眼神于他而言不过习以为常,哪怕街坊邻里对他恶毒咒骂,不为其他,就单单五月初五的生辰便足矣,故而将少年爹娘的“死”怪在他身上也是再对不过了。 就连少时那场蝗灾饥荒也归咎在宁初一身上,中年妇人咒骂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宁初一一直没有去辩驳,夜深人静时,他也会将这些恶语当真,偷偷哭泣,可一天明,心中又不免多了些乐观之意,耳畔咒骂也就随之荡然无存。 幼时那位教书先生曾对他笑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当时的他年少无知,自然不解其中深意,但对此深信不疑,隐约间还是明白这位教书先生年轻时也曾胸怀大志,意气风发,然花有重开日,不得志只得归隐凡间。 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贫寒少年对着手哈了一口气,先前颓废的面容上这才多了一抹笑意,昂首前行,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 扶风城北,长生观外,街道上早已是摩肩接踵,人流如潮。 原是此处道门上贴了一张榜文,最上方是用红色笔墨所书写的告示二字,下方则为:今年秋末,大晋京城,道门小会。 最右下方有一行小字,大晋国主司马奕亲笔。 令这些达官贵人轰动的自然不是这狗皇帝举行的道门仪式,他们又不是道士,哪管这些闹心事? 据小道消息传,此次会有外界的仙家门派以及云游散修要在这个贫瘠小国寻一些衣钵相传的得意门生,若是十六岁之下有天赋异禀的幼子被其一眼相中,皆可入世修大道,证长生,做那真正的谪仙人! 这个消息是那些江湖人士在“茶醉书香”里,酒桌上与酒客谈笑风生时“不小心”被有心人听去,也就不小心一传十,十传百。 至此,有些达官贵人夜不能寐,纷纷带着家眷来此一观,人山人海,各自怀揣心思。 有个与城主私交甚好的老者不信邪,径直去城主府内一探究竟,是否真伪,城主笑而不言。 只记得那老者出来后,满面红光,诸多凡人心中也是有了底。 人流中,有一位清瘦少年也在其中,手脚并用直接用力一挤,众人本想大骂一声,但见是那个扶风城的祸害后,心底生出一丝厌恶,倒也没了谩骂心思,若这时开口了,往后在酒桌上,少不得被好友拿出此事耻笑。 宁初一仰首便看到那张榜文,他心乱如麻。 想来是那个酒楼流出的传闻缘故,这所常年清净的长生观,日日都会有外城富商来此驻足。 离的近些的街道,店肆林立,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周边小摊上本是平凡无奇的刀剑,在那察言观色的小贩口中也自然成了无坚不摧的宝刀利剑。 商铺中更有绫罗绸缎,珠宝及香火的生意, 而正因如此,看相算命貌不惊人的老人家也多了些许,令那些外乡富商不敢任性。 人来人往,杂乱无章,可宁初一细细一看,其中不乏有仙风道骨的道人。 他望向那些脸上挂着笑容的达官贵人,破天荒笑了笑,这谪仙人的高帽哪有谈笑中所说那般好戴? 恍惚间,宁初一从远处看到一条流浪猫,独自躺在冷清街道上,无所适地,少年从那双懒散无助的眼瞳中,他看到了自己。 宁初一又转过头看了眼墙上告示,深呼吸一口气,居安思危,这一刻,身边众人心中一切所想所念在他心头浮现开来,有那对他避开老远的富商,也有见他如见蝼蚁的面色平淡的山上道士。 少年神色异常平静,轻轻摇了摇头,快步离去。 宁初一心中有事,故而一路上丝毫没察觉到,在他不远处,站着一个一身深蓝色素衣的年轻人和一个灰衣老者。 失神一会儿,他便被一个年轻人拦住,做了个赔笑的手势,脸色却是发苦,“小兄弟,我和爷爷从外界从商而至,听到这里有天上仙人要收徒弟,就想去看看,哪里会知道人还没见到,自个儿便迷了路。” 年轻人神识扫过宁初一满是警惕的脸色,猛然醒悟,使劲拍了下自己脑袋,解释道:“所以小兄弟啊,我是来向你问个事,长生观该走哪条道?” 宁初一一听顿时心生戒备,不过随即又心底一松,外乡人,这就对了,“你是商人,打听这个干嘛?” 年轻人微微一笑,眼珠一转,从怀中摸出个锦绣袋子放在宁初一手上,而后一副趾高气扬神态,“我虽是商人,但也是那万年无一的修道天才!除非那些死老头瞎了眼看不上我,不然今日我说什么也一定要去会会长生观中的老不死,不去老子心里唯实不痛快!” 宁初一不动声色,手疾眼快,十分娴熟的解开袋子,却是见到里边静静躺着十多两碎银,面有愠色,心生惊骇,他至今未见过这么多钱财,分文不取,没有丝毫犹豫的合上袋子交还给年轻人,伸出手指了个方向,认真道:“你看那边,出了这条小巷一直走,若是遇到一座破庙,那就往右转,走过青石拱桥,那里人多的地方就是长生观。” 说完此话,宁初一才打量起这个身材修长的问路人,只见他衣着深蓝色素衣,星剑的眉,下颚弧线干净利落,貌相十分出众。 而让宁初一疑惑的是,年轻人腰间悬着一块闪亮的铜片,其中刻写着黑色的“二”字。 宁初一收回心思。 而蓝衫年轻人接过锦绣袋子,微微有些意外,这个不知好歹的乞丐不知道这些钱能让他好吃好喝好些日子么? 他拍着宁初一的肩膀,倒觉有趣,大笑三声后,没有再说什么,嘻嘻哈哈道了声谢,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年幼的黑瘦少年,在递锦绣袋之后便一直保持这微微弯腰的姿势,不显造作矫揉,反而更像是兄长在教导不成器的自家兄弟般,大大方方。 蓝衫年轻人打了个哈哈,又莫名其妙对着宁初一笑道:“小兄弟,生于天地间,人固有一死,作何解?” 顿了顿,在年轻人神识下,只见宁初一此刻面如蜡色,背后一身冷汗直流,想要出口嘲笑一番,忽见黑瘦少年面色满是镇定。 他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强装罢了,但心中还是有一丝不悦,拍在宁初一肩膀上的劲道轻了一些,多了抹黑色气流,不由大笑道:“在这乱世之中我们本该在酒前结拜一番,可惜天意弄人,不得而终,如今我看你印堂发黑,此番我平生仅见,恐是旧病复发也。” 话锋一转,“你我一见如故,如今你却要走,我没有什么东西可送你,实属人生之遗憾。” 与此同时,灰衣老者瞳孔巨缩,捏在手心的玉器在这一刻彻底粉碎,有趣,但并无任何言语,一身灰衣在他身上,不像修士,反倒像是个置身事外的街坊老头子,和蔼可亲。 年轻人话音刚落下,毫不拖沓,带着一脸惋惜拂袖离去。 身后的宁初一并未因此话而失色,而是轻轻问出个幼稚至极的问题:“我先前可是有什么话说错了。” 蓝衫年轻人微微一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笑意更甚,“不出半载,你就会死,且是轻如鸿毛。” 贫寒少年也笑了笑,竟毫无厘头对着年轻人弯腰作了一揖,转身快步离开。 蓝杉年轻人看着那少年的背影,顿觉十分无趣,要不是身旁老者非要带着他,早就不知在哪里快活去了,“蓝长老,一个呆子有什么值得看的?还不如昨夜青楼里那位花魁有趣,啧啧啧” 灰衣老者并未反驳,片刻后,有些疑惑道:“少主,看来最近大晋国修士多了些,混进妖物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些熟悉算了,是我多虑了。” 年轻人伸出一只手于鼻前,一脸陶醉的闻了闻,随即一脸惋惜,“上好的蛊啊,竟然浪费在傻子身上,真是可惜。” 老者神色傲然,这位年轻少主短短二十载,竟修到二境蛊修! 他,是整个寨子的未来! 若不是他们所处的西域南疆被世间正道修士所排斥,这方天下,他们蛊修又哪里去不得? 想到此,灰衣老者开口道:“少主,稍稍给他点儿教训不就得了,若是被那个教书先生瞧见,这次机缘恐是与你无缘了。” 年轻人大抵是被老者说的没趣,叹了口气,“这蛊可是我炼了整整两年的,说是我的宝也不为过了。” 老者自然知道,南疆修士一生只能炼化蛊虫为本命物,倒不是对那个乞丐心生怜悯,而是心疼蛊虫。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六章 不平则鸣 这对主仆对于贫寒少年的生死大抵是不会关心的。 年轻人嘴上虽说是烦躁老人今日的所作所为,却也不敢太过得罪这位护道人,只是在少年离去后,左顾右盼的动作太大,浑然没有半点修士气概,满是好奇,甚至还伸手去摸黄泥墙壁,不由问道:“蓝长老,这里当真是你说的儒教圣贤福地之一?为何在南疆书楼上,对这大晋没有过多言语批注?” 老人沉默片刻,伸出双指,答非所问:“普天之下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明善恶知晓礼节,要不然长安那位儒家读书人,怎会练起被三教打压的剑来?还持剑开黄河天幕?归根结底还不是这世间不太好,让人太过失望。” 实际上这话本若是由儒教圣人口中说出,说不得会引来万千教徒膜拜一番,只不过从老人口中讲出,特别是南疆那个地方的人说出,便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人侧过身,神色古怪,“不知蓝长老怎会有这番话,三教与我南疆的世代恩怨,可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了断的。” 若真让他将老人说这话传出去以讹传讹,不说天下修士人人尽知,只要在西域南疆有丁点传闻,那老人这一辈子便如家狗跌至野狗,整个人世间再无他半点容身之地。 毕竟人前人后两幅面容的人,大抵是不讨欢喜的。 山上神仙说是远离世俗修道,到底还是免不了世俗红尘困扰,一切人情世故于修士而言,大抵还是管用的,因此年轻人话音一落,灰衣老者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只不过在片刻后又烟消云散,老人神色平静,“少主这可就折煞老朽了,咱们蛊修啊在三教眼里,便是没有来路的山间野修,说不定在那群只会无脑出剑的剑修眼中,也是下三流的,老朽身在南疆,便一辈子是南疆人,何来叛徒一说?老朽对于清风寨,别无二心,因此若是少主想要坐上寨主那个位置,待回去之后,老朽斩了蓝海便是。” 老人这话一出,无疑于表露忠孝了。 只不过年轻人依旧不为所动,只是面色平静。 来大晋这世俗王朝,自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担负着清风寨往后千百年的昌盛重任,往大了甚至可以说是担负整个西域南疆的兴衰,这便和世俗王朝里“寿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前者只是干看着上层画的饼而已,不能和后者相提并论。 他忽然又想起方才见面的少年来了,怎会有一眼见到便心烦的人? 青年的面色,由伊始的平静自若,一瞬间便挂上了狰狞笑容,到了最后,竟是二十年间从未有过的骇色。 —— 宁初一待走远了后,躲在一条巷子拐角回望那个一脸笑容的年轻人,心底没由来感到委屈。 对于世人的善良与恶意,少年漂泊记事起,就有一种犀利的直觉,谁对他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他还是分得清的。 这一刻,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有些讨厌高井口中所说的山上神仙了。 突然,他的余光,无意间发现走了很远很远的蓝衫年轻人好像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有讥讽,更有玩味,轻手一弹,一个小如蚊虫的黑点弥漫而出,直往宁初一袭来。 少年强忍着心头怒意,来不及思考,多年来面对危险的惯性令他身子稍稍一侧,宁初一背后冷汗直落,转头一看,心底更是阴沉,只见墙角被蚁虫弹中后,一瞬间便化为灰烬,脸色愈发难看。 年轻人可不是心善之人,若不是惧怕那个教书先生,早就一巴掌将这个令他一见面就心烦的少年拍死了,他的修为在这方天地受了局限,展现不出太大的威力。 可是下一刻。 幽深巷子中便有一道雄厚的声音响起。 “无知。” 宁初一蓦然望去。 在蓝衫年轻人和少年所在位置中间,走出一个腰间悬酒、相貌俊朗,头顶破草帽的黑袍青年,老者大惊失色,只因那男子身后负着一把墨青色长剑! 灰衣老者面容凝重,脚步轻移,将年轻人护在自己身后,朝着一条黝黑寂静的小巷抱拳,郑重道:“阁下,相逢即是有缘,他年若是你去了西域南疆做客,我清风寨定不会怠慢你。” 毫无回应,越是这样,他越是心慌。 终于,青年自言自语道:“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南疆臭老鼠,看来今日这事我不得不管了。” 老者如临大敌,沉声道:“这是我主仆二人私事,阁下是不是管的宽了些?” 负剑青年扫了眼老者,眸子中明显都是失望,话语中透出不带丝毫遮掩的嘲笑,“二位擅自出来,已经是坏了规矩,我倒是想看看几十年不见的西域臭老鼠能修炼出个什么出来。” “你!”年轻人气的发抖,字词间尽是杀意。 老者紧紧挡在他面前,任由青年在那说风凉话。 青年看到这一幕,毫无顾忌笑出声来,许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青年骤然拔剑出鞘,一剑挥出。 剑气无形,剑意无相。 老者肝胆俱寒,身后的年轻人是他们寨子唯一的希望,他的眸子焕发出一抹灰暗,抬起的一手握住一点绿光,硬着头皮将这道剑气尽数拦在自身小天地外,已作垂死挣扎,不忘回头挥袖将年轻人送出老远,大声道:“少主快走,一辈子都别来这破地方!” 可惜在一手一剑气两两相碰的一瞬间,老者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青年都没多看抱头鼠窜的蓝衫年轻人一眼,挥出一剑后便站在原地,轻笑了声,“臣为主死,你倒是称得上无愧二字。” 老者冷哼一声,没有作答。 霍然,剑气率先刺破蛊虫,老者双手一推,吐出一口鲜血,感到年轻人跑远后,笑了笑,还未等他松口气,突然死瞪双眼,只见青年身形一跃而起,持剑斩来。 最后的一刻,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使出十分气力还是连一剑都挡不住,下一刻他只是觉得脖子有些凉意,天地也转了起来。 一颗脑袋突兀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在小巷尾处,溅起一滩泥水。 黑袍青年落地后,只是默默擦起剑来,脚步轻快朝着他适才刚割下的脑袋跑去,蹲下身子,眸子中尽是贪婪,像是在欣赏一件旷世之作。 宁初一噤若寒蝉,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瘫坐在地上,绝望把眼闭上,待没了动静,他又凝起心神,果然害怕这种东西是人生来便有的。 对于那个用剑的男子,他心底没由来冒出二字。 剑修!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抬头,那个恶魔神不知鬼不觉间提着一颗脑袋脸上挂着笑容看着他! 饶是宁初一听多了山上神仙作恶多端的故事,在这一刻也心神摇曳,抱着头忍住要脱口而出的尖叫。 青年望着宁初一,神情不变,眸子中却有些诧异,随手将手中提物丢出,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笑问道:“你,怕我?” 贫寒少年深吸一口气,强行撑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约莫是觉得这般弱了些气势,又不服输的正对身前杀人恶魔的双眼。 青年起了兴致,童心未泯,咧了咧嘴,也毫不示弱,针尖对麦芒。 片刻后,宁初一低下了头,隐在背后的手死死握着,思索许久又重重放下,若此人真是嗜杀成性的神仙的话,自己做什么也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跟随老乞丐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自家性命必须得掌握在自己手中,轻叹一口气,面色一瞬间如同迟暮老人等待花谢, “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刚说出此话,宁初一便后悔不已,他曾年少无知,在一本记录山野杂史的野书上看过关于山上神仙的传闻,大多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其中却有几个词记得异常清晰,奸诈狡猾,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野史据传是一位落魄至极的读书人对当今世道心生怨念,怀揣恶意所撰写,往后岁月有史官琢磨此书时,却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多年来也就无人再去追究。 少年有些后悔。 见青年沉默不言,少年反倒是平静下来,又不知说些什么。 两两相望。 黑袍青年来了兴趣,反问道:“你选择个死法如何?” 顿了一顿,青年连忙摆手,一副自来熟模样,弯下身子,搂着少年肩膀,说着不知是哪儿的方言:“你不要误会哈,按照江湖规矩,你看到我杀人了,还看到我模样,那我自然是要灭你嘞口,晓得不?” 见宁初一一直呆呆看着他,负剑青年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继续忽悠道:“若是你不守江湖规矩,那你可是要被挖眼的。” 顿了顿,又脸色发苦,“更是会被我们江湖人士藐视并且共同抵制,若犯众怒,共同击之唉。” 宁初一从青年开口时嘴角一直大大张开,久久没有闭合。 黑袍青年也不在乎这位特别好骗的少年回答与否,大抵是杀了老者后,心情不错,连忙挺直身子,轻咳一声,将剑重新插入剑鞘,随后伸出一手,轻拍腰间,那块玉佩随之翻转过来,露出用小篆书写的苍绿字迹二字。 蜀山。 少年如坠冰窖,十步之内,落针可闻。 负剑青年一手在前,一手负后,大大咧咧道:“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叫李慕玄,是一个江湖剑客。” 宁初一愣神片刻,但还是能听明白其中意思,大松口气,试探道:“是我想的那般吗?” 青年嘿嘿怪笑一声,面色怡然自得,感叹道:“不是那般还能是哪般?” 宁初一无言以对。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七章 笑靥 少年微微低头,感受到怀中两张箴言还在,脸色有些发白,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道:“我叫宁初一,是……” 他有些尴尬,不过当想起宅子内的小姑娘后,眸子一亮,嗓音十分洪亮,“我将来一定是个能不靠外物挣钱的人,而且挣的一定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钱!” 宁初一把“钱”字咬的异常清楚。 李慕玄有些诧异,却并未深思,对于少年这个回答不太满意,随口问道:“哦?老子出道几十载,江湖上的事多多少少也明白些,却从未听说过谁这么计较钱,难不成你一辈子都打算窝在这个贫瘠之地?” 宁初一摇摇头,“我们凡人自然不能比你们修士,最多只能活出个古稀,对我来说,平凡一生便足够了。” 李慕玄等了半天,一直没等来下文,顿觉无趣,讥笑道:“我还真是闲的蛋疼,竟然听你说了这么多废话,若是让那姓白的晓得了,不得笑话死老子。” 少年面色平静,对于这个负剑青年而言,想必刚才救他不过是顺手而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也知道自己斤量,于是下定决心,重重点点头,作了个十分生疏的抱拳礼数,语气尽是坚定不移,“感谢李大哥救命之恩,我知道自己没什么东西可送你的,可若是他年大哥有难,不说上刀山这毫无根据的事,但我定会以命相抵。” 李慕玄本还想嘲笑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是发现那双清澈眸子毫无做作,竟微微失神片刻。 真真假假如何,假假真真又如何。 青年摆摆手,懒得听这些小孩子才会说的话,没了再逗弄少年的心思,直捣黄龙,“既然你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那知不知道最近扶风城可有什么异常?” 少年面色微变,这点自然逃不过李慕玄的神识,接着又道:“就比如……你发现城中是不是多了些很奇怪的人。” 宁初一盯着这个一脸懒散的青年,思索了许久,才不卑不亢道:“李大哥你算不算?” 青年哑然失笑,不由得带着意外的眼光看去,意有所指反问道:“就比如,多了一个妖土修士?” 贫寒少年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答非所问,话语间多是颤抖,“我听说蜀山自创教以来便一直扛着斩妖除魔的大义行事,可就是不知道门下弟子,是见妖不问因果只为性情而去屠杀,还是要问清楚是非善恶再快意出剑?” 李慕玄闻言,目光闪动, “小子,讲道理这些事还是留给那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老子可听不得这些。只要我握住了剑,我便是道理。” 两个年龄不大的人目光交汇,少年怔然站在原地,呼吸间,气氛凝固开来。 这个背负长剑的青年不惊不乱,拔出剑注视良久,爱不释手,似笑非笑道出四字,“祸从口出。” 宁初一脸色霍然一变,他从青年的话语中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骤不及防间,少年浑身一阵颤抖,顿时脸色刷白,体内一阵剧痛传来,宛若剔骨,如同数以万计的金针刺激自己的经脉。那股天大的剑压锁定着他,心头没由来生出惊恐之意,但仍是倔强地抬起头盯着青年,毫不畏惧。 世间凡人皆知修士无情无义,大多数却是道听途说而来,没有依据可言,这一刻的清瘦少年心底唯有苦笑。 良久之后,那股强势威压如昙花一现般散去,宁初一内心宛若翻江倒海,适才他真的感到自己半只脚伸进地府。 从始至终不见任何起剑动作的青年脸色极为怪异,“小子,别太自以为是,你当真以为世间善便是善,恶便是纯粹的恶?这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宁初一如遭雷击。 青年叹息一声,对这种小孩子心思早就见多了,可还是有些好奇,“那妖土修士和你什么关系?” 少年站稳身子,抬头仰望那个喜怒无常的剑修,仍是寒声道:“她叫宁缺,还有,她不是你说的什么妖土修士。” 李慕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接着青年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去你家坐坐?只要那妖…宁什么心性不错的话,那我就不会杀她。” 少年如防盗贼。 青年轻手一点,隔空弹了宁初一一个毛栗,没好气说道:“你出去外边儿打听我李慕玄的名声,那可是鼎鼎大名,妇孺皆知。多少大人物要见我一面都要等上好几个月,你小子竟敢嫌弃我?” 话音刚落下,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花朝时节骤然而至。 落雨声滴滴答答,微凉风随之飘摇。 少年伸出双手合在一起,做了一个捧水动作,只是一息时间,掌心窝的雨水便顺着手指缝隙处流了出来。再望向李慕玄,只见他笑容依旧,像是对这场出其不意的大雨无动于衷,任由春雨敲打在脸庞上。 少年小声说出了一个要求。 李慕玄沉默少许,“成交。” ---- 大雨滂沱。 一个少年,身上单薄衣物已然全湿,发丝凌乱不堪,撑着的破旧油纸伞靠向左边,而左手却稳稳拿着好几串糖葫芦和一个热腾腾的红薯,没让其沾上丁点儿雨水。 终于,他看到了那所破旧宅子。 再往前跑几步,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远远望着他。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莫过于此。 走到浊水巷的少年身子明显一怔,心中生出一个可怕想法,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呐。” 因为太烫,宁缺只能小口小口地咬。 最后的最后,小姑娘有些意犹未尽,便伸出舌头舔舔嘴边残留的余香,腮上两个小酒窝深陷进去。 她,笑靥如花。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八章 压胜 “茶醉书香”内,有一位靠窗而坐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负剑书生,他看着对面那个抱着一坛美酒却骂骂咧咧的黑袍青年,轻笑一声,“如何?” 李慕玄将酒放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也就只晓得欺负我咯。” 读书人灿烂一笑,“你要是不服,那我们再打一场?我只出一剑。” 李慕玄闻言吓得不轻,头皮一阵发麻,打了个哈哈,连忙四处搜寻,终于在店小二帮助下寻来两个精致羹斗,随即落座,手上也不停歇,立马将酒倒进去,递了一个过去,反客为主道:“白兄生分了呀,来来来,今日不醉不休!” 能让他这傲然心性做出这等姿态的,便只有蜀山剑门那位老祖宗,蜀山之外的人世间,堪堪也不过两个而已,如此说来,那眼前这位读书人的身份便值得猜测一番了。 读书人沉默不语。 李慕玄反倒来了兴致,连忙将视线转移到书生身后,面露奇怪,“青莲剑呢?” 读书人收回心神,面无表情,“丢了。” 李慕玄猛拍自己大腿,神色激动,大有一副拼命之意,“你这人良心在哪儿?放着好好的仙剑不用,还非要废那劳什子事找什么破剑?他娘的,你不用还不如给我玩玩儿,说不定蜀山剑门一脉就会在我带领下力压三教,成为人世间最上乘宗门,嘿嘿,那时候,一想到一群徒子鳖孙跪在我画像前神色虔诚喊些‘老祖宗武功盖世’、‘老祖宗天下第一’,哼,也不枉我李慕玄来过!” 读书人白礼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平静道:“剑就在妖土,你随时可以去拿。” 李慕玄只能一阵干笑,无言以对,那鬼地方,想来整个人世间,也只有这位读书人才能来去自如,想他这等去了只会杀妖的…… 只怕肉包子打狗。 看着白礼又喝下一口后,他也同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珠一转,语气归于平常,小声试探问道:“白兄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小弟又怎会自讨没趣?可据我所知平常凡剑可入不得白兄的眼啊,那想来这剑也不是泛泛之辈,白兄可否给小弟讲讲其中奥妙?放心,我李慕玄可不是会乱嚼舌根之人,此事我定不会说出去。” 白礼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将身后长剑放在桌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 青年不再嬉皮笑脸,面色凝重只为这一刹那,只见天色骤然一明一暗之际,剑鞘上方,露出狂草“龙泉”二字。 其左边另有一行若隐若现小字: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 青年脸肉抽搐了下,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天赋神通是什么哦?” 白礼有些无奈,“龙泉堪堪只是我的佩剑。” 李慕玄抱起酒坛猛灌一大口,胸口一阵火辣,僵笑道:“白兄不愧是读书人,真乃神人也。” 白礼不置可否,淡淡道:“这次下山,还是瞒着李前辈?” 李慕玄心头咯噔了下,啧了下嘴,破天荒没有顶嘴。 白礼眯起眼,低头沉吟一番,若不是答应了一位故人,他才不会去管这些烦心事。 读书人有些头疼,便颔首望向窗外,这场春雨来的猛急,连绵不绝下了一个多时辰,观这天象,保不定还有多久才会停下。 于是这位白衫读书人凝起心神,发现方圆百里内,多了两个自视清高的井底之蛙,叹了口气,正色道:“闲来无事,不妨你猜猜那妖土小修士会不会杀那孩子。” “砰!!” 一坛桂花酒径直被一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伙计摆在桌上。 李慕玄大义摆摆手示意伙计速速离开,娴熟给自己倒上一杯。 白衫读书人小心翼翼从腰间取出酒葫芦,将其灌满,会心一笑。 良久,李慕玄没有丝毫犹豫,清晰吐出一字,“会。” 读书人想了想,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同命相怜的二人本该毫无交集,如今却要在这个多事之秋相遇,我想这也是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道门掌教的杰作吧。” 说的是二人,并非一人一妖,却令李慕玄头疼起来,“慕尘那死丫头也下山了?” 读书人神色漠然,平淡道:“怎么,李家出了个不想学剑却偏好道门的修士,便一定是耻辱?你作为她的兄长,难不成还想要将其捉拿找剑修一脉讨要好处?莫不是要让全天下看尽李家笑话你才收心?白某原以为你李慕玄只是吊儿郎当,想不到还是个‘大义灭亲’的义士……你说握住了剑便是道理,那行,若你还不离去,休怪白某无情!” 李慕玄对自家这小妹是真的头疼,又毫无办法。 他们李氏一族,天生便是剑修,在剑道上的追求若追本溯源的话至少不下万年,族谱上也出过一手之数的剑仙,算是天下剑修一脉中存活至今为数不多的传承世家,到了慕字辈这一代,想来是天命所归,除去些学艺不精的修士,李慕玄兄妹二人在剑道天赋上便是独树一帜,绝无仅有。 故此身为剑道世家的李氏族人因对剑道之外的事务不感兴趣,这样才对。 李慕玄如此,李慕尘却不去学剑,反而成了蜀山道门一脉的道种,是个例外。 李慕玄只得猛饮一口烈酒,郁闷不已:“慕尘这丫头若是还在蜀山道门那我自然做不得主,可如今偷偷跑了出来,那就让道门那边自个去琢磨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礼笑而不语,只是砸吧砸吧喝酒,似乎是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其实是对道儒释三教大有益处,却注定是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蜀山说是山,其实并非如此,乃是道教创教祖师太上老君于人世间一剑劈开的小天地,自成一体,自开教以来,除了是道家传承之地,亦是剑修云集之地,换而言之是齐聚了整个人世间的初代道家圣人和剑修传承世家,按三教和剑修不合这理来说,除去妖土的虎视眈眈,前后二者修士若狭路相逢,之间必然是有一场大道之争。 故而如今的蜀山确是分为道门和剑门两脉,因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明面上两脉自然要互不相干,可暗地里就不知道会有什么腌臜事了。 数万年前,蜀山剑修一脉人口不少的时候,算下来可是出了整整七位大剑仙,当时纵合三教所有圣人,也不过堪堪六个,为何三教近些年哪怕要背着遗臭万年的名声也要打压剑修,无他,除去剑修同境杀伐第一这点,便是近两百年蜀山突然冒出头的女子剑仙轩辕敬月,仿若天生为剑而生,实在太过惊艳,每出一剑都足以斩落万千星辰,动用仙剑轩辕甚至能跨越两境强行杀敌!三教修士若是对上,必然是退避三舍!那是何等风采? 是非成败转头空,轩辕敬月生不逢时,还未出剑斩妖便没了剑心,若不是因祖上是黄帝,轩辕二字怕早已是名存实亡。 李慕玄发现气氛变得微妙,连忙转移话题,“天地良心啊,那姓张的和我没半毛钱关系,良心说到底还是被狗给吃了……话说回来,白兄也觉得那妖土小女娃儿会杀那小子?” 白礼别好酒葫芦,停在半空的微微一颤,一个劲地摇头。 —— 浊水巷内的破旧宅子。 那位身份极为不凡的妖土少女听完宁初一的叙述,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妖土的人,所以这六年你是一直在做样子给我看?” 二人相向对视,屋外春雨不知何时,停了。 而仅剩的那一串糖葫芦,也从宁缺紧握的手腕之中骤然滑落。 少年不停的摇头。 宁缺没有继续逼问,悠悠站起身来,神色尽是古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不是很厌恶妖怪么?” 宁初一呆若木鸡,他嘴角轻轻张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立马闭上。 见少年久久不语,宁缺微微蹙眉,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举起一只手作刀状,面若寒霜,自顾自道:“也对,人妖自古便是对立。你自己要做烂好人救我,那我也就不欠你什么,可惜我是妖啊,见到人类自然是要赶尽杀绝。” 就算是刚入道的修士极重伤势在身,要杀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凡间少年,不过轻轻抬一抬手便足矣,更何况少女还是腾云境修士。 宁初一踱步到屋门外鬼鬼祟崇望了一圈,寻不到黑袍青年踪影后,做到心中有数,又小心翼翼关上门,走回原位,轻声道:“你现在伤势还没好,趁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前,赶紧离开这个破地方。我知道你和那个李慕玄都是很厉害的山上神仙,但在我眼里,并没有谁对谁错我就一定要靠向他这个道理……” 少年顿了顿,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笑意,“话虽如此,可这天底下就没有作为兄长而不疼爱自家妹妹这个理。” 宁缺的眼瞳一阵收缩,脑海中一片空白,少年的这番话令她茫然失措,嘴唇喃喃自语着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会下不去手,才这般演戏……” 宁缺双目空洞,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闭上双眼,面如死灰。 少年神色怅然,“不,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对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抱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 “那之后呢。”宁缺木讷回应。 宁初一颤声道:“或许你的存在对凡人是个麻烦,但对我来说,自爹娘走后,你便是我的一切。” 宁缺忽然仰起头望向那张怎么看都不觉得腻烦的面容,目光幽幽,“趁着那剑修杀我前,你还来得及后悔。” 很久之后,宁缺只听见一道发自心底的肺腑言语。 “不曾悔过。” 这位不知道多大年纪的妖土少女只感到心底最深处一阵颤栗,痴痴望着这道孤苦伶仃的身影,低声喃喃唤了二字。 少年听的清清楚楚。 她是在说笨蛋。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九章 小巷 街道上早已没了小贩身影,本因热热闹闹此时却冷清空旷,李慕玄不由心生幽怨,“老子打不过你还跑不过说。” 青年收回视线,勾了勾嘴角,脸上有些笑意,继续朝着那缕稀薄妖气走去。 其身后的墨青长剑作微微颤鸣声,像是对自家主人接下的的决定十分不满意,又亦或是适才青年和那个读书人畅快喝酒时,对于自己一直被龙泉压抑却丝毫不敢出声的行为而感到……愧疚 李慕玄见四下无人,又不动声色转过头望向酒楼一处靠窗位置,他奶奶的,那个读书人当真就这么好酒? 他不免小声嘀咕道:“李老头一直说我不要百年一定是剑道魁首,可姓白的一整天都不干些正事,尽给我找麻烦,修为居然比老头子还高,娘嘞,找哪个说理去?” …… 浊水巷口,有一个年轻道人大雨时一直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有些不过意,便给这处人家免费算了一卦。 待雨停了后,道人行了个道家稽首,飘然离去,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了无生趣。 道人有些心不在焉,今日一个下下签,一个上上签,思来想去今日便不做生意了,刚生出这个想法,他背后冷汗直落,鬼使神差又带着一身行头走到梧桐树下,老僧入定,等待鱼儿上钩。 张盏眉间瞥见个容光焕发的黑袍青年,暗笑一声,又是一个好骗的主,连忙打招呼道:“这位道友,我观你面相与我道门有不解之缘,那今日贫道做个东,给你打个折解签算卦,不灵不给钱,阴阳五行十卦九灵嘞。” 李慕玄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指了指身后的剑,示意这位年轻道人莫要讲话。 道人尤不死心,站起身提高嗓音,“不灵不给钱!” 青年起了兴致,回头扫了道人一眼,面色大喜,问道:“怎么个解签算卦法?” 年轻道人被这道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的心底直打颤,但生意却不能不做,于是乘胜追击,已然道貌岸然模样,“贫道张盏,见过小施主,观你面相为善、耳高于眉、天庭饱满,一看就是享福之人,前程不可限量。今日施主只要在贫道这里求上一签,不说万寿无疆,但贫道可保你儿孙满堂,大富大贵……” “你个哈儿找打!” 张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懂尊老爱幼,老了可怎么办哟。” 青年骤然起剑,“尊老爱幼?你信不信老子现在花些银两叫几个好手把你家zu坟都给刨咯!” 道人明显被吓得不轻,一脸委屈巴巴模样,“年轻人哪里来这么大火气,贫道远游至此,算命已有十二载载光阴,上知数万年天文,下知五百年地理,通晓各地风水山情。我不是说过不灵不要钱么,你还这般凶我,你不要脸。” “嗯?” 莲花冠道人连忙起身逃窜,陪伴他八年的算命摊子说丢就丢,逃之夭夭。 李慕玄哈哈大笑,“算个卦都没大没小的,你家zu坟在哪?指个方向老子这就教你龟孙儿啷个尊老爱幼。” —————— 宁缺精致面容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眸子里弥漫柔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一个出现在众多人类修士威压前仍是不愿低头,那个倔强的清瘦少年。 那一年冬天,重伤在身的她疑惑地看着那个背筐少年顶着寒冬,大雪纷飞中找来一根树枝,哆哆嗦嗦写下“宁缺”二字。 一晃半载,这段平凡生活,她从不敢奢望。曾在妖土时偶尔做梦,也从未有过。 她回过神来,数丈外,一个面相俊朗的青年携着一缕毫不收敛的纯粹剑意,朝这座破旧宅子信步游庭走来,宁缺突然冷笑了起来,一个本该凋零的剑修想要靠杀我来重振旗鼓? 做梦!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章 虚惊一场 晌午过后。 一直都不曾缓过神来的宁初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春雨都已经停了,推开宅子木门,雨后清新气扑朔而来,其中貌似还夹杂着一股……压抑肃杀气? 少年没有时间去多闻多想,反而大口喘着粗气,心头沉重,视线中一个持剑的青年信步走来,身影由远至近。 宁初一的面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没由来想起那本野史上一个脍炙人口的说法,讲述的便是那些天下修士在修炼到瓶颈时便会下山历练红尘,其中过路不免遇到山野平民,于修士而言,不过是蝼蚁罢了,哪里会有半点怜悯之心?杀了也就杀了,说是视人命为草芥也不为过。 “哥。” 宁缺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再度湿润起来。 少年破天荒沉默起来,大抵正如野史所写,今日那个剑修杀了小妹或许会不解气,然后又顺手将他一并杀了? 抛下宁缺独自逃离?少年从初见她时便从未生出这等想法。唯一遗憾的便是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没有任何准备,措不及防。 宁初一没有转头回望丫头,他真的很怕在丫头眼中看到一些东西。 阵阵微风拂过,少年屹立不倒,长空的光亮天色未能在宁初一体内留下一丝暖流,蓦然回首时,原来他都忘了自己在那些寒冬腊月是怎样苟活至今。 他再抬起头,回想起七岁那年痴痴凝望那一抹皎洁月色时,却怎么也看不到嫦娥的仙影,恍然惊醒,他本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庸人,又怎会观到天上仙人身姿? …… “臭小子发什么呆?”青年人还未到,一声怪叫远远传来,将失神的二人拉了回来。 宁缺面若寒霜,“你知道我若是死在人世间,后果是有多严重么?” 李慕玄对此置若罔闻,语气倒是归于平静,收起了剑,“臭小子几个时辰不见,脑瓜子就傻了啊?” 少年死死盯着离他不过三步的青年,沉默许久,面色依旧难看,“难不成修道之人当真可以不问原因就能随便杀人?” 李慕玄不动声色,眨了眨眼,随意道:“若是我今日非要杀她,又如何?” 虽是随意至极的言语,可那份说能杀便好像真能杀的语气却做不了假,就算你宁缺在妖土有顶破天的身份,来到人世间谁会在意?哪怕死在这里难不成妖土大能会冒着与人世间再战的心思为你这小妖而兴师动众再败一场? 宁缺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心情复杂望了木门外的少年一眼。 宁初一手臂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往左挪了一步,正靠木门,其意已明。 青年讥笑一声,都没去看屋内那个坐在床边神色阴沉的宁缺一眼,摆摆手,没好气道:“我蜀山奉行斩妖除魔不假,可也没说过遇妖便斩,更何况还是个初入腾云境的小妖?若是那个姓白的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倒是你这小子,年纪不大,算盘倒是打的噼里啪啦的,无趣,好生无趣” 少年愣了足足有半晌时辰,总算听明白李慕玄今日是不会动手了,大松了口气。 李慕玄翻了个白眼,莫不是他人的生死在这个少年心中比自家性命还重要?他摇摇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很久之后,青年敛了一身杀意,伸出一手,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宁初一愣了一下,神色舒适,“请。” …… 屋内,李慕玄目不斜视,毫不在意盘坐在地上,看着少年在那儿鼓弄着药鼎,皱眉道:“你都混到这种地步了,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死活?格老子的,真想把你心掏出来看看你心里面想的是些什么,茅坑里的石头都没你臭!你现在又知不知道你只有半年时间可活?” 宁初一身体一颤,点了点头,神色坦然,“我知道,巷口那个算命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李慕玄愣了愣,白了宁初一一眼,撇撇嘴,嗓音都提高了一个度,“你知道个屁啊!” 少年没有反驳,毫不在意,既然这剑修没了杀意,也就笑道:“我也知道,李大哥你说的也是真的。” 青年一时间沉默了许久,没有作答,他独自一人东行至此,见过很多修道之人,却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那些人如同指尖的烟火,忽明忽暗, 在最后只能沦为一抹灰烬。 而这个平凡至极的少年则大为不同,在他心中,宁初一的大道或许就像那个白衣书生所说的大道如青天,万万不该再此泯灭。 回过神来,李慕玄骤然起身,像是一道鬼魅,从宁缺身后出现,一记手刀轻巧地击中她的后颈。 “呃嗯……” 宁缺轻吟一声,直接晕阙着软软倒下。 看着少年阴沉的目光,李慕玄突然对宁初一有些失望,“我不会杀她,但绝不会让妖土修士听些不该听的东西。一炷香过后,她自然会醒过来。” 清贫少年见他用这副语气说话,不像骗子,也就松了口气,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试探问道:“蜀山便在蜀地?” 青年愣了愣,“你啷个晓得?” 宁初一揉了揉太阳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位剑修还没发现他的方言实在太出戏了么? 李慕玄当即竖起耳朵,认真凝听。 少年没办法,伸出一根手指,嗓音低沉,“李大哥你的口音太重了。” 李慕玄愣在原地,想了许久,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思索片刻,点点头,深以为然,认真道:“往后我一定会注意这些细节,此话先过。” 少年如释重负。 青年翻了个白眼,“奶奶的,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没朋友了。” 宁初一的视线从少女上移开,摇摇头小声回道:“为什么?” 李慕玄破天荒败下阵来,他可是一直看着少年的啊,对这一副天真无邪的呆傻模样,他还真的生不出丁点儿气愤之意,认真想了想,好像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有对错,沉默少许后,平静道:“我家老头子曾告诉我,一个少年郎就该是心向远方自明朗,肩膀上应该全是草长莺飞与蓬勃朝气。” 他顿了顿,嗓音略有嘶哑, “可你这臭小子不管我怎么去看,每次得出的答案都是你比一个老头子还暮气十足。” 但紧接着,李慕玄又急忙拦下要接话的宁初一,轻声道:“我没有说你这样不好,恰恰相反,你这样,嗯,我认为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宁初一收回视线,一头雾水,但还是能听出这次的青年没有腹诽他,于是第一次在除了爹娘、老乞丐和小妹之外,对着一个相识不过几个时辰的青年,笑了起来, “我年幼时幻想做一名行侠仗义的剑客,街坊邻居说我太天真,又嘲笑说等我长大就懂了,可那时候爹娘总是带着一副笑容,对我说孩子有梦想那就去追啊。我如今也醒悟过来,这世间所有一切的黑暗与那些伟岸光正的正道形象,不过是为了功名罢了。” 李慕玄等了半天,没等来后话,破天荒打趣道:“然后你就没了当剑客的念头了?” 这一刻,宁初一挺肩而立,站的比任何时候还直,可顿时又泄下气来,望向青年背后那把墨青长剑,低声呢喃道:“哪家少年郎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可我也知道,这天下除了爹娘,就再没有他人会无条件理所当然的对你好。” 这位口直心快的青年闷闷不乐,竟沉默起来,习惯性摸了摸腰间,发现养剑葫被白礼留下后,有些尴尬,不过随即他又问道:“宁小子,爹娘走后过得很苦吧?” 宁初一摇摇头,微微失神,“早就习惯了。” 李慕玄挠挠头,安慰人这玩意儿他还真不擅长,心头突然想起那个儒雅随和的读书人后,心头不禁暗骂奸商贼娃子,以后媳妇生娃儿肯定没屁 眼。 这时他也注意到宁初一那个眼神,来了兴趣,高挑眉头,顺势拔出剑,神采飞扬,“臭小子想学剑?” 这个黑袍青年心肠到底是不坏的,可这一会儿安慰,一会儿又神采飞扬,令少年不知如何作答,深吸了口气,乐呵呵道:“我曾问过老乞丐,他说我不是修道的料子,他还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个小杂种,哪天横死了都没人知道的。对于剑什么的,我早就收心了。” 青年放回手,向前迈出一步,霸气十足:“我可不管你心中想的什么,明天我就去找那个姓白的,让他收你为徒。嗯!就这么说定了!” 宁初一本想直接拒绝,听到此话,有些好奇,他可是看到这位骄傲的青年在说姓白的时候眼神可是充满敬佩,破天荒心虚道:“这个白先生的剑道很厉害吗?那你能不能打过他?” 青年咧嘴一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走出茅屋,朝着酒楼方向行了一个读书人之间的礼数,语气却是犹豫不决,“那姓白的若说是人品,那自然是差我十万八千里;可在剑道上,他总归是要比我高……” 李慕玄忽然抬起一手,拇指食指间空出寸余距离,大气豪迈道:“大概比我高这么点。” 少年到底不是个修行中人,不解问道:“这么点是多少?” “唔……大概是他要杀我必须出两剑?” 李慕玄越说越心虚,不过转瞬间面色又神采奕奕,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肃然道:“别的不敢说,不出十年,老子一定是天下最厉害最厉害的大剑仙!” 宁初一瞪大双眼,“这么厉害?” 他微微低头,看到少年那满是崇拜羡慕却没丝毫做作的目光,饶是他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禁老脸一红,轻咳一下,“当然,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一章 野史 李慕玄凝神望向屋外那片迎春花,一个惊人的想法猛然从心头冒出,俊朗面容也在这一刻多了一抹笑意,“书上有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宁小子你怎么看?” 宁初一蹲下身子,双手下意识的捏住自己的衣角,随后又掌心朝外放在土泥地上,神色茫然,不知所措。 黑袍青年笑容依旧,约莫过了数十息时间,见宁初一仍然一动不动,摸不清在想什么,于是轻轻道:“起来说话。” 宁初一愣了好一会才勉强回过心神,也没有仰头,故而没有察觉到青年的视线及神色。 他站起身后,欲言又止,这一句他听书塾先生讲过,自然明白,心底犹豫了一下,一番天人交战后,神色认真道:“李大哥,虽然你是修道之人,但还是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李慕玄半响没有说出话来,许久后,才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毫不在意礼仪,最后的最后,几乎都要笑出眼泪,便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色异常认真的清贫少年,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随后眨了眨眼,道:“就这些?” 青年身前的宁初一下意识揉了揉脑门,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嗯。” 青年看着那个木讷少年,没有再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么个少年怎么就比儒教读书人还读书人?不由哭笑不得,“你当真不明白我说的意思?” 宁初一有些奇怪,但还是嗯了一声。 青年看在眼里,轻轻笑而不言语。 宁初一走了几步,背靠墙壁,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能向你问几个问题么?” 顿了顿,见李慕玄神色如常,又接着道:“对李大哥来说自然不是大事,若是涉及隐私,那就不回答。” 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哦。” “你说人活一辈子,不过活出个古稀,究竟图个什么?山上修士修炼一世,真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永生么?”宁初一突然冒出的这番话,在问眼前人,也在问自己。 李慕玄并未因身处破旧宅子而有烦躁情绪,听闻此言,却皱了皱眉头,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却因年纪轻轻而略显滑稽。 他想要说出那句世人皆知的敷衍话语,看了眼那个呆傻少年,他突然觉得不该用天下道理去压制宁初一自己的道理,沉声道:“宁小子,你若是以后能踏上修行大道,千万要记住,太聪明的人注定不会好过一生。” 背靠墙壁的宁初一笑了笑,似乎并未当真。 李慕玄大抵也是觉得用这番话打压他实在不对,脸色微寒,深深吸了口气,“你就当我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莫要深思。” 宁初一一直注意着青年的神色变幻,打了个哈哈,连忙搓着手,有些忐忑,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其中却夹杂着几分复杂的神色问道:“扶风城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还是都像你一样,整天口中喊着行侠仗义,不问因果就出剑斩妖或除魔?” 黑袍青年沉默了许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姓白的要与他赌这个毫无意义的局,他回想起那人的红颜知己,不正是一位早夭的妖土女子? 他修道二十载一步青鸿,那年心高气盛,做出了一个令整个蜀山都差点陪葬的决定,独自背着承影去往白兆山,问剑隐居其中,那位满脸颓废的书生! 当时的读书人早已失去了剑心,修为大不如前,却仍是随手挥出一剑便破了他的一切杀伐,对着垂头丧气的他只是落下一句,“剑术尚可,剑意略差人意。” 只是一剑便有那等豪迈气势,若是意气风发那又是何等风景?当时的他实在想破了头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剑道通天的白礼竟如此落魄。 李慕玄何许人也? 修道天才,万中无一! 少时握住那把三尺青锋时他便知道,剑道之上,独有一人直行。 能够接住白礼一剑,光靠静心修炼是远远不够,对剑的迷恋,以及道心更是不可动摇。 他又怎会不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 于是他忍住好奇,在读书人身边待了一晚,发现原来读书人的身边除了一书一酒一剑外,还有夜幕上那轮皎洁明月。 …… 宁初一怯生生的话语打断了李慕玄的万千思绪,“若是不方便的话,那就不回答了,不碍事的。” “哈……哈哈……哈哈哈!姓白的这一辈子若是还像这般颓废自愿困在其中,那此生都不可能走出来!但你不同!扶风城不过是人世间的沧海一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宁小子,你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多出去走走!” 李慕玄声音在笑,银链泪水却沿着眼眶一点点滑落,说不清是喜是悲,让的少年一瞬间都认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面色仓促不安。 李慕玄也没解释,凝起心神望着那个破烂药鼎,或许自己年老力衰时就算用力握住了剑,也仅仅只能握住剑? 他突然有些害怕了,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少走数百年弯路岂不更好……? 抛开这些天马行空的情绪,李慕玄想了想,有感而发,“之前我剑斩的那个老者,真以为护住的二境蛊修是个天才?在整个人世间,岂不荒天下之大唐,让天下人所耻笑?你以为我天性凶残?非但如此,我自认我不是那儒家圣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不会是那十恶不赦的恶人,嗜杀成性。若今日是我败了,你认为我现在还能安安稳稳的和一个小鬼头说话?” 宁初一重重点头,“哦,怪不得那本野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青年眸中精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在世的故人,不动声色道:“现在话都说明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将书拿出来,我看可有什么地方是写书那人一时迷糊写错了,我好查漏补缺。” 清贫少年望向熟睡的宁缺,略作犹豫,还是端起药鼎,蹲下身开始用双手一点一点的刨土,数息后,右手中指指尖碰到一面泛黄书籍时,心生雀跃,连忙加快速度从书本的两侧继续刨。 不了多时,他站起身双手拿起那本略有黄土盖在其上的书籍,推开木门走出,吹出长气将灰尘吹散,小心翼翼用手轻轻抚平,那皱黄书本在他手中像是了不得的珠宝。 李慕玄也随之走出,微眯起眼。 皱黄古书封面正中央是用狂草书写的四字,平生小记。 青年微微低头,书籍的右下角有以小篆书写隐约可见的名字。 李卿白。 青年身体僵硬,凝神回望屋内熟睡的宁缺,再望向少年。 最后仰头看了眼长空那抹斜阳,喃喃道:“缘来,原来”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二章 好像她都喜欢 暮色将至。 待李慕玄去酒楼喝酒后,少年想了想,脚步轻盈,缓缓进屋。 宁缺早已醒来,面色惨白,失神盯着进屋的宁初一,双目空洞,最后还是摇晃着爬起身子,欲言又止。 清瘦少年鼻子一酸,勉强笑了笑,扶起宁缺,然后伸出大拇指,为丫头擦拭了嘴角的血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泪哗地就滚出眼眶。 宁缺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少年那张面容,很是享受少年为她做的一切,道理都讲不通的。 许久,少年蓦然惊醒,坐在丫头对面,哆哆嗦嗦从怀中摸出两张泛黄皱纸,他徐徐展平其中一张,上有一行小字:君子可内敛而不可懦弱,面不公可起而论之。 宁初一收回心思,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小姑娘也突然醒神,心不在焉,只觉得有些失落。 她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少年神色竟有些……疲倦? 稍稍昏暗的天色下,贫寒少年就这般傻呵呵笑了起来。 宁初一也没作解释,接着又小心翼翼将另一张皱纸也慢慢张开,看的云里雾里,仔细琢磨着这些勉强能认清的字词,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的文字,深陷其中,低声喃喃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宁丫头所在的妖土并未人世间三教驻足,自然不解其意。 不过记得年幼时,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衫读书人,在妖土开了个在人世间应该是叫“书塾”的地方?来此后,日常除了教书,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摆摊说些千奇百怪的人世间亦或妖土的山野趣事。当时她很是好奇,从周围人口中打听到这位读书人好酒,索性连同几个同窗伙伴买了一坛叫不出名的浊酒,打算小小贿赂一下,多打听些他们从小熟知的另一座天下,到底是像大人口中所说的凶残恶极,又亦或单纯哄骗小孩? 那位读书人的确好酒,但酒量很糟,一杯就倒。那天月色下,读书人详细解释了道、儒、释三教和道家儒家释家的不同解。 宁缺倒是听的一头雾水,没了兴趣,打量了下周围,便偷偷从伙伴群中悄然离开,站在书塾正门外,看着最上方的牌匾,有着一行大字,字体飘逸,是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 她接着往下看,只见那张横幅上也是有一行字,字体却尽是古怪,“仁、义、礼、智、信。” 收回这些奇怪心神,宁缺咳嗽一声,想要开口说话,却是等来少年一句:“你先歇着别动,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再一回神,只能听见一声轻悠的关门声。 …… 少年出门后先是朝着隔壁院子大大喊了好几声高井,不见其声,面色微变。 就在这时,桃李街上有一个大显富态的中年妇人气冲冲打开门,快步走到浊水巷口外,却没走进,面色尽是嫌弃,见是那个祸害后,更是怒火中烧,双手立马插在腰间,暴躁如雷,对着宁初一破口大骂个不停,“他娘的狗杂种,眼瞎了啊?看你那张磕碜样,大晚上的喊命呢?老娘住在这儿真他吗倒了十八辈子大霉!” 宁初一翻了个白眼,懒得和这泼妇计较,年龄大了真就什么都说得出口,毫无遮拦。 他蓦然回首,对着伫立在木门外的宁缺轻轻摇头,任凭泼妇骂得跳起来,把所有的污言秽语都骂尽了,才在中年妇人歇气时大步离去。 但想来妇人这时若是喝上口水,又将是一场单方面的“战争”。 待视线中再无那个清瘦少年后,宁缺突然笑了,声音不紧不慢,“以后若是再像这般,不管我哥说什么也保不住你。” 泼妇本想就此离去,听闻此话后,又休憩小会儿,就把主意打在这丫头片子上,眼中一亮,但又一闪而逝,她对于宁初一有什么亲戚还真没注意过,这么个美人胚子怎么就会是那害人精的妹妹? 只不过随即一想,这黄毛丫头一无背景,二来无钱财,等再长些岁数给自家儿子骗来当小妾也好,便没了敌意,语气不由带着些许柔情,“小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尊老爱幼可是人世间的传统美德,说不定以后你还要叫我声母亲呢。” 见天真无邪的宁缺没反应,这位“温柔”的妇人索性撕破脸皮,谆谆善诱中不乏带着威胁,“你跟着那一辈子都成不了大器的祸害有什么用?正好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差个暖床丫头,臭丫头识相点,要不是看你有些姿色,老娘还会和你说这么多话?若是你想逃走的话,那害人精命薄,哼哼,说不定哪一天山上贼子看他不爽一刀就给砍了。” 宁缺望向性情大变的泼妇,冷笑道:“不想下辈子当废人,立马给我滚。” 泼妇愣了愣神,瞅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啧啧道:“没出息的小贱人,不愧是害人精的妹妹,老娘给你一条活路还不要?哼,这一辈子就好好待在这破屋子混吃等死吧!” 宁缺凝起心神,周围一切如初,看来那李慕玄倒是个守信之人,说走就走,毫不拖沓。 于是小姑娘又仰头望向天幕,见那最后一抹余晖正随着岁月更替缓缓落下,一时失神, “你知道宁初一为什么不和你计较么?” 中年妇人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也不打算走了,冷冷道:“那祸害爹娘走的走,倒是早熟,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惹不起,还不如好好躲在老鼠洞里苟活一生。” 小姑娘神色异常平静,摇摇头,“不,你在他眼中,比之蝼蚁差不了多少。” 骂街妇人气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阴沉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将刚才的话再老娘说一遍。” 宁缺向前走出一步,抬起一手,做了个很古怪的手势,似笑非笑,“哦?” “哼!” “啪!” 还未等妇人反应过来,宁缺几个步子已经来到她的身前,身形跃起,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她一直保养完好的脸上! “啊!!” 妇人一声惨叫,稳不住身子,直直倒在地上,晕头晕脑,待回过神来,抬头便看到那个挨千刀的宁缺正居高临下望着她,索性也不起身,唉声哭嚎,“遭天打雷劈的小贱人,贱胚!……上天不公啊,生个荡妇模样,还一身贱脾气,老天爷怎么不劈下雷打死这贱胚……” 宁缺毫不在意这些污言秽语,只是担心起少年回来后会不会凶她?哪怕一次也没有过。 少女的面容忽然狰狞起来,露出张“青蛇”面目。 妇人不由自主抬起头,眼珠子骤然瞪的死大, 她看到了一生都不敢再回忆的梦魇面容! 妇人的脸色,骤然由伊始的不屑置之,到现如今的惊恐,也不过堪堪持续了一息,之后便是近乎疯癫的大呼大叫,语无伦次,毫无半点趾高气昂的贵妇模样。 这也管不得妇人,任谁平凡了一生,忽然就见了这话本小说中的妖物,心性不见得会静如止水。 宁缺只是嘀咕了句“聒噪”,面色又恢复如初,神情有些嘲弄,抬起一脚重重踢在妇人腰部,而后又是一副风轻云淡。 妇人看了眼丫头那人畜无害神情,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气力,连滚带爬一路像失魂了般,最后磕着一颗稍高的青石,连翻滚好几个跟头,妇人不敢停下,手脚并用,如同蚯蚓般于地上疯狂蠕动! 宁缺一步走到妇人身前,苍白面容上挂着浅浅笑意,作势蹲下,“大婶你没事儿吧?街坊邻居助人为乐嘛,我扶你起来? ” 妇人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感到左臂传来钻心剧痛, 嘴巴咿咿呀呀,就是发不出声。 宁缺起了兴致,伸手将妇人左手一拧,关节发出“咯噔”声响,右手又是一扯,直接脱臼。 接着又是两脚利索地连续踢在妇人腿上。 末了,宁缺抬手轻轻拍向胸口,像是受委屈般,阵阵后怕,“还好我机灵,提前给你点了哑穴。” 之后好像故意要捉弄她,将妇人没能惨叫出来的“啊”叫了好几声,然后哈哈大笑。 妇人气的浑身发抖。 观其口型,不知是在说求饶的话,又亦或仍在说些骂人秽语? 终于,妇人脑中一片空白,再也忍受不住煎熬,直直昏死过去。 丫头撇撇嘴,顿时没了兴趣。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片迎春花,蓦然一笑,步伐轻快向前直行,半蹲身子,摘了那些卖相极差的“衬托”。 小姑娘频频点头,待摘完后,双手捧起全部,脚尖轻轻一点,宁缺身子微微后仰,身若轻影,飞掠而去,随后娇小身影停在一户大富人家上空,将手中“衬托”尽数丢下,又大大咧咧原路返回,一气呵成。 推开木门,小姑娘懒散半躺在硬木床上,一手托腮,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情不自禁,笑颜渐开。 随后又一阵失神,宁缺开始憧憬起哥哥待会儿会买个什么味道的糖葫芦来。 山楂?海棠?豆沙?麻山药味? 少女咧了咧嘴,好像她都喜欢。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三章 那些过往和剑仙 宁初一回来时又去隔壁院子轻轻喊了声高井,未有反应。 少年挠挠头,倒是没有在意,这位邻居说不定又去哪里当帮工了。 到了最后,多出的红薯不出意外,全部进了宁缺肚子中。 少年好奇地盯着小姑娘一个劲的吃,腮帮鼓起。 一夜风平浪静。 睡梦中,丫头不知在嘟囔着些什么,声音渐小,宁初一猛然睁眼,心中微颤,悄然起身走出,面无表情带上门,不做声响。 天色大亮,贫寒少年掐好时间,提着一个盛水的竹筒回来,不过到门前时还是有些拘谨地停留了会儿,听到屋内再无鼾声时,才跨过门槛走近。 宁缺只觉得全身酸痛,昨日她看似只是随便动些拳脚功夫,却大废真气,嘴里干渴异常,直接从宁初一手中抢过竹筒一饮而尽,顿觉人身小天地处有一股热流涌动,失去的真气也如江中河流取之不尽,浩瀚无穷。 ------ 扶风城北,有座酒楼,外外面高高悬挂的招子有十分醒目“茶醉书香”四字,而下行写有“酒”,据传是因网罗蜀地小吃出名。 酒楼中弥漫五香。同桌客人互相敬酒吆喝,谈笑风生。 肩上搭着潮湿毛巾的小二端着菜盘吆喝着,掌柜手里算盘打的噼啪作响,酒楼上亦是客流满员,打尖儿的,洗碗的,后院劈柴的,都忙得满头大汗。 “小二!” “来嘞!” 一位闲暇下来的店小二,年纪约莫在十五六,酒楼里人来人往令他忙忙碌碌,却也没有怨言,反倒是心底乐开了花,其中大有讲究。 不足为外人道也。 酒楼二楼,一众酒客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都在望着那张榆木桌前那位才说完一场仙神传说的蓝衫说书人,等待着下一场。 今天有个江湖人士打扮的年轻人带着对寒酸兄妹,来到这座家喻户晓的酒楼。 走近一看,贫寒少年怯生生环望四周,柜台用上好檀木所雕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透露着女儿家所独有的细腻温婉。 其上边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毛笔竹窗上所挂着的是紫色薄纱,墙壁上刻了些不知什么字,岁窗亦被徐徐吹过的风儿而飘动。 二楼已经人满为患,男女老少皆有。 李慕玄没有多想,拉着宁初一直接落座二楼,叫了些酒菜后,闲来无事,最后视线停留在挨着少年坐的宁缺身上,神色阴晴不定。 “宁小子,若是你身后的妖土修士再杀一个人,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少年微抿起嘴,沉默不语。 李慕玄皱了皱眉,沉声道:“好自为之。” 宁缺满脸茫然,弱不禁风,最后玉手还怯生生扯了少年一下,像是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一样,尤为可怜。 青年面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 宁初一想了想,犹豫道:“我知道大晋很小,爹娘走后我便很想去游历一番这方天下。可如今一想,人这东西吧,还真是奇妙,有了牵挂也就收起了浪迹天涯的心思。哪怕你们修士能活百年千年、甚至是上万年,我心底也不会生出一点儿羡慕。” 李慕玄唉声叹气,有些头疼,“你真要为了个妖土小娃娃而浪费大好前程?” 少年低头不语。 沉默许久。 黑袍青年神色异常凝重,决定直捣黄龙,将手搭在宁初一的手腕上,片刻后,少年的手臂有一股青色凸起的东西游至人身小天地处,随之四处游荡。 足足一炷香的时辰后,李慕玄终于松了口气,像是确定了一件事情,于是笑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修士为什么就能不顾善恶就杀人么?那我可以很肯定告诉你,如今这个世道只要你的拳头够硬,就算你说的是狗屁话在低境修士眼中都是真理!” 宁初一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李慕玄毫不在意,装作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低声啧啧道:“那南疆蛊修还没走远,你猜猜等我走后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宁缺面色忽然有些难看。 宁初一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或许要游山玩水?” 李慕玄微微一愣,然后捧腹大笑不已:“你小子是真他娘的傻啊。” 少年一头雾水。 青年哈哈大笑,“我好歹也是高境剑修,哪里看不出你只有半年时间能活?说到底,现在的你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小孩、蝼蚁!若是你的拳头比别人大,你又会怎么样?” 宁初一不知所措,下意识握住少女的手。 李慕玄深邃眼眸中,有道青芒一闪而逝,“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学剑?” 少年沉默许久。 不待少年反应过来,李慕玄脸上又笑的像花一样灿烂,全然不像个行侠仗义的侠客,看这气势,倒更像是个江湖骗子在对懵懂小孩谆谆善诱,“你不是想出去游历吗?游历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你没实力,自保都是问题。” 少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是摇头,问道:“修行境界是什么?” 李慕玄听到这话,心情又因为先前的心事好上了些,阴阳怪气道:“哟?” 宁初一想要说些解释话,青年又自顾自说下去,“修士十境,又分下三境和中四境和上三境。” “第一境是凤初境,疾病不生,身轻体健,又称练气境,拳脚功夫比江湖武夫好上些。若一个天赋平平的人苦修一世,修到凤初境至巅不成问题,不过在人世间中只能算是芸芸众生,掀不起大风大浪,注定活的不透彻。” “第二境琴心境,此境才算得上真正踏入修行大道,色返童颜,返老还童,年纪可至数百年,即为筑基。” 宁初一听的云里雾里。 李慕玄也不作答,接着又道:“下三境的最后一境,名为腾云境,字面意思,能飞行天地间,腾云驾雾,寿命可达千年,人身小天地内结金丹,可炼化一个与自身血脉相连的本名物,你护着的那妖土小娃娃就是第三境。” 少年愣了愣,他前些年倒是听这酒楼那说书人讲书,说是在另一方天地,有修炼成精的妖族修士,占山为据,其中不乏有天纵奇才,更是有一位堪比儒教祖师的妖族大能,据传杀伐尤在龙虎山当代天师之上。 “修士第四境名为晖阳,也不知是不是取自日出东升之意,体内金丹幻化为自身元婴,踏入这个境界,在人世间才算存亡自在、任我逍遥,在三流宗门内做个太上长老也绰绰有余了。” “晖阳境之上递增分别是乾元、无相、生死、大乘、天一、飞升,至于其中的感悟今日便不说与你了,我说的再多还不如你亲自走走。哦对了,下三境修行一途可得一步一脚印的走踏实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这些话对于尚今还是凡人的宁初一还是太过遥远,他咽了咽唾沫,算是压惊。 李慕玄看在眼里,自己这么算来也是个师者了,心头不由生出一股骄傲感,若是老头子瞧见这一幕,怕是笑得合不拢嘴吧。 过了许久,没等来青年后话,宁初一好奇问道:“那李大哥现在是不是上三境剑修了?” 李慕玄回过神,轻轻摇头。 少年又问:“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李慕玄皱了皱眉头,好高骛远对于他这个年纪可不是什么好事,更别说那一身破烂衣裳,昨日他说的道理这傻子是没听进去么?书上所言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真就是对的?此人怎这般无趣? 宁初一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来,试探道:“李大哥是腾云境剑修?” 青年咧了咧嘴,直接敲了个毛栗,没好气道:“我可是蜀山剑门一脉数千年来最天才的四个剑修之一,不到一甲子就跻身生死境,不说世间无敌手,但至少在三教这万年无仙的局面下,只要上三境圣人不出,天下我哪里又去不得?” 宁缺扯了扯嘴角,修行界有个亘古不变的常识,那便是对于高出自身三两个境界的修士是看不透的,可她从父亲寝宫里“拿”了个能探除了上三境大能外的任何修士修为的珠子,那这挨千刀的剑修的修为在她眼中便形同虚设了,不仅仅是初入生死境这么简单,观他丹田里那份浩瀚无穷的剑气,至少也是生死境至巅,甚至隐隐有破境之势。 李慕玄见少年久久没有说话,抬起一手,勾起中指,猛然又敲了一个大毛栗,没有动用任何修为,就这样使劲敲打他的脑袋,没有停歇,像是要把这颗榆木脑袋敲开窍才可罢休,最后他神色飞扬:“小子,你要知道,同境内剑修的杀伐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修士十境,三教修士走到第九境便能称为圣人,但我剑修不同,需走到最后一境飞升境,才能称为大剑仙!” “那位镇守边境玉门关的老剑仙若是全力出一剑,妖土又有谁能以力挡之?就连当今儒教祖师都要暂避锋芒的剑道,那是何等风采?” 说到这儿的李慕玄冷笑一声,“你若不信,问问那妖土女娃娃,是不是被剑修杀怕了,逃过来的?” 宁缺面色有些难看,忽然一阵阵热乎暖流从手心传来,她会心一笑。 李慕玄视而不见。 “哦对了,我先前提及的另外三个剑仙,你既然要学剑,就一定要记住他们的名字,要不然少不得被三教取笑。” 李慕玄高昂起头,语气激昂,“第一位剑修叫姜清风,是数万年来,甚至可以说是自自人皇开世以来第一个大剑仙!” 这到这儿的李慕玄忽然打住,蜀山剑门弟子皆知他对那个不爱学剑反要学道法的亲生妹妹头疼,但也仅仅只是如此。天下剑修一脉能凋零到只剩座蜀山独挑大旗,其中少不得三教功劳,可哪怕真有一日蜀山道门一脉铁了心要和剑门一脉反目成仇,其中定然不会有名叫李慕尘的道种。 但相对小妹的头疼,对于另一个有望成为大剑仙的蜀山道门弟子,就只剩下无奈了,修道亦修剑,除了胆大通天,李慕玄再想不出其他用词,故而也不想对这人说太多言语,“第三个天才剑修叫黄暮,是这六千年来人世间中第一位上三境剑仙。另一个叫轩辕敬月,是近一甲子来算得上是最惊才绝艳的女子剑仙,可惜死的太早,没能在妖土大放光彩,斩杀大妖。” 对于最后那个名字,李慕玄明显就没有兴趣。 李慕尘一个人噼里啪啦说了大堆,可最后少年除了将姜清风和黄暮两个人名字记住后,对于修士十境这一全新概念似乎还是捉摸不透。 沉默了会儿,宁初一疑惑问道:“那我学了剑之后,还要去蜀山么?” “必须要去,放眼整个人世间,也独有一座蜀山剑门能上得了台面,你想想啊,当年七位大剑仙,便全是从蜀山出来的。” 李慕玄站起身,望着那还未明确要学剑的少年,似乎是被勾起了陈年往事,眸子中有缅怀之色,自顾自唏嘘道:“在这人间,天地气运偏向道儒释三教,剑本就难学,三教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当真是天要绝我剑修命脉啊。早夭的轩辕敬月便不提她,当下蜀山还有我和黄暮也算气运尤存,但整座人世间却要靠姜老爷子支撑起剑修无仙的颜面,可若是有一日他身死道消了呢?会不会世间后世人全是三教修士?” 其实在说话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剑修一脉本就凋零,若是再长他人志气,哪个后世人还想学剑? 好在那个心底大抵算不上平静的宁初一,最后轻点了下头。 算是学剑承诺。 当真峰回路转,无心插柳。 宁缺望向身前的少年,微风拂过,她的心境也随之摇曳。 眼眸中多了些奇怪意味。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四章 诸天气荡荡 春风拂过李慕玄的面容,斗笠下的他笑容灿烂,望向那个名叫宁初一的少年,伸出食指,先指了指桂花酒,又指向少年,笑道:“好。” 宁缺撇撇嘴,不屑一顾,这些挨千刀的剑修有一个就该死一个,最好全死了才好。 当然,这些话她没说出来,心头暗道等李慕玄离开后,单独给少年说,让他不要学剑。 宁初一挠了挠头,他终归还未踏入修炼之路,脑海中闪过那位剑法通天的读书人,随口问道:“那位白先生是上三境大剑仙?” 对于这个问题,李慕玄先是点头,然后一阵摇头,“哪怕白礼修为再高,也只能算儒教的剑客。” 至于原因,李慕玄没说,少年也没问。 “天字一号房七桌,蒸凉面三份,客官来嘞!” 一声吆喝落下,小二推开房门,李慕玄应了一声,在小二放下面时,偷偷将几两碎银塞到他手里。 就在此时,春风乍起,房门尚未关闭,宁初一转头望去。 只见说书人折扇一合,整理了下长衫,而后对着台下人满为患的听客微微笑道:“诸位久等,且听我言。” 醒木一摔。 啪! 台下酒客瞬间收起谈笑风生,无良小赖不再碎碎念叨,落魄书生也凝起心神。 说书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神色激昂,“上回书说到蜀山斩妖除魔心负苍生,我再来说说这人世间公认的第一剑仙!啧啧,这可了不得了啊,约莫在六千年前,天地最中央长安出了个响当当的人物,年幼便好剑,十五那年背负青莲,一人一剑仰天大笑出门!何处有不平事便以剑平之。那时内有世间王朝仙家门派争乱不休,南有妖蛮侵扰,正当人族内忧外患之际,那位腰间随时悬酒的白衫读书人一剑破开黄河天幕,惊的妖土大能落荒逃窜,更是压的天上仙人……百年不敢抬头!” 春风得意马蹄疾。 说书人不带休憩,且说话时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每到关键点嗓音便会提高,将台下众人心思尽收眼底。 众人顿时掌声不断,喝彩连连。 见台下意气高昂,说书人顺手折扇开合,朗声道:“诸位看官莫急,关于这山上神仙啊,还有个野史都不曾记载的故事,且听我细细道来。天下人皆知世人厌恶的地方便是那喜好养蛊的西域南疆。可就是这么个地方,万年前还真就出了个十境蛊仙,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永生,说来有趣,这样本该享受万千食禄的蛊仙不仅被人世间排斥,还不受南疆人待见。六千年前神魔之争后,蜀山当任掌门和位志同道合的高人为了永生一事专门去了趟南疆,耗费十二年光阴,毫无所获,只得郁郁而终” 大抵是到了时辰,他瞥了眼天幕,一连说了两个故事,不再开口,摆摆手示意今日就到此,不过在要拂袖离去时,忽笑道:“那山上神仙虽然离我们太过遥远,却是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在你我身边!” 他最后的这番话,台下众人一笑置之,这仙缘哪里是这么好求的? 二楼靠边的雅座有位穿着锦衣、腰悬玉佩的公子哥摇着折扇,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自顾自朗声笑道:“我倒是对这十境蛊仙有不同见解,诸位道友且听我细细道来……” “后世人说这蛊仙是杀人如麻的魔头,可在座的各位有谁亲自见证过?在下听过另一个版本的蛊仙生平,说是这蛊仙年少时历经千难万险后,在位生死之交的故友拼死护卫下艰难成就尊者,之后更是背负故友的夙愿,创立人世间大爱仙盟,对天下五域凡民一视同仁,这不就是世间伟人励志仙绩的感人故事么?又何来魔头一说?” 听客惊的哑口无声。 说书人笑而不言,将脱去的蓝衫长袍递给一直在身旁候着的小厮,之后转身离开。 “先生,我有一问。” 还没走远的说书人笑了笑,应声转头,皆在意料之中,顺了个凳子坐下,一脸“不解”,“小友所为何事?” 这一刻,宁缺敏锐发现那平凡的说书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 宁初一腼腆一笑,小心谨慎望了四周,倒是无人注意这退场的说书人和十二岁的孩子,他心底一松,鼓足了勇气询问道:“依照先生所言,西域南疆既然有十境蛊仙,为何还不受自家蛊修待见?” 说书先生站起身,神色淡然,飘飘然落下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少年愣在原地,想了许久,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同根生,还要嫉妒他人,不应该奉为大英雄么。 这个常年生长在东方的贫寒少年,当听到说书人所描绘的大千世界,他就想仗剑亲自去中土看看那万千盛世的长安城、江南的水墨光景、西方的异域风情、北莽的万里冰川…… 待宁初一回过神来,那位说书人早已离去,酒桌上的饭菜也已凉透。 少年对此浑然不觉,使劲握住宁缺的手,眼神干净,神采奕奕。 浊水巷的破旧宅子内。 青年轻轻拂袖,掌心青光一闪,显出一块刻着“蜀山”二字的幽绿玉佩,放在宁初一手中,站直身,甩了甩袖子,沉声道:“入我蜀山,其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其二,为无为,事无事;最重要的即是遵守本心,顺从本意。” 少年神色凝重。 “你师祖曾授我以六律正五音。”李慕玄笑了笑,又道:“今日我传你箴言:天即道,道即心,心即理也。” 宁初一一时错愕。 以他的领悟能力,似乎还不能领悟这些。 “用心去理解即可。” 宁初一木讷接过,怔怔出神,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嘴里一直重复念叨遵守本心、顺从本意 这位腰悬一酒背负长剑的青年咧嘴笑道:“我突然想看看这座天下若是多一个讲道理的纯粹剑修,那该是个什么世道?” 少年知道,李慕玄收他为徒并非一时兴起,人总要图点什么。 至于蜀山该怎么走也没说,他也识趣没问。 李慕玄信步走出屋子,接着执笔匆匆写下八个字。 刚走出房间的清贫少年,心有灵犀仰头望去。 这一刻,宁初一心底大生惊骇,如鲠在喉。 只见李慕玄右手捏奇怪法诀,长剑骤然出鞘,挂着书信,浮于长空之上,由近至远,如一抹青鸿飞掠,由东向西,与他背道而驰! 宁初一还未缓过神,那位年轻掌门转身凝视少年的那双清澈眸子,轻声细语喊了声:“宁小子。” 少年下意识点头。 李慕玄面色平静,没由来想起少时在蜀山剑阁中看到一本古籍,上面只有短小简单的一句诗词。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所念至此,转过头望着北方,右手立于胸前,微微弯腰,半闭着眼,最后沉声道:“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若此刻有三教修士在此,怕是惊的掉下巴,这句本是振兴道门的箴言真由从凋零的剑修一脉说出? 还是当今剑道掌门一字一句道出!? 这日二月初八。 一轮皓月悄然爬上林梢,宁初一渐觉春风拂袖底。 少年蓦然回首,望了眼身后默不作声的宁缺。 短暂的沉默后,少年学着李慕玄的动作,闭上眼跟着他心头默念道:“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五章 心念长安 二月十六。 这几日,李慕玄照常在“茶醉书香”喝酒,对面坐着的仍是那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李慕玄脑中却是在想着那日离开宅子后,他和少年说的最后一番话。 “少年郎,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苟且,在城外的浩大江湖,有人登楼观山川,有人持剑专抚世间不平事,有年少情痴儿独守枯城只为等不归人,有侠骨柔情,更有血雨腥风……” 李慕玄望向窗外的春雨,突然觉得蜀山掌门若是个讲理的纯粹剑修,那这番世道不会像白礼所说的人间无趣? 至于他要去浪迹江湖而将身上责任尽数抛弃给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什么的,他可不会承认。 李慕玄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直接闷了一大口,顿觉神清气爽,摇摇晃晃落下一句:“白兄莫要见怪,小弟自罚一杯。” 看他这般面不红、心不跳的神色,哪里有半点不好意思? 白礼神色平淡,显然是对这么个吊儿郎当的蜀山掌门习以为常。 白礼接了一茬,笑道:“接下来就看这位大名鼎鼎的道门掌教究竟是执棋者还是棋局中人了。” 青年有些尴尬。 读书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我还没死,宁小子还能出事不成?” 李慕玄闻此言笑得比花还灿烂,夹起花生米,和着桂花酒下肚,好不快活。 一阵春风拂过,远处梧桐树又有一片苍绿树叶飘落远去,浮过扶风城,最终不知去向。 李慕玄离去的第八日,屋内的药鼎下依旧有团烈火燃烧不断,少年早就将幽绿玉佩小心收好,此刻却盯着火候出神,心不在焉,就一直蹲坐在火前。 在他不远处,有把静静躺地的槐木剑,这是李慕玄那日离去后不知从哪儿讨来的,说是隔段时间再来教他练剑。 少年脑中不知为何就想起李慕玄身后那把墨青色长剑了,也说不上惦记,只是有些羡慕。 宁初一缓过神来,屋外淅淅沥沥,恰似银针倾泻,杀尽世间残叶。 他有些怅然若失,小心琢磨火候,起身随手顺了个小木凳,推开木门在屋檐下独坐,看那树影摇曳,落水似珠帘,恍若同舟在侧。 他昨日在隔壁院子发现一张高井的离别书,其中写了他要随一位青衫教书先生去江南求学远游,后面写的是高井拜托了城北那铸铁师傅,让他收宁初一为学徒。确实是个长久生计,可昨日少年在宅子内枯坐了一夜,至今也没能等来高井的亲自告别。 最后少年茫然看向雨幕,蓦然发现自己这些年确是活的不透彻,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怎样的人生。 微风拂过,清茶一盏? 宁初一回想起自己这十多载,其实挺差劲的,爹娘离他而去,老乞丐走了,就连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也留不住。 好像所有人都是他一生中短暂的过客,谁都留不住,也从来没有赢过一次,一次也没有。 宁缺小心翼翼看了眼少年的面容,“哥。” 少年应了一声,如迟暮老人般,只是转过头,并未起身。 霍然,二人双目相对,少女身子一滞。 一双瞳孔中,有一抹死灰绿色久久不散,其中又携带着一轮金色赤焰与之相生相克。 实中有虚,阴中有阳。 宁初一的眸子内再看不见丝毫人性色彩,就这么平静盯着少女,令她不知所措,浑身瘫软如泥,一对清明眼眸,此刻却显得空洞亦麻木。 发丝被风吹过,拂过她的脸颊,宁缺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外面风寒,回了。” “不。”宁初一破天荒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心头又仔细想了想,落下一句去去就回后,撑着油纸伞独自在细雨中渐行渐远。 ———— 院子内,白礼身前多了几本圣贤书物,说是这样,其实也不过是几张泛黄纸页,其中记载了关于江南的山水风情,名不经传。 白天,有一个儒雅随和的儒教读书人,带着学生来拜访这里,之后二人坐下谈话,学生在旁侧听。 一路从江南而来的青衫儒士问了一个极伤大雅的问题,“白先生,若是野狗执意要笑家狗,而狗的主人拿了些剩菜剩饭喂野狗,那野狗就一定要放下心态,对主仆二人感天谢地?” 书生白礼当时回答:“时也命也天也,天道不可为。” 这个回答显然答非所问,就连俊俏少年只需稍微琢磨一番,都能听得出其中自嘲意味。 在江南声名显赫的青衫儒士自然也能明白,唯有叹息一声,命也,非常人所能解。故而他也没在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上多问,向之讨教了几个道儒两家的争议,又厚着脸皮问了些东荒的山水风情和一个老前辈的去向。 临走时,梁姓儒士有些好奇,轻声问道:“白先生什么时候回长安?” 因为他实在不理解这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为何千年前突然之间性情大变,竟自甘堕落,从上三境接连跌境至第六境,还从白兆山远游至此,甘愿自困。 白礼淡淡道:“心念长安,自有微风引路。” 儒士点点头,作了一揖,有感而发,“与君共勉。” 从始至终,两位读书人没有讨教一个关于修为的问题,那条真龙气运花落谁家,二人也毫不在乎,最后师徒二人朝着这位洒脱却自困的读书人行了一礼,告辞远游,朝着东荒那所读书人一心向往的圣贤书院,求学而去。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六章 人间无大事 宁初一行走在雨中,步履艰辛,一人一伞,脚底满是泥泞,一路不知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万籁俱寂,在这雨中也没人能听得清。 偶有撑着油纸伞的过路行人,见到一个和雨融为一体的清瘦少年,无不惊愕,但也只是如此,稍瞥一眼,又将心思放在自家生事上。 宅子内,原本失神的宁缺缓缓睁眼,嘴角边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但随即有种杀人的意愿,看着那个远去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做的事和臭石头又有什么区别?想要钱财她自有办法,哪怕学剑也不过区区两个字,连求人办事都这么怕麻烦别人,想到此,少女有些恼怒,这个性格,真是该死。 说几句恭维的话都不会,放下所谓的脸面,那些做错的事就不会出现,也不会这么糟糕。 宁缺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扬起下巴,神采奕奕。 她知道那个像傻子一样的少年,每次挣来的几文钱的全部打算,先是买几个包子或糖葫芦,捂着回家,然后最先递给她,少女吃的时候,见到少年干巴巴看着自己的那副可怜模样,她也会下意识放下手中包子,跟着笑。 “不嫌弃?” “不嫌弃。” 宁缺憋着笑意,想着那个吃个包子脸色满是羞红的少年,她一直明白,宁初一对于自己能不能吃饱,丝毫不在意。 因为用心看他时,少年会脸红啊。 …… …… 离开扶风城,师徒二人没有走官道,反而有意偏离,继续北上,一路求学,来到一座规模宏大的王朝州池,俊俏少年来时便买了一份地方的山水邸报,自然晓得这里已是青阳国境,据传当年的青阳太祖开国之时便是发迹于此,甚至江湖上有个传闻说是这太祖是个山上逃下来的修士,郁郁寡欢之下才打算立国,真假不知,但却少有百姓敢提这些,久而久之人人噤若寒蝉。 俊俏少年一路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梁先生,那位读书人六千年前当真以剑开黄河天幕?” 中年儒士点点头,没有作答。 高井突然鼓足了勇气问道:“可学生认为,那位读书人好像……是病了?” 青衫儒士哑然失笑,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学生年少无知,大概不会知道,那位书生千年前,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______ 二月十八,春分。 这场春雨连绵下了几日,酣畅淋漓。 浊水巷里那座破旧宅子,少年蹲下身子,此刻正轻手轻脚地在地上竖鸡蛋,实在滑溜的很,宁初一抓了又抓来回几次,仍是倒立不起,嘴里不停歇仍旧念念叨叨:“春分到,蛋儿俏。” 前日专门去闹市转了转,宁初一非是闲逛,他眼力极好,一眼就从老婆婆摊子相中这个光滑匀称的鸡蛋,他知道,这枚鸡蛋从鸡臀 尖落下到出摊时间顶多两三天的时间。 到了最后,少年手臂阵阵麻木,他突然就有些羡慕高井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了,心灵手巧,能说会讲,去哪都能混得开。 他在扶风城被称为祸害,究其原因还是幼时巷子内那些年老妇人没事儿干围在一起,桃李街王家丢了只羊,传到浊水巷变成了王家死了个娘,说的有头有眼,乍一听倒还真像是有那么回事儿。故而当时宁家出了个五月初五生辰的孩子,可有得谈了。 散去这些奇怪心神,少年猛然回神,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鸡蛋迎风而立,恰似无心插柳! 宁缺看着少年那一股后劫余生的欣慰模样,倒是乖乖站在身后,等着少年开口。 宁初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吟片刻,按照李慕玄的话说,下个月初他便要练剑了。 想到此,少年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宁缺光洁细腻的面颊,柔声道:“我出去买汤圆了,乖。” 宁缺一时愣在原地,从那天少年说要学剑之时,宁缺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抹希冀和坚定,一些在心头早已琢磨几遍的劝阻话也如鲠在喉,茫然失措。 宁初一顺起油纸伞,信手推开木门。 走了几步,少年感到疑惑,福如心至,忍不住转头回望,看着宁缺依旧浅浅笑着,他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连忙摆手示意回去,随后步伐轻快渐渐远去。 不多时便走到桃李街上,正值芳菲酝酿之际,偶尔会见到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收拢各类种子,据说要凑齐“百样种子”,以祈丰收,也有异乡行人一路赏花至此。 雨幕下,街上吆喝仍是高声四起,唯恐费尽心思拖出来要卖的货物无人瞧上。 少年望向周围的货品,有从未见过的奇花异朵,物美价廉的如意糕,也有令人望而生畏价高的可怕的奶白葡萄。 少年看的眼馋,无奈囊中羞涩,不至于傻到用能生活好几天的钱财去买解一时眼红的小吃,他不是没想过买回家给小妹吃,可惜对于小妹而言,都是一个味。 雨滴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令得宁初一有些烦躁,犹豫片刻又撑伞离开。 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如此天象,真不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适才湖边行人尤在,此刻都已行色匆匆。 撑伞少年微微颔首,向前复行数百步,就这么孑然一身,走过幽长街道。 -- 酒桌上的花生米早已凉透,两坛桂花酒也已见底,二人没有起身,脸上泛红,他们虽是修士,却并未用修为去刻意抵挡醉意,仍是喝得酩酊大醉。 这场春雨终于在二月二十五这日停了,李慕玄除了来这儿陪读书人喝酒外,偶尔夜色下想起个心比天高的小妹也会头疼。 只不过这段日子内,李慕玄每日都能看见那贫寒少年提着灌汤包子和糖葫芦,待宁缺吃饱喝足后,陪着她说些心底话。 “小缺儿,我再过几天就能跟着李大哥踏上修行大道了!嗯,我决定了,以后学了剑一定要扬善除恶” “嗯还有啊,就是一定是要挣很多很多干净钱,用着最快的剑去长安看看三教诸子百家嗯,还要去妖土走一遭,再去江南看看真正的读书人是个什么样!” 李慕玄只记得那蛇妖满脸无辜望着对面说个不停的少年,哪怕什么都知道,也是装作不懂,一个劲的点头,一个劲的附和。 黑袍青年微微凝起来心神,看向少年那坚定亦清澈的干净眼眸,令他一时呆滞。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也是有这么个想闯荡江湖的青衫少女神色坚定地看自家兄长? ______ 又过了几日,三月初一。 李慕玄如约而至,墨青长剑早已归鞘,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绣袋,其中静静躺着十多两碎银。 宁初一见状身子往后挪了挪。 李慕玄直接隔空赏了个毛栗,霸气将银两塞给他,没好气道:“练剑是个长久活,难不成你还要在这期间去山上采药?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收的徒弟剑没练好,还活活饿死。” 宁初一犹豫了下。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火爆脾气,这傻徒弟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儿呆板。 少年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师父,你要说实话,这钱是不是你偷来的?” 李慕玄一个重重毛栗下去,直把少年敲打的嗷嗷叫,气笑道:“放你娘的屁,会不会说话?那姓白的抠死个人,这还是我软硬兼磨,才答应借我这么点儿。” 少年点点头,犹豫片刻,道:“在我练剑时,师父能不能照顾一下小妹。” “为什么?” 李慕玄面露困惑,看向少年,见他咬着嘴唇,一直不肯开口,脑中忽然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于是试探道:“你喜欢她?” 宁初一愣了好久,才摇摇头算是回应这不算好笑的玩笑,斩钉截铁,语气坚定回道:“绝对没有。” 青年怔怔然站在那儿,盯着宁初一,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好似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胸口,令他的心跳也变得格外沉重。 很久之后,随着他一声悠长叹息,像是瞬间老了数十岁:“这点你放心,你是我关门弟子,在你把剑练好之前,那小妖精就交给我,喜欢吃糖葫芦是吧,行!我买。” 好在那个倔如黄牛的少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慕玄脸色这才有了些笑意,只不过看向宁初一的眼神中,多了些奇怪意味。 少年有些瘆得慌。 “宁小子?” “嗯?” 青年眼神望着宁初一,神色有些落寞,难得正经起来:“臭小子你要记住,人生道路上,擦肩之人可靠脚力追赶上,可错过之事任你回首也不可追。” 宁初一捡起槐木剑将其负在身后,面对李慕玄这番破天荒的安慰话和即将来临的学剑之路,唯以坚毅目光回之。 李慕玄看在眼里,有些欣慰,接着踱步走出宅子,站在青石台阶上,微微颔首仰望长空的日月晴朗。 他抬起一手,朗声笑道:“三月初一,宜练剑。”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七章 花开一甲子,秋去剑便来(上) 宁初一开始练剑。 李慕玄让少年在宅子里一直重复一个简单至极的招式,那便是刺一千次剑。 他虽然显得瘦弱,但自小起便会帮着娘亲做些农活,更是跟着老乞丐日日奔波,早就习的一身气力,宁初一不知道那些莽壮汉子气力如何,但有时一想怕是也毫不逊色。 但这几日下来,宁初一哪怕是从鸡鸣刺到日入,第一日也仅仅刺出了四百余剑,远远达不到千次;槐木剑虽轻,整日握在手中,少年还是有些吃不住,手臂也阵阵麻木。 夜半时分,宁初一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体内一切精神气皆被抽的一干二净,身子再不受脑子管辖,很是诚实地直挺挺倒下,右手却紧紧持着木剑,剑尖方向赫然是郎朗长空。 如此甚好。 李慕玄对此倒是不恼,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提了个小木凳坐在屋檐下津津有味观赏起来,时不时还在旁大声喝彩,哪里会有半点修行中人的气概?观这气势,反倒像个市井中的赌徒小混混赢了几两钱似的,如获珍宝。 又过了几日,宁初一握剑的时候手终于不再抖动,刺剑一式也得心应手,每日刺剑的时辰相比前日少了一些,甚至还能在一千次基础上在多刺上数百次。 夜风吹来,少年刺起剑来倒也有几分用剑之人的神态了。 李慕玄点点头,学剑之人该是如此,今日的剑客应该比昨日要强上些许,极力去完成,不该有丝毫懈怠,这才是剑客该有的修行心态。 最后李慕玄反倒沉默起来,少年没问,他也就装愣头青,仍是让宁初一每日刺剑,他则外出悠哉闲逛起来,见到酒幡招摇时,还会连同个读书人坐下叫一碟花生米,买几两青竹酒,饮个痛快,像是忘了这个少年。 这对师徒,一个在外饮酒,一个宅着练剑。 倒是有趣。 明日复昨日,岁月一瞬而过,夏中七月十八。 骄阳在天,老一辈靠在树荫下无力的扇着蒲扇,夏蝉在树上聒噪的叫嚷,但也不愿动弹一步了;年轻人大都乘这个时候锻炼体魄,待到秋狝之时,大获丰收。而那孩童也乘此机会,跟在大人身后咿咿呀呀哼着什么,手脚一动一行,学的倒也有模有样。 宁初一却浑然不觉,身边没了李慕玄,每日该做的都没落下,可闲暇下来就这么躺着仰望长空也不是个事,故而开始琢磨起来自己为何要一直刺剑了。 李慕玄曾和他说每个人的道都不同。 道为何物?又在何方? 李慕玄那时回答:凡人的道在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读书人的道在书上,稚童的道在脸上,老一辈的道在儿女身上,行者的道在脚下。 前些日子少年就一直再回忆初见李慕玄时所展示的剑道,开始有模有样学了起来,不出意外,一剑挥出只有僵硬的剑招,毫无剑意。 宁初一思来想去,于是信手握剑轻轻往前一刺,随后身形一跃而起,仍是刺剑一式,不过在后又用力劈下,不!还不够,他又跟着身体一行一动,不在规矩之内如砍柴刀般胡乱劈砍,尤为解意! 最后少年倒下了。 凤初二字,宁初一似乎已摸到了门槛,可总觉得差些什么,仔细一想,又道不出个所以然。 宁初一瘫躺在地上,手抱着后脑勺,蓦然发现有一大片乌云从长空飘过。 嗯? 他猛地站起身,微眯起眼凝神望去,哪里是乌云? 分明是一群高境剑修在长空下踏剑而行如蝗虫过境! 执剑少年被震惊地说不出半个字,这个方向他哪里认不得?李慕玄飞剑传书的方向不正是如此? 蜀山! 片刻后,乌云散尽,宁初一怅然若失,破天荒唏嘘道:“最高城修士仰望长空之时,会不会发现全天下远不止一座高城?又或者觉得满天星辰不过蝼蚁?” 收回这些心神,他脸上久违地多了抹笑意,这几日李慕玄没有再来看他,饭菜也就是个衣着青衫的少女送来的。 这一点就连和少女相处多年的宁初一都想不通,她怎么唯独对青衫情有独钟,少年曾问过李慕玄这事,却只是笑而不言,他也只好作罢。 “哥?” 此刻少女正好提着饭菜踏门而入,见宁初一若有所思盯着她看,不由问道。 宁初一有些怅然,没有言语。 青衫少女心不在焉,目光则一直偷偷盯着地上的热腾饭菜,她知道,里面有几个灌汤包子。 宁初一见状哭笑不得,假装没看见,自顾自练起剑来。 宁缺坐起身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目光偷瞄宁初一,一对柳眉弯弯眯成条线,笑意浅浅,突然觉得舞起剑的少年好像还挺好看的,天真无邪。 今日月色婆娑,宁初一并未挑灯。 少年练着剑。 少女看着他。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八章 花开一甲子,秋去剑便来(中) 深夜,一道负剑黑影掠过,见到宅内这番场景,一阵失神,就这么一直坐在门外,青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眼神散涣,再一细看,他已然是泪流满面。 少许时辰后,李慕玄终于有了些意识,凝起心神静听宅子内一切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宁缺已经回屋睡觉,他抬手擦拭泪痕,重新站起身,脚步轻盈踏过门槛,少年仍在刺剑,其中却多了自己的剑意。 李慕玄心中有事,感受到屋内少女睡的香甜,笑了笑,之后轻微点头示意宁初一随他出去。 二人走出城门,一路畅通无阻,一个时辰后,终于在一个稍大的山谷中停下。 不等宁初一说话,青年一语道破:“是不是感受到体内有一股热流涌动,却还没有入凤初境?” 宁初一嗯了一声。 李慕玄恢复心态,此刻难得严肃模样,二人之间仅有三步。 “接下来我将亲自给你锻体,你只管使出浑身解数打我,我只会以江湖武夫拳脚回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伤也得给我爬起来,而且还得不断打我,若是中途受不了放弃了,那玉佩我全权收回。” 宁初一缓缓抬头,“明白。”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一脸认真拔剑出鞘,默不作声朝着李慕玄尽力一刺。 李慕玄身子稍撇,巧妙躲过。 少年面色不变心静如水,剑招已由刺变为横劈。 “砰!” 木剑已至青年腰部,却不想手疾眼快,直接奋力踢出一脚正中宁初一肚子,将少年踢的倒飞数十步,最后凌空翻滚重重落在一块半大的黑石上,令他脑海天旋地转起来,一手捂着肚子,右手仍是紧紧握着木剑。 李慕玄暗自点头,你不是剑客谁是剑客? 青年嘴上却仍是不饶人,冷冷道:“怎么?一脚就受不了了?练什么剑,闯荡什么江湖?给我起来!” 顾不上平缓喘息,宁初一猛地起身,脚后跟轻踏黑石,身形骤然弹起,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这一次李慕玄没有选择闪躲,而是抬起一手作拳头状,缓慢向前一推,发出一道虎啸,身影后隐约看见道巍峨白虎法相!青年神色漠然,拳势速度由慢变快,正对剑尖! 轰!! 宁初一身形如炮弹飞出,后背打破穿过三座立石,最后躺在石板上,身子骨如同散架,拳势重压反而不减反增,令少年憋不住气,大有窒息苗头! 意识渐渐模糊,一股浮尸江底暗不见天日的闷气涌上心头,更多的还是对练剑三个月却仍接不住一拳的委屈。 青年敛了拳意。 宁初一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像是要把之前窒息缺了的全部补回来,嘴角渗出血迹,仿若奄奄一息。 就在少年仅剩最后一缕意识即将消散之际,朦胧之中,似乎有两道青芒一左一右牵引着宁初一的手臂往上拉扯,往后少年便不知晓了。 李慕玄一皱眉,说了句“没用的东西”,突然一个移步出现在少年身前,一脚踢在他的腿上,只听得“咔咔”一声脆响,尤不解气,索性手脚并用,全身气力都招呼在少年身上。 这一刻宁初一全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人样?脸上全是肿块,血越出越多,渗出的鲜血滴在黑石块上,叮咚,叮咚。 迷糊中,只听见有道大快人心的废话传入耳畔:“体魄尚可,剑道略差人意。” 少年最后的一刻,手指触碰到黑石块,他努了努身子,想要站起来,手臂也朝着上方微微挣扎,嘴角一张一合,却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挣扎许久后,抬起一个弧度的手臂也在这时缓缓落下。甚至连惨叫的气力都没有了,眼皮沉重睁不开,直直昏死过去。 明月高悬,满天星辰。 李慕玄席地而坐,拨出酒葫芦小口喝着,记不得喝了多少,只知道酒葫芦见底时,身侧的宁初一忽然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中尽是金色赤焰,欲要择人而噬,再看不到丝毫人性色彩,不过也仅仅持续了一息,又闭上了眼,像是虚脱一般,再度昏死过去。 李慕玄沉默不言,他就在少年身边枯坐了一夜。 宁初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六年娘亲离去的那晚,他双目无神缓慢前行,毫无目的。 满天星辰下,路边一个年轻道人倒地呼呼大睡,一座破旧院子内有个读书人正挑灯看剑,不远处的酒楼内刚好来了个一身风尘的负剑黑袍青年,正大声叫嚷着来二两桂花酒。 他眼眸终于动了,再一睁眼,平静的面容上多了些人性色彩,适才在长空上的星辰此刻尽在他眼前,仿若稍微伸出手就能轻易摘下。 但他神色漠然,双手轻轻推开四周杂乱星辰,伸出一手,食指和拇指间空出寸余距离,空隙之间恰好是那颗最亮的星辰。 但他放下了手,蓦然仰头,望向夜幕之上那轮明月,嘴角微扬起一个弧度。 —————— 风过林梢,一夜风平浪静。 这时,远处天幕泛起了一片鱼肚白,青年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仰头望去,轻声细语道:“五年后的秋末,若我再不参加罗天大醮,老头子又该伤心了。也不知道会上黄暮会掀起什么祸端。” 他看了眼身侧睡得正酣的宁初一,哪里会有半点伤势在身? 停顿许久,李慕玄失神喃喃道:“这方天地是该有一场大雪了。” 第一卷 青萍末 第十九章 花开一甲子,秋去剑便来(下) 接下来足足一旬光阴,便是宁缺提着饭菜而来,不过大多数还是进了她的肚子。 李慕玄闲来无事,日日“殴打”起少年,美名其曰“喂拳锻体”。 砰! 一道血肉糊的人影从空中落下,连续翻滚几次,最后重重落在一块青石上。 宁初一实在记不得这是多少回被踢飞了,哪怕次日醒来伤势全好,可那番疼痛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 不过“喂拳”的第六日后,少年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痛了,从伊始挨一拳就倒,到现在能实打实挨上三拳仍傲然而立。 当疼痛不再那么重,少年开始留意起李慕玄每次递拳的手势来,渐渐他能看出其中破绽选择躲避,五识更敏捷,甚至连气力都比三个月前还犹有过之,身形能随自己心神随意念动。 最后这日鸡鸣时分,二人再次对势,宁初一心中无念,唯有执剑一刺。 可就在这时,李慕玄做了个噤声手势,笑了起来,“可以了。” “啊?”木剑停在半空,少年一脸茫然。 李慕玄也是一愣,伸出食指指向少年胸口,有些无奈:“我的意思是,你的体魄合格了。” 宁初一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练剑的,这几天被打的脑子懵圈,只会想怎么硬扛师父的拳头了。 李慕玄望着呆在原地的少年,笑了笑:“你以为我有那么多时间陪你玩儿啊。” 宁初一毫不犹豫点头。 一个毛栗隔空弹在他脑门上,青年没好气说道:“那南疆臭老鼠直接给你下蛊,这对于踏上修行大道的修士来说是个机缘,可对你这凡间小子而言便是拔苗助长。哼,若是没遇上我,你小子自己想想后果吧。” 宁初一尴尬一笑。 盛夏的白昼极长,卯时天色便已大亮,山谷两侧的群山上绿荫环绕,蝉鸣阵阵。 李慕玄打了个哈欠,说了个题外话,“宁小子,你要记住,就是整个人世间的鸡蛋放在一起,也挡不住块臭茅坑里的臭石头,鸡蛋生来是鸡蛋,一辈子也就只能是鸡蛋,石头却向来坚不可摧。” “所以小子,你是想做一枚鸡蛋,还是想当茅坑石头?” 少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坐下身,这个问题实际上对于年纪不过十二的他而言,或者换句话说,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定会毫不犹豫回答后者,而对于往后数年究竟能不能做到,向来不会认真去想去做去听。 一时的高谈阔论纵然能讨得家中长辈欢心,可以后便当真能守住本心、问心无愧?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初一低头望了眼手中木剑,缓缓回道:“二者都不想,我宁初一学剑只是为了不被抛弃,不想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 李慕玄小声嘀咕了句这样啊,话虽如此,脸上却多了些笑意。 这个答案,算不上顶尖,只不过对他胃口。 这就够了。 “那你知道,现在的首要事情,是什么吗?”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练剑。” 李慕玄那抹笑容逐渐消失,断然否决,“连剑诀都没有练哪门子剑啊。” 宁初一愣了愣,明显有些意外,“那我之前!?” 李慕玄没有废话,伸出双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抹,独属于自身的本命剑承影出鞘一半,沉声道:“为师会的不多,却也不是‘教了徒弟饿死师父’那等下流之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总归是要将你领进剑道门,宁小子,接下来我只会出一剑,其中便是我李慕玄三十年来对剑道二字的真正感悟,你能领悟多少便领悟多少,切忌,莫要被其坏了心智!” 也不待少年答话,李慕玄一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之中是一把剑柄,只有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那天边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 黑色身影如同雏燕般轻盈,握住出鞘的青剑,手腕轻轻旋转,青剑如游龙穿梭般行走四身,剑光闪闪间却与青年相融合。 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远处那棵合欢树,耳畔传来轻轻“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夏风中悠悠倒下。 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之间一片静穆。 据传此剑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精致而优雅,故名承影。 这日后,李慕玄再没来过。 宁初一除了每日吃喝外,便是在一块稍平的黑石上,坐了足足大半个月,就这么一直静静盯着远处被承影剑劈开的合欢树,沉默不语。 岁月悠悠,少女来了又走,宁初一毫无察觉,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棵倒下的合欢树,随着少年仔细凝视,就越发感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李慕玄那一剑并非随意,而是他对于“剑道”二字的真正感悟。 八月三十夜,秋风骤起。 一半阴雨一半晴,另一边天色显出一条蜿蜒彩虹,直达山谷。 秋雨洋洋洒洒,滴落在少年眉上。 “雨下雨了啊……” 盘坐着的宁初一喃喃自语好久,有些心不在焉,索性伸出一只手,接了几滴雨水,就这么漫不经心盯着看。 下一刻少年眼眸紧缩,身形骤然跃起。 这是李慕玄走后相隔一个月,他第一次站起身来。 他的眼眸再次焕发出坚毅,脑中浮现便宜师父的剑舞,右手下意识握住木剑一侧,周身灵动,没有犹豫,握剑的手左右上下来回摆动,开始想象自己也是个剑客,也随之舞起剑来,很快少年就进入忘我状态。 一人一剑,一板一眼,学的有模有样,一招一式之间,除了大多是晦涩死硬的仿制剑招外,约莫能从中看出万分之一承影剑那遮天蔽日生涩剑意。 此刻山谷内灰尘尽数扬起,乌云遮日,也不过如此。 少年身随念起,手脚并用,骤然发力,身形紧绷,下一刻弹地而起,似若惊鸿,少年再度向前挥出一剑,福如心至,高声道:“剑来!” 没有任何回应。 骤然,那些少年在挥舞木剑的时候,消散的鸟鸣、风啸、水落一切声响一齐在宁初一耳畔处如久旱逢甘露般乍起。 宁初一如大梦初醒,神色茫然,额头渗出冷汗,后背也被惊出一身汗水而不自知,他颤颤想要再说一声,嘴角像是被针线缝合上般,哑口无言。 少年低下头凝视那把槐木剑,目不转睛,体内一股热流涌动,他已入凤初境。 他回过神来,重重叹息一声,木剑应声而落。 宁初一蹲下身捡起木剑将其负后,这时随风飘来一片梧桐叶,从他眼前掠过。 少年伸出手将其接住握在手心,好似握住了整个江湖。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章 人间最得意 “臭小子,今日我便要启程回蜀山了,保重。” 九月初二,卯时。 宁初一推开木门走进宅子,便听到李慕玄这番话,着实令他大吃一惊,不过转念一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样才对。 负剑青年到底不是个爱讲道理的读书人,说的再多,还不如出剑杀妖来的痛快。 宁初一点点头。 李慕玄先是凝神听了屋内小妹鼾声,有些拘谨,随后压低了声音直白道:“你既然已初窥门径,那便能出去闯荡一番了,无奈蜀山实在太穷,所以为师就没有什么东西可送你的。” 少年洒然一笑:“弟子早就习惯了。” 李慕玄暗自苦恼,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许久后,他神色凝重,像在交代后事:“世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闯荡江湖时若是遇到山间不平事,能不掺和的就别掺和,儒家那什么圣人当仁不让全都是狗屁!当然,那姓白的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臭小子记住了啊,遇事不能用剑解决的那就赶紧溜之大吉,你可不要认为这不好,你这样想啊,人活着才有无限可能对不对?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初一一时呆住了,他从未想过一向嬉皮笑脸的便宜师父竟说出这番“有辱斯文”的大道理,听着……貌似还就是这个理? 李慕玄继续感慨道:“我一直不和你说上三境,是怕你好高骛远,守不住本心而自甘堕落,不过现在看来你傻是傻了点,但不得不说,就是要这种傻劲才能让你在剑道上走得更远。” 宁初一哑口无言,应也不是。 对于这番话,他别有一番理解,自己踏上修行之路,其实就想让兄妹二人不愁吃穿、不受他人冷眼。 李慕玄呵呵一笑,脸上容光焕发,“臭小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宁初一欲言又止。 李慕玄挥了挥手,示意他有话快说。 此时一位咬着灌汤包的青衫少女走出房间,一脸茫然。 宁初一视线也停在她容颜上,只不过仅仅看了片刻,又转过头,一眼一板,一字一句,“李大哥,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妖土。” 噗嗤…… 李慕玄刚喝的一口酒,立刻被少年这番混账话惊得全吐出来,脸颊通红,说不出半个字,目前连他都不敢妄言独往妖土而身上不挂点彩,你个毛头小子竟敢说这等话? 青衫少女疑惑望着宁初一,似乎不太理解少年这番突然冒出的话,最后她很干脆向李慕玄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宁初一毫不意外。 坐在角落的李慕玄向宁初一投来复杂的目光。 宁初一倒是“善解人意”,落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抬脚快步跨过门槛关上房门离去。 —————— 宁初一出门后,四处张望,寻了个僻静地方,开始练剑。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一日练剑结束,夕阳欲落,已是酉时。 有个满头大汗的少年提着一壶桂花酒,跑到桃李街的书塾外,茫然失措,如一个犯了大错的学堂弟子般竖起耳朵,等着那极为严苛的教书先生训话。 在宁初一离开时,李慕玄便传音让他拜访书塾那位教书先生,振振有词,还说读书人最是好酒。 少年站在这里,有些忐忑。 书塾内,白衫读书人朝着底下学子做了一个手势后,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背着小竹箱,面露笑容,向这位年轻的教书先生挥手道别。 过了好久书生才踱步走出,没有含糊,信手将宁初一提的酒顺来,不等少年说话,便猛灌大口将其一饮而尽,对着那个一本正经的清瘦少年笑道:“不错。” 宁初一不好意思,也笑了笑,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那位神经兮兮的师父骗他。 白礼摸了摸少年的头,有些好笑。 宁初一破天荒发窘起来,小声说以后会常来看他,最后行了一个蹩脚的礼数,告辞离去。 少年脚步轻快,快要转过这条街时,竟鬼使神差般,转头回望。 只见那个年轻的读书人一手提酒,一手拿书卷,挂着浅浅笑意看着他。 一书一酒今犹在。 少年腼腆一笑,忽然间像是鬼迷心窍,隔着一条街,大声脱口而出,“白先生,你还差了把剑!” 读书人放下美酒,摆了摆手,笑意不减。 少年说完后,心底那股忧郁气色尽数退去,跑着离开。 白礼没有立即提酒,而是甩甩袖子,抬头看向远方,眼眸清明不散。 长空上有一人踩着飞剑,如青虹飞掠。 白礼微微颔首,凝神望去。 果不其然,是那御剑远游的蜀山剑道掌门。 很久之后,白礼提着美酒,朝自家小院慢悠悠走去,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半年前那青衫儒士了,摇摇头,自嘲笑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一章 玉衡落人间 桃李街里那位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躲了几日后,没瞧见那扬言要刨他祖 坟的李慕玄,立马重振旗鼓,今日生意倒是火红。 清晨出摊至今,来求卦的多为年轻人,出手大方,他仔细算了算,就凭一日的进财抵得过上月淡季了。 暮色已至,人流渐少,凉风袭来,直给张盏冷地打个哆嗦,他不再正襟危坐,早早收起了摊子打道回府。 街头尾处,走来个衣着单薄布衣、长发零散飘拂的木剑少年,一路径直朝着年轻道人小跑而来。 张盏看也没看,习惯性摆摆手,示意他莫要挡道。 不曾想少年“不识抬举”,还真走到道人身前拦着,张盏来了气,放下算命摊子挽起袖子,打算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可随意一瞥,如白日见鬼般,说话都不利索,“你你小子是人是鬼莫不是贫道哪里惹怒了你,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杀了小道的话,家中九十老母可就没人照顾,怎一个愁字了得?” 宁初一微微一愣,面色古怪。 张姓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颓废惨状模样,此刻离被诛九族的重犯只差流泪满面,连忙低下头,道:“小娃娃可否发发慈悲,贫道出来替人算卦本就是逆天而行,早晚都是个死,要不让我回家尽个孝先?又或是让贫道先寻个风水宝地,求个福泽子孙后代” 宁初一这才反应过来,在他眼中,这道人想来是个高人,犹豫了一会儿,“道长,我拜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他教我学剑锻体,他还说我不出意外至少能活上百年,所以我现在没死,活得好好的。” 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闻此言,悻悻然将手放下,一下下有节奏地拍在胸口上,如释重负,抬脚继续往府上走。 张盏走出很远后,不知为何,忽然转头回望。 只见那位负木剑的少年始终站在暮色里,一个劲朝着自己挥手告别。 张盏微眯起眼,仰头望去。 天幕上,北斗七星中那最亮的一颗似乎在这时闪动了下? 道人摆摆手示意少年赶紧该干嘛就干嘛去,一路上摇头晃脑,闭上双眼,絮絮叨叨:“玉衡落人间,谁是补天手?” ———— 在拜访白先生后,宁初一便知道师父离去了,想着闲逛一会儿再回宅子,心中有事。 “新鲜包子嘞——好吃不贵!” 当那小贩看到那个头刚过肚子的贫寒少年,不免生出唾弃心思。 宁初一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递出,小贩也不会和钱财过不去,递过去三个包子,幸灾乐祸道:“ 他娘的,哪家这么倒霉,又着了你的道了?” 少年置若罔闻,接过灌汤包小心翼翼用油纸包好,他竖起耳朵,听见远处有一阵叫卖糖葫芦的声音,又鬼迷心窍地买了两串,随后在一片咒骂声快步离去。 长空上,已远远偏离大晋国的负剑青年坐在剑身上,没由来想起宁缺的心性转变。 有一番有一搭没一搭的无聊叙述话,二人都很欣慰,只不过她的欣慰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之后李慕玄聊到关于宁缺的去留,如今三教封锁人世间边境,妖土是回不去了,接着他不知脑子缺了哪根筋,问宁缺是否要随自己回蜀山锁妖塔。 李慕玄只记得周围空气一时凝固了起来,少女却没动手,只是冷着脸,青年悻悻然摆手岔开这个话题,聊到新收的徒弟身上,面上满是骄傲。 青衫少女先开口一锤定音,“我觉得宁初一他太傻了,出去找不到东西南北,就算学了剑也没用,所以我要跟着看看。” 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哪怕李慕玄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也还是有些懊恼,这不是变着法子的指桑骂槐么。 李慕玄便黑着脸问道:“我徒弟出去游历,你个妖土女子跟着算什么事,让别人说笑不是?” 青衫少女翻了个白眼,如看白痴,“你似不似个傻子?这是能问的吗?” 李慕玄散去这些心思,以他的境界,对于男女情爱一事自然是嗤之以鼻,可回想起这番话,不免头疼起来。 他提起酒葫芦猛灌一口,喃喃道:“两个哈儿哟。” 一路驶来,得见飞鸟,不知为何,李慕玄的神识又飘回大晋国内,目之所及是武陵源地界内,河岸那半大口子,里面是万人墓。 李慕玄一双眸子露出几分感伤神色,那儿,便是世人向往的桃花源。 —————— 宁初一目送年轻道人出了桃李街后,又朝着城北跑去,与道人方向截然相反,不了片刻,便停在一座铸铁铺子外,心头原本准备了大堆道理的他却是被老师傅一语道破,好在老师傅看着粗张却不是不讲理的人,送走少年后又多嘱咐了句以后若是遇到困难尽可找他。 夜色渐深,一路无事,路过条灰青街道时,黑漆漆一片,见不着半点亮光,宁初一鼻子一酸,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至今的。 他又抬起头,星空璀璨,是该有场远游了。 “小缺儿”刚推开木门的宁初一习惯性喊了声,抬在半空的手也僵住,糖葫芦应声落下。 一个少女摸黑进了宅子,见状,如夜猫子般一瞬将其接住,本想说人又傻还浪费粮食的埋怨话,可见着少年这般模样,她再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了。 宁缺终究是妖土女子,和蜀地婆娘差不多少,骂人倒是能不带重样,然而安慰人的话和李慕玄相比简直卧龙对凤雏,故而这种场面还是视之不见再好不过。 已近子时,宁缺打了个哈欠,自来熟躺在硬石板床上,全然不顾少年。 宁初一眼神复杂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轻轻摇头走出关上木门,蹲下身靠在门槛上,神情憔悴,心底喃喃“宁缺”二字,双目浑浊呆滞,一个人默默看着天幕,那一片茫茫星辰。 宁缺悄悄起身坐到床沿边上,见屋外的少年依旧不语,轻咳了声,“哥,我睡了啊,你晚上莫别偷偷进来干坏事奥。” 等了很久,等来一句“记得把灯灭了。” 少女不由愕然,这话什么意思? 可她也没有多问,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哦了声,两两无言。 见少年的那副呆傻模样,也不知是说不清的自尊心作祟还是本就傲娇的内心使怪,原本对宁初一的戏耍心思荡然无存,她坐起身后,走至烛前一口气将其吹灭,开始思考起自己跟他去游荡江湖的路上有多少家包子铺来,想到此,她有些无聊,便凝起心神向屋外看去。 然而看到的画面,却叫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少年眼眶泛红,有两道泪腺直落……竟然在哭? 宁缺完全没想过,这比茅坑臭石头还硬的少年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宁缺身子猛颤,灵魂深处宛如遭一记五雷击,脑袋嗡嗡颤鸣。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二章 俱是远游客 宁初一终于要离开这生他养他的扶风城,要去外面看看那真正的人世间了。 这日卯时初,他便醒来细数了自己身上财物,不多,却也不少。 师父临走时倒是给了自己一大笔钱财,说什么路上盘缠,当时少年欲言又止,李慕玄一句话直接堵死后路:“你以后来了蜀山还我不就得了,大男人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似的,成何体统?收着!” 回过神来,宁初一仔细听着屋内少女鼾声,陷入沉思。 自己此行说不定还没走到蜀山便横死在哪,更别说还有个琴心境蛊修等着自己,这是一个毫无厘头的债务,至今宁初一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那年轻人,要下那等狠手。 宁初一摇摇头,散去这些心思,心头忽然就想起城北那说书先生的话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少年小步跑去后院,站在槐树下,蹲下身挪开在土泥地上五颜六色的石子,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刨的十分缓慢。 少许时辰后,见到地上毫无他人刨掘痕迹,连忙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凝听,鼾声尤在,这才松了口气,于是又开始两手并用,一点一点刨土,片刻后,当他触碰到一个黑耀木箱时,心头微颤,下意识放缓速度,最后他取出木箱,打开一看,在里边儿的百两银子分文不少。 现如今这笔钱财有更好的选择,宁初一想到此,钻回屋子叫醒了宁缺,取了件棕黑色袍子,关上门后,径直走到稍稍平坦青石台阶上,摘下背后的槐木剑。 该做的都做了,他如释重负。 想了想,宁初一便在外脱下那件单薄衣物,师父说在外要穿的有样,故而难得换上件新衣服,俗话说人靠衣装,乍一看来还真就有那味儿,长发半扎,颇为随意。 天色擦亮。 少年背着木剑,只带了自己所存下的碎银些许,怀中揣着几张干瘪大饼,一人一剑一妖,就此远游。 今日的宁缺不知为何,清晨至今,一句话也不说。 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扶风城,少年最后在黎明天色中,忽然转头回望浊水巷方向,像是要把那生活了六年的浊水巷印在脑海般,愣了愣神,很久后,才转身快步而行。 听说书先生说得多了,少年倒是很想去趟长安和西域南疆,当然,先顾好当下才是正事,莫好高骛远。 扶风城外有条官道,若是不借助外力,只用脚力的话只能走这儿,据师父说,这条路上日日都会有商队在几座城池来往,络绎不绝。沿官道走上几日便能到达武陵原地界,若是路上不遇到山上悍匪,不在街边客栈休憩的话,再走一旬便能直达大晋京城。 宁初一到底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扶风城这小地方就待了十二年,如今这一走,按照少年时那位书塾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井底蛙跳出这方天地”,不过在拜访人间最得意的白剑仙后,白先生说道:“此乃鱼跃龙门,天高任鸟飞”。 宁初一一路上倒是思索了这两句话良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偶然想起那本野史上有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是落魄书生武断之言,但不妨碍他对读书人的崇高敬意,至于书封面落笔那“李卿白”三字他还没在意过。 宁初一心里藏着事,故而浑然不知扶风城已一点一点在身后成为黝黑小点,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又走了几个时辰,便看了些与扶风城略显不同的风景,有别具风格的招摇酒铺、林间野店,还有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的异乡人。 少年猛然惊醒自己已经踏入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哪怕只是人世间的苍海一栗,也令少年看不真切,迷迷糊糊的,如梦如幻。 已近晌午,宁初一见着了一队人数约莫半百的游行商队,其中有一个虬髯大汉令他印象深刻:着缁衣马裤,腿绑护腕,腰间缠着条腥红腰带。 倒不是大汉见宁初一年纪小而为难,纯粹是那人身材魁梧,少年听师父说过,这类人便是商队花重金请的镖师,也就是江湖武夫。 当时少年对这充满疑问,提出的问题令李慕玄都懊恼不已,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收徒弟,收的是个财迷? “他们挣的钱多吗?” 负剑少年回过神来,只是稍稍看了他一眼就别过头去,终究不是修道之人。 骤然间,他忽然转头回望,终是见不着浊水巷了,喃喃道:“父母在,不远游。” 宁缺一笑置之。 —————— 扶风城院子内,白礼正襟危坐,又回想起那个儒教读书人,这方天地气运终究是要有一人拿到,书生对这个令数个仙家门派都眼红的机缘漠然置之,他的道,不在这里。 读书人又转过头,望向躺在那里的龙泉,笑了笑,但随即又回过头,看向桌子上那张字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白礼骤然起身,一步接一步走于院内,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不知故友何时归。” 读书人心知肚明,这方天下,除了从江南远游至此的儒士没有敌意外,还有自以为是的道门掌教、西域轻狂的七境蛊修、混入其中的一个六境妖族修士、纵横家的游侠儿、墨家的赊刀客,他们可不会在乎这方天地是谁做主,犯了错大不了回自家躲一辈子,你白礼就算有天大修为还能敌过几座天下的修士? 白礼意料之中。 “咦?” 他突然惊讶一声,还漏了一个道家全真派武当山的老不死,那贫寒少年体内的星辰剑意,他可不会忘了。 白礼走出屋子,停在屋檐下,凝视着瓢盆大雨,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一生,玉门关边境那姜老剑修枯守万年的人世间,现如今当真只剩下这些貔貅了? 白礼怔怔出神,于是他凝神望去,已经离了扶风城的两个少年少女,二人并肩而行。 这位甘愿困守一方的白衣读书人年少时负了一位妖土女子,看到这一幕,如释重负。 书生朝着城外望去,想了许久,回屋执笔写下四字,尤为解气,取下酒葫芦喝得酩酊大醉后,持着根行山杖,朝着东荒鼎鼎大名的稷下书院,仗剑龙泉缓步前行。 人走院凉,再看纸上。 “游子当归”。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三章 我是一名剑客 骄阳悬空,离了扶风城的少年少女寻了个靠梧桐树的石阶坐下,宁初一从怀中摸出张大饼,说是饼,倒不如说是白面大馍,瞧着貌不惊人,少年咧嘴一笑,先是递给宁缺,说是如此,实际上便是二人多年的相处,让少年所做的一切,第一想着的便是小妹,总结起来无非便是四个字,惯性使然。 亲自见到宁缺吃了进去后,少年才半闭着眼,连着边角料都吞了下去,别的不敢说,挡饥实在,大有嚼劲。 待二人吃饱后,少年偷瞄着宁缺,不禁有些失神。 依着师父所言,整座天地被称为人世间,宁初一所在方位是东荒,人世间的宗教门派,除去六千年前那极为鼎盛的剑修一脉,尚如今真说起来,便是有道儒释三大教,其中以道教为首,儒教其次,释教为三。 既然道教能在一座天下居为首,那散落的分支自然是数不甚数、多如牛毛,其中便有上清、灵宝、三皇、太一等派系,只不过大多不为人知,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正一和全真两脉,而以正一一脉为代表的便是江右的龙虎山,若是从大晋京城往东以人力走,大抵只需走上个四五载便能走到道教祖庭龙虎山。 若是往北径直走七八年,便能直达供奉“真武大帝”的武当山。 西北方向则是天下第一福地洞天:终南山,广为流传一句“天下修道,终南为冠”。 其余的道观李慕玄并未多说,但未曾提到过的道观想来在人世间也是小有名气的,只不过李慕玄既然说了这些,那少年自然是要走上一遭。 人世间以南便叫江南,文人墨客络绎不绝,儒教读书人多在那里。 其余三个方位分别是中土、西域和北莽,对这三个地李慕玄罕见闭上了嘴,不愿提及,只是叮嘱少年以后尽量别去。 休憩小会儿,兄妹二人便继续沿着官道前行,期间路过一座有缕稀薄鬼气的小镇,少年停下驻足,犹豫良久,说到底大晋京城不是他这一路最终目的。 青林镇,在大晋国算是个偏远地界,离扶风城以脚力行走仅仅有一日的路程,却完全和扶风城的人土风情大为不同,比于京城的繁华世锦,就难免相形见绌。 往来别说商队,就是稍微有点儿眼力见的富商路过都会绕道而行,可就是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今日便有一支衣着华丽的马队将这场宁静彻底打破,总共二十余人,有两人在前。 前右侧面那人傲气十足,嚣张不可一世,可小镇百姓却一眼看出此人穿着虽算得上华丽,但骨子里那股谄媚小人气势可做不了假。 反观他左侧的俊俏公子,衣着绣墨绿色紫长袍,头顶是以羊脂玉发簪竖起,腰系玉带,面色瞧着和气,身后数人都以他唯首是瞻,令青林镇的百姓隔着数丈望去也会生出一股面对上位者的拘谨和骨子里的随和。 这种温文尔雅的性子,令闻声出来的小家怀春女子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他两眼,又小心翼翼低下了头,想来恐是担心起自己的相貌不好,配不上这令人一见便心生幽怜的俊俏公子。 可相较领头两人那入乡随和的衣着打扮,其身后十八人就没这么面善了,均是身着黑色锦袍,上身是奇形呈波浪形,领缘有几何形花边,下着折裥裙裳,裙裳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几何纹直条图案为饰。 腰间配一短刀,采用鲨鱼皮打造,以镀金镶嵌,长度约莫两尺,通体灰青,却只有不到两指宽,弧度微小,血槽极深,刀身挺直,入鞘朴实无华,出鞘则锋芒毕露,刀柄处有一墨青色佩玉,上边儿刻有仁义道德四字。 按照大晋律制,这身打扮非四品及以上侍卫不可穿戴。 人群中有位眼尖的私塾先生眯起了眼,凝起心神望去,在当今朝廷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鲨鱼皮短刀只有皇室内统身边的人才能佩戴,那这十八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二品带刀暗卫,对于朝廷中能在皇帝身边递得上话的达官贵人来说,无疑不是闻风丧胆,区别于三品持剑侍卫,名义上虽是受御前侍卫府管辖,然此类人生来便被当朝皇帝培养为亲信,地位在现今大司马恒温独揽大权期间,更是独一档。 躲在人群中的私塾老先生摇摇头,紫袍公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深受底下黎民百姓爱戴,为人和睦,大晋皇室大司马恒温身边最受宠的大太子——司马昱。 司马昱此来并非游山玩水,依着宫内那少师隐晦的话来说,这小镇不太干净,他玩性大起,立马带着十多位亲信,一路直奔这名不经传的青林镇。 司马昱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镇子上半百妇人脸色出奇的好,然一问三不知,时不时还目送秋波,若是身形丰腴、前凸后翘的半老徐娘也就算了,可那蓬头厉齿的容态也是这般,饶是司马昱见多了心底也不免作呕。 老先生皱了皱眉,见势不对,正欲往后退几步,一道摆明着嘲笑的嗓音遥遥而至:“哟,这不是前朝国主身边最受宠的韩立韩将军?如今怎混到要依靠教书维持才能生活了?” 教书老人脸色凝重,瞄了眼那开口的谄媚小人,赶忙移开视线,像是多看一眼就脏了自己眼睛,没行跪地礼数,他反而抱拳沉声道:“太子,你故意来此,莫不是恒温还要抓着当年一事不放?” 司马昱翻身跳下骏马,朝身后的暗卫做了个手势,待人满为患的的百姓溜之大吉后,他才答非所问,自顾自说道:“韩先生来此多年,可听说过小镇哪里有山野精怪亦或孤魂野鬼的消息?先别急着回答,这事往小了说若不出来害人性命,大家皆大欢喜;可往大说的话,若野鬼偶得机缘,得了将死之人尸体能借尸还魂,那青林镇太不太平京城就管不着了。” 既然司马昱给了个台阶下,教书老人也就见好就收,冷哼一声,“韩某就是个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哪里会晓得这些,换而言之,哪怕是知道了,我还能出手灭了他们不成?当年司马南木为追求仙道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老夫又岂会招惹这劳什子事?” 提到司马南木四字,紫袍公子的脸色微变,一时间沉默起来。 过了好久,司马昱才缓缓道:“小侄多有叨扰。” 虽说是这样,却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观这老僧入定神态,保不定双方会僵持多久,谁也不让谁。 随着时间推移,暮色将至,紫袍公子脸上终是阴沉下来。 “你们要去杀鬼魅?”一道轻灵的嗓音从小镇东面城门处骤然响起。 僵持不下的双方听此如听天籁之音,如释重负。 在众人视线交汇处,一位清瘦少年迎面走来,一身干干净净的棕黑衣衫,长发以竹簪竖起,背后背着三尺木剑。 来人自然是犹豫许久却依然选择来此的宁初一,至于那位妖土少女,在少年选择来此后,只是觉得无聊,便不来了。 不知为何,少年忽然觉得兄妹二人间,似乎无形之中,多了些隔阂,宁初一想了许久,大抵只有一个缘由,便是那位便宜师父。 至于更深的,他暂时不太清楚。 少年站直身子,面色连同心境一同归于平静,道:“一百两碎银,我帮你。” 紫袍公子别有深意看了少年一眼,对于他这从小见识过井外世界的皇室子弟来说,这个负剑少年倒和世俗百姓不同,面对他不卑不亢,这在大晋国境内,除了大司马恒温和两个辅国宰相外,他还想不出第四个,此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要么就是有相应实力。 至于少年是哪种,紫袍公子一时不能断定,秉着相逢即是缘的道理,他稍作衡量,拱手道:“在下司马昱,还没请教小兄弟大名。” 虽是江湖人士间的客套话,宁初一还是从语气中感受毫不遮掩的目中无人。 少年对此毫不在意。 “宁初一。” 少年抬手摸了下木剑,犹豫片刻,又补上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四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剑客与剑修二者间只有一字相同,但对于山上人来说,前者充其量也就是个用剑的江湖人士,入不得眼,而后者便是三教修士人人噤若寒蝉的剑修,独属一脉,能被三教看上眼的修士门派,整个人间,也就堪堪这一脉而已,甚至哪怕如今剑修一脉如此凋零,三教对其的打压也见不得少上一分,如此说来,剑修的含金量便不言而喻了。 只不过这些山上修士人尽皆知的东西,对于司马昱来说,还是太过遥远,因此听过后只是一笑置之,只不过片刻后面上便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一双眸子温如止水:“子归二字想来是令尊望小兄弟一生平安,莫要因眼前糊事而困在其中,人如其名,小兄弟生的一表人才,就不知再长些岁数会负了多少女子的心……” 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是连他自己也道不出所以然来。 宁初一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他的要求其实并不大,一百两银子换一方小镇太平。 镇内那条尚未化形的妖物他仔细算了算,充其量修为也不过琴心境,退一万步说,也绝对不会超过琴心境。 随着小镇那唯一的私塾先生偷偷离去后,双方又陷入短暂的沉默,许久后,司马昱选择试探问道:“宁初一,你会武功?” 实在由不得他相信,换句话说,有一日一个还在书塾朗声练书的孩子,背着把剑跑到自己身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剑客,若是在自家长辈前过嘴瘾也就罢了,可这位紫袍公子是什么身份? 一国太子,且还是最有望是下一任的皇帝! 少年轻嗯了一声,面对司马昱依旧不骄不躁。 紫袍公子沉默少许,只是片刻后一脸平静,亲自走到宁初一身前,掏出个锦绣袋看也不看直接递出,少年也毫不墨迹伸手将其揣入怀里。 不过在这时,司马昱瞄了眼少年背后的木剑,身体僵硬,举棋不定。 良久,司马昱面色阴晴不定,似乎还是不太相信,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会用剑?” 早于司马昱先一步下马的败家子闻此言,毫不遮掩地嗤笑一声,“哪里来的小娃娃,单单见到太子不下跪这一条罪名就足够诛你九族了,还说自己会用剑?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七公主,你怕是脑袋早都掉了。咱司马太子大气和善,还不屑和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计较,念你是初犯,下不为过。” 其余暗卫自始至终也不曾言语,只不过想来心头想法大抵还是和这个愣头青一样。 司马昱能做到深受底下平民爱戴,光挂着太子的噱头虚名自然不行的,为人处世、临危不乱缺一不可,据江湖传闻他此行能带十八余人暗卫,是拿了朝廷中独揽大权的恒温的手谕,稍有点儿眼力见的哪会不明白这是大司马在废了当朝国主司马弈后,给下一位接班人铺后路。 回过神来,连身侧只会游山玩水的败家子都能看出负剑少年的真实年龄,司马耀又如何看不出? 用剑,那可不是摆在世人明面上的花拳架子,背着剑就能自称剑客?大晋国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于败家子言语上的气势凌人,宁初一摇摇头,不过萍水相逢,犯不着和他们说怄气话,稍作思索,便提出一直藏在心底都不曾和宁缺谈论过的疑问:“你是想说,京城出来的人,要高人一等?” 败家子愣了会儿,接着再次嘲笑道:“哼哼,高人一等不敢说,可见识总要比你这土包子多得多,江湖武夫那点三脚猫功夫算什么。你不就是贪图那点钱财,小娃娃,我作为过来人还是提个醒,骗人这勾当以后还是别做。” 司马昱平皱了皱眉,从小耳濡目染江湖世事的他,一直都将祖父视为自己毕生追求,从小便没日没夜练剑练刀,哪怕是恒温的阻拦劝解也不理会,练了六年,却怎么也练不出个名堂,心灰意冷下才在恒温遮掩下做个太子,先前那韩大夫提到祖父也就罢了,你实打实的败家子也敢妄言? 他转过头沉声道:“萧青,你说话太重了,他还是个孩子。” 话音一转,紫袍公子向宁初一歉意道:“宁初一,萧青他这人心大,说话不带脑子的,你别放在心上。” “殿下所言极是,我怎么一见到他脑子就转不过弯,非要和他较什么劲。”名为萧青的败家子一想也是,连忙拍了拍脑门,甚至都觉得这毛小子是不是上天派给自己的气囊。 宁初一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他说是剑客,自己也是傻,跟着糊涂了。 少年点点头,也不懊恼,他出来后才明白一件事,在外没带钱财不管是谁都寸步难行。 夜已深,宁初一不慌不忙,蹲下身捡了片树叶,夹在二指间,凝神望了远处十九余人。 咻! 一道寒芒闪过。 众人耳畔只听见道轻微“擦”的一声,杀招临身人浑然不觉,叶子瞬间从萧青喉咙间擦过。 铮! 一声闷响,萧青身后的枫树惊下一片枫叶,众人所有目光定格在此。 萧青愣了愣神,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伸手摸了摸脖子,手上出奇地多些了粘稠液体。 萧青活了二十几载终于感受到害怕了,面色惨白,说到底他就是个只能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哪怕曾亲眼见过那被大晋国誉为第一剑客的司马南木,也只是嗤之以鼻,放着好好的皇位不当,非要学剑混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如今脑子却炸开一个念头适才叶子若是再偏移一分,也许自己就真的毙命了。 司马昱最先回过神来,径直走到枫树前,眼眸中充满震惊神色,树干之上,这哪里是颤抖一下?分明是入木三分! 摘叶飞花,以气伤人! 他暗自心惊,能达到这个地步,父皇交由他管辖的十八余暗卫皆能做到,可这等年龄…… 紫袍公子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天赋奇才……祖父司马南木与这少年同岁时,怕不是还在为逃学抓螃蟹而编理由吧? 做完一切后的宁初一反倒沉默起来,这一点让个憋了一肚子闷气的垮刀暗卫,再也无法忍受,勃然大怒,猛地持刀大步走近,冷笑道:“三脚猫功夫也敢拿出来比划,真不怕丢爹娘的脸!” 短暂的沉默后,宁初一面无表情骤然拔剑出鞘,也向前跨出大步,以剑指向暗卫,“我学的什么,是我的事情。当然,你若要管……可以试试看!” 暗卫哈哈大笑,“你他娘真当老子是吓大的?” 少年默不作声,众人都以为他心生怯意,却不想宁初一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二十余人毛骨悚然,“口头上的生死状做不做数?” 扶风城到青林镇这八十里的路程来,宁初一一直沉默寡言,心情低沉。 大晋国除去司马南木一个修道人士外,江湖上武夫数不胜数,每隔十年的江湖大会上,为争抢武林盟主一事更是闹得不可开交,各自有理谁也不服谁,除了这些,自然也少不了血雨腥风。 相对天大仇的江湖人士双双签下的“生死状”白纸黑字那掉脑袋的事儿,江湖大会的小打小闹就难免相形见绌了。 可说到底就算他们再怎么内讧,对于这等自甘堕落为皇权卖命的“暗卫”,他们是打心底地瞧不上。 对于这个观点宁初一一直不敢苟同,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暗卫”的嘴角又是一码事。 暗卫嗤笑了声,居高临下看着宁初一,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早就想请教阁下!” 他并未试探,反而率先奋力抽刀斩去,杀势汹汹,出其不意。 观这气势,哪里是切磋讨教?分明是要对相识不过半刻钟的少年下死手! 鲨鱼皮短刀离少年仅有三公分,暗卫一喜,这种抹杀天才少年的病态邪念令他实在忍受不住。 天才这东西啊,不待在温室,只会夭折的,想到此,他脸上露出抹淫笑。 清瘦少年神色自若。 下一刻,众人只看到一道璀璨剑光划过视线。 鲨鱼皮短刀离少年仅有七公分,近在咫尺却又动弹不得半分,远如天涯。 暗卫面色惊变。 和司马南木那妖人一样的修道之人! 逃! 在十年前的大晋,有个皇帝和百位文卿之前心照不宣的规定,在官场上站得住脚的家族,只要许些银两,便能进宫里谋求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差事,自然这里给的些许银两,自然不像黎明百姓所认知的几钱几文,计量单位该是以万来计算,而这位出生名门,生来便是站在普通百姓头顶的暗卫,求来的这个美差,其中便是夹杂了家里关系,可谓顺风顺水。 从进了暗卫府至今,除去不敢招惹傀儡皇帝、太子司马昱和那位独掌皇权的桓温外,皇宫内哪个见了不得给自己好脸色,这个已经十多年没能感受过害怕的暗卫,心底忽然就想起六年前,那个在暗卫府外顶撞自己的年轻读书人,与自己说了一大堆道理,例如什么以权谋私、滥用职权,而自己回复他的话,大概内容是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印象极为深刻,“这个世界,你个读书人读破头了能读出个什么来?小子,拳头硬,才是道理”,哪个读书人的下场,暗卫只是重重踢了一脚便没在管了,这算是放过他了,只不过后来听说有个太监为了亲近自己,将那个读书人给喂狗还是喂鱼了,反正暗卫不太清楚,生死咎由自取罢了。 暗卫一时间思考万千,当时拳头比年轻读书人大,喂狗喂鱼与自己眼中并不碍事,只不过如今碰到的这个少年,只是凭借方才身手,他便知道可望而不可即这一说法,他忽然感到阵阵恐惧,想来多年前那个年轻读书人的心底想法,便是如此了吧。 只能听天由命? 暗卫心头一冷。 为今之计,逃为上乘,自己二品官职,命丧于此不值得,毫不迟疑转身就大步跑起来,眼见少年神色默然,他心头一紧,紧接着赶忙转过头,似乎只要这样,心底便能更安分些,下一刻往前方瞥了眼,那里正站着个年轻暗卫,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去年刚满弱冠便进了暗卫府,令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弱冠暗卫,家境贫寒,按理说是进不了暗卫府的,但具体了解后,结果令他一时呆滞,凭借自身身手,不靠外物。 那也就是说,没有人际网? 于是这个还在跑路的暗卫,加快速度,到弱冠暗卫身前时,突然便伸出手,做掌式,用力直接将其朝宁初一方向拍飞,终于松了口气。 数息时间,暗卫已经遁走几十步开外。 只不过下一刻持剑少年小步助跑,快得出奇,绕过弱冠青年,转瞬迎来到暗卫身后,二话不说,身形跃起,一剑当头劈下。 咔嚓! 暗卫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死的不能再死。 “切磋”双方就此“点到为止”。 司马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确定了自己先前猜测,看着少年的目光也多了些其他意味,爽朗笑道:“我今年二十有二,托大叫你声小兄弟吧,今日天色已晚,赶明午时就麻烦小兄弟为我等带路了。” 偏僻小镇,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说尽不沾边的鬼话。 术业有专攻,司马昱在这方面称得上得心应手。 如他所料,宁初一只是稍作犹豫,便嗯了声。 一方愿打一方愿挨。 宁初一转过身,寻着镇内客栈而去,留给京城众人一个寂寥背影。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五章 白纸灯笼 差不多时候,有一行人从青阳王朝由北而行,是一位头顶太极冠帽、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白银铃铛的老道人,一身长黄道袍上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处刻有隐晦的先天八卦,道袍破旧,神仙气没有几分,江湖骗子气倒是十足。 身后有古灵精怪的少年,同是衣着破旧的长黄道袍,肩膀斜杠着“斩妖除魔天地间”的泛白幡子,兴许是年纪太过久远,以致刻在上边的七个用黑墨书写的字,已是颜色浅淡。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朝着一缕稀薄鬼气慢悠悠走去,也不急,老道人扬起头,望向高悬夜幕上的圆月,有些惊奇,接着又低下头凝视远处那偏僻至极的小镇,捻起二指,絮絮念叨:“吉时未到。” 若这时急着过去捉妖,到手的钱可就少了些。 要想在捉鬼这一门路上走的久远吃的香甜,必然是要舍去一些人间情味,取而代之的便是见钱眼开。 天色已晚,又是秋雨绵绵,寻常官道上早已没了行人,高空圆月尚未居中,老道士索性也不急着赶路,左右摇晃脑袋,最终视线锁定在一间破旧木屋。 这间木屋是昔年上山猎户打猎时,搭建用来赶路的临时场地,别的不说,干松木条倒是许多,这倒是便宜了师徒二人。 片刻之后,小屋亮起了篝火。 老道人微微弯下身子,轻声念叨:“福生无量天尊,叨扰了。” 少年也只是学着道人做了手势,并无言语。 老道人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往四个方位分别絮絮念念了些古怪咒语,待一切了结后,才松了口气,在屋内随意走动起来,觉得不太过瘾,便来到屋门外,抬头仰天,时不时赞叹连连又或是愁眉苦脸骂骂咧咧。 只不过这些便和少年没有关系了,面色木讷,只是一个劲的往火堆里塞木条,冒起滚滚浓烟,他被呛的直咳嗽,这才停下手上动作。 老道人面色由伊始的平静,到至今的凝重,“去他娘的,此镇距离武陵源的白云道观也不算远,怎地还会有生出这么重的怨气?朝廷也不管管,莫不是大晋道士都死绝了?” 屋内的道袍少年嘶哑道:“师父,上回你在长白山捉了狐妖,也得了些够三年吃食的盘缠,如今也不算愁了,要不咱们还是找个干净地方歇歇脚或者等到白天再来捉鬼,毕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老道人低眉敛目,沉声道:“歇脚?哼!贫道修为通天,鬼东西若遇不到我也就罢了,如今既然被贫道撞上了,也算它命中该有此劫” 少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是不信,只不过之后再无言语。 万籁俱寂。 青林镇那长空之上的圆月,似乎有一刹那间,闪过一缕猩红血气。 青林镇的历史根源,已经无从取证,单从老一辈的只言片语中,整理出了个大概。 青林镇在先秦时期,并不叫青林镇,而是叫良栖庄,据说是当年这里的庄民并不以农牧为生,而是以青楼妓院广泛出名。 五百年前,有位名震大秦的名妓,在豆蔻年华便招揽了数百名嫖客,挣来的钱也够享福安年,只不过在她十八岁那年,正是容貌最是极好之际,遇到了个落魄书生,互生情愫,只不过书生高中状元时却取了当朝公主为妻。 名妓受不住打击,便在书生成亲当日上吊房梁,香消玉殒。 据传当日朗朗乾坤的新日霎时变色,引来了外界三名茅山道士,用一口朱红简陋棺材锁住,棺材上,贴满了黄色符箓。 庄民知道了,只有棺材上以墨斗染点的麻绳。 来时三名茅山道士。 走的那日,只有一人。 名妓下土后,大秦朝廷为此事专遣了数百位官兵值守,便是所谓的“打生庄”,只不过在往后和大汉战争打响后,良栖庄便渐被朝廷遗忘,好在这儿没了动静,一时间相安无事。 五百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不过是十代人花开花谢的岁月,只不过良栖庄里的青楼生意不知为何竟渐渐落魄,直至无影无踪。 至于那位名妓和书生的爱恨情仇,随着老一辈的逝去,带进了地下。 夏末之后,便是立秋,在古籍上便有“天地阴阳之气轮回,阳气渐退,阴气渐生”的说法,这便意味着,妖魔横行。 这场连绵不休的秋雨停骤之后,便是少见的秋风月明稀,瑟瑟秋风袭来,其中似是夹杂着些许血腥气息,这一些光景便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麻雀,蛇虫鼠蚁四处逃窜。 西边稻田,先是有一盏盏白纸灯笼凭空显现在稻田两侧,随后又有乌鸦从四面八方低飞而至聚在一起,像是一条长达数丈的石拱桥,搭在条安和稳静的河泽上。 圆月高悬正居中,镇中狗吠顿时连绵不绝。 青林镇的一镇之长张元并未在意,只是觉得这过路的生人挑夜色赶路,不在家中休憩,怕不是脑子 有病。 只不过镇内的狗,这一叫,便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奋进激昂,毫无丝毫停下的意思,张元听的烦了,没了睡意,便索性下床站起身来点亮明火,掌灯缓步走到窗前。 乌云蔽日,窗外漆黑一片。 —— 青林镇在大晋国境里,说破了天也就堪堪算个三流镇子,穷乡僻壤,土地贫瘠,再怎么栽种也只能种出稻米来,养活不了太多人口,一些青壮男子,凡是有些志气的,也会带上三四日的干粮背井离乡去京城找生计,见识花花世界,差些的便是去武陵源,再怎么说,捕鱼也比一辈子坐井观天好上些不是? 再不济的便是去边境小城谋求个维持生计的活,暂且不提外出的男儿能否发家致富,单单说出去的人离去后无一归还,便大致可以说是“死在外边了”,出去的人死了,四十年的春去秋来,镇上没了年轻一辈的激情,自然没了幼小婴童。 尚如今的镇子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只剩下六十多户人家,没了而立之年男子折中,除去镇长一位不惑年纪的中年男子,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儒,就像是世俗之外的遗忘之地,谁家老人花开花谢,无人在乎。 只不过说起近些年,除了源源不断去往外界的青壮外,外来之客便只有队马队。 除去妇人觉得稀奇,汉子无一人在乎。 张元低声嘟囔了些什么,大致听不明白,只不过看那样子,大抵是在骂骂咧咧,再随意扫了几眼,正要掌灯回屋,下一刻却如遭了记五雷击般,呆在原地,似是不太相信,又揉了揉眼睛。 在不远处的稻田上,怎会凭空出现白纸灯笼? 再一睁眼,毫无破绽。 莫不是有镇子内贼偷窃? 这位一镇之长张元实际上说是镇长,能管辖的事也无非微不足道,坐上这个位置,凭的还是二十年前夜里提了几筐鸡蛋孝敬前镇长,不仅继承了位置,连前镇长女儿也连哄带骗做了妻子,在当时的青林镇子算得上年少有为,只不过二十年的春去秋来,当初小家碧玉的妻子变得面黄肌瘦,腻了。 张元大口大口呼吸空气,一不小心,烛火落在地上。 这一动作幅度太大,将床上一边睡的颇深的老伴吕氏也给惊醒。 吕氏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前那掉落在地上的蜡烛,不禁有些恼怒,“死老头子,大晚上不睡觉,找死啊你!” 张元并未言语,对于老伴时不时的谩骂言语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默默蹲下身拾起蜡烛,动作熟稔无比,只不过并没有吹熄,反而将其稳稳当当放在离折窗不远的柜台前,借助烛光披了件粗布厚重衣物, 思索片刻,来回走了几步,看向床边,那里有一把有些年头的大刀,据说当年张家在老祖那代辉煌了一世,做了个开国大将军,这把刀是当年太祖皇帝亲自御赐给张家老祖的,只不过张元只是听说书人说过,少时将那位老祖宗奉为一生追求之人,如今便是一笑置之。 而在大刀旁边,则是一根不过二指粗实的木棍,张元平日进山打猎,并不喜欢拿刀,反而带的是易携带的木棍,这次毫不例外。 吕氏妇人见张元不理不睬,兴许是心底那抹微不足道的骄纵心理作祟,此刻也顾不得多年夫妻情分,没了睡意,直接坐了起来,只不过这一过程中,那臃肿肥胖的身子压的床板吱吱作响。 “死老头,你又发哪门子疯?大晚上的你要死去哪里?” 实际上也怪不得张元听到些风声草动便要离家,家中有这么个强势的妻子,料谁也不愿面对,只不过二人相濡以沫二十载有余,膝下却无子孙,这等小事在建康那繁华世界,自然只需片刻便能查出病因,只不过在尚如今较为封建的青林镇子,没有医者,那同镇的流言蜚语,自然便落在张元一人身上。 张元沉默了会儿,“这么大的狗叫声,我身为镇长,自然是要去稻田看上一看,如今入秋了,稻米应当是都是熟了,可别让手脚不干净的给糟蹋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表达的意思便已足够,如今这么个大多是老弱病残的镇子,又无外人,谁家出了个三只手的毛小子,街坊邻里都知道,看在眼里不言语,属实心照不宣。 吕氏有些着急,没了骂街妇人的气势,急忙道:“那该是去看看了,切记,莫要将王小子给打死,只要给个教训就可以了。” 张元漠然道:“偷什么不好,偏偏要偷稻米。” 秋日的稻米,大多会在入秋后成熟,这时候便是收割之时,在青林镇里的居民 ,要求不大,除去偶尔能在山上捉个野味外,日日几乎便是粗茶淡饭。 镇子与外界商队并无来往,那这稻米便是家家户户的“心头肉”,作为镇长的张元,自然是要小心看护。 走出家门的张元抬头望了望天色,有些疑惑,方才月明星稀的长空,如今怎是月黑风高了? 一道秋风扑朔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去他娘的,还没入冬呢!” 出门时自然是带不了蜡烛,故而就算张元再怎么瞪大眼睛看也是漆黑一片,只不过能不待在家中面对那黄皮妇人,再怎么害怕也是值得的。 只不过从他抖动的双腿来说,心头大抵还是有对夜色的恐惧,戏曲唱词不知何时,从张元口中细细碎碎唱出,“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此举一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二来若是王家那小子真在糟蹋稻米,闻了声,也会离去,乡里乡亲的,这么一住便是一辈子的邻居,就算再怎么看不对眼,也不能抡起锄头相向不是? 这首戏曲自张元生来便听爷爷唱过,喜欢得紧,可问其根源时,那一辈子都不舍得打他的爷爷竟破天荒扇了一巴掌,张元也就不了了之,只不过如今再这么唱出来,竟没了当时的喜庆感,反而在夜色中显得些许诡异。 一首戏曲尚未唱完,他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就冒出个念头,前些日子镇子来了个说书人,镇子百姓不当回事,只不过当说书人叙述了五百年前那青林名妓的情事,说的有眼有板,由不得他不信。 只不过如此想着,便好似有一股无厘头的苦闷涌上心头,当初若自己不贪图红尘,跟着那自称是儒教读书人去山上修行,如今定当在一方天地呼风唤雨。 他实在想不透,或者换句话说,实在有苦难言,当初那对自己半推半就、貌若天仙的漂亮女子,今儿个怎就成了肥胖妇人? 只是张元一个蓦然转头,只见稻田那边,有个衣着红嫁衣的貌美女子。 笑着向他招手。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六章 道长救我 在女子身后的便有一连串的模糊黑影,影影绰绰,在乌云遮日下,看不真切。 张元心头没由来生出一股不安之意,可这从哪儿生出的,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狗声不曾停歇。 张元定了定神,将视线移到另一边的镇口,皱眉道:“听着最凶的,当是老寡妇家那条大黑狗,瞎闹腾!” 话音刚落,刚好一声惊雷骤起,夜色下的稻田亮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他的惨白面色。 一道倾盆大雨在这个秋日的多雨时节骤然而至。 香稻大小的雨滴滴在土泥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了一张硕大无比的幔帐。 张元一个激灵,脸色极度渗白,极度的惊吓,一小股携带异味的滚烫热流夹杂着冰凉雨水,顺着他的裤腿流入布鞋之中。 到了不惑之年这等年纪,自然是不会被这突如而来的秋雨吓着了,让他如此惊恐的,是方才秋雷落下,张元看见不远处的稻田那位嫁衣女子,抬起手遮住容颜,轻轻往下一抹后,就好似就整张面皮全部剥离去了,露出张犹如怨气死尸的面目,而他身后那些看不真切的黑影,也一同“照射”出来。 只不过相比在世时的面色红润。 这时的黑影,死气沉沉。 兴许是见到了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时的张元想必是忘了有个嫁衣女鬼,只管凝神朝黑影望去。 虽只是一眼,只不过也让张元后背发凉。 闪电落下之际,一众“黑影”似是茫茫碌碌伫在原地不知来去回路,闪电消失,“黑影”便如常年未见着吃食的乞丐,一个个眼珠通红,发疯似的朝张元飘来。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一个只会记载在三教古籍上的可怕词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阴兵! 书上记载,所谓阴兵,也称鬼兵,形成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在朝廷庙堂里有正规的编制,还要身上血煞气逼人,在万人以上的战争中败亡有怨气且久久不散,再加上天时地利的推进,四者缺一不可,往往这类阴兵生前血气方刚,死前的思维所见便停在战争期间,这类阴兵兴许活着的时候还会顾忌一些人际脉络,可既然已经死了,那管你是狗皇帝的儿孙,只要挡了道,都是照杀不误。 只不过书上还有种说法,便是这阴兵不同其他死后有怨气的平民,阴兵还有生前意识,不会像张元如今所见的呆站着茫然无知。 只不过按理说阴兵只会出现在一些偏远无人的极阴之地,大晋不说人口数万,单单就说开国以来只出了两位修士这一点,便能证明大晋没有那份气运,更无任何阴地,所以开国百年来,朝国主递上去的奏折,便没有任何记录活人见过阴兵的事。 所以青林镇当时任职记载一镇历史的官员李卿白便只是堪堪多写了阴兵二字,便引来朝廷百位文官的口诛笔伐。 引起众怒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世人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李卿白当真要引起天下百姓恐慌不成? 张元能见过那本野史,便是当年欲引他踏上儒教修行之路的读书人,便是李卿白。 张元嘴唇颤抖,那种只会在少时面对高自己大半截孩子的恐惧感,在这时忽然就浮现开来,心底有了这等念头,便如波涛江水怎么也止不住,待他晃过神来,努力想要驱除时,早已为时过晚。 他想要大声呼喊,哪怕是喊出妻子吕氏也好,却是发现自己如鲠在喉,眼睁睁望着阴兵离自己愈发靠拢,张元艰难地转过身子,想跑,那平日里背着百把斤中的稻米走上三四公里都不嫌累的双腿,这一刻便也掉了链子。 举步维艰。 正当张元茫然失措之际,一道苍老无比的声音从他背后忽然响起。 “老丈你只管敛气往回走,莫回头!” 张元蓦然一惊,却依旧不敢转头回望,但下一刻,一只手在他背部拍了下,骤然,一股暖意充斥全身,适才僵住的脚,这个时候似乎也放松下来了。 四肢是能动了,这位一镇之长也恢复了些思绪,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嫁衣女鬼亦或是阴兵在否,一股后继之力充斥全身,直接抬脚大步便跑了起来,兴许是觉得离那群阴兵远了,也就停下脚步,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来。 “老丈你呼吸放缓,只要走出稻田便安然无恙,贫道方才已经在你身后贴了敛气符,只要你做出的动静不大,哪怕阴兵站在你身前,也拿你毫无办法。” 果不其然,正如那道士所说,张元一口气跑了数息时间,也没见着刚刚那死气沉沉的阴兵。 逃是逃出来了,但那种恐怖依旧挥之不去,但这一停,那道苍老声音也匆忙急促。 “老丈你再不走,贫道也救不了你!” 声音里边儿不仅是急促,更多的还是愤怒。 张元顿了顿身子,既然自称贫道,那该是志为“斩妖除魔”的道士了,他低头沉吟,尚如今的大晋道观数不甚数,可一些广为人知的,就只有三座。 建康城作为京城,自然是有一座,只不过青林镇离那里算下来也有千百里的路程,更何况那里的道士被大晋的护国剑圣下达了命令不能出京。 除去建康城的道观,武陵源里有便有一座,离镇子不远,几十里的路程,这个前来捉妖的道士便极有可能是武陵源来的。 这种情况,张元还能想到这些东西,不知该说是人傻还是分不清形式,甚至下一刻,他还缓缓转头望去。 好像丝毫不担心那群阴兵会不会一口扑倒自己身前。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 张元看的仔仔细细,一众衣着先秦将士袍的阴兵,原是驻在原地,但因着这一望,可不得了。 一众阴兵似乎闻到了什么,注视着这个方向。 下意识的,镇长惊呼出声,但是下一刻又猛地捂住自己嘴巴。 在先秦那偌大王朝,王权贵族的衣着讲究世人皆知,极为苛刻,但却少有人知,先秦的军中衣着制度更加严苛,就例如若是将士穿了将军袍,没人知道这事便过了,但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啧啧,那下场,在军规中,可不比叛国轻半点。 而能成为阴兵,条件也极其苛刻,单单在生前杀敌上百这一点,便能淘汰大半数将士,说是百中唯一也不为过。 来不及了。 处在阴兵最前方的那位,衣着服装与身后的完全不同,两肩装有皮革制的披膊,胸背以肩部还有淡色彩结头,这时若是有先秦人士在场,定能知道,这位阴兵,生前至少是将军级别的。 成了将军的人,武力又怎会低? 所以下一刻,那阴兵之首的将军,像是一只离弦之箭,在张元呼出声的同时,朝着他一跃而起,足足有七八丈,待它落地后,已然是站在张元身前。 仅有三步之遥。 镇长面色惊骇。 自始至终也没瞧见那道士身影,其实这点才是他最害怕的。 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道士一定在附近。 “道长救我!” —— 青林镇有家客栈紧傍河岸,四四方方,墙不避风,瓦不遮雨,帘窗似乎很久没有擦试过了,观这貌相,比之糊了农油的书纸差不了多少,木制的开合门因着秋风嘎吱作响。 客栈占地极小,算上几张大小各一的木桌凳,不过三丈大小,说是客栈,充其量就是家规模不大的小酒肆。 破旧不堪的木门外有杆大旗上,绣着四个大字:茶醉书香。 天色已晚。 一个负剑少年秉灯走到这里,先是抬头看了眼四个大字,暗自咂舌,随后又瞄了“客栈”柜台前,那瞧着凶神恶煞的胖态妇人,跷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捣鼓账本,心情貌似极好。 宁初一不禁咽了咽唾沫。 今年花朝二月,在浊水巷口辱骂自己的王家儿媳妇便是这样,不过那日后便没见过她了,听小缺儿说是认识到自己错误,改过自新。 少年没有深究这事,此刻径直大步跨进客栈,也不含糊,直接要了间上房。 进了房间,宁初一放下防备,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没有半点经验可言,能做到在世俗王朝太子前稳重不俯身低头,已是难得。 宁初一摇摇头,动作轻微地关上双扇门,清洗了双手后,摘下了木剑,走到桌案前,将其彻彻底底清洁了个遍。 那便宜师父自然不会教他这些读书人的繁文礼节,自然而然是从白大剑仙那儿听来的,据说这礼节还有个名字,净手洁案。 做完一切后,宁初一才端正坐下,执笔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思索良久,心头仍是烦闷。 许是被这秋风吹来的枯叶搅乱了心情,执笔的手终究还是垂了下去。 宁初一信手推开双扇门,没有带剑,一个人踱步走出客栈外。 岸边那棵柳树已然是金黄,与阳春三月末的苍松翠柏全然不同,柳叶半黄半绿,树身也如同年迈了般,被这场忽如而来的秋风吹的柳叶漫天飞扬。 靠在树下的宁初一伸出一手接住一片,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这个虚岁算下来不过十四的少年,一下子就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了。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七章 公主由自京城来 多雨时节。 两匹骏马从武陵源石碑处并未选择停下驻足,而是飞驰而过。 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定会瞠目结舌,两匹马行了四百多里路程,却不闻任何喘息声,车厢也不见有跌倒起伏的颠簸,只凭这一点便能断定这便是世人口中常言的千里马,远观最前方那匹,毛发呈黄白之色,再一细看,竟是与话本书册中的“照夜玉狮子”极为相像,据传整个大晋国内仅剩一匹,也只有司马一氏才可骑乘,可谓“身份高贵”,除去大司马恒温不好骑马术这点,那座上主人的身份便值得猜疑,至于后面那只便不惹人眼线,是再正常不过的千里马,只不过尚如今晋朝军中良马与军粮吃紧,这千里马军中也堪堪不过五十,非将领不能骑乘。 武陵源虽说在大晋国是除去京城的仅有富饶地界,再加上西北方的五胡十六国步步紧逼,边境可谓战事吃紧,如今国境内仅有的“照夜玉狮子”却异如反常出现这里,前后二者间看似毫无关联,实际上只要是明眼人瞧上一眼都一语能道破,无非便是这天下大乱之际,朝廷上那位傀儡皇帝不甘大司马恒温独掌大权,可相对“北上讨伐”一词,还是明知地选择了明哲其身。 不能说错,却也不能说对。 骑乘“照夜玉狮子”的,是个一袭红色素衣的女子,腰间悬着的精致佩剑左右摇晃,观其面容约莫在十之五六,头发并非是大晋国皇室风靡一时的云髻,而是以世间常见的白玉簪子浅浅束起,几条流苏垂下,左边一缕青丝挂着精致银铃,随风而动,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按大晋律制而言,朝廷的官宦女子只要身在宫里,便只能佩戴云髻,至今还未听说有人违令。 那这位红衣女子的身份便不言而喻,当朝七公主,司马念慈。 也只能是她。 女子面无表情,可旁人若是近观细看,便能从眉目中瞧见几分趾高气扬,再加上骑乘的精良马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人切莫对其生出爱慕之心,哪怕一分也不行,因为这位女子定然不会是“微服寻访”的傀儡皇帝可论,若再往上想上些许,甚至可能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触不可及的“山上神仙”,只可远观,不可妄言。 而后面那匹马的主人则是个相貌平平的桃李女子,腰配一把明晃晃的白色短剑,衣着极为简单,只是件黄白素衣,依着两匹马的前后位置,身份自然不及司马念慈,甚至二人极有可能是主仆关系,作为“念慈公主”的贴身侍女,身手自然差不了哪儿去。 但这次傀儡皇帝派司马念慈私访武陵,便是为了一事,晋朝往后到底是改姓恒还是依旧姓司马,流程极为容易,径直往白云观找老观主,报上名号简单了当,只不过老观主见与不见,便是个问题。 “吁!” 司马念慈猛地按住马鞍,翻身下了照夜玉狮子,蓦然抬头,原来这场秋雨已经停了。 便索性牵着骏马,迈步朝武陵源边界门走去。 主子下了马,身后的女子自然也没了再骑乘的心思,于是便在司马念慈脚尖还未落地时也跟着跳下马,若他人从旁路过,只会觉得二人脚尖是同时落地,无其他念头。 守在边界的两个精锐披甲士卒习惯性抬起手,本是想要拦下二人,检查一下她们身上是否有什么“赃物”,就算没有,也顺道揩点油水,不过在接触到红衣女子的傲气十足后,硬是没敢开口出声,待到牵马的两个女子从他们身前走过后,二人才猛然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过了许久,心头凉意仍未褪去。 谁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们会见到当朝最受宠溺的公主。 镇守城门的士卒这个位置,自然比不得朝廷中的能者居上,按照地方官员和过路旅商不足外人道的内幕,银两到位,只要士卒懂得进退和识得时务,管你是人是鬼,都能当上。 尚如今镇守武陵的两个年纪约莫不惑的男子,坐上这个位置,当年可是花光了家中银两,求奶奶告爷爷,甚至不惜俯下身子甘心做那极为肥胖老妇的胯下玩物,才求来这等“差事”,如今算下来已是有二十多年有余,坐的久了,自然见到的大人物也比以往多了些,也练就了双“火眼金睛”,哪些人能惹和不能惹,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得清。 如今大司马恒温独揽朝中大权,哪怕目盲之人都知道这天下迟早是姓恒的,可不说司马奕,这位公主殿下身后站着的便是晋朝唯一一位“山上神仙”,哪怕司马南木无心朝政,但只有一日还活着,恒温便一日不敢改国号。 关乎这国运一事,最是扰人清梦,花落谁家谁也不敢私作武断,故而这两个守境士卒也不敢掺和进去,国家大事自有朝廷去管,可自家性命终归只有一条,若是因一句恭候公主的话而被好事之人抓住把柄,服刑入狱都是小事,那等令后世人桌前酒后谈笑风生的“奸贼”、“逆贼”、“叛国”言语,才最是狠毒,没有之一。 …… …… 念慈公主入武陵源地界之后,并没有漫无目的一路横冲直撞,反而沿着江岸走得不紧不慢,一路观赏起雨后的景色,说不上有多惊艳,可见多了京城的繁锦平原,初次来到这以山川河流为主的武陵源,便真的是看入神了。 兴许是秋雨刚停歇不久的缘故,江水湖畔上除了三两渔船,几乎再无载客行舟。 二人不断前行,司马念慈玩性大发,忽然小跑到高出河流三丈高的青苔岸上,微微颔首望向远方瀑布,一时间感慨万千,也不思索,便立马挺直腰杆,双手负后,想着学儒教读书人随性而作,酝酿了半天,胸中也无点墨,也吐不出半句千古绝句,脸不红心不跳,只是轻咳了声。 名为萧易的侍女也走到岸上,没有行君臣之礼,只是无奈唤了声:“念慈小公主哎。” 司马念慈闭目不言,道理尽在不言中。 萧易也闭上双眼,感受到波涛汹涌的江河气势,思索良久。 最后她睁开眼睛,挑了下眉头,无奈道:“此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前些日子师父不是让念慈公主手抄了《太白诗集》么,怎还是记不住?” 这位一向目中无人的司马念慈轻只是哦了一声,之后便再无言语。 白衫女子叹了口气。 实际上生在帝王世家,皇室弟子生来便是常人一辈子达不到的高度,便是因此,皇室贵族年幼时接触的书籍不说破万卷,但百数至少还是有的,而能留在一座世俗王朝书阁的书籍,其中内容大抵也是包罗万象,算得上是上乘了。 大晋开国以来能进入大晋那座书阁的,也唯有国主那一脉,司马念慈自然也在其中。 当然,现如今多了个站在司马一氏的大司马桓温,历代历年,也唯有这唯一一个非司马氏的人而已。 而司马念慈这位皇室公主,娘亲是如今皇帝司马弈最疼爱的妃子,哪怕十多年来诞生过子嗣只有司马念慈这个女儿,国主司马弈对其的疼爱也是一如既往,不曾变过。 所以司马念慈这位小公主生来所受的疼爱,可比上同辈的皇兄弟妹多上许多。 只不过胸中并无点墨便是了。 但真要说起前面这事来,便有的谈了,一个妃子未曾给皇帝传宗接代,不说后宫佳丽的一众非议,就单单说那百位文官,自然是要在上朝时期一一请奏,内容无非便是废除妃子职位打入冷宫。 这种臣子管理皇帝周身私事的事情,在先秦自然是没有先例的,要说是从什么时候破例的,追溯起来,也不是什么费神经的事,尚如今大晋正直内忧外患之际,内有大司马桓温一人独大独占王权,外有以前为首的十六国虎视眈眈,可谓乱世。 乱世出枭雄这个理自然不错,可除了枭雄之外,当真没有牛鬼蛇神? 如今那位当朝皇帝都自顾不暇,甚至还要让保着最疼爱的妃子,哪里还会在乎进言文臣的言语,这要是在太平盛世,谁敢提那一句,谁便掉脑袋。 当然,说起乱世,那便不得不提人世间和妖土两座天下了,自六千年前那场大战至今,除去双方下三境修士的小小摩擦外,几乎没有任何战争,双方要说是就此太平自然是不可能,毕竟人与妖之间,只要遇见向来便是分外眼红,到底是没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如今都在休憩养战,为的是什么? 只要是明眼人一瞧便知。 所以说来,如今的人世间,到底还是乱世,只不过和大晋这个世俗王朝的乱世相比,无非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罢了。 当然,这个只练就了世俗武功的萧易不会明白人世间是多么大的一个词,当下要做的,护好这小公主便是了。 想到此,萧易望着远方瀑布,又开始头疼起来。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八章 夜宿客栈红嫁衣 月黑风高夜,最宜妖魔鬼怪横行。 这座远离修行界的偏僻小镇,忽然生出一道鬼气。 柳树下的宁初一猛然回神,连忙擦去泪痕,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其前因后果的他快步跨入客栈房间。 一路行来,果不其然一片死气沉沉。 少年心无杂念,握住木剑,朝着那缕妖气跑去,身形如虹飞掠,速度极快。 皓月当空。 宁初一不多时便来到了一片稻田中,转头回望了眼化为黑点的客栈,不知为何,少年心底有些压抑。 没有丝毫留恋,宁初一蓦然转过头,仔细盯着前方那棵粗壮槐树,面色阴晴不定。 槐树后的这个方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鬼气。 令少年面色难看的不是这个,而是在这修道的妖鬼魂物身上,竟有一些新鲜血腥气息。 不出意外,应当不超过半刻钟。 少年闻着树后那属于独属于鬼物的死尸气,平静道:“出来。” 那道鬼物竟出奇地听话,缓缓走出,是个头戴凤冠,身穿红嫁衣的妙龄女子,若不是脸色异常惨白亦模糊不清,变幻莫测,面容尚未定形,除此外倒是和凡间出嫁的媳妇相差无几。 宁初一见状不为所动,少时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世间生灵死后除了那些能正常去往酆都转世投胎除外,还有极少数临死前心中郁气不散死不瞑目,便会落得个靠着怨气吊着口气害人的鬼魂下场。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也不见鬼新娘开口。 宁初一面色难看至极。 鬼魅精怪见少年沉默寡言,浑身当即散出一股子阴煞寒气,冷冷道:“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宁初一沉默片刻,只是摇摇头,睁开半眯着的眼,看了眼鬼魅精怪,刚好是能化魂体为真形的修为,和自己相平,是初入凤初境。 至于她姓甚名甚就不是负剑少年所关心得了,野史上有段对鬼魅的记载,这些化为冤魂的精怪活着的时候兴许是个贤惠娘母或持家好男,但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后也就只剩下释教所言的贪、嗔、痴三不善根了,说是以嗜杀世人成性也不为过。 想到此,宁初一皱了眉头道:“什么意思?” 鬼新娘面色阴沉,紧接着红袖脱手而去,欲打在宁初一胸口,见少年轻易躲过,她才缓缓开口道:“与你无关,若此刻选择离开,我不杀你。” 宁初一蓦然站起身,神色一凝,脚尖轻点,身形一跃而起,单手持剑,毫不犹豫一剑直刺停于半空的鬼魅,快到极致,如疾风骤雨,带着独属纯粹剑修那势不可当的气势穿虹而过,准确无误地击中鬼新娘。 鬼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后,便被劈成两半,消失不殆。 “嗯?” 死的太过轻松,毫无破绽。 少年飘然落地后,仔细端详了一番沾有新鲜黑血的木剑,暗道奇怪。 按理说修士中,剑修杀伐为第一等是不错,可少年也没想过一剑就能杀了鬼新娘。 在这片野林中,阴煞死气繁多,最适合化为形体的鬼魅精怪养魂,更别说今夜还是圆月。 持剑少年今夜所面对的,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的鬼魅,一剑将其抹杀哪会有这般轻松容易? 时近子时。 宁初一嘀咕了句困了,木剑收鞘,打了个哈欠,回望了眼青林镇,摇摇晃晃走去。 少年踏出几步,这方偏离人间烟火气的野林中,传来阵阵莺莺燕燕的千笑百媚。 “终于来了。” 少年如释重负。 便宜师父不善讲道理,但有一个词说了不下三遍,少年记得异常清晰:切莫好高骛远。 果不其然,在宁初一身后,蓦然显出道红色鬼影。 鬼新娘五指逐渐变得尖细,刃利如秋霜,一字不说,身形飞掠朝着少年脑袋抓去。 宁初一沉默不语。 算下来,他虽然和那吊儿郎当的蜀山掌门学了半年的剑,其中耗费了一旬光阴锻体,才修到了修士第一境的凤初境,没有经历纯粹的生死大关,光有境界又有何用? 但在李慕玄踏剑远游后,功法剑诀也没留下半本,练剑,也仅仅是练剑了。 除开傍晚与大晋暗卫之间的单方面碾压外,这场与鬼新娘的同境之战,才真正算是宁初一踏入修行之路的生死大关,尤为重要,没有之一。 收回心思,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握着木剑的手轻微动了一个弧度。 纵观全局的红衣女鬼骇然失色,她心头忽然有种直觉,若是和宁初一以全力对拼,只会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少年她哪里又看不出,不过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骨龄和面容相仿,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岁,正是血气轻狂的年龄。 天赋倒是不错,可惜脑子不算灵光,白日她化作名村妇混在人群堆里,自然瞧见了大晋太子司马昱,那十八余暗卫联合起来连修士一境都不算,对她自然没有威胁。 本以为能高枕无忧,再屠杀些村民喝血养身,逍遥快活阵日子,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皆被个毛头小子打乱,今日若来的是三教修士她也能明哲其身,可偏偏是鬼魅精怪最惧怕的剑修! 想到此,红衣女鬼身子忽地落下,半躺在地上,嘴角边扬起一个弧度,小声啼哭,落下的泪腺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这片野林中煞气也随着鬼新娘的哭泣瞬间消失殆尽,仿若从未有过般。 本欲一鼓作气打算借势升势,再斩一剑的宁初一不由呆在原地,望向趴在地上的红衣女鬼,这场架究竟打还是不打? 愣了许久的少年终于缓过神来,迟疑少许,还是迈开步伐走近探探究竟,一阵秋风忽而拂起,宁初一稍眯起眼,只觉得有女子体香夹杂其中,紧接着有一条红袍袖巾顺着风势掠过少年的面颊。 少年神色平静如水,走近几步,蹲下身子,这才看清女子容貌,生的姣好,穿着的红嫁衣极为保守,这等面容,不像是青林镇人士。 宁初一也终于确定了先前心中猜测,神色复杂,轻声问道:“现在能说说你要等谁了吗?” 宁初一可以在当今太子前镇定自若,毫不俯身,可不代表他能在女子前也能如此,那位妖土的小妹是这样,更何况是这穿着嫁衣貌相姣好的女鬼? …… 红衣女鬼愕然望着眼前这强装镇定的少年,哪怕话语平静,可脸色那抹泛红,怎能躲过她的眼?敢情这小子不光在偌大江湖上是雏儿,在男女情爱一事上也是个雏儿? 女鬼镇了镇神,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持木剑的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诡光,悄然与月色融为一体。 少年浑然不觉。 片刻后只觉得眼睛生痛,他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眼,当再次睁开眼时,宁初一心生惊骇。 眼前哪里还有小鸟依人哭啼的鬼新娘半点身影? 宁初一猛地站起身,仰头望去。 在林中深处,万千乌鸦凝成条空中拱桥,蔓延至槐树上方。 纤云弄巧,飞星传垠莫过于此。 可在这死气一片的林中,就不显浪漫,反而无不向外透出毛骨悚然的场面。 再过小会儿,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红衣女鬼正从桥上缓缓行来,手中拽着根银白人骨,步伐不紧不慢,沿途甚至还时不时停下脚步,观赏“拱桥”下方景色,令人发指。 在距离宁初一数十丈的地方终于停下脚步,也在这时,“拱桥”两侧骤然亮起万千盏白纸灯笼,令少年仿若回到在外漂泊过节时,偶见别处人家的寥寥炊烟。 霎时,无数玫瑰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下来,九月的第一场疾风骤雨连着花瓣截然而至。 红白相冲,漫天花雨,这座小镇当是有一番劫难了。 这一刻的宁初一只感到无边刺骨的寒意和冷意。 红衣女鬼随手将人骨甩在地上,抬手遮挡住面容后,又向下一抹,像是位清洗容颜的凡间女子,露出张狰狞血煞的骇人容颜,她咧嘴笑出了声,随后四周大股阴煞死气从她的身上倾泻 出来。 嫁衣女鬼回忆起生前往事,神情恍惚,眼眸中有缅怀之色,自顾自轻声道:“我自小便生在妓院,十六那年因貌相出众,被誉为青楼花魁,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能遇到一个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读书人。” “初见那日,他什么也没做,看了一夜的书,看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大秦‘焚书坑儒’官制下的违禁古书,在那时,只要有不嫌事大的人造谣,先秦官员可不讲是非,抓了便是要掉脑袋的。” 宁初一愣了愣,此女鬼果然不是大晋人士,不由问道:“你揭发了他?” 女鬼幽幽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只要给钱就行,可那晚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星辰大海,那是对未来憧憬的光彩,他告诉我看的书能救整个大秦……他还说‘十里红妆,不负卿痴等数载’……” “那晚后,他就和我立下山誓海盟,他说要进京赶考赎我,我散尽家财,只为等他金榜题名……” 听到此的宁初一陡然一愕,吃惊地看着女鬼,话语间尽是颤栗,破天荒伸出食指指向她,“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口口声声说互相喜欢,你凭什么,他凭什么,又拿什么喜欢你?痴情一词怎能这般用?” 女鬼破天荒闷闷不乐,脱口而出,“大人的事,小屁孩懂什么懂。” 宁初一忽然冷笑道:“他那叫喜欢吗,他那是馋你身子,下贱!” 女鬼摇摇头,歪着脑袋打量面色涨红的少年,最后视线停在束起长发的竹簪来,“等他高中状元那日,反倒娶了当朝公主为妻,我在青楼苦苦等了数日,仅等来一封只有十四字的书信‘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女鬼想起一事,轻轻收了油纸伞,血泪从眼眶中流出,惨然笑道:“天下读书人都是负心郎,都该死!” 话音刚落,乌鸦拱桥两侧悬空白纸灯笼尽数熄灭,连着玫瑰花瓣如昙花一现般一同消声灭迹。 空气陡然凝滞,少年面色巨变,容不得多想,双脚在地面上使劲一蹬,脚部骤然发力,身形一跃而起,约莫高于女鬼一丈,仅仅片刻,气势如虹,手中木剑迎面斩去。 嫁衣女鬼满脸血洞,随手丢了那把往年二人立海誓山盟的定情信物,伸出雪白手掌迎面推去。 二人皆未存留半分余力,那副欲要置对方陷入死境的心思浮现在面容上,接下来就看究竟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了。 大抵是天命所归,一身红嫁衣的女鬼忽而咧嘴一笑,身子微微后仰,倒退几步,步数不大,却不多不少刚好规避了宁初一这最大杀伐。 而就在这一瞬间,女鬼露出狡黠笑意,双手快速出手,在宁初一的胸前猛点数下。 木剑应声而落。 嫁衣女鬼只是一脚踢飞那把槐木剑,只不过绣花鞋在触碰到槐木剑的一刹间,出现了些许稀薄黑烟,她面色阴沉,没再去管这把剑,只是向前走出一步,双手捂脸,幽幽抽搐,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宁初一听的清清楚楚。 她是在说:“夫君,奴家不与你赌气了。”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九章 秋风清来秋月明 说完此话,女鬼身子前倾,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尽是刀刃的尖刺,最后身形化为浓墨黑烟,冲向毫无半点招架气势的宁初一。 少年自嘲笑了笑,闭上双眼,出师未捷身先死。 原来这座江湖远到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险恶许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飞剑,少年只闻“咻”的一声,直直将女鬼杀伐尽数拦截。 瘫坐在地上的宁初一缓缓抬头,咧了咧嘴。 因为除了在场对峙的一人一鬼外,他看见又有一闲庭游步地走进野林。 一身青色锦袍也难掩年轻时的卓尔不群,目光炯炯有神,眉目分明,两鬓微白直落背间,背后则是背了个巨大木匣,用大晋皇室独有的棉布缎面包裹着。 令少年诧异的是,随着青衣老者的到来,那欲将他除之后快的女鬼竟面色大变。 老者神色默然,瞥了眼那瘫在地上却仍紧握住木剑的少年,神色缅怀,不禁回忆起许多当年的往事,感叹世事无常,当年旧友司马睿驾崩,迄今为止短短五十二年,便足足有六人登顶帝位。 而自己却为了争夺大晋国第一剑圣的虚名,杀光了大晋江湖的所有名门精锐,令往后的大晋江湖陆续凋零,沦落个高处不胜寒的下场。 女鬼明显是晓得老人身份的,面皮还原成生前模样,俯身捡起适才丢出老远的油纸伞将其撑开,恨恨望了眼老者,色厉内荏道:“司马南木,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当真要为了这该遭天打雷劈的剑修而选择与我为敌?” 老人笑了笑,即使面对这位恶名昭彰的山精野怪,他依旧从容依旧,只是轻声说起了件题外话:“你来青林镇半载,算上今天的,再怎么说也杀了七八人,该停手了。” 已经恢复生前相貌的嫁衣女鬼神色阴晴不定,“司马老贼,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当真要为这些个凡人申冤,当真铁了心要拦我?” 月明而风高,一轮皓皓太阴高悬夜幕上,之下便是一人一鬼对峙。 夜风微凉,令身形不稳的少年心底微寒,而负剑老人则神色自若,一人一剑好似在这一瞬间融入夜色之中,身形缥缈,恍若天人合一,至少在宁初一眼中是如此。 反观那位生前相貌当是极好的嫁衣女鬼,此刻也不再多言,能在这方资源贫瘠小国练成鬼修,自身怨气必然是极重,若是单从双方所呈现出的气质而言,老人若能说是正道化身,那女鬼必然是邪魔外道,不外如是。 只不过将一切收入眼中的宁初一却没有轻易断定老人的善恶之分。 嫁衣女鬼面色凝重,沉声道:“司马老贼,你故意封闭天机引妾身出来,意义何为?” 老人只是握紧了那把铁剑,嗓音沙哑,缓缓开口说起了件不引人注意的往事:“柳青,当年宋文山留你一封书信就没了往来,负心汉三个字他倒是当心无愧,只不过你当真就不关心他的生死?”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被人叫完全名的嫁衣女鬼不由愣了愣神,连面容上都破天荒出现了些缅怀神色,只不过这副面容也只存留片刻便烟消云散,她冷笑道:“不要在我身前提那人的名字!” 柳青自然是女鬼的生前姓名,至于这宋文山也不难猜出,当是当年那高中状元的落魄书生。 这位守护大晋百年的司马南木面色平静,过了好久,他缓缓开口道:“今日风大,宜出剑。” 话音落下,老者单手持剑,一路小跑,携着一缕黑色剑气,直刺女鬼面门。 剑风横荡,剑光四起。 女鬼见状暗自咬牙,在短暂的怪异念叨咒语后,方圆百里一切漫无目的精怪伥鬼如听圣旨般,皆化缕缕黑烟朝着野林吹来,最终形成幽暗黑雾盘旋在女鬼掌心。 女鬼挥掌而下,两股黑雾直冲这位大晋国开朝以来便存世的司马剑圣。 悬殊的实力差距,正如蚍蜉撼树,纵然嫁衣女鬼使出压箱底的实力,也不可伤老者半分。 司马南木面色忽然有些难看。 砰! 女鬼受了重创,反而脸上带着嘲讽笑意,她知道自己实力深浅,要杀那个不会用剑的凤初剑修已是两败俱伤,更别提那极有可能踏入腾云境的司马南木。 虽说司马南木一开始并未抱着剑斩嫁衣女鬼的想法,但这一剑递出,也是实打实的用了七分力。 只不过这女鬼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螳臂挡车,反而借着横飞而来的通天剑气,借力打力,身形倒飞而去,率先离开这个局,显然聪明至极。 只不过在即将消散于少年的视线时,那女鬼忽然回头,冷笑连连。 “小弟弟,我记住你的气息了。” 半死不活的宁初一沉默不语,缓慢爬向离他不远的枫树,径直靠着,终于大松口气。 这位名叫司马南木的大晋国剑圣收回视线,将佩剑收入鞘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到底是个护国修士,脾气颇怪,对那少年置若罔闻,只是径直走出野林。 说到底老者算不上纯粹剑修,用的皆是江湖剑法,充其量也就是个用剑的晖阳境修士,兴许是天性如此,如今一个纯粹剑修就在眼前,老人也丝毫不感兴趣,觊觎他人的道,又在修炼上能走出多远? 故而对这古书上所粗略记载的剑修,老人也只是扫了一眼,便飘然离去。 宁初一也是仰头,心情低落,打量着这个扶风城内脍炙人口的大晋第一剑圣,他曾从李慕玄口中问出老者修为,实打实是修道第四境的晖阳境,只不过背后就没有仙家宗门,说到底老人在外界山上修士眼里,充其量只能算林间野修。 鄙视链这东西,不仅在世俗王朝有,在修行界里,也不堪多让。 眼里故而对于一剑逼退女鬼这等作为自然不感奇怪,只是对自己这次一时心软致自己大难不死行为而感到后怕。 回过神来,又是阵钻心的痛,宁初一一手捂住胸口,以剑撑地从地上爬起,喃喃问道:“司马前辈,什么是江湖,江湖又在哪里?” 月明星稀,一轮明月高悬夜幕,走出很远的司马南木似乎也是被少年这毫无厘头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良久,老人才轻声道:“江湖一直都是朝廷在意却不被重视的地方,江湖二字简单,可让天下世人说明白易懂,他们也道不出个什么来。” 说到这儿的司马南木停顿了下,举头望明月,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位已经逝去的故人,神色感伤。 司马南木微微颔首,凝神朝着女鬼遁走的方向望去,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点向少年,接着又指向自己,轻笑道:“可在老夫看来,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山坡上一所黄土小屋时,屋内没有任何动静,有的只是老道人的阵阵鼾声和早已起身的少年。 那位少年面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想来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虽然离弱冠年纪少了三岁,但岁月仿佛更眷顾他一样,面色尽是沧桑,十七岁这个年纪,脸上本该是一副蓬勃朝气,再不济也是草长莺飞,可这位少年,前后二者丝毫没有,被替代的,是超出同龄人的冷漠。 少年姓顾名三,从小便没见过爹娘,在襁褓年纪便被老道士捡起,名字之所以叫顾三,是因为在他前面,老道士还捡了两个,名字便叫顾一顾二,只可惜早夭。 据老道士说,捡到他时,是在一年寒冬雪地里,说是生来体弱多病,若是遇不到老道士的话想必是死了,可惜遇到了,还说拉扯顾三长大可是花费了万千银两的,二人非亲非故,按照少年这种情况来说,长大后自然是要报答老道士的。 对于这一点,老道士每每询问此事时,顾三只是轻轻应声,并不作答。 至于在顾三记事后,老少二人所行之事,莫过于是哪里的大户人家祖宅里不干净,要请道士做法,这时便有一老一小不请自来,原本那些达官贵人不相信,可见着老道士口吐明火、御剑悬空,也由不得他们不信,再加上老道士口口声声说不祛除冤魂便不收钱,这再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更何况自老道士施法后,一阵时日里祖宅还真清净许多。 至于给的银两,能有祖宅的人家,自然也是爽快之人,也不愿意为了丁点银两得罪这等“仙人”。 巴结还来不及呢。 只可惜那些祖宅里的冤魂是否祛除,也只有这对师徒二人明白而已。 有些事,虽说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可有些东西,总归是要在生命之上,就像些许大家闺秀总是将贞洁视作首位,哪怕是死,在这时候,总会有人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他人。 毕竟隔岸观火,总归是比感同身受来的痛快。 一件事情的好坏,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和定义,就譬如师徒二人去的那些祖宅,天下哪个人死后想要成为怨灵? 说来无非便是生前有对某人有极大怨念,极有可能是在杀父之仇之上,这类人,生前不好过,死后也要被过路只想积攒功德的道士和尚不嫌事大的只管除去,有些心恶的修士,甚至还灭其三魂七魄,永世不得超生。 这类人便该是这样么? 顾三摇摇头,他不这样觉得,那位便宜道士师父自然也是这样认为。 虽说师徒二人实在穷酸,可也不愿意拿不义之财,故而在和那些大户人家做的买卖中,多了份和冤魂的买卖。 其中可谓大有讲究,道理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这一趟青林镇之行,正如顾三昨夜所说,老少两人已经赚了足够支撑三四年的盘缠,为什么还要来这偏僻小镇,找那嫁衣女鬼,做些不痛快的活。 更何况,在昨夜,这个镇子,实实在在的死了个人。 一个活人。 想到此,顾三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何时,屋内的鼾声停了。 一道温润无比的晖阳,透过木屋,准确无比地照在老道人脸上。 信手推开木门,秋风迎面扑来,这位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甚的老道人,只是望着远处镇子,喃喃道:“也不知李小子还认不认我这个爷爷哟。”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三十章 一道一剑一少年 昨夜,宁初一很认真听着青衣老者的言语, 消化良久,当再次抬起头时,野林中哪里还有司马南木半点身影? 少年开始四周张望,万籁俱寂。 最后他低声自顾自回道:“多谢前辈,我大致明白了。” 没有人回答他,宁初一却点起了头,咧嘴笑了笑,站直身将槐木剑重新放回剑鞘,向前走了几步,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次日卯时,宁初一从野林中悠然醒来,只觉得全身清爽,回了青林镇,心中仔细衡量了番,有司马前辈在此,料想那红衣女鬼不敢造次,身上有了些银两,便不在为生计发愁,故而没有选择那紫袍公子汇合,反而买了份大晋疆域图。 步伐轻快,一人一剑远去。 …… 天色已近晌午,这对师徒才步履蹒跚朝着青林镇行来,木屋离青林镇本该只有短短不多八里的路程,这对师徒,这一走,便废了好些个时辰。 走到镇子中心,天幕里边最后那抹夕阳正欲落下,老道人见状,不知想到什么,哈哈大笑。 顾三沉默不言。 “犹豫什么呢?你便宜师父在山上传授道法时,便一直给那些毛都不长齐的小娃娃,说什么要广传道法、斩妖除魔、除魔卫道么?而你作为老不死此生最得意的弟子,怎地如今碰见个杀了生人的女鬼,还畏手畏脚了?” 老道人背后的桃木剑忽然发出声响,那声音,不似男声不似女声,尖锐无比,在这毫无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显得极为怪异。 少年嘶哑道:“不必激我,镇子那嫁衣女鬼我能除自然是要除的,就算除不去,师父也在这儿,还容不得你来操心,而至于你这道怨念,我自然是要除去的。” 桃木剑在昨夜被少年丢入篝火里后,按照常理说,通体材料是木材的桃木剑,遇火本应燃烧起来,可这剑则不然,熊熊燃烧的火焰竟不约而同的通通避开桃木剑。 更令人意外的是,经过少年不下半百次的丢火堆,这剑竟还是橘黄色,毫无半点被烧得痕迹,这在世俗红尘里,算得上是怪事,说不定在些思想封建的村子,还要请道士巫师来跳大神。 但以修行界的常理来看,这桃木剑便是通灵了。 不是一般的通灵,而是剑修独有蕴养的本命剑,仅此一脉。 老道士修为不知,但总归是已经踏入修行之路的,这样一算,东扯西扯也扯得上道门修士。 一个道士拿剑,在三教眼里,除去那位有望成为蜀山道门掌教的黄暮外,再容不下一人。 毕竟三教和剑修一脉,到底还是有些世代恩怨的。 对于这把剑,从少年被捡到后,老道人除去睡觉时间一直背着,至今仍是如此,不曾变过,至于桃木剑,顾三曾问过老道人,只可惜一向对少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老道人在这个问题上一下子熄了火。 但有一点不能作假,这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灵的桃木剑从未对老道人说过话。 不知是怕还是不想。 桃木剑继续发声:“顾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降服不了我的,毕竟再怎么说,我当年也是个高手。” 桃木剑自己说的高手,只有他自己晓得,至于有多高。 天晓得?! 虽说桃木剑有了灵性,可师徒二人却也没有为其取名,因为它有名字。 对于这剑,顾三知之甚少,偶有寻到老道人喝醉酒的机会,也只套出个来历,说是一百年前,有一位早已声名远扬的女子剑仙在动用秘法斩杀妖土某位大妖后,立刻便魂飞魄散,她的佩剑是柄桃木剑。 名为桃花。 机缘巧合之下落入老道人手里。 身为最有望成为大剑仙的佩剑,自然傲气十足,以至于这十多年来从未和老道人说过半句话。 “桃花啊桃花,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少年缓步行来,街道上了无人烟。 青林镇就算再如何封建,但此时不过夕阳欲落,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见不着半个人影。 “按理说是会的。” 剑灵发出的嗓音依旧刺耳。 少年不由皱了下眉头,“那实际上呢?” “这怎么可能,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 不管何时何地,这一剑一人总是会扯出些话题,虽说没有任何营养,但路上行来,总归是不那么无聊。 虽说总是剑灵先开话题的。 这一剑一人。 沉默的少年。 傲然的剑灵。 以及那张脸上总是挂着笑意的老道人。 倒是有趣。 顾三平淡的声音响起:“桃花,你最近又犯病了?” 剑灵想了想,“我又不是人,犯什么病。” “噗,哈哈哈哈哈。” 少年倒是觉得没什么,但那走在最前头的老道人实在是忍不住,忽然便大笑起来,笑的前仆后仰。 “师父,你这是又病发了么。” 老道人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剑灵漠然视之,顾三不知道老道士的身份,它倒是能猜得出一二来。 当年世间皆道剑修杀伐第一,无人能出其右,她作为那位女子剑仙的本命剑,也是这般认为,可除去剑修之外,在人世间为首的道门难不成当真没有半点能与之抗衡的法子? 道门雷法,是为整个人间道门的万法之首,亦是道法之尊,说是道门杀伐最强也不为过,而在道门中,主修雷法的派系,也不过那么堪堪几个,抛开其余鲜为人知的派系,排名第一的便是以正一派系的龙虎山为首,龙虎山内,规矩律例在某些方面也是极为严苛的,就譬如能修雷法的道士,只有历代天师那一脉。 其余偏门道士若是侥幸学了并且被有心人见着了,先且不提龙虎山态度如何,自家师门就会诚惶诚恐带着自己负荆请罪。 道门里,也并非是全是立志斩妖除魔、同仇敌忾的道士。 而这老道人这一路行来,几十年的春去秋来,捉的哪个妖不是用雷法捉的? 而依着师徒二人的一身行头来看,衣着服饰倒是不像正经的道士。 这任谁来看,都是会说句江湖骗子。 可就是这么个江湖骗子,偏偏会那正一龙虎山的五雷法。 这其中要是没有点儿猫腻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言念至此的桃花并未笑,待老道人不在笑了,它才幽幽道:“这些年,为了将我消灭,很辛苦吧。” 老道士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那寒冷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面色。 连周身空气都骤然凝固。 “你是因贫道心结怨念而生,贫道立誓,在有生之年必定将你收服! ” “呵呵,我虽是因怨气所生,可这些年来,你可曾见过我害过你们人类半分?” 这一刻剑灵的声响明显比前几句多了抹人性色彩。 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愤怒。 但话里话间有个理总是没错,桃花不想待在老道人身边。 “哼,那还不是你尚如今是被封印在桃花剑中,倘若哪天你挣脱束缚,你一切怨念情绪被扩大无数倍,到那时候,任你说千说尽,不害人是不可能的。” 桃花剑身,忽然便升腾起缕缕黑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道剑灵带着颤声说道:“我在此立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只会去妖土灭一个族,不会伤害一个人类。” 此桃花是桃花,却不似桃花。 “敕!” 老道人勃然大怒,下一刻手捏奇怪法诀,一股超脱世俗法则的力量骤然生出,桃花剑身所释放的黑色武器顷刻间烟消云散,以道人为中心,方圆一里的秋黄枫叶齐齐被落震落下来。 “在我身前你也敢说这种话?别说一族,就算一个妖你也休想去杀!” 世人皆知,人间和妖土有世代积攒下来的恩怨,双方修士若是碰巧遇见了,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厮杀,这种事情,是人间和妖土两座天下心照不宣的。 而听听老道人这番话,先且不提老道人修为如何,就单单论这一番“有违天理”的言论,便有充足的理由定他的罪了。 老道人身为修士,没道理不知道这个。 剑灵似乎也卸下气来,悻悻然道:“你说了可不算,能阻止我的,这世上也只有那位而已。” 老道人不再说话,带着徒弟顾三往那股血腥气息而去。 青林镇子的稻田里,早已站满了村民,一个个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稻田里本应是一望无际的稻米,此刻早已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处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稻米,众说纷坛,只不过也只敢小声议论,毕竟死的那位,极有可能是那位镇长。 众人议论的出神,全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多了一对身着道袍的师徒。 最终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眼尖,发现了顾三。 她走到顾三身前,有些好奇打量着他。 顾三嘴角微微抽搐,不过好在心底那抹良知还未消散,于是便俯下身,做了个噤动作,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果,递给小丫头。 丫头接过糖果,也学着顾三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拿着糖果咬了起来。 很甜。 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三十一章 月有阴晴圆缺(上) 有一个青衫少女穿过青林镇来到武陵源地界处,一路小跑到石碑前,凝起心神,视线透过两侧山河,望着向道观走去的那位衣着红衣的当朝七公主,神色阴晴不定。 少女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选择踏过。 当日宁缺离开青林镇后,直接往大晋京城而去,速度一直不紧不慢,期间路过的沿途风景都是走马观花扫了一遍,丝毫不做停留。 只有在偶尔夜深人静时分,这位妖土少女才会靠在树下仰望皓月,思念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明她意的呆傻少年,笑意浅浅。 大晋国每隔十年的道门小会要在近日召开,这位妖土少女说到底哪里会对世俗王朝的道会感兴趣,但这次和以往不同,在平常的世俗琐事上多了些外界的仙家门派来寻得意门生,据传当朝最受国主疼爱的七公主司马念慈也会在会上露面,宁缺对前者实在提不起兴趣,这“仙家门派”在修行界充其量就是三流门派,门内坐镇的修士说破天了也不过腾云境,一辈子也就仅仅如此了。 只不过妖土少女却对司马念慈这个小公主颇为在乎。 无他,少女自从被宁初一“捡”到后,听到最多的江湖传言无非是“小七公主武学造诣奇高”,“当是司马南木死后的又一个剑道修士”。 尽是赞美之词,毫无瑕疵可言。 宁缺听得耳朵着实生痛,虽是毫无厘头的传十传百,可她一直坚信凡事并非空穴来风。 故而这次宁缺逮到七公主玩性大发的机会,一路从京城尾随至此,不愧是深受大晋国主宠爱的女儿,京城至武陵源算下来整整一千多里的路程,常人马不停蹄也要花上四天四夜,而司马念慈至此却仅用了两日。 宁缺一路上发现这位七公主着实蛮横无理了些,但想着身为“修道奇才”有些小个性也合情合理。 然宁缺一路上看了又看,实在失望,这位出生就衣来张口的小公主哪里有半点修道天赋?武学造诣更是一塌糊涂,若是和一介庄稼汉子动起武来,怕是一拳就得打哭。 这位出身不凡的妖土少女有些不明白,这大晋平民一番胡诌乱扯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和捧杀司马念慈外,对他们自身能有半点好处? 想到此,少女轻轻摇头,妖土相对于人世间而言其实差的不是高境修士,恰恰相反,妖土中四境修士多如牛毛,甚至连上三境大能也远超人世间的一手之数,足足有二十多位,可谓盛世。 按理说六千年前的神魔之争,胜算最大的应当是人杰辈出的妖土,只不过事与愿违,除去天庭和酆都两方天地,一贯弱小的人世间竟是最大赢家,当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 那位当时的上位不过三载的大妖侥幸存活下来,也仅仅是苟延残喘。 宁缺对这些不感任何兴趣,其实归根结底,妖土差的不仅是天时地利,还有那位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剑开黄河天幕的读书人。 妖土说败得一塌糊涂,也不尽然。 战后人世间便有块大陆神州陆沉、龙虎山那位熟练掌握天下杀伐排第二的雷法的外姓天师身死道消、蜀山七位大剑仙中也足足有六位魂飞湮灭,只是比起妖土的溃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宁缺摇摇头,散去这些奇怪心神,开始遥望四周,最终视线落在远处那棵梧桐树上,身形一跃而起,坐在树枝上看着月亮,神情自若。 皎洁月色映照在宁缺那张清秀面庞上,思念也悄然蔓延。 这半年的走走停停、闲庭看花,少女没有起过任何回妖土的念头,反倒想的是那位欲要踏入武陵源地界欲要去道观走上一遭的宁初一。 一两日得的光阴,不过是修士轻微闭关出关的时间,沧海一粟。 可宁缺离开扶风城后发现身边没了贫寒少年照料,才觉得人世间确实和妖土一样毫无无趣,毕竟在妖土那边因她身世显赫,身边人没有一个不对自己低头哈腰。 宁缺需要的不是这些,她也不想看见这些天下人最是厌恶的墙头草,也不想听阿谀奉承。 前些年寒冬借助妖土法器一路偷渡到人世间,还没风光旖旎,便被武姓老乞儿逮住,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不是三教修士和剑修,是个武夫,当年天下修士一分为二,一为是练气士,占据天时地利,二便是武夫,道理在拳上,气力更甚,当年还未有剑修说法时,据传天下第二的七境武夫轰出一拳便打碎某个名流千载的释教圣人,和剑修相仿,跨境杀人,能与三教修士分庭抗礼的武夫自然不是只会拳脚功夫的江湖中人。 但武夫一脉生不逢时,就算修到十境,至多也仅能存世三个甲子,这点和练气士相比,便是萤火和皓月了,仅仅绽放了千年岁月便消失殆尽,可后世不知从何得来一个荒唐传言,说是万年前那位领着剑修走上修炼大道的大剑仙,据传在学剑前,以武夫之力一剑斩了某位妖土巨头! 这句惊涛骇浪的壮语,三教一笑置之。 为何武夫没落后,剑修横空出世? 有些传闻太过久远,当年当事人都已身死道消,自然无从取证,可如今再次回想当年一行一举,宁缺忽然脑子里生出个荒唐念头,那位着实年迈的武夫,若是拿剑用力一挥,自家父亲会不会也被斩杀? 青衫少女赶紧摇头,挥去这个念头。 宁缺身为妖土修士,按理说见到人世间的寻常修士都是要除之后快,就更别提那人世间杀伐最大的剑修了,可如今一个刚好能学剑又刚好修为低下的少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少女却从未想过为族人抹杀这学剑种子,心头念想与之恰恰相反,偏偏希望宁初一能成为全天下最厉害最厉害的大剑仙。 宁缺知道这种念头在人世间的读书人眼里有个“千古骂名”的词,大逆不道。 少女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太过好笑,她宁缺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谁也改变不了。 宁缺叹了口气,怔怔出神。 这世上的傻子数不胜数,可能够妄想以凡人之躯对一个生死境剑修讲道理的,普天之下恐是唯有宁初一一人。 这位妖土少女心情极为不错,兴许是又想起了那位想要学剑却一直背木剑的傻子少年,忽然就捂起嘴傻笑了起来,就这般没心没肺。 最后她闭了只眼,抬起手挡住另一只眼半边,再次仰头望去,圆月已成半月。 她微微凝起心神,想起了些陈年往事,都是些无人在意的腌臜事而已,但不知为何,宁缺至今记得很是清楚,她心有所感,蓦然回首望了眼扶风城外那座山的山脚处,神色平静。 ———— 这一年春夏去的极早,临近秋末天气渐渐凉,却迟迟不见冬日,到底是比前些年来的更晚了些,兴许是压抑许久,寒风刺骨也比往年更甚。 这都算不得什么,同年大晋带兵北上失利,正巧撞上久违干旱,有些个被贬在地方小县的落魄官员眼尖,早先一步搜刮民财,闹得民不聊生,这种“脏事”官员压的实封了官道,京城自顾不暇,也自然视而不见,但地方小县的老百姓却正在经历千年难得一见的饥荒。 各家屋中只有存粮,却远远不够一家人吃饱,仅仅能生存。 京城内那位九五之尊不知人间疾苦,没有作为,仍是每日沉迷酒色,把酒言欢,偶有听闻百姓这般,便与达官贵人笑言:“何不食肉糜?” 扶风城内,家中有些厚重衣服的人家早早换上,家中贫寒的也只能咬紧牙关度过,熬过心中饥饿,熬到春天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惜天不遂人愿,天下最让凡人害怕的两件事如今凑到一起,确是路有冻死骨。 一条僻静巷子内,有座历代相传的祖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与街坊邻居收拾干干净净天壤之别。 “娘亲!你别走!我今年六虚岁了,能做农活啦,以后一定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一个身形单薄的孩子小跑出屋门,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只得小声抽噎。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气力,他忽然用力推开木门,冲到宅子外的雪幕中,那如粗盐的雪点点点滴滴飘落到他眉眼间,那道羸弱身板迎面寒风,随时可倒。 孩子与天地相比,渺小不已。 孩子那双草鞋早在跨过门槛时便被扯破,一只脚赤裸在坚硬冰凉的青石地板上,每跑出一步,便生痛一分,直至更甚。 这个充其量不过六虚岁的孩子仿若忘了疼痛,就连另一只草鞋何时弄丢了,也浑然不知,就这般不顾死活奔向扶风城门处的那辆马车。 在那里,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正风情妩媚挽着身旁那衣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在两个侍从目视下,准备踏进马车。 对于那高高在上的华袍公子,孩子只是能看见一个模糊轮廓,可望而不可及。 年轻人虽是在为女子撑伞,可眉目中那抹轻蔑却是做不得假,女子这时大抵是听见孩子的喊声,停了片刻,忽然转头回望,接着又漫无精心别过头,在孩子泪流满面的无助神色下加快步子,面对那亲生骨肉,好似充耳不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一句话也没落下。 二人就这般踏进马车,接着扬长而去。 夜已渐深,城门附近有几家屋子灯火常亮,却无人撑伞走出,灯火通明,也只是如此。 孩子怔怔出神,那世上唯一的血亲背他离去,什么吃食也没留,就像是笃定主意想让他饿死在这次饥荒。 许是先前一路上泪水早已风干,这一刻孩子反倒哭不出声,只是默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不知所措。 这世间不是所有至亲间都悲欢相通,生而不养弃子向荣,未必配得上为人父母,这本该是难以的事, 有的人却做的心安理得。 可对于孩子而言,懂事太早,未必是件好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浑身邋遢的老乞丐和紧跟身后那面色阴沉的粉瓷丫头,和他对视。 老乞丐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读书是让人明事理知荣辱,而后内敛自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而不是教人不知廉耻。世间的诸多恶迹,那红尘女子却身中两个,倒是有趣。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孩子冻得已经唇色发白 ,望了眼那对他一脸嫌弃的小姑娘,嘴角轻轻张合,却没有吐出任何言语。 老乞丐有些头疼,但还是弯下腰,平静看向那低他大半个身子的小女娃,令后者心生颤栗,这才不情不愿道:“对不起。” 这是二人第一次相遇,过程不出意外。 孩子没去理会她,面无表情,迅速站起身,只是扬起手朝着老人挥了下,接着转身回家,身形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喃喃道:“走了,都走了。” 粉瓷丫头轻蔑一笑,只是觉得那道孤寂身影好可怜,像条赖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