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小女她权倾朝野》 第一章 前尘 叶琼觉得自己应当是发烧了。她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有些烫手。 因为不愿认那通奸杀人罪,昨夜里叶琼又被按着打了几十棍,如今新伤加上旧伤,她只觉得自己就连呼吸都在疼痛。 但她知道,昨夜里,那画了押的认罪书就已经当着她的面入了文档,是谁画的押是否真的画了押根本不重要。 叶琼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悲凉。 牢门外的狱卒敲了敲铁栏:“犯人张叶氏,有人找。” 叶琼费力地转着眼珠,却看见自己的五叔正站在铁栏外向自己伸手。 “五叔?” 叶琼不敢置信,艰难地爬过去抓住五叔的手,握着他满是老茧的双手不禁热泪盈眶。 五叔叶祀竹,当年打马街头,快意风流,如今满头银霜、萧瑟一身的时候,竟还要为她奔走,叶琼只觉得自己不孝。 “五叔怎么来了?你还好吗,家中如何,姐姐怎样?” “都好都好。” 叶祀竹讷讷回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避过了叶琼追问的眼神,让叶琼的心越来越沉。 叶祀竹不自在地压低声音转移了话题:“琼儿,五叔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叶家世代清流,怎么会养出通奸杀人的女儿!五叔集结了一帮好汉,趁明日游行人多混乱的时候……” “五叔!”叶琼高声阻止了叶祀竹的话,牢头不耐烦地敲了敲铁栏以示警告。 叶祀竹点头哈腰着道歉,拍着叶琼的手想要继续劝说,却被叶琼打断。 “五叔,你才是听我说。”叶琼压抑住心中翻涌的酸涩和感动,尽量冷静而克制地接着说,“你是我们叶家最后的希望,你不能毁在我身上。我的案件牵连甚广,更有上面的人盯着,就此罢手吧,远远地离开京城,别再回来了。” “琼儿,囡囡!” 叶琼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拜倒在地,以头触额:“叶家就拜托了,五叔!就算您救了我出去,我也会自刎以还叶家门楣清白,走吧!” 叶祀竹抖着嘴唇紧紧握拳,犹豫许久之后,才在牢门外向叶琼郑重地行了一样的大礼,蹒跚着步伐而去。 叶祀竹刚走,牢房的另一边就响起了一道声音:“真是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戏啊。” 牢房的另一方向,华服的少妇嫌弃地捂着鼻子走近,身前带路的男子沉默地打开牢门。 叶琼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她慢慢直起一直佝偻着的背脊,仿佛不在乎疼痛似的,以最端庄的姿态跪坐起身,即使落魄也难掩殊丽的面孔让那华衣少妇捏紧了手帕。 “别来无恙,太子妃何嫣嫣,还有……夫君。” 何嫣嫣笑得娇俏,对那声太子妃很是满意:“叶琼,你在牢中这么久了,想来不知道叶瑶的消息吧?” 何嫣嫣咯咯笑了起来,看着叶琼陡然睁大的眼睛心情愉悦。 “你姐姐,一个下堂妇,为了你抛头露面,四处求人,甚至求到了休了她的刑部侍郎家里,可惜依旧碰壁。就在她走的时候,你猜她碰到了什么事呢?” 叶琼的指甲抠进了掌心里,双眼猩红。 “唉,东宫的马如此金尊玉贵,好端端地跑在大街上竟也会发疯,‘砰’的一声,将你姐姐踏成了肉泥!” 像是还嫌不够,何嫣嫣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她死的时候,手里还牵着你的小外甥女呢!” “何、嫣、嫣!” 叶琼突然暴起,血肉模糊的双手向着何嫣嫣的双眼而去,却被早已做好准备的张旭东一脚踹倒撞在墙上。 叶琼闷哼,垂头吐出了半嘴血沫。 “下手轻些,我还要她好好活到明天,千人指万人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叶琼是个通奸杀人的荡妇!” 何嫣嫣冷冷下了命令,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抽搐的叶琼,仪态万千地离开了。 张旭东跟着走了,没有留下一个眼神。 叶琼睁着眼睛,看着牢房小窗透进来的稀薄的月光,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了手。 叶琼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到清冷的月光也有了温度,变成了阿娘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 可是娘亲怎么会在呢,早在她十二岁尚且懵懂的时候,爹爹、阿娘和哥哥就因为震动朝野的叫魂案而去了。 叶琼还记得,爹爹草草下葬后,自己摘了院中的琼花想去哄阿娘开心,推开门就看到一双绣着双色鸳鸯缀着珍珠的绣花鞋。 荡荡悠悠,像是断线的风筝。 下罪的旨意来得突然,她还没有和哥哥好好道别,哥哥就走上了流放去岭南的路。 她满心牵念,向岭南寄去了一封封家信和亲手缝制的鞋袜,却在半年后等到了挂着白灯笼的马车驶进叶家。 出嫁从夫,她凭借先太后垂爱嫁给韩国公庶子张旭东,也曾有过短暂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然而,张旭东为人势利,先太后死后,眼见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便逐渐暴露本性,府中妾室通房不断,后来更是带着妓女登堂入室。 可笑自己以为终于有所依靠,如履薄冰地生活在深门大院之中,小心翼翼地反思是否是自己无趣讨不到丈夫的欢心。婆婆不喜,小姑不善,丫鬟欺凌,直到妓女都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以后才意识到自己所嫁非人。 若是如此也罢,二皇子姬治源登基后,张家权势更盛如烈火烹油,张旭东为向太子妃何嫣嫣献媚,竟主动策划这通奸杀人案,让自己被判游街斩首之刑。 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自己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张家不过因为三不去中“无所归”的一条才始终没有休了自己。 如今既能空出正妻之位,又能向上位者献媚,张家何乐而不为? 至于曾被自己以挚友相待的何嫣嫣,也是在成为太子妃之后才笑盈盈地告诉自己: “你可知道当年叫魂案,是谁主导了案件方向,并分到了最大的那杯羹的吗?” “是你引狼入室,才让我何家有了这个机会呀。一切,都要感谢你啊!” 泪水悄然而落,叶琼睁着眼睛,直到月光不知何时成了日光。 已有人来再次打开牢门,叶琼赤着脚走出牢房,眯眼看着炽烈的阳光怪诞一笑。 笑得粲然,笑得凄凉,让拿着鞭子驱赶她的狱卒也不禁心中惶惶。 京中百姓揣着慢慢好几篮子的臭鸡蛋、烂菜叶,向叶琼砸去。 “淫妇!” “妒妇!” 叶琼一步步走在京城的大街之上,脚上的枷锁沉重,踩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鲜红的血痕。叶琼却始终脊背笔直,仿若不是去法场,而是要赴一场盛宴。 百姓们渐渐停止了动作,人群中的喧闹消失了。他们只听说今天要斩的是个通奸杀人的高门贵妇,却不曾想会见到这样一位即使身陷困境也不失气度与风华的女子。 午时三刻,行刑之时,叶琼被押着跪倒在法场上,她看到了混在人群中强装平静的五叔,向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心中的悔恨却像翻涌的怒涛。 悔,悔自己引狼入室,悔自己天真烂漫,悔自己识人不清有眼无珠! 恨,恨朋友落井下石,恨丈夫为前程把自己抛,更恨自己一生懦弱无为,事到临头才发现无权势在手,万般不可为! 叶琼被压得跪伏在地,拼命仰头看向天空,在心中发誓。 我叶家,书香传家,世代清流,到如今家破人亡。 害人的是谁?何嫣嫣,张旭东,还有那些她知道的不知道的着紫衣、食膏梁的人上人! 今日,我叶琼血洒法场。若有来日,我要用所有仇人的血,酿酒供于天地,以祭我叶家冤魂! 法场上叶琼状如魔鬼,法场下有百姓惶恐地指了指天空。 狂风四起,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不过一瞬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行刑的官员不为所动,冷漠地下了令。 刀光一闪,叶琼只觉得脖颈一痛,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恍惚中,叶琼好像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有人穿着烈烈的红袍向自己走来,替她拢住了不瞑的眼睛。 第二章 重生 “琼儿,琼儿?” 谁,是谁?这个声音…… “囡囡宝,侬要啥人抱……” 婉转的童谣声遥遥地传来,混沌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扇透着光的门。 叶琼行过黑暗,伸手推开了那扇门,光芒瞬间包裹在了她的身上,她揉揉眼睛,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妇坐在床榻前,向自己打着小团扇,扇底风还带着玉兰的花香。 她唱着:“囡囡宝,侬要啥人抱?我要姆妈抱,姆妈纺花做袄袄……” 女子的身边,姐姐叶瑶笑着在绣花,绣的是琼花,因为她曾娇气地和姐姐说过,这辈子只穿姐姐做的绣着琼花的肚兜。 哥哥在另一边的隔间里读书,读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读到一半看自己还在睡觉就拿着毛笔要给自己画花脸,被姐姐笑骂着打出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容依旧模糊的男子走了进来,笑着抱起自己举高高,然后笑着说:“我们囡囡又重了!” 叶琼歪歪头,想冲着那个男子笑,一扯起嘴角却哇哇大哭了起来。 明明她在哭,周遭所有人却笑了起来,笑她娇气,听不得别人说她又胖了。 叶琼想否认,话语却困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 男子却在这个时候从怀中捧出一簇琼花来,讨好地簪到叶琼的发髻边:“有了花花,囡囡就不哭了。” 叶琼却哭得更凶了,她知道了,那名少妇和男子是谁。 那是她的阿娘和爹爹啊! 画面一转,爹爹变成了一具盖着白布草席裹着的冰冷尸体,阿娘的绣花鞋荡悠悠地悬在头顶,哥哥满身鞭痕瘦骨嶙峋地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姐姐和小外甥女被疯马踏成了肉泥。 花朵簌簌落下,琼花小院渐行渐远。 叶琼低头,发现自己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耸然一惊,叶琼哭喊着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就见到一位美貌妇人正支着脑袋给自己打扇子,被自己吓了一跳后睁着微红的眼睛过来抱住自己。 “囡囡是又梦魇了吗?别怕,阿娘在哦。” 叶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自称是她阿娘的美妇人。 她容貌清秀,皮肤白皙,温温婉婉像是枝袅娜的玉兰花,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来自江南水乡的温柔。 美妇人见叶琼还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笑着拿扇圈打了下叶琼的脑袋:“坏囡囡,阿娘都不认识了吗?” 叶琼睁着眼睛不舍得眨眼,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阿娘,阿娘!”这是她的阿娘啊! 叶琼哭嚎着抱住母亲谢氏的脖子不放,谢氏有些无奈,只能继续一下下地拍着叶琼的背,嘴上继续哼着歌谣:“囡囡宝,侬要啥人抱?我要姆妈抱,姆妈纺花做袄袄……” 床帏外又伸进来一只手,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将床帏挂在钩子上,笑着指着叶琼说:“小妹真是的,都十二岁了还向娘撒娇,羞羞!” 叶琼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从谢氏的怀里探出脑袋,看着少女有些惊讶。 她的印象中,姐姐叶瑶都是温柔害羞的,哪里会这样打趣她。 叶琼猜自己还在做梦,这梦境可真真实,还能修正她对姐姐的错误印象。 叶琼想着,既然是梦,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就踢踏着鞋子下了床:“哥哥在哪?” 外间大丫鬟素鸢和流莺笑着回道:“大公子去学堂了。”谁知话音刚落,就有小丫头禀告说老爷和大公子到了。 叶琼探头望去,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一名翩翩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正是叶琼的爹爹叶祁舒和哥哥叶瑾。 叶祁舒留着微长的胡须,年过三十了还生得风流倜傥、温文儒雅。哥哥叶瑾继承了来自爹娘的风姿,当真是风度翩翩,可惜一开口就破了功。 “小妹再不好,就要闷出蘑菇了。这几天多雨,刚好做一碗蘑菇汤!” 叶琼红着脸,一把抄过身后的引枕向哥哥砸去,结果砸到了爹爹的脸上,引枕掉了下来,留下了不算深的红印。 满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就是忍着笑的“噗噗”声。谢氏捂着嘴将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好啦好啦,让囡囡好好休息,病没全好呢。” 叶琼不想睡,她怕这一觉醒来一切又都不见了。 谢氏耐心哄着,叶琼撑不住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氏悄声到了外间,和大丫鬟流莺和素鸢吩咐说:“注意点动静,小炉子上的燕窝粥要一直温着不要断,二姑娘醒了就给她用些。我去小厨房看看药怎么样了,可都仔细些。” 谢氏话说得仔细,语气却是不容辩驳的。 另一边,叶瑶和叶瑾各自回去了,叶祁舒等谢氏,谢氏走过去就气呼呼地捶了叶祁舒一下:“都是你那个好四弟的错,调戏我的丫鬟也就算了,被发现了还把什么都不懂的囡囡撞到水里去了,现在还打算推到他那些个庶女头上。要不是囡囡没有大事,我要你好看!” 叶祁舒揉了揉眉间:“这个事情我私下里会和大哥说一句,但是真要拿四弟怎么样……毕竟都是叶家,传出去对囡囡也不好。” 谢氏叹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叶琼再次醒来。 身上有些发冷,喉咙里像是被塞了团苦棉花般口渴得厉害。 她晃晃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床要给自己倒水,却不提防一脚踩空摔在了脚踏上。 “哎哟我的姑娘喂!”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冲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丫鬟将她一把拉起,利落地塞回被窝里还体贴地在她的身后塞了靠枕倒了水。 “流莺,怎么了?”门外又进来一个行事更沉稳些的丫鬟,走近摸了摸叶琼的额头,发觉不再烫手以后才松了口气。 “流莺?”叶琼叫着那丫鬟,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那丫鬟听到叶琼叫她就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喊道:“流莺在呢!” 叶琼拉过流莺的手,又拉过另一位丫鬟的手,笑盈盈地问她:“她是流莺,你是素鸢,对吧?” “是,我是素鸢。小姐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让我和流莺去办吗?”素鸢温柔地拍拍叶琼的手。 叶琼倏忽红了眼眶,她哪有事情要让她们去办呀,只要像现在这样,在梦里和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就很好了。 “杜鹃呢,杜鹃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她?” 流莺和素鸢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素鸢回答:“姑娘,我们府里可没有杜鹃,你说的是哪位呀,要我去问问太太吗?” 叶琼愣了一下,她以为这梦境如此真实,就连早已死去的流莺和素鸢都在,怎么可能少了那个最忠心护主的杜鹃呢? 叶琼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她紧紧地抓住两个丫鬟的手,反问她们:“你们告诉我,今年是隆武几年?” “隆武?姑娘是烧糊涂了吗,现在的年号是顺和,今年是顺和二十二年哩,咱家大姑娘刚刚和刑部侍郎家订了亲,年后就要出嫁了呢。”流莺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顺和,顺和二十二年……”叶琼的手在发抖,她的脸色发白,颤着手指向梳妆台,“去,去把我的镜子拿来!” “姑娘……”素鸢和流莺都被叶琼的样子吓到了,忙取了琉璃镜来。 叶琼抓住镜子,琉璃镜中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十二岁少女的脸。 眉如远黛,肤若凝脂,眼睛清亮,是有些圆的杏仁眼,脸上还带着些没有褪去的婴儿肥,因在病中透出几分苍白。 “啪”的一声,镜子碎裂在地,溅起的碎屑划伤了叶琼的手指,些微的疼痛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困惑斩断。 这不是梦境,素鸢和流莺正好好地活在世上,现在是顺和二十二年,杜鹃是顺和二十六年自己出嫁的那一年才从叶家四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如今自然见不到她。 叶琼沾血的手指划过脸颊,滑腻的手感和指间的疼痛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十二岁那年。 可是,阿娘、爹爹,还有哥哥和姐姐呢? 顺和,顺和十二年……顺和十二年,叫魂案发生的那一年! 像是要确认什么,叶琼飞快地下了床榻,没有理会身后素鸢和流莺的呼唤,推开门想要去寻找什么,却见到一名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廊下逗鸟。 听见声音,女子笑着转过身,看到她的样子却又心疼地蹙起眉,走过来撵她进屋:“哪来的疯丫头,怎么还赤着脚,入了秋了才落了水小心又着凉。快进去钻被窝里去,手又是怎么弄的?” 熟悉的唠叨让叶琼热泪盈眶,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真的回到了十二岁,向女子喊道:“阿娘——” 谢氏“哎”了一声,拉着叶琼回了闺房,看到满地的狼藉杏目圆睁瞪了叶琼一眼,指挥着丫鬟们重新收拾。 叶琼乖乖地坐在高凳上晃着腿等着阿娘,却先等到了祖母身边的大丫鬟画眉笑着来通禀:“老太太让我来说一声,大老爷、四老爷和四老爷那边的瑟瑟姑娘一起来了,要二姑娘和太太去梧桐院请个安见一面呢。” 画眉端详着叶琼的面色,适时补充了一句:“当然,老太太还说若是二姑娘病未痊愈,就让好好休息不用过去了。” 叶琼知道这是祖母心疼她,让她不愿意去就拿生病当借口呢。 叶琼笑笑,想着应该还在四房的杜鹃,便拉着正在翻白眼一脸抗拒的谢氏说:“好呀,告诉祖母我们这就来。” 第三章 四叔 叶府的梧桐院内,一名眉眼间有几分英气的老太太坐在榻上,身前还坐着两名中年男子,身边站着叶琼的祖母谢氏在一边服侍,另一边叶琼的姐姐叶瑶正坐着绣抹额,叶瑶的边上叶瑟瑟揪着手帕站着面色难堪。 叶琼进来时,父亲和大伯父凑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事,四叔坐立不安地往门外看,看到她进来猛然跳了起来。 “琼儿来给祖母请安,给大伯父和四叔请安。”叶琼甜甜地屈膝行礼,目光一一扫过厅中各位,目光最后有意无意地停在了四叔身上。 照理说,叶瑟瑟比叶琼大几个月,序齿在前,叶琼理应向她行礼的。但是叶琼并没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叶瑟瑟,让叶瑟瑟的脸色更红了些,手帕都快揪破了。 满院子的人都没有说什么,祖母沈太夫人早笑着向叶琼伸出手唤她过来,亲昵地拉着她坐在身边,吩咐丫鬟们上茶上糕点:“祖母最近头风又发作了,你娘和你爹逼着祖母不让下床,都不知道我们囡囡病好了没有,如今看到你才算放下心来。” 叶琼亲昵地歪在祖母怀里,差点又忍不住掉眼泪。 祖母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大伯父和二伯父是先头那位生的,先帝为了平衡文臣和武将的势力,才将出身北疆靖武侯家的祖母赐婚给了祖父。祖母嫁给祖父后生下了一双儿女,其中一位就是她的爹爹,祖母是她的亲生的祖母,一直对她宠爱有加,随着爹娘喊她“囡囡”。 祖母出身高贵,又是武将家的,年轻时甚至会武,和同样出身北疆的太后是手帕交。 前世祖母亲自入宫向太后求情才保住她一条命,又撑着一口气直到她出嫁,看着她出嫁以后就撒手人寰了。若前世叶家没有家破人亡,她的亲亲祖母想必还是现在这样乐呵呵的小老太太,又怎会早早而逝呢? 叶琼正从祖母手里接过个糕点果子,就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响起:“许久不见琼儿,看着果然比之前长高了些。” 说这话的是大伯父,他笑着捋了捋胡须,叶琼不好意思再歪在祖母怀里,笑着再次行了礼。 大伯父名叶祝锦,如今官至户部侍郎,是叶家目前官位最高前途最好的人。大伯父为人方正敦厚,对叶家的几个儿郎十分严苛,对叶琼几个姑娘家却很慈爱。 然而前世叫魂案后,大伯父受自家牵连,大房一家亦是家破人亡,堂兄叶琅因已加冠而被一同斩首,堂弟叶珀未满十五岁和哥哥一同流放死在了流放路上。 叶琼看着和蔼地摸了摸自己发顶的大伯父,忍着心酸笑着问:“我这几日病着,好几日去不了书院,还请大伯父替我向瑜姐姐道声歉。” 大凉如今文风开放,并不限制女孩读书,叶琼目前跟着叶瑾在京城第一书院文山书院读书,叶瑶原本也在,因为定了亲事便结课待嫁了。大堂姐叶瑜早几年出阁,嫁给了文山书院山长的嫡长子,如今正帮着管理书院事宜。 大伯父笑着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来:“这是你大堂姐一定要托我送给你的这几日的课业,让我告诉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学院那边。” 叶琼惊讶地接过,随手翻了翻,见到熟悉的馆阁体目光一柔。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大堂姐叶瑜都是最照顾他们小辈的那个。 前世的时候,叶琼向太后求了恩典,在叫魂案后还是回了文山书院继续读书,在书院中饱受欺凌,若不是大堂姐时刻照拂,怕是结不了课。 可惜前世出嫁了的大堂姐还是受到了娘家出事的影响,殚精竭虑才撑起书院最终成为山长夫人,却因心力交瘁早早离世,甚至没看到她出嫁。 叶琼低头掩饰了眼中的泪意,抬起头真诚地笑着说:“多谢瑜姐姐和大伯父了。” 大伯父笑着点点头,目光又凌厉地扫过更坐立不安的四叔叶祖辉,四叔的屁股像被烧了一样唰一下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那个,琼儿啊。”四叔搓着手,恶狠狠地瞪了叶瑟瑟一眼,叶瑟瑟才慢腾腾挪着步走到叶琼面前。 “琼儿啊,四叔这次来呢,就是带着你四堂姐来给你道歉的。”四叔说着狠狠推了叶瑟瑟一把,差点把人推倒在地。 叶瑟瑟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抖着声音说:“琼妹妹,都怪姐姐不好,想看你的一支通草花簪,没想到一不下心就把你推下了水。” 叶瑟瑟说着就哭了起来,模样楚楚可怜:“我错了,父亲已经罚了我三个月月俸和一个月的禁足,琼妹妹原谅我,好不好?” 叶瑟瑟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想着叶琼最是心软好哄,却见到对面的小姑娘向她扬起笑容,但是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好。” 叶瑟瑟愣在了原地,连哭都忘了继续装了。 谢氏和祖母交换了眼神暗暗叫好,叶祁舒的脸色又忧又喜心道女儿别太得罪了人。 叶琼心里哂笑,叶家五房,就四房最为不堪,毕竟四叔的生母是祖父的第一任妻子临终前特地买来为了恶心祖母的歌伎。 普通歌伎也就罢了,还被特地抬成了良妾,可以亲自教养子女,结果就将叶琼的四叔养成了这样一个性子。喜好风流也就罢了,还荤素不忌,后院里莺莺燕燕一团乱,偏偏没有儿子只有庶女,其中只有两个庶女叶瑟瑟和叶珊珊上了族谱排了序齿。 然而这两位庶女也被教坏了,前世里就人尽可夫,在京城的贵妇圈里声名狼藉。叶瑟瑟后来还和她前世的夫君张旭东搭上了,被她捉奸在床竟还恬不知耻地笑她: “琼妹妹如此无趣,我替琼妹妹侍奉夫君,又有何错?” 她这样的人,叶琼又怎会轻易放过? 四叔的脸抖了一下,看到大伯父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说:“琼儿想要怎么罚,尽管告诉四叔,四叔给你做主!” 叶琼掰起了手指,笑嘻嘻地说:“五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其中有三天烧得人事不省,阿娘和姐姐就这样也守了我三天。琼儿觉得,既然要道歉,至少也要跪祠堂跪满三天,让瑟瑟姐姐感受一下我三天又冷又热的感觉吧。” 可别当她刚醒来还迷糊着呢,她还残存着那天的部分记忆,知道分明是四叔被撞破调戏阿娘的婢女,恼羞成怒把自己撞下水的。 叶瑟瑟的目光冷了下来,正要说什么,原本低头正在绣花的叶瑶抬头又补了一句:“琼儿还没说五天呢,瑟瑟妹妹,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呀?” 叶琼惊讶地回头看了姐姐一眼,叶瑶冲她慧黠地眨了眨眼,又低头和谢氏选布料去了。 叶琼在心底里笑了起来,爹爹阿娘还在的时候,姐姐还是这样张扬的性子呀。 四叔已经不打算听下去了,忙应承说:“好好好,就跪祠堂三天,不到时间不放她出来。” 叶琼笑着拍手,话题却一转:“四叔,侄女还想向你要个人,听说四婶身边有个小丫鬟叫杜鹃,可否把她让给我呢,我十二岁了该添丫鬟啦!” 谢氏有些莫名其妙,要丫鬟向她要就好怎么管那一团乱的四房要了? 四叔的脸色却更黑了一分,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叶琼,又看了一眼谢氏,看她们没什么反应才定下心来,于是点头:“不就是个丫鬟吗,琼儿要四叔哪有不给的道理。”于是当即命小厮回府叫了杜鹃并取了身契送往叶琼的琼花院。 见事情告一段落,叶琼的爹爹和大伯父便向祖母告罪一声,相携前往书房商讨要事。 叶琼心中一动,让跟在身边的素鸢包了一份祖母送的糕点便借口身体不适告退了,走到中途便悄悄同素鸢说:“素鸢,你带着糕点去爹爹的书房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能听到多少内容就听到多少,回来再告诉我。” 素鸢愣了一下,但是没有质疑,点点头就拿着糕点去了书房。 叶琼点点头,素鸢从来都不会质疑她的命令,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命令。 回到琼花院,流莺正围着杜鹃团团转,看小丫鬟衣裳都是破的就从自己箱笼里取出了好几件衣裳塞到杜鹃的手中。 “二姑娘。”杜鹃正无措着,看叶琼过来忙屈膝行礼,手里抱的衣裳高得将她的脸都遮住了。 叶琼笑着扶起她,碰到杜鹃手臂的那一刻却听到她嘶了一声。 叶琼正要开口问,那边流莺已经注意到了她,忙过来行了礼就和叶琼说:“姑娘,这刚来的丫头也太寒碜了些,我正给她挑衣裳呢,这件可好?” 这是件樱草色的衣裳,很衬杜鹃的白皙肤色,叶琼点头称好,流莺便抓着杜鹃要下去换衣服,却听到杜鹃再次痛嘶一声甩开了流莺的手。 流莺是个暴脾气,正要发作,叶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沉着脸说:“杜鹃,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看你身上的伤。” 杜鹃摇摇头不愿意,叶琼狠下心,威胁地说:“你若不答应,我即刻将你送回四房。” 杜鹃闻言忙垂泪磕头,手脚飞快地一件件脱着衣裳,她刚解下一半的上衣露出了手臂上的青紫淤痕,叶琼就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臂摇头。 叶琼前世是嫁过人的,自然知道那些痕迹意味着什么。 她木着脸向红了眼睛的流莺说:“你去阿娘房里找阿娘身边的冯妈妈过来,记住,只要冯妈妈一个人。” 流莺刚出门,那边厢前去探听消息的素鸢已经进了门:“姑娘,我听到消息了!” 第四章 端倪 素鸢进门的时候,叶琼已经让流莺带着杜鹃退下了。 素鸢的脸色有些凝重,见整个房间里只有叶琼一个人了,才压低声音同叶琼禀告: “姑娘,奴婢送了糕点后就悄悄躲着听了许久,大老爷和老爷说起了今秋雨水过多,秋汛必定凶猛。老爷领了京郊几条主要河流修建桥梁的事,大老爷人在户部便帮老爷争取拨款。老爷对造桥很有自信,信誓旦旦地和大老爷说新建的桥非常坚固必会撑过秋汛。” 素鸢努力回想着。叶琼却有些紧张,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将茶杯握在手心里。 “哦对了,老爷还和大老爷说起河边有百姓迷信,非要说桥柱里压了人的生辰八字和头发,老爷不愿拖累工程,就让人把闹事的百姓都驱散了。” 叶琼脑中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手中的茶杯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掷了出去,茶水溅了一地。素鸢唬了一跳,掰开叶琼紧握的手,才发现早就已经被茶水烫得起了泡。 “姑娘,姑娘!” 素鸢喊了好几声,才将仿佛陷入了无限惊恐中的叶琼叫醒。 叶琼从素鸢的怀中抽出自己的手,不知道痛似的双手紧紧交握,仿佛这样才能给自己支撑。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向素鸢吩咐:“快,你去告诉哥哥,让哥哥去问问五叔外出游学如今到哪了,快去!” 素鸢从没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叶琼,忙点点头称是出了门。 叶琼在房间内独自踱着步,宛若困兽。 如今叫魂案的端倪已现,阻止是来不及了,不知事情如今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抄家灭族可能就在明日,也可能在半月以后。五叔尚未回家,先保全下五叔这一脉,姐姐的婚事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再换一门可靠的…… 抄家时满府的悲切哭嚎犹在耳边,叶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以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恨自己刚刚重生,对于叶家的情况尚不完全了解,对外界的形势更是全瞎全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冯妈妈请安的声音:“二姑娘在吗?” 叶琼一激灵,深呼吸了一下,才出了门笑盈盈地说:“冯妈妈来了,这厢麻烦您了。” 冯妈妈是谢氏的陪嫁嬷嬷,帮着谢氏掌管整个叶家三房积威颇深,对叶琼却一向是和蔼的:“哪里来的话。老身此来还带了句话,隔壁卢夫人带着她家公子过来了,太太喊二姑娘去见一面呢。” 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叶琼的心中有灵光闪过,便笑着说:“好的,我这就去。” 叶琼带着流莺走进玉兰院时,未至门前就已经听到了阿娘的笑声。 掀帘进屋,尚未请安,叶琼就被坐在客座的卢夫人一把扶起揽在怀中:“琼丫头可还好?听闻你落了水,我特地从酒窖里启了驱寒的药酒来,你可千万用点,身子骨重要!” 眼前的卢夫人眉眼盈盈,只做荆钗布裙打扮也难掩她举手投足间的华贵气质。 叶琼还未开口,谢氏就已经笑着答应了。卢夫人为人爽快利落,谢氏很喜欢与她交往,卢夫人也喜欢谢氏的温婉大方,两人早已结成了密友。 叶琼并没有因为卢夫人扶起了自己就打断了行礼,还是站在原地补了见面礼,才笑道:“那就谢过卢伯母了!” 叶琼笑着,脑中却多了几分思量。 卢家是在她三岁时突然搬到叶家三房所在的杏花巷的,此处租金中等,因叶家和几株前朝大儒亲手种的杏花而闻名,前后左右住的都是官阶较低的文臣之家。 卢家不一样。 卢夫人对外宣称是卢御史的遗孀,带着独子居住在此。但是事实上,根据叶琼前世的记忆,卢家实际上是镇国公卢家的分支,卢夫人死去的丈夫是镇国公的五子,卢夫人本人更是云南汝阳王府的郡主,身份高贵。即使是前世,叶琼也不知卢家为何要隐瞒出身隐居于杏花巷,想来也是高门秘辛。 叶琼正思量着坐下,就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叶琼,你的手怎么了?” 叶琼抬眼看去,眼前的是一名俊俏的少年,正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双手。 叶琼的心中没来由地涌过一阵酸涩:“没什么,被茶水烫伤了而已。” 少年闻言便不再开口,他好像有些无聊,斜斜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吃起了瓜果,姿势明明是吊儿郎当的,却被他做出了风流倜傥之感。 卢少丹,卢夫人的独子,年十五,和自己是文山书院的同窗。前世叶家败亡不久后卢少丹就被镇国公府认回,此后一路青云直上,既是世家公子更是帝王心腹,承了爵位并成为锦衣卫千户。前世叶琼死时,卢少丹已官至锦衣卫都指挥使,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世人皆说他卢少丹纨绔浪荡,因出身高贵难接近得很,叶琼却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前世叶家败亡,自己回文山书院读书饱受欺凌的时候,是卢少丹站了出来以一当十替她打倒了霸凌者。 彼时他的身份尚且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御史之子,却会为了一腔正义为她挑衅高门贵子。 后来又有一次,自己在宫中被何嫣嫣身边的宫女掌掴,彼时刚被顺和帝提拔为锦衣卫千户的卢少丹恰巧路过,伸手便折断了那宫女的手腕。 此后宫中再没有人敢欺负她,她悄悄问了熟识的女官才知道,卢少丹求了管事太监多加照顾自己,说是报答当年杏花巷叶家对他的照拂之情。 前世自己偶然和太后身边的宫女提起想念家中小院的琼花,可惜家中的琼花树早就枯死了。结果,第二日她便在窗前看到了一个装着风干琼花瓣的小花囊,问过女官才知道他今日进过宫。 明明没有署名,叶琼却知道是他,满皇宫谁还会惦念她这样的孤女呢? 前世卢少丹南征北战,叶琼也在不久之后奉太后之命嫁入韩国公府,自此他们便彻底断了联系。 叶琼却又想到前世死前最后看到的那眼烈烈红袍。 满京城除了他卢少丹,又有谁能将那红袍穿得如此嚣张,还特特来阖上她的眼呢? 叶琼从来都相信,卢少丹是可靠可依之人。 叶琼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小声同卢少丹说:“少丹哥哥,你同我来,我有事与你说。” 卢少丹眉毛轻挑,笑着点了点头。 叶琼和阿娘说了一声要带着卢少丹逛逛叶家的园林,谢氏和卢夫人都没说什么便让二人退下了。 叶家园林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叶琼便将卢少丹带到了府中一处开阔的拱桥上,此处并无遮蔽四下通风,正是又能避嫌又能说话的好地方。 将丫鬟婆子打发到桥下,叶琼的目光便凝重了下来:“少丹哥哥,你常在坊间行走,不知可曾听说过京郊的传言,说是将人的生辰八字和头发压在桥柱之下行诅咒之事,就能让桥更加稳固的?” 卢少丹有几分惊讶,见叶琼面色严肃便也收了轻视的心态:“是有这么回事。事情闹得有些大,已经有了传言,说是取了人的八字和头发就能叫走人的魂魄。听说有几个和尚去京郊化缘,却被人在包袱里发现了剪子和头发,村中百姓怀疑他们是不怀好意来叫魂的妖僧,如今已经被扭送至县衙了。” “可曾上报?”叶琼焦急地问。 卢少丹摇头:“未曾。不过是一件小事,县衙是不会上报京兆尹府的。” 叶琼脑中纷乱。 九年前,南境晟王叛乱,当时打的就是道士预言紫微星变的幌子。天子多疑,自此以后便对巫蛊之事讳莫如深。下级的官员越是不当回事但求无过地执意压制,天子便越是怀疑是晟王遗党要借着叫魂的流言生事,甚至已与相关官员有所勾结。 此事一旦扯到谋逆之上,便万万不可挽回了! 叶琼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却被一只手柔柔地将紧攥的手分开。 “手上还有伤呢。别急,慢慢想,总会有出路的。”卢少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让叶琼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少丹哥哥,你帮我一个忙。”叶琼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恳切,“我知道你和市井之人常有交流,你帮我把叫魂的流言传得更广一些,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到人人都压不住!事成后,想要什么回报你尽管提。” 卢少丹并不笨,脑子一转就知道此事大概和叶家伯父正在兴建的桥梁一事有关。 他并不求什么回报,此事不过顺手之劳,怕叶琼心里过不去才说:“那行,帮我写一年的课业吧,你知道我不擅长四书五经什么的。”说着便像是怕叶琼反悔似的纵身跳下了桥梁走了。 叶琼愣了一下,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谈妥了,过后才反应过来冲着卢少丹的背影喊道:“少丹哥哥,那是作弊!” 卢少丹远远地招手:“那就帮我辅导课业,走了,叶家丫头。” 叶琼心中高悬的石头略放了放,如今这还只是第一步,不知道天家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或许让祖母进宫面见太后探探口风? 叶琼边想边走下桥梁,迎面就撞见一个小丫鬟焦急地跑来说:“二姑娘,冯妈妈说杜鹃情况不好,正要请医女呢!” 叶琼的脚步顿时停下,尔后提起裙摆就向琼花院快步走去,嘴中忍不住骂了一声:“禽兽!” 第五章 上学 叶琼回到琼花院时,正巧碰到冯妈妈正站在廊下送别医女。 见叶琼过来,冯妈妈忙迎了上去,脸色难堪地说了杜鹃的事情:“回二姑娘,杜鹃已没有大碍,只是这身上的伤……” 冯妈妈看着叶琼稚气未脱犹带着婴儿肥的脸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杜鹃应当是四房老爷的通房丫头,这伤便是这么得来的。” 叶琼紧紧抓着自己的帕子以抑制自己的怒火。冯妈妈这话委婉了些,但叶琼的灵魂早已不是十二岁的少女,她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 送走了冯妈妈,叶琼和流莺进了内屋亲自检查了杜鹃身上的伤,看着杜鹃胸前和大腿上的伤痕面沉如水。 流莺业已及笄,已略通人事,自然清楚那些伤痕意味着什么,红着眼睛说:“杜鹃才多大,葵水都未至的小丫头,四房老爷未免太龌龊了些!” 叶琼冷冷地说:“只怕四房里,这样的事情不止杜鹃一起。” 流莺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杜鹃睡得不熟,听到有人说话便悠悠醒转了过来,见是叶琼忙要下床磕头,被叶琼拦了下来。 “你不用怕,好好养伤,这里是琼花院,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叶琼的语气温柔,听得杜鹃呜咽着落下泪来,不顾阻拦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姑娘,四老爷,他,他不是人!我本是四太太买来打算放在珊珊姑娘屋里的丫鬟,不承想竟被四老爷看中强要了去。四老爷身边的丫鬟就没有超过十二岁的,还有姐妹昨夜进了门今日就被抬出去的,若不是姑娘救命,怕是我也死在里头了!” 叶琼听着心中揪紧,生出几分悔意与愧疚来。 前世杜鹃是叶琼出嫁的时候才来到她身边的,当时杜鹃身上就有些不对,自己看出来了问了一句,被杜鹃搪塞了几句就不再问专心备嫁了。自己前世是多对不起这些丫鬟啊! 叶琼低头悄悄揩去了泪珠,却听杜鹃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姑娘,听奴婢一句劝,瑶姑娘的婚事还是慎重些的好。我还在瑟瑟姑娘房里的时候,就发现她与京中多位公子有所牵扯,其中就有瑶姑娘的未婚夫杨家少爷!” 叶琼陡然站起,胸腔中的怒意如巨浪滔天:“她怎么敢?” 叶琼说出口时,就想起了前世叶瑟瑟和丈夫张旭东之间的瓜葛,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 她怎么不敢,前世张旭东那样的有妇之夫尚敢勾引,更何况杨安这样只是定下亲事的呢? 叶琼沉默下来,心中逐渐有了个计划。 安顿好杜鹃,素鸢就从哥哥那里回来了:“姑娘,大少爷说五老爷如今尚在通州一带游历,没有个把月是回不来的,若姑娘有要带给五老爷的消息尽管去找他。” 叶琼难得露出了笑容,同前世一样,叫魂案发的时候五叔尚在外游历。今生若自己仍然无法保住家人,五叔仍是叶家最后的退路。 素鸢觑着叶琼的脸色,笑道:“大少爷还让奴婢问姑娘一句,如今姑娘的病已好,明日可要去上学?” 叶琼的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自然是要去的。” 学堂里,叶珊珊和何嫣嫣都在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叶琼觉得是时候去刺探一些情报了。 文山书院建在城东的文山之上,距离叶家所在的杏花巷尚有些距离。叶琼每日卯正一刻便要起床,辰时便要坐上家中马车前往书院。 算上前世,叶琼已有许久未曾前往书院,心中不免有些雀跃,辰时初便等在了马车上。 叶瑾出来时还有些惊奇,对着车帘嘀咕道:“小妹一向爱赖床的,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叶琼刚要反驳,便听到车帘外又有一人轻笑了一声,掀起车帘一瞧,卢少丹正骑在马上笑着看她,姿态端是少年风流。 叶琼瞪了他一眼便撇下车帘,以手作扇,扇了扇发热的脸颊。 她怎么忘了,卢少丹和哥哥交好,每日相约了一同来回书院的,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马车动了起来,车外哥哥和卢少丹不知在说什么,一路上都能听到哥哥爽朗的笑声,让叶琼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跟在叶琼身边的是素鸢,见叶琼神色轻松便笑着倒了杯茶:“大少爷和卢公子很交好呢!” 叶琼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顿。 叫魂案的结局未定,哥哥和未来的权臣交好确实是一件好事。 如今卢少丹尚未恢复身份,等到了以后……那就是叶家高不可攀的人了。 叶琼的心情又烦躁起来,正思索着,马车却停了下来。叶瑾敲了敲车窗小声说:“小妹,前方不知是哪户高门的车子堵在了书院门口。如今离书院只有几步路了,早课的时间快到了,小妹不如下车和我们步行过去?” 叶琼问:“是哪家的马车?” 回答的是卢少丹有些冷的声音:“韩国公张家。” 叶琼“啊”了一声,心中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攥紧,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向素鸢要过帷帽戴好,叶琼便款款下了马车。 叶瑾和卢少丹也已经下了马,让小厮领去马厩,同叶琼一同步行。 卢少丹见到叶琼的帷帽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在他的记忆中,小姑娘爱美又天真,一直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这还是第一次用帷帽。 她这是,要避过什么人吗? 卢少丹看着书院前镇国公府的马车若有所思。 三人徒步经过堵路的马车,一位骑在骏马上的男子叫住了他们:“在下韩国公府张旭东。真是抱歉挡了各位学子的路,我们过会儿便走。” 叶琼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并没有出声。卢少丹悄悄观察着叶琼的反应,也没有出声。 最后开口的是叶瑾,他拱手笑道:“在下工部主事之子叶瑾。张公子此言见笑了,路在这里人人走得,我们只是选了方便的走法罢了。” 叶瑾虽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此人说着抱歉,人却仍骑在马上,可见傲慢。 张旭东身边的少年笑了一声:“大哥何必道歉呢。我韩国公府想要占别人的路,还需要道歉不成?” 此话说得嚣张至极,但那少年说来却自然无比。 张旭东脸色发红,却不敢反驳。 叶琼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 说话的少年眉眼漂亮得过分,虽男生女相却没有丝毫妖媚之气,倒显得他不似凡人,神圣不可侵犯。 这少年便是韩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张景之。 前世叶琼与张景之交流较少,只记得他聪明天成,年纪轻轻便得中探花,后入六部,年纪轻轻便已是礼部侍郎,有望入阁拜相,是京中老派世家之首,与卢少丹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 韩国公老来得子,对张景之溺爱得紧,韩国公府以他马首是瞻。叶琼初嫁入韩国公府尚未掌家之时,便是张景之开口劝婆婆:“我尚未成家,长嫂嫁进来,家中自然应当由长嫂主持。” 一句话便帮助叶琼拿到了管家权。 此后张景之总会若有若无地帮她一把,但叶琼直到如今都有些怕他。 前世的时候,叶琼偶然撞见张景之让人给张旭东下了慢性的绝子药。叶琼当即惊吓出声,没来得及跑就被张景之像提溜兔子一样抓住了。 当时张景之笑着说:“嫂嫂,大哥多情,我这也是在帮你不是吗?闭上嘴巴,你也不愿我手上再多条人命吧?” 到如今,叶琼都记得张景之当时的眼神,似是黏腻的毒蛇。 “发什么呆呢,走了,要上课了。” 话在耳边响起,叶琼回神,抬头便看到卢少丹低头笑着和自己说话。 叶琼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叶瑾向张景之和张旭东再次拱了拱手,有意地同卢少丹将叶琼护在身后快步离开了。 张旭东没有理会他们,倒是和张景之说起了话:“也不知邹老先生要回京城的消息是否准确……” 张景之没有理会他,反而紧紧盯着叶琼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位戴着帷帽的少女身姿有些眼熟。 文山书院是走班制,只有七岁到十岁的孩童是一同授学的。 其余年龄的学子所学的内容为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无须学习射御,男子则再加上科考制艺的课程。 课程按照难易程度分为七级,若没有通过每年岁末的考核便无法学习下一级的内容。 大部分的男子都是要学到第七级的,女子则最高学到第五级便可结课,但多半女子学到第三级便因定亲嫁人而早早结课。 叶琼聪慧,又是曾任帝师的祖父亲自启的蒙,年仅十二便学到了第三级,是几门课程中年龄最小的学子,在书院中颇有些名气。 卢少丹却相反,射御数都已学到了第六级,礼乐书却徘徊在第三级,是典型的偏科生,夫子看了都摇头。 叶琼也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因念着感谢大堂姐叶瑜送的笔记,叶琼先去见了叶瑜,被对方拉着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秋日里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如今可全好了?” 叶琼笑着说:“还得多谢瑜姐姐的笔记,不然愚笨如我,可不知要落下多少课业?” 叶瑜闻言笑骂道:“你若愚笨,天底下就没聪明的人了!” 叶琼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愚笨得很,不然也不会在前世家破人亡,甚至让如今意气风发的大堂姐操劳早逝了。 今日上午恰巧是大堂姐上的算术课。叶瑜是全京城有名的才女,也是文山书院唯一读到了第七级的女学子,也是因此叶瑜才得以嫁给山长之子邹世锦,并成为了书院中少有的女夫子之一。 随同叶瑜一同到了学堂,学堂里已经坐满了学子,其中几位正是旧人。 叶琼看着正向她招手的何嫣嫣,对她微微一笑。 笑容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冷漠不耐。 第六章 捉奸 课程时间过得很快,叶瑜不愧是才女,枯燥难懂的算术也能说得生动有趣起来。 叶琼尚学,心中对叶瑜这样能凭借聪明才智在文山书院挣得一席之位的才女更是仰慕,因此听得极为认真。 何嫣嫣就坐在叶琼的身后。她是被母亲求了山长塞进来镀金好找门好亲事的,如今听得云里雾里,见叶琼学得轻松,冷着脸捏紧了手中的笔。 课后,叶琼尚在归纳笔记的时候,何嫣嫣端着笑走来:“好几日不见,还以为你赖在家里不来学堂了呢。” 叶琼凝眸打量着眼前的何嫣嫣。 何嫣嫣是爱打扮的,今日穿了件鹅黄的长衫,配上青绿色的百迭裙,发间别着一朵米珠攒的小荷立蜻蜓的发夹,倒有几分清丽之色。 只是这样的清丽,在京城这样百花争鸣的地方,就实在不够看了。 叶琼本不想理她,眼角却瞥见叶珊珊正往这里看,便笑着说:“被人推落水可不是小事,本就该多休息几日。” 何嫣嫣惊讶地捂住嘴巴,叶珊珊已经红了眼睛柔弱道:“瑟瑟妹妹不是有意,你也已罚了她跪祠堂三日,你又何必再抓着不放!” 何嫣嫣瞥着叶琼的脸色,见她正要动怒,忙先斥责叶珊珊:“是你的亲妹妹推了琼儿,你当然替你亲妹妹说话咯。庶出的就是下贱,犯了错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在琼儿面前摆什么姐姐的架子!” 说完,何嫣嫣还讨赏似的向叶琼看了一眼,叶琼不置可否。 何嫣嫣如今大概还有求于自己,这才急着呛声,看狗咬狗可比自己出马有意思多了。 叶珊珊心中憋气,叶琼她还能借着家中姐妹的情分替叶瑟瑟说上几句,何嫣嫣是外人,又是刑部尚书嫡女,不是她能得罪的。 叶琼见气氛到了,才说道:“嫣嫣别说了,同是叶家的女儿,我是该照顾点堂妹的。” 何嫣嫣的脸上划过得意:“你呀,就是一贯的软弱!” 说着,何嫣嫣又压低声音说:“琼儿,真是抱歉。上次你借我的你大伯父和父亲的诗集被我哥哥借走了,他见那字好便要拿去描红。你看,能否再通融我几日?” 叶琼的瞳孔一缩,面上却还笑着:“这是自然,你我的关系再借几日又何妨?” 何嫣嫣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叶琼的心却在滴血。 怪不得,前世从父亲书房里发现的那封谋逆信,原来是这样来的…… 是她亲手将那诗集交了出去,是她引狼入室…… 叶琼似入了魔,却被冷不丁拍了一下,她凝眸望去,卢少丹正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可是病未全好?” 少年的目光赤诚,他大概是刚从自己那边的学堂过来,手中还抱着书。 叶琼压下了心中弥漫的苦涩,摇了摇头。 卢少丹抿了抿嘴,劝道:“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今时不同往日,你不是已经让我去把事情闹大了吗?” 叶琼注意到了那句“今时不同往日”。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自己重生归来,早已不是前世万般不可为的时候了。 叶琼定下心来,倒是起了几分打趣的心思:“你怎知我担心的不是你的学业呢?你来,是让我践行承诺帮你辅导课业的吧!” 卢少丹尴尬地咳了一声,乖觉地坐到叶琼的桌前举起自己一片空白的课业:“还请师父指教。” 叶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也跟着畅快许多。 卢少丹也跟着笑了,笑过以后便压低声音说起了正事:“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办好了,如今叫魂的流言已经传入京城,甚至还进了说书人的话本里。京兆尹府眼看事情压不住,已经将那两个和尚提入京兆尹府的牢狱中了。此来,我是向你透露另一个消息,你四叔前几日使钱进了牢房和那两个和尚不知说了什么,这事儿你知道吗?” 叶琼摇了摇头,心中泛起思虑。 她早怀疑前世这谋逆的罪名判得太快是有内鬼,而前世里,叶家活到最后的正是四房。叫魂案牵连的是大伯和父亲,二房和四房都无事。案发后,二房一直四处奔走,四房却为撇清关系甚至主动除了族以示大义灭亲,实在让人心凉。 四叔这人,倒本也聪慧,却在早年中了童试人人称赞神童以后得意忘形起来,之后便屡试不中连举人都没有捞到。饶是如此,四叔仍不清醒,总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嫉妒起大伯和父亲来,每年过节都要说上一些酸话,偶尔甚至还在京中散播些对大伯和父亲不利的流言。 有这前科,叶琼几乎认定了四叔便是那内鬼。 何嫣嫣的书信是物证,想必四叔安排的,便是人证了…… 叶琼热血沸腾起来。 四叔已经和那两个和尚有所接触,不久以后应当就会有伪造的证词入档,但若能证明证词作假,叫魂案的物证人证皆不全,想来父亲和大伯父也就没有事了。 这真是重生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叶琼的脸色轻松起来,郑重地向卢少丹道谢:“谢谢你,少丹哥哥。这个消息很重要,若不是你,我并不会知道。还请你帮忙查一下那两个和尚的身份来历,事后……” 叶琼正说着,就被卢少丹一个闪身捂住了嘴巴,她唬了一大跳,用目光问询,卢少丹却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叶琼冷静下来,做了个手势让卢少丹放开自己。卢少丹松了手,指了指隔壁的房间,又做了一个跟他来的手势。 两人鬼鬼祟祟地从学堂的窗户爬出来,叶琼爬的时候卢少丹还搭了把手。 二人猫着腰蹲到隔壁房间的窗户下,这里种着几排金桂,正巧能挡住二人的身形。 房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说话的好像是名少女和一名男子。 男子似乎带了什么东西送给少女,惹得少女娇笑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男子的声音很低,似乎不欲让人听见:“不是你想要的吗?你说的,只要送你这支簪子,你就让我……” 少女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的是一声娇呼:“杨安哥哥,你欺负我!” 原本抱着听墙角的八卦心态的叶琼听到那声“杨安哥哥”,只觉得有些耳熟,猝然想起那不是姐姐未婚夫的名字吗? 叶琼戳开了窗户纸,眯眼一瞧,就见到叶瑟瑟和杨安依偎在一起,杨安的手还放在叶瑟瑟的裙子里。 卢少丹凑过来瞧了一眼,瞧完那一眼就伸手捂住了叶琼的眼睛,小声恐吓她:“别看,要长针眼的。” 叶琼抓住他的手往下拉,回头一看,卢少丹正面红耳赤地瞪着她。 这还是叶琼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若不是场合不对都要笑出声来了。 她也确实无声地笑了,笑过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卢少丹离自己很近,俯仰间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自己的头顶。 没有为活春宫羞涩的叶琼此时才红了脸。 此时,身后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走来的正是见他们迟迟不归而决定来看看的叶瑾。 卢少丹和叶琼忙做着手势示意他安静,并招手让他过来。 叶瑾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凑了过来,听到房间内的动静唰地一下红了脸,也八卦地透过窗户眼瞧了一眼。 这一眼就吓得叶瑾连连后退好几步,羞耻和怒火一同冲上头顶,叶瑾当下就要冲出去捉奸,被早已准备好的叶琼和卢少丹齐齐拉住捂住了嘴巴拉远了。 那边叶瑟瑟和杨安似有所觉,等叶瑾回来时两人早已跑远了。 “不知羞耻!不知羞耻!”叶瑾气呼呼地原地跺着脚,“你们别拦我,我要把叶瑟瑟和杨安痛打一顿,给大妹出气!” “哥哥,你现在能出气,但以后呢?叶瑟瑟还是叶家女儿,姐姐是被自己的堂妹抢了男人,此事一出,你让姐姐和其他叶家的女儿怎么办?”叶琼急速地说道,每说一句叶瑾的气焰就颓下一分。 叶瑾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卢少丹作了个揖:“少丹,多谢你刚刚拉住我。此事事关女儿家清白,还请你保密。” 卢少丹只认识叶珊珊不认识杨安,听兄妹二人的交谈猜到了几分,道:“你放心。” 叶瑾胡乱点头,几人没有了说话的心情,匆匆回了家。 叶瑾和叶琼在府门外就分开了,这样的事不该叶琼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去说。叶瑾走前,犹疑地对叶琼说:“小妹,你姐姐那边……你多劝着些。” 叶琼点点头,进了府门便径直向叶瑶的琼瑶阁走去。 琼瑶阁里,众丫鬟们正在采摘桂花,姐姐坐在廊下笑着指挥,见叶琼过来便招呼着她坐下,让丫鬟给她上了桂花酒酿糕:“新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叶琼吃了一口:“好甜。” 大丫鬟羽儿笑道:“这是在准备姑娘出阁时要用的糕点呢,就得甜了才好。” 叶琼心中酸涩,甜腻的糕点含在嘴中没了滋味。 另一个大丫鬟湘儿补充道:“未来姑爷可念着姑娘呢,早上还差人送来了一根蝴蝶嵌宝石的金簪,姑娘现在就这般羞涩,将来洞房可怎么办呀!” 叶瑶的脸更红了,满院子欢声笑语,只有叶琼是在强笑。 “是怎样的簪子,也让我瞧上一眼?” 叶瑶笑着点头,闻言就让人取了簪子来。 叶琼见那簪子,不过是最普通的镶嵌手艺,宝石也是一般的宝石。 想到那一眼见到的杨安送给叶瑟瑟的簪子,那是和田玉簪,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作相思红豆的意思。 无论是心意还是价值,杨安送给姐姐的都远远不如送给叶瑟瑟的那支。 叶琼越发心酸,握着那根金簪忍不住落下泪来,让叶瑶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突然掉金豆子了?”叶瑶将叶琼揽在怀中,细声细语地问她。 叶琼抱着姐姐,小声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舍不得姐姐了。” 舍不得,舍不得将这么好的姐姐嫁给那样腌臜的人家。 叶瑶捂嘴笑她,正要再笑几句,院门外冯妈妈的禀告声就传了来:“大姑娘,老夫人和太太喊您去梧桐院一趟。” 叶瑶哎了一声,起身要走,叶琼忙跳起来,拉着叶瑶的袖子说:“姐姐,我同你一起去!” 冯妈妈面色为难,这事可不是二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掺和的。 叶瑶敏锐地发觉了什么,但还是说:“冯妈妈让琼儿也去吧。” 冯妈妈只能应下,叶琼走到叶瑶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姐姐,你记住,无论如何,琼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冯妈妈悄悄侧过脸,叶瑶有些奇怪,但还是摸了摸叶琼的发顶,欣慰道:“我们琼儿长高了啊。” 叶琼使劲点点头。 是的,她长高了,也长大了,不是前世那个无能为力护不住姐姐的孤女了。 第七章 换亲 叶琼跟着叶瑶走进梧桐院时,院中已清了场,只有几位祖母的心腹守着门。走进内堂,祖母、阿娘、爹爹和哥哥都在,让叶琼惊讶的是大伯父和大堂姐叶瑜也在。 所有人的脸色出奇的一致,灰败中透着隐约的就要压抑不住的怒气。 叶瑶一脸困惑,内堂的氛围让她的心情也不禁忐忑了起来。 最后还是祖母开了口:“瑶儿,你听祖母说。今日阿瑾和琼儿在书院里,看到了杨安和……” 祖母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看到了杨安和你瑟瑟堂妹暗中苟且。杨家这门亲事,我们不要了。” 叶瑶满脸不可置信,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了下来。 “不,不可能,叶瑟瑟她,怎么会和杨安哥哥搅和在了一起!”叶瑶晃了一下,叶琼忙上前一把接住了她。 嘴上说着不可能,但是叶琼知道,姐姐是信了的。 不是相信叶瑟瑟和杨安人品卑劣,而是相信自己和叶瑾不会骗她。 谢氏走上前同叶琼一起把叶瑶扶到了座位上,气得直骂:“不知廉耻的东西!” 爹爹叶祁舒连连叹气,大伯父难堪地拱手道歉:“此事怪我。杨安的父亲杨建恩与我是同科,我念在同科的情谊才给瑶儿和杨安搭了线,却没想到那小子是个衣冠禽兽!” 叶祁舒摇摇头:“我也同杨建恩交好,又怎会想到他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叶琼点点头,心中却很焦急。 自己还未出阁,这样的事情不好开口。 眼下最重要的事可不是骂人,而是想想这亲怎么退! 好在叶瑜也在,见众人沉溺于情绪之中便说:“眼下还是先想想瑶儿的亲事怎么退吧。杨家虽不如叶家富贵,但杨建恩也是一介御史,有闻风上奏的权利,四叔又是个混不吝的,事情闹不好叶家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严重了叶家还要被参上治家不严。依我看,还是要再当场抓住一次的好,有了证据,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叶琼简直要为叶瑜鼓掌。 不愧是京中第一才女,瑜姐姐一说就抓住了重点。 祖母当机立断:“好,我看那两个都能被琼儿和阿瑾看到,想来也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成为最后一次。如此,就请瑜儿帮个忙,来一次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叶瑜点头应下。 叶琼走过去悄悄在叶瑜耳边说了什么,叶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叶瑟瑟今日心情很好。 杨安给她的丫鬟递了消息让她去老地方见一面。 老地方就是第三级学堂的隔壁房间,那里原来是给一位老夫子休憩用的。学堂的夫子换成叶瑜以后便被弃置了,少有人去,还是叶瑟瑟来找叶珊珊时发现的它。 杨安是叶瑟瑟在三房赴宴的时候遇到的,彼时杨安已经成了叶瑶的未婚夫,却在见到她时称赞她玉貌花容。 叶瑟瑟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夸赞,故意落下了帕子,果不其然等到了杨安追了上来。两人一来二去的,便暗中交往起来。 杨安虽是御史,家中却资产颇丰,总会给叶瑟瑟点东西。叶家分家以后,四房人口多,过得很是拮据,叶瑟瑟总要自个儿贴补贴补。 杨安上回送了她根和田玉簪,今天不知是什么。 进了房间时,杨安已在等着了,见叶瑟瑟进来一把环住了她,从怀中掏出个匣子说:“这对金钏可好?” 金闪闪的光芒险些闪瞎叶瑟瑟的眼睛,她捧着金钏爱不释手当即戴在了手上,笑着撩起衣袖让杨安看:“好看吗?” 杨安暧昧地拢过她的腰,手不安分了起来:“好看。” 说着,杨安就欺身压在了叶瑟瑟身上。 叶瑟瑟摸了摸臂上的金钏,没有推拒,闭着眼睛算是默认。 一场欢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正要分开穿上衣物之时,房间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来的人正是谢氏、叶瑜和叶瑶。 “你,你们!”谢氏颤着手指着他们说不出话,叶瑶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 叶瑜最为冷静,一抬手,几个心腹婆子蜂拥而上,用绳子将那二人捆了起来套上麻袋,直接扔上马车赶往叶府。 叶琼被请过去时,四叔和杨建恩已经到了。 叶琼听从阿娘的话和哥哥与姐姐隐在屏风后面,屏风前大伯父正指着四叔骂:“你养出的好女儿!” 叶瑟瑟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大伯父这么说昂起头就哭:“大伯父,瑟瑟年纪尚小,我有什么办法,都是杨安强逼我的!瑟瑟知道对不起瑶姐姐,瑟瑟这就去死!” 叶瑟瑟说着就向墙角的柱子撞过去,被谢氏的婆子狠狠拖住。 谢氏怒极反笑:“现在想寻死了?想死自己悄悄吊死,在这里做什么戏!” 杨安没想到会被叶瑟瑟反咬一口,骂道:“好你个叶瑟瑟,明明是你勾引的我!不然,我送你的簪子你怎么还好好地戴在头上!” 叶瑟瑟的哭声一停,心中几番纠结,到底没舍得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 杨建恩虎着脸,直接甩了杨安一巴掌,说道:“亲家公亲家母,此事都是杨安不好,如今事情已成,不如叶家两个女儿一同嫁过来。我保证,叶瑟瑟作妾,叶瑶仍是正妻。” 四叔叶祖辉原想辩解几句,听到杨建恩说要叶瑟瑟嫁过去做妾便不说话了。家中女儿颇多,能走一个是一个。 叶瑟瑟闻言倒是哭得真切起来,做妾倒是合她的心意,但是居然要让叶瑶踩在她上头! 叶祁舒气急:“你杨家出了这样的儿子,还好意思让我家的女儿嫁过去?退亲,必须退亲!” “退亲?笑话!”杨建恩的胡子翘了起来,“我杨家的儿子再怎样也不过是风流,你叶家的女儿可是做出了抢堂姐未婚夫婿的事,你要想退亲,我可不保证叶家女儿的名声会变得怎么样!” 叶祁舒气得说不出话,大伯父叶祝锦更是气急,指着杨建恩骂:“你我同科,交往多年,我竟没有看出你是这等小人?” 杨建恩见拿捏住了叶家,反笑道:“怎样,还想退亲吗?” 叶家众人不语,气氛就此僵持在了这里。 屏风后叶瑶泪流不止,叶瑾沉思了一会,道:“不能退亲,不如让大妹和叶瑟瑟换亲?反正外人只知道是叶家女儿要出嫁,叶家并未对外宣布过嫁的是哪个女儿。” 叶琼摇摇头:“杨家不会同意的,三房里母亲嫁妆丰厚,父亲又是工部主事,四房比不上的。” 叶瑾气得握拳捶着柱子出气,叶琼再次开口:“还有个办法。大凉律里有一条,奸淫十二岁以下十岁以上幼女者,无论双方是否自愿,绞!杨建恩若是不同意换亲,叶家就一纸状书告到衙门!杨建恩只要还想要那个儿子,就迟早会同意换亲的。” 叶瑶闻言已抓住了不对:“但是一旦上诉的话,叶家的其他女儿怎么办?你们的名声要毁了的!” 叶琼摇摇头,语气坦然:“两害相较取其轻,叶家上诉还可以说明叶家女儿是被迫的。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杨建恩是否在意杨安,想来能把儿子养成那样,他自然是在意的。” 叶瑶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她知道,此事是妹妹叶琼拿着自己的终身在赌。 叶琼却不这么想,一切都是自己已经计算好的。 当时她和叶瑜说,自己身边有个丫鬟杜鹃曾是叶瑟瑟房里的,她能联系交好的丫鬟替叶瑟瑟和杨安带话让两人有机会见面,好让她们瓮中捉鳖。 为了让谢氏几人真的捉到奸,叶琼还让杜鹃在递的消息里,多加了一句,让杨安带一对价值连城的金钏前来。 花了那么大价钱买一对金钏,杨安怎会愿意吃亏,必定会向叶瑟瑟主动求欢。而叶瑟瑟既然收下金钏,便没有拒绝的立场。 事实证明,叶琼赌对了。 至于杨建恩,叶琼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前世他为了让儿子进刑部投靠了何嫣嫣,更因此做主休了姐姐。 这样在乎儿子前程的人,叶琼笃定他会怎么选。 “但是,叶瑟瑟年龄未足十二,又如何同杨家定亲呢?”叶瑾思索道。 叶琼的嘴角扬起一抹冷嘲:“叶瑟瑟年龄不够,四房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另一边,杨建恩已经又问了一遍,叶瑾接受了叶琼的授意,走出屏风说:“退亲可以不退,但是必须换亲。” “换亲?”杨建恩还在疑惑,一旁的四叔已经听懂,眼睛亮了起来。 叶瑾意有所指地看着四叔说:“当日亲事说定的时候只说是叶家女儿,却没有说是具体哪位。叶家适龄的女儿,四房里就有一位。” 四叔忙点点头:“对,对!我还有一女名为珊珊,最是温婉端庄的,不如让她和瑶儿换亲吧,等瑟瑟大些了再嫁过去做妾。” 原本跪在地上独自啜泣的叶瑟瑟当即叫起来:“不行!凭什么叶珊珊能做正妻,我却要做妾!” 叶瑟瑟话音刚落,就被谢氏身边的婆子塞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杨建恩也叫嚣起来:“那怎么行,叶珊珊是庶出,怎么能和叶瑶比!” 一口一个庶出,让四叔的脸色蓦地阴晦起来。 “你说杨安是风流,可是你可知道,大凉律有规定,奸淫十二岁以下十岁以上幼女者,无论双方是否自愿,绞!”叶瑾冷笑道,“换亲已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你若不愿,叶家一纸状书状告到衙门,你是想要这门亲事,还是想要你儿子呢?” 杨建恩眼睛咕噜一转,心中已有思量,但还是嘴硬道:“那又如何,一纸状书下去,你叶家女儿还有何脸面活在京城?” 叶瑾还未开口,大伯父叶祝锦已反应过来:“一纸状书告到衙门,世人只会感叹我叶家女儿可怜,骂你杨家无耻!就算叶家女儿嫁不出去,还有我叶家族长在,我保证,会教养叶家女儿终生,你,还有何话可说?” 杨建恩无话可说。 叶琼隐在屏风后热泪盈眶。 大伯父,从来都对她们极好。 前世若大伯父犹在,姐姐即使被杨家休弃,也不至于下场凄惨吧? 杨建恩很快同意了换亲,当着叶祁舒和大伯父的面撕毁了旧婚书,又和四叔签下了新婚书。 四叔很高兴,抱着婚书就走了,甚至忘了带走叶瑟瑟。 谢氏看不过去,让丫鬟带着叶瑟瑟下去洗漱更衣,等叶瑟瑟神色恍惚地过来请安才慢悠悠地说:“失了身子,又没了亲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再只告诉你一个消息。文山书院已贴了黑榜,说你顶撞师长、学业不精,人品不端不足以继续做文山书院的学子。你父亲大概是不会管的,你自己记得去书院收拾东西,别占了人家的地。” 叶瑟瑟愣了一下,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如今事发,杨安没捞着,还得罪了叶家三房,如今竟连学籍也被除,满京城都知道她叶瑟瑟人品不端。即便瞒下此事不嫁去杨家做妾仰人鼻息,自己怕也是寻不到好人家了。 叶瑟瑟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然完了。 叶琼从屏风后冷眼看着脸色惨白的叶瑟瑟,勾了勾唇角。 这就是她那时和瑜姐姐说的第二件事了。 叶瑟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越把她逼入绝境,她就越能将四房搅得天翻地覆。 此番只是开始,四房既然敢下手,她就从叶瑟瑟开始,一步步将四房连根拔起! 第八章 寺庙 京城大相国寺是京城中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除却求仕途外,求姻缘据说也十分灵验。 叶琼同叶瑶坐在前往大相国寺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叶瑶转着手中的帕子,不料帕子脱了手,飞到了叶琼的怀里。 叶琼叹了一声,将帕子递过去:“姐姐,你是还想着杨安吗?” 叶瑶听到杨安的名字,眼眶一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叶琼只觉得心酸,坐过去抱着叶瑶的肩膀,撒娇道:“知道了,我的姐姐这么美丽聪慧,杨安怎么配得上呢?” “你啊。”叶瑶点了点她,语气满是宠溺,眉眼间却还是忧愁,“我只是觉得无奈,女儿家嫁人是一生的事情,决定却仓促简略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一点的还能相看一眼,差一点的直到大婚之夜才见上面。婚姻仿佛无关情爱,只是大家搭个伙让日子过得去而已。” 叶琼有些惊讶姐姐能有这样的想法,闻言倒是思考了起来:“情爱太难得啦。投入越多,失望也越多,倒不如一开始就各自安好,倒是能更快乐些。” 这是叶琼前世和张旭东相处得来的经验,期待越多,失望也越多,直到最后心灰意冷终于想通的时候,张旭东已经为了前程给自己安上了通奸杀人的罪名。 叶瑶摇了摇头,说:“若是如此,又要婚姻何用呢?” 两个人同时感叹一声。 叶琼想到今日的目的,还是打起精神劝了叶瑶一句:“好啦,今日是给姐姐你相看的,还没见过就打起退堂鼓可不好!” 叶瑶点了点头,笑起叶琼:“还说我呢,是你央着祖母选的大相国寺我们才出来上香的,说吧,是不是在家久了憋坏了?” 叶琼笑笑,心中几番思量。 大相国寺除了灵验以外,还有一绝便是它的景色,尤其是入了秋以后满寺的金色银杏,最是有名。 此刻,叶琼和哥哥叶瑾躲在一株银杏树后,偷听着叶瑶和一男子的对话。 男子便是叶瑶今日相看的对象。他名为陈英杰,目前家中经营绸缎生意,资产颇丰,如今已中了秋闱正在准备来年春闱,据说学问不错。 银杏树前,陈英杰姿态倨傲,见叶瑶向他行礼,便随意地拱了拱手:“在下陈英杰。” 叶瑶的眉目柔和,并没有为陈英杰怠慢的态度生气:“小女子闺名叶瑶,乃工部主事之女,见过陈公子。” 陈英杰听到叶瑶报了家门才放低了些姿态,道:“你也算是官家女子,自然也知道定过亲的女子没人要的道理。” 缩在银杏树后的叶琼黑了脸。什么没人要,她的姐姐好着呢,哪里没人要了。 那边陈英杰还在继续说:“所以呢,我给你的聘礼也不会太多,十抬,总够了吧?” 叶琼傻了眼,甚至都生不起气了。 十抬,打发叫花子呢。 如今普通人家嫁女儿凑够六十四抬嫁妆才是全数,凑不齐也至少凑个三十二抬半数,富贵人家或者官宦人家的嫁妆则更多。按照聘礼是嫁妆的半数算,即使是最普通的人家也不会做出给十抬聘礼这样的事情来。 饶是秉性温和的叶瑶也动了怒,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陈公子,我敬重你是学子,才答应来相看的。我的父亲是工部主事,我的祖父是前朝帝师,我的母亲出身江南乌衣巷谢家,而你如今还只是区区举人甚至算不上天子门生,有何脸面说出这要求,我不是来被你羞辱的!我是下嫁,不是上赶着卖身!” 陈英杰听到那句区区举人,气得直抖:“退了亲就是弃妇,你还有脸面嫌弃我的出身!” 正说着,陈英杰的手就要落下来打在叶瑶的脸上,却被已经冲出来的叶瑾捏住了手腕。 叶琼跟在叶瑾的身后,目光冷冽如刀。 弃妇?前世今生,她的姐姐都不是弃妇,是杨安自己的错,为何怪到姐姐头上? “不说姐姐并未定过亲,定亲的是叶家四房的女儿。就算定过亲,也不该被骂一句弃妇吧?”叶琼冷脸道。 陈英杰被抓住手腕犹在挣扎,见叶琼出来犹骂道:“不过一个小丫头,掺和什么大人的事?” 叶瑾和叶瑶同时变了脸色,叶瑾抓着陈英杰的手抓得更紧,让陈英杰痛得直叫唤:“什么小丫头,那是我小妹,也是你能议论的?” 叶琼不以为意,凉凉地笑道:“陈公子,姐姐刚才还漏说了一点,我大堂姐是文山书院未来的山长夫人。你如今仍在文山书院读书吧?你应当知道,学籍被革,是什么下场。” 一句话说得陈英杰脸色瞬间白了,叶瑾一放开手,陈英杰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叶瑾很是不屑:“什么东西,还敢对大妹动手。大妹,这个人不能嫁,我去和阿娘说。” 叶瑶早就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对于他们的出现并不惊讶:“我同哥哥一起去吧,对方的母亲还在呢,总要去见一面。” 叶琼撇撇嘴,知道必定会有一番攀扯,便道:“若对方不依不饶,就拿学籍的事情吓唬他,瑜姐姐品格端正,最看不得这种敢对女人下手的东西。” “好了别气了,太过分了媒人那里不好交代,阿娘还指望着媒人帮我再定下一门亲事呢。”叶瑶劝了一句,眉间郁色更浓。 叶琼更憋闷了。 尽管叶家对外宣称和杨家结亲的是叶珊珊,明眼人心里还是明白的,就连媒人找的都是些要姐姐下嫁的人家。 不过是曾定过亲,就变成没人要的姑娘了。大凉即使文风开放女子和男子能共上学堂,在男女亲事上还是一样的守旧。 姐姐的亲事,或许自己还得想想办法。 叶瑾和叶瑶去了阿娘那里诉说经过,叶琼并未同去,说了一声便独自走进了寺庙深处。 大相国寺外部招待普通百姓,内部招待官宦人家,叶琼并不担心安全,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古刹幽深,连钟声都变得遥远。叶琼走在银杏铺就的小道上,忽有所感,走进一间大殿。 大殿内供奉的不知是什么菩萨,眉眼低垂,倒是很慈祥。 叶琼撩裙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倒,只在心中默默地祝祷:菩萨,我不知自己如何获得的重生,但我感念上苍,给了我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今生,愿您保佑我叶家平安喜乐,事事如意。 叶琼刚在心中念完祝祷,就听到大殿内一声嗤笑:“小友,你要家人平安喜乐应该去拜药王菩萨,拜地藏王菩萨做什么?” 叶琼心中一惊,此人怎么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 叶琼直起身,只见大殿角落里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抽签摊子,摊子后坐着一鹤发童颜的老道,正捋着胡须笑着向她招手。 叶琼心中惊疑,寺庙里怎么会有道士支起摊子,自己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注意到? 叶琼狐疑地走过去在摊前坐下,那老道手一伸将签筒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 叶琼刚想推拒回去,手一抖,一支竹签就从签筒里滑了出来。 老道捏起竹签掐指一算,笑道:“姑娘,你有两世因缘啊。” 叶琼愕然,那老道却又摇了摇头,叹道:“两世因缘,两世蹉跎,今生虽起点不同,能解眼前之灾,却敌不过命运无常,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叶琼闭上眼,心一点点往下沉,前世家人的下场一幕幕划过眼前。 爹爹斩立决,阿娘自缢,哥哥病重,姐姐死于马蹄之下…… 叶琼蓦然睁开双眼,两眼猩红。 她伸手夺过那支签,拿过来才发现是空白签。叶琼挑眉,信手拿过摊子上的一支毛笔,自己写上了“上上签”三字,递还给了那老道:“道长,大梦初醒,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于世,要尽人事,却不能尽听天命。” 尽听天命,不久以后,叶家仍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那老道没有生气,反倒高高兴兴地收回了签。 大殿外,此次同行的丫鬟杜鹃正在喊她。叶琼不再理会老道,向殿外走去。 殿内,老道捏着竹签啧啧称奇:“那支笔是我从师兄那里顺来的,这小姑娘要走运喽!” 叶琼同杜鹃并行走在银杏树下,听着杜鹃的小声禀报:“二姑娘,我听瑟瑟姑娘身边的丽儿说,瑟瑟姑娘回去以后大发脾气,将整个闺房都摔烂了,珊珊姑娘去劝还被说了酸话,气得珊珊姑娘直哭。前几日二人又吵了起来甚至动了手,珊珊姑娘的脸险些被瑟瑟姑娘用碎瓷片划伤,即便如此也磕破了嘴角。” 叶琼的手里把玩着一片落在她掌心的银杏叶,闻言笑道:“可惜了。” 可惜没有真的毁了叶珊珊的脸。 杜鹃知道叶琼说的什么,但没有反应,说完自己的话后,杜鹃就安静地闭了嘴跟在叶琼身边。 “杜鹃,我知道你想什么。”叶琼叹了一声,“没办法的,杨安能用大凉律威胁,是因为和他苟且的是官家女子。四叔奸淫的幼女,是签过卖身契的,甚至有些本就出身妓馆,大凉律对他无用。” 杜鹃闻言停住了脚步,神色倔强:“奴婢知道。奴婢和瑟瑟小姐不同的,但是,就这么放过他,奴婢实在不甘心!” “谁说要放过他了?”叶琼冷笑道,“这个办法不行就换个办法,只是如今时候未到而已。你放心,你既来到我的身边,就是我的人了,你的仇,我自然会替你报的。” 杜鹃闻言,原本蓄在眼中的泪水簌簌落下:“姑娘,你不必如此的。” “不为你,也为我被搅了亲事的姐姐呀,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叶琼故意说道,以减轻杜鹃的负罪感。 叫魂案还未发,如今便动四叔这个内鬼,怕会打草惊蛇。 不过四叔不能动,四房其他人可不一定了,不然叶琼又如何会提出让叶珊珊替通奸的叶瑟瑟出嫁呢? “先把四房搅浑吧。叶瑟瑟虚荣,让她身边的丫鬟多给她说说杨家的富贵,最好能让她瞧见叶珊珊与杨安交往,看着到手的鸭子在别人嘴中,她迟早要闹出更大的事。”叶琼吩咐道。 鹬蚌相争,她这只渔翁才能得利啊。 杜鹃应下,二人走过了一处院墙,叶琼刚想摆摆手让杜鹃退下,就见院墙后面,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叶琼抿抿嘴,还是让杜鹃退下了,提起裙摆向那身影走去:“都听到了?” 来人正是卢少丹,他点点头:“都听到了。” 叶琼没来由地气闷起来,低着头划拉着脚下的树叶,树叶旋起又落下,就像她如今的心情。 “你做得对。”头顶部传来卢少丹肯定的声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又凭什么要忍耐呢?” 叶琼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笑道:“正是这么说呢。” 见卢少丹孤身一人,连小厮都没有带,叶琼便问:“少丹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卢少丹的眼中划过一分悲切,平日里热烈的少年此刻却身姿萧索,他说:“来为亡父添香,顺便见一位和尚” 叶琼“啊”了一声,忙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无事,他应该很高兴被人提起。”卢少丹的神色温柔,“京城内,记得他的人不多了。” 叶琼知道,卢少丹说的不是卢御史,而是他真正的父亲。 叶琼想起自己的前世。 人的记忆消逝得很快,更何况是京城这样的地方。 爹爹是戴罪死去的,进不了叶家祖坟,祖母和自己单独寻了块坟地安葬爹爹和自缢的阿娘,后来,那里又葬了哥哥,再后来是不愿进祖坟的祖母。或许前世自己尚在狱中的时候,五叔还在里面安葬了姐姐和小外甥女。 一朝重生,清明寒食一杯酒,还记得他们的,只有自己了。 叶琼红着眼睛,对卢少丹笑道:“现在,记得他的又多了我呀。” 卢少丹倏忽鼻头一酸,眨眨眼睛侧过了脸。 好一会儿,或许也没有很久,卢少丹才整理了情绪,问道:“说说正事吧。你在寺庙里安排的事如何了,可需要帮忙?” 叶琼扬起笃定的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九章 祖母 叶琼告别卢少丹,回到祖母身边时,祖母正在替叶瑶和叶琼求姻缘,见叶琼过来就把一个姻缘符塞到了她的手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收好。今日我们来得巧,刚巧遇到圆慧大师在寺庙的日子,这可是他开过光的姻缘符。我刚给了你姐姐她就躲过了一桩烂桃花,可见灵验。” 叶琼抽抽嘴角,姐姐那烂桃花不是正说明这姻缘符没用吗?心里这么想,叶琼不愿辜负祖母的心意,还是将符好好收好。 说起圆慧,叶琼倒是有些耳闻,据说是位官家都会问问国运的佛家大师。刚才碰见卢少丹的时候他说主要是来见一位和尚的,不知是否就是这位。 另一边,谢氏面上带着胜利的笑容,领着叶瑶与叶瑾来汇合了:“母亲,事情都谈妥了。那陈家确实不是好的,最开始还硬说是叶家仗势欺人,等我说了同邹老山长交好以后才偃旗息鼓。” 祖母点点头,一手拉着叶琼,一手拉着叶瑶向殿外走去,时间不早,是该回去了。 刚出殿门,就见几个小沙弥蹬蹬蹬地跑来,一位小沙弥脸上还挂着泪珠:“施主们,可先别出去呀,寺门外闹起来了!” 众人惊奇,祖母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沙弥哭着说:“有几个百姓,听说求符要报上生辰八字,突然就闹了起来,硬说那几个师傅是妖僧,要拿着生辰八字去叫走他们的魂魄。师父解释了还不信,竟动起手来,把桌案都掀了!” 小沙弥哭得打嗝,叶琼有些于心不忍,从荷包里取出麦芽糖递给他们:“我们知道了,几位小师傅受惊了,去后头先躲一会吧。” 几个小沙弥摇摇头不要,叶琼多劝了几句才接过了一小块,道:“多谢施主,我们还不能躲着,要先去告诉其他师傅呢,施主们且小心些。” 小沙弥们说完,就分头跑进了寺庙深处。 祖母的脸黑了下来,沉声道:“大相国寺受陛下庇护,谁敢在这里闹事。我看此事不简单。走,叫上所有跟来的婆子护院,我们去看看。” 叶琼扶着祖母,心中有些愧疚。 对不起,祖母,此事,我只能先利用你。 众人来到寺前。 已经有武僧赶来拉开了两方,将几位被打的和尚护在身后,执棍直指着闹事的百姓,却不敢上前。 被打的和尚个个头破血流,身上的袈裟溅了大片的血迹。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叶琼也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些百姓下手这么狠,这是真的把那几个和尚当妖僧在痛打啊…… 打人的几个百姓犹在破口大骂:“我呸,原来大相国寺里也有要叫走人魂魄的妖僧。大家都来看啊,不要再来这里求符了,只要报上生辰八字,你就要变成行尸走肉,任他们妖僧操控啦!” 围观的百姓喧闹非常,有不少人说起了京中最新的那个流言。 “你知道那个流言吗?就是那个,用人的生辰八字和头发就能给人下咒的流言!” “什么流言?你别不信,我大嫂的娘家弟弟的媳妇的四表妹就是这样被人活生生咒死的,到现在都抓不出是谁下的咒呢!” 百姓间将流言传得神乎其神,围着寺门的人群逐渐缩小,人们的眼中也多了恶意,武僧们逐步后退,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一派胡言!”祖母沈太夫人重重将手中的龙头杖敲向地面,“大相国寺得陛下庇护,怎么会出妖僧!若是用生辰八字就能给人下咒,怎么不见路边给人算卦的飞黄腾达,可见是谣言!” 百姓间有几个年轻或明事理的闻言点了点头,却还有几个年老迷信的说:“这有什么,那是他们法力不高,大相国寺的和尚法力肯定高,拿到生辰八字就能做法呢!” 祖母沈太夫人被反驳得说不出话,这些百姓迷信,可不是道理能讲通的。 叶琼上前,震声道:“无论是不是妖僧,打人终归不是正确做法。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痛打大相国寺的师傅,可见愚昧不堪,如此行径,是要坐牢的!” 那几个百姓听到坐牢害怕起来,叫嚣的气焰却更盛,抻着脖子喊:“我们说是妖僧,那就是妖僧!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凭什么说他们不是,还让我们去坐牢!你不让我们打死妖僧,我看你才是妖魔!” 其中一个老妇双眼爆瞪,看着叶琼的眼神仿佛真的是在看什么恶鬼,她摸摸身边,刚巧摸到半块砖头,抄起来就向叶琼砸去。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叶家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块砖头向叶琼砸来。 叶琼心中已有准备。 她知道这番说法是在挑唆情绪让场面变得更恶劣,也算计到了可能会被失去理智的百姓打伤。 但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告诉祖母这个流言的危害有多大。 叶琼闭上眼睛,却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 “叶琼,你和我说的可不包括你会受伤啊?”少年含着压抑怒气的声音在眼前响起。 叶琼睁开眼,卢少丹清俊的面容就在眼前,他蹙着眉,眼中似有烈火燃烧。 叶琼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有些心虚地侧过眼睛。 卢少丹的手中捏着那半块砖块,他有些庆幸,要不是自己放心不下一直跟在叶家后面,这傻丫头就要用自己的伤来做加重局面的筹码了。 少年捏着手中的砖块,玉立在两方之间,身上突然暴涨的凌人气势让本还在叫嚣的百姓歇了声息。 卢少丹向前一步,人群便后退一步。 他轻蔑地一笑,手指用力,手中的砖块便裂成几块,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吓得离得近人跳了起来。 “这位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眷,你说她是妖魔,甚至意欲伤人,不如先想想,自己命有多长。”少年背手而立,笑得张扬。 叶家众人彼此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尤其是祖母沈太夫人。 卢家的这位少年郎,原来一直都是藏拙。此子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器。 谢氏则看着叶琼,心中多了几番思量。 叶琼的眼中都是那名少年郎,心中的感动与复杂交织,不知是苦涩还是温暖。 她知道卢少丹一直在藏拙,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为了她暴露自己的武艺。 见四周并无权贵,只有百姓与叶家一家,叶琼才稍稍放下心来。 就在此时,寺庙门内又传出一声轻咳,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走出庙门,向着叶家行了一礼:“太夫人受罪了。” 沈太夫人的神情放松下来,回了一礼:“圆慧大师。” 叶琼跟着祖母行礼,那和尚却没应,还在无人关注的时候瞪了叶琼一眼。 叶琼很是惊奇,她应当没看错吧,大师居然瞪了她一眼,甚至哼了一声。 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叶琼就被退了回来的卢少丹笑了一声,瞪过去以后竟然还被他回瞪了。 叶琼不自在地拢了拢发髻。好吧,确实是自己理亏。 圆慧大师的名字自带着光环,几位闹事的百姓很快就被圆慧大师劝服,拿着大师给的符纸千恩万谢,还向被打的几人道了歉抢着赔偿医药费。 百姓散去,叶家众人长呼一口气,相携回家。 回到叶府,叶琼还未换下衣裳,就被祖母请去了梧桐院。 院门一关,就连谢氏都被祖母关在了外面。 叶琼被祖母拉着上了榻,拉着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以后,祖母才摊开叶琼的手狠狠打了几下:“孽障!就知道出头,就知道出头!要不是卢家小子挡着,你早就磕破脑袋了!” 祖母气势很足,打得却根本不痛,叶琼任由祖母出气,等祖母打完了才小心地问:“祖母?” “哼。”祖母松开她的手,“说吧,和卢家小子商量了什么,把我坑去寺庙里看了这出戏?” 叶琼并不惊讶祖母发现是她的手笔。 大相国寺是她求着祖母安排的,百姓也是她开口挑唆的。若祖母这样都发现不了她,就坐镇不了叶家那么多年了。 “祖母,我希望你进宫把你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太后。”叶琼严肃道,“我先前在学堂里听到了这则流言,只觉得可笑。我觉得可笑,想必庙堂之上大部分的官员也会觉得可笑而置之不理。但百姓多半愚昧,已有不少深信此则流言。您今天也看到了,被迷信所蒙蔽的百姓有多可怕,若继续放任不管,京中恐有大事。” 沈太夫人冷静下来,细想今日百姓所作所为便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比叶琼想得更多。 太后和陛下多年来都对宗教一块重视非常,若等事情闹大了再被太后和陛下知道…… 整个大凉的寺庙可能都将被重洗一遍。 叶家在朝的大儿子和三儿子是指望不上的,那俩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听了也只当笑话。更何况他们如今正忙着在秋汛前修好桥梁,并不适合去说这件事,叶家最适合去说这件事的还真的只有自己。 沈太夫人当即坐起,吩咐人去准备她明日进宫要穿的命妇服饰,然后拍着叶琼的手说:“囡囡,此事你做得好,但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你放心,明日我便入宫禀告太后。” 叶琼定下心来,正式拜谢祖母,心中却越发愧疚。 对不起,祖母,我隐瞒了您这件事的起点正是大伯父和父亲。 如今叶家如群狼环伺,我必定竭尽全力,护住叶家。 第十章 宴席 大凉皇宫内,沈太夫人正身穿命妇服饰,拘谨地坐在太后面前。 大梁太后与沈太夫人年龄相仿,面相却因从前宫斗磋磨而显得更苍老些,只是一双眼睛仍十分锐利。她同所有北疆出身的女子一样,眉眼间有股英气,一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 此刻,太后戴着长长的镶着孔雀石的护甲,一下一下敲在桌案之上,听得沈太夫人愈发紧张。 许久以后,太后才缓缓开口:“此事事关重大,哀家知晓了,自会报予皇帝知道。老姐姐今日特地进宫一趟辛苦了,花房近日培育了不少新的菊花品种出来,你拿两盆走吧。” 说完,太后又叫了贴身的女官过来:“如意,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匹皇后送我的绸缎,那颜色鲜亮适合小姑娘,赏给叶家的小丫头们吧。前日里皇帝还送了我一副暖玉做的棋,我如今没什么精力捣鼓琴棋书画,也一并送给我这老姐姐了。其他的你做主再添些,不可亏待了她。” 沈太夫人有些受宠若惊,自己这么多年来时常入宫,赏赐也是常得的,却从没有这次这般厚重,忙跪下谢恩。 太后让女官将沈太夫人扶起来,神色轻松:“你今日是立了功呢,不用多礼。时候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吉祥,送沈太夫人出宫。” 女官笑着应下。 沈太夫人走出宫门之时,犹有些恍惚。 相处这么多年,沈太夫人多少摸得清这位太后的心思,琼姐儿发现的这则流言,若放着不管,恐怕真的要捅破天。 沈太夫人抚了抚胸口,回头见到晚霞似血,侵吞了整座宫城。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为这样的事进宫了。 宫闱深处,女官瞥了一眼太后的神色,见她若有所思,便问:“太后娘娘是还在担心沈太夫人带来的消息吗?” “是啊。”太后叹了一声,“我最清楚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一个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们是不会把这样的事放在眼里的。可这怎么会是小事,弄不好可是事关谋逆的!” 女官惊讶地“啊”捂住了嘴巴,被太后瞥了一眼便自己下去领罚了,另一位更老成的女官如意凑上前来替太后捏着腿:“太后是担心,官家疑心又起,猜到晟王头上?” 太后斥了一句:“什么晟王,是逆犯姬荣辉,别叫错了。” 如意称是,太后摆摆手,道:“行了,摆驾吧,哀家去见见皇帝。” 太后赏赐的东西里,除却那副暖玉棋子,就属那两盆菊花最为珍贵,分别为菊花中的名品红衣绿裳与十丈垂帘。 沈太夫人爱菊,每年秋季都要在家中举办菊花宴,今年得了这两盆珍品更是高兴,从宫中回来后不久便给各家发了请帖。 叶琼给何嫣嫣也发了一份。 算算时间,何家应当已经研究完了大伯父和父亲的笔记,何嫣嫣是时候将那封谋逆信放入父亲的书房里了。 叶琼把玩着祖母转赠给她的暖玉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叶家的菊花宴在京城是小有名气的。 祖父到底曾被尊为帝师,叶家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清贵人家,与几家文臣之家时有来往,这些人多有些文人风骨,通俗来说就是文人气过重,总喜欢吟诗作对咏花赏月的,菊花宴这样的宴席自然是求之不得。 当然,菊花宴出名最主要依靠的,还是祖母沈太夫人北疆武靖侯嫡次女的身份,与叶琼母亲谢氏江南乌衣巷谢家名门的眼界。谢氏能干,以菊花入馔能做出百样佳肴来,就此打响了菊花宴的美名。 这天一大早,叶琼就被素鸢和流莺拉了起来梳妆打扮,这俩丫鬟挑了半天,直到日上梢头才选定了一整套给叶琼套上,叶琼打着哈欠任意她们操弄。 流莺手巧,亲自给叶琼上妆,等描画完毕点上口脂,两个丫鬟齐齐吸气,叶琼不耐地拿起镜子看了一眼,不禁挑起了眉梢。 镜中的少女头发挽作留仙髻,鬓边别着枝通草玉壶春发簪,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明明是精致可爱的长相,却因眉眼间的疏离与慵懒而冲淡了那分可爱,平添了些冷艳。 流莺和素鸢选的衣裳,上衣是雪青色缠枝纹绣菊花的短衫,下裙是水蓝色水波纹圈金马面裙,外罩一条月白色的团花披帛,衬得叶琼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 许久不曾在意自己少女模样时的装扮,此刻叶琼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原来也曾花容月貌过的。 也难怪何嫣嫣如此嫉妒自己。 叶琼冲着镜中的自己笑笑。 既然拥有令人嫉妒的资本,那就好好利用让他人更嫉妒一些吧。 叶琼出来迎接何嫣嫣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瞬间扭曲的脸,与眼中压抑不住的怨毒。 叶琼心情很好,面上的笑容也真挚了些:“嫣嫣,你今日这条石榴裙可真好看!” 何嫣嫣压抑着心中的酸意,强笑道:“你今日也很好看。” 叶琼笑笑,没有回应。 院中已有了不少来客。 坐在最中央由谢氏亲自作陪说话的,是如今已经成了淮恩侯夫人的大姨母叶福娴,她姿态端丽,言语间都是正做三皇子侧妃的嫡长女如何如何,就连谢氏都对她有些冷淡敷衍。偏偏大姨母总喜欢扒着谢氏,目光却一直往谢氏的点翠头面上打转。 卢夫人也在,她衣着朴素,捧着茶盏坐在角落里怡然自得,见叶琼过来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的身边还坐着几位文官女眷,叶琼只认得出其中一位是京城谢家的,具体哪个房头却说不出来。她对那些人实在不太熟悉,便也没有凑过去。 另一边的便是叶家大房和二房,大伯母胡氏正和二伯母姜氏头贴着头说话,气氛很是融洽。 大伯母的身边站着不久前刚嫁过来的大堂嫂苏氏,她正帮着大伯母拉着小堂弟叶珀,见叶琼过来便腼腆地笑了笑。 叶琼回报以一笑。 苏氏是叶琼前世除了大堂姐叶瑜以外最佩服的人。前世苏氏刚嫁给大堂哥叶琅,便遇上了叫魂案。那时,琅堂哥刚过完二十岁的生辰,同爹爹和大伯父一同被斩首。大伯母胡氏悲痛欲绝,去娘家国子监祭酒家求助却被扫地出门,惊怒之下一场急病就去了。 当时,就连叶琼都以为大房要散了,却没想到一向腼腆温柔的苏氏站了出来,以怀孕之身料理了整个大房的丧事,并从嫁妆里取了钱财资助小堂弟叶珀流放路上不至受冻受饿。 可惜前世,苏氏难产,一尸两命,大房一脉从此断绝。 叶琼估算着此时苏氏已经有孕,便走上前替她领过小堂弟叶珀:“大堂嫂歇一歇吧,我带珀哥儿吃糖去。” 苏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悄悄地说:“不瞒琼妹妹,我这几日刚被诊断有孕,只因胎像不稳还不敢让母亲知道怕空欢喜一场,如此可多谢你照顾珀哥儿了。” 叶琼笑着恭喜。 另一边,何嫣嫣是跟着叶琼进来的,见叶琼顾不上自己就和跟在二伯母身边的叶玫和叶琴聊了起来。 叶玫是二房的嫡女,也算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叶琴则是庶出女,一直养在二伯母姜氏膝下。 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看样子倒是相谈甚欢。 叶琼带着叶珀坐在一边,看着他吃糖,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何嫣嫣那边。 果然,叶玫那边又是一阵笑闹后,何嫣嫣笑着走了过来,问:“琼儿,上次你不是借了我两本诗集吗,这次能带我去你父亲的书房看看吗,我想亲自还回去再借一本新的。” 叶琼替叶珀擦了擦嘴,闻言故作讶异地问:“你让我直接带进去就好了,怎么还要去书房一趟呀?” 何嫣嫣本就不是聪明人,闻言急得直冒汗:“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你父亲的书房是怎样的,你不是说你父亲还会做些木工模型什么的,我很想亲眼看看呢!” 叶琼长长地“哦——”了一声,直听得何嫣嫣的心跳也跟着此起彼伏,叶琼才说:“好呀,我带你过去。珀哥儿,我爹爹屋里还有好玩的鲁班锁,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叶珀听到有好玩的,顿时眼睛发亮:“好呀,琼姐姐快带我去!” 何嫣嫣刚想说别带上叶珀,那对堂姐弟已经手拉手上了路,还回头催她慢,她跺跺脚,追了上去。 叶家并不大,叶琼却牵着叶珀走走停停。 小孩子天生爱玩爱闹,叶珀看到好看的蝴蝶蚂蚱都走不动道,听到树上有鸟儿在叫还闹着要爬树。 叶琼笑眯眯地并不阻止,反而让跟着的婆子去取了小梯子,一群人围在树下仰着头看叶珀掏鸟窝,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一边又笑着鼓励他:“珀少爷爬得真好。” 何嫣嫣站在树下急得团团转,偏偏只能忍气吞声,还要同叶琼笑着夸叶珀身强体壮。 何嫣嫣悄悄捂着胸口顺着气,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急,若是那封信没藏好的话…… 自己会被哥哥和父亲杀了的。 等叶珀心满意足地掏到了鸟蛋送给叶琼,三人已经在这短短的路上耗上了将近半个时辰。 何嫣嫣好不容易看到了书房的门,叶琼便故意将犹挂着叶珀口水的麦芽糖丢到了她的石榴裙上,何嫣嫣当即失声尖叫,指着叶珀气得面颊发抖,刚要骂又想到怀中的信,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弄得她脸色通红。 叶琼拉着尚且懵懂的叶珀道歉:“诶呀,不好意思啊嫣嫣,珀哥儿还是小孩子,他不是有意的。” 何嫣嫣怒火上头,骂道:“怎么不是有意的!” 叶琼故作为难地叹道:“好吧好吧,嫣嫣你先进书房等一会吧,珀哥儿离不开我,我带着他去找你的侍女来,让她给你送换的衣裳吧。” 何嫣嫣内心一动,脸上却还装着愤怒:“好吧,我就进去等一会,你们快点哦。” 叶琼点点头,拉着叶珀缩在书房窗下眼见着何嫣嫣放下了一封信后,才静悄悄出来找了路过的丫鬟前去报信并把叶珀交给了她。 毕竟是男子的书房,叶琼又回来领着何嫣嫣去了专门的更衣室,趁她换衣服的时间折回书房收了信揣在怀中疾步向外走去,却不料走得太急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住了叶琼的手腕帮助她站稳。 叶琼捂着鼻子抬头,来人不是卢少丹又是谁? “正要去找你呢。怎么走得这么急?是又准备了什么坏事?”卢少丹抱胸看她,见她今日装扮一新,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惊艳。 叶琼不语,将怀中的信件紧了紧。 “看来还真是。”卢少丹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别再做同上次一样危险的事了,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来救你的。若再有下次,我就……” 想说不再帮她,话到嘴边还是不忍说不出口。少年“啧”了一声,只说:“总之别再有下次了。” 说完,卢少丹便飞身上了院墙,只留给叶琼一个来去如风的背影。 叶琼愣在原地,自己笑出了声。为什么笑,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怀中还抱着信,叶琼急于知道信中内容,便让丫鬟带了口信到宴席上说是身体不适。 回到琼花院屏退所有人,叶琼才从怀中抽出那封信。 信封为了做旧,并没有封上。 叶琼抽出信纸读了起来,只读一行就险些握不住这薄薄的一张纸,只觉得它有千斤重。 读完最后一个字,叶琼几乎站立不住,颓然地坐倒以后便是冲顶的愤怒。 信纸从叶琼的手中滑落,满纸皆是伪造的为晟王歌功颂德、甚至要用巫蛊之术为晟王叫魂复生的荒唐之言。 这样的物证,难怪前世这案件判得又快又急。 “何嫣嫣,还有刑部尚书何成林,整个何家!我叶琼,与你们势不两立!” 第十一章 信件 “哥哥,我有事同你说。” 叶琼来到叶瑾所住的怀瑾阁时,叶瑾正在准备岁中考。 岁中考是除却岁考以外,文山书院最重要的考试,即使聪慧如叶瑾也不敢大意,最近几日一直锁在自己的书房中温习课业,就连祖母沈太夫人都免去了叶瑾的每日请安。 见叶琼到来,叶瑾便笑着从书页中抬起头来,语气轻松:“小妹找我何事?” 叶琼冷肃着脸道:“哥哥,请屏退下人,我有要事同你说。” 叶瑾这才收起了往日的笑容,虽心有困惑,但还是招手让书房内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下心腹小厮守在门口。 叶琼见闲人已清,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来,说:“哥哥,且看看这封我从何嫣嫣手里截下来,差点放到了父亲书房内的信吧。” 叶瑾的心头一跳,抱着迷惑接过了那封信,只略略瞟了一眼,便“啊”地叫出了声,再往下看时,不过短短一封百来字的信,就让他吓得汗湿衣襟,抖着唇问叶琼:“小,小妹……这信,这信真的是你从何嫣嫣手里截下来,原本要放在父亲书房里的?” 叶琼点点头。 “他们想做什么?陷害,抄家,把谋逆的罪名安在我们头上?”叶瑾狠狠地敲着桌子,满桌的书籍被他扫落在地,一片狼藉。 叶琼弯腰拾起地上的书籍,徐徐开口说:“哥哥,你要冷静下来。他们已经下手了,如今我只是截下了一封信,可是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我们全无所知。” 叶瑾双眼猩红,听着叶琼的劝告重新坐了下来,只是胸脯仍在起伏。 叶琼继续说:“哥哥,还记得寺庙里的那些迷信的百姓吗?你可能不知道,那‘叫魂’的流言最开始是从爹爹和大伯父管辖的桥梁工地里流传出来的,说是桥柱要压着人的头发与生辰八字才能稳固。爹爹和大伯父没有把这件事处理好,为了造桥驱赶迷信的百姓,任由流言发酵,这才被人抓住了破绽。如今,叶家已经与此事脱不掉干系了。” 见叶瑾的脸色逐渐没了血色,叶琼狠下心给予最后一击:“哥哥,叶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 叶瑾捂住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很久后才放开,脸色趋于平静,唯双眼如炬:“小妹,你既然能截下这封信,又安排寺庙一事,是否是对此案已有准备?” 见叶瑾调整过来,叶琼说:“哥哥应当已经发现我与卢家哥哥近日走得很近了。他常在市井行走,自有人脉,我是偶然听到他说才知道这些事的,之后便一直请求他帮我收集消息。哥哥,他是个可靠正直之人,我们应当与他合作。” 叶瑾的神色有些犹疑,他并不是不相信卢少丹,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卢家毕竟是外人。但小妹如此信任他,卢少丹也已涉入此事,那往后之事还是与他合作的好。 “小妹,为何不将此信交予长辈知晓?”叶瑾仍有疑问。 说到这,叶琼的神色更冷:“哥哥,这封信暂时不能让长辈知晓。你应当了解大伯父、父亲乃至祖母,他们都是直率之人,定会直接把信上交天家。但这封信是把双刃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以这封信的内容,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大浪可想而知,叶家如今尚且力弱,如何在这大浪中存活?并且,因为这封信,天家怀疑的对象还会加上叶家,叶家担不起这样的怀疑!” 以前世叶琼在宫中所见,当今陛下和太后皆性格多疑。 就说嫔妃侍寝一事,每日会有同时好几位嫔妃收到侍寝的通知,但是陛下究竟去哪个宫殿却是不一定的,有时甚至都不去。太后亦是如此,身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一次,一直留在身边的只有太后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女官吉祥和如意。 叶瑾看着叶琼的目光有些惊异,他自然知道同辈之中自家小妹天资最高最为聪慧,就连叶瑜堂姐都比不上,却从未料过叶琼能将帝王心术、朝堂权谋分析得也如此鞭辟入里,他说:“好,哥哥听你所言,我现在就去和少丹说说此事。” “少丹哥哥人脉皆在市井,哥哥你与他不同,你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子弟,你们可以分工合作。”叶琼建议道。 叶瑾的目光更加复杂,他郑重地向叶琼行了一礼,倒让叶琼吓了一跳:“小妹,哥哥不如你,叶家靠你了。” 叶琼鼻头微酸。 她并不强大,哥哥才是叶家的希望。若不是前世哥哥年方十五尚未考取功名,叶家不会没有一搏之力。 她的哥哥,是要蟾宫折桂春风得意的。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护好哥哥和叶家。 文山书院的岁中考如期到来。 何嫣嫣每逢考试便日日贴着叶琼,行走坐卧处处模仿,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吸收叶琼的才智让自己考好似的。 叶琼没有推拒她,反倒一脸天真地同何嫣嫣说了个消息:“听说这次监考的是个年纪颇大的夫子,去岁就有学子在他面前打小抄没被抓呢。” 何嫣嫣心中有所意动,但并没有说出口。 岁中考当天,何嫣嫣果然打了小抄,结果被当场抓住,邹老山长亲自领着人前去拜访何尚书,质问他:“敢问这就是何尚书养出的好女儿吗?” 何嫣嫣消失三日,三日后顶着未消的巴掌印前来学堂,看叶琼的目光满是怨毒。 叶琼笑盈盈地关心她:“嫣嫣,你的脸是怎么了?不就是作弊差点被贴黑榜吗,伯父也下手太狠了些。” 何嫣嫣强笑着应付叶琼:“是我犯了错,我该罚。” 叶琼心中冷笑。 如今叫魂案未发,何家自然要稳着自己,不然这么明显的挑唆,何家早就来报复了。 何家不能报复,自己也不行,但是小小地收个利息,自己还是做得到的,这才在何嫣嫣面前说了那些话。 叶琼想着,又开始烦恼起那封信来。 若要证明这封信完全与叶家无关,还是得找些证明才行。 叶琼看向了正在学堂授课的大堂姐叶瑜。 课后,叶琼拦住叶瑜,问了她的意见。 “笔迹鉴定?”叶瑜有些惊讶,思索了起来,“我这里倒还真的有个人选,你堂姐夫有个叔祖父是当世大儒,这几日刚好游历回来。他擅长书法也研究书法,对于笔迹颇有研究,你不如去问问他?” 叶琼面有苦色:“可是,听说邹老先生脾气古怪……” “没事的。”叶瑜笑得高深莫测,“叔祖父呀,最爱才了。” 叶琼跟着哥哥叶瑾来到杏花巷尾。 叶琼早前曾听谢氏提起过巷尾突然搬进了一户姓邹的人家,但并没有想到竟是那位邹老先生。 叶琼此次是以拜访亲邻为由同哥哥一起出来的,因距离近也没有坐马车,听从叶瑜的意见尽量低调地徒步走到邹家门前,却见邹家门前早就站了两三个人。 身姿笔挺的少年听到脚步声,回头瞧了他们一眼,倨傲地抬起了漂亮的眉眼:“是你们啊,我记得,好像是叶家的?” 叶琼也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能在邹老先生门前与张景之再遇。 叶瑾先反应过来,行了一礼:“叶瑾见过韩国公世子。” 叶琼也紧跟着行了个万福礼,张景之便问向叶瑾:“这是你家中小妹?” 叶瑾有些紧张地稍稍挪步挡住叶琼,点头称是。 张景之颔首,似乎觉得他们无趣,没有再理会他们,和门前的小童攀谈起来:“小书童,我已来了好几日了,邹老先生当真不愿见我吗?” “不见,谁来都不见。”小书童哼哼道,“你天天来,老先生都快烦死了。” 张景之没有生气,反倒更高兴了起来:“真的?老先生不见我我就继续来,争取把他气得开门。” 叶瑾面色怪异,叶琼却习以为常。 张景之还自己给自己办过丧礼呢,这算什么。 小童瞪着眼睛,刚想回身禀报,门已经被“啪”地打开了。 门里,邹老先生气得指着张景之大骂:“你给我滚!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张景之按下邹老先生指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老先生都还未考问我的学问呢?” 邹老先生一愣,有些下不来台,自己是爱才,也听过韩国公府这小子惊才绝艳,但是这小子的性格…… 站在一侧的叶琼灵光一闪,道:“不如这样,韩国公世子说自己学问好,我来同你各选一言比一比论道,谁赢了,邹老先生就邀请谁做客,如何?” 张景之闻言,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 叶家小女,不过十二岁左右的年纪,容貌倒是精致姣好的,只是这脑子…… 张景之心中鄙夷,道:“好。” 邹老先生本想拒绝,见叶琼脸上自信地神采,舌头就拐了个弯:“好。” 张景之先开口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言意为时间就像流水一样,不分日夜地流淌。世人皆说这句话是叫我们珍惜眼前光阴,我却认为这句话还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万事万物皆随着时间奔涌,大势所向不可违逆,应当顺势而为,往事不可追也。” 邹老先生捋捋胡须,心中有些满意。能够举一反三不囿于古人之见,这小子确实不错。 邹老先生又看向叶琼,却见叶琼双眼微红,但语气坚定地说道:“我要讲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第十二章 树静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此言出自《孔子家语》,并不在四书五经之列,鲜有人论道时会提到这一句。 张景之脸上的轻蔑之情收了起来。 他有种直觉,自己今日,怕是轻敌了。 叶琼继续讲着这句箴言:“此言浅显易懂,表意已不必再提。人活于世,不过短短几十载,能陪伴在亲人身边的日子则更短,珍惜眼前人的说法人人都能说得,却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叶琼顿了顿,想起前世种种,语气愈发坚决:“撇去真正不可为的生、老、病、死,世人又该如何奉养亲人呢?依我而言,树木要动,我便遮去风雨;风雨难避,我便加固门窗。若风雨依旧不歇,我便自己成为遮风蔽雨的那棵大树!” 跟在叶琼身后的叶瑾心中震动,叶瑾说的,正是如今的叶家。 邹老先生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是赞赏,说:“可若如张公子方才所言,大势所向不可违逆呢?” 叶琼一笑,说:“大势不可违,那就让自己成为大势!” “好!”邹老先生抚掌而笑,对着张景之撇了撇嘴,“怎样,服气了吧?” 张景之一改之前的倨傲,对叶琼抱拳道:“景之拜服。” 叶琼颔首,张景之便带着小厮告退了,走前还不忘气邹老先生一把:“今日我输得服气,但我明日再来啊。” 邹老先生目瞪口呆,叶瑾倒是笑了起来,对张景之略略改观,毕竟对于有才之人来说骄傲不是缺点,不服输才是。 邹老先生见张景之真的走了,就回过头来面容和蔼地说:“叶家小女,进来吧。” 叶琼点点头,叶瑾正要跟进去,却被邹老先生拦了下来:“只能进一个,外面等着。”说着就摔上了门,让叶瑾哭笑不得。 邹家小院是两进的小宅院,规模虽小,收拾得倒很齐整,除了邹老先生夫妻二人以外,只有两三个洒扫做饭的仆妇和一名偶尔看门的小书童。 邹老先生引着叶琼见过夫人余氏后,就把叶琼带进了书房。 “说吧,寻我何事?”邹老先生问道。 叶琼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说:“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我手上有一封信想请你鉴定一二,只是此信牵连甚广,不知您能否……” 邹老先生哼哼起来:“拿来吧!” 叶琼闻言,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和做对比的诗集来,还未递过去,邹老先生已经不耐地抽出了信,刚瞧一眼就瞪大了眼睛,放下信纸缓了缓才继续拿起信读完,又拿起对比的诗集看了看。 “你这丫头刚刚在门口真正要说的就是此事吧。是谁这么狠毒,用这样的信害你们叶家,是谁又想搅乱这朝局?”邹老先生擦擦额头的汗说。 叶琼的眼睛却一亮:“没想到老先生造诣如此深,看一眼便定了结果,敢问邹老先生是否愿意出具一份笔迹鉴定书呢?” 邹老先生看着叶琼发亮的眼睛沉默了一晌,这样的事情他本不愿插手,朝局如何与他何干?但这姑娘这份护住家人的勇气他又实在欣赏…… “罢了,过三日再来。”邹老先生翻着纸张说道,“叶家的小孙女,你叫什么?” 叶琼一笑:“单字琼,琼花的琼。” “琼,美玉也,好名字。”邹老先生说着理好几张纸小心放好,又指了指桌案一边的月饼食盒,“你去吧,带些月饼走,快中秋了,和家人过个好节。” 叶琼谢过,接过食盒出了书房。 邹老先生点着字迹的手指一顿,脑中闪过了一个身影。 叶家的琼丫头,倒是有些宫里那位的风姿…… 中秋,乃团圆之节。 按照祖父定下的惯例,中秋的午宴是要在叶家祖宅各房一起吃的,晚宴便各回各家自己热闹。 今年亦是如此,大伯母胡氏很早就派了马车来接祖母,叶家三房自己的马车便紧跟其后跟着来到大房所在的祖宅。 走进祖宅,二房一家已经到了。 大伯父和父亲协力修建京中桥梁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二伯前日里刚升上京兆尹衙门的主簿,三人如今正拉着刚考过秋闱的大堂哥叶琅,让他讲些考场要事给哥哥叶瑾和二房的堂哥叶环听。 珀哥儿正凑在二伯的嫡女叶玫面前说话,叶玫笑着拿帕子要给珀哥儿擦嘴,身边的庶妹叶琴按下叶玫的手,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叶玫。 见叶琼走来,二人忙相携着走来问好,顺便送上了中秋的节礼。叶玫送的是一只蓝宝石戒指,品质尚可,叶琴送的是自己绣的放了干桂花的荷包。 “琼姐姐,我月钱少,也就只有这些针线活勉强上得了台面了。”叶琴羞恼道。 叶琼并没有嫌弃,反倒拿起锦囊在鼻尖嗅了嗅,道:“这香气果真好闻。”说着便收下了礼物。 叶琼送给叶玫的节礼是一瓶西洋玫瑰露并一支错金玫瑰簪,送给叶琴的是次一等的翡翠镶银耳环。 叶玫姐妹俩见到礼物都很欣喜,这礼物可比自己送的贵重多了。 叶琼与她们寒暄几句,余光见到了苏氏,便笑着与她们作别。 叶玫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叶琴小心地观察着叶玫的脸色,将自己得到的那份礼物讨好地递给叶玫,叶玫接过,笑笑说:“可真是好东西。” 另一边,叶琼则与苏氏说起了话,看着苏氏略略显怀的肚子又喜又怕:“堂嫂怎么出来了,该多歇息才是!” 苏氏笑道:“可不能歇呢。且不说今日本是家宴,大夫也让我多走动锻炼锻炼,说是有好处。” 正说着,祖母已经被大伯母胡氏和二伯母姜氏笑着搀扶出来,对众人宣布道:“好啦,先入座吧。” 众人依次入座,坐下后,沈太夫人点了点人头,这才惊觉四房竟还没有人来,问起大伯父和胡氏:“怎么你四弟还未到啊?” 大伯父也觉得奇怪,说:“往年四弟都是最早到的,不知今年是怎么了,我派个人去问问吧。” 这一问,就是整整大半个时辰。 众人等的口干肚饿,才见冯妈妈匆匆过来,在祖母耳边说了什么,祖母的脸色大变,骂了句“胡闹”。 因众人还在,沈太夫人稳定下情绪,但已没了节日里应有的欢悦,冷着脸道:“老四不来了,咱们先入席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琼还是午宴回来后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杜鹃向她禀报道:“说是珊珊姑娘突然腹痛流血,一查竟不能生育了,饭食里查出大量的红花……珊珊姑娘一口咬定是瑟瑟姑娘所下,瑟瑟姑娘却说口说无凭,二人争执起来又动了手,结果误伤了瑟瑟姑娘的生母秋姨娘。谁曾想秋姨娘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孩子当即保不住了……” “叶瑟瑟很伤心吧?”叶琼扶了扶鬓角的玉簪花,“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肯定怄得很。四房那么多年没有子嗣消息了,四叔必定心痛,一个男人的心痛不会持续很久,但有用。叶珊珊没有证据,叶瑟瑟就能将事情都推到她胡搅蛮缠上,再和姨娘装装弱让四叔心疼,也够叶珊珊吃一壶了,提醒她一句吧。” 杜鹃称是。 叶琼笑笑,不再言语。 叶家三房的中秋节喜欢自己动手。 谢氏是江南出身,还在闺中之时便学了不少糕点的做法,每到中秋便拐着全家人一同动手。 叶琼到的时候,哥哥和姐姐早就到了,叶瑶还好,叶瑾最惨,脸上已经被糊了一层面粉,像唱戏时白粉敷面的小丑角。 叶琼忍不住“噗嗤”一声,叶瑾瞪了她一眼,叶瑶走过来笑着将模子递给她,说:“还笑呢,还不快来帮忙?” 谢氏的手脚麻利,在昨夜就已经做好了饼皮,如今只需要将调好的馅料包进去就好。 叶琼手巧,前世为了讨好张旭东也特地精进过厨艺,做出来的月饼大小均匀,色泽金黄。 谢氏惊讶,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小鬼头,去年还往月饼里加麦芽糖呢,今日怎么这么乖?” 叶琼撒娇道:“因为我不想累着母亲啊。” 谢氏笑着摇头,边看着烘炉,边道:“你爹爹爱甜,我们这还得多做几炉。” 叶琼笑了起来:“爹爹哪是爱甜,那是喜欢阿娘的手艺!” 谢氏年过三十的人被叶琼闹了大红脸,羞道:“就你嘴甜!” 一边正在帮叶瑾补救的叶瑶见气氛正好,笑着起哄:“阿娘,你再同我们说说是怎么和爹爹对上眼的呗!” 谢氏闻言笑了起来:“还听不腻啊?” 三人同时喊起来:“不腻!” 谢氏便边揉起了面团,边说起了往事:“当时,我从江南谢家上京小住,在某日上香的时候遇到了你们爹爹……” 谢氏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那日放生池边,你爹爹不小心把我撞进了池子里。池水浅,我却湿了衣裳,还以为他是登徒子不敢上来……” 叶琼抢着道:“我知道,爹爹也怕伤着阿娘的名节,抽了根树枝把另一端递给阿娘,这才把阿娘拉了上来。” “是啊。”谢氏说,“还低着头不敢看我,等丫鬟婆子到了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匆匆道了歉就赶去给你们小姨母买糕点去了。我当时就想,这人还算是个君子,于是悄悄让人打听,就等你们父亲登科后榜下捉婿。你爹爹被捉着送往谢家时,我还悄悄瞧了一眼,那傻样子……” “说我什么呢?”厨房外,叶祁舒笑着走进来,见有刚出炉的月饼,也不顾烫就拈起一块吃了起来,“好吃!” “爹爹!”三人围上来,一一行了礼。 叶祁舒笑着点头,就在子女三人面前搂过了谢氏的腰,被谢氏推了一把:“孩子们还在呢……” 叶祁舒笑起来,用几个儿女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其实那日我有偷偷看了你一眼的,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姑娘真好看,求着大哥帮忙打听到你是谢家的女儿。原本我以为高攀不上了,没想到竟被榜下捉婿。本来我是不肯的,听说是谢家才半推半就着走了,还好,果然是你。” 谢氏红了脸。 叶瑶有些恍惚,她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不知今后可否如阿娘一样找到如意郎君。 叶琼握了握叶瑶的手,心中也闪过一分艳羡。 第十三章 风动 叶琼睁开眼时,仍有些迷糊。 只记得昨夜中秋,阿娘做的月饼很好吃,桂花酒也好喝…… 等等,桂花酒? 叶琼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大概知道了昨晚发生了什么。 门外素鸢已经听到了动静进来了,笑道:“姑娘可头疼?怎么就这般贪杯,太太发现时你都喝了一壶了。” 叶琼心中笑笑,难得佳夜,又有家人在侧,自己就难免放纵了些,却忘了自己如今十二岁的身体是没有前世那样的好酒量的。 叶琼犹在洗漱,叶瑶已经进了院子,见她仍披散着头发便笑道:“琼儿这是刚醒?吃了那么多酒,如今可还难受?” 叶琼摇摇头,就见叶瑾也来凑了热闹,见她犹在梳妆便站在了门外,说:“小妹再不起,怕是连午饭都要错过了,我啊,是来叫你吃早午饭的。” 众人皆笑了起来,叶琼的眼中也带了笑意。 正说笑着,不知是哪个丫鬟突然说了一句:“咦,真是奇怪,外面怎么突然这么吵了?” 叶琼的笑意一滞,让众人安静下来,果然听到了些嘈乱的脚步声。 众人面面相觑,有年幼的丫鬟小声道:“该,该不是进了贼吧?” 素鸢闻言斥了她一句:“好端端地说什么瞎话,青天白日的哪有贼?” 叶琼冷了脸,叶瑾沉吟说:“大妹小妹且稍等片刻,我去看一眼。”说着就出了琼花院。 叶瑶担忧起来,主动走过来抓住了叶琼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彼此更加心安一些。 小丫鬟们窃窃私语起来,流莺有意欢快气氛,便笑道:“别不是太后娘娘又给咱老祖宗送赏赐来了吧?” 叶琼摇了摇头否认,那边叶瑾已经急急奔了进来,大喊道:“出事了,府外突然来了好些锦衣卫,把整个叶府都围了起来!” 叶琼的心咯噔一下,叶瑶急得说话都口吃了起来:“怎,怎么会有锦衣卫上门?锦衣卫上门,那都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啊!” 抄家灭族! 四个字点醒了叶琼,既然何嫣嫣已经自认把那封信放在了叶家的书房,父亲和大伯父又建完了桥梁,想来那幕后之人也该发动了! 可为什么会是锦衣卫? 前世,来抄家的是刑部和京兆尹府的衙役,是按照大案的正常流程走的。 对比之下,锦衣卫直属天子,非天子不能调动,锦衣卫出动,说明天家已经关注此事…… 叶琼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天家关注此事,是自己让祖母将“叫魂”一事上报引来的后果。 但,究竟是福是祸,叶琼自己也无法说个明白。 叶琼勉强稳定下心绪,对兄姐道:“情况如何,我们先去看看吧。” 叶瑶与叶瑾点点头,几人向前院走去。 叶家前院里凄风苦雨。 几个丫鬟婆子缩在角落里小声哭泣,又有几个丫鬟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担心自己阻了锦衣卫的路。她们原本好好地走在道路上,手上或拿着洒扫的器具,或拿着浆洗的衣物,此刻那些东西全部被掀翻在地,却没有人敢伸出手去收拾,院中一片狼藉。 锦衣卫列成几队,有序而快速地把守住内外院各个路口,有婆子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敢问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被问的锦衣卫木着脸,厉声道:“锦衣卫办案,闲人莫要多问!” 有丫鬟婆子被锦衣卫一手提着,像拎着待宰的猪羊一样丢进了外院中央的空地上,用一根铁链紧紧地串成了一串。几个人不敢挣扎,也不敢辩驳怕激怒锦衣卫,只能小声地抽泣着。 一位头领模样的锦衣卫提刀肃立在旁,神情看不出喜怒。 叶琼几人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身边跟着的丫鬟们哪看过这样的场景,当即吓得腿软起来,尚且需要互相搀扶着行走,叶瑾和叶瑶还好,尚能压抑住心中的恐慌,小声安慰着躲在一边哭泣的丫鬟婆子们。 最冷静的还是叶琼,她眉头微蹙,信步走来之时脊梁笔直,似是出挑的绿竹,让见惯了哭嚎痛骂的锦衣卫都有些刮目相看。 叶琼和叶瑾交换了一个眼神,叶瑾上前,向领头的锦衣卫问道:“在下叶瑾,是工部主事叶祁舒的长子,敢问大人,今日锦衣卫上门是为何故?” 那锦衣卫闻言向着叶瑾一抱拳,神色舒展:“在下锦衣卫百户江顺,奉陛下之命前来叶府查案。想来叶公子尚不知晓家父叶祁舒与户部侍郎叶祝锦入狱一事吧,在下正是为调查此案前来,多的不便多说。” 叶琼紧紧地攥住手中的丝帕,心中又忧又喜。 父亲和大伯父如前世一样入狱,但是观察这名锦衣卫百户的神色,陛下对叶家的态度依旧温和,不然锦衣卫是没有必要回答哥哥的问题的。 叶琼大着胆子,并没有理会叶瑶想要拉住她的手,故作天真地问道:“敢问江百户,叶家的这些丫鬟婆子是犯了什么罪呀,为什么把她们捆起来呢?” 叶琼眨着眼睛,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让江顺稍稍缓了神色,耐心解释道:“这些丫鬟婆子,还有另一处的小厮与几位管家,在下想要问他们一些问题。放心,并不会用刑,只是把他们单独关起来而已。” 叶琼藏在袖中的手松了松,笑着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江百户啦。” 叶瑶吓得手心全是汗,忙拉着叶琼藏在身后,强笑道:“既如此,还请江百户对他们照顾一二,我和弟妹们先告退了。” 江顺点头,又多嘱咐了一句:“几位不要擅自走动,如有需要告诉守院门的锦衣卫便好。另外,我们头领正同贵府夫人商量要事,请暂且不要打扰。” 三人应声告退,走到僻静处时,叶琼压低声音说:“姐姐,你去悄悄地让人盯着些锦衣卫都围了哪处抄检了哪处,注意不要太靠近,小心被发现。哥哥,你随我来。” 叶瑶点点头,虽然困惑但并没有多问。 自家妹妹,向来聪慧,自那次被四房的人推落水后更是沉稳机敏了起来,叶瑶愿意相信她。 叶瑾一头雾水地跟着叶琼来到琼花院,见叶琼屏退了下人只留了素鸢、流莺和杜鹃几个,还以为叶琼是要他说说自己之前在外查访的消息,刚要开口,叶琼就示意他噤声,做了一个跟她来的手势。 叶瑾于是闭上嘴,跟着叶琼来到琼花院的一个小角落里,这里摆着一个种着莲花的水缸,如今莲花早就败了。 叶琼撩起宽袖,亲自蹲下身要将水缸搬开,叶瑾忙搭了把手,一同挪开了水缸,却见水缸后头露出一个小小的狗洞来。 “这,这是……”叶瑾惊讶,几个丫鬟也面面相觑不知何时这里多了个狗洞。 “叶琼?”墙的那面传来卢少丹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听说叶家的事了,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怎样,可有被欺负?” 叶瑾更加惊讶,欣喜地说:“少丹!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挖了个洞?” “好久以前了,早在我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叶琼说着,又问向卢少丹,“少丹哥哥,我们暂且无事,我交给你的信在何处?” “在这。放心,我没看过。”卢少丹从洞里把那封信递了过来。 叶瑾有些惊诧,他只知道小妹将那封信藏在了安全的地方,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交给了卢少丹保管。 叶琼接过信小心收好,叹息一声:“少丹哥哥,这个洞我要借来送几个人出去,需要借道你们卢家。这之后,请你不要再管叶家的事了,此事重大,我怕把你也卷进来。” “说什么傻话。”卢少丹在对墙说道,语气坚定,“叶家是宽厚之家,又曾帮扶于卢家,叶家逢难,我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叶琼的鼻头一酸,微微侧过脸,心中涌过一丝愧疚。 她把卢少丹也算计进去了。 叶琼知道,叶家出事,卢少丹定不会袖手旁观。 卢少丹是可靠可信的赤诚之人,她这才把信交给他保管,以免抄家时抄出这封信,又和他挖了这个小洞,以备后患,如今竟真的用上了。 若是可以,叶琼并不想把卢少丹卷进来。但如今叶家逢此劫难,她没有办法,只能暂且依靠于卢少丹。 叶琼暗暗发誓,若是叶家逃过此劫,自己必对卢少丹有所报答! 叶琼缓过心绪,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又问向叶瑾:“哥哥,府外是否还有可靠之人,我记得你派了小厮出去尚未回来?” 叶瑾颔首,道:“府外的是我的贴身小厮阿桂,正在京郊的和裕客栈守着两个木匠。” 叶琼又问:“哥哥可有什么能够向阿桂证明身份的物件?” 叶瑾一愣,已经知道了叶琼的打算。 如今叶家满府被围,他们处于被动,既无法传递消息出去,更无法接收消息进来,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送一个人出去与外面的人会合。 叶瑾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叶琼,说:“这个玉佩是阿娘给我的,阿桂认识的。” 叶琼接过,将玉佩塞进杜鹃的手里,语气急速但清晰地说道:“杜鹃,你对四房最为了解,我请求你出去与阿桂会合,与他一同帮我盯着四房和外界的消息,然后把消息从这个洞里送进来,你可愿意?” 杜鹃慎重地将玉佩收好,坚定地说:“我愿意!” 不是奴婢,而是我。 叶琼欣慰一笑,又拉过素鸢和流莺的手,将自己与三个丫鬟的手叠在一起:“杜鹃,你出去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素鸢,流莺,你们也从这里走吧,你们三个的身契我很早就去衙门销掉了,如今都是自由身。叶家此难不知结局如何,能走一个是一个。” “姑娘!”三个丫鬟哭着,都摇摇头不肯走。 “姑娘,我从小就跟在姑娘身边,说句僭越的话,与姑娘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娘在一起的时间都多,我怎么舍得?”素鸢哭着跪下,抱着叶琼的腿不放,叶琼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流莺也哭着跪下点头,平日里最泼辣的丫头如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重复着:“不走,姑娘不要抛下我们!” 杜鹃也坚决地摇摇头,说:“我出去是为了救叶家和姑娘,我还会回来的。姑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叶琼心中感慨,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自己何曾有幸,遇上这么好的三个丫鬟。 叶琼红着眼睛也跪了下来,向着几个丫鬟叩了几个头,被丫鬟们连连说“使不得”,她却笑得灿烂:“那好,都不走了,我们一起共生死!” 丫鬟们哭着点点头,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替叶琼拍着弄脏的裙摆。 “好了,时间不多了。”叶瑾红着眼睛劝道,“杜鹃先走吧。” 杜鹃点点头,护住怀中的玉佩,俯身钻进了那小小的狗洞。 几人又合力将那个水缸搬回原地,将狗洞挡了起来。 叶琼长呼一口气,说:“走吧,姐姐和阿娘那里应当快结束了,我们去看看。” 第十四章 形势 叶琼和叶瑾先与叶瑶见了面。 叶瑶压低声音说:“我让人去看过了,锦衣卫们颇守礼节,只是守住了几个重要的关口。被抓的几个是家中看门和守着爹爹书房的几个丫鬟小厮,还有外院管人事来往的管家,叶总管和冯妈妈也被盘问了几句,但很快就被放回来了。家中只有爹爹书房和爹爹与母亲住的玉兰院被抄检了一番,被锦衣卫严格把守着。” 话到这里,叶瑾的脸色不安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叶琼一眼。 锦衣卫要找的,大概就是那封信。 若是那封信没有被小妹截下来……叶瑾不敢细想。 而叶琼则长呼了一口气,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 不是抄家,只是抄检了书房和玉兰院,事情并没有到最糟的地步,尚有转圜之地。 几人并行着同守在路口的锦衣卫一一报备,锦衣卫并没有阻拦他们。 他们见到谢氏时,谢氏正陪着笑脸送走一位朱衣的锦衣卫。 那位锦衣卫的气势很足,斜过眼睛看向叶琼三人时,叶琼只觉那目光中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让她几乎不能喘过气来。 那人见只是叶家的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便收回了目光,对谢氏拱手道:“夫人请放心,陛下明言要彻查,若是真有其事那便回天乏术,若是有人栽赃陷害,锦衣卫也不会叫尊夫含冤,在下告辞。” 叶琼趁着此时略略抬眼偷看了那锦衣卫一眼,一看便震惊万分,忙低下头来掩饰情绪。 此人,竟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崔利! 崔利此人,出身市井,被皇帝从民间意外发掘,是有名的只遵上命的孤臣。 叶琼心中激动非常,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 既是孤臣,就会秉公持正,不会被朝堂中任一势力所左右,这是陛下对叶家的信任,更是叶家的机会! 谢氏目送崔利而去,见到几个儿女,面色稍缓,露出几分疲惫之色:“事情你们应当都已经知道了,你们大伯父和父亲入狱了。崔大人什么都没有透露,只说了会秉公持正。如今情况到底如何,连我也不清楚。” “除了父亲和大伯父以外,还有人被带走吗?”叶琼焦急地问。 谢氏摇摇头,说:“没有。” 叶琼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不止是来抄家的人变了,这里也变了。 前世里大堂哥叶琅因年已加冠也被带走了,如今却没有,可见事情大有可为! 谢氏喘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向几个儿女吩咐道:“崔大人同我说了,如今并不完全禁止我们走动,只是要报备一声。瑾儿,你跟我去大房那里看看情况,你大堂嫂还有身孕呢。琼儿,瑶儿,您们留下好好照顾你们祖母。” “阿娘,让也我去吧。”叶琼拉住了谢氏的袖子。 “你去做什么?”谢氏皱了皱眉头。 叶瑾站出来替叶琼说话:“阿娘,让小妹也跟着吧,堂嫂和小妹交好,小妹能多劝劝。” 谢氏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谢氏带着叶琼和叶瑾来到叶家祖宅时,门口甚至没有相迎的仆妇。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便自己推了门进去。 一路上仆妇少了很多,见到她们也没有过来请安,满脸尽是惶惶之色。 几人走到主院松鹤堂,遥远地就能听到大伯母胡氏正在大声叱骂堂嫂苏氏:“我叶家怎么娶了你那么个丧门星!一进门老爷就被下了大狱,如今就连仆人都私自跑了大半,你就是这么管家的?你要是想大归就直说!” 叶琼和叶瑾听得目瞪口呆,谢氏也面有忿忿。 那边,大堂哥叶琅的声音又传来:“娘,婉婉怀有身孕以后,你不是就不让她管家了吗,现在管家的是您啊!” 大伯母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还替她说话!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好啊要媳妇不要娘了!” 谢氏不愿听下去,走进松鹤堂故意大声地打断了大伯母的话:“大嫂,我来看看这里情况如何。” 谁知大伯母听到这声大嫂反倒哀嚎起来,扬着手向谢氏挥去,叶琼眼疾手快,当即挡在了谢氏身前,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个巴掌。 “小妹!”“囡囡!” 谢氏和叶瑾忙上前来看叶琼的伤势,见她嘴角磕破,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边大伯母却仍处于癫狂状态,叫喊道:“大嫂?我恨不得没有你们家这门亲戚!不就是个修桥的事儿,竟闹出叫魂杀人的事!你夫君自己没有做好事,连累到我家老爷,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叶琅见自己的母亲已经完全听不进道理,只能狠下心来吩咐留下来的忠仆:“将我母亲先带下去吧,先用些安神的汤药。” 仆人应下,拉着大伯母下去了。 叶琅赤红着眼睛,苏氏也流着泪替她婆婆道歉:“琼妹妹,真是对不起,你的脸可还好?” 叶琼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摇了摇头。 谢氏搀着苏氏坐下,劝道:“你放心,都会好的,你现在要做好的就是好好养胎,别想太多知道吗?事情交给我来办,我先去四处走访一二,我在京中还是有些门路的。” 苏氏强忍下泪水,叶琅则点点头说:“我也去我外祖国子监祭酒家问问,不能让三婶婶一个人忙。” 谢氏点点头,起身就走,见叶琼的脸还肿着,便叫叶瑾送她回去:“带你妹妹回去,我去京城谢家看看。” 叶瑾点点头,叶琼低下头掩下了眼中的仇恨与心疼。 京城谢家,最会独善其身,母亲问不到消息的。 谢氏回府时,叶琼正守在祖母身边,任由祖母拿着热鸡蛋滚着她的脸消肿。 叶瑶和叶瑾满脸心疼地站在一边,见叶琼一声不吭反倒更是揪心。 小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忍疼了呢? 听丫鬟禀报谢氏回府,沈太夫人忙放下手中鸡蛋,站了起来要去相迎,被疾步前来的谢氏押着坐了回去:“母亲慢些。” “怎样,情况如何?”沈太夫人听话地坐下,抓着谢氏的手问。 谢氏的面容疲惫,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消息,京城谢家敲不开门,大嫂的外家国子监祭酒更是干脆,说是没有大嫂这个女儿。刑部大牢那边我也使了银子,却依旧连他们犯了什么事都打听不到。” 沈太夫人听完狠狠地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就要起身:“我现在就进宫求一求太后。” “祖母!”沈太夫人刚跨出一步,叶琼已经“咚”的一声跪在了她的身前,“琼儿有要事禀报。” 叶瑾心中已有猜测,也跪在了叶琼身边,道:“请祖母屏退左右,我与小妹有要事禀报。” 沈太夫人心头一跳,看了谢氏一眼,谢氏立刻挥手屏退房间内的闲人,然后扶着沈太夫人坐上了榻。 一边的叶瑶一头雾水,却直觉接下来的消息怕是事关重大。 叶琼膝行向前,从怀中取出信纸和邹老先生出具的笔迹鉴定书双手高举奉上,说:“请祖母一阅。祖母看过信后,就知道叶家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的风雨了。” 沈太夫人按了按胸口,接过了信纸,看了一行就险些晕厥过去,谢氏忙灌了杯水,沈太夫人才将信勉强看完,看到笔迹鉴定书后脸色才稍稍好转了一些,将两份纸递给谢氏。 谢氏接过,同忍不住凑上前来的叶瑶头挨着头看完了内容,吓得双手发抖:“这,这……” “这是孙女截住的何嫣嫣要放在父亲书房的信。”叶琼说道,“孙女见此信事关重大,只能私自藏匿起来,想办法请了大儒邹双瑞先生做了笔迹鉴定,证明这不是父亲和大伯父的笔迹。” 说着,叶琼以额触地,请罪道:“孙女自知有罪,不该藏匿信件。但孙女无法,其一,是因为此信牵扯甚广,上交后只会掀起朝堂风浪;其二,孙女知道祖母忠贞,拿到信后必会上交天家,可是祖母,此举会引起天家猜忌,叶家禁不起猜忌!” 说着,叶琼就是咚咚三个响头,谢氏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叶琼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块青淤,语气依旧坚决:“家中突遭此劫,这封信是我们最后的底牌。孙女恳求祖母,千万保管好信件,不要让锦衣卫发现,更不要上交太后!” 叶瑾跟着叶琼也是三个响头,道:“孙儿也请祖母千万保管好此信。父亲和大伯父的案子,妹妹和我已查访多时,已经有些眉目,抓住了传出‘叫魂’流言的木匠。但孙儿也在过程中发现,四叔悄悄买通了之前被百姓误会成妖僧的两个和尚,要他们做父亲和大伯父行巫蛊之事的证人。如今孙儿正在查访这两个和尚的来历出身,想必没过多久便会有消息了。” 沈太夫人听到叶瑾说起他四叔,狠狠地拍了拍桌案:“那个孽障!” 叶琼紧跟着说:“若此事能够解决,叶家无须出示信件引起猜疑与纷争,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事情无法解决陷入死局,祖母再拿出这封信面见太后以破局,证明是有人在陷害我们!到那时,叶家破釜沉舟,将事情彻底闹大闹乱,或许还能绝处逢生!” 这也是叶琼将信交给祖母的缘由。 如今,叶家家中唯一可靠的,只有祖母这个可直接面见太后之人了。 爹爹和大伯父入狱,阿娘娘家谢家又不愿出力,哥哥也尚未取得功名。 自己虽重生归来,但仍是十二岁的闺阁少女,能力有限。只有将信交给祖母,这封信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 叶瑶已经捂着嘴说不出话了,谢氏眼中泪水奔涌,没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在背后为了叶家做了这样的努力。 沈太夫人只觉得心酸,她的孙儿孙女,本该被好好护在手心里,尤其是她的琼儿,如今却为着叶家殚心竭虑。 沈太夫人承认,如果不是如今自家的两个当官的儿子已经入狱,自己是会把这封信上交的。忠君二字,刻在叶家的骨血里,她是不允许有藏匿谋逆信这样的私心的。 但如今,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又怎会去管这么多呢,更何况还有这两个好孩子的恳切要求。 沈太夫人亲自下榻扶起二人,拍着他们的手说:“好孩子,苦了你们了,祖母知道了,祖母一定把信藏好。你们说什么时候上交,祖母就什么时候上交。” 说着,沈太夫人欣慰一笑:“我们叶家的孩子,长大了啊!” 叶瑾听着却躁得慌:“祖母,都是小妹的主意,期间还有少丹帮了我们一把。” “卢家公子?”沈太夫人心中一紧,又再次放松。她信得过两个孩子,他们愿意相信,自己便也相信卢家公子是可信之人,于是说:“好,你们觉得可信就好,就是不要连累了人家。” 叶琼心虚地侧过目光点了点头。 谢氏擦了泪水,同叶瑶走上前问:“母亲,刑部那边虽然没有消息,但是使了银子后愿意让我们进去看看老爷和大哥,我看,就让琼儿和瑾儿和我一起去吧。” 沈太夫人点点头,又说:“你去吧,你去谢府的时候,江百户来告诉我此案十日后公开会审。我们先去见见他们也好,至少送点东西,如今天气更凉了。” 叶琼闻言心中讶异了起来,过后更是激动。 前世,叶家的案子因事涉谋逆又证据确凿是悄悄判了的,案子很快就结了,今生没想到还能等到公开受审的时候。 看来,自己先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今生定有机会将此案结局扭转! 第十五章 牢狱 刑部的大牢,位于大凉京城的西边,离叶家所在的杏花巷很有些距离,即使是坐马车也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 叶琼下马车时戴着围帽,在谢氏与司狱攀谈的时候,帮着哥哥将食盒与被褥从马车上取下来。 叶琼眯眼仰头,看着那朱红的“刑部监”三个字,若有所思。 “小妹,走了。”叶瑾催促了一声,叶琼收回视线,提裙踏进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内阴冷而昏暗,谢氏一进去就狠狠地皱了眉,心中更是忧急。叶瑾则走在叶琼身侧一言不发,神色冷肃地注意着周遭,将叶琼隐在自己的影子里。 许是谢氏银子使得多,带路的狱卒一路点头哈腰,态度颇为恭敬。 走过一个拐角,叶琼停下脚步,向一个方向望去。 透过浓重的黑暗,隐隐能听到女子的低泣与咒骂。 那里,好像就是前世自己关过的牢房。 壁灯上的烛火摇曳,叶琼愣神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狱卒见叶琼望着那一方向,忙说道:“那边是关押判了死刑的女囚的牢房,可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叶琼默然,听到谢氏催促了一句才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牢房的另一边,叶琼的父亲叶祁舒正半蹲着身子整理着牢房内的干草,将它们垫在侧躺着的叶祝锦身下。 叶祝锦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潮红,咳了几声按住了叶祁舒的手:“三弟,先别忙活了,休息一会吧。” 叶祁舒摇摇头,拍了拍那些干草,尽量让它蓬松一些,等确定没有可用的干草以后才坐下来长呼一口气,从身上摸出一支只有半截拇指长的炭笔,在墙上描画了起来。 守着牢房的狱卒冷眼看着,倒是有些惊奇,这两位大人是自己遇见过的脾气最好的了,不像一些人进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比女人家还会哭嚎。他也曾见过几个骨头硬的文人,那些人倒也不闹,只是对他们这些小狱卒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往墙上写一些看不懂的酸诗。 这位大人倒是也往墙上画东西,画的东西狱卒却认得,这不就是一座桥吗? 叶祁舒又勾画几笔,手中的炭笔支撑不住“啪”地一声断了,在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叶祁舒叹了一声,对着墙上的画凝眉思索着。 叶祝锦又咳了几声,走到叶祁舒的身边,与他一同望着墙上的桥,说:“你自小就喜欢桥梁大坝之类的工程,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去钓鱼,大家都在看鱼,你却在看码头和桥,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有天赋的。如今,你是看出什么了吗?”说着又咳了几声。 叶祁舒替叶祝锦顺了顺气,才说道:“我在担心,‘叫魂’的事一出来,我们建的桥可能会被拆了。之前我和几位老农讨论过,中秋过后恐有大雨,今年的秋汛可能要比往年更来势汹汹,普通的桥梁是扛不住的,桥梁一拆,秋汛之后百姓的生活必定将受影响。” 叶祝锦感慨一声,拍了拍叶祁舒的肩膀,说:“三弟才是真正地关心民生啊。可如今我们双双入狱,自己的下场还不好说,更别说那桥梁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叶祝锦又咳了几声,却听到身后的牢门处传来了叶瑾清越的声音:“爹爹,大伯父。” 两人齐齐回头,狱卒已经打开了牢门,谢氏正带着叶琼和叶瑾站在那里,目中含泪。 叶琼丢下帷帽,冲进叶祁舒的怀里,压抑着哭声喊道:“爹爹!” 叶祁舒本想退后几步,但还是抱住了叶琼,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囡囡,爹爹在牢房这几天没怎么打理,可臭着呢,别熏着你!” 叶琼原本酸涩的心情顿时缓解过来,装着扇了扇鼻子:“嗯,爹爹果然臭了。不过还是我的好爹爹!” 几人笑起来,叶祝锦笑得又咳了起来,被叶瑾扶着坐下,谢氏递了水和药丸过来服下才好了点。 “大伯父病了?”叶瑾忧心地问道。 叶祝锦摆摆手:“不妨事,只是小小风寒罢了。” 那边谢氏已经和叶琼亲自铺好了床铺,又取了食盒出来一一摆开,还不忘让叶瑾取一份分给守门的狱卒,狱卒笑着收下了。 叶琼刚进来就看到墙上画的桥梁了,指着问道:“这就是爹爹和大伯父建的桥?” “正是。”叶祁舒的语气颇为自豪,但过后又颓败下来,“希望不会因为此案而让此桥被拆。” 叶琼听着心中一紧。 前世的时候,此桥没过多久就被百姓自发拆了。谁知秋汛一至,京城便遇到百年难遇的洪灾,全城大部分的桥梁都被冲垮,除了一小部分爹爹督造的还没来得及拆的,但到底是杯水车薪。 桥梁冲毁,交通断绝,偏偏又是洪水过后,京郊许多物资运不到城内,所有的粮食价格飞涨,京内甚至出了饿死人的事件…… 爹爹即使身在狱中,也如此关心民生大事。 叶琼越发心酸。 叶琼正想着,谢氏喊了她一声让她过来帮忙。叶琼舀了两碗羊肉汤,分别递给大伯父和爹爹,说:“先喝口汤暖暖,顺便听我们说说家里的情况,再听你们说话。” 叶祁舒于是便咽下了想问的话,自己刚刚分明看见自家小女脸上还有个未消的巴掌印。 谢氏一边替两人夹菜,一边说了起来:“三房那里一切都好,老爷不用担心。就是大哥那边……琅哥儿不想让我告诉大哥,但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的。大嫂听说消息就失了心智正灌着药,珀哥儿也病了所幸只是风寒,苏氏正怀着胎我不敢让她过来,让琅哥儿留下照顾了。” “麻烦三弟妹了。”叶祝锦哽咽道,目光又看向叶琼,“琼儿脸上又是怎么了,可是受欺负了?” 谢氏欲言又止,叶瑾不愿妹妹受气,还是坦诚道:“是大伯母打的,她以为是爹爹连累了大伯父,所以要打阿娘,被小妹拦下了。” 谢氏瞪了叶瑾一眼,道:“大哥不必内疚,大嫂突逢此难,一时怪罪也是有的,我们并不介意。” 叶祝锦闻言面色更加羞愧。 叶琼见状转移了话题,问道:“请问爹爹和大伯父,你们在狱中可有受刑,是否有人逼着你们在供词上画押?这里是刑部的地盘,一想起来我们就心忧。” 两人均否认了,叶祁舒说:“并没有,甚至无人来提审我们。但我和大哥也感觉到,盯着我们的人比我们眼睛能看得到的多。” 叶琼闻言舒了口气。 看来因为陛下一直盯着此案,何成林无法下手作伪证,更无法强行用刑。 她还记得前世爹爹被推着出来斩首时,满身血淋淋的,本就是出气多进气少活不过多久了。 想到这里,叶琼还是有些不安,细声道:“爹爹,大伯父,你们要小心些何成林何尚书,虽然此案有锦衣卫盯着,在狱中应当不会出事,但保不准他会在日后公审的时候设下语言陷阱让你们跳进去。” 叶祁舒和叶祝锦都有些惊讶,叶祝锦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叶琼,似乎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个侄女。 叶祝锦在心中叹了口气,怪不得当初父亲叶岭曾说琼儿才是叶家最聪明的孩子,他说:“你们想来是知道了一些消息但不能告诉我们吧,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叶琼默了默,和谢氏与叶瑾交换了一个眼神。 信件的事情,她们和祖母经过商讨并不打算告诉父亲和爹爹。一来是两人本就不清楚此事,说了也无法从他们嘴中得到新的信息,还会让本就在狱中受苦的二人更加忧心,二来此处到底是刑部监牢,难免会有刑部甚至锦衣卫的眼线暗中监督,实在不宜细说信件之事。 谢氏接过了话,捡了一些能说的说:“你们放心,瑾儿和琼儿已经在外查访到了些信息,必能还你们清白!” 两人闻言点点头,叶祁舒愧疚地说:“都怪我当日没有理会流言甚至还驱赶了百姓,这才酿下大祸……” “树欲静而风不止,爹爹,并非你的过错。”叶琼劝道,“是京城的风要乱了。” 叶祝锦叹了一声,心中已有了思量。 牢门外,狱卒过来敲了敲铁栅栏,示意时间快到了。 谢氏站了起来,迅速地将几瓶伤药连同耐放的糕点等物塞给叶祁舒,快速说道: “……这里是风寒药、伤药,还有老爷秋冬常吃的治风湿的药,还有糕点,哦对了,还有你一直随身会带着的炭笔,我给你带了一包。被褥衣物都给你放好了,我们走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叶祁舒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你带着孩子回江南去,别在意我。”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叶琼和叶瑾也红了眼睛。 谢氏带着叶琼和叶瑾出来时,何成林正的等在牢狱外,笑眯眯地等着他们:“谢夫人是来看望子忠和子诚的?他们还好吧,我可是有特别关照他们的。” 子忠是大伯父叶祝锦的字,子诚则是爹爹叶祁舒的字,非亲近人不可称呼。 叶琼戴着围帽沉下脸,谢氏还要忍着心中恶心笑着道:“那就多谢何大人了,改日我再上门拜访。老爷不在,家中还有不少琐事,我先行告辞了。” 两人一擦身,双双冷了脸。 何成林心中不平,回到府中冲进何嫣嫣的闺房,当着下人的面就是一顿痛骂,骂着骂着又是狠狠一脚踩在了何嫣嫣的肩头:“若不是你的脸还有几分用处,我早就一顿鞭子打死你了,连放封信都做不好!” 何嫣嫣痛得嗷嗷叫,但还是高声解释着:“我明明把信放好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是叶琼,一定是叶琼!” 何成林收了腿,眼神阴鸷。 何嫣嫣的哥哥何昆泰听说了动静,看都没看躺在地上哼哼的何嫣嫣一眼,先给何成林出起了主意:“看来叶家应当没有发现那封信,不然也不会让那两个在狱中住着了……不过即使拿到信也不要紧,弄个更厉害的无法辩驳的新物证,将此案完全咬死就行,只是此事还得禀报主子。” 何成林转了转眼睛,赞同地点点头,理了理衣服疾步出了府。 第十六章 理家 谢氏和叶琼、叶瑾从牢狱中回府以后小憩一会,便同沈太夫人说起了牢中两人的情况。 沈太夫人一边挑了上好的药膏替叶琼敷在脸上,一边听着谢氏的禀报,不住地点头:“你们做得好,如此,我也能稍稍放心些了。” 说着,沈太夫人又牵着叶琼的手拍了拍,道:“这都是我们囡囡的功劳。” 叶琼摇摇头,说:“祖母,我做得还不够好。” 叶瑶在一边凑趣:“琼儿就是那么好,好到我都不会吃你占了祖母的醋!” 沈太夫人笑了起来,一把揽过叶瑶,笑道:“都是我的心头肉!” 叶瑾也喊道:“祖母,还有我呢!” 谢氏也跟着笑,只是眉间依旧有忧色:“母亲,我在想我们是否应该再去求见太后一次,以母亲和太后的关系,不去反倒不合理……” 沈太夫人点点头,说:“我也正有此意。你在京中交好的只有京城谢家和几户文臣家的女眷,那都是些没心肝烂肚子的,靠不住。我想着,我们不如去京城外的几户世交家中走走,不知能否请他们帮忙说说话……” 叶瑾沉吟一会儿,说:“祖母和阿娘,我也想去大房那里住几日,我担心琅堂哥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果可以的话替珀哥儿请个名医,顺道看看能否与少丹接头。” 谢氏点点头同意:“你小心些,不要连累卢家公子。” 叶瑾应下,匆匆出了门。 谢氏服侍着沈太夫人站起来,沈太夫人却牵住了她的手,看向了两个孙女:“媳妇儿,把大钥匙交给瑶儿和琼儿吧,我们这几日不在,应当让她们管家,我也信得过我这两个孙女。” 谢氏一怔,点了点头,让跟着的冯妈妈取了大钥匙给了叶瑶,又从腰间卸下一个小小的牙牌一并交给两人:“大钥匙不必多说,牙牌是江南谢家的凭证,与京城谢家无关,拿着它你们可以调动我嫁妆铺子和庄子里所有的掌柜与下人。冯妈妈也留给你们。” 冯妈妈闻言,当即向两姐妹行了个屈膝礼,站在了两人身后。 叶瑶作为长姐,替姐妹二人接过,只觉得手中两个小小的物件有千斤重。 沈太夫人又和身边的丫鬟说道:“去喊白鹭过来。” 谢氏瞪大了眼睛:“母亲?” 沈太夫人摆摆手,叶琼和叶瑶对视一眼,均不知此人是谁。 没过一会儿,白鹭就过来了。此人不过二十七八岁,身姿笔挺,双腿修长,穿着一身素色的劲装,下盘极稳,一看就是会武的。 白鹭跪下向沈太夫人行了礼,沈太夫人亲自扶起她,反倒让叶琼和叶瑶行礼:“此人是你们五叔的亲生表姐,是白姨娘姐姐的女儿,你们要喊一声表姑的。她跟着我从北疆带来的侍女习过武,武功极好,你们五叔的武功就是她教的。” 白鹭神色严肃地否认道:“沈太夫人谬赞了。” 沈太夫人却笑了笑,指着叶琼和叶瑶道:“你守寡后,本不该再麻烦你的,只是如今叶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请求你护着我两个孙女,你可愿意?” 白鹭冲着叶琼和叶瑶一抱拳,一派江湖做派:“沈太夫人在我守寡后接济我多年,我岂有拒绝之理?” 叶琼的眼睛亮亮的,前世她并不知道叶家还有这样的人物,五叔的武艺这么好,想来白表姑的武艺更是绝佳! 沈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在谢氏的搀扶下穿上诰命服饰前往宫门求见太后。 谢氏和沈太夫人走后的第三日,叶家内院里就出了事。 外院的叶管家带着一位贼眉鼠眼的丫鬟求见,说是守在内院门口的锦衣卫发现了此人形迹可疑交给了他,他一查,结果发现这个丫鬟竟然卷了沈太夫人的财物要出逃。 叶琼气得当即摔了一个茶盅子。 且不论这个丫鬟的偷窃行径,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还敢玩这一套,这胆子真是肥得能吞天了!锦衣卫是什么人,上达天听! 若是陛下知道此事,定会觉得叶家管家不严。 叶瑶也知事态严重,问起叶琼:“琼儿,依我看,我们不如杀鸡儆猴?” 叶琼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鸡是要杀的,猴也是要儆的。怕只怕,如今的情况,杀了鸡猴子依旧敢冒险,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叶家岌岌可危。” 叶瑶反应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把心有异心的下人都遣散?” 叶琼点点头:“正是,借此机会,将府内上下都清洗一遍。” 叶瑶临到做决定了,又有些瞻前顾后:“琼儿,我们要不要先等阿娘回来再说?” 叶琼断然摇头:“等阿娘回来,这事就不好做了。” 在叶琼前世的记忆里,叶家逢难之后,上下人心惶惶,不少人有了异心,偷窃之类甚至只算得上是小事,甚至有下人勾结强盗进来,抢夺没有抄没的阿娘的嫁妆。 有异心的下人此前大多表现得忠心耿耿--------------------------,此次这么好的机会,这些人不能再留。 叶瑶不再反对,叶琼便叫了冯妈妈,在她耳边吩咐道:“冯妈妈,你去把外院内院所有人都召集到议事厅,记得先和江百户说一声。” 冯妈妈点点头,这就去通知了。 叶琼又看向白鹭,白鹭见状便说:“姑娘请吩咐。” “什么吩咐,是我们要请白表姑帮忙呢。”叶琼笑道,“还请待会白表姑祝我们一臂之力。” 叶家的议事厅处于外院和内院相接的位置,是整个叶家最宽敞的地方,如今正叽叽喳喳地挤满了人。 叶琼和叶瑶各带着自己的两个大丫鬟来到了议事厅,高坐在厅内的椅子上。议事厅内一静,众下人脸上都出现了或困惑或不屑的神色,唯有少数几位神色一亮。 院门外,江百户走了进来,叶琼与叶瑶一惊,忙要迎接,江百户却摆摆手自己坐在了厅中的客位,说:“在下过来旁听一二,请不必在意。” 叶琼与叶瑶交换了眼神,心中有些忐忑。 厅上的下人还等着,叶瑶向冯妈妈使了个眼色,冯妈妈拍了拍手,叶管家就带着一位被绑缚住的丫鬟上来,押着她跪倒在两人面前,道:“此人是老太太院里负责侍弄花草的三等丫鬟,名为倩儿,是外头买的。被锦衣卫的大人抓住卷了卖身契和老太太的一套点翠头面要逃跑,敢问大姑娘二姑娘如何处置?” 叶琼赞赏地看着叶管家。 叶管家名为叶平,本是孤儿,后被祖父收养做了书童并命名为阿平,曾在前朝宫变中救下祖父一命,被赐予叶姓,自己却从此跛了腿。叶管家最为忠心,虽是自由身却一直在叶家做着管家。前世的时候,就是他和冯妈妈在叶家落魄后不离不弃,一直照顾五叔和被休弃的姐姐,可惜叶管家在自己出嫁前就因操劳过度去世了。 叶瑶与叶琼低声商讨了一小会儿,由叶瑶出面说:“按大凉律,盗窃已行而不得财者,杖五十。我叶家家法自然不能违背国法,行刑吧。” 倩儿当即挣扎起来,喊道:“我不服,我不服!不就是个点翠头面吗,你叶家富贵,媳妇还是乌衣巷的谢家出身,凭什么拦着我生财?” 叶琼端着茶盅撇了撇茶沫,向白鹭看了一眼,白鹭点点头,当即走过去抓住倩儿的手腕一扭一转,疼得倩儿大叫,白鹭皱了皱眉,许是嫌她聒噪,又卸了她的下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看戏的江百户都不禁挑了挑眉。 叶琼慢悠悠地瞥了眼厅下顿时变了脸色的下人们,说道:“倩儿提醒我了,还得加个以奴偷主的罪名。看她瘦弱,只加二十杖吧,放心,打不死人的,叶家会请大夫,昏过去了就缓缓,伤好了接着打。” 十二岁的少女坐在高堂之上笑语嫣然,仿佛是在说花开得真好一般自然,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窜出一股凉意。 只有叶瑶反倒更觉得心酸,伸手握住了叶琼的手,只觉得凉得厉害。 江百户摸了摸下巴,心中对于叶家这个小女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白鹭已经押着倩儿到了行刑的板凳上,亲自抄起了木杖一下下打着,嘴里还数着数:“一,二……二十三,二十四……” 倩儿因卸了下巴,连喊都喊不出,只有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咿咿呀呀声,让人听着更加汗毛倒竖。 不过刚过三十杖,倩儿就已经晕了过去,满堂的人除了叶琼和叶瑶身边几位,皆是面如菜色。 叶琼小声吩咐着身边的流莺和素鸢将倩儿带下去医治,二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叶瑶见氛围已到,便开口冷冷地说:“我们知道,如今父亲和大伯父入狱,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怕连累自己,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也能理解。但叶家容不得背主之事,如今大家也已经见到倩儿的下场了。” 说到这里,叶瑶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道:“除了如今还被锦衣卫的大人们关着的,现在厅下的,如果谁想离开,大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叶家不会拦你,还会根据你的职位年资给你一笔银子。在这之后还想离开的,可就不能了。” 此言一出,底下就炸开了锅,有人当即指出:“我,我家中尚有老母幼儿,我要走!” 叶琼冷眼一瞧,正是前世里那个勾结了强盗的下人。 叶瑶点点头,跟在她身边的大丫鬟湘儿便提笔记下人名,另一名大丫鬟羽儿便取出银子递给那人。 见真的得到了银子,更多的人站了出来,深怕自己晚了就拿不到银子了。 全程,叶琼都端坐在一边用着茶,神色冷淡,心中却一声叹息。 刚刚一番举动,是她和姐姐提前商量好的,她年纪轻些唱白脸负责行刑,姐姐更持重些唱红脸主持大局,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拿钱走人的,都是前世就不曾忠心的,如今溜得比兔子还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也怪不得他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离开叶家就意味着失去了叶家这一庇护所,他们找不找得到比叶家更好的下家可不好说。 叶家出事,他们就是犯官家中遣散的仆人,好一点的门户都不会要他们;叶家无事,他们就是忘恩负义之徒,更是不会有人要。 不消一瞬,哄闹的议事厅只留下二十几个人,叶琼点了点人头,确认留下的都是前世记忆中的忠心之人,心中略感宽慰。 这几人推了一个代表出来,是厨房原本管着烧热水的范妈妈,她憨厚地笑着说:“咱也不说虚的,我之前也在王府之类的地方做过,那可比叶府富丽堂皇多了。可是看来看去还是叶府最实在,叶府逢年过节搭的粥棚送的粥是最浓稠的,可见仁善。府里夫人慈爱老爷宽厚,姑娘们如今也有手段有魄力,虽手段辣了些,却能镇得住人又立了规矩。我啊,还是想待在我们叶府。” 叶琼放下茶盅,说:“你倒是个明白人。” 几个留下的下人都跟着范妈妈笑起来,看着叶琼的眼睛里仿佛冒着光。 他们刚才可看得真真的呢,这事明显是二姑娘的决断,有这样的主子,叶家不愁翻身,他们跟着也心安。 叶瑶笑道:“如今府内没什么人了,还请各位跟着冯妈妈把差事重新分一分,这段时间苦着各位了,放心,月钱也会相应地涨一些。” 众人笑着点头,各自分派事务去了。 江百户看了场好戏,也向姐妹二人,尤其是叶琼笑着拱手道:“二姑娘好手段,让江某看了场好戏。有两位姑娘在,锦衣卫看管叶家门户也能轻松些。” 说着,江百户就告辞了。 叶琼从高椅上跳下,替叶瑶捶了捶背:“辛苦姐姐了。” 叶瑶握着她的手,心疼道:“你才是,非要唱白脸,几个下人怕是都要怕你了。” 叶琼笑着摇头,余光却见祖母和谢氏已经站在了议事厅下笑着看她们。 沈太夫人和谢氏看着叶琼,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对她赞赏一笑。 “祖母!”叶琼飞奔到沈太夫人身边,“情况如何?” 沈太夫人叹了口气,说:“太后不见。听说太后不见,京中高门都关起了门不见。” 叶琼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人情凉薄,不过如此。 第十七章 亲戚 叶琅搓着手来到三房时,叶琼正跟着姐姐和阿娘在做针线活,叶瑾则在一旁帮她们理线。 如今家中仆人遣散了大半,许多事情只能由叶琼她们自己动手。 谢氏毕竟江南出身,曾跟着江宁织造府的绣娘认真学过,做出来的衣物与小物件针脚细密、刺绣灵动,叶瑶也是心灵手巧的,做出来也是有模有样。 但叶琼不是,她看着自己手上绣成麻雀的鸳鸯有些气闷。 前世叶琼也不怎么给张旭东做针线活,还被他嘲笑过她那手只是握笔的手,却不是女工的手。 叶琼想到这里更加憋气,将针线篮一推不做了。 谢氏正要笑,就听新到岗的门婆子来禀报说:“大房的琅少爷到了。” 叶琅搓着手走进内院,见她们竟自己做着针线活,更加局促不安起来,但还是咬咬牙说道:“三婶,可否请你帮忙管管大房的事。如今父亲下狱,母亲和珀哥儿病倒,婉婉还怀有身孕,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说着,叶琅一个七尺男儿竟落下泪来,让人看着不忍。 谢氏忙走过来拉着叶琅说:“好孩子,慢慢说,没事的。” 叶琅缓了缓,说道:“自父亲入狱后,四叔就来过好几次,最近一次更是带了一帮族老闹着要除族,大姨母也来过好几次,搬这搬那的,母亲气得病得更重了,婉婉也气得直哭,我实在无法才来求三婶帮帮我。” 叶琼的眼睛一转,问道:“四叔是要我们两房除族,还是他自己除族?” 叶琅闻言也意识到了什么,说:“是他自己要除族,父亲如今还是叶家族长,我母亲是宗妇,我们大房是除不了族的……” 叶琼于是笑了起来,向叶琅恭喜道:“四叔能主动愿意除族,这可不是好事吗?” 谢氏也点点头,小声说:“你父亲和三叔入狱,有四房那位插了一脚,除族了确实是好事。” 叶琅闻言目瞪口呆,气得想骂一句,又想起那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四叔而硬生生忍了下来。 谢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我答应了,这就去你那看看。” 谢氏带着叶琼几人来到松鹤堂时,四叔叶祖辉已经大喇喇地坐在了客位上,旁边还坐着些老态龙钟的族老,正唉声叹气着。 苏氏扶着稍稍显怀的肚子,孤零零地坐在主座上,势单力孤得像朵风雪中的小花。 谢氏一进门,便向着客位上的叶祖辉喊道:“听说四弟想要主动除族?” 叶祖辉“咚”地放下茶盏,向着谢氏的方向拱了拱手,笑着说:“正是!” 坐在一旁的族老叹气的声音更大了些。 叶琅疾步穿过松鹤堂扶着苏氏:“可还好?” 苏氏点点头称无事。 谢氏一甩手帕,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哭道:“四弟当真绝情,老爷和大哥不过才入狱几日就要急哄哄地与我们摆脱关系,你这样,真的是伤了我们的心!” 叶祖辉的脸色更加得意了起来,叶琼看着他的神色,跟着谢氏哭起来:“四叔,琼儿舍不得你和珊珊姐姐,珊珊姐姐不久以后就要嫁到杨家,除了族以后琼儿更见不到她了。” 叶祖辉的脸色一抖。 还有叶珊珊的亲事呢,如果不和叶家断绝往来,杨家说不定就会退了这门本就不太满意的亲事…… 叶琼继续哭道:“四叔记了名的子嗣只有珊珊堂姐和瑟瑟堂姐,除了族后谁来奉养四叔?四叔还是不要除族了吧,我们本就是一家人,琅堂哥和我哥哥会奉养你的。” 叶祖辉阴沉着脸,他身边坐着的原本打算劝叶祖辉再考虑考虑的几位族老却眼前一亮。 对啊,反正叶祖辉没有儿子,除族出去对叶家香火又没什么影响,叶祖辉自个儿也不出息,如今嫡支的大房三房双双入狱,除去叶祖辉,不是还有个二房可以依靠吗? 几个族老正窃窃私语着,叶琼的二伯叶禅衍也匆匆赶来,对着叶祖辉震声道:“你若想除族就除族吧,我不会拦你!” 叶祖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一张断绝往来的书信拍在桌案上,按了手印,说:“既然已经分了家,四房的东西就属于我,无须奉还。各位族老记得在族谱上划去我的名字,如此,也算全了我大义灭亲的美名!” 说着,叶祖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琼在心中冷笑。 四叔这块附骨之疽,如今终于从叶家身上挖走了。 二伯叹了一声收了信,向几位族老一一拱手,道:“麻烦各位族老了,大哥三弟均不在,此事还是由我主导,把叶祖辉的名字从族谱上删去吧。叶祖辉虽自请除族得仓促,我们却还是要把流程走完的。” 二伯说着看向叶琅,叶琅点点头,向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跟我来,祠堂在这边,我和二伯先去把族谱请出来。” 二伯向谢氏歉意地拱拱手,跟着叶琅与一众族老走向叶家祖宅角落的祠堂。 谢氏回头喊了叶瑾也过去帮忙,然后由衷地感慨了一声:“还是二弟不错。” 叶琼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奇怪。 二伯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四叔闹起来了才过来。琅堂哥应该是去求过二伯母做主的,也不知道二伯母怎么拒绝的,让琅堂哥求到阿娘这里…… 是了,二伯母姜氏的父亲是太仆寺寺丞,只是负责给军中养马的,不像阿娘一样出身世家大族。 叶琼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放下心绪,扶着堂嫂苏氏坐下。 正劝了几句,松鹤堂里又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苏氏一看就从圈椅上滑了下来,咬着牙强笑道:“大姨母……” 大姨母叶福娴看着松鹤堂内都是女眷,脸上简直要笑出花来,笑着摸向一边桌案上的冰裂纹青瓷梅花瓶,道:“诶唷,三弟妹也在啊,侄媳妇儿这里可真热闹。这个花瓶不错,我看大哥如今也回不来,还不如拿到我那儿,我收走了啊。” 谢氏沉着脸,怒道:“站住!” 大姨母闻言放了花瓶递给身后跟着的丫鬟,笑得挑衅:“三弟妹,你不是大房的人吧?我和大哥一母同胞,我拿大哥的东西,你一个继母生的弟弟的媳妇,好像不好意思管我的事情吧?” 谢氏语塞,叶琼和叶瑶也皱起了眉。 大伯母还在病中,阿娘确实不太好管大姨母的事情。 “姨母,把东西放下。”苏氏冷下脸,声音清脆冷淡,却极有气势,“三婶管不来,我总可以说几句。” 叶福娴挑起眉,抱胸看着苏氏会怎么做。 “母亲犹在病中,我是长房长媳,按理可以暂代宗妇之位。”苏氏说着,只有握着她的手的叶琼知道她在发抖,“姨母请放下东西,免得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叶福娴怒道:“什么东西,小门小户的女儿,父亲还在大嫂娘家手下做事,也来命令我?”说着就要把花瓶往地上砸。 苏氏却嘤咛一声,大半个身子歪在了叶琼身上,让叶琼唬了一跳,谢氏和叶瑶也吓了一跳忙过来搀扶,离得最近的叶琼却见苏氏冲她眨了眨眼睛。 叶琼一愣,在心里笑出声来,嘴上却还愤愤:“大姨母还是放回去吧。堂嫂还怀着孕呢,威逼娘家侄媳妇儿的罪名可不是轻易能躲过去的,更何况婷表姐在三皇子府做侧妃,三皇子府刚没了个孩子正闹得狠呢,可别让人把事情想到婷表姐身上。” 叶琼说的婷表姐是叶福娴的女儿闻芳婷,正在三皇子府上做侧妃。 叶琼对这个婷表姐没什么印象,但是对这个时候三皇子府没了个孩子的事情却印象深刻。 因为那是皇家孙辈的第一个孩子,事关夺嫡,某次张旭东喝醉酒后得意地跟她说那是他的手笔,把她吓得一身冷汗。 叶福娴的面皮一抖,流露出万分的恐惧来,忙亲自捧了花瓶放下,然后拉着丫鬟急匆匆地走了,仿佛身后有什么妖怪在追似的。 苏氏长舒了一口气,从叶琼身上起来,看得谢氏和一边的叶瑶瞠目结舌,才腼腆地红了脸说:“我……我看大姨母咄咄逼人才……” 谢氏却已经笑道:“好孩子,别怕,就是要如此呢。如今大哥下狱,你若自己保护不了自己,只会吃亏!” 苏氏狠狠地点了点头。 叶琼看着苏氏,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疑惑。 前世,她原本以为苏氏难产一尸两命是因为郁结于心。但看如今,苏氏骨子里是坚强聪慧之人,又怎会在怀着琅堂哥遗腹子的时候让自己郁结于心呢? 叶琼看着那花瓶,若有所思。 闹哄哄地过了一天,叶琼一行人在大房用了晚饭正要告辞,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上门了,却等到了乔装前来的叶瑜和她丈夫邹世楠。 叶瑜见三房的人也在很是惊讶,听苏氏讲了经过更是感激,拉着谢氏和叶琼的手说:“多谢三婶和琼妹妹了。” 叶琼却笑道:“瑜姐姐戴着这斗篷做什么,跟做贼似的。” 叶瑜与邹世楠对望一眼,神色黯然:“我和世楠本来是悄悄出来的,怕公爹不同意我们来。结果走到一半刚巧遇到公爹,被抓了个正着。公爹拉着我们进了他的书房,在我们一头雾水的时候给我们看了他珍藏的祖父和他的合绘。” 说到这,叶瑜又叹了一声:“公爹是相信叶家的,但是他如今是文山书院的山长,要给所有学子做榜样,必须要秉公持正不能有一分偏私,在此案有结果前不能表明立场。之后公爹就放了我们,还让我们乔装一番。公爹说了,只要是不需要表明身份的事情,他都会帮叶家一把,但是其他的恕他做不到。” 几人听了均沉默下来。 叶琼的心思百转千回,最后问向叶瑜:“大堂姐,那如果我要回去上课的话,山长同意吗?” 叶瑜点了点头:“公爹还在书院里收留过罪臣之子,他只看你是否向学。” 谢氏却劝阻了起来:“如今满京城都想远离叶家,琼儿你去学堂做什么?” 叶琼笑道:“我爱学,自然是去上课的。” 谢氏知道叶琼应当另有打算,知道拦不住他,点了点她的额头。 叶琼笑笑,心中有了新的计划。 第十八章 霸凌 叶琼重回学堂的时候,已经是父亲和大伯父入狱后的第五天。 从在书院门口下了马车起,叶瑾和叶琼一路上就收到了注目,或善意,或恶意。 叶瑾将叶琼牢牢地护在身后,但无论怎样护着,叶瑾自己都要去第六级的学堂,便在叶琼的学堂门前与她分了手,道:“小妹,你小心些,我放学后就来接你。” 叶琼乖巧地点头,转身进了学堂。 学堂内的所有人一瞬间全部将目光锁定在了叶琼身上,叶琼无视那些目光,提着书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何嫣嫣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目光怨毒。 一堂课很快过去,叶琼正收拾着书箱,转身欲前去下节课的课堂时,就听到身后何嫣嫣叫住了她:“叶琼,你且站住!” 叶琼心想果然,转身时已换成了柔弱的模样:“嫣嫣,你寻我何事?” 何嫣嫣浅笑嫣然,说:“听说你一直很担心伯父的案件,你跟我来,我把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与你说一说。” 叶琼目露向往:“好呀,我们去哪说?” 何嫣嫣笑得恶毒:“跟我来就知道了。” 何嫣嫣带着叶琼去的地方是文山书院的一间废弃的学堂,原名牡丹学舍,曾在九年前曾走过水,之后便被弃置并锁了起来。 因时日已久,那门锁早就锈穿了心,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打开。 叶琼皱着眉,跟着何嫣嫣走了进去,果然里面已经等了几个女学子,见叶琼进来,脸上划过一分轻蔑与跃跃欲试。 叶琼装作后怕地后退了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嫣嫣,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嫣嫣笑道:“做什么?欺负你啊。你说,那日岁中考,你是不是故意告诉我监考的夫子老眼昏花的?” 叶琼面上惊恐,心中却在哂笑。 何嫣嫣大概是在为那封没有下落的信件来找自己麻烦吧。不过那封信件之事如此隐秘,她不敢拿在面上说,便找了之前自己教唆她岁中考作弊的借口。 倒也不算愚笨。 叶琼颤抖着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着,叶琼抓住了何嫣嫣的衣袖,哭道:“嫣嫣,我做错什么你都可以朝我出气,只求你高兴!但求你帮帮我!” 何嫣嫣看叶琼哭得梨花带雨,心中十分得意。她伸手掐住叶琼的下巴,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叶琼的脸颊,满意地看着叶琼眼里的惊恐:“好啊,你说,要我怎么帮你呢?” 叶琼哭着说道:“我爹爹和大伯父如今入了狱,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还生了病。你是何尚书的女儿,他视你为掌上明珠,肯定听你的话,还请你帮我求求你父亲,照顾我爹爹和大伯父一二!” 叶琼口中的掌上明珠一词狠狠刺痛了何嫣嫣,她闻言粗鲁地甩开叶琼的下巴,情绪失控地喊道:“你放屁!叶家人在牢狱里吃好喝好,我父亲正愁没办法下手日日拿我出气,你还让我求我父亲?” 话一出口,何嫣嫣便自知失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叶琼心中冷笑。 即使是前世的自己,也看出来何嫣嫣在何家并不受宠,任由她的父亲和哥哥打骂出气。 前世何嫣嫣若不是后来做了太子妃,她怕是要一直在何家抬不起头来。 因此,何嫣嫣最恨别人向她炫耀家庭和睦,提起这点,才能让她情绪失控下说漏消息。 何嫣嫣暂不理会叶琼,只冷着脸看着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学子,那些女学子忙摇摇头说道:“嫣嫣,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几个跟班中有人当即指着叶琼决定祸水东引:“嫣嫣,都是她,是她胡言乱语,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那好啊。”何嫣嫣讥笑道,将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钗拔了下来塞进刚刚说话的人手里,“来,她胡言乱语,你就去划烂她的嘴!” 说着,何嫣嫣推了那女学子一把,神情阴毒。 叶琼不再示弱,施施然地挺直腰背,理了理自己的裙摆。 哭诉一通示个弱,换了句情报,还验证了能让何嫣嫣情绪失控的弱点,不亏。 何嫣嫣的脸色越发阴沉,对那女学子说:“还不动手?我记得你父亲还只是七品县令,多年没挪过窝吧?” 那女学子与叶琼对视了一眼,见她无所谓甚至还带着鼓励的眼神,终于狠狠心闭上眼睛,拿着金簪向叶琼的脸上刺去:“得罪了。” 叶琼一声冷笑,伸手便抓住女学子的手往旁边一带,借着她刺金簪的力道将她甩在了地上。 来学堂前,叶琼就知道何嫣嫣会找自己麻烦,因此她早就向白表姑临时学了几招。 招式不多,也不难破解,对付何嫣嫣和这几个从未习过武的娇弱少女,却远远够用了。 何嫣嫣勃然大怒,却不敢轻举妄动。 叶琼什么时候会的武,她怎么不知道? 叶琼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何嫣嫣心中忌惮,叶琼却说起了话:“何嫣嫣,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却没想到你这般想要害我。既如此,我也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何嫣嫣自然知道叶琼口中的“害我”并不单指今日之事,她有些心虚,见叶琼有了动作,忙把身边另外两个跟班推到自己面前。 但叶琼却只是从那个还在嗷嗷叫的女学子手里拿了金簪,手一扬将它用力地摔碎在了何嫣嫣的面前,说:“你我从此,势不两立。” 何嫣嫣一语不发,神情冷漠。 叶琼却又莞尔一笑,说:“何嫣嫣,我一直很奇怪,你在何家,为什么这么不受你父亲和哥哥待见呢?” 何嫣嫣的瞳孔一缩,不顾身边人的阻拦,不管不顾地抬脚就想踹叶琼让她闭嘴,叶琼一个侧身一个回旋踢踹在她的膝盖上,反而让何嫣嫣摔了个狗啃泥。 何嫣嫣痛得爬不起来,目光却仍然锁定在叶琼身上似要吞了她,叶琼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惊慌。 几位跟班面带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前扶起何嫣嫣。 叶琼端立在废弃的学堂中央,红裙摇曳宛如烈火。 叶琼不耐地看了何嫣嫣一眼,提裙想要离开,却不料牡丹学舍的门“砰”地一声被人踹了开来。 叶琼眯眼望去,心中一凉。 来人正是何嫣嫣的兄长,何昆泰。 何昆泰背着手走进学舍,木着脸对何嫣嫣说:“丢人的东西,还不带着你的跟屁虫们走?” 何嫣嫣的眼中划过一丝委屈与怨恨,踉跄地扶着伙伴的手走了出去。 何昆泰见叶琼长身玉立,虽才十二岁的少女,却已经隐隐可见日后倾城之姿,心中有几分惊讶,对于何嫣嫣更添几分嫌恶。 虽然嫌恶,何嫣嫣毕竟还是何家人,她受欺负,何昆泰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讨回公道:“叶家小妹,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呢?” 叶琼讥讽道:“原来何家兄妹感情如此至深,真是让人感动。你动手吧。” 叶琼原本只想套套何嫣嫣的话,却没有想到会引来她的哥哥何昆泰。何昆泰可比他的妹妹厉害多了,自己这点临时学的三脚猫功夫根本打不过他,眼下自己既然不敌,倒不如坦然以对。 幸好这里是文山书院,何昆泰虽性格暴戾,却也不敢真的在书院里对她怎么样。 如果是在外面的小巷里……叶琼暗骂自己轻敌。 何昆泰倒是有些欣赏叶琼的识趣,于是只是背着左手,挥起右拳向叶琼的脸上砸去。 叶琼闭上眼睛,甚至能感受到何昆泰右拳带起的风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但那拳头却没有落在脸上,而是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向何昆泰的背后袭去。 “叶琼!”少年熟悉的声音响起。 叶琼睁开眼,却见匆匆赶来的卢少丹已经与何昆泰缠斗了起来。两人招招带着试探,身影如风,扫起落了一地的红枫。 叶琼毕竟没有系统学过武,只看得出来何昆泰招招狠辣,卢少丹却招式霸道蛮横。 何昆泰一直处于上风,卢少丹只是步步后退着防守,没过一会儿就被何昆泰揍了一拳在脸上“哎哟”一声。何昆泰得意地以为自己得了手,却又被卢少丹一拳打在肩膀,忍不住痛呼出声。 这一拳颇重,何昆泰只觉得自己半边手臂麻了。形势已经不由他再战,何昆泰剐了卢少丹一眼,见他痛苦地捂着鼻子,才缓了神色,狼狈地捂着肩膀走了。 叶琼担忧地上前,卢少丹却挪开手朝她咧了咧嘴,结果嘴一咧,鼻血就流了下来。 卢少丹“嗷”的一声捂住鼻子,骂道:“什么人啊,下手真狠。” 叶琼瞪了他一眼,环视一周发现没什么可以坐下的地方,便拉着卢少丹走到学舍的门口,在门槛上放下一张手帕,拉着卢少丹一人坐了一角。 叶琼又取出另一张手帕替卢少丹擦去了滴下的鼻血,眼眶微热,说:“你是故意挨了这一下的,是吗?” 卢少丹不再嬉皮笑脸,说:“卢家势弱,我要藏拙。” 叶琼听着将沾血的手帕摔在他的怀里,怒道:“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最多不过是被揍一顿而已,他们又不会真的敢在书院里对我怎么样。” 卢少丹笑着接过手帕自己捂住了鼻子,说:“当时我来找你,听说你和何嫣嫣走了,当下我就觉得不对了。你是女儿家,我不能让你受伤的,我娘和我说过,女儿家就是该被保护的。” 叶琼侧过脸,一滴泪水快速地划过脸颊,滴落进尘土里。 前世,叶琼成为孤女后,也曾被何嫣嫣带着人欺负。 那时的何家如烈火烹油,因办叶家的案子有功而被陛下嘉奖。而叶琼一介孤女,即使被太后出面保下,太后也对她颇为冷淡,对于她在宫中的苦苦挣扎视而不见。 彼时,何嫣嫣押着叶琼,要在一众男学子面前扒了她的衣服。 身边皆是嘲笑与讥讽,几个男学子说着下流的笑话,仿佛她是能任人评头论足的娼妇。 叶琼奋力挣扎,满心绝望。 是还没有被镇国公府认回的卢少丹出面,替她打倒了所有的霸凌者,还不忘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挡住了散乱的发髻和挣扎中崩开的衣领。 一件不合身的披风,替叶琼撑起了一片天。 那时的卢少丹可比现在伤重得多了,头破血流不说,胸前、腰腹都被对方打了闷棍。 然而,以一对二十,对方还均是文山书院练过武资质不差的高门子弟,卢少丹却像只嗜血的孤狼,愈战愈勇,硬生生打得人人都不敢靠近。 后来要不是叶瑜带着人前来,卢少丹恐怕还将继续强撑。 再之后不久,卢少丹的身世暴露,被镇国公府认了回去。 再然后,卢少丹已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身份贵重,战功赫赫。叶琼却只是一个在深宫中苦苦挣扎的孤女。 “叶琼,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卢少丹伸手在愣神的叶琼眼前晃了晃,“你哥哥的小厮阿桂,已经找到那两个被买通的和尚的户籍了。” 叶琼回过神来,笑道:“那可太好了,有了这些证据,想来爹爹和大伯父的案子能有个好结局了。” 卢少丹也笑了起来,他现在和叶琼坐得很近,两人肩靠着肩,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她发间的桂花香。 他也确实低了头,不过是想替她拂去发间的落叶,却注意到她左脸微红,伸手点了点:“你的脸怎么了,是胭脂没抹匀吗?” 叶琼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让卢少丹的指尖划过了面颊。 卢少丹的心中涌起了些难言的异样,只觉得指尖烫得要烧起来。 叶琼却嘶了一声,让卢少丹瞬间沉下了脸,叶琼忙解释道:“是前几日被我大伯母打的,她以为是爹爹连累了大伯父,将气发到了阿娘身上,我挡了一下。” 卢少丹叹了一声,又小心地点了点她的脸,这次叶琼没有躲。 之后还有几门课,卢少丹便站起身要和叶琼一起走,叶琼却摇了摇头:“我想在这再坐一会儿,把一些事理清楚。” 卢少丹于是自己走了,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看了叶琼一眼。 少女坐在破败的学舍前,仰头看着如血的枫叶落下,神情萧索,身姿单薄地似乎要随时湮灭在这血色之中。 卢少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压下心中泛起的心疼。 第十九章 开堂 又过几日后,便是叫魂案开庭审理的日子。 因此案涉及两部官员,又牵涉广泛,按大凉律规定,是需要进行三司会审的。 所谓三司会审,即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方共同审理,在加速办案的同时,避免出现冤假错案。 当日,叶家全族都来到了京畿道,等着观看今日的开庭。 叶琼戴着围帽隐在人群之中,心情竟是难得的平静。 能做的她都已做好,只看今日结果。 高堂之上,何成林作为刑部尚书坐在了主审官的位置,一边是都察院的都御史章伯庸,另一边是大理寺卿石庆,因年纪已大有些耳背多带了一个大理寺正杜思衡,好站在他的身后传达与记录案件过程。 除了三司的人,高堂之上还额外多放了个椅子,坐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崔利。 何成林见人已到位,高堂下乌泱泱地围满了百姓,便一拍惊堂木,高声喊道:“升堂——” 叶祝锦与叶祁舒被押解着带了上来,另外还有几位户部与工部的官员,并上几个穿着袈裟的光头和尚。 何成林先问起了叶琼的父亲叶祁舒:“犯人叶祁舒,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叶祁舒高声回复着:“本官知罪。本官奉陛下之命修建京郊桥梁,期间传出‘叫魂’修桥的流言,本官不以为意,并未上报,为保证桥梁工期甚至驱赶百姓,导致流言四起,本官办事不力,此即本官之罪。” 何成林在心底笑了笑,又问了叶祝锦与其他几位,所得的口供大致相同,大部分的六部官员都认为自己罪在没有将“叫魂”的流言当一回事,任由它发展成今日模样,是失职之罪。 何成林最后问向那几个和尚,其中一个和尚喊起了冤屈:“贫僧法号无量,是在籍的和尚,贫僧无辜啊,仅仅只是在包袱里放了一把剪刀,就有百姓冤枉我是剪了人的头发去修炼的‘妖僧’,甚至痛打于我,求大人还我清白!” 堂下的百姓议论起来,对着叶祁舒和叶祝锦指指点点:“都怪他们,修个桥梁也要‘叫魂’,让普通的好和尚都逢了难,你看那和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肃静!肃静!”何成林装腔作势地喊道,又问向另一个和尚,“那么你呢,你又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叶琼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就是这了。 那个和尚畏畏缩缩地转了转眼珠子,忽然睁大眼睛指着叶祁舒道:“我,我是被他,他们,一起从外省请过来的!” 满堂哗然,另一个和尚也膝行向前磕了头,道:“我,我也是。我们,被这两位姓叶的大人请过来要在桥梁上做法,替九年前的那位晟王叫魂!” 原本喧闹的衙门里顿时一静,就连歪在椅子上将听不听的大理寺卿石庆也睁大了眼睛。 何成林心中高兴,但面上还是要装作吃惊地拍一拍惊堂木:“你们可想清楚了,是两位叶大人请你们去给已故晟王叫魂?” 两个和尚咽了咽口水,点头称是。 叶祁舒愤怒地喊道:“荒唐!我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桥就在那里,所有百姓都能看到我们是如何施工的,我们什么时候在桥梁上请过和尚做法事?” 几个户部和工部的官员也点了点头,何成林却阴恻恻地说:“百姓看不到的时候多了去了。” 大理寺正杜思衡咳了一声,说道:“何尚书,此为你的臆测,我们三司办案是要讲实证的。” 何成林一噎,看着杜思衡目光不善。 哪里来的刺头,这个时候插上一句! 何成林便高声问道:“在场的百姓,可有哪位看到过京郊的桥梁上请过和尚做法事的?” 百姓议论纷纷,都说确实没有看到。 何成林气得牙痒痒,但还是说道:“这两位和尚在牢中还呈上了两个物件,正是罪犯叶祁舒和叶祝锦与他们签订的契约,证明罪犯确实是有雇用他们!” 堂下,叶瑾却在叶琼的授意下站了出来,抑扬顿挫地喊道:“禀报何大人,我有两份证词想要您听一下。” 何成林眯眼看着堂下的叶瑾,叶瑾却已笑着说道:“在下是堂下罪犯叶祁舒的长子,去年刚考中秀才,见官可以不跪。” 何成林一怔,他并不是想要叶瑾下跪,怎么说的他故意折辱叶瑾似的,没见自己身边的都御史看过来了吗? 何成林又拍了拍惊堂木,道:“将证人带上来。” 两个木匠颤颤巍巍地上了堂跪下,叶瑾将两份画了押的证词交给衙役,衙役交给何成林,何成林的眉毛一抖,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证词传给众人。 崔利拿到证词的时候点了点头,对堂下的叶瑾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杜思衡也目露激赏,对叶家更是改观。 何成林问向那两个木匠:“是你们,为了拿到参与修建桥梁的差事,放出了桥梁里放了人的生辰八字和头发的流言,栽赃到另一个木匠头上?” 叶祁舒闻言气得全身发抖,忍不住骂道:“荒唐!” 何成林拍了拍惊堂木,继续听那木匠说道:“是,是小的传的流言。大家都说木匠的手艺传自鲁班,多少会些厌胜之术,所以我们才商量着传出那谣言,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没争取到差事,叶大人严格得很。谁曾想,那谣言居然越传越广,到了拿到人的头发就能诅咒人的地步。” 说着两个木匠齐齐磕起头来:“小的该死,闹出这样的事情本就日日不安。还请大人放过叶大人,他们都是好人,兄弟们都说造桥管饭有肉工钱还足,我们这才动了歪心思!” 叶琼叹了一声,悄悄替身边的谢氏揩去了泪水。 爹爹重视民生,不说别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情,爹爹就做过,为此阿娘没少和自己和姐姐抱怨,却始终理解。 百姓议论起来:“若是这流言的源头都是假的,看来‘叫魂’还是不可信哦,两位大人是冤枉的。” “若两位大人就是听了流言才想着给晟王叫魂的呢,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百姓的神情里都带了恐慌。 九年前晟王谋反差点打到京城的事情,京中还有不少人记得。 何成林见事情依旧没有完全反转,便说:“两个木匠的证词只能证明‘叫魂’谣言的源头,说明厌胜之术为假,但是并不能说明两位罪犯没有给晟王做法,诸位大人以为呢?” 都御史点了点头,大理寺卿也没有异议,唯有崔利却说:“锦衣卫也查到一些消息,问过陛下可以公布,何大人不如先看看再说吧。” 崔利站了起来,向堂下守着的锦衣卫说:“带上来。” 众人一头雾水,叶瑾则悄悄站回了叶家在的地方,向叶琼微微颔首。 叶琼在心中一笑。 锦衣卫带上来的,是几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和妇孺,却让堂下指证的两个和尚神色大变。 为首的一个老妇跪在堂下,说道:“老妇田氏,是这两个和尚的母亲,这是他们的两个媳妇和几个孩子。” 百姓们瞠目结舌,有人惊讶道:“和尚怎么会有老婆孩子的?” 叶琼却很平静。 找到这两个和尚的家人,哥哥和卢少丹花了不少功夫,谁能想到他们真的不是和尚呢? 发现和尚的真实身份后,叶琼并没有让他们控制他们的家人,而是让哥哥的小厮阿桂在坊间放了流言,说这两个和尚不是和尚,实际上是叶家派人假扮的。 何成林对于这样的消息乐见其成甚至会再推上一把,咬死叶家有罪的事实。而锦衣卫则会顺着流言一路查下去,最终查到这两个和尚的来历,并将他们的家人控制起来。 或许崔利本来是想着借此证明两个和尚被叶家控制,却没想到两个和尚是被买通了反过来诬陷叶家的。 崔利或许还在庆幸控制了重要证人没有冤屈了叶家,却不知那些都是自己故意透露给他的。 叶琼想着,勾了勾唇角。 田氏羞愧地说道:“老妇本在京郊的某个寺庙里给师父们做饭,两个儿子因此时常来往家中与庙间。老妇家贫,两个儿子于是商量了剃了头发装作和尚四处化缘,化缘化不到的时候便戴上假发出去做工养家。但自从一个月前他们出门化缘,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谁想之前家里突然来了个人给了我们很多银子,但我们不敢用,深怕是他们在外做了什么坏事,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 说着,田氏向那两个假和尚说道:“儿子!说实话吧,我们不能用那样的钱,那是昧良心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要遭报应的!” 两个和尚面有难色,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同时脸色突然发黑,随后哇的一口吐出黑血,双腿一蹬,一起去了。 崔利脸色一变,上前探了探鼻息,良久以后才说:“已经毒发身亡了。” 叶琼一愣,身边的百姓害怕起来齐齐向后退,带得她也向后倒,刚想抓住身边丫鬟的手,一只温暖的手便替她稳住了身形:“当心些。” “少丹哥哥。”叶琼隔着围帽看到卢少丹过来了,“你也是来看庭审的?” 卢少丹点点头,劝她:“放宽心。” 叶琼笑了笑:“好。” 堂上几个妇孺已经哭了起来,仵作初步验了尸,说:“中毒有一段时间了,掐着时间要在今日要他们死呢。” 崔利点点头,一边的杜思衡说:“若不是崔大人带了证人来,怕是证人也要凶多吉少,两位叶大人的冤屈就不能解了,还会被栽上毒害了这两个和尚以灭口的罪名,幕后之人真是狠毒!” 崔利紧皱着眉头,说:“此事事关重大,我要禀报陛下。” 几人正说着,就听到遥远地又嘈杂起来,众人凝眉等了一会儿,一位京兆尹府的衙役拨开人群挤了进来,高声喊道:“禀报——京郊桥梁下发现两具浮尸,浮尸脑门上都刻着‘晟’字!” 叶琼一听,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还是卢少丹再次扶住了她。 她却已经没有了道谢的心思,心中是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叶琼早已料到信件没有被锦衣卫抄出,对方必定会有后手,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手。 拿人命作为咬死叶家最后的猛药,对方好狠的手段! 第二十章 突变 因为出现了新的物证,仵作还要对河里的浮尸进行验尸,几位主审官商量了一下,便决定暂时休庭,择日再审。 叶琼一行人回到叶家时,气氛有些沉闷。 因为今日三司会审,崔利又觉得叶家已经没有了什么重要的物证,锦衣卫昨日便全部撤走了。 廊下,沈太夫人正身穿诰命服化着大妆,等着叶琼她们回来。 叶琼见到身姿笔直的祖母,忍不住红着眼睛喊了一声“祖母”,沈太夫人回过身来,见她们面色颓败,忙问发生了什么。 叶瑾将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听到最后京郊桥梁处的人命,沈太夫人愁眉深锁,说:“这事情到这里,说明幕后之人不只是要咬死叶家,更是要借着叶家把晟王旧案翻出来把朝堂闹个天翻地覆,背后之人,莫非是几位皇子中的一个……” “母亲,慎言。”谢氏小声提醒道。 沈太夫人不在意地道:“他们敢做我们就敢说。如今太子虽立,但太子才十岁,怕是那些皇子没有几个服气的,这才要将朝堂搅乱……” 沈太夫人看着阴晦的天色,叹道:“风雨如晦啊。” 在场的几人均惶惶不安起来,叶琼的心中也是一声感慨。 祖母分析的没错,前世叶家谋逆案后的朝堂,确实是血雨腥风,直到二皇子即位后都没有断绝。 “好了,琼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沈太夫人笑着拍了拍叶琼的手,“我大妆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万一三司会审出了什么事故,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出面吗?他们要闹,我们陪他们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闹得过谁!” “祖母……”叶琼羞愧难当,叶瑶和叶瑾的脸色也十分灰败。 “信我贴身藏着,你们放心。”沈太夫人笑道,又嘱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白鹭,“白鹭,我这几个孙儿孙女就拜托你照看些,我担心会有麻烦,你以后就跟着琼儿听她调遣吧。” 白鹭郑重地点头应下。 沈太夫人交代完,便走出叶府上了马车,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叶琼在沈太夫人走后,才果断地对谢氏说道:“阿娘,我们不能那么被动,就让我和哥哥去桥梁那边看看吧,最好能看到尸体……” 谢氏当即皱起了眉:“你哥哥还好说,你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跑去看什么尸体?” 叶琼住了嘴,换了个说辞:“哥哥带我过去看一眼,我远远地看着就好,最好能看得到仵作的验尸单。” 谢氏叹了一声,正想同意,二门外叶管家的声音却传了进来:“太太,卢公子求见。” “少丹?”叶瑾疑惑道。 卢少丹等不及,已经自己直接踏进了院门,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道:“出事了,百姓听说桥梁下出现浮尸的事情,都信了叶家要替晟王招魂的事情,闹着要拆了那座桥!” “什么?”谢氏来不及反应,只感受到身边两阵风吹过,叶琼和叶瑾早就不见了踪影。 谢氏一愣,再眨眨眼,卢少丹也不见了。 “这些孩子!”谢氏骂道,心中却是宽慰,又吩咐了白鹭,“白鹭,我求你去跟着琼儿保护她,你愿意吗?” 白鹭点点头,也拔腿就走。 叶瑶扶住了谢氏的胳膊,说:“阿娘,没事的,琼儿有自己的主意,瑾儿也在呢,更何况还有卢公子。” 谢氏点点头,心中犹是不安。 桥梁建在京郊,离杏花巷有些距离,为了速度,几人舍弃了马车,选择了骑马,等马牵出来后,叶瑾才一拍脑袋,说:“完了,我不会带人啊!” “我会,上来!”卢少丹向叶琼一伸手,叶琼默契地拉着他的手翻身上了马,卢少丹夹了夹马肚子,马便冲了出去,只留给叶瑾一个潇洒的背影。 叶瑾一愣,但还是飞身上了马追了上去。 而另一边,大凉的皇宫外,沈太夫人站在宫门外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守门的将领看不过去,劝道:“沈太夫人,你这是何苦呢。太后上次就没见你,这次依然不会见你的。” 沈太夫人摇摇头,最后感叹一声:“我也没想走到这一步。” 守门的将领疑惑,沈太夫人却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刻着凤凰的金牌,递给将领说:“这块金牌还是当年太后娘娘做皇后时赠与我的,说是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劳烦大人再通报一声吧。” 那将领吓了一跳,忙拿着金牌进了宫门去通知女官了。 沈太夫人捏了捏自己发酸的膝盖,心中百感交集。 叶琼一行人到达京郊桥梁处时,工部的官员正带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与百姓对峙。 叶琼在卢少丹的帮助下翻身下马,叶瑾则奔向桥梁加入到了工部这一方,百姓见有叶家人加入,更加愤怒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们拆桥!都死人了,谁知道他们叶家下次会不会再咒死两个人给逆王叫魂!” 百姓说着,气焰愈加高昂,握着手中的铁制农具一步步靠近。 工部这边都是末流小官,官位最高的是在叶祁舒手下做事,但并没有被牵扯进叫魂案的工部员外郎周良,此刻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服这些百姓。 叶瑾高声喊道:“如今案件尚未审结,此事还没有定论,桥梁不能拆!” 一个街头无赖模样的人听着唾了一口,道:“不拆?不拆说不定下次死的就是老子!让开,这桥必须拆!” “不能拆!”叶琼走了出来,站在两方人之间,百姓见她年龄尚小又姿容绝佳,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收了收武器。 叶琼向着百姓行了一礼,震声说道:“如今秋汛将至,桥梁至关重要,此桥是沟通京郊与内城的重要通道,不能拆!” 提起秋汛,部分百姓的神色松了松。 今年的秋天断断续续下过雨,看这天气,今日还好,但后面一段时间还有得下呢。 见百姓的神色略有松动,叶琼再接再厉地说道:“京城四角的望火楼,京杭运河的码头,那都是我父亲参与督建的,你们可曾看到过那几处损坏过?” 有妇人听了忍不住替叶祁舒说话:“我家当家的就在码头工作呢,说过叶大人主持将码头修过以后,码头搁浅的事故都少了。” 百姓握着武器的手略松了松,却又有家就在桥梁边上的几户说:“你们别信!你们是没有见过那尸体被捞出来的样子,都泡肿了,只有脑门上的字清晰的很!你们不怕,不怕也成了河里的浮尸吗?不怕晟王再打上京城?” 不知是哪句话又说动了百姓,他们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恐慌的表情,依旧闹着:“拆桥!” 拆桥! 叶琼狠下心,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向自己的头发剪去,却被卢少丹捏住了手腕。 “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卢少丹劝她,眼中满是痛惜。 叶琼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叶瑾的阻止,在卢少丹放了手后就剪下一大缕头发,将头发缠在手上摊开给所有百姓看。 “叫魂需要头发,我的头发就在这里,你们若想要,每个人都可以来向我拿!我就在这里,随你们来咒!”叶琼伸着手,百姓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向前。 叶琼一笑,扬起手,让风带着长发吹落水中,道:“你们看,我愿意让出我的头发,可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可见叫魂之事是假的。如果你们依旧不信,叶家每个人都愿意给你们自己的头发甚至生辰八字。” 叶琼的语气坚决,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们,还要拆桥吗?” 众人被叶琼的动作镇住,不知该如何行下一步。 叶琼心中却有些忧虑,她知道,即使是这样的做法,自己也撑不住多久的。 但愿祖母赶得及。 宫门外,沈太夫人已经几乎站不住了,宫门终于打开,太后身边的女官如意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太后娘娘说了,请您有什么心愿直接和我说就好,但是朝堂之事太后不能插手。” 沈太夫人一把抓住如意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请告诉太后,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 如意刚想拒绝,就发觉沈太夫人正在她的掌心里写字。 随着笔画一笔笔增加,如意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点完那一点,如意已经完全换了一个神情,神色凝重地向沈太夫人又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沈太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知太后娘娘。” 说着,如意就行色匆匆地走了。 宫门很快就再次打开了,如意恭敬地低头说:“沈太夫人请随我来,太后想要见您。” 沈太夫人跟着如意,心中不知是喜是怒,最后还是一声喟叹。 幸好琼儿教了她如何应对,否则,自己怕是宫门都进不去。 多年好友之情,到底比不得宫闱深深。 太后一见到沈太夫人,便急切地问:“你到底要给我什么东西?” 沈太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太后的情绪如此失控,她不慌不忙地取出信封双手奉上,太后夺过信封便看了起来,对于那封信她没什么反应,对于那封鉴定书倒是惊讶出声:“是邹双瑞的鉴定书?” 沈太夫人一语不发,太后已经收好了信,吩咐下人:“摆驾乾清宫。” 说完,太后才意识到沈太夫人还在,回过头态度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说:“老姐姐放心,有这东西,虽不能完全还你们叶家清白,但至少哀家和皇帝心里多少会有数了,你放心回去吧,叶家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沈太夫人恭敬地行礼退下。 太后的神色更冷了下来,忍不住和如意说道:“原本还以为是他的遗物,白高兴一场。不过也不知是哪个不安分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要借着他大闹一场,还是要让皇帝心里有数才好。” 如意低头称是,扶着太后上了轿辇。 京郊桥梁边,因叶琼剪发带来的震动已经慢慢退去,百姓一步步靠近,但对叶家的态度好了不少:“我们也只是想拆个桥而已,毕竟死过人太过晦气了,还请各位让一让。” 叶瑾和卢少丹将叶琼护在身后,快要完全被逼到桥下。 叶琼心中有些绝望,难道就这样看着父亲的心血被毁吗? 桥梁边又响起马蹄声,一队朱衣的锦衣卫列队拔刀,将不明所以地百姓冲散逼至桥下,另一队则守在了桥下。 崔利翻身从马上跳下,向百姓解释道:“各位,请听我一言,陛下有言,叶家叫魂案如今尚未水落石出,也没有实证证明此事与晟王有关,还请不要妄加揣测,请静待案件结果。” 有百姓疑问道:“那为何不让我们拆桥,死了人太晦气了。” 崔利勾唇一笑,瞬间杀气四溢,让在场的百姓都忍不住抖了一抖,恍然想起此人也是锦衣卫出身。 锦衣卫办案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崔利还是多解释了一句:“此案审结之前,此桥犹属于工部,是大凉的官方产业,私自破坏者,不止要赔偿损失,还要处以绞刑。本官是在替你们着想。” 原本还叫嚣着拆桥的百姓瞬间偃旗息鼓,相继散去。 叶琼放下心来,心中一喜,想来是祖母把信送到了。 第二十一章 亲情 沈太夫人在杏花巷叶家设了一个小佛堂,以供叶家三房众人时时祭拜。 小佛堂设在叶家的最角落里,四周种着翠竹。佛堂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最中央供着一尊低眉的白玉菩萨,底下是两个小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个小佛堂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用来给犯错的叶家子弟关禁闭。 叶琼五岁起就没进过这个小佛堂了,如今再次被关进来,倒有些怀念。 昨日沈太夫人从宫中回来,便听说了叶琼为了保护父亲的桥梁而断了发的事情。 沈太夫人当即叫来叶琼在她面前跪下,说道:“琼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你可知错?” 叶琼面色坦然,向沈太夫人叩首道:“孙女知错。” 一旁的叶瑾还想替叶琼说话,也被沈太夫人直接打断:“你妹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断发一行,过于惊世骇俗,你妹妹她是要嫁人的啊!普通人家或许还会认为她重孝义,高门大户只会觉得她离经叛道!你也有错,身为长兄未尽教导之责,我罚你一个月月俸,可服?” 叶瑾张张嘴巴,发现无言可辩。 谢氏虽然觉得沈太夫人说得过于严重,但心底也认为叶琼此举多有不妥,犹豫着最终没有开口。 “我罚你跪小佛堂三日,之后在琼花院禁足一个月,你可愿受罚?”沈太夫人问道。 叶琼回答:“孙女领罚。” 说完,叶琼就由冯妈妈陪着跪到了小佛堂里。 冯妈妈有些不忍心,开口劝道:“老太太也是心疼二姑娘……二姑娘说话和软些撒个娇就罢了,这罚不就躲过去了?” 叶琼神情倔强:“本就是我的错,我认罚,但我不悔。若还是遇到那样的情况,我依旧会那样选择。” 冯妈妈更为焦急,但到底没再相劝,只是看着叶琼的眼神充满痛惜。 叶琼提起裙摆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默念起了佛经。 香炉里的香灰明明灭灭,叶琼默念完佛经时,供桌上的三炷香已经烧到了底。 冯妈妈毕竟还管着内院,早就离开了,只留了素鸢在叶琼身边。 叶琼于是起身重新插好三炷香拜了三拜,转过身时才发现正靠在墙根下的卢少丹。 他身上带着水汽,头发和上衣都有些水痕,叶琼走出佛堂瞧了一眼,这才发觉原来外面已经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了。 “你来做什么?”叶琼的语气不自觉地上扬起来,“还是要小心些,你这样来去如风的若被人瞧见,对你我都不好。” 卢少丹向叶琼走来的动作一顿,停在了佛堂外的门廊下,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来递给她,说:“听你哥哥说了你的事,猜你应该吃不好,所以给你带了点吃的。” “哥哥不是被禁足了吗?”叶琼捧着油纸包笑道。 卢少丹有些尴尬地碰了碰鼻子,叶琼见他这样笑得更加欢快,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说道:“说漏嘴了?用这个做封口费吧。” 叶琼说着便动手剥开油纸包,油纸包因一直被卢少丹踹在怀中,因而还有些温热,拆开后,里面是一只炙烤得金黄流油的烧鸡。 “鸿宾楼的招牌菜。”卢少丹笑道,“我对你够意思吧?” 叶琼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卢少丹,自己则撕了个鸡翅,乐道:“我对你也够意思吧?” 卢少丹笑着拿手中的鸡腿和叶琼手中的鸡翅碰了碰,两人相视一笑。 分完了烧鸡,叶琼又让素鸢悄悄沏了杏梨茶来解油腻,二人坐在竹影斑驳的门廊下,抱着茶盅慢慢地饮着。 许是秋意深重,卢少丹的神情有些萧索,他侧头看着竹叶飒飒,语速缓慢地说起了旧事:“叶琼,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有父母爱护,有兄姐相伴,你比很多人要幸福。” 叶琼握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顿。 卢少丹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继续说道:“我还记得我刚来杏花巷的时候,我六岁,你三岁。伯母见我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又起了高烧,便邀请我们去叶家暂住。那是个雪天,你跟着伯母来看我,小小的一只缩在伯母身后,听说我生了病,竟然一个人躲过了乳母从院子里挖了雪敷到我的头上。当时我就想,这世上还有这样又聪明又蠢笨的丫头啊。” 叶琼的脸泛起了红。 三岁的事情,她哪里还记得。 也难为他还记得。 “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是个端厚的、脾气很好的人,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卢少丹说着,眼眶微红,“亲情可贵,叶琼,叶家和你都很好。我希望你能永远这样,让我羡慕。” 叶琼叹息一声,这也是她的愿望。 她说:“谨遵君愿。” 大凉皇宫内,当今天子正在翻阅着一叠纸。 邹老先生端坐在皇帝身前,如坐针毡。 许久过后,皇帝才放下那叠纸,向邹老先生问道:“事情我都清楚了。看来是有人想借着叶家的案件搅乱朝局,好借机浑水摸鱼。” 邹老先生不敢妄言朝政,只是低着头装着鹌鹑。 皇帝不理会邹老,问起了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高轩,你觉得呢?” 高轩的脸上露出了得体的笑容:“老奴可看不明白,只觉得叶家胆子可真大,这封信竟就这样直接通过太后,交到了陛下的手里,也不怕陛下真的相信了信中的内容。”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起来,面露激赏:“他们哪里算胆子大。要是真的胆子大,早该在拿到信的时候就上交了,不过是怕既扰乱了朝堂又引起了朕的猜忌而已。朕猜,如果不是出了人命案子,叶家怕是会把这封信一直藏下去。” 皇帝说着,神色更加捉摸不定了起来:“叶家是安分的,只想着能安安稳稳地做官,奈何有人不愿意安分。邹老,你说听叶家人说,信是从何成林的女儿手里截的?” 邹老说道:“禀陛下,叶家小女确实是这么说的。” 皇帝听了,面上喜怒不显,又问了另一边的崔利:“锦衣卫的消息呢?” 崔利答道:“回禀陛下,臣也以为,何家嫌疑最大。中秋节前,沈太夫人曾在叶家三房设下菊花宴,宴会也邀请了何尚书的女儿。有人证实,何尚书的女儿曾向叶家小女借过叶祁舒与叶祝锦的诗集,也曾在宴席上消失过一段时间。除此以外,叶家虽与其他京中其他人家偶有交往,但那些人家并无那么多的可疑之处。” 皇帝陷入沉思,崔利又说了另一个可能性:“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叶家自己出了内贼,要将信件栽赃到叶家大房与三房头上。微臣收到消息,叶老帝师的四子叶祖辉与叶家嫡支多有冲突,更是在近日自请出族,他的嫌疑也很大。” 皇帝哼了一声,对叶祖辉不以为意:“他一个小小举人,哪有这么大的能量。就算是他,也必有幕后之人,盯着他点。” 崔利称是。 皇帝又将那叠纸交还给邹老先生,说道:“还请邹老照着叶祝锦和叶祁舒的笔迹,再写一封新的假信,来替代这封谋逆信,再给这份新的信出具笔迹鉴定书。伪造信的内容嘛……把这封谋逆信里关于晟王的部分去掉,只说叶祝锦和叶祁舒互通往来,要为建京郊桥梁行巫蛊之事便好。” 邹老先生慎重地应下。 皇帝又说道:“总之那封谋逆信不能再出现了,也借此还叶家一个清白。至于其他的查案什么的,交给大理寺去办。高轩,准备拟旨。” 高轩应下,熟练地铺好空白的圣旨。皇帝走上前,洋洋洒洒地写完圣旨交给崔利,道:“你去宣旨,让锦衣卫盯着刑部把叫魂案所有的卷宗、犯人与证人证物移交给大理寺,邹老写完假信和鉴定书后也一起交给大理寺,命大理寺好好给我查出个结果。至于何成林……” 皇帝冷笑道:“先把他冷着吧,看看他会怎么做!” 崔利接过圣旨,高轩则叫过一个小太监,领着邹老先生去了其他殿宇让他安心写信。 皇帝坐回桌案之前,开始批阅其他的奏折,刚翻开一份,就气得将那份奏折扔了出去。 高轩心中一惊,替皇帝将奏折捡起,无意间瞟了一眼,发现是三皇子的奏折,唬了一跳,借着侧身的功夫悄悄向殿门口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 “蠢货!”皇帝气得脸色通红,“朕想稳定朝局,他们倒好,要朕按谋逆罪论处叶家!这么急着撇清关系求自保,连中了别人的圈套都不知道!这份奏折打回去,让他重写!” “陛下,这奏折打回去,可就打了三皇子的脸面了。”高轩觑着皇帝的脸色劝道,“老奴记得,三皇子府中的侧妃,是要叫叶侍郎舅舅的。如今叶侍郎出事,三皇子怕连累自个儿,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的脸色却更差了一些,骂道:“说到底还是自私!出身天家,却如此不顾亲情血脉,更是可恶!” 正说着,殿门外有太监禀报:“皇后娘娘到——太子殿下到——”。 皇帝听到禀报,瞬间收敛了怒色,向在太子搀扶下徐徐走来的皇后说:“秋露深重,皇后怎么来了?” 皇帝正说着,皇后便多咳了几声,但还是带着太子郑重地行了礼,过后才温柔地笑道:“臣妾是听说了陛下在为三皇子的奏折生气,才匆匆过来的。” 高轩在心中叹气。 皇后娘娘的身体,是越发地差了。 皇帝瞪了高轩一眼,皇后却又相劝了起来,每说一句便要停上一会咳几声:“陛下,叶家的事臣妾已经听说了。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事涉晟王和三皇子,就是帝王家事了,臣妾不免就要劝诫几句。如今宫外并不知晓叶家上交的那封信的事,三皇子此举情有可原,还请陛下不要苛责。” 皇帝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太子则说:“儿臣以为,应当以大理寺的结果为准,叶家虽然交了信,但是依旧没有洗清参与晟王谋逆案的嫌疑。” 皇帝听着,起了考验之心,问道:“若大理寺的结果也证明叶家无辜,你觉得该怎么对待叶家呢?” 太子不假思索地答道:“藏匿信件情有可原,但放任‘叫魂’的流言扩大并且未曾上报,应当判以办事不力之罪,处以降职或者革职的惩罚。” 皇帝又问:“那以后呢?” 太子面露困惑。 皇帝叹道:“从此事看,叶家可用,罚过之后,你应当多给他们一些关注,适时地给些机会,让他们感念你的知遇之恩,为你所用,这才是君王用人之道。” 在皇后和皇帝慈爱的目光之中,年仅十岁的太子坚定地点点头。 皇帝抚摸着太子毛绒绒的头顶,心中有些无措。 太子是自己唯一的嫡子,聪慧却年幼。 相比之下,他的几个哥哥皆已长成,各有各的心思。 三儿子今日能如此痛快地舍弃叶家这门姻亲,保不齐明日就会在他百年之后,闹出兄弟阋墙的事情来。 皇家亲情本就凉薄,他如何能够放得下心来? 第二十二章 混乱 如今已是八月底,距离叶祝锦和叶祁舒接受三司会审,已过去了三日。 谢氏站在叶家的正门前,有些心绪复杂。 她刚刚告别的,是京城谢家的仆妇,那人是来给她递消息的,先说了请谢氏原谅前几日闭门不让她进的行为,又和她说了如今朝堂上的情形。 前日,陛下向几位皇子考问学问,几位皇子都回答得很好,陛下却偏偏挑了三皇子的刺,问他是选择“亲亲相隐”还是“大义灭亲”,三皇子吓得一身冷汗,根本答不上来,陛下便拂袖而去。 朝堂之上最是见风使舵,便有人猜到皇帝是在借此表达对三皇子上书严惩叶家的不满,但朝中也有人猜测,陛下是对三皇子未能及时发现并禀报叶家之事而不满。 朝堂之中顿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三皇子“大义灭亲”,这一派的人数较少,嘴皮子却很利索,多是些想要青史留名的御史和孤臣,还有刑部不少以法不容情说事的官员。另一派支持“亲亲相隐”,多是些世家出身的子弟,这些人门阀复杂,亲朋众多,实则是在为自己辩护。 朝堂之上,混乱非常,已经很少有人去关注叶家是否涉及晟王谋逆案了。 京城谢家中官位最高的是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谢伯谦,为官多年最为擅长观察朝堂动向,由此看出叶家怕是要翻身,这才派了仆妇来和叶家劝和,并告知了朝堂消息。 谢氏感慨万分,将此事告知了沈太夫人,沈太夫人冷笑一声,说:“京城谢家,到底没有江南谢家的风度,见风使舵的伎俩用得真好。” 谢氏出身江南谢家,对沈太夫人此言深有体会,闻言并不生气,反倒十分认同。 两人正关着门分析着叶家下一步该如何做,就听到门外响起了焦急的叩门声,冯妈妈喊道:“太太,老太太,二姑娘起了高烧在佛堂晕倒了,奴婢自作主张已经将人抬到了琼花院里。” 沈太夫人和谢氏当即坐起身来,一口一个“囡囡”地冲到了琼花院。 琼花院里,叶瑶正小心地看护着叶琼,见叶琼烧得双脸通红神志不清,只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沈太夫人悔得不能自已,拉着谢氏道歉:“都怪我,这几天雨水不停的还让琼儿去佛堂罚跪,结果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受了凉起高烧了,都怪我!” 谢氏心痛如绞,但还是勉力劝着沈太夫人:“母亲,罚跪这件事是我也同意的,不是你的错。我们还是先找个大夫来,看看情况究竟如何吧。” 几人正说着,叶瑾就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带着位老大夫的卢夫人。 叶瑾的头上也包着纱布,纱布上隐隐可见血痕。 谢氏十分惊愕,卢夫人已经越过众人,一把抓住谢氏的手,说道:“你别担心,瑾儿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被不明所以的百姓拿石头砸破了头,少丹刚巧遇到,就把人带到了我那里上药。琼儿的事,我也听来禀报瑾儿的丫鬟说了,猜你们刚遣散仆妇必定手忙脚乱,就带着大夫过来了。放心,大夫是我娘家人,医术信得过。” 谢氏泪眼蒙眬地说:“难为你如今还想着我们……” 卢夫人笑道:“若不是少丹拦着我,说你们院里还有锦衣卫守着,我早就过来了。当日我和少丹初来京城,少丹起了高烧,还是你们帮我请的大夫,如今也得给我个报恩的机会把?” 沈太夫人又哭又笑,连连点头道:“好,好!叶家也记你们的恩情!” 那边厢,大夫已经诊完了脉,有些生气地抖着胡子对着叶家众人骂道:“这姑娘是连日奔波累到了,又受了寒才起的高热。好好的姑娘家,烧到现在了才发现,再晚一点都要烧坏脑子了!” 一句话说的叶家众人脸上尽是羞惭。 老大夫见状才面色略缓了缓,写了药方,又嘱咐素鸢和流莺两个丫鬟道:“去取些烈酒来,每两个时辰涂在手心、脚心、背部、肘窝和膝盖窝,冷帕子也要记得换,等到热度降下去了就可以停止了。如果还不行,再去卢家找我。” 两个丫鬟忙点点头记下,还互相确认过有没有记错,另有其他的丫鬟捧了烈酒来。 老大夫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冲着满院子的人吼道:“还待在这里干嘛,病人需要休息!” 沈太夫人当即起身,谢氏却拉住了她,又叫上了叶瑶:“母亲,琼儿这里只能先交给你了,我原本和琼儿说好了要去大理寺看看老爷和大哥,如今琼儿这样,瑾儿也受了伤,我还是带着瑶儿去吧。有劳母亲费心了。” 沈太夫人连连摆手:“你放心去吧,顺带送卢夫人和大夫出去,好好谢谢人家。” 谢氏点头应下。 原本混乱非常的琼花院又瞬间安静了下来,丫鬟们走路都静悄悄地斟酌着步子。 素鸢和流莺红着眼睛替叶琼降着温,叶瑾则走到离琼花院正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向等在那处的卢少丹说:“大夫看过了。” 秋雨绵绵,即使站在檐下,卢少丹身上仍湿了大半,应当是已等了不少时间。 听到叶瑾的回复,卢少丹侧着身微微颔首,便要起身离开,却被叶瑾叫住。 叶瑾问到:“少丹,你是不是……” 卢少丹转过身来,眸色幽深,让叶瑾始终无法说出那下半句话。 卢少丹却倏忽笑了起来,说:“我帮你们,是出于报恩之心,也是因为你们叶家仁善。” 说完,卢少丹就踏上檐角一跃回到了卢家小院。 叶瑾长呼了一口气,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只觉得心中混乱非常。 卢少丹的心中也混乱非常。 他自知,自己没有将话说全。 他帮叶家,更是为了叶琼。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叶瑶跟着谢氏来到大理寺门口,接待她们的是大理寺正杜思衡。 杜思衡是特地从主管大理寺狱的右推丞手里抢了这份差事的。 他家中有个弟弟,昨日才刚刚升上文山书院的三年级,言语间对叶家很是推崇:“哥哥,你不知道,叶琼姐姐和我一样也是跨级考上来的,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叶夫子也很厉害,我一直以为我的记性算强了,就在课上向叶夫子发起挑战,结果被叶夫子问倒了。” 杜思衡倒是对叶家女儿的才学并不是很感兴趣,只对叶家人的风骨很是推崇。 叶家小女叶琼为护父亲所建的桥梁,当着众多百姓断发的事情,他作为大理寺正自然是知道的。不同于其他同僚,他对此举很是赞赏。 常年与案件打交道,杜思衡知道百姓易受煽动,当时的情况,不破不立,否则被拆的恐怕不只是桥梁,叶家人和几位工部官员的安全也要受威胁。 能教出叶琼这样果决又有孝心的女儿,叶家值得一交。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杜思衡见到下车的并不是叶琼时,心中是有些失望的。 面前的少女轻柔如雾,温婉端丽,像是春天悄悄藏在枝叶里开放的含笑,矜持而优雅,却香气悠远。 叶瑶见到杜思衡略有些惊讶,这个人她认得的,是那日三司会审时大理寺一方的官员。 叶瑶随同谢氏向杜思衡行礼,道:“见过杜大人。” 杜思衡还以一礼,说:“两位是想见两位叶大人吧,请跟我来。” 大理寺狱设在大理寺的角落里,走过去要穿过整个中庭,虽有打伞,到底湿了鞋袜。 叶瑶向中庭看去,几个负责向大理寺各处运送卷宗的书吏们正抱着高高的卷宗,艰难地在回廊中行走。 雨后地面湿滑,一个抱着卷宗的书吏没有站稳,向前滑了一跤,满地的卷宗落了一地,原本覆盖在卷宗上用以挡雨的油布也破了,卷宗被飘进回廊的雨水沾湿了不少。 杜思衡一惊,疾步上前替书吏将卷宗全部整理好,嘱咐道:“雨天路滑,宁肯慢些。这些卷宗很重要,污了一块就要重新抄写,太费时费力了。” 嘱咐完,杜思衡就重新走回了叶瑶与谢氏的面前,抱歉道:“耽搁了一会,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走吧。” 叶瑶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对谢氏说道:“阿娘,我们车上还有几件蓑衣和木屐,我看不如送给大理寺的书吏吧。” 谢氏十分赞同,便让身边的婆子去车上取了物件。 杜思衡的眼睛一亮,向谢氏和叶瑶拱手道:“多谢二位慷慨,东西我会请人按价结算给你们的。” 谢氏笑道:“不过举手之劳,我家中还有许多,实在无须如此。” 杜思衡于是不再相劝,看着叶瑶与谢氏的目光更加柔和了起来。 将二人送到大理寺狱门口,杜思衡便向二人告辞:“我还有卷宗要看,二位听狱卒安排就好,在下先行告辞。” “司正大人。”叶瑶叫住了杜思衡,将自己的伞递给杜思衡,“我见大人的伞有些旧了,伞柄处甚至有些漏雨。大人不如用我这把吧,我和阿娘用一把便好,车上还有多的。” 杜思衡有些意外,到底没有拒绝。 自己从不在意这些,没想到竟被叶瑶发现了。 杜思衡打起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叶瑶正等着狱卒放行,她对杜思衡的目光若有所觉,回过头向他看了一眼,向他微微颔首。 杜思衡握紧了手中的伞,走回了雨中。 第二十三章 转折 叶琼醒来时,头依旧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冷。 取下额头上的冷帕子,叶琼一手撑着头,一手掀开了帐帘,向正拨着炭盆的流莺问道:“我记得我之前还在佛堂里罚跪,现在怎么回琼花院了。” 流莺见她醒来很是惊喜,先在叶琼的身后加了个引枕,才端了药嗔道:“姑娘还说呢,别人罚跪都想着偷懒,就姑娘真的跪满了三天,这不就受了风寒病倒了吗?老太太和太太可吓坏了,整个琼花院乱做一通,还是住在隔壁的卢夫人带了大夫过来。” 叶琼皱着眉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流莺适时地递上一碟蜜饯,叶琼连嚼了好几颗才缓解了嘴中的苦涩,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府中可有什么事?” 流莺回答:“现在是巳时初。府中没什么事,倒是听说邹山长来看姑娘了,如今正由老太太和太太在梧桐院接待着呢。” 叶琼的心中一动,当即下了榻,对流莺吩咐道:“替我换件见客的衣裳,我去见见山长。” 流莺“哎”了一声应下,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姑娘可真是劳碌命,如今还病着呢,应当多休息会。” 叶琼心中一软,说:“爹爹尚在狱中,如何休息得心安,行了,我去去就回。” 叶琼来到梧桐院时,邹山长正要告辞回书院,见叶琼走来,捋着胡须笑道:“能走动了,看来应是无碍了。” 谢氏见叶琼能下榻了也很是惊喜,见她面颊微红又瞪着她说:“病还未全好呢,怎么就出来了?” 叶琼笑道:“听说山长来了,所以想着怎样都得来见一见。既然我来了,阿娘就回去吧,我亲自送一送山长。” 谢氏原想反驳,但观二人面色猜测他们是有什么话要说,便说:“那好,我就偷个懒了,琼儿,你送山长出去吧。” 叶琼向邹山长行了个礼,说:“山长,请跟我来吧。” 叶府不大,梧桐院离正门并不远,叶琼领着邹山长,身后远远地跟着丫鬟们。 两人走到距离二门处不远的一株楠树下便停下了脚步,邹山长率先发问:“叶琼同学,你让叶夫子给我带信,到底所为何事?” 叶琼向邹山长微微屈膝,道:“我有一事想请山长相助。” 前几日,叶琼尚在佛堂罚跪的时候,就让叶瑾给叶瑜带了消息,请叶瑜务必说动邹山长前来叶家一趟,自己有要事相商,自己会为邹山长找到那个来叶家的借口。 叶琼的病,便是借口。 夫子关心学子,见学子因病未至学堂,而去学子家中探望,是再正常不过的理由。 于是,叶琼便在罚跪佛堂的深夜里,悄悄淋上一个时辰的雨,这才让自己染上了风寒。 只是叶琼没有料想自己的身体,比自己以为的要差上一些,大概还是上次落水的时候没有将身体调养好。看着亲人们为自己揪心,叶琼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但是没有办法,她需要邹山长的帮助。 这样想着,叶琼将请求细细道来:“邹山长应该对京郊桥梁之事有所耳闻。百姓愚昧,迷信之事非我一人可破,也非叶家可破。但您不同,您是文山书院的山长,德高望重,桃李满门。百姓不会听叶家人的话,却会听您的话。叶琼在此请求山长,能够出面为百姓破除迷信。” 邹山长的神色不为所动,只看着叶琼笑:“叶家的案件形势未明,如今又牵扯上了人命,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愿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叶琼笑道:“因为有利。破除了迷信,可助山长与文山书院的声望更上一层楼,山长难道不心动吗?” 邹山长但笑不语。 叶琼再接再厉道:“山长,我们不如来打个赌,若是叶家能摆脱在建桥时施行了厌胜之术的嫌疑,山长就帮忙出面破除迷信,可好?” 邹山长笑出声来,目光中终于露出了几分赞赏:“好!许多读书人都不喜欢谈利益,我却不赞同。不先利人,如何利己?你能考虑到我的难处,我就与你定下这个赌约!” 说着,邹山长就伸出手来,叶琼会意,也伸出手,二人一击掌,赌约便定了下来。 击完掌,邹山长笑呵呵地说道:“既然已经说定,总不能让叶家一家忙活。如果有难处,可以告诉我一声,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到底多条路子。” 叶琼眼睛一亮,忙道:“不知邹老山长在大理寺可有人脉,能让叶家见见那两具浮尸” 邹山长沉吟一刻,便笑了起来,笑得像只老狐狸:“你问对人了。大理寺正杜思衡是我的学生,昨日来我家中做客,还向我抱怨大理寺中人手不够呢,让我推荐几个能用的学生给他。我把你们推荐给他吧。” 叶琼笑着谢过。 …………………… 杜思衡觉得自己有些倒霉。 只不过是前几日跟自己的老师抱怨了几句,老师就给自己找了份拒绝不得的差事,要他大半夜的带着一帮公子小姐去城北的义庄里看尸体。 杜思衡提着盏纸灯笼,身后则跟着叶琼、叶瑶、叶瑾和卢少丹。 叶琼一行人里,叶琼和叶瑶是瞒着长辈偷偷出来的。 秋风萧索,叶琼将自己包裹在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里,低下头轻咳几声。 卢少丹蹙起了眉,抱剑走在一行人的最后一言不发。 叶瑶悄悄抬眼偷看了杜思衡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自己不过是不放心妹妹才跟过来的,没想到带路的竟然是这位杜大人。 杜思衡认命地叹了一声,白俊的脸在灯笼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怖,他说:“只能进两人,你们选两个人跟着仵作进去吧。”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还是叶琼先开口说:“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姐姐就算了,你胆子小,受不住的。” 叶瑶认命地点点头,这一点上,她真的不如自己妹妹,小时候,她还被妹妹讲的鬼故事吓哭过。 叶瑾也想开口,却被卢少丹率先打断了:“我也去吧,叶瑾你别去了,你没见过尸体,不知道浮尸的恐怖。” 叶瑾刚想问一句你也见过吗,卢少丹就冷冷地说:“我见过。”说完,卢少丹和叶琼跟着仵作进了义庄。 叶瑾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小妹也没见过,她难道受得了吗?” 义庄里,仵作指导着二人净了手换上专业的衣物和手套,又在脸上裹上了专门的浸过药水的面巾,当着叶琼和卢少丹的面翻动起了尸体。 即使用了冰块,尸体依旧生了蛆虫,在脆弱苍白的皮肤下蛄蛹着。 这是叶琼两世加起来第一次直面尸体,见到的第一眼,叶琼就觉得肠胃之中翻江倒海,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稍微好了一点。 仵作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打心底里钦佩,又看了眼一边神情平静的卢少丹,心中更是喟叹。 得,他说什么人才能大半夜的来看尸体呢,这两个都不是一般人。 照顾着叶琼的情绪,仵作尽可能快速而扼要地说着验尸结果:“死亡原因是溺水。两具尸体的腰上都有绳子的淤伤,后脑有钝器伤,除此以外没有伤口,也没有挣扎痕迹,推测是被人打晕了以后,在腰上捆上石头扔进河里溺死的。” 仵作说着,忍不住“啧”了一声:“死因很明确,身份也已经被大理寺查明了,是两个市井百姓都认识的街头混混。但是死亡时间实在无法判定,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泡了很久,腐烂程度太深了,只能判断出来应该是在中秋前后,误差在两天左右。” 叶琼强忍着恶心看完了全程,见尸体上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有些失望,又问向仵作:“那尸体身上或者身边可有什么物件?” “有。”仵作点头说,又领着他们到了另一边,“这里都是我从浮尸上取下来,大部分被大理寺拿走当作证物存档了,只留下这些,因是大案所以一直不敢动。” 不用直面尸体,鼻间的腐臭味也淡了一些,叶琼的面色放松了些,一一看起了证物:“咦,这衣服的布料,是缂丝的,这个人买得起吗?” 仵作说:“大理寺那边也是这么说的,说是有人出钱买了这两人的命哩。” 叶琼蹙眉,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那外衣又仔仔细细地察看起来。 “怎么,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吗?”一旁的卢少丹问道。 叶琼摇头:“我对衣服布料不是很熟悉……我记得姐姐之前定亲的时候,阿娘把她嫁妆里的绸缎庄给姐姐了,姐姐因此打理过一段时间,或许她知道。” “我去喊她进来。”卢少丹当即说道。 叶琼等了一小会儿,叶瑶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自然,应该也是在强忍着恐惧与恶心。 叶琼在心底叹息一声,将衣服布料拿给叶瑶看,说:“姐姐,你看看这布料。” 叶瑶强压下已经到了嗓子眼的酸水,接过布料放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翻看,不一会儿就激动地说:“琼儿,这是江南谢家独创的纹样,是直接从江南运过来的布料,其他绸缎庄都没有的,只有阿娘的成衣铺子里才会用这种布料!” 叶琼闻言也是狂喜,叶瑶已经继续说道:“能用这种布料做的衣服必然价格昂贵,这么贵的衣服出售成衣铺子里肯定有记录!” 叶琼的心中一动。 有了成衣出售记录,说不定就能确定这两人的死亡时间了。 仵作说两位死者的死亡时间不定,大概是在中秋节前后,京郊的桥梁是在中秋节前一天修完的,中秋这日爹爹和大伯父回了叶府过节,而中秋第二日爹爹与大伯父就入了狱…… 爹爹一向对督建的工程盯得很紧,真凶在桥梁竣工前不好下手,中秋节时民间又有赏月的习惯,更是做不到杀人抛尸,真凶很有可能是在八月十六以后杀的人。 八月十六,爹爹和大伯父却刚好入狱,绝对不是真凶。而且此时桥梁也已经建好,爹爹和大伯父更没有了要为修桥杀人的动机。 若是能证明这两位死者八月十六这天以后还活着,爹爹和大伯父的嫌疑就可以解了! 叶琼觉得自己仿佛是摸黑走路的人终于见到了光,心中激动万分,当即向仵作让叶瑶描下花样,然后换下装备,与叶瑶同众人说了自己的想法。 杜思衡赞道:“此言有理。幸好叶瑶姑娘也跟着过来了,大理寺只当那衣服名贵,也问过几家绸缎庄的老板,他们只说这布料名贵,却没想到它竟这么特殊。” 叶瑶刚想谦逊一番,张开口却哇地一声吐了个天昏地暗。 叶琼顺着叶瑶的背,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也侧身捂着嘴大咳起来。 饶是如此,叶琼还是从腰间扯下之前谢氏给她的牙牌,递给叶瑾:“哥哥,这个是阿娘的牙牌,拿着它可以调动她嫁妆里所有的管事,你去找成衣铺的管事把记录调出来看看吧。” 叶瑾郑重接过。 此时天已微微亮,叶瑾擦着宵禁解除的时间先回了内城,其余几人也先回了家。 卢少丹将叶琼和叶瑶二人送回府后便离开了,叶瑶心中忐忑不安,跟着叶琼等在了琼花院,一握叶琼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也全是汗。 叶琼向叶瑶勉强一笑,二人又焦急地等待了一刻,便听到叶瑾急切地敲开了琼花院的门:“大妹,二妹,我查到了,那两人是在八月十七买的衣服,管事还对那人的脸有印象呢!” 八月十七,比叶琼预料的八月十六还晚了一天! 叶瑶喜极而泣,回头一看,叶琼也已泪流满面。 第二十四章 收场 从义庄回来后,在杜思衡的带领下,大理寺向谢氏成衣铺的管事要到了成衣的出售记录,更借着这条线索找到了八月十七这日,曾在成衣铺子里见过两位死者的目击证人。 有了这样决定性的物证与人证,叶琼的大伯父和父亲终于洗清了为建桥杀人的嫌疑。大理寺根据现行掌握的证据,认为叶祝锦与叶祁舒与晟王谋逆案无关,此事是他人栽赃陷害,但二人办事不力也是事实。 因此,在皇帝的默许之下,叶祝锦与叶祁舒依旧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一是为了惩罚二人办事不力,二则是为了让他们继续配合叫魂案的调查,毕竟究竟是谁栽赃陷害叶家二人,更妄图通过此案搅动朝堂风雨,大理寺依旧一筹莫展。 皇帝原本也并不指望着大理寺能查出来什么,暗中又派遣了锦衣卫全权调查此事。 大理寺找到的新证据也曾在朝堂之上引起了小小的纷争,但是最终在皇帝刻意引导的“亲亲相隐”与“大义灭亲”的争论局势里,回到了水面之下,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这样的结果,对于叶琼与叶家来说,已是足够庆幸。 官复原职已是奢望,如今能留下性命,便已是万幸。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叶祝锦与叶祁舒尚在狱中,叶家三房还是悄悄地关起了门庆祝了一番,并邀请了在此事中鼎力相助的卢少丹一家。 叶琼心中高兴,便背着人悄悄启了壶酒,在宴席的角落里,斜倚着栏杆自饮自酌了起来。 卢少丹见席上突然不见了叶琼的身影,便寻了过来,一来就见到少女拿着酒壶,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笑中带泪,眼中噙着泪光,似是碎在她眼底的星辰,漂亮得过分。 卢少丹的心头蓦然一悸。 叶琼笑着向他举杯,说道:“你来啦。这一杯敬你,多谢你的相助。” 卢少丹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来接过叶琼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下,说:“酒我喝了,道谢我也接受了,你就别再喝了,小心明日宿醉头疼。” 侍立一旁的素鸢左右看看,到底没有将话说出口。 那个酒杯,姑娘也用过啊。 叶琼到底放下了酒杯,因为她看见流莺正向这里快步走来。 叶琼心中一紧,以为是狱中的大伯父和爹爹又出了什么事,那边流莺已经喊了起来:“姑娘,回来了,五老爷回来了!” 叶琼怔了一刻,过后就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忙提着裙奔向流莺,说道:“真的?如今在哪呢,快带我去见他!” 卢少丹犹在原地,看着叶琼翻飞的裙摆像只蝴蝶飘忽而过,低头一笑。 …………………… 叶琼来到梧桐院时,卢夫人为了不打扰叶家亲人相聚已经见机告退了,五叔叶祀竹正跪在沈太夫人面前磕头,喊道:“儿子不孝,游学三年方归,让母亲和兄嫂担心了。” 说着,叶祀竹的脸上更是羞愧,声音也哽咽起来:“家中出事之时,儿子仍在外游历,还是到了京北的驿站才听说了叶家出事的消息,悬着一颗心紧赶慢赶地回来,到底没能助上一臂之力,儿子惭愧!”说完又是咚咚三个响头,直说得满院子的人泪水盈睫。 “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沈太夫人哭道,亲手和谢氏将叶祀竹从地上拉了起来,“此案发生时,我还庆幸你在外游历没有受到牵连,如今案件已经告一段落,你又平安归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 叶祀竹泣不成声。 叶琼低下头抹去了泪水,扬起笑脸,给叶瑶和叶瑾使了脸色。 叶瑾忙上前扶着叶祀竹坐下,叶瑶则细声安慰起了祖母。 叶琼捧着一杯茶奉给叶祀竹,走得近了才发现五叔满身风霜,就连胡须都没来得及剃。叶琼心中更是酸疼难忍,嘴上还是笑着喊:“五叔,你可还认得我吗?” 叶祀竹抬眼打量着叶琼,见记忆中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娇娇稚童,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的少女,虽才十二岁,却已隐约有了倾城之姿,有些恍然。 叶祀竹想要伸手向往常一样抱起叶琼举高高,又想起她如今大了,便只是在她的头顶摸了摸,道:“我们囡囡长大了!” 叶琼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前世,她最后见到的亲人就是五叔。 如今,五叔虽然满面风霜,但依旧是朗朗好男儿,尚未被叶家的磨难压弯了脊梁。 但是,无论是前世和今生,五叔都如此疼爱于她,是她最亲近的五叔! 众人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亲人团聚的百感交集中平静下来,由沈太夫人亲自给叶祀竹细细讲了叶家的近况与叫魂案的经过。 叶祀竹细心听完后,犹惊魂未定,更是对与四房的背叛愤愤不平:“四哥欺人太甚!” “已经不是你四哥了。”沈太夫人语气淡漠,“既然除族,我们以后叫他叶祖辉就好。” 叶祀竹称是,又转头称赞起了叶琼:“我们琼儿果然冰雪聪明,此事能得到如今结果,靠的多是琼儿的机智!” 沈太夫人眸光一动,谢氏的神色也不自然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郑重。 冯妈妈见状,忙招手带着一众下人先退下了。 沈太夫人向叶琼招手道:“琼儿,你过来。” 叶琼心中已有猜测,庄重地上前跪在沈太夫人的跟前。 沈太夫人心中一叹,对于即将做出的决定更加坚定,她喊了冯妈妈过来,冯妈妈恭敬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叶家大钥匙双手奉上。 叶瑶失声叫了起来:“祖母?” 沈太夫人微微颔首,郑重地将钥匙放在了叶琼举起的双手里,紧紧握住了叶琼的手,说道:“如今你五叔也回来了,我就正式宣布了。上次将大钥匙交给你和瑶儿,不过是暂行的无奈之举,你和瑶儿给了我们一份满意的答卷。琼儿,这段时间,你行事妥帖、应对得当,我和你娘都看在眼里。不久前,你和你姐姐把这把钥匙还给了我,我如今再正式交给你。我和你娘决定,将整个叶家交给你掌管的,等你出阁以后再收回来给你未来的大嫂。” “祖母!”叶瑾听着事情拐到了自己的婚事,忍不住羞窘起来。 “祖母……”叶琼握着大钥匙,并不觉得惊喜,只觉得肩上责任深重,不敢大意。 沈太夫人拂了拂叶琼的肩膀,似是要替她拂去肩上的重担,笑着说:“别担心,我和你阿娘也会帮助你的,你还有兄姐呢,再不济,你五叔也是堪用的。我和你阿娘把冯妈妈和白鹭也都给你,你尽管差遣她们。” 冯妈妈正式向叶琼微微屈膝站在了她的身后,叶祀竹则笑道:“琼儿尽管用我。” 谢氏也欣慰一笑,说:“我嫁妆的牙牌就暂且给你姐姐收着了,有事找她就好,我不会过问。” 叶琼向沈太夫人盈盈一拜,承诺道:“孙女必不辱命。” 说着,叶琼站直身,向沈太夫人和谢氏说起了建议:“既然叶家如今交给我掌管,那我就直接说我接下来的想法了。” 众人颔首,叶琼便继续说道:“如今大伯父和爹爹的境况已不必担忧,陛下圣明,已知叶家的无辜与忠心,如今还关着他们不过是要给些惩罚,大伯父和爹爹短期内会吃些苦头,叶家也会没落一段时日,这一点,我们心里都要有个数。” 沈太夫人笑道:“纵是鲲鹏,那也有要蛰伏的时候,我们不怕。” 叶琼也笑道,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骄傲:“既是鲲鹏,就不怕会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日子。” 叶琼说着,又向众人一拜,指了指外面的天色:“今夜尚有星光,看起来晴朗。但我们心里要有个数,爹爹入狱前就多次说了,今年秋季多雨,恐有大汛,京城怕有大灾。为防大灾,叶家应在此刻尽可能地多多买粮,但不能引起他人注意,可以少量多次地进行购买,也可以多跑几家粮行。” 叶祀竹说:“这事交给我,我有几个朋友刚巧认识不少粮商。” 叶琼却否决道:“不,此事交给阿娘和姐姐去办。江南谢氏的名头可不是虚的,有阿娘出面,此事才能事半功倍。而且如今京城附近已经出现了部分洪涝灾情,京城的粮食可能已经不太够了,还要去更富庶的南方购买……江南谢氏除了卖粮食外,还卖其他很多必用的物品,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也是很重要的,也需要囤一些。” 说到这里,叶琼一顿,将目光锁定在了叶祀竹的身上:“至于五叔,你有另外的任务,我待会再与你说。” 没被提及的叶瑾问道:“小妹,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叶琼一笑,语气带着鼓励:“哥哥,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们三房的希望,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读书,早日中进士。京城的世家中,为什么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才能传过百年,那是因为大多数的世家后继无人!我叶家也是出过像祖父一样的帝师的,哥哥要取得功名,入翰林,入六部,甚至入阁拜相,让京城各家看看,我叶家不是后继无人!” 一席话说得众人热血澎湃,叶瑾当即拍案而起,喊道:“好,我这就每日头悬梁,锥刺股,争取得个一甲回来!” 叶祀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爱读书,只爱浪迹江湖,看来是帮不上这个忙了。” “五叔自有五叔的用处。”叶琼笑道,神情转瞬却又凝重起来,“我要五叔,成为叶家的后路!” “什么?”叶祀竹叫了起来,就连沈太夫人和谢氏也是一脸惊色。 叶琼继续说道:“如今的朝堂局势,祖母应当也看得很轻,几个成年的皇子不安分,太子却还年幼,朝堂的大乱,是迟早的。不说叶家,纵观大凉几百年历史,能在夺嫡风波中屹立不倒,何其艰难。叶家经此一事已经上了棋盘,是该想想自己的后路了。” 沈太夫人思虑良久,最终表示赞同。 叶琼喟叹道:“我说句实话,五叔可别恼。你多年在外游历,交友广泛,又是庶子之身,京城中会在意你的,着实很少。我想着,祖母不如分出叶家一半家财来,让五叔去化名经营,这笔资产,进能成为促进叶家崛起的力量之一,退能成为叶家万一出事后,五叔隐退遁走的倚仗。” 叶祀竹摇头,说:“若是真的出事,我怎能独善其身!” 沈太夫人却道:“琼儿说的没错,今日之灾尚能躲过,那以后呢?我们总要留个后路。老五,你就听从琼儿所言吧。” 叶祀竹嘴唇翕动,到底没有忤逆沈太夫人。 叶琼安慰五叔说:“五叔,我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事实来说,可不一定呢。” 叶琼信心在握,上苍既然让她重生一世,她自然不会让叶家再次有个万一。 第二十五章 师徒 大理寺找到成衣铺的线索,并向百姓宣告叶祝锦和叶祁舒与河中两具浮尸无关后,邹山长便主动让叶瑜送来了消息。 叶瑜当时笑得神秘莫测,只说:“你放心去吧,是好事。” 叶琼心中疑惑,能让叶瑜说是好事的,应当不只是践行赌约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叶琼刚随着叶瑾来到京郊桥梁,就发现此处已经前前后后挤满了百姓与书生打扮的学子。 百姓尚显平静,学子们个个像是打了鸡血,完全不见平日的矜持骄傲,一个劲地高举着手中书册往里挤,有不少人被挤散了头发踩掉了鞋子,还不以为意地继续往里挤着。 叶瑾傻了眼,叶琼也有些奇怪,难道是邹山长做了什么吗? 正胡乱猜测着,叶琼就发现了一个袖手站在人群外,正认真地啃着冰糖葫芦的小书童。 叶琼一愣后便忍俊不禁,那不是邹老先生的小书童吗? 刚想过去,叶琼就又看见小书童身边多了一人,正是张景之,张景之的手里正拿着很多串糖葫芦。 明明该是有些滑稽的动作,张景之做来却自然无比。 换句话说,就算是被当做插着冰糖葫芦的竹桩子,他张景之也是最贵气的那根。 叶琼在心底里无情地嘲笑了一番张景之后,领着叶瑾向小书童走去,从荷包里取出块麦芽糖来,送到小书童的眼前,说:“小书童,吃这个吧,比糖葫芦好嚼一些。对了,上次见面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的姓名是什么?” 几句话说得张景之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叶琼不以为意,她上次就发现了,邹老先生与他的小书童,就是张景之的克星。张景之只要还想拜邹老先生为师,就要一直捧着这个小书童,才不会和她一般计较呢。 小书童抬头见是叶琼,忙笑着接过糖,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我叫楚风,叶琼姐姐叫我小风就好。不说这个了,老先生正等着你呢,你快跟我来!” 叶琼心中一动,邹山长这是把他的叔叔邹老先生也请来了? 小书童不理会张景之,领着叶琼和叶瑾两人,神气十足地向着人群喊道:“都让让,让我去老先生那里!” 有学子不认识小书童,刚要斥责几句,就被身边人捅了捅,劝道:“你不认识他,那是邹老先生一直带在身边的小书童,得罪了他,你就会连老先生的面都见不到了!” 此言一出,所有的学子都默默让开了路,小书童便袖着手昂起头,像只小公鸡一样把叶琼和叶瑾领到了邹老先生面前。 张景之默默站在了外围,自己找了个高处好看情形。 他知道,如果自己跟着进去,一定会被邹老先生赶出来。他可以在杏花巷邹家耍赖,但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邹老先生胡搅蛮缠,他也是要面子的。 张景之托腮盯着被小书童领着的叶琼,心底有些好奇。 叶家那小姑娘断发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很有勇气,又十分果决。 张景之自认和世家那些老古董不同,他骨子里就是离经叛道之人。 韩国公府的几个庶兄追名逐利,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张景之却并不喜欢,只觉得官场无趣。要不是听说邹老先生常常在外游历见识颇广,他是不会缠着一定要拜邹老先生为师的。 想到叶琼的行事,张景之忍不住一笑,难怪邹老先生对她刮目相看,连他都有些喜欢那丫头了。 邹老先生和邹山长在桥梁边上铺了草席,又放上了桌案和蒲团。两人席地而坐,面前跪坐着一位学子,此时正被邹老先生训斥得面红耳赤不敢辩驳。即使被训斥得抬不起头,他仍双眼放光,待邹老先生说完后更是连连道谢。 楚风对于这种情形早已见惯不怪,向邹老先生喊道:“老先生,人带到了。” 邹老先生看到叶琼,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笑着请叶琼坐到他的身边,叶瑾则被邹山长叫到了他身边坐着。 有学子窃窃私语起来:“那位少女是谁?” “你不知道?那就是之前在这里,为了保护这座桥当众断发的那位。”另一位学子说着,脸上出现鄙夷。 这些质疑叶琼自然听得到,但她置若罔闻,只是安静而端正地跪坐在邹老先生身边,姿态让人挑不出一分错。 邹老先生满意地一笑。 见人已到,邹山长便带头说起了此行目的:“今日我们在此设下论道之所,是想帮助百姓破除迷信。‘叫魂’之言,因这座桥梁而起,也该在这座桥梁而终。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如今为了百姓,我们也来论一论鬼神!”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学子问道:“敢问二位先生,世上当真有鬼神吗?” 两位先生笑而不答,邹老先生反倒问起了叶琼:“学子叶琼,此问,该当何解?” 叶琼心中惊讶,当对上邹老先生鼓励的眼神之时,又明白了什么,便施施然地站了起来,说:“我认为,有,也没有。”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就连邹老先生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叶琼心中洋溢起了难以言说的感觉。 前世,叶琼对张旭东绝望以后,曾不停地扪心自问,为何会是我遭遇这些,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叶琼想不明白,她决定从书中去寻找答案。 重生醒来后,叶琼也始终在看书,各式各样的书,尤其是史书。 直到现在,叶琼恍然,是她从书中学得的知识、两世为人的积累,汇成一湾清泉,润泽了她的四肢百骸,最后润泽了她的眼睛,让她的视野开阔起来,让她的眼前看到的不再是小小内宅,而是整个天下。 两世所得,最终成为了叶琼握在手中的,仅属于自己的筹码,让今世原本年仅十二,尚处懵懵懂懂年纪的她,可以站在这里,与最出色的学子论一论道。 叶琼继续说道:“首先,我们要论一论,何为鬼神。我认为,鬼神,是当今世人对于一切无法解释的事物和现象的统称,换句话说,未知之物,便是鬼神。世界如何广大,总有我们不知道的事物,因此鬼神始终存在。但,未知总会变成知之,就说月食吧,古人以为是鬼神不满,派下天狗食月,今人却已经查明其并非鬼神之说,甚至能推断出月食的具体时刻。鬼神之说最终都可以被我们解释,因此也可说世上没有鬼神。” 听着论道的学子瞠目结舌,想要辩论,又发觉找不出可辩之点,对叶琼收起了鄙夷之心。 邹老先生面色得意地瞄了邹山长一眼,对方向他拱了拱手,表示甘拜下风。 观察着邹老先生行事的张景之心中已经起了猜测,邹老先生多年未再收徒,如今莫不是对那叶家丫头动了收徒的心思? 张景之沉吟一会笑了起来,没有嫉妒之心,反倒敬佩起了邹老先生的眼光。 叶家小女,光是这般出色的才学,就值得邹老先生为她破例。 邹山长向叶琼微微颔首,说道:“学子叶琼所言,甚有道理,也是我和我叔叔认定的道理。由此可见,‘叫魂’之言,纯属虚言。” 又有学子说道:“敢问山长,那易经占卜之类,还可信吗?” 邹山长解释了起来:“易经占卜,不过是告诉你事情可能的结果而已。就如一枚铜钱,你将它向上抛起,一面为字,一面为光,这是可以预判的。易经占卜,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有时候更是一种暗示。例如,我今日告诉你,你近日将有血光之灾,这血光之灾又是什么灾?小到砍柴时割到手,大到抄家灭族,都可以算是血光之灾。但是当我告诉你之后,你就会自动地代入我的话,觉得看什么都是血光之灾了。” 提问的学子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有个商户打扮的老妇人问道:“那,敢问两位先生,我们拜神求佛,这还有用吗?” 邹老先生笑道:“有用,怎么没有用!君子当正道于心,你拜神求佛,难道就不用吃喝拉撒,不用赚钱养家了吗?拜神求佛,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信心,我的行为有神佛保佑,我只要去做了,就肯定能做成功,你做事会更有信心了,是不是这样?” 老妇人笑着点头:“还真是这样。那些只知道拜神求佛,却不自己努力的,神佛想帮忙都没处使力呢,还不是坐吃山空!” 邹老先生又说:“再说‘叫魂’之言,哪有拿了人的头发或八字就能把人咒倒的事情。若真是如此,世上杀人最多的应当是媒婆,因为媒婆知道的八字最多!”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都笑了起来。 坐而论道许久,已经少有百姓再信“叫魂”之言,邹山长见天色已晚,便劝众人散去,扶着邹老先生一同坐上马车。 叶琼心中已有猜测,等在邹老先生身边没有离开。 在远处看着的张景之感慨一声,又突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那我以后是不是还要喊那个比我小的丫头叫师姐?” 张景之顿时烦躁起来,摇着折扇边走边叹地回了韩国公府。 邹老先生果然回过头来叫上了叶琼:“叶琼丫头,你也上来吧,我们顺路,一起回杏花巷。” 叶琼笑着应下,叶瑾和之前一样,被邹老先生无情地抛下,只能和小书童楚风一起挤上了邹山长的马车,所幸邹山长倒是对叶瑾很慈祥。 邹老先生的马车上还坐着他的夫人余氏,见到叶琼上马车,余氏并不意外,只是笑着看她,目光亲切,让叶琼想到了家中的祖母。 一上马车,邹老先生便开门见山,笑眯眯地向叶琼问道:“学子叶琼,你可愿拜我为师?” 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叶琼犹是一怔,过后便激动地要在马车上跪下行拜师礼,被邹老先生和余氏一齐拉住:“还在马车上呢,正式拜师的时候再拜。” 叶琼压抑住心中激动,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敢问先生,为何是我?” 邹老先生笑道:“刚刚论道时还如此骄傲,怎么现在反而不自信了呢?答案很简单,我爱才,你有才,仅此而已。” 叶琼热泪盈眶,眨了眨眼睛才消去了眼中的泪意。 邹老先生是当世大儒,经常受陛下召见,向陛下面授仁君之道,是少数可上达天听之人。 更何况,邹老先生德高望重,乃当今士林之首,邹老先生的背后,是整个大凉的读书人。这股力量,是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的。 天地君亲师,自己拜了邹老先生为师,就是真正的找到了一个可靠的靠山。 更何况,邹老先生才高八斗,能够学到邹老先生的一二才学,叶琼便已心满意足。 余氏见叶琼情绪激动,笑着揭了邹老先生的老底:“他啊,是真的很看重你呢,他侄儿,就是你们山长来请他,他还不乐意来,听说是你才来的。而且啊,他听说山长也想收你为徒急得要死,还是答应了山长要去文山书院教书,山长才答应割爱的。” 叶琼一愣,乐呵起来。 邹老先生和自己都是被邹山长算计了啊,邹山长得到大儒坐镇书院的机会,邹老先生得到一个徒弟,自己则更不用说,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叶琼却由衷地感谢邹山长的算计。 邹老先生哼了一下,又向叶琼嘱咐道:“让你家人准备束脩去,再摆个酒,我邹双瑞收关门弟子,那还是要点排场的,至少要让全京城都知道我收了个好徒弟!” 叶琼心中一暖,知道邹老先生,现在应该称师父了,是在给自己助阵呢。 她从此以后,也是有师父教导疼爱的人了。 第二十六章 拜师 今日,是叶琼拜师的日子。 卢夫人毕竟寡居,因此卢家不能来拜师宴。 卢少丹便在昨夜就给叶琼送了拜师礼,礼物是他自己亲手做的笔。这笔笔管用的是湘妃竹,笔头用的是山羊毫,不算珍贵,难得的是这份真心。 叶琼将这份礼物小心地收在小盒中,放在了梳妆台某个上锁的抽屉里。 叶琼心里惦记着那支笔,一夜辗转反侧,总是忍不住向那抽屉看去,好在第二天早晨精神尚好,完全看不出是睁着眼睛过了一夜。 素鸢和流莺早捧了洗漱的用具与衣裙首饰来,已经回了府的杜鹃侍立一旁满脸笑容。 往日里都是流莺给叶琼挑好每日的装扮,今日倒是叶琼自己挑剔起来,直到天大亮了才选了出来。 当今文人尚青,叶琼给自己挑的上衣便是雨过天青色的立领小袄,下裙是松花绿色的绣花鸟马面裙,因年龄尚小梳的是双丫髻,两边各簪上两支竹叶簪,通身庄重而不失俏丽。 等到巳时初,宾客未至的时候,邹老先生就已经带着他的夫人过来了。 邹老先生尚且矜持,只是不住地看着叶琼乐呵呵地笑。师母余氏已经拉着叶琼宛如亲女了,还对谢氏笑道:“且把琼儿借我一日。我和她师父早年失子,身边只收留了一个小书童叫楚风的,一直想要个女儿却始终不得。她师父早年也收过徒弟,却从没有收过女弟子,这下总算满足我的心愿了。” 一番话说得沈太夫人和谢氏心里熨帖极了,迭声嘱咐着叶琼好好照顾两位。 叶琼笑着应下,牵着余氏道:“日后若是师父严苛,还请师母救我。” 邹老先生瞪着眼睛,余氏笑得欢快:“瞧瞧,还没正式拜师呢,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靠山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 邹老先生到了以后,宾客也陆续到了。 因为顾忌着叶祝锦和叶祁舒还在大理寺监牢中,谢氏和叶琼商议过拜师礼不便大办,送出去的请帖也少,谢氏有些心疼小女儿,叶琼却说:“我们送出去的请帖数目少,是因为我们还是戴罪之家,也是谦逊。但邹老先生的名望在那里,此次拜师宴怕是会有不少不请自来的。” 谢氏觉得有理,便着意多准备了不少宴席,却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些。 巳时三刻过后,来参加拜师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不少是第一次上叶家的门,谢氏忙得晕头转向,幸好叶琼早已准备请了鸿宾楼的大厨来,才没有失礼。 邹老先生之后先到的,就是邹山长一家,大堂姐叶瑜拉着叶琼便道恭喜,笑道:“今日得按师礼,我之前曾拜我的公爹为师,我公爹又算邹老先生半个徒弟,按礼我该喊你一声师姑。” 叶琼忙笑道:“大堂姐可别笑我了,我还是叫你堂姐就好。”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大房和二房就来了,苏氏挺着肚子真心实意地恭喜着叶琼,但大伯母恭喜的笑容有些僵硬,说出来的话也干瘪瘪的:“琼姐儿啊,真是恭喜了,没想到你还能捡上这样的好运。” 叶琼笑笑,没有答话。 很快就到了拜师的吉时,拜师礼中第一步是正衣冠,叶琼到底是女弟子,便由师母余氏出面替她理了理衣襟与发髻。第二步则是盥洗礼,叶琼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前洗净双手,以示此后去杂存精,在日后的学习中心无旁骛。 第三步则是叩首礼,叶琼先对着孔圣人像九叩首,再是向着师父与师母三叩首,双手奉上投师帖。 叶琼每个叩首都叩得真心实意、虔诚无比,更是照着最规范的礼节,就连叩首的节奏、裙摆的幅度都分毫不差,让邹老先生眼中的满意藏都藏不住,笑着接过了投师帖。 原本只是冲着邹老先生名号来的几位儒生收回了轻视的目光。 这仪态,可真不像是十二岁的少女能做出来的,也难怪能让邹老先生都刮目相看。 叶琼心中苦笑一声,过后又是释然。 前世在宫中挣扎多年才练就的礼仪,若是能用在今时今地这拜师礼上,也不算枉费了那些汗水。 之后的环节便是赠送六礼束脩,向师父敬茶并聆听训诫。 叶琼恭敬地送上束脩,又捧了茶递给邹老先生和余氏,邹老先生接过饮了一口,便和蔼地说道:“我没什么好训诫你的,你聪慧、大胆又有孝心,为人处世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和看法,这些我都不会干涉你。 说着,邹老先生叹息一声,道:“当今世道对女子还是太过严苛,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的目光不在内宅,而在天下。我收你为徒,实则还是爱惜你。你因内宅所困,不能亲眼看到天下景色,这点我不能帮你,但到底能借毕生所学,让你透过我的眼睛,看看这天下绝景。” 邹老先生此言,让在场所有的女眷心中感慨良多,沈太夫人感触最深,她来自北疆,见过冰封万里、大漠黄沙,也曾有过豪气万丈的时候,到底在嫁人之后被内宅琐事磨灭。 叶琼亦是,心中酸涩与感动交织,万般情绪只能化作喉间一句哽咽:“师父……” 若前世自己能遇到邹老先生这样的良师,大概也不会囿于内宅情爱,被张旭东所伤了吧。 邹老先生狡黠地向叶琼眨眨眼睛,吹着胡子说:“但是你的才学我还是要好好教过的,若是教导过后达不到我认可的水平,我可不认你。” 叶琼莞尔一笑。 抛开当世大儒的头衔,师父就是一个可爱又智慧的小老头。 邹老先生说完,就亲自扶了叶琼站起来,带她一一见过在场的宾客:“这位是国子监祭酒胡哲章,你认识的,是你大伯母的家父。” 叶琼向胡祭酒行了一礼,胡祭酒却端起了酒杯,嗅了一嗅,哂笑道:“叶家的酒倒不错,是鸿宾楼的竹叶青?” 叶琼心中不耐,但顾忌着不能在拜师礼上让人觉得邹老先生的新徒弟失礼,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回答:“正是,胡大人喜欢就好。” 胡祭酒听叶琼说完,却把酒往地上一倒,讥笑着说:“区区罪臣之家,还好意思拿这么好的酒待客,真是暴殄天物!邹双瑞,你收了个罪臣之女做徒弟,眼光真是一年比一年差了。” 叶琼冷着脸站直身,邹老先生咬牙切齿地说:“胡哲章!” 叶琼替邹老先生顺着气,说:“师父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说着,叶琼又对胡祭酒讽笑道:“胡祭酒是哪里得到的消息,认定叶家是罪臣之家的呢?没错,如今我父亲和大伯父是还在狱中,但大理寺都说我父亲和大伯父已经洗清了谋逆与杀人的嫌疑,更何况这案件还没判个结果呢!” 叶琼说到这里,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胡祭酒的眼睛,嘴角却还挂着笑:“还是说,胡祭酒想越过大理寺,甚至越过陛下,给叶家定罪呢?” 胡祭酒额间冷汗涔涔,他不过随口一句,就被这十二岁的丫头拐到了不敬天子头上。 这丫头,果然是邹双瑞的徒弟,一样地狡猾刁钻,不把他这个本代表着士林之首的国子监祭酒放在眼里。 胡祭酒不动,坐在他一旁的一位年轻些的中年男子看不过去,说道:“胡祭酒这话确实欠妥。” “我承认我说话欠妥,并没有想要越过陛下的意思。”胡祭酒怒道,“但是这又如何,难道还要我向这丫头道歉吗?” 那男子竟真的点点头,说:“说错了话,自然是要道歉的。” 胡祭酒语塞,狠狠地摔了杯子就离了席。 邹老先生难得地沉下脸,对叶琼嘱咐道:“胡哲章此人,心胸狭隘,最是记仇。不用理会他,但也要小心他一点。” 叶琼颔首,心中已有思量。 师父在读书人中声望颇高,又时常得陛下召见,胡哲章这个国子监祭酒嫉妒师父,这才对她出言不逊。 师父心胸宽广,不在意这些,但她可不能不替师父在意。 师父君子坦荡,有时候未必能防得住小人行径。 邹老先生又领着叶琼见过那出言相助的男子,那男子没有等叶琼行礼便自我介绍起来:“在下是国子监司业苏青义,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的,我女儿是你大堂嫂,每次回娘家都会提及你。”说着,又送了叶琼一份拜师礼。 叶琼有些惊讶,目光望向苏氏,见苏氏向她微微颔首,才将拜师礼收了下来。 叶琼心中却有些同情起苏氏来,国子监司业,比国子监祭酒低一级,难怪大伯母处处压着堂嫂,还是娘家官阶不同的缘故。 邹老先生又领着叶琼见过几位熟人,其中一位便是大理寺正杜思衡,叶琼与他已经很熟了,没有等邹老先生介绍就行了礼喊道:“见过寺正大人。” 杜思衡笑着送上拜师礼,说:“我是邹山长的正式弟子,按礼也该喊你一声师姑的,这礼就算我孝敬师姑的。” 邹老先生明显与杜思衡私交颇好,哼哼道:“算你识趣。” 叶琼笑着收了礼,说道:“我还是叫杜大人就好,不能乱了辈分,不然我姐姐不依的。” 杜思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邹老先生也发现了端倪只笑着不说话。叶琼和杜思衡两个聪明人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让叶琼心中大定。 叶琼还是前几日听哥哥说了,才发现杜思衡与叶瑶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些猫腻,悄悄试探了叶瑶,叶瑶面颊微红,语气中却有些颓然:“杜大人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爹爹还在狱中,我不敢肖想的。” 叶琼听到此言,就知道叶瑶对杜思衡真的动了爱慕之心。 爹爹如今尚在狱中,以后可说不定,杜思衡身在大理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看来姐姐的亲事是有着落了。 叶琼的眼睛里亮着光,看着杜思衡的目光像是丈母娘看女婿,直把杜思衡看得汗毛倒竖如坐针毡。 叶琼认完了人,拜师宴已过去大半,叶琼扶着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邹老先生坐下,却听到大伯母尖锐的声音在宴席中响起:“琼姐儿,如今你拜了师,可别忘了大房对你的提携。还是我大度,没有计较三房连累大房的事情,时时扶持,不然,你今日可拜不了这么好的师父。” 宴席中的气氛顿时冷凝下来,叶琅和苏氏拼命给大伯母胡氏使眼色,胡氏就当看不见似的,眯眼等着叶琼答话。 叶琼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姿态端丽,从容地说:“大伯母说三房连累大房,我却不知道,是怎样的连累法?” 不等大伯母答话,叶琼便掷地有声地说道:“是我父亲栽赃大伯父栽赃到自己入了狱,还是我三房用了族中一针一线?大理寺查得清楚明白,大伯母不信,可以去问问在此的大理寺正,再不信,你还可以去告御状!至于后者,大伯母可别忘了,当初可是祖父去世前亲自分的家!” 大伯母胡氏面色通红,完全没想到叶琼会出言反驳自己,而且句句在理无法反驳。 叶琼见气氛已到,又低着头抹了抹泪,倔强道:“京郊的桥,可是大伯父和父亲一起建的,大伯父和父亲那些日子吃住都在桥边,大伯母这样说,不怕凉了大伯父的心吗?” 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无不动容,更有耿直的文官道:“没想到叶家两位大人如此克己奉公!” 胡氏脸一阵青一阵白,自己不过是想替被气得离席的父亲掰回一局,没想到竟被这样抢白,那些文官看着胡氏的鄙夷的眼神,让胡氏更加羞恼,盯着叶琼似是要在她身上烧个洞出来。 叶家三房的这个女儿,自己必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番! 叶琼察觉到了大伯母的敌意,心中讥笑。 第二十七章 小产 自入秋以来,京城中秋雨不绝。 邹老先生前日里给了叶琼几本卫夫人的字帖,叶琼爱不释手,就躲在琼花院里练起字来。 卢少丹送给她的笔很好用,叶琼也是开笔的时候才发现,卢少丹还在笔管上刻了一簇小小的琼花,旁边还有一个琼字。 叶琼蓦的就想起卢少丹送她礼物的时候,低头看着她的样子。 卢少丹业已十五,实话说来,他也是俊美的。不同于张景之的男生女相,卢少丹的样貌英气地多,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更有几分难掩的贵气,走在路上也是会被小姑娘们掷花的。 叶琼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 或许是相处久了,看着彼此的脸都习惯了,自己直到那天才意识到卢少丹也是很好看的…… 叶琼正胡思乱想着,杜鹃悄悄启了门进来,说:“姑娘,冯妈妈让我来说一声,大房的苏少奶奶小产了。” 叶琼写字的手一顿,满心愕然:“怎么回事,不是前几天拜师宴的时候还好好的?” 杜鹃蹙眉道:“冯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太太估摸着待会就要过来请姑娘一同去大房看看了,姑娘先准备着吧。” 叶琼颔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 大房里混乱非常,叶琼和谢氏与叶瑶刚走进苏氏的院子,就听到苏氏的嚎啕大哭,声音悲切,让人不禁心中恻然。 叶琼心中叹息,前世这个孩子就没能保住,没想到今生还是如此。 走进房中,隐隐还能闻到些血腥气。叶琅正抱着苏氏细声安慰,脸上也满是哀痛,大伯母胡氏坐在一边,脸上的哀痛没有那么深重,倒是有几分嫌弃。 胡氏的余光里刚瞅到叶琼一行人,就蹭地站了起来,指着谢氏的鼻子破口大骂:“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还好意思来,是不是要把整个大房都给毒死啊!” 谢氏被骂得一脸懵,叶琼和叶瑶也是迷惑,而胡氏的嘴上犹不停歇着:“我呸,什么兄弟情谊,你就是记恨着我家老爷官位比你丈夫高,我家老爷还是族长,才弄了那什么叫魂案。好啊,弄出叫魂案把两个人都坑进去了还不收手,还来害我的孙子,你们好狠的心!” 谢氏终于抓住了点话头,蹙着眉问:“什么害你的孙子,你别瞎说,我们三房什么时候害过琅哥儿媳妇这一胎了?” 苏氏停住了哭泣,叶琅也疑惑地问道:“娘,你说清楚点,到底怎么回事?” 被众人看着的胡氏神气起来,让她的丫鬟端了盆少了一半的糕点上来,说:“三弟妹,你看看这糕点是不是你们三房送过来的?” 谢氏一看,这确实是她昨日叫丫鬟送来的莲花酥。那天拜师宴上,她见苏氏喜欢,就在拜师宴后亲自下厨多做了些让丫鬟送到了大房。 谢氏便道:“是我送来的,这莲花酥怎么了?” 胡氏听到谢氏承认,声音就高了起来:“还说怎么了,这莲花酥里被下了大量的荷叶粉!这莲花酥送来以后没有其他人动过,只有可能是你们三房下了药。你不是没生养过,怎么会不知道孕妇不能吃性寒的食物,荷叶性凉你不知道吗?” 谢氏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但还是否认道:“大嫂,我怎么可能会给琅哥儿媳妇下药,不说这隔了一房,对琅哥儿媳妇下药对我没有好处,就说这莲花酥可是以我的名义送来的,我若真的想下药,怎么会让人知道是我做的?” 叶琼与叶瑶也点头称是。 就连苏氏也替三房说起了话:“母亲,这事怎么可能是三婶婶做的,她没有必要啊,你不是弄错了吧?” 胡氏听到自己媳妇否定自己,气得指着她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收了三房什么好处让你替他们说话?我是在为你说话!” 叶琅忙挡在苏氏与自己母亲面前,劝道:“娘,婉婉她刚刚小产,你别骂她。” 胡氏气得指尖发抖,左右看看,挑了一个便宜的花瓶往地上一砸,两腿一撒就哭诉起来:“老爷,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唷,帮媳妇找公道,媳妇怨我,就连儿子也不和我一条心,我是做的什么孽哦!” 一番哭闹,像极了市井妇人胡搅蛮缠,饶是叶琼,也被大伯母一番闹腾弄得头痛起来。 谢氏忍不住冷笑道:“大嫂在这做的什么戏,大哥可不在这里,你这戏又要唱给谁看?你一口咬定此事是我所为,你哪来的证据?” 胡氏坐在地上,指着那碟莲花酥喊道:“难道那莲花酥做不得证据?” 谢氏语塞,叶琼跟上说:“就算真的是我阿娘做的,大伯母又想让我阿娘怎么赔罪呢?” 胡氏眯着眼看着叶琼,讥讽道:“到底是拜了邹老先生为师的人,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 说着,胡氏又站起来,指着谢氏得意地说:“谋害长房子嗣,我要向族中请求开祠堂,把你送到家庙里去好好反省!” “不可能!”叶琼当即说道,“你休想把我阿娘送到家庙里去!” 胡氏狠狠地瞪过来:“我在和你母亲说话,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说着就抬起手要往叶琼脸上打去。 这次叶琼没有像上次一样挨打,而是直接伸手抓住了胡氏的手狠狠一甩,甩得胡氏半边身子都偏了过去。 谢氏和叶瑶忙上前查看,见叶琼并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看着胡氏的目光愈发不善。 叶琼冷声道:“这一巴掌,还有上次那一巴掌,加起来已经两回了。我没有打回去,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因为我敬重大伯父。没有道理的惩罚,我为什么要受,我阿娘又为什么要受?” 胡氏不言,只双眼猩红地盯着叶琼,心中到底忌惮。 叶琼又说道:“既然大伯母一口咬定是阿娘所做,阿娘又觉得冤枉,谁都说不清楚。那就报官吧,仔细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氏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忙道:“不能报官。” 叶琼心中狐疑,反问:“为什么不能报官。” 胡氏的眼睛左瞟右瞟,良久才说:“你们不要叶家的脸面,我还要呢,家丑不可外扬!” 叶瑶忍不住冷哼:“这个时候知道是一家人了。” 叶琼更加狐疑,悄悄后退一步,向站在身后的冯妈妈做了个手势,要冯妈妈去请个大夫来,冯妈妈当即叫了个跟着过来的丫鬟,悄声让她去请大夫。 气氛僵持,苏氏和叶琅心中也满是困惑,叶琼扶着满心愤怒的谢氏坐下,说:“既然报官不行,那就自己关起门来查吧。” 说着,叶琼走到那盘莲花酥前,刚拿起莲花酥就听胡氏高声叫道:“你要做什么,毁灭证据吗?” 叶琼看着胡氏紧张的神色,讽笑着说:“我怎么敢啊,那么多人看着呢。” 叶琼觑着胡氏的神色,见她死死地盯着那莲花酥看,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会是大伯母下的药吧?可若真是她,她图什么,堂嫂肚子里的可是她的亲孙儿啊! 叶琼心中困惑,仔细地察看着手中的莲花酥,又嗅了一嗅,手中一顿,当即撕下一小块放到了口中。 “琼儿!”谢氏忙叫住叶琼。 那莲花酥里可是放了大量荷叶粉的,对女子不好! 叶琼却已经将嘴中的莲花酥吐了出来,神色淡漠而笃定:“这莲花酥不是我阿娘做的。我阿娘做莲花酥会在里面放牛乳,这是我阿娘的秘方,但这莲花酥里没有。” 胡氏一愣,苏氏回想起来,说:“这么说来是的,三婶婶做的莲花酥里都有牛乳的香气,我还和三婶婶说过,三婶婶还告诉我她下次多加一些。今早这莲花酥送来,我还奇怪怎么没有牛乳味,还以为是三房没有买到呢,毕竟牛乳难得。” 胡氏咬着牙说:“或是因为要下药,故意没加牛乳呢?” 叶琼懒得理会,叶瑶不屑地说道:“大伯母在说笑呢?既然要下药,肯定要按着堂嫂的口味来,不然她怎么会吃呢?” 叶琅也说道:“母亲,看来此事真的不是三婶婶做的。” 胡氏没有回答。 院子外面又吵闹起来,胡氏刚想吼一句,叶琼已经笑盈盈地说:“看来是阿娘给堂嫂请的大夫到了。” 胡氏一句话堵在胸口。给苏氏请大夫,这是好事,她没理由拒绝。 大夫很快就被带了进来,隔着帘子给苏氏把脉,不一会儿就说:“这是不小心用了凉物了,饮食上还是注意些。好在还年轻,身子强健,我开些药调理调理就好,不用担心子嗣。” 在一旁的胡氏闻言长吁了一口气。 叶琼心中更是疑惑,大伯母这看着也不是不关心堂嫂,那又是为何? 叶琼正疑惑着,胡氏便又问起了大夫:“敢问大夫,这小产的那一胎,是不是女胎啊?” 大夫一愣,收了药箱就忍不住骂道:“谁说的女胎!这才四个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别说四个月,就是快到临盆了,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大夫能看出来孕妇怀的是男是女的!” 胡氏“啊”的一声,睁大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灰败。 这下连叶琅都发现了不对,迭声问道:“母亲,你到底做了什么!” 胡氏面颊一抽,嘴唇抖动着喃喃:“怎么会看不出来……她骗我,是她骗我?” 苏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顾刚小产的身体,哭喊着向胡氏扑来:“你还我孩儿命来!” 第二十八章 审问 叶琼一想到今日之事,就忍不住叹息。 事情到此已经十分清楚明白了。 大伯母不知道听谁说堂嫂怀的是个女孩,重男轻女、又一向对堂嫂不满的大伯母,悄悄替换了三房送给堂嫂的莲花酥,并在里面加了足量的荷叶粉,欲图除掉堂嫂腹中胎儿,并将此罪栽赃到无辜的三房头上。 苏氏哭得惨烈,从床榻上滚落下来,伸着手就要去掐胡氏的脖子,被叶琅和她身边的几个陪嫁丫鬟死死拦住。 拉扯之下,苏氏还是扯乱了胡氏的发髻,在胡氏的脸上和脖子上留下了长长的指甲抓痕,她双目通红地盯着胡氏,恨不得生啖其肉:“母亲,我敬你是母亲,为何你要害我孩儿,为何!” 胡氏依旧脸色木然,一言不发,任由苏氏隔着阻拦随意捶打,似乎还未从打击中缓过神来。 叶琅无奈,对苏氏身边的一个老仆说:“项妈妈,麻烦你先把母亲带下去休息。” 项妈妈是苏氏的乳母,跟着苏氏陪嫁到了叶家做起了管事妈妈,她虽性格持重,此刻也是满脸愤然心疼,忙道:“奴婢遵命。” 叶琼暗中点头,让堂嫂的人拉走大伯母,叶琅堂哥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倾向了。 琅堂哥还是心疼妻儿的,堂嫂到底比前世的自己好命。 胡氏被带走后,苏氏颓然地坐在地上痛哭,推开了叶琅伸过来的手。 叶琅有些无措,一边是他的妻子和刚殒命的孩儿,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下意识地不想去做选择,不敢相信此事真的是胡氏所做,一时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做。 叶琼走上前,细声劝道:“琅堂哥,我来劝堂嫂吧。” 叶琅见到叶琼,莫名松了口气,完全忽略了叶琼还是未出阁的十二岁少女,只千恩万谢道:“谢过琼妹妹了。” “琅堂哥先别谢过我,你该仔细去问问大伯母,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伯母问不出来,你就去问问她身边的人,总会有知道的。”叶琼冷声提醒道,“大伯母说的‘她骗我’,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她’是谁呢。” 叶琼的提醒,让叶琅终于在纷乱的思绪里抓住了一个线头。叶琅赶忙连声叫着自己的贴身小厮,拿着家伙事儿前去扣下胡氏身边的人一一审问。 没了叶琅在身边,苏氏流着泪歪在叶琼的怀里,谢氏忙叫过几个也红着眼睛的丫鬟把苏氏一齐重新扶上了床榻。几个丫鬟很是贴心,猜测苏氏应该有话说,将人扶上了床榻就静悄悄退下带上了门。 谢氏拉着苏氏的手劝道:“好了,可别再掉金豆子了。还坐着月子呢,这个时候哭得狠了,以后是要得头风的。大夫不是说了,你和琅哥儿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 苏氏抽噎着说:“我心里清楚,但到底难受。她是我的亲婆婆,她怎么狠得下心!嫁人后才知道,夫妻生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夫君对我很好了,但是比起他母亲,还是……” 谢氏叹了一声,叶瑶的脸上也有些不自然,显然是想到了之前曾与杨家定亲的事。 叶琼的心中亦是怅然。 前世,京中贵妇们都嫉妒她小小孤女能攀上韩国公府,其中冷暖,却只有她自己清楚。 苏氏见气氛沉闷,便又转移话题说起了其他事:“……原本给二婶婶那边也送了消息,二婶婶拖回话的人说家中忙碌脱不开身,只送了些补品过来。好在还有三婶婶带着瑶妹妹和琼妹妹在,却让你们白白受了一顿冤枉,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叶琼听着有些困惑,二伯母不是一直和大伯母交好吗,今次怎么推托没来? 撇开想不通的二房的事,叶琼并不客气地说道:“白白受一顿冤枉是事实,三房忍不下这口气。堂嫂,失子之痛,你难道能忍得下吗?” 谢氏和叶瑶一愣,苏氏已经悟出了些话头,问:“琼妹妹的意思是?” 叶琼的声音带着一分劝诱:“之前,大伯母指着我阿娘的鼻子,说要把我阿娘送进家庙。堂嫂,真的该送进家庙的是谁,你心里应该清楚,这可是谋杀亲孙、毒害儿媳、栽赃妯娌的重罪!” 叶琼说到这里一顿,又加重了语气:“更何况,堂嫂真的不怕有一就有二吗?” 一句“有一就有二”,让苏氏当即变了脸色,惶恐不安起来。 谢氏没有出言打断叶琼的话,脸色亦是凝重。 她不是不记仇的人,更何况大嫂如今还做着宗妇,这样的人坐着宗妇之位,她无法心安。 内室中气氛凝滞,苏氏蹙着眉沉思。 这时,门外项妈妈敲了敲门,经过允许后侧身闪了进来。项妈妈见屋内还有三房几人有些犹豫,苏氏直接吩咐道:“说吧,屋里几位都不是外人。” 项妈妈当即压低声音说道:“少奶奶,少爷那里查不出来。太太身边的房妈妈和翠微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还仗着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说少爷偏帮三房欺负自己人。” 苏氏恨得痛骂:“自己人?哪里会有给自己媳妇下药的自己人。这些刁奴就是仗着夫君和善温厚罢了,我亲自去问!” 谢氏和项妈妈连忙拦住苏氏,谢氏劝道:“你一个刚刚小产的人就别跑这趟了,少操些心!” 叶琼却很赞赏,说:“就该这个时候去,堂嫂和大伯母之间是婆媳关系,有孝道压着,堂嫂自嫁过来以后从未真正掌过中馈。如今堂嫂占着理,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项妈妈听此言,不顾主仆之别急道:“可是我们姑娘才刚刚小产啊?” 叶琼继续说道:“若是堂嫂信得过我,我来帮你审问他们,堂嫂只需收尾就好,不用太多精力的。” 叶瑶也笑着劝道:“琼儿管家是有两下子的,堂嫂放心吧,如今三房就是琼儿管着。” 苏氏当即拍板:“那就辛苦琼妹妹了。” 叶琼于是和谢氏指挥着丫鬟们将苏氏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又请了粗使婆子抬了竹轿,将苏氏安安稳稳地扶了上去,才抬着她前往了叶家祖宅前院的抱厦里。 抱厦里,叶琅脸色冷得能滴水,但抱厦中央的几个丫鬟和一个管事妈妈仍然神气,即使跪着也将头高高昂起,一副你能把我怎样的姿态。 苏氏轻咳一声,专注于与下人们对峙的叶琅这才发现一行人,忙上前亲手扶了苏氏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多躺一会?” 苏氏柔弱地笑道:“听说夫君这里没有进展,我特地请了琼妹妹来帮忙,自己也来瞧一眼。” 叶琅羞愧万分,并没有质疑苏氏的决定,向叶琼拱拱手就扶着苏氏坐下了。 叶琼没有坐客位,也没有坐主位,而是让人在苏氏身边另摆了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问起下面的仆人:“你们当中,哪个是房妈妈,哪个是翠微。” 领头的管事妈妈当即说道:“奴婢是房妈妈,我身边这位就是翠微。” 叶琼瞥了一眼翠微的妇人发髻,就猜到此人大概是大伯父的通房,难怪这么神气。 叶琼又笑盈盈地问道:“是哪个说琅堂哥偏帮三房欺负自己人的?” 房妈妈和翠微犹豫起来,项妈妈和苏氏的几个丫鬟已经指着她们说:“就是她们两个!” 叶琼冷下了脸,说:“诽谤主子,你们好大的胆子!连诽谤主子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我看那莲花酥里的荷叶粉就是你们两个中的一个下的!” 房妈妈和翠微忙否认:“不,不是我们,明明是三房的太太下的。” 苏氏和叶琅大惑不解,莲花酥的事情不是已经确定了吗,叶琼怎么又把事情扯到了这两人的头上。 叶琼不顾二人的否认,继续说道:“你们还否认什么?我阿娘的嫌疑早就洗清了,那莲花酥里没有牛乳,不是我阿娘做的。既然不是我阿娘,那肯定是咬着我阿娘不放的大伯母了,但大伯母身为婆婆怎么会这么做,定是你们这两个刁奴怂恿的,还不从实招来!” 房妈妈和翠微急得满头大汗,房妈妈忙向叶琅解释道:“不,不是奴婢,是三房的太太……” 叶琼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说:“都说了不关三房的事情,怎么还往我这里扯。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下药的人,所以才这么撇清嫌疑!” 房妈妈急得舌头打架,在场的其他人也被叶琼绕得云里雾里,翠微眼珠子一转,也指向房妈妈,说:“对,我看到了,就是房妈妈下的药!” 叶琼故作惊讶道:“翠微,你怎么这么肯定啊,难道那药是你下的?不然你为什么看到了不上报!” 翠微没想到事情又绕回到自己身上,忙说道:“不,不是我,是房妈妈!” 房妈妈忙说:“没错就是翠微,是翠微下的!” 叶琼又说:“房妈妈,你又为什么这么肯定啊,你有证据吗?” 房妈妈话赶着话说道:“有!翠微的房间里还剩下不少荷叶粉!” 翠微脑子一热,为了摆脱嫌疑大叫道:“那是太太让我买的!”话一出口,翠微就捂住嘴巴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 叶琼恢复神色,平静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这是叶琼前世在宫中学到的手段。 借着看似胡搅蛮缠的指控,让两个原本签订攻守同盟的人互相顾忌,从而攀咬起来,攀咬过后,总会扯出点信息。 她运气不错,一下子就找到了大伯母下药的证据。 叶琅颓败地瘫坐在椅子上,苏氏忙高声喊过项妈妈:“去翠微的房间,把东西搜出来!” 项妈妈点点头,不一会儿就搜出包荷叶粉来。 房妈妈和翠微惴惴不安地低着头,叶琼放下茶盅,说:“行了,大伯母说是有人骗她,你们也别嘴硬了,把这个人供出来,对你们和大伯母都好。” 房妈妈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跪着讷讷道:“是,是嫁到闻家去的那位姑奶奶和太太说的,说少奶奶的肚子圆,一看就是女胎,太太这才……” “大姨母?”叶琼有些惊讶。 叶琅从椅子上跳起,红着眼睛一脚踹倒房妈妈,疼得房妈妈哎哟哎哟地叫。 苏氏强忍着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握着坐在身边的叶琼的手哀哭起来。 叶琼叹息一声,心中对大姨母和大伯母胡氏更是厌恶。 第二十九章 宗妇 问到消息后,三房一行人就扶着苏氏又躺回了床榻上。 而叶琅则在知道是大姨母叶福娴挑唆的胡氏后,立刻派人拿了他的名帖前往淮恩侯府向叶福娴问罪。 结果前去问罪的人,连叶福娴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赶人的婆子讥笑道:“侯夫人说了,她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谁想到你家太太竟真的信了呢。” 苏氏痛号一声,狠狠地引枕扫落到了地上:“她随口一说?公爹入狱后,母亲本就有些偏执起来,她这随口一说,我母亲就给我下了药,我就没了孩子!” 谢氏亦是满心愤慨,却还是劝了一句:“淮恩侯府虽已没落,但到底还是公侯之家,她女儿又是三皇子府的侧妃,没有证据,就一句话的事情,我们真的拿她没什么办法。” 叶琼又反问项妈妈:“琅堂哥怎么说?” 项妈妈回答说:“少爷也很是生气,差点把书房砸了个稀烂,但也确实没有法子。” 叶琼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琅堂哥打算怎么处置大伯母。” 项妈妈一愣,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叶琼看向苏氏,苏氏直接说:“琼妹妹先前说的不错,只要叶福娴还在,母亲保不齐又被挑拨,有一就有二,我不能再犹豫了。” 叶琼赞赏地点头,苏氏转头吩咐项妈妈道:“项妈妈,你拿着夫君的名帖,把族中几位族老都请来,悄悄地,不要让夫君知道。” 项妈妈毕竟也管家多年,心中顿时明白苏氏是要做什么,脸上一扫先前的颓败,震声说:“好,奴婢这就去办!” 苏氏又想到什么,叫住了项妈妈:“还有母亲的娘家,国子监祭酒家,把母亲的哥哥和父亲也请来,记得和他们细细说好事情的经过。” 项妈妈点头称是,急匆匆地走了。 叶琼袖着手,由衷地为重新展露风采的苏氏感到欣慰。 …………………… 叶琅是在族老拿着名帖上门,围着自己问怎么回事的时候,才知道苏氏做了什么。 叶琅被问得焦头烂额,胡氏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冲了出来跪在叶琅的身前,拉着他的衣摆哭道:“琅儿,我是你亲娘,十月怀胎生下的你,你怎么忍心要把我送到家庙里去!” 几位族老一头雾水,一个带头的叶琅要称三叔公的族老站出来问叶琅:“琅哥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叶琅怎么敢回答,他这一回答,胡氏的罪可就定下了! 叶琅正犹豫着,苏氏被搀扶着出现在祠堂外,身后跟着叶琼与谢氏,族老更是摸不着头脑,先问起了叶琼:“琼姐儿,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叶琼莞尔一笑:“我来给堂嫂助助阵。族老们可别忘了,我刚刚拜过师。” 几个古板守旧的族老顿时闭上嘴巴。 他们识趣得很,叶琼拜了邹老先生为师,就不能以简单的十二岁闺阁少女看待了,是有资格进祠堂的。 苏氏向叶琼点头笑笑,然后一字一句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每说一句,胡氏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几位族老脸上的惊愕就深重一分。 叶琅想要阻止苏氏,动了动嘴巴,到底没有开口。 “事情就是这样。”苏氏说道,“母亲虽是受人挑拨,但到底做错了事,我请族老除去母亲宗妇之位,将母亲送去家庙!” 胡氏不服,只管拉着叶琅哭诉:“琅哥儿,我也是被人蒙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把我送进家庙,我不去!” 几个族老也有些动摇,如今叶家族长叶祝锦还在狱中,他们不好做主,有族老向苏氏问道:“这事儿,是不是该告诉胡家一声?” 苏氏冷笑道:“问过了。他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随我们处置。” 胡氏睁大眼睛,哀哭起来。 她是为了叶琼在拜师礼上对父亲不敬,又记恨老爷因叫魂案入狱,才栽赃三房的。 之前老爷出事,她向娘家求助,在娘家吃了闭门羹,她还以为是娘家怕受牵连才那样做。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胡家是真的不在意自己这个没有用处的出嫁女,一旦出了事情,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胡氏哭得伤心,没注意到祠堂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个小孩子的笑声。 其他人却听到了,叶琅板着脸喊道:“珀儿,还不出来!” 话音落下,供桌底下就冒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来,正是叶珀。 叶珀探头的时候才注意到祠堂里原来来了那么多人,犹豫着蹲在供桌底下不敢出来。 胡氏心中一软,向叶珀张开手臂:“珀儿,来娘这里。” 叶珀笑着扑进胡氏怀中,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声说:“娘亲,祠堂里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啊。” 胡氏温柔地笑道:“没事的,珀儿别怕,娘亲在这里。” 叶琅看着母亲和弟弟的相处,更是踌躇,试探着向苏氏商量道:“婉婉,你看母亲年纪也大了,珀哥儿也离不得母亲,家庙毕竟难照顾到,不如在家里设个佛堂,让母亲在那里悔过?” 苏氏气得说不出话,只要还在叶家祖宅中,那岂不是还要供着胡氏吃好喝好,和没罚有什么区别。 叶琼却觉得不对,祠堂这里少有人来,珀哥儿一个十岁的孩子,身边又怎么会没有人跟着? 叶琼看向胡氏,刚巧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一丝精明,心中顿时了然。 恐怕就是胡氏故意安排的叶珀,好让叶琅对此事轻拿轻放。 念及此,叶琼便笑着对叶珀说:“珀哥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乳母呢?” 胡氏心中一紧,低着头掩饰神色。 叶珀看了叶琼一眼,记得叶琼曾给他吃过糖,便笑着说:“琼姐姐,我记得你,给我吃过糖,但娘亲总不喜欢我和你亲近。” 胡氏忙喝止叶珀的话:“珀儿,别胡说!” 叶珀被骂得一愣,眼圈红了起来。 叶琼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糖,笑着将糖递到叶珀的眼前,说:“糖给你。不过,珀哥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在这呀?” 叶珀快速拿过糖,咬着糖含糊不清地说道:“因为乳母说要和我捉迷藏,把我带到这里让我藏在供桌下面,等听到……哎哟!” 叶珀的话被突然打断,胡氏紧紧地抱着叶珀强笑道:“琼姐儿,珀哥儿还小,贪玩是常事儿。” 叶琼皱着眉看着叶珀,突然大叫道:“快放开珀哥儿!” “什么放开珀哥儿,珀哥儿是我儿子,你想做什么?”胡氏把叶珀抱得越发紧。 “快放开,珀哥儿噎到了!”苏氏也发现了不对,忙大叫道。 胡氏依旧怀疑,但到底松开了珀哥儿,结果一看怀中,叶珀因为吃糖的时候突然被胡氏掐了一下而噎住,此刻脸颊通红,喘不过气。 胡氏吓了一跳,谢氏忙迭声喊:“大夫,快去请大夫!” 现场乱作一团,有丫鬟倒了水来要喂给叶珀,忙被叶琼阻止。 叶琼快步走上前,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叶珀。 胡氏见状疯了一样要去扒拉叶琼:“你还要害他!” 叶琅冲上前拉住胡氏,道:“娘亲,琼妹妹不会害珀哥儿的!” 叶琼不理会胡氏,继续以右手握拳放在叶珀脐部,左手放在右拳之上,双拳狠狠用力挤压叶珀的胸腹。 叶琅和苏氏不知道叶琼在做什么,但信任她,只管拼命阻拦胡氏。 叶琼用力了三四下,叶珀的喉头一鼓,终于将那块卡住的糖块吐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叶琅和苏氏长长地呼了口气。 胡氏瘫坐在地,大起大落之下,已经不知做何表情。 几个族老这个时候才敢喘气,赞扬起叶琼来:“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徒弟,果然懂得多,做事也果断。” 叶琼却只觉得后怕。 这个做法,还是她在宫中的时候,听某个照顾过好几个小皇子的老嬷嬷说的,并没有真的做过。 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多想,只能一试,还好成功了。 幸好成功了。 那糖是自己拿来给珀哥儿,诱导他说出大伯母的计划的,珀哥儿如果出事,自己的余生怕是都要在后悔中度过。 叶琼想着,狠狠地瞪了胡氏一眼,撩起了叶珀的袖管,露出了一块醒目的青紫来:“这是大伯母刚刚抱住珀哥儿的时候掐的,珀哥儿吃糖急,猛地被掐了一下就噎住了。” 叶琅瞬间阴了脸色,几个族老气得拿着拐杖敲得祠堂的青砖咚咚响:“毒妇!” 胡氏没有辩驳,只睁着眼睛瞪着叶珀。 叶琼便说:“琅堂哥,你认为,把珀哥儿放在大伯母身边,真的是对他好吗?” 三叔公帮着劝道:“琅哥儿,你可想清楚,你弟弟尚且年幼,可不能让这样黑心肠的妇人教坏了!” 叶琅闭上眼睛。 是啊,母亲糊涂,自己看顾点也就罢了,可家中还有年尚十岁的幼弟。母亲今日能为了留在祖宅掐伤弟弟,明日说不定就能在珀哥儿饭食里下药! 叶琅狠下心来,语气坚定地说:“母亲,你还是去家庙里吧,自己犯的错,总该自己担着。” 胡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喉头一鼓想要说什么,到底再也没有话辩驳,只是死死地抓住叶琅的衣袍不放。 叶琅没有再犹豫,将胡氏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自己的衣袍上掰了下来。 胡氏圆睁着眼睛,又要向叶珀扑过去,想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被早已准备好的苏氏叫了婆子迅速拉了下去。 叶琼的心中并不痛快,只觉得胡氏可悲又可恨。 苏氏又叫了叶珀的乳母,让她把珀哥儿带回去看大夫。 祠堂重新安静下来,几个族老商量过后,说道:“琅哥儿,你母亲既然已经不适合宗妇之位,这宗妇之位……” 谢氏说道:“我认为,还是交给琅哥儿媳妇比较好,长房长媳才合规矩。” 叶琼笑道:“我也这么认为。” 几个族老立刻点点头,他们本来是有把宗妇和族长的位置给二房的想法,毕竟二房也是嫡支。但既然长房有子,业已成家,谢氏这个江南谢家出身的,和叶琼这个拜了邹老先生为师的都更看好苏氏,那自然还是交给苏氏比较好。 叶琼心中一笑。 大伯父和爹爹一样,是迟早要出狱的。只要大伯父这个族长在,苏氏迟早会是宗妇。 苏氏和自己交好,自己又在今天帮了苏氏和琅堂哥这样的忙,不愁以后在族中拿不到好处。 叶琼这样想着,又想起大姨母来。 大姨母与三房也有仇,大伯母这么恨三房,说不定也是大姨母挑唆的结果。 叶家三房之前在叫魂案上,曾经让三皇子吃过亏,大姨母身为三皇子的岳母,凭她的秉性,是不会放过三房的。 这样想着,叶琼向苏氏劝道:“大姨母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堂嫂还是小心为妙。” 苏氏颔首,说:“好,我如果有什么消息,也会同你说的。” 叶琼谢过,心中多了几番思量。 第三十章 四房 叶琼收到杨家和四叔送来的婚礼请帖时,多少有些惊讶。 因为姐姐叶瑶的婚事,叶家当初和杨家闹得并不愉快,四房又已经从叶家族中脱离出去,按理是可以不送这请柬的。 更何况近日四房那边可热闹得很。 叶琼让五叔在坊间投放了些消息,说是叫魂案中,是四叔买通了那两个和尚要栽赃陷害自己的大哥和三哥。 流言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好事者给四叔取了个诨名“叶弃祖”。 一时之间,“叶弃祖”的名号传遍大街小巷,连带着亲家杨家也被埋汰起来。 想起杨家,叶琼又觉得好笑。 大概是被坊间流言气得狠了,杨建恩上奏弹劾叶家,却被皇帝申斥不顾亲缘。 这下好,杨建恩或许原本还想着借上奏好让自己摆脱叶家,结果反而让杨家和四房的亲事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想退亲都难。 也难怪,为了在外人眼中修复和叶家的关系,杨建恩和“叶弃祖”无论如何都会给三房送封请帖的,单独给叶琼的这一份,大概还是因为叶琼刚拜了师。 叶琼哂笑,这就是地位的力量,能让仇人即使看不惯你,也要眼巴巴地来讨好。 叶瑶对于参加杨安和叶珊珊的婚礼兴致缺缺,更觉得尴尬,便只准备了一份添箱礼让叶琼带去,蹙着眉问叶琼:“琼儿去吗?” 叶琼颔首:“到底有血缘关系在,总该去瞧瞧的。而且,听说四叔刚认了个流落在外的庶子,我总得去见一见。” 叶瑶却知道叶琼的心思,笑道:“你是去看笑话的吧!” 叶琼向叶瑶吐吐舌头,心中倒是对叶瑟瑟会怎么搅黄叶珊珊的婚礼很是好奇。 不过,比起叶瑟瑟会怎么做,叶琼更好奇的,是四叔那个前世并未出现过的庶子叶玩。 叶琼直觉感到,此人并不简单。 …………………… 叶家的二房和四房都住在和叶家祖宅隔着一条街的槐花胡同里,两家住在对门,原本都被人叫做“槐花叶家”,相对应的,叶家三房被人叫做“杏花叶家”。如今槐花叶家只指二房,四房则多了个称呼,叫做“弃祖叶家”。 叶琼还是今日来了婚礼才知道,百姓们竟是这么称呼她们叶家几房的,对于四房这个“弃祖叶家”的名号更是惊讶,赞叹起百姓的智慧来。 弃祖二字,放在四叔身上,实在契合得很。 四房里如今也算张灯结彩,但却处处透着颓败。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只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倒不像是在办亲事,反倒像是在准备招待什么不情愿上门的客人。 为了照顾杜鹃的心情,叶琼这次来只带了流莺和白鹭,白表姑还是自请跟上的,说是怕叶琼在四房吃亏。 叶琼心中感动,却并未推拒。 虽然只是参加婚礼,但叶琼到底不敢大意。 叶琼走进叶珊珊的闺房时,房间内冷冷清清,只有叶珊珊的几个丫鬟陪着她,一个陪着哭嫁的小姐妹都没有,就连叶瑟瑟也不在。 叶珊珊木然得像个土偶,任由喜娘绞尽脑汁地边说着吉利话,边拿着五彩棉纱线为她开面,见到叶琼进来,才微微转了转眼珠。 叶琼笑眯眯地送上了自己和叶瑶的添箱礼,还特地从锦盒中取出解释一二:“这是我姐姐的添箱礼,是一支葫芦多宝发簪,寓意多子多福的。这是我的添箱礼,是一把绢面团扇,祝珊珊姐姐早日散子。” 叶珊珊的几个丫鬟倒吸了一口气。 叶珊珊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谢过你了。大伯父和三叔还在狱中,都能想到给我送这么好的礼物。” 连妹妹的称呼都免了,只称呼你我。 叶琼眉毛一挑,冷笑道:“是啊,我可是看四叔被叫做‘叶弃祖’,又听说了杨伯父被陛下申斥的事情,觉得珊珊姐姐可怜得很,才特地挑了那么贵重的礼物给你添香的。” 叶琼特地加重了“贵重”二字的读音,果然见到叶珊珊的脸色更红了一分。 四房并不富裕,四伯母并不仁慈,叶珊珊又不像叶瑟瑟一样至少有个姨娘,根本没有像样的嫁妆,听说还是二伯母帮了忙好歹凑了六十四台整数,不至于让叶珊珊太过丢脸。 只是这嫁妆的价值,可想而知。 叶琼转身走出房门的时候,就听到了器物砸碎的声音,叶珊珊饱含怒气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出来:“一个个祝我多子多福,是都讽刺我不能生了吗!” 之后又是丫鬟的劝告声:“姑娘,琼姑娘还在外面呢,小心被她听到!” 叶珊珊尖声道:“她怎么不知道,叶家还有谁不知道!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最后,声音到底消停了下去。 叶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心中只觉得痛快。 姐姐送的礼物只是碰巧,三房里知道叶珊珊不能生的只有自己和祖母。 但叶琼自己送的团扇可是细心挑选过的。 扇与散同音,而且只用于夏天,一到秋天便被弃置手边,有绝情之意,并不适合送给新人,除了团扇。 但即使是团扇,那也是送来祝人早日散子的。 叶珊珊说的没错,自己就是送来讽刺她的。 叶琼心中冷笑一声,提裙打算回到送亲宴中。 跟在叶琼身后的白鹭突然大叫一声:“谁?”说着将叶琼护在身后。 叶琼一惊,向白鹭面对的方向看去,只见院墙拐角处走出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此人虽容貌上也算眉清目秀,但人物猥琐,举止荒疏,看着不像官家子弟,倒像是市井小民。 那人停在白鹭的面前,笑嘻嘻地向叶琼行了一礼:“我是叶玩,堂妹应该听说过我了。” 叶琼眉间一蹙,然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是叶玩堂哥。听说四叔认了个流落在外的庶子,原来就是你啊。” 叶琼的话中带着试探和疏远,叶玩却像没注意到似的,继续笑着说道:“琼妹妹原来听说过我啊,你是从珊珊妹妹房里出来的,这又是要回宴席上?” 叶琼不耐,只端着笑说:“打算先去找我哥哥,我先不奉陪了,怕他等急了。” 叶琼转身带着流莺和白鹭快步离开。 叶玩立在原处,脸上犹带着笑意。 叶家三房送来的添妆礼,价值不菲啊。听说叶家三房的夫人还出身江南谢家,想来身家贵得很。 叶玩的眼中闪过贪婪与势在必得。 叶琼带着流莺和白鹭一直退到了二门处能看得见宾客的地方,期间白鹭一直跟在叶琼身后眉头紧皱,全身紧绷看起来十分紧张。 叶琼也直觉叶玩危险,等白鹭说没事了以后才问白鹭:“白表姑,你觉得叶玩这人如何?” 白鹭面色凝重地说道:“此人是练家子,下盘极稳,武功虽然不及我,但比起你五叔也差不多了。刚刚的情况,我一个人对付他可以,但是若要护着姑娘和流莺,会有些力不从心。” 说着,白鹭又补了一句,目光里露出向往的光:“当然,无论是我还是你五叔,比起卢家那位公子,还是差远了,不知道卢家公子的师父是谁,竟有这么好的武艺。” 叶琼一愣,才反应过来白鹭说的是卢少丹,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听白鹭夸赞他竟有些隐晦难言的高兴。 卢少丹的武艺,自然是好的。 这边正说这话,炮仗声就响了起来,叶琼见到叶瑾走了过来,笑着问她:“新郎来迎亲了,那边热闹着呢,你不去看看?” 叶琼点头,笑着跟上了叶瑾。 无论是什么婚礼,拦门总是最热闹的。 但叶珊珊的婚礼,冷清到就连拦门也热闹不起来。 拦门的只有叶瑟瑟和她几个交好的狐朋狗友,叶瑟瑟拦在门前,一身轻纱显得她格外俏丽风流,让来迎亲的不少人都看直了眼。 杨安也是如此,毕竟当初与他偷情的是叶瑟瑟而不是叶珊珊,多少有些情意在。 叶瑟瑟的脸颊微红,手中还拿着一个酒壶,似怨似嗔地看了杨安一眼,笑着说:“杨安哥哥,瑟瑟今日高兴,珊珊姐姐要和杨安哥哥喜成连理啦!” 说着叶瑟瑟又饮了一口酒,在场的人渐渐觉得不对起来。 杨安也发觉了,上前抓住叶瑟瑟的手腕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少喝些!” 叶瑟瑟咯咯地笑着,伸出手向杨安讨红包,杨安直接给了一个大红封。 叶瑟瑟便让了路,却在让开的时候抓住杨安的衣袖,说:“杨安哥哥给了我这么大的红包,那我肯定要报恩的呀。” 说着,叶瑟瑟的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杨安哥哥,珊珊姐姐不能生啦!” 杨安愣在原地,来接亲的队伍顿时闹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叶瑾和叶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起的八卦之火,默默一起站在了一边好看戏。 杨安黑着脸抓着叶瑟瑟的手腕让她说清楚一些,叶瑟瑟却佯装喝醉了一问三不知。 杨安干脆拉着叶瑟瑟一路向四房的内院走去,却看到叶珊珊已经穿上了大红喜服站在了闺房外。 “你问我能不能生?”叶珊珊笑得诡异,一步步向杨安和被他拉着的叶瑟瑟走来。 杨安没有察觉到不对,点头应是,叶珊珊却突然暴起,扬起手中的剪刀向还在装醉的叶瑟瑟刺去。 叶瑟瑟顿时清醒,头往旁边一撇,剪刀就刺到了杨安的手臂上。 “叶珊珊,你疯了吗!”杨安捂着手臂大喊道。 叶珊珊没有理会杨安,拿着剪刀又向叶瑟瑟刺去,但被反应过来的丫鬟婆子死死拉住。 直到这个时候,叶祖辉和四伯母金氏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叶玩。 叶祖辉狠狠瞪了一眼叶瑟瑟和叶珊珊,向杨安道歉,又向在场的宾客团团拱手:“让大家看笑话了,大家就先散了,散了吧,我和我女婿说说话。” 叶琼有些意犹未尽,跟着叶瑾回了叶府。 第二天,婚礼的消息才被杜鹃送到叶琼这里。 “还是拜了堂结了亲?”叶琼有些惊讶,她本以为闹成这样,这婚事就算不取消,也多多少少会延后了。 杜鹃点点头:“消息还是五老爷让我说给姑娘的,应当是没有错。说是杨家本来不依,还是玩少爷提了一句杨御史被申斥的事情,杨家才同意了。” 叶琼挑了挑眉。 叶玩要说的,其实是陛下也在盯着这门亲事吧,难怪杨家愿意妥协。 这个叶玩,倒是有些聪明。 如今四房的名声已坏,就该轮到自己对四叔下手的,如今出现个叶玩,倒是不好办了。 叶琼心中涌起深深的忌惮。 第三十一章 产业 从叶珊珊和杨安的婚礼回来以后,叶琼就给五叔叶祀竹递了消息,让他查一下叶玩此人。 没过几日,叶祀竹就带来了消息,对叶琼说:“叶玩此人,之前一直生活在市井之中,听说是游手好闲,也没正经上过学。他母亲是一位收棉花的商人的庶女,那位商人有一年被同乡坑骗卖棉花蚀了本,就把庶女嫁给了叶祖辉做良妾,那时候你祖父还在,这事儿是经过你祖父同意的。” 叶琼颔首,叶祀竹继续说道:“后来那商人又发达了,就希望女儿大归,你祖父和叶祖辉都同意了,谁知那良妾跟着他父亲走到了塞外才知道自个儿已经有了身孕,就生下了那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叶玩。” 叶琼皱眉问道:“那他又是怎么养成了现在这样,不是说一直在市井吗?” 叶祀竹显然也想到过这点,查得清楚明白:“几年后塞外就起了战事。那女人带着叶玩南逃到了京城,自个儿却疯了说不出叶玩的来历,叶玩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余什么也不知道,一直靠着百姓接济才活下来,是前些日子偶然被叶祖辉在路上看到,发现和那女子相貌相似才查出来的。” 叶琼满腹疑惑:“这也太巧了,而且四叔可不是个能记住妾室的样貌的人,他连府中有多少妾室都不知道,更何况时隔多年。” 叶祀竹也凝眉说道:“我也觉得疑惑,但怎么查都是这个结果,反倒更让人觉得奇怪,倒像是……叶祖辉为了家业有人继承故意给叶玩捏的身世。” 叶琼心中更是忌惮,说:“还请五叔注意着些,我担心四叔和叶玩会再对我们不利。” 叶祀竹点头称是,叶琼则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之前已经和五叔说了要发展家中产业的事情,五叔可有决断?” 叶祀竹挠挠头,有些羞惭:“琼儿,实话说,我没什么想法。” 叶琼便笑道:“五叔这边暂且不用急,依我看,爹爹和大伯父还在狱中,大伯父还好,等爹爹的判决下来吧,我估摸着留在京中是没什么希望了,外任倒是有可能。” 叶祀竹惊讶地说:“琼儿,我还以为这么大的罪,你爹爹要被革职做不成官了。” “不会的。”叶琼看向窗外的雨幕,笃定道,“且看着吧,陛下会有要用到爹爹的时候的。” 叶祀竹信服地点头,他只对江湖之事了解,对于朝堂还是一窍不通,此事听琼儿的就好。 叶琼回过神来,又笑着说:“不说这个。五叔这边的计划可以缓缓,但是叶家三房自己的产业可以先发展起来,我有个计划,五叔先跟我去议事厅吧。” 叶祀竹颔首。 …………………… 议事厅里,叶管家坐在厅中的一把椅子上,心中有些忐忑。 叶瑶见他有些紧张,便让湘儿给叶管家换了一杯紫姜茶,笑道:“叶管家尝尝这茶,如今天气凉了,连天下雨的,这茶喝了能暖身子呢。不知叶管家如今腿脚可还好?” 叶管家心中一暖,知道叶瑶这是在问自己腿伤的事情,就端着茶盅细细说道:“都好,就是最近秋日雨多,有些酸痛罢了。” 叶瑶却紧张起来,又让人给在叶管家身边加了几个炭盆,笑着道歉:“是我疏忽了。” 叶管家连连摆手,心中熨帖极了。 这边正说着话,叶琼和叶祀竹来到了厅中,身后跟着冯妈妈。冯妈妈一进来就招手让闲杂人等退下,整个厅中只留下了叶琼和叶瑶的心腹,和冯妈妈与叶管家。 “素鸢,给冯妈妈也搬把椅子。”叶琼吩咐道,“您别急着推辞,我是有事要请你帮忙呢。” 冯妈妈笑着应下,虽然坐下,也只是臀部略沾了沾椅子的边缘。 叶琼捧着手炉,开始细细说来:“如今人都到齐了,能在这里的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和姐姐商量过了,想要将阿娘嫁妆中的成衣铺子做大做精,以后不再做简单的成衣生意了。” 叶管家倒还好,一直帮着谢氏管着嫁妆的冯妈妈“啊”了一声,忙问道:“两位姑娘,这成衣铺虽然不是太太嫁妆里出息最多的,到底也算办得红火,这还要怎么做大做精啊?” 叶琼细心解释说:“我们打算,除了做面向全体百姓的成衣外,再开一个铺子,由我和我姐姐想花样,做出图册放在铺子里,供贵妇们挑选,再上门为贵妇们量身裁衣,盯着的就是京中贵妇们的需求。” 冯妈妈到底也管事多年,一下子明白了这其中利润之大,但到底觉得不太妥当,问:“可,这花样,二姑娘能保证它受贵妇们喜欢?” “衣食住行,衣在最前。”叶琼自信地说,“我自然有把握,冯妈妈是阿娘从江南带来的,觉得江南的服饰比之京城如何?” 冯妈妈回想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京城的服饰,哪能比得上江南的服饰华贵精致!江南那里,到底是丝绸之乡。” “正是如此说。”叶琼笑道,“光是布料的花纹,谢家的绸缎庄就要比其他绸缎庄多出百十来样,我和姐姐都善画,吸引京中贵妇的目光,不是手到擒来?” 冯妈妈信服地点头,叶瑶笑着点叶琼:“夸我也就算了,还把自己捎带上,真是不知道谦虚。” 叶琼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做成衣铺会大赚一笔。 前世,京城中突然来了个云南来的裁缝,做得一手好衣裳。她在京城开了一家成衣铺,专为京中贵妇们服务,瞬间带起了风尚,一时间京中人人着锦。 那时,叶琼还是韩国公府的媳妇,经常出入公侯之家,见过不少那个裁缝的手艺。看得多了,自然记在了心中。 更何况,三皇子的生母丽妃最爱华服金饰,若能通过成衣铺与丽妃交好,大姨母和那位做三皇子侧妃的闻表姐又何足为惧?朝堂之事也多少能通过丽妃看得分明了! 叶琼想到这里,再次压低了声音说:“还有个原因,叶管家和冯妈妈也在叫魂案里看到了,祖父去世后,一旦爹爹和大伯父出了事,我们对于朝堂可以说是全瞎全盲。” 叶管家闻言敏锐地皱起了眉,反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叶琼凝眉说道:“自从祖父去世后,有几个将我叶家放在眼里?我要做这生意,还有一点就是要打通和京中贵妇们交往的渠道,有可能的话,能与其中几位结下友谊也是十分有利之事。” 一边凝神听着的叶祀竹已经叫起好来:“这办法好。” 叶琼又看向叶瑶,拉着她的手说:“姐姐,成衣铺的事情我就全权交给你。” “我?”叶瑶很是惊讶。 “前期我会盯一些,等以后……”叶琼的话停在了这里,“等以后,爹爹的判决下来,再说吧。” 叶瑶有些困惑地点头。 冯妈妈心中敞亮,二姑娘这是要把成衣铺子放在大姑娘的嫁妆里呢。 冯妈妈眼明心亮,已经看出了些叶瑶和杜思衡之间的猫腻,早和谢氏说了,谢氏也觉得好,只担心叶祁舒的判决。 叶琼也在一边,说道:“不会的,爹爹不会被革职的,倒是有可能外放。” 冯妈妈对于叶琼是信服的,二姑娘说是外放,老爷大概就是外放了。 等老爷的判决下来,全家跟着老爷外放的时候,大姑娘还在京城,有铺子傍身是好事,而且也能继续维系京中关系,二姑娘是把所有事情都想好了啊。 二姑娘小小年纪,就能定下这样的计划,自己决不能拖她后腿。 冯妈妈眼眶微热,心中更是激荡。 几人商量完成衣铺的铺子,叶琼便让人把早就被叫了过来的成衣铺的掌柜叫了过来。 来人是个女子,穿着件京城如今最时新的缂丝缠枝纹花纹的长衫,样貌端丽,脸上带笑,让人看着亲切。 叶琼对于来的是女子有些惊讶,心中更是赞赏。 能在男人堆中,把这么大的成衣铺子打理好,可见有本领! 那管事姓陈,原是绣娘,在早早嫁人后突然成了寡妇生计艰难,因谢氏慧眼发现她有经商之才,才做了管事,是管着谢氏嫁妆里的管事中的唯一一位女子。 陈管事也在暗中打量着叶琼和叶瑶,大姑娘叶瑶她是见过的,二姑娘却没见过。 陈管事见叶琼虽脸庞稚嫩,但眉间有一股英气,更有上位者的沉稳,心中确定了几分,便向叶琼和叶瑶端正一拜。 叶琼先笑了起来,问:“听闻陈管事,就是那个帮大理寺认了浮尸案的证物的那位?” 陈管事颔首。 叶琼便夸赞起来:“你够细心,其他铺子的出售记录都没有你做的全。” 陈管事猜测这是个机会,便笑道:“奴家是做成衣铺的,自然要仔细一些,毕竟成衣铺子是最注重京中风尚的。今日这位客人喜欢这套,昨日那位客人也买了这一套,大家都喜欢这套,那么日后做衣服就可以多向这套衣服靠拢,当然还要总结各种卖得好的成衣的共通点,才能做出让客人最喜欢的衣服。” 叶琼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若我说,要你给贵妇人做衣服,你又会怎么做?” 陈管事心中一转,已经有了方案:“那些贵妇人是很挑剔的。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把价钱抬高,贵了那些贵妇人才会觉得能彰显她们的地位。其次,每个人喜欢的风格不同,样貌也不同,但多少都喜欢追着京中风尚走,我要做的,就是在其中找到平衡点,做出最适合那个人的衣服。” 叶琼抚掌而笑,叶瑶和冯妈妈也满意地点点头。 叶琼和陈管事细细说了自己的计划,陈管事听得双眼放光,忙跪下说:“谢过两位姑娘信任,我这就去办!” “原来的铺子也不用关,先开着吧。”叶琼说道,让冯妈妈支了三千两先给了陈管事,“先去找个合适的铺子,僻静些也无碍,按照京中贵妇们的喜欢装修便好。对了,好好经营这铺子,铺子里你可以拿一成利,信不过我可以立下文书。” 陈管事拿着银两,心中更是激动,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姑娘确定?” 她多年做生意,自然知道这铺子前景大好,一成利以后会是多少银子,她完全不敢想。 叶琼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任你。但我有个要求,我要把几个人放在铺子上学习,你可愿意?” 陈管事知道叶琼这并不是派人盯着自己,不然也不会分利了。 叶家的情况她也知道,叶家之前遣散了不少下人,如今人手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二姑娘是打算借着铺子培养自己人。 陈管事已经答应了成衣铺的事情,自然不会不同意叶琼在铺子里塞人,迭声应下。 叶琼又说:“这事你回去后也和其他掌柜说一声,也是一成利,可以定下字据,条件是我要在铺子里放一些叶家的人。” 陈管事连声答应,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些掌柜不会不答应的。 冯妈妈带着陈管事下去签订了契书。 叶琼又回过头对叶管家说道:“叶管家也听到了,放进铺子里历练的人就交给叶管家你挑选了,只求忠心,只挑之前选择留在叶家的人或他们的家人。工钱铺子里给一份,我这里也会给一份,不要让人寒心。” 叶管家连连点头,看着叶琼的目光带着湿意。 在他的眼中,叶琼与她的祖父叶岭的身姿慢慢重合。 难怪当年太老爷说二姑娘是最像她的,果然如此。 有二姑娘在,叶家何愁不起! 叶琼这边正安排着,杜鹃送来了苏氏的消息,在叶琼耳边低声道:“三皇子的侧妃,闻姑奶奶的女儿回淮恩侯府省亲了。” 叶琼讶然。 这个时候,她这位闻表姐回来做什么? 第三十二章 表姐 淮恩侯府里,叶琼正和叶瑶立在廊下赏菊花。 淮恩侯府到底是公侯之家,为了能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也能办宴,就在院中各处可能有宾客途径的地方搭了雨棚,甚至在花园中多盖了一座小轩,用透光的云母瓦覆盖。 虽然如此,叶琼还是注意到了斑驳掉漆的栏杆、侍女们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角。 淮恩侯府再怎么极力掩饰,在明眼人眼里都已经露出了颓势。 有侍女上来替叶琼和叶瑶换了茶水,叶瑶低头轻啄一口,就用衣袖掩住嘴巴吐掉了:“水是去年的雨水,有灰尘味,茶也是雨前龙井而不是明前。想不到淮恩侯府看着富丽堂皇,内里还是没落了。” 叶琼嗤笑一声,将茶盅放回了茶几上。 “这是什么破茶叶!”有贵妇当即摔了茶盅子。 叶福娴也很是无奈,府中连侍女的月钱都发不出来了,还是自己女儿回来了才好一点,办个宴席凑活一下就得了,这些贵妇还挑剔起了茶叶。 许是听到了贵妇的抱怨,闻婷婷撑着肚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向着众人笑道:“淮恩侯府招待不周,让各位见笑了。我从三殿下给我的赏赐里分了点茶叶,还请各位掌掌眼。” 新换上的茶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叶琼浅饮了一口就放下了。 看来闻婷婷是听说了茶叶的事,特地赶来补救了。 院中的贵妇都笑起来,夸赞起闻婷婷,又说起她有福星高照,必定生得男胎。 叶琼心中疑惑,前世可没听说闻婷婷生下过一儿半女,难道这一胎最终没保住吗? 叶琼又饮了一口茶,就感觉到叶瑶拉了拉她的衣袖,叶琼抬头,就看到叶瑶用眼神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叶琼望去,四房那个新认的庶子叶玩正看向她们,见叶琼看过来向两人遥遥拱手。 叶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向叶瑶低声说道:“姐姐,那就是四房新认的庶子叶玩。你小心点他,这个人连五叔都查不出底细。” 叶瑶“啊”了一声,说:“他是怎么过来的,闻家还有邀请他吗?” “不知道,照理说,四房除族以后叶家都和四房没了关系,更何况闻家?”叶琼说道,“我去园内走走,看看他打算做什么,姐姐你待在这里别动。白表姑,你和我一起走吧。” 跟在身后的白鹭连忙应下,叶瑶见有白鹭跟随才放心下来,说:“那你小心些。” “姐姐放心。”叶琼说道,又与白鹭向侍女说了一声,就钻进了花园中。 …………………… 淮恩侯府占地颇广,越往里走越能见到它的颓败,许多亭台楼阁都荒废了,只有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叶琼走在花园中的一条鲜有人至的小路上,问着身后的白鹭:“有人跟上来了吗?” 白鹭颔首,但语气中有些不确定:“但是好像不是四房的玩少爷。” 叶琼停下脚步,有些惊讶。 白鹭却再次戒备地护在了叶琼的身前,看着一个方向,那处的树影里又走出一个人来,看到白鹭护着叶琼挑了挑眉,然后向叶琼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在下张景之,又见面了,叶家小女。” 说着,张景之又咧嘴一笑:“或许,我该喊你一声师姐。” 叶琼扶额,怎么也没想到悄悄跟着自己出来的居然是张景之。 就在前几日,邹老先生实在被张景之缠得不行,松口让他做了挂名弟子。 只是挂名而已,在邹老先生的面前,张景之的地位是比不上叶琼这个正式弟子的。 没想到张景之竟然真的一开口,就喊自己师姐。 张景之一向不在意宴会交往之类的,又是为了什么来这次宴会的呢? 张景之像是看出了叶琼心中所想,笑着说:“我见师姐离了席,特地跟了过来,就是想私下问问你……” “问什么?”叶琼觉得这个人实在讨厌得很,说话总喜欢停在关键的地方。 “问你该如何讨好师父。”张景之笑道,话里带了委屈,“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讨不了师父喜欢,每次我还没开口他就叫我滚。” 叶琼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 聪明如张景之,真的不知道怎么讨好邹老先生吗,只是故意惹怒师父觉得有趣而已。 一老一小,两个活宝,也难怪做了师徒,前世的时候,张景之也是拜在了邹老先生门下。 不过,前世的时候,张景之可不是挂名的弟子。 叶琼想到这里,有些心虚,该不是自己抢了张景之正式弟子的名额吧? 叶琼狐疑地瞥了张景之一眼,想想他前世确实没有害过自己,反倒自己在韩国公府的时候会收到他一些小恩小惠。 单单只论张景之给张旭东下了绝子药这一点,叶琼就是很感激他的,如果让她怀上张旭东的孩子,或者替张旭东教养庶子,她大概会恶心死。 想到这里,叶琼还是缓了神色,耐心地说道:“师父性格很好的,你不要总拿言语激他。他喜甜,喜欢糯米做的糕点,但是不能多送,师母不准他多吃。师父在衣食住行上不挑剔,对笔墨纸砚却不同,你若要送礼讨好他,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张景之不住地点头,看着叶琼张合的嘴唇,不自觉地走了神。 不知道这小姑娘用的是什么口脂,看起来怪诱人的,像是被水滋润过的樱桃。 叶琼说得口干舌燥,才注意到张景之似乎走了神,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怒意:“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记下了。”张景之笑着说。真的听进去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张景之听完指教就走了,白鹭小声地说:“姑娘,刚刚有人偷听,我看张公子在就没说。” 叶琼冷下脸:“是叶玩吗?” 白鹭摇头,说:“看得到是女子的裙摆,是杏黄色的,隔得很远,那人大概是听不到谈话的内容的。” 叶琼沉吟。 杏黄色的裙摆,不知是哪一位。 …………………… 叶琼回到席上时,叶家二房的叶玫和叶琴过来问好。 几人寒暄几句,叶玫就悄声和叶琼说:“刚刚闻表姐特地向大家问了琼妹妹的动向呢?” “怎么偏偏问我?”叶琼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不过是去解了个手而已。” 叶玫却说:“琼妹妹还是小心些吧。”说着就和叶琴走开了。 叶琼心中微沉,注意到叶玫的裙摆是石榴红色的,叶琴的裙摆是杏黄色的。 刚刚偷听的,是叶琴吗 正这么想着,闻婷婷却喊了叶琼过去,叶琼不好推脱,走到了闻婷婷的面前,被她亲昵地拉着手说:“诶呀,你刚刚去园子里那么久,可曾看到英俊的少年郎啊?不要羞涩,尽管告诉表姐,我帮你做主!” 在场一众贵妇的脸色变换起来。 私自见外男,可不是个检点的姑娘家会做的事情。 坐在贵妇中间的谢氏的脸色紧张起来,狠狠地盯着叶琴。 她可看得清楚,刚刚靠近闻婷婷的,只有叶琴一人! 叶琼却笑着抽出了手,说:“哪个说的我见到了英俊的少年郎啊?我不过是去解个手,身边还有丫鬟跟着呢!这里还是闻表姐的地儿,怎么会有外男乱走呢?” 闻婷婷的笑容僵硬起来,叶琼这话,是在说她故意放外男进院子污损女眷清誉。 当即有古板的老妇人站了起来就要告辞,被叶福娴连连拦下。 闻婷婷又要说什么,张景之从花影里信步而出,一出场就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对叶琼展颜一笑,险些晃花了在场女眷的眼睛,叶琼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骂他骚包。 张景之冲着闻婷婷敷衍地拱拱手,说:“在下刚刚进了园子,发现园中有许多断壁残垣,倒是颇有些残缺之美,故而多逛了一会,这才耽误了时辰,望主人家不要见怪。” 闻婷婷刚要说自然不会,就见张景之看到叶琼行了个礼,笑道:“师姐怎么在这,刚刚的论道是我输了,但是说好了三局两胜,师姐可不能耍赖。” 闻婷婷睁大眼睛,在场的贵妇也是满脸讶然,闻婷婷指着叶琼说:“你喊她师姐?刚刚还和她在园中论道?” 张景之惊讶地说:“对呀,我入师门在她之后,自然是要喊师姐的。至于论道,同出一门,互相切磋,更是该有之理。” 闻婷婷的脸上倏忽划过嫉妒、羡慕、愤怒、羞恼之类的神色,最后是屈辱,她屈辱地向叶琼打着哈哈:“没想到刚刚和琼妹妹说话的是韩国公世子,琼妹妹的运气可真好。” 叶琼笑道:“我不是运气好,我是才学好,不然也不会被邹老先生收为弟子了。” 闻婷婷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是呵呵地笑。 叶琼懒得理会她,找了个借口就退下了。 张景之向叶琼做了个口型,叶琼读得懂,他是在说“扯平”。 叶琼笑笑,微微颔首,回到了叶瑶身边。 叶瑶有些后怕又有些好奇:“你怎么和张世子说上了话呀。” “他问我怎么讨好师父,我就说了一些。”叶琼说,又问起了裙子的事,“姐姐,我出去的时候,有人离席吗,还有,有谁的裙子是杏黄色的吗?” 叶瑶思索道:“期间有很多人离席,我也没注意。至于杏黄色的裙子,好像叶玫和叶琴都穿了,不过叶玫刚刚被茶水泼了裙子,离席去换了一条……” 叶琼心中思索,两人都是杏黄裙,叶琴靠近了闻婷婷,叶玫则换了条裙子…… 两人都有嫌疑,无法确定是谁。 但两人都出自二房,二房的姑娘盯着自己,又将此事告诉闻婷婷,是想做什么? 另一边,闻婷婷陷害叶琼不成,反而被张景之打乱,正气得歪在榻上让丫鬟给她按头。 有丫鬟来禀报说淮恩侯夫人来访,闻婷婷本想拒绝,但想着到底是自己母亲还是准了。 谁知叶福娴还带了个人来,笑道:“婷婷,三皇子不是还记着上次奏折的仇,让你对付叶家吗,我给你带了个帮手来!” 闻婷婷向叶福娴的背后一瞧,叶玩笑着向她拱手道:“我来助侧妃谋夺谢氏的嫁妆,事成后你七我三,如何?” 闻婷婷支起了上半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叶玩来,笑道:“成交。” 如今三皇子让她对付叶家,也没说怎么对付,她自然想到了谢氏的嫁妆。 淮恩侯府没落,自己在王府开销又大,那份嫁妆,她早就眼馋了。 如此,也压一压三房那个叶琼的气焰,不就拜了个好师父吗,也不想想自己的父亲还在狱中,如何和她这个皇子侧妃比? 闻婷婷想着,恶毒地笑出声来。 第三十三章 马车 这几日,雨下得更大了些,持续的时间倒是比之前短了。 叶琼这几日便白日同往常一样去文山书院上学,然后去杏花巷尾听师父授课,其余时间就留在家中陪着谢氏和姐姐叶瑶做些针线活。 叶琼的女工不好,只帮忙分线。 谢氏看着被叶琼揉作一团的线团,连线也不让叶琼分了,笑道:“长着一副七窍玲珑心,怎么手上这么不灵巧,以后若是嫁人了,夫家看到你那针线活少不得笑话你。” 叶琼是嫁过人的,脸皮厚得很,回嘴道:“若是会拿这个笑话我,可见不是个值得嫁的好地方。” 叶瑶笑着刮了下叶琼的鼻子,说:“尽是歪理!” 谢氏的心中却一动。 她之前就和沈太夫人悄悄提过了琼儿的婚事,沈太夫人也觉得隔壁卢家的公子好。两人是青梅竹马,卢夫人也是个不擅长针线活的,脾气又好,就算只是从婆媳关系来看,让叶琼嫁过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氏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 几个人正说笑着,冯妈妈带了两个婆子进来,婆子手上抱着几个礼盒。 冯妈妈笑着对叶琼说:“杜公子让人送了礼物,说是孝敬二姑娘这个师姑的,里面还准备了叶家其他人的份。” 冯妈妈说其他人的时候,目光是看向叶瑶的。 叶瑶的脸红了起来。 叶瑶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和杜思衡还没一撇呢,全家都知道她的心思了。 叶琼和谢氏也笑了起来,叶琼从榻上滑了下来,拿了礼单开始分起了礼物:“让我瞧瞧……一对安枕的玉如意,是给阿娘的;一块上好的寿山石,是给哥哥的;一本前朝李大家编的乐谱孤本,这是给我的。” 说到这里,叶琼笑着点着礼单给叶瑶看:“姐姐你看,这串珊瑚手串,这套陶瓷娃娃,还有这盏下雨时点的琉璃灯,可都是你的!” 叶瑶恼羞成怒,伸出手就抓起叶琼腋下的痒痒肉来,叶琼笑得直求饶:“好姐姐,我再也不笑你了,你饶了我吧!” 谢氏笑着没阻拦,挥挥手让冯妈妈把东西都送到各个人的院中,才说:“好啦,别闹了。” 谢氏拉着叶瑶坐下,神色郑重起来:“和娘说说吧,你对杜大人是怎么看的?” 叶瑶脸上的羞涩慢慢退去,低声说:“阿娘,我心里清楚的。我羡慕阿娘和爹爹的爱情,也想自己拥有。我实话告诉阿娘,我对杜大人确实是心动的。” 叶瑶说着,眼中亮起了光芒:“这感觉,我之前面对杨安的时候完全没有。杜大人虽比我大七岁,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幼年失怙,既要照顾寡母,又要照顾幼弟才耽搁了。杜大人很温柔,我和他说话会觉得我是被他注视着的,我……” 叶瑶说到这里,终究还是羞涩得说不出话,只是特别小声地说:“如果是他的话,我心里是愿意的。” 叶琼心中感慨。 她前世未曾尝过情爱的滋味,原来陷入情爱就是像姐姐这样啊。 似嗔似喜,欲语还休,眼中始终有亮光。 叶琼有些羡慕姐姐。 谢氏的心中也有些慰藉,她和叶祁舒也是对上眼后才成亲的,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但她还是要多劝一句:“你想清楚了,如今你爹爹和大伯父还在狱中,杜大人少年英才,我们攀不上的。” 叶瑶的泪水涌了出来,她说:“我知道的,所以才一直和他保持距离。” 叶琼抓住叶琼的手劝道:“爹爹的案子还没判呢,而且就算爹爹真的做不了官,说不定杜大人还是会选择姐姐呢?有可能,我们就去试试!” 谢氏也劝了一句,叶瑶犹豫地点了头,神情怅惘。 叶琼也十分怅然,心中更加坚定,一定要让爹爹官复原职! …………………… 从淮恩侯府回来后,叶琼的心就一直悬着。 闻婷婷这次回来,恐怕不会有好事,甚至可能是直接冲着叶家来的。 如今大房里,苏氏得了宗妇之位不好下手,但三房这里可只有哥哥这一个未至加冠的男丁,外人看来,最好下手。 更何况,三房还有阿娘的嫁妆这么一大块香饽饽在! 叶琼早在心中盘算过了,家中最好下手的人,是每隔一段确定的时间就要出门,去大理寺给监牢中的爹爹和大伯父送东西的叶瑶。 原本此事是交给叶瑾和叶瑶两个人的的,但是叶瑾最近忙着跟着五叔买粮食,叶琼和谢氏都有意借此让叶瑾锻炼一二,去大理寺监牢送东西的任务这才被全权派给了叶瑶。 今日又是叶瑶去大理寺的时候,最近几次,因为叶琼担心叶瑶,每次叶琼都是陪着叶瑶一起去的。 叶瑶劝叶琼:“你管家本来就很忙了,还有学院和你师父那里的事,不必在意我的。” 叶琼却坚决道:“不行,这几日我心里不安,不跟着姐姐我不放心。” 叶瑶无法,只好让她跟着。 监牢里,叶祝锦和叶祁舒精神都很好。 两人最近向大理寺的狱卒要了纸笔,叶祁舒打算画一本大凉桥梁图谱总集出来,叶祝锦则总结起了赋税制度。 狱卒们大开眼界,说从来没见过有官员能坐牢做成这个样子。 叶琼只觉得自豪,这就是她爱民如子的爹爹和大伯父! 两人看到叶琼和叶瑶过来还有些不高兴,赶她们走:“快回去吧,秋深露重的,别打扰我们著书。” 叶琼和叶瑶哭笑不得,心里清楚这是两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呢。 因为这一出,叶琼和叶瑶出来得早了些,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一位拿着食盒的老妇人叫住:“敢问,可是杏花叶家的姑娘?” 两人面面相觑,叶琼观察着老妇人的装扮,猜测她可能是大理寺某位官员的母亲或者夫人,来这里看望亲人的。 想到这里,叶琼心中一动,又见老妇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姐姐叶瑶身上,心中更是确定。 这位老妇人,应该就是杜大人的那位寡母了。今日,可能就是听了杜大人的话,来相看姐姐的。 老妇人笑着举起手中食盒,说:“老身是来给儿子送饭的,敢问叶姑娘可愿意送老身一程?” 叶琼悄悄推了叶瑶一把,叶瑶回过头有些疑惑妹妹为何推自己出去,但还是向老妇人笑道:“雨天路滑,我扶夫人一把吧。” 老妇人牵着叶瑶的手满意地点头,叶琼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她应当是满意的,就悄悄退了出来,坐回了马车上。 婆婆相看儿媳,叶琼才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想到这里,叶琼又笑了起来。 看杜大人母亲脸上的笑容,这门亲事多半能成。 这样想着,叶琼抱着引枕,打了个哈欠。 马车里被点了熏香,是很好闻的玉兰香。 叶琼闻着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头一点一点地就要睡过去,脑袋一歪一个激灵又稍微清醒了一点。 叶琼扶着头,心中有些奇怪,为何头还是很晕。 嗅着鼻尖的香味,叶琼脑中有灵光一闪而过。 难道是……迷香! 叶琼心头一跳,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让自己睡过去,刚想起身掀开车窗,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正想高声叫唤,就察觉到车帘动了动,忙坐了回去装睡。 叶琼微眯着眼睛,见钻进马车的是一个男子。 马车的光线昏暗,她看不清男子长什么模样,但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心越发地往下沉。 那男子似乎也在眯眼看她是否昏睡了过去,见她一动不动,就大着胆子向她伸手,手伸向的方向是叶琼的衣襟。 叶琼心中一紧,装作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嘤咛一声,眯着眼睛见到男子就要大叫,被男子捂住了嘴巴勒住了脖子。 那男子压低声音威胁道:“这马车上就你我两个人,你若叫出来,你的名声就毁了!你自己想好,不准叫!” 叶琼点点头,那男子才放开了她。 叶琼身上依旧绵软,无法使力,装作惊慌地对那男子说:“你是谁,为何在我的马车里?” 男子笑了一声:“我是淮恩侯世子闻雷,按理说是你表哥。你是叶家三房的长女,叶瑶,对吗?” 叶琼心中微微惊讶,闻婷婷居然派了她亲弟弟意欲轻薄姐姐,好在今天马车上的是自己,若是姐姐…… 叶琼心中更加愤恨。 闻雷既然能上马车,就说明白鹭很有可能被支走了,现下,自己还是示弱稳住他比较好。 叶瑶继续红着眼睛点点头,说:“闻雷表哥,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闻雷闻言一笑,又嫌弃地看了叶琼一眼,“既然你醒了,我也不想恶心自己对你下手了。你给我做妾吧,反正你们叶家也要没落了,嫁到淮恩侯府对你也好。” 叶琼心中怒火熊熊,面上却还是柔弱地说:“你,你要我做妾干什么,我是要做正妻的。”说着,叶琼偷偷地掀起了一点点车窗,好透些风进来散散迷香。 闻雷倒是饶有兴致地解释起来:“很简单,你自个儿想想也能明白,你叶家三房能被我看上的也就钱了,难不成图你这个人吗?我不想碰你,这事儿你自个儿同意吧。” 叶琼感觉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趁着闻雷说话的时候,就悄悄从坐垫底下拿到了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 这把匕首她放在那里很久了,没想到有一天竟真的能派上用场。 就在这时,车外响起了白鹭的声音:“姑娘,你醒了吗?” 叶琼心中一喜,白鹭回来了,自己的机会又多了一点! 刚这样想着,叶琼就又被闻雷捂住了嘴巴勒住了脖子,闻雷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怎么说!” 叶琼心中大定,闻雷此刻离自己最近,就是这个时候! 为了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叶琼狠狠地咬破了舌尖,瞬间疼痛蔓延开来,脑中顿时清明许多。 叶琼点了点头,出于叶琼之前的配合,闻雷还是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叶琼瞅准机会向背后狠狠一刺,同时大喊:“救命!” 叶琼到底身上迷药的药劲没有过,那一刀只划破了皮毛,但还是让闻雷稍微放开了手,然后再次死死勒住了叶琼的脖子。 好在此时白鹭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立刻冲上了马车,见到闻雷勒着叶琼直接打了两发飞镖过去,闻雷见状立刻放开叶琼,手上扎了一个飞镖,将另一个飞镖向白鹭反射回去。 白鹭一个侧身躲开,却不料那飞镖直接飞过车帘打在了拉车的马的臀部上,马嘶叫一声,拖着马车就开始狂奔起来。 闻雷见势不对,直接跳下马车逃走了,白鹭来不及追他就被车厢带倒,只顾得上拉住还在喘着粗气的叶琼。 叶琼因为药力,浑身瘫软,刚刚的用力一刺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此刻怎么都拉不起来。 叶琼只顾着大喊:“控车!” 白鹭应声,掀开车帘飞身上马,徒手拉住缰绳想要控住疯马。 谁知车辕竟在此时断裂,马车从疯马后面脱离出去,向另一边滑行过去。 白鹭回头一看,心中一凉。 叶琼在马车上被摔得七荤八素,心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车辕断裂,白鹭来不及回来控制马车了,自己两世为人,居然就要死在这马车上,死在闻婷婷的阴谋之中了吗? 她不甘心,不甘心! 叶琼的眼角落下泪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卢少丹掀了车帘正向她伸手:“叶琼,手给我!” 第三十四章 惊魂 “叶琼,手给我!” 在即将四分五裂的马车中,叶琼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卢少丹。 他的鼻翼上挂着汗珠,一向整齐的衣袍上也有了皱痕,应该是一路匆忙赶过来的。 叶琼忽的鼻头一酸,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不知何时将手递给了卢少丹。 卢少丹抓住叶琼的手一拉,将她紧紧锁在自己的怀中。 “抓紧了。”卢少丹低声说了一声,叶琼闻言,下意识地牢牢攀住他的肩膀。 下一刻,卢少丹就抱紧叶琼冲出车门,向地上一滚,落地时特地将叶琼托在自己的上方,自己在下方全部承受了落地的冲击。 他们刚冲出车厢,身后的马车就向一边翻倒,“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时,叶琼明显地听到了卢少丹闷哼了一声,吓得忙要爬起来看看他的伤势,却被他伸手按住了后脑勺:“不要抬头,等马车过来。” 叶琼不解,但还是听话照做不敢动弹,果然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赶着马车过来遮住两人的身形,卢少丹迅速拉着叶琼起身,钻进了这辆新的马车。 卢少丹按着自己的左肩,快速地说了安排:“我在发现你出事的时候,就让人喊了叶瑾直接回叶府了。你如果能动的话就先下车,说救你的是你哥哥叶瑾,你哥哥如今受了伤不能见人,等安排好后我们直接回叶府。这样才能掩去是我救了你的事实,最大程度地保护你的名声。” 叶琼心中一酸,担忧地看了卢少丹一眼,卢少丹又想到了什么,从马车上取了一件斗篷递给叶琼:“你的衣裳乱了,这是我母亲的斗篷,你先披上好歹遮一遮吧。” 叶琼心中更是酸涩与感激交织,接过斗篷披上,着意拉高了衣领挡住了脖子上的勒痕,便下了马车。 路上,白鹭还在降服疯马,疯马的马蹄不停乱蹬着,踢坏了不少路边小摊贩的货物。 叶琼的心被高高地揪起,眼见疯马跑了出来,正要落在一个落单的孩童身上,那个卢少丹带过来的男子快步上前,伸手狠狠地拉住了马辔,借着蛮力硬生生地调转了马头。 马蹄落下,却只落在了街边的一处小摊上。 男子让白鹭俯下身贴着马身,白鹭闻言照做,男子则继续边拉着辔头边轻抚着马鬃。 渐渐地,疯马安静了下来,放下了蹄子,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贴在了男子的脚边。 一番动作看得叶琼目瞪口呆,原来卢少丹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才,自己前世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白鹭翻身下马,对着男子拱手道谢,然后快步奔来,抓着叶琼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看着叶琼落魄的模样只觉得羞愧万分,红着眼睛说:“姑娘,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是我太大意了!” 叶琼按住了白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细声安慰道:“不怪你,也是我太大意了,不说这个了,先收拾局面吧。” 正在此时,五城兵马司的一位百夫长恰好带着一队士兵赶到,那百夫长看着街边惨状,向叶琼行了一礼,说:“不知可是叶家的姑娘?” 叶琼点头称是,也向百夫长行了一礼,带着后怕地说:“我是叶家三房的次女,没想到家中的马车会突然失控,还好我哥哥救下了我,不然我怕是性命难保。大人见谅,哥哥为了救我腿脚受了伤,不能出来见大人了。” 那百夫长听说是叶家三房的次女以后就变了神色,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邹老先生新收的弟子,态度更加恭敬了些:“令兄受了伤,自然好好休息就好。只是,您看百姓的损失,该怎么处理呢?” 叶琼闻言,便提高了声音,向着脸上带着愤愤不平的百姓团团行了一礼,说:“所有的损失,叶家照价十倍赔偿,伤者也由叶家支付治疗费用。令乡亲们横遭此难,是我叶家不对,还请各位见谅。” 叶琼说得诚恳,完全没有官宦人家的傲气,还给予了补偿,早有小摊贩笑了起来,说:“叶家自己怎么会想到马车突然失控,叶姑娘自个儿也受了伤,我们当然谅解。” 叶琼闻言又是向百姓一拜,另一边,本来留在大理寺的叶瑶已经听了消息,坐了杜老夫人的马车匆匆赶来,看到叶琼的模样就红了眼睛,说:“你先回去治伤,这里交给我。” 叶琼点了点头,叶瑶便向百姓说道:“还请各位原谅,我妹妹如今受了伤,就先回府治伤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好赔偿各位的损失,请大家放心。” 百姓笑着摆手说无事,叶琼长呼了一口气,坐上了卢家的马车准备回叶府。 卢少丹正靠着车厢假寐,听到了动静才睁开了眼睛。 车厢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卢少丹依旧能看到叶琼微红的双眼,便叹了一声,想伸手替她理一理发鬓,伸出手时才意识到这样不好,但手已经伸出去了,并且牵动了伤口让他嘶了一声。 卢少丹心中有些奇怪,自己也不是不能忍疼的人,怎么在叶琼面前就娇贵了起来呢? 叶琼忙要上前查看,却被卢少丹用另一边的手阻止了,他歪着头笑着看她,说:“你莫不是想要趁机轻薄于我?” 叶琼一愣,见卢少丹按着肩膀缩在角落里,活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顿时又想哭又想笑,轻轻锤了他一下,才说:“肩膀就算了,把袖子撸起来,我看你手肘也有伤。” 卢少丹听话地撸起袖子。 叶琼凑近一看,他左手臂的下半部分因为坠下来的时候碰到了地面滑了一段,如今都是被砂砾划伤的血痕,混着沙土看着有些可怖。手肘似乎脱了臼,有些肿胀,看不出来是否严重。 叶琼心中叹息,车上东西和空间有限,她只能用手帕沾了白水,帮卢少丹先细细地清理那些混在伤口中的沙土。 卢少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神色温柔。 叶琼清理好了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包裹,为了不让沾了尘土的衣服再碰到伤口就拿了剪刀把袖管剪短。 一番动作下来,叶琼觉得有些热,就脱去了卢少丹给她的斗篷,卢少丹却喊住了她:“别动。” 叶琼有些疑惑,但听话地没有动。 卢少丹向叶琼靠近了一点,用完好的右手伸手稍微将她的领子拉低了一点,就看到了叶琼脖子上的勒痕,又拨开了叶琼额前的碎发,那里也被撞得肿起了一个包。 卢少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去:“到底是谁干的?你先前和我提了一句最近可能要出事,还好我放在了心上,最近几天一直跟着你,不然……” 叶琼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只是随口一提,想着有白表姑就没有特地求卢少丹,没想到他还是记在了心上…… “是我大姨母嫁去的淮恩侯府闻家,这事你不用管,我有办法解决。”叶琼沉声说,声音又放柔了下来,“你好好养伤,此次是我连累了你……” “是我愿意帮你,何必谈连累,不过你家确实该再招些家丁了。”卢少丹说着。 叶琼的心中一动,试探地问:“说到这里,你带来的那个赶马车的人是谁呀?” 卢少丹的眼中闪过一分不自然,但还是说:“是我家的管家,从前跟着我父亲的,叫崔十九,他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交际,所以你没见过他。” 叶琼“哦”了一声,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马车一路开到了叶府的二门前才停下,沈太夫人和谢氏听到了消息后就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身边还有看起来镇定实则早已把手中的帕子给揉皱了的卢夫人。 “来了来了,姑娘回来了!”流莺高声喊了起来,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去管束她的规矩。 叶琼下车前特地理了理发髻,但还是一眼就被沈太夫人和谢氏看出了端倪,沈太夫人拉着叶琼的手几欲流泪:“平安回来就好,待会进去让我和你母亲好好看看到底哪里受了伤!” 杜鹃已经叫了起来,哭道:“姑娘,你的脖子,你的额头,怎么都有伤啊!” 一家子乱做一团,卢夫人也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后下车的卢少丹的伤,眼睛微红,但没有多说什么。 沈太夫人注意到了卢夫人的情绪,拉着谢氏就要给卢夫人行礼,被卢夫人一把接住,卢夫人说:“无事无事,我们两家本就交好,不过举手之劳,没什么的。” “别说没什么,你们家帮我这么多,这还是救命之恩!”沈太夫人感激万分,看着卢少丹越发觉得顺眼,“好了好了,不拦你们母子说话,早些回去吧,我让人送你们回去,我这里还有许多好伤药,你们都拿去!” 卢夫人也没有推辞,带着卢少丹回了卢府。 等关上了大门,卢夫人才换了神色,满是痛惜地让卢少丹脱了上衣仔细查看伤势,亲自拿了伤药帮卢少丹上药,说:“娘亲知道,你想报恩,但多少也要照顾自己,不要让娘担心,知道吗?” 卢少丹在卢夫人面前显得格外乖巧,听话地点头,说:“娘,我知道。” 卢夫人的脸上又是欣慰与自豪:“叶老帝师的恩,我们是怎样都还不完的……你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娘看到你这样,也觉得自豪,但是天下父母心,娘也怕你受伤。好了,药涂好了,早些休息吧。” 卢少丹却摇头说:“崔师父还在等着我呢,我只是伤了左手,右手的功夫还能练。” 卢夫人又是心疼,但自知儿子的倔强脾气,便只吩咐他不要过分练武得不偿失。 见着自己儿子在院中安静地耍刀的身影,卢夫人心中百感交集。 …………………… 另一边的叶府,听叶琼讲了事情的经过,叶家人都气得不能自已。 “装病”的叶瑾狠狠地敲着桌子,骂道:“闻家欺人太甚!” 沈太夫人和谢氏也十分愤怒,但还是只能相劝:“事关你妹妹的清白,此事只能瞒下,你也别想着去找闻雷的麻烦,这一段时间你就装作在府中养病吧。” 叶瑾颓败地点头称是。 叶瑶最为愧疚:“琼儿还是因为我才遭的那样的罪,要不是我……” 叶瑶的话被叶琼打断:“如果是姐姐,姐姐能保证能像我一样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叶瑶一愣,叶琼又说:“姐姐,你应该想,还好你不在,不然白表姑还要救两个人,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两个都要出事。” 叶瑶一愣,心中更是酸疼难忍。 妹妹是在安慰她,她知道的。 妹妹看着受伤较轻,但脱了衣服后,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伤,怎么不让她心疼! 说到此处,气氛有些凝滞下来,沈太夫人想换个话题时,门外叶琼的五叔叶祀竹匆匆地跑了进来,满脸惊喜地说:“查到了!那闻雷竟是个断袖,经常偷偷流连小倌馆,光是这点暴露,就够他吃一壶了!” 叶琼心中一动,过后又愤怒起来,她记得,闻雷说过自己是定了亲的! 闻家这是骗亲! 叶琼冷笑一声,心中慢慢浮现起了一个计划。 第三十五章 骑马 自从马车一事以后,叶琼便下定决心要跟白鹭学武。 所幸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卢少丹护住了叶琼,叶琼身上只有一些淤伤,不过几日便好了大半,至少于习武无碍。 学武讲究筋骨与天赋,是需要从小练起的童子功。 叶琼如今已经十二岁,自然是无法练成白鹭那样,只求能在遇到危险时拖住敌人一二而已。 白鹭对于自己未能好好保护叶琼一事一直耿耿于心,因此教得格外用心。 让叶琼感动的是,几个丫鬟听说叶琼要学武也拉着白鹭要一起学,那时,杜鹃说:“姑娘,我被四老爷欺负过,心中最清楚女子的艰难。学武,不只是为了以后姑娘有危险可以保护姑娘,更是为了自个儿。” 白鹭的眼眶一红,她早早守寡,若不是沈太夫人出手相助,怕是也要被原来的婆家磋磨致死,这些话真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几个丫鬟要学,叶琼自然不会阻拦,甚至拉了叶瑶和谢氏一起学:“就算只是用来强身健体也好,尤其是姐姐,嫁人后就要生子了。生孩子是道鬼门关,眼下多练练也好。” 于是,杏花叶府每天早晨就出现了个奇景,一众女眷跟着白鹭学起了武,虽然辛苦却从未有人喊累,练完后还互相扶着鼓劲。 沈太夫人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追忆。 她从前在北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每日早早起床和哥哥们练武,然后打马塞上,追着牛羊唱起歌谣,多么快活。可惜现在年纪大了,多年养尊处优,她已经连把小匕首都不敢舞了。 这样想着,沈太夫人又难过起来。 不知武靖侯府怎么样,或许过年的时候能和哥哥见上一面…… …………………… 这几日,叶琼除了习武外,还会跟着五叔叶祀竹去京郊学骑马。 因为之前马车一事的缘故,哥哥叶瑾还得在家中被迫“养病”,叶琼只得再求了五叔,好在如今买粮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五叔也得了空闲。 原本叶琼想得很好,想着自己蹲马步都能因为姿势足够标准、足够刻苦被白鹭夸赞,区区骑马自然不在话下。 但现实狠狠地打了叶琼一巴掌。 叶琼似乎和所有的动物都不太合得来。 前世的时候,叶琼在韩国公府为了排遣寂寞,曾养了只小猫,结果才养了三日就翻墙和一只母野猫私奔了,又养了一池锦鲤,结果又因为喂得太多把锦鲤都撑得翻了肚皮。 今生也是一样,叶祀竹已经给叶琼选了一匹最温顺的小母马了,但每当叶琼翻身上马,那小母马就哼哧哼哧地用前蹄刨起土来,完全没有想动的想法。 叶祀竹也很是无奈,又怕一鞭子甩下去,反而激化了马的脾气,把叶琼这个完完全全的初学者甩下来。 在脑中反复过了一遍骑马的要点,叶琼还是鼓起勇气,对着马屁股甩了一鞭,小母马长嘶了一声,撒丫子就开始狂奔起来。 还在原地的叶祀竹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叶琼的马已经跑出去了老远,他赶忙跨上自己的马追了出去。 叶琼在马上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心中完全没有雀跃,只有害怕。 天啊,和她上次坐在卢少丹的马背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叶琼感觉自己快要被颠散架了,只记得抓着缰绳,尽量保持着双腿夹着马腹和直立着腰。 就在叶琼在马上僵硬地控制着缰绳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母马已经跑偏了方向,叶琼只感觉自己的内心越来越慌,却在这时听到身后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用余光勉强看到是一位红色骑装的少女骑着马追到了自己的身后,笑着大声喊道:“哈哈,没见过像你这样骑马骑得这么僵硬的,腰放松些,马腹也不要夹得那么紧。” 叶琼听少女的语气十分真挚,不自觉地就按照她的话去做慢慢把自己放松下来,果然小母马的情绪好了一些,驮着叶琼稳当了起来。 那少女见状很是新奇,大笑道:“初学者还能做到慢慢放松,你可真冷静,真棒!” 叶琼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直率地夸赞,连邹老先生都没这么夸过她,忍不住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正这么说着,那少女却又说了话:“前面是下坡路,你人往后仰,快些!” 叶琼脑子一懵,五叔还没教过她这个啊,忙大喊道:“什么?” 那少女立刻反应过来叶琼怕是还没学过怎么跑上坡和下坡路,忙驱着自己的马与叶琼的马并行,然后脚下踩着马镫一蹬,立在了马背上,然后瞬间翻身到了叶琼的马上。 叶琼被少女高超的马术晃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女夺了缰绳。 那少女紧紧地拉住缰绳,嘴上喊着“吁——”,小母马果然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了下坡的路段前。 叶琼惊魂未定地和那少女下了马,向少女行礼道谢:“多谢你,不然我可能就要落马了。我是杏花叶家的次女叶琼,敢问你的名讳是?” 面前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色的骑装,十四五岁的年纪,双腿笔直,眼睛大而有神,十分俏丽,她笑着说:“叶琼?我听过你,是邹老先生新收的弟子是吗?想不到你看着文质彬彬的,胆子却不小。我是顾从雁,祖父是太仆寺卿,这个马场就是我家办的,大部分马是给军中用的,剩下的受陛下恩准开放给京中所有人。” 叶琼的眼睛一亮。 叶琼来马场骑马,一是真的为了练练马术,二来也是听说太仆寺卿的嫡亲孙女顾从雁经常在此处纵马,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她。 根据前世的记忆,顾从雁擅长马术是京中出了名的,她为人豪爽直率,最讨厌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女,在京中贵女圈子里人缘不算好。 本想借着出色的马术接近顾从雁,没想到自己的马术这么差……但没想到反而效果更好,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琼向顾从雁扬起欣赏的笑容:“你是顾从雁?早听说你骑术绝佳了,没想到竟这么好,今日真是刮目相看!” 顾从雁听着眼睛一亮。 京中的其他贵女可不会这么说,只会说她像只蹦上蹦下的猴子,也就几个武官家的女儿好一些,没想到叶琼一个文官家的,还拜了大儒为师的娇娇女居然也会夸她。 顾从雁见过许多虚假的奉承,自然知道什么是真心的欣赏。 这个时候,叶祀竹终于气喘吁吁地骑马找到了叶琼,见她无事才放下了心:“琼儿,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事,不然你祖母怕是要把我挂在院子里,像酿葡萄一样等我慢慢风干了。” 顾从雁笑出了声,这一家子说话可真有趣。 叶琼便笑着介绍:“这是我五叔。五叔,这位是太仆寺卿的孙女,顾从雁。” 叶祀竹和顾从雁行过了礼,因有外男在,顾从雁也不好久待,就向两人告了退。 “叶琼,你明日还来吗?”顾从雁忍不住问道。 叶琼心中一喜:“我当然来,我还未学会骑马呢!” 顾从雁笑了起来,说:“那我们明日再见,我反正是每日都要来看看的。” 叶琼笑着应下:“那明日再见!” 叶琼看着顾从雁骑马走远,心中一阵叹息。 顾从雁,就是闻雷定下了婚约的未婚妻。 …………………… 之后几日,叶琼日日去京郊的马场见顾从雁,尽管之后天天下雨跑不了马,也没有阻止两人的热情,不到五日,两人便交好起来。 顾从雁甚至在不顾叶祝锦和叶祁舒还在狱中,执意要上门拜访:“我听你说了才知道你祖母出身靖武侯家。我祖父常年管着军马的事儿,每年都要去北疆市马,受了靖武侯府不少关照。我不知道还好,知道了肯定要去见一见的。” 叶琼欣然同意。 叶家很久没来客人了,叶府欢快地像是在过节,沈太夫人更是拉着顾从雁的手舍不得放开,和她细细说着北疆的见闻,就连在一边作陪的叶琼也听得笑弯了眼。 谢氏则亲自下了厨房,不久后就端了点心上来:“来,顾小姐,尝尝我的手艺?” 顾从雁笑着接过,吃了一口就亮了眼睛,猛地又是一口差点噎着,喝了口叶琼给她倒的茶才彻底咽下,赞叹地说:“伯母真是好手艺!” 叶琼见机,笑着说了一句:“我阿娘的手艺,可是被我爹爹磨炼出来的。我爹不爱甜,却独独喜欢我阿娘的手艺。” 顾从雁吃点心的动作一顿,慢了下来,神色有些怔松。 叶琼心中微沉,笑着转过了话题。 之后,顾从雁跟着叶琼单独窝在琼花院的时候,悄悄地问叶琼:“你说,嫁人是不是要挑喜欢的人嫁呀,就像你父亲和你母亲,还有我爹娘那样。” 叶琼斟酌着字句说:“如果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自然是最好的。但是,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的能嫁给喜欢的人的,太少了。” 顾从雁有些出神,叶琼便试探地问:“我记得你和闻家定了亲……闻家公子不好吗?” 顾从雁摇摇头,说:“这门亲事还是父亲给我定的,他说淮恩侯府如今没落,我带着嫁妆嫁过去,他们不会亏待我,我在闻家想怎样就怎样。” 顾从雁又托着腮说:“我也见过闻公子,他看着很好,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我一辈子就要和他过了吗?” 叶琼心中更是叹息,更替顾从雁与顾家不值。 前世,顾从雁嫁去闻家两个月后,暴毙而亡。 这事闹得很大,顾家爱女儿,一口咬定是闻雷害死了顾从雁,却苦于收集不到证据。偏偏闻雷在顾从雁死后就当着众人的面说了终生不娶,做出一副情深的模样,最后连顾家都信了。 就连叶琼也曾觉得闻雷是个难得的良人,叹息顾从雁命薄。 却没想到闻雷本就是断袖,能够终身不娶正合他意。 前世顾从雁之死,很可能有蹊跷,淮恩侯府不愿得罪顾家,怕被查出什么自然把事情料理得干净,今生若不是有马车失控一事,五叔也不会去查闻雷,就连自己也要一直以为闻雷是个正人君子了! 闻雷的癖好不同也罢,若真的终身不娶叶琼还要赞他一声勇士,可他为什么要去祸害顾从雁这样好端端的姑娘! 叶琼看着顾从雁脸上茫然的神色,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原本她靠近顾从雁是带着利用之心,此刻除了要对付闻雷替自己复仇,更想护下这个可怜的姑娘。 叶琼在心中下定决心: 闻雷,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第三十六章 复仇 京城东边的曲院街,是全京城最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地方。 南风馆就在曲院街的某个巷子里,虽地处偏僻,但依旧生意红火,就因为南风馆是京中最好的小倌馆。 大凉风气开放,好男风的人并不在少数,南风馆每到夜晚便宾客盈门,引客的小厮势利得很,穿戴不好、给的银钱不足的,连南风馆的大门都进不去。 不过,今日外头又下了雨,也不是什么休沐日,来的人便少了很多,小厮便坐在凳子上数今日的薪水,正数着就被塞了个银锭子。 小厮定睛一看,正扬起笑容要面对客人,那人却已经进了南风馆。 来人正是叶琼的五叔叶祀竹,他穿了件湘妃色的宽袖长衫,衣袖飘飘颇有魏晋之风,又有叶琼帮他特地描了眉眼、点了些许胭脂,更显得他丰神俊朗,一走进小倌馆就吸引了所有小倌的目光。 老鸨是一名年龄稍大些的男子,笑着向叶祀竹招手:“您又来啦!” 叶祀竹风流一笑,说:“还点你们头牌秋司。” 老鸨应了一声,直接让龟公领着叶祀竹上了顶层一间小屋,开心地数起了叶祀竹塞过来的钱。 房间里,秋司见叶祀竹又来了,嗔怒地看了他一眼:“客人又来啦,今日是第三日了,总该办正事了吧?” 叶祀竹不敢喝这里的茶,只笑着坐下,从怀中掏出了厚厚一叠银票,看得秋司眼睛都直了,但还是谨慎地问了叶祀竹:“客人是想要秋司做什么?” 叶祀竹笑了一声,说:“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嘛,喜欢玩点带惊喜的,这些钱够不够你买你主动上门?” 秋司犹豫一下,到底没舍得银子,欣喜地答应下来。 …………………… 闻雷最近有些上火。 叶家的事情没成,自己手上中了一镖,回家还被母亲和姐姐轮番训斥,甚至把他身边的小厮也换了,实在是令人窝火。 最近几日,和自己定亲的顾家又来人了,是来和母亲商量婚期的,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跟着一个黄脸婆过日子,闻雷更是恼火的很。 曲院街也去不成,怕被人认出来,闻雷只能让家中马车拉着自己去京郊赏枫叶。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闻雷昏昏欲睡,没晃一会儿,车夫就敲了敲窗户,语气焦急地说:“公子,好像撞到人了!” 闻雷心中更是厌烦,掀起帘子就要斥责:“嚷嚷什么,不过是区区小民……” 闻雷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马车前侧坐着一位柔弱的男子,男子相貌姣好,见闻雷看过来,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喊道:“公子……” 这人闻雷认识,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大半年的秋司,自己曾悄悄给他送了很多书信,奈何家中管得紧一直没能一亲芳泽。 闻雷心中大荡,当即说:“这位……不如跟着我上车,我帮你看看伤势?” 秋司当即跟着闻雷钻进了马车,完全看不出来先前被马车撞伤的样子。 马车外的车辕上,叶祀竹抬起一直低着的脸,心中冷笑。 另一边,叶琼邀请了顾从雁去叶家的成衣铺子看看。 成衣铺如今已经简单地装修完成,铺子里也已经放了些货物,只是还未正式开业。 叶琼将顾从雁带到包厢,陈管事亲自接待了她们,抱了一本册子给她们看:“这是大姑娘想出来的主意,将布料裁制一小片出来按照颜色归类,再贴到一起,好让客人挑选,绸缎庄那里也放了一样的册子。册子后面几页是按照二姑娘说的,画了几幅成衣的图纸。” 顾从雁抱着册子啧啧称奇,叶琼对于叶瑶想的新主意也很是满意,笑着问顾从雁:“看看可有喜欢的?我直接让裁缝给你做好送到你府上去。” 顾从雁毫不扭捏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琼点头一笑,她就是喜欢顾从雁的率直。 顾从雁很快就选好了衣裳,叶琼让裁缝给她量了身形,便说:“既然定了新衣裳,不如去首饰店也看看?过一个路口的临街就有一家我家开的首饰店。” 没有女孩子不爱首饰的,顾从雁也是如此,欣喜地过来拉叶琼的手臂:“这次可不能让你付钱了,我也要不好意思的。” 叶琼笑了一声,两人戴好围帽,亲亲密密地来到首饰店,还没进去,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快让开!马失控了!” 叶琼忙拉着顾从雁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身后,拉着她到了街边。 顾从雁心中一暖,自己是不怕的,没想到叶琼这小胳膊小腿的还想着保护自己呢。 那边,马车上的闻雷正美人在怀,乐得逍遥,完全没有意识到马车已经失了控,直到他自己的后脑勺突然磕到了车厢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嚎了起来:“救命!” 顾从雁听到有人喊救命,当下心中一紧,抬脚就要救人。 她多年习得马术,最知道失控的马车有多危险了! 叶琼拉住顾从雁的手腕,劝道:“从雁,别去,太危险了!” 顾从雁向叶琼自信一笑:“叶琼,我的马术你还信不过吗,你放心好了。” 说着,顾从雁便冲到了马车前,翻身上了那匹失控的马,紧紧地拉住了缰绳。 叶琼收回手,心中闪过一丝钦佩。 顾从雁的马术,足够让她骄傲。 惊马踢了几下后蹄,想把顾从雁甩下来,顾从雁牢牢地贴在马背上保证自己不被甩下去,又慢慢地顺着马鬃,在马的耳边说了什么。 几次过后,惊马慢慢地平静下来,顾从雁心中一缓,笑着叶琼一笑。 旁观的百姓里爆发出了欢呼声,叶琼也向顾从雁比起了大拇指。 顾从雁翻身下马,正要看看马车里的人,却在此时,马车的车辕断裂,遭受了好几次冲击的车厢终于受不了冲击,向一边歪倒,车厢内传出了一声娇弱一声高亢的嚎叫。 顾从雁吓了一跳,忙上前就要救人,亲手打开了车厢门,却“啊”一声,睁大眼睛倒退了好几步。 另一边,被叶祀竹花钱买通要造势的汉子已经冲上了前,看了一眼,怪叫了一声,高声喊道:“我的乖乖哦,青天白日的就闹起了分桃,怪不得马车会翻!” 说着,那汉子就伸手把车厢内的两个衣衫不整面带潮红的男人挖了出来,期间或许还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一位的伤腿,让他的哀嚎声响得更大了。 旁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嬉笑起来,各种下流的话一股脑地倒在了两人身上。 顾从雁脑中嗡嗡,还是叶琼喊了她好几声才清醒过来,清醒过后就却扬起马鞭,向其中一位男子的脸上甩去,哭喊道:“闻雷,我要和你退亲!” …………………… 叶琼把顾从雁送回顾府后,就主动告退了。 如今顾府乱成一团,她留在那里,不太合适。 叶琼坐在琼花院的门廊下,平静地画着要放在成衣铺册子里的成衣图例,等了有一会后,五叔叶祀竹才来到了她的面前坐下。 “五叔,事情办妥了?”叶琼问道。 叶祀竹颔首:“都办妥了。” 叶琼又问:“马夫送出去了?” 叶祀竹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放心,一家子都送出去了,走的黑道的路子,闻家查不到。” 叶琼点点头,又庆幸地说:“淮恩侯府没落,才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闻家都好几个月没发薪水了,我们才撬得动人,买通了那马夫。” 叶祀竹哼了一声:“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闻家呢,顾家和闻家退亲了吗?”叶琼说着,紧紧地抓住了手中的笔。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若是顾家最终没有退亲,她做这么多,可就要功亏一篑了。 “退亲了。”叶祀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一开始闻婷婷不同意,仗着是怀着身孕的三皇子侧妃以势压人,却没想到顾从雁的父亲不久前刚被选为三皇子府的詹事,他把事情求到了三皇子殿下那里,三皇子出面退了这门亲,还训斥了闻家。并且,那场事故中,闻雷伤了腿,怕是要跛了。” 叶琼终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之前刚闹出‘亲亲相隐’和‘大义灭亲’的事情呢,这事道理清楚,三皇子不会偏着闻婷婷的,这事算是能定了。” 叶祀竹却又皱起眉来:“此事,别人扯不到叶家,但闻婷婷大概心里清楚……” “我就是要她清楚,这是叶家的报复!”叶琼冷声说,“她没有证据,不敢扯到叶家头上的。如今大家都在暗中,保不准什么时候出手,此事激怒了她,她肯定会出手。” 叶琼又冷笑着说:“知道会出手才好办,才能见招拆招。” 另一边的淮恩侯府里。 闻婷婷狠狠地摔了好几个古董花瓶,犹不解气。 淮恩侯夫人叶福娴心疼得要命,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扶着额头说:“事儿清楚得很,叶家买通了马车夫,把家里的马饿了三天,那马一闻到豆子的味道就要发疯,偏偏那马车夫不知道被他们藏哪里去了,去找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都跑了!南风馆的那个妖精只说是有人买了他过来,但不知道是谁,他还在你弟弟的院子里作威作福起来,要做男妾,看得我头疼。” “不过是个小倌,打死拉到乱葬岗去!”闻婷婷又狠狠地摔了一个玉如意,终于力竭摔回了椅子里,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只觉得胸闷。 叶福娴又靠近闻婷婷说:“婷婷,你弟弟还躺在床上呢?你想想办法请三皇子叫个太医过来瞧瞧吧,你弟弟娶媳妇已经艰难了,总不能让你弟弟以后还跛了吧?” 闻婷婷厌烦地甩了甩手帕扇风,说:“他自己造出来的孽!三皇子为这事已经对我印象不好了,要我再待几日就回去,我怎么还敢跟他说帮弟弟请太医……” 闻婷婷的脸色颓败下来,弟弟是亲弟弟,还要继承家业的,皇子府里哪个不是家世显赫的,她以后还是要靠弟弟的:“行,我去问问。” 叶福娴心中一安,想起了此事的起源又恨得牙痒痒起来:“都是叶家,一样的马车事,他们家的姑娘没事,我的儿子要跛了,还没了亲事!” “叶家,好一个杏花叶家。”闻婷婷想到叶家,又气得面目狰狞,“去,去把叶玩叫来!让他立刻砸了叶家的铺子!” 第三十七章 铺子 叶家的成衣铺终于正式开了业。 叶琼给成衣铺起了名,名为“绮罗楼”。绮罗楼开张那日,叶琼让人在门外放了爆竹,早有好事的妇人凑过来看了一眼,看到成衣铺里叶琼让人定制的套着衣服的木偶,笑着说:“这样好,可比直接看衣服清楚多了。” 绮罗楼里早就安排了两个长相端正会说话的妇人,一位是叶管家次子的媳妇,大家都叫她叶二家的,一个是之前叶府遣散下人时执意留下的范妈妈的女儿黄鹂,在此之外还额外买了两个身世清白的小丫头,取名为绫儿和绢儿。 几个做事的虽相貌端正,但是气质和体型都有很大的不同,叶二家的有些富态,黄鹂却是瘦高型的,绫儿生得妩媚娇美,娟儿却眉间有股英气。 叶二家的见有客人上门,忙上前招呼:“可不是呢,您瞧瞧,这布料和花纹,可都是只有咱们绮罗楼才有的。” 那妇人想进来又有些犹豫,问:“可看这料子……不会要很多钱吧。” 叶二家的忙笑道:“别怕,绮罗楼里有贵的也有便宜的,况且咱家姑娘说了,开张的一个月里,衣服都只卖八成价!” 叶二家的其实早就偷偷打量过这妇人的穿着打扮,知道这妇人虽不是叶二姑娘说的名门贵女,但也是富贵人家的女眷,算是绮罗阁的两类客人之一,这才招呼了妇人进来。 那妇人一听就激动了起来,一脚便踏入了绮罗楼,但又看到铺子里面十分空旷,只放了几个木偶,又用屏风隔了好几间小房间出来,看着倒是比普通的成衣铺子雅致很多,便问:“你们这,是怎么卖衣服的?” 叶二家的领着妇人走到了小隔间内,绫儿马上端来了茶水,妇人一喝,是暖烘烘的紫姜茶,最适宜在这样湿冷的秋日里喝了,顿时心中又加了几分好感。叶二家的瞅着机会,给妇人递上了一本小册子,说:“您看,前面几页是裁下来贴上去的布料,旁边写着品种名字和价格,后面是衣服图纸,随您挑选。” 妇人看得啧啧称奇,叶二家的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您看,我身上的衣服就是铺子里出的,我身形和您差不多,您也可以直接拿我当参考。” 妇人仔细打量着叶二家的,明明和自己一样的富态,却因为下裙特地收紧了腰又做大了裙摆而显得人瘦削得多,当即笑了起来:“这衣服好,我就要你身上这种版的,再挑两个布料做两条,就这么定了吧。” 叶二家的又笑着指着自己袖口的一朵团花说:“不过呢,在我们这里出售的衣服都是要打上绮罗楼的标记的,你看,我的就在这里,您能接受吗?” 妇人凑近一看,原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团花,仔细看才知道还巧妙地融合了“绮罗楼”三字,不影响穿着和效果的,她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第一桩单子就这么定下了。 一个客人带着笑满意地走了出来,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光顾,很快就有不少百姓踏进了成衣铺,整个铺子也热闹了起来。 等在包厢里的叶琼听着陈管事的禀报,心中略略一松。 富贵人家的女眷那里好说,她们买衣服,不过求个物美价廉而已,八成价是吸引人的门槛,最后能让她们心甘情愿掏钱包的,还得是衣服的质量。绮罗楼的衣服都是叶琼和叶瑶亲自把过关的,她自然不担心。 如何将衣服卖进京中的贵妇圈子,才是真正难办的问题。 叶琼正思忖着,叶瑶已经带了人过来,笑道:“琼儿,你看是谁过来了?” 叶琼回头一看就笑了起来,来人正是顾从雁,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姑娘。 顾从雁穿着的就是上次叶琼送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玉色织金菱花偏襟衫,下身是银红色曳地满绣蝴蝶裙。顾从雁身量高挑,叶琼特地让裁缝把腰线稍稍提高,更显得顾从雁身姿窈窕。因顾从雁性格活泼,步伐也大,裙摆的蝴蝶更是点睛之笔,动起来如百蝶翩跹而过,更显顾从雁的俏丽。 顾从雁身后的两个姑娘看到她的裙子时眼睛都直了,不等顾从雁开口,其中一个年约十五的就自我介绍起来:“我是从雁的表姐云千缈,家父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位是太仆寺少卿的次女,名唐露雪。我们听从雁说,她身上的衣服是在你家的成衣铺子里做的,所以特地跟着来看看。” 年龄小一些的唐露雪欢悦地叫了起来:“两位叶姐姐,我也想做和从雁姐姐一样的裙子!” 叶琼神情和煦,但语气坚定地说:“不行,做不出一样的裙子。” 在场的人都一愣,云千缈和唐露雪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顾从雁想说几句话缓和气氛,叶琼已经说了起来:“从雁性格活泼,身量也高,给她做的裙子只适合她,不一定适合你们。” 想要发火的唐露雪一愣,叶琼已经笑着拿了图册过来,指给她看:“你不如看看这一套?这一套适合十一二岁还未长成的姑娘。你娇美可爱,适合比较鲜亮的颜色,这一排的颜色都适合你。你喜欢什么花纹?” 本想发火的唐露雪脾气一下子消了,有些晕乎乎地说:“我,我喜欢兔子,可以绣只兔子吗?” “当然可以。”叶琼笑道,指着图纸的一个地方说,“在这里绣两只正在捣药的兔子怎么样,然后在衣襟的地方绣一个藏在云里的月亮。” 唐露雪看着图纸,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漂亮衣服的样子,当即拍板:“这个好,我就要这个了。” 云千缈在一旁看得讶然,不过几句话,就让唐露雪消了气,叶家这姑娘不简单。 叶瑶见状,也学着叶琼拿了册子给云千缈,又指着自己的裙子说:“云姑娘和我年龄相仿,不如看看这一套?” 云千缈笑着点头。 叶琼适时地接话说:“我们绮罗楼的招牌就是独一无二,不会卖出两件一模一样的裙子。你们放心,做出来的衣服一定是最适合你们的。” 几个姑娘眼睛一亮。 京中的贵女们最喜欢攀比,绮罗楼的“独一无二”,恰巧合了她们的心思。 叶瑶将唐露雪和云千缈先带去旁边量身形,顾从雁笑着对落单的叶琼说:“我这个朋友够意思吧。” 叶琼一怔。 朋友这个词,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前世,她把何嫣嫣当朋友,却不想被狠狠背刺,而剩下那个勉强算得上朋友的卢少丹,与她已是天壤之别。 今生走到现在,她和卢少丹依旧是朋友,但以后,卢少丹恢复身份后,不知他们之间,还会是怎样的光景。 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得到顾从雁这一“朋友”。 叶琼心中又暖又酸,笑着点头:“当然啦,谢谢你啦,从雁。你娘不是要给你办相看宴吗?为了表示我这个朋友也够意思,我决定给你设计一套独属于你的骑马装,保管你光彩照人” 顾从雁的眼睛一亮,不好意思地说:“那就麻烦你啦。” …………………… 顾从雁带着两个贵女上门后,成衣铺便陆陆续续有贵妇找上了门,最先到的便是顾从雁的母亲云氏。 云氏本来是抱着感谢叶琼照顾顾从雁的目的来的,没想到一来就被里面的衣服吸引了了,当即给府中女眷订了冬季的新衣,甚至十分惋惜地说:“可惜秋装早就做好了,就算在你们这里定下新衣也没机会上身了,不然就连秋装也在你这里做了!” 陈管事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绣娘裁缝忙不过来,好在叶琼早有准备,早在定下开成衣铺的时候就让谢氏写信给了江南谢家,让那边帮忙送几个可靠的绣娘裁缝过来。 江南谢家才是谢氏的本家,收到信后就让绣娘裁缝收拾了东西过来,到的时候刚刚好赶上顾府的大单子。 回信的人是叶琼的亲生姑母,叶祁舒的同胞妹妹叶禧兰,信里言辞恳切地问了叫魂案的事情和叶祁舒的状况,还问了祖母身体可好,让谢氏有什么疑难尽管找她。 叶琼对于叶禧兰很是好奇,叶禧兰出嫁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前世,叶禧兰上京的时候,叶琼已经嫁给了张旭东,那时候太后还在,她和张旭东尚且相处得不错。 她在韩国公府接见了叶禧兰,叶禧兰看到她眼睛就红了,只抓着她的手,却什么也没说,却给叶琼留了非常多的财产让她傍身。叶琼那时候就觉得,小姑母定是关心她的,只是由于什么难言之隐无法见她。 铺子的生意红火,叶琼的心中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闻雷的腿听闻就连太医都说要跛了,闻婷婷真的沉得住气吗? 果然,在接到顾氏单子的第二天,就有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妇人上了门,一靠近就有不少客人捂了鼻子走出了铺子。 那妇人一路走一路拼命地挠着头皮和脖颈处,叶琼发觉不对,立刻让特地安排守在绮罗楼里的家丁将人拦在了门外。 那妇人见状,红着脸大喊:“让开,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受了叶琼指示的陈管事冷笑着走出来道:“你身上得了病吧?我们这里是卖衣服的,还有客人在呢,自然不能让你进来!” 本来也想出去的几个客人顿时停住脚步,目光嫌恶地看着那邋遢妇人。 好端端地,堵在门外干什么,还让不让人走了! 那妇人见状,一屁股坐了下来,抻着脖子喊道:“真是没天理,害人的居然不让被害的讨说法!我是在你们绮罗楼买的衣服,谁知道你们的衣服不干净竟然有虱子,这才把我咬成这样。” 妇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和脖子,果然很多红疹。 陈管事的脸色一变,周围的百姓也吓了一跳,指着绮罗楼嘀嘀咕咕起来。 藏在店中的叶琼见状,叫了绫儿过来嘱咐了几句,绫儿走到柜台后面取了本册子递给陈管事,又在陈管事的耳边一说,陈管事心神大定,讥讽道:“你说是我们的衣服有虱子,那衣服呢,你得拿出证据!” 妇人便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这便是证据。” 陈管事笑出声来,拎起手中册子说:“你说是我们绮罗楼的衣服,我们的出售记录里却没有,裁缝那里的身量数据里也无一人与你相符,你是哪里买的衣服?” 那妇人吃了一惊,仍强辩道:“谁说你们的记录不能作假……” 陈管事又高声说:“绮罗楼出售的每件衣服,都会在出售的时候根据衣服的不同在不同的位置标上绮罗楼的记号,裁缝设计的时候都会指出来给客人看的,每个客人都知道也都接受,还夸我们设计得好。” 有替家中夫人定过衣服的管事模样的人当即点头,说:“是的,买衣服的时候都会说的。” 又有人对着那闹事的妇人努努嘴:“我就说呢,绮罗楼的衣服都是很显身形的,她那衣服穿起来像个水桶,怎么可能是绮罗楼卖的。” 那妇人额头渐渐起了汗,转头就要逃跑,却被家丁立刻拿下。 陈管事冷着脸说:“送到衙门去。” 铺子里,叶琼叹了一声。 叶瑶坐在旁边愁眉紧锁,说:“送到衙门,怕也只是打一顿,问不到幕后人的。” 叶琼冷声说:“此计不成还有下次,幕后之人也该亲自露个头了。” 第三十八章 先扬 如叶琼所料,邋遢妇人被拖去衙门的第二日,一帮地痞无赖又上了门。 陈管事对这些人很熟悉,心中暗道不妙,对叶琼说:“这些人都是之前这条街上的帮闲无赖,多半是京兆尹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兵、衙役的亲戚,即使报官也只是被关几天就放了,过几日又上门,有不少商家就是被这么拖垮的。绮罗楼开业以前,我明明已经花钱摆平了,怎么又上门了!” 叶琼皱起眉头。 绮罗楼大厅里,那帮无赖们还在大吵大闹,声音大到连在二楼包厢里的她都听到了。 绮罗楼内已经好几天没有客人了,如今她们手上只有之前接的几桩单子。 这些事情虽然不大,几个无赖而已,叶家也能处理。 但事情来得多了,就像蚂蚁啃树一样,成衣铺迟早关门,还是一口气解决得好。 叶琼思忖一会儿,便对陈管事吩咐道:“他们要多少钱就给他们,每张银票的角落里画上绮罗阁的标记。等他们出门以后派人悄悄跟着,看看是谁买通的他们。” 陈管事心中一定,微微颔首下去办了。 几个无赖原本接了命令要将绮罗楼打砸一通,本以为绮罗楼必定不愿送上“孝敬”,却想不到那陈管事笑眯眯地就送上了银票,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一个无赖就问:“赖大哥,这,还要继续砸吗?” 赖大吐了口唾沫,美滋滋儿地藏了钱,又分了一部分给几个无赖,说:“砸什么砸,他们给了钱了,我们没理由砸了。你们先回去,我去曲院街逛逛。” 几个小无赖当即暧昧地笑了起来,几人分了手,赖大却转过弯,又警惕地瞧了瞧身后,确定没人跟着才七拐八弯地走到一个小巷里,向一个站在那里的人招手:“玩子,那娘们居然同意给我们钱,弄得我不好砸铺子了,我就先给你把钱带来了。” 那人转过身,正是叶玩。 叶玩听了赖大的话,皱了皱眉,然后笑着接过了银票藏好,才说:“那你们明天再去闹一闹,我就不信他们每次都愿意给钱,只要有一次不给就砸铺子。” 赖大看着叶玩收走了所有银票,心里暗骂他贪,庆幸自己先把自己的那份藏好了,笑着说:“您就放心嘞,你我什么交情啊,这事儿保管帮你办好。” 叶玩心中嫌恶,但还是笑着应下,等回过头就变了脸。 要不是闻婷婷有吩咐,他才不愿意继续和那些无赖交往。 他如今也是官家公子,可不是以前的玩子了。 另一边,叶琼收到了消息,对于叶玩就是幕后之人并不惊讶。 叶琼冷笑一声:“也是,这手段也就在市井长大的叶玩才使得出来。” 叶瑶既气愤又担忧:“琼儿,这事儿又要如何办?那些无赖怕是收了好处,不会轻易供出叶玩的。” “这条路不通,就走另一条。”叶琼思忖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有主意了。” 叶玩如今还只是雇佣了无赖上门讨要“孝敬钱”,若是再不想办法将叶玩一举击溃,说不定过几日,叶玩连尸体都敢抬上门。 叶玩虽然应该是闻婷婷派过来的人,但他的身份仍是四房的庶子,许多事情既受到了四叔的庇护,又要受四叔叶祖辉的掣肘。 如今自己手上,并没有可以一口气扳倒叶玩的筹码。与其盯着叶玩不放,不如将手段使在叶祖辉的身上,叶祖辉一倒,叶玩就是四房唯一的子嗣。 四房虽然如今没落,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突然得到四房所有的财产,足够让叶玩这个市井长大之人疯狂了。疯狂之下,才好找出破绽。 更何况,叶家三房与叶祖辉,还有叫魂案的仇未报。 叶琼想着,在回到琼花院后喊了五叔叶祀竹过来,说:“五叔,你把之前查到的四叔买官的消息放给通州县令吧,然后帮我盯着四叔的行踪。再去找个人,引诱叶玩去赌,让他赢,赢得越多越好。” 叶祀竹心中对叶琼的指令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下去细细安排了。 叶琼心中一定,又喊了杜鹃过来,说:“杜鹃,我答应过你的,现在,你的报仇机会到了。” 杜鹃一怔,反应过来叶琼是在说叶祖辉后,跪在了叶琼面前,坚定地说:“杜鹃任姑娘差遣。” …………………… 叶玩觉得自己最近手气不错。 叶家三房是真富贵,竟然愿意为了摆平无赖,给无赖送钱! 可惜了,第二日那成衣铺子就关了门,叶玩想讹人都讹不到。好在上次赖大孝敬他的钱还有,够他花用一段时间了。 刚刚又碰到了另一个酒肉朋友,拉着他去赌,他本想就试试手气,嘿,结果那些钱翻了整整十倍。 比领着叶家四房的月钱好多了。 叶玩也是成了“叶弃祖”的儿子才知道,同样是叶家,差距大得很。分出去的叶家四房穷得很,连他的月钱也克扣。 想到这里,饮了一些酒的叶玩生气起来,叶祖辉对他也太抠了点,叶瑟瑟都能有几个脂粉银子,他什么都没有。 正这么想着,走路不稳的叶玩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来人正是叶祖辉。 因为这一撞,叶玩怀中的银票散了一些,叶祖辉本想叱骂叶玩又出去花天酒地,看到地上散落的银票却又笑了起来,笑眯眯地捡起银票就走:“好儿子,知道孝敬父亲了,我出府一趟,去去就回!” 叶玩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刚要说一句那是他的银子,却没胆量说出口。 自己毕竟还得靠着叶祖辉,如今还不能撕破脸。 叶玩的眼中闪过狠厉。 抱了银票走的叶祖辉欢欢喜喜地来到一处小巷子里,钻进一个门掉了半边的小院,院里一个脸上涂着劣质脂粉的半老徐娘笑着问:“哎哟,这不是叶大人吗,您又来了。” 一声“大人”喊得叶祖辉通体舒泰。 他前不久好不容易在通州县弄到了一个典史的小官,不知又是谁搜集了他买官的证据报给了通州县令,当即被免了职务。如今家中没了经济来源,也就只能来这样破烂的下三流妓馆里发泄发泄。 还能被叫大人,看来他以后定还能官运亨通。 叶祖辉这样想着,笑着把银票塞进了老鸨手里,钻进了房内。 老鸨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又揣了揣放在胸口的银票,立刻喊了人带上家伙事儿准备逃跑。 叶大人,“叶弃祖”,也别怨我,有人用千两银票买下你这一个时辰! 房间里为了省钱没有点灯,叶祖辉摸着黑过去,隐隐约约能见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心中一喜,忙摸过去从背后抱住那个人,嘴上喊着:“我的心肝儿!” 怀中的人叫了一声,羞羞怯怯地转了过来,说:“叶大人……” “我要你的命!” 叶祖辉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巴上就被捂了一张放了蒙汗药的帕子。 他来不及思考,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房间内,有人点了灯,灯后露出了叶琼的脸。 床上的人抬起头,脸上满是坚定与狠绝,向叶琼喊了一声:“姑娘。” 床上的人正是杜鹃。 叶琼微微颔首,说:“你想好了?如果下不了手的话,白鹭就在外面。” 杜鹃的目光中满是仇恨:“我要亲自下手。姑娘放心,我不会要了他的命,这会给姑娘带来麻烦,但是我要他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叶琼眼中闪过欣慰与怜惜,她再次点头,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杜鹃便解开叶祖辉的衣服,拿着刀向他的裆部伸去。 鲜血四溅,叶祖辉从此再无生下子嗣的可能。 叶琼站在门外,心中冷笑。 杜鹃拉开了门,脸上也已泪流满面,叶琼出声提醒道:“快走吧,这里马上就有人来了。” 说到这里,叶琼一顿,语气坚定:“你放心,这不是终点,他的下场还在后面。” 杜鹃点头,两人匆匆和屋外等着的白鹭会合,迅速离开了此处。 不久以后,仍在“弃祖叶家”里独自喝酒解闷的叶玩就收到了消息。 “什么,嫖雏妓结果被人阉了?”叶玩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禀报的小厮支支吾吾,叶玩不耐烦听,亲自带着叶瑟瑟去了那处破烂的妓馆。 妓馆的老鸨早就闻风跑了,只剩下几个雏妓在那里哭哭啼啼地对京兆尹府的衙役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隔壁房间的那位情儿也不见了踪影,叶大人每次来都是点情儿的。情儿性格刚烈,应该就是她把叶大人……” 记录的衙役听得瞠目结舌。 这位叶大人,还是叫“叶弃祖”吧,原来还有这样的癖好,真是个衣冠禽兽! 叶玩拨开人群,和衙役说了一声,叫了家仆把昏迷的叶祖辉抬回了家,却狠不下心从自己的花用里取钱请大夫。叶瑟瑟一咬牙,到底想着躺着的这人是自己的父亲,便让人拿了首饰去当钱请大夫。 大夫还没来,叶玩好奇地掀开盖在叶祖辉胯上的带血的白布,一看,就乐呵地笑出声来。 没想到,那雏妓这么狠,居然真的把叶祖辉阉了。 叶玩看了眼在旁边指挥着丫鬟伺候叶祖辉的叶瑟瑟,突然想到一件事。 叶祖辉不能生了,岂不是整个叶家只有他一个传香火的了? 岂不是整个“弃祖叶家”无人再能压着他了? 叶玩一屁股坐在榻边,一愣,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叶瑟瑟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笑什么笑!爹爹都成这样了,你还笑!你是不是不想给爹治病了!” 叶玩眼中一闪,反手就甩了叶瑟瑟一个巴掌,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磕:“你再说一遍试试?你也不看看情况,如今这里,我独大!” 叶瑟瑟的哭声太尖锐,连躺在床上半昏半醒的叶祖辉都被吵醒了过来,昏昏沉沉地指着叶玩就要骂:“不孝的东西!” 叶玩讥笑道:“得了吧,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叶家只有我了,你想要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吗?” 叶祖辉一愣,胯上的疼痛适时地提醒了他现状。他闭上眼,心中满是绝望。 叶玩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会不会给他养老送终,叶祖辉心里清楚。 可他无可奈何。 …………………… 琼花院里,叶琼听过了五叔禀报的消息,冷淡地说:“知道了。” 杜鹃安静地垂手立在叶琼身边,神色坚毅。 叶祀竹心中突然起了凉意与心酸。 琼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了?不像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倒像是个久经风雨的上位者。 若不是叶家如今尚且示弱,琼儿也不必逼着自己成长成如今模样。 压下心中酸涩,叶祀竹又问:“接下来该如何做?” 叶琼一边画着新的成衣图纸,一边说:“继续派人引诱叶玩去赌,让他多赢点钱。赢了钱,四房那边又没有人能压住他,他迟早要自大起来。人在自大的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 叶琼画完了一张图纸,满意地吹了吹让身边的杜鹃晾起来,说:“这,就是先扬后抑的道理。” 等到后抑的那一天,四房也就要彻底倒了。 叶琼很期待那一天。 (非常抱歉,之前搞错了亲戚关系,前文的淮恩侯夫人叶福娴是大姑母,不是大姨母。) 第三十九章 后抑 鸿宾楼是京城最大最奢华的酒楼,因其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又有珍馐美馔,因此一直是富贵人家、达官贵族的最爱。 叶玩如今正和一位朋友在鸿宾楼的包厢里吃酒。 这位朋友正是叶玩之前在赌场遇到的赌友,此人姓朱,因家中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朱五爷。朱五爷常年厮混在赌坊之间,对于赌之一道颇有些心得,便指点了叶玩一二。 叶玩本不好赌,不过是想碰碰手气小赌一把,没想到越赢越多。此后叶家四房又出了事,如今叶玩独大,便渐渐地拿了一些四房的家产投进去,没想到手气忒好,竟又赚了十番回来,便在鸿宾楼摆了酒宴请朱五爷感谢一番。 叶玩本就酒量浅,几杯下肚就觉得轻飘飘的,舌头也大了起来,笑着拿着酒杯敬向朱五爷:“来,再干一杯!今日,就算我请你的!” 朱五爷笑眯眯地接过,却没有喝,而是笑着给叶玩再满上一杯,说:“玩少爷,你如今可是发达了,那么多的银钱在手,不如再去玩一把?” 叶玩刚想拒绝,朱五爷却又笑着说道:“投入越多,回报越多。到时候别说是‘弃祖’叶家了,就连杏花叶家也不及你资产丰厚,整个叶家都要听你的话!” 叶玩被朱五爷说得心动。 别人不知道,他如今身为叶家人却是知道的。如今叶家四房他独大,他特地理了一遍四房的家产,虽然不及叶家其他几房富贵,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足够他好几辈子衣食无忧的了。 如果能将四房的家产也翻上十番…… 叶玩嘿嘿笑了起来。 朱五爷见机,又压低声音,以十分好奇又憧憬地话语说:“玩少爷,叶家四房也算有钱了,您是怎么被叶家四房认下的,我先前可完全没听说过,您讲一讲呗?” 叶玩酒兴正浓着,闻言斜睨了朱五爷一眼,得意地说:“想知道啊?嘿,当初还是叶祖辉主动找到我的,我什么都没做,他就把事情给我办好了。” 朱五爷听了十分惊讶的模样,眸光里更闪着几分佩服,说:“那听来还是他求得你啊!” “可不是。”叶玩乐呵道,“没见过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找了个改嫁过的小妾,就说是自己儿子的娘。” 朱五爷心头一跳,又装作好奇地问:“那,这女人岂不是有丈夫的。” 叶玩用多了酒就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头也没抬地说:“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说完又特别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反正被解决掉了,怕什么……” 朱五爷心中猛地一惊,怪不得叶家五爷让他给这位套话呢,听这话里话外,恐怕是有人命官司。 叶家五爷为人仗义,当年曾救下要被赌坊斩了手脚的自己,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一定要告诉他一声。 朱五爷赶紧让鸿宾楼的小二把叶玩安顿好,又另外请了叶祀竹说了此事,叶祀竹闻言十分惊异,向朱五爷拱手道:“朱兄,此事还请你不要张扬。” 朱五爷忙摆摆手说:“你我之间什么交情,你尽管放心。” 叶祀竹心中稍安,突然又想明白了为何叶琼会把事情交给自己去做了。 他总以为叶家复起,最终要依靠的还是做官的大哥和三哥,或者下一辈中的出色男丁。但叶琼却说,他这个不学无术,整日里喜欢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也可以成为叶家复起的助力。 直到如今,叶祀竹才真正明白了叶琼话中的意思。 叶祀竹又多嘱咐了几句,让朱五爷慢慢引着叶玩将家产全部败光,叶祀竹便匆匆回了叶府见叶琼,告知了事情的经过。 饶是叶琼,也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当机立断地说:“我记得叶玩的‘生母’被放在了庄子里,这条线索,值得一查!” …………………… 叶家的庄子多半是叶琼的祖母叶岭还在时置办的,因此连在一处,叶琼借了巡查庄子积水情况的理由,来到了庄子里。 庄子上的人叶琼已经让叶管家清理过了一遍。叶管家如今年事已大腿脚也不太利索,叶琼便提拔了叶管家的二儿子叶二。 在叶琼前世的记忆里,叶管家的大儿子叶大学问做得好,二儿子善经营,可惜前世叶管家一家也被叫魂案牵连,过得很是艰难。叶琼嫁入韩国公府后就给叶管家一家放了籍,给叶大赐名叶明楷,叶二赐名叶明理,叶明楷后来做了文山书院的夫子,叶明理则被叶琼派到了五叔身边帮五叔经营产业。 还没被赐名叶明理的叶二早早地等在了庄子里,等叶琼到了立刻引着她先坐下,奉了茶说:“姑娘且稍等,我让人把看门的给引开,那边听说可看得紧呢。” 叶琼颔首,心中愈发笃定。 看守得越牢,就越说明有问题。 叶琼没有等一会儿,叶二就过来了,说:“那边虽看得紧,看门的人却好久没拿到钱了,一听我们这边的人说要打马吊就走了,姑娘要亲自去见见里面的人吗?” “我去见见。”叶琼说,“不然我不放心。” 叶家四房庄子的某一间昏暗的小屋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正抱着团没有孩子的襁褓,时而大笑,时而哀哭。 叶琼推开门,房门外突然亮起的亮光都没有让女人抬头看一眼。 叶琼安静地坐在女人的对面,听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孩子,娘在这儿,你饿了吗,还是渴了?” 叶琼心中动容,试探地说:“你有丈夫和孩子,对吗?” 女人没有抬头。 叶琼却发现女人抱着襁褓的手紧了紧,便又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是叶家四房的人,我是叶家三房的次女。” 女人依旧絮絮叨叨,把怀中的襁褓当做自己的孩子。 叶琼的语气却更加坚定:“我和叶家四房有仇。叶祖辉买通了两个和尚害我爹爹和大伯父入狱,若不是我极力转圜,恐怕我爹爹如今已经身首异处。我与你有相同的仇恨。我来,是替你报杀夫杀子之仇的!” 女人抱着襁褓的手狠狠一抖,险些要把襁褓摔落在地,她装作无事地收紧手臂,然后突然疯了一样大笑起来,笑中带泪。 女人大笑着,又开始絮叨起来,一边絮叨着一边凑近叶琼,飞快地把一小团布塞到了叶琼的手中。 叶琼一愣,没有当着女人的面打开,向她行了一礼就回了自己的庄子,然后才打开布团。 布团揉得很皱了,看布料像是从里衣里撕下来的一块,上面用血写着一句话:赖大目击,京郊驿站以东二里,歪脖子树下石井。 叶琼立刻吩咐叶二前往布料上写的地方,叶二紧赶慢赶地回来时,时间已近夕阳,红色的夕阳映在叶二脸上,却依旧无法掩盖叶二脸上的苍白与恐慌,他说:“井找到了,井下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因怕留下痕迹所以没敢下去,但我在井边发现了这个。”叶二说着将井里发现的一块玉佩交给了叶琼。 叶琼一看,气得难得骂了人。 那东西她认识,是当年祖父送给几个儿子的成家礼物,叶二递上的,正是四叔那块。 玉佩顶上用来系在腰间的绳子应该是挣扎间被扯断了,叶琼在玉佩的缝隙里发现了些血迹。 “将玉佩扔到井里去,小心盯着井边,我让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就什么时候被人发现。赖大应该目击了此事,如今他和叶玩的关系还十分紧密,得先想个法子挑拨了他们的关系才行。”叶琼冷静地下着决断,心中已是怒海滔天。 暂且不论那两个被买通的和尚,这两条人命,四叔和叶玩无从抵赖。 …………………… 叶玩有些心烦意乱。 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手气又败了下来,上午的时候还输赢各半的,下午就全是输了。 闻家出嫁的三皇子侧妃又来催了,可叶家的成衣铺早就见势关了门,像只封嘴的蚌壳似的无从下手,叶玩没办法从自己赌钱赢的银子里送了些过去,那边才暂时消停了下来。 想着再去赌一把全部赢回来,叶玩偷偷地将四房的家产全部抵押了出去,又大摇大摆地进了叶祖辉的书房里找房契,却被一直盯着他动向的叶瑟瑟拦下了:“你在父亲书房里做什么?” “你管不着。”叶玩懒得理叶瑟瑟,拿着房契就要出门,却被眼尖的叶瑟瑟一眼瞄到。 叶瑟瑟高声叫了起来,伸手便要去夺:“你要干什么?那是我们家的房契,你要把家里的房子怎么了?” 叶玩狠狠地皱了皱眉,对着叶瑟瑟伸腿就是一记窝心脚,踹得叶瑟瑟倒在地上疼得直抽搐,叶玩犹笑道:“这个家里我做主,还轮到你说话?” 说完叶玩就拿着房契走了,只留下叶瑟瑟倒在地上流泪。 叶玩走出“弃祖叶家”不久后,就钻进了赌坊里,直赌得热火朝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直到有赌坊里的跑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玩少爷,外头京兆尹府的衙役找你。” 叶玩正赌在兴头上,哪里愿意轻易离开。 外头的衙役等得急了,进了赌场差点对叶玩动了刀子,叶玩才一脸败兴地跟上了衙役。 另一边的京兆尹衙门里,堂下立着被叶琼派来递状书的叶大,堂上京兆府尹陈东梁正在擦汗,一旁立着新上任的主簿,正是叶琼的二伯父叶禅衍。 两人都在看着一张状书,那状书文采飞扬,关键是那字迹,颜筋柳骨,非书法大家不能写,正是叶琼请自己的师父邹老先生所写,状告的正是几个无赖向叶家的成衣铺子索要孝敬一事。 “府尹大人,状书是邹老先生所写,此事不能简单地罚过就完。”叶禅衍向府尹劝道。 陈东梁表示赞同,当即断了案。 此案事实简单,又有几个无赖身上搜出来的带有绮罗楼印记的银票为证,赖大几个没有抵抗就认了罪。 案件本到这里就该结束,叶禅衍却一再坚持动刑,赖大扛不住刑,又吐了是叶玩指使的消息出来。 叶玩就这样被传唤到了堂下,却极力推卸说:“我承认我和赖大有交往,也收了赖大的银票。但那银票是赖大主动孝敬我的,说不准还是赖大故意栽赃我塞我身上的,我只是被赖大骗了!” 赖大当庭喊了起来:“你胡说!”却说不出个具体来。 赖大心中焦急,叶玩指使他去找叶家成衣铺子的麻烦时,确实没有立下字据。 没有确切证据,衙门没法定下叶玩的罪,叶玩得意地走了,又钻进了赌坊,这一钻又是一天一夜,可等他出来时,却是失魂落魄地被人架走的。 叶玩不可置信地想要爬回去再赌一把,几个赌坊的小二却讥笑说:“得了吧,玩少爷,你把家产全部输光了,我们还是给你留了体面才没扒了你的衣服,你还是回去想想晚上睡哪里吧。” 叶玩脑中嗡嗡,想到已经在手的四房家产转瞬间化为了泡影,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被人丢到了街上。 第四十章 挑拨 赖大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在京城某条小胡同,心中既觉得庆幸又觉得自己倒霉。 叶家是真和善,自己带着帮闲们上门要钱,居然真的乖乖给了钱,报官以后也只是求京兆尹府把自己和几个哥们打了一顿,就把大家放了。 倒霉也是真的倒霉,早知道不跟着叶玩瞎掺和这事儿了,如今没了银子不成,还被打了一顿。 赖大痛嘶一声,更觉得叶玩那小子不够意思,当着官爷的面就把事情全往他身上推。 正这么想着,赖大拐了个弯,就在靠近赌坊的小弄堂里看到了像死狗一样躺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的叶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用脚踢了踢叶玩,说:“你这小子,怎么睡在这?” 叶玩慢吞吞地爬起来,最近刚下过雨,他的背上和袍子角混杂着泥水,显得他更加落魄。他不自在地掸了掸衣服,说:“关你什么事?” 赖大嘴一撇,嚷嚷道:“我好心关心你,你这什么态度?我问你,你在公堂上为什么把事情全部推到我身上,你还讲不讲义气啦?” 叶玩嘲讽一笑,站了起来,说:“义气,义气能当饭吃?滚开吧,别挡老子的路,我要回叶家!” 赖大一急,就这么放叶玩走了,下次说不定可抓不到人了,自己这祸事可就算完全亏本了!赖大忙抓住叶玩的手腕说:“玩子,别的不说,你至少得给我点辛苦费吧?” 提到钱,叶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都暴戾起来,瞪着赤红的眼睛说:“钱,什么钱,我哪里来的钱?一个子都没有!” 赖大的火气蹭地冒了上来,紧紧抓着叶玩的手不放他走,高声喊道:“你什么意思,你想抵赖?你可别告诉我你没钱,堂堂的叶家四房的少爷会没钱?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满京城地去说……” 叶玩的瞳孔倏忽一缩,眼神冰冷下来,沉声问:“你要说什么?” 赖大并没有被吓到,心中反而更为得意,以为拿捏住了叶玩的把柄,说:“我要说,你根本就是个冒牌货,你是和叶家的四爷一起杀了什么人,才当上的少爷!” 赖大话音刚落,就感觉一阵风在自己的耳边吹过,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叶玩一拳掀翻在了地上。 赖大刚想问一句,见到叶玩眼中浓郁的杀气便吞下了话。 他身上还带着伤,叶玩还在市井的时候,可是跟着镖师练过武的,他打不过叶玩! 赖大忙不迭地爬了起来,一路向路口跑去,却因为刚受了杖刑实在跑不动,被叶玩一下子就追上了。 叶玩膝盖一弯,坐在赖大腰上控制住他,随手解下自己的腰带便要从背后把赖大勒死。 赖大双目圆瞪,两只腿胡乱蹬着,只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发晕,就在他快要晕过去的,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指着二人就喊:“你们在做什么?” 叶玩一惊,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不少,赖大得以喘息,忙大喊道:“救命,他要杀我!” 那路人忙向另一边大路上喊道:“快,这里有人要杀人!” 叶玩心中一慌,那边就是赌坊,赌坊附近常有聚众斗殴之事,五城兵马司专门列了一队驻守在那以维持治安。 再不跑,自己小命就要没了! 叶玩慌忙起身,但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早已列队涌进了小巷之中,将准备翻墙的叶玩团团围住。 赖大不顾被勒得青紫的脖子,躲在官兵身后,指着叶玩就说:“他,他要杀人!不,他,已经杀了人,我看到了,就在京郊驿站东边的一处枯井里!他要杀我灭口!” 在场的官兵脸色顿时一变,警惕地围着叶玩。 叶玩心中一紧,想要冲上前去捂住赖大的嘴,被官兵用刀背一下子拍倒。 晕过去前,叶玩知道,自己大概是要完了。 …………………… 陈东梁没想到刚送走叶玩和几个无赖,他们就又被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送回了自己这里,还带来了两桩人命案子。 陈东梁暗骂了一声倒霉,匆匆就升了堂听起赖大的供述,又让衙役用一盆冷水把叶玩浇醒。 赖大不敢看叶玩似要吃人的凶恶眼神,嘴巴一张一合就说起了事情:“不久前……也就是叶家的玩少爷还没被叶家认回去的时候,我去他家里找他玩,却没想到看他匆匆地出了门。我从没见过他那般表情,出于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结果就一路跟到了京郊驿站东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下,那边有一个没水的枯井……” 赖大说着,就浑身颤抖起来,慢慢地说道:“那时候还是夜里,我看到叶玩和叶家四爷两个人见了面,他们又和一个很瘦的男人说话,有说有笑的,但是下一秒叶玩就把那男人按在了地上,然后勒死了他。” 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汗毛倒竖,赖大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都知道叶玩是杀过人的人了,怎么还敢跟他交往,现在遭报应了吧。 叶玩垂着头,一言不发。 赖大继续说道:“后来可能是小孩子也有所察觉,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冲了过来,被叶家四爷给抓住勒死了……”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叶家四爷?”叶禅衍冷着脸反问道,“你才见过他几次,怎么就这么确定了?” 赖大一怔,下意识地改口说:“我不确定……那人是个有些胖的中年男人,与叶家四爷体型相似,但天色黑,我并没有真切地看到脸,我不能确定……但叶玩不一样,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化成灰我也认识。” 叶禅衍颔首,让赖大继续说。 赖大改了口,继续说道:“那个中年男人和叶玩把两个勒死的人一起推到井下,又从屋里把一个女人拖了出来。那女人中途好像看到了我,呜呜地要叫,被叶玩打了两巴掌才老实了下去。” 陈东梁暗自思索,这赖大虽是个市井无赖,却能将目击的过程说得如此清楚,看来此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这叶玩一直不开口,或许是该用刑…… 陈东梁想着,将手伸向签筒,就要摸出用刑的签子的时候,却被叶禅衍出声阻止:“府尹大人,赖大和叶玩刚刚起过冲突,赖大信口污蔑叶玩也是有可能的。依下官看,与其用刑,不如派些衙役去那井边一看,便知赖大说的是否是事实了。” 陈东梁收了手,眯着眼睛看了叶禅衍一会,想起来叶玩是叶禅衍的侄子。 陈东梁是叫魂案后调过来的,他对此事心里有些没底。既然叶禅衍开口求情,说得话也有道理,陈东梁自然乐意给他一个面子,当即听了叶禅衍的话派了衙役过去看看。 没过一会,就有衙役快马赶回,奔进衙门说:“真,真的有尸体!一大一小两具男尸,小的才八岁,底下还捡到了块玉佩!”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陈东梁还是唬了一跳,当即让人拿了玉佩给叶玩认。 叶玩瞥了一眼就说不认得,叶禅衍也看了眼玉佩,眸光一动,说:“这块玉佩似乎是我四弟的,大人不如传唤我四弟问一问?” 陈东梁看着叶禅衍的眼神就古怪了起来,让人去请叶祖辉。 叶祖辉进门的时候是被人抬着的,他的伤还需要休养,轻易动弹不得。 叶祖辉进了衙门就喊起了冤,哭诉道:“我怎么知道我的玉佩会在那!我不认识那两个人,我的玉佩早就丢了,说不定是凶手要陷害我,而且目击的人不也说只是看着像我吗?对了,目击人还是赖大,他可是大家都知道的泼皮无赖,他和我儿子有仇,说不定就是他故意杀的人,抖出这个案件要陷害我父子呢!” 陈东梁挠挠头,觉得叶祖辉说得有道理。 侧耳听着叶祖辉的话的叶玩眸色一动,没有说话,神态似乎放松了很多。 此案只有那么一块玉佩做物证,又只有赖大一个证人,仵作验尸也需要时间,陈东梁有些不知怎么办,叶禅衍便适时出言建议道:“如今,此案中最难办的还是那两具尸体的身份定不下来,大人不如在城里贴个榜,让家中有亲人失踪的都去认一认,说不定就有消息了。” 陈东梁捋捋胡须,说:“也只能这样了。” 叶玩与叶祖辉都悄悄松了口气。 此事做得机密,应当不会有赖大以外的漏洞。 京城内,没有人知道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是谁。 至于那个被拖走的女人,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疯子的话,又有谁信呢? …………………… 琼花院里,叶琼正在读书。 先前叶琼和邹老先生说了成衣铺子的事,请求邹老先生帮她写状书,邹老先生二话不说写完,因怜惜叶琼,又选了几个古今奇案整理成册让叶琼读。 叶琼抱着书册读得津津有味,大受裨益。 更觉得温暖的,还是师父对自己的疼惜之情。 杜鹃在这个时候进了琼花院,素鸢见状忙挥手带了众丫鬟下去,整个房间内只留下杜鹃和叶琼二人。 叶琼在心中点头。 杜鹃向四叔复了仇以后更加沉稳用心,如今叶琼把外面所有的消息联络都交给了杜鹃,贴身伺候的事情却还让素鸢与流莺做。素鸢和流莺对杜鹃的职位没有质疑,因杜鹃年龄小经历可怜还对杜鹃多有照拂。同前世一样,素鸢管着内院大小杂务,流莺管着叶琼的箱笼和衣裳钗环。 如今琼花院内井井有条,靠得还是这几个丫鬟的功劳。 杜鹃见四下无人,便悄声向叶琼禀报了事情的经过。 叶琼听完微微一愣,反问道:“怎么就成叶玩和中年男子杀的人了………是二伯一再出言,故意减轻四叔身上的嫌疑?” 杜鹃颔首。 叶琼心中思忖,如今二伯在京兆尹府做主簿,四叔到底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帮四叔说一说话倒也无可厚非…… 但叶琼总直觉哪里有说不上来的奇怪。 四叔闹着除族的当日,二伯明明如此义正辞严地支持四叔除族的,如今怎么又想起兄弟情分起来了呢? 叶琼百思无果,便抛开了疑惑,先吩咐道:“把消息传到庄子上,悄悄地与那女子见上一面,让她装疯跑到我们那边,好好护着她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再把她送到京兆尹府去。” 说着,叶琼叹了一声:“我从她给我布条的时候,就完全确认她是在装疯保命了。也是可怜人,能知道装疯保命,她知道该怎么说的。” 杜鹃应下后,匆匆告了退。 叶琼在纸上写了个“四”和“二”字,越想越觉得二伯似乎是在故意保下四叔和叶玩。 四叔和叶玩目前还是一体的,保下四叔,真的是为了兄弟亲情呢,还是有什么好处? 叶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看明白二伯这个人。 第四十一章 真相 京兆尹府里,一个衣着朴素却十分干净的女子正跪在堂前说话,她的眼眶微红,目光却清亮,不卑不亢地说:“妾名苏曼柔,是蓟州人士,在此状告叶玩为了假冒叶祖辉之子,杀我夫君和孩儿,请大人为我死去的夫君和孩子讨回公道。” 陈东梁捋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本官记得,你刚刚进衙门的时候,说杀你夫君和孩子的是叶祖辉和叶玩父子二人啊?” 苏曼柔低着头,眸光一闪,说:“那时已是深夜,我那日看得并不真切,只隐约瞧见是叶玩与一与叶祖辉身形相似的中年男子合谋杀了我夫君和孩子。” 陈东梁还想追问几句,衙役刚巧带了叶祖辉和叶玩来,两人见到苏曼柔都很惊异,惊异中还带着恐慌。 陈东梁惊堂木一拍,问了两人:“叶祖辉,叶玩,你们可认得这女子是谁?” 叶祖辉的脸上犹带着惊色,忙答:“认得,她是叶玩的生母,在我房里做过良妾的。” 叶玩看着苏曼柔的目光冷淡非常,他说:“认识,是我生母。她已经疯了,疯子的话可不能作为证词,是谁送她来上公堂的?” 叶祖辉也点头附和:“对的,她疯了,疯子的话可不能信,府尹大人可不要信了她的话。” 苏曼柔闻言一笑,对着叶祖辉和叶玩冷静而克制地说:“顺和五年,我父亲在京城收棉花,一时周转不济便把我送进了叶家四房做良妾,不到半年又把我接了出去。顺和六年初,父亲回蓟州赚了钱,又去叶府把我接了出去,此事是经过叶老帝师首肯的。” 叶玩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过后又装作懵懂孺慕的样子地说:“姨娘,你怎么突然清醒了?你每日里也就那么一会儿的清醒工夫,怎么也不告诉儿子一声?” 言下之意,还是说苏曼柔是疯子。 苏曼柔自嘲一笑,没有理会叶玩,而是对陈东梁郑重一拜,继续说道:“大人,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是为了怕叶玩报复才装的疯。我也曾读过几本书,大人若不信,我可以背几句白诗经来证明我的清白。” 陈东梁同意了,苏曼柔果然说了几句,背的是《桃夭》一诗,念到“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时,苏曼柔的鼻头一酸,话语中也带了哭腔。 叶玩的额头布满了汗,这是怎么回事,这娘们真的完全是装的? 早知道自己当日就该更狠一点,不该为了表明身世的清白而留下她这么一个活口,如今竟被反咬一口。 陈东梁观察苏曼柔的言行谈吐,还是认为她精神正常,让她继续说:“顺和十二年,我大归后改嫁了现在的夫君,他叫苟启贵,他对我很好,我们虽生活清贫,但一直过得很快乐,直到两年后又有了孩子,取名苟昌虎。昌虎小时候调皮,一直是喊着贱名让好养活,一次他从树上摔了下来,树枝在他额头划了一道,为了安慰他我们说那是老虎头上的王字,这才给他取名昌虎。” 陈东梁暗自颔首,那小的尸首眉心处确实是有一道疤,这点仵作写在了验尸报告里。 苏曼柔说到这里,语气一转:“我夫君也是做生意的,我们是不久前才到的京城,在驿站东边租了个小院落。夫君想要打开门路,我和他说了之前同叶家的交往,他同意求求叶家,谁知等在那里的却不是生财的机会,而是陷阱!” 话到这里,苏曼柔抬起眼与一直立在陈东梁旁边一言不发的叶禅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曼柔在心中向自己的夫君和孩子道歉: 对不起,人生在世,我也是要继续过活的。 叶家二爷叶禅衍在苏曼柔进了衙门后,在陈东梁未至之前先和她做了交易,让她将事情咬死在叶玩身上,不要扯到叶四爷叶祖辉身上。 如果照办,叶禅衍会送苏曼柔回蓟州,并送上几亩良田和一处宅院供苏曼柔余生不愁吃穿。在叶家庄子里装疯,每日蓬头垢面喝馊水的日子是苏曼柔过过的最难熬的日子,她不愿再经历一次。 叶家虽大老爷和三老爷还在狱中,但是还有个在京兆尹府做主簿的叶禅衍,虽在京城里只是微末小官,也足够碾死苏曼柔了。 苏曼柔又想起叶禅衍当时在公堂上,当着众多衙役的面与自己做交易,所有衙役见惯不怪只当做没有看见的场景,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想着,苏曼柔红着眼睛,指着叶玩说:“是他,他叶玩就是个冒牌货,为了当上叶家四房的少爷,杀了我夫君和孩子,还软禁了我,叶玩,你好狠毒的心啊!我孩子才八岁,你怎么下得了手!” 叶玩一愣,回过头看了一眼叶祖辉,叶祖辉也一脸惊讶,过后又是得意,看着叶玩的眼神中有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叶祖辉的目光里闪着得意,面上还是装作难过的样子:“玩儿,我一直怜惜你在外过得辛苦。你,你若不是我的亲儿子也罢,你居然还杀了人!” 叶玩瞬间明白过来,这女人不知是受了叶祖辉什么好处,选择把事情全部推到自己身上,他当即向陈东梁拱了拱手,打算也拉叶祖辉下水:“大人,不可听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且不说她原本是个疯子,井里的玉佩可是被证实是我父亲的,我若有嫌疑,我父亲还有物证指证呢!” 叶禅衍看着叶玩,心中哂笑。 不自量力的小儿,不就是要证据吗,“证据”可多的是。 叶玩还想说几句,有衙役一脸兴奋地冲了进来,说:“大家伙在井下有晃了一圈,结果在井壁上发现了新线索,原来那具成年男尸没有即刻死去,还在井壁上用血写了个‘玩’字!” 众人一惊,叶祖辉已经高声叫了起来,义愤填膺道:“叶玩,你真的杀了人!井里的玉佩也肯定是你为了栽赃我扔的。你不配做我的儿子,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叶玩被叶祖辉这么一击,也撕破脸不管不顾起来:“我呸,明明是你主动找的我让我当你的儿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喜欢给自己戴绿帽子的,那两个人也是你和我一起杀的。你现在装什么装,我最多也就是自私,你是无耻!” 两人在公堂之上你面红耳赤地攀咬起来,陈东梁看着不像话,连拍了好几下惊堂木,又喊了衙役才把两人拉开。 此案有了最直接的物证和两个人证,叶玩的罪已经无法辩驳,自然是杀人偿命。至于叶祖辉,陈东梁心中还有些疑惑,但证据实在不足,便只能判了无罪释放。 叶玩被套上了枷锁下了狱,如今已经入秋,离秋后问斩不远,他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寿命了。 叶玩被带下去时,还高声喊着:“我有罪,他叶祖辉也有罪,你们抓他啊,为什么不抓他!我不服,不服!” 叶祖辉被仆人搀扶着出了公堂,却被叶禅衍叫住:“四弟,且等一等。” 叶祖辉心中一跳,陪着笑脸道:“二哥,多谢你……” 剩下的话没出口,就被叶禅衍打断:“我听说你家中被那叶玩赌钱败光了,你如今受着伤呢,没地方住也不行,我已经和你二嫂说了,你跟我们住吧,我已经派人去你家里收拾了。” 叶祖辉勉强一笑,二哥做事依旧这样雷厉风行,没有问过他的同意就已经替他做了主。 叶禅衍只当没有看到叶祖辉脸上的勉强,而是拍了拍叶祖辉的肩膀,说:“你虽除了族,但我们依旧是血缘上的兄弟,大哥三弟不在,五弟比你还小,我不能不管你。你如今这样,也有我们几个哥哥管教不周的缘故,你就在槐花叶家好好待着,别想着再胡闹了。” 叶禅衍的脸上虽是笑着的,眼神却毫无感情,冷得像病。 叶祖辉心中一凉,看着叶禅衍的目光里闪过惊恐。 他,是要被二哥软禁了吗? …………………… 琼花院里,叶琼刚刚得到案件的审判结果。 “只判了叶玩,叶祖辉无罪释放?”叶琼十分讶然。 杜鹃点头,又细细说了审案的经过。 叶琼听到那个疯女人苏曼柔也变了口供,放过叶祖辉咬死叶玩,之后又出现了新的物证,更是惊讶,陷入了深思。 苏曼柔的夫君和孩子也死了有十几日了,那血迹还能这样清晰?更何况这十几日来雨水不断,雨水也有可能倒灌进井中,冲刷掉那字迹…… 不说物证,苏曼柔突然变了口供,应该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 这个人选,二伯的可能性最大。二伯为何一定要保下四叔? 或许,她该找个对四叔比较了解的人问问? 为了解惑,叶琼用了银子开道,在狱中见到了叶玩。 不过几日,叶玩就瘦削下来,状若疯癫,却在叶琼来访时眼睛一亮,听了叶琼的疑问后哈哈大笑,说:“叶祖辉和叶禅衍一向交往密切,你居然不知道?” 叶琼一怔,她确实不知道。 叶玩的眼中像是被火焰点亮,他兴奋地说:“可是他们不是兄弟情深,那怎么会是兄弟情深,那明明就是主子和奴隶!叶禅衍是主,叶祖辉是奴,叶禅衍指哪,叶祖辉就打哪!” 接着又说起了叶禅衍和叶祖辉相处的一些细节,叶琼耐心听着,发现许多都是叶玩自己的揣测,便提了裙摆要回府。 叶玩急得在背后跳脚:“叶琼,你要信我,替我杀了叶祖辉,杀了叶禅衍!是叶禅衍保下叶祖辉,明明是我们一起杀的人,为什么只有我坐牢砍头,你要替我杀了他们!” 叶琼走出牢房,长呼一口气。 叶玩对四叔和二伯有恨,说的话里不知几分真假,但让她不得不思量。 二伯,保下四叔到底想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借势 叶玩入狱后,绮罗楼的风波短暂地消停了几天。 叶琼在将几个无赖告上衙门后,就将绮罗楼再次开了门。 不过几日,就又有风波找上了门,这次是兵马司的小吏,带了几个兵马司的士兵来绮罗楼转了一圈,趾高气昂地对陈管事说:“这,还有这,你们这铺子的改建不符合规矩。陈管事也是做事做老的人了,怎么不知道铺子改建是要交新图纸向兵马司报备的?” 陈管事只能连声称是,陪着笑说:“是,我知道了,您老来这一趟不容易,喝杯茶再走吧,我一会儿就将新图纸上交。” 小吏喝了杯茶吃了点心盘桓了许久才走,这期间他带来的几个士兵像是门神似的守在绮罗楼门口,吓得客人都不敢上门,已经上门的客人也急匆匆走了,绮罗楼内一个客人都没有。 叶琼听陈管事说了事,心中一声叹息。 大凉皇帝规定,五城兵马司兼领市司之事,别看这小吏官小,却是真正掐着京城从商之人命脉的,要是得罪了他们,一会说是商铺取的名犯了忌讳,一会又说铺子买卖流程有问题,实在得罪不得。 两人不过刚刚说了一会话,楼下又传来了动静。 陈管事忙下楼一瞧,这次来的是牙行的人。 那人袖着手,笑眯眯地先拱了手,才说道:“陈掌柜,别来无恙。我来呢,是来说一说你们从我们这里买的两个丫鬟的事情,绫儿她家里人突然又不想卖人了,想把绫儿买回去,你们看?” 绫儿一怔,说道:“怎么会?我家里穷得都穷得揭不开锅了,爹爹把我卖了就是为了给弟弟攒彩礼的,他们哪里来的钱买我回去?” 牙人就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钱。陈管事,你看这天伦之情,我们总不好违背吧?” 陈管事眉头紧锁,当时说好的身世清白,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突然就生了变故了? 绫儿顿时哭了起来,想要跪在陈管事面前,却被绢儿一把拉住,她哭着说:“陈管事,我不回去,回去就要每日挨饿受冻,给他们做牛做马。都把我卖了,就是断了亲缘了,又买回去做什么?” 陈管事不忍,先让绢儿照顾好绫儿,又给了牙人一锭银子,小声问:“这事儿,是不是有人压着你们牙行?这文书还在我那收着呢,你情我愿的买卖,你们牙行也不好做吧?” 那牙人也是和陈管事做过好几单生意的,有几分交情,他接了银子冷下了脸,有些愤愤地说:“谁说不是呢,自砸招牌的买卖。但有什么办法,是淮恩侯府的管事亲自到牙行施的压,淮恩侯府虽然没落了,但还有个皇子侧妃娘娘呢,我们也无奈。我来过这一趟也算能交了差,看样子对方是不会罢休的,可能还要上你们这儿来闹,陈掌柜也小心着点。” 陈管事忙应下,又给了一锭银子才把牙人送走,和叶琼说了此事。 叶琼叹了一声:“应该是闻婷婷做的好事,叶玩入狱,她便亲自动手了。绫儿那里你多劝劝,好安她的心。卖身契在我手上,我不愿放人,绫儿家人再闹也没有法子,敢上门就把文书和人一起拿到衙门去。” 陈管事颔首,心中赞叹叶琼行事果决,又压低声音说:“二姑娘,绫儿那里你放心。但既然你把绮罗楼交给我,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讲。绮罗楼如今缺的,还是一个靠山,生意场上,有时候比得不是谁价格低、东西好,最后比的还是谁手腕粗。” 叶琼心中欣慰,陈管事能当着她面说出这个道理,也是说明真的把叶琼当成了自己人,便笑着说:“你说的道理我知道,你放心,这绮罗楼开起来,就不会让你做个干吃饭的管事的,我们的时机就要到了。” 说到这里,叶琼神秘一笑,问:“给顾从雁做的骑装怎么样了?” 陈管事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了叶琼的想法,神色轻松地笑道:“已经做好了,是完全按照姑娘的吩咐做的。” 叶琼颔首:“这样就好。” …………………… 这日,叶琼休沐在家,正和姐姐叶瑶与母亲谢氏看着一封请帖。 请帖是杜老夫人派人送到绮罗楼的,说是她喜欢绮罗楼的衣服,但近日事忙不好出门,请叶琼和叶瑶带着裁缝上门,给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做身衣裳,还说邀请谢氏一起过去说说话。 谢氏和叶瑶都是既紧张又高兴,杜老夫人送这请帖,实际上是想正大光明地看看叶家人,也是要和叶家慢慢来往起来。 能送这请帖,就说明杜老夫人对叶瑶是满意的。 叶琼只觉得高兴,却没有她阿娘和姐姐那般紧张。 前世杜思衡娶了谁,叶琼记得不太清楚,但京中对于杜老夫人的评价,她是知道的。 京中都说杜老夫人为人和善,与媳妇相处和谐,从不给媳妇立规矩,那时叶琼刚嫁入韩国公府,因是庶子之妻,娘家有无人,整日受韩国公夫人磋磨,心中很是希望能得一个杜老夫人那样的婆婆。 姐姐能和杜思衡结亲,确实是一件好事。 叶琼脸上带笑,正和姐姐与阿娘商量着当日该带什么礼物上门,门外冯妈妈就笑着掀了帘子说:“二姑娘,顾小姐来了,如今已经见了太夫人,正往这里来呢。” 叶琼满是惊喜,笑着说:“她怎么来了,不是去马球会了,马球会结束了?”说着就要起身去亲自迎接。 还没走出玉兰院的院门,便和顾从雁迎面撞上了。 顾从雁穿着绮罗楼刚给她做的红色骑马装,笑着先向叶琼行了礼,行的不是闺中礼而是飒爽的抱拳礼,她说:“我先谢谢你,要不是你这骑马装做的实在好,我今日也出不了这样的风头!” 叶琼笑着打量起顾从雁。衣服是直接送到府上的,顾从雁很满意也没有要求改,因此叶琼也是第一次见到穿上这衣服的顾从雁。 这骑马装,叶琼选的是最称顾从雁气质的石榴红色,用的是比较略有些紧身的布料,正好能勾画出顾从雁高挑的身材,尤其是一双笔直的长腿。这布料略带反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是显得顾从雁容貌明艳、光彩照人。为了不显得单调,叶琼还在袖口处做了三层圈金,又在衣领处让裁缝绣了一匹飞驰的骏马,更显得华丽但不失俏皮。 叶琼笑着先将顾从雁领进了门,让顾从雁拜见了谢氏,又单独拉了她去自己房里,给她上了茶点瓜果,才问:“快来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 顾从雁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卸下,笑着说:“我今日穿着这套骑马装出去,顿时把所有的贵女都比了下去,我看到好几个人脸都气绿了,说话都酸溜溜的,和我关系好的就直接问了我的衣服是哪里做的,我可帮绮罗楼拉了不少生意!” 叶琼便笑道:“那可多谢你了!” 顾从雁继续说道:“今天大皇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也来了。大皇子不爱这些,四皇子是个喜欢玩乐的,我们打马球分队伍的时候,四皇子看我衣领上的骏马有意思,就说这寓意好,是一马当先的意思,就和我分了一队。原来我们队里只有我和杜大人的马术不错,要赢马球会是很难的,没想到四皇子殿下的马术也这么好,让我们的队伍赢了。” 顾从雁说着,又让跟着她的丫鬟拿出个锦盒来,里面是两支宫制的绢花簪。 顾从雁亲自拿了锦盒递给叶琼,说:“这是马球会的彩头,我特地留了两支给你和瑶姐姐,你可别推辞。” 叶琼心中感动,笑着接过礼物,自豪地说:“既然有我的功劳,我自然不会推辞。” 叶琼收了礼物,又故作愁苦地叹了一声,说:“从雁,你把我当朋友,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我叶家如今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了,绮罗楼近来风波不断,不是有无赖找上门要孝敬,就是兵马司说铺子装修不合规矩……” 顾从雁收了笑容,问:“是怎么回事?有人盯上了绮罗楼?” 叶琼颔首,又说:“我父亲还在狱中,叶家没有靠山,自然是人人都能踩一脚。” 话到这里,顾从雁就拍拍胸脯,仗义地说:“这有什么难的。要不这样吧,我去和我娘说一声,让她去和我舅舅说。我舅舅就是兵马司指挥使,只要他说句话,就没有人会去绮罗楼闹事啦。” 叶琼心中感动,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既然愿意这么帮我,我也不好白受了你的人情。要不这样吧,我写份文书,把绮罗楼的部分股份折价卖给顾家,只是这事还需你从中搭个线。” 顾从雁思索了一番。 她一向心大,但也不是不知事的。 入股不是小事,她即使有心帮忙,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出钱买股,这事也瞒不过母亲。 顾从雁是看好绮罗楼的前景的,她身上的骑马装就是个例子,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的婚事会受闻家影响,但今日的马球会过后,自己的亲事便不是问题了。她出门的时候,就听母亲说有不少贵妇人与她搭话,这些贵妇人家中都有到了适婚年龄的男子。 绮罗楼有了她们家做靠山,定会越来越好,此事看起来是叶琼沾了顾家的光,实际还是顾家收益,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母亲不会不同意的。 顾从雁便笑着说:“此事交给我来办,你等我消息吧。但我事先说好,我只负责搭线,成不成还要看你,虽然我是相信你能说动我母亲的。” 叶琼当即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挚的感谢:“谢谢你了,从雁!” 顾从雁摇摇头,俏皮地说:“要是谢我,就再给我做身衣裳吧!” 叶琼笑了起来,两个人说笑着聊起了别的事,又闹作了一团。 叶琼心中略安,只要能搭上顾从雁的母亲云氏,叶琼就有办法说服她。 顾从雁的父亲如今做了三皇子府上的詹事,母亲云氏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同胞妹妹,顾家入股,不知闻婷婷会作何感想呢? 第四十三章 谈判 没过几日,叶琼就收到了顾从雁送来的消息,说云氏答应与她在鸿宾楼一见。 鸿宾楼的一楼开放给普通百姓,二楼专为达官贵人设宴所用,三楼最为僻静雅致,专为招待女客。 云氏到时,叶琼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鸿宾楼,见云夫人到来,便向小二吩咐说:“秋雨绵绵,先给云夫人上一杯杏梨茶吧。” 云夫人略略挑眉。 即使顾从雁和她说了好几次叶琼的为人,她也曾在绮罗楼定衣服时与叶琼打过交道,但她仍然以为今日会来的是叶琼的母亲谢氏,再不济也是叶琼已经及笄的姐姐叶瑶。 毕竟,叶琼如今年仅十二,可并不像是能代表叶家与她商谈入股之事的人。 冒着白汽的杏梨茶很快就被送了上来,被叶琼亲自端到云夫人的面前放下,叶琼说:“记得从雁说过,伯母喜欢雪梨的清甜,如此,我也借花献佛一番。伯母尝尝这杏梨茶可还入口?入不了口也好解解寒。” 云夫人原本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些,心中十分熨帖。 能记住顾从雁随口说的她的习惯,又用来“借花献佛”,对方看来还是个细心之人。 小二送了茶,见人到齐,便笑着问:“两位客官是要等会再点菜呢,还是现在就点?” 叶琼则说:“伯母先点几样要事先准备的吧,我随伯母就好。” 云夫人微微颔首,叶家三房的二姑娘确实还算懂礼,比她看上去成熟些。 这样想着,云夫人便先点了几样招牌菜,其余的等聊完再点,点完了菜,她缀饮了一口手边的杏梨茶,说:“叶二姑娘,既然你通过从雁约见了我,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主动提出让顾家入股,是真的想让绮罗楼有个靠山呢,还是别有目的?” 这问题问得犀利,叶琼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自信地让跟在身边的陈管事交出了拿出了几本册子放在了桌上:“在我回答这个问题前,云夫人不如先瞧瞧这几本册子?” 云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是绮罗楼里会分发给每位客人的册子,不同身份的客人拿到的册子不同,她去过绮罗楼,自然也见过。 只是绮罗楼每个客人都看得到的册子,云夫人便没有拒绝,伸手先取下了那放在最上面的册子看了起来,一看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本册子与云夫人曾在绮罗楼里见到的不同,叶琼将面向所有客人的册子装订了起来汇集成这一本,这一本中将绮罗楼的客人逐步细分,有单独面向商户女眷的,也有面向达官贵人的,甚至还将官家女眷分成了文武二道,又细分成了名门世家与寒门清流二道,旁边甚至还细细备注了各个家族的着装忌讳和交际往来,十分详细。 云夫人惊讶地抬眼看了叶琼一眼,但叶琼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垂着眼睛喝茶。 云夫人暗自思忖叶琼是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家族的隐私,但细想叶琼的母亲出身谢家,而京城谢家在京城的地位并不算低…… 云夫人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看着叶琼眼中有了笑意。 叶琼知道云夫人大概是自己找到了答案。 这样很好,因为事实上,叶琼对于京中世家关系的了解来源于前世的记忆。 她在太后宫中之时,偶尔也会遇见命妇拜见太后,见得多了,也多少能从中窥得一二京中世家之间的关系,待她嫁入韩国公府正式加入京中贵妇圈后,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是成了她必须习得并熟练运用的知识,不然说不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词语就能得罪某位夫人,她在贵妇圈中便混不下去了。 云夫人又往后翻,这次翻到的是由从各色各式的布料上切下来的小块拼接成的几页,布料花样繁多、色泽丰富,其中好几种云夫人完全没有听说过,更有好几种令她忍不住反复摩挲,心中对于这本册子更是喜欢。 再往后翻,就是由叶琼或者叶瑶主笔、由叶琼和裁缝一起商量过才画出来的几幅成衣图纸,有许多是云夫人从未见过的样式,又有叶琼和叶瑶画技的加成,一眼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画得惟妙惟肖的仕女图。 成衣图纸的最后几页是一应的浅色,画中的女子多在仰头望月,或者手中拿着盏花灯。云夫人便知道这几页应该是绮罗楼为上元节准备的几款成衣图纸。一别浅色给人的清丽印象,这几页里的成衣或衬得人妩媚,或衬得人俏皮,云夫人完全不知道原来浅色也能做出这样的花样。 心中几番思量,云夫人带着期盼地看向第二本册子,这一本上明明白白写了“账簿”二字。云夫人心头一跳,问起叶琼:“叶二姑娘,你就这么大方地让我看绮罗楼的账本?” 叶琼自信一笑:“绮罗楼没有办什么亏心事,自然不怕人查账。更何况,我相信自己,今日定能说服伯母入股。让生意场上的伙伴事先查查账,也是我的诚意。” 云夫人对叶琼的坦然与爽朗报之一笑,倒是有些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偏偏和叶二姑娘相处得这么好了。 就冲这份自信与真挚,叶二姑娘便是可交之人。 云夫人不再推脱,伸手翻起了账本,一翻就皱起了眉头。 算下来,绮罗楼赚得并不多,但云夫人注意到了,叶琼让账房记账的时候,旁边总会备注今日出了什么风波,每次出风波后的后面几日内,绮罗楼都没有什么收益,但除去这样的几日,即使是绮罗楼的手上只有富贵人家的单子的时候,绮罗楼所赚都算得上是暴利。 毕竟,“独一无二”的头衔,确实太吸引人了。 云夫人放下账册,拿起了最后一本册子。 这一本上面没有什么标记,却是翻开后最让云夫人惊喜的一本。 叶琼在里面详细地记录了每月成衣铺的主营方向,又根据季节、节日选择了不同的活动,比如最近的是冬至和年节,再然后则是上元节,因此列得最为详细。比如其中一条,便是和谢家的金银铺合作,在绮罗楼中购买的成衣价值达到一两,送一封小小的红包,达到五两送一个放着金锞子的小荷包,十两则是一对十足金的虾须镯,以此类推,逐级递升。 云夫人看完册子时,脸上已经收起了先前的怠慢,笑着说:“叶二姑娘真是好本领!这样的经营手段,想不红火都难。” “伯母,若你今日同意入股,这铺子的红火,以后也会有顾家的一份。”叶琼笑道,“你也从账单上看到了,叶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靠山而已。” 云夫人颔首,但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敢问一直在对绮罗楼伸手的是?” “伯母可能不知道,我的大姑母嫁去了淮恩侯府闻家,就是淮恩侯夫人。”叶琼眼看着云夫人的脸色迅速变化,接着说道,“她的女儿伯母应该是知道的,是三皇子的侧妃。先前我叶家的案子上,三皇子急于摆脱和叶家的联系,上书想要严惩叶家却被陛下斥责,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碍了人家的眼。” 云氏气得拍了拍桌子,一时茶水四溅:“你们家的事情我清楚,你的父亲和大伯父还在狱中。你们不过是开个铺子好多吃口饭,怎么就碍了他们的眼睛了?” 叶琼心中一动。 虽然应该还有顾从雁婚事的缘故,但云夫人此时的义愤填膺不是假的。 难怪能养出顾从雁那样的女儿,云夫人原来也是个仗义之人。 叶琼又适时地相劝说:“伯母别气,那样的人家不值得。听说淮恩侯世子闻雷已经被太医断定以后要跛着腿了,也算是报应了。” 云氏的目光一闪。 马球会后,她一直在忙着给顾从雁定下婚事,又怕顾从雁还在为淮恩侯府的事情伤心难过,下了令府中不准提起闻家的事,倒是不知道闻雷瘸了这回事。 叶琼刚刚说话的时候,特地将重音咬在了世子二字。 是啊,闻雷那小子闹出了白日分桃的丑闻,如今腿又瘸了,是没有资格再当什么世子了。 闻家可不止淮恩侯嫡支这一脉,淮恩侯还有好几个亲生弟弟和庶弟呢,个个对淮恩侯的爵位虎视眈眈。 云氏笑了起来,看着叶琼的目光更加亲切,亲昵地说:“好了,我不生气了。让你的丫鬟把纸墨笔砚拿出来吧,我们这就定下文书,我以三千两入股,你只需分我三成利就好,如何?” “三千两?”陈管事失态地叫了起来。 饶是叶琼,也十分惊讶。 她这铺子,算上之后的装修、买人、购置材料,前前后后花用的也才三千两,这也太超过了点。 “伯母,三千两太多了,我这铺子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两,一千两就好了。”叶琼严肃地说道。 云氏莞尔一笑。 她本意是想多帮一点,也是谢过叶琼照顾顾从雁,又告诉她闻家的消息的事情,没想到反而让她们不安了,便说:“那好,就立下字据吧,我拿一千两入股。” 云氏和叶琼请了鸿宾楼的掌柜做了见证人,鸿宾楼常有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用担心掌柜的会说漏嘴自砸信誉。两人在见证下,在字据上签了自己的名然后按上指印,各自收好了文书。 临走前,云氏向叶琼眨了眨眼睛,说:“叶二姑娘,这几日可以关注一下朝堂上有关淮恩侯府的消息。” 叶琼心领神会地一笑,揣着文书,心情轻松起来。 …………………… 淮恩侯府,宅院里仆妇进进出出,淮恩侯夫人叶福娴正站在院中团团转着,身边坐着脸色灰败的闻雷。 产房里,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声听得人揪心,叶福娴看着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只急得跺脚:“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都是叶家和顾家,也不知道叶家怎么攀上的顾家,那么好一个铺子就这样被顾家先咬下来了。你姐姐都准备好了两具尸体,打算今天直接抬到那绮罗楼,把他们的名声搞臭了,谁知就听说了顾家入股的事情。” “娘,铺子还是小事。”闻雷说道,“还是想想怎么保住我的爵位吧。” 说到这里,叶福娴更是气急:“那该死的顾家,仗着自己势大,不过是个养马的,就敢鼓动御史参你瘸了腿不适合当世子,也不看看整个闻家有比你更出色的儿郎吗?你姐姐就是被这两件事气得小产的!” 闻雷动了动嘴巴,想说他的堂弟读书就很好,但顾念着叶福娴的情绪,还是没有说出口。 另一边,淮恩侯刚好下了朝,一到院中抬起腿就要踹闻雷,指着他骂道:“孽子,你造的孽!现在好了,陛下夺了你的世子之位,倘若我死前无所出,爵位就要给你叔叔了!” 叶福娴拉着淮恩侯,闻言又是两眼一黑,险些站不稳。 谁知,又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禀报说:“糟,糟了,三皇子妃听说咱家姑娘小产了,派了宦官要把人接走!” “这,这怎么办才好!”叶福娴两眼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闻婷婷被宦官半押半送地接到了马车上,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以及已经空空的小腹,心中悲切,既有忌惮,更有愤恨。 叶家,顾家,我闻婷婷不会忘今日之仇! 第四十四章 轻松 这几日,或许是为了给过几日就要上门拜访的叶家留下好印象,杜思衡又先后送了叶瑶不少东西。尤其是传出了顾家入股绮罗楼的消息后,杜思衡便借着祝贺的名义又送了些礼物,有不少交代了门房是要单独送给叶瑶的。 叶琼自然也得了礼物,是两本山野游记,写得倒是有几分趣味。 叶琼好奇叶瑶收到了礼物,便去了叶瑶的琼瑶阁,笑着问向叶瑶:“这次送的又是什么? 叶瑶的脸颊一红,说:“是之前马球会的头彩,挑了两支寓意好的送我……” 叶琼笑得更欢:“我本来还想着来蹭一些回去,既然是特地选的,那我就不好意思要了。” 另一边得了一只学舌鹦鹉,正在逗它说话的叶瑾也笑着说:“小妹想要,向我要就好了,杜思衡送给大妹的定情信物,你可要不得。” 叶瑶更红了脸,用手中的绣棚将自己的脸挡在其后,直说:“你们再这么说,我可就走了。” 叶琼和叶瑾一起笑了起来,叶瑾放下鹦鹉交给丫鬟下去打理,语气有些感慨:“说起马球,我似乎好久没和少丹一起外出骑马了,马术大概也生疏了。” 叶瑶放下了绣棚,神色怔忡,叶琼也在心中叹了一声。 如今他们尚有家人在狱中,出门探亲还好说,马球会这样的是万万去不得的。 气氛一时又低迷下来,叶瑾却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笑着说:“我有办法了,我去隔壁找少丹去,大妹和小妹不是一会要出门吗,等你们回来再说。” 叶琼和叶瑶相视一笑,叶琼说:“且等着他们会弄出怎样的惊喜吧。不说他们,姐姐,你就打算穿这样去见杜老夫人和杜寺正啊?” 叶瑶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半旧不新的袄子,笑着说:“那我可就全部交给你打扮了。” 叶琼笑着叫过流莺,和叶瑶的丫鬟湘儿和羽儿一起挑起了绮罗楼新做出来的衣裳。 叶瑶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宠溺与憧憬。 …………………… 叶府的马车缓缓地驶入叶府,最后在二门处停下,有一早就等在那里的管事妈妈迎上刚刚带着两个女儿站定的谢氏,亲切地笑道:“见过谢夫人。老太太早就念着了,这两位就是叶大姑娘和叶二姑娘吧,果然生得好标致的模样!” 那管事妈妈亲自扶了谢氏下来,又忍不住地悄悄打量着叶瑶,笑得越发诚心。 管事妈妈打量着叶瑶,叶琼则打量着她,观这位妈妈的衣裳服色,应当在杜老夫人身边地位不低,杜老夫人果然很关心姐姐。 谢氏自然也发现了这点,心中更是熨帖,笑着让管事妈妈引路。 几人穿过游廊与花园,正走到正院的门口,叶琼就眼尖地发现一个圆圆的团子横冲了出来,正疑问着,那团子就在她们面前停下,原来是个约摸十岁左右的男孩,看年龄应当就是杜思衡的幼弟杜思衍了。 杜思衍向着众人团团一拜,最后单独向叶琼一笑,说:“叶琼姐姐,我早就听说你了,听说你每次月考岁考都是第一,我可崇拜你了!可惜等我开始上第三级的课业的时候,你却已经升到第四级去了……” 叶琼一愣,杜思衍这个孩子她知道,大堂姐叶瑜曾和她称赞过杜思衍的聪慧。她拜了师以后,师父便做主将她升到了第四级,原本还想继续升到第五级,还是她怕太招摇说服了师父才作罢。 没想到杜家还有一位这么崇拜她的小孩儿。 叶琼笑弯了眼,蹲下身问杜思衍:“你就是杜思衍?我听叶夫子说过你。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呀,看着你的人呢?” 正这么说着,从杜思衍跑出来的方向又走来一个人,正是杜思衡。 叶瑶的脸颊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但总忍不住悄悄抬眼看杜思衡。 杜思衡的耳朵根也有些红,也有些怪自己心急,怎么就这样轻率地就怂恿了自家弟弟跑出来呢,他向谢氏端正地行了个礼:“谢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家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氏笑眯眯地说不麻烦,将叶瑶和杜思衡自以为无人注意到的眼神交流看在眼底。 杜思衡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欢悦的心情,让它不要显在脸上显得过于轻浮,主动代替了管事妈妈将一行人带到了杜老夫人处。 杜老夫人早就翘首期盼了,见她们一到便忙吩咐上茶水瓜果,又亲昵地拉着叶瑶和叶琼打量了起来。 叶瑶杜老夫人已经见过了,但今日叶瑶又被叶琼特意装扮了一番,更让杜老夫人眼前一亮。 叶瑶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四合如意立领短衫,衣摆和衣襟处各绣着两株全开和半开的兰花,裙子是水红色织银绣蝴蝶兰八幅裙,耳饰选的是两朵倒悬的小小的铃兰花,头发挽作单螺髻,斜插入一支烧蓝嵌珠蜻蜓簪。一身打扮,衬得叶瑶气质如兰,温婉端庄。 杜老夫人暗自点头,放开了叶瑶,对杜思衡和杜思衍说:“我和谢夫人说会话,你和衍儿跟着两位叶姑娘先去量了身形,再带她们去园中逛逛吧。” 杜思衡应下,叶琼心中一喜。 杜老夫人这是留时间让姐姐和杜思衡相处呢。 杜家的院子比叶家略大,庭中的花草打理得很好,可见主人是个有情趣之人。 杜思衡将姐妹俩带到一处水榭之上,倒是先说起了正事:“此次请你们来,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和你们面对面地说个消息。” 叶琼顿时坐直了身,能让杜思衡如此注重的,应该不是简单的消息,叶琼说:“请说。” 杜思衡斟酌着字句,说:“大理寺一直在调查叫魂一案,但调查的进展十分缓慢,直到前几日有人提出从那两个被下了毒暴死在公堂之上的和尚入手。” 叶琼和叶瑶的脸色沉了下来,她们那日都在听审,亲眼看到了那两个和尚是怎样毒发身亡的。 杜思衡的神情更加郑重:“大理寺先从毒药入手,问过了仵作又问过了宫中太医,只知道是种慢性的毒。太医用耗子和猫狗试验了大半个月,才推测出来,那两个和尚,早在被转交给大理寺之前就下了毒。” 叶琼和叶瑶一惊,叶瑶便问:“那这毒,是在京兆尹府的牢狱里下的,还是刑部?” 叶琼笃定地摇头,说:“那两个和尚原本一直关在京兆尹府的牢狱里,直到叫魂案发后,刑部为了三司会审方便才将人短暂地调入刑部监牢关过几天。我去刑部大牢看望过爹爹和大伯父,此案案发后陛下一直盯着,刑部牢狱里甚至还有锦衣卫专门看着,不可能会是在刑部。” “我也是这么想。”杜思衡皱眉说道,“大理寺查案的人也想到了这点。” 叶琼心中思绪万千。 大理寺只要查到京兆尹府,就会知道四叔曾经买通狱卒见过那两个和尚的事情,四叔买通和尚栽赃爹爹和大伯父的罪名就脱不掉了。 那两个和尚,难道就是在这时被四叔喂了药? 但叶琼总觉得哪里不对。 四叔这人叶琼了解,虽然有几分才学,但行事直接不擅长迂回,不然也不会做出自请出族这样的事情了。像下慢性的毒,正好卡着三司会审的当天毒发这样的计谋,不像是四叔会策划的事情。 不是四叔,难道是京兆尹府里的人? 京兆尹府在叫魂案发后,就被陛下下旨撤换了一批人,是被撤换的人里的其中一位吗,还是留下来的那几位中的一位? 刹那之间,叶琼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这个人,和四叔有联系,和爹爹与大伯父也有联系,叫魂案前后都在京兆尹府任职,甚至还在先前叶玩的案件中帮过自己一把。 是二伯叶禅衍! 叶琼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对于叶禅衍的疑虑不断加深。 叶琼的对面,杜思衡继续说着话:“大理寺刚刚查到你们四叔曾经买通过狱卒,和那两个和尚有过接触,我请你们来,要说的正是此事。听说叶祖辉的伤更重了一些,甚至不能下榻,大理寺不好传唤他,便派了我去槐花叶家向他询问此事。” 叶琼颔首:“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和大房也说好这件事情的。” 话到这里,叶琼隐晦地提点了一句:“四叔现在二伯父那里住着,二伯父和四叔感情不算很好,但交往甚密……” 叶瑶面露惊讶,这事连她也不知道。 杜思衡会意地点了点头,又绕开话题说起了别的事情,逗得叶瑶又笑了起来。 叶琼面上带着笑,心中依旧不安。 二伯究竟有没有在叫魂案中做了什么? …………………… 叶琼一行人在杜府用过午饭回府时,卢少丹正和叶瑾招呼着几个丫鬟婆子将叶家的练武场清理出来。 叶家的练武场还是叶琼的祖父还在的时候建的,有些小,但是练武是够了,叶瑾小时候也曾在这里跟着祖父练过几年的拳脚功夫。 祖父去世后,叶祁舒是个喜欢钻书房的人,练武场就这么废弃了下来。 叶瑾已经注意到她们回来了,忙笑着说:“快,快去换套轻便的衣服来。” 叶琼歪头好奇地看着他们,卢少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笑,笑容真挚而张扬。 叶琼的心中本因二伯而起的不安顿时消散了不少,和叶瑶嘀嘀咕咕地就去换了衣裳。 等她们回来,练武场已经大变了样子,前后用几根竖起的木杆和细网做了两个门。 叶瑾将一个鞠球抛到了她们的方向,叶琼一伸手,轻巧地将它接在了怀里。 “原来是蹴鞠啊。”叶琼笑道,“都立好两个门了,那就要分队伍决出胜负了,我要和少丹哥哥一队!” 叶瑾睁大了眼,跺了跺脚,气愤地说:“小妹,你这是嫌弃我!” 卢少丹哈哈大笑起来,说:“总要照顾叶琼年纪最小,我会让你三球的。” 叶瑾更加跳脚:“谁要你让,我和大妹一队,大妹也是练过骑马的,我就不信了!” 叶瑶腼腆地笑了笑,没好意思说她其实信心不怎么足。 谢氏和沈太夫人也凑了过来看热闹,由最爱热闹的流莺主动担任了裁判吹起了哨子。 一声哨向,流莺将鞠球高高抛起,卢少丹懒洋洋地没有动,叶琼身形最为灵活,但是因身量不足还是被叶瑾抢了先,气得回头问卢少丹:“少丹,你怎么把球让了呀!” 卢少丹听到叶琼直呼他名微愣了一下,然后摊了摊手,笑着说:“我说好的,让三球。” 叶琼气得不理他,叶瑾已经高声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白白让的,可不是我非要占你便宜。”正说着,抬脚便是一球入门。 流莺记了分,又抛了一球,这次叶琼吃了教训,不先抢球,先故意挡住了叶瑾的动作,等球落下才抢了球到自己脚下,可惜叶瑶眼明手快又将鞠球抢了回去,叶瑾和叶瑶又进了一球。 叶琼是个不喜欢输的人,能做到最好的自然要做到最好,这第三球抛下的时候,她又抢到了球,脚下一晃就闪过了叶瑶的阻挡,但叶瑾也已挡在了她的身前。 叶琼脚下一顿,却看到身后卢少丹已经跟了过来,便干脆而默契地将球向后一踢,卢少丹接了鞠球,抬脚就将它踢进了门。 门边的细网被拉得非常远,木杆也狠狠晃了晃,可见那一球的力量之大。 叶琼惊喜地跳了起来,向卢少丹扬起了一个灿烂非常的笑容。 神采飞扬,宛如她真的是一位普通的十二岁的闺阁少女,而不是两世为人重生归来的叶家小女。 一场简单的蹴鞠,叶琼和卢少丹没有悬念地赢了,沈太夫人像模像样地从自己箱笼里取了一根羊脂玉簪和一块男女皆可佩戴的玉佩送给两人当做彩头。 卢少丹在沈太夫人的面前收了,等叶琼送他出府的时候又悄悄地把玉佩塞给了她:“我用不着这东西,还是留给你吧。走了,今晚可别因为赢了蹴鞠,就高兴得睡不着了。” 叶琼刚想塞回去,卢少丹已经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叶琼收了玉佩,直到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似乎直接喊了卢少丹的名字。 她顿时有些羞燥,一夜辗转反侧。 第四十五章 问询 槐花胡同口,两个做工回来的男人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休憩,向对门贴了封条的一户宅院指指点点。 “我听说,好像对门的弃祖叶家出了个不孝子,把家中的宅子都败光了。”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老成些的点点头,说:“我娘还拿这个事情教育我呢,让我不要学得和那家人一样,抛家弃族,还认了个别人家的儿子给自己戴绿帽子,最后落到那样下场。也就槐花叶家那样的积善之家,还想着接济他们,以前哪个不是说叶家四房带坏了二房的名声的,提起槐花叶家就是那名称极差的叶家四房,如今倒是分开了。” 最先开口的男人认同地点点头,说:“今天也不知道槐花叶家又来了什么客人,我看到巷子口停了好多车驾呢。” 男人们又说了一些话,他们并没有压抑住谈论的声音,不远处正在打理着马车的叶二听了大半,通过半掩的车帘告诉了车厢内的叶琼一行人。 谢氏、叶瑾和叶瑶没什么反应,叶琼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茶几,陷入了思索。 五叔和叶二一直按照叶琼的吩咐盯着坊间的流言,对二伯的赞誉叶琼这些日子里听了不少。 二伯接了四叔住进二房才不过几日,就传出了这样的贤良名声,若说此事背后没有人推动,叶琼是不信的。 二伯此举,意欲何为? 马车又缓缓地动了起来,行驶进了二门。 叶家三房这次是和叶家大房一起来的,叶琼随着母亲谢氏下马车的时候,大堂嫂苏氏就已经凑了过来给谢氏行了礼,然后拉住叶琼说:“琼妹妹和瑶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苏氏说完这句,又压低声音和叶琼说:“闻婷婷小产了,三皇子府上被她闹得鸡飞狗跳,被三皇子妃收拾了一顿才消停下来,你可安心了。” 叶琼闻言挑了挑眉,脸上浮现一个真挚的笑容:“多谢大堂嫂提醒了。” 皇子府的内宅之事,叶琼不好打听。苏氏是叶家宗妇,打听这些自然比叶琼容易一些,这也是叶琼扶持苏氏成为宗妇的缘由之一。 二伯母姜氏先前并未收到大房和三房要来一同拜访的消息,因此出来得有些匆忙,安排大房和三房的车马进槐花胡同都花了不少时间。如今见到几人下了马车,便端起笑容拉着谢氏问道:“怎么这会来了?” 苏氏接过了话头,说道:“是我们刚得了消息,大理寺正杜大人今日要上门向四叔问几句话,所以我就拉着三婶婶过来了。” 姜氏“啊”了一声,压低声音问苏氏:“这是怎么回事,是来查叶玩的事儿,还是……” 另一边的谢氏悄声说道:“正说不知道呢,我们怕和我家老爷与大哥的事情有关,所以才匆匆过来听一耳朵的。” 姜氏颔首,先领着一行人进了正院,正院里叶玫和叶琴已经到了,忙着给几人上茶。 几人刚刚坐下,就有人禀报说杜思衡来了,没过一会儿,杜思衡便跟着叶琼的二伯叶禅衍进来了,身后跟着二房的长子叶环。 叶玫和叶琴忙躲到了内室回避,叶瑶见此也躲到了内室,正院只剩下叶琼一位未出阁的女眷。叶琼的不回避是和杜思衡说好的,杜思衡在和其他人见过礼后,就笑盈盈地喊了叶琼一声“师姑”。 叶环和叶禅衍的神色变了变,但没有说什么。 杜思衡拜见了众人,便端起官腔说:“我今日过来是以私人身份,先替大理寺做个先锋,来看看叶祖辉的情况顺便问些事情的,各位不用太在意我。” 叶禅衍面有难色地说:“杜大人想要问询四弟,我本不该阻拦。但四弟因为先前叶玩之事的打击,卧床不起,恐怕经受不了什么打击了……” 叶琼很是疑惑。 杜鹃下手很有分寸,而且叶祖辉前几日还因为叶玩的案件上过京兆尹府衙门,怎么就卧床不起了? 杜思衡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语气却很坚决:“叶主簿放心,我只是问一些事情而已,不至于让叶祖辉丢了性命的。” 话说到这里,叶禅衍哪有拒绝的余地,引着杜思衡走向叶禅衍住的院子,身后跟着叶环。 叶琼和叶瑾对视一眼,没有顾上姜氏的阻拦,匆匆跟上。 “那两孩子,可能是想看看杜大人是怎么问案的吧。”谢氏端茶对姜氏笑道。 姜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另一边,杜思衡来到了叶祖辉的榻前。 叶祖辉歪在床榻上,面色枯黄,精神萎靡。叶瑟瑟跪坐在他的身边,穿着朴素,正拿着药一勺勺的喂着。 见有人进来,叶瑟瑟忙把药碗放在床头,低头离开。叶祖辉抬起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见到来的一行人中的某位的时候,惊恐地睁了睁。 叶琼和杜思衡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杜思衡先笑着向叶祖辉拱手:“在下大理寺正杜思衡,到此是来问问阁下一些事情的。” 叶祖辉吞了吞口水,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一脸平静的叶禅衍和叶环,说:“杜大人请说。” 杜思衡说:“七月廿八日,你可曾买通狱卒,进了京兆尹府的监牢,与叫魂案中毒发身亡的那两个和尚有过接触?” 叶祖辉睁大了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大幅颤抖起来,甚至碰翻了叶瑟瑟走前放在床头的瓷碗。 叶禅衍眼疾手快地接过瓷碗,抱歉地说道:“杜大人,在下的四弟可能是想到那两个和尚毒发身亡的结局,有些吓到了。四弟,你还好吗?” 叶祖辉喘着气,竟真的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然后向杜思衡说道:“我是买通过狱卒进了京兆尹府监牢,但那是因为我有个酒肉朋友犯了事我去捞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两个和尚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见过吧,我心善,去的时候给我那朋友带了好多吃食和衣物,后来分不完就送给其他囚犯了,可能是那时候?我不记得了。” 这番说辞毫无破绽,杜思衡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你可记得分给了哪些囚犯,他们大概关在什么地方也行。” 叶祖辉摇头,只说:“都过去多久了,我哪里会记得!” 说了这句话,叶祖辉又忍不住看了叶禅衍一眼。 叶琼心中一惊。 怎么有一种,四叔似乎一直在看二伯脸色的感觉? 叶琼适时地插了一句话:“四叔还是仔细想想吧,那两个和尚死得可怜,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如果能早日找到真相,也算功德一件,说不定四叔的病就会好了。” 叶琼着重加重了话语中的“毒发身亡”和“病”字,让一直沉默的叶环忍不住瞟了她一眼。 叶琼若有所感,顺着眼神看过去时,叶环已经转移了视线。 叶祖辉听着叶琼的话,脸色更加惊恐,目光频频地看向二伯叶禅衍,但是并没有在杜思衡追问的时候给出新的线索。 杜思衡见问不出来,便说:“今日就到此吧,打扰叶主簿了。” 叶禅衍连连摆手,只有叶琼注意到叶祖辉悄悄松了口气。 叶禅衍带着一行人往回走,叶琼和杜思衡各有各的思量,同时盯着叶禅衍的动作,没有注意到掉队的叶环。 叶环叫了叶瑟瑟和几个服侍叶祖辉的丫鬟婆子过来,问:“今日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丫鬟婆子们纷纷答了话,大到请医吃药,小到今日翻了几回身、多喝了几回水,答得事无巨细,叶环边摇着手中折扇,边细心听着,没有表露出一丝丝的不耐烦,仿佛真的是个关心病中长辈起居的好儿郎。 叶瑟瑟立在一边听着,今日不算冷,她却越听,身上出的冷汗越多,心底阵阵发寒。 她并不傻,叶祖辉受的伤哪里需要躺这么多天,还需要这么多人侍候。她一天三碗药喂下去,每次丫鬟都盯着药碗不能剩下一滴药,就这样,叶祖辉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她到底亲手给叶祖辉喂了什么药,叶瑟瑟不敢想。 叶环冷眼瞧着,忽而笑了起来:“瑟瑟堂妹,倒是有几分姿色,不如明日给你请个琴棋书画的教习先生吧?” 叶瑟瑟恭顺地称是。 …………………… 叶琼回了府后,便将五叔叶祀竹叫来,让他去查一查二伯叶禅衍在京兆尹府的人际关系与地位如何,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去查一下那个放四叔进了监牢的狱卒和二伯关系如何。” 叶祀竹当时很是惊讶:“你是怀疑二哥?” 叶琼颔首,叶祀竹却摇头说:“不可能是他,二哥聪慧,看着疏离冷淡,对人却是最好不过的,小时候还经常把玩具分给三哥、四弟和我玩呢。” 叶琼心里也并不希望叫魂案和二伯有关,三房这边还好说,大伯父和二伯父可是同胞的兄弟,但叶琼不愿放过这点疑虑,仍然坚持要查。 叶祀竹拗不过,也知道叶琼不会无的放矢,便领了命令。 之后又过了一晚上,叶祀竹的消息还没传来,陈管事就来和叶琼说了一件事:“二房的两位姑娘来绮罗楼定衣裳,衣裳是定好了,但她们的举止,实在有些奇怪,我觉得还是来和姑娘说一声比较好。” 叶琼一惊,端正了神色说:“你说吧,不必在意她们是我的堂姐妹。” 陈管事斟酌着说:“一般的官家女眷都是去包厢里买衣服的,叶玫和叶琴两位姑娘却不愿意,在一楼的柜台那里逗留了许久。本来她们一直是我招待着,期间云夫人派人过来,我离开了一下,让绫儿帮我照顾着。绫儿也被她们支走了,还是叶二家的告诉我她们似乎翻了翻柜台上的记录册,还翻了翻抽屉似乎是想找账本。” 叶琼蹙起眉,先对陈管事说:“下次她们再来,你们不必在意我和我姐姐的面子,该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不要让她们得手。” 陈管事应下,另一边杜鹃掀了帘子进来,陈管事见状退下,杜鹃便在叶琼的耳边说:“刚刚五老爷送来的消息,那个被叶祖辉买通的狱卒,昨晚上喝醉酒掉进湖里淹死了。” 叶琼很是惊异:“淹死了?怎么就这么断定是淹死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杜鹃便说:“京兆尹府的仵作说是喝醉酒淹死的,是今早打更的更夫发现有人泡在河里才被发现的,刚打捞上来不久。” 叶琼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 昨晚上死的,那就是在杜思衡去叶家问询四叔的这天晚上死的。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巧合,刚要找他,人就没了! 打草惊蛇,这条蛇竟然这么狠,直接掐断了线索。 这么着急着杀人灭口,看来自己是找对了方向,京兆尹府大有问题。 二伯,大有问题! 第四十六章 宗族 叶家松鹤堂,是叶家祖宅的正院,一般由长房嫡支所住,若族中有什么大事,又不至于严重到开祠堂的,都会在此处商量解决。 叶琅按了按自己发痛的太阳穴,暗暗思考是否是今年流年不利,自从他父亲和三叔父入狱后,这松鹤堂里就没有消停过。 今日亦是如此,二伯叶禅衍不知是何原因,召集了几位族老要开宗族大会,却事到临头了才通知他这个代理族长,让叶琅满头雾水地只能开了松鹤堂先把几位族老请了进去。 也不知二伯叶禅衍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前几日杜寺正去槐花叶家问询四叔的事情吗? 叶琅满心困惑。 一众雪鬓霜鬟的族老中,叶琼垂着手立在母亲谢氏的身后,姿态端庄娴雅。 她是叶家这一辈子孙里,唯一一个有资格坐在松鹤堂里听宗族大会的叶家女儿,凭借的还是当世大儒邹老先生弟子的身份。 二伯叶禅衍坐在大堂哥叶琅的下首,身后跟着已经有了秀才身份的长子叶环,叶琼感觉到叶环看了自己一眼,回望过去的时候,叶环向她笑了一下微微颔首。 叶琼并没有觉得喜悦,反倒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怪异感。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叶琼都与二伯叶禅衍和叶环交流颇少,她甚至仔细搜寻了一番记忆,才想起了前世二房和叶环的结局。 说来奇怪,前世里过得烈火烹油般的实际上是四房,四叔巴结上了二皇子身边的一位有实权的公公,拜了干爹得了内务府采办的差事,从此作威作福,连带着彼时的叶珊珊和叶瑟瑟即使作风不检点,也在贵女圈中人人追捧。 而二房却一直过得平平淡淡,二伯叶禅衍后来得了太仆寺少卿的职位,在顾家手底下做事。叶环也考取了功名,自请外放北疆,一直和时任太仆寺少卿的二伯合作军马之事,二房一家去了北疆,与叶家其他几房再无往来。 因前世叫魂案中,二伯也曾帮忙奔走,二伯一家搬往北疆,叶琼虽然觉得人走茶凉,但并未对二房有过怨言。 如今再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二房的“奔走”,似乎都有些浮于表面了…… 叶琼的思绪断在这里,因为二伯叶禅衍已经率先站了起来,向着院中族老团团拱手:“如此秋雨绵绵的时候还请各位族老过来一聚,还请各位族老见谅。” 各位族老忙摆手,说:“无碍无碍。” 叶琼蹙起了眉。 叶琅堂哥如今才是代理的族长,二伯怎么就越过了琅堂哥先说起了话,偏偏几个族老里也无人出言提醒,还是看琅堂哥年轻,又还没有考取功名。 叶禅衍又说:“今日请各位族老过来一聚,还是想说一说四弟的事情。” 此言一出,坐在松鹤堂的所有人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和难堪。 虽然叶祖辉已经自请出族,但是到底血脉上还是叶家子孙,如今叶祖辉认下的庶子叶玩闹出人命案子,尽管最后证明了叶玩不是叶祖辉亲子,但反倒让叶祖辉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叶祖辉的名声不好,再怎样都是会影响到叶家其他人的。 叶禅衍观察着众人的脸色,脸上也有些难堪,更多的却是自惭,他说:“如今大哥和三弟入狱,五弟也还年轻,四弟如此举止荒疏,也有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看顾好的缘故。当日四弟自请出族,我一时气愤同意了,如今追悔莫及。四弟出族已不可挽回,但血肉亲情不可轻易断绝,我自请,由二房全权照顾四弟,特来告知各位族老一声。”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几个族老甚至叶琅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动容,谢氏也在暗暗点头。 叶琼冷眼瞧着,心里却明白得很。 二伯特地说了由二房全权照顾四叔,这样完全与族中利益无关的事情,族老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若是二伯的说法是要族中出钱供养四叔,族老又会是另一副嘴脸。 况且,二伯嘴上说着要全权负责照顾四叔,难道大房和三房就这样干看着,什么都不用出吗? 果然,下一刻叶琅就动容地说:“总不能让二叔这么破费,如今四叔已经除族,不好动用族中公产,但我愿意从大房的私产里出一些贴补二叔。” 谢氏见状,自然也只能附和着说:“正是这个道理,三房这里也会出的。” 叶琼心里怄得很,好不容易把四叔从叶家身上剥离出去,如今竟然还要再次出钱供养他。 况且四叔住在二房,等于是叶家几房出了钱,给二房买了好名声! 二伯真是好算计! 叶琼转了转眼珠,又有了主意,道:“此事,我看不妥。” 叶禅衍的神色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反驳他,更没有反驳他的人是叶琼。 叶琼端正了神色,说道:“四叔是怎么受的伤,这话我不好说,但是几位族老、二伯和大堂哥,你们心里是清楚的。” 被叶琼点到的几个人脸色瞬间古怪了起来。 他们自然清楚,叶祖辉那是去私娼馆嫖雏妓,结果被人阉了的。这事,实在算不上光彩。 叶琼继续说道:“四叔既然除了族,这事就和叶家无关,也犯不着让人说叶家教子无方。二伯所言血脉亲情,固然是有道理,但是,论亲疏远近,二伯就不顾环表哥的名声了吗,况且二房里,还有我未出阁的两位堂姐妹呢。” 被点到名的叶环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叶禅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叶琼继续徐徐地说道:“依我看,血脉亲情固然重要,但是我们也不好和四叔交往过密。不如这样,我们几房各出一笔银子,另买一个小院给四叔住,既全了血脉亲情不至于让别人说我们叶家薄情,也能与四叔划清了界限,毕竟四叔已经不是叶家人了。” 几位族老颔首,苏氏也率先开了口表示支持:“还是琼妹妹想得周到,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弟子。” 叶琼便话赶着话说道:“大堂嫂说笑了。依我看,此事还是需要大房牵头较好,毕竟如今琅堂哥才是族长。” 叶禅衍的脸色更加阴沉,叶琼已经将话完全堵死,他只能赞同道:“琼姐儿说得有理。” 于是几家又商量起了各房该出多少钱财来,正商量到一半的时候,叶环突然状似无意地问了谢氏和叶琼一句:“听闻三婶婶和琼堂妹开了一家成衣铺子,名叫绮罗楼的,生意十分红火?” 叶琼不知他的目的,便只含糊地称是。 谁知叶环的下一句就是:“那么多银子,三婶婶不如上交族中一部分?反正也是叶家的资产里出产的银钱,上交族中也是应该的,别的不说,大房里还有个珀哥儿呢,琅堂哥成了家,花用也大一些。” 谢氏一愣,叶琼心中却似有怒火在燃烧。 叶环这是什么意思,要她把绮罗楼的利息都交给族中吗? 看看那些族老,听到绮罗楼的利息,个个亮了眼睛馋涎欲滴,叶环还在话里调拨了三房和大房的关系,如果不交绮罗楼的利息,三房就是和整个叶家作对! 好在叶琼在办绮罗楼的时候就已经防备了一手,此刻只冷笑道:“环堂哥此言差矣。绮罗楼不是叶家的资产,是我娘的嫁妆。如今我父亲还在狱中,我家靠着我阿娘的嫁妆过活,插手女眷的嫁妆,叶家可不能担上这样的名声!” 叶环一愣,随即拱手向谢氏道歉:“抱歉,环不知是绮罗楼是三婶婶的嫁妆,冒犯了三婶婶,还请见谅。” 谢氏的语气冷硬,但还是接受了道歉:“无妨,你也是为了族中好。” 苏氏见状,借着玩笑话敲打了一句叶玩:“环堂弟下次可不能说这样的话了,不然我这个堂嫂就不依!我可不能看着人欺负到嫁进叶家的女眷头上。” 叶环又行了一礼,此事才算轻巧放过。 资助叶祖辉的钱财数额分配很快就决定了下来,叶禅衍又说:“四弟这样一个人住着,没有服侍的人也不像样子,大房和三房的仆妇都遣散了不少,还是由二房派些人过去吧。” 叶琼拉了拉谢氏的衣袖,谢氏便笑着说:“总不能让二哥太破费,我这里分一分还是能找出几个人来的。” 苏氏也适时地说道:“我这里也是这个看法,实在不行也可以去牙行买两个人回来,总不能让二叔父一个人破费。” 叶禅衍笑着称是,笑意却未至眼底。 叶琼心中也阵阵冷笑,二伯想在四叔身边放人也表现得太明显了些。 叶琼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番思索。 二伯提出这点,莫不是还存试探之意? 回程的路上,叶环和叶禅衍钻进马车里,叶禅衍冷声问叶环:“看出什么了吗?” “看出来了,三房的琼堂妹果然不简单,轻巧几句话就让四叔搬出了家中,让父亲没办法借此攒下好名声。父亲今日不提换族长一事,是明智的。”叶环说道。 叶禅衍哼了一声,神情更加冷肃:“代替长房掌管叶家全族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大房和三房联系得紧密,还是需要先动三房……” 叶环颔首,说:“三房有琼堂妹在,虽然聪明,但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姑娘家,此事不难。” 叶禅衍没有说话,叶环搓了搓手指,心中对叶琼有了些棋逢对手的兴奋。 第四十七章 族学 叶家族学里,几个学子正昏昏欲睡地支着脑袋。 今日又是个雨天,有学子无奈地摊开了书本甩了甩,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些难舍难分的潮气似的,他边甩边和身边打着哈欠的伙伴说:“诶,宋先生人呢,一般这个时候,他早就拿着教鞭打人手心了,今日怎么不见他人影?” 那伙伴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谁理他,反正他讲的课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不来也好。” 那学子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劝学的话,但终究没说什么。 族学内的气氛就像这阴雨天气一般压抑难捱,有人便带头说起了话,此人正是叶琼三叔公的孙子,叶琼的再从兄,名为叶班,他说:“诶,你们听说没有,嫡支三房的小女儿,叫琼姐儿的,拜了大儒邹老先生为师!” 有人嗤笑了一声,回道:“这事儿谁不知道啊。我爹妈天天在家里说她怎么怎么好,让我向她学习,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 叶班冷笑一声,说:“那也没办法,那是嫡支的姑娘,别看她父亲还在牢里呢,她母亲可是出身江南谢家的,和咱们可不能比。” 众学子唏嘘起来,有个略显憨厚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说:“班哥儿,琼姐儿是姑娘家,这话可不能说,不好听。” 叶班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比他高一辈的,名叫叶祉佑。叶祉佑的祖父叶仁良是叶琼祖父叶岭的亲叔叔,叶琼要喊一声曾叔公的,叶仁良年轻时和叶琼的祖父叶岭关系很好,连带着他们那一支也受到了嫡支的照顾。 可惜的是,叶祉佑那一支的子孙没有一个有叶岭那样的读书天分,考中秀才已经是顶天了,如今只是在叶家嫡支的帮助下买了几十亩良田住在田庄里务农而已。 叶祉佑也确实没什么读书天分,但为人憨直,说此话只是看不过去而已。 叶班冷哼一声,刚要理论,就见到自己的亲哥哥叶玑匆匆跑进了学堂,大喊道:“不好了,宋夫子跑了,连带着其他的陈夫子汤夫子也跑了,他们都不再教我们了!” 整个学堂里霎时一静,然后叽叽喳喳地喧闹起来,叶班先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儿,怎么就不教了?宋夫子几个不是嫡支的大房请来的吗,说走就走了?” 叶玑恨恨地拍起了桌子,说:“还不是因为嫡支的大房和三房两个做官的堂叔堂伯坐了牢,让宋夫子他们怕了呗!可恶,连个书童都敢对我颐指气使的,还说夫子从此不教我们,去刑部尚书何家执教了。” 众人哗然,正要闹着去讨个说法,听到消息的叶琅就匆匆地赶了过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他说:“静一静,都静一静,听我一言。” 众学子安静下来,叶琅擦了擦汗,向他们团团拱手,说道:“宋夫子、陈夫子和汤夫子突然请辞,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还请各位族亲稍安勿躁,今日的族学就到这里散了吧,我过几日就再请个先生过来。” 有学子当即问道:“过几日,又是什么时候,别是蒙我们的,我们还等着学呢!” 叶班当即回了嘴:“可别再请个宋夫子那样的了,学艺不精,还怪我们笨!现在还自己跑了。” 叶琅忙说:“放心放心,此事我会和我长姐处理好的,你们放心。”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宋夫子就是你长姐请来的。” 叶琅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当作没听到,交代了几句就去处理庶务了。 族学自从祖父叶岭去世后,就没落了,如今父亲和三叔入狱,这族学,叶琅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一众学子匆匆收拾东西准备散学,脸上都有些愤懑不平,叶玑向叶班使了个眼色,叶班就拉住学子们,喊道:“诶,我怎么觉得,这大房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这夫子,真的请得到吗?” 叶玑适时地说:“我也觉得,之前的那几个什么都教,什么都教不好,可千万别再来一个了!要是有更好的夫子……” 叶班话赶着话,恍然大悟地说道:“刚刚还说呢,嫡支三房的琼姐儿,不是拜了邹老先生为师吗?邹老先生可是当世大儒,如果能让琼姐儿把邹老先生请来……” 有学子犹疑道:“那可是邹老先生,真的会愿意来教我们吗?” 叶班“嗨”了一声,说:“就算不是邹老先生,那也可以请琼姐儿求求邹老先生推荐个人来,邹老先生推荐的人总不会差吧。而且琼姐儿可是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世上能被邹老先生收为关门弟子的,文山书院的山长一个,天家一个,还有个刚收的弟子是韩国公世子,还只是挂名的。她就算不求邹老先生,求求她师兄弟也是好的啊!” 众学子听得愣神,他们只知道邹老先生学问好,却不知他学问好到能收京中家世最尊贵的那几位为弟子,叶琼是真的拜了个了不得的师父啊! 叶玑便说:“我看啊,咱们族学这事,与其等着大房帮忙,还不如去求求三房,不说琼姐儿了,她母亲都是江南谢家的人。谢家是什么人家,拔下一根汗毛比咱腰还粗!咱不如回去和各家的长辈说说吧。” 学子们懵懂地点头,就连叶祉佑也没有什么异议。 这是向学的好事,能请到最好的老师,自然对叶家族学有益。 叶班和叶玑对视一眼,心中感慨堂叔叶禅衍此计果然出色。 这事儿,是叶禅衍和他们祖父叶岷,也就是叶琼要喊一声三叔公的谈的。 自叶岭去世后,叶家就无人再注意过叶家族学,就连叶瑜延请夫子,都只是抱着能让叶家旁支的孩子读书明理的目的。 那些夫子做做启蒙还好,真的教授学问,却是不堪重用的,只会误人子弟! 叶岷早就想将这些夫子“请”走了,如今叶禅衍给了他一个思路,他就随了叶禅衍的意思,让嫡支三房的琼姐儿想办法请些良师来。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对叶家全族都没有什么坏处,叶岷并没有什么意见,反倒说早该如此,便叫了叶班和叶玑来办此事。 而回到家中的旁支子孙,纷纷向家中长辈说了族学之事,几个旁支的长辈凑了起来,最后还是在旁支中最有声望的、已经和叶禅衍暗中通过气的三叔公叶岷说带头说:“族学的事情重要,嫡支大房无能,我们也不好直接出面。这样吧,我去求二房出面,帮咱们和三房说说,能请到好夫子最好,不能的话,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叶岷心里清楚,不能的话,嫡支三房怕是要得罪了所有的旁支;真要能的话,那便是打了大房的脸面,和大房闹翻。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 叫魂案以来,沈太夫人已经没怎么管过叶府的事情了,只把事情全权交给谢氏和叶琼去做,也是她对自己媳妇和孙女的信任。 但如今,沈太夫人不得不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冷肃,谢氏坐在沈太夫人的另一侧,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叶琼的五叔叶祀竹也在,叶瑾和叶瑶则端立在谢氏身边,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凝重。 几位跟着来的族老有些不自在,还是叶禅衍率先开口,向沈太夫人行礼道:“还请母亲原谅,我是替几位族老出面的,想来问问琼姐儿能否帮忙,请动邹老先生亲自,或者请邹老先生推荐几个人去叶家族学授课。” 沈太夫人冷声道:“这事儿不是一直都是由你大侄子琅哥儿和大侄女瑜姐儿在办吗,怎么就求到琼姐头上了!” 叶禅衍没有答话,他身后的三叔公叶岷先说道:“太夫人有所不知,原先族学里的宋夫子几个就是瑜姐儿请来的,谁知就这样一起请辞了呢。如今大房和三房的两位双双入狱,我们怕只凭借大房,请不到好先生啊?” “就算这么说,也不该求到琼姐儿头上!”沈太夫人冷冷地搁下茶盏,“琼姐儿才几岁,十二岁,都没及笄呢!你们威逼一个小姑娘用自己的脸面去向她的师父求人情,你们还要不要脸面?我都替你们躁得慌!” 沈太夫人这话说得绝情,但并非没有道理,一下子说得几个族老红了脸,但还是咬牙坚持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向学有多重要!叶家这么多年来,考中进士的也就你的几个儿子,太夫人难道就不希望叶家多几个有出息的子辈吗?” 一番话说得沈太夫人也红了脸,但并不是气愤,更多的却是悲切和惭愧。 是啊,自己的丈夫叶岭去世前,可是嘱咐过自己好好壮大叶家的,如今族学闹出这样的事情,她也有责任。 可她也心疼自己的孙女,琼儿不该被这样威逼! 还好琼儿今日刚巧去了邹老先生那里例行学习,没有赶上这时候…… 沈太夫人一下子惊醒过来。 不,不对,他们说不定就是掐着琼儿去邹老先生那里学习的时候才过来的,到时候琼儿回来,族老们看到琼儿和邹老先生关系甚好,琼儿更加无法推脱此事! 沈太夫人正想着要不要让人去截下叶琼,院外已经传来了叶琼清越的声音:“孙女叶琼,来给祖母请安了。” 叶琼被冯妈妈引着进来,见到满屋子的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分惊讶和懵懂,先向着在场辈分最高的曾叔公叶仁良笑了一笑行了礼,说道:“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各位族亲都到了杏花胡同了?” 沈太夫人满心焦急和心疼,喊着叶琼过来,细细说了事情的经过。 叶琼早在叶二急匆匆地带话到邹老先生府上的时候,就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经过,此刻听祖母说起也只是慢慢听着不时点头,拍着沈太夫人的手安抚她的情绪,等听完后才凝了眉,向二伯叶禅衍和一众族亲说:“事情我知道了。但恕我直言,此事不妥。” 叶琼拒绝得干脆,众人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叶禅衍笑着在中间调停:“各位族老也看到了,琼姐儿那也是有难处的……” 叶琼心中冷笑,看起来是调停,实际还是在挑拨。 随祖父同行的叶玑已经忍不住恨恨地喊了起来:“什么难处,就是看不起我们!” 叶琼并没有生气,慢慢地摇头说:“不是看不起,是确实不妥当。” 这边仍要争论着,院子里叶琅、苏氏和叶瑜夫妻也到了,被冯妈妈领了进来,几位族亲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毕竟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知道了,怎样都是有点难堪的。 叶琼笑着迎上叶瑜一行人,笑道:“你们也来了,那正好,一起来听一听,我为何觉得请我师父推荐族学的夫子一事不妥。” 叶瑜知道叶琼心中有主意,便点头带着其他人坐下,叶琅羞愧地向叶琼拱了拱手。 叶琼微微颔首,便挑了刚刚说话的叶玑,问:“玑堂哥,你在族学中的排名如何?” 叶玑有些困惑,但还是骄傲地回答说:“我虽然才学不及琼堂妹,但在族学里也是可以排上第一第二的。” 叶琼点头,张口便问:“因材施教,作何解?” 第四十八章 计划 叶琼问道:“因材施教,作何解?” 叶玑愣了,就连叶瑜和她的丈夫邹世锦也是一愣。 叶玑挠了挠头,说:“这句夫子教过。意思是要根据学子的不同资质出发,进行不同的教学。” 叶瑜和邹世锦却相对一笑,他们知道叶琼要说什么了。 叶琼又开口说:“你说得不错。我再问你个问题,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玑傻了眼,这句夫子可没教过啊。 叶琼莞尔一笑,说:“此句出自《孔子家语》,后又在《韩诗外传》上有被提及,意思是树希望静止不摆,风却不停息,子女想赡养父母,父母却已离去了。当然,这只是表意,我当初就是因为这句答得好,才勉强入了师父的青眼的。” 叶琼收了笑容,说道:“这还只是一句,四书五经,春秋左传,杂学游记,你读了多少,我读了多少,邹老先生又读了多少?就算是我,也要夙兴夜寐手不释卷才能勉强跟上师父的教学,又何况是叶家族学的学子呢?因材施教,邹老先生并不适合做叶家族学的夫子,还是请更合适的夫子更好。” 一席话掷地有声,几位略有见识读过书的族老纷纷点头。 孔夫子的因材施教,他们还是懂的。邹老先生那样的大儒来上课,族学的这些孩子很有可能真如叶琼所说,完全听不明白。 叶瑜适时地站了起来,向族亲行了一礼,说:“宋夫子几人请辞一事,我已知晓,此事是我疏忽,还请各位族亲见谅。我已经和世锦和弟弟琅儿商量过了,会再聘请几位夫子。” 叶瑜的话到这里,叶琅站了起来,坚决地说:“若是新请的夫子仍然不好,我自会有交代。”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变了脸色。 叶琼的心中狠狠一揪。 她心中明白,叶瑜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族学一事大房处理得不好的话,叶琅将自请辞去族长之位。 叶琼将目光投向了也微微蹙了眉的二伯叶禅衍处。 或许,这就是二伯的目的。 此事看起来是冲着三房来的,最终的目的却是大房和琅堂哥的族长之位。 若三房请得到良师,此事就是打了大房的脸面,既挑拨了大房和三房的关系,也让大房在族中无立锥之地,连族学之事都要依靠三房,叶琅的族长之位自然坐不稳。 若三房请不到良师,族学之事就再次落回了大房的肩头,叶家族学的问题由来已久,不是轻易能解决的,大房先前已经没有做好,若再出错,自然难辞其咎,依旧坐不稳族长之位。 二伯可真是好算计! 只是族学一事,就将大房和三房架在了叶家旁支的对立面上,自己则在两方之间做一个为难的中间人,实则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叶琼心中警铃大作。 大房和三房双双受损,剩下的就是二房了。二伯这是想争族长之位? 叶禅衍见事情到了这番地步,便站起来对叶瑜和叶琅劝道:“这事儿哪里就闹到这样的地步了?族老们也只是想为旁支的子孙们求个良师和好前程而已,琅哥儿能给个保证,也算能安上族老们的心了。” 叶瑜和叶琅一起颔首,邹世锦笑道:“我虽不是叶家子孙,但也是叶家的女婿。叶家族学之事,我也会相帮一二,还请各位放心。” 邹世锦是文山书院邹山长的嫡次子,此话他说来,才算是给叶家的族亲们吃了一副定心剂。 曾叔公叶仁良先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说:“好啦,瑜姐儿已经是外嫁女,此事怪不到她头上。如今嫡支大房和三房的事儿我们也知道,琅哥儿才几岁,接任族长才多久,出错也是难免之事。此事大房既然有了交代,咱们各让一步吧。” 叶琼放松了眉眼。 曾叔公叶仁良虽声望不及三叔公叶岷,但是辈分最高,他开了口,族学之事就暂时有个结果了。 几个本就是跟过来凑个人头的族老已经站了起来,纷纷请辞。 三叔公叶岷看了叶禅衍一眼,也点了点头,说:“这事儿就麻烦嫡支大房了。” 此事闹到这样,叶家几家旁支都拿到了好处,已经是个好结局了。 几家族亲气势汹汹而来,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子辈找个良师而已,如今事情已有结果,虽并未完全如意,但归去之时人人的脸上都平静了下来。 叶禅衍留在了最后,向沈太夫人告别说:“母亲,此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路,儿子就先走了。” 沈太夫人低头喝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此事是谁挑起的,沈太夫人这样历经千帆的,又怎会看不出来? 叶禅衍在转身的时候,看了叶琼一眼,眸色幽深。 叶琼冷冷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又同时转开。 梧桐院内顿时一空,叶琅和叶瑜长舒了一口气,忙向叶琼道谢。 叶琼却拦住了他们:“先别急着谢,我还有事儿要和你们商量呢。” 邹世锦想着这是叶家自己的私事,不好留下,便先自请离去,对叶瑜说:“我去叔祖父那里瞧瞧,到时候再来接你。” 叶瑜颔首,沈太夫人见状便主动挪了位子,将议事厅让给了他们几个。 茶水重新上了一遍,如今天气凉了不少,叶琼命人多放了几个炭盆,整个议事厅温暖如春。 叶琼见闲人已清,便缓缓说道:“族学的事,琅堂哥和瑜堂姐心中可有谋划?” 叶瑜和叶琅姐弟对视一眼,叶琅便开口说:“目前没有什么具体的谋划,这事儿不是请几个好夫子就好了吗?” 叶瑜心下不是很认同这一说法,但也确实想不出好谋划,便说:“我也细细想过,族学的事儿,不是请几个好夫子就能解决的。但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改善了。” 叶琼赞同地点头,说:“叶家旁支那些子孙的情况,我们心里都清楚。是有出挑的,但是多半是些连字都认不全的。我想着,与其请夫子胡乱地把人凑在一起教一通,不如学文山书院将人细细分几个班,或者干脆设置走班制,夫子教得轻松,学子们也学得容易些。” 叶瑜是文山书院的夫子,自然对文山书院的走班制十分了解,也曾想过是否让叶家族学也学习这一制度,但叶家族学的学子人数不多,实行走班反而更加耗时耗力,叶瑜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叶琼微微一笑,说:“这就是我想和你们商量的第二个计划了。不知琅堂哥和瑜堂姐可还记得祖父在世,叶家族学有多少人?” 叶琅和叶瑜一愣,叶瑜记得更清晰些,便说:“少不得有二百人!” 叶琼点头,说:“我年纪小,还是听我祖母说过才知道的。那个时候祖父被尊为帝师,致仕后便在叶家族学亲自授课,叶家族学十分兴旺,除了叶家子孙和旁支的亲戚外,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和寒门学子慕名而来。” 叶琼说到这里,目光里也带了感慨。 这话不是叶琼从祖母那里听到的,还是前世她嫁进韩国公府后,她当时的公爹韩国公说的。 当时还是新妇敬茶的时候,韩国公接了她的茶,说:“你是叶岭的孙女,想必也是知书达理的。想当年,我也曾在叶家族学听过叶帝师的教诲,彼时叶家族学欣欣向荣,可惜了。” 可惜的是祖父叶岭后继无人,还是叶琼她自己,叶琼一直没有想明白。 想到这里,叶琼继续说道:“叶家族学当日的盛况,我们是无法再现了。但是族学扩大收取学子的范围,却是可行之策。若是旁支的亲戚,甚至乡邻朋友里有读书出色但读不起书的,都可以来叶家族学习。好在叶家并不靠着父亲和大伯父的俸禄过活,祖父还在时置办了不少族产,叶家有钱。此事几家人人收益,族老们也不会不同意从族中拿出这么一笔钱财来。族学的人多了,走班制也就办得起来了。” 叶琅和叶瑜每听一句,眼睛就亮了一分,叶琅忙说:“这还真是个好计策!出面说服族老们向族学投钱的事情就由我来吧。” 叶瑜也笑着点头,说:“推举学子的标准就由我来定吧,总不能让混子进来。” 叶琼见叶琅和叶瑜同意了这一部分,才开口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计划:“另外,我还有一份计划。我在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是否能在读书制艺以外,再请几个教授学子技艺的夫子呢?” 叶琅和叶瑜一愣,反问道:“琼姐儿的意思是?” 叶琼便说:“就说叶管家的两个儿子吧。叶管家的大儿子爱读书,小儿子却不爱读书善经营,我专门给叶二请了个老账房教他如何看账算账,如今已经是绮罗楼的二掌柜了。可见,人不是非要读书制艺才有出路的。” 叶瑜抚掌而笑:“这话说得不错。” 叶琅是经历过秋闱的,对于读书制艺有着骨子里的尊崇,他有些担忧地反问:“可,当下的人都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请教技艺的老师的事情,族老们这么迂腐,怕是不会同意吧。” 叶琼并不那么认为。 前世就有人在江南办起了专门教授技艺的学院,世家子弟官宦人家自然不会放任子孙放弃读书制艺,富贵人家和一些世家旁支里的边缘子弟却并不在意。最后,那学院中出来的学子遍及天下,甚至有人做了皇商和皇家做起了生意。 此后,再无人认为读书制艺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教授技艺的学院也在大凉境内遍地开花。 叶琼也曾拿这样的问题问过师父邹老先生,邹老先生也很是看好,而师母余氏更是说:“这个想法很好啊。我和你母亲一样出身江南,先前我和你师父回了江南一趟,江南比京城更重商一些,奉行各谋其财和技多不压身,多学一门技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叶琼将师母余氏的话说给了叶琅听,叶琅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叶琼便说:“此事还需要经过几个族老的同意。最好还是逐个击破,游说一位德高望重能够让众人信服的族老出面,才能事半功倍。” 叶瑜笑道:“想必琼儿心中已有人选?” 叶琼颔首。 曾叔公叶仁良,为人憨直淳朴,他一向信奉自食其力,甚至定了家规,让他那一支所有的子孙必须识五谷、懂农桑,不至于在自家落魄时饿死。 叶琼很欣赏叶仁良的做法,前世叫魂案后,叶家族中凋敝,只有曾叔公的那一支过得还算不错,靠着家中的几亩良田在乡下安心地做起了富农,至少吃穿不愁。叶琼嫁入韩国公府后,曾叔公还派人给她送了些时兴的蔬菜瓜果,韩国公府的其他人嫌弃那些,叶琼却觉得礼轻情意重。 曾叔公那样的品格和眼界,叶琼相信自己能够说服他。 第四十九章 田庄 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地驶来。 叶琼坐在马车上,因道路上没什么人,便伸手掀起了窗帘。 凉风吹面,空气中草木的清甜和泥土的腥气交织,因才下过雨,道路两侧还能见到被雨水打得零落的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显得新奇而可爱。 叶琼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笑,身边的流莺和杜鹃也跃跃欲试的样子,跟在马车边的叶瑾也忍不住离了队,回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不知道什么野果,讨好地递给叶琼说:“小妹,我给你摘了野果,我尝过了,甜得很,你不如也尝尝看?” 叶琼没怎么怀疑就接过野果咬了一口,只感觉满嘴都是难言的涩味,忙呸了好几声漱了口才缓解过来,要抓住叶瑾问罪的时候,叶瑾早就骑马跑远了,只剩下远远传来的笑声。 杜鹃看了那野果一眼,笑着说:“这是野柿子,还是没成熟的,姑娘这是被大少爷给骗了。” 叶琼瞪大了眼睛,一车子人难得看叶琼吃瘪,都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叶琼惊讶过后也笑了起来,心情是难得的畅快。 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叶家的田庄前。田庄里住的除了叶家嫡支派过来守着庄子的,就是叶家旁支的一些亲戚了。 叶琼在出发前就派人给曾叔公叶仁良递了信,如今曾叔公早就派了他的长孙媳庞氏等在田庄门口准备迎接她们。叶家的马车刚停下,庞氏便主动上前帮忙扶了叶琼下来,拉着叶琼的手直打量。 若是在京中的贵妇圈里,这样的目光算得上逾矩放肆了,但庞氏的眼睛干净而热烈,叶琼能直接地感觉到她散发出的善意,便搭着庞氏的手笑盈盈地任她打量。 庞氏满足地抚着心口,赞叹道:“难怪总是听他们说嫡支三房的二姑娘是何等神仙人物,今日见了才知所言不虚!” 叶琼笑着不说话,叶瑾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庞氏见状又夸了叶瑾两句,按回了跟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叶琼一行人的几个小孩子,便领着叶琼去见了叶仁良。 一大家子坐在宽敞的大院里,见叶琼和叶瑾进来纷纷伸长了脑袋。叶瑾和叶琼向叶仁良行了礼,叶仁良便边点着旱烟,边笑着指着叶琼说:“这就是嫡支三房里,那个被邹老先生收了徒的女娃娃。你们几个要读书的,记得多请教请教,向她看齐!” 曾叔公叶仁良子嗣众多,叶琼看着一大院子的人也不认识几个,只认识刚刚见过的庞氏的丈夫、叶仁良的长孙叶禄天,和在族学读书成绩不错的叶祉佑,其余的逢年过节时都见不上几面,便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乡下地方地广人稀,负责招待叶琼一行人的庞氏十分大方地分了一整个小院子给叶琼和叶瑾住,叶瑾住在外院,叶琼住在内院。庞氏做事妥帖,怕叶琼和叶瑾吃不惯乡下的饭,院子里甚至还有一个单独的小厨房,炕和炭盆也早早地烧了起来,就连被子都是新买的,因雨水太多来不及晒便用炭火装的熨斗烫了烫。 叶琼心中熨帖,私下里找到庞氏说:“我们来田庄里本就叨扰你们了,多谢堂婶还把我们照料得这么好。” 庞氏做这些本不求什么回报,不过是对叶琼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女孩子的尊重罢了,能听到叶琼的一句夸赞,心里更是吃了蜜一样甜,连忙说:“哪里就叨扰了呢,你们住得习惯就好。” 庞氏虽然笑得热情,但话语中的疏离叶琼仍是听得出来的。 若是真的关系亲密,庞氏怎么会像供着两尊佛像一样对待叶琼和叶瑾呢? 叶琼心中微微叹息,换了一副向往好奇的神色,说:“我来和堂婶说话,是还有一事相求……” 庞氏的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勉强起来,但又不好推拒,只能说:“琼姐儿,你先说是什么事儿吧,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办到!” 言下之意是,庞氏无能为力的,自然也不会为叶琼帮这个忙了。 叶琼便笑了起来,说:“哪里是什么大事。我和哥哥此次来,就是想去体验体验务农,我还好,我哥哥可是要读书制艺的。要是以后真的有幸做了官,却连五谷都不分,那不是惹人笑话了,又怎么做好造福一方的父母官呢?” 庞氏闻言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重新真挚起来:“这是小事也是正事儿,你放心,不过多带个人下田而已,就是你这么个娇娇女……” 庞氏的目光放在了叶琼织金绣银的裙摆上。 叶琼便说:“我就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着就好,要我下田,我还怕耽误了你们的事儿呢。” 庞氏点了点头。 能有自知之明、不给他们瞎添乱的娇娇女,原来也没有其他旁支的叶家人说的那样难伺候,明明性格随和得很。 庞氏抛下偏见,心中不自觉地和叶琼更亲切了一些。 叶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亲近,心下稍安。 族学的事情可以晚些说。叶家旁支的这些族人对叶家嫡支的偏见由来已久,偏见不除,她这改建族学的建议怕是也无法说出口。 无妨,好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 今日是这个月里难得的晴天。 积年的老农多少都能观一些天时,叶仁良一大早就把一家子人叫了起来,还不忘指点了跟着的叶瑾一句:“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昨晚我就指给你看过了晚霞,今天果然是个晴天!” 叶瑾笑着记下。 如今地里已经种好了油菜,正在准备种下冬小麦、各种豆类和薯类。 庞氏将长发用头巾高高地绑起,打扮得十分干净利落。她知道叶琼来此是为了增长见识,便拿了五谷来给叶琼看:“你看,这个是黍,也就是黄米,可以用来做糕和酿酒,你要想尝尝我们早上就煮碗黄米粥给你尝尝。这个就是麦,又分小麦和大麦……” 叶琼细心听着,不时多问几句,两人说笑着,庞氏心中更多了一份难言的满足感。 看,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又如何,也是要吃喝拉撒和他们没什么不同的,就连五谷都分不清呢! 没过一会儿,太阳爬上了中天,和叶家旁支的几个人一起翻着地的叶瑾擦了擦额间的汗,一边的叶祉佑一直留意着叶瑾的状况,忙说:“瑾哥儿还是先上去吧,小心受了热!” 叶瑾不愿意,站在田埂上的叶琼便笑着喊道:“大家都上来喝口茶水吧,也不急着这一时。” 也在地里的叶仁良看了看天色,便笑着招呼一行人上了田埂。 煮的茶水用的是叶琼从京中几个食肆里买来的方子,原本是打算放在绮罗楼招待客人用的,没想到如今先用上了。 茶水不贵,用的也是常见的大麦、茉莉、金银花之类的材料,因叶琼配方有当所以格外解渴。叶琼亲自用了臂绳将长袖挽起,给下地的族人们倒着茶水。 阳光正好,叶琼的头上也和庞氏一样只绑了根头巾,衣着素雅简朴,额头上沁着汗珠。 几个族人原本还不好意思,觉得叶家嫡支三房的这对姐弟是来捣乱的,如今倒是改观了不少。 叶琼分茶水分得热火朝天,却听到耳后有个声音远远地问她:“小师姐,我能否也讨杯茶喝?” 叶琼回首一看,来人竟是张景之。 张景之穿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长袍,袍角甚至还挂着半干的泥块。他坐在一头不高的骡子上,身边只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书童,倒有几分老子骑牛的悠闲雅致。 倒是完全看不出是个世家子弟了。 叶琼惊讶得很,先给张景之和小书童倒了两杯茶水,见张景之咕咚咕咚地灌了茶,才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记得韩国公的田庄也不在这儿啊?” 张景之饮了茶,原本干裂的嘴唇因茶水的润泽显得红润起来,更显得他容貌昳丽,他笑着说:“还不是我们师父,嫌我烦把我赶到乡下让我来体验农事了。我就赶着这头小骡子到处乱走,谁知竟撞上了你。” 那边的庞氏已经见到了张景之,见他容貌不俗,忙把叶琼拉到一边,问:“这是哪一位?” 叶琼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这位是韩国公世子张景之,是拜在我师父名下的挂名弟子,名义上是我的师弟。他为人随和,堂婶只需把他当做我的师弟看待就好。” 庞氏唬了一跳。 韩国公世子,那可是他们这一辈子都碰不着的人物。 庞氏还是去悄悄请示了叶仁良,叶仁良眯了眯眼睛,见叶琼和张景之,一个立在田埂上,一个坐在骡子上,全然不像官家女眷和世家子弟,倒是呵呵笑了两声,对庞氏吩咐道:“就当是琼姐儿的师弟来看待吧。你看他特地换了衣服还只带了一个人,看来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身份的。” 庞氏认同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大意,忙回了庄子里准备招待张景之。 那边叶琼也意识到了自己和张景之一同立在田埂上说话不好,出于自己也算是主人家的考虑,便问:“你要不要去庄子里做一做客?” 张景之一听,就咧嘴笑道:“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天都是在骡子背上睡的觉了。” 叶琼一惊,看到张景之笑得灿烂,忍不住侧过身捂住脸。 师父啊,你是把张景之坑成什么样子了,让张景之听到去叶家做客都能这么开心! 张景之听了叶琼的邀请就忍不住出言催促她,叶琼心里翻了个白眼,把人领回了田庄,叶瑾则留下继续跟着叶家族人学习农事。 两人走到田庄门口,就见到那里又停着两辆马车。 张景之十分好奇地探头探脑,叶琼却已经冷下了脸。 果然,马车上走下来的两个人都有着叶琼熟悉的脸,正是二房的叶玫和叶琴。 叶玫率先向叶琼打起了招呼:“琼堂妹,我和琴儿也来田庄玩了。”叶玫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瞟在了叶琼身边的张景之身上。 叶琼心中冷笑。 自己一直没有提族学的事情,不就是想看看二伯会有什么动作吗? 如今,狐狸已经出了洞,不知又会露出怎样的尾巴? 第五十章 走水 叶家田庄里,张景之穿着叶瑾的衣裳,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棵大榕树下,耐心地解答着叶祉佑各种稀奇古怪的疑问。 “读书,是要学习五柳先生不求甚解,还是该学朱文公熟读精思好?”叶祉佑捧着书,两只眼睛里一只写着崇拜,一只写着好奇,亮得惊人。 张景之的手里摇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大蒲扇,一边摇着,一边翘着二郎腿说道:“那当然还是尊崇孔圣人的中庸之道了,初读书时可以泛读知道个大概,等心中有数了再去抓着某些关键的论点进行熟读精思,至于泛读和精读中间的度怎么把握,还是要看你自个儿。” 张景之的姿态悠闲,仿佛说的不是读书的道理,而是在谈论今日的菜品如何,叶祉佑这个听者却如获至宝,一边听一边刷刷地记在了纸上。 叶琼抱着食盒,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好笑,张景之的余光已经发现了叶琼和跟在她身后的叶瑾,忙坐直身体喊道:“师姐,叶瑾,你们给我送饭来了?” 叶琼笑着走来,放下食盒,亲自从食盒里取出了几盘简单的小菜,边布着菜,边说道:“田庄里简陋,你将就着吃吧,若是不够,我就去喊堂婶再做一些。” 张景之忙摆手说不用,拿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吃了起来,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 叶琼给张景之又倒了茶水,张景之才渐渐放慢了速度,等喝完了茶水才长呼了一口气,说:“师父可真够狠心的,让我来历练也不让多带个下人,要不是碰到了师姐你,我还有得吃苦呢!” 叶琼轻笑出声。 张景之这样的性格,也就师父能治一治他了。虽然最后往往不知是师父整治张景之,还是张景之又惹恼了师父。 张景之出身高贵,偏偏又天资聪颖,在叶琼前世的印象里,即使是邹老先生也没能完全磨平张景之恃才傲物、目下无尘的性格。 今生,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叶琼这样比自己聪慧却比自己年龄小的“师姐”,张景之恃才傲物的性格也收敛了不少。 若是在前世,叶琼是无法想象张景之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一个家中务农的学子讲学的。 张景之吃完了茶,见叶祉佑还眼巴巴地拿着书要请教,终于不耐烦地点了点叶琼,说:“我师姐就是你们叶家人,她的学问比我还强,你怎么不问她?” 叶祉佑张了张嘴,满脸惊讶。 叶琼先于张景之拜在邹老先生门下,并与张景之这个挂名弟子不同,是真正行过拜师礼的关门弟子这件事,叶祉佑当然知道。 但即使知道,叶祉佑也和其他叶家旁支的人一样,并不认为叶琼的学问就真的能比过张景之了。 叶祉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叶琼是嫡支三房的姑娘,天然地和他这个旁支出身的有隔阂,又男女有别,他是不好意思向叶琼问学的,只能收了书灰溜溜地走了。 叶琼心中苦笑一声,张景之见叶祉佑终于走了,凑过来似乎是想和叶琼说话,院子门口却又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叶玫和叶琴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见张景之看过来,叶玫忙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说:“小女叶家二房长女叶玫,见过韩国公世子。” 叶琴跟着叶玫行了礼,低着头报上姓名。 不同于叶玫的端庄与娴雅,叶琴的动作生涩一些,她似乎有些惧怕张景之,行礼时身体也有些颤抖。 叶琼背对着叶玫和叶琴,坐在大榕树下的石凳上慢慢饮茶,叶瑾见状也没有理会叶玫和叶琴二人,只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张景之挑了挑眉,也没有理会叶玫和叶琴,反倒笑嘻嘻地抬起因为太长卷起的袖子,讨好地对叶琼说:“师姐,你哥哥衣服的袖口太长了,你帮我裁短一些吧。” 语气间的亲昵,让叶琼微微讶异。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一旁的叶瑾也瞪大了眼睛,见着张景之微红的脸颊,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张景之,真的把小妹当成师姐看待吗? 叶瑾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看着张景之的目光也警惕起来,心中暗下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提醒卢少丹一声。 叶琼则已经收了讶异的神色,配合着张景之,笑道:“我不善女工,让我来,可能会把这衣服裁成半臂,我让我的丫鬟帮你裁短吧。” 张景之轻笑出声,一副不信的样子。 叶琼见差不多了,才提醒了张景之一句:“我那两个堂姐妹还等着呢,师弟好歹回答一声。” 一句“师弟”,让张景之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起来,却在转过脸面对叶玫和叶琴的时候又瞬间冷下了脸:“我来此处,用的是邹老先生的挂名弟子的身份。韩国公世子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提了。” 叶玫和叶琴的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变成了猪肝色,她们立在院门附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万分。 最后,还是叶玫领着叶琴草草向张景之行了一礼,说了一句“打扰了”,两人才匆匆地走了。 张景之冷笑一声,说:“我原本以为,只有我家那样的人家才会闹闹哄哄,没想到你叶家也是如此,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的族学怎么样了?那天你匆匆回家,老头子很担心你。” 叶琼一愣,张景之又解释道:“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记挂你的。我这趟过来,路线是老头子选的,虽然确实是为了历练我,但也有让我看看你是否需要帮助的缘故。” 叶琼心下一暖。 张景之此来,原来是师父担心自己,所以叫他过来看看。 师父,当真是关心自己。 张景之见叶琼的神色柔和下来,心中也放心了不少,又开始嚷嚷起来:“师姐,师父让我在这停留够了三日再回京城,这段时间你可要收留我啊。那老头子就连盘缠数量都给我定好了,没有你我就要以天为盖地为庐了!” 叶琼和叶瑾一起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叶琼柔和了眉眼,说:“这几日,就麻烦你和我哥哥一起住吧。” 叶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景之也点点头,不过是和人同住而已,他可不想再在骡子背上睡觉了。 …………………… 张景之入住叶家田庄的第一天晚上。 这天白天虽然是个艳阳天,但到了黄昏之后,云朵便聚集了起来,乌压压地遮蔽住了月亮与星光,田庄里伸手不见五指。 却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灵活地窜进了叶琼所在的院子里,向院中丢了什么东西,然后钻进了阴影之中。 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开始侵吞着这宁静的黑暗。 噼噼扑扑的烧灼声中,张景之睁开了眼睛。 他一向睡得浅,对于这样细小的声音更是敏感。 张景之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不对,猛地坐起身看向窗外,果然见到了亮起的火光,忙摇醒睡在另一张床榻上的叶瑾:“快起来,走水了!” 叶瑾原本还睡得迷糊,听到一声“走水了”顿时惊醒,推开窗户看到还不算大的火光心下一松,然后又拍了拍脑袋说:“那方向是内院,我得去喊我妹妹!” 张景之闻言皱起了眉头,和叶瑾匆匆裹上衣服,便一路大喊着走水了,一路跑进内院,要砸门喊人的时候叶瑾却拦住了张景之,说:“男女有别,又是深夜的,我来敲门就好,你快去喊人来救火!” 张景之的脚步一顿,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他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见到另一个方向也亮起了火光,便说:“我师姐交给你了,我去那边看看,依我看,此事不简单,还是早做准备好。” 叶瑾颔首,张景之便抬脚离开了,叶瑾继续哐哐地砸门,大声喊着“走水了”。 值夜的流莺最早醒了过来,见到窗外的火光吓了一跳,忙把叶琼摇醒,喊道:“姑娘,外面好像走水了!” 犹在梦中的叶琼一下子清醒过来,迅速跳下了床草草披了衣裳。 好在火势并不算大,房间内有少数浓烟透了进来,叶琼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已经不舒服了起来。 流莺已经慌了神,边咳边问:“咳咳,姑娘,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叶琼也咳了几声,神情却依旧冷静。 好在醒得早,火势还不大,还有机会逃出去。 叶琼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将自己的手帕浸湿捂住口鼻,说:“这烟有毒,你快和我照做,我们一起冲出去!” 流莺忙照着做,叶琼又环视了整个房间,见房间的角落里供着一株一人高的水养桂花,还有一个大鱼缸,便指挥着流莺将里面的水全部倒在了被子上,和流莺一同将湿被子披在了身上。 所幸房间门用的是木栓,发现火势的时间也早,门栓并不烫手,叶琼和流莺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门,冲进了院中。 院子里的门廊已经燃起了大火,叶琼一咬牙,忍受着火舌扑面的恐惧,才和流莺一同穿过门廊来到了连接内院和外院的大门。 两人忙撇下身上已经起了火的被子,将火踩灭,却对着门上的铜锁傻了眼。 流莺急得跺脚:“这门上的婆子肯定又去喝酒了,钥匙还在她身上呢!” 门外叶瑾仍在哐哐地砸门,叶琼高声喊道:“哥哥,我和流莺都还好,就是被这门锁住了,你那边如何?” 叶瑾忙说:“我没事,这门是打不开了是吗,你们放心,我肯定给它撞开!” 叶瑾说着,抬脚踹向大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叶瑾傻了眼,又用身体去撞,这门却依旧完好无损。 门的另一边,火势越来越大,虽然还没烧到叶琼和流莺在的地方,但浓烟已经让叶琼觉得嗓子疼得像是刀锋划过。 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正是原本守在外院的叶二,他大声喊道:“姑娘,我也来帮你!” 叶二和叶瑾两个人一齐喊着一二三,撞向了大门,那门颤了颤,铜锁却依旧不动。 叶琼心中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她边咳边说:“哥哥,快去叫人来!” 话音落下,在大火的扑扑声中,门外的人声嘈杂起来。 有人高声向门内喊了一句“让开”,叶琼和流莺下意识地一让,那刷了桐油的木门上突然就插进了一把寒光锃亮的斧子。 叶琼吓了一跳,过后又是惊喜。 既然打不开锁,还不如将门直接劈开! 那斧子又劈了几下,劈得整个门掉了半边,能够勉强穿过一个人时,叶琼终于看到了门外拿斧子的人,正是张景之。 叶琼正在惊讶之中的时候,张景之对着那门又是一斧头,“啪”的一声,整个门板掉落在了地上。 张景之抄着斧头,向还在怔愣的叶琼喊道:“叶琼!还愣着干嘛,快过来!” 叶琼被他的话喊醒,拉着流莺踩着破碎的门板走出院门,远远离开了起火的地方。 叶瑾忙扶住了叶琼,张景之也放下了斧子,两人一齐问道:“没事吧?” 叶琼咳了几声,才回答道:“没事。”嗓音却沙哑了不少。 叶瑾和张景之同时长呼了一口气,张景之见叶琼穿得单薄,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想要套在叶琼身上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妥,便对正指挥着庞氏说:“劳烦伯母取两件斗篷来。” 被喊了伯母的庞氏一愣,忙让人从自己的箱笼里翻出两件宽大的斗篷给叶琼和流莺先披上。 叶琼歪着脑袋看着张景之,总觉得眼前的张景之和自己前世记忆中的太不同了。 张景之怎么会这么好心呢? 他如此骄傲,总觉得自己超脱世外。 前世的时候,张景之对叶琼的鄙夷与轻蔑从未掩饰过,叶琼便也觉得,张景之就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世俗之人是无缘和他深交的。 但今夜,张景之却会为了救她用斧子劈了院门,还会顾及她衣衫单薄,甚至注意到了男女大防。 叶琼觉得自己看不懂今世的张景之。 另一边,救火的众人仍纷纷拿起水桶向大火中洒水,却始终是杯水车薪。 叶琼的目光锁定在立在人群后,和她与流莺一样满脸惊慌、正受着族人安慰的叶玫和叶琴,心中冷笑。 要装,也装得像样一些。 夜半时分突然起的火,叶玫和叶琴却仍穿戴整齐,就连钗环都未卸下。 此事若说与她们不相干,叶琼自己都不信。 放火的人,大概是真的想让自己丧身火海的。即使自己侥幸逃脱,也将面对这样的对立局面。 真是狠毒的计谋,也不怕大火真的烧死几条人命,真的烧光叶家旁支整个冬天的口粮! 叶琼怒火中烧。 第五十一章 作证 火势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若不是凌晨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只怕还平息不下去。 曾叔公叶仁良看着被熏黑的院墙,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面色颓败。 庞氏喊叶琼先去休憩,叶琼不愿,直到真的听到了大火熄灭的消息才安下心来,却依旧没有挪步子。 叶琼在被救出后不久,就被张景之告知了一个消息——叶家田庄的粮仓也被烧了。 张景之说:“所幸我发现得早,只烧了些陈年的旧粮。若是再晚些,怕是不止叶家的田庄,住在周围的庄户人家也将受波及。” 叶仁良整夜未曾阖眼,两只眼睛因心痛而烧得赤红,看着熏黑的院墙,一语不发地狠狠地抽着旱烟。 尽管粮仓损失不大,也足够他这样多年务农的庄稼人心痛的了。 叶琼不忍见曾叔公如此,强忍着喉间不适,哑着嗓子相劝道:“曾叔公,粮食总能再种的,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叶仁良吐出一个烟圈,点了点头,他的身后却有一个童稚的声音高声喊了起来:“你说谎,我明明看到你的小厮昨晚在粮仓那里闲逛了,肯定是你让他放的火!” 叶琼一懵,那孩子已经挣脱了大人的手,指着叶二说道:“就是你!我昨晚看到你在粮仓那里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是你放的火!” 叶二瞪大了眼睛,脸颊憋得通红,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辩驳,只说:“姑娘,你信我,我昨夜确实去了粮仓,但是我没有放火!” 有妇人忍不住嘀咕道:“我就说叶家嫡支来这里会有什么好事,你看,她一来,田庄里就着了火,谁知道火是不是她放的……” 那指证的孩子又被大人抓住了手腕要拖走,孩子哭闹起来,大声喊道:“就是你,就是你放的。大家都说你记恨族学的事情,才放的火!” 叶家的族亲沉默不语,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围墙,将叶琼一行人围在了中央,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嫌恶与愤恨,显然相信了那孩子的话。 叶琼沉下了脸。 叶二是叶琼的人,叶琼相信叶二的忠心,叶二说不是他放的火,叶琼就相信不是他放的火。 那么,这事又是怎么回事? 是凑巧,还是叶二被放火之人窥视到在粮仓闲逛,被人故意栽赃陷害? 庞氏见状不对,虽然心中对叶琼也有些怀疑,但回想这几日与叶琼的交往,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放火一事和叶琼有关,便开口给了叶琼一个台阶:“琼姐儿,你也是从火场里逃命出来的,也一夜未曾阖眼,不如先去休息会?” 庞氏的话音落下,就有妇人闹了起来:“不许走!不把这放火的事情说清楚,她不许走!” 人群涌了过来,那拉着孩子欲走的妇人见状,便转了转眼珠挤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叶琼面前不让她走,哭嚎道:“你不准走,我家豆娃子都看到是你家小厮放的火了,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没天理啊,烧的粮食还是我家的存粮,你让我怎么过冬哟!” 配合着妇人的哭闹,那指证的孩子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人看着可怜。 叶琼想说几句话,但一夜的未眠与胸口处因吸进了浓烟带来的灼痛,让她一开口就咳嗽起来,一咳就停不下来。 叶瑾和张景之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这一晚也和其他的叶家人一起在救火,叶琼出了火场便没有去休息过这件事情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看叶琼神色还好也没有放在心上。 叶瑾暗暗自责,明明知道小妹吸了浓烟,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被火烧伤,小妹是个能忍不愿麻烦别人的,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叶琼抓着流莺的手咳得厉害,那坐在地上耍赖的妇人却嘟起了嘴巴:“咳什么咳,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流莺是个暴脾气,当即跳了起来,气得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妇人骂道:“我家姑娘困在火场这么久,出了火场还一直关心着火势没有去休息,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你还说我家姑娘是装模作样?从没见过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那妇人被骂得满脸通红,指证的孩子见自己母亲吃亏,热血上头,就举起拳头向叶琼和流莺冲去:“我让你欺负我娘!” 流莺吓了一跳,深怕那孩子伤到叶琼,不自觉地伸手一挡。 谁知这轻轻一挡,恰好撞在了那孩子的肩头,反倒无意中推了那孩子一把,那孩子一踉跄,左脚绊了右脚,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那孩子后脑着了地。 事发得突然,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妇人,那妇人冲了过来抱住那孩子哭嚎道:“豆娃子,你怎么样了啊!” 叶琼也十分惊讶,但是嗓子与胸口处的疼痛让她无法开口说句完整的话,她只能向叶瑾和张景之比划着,叶瑾还一头雾水,张景之已经看懂,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腕,说:“别摇,撞到头的孩子是不能摇晃的,只能平躺。” 张景之的力气极大,那妇人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箍上了铁镣铐,只能放手。 张景之亲自把那昏迷过去的孩子放平,向还傻愣着的庞氏说道:“快去请大夫吧,这孩子,还有我师姐都需要诊治。” 庞氏忙“哎”了一声,忙说:“大夫昨夜就到了,是在这里看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 张景之蹙了蹙眉,回头看叶琼又向他比了一个手势,便亲自小心地抱起了那孩子,说:“去整理个干净的院子出来吧。” 庞氏忙应了一声,亲自走在前面带了路。 叶琼也往前走了一步,却被那妇人拦住了路,那妇人说:“你不准走!你的小厮被人看到放火,你的丫鬟又推了我儿子,你必须给个交代!” 叶琼紧紧地皱起眉,叶瑾气得简直想骂人,开口便说:“你这泼……” 叶琼在叶瑾要把“泼妇”一词骂出口的时候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打断了叶瑾脱口而出的话。 叶仁良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圈脸上带着愤恨的叶家族人,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难怪叶家嫡支能出大官,叶家的旁支却几代里都没出个出息子孙。叶琼能让韩国公世子心甘情愿称呼她为师姐,叶家的族人却连局势都没看明白! 试问会有哪个放火之人,会将自己也差点烧死在火中? 叶仁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让一让,让琼姐儿先去看大夫休息。你不要忘了,昨晚若不是琼姐儿她师弟当机立断拿斧子把门劈开,琼姐儿也要丧身火海里了!” 那妇人抖了一抖,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让了位子。 叶琼向叶仁良行了一礼,才被搀扶着退了下去。 叶玫和叶琴早在张景之带着孩子走的时候,就退了场。 叶仁良立在原地,又吸了口旱烟,骂了一句“造孽哦”。 …………………… 请大夫吃药又是一番折腾,等叶琼真的能坐下休息的时候,即使是她也觉得头痛欲裂,但还是写了字条,递给叶瑾让他去喊叶二过来问话。 叶瑾心疼小妹,却又不敢多劝,咬了咬牙只能把叶二喊了过来。 因是乡下,又有叶瑾在身边,不必太忌讳男女大防,叶琼便一边写字,一边让叶瑾转交,第一张字条上写的是:我信你,你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二见到那“我信你”三个字,就流着眼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小的昨晚确实是在粮仓。但我没有放火,我也不知道那火是怎么起的,我昨晚是去见一个人的……” 叶瑾便替叶琼问道:“你是去见谁的?” 叶二见已无法隐瞒,便说:“是,是叶家的表姑娘,庞夫人的外甥女庞玉娇。我从前没有被姑娘重用的时候,就住在庞家的隔壁,和她是青梅竹马。我来这才知道她也在叶家田庄做客,昨晚就是去见她的……” 叶二说到这里,又忙解释说:“姑娘放心,我们一直守着礼节,我本来是想着等以后做上大掌柜攒够了钱就求娶她的,我没打算瞒着姑娘的!我不说,是怕污了玉娇的名节,更怕因此伤了姑娘的名节!” 说着,叶二又磕了两个头。 叶瑾忍不住骂了叶二一句:“你们也不谨慎些!” 叶琼的神色舒缓了一些,叶二说的应当是真的。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世里叶二娶的也是这位庞玉娇,叶二成亲的时候叶琼还送过礼。 当时叶琼没有注意,原来庞玉娇与自己还有这样的亲缘关系。 叶琼又写了纸条,上面写的是:你们可曾被人看到? 叶二的脸色更加羞愧,他说:“这几日我们在田庄里见面,就一直觉得似乎有人盯着。昨晚的时候,我们甚至发现了偷窥人的身影,当时小的就让玉娇先跑了。玉娇很谨慎,与我见面时都戴着围帽,那人应该不知道和我见面的是玉娇。” 叶琼的神色却大定。 庞玉娇是叶家的表姑娘,叶二虽然已经放了籍,名义上却仍是叶家奴仆。两人私下见面,若被人发现便是授人以柄,放火之人肯定会拿这点做文章。 既然此事还没有被捅出来,那么放火之人应当只是看到了叶二经常在粮仓附近闲逛,却不知道叶二是去与庞玉娇私会的。 叶琼拾起笔又写了第三张纸条,张景之又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叶琼派过去粮仓调查的叶大。 张景之见叶琼依旧不能说话,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说:“我和你家的小厮去粮仓看了,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火油和打火石等物,应当是纵火人留下的。我们还发现,起火点不是在粮仓外,而是在粮仓内。” 叶琼一下子抓住了矛盾的地方,写了字条问:是有人开了门进去的? 张景之颔首,说:“你说奇不奇怪,粮仓的门那么容易打开,你院里的门却被紧紧地锁上,叶家田庄的门户,究竟是怎么管的?” 叶大适时地补充道:“姑娘,我和世子爷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查出来这几个管门户的婆子,昨晚都被请去喝酒了,设酒局的,就是你二伯的好女儿叶琴的贴身丫鬟旋儿。不过,旋儿打的,却是你的名头,那些婆子心知肚明,看在有酒喝的份上也没戳破,只顾着喝得酩酊大醉,连钥匙被人偷了也不知道。” 叶琼饮了口茶水,感觉自己的嗓子好了一些,便低声问了一句:“怎么问的?” 叶大的脸色古怪起来,张景之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阴狠,他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叶琼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说:“旋儿昨晚一直和叶琴在一起,现在堂婶又把内宅管得铁桶一般,她应当还来不及将粮仓的钥匙放回去,现在去抓住她,能人赃并获。” 张景之笑了一声:“看来我和师姐想到一块去了。我和叶大在调查粮仓的时候就发现了有个丫鬟鬼鬼祟祟地很是可疑,直接将人拿下,还在她的袖口里发现了粮仓的钥匙。” 叶琼默了默,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 从自己被困火场之中开始,叶琼就猜测此事是叶玫和叶琴的手笔。 十二三岁的少女,又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藏了头却露了尾。 若要把事情做得更缜密些,应当先把拿到手的钥匙多配几份,找个时间将复制品放在叶琼的院子里,也不该锁门,就让叶琼自己完好无损地跑出来,才能让自己纵火的说法更加可信。 门外,庞氏敲了门,叶琼喊了一声“进来”,庞氏踏进了房间,脸上带着愧疚,说:“玉娇和我说了那些事……” “此事不必再提,对堂婶和她都不好。”叶琼阻止了庞氏的话。 庞氏颔首,心中更是感激,说:“我是来传话的。世子爷已经将旋儿和粮仓的钥匙交给你曾叔公了,如今嫡支二房的老爷也来了,族老们请琼姐儿你过去见见。” 叶琼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身上虽然疲惫,心中却是兴奋难平。 人赃并获,又有张景之作证,二伯推诿不得,定要好好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 第五十二章 惩罚 叶家田庄里,叶琴正跪在厅中哭泣。 叶琴的身边,她的贴身丫鬟旋儿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喘气,手腕向内弯折成了奇特的角度,应该是被人生生折断的。 旋儿的身边,几个擅离职守的门婆子被一根粗麻绳捆在了一起。每个门婆子的脸上都是还未完全消退的惊恐之色,虽然身上没有看不出伤口,但她们的头发都是湿的且十分散乱。 叶仁良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凉意。 这几日里,张景之待叶家和善得很,叶家众人都以为他好相处,但是张景之的身份仍然是韩国公府的世子,骨子里流淌的还是高门贵子的阴狠与凉薄。 若不是还要留着那些人作证,叶仁良相信张景之会下手更狠。 叶玫站在叶禅衍的身后,面色发白,而叶禅衍坐在叶仁良的下首,神情冷漠,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叶禅衍是被匆匆叫过来的,身上还沾着尘土。 来人虽然支支吾吾地只说是叶家二房的某个女儿犯了错,叶禅衍却一听,就知道是纵火栽赃叶琼的计谋出了错。 叶禅衍心中恼火,那两个女儿来田庄前说得这么信誓旦旦,没想到竟然还是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还需要他来丢脸捞人! 另一边的叶琼是在小憩了两个时辰后才和叶瑾来到议事厅的,张景之因不便参与叶家家宅之事,被叶琼劝下了。 自从昨夜从火场出来,叶琼就没有好好合过眼,如今睡了一觉又用过药,才觉精神好了不少。 如今证据齐全,又有哥哥叶瑾和张景之帮她盯着,庞氏也悄悄把庞玉娇的事情告诉了曾叔公,叶琼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倒对二伯会怎么做很是期待。 撇开二伯来说,叶琼也想让叶琴和叶玫尝一尝等得心焦的滋味,两个时辰的煎熬,又怎么比得上她的流莺在火场上的生死一瞬? 跪在地上的叶琴最先忍不住发难,说:“琼姐姐真是悠闲,让一大屋子人等了你两个时辰!” 叶琼没来得及开口,二伯叶禅衍便重重地拍了拍椅子扶手,斥责道:“孽障,还不住嘴!如今犯错的是你的丫鬟,又不是琼姐儿的,你这个做堂妹的不多问一句自家堂姐的身体如何,还想责难于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尊卑礼节的女儿!” 叶琼挑挑眉,施施然地坐下。 不知尊卑礼节,骂得既是叶琴,也是叶琼自己。 不过二伯对叶琴这么严厉,估计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事情推到叶琴身上了。 叶琼不理会叶禅衍父女的做戏,只向叶仁良问道:“曾叔公,那被我的丫鬟推了一下的孩子可还好?” 叶仁良忙说:“无事无事,只是被吓到了晕过去了而已,脑袋也只是被磕了一下肿了个小包,大夫说无碍的。” 叶琼点点头。 昨夜回来后,流莺就一直心怀愧疚,向叶琼道了好多声歉,又担心那孩子真的摔出了问题。那孩子没事,叶琼和流莺就都能心安了。 问过了那孩子,叶琼又问:“走水的原因可都调查清楚了?” 因为对叶琼怀着几分愧疚之心,叶仁良对叶琼很是慈祥,他说:“都查清楚了,也要感谢张公子的作证,那旋儿已经承认是她故意纵火了。旋儿不满你堂婶给了你和瑾哥儿最好的院子,所以才决定纵火报复。” 说到这里,叶仁良的神情有些微妙。 因为没有住到最好的院子,就蓄意纵火,说出来谁会相信! 可事情偏偏只能查到这一步,不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难道就能因此责罚嫡支二房吗?叶家如今只有二房的那位还做着官呢! 叶琼“哦”了一声,又问向叶琴:“琴堂妹,旋儿可是你的贴身丫鬟,她纵火之事,你难道不知情吗?” 叶琴瑟缩了一下,刚想说不知情,旋儿就预感到了什么快速拖着被折断的手腕,爬到叶琴的脚边用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裙摆说:“姑娘,纵火之事明明是你让我去做的!别的不说,我哪有请那么多门婆子吃酒的钱,我不敢的!” 叶琴想要从叶琴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裙摆,但旋儿抓得太紧,指甲甚至在她的裙摆上留下了血痕。旋儿一口一个“姑娘”,让叶琴也狠不下心来,只低着头流泪。 叶琼心中哂笑。 果然如此,叶琴怎么可能不知情! 不说那请门婆子吃酒的钱,就说那一夜叶琴和叶玫整齐的衣衫和发髻,叶琼就不相信她们不知情。此事,明明就是叶琴和叶玫所做,说不定背后还有二伯的指派。 不,该说背后一定有二伯的指派。不然,叶玫和叶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跟着自己来到田庄,为什么非要让旋儿放了这把火? 不过是二伯害怕自己和叶家旁支打好关系而已! 真是好算计,一场火,挑拨了叶家三房和叶家旁支的关系,让叶琼将要说出口的族学之事说不出口,这才是二伯的目的。 立在一旁的叶禅衍冷冷说道:“琴儿,若真的是你指使丫鬟放的火,我必不轻饶!” 叶琴打了个寒颤,狠狠地推开旋儿,缩到了叶禅衍的身后,大声喊道:“我不知情!旋儿,我真想不到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你要这样陷害我!我的箱笼是你管的,你拿钱请门婆子吃酒,我怎么会知道!” 叶琼心中冷笑,这可真是一出好戏码。 叶禅衍逼叶琴,叶琴便来逼旋儿,好一个断尾求生,就是不知道那被断的尾巴是否心甘情愿呢? 旋儿倒在地上哀嚎,叶琴刚刚推她的那一下太狠,又撞到了她手腕上的伤处,她只哀嚎了几声,就有身强体壮的婆子要来拉她下去。 这些婆子旋儿认得,那是叶禅衍从叶家二房里带来的婆子,专门用来辖制不听话的丫鬟的。 旋儿奋力推开那些婆子,强撑着站起来,又爬到叶琼的脚下狠狠磕了几个头,说:“琼姑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是奉命行事,这事儿其实是玫——” 玫字还没出口,旋儿便被叶禅衍带来的婆子用布塞住了嘴巴捆起来带了下去。 叶琼冷笑一声,说:“二伯,旋儿还没将话说完呢,你是在掩饰什么吗?” 旋儿说的话,明明就是指向叶玫的。叶琴是庶女,自小懦弱惯了,纵火一事,大抵是二伯背后操纵,叶玫为了撇清关系,让叶琴的丫鬟沾手去做而已。 如今旋儿攀咬出叶玫,叶玫的分量可比叶琴重多了,也难怪二伯会跳出来。 叶禅衍的眼中闪过愠怒,说:“不过是临死前的胡乱攀咬而已,作不得真,琼姐儿一定要这么抓着不放吗?” 叶琼更加恼怒。 “难道昨晚被困火场的不是我吗?”叶琼的声音高了起来,“难道昨晚烧的不是叶家的粮仓吗?二伯怎么不问问曾叔公,粮食被烧,曾叔公难道不心痛吗?” 叶瑾也忍不住反驳道:“二伯,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小妹的嗓子直到如今还嘶哑着吗!” 叶禅衍将目光转向叶仁良,叶仁良的脸色很不好,语气里也显然带了怒:“禅衍,此事,你嫡支二房该对我和琼姐儿有个交代。” 叶禅衍凌厉地剐了叶琴和叶玫一眼,放缓了神色,说:“旋儿纵火一事,已是人赃并获。但琴儿是否知情,还须另论。田庄的损失,我会照价补上的。” “另论?说得可真是轻巧。”叶琼冷笑道,“旋儿纵火,琴堂妹即使不知情,也有失察与管教无方的罪责,甚至二婶与二伯你都要担责,毕竟旋儿可是二房登记在册的奴仆!” 叶禅衍瞪了叶琴一眼,暗自骂她愚蠢,便又说:“琴儿年纪还小,管束不了丫鬟也是有的。我罚她一年月俸,可足够?” 叶琼摇摇头,说:“要我提醒二伯吗,叶琴犯的,可是包容他人纵火之罪,只是罚没月俸,太轻了,至少也得请出叶家家法才对。” 一直低着头抽泣的叶琴猛地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叶家家法,那可是祖父叶岭定下的!祖父虽然对外人十分和煦,对自己人却十分严苛的按照家法,她至少得受二十鞭笞! 叶琴期盼地看着叶禅衍,叶禅衍没有注意到叶琴的眼神,直接点了头。 不过是个庶女而已,鞭笞二十也不会丢了性命,没什么要紧。 叶琴眼中的光霎时熄灭,被人拖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不远处叶琴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声。 叶玫揪着手帕,脸色更加苍白。 叶琼在叶琴的痛呼声中,慢慢地饮着自己杯中的茶水,等到叶琴的痛呼声停下后,才说:“恕侄女直说,二伯刚刚所言,还有不妥当之处。照价补偿田庄的损失怎么够呢,至少也得帮曾叔公重建个粮仓,并且买好明年要用的种子才对,庄稼人一年的辛劳,可不是能这么简单计算的。” 叶仁良知道叶琼这是在给他挣好处,便也跟着说:“禅衍,琼姐儿说得对。此事你有管教无方之责,那些烧掉的陈粮有不少是给明年留的种子,和预备堆到地里增肥的,而且还要算上琼姐他们住的那处院子,损失可并不是能轻易估算的。” 叶禅衍的脸上抽动了一下。 叶仁良是长辈,叶禅衍不能反驳他的话,只能应下:“好,就按琼姐儿说的赔吧。” 叶禅衍相信,此刻不答应下,叶琼再次开口时,自己要赔偿的就不止这一点了。 叶仁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田庄走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叶琼一句话,就帮忙把所有损失捞了回来,甚至还再赚了一笔,虽然心疼烧掉的粮食,但这粮食烧得可真值得! 叶禅衍见事情已经商量完,便不欲久待,说:“我先带着玫儿和琴儿走了,如今田庄里还有不少地方受损,她们也不好再待下去了。” 说着,叶禅衍又似笑非笑地用长辈的语气教训叶琼说:“琼姐儿也早些回杏花胡同吧,留在这里也太叨扰你曾叔公了,田庄里估计有不少地方要修。” 叶琼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是否留在田庄,留多久是我自己的事,就不牢二伯挂心了,毕竟,我的丫鬟可做不出纵火这样的事。” 也就只有二伯这样不顾亲缘,一心想要踩死大房和三房,自己做族长的,才会派自己的女儿去做纵火这样的恶事。 叶禅衍额上的青筋鼓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带着叶玫转身走了。 议事厅里只剩下了叶琼、叶瑾和叶仁良三个人,叶仁良见叶琼还有话说的样子,便主动问道:“琼姐儿,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叶琼心中一动,想要开口说族学的事情的时候,天外一声惊雷,“轰”的一声打断了叶琼的话。 第五十三章 说服 天外一声惊雷,不过短短一瞬,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 叶仁良看着这瓢泼大雨,拍了拍脑袋,喊道:“不好,这么大的雨,田里的庄稼要被淹的!” 叶仁良边说着,边冲进了雨中,腿脚快到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叶琼和叶瑾对视一眼,叶琼快速地说:“哥哥,你快跟上曾叔公,曾叔公到底年纪大了,你看着他些,能帮把手就帮把手,我去喊堂婶!” 叶瑾郑重地点头,冲进了雨幕之中。 叶琼提起裙摆,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却在路上撞上了张景之和要给她送伞去的流莺。 叶琼的鬓角和裙摆全被雨水打湿了,流莺还没撑开伞,张景之便将自己的伞都倾斜在了叶琼这边,任由他自己湿了半边的肩膀,他说:“师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叶琼刚想解释,另一边的路上庞氏已经看到了他们,忙让叶琼几人站在了可以避雨的地方,说:“我正要去田里看看,你们是有什么事儿找我吗?” 叶琼简略说了经过,庞氏当机立断地说:“看来田里的庄稼情况要不好了……你们在这等着吧,我这就去瞧瞧!” 庞氏说着匆匆披了雨披,冲到了雨幕之中。 叶琼心中不安。 如今还没至秋汛,雨势便已这么大了。 若是到了秋汛,叶家田庄里,怕是将颗粒无收。 得想个办法帮叶家田庄度过此关才行。 叶琼低眉细思着,身边的张景之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要是能挖个渠道将水引出去就好了。” 霎时间,叶琼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她兴奋地拍起了手:“对,沟渠!” 说完这句,叶琼又向张景之扬眉一笑:“师弟,多谢你的提醒啦!” 说着,叶琼就夺过了张景之手中的伞,匆匆回了自己的住处。 张景之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叶琼那自信飞扬的一笑,忍不住红了脸颊,捂住脸嘿嘿一笑。 一边的流莺在心中怪道一声,世子爷笑成这样,莫不是傻了吧? 张景之又夺过流莺手里的伞,向叶琼的背影喊道:“师姐,你等等我!” 流莺呆在了原地,最后跺了跺脚,说:“行吧,我还是去厨房多准备些姜汤吧。” …………………… 大雨不绝,田野边的小溪里,青色的秋萍混杂着土黄色的泥水,已经漫到了与田埂平齐的高度。 田边临时搭起的雨棚里,叶琼紧张地等着叶仁良将手中的图纸看完,张景之站在叶琼的身侧,侧着身默默地替叶琼挡住了被风刮进雨棚的水花。 三叔公叶岷也立在叶仁良的身边,伸着脑袋迫切地看着那份图纸,他的身边还站着不少撩起了裤腿、原本正在田里排水的庄户。 叶岷最先分析完那图纸,率先激动地喊了起来:“可行,我觉得这方法可行!若真的能做到,无论是旱时还是涝时,田间的收成都不怕了!” 叶仁良也放下了图纸,激动地看着叶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叶琼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这图纸是我从我爹爹笔记里看到的。能不能用、有没有用我并不清楚,还得请各位族亲们决断了。” 叶仁良连说了两声好,才笑着说:“我们就按照这个图纸上的挖水渠,今日大雨来得突然,先按照图纸说的快速挖好百亩的沟渠,再去挖每一亩田边的沟渠,在每个沟渠的连接处放上水阀拦水。这就行动吧!” 众人气势满满地叫了声好,叶仁良被众人强留在雨棚之中,他年纪大了,大家都不敢让他再劳动。 叶仁良感慨一声,向叶琼说:“琼姐儿,还好有你,幸好有你在啊!” 叶琼微微一笑,并不居功,说:“不是我的功劳,方法是我爹爹想的,我只是把它画出来了而已。” 叶仁良叹息一声,心中对叶琼更多了分同情与怜爱。 叶祁舒如今还在狱中,这样的英才,实在是可惜了。 张景之凝视着叶琼的侧脸。 叶琼的脸色有些疲惫,她的身体还未好,还在吃着清肺和治嗓的药,如今又在辛劳奔波。 张景之很想问一句,你为何非要如此辛苦? 张景之没有问出口,因为叶琼的脸上还挂着满足和自豪的笑容,让人目眩。 他只是对叶仁良说道:“我师姐还没怎么休息过,病也没好,还是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叶琼和叶仁良都是微微一愣,叶仁良愧疚地催着叶琼:“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就好。” 叶琼虽心中仍然挂念,但确实有些疲惫,便没有推辞,和张景之回了田庄,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了天亮。 叶琼刚睁开眼,来服侍她起身的流莺便笑着说:“姑娘放心,田里的沟渠真的起了作用,昨夜就将水拦住了,是庞夫人亲自来说的。” 叶琼原本还有些迷糊,听了这话才清醒了过来,说:“如此最好。还有谁来过吗?” 流莺笑着答道:“世子爷也来瞧了好几眼,比大少爷来得还勤。不过城里好像来了什么人给世子爷带了口信,世子爷只匆匆地给姑娘留了封信就走了,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流莺说着,将一封信递给了叶琼。 叶琼拆了信,信中杂七杂八地胡扯了一堆,多半是在和叶琼讨教学问,最后才说到了正题。 韩国公府的内宅又出了什么事,把张景之的母亲气病了。病的毕竟是张景之的母亲,张景之即使有心逗留,也只能先回京城。 因有田庄相处的这几日,叶琼对于张景之的看法改观了不少,如今更同情起他来。 韩国公夫人,也就是叶琼前世的婆婆,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也不知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叶琼的印象中,韩国公夫人的身体可一直硬朗得很,不然也不会在前世这么可劲儿地磋磨她了。 叶琼叹息一声,将信收在了梳妆盒中。 …………………… 叶仁良正低头琢磨着叶琼画的沟渠图纸。 这沟渠图纸是叶祁舒仿照前人经验所画,绘制时秉承的是“通水于田,泄洪于川”的主旨,图纸上井井有条、沟沟相通,设计得非常精妙。 时间紧急,叶家田庄里只挖了这图纸上主要的部分,但这沟渠的作用已经发挥得七七八八,想必等天晴之时再按照图纸全部挖完,遵循旱时蓄水、涝时排水的原理,年年丰收不敢说,但至少不会再有颗粒无收的状况。 叶仁良不禁感叹一声,这就是读书的重要啊。 门上响起了通禀声,叶琼走了进来向叶仁良请安,还未蹲下就被叶仁良一把扶起,他笑着说:“琼姐儿来见我就不用这么见外了,你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叶琼微微一笑,还是坚持行了礼,见叶仁良仍然在琢磨那图纸,便问了一句:“爹爹画的图纸,曾叔公还在琢磨吗?” 叶仁良大笑一声,叹道:“是啊。你父亲不愧是工部出身,还是读书人的头脑灵活啊!” 叶琼的眼珠一转,趁机笑着说:“曾叔公不知道吧,其实我爹爹不是进士科的,他是以明算科魁首的身份进的工部,我爹爹在读书制艺上,其实连我五叔都不如。” 叶仁良“啊”了一声,他一向只知道做官的都是进士,却不知道科举原来还分那么多科目,竟然还有一个明算科。 叶琼继续说道:“爹爹虽然不擅长写文章,但在算学和工事上却颇有天赋。当年祖父见爹爹确实无心读书,便放手让爹爹专心在算学与工事上,甚至还准许爹爹跟着木匠和泥瓦匠学习,由此,爹爹才能得中明算科魁首进入户部。” 叶仁良闻弦歌而知雅意,沉吟一刻后,说:“琼姐儿,你是要告诉我,世上并非只有读书制艺一条道?” 叶琼颔首,说:“这确实是我想告诉曾叔公的。各人的资质不同,所擅长的事物也不同,并不一定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就如我爹爹,钻研算学与工事照样可以入朝为官。我认为,叶家的族学也应该遵循这样的想法,应当多设几门任族中子弟学习。” 叶仁良微微拧眉,说:“可是,那些真正平庸的、没有任何一门擅长的学子,又该如何做呢?” 叶琼笑着说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了。曾叔公,你务农多年,觉得务农一事,是需要学习的吗?” 叶仁良理所当然地答道:“这哪里需要学?不都是生一个娃子,让他跟着我们屁股后头看着学,等做得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插秧、翻地、堆肥了。” 叶琼的脸上浮现了果然如此的笑容,她还没说话,叶仁良便拍了拍脑袋,瞪大眼睛自顾自地说道:“务农怎么就不需要学习了呢!那个沟渠,就是你父亲这个读书人画出来的,若一味地只顾面朝黄土背朝天,田里的庄稼今天就会淹死了。” 叶琼说:“就是这个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今日是我爹爹画了沟渠图纸,经过授课以后,田庄里人人都可能画出那图纸,即使务农也能做到最出色。除却务农,还可以学裁缝、算账、木工等等,只要能够学会其中一样,就算不走科举之路,也能保证自己吃穿不愁。” 叶仁良拍着桌子叫好道:“说得好!那登科及第,岂是容易的事,千万人过独木桥,谁能担保自己不被挤下岸?与其削尖了脑袋,非要拖累家人撞那南墙,还不如学门手艺踏踏实实向前走!” 叶琼一直因为族学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笑着说:“正是这么说呢。因此,我和琅堂哥商量过了,那些增设的课程里,还要加上教授技艺的课程,不知曾叔公有什么想法?” 叶仁良抚掌而笑:“我有什么不同意的,这法子好,好好教教旁支里的那些娃子!” 叶仁良说这话的时候,大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抬起眼又和叶琼发起了牢骚:“别的不说,就说我那小孙子祉佑,就是老拿着书去找你和世子爷请教的那个愣头青。哎哟,他就不是个擅长读书的,偏偏他母亲铁了心要他考个进士出来,那娃儿也心直非要逼着自己读书,好好的娃儿就这么读傻了,啧啧……” 叶琼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能和自己发这些牢骚话,曾叔公是真的把她当自己人了。 叶琼听着叶仁良的话,又犹豫地说:“曾叔公您是同意了,不知其他族老会不会同意此举……” 叶仁良拍了拍大腿,当即站了起来,说:“你放心,我去和他们说,叶家旁支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那几个都是看好处的,只要愿意听我的话,把这事儿的好处掰扯清楚,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叶琼欢悦地一笑,向叶仁良行了个礼:“那就多谢曾叔公了。” 叶琼自然知道叶家族亲们看重利益,只要把族学开设技艺课的好处说明白,他们自然会同意。 但,叶琼嫡支三房的身份,再加上先前二伯领着族老们的一闹,叶家族亲不会愿意坐下来细细听叶琼说话的。 因此,叶琼才从曾叔公下手。 曾叔公愿意出面说话,族学的事情多半就稳了。 话到这里,叶琼又似是感叹地说:“还好有曾叔公你愿意帮忙。叶家族亲们因为族学的事,对大房和三房都有些误会,二房本来倒是和族老们交好,却又牵扯上了纵火的事……” 说者看似无心,听者自然有意。 叶仁良若有所思,越想越是心惊。 琼姐儿来田庄是为族学之事,更是为了和叶家旁支交好的。 那叶家二房的两个姑娘跟过来干什么,蓄意纵火?蓄意纵火又为什么,是为了挑拨叶家旁支和三房的关系,不让大房和三房兴办族学的事能落实。 大房和三房与旁支关系不好,受益的便是二房。 二房是想争族长之位? 能使出这样的阴毒计谋,叶禅衍可不适合做族长! 相比之下,琼姐儿和大房可是真的做了实事,谁更适合这族长之位,可见一斑。 短短一瞬,叶仁良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向叶琼说道:“琼姐儿,叶家旁支,还是要倚赖大房和三房的,我会游说其他族老与你们多多亲近的。你二伯,心术不正啊……” 叶琼莞尔一笑。 曾叔公也是见过风雨的,果然稍加点拨,就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 自此以后,二伯再想借着挑拨旁支与大房三房的关系,来谋取族长之位,可就不容易了。 第五十四章 开课 今日,是叶家族学重开的日子,族学内热闹得很。 叶琼坐在其中一间学堂的最后一排,学堂内坐的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学子。众学子或仰着头听着夫子讲课,或低着头奋笔疾书,只有叶琼姿态闲适,甚至书案上连本书本都未摆,倒不像是来读书,更像是来旁听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叶琼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望着讲堂上正在给学子们上课的“夫子”。 这位夫子,正是叶环。 二伯叶禅衍在听说了叶家族学要增设技艺课后,便主动找到了叶琅和叶琼,说:“依我看,不止是技艺课,也可以增设武艺和军事课。文不成,还有习武一道可走,京中还遴选武状元呢,不该埋没了人才。” 增设武艺和军事课对叶家族学有益,叶琅和叶琼略微商量后,便同意了这点。 叶禅衍又说:“也不该单单让你们出钱出力,我已经请你们二婶将武艺师父请好了,是会友镖局的一名退下来的镖师,身世清白,为人可靠。另外,若是你们夫子不够,我也可以将环儿派过来偶尔兼任一下夫子,环儿的读书制艺还是不错的。” 叶琅和叶琼并没有拒绝叶环的到来。 如今族学刚刚重开,许多夫子并未到位,只能由叶瑜和叶琼这个大儒弟子暂代。若叶环有真才实学,又不插手族学之事,叶琼自然欢迎他来。 况且,叶琼对于叶环很是好奇。 前世今生两辈子,叶琼都不曾关注过自己这位堂兄,只记得叶环学问不错,年仅二十三便进士及第。 要知道,即使是叶琼的祖父叶岭,得中探花之时也已是而立之年。 叶环一手拿书,一只手背在身后,讲的是韩昌黎先生的《师说》,正讲到其中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节:“这句话的意思是听到道理有早有晚,学问技艺也各有专长,所以族学如今才增设了那么多的课程,我们这些夫子才会来到这里给你们上课,不过是每个人都有最擅长的地方而已,像我,我擅长的是四书五经,但是要是让我去武艺课上表演个举鼎,那可就是为难我了。” 叶环的话一说完,学堂内众学子便笑作了一团。 叶琼微微一笑,心中倒是对叶环略略改观。 叶环确实有学问,甚至还懂如何拉近与学子的距离,抛却他的身份而言,叶环确实是个不错的夫子。 叶环一直悄悄注意着叶琼的神色,见她眉头微松,便笑着问了她一句:“不知琼堂妹又有什么不擅长的?” 叶琼微微惊讶。 叶环这是想试探自己吗? 若是自己真的说了自己在学问上有什么不擅长的,那可就堕了邹老先生的声望了;若是说了没什么不擅长的,又未免过于自傲,还会在无形之中拉远与学子们的距离。 叶环比起他那两个妹妹,果然更难对付一些,一张口便是绵中带刺,处处都是陷阱。 叶琼笑着说:“我不擅长的也多着呢。女孩子们从小就在学的女工,我却不怎么擅长。直到现在,我姐姐都说,我绣的月亮不是月亮,是带壳的花生。” 学堂里还坐着几位女学子,听了叶琼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位就是叶二未来的相好庞玉娇,通过庞氏的推荐进了叶家族学,她笑着说:“我姨妈总和我说,叶家三房的二姑娘是如何的冰雪聪明、卓尔不群,没想到,大家都会的女工你却并不擅长,原来你也不是个完人。” 叶琼难得笑得有些腼腆,说:“这世上哪有完人,要真的有,又要夫子何用?” 众学子信服地点了点头,看着叶琼的眼神也亲切了一些。 这些学子没少被家里人耳提面命地要向叶琼学习,让叶琼无意中在学子们的心中被镀了一层光环。现在叶琼能主动暴露自己的缺点,那层光环也黯淡了些。 叶环的眼神一凝,没想到叶琼会这么回答,便笑着将话题转回:“好了,我这个夫子还在上着课呢。刚刚我们说到……” 叶琼心中冷笑一声,估摸着叶环应当不会使坏,便悄悄起身,从学堂的后门退了出去。 另一边新布置好的武房内,几名学子列成了两队,穿着统一的玄色短打,正立着马步。 被请来的镖师鲁勇拧着眉,手中拿着一支教鞭,走在队伍之中,不时地用教鞭敲着学子没做好的地方:“脚,别内八!还有你,腹部收起来,屁股不要沉下去!” 挨了鲁勇教鞭的学子无不哀嚎一声,脸上虽有些不情愿,却无一人敢顶撞,都乖乖地改了姿势。 叶琼见状点了点头。 学习武艺的学子,多半性格有些火爆,能收服这些学子,看来二伯请来的这镖师,确实不错。 虽然授课的水平可圈可点,叶琼心中对鲁勇仍然有些顾虑。 叶琼正观察着学子,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拍了下肩膀,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卢少丹。 叶琼竖起了眉毛,说:“少丹哥哥,你吓我做什么?咦,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 卢少丹没想到真的把叶琼吓到了,倒是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子,说:“你哥哥喊我过来教一教武艺的,和琅兄也说了,没想到你还不知道。” 叶琅倒是和叶琼说过此事,当时只说请了个熟人来和鲁勇一起上武艺课,但叶琼没想到这个熟人就是卢少丹。 叶琼心中一转。 若是卢少丹在此,是不是能替自己试一试鲁勇的深浅呢? 叶琼凑近了卢少丹,压低声音说道:“少丹哥哥,你帮我试探试探那鲁夫子的功夫可好?事成之后我必有报答。” 卢少丹抱起胸,笑着问道:“你先说说,是什么报答?” 叶琼想了想,说:“我送你一柄龙胆亮银枪可好?” 卢少丹轻笑一声,说:“光一柄枪可不行。我可听说,你还帮韩国公府的那小子裁了衣裳呢。” 叶琼一愣,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哥哥告诉你的?” 卢少丹自知说漏了嘴,干脆闭口不言,眼中还有几分委屈。 叶琼心中又是困惑卢少丹为什么会在意这个,又是觉得好笑,解释道:“什么裁衣服呀,只不过是把我哥哥的衣服借给他了而已。你想要新衣服,我让绮罗楼给你做一套就是了。” 卢少丹的眼睛亮了起来,又问:“是你自己做的?”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他怎么能穿叶琼亲手做的衣裳呢。 叶琼的神情古怪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卢少丹的失言,而是尴尬于自己那糟糕的女工:“我那女工……还是交给绮罗楼的裁缝吧,不过你放心,图纸一定是我自己画的。” 卢少丹嘴角上翘,笑着说道:“就这么说定了。” 叶琼又说:“既然只是试探,就千万要记得点到为止呀。万一对方是个高手,逼得你藏不了拙的话,你记得及时认输,不用为了试探深浅透了自己的底的。” 卢少丹挑了挑眉,有些不服气地说:“你这是不信我的武艺?” 叶琼摇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的武艺,我是担心会牵连到你,即使只有一分可能。” 卢少丹的神情复杂,最后是带着几分狂气的一笑:“你的话我听进去了,你且看着吧,不会有那种情况的。” 说着,卢少丹便走向鲁勇,说:“鲁夫子,我看这些学子蹲马步也有一段时间了,不如先放过他们,你我切磋一番,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鲁勇看着眼前年轻气盛的少年郎,暗道少年人果然自负,便说:“这可不行,小心伤了你。” 卢少丹扬眉一笑,说:“你尽管来就好。” 鲁勇见叶琼就立在卢少丹的身后,那些原本已经被拉练得蔫头蔫脑的学子们也好奇地昂起了头,知道推诿不过,便说:“好!你们几个蹲马步的,原地休息吧。卢公子,我来和你过两招!” 卢少丹当即迈开了步伐,摆好了架势。 鲁勇微微惊讶。 这少年郎,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架势,也难怪会被叶家大房和三房选过来教授武艺。 鲁勇快速地摆好进攻的姿势,向卢少丹袭去,却被卢少丹格挡住。 两人的身形快似闪电,鲁勇主攻,卢少丹主守,但不过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卢少丹主攻,鲁勇主守的态势。 少年的拳风凌厉,如含万钧之力,鲁勇只觉得自己格挡的小臂被这力道震得有些酥麻,额间渐渐起了汗珠,呼吸也紊乱起来。 而对面的卢少丹却依旧不紧不慢,出拳一次快过一次。 终于,鲁勇的格挡慢了一步,卢少丹趁着这个破绽,将自己的拳头送到了鲁勇的鼻梁前,然后瞬时停下。 鲁勇擦了擦自己的汗,对卢少丹抱了抱拳,坦然地说:“是我输了,卢公子果然少年英才。” 鲁勇心中戚戚,脸上躁得慌。这位卢公子,也不知师从哪位,武功完全看不出路数,也不知道深浅,自己刚刚的话真是夸大了。 卢少丹收完拳后,就恢复了他平时那般有些吊儿郎当的懒散少年模样,笑着说:“承让。” 叶琼带头鼓起了掌,学子们也叫起了好,高呼着卢少丹的名字。 卢少丹像是讨奖赏似的向叶琼眨了眨眼,叶琼忍俊不禁。 一堂课很快结束,众学子向两位夫子问了好便自行散去,叶琼便招手喊了卢少丹一起出了武房,说:“如何?” “鲁夫子身手不错,应当确实是运镖出身的,交手时习惯留些余地,身上有江湖气,却没有很重的杀气,做个夫子还是很适合的。”卢少丹说道。 叶琼愣了一下:“原来还能试探出这么多吗?不过我是问你啦,你感觉如何,可觉得疲累?” 卢少丹笑道:“不过切磋一二,有什么累的?” 叶琼笑道:“那就好。今日是文山书院的休沐日,你我下午也无课了,我娘今日下厨,你不如来用个午饭?” 卢少丹自然应下。 两人肩并肩穿行在族学的门廊内,走到一处转角处时,听到转角的另一边,有一名学子感叹了一声:“唉,最近京中好像又多了很多流民,个个衣衫褴褛的,让人看着难过。” 另一名声音叹息一声,说:“你我本就家贫,好不容易才借着自身资质被推荐到了叶家族学里读书。叶家心善,不仅管一餐午饭,还免了束脩,我妹妹这才有了口余粮吃。我们发不起这样的好心。” 叶琼与卢少丹对视一眼,两人换了条僻静的路,叶琼便问:“流民进京一事,我听五叔说过一回,没想到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卢少丹颔首,说:“事情甚至比他们说得更糟。入秋以来雨水不断,京城还好,其他地方已经出现了洪涝,淹了不少房屋和良田,那些流民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来京城讨口饭吃的。” 叶琼蹙眉问:“京兆尹府和五城兵马司没管这些流民吗?” 卢少丹讥讽地说:“他们怎么会管,甚至还派了人驱赶。听说前日里还打死了人,但是又能如何呢,那些流民连户籍都没有。” 叶琼叹息一声,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叶琼是知道京城内会有这些流民的,因为前世便是如此。 但是,她那时候已经被太后接进了宫中,只知道京城出现了流民,却并不知道那些流民是被怎么安置的。 卢少丹见气氛低迷,张了张口想劝一句,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思绪,那声音说:“琼妹妹,你在这里呀。” 来人是苏氏,她今日也在族学盯着学堂开课的进程,只是与叶琼说好了分工合作,因此今日还是她和叶琼第一次见面。 苏氏见到卢少丹有些欲言又止,卢少丹见状便主动说:“叶琼,我先回府换身衣服,过会就去拜访伯母。” 叶琼点头,苏氏见卢少丹走了,才压低声音说道:“琼妹妹,刚刚二叔来找你琅堂哥,要和他商讨明年春闱的事情。” “春闱?”叶琼十分惊讶,“二伯怎么突然提到春闱了?” “我不知道。”苏氏的脸色十分难看,“二叔和你琅堂哥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现在都没出来。鉴于二叔近来所为,我实在担心此事会有什么猫腻,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叶琼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春闱之事,关系仕途经济,关系着叶家的未来,二伯提这个做什么? 她只能逼着自己冷静,说:“先等二叔和琅堂哥说完。族学之事后,琅堂哥历练了不少,应该能暂时稳住二叔,我们见机行事。” 苏氏颔首,神色依旧平静不下来。 叶琼心中,也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 第五十五章 春闱 叶家祖宅内,叶琅有些局促地坐在圈椅中,叶禅衍坐在客座,垂眸喝着茶水。 苏氏坐在叶琅的身边,叶琼坐在二伯叶禅衍的下首,神情冷淡。 叶禅衍饮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说:“事情我已经和琅哥儿说过了,既然琼姐儿刚巧也在,那我就再说一遍。不久前得到的消息,陛下刚刚定了新上任的翰林院学士蒋廉为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我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 叶琼垂了眉眼,竭尽全力才掩饰住了心中的惊讶。 前世的时候,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可不是蒋廉,甚至连翰林院学士都不是蒋廉! 前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定下的春闱的主考官,定的就是京城谢家的领头羊,时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谢永彦。 按辈分来说,叶琼是要喊谢永彦一声外祖的,因此,叶琼对于这次春闱主考官的委任记得格外牢。 至于蒋廉,叶琼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纯臣,原来是在翰林院负责编修《大凉史》的,陛下对他编修的史书评价很高,但因为蒋廉性格孤直、不擅交际,陛下一直没有重用于他,就连太后也抱怨过几句此人的脾气太硬。 为何会是蒋廉,而不是谢永彦?是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什么吗? 难道是因为叫魂案,让陛下更愿意重用纯臣吗? 叶琼心中纷乱。 叶禅衍见叶琼低着眉不说话,心中轻蔑一笑。 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闺阁女子,拜了个好师父又如何,对于朝堂之事,琼姐儿还是格局小了一些,怕是根本没有听懂吧? 叶禅衍继续慢慢地说道:“蒋廉这个人,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打听他也很费了一番功夫。此人性格孤直、做事务实,喜欢精简又言之有物的文章,最讨厌文辞过于华丽,又有很多骈句和用典的文章。” 叶琼心中一个咯噔,同情地看了面色更加灰败的叶琅一眼。 她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琅堂哥的文章风格,似乎就是蒋廉最讨厌的那类风格。 主考官的风格偏好,自然会影响到整个科举考试的录取标准,若叶琅仍然保持着现在的文风,叶琅自然无法在科举中考到个好名次。 苏氏也面如土色。她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她自然知道主考官的喜好对于考生会有怎样的影响。 叶禅衍满意地看着脸色骤然变得凝重的叶琼和苏氏,慢悠悠地说:“我听到消息以后,就帮琅哥儿联系了一个夫子。此人姓曹名才捷,通州人士,正在通州的一间小有名气的私塾里教书,和蒋廉是旧交,知道蒋廉的喜好,也愿意帮琅哥儿纠正文风。” 叶琼的瞳孔收紧,她已经知道叶禅衍要说什么了。 叶禅衍说:“但是呢,曹才捷虽然愿意教教琅哥儿,但他毕竟还有私塾里的活儿要顾着,无法离开通州。琅哥儿,仕途经济可是大事,依二伯之见,你还是去通州拜了曹才捷为师最好。” 苏氏惊讶地高声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夫君去通州?通州虽然离京城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走上一天的,更何况进了秋日以后,雨水就多了起来,路上更不好走!” 叶琼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不只是来回不便,读书更是大事,岂容得了琅堂哥时时回家。琅堂哥若要去的话,大抵是要临近春闱的时候才回得了京城了吧?” 叶禅衍笑着点头,说:“这是自然。” 叶琼满心恼怒。 琅堂哥如果真的去了通州整整半年,叶家的族长之位可就空下来了! 到时候,叶家唯一有资格坐这族长之位的,只有二伯。 二伯一旦做了族长,别说琅堂哥了,就算是大伯父叶祝锦从牢中放了出来,这族长之位也轮不到大房了。 二伯为人心胸狭隘、手段阴狠,不说他和叫魂案很有可能有关系,就说先前族学和田庄放火差点烧死自己的事情,叶琼就不认为二伯会放过三房。 果然,叶禅衍的下一句话就是:“当然,琅哥儿去了通州的话,叶家族长之位就空了下来。若是琅哥儿不介意的话,我愿意暂代族长之位,帮你把族中事务理好。” 至于这族长之位暂代了以后会不会还,那就是后话了。 叶禅衍自然不会归还。 叶琼讥笑道:“二伯果然十分关心叶家族中呢!” 与其说是关心叶家族中,还不如说是关心这族长之位! 叶禅衍笑了笑,说:“我是叶家人,怎么会不关心族中呢?对了,瑾哥儿要不要也去通州多学学,需要的话我和曹才捷说一声就好。” 叶琼扯了扯嘴角,说:“多谢二伯美意,我哥哥要下场也是三年后了,邹山长也不愿意我哥哥去的。” 叶禅衍笑笑不说话,他也就是客套一下随便说说,自然知道不能真的把叶瑾也坑到通州去。 但这又如何,只要能把叶琅逼到通州就可以了。 叶琼又说:“不说族中之事,珀哥儿也还小呢。大伯父不在,大伯母又在家庙,长兄如父,珀哥儿怕不是离不开琅堂哥。” 叶禅衍早有准备,说:“琼姐儿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离了你堂哥,珀哥儿还有个长嫂呢。难道,琼姐儿觉得你堂婶照顾不好珀哥儿?” 这话说得诛心,叶琼顿时蹙起了眉,二伯这又是在挑拨离间。 苏氏却忙帮叶琼说话:“琼妹妹说的也有道理。我没生养过,哪里知道照顾孩子的深浅,可不敢打这个包票。” 叶禅衍就等着苏氏这句话,笑着说:“这有何难?琅哥儿,你若不放心,就把珀哥儿放到二房,让你二婶照顾吧,我也会看着的,保准你回来能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叶琅、苏氏和叶琼同时变了脸色。 珀哥儿放到二房,他们可不放心! 苏氏忙说:“哪能让二婶费心,我能照顾好珀哥儿的。” 叶琼忍不住冷嘲了一句:“可不敢把珀哥儿放到二房,琴堂妹的丫鬟前几日才差点烧死我呢,我运气好才逃了出来,珀哥儿可不一定有那样的好运气。” 叶禅衍的目光一沉,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在了嘴边。 那两个蠢货女儿做的好事,生生留了个话柄在三房手上。 叶琼见二伯吃瘪,总算觉得心中痛快了些,过后又是浓浓的忧虑。 读书举业是大事,琅堂哥目前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推脱不去通州。 二伯用这一点逼迫琅堂哥主动卸下族长之位,实在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却偏偏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实在是可恨! 二伯这手实在是措手不及,为今之计,还是先想办法拖延下来,利用这拖延出来的时间想个对策出来。 想到此处,叶琼又说:“这个消息来得突然,二伯总得让琅堂哥考虑几日吧。” 叶禅衍皮笑肉不笑地说:“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尽早做决定得好,曹才捷那边可是已有不少学子递了消息了,要不是你二婶娘家和他有几分交情,曹才捷可不会松口答应给琅哥儿保留个位置。” 叶琅听到叶琼的话,就知道她是要行缓兵之计,便配合着说:“我是要考虑几日的。别的不说,族学的事情刚刚起步,我总得把这事儿收个尾。就算真的要去通州,族中事务的交接也需要时日。” 叶禅衍知道叶琅说的确实也是正理,但在他的心中,叶琅会去通州之事已是定局,便也便没有反驳,只说:“尽快就好。” 叶琅自然连声称好。 叶禅衍见话已讲明,便起身准备离开,走前意味深长地说:“琅哥儿,二叔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叶禅衍走后,叶琅忍不住捂住了脸,说:“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苏氏气得甚至忍不住骂起了人:“居然还拿珀哥儿威胁我们,我们哪里敢把珀哥儿给二房照顾?田庄里那一把火,我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听说烧得曾叔公的院子还黑着呢!怎么槐花胡同就不也起一把火呢!” 叶琼叹了一声,心中也是又恼又气,似是有无名火在烧。 叶琅搓了搓脸,打起精神向叶琼问道:“琼妹妹,我见你的话中有拖延之意,你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吗?” 叶琼摇了摇头,说:“二伯这一手太突然,我也想不出对策,但我总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就算真的要去通州,蒋廉和曹才捷这两个人,也是要事先调查过的,或许能查出些东西。这样吧,我去问问我师父,堂婶你不如去问问你父亲,他不是在国子监吗?问到了消息,我们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全被二伯牵着鼻子走了。” 苏氏颔首,叶琅犹豫地说:“可,若是查不出什么呢,二伯没有必要在仕途经济上害我吧,我落了榜,对叶家有什么好处?” 叶琼心中叹息。 琅堂哥,还是太天真了些。 有些人,只要看着别人吃了瘪落了后,就会高兴不已,仿佛自己抢了先机。 若二伯真的在叫魂案里动了手…… 二伯便比这类人更可怕更无情。 都能对一起长大的同父同母的长兄下手,又怎会去在意自己的亲侄子呢? 叶琼没有正面回答叶琅的这个问题,只说:“即使查不出来,应该还有其他的法子……这几日暂且先拖延着,我们问了消息再说,有了消息,便也能制定出对策了。” 更何况,秋汛就快到了。 对于这秋汛的到来,叶琼,可是早有布置的。 第五十六章 善堂 京城外城南面的贫巷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桐油马车缓缓地穿行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 叶琼正在这辆马车上,拿着一面小镜子细细描画着眉眼,时不时地抬眼问坐在一边的杜鹃:“怎样,这样如何?” 杜鹃看着大变了样子的叶琼,吃惊地只顾着点头,说:“好了好了,已经像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姑娘了。” 叶琼满意地看着镜子中,已经变得眼睛小小、皮肤黝黑的自己,心中叹息一声。 若不是要来这京城中最鱼龙混杂的贫巷,她也不愿故意扮丑。 叶琼这样的官家小姐,走在贫巷之中未免会太引人注目和危险了。 杜鹃便笑了起来,说:“也不知道待会儿下了马车,世子爷看到姑娘这模样会怎么想?” 亲自赶着马车的张景之打了个喷嚏。 叶琼也笑了起来。 事情原本是这样的。 叶琼原本到了杏花巷尾的师父家,想要问一问师父邹老先生关于春闱和蒋廉的事情,却并没有见着人,甚至连常常跟在师父身边侍奉的小书童楚风也不见了。 叶琼本担心是否是师父出了事,却又发现厨房的烟囱还冒着烟,去了厨房才找到正在忙活的师母余氏。 余氏见到叶琼很惊讶,又不好意思让她进厨房,忙擦了擦手才出来和她说:“琼儿是来找你师父吗?你师父他啊,去外城贫巷上的善堂帮忙了。冀北那边不少地方受了涝灾,京城里一下子多了好多流民呢。” 叶琼闻言便是一愣,问道:“京城内的流民已经这样多了吗?” 余氏点了点头,厨房里的厨娘喊了一嗓子:“夫人,馒头出笼了!是和之前一样装起来送到善堂那里吗?” 余氏忙应了一声,向里面喊道:“对,你等一下,我来和你一起装。” 叶琼自然不能眼看着余氏动手自己却不帮忙,忙说:“师母,我和杜鹃也来帮忙。” 余氏笑着答应。 几人匆匆忙忙地把馒头装好,余氏又犯了难:“诶呀,我忘了老爷把家里的马车给乘走了。大娘,厨房的事先放一放,快去先雇辆马车来!” 叶琼心中一动,笑道:“我家还有辆不怎么显眼的旧马车,我让叶二赶过来。师母也不必赶这一趟了,我把馒头送去善堂吧,刚巧我也有事情要和师父说呢。” 余氏却还担心叶琼这样的姑娘家一个人去贫巷太过危险,刚巧这时,张景之找了过来,奇怪地看向叶琼和余氏:“师姐,你和师母说什么呢?师父呢?”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张景之应着师母所请,陪着叶琼前往善堂给邹老先生送馒头。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善堂门口,做着荆钗布裙打扮的叶琼利落地跳下马车,果然见到了张景之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惊愕。 张景之围着叶琼转了几圈,才笑道:“真没想到,师姐还有这样的技艺。” 叶琼笑着说:“每个姑娘家都会的化妆术,有什么好稀奇的。师弟也想试一试吗?” 张景之也换了件朴素的青灰色长袍,却没想着掩藏自己的容貌,只是略略收敛了自己身上的贵气,看着像是个乡下人家容貌过于姣好的公子哥。 张景之摇了摇头,故作恐慌地后撤一步远离叶琼。 开玩笑,容貌可是他的得意之处,他可不愿变丑。 叶琼笑弯了眉眼。 说笑了几回,邹老先生便匆匆地出现在了善堂门前,先是习惯性地瞪了张景之一眼,才望了望张景之的身后,皱着眉说:“你师姐呢?” 张景之指了指就立在他的身侧的叶琼,叶琼福了福礼,喊了一声“师父”。 邹老先生瞪大了眼睛,然后笑吟吟地捋了捋胡须,说:“甚好甚好。”说完后却又是一番叹息。 叶琼知道,师父是在叹息自己的女儿之身。 张景之咳了一声,说:“老头子,师母送来的的馒头和其他东西还在车上呢。” 邹老先生瞬间收起了情绪,又白了张景之一眼,骂道:“叫一声师父会让你嘴巴掉牙是吗,没大没小的。走走走,跟我搬东西,总不能让你师姐一个姑娘家搬吧?” 牵扯到叶琼,张景之顿时乖觉地说了句“好嘞”,撩起袖子就上了马车开始搬东西。 叶琼默了默,她应当……也不至于瘦弱到搬不动馒头吧? 邹老先生的小书童楚风拉了拉叶琼的袖子,说:“师姐,你有糖吗?” 楚风一直跟着邹老先生学习,只是一直没有正式拜师,叶琼和张景之一直把他当作小师弟看,楚风也喊叶琼作师姐,对张景之却仍然称呼张家公子。 叶琼蹲下身给了楚风一整个荷包,嘱咐道:“里面都是,记得慢点吃,小心坏了牙、” 楚风却摇了摇头,说:“我不吃,我留给他们吃。”说着指了指善堂的里面。 叶琼愣了一下,楚风已经过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地说:“师姐,你看到他们别怕。” 叶琼笑了一下,说:“我不怕,我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坏心思。” 楚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 京城贫巷的善堂,是天家命京兆尹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设置的。 善堂条件有限,虽然不至于说简陋,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多个片瓦遮身。 善堂内多用的是大通铺,只有一间育婴堂内并行着放了好几张床榻,算是善堂内条件最好的一间了。 饶是如此,叶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育婴堂内最多的还是弃婴,且多是女童,几个善堂的妇人正端着碗喂着婴儿,碗里盛的是只漂了几粒米的米汤。 所有孩子都十分瘦小,身上只裹着一层脏兮兮的布算作襁褓。 整个育婴堂里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声,或声嘶力竭,或细小喑哑。 有个正在床铺间巡查的妇人突然叫了起来:“哎哟,这边这个丫头好像快不行了!”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应该是医女的妇人忙冲过去,探了探鼻息,又将耳朵贴在孩子的襁褓上良久,才抬起头红着眼睛说:“这个孩子已经没了。” 叶琼“啊”了一声,满脸不可置信。 有妇人见到叶琼的神色,就多劝了一句:“这孩子是昨日送来的,说是在道路边上发现的,身上一块布都没有,送来的时候脸都已经冻紫了,本来就希望不大,没想到今日就……” 叶琼忍不住问:“那这孩子,会送去哪?” 妇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楚风拉了拉仍在怔愣之中的叶琼,把她带到一位应当是刚生了孩子不久的妇人前,说:“孟大娘,这是我师姐,你喊她叶二娘子就好。” 孟大娘友善地向叶琼笑了笑,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小一点的是女孩子,只有四五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缩在陆大娘身后偷偷打量着叶琅。大一点的是男孩子,和叶琼差不多高,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短褐,却洗得十分干净。 楚风瞧了瞧陆大娘怀中的孩子,问道:“孟大娘,妹妹还好吗?” 叶琼也看着那孩子,她的皮肤还有些泛红,呼吸细弱,明明婴儿时期的孩子应该最是胖嘟嘟的时候,她却脸颊微瘪,下巴也尖。 叶琼心中泛酸。 孟大娘拍着孩子,说:“还好,还能咽得下奶,就是哭声还是弱了些。” 楚风点了点头,将叶琼给的荷包全部塞在了那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说:“春明妹妹,这是我师姐给我的,我已经吃过了,剩下的给你和你哥哥吃。” 那名叫春明的小姑娘瞅了叶琼一眼,怯怯地拿了荷包,看到满荷包的糖亮了眼睛,从里面小心地拿了两小块出来,一块给了她哥哥,她哥哥不要,就又塞给了孟大娘,说:“娘,你吃糖,你吃了糖妹妹才有奶吃。” 孟大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糖。 春明的哥哥却又说:“春明,记得给叶二娘子也分一颗。” 春明乖乖地挑出了一块大的递给叶琼,叶琼忙摆摆手,说:“我不爱吃糖的,你自己吃就好啦。” 春明不依,叶琼还是接过了糖,和春明与孟大娘同时将糖放进了嘴巴里。 孟大娘和春明眯着眼睛,脸上流露出幸福迷醉的神情。她们都没有嚼,而是含着糖块让它在嘴中慢慢融化,仿佛这样才能让那甜味延长似的。 叶琼觉得口中的糖块苦涩难咽。 她原本以为,楚风要和她说的是不要害怕这些流民,但实际上,楚风说的,应当是不要害怕看到这番情境。 她何其浅薄啊! 育婴堂外,邹老先生和张景之已经拿了馒头进来,叶琼帮着将馒头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 除却育婴室外,善堂内还有尚节堂、栖流所、恤隐局、及幼堂,聚集着不少老弱妇孺残。 其中,栖流所的状况最为惨烈,他们大多瘦骨伶仃,甚至还有为了果腹偷吃了庙里观音土的流民,被信徒们打了一顿还不算,观音土并不能消化,只会缓慢地让肠胃打结,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琼在分发馒头的时候,还遇到了想要多抢几个馒头的流民,叶琼一个不注意差点被此人抓伤,还是张景之拉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分完馒头,叶琼已经筋疲力竭,上马车回去时还踉跄了一下,多亏了张景之搀扶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形。 杜鹃和楚风乘坐邹家的马车回去,叶琼与邹老先生共乘,张景之便如来时一样替二人驾着马车。 邹老先生也已累极,但还是先问了叶琼:“话说回来,还没问过你来找我什么事呢?” 叶琼打起精神,说:“是这样的。我想问问师父,可曾知道新到任的翰林院学士蒋廉?陛下刚刚任命了他为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我替我堂兄问问他的偏好。” 邹老先生思索一会,回答说:“蒋廉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牛脾气,不懂转弯还倔强得很,学问却很好,能力也强,编纂史书的时候还来请教过我。他喜欢精简的文章,最恨辞藻华丽的骈文,若是为了春闱的话,记得让你堂兄规避这点。” 叶琼心中叹息,又说:“我堂兄就是擅长华丽文风的,看来也只能改了。我二伯说在通州给我堂兄找了个夫子,此人叫曹才捷,说是蒋廉的故交,想借此和蒋廉攀上关系,此人师父知道吗?” 邹老先生摇摇头,尔后蹙起了眉说:“你二伯怎么会想到找蒋廉的故交?蒋廉持身中正,最讨厌裙带关系,若真的去了,反而不好!” 叶琼闻言满心恼恨。 果然如此,二伯果然在这里挖了坑! 琅堂哥去通州一事,是否该用这个理由否决呢? 叶琼在心中摇了摇头。 否决此事,说不定二伯还会再出一计,此时还是阳谋,若变成了阴谋,那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叶琼想到叫魂案里,那两具前额上刻着逆王名讳的浮尸,和那两个在三司会审时毒发身亡的假和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以二伯的阴狠,杀人夺位,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不如先拖延着,让二伯以为大房和三房是在垂死挣扎,等拖到秋汛以后,事情便也有了转机了。 第五十七章 春望 第五十七章春望 载着叶琼与邹老先生的马车缓慢地行驶在贫巷上。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不知发生了何事,马车外的张景之迅速拉住了缰绳,辕马长嘶猛地停下,让车厢内的叶琼和邹老先生猛地向前俯冲。 叶琼忙拉了邹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起撞到了车厢门,同时痛嘶一声。 叶琼揉着肩膀,又确认了邹老先生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所幸叶家的马车做得牢靠,不然这一下自己和师父都得飞出去。 马车外,张景之阴沉着脸,扬起马鞭,挥向地面。 “啪”的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张景之冷笑着喝道:“你们不要命吗,拦下我们的马车做什么?” 马车前,跪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那妇人,正是叶琼在育婴堂里见过的孟大娘。 孟大娘似乎有些恍惚,还是她身边的长子高声喊道:“还请邹双瑞邹老先生救命!” 车厢内,邹老先生和叶琼相顾失色,叶琼当机立断地说道:“师父,你先不要出面,如今情势不明,不如先听听外面怎么说。” 马车外,张景之握着马鞭,冷笑道:“救命,救什么命?你把话说明白些!” 孟大娘的长子便说:“还请邹老先生为我小妹延请良医,救我小妹一命!” 张景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善堂的方向,说:“那里不是有医女吗,还是你嫌弃善堂内的医女医术不精?” 车厢内,邹老先生简直要气得骂娘:“这小子,还是改不了这世家公子的德性!”说着便要拉开车门出去,却被叶琼拦了一把。 叶琼劝道:“师父且慢,先看看师弟是怎么处理的吧。若他处理不好,我再出面帮忙。” 邹老先生冷静下来,坐了回去。 叶琼说得有道理,若自己这两个徒弟能处理好,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出面的好。 不然,若有人求到自己面前,自己是救还是不救。这种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只怕就会引来无穷祸患。 而自己这两个徒弟中,张景之暂且不论,就说叶琼,叶琼能在叫魂案中保全叶家,就凭这点,邹老先生就相信她能处理好此事。 叶琼坐在车厢内,双手紧紧地交握。 有前世的相处经验,叶琼很清楚张景之是怎样的人。 张景之出身极贵,因是韩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又天资聪慧,被韩国公府上下溺爱着长大。 甚至可以说,若张景之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能将星星送到他的手上。 他这样高高在上久了的人,是看不到地上的蝼蚁的。从没真正经历过市井小民筚路蓝缕的生活,又怎会对孟大娘那样的苦命人抱有同理之心呢? 但今生的张景之,似乎是因为自己这个师姐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师父有意磋磨他的性子,比起前世,张景之已有了不小改进。 若是前世的张景之,那马车外的孟大娘母子早已被抽了一顿鞭子,再被扭送给衙门了。 甚至于,他在看见孟大娘母子之时,并不会勒马停下,而是纵马踩踏过去,让那马蹄之下多上几个冤魂。 鉴于这些变化,叶琼心中也对张景之隐隐有些期待,想要看看他能否处理好此事。 若是处理不好,叶琼也自有办法。 马车外,孟大娘的长子没有正面回答张景之的话,仍然跪在马车前不挪动,高声喊着让邹老先生救命的话。 叶家的马车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对着张景之指指点点:“救人一命又何妨,反正对邹老先生也只是举手之劳吧。” “啧啧,看这人的样貌,怕也不是个普通的马车夫哦。我就说嘛,他们上等人,都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小民的!” 张景之哪里被人这样指责过,顿时气极,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一枚十两的银锭,扬手掷到了孟大娘长子的面前,高声说道:“怎样,十两够不够你请个良医,不够,不够我这里还有银票,够不够?” 围着的百姓中一片哗然。 孟大娘的长子猛地站了起来,挺直背脊,身若刚松,他震声说道:“你欺人太甚!我们也是有骨气的,我们不吃嗟来之食!” 叶琼心说不好,和邹老先生说了一声,便自己带上围帽出了车厢,装作不知情况地向张景之问道:“师弟,怎么停了这么久呀?这是在闹什么呢?” 张景之哼了一声,用马鞭指了指跪在道路中央的一行人,说:“喏,有不怕死的,故意拦在了车前,这才走不了的。” 孟大娘的长子见到叶琼的身影,微微一愣,但还是高声喊道:“还请邹双瑞邹老先生救命!” 叶琼惊讶地“啊”了一声,才说道:“师父毕竟已经年事已高,今日又在善堂劳累太久,已经在车上睡着了。你有什么事要求师父的,告诉我也是一样的,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那少年一愣,见叶琼还只是个未到及笄之年的闺中少女,也不好向她跪下,便拱了拱手道:“还请姑娘发个好心,替我妹妹延请良医,就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叶琼微微挑眉。 这话,可不像是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民会说出来的。 叶琼重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眼前的少年容貌算得上清秀,更难得的是有一双倔强的眼睛。 叶琼有些讶异。 这少年看着张景之和自己的时候,用的是平视,是把他放在了和自己与张景之同等的地位。 叶琼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叶琼会问这个,便说:“我姓陆名春望,我父亲喜欢杜工部的诗,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张景之的神色一变。 知道杜工部的诗《春望》,还用这首诗给自己的孩子起了名字,这人不是简单的贫民。 叶琼则更为惊喜。 陆春望! 那个在三年后的科举上,做了大凉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的陆春望! 前世,顺和帝,即当今陛下很是欣赏这位少年才俊,除了按照惯例,授予陆春望翰林院编修的官职外,还亲自为陆春望取了字为“子凌”,并说这个“凌”字是会当凌绝顶的凌。 皇帝亲自赐字,可见爱重。 可惜前世陛下薨逝得突然,陆春望和一众老旧大臣向得了皇位的二皇子提出质疑,被新帝杀鸡儆猴,杖毙在太和门外。 没想到今生,竟然能在这里见到这位传奇的探花郎。 叶琼转念一想,像陆春望这样的人才,送上门可是难得的机遇,为何不趁机将他收到麾下呢? 陆春望这样的人有骨气,是不愿意卖身为奴的,不如让他去叶家族学里做个长工,一来稳住陆春望,借施救之恩慢慢把陆春望收入麾下,二来把陆春望请师父帮忙的事,变成陆春望与叶家有来有回的利益交易,把师父从这件事中择出去,杜绝以后有人意欲模仿杜春望逼迫师父帮忙的可能性。 三来,叶琼在孟大娘的身上看到了前世阿娘的身影,她于心不忍。 前世叫魂案后,阿娘也是这样精神恍惚的,等叶琼发现时,谢氏已是脖颈间吊着根白绫的冰冷尸首了。 叶琼不愿再次见到这样的事情了。 想到此处,叶琼便说:“我可以帮你请良医,但是若是以后还有人要求我呢,我总不能人人都帮吧?” 张景之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意。 陆春望一怔,说:“我并不愿意卖身。我们一家都不愿意为人奴仆。” 叶琼微微一笑,说:“我没有说让你卖身呀,只需要你和我签个合同,给我家做长工就好,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什么时候解约。” 陆春望大惑不解。 叶琼说的,与她原本的打算相似。 陆春望本想借势将邹老先生逼出来,再向邹老先生说记下恩情日后相偿。 陆春望对自己的才华有自信,坚信自己必有飞黄腾达之日,日后相偿绝不会是空话。 没想到这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先于自己一步,就提出了更好的法子,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弟子。 陆春望当即答应:“好,我愿意与姑娘签下这约定。” 叶琼颔首,两人还要再说几句,一直关注着母亲怀中的妹妹的陆春明喊了起来:“哥哥,妹妹好像不好了!” 叶琼和陆春望均是一惊。 叶琼没有理会张景之伸过来的阻拦的手,信步走到孟大娘的面前,先扶起了孟大娘,看了看她怀中的女婴。 比起刚才在善堂里见到的样子,这女婴的气息更加微弱了一些,细若游丝,将断未断。 叶琼心中不好,直接喊了张景之说:“师弟,你来赶车,我们快把孟大娘和这孩子送到最近的医馆去!” 张景之本不想答应,此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一个不足月的小女婴的性命而已,叶琼出手相助,他就已经觉得很不妥了。 但叶琼隔着围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即使隔着纱幔,张景之也能感受到叶琼眼中的凉意,这凉意让他心惊。 张景之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干脆地舍弃了马车,骑上马对陆春望说:“你抱着你妹妹上来,骑马更快一些。” 陆春望当即抱了女婴,动作生疏地骑上了马,坐在了张景之的身后。 所幸另一辆马车上,邹老先生的马车夫和叶二也在,叶琼便让邹老先生的马车夫先回去和师母说声平安,车上一直没敢下车的杜鹃和楚风便和叶琼钻进了叶家的马车,由叶二驾车。 上了马车,旁听了全程的邹老先生对叶琼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啊。陆春望我知道,他是个有骨气的,还是你的法子好,既帮了他,又全了他的脸面。至于你师弟,他被韩国公府养坏了性子,但还好,并不算改不过来,还是需要我和你多费费心啊。” 叶琼有些感慨,心中期望与失望交织。 虽然张景之最终愿意出手相助,但是依旧改不了他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行事风格,将一件原本占了理的事情也变得无理了。 若不是自己出面,只怕张景之真的会与陆春望起纷争,甚至暴露他韩国公世子的身份。 也难怪之前师父会把张景之派到叶家田庄里磨炼性子。 如今张景之才十四岁,不知今生的他,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马车再次缓缓地开动起来,向最近的医馆驶去。 第五十八章 流民 京城的一处医馆里,叶琼一行人正围在一位老大夫身边。 老大夫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在陆春望怀中的女婴身上按了按,又让孟大娘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良久以后才松了眉毛,说:“还好还好,不是孩子的问题,是母亲的问题。母亲饿太久了,产出来的母乳又少又没什么营养,孩子是饿出来的毛病,吃几天其他人的母乳就好了。还好送来得早,要是等这孩子没力气吞咽的时候,那可就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叶琼注意到陆春望不是特别意外的样子。 想来善堂也有医女,自然也会告知陆春望这一点。 在场之人,包括陆春望,心里都十分清楚,这孩子的病与其说是饿出来的病,还不如说是穷病。 因为穷,所以在刚生下孩子不久,最应该补充营养的时候,孟大娘只能待在善堂内,吃一些只飘着几粒米和几片野菜的清水汤,前几日师母送过去的白面馒头,可能还是孟大娘这段时日里吃到过的最好的食物了。 因为穷,孟大娘吃不到好的,产不出母乳,这个女婴才因饥饿,命悬一线。 陆春望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铤而走险来求助师父的吧。 叶琼心中五味杂陈。 刚巧,叶府里管厨房的范妈妈的三媳妇刚生了个娃娃,叶二便回了趟叶府请来了范三家的。那女婴还是孱弱,在范三家的怀里喝一口母乳便要停下歇息一会儿,但好在哭声终于响亮了些,气息也顺了不少。 孟大娘流着眼泪就要给叶琼磕头,被叶琼一把拉住,说:“孟大娘,使不得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陆春望是和我签了长工要还钱的,你不必如此。” 孟大娘应当也是读过书的,听到叶琼不愿意接受磕头,便拉着陆春望和陆春明向叶琼行了个礼,说:“叶二娘子,虽然您这么说了,但是我们心里清楚,此事若不是您发了善心,小妹可就没救了。” 叶琼笑着说:“先不用说这个,我听大夫说了,孟大娘您的身体也需调养呢,您放心养病就好。另外,你们先和我回叶府暂住吧,我再给你们拨十两银子,算是从陆春望的工钱里扣的,置办东西也好,重新找个住的地方也好,别舍不得用。” 孟大娘连声说好,陆春望的神情也缓和下来,再次向叶琼行了一礼。 他隔着围帽看着叶琼的侧脸,心中既是叹服,又泛起思量。 也难怪邹老先生会收这位叶二姑娘为徒了,就论这份善心,和做事的妥帖程度,这位叶二姑娘,就很不简单。 或许,自己与叶家签长约,还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张景之也在医馆之中,但并没有关注叶琼和陆春望与孟大娘之间的对话,他低着头,看着那小小的女婴。 女婴自从降生在这世上,还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此刻正懵懂无知地吐着泡泡。 女婴的小手虚虚抓握着,张景之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指,点了点女婴幼嫩的手,然后被女婴的小手攥住了手指。 奇怪的柔软触感,很是温暖,张景之原本以为自己会抽回手,但他并没有。 叶琼凑了过来,看到张景之与女婴奇妙而和谐的相处,忍俊不禁道:“感觉怎样?这女婴,也是一条生命啊。” 张景之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脑海中的思维却十分跳跃。 不知师姐以后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想法一出,张景之的脸迅速地烧了起来,心中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抽回了手,偷偷瞄了身边低垂着眼正在逗着女婴的叶琼一眼,看了一眼就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咳了一声说:“师姐,我府上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叶琼“哦”了一声,没有多话,甚至没有抬头。 张景之隐隐有些失望,但此时叶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说:“今日还是多谢你了,回去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和人冲撞了。” 张景之努力地让自己的嘴角不要飞扬得太过明显,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走了,留下叶琼莫名其妙,以为韩国公府是出了什么事还细思了一番。 处理好了孟大娘的事情,叶琼回到了马车上,向一直未出面的邹老先生说了经过。 邹老先生颔首,捋了捋胡须,问道:“从此事之中,你可悟到了什么?” 叶琼一怔,沉吟一会,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情。看到陆春望时,我总会在想,倘若我身处他的位置,是否能做到更好?倘若我的出身如师弟一般,我又是否能做到尊重陆春望?即使我依旧是叶琼,我难道就不惧怕陆春望人品卑劣,就此赖上了我吗?” 邹老先生笑着认可说:“但你依旧做了。” 叶琼颔首,说:“我不瞒师父,我帮陆春望,也有看他谈吐不凡的缘故,把这次相助当做是一次投资。但我真的看到那女婴活过来的时候,我又觉得,似乎一切前因后果,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邹老先生掀开车帘的一角,让叶琼看向车外,说:“你看那个坐馆的老大夫,他姓孙,名茴,曾做过太医院的院判,如今却在这陋巷里做个普通的大夫。” 叶琼透过车帘看向孙大夫。 孙大夫正在和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说着药剂的用法,他的脸上有些疲惫之色,眼睛却很亮,并始终保持着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孟大娘的小女儿才几个月大呀,孙大夫就能看出这孩子的病症所在,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的良医。 邹老先生说道:“我和他有些交情,他有时候会去善堂里出义诊。当年,他觉得在宫中给各位妃嫔和皇亲国戚看病,远远不如为真正底层的百姓看病的意义大,便毅然决然地辞去了院判之职,来到了这家医馆坐馆。我曾问他,这样值得吗,他只和我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邹老先生这样说道。 叶琼的神色震动,良久之后才慢慢平复了神色,向邹老先生郑重一拜:“弟子受教。” 邹老先生笑呵呵地说:“琼丫头,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身上似乎始终萦绕着几分怨气。这怨气能让人一往无前,却也可能让你失却初心。我告诉你孙大夫这个故事,也不是让你做个老好人,人生艰难,做事带着功利性没有错,想着事先保全自己更没有错,只是切莫忘了初心。目前看来,你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叶琼鼻尖一酸。 自己带着仇恨归来,身上确实带着怨气。 就如闻雷闯上马车差点轻薄自己之事,自己不是没想过直接对闻婷婷腹中的幼儿下手,但最终她并没有这么做。 做错事的是大人,稚子何辜? 做人做事要有底线,她不能让自己变成二伯那个样子。 马车缓缓开动起来,邹老先生劳累了一天,真的睡着了。 叶琼支着头,想起那孱弱的女婴,想起自己在善堂里,分馒头时看到的一双双晶亮的眼睛。 叶琼的心中慢慢有了主意。 …………………… 叶琼这次出去耗了一天的时间,回到叶府时已是黄昏,刚下马车,就有人告诉她叶琅和苏氏已等了她小半天了,如今正在叶府的议事厅里和叶瑾说话。 叶琼猜测叶琅和苏氏是要和她商量春闱之事,便先回了琼花院,边重新快速梳妆一番,边嘱咐素鸢说:“我签了一个长工的事情你知道了吧?那人叫陆春望,和我一起回来的,你让叶二给他找一身体面的衣裳,换好了就直接带着他去议事厅找我,我带他见见琅堂哥。” 素鸢点头应下。 叶琼匆匆换了衣裳,走到议事厅的时候,叶二已经带着杜春望等在了那里。 叶琼向叶二点点头,并不忌讳陆春望算是外男,向他招了招手,说:“你和我进去,先见见琅堂哥。我打算把你安排到叶家族学里做个长工,族学之事主要是我琅堂哥在管,你总要见见他的。” 陆春望看着面貌一新的叶琼微微愣神。 眼前的少女眉清目秀,虽然年纪尚幼,但也隐隐有了日后袅娜的模样。除却精致的容貌,少女身上更难得的是那份冷淡疏离、智珠在握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 察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放肆了,陆春望忙收回了目光,捏了捏自己不合身的袖子,人生中头一次局促不安起来。 叶琼没有注意到陆春望的异样,只当他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领着他进了议事厅。 叶琅和苏氏见到叶琼都有些惊喜,正要开口问春闱之事,就发现叶琼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便先止住了话头。 叶琼先是细细说了今日见闻,叶琅和苏氏皆是一番感慨,尤其是苏氏,她怀过一个孩子,最是听不得孟大娘和她小女这样的故事,看着陆春望的眼神也和善了些。 叶琼见状,便趁机向陆春望问道:“陆春望,我还未细细问过你的身世呢,也不知你们一家是如何上的京城,如今琅堂哥和堂婶也在,你细细说来吧。” 叶琼确实很好奇,她前世只听说过陆春望做了探花之后的事情,却不知道他之前的经历。 只怕,也是艰苦卓绝的吧。 陆春望闻言眼眶一红,细细说道:“我是菏泽人士,我父亲原本是顺和三年的举人,虽之后屡试不中,但家中也算薄有资产、衣食无忧。今年年初,我父亲与人做生意被骗走了全部资产,气得一病不起就此辞世。还好我母亲的嫁妆里还有几亩良田,母亲怀了孕,我便亲自下田务农,日子也算过得去。但谁知今年入秋以来,雨水不断,家中良田被淹,就连栖身的茅草屋也被大水冲毁。母亲无奈,一路带着我和妹妹北上来到京城,想着至少讨口饭吃。” 叶琼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母亲怀着孕,你妹妹又年纪尚小,这一路走来,怕是不容易吧。” 陆春望惨笑一声,眸中也带了愤恨:“我们一路走来,什么苦没吃过!我们一路被驱赶,妹妹在路上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走过,路上别说口热乎吃的,就连树根野菜都要防着被其他流民抢走。我们原本的目的地是幽州,我娘是幽州人士,我外祖在幽州做了个小知县,却没想到我外祖家根本不愿收留我们,甚至还说我们是假冒的要把我们关进狱中,我们这才选择到京城来。好在,京城的善堂给了我们片瓦遮身,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番话,说得苏氏眼泪汪汪,叶琅更是气得拍了桌:“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浑然忘了叶家从前也算得上是朱门。 陆春望的心底涌进一股暖流。 叶琼的祖父叶岭,在文人之中颇具盛名,是陆春望自读书起便想要效仿的人物之一。 叶家虽然如今没落,但其子孙,依旧没有埋没叶帝师的风骨。 叶琅又问了几句陆春望的学问,发现陆春望读书极好,更有不少见解与自己不谋而合,心中对陆春望更是喜欢,便说:“你的学问这样好,不如去叶家族学里当个助教吧,族学里的课,你也可以任意旁听。” 陆春望喜出望外,没想到来叶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果然赌对了,但陆春望还是说道:“这样不行,束脩我还是要出的,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叶琅知道读书人的风骨,便还是点头同意了,心里却在想要把陆春望的工钱提一提。 一番话说定,陆春望又与叶家先签了三年的合约,便被叶琼先找了个借口遣走。 陆春望走后,叶琼沉下神色,对叶琅和苏氏说:“陆春望说的流民的现状,想必堂兄堂婶心中有数了吧。” 叶琅和苏氏沉默一会,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叶琼叹息一声,说:“堂兄堂婶听了陆春望的经历,认为叶家应当救济流民吗?” 第五十九章 救济 叶家应当救济流民吗? 在善堂见过流民之苦后,叶琼认为是应当的。 但叶琅和苏氏是没有亲眼见过流民之苦的。 这便是叶琼特地把陆春望带到议事厅的原因了。 叶琅和苏氏心善,听到陆春望的经历必然会动容,这样一来,叶琼再提救济流民之事,也能顺畅得多了。 叶琅和苏氏面面相觑,两人小声地商讨一会后,叶琅才犹豫地开口说:“我认为,还是应当出手相助的,只是如今叶家的情况……” 叶琼自信地说:“琅堂哥放心,我自从在我爹爹那里听说了秋汛之事以来,便一直着手囤粮,如今三房已囤了不少粮食,救济流民开个粥棚还是足够的。” 叶琅的脸色闪过惊讶的神色,神情更轻松了一些:“若是如此,叶家确实有了救济流民之力。” “并且,流民,是琅堂哥拖延去通州一事最好的借口。”叶琼说道,“我们这是大善之事,是要替整个叶家扬名的好事,我们可以拿这一借口堵住二伯的嘴,把去通州之事拖到秋汛以后。等到秋汛以后,事情便会有变化了。” 叶琼并不打算把蒋廉的问题和叶琅与苏氏说。 如今对于二伯参与了叫魂案的想法,只是叶琼自己的推断,叶琼也怕吓到叶琅和苏氏。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提拖延之事就好。 叶琅和苏氏见叶琼智珠在握,又没有要解释为何事情拖到秋汛就能有转机的样子,便没有多问。 叶琼是目前的叶家之中,对朝堂之事看得最透彻的人,叶琅和苏氏相信叶琼。 想到此处,叶琅便说:“救济流民一事,那就这么定了,具体章程我们慢慢谈。三房出了粮食,大房自然也要出些钱财,大房的铺子里还有个药材铺,药材也可以用于救济流民……” 叶琼笑了笑,说:“也是堂兄和堂婶心善,我才敢提此事。听闻流民之事,不出手相助,我实在于心难安,也谢过堂兄和堂婶愿意听我所言。” 叶琅忙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更同是叶家人。祖父是先帝承认的帝师,我们叶家既然知道了流民的状况,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的。” 叶琼心中感慨。 有亲人信任扶持,自己何其有幸! …………………… 大凉京城外城最南端的大门,名为永定门,大部分的商贾与平民若要进京城,会选择从此门入。 永定门连接着贯穿整个京城的一条南北方向的宽阔街道,街道两边,布满了林立的商铺。 如今天色还早,大多数的商铺只是半开了大门,街道边只有几户菜贩子早早地赶来抢了位置,他们惺忪着眉眼,正眯着眼睛打哈欠时,就听到了遥远的车轮滚过青砖的声音,和士兵的胄甲相碰时发出的沉闷的铮铮声。 小摊贩们心下纳罕,却没想着收摊。五城兵马司那里他们都是报备过的,不惧怕他们找麻烦。 只有原本缩在角落里衣衫褴褛的流民和乞丐们,恐慌地缩起了身。 如今就连京城的善堂也已经人满为患了,若是再被驱赶,他们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车马,车马旁边跟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士兵。车马在永定门城门口缓缓地停下,马车上下来了几位男男女女,他们招呼着跟来的仆人们支起了炉灶架起了炊锅。 有小摊贩好奇,向正在看着炉火的一个婆子问:“这位大娘,你们这是打算卖什么呢?” 那婆子笑道:“我们不卖东西,我们是来施粥的,不要钱。等粥好了,小哥也来一碗?” 那小摊贩忙摆摆手,悻悻然地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 又是富贵人家来空手赚名声的,上次来施粥的,据说米粥里放了病猪肉,还吃死了人,他可不愿喝个粥还要赔上性命。 随着太阳渐渐高升,米粥的香味渐渐地传了出来,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不少早起做生意、来不及吃早饭的小摊贩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他们暗自思忖,真是怪哉,怎么就煮个粥而已,怎么能这么香,难道这户人家是真的来发善心的? 那先前发问的小摊贩实在忍不住,觍着脸向之前的婆子问道:“大娘,这也太香了,我后悔了,现在还能要一碗吗?” 小摊贩问的人正是叶家管厨房的范妈妈,她笑着拿了个大海碗满满加了一大勺,递给那摊贩,说:“给,不过只有这一碗啦。我们叶家设这粥棚,主要是用来救济流民的,还是我们姑娘说大家早起做生意都不容易,才给每位摊贩也留了一碗。若这粥你尝着好,还请多多向外念叨我们叶家的粥棚,多一点人知道,我们就能多救济一些流民。” 小摊贩边听着范妈妈的话,边捧着碗喝粥,只觉齿颊留香,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震动。 这粥只是普通的白粥,中间混了少许肉沫,用的也是普通的米,却胜在浓稠厚重。哪像之前那些人,要么是纯粹甚至可能混着石子的米汤,要么就是金贵的填不饱肚子的珍珠米,这叶家,是真的想做好事啊! 小摊贩忙点头,说:“那是一定会说的。现在京城里突然涌进了不少流民,大家看着也觉得可怜,却又不敢帮,还好还有你们在。” 叶琼就坐在粥棚里,侧耳听着那小摊贩和范妈妈的话,微微翘起了唇角。 京城内外,并不是没有人设过粥棚。 尤其是每年初一十五与佛诞日时,大凉信奉佛教的贵妇极多,施粥的粥棚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却并没有哪怕一家施粥施得是真正考虑了底层百姓的。 例如叶琼前世所嫁的韩国公府,韩国公夫人、叶琼前世的婆婆就是个信佛的,前世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在大相国寺外设粥棚施粥。原本叶琼也以为这是好事,直到她前世嫁过去拿了掌家权后,才知里面的水有多深。 报在账上的米是最贵的珍珠米,用于施粥的米却是陈米乃至毒米,这价钱差,自然是进了中间人的口袋。韩国公夫人即使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伤了下人的利益,对于掌权者没什么好处,何况她已经拿了名利,又何须计较这些旁枝末节。 而真正需要去抢那些粥的底层百姓,只要有果腹之物,又有谁会真的在意那粥是好是坏? 人人都心知肚明,粥棚里施的粥,是吃不得的,只有真正吃不上饭的人才会去抢。 叶琼不愿意照做。 前世的时候,叶琼据理力争,顶着压力拿和其他贵妇攀比的借口才说服了韩国公夫人撤换了采买的管事,却让韩国公府的下人和婆婆都对自己不喜,在韩国公府举步维艰。今生,有亲人相助,更提前囤积了不少粮食,终究是能放开手脚去做此事了。 叶琼想着,让素鸢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粥,亲自端到了戍守在一边的副指挥面前,说:“熊副指挥辛苦,也来喝一碗吧。” 熊副指挥全名熊建柏,四十岁上下,生得膀大腰粗十分魁梧,见叶家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自捧了粥给自己,便不好意思地伸手接了下来,喝了一口便夸道:“好吃!” 夸了一声,熊副指挥便憨厚地挠头笑道:“我原来以为云指挥使派我过来看住这个小小的粥棚,会是个苦差事,没想到是我想岔了。” 叶琼笑了起来,说:“熊副指挥喜欢就好,我让粥棚给每位将士们都留了,如今入了秋早上天气还冷,将士们喝一些粥也能暖暖身子。大家是在做好事,可不能苦了好汉们。” 一句话说得原本有些不乐意的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只不过是被云指挥使派过来维持秩序的,谁知竟也算得上是好汉了。想到此处,他们纷纷挺直了背脊,站得更加笔直。 叶琼暗中点头。 施粥一事,是叶琼事先和顾从雁的母亲云氏打过招呼的。 云氏的同胞哥哥云志用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叶琼打算在京城外城的交通要道边施粥,自然需要经过云志用的同意。 如今流民快将整个京城外城的角角落落塞满了,云志用正在头疼如何处置流民,若一味地镇压驱赶,怕是不要多久,流民间就会发生暴动,到时候问责的,可还是他这个兵马司指挥使。 如今叶家愿意施粥救济流民,不过是求云家给予个方便维持一下秩序,名声叶家和云家共享,此举既解了云志用的燃眉之急,又对云家没什么损害,云氏自然乐意替叶琼传这个话。因此,今早施粥的时候,云志用才会派了他的心腹部下熊建柏前来。 粥棚设的位置好,不一会儿便有流民向前,这位是一个带着孙儿的身形佝偻的老妇。 这位老妇从叶家搭粥棚的时候开始就在观察了,见喝了粥的小摊贩们逢人便夸粥好,才怯生生地敢上前,等凑近了看到粥棚前守着的士兵们,又是唬了一跳,转身就要走。 谁知反而是其中的一位将士喊住了她,说:“这位大娘,这边正在施粥哩。别怕,我们只是维持秩序的。” 那老妇浑身一抖,见那将士向她咧了咧嘴露出了一排白牙,才犹豫着走上前对叶家的仆人说:“我,我可以要一碗吗?” 招待大娘的是叶大家的,她因长相看得让人觉得亲切,被叶琼从绮罗楼特地调来了粥棚,叶大家的看了眼老妇牵着的两个小娃娃,说:“大娘,一碗哪够呀,你这有三个人呢,两个小孩算一碗吧,我这就给你盛两碗!” 那老妇瞬间亮了眼睛,眼看着叶大家的掀起锅盖,不由自主地往里面瞧了一眼,只看到锅里的粥白得像是刚剥出来的蛋白,又低头看着送过来的两个大碗,忙双手接下。 两个娃娃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吵着要吃粥,那老妇哪里敢,先自己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甚至能吃到肉味,确定了这粥没什么问题才喂给了两个孩子,喂着喂着就忍不住落了泪水:“我的孙子三天未进水米了,你们真是好人,好人啊!” 听得叶琼和在场之人无不心酸。 有了这一老妇开头,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向了叶家粥棚,甚至排起了长队。 众人忙得热火朝天,就连叶琼也出手管起了灶台之事。那些原本还以为是个闲差的将士们焦头烂额地扯着大嗓门维持秩序:“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流民们人人的脸上洋溢着棋盘,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和感谢声听得将士们心中感慨。 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见此情景,哪能不动容? 但,随着日头高悬,超出将士们想象数量的流民涌了过来,将士们的高声呼喊在人山人海中失去了作用,叶琼渐渐蹙起了眉。 不对,这人数不对,再挤下去,会出大事的! 正如她所料,人群中一个幼小的孩子没有抓住母亲的手,被拥挤的人群突然带倒,凄厉地哭声瞬间响起,有人发现了异常想要停下,后面的人却继续在向前挤。 一直关注着人群的叶琼心中一紧,忙大声喊道:“快停下,有孩子摔倒了!” 第六十章 粥棚 永乐门外,时近午时,叶家粥棚外,一个个听说了消息的流民正拿着各式各样的碗,挤在人群之中。 人人都伸着脑袋,握紧着手中的碗,一个小小的孩子的摔倒,就像是白马飞入芦花,除了附近之人外,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人群依旧在往前挤着,生怕来得晚了就分不到粥了。 叶琼自从发觉了领粥的流民数量过多时,就找了把长凳立在上头时刻注意着人群的动向,她立刻就注意到了那个摔倒的孩子,忙向着人群大声喊道:“快停下,有孩子摔倒了!” 粥棚附近声音嘈杂,叶琼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即使扯开了嗓门喊,也只有最前排的一些流民听到,前面的流民停住,后面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要继续向前挤,反倒前排的人也因此挤得踉跄。 叶琼当机立断地对也跟着来施粥的五叔叶祀竹说:“五叔,那里有个孩子摔倒了,你先把他救出来!” 叶祀竹忙点头应下,脚下一踏,便跃上了马车顶,借着高度差从流民的头顶掠过,一把捞起那已经吓傻了的孩子护在身边。 只是,这人群挤进去容易,要出去却很困难,即使是练过武的叶祀竹也仅仅只能保证自己和孩子不受伤而已。 叶琼远远地看到那孩子没事,长舒了一口气,又对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的熊副指挥说:“熊副指挥,如今人流攒动,再挤下去怕是会有踩踏事故,更可能会有人伤亡!依我看,此事还是需要请就近的五城兵马司的队伍支援,不知熊副指挥可愿帮忙?” 熊副指挥只在脑中略一思考,便点了点头。 要是真的出了大事故,五城兵马司没看到还好,如今就守在这粥棚旁边,必然难辞其咎,熊建柏自然没有异议。 他叫了一名一直贴身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吩咐了几句,这名亲兵脚下应当有些功夫,不过几个腾挪就绕开了人群,从最近的商铺后门离开去请支援了。 叶琼心中一松,又喊过白鹭说:“白表姑,你身上也有功夫。还请你跑叶家族学一趟,找到一位名叫陆春望的人,和他说说现在的状况,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白鹭点头应下,也快速地钻进人群之中。 叶琼又从车上快速取了一些纸张,将纸张卷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试了试,声音果然大了不少。 这是叶琼从她父亲那里学到的招数,叶祁舒经常督办工事,工地里多半声音嘈杂,借用这喇叭形的纸筒便可把声音放大。 一边的熊建柏看得惊奇,正犹豫着是否上手试试,叶琼已经把那喇叭形的纸筒递给了他,说:“熊副指挥,我的声音太小了,这东西还是交给您比较好。” 熊副指挥忙接下,主动说道:“叶二姑娘需要我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叶琼颔首,快速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还请熊副指挥用哨声告诉其他将士们,让他们手牵着手形成人墙分隔人群,不要让人群继续往前挤了,并着重注意是否有老弱妇孺摔倒的。” 熊副指挥当即应下,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重复了叶琼的话。 熊副指挥不愧是武将出身,声如洪钟,这一声别说粥棚附近了,整个永定门内外都听得到。 就在熊建柏身边的叶琼顿时觉得两耳嗡嗡,后悔没有捂住耳朵。而人群之中,原本正扯着嗓门劝说流民们不要拥挤的士兵们顿时脸色一凝,忙手拉着手钻入人群之中,以身为墙,将原本混乱不堪的人群硬是生生分隔出了一条初露形状的蛇形队伍出来。 熊建柏松了口气,忍不住夸赞了叶琼一句:“叶二姑娘临危不惧,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弟子。” 叶琼微微颔首,说:“熊副指挥谬赞了。” 熊副指挥使这气吞山河的一吼后,便有其他正在巡逻的一队士兵来看情况,看到这人山人海的模样顿时傻了眼,来不及先找熊建柏,就钻入人群之中帮原先的士兵一起维持着人墙。 叶琼看了眼天色,估摸了一下白露的脚程,刚掐算完,就看到有人站在人群外的某个高处上向她遥遥招手,此人正是陆春望。 陆春望的身边跟着几十位叶家族学的学子,他们如今刚上完早上的课。白鹭和陆春望说了叶家粥棚的事情,陆春望当即和族学的夫子说了一声,夫子念在这是善事,便放了他们出来帮忙。 都是年轻热血的少年郎,怀揣着一颗报国为民之心,这些学子都很乐意来帮忙,乌泱泱地一来就来了一群。 叶琼心中一松,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 有学子们的加入,局面顿时扭转。 学子们比起兵马司的士兵更加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流民们对于将士多是畏惧,对待学子们却是对于读书人的敬重,不自觉地就跟着学子们的吩咐走。 叶琼又对已经回到身边的白鹭说:“白表姑,一事不烦二主。还请你帮忙找几段长长的麻绳来,我自有用。” 白鹭没有二话,从最近的杂货铺里买了几段麻绳来。 叶琼当即招呼着丫鬟们将这几段麻绳打结成了长长的几根,交到从粥铺最前排的那一排人手里,第一个人顺手传给身后的人,就这样一步步地往后传,渐渐地就形成了并行的几条长长的队伍,如果后续还有新的流民来,便会由跟在队伍最末尾看着的将士与新来者说这规则。 不过几根小小的麻绳的加入,整个队伍瞬间变得更加有序,流民领粥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学子们不用再专注于维持秩序,转而帮着粥棚开锅起火来。 叶琼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还好有五城兵马司和族学学子们的帮忙,不然这麻绳怕是也分不下去。 就在此时,云志用带着另一队士兵到达了永定门外。 云志用骑在马上,对粥棚内外乱中有序的局面有些惊讶,下了马对叶琼拱了拱手,说:“叶二姑娘,我听下属来报这里出了乱子,所以特地前来一看,没想到叶二姑娘这里已经不需要云某了。” 叶琼笑了一声,说:“原先是有一些乱子,还好有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帮忙,如今已无事了。多谢云指挥使跑这一趟。” 云志用颔首,目光扫了叶琼身边的熊建柏一眼,熊建柏忙上前低声禀告了经过,云志用听完经过,忍不住看了叶琼好几眼,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意。 就连他也不曾想到今日会有那么多人前来,这位叶二姑娘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临危不惧,行事果敢,也难怪自己妹妹多次向自己夸赞她。 和叶家的这次合作,着实不亏。 云志用看了眼学子,说:“那些学子们还要上课吧,也不能天天来。我还是多分一支队伍给叶二姑娘比较稳妥,叶二姑娘请不要推辞,这也是云某应尽之责。” 叶琼笑着应下。 云志用又说:“你和从雁交好,和我女儿也年纪相仿,不用那么生疏以官职相称,喊伯父就好。好了,我还要回兵马司一趟,有事让熊建柏喊我就好,再会。” 叶琼颔首:“云伯父走好。”说着起身相送。 叶琼送了云志用二十多步才抬脚回去,转身的时候,突然感受到背后贴着一道冷冷的目光,像是贴在背后的水蛭一般冰凉恶心。 叶琼回首,永定门一处茶馆的二楼,二伯叶禅衍与她遥遥相对。 叶琼向叶禅衍的方向福了福,叶禅衍却干脆地关上了茶馆的窗。 叶琼冷冷一笑。 看到了叶家粥棚的盛况,二伯怕是耐不住要来问罪了吧? …………………… 叶家粥棚直到黄昏时分才熄火收摊。 叶琼累得腰酸背痛,心情却是轻快的。 锦上添花不觉美,助人为乐众称羡。助人为乐行好事,确实是一件令人快乐之事。 可惜,这份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 叶琼刚上了马车,杜鹃就和她说了一个消息:“二老爷让人给大房的琅少爷和姑娘都留了口信,口信上说他在祖宅那里等着琅少爷和姑娘给她一个交代。” “交代?”叶琼冷哼一声,“什么交代,难道我叶家做好事设粥棚,也要给他一个交代吗?和车夫说一声,不回杏花胡同了,直接去祖宅。” 马车缓缓开动,停在了叶家祖宅的门口。 叶琼和叶琅、苏氏携手进了松鹤堂,远远地就看见二伯叶禅衍站在松鹤堂的牌匾下,正凝眉看着挂在叶家松鹤堂上的对联。 对联上写的是:守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唯读唯耕。 牌匾上写的是“根深叶茂”。 叶禅衍已经察觉到了叶琼一行人的到来,他没有打招呼,倒是先指着对联的一边,向叶琅发难说:“琅哥儿,你可还记得叶家是如何起家的?” 叶琅一愣,没想到叶禅衍会先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道:“我记得,叶家是从务农起家的,曾叔公叶仁良至今仍在务农。叶家是直到祖父的父亲叶兴良那一代才有了复兴之望,曾祖父考中了举人,但之后屡试不中,整个叶家阖全族之力才培养出了祖父一个进士,祖父之后一路高升,甚至给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上过课,被尊称为叶帝师。叶家是因为祖父才有了如今模样。” 叶禅衍颔首,冷下神色,说:“父亲常说,唯读唯耕才是正道。叶琅,你如今所做,可对得起你祖父的教诲,对得起这对联所写?” 叶琅被说得脸色一白,辩解道:“二叔,我不过是和三房一起设粥棚救济流民,又和违背耕读之道有什么关系?” 叶禅衍的脸色更冷,他嗤笑一声,说:“怎么没有关系?我早和你说过明年春闱的事情,要你去通州好好学习如何扭转文风,连前路都帮你铺好了,你却还留在京城忙这粥棚之事,这难道不是违背了祖宗家训吗?” 叶琅被叶禅衍的话怼得满脸通红,叶琼适时地插嘴道:“敢问二伯,读书是为了什么?” 叶禅衍见叶琼插嘴,脸色更黑,但还是回答道:“自然是为了光宗耀祖,史书留名!” 叶琼却笑着说:“错,大错特错!读书,本该是为了明理,是为了修身养性,若是不懂得修身养性,即使做了高官史书留名,怕留的也不是什么好名,而是遗臭万年!” 叶禅衍气得握紧了拳头,叶琼却依旧在说:“读书的目的,用先人的话来说,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和琅堂哥不敢说做到最后那两句,但开头的两句,我们如今正在做。” 叶琼一步步逼近叶禅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试问面对流民,谁能不动恻隐之心,谁能不愿为他们做出点力所能及的贡献?狼群之中尚且知道扶持弱者,若是连恻隐之心都不动,又与禽兽何异?” 叶禅衍的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 他听得出来,叶琼这是拐着弯骂他没有同情心呢。 叶禅衍换了个思路,说道:“我并没有阻止你们救济流民,只是不该是在当下。如今大哥和三弟还在狱中,叶家式微,只有琅哥儿中了进士才能一转颓败之势,我这话,难道有错不成?” 叶琼笑道:“此话自然没错。但救济流民之事是大善大义之举,先人后己的道理二伯应该是清楚的,何况此举对叶家全族的名声也有好处。等此事一了,二伯再和琅堂哥说说去通州的事情吧。” 叶禅衍冷笑一声,如刀的目光在叶琅和叶琼身上逡巡了一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气氛剑拔弩张,叶琼还好,叶琅和苏氏心中没什么底气,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正在此时,苏氏的丫鬟来报:“禀告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门外大相国寺的圆慧大师来访。” 在场的所有人的脸上皆是惊讶。 叶琼心中一喜,圆慧大师是大相国寺的高僧,以慈悲为怀、佛法高深著称。 圆慧大师必是听说了叶家粥棚的事情才来访的,若是这样,必是好事! 第六十一章 大义 叶家祖宅,位于京城内城,距离皇城并不远,据说是当年先帝赐下的。 圆慧大师跟着领路的小厮和丫鬟,瞥了一眼颜色斑驳的朱色栏杆下碎裂的青砖,青砖缝里还长着油绿的开着不知名小花的的野草。 虽然破败没落,却又不失生机,正是如今叶家的现状。 圆慧大师抬起眼,面前叶琅和苏氏已经迎了上来,他们的身后是抿着嘴一言不发的叶禅衍,叶禅衍的身后才是叶琼。 圆慧大师的眼中,那株冲破石缝茁壮生长的野草与叶琼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叶琼似乎察觉到了圆慧大师在打量她,冲他笑了一笑,伸手行了个佛礼。 圆慧大师的眼中也出现了笑意,就连眼角的皱纹也因此施展了不少。他这一笑,惹得叶琅、苏氏和叶禅衍都是一头雾水,却见圆慧大师先向他们行了佛礼,然后径直地越过他们,向叶琼还了一个佛礼,说:“叶二姑娘,距离大相国寺一见,已隔数月。老衲见叶二姑娘眉间怨气消解了不少,也是深感欣慰啊。” 叶琼心中一动。 自己身上的怨气是从前世带来的,师父发现也就罢了,没想到圆慧大师不过见了自己两面,就发觉了端倪,这就是高僧吗? 圆慧大师似乎能听到叶琼的心声似的,又笑眯眯地说:“说起来,邹双瑞是我的师弟,这事叶二姑娘还不知道吧。按理,你应当喊我一声师伯的。” 叶琼的眼中闪过惊讶,一边的叶禅衍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分。 世人皆知邹双瑞是大儒,圆慧大师是高僧,没想到这二人还是师兄弟的关系,叶琼果然是拜了个好师父,她怎么就这样的好运气! 叶琼却是满心惊喜。 当日她拜了师父为师后,总觉得师父有时候气呼呼瞪张景之的样子很是眼熟,现在圆慧大师来了,她才想起来为什么。 师父瞪张景之的样子,就和她当日在佛寺里设局,被圆慧大师瞪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师父和圆慧大师还有这样的渊源。 叶琼反应过来,笑着按照师门辈分行了礼:“见过圆慧师伯,不知师伯来此,是有何缘故?” 圆慧笑着坐下,先喝了口叶琼特地让人奉上的六安瓜片,才说:“叶家在永定门外设棚施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叶二姑娘可知说好的是谁,说不好的又是谁?” 叶琼没有思考,就直接回答道:“说好的,自然有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府的人,设粥棚安抚了不少流民,他们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不用担心流民闹事。另外就是些底层的小老百姓和那些尚存着善心的人了,他们有恻隐之心,见流民过得好,自然赞同此事。至于说不好的,大抵是京中那些世家大族了,叶家设粥棚,竟然真的是出于善心想做好事,这无疑是打了他们的脸,毕竟往年里,京城的粥棚就没有少过。最近一次施粥的还是吏部侍郎文大人家,听说是施了十来天的粥,但也并未见城中流民冻饿而死的变少过。” 圆慧叹了一声,说:“叶二姑娘是聪明人,独木秀于林,必摧之的道理,你是知道的,为何还愿意做?” 叶琼轻笑一声,神色依旧坦然无惧,坚定地说:“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罢了。” “你要行好事便自己行好事,难道要拖得整个叶家陪你下水吗?”叶禅衍忍不住说道。他来时只听说了叶家和云家合办粥棚的事情,还并未想到此事还可能打了京城世家们的脸,听圆慧大师一说,更是忍不住要制止此事。 “叶二老爷莫要激动,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呐。”圆慧大师笑道,说得正要发怒的叶禅衍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火炮,瞬间哑了声。 叶琼微微一笑,心说果然如此。 独木秀于林必摧之的道理,叶琼自然明白,这也是她拉云家入伙的原因之一。 京城内,其实并不乏良善之人,如先前打过交道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崔利,如她的师父邹双瑞,还有叶琼未来的姐夫杜思衡,甚至包括新上任的翰林院学士蒋廉…… 最重要的是,当今圣上顺和帝,是个难得的爱民如子的明君。 上行下效,即使下面的人再不愿意,也不会明面上说叶家设粥棚一事是坏事。因此,叶家粥棚的名声一打响,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主动入伙,或者干脆也设起粥棚和叶家打擂台。只是,叶琼没有想到,先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的会是大相国寺。 圆慧大师慢慢解释道:“京中善堂内已经人满为患的事情,想必各位都已经清楚了。其实不止善堂,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也已经收留了不少流民。大相国寺内便已经收留了上百的流民,大相国寺虽有余粮,对于安置这上百流民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大相国寺香火旺盛,自然不缺钱财,但如今洪涝多发粮路断绝,京城内外的粮铺纷纷告罄,即使有钱也无处买粮。我听闻叶家设棚施粥,便想代表大相国寺来和叶家合作,请叶家将粥棚设到大相国寺去,有叶家带头行表率,相信其他各家也会纷纷解囊放粮,这一危机便可度过了。” 圆慧大师说得诚恳,叶琅和叶琼当即答应,叶琼想了想,又说:“师伯,永定门这边的粥棚也不可以撤。流民今日已经认定了此处,若是第二日来见不到,自然会失望的。这样吧,大相国寺那边我们分一半人手和粮食过去,人手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们多多帮忙了。” 圆慧大师的眼中闪过激赏。 能切实地想到两方的情况进行应对调整,师弟的这个徒弟确实心细。 圆慧大师颔首,又说:“我也知道叶家虽有囤粮,但要安置这么多流民,即使是再多的粮食也不够的。我先前已经给陛下上了折子,又说动了其他几家世家联名上奏,折子批下来和户部拨粮还有段时日,只要撑过这段时日,一切就好说了。” 叶琼点头,心中却并没有因为圆慧大师所言变得轻松。 圆慧大师在僧录司有挂职,能上奏折直达天听,陛下只要看到折子,就会知道京城内的流民问题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但叶琼怕时间不够。 秋汛将至,那会是更大的灾难,到时只怕京城内外到处都是灾民,户部的拨粮很有可能不够。 上苍让她叶琼重生一世,秋汛之灾近在眼前,她是否应该做些什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圆慧大师看着叶琼,慧黠地一笑,行了个佛礼便告辞了。 叶禅衍冷哼一声,说:“有圆慧大师相助,想来你们也不愿意撤掉这粥棚了。既然如此,你们便好好行这大善之举。记得小心些,大善与伪善这两个词间,不过只相差了一字而已。” 叶琼冷笑道:“大善还是伪善,百姓心中自有标尺,不劳二伯挂心。” 叶禅衍冷哼一声,拂袖出了叶家祖宅。 叶琼目送着叶禅衍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以二伯的为人,定会在粥棚之中下手脚,还是让管理粥棚的人多加留心才好。 …………………… 离永定门不远的一处小巷内,一名老妇正牵着两个孩子走在这小巷中。 这名老妇正是前几日,叶家粥棚招待的第一位流民,比起几日前的落魄,这位老妇人的面色明显好了不少,她身边的两个孙儿的脸颊上甚至隐隐有了肉。 这名老妇的手中端着两个盖着盖子的木碗,碗还是叶家粥棚给的,只要当日还回去就好。老妇人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吃东西,便拉着两个孩子钻到了这个小巷里。这个小巷里平日里都是一些流民乞丐在,现在其他人都去领粥了,只有老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在。 其中一个小一些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老妇手中的碗,忍不住叫了起来:“祖母,可以开始吃了吗,我实在等不及了。” 老妇人笑着牵着两个孩子坐在他们收集的干草堆上,拿了两个磕破了边角的小碗开始分粥。盖子一拿开,肉香和米香就传了出来,让老妇人和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老妇人便先分了两碗,分别递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却缩着手,没有收,一齐恐慌地看着老妇人身后的某处。 老妇人迟缓地转过身,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碗便被一脚踢翻,米粥撒了一地,木碗在地上滚了几圈,被一个人从地上捡起,嫌弃地嗅了嗅。 来的几个人是这附近臭名昭著的帮闲混混,专爱欺负乞丐流民,此刻正笑嘻嘻地看着老妇人,说:“哎哟呵,这富贵人家施的粥你们也敢喝,也不怕吃了肠穿肚烂!” 那小一点的孩子闻言,忍不住替叶家说起了话:“那一家不一样,他们的粥可香了,里面还放了肉和菜,吃一碗就可以管饱一天的!” 领头的混混变了脸色,抬脚就要一脚踹过去,老妇人见势不对,忙冲上前抱住那混混的脚,冲那两个孩子喊道:“快跑,跑!” 两个孩子吓傻了,那混混已经抬脚踹到了老妇人的胸前,将老妇人踹得痛呼出声,那混混还不满足,嘴上说道:“谁让你们替叶家说好话的?实话告诉你们吧,就是叶家的人看不惯你们吃白饭,才让我过来打你们的,哈哈!” 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那混混还要再踹一脚,却突然被人捏住了肩膀向后一带,狠狠地甩到了小巷的墙边。 来人正是叶祀竹的好友朱五爷。 其他的混混见来的是京城地头蛇朱五爷,吓得忙跪下求饶:“五,五爷……” 朱五爷不理会他们,先蹲身查看了一下老妇人的伤势,叫了身边两个手下,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带着这位大娘去孙茴孙大夫的医馆看看。” 两个手下连忙称是,利索的就要抬起人走,就被一个孩子拉住了袖子,两个孩子泪眼汪汪地问:“我,我祖母有事吗?你们才是叶家派来的人,对不对?” 朱五爷也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过的,知道这俩孩子的不易,原本冷肃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轻声说:“我看过了,你祖母的伤无大碍。我是叶家五爷派过来守着摊子的,没想到真的有人打着叶家名号闹事,你们放心,此事叶家会给你们交代。” 两个孩子懵懂地点头,朱五爷又吩咐了一句,让那两个孩子跟着去医馆看望祖母了。 小巷内只剩下朱五爷带来的人和那几个混混,其中一个混混还倒在地上嗷嗷大叫,朱五爷狠狠地又踩上一脚,斥道:“你们也是有爹娘儿女的,怎么好意思对那大娘下手,丧良心的东西!” 几个混混抖若筛糠,忙喊道:“是,是叶家二房的人找的我们,来的人是叶家二房的管家叫姜逸的,他虽然乔装打扮了,但声音没变我们认得出来。” 朱五爷蹙了蹙眉,还是向手下吩咐道:“既然说了主谋,就只废个右手吧。” 手下称是,朱五爷走出巷子和粥棚留守的叶祀竹说了几句,全然没有理会巷子中的鬼哭狼嚎。 而另一边的杏花叶家中,叶琼在不久后就得到了叶祀竹送来的消息。 接收消息的杜鹃说:“五老爷说,请姑娘放心,这京城的地头蛇朱五爷是五老爷的至交,若二老爷执意要在这上头比一比,五老爷就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京城市井间的老大。” 叶琼噗嗤一笑:“像是五叔会说的话。” 杜鹃又说:“另外,白鹭姑姑也在粥棚抓住了好几个要在粥里下秽物的,一律交给熊副指挥了。大相国寺那边的粥棚倒是没什么消息。” “大相国寺有圆慧大师看着,如今还有好几家也设了粥棚,二伯不好在那里下手的。有了这一教训,想来二伯也会暂时消停下来了。”叶琼说道,在手中的地图上又用沾了朱色的笔画了一圈。 “姑娘,这处也会被水淹吗?”杜鹃好奇地问道。 叶琼点头,语气有些颓败:“是的。可惜我于地理上不太了解,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只圈出了三处了。” 叶琼看着桌案上的地图,叹了一声。 她想起自己该做什么了,凭借前世的记忆,她能事先找到即将被淹的几处,说服那些地方的人尽早迁走,救下人命。 可是真的面对地图,叶琼又傻了眼。 大凉京城内外少说有几百里大小的地方,要根据模糊的记忆一处处筛除,实在太为难她了点。 或许,她该找个外援了。 第六十二章 舆图 根据大凉律法,大理寺主管整个大凉境内的案件复审。有时,大理寺需要对一些重大案件的证人进行复审,因此大理寺内部也增设了一座监牢,只做临时之用。 大理寺监牢内,各式各样的罪犯来来去去,最后只有叶琼的大伯父叶祝锦和父亲叶祁舒,依旧被关在牢中。 这日,叶祝锦和叶祁舒如往常一般,在牢房中著书,还不时互相褒贬一二,叶祁舒先指着叶祝锦笔下说:“大哥,这里不对,这个工事比你想象得要麻烦。比如建筑需要的青砖,只有京城的砖窑厂出产的青砖才能达到所需要的强度,普通的可做不到。” 叶祝锦吹了吹胡子,说道:“不行不行,户部那边可不会看你需要什么砖,最多只能批这么多,再多的即使是我也批不下来。” 两人吹胡子瞪眼的僵持不下,在牢门一侧悄悄看了许久的叶琼忍不住轻笑出声,说:“看到大伯父和爹爹还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叶祝锦和叶祁舒见到叶琼皆是一愣,过后更是有些惊慌,忐忑地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叶祝锦和叶祁舒一直在这监牢之中,了解外面消息的渠道,就只有常来常往的苏氏、谢氏和叶瑶。他们自然已经知道了叶琼如今已是叶家三房的当事人,大房和族中的事务也处理了不少,因此都知道叶琼无暇分身之事,如今叶琼出现在眼前,便都以为她是带着家中事务前来的。 叶琼忙摇摇头,说:“无事无事,家中一切都好。我这次前来,一是代替姐姐给你们送东西的,二是有另外的事情要问问爹爹。” 叶祝锦和叶祁舒见叶琼神色不似作伪,均是舒了口气。 牢头打开了门,叶琼先捧着食盒进了牢房内,将食盒中的佳肴一一摆开,说:“这是祖母亲自下厨做的酱大骨、酸菜炖粉条和羊肉萝卜汤,上次姐姐和阿娘过来,爹爹和大伯父提了一句,阿娘就记下了。不过阿娘做惯了江南菜,做出来的菜也是甜口的,我都下不了筷子,最后还是祖母出手亲自下了一回厨。还得谢谢爹爹和大伯父呢,我可好久没吃过祖母亲手做的菜了。” 叶祁舒还好,沈太夫人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叶琼的大伯父叶祝锦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面色满是愧疚:“还真是麻烦母亲了。” 叶琼笑了笑,先给大伯父分了块酱大骨,说:“祖母说,当初她刚来叶家的时候,吃不惯京城菜就自己下厨,当时大伯父就站在厨房眼巴巴地等着吃,那次祖母做的就是酱大骨。如今再做一次酱大骨,祖母愿意得很。” 叶祝锦的脸上闪过追忆,脸上也带了笑容,不再扭捏,伸手抓着酱大骨就啃了一口,不顾唇边的酱汁就说道:“果然还是当年的滋味!” 叶琼笑了笑。 祖母虽然是大伯父的继母,但和大伯父的关系一直不错,不是亲子胜似亲子,反倒是和二伯父一直亲近不起来。 叶琼默了默。难道,这就是二伯忌恨大房和三房的原因吗? 牢房探视的时间有限,叶琼在两人将盘中佳肴扫了大半以后,便从随身所带的包袱里又取出了一幅舆图,在两人的面前摊开,正式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爹爹,你和我说过多次秋汛的事情。不知看着这舆图,你是否能圈出哪些地方可能被水所淹,哪些地方又比较安全,适合安置秋汛到来时的百姓呢?” 叶祝锦和叶祁舒对视一眼,叶祁舒先端肃了神色,问:“琼儿,你让我圈出这些地方,那之后呢,你要怎么做,亲自去说服那些将在秋汛中被淹的百姓放弃家园吗?” 叶琼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是。” 大伯父叶祝锦先失声喊了起来:“胡闹!琼姐儿,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你应当清楚,安土重迁乃黎民之性,说服他们背井离乡有多难,你真的清楚吗?” “我清楚。”叶琼未改其色,接着说道,“若爹爹愿意圈出这舆图,我有自信能说服大相国寺的高僧和爹爹先前在工部的旧部。有他们出动,此事必将事半功倍。” 叶祝锦张了张嘴,没有再反驳,两人热泪盈眶,叶祁舒欣慰地拍了拍叶琼的肩膀,说:“琼儿,你长大了,反而是父亲跟不上你,要扯你的后腿了。” 叶琼刚想反驳,叶祁舒已经拉着叶祝锦一起坐下,又连声呼唤叶琼一起坐下,说:“琼儿,我和你大伯父并不是没预想过迁民的事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们都没有胆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你敢想又敢做,又有了具体的对策,我和你大伯父自然支持,我这就圈图。” 说着,叶祁舒便从胸口处取出一截贴身带在身上的炭笔,在舆图上圈圈点点起来。 叶祝锦笑着捋了捋胡须,看着叶琼的目光满是对于后生可畏的欣赏,又和叶琼细细说起了京郊官员的委任情况:“在实行此事时,你们务必要小心和当地官府的关系,灵风县的县令和我有一番交情,但……” 叶琼颔首,细心听着,时不时地将要点记在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册子上。 门外一直听着里面内容的牢头笑了笑。 这两位叶大人在这住了已经有月余,自己也算是看清了他们的为人,知道他们都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探视的时间已经不留多少了,自己还是不要提醒打扰,尽量帮他们拖一拖吧。 …………………… 京郊盘龙镇,是建立在峡谷之中的一座小镇。因群山环绕,如卧龙盘踞在侧,因此得“盘龙”之名。盘龙镇主要种植果树,尤其以石榴闻名,因此又称“石榴镇”。 盘龙镇镇口有一家客栈,几辆马车正停靠在此处。 说是客栈,不过也就是比普通的酒馆多了两间客房和马厩而已。那掌柜的既是老板又是账房,如今正和小二一起缩在柜台后面,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厅堂里唯一坐满的那桌上的客人。 客人,正是叶琼一行人。 叶琼的身边还坐着叶琅、叶瑾、卢少丹、叶祀竹、圆慧大师,和叶琼父亲叶祁舒在工部的旧部周良。除此以外还有叶家的几个丫鬟和家丁,卢少丹的管家崔十九,和圆慧大师带过来的大相国寺的其他和尚。 原本,叶琼并不打算把卢少丹卷入其中,反倒是他本人主动找上了门:“这样的善事,你若不叫上我,那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少年的眼神炽热而纯粹,叶琼无法拒绝。 客栈内的几张桌子都被征用拼到了一起,桌子上正摊开放着几张圈了红圈和黑圈的舆图。红圈圈的是将被水淹的地方,黑圈是适合安置撤离百姓的高地。 在场之人的脸色都很差,尤其是圆慧大师身边的普玄大师,他看着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红圈,向叶琼和周良问道:“叶二姑娘,周大人,这要被水淹的地方,居然真的有这么多吗?” 普玄是圆慧大师的弟子,年纪也已有五十岁出头。圆慧大师时常云游四海,只有最近几月一直都在大相国寺中,因此普玄才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掌管寺中杂务。虽然声望不及圆慧大师,但也是京中名气颇大的高僧了。 普玄大师发出此番疑问,自有理由。 不久以前,叶家三房这位二娘子,去了大相国寺找师父圆慧大师求助,虽说是得了她父亲的嘱咐,又有她父亲亲手画的舆图为证,但普玄大师听着,其实此事隐隐就是叶琼在做主亲自推动的。 当时,普玄大师只觉得心惊。 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事涉无数百姓,她区区一位小女子又怎敢如此行事? 可让普玄实在想不通的是,他师父竟毫不犹豫地答应相助,并愿意为叶琼作保。 若无师父的担保,大相国寺是不愿出手掺和进这样大的事情里的。 普玄先前没见过舆图,尚还能心中安慰自己,此次秋汛波及的百姓不会太广,等如今真的见了舆图,才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了。 若舆图画得确实没有偏差,叶二姑娘是要做一件天大的善事啊! 叶琼坚定地点了点头,周良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我对于地理的了解不如叶主事那么深,这图上的一些地方我并不确定,但我在叶主事手下多年,对于叶主事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况且,就目前的降雨来看,此次秋汛来势汹汹,只怕可能要比叶主事估计得更糟。” 叶主事指的是叶琼的父亲叶祁舒,在叫魂案前的官职是工部主事。 圆慧大师感叹一声,说:“这么多地方,要在几天里跑完,怕是有些难度,依我看,还是分头行动的好。” 叶琼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被淹的地方多半是在灵风镇、盘龙镇、成武县这三地中,灵风镇的知县袁德水是我大伯父的故交,为人忠厚清廉,爱民如子,只需要周伯父带和我哥哥去一趟说明利害关系就可以了。比较难的便是成武县和这盘龙镇,成武县人人尚武,多开武馆和镖局,却大半信佛,圆慧大师亲自去一趟事半功倍,就由少丹哥哥作陪保护大师吧。” 卢少丹却摇头,说:“我还是与你一道吧。成武县那边不成问题,盘龙镇才是大问题,不然你也不会把它留给你自己,对吗?” 叶琼没有正面回答,但还是改了对策:“那就请五叔和圆慧大师一道吧,剩下的盘龙镇交给我、少丹哥哥和普玄大师就好。” 普玄大师颔首行了个佛礼,算是答应了这一安排。 叶瑾和叶祀竹却仍有些担心,尤其是叶瑾,他担忧地说:“妹妹,盘龙镇如今正值采摘季节,还有不少石榴挂在树上,你要让盘龙镇的百姓放弃这些果树自己逃命,确实太难了。” “难,也要去做。”叶琼坚决地说,“能多救一条性命,便多救一条。” 上天让她叶琼重活一世,若能多救一条性命,也不算白来这一遭。 这边的人正说着,那柜台后的掌柜忍不住颤着声音问了一句:“敢问各位大人,这,这盘龙镇,是即将被淹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叶琼略一思忖,说道:“店家,这些日子还是去城中住吧。” 没有直言盘龙镇即将面对的灾祸,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那掌柜的和小二顿时抱头大哭起来,那掌柜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身后的酒柜里取出了一罐未开封的酒,原本想要塞进叶琼手中,又想起叶琼是女子便转了个弯塞到了叶琼身边,看起来最有气势的卢少丹手里。 那掌柜的哭噎着说:“这是咱家酿的石榴酒,就送给各位大人了。我在这里几十年了,我家没有果树,只有这没什么收益的破客栈,如今要和这老朋友告别,尚有几分不舍得,更别说那一辈子和果树打交道的人了。几位大义,我……唉,我只有这壶酒能拿出来,敬一敬各位了!” 那掌柜的虽然声音仍有些颤抖,但话中倒是带着几分豪气,叶祀竹最先叫了一声好,卢少丹也笑着启了封,顿时酒香四溢。 那小二的早就屁颠屁颠地又多拿了几个碗,圆慧大师则和普玄大师自己倒了白水,笑着说:“出家人不能喝酒,我们二人就以水代酒了。” 众人看着叶琼,并不在意她是女子,也不在意她的辈分低,还只是个十二岁的闺中少女,叶琼干脆地取下围帽,精致的眉眼像是光华初现,映得这晦暗大雨中的光线昏暗的客栈大厅也亮了许多。 叶琼向众人举起酒碗,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么,就拜托各位了。” 说完,叶琼仰面将碗中酒饮尽。 众人一同将杯中酒或水饮下。 石榴酒的度数不高,有些甜腻,却烫得人心火热。 叶琼看着天外的瓢泼大雨,尽管天气阴冷,但依旧热血澎湃。 第六十三章 疏散 盘龙镇石榴村,几个头戴斗笠身穿雨披的人正立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几个人影灵活地穿梭在树叶之间。 石榴树下放了十几个箩筐,箩筐里磊着刚采摘下来的石榴,每个箩筐上均盖上了用桐油浸润过的防雨布。 一个人影窜下了石榴树,他的身后背着一个小一点的箩筐,右手里还拿着采摘石榴用的剪刀,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向几人中的一位说:“刘村长,今年的收成实在不好。入秋以来雨水太多了,石榴没成熟就吸了太多水,大多都裂果烂果了!” 被叫做刘村长的老翁蹲下身,看了看那人刚卸下来的箩筐里的石榴,那长势好被选中摘下的石榴还没铺满整个箩筐底,而整个果山上,开裂的、腐烂的石榴漫山遍野都是。 刘村长叹了口气,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直起身,说:“看这天色,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哩。趁这几天,咱赶紧把好果子都摘了,把坏果子也剪掉收集起来烧了,不然这坏果子还要影响到好果子的。这几天就辛苦一些,能摘多少是多少,不然乡亲们今年怕是过不了好冬了。” 身边的几个年轻些的男男女女点点头,也拿好剪刀并背上箩筐上了树。 刘村长年纪大了,没力气上树,就背着箩筐先把树枝低矮处,已经开裂的烂果剪了下来,没有剪几个,就有人匆匆上了山,向刘村长禀报说:“村长,山下村子里来了几个人,说村子马上就要被淹了,让我们赶紧离开。大家都不愿意离开,如今两边吵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刘村长一惊,忙匆匆下了山,刚到了村口,便见到村中百姓正举着锄头,和一伙人对峙着。 那一伙人,正是前来劝说村民们离开的叶琼一行人。 叶琼没有戴围帽,只是戴着斗笠披着雨披。风大雨大,还是有不少的雨水打在了她的脸上,弄得她的鬓发微湿贴在了脸颊上,狼狈得全然不像个官家女子。 卢少丹与叶琼一样的打扮,正伸着手臂挡在她的身前,眼神凌厉地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村民。 卢少丹的身后,崔十九横刀伫立,右手已经放在了身侧的刀上,拇指顶着刀颚,随时准备拔刀。 刘村长见气氛剑拔弩张,忙冲上前挡在了两方的面前,先向石榴村的村民们使了使眼色:“乡亲们,以和为贵,拿铁锄头指着官家老爷们可不礼貌,听我的都先收起来啊,我先和他们说说。” 刘村长在石榴村中颇有威望,话中更是着重点了点“官家老爷们”几个字,暗示了叶琼几人身份应当不简单。村民们听话地将锄头放下,手上却依旧握着木柄,目光中满是对外来者的敌意。 叶琼见刘村长似乎是个能说话的人,便绕过卢少丹上前了几步,说道:“您就是石榴村的村长吗?秋汛即将到来,整个石榴村必将被大水所淹没,还请您尽快通知各位乡亲赶快离开此处,不然,怕是几百条人命就要丧身在大水之中了。” 叶琼的话音刚落下,村民中就有人喊了起来:“你说会被淹,这里就一定会被淹吗,你又不是官府的人,我们凭什么信你的!” “就是!”当即就有村民附和道,“我们山上的石榴还没摘完呢,哪来的女娃子好好的闺房不待,来这里耽误我们的活!” 还有一位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可不能离开!我家孩子还生着病呢,离开这里风大雨大的,病更严重了怎么办?” 刘村长的目光中也满是疑惑与警惕,向叶琼问道:“姑娘不是官府的人?敢问姑娘身份为何,又为何如此确定石榴村将会被淹?” 叶琼向刘村长和他身后的百姓行了一个标准的长揖礼,说道:“我是京城叶家三房的二女,我虽不是官府的人,也没有任何官员派我来到此处。但我的父亲叶祁舒曾经担任过工部主事,与地理一道颇为熟悉,他计算出连日大雨过后,此处必将被淹。我父亲虽然因为叫魂案还在狱中,但一直对百姓心中牵念,因此特地派我前来疏散百姓,还请各位相信我之所言。” 刘村长眼中的狐疑更深,他说道:“令尊既然一直在狱中,又没有实地勘验过,更不知今年雨水有多少,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叶二姑娘,你说这话,可服不了众啊。” 叶琼还没开口,她身边的普玄大师已经焦急了起来,说道:“各位施主,在下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普玄,若各位还不信,我愿意为叶二姑娘担保,还请各位尽快离开此处!” 刘村长不信佛,认不出普玄,但他身后已经有妇人喊了起来:“我的天,还真的是普玄大师,我说怎么这么面熟,我在大相国寺的佛诞日上见过普玄大师的,准没错。普玄大师可是大相国寺的住持,他愿意作保,这事儿难道是真的?” 妇人的这句话像是投进平静水面的一块石头,顿时打破了原本僵持的局面,又有人不确定地说道:“那可是普玄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有人已经彻底放下了锄头,犹疑地问向身边的人:“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家里还好说,山上的石榴还有大半没摘完呢!” 刘村长的神色变化起来,他眯眼仰头看了看那压抑黑暗的天色,心中也忍不住开始嘀咕起来。 刘村长一辈子都扑在果树上,果树的收成和天气息息相关,这么多年来,他自然也练成了一番推断天气的好本事。 自从入秋以来,这雨水就时断时续,看这天色,晚间说不定还有场大暴雨,难道,这秋汛真的会来? 刘村长无法做出判断,而是先喊了自己孙子过来,说:“狗娃子,你去山上的泉水处看看,那水涨得高不高,快去!” 狗娃子忙应下。 另一边,普玄大师焦急地转着圈,而叶琼双手紧紧交握,眯着眼也看向天空。 不一会儿,狗娃子就飞奔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向众人说:“那水涨得是有些高,但是离触顶还有段距离哩。” 刘村长和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叶琼的脸色倏忽一变。 叶琼的父亲曾经教过叶琼,有时候即使雨停了,低处的水位也是会越涨越高的,因为高处的水汇聚到低处是需要时间的。如今雨水甚至还在下,并且没有停下的迹象,而堤坝处的水位已经很高,可能再过一会儿,堤坝都会兜不住大水了。 水随时会奔涌而下淹了整个村庄,晚些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叶琼当即将这一道理解释给了在场的百姓听,在场的百姓中恰好有个秀才,听了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向那些没有听懂的百姓解释了一通,刘村长当即拍案:“走,大家快点回去收拾东西,赶紧走!” 但,仍有不少人的脸上还挂着犹豫,有个中年男子焦急地向刘村长喊道:“村长,俺家的石榴都没收呢,你让俺收完石榴再走好不好?” 此话一出,不少人应和地点头,又有位妇人说:“对啊。我家小儿子还指望着今年的石榴收了卖了,好有钱娶媳妇呢!” 那中年男子甚至急得抹了泪,说:“本来今年的收成就不好,这几日雨水打下去不知道多少石榴要裂果烂果的。若这些石榴收不下来,俺家可没钱过年的!” 刘村长一脸难办,这中年男子也姓刘,名叫刘大壮,还和他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刘大壮家中贫困,老母瘫痪在床,媳妇病弱不能干活,却还有三个娃子要拉扯。刘大壮的那几棵果树还是今年刘村长看不过去匀给他的,刘大壮对那石榴上心的很,整个石榴村就属刘大壮的石榴树烂果最少,让刘大壮放弃石榴,刘村长实在是说不出口。 叶琼见状,也很是痛惜,但还是狠下心说:“这位好汉,我问你,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石榴重要?” 刘大壮却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什么大水不大水的!我只知道,没了石榴,我家就没活路了!” 刘大壮喊得声嘶力竭,让人闻之心酸,叶琼刚想再劝几句,就听到有人大声喝道:“何人大声喧哗?” 来人是两个衙役,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青袍的人。来人三四十岁,青袍的下摆为了防止泥水溅到系进了腰带里,但依旧污迹斑斑。若不是此人带着七品官帽,腰上系的腰带上有银,叶琼完全认不出来此人就是盘龙镇的知县汪卓。 那知县瞟了叶琼一眼,倒是先和叶琼打了招呼,和蔼地笑道:“叶二姑娘。” 叶琼很是惊讶对方竟然认出自己,先行了一礼,才问道:“汪知县是如何认得我的?” 汪卓笑道:“叶二姑娘断发保护你父亲所建桥的那天,汪某刚巧进京述职,在那里附近的茶馆里落脚。叶二姑娘义举,我自然对姑娘印象深刻。不过,我来此,是听说有人在此散布谣言说石榴村即将被淹,所以特地前来看看,此事,可是与叶二姑娘有关?” 叶琼微微安下了心。 汪知县愿意亲自来调查谣言,又称赞自己断发一行为义举,可见应当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叶琼便点了点头,和刘村长各自说了经过,那刘大壮却瞅准了机会,向汪卓告起了状:“知县大人,俺不想走,俺家中的石榴还没收呢!他们不怀好心,非要我们走,是堵了俺们的活路啊!” 卢少丹忍不住劝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石榴还可以再种,再不走,那可能就是人财两空了。” 刘大壮依旧摇头,说:“谁能保证就一定会发大水呢,万一没发呢?” 汪卓也点了点头,对叶琼说道:“叶二姑娘,这位乡亲说得有道理。即使有令尊和普玄大师作保,这石榴村万一没有被淹,又该怎么办呢?” 第六十四章 安置 叶琼笃定地说道:“汪大人敢不敢与我打个赌?就赌这石榴村今夜会不会被淹,若石榴村今夜没有被淹,我叶家三房愿意赔偿村民所有的损失。若石榴村今夜被淹……” 叶琼向在场的所有百姓团团一拜:“我父亲犹在狱中,是他请我来此疏散百姓的。若石榴村今夜真的被淹了,那等于是他救了大家的性命,还请各位乡亲多多宣扬我父亲在此事中的作用。” 刘大壮有些动摇,汪卓说:“叶二姑娘,此事官府不会参与。但是,如果此事真的发生了,我也会向朝中上奏折替你父亲留情。当然,相对的,若石榴村没有被淹,叶家三房不只要赔偿百姓的损失,我也是会向朝中上奏折追究你和你父亲的责任的。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赌吗?” 风雨中,叶琼长身玉立,虽因狂风暴雨的吹打显得有些狼狈,依旧难掩她的风华,她自信一笑,说:“赌,为何不赌?汪知县可以开始思考替我父亲求情的奏折怎么写了。” 叶琼当然敢赌! 在拿到父亲画出的舆图,看到了那被红圈圈出来的石榴村后,叶琼终于想起了秋汛的日子。 前世,有一条曾轰动了整个大凉京城的消息: 顺和二十二年十月廿四,大凉京郊盘龙镇石榴村,一夜之间被大水淹没,上百性命丧身水底,只有少数几位年轻力壮又善水者才逃出了生天。 知道了消息的顺和帝震怒,连穿了七日的素衣上朝。 叶琼清楚地记得那条消息,是因为那日是她的父母七七四十九日丧期过后的第二日,是她被太后接进了宫中的日子。 叶琼心中感念顺和帝,因为顺和帝的爱民之心,自己得以多穿了几日素衣,权当是为家人多守了几天孝,因此她才对石榴村的变故和那日期记得格外牢。 这,便是叶琼的底气。 天灾的时间并不会因为人力而更改,但是天灾的影响却可以因为叶琼的干预降到最小,叶琼自然愿意定下这一赌约。 汪卓惊讶与叶琼的底气,微微颔首。 一边的普玄大师没想到叶琼竟以叶家三房全部家财、和她一家的前途生死作保,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向叶琼行了个佛礼,说:“叶二姑娘实乃大善之人,我向你保证,若赌约输了,大相国寺愿意出所有的赔偿,我也会和我师父一起上书向陛下言明此事,请你放心。” 卢少丹没有理会崔十九的欲言又止,也向叶琼承诺道:“若赌约输了,我也会让家中替你求情的。” 叶琼微愣,她心里清楚,卢少丹其实指的是他本家镇国公府。 卢少丹的言下之意是,若赌约输了,他愿意以身份暴露为代价,为叶琼求情。 叶琼眼眶酸涩,忙低下头撇了撇泪水,才向普玄大师和卢少丹郑重地道了谢。 汪卓则亲自扶起刘大壮,说:“叶二姑娘做到如此地步,你也放心了吧?” 刘大壮憨厚地挠了挠脑袋,说:“行吧,既然汪大人也这么说,俺同意了。村长,俺家那老娘还瘫痪着呢,要怎么移动啊……” 卢少丹主动说道:“我来,我跟你去接人。” 刘大壮笑着应了一声,两人说笑着向村中走去。 叶琼看着卢少丹和刘大壮的背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 盘龙镇上有座山,名为栖霞山,山上有一庙名为栖霞庙。 如今已是戌时,栖霞庙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整个石榴村的百姓都汇聚在此处,寺庙内甚至还有几条狗和几只鸡,狗还能安安静静地伏在主人的脚边,鸡却窜上窜下喔喔叫着,闹得栖霞寺的大殿里宛如菜市场般热闹。 天色已经很晚了,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石榴村村民来说,这个时辰本该进入梦乡了,但却无一人睡着,就连伏在母亲怀中的孩子都睁着眼睛,问向母亲:“阿娘,村子里真的会被淹吗?” 他的母亲无法作答,只是拍着孩子说:“快睡吧,叶二姑娘说了,她带了肉,明早给我们煮肉粥吃。” 小孩子果然心大,虽然依旧睡不着,但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拉着母亲的衣襟说:“阿娘记得喊我!” 看了全程的普玄大师心中酸涩又感慨,不知该作何劝慰,只是向大殿中低眉的佛像说了声“阿弥陀佛”。 普玄大师年纪大了,一天下来也有些吃不消,便只和叶琼带来的婆子看着大殿内的烛火。 叶琼却还未休息,正和栖霞庙的住持普云大师一起提着灯笼,在栖霞庙内打着铺盖的百姓间穿梭。叶琼的身后,卢少丹抱着剑紧紧跟随,身姿若松,让人无法忽视。 原本叶琼给石榴村定下的安置地并不是栖霞寺,还是普玄大师从叶琼父亲圈出的舆图里,点出了栖霞寺。栖霞寺虽然在舆图上看起来离石榴村较远,但实际上两地之间有一条较为平缓宽阔的大道相连,并且栖霞寺的住持正是普玄大师的师弟。叶琼和普玄大师与刘村长一番商量后,才重新定了此处。 不久前,叶琼也收到了叶瑾和叶琅带来的消息,他们那边也成功地疏散了百姓,让叶琼长松了气。 叶琼跟着普云大师,先走到了一位妇人面前,她就是之前说孩子病了的那位,叶琼蹲下身,看着她怀中的孩子,关心地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姐姐,你家孩子还好吗,这样来回奔波可加重了他的病?” 村口对峙时,叶琼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又隔得比较远,妇人完全没有看清楚叶琼生得什么模样。如今离得近了,又有灯笼的光照着,妇人才猛然惊觉这叶二姑娘原来年纪这么小,见叶琼眉目如画,语气和善,心中更添了几分亲近与同情。 刘村长可都说了,如果这大水没来,叶二姑娘承诺赔偿所有损失,那得是多少银子啊! 妇人的神色和缓了许多,主动让叶琼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说:“吃了带过来的药,已经好多了。叶二姑娘把多分给我们的被子收走吧,给更需要的人就好。” 叶琼却摇了摇头,说:“孩子的病容易反复,这被子你们放心用就好。我们带的被子虽然不多,但是分出几床来还是够的。” 那妇人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推辞。 叶琼身侧的普云一直注意观察她的行动,满意而赞赏地悄悄点了点头。 叶二姑娘没有官家女眷的傲气,平易近人,也难怪师兄普玄一直和自己夸赞她。 叶琼刚起身,刘村长却带着另一位妇人急匆匆地找上了叶琼,焦急地说:“叶二姑娘,不好了,刘大壮去石榴山上了,现在还没回来!” 叶琼瞬间变了脸色,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生得病弱,似乎有不足之症,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叶琼见状,忙让那妇人先坐下,又让刘村长去请石榴村里略懂医道的过来,向那妇人劝道:“你别急,先缓下来,没关系的,万事有我们呢。” 刘村长带了一个大夫过来,大夫见状先扎了几针,又让人给妇人喂了药,那妇人的病状果然缓解了不少,抓着叶琼的衣袖哭道:“先前雨势小了一会儿,我丈夫刘大壮又想起石榴山山腰上,有两户人家为了时时看着石榴不和村子里住,他们还没有被通知到,就过去喊他们了。我原本见雨势小也没怎么担心,可这雨突然又大了起来,他又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回来了。我实在担心,怕他和那两户人家是出了什么事,还请叶二姑娘去救救他们,是死是活,我都得知道啊!” 叶琼当即下了决定:“这位姐姐你放心,我这就带人上山去看看。” 说着,叶琼又向刘村长问:“村长,烦请你请两位对石榴山上的情况比较了解的好汉给我们引路,我愿意每人出十两银子,还请乡亲们帮个忙。” 刘村长连连摆手,他还未说话,大殿中就有一对兄弟站了起来,向叶琼自荐道:“俺们兄弟去,俺们都是摘石榴的好手,对那片山上可熟了。叶二姑娘也不用给俺们钱,都乡里乡亲的,谁有难都该帮把手的。” 叶琼夸赞了一声“好汉”,又向卢少丹和崔十九福了福,说:“在场之人中,就属少丹哥哥和崔大叔武功最高,不知你们可愿意陪我走这一趟?” 卢少丹蹙眉问道:“你也要去?” 叶琼颔首,坚定地说:“我该去看看的。一来我不放心,二来此事因我而起,我对所有人的生死平安都有责任,我必须跟着。放心,我知道我有几斤几两,我只远远看着,你们不让我动,我绝对不动。” 卢少丹叹了一声,只能点头同意。 崔十九一路跟来,心中早就对叶家这位二姑娘十分叹服,见卢少丹同意,便也向叶琼抱拳道:“崔某也愿意跟随。” 那病弱的妇人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就要给几人跪下,叶琼却直接扶起她说:“这位姐姐,我们不耽误时辰了,你好好待在这儿,我必给你一个答复。” 言尽于此,叶琼立刻跟着几人穿上雨披斗笠,踏入雨幕之中。 第六十五章 救人 然而事情比叶琼他们想得更糟糕,几人未进石榴山,就已经从栖霞山的半山腰遥远地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因为雨太大天又黑,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大家心中都没底。 最后,还是崔十九站出来,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了地面上,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说:“水声非常大,听方向是向石榴村那边去的,不能从石榴村那里上山了,我们得另外绕道。” 两个领路的好汉名叫刘富刘贵,听崔十九所言纷纷吓得面如菜色。 尽管心中早已准备,但谁又敢真的相信一夜之间,自己的家就变成了汪洋一片呢? 幸好这二人既然敢主动请缨,心志也算是坚硬,他们商量了一会,年纪稍大的刘富就指着栖霞山的山腰说:“那边还有条小路,地势高不怕被淹,我们可以从这过去。” 叶琼当即拍板:“好,我们就从这条小路走。” 小路有些险,刘富和刘贵在前打着灯笼照路,卢少丹在第二的位置注意身后的叶琼,崔十九断后。 这样的小路,对于叶琼这样的闺阁女子来说还是有些艰难了,这个时候也不再讲究男女大防,卢少丹全程紧紧握着叶琼的手,让她不至于滑下去。 叶琼一手拉着卢少丹的手,一手支着一根她自己从路边拨的树枝当作用来探路的手杖,虽然走得艰难,但依旧顺顺利利地进入了石榴山的范围内。 一行人立在山头,远远地就能看见山腰上如豆的灯光,在漫天风雨中显得格外渺小。 刘富和刘贵惊喜地指着那灯光说:“就是那里!俺们没记错的话,那里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寡妇带着女儿,一户是对老夫妻。俺们没怎么和那两户说过话,面也没见过几回,村里也就刘大壮和他们关系不错,刘大壮应该就是去那里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还亮着灯,就说明还有人在。 叶琼拄着树枝看了看天色,当机立断地说:“我与你们一块去找那两户人家问问吧。那两户人家里,一户是寡妇,一户是老人,刘富和刘贵也和他们没见过几面,他们看到这么多男子怕是不敢开门。我是女子,他们的警戒心会低些。” 卢少丹看了看天色,没有出声反对。 雨势太大,叶琼留在此处太过危险,即使身强体健如刘富和刘贵也已经开始打起了哆嗦,就算能找到个屋檐暂时歇一歇也好。 众人便向山腰小心翼翼地挪动,来到亮着灯光的小屋前,由叶琼出面敲了敲门:“敢问,有人在吗?” 不过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开门的是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见到叶琼身后还站着四五个男子,忙吓得要把门关上。 叶琼忙伸手轻轻抵住了门,提高了声音请求道:“小姑娘,我们没有恶意的。不知你可有看到一位名叫刘大壮的人来过呀?我们见他一直没回来,才找过来的。” 话音落下,门内便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丫子,把门打开吧。” 叶琼心中一松,一行人挤进了小小的屋子里,只见屋子靠里的炕上躺着一位正在咳嗽的老妇人,老妇人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些的妇人,一只手中正端着一个盛着棕黑色药汁的瓷碗,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砍柴用的斧头,十分警惕地盯着叶琼一行人。 想来,那老妇人就是老夫妻中的一位,被喊作刘大娘,年轻些的妇人就是那位带着女儿的寡妇,名为牛春花,一般被人喊作牛寡妇。 小女孩跑到少妇的身后,和牛寡妇一起警惕而疑惑地看着叶琼一行人。 刘富和刘贵当即站了出来,喊道:“牛嫂子,可别动手,俺们是山下石榴村的刘富和刘贵,咱以前见过面的!俺们是来找刘大壮的。” 牛寡妇看了眼叶琼,又看了眼有些眼熟的刘富和刘贵,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斧子,说:“可别介意,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不得不谨慎些。我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只和隔壁上了年纪的刘大娘一家熟络些互相帮持着,要不是刘大壮的相好是我发小,我和刘大壮一家都会不怎么往来。我现在信你们了,你们找刘大壮做什么?” 叶琼当即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又说了石榴村即将被淹的消息,刘大娘和牛寡妇当即变了脸色,刘大娘拍着大腿焦急道:“俺老伴去摘石榴了,说是要趁着雨下得更大前多摘一些。刘大壮是后来来的,听说俺老伴去摘石榴了,没和俺们说几句话就去找俺老伴了,俩人现在还没回来呢!” 叶琼的心再次高高揪起,卢少丹当即说道:“刘富,你、我还有崔师父一起去山上找找看,刘贵,你留下看着这边吧。” 说着,卢少丹又看向叶琼,将一支骨哨珍而重之地交给了她,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吹响这个骨哨,我定会马上回来。” 说的是我,这是卢少丹单独对她的承诺。 骨哨上拴着绳,叶琼将它挂在项间小心收好,向卢少丹微微一笑,说:“你放心。” 卢少丹颔首,便带着他点出的几人再次出了门,远远地就能听到他们喊“刘大壮——”的声音。 原本一直镇定的叶琼,心中却因为卢少丹的离去有些慌乱了起来,只觉得胸口处的那支骨哨像是在发烫。 别怕,叶琼对自己说,卢少丹不是常人,他武艺高强,定能平安归来。 叶琼闭了闭眼稳定心神,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她对牛寡妇和刘贵说:“我们先收拾吧,尽量挑贵重又轻便的东西带走。刘贵,你能试试能否背起刘大娘吗?” 刘贵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说道:“放心吧,不用试,俺结实着呢,连咱家的大黄牛都背得起来。” 牛寡妇从箱底取出了几圈布条,让刘贵帮忙把她女儿绑在了她的背上:“我们这里都是这么带孩子的,这布条在箱笼底下放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小女孩安安静静地也不哭不闹,叶琼和刘贵又拿出带过来的几件雨披,给背上绑着孩子的牛寡妇和那卧病在床的刘大娘都细细披上。 叶琼正说着笑话逗弄着那小女孩,门外就响起了叫喊声:“快,快开门——” 叶琼忙把门打开,就见卢少丹和刘富踏了进来,卢少丹说:“快走,外面的山洪马上就要淹到此处了!” 几人一惊,刘贵忙背起刘大娘,一行人赶紧冲出了门,只见在灯火的映照下,门外已经有了一些积水,踏出去的时候,水已经高到了脚踝的位置。 刘富在前引路,之后再是背着刘大娘的刘贵和背着女儿的牛寡妇,叶琼则在他们身后注意着小女孩和牛寡妇的情况,卢少丹则在队尾负责断后,并时刻观察山洪漫到了何处。 卢少丹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山洪,一边快速地说道:“人都找到了。刘大壮没什么事,刘大娘的丈夫摔折了腿,已做了处理,性命无碍。两人是一起被困在了突然暴涨的山洪之中,爬上了一处山崖下不来了。好在刘富指了一条路,和崔师父一起把人带了下来。现在他们还在那处山崖上等我们,我们快些过去汇合吧。” 叶琼轻声应了一声,不时地替身前的牛寡妇调整她背上小女孩的位置。 风雨无情,雨点像是利箭,刺在所有人的身上。 雨披在这样的大雨中完全失去了效用,叶琼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打湿,湿漉漉又冰冰凉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雨水汇聚成了小小的涓流,正不停冲刷着脚下本就松软的泥土。 叶琼觉得自己的头被刺骨的雨水打得有些昏沉,但还是咬着牙向前走着。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或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原本安安静静地小女孩开始哭闹起来,在牛寡妇的背上挣扎着。牛寡妇不得不停下哄了几句,却不料小女孩哭闹得越发厉害,甚至无意间扬手打在了她母亲的脸上,牛寡妇脚下一个趔趄,叶琼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却不想自己的脚下也是一滑,却不想自己的脚下也是一滑,顿时身形一歪向下方滚去。 那一刻,就连恐慌也来不及涌上心头,叶琼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未喊出声,只是本能地向身边最近的卢少丹伸出了手。 “叶琼——”卢少丹忙伸手拉住叶琼,却因脚下是坡地,泥土又因雨水太过湿滑,却没能抓住。 泥水飞溅,叶琼一路滚到了山坡底,就在要坠入山洪之中的一瞬,被卢少丹一把环住了腰。 卢少丹正一只手抓着石榴树,一只手捞着叶琼,半只脚都已经浸在了水中。 叶琼只觉得浑身酸痛,不知刚刚滚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哪里,有可能还撞到了头,因为她觉得眼前的视线更模糊了。 叶琼犹在迷糊中时,卢少丹已经一个用力将她拉回了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焦急地呼唤着她:“叶琼,叶琼!” 刘富已经带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赶了下来,昏暗的烛光中,卢少丹清楚地看见叶琼的肩膀被尖锐的树枝划了长长一道,额角上也有鲜红的血混着雨水流下。 卢少丹的瞳孔骤然一缩。 叶琼却还抓住卢少丹的衣襟,说:“快走……” 迷迷糊糊中,叶琼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卢少丹的背上,卢少丹一路上不住地和她说话:“叶琼,叶琼,你别睡,我答应你,等此番事了,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在昏睡边缘的叶琼还记得和卢少丹打趣:“谁要知道你的秘密啊?你自己……一定要把秘密藏好……” 卢少丹背着叶琼,只觉得叶琼的声音越来越轻,心中悲恨交加,不知脸上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几人终于和另外一队人汇合,一起离开石榴山地界时,就听到远处一声轰隆,山间似乎是有万马齐鸣,震慑了整片天地。 伏在卢少丹背上的叶琼在昏睡过去时,扬起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秋汛,终于来了。 而自己,已做好准备。 第六十六章 秋汛 叶琼睁眼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身上湿透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清爽舒适的旧衣,肩膀和前额均缠上了厚厚的细布。 叶琼忍不住按了按自己前额上的伤口。 也不知伤得如何,这个位置,怕是要破相了,回叶府的时候不知阿娘该心疼成什么样。 叶琼环视了四周,此处似乎是栖霞寺用来招待客人的厢房,鼻间似乎还能嗅到令人平心静气的檀香。这次出行吗,叶琼只带了杜鹃和流莺两个贴身丫鬟,留了素鸢看家。如今杜鹃蹲在厢房的角落里拨着炭火,流莺坐在床榻尾支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 叶琼轻笑了一下,轻轻推了推流莺,说:“好了,不要在这里睡,要着凉的。” 流莺猛地惊醒,见到叶琼眉眼弯弯地看着她,忙跳了起来,喊道:“姑娘,你醒了!” 杜鹃也转过身来冲到窗前,和流莺一样上下打量着叶琼,见叶琼精神不错,又是笑又是哭地说道:“姑娘,可吓死我们了,昨天卢公子把你背回来的时候,你头上身上都是血,还发着烧,可太吓人了!” 两个丫鬟犹哭诉着,厢房的门却被唰地一下突然拉开了,卢少丹端着药碗大声问道:“叶琼怎么了?”一抬头,却见叶琼眉目如画,黑亮的眼中噙着笑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卢少丹心中一悸,悬了整夜的心猛地落了地,手一颤,手中的药碗滑落,还好他的反应快,重新接住了药碗,但碗中的药还是泼了大半。 流莺的目光在叶琼和卢少丹之间流转,径直走上前抢过了药碗,说:“这药都泼了,我再去弄一碗,顺便给姑娘带些吃的。”说着流莺就向杜鹃使了使眼色。 杜鹃也拍了拍脑袋,说:“姑娘,我的炭盆里还煨着芋头,我去角落里看看,你和卢公子说说话吧,昨夜卢公子可担心了呢。” 岂止是担心,昨夜卢公子那万事皆休的样子,让杜鹃现在还心里发毛,仿佛姑娘活不过来,卢公子就要跟着去了一样。 不过,卢公子对姑娘这么上心,说不准,真的能和流莺说的那样,成为姑娘的良配。姑娘和卢公子不能单独共处一室,自己躲不出去,就蹲在角落里煨芋头吧。 杜鹃认命地蹲到了角落里,流莺则端着药碗去煮药了。 卢少丹后知后觉地羞窘起来,耳朵根微微泛起了红色,向前几步,却不敢坐在叶琼的床榻上,而是蹲下身,与叶琼平视,然后伸手轻轻碰了碰叶琼包着细布的额角,语气低落地说:“孙夫人说,你额角和肩膀上的伤虽然只是皮肉伤,但伤口有些深,可能会留疤。” 卢少丹的动作很是轻柔,叶琼并没有觉得痛,反倒觉得有些痒,像是被雀鸟的羽毛刮过了心尖。 叶琼说:“留疤而已,换几条性命也算值得,就是回去的时候,我娘和祖母那里你可不要说漏了嘴。对了,昨夜的情况如何,我虽昏迷着也能听到昨夜的风雨声很大。孙夫人又是谁?” 卢少丹收回手,说:“昨夜我们走后不久,汪知县就到了栖霞寺接管了此处,他一直关注着水位的变化,那时已经全然信了你的话。汪知县的夫人姓孙,孙夫人的父亲是孙茴孙大夫,你见过的。昨夜我背着你回来,孙夫人主动提出为你诊治,栖霞寺简陋,若不是孙夫人出手相助,你的伤就会拖成重症了。” 叶琼颔首,正要问问昨夜他们救回来的那几人如何,有人却又敲了敲门,杜鹃忙打开门,只见门外是端着托盘的孙夫人。 孙夫人和汪知县差不多年纪,容貌算不上多出色,却让人观之可亲。她见到叶琼精神不错,很是惊喜,笑着说:“我听闻叶二姑娘醒了,就亲自做了些小菜给叶二姑娘端来了。菜都是石榴村的乡亲们分的,也是一番心意,叶二姑娘尽管吃。” 叶琼看了眼那托盘里的菜,都不过是些时令蔬菜,虽然简陋却胜在新鲜,是昨夜石榴村的村民们撤离时从家里带的,皆是村民的心意。 叶琼便笑着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少丹见叶琼要用早膳,便不好再坐,先行告辞。孙夫人笑着见叶琼用了饭和杜鹃煨的芋头,又重新把了脉写了脉案和药方,说:“叶二姑娘年轻,身体也算硬朗,伤恢复得不错,按照这药方上的说明用药就好。不过摔下坡可不是小事,要不是那石榴山上都被开垦过,没什么大块的石头,不然姑娘身上怕就不只是这些伤了。叶二姑娘大义,但下次可千万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叶琼颔首:“多谢孙夫人教诲。” 孙夫人笑道:“我是看着你与我的孩子差不多年纪,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好啦,也不要一直在厢房里坐着,我帮你梳个头,我们去前殿看看吧。” 叶琼有些疑惑,但孙夫人和蔼,又和谢氏年龄相仿,叶琼便没有拒绝。 很快,孙夫人简单地给叶琼挽了个发髻,又亲亲热热地扶着叶琼下了榻披上了保暖的大衣裳,挽着叶琼一路向大殿走去。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叶琼从厢房走来,便见到了不少被狂风刮倒的树木,满目都是狂风暴雨过后的凌乱痕迹,心中不禁戚戚。 还未进到前殿,普玄大师和普云大师便迎了上来,一齐向叶琼行了一个佛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见到姑娘如今能走动,我们就放心了,姑娘跟着我们进来吧。大家都在前殿门口呢。” 叶琼一头雾水,跟着普玄和普云大师走过了前殿,果然大家都站在前殿前,遥遥地看着同一个方向。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叶二姑娘来了”,人群主动地散开,立在人群前的汪知县主动地向叶琼招了招手,说:“叶二姑娘,你也来看看吧。” 叶琼走上前,尽管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见到石榴村已经化成了一片汪洋之时,叶琼仍然大吃一惊,忍不住掩住了嘴。 山川一夜变色,满目皆是茫茫的水色,泱泱不息,水中只有点点的黑色,那是被冲垮的房屋一角。 若非叶琼一行人及时疏散百姓,想来今日所见,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俺谢过叶二姑娘,谢过卢公子、普玄大师和普云大师,谢谢你们!” 有一人跪下,身边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跪下,感谢之声此起彼伏,叶琼忙上前要扶起百姓,却扶起一个跪倒一个,最后竟是所有百姓,甚至是半大的孩童也跪下了。牛寡妇和自己的女儿说了什么,小姑娘走过来牵着叶琼的手,不怎么顺溜地说道:“写,叶二,夫酿……” 最后,汪知县也郑重地向叶琼一揖到底,高声喊道:“吾汪卓,时任盘龙镇知县,谢过叶二姑娘、卢公子、普玄、普云大师和叶祁舒叶主事,对石榴村一百一十二条性命的救命之恩!” 叶琼使劲眨了眨眼睛,却依旧没能眨去眼中的酸涩,泪盈于睫。最后,叶琼退后几步,向着百姓同样一揖到底,以全此礼。 石榴村百姓的后续安置交给了汪知县,叶琼一行人拜别了依依不舍的村民,悄悄把村民塞的各种特产留在了原地,走上了回京城的路。 从盘龙镇出来后,天空中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路走来,道路因秋汛多有断绝。 路边时不时地就能见到被水冲上道路的木梁等物,官道边每走几步就能遇见嚎啕大哭的流民,更多的是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努力带着家人向京城走去的百姓。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队伍和各县衙的衙役在官道上来回,不时地有飞驰的信使与叶琼一行人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七拐八弯地问到了回京的路,却发现那条必经的大桥口已经排满了等着过去的百姓,五城兵马司的人听说了消息,赶紧在桥口设置了关隘,生怕这唯一没有在秋汛中被冲垮的桥也出什么事。 这座桥,就是叶琼父亲和大伯父建的桥,京郊的人喊它“大石桥”。 卢少丹骑马在侧,见那长长的队伍,便敲了敲车厢向里问道:“这座桥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们是要等一会吗?” “不,我们过去。”叶琼掀开车帘,说道,“叶二,你去前面找五城兵马司的将士说,说我们是叶府的人,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记得说的时候声音大些,越多人听到越好。” 叶二应下,翻身下了车辕,一路跑到队伍的最前头,高声对其中的一位将士喊道:“这位大人,我们是叶家三房的,我们姑娘问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那将士有些懵,他身边的熊副指挥却已经豪爽地大笑起来:“哎哟,这不是叶二吗,车上是叶二姑娘吗?我们不需要帮忙,叶二姑娘是善人又是大忙人,这里交给我们就好。来来来,先让叶二姑娘过去!” 熊副指挥天生嗓门大,他这一喊,就有正在排队的百姓喊起来:“是造桥的叶大人的女儿!哎哟,这满京城只有这大石桥没塌,若是塌了,京城都要变成死城了!” “不止呢,还是在永定门和大相国寺设了粥棚的那个叶家!” “还有呢,我有亲戚是灵风镇的,灵风镇你知道不,被淹得都不见屋顶了,但是一个人都没伤着,因为叶家人提前去通知了县令让人撤离那里!” 人群中骚动起来,对叶家的赞美之词从队首传到了队尾,百姓自发地默默让开,为叶琼的马车让出了一条道。 叶琼出了马车,向百姓遥遥一拜,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更是感慨、感激、兴奋交织,只觉胸膛有热血鼓涌。 她在试探民心,而民心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有了这样的声望,父亲和大伯父必能被陛下再次重用! 马车缓缓地行过大石桥,叶琼心想,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仇家们发现叶家如此声势后,会是什么反应了。 第六十七章 懿旨 大凉京城内,一位工部员外郎的家中。 这位年逾半百的工部员外郎满头大汗,正在指挥着家人仆妇赶紧将金银细软打包好,而另一边他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妾犹在娇嗔:“老爷,难道真的要立刻走吗?老爷在工部干了那么多年,哪会查到老爷的头上!” 工部员外郎喝道:“你懂什么?再晚一些你老爷我就没命了!” 这边正说着,就有下人屁滚尿流地前来禀报,说:“老,老爷,锦,锦衣卫上门来了!” 下人的一句话尚未说完,两队锦衣卫便如疾风过境一般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崔利,他冷淡地瞟了一眼那已经吓得尿了裤子的工部员外郎,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后,便摆摆手让手下抄家抓人。 崔利的身边还有一人,正是与崔利同阶的另一位指挥佥事,名为祝越,比起崔利公事公办的严肃,祝越倒是脸上一直挂着笑,随手翻了翻这家中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一件瓷器,语带嘲讽地笑道:“珐琅彩的双耳瓶,可真是富贵,可惜这富贵都是从工程款里偷的。要不是秋汛冲垮了那么多房屋建筑和桥梁,锦衣卫还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蛀虫呢!” 说到这里,祝越不免想起了近日里人人称赞的叶家,问向崔利:“这家和你之前见识过的那叶家相比如何?听说叶家的太夫人出身靖武侯府,三房的夫人又出身江南谢家,理应富贵得很。” 崔利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说:“叶家家底再厚,连日施粥救灾下来,怕也不剩多少了。” “听你所言,你倒是对叶家观感不错?”祝越笑道,目光却是冷淡的,“也是,全京城交通要道上的桥,只有他叶祝锦和叶祁舒的没塌,可见是真的爱护百姓。又是施粥,又是送药材的,还请了那位孙院判出义诊,京郊还有三个地方的百姓还是叶家人通知疏散的。如今京城内谁要是说一句叶家哪里不好,还要被流民们群起而攻之呢。” 崔利叹了一声,说:“此事的实际情况还是得报陛下知道,至于是非对错,就不是我们这些臣下能置喙的了。” “头儿也这么说,这事幕后像是有推手,不过咱只负责报消息就好。”祝越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靠近崔利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兄弟有消息吗?” 崔利摇了摇头,说:“我不清楚,十多年未见了,我不止一次问过头儿,他只肯说陛下自有安排。” 祝越顿时失了兴趣,不再追问。 不远处又传来了女眷的哭喊声,崔利蹙了蹙眉,忍不住就想起了当日前去叶家时,叶家虽然满府慌乱,但依旧不失气节、井井有条的样子。 私心里,崔利不免对叶家有了偏袒之心。但愿叶家那两位大人能被早日放出来吧。 …………………… 皇城角门,叶家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不远处。 叶琼扶着素鸢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早有小太监等在了角门处,见到叶琼便笑着问道:“是杏花叶家的叶二姑娘吧?” 没有提及家父官职,只是隐晦的一句“叶二姑娘”,小太监却喊得真心实意。 这就是那位百姓口中人人相传的叶二姑娘啊! 叶琼今日难得挽了个高髻,外罩了一件莲青色素缎披风,上衣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立领小袄,下裙是茜红色梅花纹百褶裙,一身庄重却又不失少女的俏丽。 叶琼颔首,让身边的素鸢塞了个红封给那小太监,说:“如今还下着雨呢,天气湿冷,公公留着买些茶酒喝暖暖身子也好。” 小太监笑着收下,又问叶琼道:“皇后娘娘爱画,听闻贵府太夫人收藏了一副前朝画圣的《夜宴图》,便想品鉴一二,不知叶二姑娘带来了吗?” 叶琼让端着一个木盒的素鸢上前,说道:“画在此处,还是交给公公保管吧。” 木盒内不是吴道子的画,而是被叶琼父亲画了圈的舆图,皇后的懿旨中点明了要叶琼带上的。 那小太监双手接过那盛画的木盒,往里看了一眼就阖上了,然后领着叶琼和守着角门的禁卫军说:“皇后娘娘懿旨,请了叶家三房里,叶老帝师的孙女进宫说话,咱家是来带叶二姑娘进去的。” 这声招呼不过是走个过场,禁卫军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叶琼身上是否有什么利器,就很快放行了,小太监一路领着叶琼向宫闱深处走,见叶琼并不如其他除进宫的官家女子般,要么喜欢东张西望,要么战战兢兢路都走不稳,反而恪守礼仪,就连走路时的步幅都保持一致,倒像是对宫中礼仪很熟悉似的。 小太监没有多想,只道是叶家家教好,对叶琼更加高看几分。 叶琼一路无言,跟着小太监不断向里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路越走越偏,心中暗自生疑。 叶琼前世一直服饰在太后身边,宫中的路闭着眼睛也能走一遍,这根本不是去坤宁宫的路。这个小太监前世似乎也未在皇后身边见过,他是想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叶琼心中惊疑,悄悄地拔下发间一根珠簪藏在袖间,继续跟着小太监前行,却偷偷注意着小太监的举止。两人走到皇城里的一条少有人至的小弄堂里时,小太监忽然一个闪身消失了踪影,叶琼大惊,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叶琼慌得忙要用珠簪刺向那人的手,却在刺下那一刻时就被夺去了珠簪,那人在叶琼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师姐,是我!” 叶琼怔愣在了原地,确认叶琼不再挣扎的张景之放开了她,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里的珠簪,说:“师姐,想不到你的警觉心这么高呀?” “你来做什么?”叶琼有些惊魂未定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才长松了口气。 这里可是皇城!要是在皇城里被人发现自己和张景之在悄悄说话,就算自己是清白的,也会变得不清白了。 张景之笑着将珠簪插回叶琼的发间,说:“我听说皇后召见了师姐,所以特地来提醒你几句。叶家最近在京城做的事情,还有陡然暴涨的声望我都知道了,可惜那时候我在京郊别庄里泡温泉,不然我也会来帮你。皇后娘娘大概就是想替陛下问问叶家这些事情。你放心,她身体不好,但是脾气不错,连我姑姑都说她是持身公正之人,你别怕,照实说就好。” 张景之的姑姑就是二皇子的生母,被封为淑妃。 淑妃所言,不过是站在她的角度罢了。 当今皇后姓王,出身江南名家王家的一支边缘别支,而淑妃是出身于韩国公府的嫡长女,王皇后自然不会为难淑妃。 这并不意味着王皇后没有手段。 比起谢家,王家早已没落,王皇后并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却掌着凤印,因此只能尽量地借助中宫之权保证持身公正,不落他人话柄的同时,平衡各方关系。最好的例子便是几个皇子中出身最为低微的四皇子。 当时,顺和帝刚刚即位,他不喜女色,便没有广开后宫。三皇子生母丽妃仗着娘家长着军权,飞扬跋扈为难宫人,甚至顶撞中宫。皇后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贴身侍女送到了龙床之上,那个贴身侍女后来封了美人,就是四皇子的生母。 丽妃容不下四皇子,屡次向顺和帝闹腾,皇后却让那美人吹了枕头风,让丽妃的亲哥哥被暂时夺了兵权。 皇后虽持身公正,但确实手段高超,是要小心应付的。 叶琼心中涌过暖流。 张景之应当是买通了领路的小太监,特地来见她的这一面。虽然张景之身份贵重,行事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但此处是皇宫,张景之不可能不知道此举的危险。 叶琼眉眼弯弯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从淑妃娘娘那里出来的吧,快些回去吧,不要让人起疑了。外面还很冷,记得回去以后先饮一杯热茶,别染了风寒了。” 张景之笑了起来,倒像是个得到了糖果的孩童,他说:“那好,我先回去了。那个小太监是小柯子,你有事找我和他说就好。”说着,张景之就向叶琼挥了挥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小柯子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笑着说:“叶二姑娘,跟咱家走吧?” 叶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小柯子一路引着叶琼来到了坤宁宫,将她带到了一处茶室内请她稍等片刻,不久后又有一个公公笑着进来,歉意地说道:“南平郡主正在前殿和皇后娘娘说话,还请叶二姑娘稍等片刻。” 叶琼看着那位公公,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公公是王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名为赵安,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宫中人人皆称一声赵公公。 赵公公,是前世叶琼在宫中的三年里,最感谢的人。 前世,叫魂案最后波及到了太子,王皇后深受打击,一年后便仙逝了。顺和帝和王皇后伉俪情深,允准赵公公一直留在宫中守着空了的坤宁宫。那一年叶琼听说坤宁宫附近少有人来,便悄悄地在那里祭奠父母,不巧却被赵公公发现了。 叶琼没想到,赵公公没有说什么,只是连连叹气,甚至悄悄分了一些纸做的金元宝给叶琼,说:“这本是要烧给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常说人死如灯灭,这些东西不过是活人寄托哀思的而已,你拿去用吧,但是只许在坤宁宫里烧,别人问起就说是给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宽慈,不会在意这些的。” 此后,叶琼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便会躲到坤宁宫来,一来二去的,也就和赵公公熟络了。前世太后给叶琼定下了和韩国公府的亲事,赵公公知道了,只是说好,甚至给了厚礼让叶琼做压箱银。可惜,叶琼嫁人后,就失去了赵公公的消息。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遇故人。 叶琼压抑住心中的酸涩,笑着说道:“我再等一会儿就是了。公公看着面熟,敢问怎么称呼?” 赵公公笑道:“咱家姓赵,叶二姑娘喊我赵公公就是了。” 两人说到此处,又有小太监跑来说了“皇后娘娘有请叶二姑娘”,赵公公忙说:“哎哟,看来是南平郡主也想见见姑娘呢。来,叶二姑娘请跟咱家走吧。” 叶琼跟上赵公公,两人来到前殿,遥远地就听到殿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走近一看,就见一与叶琼同龄的少女正在拍着手说笑着什么。 那便是王皇后的养女,已故南平郡王的女儿姬沁儿。 姬沁儿见叶琼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叶琼。 有宫女过来放了蒲团,叶琼按礼行了大礼,然后遵从皇后的命令安静地坐在一旁。 王皇后笑着对姬沁儿说道:“叶二姑娘可是邹双瑞老先生新收的弟子,学问好着呢。算起来,她还是你四哥的师妹。你看看叶二姑娘,一瞧就是个有学问的,哪像你,活脱脱一个皮猴!” 姬沁儿更是好奇,王皇后口中的四哥,就是大凉朝的四皇子姬渊泽。能做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肯定不简单。 王皇后还想说笑几句,坤宁宫外就有宫人高声通禀道:“陛下驾到——” 一行人忙迎上前,向信步走来的皇帝行了礼,皇帝招手示意免礼,目光先扫过了王皇后,最后停留在了叶琼身上。 汪卓已经将奏折递到了皇帝的案前,锦衣卫中也有叶家的消息送到,皇帝对叶家很是好奇。 但召见叶琼这样的闺阁女子多有不妥,皇帝便请了王皇后做了中间人。 皇帝对着王皇后笑道:“听闻皇后这里多了一幅前朝画圣的《夜宴图》,我实在心痒难耐,因此特地前来也品鉴品鉴。” 叶琼心中清楚,皇帝的意思是,他想亲眼见一见那被父亲画了圈,总共救了五百多条性命的舆图。 叶琼不禁在心中一笑。 见过舆图,陛下自然会懂父亲是怎样的大才。 父亲起复之事,成败在此一举。 第六十八章 复位 坤宁宫后殿。 空荡的后殿内,仅有顺和帝、顺和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轩和叶琼三人。 叶琼低着头跪在殿堂中央。 坤宁宫后殿虽然也烧了地龙,但膝下的青石砖依旧冰冷又坚硬,叶琼却跪得笔直,姿态端丽,仿佛她面对的不是当今的天子,倒像是在私塾里等着回答先生提问的恭敬学子。 顺和帝捏着那有些卷了边的舆图,不自觉地也放松了姿态,立在一边的高轩忍不住挑了挑眉,心中对于叶琼更加高看几分。 不愧是叶老帝师的亲孙女,还被邹老先生收了徒,光是这份气度,放眼整个京中那也是翘楚了。 却不知即使冷静如叶琼,手心里也冒了不少的汗。 顺和帝在位二十多年,自有其威势,若不是前世叶琼常伴太后身边,也跟着见了陛下多回,若今日叶琼真的只是十二岁的闺阁少女,怕是真的要失态了。 对比了舆图和在京中奏报中看到的内容,确认没有差别后,顺和帝终于开口道:“叶琼,你是如何知道疏散京郊百姓的,难道仅仅只是凭借着这份舆图吗?” 跪在地上的叶琼先一叩首,再一字一句谨慎地答道:“禀陛下,民女确实是凭借着这份舆图,才知道秋汛到来时,京郊何处有可能被淹,并依照着疏散百姓的。” 顺和帝不信,冷声道:“仅凭着舆图,你就敢做出这样的大事,就不怕这舆图不准吗?” 最后半句话,顺和帝特地提高了音量,语气带了怒意。 高轩忍不住心中一跳,斜着眼注意着殿中的叶琼,天子之怒压在头顶,不知这叶二姑娘可受不受得住? 叶琼装作被吓到的样子,以额触地,声音虽有些抖,但依旧吐字清晰地说道:“民女不敢瞒着陛下。民女敢做下此事,不过是有三个缘故,不知陛下可愿听民女细讲?” 高轩心里噗嗤一笑,这叶二姑娘,原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真的不怕,但也是真的聪明,这说法一出,陛下必定要追问的。 顺和帝也没想着对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怎么着,若是平常官吏敢这样说话,顺和帝早就甩脸让人拉下去了,但叶琼这样说,顺和帝倒觉得新奇起来,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说说吧。” 叶琼果然作出惊喜的模样,直起身讲道:“一来,这舆图上的圈是民女父亲所画,作为女儿,民女自然相信他的能力,也坚信他不会害民女。” 顺和帝的神色更加缓和,说道:“这是你的孝心,继续说吧。” 叶琼松了口气。 大凉朝历来看重孝道,拿这一理由开头,总不会出错。 叶琼又说:“二来,是民女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舆图上用朱红色圈出的几处,要么地势低洼,要么处于山谷之中。民女查过县志,求证过这几处往年大雨时就多发涝灾,因此更加坚信了这舆图的准确性。” 顺和帝摸了摸下巴,高轩瞅着,暗暗点了点头,知道皇帝这是认可了这一理由。 最后,叶琼说:“三来,人命关天。若是舆图真的出错,不过是劳烦百姓白跑一趟受些损失而已;若舆图无误,或者哪怕只有一处地方是圈对的,那也是救下了不少性命。若民女因惧怕担责,明知人命将陨却选择袖手旁观,那民女又和杀人凶手何异?” 顺和帝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又向叶琼抛出一问:“朕听闻,百姓之间人人夸赞叶家为积善之家,叶家声望日隆,你如何看呢?” 叶琼心头一跳,叶家声势愈高,让顺和帝起疑了。 还好,这本就在自己的计划之中,叶家积善之家的名声是百姓自发带起来的,叶琼不过是助推了一把而已。 顺和帝召见叶琼,便是已经有了重新起用叶家的念头,因此,他不会在意叶家在此事中的小手段,说不定还会因为叶家的小心思更加安心,毕竟过于纯良的官是无法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立足的。 顺和帝忌讳的,是无中生有。 叶琼暗中捏了把汗,故作天真地说道:“陛下,恕民女直言,叶家是否是积善之家,民女无法断言。但百姓心中是有杆秤的。民女曾跟着师父去京中善堂救济流民,流民中无人不称赞陛下督建善堂之举,让他们能有片瓦遮身。谁对百姓好,百姓心中自然有数。” 高轩心中乐呵起来。 这叶二姑娘不愧是读书人,嘴可真甜,拐着弯的夸了叶家又夸了陛下,陛下最在意民心,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位了。 顺和帝的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些许笑意,他斜着眼睨了高轩一眼,说:“高轩,你怎么在朕身边服侍的?叶二姑娘身上还带着伤呢,也不提醒朕一声。” 高轩笑着认错,顺和帝又对叶琼说:“你先起来吧。皇后宫中宴席不错,你也尝一尝吧。” 叶琼站起,低头应下,嘴角微微上扬。 观陛下的反应,看来自己答得不错。 问过自己,陛下应该会再问问父亲和大伯父。 父亲和大伯父为官多年,是有真材实料的,面对陛下的提问,当比自己更加应对自如。 …………………… 坤宁宫中,王皇后命人摆了小宴,丽装的宫人穿梭其间,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井然有序,只有碗盆轻碰之声。 皇家用膳自有规矩,一场小宴吃得寂静无声,叶琼按照宫中礼节,只根据宫人的布菜吃了一些,看得一旁的南平郡主姬沁儿瞪大了眼睛,可惜食不言寝不语,等到宫人撤了饭才说:“你用饭时可真像学了多年规矩的。我刚进宫的时候,可害怕了,只管低头猛吃,结果还吃撑了肚子疼闹了好大的笑话。” 王皇后和满殿的宫人皆笑了起来,王皇后笑着指着姬沁儿说:“你还说呢,那时候锦瑟都忍不住提醒你吃慢点了,你还只顾着吃,我还当你饭量天生这么大,悄悄让小厨房又备上了茶点呢。” 锦瑟是王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闻言也笑了笑。 叶琼也微微一笑,对姬沁儿说道:“我祖母沈太夫人常进宫的,我进宫前特地跟着她学了宫规的,深怕失了礼数。” 说着,叶琼又故作苦恼地说:“若我没做好,祖母是要打手掌心的。” 王皇后暗暗颔首,这才像个十二岁少女的模样。 姬沁儿却咯咯笑了起来,说:“原来你也要打手掌心的,我学宫规的时候,也被皇后娘娘打了手心的。” 姬沁儿笑得天真烂漫,叶琼的目光微微一闪,心中不自觉地闪过同情。 南平郡主姬沁儿,父亲南平郡王死在九年前南越和大凉的那一战之中。 那场大战之中,去世的还有前去南越和亲的,顺和帝和王皇后唯一的孩子,大公主姬洛宓。 为了抚恤功臣,大概也有为了给丧女的王皇后找一个慰藉,姬沁儿才被接入了宫中。 因为这一层原因,顺和帝和王皇后对姬沁儿极尽宠爱,才养成了姬沁儿这番烂漫的性格。 可惜,姬沁儿最后落得和那位嫡出公主一样的结局…… 主位上的王皇后倒是对姬沁儿喜欢叶琼有些惊讶,原本身体不佳的她起了些兴致,说:“今日难得出了晴天,叶二姑娘也在,沁儿,我们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吧。” 姬沁儿对王皇后肯出门很是欢喜,笑着说:“好啊,我前几日还看到花房里的山茶花开了,一株上开了好几种颜色呢!” 众人说说笑笑着向御花园出发。 叶琼忍不住心想,皇后将自己留在宫中,大概是父亲那边还没有出个结果。 不知今日,能否一起归家呢? 与此同时,文渊阁内,暂时卸下了镣铐,被太监们洗刷了一通的叶祁舒和叶祝锦正跪在御座之前,身前立着几位内阁大臣。 说起来有些好笑,几位内阁大臣与其说是立在叶祁舒和叶祝锦身边,倒不如说,是和顺和帝一起绕着文渊阁内一个奇怪的木质模型打转。 话要说回到刚才,顺和帝请了叶祁舒和叶祝锦来亲自讲解,京郊那座唯一没有被秋汛冲垮的大石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叶祁舒便提出,要借木工所需材料一用,搭建个模型更直观些。 顺和帝大手一挥,让叶祁舒在文渊阁的一处小房间里快速建了模型,却没想到叶祁舒的手这么巧,真的在短时间内,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上盖起了个缩小版的“大石桥”,旁边还有一座差不多大小的圆拱桥。 但无论是顺和帝还是几位内阁大臣,都对着这模型傻了眼。 顺和帝见身边的内阁不敢先开口发出疑问,就对叶祁舒说道:“叶祁舒,你来演示演示,这‘大石桥’是怎么发挥作用的。” 叶祁舒称是,对早已准备在侧的小太监说:“还请公公去搬个小水缸来。” 小太监不敢动,这里可是文渊阁,哪里会有人往文渊阁里搬水缸的。 顺和帝随和地摆了摆手,说:“去吧。” 小太监才敢挪动了腿,叫了几个人哼哧哼哧地搬了个小水缸上来,还不忘往水缸里放了个水瓢。 叶祁舒再次请示,顺和帝说道:“你尽管来,不必在意我们。” 叶祁舒这才拢了拢袖子,用水瓢从水缸里先是舀了一小勺的水,分别泼向两座桥梁模型,两座桥均是纹丝不动,叶祁舒便说:“陛下请看,在平常水位不高,水流小的时候,这两座桥还看不出什么分别。” 说着,叶祁舒又快速舀了好几大勺的水,泼向“大石桥”和普通的圆拱桥,“大石桥”除了中间的大桥洞,两边还各自开了两个桥洞,总共五个桥洞,水流顺利地从五个桥洞中间排泄了出去,而另一边支开了中间一个大桥洞的普通圆拱桥,却很快就被冲垮。 内阁首辅李光霁拍手笑道:“臣看懂了,这多出来的几个桥洞把水都排走了,因此‘大石桥’才能屹立不倒。” 叶祝锦适时地插了一句话:“而且,因为这几个桥洞,大石桥比其他桥梁搭建所需的石材更少,户部需要拨的钱款也更少。” 武英殿大学士谢永彦看了一眼叶家兄弟二人,又看了眼顺和帝亮起的目光,拱手笑道:“恭喜陛下,觅得良才啊!” 叶祝锦的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谢永彦是京城谢家的执牛耳者,和叶家算得上有亲缘关系,可他听三弟妹说了,三弟妹当时求上门,京城谢家可是大门紧闭的。 如今,倒是愿意替他们说话了。 谢永彦的话,说出了顺和帝的心思,顺和帝道:“叶家两位爱卿,确实是良才。叶祝锦,叶祁舒听命——” 叶祁舒和叶祝锦忙跪下叩首。 顺和帝说道:“原户部右侍郎叶祝锦、工部主事叶祁舒,于叫魂案中办事不力,本应重罚。然,朕念汝二人兴建大石桥,保京城交通不绝之功,许以功过相抵。叶祝锦,着降为户部主事,叶祁舒,着降为工部营缮所所副。你们二人,回去休整几日,再各自去上任吧。” 叶祁舒和叶祝锦赶忙谢恩,心中百感交集。 第六十九章 归家 京城角门外,叶家的马车正停在门前。 王皇后的掌事宫女锦瑟正在指挥着身后的宫女,将王皇后的赏赐搬到叶家的马车上,并特地指出了其中的一个小匣子,笑着说:“这是云南汝阳王府上贡的百花膏,据说去除疤痕是最有效的,全京城也只有皇后娘娘得了两盒。皇后娘娘欣赏叶二姑娘疏散百姓的勇气,这才赏赐了一盒给姑娘,旁人可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的。” 叶琼向锦瑟福了一礼,笑着说道:“多谢锦瑟姑姑今日送我。我见姑姑亲切,又听闻姑姑颇通书墨,便给姑姑准备了几张自己制的金花笺,还请姑姑不要嫌弃粗陋。” 说着,素鸢就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里面铺着几十张用金墨描了多种花卉的纸笺。 锦瑟的眼睛一亮,笑着接过了盒子,赞叹道:“难怪皇后娘娘赐下了那么多的赏赐,叶二姑娘果然是个灵秀人。” 叶琼心中一笑。 前世,锦瑟姑姑和赵公公一样,在王皇后仙逝后留守在了坤宁宫中。叶琼与锦瑟也多有来往,那时的锦瑟不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而是习惯地冷着脸像是块槁木,只有偶尔会劝赵公公几句让他不要和叶琼多多来往。 这样的锦瑟,却也会在大雪之日里,叶琼冻得满手冻疮的时候,替叶琼翻出冻疮药膏细细涂在叶琼手上。叶琼也是后来才从赵公公那里,知道了锦瑟颇通诗书的事情,但锦瑟只说:“娘娘没了,这些又有什么用。”但偶尔,叶琼也会见到锦瑟蹲在坤宁宫的角落里悄悄看书,然后抹泪。 锦瑟喜欢一切有文人气的东西,最讨厌金银俗物,叶琼送花笺,一是为了前世之恩,二也是为了投其所好。 今生,叫魂案有了逆转,王皇后不会因为叫魂案波及太子而深受打击病倒,赵公公和锦瑟也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叶琼这样想着,与锦瑟作别,又坐上了马车。 素鸢对着手上的两盒药膏犯了难,说:“姑娘,用哪个好?” “皇后娘娘那个吧,进贡之物,效果应当会更好些。”叶琼说,“张淑妃送的那个,也记得好好收起来,应当是张景之的一番心意。” 说到这里,叶琼的眼神不禁温柔起来。 午后,叶琼跟着王皇后与姬沁儿去了御花园,遇到了听闻消息赶来的张淑妃,张淑妃对着叶琼就是一顿夸赞,然后送了叶琼一盒玉颜膏,也是京中用来去除疤痕的名药。张淑妃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跑这一趟,一来大概也是听说了叶琼父亲和大伯父进宫的事情,二来,估计还是禁不住张景之央求。 张淑妃素来溺爱张景之这个亲侄子,凡有所求,无不予之。此次,大概是张景之请求张淑妃来抬举自己吧。 张淑妃送了东西,王皇后自然也要看着赏赐些,恰好那时有个宫人在王皇后的耳边说了什么,王皇后听了,就笑着也送了叶琼许多赏赐。 叶琼清楚,应当是顺和帝对父亲和大伯父的事情有了决断,王皇后才额外加了这许多的赏赐。 看来,陛下果然对父亲和大伯父很是满意。 叶琼轻笑一声,让素鸢将药膏涂在了自己额角那足有两寸长的疤痕上,又说:“可给家中送了信?皇后娘娘的赏赐那么丰厚,爹爹和大伯父应当会被放出来了。” 素鸢点头道:“姑娘放心吧。姑娘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这疤痕这么长,如今姑娘未及笄,还可以用头发遮掩。及笄以后,可留不得额发了。” 叶琼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马车外,赶车的叶二又敲了敲车厢,低声回道:“姑娘,鸿胪寺左少卿谢茂实大人的小厮来送名帖,姑娘见是不见?” 叶琼微微讶异,心中先是惊喜,过后又是不住地冷笑。 谢茂实的伯父就是东阁大学士谢永彦,叶琼出来的时候听说了,爹爹和大伯父被陛下请进了文渊阁,同在的还有几位内阁大臣,其中就有谢永彦。 京城谢家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爹爹和大伯父还没有具体的消息,谢茂实就递来了名帖,说明爹爹和大伯父那里局势极好,京城谢家才会和叶家有意交好。 但是,如今叶家有望起复,才上赶着来递名帖,京城谢家是大概是属墙头草的,这见风使舵的本领,真叫人自叹不如。 叶琼便说:“名帖收下,交给家中长辈定夺,人我不见。就说我是女眷,不好单独见客。” 来的只是一个小厮,凭什么让她这个正经的官家女眷接待?就算来的是谢茂实本人,叶琼也不好见面的。 叶二应下,马车外,谢茂实的小厮行了礼就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叶二抖着声音说:“姑,姑娘,大老爷和三老爷一起出来了!” 叶琼猛地揭开车帘,就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大伯父正在向着叶家的马车走来。 比起上次狱中相见,二人似乎又瘦了些,尤其是叶祁舒,瘦得两下都凹陷了下去。但,两人的精神很好,脸上都带着飞扬的笑意。 叶祁舒见到叶琼,忍不住就喊了一声“囡囡”,叶琼愣了一下,又双脸通红猛地放下了车帘,留下叶祁舒在原地讪笑着。叶祝锦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守门的将士也憋笑憋得双肩耸动。 叶祁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出了牢狱,虽然降了职但又不至于前程尽毁,自己心情太好,一见到闺女就得意忘形,把家中的称呼也喊了出来。 叶祝锦笑着揽过叶祁舒的肩膀,说:“三弟,走,咱们回家。记得好好哄哄三弟媳,还有琼姐儿。”说到叶琼时,叶祝锦眼中满是调侃。 叶祁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好,回家!” 马车中的叶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啊,回家。她们家,终于一家团圆了。 …………………… 叶家祖宅的二门上,沈太夫人正带着全家老小等在此处,不时地站起来拄着手杖一圈一圈地走着,每转几圈就对自己的大丫鬟画眉说:“去前院问问,大老爷、三老爷还有琼儿回来了没有,琼儿有没有再送消息回来。” 谢氏心中亦是又焦急又期盼,又害怕叶琼带来的消息是假的,但嘴上还是要劝沈太夫人的:“娘,您别急,琼儿说的话,什么时候没准过,您老还是坐下慢慢等吧。” 苏氏也上来劝沈太夫人,说:“祖母,依我看,您在这里焦急,还不如想一想今天的团圆宴要上什么菜配什么酒呢!” 此话一出,整个二门上的人皆笑了起来,只有二房一家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二房的庶女叶琴嘀咕了一句:“就算回来也是背着罪的,还想着吃团圆宴庆祝……” 声音不大不小,刚巧整个二门里都听得到,欢悦的气氛顿时冷凝下来。 沈太夫人不理会叶琴,先狠狠剜了姜氏一眼,目光却放在了一言不发的二子叶禅衍身上,说:“二媳妇,你就这样看着,你们二房的庶女不懂规矩乱说话吗?” 姜氏的额头起了细密的汗珠。 叶家还未分家时,她也是在沈太夫人面前立过规矩的。沈太夫人看着和善,但也是靖武侯府出身的侯门贵女,骨子里是武官家女儿的暴烈脾气,自己如果不及时认错,怕是又要被立规矩的。 姜氏当即认错,说道:“是媳妇管教不严的错。等家去后,媳妇就罚琴儿抄百遍的佛经,不抄完不准她出院子。” 沈太夫人冷哼一声,叶禅衍笑了一声,说:“母亲,大好的日子,别让琴儿扫了兴致,不如再派个人前去问问吧。” 沈太夫人看着笑得如微风和煦的叶禅衍,越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自己这个继子。 这边正僵持着,有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就连帽子都被撞歪了,他大声笑道:“回,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你说清楚些!”谢氏忍不住问道。 “大老爷,三老爷,还有三房的二姑娘,都回来了!二姑娘还带回了皇后娘娘不少的赏赐!”小厮回答道。 谢氏长舒了一口气,和沈太夫人握住了手,叶瑶和苏氏也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叶琅和叶瑾大笑三声,等不及就冲到了前院里,叶珀如今已经懂事了不少,要是以前就直接跟着跑出去了,如今只是激动地抓着苏氏的衣袖就问:“嫂嫂,是不是爹爹回来了,是不是爹爹啊?” 苏氏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一行人翘首以盼,似乎只等了一会儿,似乎又像是等了许久,终于遥远地看着叶家的马车一路行驶进了二门外。叶祝锦和叶祁舒先行下车,在二门外没有等到丫鬟铺好蒲团,就“咚”地一声跪下,红着眼睛向沈太夫人一齐叩首道:“儿子不孝,劳母亲挂念,如今,儿子终于归家了!” 说着,二人就是齐齐三个响头。 沈太夫人忍不住落着泪,一手拉着一个,说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们啊,最该拜的不是我,而是琼儿。来,琼儿过来,让你爹和你大伯父行个谢礼。” 叶琼本站在父亲和大伯父的身后偷偷抹着眼泪,听祖母提到自己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叶瑶和苏氏推着来到了父亲和大伯父的面前,忙推拒道:“不行的,我也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更何况爹爹和大伯父是长辈,怎么能向我行谢礼呢?” 沈太夫人却不让,老小孩似的虎着脸和叶瑶说:“可把你妹妹抓住了,不准让她跑了。” 叶瑶笑着应了一声,叶琅也笑着劝道:“琼妹妹该受的,且好好站着吧。” 叶琼却说:“琅堂哥和堂嫂也站过来,琅堂哥代理了几个月的族长了,堂嫂又做了宗妇,你们也该受的。” 说到族长之位,叶禅衍和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叶环的眸色一深,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也出了裂痕。 这,没有逃过已经对叶禅衍起了疑心的,大伯父叶祝锦的眼睛。 他心中一叹。 二弟对于族长之位,似乎还是有着执念。 叶琅和苏氏也被叶瑾和叶瑶闹着推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干脆也拉着叶瑶、叶瑾甚至叶琼的五叔叶祀竹站在了一边。 叶祀竹跳得老高,灵活地躲到了沈太夫人的身后:“你们小辈人好好站好,不要来沾我!” 众人笑了起来,沈太夫人指着叶祀竹笑道:“那你就站在我身后吧。” 叶祝锦和叶祁舒果然站直身体,郑重地向叶琼、叶琅、苏氏、叶瑾和叶瑶深深一拜,谢氏没有忍住,悄悄侧过了脸。 除了二房几人,在场之人无不悄悄抹了泪。 叶琼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咕噜声穿透了寂静,众人看向声音的来源,叶珀不好意思地缩到了苏氏的身后,探出个脑袋问:“可以开饭了吗?”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笑中带泪,叶祝锦笑着抱起叶珀,对沈太夫人说道:“娘,咱先进去吧。” 叶琼也笑道:“我从宫中回来,也有些饿了呢。” 沈太夫人也笑道:“走走走,开饭!” 一大家子人向着内院走去,叶祝锦将叶珀交给叶琅和苏氏,走在了最后,向慢走了一步,与这欢悦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叶禅衍说:“二弟,席后,来宗祠和我说说话吧。” 说完,叶祝锦没有等叶禅衍的回答,就甩袖进了内院。 叶禅衍看了叶环一眼,叶环神色平淡地说:“大伯父是什么性格,该怎样应对,您比我明白。我们要担心的是,这局,我们输得一败涂地。” 叶禅衍冷下了脸,终于忍不住狠狠地一脚踹向了二门边的门柱。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叶禅衍反复说着这个词,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说,“不过是忍耐罢了,大不了再来一局,我有的是耐心。” 第七十章 朝局 叶家宗祠。 叶祝锦领着叶祁舒跨过门槛,点燃三炷香三叩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自觉地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的叶禅衍,将香插在了香炉之中。 兄弟二人默然许久,最后还是叶祝锦先开了口,怅然地说:“小时候也是这样,母亲早逝,继母才生下三弟的时候,你总是不服管教,惹父亲生气。父亲严苛,我怕他用家法罚你,便总是挡在你的身前,和你一起自请跪祠堂。后来,你发现你顶撞继母,我也要跟着受罚,从此便一心只读诗书不再和继母过不去了。” 这里说的母亲,是叶祝锦和叶禅衍兄弟的生母任氏,比起沈太夫人,任氏只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身份实在不够看。 说到这里,叶祝锦痛心地问:“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琅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为何非要为了族长之位,闹得整个叶家不安生?” “大哥。”叶禅衍的眼眶也有些红,说出的话却锐利如刀,“兄弟五人之中,只有你与我同出一母,我怎会害你呢?但是,琅哥儿是什么性格,能不能担大任,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我不忍四弟落难,我担忧族学之事,我关心琅哥儿的仕途经济,我难道有过错吗?” 叶祝锦痛斥道:“你没有过错?不说别的,就说田庄那把差点把琼儿烧死的大火,你扪心自问此事真的与你毫无关系吗?二弟,我知道你自小就不满继母,对三弟和五弟一向冷淡,但我们是一家人,你可以觉得琅儿无法胜任叶家族长,想要争取族长之位,但是我不允许兄弟阋墙之类的事发生在叶家!” 叶禅衍哑口无言,毕竟田庄一纵火事,事涉他的女儿,他确实不能撇清关系。 过了许久,叶禅衍才向着祖宗牌位叩首,哑着嗓子说:“大哥,你知道,因为九年前的那场谋逆案和与南越的大战,我险些功名被革一辈子无法入仕。尽管后来经陛下查明确实是和逆党无关,也从一府的推官被贬成了普通的平民,碌碌无为这么多年才在京兆尹府做了主簿。大哥,我想争族长之位,我承认是有私心,但更多的是因为那时你和三弟入狱,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在狱中,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做。” 叶禅衍一说起此事,叶祝锦的神色便缓和了下来。 九年前的事情对二弟的打击有多大,叶祝锦是看在眼里的。 意气风发的二弟横遭此难,回京城时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总梦到晟王的叛军打进了城池。 对于此事,叶祝锦心中始终对叶禅衍有些不忍,便缓和了语气说:“好。如今我和你三弟平安归来,我也就暂且不问这过去之事。” 叶禅衍心中一松,心想总算应付了此难,谁知叶祝锦话锋一转,拍着叶禅衍的肩头,郑重地警告道:“但,若要我发现一次你对自家兄弟和子侄下手,二弟,即使你我是同胞兄弟,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了。” 叶禅衍忙表决心,说道:“大哥放心,我答应你,必会说到做到。” 叶祝锦缓和了神色,拍了拍叶禅衍的肩膀,笑着说:“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与母亲和三弟商论,就不送你了。” 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话语举止间,叶祝锦对叶禅衍,都不似先前那般亲密,甚至没有邀请叶禅衍也参与商论。 叶禅衍点了头,叶祝锦便告辞离开,转身的一瞬,叶禅衍直起身,朝着祠堂上黑漆漆的牌位无声地冷冷一笑,然后也出了祠堂。 …………………… 叶家祖宅的松鹤堂里,沈太夫人坐了主位,正抱着珀哥儿看着他吃糖,笑着和谢氏说:“如今祝锦和祁舒都回来了,也可以论一论瑶儿的婚事了,我看,杜家不久以后,就会上门来提亲了!” 叶祁舒笑盈盈地看着面颊通红的叶瑶,杜思衡早在狱中亲自和他说过了这门亲事,他对杜思衡满意得很,本遗憾不能亲眼看着大女儿出嫁,如今,倒是不怕留遗憾了。 苏氏笑着打趣道:“祖母还说呢,瞒着我们好久,那杜大人的嘴巴也紧,来回送过好几回礼物,次次都是打的邹山长弟子的名号。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早就惦记上了我们家的姑娘!” 几人笑了起来,叶瑶的脸色更红,羞愤欲走,好在这时从祠堂回来的叶祝锦进来解了围,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沈太夫人见叶祝锦的神色自然,就知道叶禅衍的事情还是轻拿轻放了,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但面上还是笑道:“在说瑶儿的婚事呢。对了,你既然来了,我就要好好说说你,赶紧把族长的事情捡回去自己处理,琅哥儿要准备明年春闱的!” 表面上是在说族长之事,实际上沈太夫人想问的,还是叶祝锦是否仍打算按照叶禅衍的心思,将叶琅送去通州读书。 叶祝锦脸上的笑容一滞,说:“读书制艺是大事,却不可走裙带关系这种捷径。我会另外为琅儿聘请良师的。” 沈太夫人无话。 叶琼暗自点头。 此事表面上看,对琅堂哥全是好处,但大伯父依旧选择规避了这件事,说明他心中,对二伯还是存了芥蒂。 叶琼自然清楚,大伯和二伯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只要没有实际的证据指证二伯明确伤害了叶家利益,大伯就不会真正地对二伯动手,但对二伯心存芥蒂并给予警告,先前的事情却是够了。 田庄大火可以是叶琴的侍女放的,族学之争和送琅堂哥去通州,也可以狡辩成是为了叶家的未来,甚至粥棚放秽物、派人殴打领粥的流民,也可以说是地痞无赖栽赃到了他的头上,因为毕竟没有确切的实证。 二伯现在在想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自己是否落下了什么实证呢? 叶琼心中一惊。 二伯唯一落下的人证,就是四叔,或许她该派人去四叔身边守着,以防四叔被灭了口,说不定还能吓四叔一下,借机从四叔嘴中挖出些事情出来。 叶琼这边下了决定,谢氏和苏氏见叶祝锦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便领着下人,叫上了叶瑶带着叶珀一起先退下了。 叶琼本想一起告退,叶祝锦却开口说:“琼儿也留下吧。” 叶琼一愣,坐回了原位。 沈太夫人饮了口茶,沉下了神色,说:“说吧,你想和我们说什么?” 叶祝锦神色冷肃,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母亲,或许在无意之间,叶家已经涉入到了党争之中。” 沈太夫人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杯中的茶水洒出来,她的反应很快,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说:“这就是你和你三弟入狱的缘由之在?” 叶祝锦颔首,说道:“我是顺和十年中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即我的座师,是前户部尚书卞元纬,我进户部,就是他向陛下推荐的。后来,座师入内阁做了内阁辅臣,因学问好,于富国之道颇有见解,又被授予了詹事府的春坊大学士之位,专为太子讲学。不过,座师只为太子讲学了不到半年,就被查出贪污之事,陛下念及座师年纪已大,便只是让他致仕了而已。座师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以后就驾鹤西去了。” 叶瑾惊讶道:“此人我知道的。听说他信道又信佛,每年要给京中道观和寺庙捐不少银子的,还在家里炼丹药弄得乌烟瘴气,士林中的风评很是不好。” 叶祝锦闻言叹了一声,说:“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今年八月的时候,詹事府少詹事上了奏折,奏请陛下重察座师贪污之事,陛下准奏,却在卞府的账上真的查出了大笔不明来历的钱财动向,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叶琼在此时适时地插嘴道:“所以,有人盯上了大伯父,要用叫魂案从大伯父牵扯到卞大人,再最终牵扯到太子身上。” 在叶琼的记忆里,前世,叫魂案就是这样牵扯到了太子的,还被何成林指明卞家那笔钱财是晟王留下的,被卞元纬送到了东宫。 那时候她还不懂朝堂之事,一心以为是爹爹没有处理好桥梁之事,才殃及了大伯父,因此一直对大房心怀愧疚。还是今生,叶琼慢慢接触了朝堂之事,又将前世的记忆重新理了一遍,才抽丝剥茧出了这些线索。 叶祝锦叹道:“恐怕,这就是背后的真相了。我们叶家,无意间已被人归到了太子党。” 叶琅忍不住说道:“这算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叶琼心中叹息又愤慨。 可不是吗,前世今生,叶家都是那条被牵连的可怜的池鱼。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叶祁舒忍不住感叹道:“我本只想做个为民的好官,也不指望着能升官发财,没想到麻烦还是找上了自己。” 叶琼心中亦是一阵叹息,目光放在了叶祝锦和叶瑾的身上。 爹爹的性格只适合在工部主事的位置上好好待着,一心做个只干实事的臣下,陛下也能用得放心些。但大伯父和哥哥不一样,大伯父虽然为人中正,但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不然也不会坐上户部侍郎之位,而哥哥更是比大伯父多了一份头脑灵活,叶家的希望,还是在他们身上。 想到这里,叶琼说:“叶家族学兴建之事,大伯父和爹爹都已经知道了。依我看,背后之人敢将叶家作为打开党争乱局的棋子,还是因为叶家势力单薄的缘故。叶家在朝堂上的可说话之人太少了,多培养几个人才出来方是长远之道,这人才,也不一定非要是叶家人。我之前救助了一位流民,谈吐清晰,学问不错,名为陆春望,大伯父和爹爹可见一见,看看是否可以栽培。” 叶祝锦点头笑道:“就依你所言。” 叶琼又说:“大伯父,依琼儿的拙见,或许,我们还应该论一论谢家。鸿胪寺左少卿不日就将登门,叶家对谢家,该是怎样的态度呢?” 一说起京城谢家,沈太夫人重重地搁了茶盏,骂道:“京城谢家,那都是软骨头的东西,最擅长落井下石!你们还在狱中的时候,我和三媳妇去过几回,回回都被挡在门外,最后一回,就连门子都敢对三媳妇出言不逊!和他们交往,我觉得恶心,三媳妇那里她虽然不好说话,但我知道她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更何况,和这样的小人交往,还得时刻小心会不会被背后捅上一刀,太憋屈了!” 沈太夫人说话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年轻时的脾气,眉飞色舞地满脸都是嫌弃。 叶祝锦皱着眉说:“我和三弟还在文渊阁的时候,东阁大学士谢永彦替我和三弟说了句话,这关系,至少在陛下心里,怕是撇不干净了。” 叶琼也很是头疼地说道:“如今大伯父和爹爹表面上是降职,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地很,陛下还要重用你们的,叶家前程大好。京城谢家势大,怕就怕他们要借着这个时候,先来高高在上的施恩,把叶家和他们绑定在一块。若是叶家不从……” 叶瑾冷笑着接道:“若是叶家不从,凭京城谢家在朝堂上的实力,是能断绝叶家起复之路的。” 这边正说着话,就有下人来报鸿胪寺左少卿来访。 众人面面相觑,叶祝锦和叶祁舒忙前去会客厅见面,谁知刚寒暄了几句,谢茂实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也不瞒两位世兄,我来,是想和叶家更亲一步的。你们看,子诚娶了谢家的女儿,你们的小妹嫁的也是谢家,我们本就是亲家,不妨更亲一些?” 子诚是叶祁舒的字,叶祝锦的字是子忠,非亲近人不可称呼。 叶祁舒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叶祝锦不动声色地问道:“敢问,谢兄弟看中的,是我家中哪位啊?” 谢茂实笑着看着叶祁舒,道:“我记得,子诚兄家的大女儿,还待字闺中吧?” 叶祁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劳谢兄弟厚爱,我家大女儿已经定了亲了。” 谢茂实有些惊讶,见叶祁舒不像骗自己的样子,暗骂晚来一步,又笑着说:“那没关系的,子诚兄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我记得你们的五弟也已加冠却还未成家吧?” 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要结亲,倒像是在猪肉铺上挑拣猪肉。 叶祝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嘴角只礼貌性地挂着笑,说:“此事之后再论吧。三弟还未回过杏花胡同,我也有些疲累,只能暂且招待不周了,还请谢兄弟见谅。” 叶祝锦已经将话说得很是不客气,但谢茂实反倒笑容更深,只意味深长地说:“今日得怪我来得太急,不怪二位。待我下次再来吧,那时,相信二位世兄便休息好了。” 说完,谢茂实未饮茶水,便甩袖走了。 叶祁舒狠狠地锤了桌子,愤怒地说:“打瑶儿的主意还不算,还敢打琼儿和五弟的主意!” 叶祝锦揉了揉眉间,说:“果然被琼姐儿说中了。我本以为会是其他手段,竟没想到京城谢家还想用姻亲将叶家和他们绑在一起!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叶琼在谢茂实走后不久,就收到了苏氏送来的信笺,看完信笺后,饶是早有准备的她,也气得摔了一个茶盅。 好,好一个京城谢家!京城谢家手段如此下作,妄图用儿女婚事绑住叶家! 叶琼用巾帕擦了擦手,向杜鹃吩咐道:“姐姐定亲的消息,还有爹爹和大伯父的事情,记得向江南谢家那里也说一声。小姑母好多年没回京城了,姐姐的婚礼应当会来了吧?” 凭着对小姑母的记忆,叶琼相信她一定会到的。 京城谢家势大,要全面了解谢家,还是需要从江南谢家的本家下手。 第七十一章 定亲 叶祝锦和叶祁舒回来后的第三日,杜家果然请了人上门说亲,请的还是邹山长。 邹山长的大儿媳是叶家大房的嫡长女叶瑜,本就和叶家沾亲带故,又是杜思衡的师父,有着文山书院山长这样清贵的头衔,确实是最合适的说亲人选。 前院的说亲之事,叶琼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无法参与,便和前来拜访的叶瑜一起,笑着缩在叶瑶的琼瑶阁里,和叶瑶一同商量着出阁时的嫁衣该怎样做才好。 叶祝锦和叶祁舒出狱后,叶瑜的气色也好了不少,笑盈盈地搂着叶瑶打趣她:“好啊,你们可瞒得太好了,居然连我也不告诉一声。规行学问好,长得也齐整,还是因为家中有幼弟才耽搁了结亲,这门亲事,我看着很好,就是不知到时候,我是该去迎亲的队伍里,还是该去接亲的队伍里了。” 规行是杜思衡的字,从邹山长那的师徒辈分算起,叶瑜算是杜思衡的师姐,因此可以以字称呼。 叶琼笑道:“不管大堂姐今日去哪里喝酒,今日你是必要留下吃一顿的。别的不说,大堂姐品味好,这嫁衣该用鸳鸯戏水还是葫芦百子的纹样,你可得帮忙出个主意。” 叶瑜笑着应下,又压低了声音和叶瑶与叶琼说道:“我如今不宜用生冷之物和浓茶、酒水之类,还请二位妹妹和厨上说一声。” 叶琼一愣,反问道:“是小日子来了吗?” 叶瑶却已经惊喜地反应了过来,说道:“是有了?” 叶琼这才反应过来,顿时脸颊烧了起来,叶瑜难得一见叶琼这番景象,笑着说:“还只是两个月,公爹和婆婆紧张得很,我说了很久才准许我今日出来走动。别看我们琼儿表面上看起来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这些事上还是小孩子呢。” 叶琼心中闪过一丝难言的苦涩。 前世,自己那时的丈夫张旭东被张景之下了绝子药,叶琼多年无出,因此对于生育之事上反应慢了些。 叶琼厌恶张旭东,自然不愿意与他生下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叶琼不想要孩子。 今生,自己的婚姻大事,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不过,仔细想想,前世大堂姐也是这个时候诊出的身孕,可惜那时她为叶家四处奔波劳累时时悬心,那孩子没有保住。 今生,看大堂姐如今面色红润、时时带笑的样子,或许,十月以后,自己就可以多个堂外甥女或堂外甥了。 叶琼笑着恭喜道:“恭喜堂姐了。看来待会,我们不只要画姐姐嫁衣的图样,还得多画几件小孩子的衣服了。” 叶瑜笑了笑,见屋内没什么人,又说起了另一个消息:“对了,还有个消息。我外祖父病重,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从家庙里给父亲递了消息要回娘家侍疾。父亲念在骨肉亲情不可断绝就同意了,现在母亲已经去了胡家。” 叶瑶和叶琼的表情均沉了下来,毕竟当日大伯母胡氏给堂婶苏氏下药,又想把此事栽赃到三房头上的时候,她们均在现场。 若不是叶琼及时发现了那下了药的糕点,和谢氏平日里做的不同,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叶瑜继续说道:“她是我母亲,我不能说她不好。但是,如今眼看着父亲和三叔都有了要起复的样子,人人都想趁着这时候拉叶家入伙,我真的怕母亲会受不住那些人的蛊惑。而且,外祖父病重,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整个国子监里,最适合接替这位置的就是弟妹那做了国子监司业的父亲,我怕母亲和弟妹会因此再起冲突……” 叶琼见叶瑜有越说越急的模样,忙劝道:“大堂姐,你先别急,此事我知道了。如今不比之前,大伯父回来了,大伯母别人的话或许不会听,大伯父的话总会听吧?这事儿你且放开心,好好养胎,我和堂婶与琅堂哥细细说说,让他们把这事儿和大伯父细细说开,大伯父会有数的。” 虽然嘴上这么安慰,但叶琼心里明白,大伯母胡氏本就对苏氏和三房有些偏执。如今又有了国子监祭酒之争和在家庙受了苦的经历,怕是心中怨念更深。 这边还在说着话,门外就有人禀告说:“鸿胪寺左少卿谢大人带着他的妹妹来了,因有女客,老爷和太太喊二姑娘前去见一见。” 叶瑶早就听说了谢茂实开口就要给自己说亲,说亲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叶琼和五叔的事情,气得丢了绣棚,骂道:“怎么又来了?天天来这么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和京城谢家关系很近,江南谢家才是正经亲戚呢!” 叶瑶这样的温婉性格都动了怒,可见叶家对于此事的气愤。 “不管怎样,来者是客,我去见见。”叶琼站了起来,掀开帘子走出了琼瑶阁。 …………………… 杏花叶家的会客厅内,谢茂实正坐在客位上饮着茶,叶祁舒和谢氏则坐在一边脸色难看地陪坐着。 叶琼本想进会客厅,刚想掀起帘子,一直等在门口的冯妈妈冲上前拦住了她,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您还是别进去了,这谢大人又是想来说亲事的,您赶紧回去,派个小丫鬟说病了就好。哦,就说上次在京郊受的伤还没好,这理由谢大人挑不出毛病来。” 叶琼愣了一愣,往会客厅里悄悄瞧了一眼,只见谢茂实嫌弃地搁了茶碗,冷笑着说:“贵府挑选茶叶和茶碗的眼光真不怎么样。这好茶叶应该用好茶碗来配,不过也是了,你们毕竟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只有次一些的茶叶也是无可厚非的,也只能配次一些的茶碗了,怎么配得上用好茶碗呢?” 叶祁舒和谢氏脸色更加难看。 次一些的茶叶说的是叶瑶,次一些的茶碗说的是杜思衡,谢茂实是在借着茶叶贬低叶瑶的婚事呢。 叶琼冷了神色,和冯妈妈说了一句“放心”,就掀开帘子进了会客厅,笑盈盈地向谢茂实行了礼:“琼儿见过堂舅。” 叶祁舒和谢氏一惊,差点从主位上站起来,又想叶琼大概自有主意,便又如坐针毡地坐了回去。 谢茂实见到叶琼,总算是直起了身,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叶琼,目光中闪过惊艳。 虽然年龄稍小,身量不高,但骨相好,隐隐可见日后的倾国之姿,更难得是身上这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勉强够格给他做儿媳了。 谢茂实笑着说道:“琼姐儿果然不错,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说着,谢茂实就让人送上了一个小荷包作见面礼,叶琼捏着,应当是小金器之类,也算是下了本了。 叶琼的心中闪过一丝古怪,要说亲事,来的应该是谢茂实的妻子,怎么来的会是谢茂实本人呢? 谢茂实又开口说,语气带了诱哄之意:“琼姐儿,我的长子谢轩杰你认识吗,也在文山书院读书的。” 叶琼装作天真地说道:“我知道啊。我记得他的学问不错,不过比起我,还是差了不少的,我此次月考岁考都是第一呢。” 谢茂实的嘴角僵了僵,又气不过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这么多书做什么,还是持家有道更重要。” “堂舅这句话可说错了。”叶琼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思,是指女子读书是很好的,若是不读书没有才华,至少也要有良好的品德。堂舅连这都不懂,可见读书还是很重要的呀。” 谢茂实气得脸歪,叶琼笑着向他行了一礼,又对叶祁舒和谢氏说道:“父亲,母亲,邹老先生还给女儿布置了课业呢,女儿暂且告退了。” 叶琼的余光瞟了一眼脸色更黑的谢茂实,心情愉快地出了会客厅。 京城谢家要的,是听话的好把控的棋子,可不是叶琼这样读过书有见识、娶回去可能闹得家宅不宁的。况且,谢家想要自己嫁过去,或许还存了想要攀附邹老先生的心思。却不想,邹老先生难道会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跳进谢家这个火坑吗? 把这些事情摆在京城谢家眼前,他们在想左右自己的亲事,就要掂量掂量了。 但,家中还有个头脑简单的五叔呢。 叶琼叹了一声,转过叶府的一个转角,就猛地看见自己的五叔正在月洞门前和一位娇娇怯怯的姑娘说话。 叶琼灵机一动,一闪身就缩在了树后,留心着那边的话。 那姑娘大概就是谢茂实的妹妹,长得倒是很秀丽,只是一开口就是些风花雪月,她说:“祀竹哥哥,你这名字取得可真好听。竹是岁寒三友之一,任风雪磋磨也能保持苍翠,祀竹哥哥你说呢?” 叶琼拍了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堂姨说话时怎么喜欢掐着嗓子,一句“祀竹哥哥”甜腻得仿佛能滴出蜜糖似的。 叶琼闪过一丝恶寒,她喊卢少丹“少丹哥哥”的时候,不会用的也是这种声音吧? 那边,叶祀竹开了口,他憨厚地笑着说:“谢姑娘,我没什么看法。名字都是母亲起的,那时候我才多大,能有什么想法。你让开些,我等着和朋友喝酒去呢。” 谢堂姨当即换了音色,冷淡地说道:“好。是我做了挡路石,我这就让开些。” 叶琼听得好笑,似乎,谢堂姨也对五叔没什么意思啊。一个娇娇怯怯句句风花雪月,一个头脑简单喜欢行侠仗义,怎么想这两人都不该在一起。 叶琼笑着打算离开,就听叶祀竹大喇喇地说道:“谢访岚,多谢你啊,下次见面我请你吃京城最好吃的炙肉。” 叶琼愣在了原地。 谢访岚,不是前世那个赫赫有名的和自家车夫私奔了的那位姑娘吗? 叶祀竹已经跑远了,叶琼听到谢访岚自言自语了一句:“你我原来都是不愿的。”说完谢访岚就转身也离开了。 叶琼看着谢访岚消失的方向,对这个堂姨产生了好奇。 第七十二章 素鸢 叶琼回到琼花院时,整个院子内静悄悄的,院中洒扫的丫鬟们不知为何也不在。 叶琼心下纳罕,只当是素鸢放她们回去休息了,便未多想,几步就走近了厢房,却听到窗下有人在悄悄说话,听声音说话的应当是素鸢和杜鹃两个。 先说话的是杜鹃,她说道:“素鸢姐姐,你别哭了。依我看,要不把这事儿和姑娘说说。姑娘心善,是把咱们当自家姐妹看待的。撇开这一层,素鸢姐姐你也是姑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普通富贵人家的姑娘都比不得的,就算拿出这个身份,那花家也断断不敢再欺负你姐姐了。” 素鸢却哭着忙阻止道:“可不能的。如今叶家都为大姑娘定亲的事情高兴着,我哪能拿这事儿扰了姑娘的兴致。至于用我的身份压人,那就更不行了,那花家再不济,我姐夫也是个秀才,我怕他乱说话反倒伤了姑娘的声誉……” 叶琼正听到这里,流莺回来了,惊讶地对着站在门外的叶琼说:“姑娘,你在这做什么呢?” 房内的杜鹃和素鸢一惊,忙掀了门帘出来,就见叶琼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外,忙蹲下行了礼,慌乱地喊道:“姑娘……” 素鸢心中有些忐忑,背着主子说悄悄话可是大忌,若是被抓住,少说是要受一顿责罚的。 叶琼却在素鸢面前蹲下身来,与素鸢的视线平齐,捧起素鸢的脸,拿了自己的手帕替素鸢擦去脸上的泪痕,细声安慰道:“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呢,快下去找流莺给你重新洗个脸梳个头,再来仔细和我说说这事儿。” 素鸢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顿时不受控制地再度溢出,只颤着声音喊着“姑娘”,杜鹃笑盈盈地牵了她起来,说道:“我就说嘛,姑娘不会不管的。” 流莺瞪大了眼睛,说:“合着你们把我派去太夫人那里送糕点,就是在说悄悄话不想让我听到啊。” 叶琼笑了起来,流莺藏不住话的,肯定转头就和自己说了,难怪她不在呢。 素鸢被带下去重新梳妆了,等再被带到叶琼面前时,已整理好了心绪,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姑娘是知道的,我是家生子,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父母则一起管着老爷的一个文墨铺子。当年府里要给姑娘选丫鬟时,我父母原本指望的是我姐姐,老太太和太太却相中了我,姐姐则去了厨下范妈妈那里当帮手。几月前,姐姐到了年纪,得蒙太太恩惠放了籍被我父母领了回去自行婚配。我父母挑来挑去选了出了个秀才的花家,却不知那花家,那花家……” 素鸢说到这里,仇恨、心痛与懊悔一起涌上心来,过了良久才继续说道:“那花家,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被送回来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 杜鹃在这时红着眼睛插嘴道:“姑娘,当时我身上伤得如何,素鸢姐姐伤得就如何。” 这话说得隐晦,叶琼却一下子听懂了,那花家,是把素鸢的姐姐当成了玩物啊! 素鸢却还说道:“不止如此。这样的天气里,姐姐还要洗一家子的衣服,要劈柴做饭伺候公婆姑嫂,自己得到的却只有硬到割嗓子的粗糠饼和一杯凉水……” 素鸢还要说下去,叶琼抬手制止道:“好了,我知道了,不必再往下说触动你的伤心事了。杜鹃,去通知叶二亲自去一趟孙茴孙大夫的医馆里,请一位医女来,说明白是给谁看病。素鸢,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素鸢本以为叶琼会派人处理此事,却没想到叶琼愿意亲自出马,顿时泪如泉涌,忙点头应下。 却不知叶琼的心中满是懊悔与自责。 叶琼前世并不知道素鸢姐姐的事情。 算算时间,那时叶琼已在宫中,素鸢和流莺无法一同进宫,再见面时,已是十五岁出宫回叶家以后。 之后,叶琼也问过素鸢和流莺,家中可还有故旧,两人愣了一下,才说了家中情形,流莺虽是家生子但父母早亡,家中仅剩她一人。而素鸢,只愣了一下,才说起家中情况,最后才补了一句曾经有个姐姐,但是重病去世了。 叶琼当时还感慨了一番,但并未深想。 原来素鸢短短一句话背后,却有着这样的血泪往事。 而素鸢姐姐在花家过的日子,叶琼感同身受。 多年无出,不受丈夫喜爱,又是孤女无法带来任何政治利益,叶琼在韩国公府备受冷落。甚至有一回,韩国公夫人故意让叶琼在寒冬腊月里洗刷她的夜壶,叶琼强忍着恶心洗刷了一整日才让韩国公夫人满意。叶琼回去后就将自己上下搓洗了一遍,却因为太累差点溺毙在澡盆之中。 迷迷糊糊被捞上来那一刻,叶琼首先想的,是生病了,就有理由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了。 直到今世,叶琼仍会恍惚觉得自己的手指肿如萝卜,那是前世自己长年泡冷水而得的冻疮。 叶琼伸手,看着自己如今依旧细嫩如葱的双手,心中五味杂陈。 …………………… 叶家文墨铺用的是前店后院的模式,文墨铺后院里,住的就是素鸢一家。 素鸢家姓邵,素鸢原本名为邵盼娣,她的姐姐名为邵招娣,后来在叶家做事才被谢氏改了名字叫素梅,弟弟则名为邵大宝。因管着文墨铺,素鸢的父亲被叶家人称作邵管事,母亲姓梁,被叫作邵梁氏。 叶琼来到文墨铺时,邵管事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素鸢领着叶琼进了文墨铺,向邵管事介绍道:“爹,快把娘和弟弟喊过来,二姑娘来了。” 邵管事脸色大变,忙带着匆匆从后院过来的邵梁氏和邵大宝跪下磕头,邵梁氏甚至还不小心撞倒了货架上的一个纸轴,战战兢兢地喊着“见过二姑娘”。 叶琼蹙起了眉。 邵家这几人是怎么回事,自己这个时候被素鸢请来文墨铺,很明显就是要给素梅出头的,为何还如此讷讷不言?邵管事也是做老了事的,还是文墨铺的管事,叶琼是主人家,就算是客人家到来,那也是要先倒杯茶水的,他们这算什么? 素鸢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厉声问道:“姐姐呢?” 邵梁氏假笑着道:“在,在屋里睡觉呢。她,她不是心情不好吗……” 叶琼冷下脸,先让跟着来的叶二看好邵家人,再给了素鸢一个眼神,素鸢当即推开想要伸手阻拦的邵家人,跑到后院推开了素梅的房门,就看到荡悠悠的一双脚。 素鸢当即尖叫起来,叶琼心中一紧,忙也向里走去,吓傻了的素鸢还来不及阻拦,叶琼便见到了那悬在空中的一双脚。 这双脚,与前世里,谢氏吊死时,那双穿着绣着双色鸳鸯、缀着珍珠的绣花鞋的脚重合在了一起,让叶琼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还是杜鹃反应最快,忙跺着脚喊道:“脚还在晃呢,说不定还有气!快把人放下来,再喊大夫过来!” 素鸢立刻反应过来,忙把素梅放了下来,一探果然还有鼻息,一瞬间又哭又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顾高声向外喊道:“大夫,大夫!” 叶琼乘坐的马车上下来一个提着药箱的姑娘,正是叶二从孙茴的医馆里请的医女,她听到有人喊大夫,忙往里面冲,喊道:“病人呢,病人在哪?” 等看到素鸢怀中的素梅时,那姑娘吃了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先看了勒痕,再切了脉又喂了不知什么药丸,素梅吃下药丸就咳了起来,青紫的脸色也慢慢回转过来。 那姑娘舒了口气,说道:“还好还好,吊上去不久,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叶琼终于反应了过来,向那姑娘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汪姑娘出手之恩,诊金我会如数奉上。” 这医女是孙茴的外孙女,也是先前盘龙镇县令汪卓的女儿汪芷苓,和孙茴与孙夫人都学过医术,叶二去请医女时,她恰好在医馆中给她的外祖父帮忙,听闻是叶琼所请,便好奇地跟了上来。 汪芷苓本意是想看看,那个在外祖父和父母的口中被夸上了天的叶二姑娘是什么样子,却没想到一来就接到了这样的病人,忙摆摆手,说:“叶二姑娘,此事有蹊跷,我得先看看。” 叶琼一愣,就见汪芷苓让人找梯子,恰好院子里就有一架梯子,汪芷苓将梯子架到系了绳圈的梁上,仔仔细细检查了那绳圈和梁上与绳圈相接的地方,然后爬下了梯子,神色冷凝地说:“这姑娘不是自己要上吊,而是被人挂上去了。” 叶琼变了脸色,她本以为是邵家人知道素梅要上吊没有阻拦而已,但若是邵家人自己动了手,那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素鸢顿时反应过来,哭着就向外冲去,狠狠地打在自己爹娘的身上,大哭道:“她是我姐姐,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从小,我和姐姐就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弟弟,你们现在还要夺走她的命吗!” 邵管事被打得眼歪嘴斜,忍不住也骂道:“什么女儿,就是赔钱货!那花家,已经递了休书过来了,被休的女子,留在家里既浪费口粮,还让你弟弟和我们受人指指点点,自己吊死,还能留个清誉!” 邵大宝也嫌弃地说道:“就是,让我都说不到好亲了。” 素鸢一愣,恨得扬手就给了邵大宝两个大嘴巴子,邵管事和邵梁氏忙将邵大宝护在怀里,骂道:“下贱东西,打你弟弟干什么,这是你弟弟!” 素鸢气得捶胸,指着屋内喊道:“里面的,是我亲姐姐!我要姐姐,不要弟弟!” 叶琼冷着脸从房间内出来,给早已等在门外的叶二使了个眼色,叶二当即踏进来,甩了邵管事和邵梁氏两个巴掌,直打得他们眼冒金星。 叶琼高坐在圈椅之上,冷声说道:“素鸢是我的贴身丫鬟,你们说谁下贱?” 邵管事和邵梁氏低了头,不敢说话。 叶琼冷哼一声,让杜鹃从府里再叫几个人过来看住邵家人,再亲自牵了素鸢的手,低声安慰道:“先不理他们,跟我过来。” 素鸢颔首,乖顺地跟着叶琼进了屋,经过邵家人时,狠狠地呸了一声。邵大宝被父母溺爱着长大,哪里吃过这种憋屈,当即骂了起来:“你还敢啐我?我让爹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叶琼停了脚步,叶二已经抬脚狠狠地踹在了邵大宝的肩膀上,骂道:“姑娘面前,还敢这么说话?” 素鸢红了眼睛,叶琼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昏睡的素梅身边,小声说道:“你姐姐还要靠你呢,那些腌臜人,不用在意他们让自己生气。” 素鸢点了点头,倔强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汪芷苓赞赏地看了叶琼一眼,叶琼却也将目光放在了汪芷苓的身上,问道:“汪姑娘,这人是自己吊死的,还是被人放上去吊死的,原来是可以看出来的吗?” “那是自然。”汪芷苓说道,又指着房梁说,“房梁上没有人挣扎时绳索留下的痕迹,倒是有用绳索把人吊上去的磨痕。” 汪芷苓又摊开了素梅的手,说:“你们看,她的手上也没有绳索的痕迹,只有长年劳作留下的老茧。” 最后,她拉低了素梅的衣领,示意叶琼和素鸢看那脖子上的勒痕,“你们再看这里,这勒痕和绳圈的粗细差不多大小,且靠近脖子中部,说明人没有挣扎。一个自缢的人,再怎样都会有挣扎的,这勒痕就会比较靠近下巴,就连耳朵后也会有痕迹,可这耳朵后面也干干净净。而且,我给她把脉的时候,还发现她短期内用过迷药之类的药物。” 素鸢越听越是悲伤气愤,最后伏在素梅的床边低声哭了起来。 叶琼呆在了原地。 前世,她母亲谢氏自缢之时,是叶琼亲自收的尸,甚至房梁上的白绫,也是叶琼自己爬梯子解下来的。 她记得很清楚,谢氏颈间的勒痕是在脖子的中部,耳后没有磨痕,双手干干净净。 叶琼在这一刻,才清楚地认识到。 前世,她的母亲,是被人吊死的。 第七十三章 交心 叶琼的神情忽然变了。 仿佛是一瞬间堕入了冰窟,叶琼身上溢出的杀意与怨气,就连伏在素梅床边的素鸢都感觉到了,想再次探寻之时,那杀意与怨气却又像烟雾一般飘忽不见了。 众人只道是叶琼是在为素梅的事情难过,心下暗自纳罕,叶琼却已冷着脸,向素鸢问道:“素鸢,现下你打算如何做?以子告父母是忤逆之罪,报官是不成了。” 素鸢膝行着在叶琼的面前磕头,说道:“姑娘,那些人再怎样对我和姐姐也有养育之恩,我也知道亲缘关系无法断绝,便也不求以命偿命了。还请姑娘收回文墨铺子,把他们都赶到叶家田庄里,交给我那做田庄管事的大伯看管,不准他们再进京城就是了。” 叶琼颔首,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从我的库房里随便挑一样礼物送给你大伯吧,让他做事用心些,也好表明是我的意思。你不用不好意思挑,你和流莺是自小跟着我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流莺那里也会得一份。” 素鸢本想拒绝,见叶琼情绪不对,便没有说出口,只好暂且应下。 叶琼又向汪芷苓行了一礼,说:“多谢汪姑娘告诉我们此事的真相,素梅之后的治疗,还请汪姑娘多多费心,要用什么名贵药材的尽管开口。” 汪芷苓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何须言谢。我不是时时能出来的,后续的治疗我会交给外祖父医馆里的其他医女,不过叶二姑娘放心,祖父医馆里的医女出诊的经验丰富,比我更合适。至于今日,我还是等着这姑娘醒了再离开吧。” 叶琼点了点头,这时去叶家喊人的杜鹃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消息,她说:“姑娘,谢大人又来了,不知道和老爷太太讲了些什么,听说和姑娘的亲事有关,里面都吵起来了,姑娘要回去看看吗?” 叶琼的神色更冷,先吩咐叶二去查一查花家的底细,向众人告别后,才匆匆回了叶家。 叶琼回到叶家时,谢茂实已经离开了,换茶水的小丫鬟气愤地端着只用了一口的茶盅出来,骂道:“这谢大人可真是挑剔,这可是信阳毛尖,能喝到就不错了,还一定要用龙潭泉水泡的信阳毛尖,嘴可真挑。” 叶琼的脚步微微一顿,与那小丫鬟擦肩而过。 谢氏恰好走出了会客厅,见叶琼回来,便勉强笑道:“囡囡回来了,素鸢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需要阿娘出面吗?” 叶琼摇摇头,笑容有些僵硬地说:“都处理好了,哪里需要阿娘帮忙。我还要画姐姐嫁衣的图样,就先回去了。” 谢氏点点头,或许是因为有心事,谢氏未发现叶琼的异样。 叶琼转过身,嘴角就垮了下来。 她飞速地走在回琼花院的路上,裙角翩跹得简直是要飞起来,杜鹃一路小跑着才跟上,好不容易进了琼花院,杜鹃就听到叶琼对她说了一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就进了内院,留下杜鹃一头雾水。 叶琼刚踏进内院,脸上的泪水终于倏忽滑落。 刚刚见到谢氏时,谢氏脸上勉强的笑容,和前世里,叶琼记忆里已经模糊的与谢氏的最后一面慢慢重叠。 前世的最后一面,谢氏正在灯下,熬着眼睛赶做着孝期里叶琼要穿的素衣,见叶琼过来,就勉强笑着,拿了做到一半的衣裳在叶琼的身上比划,翻出衣襟内侧的一朵小琼花对叶琼说:“娘知道,我们家囡囡爱漂亮,孝期里不能穿有纹样的衣裳,阿娘就偷偷地在这里绣了朵小琼花,你爹爹看到也会开心的。” 叶琼取出自己的帕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帕小半是姐姐叶瑶绣的,大半是谢氏亲手绣的,角落里都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琼花。 叶琼满心苦闷悲痛,胸膛里憋闷得难受,但是她又可以和谁说,和谁说缥缈的前世里,她的母亲死于他人之手,而她却眼睁睁地放过了凶手整整一世,直到今生从地狱爬回,才知道了真相? 鬼使神差地,叶琼想到了卢少丹。 她来到那个当初被挖通的狗洞前,不抱什么希望地向那边问道:“少丹哥哥,你在吗?” 对面没有回答,叶琼心说果然如此,在墙角边抱膝蹲下的时候,就听到自己的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叶琼,你怎么了?” 墙头上,玄衣的少年郎正抱胸看着叶琼,鼻尖还沁着一层薄薄的汗珠。 倏忽之间,眼前的少年郎,和叶琼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阖上她眼睛的穿着烈烈红衣的男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叶琼仰头大睁着眼睛,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角滑落。 卢少丹心中一揪,从墙头跃下蹲到叶琼的面前,翻了翻自己的身上却没发现手帕,这才一拍脑袋想起练武前换了衣裳。他见面前的叶琼,泪水似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滚落着,只能手足无措地用自己的袖子替叶琼揩去脸上的泪水,小声劝道:“有什么伤心事就和我说说吧,别哭了……” 见叶琼的眼泪没有要止住的趋势,卢少丹叹了一声,干脆在叶琼身边席地而坐,说道:“好啦,既然你目前不想说,要不要先听听我的故事?我上次说好要讲给你听听的……” 上次,是指之前石榴山上叶琼滚下山坡,卢少丹背着叶琼回去的时候,为了让叶琼不要睡过去而和她许下的诺言。 叶琼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不是说了要你把秘密藏好吗,谁要听啊……” 卢少丹见叶琼的情绪缓解了一些,笑了笑,还是缓缓地说了起来:“从前,有个小孩子,在他五岁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父母恩爱,衣食无忧,即使父亲是跛子,还和他家里人断绝了关系,但是只要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其他的亲人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叶琼的哭声渐渐止住,听着卢少丹的话入了迷。 卢少丹的父亲,就是镇国公的五子卢墨轩,虽然幼时因意外跛了脚,但也是惊才绝艳、曾让整个京城的贵女们魂牵梦萦的少年英才。 卢墨轩,死在了卢少丹五岁的时候。 卢少丹的神情萧索起来,他继续说道:“后来,那个小孩子的父亲死了,死在阴谋诡计之中,死在捍卫他所认为的大义之道的途中。他的母亲带着他一路逃亡,隔着高高的院墙,却不敢和家人相认,血脉亲情,比不上萍水相逢的侠义之心。” 说到这里,卢少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却被叶琼柔柔地解开,塞进了自己的手。 叶琼的手很小,手也有些冰凉,但似乎仍有暖意传达到了卢少丹的心间。 卢少丹一瞬间有些怔忡,神情间有些孩童般的茫然,叶琼摇摇头说:“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少丹哥哥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卢少丹点了点头,叶琼不知什么时候也席地坐下了,大红洒金的裙摆就这样在冻硬了的泥土地里散开,叶琼却只当作没看见似的,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还带着些痛哭后的嘶哑:“从前有个小女孩,她一直很快乐,父母慈爱,家人官运亨通,她本是个娇娇女,每日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该穿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 “直到某一天,什么都变了。”叶琼的神色冷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里最后心如死灰的时候,“一夜之间,父亲斩首,娘亲吊死,兄弟姐妹也死于非命,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卢少丹听着叶琼的话,心底里慢慢升起一股异样,寒意从心口溢出慢慢爬上了四肢百骸。 叶琼说的,好像是叫魂案没有顺利解决的话,叶家的下场。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卢少丹决定只把叶琼的话当作故事听。 “她曾在说错一句话就要失了性命的深深宫闱里挣扎,也曾在庭院深深的高门大院里耗去了所有的青春和热情。她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然后在子虚乌有的罪名里,满身骂名地孤零零地死去,甚至没有全尸。”叶琼缓慢地说着,短短几句话,仿佛又度过了一生。 叶琼的手还被卢少丹攥在自己的手中,她的手依旧冰冰凉凉,像是怎样都捂不热似的。 卢少丹突然有些希望叶琼不要再继续讲下去了,但是叶琼依旧再继续说着,她说:“真是可笑,直到走过奈何桥,死去活来又一遭,那个女孩才知道,原来她阿娘的死亡,并不是死于自缢,而是被人吊死的!” 卢少丹的心中猛地一炸,眼前的叶琼仿佛一下子陷入了癫狂,她从卢少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手,前世的时候,就是这双手,抱住了母亲那悬在空中的一条腿,解下了悬在母亲脖子上的白绫。 那些证据,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却视而不见,以为母亲是真的受不住打击而选择了自缢! “是那个小女孩的错吗?是她放过了凶手!是她亲手销毁了证据!是她,是我……”说到最后,叶琼已经分不清是在说故事里的小女孩,还是前世的自己,抱头痛哭起来。 卢少丹心中悲切,轻轻拍着叶琼的背脊,小声劝慰着:“不是那个小女孩的错,是凶手太狡猾了。没事了,叶琼,没事了,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娘亲也还活着,大家都在……” 不知何时起,叶琼轻轻靠在卢少丹的肩头,任由自己的泪水带着所有和悔恨、愧疚与自责带走,直到泪水流尽。 天地间一静,有轻盈洁白的雪花落在叶琼和卢少丹的发间与眼睫之上。 卢少丹小声而惊喜地说:“叶琼,下雪了。” 回应卢少丹的是叶琼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低头一看,叶琼不知何时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即使是在梦中,叶琼的眉头依旧紧皱着。 卢少丹叹息一声,只能轻柔地拂去叶琼发间柳絮般的雪花,小心地抱着叶琼进了她的房间,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卢少丹又伸手微微撩起了叶琼的额发,见叶琼额角的疤痕还留着浅浅的印记,就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了一个小盒子和一张纸条,想了想,又用了叶琼的笔墨在纸条的背面画了什么。光是这样还不够,卢少丹又翻了院墙去了卢家的院子里折了一枝带霜的梅花,和那小盒与纸条一起放在了叶琼的床头。 最后,卢少丹伏在叶琼的床前,看着叶琼的睡颜,小声絮叨道:“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哭过……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只希望你能心愿得偿。做个好梦吧,若是做不了好梦,至少醒来以后看到我的字条笑一笑。叶琼,我走了。” 或许是卢少丹的话有了魔力,叶琼的神色果然平和了不少,卢少丹略略放下了心,又掐着嗓子装作叶琼的声音喊了一声杜鹃,本就悬心的杜鹃果然立刻探出身来,见院中没有人影就推开了叶琼的房门。 卢少丹松了口气,跃上了院墙折回了卢家,心中还有不少疑惑。 叶琼说的那个小女孩,真的是她自己吗? 算了,多想无益。叶琼愿意将事情告诉自己,就是自己值得信任,也知道自己不是会多问的人,与其在心中胡乱揣测,还是多盯着叶琼身边的事吧。 卢少丹回身看向院墙的那边,皱紧了眉。 第七十四章 旧梦 叶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身子轻飘飘的,只要刮来轻风,就可以把自己吹到天上去。 她看到十二岁的自己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棺木前,红着眼睛一张张烧着纸钱。 咦,真是奇怪啊。爹爹明明刚刚从大理寺的牢狱里出来,虽然被降了职,可是前程大好,怎么又会躺进了棺材里呢? 飘在空中的叶琼歪头想着。 远远地,就听到了内院的喧闹声,像潮水似的一浪浪地向灵堂涌来。冯妈妈带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丫鬟快步走进了灵堂,那个丫鬟说:“叶二姑娘,奴婢是京城谢家派来给谢夫人送东西的,却久喊无人应,奴婢斗胆偷瞧了一眼,就见到半空中悬着一双脚啊,谢夫人怕是自缢了!” 那个“叶琼”飞奔起来,飘在空中的叶琼似乎不能离开她太远,像只短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个“叶琼”拽在身后。 那个“叶琼”推开了玉兰院的门,只见一双脚在眼前荡荡悠悠,脚上还穿着一双绣着双色鸳鸯缀着珍珠的绣花鞋。 叶琼看着那个“叶琼”抱着谢氏的腿嚎啕大哭,又在冯妈妈的劝说下亲手搬了梯子过来,将谢氏的尸首费劲地搬了下来。 叶琼飘过去,看着谢氏脖颈上的痕迹,是在脖子中部,耳后没有磨痕。 但梦里的“叶琼”只细细看了几眼,就不忍地撇开了视线。 叶琼想告诉她什么,但话语就像浸了黄连的棉花一样堵在嗓子口。 她又看到梦里的那个“叶琼”,又爬上了房梁,只看了一眼房梁上的痕迹,就不忍地挪开了视线,小心地解下了那吊死过人的白绫。 房梁上的两道痕迹,痕迹十分干净没有挣扎过的迹象,房梁的其中一侧痕迹深些,是只有把重物吊上去时才会有的痕迹。 叶琼终于能说话了,她说:“快来看啊,看看这痕迹,阿娘是被吊死的,不是自缢!” 整个院子里一片哀恸,无人注意叶琼的话,包括梦里的“叶琼”。 冯妈妈劝着“叶琼”,她擦了擦泪水,吩咐着丫鬟们将这间房间重新打扫干净。 有个丫鬟端着两杯喝了一半的茶水小声地说:“咦,怎么有两杯茶?一杯里面还是夫人一直舍不得喝的信阳毛尖。” 梦里的“叶琼”只看了一眼,吩咐了一句:“那套茶杯是阿娘最喜欢的,记得洗干净了放进库房里。” 飘在半空的叶琼想要喊住那个换了茶水的丫鬟,伸出手,手却从那茶杯中间穿过。 叶琼心中焦急,她大喊着:“快看看那信阳毛尖,是谢茂实才喝的茶,阿娘是喝龙井的!还有那个第一个来报信的是京城谢家的丫鬟,说不定就是她杀的人!你看一眼,叶琼你看一眼阿娘脖子上的痕迹啊,阿娘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梦中的“叶琼”只顾着哀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人注意到,谢氏自缢之事颇有蹊跷。 周围的景色忽然变了,又变回了一片漆黑,叶琼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前面亮着一盏灯,谢氏就坐在灯下,和叶祁舒一起看着襁褓中的一个小小婴儿。谢氏笑得温柔,她说:“我想念我娘家院子里的那株琼花了,这个时候琼花应该开得正好。琼,美玉也,不如就取名为琼吧。” 再往前走,是在雪日里,谢氏叉着腰数落着冻得脸颊通红的叶琼:“人家卢公子是来做客的,还发着烧呢,你这个淘气鬼就趁着奶娘不注意,挖了雪往人的额头上扔,你怎么这么能啊。”说着说着,谢氏自己却笑了起来,笑着捧起叶琼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替她暖手。 最后,是父亲的尸首被送回来后,谢氏拉着叶琼清点着她的嫁妆,将其中一个满满当当的盒子挂上了锁,说:“这个盒子里都是阿娘给你留的嫁妆。其他的就是我们一家的嚼用了,没了爹,你们还有阿娘,阿娘护着你们!” 叶琼恍然大悟,泪如泉涌:“是我理解错了阿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前世,阿娘去世前,明明还一起点过自己的那份嫁妆的,当时,阿娘眼中满是希望与坚定,又怎会受不了打击自缢呢? “就是你的错,证据就在眼前,你怎么就什么也没看到呢?为何不替我报仇,为什么!”黑暗之中,叶祁舒没有头颅的尸首,和脖颈间吊着白绫的谢氏,伸着手向叶琼扑来。 叶琼哭喊着从梦中醒来,抹了抹脸,发现掌心濡湿一片,又警惕地环顾了四周,直到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流莺让早起洒扫的丫鬟们动作轻点的训斥,才长舒了口气,竟有些庄周梦蝶的感受,不知自己是不是仍是叶琼。 这时,叶琼的鼻间隐约嗅到了梅香,她看向床头,那里放着一盒百花膏、一张字条和一枝梅花。 就像是长年飘浮在空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肉身踩到了实地,叶琼总算有了些真切感,长舒了一口气,拾起那枝梅花放在鼻下,让梅花的清香,带着所有的哀痛与愧疚缓慢地退去。 默然良久,叶琼才渐渐地平复了情绪,只剩下满心的茫然与疲惫。 叶琼转头又看向那盒百花膏,百花膏和王皇后赏赐的是同一款,应该都是云南汝阳王府上贡的贡品。 叶琼确定,卢少丹应当是不知道自己这里已经有了一盒百花膏了,不然他是不会送自己这样会暴露身份的东西的。何况卢少丹送自己的这一盒,膏体比御用的还要洁白细腻些,明晃晃地说明了他和汝阳王府关系不浅。 叶琼叹了一声。关系自然不算浅,卢夫人的真实身份是汝阳王府的郡主,一盒百花膏,对于她来说,也珍贵不到哪里去。 叶琼又抽出来了百花膏下压着的字条,字条上正面写着百花膏的用法,背面似乎还写了什么字。叶琼翻过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字条的背面是一小幅连环画,卢少丹画了小小的叶琼和小小的他自己。画里的小叶琼正在抹着眼泪,小少丹围着小叶琼苦恼地转着圈,然后送了小叶琼一朵花,小叶琼破涕为笑。画的末尾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生气地指着看画人的卢少丹,旁边用细毛笔写着:“记得你欠我两套衣服!” 第一套是指叶琼之前承诺他的骑马装,因为成衣铺正在赶工做叶瑶的嫁衣而耽搁了,至于第二套…… 就是指昨天被叶琼哭湿了肩膀的那一套了。 叶琼无奈地摇摇头,又咯咯笑了起来,心情如雨后初霁,好了不少。 起身将梅花插在瓶中,叶琼支起了窗户,院子里银装素裹,亮堂堂的,让人精神一振。 流莺见叶琼心情不错,笑着说道:“姑娘,还没梳妆呢,小心冻着。今日穿红怎么样,雪地里就是要穿大红色才好看呢。” 叶琼笑道:“你决定就好。” 流莺立马兴奋起来,搓着手就说“好嘞”,被一边的杜鹃笑着骂了一句:“瞧她,一听姑娘愿意顺着她的心意打扮,就激动得跟猴儿似的。” 叶琼笑了起来。 能为这样的小事高兴,是件好事。 是啊,如今阿娘还在,姐姐也觅得良人,爹爹和大伯父前途正好,自己的小丫鬟们还会为自己今日的装扮而高兴。什么都还在,往事不可追,但还可以在今世讨回血债。 叶琼看着雪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京城谢家,前世未报之仇,今世必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 叶家的会客厅里,叶琼正坐在圈椅里,听着叶二回话。 叶二恭敬地说道:“姑娘让小的查的花家的事情,小的已经查清楚了。那花家世代务农,穷得叮当响,只这一代出了个秀才。花家出了个秀才后,便张扬起来,连那几亩田也不耕了,直到花秀才屡试不中,花家才琢磨着取个嫁妆丰厚的媳妇来支持一家的支出。素梅的嫁妆是在叶家当差的时候自己攒的,对于花家那样的也算丰厚,因此就被盯上了。素梅进了门才知道花家已经穷得歇不开锅,把自己的嫁妆都赔进去了才勉强够了一家子的嚼用,那花家人却不惜福,还这样糟蹋人!” 叶琼将茶盅往桌子上一搁,冷声道:“看来不止要和离书,嫁妆也要拿回来。那花家看来也是不安分的,拿了素梅的嫁妆,怕是还不满足吧?” 叶二颔首道:“被姑娘猜中了。花家前脚给素梅写了休书,后脚就娶了城北一家屠户的的女儿入门,不过屠户的女儿泼辣,屠户家也是宠女儿的,反倒把花家闹得鸡飞狗跳,正闹着和离呢。” “光闹到鸡飞狗跳可不够,素梅可去了半条命呢。”叶琼冷声道,“那休书上用的是七出中的‘不顺父母’一条,但素梅的情况符合三不去里的‘前贫贱后富贵’,这休书是做不得数的。休书做不得数,花家的行为就是停妻再娶。依照大凉律,男家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给那屠户家提个醒,让他们去告,告完后衙门那里就会出具和离书,从花家家产中折出一部分赔偿素梅的嫁妆了。” 说到这里,叶琼冷笑一声,道:“花秀才判了徒刑,素梅才算勉强出了这口恶气。” 叶二应下,悄悄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二姑娘的气势,可是一天比一天强了,谈笑之间就定了花秀才的结局,以后做事更要专注些。 叶二又说:“姑娘,还有个消息。姑娘让我查的谢访岚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谢访岚果然和谢家的一名马车夫有些暧昧,每回出门时点名让他跟随。那马车夫名为陆绎,也是突逢秋汛背井离乡的流民,因长相周正,于御马一道颇有见识被人牙子介绍给了谢府。他们行事很小心,我安排的人也是跟了好几日,才从陆绎的袖口里发现了谢访岚绣的荷包。若不是姑娘事先点出了人,怕是就要错过线索了。” 叶琼点了点头,心中庆幸。好在她还记得前世与谢访岚私奔的,是谢府的马车夫,不然,怕是真的查不出什么线索。 叶二看了眼叶琼的神色,又继续说道:“姑娘,小的还查到一个消息。那陆绎似乎和姑娘先前救治的那位陆春望,有点关系。” 叶琼顿时起了兴致,与谢访岚私奔的情夫,居然会和陆春望扯上联系,便问道:“哦?你说说看是怎么发现的。” 叶二说道:“之前谢大人来访时,三老爷正好叫了陆春望过来要问问他的学问。有人看见陆春望和陆绎就在叶府的门口说话,似乎相谈甚欢的样子。据说,陆绎还曾经在陆春望租赁的小院子里被人见到过,两人之后时有来往。” 叶琼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真是无巧不成书,同是秋汛时北上的流民,又同姓陆,说不定,两人之间还真有关系。 这可真是上天送来的好机会! 有陆春望作为桥梁,自己获取陆绎和谢访岚的信任,也会容易许多。借着陆绎和谢访岚,即使是京城谢家那样的深宅大院,叶琼也能撕出一道口子来。 叶琼莞尔一笑,心中逐渐有了计划。 第七十五章 交易 初雪过后,就算入了冬。 陆春望家的小院,就在距离杏花胡同不远的另一条小胡同里,此处住的多半是些平头百姓,和一些为了第二年的春闱早早上京的读书人。这些人,虽然大多并不富裕,但吃饱穿暖,已是绰绰有余。 陆春望的母亲孟大娘,正坐在院子里就着日头,替几个孩子裁做衣裳。孟大娘的大女儿陆春明,则抱着吃饱喝足了正吐着泡泡的妹妹晒着太阳。 胡同两边的积雪被清扫过,叶琼换了套样式简单的衣裳,示意带路的叶二先去敲门。这家院子是叶二帮助陆春望租下来的,租下之后也时常前来探望,叶二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向门内喊道:“孟大娘在吗?” 孟大娘听出了是叶二的声音,忙放下绣棚亲自开了门,正笑着想寒暄几句,就见门开后,外头还站着两个十二三岁俏生生的少女,中间那位更是明眸皓齿气质如兰,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陆春望还在叶家做事,叶琼不能向孟大娘行礼,便略略点了头,笑着说:“孟大娘,我是叶家三房的二姑娘,那日在善堂还有医馆里,我们是见过的。” 孟大娘“啊”了一声,忙先行了礼,礼行到一半就被杜鹃拦了下来,叶琼笑道:“那日我做了乔装,孟大娘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我来,是想看看你们过得如何,孟大娘方便我讨杯茶喝吗?” 孟大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有些局促地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叶二姑娘快请进来吧。”孟大娘说着就亲自把叶琼迎进了院子,又向自己的大女儿说道:“春明,把春生先放到炕上吧。叶二姑娘来了,去给叶二姑娘倒杯茶。” 陆春明忙“哎”了一声,一边倒着茶,一边眼睛却不时兴奋地向叶琼瞟,目光里满是憧憬与崇敬。 叶琼好奇地打量着陆家小院,只见这小院内部虽然狭小,但处处井井有条,收拾得很是干净。孟大娘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个小坐垫,垫在了家中唯一一把椅子上,又伸手掸了掸,才搓着手说:“家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垫子是我前日自己做的,刚刚才晒过,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将就将就。” 叶琼忙笑着说:“孟大娘无须拘谨,我不过是来坐坐,顺带有事要找陆春望相商,倒让你劳累了。”说着,叶琼就坐在了那椅子上。 孟大娘便道:“春望今日休沐,刚刚出去替我买菜了,不过片刻就会回来。姑娘若不急,可以先等等。” 叶琼应了一声,陆春明捧了茶来,叶琼也没有说那盛茶的陶碗粗陋、茶水苦涩,倒是夸起了陆春明:“你才四五岁就知道煮茶了?我四五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打雪仗呢。” 陆春明笑了起来,忍不住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也喜欢打雪仗,不过我的手小,团出来的雪球也小,昨天都没打过隔壁院子的狗蛋。” 孟大娘有些尴尬,人家叶二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眷,自己的大女儿怎么和叶二姑娘聊起了打雪仗。 孟大娘正要找补几句,叶琼就笑道:“我的手也小,可是我打雪仗可厉害了!我偷偷告诉你,雪球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快,要等对手还没来得及扔下一球的时候就砸回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陆春明还不知道什么是措手不及,只是学会了快,咯咯笑了起来,拉着叶琼的袖子就央求道:“叶姐姐,你再和我说说呗!” 孟大娘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 叶二姑娘心善,这是在哄着春明呢。 叶琼和陆春明就着打雪仗的事讨论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陆春望提着刚买的鱼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了妹妹的笑声,笑着掀开帘子说:“娘和春明是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话音落下,陆春望才看清自家的椅子上坐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正是叶琼,不由得愣了一下,悄悄红了耳根,过了良久才向叶琼行了一礼,喊了句“叶二姑娘”。 叶琼并没有察觉到陆春望的异样,向陆春望点了点头,说:“陆夫子安好。不知陆夫子现在可有空闲,我有一事想与你相商。” 陆春望如今虽然未在叶家族学中授课,但仍是被各个夫子认可的学堂助教,被族学的学子们喊为陆夫子,叶琼便也延用了这一称呼。 陆春望却有些惭愧,说道:“叶二姑娘不必用夫子称呼我,春望愧不敢当。叶二姑娘既然有要事相商,就请跟我来吧。” 顾及男女大防,陆春望将叶琼领到了院子中央,低声向叶琼问道:“不知姑娘想与在下相商的,所为何事?” 叶琼微微一笑,挑眉道:“鸿胪寺左少卿谢茂实谢大人府上,有一位马车夫,是秋汛过后才去的谢府,此人,你认识吗?” 陆春望一愣,谨慎地回答道:“认识的。此人是我的族兄,前几日去叶二姑娘府上的时候,恰巧与族兄相遇,便多说了几句。” 叶琼觑着陆春望的神情,心中已有泰半确定,陆春望应当是知道陆绎与谢访岚的事情的。 如若不知道,陆春望只需大大方方提出陆绎是他的族兄就好,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找补一般的多说两句他们在叶府相遇说话的事情呢? 陆春望,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叶琼又试探道:“是吗?这么说,你应当也是清楚,陆绎与谢大人亲妹妹之间的事情的了?” 陆春望愣了一下,厉声道:“叶二姑娘,这样的话可是说不得的!你也是女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流言对于当事人会有多大的影响!” 陆春望没想到,他的疾言厉色并没有吓到叶琼,反倒变相承认了此事,更是让叶琼沉下了神色,凉凉地说道:“我怎会不知,这样的流言对于女子会是怎样的影响,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陆春望的话,让叶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被污蔑通奸杀人的经历。 男子被传了绯闻,世人不过多赞叹一句风流,女子被传了绯闻,却会被打上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标签,重者甚至会被沉塘失去性命。 叶琼身为亲历者,怎会不知流言对于女子的伤害? 陆春望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心中懊悔不已,坦然地向叶琼道了歉:“叶二姑娘,此话是我说错了,请恕我失言。” “你没错,不过是为了保护朋友罢了。”叶琼叹道,“还不说吗?我愿意站在这里与你说起此事,自然不是想棒打鸳鸯。不然,此刻我应当在谢府,拿此事当砝码与京城谢家做交易,而不是站在这里试探你了。” 陆春望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猜测叶琼应当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便也不再遮掩,直言道:“叶二姑娘,可这没有道理。就如你所说,此事于你而言,是个可以与谢家谈判的好砝码,是可利用之物。相对的,倒不是我轻贱自己,我和族兄身上,难道有比谢家更值得投资的地方吗?更别说族兄只是个小小马车夫,与谢姑娘之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成全他们,何其艰难,叶二姑娘敢做吗?恕在下直言,我不信你会如此好心。” 叶琼轻笑一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我确实没有这么好心,陆夫子也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中,你的价值确实要比谢家高。” 说到此处,叶琼收敛了笑意,直视着陆春望的眼睛,郑重地说道:“陆春望,你可愿意做我和我大伯父的幕僚?” 陆春望愕然,沉默良久,才慎重地问道:“叶家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 不是叶琼,而是叶家,陆春望清楚,叶琼在叶家举足轻重,可以代表整个叶家的态度。 叶琼莞尔一笑,愿意谈条件,就是同意了一半,她说:“在此期间,叶家愿意支付陆家所有的开支,并为你提供叶家所有的政治资源,帮你解决陆绎与谢访岚之事,就当是合作开始之初我附赠的礼物吧。当然,我明白陆夫子胸怀大志,不会一直甘于屈居人下,此番合作,就以三年为期吧。三年之后,陆夫子是想与叶家分道扬镳,还是继续同舟共济,都全凭你的心愿。陆夫子以为如何?” 陆春望低头沉思,虽表面上看风轻云淡,心底却已翻起惊涛骇浪。 这番交易,看起来是叶家吃亏,但实际上却说不准。 即使三年过后,与叶家分道扬镳,自己的身上仍会打着叶家的烙印。即使日后踏入朝堂,也会被归入叶家一党。 但,这样丰厚的条件,对于自己如今一穷二白的情况,实在是太过诱人,不可错过。成为叶家的幕僚,就相当于已经踏出了进入仕途的第一步。 这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败在了这第一步上。 陆春望没有犹豫很久,就直接地回答道:“我愿与叶家合作。” 叶琼笑着伸出手,说:“纸面文书易留把柄,你可愿与我三击掌,定下君子之诺?”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陆春望自然愿意相信叶琼,便伸出了手,与叶琼击掌。 三击掌过后,陆春望向叶琼一揖到底,说:“不瞒姑娘,我曾想,姑娘不过一小小少女,为何邹老先生愿意破除世俗成见收姑娘为弟子。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姑娘聪慧果断,比得当世大半男儿郎。春望愿受姑娘差遣。” 叶琼心中感慨。 陆绎和谢访岚的事情,不过是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将陆春望揽入麾下。 此事是有风险的,且不说未来之事,只论眼前陆绎和谢访岚之事,陆绎的身份太低,寻常方法是不能帮助二人在一起的,剩下的也就只剩私奔一条道路。但要帮助谢访岚无声无息地从谢家逃脱,还要保证二人之后的行踪不暴露不会被谢家人追上,确实有些棘手。 为了招揽陆春望,此事再棘手,也不得不做。 能被天子亲自赐字的良才,当值得起叶琼为他冒险一回吧? 叶琼又说:“差遣算不上,还请陆夫子替我引见一下你的族兄,具体要如何行事,还需听他说说情况。” 陆春望颔首,说了句“稍等片刻”,便走出了陆家小院,不消片刻就领了一位男子进来。此人五官周正,生得燕额虎头,有武人之风,向叶琼抱拳道:“在下陆绎,见过叶二姑娘。我已听春望说了经过,多谢叶二姑娘仗义相救。” 原来,陆绎并没有住在谢府中,而是在陆家旁边赁了间小屋作栖身之所。谢家奴仆众多,本就有不少下人在府外另有住处,此举倒也算不上出格。 叶琼看着陆绎目瞪口呆,谢访岚这样句句风花雪月的姑娘,情夫竟然是个武夫? 叶琼缓了缓神,说:“阁下想必清楚,让谢大人接受你这个身份的人做妹夫,难比登天,为今之计只有私奔一条路可走。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更需谢姑娘这样的当事人与我配合。我想阁下与谢姑娘也不是经常能见面的,不如这样吧,明日谢家有赏雪宴,给我也递了帖子,还请阁下写一封信言明事情经过,再交给我一样信物,我去见见谢姑娘,与她说说此事该如何做起。” 陆绎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征询地看了陆春望一眼,陆春望点了头,才说:“就依叶二姑娘所言。” 陆绎写了信,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给叶琼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枝素银的兰花簪,样式简单,对于谢访岚那样出身的女子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陆绎却是要攒好几个月的银子的。 礼轻情意重,叶琼不由得有些钦羡。 收好书信与信物,叶琼便要回府,陆春望送了一程,在四下无人时提醒说:“叶二姑娘,既然在下已是叶家的幕僚,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京城谢家是墙头草,喜欢多方下注,更善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叶家最好离谢家远一些。谢家势大,姑娘行事,也须谨慎为上。” 说完,陆春望便拜别了叶琼。 陆春望所担心的,正是叶琼所担心的。 回到了叶府,叶琼便听到了消息,京城谢家又接触了叶家二房,甚至还撇开大伯父接触了还在娘家侍疾的大伯母。 叶琼怒极反笑。 谢茂实这是明晃着告诉大房和三房,你们若不愿配合,京城谢家自然有别的选择。 想到此处,叶琼灵光一闪。 或许,谢家作出的别的选择,会是叶家的另一条出路呢? 第七十六章 雪宴 京城谢家,听雪轩内。 穿着统一服饰的侍女们穿梭在各个桌案之前,摆放着各色果盘与茶酒。轩外白雪皑皑,轩内却四季如春,轩内多是还未定亲的同龄少女们,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欣赏着轩外景色,不时地夸上几句。 叶琼坐在角落里,身上带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安静地喝着茶。 此次赏雪宴算是家宴,请的也多半是与京城谢家有姻亲的人家,叶琼多半不认识,就算认识,那也是前世才有一些接触。 叶琼无心关注其他人,只悄悄注意着谢访岚的动作。 因是主人家,谢访岚正站在人群中说话,似乎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但对所有客人都有些淡淡的疏离,只顾着吩咐侍女如何将所有宾客照顾好了。 叶琼觑着机会,装作要去另一边看风景的样子,不经意地撞上正端着茶水的侍女,侍女一个踉跄,托盘中的茶碗坠下,砸在了谢访岚的脚边,弄污了小半的裙摆。 叶琼扮作被吓到的样子,忙问道:“堂姨怎么样,可曾烫到?” 谢访岚蹙了蹙眉,但还是摆手道:“无事,不过是弄脏了裙子而已,我去换一套便罢。” 叶琼抱歉地说:“都是我的错,刚巧我的裙角也沾了些茶水,不如我和堂姨一起去吧。” 谢访岚松开了眉头,虽然不太习惯叶琼跟着,但又不好推拒,便说:“也好。”说着又吩咐了侍女几句,向轩内众人告罪一声,和叶琼一起退了出来。 世家大族设宴,多半会设置专门的更衣之所,并在里面准备好几套可供更换的衣裳。叶琼跟着谢访岚进了一间作更衣用的小厢房,在侍女们帮忙挑衣裳的时候,快速地将那枝素银兰花簪塞到了谢访岚的手中。 谢访岚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叶琼,却在看清那兰花簪的骤然变了脸色,死死地盯着叶琼。叶琼的嘴巴一开一合,做了“让人退下”的口型,谢访岚无奈,向侍女们说道:“叶二姑娘和我换衣服时不喜欢旁人看着,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有些奇怪,但还是听命退下了。 谢访岚满腹狐疑与惊慌,握着那发簪压低声音焦急地问道:“这发簪你是哪里得来的?你都知道了什么!” 叶琼没有正面回答谢访岚的话,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了陆绎的信递给谢访岚,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 谢访岚认出了信封上的“访岚亲启”是陆绎的笔迹,一把夺过信封,确认了封口完好后才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一面看一面不时地注意着叶琼的神情。 看完信后,谢访岚将信纸团在一起一口咽下,在叶琼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撩起裙摆跪在叶琼面前,说道:“叶二姑娘,绎哥哥愿意信你,我便也信你!我已明白事情经过,还请姑娘替我们谋划,访岚在此谢过。” 说着,谢访岚就向叶琼真情实意地磕了一头,还要再磕时就被叶琼一把拉起,叶琼说:“我当不得堂姨行此大礼。我是和陆绎的族中兄弟行了交易的,不过是利益交换,堂姨不必如此。” 谢访岚却摇头道:“你我都是官家女眷,怎会不知私奔一事的凶险?你愿助我,是冒着风险的,绎哥哥可能不明白,我是清楚的。” 叶琼心中一叹,对谢访岚更多了几分好感,能体谅他人的难处,谢家竟还有这样的姑娘存在。叶琼便说:“好了,不多说这个,如今令兄一心想把堂姨和我的五叔配对,想来也不会拦着你去叶家,你我往来也能方便一些。长话短说吧,还请堂姨说说府中情况,我也好替你们谋划。” 谢访岚愣了一下,斟酌一会才开口道:“京城谢家这一支,是以我父亲为首的。我是庶女,因生母是嫡母亲自抬的,所以和嫡母所出的哥哥关系尚可。谢家喜欢用姻亲维持朝堂关系,族中女子多半的婚姻是这个结局,嫁进来的女子也是如此,她们都可怜得很……叶二姑娘可千万别嫁进来,就算要嫁进来,也千万别嫁给哥哥的次子。那孩子,是个傻儿!” 叶琼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说道:“我只听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因此不常出来见人,原来竟是个傻儿吗?” 即使是前世,叶琼也没听过这样的事情,对于嫁给谢访岚次子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印象。可见,谢家将此事瞒得有多好。 谢访岚点了点头,她一直注意着厢房外的动静,此刻听到了有脚步声靠近,就快速地换了裙子说道:“有人来了。叶二姑娘,我再多说一句,你记得,一定要离我嫂嫂远点,我先出去了,再不出去就要引起猜疑了。” 说着,谢访岚便推开了厢房,厢房门外正站着尤夫人,见谢访岚推开了门,笑了一声,说:“我还当你去哪了,原来是来换衣裳了。听雪轩那边可离不得你呢。” 谢访岚也笑道:“被茶水污了裙子,所以来换了一趟。嫂嫂呢?” 尤夫人瞟了一眼装着在挑裙子的叶琼,说:“我?不过是来坐坐而已,厨房那边终于准备好了,我也能来偷会懒。” 谢访岚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就先行离开了。 叶琼这边也挑了裙子换上了,出来时,却见尤夫人还在厢房中,便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款款走出了房间。 直到叶琼走出了好远,她才感觉尤夫人那冰冷黏腻犹如水蛭粘身的目光终于消失了。 叶琼呼出一口气,心中有些明白为何谢访岚说让她远离尤夫人了。 尤夫人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盯着来做客的客人,更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恶狼在盯着猎物。 回到听雪轩中,轩内不知为何有些喧闹,叶琼走近一看,才发现轩中多了些少年郎,侍女们正忙着收拾桌案,摆上一些画具。 叶琼刚刚踏进听雪轩,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师姐,我还当你去哪了呢。” 这一声呼喊不算响亮,却成功地将轩内大部分的目光转移在了叶琼的身上,所幸目光无法伤人,不然叶琼将被千刀万剐。 叶琼强忍下扶额的冲动,走到正笑得灿烂的张景之身边,笑着说:“师弟,好久不见。” 轩内的少女们顿时叽叽喳喳起来,多半是说叶琼不识抬举,居然真的敢把韩国公府的世子爷喊作师弟。 叶琼不理会这些,只压低声音问向张景之:“是你把男宾带过来的?” 张景之眨了眨眼睛,笑道:“师姐果然了解我。我知道你今天来了,我想见你,但是又不好单独见你,索性就把他们都带来了。” 叶琼心说果然如此,又不无好奇地问:“你用了什么借口?” 张景之一面铺着画纸,一面说道:“这是赏雪宴,自然以赏雪为主。我和他们说,反正听雪轩四面通风,不用顾及男女大防,不如就来这里,和女宾一起办个以‘雪’为题的比赛,不论琴棋书画哪一种都可以。你看,我只提了个法子,他们就乐颠颠地拖着我过来了。” 叶琼笑了笑,看着听雪轩里顿时矜持了许多的少女们,和一个个开屏孔雀一般的少年们,感觉自己内里的灵魂似乎也真的成了十二岁似的,好奇地瞧着张景之铺好的画纸说道:“你是要画画吗?” 张景之见叶琼起了兴致,便笑着主动让了位置,说:“我才懒得动弹。这画纸,是给师姐你铺的。” 叶琼噗嗤一笑,一个声音却在这时煞风景地插了进来,说:“叶琼表妹擅长画画吗?” 声音的来源,正是谢茂实的长子谢轩杰。 谢轩杰长得也算是周正,他今日穿着件宝蓝色团花纹的直裰,看着倒是珠光宝气得很,偏偏听雪轩内还站着一个张景之,两相对比,谢轩杰顿时被打压了下去。 张景之是谁?韩国公府阖府溺爱的世子爷,不说身份贵重,就单是相貌,就已是京城世家公子中的翘楚,虽男生女相漂亮得过分,却不显女气,就是男子看了也移不开眼睛的。 被张景之打压,谢轩杰虽然不太舒服,但心中也算是服气,只是没想到张景之居然会真的认了叶琼为师姐。 谢轩杰想,叶琼不过是十二岁的闺中少女,又在文山书院多得了几个第一而已,凭什么和张景之站在一起,又凭什么能在父亲面前说自己的学问大不如他,这才出言相问。 张景之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谢轩杰,叶琼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便客气地笑道:“不算擅长,只是会随意涂抹几笔而已。” 谢轩杰大笑一声,鄙夷地说,“哈哈,没想到邹双瑞邹老先生的弟子,居然连绘画都不会。邹老先生也有这样看走眼的时候啊?” 听雪轩中为之一静,率先打破寂静的是张景之的一声冷笑,他扇了扇鼻子:“谢轩杰,你们谢家的听雪轩内,怎么味道,不太好闻啊?” 谢轩杰一愣,不少人跟着张景之学了动作,小声嘀咕道:“没闻到有什么味道啊?” 张景之冷笑道:“大概是有人的嘴巴太臭吧。诶呀,说起来也是嘛,狗的嘴巴怎么会不臭呢,而且,狗眼看人低嘛。” 众人哄堂大笑,谢轩杰顿时气红了脸。 张景之是在骂他是狗!可恨他不能骂回去,因为那可是张景之!张景之可不是自己能骂的,就算自己真的骂了回去,张景之还会更加难听得骂回来。 叶琼也笑了一声,适时地打圆场道:“谢表哥拿我师父说事可就过了。况且,我可没有说我不会绘画,只是不擅长罢了……” 叶琼越是这样说,谢轩杰越是觉得叶琼的才华不过如此,冷哼一声,说:“不擅长不就是不会吗。叶琼,你敢不敢接下我的挑战,和我比一比作画?” 叶琼故作为难状,犹豫了好久才答应了下来:“好吧。谢表哥若是定要一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画,只是还请谢表哥收回对我师父的言论。” 谢轩杰哼了一声,又看了叶琼身边的张景之一眼,到底没敢继续说和邹老先生有关的恶言。 叶琼在心中自信一笑。 京中大多数人,对于师父收自己为徒的反应,和谢轩杰是一样的。 自己早该露一手,破一破这种传言了,叶琼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谢轩杰的话语间还牵扯到了邹老先生,那是叶琼不能忍耐的。 更何况,谢家要的是听话的棋子,自己的才华展露得越多,谢家越会觉得自己无法掌控。 不过是画一幅画而已,前世在韩国公府守活寡的日子里,叶琼可没少画,更何况画画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布局和笔触,而是立意与创意。 谢轩杰这样头脑空空的世家公子能想出来的立意,怎能比得过叶琼两世为人的体悟呢? 听雪轩内骚动起来,多半是说叶琼不自量力的,谢轩杰师承名师,邹老先生虽然名气大,但在绘画上没听说过有什么才名,况且,叶琼才拜师多久,怎么能比得上谢轩杰呢。 今日受邀的宾客里,还有叶家二房的两姐妹叶玫与叶琴,叶玫看起了笑话,小声说道:“我可没听说过她学过绘画,绘画不都是要跟着名师的吗?她能有什么才华,肯定比不上谢表哥的。” 叶琴也附和地笑道:“姐姐说的有理,我们且看笑话吧。” 张景之听不得这些,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叶琼说笑道:“师姐,这场比赛的彩头里,我加了五千两银票,你可一定要赢下来啊!” 叶琼瞪了张景之一眼,嘴角却翘了起来,笑着说道:“也太胡闹了,罚你给我洗笔吧。” 张景之乐呵呵地说了声“好嘞”,直看得轩内的众人目瞪口呆。 韩国公府的小霸王,在叶琼的面前竟然变成了乖顺的小鹌鹑? 叶玫攥紧了手帕。 叶家田庄里,张景之不给她和叶琴面子的事情,叶玫可还记得很清楚呢。 叶琼有什么好,竟值得张景之这样对待? 谢轩杰也是这么想的,他提起笔勾了线,用余光偷看了叶琼一眼。 叶琼拿起画笔,似乎就变了一个人,不像是个少女,倒像是个历尽千帆的隐世大家。 叶琼的目光专注,就连站在她身边给她递笔的张景之都忍不住放缓了呼吸,深怕呼吸之间都会打扰了她。 谢轩杰握着画笔的手抖了抖,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第七十七章 提亲 听雪轩内,丝竹声不断,在场的世家子女已经就着风花雪月的主题比了一轮,叶玫擅长行书,叶琴擅长奏琴,两人都得了几句喝彩。 琴棋书画中,除了下棋可能棋逢对手陷入胶着,就数画最耗时间。不知何时起,听雪轩内的各人渐渐都将注意放在了轩中唯二选了绘画的两人身上。 或者说,将注意放在了叶琼和她身边的张景之身上。 世家女们惊讶地发现,叶琼站在容貌昳丽的张景之身边,竟没有被张景之的光华掩盖,甚至在气势上有隐隐压倒张景之一头的倾向。 已经有世家公子小声说道:“以前从没注意过,叶家三房的这位二姑娘虽年龄尚小,气质倒是出众,不知他日长成,会是什么模样。” 叶玫盯着叶琼的画笔,忍不住蹙起了眉,嘀咕道:“她真的会画啊?也不知画了些什么。”说着,就向身边的叶琴看了一眼。 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多次,叶琴心领神会地点了头,捧了茶水笑着走向叶琼,说道:“琼堂姐,你也画了许久了,不如先来喝口茶。”叶琴人还未至,目光却一直瞟着叶琼的画,更是将手中的茶碗举得很高,眼看着就要泼到叶琼的画上。 叶琼在察觉到叶玫和叶琴不善的目光时,就做好了及时把画到一半的画抽走的准备。谁知叶琴端茶的手刚颤了颤,脸上就被张景之毫不客气地砸了一个雪球。雪球团得不是很紧,白色的残雪在叶琴的脸上扑簌簌地落下来,叶琴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被雪球砸痛得,也有可能是羞恼得。与此同时,叶琴端茶的手也是一颤,只是那茶水没有泼在叶琼的画上,而是泼在了叶琴自己的身上。 “啊——”茶水很烫,叶琴痛嘶一声,狼狈地盯着手上还团着一个雪球,打算扔第二回的张景之。 张景之冷笑道:“有些人手上的力气这么小,就不要来送茶水了,就算送了茶水,也只会烫熟了那鸡爪子而已。” 叶琴羞愤欲死,被砸了雪球烫伤了手还不算,竟然还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听雪轩内的世家子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也有少女小声说张景之说话太过分,却无一人为叶琴说话,也再无一人敢靠近叶琼和张景之。 叶琼在心中叫了声好,用着画笔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谢谢,又用其他颜色将那句抹去。 张景之的嘴角翘了起来,望着叶琴的目光更加不善,让叶琴一阵心慌。 刚从厨下回来的谢访岚见状,便出来打了圆场,让侍女先带着叶琴下去换衣裳上药膏。叶琴看了眼张景之和仍在专注画画的叶琼,又看了一眼满脸事不关己的叶玫,又是不甘又是心寒,跟着侍女去换了衣裳。 又过了片刻,谢轩杰先行放下了笔,让侍女将自己的画挂起晾干,得意地说道:“我画好了,我画的是雪中红梅,还请各位品鉴一二。” 说是品鉴,谁不知道谢轩杰是想得几句夸赞,便有世家子率先夸道:“此画中的红梅,画得栩栩如生,好像站在这里就能闻到梅香似的。” 说话的是吏部右侍郎文家的公子文若彬,文家的次女文傲梅不久前和谢轩杰定了亲,文若彬看着这画作,就知道这画是给自己的妹妹画的,便率先出言夸赞。 文若彬的夸赞并不夸张,谢轩杰多年学画,这幅雪中红梅图确实非常出色,又有人夸赞道:“这雪中红梅,凌霜傲雪,颇有风骨,确实是好画。” 夸赞之语不断地从不同人的嘴中说出,每多一句,谢轩杰就更得意几分,轻蔑地瞥向了叶琼,妄图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慌。 叶琼依旧低着头专注着画作,仿佛天地之间唯有自己和眼前的画作而已。 谢轩杰冷哼一声,原本还存有的忐忑也被夸赞之语冲淡得不剩痕迹,轻蔑地向叶琼问道:“叶表妹,你画好了吗?” 叶琼描完最后一笔,用笔头撩起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脑后,然后搁下笔自信一笑,行动间带着一种真名士的风流,说道:“好了,请看吧。” 张景之挥退了侍女,亲手帮着叶琼将画挂了起来,叶琼的画刚刚挂上,听雪轩内瞬间鸦雀无声,良久之后才有人发出惊叹:“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画!” 叶琼的画是纵向的,分为上下两段,下段画的,是卧在雪中发鬓斑斑、似乎犹在梦中的将士,将士的怀中紧紧抱着一把刀,中间是大片的白色,既是将士醉卧的雪地,也是被明月照耀的沙场,沙场之上,是长嘶的战马、烈烈的旌旗与威武的军士。 不过方寸之间,便绘制了虚实两种场景,借将士之梦,绘制了吹角连营之景,使壮烈的沙场更壮烈,使落魄的将士更落魄。无论是构图、意境还是立意,都是谢轩杰的雪中红梅图所比不得的。 就连见惯了名画的张景之也赞叹道:“从未想过,风花雪月还能这样画。这样的立意,再加上这虚实结合之法,当世名家之中,尚无一人的画作能与这幅相比。” 谢轩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就是叶琼说的只会随意涂抹几笔? 听到张景之说什么了吗,当世名家尚无一人能比!叶琼不过是谦虚几句,自己怎么就当真了呢? “好,好!”听雪轩外突然响起了喝彩声,众人看去,原来是谢茂实带着尤氏过来了。 谢茂实先狠狠地瞪了谢轩杰一眼,才笑着向叶琼说道:“果然,名师出高徒,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弟子。” 虽是夸奖之语,在谢茂实说来,却怎么听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景之冷笑道:“燕雀与鸿鹄,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谢茂实的笑容一僵,险些端不下去,心中对叶琼愈发厌恶,暗骂长子愚蠢,招惹叶琼也就算了,好端端地扯到邹老先生干什么,这下,把张景之也得罪了。 叶琼敏锐地察觉到了谢茂实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痛快,却又暗暗察觉到一股熟悉的视线,装作转身嘱咐侍女如何把画保存好时,用余光瞟到了尤氏正贪婪地盯着自己,愈发觉得腻味。 尤氏这人好生奇怪,自己这是打了她长子的脸,她为何还这样盯着自己看? 看来,还是要等下次与谢访岚单独见面时,再问个清楚了。 …………………… 赏雪宴后,叶琼过了“清闲”的几日。 京城谢家倒是消停了不少,但是,自从叶琼在赏雪宴上露了一手,邹老先生看着叶琼的目光越发慈爱,每日拉着叶琼钻研画技,连带着张景之的画技也提升了不少。 张景之也是活宝,竟就着叶琼会将那幅画送给他,还是送给邹老先生这一问题吵了起来,最后还是师母余氏拍了板,让叶琼自己好好收着画,遗憾得邹老先生捶胸顿足却敢怒不敢言。 但几日后,谢茂实再次登了叶家的门,这次甚至还带了媒人。 因讨论的是儿女亲事,叶琼不能亲自出面,只能躲在了屏风后头听完了全程。 当时,谢茂实说道:“令爱在谢家赏雪宴上一鸣惊人,已是京中闻名的才女了。我来,就是来为家中孩子求娶她的。” 谢氏一愣,问道:“你家长子,不是已经定了礼部右侍郎文家的次女了吗?” 谢茂实的脸上虽挂着笑意,眼中却带着几分狠毒,他说:“是啊。所以,我是为家中次子谢轲慧求亲的。” 谢氏和叶祁舒瞬间冷了神情。 谢茂实身边的媒婆赶紧笑道:“诶哟哟。那谢二公子,长得可俊呢,人也聪慧,五岁启蒙时就会作诗了,配上叶二姑娘,那可是绝配!” 谢氏忍不住暗暗翻了白眼。 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谢茂实家的次子生下来后就一直被隐藏于谢府之中,听说是体弱多病连风都吹不得的,这样的病秧子,媒婆也好意思这样睁着眼说瞎话?谢茂实也好意思这样上门提亲,提亲的还是自己那刚刚名满了京城的小女儿? 叶琼在屏风后头也听到了这话,气得直在心里骂谢家混账。 赏雪宴那天,谢访岚可都告诉自己了,那谢轲慧分明是个傻儿,谢家竟真的会为了一个傻儿向自己提亲?这岂不是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也不知前世,谢家是不是也用了同样的方法骗了别家的姑娘。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嫁过去! 叶祁舒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冷淡地说道:“蒙谢兄弟错爱,我家小女儿年纪尚小,无论是我们夫妻两个,还是家中老太太,都想把她多留在身边几年,暂时不打算考虑婚姻之事。” 一般话说到这里,对方就应该明白这是否决了亲事的意思了,但谢茂实显然不这么想,他冷笑一声,强硬地道:“那可以晚点出嫁,先定了亲,也是一样的。” 叶祁舒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腾地从圈椅中站了起来,咬牙道:“我家女儿,是被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地长大的,不是像你们京城谢家的女儿一样,被当作货物一样,用来连接裙带关系的。谢大人,请回吧!” 把话说到此处,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谢茂实也收了笑容,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们可想清楚了?我父亲可是东阁大学士,就连我,也是从五品鸿胪寺左少卿。你们叶家,可不算是大族,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个叶老帝师一个高官,你们想和京城谢家作对?” 叶祁舒气得发抖,谢氏也站了起来,字字铿锵地说道:“堂兄!我们都姓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女儿的婚事,是你这个隔了好几房的堂兄可以左右的!就算是我那做了内阁大臣的伯父亲自来提亲,我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嫁入京城谢家!” 叶琼躲在屏风后面,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消去了眼中的泪意。 屏风外,谢茂实气得连说了几句“你们好自为之”,就甩袖走了。叶祁舒和谢氏默然对坐良久,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叶琼还坐在屏风后面。 两人拉开屏风一看,叶琼歪在椅子上,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笑着问向谢氏:“我刚才睡过去了,谢堂舅走了吗?阿娘,我饿了,想吃你做的芙蓉糕。” 叶琼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谢氏心软得一塌糊涂,忙说:“好,阿娘这就给你去做。”说着悄悄揩了眼泪。 叶祁舒也缓了神色,但多提醒了叶琼一句:“以后别喊谢堂舅了,他不是你堂舅,喊谢大人就好。” 叶琼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什么。 叶祁舒和谢氏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叶琼睡过去了,京城谢家那样的作为,叶琼还是没听到的好。 叶琼却在心里慢慢地磨起了刀。 京城谢家一心想把叶家绑在他们那条大船上,甚至要把自己配给那个傻儿。 新仇旧恨,叶琼总会一笔一笔地慢慢讨回来。 第七十八章 设局 京城的某处小宅院里,两个丫鬟模样的人正蹲在廊下,看着正煮着药材的小火炉。 这处小宅院里,住的就是叶琼那自请出族的四叔叶祖辉一家。 先前,叶琼和二伯叶禅衍达成了一致,将无家可归的叶祖辉一家安置在了这处小宅院中,叶家各房各派了几个下人照顾他们。 叶祖辉胯上的伤倒是养好了,但身体却差了许多,这才入了冬,就又染了咳疾,每日里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惹得这几个下人叫苦不迭。 小火炉上的药罐正冒着热气,年纪稍小一些的丫鬟等不及,手一伸就被年长些的另一个丫鬟拍开了手掌,斥道:“小蛮,这药罐盖子不到时间可是不能打开的,不然会伤了药性。” 名叫小蛮的丫鬟吐了吐舌,谄媚道:“翠袖姐姐,你懂得可真多,难怪三老爷会把你派来照顾四老爷。” 翠袖倨傲地冷哼一声,脸上的神情却缓和了不少,和小蛮主动说起了话:“咱们被派到这里来服侍四老爷,自然是要懂得多些的。” 小蛮一听,猜度着她这马屁应当是拍到了位,便笑着试探道:“姐姐这样聪明,先前就是太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想来三房那边也舍不得姐姐一直待在这里的,昨日叶管家来了一趟,就是要把姐姐带回去的吧?” 翠袖冷笑一声,说:“叶管家哪是来带我走的,他不过是来见四老爷的罢了。” 说着,翠袖又用蒲扇遮住了嘴巴,神神秘秘地向小蛮八卦道:“我听说啊,四老爷是犯了事才被扔到这里来的。昨天叶管家来的时候,我不是进去送茶水了吗?那时,我隐约听到四老爷在骂二老爷说话不算话什么的,又求着叶管家把大老爷请来,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倒是想回去,四老爷喊大老爷过来,也许就是想道个歉回叶府,到时候,说不定咱们也能一起跟着回去。” 小蛮心中咯噔一声下又和翠袖说笑了几句,就离开了,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翠袖讥讽一笑:“想从我这打听消息?也好,我正有消息要借着你的嘴巴传一传呢。” 而另一边,小蛮果然如翠袖所说,将翠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曹妈妈。 曹妈妈是姜氏从娘家带来的管事妈妈,在叶家二房这批被派来服侍的人里自有威严。听了消息,曹妈妈的眉峰高高耸起,先从手上褪下了一个银镯子,打发走了一脸期待的小蛮后,立刻找了个借口出了宅院,将事情先报给了叶家二房的管家姜逸,姜逸听后不敢怠慢,又将事情亲自报到了叶禅衍处。 叶禅衍听了禀告,面上闪过狠厉之色,对姜逸说道:“既然我那好四弟不安分,喜欢自己找死,那么也就不用留他到明日了。” 姜逸会意,将一包药粉塞到了等着消息的曹妈妈手中,脸上虽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冷酷无比:“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药粉了,怎么用,应当不用我教给你吧?” 曹妈妈打了个寒颤,见姜逸仍盯着自己,只敢应下收好了药粉,匆匆赶回了小院。 姜逸又被叶禅衍喊了回去。 叶禅衍正由着姜氏替他换了件出门的衣裳,向姜逸吩咐道:“去准备一份礼,跟着我去鸿胪寺少卿谢大人的府上一趟。礼物要备得厚些,我们是要上门结亲的,可不是去结仇的。” 正给叶禅衍系着腰带的姜氏抬头看了叶禅衍一眼,叶禅衍低头说道:“你放心,我是去给琴儿说亲的,玫儿的亲事,我另有安排。他们三房不愿结的姻亲,我们二房可是乐意得很。也不知这事情谈成后,三房会不会后悔呢?”说完,叶禅衍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姜氏替叶禅衍理着衣领,笑着说道:“那么,我就等着老爷的好消息了。” 叶禅衍换好了衣裳时,姜逸也已经将礼物备好放上了马车。 叶禅衍前脚刚踏出门,一直派人盯着二房的叶琼就收到了消息。 彼时,叶琼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听了消息,只挑了挑眉,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后,才向来禀报的叶二吩咐道:“去给大伯父送个消息,就说四叔病危了吧,请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去四叔那里一趟。” 叶二应下。 叶琼低头看着棋盘,棋盘上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被吃了大半,似乎岌岌可危。叶琼伸手,又落下一个白子,棋盘上的局势瞬间逆转,原来白子的示弱,不过是在做局而已,诱敌深入,然后分而化之,最后蚕食殆尽。 叶琼摆手让杜鹃收了棋子,笑着对杜鹃说:“走,我们也去我那好四叔那里看看,今晚,可有一场好戏呢。” …………………… 已是亥时。 叶祖辉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每回都是刚有了困意,喉间的痒意就窜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大咳起来。咳几声后,喉咙也会舒服一些,但没过一会,那痒意就又会袭来,折磨得叶祖辉夜不能寐,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又是一番咳嗽,叶祖辉索性坐起身来,嘶嘶地喘着气,瞪着床帐数着数,期望能用这样的蠢法子让自己睡着。 他的头一点一点的,本来好不容易要睡着了,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推了一下,刚想叫骂,就看清了来人正是他最惹不起的曹妈妈,硬生生将辱骂吞回了肚子里,嗫嚅道:“曹妈妈,你来做什么?” 曹妈妈笑着将床帐挂了起来,端起冒着热气的药碗吹了吹,说:“四老爷,我是来给您送药的。大夫说了,这药要每隔三个时辰喝一回的,你不记得啦?” “是有这么回事儿。”叶祖辉狐疑地说道,“但是,送药的不是一直都是翠袖吗,她人呢?” “翠袖姑娘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所以才把事情交给了我。”曹妈妈一面说着,一面亲手将药碗捧到了叶祖辉的嘴边,见叶祖辉仍然有些怀疑,甚至自己尝了一口那汤药,说:“老爷,趁热赶紧把药喝了吧,凉了可就没药性了。” 叶祖辉心中虽然忌惮着曹妈妈是二哥叶禅衍的人,但见曹妈妈笑容和煦,甚至亲自试了药,便放下了心,伸手接过了药碗。 正在叶祖辉要饮下那汤药时,厢房的门被唰地一下打开,叶祝锦大喊道:“四弟,别喝!” 叶祖辉的手一颤,汤药洒出了大半,震惊地看向了曹妈妈。 曹妈妈已经来不及为叶祝锦的到来惊讶了,她努力地抠着喉咙,抠了半晌才将那口药汁吐出了一些,狼狈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捂着肚子直哎呦。 在叶祝锦之后踏入房间的是叶琼,她的神色平淡,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场面,先从惊慌的叶祖辉手中接过了药碗,再将药碗端给了跟在自己身边、一早就请来的孙大夫看,问道:“孙大夫,你看看,这里面更有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孙大夫闻了闻,又亲自尝了尝,只尝了一口就呸了出来,往自己的嘴中塞了药片,含着说道:“加了乌头。乌头虽然也是药材,但若用得不对便是剧毒,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心悸胸闷、腹痛难忍,这碗药若全喝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一命呜呼了。” 听到是剧毒,叶祖辉愣了一下,过后连滚带爬地冲到孙大夫面前,伸出手说:“您是大夫吗,能帮我看看,我有没有中这个毒吗?” 孙大夫见叶琼向他点了点头,才替叶祖辉把了把脉,说道:“真是奇怪,你身上有毒,但不是乌头的毒,倒是和先前叫魂案里那两个假和尚中的毒是同一种,不过分量很轻,似乎在两个月前就断了。虽然对身体有伤损,但也只需要慢慢吃药调理就好。” 叶祝锦和叶琼对视一眼,心中是同一个思量。 两个月前,是叶祖辉还在二房暂居的时候,在那以后,叶祖辉就搬到了此处。 曹妈妈犹在地上痛得打滚,见孙大夫医术高超,便爬到孙大夫面前,哀求道:“大夫,帮我也看看吧,我受不了了,太疼了,太疼了!” 孙大夫又看向叶琼,叶琼冷着脸说:“这个妈妈是下毒之人,叶家留着她还有用处,请孙大夫出手相救。” 孙大夫颔首,捋了捋胡须,笑道:“叶二姑娘不必客气。我们先前已经说好了,我欣赏叶家在救治流民时的所作所为,叶二姑娘又愿意把百花膏分我一些让我钻研,我自然愿意听你的吩咐,还请叶二姑娘放心。” 叶琼又道了声谢,孙大夫曾做过太医正,又是邹老先生认可的医德高尚之辈,叶琼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孙大夫便蹲下身来,给曹妈妈也把了把脉,喂了个药丸,说:“还有得救,只是这肠胃已经被这剧毒毒坏了,往后只能吃些稀粥米面了。” 曹妈妈睁大了眼睛,一边含着药片,一边涌着眼泪。叶禅衍的脸色更黑,气得迭声地辱骂起叶禅衍,大伯父叶祝锦冷着脸坐在圈椅之中,整个人似乎都被冻住了。 叶琼叹息一声。 二伯毒杀亲弟、甚至可能是叫魂案的主谋这件事,对大伯父的打击太大,大伯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罢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所有的怀疑、心痛、仇恨都在心间徘徊汹涌,叶琼却只能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 只有暂且冷静下来,才能知道,二伯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 厢房外,叶二和叶管家安排的护院,又提着被捆紧了的二房派来的几人,身边还跟着一脸后怕的翠袖。叶二将那几人往曹妈妈面前一丢,说道:“大老爷,姑娘,我们发现了这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要逃,就把他们都捆了起来。还有,翠袖在自己的箱笼里发现了一包药粉,不知是谁放到她箱笼里的。” “孙大夫,还请您看一下这包药粉,是否就是下在我四叔汤药里的那些乌头毒。”叶琼说道。 翠袖忙将那包药粉双手递上给了孙大夫,孙大夫嗅了一嗅,就笃定地说:“没错,这就是乌头毒!” “看来,是还有人想栽赃嫁祸到翠袖的头上,进而嫁祸到三房头上啊。”叶琼冷笑道,“你们几个二房派来的,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好好看看曹妈妈的下场!因为啊,说不定,这也会是你们以后的下场。” 小蛮几个看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眼泪直流的曹妈妈,抖若筛糠。 叶二偷偷看了眼叶琼和叶祝锦的神色,叶琼发现了叶二的小动作,问道:“叶二,你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叶二忙跪下,犹豫了一番,才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谢茂实谢大人已经约好了官媒,还请了京兆府尹陈东梁说媒,明日一早一同去槐花胡同,为他家的小儿子向琴姑娘提亲。” 叶祝锦腾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气得直骂:“狼心狗肺、不顾兄弟亲情、不顾子女亲缘的畜生!三弟不要的姻缘,他转头就抢了过来,这是打了我们整个叶家的脸面!我叶祝锦,怎么会有这样的同胞兄弟?祖辉,你说,今日不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吐干净,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任你自生自灭!” 叶禅衍吓得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在他几十年的前半生里,他从未见过叶祝锦如此生气,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这看起来最忠厚温良的大哥生气起来,并不比他那阴恻恻的二哥和善多少。叶禅衍吓得直喊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叶琼给叶二和杜鹃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带着二房那几个下人下去问话,把此处清场,叶二和杜鹃心领神会,厢房内转瞬之间只剩叶琼、大伯父叶祝锦和四叔叶祖辉三人。 比起叶祝锦的怒不可遏,叶琼心中却松了口气,坐在了叶祝锦的下首。 今日之局,都是叶琼谋划得来。 叶琼先给二伯安插在四叔身边的线人传递了假消息,让二伯以为四叔有了出卖他的想法,逼上二伯一把,让二伯狗急跳墙,急于杀四叔灭口。 另外,二伯这样的利欲熏心之人,怎么会放过和谢家搭上线的机会呢? 京城谢家向叶琼提亲,不过是看在叶家前途正好而已。 在外人看来,叶家三房和二房可都是叶家,三房拒绝了提亲,二房可还有待嫁的女儿呢。在京城谢家看来,选择哪一房没什么两样,选择二房,二伯说不定还会给京城谢家更多的利益。 更何况,有了与京城谢家的这层关系,即使四叔真的出卖了二伯,让二伯失去了叶家的支持,二伯也有了谢家这层依靠。 京城谢家这门亲事,二伯不可能不动心的。 而叶琼这边,则能借着二伯杀人灭口之事将四叔逼上一逼,和大伯父一起从四叔的口中知道叫魂案的真相,更是一举解决了京城谢家提亲之事,可谓一举多得。 叶琼看着正犹豫着如何开口的四叔,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今夜,她会和大伯父,听到怎样的真相呢? 第七十九章 幕后 厢房内,烛火摇曳,照得叶祝锦和叶琼的身形有些难以捉摸。 叶祖辉咽了咽口水,开始将事情慢慢道来:“三个月前,具体哪一日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琼姐儿落水之前不久,二哥突然找上了我,和我说京兆尹府的监牢里刚刚关进了两个和尚,又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买通京兆尹府的狱卒,在监牢里和那两个和尚说些话……” 叶琼敏锐地抓到了不对,反问道:“为什么二伯找的是四叔你,而不是其他人?” 叶祖辉看了眼被烛火映照得有些可怖的叶祝锦的脸,正要糊弄过去,就被叶祝锦狠狠拍桌子的声音吓到,叶祝锦沉声说道:“说实话!你是不是说实话,琼姐儿可能听不出来,我做了你那么多年的长兄,我还听不出来吗?” 叶琼适时地插嘴道:“四叔,你可别忘了,你身上余毒未清呢。” 叶祖辉登时改了脸色,忙解释道:“大哥,我和二哥之间一向关系更亲密些,即使是分家后,私下里也多有往来,这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在吃喝玩乐上可是精通得很,有时候二哥会拿着钱来找我,请我接待一些人,却回回都不明说来的人是谁,我想着能拿到钱便也不怎么介意,只管把人伺候舒服了。一来二去的,二哥知道了我嘴巴紧,这才会找我做些其他事情。例如二哥现在的主簿之位,那也是我替二哥给人送了贿赂,二哥才拿到的。” 前世里,叶琼嫁人后也曾短暂地掌管过整个韩国公府,韩国公府是大凉朝的顶级世家,叶琼在那期间也算是见识了不少,随便一想就明白了二伯此番作为的原因。 叶琼冷笑道:“四叔,你还不明白吗?你做的,可都是些招待官员、输送贿赂之事,这可是明摆着的结党营私之事,为什么二伯要让你做,自己却轻易出面呢?他是在预防着出事的时候,可以把你当做替罪羊啊!” 叶祖辉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喃喃自语道:“我说他京兆尹府的主簿,为什么不自己去监牢里和那两个和尚说,而偏偏要来找我呢……合着,这事上他也是把我当替罪羊啊!” 叶祖辉深感懊悔与恼怒,说话也顺畅了许多,他说:“事实上,京兆尹府里,最大的不是刚刚被调进去当府尹的陈东梁,而是他叶禅衍!二哥给了我很多银子把京兆尹府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就算是不听话的那几个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那日,我进京兆尹府的监牢,虽说是给了狱卒银子的,但是实际上,那狱卒早就被二哥嘱咐过了,要把我放进去。” 叶祝锦冷着脸问道:“他到底让你,和那两个假和尚说了什么话?” 叶祖辉犹豫一番,说道:“二哥让我和那两个假和尚说,他们的家人在我的手上,要他们在三司会审上供认,自己是被大哥你和三哥一起雇来给晟王叫魂的……” 叶祝锦登时站了起来,气得抓着叶祖辉的领子,反问道:“是你,是你让那两个和尚做的伪证?你是要害死我们,害死整个叶家啊!” “我不知道!”叶祖辉惊恐地挣扎道,“二哥和我说的,他只说这件事做好了,我有钱拿,还能害到一直不把我这个庶子当回事的大房和三房,趁机和叶家撇清关系!我还是后来才听说那两个和尚在三司会审上毒发身亡的,还有什么雇佣契约的物证,我听都没听说过,我只是传了个话而已啊!” 叶祝锦喘着粗气,怒目圆睁,盯着叶祖辉的眼睛良久,才松开了他的领子,退后好几步摔回了椅子中,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叶琼无心安慰大伯父,因为她自己的心中也是一团乱麻。 尽管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这是叶琼第一次真正地抓到,二伯参与了叫魂案的实证。 前世里,叶琼从未怀疑过二伯。 叫魂案刚刚案发时,二伯疲于奔走,用了各种关系替大伯父和父亲打听消息,直到后来叫魂案牵扯到了谋逆,爹爹和大伯父被判了斩刑,二伯才停歇了下来。 那时,爹爹和阿娘的棺材,一齐摆在灵堂之间。因为爹爹是获罪而死,阿娘是“自缢身亡”,整个灵堂冷冷清清,并无多少人来祭拜,只有曾叔公叶仁良一家待得久些,丧礼甚至还是卢夫人替叶琼办的。 二伯主要是在叶家祖宅大伯父的灵堂里哭灵,听说是哭得肝肠寸断,叶琼没亲眼见到,但是她见到了二伯哭着从马车摔下来,奔到爹爹和阿娘的灵前磕头,便也信了。 信了二伯是真心实意地为爹娘的死而痛不欲生,并一直对着二伯保留着那份亲人间的好感,甚至在叶环高中外放西北时,真心实意地为二房高兴。 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二伯,在背后狠狠捅了叶家一刀! 等等,叶环的高中? 叶琼隐约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向叶祖辉问道:“四叔,二伯让你招待的那些人,有什么你觉得比较奇怪的地方吗?” 叶祖辉愣了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记得……好像里面有一位,长得细皮嫩肉的,没有胡须,说话喜欢掐着嗓子,人人都对他很恭敬。哦对了,他是个左撇子,我让人布置宴席的时候会注意这些。” 叶祝锦变了脸色,和叶琼小声说道:“这人,可能是宫中,或者是哪位皇家子侄身边的内侍。” 叶琼亦是满心惊讶。 大凉皇宫中,左撇子也有那么几个,但是满足人人都对他很恭敬,又细皮嫩肉跟在皇家子侄身边的,只有二皇子的贴身内侍郑公公。 二伯的背后,果真是二皇子? 若真是二皇子,二伯手上还有多少牌,他到底还有什么倚仗? 可惜,四叔知道的也很有限,叶琼仍不清楚,二伯到底在叫魂案中做了多少手脚。 但有一点是清楚明白的,二伯让四叔把叫魂案扯到谋逆之上,就说明了他从一开始就存了害死大伯父和爹爹的心。 叶琼一想到此处,就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但是还不能,如今只有四叔一份口供,二伯还是叶家人,二伯造的孽,会牵连整个叶家。 叶琼狠狠掐着掌心的肉,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细细想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大伯父,怕是都对二伯并不了解,整个二房,也被守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叶琼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叶琴的婚事。 前世,叶琴嫁得不是京城谢家,而是另一家新起之秀。那一家的孩子也是有问题的,这还是叶琼当了韩国公府的主母才知道的,叶琴的丈夫,是天阉之人。 叶琴并没有跟着去西北,而是随着嫁人留在了京城,叶琼也曾经去看过她几次,每次看到的都是叶琴坐在榻前病恹恹的样子,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没了兴致。 今生,二伯也把叶琴卖给了京城谢家。 叶琴是庶女,生母只是个买来的婢女,本就在二房里饱受欺凌,处处都要看叶玫和姜氏的脸色。婚姻乃是大事,若是叶琴知道了二伯把她这样卖了,她真的会甘心吗? 叶琼笃定一笑。 或许,叶琴,会是自己对二房分而化之最好的突破口。 在这之前,自己也得做到知己知彼才行。 …………………… 小宅院的另一个房间里,是另一番景象。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个水缸,叶二正拎着小蛮的领子,将她的头浸在冷水之中,等着她快断气的时候,再次将人从水缸里捞起来,让她能够大口呼吸,不至于真的弄死人。 曹妈妈的脸色黢黑,犹捂着腹部坐在地上哎哟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眼中的绝望也越来越深。其他的几个下人多半也用了此型,发髻散乱,脸上都犹挂着水珠,见着叶二满目都是恐慌。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刑罚! 被叶二揪住了领子的小蛮大口呼吸着,趁机喊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叶二却没管,看人喘过了气,继续把人浸到了水里,数着秒数,确定时间到了才把人捞了起来。 这时,叶琼带着杜鹃和翠袖走进了这间小房间,几个下人的眼睛一亮,忙哭着磕头,直喊着:“我们不敢了,我们什么都说!” 叶琼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哭喊,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等着翠袖指着叶二提着的小蛮说:“姑娘,她就是小蛮,在来这里之前,本是在琴姑娘身边当差的。” 叶琼微微颔首,叶二便松开了小蛮的领子,小蛮趁机赶紧连滚带爬爬到了叶琼的脚边,哭喊道:“姑娘,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叶琼冷笑一声,说:“是啊,你什么都说,嘴巴不牢靠得很,所以才把什么都告诉了曹妈妈,是吗?” 小蛮当即变了脸色,不敢辩驳,只磕头哭喊着:“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翠袖又点了个丫鬟出来,说:“姑娘,这是曼儿,因为姿色出众,本来在环少爷房里当差,被排挤了才被送到这里的,她是这几个人里难得一个手脚干净办事利落的。” 叶琼笑着对曼儿点了点头,曼儿受宠若惊地磕了头,心下暗叹,难怪她是唯一一个只受了一次刑的,时间也很短,原来翠袖早就把她们所有人的举动都记在了心上。 小蛮当即狠狠瞪了曼儿一眼,又被眼尖的翠袖看到直接甩了一个巴掌,这才低下头来。 叶琼挥了挥手,其他的人瞬间被叶二和几个护院带下去,房间内只剩下叶琼几人和曼儿、小蛮而已。 叶琼笑吟吟地说道:“我有一份好差事,要和你们说。做得好了,自有银钱相送;做得差了,以后你们也不必出这院子了。” 曼儿和小蛮的脸色一变,心中并没有期待,反而更加忐忑。 叶琼先对小蛮说:“你爱财,抓住一切敛财的机会,实际上是因为家中还有一幼弟,对吗?” 小蛮愣了一下,承认了下来。 叶琼又对曼儿说:“你是某户家境殷实的人家的原配之女,因为被后母所卖,才成了他人奴仆。你因此痛恨做他人的妾,害怕成为叶环的通房,便主动请缨来这里照顾四叔,对吗?” 曼儿亦是惊讶,点了点头。 叶琼笑了笑,说道:“现在,我如果说,我愿意为小蛮治好你幼弟的病,也愿意保证曼儿不会给人做妾,你们愿意做这份差事吗?” 曼儿和小蛮对视一眼,一齐磕头道:“愿听姑娘差遣!” 第八十章 决裂 叶家宗祠之中。 桌案上,插在香炉之中的檀香明明灭灭,升起三缕袅袅的青烟。 叶祝锦与叶禅衍站在桌案之前,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次向桌案之上供奉的牌位三叩首的,只有叶祝锦一人。 叶禅衍立在跪凳前,看着祠堂上的牌位,脸上满是嘲弄与讥笑,待叶祝锦叩完首后,才幽幽地说道:“看来,四弟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你了。大哥听完,感觉如何呢?” 叶祝锦慢慢直起身,傲立在叶禅衍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二弟真是好手笔,一举就要将大房和三房齐齐拖下水,若是事情暴露了,还要四弟那个愣头青做你的替罪羔羊。你这样做,就不怕众叛亲离吗?” 叶禅衍讥笑一声,说道:“众叛亲离?大哥怎么会认为,我会遭遇众叛亲离的局面呢?你和琼姐儿从四弟口中怕是挖了不少东西出来吧,难道看不出来叫魂案的背后,还有身居高位者吗?慕强,乃人之本性,就像京城谢家,我不过透露了一点点我背后之人的身份,京城谢家就急哄哄地要和我结亲。等我也身居高位之时,怕是多的是想要依附我的人。” 叶祝锦逼问道:“二弟,告诉我,你的背后究竟是谁?是哪个宗室子,还是那几个看起来和顺,背地里却妄图搅弄朝堂风云的皇子?” 叶禅衍的脸色一变,说:“大哥,你知道了又如何呢,难道还想拿着我和四弟的口供,去向陛下告状?你我同姓叶,虽然分了家,但我可不像四弟一样出了族,我的名字可还在族谱上写着呢。我和叶家全族,一荣不一定俱荣,一损却一定俱损,你不怕交了证据,会将叶家眼前大好的局势毁了吗?” 叶祝锦心中怒浪滔天,脸上却还挂着冷笑,他说:“你在叫魂案中插手时,可曾想过你也姓叶,可曾想过我们是同族?踩着亲人的尸骨上位,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之时,良心难安吗?” 叶禅衍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嘲讽道:“大哥,你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怎么还如此天真。不说眼前的朝堂,就说历史吧,有记载以来,兄弟反目、弑父杀子之事,史书里记载了有多少?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当今天子,不也是杀尽了有逆心的兄弟,才坐稳了这个皇位的吗?” 叶祝锦沉下脸,厉声道:“你怎敢大不敬?!” 叶禅衍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叶祝锦心中清楚,自己的二弟叶禅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不过是依仗着自己,乃至叶家都拿他没有办法罢了。 若要将叶禅衍除族,那就必然要公布除族的理由,但叶禅衍参与了叫魂案的事情,是万万不能见光的。 叶家好不容易才从叫魂案的泥潭中脱身,若是再次与之牵扯上,即使牵扯上的只是二房,也是整个叶家暂时无法承受的了的。 而叶祝锦能给叶禅衍的惩罚,也仅仅只有以族长的身份,主动断绝叶家和二房的联系而已。 叶祝锦深深叹息一声,郑重地说道:“既然你已不顾兄弟亲情,我也不必再给你留着情面。我会通知叶家其他族老,断了族中给你的银钱,同时敬告他们不再与你往来。此后,叶家全族,不会有一人愿意站在你的身后。而我,也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誓,从此以后,与你恩断义绝!” 叶禅衍早已料到此番局面,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觉得没有争取得到叶家全族的势力很可惜,但是有京城谢家的姻亲,区区叶家的钱财与人脉,叶禅衍已经看不上眼,便冷笑着说道:“告诉大哥一声吧,都察院缺一个正八品照磨,谢家已经把我推举了过去。你看,有没有叶家,我都是一样的升官。既然如此,我又要叶家何用呢?” 说完,叶禅衍便挥了挥衣袖,转身出了祠堂。 叶祝锦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瞬间弯了下来,跪在跪凳上,向祠堂里最中央的两个牌位喃喃说道:“爹,娘,禅衍已入歧途不可追回,我没办法啊,我不能让他毁了整个叶家!” 另一边,叶家祖宅的松鹤堂内,叶家的嫡支几房都在松鹤堂之中,等着叶祝锦和叶禅衍在祠堂的对话结束。 姜氏和叶环还好,叶玫和叶琴如坐针毡,就连身边的丫鬟要给她们换茶水,都要问上好几声才能得到应答。 按照年龄大小,坐在叶玫和叶琴中间的叶琼,将她们二人的反应看在了眼底,心中嘲讽一笑,趁机开口装作好奇地向叶琴问道:“听闻先前谢家已经带着官媒上门,给琴堂妹提亲了。不知可换了庚帖了?” 叶琴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叶琼会在这时候问起这个,又转念想到谢家先前提亲的是叶琼,神情中不免得带上了得意:“既是琼堂姐相问,我自当回答。已经换了庚帖了,正请着神算子看看八字是否相合呢。” “已经换了庚帖了?”叶琼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么说,琴堂妹可是见过那谢府的二公子了?” 叶琼敏锐地抓住了叶琴神情中的不自然,笑着说道:“看来是没有了。也是,听说那谢府的二公子自小体弱多病的,都见不得风的,整个京城内,都抓不出一个见过他的人的。也不知,这谢二公子,是肥是瘦,长得是否英俊呢?啊,他的名字里带个‘慧’字,想必,应当很是聪慧吧?” 叶琼每说一句,叶琴的脸色就白了一分,最后不确定地说道:“谢家的二公子,自然是不会差的……” 叶琼见叶琴已有了动摇之色,便又趁机加了把火,说:“唉,这么说起来,咱们叶家之中,没有定亲的,就只有玫堂姐和我了。咦,说起来真是奇怪,明明玫堂姐序齿在前,怎么偏偏琴堂妹你先定了亲事呢,是二伯父和二伯母舍不得玫堂姐想让她多留在身边几年吗?” 叶琴的脸色更白,张了张嘴想说些辩驳之话,却发现叶琼说的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 连叶琴自己也忍不住自问。 谢家的那个小儿子,体弱多病从来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过的事情,叶琴是清楚的。他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吗?若真的如此体弱,自己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的! 若是谢家真的是个好去处,为什么父亲定下的不是叶玫,而是自己呢?自己在二房里,可向来不得重视的啊! 叶琼的声音压得很低,叶玫和叶环都没有听见,但是叶琴瞬间变了脸色,他们还是看得到的,叶玫忙说道:“琼堂妹,你在和琴儿说什么呢?瞧她,脸色都白了。” 叶环盯着叶琼,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但叶琼的神情十分平静,甚至还似笑非笑地回望了叶环一眼,叶环便放过叶琼,难得温柔地对叶琴说道:“琴儿,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记得和我们说,我们和你,才是亲生兄弟和姐妹。” 坐在主位上的沈太夫人顿时变了脸色,放下茶盅斥道:“什么话,难道其他几房的兄弟姐妹和你们,就没有血缘关系了吗?” 叶环只笑着道了歉,神情却满是不以为然。 沈太夫人一阵心凉,大的养不熟,小的也是白眼狼,二房看来,是真的要和叶家断了啊! 叶琴看了叶琼一眼,故意高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琼堂姐,你别再劝我了,我的婚事,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做主!”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叶琼微微一笑,说道:“我不过是想问问谢家提亲的结果,怎么就成了劝你拒绝婚事了?倒是我多事了,既然如此,我便提前预祝琴堂妹,与谢二公子鸳鸯壁合、白头偕老。” 与一个傻儿鸳鸯壁合、白首偕老,只怕是更生不如死吧? 话音落下,松鹤堂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好,就借琼姐儿吉言。” 众人望去,原来是叶禅衍已经出了祠堂,身后远远跟着叶祝锦。 叶禅衍走进松鹤堂,向主位上的沈太夫人一拜,说道:“琴儿和谢家二公子的婚事刚刚定下,家中尚有不少琐事,儿子就先带着一家老小退下了。” 说完,叶禅衍并未等得及沈太夫人的回应,便招手带着二房众人退下了,仿佛一刻也不愿意继续待在叶家祖宅中似的。 沈太夫人叹息一声,用眼神问询着叶祝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叶祝锦看了一眼叶琼,叶琼颔首,先行起身坐在了沈太夫人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太夫人心中一紧,和众人一起听着叶祝锦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待听到叶禅衍在叫魂案中做的手脚之时,气得直骂:“狼心狗肺的畜生!我本来还想着,看在他再怎样也是你父亲的血脉的份上,劝你从轻处罚,现下看来,倒是我错了!” 叶祁舒亦是满脸惊讶与愤然,只是他和叶禅衍这个二哥本就不怎么亲密,因此倒也还好,反倒关心起大哥叶祝锦来:“大哥,你怎么样,可别气坏了身体……” 叶祝锦摆摆手,说道:“要气也气过了,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失望,我只当他是个陌生人罢了。我已经决定好,将这件事隐晦地和族老们说一声,断了二弟和族中的一切联系。” 沈太夫人点头道:“这事你说得对,我们不能看着他害了嫡支这一脉还不够,又去害别家,先前叶家田庄的那一把火,不就是这样吗?” 叶琼见叶祝锦已经下定了决心,心中松了口气。叶琼虽然相信大伯父的品性,但也担心大伯父还顾念着血脉亲情当断不断。 叶琼适时地提醒说:“大伯父没有问到二伯的背后之人,我们还是要小心些。二伯有一句话说得对,叶家各房一荣不一定俱荣,一损却必定俱损。四叔那里还是要放些人的,最好能让他写一份按了手印的供词,万一叫魂案之后查到了二伯,有这一份供词在手,我们也算是有了后手。” 叶祝锦赞同道:“琼姐儿说得对。此番还是多亏了你设局,套出了你四叔的话,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被埋在鼓里多久。你四叔那边,我已经多放了几个护院,但是把所有的仆人都收走了,做下了这样的事,还是让他自己照顾自个儿吧,也当是惩罚了!” 叶琼点了点头,又说:“大伯父,那几个原本被派到四叔身边照顾他的下人,不如遣回他们的来处吧。当然,曹妈妈下毒暗害四叔,罪证确凿,况且她的嘴中说不定还能问些什么出来,先把她放到庄子上吧。” 叶祝锦一怔,苏氏已经问道:“二房的那几个人,也要送回去吗?” 叶琼笑了笑,话里有话地说:“这是自然。” 叶祝锦和叶琼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了头,说:“既然四弟身边不需要人服侍了,这些下人自然是要遣回去的。” 叶琼心里暗自点头。 大伯父是知道自己昨日单独和小蛮和曼儿说了话的,换句话说,大伯父知道,自己想将小蛮和曼儿作为眼线,插入二房之中。 大伯父,也不放心二伯啊。 小蛮和曼儿都是翠袖观察了很久,才向叶琼举荐的。这两人都很聪明,虽然刚回二房的时候,大概依旧会受到怀疑不被重用。但,有了自己先前挑拨叶琴的那一举动,叶琴看似反驳了自己,内心却已经有所动摇。 且看看吧,或许小蛮和曼儿,会给自己一些惊喜呢? 第八十一章 相逼 叶家琼花院中,谢访岚与叶琼相对而坐。 谢访岚是突然来访的,叶琼事先并未收到消息,等见到谢访岚时,谢访岚还戴着围帽,进了厢房内都没有摘下,叶琼更是惊讶,便提醒道:“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你不如先将围帽摘下来?” 谢访岚向叶琼比了个手势,叶琼会意地让下人们都下去了,只留了素鸢几个,谢访岚才摘了围帽。 围帽下,谢访岚的一边脸颊异样地高高肿起,甚至还有十分清晰的巴掌印,嘴角也磕破了带了血丝。 谢访岚刚摘下围帽,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说:“你还记得你转交给我的那一根银簪吗?嫂嫂见我对那银簪子十分爱惜,再加她平素就对我疑神疑鬼,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报给了我哥哥。因为我解释不出簪子的来历,哥哥便痛骂我不知廉耻私相授受,不止打了我一巴掌,还把我禁了足,给我挑了好几门亲事。” 叶琼叹息一声,让素鸢去拿些药膏,再煮几个热鸡蛋来,说道:“既然你还能来叶家,看来这事还没查到陆绎的头上,是吗?” 谢访岚点了点头,说:“还好我和绎哥哥都很谨慎,我哥哥将我的侍女问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线索。只是,再这样查下去,我怕迟早查到绎哥哥的头上……” 说着,谢访岚紧紧地握住了叶琼的手,激动而紧张地说道:“叶二姑娘,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害怕哥哥会将我随便许了人,更怕他会查到绎哥哥头上……先前我还有个姐姐,她看上了一个秀才,两人甚至没打算私奔,只是和父亲言明了此事,秀才也许诺金榜题名后再来娶姐姐,父亲表面上答应了,转头就让人折断了那秀才的手……” 谢访岚说到这里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叶琼也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叶琼并不知道谢访岚姐姐的事情,但是她清楚,若是谢访岚和陆绎的事情暴露,这两个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因为,在前世,京城谢家是想把谢访岚嫁进韩国公府的,却没想到谢访岚在婚礼前夜私奔,让京城谢家丢了大脸。 后来,谢访岚被抓了回来,不久后就传出了郁郁而终的消息。是真的郁郁而终,还是另有原因,京城世家心知肚明,叶琼还是嫁进韩国公府后,才在某次听到韩国公夫人说漏了嘴,说谢访岚被京城谢家沉了塘,尸首在冷水中泡了七天七夜才捞了上来。 素鸢已经拿了热鸡蛋来,叶琼拍了拍谢访岚的手,亲自剥开鸡蛋在谢访岚的脸上滚着替她消肿,说:“你放心,你的事我会尽快安排的,我已经在想办法帮你和陆绎伪造假的身份文牒了。等身份文牒下来,你们两人就去远远地离开,不要再回京城了。” 叶琼说得真挚,谢访岚又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良久以后,等叶琼替她敷完了药膏,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低声说道:“叶二姑娘,谢家中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知道。” 叶琼微微惊讶,见谢访岚神色凝重只打算说与叶琼一人听的样子,便让素鸢几人也退下了。 谢访岚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我那小侄子谢轲慧,其实不是我哥哥的孩子,而是我嫂嫂和她堂兄同姓通奸生下的孩子!” 叶琼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谢访岚叹了一声,说道:“我是从我那小侄子口中知道的。有一次,我问他嫂嫂在哪,又在做些什么,谁知道那孩子竟然将嫂嫂和她堂兄通奸的事情和我说了,更是连细节都说得头头是道。我听了吓得半死,心中将信将疑,不自觉地盯起了嫂嫂和她堂兄,没想到竟然真的亲眼见到了他们通奸之事,更是亲耳听到了嫂嫂那堂兄说,谢轲慧是他们的孩子,因为同姓通奸,那孩子才生下来就得了怪病……” 叶琼叹息一声,父母造孽,报应在了无辜的孩子身上。 叶琼又问:“你是从你小侄子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吗?” 谢访岚微微颔首,又说:“我知道此事后,还细细去查过我嫂嫂那堂兄,谁知那同姓通奸一事,在尤家还发生过一次,那次生的孩子也有恶疾,不过不是傻儿,而是比平常的孩子多了条尾巴。” 叶琼默然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此事我心中有数了,有了这一消息,我布局起来也会容易得多。时间不早了,堂姨先回去吧,这样你哥哥那里也好交代些。” 谢访岚的眼中燃起了希望,叶琼又送了她不少膏药,亲自送谢访岚上了马车,才唤了叶二过来,问道:“叶二,你去替我传个消息,就说尤家有祖传的恶疾,只要是同性通奸所生的孩子,就会有怪疾。” 叶二微微惊讶,但还是恭敬地应下了。 叶琼又去找了沈太夫人,说道:“祖母,五叔和谢堂姨的婚事,您可以将态度摆得暧昧一些,不要一口回绝。爹爹和阿娘已经坚决否了我的亲事,若是再否了五叔这一门,将京城谢家得罪得太狠,只怕他们会狗急跳墙使出什么下作手段来。” 沈太夫人知道事情轻重,又见叶琼另有打算的模样,便问:“既是我们琼儿开口,我自然会将此事拖上一拖。琼儿,老实告诉祖母,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其他计划?” 叶琼微微一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 谢茂实敏锐地察觉到,最近同僚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同僚们在他背后故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声,等他反问时,那些同僚们却连连摆手,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聊。 谢茂实恼火得很,却依旧一头雾水,本想叫家中幕僚细细查上一二,叶禅衍却先找上了门,脸色复杂地提醒道:“你我也是亲家了,我这才来提醒一二,阁下有没有听到坊间的传言?” 见谢茂实的神情,叶禅衍心中好笑,便说道:“坊间传言,尤家有祖传的恶疾,若是同姓通奸,生下来的孩子,多半有些怪疾……” 谢茂实瞬间黑了脸,咬牙切齿地说:“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叶禅衍笑了笑,说:“是吗?那谢大人可要好好查一查,这流言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不然,不只我不会安心,我上头的那位,怕是也会觉得,谢家没有什么真心呢。” 谢茂实冷冷地看着叶禅衍,说道:“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叶禅衍却说:“怎会,不过是希望多得些筹码罢了。” 谢茂实冷笑一声。 朝堂之上,多说他们京城谢家是墙头草,把家中女儿当作连接姻亲的工具。谢茂实今日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他们家做得更狠的人,把女儿卖了,还要争取到最高的价码。 叶禅衍真的是叶家人吗?他之前怎么不知道,以高风亮节著称的叶老帝师,居然还有个这样的儿子。 和这样的人合作,可得小心些。 谢茂实说道:“都察院照磨是正八品官,虽是微末小官,权责却大。都察院中的所有文卷都要交给照磨稽查审核,确认无误后,才能进行印刷下发,并对未审核通过的文卷发回管辖之人修改。亲家公若对这份官职还不满意,那我也无话可说。” 叶禅衍的脸上划过惊喜,向谢茂实拱了拱手,说道:“京城谢家如此慷慨,倒显得我气量狭小了。这样吧,我再送你一个消息,那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尤家确实曾有过同姓通奸之事,也有过一个有怪疾的孩子,那孩子据说是比寻常的孩子多了条尾巴。” 谢茂实的心头一紧,听到那怪疾是多了条尾巴时,莫名地松了口气,笑着向叶禅衍拱手道:“多谢亲家公告知此事。” 送别了叶禅衍,谢茂实吩咐了幕僚出面压住流言,然后回了内院。 尤氏正抱着谢轲慧坐在摇椅中晒着太阳。 谢轲慧已经年过十五,虽然眼歪嘴斜嘴角流涎,却因尤氏照顾得好,而长得痴肥臃肿。相比之下,尤氏生得娇小许多,抱着谢轲慧坐在摇椅中,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谢茂实看着这一场景,心头火起,又想到了今日从叶禅衍口中听到的流言,更是恼怒,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傻儿做儿子,说话语气也不客气了些,抱怨道:“轲慧都十五了,你不要总是抱着他把他当孩子看待,实在不像样子!” 尤氏的嘴角一撇,没有说话,反而将谢轲慧抱得更紧,絮絮叨叨地和谢轲慧说:“轲慧,不要把你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他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娘亲一直抱着你……” 谢茂实更是恼怒,语气生硬地说:“明日的定亲宴,你把他看好了,千万不准让他出来,不要让文家和叶家看了笑话。” 尤氏听了此言,却突然神经质地大声说道:“我不喜欢叶琴,她那日还在听雪轩里泼了茶水呢,这么蠢的姑娘,配不上我家轲慧,还是叶家三房的那个次女好!” 谢茂实终于止不住怒气,高声吼道:“叶琼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她是邹老先生的弟子,被王皇后和张淑妃都赏赐过东西的!她是聪明,聪明到我们根本控制不了她,你想让你的儿子一辈子受她掌控吗?” 尤氏却欢欣地拍起了手,说:“就是要这样的姑娘,才能照顾我家轲慧一辈子呀!” 谢茂实睁大了眼睛,越发觉得尤氏不可理喻,沉声说道:“你的话,在谢家可算不了什么。轲慧和叶琴的婚事,我说了算,你等着做好你的婆婆就好!” 说完,谢茂实便甩袖出了门,与前来劝架的谢访岚擦肩而过,冷着脸对谢访岚说道:“看好你嫂嫂。” 谢访岚颔首,等进了尤氏的房间时,却被尤氏的心腹拦在了厢房外:“夫人的三堂兄来看她了,还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谢访岚心中嘲讽一笑,又来到了院中,无意间瞥了谢轲慧一眼,见他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便好奇地过去一瞧,问道:“轲慧,你在玩什么呢?” 谢轲慧笑了笑,说:“打架……”说着,就将手中的荷包展示给谢访岚看。 谢访岚拿过来一瞧,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荷包上,正画着春宫图。 谢访岚知道自己的哥哥,谢茂实虽然纳有妾室,于女色上却不算多么热衷,这荷包,自然不会是他的。 谢访岚的心砰砰跳着,小声地向谢轲慧问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呀?” 谢轲慧咧嘴一笑,涎水横流,说:“堂舅掉了,我,拿的……” 谢访岚心头一跳,将荷包重新还给了谢轲慧。 谢轲慧的性格她知道,若是觉得某样东西好玩,便会一直拿在手中不肯放下,一拿走就要闹。 尤氏不可能不知道谢轲慧在拿什么样的东西玩,怕是试过从谢轲慧的手中拿走这荷包,却被谢轲慧的哭闹弄得没有办法,这才将荷包留在了他的手中。 谢访岚的心砰砰乱跳。 叶二姑娘将计划放在了明日,若这荷包,明日还在谢轲慧的手中…… 叶二姑娘的计划,将得到更好的效果,自己能否在明日逃出谢府,成败在此一举。 第八十二章 事发 今日,京城谢家在家中举办了定亲宴,以贺谢家两个儿子的定亲之喜,叶家三房也在受邀之列。 流莺早早地就起来准备给叶琼梳妆打扮,推开门时,却见杜鹃立在叶琼身边,而叶琼正将手上的信纸丢在炭火之中,看着它燃烧殆尽。 流莺只当作没看见似的,笑着向叶琼问道:“姑娘今日要作什么打扮?” “随你吧。”叶琼说道,“对了,记得不要太招摇,毕竟今日,我可不是唱戏的主角。” 流莺耷拉下了眉毛,满腔要将叶琼好好打扮的热情被泼了冷水,被杜鹃笑了几句才重新打起精神给叶琼做了素雅的装扮,叶琼照了照镜子,满意地点了头,对流莺说道:“走吧,今日你和我一起去。” 流莺于是又高兴起来,笑着应了一声,扶着叶琼坐上了马车。 叶琼在心底一笑。 今日,自己的身边可就需要带一个流莺这样性格跳脱嘴巴利索的才好。 到了谢府,叶家二房的几位已经到了,叶玫和叶琴正和文家的姑娘说着话,见叶琼过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叶琼点了点头,目光淡淡地掠过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叶琴一眼,向她和她身边的丫鬟点了点头。 叶琴带在身边的丫鬟,就是小蛮。 小蛮向叶琼福了一礼,用只有她们两人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眼神看了叶琼一眼。 叶琼微微颔首,转过了视线。 小蛮果然聪慧,她原本就在叶琴身边服侍,回去后便在叶琴房里做了个三等丫鬟,每日不过做些最粗重的洒扫活计。 伺候过四叔才回了二房,受怀疑只能做三等丫鬟也是应该的。叶琼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便在小蛮回叶府前,就将谢家次子是傻儿的消息放给了她。 小蛮没有辜负叶琼的期待,她利用这一消息,说这消息才是三房拒绝了谢家提亲的真正原因,向叶琴表了忠心,被叶琴视为心腹带在了身边,甚至带到了这次定亲宴上。 叶琴把小蛮带在身边,说明叶琴确实开始怀疑起了谢家次子之事。 叶琴的怀疑,将是今日计划的第一步。 宴席内觥筹交错,叶琴看着立在文傲梅身边谦逊有礼、谈笑风生的谢轩杰,忍不住开口向谢轩杰问道:“敢问大公子,谢二公子今日可会出面?” 谢轩杰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地说:“二弟自小体弱多病,本来今日是要出来露个面的,谁知早起受了风又着了凉,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大概是不会露面了。” 叶琴的心凉了一半,脸色越发难看。 文傲梅见状,也不禁蹙眉向谢轩杰问道:“怎么会这么巧?病得厉害吗,我父亲和太医院有些交情,可以帮忙请个太医看看。” 谢轩杰的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 自己弟弟是个傻儿的事情,他自然清楚,若是真的让太医看到了弟弟,这事就瞒不住了,连带着他的婚事只怕都要糟,这叶家三房的庶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轩杰想了半天,才想到了说辞,说:“不必麻烦了,我家小弟一来禁不起折腾,二来自小就吃着府中请的名医的药,太医是好,但只怕两边开的药方不同,一起吃会有所冲撞,还是不要轻易更换才好。” 文傲梅心中奇怪,吃了名医的药还不见好,岂不是更加说明这名医无用,需要换个医术更好的太医? 但看着谢轩杰不欲多提的样子,文傲梅只好咽下了话,她毕竟日后要嫁进谢府的,还是少掺和这些事较好。 叶琴的心,就如寒冬腊月里掉进了冰湖之中,脸色煞白,叶玫见状,倒是劝了一句:“爹爹给你找了那么好的婚事,你可不要再耷拉着脸了,让谢家看到不好。”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了叶琴的痛脚,让她头一回狠狠地瞪了叶玫一眼,然后甩袖远离了宴席,只说要去更衣。 叶玫留在原地莫名其妙,只当叶琴是定了亲就抖起来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兀自气了一回。小蛮看了叶琼一眼,见她遥遥地点了点头,立刻跟上了叶琴。 叶琴满心茫然,提脚向更衣用的后房走去,身边只跟着一个小蛮,她忍不住向小蛮问道:“你说,那谢家二子,真的是个傻儿吗?” 小蛮见叶琴动了心思,便顺着她说道:“奴婢不敢肯定,我听到的,也只是说三老爷是为了这一原因,才拒绝谢家的提亲的。姑娘,您想想看,京城谢家是怎样的人家,那谢大人的父亲可是入了阁的,谢大人自己也是前途正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巴巴地想要攀上谢家呢,怎么三老爷就这么果断地拒绝了?” 小蛮说着,转了转眼珠,语带诱哄地向叶琴说道:“姑娘,依我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姑娘既然不确定,不如自己亲自去看看?” “这,这不好吧……”叶琴有些犹豫,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叶家的庭院里张望着。 两人正说着话,谢访岚却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她们很是惊讶的样子,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叶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小蛮笑着说道:“我们姑娘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谢访岚蹙起了眉,说:“轲慧如今还病着呢,就在我身后的厢房里,我嫂嫂为了照顾他,特地把他安置在了此处,你们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免得冲撞了他。” 叶琴愣了愣,不是说病得下不了床吗,怎么突然又能随意挪动了呢? 小蛮敏锐地察觉了叶琴的心思,小声地和叶琴说道:“谢家的二公子就在里面,姑娘不如去见上一面?错过了这次,下次再要见到谢二公子,可就是洞房花烛夜掀盖头的时候了。姑娘,你可想清楚啊!” 听到洞房花烛夜,叶琴的脸色顿时一白,瞬间下定了决心,向立在房门前的谢访岚说:“既然已经知道了谢二公子在里面,按礼数,我自然要去拜访一二的,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谢访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语气却很坚决地说:“不行,谁都不能见他。”说着,就伸手拦在了叶琴面前。 叶琴原本还有些动摇,见谢访岚拦在门前,心中更加确定,满心悲凉,语气也急切了起来,说:“我不过是想见见未来的夫君,担心他的病情罢了,堂姨为何阻拦我?” 谢访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小蛮见状便要拉着叶琴闯进去,谢访岚象征性地拦了一拦,由着她们进了房间,却在她们进入房间后,耐人寻味地一笑。 叶琴踏进了房间,房间里不算亮堂,只见一个身材痴肥臃肿的人背对着叶琴坐在榻上,低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叶琴靠近了一步,试探着问道:“谢轲慧?” 听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的谢轲慧转过身来,眼歪嘴斜,鼻涕和涎水挂在了脸上,嘴中满满地塞满了糖果点心,一边嚼一边掉着碎屑,见到叶琴,眼睛一亮,痴笑着就要向叶琴扑过来。 叶琴双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捂住了嘴巴,尖声惊叫了起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小蛮也被吓了一跳,一拍脑袋,也学着叶琴高声尖叫起来:“来人啊,有怪物,有怪物啊!” 谢轲慧捂住了耳朵,停在了原地。 谢轲慧所在的房间,距离谢家设置的供宾客更衣的地方不远。 尖叫声响起时,文傲梅的母亲李夫人正带着她的小儿子文若桐更衣。李夫人的小儿子文若桐刚满四岁,正是好动爱出汗的年纪,隔一会儿就要换一套衣服。尖叫声刚刚响起,就引起了文若桐的好奇心,挣脱了李夫人和奶娘的手非要去看看,李夫人不放心,自己也很是好奇,便随着文若桐一起来到了谢轲慧的房间,见到了谢轲慧和已经被吓傻的叶琴。 “啊——”文若桐率先见到了谢轲慧,只看一眼就被吓住了,当即大哭起来。 李夫人也吓了一跳,一边抱着哇哇大哭的文若桐,一边惊恐又愤怒地向已经呆了的叶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谢府里怎么会有个傻儿?” 叶琴呆若木鸡,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还是她身边的小蛮回答道:“我们是叶家的人,我们只是听说谢家的二公子在这,担心他的病情才来看一眼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李夫人大吃一惊,同情地看了叶琴一眼,又让身边也已经吓住了的贴身丫鬟赶紧去叫她的丈夫文俊弼过来。 另一边的宴席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已经传到了此处,文傲梅见李夫人和小弟迟迟不归,当即起身说要去瞧一瞧。 谢茂实自然也听到了尖叫声,虽然一头雾水,但心中直觉不妙,本想阻拦,却见李夫人的贴身丫鬟神色凝重地回了宴席,向文俊弼说了什么,文俊弼霎时沉下了脸色,狠狠地剐了谢茂实一眼,冷笑道:“谢大人,你家里,可真是藏了好东西啊。” 谢茂实心头一跳,文俊弼已经起身离席,带着文傲雪和文若彬怒气冲冲地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文俊弼是吏部侍郎,他的夫人更是内阁阁老李光霁的女儿,文俊弼一离席,满场的宾客呼啦啦走了大半,揣着看热闹的心思跟在了文家人的身后。 叶禅衍还没反应过来,叶环却意识到了什么,向叶玫追问道:“琴儿还没回来吗?” 叶玫闻言也是一愣,说:“一直未见她回来。” 叶环的脸色顿变,当即起身和叶禅衍说:“父亲,琴儿还没回来,我们也该去看一眼。” 叶禅衍对叶环的话一向信服,二房几人旋即也离了席。 叶琼本在用着点心,见二房的人也离了席,才施施然地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向身边的流莺笑着说道:“走吧,我们也去瞧一眼。” 第八十三章 闹剧 京城谢家更衣的后房中,正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不少宾客甚至立在了院外,正议论纷纷着。 “真没想到,谢家那个说是体弱多病的儿子,居然是个傻儿,也难怪把他藏了那么多年。” “文家看起来不知情的样子,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文家的几人站在最内侧,最小的儿子文若桐被吓得丢了魂,犹在哇哇大哭。和谢家长子谢轩杰定了亲的文傲雪也在落泪,哭得梨花带雨,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文俊弼亲自抱着小儿子,李夫人则把文傲雪揽在怀中,气得直发抖,向谢茂实骂道:“谢茂实,你向我文家上门提亲的时候,可没有说过你家中的次子居然是个傻儿!这下好了,我的小儿子被吓到了,我的女儿也被吓到了,这要是以后嫁到你们府上,可不是要天天都吓上这么一回!” 谢茂实黑着脸,心中暗骂尤氏没有看好人,忙尴尬地向文家解释说:“傻病也是病,我家小儿体弱多病,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我并无隐瞒之意。当然,未主动告知,确实是我的过错,我在此向两位道歉。若是令爱不愿和我家次子谢轲慧见面,日后他也可搬出府单独居住,绝不让他和令爱见面。” 谢茂实的话音刚落,文傲梅就大声哭道:“不行,我不嫁,就算日常不见面,难道逢年过节就不见吗?” 李夫人也冷笑道:“谢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女儿若是嫁过去,就是长嫂,若是真的与你家次子不见面,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后等你们入了土,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我女儿还要担起照顾那个傻儿的责任,你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另一边,呆住的叶琴也被叶环喊人提溜了起来,叶禅衍沉着脸色,狠狠地瞪了叶琴一眼,见文家咄咄逼人,低头沉吟了一会,也向谢茂实问道:“茂实兄,我想,你也应该给我个交代。” 比起文家的强势,叶禅衍的语气算得上是平静,显得要嫁给傻儿的不是他女儿似的。 与叶禅衍有过多番接触,谢茂实对叶禅衍的为人已是有数,心中明白,叶禅衍的言下之意是,他要更多的筹码。 叶琴自小就是看着叶禅衍和叶玫的脸色长大的,听到叶禅衍的语气,就明白了叶禅衍的心思,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不管不顾地就跪在了叶禅衍的面前,哭喊道:“爹爹,我不嫁,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嫁进谢府啊!” 围观的宾客这才注意到了真正要嫁给那傻儿的正主是叶琴,见叶琴这样跪地哭求,忍不住就把叶琴,和被李夫人揽在怀中的文傲梅作了对比,小声说道:“这叶家二房的这位可真够狠的,那谢家二子有问题可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他还这样把女儿嫁过来,对比文家,可真不算是什么好父亲。” “你懂什么,文家权大势大,自然有闹的底气,叶家的那个,你难道在六部里见过他?官位这么低,肯定是要攀上谢家,这才把女儿卖了的,说不定还知道谢家二子是傻儿呢!” 叶禅衍沉下了脸,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让小蛮看好了叶琴,小蛮只能硬着头皮把陷入崩溃地叶琴拉到了一边,期间,叶禅衍甚至没有给过叶琴一个眼神。 叶琴的心渐渐跌到了谷底。 整个后房乱哄哄的,文家人还和谢茂实与谢轩杰闹着,谢茂实和谢轩杰一个头两个大,尤氏又不知去了哪处,宾客们在一边拱火凑热闹,只有站在宾客外围的叶琼的眼睛,一直放在坐在房间最内侧的谢轲慧身上。 谢轲慧依旧流着涎水,只当身边的喧闹都不存在似的,专注地把玩着掌心的荷包。 叶琼拍了拍流莺的手臂,流莺立刻按照叶琼先前的吩咐,大声喊道:“诶,你们看,谢家二公子正玩着什么呢?” 这句话就像是阴雨天气里照亮了天空的雷光,一下子把在场的所有人的注意,从文家与谢家的对峙上,转移到了谢轲慧的身上。 文若彬率先冲到前头,从谢轲慧的手中夺过了荷包,谢轲慧被夺了荷包,当即哭闹起来,拖着痴肥的身躯就要上来抢:“荷包!堂舅,和娘亲的!” 谢茂实听到谢轲慧说起尤氏和她的堂兄,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正要亲自上前捂住谢轲慧的嘴巴,文若彬却已经将那荷包交到了文俊弼的手中。 文俊弼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险些握不住那荷包,立在文俊弼身边的四岁小儿文若桐已经止住了哭泣,好奇地瞧了一眼,天真地说道:“这上面的图案画得好奇怪啊,是两个光秃秃的妖精在打架?” 李夫人心里一跳,也凑近瞧了一眼,当即怒从心起,讽笑道:“想不到,京城谢家看着光鲜,内里如此藏污纳垢,竟然拿这样的东西给痴傻小儿玩!” 谢茂实听到文俊弼的话时,已经猜到了那荷包上画着的是什么内容,脸色阴得甚至能滴水。 文俊弼为官多年,心思细腻,敏锐地抓住了谢轲慧先前的话头。 为何说的是堂舅和娘亲给的荷包,却不是父亲和娘亲给的? 身为即将结亲的亲家,文家自然对京城谢家格外关注,先前坊间传言的尤家同姓通奸所生的孩子,会有怪疾这样的传言,文俊弼自然也是听到了的,但那时,他只将那则流言当作无稽之谈罢了。 文俊弼的目光流转到了犹在哭闹的谢轲慧身上,心中渐渐浮起一个猜测。 难道,谢家的次子,并不是谢茂实亲生的儿子,而是尤氏和她堂兄同姓通奸所生? 见谢轲慧依旧紧紧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荷包,文俊弼故意说道:“谢轲慧,这荷包,是谁给你的?你如果答得好,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谢轲慧的眼睛一亮,完全没有注意到谢茂实阴沉的眼神,笑着说道:“是,堂舅掉了,我捡的,娘亲给。” 这话虽然断句奇怪,语意却是很明白的,是尤氏的堂兄不小心遗落了这荷包,又被谢轲慧捡到,被尤氏索性送给了谢轲慧把玩。 谢茂实忍不住低声咒骂尤氏,又悄悄让人去找她。 尤氏是怎么回事,居然会将这样的荷包,大喇喇地给了谢轲慧玩耍,还把谢轲慧丢在了这里不管不顾,让宾客们撞见! 难道……尤氏真的和她堂兄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所以才故意躲了起来? 文俊弼继续问着话,说:“哦,那你娘亲,和你堂舅,会做这荷包上面的事吗?” 谢轲慧笑嘻嘻地喊了起来:“有。堂舅压着娘亲打架,光光的,娘亲声音很大,会哭,但是很高兴,会给我糖吃。” 谢轲慧的声音不算大,却惊得满堂鸦雀无声,就连文家的几个人也愣住了。 打破寂静的,是匆匆赶来的尤氏的告罪声,她的身后跟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与尤氏一同向谢茂实告罪道:“堂妹夫见谅,刚刚有事耽搁了,这才和堂妹来得晚了一些。” 宾客们忍不住将那男子和谢茂实做起了对比,已有人忍不住怪笑道:“难怪呢。” 文俊弼将那荷包在尤氏和她堂兄的眼前晃了晃,果然见到他们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嗤笑一声,对谢茂实说道:“真没想到,谢大人这么慷慨,与自己的姻兄弟有同靴之谊,还为他人养了个傻儿。谢茂实,我文家的女儿断然不会嫁入这样腌臜的人家,我家女儿的亲事,你是不愿退也要退!今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把我家女儿的庚帖还回来!” 谢茂实阴沉着脸,剐了已经吓得瘫坐在地的尤氏和她堂兄一眼,冷声说:“请文大人稍等,我就去让人拿。” 叶禅衍适时地说道:“我也留下来等候吧。茂实兄,我想,我家小女和谢家的婚事,也须再商讨一二。” 接下来就是谢家、文家和叶家的家事与博弈,原本被请来吃定亲宴的宾客们不好再留,纷纷告辞。 叶琼看够了戏,搭着流莺的手说:“好了,我们也走吧。” 戏已唱了大半,结局已定,已经不需要接着看下去了。 而另一边,谢府的角门处,因着宾客的陆续离开,谢府内发生的事情已经像风一样地传到了谢府的角角落落,几个门子正凑在一起说着此事,就见谢访岚脚步匆匆地向角门走来。 因早就得了谢茂实的命令,不准谢访岚自行出府,其中的两个门子按照惯例拦下了谢访岚,问道:“敢问姑娘,可有老爷的手令?” 谢访岚急得跺脚,骂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文家快要在府里打起来了,就连哥哥都被李夫人扇了一巴掌呢。就是哥哥喊我出来的,让我赶紧悄悄地去请父亲过来撑场面。那边乱糟糟的,都忙着拉架呢,哥哥哪有空给我写手令!” 两个门子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犹豫,谢访岚又端起了小姐的架子,痛斥道:“你们再拦我,耽误了事情怎么办?哥哥还好,父亲的手段,你们可是知道的!” 两个门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不再犹豫,忙打开了门,让人喊了陆绎过来驾车,谢访岚登上马车的时候,还不忘和门子说上两句话:“你们放心,等我回来,我会在父亲面前替你们说好话的。” 两个门子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凑在一起说着尤氏的八卦。 坐在马车里的谢访岚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掌心中全是手汗。 而陆绎却驾着马车,在偏僻的小径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某个小巷的尽头,才伸手将谢访岚从马车里接了出来,而在马车边,叶二早已等在了那里,身边还跟着已经和他成了亲的庞玉娇。 陆绎是见过他们的,忙上前行礼,激动地说道:“多谢二位相助之恩。” 叶二警惕地看着四周,小声而快速地说道:“这是我媳妇庞玉娇,你们赶紧换了衣裳改了装扮。我们的马车还在外面,陆绎依旧扮作车夫,谢小姐就扮作玉娇的丫鬟,跟着玉娇一起先躲到叶家田庄里去,这几个月就在那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要露头,等风声过了再出城,姑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两人激动地点头,自然没有话说。因为谢家那边还没有发现谢访岚私奔,陆绎和谢访岚便跟着庞玉娇顺利地出了城,躲到了叶家田庄之中。 叶二看着他们出了城,尽管叶琼谋划得当,依旧忍不住捏了把汗,回了府将事情报给了叶琼。 叶琼微微颔首,面前摆着一副那副未下完的棋局。 棋局上,白子诱敌深入,将黑子杀了大半,再无先前风光。 就如现在的谢家。 那傻儿,是叶琼让谢访岚用糖果带到外院附近的,尤氏的迟迟未归,也是叶琼提醒谢访岚,借着尤氏和她堂兄的名义,假传消息让二人私下见面,让那画着春宫图的荷包能因此发挥最大的作用。 自己故意在今日设下此局,将谢家次子的真面目暴露在众人眼中,更是借机将尤氏通奸之事曝光,让谢茂实狠狠丢了脸面的同时,更是得罪了权大势大的文家。 此外,此局让谢家陷入了混乱之中,成功地给谢访岚创造了机会,让她与陆绎成功私奔,借着此事让陆春望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将陆春望收入自己的麾下。 再者,叶琴亲眼看到了那痴傻的谢家次子,怕是不会再愿意任由叶禅衍摆布,叶家二房将从叶琴开始出现裂痕。 叶琼攥着棋子,犹如智珠在握。 第八十四章 后事 入冬以来,天气渐冷,京城又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大雪。 叶琼终于在最近收到了小姑母叶禧兰的回信,信里说给叶瑶寄了一批上好的苏锦正在路上,又说小姑母要等叶瑶婚礼的前几日才能到,不过她和姑父已经派了人北上在杏花胡同附近赁了个宅院,决定今年在京城和叶家一起过年了,出了正月再走。 叶琼将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都未见这信中有提到京城谢家只字片语。 真是奇怪,既然同在京城,出于礼节,小姑母也应该在信中问候一句才对,况且,小姑母已经算是谢家人,若要上京城,寄住在京城谢家才是最合适的,为何还要单独赁一个宅院呢? 有些事,或许要等亲自见了小姑母才知道。 叶琼索性放下了信,提笔开始画起了要送给卢少丹的衣裳的图纸。 叶瑶嫁衣的图样已经绘制完了,正交给绣娘制作着,最后再由叶瑶自己绣几针就好,叶琼也能腾出手开始给卢少丹画图样了。 答应过卢少丹的,叶琼一直记在心中。 正描完一笔,杜鹃匆匆地进了书房,将两封信放在了桌案上,说:“姑娘,叶二送来了两封信,上面这封是陆夫子收集到的朝堂上的消息,下面这封是庞玉娇送来的信。” 叶琼微微颔首,先拆了陆春望的信。 自从陆春望成为叶家的幕僚以后,叶琼就将陆春望正式引荐给了大伯父叶祝锦。对于叶琼看好的人,叶祝锦自然别无二话,陆春望也一直以随身书吏的身份,跟着叶祝锦行走户部。 信中写道:今日在户部与尊伯父行走之时,偶然听到户部侍郎与尚书说起,陛下在朝会上斥责东阁大学士谢永彦和鸿胪寺左少卿谢茂实不修私德、治家不严,并将谢永彦手上主办年终祭祀的差事,交给了礼部侍郎主管。容我私自猜测,此举应与先前京城谢家定亲宴上一事有关,京城谢家在那件事中,得罪了吏部侍郎文俊弼和内阁首辅李光霁,京城谢家才遭此斥责,叶二姑娘可就此事利用一二。 叶琼满意地放下了信纸,陆春望所猜测的,大概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陆春望果然不错,说是偶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又怎会是偶然听到的呢?定是他事事留心、耳听八方,才得到的这些消息。 李光霁的女儿就是文俊弼的夫人,文傲梅是李光霁的亲外孙女,文傲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光霁和文俊弼,无论是出于情还是出于理,都不会轻易放过谢家的。 叶琼微微一笑,向杜鹃问道:“京城谢家的情况如何?” 杜鹃也笑了起来,说道:“正要和姑娘说呢。谢大人被戴了绿帽子,又替姻兄弟养了个傻儿的流言,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文家还请人写了戏本,正要砸钱把这事排成曲子搬上戏台上唱到过年呢。” “文家倒是懂热闹的。”叶琼笑道,“谢访岚私奔的事情,京城谢府里有消息吗?” 杜鹃点点头,说:“有,而且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谢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谢姑娘的头上,说是她为了私奔,才设了局污蔑她嫂嫂的清白,让那傻儿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叶二还说,京城周边,这几日的盘查都严格了不少。谢府派出了许多人,正沿着官道四处打听着是否有人见过谢姑娘。还好谢姑娘还在田庄上,不然迟早要被追上。” 叶琼颔首,又打开了庞玉娇送来的信,眼睛一亮。 庞玉娇虽然在叶家族学上过学,但是学得并不好,但这信上的字迹神韵超逸,一看就知道不是庞玉娇写的。既然不是庞玉娇,那写信的必然是住在叶家田庄里的谢访岚了。 信中先是真挚地感谢了叶琼一番,又和叶琼细细说了那日定亲宴里谢访岚的一举一动,让叶琼看看是否有疏漏,请叶琼小心为上,她和陆绎愿意听叶琼差遣。 信的末尾,谢访岚又说了另一件事。原来,谢访岚身边原本有个侍女,名为罗襦,因长相清秀被谢茂实多看了一眼,就被本就不想和谢茂实相处的尤氏强要了过去,转头就送给了谢茂实做妾。 谢茂实对于女色之事上并不热衷,因是尤氏所赠才在罗襦这里过了几次夜,尤氏却又因此嫉妒起来,在罗襦的汤羹里下了猛药,让罗襦一生无法生育。 因为服侍过谢访岚,又得谢访岚时时接济,才勉强在谢府中立稳了脚跟,罗襦和谢访岚的关系很好,谢访岚也只将私奔一事告诉了罗襦一人。罗襦对尤氏和谢茂实恨之入骨,若叶琼此后对京城谢家仍有安排,罗襦将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信末还写了罗襦在外有一个哥哥,又说了如何通过罗襦的哥哥联系罗襦的事情。 叶琼将信看完,深深叹息一声。 为谢访岚,为罗襦,也为前世的自己。 叶琼伸手将两封信纸投到炭盆之中,看着炭盆中的火焰将信纸吞噬殆尽。 杜鹃在叶琼的身边,看着那炭盆懊恼地说道:“传信还是太危险和不方便了。要是我也能看懂朝堂之事,还能把它背下来,以后姑娘要和陆夫子传话,只需要经过我就行了。” 叶琼笑了一声,喊着杜鹃过来,将书架上的一本书递给她,说:“我记得你是识字的,但只要书上的句子生涩一些,你就读不懂了。你若想读书,我来教你就好,这本书你先拿去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杜鹃吓了一跳。她们这样的丫鬟,能够认得几个字就已是很出挑了,更不用说读书了。 书是多珍贵的东西,外面的书斋都要卖一两银子一本的,姑娘就这样随手借给了自己,还要亲自教她,这是真的没有把自己当下人看待。 杜鹃顿时红了眼睛,想还书,却又舍不得撒手,只嗫嚅着:“姑娘……” 叶琼正要再劝几句,门外素鸢却敲了敲门,问道:“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叶琼答应了一声,素鸢便满脸喜气地走进了书房,甚至没有注意偷偷抹泪的杜鹃,笑着将一张纸拿到了叶琼的面前,说:“姑娘,你看,这是衙门送来的和离书,我姐姐只看了一眼,就坚持一定要拿给姑娘看看,我就拿着过来了。” 叶琼很是惊喜,问:“衙门的判决下来了?” 流莺也跟着走了进来,笑着说:“下来了,那花秀才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秀才的功名也被革了。这样大的喜事,素鸢可得请做一回东,姑娘,我们一起敲她竹杠!” 叶琼咯咯地笑了起来,素鸢却羞窘地红了脸,啐了流莺一口,说:“你不是知道吗,我最近手头紧,哪有余钱让你蹭席吃的。” 说着,素鸢从身后宝贝地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来,将盒子放在了叶琼的面前,说:“姑娘,这是我和流莺与杜鹃送给你的谢礼。姑娘之前情绪不好,我们便商量着凑了个份子给你买了个礼物,大头的钱由我出,希望你能笑一笑。不过,看姑娘最近情绪不错的样子,我们也能放心了。” 叶琼一愣,心中百感交集,伸手打开了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寿山石,还是寿山石中品色少见的桃花冻石,价格昂贵,即使是素鸢这样的大丫鬟,买上这么一小块,也要花去大半年的月钱的。 叶琼阖上盒子,感动得无以复加,喊着三个丫鬟过来,拉着她们的手,说:“我刚刚和杜鹃说了,现在对流莺和素鸢也说一遍,要是你们想要读书识字,我会亲自教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就好。” 流莺和素鸢的脸上既是犹豫又是惊喜,一向小心谨慎的素鸢问:“姑娘,这样是不是太逾矩了?” 叶琼摇了摇头,说:“不说我早已将你们的卖身契还给了你们,你们本就是自由身。就说我目前的身份吧,我是邹老先生的弟子,我的丫鬟若是也能读书识字,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更何况,读书明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算不了逾矩。” 素鸢这才点了点头。 叶琼又说:“这次素梅的事情,让我也想到了一些事。你们当中,杜鹃十二,流莺和素鸢十四,等我及笄,你们也都到了嫁人成亲的年纪。你们放心,你们的婚事由我做主,看上了什么人,记得先来和我说,我来帮你们把关,若是对方不错,我亲自给你们准备嫁妆送你们风风光光地出嫁。就是要记得,不要向这次素鸢一样什么都不说了,有我在后头呢,不用怕!” 这一番话,皆是叶琼的肺腑之言,听得几个丫鬟热泪盈眶,流莺最先说道:“姑娘,我才不嫁人,我要服侍姑娘一辈子!” 叶琼瞪了她一眼,说:“这可不行,我可养不了你一辈子。” 一句调笑,听得几个丫鬟破了功,笑作一团。 至于彼此的情谊,几人心中各自有数。 叶琼心中感慨。 前世,若不是这三个丫鬟在韩国公府苦苦守候着自己,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自己怕是在韩国公府活不过半年。 今生,大概自己要将她们好好护好。 …………………… 另一边的京城谢家中,谢永彦正坐在主位上,听着来访的叶禅衍说话。 叶禅衍坐在客位上,吐字清晰地说:“如今文家已与谢家退了亲,我叶家本也想如此做。但又想到,既然已经定了亲换了庚帖,就是两家之间定下了诺言,叶家不该学文家如此背信弃义,这才来问问谢家,此事会给我什么样的交代?” 一句“文家背信弃义”,恰当地拍到了马屁,让谢永彦被弹劾弄得十分郁闷的心情舒畅了不少,他眯着眼打量着叶禅衍,良久以后才说道:“都察院照磨是怎样的官,茂实已经和你说过了。这样吧,我谢家在京城还有两家钱庄,也一并当作聘礼送给叶家,如何?” 意思就是升官不行,但是可以多给一些银钱。 叶禅衍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不屑,说:“不知谢大学士可曾见过我的长子叶环,他在文山书院读书,学艺出众。我听闻,京都国子监是天下第一学府,一直对其心向往之。” 谢永彦冷了脸,叶禅衍的意思是,他自己不升官不要银钱,但是要谢永彦把叶环塞进国子监中。 把一个人塞入国子监,对于谢永彦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永彦不满的,是叶禅衍坐地起价的无耻态度。能将女儿卖了,并且还一定要卖个最高价钱的人,可得小心会被他背后捅上一刀。 谢永彦喝了口茶,瞬间换了脸色,笑着说:“这事儿好办,等令爱嫁过来,令郎就是京城谢家的姻亲,国子监那边自然要给我卖个面子的。” 叶禅衍的脸色闪过一丝狂喜,被谢永彦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对叶禅衍更是不喜。 这么点小事就值得这么高兴,果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要不是自己儿子那的烂摊子闹得太大,需要用叶家女和那奸生子的婚事压下来,谢永彦可并不愿意亲自出面和叶禅衍说这婚事。 敲定了婚事,谢永彦冷着脸对下人吩咐道:“把叶家二房那个女儿,愿意主动下嫁给那傻儿的消息传出去,记得加上文家背信弃义的话,流传得越广越好。” 下人应下,谢永彦又问:“访岚还没有消息吗?” 下人称没有,谢永彦又说:“此处不通,就去查一查她之前见过了什么人,与谁私交过密。我可不信,这样一个人能从京城消失,没有他人的帮助!” 第八十五章 流言 大凉京都前门外大街,乃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此处群商云集,但凡百姓们所能想得到的,无论是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还是刀剑陶瓷、纸花玩物,在此处都能买得到。 但,前门大街里最热闹的,还是要数戏楼广庆楼。京城内无论男女老少、贫穷富贵,都有喜欢听戏的习惯,而广庆楼,是京城戏楼中的佼佼者,若是有新戏上台,更是一票难求。 叶祀竹便是广庆楼的常客,更因出手阔绰、为人豪爽而很受广庆楼掌柜和小二们的喜欢,刚一踏进广庆楼,就有面熟的小二迎上前来,笑道:“哎哟,这不是叶五老爷吗,我就知道您是不会错过这新戏的。老位子给您留着呢,是先来一壶大红袍?” 叶祀竹本想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陆春望,便对小二说道:“大红袍外,再来一杯牛乳茶。” 小二看了脸上犹带着稚气的陆春望一眼,会意地说了句“好咧”,便将二人接引到了二楼。 两人进门时,戏台上的曲子便已唱了小半,如今正唱到戏里的主角,发现自己的妻子与她族兄通奸的段落,戏迷们最喜欢看这种狗血的段落,叫好声此起彼伏,就连二楼的小隔间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祀竹吃着花生,笑道:“这广庆楼胆子倒是很大,竟然敢将京城谢家的那回事真的编成曲子搬上了戏台,也不怕被谢家事后算账。” 陆春望安静地跪坐在一边,饮了口茶,说道:“广庆楼的背后主子是内阁首辅李光霁,文家似乎也有参与,既然已经翻了脸,让自己家的戏楼唱唱曲子也不算出格。” 叶祀竹停下了吃花生的嘴巴,好奇地看着陆春望:“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春望笑了笑,说:“我先前在贫巷的时候,认识了不少流民与乞丐,来了叶家后也时时救济,他们也很信任我,愿意告诉我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幕。可不要小瞧他们,多少流言起于市井小民之间,朝堂大事之上他们或许知道的不多,但于小事上,却知道得不少。” 陆春望饮了口茶,又说:“先前,我有位朋友在京城最大的菜户那里寻了差事,负责往京城各处送菜。他在往李光霁府上送菜的时候,无意间见到了李府的管事,之后又在广庆楼里见到了那位管事在向广庆楼的掌柜要账本,这才推测出来的。” 叶祀竹啧啧称奇,说:“难怪琼儿会把你推荐给大哥,你还真有几分本事。好了,下面的戏快唱到中场了,我已经按照琼儿所说把你带到了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陆春望颔首,饮完杯中的茶水,才说:“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叶祀竹一口花生差点卡在喉间,又饮了一杯茶水才缓了过来,反问道:“回去?” “对。”陆春望说,“您待会只需做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就好,话由我来说。” 叶祀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着陆春望的吩咐做出败了兴致的模样,跟着陆春望下了楼,果然先前迎接的小二撞了上来,问:“叶五老爷,怎么这么早就走了,这戏不合您的心意?” 叶祀竹没有开口,他身边的陆春望答道:“不是戏的问题,只是看着这戏,难免触景伤情,让我家五老爷想到他那个要嫁给傻儿的侄女。” 叶祀竹配合地叹了口气,作出不好多说的模样。 那小二转了转眼珠,谄笑着问:“可是,小的听说,京中都说,您家二房的那位姑娘是愿主动下嫁的。” 陆春望故意苦着脸,说:“是啊,愿意,谁能不愿意呢?”接着再不肯多说。 小二却一副听明白了的模样,笑嘻嘻地送走了二人,转头就和广庆楼的掌柜说了此事。 “这么说,那叶家二房的姑娘,分明就是被逼无奈才下嫁的?”掌柜的问道。 “千真万确。”小二肯定地说道,“您是没见叶家那两位的脸色,就像是阉了多年的咸菜缸子似的,臭得很。” 掌柜的沉吟一会儿,抚掌而笑:“也是,哪有姑娘愿意嫁给傻儿的。不管是不是谢家压迫的,反正我们只管往外传,是谢家借着强势胁迫叶家嫁姑娘就好。上头正为如何破解那则叶家主动嫁女,文家背信弃义的流言头疼呢,这新的流言传得好,咱就能在管事那里多挣点面子!” 另一边,叶琼已经听了叶祀竹和陆春望的来报,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说:“流言也有双面性,前一则流言传得越广,之后谢家胁迫叶家嫁女的流言就会传得更广。文家的女儿受了委屈,又被冠上了背信弃义的污名,正恨着谢家入骨,是不会放弃任何线索的。且等等看,这几日应该就会有新的流言了。” 不出几日,京城内,果然又起了新的流言,将京城谢家描述为强娶民女、恶贯满盈之族,甚至有好打不平的百姓,趁着天黑往谢家的门前丢臭鸡蛋与烂菜叶。不过短短几日,京中对京城谢家的言论完全逆转。 谢永彦气得接连几日称病不朝,本想把叶禅衍叫过来骂上几顿,叶禅衍也确实来了,却矢口否认:“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这新的流言是怎么在京中流传起来的。” 怎么传起来的?自然是文家和李光霁那个老匹夫在背后插了一手! 谢永彦气得肝疼,狐疑地看了一眼叶禅衍,才把他放回了叶府,叶禅衍一出门,谢永彦便在书房里把圈椅的扶手拍得啪啪响:“李光霁那老匹夫我对付不了,难道你叶禅衍,我还对付不了吗?敢把女儿卖给傻儿的人,谁愿意相信,不是你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且等着瞧吧!” 谢家的管家这个时候凑了上来,向谢永彦禀报道:“禀告太老爷,已经仔细查过出逃的三姑娘先前都见过谁了。三姑娘一向被看得紧,只有先前去叶家三房的杏花胡同去得比较勤,和叶家三房的二姑娘交往甚深。” “叶家三房的二姑娘?”谢永彦冷笑道,“就是那个邹双瑞的弟子,还在赏雪宴上画了幅画,嘲讽过轩杰画技不好的那位?” 管家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些,说:“正是。” 谢永彦脸色一沉,忽而又怪异一笑:“我记得,她爹娘也算不识好歹,居然拒绝了她和那傻儿的婚事来着。若那时候她爹娘应下了,今日哪会闹出这么多事来。不管她是不是和访岚的事情有关,这笔账也该算一算的。去把别院的管事叫来。” 管家低声称是。 …………………… 很快就到了叶瑶与杜思衡定小礼的时候。 自从杜思衡上门提亲,整个叶家便进入了筹备婚礼、人人忙得脚不着地的时候。 叶琼还在闺中,按照礼节,叶瑶的婚礼有很多事不能插手,倒是难得成了个闲人,专注地画着成衣铺为了过年和元宵新准备的一批图纸,却禁不住爱热闹的流莺一直在耳边叨叨请她也过去看看,这才放下笔说:“也好,我们也去瞧瞧。” 叶琼走到院中,只见冯妈妈穿着一新,正笑着指挥着杜家来送聘礼的人,将聘礼一一收进专门的房间之中。 叶琼好奇地看了一眼,聘礼最前头就是两只被红绳捆着的大雁,经过了一路颠簸,依旧昂着头精力十足的样子。流莺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大雁的脑袋,差点就被啄了一口。 冯妈妈忙阻止了流莺,说:“这可不能乱摸的。这些聘礼里,就数这两只大雁最贵重了。” 跟着前来的杜家的妈妈也笑着凑趣说:“可不是。我家公子断案在行,骑射却不行,找遍了京中的猎户,才重金买下了这么两只受了伤一雌一雄的大雁,治好伤放飞了再射下来。要不然,我们也要学那不知礼的人家,拿家鹅凑数了。” 叶琼笑了起来,说:“还有这样的事,虽然勉强才算是亲手猎的,但也算是有心了,说出来也是个趣事。” 杜家的妈妈敢把这事儿说出来,是十足地把叶家当成了自家人,叶琼自然不会说煞风景地话。 杜家的妈妈果然笑得更加亲切,两边其乐融融,还没正式成亲就有了一家人的模样。 这边犹在堆着聘礼,门外有个丫鬟匆匆地进来,在叶琼的耳边说:“二姑娘,城外驿站那边,江南谢家派来送绸缎的管事来话说,昨晚一场大雨,把那批绸缎浇湿了大半,不少不能用了,请姑娘亲自去看看。” 叶琼心中一惊,这批绸缎,可是小姑母专门运上京城给姐姐叶瑶充实嫁妆的,绸缎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姑母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叶琼当即说道:“好,我这就去看看。”说着就喊人备车。 走到门口时,叶琼恰巧与赶来贺喜的卢少丹擦肩而过,卢少丹拦住了他,问道:“怎么这么急,今日不是你姐姐的小礼吗,你这是要去哪?” 叶琼提着裙摆,焦急地说:“我要去城外的驿站一趟,我小姑母从江南寄了批绸缎过来,说是被昨晚的一场大雨全浇湿了。” 卢少丹“哦”了一声,又皱着眉头说:“你家中现在这么忙,估计也没有别的长辈陪你,记得多带几个人,我上次给你的骨哨还在吗?” 叶琼摸着胸口,笑着说:“在呢。” 卢少丹点了点头,说:“那好,路上小心一些。我前几日去云梦泽上冰钓,得了一尾鲈鱼,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 叶琼笑着应下,叫上了白鹭和杜鹃,一齐坐上了马车。 到了驿站,因是年尾,驿站里挤满了人,负责驿站维持的将士忙得焦头烂额,只顾得上给叶琼上了一杯粗陋的茶水。 叶琼不在意这些,先进了管事包下的房间,看了看那批被淋湿的绸缎,好在那管事上报的时候说得夸张了些,淋湿的绸缎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只需要将容易串色的一些绸缎单独分开再慢慢晾干就好。 叶琼长呼了一口气,指挥着江南谢家跟来的人将绸缎重新放好。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驿站中更加喧闹,叶琼看了一眼就不打算出客房,只吩咐杜鹃跟着管事去买一些吃食回来,就和白鹭坐在客房中间等着。 吃食很快就被送了上来,叶琼嚼了几口,面饼硬得割嗓子,便没有继续用,只喝了一口自己从叶家带来的茶水,只饮了一口,便觉脑中昏昏,等到有所察觉,要叫人时,便已昏睡过去。 客房内,白鹭和杜鹃趴在了桌上,叶家的护院还在楼下用着午饭。 两个人影悄悄地滑进房间,从衣装上确认了叶琼的身份,将一个大麻袋套在了叶琼的头上,趁着驿站内最喧闹的时候,将叶琼当作货物悄悄地搬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第八十六章 悬命 叶琼昏昏沉沉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绑住了。 静静地闭着眼睛,确认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叶琼才睁开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四周。 鼻尖环绕着强烈的脂粉气,让叶琼忍不住蹙起了眉。 自己似乎躺在一张宽大的床榻上,床榻上垂着帷幔。 叶琼小心地用被捆绑的双手将帷幔拉开了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只见这间房间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墙角甚至还摆了个一人高的穿衣镜,而最引人注目的,应当就是摆在房间中央作为隔断的屏风了。 屏风上,画着姿态各异的赤身男女,叶琼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缩回了床幔中,心中对于自己所在的地方已有了主意。 不知是得罪了哪一位,居然将她从城外的驿站,劫持到了妓院中! 叶琼心中一揪,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装,确认完好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想到晕过去前用的午膳,叶琼料想劫持者应当就是在午膳里动了手脚,所幸自己没有多用几口,不然怕是会醒得更晚。 叶琼看着自己完好的衣装,又想到,既然衣装完好,劫持自己的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尚且年幼而轻视自己,干脆没有搜身呢? 因为双手被捆,叶琼无法自如地弯曲手腕,便只能用嘴唇试探地碰了一下小臂的内侧,果然触到了坚硬的物件,正是叶琼一直藏在袖间淬了毒的匕首。 叶琼大喜过望,奈何手腕被绑,实在无法将那匕首从袖中取出。 好在,叶琼早已料到了这种局面,用被捆住的双手从发间取下一根竹簪,按照竹簪上的纹路轻轻一旋,其内就是一柄极细的短剑,这竹簪竟是一支藏剑簪。 因为藏剑簪的工艺限制,剑锋远不如普通匕首那般锋利,但用来磨断捆住双手的绳索还是够用了。 叶琼将剑簪的剑柄握在手中,耐心地磨着手上的绳索。 磨断绳索的过程中,叶琼在脑中不断分析着劫持者究竟是谁。 是谢访岚的事情暴露了吗?不,不对,谢访岚还在叶家的田庄里好好待着,若有异动,自己必会受到消息。 还是二伯?不,也不可能,二房哪有这样的能力,即使是二伯的背后之人,也不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如此大费周章的。 叶琼一一排查了自己的仇家,最后想到了一人——谢永彦。 在谢永彦的眼中,叶家各房一直都是一家,京城内传出了谢家胁迫叶家女下嫁的流言,谢永彦对叶家必然恼怒。 如果按照这一思路,谢永彦应当将矛头对准二伯。但是,最开始的时候,谢茂实提亲的对象可是自己,却被爹娘断然拒绝了,自己甚至还在赏雪宴上一鸣惊人狠狠打了谢轩杰的脸。 拒绝提亲,不过是十分寻常之事。但在谢永彦这样久居高位,性格又十分霸道蛮横,连谢访岚的婚姻之事都要掌控的人眼中,只怕会觉得叶家不识好歹。 更何况,谢访岚和自己私交甚密之事,是瞒不住谢家的,即使没有实证,也并不妨碍谢家就此对自己起了疑心。 对于叶家二房,由于叶琴还要嫁到谢家用来压住流言,谢永彦短时间内不会对其下手。但是叶家三房就不同了,因此,谢永彦才会对自己下手。 叶琼暗骂自己失算,心中既是焦急,又是懊悔,继续专注地磨着手上的绳索,直磨到手腕上都是摩擦留下的红印,才成功地将手上的绳索磨断。 手上的绳子磨断后,就能很顺利地拿到藏于袖间的匕首了,叶琼将藏剑簪收好插回发间,取出匕首正要切断脚上的绳索,就听到房间的门上咔哒一声,吓得她立刻躺了回去。 床幔外,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齐停在了床榻前。隔着床幔,叶琼都能闻到其中一人身上传来的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气。 两人中的一位女子娇笑道:“这可是新来的好货,还请公子慢慢享用。”说着,那位女子就将那醉鬼往床幔里一推,那醉鬼的脚步一个踉跄,就跌到了叶琼的脚边。 叶琼心跳如鼓,床幔里光线昏暗,她敏锐地感觉到,那人似乎是在打量自己,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就打在叶琼的脸上。 叶琼握紧了自己藏在背后的匕首,微微睁开眼睛,注意着那人脖子的位置。 这把匕首上,还涂着先前孙大夫作为百花膏的回礼,送给自己的据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人的脖子是最脆弱的位置,自己还是力弱的女子,若有机会主动出手,最好还是选择此处。 叶琼的手心沁出了汗珠,紧张得几乎就要发起抖来。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叶琼从未杀过人。 不就是和杀鸡差不多吗,不要怕,照着脖子捅下去。 叶琼不断在心中说服着自己,强忍着恐惧默数着数字。 数到十时,那醉鬼终于忍不住要欺下身来,叶琼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床幔中寒光一闪,那把匕首被捅进了那醉鬼的脖子上。 这一刀刺得浅,那醉鬼甚至因为饮了酒没有感觉到痛,抹了脖子才发现流了一手的血,咕哝一声,伸手就要抓住叶琼的头发。 叶琼被抓住了头发,虽然吃痛但依旧抓着那匕首不敢放开,好在此时,匕首上涂的毒药已经见了效,那醉鬼的动作慢了不少,伤口处流出来的血也慢慢变黑。 叶琼敏锐地发现了对方的变化,再次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匕首狠狠刺进醉鬼的脖子中,甚至还将刀柄旋了旋。 一时间,叶琼只觉得掌间满是湿热黏腻的触感,却又不敢停下,抄起床榻上的软枕捂住醉鬼的口鼻,让他不至于发出声音来,等到那醉鬼抽搐了几下,不再有任何动静,才慢慢地松开了枕头,颤抖着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确定了他的死亡。 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了不少,叶琼卸了力,瘫坐在床榻边上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手脚酸软、心跳如鼓。 叶琼身上的衣裙已被飞溅起的鲜血染红了大半,握着匕首的手上犹在滴着血,滑腻得几乎握不住那匕首。 还好还好,来的人体格并不健壮,甚至因为饮了酒动作迟缓,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不然,自己怕是拿不下他。 房间内,脂粉气混杂着血腥气往鼻腔中钻,叶琼试着起身好几回,才咬着牙拖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 身上的衣物不能再穿了,不说和这妓院格格不入,更是有大片的血迹。 叶琼看了那一片寂静的床幔一眼,才仔细搜寻着这间房间,万幸地在衣橱中找到了几套十分撩人的衣裙,还在梳妆桌上发现了一整套的脂粉。 房间内并没有盥洗室,桌上茶壶里倒是灌满了茶水,角落里还放着几盆水培的月季,水很清澈,应当是今日刚换的。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叶琼拔出月季,就着那壶茶水和花瓶中用来养花的水,一点点地将身上和脸上的血迹擦去,强忍着羞耻换上了那几件衣裙,仔细地重新把头发按照妓女的样式盘了上去,又对镜敷了厚厚的脂粉,重新描了眉眼。 镜中的少女完全不像是十二岁的模样,倒像是水灵灵的牡丹,眼角眉梢俱是风情,偏偏身量较小、面庞稍显稚嫩,更平添了分初熟果实的青涩韵味,让人移不开眼睛。 叶琼看着镜子点了点头,仔细地将匕首藏在了袖中,又看了一眼自己换衣服时,被放到了一边的卢少丹所赠的骨哨,将它收在了怀间。 房间门并未锁,叶琼微微拉开门,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宅院建造自有规律,此处虽然很大,但也不至于迷路。叶琼小心地向外走去,耳边时不时地听到些暧昧的男女欢爱之声,只能当做没有听到,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即使遇到也被叶琼巧妙地避了过去,好不容易走到庭院之中的空旷之地时,却见一位打扮招摇的女子带着侍女迎面走来。 叶琼避无可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率先笑道:“好久没见姐姐了,这是要往哪里去?” 直接无视,怕是会引起猜忌,倒不如主动打招呼,做出一番熟络的样子,降低对方的戒心才好。 那女子本来见叶琼是生面孔,有些狐疑,但见叶琼一番熟络的语气,疑心便消了不少,慵懒地说:“还能去哪,有几位世家公子点名要让我出席作陪,不去不成。” 叶琼仔细地注意到,这名女子的手指上已经戴好了弹筝时专用的玳瑁假指甲,便恭维地笑道:“听闻姐姐弹筝的技艺乃是一绝,那些公子今日倒是有耳福了。” 好话人人都喜欢听,那女子顿时看着叶琼顺眼了不少,倒是主动地让了路,说:“你先走吧,那边离开席还有段时间呢,我在这多站一会儿想想曲子,早去了还显得我急不可耐似的。” 叶琼微微一笑,道了谢正要过去,就听那女子身边的侍女说:“诶,怎么有股血腥味?” 叶琼心中猛地一紧,低着头不说话,电光火石之间心思百转,悠悠地小声叹道:“可不是,小日子来了,疼得我死去活来的,身上也带了血腥气,正想着能不能找门上的人,帮我去外面买些药材回来呢。” 这是女人间共同的话题,那女子和她身边的侍女瞬间露出了理解的神色,甚至给叶琼指了路,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刚来不久,喏,记得走这个方向的门,那边的门子见钱眼开的,多数的姐妹要采买或者往外送东西,都是去的那里。” 叶琼连声道谢,忙向那处跑去,果然见到一处小门,本想以钱财诱之,却又想到自己身上并无钱财,更何况就怕用了钱财,那门子也不敢轻易放自己出去,当即犯了难,找了处假山暂时隐藏了身形。 就在此时,庭院之中突然喧闹了起来,有人高声喊着“杀人了”,一瞬之间满宅都有女子的高呼声“杀人了!都是血!”。 叶琼碰了碰衣袖中的匕首,心中更是焦急。 想来,怕是自己杀死的那个醉鬼,已经被人发现了。 若是再不出逃,他们迟早会找到自己! 小门边,两个门子面面相觑,一脸按捺不住地好奇。 叶琼计上心来,拨乱自己的头发与衣衫,哭着从庭院中跑出来,大声喊道:“杀人了,有人杀人!” 两个门子对视一眼,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琼哭噎着说道:“有两位公子,为这里的姑娘大打出手,激动之下,其中一位公子把另一位公子给一刀捅死了,还逃到了内院里,被我撞见了……死的那位身份尊贵,妈妈说,谁能抓住那位公子,就给赏五十两银子,我是不愿赚这钱了,那杀人者,红着眼睛,双手滴着血,可太吓人了!” 两个门子听到有银子赚,顿时亮了眼睛,互相讨论了一番,又看了柔柔弱弱仍在哭泣的叶琼一眼,小声商量道:“这么好的机会,可得好好抓住才行。看她娇滴滴的,还来告诉我们这事儿,料想也不是那些一门心思想往外跑的女人,咱们就一起过去吧。” 两个门子当即拍板,装模作样地说道:“既然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自然不能当作没听见,我们去看看,你自个儿回去吧。” 叶琼扮作仍被吓到的样子,只顾着低头哀哀哭泣,完全没有理会那两个门子。 两个门子放了心,搓着手兴冲冲地就向庭院里奔去。 坐在地上的叶琼,等到在余光中确认了两个门子的离开,才抬起了头,双眼清明。 她快速地站起身,伸手拉开了门栓,踏出了别院。 来到宅院外,叶琼才知道,此处并非是烟花巷,而是被伪装成了私人别苑的妓院,因此藏得格外隐秘,别院外头只有茫茫的树林。 入了夜后,树林像是匍匐的巨兽,预备着将误闯进来的来人吞吃入腹。 叶琼毫不犹豫地钻入树林,在林茂处吹响了卢少丹赠予她的骨哨。 凭她一人之力,能逃出来已是万幸,妓院那边已发现了她出逃的事情,若无他人相助,叶琼必然还会被抓回去。 “咻——”的一声哨向,惊飞了立在树梢的夜鸦,叶琼再次钻入林中,心中不断祈祷。 卢少丹,你可一定要说到做到啊! 第八十七章 心动 京郊树林中,一轮弯月斜挂在山野之上,树丛模糊成一团团的黑影,在夜风之中发出沙沙之声。 叶琼躲在草丛中,鬓发散乱,发间甚至夹杂了几片枯叶。匕首在慌乱的躲藏中不知丢到了何处,鞋子也丢掉了一只,叶琼的脸上和裙摆都沾了不少尘土,狼狈非常。 远远地,能看到树林间火光浮动,甚至间或能听到几声狗吠。有两点火光离了队,向叶琼藏身的地方走来,那是两个手举着火把的人,腰间明晃晃地别着长刀。 叶琼屏住了呼吸,牢牢握紧身上唯一勉强算得上是利器的藏剑簪,紧绷着心弦注意着来人的动作。 还好这两人走到叶琼边上的草丛便停住了,解了裤子就地方便起来,无所顾忌地聊起天来:“啧,那娘们可真够狠的,从来没见过官家女眷下手这么利落的。” 另一人说道:“可不是,把那两个看门的也给骗了。不过,一个弱女子罢了,这别院如此偏僻,若无人引路,成年男子都要在这林间迷路,想来她也跑不了多远。” 两人吹着口哨提了裤子离开了。眼看着那火光渐渐走远,叶琼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挪个地方,却又敏锐地听到了脚步声,瞬间全身绷紧,蹲在了原地,将手中的藏剑簪举起。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因为背着光,叶琼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而来人的影子已经覆盖到了叶琼的身上。 弹指之间,那走近的人拨开了草丛,叶琼一跃而起,将手中的藏剑簪狠狠地向那人刺去,却被来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 叶琼满心慌张,拼命地想要抽回手,用另一只手竭尽全力地捶打着那人的胸膛,甚至用上了嘴巴狠狠地咬上了来人握住她手腕的右手。 血腥味从口中散开,来人一言不发,却依旧没有松开叶琼的手腕,叶琼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似乎伸到了她的脑后,慌忙松开了牙齿,而来人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顺手摘去了她发间的枯叶。 叶琼一愣,抬起头时,正对上卢少丹澄澈的目光。 目光交汇之下,叶琼心中一动,所有的酸涩与委屈一同涌上心来,然后才是心安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瞬间泪如泉涌,哭着说:“少丹,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 卢少丹的眼中,眼前的少女衣衫凌乱,脸上原本应该涂了胭脂,此刻却因为泪水和汗水冲刷糊花了脸,瞧着可爱又可怜。 叶琼一边哭,一边还不忘低头察看卢少丹的右手,还好她已经筋疲力竭,那伤口浅得很,只是破了皮看起来有些可怖而已,她哭噎着说:“也不知道躲,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让你咬一口,你欠我的不就更多了吗?”卢少丹神色温柔地笑道,忽而又沉下神色,迅速地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裹在了叶琼的身上。 果然,不到片刻,就有黑衣人匆匆前来,在卢少丹面前半跪着抱拳说:“少主,已经将那别院中的老鸨的头颅斩下,剩下的人,也要杀尽吗?” 卢少丹微皱着眉头,转瞬之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就连站在他身侧的叶琼都感觉到了杀气,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 卢少丹沉吟一会,拨了拨手上略大的玄玉扳指,说:“不必,杀得太多,日后官府追查起来会惹来麻烦。把那老鸨的人头给谢永彦送去吧,务必要让他亲眼看到。再把这个在朝官员私营妓馆的把柄,想办法送到文家手上,让文家替我们背了这个锅。” 那黑衣人当即应下,正要离开,就听到卢少丹身边,被大氅裹着只露了个脸的那名少女突然出声:“等等。” 那黑衣人顿下脚步,看卢少丹点了点头,尽管心中不耐,还是问道:“敢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叶琼哭噎得似乎有些止不住,只能一边哭噎着一边说道:“那里,有一具,尸体,是我杀的。” 黑衣人一惊,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分惊讶的表情。 那伪装成私人别院的妓馆里,还死了一个人这件事,他们自然也查清楚了,但是万万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位娇娇弱弱的少女杀的。 卢少丹的瞳孔一缩,心中钝痛。 叶琼一直都是叶家捧在掌心的娇娇女,别说杀人了,杀鸡都没有看到过,若不是真的被逼急了,怎么会动手杀人呢? 她的身形小,力气也小,连咬自己的那一口都只是擦破了皮,杀一个人,对她来说,该有多艰难? 说完这句,叶琼渐渐止住了哭泣,能够稍微顺畅地说话了,她说:“去那里的,多半是世家子弟。我不知道我杀的是谁,但是可以去查一下,将此人的家中也牵扯进来,把事情闹得更大。” 黑衣人看了卢少丹一眼,卢少丹已经直接点了头:“借力打力,借的力越多越好,去办吧。” 黑衣人应下,如鬼魅一般身影一飘,就消失在了林间。 卢少丹偷偷注意着叶琼的脸色,发现她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略略安定下来,低头对她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到了马车上我再和你说。” 说着,卢少丹便伸手想要抱起叶琼,叶琼本想拒绝,就听卢少丹低头对她说:“你脚都磨破了,午膳用得少,到了这里估计也没吃上东西,刺我的那一下都软绵绵的,更别说自己走出去了。你乖一些别乱动,我也好省点力。” 叶琼红了脸,果真乖巧地缩在卢少丹的怀中不敢动弹,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我家中如何了,是只有我一人被劫了吗?” “嗯。”卢少丹抱着叶琼穿梭在林间,“你丢了没多久,白鹭就醒了过来,回了叶家报信,我也因此知道了。你爹娘听说你不见了,很是焦急,又不敢报官怕有损你的清誉,便只托了杜家和云家帮忙在城中寻找。我娘收到信,自会告诉他们的。” 叶琼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午膳用得少的,你去过驿站了?” 卢少丹说:“对,顺着驿站那条线索,我找到了给你们下了蒙汗药的人,赶着他们向谢家回报前抓住了他们问到了这里,刚到了树林里,就听到了骨哨声,才知道你已经逃出来了。” 卢少丹想到此处,忍不住将叶琼抱得更紧了一些。 天知道他听到那几个的口供时,有多紧张,生怕自己晚来一步。 他确实晚来了一步,按照叶琼所说,如果不是她竭尽全力杀了那个世家公子又成功出逃,自己即使找到了她,怕也晚了…… 马车停得不远,片刻过后,二人就来到了卢家的马车边,马车边正立着一位黑衣人和紧绷着脸的崔十九,见二人平安归来,崔十九大松了口气,向叶琼笑了笑。 卢少丹一路将叶琼抱到了马车上,掀开车帘和叶琼一起坐了进去,又取出了卢夫人的衣服递给叶琼,说:“马车上条件简陋,你先把衣服换了吧,我出去和崔师父吩咐点事。” 叶琼颔首,卢少丹掀帘出去,等叶琼换好了衣服敲了敲车厢,才重新坐回了马车上。卢少丹刚回到车厢内,马车便动了起来。 卢少丹又给叶琼倒了杯茶,再取出了一个食盒,说:“先吃些东西吧,离目的地还有段距离。” 食盒里是一些耐放的糕点和肉脯,平常时候叶琼并不喜欢吃这些,但此刻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伸手就要取一块糕点,却听到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的一声。 卢少丹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琼羞红了脸,瞪着他说:“笑什么笑?”说着就把手中的糕点一把塞到卢少丹的口中。 卢少丹没想到叶琼突然来了这一手,差点噎到,猛地灌了口茶水,反倒笑得更欢了。 一笑过后,见叶琼低着头小口却快速地消灭着食盒中的糕点,卢少丹又是心疼,给叶琼多倒了杯水,说:“慢点吃,等会到了那边再给你下碗素面吧。” 叶琼鼓着腮帮子,像是一只仓鼠,用眼神问着卢少丹他们要去哪。 卢少丹说:“已经快过了宵禁时间了,现在进城,太过显眼。我们去清水观,南平郡王妃在那里修行。” 叶琼一怔,卢少丹给她递了帕子,说:“我与你说过,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份的。我原名卢铭,少丹是我的字,我的父亲是前任镇国公的第五子,我的祖母是当今陛下的亲姑姑高阳大长公主。从皇家那边的姻亲关系算,南平郡王妃是我的表婶。从关系亲厚来看,她是我父母的至交。” 卢少丹的身份,叶琼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心知肚明,就是因为此,她才敢吹响那枝骨哨。但是卢夫人与南平郡王妃交好,这是叶琼前世今生都不知道的。 看着叶琼怔住的模样,卢少丹只觉得舌尖苦涩,不知该说什么话来缓和气氛。 叶琼也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和卢少丹相处,便转移了话题,问道:“既然找到了我,要不要先告诉我爹娘一声,让他们安下心呢?” “我已经派人通知我娘告知情况了。”卢少丹说,“好在今晚还没过去,不然,再晚一些,你爹娘恐怕就要真的报官了。” 叶琼点了点头,心中柔软,又意识到了什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我脸上的脂粉全花了,发髻也没理过,就这样去见郡王妃,会不会不妥?” 卢少丹笑了笑,还好马车上没有镜子,不然叶琼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怕是连马车都不敢下了。卢少丹便开口哄道:“没关系的。郡王妃性格散漫,又知道你是来避难的,不会介意的,你若真的担心,到了以后我让那边的侍女带你先去梳洗就好。” 叶琼放了心,又问:“这马车上可有伤药?” 卢少丹这才想起忘了给叶琼上药了,忙从座位下一个固定的抽屉里取出了几瓶伤药,说:“这一瓶是有瘀青的时候敷的,这一罐是破了皮以后才能用的……” 叶琼拿起后一罐,向卢少丹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卢少丹听话地靠近了一些,原本以为叶琼是让他帮忙上药,却见叶琼拉过了他的右手,从那一罐中撇了一些药膏,小心地涂在那已经开始愈合的咬痕上,说:“对不起啊,我没看清楚是你。” 若是那藏剑簪真的扎到了卢少丹,叶琼怕自己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叶琼的指尖沾了药膏,有些凉,偏偏叶琼还低头向卢少丹的手吹了吹,想要药膏干得快一些。卢少丹只觉得手上痒痒的,似乎是有羽毛在挠,这股痒意一直从手上蔓延到了心间,让他悄悄地红了耳根。 叶琼却瞥见了卢少丹拇指上的玄玉扳指,因此涂好了药膏,便默默坐回了马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靠着车厢休息,小小的身躯缩成了一团,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敏锐如卢少丹,又怎会不知道叶琼的顾忌? 镇国公府是世家大族,其祖先更是陪着大凉的第一任皇帝开疆扩土的开国功臣,是底蕴浅薄的叶家完全不能比的。自己告诉了叶琼真正的身份,叶琼疏远自己,也是应该的。 不过一臂的距离,却似隔着天堑鸿沟。 卢少丹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地拿着自己的大氅,盖在了叶琼的身上。 第八十八章 王妃 杏花胡同中的叶家宅院中,灯火通明。 沈太夫人坐在主位上,满心焦急,画眉接连劝了几声让先去休息,沈太夫人均是摆摆手,说:“琼儿还没找到,我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安宁!” 谢氏坐都坐不住,在厅堂中打着圈走着,不时地问着身边的下人:“还没有消息吗?这都快过了宵禁时间了!” 叶瑶也放下了绣到一半的嫁衣,如今叶家宅院中一团乱,就连谢氏都无心打理,只能由她担着看管内院门户的职责,此刻她正提着灯笼匆匆地来到堂前,说:“阿娘,家里的几户门户都已经锁上了,都留了自己人,就预备着万一妹妹回来,却无人开门的情况。” 谢氏点了点头,又焦急地转起圈来,冯妈妈捧着不知热过几回的细粥,在一旁劝道:“太太,好歹先用些,您晚膳都没用呢。要是二姑娘找到了,您却倒下了,等她回来看到,也是要心疼的。” 谢氏却摇摇头,说:“我吃不下,先放着吧。” 冯妈妈无奈,一边的叶瑶亲自接了碗,也来相劝道:“阿娘,这粥里还放了莲子,你就吃一些吧,莲子怜子,就当是讨个口头彩也好。” 谢氏这才接过碗来,也不管冷热,一股脑地将粥饮下,才饮下,就听到院外有喧闹声传来,忙放下碗追出去,来的人是叶祝锦和叶祀竹。 已是寒冬时节,两人却满头大汗,来不及行礼,就先说道:“暂时没有消息。云家那边的说法是,各个城门都没见过琼儿进出过,五弟也找了朱五爷,请京城的下九流去找了。朱五爷说,要有消息,还得过一段时间。三弟、琅儿、瑾哥儿还有思衡还留在外面找。” 谢氏满心欢喜被浇得透凉,急道:“再晚一些时日,可就宵禁了!过了宵禁,再找也只能等明天早上,过了整整一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完好无损地找回来,琼儿的清誉也要完了!”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人面如菜色。 就在这时,叶瑾欣喜若狂地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人先是一愣,谢氏率先问道:“怎么找到的,琼儿呢,在哪里?”说着就向叶瑾的身后望去。 然而,站在叶瑾身后缓缓走来的,不是叶琼,而是卢夫人。 卢夫人笑着行了礼,说道:“人找到了,是少丹刚刚让人送来的消息。琼丫头在水月庵南平郡王妃那里,因为路途稍远,又快要宵禁了,便没有及时赶回来。今晚黄昏时分,南平郡王妃本在水月庵附近的山头上赏景,却听到有女子高呼救命,便让随行的侍卫出手相救,刚巧救下了琼丫头。” 众人长舒了口气,只有沈太夫人的神色复杂。 沈太夫人常常进宫,和太后是手帕交,是叶家中最了解宫闱之事的人。 她记得很清楚,南平郡王妃自从南平郡王战死沙场,天家为显恩泽将郡主也接进了宫交给王皇后抚养后,就一直寡居在水月庵修行不问世事。 琼儿安然无恙是好事,又有南平郡王妃作证,清誉自然无损,但是怎么就和南平郡王妃扯上关系了呢? 沈太夫人悄悄打量着来报信的卢夫人,这下发现,这位自己从未特意关注过的卢夫人,相貌出众,举止间恪守礼仪,颇有大家风范,不像是小门小户会养出来的女子,心中更是惊疑。 叶祝锦也是满肚子的疑问。 水月庵那边可是皇家园林,哪里会有劫匪这么不要命往那里冲,还偏偏招惹上了南平郡王妃。 琼姐儿无故从城外驿站失踪,那些劫匪怎么会偏偏对她下手,临近年末,驿站里可还停留着不少的豪商巨富呢!可见,此事并非为财,琼儿年仅十二,为色也不大可能,那就只剩下为仇了。 为仇,京城中最可疑的,还是那被自己的三弟和三弟妹退了亲的谢家。 可若是如此,又该如何解释南平郡王妃出手相救之事呢? 叶家几人虽然各自心思各异,但好歹得到了准确的消息,且这消息来源是卢夫人,是多年的近邻,叶家人自然不会怀疑她的信誉。 谢氏忙喊着人去喊仍然在外寻找的几人回来,又赶着宵禁前夕向各方说了消息道了谢。 沈太夫人的脸上已有疲色,谢氏扶着沈太夫人前去休息,路上,沈太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向谢氏问道:“隔壁的卢家,来杏花胡同的时候,是不是九年前?” “对。”谢氏的脸上犹带着对女儿的担忧,“我记得还是在晟王谋逆案后不久。那时候京城里各处乱糟糟的,京中的名医都被征用去给宫中的贵人们看病了。他们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连院子都没收拾利索,还是我们帮忙给少丹那孩子请的医。” 沈太夫人默然良久,最后感叹一声,说:“琼儿和卢家那位小公子的婚事再说吧,你记得替琼儿多看几家吧。对了,以后对卢夫人也恭敬一些。” 谢氏一头雾水,但见沈太夫人不欲多说的模样,便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应下。 …………………… 水月庵中,一貌美妇人立在院中,望着落在苍松上的皑皑白雪,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噙着笑。 一名也做坤道打扮的侍女走上前,给那位美妇人披上了斗篷,劝道:“郡王妃,外面冷,咱还是进屋子里等吧。” 貌美妇人正是南平郡王妃,她摇了摇头,满怀期盼地说:“云影,你不用再劝我了,我等那孩子过来再进去。我上次见他,还是他十二岁第一次去云南的时候,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得怎么样了,可是高了些壮了些……” 正说着,就有侍女跑了进来,笑嘻嘻地禀告道:“郡王妃,公子到了!他说带来的那位姑娘一路上躲躲藏藏颇受了些委屈,公子先带着她去梳洗,再过来见您给您请安。” 郡王妃笑着和身边名为云影的侍女打趣道:“瞧,还会心疼起姑娘来了,可不是长大了会讨女孩子开心了?”说着,又问向那来报信的侍女,说:“可瞧见了,那姑娘长得怎样?” 云影笑道:“藏得可严实了,压根没让我见着。看身形……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约摸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 郡王妃嗤了一声,笑着说:“都没见到脸呢,就说是美人,专挑些好听的让我高兴是吧?对了,那姑娘既要梳洗,没些漂亮衣服可不行。十二三岁……身量应当和沁儿差不多,把沁儿没穿过的衣裳给她送去吧,反正沁儿也很少来这。” 来报的侍女一怔,见王妃没有要更改想法的样子,便笑着下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卢少丹才带着装扮一新的叶琼前来拜见,叶琼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宫礼,恭敬地说:“小女叶琼,见过南平郡王妃。” “叶琼?”郡王妃微微惊讶,“你姓叶,莫非是叶老帝师的孙女?” 叶琼亦是微愣,回答道:“祖父名讳叶岭,确实曾任太师。” 按照大凉朝堂的规定,太师一般是虚职,担任此职者,多半为被当朝天子尊为帝师的官员,叶琼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南平郡王妃微讶,似乎一瞬之间态度更加亲和了不少,立在她身边的云影听了叶琼报上叶岭的名讳,更是屈膝向叶琼福了一礼,让叶琼满心疑惑。 自己祖父,原来是连南平郡王妃这样尊贵的人物,都十分崇敬的吗? 叶琼正惊讶着,南平郡王妃已经亲自亲亲热热地拉了她起来,跟在叶琼身边的侍女立刻小声地说道:“郡王妃,这位姑娘的手臂上还有伤。” 郡王妃吃了一惊,见叶琼面不改色的模样,对她更是好奇,便笑着对叶琼身后欲言又止的卢少丹说:“你在外面等着,我要和叶家的这位姑娘说些悄悄话。” 卢少丹无奈一笑,拱了拱手,便转身立在了廊下。 郡王妃亲自牵着叶琼的手进了厢房,又叫了云影说:“去拿些伤药来,把观里的医女也叫过来,让我看看叶姑娘的伤。” 叶琼刚想拒绝,郡王妃已经拍着她的手说:“不许拒绝。你这样的姑娘我也见过,最是会忍痛的,别说上过药了,再上一遍就好。” 叶琼无奈地应下,任由着郡王妃指挥着侍女将她的衣衫褪去,仔仔细细地让医女在每一处伤口上涂了药,甚至没有放过叶琼手上被绳索磨红的痕迹和磨破的脚。 郡王妃一边盯着医女上药,一边称奇,坐在一边好奇地问道:“叶姑娘,你是怎么弄来的这么多的伤的?” 叶琼默了默,将自己的经历谨慎地略去了不太适合说的部分讲了一遍,听得郡王妃和云影两眼放光,对叶琼更是欣赏,还不忘给叶琼又叫了一碗素面。 等医女退下,素面也上来了,叶琼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被云影搀扶着走到桌边坐下。 有了先前上药的经历,叶琼完全相信了郡王妃的确性格随和,因此在郡王妃催着让她吃面时,便也没有推辞,拿起筷子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郡王妃很是喜欢叶琼逐渐放开的肆意,笑着说:“你慢慢吃着,我和你讲讲少丹的事情。” 叶琼瞪大了眼睛,郡王妃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亲切得像是个拉着叶琼唠家常的长辈,她说:“少丹愿意把你带来这里,应当已经和你坦白了他的身份,也相信你是可信之人。他家中……我不好评价,只能说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是镇国公府那样手握重兵掌有实权的世家大族。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叶琼差点噎了一下,所幸面条劲道又软滑,顺着喉咙就下去了,叶琼擦了擦嘴,确定口中没有食物后,才说:“少丹哥哥和他娘亲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们因此才认识的。” “哦,是青梅竹马啊……”郡王妃暧昧地笑道,说得叶琼悄悄红了脸。 郡王妃又说:“那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在习武的事情了?” 叶琼颔首道:“我知道,但是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知道有这回事而已。” 郡王妃语气感慨地说道:“想来也是,他连我都瞒着……崔师父武艺高强,对少丹更是苛刻,寒冬腊月里依旧要打熬筋骨,有一次甚至把他丢到了有野兽出没的山林里,只给了他五支箭和少量的食水让他自己走出来,好在没受什么大伤……” 郡王妃身边的云影悄悄抹了泪,叶琼听着也是酸涩难当,郡王妃突然转了语气,诚恳地说:“那孩子自小背负了许多,我看得出来,他对他父亲的死颇有心结。叶姑娘,若是……还请你能多看顾他一些。” 郡王妃没有明说是什么内容,叶琼自己也猜不出来,但见郡王妃如此诚恳,便点了点头,说:“郡王妃放心,我会的。” 看顾一二,叶琼还是做得到的。她的脑中还存有前世里听到的关于卢少丹的不少消息,应该能在今世用来指点他一二。 卢少丹帮了她这么多回,又有前世之恩,叶琼本就想帮他。 郡王妃似乎安下了心,又转头让云影拿什么,云影取出了一个盒子,里面竟是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 郡王妃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让叶琼看了一眼,那匕首一看就锋利非常,出鞘一瞬寒光四射。 郡王妃亲手将匕首连带着盒子交给了叶琼,笑着说:“送给你了。” 叶琼顿时手足无措,她已经受了郡王妃很多的恩惠了,可不能再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了。 手足无措的同时,叶琼又忍不住疑惑,自己与郡王妃不过初见,郡王妃为何如此看重自己,又将这柄匕首相送呢?这匕首,又有何来处? 郡王妃不由分说地将盒子塞到叶琼的怀中,说:“我喜欢你,才给你这个的,你好好接着就好,不用去想别的。好了,少丹估摸着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去见见他吧。” 叶琼无法拒绝,抱着匕首盒子出了门,就见卢少丹还站在廊下,仰头看着疏星朗月,身若玉山矗立。 发觉叶琼出来,卢少丹转过身来,先看到了叶琼手中的木盒:微微惊讶地说:“这个盒子……我记得里面是当今天子送给南平郡王的匕首,原本是留给未来的小世子的。南平郡王英年早逝,郡王妃膝下无子,这把匕首也没了用处,没想到郡王妃如今给了你……” 叶琼更加手足无措,卢少丹却笑着说:“既然送了你,你好好收着就好,若要还回去,才是辜负了这番心意。好了,既然你们说完了话,我带你去休息的地方吧。” 叶琼安下心来,决心将这匕首好好保存,又好奇对卢少丹地问道:“你一直等在这里吗?” “月色很好,所以多看了几眼。”卢少丹说道,“今夜我还是守在你门外吧,你若睡不着就喊我一声,如果还睡不着的话,我让侍女给你点一枝安眠香吧。” 叶琼仰着头看着卢少丹,月色下少年的目光赤诚而真挚,似是湖水,让人不自觉沉沦。 似乎一瞬之间,卢少丹不是镇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公子,又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少年了。 叶琼直觉,今夜应会是个好眠之夜。 第八十九章 反击 叶琼回府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南平郡王妃实在盛情难却,留了叶琼和卢少丹一起用了午饭才放两人离开,又派了云影亲自送叶琼回府。 卢少丹似乎还有事要办,送了叶琼坐上清水观的马车后,就说:“我那边还有一些需要收尾的事,就先不送你了。”说完,卢少丹却不急着要走的样子,而是低着头看着叶琼,似乎在等她的话。 叶琼笑着说:“本来该和你说声谢谢的,可又觉得,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说着,叶琼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有些事情我要单独与你说,一言两语怕是讲不明白,等之后,你再来叶府寻我一趟吧。” 卢少丹挑起眉,叶琼会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说话,就说明她想说的事情多半不太简单,便答应了下来。 回到叶府时,云影跟着叶琼进了叶府,笑着和叶家的众人见了面,传达了南平郡王妃的意思:“郡王妃相救叶姑娘的经过,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赘述。郡王妃早就听过叶老帝师的孙女钟灵毓秀,昨日一见果然如此,叶姑娘博古通今,于老庄之道更有独到见解。郡王妃已是方外之人,本不该与外人多多牵扯,但红尘之中得遇叶姑娘这样懂道之人,实属缘分,郡王妃请叶姑娘闲时多去坐坐,或能助她的修行更进一步。” 云影的话玄之又玄,叶府的众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是说郡王妃觉得叶琼对于老庄之学很有见解,请她多过去坐坐而已。 叶祁舒和谢氏的心中闪过古怪的情绪,叶琼能得南平郡王妃相救和青睐,自然是好事,但这理由……他们还真担心郡王妃会把叶琼一起劝出家。 叶琼心中柔软,南平郡王妃是找个理由请她多过去坐坐而已,顺道也给关注此事的有心者一个理由。 南平郡王妃青睐她叶琼,不过是看在她学识渊博而已,叶琼的才女之名已传遍京城,如此说,才不会让郡王妃的这份青睐显得突兀,甚至间接地保护了相救的卢少丹。 沈太夫人曾在年轻时见过南平郡王妃,因此也见过云影,便笑着说:“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在太后宫中了。云影姑姑容颜依旧,老身却已经成老货啦,不知郡王妃可还康健?” 云影没想到沈太夫人还记得自己,便向沈太夫人郑重地行了一礼,笑道:“郡王妃身体康健,还能搭弓射箭呢,不过不再杀生罢了,多谢沈太夫人记挂。” 叶琼在一边听得惊奇,听云影所说,郡王妃竟然是个射箭好手? 云影不好久留,留了郡王妃送给叶家各房的礼单就告退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礼单中并没有给二房的那一份。 叶琼心想,应当是卢少丹和郡王妃说了叶家二房的事,郡王妃便省下了这份礼。 云影走后,叶家各人嘘寒问暖不说,谢氏意悬悬了一天半的心,见到叶琼时更是泪如泉涌话都不会说了,只拉着她的手说:“好,好,回来就好。” 令叶琼意外的是,邹老先生和师母余氏也在叶府,见她平安归来时瞬间红了眼睛,却又不好意思承认,只吹着胡子道:“害得我们这么悬心,记得把功课补上,过几日我还要查的!” 叶琼笑着向邹老先生行了礼,又轻声说:“师父,南平郡王妃送了我好几匣子的点心,我吃着又香又糯,待会让人拿给你呀。” 邹老先生嗜甜,最爱糯米做的糕点,一听叶琼的话瞬间亮了眼睛,被余氏瞪了一眼,才咳了两声,说:“一点就行了,再多,你师母要不高兴的。” 一边的叶祁舒和谢氏看着,也笑了起来,冯妈妈亲自捧了火盆过来,说:“来,二姑娘先来跨一跨,过过晦气,可惜现在天气冷了没有艾草,不然还应该熏一熏。” 叶琼见一家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轻巧地提起裙摆跨了过去,笑着说:“好啦,晦气都被烧光了,大家就不用担心了。” 众人笑着点头,又怕叶琼舟车劳顿太辛苦,虽有满肚子疑问,却又不敢相问,便赶了她回院子。 一回院子,叶琼就见到几个丫鬟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句的,都是问平安与否。 杜鹃和白鹭站在原地,一人手里一根荆条,红着眼睛上前,将荆条双手奉上,说:“姑娘,当日驿站里我们也在,是我们没有把你保护好,还请姑娘责罚。”说着,两人便一同跪下。 叶琼一边一个扶着人起来,说:“当日之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不能跪我,尤其是白表姑,你是我的长辈,我跪你还差不多。更何况,当日之事和京城谢家有关,谢家那是怎样的人家,你们哪里防得住,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多搭上几条人命,下次在吃食上多加小心便好。” 白鹭于谢家之事所知甚少,但也清楚谢家之威,当即皱了眉头,杜鹃一直管着内外院的消息传递,闻言瞬间变了脸色,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 叶琼见状,便先让白鹭和几个丫鬟先行退下,领着杜鹃进了闺房,杜鹃便禀报说:“姑娘,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我们之前与罗襦的哥哥接触过,他主动来找我们,说尤夫人的堂兄几日前的夜里喝醉了酒睡在了大街上,被早起打更的更夫发现冻死了。” 叶琼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讥笑道:“是真的冻死的,还是被人灌醉了扔到大街上冻死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杜鹃颔首,说:“不过是对外有个说法而已。定亲宴上的事情闹大后,谢大人将内院暂时交给了罗襦管。罗襦将这个消息悄悄地放给了被软禁在谢府里的尤夫人,尤夫人当即痛骂谢大人是杀人凶手,还说谢大人要杀了那个傻儿,甚至昨夜还被罗襦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发现了正在磨着剪刀。” 叶琼的指尖敲了敲桌案,沉吟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是吗,那不如,我们就遂了尤夫人的愿望吧。” 只要一想到想到手上似乎还沾着的黏腻的血、被迫在林间逃亡的惊险一夜,叶琼就觉得自己胸膛中仿佛有团烈火在焚烧。 既然谢永彦送了她这样一份礼,她反击一下,也不为过吧? …………………… 京城谢府,一处位置偏僻的宅院之中。 罗襦向守门的婆子打了招呼,走进了尤氏所在的房间。 自尤氏的堂兄死后,尤氏似乎陷入了疯癫,正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一下又一下地磨着剪刀,嘴上不停地说着“去死,去死”。 怎么可能不疯呢? 罗襦可清楚得很,尤氏每日的汤饭里,都加了会使人逐渐精神错乱、陷入癫狂的毒药,等到叶琴嫁进来,谢茂实便会加重汤饭中的药量,使尤氏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死,谢府只要对外宣称尤氏得了疯病,一切就又翻过了篇章。 这是罗襦不愿看到的。 罗襦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在了尤氏的面前,诱哄道:“你那把刀,不够利,杀不了谢茂实,来,用我这把。” 尤氏闻言便古怪地笑了起来,扑向那一把匕首,一下下地磨了起来,霍霍声听得让人心惊胆战。 罗襦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她笑着说:“夫人,你知道谢轲慧现在怎么样吗?像是一只猪圈里的猪,臭烘烘的,屎尿都没人管,一件衣服穿七天!” 尤氏的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是在理解罗襦的话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叫道:“谢茂实,肯定还是谢茂实!” “对!”罗襦拍手道,“就是谢茂实!他要把你的小儿子送到京郊的那处别院里去,那里你知道吧,多的是些喜好奇特的客人,等你的儿子被玩腻了,再把他活活饿死!” 尤氏一听,就跳了起来,大喊道:“谢茂实,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罗襦笑着说:“对啊,你的堂兄已经死了,你的小儿子全在谢茂实的手里,你如果不杀了谢茂实,你的小儿子就完啦。” 说着,罗襦亲手打开了房门,指向了外面,说:“来,快走,去花园里,等谢茂实出来的时候,只要轻轻捅上一刀,你的小儿子就能活下来,你堂兄的仇也能报了!” 尤氏舞着匕首,冲出了房间,守在门边的婆子只当作没看见似的,眼皮都没有眨。 她们都是做错了事,才被分来这里守着尤氏的,等到时候尤氏死了,她们根本逃不开责罚,还不如现在跟着罗姨娘干,至少罗姨娘保证了让她们的家人从此衣食无忧。 利弊权衡之下,她们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花园之中,谢茂实刚刚面如土色地送别了自己的父亲谢永彦。 文家真是太过分了,居然送了个人头过来,把父亲吓得差点当场晕厥,连他自己见了都吃不下午饭。而且,那人头,还是京郊别院里,他们谢家派过去经营妓馆的老鸨的人头! 文家到底掌握了什么手段,居然查到了京郊别院上头!难道是和叶家的那个丫头有关?也不可能,叶家的那位是被南平郡王妃救的,南平郡王妃九年前就出了家,一向不问世事的,怎么会和文家与叶家扯上关系,那丫头应当只是侥幸而已…… 谢茂实正低头理着思绪,完全没有注意到树丛间突然冲出一个人斜刺着向他扑来,谢茂实立刻反应过来,推了那人一把,但仍然被一刀捅到了胯上,抬头一看,那突然冲出来的人正是尤氏,尤氏疯癫地大笑着,喊着“我报仇了,我报仇了”! 小厮在耳边喊着自己的名字,谢茂实却已无力回答,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久后的谢府中,叶琼正在设坛拜月,杜鹃匆匆赶来,在叶琼的耳边说:“刚到的消息,谢大人没有死,但身受重伤。尤夫人那一刀刺伤了男人的子孙根,谢大人此后,无法生育了。” 杜鹃说得隐晦,叶琼却听懂了,说穿了,就是不举了。 叶琼挑了挑眉,冷哼一声,说:“便宜他了。不过,这样也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一刀捅死他还痛快。” 叶琼说着,点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对着天地虔诚地三叩首,再将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谢氏这个时候过来了,见叶琼拜完了月,端着食盒遥遥地向她招手,说:“看来我这冬至果做得晚了些,不然你也好祭在坛上。” 叶琼笑嘻嘻地圈住谢氏的手臂,好奇地问:“还没到冬至呢,怎么这么早就做了冬至果了?” 谢氏点了点叶琼的鼻子,笑着说:“好久没做了,不过先做一批练练手。你看,今年要往大房送,还有杜家、卢家、邹家、你师父家等等,啊还有清水观那里也要送去,不管郡王妃收不收,总是份心意。好了,不说这个,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叶琼笑着撒娇说:“许的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只有叶琼自己知道,她不是在拜月,而是在祭奠前世,没有被她发现真正的死因的母亲。 她许的愿望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家人们从此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而已。 如今,只是谢茂实一人,总有一天,她会把所有的账一一清算。 第九十章 夜访 卢少丹来寻叶琼时,已是亥时。 叶琼很早就收到了卢少丹要来寻访的消息,早早地遣了守夜的丫鬟不用伺候,亥时一到,就听到厢房的木窗上,有人叩了三下,拉开窗户一看,来人正是卢少丹。 “进来吧,走窗户就好,走门边太引人注目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贼呢。”叶琼笑着让开了位置,卢少丹轻巧地双手一撑,便翻进了屋内。 按照礼节,男女七岁不同席,少时一起长大二人还小的时候,卢少丹倒是经常在叶琼的闺房内进进出出,之后就算偶尔私下拜访,也不过是匆匆来去不敢多作停留。 这样被叶琼邀请着从窗户偷偷摸摸地翻进来,倒还真的是第一次。 若不是两人都有重要的话要说,就连叶琼身边最忠心的那几个丫鬟都不好听到,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晚上私下约见了。 为了隐瞒那几个丫鬟,叶琼散了发髻换了寝衣,捧着烛台将卢少丹引至自己闺房里的小桌边上,坐在了他的对面。 常言道,月下看君子,灯下看美人,作睡前打扮的叶琼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清水芙蓉之美,卢少丹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一悸,忙转开目光低头喝茶。 叶琼浑然无知,率先问道:“你来,是想告诉我谢家的京郊别院的事情是吗?” 昨日朝会上,谢永彦为了他儿子的罪行脱帽请罪、自请辞官,被陛下再三挽留,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但谢茂实真正犯了何罪,市井间却众说纷纭,就连陆春望也无法分辨消息真伪。 只有叶琼心里清楚,能让谢永彦这样高品阶的内阁大臣脱帽请罪,就说明谢家犯下的是大罪。而近来能和这样的大罪挂上边的,大概就只有卢少丹送到文家手上的,关于谢家私营妓馆的消息。 卢少丹颔首,说:“你说的在那座别院里死去的人,是永逸伯的小孙子,自小备受宠爱。永逸伯是知道谢家别院的,听说自己的小孙子不明不白地死在那别院里,当天就和主动向他伸了手的文家联合在了一起,在朝会上把谢家私营妓馆的事情捅了出来。” 叶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眼睛一眨,似乎又见到了那个脖子上有个冒血的血窟窿的醉鬼,狞笑着向自己扑来,良久没有说话。 直到灯花一爆,叶琼才突然晃过神来,抬头便见到卢少丹正专注地望着自己,面色不忍。 叶琼有些羞窘,道:“你看什么?” 卢少丹却答非所问,徐徐地说起了自己过去的事:“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岁的时候。” “十岁?”叶琼惊讶地捂住嘴巴,心中揪紧。 怪不得南平郡王妃让自己多看顾卢少丹一些,十岁时便亲手杀了人,卢少丹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背负得多。 “对,是十岁。”卢少丹说道,神色追忆,“你应当知道,每年我都会有两个月左右不在京城,崔师父那时候会带着我去四下游历。那次,路上突遇暴风雪,我和崔师父赶路辛苦,在一个破庙休息,没过一会儿便又来了两个人,说是雪太大来躲雪的商人。我见他们没有恶意的样子,便出言请崔师父留下了他们。” 叶琼已经隐隐能猜到了后面的事情,但依旧听得入了迷。 卢少丹继续说道:“大雪呼啸了整夜,我听到门外有人求救,便央求崔师父出去看看,崔师父刚走,那两个商人便暴露了本性。原来,他们随身的包袱里放着长刀,见我和崔师父只有两人,我又不像平民子弟的样子便动了邪心。崔师父迟迟不归,只有年仅十岁的我面对他们二人。” 叶琼只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冷了起来,仿佛看到漫天的风雪之中,十岁的卢少丹拄着长刀,立在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贼人面前,目光坚毅。 并不是不害怕,而是没有害怕的时间和余地,一旦因为恐惧露出破绽,便会顷刻之间丧命,唯有以命相搏。 卢少丹垂着眼饮了口茶,继续说道:“那两个贼人没有学过武,实际上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那一战,我打得依旧畏首畏尾,甚至被他们砍伤了肩膀,等我真的被激发出了血性,将长刀插进他们的胸膛时,我觉得似乎在我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变了。抬起头时,崔师父正站在门边欣慰地看着我,原来他早就发现那两个商人有问题,不过是留给我的试炼罢了。” 说到这里,卢少丹看向叶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叶琼,我去亲眼见过那具尸体。那样的危难关头,你比我勇敢果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再回头看,是那人想要伤害你,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叶琼的喉间一梗,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有一句轻声的“谢谢”。 话语背后之情义,他们相交甚久,已无须多提。 “好了,说完故事,我们说回正题吧。”卢少丹笑道,“谢永彦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内阁大臣,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也是少数在前朝押对了当今陛下的人,他脱帽请罪,陛下还是要卖个面子的。况且,我听说那处别院有很多官员光顾,若陛下一直揪着不放,反而会打了朝堂中不少人的脸面。陛下便说,念在谢茂实重伤在身的份上,就不再按律法行杖刑和徒刑了,只是抄了谢茂实的宅院,并夺了他的官职永不录用而已,还让谢永彦回府休息几个月理好家事再回去上朝。” 顺和帝对谢茂实的惩罚已经相当轻了,按照大凉律法,官员私营妓馆者,杖八十,徒一月,撤去官职永不录用。 叶琼敏锐地说:“朝堂之上,一个下去,必有新的人上来。我记得内阁首辅李光霁就快乞骸骨了,再有谢永彦这件事,内阁怕是有大变革。” 卢少丹的眼中闪过惊讶,反问道:“我竟不知,你对朝堂之事见解颇深?” 卢少丹不过是随口一问,叶琼却暗自懊悔失言。 前世里,因为文家和谢家的姻亲,李光霁属意的内阁首辅就是谢永彦。谢永彦在前世,还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更是在士林中攒下不少声望,在那之后不久就做了内阁首辅,此后一直顺风顺水,而他的儿子谢茂实也是如此。 这些都是前世的认知,今世的情况大不相同,还要防备着让人知道她是重生归来的事情,可不能再随意说出口了。 想到此处,叶琼便笑道:“我大伯父毕竟做过卢部侍郎,我师父还是邹老先生,我知道一些,也并不奇怪吧。” 卢少丹的目光闪了闪,心中并不相信叶琼这套说法。 他和叶琼一起长大,怎会不知她大伯父有几斤几两,她大伯父虽然是户部侍郎,勉强能参与朝会,但离知道内阁之间的事并加以分析,还差得很远。邹老先生担任叶琼师父的时候,卢少丹也查过他的底细,知道邹老先生为人洒脱但行事谨慎,即使是和学子论道,也不会让话题涉及朝堂之事。 那么,叶琼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难道是靠推理吗? 卢少丹决定不去想。 叶琼就是叶琼,即使有事瞒他,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会害自己。 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叶琼转了话题,说:“对了,我还想请你替我保下一人。” 卢少丹直起身,说道:“你说。” 叶琼拿出自己画的画,画上是一位绰约多姿的女子,眉间隐隐带着媚意,正是叶琼那日在别院里见过的那位擅长谈弹筝的妓女,叶琼说道:“这个女子是我在别院里见到的,她似乎擅长弹筝,和她的侍女一起见过我,应当记得我的脸。当日若不是她为我指路,我应当是逃不出去的。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我保下她吗?” 卢少丹看着画,倒是说起了另一回事:“我听说,你在谢府的赏雪宴上画了幅奇画?” 叶琼一愣,不知道卢少丹怎么突然把话题拐到了这里,便点头说道:“对,你问它做什么?” 卢少丹笑得有些无赖:“把它送给我,我就帮你办了此事。” 叶琼听了,便起身从装书画的箱子里,取出了那幅已经装裱好的画,打开来放在卢少丹的面前,说:“喏,你自己看吧。你若喜欢,直接向我要就好了,不必把它当条件。” 卢少丹看着那幅画中,梦着吹角连营、旌旗猎猎却落魄地卧倒在雪中的将士,有些怔神,目光似乎看到了很远。 叶琼微讶,伸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卢少丹才回过神来,指着画上的战马说:“这个马画错了,军马的尾巴都是要竖起来打结的,以免冲锋之时缠绕到了绳索,或者挡住了后人的视线。” 叶琼大吃一惊,完全没有想到这战马还有这样的讲究,更没想到的是卢少丹居然会知道这些事。 难道,卢少丹第一次进军营,不是前世大家都说的十五岁? 叶琼没有多问,说:“那好,我改几笔再送给你。” 说到战马和卢少丹前世的经历,叶琼又想起一些消息,压低声音说道:“你帮我救人,我总要给你一些相应的回报。你已经告诉过我,你是镇国公府的人,镇国公府以军功传家,你迟早是要袒露身份回去的,没有军功,如何在镇国公府立足?” 卢少丹的神色一凝,没想到叶琼会这样替她分析局势,心下温暖,说:“你的意思是?” 叶琼自信一笑:“依我看,你不如将目光放在北边。今年秋汛,受灾的不只是大凉境内,听顾从雁说,北燕那里受灾亦是严重,损失了不少牛羊。现在的天气还好,要是再冷些,北燕人没有牛羊过冬,势必南下劫掠,一旦开始,这战事可就不是能随便止住的了。” 卢少丹的眼睛一亮,郑重地向叶琼道了谢。 天色已晚,所商之事已毕,卢少丹不好继续留下,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从袖间取出一个荷包,说:“这是我娘让我给你的,你的事瞒不过我娘,她便做了这个香包送你,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材。” 叶琼接过了香包,见卢少丹还不愿走的模样,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卢少丹张了张嘴,耳根通红,最后还是说没事,一溜烟地就从窗户翻了出去。 奇怪,到了真的面对叶琼的时候,想约她去上元灯会的邀请怎么就硬是说不出口了呢? 叶琼留在原地一头雾水,将香包挂在了床帷上,一夜好眠。 …………………… 谢永彦府中,谢茂实自己的宅院被收回,便搬回了京城谢家的祖宅。 此刻,谢永彦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罗襦在一边端着药细心吹凉送到谢茂实的嘴边,却被他推了一下,一把将药碗摔碎。 罗襦低了头,脸上闪过不屑和幸灾乐祸。 这时,谢永彦板着脸走了进来,说:“你闹什么闹,连药都不吃,甩脸色是要给谁看?” 谢茂实冷哼一声,赤红着眼睛瞪着谢永彦。 谢永彦看着这样的谢茂实,神色一缓,说:“爹也是没办法,不牺牲你,难道要让整个谢家为那个妓馆陪葬吗?你既然受了伤,卸了官职也能好好休息,你也不想想,你还有个轩杰,轩杰可是聪慧的,以后我会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 谢茂实一言不发,似乎没听到谢永彦的话似的,心中却愤懑不已。 明明妓馆是父亲的主意,整个谢家都有参与,却因为他如今残废了全推到了他的头上。 父亲不过是看他这个棋子废了,便最后利用一把而已! 谢永彦看着谢茂实,又让下人拿上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枝花旗参,他语带警告地说:“你看看这花旗参,是你那在江南的大哥特地从外国的商人那里买来,千里迢迢运进京城要给你补身子的。你大哥,真是个孝顺的人啊。” 谢永彦是谢永彦的第二个儿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正外放江南做官。 谢茂实的眉毛抖了抖,但依旧没有说话,谢永彦见他柴米不进,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谢永彦的前脚刚踏出院门,谢茂实就从床榻上一弹而起,不顾身上伤势将能摔的东西全摔了个遍,恨恨地说:“弃子,我已是弃子……” 第九十一章 叶琴 槐花胡同里,叶家二房的宅院便在此处。 小蛮向大厨房领了今天的食盒,走到一处偏僻小院的院门附近,院门外两个负责看守的膀大腰粗的婆子拦下了她,笑着问道:“小蛮丫头,又来给二姑娘送饭啊?” 小蛮笑着向两个婆子行了礼,脆生生地说:“是呀。老样子,姑娘吃不了那么多饭,让我给你们留了一盘云火腿、一盅珍珠米熬的粥,我来的时候已经放到你们的门房里了,待会换了班记得去吃呀。” 两个婆子眉开眼笑,本以为被环少爷派来守着这庶小姐的宅院没油水可捞,谁曾想,二姑娘身边的小蛮这么会来事儿,当即笑着点了点头,开了门让小蛮进去。 小蛮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屑,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惠,这俩婆子未免也太浅薄了,不过也好,也省得她花费更多功夫,大厨房的那些人,还得她亲自过去骂了一通,问她们是不是想饿死未来的谢府太太才收敛了许多。 若不是有她周旋,叶琴和她的生母花姨娘,就要被欺负死了。 提着食盒进了房门,就见木窗边的床榻上抱腿坐着一个身影,此人正是被叶禅衍软禁起来的叶琴。 叶琴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家常衣服,面容枯槁,目光呆滞地看向木窗外面,小蛮连喊了几声“该用膳了”,才转了转眼珠子。 用多出来的膳食贿赂看护宅院的婆子的办法,是小蛮自己想的,叶琴只是听着点了点头而已,似乎外界一切事物都与她无关了。 叶琴的身边还坐着她的生母花姨娘,见小蛮提了食盒来,还道了声谢,说:“还好琴儿的身边还有个你,你辛苦了。” 小蛮笑着说“不辛苦”,在榻上的小桌子上摆好饭,捧了饭向叶琴劝道:“姑娘,快用膳吧,总这样熬着,只会饿坏了自己,白白让他人看笑话。” 叶琴的眼珠子动了动,花姨娘也劝道:“琴儿,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啊。” 见叶琴依旧不动弹,小蛮干脆放下了碗,破罐子破摔地说道:“姑娘,奴婢说句实在话。您这样闹脾气,还不如多吃点饭把身体养得壮壮的,有了力气,就算嫁过去要和那傻儿对打,也不怕了!” 花姨娘吓了一跳,虽然小蛮这话确实话糙理不糙的,但说得未免也太直白了些。她生怕叶琴会受不了,但叶琴听了这话就像活过来了一般,端起了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仿佛被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 小蛮给叶琴倒了碗鸡汤,等叶琴将饭用了大半,才说:“姑娘,恕奴婢直言,姑娘真的打算嫁给那个傻儿吗?其实仔细一想,嫁给那个傻儿,不过就是夫妻生活不顺了点,那谢二公子是个傻儿,等他死了,姑娘还可以分到谢家二房的一半家产呢!” 叶琴用了饭,脸色好了一些,听了小蛮这话,默然良久,才说:“你想得太天真了。不说谢二公子血脉存疑,很有可能是奸生子,谢家估计压根就没打算把家产分给他。就说我父亲,他可是个就算我找根绳子吊死了,都会把我从棺材里刨出来陪冥婚的人,这家产怎么可能会真的落到我手里?” 说到这里,叶琴恍悟,小声喃喃道:“难道,父亲把我嫁给谢二公子,还有这样一层打算?” 小蛮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沉吟了片刻,才说:“姑娘,老爷要的,不过是个金龟婿而已,无论这个金龟婿是瘸了瞎了还是哑了。但对姑娘来说,姑娘实际上要的,不过也是个金龟婿,不管他是不是个贴心人,总比那傻儿好,姑娘认识的人里,不就有这么一个人吗?” 叶琴被小蛮带走了思路,忙问:“是谁?” 小蛮笑着说:“姑娘您忘啦,那傻儿不是还有个大哥吗,谢府的大公子!文家小姐不是刚和他退了亲吗,听说自从上次在谢家闹出了那些事儿,没有人愿意和他定亲了,这可是姑娘的好机会啊!” 花姨娘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但又想起了谢家的门楣之高,犹豫道:“他们连玫姑娘都不要,怎么会看上琴儿呢?” 叶琴的脑子却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她喃喃地说道:“做不了正妻,做妾呢……” 小蛮见叶琴上了套,立刻跟上了她的话头,说:“姑娘说得不错,给大公子做妾,都比嫁个傻儿好啊!” 花姨娘是叶家二房从人牙子手上买的贱妾,对此话深有同感。在被买入叶府前,她过的都是一顿饥一顿寒、给人日夜做活的苦日子,她点了点头,也跟着说:“说得没错,嫁给那个傻儿,不说要喂饭穿衣的,你之后的子嗣怎么办,生不下孩子,你怎么在谢府立足?” 叶琴听花姨娘说到子嗣,瞬间点了头,说:“对,与其坐以待毙,我还不如主动给谢大公子做妾!” 说到这里,叶琴又愁苦起来,叹道:“可是,我连这院门都出不去,又该怎么和谢大公子碰上面。况且,谢大公子和我毫无关系的,我怎么和他说上话呢?” 小蛮又沉吟了一番,才说道:“姑娘,还记得上次赏雪宴吗,那时候叶家的琼姑娘狠狠打了谢大公子的脸,谢大公子应当很讨厌他,我们就假装是给那个傻儿送信,实际上是给谢大公子送信,就说手上有琼姑娘的把柄。至于和他怎么碰面……”小蛮看向了花姨娘。 花姨娘没想到小蛮把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一时疑惑不解,小蛮便说道:“这院子里,能随意进出的,就我和姨娘了。我瘦得和竹竿似的,又时常在院中走动,槐花叶家里大半的人都认识我。但姨娘可不一样,姑娘是姨娘生的,相貌本就有七分相似,其他的往胸前多裹一些布条,再在鞋子里多塞几个鞋垫,也就差不多了。目前最好的法子,还是姑娘扮成姨娘的模样,就说回娘家探亲,太太从不计较这些,应当能顺利出门。” 花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叶琴便哀求道:“姨娘,娘亲!你是我的生母啊,你总不能看我往火坑里跳吧。” 毕竟是怀胎十月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花姨娘被叶琴求得不忍心,没有犹豫多久就同意了,说:“和谢大公子说了话,就尽早回来,我可拖不了多久……” 叶琴的目光一黯,还是笑道:“娘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蛮在一边看着叶琴做戏,心中不禁发出阵阵冷笑。 琼姑娘果然把叶琴看透了,才教了自己这样一步步地用话语引导。 花姨娘为人单纯,日日只窝在自己的屋子中,每日出门也不过是给姜氏请安,只要自己能吃好喝好,连叶禅衍去不去她那里过夜都不在意。 叶琴不一样,叶琴自幼就被养在姜氏身边。 姜氏偏心亲生的叶玫,叶琴便日日夜夜活在叶玫的阴影之下,每日思考的都是如何尽可能地保住自己的利益,而不让叶玫夺去。如今叶琴又碰上叶禅衍要把她嫁给傻儿一事,变得更加偏激和自私自利,只要对自己有利,连亲娘都可以欺骗利用。 叶琴,不会回来了。 叶琴不回来,她勾搭谢大公子的事情迟早将被叶家二房察觉,花姨娘的下场,可想而知。 小蛮笑着帮着叶琴换好花姨娘的衣服,心中忍不住恶心。 连亲人都可以利用欺骗的人,保不准哪天,会把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也给卖了。 还好还好,琼姑娘答应过她了,只要办好了这件事,自己就能全身而退了。 …………………… 金盛楼中,谢轩杰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喝茶,脸上满是不耐烦。 那个叫叶琴的丫头是怎么回事,就算要把他约出来,也应该是在鸿宾楼那样名满京城的酒楼,怎么挑了这样的地方?金盛楼,只有一些低品阶囊中羞涩的官员会来,可配不上他谢轩杰的地位。 想到这里,谢轩杰又是目光一沉。 自从上次家中闹了那样的事,祖父和父亲同时被弹劾,谢家的声誉江河日下,更让他觉得心烦的是,自从文家退了亲后,因为谢家的变故,自己说亲也难了不少,京中子弟说弟弟那个傻儿是奸生子也就罢了,连他的出身都怀疑起来! 想到这里,谢轩杰更加烦躁,忍不住将自己的衣领松了松。 这金盛楼的雅间摆设品味一般,倒是这香炉里的香,闻起来不错…… 谢轩杰胡思乱想着,又喝了半杯茶,叶琴才姗姗来迟。 如今已是腊月,叶琴却只穿着轻纱衣,细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对银制虾须镯,手臂一抬,虾须镯就往下落,卡在了手臂上,让人忍不住盯着那截如藕般莹白的小臂上。 谢轩杰是长子,一向被谢茂实管得严,身边连个适龄的丫鬟都没有,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顿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叶琴察言观色惯了,自然看出了谢轩杰的变化,忙笑道:“小女来迟,还请公子见谅。” 谢轩杰摆了摆手,觉得有些燥热,又拉了拉衣领,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说:“无事,姑娘有什么话,坐下再说吧。” 叶琴款款地坐下,目光含羞带怯地说道:“我知道公子关心我堂姐的消息,但我所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她从前在家从不画画的,不知怎的,那日突然就会画了……” 谢轩杰现在哪里还愿意想叶琼,他现在浑身燥热、口干舌燥,但又不好在叶琴面前失了礼,便说:“是吗,这么说来,她那日说不定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那幅画说不定是她抄的别人的画作……” 谢轩杰说着,就要自己倒水喝,叶琴见状,立刻夺过茶壶亲自倒了水,捧着茶杯递给谢轩杰,状似无意地将茶水泼到了谢轩杰的身上。 叶琴作出慌张的模样,抽出帕子就要替谢轩杰擦拭,身子几乎整个人都撞在了谢轩杰的怀中,让谢轩杰更加燥热难忍,终于一把环住了叶琴,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叶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娇嗔道:“不瞒公子,我其实那日赏雪宴上就仰慕公子了,可惜身份低微……” 叶琴的话才说到一半,谢轩杰已经按捺不住,伸手就拉下了叶琴的衣领,低头对她的脖颈间又啃又咬。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被“咚”地一下踹开了,门外走进来一个气势汹汹的泼辣妇人,指着两人就高声骂道:“好啊可抓到你们了,狗男女!” 说着,妇人便上前几步,趁着两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伸手抓住叶琴的头发就往外拖,骂道:“好你个狐狸精,居然敢勾引我的丈夫!” 妇人的声音很高,踹开门时就吸引了不少围观的百姓,这些百姓听到妇人的话,对着叶琴和谢轩杰指指点点,说:“又是捉奸啊。啧啧,好好的姑娘家和公子哥,怎么就干出了这种事呢?” 跟着过来的谢轩杰的小厮被挤到了人群后头,看着这场景,瞬间傻了眼,还是一边的小蛮和他说了一句“愣什么,还不快去叫谢大人过来”,才一拍脑袋匆匆回了谢府。 小蛮目送着那小厮跑出了酒楼,低头一笑,趁着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捉奸”戏码上的时候,一个转身进了另一个雅间。 雅间里,叶琼正淡然地坐在其中喝茶,见小蛮进来,才抬了抬眉眼,说:“不用禀报了,我都听到了。” 那妇人收了银子,自然要唱一出大戏,声音高得坐在雅间中的叶琼都听到了。 小蛮笑着向叶琼福了一礼,说:“奴婢幸不辱命。” “你已经不是奴婢了,不必再这么自称了。”叶琼说道,“我请朱五爷给你造了新身份,你弟弟在城外的马车上,马车上还有够吃一个月的药,孙大夫开的药方里没有什么名贵药,你们在乡下也能买到,只是你弟弟的病需要养而已。” 杜鹃上前,给了小蛮一个鼓鼓的包袱,叶琼解释说:“里面是一些银两,我帮你在你乡下买了宅院,以后就在那里好好过日子吧,只是不要回京城来了。” 小蛮捧着沉甸甸的包袱,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一眨眼弟弟的病就有了指望,自己从此衣食无忧了? 她心绪难平,正要跪下给叶琼磕头,叶琼身边的流莺已经笑呵呵地扶起了她,说:“都不是奴婢了,还跪什么?来,跟着我先去化个妆变了样子,也好出城。” 小蛮点头,又向叶琼福了一礼,才跟着流莺进了雅间的屏风后。 叶琼呷下一口茶,又小声地对杜鹃说道:“好了,去告诉罗襦的哥哥,给罗襦递个消息,就说,可以开始准备行动了。” 谢茂实残废了,自己也是时候对付二房,看看狗咬狗的好戏码了。 第九十二章 连环 京城谢家中。 叶琴跪在青石砖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轻薄的纱衣,脖颈间还留着暧昧的痕迹。 已是寒冬腊月,纱衣根本防不住凛冽的冷风,叶琴只能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毫无先前在金盛楼中的娇媚模样。 跪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了?叶琴自己也不明白。 叶琴摇摇欲坠,等到终于快支撑不住昏倒时,才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寒冬腊月里穿那么单薄,看来你是一开始就存着勾引之心啊。” 谢永彦淡淡地瞟了叶琴一眼,这一眼施加了他身任多年内阁阁臣而练成的上位者的威压,让叶琴发自骨子里畏惧起来,抖着嗓音磕头道:“小女见过谢大学士,见过谢伯父。” 谢茂实也被下人搀扶着跟在谢永彦的身后,听到叶琴喊他谢伯父而不是和称呼他父亲一般用官职,便狠狠地瞪了叶琴一眼,才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下。 叶琴并不在意得罪谢茂实,毕竟谢茂实如今只是个废人了,如今能左右谢轩杰的婚事的,是谢轩杰的祖父谢永彦。 谢永彦挑了挑眉,饮了口茶,才冷笑着问道:“你是不满意和轲慧的婚事,才在金盛楼设下的这个局吗?府医给轩杰看过了,那香炉里,可加了不少料啊?” 谢永彦的话如泰山压顶,让叶琴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那香炉里确实放了有催情效果的香料,若不是那捉奸的泼辣妇人突然冲进来,香炉里的香料就会被消耗干净,没有物证,把事情推到金盛楼的饭菜上去也说得通,怎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那泼辣妇人抓着她的头发骂了好一通话,她百口莫辩只顾着用身上的那几片布料遮住春光半露的身子,连话都插不上嘴,硬生生等到围观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泼辣妇人发现骂错了人以后,才从那妇人手下逃脱。 她本想逃走,围观的百姓却不让她走,指指点点着称她是水性杨花的荡妇,直到谢府来人驱散百姓以后,才被架着来了谢府。 叶琴知道此时不能说实话,便我见犹怜地哭诉道:“不瞒谢大学士,我确实是不满和谢二公子的婚事。但是,那是因为我倾心的是谢大公子!自从上次赏雪宴上,我见谢大公子才华横溢,便芳心暗许,却没想到造化弄人,让我和谢二公子定了亲。我约谢大公子出来,不过是想在婚前向谢大公子一表心意,让自己不留遗憾,却没想到金盛楼的香炉里,怎么会搁了东西!” 谢永彦和谢茂实神色冷漠地看着叶琴唱独角戏,他们都为官多年,见惯人情世故,叶琴的那些小伎俩,在他们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 谢茂实讥笑道:“这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定亲了还想着别的男人,你不该约轩杰出去,应该找个绳子寻个房梁吊死,死了还惹得房子沾了晦气。” 叶琴的做戏戳到了谢茂实的痛脚,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同样水性杨花与他人通奸,还捅了自己一刀的尤氏,说话也不免恶毒了起来。 谢永彦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 叶琴一愣,心底有些慌张,她完全没想到谢茂实和谢永彦会是这个反应,只好顺着谢茂实的话,哭喊道:“谢伯父说的没错,我这就去死。”说着就要往墙上撞去。 能留下来听着谢永彦和谢茂实处理叶琴和谢轩杰的事情的,都是二人的心腹,是人精中的人精,见叶琴要撞死,连拦都没拦。 叶琴的动作一顿,完全没想到谢家竟然连个上前来拉自己的人都没有,便只能难堪地装作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向前一扑摔在了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 谢永彦撇着茶沫,讽笑道:“小姑娘,你这点手段,还敢在我们面前摆弄?” 谢永彦没说话,他身边的下人观其脸色,已经笑道:“叶姑娘,我们谢府里有白绫、鸩酒还有匕首。哦对了,还有一种别人家府上没有的,叫作贴加官,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拿一张张湿透的纸往人的脸上敷,直到那人窒息而死!这法子,会让死去的人身上不留任何痕迹,很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呢。” 叶琴一抖,已经吓得完全止住了哭泣,那下人觑着谢永彦的脸色,见谢永彦抬了抬眼,便喊人拿了毒酒白绫等物上来拿到叶琴面前。 叶琴见谢家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面如菜色,只顾着咚咚咚地磕头,哑声道:“是我痴心妄想,是我做错了,还请谢大学士饶命!” 谢永彦不说话,直到叶琴哭得涕泗横流,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才说:“别再磕头了,倒显得我谢家不怜香惜玉了。你说让我饶过你,你倒不如说说,你一个区区九品官的庶女,凭什么让我饶过你?” 叶琴在姜氏和叶玫的手下讨生活,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和听弦音知雅意,听着谢永彦的话,便懂了谢永彦看重的,不过是自己能否为谢家带来利益。 叶琴来不及擦去顺着下巴淌下的鲜血,低下头来沉吟片刻,才试探着说道:“我父亲,实际上已经和整个叶家决裂的消息,够不够?” 谢永彦和谢茂实这时才正眼看向了叶琴,听了消息,谢茂实忍不住大骂道:“这个叶禅衍,居然隐瞒了我们这样的消息!没了家族的支持,叶禅衍就是一枝经不起风雨的独木,就连他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的背后之人,恐怕都会觉得他无用。” 谢永彦的心头也扫过恼怒,和叶家结亲本就是因为陛下很有可能重用叶祝锦和叶祁舒,结果叶禅衍这个跟叶家断了关系的人,居然顶着叶家的头衔觍着脸和谢家结亲谈条件,把自己这个内阁阁臣也给骗了。 好一个叶禅衍! 尽管心头恼怒,谢永彦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不辨喜怒的模样,淡淡地对叶琴说道:“这个消息有用,但是还不够,还有别的吗?若没有别的,我就把你送回叶府,交给你父亲处置了。轩杰遇到此事,不过被说一句风流,你一个姑娘家损了清誉……”谢永彦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叶琴的鬓角渐渐冒出了汗珠。 和叶家族中决裂的事情,叶琴自己也清楚不过是件小事。 她确实还知道不少事情,但是若把这些事情说出去,要完的可不只是父亲,而是整个二房,甚至整个叶家一族! 叶琴对二房没什么牵挂,只是怕这些事情闹得太大,连自己都会牵扯上,一时间犹豫不前。 谢永彦见叶琴的模样,就知道她必定还有些消息没吐出来,正要再逼上一逼,就见门外一个下人面色惊慌地奔进了厅中。 谢永彦皱起眉,这下人是跟在他身边很久的,一向沉稳,如此慌张必有大事。 想到此处,谢永彦便斥道:“慌什么慌,我们是世家大族,别平白乱了规矩让人看了笑话。说吧,什么事。” 那下人先看了一眼跪在中央的叶琴,再看了一眼谢茂实,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罗姨娘让人派消息过来说,说,从看守二夫人的门婆子里问到了一些话……” 谢茂实见那下人总是不住地看向自己,便开口问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尤氏又发了什么疯,要再刺我一刀?” 谢永彦却直觉不对,拧眉问:“你说清楚,她到底问到了什么话?” 那下人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那些婆子交代,她们原本好好地看着门,是叶家二房的老爷听说二夫人病了,派了下人过去非要看看二夫人病得如何。那下人有备而来,特意带了酒菜请那两个婆子吃酒赌钱,两个婆子觉得没什么大事就吃喝了起来。等她们宿醉醒来,才知道了二夫人跑出去的消息。她们一口咬定,是叶家二房的那个下人放跑的二夫人!” 谢茂实腾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反问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下人再次高声喊道:“婆子说,是叶家二房的下人放跑的二夫人!” 谢茂实气得满脸通红,脑中嗡嗡作响,嘴上不住地喊着“叶禅衍”,又见叶琴还跪在厅中,当即一脚踹在了叶琴的身上,骂道:“你的好父亲,竟敢放出尤氏来故意刺杀我!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要我死吗?!” 谢茂实踹了一脚就被下人架住了,倒不是怕他踢伤叶琴,而是怕谢茂实的伤口再次崩开。 谢永彦亦是满目猩红,没想到他一个内阁大臣,终日打雁,如今却被叶禅衍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雁啄了眼,直气得热血上涌,咬牙切齿地对倒在地上不敢叫痛的叶琴问道:“你说,把这个事情给我说清楚!” 叶琴挨了一记窝心脚,正疼得冷汗直冒,又震惊于下人的禀告,脑中纷乱。 怎么办,自己为了给谢大公子做妾,可是连自己的生母花姨娘都舍了!若不能一举拿下,等被送回槐花胡同,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绝境之下,叶琴下意识地想到了先前小蛮的话和自己的猜测。 嫁给谢二公子那个傻儿,她将分到谢家二房的一半家产,而这,很有可能才是父亲真正与谢家联姻的目的。 尽管只是叶琴自己的猜测,叶琴却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爬起来大声说道:“我说!我父亲自己说的,让我嫁给谢二公子,是为了谋夺谢家二房的一半家产。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竟然如此狠毒,竟然如此急切,怂恿尤夫人刺伤了谢伯父……父亲让人刺伤谢伯父一事,我真的毫不知情,还请谢大学士和谢伯父明鉴!” 谢永彦气得胡子乱颤,好,好一个叶禅衍,他还当叶禅衍这么急着卖女儿是为了什么,竟然还有这样一层打算! 自己的二子谢茂实若是真的被尤氏捅死了,二房的家产便会传给轩杰和那个傻儿,即使谢府中人人心中都清楚那个傻儿不是茂实的血脉,谢家为了脸面,还是会给他分出一半的家产。 傻子而已,哪里守得住家产,还不是全部落到他未来的媳妇手中。 谢永彦仍在生气,谢茂实已经气血上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厅中的下人手忙脚乱地又把谢茂实架了回去,请医吃药又是一番折腾。 谢永彦冷眼看着下人把谢茂实带走,将所有的仇恨与愤怒压抑在了自己的脸下,板着脸向叶琴居高临下地问道:“我再问一次,你可还知道什么消息?你说出来,我就让你留在轩杰身边做个妾。” 这次问话,谢永彦带上了十足的气势,让叶琴汗毛直竖,几欲晕厥却又不敢晕,她在脑中过了千万遍,终于才找到一个叶禅衍相对较轻的罪名,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父亲,他在京兆尹府的时候,上下行贿,曾在京兆尹府支起了‘一言堂’……” 谢永彦讥笑一声,对下人说道:“来,带琴姑娘去换身衣裳梳洗干净,身上有伤的话就让府医看看。琴姑娘年纪还小,再让罗姨娘挑个人出来给轩杰做通房开个荤,记得喂药,轩杰正式成家前,房里不能闹出庶长子的事情。” 叶琴垂下眼睛,满心幽怨锁在心中。 谢永彦的话说得很明白,自己虽然说了叶家二房的消息,也成功地给谢大公子做了妾。但是做妾不是那么好做的,她要和新来的通房斗,还要顾忌着自己年龄小不能圆房,日后谢大公子说不定还会有正妻,在这位正妻来之前,叶琴不能生下孩子。 叶琴安慰自己,还好还好,至少还有的争,若真的听从了父亲的安排,那就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尽管这么安慰了自己,叶琴依旧满心悲凉。 …………………… 另一边叶家三房的宅院中,叶琼正在改画,杜鹃匆匆地走进了书房,在叶琼的耳边说道:“姑娘,陆先生刚送来的消息,今早,官兵围了二房在的槐花胡同,把二老爷带走问话去了。同一时间,京兆尹府也被围了,但被带走的只是几个衙役和狱卒,京兆府尹陈东梁还在,还审了件杀人案,看起来没什么影响的样子。” 陆先生是叶家对陆春望的新称呼,因为陆春望做了叶家的幕僚,还喊夫子就和族学新来的一位陆姓夫子分不开差别了,便改称呼为先生。 叶琼“嗯”了一声,改好了画让一边的素鸢挂起来晾干,才说:“看来叶琴也不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猜,她应该把我那二伯上下行贿的事情捅出去了,照着这方向让陆先生查查吧。” 说到这里,叶琼又叹息一声:“可惜了,花了这样大的力气把她送到谢府,本以为谢永彦能从她嘴中掏出一些别的事情。行贿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谢家插手,二伯翻不了身了。” 叶琼莞尔一笑。 二伯一定很困惑吧,怎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查出了行贿的事情?他可能会猜到是叶琴把他给卖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让他摔了跟头的,实际上是谢茂实重伤一事。 自从京郊别院死里逃生之后,叶琼便策划了此局。 从谢茂实的重伤,再到叶琴的背叛,将谢茂实的重伤推到二伯的身上,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码,借谢家之手除掉二伯。 叶琼走到自己一直放在窗下未动的残局前,再下了一子,说:“我赢了。” 第九十三章 叶环 大凉京城国子监,乃大凉域内第一学府。 叶环走在国子监中,和前日一样,向各位同学打着招呼。 叶环仪表堂堂,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文人气息,不骄不躁,因此多半的人见了他,都会心生可亲之感,出身尊贵者便点头示意,寒门学子则多半行平辈礼以示好。 叶环表面和煦有礼,内心却忍不住自鸣得意起来。 相较于京城中同样颇负盛名的文山书院,文山书院重开智与修身,教导的多是儒家的修身养性之道。国子监则更重于替天子广纳贤才,教授的也多与科举出仕与为官处世之道,其中的学生被称为监生。 而监生中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则是官家子弟,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或者关系运作得以入学;第二类则是寒门学子,经过层层选拔,由各地学政择优推荐上报,确认名副其实后才可入学。 而叶环,虽然才学上佳,但论起第二类,比起那些真正的天纵奇才,他的那点才学就不够看了;而论起第一类,叶禅衍又只是个九品主簿,远远达不到恩荫入学的标准。 叶环本以为自己一生都没了进国子监的机会,好在父亲会运作,借着二妹的姻亲与京城谢家搭上了边,有内阁阁老站台,不过是入个国子监而已,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叶环在心中自得一笑,却在课上被授课的助教泼了一盆冷水。 “叶环!你看看你的课业,字迹潦草还不说,言之无物、词不逮理,通篇都是废话,真没想到叶老帝师那样出色的人物,居然还会出你这样的后辈!”刚刚上课,那留着两撇胡子的助教就将叶环单独点了出来,当着众监生的面批得叶环一无是处。 叶环一懵,忍不住就开口辩驳起来:“先生,我的课业,那都是打过草稿,再用馆阁体誊抄过的,怎么会字迹凌乱呢?” 那助教瞪着眼睛说道:“难怪说馆阁体最能体现一人品性如何,你看看你的字,毫无筋骨、东倒西歪。也是,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个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不会多好看了。” 国子监内的学生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叶环是不知何处得罪了助教,因此无人为叶环说话,只跟着说道:“都说观字如观人,先生说的没错。” 叶环额角沁汗,不知前日里还对自己嘘寒问暖,问是否习惯国子监生活的助教,怎么转日就换了态度。 难道是自己在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吗? 叶环想不明白,又不敢再开口辩驳,浑浑噩噩上完了课,理好了书箱便要回府,走出国子监不过几十步,就被当头套了麻袋,被人一把拖到了偏僻处。 叶环在麻袋内被束缚住了手脚,眼前一片漆黑,满心惊慌,一时间还以为是有人拦路抢劫,大喊道:“我是槐花叶家的长子叶环,要钱去那里拿,不要伤我性命!我父亲在京兆尹府当差,要是伤了我,你们不仅拿不到钱,还要吃官司!” 拖着他的几个人大笑出声,其中一个人含糊不清地说道:“打的就是槐花叶家的长子叶环!” 叶环一怔,拳头便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一下下似带有千钧之力,让叶环当即痛哼出声。 叶环这下终于想明白了,将此事与国子监中的助教故意欺辱自己的事情联系了起来,一边着意护住紧要部位,一边喝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是谁要害我?” 还是那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他说:“是你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人物。好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取你性命,只不过取走你最重要的东西罢了。” 叶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胯下,那领头人怪笑一声,叶环又反应过来想要护住自己写字的右手,却已经被人隔着麻袋捉住了手腕,只是看似轻松的一扭,叶环便痛嚎出声,右手手腕弯折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那帮人似乎只是为了来折断叶环的右手一样,将叶环如死狗一般丢在了陋巷之中便迅速离开了。 叶环强忍着右手手腕上剧烈的疼痛,用完好的左手拨开麻袋,一步一步向槐花胡同走去。 他有不好的预感。 那领头之人,在他下意识护住胯下之时怪笑一声,叶环并不觉得那怪笑来得偶然。细想之下,近来唯一能和这声怪笑搭上边的事情,就是谢茂实受伤一事,而那国子监的助教一开始和自己交好,也是看在了谢大学士谢永彦的份上…… 谢家和叶家的合作,难道破裂了吗? 叶环好不容易走回了槐花胡同,就见有百姓对着自己家指指点点。叶环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便走进了槐花叶家的侧门,一进门就听到有小厮禀报说:“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啊!老爷今日本来打算去都察院点卯,还没走出府门呢都察院那边就说暂时不让老爷过去了,再过了一会儿官兵就来围府把老爷抓走了!哎哟等等,少爷您的手这是……” 叶环冷汗淋漓,一半是疼的,一半是被当前的局势吓得,他听不及小厮说话,不顾身上的疼痛就去了正厅,果然见到姜氏和叶玫正六神无主的在哭泣。 姜氏和叶玫见到叶环像是见到了主心骨,待看清叶环的右手时又吓得脸色苍白,急忙喊人去请大夫。 到了家中,叶环也不再强撑,坐下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氏哭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来抓人的官兵话说得很明白,说你父亲是之前还在京兆尹府的时候,犯了行贿罪,证据确凿,他们这才来抓人的。” 叶环眼前阵阵发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才强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 父亲在京兆尹府行贿之事,除了京兆尹府的那几个衙役,和之前已经在叫魂案中因办事不力被夺了官位的前任京兆府尹外,只有自己人知道。 其他的也就算了,怎么偏偏是这一条? 叶环当即看了眼姜氏和叶玫,下意识地问道:“琴儿呢,这样的关头,她怎么不在?” 叶玫最先说话,愤愤地说:“哥哥你不知道,琴儿那小蹄子主动勾引谢大公子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刚刚谢府还来了个人说,琴儿和谢二公子的婚事就此作废,要回了庚帖,说琴儿已经自荐枕席给谢大公子做妾了!” 叶环眼前猛地一晕,然后便是无比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好,好一个叶琴。往日竟小瞧她了,为了上赶着给别人做妾,竟然把父亲行贿的把柄卖给了谢家,说不定,还把所有有的没的全推到了我们身上!京城谢家是看着要式微了,但要碾死我们家,绰绰有余!和谢家对上,我们有什么胜算?” 叶环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下,可不只是满盘皆输。 叶家二房,是连上棋桌的资格,都没有了。 …………………… 叶环站在“刑部监”三个朱红色的大字下,眉头紧锁。 父亲的判决下了。 他和母亲的娘家姜家辗转打点,求到了二皇子府的幕僚吕先生并许与重金,吕先生才给刑部递了话,让刑部主动松了口,在他缴纳了定额的贿款后,将原本主张的绞刑改判为了徒刑。 犹记得几个月前,住在刑部监里的还是大伯父和三叔,到如今,风水轮流转,最终要在这刑部监里坐牢坐到下次天下大赦的,是他的父亲。 叶环冷笑一声,提脚踏入刑部监中。 刑部大牢昏暗阴森,叶环一踏进其中,便不由得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狱卒早已被银两打点过了,打着灯笼在前引路,说:“令尊的判决已下,原本是和其他囚犯关在一起的,后来才分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保管僻静不会被人打扰。” 叶环道了谢,等狱卒将他领到牢房前的时候,熟练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子放在狱卒的手上,说:“劳烦了。” 狱卒喜得眉开眼笑,没想到这看起来穷酸的公子爷出手这么大方,当即把那银锭子收入怀中退下了。 叶环这才收起了彬彬有礼的模样,厌恶地向那狱卒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头看向正扒着栏杆上下打量他的叶禅衍。 叶禅衍见叶环的右手包着纱布吊在脖颈上,当即变了脸色,骂道:“谁干的,是国子监的那些小崽子?” 叶环讥笑道:“谁干的不要紧,总之不影响我考取进士就罢了。我来,是想和父亲说说局势,并和父亲商讨一二,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 叶禅衍变了脸色,细心听着叶环将叶琴和京城谢家之事一一道来,气得大骂:“这养不熟的白眼狼,转眼就将我们的事情全透了出去!必是她为了不嫁给那傻儿,故意在其中挑拨离间,害得京城谢家怀疑了我们,让我坐了这个牢!” 叶环另有想法,细细说道:“琴儿哪有这样的本领。她见识有限,平日里就算耍点心思,也不过是为了能多得一副头面多得几两碎银罢了。依我看,这近来发生之事都奇怪得很,先是谢家定亲宴上莫名其妙地暴露了那傻儿的身份和尤夫人通奸之事,就连谢永彦的幺女也在定亲宴后不知所终了。” 叶禅衍越听越觉得不对,叶环继续道来:“再然后,便是文家退亲之事,文家和李阁老铁了心要对付京城谢家,闹得流言纷飞、满城风雨。后来,再是谢家被弹劾,谢茂实在身受重伤的时候被夺了职。最后,琴儿自荐枕席,不知和谢大学士说了什么,让谢家无处发泄的怒火转移到了我们身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就那么巧,像是有人一早就设好了局似的,一开始针对的是京城谢家,我们叶家二房似乎只是附带的一样。” 叶禅衍心下暗惊,若这么多的事,背后真的是有人在操局布控,那这人的心思,未免也太深沉缜密了些。 叶环蹙眉道:“我想来想去,都找不出头绪。唯一觉得有点可能的,便是大房和三房,尤其是三房,要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京城谢家原本要求娶的,可是三房的次女。三房和京城谢家与我们都有仇怨,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叶禅衍听了叶环的分析,犹豫地说:“不大可能吧。你三叔我是清楚的,不过就是个只爱在算学上钻研的呆子,不喜欢整些花花肠子,你三婶也不大可能,她毕竟姓谢,不会主动做出妨害谢家人的事。至于那几个小的,瑾哥儿虽然聪慧,心机却不深,你瑶堂妹更是如此,只有琼姐儿有些可能,但她才多大,更不可能是她。” 叶禅衍说的,何尝不是叶环所想,叶家三房虽然从情理上说最有可能,但叶环认为,无论是三房中的哪位,皆没有能布下此局的心机。 想到此处,叶环便说道:“罢了。我来这里,是还有一件事要和父亲说。不久前,大伯父……该说叶祝锦了,和族中说了,因你行贿之罪,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之中划去,此后,我们二房和叶家是真的没有关系了。” 叶禅衍冷哼一声:“这样也好。没了叶家,我还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环儿,如今我的判决已下,又得罪了谢家。京城谢家,我们是万万比不上的。他们现在看似落寞了,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京中各方势力要拉拢的存在,甚至包括我们背后的那位主子。唉,京城之内恐怕已无我们的立锥之地,你不如和你娘与你妹妹去西北,找你舅舅和外祖!” 叶环松了眉眼,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已经和母亲说好,出了正月便启程去西北了,父亲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叶禅衍欣慰地想拍拍叶环的肩膀,隔着栏杆才发现,因为叶环站得远,自己压根碰不到他,便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说:“好。好在父亲没有连累你,明年的春闱你是赶不上了,三年后的春闱,父亲等着你一鸣惊人!” 叶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他试探着说:“父亲,若我日后蟾宫折桂,有人拿你行贿之事攻击我,我该如何自证清白呢?” 叶禅衍的脸色蓦地一沉,斥道:“我是你父亲,生你养你那么多年,你这是在嫌弃我吗?” 叶环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叶禅衍却突然心慌起来。叶环的性格他知道,是极端的自私冷漠,若不是还有孝道束缚,叶环说不定真的会任由他在牢中自生自灭。 叶禅衍知道自己还要靠着叶环,便软了语气说说:“环儿,我是你父亲,我怎么会害你。百善孝为先,你记得去西北前,替我上下打点好,让我至少过得舒坦点啊,这样的名声对你也是有利的。” 叶环这才笑道:“父亲放心,我会的。” 叶禅衍这才放了心,却没注意到叶环在转身时陡然冷下来的面容。 在回府的马车上,叶环喃喃自语道:“可惜了,在刑部大牢里下手太过显眼了,怕是会引来祸患。不然,我可不想有一个有污点会拖累我的父亲。” 第九十四章 曼儿 京城一家不起眼的针线铺的后院中,叶琼正一个人坐在简陋的石桌边上喝茶。 没过一会儿,后院的门帘就被杜鹃掀了起来,从杜鹃身后出来一个人,走到叶琼面前,郑重地向叶琼行了一礼,说:“曼儿见过姑娘。” 叶琼随意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说道:“随便坐吧。” 曼儿看了叶琼一眼,并不如普通奴仆一般诚惶诚恐,反倒撩起裙摆规规矩矩地在叶琼对面坐下了,行为举止间不像个卖了身的丫鬟,倒像是个规矩人家出来的小姐。 叶琼对着曼儿轻轻一笑,心中清楚,曼儿敢在自己面前展露真实的自己,便是已经将叶琼当成了自己人。 曼儿此举,是在告诉叶琼,即使现在叶家二房风云变幻,她仍站在叶琼一边。 叶琼没有让杜鹃插手,而是自己亲自给曼儿倒了杯茶水。推到了曼儿面前,说:“茶是我从叶家带来的,是我母亲酿的花茶,你尝尝可好?” 曼儿果然缀饮了一口,神色一黯,过了会儿才笑道:“三太太的手艺,果然不错。” 叶琼轻笑一声,突然说道:“比之你母亲的手艺,如何?” 曼儿并不惊讶,反倒笑道:“上次在四老爷的宅院中相见,因为有小蛮在,姑娘没有把话点透。现在,姑娘要用我了,便和我开门见山了?” 叶琼颔首,话语间也更加真挚起来:“我清楚你的身世,你其实不是简单的殷实人家出身的,你的父亲是正八品县丞,虽然官职不高,但你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眷。你的生母是江南人士,原本是卖花茶为生的商人之女,机缘巧合才嫁给了你父亲为妻,那时你的父亲不过是个穷秀才,全凭丈人接济。” 说到这里,叶琼的眼中不禁带了同情,她继续说道:“你的父母原本也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直到后来你父亲做了官,便觉得糟糠之妻人老珠黄了起来,开始一房房地往家里纳妾。你母亲因此郁郁而终,你父亲守了一年便又迎娶了上官的女儿。继母蛮横,转头就把你和你妹妹这个原配的女儿卖给了人牙子,是这样吗?” 曼儿的眼中满是仇恨与讥讽,她愤恨地说道:“琼姑娘,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我羡慕你的父母是真心相爱、琴瑟和鸣。我的母亲是糟糠之妻啊,他怎么能如此宠妾灭妻,甚至还睁只眼闭只眼让后母卖了我,连我那才七岁的妹妹也没有放过!” 叶琼叹息一声,说:“你是闺中女子,有一点或许你不知道。后母发卖原配子女,按大凉律法来说,是有罪的。一般说来,设计以诱骗等手段发卖子女为奴婢者,杖八十,还要戴着枷锁在监狱外示众一个月。你是被后母所卖,情理上来说可罪加一等,因你是官家女眷,还可再加一等,这么算,你的继母至少该得个绞刑。” 曼儿惊讶地目瞪口呆,突然呜咽一声,捂着嘴巴就哭出声来,叶琼叹息一声,对杜鹃说道:“你去找店家要个不透水的布条,把一些干净的雪包进去拿过来吧。” 杜鹃应下,叶琼抽了自己的帕子递给曼儿,说:“你不知道,这不怪你。至少你现在知道了,不是吗?” 曼儿接过叶琼的帕子,听了叶琼的话,便咚地一声在叶琼的脚边跪下,拉着叶琼的裙摆说:“琼姑娘,我知道你有大本事,我求求你帮帮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熟读律法,一定能帮我打赢我和我继母的官司。我别无所求,我只要她死!” 叶琼眨了眨眼睛,消去眼中的湿意。 这才是她看中了曼儿的原因。 看中小蛮和曼儿,最主要的原因,确实是她们二人确实有可利用之处,但另外的原因,却是叶琼从她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小蛮为了亲人可以丢弃尊严努力往上爬,曼儿与自己一样,被人所害胸中始终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这样的人,也能理解叶琼,她们之间不只是简单的合作与主仆关系,也是惺惺相惜。 叶琼抓着曼儿的手,笑着和她说道:“你先起来,雪地上冻。我答应你,但你的条件里,真的不再加一个帮你找到你妹妹吗?” 曼儿一愣,激动地道:“姑娘,你真的能找到她?” 叶琼摇头,说:“我本不该说些打击你的话,但我还是要明白告诉你,只能尽力一试罢了,能不能找到,我并不敢作保。” 曼儿的眼睛里却闪着光,说:“姑娘愿意找,我就相信,我们姐妹俩一定还有相遇的那一天。” 叶琼点了点头,杜鹃已经拿了包着雪的布条过来,帮忙敷到了曼儿的眼睛上。 叶琼说:“若是还被他们问起,你就说在买针线的时候受了欺负,说针线铺的人看着二房没落了便明里暗里贬低你,所以你暗自哭了一会。你很聪慧,知道该怎么说更让人信服。” 曼儿颔首,又说:“姑娘也不用和我定书面契约了,我信姑娘。姑娘若有想问的,便也直接问吧,我必无隐瞒。” 叶琼喜欢曼儿的爽快,便问道:“你在二房的时候,可曾注意到二房的收入都在何处?” 曼儿思忖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清楚。府内各人的用度都是定数,不过环少爷那边,倒像是经常能拿到些很好的笔墨纸砚之类,我听他的小厮炫耀过。” 叶琼用指尖敲了敲石桌,陷入了沉思。 不久前,二伯的判决下来了,叶环和姜氏的娘家多方奔走,向官府缴纳了定额的罚金后,刑部才松了口将原本主张的绞刑改判为了徒刑。 徒刑就是坐牢的别称,二伯要坐多久的牢,判决里没说,看来是要一直等到天下大赦的时候,二伯才会被放出来了。 叶琼并不在意这些,她最在意的,还是二房竟然真的如数缴完了罚金。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叶琼在谢氏那里看过当年分家时,三房分到的家产单子。祖父不会在分家产这件事上不公,那么各房除了四叔五叔是庶子分到的少一些以外,二房分到的应该是和三房一样的,二房的家产,可是还不上那么多的罚金的! 就算加上了姜氏的嫁妆,或者还有姜氏娘家的帮助,那罚金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补齐的,二房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而且那罚金里,可还没算上二房四处奔走打通消息花的银钱。 二房,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若二房真的还有这样一笔不知来处不知数量的银钱,二房便有了死灰复燃的可能。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该防备的。 叶琼暂且将这疑问和忧虑搁在心底,又对曼儿问道:“叶环近来如何?我只知道他好久没去国子监了。” 曼儿说:“环少爷被人折了右手,正在休养之中。二太太和玫姑娘问了好几次是怎么伤的,环少爷都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但我先前在环少爷屋里当过差,知道他是左右手皆能书的” 叶琼蹙眉道:“叶环的右手,应该是谢家派人弄折的。不愧是叱咤朝堂多年的内阁大臣,谢永彦果然知道对于叶环这样的学子,应该如何报复最好。可惜了,百密一疏。对了,我还听到消息,二房近来有要去西北投靠姜氏娘家的打算?” 曼儿回答道:“是。姑娘,我要不要也跟着去呢?” 叶琼略一思忖,叹了一声,才说:“二房如此情景,西北姜家又情况不明。我本不该让你去冒险,但我实在需要你跟着去一趟。你放心,答应过的事情我不会食言,而且,二房最晚三年后便会回京城,一来叶环要参加科举,二来以二伯和叶环唯利是图的性格,叶玫不会在西北出嫁,而会嫁入京中。我知道我这样是难为了你,你若不愿,我也可另想办法。” 曼儿豪气地笑道:“我信任姑娘,更敬重姑娘。姑娘既然愿意帮我打官司,还帮我找妹妹,我自然愿意为姑娘赴汤蹈火。不过是跟着他们去西北罢了,我就走这一趟。” “好!”叶琼笑道,“如今二房式微,正是人心涣散之时,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卖忠心的,你不如抓住这一时机靠近叶玫。记住,只能是叶玫!叶环为人阴险多疑,你尽量避开他些。况且,你若不愿意做妾,叶玫也是最好的选择,她身边的丫鬟是要带到夫家去的,在这之前,为了叶玫的清誉考虑,无论是叶环还是之后可能的姜家人,都不会强纳你为妾,你也能安全些。” 曼儿颔首,心中感动。 叶琼的一番叮嘱,是真的将她的安危记在了心上。 叶琼犹豫了一会,才压低声音说道:“若有机会,还请你帮着我盯着二房的收入开支,我怀疑二房私下里还在做别的不好曝光的营生。这点只是我的猜测,你记得,还是要以你的安危为上。” 曼儿应下,叶琼又倒了两杯花茶,笑着举杯说:“好了,你这一去,少说得有几年才能相见。我便以茶代酒,祝你心愿得偿吧。” 曼儿笑着举杯,两杯相碰,二人对视一眼,一同饮下。 …………………… 叶琼回到叶府时,刚下了马车,就见守门的婆子说:“姑娘可算回来了,大老爷正在三老爷的书房等你呢,请姑娘赶紧过去。” 叶琼便到了书房,书房里除了叶祝锦和叶祁舒外,还坐了叶琅和叶瑾,见叶琼过来向她点了点头,叶祝锦笑道:“琼姐儿来了,来坐下吧,听我们说说话。” 叶琼知道大伯父这是有话要说,便坐在了末座,叶祝锦果然开始缓缓说道:“你们二伯……现在该称叶禅衍了,他的事情你们都清楚了,不只他一人坐了牢,还连累了全家不得不离开京城迁到西北投靠他人。行贿乃是大罪,得到这样的下场,也是他自食其果罪有应得,你们当引以为戒。” 在场之人皆说了声是,唯有叶琼应下之后,说:“大伯父,你我心知肚明,叶禅衍所犯之罪,不仅仅只有行贿,甚至很有可能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部分。” 叶祝锦一愣,他和叶琼是亲耳听过四弟叶祖辉的供词的,自然明白叶琼的言下之意,便细心听着叶琼继续讲道:“叶家看似和叶禅衍撇清了关系,但毕竟做了多年的血脉亲人,我们不知道他,他却是将我们摸得透彻。叶禅衍是还在牢中,但他要是在牢里突然想起什么话要抹黑我们叶家,眼下陛下不信,可以后若是再来一遭叫魂案之类的事情,那他这话,可就变得很关键了,更何况,还有个叶环呢。” 说到叶环,叶琅和叶瑾的脸上都出现了怀疑的神情,叶琼却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哥哥和琅堂哥可不要小瞧了他。我听说,他前日里被人折了右手,这样看,是不是就能说他前程尽毁了呢?” 叶琅懵懂地点头,说:“折了右手,岂不是连笔都不能握了,可不是前程尽毁?” 叶琼微微一笑,说:“我还得到一个消息,叶环可是左右手都能书的,但,你们可曾见过他在众人面前用过左手?就算他的惯用手是右手,只要他有心,练个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难道还练不好左手字吗?我们,可不要小瞧了人家呀。” 叶祁舒赞道:“琼儿说得对。琅哥儿和瑾儿将来都是要考进士的,你们见过的人少,等考过了会试多认识几个学子就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越是谦虚恭顺的,说不定背地里比任何人都要用功,可记住了吗?” 两人称是,叶琼才说:“我已经派了人继续盯着二房了,谨慎些,总不会出错。” 叶祝锦点了头,说:“二房的奴仆里,有一些是你们祖父和我生母的老仆,年前,我也和他们接触一二吧。” 说到这里,叶祝锦又将目光投向了叶琅和叶瑾,说:“琼姐儿和三弟的话,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琅儿和瑾哥儿的学问基础已经在文山书院里打得很牢靠了,对于官场交际、人情世故却知之甚少,尤其是琅儿,你明年可是要下场的。叶环先前进国子监的时候我就在想了,明年年后,国子监就要招新的监生了,琅儿和瑾哥儿或许也到了进国子监的时候了。” 叶环被谢家塞进国子监的时候,叶琼也想到了这点。 只是,国子监祭酒如今还是大伯母胡氏的父亲胡哲章。 胡哲章嫉妒自己师父邹老先生在士林中的名望,大伯母胡氏又因先前苏氏小产之事,和叶家三房结下了梁子,胡家和叶家三房的关系,可实在算不上好。 琅堂哥是胡哲章的亲外孙,或许还会被照顾一二,自己的哥哥若是进了国子监,怕就只有被穿小鞋的份了。 对了,她没记错的话,先前大伯父说,大伯母胡氏自请从家庙出来,是因为胡哲章病重,胡氏这个做女儿的要前去照顾? 叶琼正想到这里,门外叶祝锦的小厮就敲了敲门,向里喊道:“大老爷,大少爷,大太太让你们赶紧回去,说是胡哲章胡祭酒大人刚刚病逝了。” 叶琼一惊,没想到这就听到了胡哲章病逝的消息。叶祝锦已经站了起来,向叶祁舒拱了拱手,说:“岳父辞世,我要赶紧回府一趟,就先作别了。” 众人行了礼,叶瑾在叶祝锦走后和叶祁舒小声地议论起来:“之前只说是重病,没想到这么快就……” 叶琼坐在椅子上,低眉思忖。 胡哲章病逝,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便空了下来,接任的人会是谁呢? 她没记错的话,苏氏的父亲苏青义,正是国子监司业。 叶琼松了眉眼。若是如此,将哥哥和琅堂哥送进国子监,或许也不会是件坏事了。 第九十五章 祭酒 杏花叶家里,叶琼将一张纸片放入香炉之中,看着火焰将纸片侵吞殆尽。 近几日,有关邹老先生和苏青义的流言在京城内甚嚣尘上,起初只是国子监的学生夸赞苏青义在胡祭酒病重期间勤勤恳恳亲力亲为,将国子监管辖得很好。之后,又不知是谁夸赞起了邹老先生,又将苏青义与邹老先生作对比,说士林之中后生可畏。 外院每日都会送来京中的各种流言交给叶琼甄别,对于这几则流言,叶琼原本并不在意。 只是,苏青义是长房的堂婶苏氏的父亲,还是国子监的司业,这流言又和师父邹老先生扯上了关联,因此叶琼总觉得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 和苏青义有关的流言,难道是和国子监祭酒之位空缺一事有关? 国子监祭酒之位的决定若是出了变故,哥哥和琅堂哥要进国子监的事情也会受到影响…… 叶琼陷入深思,却在此时听到流莺进来禀报说:“姑娘,邹老先生和余老夫人来访,说是要来借住几天。” 叶琼一怔,师父怎会突然来访?还要借住几天? 叶琼当即起身,刚走进会客厅中,就见邹老先生在拿着牙签插着叶家的茶点吃,师母余氏面含歉意地坐在另一侧,小书童楚风双腿悬空地坐在圈椅里吃着糖,还有邹老先生的两个仆人,正拘谨地坐在小绣墩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叶琼见这番情形,眼中不禁带上了笑意,说:“师父,你若要来叶府住,我自然是欢迎的。只是,下次记得先和我说一声呀,我好早点给您收拾个院子出来,您过来的时候,也能住得舒服些。” 邹老先生似乎有些羞躁,不好意思答话,还是师母余氏说:“这几天国子监祭酒的流言甚嚣尘上,我们不堪其扰。本来呢,我们是打算回邹家的,但是等马车走到了邹家门口,才知道他们一家子都去城外的温泉山庄过冬了,年后才回来,所以才调转了方向来找了你。” 邹老先生的胡子抖了抖。 他知道叶府近日要办婚礼,应该很是忙乱,原本也是不好意思打扰的。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那做山长的侄子,去温泉山庄居然不给他递个消息,不对,应该说这么好的事情居然都没叫上他! 叶琼轻笑出声说着无妨,但听到师母提到了国子监祭酒的流言,又蹙起了眉头,先对几人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住下来吧,我哥哥住的地方隔壁还有个空着的院子,虽然有些小,但离前院和侧门都很近,也方便你们进出。” 叶琼的余光瞥见了杜鹃走进了会客厅,知道她大概有话要说,便又笑着说道:“如今快到中午了,那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还需要些时间,师父、师母和小师弟不如现在这里用用茶吃吃点心。我先去厨房那边盯着他们备一桌席上来,就先失陪了。” 邹老先生和余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不会多说,只说“你忙你的就好”。 叶琼退了下来,一边穿过叶府的花园向大厨房走去,一边听着杜鹃说话:“近来京中的流言奇怪得很,像是有人操控似的,每日一变。昨日还有人夸邹老先生学识渊博、当为士林典范呢,今日又有人说国子监司业苏青义,就是姑娘您的大堂嫂苏氏的父亲,学富五车、汗牛充栋,说如不是苏司业在胡祭酒重病的这段时间暂时接管了国子监之事,国子监就不会是现在这般井井有条的模样。” 杜鹃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疑,叶琼发现了这点,和她一起走到了一株腊梅树下,说:“说吧,还有什么消息?” 杜鹃这才说道:“还有流言说……说苏司业在学问上的造诣可以与邹老先生相较,甚至在如何教导学子上比邹老先生还要见解独到,说苏司业是当世少见的完人……” 叶琼听得心惊,尤其是到最后一句“完人”的时候,原本搭在花枝上的手不由得一个用力,便掐下一朵花来。 叶琼将那朵腊梅捡了起来,弹了弹沾在花上的尘土,将腊梅插在发间,转身时眉间已恢复了镇定,反问道:“我记得,前几日的流言里,夸赞师父的话里,是不是十句里面总有一句要扯到苏司业的头上?” “对。”杜鹃点头说,“因为前几日的流言里还提到了其他几位有名的大儒,倒也没人把苏司业放在心上,只是对他有了个好的印象而已。” 叶琼更觉得奇怪。 前世里,叶琼只知道苏氏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却从未与苏青义有过接触,况且,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在宫中侍奉太后,国子监祭酒是谁,她未曾关注。 今世有所不同,苏青义此人,叶琼在拜邹老先生为师的拜师宴上已见过一回,只记得当时胡哲章因为眼红师父的声望而故意为难自己,苏青义说了几句公道话,此事上看倒是个端方之人,但也没有别的多的印象了。 这流言中话里话外都是师父不如苏青义的意思,更给苏青义冠上了“完人”的称呼。 这一称呼,放在苏青义的身上,太过了。 就连孔圣人都不敢说自己是完人,这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如今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一空,苏青义是离国子监祭酒之位最近的人,是他自己为了争祭酒之位放出的流言,还是另有别有用心之人,想利用这流言做些什么? 叶琼对苏青义不甚了解,但从苏氏和之前短暂的接触来看,以苏青义的品性,和能在胡哲章病重的时候把整个国子监管理得井然有序的能力来看,苏青义应该不会这么傻,放出这样故意把自己抬得太高的流言。 须知,登高易跌重。 想到这里,叶琼便对杜鹃说道:“大堂嫂近来有什么事吗?我们这一辈里,只有大堂嫂对于举办婚事算是有些经验,姐姐的婚事还有些地方需要商榷的,不如这几日把她请过来一趟吧?” 杜鹃为难起来:“姑娘,胡祭酒死了,长房的少奶奶也是要守小功的,我们这边亲戚关系远办婚事的不会受影响,但少奶奶是不好上门的。” 叶琼一愣,倒是忽略了这点,正想着是否在外约见,就见一个小丫鬟笑着过来行了礼,禀报道:“姑娘,长房的少奶奶上门了,说是有话要和姑娘说。” 叶琼一喜,没想到自己正想着约见苏氏,苏氏就自己上了门来,之后又是惊讶,苏氏正在守小功呢,这个时候上门,莫非也是为了国子监祭酒的流言一事? 另一边,苏氏是自家人,因身上戴着孝,便只隔着院门拜见了沈太夫人和谢氏,之后就径直穿过叶府往叶琼的琼花院来,叶琼便在琼花院里接待了苏氏。 苏氏的神情有些憔悴,见了叶琼便拉住她的手说:“琼妹妹,关于国子监祭酒和我父亲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 叶琼握着苏氏的手觉得冷,便让丫鬟沏了滚滚的茶来,又把自己的手炉分给了苏氏,安慰道:“我也是刚听说的。堂婶不知道,因着这一件事,我师父邹老先生的府门前,天天排起了长队,都是问他对于苏伯父如何看待或者看好哪位做国子监祭酒的。我师父和师母不堪其扰,今早带了一家子要去他侄子邹山长那里住几日,结果邹山长一家去温泉别庄了,便又来找了我,如今正在府里住着呢。” 苏氏听得惊奇,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倒是难为邹老先生了。这事说起来,也是从我父亲那里出来的。” 叶琼见苏氏说到了重点,便顺着话头,压低声音问:“这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最新听到的,可都开始说苏伯父是完人了。” 苏氏“啊”了一声,险些连手炉都没有端稳,等叶琼扶了一下,苏氏才皱着眉头说:“实话说,就连我和我父亲也不知道吗,这流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似乎就是胡祭酒病逝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叶琼抓住了重点,反问道:“是胡祭酒病逝后?” 苏氏颔首,说:“可不是在胡祭酒病逝后?起初父亲不以为意,没有把流言当一回事,还和我说应当是国子监的学子自发传起来的。可是后来,这流言传得愈演愈烈,还将我父亲预备邹老先生作比,邹老先生岂是我父亲能作比较的,父亲当时就觉得不对了,也私下里叫了几个好友一起查,却始终没个结果……” 叶琼的眉头紧了又松。 苏青义在国子监任职也有好几年了,自有他的人脉,若是苏青义都找不到传出这流言的人,自己更是查不到了…… 单单从国子监祭酒一职来讲,此职看着只是正四品的官职,官职并不算高,但担任此官职之人掌管着大凉最高学府,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在科举取士的大凉,会有多少人觊觎国子监祭酒一职,可想而知。 放出流言的,不是苏青义的话,那可能的背后之人,可就太多了…… 不说他人,就说胡家,胡祭酒并不看好苏青义,他在国子监多年,必定也在国子监中培养安插了自己的门生。胡祭酒病逝,胡家会眼睁睁看着祭酒之位落入苏青义手中吗? 叶琼犹在思忖之中,就听苏氏小声问道:“邹老先生怎么说?此事于他来说,算是无妄之灾了……” 无妄之灾?叶琼可不认为,这会是无妄之灾。当然,她也明白苏氏的言下之意,便笑着说:“师父为人随和,若堂婶想与师父见一面,我可以为你引见。这样吧,你如今还在小功,不好入席,就在我这里用膳就好,午膳后,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上一面。” 苏氏自然点头应是。 …………………… 午膳后,叶琼和邹老先生和余氏说了一声,经过邹老先生首肯后,便领着苏氏与师父师母见了面。 苏家虽然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家风良好。 苏氏走上前,按照礼节一一行了礼,见邹老先生身边还有个楚风,因为没有事先准备见面礼,就将装着银锞子的荷包给了楚风,笑道:“这是我疏漏了,没有事先准备好见面礼,荷包粗陋莫忘见怪,等之后我再补上。” 邹老先生还未发话,余氏已经笑了起来,揽过楚风看了看他手中的荷包。荷包的绣工很好,上面绣的也不是女子一般会选择的梅兰竹菊等花卉,而是两尾活灵活现的红鲤鱼,看着别致可爱。 余氏笑道:“这样好的绣工和花样,可见是个灵秀人。” 余氏称好,邹老先生便也看了那一眼荷包,余氏看的是绣工,邹老先生看的却是花样,他一眼就看出苏氏有着不一般的绘画功底,看着苏氏的目光便也和善起来,笑道:“你会画画?” 苏氏笑道:“会一些,都是我父亲教的。小时候我开蒙,也是我父亲亲自握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的。” 邹老先生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说:“不因为你女子的身份而忽略了教授你学问,你父亲还不错。” 苏氏见邹老先生夸赞了苏青义,心中欢喜,叶琼见机,和苏氏将流言之事坦诚地一说,听得邹老先生和余氏直皱眉。 叶琼说:“那则流言,依我来看,看起来是在夸赞苏司业,实际上行的,是捧杀。只是,如今我们并不清楚,传出流言要捧杀苏伯父,甚至还把师父也拖入浑水之中的究竟是谁,是一人,还是多人?敌人在暗我在明,须得让他们主动暴露才行。” 邹老先生的眼睛一亮,反问:“你的意思是,顺势而为,引蛇出洞?” 叶琼笑着点头,说:“既然如今,他们已经将苏伯父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下一步,就是要狠狠地把苏伯父拉下来了。苏伯父一旦按照他们的计划,被顺利地拉下来后,背后之人,也该浮出水面了。我们只需看,是谁想将苏伯父踩死,对祭酒之位心存觊觎之心就好。” 邹老先生抚掌而笑:“好主意!” 苏氏也明白了关窍,反问道:“那么,如今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看谁会在最后跳出来就好?” “光是静观其变当然是不对的。”叶琼笑道,“这个人一旦跳出来,就是个能理清一团乱麻的那个线头,往下追查,总会查出更多线索出来。到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邹老先生不无期待地说:“也让我看看,是哪个想要把我也拖入浑水之中!” 说到此处,叶琼又悄悄地对苏氏说道:“这事情,可能和胡家有关。无论怎样,堂婶还是防着大伯母一些的好。” 苏氏一惊,两人的目光交汇过后再次分开,苏氏忍不住将手覆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她的小日子,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叶琼自然察觉到了苏氏的动作,悄悄牵住了苏氏的手,说:“没事的,你放心。” 苏氏的眼眶一湿,几欲落泪。 叶琼心中一酸,苏氏之前的孩子,就是被大伯母所害的。 无论背后之人是否与胡家有关,苏青义做国子监祭酒,都是对叶家最有利的局面。 就算只是为了堂婶,和莫名其妙被扯入局中的师父,叶琼也不会让背后之人得逞。 第九十六章 尾巴 杏花叶家里,叶琼坐在邹老先生和师母余氏的对面,一同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封名帖。 名帖是叶家的门房上送来的,说是一位姓贺的夫人送过来的,名帖上说是请明湖居士出门喝茶。 明湖居士是师母余氏的号。余氏名余安易,也是有名的才女,号知道的人也不算少,这封名帖就是送给她的。 最先说话的是师母,她说:“名帖上的这位贺夫人确实和我们有些交情。她的亡夫也是大儒,早年间曾指点过你师父,因此我们两家也时有联系。只是,这联系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这个时候给我递名帖?” 邹老先生皱着眉,一言不发。 叶琼也甚是奇怪。 按理来说,知道邹老先生和师母住在杏花叶家的,只有叶府中人。贺夫人的这封名帖,应当会送到师父的宅院中才对。师父并没有在宅院中留人,这封名帖送不出去,只会返还到贺夫人的手中。 但事实却是,贺夫人像是知道师父和师母的行踪似的,准确无误地将这名帖送到了叶府。 贺夫人与师父师母多年不曾来往,是从哪里知道的他们的行踪的呢? 难道是凑巧? 不大可能。师父可不止自己一个徒弟,而且在京城内还有邹山长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侄子,这名帖再怎么凑巧,也不应该巧到送到了叶府。 此事看来必有蹊跷。 况且,如今师父和苏青义的流言闹得满天飞,甚至前几日士林间还有人说,苏青义可将师父取而代之。这样的流言之下,师父和师母又躲在了叶府不好随意出门,明眼人都明白,此刻并不是打扰师父师母甚至相邀出门的好时候,这位贺夫人听师母所说,也是大儒的妻子应当是知书达理的,却连这点事理都弄不明白吗? 在这个时候给师母递名帖,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难道,此事和那想要捧杀苏青义的背后之人有牵连? 也只有那些人会时刻注意着师父的行踪,知道他和师母进了叶府,这样说来,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叶琼这么想着,和邹老先生与师母细细讲了自己的判断,师母顿时犹豫起来,说:“若是如此,我要不还是把这个邀请给拒了吧……” 邹老先生却说:“不,不用。琼丫头先前就说了,如今这事儿,是敌在暗我在明,倒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好。” 叶琼也顺着话头说道:“此事,若真的是朋友好心相邀,师母在府里闷了那么久了,出去透透气喝喝茶也好;若不是,正好能让我们瞧瞧是谁在背后搞鬼,还将事情扯到了师父和师母的身上。当然,此事多多少少有风险,若师母不愿赴约,那也无妨,我们再另想办法就好。” 师母便笑道:“不过是去喝杯茶,哪里就需要这么紧张了。那好,我就走这一遭吧。琼丫头,你记得,我出门的时候盯着你师父不要多用甜食。你母亲太热情了,一日三回地来送点心,你师父比来这里前胖了一大圈呢。” 坐在一边一直安静地吃着糖果的楚风抢过话头说:“放心吧,那些点心交给我就好。” 叶琼笑着点了点楚风:“小风也不能多吃,小心伤了牙。” 一行人笑闹了一通,叶琼便起身亲自送了余氏出门,又叫过了叶二亲自吩咐道:“你叫上几个人,一半跟在师母的马车边保护好师母,一半换了常服远远地跟着,待师母和贺夫人分别后,跟上贺夫人,看她之后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叶二应下,下去安排了。 叶琼立在廊下,心中不免有些期待。 不知师母此行,是否真的能钓出背后之人。 …………………… 大凉京城的前门大街上,苏氏正坐在一座茶楼的雅间里饮着八宝茶。八宝茶里加了枸杞、红枣、桂圆等物,正适合她这样怀了孕的妇人。 苏氏的乳母项妈妈替额头沁汗的苏氏捏着肩颈,忍不住劝慰道:“少奶奶,老奴还是要劝您一句,您如今还怀着孕呢,像收租子查账的事情,您交给手下人去做就好,何必这样亲自跑一趟?” 苏氏的脸色有些白,待又喝了一盅茶后才红润了些,说:“你也看到了,若不是我主动揽下了此事,我婆母就要借着我怀孕之事,把铺子里的事情都揽过去了,我哪里敢歇?” 说到这里,项妈妈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大太太也真是……那日您从叶家三房回来,刚到门口呢,大太太就阴森森地冒出来说您在这样的时候出门,是不是不把胡家当作正经亲戚,还要把事情闹到大老爷那里去。若不是大老爷明理,您又怀了孕,说是请三房帮忙引见一下孙大夫给您看身体的,这才堵住了大太太的嘴,不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项妈妈虽是奴婢,但卖身契在苏家,这样的话她说得,苏氏也没有阻止她继续说,只叹息一声,说:“项妈妈,我近来总觉得心里又是苦又是慌。琅哥哥虽然尊敬我爱护我,公爹也明事理,但是我婆母那样的人,只要她一天还在府里,我就一天担心受怕,尤其是如今又怀上了……” 项妈妈看着苏氏的神色,心中也是痛惜,但胡氏是叶琅和叶珀的生身母亲,是叶家长房的正头主子,她一个奴婢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劝慰说:“少奶奶,老奴别的话不会说,我只能告诉你暂且忍忍,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好。忧虑伤身啊……” 项妈妈的话说到一半,雅间外突然传来了妇人的笑声,苏氏和项妈妈顿时止住了话头,不过一瞬,就有人推开了雅间的门,笑着探头说:“就是这里吗?” 项妈妈顿时端起脸色,本想训斥,但又见此人衣着举止不似平民,便压下怒火,说:“这位夫人,这间雅间已经有客了。” 那妇人只当没看见项妈妈和苏氏难看的脸色,又走出雅间看了眼门口挂的门牌,嘟囔了一句“没错啊”,便再次踏进了雅间,说:“这雅间是我早就定好的,梅花号雅间,哪会有错?” 苏氏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妇人好生奇怪,若是平常人,发现自己预定的雅间内坐了客人,不应当是去寻店家吗,怎么会来和她们说话? 项妈妈也察觉到了不对,护在了苏氏的身前,正要大声喊来店家,那妇人的身后,就有另一位气质高华的老妇人走了进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氏一愣,这后进来的老妇人她是认识的,正是叶琼的师母,苏氏要喊余老夫人的。 余老夫人见着苏氏也是一怔,又看了眼身边的贺夫人,见贺夫人双目微睁似乎是没想到这雅间内还有人的模样,便笑着说:“倒是巧了。” 直到这时,雅间外才有掌柜的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小二,那掌柜陪着笑脸向贺夫人和余老夫人说道:“两位夫人,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家这位小二不懂事,不知道梅花号雅间先被二位订了,这才先给了这位夫人,你们看,要不换个其他雅间,我再给你们赔上两壶茶几盘点心?” 贺夫人当即不满地说:“这梅花号雅间,可是整间茶楼里视野最好的,这怎么能换?” 那掌柜的满脑门子的汗,正要再劝几句,苏氏却主动说道:“无妨,我去别的雅间就好,这里就留给贺夫人和余老夫人吧。” 苏氏说得坚决,听得贺夫人一怔,一时没有说出别的话来,那掌柜的擦了擦汗,连连道谢正要行礼,被苏氏让项妈妈扶了起来。 苏氏并不觉得让个雅间有什么问题。 见来者是余老夫人,苏氏便早已起了避嫌之心,如今外头的流言还乱着,苏家人可不好在外头与邹老先生身边的人多接触,以免留下话柄。 况且,那贺夫人看起来就像是个会胡搅蛮缠的人,这样的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谁知,苏氏正要起身的时候,余老夫人却说:“诶呀,何必要让呢?我看这间雅间很大,我们一同坐下就好了呀,反正也是认识的人。” 说着,余老夫人又上前几步,在贺夫人看不到的地方,向苏氏慧黠地眨了眨眼睛,说:“苏小娘子,你的八宝茶还没用完呢,不如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多个人,说不定话题也能多上不少呢。” 苏氏自然注意到了余老夫人的小动作,虽然并不清楚她的想法,但依旧顺着她的话头,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就亲自扶了余老夫人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贺夫人见余老夫人和苏氏一派亲密的模样,骨碌碌地转了眼睛,也一同坐了下来,试探地问道:“我倒是不知道了,原来您和国子监司业的长女,竟然是旧相识?” 余老夫人亲昵地拉着苏氏的手,像是家里的老寿星给他人介绍自家出色的子孙似的,笑道:“自然是认识的。我不是住在我夫君的弟子府上吗,苏小娘子就是那女弟子的堂婶,也是个钟灵毓秀的。” 说到此处,余老夫人还凑近打量起了苏氏的脸色,担忧地问:“前几日见你还神采飞扬的,怎么今日脸色这么差了?” 怀了身孕的话苏氏不好直说,便只是低着头,项妈妈便笑着回答说:“我家少奶奶有了,最近有些害喜,所以才看着脸色不好。” 余老夫人顿时笑弯了眼,真切地说:“那可是件好事!诶呀,我今日出门怎么就没多带些东西呢,来,待会和我去金饰店逛逛,我要给这孩子打一个小金锁,就当作是见面礼了!” 一旁的贺夫人一直插不上话,听到余老夫人这么抬举苏氏,十分惊讶。 苏氏亦是吃惊,但见余老夫人话语真挚,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暗示什么,猜测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便只笑着说:“您这么想着我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我也该为您多想想。这样吧,我们先去金饰铺,我再带您去苏家的文墨铺里逛逛,正好那边多进了一批澄心纸,您可以给邹老先生多挑一些。等您乏了,我们再去鸿宾楼用午膳,可好?” 贺夫人总算抓住了机会插话,忙说:“好啊,老姐姐,您不就想多逛逛吗?我看苏小娘子的提议甚好!” 余老夫人嘴角的笑容一冷,然后才继续笑着说:“那好,就这么定了。”说着看了苏氏一眼。 苏氏微微颔首,看着突然变得格外热切的贺夫人,心中冷笑。 虽然尚不清楚余老夫人为什么这么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余老夫人和贺夫人并不是一道的,贺夫人大概有问题。 至于贺夫人身后有什么样的狐狸尾巴,就等走完这一遭以后,再看清楚了。 …………………… 杏花叶家中,师母余氏尚未回府,邹老先生正盯着楚风习字,叶琼则坐在一边读着邹老先生带过来的藏书。 杜鹃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叶琼的耳边说:“姑娘,贺夫人的消息查到了。贺夫人有一女儿,据说貌若无盐,年纪已经很大了,一直都未有人提亲。直到前几日,有住附近的街坊看见有一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学子打扮的年轻男子上了门,那街坊问了贺家的门房,门房说,是府中就要办亲事了。” 叶琼平静地翻过了一页书,说:“查出是什么人了吗?” 杜鹃说:“虽不能确定,但八九不离十了。去贺家提亲的,是长房琅少爷的亲舅舅,胡哲章的长子胡文宣,根据那街坊的描述,多半是他。另一位年轻的学子,听描述,不像是胡家的少爷,应当是胡文宣收的弟子,是哪一位弟子倒是不能确定。” “多半也是那些没有门路,只能依靠着胡文宣向上爬的寒门学子的其中一位。”叶琼叹息一声,合上了书,“等那些跟着贺夫人的家丁们回来后,就能确定胡家是否真的在这件事中插了手了。” 叶琼正说着话,余光里瞥见素鸢遥遥地向她行了个礼,顿时起了警惕,向邹老先生告罪了一声,走到院子外与素鸢见了面。 素鸢看了眼院子里,还在手把手教着楚风写字的邹老先生,压低声音说:“叶二找不到杜鹃,寻我送上来的急报。外面突然起了流言,说有人看到长房的大少奶奶,向余老夫人送礼以谋求国子监祭酒之位……流言突然就闹翻了天,说苏司业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法担任祭酒之位,甚至有了要上书陛下将苏司业投入大牢的说法……” 流言来势汹汹,听得素鸢和杜鹃不免心惊胆战,但叶琼却只是长呼了口气,甚至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果然,狐狸的尾巴漏出来了。 一旦出了手,那就不是无迹可寻,是时候顺着线索往下查了。 第九十七章 潘运 京城距离国子监不久的一家茶楼的雅间内,叶琼戴着围帽,与陆春望相对而坐在靠窗的桌边。 国子监外,一帮学子正纠集在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口,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一直沉默地注意着学子们的陆春望突然动了动,以目示意叶琼看向国子监领头的一位学子,说:“这名学子,名为黄嘉运,因最善左右逢源,又时不时地接济寒门学子,在国子监的优监监生中颇有威望,下面聚集的,也多是被他接济过的优监监生。黄嘉运是国子监监丞黄锐藻之子,黄锐藻是胡哲章的弟子,国子监中,除了苏司业外,支持黄锐藻担任祭酒之位的声音也不小。” 优监监生是指国子监中,由大凉各地的官府选拔推荐给国子监的监生,多半是些没什么门路的寒门学子。京城居大不易,国子监虽然承包了监生的食宿,这些优监监生们的生活多半依旧过得十分窘迫,也难怪黄嘉运能够借此收买了不少人心。 叶琼低头看向黄嘉运,此人长得勉强算得上是端正,却偏偏生了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使他显得有些贼眉鼠眼,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猥琐。观子便可知父,能养出黄嘉运这样站在背后撺掇学子的儿子,想来黄锐藻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 国子监的门口,黄嘉运不知和那些学子说了什么话,当即学子间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有学子高声喊道:“苏青义,伪君子!” 有一个人带头,便有更多的声音跟着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苏青义,伪君子!不堪祭酒之位!” “连邹老先生都敢贿赂,伪君子!不配为人师!”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驻足,对着国子监的大门指指点点。 学子们没有闹上很久,国子监里就急匆匆地奔出来两个讲学博士,身后还带着两个驻守在国子监的金吾卫士兵。 那两个讲学博士年纪都很大了,最看不惯这些年轻气盛易受煽动的学子们,此刻被气得不轻,抖着胡子就高声骂了起来:“不知尊卑、目无尊长!还不速速散去,难道还想去绳愆厅领罚吗?” 绳愆厅是国子监中用来惩罚犯错学子的地方,每有学子犯错,便会被绑在绳愆厅的长凳上,受竹板鞭笞,是许多学子的噩梦。 听到讲学博士提到了绳愆厅,果然有不少学子的脸上生出了退却之意,却也在一部分学子本就烧得旺盛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油,当即就有愣头青梗着脖子大声喊道:“我们不过是在行正义之事,又是为了国子监的将来考虑,为何要罚我们?” 坐在楼上的叶琼听着学子的话,冷笑一声,看着陆春望平静的侧脸,倒起了几分考验之心,问道:“对于这样的学子,你怎么看?” 陆春望对于叶琼的突然发问有些惊讶,秀气的眉眼垂了垂,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尖刻:“一群被利用却不自知的蠢货。” 叶琼不置可否:“这世上真正聪明的人太少,大多数人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着自己眼前的利益与道义罢了,倒也不能说他们是蠢货。” 说到这里,叶琼的眼中带了几分试探,问:“若你是他们,会怎么做?你也出身寒门,在国子监这样贵胄云集的地方,如果不选择跟随黄嘉运这样有裙带关系的学子,你可就比其他人要落后了一大截。” 陆春望的眼中闪过讶然与欣赏。 他知道叶琼聪慧,却也未曾想到叶琼能将那些寒门学子的处境看得如此透彻。 陆春望抿了抿嘴,慎重地说:“我不会选择和黄嘉运同流合污。我对自己的才学有自信,只要和几位讲学的助教和博士交好,又在国子监的考核中名列前茅,就不愁有出头之日。” 叶琼在心底冷笑一声,不由得有些失望。 陆春望还是太年轻了。 少年人,年轻气盛不是坏事,但若进了官场,依旧无法收敛住这份年轻气盛,便会有害了,尤其是陆春望这样没有深厚的身份背景的。 或许前世的陆春望也是如此,虽有大才,却锐气太重,这才会在前世二皇子登基之时提出质疑,被杀鸡儆猴杖毙于太和门外。 叶琼似有所指地说:“你不选择同流合污,那么污流便要主动来沾染你了。若是黄嘉运之流,像捧杀苏伯父那般捧杀你,你那时只是寒门学子毫无势力,你又该如何自救?” 陆春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驳,叶琼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可别忘了,你是有软肋的。你若只是孤身一人,不过是烂命一条,死也就死了。但你还有母亲,还有两个妹妹,若是他们要拿你的亲人威胁你,你真的能做到持身公正吗?” 陆春望一愣。他从小所学,都是孔孟之道,从未有人和他讲这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话,良久以后,才满上了自己的茶杯,端起茶杯恭敬地说:“还请叶姑娘赐教。” 叶琼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向陆春望举了举,饮了一口道:“你该听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不过是个变通的道理罢了。你能放下身段主动跪在我师父的马车前,又在贫巷里生活过这么久,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才对。有时候,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目的?”陆春望反问道。 叶琼看着窗下匆匆赶来的苏青义和其他国子监的官员,说:“对,目的。苏伯父被捧杀,下手之人却隐于幕后难以辨明,如果我是那些学子的一员的话,便会追随黄嘉运假意支持学子们声讨苏伯父,让幕后之人得意忘形露出狐狸尾巴,再做出应对之策。过程中,我虽然附和了黄嘉运,却达到了引蛇出洞的目的。” 这道理,在官场上也适用。 这世上从来没有纯粹的贪官和清流,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尤其是在官场上,前日还可以为了一件意见不同的事闹个翻天,明日就可为了某件利益一致的事亲若手足。 陆春望已是叶家的幕僚,身上已经打上了叶家的印记。 若陆春望真的能学会这一道理并加以运用,日后也能在官场上走得更远,对叶家的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此,也不枉叶琼今日所费的口舌。 陆春望并非蠢笨之人,叶琼不过举了一个例子,陆春望便已明白过来叶琼的本意是要教授他过刚易折的道理,心下感动非常,干脆地站起身向叶琼一拜,说:“弟子受教。” 叶琼挑眉笑道:“你比我还大两岁呢,我哪来的你这样的弟子?快坐下吧,苏伯父要说话了。” 另一边的国子监门口,苏青义立在义愤填膺的学子中间,眉头紧锁。 京中流言,他自然也有所了解,嫁出去的女儿也早早地给他递了消息解释经过。 自己那出嫁的女儿不过是和邹老先生的夫人一同逛了街,怎么就成自己向邹老先生行贿了?二人尚未回府,这流言便已传遍了京城,要说背后没有推手,谁能相信? 闹事的一个学子见苏青义迟迟不说话,不耐烦地先向众位夫子行了学生礼,紧盯着苏青义说道:“司业大人,如今您向邹老先生行贿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对于此事,难道您不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苏青义皱着眉说:“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那日,犬女不过是和邹老先生的夫人见了一面说了会话而已,难道这也需要我自证吗?” 苏青义说得正气凛然,学子们却一副不信的模样,只小声地讥讽道:“伪君子,还有人说亲眼看到了他给邹老先生送了一个满是金瓜子的荷包呢,被邹老先生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就是,我还听说,苏家人时不时地上门,把邹老先生都惹烦了,躲到弟子家里去了!”又一个学子说道。 苏青义的脸色更沉,正要说一句不要听信流言,他身后,黄嘉运的父亲国子监监丞黄锐藻上前一步,说:“司业大人,按理说我是国子监的监丞,行监事之责。我已收到了不少证词,有许多人见过令爱与余老夫人有过接触。此事,你无从辩驳,是该给我还有众位学子,一个信服的交代啊!” 苏青义看着黄锐藻似笑非笑的得意嘴脸,忍不住怒气上涌,说道:“如何交代?像学子们所说,向陛下告罪辞官吗?” 黄锐藻转了转眼珠子,假笑着说:“我可没这么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与我无关!” 苏青义被黄锐藻的无耻嘴脸气得发抖,另一个立在一边的官员却站了出来劝道:“司业大人,监丞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只是说话不好听了点,大家都在国子监任职,可别伤了和气。” 苏青义的脸色好了一些,只是狠狠地瞪了黄锐藻一眼,黄锐藻也“哼”了一声,却没再多言。 正倚在窗边的叶琼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向陆春望问道:“那人是谁?” 陆春望看了一眼,说:“此人名为潘运,顺和八年中的进士,两年前被授予正五品国子学博士之位,专门教授正三品以上国公子孙和天家的几位皇子皇孙。” 叶琼“嗯”了一声,紧紧地盯着潘运。 她有预感,此人并不简单。 第九十八章 黄雀 京城国子监外,不少行人驻足,翘起脑袋观望着国子监门前的争执,有好事者乐道:“这上任国子监祭酒一死,这国子监里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可真是让咱们这些闲汉看了不少笑话!” 有一须眉老者皱着眉头说道:“这里是京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这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是给天子选材的地方,若国子监的官员都持身不正,这选出来的贤才又岂会是真的栋梁之材?” 百姓们聊得热火朝天,另一边的官员和学子们之间的氛围却是有些微妙。苏青义、黄锐藻和学子们不约而同地盯着突然出言的潘运,等着他能说出什么破局的话。 被众人注视着的潘运向前一步,向着学子们拱手道:“我知道你们所求的是什么,我也是从国子监的监生过来的,知道你们不过是不希望自己的师长是个品行卑劣之人罢了。不过,你们也得想想司业大人的难处啊,这外头流言传得那么凶,但说到底也只是流言而已。你们这样闹,司业大人也很难办,证无可比证有要难得多。” 苏青义认同地点了点头,向潘运拱手道:“还是潘博士说得在理。” 学子中,黄嘉运收到了黄锐藻的眼神暗示,不服气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能被传这样的流言,那也是因为司业大人私德不修没有规束好家人的缘故。光是这点,司业大人就不应该继续留在国子监任教了!” 不少收了黄嘉运好处的学子也附和道:“说得对!” 苏青义气得脸色铁青,心中知道学子们是被人撺掇,不好大声申斥,却又不知该如何自证,只能喊道:“无稽之言!” 潘运的脸色犹豫了起来,踌躇地对苏青义说道:“司业大人,我说句不太好听的,依我看,此事最开始不过是因为胡祭酒病逝,祭酒之位空悬,由此生了这诸多流言罢了。学子们闹着要个结果,不如您就给他们一个结果罢了,干脆上书表明对祭酒之位没想法便好。这流言闹成如今模样,您再任这祭酒之位,就算您是清白的,那也说不清楚了。” 黄锐藻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争夺祭酒之位,见潘运主动将这点点出,便也跟着附和道:“潘博士这话说得在理。” 苏青义盯着潘运的脸,头一次觉得潘运这斯斯文文、温文尔雅的模样如此陌生,想到苏氏一早就给他递的消息,冷哼一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犯错,为何要我避嫌?主动上书,不是更说明了我心中有鬼吗?更何况,就算我真的私德不修犯了错误,那也该由负责稽核官员的吏部、负责谏言的御史台上书陛下,由陛下作出决定下达文书才对!陛下的文书一日未下,我一日不会亲自请辞!” 说完,苏青义便甩袖离去,全然不顾身后声音愈发高涨的学子们,和顿时冷了神色的潘运与黄锐藻。 黄嘉运顿时鼓动着学子说:“都看到了没!那苏青义利欲熏心,就是个伪君子,我们绝对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国子监!我们不如去其他学馆里,把苏青义的恶行告诉更多学子,让所有的儒生都看清他的嘴脸,最好能把事情闹大,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去!” 学子们纷纷附和,潘运象征性地劝了几句,便和黄锐藻一同袖手,立在了一边,看着学子们结伴离去。 黄锐藻得意地向儿子黄嘉运抬了抬下巴,迈着轻快地步伐回了府。 留在原地的潘运在心中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黄锐藻和胡家把苏青义拉下去,他再抖出胡哲章和黄锐藻的那些破事,到时候,国子监祭酒之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一边的茶楼上,叶琼已经喊了叶二过来,让他细查潘运的底细。 见潘运也在此时跳了出来,言语间似是相劝,实则却是逼着苏青义自己放弃争夺祭酒之位,叶琼便已确定,潘运此人,也必不简单。 买通了贺夫人的,是支持黄锐藻的胡家,那么行贿的流言,便能确定是胡家和黄锐藻传的了。 而潘运,在苏伯父和黄锐藻两方各不让步的时候,提出了看似折中的“避嫌”一说,是想支持黄锐藻争夺祭酒之位,还是另有目的呢? 想到此处,叶琼不禁喃喃自语道:“潘运在此时出言的目的,真的是想帮黄锐藻吗?” 此话倒是提醒了陆春望,他说:“叶姑娘也觉得不对吗?经我所查,那潘运不擅交际,和国子监内大部分的官员包括黄锐藻,都仅仅只是点头之交。但他为人亲和、乐善好施,无论是官员们还是学子,说起他来都是满口赞誉,国子监中,支持他争祭酒之位的声音也不算小……” 叶琼脑中灵光一闪,额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若站在潘运的立场来看,潘运和黄锐藻并无私交,此时出言相帮黄锐藻,让黄锐藻争得祭酒之位,他得到的利益也不过是让黄锐藻欠他一个人情罢了。 但,一个人情而已,怎么比得过得到祭酒之位带来的利益大呢? 黄锐藻捧杀苏伯父,却忽略了同样在国子监中呼声不小的潘运,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局! 若真是如此,潘运身后,说不定还有另一势力的支持,不然的话,他是吞不下祭酒之位这块肥肉的。 叶琼将这些看法告知了陆春望,陆春望也想到了此处,但依旧有些犹疑,说:“国子监中的人,我已经都查过了一遍。潘运这个人,身份背景实在干净得过分,寒门学子出身,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和一双妻儿,平日里只和国子监的官员和学子们有些交往,最大的爱好也不过是去古董摊子里淘字画,别的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了。” 叶琼皱起了眉,说:“若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干净,他是做不上正五品博士之位的,他的背后很有可能有除了胡家的另一股势力的支持。看来,还是要等叶二回来,摸清潘运的底细以后,我们才能弄清楚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况且,陆春望没有提到一点,潘运是专为正三品以上国公子孙和天家皇子皇孙授课的博士,他教授的学子,本就是处在权力中心之人。 有了这些人,潘运何必再和其他官员交往呢? 若是如此,在国子监祭酒之争的这摊浑水之中,又有多少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势力参与其中呢…… 叶琼坐在茶楼上,继续等着叶二的消息,心中不由得有些心焦。 若真如自己猜测的这般,调查潘运可能会有不小的风险,她将叶二派出去,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见叶琼眉头紧锁的模样,陆春望虽然也有些担忧,但还是相劝道:“叶姑娘,叶二是个擅长随机应变的聪明人,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姑娘也可放宽心些。” 叶琼理了理心神,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说起来,陆先生学问这么出色,让你待在小小的叶家族学未免太屈才了些。陆先生可有进国子监的想法?” 陆春望微微一愣,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实不相瞒,陆某是冀州解元,是有进入国子监学习的资格的。但……现如今,进入国子监,对陆某来说不过是个奢望罢了。” 叶琼不以为然,说:“你的解元名头,可是做不得假的。即使你如今背井离乡、客居京城,国子监只要有心录取,去冀州查证一番,这国子监的名额依旧是你的。当然,这一办法的前提,还是苏伯父能争得祭酒之位。如若不然……文山书院也是个好去处。” 叶琼的语气轻松,陆春望却眼眶一热,默然地站起身向叶琼行了一礼。 陆春望心知,虽然叶琼早已言明会为陆家提供资助,这是以自己作为叶家的幕僚为代价的。起初陆春望不过是想着能让母亲妹妹能有片瓦遮身,却没想到叶琼愿意指点自己如何做官,甚至连支持自己进入国子监这样的事,都替自己想好了。 这不是交易,而是恩情。因此,叶琼值得他这一拜。 叶琼并没有扶起陆春望,坦坦荡荡受了这一拜。 一时无言,两人安静地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叶琼心中越发不安,想喊人去寻叶二时,杜鹃急匆匆地敲了门进了雅间,向叶琼禀报说:“姑娘,叶二被卢公子的人送回来了。卢公子让给姑娘传话,说他在叶府等您,有要事要与您相商。” 叶琼心中一个咯噔,卢少丹的身份,她是知道的。 叶二是受她派遣去查潘运的身份背景的,如今却被卢少丹送了回来,看来,潘运此人,背后的问题确实太大。 不过还好,将叶二送回的,是卢少丹。 对于卢少丹,叶琼一向是信得过的。 叶琼站了起来,理了理皱了的裙摆,语气轻松了起来:“少丹哥哥来叶府做客,我哪有不作陪的道理,我们回府吧。” 不知卢少丹,会带来怎样令她吃惊的消息呢? 第九十九章 阻拦 叶琼的马车停在叶府的二门时,卢少丹正带着崔十九立在门边上等她。 已近黄昏之时,天昏昏沉沉的,又下起了雪。 卢少丹今日穿了件玄色的长袍,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似是墨玉做的雕塑上积了一层霜雪,衬得他的眉眼更加分明。 一旁早已等候的丫鬟还未来得及将叶琼从马车上扶下,卢少丹已经将自己的伞撑到了叶琼的头顶,没有让风雪沾上叶琼一点,低头笑着对叶琼说道:“雪天路滑,你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叶琼回以一笑,语气里带着嗔怪:“你这个来做客的,怎么倒是来主动迎我了。还说我呢,这雪这样大,也不记得带个风帽。”说完,叶琼便搭着丫鬟的手轻巧地下了马车,立在了卢少丹的伞下。 两人正要说话,另一辆马车上的陆春望也下了车,见到卢少丹后一愣,忍不住蹙起了眉。 叶家三房和邻家卢家交好的事情,陆春望这个做叶家幕僚的,自然是知道的。 但对于卢家,和卢少丹这个人,陆春望更多的,却是忌惮。 先前叶琼被拐走之事,陆春望自然也知道,甚至还被叶祝锦委派前去叶琼失踪的驿站里查找过线索。陆春望聪慧,从蒙汗药中下手,也查出了拐走叶琼的一帮人的部分线索,甚至查到了这伙人向某家妓馆提供“货源”之事。 陆春望查到线索之时,只觉得满心焦急与担忧,急匆匆想将此事告知叶家时,却又听到了叶琼已经被南平郡王妃所救之事。 心中稍安后,陆春望又忍不住开始思考,为何救人的会是南平郡王妃,为何告知此事的会是卢家的那位夫人? 此后,陆春望一直在暗中查访此事,线索却突然断了,就连当初拐走叶琼的那伙人,也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之后不久,京城谢家受到重创,陆春望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多疑,却始终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今日第一次见到卢少丹,陆春望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陆春望自认看人准确。 在他看来,卢少丹的举手投足间和张景之有些相似,是只有在世家大族中才能培养出来的矜贵与傲然,却无张景之的轻蔑与高高在上。 更危险的,是卢少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蛰伏的鹰隼,又像是收入鞘中的利剑,只要时机合适,鹰隼便会翱翔于天,利剑总会出鞘。 卢少丹此人,如潜龙在渊,实在不像是卢家那样的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公子。 想起先前叶琼失踪时,是卢夫人来报的南平郡王妃之事,陆春望更是心惊,看着卢少丹的目光也更加不善起来。 卢少丹是何等敏锐之人,在叶琼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淡淡地扫了陆春望一眼,只一眼,便让陆春望的掌心沁出了汗珠。 叶琼察觉到了不对,回头看了卢少丹一眼,问道:“怎么了?陆先生是我大伯的幕僚,跟着一起回来是要和我哥哥与爹爹说一说国子监的事情。” 叶琼刚转过身,卢少丹的眼神便温柔下来,低头对叶琼含笑说道:“没什么,我们先进去吧,我还要向你讨画呢。” 叶琼狐疑地看了卢少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陆春望,但陆春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叶琼拱了拱手,说要去拜访叶琼的父亲,便跟着丫鬟走了叶府的另一条路。 陆春望走过月洞门时,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卢少丹低着头和叶琼说话,叶琼莞尔一笑,二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卢家的那位公子,和叶琼姑娘是什么关系呢?叶琼姑娘如此聪慧,是否看出了卢公子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暗中提醒几句吧,也算是不辜负叶琼姑娘的知遇之恩。陆春望这样想道。 另一边,卢少丹遥遥地看了陆春望消失的方向一眼。 叶琼自小和卢少丹一起长大,对卢少丹最是熟悉,自然察觉到了卢少丹对于陆春望的在意,便开口问道:“你对陆春望这么在意,是发现了什么吗?” “没什么。”卢少丹口不应心地答道,“他确实才学不错,身世……也算清白,是可用之人。不过,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些傲气,并不算好驾驭,你还是要注意一些。” 叶琼心中温暖,向卢少丹点了点头。 两人又随意地聊起了家中之事,一路说笑着进了琼花院,却见叶瑾坐在琼花院的外厢房里喝茶,看样子倒是坐了有段时间了。 叶瑾见二人归来,笑着问了好,便摆了摆手说:“你们说你们的就好,不必顾及我,我就是被祖母派来这做个茶缸子的。” 叶瑾的言下之意是,沈太夫人顾及男女大防,请叶瑾来琼花院坐一坐而已。 卢家和叶家一向交好,卢少丹在叶家的内院里行走也没有太大的顾忌,这还是叶家的长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两人避嫌,但又只是派了叶瑾来坐一坐而已,并不完全抵触二人交往。 叶琼心中猜测,祖母怕是因为上次南平郡王妃送她回来的事情,对卢少丹起了忌惮和疑心。 想到这里,叶琼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悄悄瞟了一眼卢少丹,见他并不在意的样子,才松了口气,笑着让卢少丹坐下,自己先去换了套衣裳,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卷轴。 卷轴正是先前叶琼说要送给卢少丹的那幅画,画上战马的尾巴已经被束了起来,画的边上还写着一行小字,写明了是赠与友人卢少丹的,小字后面还加盖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红印。 叶瑾惊得搁下了茶盏,痛心道:“这画,小妹可是连她师父和张景之都没送,竟然送给了少丹你。小妹,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呢!” 叶瑾捂着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惹得卢少丹和叶琼一齐笑出声来,叶琼笑道:“哥哥早说呀,这幅既然已经说好了要给少丹哥哥,就不好再给你了。你喜欢的话,我再画一幅其他的就是了。” 叶瑾这才不说话了,坐回去安静地继续喝起茶。 卢少丹笑得眉眼弯弯,将画轴小心地卷好,说:“除了画以外,我还想向你借几本书,不知可否去你的书房挑一挑?” 叶琼知道,卢少丹这是要说正事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琼花院的书房和外厢房相连,不过隔了一道门而已,叶琼将门敞开,让坐在外厢房的叶瑾也能看到书房。 一进书房,卢少丹率先开口说道:“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请我保下谢家别院里的一位女子吗?那名女子倒是小有名气,是京城谢家从……” 卢少丹说到这里一顿,原本想说别家妓馆,但又想到叶琼尚有心结,便模糊了过去,只说:“是京城谢家从别家借来的,虽然在那别院里也待了三月有余,但身契却不在谢家,因此没有受到牵连,只是被遣回了原处。只是她的身价颇高,我花了好些银钱才将她赎了出来,将她安顿在了一处稳妥的地方,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叶琼的眉间闪过惊喜,略一思忖,说:“近期大概是没什么时间了……你也知道,我师父还在叶府作客,家中还忙着筹备姐姐的婚事,如今又到年下了,府中实在忙乱。正好,你替我看看那姑娘如何,我也不希望我所救的,是个品行不佳之人。” 卢少丹颔首,算是应下了此事,叶琼便又侧过身小声说道:“少丹哥哥,叶二的事情又是如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少丹蹙了蹙眉,装作找书的样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有把你哥哥和堂兄送进国子监的打算,这个想法很好,我也赞同。只是国子监祭酒之事,里头的水太深,尤其是潘运这个人,你千万不要再去查他的背景了,不然,只怕会引火上身。” 叶琼心中一揪,反倒先问起了卢少丹的安危:“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在关注着此事?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门路,但你如今还未恢复身份,还是要万事小心些。” 说着,叶琼又想起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问道:“少丹哥哥,我让叶二去查潘运一事,是不是连累到你了?” 叶琼的眼中写满了担忧和懊悔,让卢少丹心中一软,也不再顾及叶瑾还在外面看着,直视着叶琼的眼睛说:“这流言闹得这样大,我自然是要关注的。至于我怎么发现叶二的……” 卢少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视线,却又转瞬之间又转回了目光,坦然地说:“叶家的事,尤其是你的事,我自然是要多关注一些的……你放心,我并不是要监视你,只是经过上次驿站的事情,不太放心而已。若你不喜欢,我这就把人撤掉。” 卢少丹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和叶琼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彼此信任的,但这样的事,卢少丹自己心底也有些没把握,不知叶琼是否会因此厌弃了自己。 谁知叶琼听了话只是噗嗤一笑,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这是在保护我和叶家,我还要想着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呢。还好还好,我没有连累到你。” 叶琼的语气真挚,让卢少丹的心也安定下来。 叶琼又说:“既然你不让我去查潘运,我便不查了。只是,国子监的事情我却不能不管,不说这件事牵扯到了我师父和苏伯父,我哥哥和琅堂兄日后也是要进国子监的。” 卢少丹松了眉眼,说:“你放心,此事会有个决断。黄锐藻和胡家不足为惧,你只管按照你原来的计谋出手就好。我不让你继续去查潘运,是怕你被卷入潘运背后之事。这件事牵扯到了邹老先生,不高兴的可不止你一人,潘运会有其他人对付。” 卢少丹说着,看似随意地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游记的第四卷,掂了掂书卷笑着说:“我那只有三卷,可算让我找到这第‘四’卷了,这本书可能借我一观?” 话语中的重音,放在了“四”上。 叶琼自然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点,脑中思绪纷乱。 卢少丹不让她继续去查潘运,是因为潘运背后之人,不是叶家能对付的。卢少丹出身镇国公府,已故的祖母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姑高阳大长公主,能让卢少丹也忌惮的人…… 大概也就只有在国子监中被潘运教授的三品以上国公府,和那几位有实权的皇家人了。 卢少丹特地提起师父,说国子监一事牵扯到了师父后,让某人不高兴了,又单单指出了“四”这个字。 四,身份尊贵,还和师父有关系……对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师兄,师父的大弟子,可是大凉的四皇子姬渊泽! 叶琼心中又惊又喜,此事若有四皇子出手,便必然会有转机了。 想到此处,叶琼心中不禁泛起了怀疑。 按照前世的记忆,叶琼可不记得卢少丹和四皇子有过什么瓜葛。前世二皇子登基后,四皇子便回了自己的封地,朝堂之上多年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只听说他每日专注于诗酒音律,是一等风流之人。 卢少丹,为何会知道四皇子决定出手呢?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吗,还是他与四皇子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牵连? 叶琼正在思索之中,却听卢少丹在身边说道:“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同意了,书我就拿走了。对了,你说的要送我的那两件衣裳做得如何了?” 叶琼闻言笑道:“一件已经做好了,另一件工艺复杂些,我先把做好的那件让人拿给你?” 卢少丹笑着点了头,便拿着书出了门,叶琼还能隐约听见外厢房里他和叶瑾说笑着道别的声音。 叶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卢少丹和四皇子有什么联系,还不是如今这个身份的她能知道的。 若真如卢少丹所说,此事已有四皇子出手,潘运不足为惧。 或许,自己眼下最该做的,还是想想如何帮助苏伯父在国子监祭酒之争上胜出吧。 叶琼这样想着,又唤来了杜鹃,低声吩咐道:“你去给苏伯父和大堂嫂递个帖子,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们若有空闲便尽快过来。哦对了,最好是悄悄过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家里人都不行。” 杜鹃应下,叶琼又换了身衣裳,信步向邹老先生的院子走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谁会知道谁才是那只黄雀呢?如今,也是时候反击了。 第一百章 叶珀 杏花叶家的观棋斋中,叶琼和师母贺老夫人立在院中,两人的手中均拿着一把园艺小剪,细细地修剪着面前的几盆云松。她们身边,已有身孕的苏氏不好久站,便坐在一把小椅上,目光却没有放在二人身上,而是纠结地放在了院子中央的另外二人身上。 院子中央,邹老先生正捋着胡须含笑看着苏青义侃侃而谈,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激赏。 苏青义说的,正是他对国子监乃至大凉域内的大半学府循常习故、不思进取的学风的看法,又简明扼要地说了几点他所想到的改进之法,则则都有独到可行之处,即使是邹老先生也忍不住出言赞赏道:“好,你比我想得更好!我敢直言,若最后不是你坐上那国子监祭酒之位,那将是整个大凉的损失!” 两人相谈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直说得苏青义口干舌燥,却依旧满面春风,笑着向邹老先生拱了拱手,说:“邹老前辈折煞我了,今日听邹老前辈一言,我才知我的筹划还有这样多的错漏之处。更何况,前辈善用比喻与实例,话语幽默诙谐,与您相谈,可比与我那只想着如何维护裙带关系的同僚谈话畅快多了!” 话音刚落,苏青义便和邹老先生不约而同地畅快大笑起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边修剪着盆景,一边注意着二人的叶琼和贺老夫人交换了眼神,一同放下了剪刀,叶琼笑着扶起苏氏道:“这下,堂嫂可放心了?” 苏氏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叶琼便揽着苏氏走到苏青义和邹老先生面前,笑道:“师父,您和苏伯父已经说了大半个时辰了,再说下去,那伯母和琅堂哥可就要打上门来,说我叶家把着人不放了!” 众人笑了起来,邹老先生和苏青义心知叶琼这是在提醒他们该说正事了,也清楚刚刚是叶琼特地留了时间请他们熟悉彼此,便由邹老先生先说道:“好,琼丫头,你请了我们过来,可是想到了什么帮助你苏伯父洗刷流言的好办法?” 叶琼笑着说道:“我确实有一个法子,只是好不好,还得请师父和苏伯父斟酌一二。世人敬重行事坦荡的君子,遇到流言,若只是一味地躲闪,世人便只当你是心中有鬼。如此,倒不如在国子监门前办个论道会,让苏伯父与学子们和百姓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苏伯父的学识与决心,可是连师父都看好的,学子和百姓们听了苏伯父的论道,又怎会继续坚信那虚假的流言呢?” 说到此处,叶琼又看向了邹老先生,说道:“当然,光是这样还不够。那流言中闹得最凶最要命的,还是苏伯父向师父行贿这一条。” 说到此处,邹老先生不由地怒道:“将行贿这样的事栽到我和青义的身上,看起来是想陷害青义,但又何尝不是看轻了我呢?” 叶琼冷笑道:“那幕后之人只以为人人都和他们似的重名重利,只要传出苏伯父向您行贿不成的流言,您就会坦然接受那持身中正的美名,就算您不接受,也会因为先前京城中将苏伯父和您一起作比较的流言而对苏伯父不满,最后默不作声。若师父真的是那样的不堪之人,他们的筹划倒不失为好计谋,可惜了,他们不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叶琼的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说得邹老先生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苏青义也忍不住点了头,只有苏氏忍不住犹疑道:“但是,如今父亲的名声已经成了这样,国子监中怕是没多少人愿意听父亲的话了,若是要在国子监办论道会,其他官员们会同意吗?” 叶琼向邹老先生慧黠地眨了眨眼,向邹老先生微微屈了膝,道:“如此,就要麻烦师父出马了。既然人人都认为如今师父大概恨死了苏伯父,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吧!师父在国子监中,也有交好的官员吧,只要向他们稍微透露一点师父对苏伯父的厌恶,暗示师父想要在百姓面前痛批苏伯父,他们自然会同意论道会的。”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苏氏捂着心口笑道:“还是你有办法,这下我也能心安了。” 叶琼的笑容一滞,神色突然冷了下来,说:“还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尤其是堂嫂你。” 苏青义和苏氏闻言一惊,苏氏忙问:“此话怎讲?” 叶琼便道:“你还记得先前,师母与你的‘恰好’相遇吗?堂嫂,你想想,这时间怎么就会掐得这样准确,怎么偏偏就是你每月出门收租子的那日,怎么那贺夫人就这样恰好推开了你常去的那间包厢的房门呢?” 苏氏的脸色越来越白,说:“你的意思是,府里有人,将我的行踪泄露了出去?” 叶琼适时地扶住了苏氏,与苏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边的苏青义看在眼中,心内酸涩难当,对叶琼更添几分赞赏。 叶琼和苏氏心知肚明,大房里,和国子监之事有瓜葛的,又和苏氏有仇怨的,也就只有叶琼的大伯母胡氏了。 苏氏脸色煞白,叶琼不忍地小声提醒说:“堂嫂还是小心些。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叶琼的话,像是雷击一般闪过苏氏的脑海,让苏氏猛地一惊,想再问问叶琼,旁边又有他人在,不好直言,便只是看了叶琼一眼。 叶琼的目光坚定,向苏氏微微颔首,笑着说:“堂嫂如今有孕,出入还是要当心些,我已经和白表姑说好了,她也说愿意在最近一段时日跟在你的身边听你差遣。” 苏氏心中感激莫名,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 辰时初,叶家祖宅中,胡氏坐在高椅上,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看起来恭敬柔顺的媳妇苏氏给她请安。 真是可恶,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家庙那苦地方脱身出来,本想着好好磋磨磋磨这小贱蹄子,谁知她的肚子里竟然又揣了崽,如今是打也不得骂也不得,连请安都只能让她弯弯膝盖就算完了,可真是让人愤恨。 待苏氏请完了安,胡氏便不阴不阳地说:“你如今也是双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记得给我这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请安,倒是我担不起了。” 苏氏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陪笑道:“母亲说笑了,哪有担得起担不起的说法。公爹和夫君心疼我不让我日日来请安,那是心疼我。但我可不能躲懒,我向母亲请安,是我的孝道,母亲自然担得起。” 更何况,只要有一天不来请安,您老就会让丫鬟轮番来我跟前问我今日可好,还要去胡家那里嚼好几天的舌头,我可担不起。苏氏这样想道。 苏氏提到了叶祝锦和叶琅,胡氏即使再不喜欢苏氏,也不好太为难她,便让苏氏坐下,打听起了今日国子监要举办的论道会的事情:“我见你今日做了要出门的打扮,是打算去看国子监的那场论道会吗?” 苏氏并没错过胡氏眼中的恶意,故意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强笑着说:“论道会巳时才开,我打算和母亲请了安就过去,夫君的课业要紧,抽不得空,我便请了琼妹妹和我一起去,到时候五叔和瑾堂弟也在。” 见苏氏强颜欢笑的模样,胡氏心中得意,便打算再说几句话就放了苏氏回去。就在这时,苏氏的乳母范妈妈便悄悄走了进来,在苏氏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胡氏看着便忍不住问道:“说什么呢,有什么事吗?” 苏氏的脸色便尴尬了起来,但还是恭顺地说:“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今日不是国子监的论道会吗,担忧我父亲口渴肚饿,便让小厨房准备了些茶水点心准备带过去。范妈妈吃不准每样准备多少,这才来问我的。” 胡氏的眼睛一亮,“哦”了一声,又忍不住说道:“这样说来,我也该给亲家父尽点心。来,椒儿,你也拣几样点心和上好的茶叶给亲家父送去,去吧。” 椒儿是胡氏从家庙出来后,胡家新送给她的大丫鬟。她闻言看了胡氏一眼,便应声下去挑礼物了。 苏氏心中冷笑,没有再多留便告罪出来,和身边的范妈妈吩咐道:“既然一起去,就不用把椒儿盯太紧了,不给她留点余地,她怎么好下手呢?” 范妈妈的眼中也带了愤恨,忙道:“奴婢省得,少奶奶放心。” 另一边,叶琼受邀来到苏氏院中时,才知道苏氏去给大伯母胡氏请安去了。叶琼不由得有些担心胡氏又会刁难苏氏,便急匆匆地赶去胡氏的院中,谁知行至途中,路边却突然斜刺进来一个小小的黑影径直往叶琼身上撞,惊得随行的杜鹃瞬间拦在了叶琼身前。 只听一声“哎哟”,杜鹃和那黑影一同被撞得个结实,叶琼听着那声“哎哟”有些眼熟,仔细看来,那黑影不是叶珀,又是谁? 叶琼忙把杜鹃和叶珀一同扶起,笑着亲自拿手帕替叶珀拍着身上沾的泥土,笑道:“怎么是珀哥儿,突然就跑出来了,也不当心些,小心叫你爹爹知道。” 叶珀却红着脸,像是被什么吓到了的样子,紧紧抓着叶琼的袖子不说话。 叶琼心下纳罕,便半蹲下身,使自己的眼睛与叶珀的眼睛平齐,细声说:“珀哥儿,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吗?” 珀哥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眼前平和亲切的堂姐,这个上次在祠堂里救了他的、他除了父亲以外最佩服的人,心中下了决心,终于扭扭捏捏地说:“琼姐姐,你说,若是你亲眼见到一个亲人犯了两回错,甚至第二次的错可能危及了人命,你会怎么做呢?” 叶琼心中一惊,对于叶珀话语中指向的是谁,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还来不及说话,叶珀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学堂的夫子曾经说过,亲亲相隐,我不该说的……” 听到叶珀说起亲亲相隐,叶琼心中更加确定,叶珀说的正是大伯母胡氏。 见叶珀犹在踌躇之中,叶琼只能轻叹一声,说:“亲亲相隐是无错。可是若是眼看着亲人继续犯错却不加以阻止,使无辜之人受到伤害甚至失了性命,让亲人惹上人命官司最终以命相偿,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孝呢?” 叶琼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得叶珀面无血色。 叶琼的心中划过同情,却知将话点透,才是对叶珀最好的安排,便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那些被伤害的人,又何尝没有亲人呢?你的亲亲相隐,却有可能破坏他人的天伦之乐,这样的亲亲相隐,对被伤害的人公平吗?” 叶珀双拳紧握,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羞愧之色。 叶琼的眼中闪过欣慰。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请叶珀想一想他的嫂嫂苏氏,苏氏如今正怀着身孕,上回苏氏腹中的孩子就是大伯母害的。叶珀会为堂嫂苏氏的事情感到羞愧,果然是个好孩子。 叶珀仍旧一言不发,叶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发顶,说:“珀哥儿,琼堂姐说得再多,做选择的还是你自己。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有你自己的道理,琼堂姐都会理解你。” 叶珀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说话。 叶琼见此,便想主动转开话题,正要问问苏氏的情况,就听喧闹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叶琼定睛一看,不远处,范妈妈正带着一队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过来,队伍中,白鹭正亲自押着一个发髻散乱的丫鬟。 范妈妈神情急切,险些没看到站在路边的叶琼和叶珀,等走进了才发现,忙向二人请安,一边将目光不住地在叶珀的身上打转,一边向叶琼说道:“琼姑娘来了呀,这是要去寻我家少奶奶吗?可不巧,少奶奶正在松鹤堂和大老爷说事情呢,要不,您和我一道过去瞧瞧,大老爷肯定不会介意的,少奶奶也能安心些。” 范妈妈说苏氏会“安心”,却不是“高兴”,叶琼便听明白了范妈妈的弦外之音,是松鹤堂的事情有些大,苏氏需要她的帮忙才能安心将事情处理好,便笑着说道:“既然堂嫂在松鹤堂大伯父那,我自然也是要去见大伯父一面请个安的。” 见范妈妈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叶珀身上,叶琼知道范妈妈的顾忌,便转头对叶珀说:“珀哥儿,你不如……” 叶珀却打断了话,抬起头说:“琼堂姐,我也想去松鹤堂,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叶琼的瞳孔微缩,心下更是添了几分同情和欣慰。 叶珀的眼睛清亮,他能这样说,便是已经下了决定。 叶琼暗叹一声,向叶珀轻轻点了头,又对范妈妈说:“范妈妈,珀哥儿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们便一道走吧。” 范妈妈心中狐疑,以三房这位琼姑娘的聪慧,怎会看不出来大房将有大事发生,叶珀这样的小孩子是不好掺和的。但叶琼既然这样说了,便自有她的道理,范妈妈便笑道:“那便一起吧。” 叶琼颔首,轻轻拉起了叶珀汗湿的手,向松鹤堂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胡氏 已是冬日,叶家也算是富贵人家,早早地便让人燃起了地龙,没有地龙的房间里也摆上了炭盆,弄得松鹤堂内温暖如春,若是衣裳穿得过厚,甚至要闷出汗来。 胡氏的额间也沁出了不少的汗珠,却不是热得,而是心慌。 这苏氏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就拐带了琅儿一起哭到老爷面前,说是有人要害她和她腹中孩儿,话里话外句句都指向她。老爷还真信了苏氏的话,要听听那范妈妈是怎么说的。 范妈妈是苏氏从娘家带来的管事妈妈,范妈妈能怎么说,自然是处处向着苏氏,想要将污水泼到自己身上了! 叶府大房里,苏氏最想赶走的,可就只有自己这个压在她头上的婆婆了! 且不管胡氏如何着慌,松鹤堂内虽温暖舒适,气氛却颇为冷滞。叶祝锦冷着脸坐在主位之上,胡氏作为叶祝锦的夫人,坐在叶祝锦的身边。而另一边的次位上,坐在圈椅中的是眼眶泛红捂着小腹的苏氏。叶琅并没有坐着,而是站在苏氏的身边小心地看护她,嘴唇轻抿,眉宇间似乎有些怒气。 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松鹤堂外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有小丫鬟快步走进来说:“禀报大老爷,三房的二姑娘带着珀少爷过来了,是和范妈妈一起过来的。” 胡氏的眉头一皱,忍不住嘀咕道:“怎么这丫头又来了,大房可不是她家……”话刚说完,胡氏就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叶祝锦眯着眼睛斜了她一眼,直盯得她汗毛倒竖,不敢再说什么。 与胡氏相反,一直绷着精神的苏氏却是长呼了一口气,神情也轻松了起来。 不过片刻,叶琼便牵着叶珀走了进来,向大伯父叶祝锦请了安,又和叶琅与苏氏行了平辈礼,却偏偏跳过了大伯母胡氏,惹得胡氏顿时黑了脸色。 胡氏心中不平,碍于叶珀也在,正在向她和叶祝锦行礼,才没多说什么,等叶珀行完了礼,便堆着笑伸手唤着叶珀:“珀儿,来,来娘这里。” 叶珀却转身径直向叶琼身边跑去,乖巧地站在了叶琼的身边,说:“父亲,母亲,我知道父亲母亲还有兄嫂是要说正事了,我也是大孩子了,你们说的事情,我虽然如今还听不大懂,但我并不想错过,所以才求琼堂姐带我过来的。” 叶琼也没想到叶珀这么向着她,心中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说道:“大伯父,既然珀哥儿这么说了,我能留下来听一听你们要议的事吗?” 胡氏的脸色更黑,心中暗骂叶琼是给叶珀吃了不知道什么迷药,才让叶珀死心塌地地听了叶琼的话。 叶祝锦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对叶琼颔首道:“你是自家人,此事和你也有些关系,有什么听不得的。”说着,叶祝锦便给叶琅使了个脸色,叶琅点了点头,亲自去请了范妈妈进来。 范妈妈低着头,身后跟着白鹭,而白鹭的手中,提着那个叶琼先前见过的发髻散乱的丫鬟。那丫鬟已经被捆住了手脚,嘴中也塞上了布头,一见到胡氏,便呜呜地叫唤起来。 胡氏心中一个咯噔,虽然早已猜到了什么,但仍是硬着头皮故作不解地向苏氏问道:“媳妇儿,你这是何故,好端端地绑着我的大丫鬟做什么?椒儿是我的大丫鬟,你就这样无缘无故地绑了她,是想给我难堪吗?!” 胡氏的最后一句话喊得声嘶力竭,却隐隐透着底气不足。 在场之人皆听得明白,叶琼心中冷笑,见身边的叶珀双目低垂似乎不愿直视胡氏的模样,不免有些同情,便拈起几案上的一块茶点递给了叶珀,小声说道:“如今时候还早,可用过早饭了?用过也吃一些吧,只怕还有得闹呢。” 叶珀小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捧过茶点,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很快就用完了。吃完后,叶珀无意间用袖子口擦了擦眼角,叶琼只当没看到,又递上了杯茶。 坐在叶琼对面的苏氏已经哭了起来,抽噎道:“公爹!婆母是长辈,我是晚辈,若非真的掌握了实证,我怎会让范妈妈押了椒儿,冒犯婆母呢?我今日特地请了公爹、婆母还有相公来,就是想请你们做个见证,是婆母要害我,还要害我父亲!” 话音刚落,胡氏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指着苏氏骂道:“满口胡言!我怎么会害你,还要害你父亲!媳妇儿,我知道从上回的事情开始,你我之间就有了隔阂,你一直对我心存芥蒂。但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讲,你说话,可是要有真凭实据的!” 苏氏的哭声又高了一分,叶琅扶着她的肩膀,却不好直接出面顶撞自己的母亲。叶琼便给了跃跃欲试却不知是否该上前的范妈妈一个眼神,范妈妈当即上前一步,说道:“大老爷,大少爷,老奴有事想要禀报……” “你算什么东西。”胡氏立刻叫了起来,“你不过是个奴婢,怎么也敢在主人家面前说话了,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范妈妈顿时哑口无言,苏氏也止住了哭泣,正要争辩几分,一直沉默的叶琼却已经接过了话头,笑着说道:“大伯母这话可不对。范妈妈是堂嫂从苏家带出来的管事妈妈,更是堂嫂的奶母,奶母也算半个妈,范妈妈代表苏家说几句话也是够格的。如今堂嫂怀着身孕,不宜大喜大悲,让范妈妈替她说几句话,咱们叶家这样的宽厚之家,难道还容不得吗?” 胡氏狠狠地盯着语笑嫣然的叶琼,即使气得牙根痒痒,也依旧拿叶琼毫无办法。 范妈妈顿时抖擞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后,才招手让身后的一个丫鬟拎了一个食盒和一壶茶水上来。 胡氏的脸色瞬间大变,僵硬着脸坐回了位置上。 范妈妈亲自接过了那只盛着茶水的茶壶,掀开了茶壶盖,捧着茶壶掠过松鹤堂内每个人的眼前,让每个人都能看清那茶壶内泡了什么茶叶花木。 叶琼只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茶壶里的东西,不过就是桃花罢了。桃花属寒,常人服用可能引起腹泻不止,是后宫里常用的小伎俩,叶琼前世在宫里就见过了不少。 范妈妈最后将茶壶捧到了叶祝锦的手中,向众人说明了桃花的功效后,说:“大老爷,这东西,可是我和白鹭姑娘,亲眼看着椒儿放进这茶壶里的,这还不算是证据吗?” 胡氏拉着脸,狡辩道:“这算什么证据?这世上哪是人人都知道桃花会让人腹泻不止的,说不定是椒儿认错了花,将桃花认成玫瑰之类的花放进了茶壶里呢?” 被白鹭提着的椒儿顿时昂起头呜呜几声,听声音的语调,大概是在说“正是如此,奴婢冤枉”。 范妈妈早已料到胡氏会这样狡辩,便又从食盒里取了一盘茶点出来,说:“夫人不认得那茶壶里的桃花,那也该认得这茶点里的巴豆吧!巴豆,那可是人人都知道吃了会腹泻不止的!” 胡氏满头大汗,想请丈夫和儿子替自己说几句话,转头一看,却见身边的叶祝锦已经黑着脸盯着自己,甚至座下的叶琅甚至叶珀看着她的眼神里,都带着痛惜和厌恶。 胡氏满心慌乱,急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指着范妈妈说道:“我怎么知道这茶点里有什么巴豆,这不是你们给苏青义准备的茶点吗,我怎么会插手?” 原本担心自己的身孕,好不容易压抑住了怒气与悲切的苏氏终于压抑不住,高声喊道:“您未插手?范妈妈和三房的白鹭一起看到的椒儿动的手,难道她们还会说谎吗?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父亲参加国子监辩论的日子,你在饮食里动手脚,到底怀着怎样的心?” 胡氏头大如斗,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便张口狡辩道:“万一是椒儿自己做主下了药,那也说不定啊!” 话说出口,胡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干脆一口咬定接着说道:“对!此事就是椒儿一个人做的,我完全不知情!椒儿,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敢背着我在少奶奶送给亲家父的茶水点心里下药,你到底是何居心?” 椒儿闭了闭眼睛,垂下头似乎无话争辩的模样,叶琼淡淡地瞥了白鹭一眼,白鹭会意地取下了塞在椒儿口中的布条。 椒儿急切地喘了几口气,等顺了气后才说道:“夫人确实是冤枉的……此事确实是奴婢一人所为,与夫人无关。奴婢是胡府送过来的丫鬟,自然心向着胡府……” 说到此处,椒儿恶狠狠地瞪着苏氏,继续说道:“现在满京城都知道,国子监今日有一场论道会,主讲的两位官员,是少奶奶的亲生父亲苏大人,和胡家老爷的弟子黄大人。我心中向着胡家,自然希望黄大人的胜算能多一些,便在茶水和茶点中分别掺了桃花和巴豆。这一切都是因为奴婢自己想帮助胡家老爷,和夫人无关!” 椒儿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楚明白,胡氏捂着胸口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得意的神情,走到椒儿面前,说:“椒儿,你也是糊涂啊。你如今跟着我,也算是叶家的人了,怎么能还想着胡家的事情呢?” 胡氏说着,便向面色更冷、早已看穿了椒儿和胡氏之间的戏码的叶祝锦说道:“夫君,你看,这事儿压根就不是我做的。媳妇儿也真是的,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呢,就想把帽子往我身上扣。还得是我脾气好,要是在别家,媳妇做出这样妨害婆婆名声的事情,早就被一纸休书扫地出门了。” 苏氏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叶琅却已经忍不住了,反驳道:“母亲!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 胡氏瞪着眼睛,正想教训叶琅的时候,松鹤堂里,一个有些细弱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珀儿有话要说。” 众人看去,叶珀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堂中,学着大人有模有样地挺直着背脊。 叶琼低下头,用已经半凉的茶水压住自己的一声叹息。 不及叶祝锦允许,叶珀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今日,我原本要去给母亲请安,母亲听到嫂嫂要来请安,就免了请安让我自己去院子里玩耍。我闲来无事,就在母亲的后院里堆雪球。不久以后,椒儿姐姐和母亲过来了,我听到……” 胡氏还未反应过来,原本跪在地上的椒儿却已经反应过来,当即想要起身捂住叶珀的嘴,却忘了自己依旧被绑着,被白鹭重重踢了一脚踹回了原位,在叶琼的示意下被卸了下巴。 叶珀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依旧字字清楚地继续说道:“我听到母亲亲口吩咐椒儿姐姐,将桃花和巴豆分别掺进茶水和茶点里。母亲还说,桃花有香气适合放进茶水,巴豆可以磨成粉放进茶点里才不易被人发现,无论苏伯父是口渴还是肚饿,都要中招。” 胡氏听得满脸煞白,急道:“珀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是你的母亲!” 叶珀红着眼睛叩首道:“母亲,我就是希望您不要一错再错,更为了此事惹上杀人的官司,才把这些说出来的。” “杀人的官司?”叶祝锦敏锐地抓住了叶珀话语中的这个词,反问道:“什么杀人的官司,珀哥儿,你将你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叶珀叩了个头,继续说道:“那茶点里混进的,虽然大半是巴豆粉,但还有小部分的砒霜。我不放心椒儿姐姐,就一路跟着她,亲眼看着她拿出了小小的一包药粉混进巴豆粉的!我原本以为那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还是等椒儿姐姐走后,我捡起了她遗落的包着药粉的纸,看清了上面的字,才看到里面竟是砒霜!” 胡氏吓得跌坐在地,砒霜是什么东西,她自然清楚。她让椒儿下的,明明只是让人腹泻的药,怎么就突然又多了砒霜了呢? 而真正下了砒霜的椒儿仍被绑缚着手脚,并被卸掉了下巴,即使有自尽的想法,也有心无力了。 叶祝锦满脸冰霜,沉默地让人先将已经吓傻了的胡氏带了下去,苏氏捂着胸口心有戚戚。 叶琼满心庆幸。还好自己让堂嫂万事小心防了大伯母一手,这才让范妈妈抓住了椒儿的现行,不然,这毒药就真的会到堂嫂、苏伯父甚至自己的口中。 叶珀被叶祝锦亲自扶了起来,夸赞道:“还好还有珀儿,不然,这场祸事大概是要避不过了……” 叶珀满脸涨红,犹豫了一番,才说:“父亲,夫子说,面对亲人犯了错时,要亲亲相隐。我这样做,是否与礼不合?” 叶祝锦有些讶然,感慨了一声,才道:“珀儿,你可知,亲亲相隐,并不是说所有的罪责,都要替亲人隐瞒的。其中的一类罪责,是指谋逆这样的重罪。而第二类罪责,便是亲人互相加害之罪,你母亲犯的便是这一类。更何况,何为孝道?孝道,可不是看着自己的亲人一错再错,却不加以阻止。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叶珀低下了头,一直蓄在眼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叶珀毕竟还年少,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告了罪便先退下了。 叶琼目送着叶珀离开,才小声对叶祝锦说道:“大伯父,看来此事还是冲着国子监祭酒之争来的,指向的还是今日的论道会。” 叶祝锦颔首,说:“真没想到居然还会利用到你大伯母头上……你大伯母在这件事上,犯了大错,看来,将她送去家庙,还是太轻了些。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在胡家并不受宠,对她总多了几分怜爱。她在大房和族中的事上虽然没有什么大功,但也没什么大错,还生了琅儿和珀儿两个,我一直于心不忍……但如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这样的错事,我不能再念着情分了。” 言下之意是,他已想好了要与胡氏和离之事。 这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之间的事情,叶琼不好插话,便说:“看来,大伯父心中已有决断。椒儿这个人证在我们手上,此事办来也不会太难。” 叶祝锦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色,劝道:“已经快到时间了。你快去国子监吧,去看个结果。若亲家父真能争得这祭酒之位,我们和胡家的事情,也好商谈了。” 叶琼的眼中闪过凉意:“下毒杀人这样的手段也能使出来,这样的人教导出的弟子,如何担得起祭酒之位?” 第一百零二章 辩论 今日的成贤街格外热闹,天不亮便有不少挑着扁担的小摊贩涌过来抢占位置。等到天边大亮之时,成贤街内的茶楼、食肆已经挤满了百姓,就连专门开在国子监附近以供学子笔墨的文书铺子也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人。 众人摩肩接踵,却无一人敢高声喧哗,就算被对方踩丢了鞋子,也不过小声咒骂一声,因为没有人想在这论道会中,给大凉最负盛名的几位大儒留下不佳的印象。 国子监外早早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另设了几张桌椅,虽然简朴却处处透着文风。 此刻,台上还无一人,百姓们翘首期盼,直到巳时初,日光炫目之时,国子监内才渐渐走出来几位眼熟的国子监官员,官员们的身后便是文人打扮蓄着胡须的几位大儒,当头一位便是邹双瑞邹老先生。 邹老先生似乎有些不高兴,始终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弄得他身边的大儒和官员们也不敢轻易和他搭话,就这样尴尬地和他一同落了座。 排在百姓前的几个学子里,混在其中的黄嘉运低声窃笑道:“看到了没,邹老先生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呢。” “可不是。”另一人小声说道,“我看,邹老先生是在为苏青义向他行贿,事情败露后还厚着脸皮不愿意主动上书请辞的事情生气吧。” 两人说着就低低笑了起来,语气中满是轻蔑与不以为然。 叶家早早地就在临街的茶楼上包了一间前后打通的雅间,从窗户上望下去正好能瞧见整个论道会的场地。 叶琼随着叶琅和苏氏匆匆赶到之时,哥哥叶瑾和五叔叶祀竹早早到了,陆春望也立在角落里,向叶琼微微颔首。 苏氏的面色还有些发白,在叶琅和叶琼的小心看护下才落了座,勉强笑着说:“你看你们,这也太紧张了一些。早知道我就不坚持来了,倒让你们替我操心。” 叶琼见苏氏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有意开口打趣道:“堂嫂,就算放你一人在府里,你也会胡思乱想的,不是吗?况且,我也就罢了,琅堂哥为你紧张为你操心,那也是应该的,我说的可对?” 叶琅原本还挂心着胡氏的事情,被叶琼这么一打岔,心头的阴翳倒是消散了许多,不好意思地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为人夫君,看护妻子,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番话听得苏氏的心情也畅快不少,众人说说笑笑了几句,就听楼下喧哗声顿起,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叶琼往台上看去,只见立在台上的正是胡家推举的黄锐藻。此刻,黄锐藻头戴纶巾、一身青袍,如果忽略他那浑圆的腰身的话,倒是有几分文人模样。 黄锐藻带头,先随意从四书五经里捡了些通俗易懂的讲解了几句,叶琼听着倒是有几分真材实料。 之后,黄锐藻又说了一些为官的准则,不外乎是说些官员应当持身公正、爱民如子之类的笼统话,听得叶琼心中一阵冷笑。 不过是车轱辘子话而已,也就一些朴实单纯的老百姓会被骗进去。 不出叶琼所料,百姓间对于黄锐藻的印象果然好了不少,已经有人说:“这个官员还能为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考虑,倒是很难得。” 混在人群中的黄嘉运得意洋洋,觑着他脸色的学子顿时跟着话头说:“可不是,黄大人能为百姓考虑,真是难得的好官,也就只有黄大人能配得上这祭酒之位了。” 黄锐藻的声势越来越大,叶琼起身走到雅间内的桌案前,提笔写下了几行,将墨迹淋漓的宣纸递到陆春望的手中,说:“陆先生,请你去找个人,让他按照这纸张上的话一一和黄锐藻对峙。” 陆春望看了一眼,便笑着说:“叶姑娘注重实干,可不是那些只会空谈的人能比得上的。我这就去办。”说着,便匆匆下了楼。 叶琼淡然地回了窗前,苏氏好奇地看了过来,叶瑾也忍不住问:“妹妹,你刚刚写了什么?” 叶琼神秘一笑:“没什么,你们看着就好。” 台上,黄锐藻已经说完了准备的话,挑了几位一早就暗中选好了的学子,答了几个问题,正洋洋自得地打算下台,就听到人群里高声喊道:“黄监正,敢问,你可知如今的粮价如何?” 那人的声音很大,盖过了所有百姓和学子们的低语,百姓们还好,学子们倒是讨论了起来:“粮价,怎么会有人突然问起这个?你知道吗?” 另一位衣衫略显破旧、衣长甚至不过膝的学子苦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家中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日子过得紧巴,可不得精打细算吗?” 黄锐藻猛地转过身,见这问话之人不过是个短褐打扮的普通百姓,便敷衍地道:“本官在国子监任职,怎么会知道粮价这种小事呢?你且换个有关的问题来。” 那人笑道:“怪我怪我,黄监正说您自己爱民如子,我还以为您会关心‘粮价’这样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事儿呢。” 此言一出,不少百姓回过味来,开始窃窃私语道:“我都知道今天的粮价多少呢。也是,像他们那样的大官,平日里吃香喝辣的,怎么会在意我们买不买得起米呢?” 不平之声渐渐传开,黄锐藻心中恼怒,却又不好多言,而那人已经又开了口说:“既然您要我问些有关的问题……那我问您,京中建有多少学堂,最大的几家学堂规定了收多少束脩,国子监去年收了多少学子,其中文理不通无法卒业的又有多少?” 此人的话语掷地有声,听得黄锐藻脑中嗡嗡,心头一片慌乱。 京城里有多少个学堂,收多少束脩,他怎么会知道?至于国子监里有多少监生,又有多少监生实则草包一个,要么是花了重金买的名额,要么是买通了举荐人被塞进来的,根本通不过国子监的卒业考试,这些事情,他自然清楚得很,但可不是此时此刻此地能说出来的。 哪来的愣头青,前面可以回答的问题他答不上来,后面答得上来的问题他万万不能回答,这不是诚心坑害他吗! 黄锐藻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愣是一个问题都没答上来。台下的百姓已经不耐烦了起来,一些寒门的学子更是义愤难平。 这位黄大人到底在心虚些什么?难道,国子监里真的有很多文理不通的草包,占了不少本该属于他们的名额? 木台上的另一边,几位国子监的官员汗如雨下,邹老先生和几位大儒的脸色越来越黑,其中一位脾气略爆的大儒忍不住骂道:“真是想不到,国子监乃大凉最高学府,竟也腐败至此!” 已经有隐在人群后的学子,悄悄地脱下了自己磨破了底的鞋子,一扬手就把鞋子扔到了台上,差点砸到了黄锐藻的脚。 一人开了头,人群间瞬间炸开了锅,不少人指着黄锐藻就骂了起来:“还说爱民如子呢!连这几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可见是个狗官!” 有百姓撸起了袖子,正要将手中的烂菜叶往台上扔,就见台上又匆匆上来了一人,来人正是苏青义。 苏青义昂首信步,一边走,一边说道:“京中建有二百一十五座学堂,四大书院中,文山书院和叠翠书院一年收二十两的束脩,白檀书院和闻道书院一年收十五两的束脩。国子监去年共新收监生二百四十七位,而前一年未卒业的监生,共有七十八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有学子愤愤不平道:“这么多人没有通过考试,可见当初入国子监时,有多少人是依靠了裙带关系或者花钱买了名额才进去的!这对我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不公平!” 喧闹声越来越大,几成鼎沸之势,无人注意到那先前挑起了风波的人已经悄然隐没在了人群之中,只有少数的几双锐利的眼睛注意到了他。 人群的不远处,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的清瘦男子,将目光锁定在陆春望所派的那人身上,看着他消失在了人群里。 这名清瘦男子正是新上任的翰林院学士,兼明年的春闱主考官蒋廉。他的身边,一身材圆胖装扮富贵的男子向身边的随从招了招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指了指,随从瞬间会意,一眨眼便已不在远处。 清瘦男子没有说话,将目光放在了台上,目光有些兴味:“不知在高公公看来,苏青义比之黄锐藻,哪一个更合适当这国子监祭酒?” 那被唤作高公公的人笑了笑,说:“蒋大人,洒家都和您说了,在外称呼我为高老爷就好,可千万别叫我什么高公公了。” 蒋大人道了歉,看着高公公眯着眼睛神情莫测的模样,心情复杂。 眼前这位打扮富贵的人,正是当今天子跟前的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轩,因为此刻贴了假胡子装扮一新的缘故,看着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富贵老爷。 高轩接受了蒋廉的道歉,倒是有兴致回答了蒋廉之前的一个问题:“黄锐藻也好,苏青义也罢,无论谁成了这国子监祭酒,都比潘运上去要好。” 高轩说话时,明明语气是带笑的,蒋廉却从中听出了透骨的寒意。 前去追踪的人很快就回来了,禀报说:“那人拐了几个胡同后,与早就等在胡同里的人见了面。属下原本想继续跟着那等在胡同里的人,谁知才跟了几步就发现跟丢了,是属下无能。” 高轩的瞳孔微微一缩,略微思忖了片刻,摆了摆手,说:“知道无能就好,回去记得去领罚。”之后高轩便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再派人继续追踪。 蒋廉心中讶然,高轩这样的地位,手下必然能人极多,居然会追丢了人,看来那挑事的人背后,还有不小的势力。 同样讶然的,还有听到了陆春望的回禀的叶琼,只听陆春望说道:“叶姑娘,我似乎被人发现了。我回来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让我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另一个人推着我进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那两人似身怀武功,我不好反抗只好照做,谁知他们似乎并无恶意,看着我上了楼便走了。” 叶琼有些惊讶,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便只是点了点头,说:“此事我已知晓。陆先生辛苦,先去换身衣裳喝杯茶吧。” 陆春望还欲多说几句,但见叶琼心中有数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匆匆告了退。 叶琼看向国子监外,苏青义的讲学,已经要开始了。 第一百零三章 师道 国子监外的木台上,答不上话被百姓和学子们丢了破鞋底的黄锐藻,已经灰溜溜地下了台,台上唯余苏青义一人昂首挺立,似是坚松。 百姓不认识苏青义,学子们却是清楚的,当即有学子喊道:“苏司业,城中近来盛传你向邹老先生行贿一事,对于此事,你可有辩解之言?”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瞬间喧闹起来,有人面露鄙夷,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苏青义啊。也是,也就只有他这样的卑劣之徒,才会厚着脸皮站在这台上,说出这国子监内有多少滥竽充数之人。” 也有学子小声说道:“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开这件事,我看这苏司业倒不像是流言中传得那样。” 而木台之上,苏青义向着台下的百姓和学子们深深一拜,说:“城中流言确为讹传,当日情形,不过是犬女与余老夫人一见如故,因此相约同游而已。在下也不知,为何平常的交往,会被如此谣传。” 人群中一片嘘声,显然有大部分人不信这说辞。 黄嘉运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吃了瘪,瞅准了机会便出言道:“司业大人,您这话可不能服众。那日有那么多的百姓亲眼所见,令爱和邹老先生的夫人相处亲密,有讨好之意,难道你是想说,那些百姓看到的,都是假的吗?” 黄嘉运的话音刚落下,就有一个贼头贼脑的人举了手,说道:“我能作证。我是前门大街上,那座香来茶馆的小二。那日,我亲眼见到令爱约了余老夫人在一间雅间里,还闭了门不让人见到,我进去倒茶水的时候还看到两人的面前放了一个包好的盒子,余老夫人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我不敢久待,只听到了些‘帮忙’、‘造势’之类的话。” 除了这个茶馆小二以外,人群里又先后站出来一个绸缎铺的老板、金银铺的掌柜来,说的话皆模棱两可、漏洞百出,但偏偏给人留了遐想的余地,让早已先入为主的百姓下意识地认为这背后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人群里摇摆不定的又少了许多,有学子道:“有这么多的人证出面指证,这苏青义看来是真的做了行贿之事。” 作为谣言中的另一方,邹老先生始终耷拉着脸端坐在圈椅之中。邹老先生身边的国子监官员见邹老先生没有要为苏青义说话的样子,便小心地堆着笑问道:“邹老先生,可真有此事?” “怎么,你想听我说什么,说些贬低苏青义的话吗?”邹老先生阴着脸说。 那官员连连摆手,忙称不是。 邹老先生这才缓和了神色,话里有话地说:“不过,我和我夫人倒是真的收了不少属了名的礼盒呢。” 事实上,自从论道会的时间定下后,邹老先生真的收到了不少标明了是苏青义送来的礼盒。 礼盒是从叶家的门房收进来的,因为来人说是苏青义送的,门房便也没有仔细检查,直接送到了邹家暂住的观棋斋,谁知打开了以后才知道礼盒里面竟是两只死老鼠。 幸好那日打开礼盒的是发觉有些不对的叶琼,不然,若是让邹老先生或余老夫人打开这礼盒,怕是要受不小的惊吓。 叶琼当机立断让人将盒子丢了出去,下令此后门房上所有收来的礼物都要严加筛查,这几日内断断续续地又收到了两回不洁之物,每次打的都是苏家的名义,说是要送给邹老先生的。 叶琼斟酌再三,才将此事告知了师父师母,几人仔细相商后,叶琼说:“依弟子猜测,那送礼之人,大概是害怕师父会在论道会上替苏伯父说话,为了拉低苏伯父在师父心中的印象,才送了那样的礼物进来。” 邹老先生的脸色也很是难看:“送这样的东西过来,是想堵住我的嘴吗?且不说我和青义早已见面,我深知青义为人,就算他真的送了这样的东西进来,只要他没做过那行贿之事,我就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 叶琼颔首,说:“师父为人正直,他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到时候,还请师父出面为苏伯父澄清几句。” 邹老先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即点了头。 而如今,坐在国子监外,见百姓渐渐地将矛头对准了苏青义,邹老先生理了理衣摆,正打算起身,却听苏青义已经开口道:“君子坦荡荡,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说来说去,你们的想法也不过是臆测而已。你们说我行贿,却连我怎么行贿,是送了金银之类的俗物,还是送了什么奇珍异宝之类的都答不上来,这也算是目击证人吗?” 那些出言的小二、掌柜等人没有想到苏青义竟然就这样轻巧地抓住了他们话语中的漏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那绸缎铺的掌柜当场改口道:“我,我看到了,令爱给余老夫人挑了一段紫棠色的团花纹绸缎,那可是江南最新的花样,仅仅一幅宽都要二两银子呢!” 苏青义面色古怪地说:“这也算是行贿吗?那不过是犬女尊老罢了,更何况余老夫人也送了犬女一串圆慧大师开过光的檀木佛珠串作为回礼,这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那几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黄嘉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亲自站了出来,说:“苏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 苏青义瞥了一眼黄嘉运,说:“请讲。” 黄嘉运恶意地一笑,说:“在行贿的流言在京城里流传起来前,京城里便已经有了将您与邹老先生对比的说法,说您乃文曲星再世,文采超卓,甚至超过了邹老先生。这一点,苏先生很清楚吧?” 苏青义皱了皱眉头,反问道:“这又如何?不过是过度夸张的流言罢了。” 黄嘉运笑道:“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京城内既然已经流传起了您与邹老先生的负面流言,为何您还不避嫌,非要纵容自己的家人凑上前呢?若说没有所图,谁会愿意相信?” 原本打算起身的邹老先生又坐回了原位,眼睛微眯。 或许,还不是他出面为苏青义澄清的好时候。 苏青义微微一笑,向着皇城的方向一拜,弄得在场之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他缓缓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这世上纷纷扰扰,即使是高坐庙堂之上手握权柄的那几位,就敢说自己没有受过流言侵扰吗?难道,你还要让他们放下正事,为了避嫌不顾朝堂正事,尸位素餐只顾保全自身吗?” 黄嘉运见苏青义将话题转到了朝堂之上,顿时慌张了起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苏青义说道,“但是,若一味地放任这种风气在你们这些学子身上蔓延,再带入到朝堂之中,到时候,朝堂之上便只分你我,党派林立,人人只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点利益,无人在意自己的官位是为谁而做!” 一番话振聋发聩,听得邹老先生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拍手叫好,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走到台上,笑着说:“苏司业的这番话,针砭时弊,甚合我心!” 见台下百姓和学子依旧懵圈的模样,邹老先生笑着说道:“我听闻,近日京中谣言流传甚广,说苏司业向我行贿。这可真是个笑话,他向我行贿,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可见是无稽之谈!我与苏司业一见如故,对于苏司业敬佩有加,也不知是哪来的小人妄图离间我们。今日的论道会本为论道而来,怎么倒是成了自证会了,来,青义,我们这就来真正地论论‘道’!” 说话时,邹老先生的目光锁定在脸色僵硬的黄嘉运身上,黄嘉运见四周的目光渐渐不善,再也无法坚持,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刚拐进一个街角,就被两个体型高大的大汉架了起来,刚想叫喊,就已经被人卸了下巴。 黄嘉运的面前,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抬了抬手,声音尖利地说道:“这样的腌臜人,咱司礼监可不要,丢给京兆衙门,让他们按照造谣诽谤的罪名审案结案吧。”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利落地将黄嘉运绑了起来,快步离开了。 那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哼了一声,回到了国子监外高轩的身后,蒋廉看了他一眼,而高轩,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放在那男子身上。 两人一同看着台上已经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起来的苏青义和邹老先生,两人正说到优监监生选拔之事,苏青义说:“这优监的选拔,也应该施行‘连坐’的制度。若是选上来的监生学问荒疏、品行不端,那推荐他的官员也应受到严厉惩处,这样才能真正地为陛下选出良才。从源头上保证了生源的优劣,就不会再出现有那么多人无法卒业的情况了。” 邹老先生抚掌而笑,说:“青义所言,甚合情理!” 台下的百姓和学子们亦是纷纷叫好,有被黄嘉运欺压了很久的学子忍不住举起了手,问:“敢问两位先生,能否将优监监生能领的分例提一提。我家中贫寒,还要分出一些钱财寄回乡下老家……” 那学子越说声音越小,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苏青义善意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记得,你每回国子监考试,都能得到很好的名次。不如这样,我和掌馔与其他官员商量一下,将一部分空额的学生的膏火银扣除,看看能否作为每一班级名列前茅者的奖励……” 早有看清了局势的几位官员当即出列,说:“苏司业的这个办法甚好,我们没有意见。” 那学子激动地直道谢,那些多出来的钱财对于在国子监读书的世家公子来说不算什么。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意味着以后不用再点灯熬油地替他人抄书做工来攒钱,甚至还能多买几件更好一些的文房四宝。 热烈的氛围迅速地点燃了整个人群,有不少家中有学子的人,将这些消息奔走相告给家人。 亦有百姓摸着自家孩儿的头顶,指着台上说:“听到没,要好好读书哇,读好了书,有钱拿!进了国子监,可相当于做了一半的官啦。” 茶楼里,苏氏终于松了口气,笑道:“这下,我可安心了。” 雅间内其乐融融,唯有叶琼依旧倚在窗边,目光锁定在一直木然地坐在为国子监官员准备的座椅上的潘运。 从论道会开始到现在,潘运,可一句话也没说啊。 若是黄锐藻和苏伯父还在争执之中,潘运不说话,那是为了坐山观虎斗。可如今师父和苏伯父都已经坐而论道这么久了,为何潘运还坐得住? 是卢少丹说的,四皇子已经向潘运出手了吗? 叶琼没有答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潘运似乎在害怕些什么,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放在台上。 叶琼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终于在人群外的一个高地上,一株腊梅树下,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一眼,叶琼便惊讶地站起了身,甚至撞翻了手边的茶盏。她不顾身边叶瑾阻拦,匆匆地奔下了楼,只大声喊道:“哥哥,我去去就回。” 而另一边,听完了台上的论道的蒋廉感慨道:“这位苏司业,倒是有不少想法和陛下不谋而合。看来,这国子监祭酒一职,不日之后便会定下了。” 蒋廉又感慨了几声,才发现高轩似乎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便疑问地看了高轩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高轩的目光已不在台上,而是投向了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一株楠树下的一位少年身上。 蒋廉顺着高轩的目光望去,因相隔得有些远,蒋廉并看不清少年的眉眼,只见那位少年长身玉立、身若青竹,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剑。 尽管看得不太清楚,蒋廉却直觉那少年贵气逼人,应当是京城内某位公侯府上受教良好的小公子。 蒋廉不知是否该说几句话,却见高轩收拢了身为掌印太监的倨傲神态,双手交叠,向着那位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蒋廉瞠目结舌,据他所知,这世上能让高轩这样恭敬相待的,可并没有几人,那位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而那楠树下的少年,似乎也看到了高轩的这一礼,远远地也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高轩似乎笑了笑,且笑得十分畅快,弄得蒋廉越发莫名其妙,想要问上一句,高轩却已经恢复了那般倨傲的模样,笑着向蒋廉拱手道:“好了蒋大人,这论道会也听得差不多了,我们不如回去吧。” 蒋廉心知高轩这是让自己不要多问了,便点了点头,说:“好在听四皇子殿下的话来看了一眼,邹老先生和苏青义,都是我朝之栋梁,若错过了此回,我怕是要抱憾终身啊。” 高轩的眉角动了动,没有答话。 而那株楠树下,叶琼戴上了围帽,一路奔到了卢少丹的面前,此时,卢少丹恰好向高轩行完了礼。 叶琼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等气顺了才笑道:“少丹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你向谁行礼呢?”嘴上这么说,叶琼的眼睛已经随着卢少丹行礼的方向看了过去,可惜相隔太远,叶琼并看不清是何人。 “没什么,不过是见到了一位我父亲的故人罢了。”卢少丹说,“还说我呢,你是在哪里瞧见的我,怎么跑得这么急?” 叶琼眨了眨眼,知道卢少丹这是不好多说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 即使卢少丹不说她也知道,那应该就是四皇子的手笔了,而且那人应当地位很高,不然也不会吓得潘运完全不敢动作了。 心中有了答案,叶琼便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她绕着卢少丹转了一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卢少丹今日穿的,便是叶琼先前送给他的衣裳。这套衣裳的外围是一件玄色的大氅,下摆和靠近衣领的地方用银线绣着云纹,里面的一件,是件青竹色的圆领袍,领口和衣摆用织染的技艺画了墨竹进去,衬得卢少丹的眉眼愈发分明。 叶琼满意地笑道:“不愧是我亲自画的图样,穿在你的身上,可太合适了。” 合适到,让叶琼依稀见到了前世,那个已经恢复了身份,身居高位的卢少丹的身影。 谁知卢少丹见了叶琼便懒散起来,先前架起的气势完全没了踪迹,只听他笑着说:“苏青义的事上,我也算帮了你忙,你是否该请我吃顿饭?” “那走呀,顺便叫上我哥哥和我五叔,鸿宾楼又出了些新菜,今日我请客!”叶琼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又小声地踮起脚在卢少丹耳边说:“也算谢谢你今日替陆春望拦了一回。” 卢少丹笑着隔着叶琼的围帽拍了拍她的头,说:“你知道就好。” 叶琼笑了笑,掩饰下心中的酸涩。 前世这个时候,卢少丹已经恢复了身份。 今生,也快到时候了吧? 第一百零四章 和离 叶家祖宅松鹤堂内。 叶祝锦冷着脸坐在主位上,左侧坐着同样面色冷肃的沈太夫人,沈太夫人的下首便是叶祁舒和几位有名望的叶家族老。叶祝锦的右侧立着被叶琅搀扶着的胡氏,这一边坐着的是衣襟上还缀着白布、脸色铁青的胡家族人。 这样的场合,叶琼一个隔房的未出嫁的女儿,是无法出面的,便和同样不好出面的苏氏和叶珀立在了屏风后头。 自上次检举胡氏以来,叶珀的话便越来越少了,瞧着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苏氏怀着身孕怕被冲撞,又因胡氏的缘故,不好和叶珀过分亲近。叶琼没有这样的顾虑,向叶珀招了招手,说:“珀哥儿,今日不用你去堂上,就待在堂姐身边可好?” 叶珀只有对着叶琼的时候才稍稍松了眉眼,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了叶琼身边的椅子上。 另一边,堂上的气氛冷凝,最先开口说话的是胡氏的亲哥哥胡自明,他挑了挑眉,反问道:“照这么说,祝锦兄是想和我妹妹和离?” 叶祝锦说:“正是。” “荒唐!”胡自明喊道,“不说我妹妹嫁与你叶家已有整整二十余年,就说琅哥儿和珀哥儿。我妹妹为你叶家诞下这样好的两个孩子,琅哥儿更是已经成家,光从子嗣上来说,我妹妹就是你叶家的大功臣,怎可和离?” 胡家请来的几位胡家族老见状,也出言道:“正是如此。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闹着和离呢,珀哥儿还小暂且不论,琅哥儿可成了家了,马上就是要考春闱的人,这对琅哥儿的名声可不好。” 叶琅低着眉没有说话,子不言母过,这件事上,他不可多说。 叶祝锦冷着脸,沈太夫人笑了笑,说:“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也请胡家的几位族老们想想,琅哥儿和珀哥儿姓的可是叶,若是可以,我们叶家又怎么会愿意伤害琅哥儿和珀哥儿的名声呢?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 沈太夫人的一番话,说得心中有鬼的胡自明心虚地转了转眼睛,没有再答话。倒是胡家几位族老反问道:“两害相较?沈太夫人,您这是话里有话啊。” 沈太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向身边的丫鬟招了招手,等丫鬟退下后,才说:“有几样东西,还请在场各位看一看。” 胡氏木然的脸上,眼珠子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胡自明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下的圈椅扶手。 众人只见丫鬟领着范妈妈先呈上了那壶加了桃花的茶水和添了巴豆的茶点,范妈妈端着托盘在众人的面前掠过,然后将托盘放到了沈太夫人和叶祝锦中间的小茶几上。 认识桃花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尤其是叶家的族老里还坐着一直务农的叶仁良,见有人没看明白便解释道:“那茶点我没看出门道,但那茶壶里的东西我可认得出来,那是桃花。这桃花的分量下得也忒足了些,按这分量喝下去,怕是一天都出不了茅厕喽。” 叶仁良的话说得粗俗却浅白,听得胡家人脸色有些难堪。 胡自明咬了咬牙,说:“沈太夫人这是何意,是想说这茶壶里的桃花,是我妹妹所下吗?” 沈太夫人没有答话,事发时她不在叶家祖宅,很多事情都是听叶琼转述的。 叶祝锦接过话头说:“正是。除了茶壶里的桃花外,这茶点里,也加了分量不小的巴豆粉。令妹的丫鬟椒儿,在往茶壶和茶点里加东西时被当场抓获,证据确凿,经她供认,此事是受令妹指使。” 胡自明当即反驳道:“祝锦兄的话里有漏洞。这被当场抓获的是椒儿,可不是我妹妹。此事若是椒儿一人所做,我妹妹丝毫不知情,那也是说得通的。还是说,祝锦兄想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妹妹身上?” “莫须有?”有脾气火爆的叶家族人说,“如果不是当家主母,谁还能使唤得动贴身大丫鬟去做这样下作的事情。难道你们胡家还想说,这茶壶和茶点,也是我们叶家人自己准备的假证?” 胡自明揣着手哼哼道:“这可说不准。” 叶祝锦和沈太夫人尚未说话,坐在下首的叶祁舒已经气得拍案而起,骂道:“胡自明,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胡家人并不示弱,当即有胡家族人跳出来说:“自明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说不定,就是你们叶家人想和离,故意做了这样的伪证!” “一派胡言!”叶家人气不过,又有几个族人跳了出来说话。 叶家族老可是叶祝锦,如今叶祝锦和叶祁舒前程正好,叶家族人自然是要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更何况叶家拿得出证物,胡家不过是胡搅蛮缠,叶家族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松鹤堂里吵嚷声不断,就连屏风后头也听得一清二楚,叶珀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抓着叶琼的衣袖说:“琼堂姐,为何不让我也出来作证呢?” 叶琼叹息一声,说:“一来,是因为我和你父亲哥哥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如今还没有走到必须你来出面的那一步。二来,你检举的,毕竟是你的母亲。叶家是你真正的亲人,会体谅你心中的苦楚,支持你的大义之心,可是胡家可并不一定。椒儿下毒,可能是你舅舅指使的,若你舅舅真是如此品性低劣之人,难保不会借此发挥伤害到你。” 叶琼的话,叶珀并未完全听懂,只听得出来舅舅可能会害自己,所以父亲、哥哥和琼堂姐不让自己出面,心中感动,眉眼间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轻轻地道了声谢。 叶琼和一边的苏氏看得眼热,心中万般叹息。 堂上,叶家人和胡家人仍在争辩,沈太夫人面色不虞,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手杖,狠狠地在地面上“咚咚”地敲了两声,大喊:“肃静——” 沈太夫人毕竟有诰命在身,她这一声音量不大,但依旧稳定住了局面。胡自明袖子一甩,愤愤地坐回了原位。 沈太夫人虚着眼睛看了胡自明一眼,说:“谁说我们只有物证的,来人,把椒儿带上来。” 胡自明心中一惊,忍不住看了眼始终木着脸不说话的胡氏,但胡氏依旧只是木着脸,宛若一尊人偶。 椒儿很快便被带了上来,一跪下,便期期艾艾地说起了经过:“……事情就是这样,是夫人让我放的桃花和巴豆粉,并非我一人所为。夫人的床头还有剩下的,她交代我的时候,院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丫鬟听着,她也可以作证。” 椒儿的话音落下,便有另一个丫鬟走到台上,跪下说:“是,当时是夫人亲口嘱咐的,我确实听见了。这年节下的,巴豆也就罢了,桃花可并不好找,京中也少有卖的,价格昂贵。自从家庙里回来,夫人身上便没多少银子,就连这桃花都是用公中的银子买的,老爷和太夫人可尽管查账,账目上写得一清二楚。” 叶家祖宅中,自上回胡氏犯错被遣去家庙后,中馈一直都是由苏氏把持的,胡氏很难从公中的账目上做手脚。 范妈妈早已准备好了账本,双手捧着再次掠过每个人的眼下,说:“叶家大房的中馈,一直都是少奶奶管着的。当时,夫人说要再添一些花木,少奶奶身为儿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却没想到,那桃花,竟是用来害人的!” 叶家的族老们窃窃私语,看向胡家人的眼神里也带了鄙夷与厌恶。 能养出利用这样下作手段害人的女儿,可见胡家持身不正。先前胡氏就因下药害得自己媳妇流产,如今竟然依旧没有改过,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胡家族老见此事没什么转机,先打起了感情牌:“虽是如此,但也不至于就走到了和离的地步啊。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况且,这叶胡两家结亲了这么久,琅哥儿都要生娃娃了,如今却闹起了和离,他人问起来,叶家和胡家的脸上可都不好看……” 胡自明原本还想着如何反驳,听了族老的话,连忙顺着话说道:“对对对。我妹妹犯了错,你们尽管罚她就好,不如就像上次一样送到家庙里,不至于就闹到了和离的地步,伤了两家和气。” 若真的闹了和离,这叶家人只要透露出一点点是胡氏的错的意思,他胡家受到的损失可比叶家大。况且,如今父亲的弟子黄锐藻竞争祭酒之位无望,胡家的前途打了水漂,只要一直维持着和叶家的姻亲,他在外也能沾到叶家的一点光。 叶家的族老听了这话,也不免稍稍缓和了神色。 胡家有句话说得对,何至于就走到和离这一步,一旦和离,伤的可是叶胡两家的名声。 叶仁良是叶家族老中最有名望的,见此便向沈太夫人提议道:“侄儿媳妇,倒不是我们不站在祝锦这边。胡家人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这祝锦媳妇犯了错,撵到家庙上不准回来就罢了,走到和离这一步,确实没什么必要。” 沈太夫人拧着眉没有说话,叶祝锦看了眼椒儿,见椒儿微不可查地向他点了点头,便说:“那这事就暂且只到丫鬟这一层吧,来人,将椒儿拖下去,按家法处置了。” 话音落下,当即有婆子要拖了椒儿走,椒儿不愿,拼命甩开婆子大声哭喊道:“舅老爷,你不能就这样见死不救啊!我听了您的话才来的叶府,还往那茶点里下了砒霜,我如此忠心对您,您一定要救我啊!”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沈太夫人当即惊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喊道:“停下,你说什么砒霜?” 胡自明心中咯噔一声,不顾在场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冲上前当着椒儿的心窝便是一脚,骂道:“你这贱婢,竟也敢出言污蔑我!” 椒儿先前就被白鹭踹过一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登时就吐了一口血出来。鲜红的血迹喷洒在松鹤堂青色的石砖之上,格外醒目。 胡自明的行为令胡家的族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当堂斥责道:“胡闹,这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随意发脾气的地方。” 胡自明双手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心慌。 椒儿被婆子搀扶着跪直了身体,叩头说:“太夫人,大老爷,我坦白,那茶点里,还加了砒霜!我是夫人从胡府新带过来的,和胡府一直有联系。不久以前,舅老爷派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包砒霜,让我想办法加在少奶奶送回苏家的点心里。那日,恰好夫人也下了相似的吩咐,我便将砒霜和巴豆粉一起下在茶点里了,此事夫人是不知情的。这砒霜我并没有用完,剩下的在我床铺底下的暗格里放着……” 椒儿说得有气无力,却字字清晰,叶祝锦当即喊了人前去搜查,果然搜出了一包分量不小的砒霜出来。 松鹤堂里顿时又喧闹起来,胡家的族老指着胡自明直骂:“你这糊涂东西,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胡自明满头大汗,犹自强辩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砒霜之类的事情,这必定是叶家要害我的,我和苏家又没有什么关系,何故害他?” 叶家族老里有人呸了一声,不屑道:“怎么没关系了,那黄锐藻是你父亲的弟子,先前黄锐藻和苏青义相争国子监祭酒之位的事情,京城里谁不清楚,你是要为你父亲的弟子出头呢!” 沈太夫人故作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这毒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在论道会那天下的,原来是等着这一遭啊!” 胡自明心知叶家并无能将下毒一事扯到自己身上的实证,便一口咬定了此事与他无关,说:“可这搜出了砒霜,怎么就一定能断定事情和我有关系呢?这椒儿已经是叶家的奴婢了,说不定是为了保下她自己一命,故意攀咬原主呢?” 松鹤堂内吵吵闹闹,屏风后头确实安静依旧,只有叶珀听得满心焦急,问道:“琼堂姐,这砒霜的事情,父亲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怎么现在才提起?舅……胡伯父说的确实也有几分道理,这件事确实不一定和他有关。” 叶琼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先低声和坐在另一边的苏氏说道:“再过一刻钟,就可以让药铺掌柜、孙大夫和苏家来道喜的人进来了。” 苏氏点了头,招手喊了下人吩咐了下去。 叶琼见叶珀仍是不解的模样,说:“你放心吧,这是你父亲和祖母在演戏呢。本来,若是胡家能痛快地将答应和离,叶家也不愿将事情闹成这样。现在,可不是胡家想停就能停的时候了。” 第一百零五章 威胁 松鹤堂内,气氛僵持不下。 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茶点中加了砒霜一事,和胡自明绝不是毫无关系。 胡自明立在堂中,心中既是焦急恐慌,害怕叶家真的查到了实证,又不免有些自鸣得意。 看,即使椒儿被当场抓获,甚至出面指证这下毒之事是自己指使的,叶家依然无法将事情甩到他的头上。 就算叶家真的要将事情闹到京兆尹府,难道就不怕此事会牵扯出了叶琅和叶珀的亲娘,最终害了叶家子嗣的前途吗? 想到此处,原本心中还有些慌乱的胡自明顿时觉得有所依仗,讥讽道:“难道,你们叶家还想因这丫鬟的一面之词,将事情闹到京兆尹府,闹得满城皆知吗?说起来,这丫鬟现在可是我妹妹的丫鬟,这巴豆和桃花,也是我妹妹指使丫鬟下的,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一番无耻之言,听得叶家人怒火中烧、胡家人目瞪口呆。 胡氏瞪大了眼睛,满目不可思议,哭道:“哥哥,我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指使椒儿下毒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如今事情败露,你却将这事关人命的事情推到我的身上。你的胸膛里,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胡自明冷笑一声,背着手说:“你是我妹妹?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先前一次,听信了小人之言,打掉了自己媳妇的胎。这一次,又是往亲家父的吃食里加了泻药和砒霜,我胡家,可没有这样恶毒的女儿!” 胡氏泫然欲泣,一直扶着她的叶琅忍不住说:“舅舅,你这话,未免也太诛心了!” “忠言逆耳,好话怎么会好听呢?”胡自明施施然地坐下说,“大外甥,你既然叫了我一声舅舅,不如也听我一句劝。像你娘这样的女人,既不适合做当家主母,也不适合做母亲,不如直接丢到家庙里,不管她便好。” 叶琅咬了咬牙才压下了满腔怒火,叶祝锦不由得反问道:“莫非,即使和离了,胡家也并不打算让令妹进门?” “一个弃妇而已,有什么脸面再踏进胡家的门。”胡自明冷哼一声,“就算他人问起,只要说,我胡家家风严厉,是不容险些犯下了人命案子的女人回府的,他人还要道我胡家一声好呢。” 胡家的族老们也出言赞同。 不同于最近两代才发迹的叶家,胡家是诗书传家,早先几代还好,最近几代是书读得越多,骨子里反倒迂腐,是接受不了胡氏回胡府的。 叶家族老们的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如果真按胡自明所说,叶胡两家和离可没有半点好处。 胡家不愿意接受胡氏一个弃妇,甚至还要对外放出胡氏下毒杀人的流言,这自然是对叶家不利的。 更何况,胡家不准胡氏进门,胡氏虽有嫁妆在身吃穿不愁,到底是孤身一人无法自立门户,只能被叶家接进府中供养,这和离不和离又有什么分别?不和离,胡家人如此寡廉鲜耻,叶家人能借此机会和胡家人划清界线最好,若哪一日胡家犯了大错,怕是叶家也要跟着受到不小的牵连。 本以为这砒霜一事能让胡家知难而退,结果反倒成了胡自明撕破脸皮肆无忌惮的筹码,可真是让人恼恨! 却不知,早在椒儿指出砒霜一事之时,事情便皆在叶祝锦和沈太夫人的掌握之中。 沈太夫人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胡贤侄未免推脱得太急了一些。这砒霜一事,目前不过是椒儿的一面之词罢了。椒儿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派了丫鬟去搜院了,丫鬟确实在椒儿的房中查到了一包砒霜,除了砒霜外还有几包蒙汗药和泻药,这些药的包装纸上皆盖了汉康药铺的戳。在你说话的时候,汉康药铺的掌柜和先前做过太医院院判的孙大夫已经到了府上了,贤侄可要见上一面?” 胡自明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沈太夫人做事如此雷厉风行,细想之下又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对,自己给椒儿的明明只有一包砒霜,而且这砒霜明明就是自己私下从一位商人那里买的,和汉康药铺又有什么关系? 是叶家人真的发现了什么,还是只是要陷害自己? 胡自明没有答话,胡家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沈太夫人便叫了自己的大丫鬟画眉,把孙大夫和汉康药铺的掌柜带了进来。 先行动的是孙大夫,他上前一步,先掰开了那已经放了有段时间的茶点,取出一根银针插了进去再拔出,待看到银针变色后,说:“确实下了砒霜。” 说着,孙大夫像是怕在场有人不信似的,让松鹤堂的下人去找了一只猫来,喂了一些掰开的茶点。不过半刻钟,那猫果然痛得嗷嗷大叫,要几个人才能压制住,不消片刻便没了生息。 已经僵直的猫被下人带了下去,众人沉了脸,孙大夫则宣布道:“确实是砒霜。” 沈太夫人冷着脸道:“辛苦孙大夫跑这一趟了,酬金已经备好了,孙大夫先跟着我家下人下去喝杯茶歇息歇息吧。” 孙大夫点了头走了,汉康药铺的掌柜跟着上前一步,接过画眉递过来的药包掂了掂,笃定道:“没错,确实是我汉康药铺出来的药。我汉康药铺素来谨慎,这几种药又特殊,待我回去查查账上,必能找到这些药最近几月是卖给了谁,对方又买了多少的。” 胡自明心中惊疑,却又不敢当着人家掌柜的面怀疑汉康药铺的信誉,便只说:“敢问,可否让我看一看这药包?” 画眉看了沈太夫人一眼,沈太夫人点了头,画眉才将药包亲手送到了胡自明的手上,胡自明接过了药包,却见药包上写的分明不是什么“汉康药铺”,只清楚明白地写了一行字—— 父孝期间与亡父的妾室通奸成孕,该当何罪? 胡自明一惊,双手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药包,还是画眉眼疾手快伸手接住,笑道:“胡大人,您这手抖得,可真是厉害啊。” 胡自明眨了眨眼,惊恐地看向跪在地上,因被他踹了一脚,仍捂着小腹的椒儿。 椒儿不知何时已经直起了身,看向胡自明的目光中,不再是怯懦卑微,而满是仇恨。 隐在屏风后的叶琼长呼了一口气,拍了拍叶珀的肩膀,笑着说:“好了,现在没事了,胡家很快就会答应和离了。” 叶珀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事情还要从椒儿说起。 胡家和叶家毕竟是姻亲,查出椒儿一个小小的丫鬟的底细,对于叶家来说不算难事。事发当晚,叶琼便知道了椒儿有一个在胡哲章房中做妾的姐姐。 当时叶琼便觉得奇怪,椒儿既然有这样一位姐姐,又怎么会被胡氏带回叶府呢。 叶琼带着疑问试探了被关押的椒儿,并暗示若椒儿愿意出面指证胡家,叶家愿意想办法请胡家放了椒儿的姐姐归家。 椒儿本就是为了亲人才做出下毒之事,当即指证说:“我被指派了这样的事情来到叶家,不过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胡家想借着叶家之手解决了我而已。我有什么办法,姐姐还在胡家,而且肚子里还怀着胡自明的孩子!” 叶琼大吃一惊,答应下了椒儿救她姐姐的请求。 有这一条足够威胁胡自明的筹码在手,不说和离之事,就连苏伯父在国子监中,也不会再受胡家余下的势力掣肘。 因此,叶琼才和祖母与大伯设下此局。 若胡家愿意痛痛快快地和离,安然奉养胡氏到老,叶家不会拿出这一筹码,但胡家,果然没有让叶琼失望。 胡自明抖着脸,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连喝了好几口茶,才说:“和离的事情,我答应了。” 众人惊愕,唯有叶祝锦和沈太夫人神态自若,胡家人面面相觑,只道是叶家摆出的证据充足,胡自明无法再推脱了,便一齐叹了口气,说:“自明都同意了,那我们两家便来说说这嫁妆分割吧。” “嫁妆全部留给母亲,我和珀哥儿不会要一分一毫。”叶琅说,“但是,我们要求,母亲的嫁妆只能由母亲本人决断,叶家和胡家的管事各占一半,由叶家的管事主导。这条件,舅舅答应吗?” 胡家族老们登时气红了脸。 胡氏嫁到叶家二十余年,原本一分的嫁妆借着叶家翻了好几番这件事,他们是清楚的。胡氏是否有手腕保得住这嫁妆,他们更是清楚。 他们愿意跟过来,不就是因为胡自明先前和他们说好了,胡氏的嫁妆族中一半,他胡自明得另外一半吗? 叶家的管事接管嫁妆,他们可就分不到汤了! 胡家的长老要说上几句,胡自明却已经颓着脸色答应了:“好,我答应你,我会给我妹妹单独一个院子,采买厨房都是单独的,这样总可以吧?” “这样甚好。”叶祝锦点头道。 胡氏毕竟是叶琅和叶珀的生母,两个孩子自然不希望自己母亲过得不好,叶祝锦和胡氏相处二十余年,也不愿和离之后看着胡氏被胡家百般欺凌。 胡氏虽然糊涂,但不至于听不出叶琅话中的好歹,垂下眼睛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将身边叶琅伸过来的手握得更紧。 屏风后的叶珀也跳了起来,说:“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叶琼笑着摸了摸叶珀的头,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了不少。 若不是为了叶珀和叶琅,大伯母过得如何,又何至于让自己费心布局呢? 松鹤堂里,胡家族老已经和胡自明内讧了起来,胡家的族老骂得痛快,胡自明却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神阴鸷。 堂上仍在吵闹,堂下却有的丫鬟匆匆走了进来,还未开口禀报,身后苏家来报喜的苏氏的哥哥苏成章已经高声喊道:“晚辈苏成章,特来拜见叶伯父。家父刚刚收到了圣旨,获封国子监祭酒之位,特来报喜。” 苏成章出现得突兀,让乱哄哄的松鹤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叶家族人还是胡家族人,看着胡自明的目光中都带上了讽刺。 看,机关算尽又如何,那得到了祭酒之位的,不依旧是苏青义吗? 叶祝锦亲自扶起了苏成章,沈太夫人笑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你父亲可好?” 苏成章笑道:“我父亲好着呢,如今已经一心扑在国子监的事情上了。我这次来,是听说今日胡伯父也在,特地来登门拜访的。” 苏成章这样说着,向胡自明行了一礼,道:“先前便听家父说起胡伯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家父在国子监中数年,蒙胡伯父时时‘照应’,在下在此谢过伯父了。” 胡自明的心口突突地跳。 苏成章说话时带着笑意,在胡自明听来却带着森森寒意。 苏成章口中的“照应”,自然有另一层含义,指的便是国子监祭酒之争一事,甚至可能还包含着自己先前明里暗里给苏青义设下的各种妨碍。 苏成章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又说了这样的话,意欲何为? 苏成章虽然笑着,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说:“家父如今已获封祭酒之位,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胡伯父是胡祭酒之子,对国子监中的情形必然十分了解……” 说到此处,苏成章的话锋一转,语气也冷了下来:“家父欲在国子监中推行改革之事,过程中必定会推翻不少先前胡祭酒定下的旧例,不知胡伯父,是否会介意呢?” 胡自明看了看一旁的叶祝锦,哪有说不的勇气,只硬着头皮说:“我怎么会介意呢,苏司业,啊,该叫苏祭酒了,苏祭酒尽管做就好,在下必定支持。” 苏成章笑了笑,说:“那便好。先前有人给家父递了消息,说是黄监丞之子黄锐藻在狱中说,京中有关家父的流言,是从胡家传出来的,家父还不信呢。今日一见,胡伯父果然是正直之人。可惜了,如今胡伯父还在孝期,不然,家父必定登门拜访,与胡伯父不醉不归。” 短短一番话,听得胡自明的心情如寒冬饮冰般凉透了。 苏成章的意思,是苏家已经知道了黄锐藻的背后,有胡家的手笔,更是掌握了证据。而且,苏成章特地强调了孝期一事,更是说明苏家和叶家一样,拿到了自己孝期通奸成孕的把柄。 胡自明强笑着说:“我还在孝中,又要处理小妹和离之事,以后吧,以后吧……” 叶祝锦适时地说:“看你们相处融洽,我也开心。对了,我听叶琅他娘说,你府中有一位名叫林儿的,和椒儿是姐妹,不如一起去服侍她吧,这样可好?” 胡自明盯着叶祝锦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能咬牙道:“好,就让林儿去服侍小妹吧。至于和离书,叶家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我没有意见。” 说完,胡自明就灰溜溜地走了,胡家族老们不好久留,也纷纷告辞。 叶琼心中冷笑。 苏成章是她特地请来的,封祭酒的旨意今日一早便到了,那之后她就请了苏成章来,不过是等着在彻底击溃胡自明后,再补上一刀罢了。 借着这个机会,苏伯父的祭酒之位也能做得更稳当一些。国子监改革的推行,不止对即将有子嗣进入国子监的叶家有利,甚至对整个大凉都影响深远。 至于胡家,胡哲章一死,支持的黄锐藻又没能赢得祭酒之争,如今更是连和叶家的姻亲都断了。 胡家的败落,已是定局,无须叶琼再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 婚礼 苏青义获封国子监祭酒一职后不久,苏家便送来了叶琅、叶瑾和陆春望得到监生名额的消息。根据大凉律法记载,京官三品以上者,朝廷才会准许其子孙以荫监监生身份入监。 叶家由于已故叶老帝师的存在,因此得到了一个荫监监生的名额,由长房长子叶琅获得,而叶瑾和陆春望则都是从会试中脱颖而出的优监监生。 喜讯传来时,恰好是叶瑶婚礼前的三日,谢氏正带着叶瑶和叶琼清点叶瑶的嫁妆。 叶瑶的婚礼自十一月以来便开始筹办了,进入腊月后,全府上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忙碌,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喜气洋洋的。 叶琼的小姑母叶禧兰刚到了两日,听闻了叶瑾入监的消息,笑着向谢氏道喜:“如今,嫂嫂也算是监生的娘亲了,瑶儿又嫁得这样好,可真是双喜临门了!” 进入腊月以来,谢氏嘴角的笑容就从来没有消失过,直拉着叶禧兰一起清点叶瑶的嫁妆:“禧兰妹妹,你来得正好,快来和我一起瞧瞧,这嫁妆可还齐全,可还要再添一些?” 叶瑶忙拦道:“阿娘,够了够了,再多一点,可就太张扬了些。” 叶禧兰笑呵呵地起哄道:“我带来的几个箱子可添上了?记得将那个珍珠匣子放前面些,这可都是瑶儿她姑丈出海得来的珍珠,京城里都少见!嫁妆多,才显得出女儿家的金贵。” 叶瑶听得面红耳赤,干脆跺跺脚,躲回闺房待嫁去了。 叶琼在一旁笑着不说话,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欢喜,更多的却是不舍。 她的好姐姐啊,终于要出嫁了。 腊月十二,宜嫁娶,是个难得的吉日。 长姐出嫁,叶琼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但叶琼依旧早早地起了床,陪着叶瑶祭拜完了祖先,又钻进叶瑶的闺房里,看着请来的喜娘为叶瑶绞面。 喜娘是杜家请的夫人,杜家没有什么亲戚,请的是杜思衡的上峰大理寺卿石庆的夫人董氏,董老夫人儿女双全父母尚在,是个面容慈祥的全福人,笑着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叶琼,才和叶瑶打趣道:“我看啊,新娘子的妹妹,倒是比新娘子更怕这绞面的疼啊。” 满屋子的人笑了起来,弄得有些紧张的叶琼也不好意思起来。 因为前世叶琼出嫁的时候,喜娘是韩国公夫人请的,韩国公夫人并不喜欢张景之这个庶长子,又厌恶叶琼的出身低微,请来的喜娘下手不知轻重,让叶琼一整日脸上都是火辣辣的,从此以后便留了阴影。 叶瑶笑着牵过叶琼的手,说:“琼儿别怕,我牵着你的手呢。等我疼的时候,就抓着你的手,这样你不怕我也不怕了。” 叶琼笑着点了点头,董老夫人便在手上缠好了棉线,快速地绞了面,用早已备好的鸡蛋清均匀地敷在了叶瑶的脸上,等到时候一到再洗去,果然面色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光滑细腻。 这边还在上着妆,那边丫鬟们已经取出了嫁衣熏起了香。那嫁衣是叶家的成衣铺紧赶慢赶赶出来的,丫鬟们熏香时很小心,忍不住感慨道:“这样一件嫁衣上身,大姑娘得漂亮成什么样呀!” 叶瑶脸上的妆才上到一半,便有丫鬟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雀跃地喊道:“大姑娘,大姑娘!新郎的迎亲队伍就快到了,门上说,已经远远地能听到吹奏声了!” 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闺房内顿时乱了起来,被谢氏派过来主管整个婚事的冯妈妈点着钗环,焦急地喊道:“诶呀,大姑娘的珊瑚手钏呢,刚刚还在这呢!” “在呢在呢!”叶瑶的大丫鬟羽儿喊道,“冯妈妈记岔了,这珊瑚手钏一直在匣子里收着,还没拿出来过呢。” 有丫鬟捧了糕点来,险些撞到立在一边的叶琼,还是叶琼扶了一把才站稳了身,叶瑶余光恰好看到此幕,便借着上妆的空隙笑道:“琼儿,还不快到大门去帮着他们拦门?再晚一些,可就抢不到红包了。” 叶琼的眼中蓄着泪水,她知道,此日一过,姐姐便是杜家的人了,就想再多看姐姐一眼。但既然叶瑶这么说了,叶琼自然不好推拒,只絮絮叨叨地说:“姐姐,记得多带些垫肚子的糕点,这婚礼要饿一整日的。还有,记得拜堂的时候要先跪下,民间说谁先跪下谁就是一家之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快去吧。”叶瑶笑着打断叶琼,眼睛眨了眨,消去眼中的泪意。 叶琼终于出了门,走到外院大门时,刚巧赶上杜家的迎亲队伍到了,队伍最前的便是她未来的姐夫杜思衡。杜思衡穿着一身喜服,嘴角的笑容都快比得上三月的桃花了。 叶琼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看来,她这未来姐夫是急得很啊,她可不能让姐夫这么轻易地进了门,显得姐姐恨嫁似的。 叶琼挤到了大门边,就听有人喊了她一声“师姐”,转身一瞧,果然是张景之。 张景之一大早便来了,是以叶琼师弟的身份来贺喜的。来者是客,张景之又是诚心诚意的,叶琼自然以礼相待,笑着对张景之挑了挑眉:“你也在呀。正好,你的文采功夫都不弱,可注意些别让独家人轻易过去,不然,我可看不起你!” 张景之难得见到如此神采飞扬的叶琼,先分了叶琼一根娘家打新郎用的秸秆,然后咧嘴一笑保证道:“师姐你且放心吧。” 杜家人那边,杜思衡带着人走到门前,向着最中间的叶瑾和叶琼就是一拜,说:“思衡见过内兄和小姨子,今日我诚心迎娶叶家三房长女,可否请二位给个方便?” 叶瑾笑道:“我大妹,端庄娴雅、温婉谦和,岂是你这样随便一句话就能迎娶走的。杜思衡,咱也别废话了,听闻你文采不错,武艺也高,尤其在断案上更是出类拔萃。我不知你这名声是真是假,今日且来考教考教你!” 众人笑了起来,拦门拦门,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候吗? 叶琼也笑道:“别的不说,且先作两首催妆诗来听听,由我来评判。若这催妆诗的文采,没有好到能让我点头,这门,今日杜哥哥就别想进了。” 杜思衡和煦一笑,催妆诗是迎亲必做的桥段,拦门的还有叶琼这样身为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的,他自然早已备好了两首,当即念了出来,果然文辞通达、韵脚和谐。虽然辞藻算不上多么华丽,胜在情真。 叶琼听了勉强点了头,倨傲地说:“虽然用词不算太精妙,但其中的情意倒是挺深,这关勉强算你过了。” 叶琼的话音刚落下,张景之便接过了话头,说:“敢问,大凉京都附近的小麦是一年几熟,是什么时候种下,什么时候收获的?” 这问题问得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的宾客,皆是一头雾水,杜思衡更是傻了眼,身边的傧相也忍不住反问:“这算什么问题,这谁会知道啊?” 张景之向叶琼挤了挤眼睛,叶琼无奈地摇头。 之前张景之曾被师父派去叶家田庄里修行,自然是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的。杜思衡和他带来的傧相都是京中官宦之家出身的,连没脱壳的小麦长什么样子都未必知道,这问题,他们是答不上来的。 杜思衡急得满头大汗,几位傧相商量着,急急忙忙从跟过来的小厮里选了个家中有务农的,回答道:“是一年一熟的,三四月里种下,七八月收获。” 叶琼掐着时间,心知不好误过吉时,眼角的余光里又见到杜思衡的弟弟杜思衍探头探脑,似乎在思考着怎样钻过去,便行了个手势让女方的拦门人准备好放水,笑着说:“诶呀,这问题的时间拖得是否太久了一些。这可不行,来,必须给银子。” 杜思衡擦了擦额角的汗,知道叶瑾和叶琼这是要放水了,忙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了过去,趁着女方宾客们掂量红封大小的时候,赶紧示意杜思衍悄悄钻过去。 杜思衍身形灵活,瞅准了空隙就往里钻,杜思衡借机带着傧相们突然进攻,早已准备好的女方宾客便适时地放了水,然后兴奋地拿起秸秆就开始抽打起了闯进门的新郎和傧相们。 叶琼打得兴起,杜思衡是要拜堂的,自然要放过,后面的傧相们可就遭了殃,被叶琼神出鬼没的招法打得抱头鼠窜,女方的宾客里还有前来贺喜的顾从雁,笑着向叶琼竖起了拇指。 叶琼笑了笑,目光却看向了远远立在人群外的卢少丹。 卢家自然也在宾客名单之中,叶琼早先还请卢少丹教了她几招,甚至还准备了好几个武学和兵法上的问题要刁难新郎。可惜张景之的问题就难倒了一大片人,让叶琼的问题都没有派上用场。 卢少丹没有掺和拦门的事情,只是在人群外站着,见叶琼看过来,才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张景之拦完了门,兴致也过了,正要和叶琼说上几句话,却看到叶琼嘴角含笑,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顺着叶琼的目光看去,才见到了卢少丹。 张景之忍不住皱起了眉,这名少年是谁,穿着打扮倒是一般,气度却像是韩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大家出身的。这倒奇怪了,他怎么不知京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张景之便问了叶琼一句,叶琼顿了顿,才说:“不过是我邻家卢御史家的公子罢了。” 张景之心中疑惑不解,但叶琼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多想。 叶家的内院里,叶瑶已经换好了嫁衣。 众人只见叶瑶头顶花冠、面若牡丹,身上的嫁衣红似朝霞,行动之时,裙摆上闪着流动的金光,耀目得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就连见惯了珍品的张景之也忍不住感慨:“师姐给新娘设计的这身嫁衣,满京城里,怕是找不到第二套了。” 夸耀之声不绝于耳,叶琼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欢喜,更多的是百感交集。 前世,叶瑶嫁去杨家时,叶家已经没落,就连嫁妆都凑不齐。 今生,叶琼送给叶瑶的添箱礼,就是这件冠绝京城的嫁衣。从此以后,人人皆知,叶家三房长女叶瑶,是风风光光地出嫁的! 叶瑶坐在谢氏的腿上,含泪吃了谢氏亲手喂的上轿饭,和杜思衡一起拜别了叶祁舒和谢氏,谢氏捂着嘴巴,险些哭出声,就连一句送别的话都说不出。 叶祁舒亦是红着眼睛,只拉着两个人的手说:“思衡,瑶儿,本来,我今日准备了些祝你们百年好合、相濡以沫的场面话。可到了如今,我觉得,那番话还是太宽泛了些。我不求其他的,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日子过得和顺就好。思衡,我现在,就把瑶儿交给你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她啊。” 杜思衡郑重地允诺。 董老夫人看着时间,笑着一边为叶瑶戴上喜帕,一边高声喊道:“新娘子,出门了——” 叶琼揪着手帕,看着叶瑶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远,在叶瑶终于要跨出门槛时,终于忍不住喊了声“姐姐”。 叶琼的声音很小,像是微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声一般,但叶瑶依旧顿了顿脚步,悄悄地向身后摆了摆手,才在董老夫人的催促下出了门。 叶瑶刚一出门,叶琼的泪水就滑落了下来,谢氏更是泣不成声,倒是来观礼的卢夫人劝了几句:“好了好了,瑶丫头出门是喜事,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倒不如想想,回门的时候,这宴席怎么备吧。” 谢氏勉强擦去了泪水,叶琼默默地走出了厅堂,看着喧闹过后的叶府,心中怅然若失。 张景之立在厅堂外,看着叶琼出来就拦下了她,说:“师姐,我今晚不想回韩国公府,我想和师父一起住在叶府,你替我安排可好?” 叶琼顿时被扰了泪意,眨了眨眼睛,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说教:“韩国公府才是你家,你怎么可以留在叶府呢?快回去,不然韩国公夫人可要担心了。” “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张景之说,语气落寞。 叶琼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韩国公府的情况,她前世身为韩国公府的媳妇儿,自然是清楚的。既然清楚,也就不好再接着劝了。 张景之见叶琼没有说话,反倒急切起来:“师姐,你别生气。我就是……我不想回去,我也怕你难过……” 叶琼一愣,看着张景之眼中真切的关心,心中的惆怅倒是缓和了不少,笑着说:“我没有难过。姐姐出阁,我很开心。” 叶琼看了眼飘落的雪,想到了前世叶瑶和小外甥女横死街头的结局,说:“我只是,有一点点感慨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前夫 缺月当空,杏花叶家门前的鞭炮纸皮已经被扫了干净,只有门上的红双喜和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说明了今日叶府办了场婚礼。 叶琼穿着厚实的斗篷,替身边的小师弟楚风拉了拉观音兜,对马车边的张景之说:“好了,送到这里我便不送了,再晚一些可就赶上宵禁的时辰了。你是国公家的世子,出门记得当心些,我派了几个护院跟着你。还有,叶府的马车简陋,你……” “好了好了。”张景之笑道,“师姐,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会唠叨,倒像是我娘似的……” 叶琼张了张嘴,被张景之说得自己也反思起来。 真是奇怪。前世的时候,她可是对张景之唯恐避之不及的,今生,不知是否是因为同是邹老先生的弟子,她对张景之也亲近了不少,甚至敢管起了张景之的事。 或许,也是因为今生的张景之,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吧。 真心换真心,是叶琼做人的准则之一。 张景之见叶琼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女孩子会喜欢被这么对比的,忙找补道:“师姐,我不是故意拿你和我娘比的……” 叶琼噗嗤一笑,说:“我不生气,就是有些意外罢了。好了,闲话莫提,你上马车吧。” 一直立在同来送行却不怎么说话的楚风却拉了拉叶琼的袖口,指着一个方向说:“叶琼师姐,你看那边,叶府这么晚还有客人吗?” 叶琼顺着楚风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街尾似乎有两三个人正在向叶府慢慢地靠近,走在最前的似乎是一名骑在马上的男子。 只是远远一眼,叶琼就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凉得她想起了前世,在韩国公府如履薄冰的日子,和最后那段在牢中度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那个身影,叶琼太熟悉了,那便是她前世的夫君张旭东! 张旭东很快就来到了叶府门口,下了马向张景之行了个平辈礼,说:“景之,母亲见今夜夜色已深,担心你在外会遇到危险,特地派了我过来接你。” 张景之背着手昂着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嗯”后,才说:“大哥,你还没和我师姐和小师弟打招呼呢。” 张旭东和张景之一样,自小就被韩国公府养出了倨傲的性子。他自然是看到张景之的身边站着人的,不过只当是叶家的儿孙,心里也不免存了轻视之心。 听到张景之这么提醒,他似乎这才发现张景之的身边站着叶琼和楚风似的,向叶琼和楚风行了一礼,说:“在下韩国公府张旭东,见过二位了。” 叶琼木着脸回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连屈膝礼都只是简单弯了弯膝盖。 张旭东蹙起了眉,头一次正眼打量了叶琼一眼。 只见眼前的少女乌发蝉鬓、细腰雪肤,眉眼是精致可爱的,气质却如高山之雪般冷淡疏离,有些诗里说的“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味道。尽管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张旭东心中还是闪过一丝惊艳。 等到长成之时,不知会是怎样的美人呢? 只是,这叶家三房的二姑娘,明知自己是韩国公府的庶长子,为何还对自己这样冷淡?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她,难道是因为景之的缘故? 张旭东确定了这一理由,在心中又记了张景之一笔。 张景之在一旁黑了脸色,上前一步挡在了张旭东和叶琼的中间,语气里带着警告:“大哥,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师姐师弟讲,你先去那边等着吧。” 张景之的眼神极冷,说话也不客气,不是商量,更像是吩咐。 张旭东却习以为常似的,瞥了被张景之挡在身后的叶琼一眼,才站到了不远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了张景之和叶琼二人的身上。 张景之低着头看着依旧冷着脸的叶琼,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不喜欢我大哥吗?” 叶琼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景之以为叶琼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说:“是,我讨厌他。” 叶琼记得,那些磨灭了自尊的刻意逢迎、小心讨好,也记得那次张旭东说要抬一位妓女进府自己不肯时,那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她更记得,被安上的通奸杀人的莫须有的罪名,那冰冷潮湿的牢房里,张旭东和她的仇人飘然而去,独留自己,临死前都不甘地睁着眼睛,满腔怨恨。 一想到这些,叶琼就觉得自己的胸口,似是有火焰在燃烧,烧得她得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脸上不至于露出太过明显的怨恨与怒气。 “为什么,我记得师姐似乎并未见过我大哥吧?”张景之不解道,“莫非,是我大哥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师姐,你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叶琼转了转眼睛,眼前的少年郎话语真挚、目光清澈,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兴奋。 叶琼蓦地神色缓和了些,说:“没有这回事。师弟,不知你是否听说有一个词叫做眼缘,有些人,见到他的第一面就会觉得碍眼,我只是觉得你大哥不合我的眼缘罢了。” “这我知道。”张景之笑道,“就如我见师姐,就是一见如故,这也是眼缘吧。” 叶琼默了默,说:“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上一世张景之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所以今生我才一见他就不喜欢他吧。” 张景之不置可否,前世今生之类的说法,他是不信的,只当叶琼是随口一说罢了。他说:“既然如此,我让他以后不要在师姐面前晃悠就好了。若他对师姐做了什么不敬的事情,师姐也要记得告诉我啊。” 叶琼颔首,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张景之才喊了张旭东过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赶在宵禁前走了。 叶琼目送着二人离开,先送了楚风回邹老先生暂居的院子里,再回到了自己的琼花院。 刚踏过门槛,流莺和素鸢便围了上来侍候着叶琼换了身不起眼但厚实的出门衣裳,一边的杜鹃小声劝道:“姑娘,真的要去吗?姑娘今日也累了一天吧,不如就和卢公子说一声,明日再去吧。” 叶琼接过了杜鹃递过来的灯笼,说:“今日叶府上下都累很了,是最适合悄悄出府的时候。你们别怕,天亮之前我会回来的,有人来就说我累倒了已经休息了。且放心吧,少丹哥哥身边带着护卫呢。” 几个丫鬟咬了咬唇,终是没有多劝。 腊月十二前,叶琼就给卢少丹递了消息,说是要趁着在送完叶瑶出嫁、叶府最松懈的时候,出府见先前自己请卢少丹救下的那别院里的妓女一面。 卢少丹自然答应了。 因为要一整夜不在房中,叶琼怕几个丫鬟晚上守夜时发现她人不在闹将起来,便将事情告诉了她们,几个丫鬟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心知叶琼自有主意,便未多说什么。 叶琼刚收拾好,就听到自己的窗后突然传来了三声猫叫声,推了窗,果然见到卢少丹正立在窗前等她。 叶琼回头又吩咐了丫鬟们几句,匆匆地出了门。 叶家与卢家相邻的那堵墙下,已经设好了梯子。卢少丹不需要梯子,右腿一蹬便轻巧地上了墙,向墙下的叶琼伸出了手。 叶琼踩着梯子,等爬到最高处时伸手搭上了卢少丹的手,借着力跃到了墙头上,卢家的这边也设了几个能让叶琼轻松地踩着下来的木箱子,叶琼放开了卢少丹的手,轻松地踩着木箱落了地,而墙头的卢少丹则伸手将梯子回收了,才站到了叶琼的面前。 这样虽然麻烦了些,但既然不是什么过于危急的时刻,卢少丹还是愿意注重一些男女大防。 翻过了院墙,卢少丹领着叶琼出了卢家,避着宵禁巡查的人马,摸着黑悄悄地从早已打过招呼的一处小城门出了城,两人共乘一骑悄悄出了门,等到出了城门后,路边渐渐又有两匹马跟上了队伍,其中一位便是叶琼先前在谢家别院遇险时见过的卢少丹的长随。 叶琼心知这两位应是卢少丹的暗卫,便没有多问,但坐在她身后的卢少丹已经说道:“你见过的那位,名为别枝,另一个叫惊鹊,别枝就是先前和你说的那个我派去盯着你们叶家的。以后,你若有事找我,只要在你窗户前挂上一枝花就好,别枝会来告诉我,我只要有空,就会来见你。” 叶琼心中感动,即使因为不擅长骑马被颠得差点咬到舌头,还是道了声谢。 惊鹊没有说话,别枝倒是因为见过了谢家别院里,那具脖子上冒着血窟窿的尸体,对叶琼观感很好,笑道:“叶姑娘,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少主平日里忙,只要不是大事,我也能帮你办好。” 叶琼笑着又道了谢。 几人驾着马匹飞驰了一会儿,在一处农庄前停下了。别枝吹了几声叶琼听不懂的口哨,农庄的大门瞬间开了,出来了一位虽然满脸沟壑却下盘极稳、脚步匆匆的老妇。 那老妇向卢少丹行了个礼喊了声“少主”,又看了叶琼一眼,之后便没有说话。 卢少丹嗯了一声,和老妇说了一声,从老妇的手上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叶琼,说:“这是屋里那两位的身契和籍契,这身契赎来简单,籍契却是我费了些功夫才拿到的。叶府里不好给你,如今你一起拿着吧。” 身契是妓女卖身的契书,籍契记载着妓女属于娼籍,籍契的转让是要在官府那里过个流程的,因此难办一些。 叶琼接过了身契,随意地看了一眼,在瞟到那妓女的姓名时,却愣在了原地。 那名救过叶琼,也被叶琼所救的妓女,在青楼的花名为花解语,真名为解栩栩。 解栩栩,就是前世里,张旭东坚持要抬进府中做妾的那位妓女。 第一百零八章 解语 叶琼拿着解栩栩的身契和籍契,遍体生寒。 平地里忽然起了风,似是裹挟着前世的风尘,叶琼的手一松,手中的几张纸也随之飞远,被卢少丹接到了手中。 卢少丹心中不解。他与叶琼相识多年,从未见过叶琼如此模样,像是一株一瞬苍老的朽木,从内里散发出死气来。 自己早先就和叶琼说起过好几回那妓女的消息,叶琼先前受困于那别院的时候,也是与她见过面的。 叶琼似乎是拿到了那位妓女的身份文书以后才变了神色的,这身份文书上,才有叶琼在意的地方? 卢少丹拿着身契和籍契来回翻了几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见叶琼仍沉浸在情绪之中,卢少丹不由问道:“你还要见她们一面吗?” 叶琼沉默良久,才说:“见,为何不见?”说完,便率先走在了前头,只是步伐怎么看怎么僵硬。 而此时,门内的花解语正坐在镜前,让自己的侍女小颜替自己用梳子将稍微乱了的发鬓梳得更平整些。 小颜看着镜中即使荆钗布裙,依旧难掩丽色的花解语,忍不住劝道:“姐姐,我们的箱笼里明明还有几件漂亮的衣裳,胭脂、眉黛也没用完。今日恩人要来,为何姐姐不盛装打扮一番呢?这样也好勾住恩人的心,我们也不愁下半辈子了。” “盛装打扮做什么?”花解语说,“你看,这个院子里,哪有当我们是妓女看待的?送来的是平常人家干活时穿的粗布衣裳,那位不告诉我们名字的老妇人,还教了你我怎样劈柴、纳鞋底呢。” 说起这个,小颜倒是笑了起来:“就连姐姐的饭菜也是我做的,一开始还烧糊了呢。虽然我们行走做事始终有人看着,但我倒觉得,在这里比在醉红楼里痛快,这里的人才把我们当人看呢!” 花解语笑了笑,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还是从妆匣里取出了一盒颜色浅淡的口脂,在唇上抹了抹,显得她气色更好了些才满意。她说:“不管境况如何,投其所好总是必要的。小颜,无论那把我们赎走的恩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都要先护好自己……” 花解语的话说了一半,屋门便吱呀一声便推开了。 花解语和小颜一愣,就见当头先走进来了一位目光清朗、通身贵气的少年郎,两人刚要跪下就拜,又见少年郎的身影往一边让了让,从后走出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来。 这名少女,就是叶琼。她身边的,便是卢少丹。 叶琼冷淡地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目光让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花解语隐隐觉得有些不适,想要循着叶琼的目光悄悄看她一眼的时候,叶琼却勾唇一笑,说:“二位,京郊别院一别,可还记得我吗?” 花解语和小颜面面相觑、疑惑不解,听这位姑娘的意思,她们原是旧相识? 这不可能啊,瞧这姑娘身上衣裳的料子,再看这通身的气度,京郊别院那可是谢家私自设下的暗娼馆,她们怎么会在那里见过这位姑娘? 花解语性格谨慎,只敢悄悄看着叶琼,小颜年纪小胆子大,直愣愣地盯着叶琼看,倒真的看出了些眉目,怪叫一声,说:“我,我记起来了……你是,别院里那位,夸了姐姐弹筝好听,说自己来了小日子要去门上请人帮忙买药材的那位!我记得,那日别院里突然有了死人……” 花解语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拉了拉还想继续说话的小颜,押着小颜一起在叶琼和卢少丹的面前跪下,说:“小颜年纪小,说话也不轻不重的,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小颜虽然并不明白花解语为什么突然拉着自己跪下,但还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别院里的死尸并不是什么适合说出口的话题,跟着花解语说道:“小颜说错话了,还请二位见谅。” 叶琼往一旁避了避,并没有受下这一跪。她的神情依旧淡漠,说出来的话也十分不客气:“知道说错话了就好。不妨告诉你们吧,别院里的那个人,是我杀的。” 叶琼的语气轻描淡写得不像是杀人,倒像是砍瓜切菜似的,听得花解语心中一阵阵的发寒。 立在叶琼身边的卢少丹疑惑起来,叶琼,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花解语呢?难道,是想威慑花解语吗? 叶琼继续说道:“当日在别院中,你们为我指了路,算是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恩人。如今,我将你们从醉红楼里赎出来,也算是报了这恩,彼此两清了。” 花解语却抬了头,不卑不亢地说:“若是真的两清了,姑娘又怎会坐在这里呢?” 叶琼默了默,没有回答这一问题。 因为前世的缘故,在叶琼的心里,她和花解语之间,自然是没有两清的。 叶琼说:“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害你,若是要害,为何还要赎你?我来,是有一些疑问,想请你替我解答一二的。” 花解语一愣,说:“我如今算是姑娘的人,姑娘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姑娘请说吧。” 叶琼没有直接问话,而是先看了一眼身边的卢少丹,却又在卢少丹抬脚要走的时候,说:“留在这里吧,我信你。” 卢少丹站回了叶琼的身边,将右手放在了剑格上。 无论叶琼问了什么,他只管当作没听见就好,他要做的,便是无论何时都护好她。 叶琼的眸色动了动,张了张嘴,似乎是不愿意说话似的,良久才尽量平静地说:“韩国公府庶长子张旭东,你认识吗?” 花解语眨了眨眼,又问了身边的小颜一句,才说:“回禀姑娘,我并不认识。” 叶琼的神色似乎松了松,但花解语之后又语带犹豫地说:“但是,姑娘,有件事我也要言明一下。像我们这样的私娼,不像教坊司那边,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屑于去我们那样的地方的,但依旧有不少人喜欢私娼馆子里的别致花样……” 花解语说到这里,才想起叶琼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忙道了歉,叶琼却说:“无妨,继续说吧。” 花解语忍不住纳罕,这姑娘是哪里来的人精,听这些话,竟然脸不红心不跳的。 花解语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会因此换了衣裳换了身份,扮成普通豪商的样子前来。呵,却不知他们自进了门就漏了踪迹,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小女子不才,确实认识那么几位。其中还有一个人,每个月来个两三回,每次都会为我花上许多银子,还时不时地送些浓词艳曲来取悦我。” 花解语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夸耀之意,语气里,甚至还隐隐带着分厌恶和疲倦。 叶琼察觉到了花解语的心思,反问道:“那你,喜欢那位恩客吗?” 花解语冷笑一声,说:“喜欢?呵,若真的喜欢我,为何不把我赎走呢?若那人就是姑娘所说的韩国公府的庶长子,赎我出去的银子,他出不起吗?就算把我赎出去,他会要我做什么?做丫鬟,做妾室,还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不过依旧是把我当个玩物罢了,算什么喜欢。我在风月场那么些年,也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叶琼垂了眸,陷入了沉默。 前世,解栩栩最终并没有进韩国公府。解栩栩的结局叶琼不清楚,但是花解语的结局,叶琼是清楚的。 那时,花解语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花魁,被好色的三皇子看中。在三皇子手下的官员们商量着要将花解语送给三皇子时,花解语出逃,被发现后,死在了三皇子府上亲卫的乱棍之下。 那件事闹得很大,三皇子甚至因此被顺和帝下了禁足令,从此失去圣心。 前世,花解语也是玩物的下场,成了不知道哪一方扳倒三皇子的棋子之一。 这样可怜可悲的花解语和解栩栩,自己前世,为什么要这么恨她呢?这从来都不是花解语的错啊! 房间里,灯花爆了一下,唤醒了陷入回忆之中的叶琼。 叶琼匆匆看了一眼花解语,就挪开了视线,低着头说:“我要问的话问完了。你们暂且先在这里住着吧,让我想一想如何安排你们……放心,既然救出了你们,就不会用你们回到风尘之中去赚那沾了血的银子。” 花解语敏锐地察觉了叶琼对待她的情绪似乎突然变化了,像是不敢看她似的,听到叶琼这样许诺,她登时拉着小颜磕了头,说:“谢谢姑娘大恩大德!” 叶琼不敢回头看,逃也似的出了门,被卢少丹匆匆追上。 月色皎洁,隐约能瞧见几点疏星。 叶琼仰头看天,神情萧索。 卢少丹即使听了叶琼和花解语的对话,心中依然不解,见叶琼如此,便说:“叶琼,想不想喝酒?” “酒?”叶琼一怔,“酒能忘忧,那就来一壶吧。” 卢少丹笑了笑,眨眼间就从叶琼的眼前消失了,不过片刻,就提了两壶酒来,说:“这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有酿酒,我在他们的门前放了银子,权当是酒钱了。” 叶琼轻笑一声,心情也松快了些,接过卢少丹抛来的酒壶启了封,酒香就飘了出来。 酒是最平常的米酒,度数不高,味道也不算好,叶琼却喝得津津有味,不消片刻就脸红了起来,指着月亮说:“这月色可好,腊月里,难得见到这样亮的月亮。少丹,你把我带上屋顶吧,月亮要在高处看,才算好看呢。” 卢少丹闻言,便轻轻环上了叶琼的腰,拢着她轻巧地翻上了农庄里最高的一处屋檐,说:“这样可好?” “好!”叶琼笑道。 卢少丹伸手摸了摸叶琼的发顶,说:“我不知道那花解语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想说,便就不说了。我们就当饮酒取乐,反正离天亮还远着呢,回去不急。” 叶琼点了头,反问道:“我见你近日也有些眉头紧锁的模样,是碰到了什么事吗?” 卢少丹愣了愣,倒是没有隐瞒:“我的小姑母,快要油尽灯枯了……我想堂堂正正地见她一面,所以有些事情,必须加紧些准备了。” 叶琼饮了酒,思维有些迟钝,但还是想起了卢少丹的小姑母是谁。 卢少丹的小姑母,即前任镇国公的嫡次女卢宛怡,叶琼记得她嫁的是王皇后的亲哥哥王国舅。 算算时日,卢宛怡确实是这个时候辞世的,太后为了宽慰王皇后,还赐了王家不少东西。 叶琼提着酒壶,和卢少丹的酒壶碰了碰,说:“你赶得上的。你的小姑母,也会知道你的这份心的。”说着,叶琼就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卢少丹忙堵住壶口,劝道:“可不能再喝了。你才几岁,即使是这米酒,也不能这样喝,不然要醉成什么样子?” 叶琼却已经醉了,对着卢少丹痴痴地笑,说:“谢谢你啊。谢谢你,最后还来陪我……” 叶琼说的是前世她被砍头的时候,阖眼前看到的卢少丹的身影。卢少丹却以为她说的是今天的事情,说:“这有什么好谢的……” 叶琼笑了笑,没有解释,反倒唱起了《诗经》里的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唱着唱着,脸上就滚下泪来,但却依旧唱着。 知道叶琼到底在为什么忧愁的,此生此世,又有何人呢? 也就卢少丹能体谅自己一二罢了。 卢少丹听着叶琼越来越悲凉的歌声,心中不由地钝痛。 第一百零九章 双喜 见过花解语后,叶琼便一直闷闷不乐。 当天晚上,叶琼是被卢少丹亲自送回来的。几个丫鬟们提心吊胆了大半夜,见到满身酒气面色潮红的叶琼,简直吓了个半死,连带着看卢少丹的眼神也不善了起来。 卢少丹没有解释,只说:“你们姑娘心情不好,最近几日,还是多看顾着些吧……” 丫鬟们只当是叶琼因为叶瑶的出嫁恹恹了些。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谢氏和叶瑾的耳朵里,就连沈太夫人也来劝了一回:“你姐姐不过是出嫁,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不说别的,三朝回门的时候,瑶儿就会回来。若要她见到你这般模样,她可是要担心的。” 叶琼真正的心事,是无法和家人分享的,只能勉强打点起了精神,开始和谢氏商量着回门宴上的菜式。 叶瑶婚后的第三日,叶瑶带着杜思衡回了杏花叶家。 这日一大早,叶家三房一家子都早早到了叶府门口,见杜家的车马慢慢地转向进了杏花胡同,谢氏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揪着手中的帕子伸长了脖子等着。 马车在叶府的门口停下。 今日的天气又冷了一些,昨夜里就能听到北风呼呼地吹了一夜,早上起来果然又下起了雪。 杜思衡先下了马车,从丫鬟的手里接过了伞撑开,才唤了一声“瑶瑶”,伸手将叶瑶接了下来。 叶琼看得分明,雪日路滑,叶瑶刚一落地就滑了一下,所幸很快便稳住了身形,但杜思衡适时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自然地牵住了叶瑶的手,等两人走到了叶家人的跟前才自觉地松开。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眼睛尖的,尤其是谢氏,小声地和叶祁舒说了几句话,两人看着新婚夫妻的目光都慈爱了起来,盯得杜思衡和叶瑶都不好意思起来。 众人领着杜思衡和叶瑶进了屋,厅堂内沈太夫人已经等着了,并着叶祝锦、叶祀竹、叶琅、叶珀、叶瑜夫妇和叶禧兰夫妇几人,苏氏的胎坐得不太稳当,因此没有来。 二房赶着年前就举家去了西北了,四房更是早已和叶家没了关系。至于嫁到闻家的大姑母那边,叶家不至于冷脸贴热屁股,也没有相请。因此,回门时只有这些亲戚。 下人放好了蒲团,杜思衡和叶瑶分别给几位长辈磕了头,沈太夫人已经一把搂过叶瑶,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见叶瑶确实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里都带着幸福与满足的模样,才终于放了心。 长辈们又把早已备好的回门礼送给二人,多半是些寓意吉祥的首饰、摆件之类。叶家自叶祝锦和叶祁舒算起的孙辈还没有人,但杜思衡和叶瑶还是备好了送给小辈的两封红封,送给了叶琅和叶瑜夫妇。 看着他们要推拒,叶瑶忙笑道:“这也是我和思衡的一番心意,就当是祝福小辈们平平安安,可千万别推辞了。” 叶琅和叶瑜夫妇便笑着收了下来。杜思衡和叶瑜会为了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备礼,这番心意便不可辜负。 送完了礼,谢氏为首的几个女眷就拉着叶瑶去了后罩房里问了些话,谢氏首先问道:“你婆婆对你可好,可让你立规矩了?” 叶瑶摇了摇头,说:“婆婆很好,也没有让我立规矩。不过,婆婆虽然没有让我立规矩,但是要我跟着她一起练一套五禽戏,说新妇要锻炼得结实些,以后生孩子才不会受太多苦。” 谢氏认同地点了头,叶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这话有理,我也该多动些。” 叶琼又红了脸,犹豫道:“还有一点是……思衡说他并不急着要孩子,婆婆也和我说,她生思衡的时候年纪小吃了大亏,悄悄问过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们也说了,这事儿还要看我自个儿,我若愿意早些,他们自然也会支持;若要晚些,杜家能保证不会纳妾。” 这话一出,谢氏的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说:“杜夫人这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没有孩子,就立不稳脚跟……” 叶琼也有些担忧。她前世里因为无子,不知道受过韩国公夫人多少的冷嘲热讽,她不是信不过杜家,只是关乎自己的姐姐,她难免偏心一些。 一旁一直沉默的叶禧兰突然开口说道:“我觉得,还是晚些要孩子的好。” 叶琼一愣,叶禧兰缓缓道:“一来,晚些要孩子,对瑶儿的身体确实损伤更小一些;二来,这也不失为一桩对杜家的试炼,若杜家真的食言嫌弃起了瑶儿,瑶儿身边没有孩子没有牵挂的,若不想待在杜家就和离,想继续待在叶家,就干脆再抬几房妾室进门,将庶子们养在自己膝下,这样算来,瑶儿是不亏的。” 叶禧兰说得清楚明白,叶瑶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她的话。 叶琼的心里涌过奇异的感觉,反问道:“小姑母对于这些宅院里的事情,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呢。” 叶禧兰的神情有些尴尬,她说:“江南世家里,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不过是看得多了罢了。” 叶琼不再言语。 前世,小姑母并未和自己说这些话,因为前世来教导自己闺房之事的,是太后身边的教习姑姑。 小姑母带着大量的金银风尘仆仆地匆匆赶来,连她的婚礼都没有赶上,只是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睛不说话。 那时是在韩国公府里,教习嬷嬷在远处看着,韩国公夫人也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小姑母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把带来的金银全部留下了,说是给叶琼补上的添箱礼。 叶琼不由得有些黯然,前世,小姑母应当是想和现在一样,和自己说说夫妻之道、说说如何做好当家主母的。 若有小姑母的指导,自己前世,还会这样如履薄冰吗? 叶琼心中又轻松起来,至少,今生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姐姐也在。 等到她出阁的时候,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谢氏几个人要和叶瑶说些有关夫妻房事的话,叶琼不好多听,退了出来,干脆到了前院。 叶祝锦和叶祁舒已经拉着杜思衡说起了话来。 杜思衡的才学,叶祝锦和叶祁舒还是信任的,毕竟杜思衡也是邹山长的弟子。叶祁舒看着杜思衡这个女婿,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倒是和杜思衡说起了夫妻相处之道来:“思衡,我和你岳母夫妻相敬如宾多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杜思衡愣了愣,他父亲去世得早,是被杜夫人拉扯着长大的,还真的不知道,便虚心请教道:“还请岳父指教。” 叶祁舒自得地笑了笑,并没有压低声音,说:“那就是‘装傻’。你也吃过几回你岳母做的江南口味的糕点了,应该对你岳母的手艺清楚。但是,你岳母最早嫁到叶家的时候,这口味可是要更甜一些。那时候,她做出来的糕点,那滋味,甜得我好几日连黄连的苦都尝不出。” 旁听的叶琼满脸惊奇,她前世今生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原来阿娘刚嫁入京城的时候,竟是这样的。 所幸阿娘去了后罩房里和叶瑶说话去了,要让她听到,爹爹今晚必要睡书房不可。 叶祁舒继续说道:“我不好直言,便只能装傻,夸她做得好吃,越夸,你岳母做得越多……” 留下的沈太夫人笑着接过话头,说:“要不是我偶尔也吃了那么一块,甜得差点掉了牙,也不知你岳父要装傻到什么时候。三媳妇儿明白了真相,倒是气了一回,气过以后又心疼起来,两个人比以前还要甜蜜。” 杜思衡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了。今早瑶瑶在手上试了两个颜色的口脂,问我选哪个好。我回她不是差不多吗,她登时和我生气了,直到马车走到叶家门口才被我哄了回来。这下我知道,下次不能这么说了。” 杜思衡的话,笑翻了整个院子,叶琼忍俊不禁地说:“姐夫,我教你一法。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时候,你就说两个都好看,若姐姐还是要你挑一个,你就说姐姐最好看,保管姐姐听了欢喜!” 杜思衡向叶琼拱了拱手,像模像样地道了谢。 叶祝锦倒是有些感慨,说:“夫妻相处之道,我没什么好教你的,只有一点我自己悟到的教训罢了。夫妻之间,千万不要藏话,沟通,才是最紧要的。” 杜思衡点了头表示受教。 叶家大房的事情,他听叶瑶说了,心中也有引以为戒的想法。 闲话到此,几人也说起了正事,待遣散了下人后,杜思衡小声地说道:“吏部侍郎文大人的长子文若彬,我想各位应当是知道的,我也有几位朋友和他交好。不久以前,文若彬通过那几位朋友给我递了个消息,说他听说岳母是江南谢家出身的,叶家可有去江南谢家走个亲戚的想法?” 在场几人的脸色紧张起来,叶祝锦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确定是文若彬送的消息吗?” “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杜思衡说。 众人的脸色瞬间轻松了不少,沈太夫人笑道:“文公子送来的消息,大概是错不了的。按这意思,祝锦和祁舒应该是要外放江南了。” 叶祁舒似乎还想问一问为何这消息是文家送来的,被叶祝锦拉了一下,示意在场的还有江南谢家出身的妹夫谢尚宇。 叶琼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小姑父,心中明了。 文家大概是记着先前叶家和京城谢家闹翻的事情,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才送来了消息。这对文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是结个善缘而已。 但是,京城谢家和江南谢家之间虽然分了宗,却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姑父始终是江南谢家人,文家和京城谢家之间的恩怨,还是不要在他面前说的好。 五叔叶祀竹倒是最兴奋的,笑着说:“若大哥和三哥都要去江南,那我必是要跟着去的。我在外面做游侠时,认识了不少江南的弟兄,其中有好几个还是漕运上的人,对江南熟悉得很。不说政事上的事情,他们可是对江南哪里有好吃好玩的东西最为了解,我介绍他们给大哥和三哥认识!” 叶祝锦指着叶祀竹笑道:“五弟还是爱玩闹的。” 叶琼盯着谢尚宇,装作好奇懵懂的模样,问道:“小姑父,你是江南谢家出身的,江南是怎么样的呀?” 谢尚宇笑了笑,一改先前坐立不安的模样,说:“江南啊,不仅风景秀丽,更是文风兴盛,江南人爱享乐,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你可坐过船?江南水路通达,百姓们出门多半是坐船的。再往东边和南边去,还有能出海的大海船,甲板上挖了洞往里面灌上海水就可以养海鱼了。海鱼鲜美,较之河鱼别有一番滋味,京城里可吃不到。” 叶琼没有出过京城,听着小姑父的话,倒是真的起了好奇心,说:“我听说,南洋和东洋那边,还盛产珍珠珊瑚一类。虽然风险大,但是出海以后只要能平安回来,就必然能赚上好多银子,可有此事?” 谢尚宇听到叶琼说起商事,兴致更高:“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如今海里倭寇横行,要去海里风险确实大,如今百姓们都只盯着近海捕捞呢。而且,好一些的珊瑚、珍珠之类,也不是这么好得的。就说珍珠吧,颜色要亮、珠形要圆,因此,同样的珍珠数量,串成串的要比散装的更贵一些……” 叶琼睁大了眼,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忍不住说道:“谁说那些不够圆的珍珠就没有用场了,只要设计得好,异形的珍珠也是能做出好首饰的,不过是匠人不懂罢了。” 沈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叶琼,对谢尚志说:“让你看笑话了,我这孙女,经营着一个成衣铺子,最喜欢听这些事情了。” 谢尚志听了叶琼的话,眼睛一亮,心中已经有了不少主意,忙道:“哪里的事,琼姐儿的话,倒是让我想到了些新点子,我还要谢她呢。” 叶祝锦倒是问起了正事,说:“我和三弟,是因为修建大石桥才被陛下看重的,此番南下也多半是兴修水利之类的事。敢问江南的河道水道之类,究竟是什么情况?” 谢尚宇的热情似是被浇灭了一半,他犹豫地说:“江南河道……我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有不少河道里淤泥积了不少……” 叶祝锦看出了谢尚宇似乎不愿多说的模样,便也没有多问,岔开了话题。 几日后,吏部的公文终于下来了,公文上说,叶祁舒的官阶升了一级,从所副被封为工部营缮所所正。叶祝锦被封为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主管浙江境内的事务。因仍然属于户部,虽是外放,同级的外放官员见到叶祝锦也是要行礼的。 叶琼的心落了地,满府喜气洋洋,关起门自己行了一次家宴。 已经进入国子监的几位定是要留下的,苏氏怀着身孕,叶珀年纪还小,也是要留下的。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沈太夫人、叶祝锦、叶祁舒、谢氏和叶琼一起去江南。 叶琼亲眼看了眼公文,又想起了小姑父先前的异样,和扑朔迷离的江南谢家。 前世,小姑母几次来京城,都像是得到消息晚了似的。京城和江南虽然隔得远,但也不至于每次都是这样。江南谢家,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呢? 即使是为了今生大伯父和爹爹的仕途能顺当一些,叶琼也觉得,自己是该问问小姑母了。 第一百一十章 过年 叶瑶回门后不久,就是小年,小年过后便是新年。 叶家并不是太过在乎规矩的人家。往年里,沈太夫人可怜卢夫人孀居在府,在京城里又没有什么亲戚友人,便会做主请了卢夫人和卢少丹到叶家一起过年。 今年的形势与往年相比大不一样,叶瑶出嫁,叶琼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往年沈太夫人和谢氏看着卢少丹和叶琼,只看作是就差了一层窗户纸的青梅竹马的佳偶。 如今,叶家不敢再高攀这门亲事,对于男女大防上,看得也更重了些。 沈太夫人烦恼了几日,最后还是拍板给卢家下了帖子。毕竟,这么多年的近邻,不该因为儿女亲事不成而伤了和气。 更何况,卢少丹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沈太夫人私心里也是喜欢他的,做不成孙女婿,当个不同姓的孙子疼爱,沈太夫人也是乐意的。 邹老先生一家子也没有回府,邹山长亲自上门来劝了几回,都被邹老先生推拒了回去,只说:“我才懒得回去受一大家子磕头奉承的,还不如在叶家自在!” 邹山长无奈,叶琼倒是很高兴。 师父师母待她好,叶琼心中清楚。没有人不希望过节的时候,身边都是在意的亲人的。 大年三十这天,叶家三房和还未成家的叶祀竹先照着规矩一大清早去了叶家祖宅祭了祖,几房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午饭后,便是各房准备自己的团圆饭和守岁了。 叶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叶琼,叶瑶出阁后,叶琼更是将叶瑶管的那一部分内务也揽了过来,忙得脚不沾地,从叶家祖宅吃了饭回来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才有空坐下喝口水歇歇,听着灶上的人禀报年夜饭的进度。 等到天将暗未暗的时候,叶琼又由丫鬟服侍着换了身新衣裳,挽了发髻便向厅堂走去。 厅堂里,丫鬟们已经按照叶琼的吩咐摆好了桌案,桌案上也放好了果品茶点,卢家和邹老先生一家都已经坐下,邹老先生正在和沈太夫人说着话:“……我和拙荆商量好了,也打算去江南走上一遭。” 沈太夫人一怔,反问道:“敢问老先生,可是为何做的这决定?” 邹老先生笑了笑,说:“拙荆是浙江余姚人,上次回去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想回去看看了。至于我,实话说来,国子监的那件事,虽然顺利解决了,但我心里,始终有些不痛快,觉得京城并不是个久待之地,还是外面更自由自在些,不如去江南。” 说到此处,邹老先生不好意思地说:“沈太夫人,老夫今日有个不情之请。听说琼丫头的父亲和伯父外放浙江。你们南下的时候,能否捎带我们一程,我和拙荆年纪大了,还带着楚风这样一个小娃娃,终归还是有些不安心……” 沈太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叶琼笑道:“这样也好,等到了江南,师父就在叶府旁边赁个宅院,我还想向师父多学习些东西呢。” 邹老先生还未说话,师母余老夫人已经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有琼丫头看着他,我也不用担心这老家伙又瞒着我吃肉吃糕点,把老牙吃坏了。” 满厅堂的人笑了起来,卢夫人适时地说起了自己的见闻:“早年间,我从云南出发,取道江南赶往京城,也经过江南。虽然已经隔了好几年了,但还是记得江南不少的风景,比之云贵那边重峦叠嶂,更有一番风情。” 叶禧兰也不由地说:“你们在京城住得久,自然觉得江南好了。每年六七月份的时候,便是江南的梅雨时节了,整日整日地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屋子里还会长出蘑菇。到那时候,你们就觉得京城好了。” 听得众人又是一番惊奇。 叶琼观察着叶禧兰夫妇的神色,悄悄地离了席走到叶禧兰的身边,小声说道:“小姑母,你帮我我尝尝大厨房里新做的汤圆味道正不正宗可好?阿娘和余老夫人都是江南出身许久没回去的,我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叶禧兰当即答应了下来,和叶琼一起离了席。 跟着叶琼走了几步,叶禧兰就发现了这并不是去叶家大厨房的路,心中困惑却没有出言相问。叶琼领着叶禧兰进了一间隐蔽的耳房,请了叶禧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小姑母,我用这样的理由请你单独过来,是有些事情想问你,还请小姑母见谅。” 叶禧兰已经听哥嫂叶祁舒和谢氏说了几回叶琼的事情了,心中对叶琼虽有疑虑,但依旧是信任非常的,便点头说:“琼儿问吧,我必知无不言。” 叶琼染了凤仙花的指甲轻轻扣了扣桌案,一下一下听得叶禧兰莫名紧张起来,等着这声音过去,叶琼才说:“我想问问,江南谢家的事情。” 叶禧兰一听,顿时变了神色,却不是恼怒,而是一种害怕,她犹豫地说:“江南谢家……江南谢家是世家大族,甚至在太祖还未立国的时候,江南就无人不知谢家之名了。” 叶琼拧起了眉。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小姑母说这些,是还心有顾虑啊。 叶琼换了神色,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惊慌一点、后怕一点,颤着声音说:“小姑母。先前叶家牵扯上了巫蛊之事,甚至差点被安上了谋逆的罪名,这件事情,你应当是知道的吧?” 叶禧兰的眼中闪过愧疚:“我知道……对不起,江南和京城路途遥远,我收到消息太晚了。大哥和三哥下狱的消息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立刻派了人来京城,这才知道你们已经处理好了事情,我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姑母说什么傻话?”叶琼拍了拍叶禧兰的手,“姑母有这份心,就比什么都重要。家人之间,可不能说什么对不起。” 叶禧兰红着眼睛点了头,叶琼继续说道:“说回这件事。那时,京城谢家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但是,有一天,谢茂实谢堂舅却亲自上了门来,阿娘闭着门和她说了许多话,我听了一耳朵,好像是说谢家人的面子比命还重要,即使死了还要清清白白之类的话……” 叶禧兰登时吓得脸色一白,过后却是狂怒,气得她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说:“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对三嫂说出这样的话!” 叶琼并不意外叶禧兰的反应。 她话里的意思,就是京城谢家怂恿阿娘自杀,由此让京城谢家和叶家就此断了关系,保住京城谢家不受谋逆罪名的牵累。 她也没说错,毕竟,前世京城谢家就是这么做的,甚至伪造了阿娘的自缢。 若不是重活一遭,叶琼到死都不会知道真相。 叶禧兰又痛骂了一声,才想起叶琼还在,勉强地熄了怒火坐了回来,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既然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也好让大哥和三哥防备着些。” 叶禧兰顿了顿,说:“你应该发现了,你姑父喜欢经商,他在江南谢家里管的,也是家中的庶务。你姑父虽然读书上没什么本领,在赚钱上倒是别有天赋,给江南谢家拢了不少银子。可这又如何呢?江南谢家是世家大族,最看重礼法。士农工商,你姑父赚再多的银子,在江南谢家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只有你阿娘的娘家那一支一样不受重视的,和我们关系亲密一些。” “平常忍一忍也就罢了,可是他们,他们居然连京城给我们送信的渠道也给掐了!”叶禧兰满腔怨恨,“叫魂案发生的时候,你姑父还在海上,这消息还是你表哥在书院里听到的。他们怕我们联系你们,牵连到谢家的名声,没有把京城的消息告诉我们。” 叶琼垂下了眼睛,揪着帕子的指尖用力得发白。 原来如此,怪到前世的时候,小姑母每回上京城,都没有赶上时候。 原来都是江南谢家做的好事!京城谢家,是否也在其中做了手脚呢? 叶禧兰对叶琼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江南谢家和京城谢家虽然分了家,但是据我所知,两边一直有联系。呵,不过,江南谢家自诩是本家,是看不起京城那边的,京城这边心里也明白,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就说你母亲吧,你母亲的娘家是旁支,但当年你母亲去京城谢家做客,京城谢家依旧是要恭恭敬敬地供着她的。” 说到此处,叶禧兰握紧了叶琼的手,说:“江南谢家,是盘在江南地界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琼儿,听我一言,虽然我也讨厌他们,但是你大伯父和父亲若要在江南境内办成事,少不得谢家的助益。江南谢家,不是我们可以得罪的。” 叶琼看着叶禧兰眼角的细纹,心中酸涩,虽有不甘,但还是点了头。 ………… 回到席上,饺子已经上了,还有专门为余老夫人和谢氏准备的汤圆。 叶琼吃到了好几个包了铜钱的饺子,一口下去便是叮地一声,想要说几句吉祥话,却听到卢家的那边也是叮地好几声。 抬头一瞧,卢少丹也吃到了好几个,见叶琼瞧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宴席过了一半,丫鬟们又送上了屠苏酒。 这是叶琼重生的第一个年,叶琼看着满堂熟悉的面孔,不由心中高兴,没忍住多贪了几杯酒,登时面红耳赤起来,向众人告了罪,走到庭院中打算吹吹风散散酒气。 却见卢少丹追了出来,见叶琼目光涣散,忍俊不禁道:“怎么这样贪杯。”嘴上这样说着,却以手作扇替叶琼扇起风来。 “宴席还没散呢,你来做什么?”叶琼眯起眼睛,看着廊下小丫鬟们捂着耳朵点炮仗。 卢少丹笑了笑,不知从哪里取出个小木盒来,说:“给,送你的礼物。” 叶琼挑了挑眉,接过了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黑陶的埙。 叶琼一愣,她倒是忘了,她是会吹埙的,还是小时候缠着卢少丹教她的。 前世叫魂案后,她再没有吹过埙了。 叶琼的酒意散了不少,笑着道了谢。 卢少丹的神情却踌躇了起来,过了老半天才说:“叶琼,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叶琼支起身子,“你说吧,以我们的关系,什么样的忙我都会帮的。” “可能会有危险。”卢少丹蹙眉道,“十五上元节,顾从雁给你送了帖子吧?” 叶琼点了点头说了句无事,卢少丹才接着说道:“顾从雁还给王国舅的长女王慕秋递了帖子。到时候,姬沁儿还有宫里的某位,可能也会来……上元灯会人山人海,即使是我也可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想请你帮忙替我一下她们,尤其是王慕秋,她自小体弱多病,是我小姑母唯一的孩子……” 叶琼的酒瞬间醒了大半,她反问道:“宫里的某位,是……那一位?” 能和王皇后的养女姬沁儿一起出来的,还能是哪位? 必是小太子! “这是我们布下的局。虽然险,但一旦事成,能得到的好处,太多了。”卢少丹说。 “好,我帮你。”叶琼郑重地说道,“你帮我良多,我至少也该还上一回。况且,你也想到了我会得到的那一份好处吧?” 卢少丹的眸色动了动,没有回答。 “好了,万事小心。”叶琼笑道,“我信你。” 前世今生,我从来都是信你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上元 上元节这天,叶琼刚用了晚饭,顾从雁便亲自来了叶府要接叶琼去上元灯会看灯。 不好让客人等待太久,叶琼匆匆换上了看灯的装束,来到厅堂时顾从雁还在吃着谢氏亲手做的元宵。待看到叶琼时,顾从雁登时愣住了,忙放下碗围着叶琼转了一圈,称赞道:“叶琼,你真是我见过的能将‘月光衣’穿得最漂亮的人了!” 穿“月光衣”是上元节的习俗,身穿白绫衫的少男少女们在皎洁圆月的照耀下,耀眼剔透如身披月光而来,由此白衣也被称作“月光衣”。 叶琼身上的这件,是她自己亲自绘图交给成衣铺制作的。上身是素白色立领缠枝纹通袖绸衫,下裙是月白色缂丝绣花鸟的云丝长裙,腰间系着白玉八宝攒珠杏色宫绦。通身最妙的是看着素净,却又用银线混着浅色的丝线,细细在领口、袖口、衣襟、裙边上藏了琼花的图案,在光下走动之时,璨璨若月下流波,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睛。 叶琼今日梳了留仙髻,发上只有一支水头极好的玉簪和几朵小小的攒珠珠花,耳上挂着银线串的宛若宛若鲛人之泪的珍珠,额间也贴了颗小小的珍珠做的花钿,衬得她娴雅清素、姣若秋月。 然而,即使叶琼身上的装束令人眼前一亮,终究还是比不上顾从雁身上满绣的衣裳、龙眼大的宝石制成的头面华丽的。 叶琼特地给自己挑了这身稍显素净却不失巧思的衣裳,是为了在和京中贵女们交往时不至于怯阵,又不至于因为过于华贵夺去了贵女们的风头。 叶琼听见顾从雁真心的夸奖,也称赞了顾从雁几句,顾从雁果然喜笑颜开,拉着叶琼的手就上了马车,说:“云表姐和唐妹妹已经过去啦,我们也快走吧。这次我家在正阳门前抢了个好位置,等听完陛下的祝祷,我们就一起去看灯会,最好还能跟着‘走百病’、‘摸门钉’!” “走百病”和“摸门钉”也是上元节的习俗,百姓们穿着月光衣,走桥渡危、摸钉求吉,请求来年平安和顺、福寿康宁。 叶琼倒是劝了一句,说:“我们都是女孩子,出行时还是要小心些。” 叶琼说话时,叶瑾就在车外,他笑道:“有我们护着,再多带几个护卫,不会遇上危险的。这上元节,不摸一摸门钉,可算不得圆满。” “这话说得不错。”同样跟在车外的卢少丹也说。 叶琼默了默,卢少丹也这样说,看来应当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 叶瑾和卢少丹也在顾家邀请之列,不过与叶琼不同的是,下帖子相请的是顾从雁的哥哥顾从骏。因着顾从雁的关系,叶家和顾家的关系越发亲密,顾从骏也因此认识了叶瑾和卢少丹,更是因为卢少丹的骑术好将他引为了知己。 马车行驶到了正阳门前,此处已经有不少世家权贵按照品级占好了位置搭起了棚子,准备听顺和帝的祝祷,排在最前的是天家人,之后便是公侯家有爵位的府第,最后才是官宦之家。 因为顾从雁的父亲做了三皇子府的詹事,受了三皇子的额外关照,顾家的棚子虽然在中间靠后的地方,地方倒是很大。云千缈和唐露雪已经在棚子里坐着了,见到顾从雁和叶琼一行人,忙站了起来招了招手。 顾从雁先带着拜见顾家的长辈,云夫人和叶琼算是老相识了,笑着拉着叶琼给几位老夫人看,其中一位还是顾从雁的亲生祖母南老夫人。 南老夫人这个年纪,最喜欢鲜嫩的小姑娘,见惯了顾从雁这样朝气蓬勃明媚灿烂的姑娘,见到如霜如雪般的叶琼,顿觉得眼前一亮,笑着问了叶琼的年纪和是否许了人,话语里竟有了要给叶琼找亲事的意思。 云夫人忙说叶家一家子年后就要下江南,南老夫人才打消了念头,给了叶琼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做见面礼,又点了点和唐露雪她们坐在一起的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说:“王国舅家的那位小姑娘你还没见过把,她倒是有几分像你,去和她说说话吧,说不定能多个手帕交呢。” 叶琼道了谢,顾从雁已经拉着叶琼咬耳朵说:“她是王慕秋,是王国舅的独生女儿。她人很好的,就是身体不大好,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你注意着些就好。” 叶琼点了头,向王慕秋走去,王慕秋似乎已经察觉了叶琼的目光,抬起头向叶琼柔柔一笑。 叶琼的心中蓦地一跳。 虽然王慕秋纤弱娴静,就连笑都是文静的,但叶琼就是想到了一个人——卢少丹。 或许是因为王慕秋的母亲卢宛怡是卢少丹的亲姑姑的缘故,王慕秋的眼睛和卢少丹有些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都会微微眯起眼睛,只是王慕秋笑起来是隐约的妩媚,卢少丹笑起来时便是飒爽的风流了。 叶琼坐到了王慕秋的身边,友好地说:“初次见面,我是叶琼,家父是工部营缮所所正叶祁舒,见过王姑娘。” “叫我慕秋就好。”王慕秋好奇地打量着叶琼,“我听从雁说起过你,说你不像京中大部分的贵女一般娇气,在衣裳裁制上还颇有巧思。我还听说,你是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才学很好,还画过一幅一半梦境一半现实的沙场图。” 叶琼有些讶然,没想到王慕秋竟然知道自己这么多事,正想自谦几句,就听王慕秋问:“你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画出那样的画的吗?” 叶琼见王慕秋满眼好奇,神情真挚,便也没有藏私,说:“我是从稼轩先生的一首词里得到的灵感,就是那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又从月光的皎洁,想到了同样颜色的白沙和霜雪,因此才画的那幅画。” 王慕秋听得入迷,又问了叶琼几处诗书和绘画上的问题,甚至问了些乐理,见叶琼都能对答如流,王慕秋的眼里不由地就出现了敬服的神色,笑道:“难怪你是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也就只有你这样的才学,能让挑剔的邹老先生收为徒弟了。” 说完,王慕秋又小声地喃喃道:“不知比起渊泽哥哥,谁更厉害一些呢?” 叶琼心头一跳,只当做没听到,岔开了话题。 渊泽,是四皇子姬渊泽的名讳,听王慕秋的话,她和四皇子相熟? 叶琼和王慕秋说了些话,王慕秋在诗书上略知皮毛,在绘画和乐理上却是造诣颇深,还伸出自己的手给叶琼看,骄傲地说:“你看,我手指上的茧子,可都是弹琴画画磨出来的,都是我努力的印记呢。” 说到这里,王慕秋又失落了起来,叹道:“可惜我身体不好,气息太短,吹奏的乐器我都不擅长,也就只有在这些上多花一些功夫了。我母亲也是这样,她喜欢下棋,可偏偏下棋太过劳心劳力,为了不让她太耗心神,我父亲都把家里所有的棋子都藏起来了。” 叶琼微微讶然,不由得想起卢少丹说起过卢宛怡油尽灯枯的事情,忍不住小心地问道:“令慈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王慕秋点了头,说:“母亲一直这样,多走几步路就喘,还畏寒,生下我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苦头,这些年都精心养着,半步不敢出屋子的。我瞧着她整日恹恹的,本想今日陪着母亲,母亲却赶着我出来看灯会,说女孩子就该趁着还未嫁人的时候多看些热闹才好。” 叶琼心中一动,想起前世在宫里听到的一个说法。 宫里曾有个贵人,因为小产伤了身子,此后一直郁郁,将自己关在了屋里,还是太医说要多出去走走见见阳光,那贵人才从屋子里出来,果然病渐渐地有了起色。 卢宛怡这样一直待在屋里,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 叶琼这么想着,便将宫里听来的故事换了个说法说了:“……就是这样,那位贵妇因为见了日光看了花草,心情日渐好了起来,病也慢慢好了起来。依我看,令慈这样精心养着不出屋子,倒不如偶尔出去走走,说不定能好转些。” 王慕秋听得瞪大了眼睛,忙点头说记下了,看着叶琼也更亲切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顺和帝和王皇后、小太子一起登上了正阳门的城楼,叶琼跟着众人跪下高呼万岁,顺和帝说了些吉祥话,向百姓们招了招手便下了城楼。 烟花飞上了城楼,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顾从雁和顾从骏带着一行人和长辈们说了一声,带了足够的护卫,散落到了人流之中。 王慕秋主动牵起了叶琼的手,和叶琼说说笑笑地走在了人群的最后头。 五彩缤纷各式各样的花灯迷乱了众人的眼睛,王慕秋看中了一个四面绘着美人还会转的花灯,想问价,那长相和气的摊主却指着另一边的投壶说:“这是送的,只要能将八支箭全部投入壶中,这花灯就送给两位姑娘了。” 王慕秋的手腕没有力气,当即有些后悔,叶琼也傻了眼,要是猜灯谜的话,她还有把握,这投壶,她可不会。 “我来。” 这时,叶琼和王慕秋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越的声音,叶琼回首,就见卢少丹与她擦肩而过,向她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少年郎的自傲与风流。 跟在后头的叶瑾笑了起来:“这下可好,有戏看了。自我认识少丹以来,我就没见过他射箭投壶之类的有输过。” 王慕秋眨了眨眼,觉得卢少丹有几分眼熟,想要问问叶琼这人是谁,叶琼不知该不该点一点卢少丹的身份,便岔开了话:“快看,少丹哥哥要开始了。” 卢少丹转了转手腕,拿起羽箭时蹙了蹙眉,但还是迅速地扬起了手,将羽箭投入了壶中。 渐渐有人围观了过来,有人忍不住数道:“一,二……五,六……” 直到最后一支,在场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连叶琼都忍不住提起了心,卢少丹却转过身,轻巧地向向背后一投,羽箭穿过了壶上一边的耳朵,稳稳当当地插入了壶中心。 叶琼忍不住鼓起了掌,带着围观的人也鼓起掌来,卢少丹向叶琼扬了扬眉,从壶中将羽箭取出,对那摊主说:“这羽箭,做得太轻了些。” 摊主擦了擦额角的汗,没想到碰到了个硬茬,忙不迭地奉上了灯。卢少丹接过美人灯,却又拿出了银子又买了一只兔子抱月的花灯,却将两只花灯都给了叶瑾,让他带给叶琼和王慕秋。 王慕秋接过了美人灯,叶琼看着手里的兔子灯,笑着小声道:“难为他还记得。” 这是叶琼和卢少丹小时候的约定。 有一回上元灯节,卢少丹一不小心弄坏了叶琼的兔子花灯,为了哄好大哭的叶琼,便说每年都会还叶琼一个兔子花灯。 叫魂案发生、卢少丹恢复身份后,叶琼便没有收到过兔子花灯了。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还能收到。 几人各买了花灯,却听背后有人喊道:“等等,从雁,还有慕秋表姐!” 叶琼回过头来,却见身后,一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十二三岁的少女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华服小男孩奔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中的花灯,心说,终于来了。 来人便是南平郡主姬沁儿和小太子姬泽明。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刺杀 纷乱人群中,姬沁儿拉着小太子姬淳明向叶琼一行人挤了过来,笑着对顾从雁和王慕秋打招呼道:“从雁,慕秋表姐,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们!” 顾从雁和姬沁儿脾性相似,两人之间关系不错,也曾一起约过打马球,因此姬沁儿认出了顾从雁。 尽管和姬沁儿相熟,顾从雁却是没见过小太子的,只当是姬沁儿认识的某位国公或王爷府上的小少爷罢了,好奇地瞧了姬泽明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对姬沁儿笑道:“南平郡主,你怎么出宫玩了,皇后娘娘舍得放你出来?” 姬沁儿心虚地看了身边一脸无辜的小太子一眼,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顾从雁小声一些,说:“当然是我偷偷跑出来的啦,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呢。” 王慕秋是王皇后的亲生侄女,和小太子是表姐妹的关系,自然是认识的。第一眼见到小太子时,王慕秋就脸色一白,等听到姬沁儿说王皇后并不知情,更是吓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见姬沁儿还在和顾从雁说话,王慕秋焦急地问起了小太子:“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那两位可知道,你四哥哥可知道,又有多少人跟着?” 小太子瞧了叶琼一眼,见叶琼没有要离开的样子,想起叶琼也算是他四哥姬渊泽的师妹,便也没有让叶琼离远些,说道:“放心,这事儿四哥知道,本……我不过是来感受感受民间常说的走百病的。跟来了不少人,都做了乔装混在了人群中。” 王慕秋缓了缓神色,听小太子的口风似乎是别有打算的样子,便不好再相劝,只说:“殿……你还是注意着些,这上元灯会鱼龙混杂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说着,王慕秋看了眼叶琼,有些抱歉地说:“叶姑娘,上元灯会热闹非凡,你不如先和从雁去看看?”这就是请叶琼暂且离开的意思了。 叶琼知道不好再旁听二人的对话,便站得远了一些,先和姬沁儿说起了话:“见过南平郡主。” 姬沁儿眨了眨眼睛,忽而睁大了双眼,笑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你叫叶琼,先前在皇后娘娘宫里,我见过你一回。我上次回水月观见母亲的时候,她也向我提了你几回。你今日换了身装扮,我险些没认出来你,真没想到,从雁还请了你!” 叶琼笑了笑,说:“郡主说笑了。郡主此番出来,可带够了人?这走百病人挤人的,虽然热闹,但也要小心着些,郡主不如和我们一道走,好歹我们也带了不少护卫呢。” 顾从雁虽然天真,但也不是不知道事的人,听叶琼这么一提醒,也劝道:“郡主,我舅舅主管着五城兵马司,家中护院里不少是舅舅的部下训练出来的,你跟着我们走吧,也安全些。” 姬沁儿自然没有二话,说完了话的王慕秋和小太子也走了过来,说:“这样好,也方便我们彼此照应。” 顾从雁便招手喊了她哥哥顾从驹过来,顾从驹看了眼小太子,觉得面熟,便多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小太子矜持地说:“我姓王,来自江南王家的旁支。” 顾从驹见是王慕秋的堂弟,便打消了疑心,笑道:“王小公子可是第一次参加这上元灯会?那可要记得紧跟着我们,要小心走百病的时候被后面的人踩掉了鞋子。” 小太子睁大了眼睛,难得脸上显露出一分孩子的稚气来,惊讶道:“竟还会被踩掉鞋子?” “不止呢。”叶琼笑着说,“过桥的时候,每年都会有几个被挤下河的,五城兵马司还会在河岸上派上几个水性好的人,河里也会安排几个小船,就等着到时候捞人。” 顾从雁惊奇地说:“叶琼,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我还当这只有我们顾家和云家人清楚呢。不只是捞人,还有捞物的,去年还有一个不小心把家传的手镯掉进了河里的,我舅舅派人打捞了可久了!” 小太子拍着手笑道:“果然,还是要亲眼来看才知道这些趣事儿。” 叶琼默了默,心中不禁划过一丝同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小太子都没怎么出过宫门。 宫中,无论是太后、天子还是皇后,都把这个唯一的嫡皇子看得和眼珠子似的。太子年幼时体弱,连御花园都去不得,是王皇后寸步不离悉心照顾着才保下了一条命,之后才渐渐地好转起来。然而,好不容易好起来,却又在五岁左右,跟着几位皇兄出宫给某位老王爷祝寿时遭遇了刺客,被吓得大病一场。 此后,小太子便不怎么出宫了。 前世,叫魂案最终牵扯到了太子,因事涉晟王谋逆案和巫蛊之术,顺和帝即使再喜欢小太子,也只能废了太子,却依旧保留了姬淳明的皇子身份,将他锁在了宫中一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叶琼前世看不分明,还当是顺和帝心狠,今生再看,倒是对顺和帝的做法多了几分思量。 顺和帝在位二十余年,对于朝中之事自有看法,又有锦衣卫在手用以监察百官,他难道看不出叫魂案可能有猫腻吗? 若看不出来,又怎会依旧保留了小太子的皇子身份呢?至于软禁,说是惩罚,倒更像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只可惜,直到叶琼前世身死前,小太子依旧被囚宫中。 这样算来,小太子一生都未真正见过几次宫外的风景。 叶琼犹在思绪之中,却听着小太子问起了卢少丹:“刚才我都瞧见了,这位哥哥投壶真是厉害,可是练过射箭?” 卢少丹笑道:“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礼,我自然是练过的。”说话时,卢少丹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几分贵气,让一向心思敏锐地小太子不禁挑起了眉。 今日,卢少丹穿得是叶琼赠与他的第二套衣裳,因是为上元节准备的,因此依旧是白衣,只在剪裁上额外下了功夫,衬得卢少丹宽肩窄腰、风姿如玉,惹得不少上街的少女频频向他抛来目光。 京中大半的世家子弟,小太子就算没见过本人,也是见过画像的。印象中,他只记得韩国公世子张景之,和龙虎将军府上的次子秦帷有这样的风姿,但那两人中,张景之自负,秦帷寡言,都不及眼前之人看似飞扬,实则沉静,像是捉摸不透的潭水一般。 京中,原来有这样的人物吗? 想到此处,小太子便问道:“敢问大哥哥是哪个府上的,这射艺,是家中人教得吗?” 卢少丹一一答道:“我名卢少丹,是已故卢御史之子,家在杏花胡同。射艺是家中请了师父教的,也在文山书院里学了一些,不算什么。” 小太子心中诧异,他只知道朝中仍在任中的官员名录,倒真的不知道什么卢御史,便也没再多问,只是暗暗记下了卢少丹这个名字。 几人还在说笑,突然间人流涌动起来,向着同一个地方涌去,有人大喊道:“走百病喽!” 顾从雁和姬沁儿忙提着裙摆汇入了人流,唐露雪和云千缈紧随其后,叶琼见王慕秋慢了一拍,便笑着来到她的身边,说:“从雁她们我是跟不上的,不如和你一道走吧。”叶琼说着就自然地圈上了王慕秋的手臂,帮她避开了身后人流的推搡。 王慕秋感激地道了谢,心中对叶琼更添好感。 不愧同是邹老先生的弟子,叶二姑娘不只文采好,心地也好。 人流攒动,跟着的顾家护院拼尽全力在人流中围出了一个小小的圈,叶琼几人的身后,又有顾从驹、叶瑾和卢少丹几个不近不远地缀着,一时之间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一行人跟着人流到了河边,刚到此处,人流通过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桥口就像是绳子上的结,把大半的人堵在了河边。 前面的人在往后退,后面的人却还想着往前挤,而一座桥最多也就那么宽,实在难以一次通过太多的人,五城兵马司的将士高扯着嗓子喊着人们排起队伍,但人人都想着率先摸到丽正门上的门钉,哪里听得了相劝。 顾家的护院已经被冲散了,卢少丹、小太子和其他几位男眷也被人群冲到了后面,唐露雪和云千缈走得最快,已经过了桥,叶琼的身边只有姬沁儿、王慕秋、顾从雁和几位不怎么顶事的护院与她们带的几个女随。 叶琼护着王慕秋,已经被人撞了好几下肩膀,看着乱糟糟如同菜市口一般的桥口,拧起了眉,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往年里,叶琼也是跟着谢氏和姐姐走过百病的,那时候会乱成这个样子吗? 此时,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了一声惊呼,之后又是一声凄厉的大喊:“杀人啦——” 叶琼心头一跳,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因身形太矮实在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心焦之时,身边的王慕秋蓦地惊叫一声,紧紧抓着叶琼的手,并指了一个方向让叶琼看:“看,看那边!” 叶琼看去,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名混在人群之中挑着货物的卖货郎突然从装了货物的竹筐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向她们走来。有个妇女一不小心被人流推着撞在了那卖货郎的身上,还来不及避让,就被那卖货郎反手砍了一刀,瞬间鲜血四溢,吓得路人纷纷逃窜。 王慕秋吓得紧紧抓住叶琼的手说不出话,姬沁儿也变了脸色,叶琼咬着唇拼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惊慌和想上前阻止的冲动。 任谁看着人命就在自己的眼前逝去,都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的。 这就是卢少丹所说的危险吗?可是前世里,叶琼记得京城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祸事啊! 见那人因为人流拥挤,一时间还无法到达她们所在的地方,叶琼抖着声音快速说道:“南平郡主,你和太子殿下出逃的消息应该是被泄露了,来人是冲着你们二人来的!” 王慕秋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何叶琼认出了太子,只是仰起头朝太子所在的方向望去,却被人流挡住了视线。 姬沁儿没有回答叶琼的话,而是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紧紧盯着那人的步伐好判断距离。等到那人走到合适的位置时,只听“噗”的一声,姬沁儿的袖中飞出了一支短簇,直直地射向了来人的脖颈。 叶琼一怔,没想到姬沁儿身上还藏着这样的武器。 姬沁儿警觉地退到了几人的身边,说:“我这袖箭里只有三支箭,如今只剩两支了。你们身上呢?” 顾从雁摸了摸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马鞭,王慕秋只摇了摇头。 叶琼并不藏私,也从自己的小腿上拔出了一把匕首来,还从腰间取出了一个药瓶,递给姬沁儿说:“这里面是蒙汗药,只要破了一个口子,无论是多厉害的人都站不住。” 姬沁儿的眼中闪过惊讶和怀疑,但还是接过了药涂在了自己的袖箭上,叶琼又把药瓶递给了王慕秋,说:“簪子也可以当作暗器,必要时也可护身,在上面涂一些吧。” 王慕秋接过药瓶道了谢,叶琼趁着这一空档快速说道:“郡主,恕我直言,刺客应当是冲着你和太子殿下来的,你和殿下皆有可能,冲着殿下的可能最大。人太多了,殿下身边护卫可能不够,从雁,你身上可有用来联络的物件?” 叶琼这么问,是因为想到了顾从雁的舅舅毕竟是五城兵马司的统领,很有可能给了顾从雁这些用以防身的东西。 顾从雁一愣,赶忙从身上取出一个竹管的烟花来,里面正是五城兵马司用来联络的烟花。 顾从雁正要点燃,叶琼却及时捂住了她的手,说:“不能是现在,要暴露我们位置的。选个护卫里轻功最好的,跑到高处放。” 顾从雁忙点点头,姬沁儿却拦了她,喊了一个人过来,那人果然轻功不错,拿着烟花筒就钻进人群之中走了。 此时,已经其他的刺客发现了叶琼一行人的存在,提着刀便冲了过来,还好她们身边的护卫身手还算不错,不到一会儿,就有四五具尸体横在了几人的脚边,血腥气熏得人只想作呕。 尽管如此,那些护卫已经有不少人身上挂了彩。 不远处,红色的烟花点亮了天幕,叶琼看了眼近在眼前的桥,说道:“我们不如先过桥,虽然没什么好躲的地方,但过了桥,可就离正阳门不远了,那里都是勋贵官宦,留守的金吾卫也最多。如今放了烟花,那边的将士也会过来,我们走那儿最安全。” 姬沁儿当即点了头,叶琼和顾从雁一人扶着王慕秋的一边手,简直就快把她架起来,迅速地向桥上走去。 只是,这样几名带着护卫的贵女在人群之中还是太过醒目,几人不过刚上了桥,就有不少刺客发现了她们的身影,争相冲着几人奔来。 叶琼来不及回头看,一心顾着往前跑,只听耳边又是一声“噗”地一声,姬沁儿又射出了一支袖箭,而另一边,有护卫被刺客一刀劈在了脖颈边,却紧紧按住了刺客持刀的手没有放开,大喊道:“郡主,快走——” 剩下的几名护卫已经撑不住了,叶琼听着耳后不绝于耳的刀剑相撞的铮铮之声和一声声痛呼,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刺客依旧追到了身后,姬沁儿的袖箭发出最后一声“噗”的一声,这次叶琼的衣襟甚至溅上了血花。顾从雁扬起了鞭子,打在了要冲过来的刺客脸上,却依旧有刺客向着叶琼和王慕秋而来。 就在此时,桥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只见来人手中握刀,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刀光一闪,便是血色一炸,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痛呼。 来人,正是卢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