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三帝传》 正文 公告 公告,因为个人白天的工作等原因,从今天起,调整到一日三更。谢谢! 正文 今天请假 今天家里有事,请假一天,明天更新。 正文 请假通知 今天五一节前的活动,明天会更!谢谢大家 正文 请假 今天有事,请假一日。明天续更。谢谢! 正文 抱歉最近事比较多 抱歉最近事比较多,所以请假也多。不过明天开始起会恢复正常。谢谢! 正文 请两天假,今晚明天…… 跟大家请个较长一点儿的假……今天要请,明天也要请——明天上午加班,下午回亲戚的老人家里,等于就是最后一面了,必须得见。后天下午周日下午回来。我会尽量周日下午更上五更,然后周一开始恢复正常——只能五更,再有十几天就要考试了,学籍什么的工作也多,请大家多多谅解。不过暑假一开始,就是狂欢时间,请大家谅解……真的抱歉啊…… 正文 相关通知 抱歉,之前身体不好,所以停了几天,以后呢,这里跟贴吧那边,会尽量同步的。今天最后一篇,因为字数实在是太少,所以明天会合并一起发。请大家知悉,谢谢! 正文 说明一下 抱歉今天只有一节,而且只怕本周每天都是只有一节。因为工作的原因,本周会比较忙。 不过大家放心,本周的周六周日,会正常更新。此外,哪怕每天只有一节,也是字数不会太少,请大家放心。 谢谢! 正文 请一天假 因为工作原因,今天晚上更新不能,明天会早点更新,多更新点,谢谢大家 正文 通知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作者工作较为繁忙,请假较多,请大家谅解。今天晚上作者要加班,更新不能,所以明天会想办法多补更一些。另外,最迟到下周开始,更新就会恢复正常的一天两更或者是三更甚至更多,请大家不要着急。谢谢长久以来的支持! 正文 假期前的最后一次请假 楼主要赶工作总结,所以不能更新,不过明天开始起,更新就会正常,请大家谅解!谢谢! 正文 今天工作要忙,明天更新 今天工作很忙,培训考试什么的事情太多,实在忙不过来,明天会更新的,谢谢大家 正文 周一考试,明天更新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今天因为要考试,没有写……所以明天更新了。谢谢大家! 正文 请假说明,明天加更 抱歉,今天晚上家里有事,来了人,不能更新,明天会加更。谢谢大家! 正文 抱歉,今天工作较忙请假一天,明天复更 抱歉,今天因为工作很忙要请假一天,不过明天复更,谢谢大家的支持!最近两天可能更新不稳定,但很快就会稳定下来,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正文 请假说明今天加班 今天因为要加班,所以要请一天假,但明天会复更,谢谢大家 正文 非常非常抱歉!!!!!今天学校有事!!! 非常非常抱歉!!!!!今天学校有事,需要请假!!!!!!!明天一定复更!!!!!我会尽量把这个时间调整过来!!!!!!!!!!!!!谢谢大家的支持!!!! 正文 请假,明天加更 今天家里来了人,请一天假,但明天会加更,谢谢大家持久的支持!谢谢! 正文 一些想说的话,还有明天更新 这里有两件事,一,跟大家请个假,因为今天楼主学校里的工作真的很累,就算勉强更新,质量也会很差……昨天楼主勉强了一次,结果自己都感到自我厌恶感满满……质量差得不行。所以请大家允许楼主今天吃饱饱睡好好,明天十更起。国庆长假,咱们怎么乱着来都成。二,关于楼主近期的更新不佳,与武周篇的问题。最近的更新不佳,有一部分原因是与家里正在装修的状态有关,各种资料收的收藏的藏,楼主想找本贞观政要都找不到……实在是狼咬刺猬无从下口。而且居住在陌生的环境里用陌生的电脑……真的感觉怪怪的,时刻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的感觉,不太好写。但更大的原因还是楼主这个故事看似已经进行到了一百七十多万还是一百六十多万字,却完全都是随性子而来的,没有大纲更别提草稿,完全是把楼主肚子里那点子所剩无几的历史墨水给挖出来好让人打脸……真心楼主的记性,离了笔记就傻眼了……请大家谅解,以后整理了之后,我会重新发一遍。至于实体书……哈哈,以现在书站上的收藏来说,只能说是遥遥无期,但楼主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至于武周篇为什么这么快,永徽二年还没完就开始武周篇…… 怎么说呢?楼主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与不结婚,其实影响远比不上生儿育女……这个我想那些妈妈们可以跳出来现身说法。不管是好是不好,生儿育女对一个女人来说,都等同是以一种全新的身分重新降临在这个世上。所以从武媚娘生下李弘开始起,我就决定要集中笔墨,全力来写她的一生,事实上,楼主觉得,后期她的许多问题,都与自己身为母亲的原因有关。所以我认为武周篇应该从李弘出世开始说,就像高宗篇要从稚奴初次涉入后宫争斗开始说一样。高宗也好,武周也罢,都是“帝”,而他们这对夫妻的成帝之路,自然要从他们人生中直接开始影响他们日后称帝一事的时间开始写…… 所以请大家明白一件事,楼主不是要跳过之后的高宗年号不写,而是楼主觉得,武媚娘从生下李弘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一步步地向着武则天的道路走了…… 所以不必担忧,好么? 那么,明天见…… 楼主今天晚上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支持! 正文 请假一天,明天依旧加更 大家好,今天楼主家里有事,装修方面的事,到现在也没能完结,估计是更新不了了。不过明天会早点儿更新,而且保证还是两更。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正文 今天因为要做些事所以请假一天,明天续更 通知一下,今天因为有些个人事件,所以要停更一天,明天续更……主要是周末就要考试了,今天需要下载一些相关的表格和文件填写什么的,比较麻烦……明天会继续更新的,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这本书,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qd上,都请多多支持!谢谢! 正文 今天有些考后工作要做,明天会继续更新 抱歉……今天恐怕是更新不了…… 到这个点儿了还在忙着考后的一些相关工作……不过明天绝对没问题,请大家放心!谢谢!另外,这两天找着机会,我会每天适当多更一点,做为推进剧情的手段,谢谢! 正文 通知,本周末复更 楼主这两天一直在忙着一些琐事,所以尽管这边儿已经可以复更了,还是没有更上…… 但楼主保证,最多本周日晚上,就可以复更了,请大家期待!谢谢! 正文 太宗篇——春风如刀(一) 北周天和元年(公元566年),唐国公李昞府上,终于又添了一位小少爷。平素就温厚宽达的唐国公人到晚年(52岁)却意外得子,当真是喜不自胜,立刻下令,将当年的食俸,拿出一半来,办一场豪宴。 幸好,他的妻子,故皇后独孤氏的妹妹,也是小少爷的生母,独孤氏劝服了夫君:“因为伽彩父亲(独孤信)的缘故,陛下对我们几姐妹所嫁之家几般猜忌。此事看看七妹伽罗与妹夫便知一二。夫君,娶了伽彩,已然是您的祸事了。安州之治刚刚使夫君之功上表天听,伽彩万不愿再因妾微鄙之身使得夫君一朝祸来啊!” 李昞看着自己的爱妻,眼角不由泛泪,紧紧地拥抱住了面容初衰的妻子:“昞得妻如彩,何有他求?” 当下下令,要重金悬榜,招揽名士异人,为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取上一个最响亮,最吉祥的名字。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是从来不会错的。可遗憾的是,唐国公要的不是勇夫,而是真正的名士异人。所以,一次次的召士入府,见面详谈,然后略赏金银,敷衍送出后,这两日,唐国公府角门旁的招贤榜边,渐渐地人少了起来。 这一日,正是小公子诞生的第二月满(就是满两个月)之礼。依着规矩,唐国公夫人,是要亲自抱着孩子,去到佛寺里还愿,为小公子寄名牌的。 这所谓的寄名牌,其实就是把新生儿的名讳与生辰,请了父母亲辈之中位最尊者的长辈执笔,书写在一块精工雕就,在佛前奉足九九八十一日的木牌上,在孩子第二月满之礼时,重新奉回佛前。俗话说,这就是把自己的孩儿,借了父母亲辈最尊者的手,认给了佛祖或是菩萨当义子或者是义女了。 身为唐国公的小公子,当今天子的小外甥(唐国公夫人与当今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这唐国公小公子,应该唤天子一声姨父。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的姨母是嫡出正室的皇后,若非如此,哪怕是身居正一品的四夫人之亲也不能称天子为姨父的),这木牌,自然是早就择了精工良匠,选了上等佳品制成了。甚至连天子还曾经笑言,待这孩子出世后,便是要定了这亲手为小外甥题写名牌的美事了——也难怪,毕竟是天子,天下之大,还有谁比他更加尊贵呢?而且之前几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最尊贵的也不过是长子,求了外祖独孤信写了名牌罢了。 唉,看来今日入宫请皇上御墨时,名牌上还是只能写小公子的字叔德。虽说本朝为了防止孩儿养不大,弱冠之前不定名已然成风。唐国公夫妇,心里终究是不太痛快。 为何? 难得天子之尊,亲自为孩子题名牌。若是能名字俱题,那对孩儿的将来,该有多好啊! 就这样,唐国公夫妇抱着孩子,微有遗憾地离了京城的主宅,在外宅处登上了马车,准备好进宫朝圣。 车子刚刚出了门,坐在车里正哄着不知何故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的唐国公夫妇,就听到车外传来的阵阵喧哗。 眼看着爱子哭得脸红气短,心疼担忧的唐国公不由大怒,伸手甩开车帘,喝令总管上前,便待一番怒骂。 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骂出一个字,就被一个突然冲开重重近侍,嘴里边喊着“士子有事上禀国公!事关小公子,请国公准!”的少年,给吸引了目光。 “且慢,让他上前来说话。”李昞看了看这个衣衫褴褛,几乎可说是衣不蔽体的少年那双纯净明亮的眼睛,制止了正准备上去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打死的家仆。 “是!”家仆不敢怠慢,立刻一齐上前,把这少年拖到了车前。 “你说见我有事,何事?”唐国公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挣脱左右,叉手而礼,长躬至地:“士子袁玑,蜀中人士。今日前来,是为求国公显恩,救我那未婚妻一命!”说完一挥短衣,双膝落地。 唐国公皱眉:“究竟何事,你且速速说明。”边说,边无奈地看了眼车里的夫人与幼子。 幸好,国公夫人正在为幼子哺乳,小公子也没有再哭。只是一边吃着奶,一边唔唔咽咽,仿佛成年人伤心的轻泣罢了。 儿子不哭,唐国公的心也定了下来:虽然入宫面圣是今天,可好在时辰是晚上,倒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一来,这少年着实合了他的眼缘,二来,对方又是个士子,三来,言词之中又提到未婚妻性命等事……只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毕竟,能自称士子的,多半都是大家贵氏之后。便是少年一时落魄,家世但在,终究能够再起的事情,他这一生也见多了。而且既是士子之妻,只怕也不是什么庶民俗子。“启禀国公,士子幼时,家父为士子定下太原崔家一门亲事。后士子家败,举家迁至些地,本以为世态如此,崔氏只怕也要另适他人,便再无人念想之意。谁想岳父大人不但未曾合流,反而这些年来,一直未曾间断寻找于士子一家。日前,岳父大人终于寻得士子,不但对士子百般怜惜,更坚决要将崔氏娘子适与士子。” 唐国公听得感动,回头看了看同样一脸感动的国公夫人,又转头过来,和蔼地对着袁玑点头:“崔氏父,果然是个高士啊!” 袁玑眼圈儿一红,泪盈于面:“正是,岳父高义,无人能及。只可恨士子无能,堂堂士族之后,却被一鄙贱庶民所欺!国公,岳父体弱,为寻袁玑,已然是灯尽油枯。岳父一氏虽尊贵,却因仅有崔氏娘子一脉,无人可壮其族。那崔府中的总管,竟然看出便宜,害了岳父不说,还要强占了我未婚之妻崔氏娘子,与他做三妾!此等奇耻大辱,士子便是死在此地,也请国公务必为士子与崔氏一家洗雪!” 说完,袁玑便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唐国公听得大怒,叫了总管过来问话:“李二,你在市间走动采办时,可听过此事?” 李二毕竟是常常在外面跑着的,这袁家崔家的事情,又是近来城内的大事,自然知道,便应:“回老爷,这事儿,李二倒也听说过。这崔家祖上也是大家,只到了崔氏娘子这一支脉,生生地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崔大人是个忠厚人,那崔府总管是他年幼时救回的,可心术不正,近几年渐不为崔大人所喜,所以……” 唐国公听得恨声直骂:“好个奸滑寡义的恶奴!”沉吟一会,便命李二取他令牌,随袁玑一同前往崔府,务必保下崔氏娘子。随即想想,又着身边小侍去帐房处,取了钱五百,支了几匹上好绸缎给袁玑,好叫他能够体面地把崔氏娘子迎回家。 袁玑本以为自己能够救回未婚妻已是万幸,再没想到唐国公竟如此仁厚。感激之下,更是不停谢恩。 唐国公见事了,倒也宽心许多,连忙叫人扶起袁玑,叫他不必多谢,只说这也是为幼儿积德的大好事。 提起幼儿,唐国公倒想起一件事:“对了,袁士子,我听你刚刚说是为幼儿而来。何故啊?” 嘴上问,心里却明白,只怕这是为了引得自己注意才喊的吧?这袁玑,倒有几分意思。 谁知袁玑一拢长袖,恳切道:“士子不才,虽说读了些书,识得几个字,却在文事上一无所长。但天性所好,对相术一道,颇有些心得。此次前来,便已知国公高义正直,必为士子雪冤。只是不知如何报答恩公。思来想去,只得以这身相术,为小公子一阅前事,或者定个吉名,也算是报答了。” 唐国公听得一怔,再次回视车内,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转脸过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忍拂袁玑好意:“既如此,那便烦劳袁士子了。” 一边说,一边起身下车,将车门边的位置,让给抱着孩儿慢慢移出的夫人。 见到这个袁玑居然只是个年方二九的少年,唐国公夫人一怔,但终究一笑,将裹着孩子面容的锦被轻轻拉开,露出一张哭得有些发红的粉色小脸儿来。 袁玑一看,这小公子长得极秀气,眉眼之间,与唐国公夫妇二人均有七八分相同之处。只一点,那眉眼之间,却是分外不同。唐国公夫妇均是标准的世家长相,秀眉明目,极为可喜。 可是这个孩子……虽然只是个双月的婴儿,眉色却极浓极正,且眉尾眼角俱呈高扬之态,圆瞳乌亮。 袁玑不由一皱眉,立刻问了小公子的生辰八字,然后伸指轻掐。 不算还好,一算之下,袁玑只觉得心口狂跳,面色大变。额头上,竟然隐隐沁出些水珠来。 唐国公夫妇看他脸色,已知不妙,刚要开口发问时,却听得袁玑要求,看一看这孩子的颈子。 唐国公夫人看了看夫君,迟疑地把锦被又向下拉了一拉。 这一次,只看一眼,袁玑就面色如土,摇晃几下,最终扑通一声当场跪下。 这变故惊得唐国公夫妇双双变色,正待问详情之时,袁玑却突然叉手行大礼,再次开口:“恩公,今日仓促,只怕已是不及详评公子之相了。只是,为保公子一生平安,但求一字为恩公子名。” 唐国公又惊又疑,待要伸手去扶起袁玑问个仔细,可是袁玑却慢慢抬头,盯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无尽深意。 不知为何,李昞一见这目光,竟觉得心头一跳,若有所悟。 当下,也不理夫人一脸疑戒之色,只沉声问:“何字?” 袁玑道:“渊。” “渊?” “深渊大川,海纳百物。唯有这样豪气万丈的字,才能保得小公子福安。”袁玑的目光坚定无比。唐国公看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脸上似有喜色: “渊,好名字,好名字。从今日起,我儿便是渊儿了。袁士子,真应多谢你……” “恩公于我之恩,正如这深渊之度,袁玑岂敢承这一声谢?”袁玑说完,向前一步,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向李昞说了几句。 家仆们离得远,尚且看不清楚。但唐国公夫人却看得明白,听到袁玑说这几句话时,夫君的脸色,却是变了数变。 最后,李昞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感激。拱手为礼,再次谢过袁玑,看着他随了李二去救人后,方才慢慢上车。 上得车来,唐国公便一迭声地吩咐,速速前往皇宫,不可再逗留。 车子粼粼而起。唐国公夫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夫君,那袁玑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昞却只是摇头,然后伸手揽住抱着幼子的夫人:“彩儿,你信得过为夫么?” “夫君,你这是什么话?不信你,我又信谁?” “那么,呆会儿到了宫中,你要记住,无论皇后娘娘如何要求,都万万不可答应她,请宫中相士为渊儿相面。还有,从今日起,我们的孩儿,便叫渊儿了。” “夫君,这袁玑虽说是士家子,可终究不是什么名相异士。他说的话,怎么当得了准……” 唐国公夫人还待再劝,却被唐国公拉住手,摇头劝:“夫人也不必着急。过了今日这一关,待得回归家中,为夫必然向你说明一切。” 唐国公夫人看着夫君沉重而复杂的脸色,终于还是点头,应了。 唐国公夫妇依诏入了春风殿时,武帝宇文邕与皇后李娥姿,正抱着一卷书籍,不知在切切徐徐地议论些什么。 待得唐国公夫妇抱了孩儿三跪九叩之后。宇文邕已着皇后上得前来,亲手搀扶二人起身了。 国母如此礼待,唐国公夫妇自是惶恐感恩不胜,好一番谦让之后,才在武帝的要求下,缓缓落座。 李娥姿似是喜极了小公子李渊,向唐国公夫人抱了他来,在怀里呼呵疼爱,久不忍还。就连武帝也是一番激赏,连连夸说这孩子长得极为秀美不说,还独有一番希世之姿。 “希世之姿”这四个字一出口,唐国公夫人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一片,眼里竟直直落下泪来。 武帝脸色一变,皇后见状吃了一惊,急忙劝慰唐国公夫人,可谁知唐国公夫人却拉住了皇后衣袖,双膝落地,哭得更加伤心:“皇后娘娘,妾妇斗胆,敢求皇后娘娘也一同在这寄名牌上留墨宝一二,以保妾妇幼儿性命啊!” 武帝闻言肃容看向同样一脸悲戚的唐国公,然后才问唐国公夫人:“说起来,亲家(亲念一声,武帝称呼有封号又有亲戚关系的唐国公夫人,可以用亲家来称呼)也是皇嫂的娘家人,有什么事,自然有朕与你担待着。更别说这给孩儿写个名字儿的美事了。只是朕观亲家之痛,似另有他因?”武帝看向唐国公,可李昞只是掩面低泣,未曾看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要回他的话。 “正是……”最后,还是唐国公夫人泣道:“自得此儿后,妾妇与夫君爱之极,更求他能平安一世。故而发榜求士,以得吉名。数日下来,倒也有些略知相理的江湖术士给了些本便是大吉大利的名字。原本妾妇也不觉有何不妥。直至今日,遇上世家袁氏一族的一名士子。此子颇通相术,一见妾妇之子,便大惊失色。甚至……甚至……”说到悲处,唐国公夫人哭得更加哀切:“甚至还言,妾妇之子面相清秀敏丽,但却是……却是个难过七龄的短命之相啊皇上……” 正文 春风如刀(二) 难过七龄? 武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是放松下来,又似乎是暗暗冷笑,许久,才再整面色,慢慢开口:“袁氏子何名?居然敢妄称天机?真是好大的胆子!” 唐国公听得此言,急忙离席而跪:“臣不敢妄言,是袁氏子玑。” “袁玑……”武帝思索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头:“罢了,只怕卿这定名之人,却是找错了。什么难过七龄的,纯属一派胡言。” “陛下所言极是,这等江湖术士的话,原是不必信的。只是……只是……”唐国公面似为难地看了眼哭得悲切的夫人,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请求:“只是请陛下与娘娘怜悯臣妻一片爱子之心,悲赐墨宝,保住孩儿的性命……” 唐国公一揖至地,再也不起,竟也趴着哭将起来。 武帝的脸色,却越来越缓和了,最后看看皇后,两人一人一个,扶起了唐国公夫妇:“虽说这江湖相士之语,不堪为信。但卿怜子之意切切,倒叫朕与皇后心生怜意……罢了。说起来,渊儿也是朕的亲甥儿。便是几个字的事。” 于是,武帝便携了皇后,亲手替这李渊的木牌书上了姓氏名字,生辰八字。 唐国公夫人自是千恩万谢,武帝又是重赏一番之后,夫妇二人才告退。 看着他夫妇二人退下,武帝的表情,又是一变,接着,波澜不起地轻唤:“弥方师可入内回话了。” 应声而入的,是一个一身道装的老年道人。皇后一见此人入内,便行了个礼,静静退下。 看他深深一揖后,武帝才一边把玩着桌面上的笔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发问:“如何,那唐国公幼子,可是朕要寻找的人?” “启禀陛下。方才庶民在帘后静观,这唐国公幼子虽面相清奇,其生辰八字也是极清贵,却并非与我大周天命相生相克,位极人君之相。且我观那唐国公夫人,虽容姿清华,却实非凤仪鸾姿之骨。这一生,也是坐不得凤驾,眠不得中宫。故而,只怕这‘独孤郎生三后’的应言,是验不到这唐国公夫人身上的。”道人一甩拂尘,含笑而对。 武帝容色不变,淡淡发问:“那么,便定是应在那独孤伽罗身上了?” “陛下。容庶民直言,虽说独孤三后迄今只寻得二人,但这二人一为故后一为杨夫人,是再不会错的了。” 武帝沉默良久,才轻轻说道:“但杨坚并无叛我之意。且他之武功于我大周,不可或缺。” 弥道人沉默良久,这才轻轻回道:“陛下,庶民之相,乃为我大周所用。虽说这杨大人迄今未有逆反之意,但难保将来陛下百年之后……” 武帝头疼似极地揉了揉额头,轻轻扬了扬手:“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罢……罢了罢了,现下,这杨坚是万万没有逆反之心的。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弥道也辛苦了。下去吧!三后之事,还需弥道多加费心寻找。” “庶民告退。” 马车驶离,再也看不见皇宫的刹那,唐国公夫妇二人,终于沉沉地喘了口气。而怀里抱着的,从进宫门后便再也不哭不闹,乖乖入眠的小公子李渊,也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皱眉欲泣,却终于还是只咂了咂小嘴,又沉沉睡去。 李昞只觉得自己背上,湿凉一片,看看爱妻,也是一额冷汗。于是便急忙拿袖子,给她拭了汗珠。 “夫君,现下,再无他人。”唐国公夫人独孤伽彩,轻轻地说。 唐国公略做犹豫,看看车门外的身影,还是摇头不语。 唐国公夫人不再发问,只沉默地抱着孩儿,轻轻拍哄,口中呢喃一曲北族常吟的摇篮曲。 是夜,唐国公食不知味地进了一餐后,便安顿好妻儿,轻衣简仆地带着总管急急向袁玑暂居的别馆而来。 “回老爷,我们去时,那崔府的总管还正逼着那崔小娘子签下婚书呢!一见咱们国公府上的令牌,居然还想狡计夺妻。咱们便依了老爷您的令,直接把这奸人捆了,送去长安府了。” 李二笑道。 唐国公点头不语,在袁玑门前站定,尔后制止了正欲上前喊门的李二,自己举手,轻敲二下。 “谁?”门内传来一个男声,正是袁玑。 唐国公报了名号,门便开了。开门的,正是袁玑。 只见他更衣束发,再无那潦倒少年的模样,却也是个十足十的翩翩少年郎。 “恩公,请。”似是早已料到李昞的到来。袁玑含笑致意。 摇摇手,唐国公目光微视后花园,又扫了下室内——一个容相端正,一身孝服,脸上犹带泪痕的小娘子,正在两名同样孝服着身的侍婢陪伴下,坐在正堂上。 看到唐国公目光扫来,那崔家小娘子急忙上前来姗姗行礼。一番寒喧后,崔氏秀面微红,看向袁玑道:“既是恩公有邀,玑郎无需为玉婉烦恼,只是一时自当为恩公分担忧愁。” 袁玑点头,便交待了那两名侍婢两句,跟着唐国公向后花园一路走来。 一老一少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似在看花园风景,又似各有心事。待到后花园后,便寻了一处亭子坐下。李二乖觉,立刻便要召人来服侍,却被唐国公制止。只说袁玑乃是唐国公府之贵客,命李二亲自端了茶果来伺候,其他人一概不许前来后花园烦扰,便是几名公子小娘子也不成。 唐国公府总管又岂是等闲角色,当下李二便明白其意,速速送上茶果后,便借口去查看后花园门口处的石阶是否修补停当,向李昞袁玑二人告闲后,站去了后花园唯一的入口处。 “果然是唐国公府,总管大人,真真是忠心不二,又相机智慧。”袁玑点头赞叹。 唐国公轻轻一笑,眉间愁色却无半分退去。端起茶碗,却又放下。再端起,慢慢送至唇边,却终究还是合上了碗盖。 如此三番,袁玑倒也了然:“恩公是想问,今日袁玑所言是否属实吧?” 李昞放下仿佛千斤重的茶碗,长吐口气,直视袁玑:“今日多谢袁士子。若非士子以通天之能预知今日之危,只怕此刻,昞与妻儿,再无生还之理。这唐国公府,也要一夕血流成河了。” 抬头看天,李昞眼角似有泪光。 袁玑面色一凝:“果然,陛下找了相师?” 唐国公摇头苦笑:“一进春风殿,我便觉奇怪,这议政要地春风殿,便是太后也不能踏足,皇后又如何进得?” 袁玑微笑:“许是陛下对娘娘用情颇深,再者也是要招待国公伉俪,故特许……” “袁士子,你我二人,经今日一事,再无必要隔心而语。你我都明白,就是那些不得常见天颜的寒门子弟也能看得出。虽说前朝现下风云诡谲,可陛下并非无能昏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允许**女子进入议政重地?便是有我夫人在,那也是君王召见臣子。我夫人今日入这春风殿,便不为女子身,而为臣子身。这样,又如何有道理让后入内?” 唐国公惨然一笑,看向袁玑:“于是,在拜伏行礼时,我便着意瞧了瞧那后殿帘内。果然有双道靴……” 他摇头不语,只是苦笑连连。 袁玑默然。 良久,这少年郎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碗,轻轻发问:“那相师是……” “弥方师。那个号称先秦大方师嫡传的小人。”李昞咬牙:“若非他传出这三后之言,我几家又如何需这般忧惧不定?我岳父又如何死于非命?我那几位连襟也……唉!说起来,也是苦了夫人,眼看着自己亲妹整日里朝不保夕的活着。真是难为她了。” 袁玑面有戚戚之色:“恩公是说……杨坚杨大人?” 李昞摇手不语,半天才拍拍双膝:“罢了。说再多,也只是无用之语。袁士子,我倒是好奇,你如何得知今天这桩祸事,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情?” 袁玑沉吟一番,才抬手指星道:“天道无常,天道却也有常。人之命运,发之于天,控之于己。天人本为一,只是世间种种,污了人之天生灵气,便看不到从前未来种种。所以,若能抛开世俗欲念,便是能将天道略窥一二,也可度人度己(度字念夺),量命测运。” 李昞听得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又看着袁玑,欲问还休。 袁玑轻轻一笑:“恩公可是想问,那独孤郎生三后的预言,是否可信?” 李昞默默点头。 “那弥道人虽然并非善类,却的确是有几分本事。这个预言,的确是真的。独孤郎七女三凤,乃是天命,任何人都改不了。逆天命者,死已是最好的结局。他弥道人如此,宇文护亦如此。” 宇文护。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间,唐国公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袁士子的意思,是这……这……这人,即将……” 他说不下去,或者说也不敢不能再说下去。 袁玑默默点头:“三后之命,本应是各得其命各为其主。故皇后故然非福长寿永之人。但也绝不应在这后位上,连三月之期都坐不满。宇文护逆天行事。却不知他所信的那个弥方师,用来削去三后命格的,正是他本人的寿期啊!” 李昞听得心惊不已:“这弥道,为何……” 摇头,袁玑冷笑:“恩公可知,那弥道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一身本事?又为何与独孤家之三后预言有如此不死不休之势?” 李昞回思:“我只听夫人说过,这弥道似乎是早年曾入过独孤府,向她七姐妹之中的一人,求过亲……” “不错。他之所以求亲,原因便是从我师父天机子处听来了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因为贪恋君王之位,便妄图借此预言来打动独孤大人,熟料独孤大人对他是一星半点儿也看不上,更鄙其为人。他一怒之下,便发下重誓,独孤一门三后若无一人为他之妻,那他便要三后俱亡。” 袁玑冷笑。 李昞又惊又恨:“想不到这弥道,竟是这般心胸狭窄之徒。难怪他能做出以宇文护之寿削故后之寿的事来……不过,袁士子,你说你的师父,便是天机子?” 袁玑点头:“正是。先师收弥道在先,虽早知此人不端,却也无可奈何。玑也是随师时日不久,愚不可教,先师的本事,竟只学了些根须。全无章法。只一条,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与三后之相法,先师却是在终前仔细地说与我听。并要我务必在弥道之前,保住三后中一脉。想不到……” 说到这里,他看着李昞的目光,复杂起来。 李昞看着这个少年郎的目光,心下一沉:“莫非,莫非是……” 袁玑轻轻点头。 唐国公面色惨白,半日无语,许久,才幽幽苦笑:“可我并无反意啊!袁士子,只怕你是……” 袁玑摇头,慢慢说道:“恩公,我何尝不知此事凶险至极?今日之所以嘱意恩公在陛下面前,说出袁玑之名,为的便是让那弥道知晓,小公子的面相,已为我所算透。他虽然知我与他同门,却一直以为我跟着先师时日不长,根本不知这三后之说的真实情况。说白了,他只当我是个学了些相面本事的小子。听说我断定了小公子不过七龄之寿,他便再不肯多花心思于小公子身上。何况小公子七龄之劫,正体现在面相之中。这样一来,我们就将其双目蒙过。再者他的心思,也不在此。 自然,接下来便会将目光放在夫人身上。可是啊……千算万算,他却没想到,先师早知他品性不端,根本没教会他这独孤三后的相法。” “你说夫人便是……” “不错。夫人便是独孤门三后中,那唯一一个弥道与宇文护遍寻不着的遗珠。” 李昞是真的听糊涂了。想问,袁玑却已然开口做答:“先师临终有言,独孤郎,生三后。这只是预言的前半部分。便是弥道,也不知道这预言的后半部分是什么。故而,他便有千万本事,也寻不着这最后一位独孤皇后。” 李昞跟着袁玑,慢慢站起,并肩而立。 袁玑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告诉了李昞:“这预言的后半部分为‘三后各适三朝,凤颈贵子为骄。’也就是说,独孤氏三后,分别要嫁的,是三朝之主。先师说过,这三朝独孤后中,一位因爱得位,却郁郁而终,无有子嗣。便是故皇后。另一位,嫁得贵郎,两情相悦,只遗憾子嗣不兴的,正是杨坚杨大人的夫人。 而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的,却是因产下了凤颈贵子,而在百年后被立为故后。 并且,这位凤颈贵子还是三后所在三朝中,立制最末,却也是天命终所归的一朝。” 李昞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头都昏了起来:“这凤颈……贵子,便是……便是……” “正是小公子渊。” 渊儿? 李昞听得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全不知所谓,只是耳边传来阵阵袁玑的话语声: “恩公。小公子龙瞳麟眉,又是凤颈修长,正是那凤颈贵子。故而,夫人定是那独孤氏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之后,再无可疑了。” “恩公。玑知你忠于大周,绝无法容下这逆叛之徒。但玑需将事情说与恩公明白,小公子日后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那反了大周的杨氏。而且,他还是在恩公与夫人双双百年之后,方才起事。天命如此,我观恩公与夫人极怜爱小公子,那便请将此事永久埋入心中,永不再提。儿孙自有儿孙福。恩公自不必担心。” “恩公,恩公对袁玑夫妇有再生之德,先师又有遗命在前,故玑甘冒此险将此事说与恩公知晓。但愿恩公从此之后,处处小心,时时提防。若依玑之言,恩公如能移居安州,那是最好的保全之道。同样,为保恩公一家周全,玑也必尽我所能,为恩公与夫人,还有小公子布下种种挡灾之局。请恩公放心。” “恩公,玑在此间事已了,小公子护命之局也需玑回蜀地寻得良所看护。再者,我若长留于恩公府上,只怕那弥道会起疑心,甚至来害恩公一家。袁玑,就此别过恩公了。但恩公之情,袁玑夫妇永世不忘。他日若玑身故,则玑之子,便不为官,亦必为恩公一脉尽忠!请恩公晓谕后人。袁玑一脉后人,若遇恩公一脉有难,则必当尽心尽力,保恩公一脉子孙延续,香火万年!” “恩公,玑,就此别过!” 正文 少年元和(一) 公元566年的这个深夜,北周唐国公李昞,在花园里整整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待得天亮后,同样在房间里坐了一夜无眠的唐国公夫人寻到了花园里,与夫君切切私语一番后,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悲喜交集之色。 五日后,武帝批阅奏疏的御案上,出现了唐国公李昞的请表,言说安州乃军之重地,为保国安,愿长镇安州,只怜家中爱妻孱弱,幼子初生,请准携家居安州镇军。 武帝毫不犹豫地批了准字。 一个月后,唐国公李昞,将几个年长的儿女留在京城,只带了不足四月的幼子李渊和爱妻,前往安州镇军。 三年后,小公子李渊随唐国公夫人回家奔长辈丧事,这才与自己的几位兄长姐姐,见了面。不过半年,李渊便又在总管李二的陪护下,离开身体欠安的母亲与几位兄长姐姐,回到安州,自己的父亲身边。 又过三年,唐国公突染重疾,一病不起。身边只有六岁的小公子渊侍奉,唐国公夫人在求得上谕恩准后,带着几个孩子,奔赴安州,照顾唐国公。 一年后,唐国公逝,小公子渊因丧父悲伤之情过甚,伤了心神,以至染上重疾,奄奄一息。唐国公夫人命长子代己上表陛下,请求幼子渊袭国公位,以借圣上之恩,暂时延命护身。但表疏被宇文护以朱砂代批后,又差人当面掷还国公府。唐国公夫人羞愤之下一气病倒。唐国公府大乱。 武帝得知宇文护竟敢对命官诰妇封子之疏擅行朱批,又大肆无礼之事后大怒,当下擒宇文护,杀弥道人,灭护一族及朋党。另下旨准唐国公夫人之请,着幼子渊为唐国公,并加封一等公。 两年后,渊身体渐康,唐国公先夫人却日渐体弱。为求母安康,年仅九岁的李渊上折请圣上收回唐国公之位还与兄长,以免母亲爱幼伤长之过。武帝怜悯,渊之兄长澄更怜幼弟年幼失怙,兼之仁孝爱重,同时上疏请求武帝务必保留幼弟之国公号。并自陈身体虚弱,实在无福无德担此恩名。武帝阅疏后,大叹李氏兄弟兄友弟恭,兄慈弟爱之德,世间难寻。加之澄确实身弱,武帝便亲书圣旨一道,对李渊多加慰勉,令其承袭国公号,日后好好孝敬母兄姐姐。并更将太原封为唐国公地。且准其全族迁往太原。 再两年后,李渊十一岁,长兄澄终究不治而亡。渊大恸,七日不进水米,悲伤欲绝。武帝再下疏,劝令其稍敛其悲,事奉老母。 三年后,武帝殁。宣帝即位。民不聊生,百官怨恨。 又三年,即公元581年,静帝禅位于丞相杨坚,大周灭,大隋兴。 就在这一**的兴替之中,少年李渊,却在母亲的操持下,默默地娶了年幼于自己的窦氏为妻,又生了一子建成。 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戌午日,也就是公元599年的1月23日早上,李渊的夫人窦氏,在李家武功别馆内,几经痛苦,生下了一个哭声响亮,手长脚长的男婴。 李渊当天正巧又得文帝赏识,再晋要职,又喜获爱子,当即为这孩子起名为元和,并告诉妻子,以后再有儿子出生,就以元字为名。 转眼间,唐国公李渊府上的二公子李元和,已经是四岁了。 春暖花开的天气,李渊心中无比畅悦。近日朝中又甚是安定,没有什么要事。于是今天,便早早下朝,回来陪陪许久不见的爱子元和。 可刚一进府,就听见元和大声地向着奶娘彭氏哭闹,说要像哥哥建成一样,也出去踩青。 听见儿子的娇言软语,李渊哈哈大笑:“好好,我家和儿长大啦!知道要与哥哥一样啦!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踏入门内,伸手抱起了正在哭闹的元和,高高举起,口中呼呼做声,不时间便哄得元和破涕为笑,只是嚷着要父亲再举高高。 心情大好的李渊也正有此意,便索性举高再举高。看得旁边乳娘彭氏心惊肉跳,直叫老爷当心。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李渊才停下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问:“和儿刚刚说,要去哪儿呢?” “哥哥去了南郊,和儿也要去!父亲,和儿也要跟哥哥一样,走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元和赖着父亲撒娇。 一边侍女们忍不住笑声一片:“果真是,二少爷从小就爱赖着大少爷,这都几岁了,还是不改。” “是呀是呀,如此怎么得了?难不成大少爷将来成了亲,二少爷也要跟了去吗?” 元和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不要不要!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呜……” 一急,元和便趴在父亲肩头,悲切地哭了起来。众人不解小儿心事,一时又是一阵哄笑。 李渊也哭笑不得,只得轻抚着儿之背,叹息着说:“好好好,毗沙门不成亲,毗沙门不成亲,一世都只与元和玩耍,一世都只陪着元和,可好?” 听得父亲允了,小小的元和也不知这话根本只是随口之言,立时便停了哭泣,抽泣着说好。结果又引得一片哄笑声。 “父亲,您这也太纵了元和了。”一片哄笑赞成之声中,一道温润动人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身一看,一个面容清秀如玉,神采飞扬,着绣金白衣的小小少年,正皱着眉,拿着一柄小小宝剑,站在众人之后。 “唉呀唉呀,父亲和元和的私话,被毗沙门听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李渊笑眯眯地打趣幼子。 见了大哥,父亲便被元和弃在一边不理不顾了。 毗沙门(李建成小字)出现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全部被大哥吸引而去了。挣扎着跳下了地,小小元和三两步冲向毗沙门,扑入那早早张开的双臂中:“大哥大哥!” 建成早就将宝剑交与身边侍童,然后无奈又宠爱地抱起元和,掏出绢帕拭净了他哭花的小脸,又疼爱地问:“你啊……又闹什么?还什么不让大哥成亲……可是要大哥恨你一世么?真是。”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小小元和最喜大哥,也最惧大哥,听得大哥怜爱责备的话语,不由得低头嗫嗫:“元和……元和只想大哥陪……” “大哥也没说不陪你啊!你看,刚刚练完了剑,不就急着回来找你了?” 元和的眼睛又湿了:“可大哥总是在练剑,陪剑的时候都比陪元和多……” 众人又是大笑,李渊更是乐得直将刚喝入口的茶水喷将出来:“罢罢,我这傻儿,竟是吃上一把铁疙瘩的醋了。哈哈!” “父亲!”建成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有这么一个过于宽容的父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笑闹一阵儿,建成终究还是没有拗过小弟的撒娇,答应今日暂不去书房读书,陪元和去郊外玩耍。 爱子都要出行,李渊又无事,于是便命建成带着元和去请夫人,一同外出游玩。 不多时,两子便脸色怪异地从后堂奔出。正与身边侍女们说笑的李渊一看二子面色,便心下了然:“你们母亲呢?” “父亲莫急,母亲只是想睡,故而便命毗沙门与和儿告知父亲,她不愿出门。”建成的表情很是犹豫:“父亲,母亲近日总是嗜睡,是不是……生病了啊?” 李渊一听此言,眼角微亮,也不理两子之问,与彭氏相视一眼,两两直直奔往后院。 不一会儿,彭氏便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高兴地直恭喜二位少爷,说夫人已然有孕三月,此番定是要再为李家添丁进口了。 正文 少年元和(二) 这等喜事,自是盍府俱喜。于是,二少爷元和想要出游的事情,又是被暂停了。 转眼间,已是入夜。白天的李府热闹非常,夜晚依然如此。毕竟,当今天子的外甥又喜得一子,来来往往朝拜的人,自是不少。 建成是长子,又已是十三岁的年纪,李渊又着意教他,自然便将其带在身边,学习这些处世之道。而元和年幼,又依赖父兄,李渊索性便也一起带着见客。幸好元和身处大家世阀,自幼耳濡目染这些处世之道,大族之礼,虽然年幼,却无半分失态。建成元和两兄弟,一静一动,却让来往宾客们大赞李渊教子有方。 可是,这建成与元和,究竟还只是孩子。建成还好,毕竟有所磨炼,元和那好动的性子,坐了一会儿,简直就是再也不能忍。于是向父亲告了安,退出门外,带着一个小侍童,自寻玩处去了。 建成想拦,可终究还是没拦下,又适逢长孙晟与长孙炽兄弟两位大人携了长孙晟的四公子辅机前来,无奈只得吩咐身边侍童素音几句,便命他出去看顾着元和。 长孙晟见状,呵呵一笑,将怀中年仅六岁的四公子放下,也交与侍童带着,跟素音一起,去寻元和玩儿了。 李渊笑吟吟地与老友长孙晟、长孙炽各行一礼后,便坐在一起谈了些近况,说起近日朝上之事,三人的脸色,俱有些难看。 建成虽然稳重,却终究也是个孩子,见父辈面色沉重,便知自己离开之机已到。立刻便请了父命,离开房中。 他前脚一走,长孙晟便微微叹息:“好一个大方知事的好孩子。叔德兄真是教子有方啊!” 李渊面有得色,刚要谦虚两句,却被长孙炽接了话道:“建成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啊,我倒觉得,那元和,未必便不如建成啊!” 两位老友闻言俱都一怔,齐齐追问为何有此一说。 长孙炽道:“刚刚晟先至,我后至。在我进来时,看见门外小吏十分疲惫**,却因叔德兄府上好管教不敢出声,便问明。原来是兄与夫人今日一直忙着,二位也未曾进食,只怕就是身边总管也无着布置,正想着教身边侍童进来,说与总管听呢。就见府上总管李延匆匆奔出,命这些小吏们自去换班休息进食。原本以为是兄长的安排呢。谁想听到那些小吏们感激说,这必是二少爷的好心。” 李渊一愣:“和儿?他?他只四岁啊!” 长孙炽笑容满面:“是啊,一个四岁孩童,却只体下恤属,可不是个好孩子么?便是建成如此,也未曾想到这一层呢!” 长孙晟不以为然:“许是一时孩儿心性罢了。兄长也是,没的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炽却摇头,道:“你想,便是小儿心性倒也罢了,可那些小吏又如何这般感激?于是我便问那小吏与总管,这才知道原来世侄平素天真活泼,府中上下无不喜欢。兼之稚子心性,并无轻视仆下之言行。反倒时在叔德兄与嫂夫人面前,替那些品德良善,行为端正的下人们求些赏赐,又是极为爱护府中诸人……故而,这般天真烂漫之举,却让小吏们感激不尽。” 李渊点头,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兄溢美之词啊!不过,这孩子,倒的确是时常在我与他母亲兄长面前,替那些下人们说好话。” 长孙炽微微一笑,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弟弟长孙晟。然后面容一肃,话锋一转:“是啊,以叔德兄之身,年幼小儿尚且能够被教养得尊长爱幼。可叹我大隋天子之德行深重,竟宁不知幼子恶行!”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齐齐变色。 大人们在屋里说事儿,这边李府后花园里,几个小孩子,却是玩得欢乐。 原本,只有元和与身边十二岁的侍童扶剑二人趴在一较低的树枝上,由几个年长侍童看着,互相掷树叶为戏。 十五岁的素音引着长孙辅机与几个长孙家的侍童一到,便看见主子最疼爱的小弟弟被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二公子侍童扶剑又哄到树上去野,眼看着摇摇欲坠了。周边站着几个侍童,竟无一个上去劝的。非但不劝,还在那里跟着笑。 一气之下,素音叉了腰,站在树下冲着扶剑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又在这里做好事!看我不告诉了主公,将你腿打断了才好!” 听得大哥声音,扶剑吓得机灵灵一下,拉着小主子嗤溜溜一阵滑,忙忙跳下树来。 元和年幼,平时除去父兄母亲和乳娘几人,最听的就是扶剑的话。此刻见扶剑吓得唇色全白,小小孩儿不懂害怕,也觉有趣,竟嘻嘻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再加上刚才爬下来时,身上衣服被划破了几处,好好一个粉妆玉琢的俊俏娃儿,硬是弄得跟个小猴子也似。看得年方六岁的长孙晟幼子辅机,便是哈哈拍掌大笑: “猴儿!猴儿!玄英,你看你看,李家二郎是猴儿!哈哈!” 这话一出,两个主子倒也罢了,几个李府侍童却是各自露出了不满之色,扶剑第一个便上前一步,冷笑:“哪儿来的小子,好没规矩!” 辅机侍童玄英虽然也已十二岁了,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见了自己成日里疼爱的小主人被辱,言语间又隐隐折了长孙一氏的尊荣,当下便不乐意道: “我家少爷年幼不懂事,一句戏言而已,李府如何这般当真?难不成宽容仁慈的唐国公,平素也是如此教你们的吗?” 在场诸童中,素音最年长,也最得体,原本便想着一句话,劝过便是。没想到这长孙府的侍童如此不知好歹,扶剑一句戏言,他便把主公也给扯上了,当下便大怒,指着玄英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咱们下人吵嘴,你扯到主人们身上做何意思?” “我扯的?是你们先说了我长孙府上的不是,还说我扯的?好个唐国公府,竟直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两边竟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也不知是哪个先推了哪个,就这么,两边打了起来。 只是一来,李府侍童人多势众,纵那玄英随着主人习了几年剑术,却也是不敌。二来么……这般侍童们打得起劲,那两位惹祸的小祖宗,却在一边不知何时,手牵手,如兄弟二人一般笑着跳着,加油助威了。 合着这长孙四公子与唐二少爷,直直把侍童们的一片忠心为府,当成是一场儿戏。 于是,当建成到了时,只见后花园中莫名多出一个好大的人肉球,肉球中央被当成馅儿,被素音扯腿,扶剑拉鼻,其他几个侍童抓耳拧脸的,正是玄英。 而这团肉球旁边,自己的小弟弟元和,正跟着那人肉馅儿的主子长孙家的四公子一起,牵手欢跳着,时时还打气鼓劲儿喝个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建成气得一声大喝,喝散了那团肉球。 毕竟是跟随父亲历练了些日子,建成身上,自有一股威严。当时便惊得众侍童各自松手,叉手跪下认错。 连玄英也心中一紧,跟着跪下。 “元和,怎么回事?”建成回头,问自家宝贝弟弟。可目光,却扫了下长孙四公子辅机。 辅机乖觉,立时叉手为礼:“长孙无忌见过唐国公世子……” “你我两家是世交,论年龄我也虚长你几岁,辅机,便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辅机是外人,建成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再说…… 看看一脸不安的弟弟元和,建成心里也清楚,小弟年幼,这些事儿,只怕还是这长孙家公子挑的头。 这倒也不是他袒护自己人。实在是这长孙家四公子顽劣的名号,可是早就流传在外不止一日了。想想他干的那些好事,再想想弟弟元和平日的行为。建成只觉脑中如万马奔腾,头疼不止。 心中暗下决定,无论这长孙无忌好学之名有多动听,也不能让他带坏了自家小弟! 正文 少年元和三 长孙无忌虽然年幼,却也看出建成看自己的目光里,颇多鄙夷之意,心生不满,但也未宣之于口,只说:“辅机不知事,刚刚侍童们打起来的时候,想着是他们为了哄元和与辅机高兴,故作游戏之举。请建成兄长责罚!” 这话说得巧妙,不但回护了这个自己一见面便分外投缘的小兄弟元和,也把两边侍童互相指骂主人的事情轻轻挡过。 建成一听,倒也没有深疑,只是说:“如此说来倒是这些侍童的不是。素音!你也是,扶剑几个闹着玩便罢了,你是这里面儿顶头大的。怎么也是如此胡来?” 素音方待反驳,转念一想刚刚那些话,究竟只是儿言戏语,当不得真。若是因此传到外面,叫旁人说长孙府与李府因此生了嫌隙,那便是极不好了。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任建成责骂。 训斥一番后,建成又着几个侍童带了颇多挂彩之处的玄英去后面换洗上药,这边自己亲自招待着长孙无忌,一边着旁边侍女去自己房里取了衣裳来,自顾自与辅机说着话,并亲手给元和换衣裳—— 因为疼爱小弟,自从元和满三龄以来,他便向父母求了带小弟的差事,平日里元和的衣食住行,他都是亲自动手,除了乳娘彭氏外,再不叫他人插手。 元和见这个叫辅机的哥哥几句话,竟然说得平日严厉的大哥没有责罚自己,小小心灵里,对这辅机哥哥更是爱重。 元和的衣裳刚刚换好,还没说几句话,就见父辈们笑语吟吟地向着后花园而来。 孩子们游戏之事,自是不会让父辈知晓。可李渊长孙炽长孙晟何等人物,这些小孩子们的把戏,如何骗得过他们? 尤其是长孙晟,自己这儿子有多顽劣,自己最清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好骂,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身处李府,李渊又时时劝着,只怕他就要使出家法了。 长孙炽倒是很偏爱这个性虽顽劣,却极聪慧的侄子,便是李渊,也对长孙无忌极为喜爱,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还是将长孙晟劝得住了气。 长孙无忌呢,这一闹,居然认识了个可爱的小兄弟李元和,还成了朋友,是再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受父亲责骂,心下却是美得很。因此只做出一番低头任骂的姿势来,再无半点回嘴之意。 建成看得不忍,也上前直陈自己过失,劝长孙晟莫要生气。 长孙晟对建成颇多爱怜,自然由了他的意,并笑言:“说起来,前几日你炽伯父还说着呢,要将你刚刚出生的小妹妹无忧许了与你李家作媳妇,伯父还犹豫着说无忧尚小,现下一看毗沙门如此乖巧,元和如此可爱,竟是再无可虑了。哈哈,如何叔德兄,不如就此定下吧?” 建成十几岁的少年,初识情事,脸儿一红,只叉手不语。倒是一边元和一听娶媳妇之言,抱了兄长便放声大哭,直道兄长是自己的,断不容什么无忧无乐占了去。 稚子戏言,倒是惹得几个大人开怀。长孙炽笑言:“和儿啊,你莫急嘛!你晟叔父只说把无忧嫁与你李家,可没说嫁与你大哥啊!说不定最后取了无忧的,是你呢?” 元和只摇头不要,死活只要大哥。惹得建成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生感动。 旁边无忌却突道:“父亲,依辅机说,便是观音婢要嫁,也得嫁与元和,建成大哥长了那么多岁,只怕观音婢与大哥,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去呢!” 这话说得长孙晟面上一红,连斥爱子胡言乱语。一边的长孙炽,也是收了喜悦之色,只余愁容。 正说话间,长孙府派人来报,说夫人高氏身体不安,请老爷四公子速速回府。长孙晟一听爱妻不适,立时便带了幼子辞行而去,只留下兄长长孙炽与李渊继续说话。 “看样子,那大夫人,还是容不下高夫人啊?”身为好友,李渊自是知道长孙晟家中事。并且,对于长孙无忌的生母高氏,他与长孙炽一样,也是颇为尊敬。只是那大夫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长孙炽摇头叹息:“唉,阿晟一生英名,只怕就要毁在这个疯妇手中。莫说是他,只怕便是无忌和无忧,一旦阿晟身故,也不会有什么好着落。唉……” 李渊不忍:“兄需得为晟好好计划一番啊!我看那无忌是个好孩子。便是无忧未出满月,可隐隐已有绝世容姿之相,只怕将来也定是要嫁个贵郎。不能任那大夫人如此欺侮啊!” 长孙炽点头:“叔德说得是。我也与高士廉说过,叫他小心提防。一旦我这弟弟不在身边,便得为两个孩子做好万全准备。唉!总之,只要能熬到无忧成年,嫁入你李家,那无忌一个男儿家,自当无需担忧了。” 两人长吁短叹,尽说些“唯女子难养”之类的话,旁边坐着的建成尚还能认真听着,元和却是昏昏欲睡了。 元和再醒时,已是第二日上了。一睁眼,就不见了哥哥,急得他放声大哭。 听见他哭,在屋外正练剑的建成急忙收了势,将剑交与素音,取了布巾,一面擦了汗一面奔进来劝:“好了好了,哥哥不是在这儿嘛?别哭了。” 一边哄,一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嘴上不由得说:“元和啊,你也四岁了,以后可不能再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儿了。想想昨晚,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哪里有兄弟长大了,不各自成家立业,反而跟孩子一样的天天在一起的啊?” 元和一听大悲,哭得更加伤心:“为什么哥哥不要元和在一起呢?” “哥哥哪里说没有要元和在一起了?哥哥只是说,要元和快快长大,咱们兄弟才能更多时间在一起啊!你看,哥哥现在天天要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元和你呢,只能天天看着哥哥玩。若是元和快快长大,也学会了这些东西,哥哥岂不是有元和作陪,再也不寂寞了?”建成一番连哄带劝,倒把元和的泪给哄住了。 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元和任建成一边给穿衣,一边问:“那,如果元和也会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哥哥就能天天陪着元和了?” 建成笑着点头,替他套上最后一件外套。 小小元和高兴地站在床上,大声宣告:“那元和便要快快吃饭,快快长大,这样就能跟哥哥一起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 正文 少年元和四 建成起初当元和这话只是戏言,想不到没过几日,元和竟自己向父亲求要学习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喜得李渊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又直夸建成身为兄长,为弟弟做了个好样子。 春日渐深,尽管外面的天地已然是风云暗涌,李府与长孙府这几个孩子,却是再无任何感知。便是建成,也对外事一无所知。只是烦恼近日里,那长孙四公子往李府越跑越勤了。直直要将元和带坏不罢休。 这一日,李渊无事在家,窦夫人也渐渐没了孕时嗜睡的样子。建成便惦着前些日子元和说要出府一游的话儿,于是重提此事。 李渊最近正为政务所烦,头痛不止,又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计谋里,正巧窦夫人也有兴致想出游一番,于是夫妻二人便带了两个幼子,与刚巧至府来寻李渊饮酒的长孙炽长孙晟兄弟二人,以及长孙晟那携了无忌抱了无忧来寻窦夫人玩笑的高夫人一起,命奴仆备了些酒菜茶果,车马仆役等事,向长安城外踏青去。 到了地方,仆役们铺下了绒毯,李渊与长孙兄弟二人,便坐了主位自顾自饮宴。而两位夫人却凑在一起,讨论起沉睡中的无忧之美貌和顺,到底似谁。 建成侍席,自是走不得,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忌那个顽劣小子拉了幼弟与一众侍童们,跑去放纸鸢了。 几个大人正说说笑笑着,突然间就见一众侍童呼呼喝喝地推着一个青衣布巾的中年书生向前来,嚷嚷着说他是个拐孩儿的花子。 一听这话,两位夫人均是惊得手中茶碗一震,急忙呼唤爱子。 所幸,元和与无忌二人只是在刚刚被这中年书生问了几句话,侍童们一时寻不着,只当被这人拐了。 两小不但没有半点损伤,反而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年书生。 李渊与长孙晟见爱子无事,心下一宽,随即又看向这个书生,接着却是一怔:“你是……是袁……” 书生见李渊已认出自己,笑着摇摇手道:“既已认出士子,请渊公切务再言其他,只一点。此子非同一般,元和之名,虽吉祥有余,却大气不足,且与二少爷之命格相左,反而蒙了二少爷天生慧根。 故而一直到现下这般年纪,还是爱娇的小孩子个性。还请渊公为二少爷易名。”一边说,他一边指着被窦夫人搂在怀里的元和。 长孙晟与长孙炽一脸莫名,却见李渊急忙起身,整衣肃容,叉手为礼,长揖至地道:“但听公言。” 书生低下头,笑笑地看着元和,元和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二公子,你可愿意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书生笑吟吟地问年幼的元和。 不假思索地,元和点头。虽然他自己未必便懂得这含义。但听到要像父亲,尤其是自己最喜爱的兄长一样了不起,他便立刻点头。 只有跟兄长一样了不起,才能天天跟兄长在一起。 书生笑了,轻轻抚摸他的头,沉吟一番后,才慢慢道:“这孩子,命中注定,乃是济世安民的天下第一人。罢罢,便叫世民吧!渊公。” 长孙晟与长孙炽迟疑之间,李渊已把世民二字在口中反复来回念几遍,尔后大喜道:“世民,李世民,果然好名字!多谢……公!” 那个“袁”字,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书生含笑,又将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的目光置与不顾,只是向前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再看看淘气的长孙无忌,笑道:“好一个凤姿聚鸾仪之女,麒麟镇天地之儿啊!恭喜渊公,喜得贵媳。恭喜晟公炽公,此一生,终将因此双儿女名扬青史。” 长孙晟眼睛一亮,迅即看了李渊一眼,立刻把口中想问之语,咽了下去。长孙炽更是喜不自胜,只看着李渊与刚刚改名为世民的元和,频频点头。 书生又笑了一笑,目光不期然落在窦夫人腹上,微皱其眉,轻掐指一算,面露叹息之色。又看向建成时,更是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建成心里,莫名地就打了个突。只觉得这个目光清澈的中年人,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 李渊乍见故人,心中自是激动,待欲多问时,却被这书生打断,笑道:“渊公,你心中之所想,我已知晓。然玑天命不日将至,只怕不能侍奉公左右了。” 这话说得李渊脸色大变,正欲再说时,书生又打断了他道:“公之心意,玑岂不知?然天命如此,易变不得。公莫忘记当年的宇文护与弥道人,是如何下场。” 李渊张口,却无话可说。而旁边与李渊自幼一起长大的长孙兄弟,却在听到这几句话后,立时明白了来者是谁。一时又惊又喜又忧。 书生摇摇手,笑道:“公无需悲切,虽玑天命如此不可违,但幸之甚之,玑已有后,明年九月将诞于人世,我与之名天纲。日后必有相见之时。渊公切记,无论玑之妻儿如何困厄,此乃他母子二人应有之灾劫。只因母子二人日后必为显贵之故。请公务必无以怜心,而破其命,反使天纲儿不成器。” 李渊垂泪,悲道:“当年先父临终时,渊只七岁,已知若非公,实无渊能苟活至今,日常思慕已甚。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后会无期了!恩公在上,请受渊一拜!” 说完,他刚要盈盈下拜,却被中年书生搀了起来。书生借机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渊公乃天命所归之真天子,日后必位极人君,万不可向玑一介凡夫下跪,折了玑之福。今日你我相见,为防人疑,还请务要透露玑之名为好。另,玑以直言相告,今虽公喜爱长公子甚,然将来能为公得天下,承公之千年基业的天之贵子,却实为二公子世民。 如无二公子在,公不能得登大宝,永享尊位。故请公务必谨记,日后登宝位后,必要即刻下诏,立世民为国储。方可保公之安泰,基业之永固。还有,窦夫人腹中所怀,乃蛟龙之像。此胎只怕对父母兄弟尽不利。 故而安产之后,请公便依夫人之意,将三公子送出府外安养,直至公身居龙廷再接回,方为正法。切记,万不可留三公子在公中抚养,否则将来公之基业气数,必被此蛟子破之。不但公之子嗣受尽其害,只怕将来,公之基业,也要被此子命格所破,三代之后,阳衰阴升,必有女子为祸后廷。切记。切记!” 说完这些话,中年书生竟连礼也不再行,转身扬头便径直离去了。 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李渊,含泪目送书生远行之后,转身过来,目光复杂地在建成与世民两个孩子,以及窦夫人那隆起的腹部来回流连。 正文 初遇良人一 时光如苍驹,一息而过。 转眼间,已是大业五年秋。 李府。 近来,李府上下,一片混乱。原因无他,李渊的好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终于还是因病不起,一夕薨殁。 李渊闻此哀讯,当下便一病不起,已是几日水米不进,只与窦夫人哀哀切切,念记着老友了。 所幸,已是二十岁龄的建成学历有成,处事颇有乃父之风,这几日迎来送往的,倒也没什么大事。 今日是晟公回七之夜,李渊虽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参加了老友的葬礼,说什么也要送一送这个一世知交最后一程。 窦夫人虽担心,但也知此行不成,必将成夫君一生心结,索性便命了长子建成陪着夫君,务必照顾好便是——原本该她陪着夫君去的,可不巧,正有着八个月的身孕,正是吃紧的时候,故而,只能由长子陪去了。 “建成,你此去,也好生安慰下你那高世母,她也可怜,本是公主般的贵人儿,偏生遇上了那么一个凶悍狠妒的大妇,又是偏偏甘心做了你晟叔叔的二夫人……唉,总之,你要好生安慰你那世母与一双弟妹,并且告诉他们,若有什么事儿,尽管差了人,向我们府上来寻我便是。但有我在,再不教那大妇欺了他们去。知道么?”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窦夫人,尽管已是四十之年,却依然明丽不可方物。一边给长子收拾着衣裳,一边轻轻地嘱咐着孩子。 建成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站在房门前目送着长子离开,窦夫人不由得轻轻皱眉,微叹声气。 一边,陪她从娘家嫁来,又身为几个孩子乳娘的彭氏正替已经十岁的世民缝衣裳,闻得自家小娘子叹息,不由抬头问:“娘子叹息为何?” “我只是可怜那高氏。纵然有我这么一说,只怕……”窦夫人轻摇螓首,微愁娥眉,回视屋内正在乳娘与侍童扶剑的陪伴下习字的二子世民:“只怕这厢事毕,那厢,辅机与观音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就要被他兄长赶出府上了。” 彭氏迟疑:“娘子是否多虑?毕竟陛下已经命长孙四公子入了嗣(继承家业)啊!” “皇帝的旨意,只是皇帝的旨意。”窦夫人提起当今圣上时,一脸冷漠,缓缓回到世民旁边,坐下,伸手握住孩子的手,纠正他的错处:“这是家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干涉人家家事。” “娘子,就算是天子之令管不得家事。可是那四公子,我每每瞧着,论起聪明智慧,只怕比他父亲还强上一成不止。也未必就……”彭氏还是觉得,自家主人似乎多虑了。 听到谈论自己的好兄弟,世民也不由得微微停了停笔,竖起耳朵听母亲与乳娘说话。 窦夫人未曾发现儿子异样,只是为闺中密友高夫人发愁:“辅机再聪慧,毕竟他也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安业(长孙无忌第三兄长)虽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可好歹比辅机年长十岁不止。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些有家世的……唉……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了。” “那安业若敢欺负辅机,我便要打爆他的头,踢掉他的牙!看他还怎么欺负人!”观音婢世民不识,可辅机却是他的好哥们儿。一听兄弟有难,小小世民当下便怒道。 冷不防儿子说了这番话,倒教窦夫人和乳娘彭氏都吃了一惊。随即便是一顿斥责,说他不好好写字,净支着耳朵,听大人的闲话。 世民知道自己有错,便垂头赔不是。窦夫人看着他一张小脸上竟然因为愤怒,沾上几点墨汁,着实可爱,也便伸手去与他擦,一边擦,口里一边说: “不过,我儿虽说听大人说话不该,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我儿跟了父亲兄长学这一身本事,可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最亲最爱之人么?辅机平日里与你那般亲厚,却从不将家中事说与你听,无非是怕你担心,更怕你为他惹上麻烦。这般兄弟情谊,也只是你大哥建成能一样了。你将来,可一定要厚待于他。” 世民原本气馁,一听母亲此言,当然喜悦,急忙点头。于是更加盼切着,兄长建成能早些回来,带回好友的消息来。 是夜直到二更时分,世民才等到了满面怒气的父兄。 一进屋门,窦夫人便察觉出夫君与儿子面色不对,正欲唤了乳娘来将世民带去休息时,李渊却已经气得一拍角桌,大骂道:“这个混帐东西!晟兄弟一世英明,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帐东西!” 窦夫人见夫君气大,再者世民也不肯走,想想罢了:孩子已经十岁,也该经验些人情世故,于是便道:“夫君莫气,阿彭,你且去泡茶来。” 乳娘应诺而去。李渊只是气得哼哼,倒是建成先说了话:“母亲,不怪父亲生气。便是建成也觉得那长孙三哥也是太过荒唐寡义了!” 窦夫人一听如此,心下便有了计较,坐下来,看着彭氏亲将茶水端上,先奉与李渊,再奉与建成之后,便道:“夫君如此生气,只怕……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将自己幼小弟妹赶出长孙府之事吧?” 李渊刚送到唇边的茶碗一顿,颇有些吃惊:“夫人怎地消息如此灵通?” 窦夫人嫣然一笑,明艳无方,伸手搂过了正欲去缠建成的世民在怀里,笑吟吟道:“那安业是个什么东西,他那个疯妇般的母亲又是个什么德行,这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安业本存了承嗣的心思。可一来他生母虽为大妇,身分不低,却终究不及高夫人的出身高贵,贤淑知礼,便是当今皇帝,也对他生母极为不喜;二来他自己又荒唐无状,嗜酒**,无胆无谋。皇帝怎肯让他承嗣?他存了那么大的心思,最终却一纸圣旨下来一场空,如何能够容得下那两个可怜孩子呢?”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里人俱是佩服。李渊更是得意感恩:“夫人至慧,叔德真不知是积了几世之福,才得了夫人。只是……”想起长孙府中的事,李渊又皱起眉。 窦夫人安慰夫君:“无妨,其实这安业固然不悌不孝,可我看上面两个孩子却是极爱重辅机与观音婢的。再者,辅机亲舅高大人,也是个极淳厚慈爱的人,他之前便已知妹妹之事,又得妹夫几次恳求,加之膝下虽已有六子,却是半个女儿也没有,又自幼时起便爱护亲妹,这归归总总,必然是会回护自家妹妹,疼爱甥儿女的。只是一点,观音婢那孩子,长得极似她那个当年丽绝天下的祖母,又兼之温厚柔婉。这样的好孩子,必然会引得诸家儿郎追求。而安业这不成器的,只怕要将亲妹视做奇货可居了。” 李渊叹道:“夫人果然是通达明智。那安业,今日竟然当众要自家幼妹嫁与那江都丞王世充!只因辅机与观音婢拒不答应,他便借口将两兄妹当场逐出家中!还说什么虽然辅机承嗣,可这家业却是他母亲一手操持下的,断容不得这忤逆母兄之命的两兄妹留在家中!只气得炽兄上去便要动手!若不是建成与我拦着,那畜牲今日必是一番好打!” 彭氏闻言,冷笑:“娘子,可教您今日都猜对了。这畜牲,竟是真的打上了妹妹主意,要将自己幼妹献给皇帝呢!老爷,方才娘子还在与阿彭说,这安业为了自己荣宠,只怕要出卖亲妹了。可是当今天子虽然无德,却终究要看看长孙氏与李氏两家的脸面,说到底不能直接要了观音婢。所以,那安业必然要先将观音婢送与佞臣王世充,这才由王世充名正言顺地转送入宫呢!话说回来,老爷,那安业一个只知酒香女色的蠢货,如何会设这重重计谋?王世充又如何愿意担了这大头罪,得罪了咱们两家?只怕,还是江都那一位的主意呢!” 李渊默然。他当然知道自从观音婢六岁时在长孙晟诞辰会上,一夕惊艳百家之时起,炀帝杨广,就已经有了要收这孩子的念头……别说是观音婢那个可怜的孩子,便是自己面前这爱妻,与高夫人,又何尝不是昏君垂涎之人?但好在李氏一族与长孙氏一族,终究为股肱之臣,便是杨广那昏君也要忌惮三分,这才保得妻女平安。 越想,李渊越气,随之重重拍下椅把,愤然而起:“不成!说什么,我也要为晟兄,保了这可怜的兄妹!” “夫君,你这话可说得,那观音婢是咱们世民儿的未婚妻,咱们不保怎么说得过去呢?”窦夫人含笑提醒李渊。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没错!没错!唉呀唉呀!幸亏夫人提醒!哈哈!为夫倒把这当年定亲之言给忘记了!”越想越高兴的李渊,竟然抱起世民连连举高起来:“不错!哈哈!不错!那观音婢可是我儿的准娇娥啊!当年月下后花园,晟弟亲口求媒,炽兄亲耳做证,谁也赖不得啊!哈哈!我儿有了这么一个聪慧美貌的贤妻!哈哈!好事,这是大好事啊!来人,速取笔墨红纸来!我要亲自写了八字婚书,明日便送上高府去!” 窦夫人生怕夫君摔了世民,急忙起身抱走了孩子,笑嗔道:“越老越荒唐!这事儿岂能去高府?婚书要送,自然是要送到孩子的伯父手中。舅父虽然高义,可你也不能跳了人家伯父呀!再者,还等什么明日?夫君岂不闻夜长梦多?来来,既是为我儿求亲,那自当由妾身这个做母亲的,亲研朱墨,夫君这个做父亲的,亲书八字了!阿彭!取朱墨红泥洒金纸来!我要与夫君一起,为我儿世民定下这门好亲事!” 正文 初遇良人二 半月之后,整个大隋上下皆知,那以六龄稚容便惊艳百官千贵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原来早在两岁龄时,已被长孙晟做主,长孙炽做媒,亲口许给唐国公李渊二公子李世民为妻了。 唐国公权重,长孙氏位尊。便是当今圣上,也说不得厚赏封赐一番。更不必说文武百官朝贺两府的马车,几乎将两府门前的半条街都堵了去。 那边大人们高高兴兴。这边唐国公府里的后花园,年仅十岁的李世民,却是满脸怨忿地躲在从小就最爱的那棵大树上,抱着大哥建成前几日狩猎时,抓给自己玩的小兔子独自忿忿。全不顾树下的扶剑找得快发疯。 为何? 原因正是那位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身为唐国公公子,世民虽然只有十岁,却终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见识得多些,心智也早熟些。 所以那日父母的一番谈话,他不但是全听了,也是全懂了。 正因如此,他才生气。 合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从此便要因为父亲要尽道义,母亲要顾闺友,就此断送在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的黄毛丫头身上? 若是以前懵懂无知的李世民,自是不觉此事有何荒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可已是个十岁的小大人了。什么事情,自然都有主张了。 哼! 那观音婢长得再美又如何?且还贤淑…… 在世民看来,这贤淑二字,便与木头划上了等号。原因无他,他的生母窦夫人,虽然是女红不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却以自己智慧与气度,使得天性好美人的父亲,除去在母亲之前纳的两房姨娘外,再不曾动过另娶新人的念头。 所以,他十分认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贤淑二字,往好听里说,是女德之首。然时下风尚,却往往是世人以这两字拘了女子身心,变作夫君的应声虫罢了。 他也曾经立誓,永不娶这样木头美人做妻的。 可是…… 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意间手一松,那抱在怀中的兔子,竟然瞬间挣脱,向着地面落下! “啊!” “呀!” 树上树下,同时传来两声稚嫩的惊呼。树上的,自是李世民,树下那个清柔动听的女儿声,又是谁? 李世民心生疑问,又担忧自己莫不是把那爱宠给摔着了。急忙蹲在树枝上,扒开树叶向下望。 一望时,一个浑身着素,雪肤乌发,簪着孝花的小女娃娃的明丽小脸,冷不丁地撞入了世民眼帘。 也撞入了他的心底。 洛神……刹那间,曹子建的梦语,就这么开始在他耳边心底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你的小兔子吗?” 树下,与兄长一起,随舅舅前往李府做客,却在半途中硬被兄长拉了来看他的好兄弟,未来的好妹夫的长孙无忧,弯下腰来,轻轻抱起那只小兔子,抬头看着树上那个少年。心里不由得轻轻一叹:只怕这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婿,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了。 不得不说,虽然唐国公李渊长得极似当年独孤七凤排行第四的云边青鸾的生母独孤伽彩般潇洒俊逸,可终究少了些英武之气。而这李世民,承继了父亲李渊的潇洒俊逸,也随了母亲窦夫人的英姿丰朗。虽然不是时下少年郎们都喜欢的那种红唇皓齿的潘安模样,却别有一番英武神俊之姿。 世民正在心底念叨着洛神赋呢,猛可里听得下面无忧一声问,啊地一声,应全忘记自己身在树枝上,伸脚便踩了空。于是,就这么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饶是观音婢也惊得一呼,直以为这次他要摔了个好了。 却没想到李世民自小爬这树,加之近几年习武已练出了一身好筋骨,心性又爱玩好闹。便是摔下这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故而,在掉下树那一刻,世民也不惊慌,只是存了气,腰背猛一用劲,甩头踢腿,生生地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才翻滚着落了地。 这一下子动作轻盈潇洒,极为好看。便是无忧身边跟着的小侍女花言,也是看得直拍巴掌叫好。 李世民好容易站定,听得有人叫好,又看面前这个洛神样的女娃娃眼里,满是惊喜钦慕之色,一时得意,便扬扬眉。可还不待说两句话呢,右耳便是冷不丁一阵剧痛,当下破了功,叫起娘来。 拧他耳朵的,还真是他的娘亲窦氏。 原来前庭里,窦氏见了小女初长成的观音婢心下大喜,想让两小见个面,瞧瞧相处可否和睦。却不想遍寻不着爱子,就连平素与世民最亲厚的大哥建成,也是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他。 最后,还是同行的长孙无忌大笑道他知世民所在,这才由窦氏李渊引着无忧,后面跟了长孙炽高士廉二位大人,以及建成无忌,乳娘彭氏等一行人,浩浩然来到了这后花园,找着了这棵大树。 但因树叶繁密,李世民躲得又高,加之扶剑也是一副不知小主人在何处的表情,众人正焦急呢,世民手中的兔子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长孙无忧面前。接着…… 便有了这一出可笑事。 接下来,世民自是要免不了一顿好打。 好在长孙炽与高士廉这二位,对世民却是越看越爱。于是两人合着护了世民。李渊夫妇也只得无奈骂了几声顽劣做罢。 闹也闹过,吵也吵过。李渊夫妇便拉着世民,带着建成,引着诸位客人一起走到堂中去,商量接下来的事体。 大人们在一边商量事情,两个孩子自是不好意思去听。便是长孙无忌平日顽劣至极,也不愿引得兄弟不快。于是二小商量一下,便要悄悄往外走。 横竖大人看不见,出去玩一玩,总好过这里闷着。 可谁知刚动动脚,就见面前一道白影闪过,建成含笑立于两小面前:“去哪儿呢?” 辅机咧嘴哈哈一笑:“建成哥哥,我们出去,更个衣,更个衣啊(更衣,就是上厕所)。” “是吗?” 建成但笑不语,两小也傻笑以回。 就这样笑了一会儿,辅机脸都笑酸了,心知今天是难逃建成手掌心儿。只得重新又拉了世民,悻悻地哼了声,回到厅中。 建成看二人回了厅中,笑笑,也走回大人们身边,仔细地听。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辅机走到窦夫人跟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居然说得窦夫人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最后还应道:“既是如此,那辅机你就带着世民去罢!这孩子傻愣愣的,可不知道如何讨女儿家欢心呢!便是我那建成儿与元吉儿,也是一般无二的傻蛋两枚。” 一席话说得建成气结,只能涨红了脸,看着辅机得意洋洋地扯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世民出去。心下暗恨这奸诈滑头的小狐狸长孙无忌。 正文 初遇良人三 唐府,后花园。 两小一出来,辅机便如鱼得了水一般,欢跳喜笑,再无停止。 可他乐了半日,却未曾听到好兄弟世民的声音,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却发现原来世民坐在草地上,怔怔发呆。 “世民,你做什么呐?好不容易出来松一会儿。发什么呆啊?哦……我明白了。”起初辅机还有些奇怪,可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好友的心思:“怎么样?我家小妹,可还漂亮吧?” 这一句话问得世民满头满脸的红。几乎就要恼得他跳起来。 不过自幼,窦夫人便一直教导几个孩子,为人光明磊落,无时无事不可对人言。故而这世民从小便养成了从不撒谎的习惯,直道:“嗯,好看。” 辅机更是乐不可支,直拍着大腿,连唤他数声好妹夫。恼得世民憋了气儿不吭声,只是冲上来就要与他这未来大舅子斗个高下出来。 若论诡计心眼儿,那便是两个世民,也敌不过一个辅机。可若论武功争斗,十个辅机加起来,也未免敌得过世民那一身蛮力。 于是只不过几下,大舅子便被好妹夫压在身下,痛得连连叫饶。 因为父亲李渊日常总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儿挂在嘴边,便引得世民也学会了。看辅机已然讨饶,便哼一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今日便饶了你。看下回还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去扶辅机。 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正文 初遇良人四 这边厢,世民愁着不知如何结开幼弟心结;那边厢,元吉却正对着乳娘陈氏发怒。 “哐啷”一声,一支七彩宝斗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指着门外骂道:“真要当我是死了么?若果如此,又何必生我下来?!” 一面怒喊,眼里一面已流下泪来。 乳娘陈善意着实不忍,上前来含泪抱了小主人:“公子莫气了,只是些许小事……” “小事?!那可是小事么?!”元吉愤恨地喊: “怎么,这唐国公府里,便只老二一人,是与那观音婢年岁相等的?!凭什么就将我放在一边,视作不见?陈嬷嬷,你去与我母亲说说罢!便是……便是最终是观音婢瞧我不上。不愿与我为妻。也至少,让她知道有三胡这么一个人儿在唐国公府啊!呜呜……” 元吉说得悲切,陈善意叹息不止,除了拍抚其背,也无言以对: 当年,主母窦氏生下元吉后,便只觉其相貌可憎,不愿留下。于是便差了她将小少爷丢弃,或转送他人。 可看看这小少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将其偷偷藏于自家,以乳汁喂养,只待老爷回府后,能够将小少爷接回府中,好生将养抚慰。 谁曾想,老爷回来之后,得知自己把小少爷擅留于自家,竟然大怒一场,若非窦夫人拦着,便要打杀了。 后来,还是夫人强将她留下,照顾这个硬生生被改了顺位,从唐国公府三少爷变成四少爷的小少爷。 说不恨,那是假的。起初,她也曾经发下誓言,若待将来,必要让这小少爷为自己报仇!可是…… 想想这些年来,零零散散里,听到的那些话,看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小少爷渐渐长大后的一些行为…… 陈善意倒也有些能够理解,老爷夫人的这番苦恼,以及当年老爷的态度了。 世人皆知命不可改。尤其是这唐国公府,百年贵胄,自是对此深信不疑。兼之小少爷年幼不能解其中之要害,反而更加做出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来,坐实了自己凶廌成性的骂名,如何教老爷夫人,喜欢得起来? 唉……老爷夫人能为了留住小少爷,也是费尽了一番苦心。当年那命相先生说若少爷为三子,则害尽一族,这老爷夫人为了小少爷,硬生生将小做大,将大做小,命府内外之人只唤万氏如夫人所生之子智云少爷为三子,窦夫人所生之子为四子……为了小少爷做到这一步,老爷夫人,也算是尽心了。 再叹息一声,善意也只得再劝:“小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观音婢比少爷您大了两岁。二少爷又尚未成婚。与情与理,自当是长幼有序。老爷夫人此次,却的确是未存弃你之心。再者,长孙一族的族长炽大人,还有长孙小娘子的舅父当年与老爷夫人结下这门亲事时,便言明了是要嫁与二少爷的。那时你未出生,就连大少爷建成那般人品,两位亲家老爷也不允。可见,这婚事,并非存心让你难堪啊!” 元吉虽然性子阴鸷,可终究还是年幼,再者善意所说,倒也句句属实。故而,他便慢慢停了哭泣,只是垂头苦思,不言不语。 善意看他似心结仍未解,便待再言时,却见元吉突然扬头道:“乳娘,你说这观音婢是被两家许的亲,她自己却是事先对此一事再无所知。对否?那若我去见她,她也喜欢了我,是不是便是我与她成亲了?” 这话说得陈善意一怔,还不待她回话,元吉便自顾自笑了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这便去见她,告诉她,这唐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四少爷元吉,对她是比二哥还要好的!她必定会欢喜我的!我这便去!这便去!” 李元吉终究是个小孩子,说了便做。当下也不管乳娘拦阻,自顾自在房里寻了一只自己亲手所制,平时最爱的兽骨鸣笛来,兴冲冲出门,奔向大厅外。 到得大厅外,他却也不敢张扬——一来知自己素不为父母所喜,二来也是满满一厅皆是大人,断不能无礼闯入。于是,便只窃窃地探了头,向里张望着,寻觅那个但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妙人儿。 可觅了一遍,却再未见其人。一急之下,急忙抓了个送茶果入内的小侍女来,问个清楚。 那小侍女见是四少爷发问,虽然心下不满,倒也不敢怠慢,直言长孙家小娘子,刚刚已得了其伯父的令,由建成之妻郑氏引着,去后花园看花儿了。 元吉得了消息,当下便脚下抹油般地向后花园裹风而去。 后花园里,观音婢正在与建成妻郑观音二人,漫步花道之上,巧笑倩语。 “妹妹与我,可真是有缘份呢。你瞧,妹妹小名儿观音婢。姐姐可也是叫观音呢!”刚刚与年长自己八岁的建成成亲不足三月的郑观音年方十一,正是年岁最妙的时候。 世家出身的她自幼便听惯了别人赞她姿容娇美,气态不俗。可在这年仅八岁的观音婢面前,竟是生生落下了好大一截,心里自然不舒服。兼之刚刚在厅上时,她偷眼瞧着,自无忧露了面,夫君建成的目光,便在这丫头身上流连不去。 虽知建成温和,如此这般只是惊艳于其美色。可身为新妇,不出三月便眼瞅着夫君为别的女子所迷,心下总是有气。 故而,便特出此言,想着与这黄毛丫头一较高下。 相较与郑观音这般把持不住,小字观音婢的无忧,却很是淡然。 自幼托了这张皮囊的福,这般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得多了。她自是明白,不可倒捋怒兽须的道理。 于是婉尔一笑,温声道:“姐姐这话却说得差了。姐姐大名观音,乃是因为姿容华美,慈丽清慧,颇有菩萨之风仪;而妹妹这小字,却是因为家母担忧妹妹天生薄命的面相,活不长,故而许了观世音菩萨做婢女,好歹求个赖活着。两者含义不同,妹妹之字,又怎能与姐姐之名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既未曾刻意讨好郑观音,也表明自己不愿与之争执的心意。听得郑观音暗暗生愧,不由得暗叹这观音婢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她也收了轻傲之态,温和一笑:“妹妹说得是,倒是姐姐太过着相了。还请妹妹莫要怪姐姐失礼。” 毕竟郑观音是无忧的准妯娌,无忧也不愿多加得罪,只是轻轻一福,这便揭过此事了。再几句话说完,两个年纪相仿的未来妯娌,竟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正文 初遇良人五 两女正说话间,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两个少年正向这里走来。定晴一看,可不正是那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么? 虽说刚刚世民与无忧这对未婚妙人儿,已然见过面。可毕竟当时长辈与兄弟都在,倒也不觉尴尬。此刻猛可里只有平辈的世民嫂嫂与无忧兄长无忌在,说不得两小目光交视处,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无忌与观音见此情状,有心让二小相处,于是一个借口要去后厨给婆婆窦夫人煎药,一个借口说要去大厅寻伯父说些要事,便各自走开,全不顾二小哀求眼神。 主人如此,那些侍女侍童们更是机警,当下便都各自跟了主人散去。唯世民侍童扶剑,与无忧侍婢花言,因礼教所在,不得不留下,远远儿地守着二小。 见众人一哄而散,世民先是暗骂兄弟无忌不义气,然后便整了整一张笑脸,背着手儿,一寸一步地挪向一身雪白的无忧。 此刻,饶是无忧平素如何落落大方,也不禁羞红了脸儿,眼瞅着他一步步近前,又躲不得闪不得。只能腰儿一扭,娇容一转,眼睛只盯着花园中的那几株芍药,假装看花便是。 世民生平头一次与女子这般关系,又是观音婢这样的温婉明丽的美妙人儿,一时间心中又爱又敬又畏,两脚只堪堪挪到离开观音婢三步之远,便犹豫着,始终不敢向前一分。一颗脑袋也是起了落,落了起,下唇被咬了无遍无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他如此,那无忧更是不堪羞涩,双手里只把一方绣了菊花的素色锦帕绞得快滴出汁子来。 一时间,这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花丛前,俱是红着一张脸,却半个字也不敢说。看得旁边守着的扶剑与花言,好生着急。只恨不得上前去,替自家主子说上两句话,暖暖场子。 可一来毕竟这是二人之间的私事,他们不好插口;再者,两个侍儿何尝不知自家主子素性儿? 世民虽温厚,却并非无主见之人。无忧虽柔婉,也是个内刚强的性子。故而只得苦了两个侧身于树后的侍儿,边被蚊虫咬着,边替自家公子小娘子急着。 说也奇怪,世民平素最不喜这般扭捏做态,可今日此刻,他竟觉得,若是面前这女子,莫说是教他这般如此地站上一会儿,便是站上七日十日,心中也是如饮醇露,甘美无比。 他如此心思,无忧也是一般无二。平素里见惯那些才情**的公子王孙们轻车熟路的言笑举止,此刻身后这仪容英伟,眉朗目星的温厚少年,竟叫她无端端生出些庆幸来: 万幸,自己要许了终生的人,是他。 …… 这厢两小两心相通,那厢,站在花园角落里的元吉,却是紧攥着骨笛,满心失落。 虽只是六岁,可自小便被丢弃,经历过人世冷暖的元吉,比同龄少年更早通人情世故。自然,也就明白,眼前这个神仙样的姐姐,断然是不会允了自己的。 咬着牙,目光从无忧姣好的面容上,转至世民脸上,盯了一会儿,再转头去看一边漆得明亮如镜的铜屏风上,自己的脸。 他看见了一张连自己都生厌的怪容,也看见了那怪容之上,双目之中,隐含的泪光,与绝望。 大业九年初月,人称“仙氏女”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小字观音婢,在伯父长孙炽、舅父高士廉的主持下,以十三豆蔻之龄,奉今上之命,由兄长孙无忌亲为引使(结婚时的前引者),适于唐国公府二公子,时年十六的李世民。 是夜,宾客散尽后,只余新婚夫妇二人处于唐国公府内,李渊与窦夫人新为二子大婚兴建的宁和苑内新婚房中。 酒席之上,新郎倌儿难免被人劝酒,幸可今日辅机在旁,替他挡去不少酒碗,故而此刻,他尚算清醒。 推开侍童扶剑,命其与花言一起门外候着之后,世民呆呆地站在房间正中,对着那个坐在一片鲜红金光中,头顶绣金红罗盖帷冠,垂下的软金红罗遮住一身艳红织金嫁裳的俏丽身影,痴痴发呆。 他知她。一直都知。 他知她这些年,虽然有舅父高士廉公一家多方维护,可也多次险些被昏君得了逞。但也多次,她凭着自己之慧,与兄长之智,躲过昏君魔掌,为他。 他知她自从那年,与自己相见一面却未曾说过只字片语之后,便命侍女花言与自己一般,日日袖中暗藏利刃,为的只是若有无力自保之时,便以死来护住清白,为他。 他知她原本是要待及笄再行嫁娶的,然而从兄长无忌处听得他母亲窦夫人身体日渐病弱,父亲李渊日渐亲爱四弟元吉,元吉又时常与他为难时,便不顾女儿家矜持,借无忌之口,求了伯父与舅父,仓促行了及笄之礼,仓促嫁与自己,为他。 ……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这个女子,这个娇怯秀弱的贵家小娘子,为了他李世民,付出太多。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至今,他二人连句真正的话儿,都未曾说过。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轻匀呼吸,慢整衣冠,世民慢慢向前,取了玉秤,平平举在手中,慢慢挑起红色帷幔。 额心点金,长眉黛扫,粉肤如玉,红唇如脂,凤晴如漆。 她望着他,直望入眼底,凤晴中一片尽信,尽知。 他望着她,直望入眼底,星目中一片尽知,尽信。 “一生,这一生。”慢慢地,他垂下手中玉秤,神色郑重: “我妻,长孙无忧。为夫李世民,一生只为保你一人…… 一世无忧。”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二月初,长孙氏幼女无忧适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新婚足月,正当归宁。 然而,就如无忧嫁与世民之仓促一般,此次归宁,也同样仓促。 原因无他,隋帝杨广于月前下旨,要“巡视北防,以慰军民之心”。旨意上,还钦点了唐国公李渊亲伴圣驾。 在外人看来,这是无比风光的圣宠正浓。然而朝内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无一不知,杨广这道旨意,看似亲宠唐国公府,实则意在一探其虚实。 毕竟,近年来,关于李渊之母独孤伽彩,便是当年北周武帝时神算子弥道人所说的独孤三后之中,可产凤颈贵子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一位的独孤后之说,日嚣尘上。加之唐国公府数代贵胄,又手握重兵,唐国公李渊本人也是文武全才,智慧明理,又兼仁厚宽爱,甚得民心与朝内诸派推崇。 杨广不能不防。 故而,他此次下召,一来是为探其虚实,二则是对李渊做出警告:我已知你之事,莫妄动。如若妄动,则唐国公府必血流成河。 于是,无忧的归宁礼,只得仓促之间成行。 虽说是仓促,但极看重长孙炽与高士廉二位老友的李渊,却也并不曾有丝毫敷衍。相反,他不但亲手治办了二儿媳的归宁礼,亲自点了府将侍仆与这对新婚夫妇,还特别命长子建成亲率五百府将,列国公府半副仪马,送二人至永兴里路口五十丈处。 正文 美名引祸一 闻得甥女归宁,高士廉喜出望外,亲自携夫人鲜于氏陪妹妹高氏迎到家门口。 看到一双新人郎才女貌的模样,又见妹妹喜不自胜,竟尔泪如雨下,高士廉心内也是微酸,好声安抚几句之后,便与夫人、妹妹,牵了两小往屋里走。 刚走到堂中央坐下,未及说几句,便见一艳装少妇跌跌撞撞,满面惧容地走进屋来,口中只喊着老爷老爷,眼中含泪,看着着实楚楚可怜。 一见来人,高士廉便是脸色一沉,倒是鲜于氏颇为知机,上前扶住此女道:“妹妹,何故如此慌张?” 无忧见状,便轻声附在夫君耳边,细细道:“此是舅父如夫人张氏,平素里舅父总说她仪态不佳,胆怯内向,没有大家子之状,不甚喜欢,倒是舅母颇为怜惜。今日,只怕是又被什么惊着了。” 世民点头,便听那张氏哭哭啼啼到:“老爷,姐姐,实在不是妾身无状。刚刚……刚刚姐姐吩咐妾身说甥女儿要归来,今日必是要宿在府中旧居的。妾身便带了菊红英翠二婢,领着一众童儿去打扫甥女儿的旧处。想不到……想不到刚刚到那房舍外,便瞧见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匹大马,且……且还鞍勒俱全。最是惊人的……是那马儿,竟比房顶还高些许……吓死妾身了……” 一面说,一面便哭将起来。 高公听此一言,倒也是一愣:虽说自己素不喜这张氏胆小,但却知道她从来不敢撒谎。可这天下,又哪里有什么比房顶还高大的马?这样的马,又怎会鞍勒俱全地跑与内府? 他越想越疑,便看向张氏身后紧跟进来的两名侍女。 两婢倒也机灵,虽然一脸吓得素白,见到高公看向自己,当下便下跪惊泣道:“老爷,二夫人说的一点也不假。别说是二夫人和奴婢几个,就是……就是那被唤来拉马的马夫刘二,见了马也吓得不轻,此刻还在厅外候着呢。” 鲜于氏立刻命了身边小侍去传了那马夫进来问话。 世民看着,那马夫倒是个老实人,高公问什么,便答什么,并无欺瞒。只是有一点,他也说那马高得吓人,足有二丈许。 听得此言,世民不由得心下发痒:何样神骏,竟如此不凡?可惜了不能得见。 这边世民在念念不舍那马儿,那边高公却心中不安,不知此事是凶是吉。鲜于氏好容易安抚了张氏,命她去洗梳了再来,又见夫君不安,便道,不如请了那史先生来,起一卦,看看是吉是凶再下定论吧! 高公素来敬重夫人,听得此言,立时便叫好,对世民与无忧稍加安慰后,便令人传那门下食客,人称“九步神机”的史世令来。 史世令这人的名号,无忧自不必说,便是世民也颇有耳闻。传言此人卜签之术,天下第一。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得见。 不多时,那一身青衫,头戴玉巾的史世令便由高公身边侍童引入厅来。 站得厅内,唱了个喏,高公便立刻将将才之事说与他听,并道:“先生知我,素来但由天命。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蹊跷,事关甥女与甥婿,请先生务必相助。” 史世令却是个潇洒通达之人,叉手笑道:“高公哪里话?自世令入府以来,高公便处处维护,时时以礼相待,些须小事,难报须毫高公大恩。且容世令占来。” 一壁说,一壁从怀中取了起课的物事,当厅坐在侍童取来的软垫边,闭目静神片刻,便开始起卦。 事关爱妻无忧,世民着意看着那史世令的脸色。却只见他初起时容色波澜不惊,但卦象现出后,脸色却变得犹疑不定,又掐指一算后,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似是不敢置信,然后又抬头仔细瞧了世民自己与无忧的面相后,低头掐算,最后,竟露出一脸惊喜交集之状。 高公见他如此,不由得急忙发声:“如何?” “高公,大喜!大喜啊!”史世令起身叉手长躬至地:“恭喜高公,喜得贵婿啊!此马乃大吉兆也! 高公,圣人有言: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於《归妹》,妇人兆也。案王弼云:妇人谓嫁曰归。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当大贵也!此婿必极贵也!恭喜高公,贺喜高公!此乃甥家小娘子,日后必为至贵至尊之位的大喜之兆啊!” 此言一出,高士廉喜得立时起身,上前拉住史世令之手,连声追问详情。而鲜于氏也与梳理整齐,走了出来的张氏、高氏三人,喜极而笑。 只世民与无忧微皱其眉,暗暗担忧。 两小心下忧烦,但身处高公府,却也不得说什么。只得等到众人离开之后,才双双下跪,求高士廉怜悯。 高士廉吃了一惊,急忙与夫人上前搀扶道:“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喜事,甥女甥婿怎地如此?” 无忧盈盈起身,又施一礼后才道:“舅父,无忧自幼受舅公教导,便常常听得一句‘塞翁失马,祸福不测’。今日此事已然惊动左右,那卦言又是如此,测卦之人又是……舅父,无忧年幼,可也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忧与夫君,死生不惧,可是无忧担心,那今上,却会借了这个借口,来拿舅父的罪。到时,反而是无忧害了舅父一家了……” 说着说着,眼里便落下泪来。 高士廉倒也是个明理之人,方才只是顾着为了甥女甥婿高兴,此刻一听,倒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那卦言之中,有几处颇易粉饰矫词之处,若是当真有人想拿这说事儿,只怕不止高氏一族,便是长孙氏与唐国公一府,也难逃被今上找个借口,诛灭九族之难。 鲜于氏也识得大体,当下便喝令身边众人,不得将此言传出与圣上听得。否则便是杀身之祸难逃。 幸好,高府中人几乎无人不曾受过这无忧的恩惠,又兼之高公志义,故而当下便群而立誓,绝不为他人所知。 见如此,高公也微叹了口气,想想还有那史世令尚未交待,便对两小多加慰勉之后,亲自带了侍童去,见那史世令。 世民见众人因妻之语微有愁容,便出言笑慰在场的岳母与妻舅母:“且莫苦恼了。正如无忧所言,此语含混不清。便是真传到了那今上耳中,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再者,那今上从来是个不信命的,当年大方士诸人入宫劝他不可为帝,他偏偏要逆天而行。今日又怎会信了此语?三来,便是他存了心要灭我三族,也得找个更加硬气的由头,否则,终难成行。” 此言其实世民说得极无底气,但为了安慰两位老人,不得不多加劝拂。无忧在一边,心知夫君此言只为安慰两母,但也只得强颜欢笑,跟着劝慰一二。 两母虽身为贵家妇,却究竟不及世民与无忧这二小一般,对朝中事明透清澈,一来二去,倒也被哄得宽心。 此时,无忧又想起,夫君兄长,自家大伯李建成可还带了半副国公府的仪马,在五十里外候着,只待三日后自己归宁便迎接回唐国公府。急忙报与母亲与舅母知晓,好教高公方便安排人手,前去慰酒。 正说此事时,高公正好归来,听得亲家公竟如此厚待甥女,当下欢喜,便依了礼法父殁舅为尊,着鲜于夫人,如夫人张氏与自己一起,亲自携了好酒好菜,前往建成所驻之处慰酒。而妹妹高夫人则依礼留在府中,款待世民与无忧一对小夫妻。 正文 美名引祸二 这边高氏见了婿子心喜且不必提,那边建成见了高士廉一家如此厚待,高兴之事更不必说。 一番慰酒之后,高公对这建成确是极为喜欢,只恨依礼不可将建成引入府中,与自己那几个愚儿劣子做个榜样,方便几个儿子与之结交一二。 时夜深,鲜于夫人不胜酒力,便由那张氏扶了去后帐,略做休息。建成见状,忙遣了侍童素音去,陪伴两位夫人。 又一会儿,高公起身更衣,建成便独坐帐中,边饮边赏月,等待高公回。此时,却见素音面色异常地奔了进来,微行一礼后,便附在建成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建成正擎在手中的酒杯,当下便掉落地面,酒水溅了满袍,面色雪白道:“可有旁的人听到了?” 素音摇头,回道:“张氏如夫人向鲜于夫人说此事时,只她二人及两个侍女在。咱们这边儿,就只我一个。” 建成暗自咬牙:“那史世令,便是号称‘九步神机’的那一个?” “正是。不知公子如何打算?是否提醒下舅公大人……” “不,不必。”建成略一思索道:“高舅公何等人物,他府中人也是个个口紧,断不会出什么漏子。再者,世民虽然年幼,弟媳无忧却是个极知机的,断不会看不透此中一层。” 素音点头:“正是,刚刚还听得那张氏如夫人道‘也不知为何甥家小娘子如何惊惧这等好事呢’,想来是二少夫人早料知此一层,将厉害说与大家听过了。” 建成冷笑:“她如何得知?一个没长识没见性的俗脂粉罢了。说句难听点儿的,这等见识,莫说是她这等只会败事的俗脂粉,便是那鲜于大妇,也未必能看透此一层。这天下间,除了母亲与这无忧弟媳外,又有几个妇道人家,能大智大知如母亲与无忧弟媳一般?哼!一个个只会哭哭啼啼坏事!” 素音瞧着主子神情游移,又听主子言语之间,竟连自己夫人提也不提,心下自知从那二少夫人无忧入了府之后,直将唐国公府与几家亲府之中,除了唐国公窦夫人外的其他女眷,比得一无是处。便是主子,也难免为之惊绝。 可奈何,只叹奈何,那二少夫人,自打几年前见过二少爷之后,便是人人瞧得出的心系于二少,再无一丝他念。且主子一生之中,最心心念念地爱着的,便是这二少爷世民。说句玩笑点的话,那疼爱,竟比疼爱自己长子嫡生还要多上好几分…… 唉……再想想那近几日来,每见到无忧与世民一处,便是乌眼鸡一般地瞪着的四少三胡子…… 素音正隐忧着,却突听建成道:“素音,此事不可轻忽。待会儿我送了高舅公出离之后,便打个由头,教你去追他们,将这张氏走漏风声之事令高舅公知悉。切记,要做得滴水不漏。万不可引得舅公惊惧怀疑。” “是。” 高府。 用罢晚膳,高氏已是一日辛劳。加之久不见爱女,正欲与其说些体己话,且日前因公事被派出,直到现下才赶回得见归宁妹妹与妹夫世民一面的长孙无忌亦欲与好妹夫嘱托些事儿,于是,便由着高氏携了无忧去往居所,无忌领了世民向后园走来。 高士廉文才武功虽未及唐国公李渊,然于土木花植上,却是极为精擅。故而,高府后园之美,竟教已是大内常客的世民也为之啧啧称奇。 姑舅爷两个玩赏了一会儿,无忌示意玄英去取了些酒点置于园内花亭中,又命周围一干侍卫,到五十步远处值守,莫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清静。 高府侍卫们自是知这两小乃是幼年便结识的好友,也不疑他,只笑着行了个礼,各自走开。 酒过三杯,世民才笑问无忌:“你这人,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无忌大感不满:“什么叫做鬼主意,我可是想你,只欲与你说说话罢了。怎地这般瞧不起人。” “辅机啊辅机。”世民失笑,一边接过他送上的酒杯:“说这话的,若是慎行(高士廉末子,也与二人交好),那我便是一万个相信。可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未免不太牢靠。” 无忌倒也不强辩,只呵呵一笑道:“知我者,世民也。” 两少笑了一会儿,无忌才正色道:“今儿个的事,我听那些嘴不严的说了。你可怎么办?” 世民知他是说这马儿之事,苦笑道:“还能如何?且行且看罢!” 无忌冷哼:“那张氏自以为时时事事精于内敛,不为人知,却不知你我早知她真面目。只怕便是舅公与舅母,也未必不对其多做疑测,只不说便罢了。” 世民敛容,左右环视,放下酒杯,目光如炬:“可寻着了?” 无忌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素绢细裹的长条状物:“为了此物,连观音婢与你归宁之日,我这做大舅子的都留不得府内。哼!这张氏也算是活得不枉此生了。” 世民不语,只急取了那东西来,打开素绢,露出一只长短大小,与食指一般的红底黑纹漆木信筒来。 左右一旋,信筒裂做两半,一卷似有墨迹的素缎,便露将出来。世民急急丢下信筒,只捡了那素缎来阅。 只扫了一眼,便是面色大变,再第二眼,容如锅底。又过一会儿,世民愤然将素缎拍在桌面:“好个昏君!原来早存了这般心思!竟是要借此事毁我们三门呢!” 无忌亦冷笑:“可不是?果然好心思,先是觅得一匹良马来,驱入高府,再引出这史世令之卜,最后这自入府便‘胆怯懦弱’的张氏再因个嘴碎,‘不慎’将此事传出……哼,哼哼,头一个长孙氏私藏天命之女,不献于帝,而适与国公之家,反意昭然;第二个唐国公府已知此女贵字,依然直纳入府,反意昭然;第三个便是这高府上下一门,已知此女贵不可言,却仍上下封口,直欲上遮天听,反意昭然……这一箭,可就是三门血海了!若非你早知此事,只怕我三门再不可保!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世民摇头,叹息半晌才道:“辅机,你知我,自幼便是爱马的。前几日母亲突然间劝了父亲,莫将那西域胡商送来的白蹄乌留下,却当送与天子之时,我便奇怪,为何一向视那昏君如草芥的母亲,突出此言。 后来问了乳娘才知,原来几日前,昏君不知何故,突然召了大批西域马商入内。听说,是要选些骨相神异的良马来。母亲因担忧若昏君知唐国公府有如此神骏而未呈于内,会生祸端。 当时我便觉奇怪。这昏君平素虽然并非不喜良马,却向来是重其名而不重其实,何时又在乎起骨相这等良马之相法了? 辅机,你也知,事如反常必有其异。故而,我便借了前些日孝恭公主(杨广幼女杨淑仪)凤诞之机,命扶剑入宫内送上贺礼,只为探得一二。所幸,扶剑机警,从御马监小厮处探得昏君口风,似是要借此马一举害我三家。” 正文 美名引祸三 无忌叹息,面色悲怆:“唉……世民,说句心底儿的话。这昏君,真乃千古奇才也。然有才又如何?无德妄行,说到底,还是一个注定要留下千世骂名的昏君暴帝罢了。” 世民亦不语,只举杯为礼。 良久,无忌才又道:“现下,你如何打算?这事儿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面说,他一面伸出手指来,沾酒写了四个字。 世民微扫一眼,伸手便抹去,道:“不成。时机未成熟,不可妄动。再者,我亦不欲父亲担此骂名。” “何谓骂名?”无忌急了:“你可知我这几日从都城快马赶来,都瞧见了些什么?那些难民,那些骨肉相食,那些……” 无忌伸手指着洛阳方向,直欲再说,却是眼中含泪,面容悲愤:“世民,你我自小便长在一处,哥哥不怕说句贴心窝子的话。那帝王大业,我知你无意也无愿去求。 但只一点,你这名字是何处所得,你心明,我肚知。世民啊!男儿汉大丈夫,既生于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何况,你还背着这济世安民的天命!再者,你不起,早晚有他人起。难不成还要等着别人将这天下占得七七八八,你才要动手么?” 世民一笑,淡然道:“无忌,你既如此说,我且问你,如现在我劝得父亲起事,第一个要面对的,是谁?” 无忌一怔,微考一番,脸色便变了些许。 世民知他已然明白,又道:“无忌,我从未打算辜负这济世安民四字。然此时,确非良机。昏君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却尚有一线生机。此时起事,并非良机,甚至有可能,咱们一番辛苦,血流成河之后,却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裳。” 无忌沉默,良久才叹:“可现下如不起事,眼瞧着便是一桩天大灾事上门了啊!” “何灾之有?”世民淡笑。 无忌不明,急道:“那张氏,那史世令……” “张氏既然胆小,今日又被那样神异之马吓得神魂不清,心志全失,一个疯妇的话,又如何信得?” 无忌瞪大眼,只瞧着世民。 世民只笑:“至于那史世令……他占卜倒是颇有一套。可是这样的神仙人物,又怎甘心情愿,长留高府做个门下食客?想当年天机子留下我外祖一门必出三后的谏言后,便云游他方再不知所踪。这史世令既为‘九步神机’,那自也是同道中人。即是连人都寻不得了,又如何敢肯定,他的确于今日今时,说了这些话儿?” 两个时辰后,扶剑与玄英二人急急奔至后花园,告知二少,道舅老爷已归府内,现下正在鲜于夫人房中,急待面见二少。 世民便欲起身而行,谁知却被无忌一把按坐于椅上,眼角一挑,对着玄英怒道:“你这混帐东西,越来越不成气!眼瞅着我家好妹夫都已然饮得半醉,却还要他去应什么差事!还不快快去寻了舅舅,告知他我二人明天再见!” 一壁说,一壁大发脾气,挥袖将桌面上果盏酒盅等物扫落一地。 玄英吓得唇青面白,急忙上前去捡,无忌却一脚将其踢开:“好个没眼力劲儿的蠢货!这样脏的东西,还捡什么捡?去给我再装新的来!酒也要好的!” 扶剑见状,刚欲上前,眼一扫却发现自家主子正含笑视之,便当下机伶伶几步走到主子身后,只垂着头,动也不动。 玄英不敢再言,只嚅嚅道:“可是……可是这个时辰了……府中看酒窖的知事,只怕已是睡下了……这钥匙,又只得主母与如夫人与知事三人有……” “那便去寻了如舅母取钥匙!记得,你若敢将此事教舅母与舅父大人知晓一二,我必打断了你的腿!”无忌大发脾气,吓得玄英没命也似地应了,慌慌张张便扯了站在一边的扶剑跑出花亭直奔府后如夫人张氏居处。 那张氏房内,却已然是一片黑暗,似已睡下。然玄英只顾自家小主人脾气正坏,不得不上前敲响了门,赔着笑脸将此事说与应门的侍女听,还求对方好生相助。 不一时,张氏房内却是一片明亮,又过片刻,门启,张氏已然一身夜袍,轻妆立于厅内。听得二童说明原由后,不由笑骂这甥少爷今日也是混高兴坏了。 “只是再高兴,也得有个度量,罢了,既是如此,你也不要为难。我将酒窖钥匙与你,你且去取了酒水安抚他姑舅俩。” 扶剑机警,当下便哭着伏地,将头叩得震天响:“多谢如夫人怜悯。只是还请如夫人更疼扶剑些,劳您今夜辛苦,去求了那舅老爷与舅太太此事不罚罢!否则,舅老爷家法严,今晚公子与舅公子未到,便是明日后日,我家公子这顿罚也是少不得的。到时必然我们两个也要被主人打骂了……求如夫人怜悯怜悯则个吧……” 这扶剑一哭,玄英也哭将起来,同样也趴在地上,哀哀求告。 张氏既然生性胆怯,自然是不愿去惹得高公不快。然她在这高府中,又向有慈悲之名,说不得,再胆怯,也要走这一趟。于是当下便命侍女扶了二人,只道二人可怜,赏了二人几枚大钱之后,便道她立刻便梳妆,前去见高公。 二童闻言大喜,当下便叩首,千恩万谢出来。 将及走出张氏所居小院,二童便一扫面上悲哀之色,相视而笑。然后,两小凑在一处,些微嘀咕几句,扶剑左右望着无人,便极神速将袖中一物抽出,塞入玄英手中,看他藏好后,两小点头为礼。扶剑便直奔后花园世民与无忌处,而玄英则借着熟悉高府地形之便,只在暗中小心行走,直奔高士廉与鲜于夫人所居之正院而来。 到得正院后,玄英先立定于廊下阴影处,待得确定左右无人后,才急急奔至主公房门前,轻敲几下,低道:“舅老爷,少爷与姑爷有十万火急之要事,命玄英速将一物交与舅老爷。” 高士廉正遣了身边所有侍婢,只留一贴身老仆高福在身边,与夫人坐着说话。忽听玄英如此焦急轻唤,知事必有异,立刻便着了高福去开门,将玄英引入屋内。 到得屋内,玄英不待高士廉发问,只仓促一礼,便抽出袖中,刚刚扶剑交与自己的那物双手奉至高公面前——却原来,是那刚刚世民与无忌所看之素缎。 “舅老爷,姑爷刚刚特别命玄英与扶剑,先借取酒之名,去了如夫人房内,且哄得她来。少爷又特别命我告禀舅老爷,说当初今上赐她与舅老爷做妾时,他便知其中有诈。只是多年来,看她一直安分守己,再不曾多言多行,只当是因亲近舅老爷多时,心性已变。然今日此事一来,已知她并非良善之辈。姑爷之意,乃是对外只称她因受惊疯癫,只教她之言语不为人信,不祸害了长孙、唐国公、高公三府便可。但事关舅老爷妾室,故……” “妾室?哼!自这蛇蝎妇人入了府,我便日夜防备,若非夫人心慈,她早不知死于何处了!又何来妾室之说!” 高士廉怒道。一边,鲜于夫人也是心酸,一来想不到自己多年倾心以待之姐妹,竟然如此不堪,二来也是愧于自己险些因妇人之仁,害了自己夫君儿子外甥几家。 高公见夫人如此,倒也不好再多说那张氏之恶毒,只劝了夫人几句,便微吟道:“世民儿仁善,欲留此女性命,可此女如此恶毒,又为那昏君所用,只怕留之……”微一踌躇,抬头问玄英:“辅机儿是何意,可告知你了?” 玄英点头,叉手道:“少爷已知舅老爷必有此问,也便让玄英捎了话儿与舅老爷:‘既然此女留之非福实祸,那实在不必留。再者其本有心悸旧疾,原本就是福薄命短之人,倒不如早早脱了臭皮囊,归于菩萨身边,永享大德来得好。 我那世民兄弟虽然仁善,岂不知仁善若施用不当,便是妇人之仁,害人害己。’” 高公点头,叹道:“我高士廉何德何能,有生之年竟得遇如此二子。实为天幸啊!罢了,夫人,此间之事,为夫实不欲令你心伤。再者,你最是不善做戏的,只怕待会儿会教那毒妇瞧破了行藏。且去先歇息吧!为夫此间事了,便去陪你。且宽心。” 送走了夫人,远远看到房门外,盛装含笑而来的如夫人张氏,冷笑一声道:“好,该安的已安了,接下来,便是这该拔除的了。” …… 正文 美名引祸四 大业九年正月末夜,高公府突传恶耗,如夫人张氏,因为日间异相怪马所惊,一夕之间,竟突犯心悸旧疾而亡。高公与夫人鲜于氏悲痛不已,又念及张氏虽适于高府多年未有子嗣,却友爱仁谦,于是便在旁支一脉中,寻得一女高莹儿,入了张氏嗣,以奉孝女。 又因此事,门下食客史世令深感己之无能,不能为恩公预知此祸,便留书一封,悄然远离他乡,含愧而去。 今上得知此事,特下诏慰勉,又亲择内侍监得力葬仪四名,验身官(与仵作差不多的职责,只是名号好听些)二名,亲为如夫人敛仪。更厚赏金银,以示亲厚。 高氏一族,无不感激涕零。与高氏亲厚之长孙氏,唐国公李氏,亦纷纷上书,感天子恩,谢今上德。 大业九年二月初,隋帝杨广以**“久患天朝之背,不可不除之而后快”为念,亲率大军远征辽东。并钦点唐国公李渊及其四子随行。准其妻夫人窦氏、其二媳郑氏、长孙氏同行。 出征前夜,大内。 杨广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忽见珠帘外黑影沉沉,似是有人,轻喝:“谁?” “陛下,臣宇文化及,有事启圣。”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杨广微微心安,一扫身边艳丽侍婢,微沉吟道:“凤台外候着。” 宇文化及领命而出,寒风中,站在宫外的凤台边。 很快,杨广便披了狐裘,带了两名随身侍卫,走到凤台之上。看宇文化及行礼后,命他起身道:“如何?” “陛下,臣已命那葬仪与验身官再三检阅,并亲加验证,那张氏,确是死于心悸之症无误。” 杨广冷笑:“无误?难不成你要告诉朕,那张氏竟然是被朕的马惊死的?” 宇文化及急忙跪下谢罪:“臣不敢。陛下圣明,那张氏乃是陛下得力之人,马匹更是由她亲引而入高府,更是再不会受其所惊。” “那她又是为何惊悸而死?!” “陛下,臣知此事事关重大,故而特命属下前去暗查当晚张氏所见之人,所知之事。这才查到张氏贴身婢女曾私下与人提起,那晚张氏从高士廉房中出来时,还神情如故,言笑自若。却在回房途中,在井边遇到一名女子后,惊惧万分,当下便如疯狂一般逃回房中,紧锁门扉,再不许他人入内,侍女们去唤来高士廉与大妇鲜于氏后,高士廉令人强破了房门,这才发现她已然惊死于房中。” “一名女子?” “正是,臣深觉此事蹊跷,便再查此女身份,方知此女乃是高府一名新入府不久的厨下女。至于张氏见她便惊惧的原因,臣业已查明。当年陛下赐张氏于高府时,高士廉曾有一妾名唤婉珠。陛下可还记得此女?” 杨广略一点头:“朕自然记得,此女本为朕在东宫时,母后的爱侍。姿容出众,明丽无方。母后对她疼爱已极,连朕求之,也不允。后来偏偏许给了那高士廉,做了个妾室。又如何与她有关?” “陛下,那张氏入府之后,便对此女当年曾受陛下垂青一事耿耿于怀。几番下手,最终惹得此女留下二子之后,落水受寒,最终体虚而亡。据那张氏贴身侍婢所言,婉珠临终前几日,曾于无人处拉住了张氏,欲二人同归于尽。张氏本有心悸旧疾,虽然婉珠当时已然身虚体弱,未曾如愿,却也将张氏惊得大病一场,足足一年未曾出过房门。后来。这张氏便落下了个心病。但凡身边有唤婉、珠二字的,便统统都要给赶了出去。巧的是,那夜她所见的厨下女,不但与那婉珠同名同音不同字,唤做宛珠,便是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杨广明白了:“她以为自己见了鬼。” 宇文化及不再言语,只叉手行礼。 半晌,杨广才道:“你可亲见那宛珠,果真长得似极了母后身边的那个婉珠么?” “总有五分像。” “五分……”杨广淡笑:“五分也就够了。那张氏,也是自己死得活该,朕命她盯紧了高、李两府,她倒好,居然敢对那高士廉动了私情,还敢替那高士廉隐瞒。她以为朕不知。哼!既然能将她送入高府,朕又如何不能再送几个入高府?蠢货!” 冷笑一阵后,杨广再问:“那高士廉,可有对张氏生疑?” “倒是没有。”宇文化及行礼道:“依臣之所观,高士廉虽然对张氏不满,却更像是因为这张氏害死婉珠夫人一事而动怒。” 杨广长舒口气:“这样便好。对了,史世令呢?难不成,他真的逃了?” “回陛下,臣已于太原城西五百里处觅得了这厮尸首。原来他竟胆大包天,与那陛下派去与他做传递使的侍女私相授受,因担忧陛下责罚,便携了那女,卷了高府上银钱,逃了。臣寻至他藏身之处时,许是因为担忧受陛下责罚,竟手缢那女子,自己也自裁谢罪了。” 杨广冷哼:“坏朕大事,还敢私拐宫婢,死了也罢!将他与那女子尸首丢在野外,任野狗啃食!教那些不成器的人看看,敢坏朕之大事,便是如此下场!” “是!” “高府那里,你要加倍小心!既然已知其有反意,便需得处处谨慎!” “臣遵旨!” 宇文化及退下之后,杨广独自一人立于凤台夜露之中,似在等待什么人。 须臾,一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身形曼妙的影子,姗姗而至,在杨广身后停下。 “你来迟了。” 杨广淡道。 “有劳陛下久等,妾身罪该万死。” 原来,这斗篷之中,竟是一个声音婉丽的女子。 杨广闻言,昵笑道:“你呀……明知朕此一生,便是杀尽天下人,也不舍伤你一丝一毫。” 女子不语,只轻轻一福。 又静了许久,杨广才道:“如何,宇文化及可有隐瞒?” “陛下乃当世大智,又何须明知故问?那宇文化及心心念念的,唯只孝恭公主一人。虽然有公主再三交代,让他务必莫要与那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为难。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有这般气度,能容得下自己的情敌呢?” 杨广又是一笑:“若非如此,朕又怎会放心用他?这么说来,他并未隐瞒了?” “宇文化及对唐国公府之事,只有火上浇油之心,却无雪中送炭之意。” 杨广点头,再问:“可是朕听说,前几日那李二郎侍童曾借入宫为淑仪送寿礼之机,四处打听马匹之事。” “确有其事,但那李世民一介黄口小儿,又如何得知陛下心思?” “你是说,那打听马匹之事的,并非李世民?” “正是,当日我正在身边,亲耳听得那窦氏曾经对李渊劝诫,让他将府中新得的马匹献于陛下,以免其罪。然李渊千金购马,是为李世民爱马成痴。故而,那李世民才命了小厮进宫,四处打探,只为探明陛下心意,再决定是否献马。” “哼,这天下也是朕的,唐国公竟敢藏宝不献,分明有意谋反。” “李渊虽有反意,然心性懦弱,只怕是有这贼心,却无贼胆。陛下大可不必为其烦忧。” “若非知他素性软弱,朕又岂会留他至今?罢了,现下且还留他有用。此事先按下不提,以后一并清算便是。” 杨广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近此女:“这么说来,那唐国公府,是不必多加担忧了?” “倒也未必,唐国公势大,长此下去,必会危及社稷。然现下,其还不成气候,且其在朝内向来虚名甚盛,陛下可暂且一放。待到狐狸尾巴露出时,一并发作。”女子福身。 杨广点头,轻轻伸手扶起此女,慢慢揭开她头顶帷幕露出一张极为美丽,也极为娇艳的脸庞来:“那,你便回到朕身边来罢!长日里侍奉在那短命小子身边,实在是难为你了。” 一壁说,一壁已将唇贴至此女颈间。 女子羞怯不胜,轻轻推着杨广道:“陛下,妾身如何不想早日回到陛下身边,作那神仙鸳鸯?然此刻,妾身留在唐国公府中才是对陛下最好的选择。再者,妾身近日观那李氏四子元吉,渐有为唐国公府虎狼大害之势,正是借其力量,乱其内府之佳机……陛下……” 她已说不下去,只因杨广已将其唇堵上。 良久,杨广方才心满意足地放开,道:“好,你为朕着想,朕便依你。只一条,既然你不能回到朕身边,那今晚便不可离开,需得好好慰藉朕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苦。” 言毕,杨广已然抱起此女,向着凤台深处走去。身后,两名侍卫远远地跟着,保持着绝对听不到二人说话的距离,也默默走向凤台深处。 凤台上,又归于一片清静。但只片刻,一名艳丽无双的女子,身着轻罗,慢慢从暗处行来。 那张脸,赫然便是方才杨广未至凤台时,在杨广身边沉眠的那个侍婢。 此刻,她的脸上,满是冷意。 正文 美名引祸五 片刻之后,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书房内。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世民正坐在书桌前,仔细读着兵书。 一旁,无忧姗姗而入,手中捧着一碗汤,走到世民面前道:“凤郎,夜已深了,早些休息罢!” 世民猛可里听到无忧如此唤自己,颇些有稀奇,放下手中书卷道:“你唤我什么?” “凤郎呀!”无忧轻笑:“夫君既号威凤,妾身自当唤夫君为凤郎啊!” 世民露齿一笑,伸手将刚把汤碗放下的无忧环入怀中,狠狠亲了一口道:“好!娘子既唤为夫凤郎,那为夫便也得与娘子一号了,嗯……便唤无忧吧!那观音婢三字,实在太拗口。再者,我也不喜大嫂成日里拿名字压你一头。” 无忧羞,嘴上却道:“真是荒唐,无忧本名无忧,夫君自当唤名才是。再者,那观音婢三字,本就是母亲为求无忧长命才取得。又如何能当闺中之语!凤郎也是,大嫂只是日间寂寞,这才需得寻些事情来打发漫长时光,小字而已,说说又如何?” 世民笑吟吟佯怒:“好呀!世人只道长孙家小娘子贤淑,却不知私下里,也是个尖嘴利牙的泼辣女子呢!罢罢罢,我李世民竟是娶了个小小母老虎来了!唉唉唉!真是惨也惨也!” “怎么,你想毁婚么?也罢,无忧也正觉这门婚事许得有些仓促,既是如此,那便……”无忧怎看不出,世民是在与自己调笑,于是便也跟着戏言。 然而世民终究是听不得爱妻如此一说,急忙便捂了她的嘴道:“休想!你既嫁我为妻,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也绝不放你离开!” 无忧感动,轻轻按住世民手,依偎与世民怀中:“无忧何幸,得适夫君。” 二小一时间两情缱绻,意蜜情浓。 却在此时,窗前“唿喇喇”一阵羽翅振动之声响起,一只左脚绑着火漆信筒的玄色信鸽停在窗前,对着夫妇二人轻唤两声。 二人互视一眼,世民放开无忧,看着她去取了信筒,送与自己面前。 世民拆开信筒,并不避讳无忧,当下便展绢细阅。 一遍下来,夫妇二人皆是面色沉重。世民捏着素绢的拳头,几欲作响。双眼也冒出点点火星:“这个贱婢!果然是她!” 无忧看到那素绢所书之名,不由忧心道:“凤郎,此女隐于国公府如此之深,只怕另有所图。不得不防啊!” 世民叹道:“我何尝不知!奈何我那傻弟弟,再也听不得别人,信不得别人的。唉!也难怪他,便是我,也至今难解,为何母亲当年要将他弃之不顾。那可是她的亲生子,我的亲弟弟啊!” 无忧默然,心下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在后园中**时,无意间发现站在一旁,痴痴瞧着自己的元吉的目光。 看着世民,她张口欲言,孰料世民却突然先开口道:“无忧,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与无忌好好商量一番。但只一条。我担心你。” 世民直若赤子的目光,看着无忧:“那贱婢,既然是那昏君所派来,监视我府中的。只怕她也接了昏君之令,要对你多加重视。我怕……无忧。我怕这贱婢来府中的最终目的,是将你从唐国公府中掳去。无忧,李世民一生,何其有幸,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便是那元吉,也对我颇为体让。如此之幸,便又教我得了你。何其有幸,然……我总怕那昏君,一直不曾放过你。无忧,为夫无用,新婚之夜,我许了你一世无忧,没想到不足一月便……” 他欲再说,却被无忧以指遮唇,淡道:“说什么呢?我在凤郎身边,最是幸福不过了。再者,眼下昏君势大,岂是凤郎能敌?无忧能免于昏君狼口,得适良配,何尝不是天幸?三来,凤郎既许了无忧一世无忧,那便必然能做得到。无忧从未怀疑过凤郎的誓言。而且……” 无忧顽皮一笑,道:“凤郎说自己天幸,无忧却不以为然。似无忧这般喜好左右计较,前后思量的女子,也唯有跟着凤郎这般的人,才得伸展天性。只可惜啊,凤郎原是要娶了个贤淑知礼的好娘子,却不知这入门的,竟是一只心怀狡诈的小狐狸呢……” 如此温柔戏语,世民哪里见过,一颗心只如春水荡漾,情到深处,自去入了内室,缠绵良宵去了。 一宵良辰。 第二日天不亮,世民便早早起身,嘱咐了花言,可不必急着唤醒夫人,只叫几个亲近侍婢自去收拾行李。自己则先带了扶剑到军营之中,与父亲一起点兵遣将,准备着午时祭旗后,便出发,取道涿郡,与停驾涿郡的杨广大军汇合。 故而,无忧起身时,已不见了世民。 一边梳洗,一边听得花言将世民嘱咐说毕之后,无忧点头,沉吟后才道:“只一点,大伯(建成)处还好,有嫂嫂打点着。可三叔元霸与四叔元吉处,却是刚刚才入府的新侍,却不知是否勤谨。花言,你且去瞧瞧。不过记得,我虽为长嫂,有些事,却是不可擅代二位小叔做主的,需得谨守分寸才是。你可明白?” 这花言自幼便跟在无忧身边,如何不明小娘子意思?当下便笑言知晓,尔后点了两名新侍,与自己一同前往两处瞅瞅。 不多时,花言便独自入得屋内。只一点,她身后那两名新侍,如今却只余一名。 进得屋内,花言见无忧正用着膳食,当下便遣了那唤做宁月的新侍去,制了青花绿脂来,与夫人再做新妆面。 待得宁月离开,无忧用毕,花言才恭谨奉上茶水漱口后,道:“娘子,花言带了宁月清音二人,先至三爷元霸处。可赶巧,三爷正因着新入府的侍婢收拾东西时,摔了姑爷送的描金笔山子发怒呢,一听说娘子亲自选了**得当的新侍与他帮忙收拾东西,当下便赶了那笨婢,留了清音下来。而且,花言观三爷容色,可是对清音那丫头喜欢得紧呢!” 无忧颔首:“不怪他喜欢,清音那丫头,入府时间虽短,却是个极知事的人。当初我也是瞧她机敏,才点了她来。三叔喜欢,那便告诉了嫂嫂,说此女,从我们这里出去,入了三爷名下罢!” 花言却不解:“娘子,这清音可是您陪嫁而来的侍女,依理,不必知会大少夫人吧?” 无忧正色道:“你依的是情理,却并非依的礼法。花言,从今起,你需切记,这唐国公府中诸般大事,但有婆母身体康健,便须先行禀明婆母方可行。其余诸事,均需请明了嫂嫂,方可成行。此言不但你要谨记,便是宁月他们几个,也需得长记于心,明白吗?” 花言点头,又道:“说起宁月,那四爷也真是的。一听说是娘子您送来的人儿,立时便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就要收了去。谁知却被房中一名大婢借口说什么娘子陪嫁,送与叔伯与理不合等言,便又送了出来……真是,不知道的,还只当她是唐国公府四少夫人呢!” 无忧正梳头,听得此言,当下便停了手道:“那大婢,可是一容色婉丽,妙音如莺的女子?我可记得她。入府那日,便见她站在四叔身边,好妙的一个人儿,竟浑不似下侍。且记得,她极为四叔喜爱,似是叫……叫……” 无忧皱眉苦思,倒是花言知机,回道:“可不是叫嫣紫么?她那父亲尹老大,正是咱们国公府上,赶车的那个马夫,人号‘阿鼠’的便是。娘子你可还记得未入唐国公府时,一日公子爷曾经讲了个笑话与你听,说是有个贵公府中的马夫,因有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便生出许多痴心病来。竟将自家未及笄的好女儿,打扮得娇艳风骚,又花了许多银两,才送入宫中凤台处做个守夜,原本盼着能一夕当上好国丈呢,谁知当今皇上初见此女,便觉俗气。再一问,居然半个大字也不识,大怒之下,唤了凤台总管来打了几十大杖,又赶了此女出宫回家,那凤台总管恨得直欲打杀了马夫父女,却苦于其身为贵公府之门下,动弹不得……公子爷说的这女子,便是这尹嫣紫了。” 无忧点头,道:“也不怪,虽然当今这圣上,行事确实过于荒唐,却不是个庸俗之物。若胸无点墨,便是再好的皮相,也难得他欢心。罢了,也是个苦命的。以后,但凡见着她,多多礼让便是。还有,你去取了我妆台上那支凤翎簪花,送与她罢。” 花言闻言皱眉:“娘子,那凤翎簪花是你新得的,还未戴得……” “正是因为未曾戴得,才值得送她。速速去罢,这边,只叫宁月与我梳妆便是。” 花言无奈,只得依命而出,不多时,便回来复命,道那嫣紫一见簪花,喜不自胜,当下便戴在头上,还说改日来谢无忧之恩。 无忧微微一笑:“果然,她还是敢戴这簪花的。也罢,不枉凤郎一番苦心。”又一思忖,立刻起身,着花言与宁月与她一同,前往窦夫人房中,向婆婆问安。 正文 初入国府一 片刻之后,窦夫人房中。 无忧到时,小姑唐国公府小娘子秀宁,正在为母亲亲自妆面。见到新嫂到来,当下急忙起身,以姑嫂礼与这新嫂见了面。 窦夫人自从诞下秀宁之后,便一直体虚不胜。近年来,府内诸事已渐自交与长媳郑氏打理。惜这长媳虽自幼便习得治理一门一府的手段。然终是普通贵家之用,却适不得这唐国公府偌大的产业,尤是近期,因唐国公府盍府出征之故,府内诸事烦杂,郑氏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故而,说不得将爱女秀宁及笄之礼一推再推,只待秀宁几位兄长,能够寻得良妻,助郑氏一臂之力罢。 母亲如此安排,秀宁虽无怨言,但心中终究不安。毕竟自己自幼便已定下那钜鹿郡公之子柴绍,若此番推脱,只怕生变。 窦氏倒也知,并非女儿恨嫁之心。知女莫若母,这秀宁自幼便是与世民一样,似极了她,自有一番豪侠之气在。故而,于这儿女情事上,却甚是轻视。而她之所以为婚事忧惧,无非是担忧,唐国公府在朝中地位,本就盛于钜鹿郡公。且钜鹿郡公柴慎身为当今太子右内率,实非普通贵氏,轻忽不得。 因此,当秀宁一知,那无忧竟为了二哥,提前行了及笄礼嫁入唐国公府之后,端的是对无忧大生好感,只觉此女非同一般。今日一见,如此妙人儿,更是爱重至极。姑嫂二人只说了几句,便俱生惺惺相惜之感,执手相对。 窦氏笑道:“瞧你们两个,竟不似姑嫂,直直的似亲生姊妹了。秀宁,你也太不知礼。新嫂相见,岂有空手的道理?” 秀宁爽朗一笑,道:“母亲不知,秀宁对二嫂可是喜爱至极,早就已经备下了呢!只是一直不得空见。罢罢罢,今日托了母亲的福,可是尽了秀宁一番亲爱之心了!红袖,去取了那东西来!” 侍女红袖领命而去。窦氏笑骂女儿鬼灵精怪几句之后,便着姑嫂二人坐下。旋即便道:“听闻你今晨将自己陪嫁的一个丫头,与了我那直肠儿元霸做婢,且还先知会观音,方才行名册,可有此事?” 无忧敛眉:“正是。皆因夫君离府前,曾着意嘱咐无忧,但凡诸事,一应均以方便礼让诸位伯叔姑嫂为上。加之无忧暗思三叔直性儿,四叔爽朗,均是洒脱之人,办理家务这些小事,只怕他是不在心上的。加之新近府内,又进了好一批新侍,三叔四叔房中无人,只怕是使唤不当,服侍不周。心下便想着,身边倒还有两个侍女,是自无忧舅公家里陪来的,虽亦属唐国公府新侍,却倒也不算蠢笨,故而便命花言先领了去给三叔四叔瞧。若三叔四叔瞧得上便留下。谁知四叔处已有良婢,无忧便命花言前去请示嫂嫂,得了准事,便将清音那丫头,划与三叔房里了。” 窦氏定定瞧她一会儿,突然一笑:“我还听说,你对三胡房中那个叫嫣紫的大婢,颇是喜欢。竟将日前世民儿新制与你的凤翎簪花,赏了她?” 无忧心中微微一跳,抬起头来,看着婆母明亮如旧的眼神,道:“母亲,无忧此事,可是做错了?” 窦氏不答反问:“你为何要赏她?” “只因……”无忧微扫眼秀宁,见她眼含激励,便大胆道:“只因此女,心性颇高,只怕日后在咱们府中,更有增长。无忧身为夫君之妻,自当为夫君长远虑。” 窦氏笑容不停:“所以,你便结交与她?可是,我却听世民儿前日里说,那凤翎簪花送与你时,你便不喜,道此物过于华丽,若妆发,反而遮了容光。你既有心结交与她,又为何赠一并不心爱之物?” 无忧闻言微惊,但细一品,发觉窦氏并无责怪之意,相反,似有赞赏之心。想着面前这终究是凤郎最慈之母,凤郎最爱之妹,便大胆道:“正因不爱之物,方赠不喜之人。再者,此女如此喜爱华丽,赠与她,倒是投其所好。至少将来若有一日,她身受爱宠,这一簪之德,许便可换得夫君与四叔二人兄弟无事。” 窦夫人闻言大喜,伸手将无忧搂入怀中道:“好,好,果然与你母亲一般的机慧通透,至性至情的好孩子。好……” 无忧本知自己母亲与窦夫人属闺中密友,又知自己当年险些儿落入昏君狼口,正是窦夫人一力求李渊保护,更对窦夫人之名仰慕已久。今得窦夫人如此亲爱,当真是便死也无悔,不由泣道:“母亲谬赞,无忧不敢当。” 秀宁在一边,想起这嫂嫂的身世,也不觉红了眼眶。 恰在此时,红袖取了礼物前来,秀宁不欲母亲伤心过度,便笑着接了礼物亲奉至无忧面前道:“好嫂子,可别哭了,且看秀宁与你何物?” 无忧窦氏收了泪,去看那秀宁当成宝贝一般捧在手心之物时,不由齐齐失笑——原来,竟是一把镶珠嵌宝,小巧玲珑却又极为锋利的匕首。 “你这丫头!怎么送了把刀子与你新嫂?就不怕你嫂子哪天与你二哥起了油烟,一气之下拿这刀子与你二哥争斗么?你呀你呀,明知你二哥便是死了,也不肯伤你二嫂一根头发。到时必然任她宰割再不还手。却还奉上如此利器…… 可不是要坐实了你嫂嫂悍妇之名?阿弥陀佛,我怎得生出这么一个傻丫头来!” 窦夫人出言取笑无忧与世民情深,无忧更是羞得脸红如玉。 秀宁却不以为然道:“母亲这话便差了,刚刚嫂嫂才说,不爱之物,赠与不喜之人。秀宁正因极爱重嫂嫂,才将这心爱之物送与嫂嫂呢!” 无忧本就喜爱这小姑天真直率的性子,一听此言,更是欢喜不已,忙道:“小姑说得很是。说起来,父亲、夫君还有几位叔伯既然都身为武将,那身为武将之妻,自然也当有佩刃。且此去随军,正是可堪所用,可比那些胭脂水粉合用得多。无忧谢谢小姑。” 秀宁母女见无忧如此温婉之人儿,却如此豪情,更加喜爱。 婆媳小姑三人说了一阵儿话之后,便有人上门来报,道唐国公大军出发时辰已近,需得提早准备。于是秀宁便与无忧辞了窦夫人,向郑氏处来。 刚刚走出房门不远,秀宁便命侍女们莫要近前。无忧见她神情凝重,知必有要事相商,便令了花言远远地望着,莫教人听了去。 “嫂嫂,恕秀宁直言。今日你不该赠那贱婢如此贵重的物事。”秀宁一开口,便是一句叫无忧心惊胆战的话。 “贱婢……”无忧停下,仔细地盯着秀宁好一会儿,才道:“我便奇怪,凤郎虽然知机,却究竟是个大男人,怎地能对府中侍婢诸事如此了解。原来,是小姑。” 秀宁爽快一笑:“无忧,除母亲与我,你是二哥最爱最重之女子,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罢!你既已知机,那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这嫣紫,既然狼子野心,你无论如何,不该与她有过多的牵扯。这样,岂非教二哥为你担忧。” 无忧越发喜爱这个直爽亲切的小姑,便道:“承秀宁妹妹如此爱重,那无忧便也直言不讳了。妹妹,你所言虽说不无道理。然而姐姐也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你想,那嫣紫既然身为女子,便再难逃过一个情字。眼下我看着四叔对她极是爱重,她未必,就不曾存了别样心思在这唐国公府里。何况以昏君之素来多疑心性,即使再信任此女,也必然在咱们国公府中,备下一枚甚至多枚暗棋,以便与此女相接应。 俗语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咱们能够借助此女,查明府内那些暗桩,至少,以后凤郎与父亲叔伯不必日日担忧身边之人,究竟是否可靠了。” 秀宁虽然爱重无忧,但终究与无忧相识不久,故而之前一直以为,这长孙无忧观音婢,只不过是个贤淑良德的大家闺秀罢了。便是世民将近日无忧助力所成之事告知于她时,她也只觉是二哥过于看重无忧,才多加粉饰。然今日一叙,秀宁才发觉,面前这明丽无方,贤淑温柔的小女子,竟然隐隐有凤威之格。 心下更是感爱,便道:“我还道二哥说笑呢,今日才知,姐姐果然不同凡女。那,依姐姐看来,此女是对四哥,动了真情?” 无忧微考,缓缓摇头道:“未必。此女虽然看似虚华,然却是个有主意的。再者,她与昏君私下相授,那昏君虽然无道,但仪容堂堂,又兼之才华**……相较之下,她必然心向昏君。故而,委身于四叔,只怕是一时之计。若无忧没有看错,只怕她盯着的,却是唐国公府中,更上位之人。” 无忧说得含蓄,秀宁却是想到了自家大哥:“你说大哥建成?可大哥也知此女身分啊!再者大嫂悍妒,大哥又极敬爱大嫂,她却未必能够为大哥……啊,莫不是她想借此亲近二哥?那更不可能啊!这府中谁人不知?自有了你无忧姐姐,我二哥便浑不再瞧别个女子一眼。何况,此女也颇精明,未必不知以自己之姿容性格,身份出处,能够敌过你啊!” 无忧叹气道:“我的好小姑啊!这唐国公府中,最尊之人是谁?” 秀宁瞪大眼:“你是说……父……” 无忧急忙捂了她嘴,拉到一边,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后,才道:“知道便罢了,为何说出来?” 秀宁皱眉,难以置信:“可……可是她……可是我母亲……” “秀宁,你我今日一见,如三世故友,有些话,不必我说,想必你也应该明白,以公公的个性,如若一日母亲不在,他会如何。” 秀宁沉默,身为女儿,她自是知道,自家父亲千好万好,却也是寡人有疾。眼下母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将来哪天,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寂寞,那万姨娘又是个柔顺怯弱的性子,又兼之年岁已长,父亲与之只有敬重,却无半点爱怜。只怕…… 无忧之虑,不无道理。 秀宁想了半日,咬牙道:“姐姐,你说的有理。这尹氏断不可留在府中。不成。我需得与二哥大哥商议一番。说什么也要借了这次远征之机除掉此女。” 无忧道:“除,自当是要除。只是一点秀宁,你需得将一事说明与你二哥听。 若除此女,必得先探清了这国公府内,与她为伍的内应,方可动手。且动手时,需得倍加小心,万不可露出半点行藏。这才能保得盍府俱安。” 秀宁闻言,瞪大眼,只瞅着这突然间变得杀伐果决的温婉姐姐。 无忧见状,苦笑道:“秀宁可是疑惧,为何姐姐如此之人,却行如此狠决之事?” 秀宁思索片刻,道:“是秀宁思虑不足,却忘了那昏君与姐姐,实有不死不休之恨。” 无忧惨笑,道:“果然是秀宁知机。不错,原本,我也只想做个愚昧无知的贵家小娘子,无忧无虑,渡此一生。可是那昏君,竟只因一张皮相,便屡次苦苦相逼,不但害得我连累母兄,被逐出长孙府,受尽流离之苦,还几次三番欲将我与母亲二人淫辱后快……更甚者,几次事不成,他便对我兄长、伯父、舅公……甚至是我心爱的凤郎,多番也曾在他淫威之下,几难活命……” 说着,她一壁向前走几步,背对秀宁,眼中已然是一片恨火滔天: “无忧身为长孙氏一脉,唐国公之媳,如何忍得此等不堪! 便是我能忍,那昏君,又几时肯放过我? 秀宁,我归宁之日,那畜牲便设下计来,要借我之名,害我父系,诛我夫族,谋我舅氏! 这一切,却只为了疑心,只为了我这一张面皮! 我怎能再忍!怎堪再忍!” 猛地,她回身,强忍眼中泪意,玉容一片坚决: “秀宁,若换了别的女子,只怕便以不愿连累父母,牵涉夫兄之由,或自我了断,或自毁容貌。 可我不!我长孙无忧偏不! 凭什么?凭什么我长孙无忧,要为了一个无道昏君,行此等令父母伤绝,夫兄悲断之不孝不义之事? 又凭什么,我不信我长孙无忧的夫君,智计才谋不如那昏君,不能护我周全?” 说至此,无忧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咽回泪意,对一脸又敬又畏又佩又惊地看着自己的秀宁道:“秀宁,我知,这些话儿,若是让他人听去,定要说我大逆不道,不顾周全。可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烈女的行为,实在是无智无谋之俗女,为博清名而刻意为之的虚华之举。我长孙无忧,就偏偏要离脱了这等俗女,偏偏要证明给那些俗人凡夫看,我长孙无忧所择之夫,乃是这世上最强最伟之大丈夫。 正因有他,我长孙无忧便活得永远与众不同!” 正文 初入国府二 半日后,唐国公李渊率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霸,四子元吉,五子智云,点兵载将,前往涿郡而去。随行的,还有渊公夫人窦氏,长媳郑氏,次媳长孙氏与女儿李秀宁四名女眷。 一路上,众将士便对这女眷随行的旨意,议论纷纷。虽然唐国公军纪严明,然杨广之心,路人皆知,不免将士们为自家主公,愤愤不平。 甚至还有将士道:“主公如此忠义,那昏君却只想着占人妻女……这等事也做得出来,直直该他被雷击死!” 这话传入世民耳中,大为震惊,急忙命人将那首开此语的将士军法处置。 无忧在轿马中,却也听得此事,听到夫君要以军法处置,心下便有所犹疑。思虑一番后,与骑马跟在马车边的秀宁嘀咕几句。秀宁便应了,策马直寻二哥去。无忧却招手令花言唤了扶剑来,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拿出一物,与那扶剑。 扶剑得了令,应声也便向着世民身边奔去。刚及跟上世民坐骑,还未开口,世民便道:“我已知夫人嘱托于你之事。去罢!也是我对不住那将士。他为我好,我却这般罚他。” 扶剑马上叉手为礼,继而便打马向着那被军法处置的将士处奔去。 那将士行法之处,却是一山坡。扶剑至时,两边将官已命人取了军棍,正打得凶狠。扶剑一看,那两名将官也罢,行刑的军士也罢,俱是世民亲卫,便上前道:“且住,我有一语,说与你们听。” 言毕,便快步奔至将官身边,低语几句。不少一会儿,两名将官便半是感激,半是惭愧道:“果然我等没有跟错主公!刚刚还直想着,主公竟如此待我们,是不是我们兄弟日后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呢。想不到主公思虑如此周全。罢罢,且请小哥代我们向主公请罪。这厢之事,我们自有理会。” 扶剑点头,又从袖中取出方才无忧交与自己的一物——却原来是一瓶上好的跌打伤药——交与那被责打的将士,然后又俯下嘴来,把刚刚说与将官之话,再说与他听一遍。那将士原本一脸怨恨之色,待听得扶剑之语后,便转做满脸羞愧感激,又得扶剑将伤药交与他,告知乃是主公夫人亲赐之物,更是涕泪齐下,感恩至无以复加。 接着,扶剑看他做好准备,便命将官们继续行刑。自己却在一旁看着。 那两名将官向着扶剑一拱手,先是走至行刑的军士身边,低语几句,待得军士们点头满脸欣喜之后,才快步走开,大声道:“军士某,今不尊军纪,特加罚一百军棍。刑!” 话音一落,那各执一棍行刑的四名军士,便将军棍高高扬起,击向那受刑军士。 受刑军士在扶剑到来之前,尚且一言不发,然而此刻,却似被打得极痛,叫声惨烈至及,引得后面的军士们,纷纷回头一观。 不过半日,二公子世民怒责嘴碎军士,几欲责打至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军营。一时间,上下再无议论之声。 然私下里,另外一种传言却悄悄散开,说二公子虽然责罚了那军士,却是迫于军中疑似有今上密探在旁,故虽心有不舍,也不得不刑之。 于是,那些真正忠于唐国公府的子弟兵们,便突然之间开始有了一种警戒之心,人人嘴上不说,心下却开始留意那些可疑之人。 是日夜,大军驻扎。世民正与父亲兄长在营中商量行军事宜,却听得门外有小将报,说有一将官称,有要事需得面见唐国公与大、二两位公子。 李渊急命此人入内。看时,却原来是五子智云帐下一名小校,便道:“你说有要事见我。何事?” “启禀国公,小校李常,乃五公子麾下,今日听得军中盛传,道军中似有密探。小校不才,却也叫兄弟们留了个心儿。果然,就发现了几个可疑之人。” 世民微眯双眼:“是谁?又有何可疑?” “二少爷,咱们这些兄弟俱是从上一代起便父父子子都跟着老唐国公的子弟兵。故兄弟们之间互相十分熟悉。 可这前几日里,因为今上说咱们军中人手不足,命国公您多招人手之后,这营中突然就来了许多陌生脸孔。 小的们跟着老国公这许久,原本觉得只是新兵入伍,无甚奇怪。但今日听得流言,倒也看出了点儿问题来。 其他人不说,这五公子身边新进的几个侍卫,投军贴时家乡来历清楚写明均不在一处。可我兄弟们一仔细商量,这几人说话口音虽然刻意掩饰,却分明都是京城口音。且明明来时做出一番互不相识的模样,这几日在私下里,却总是悄悄聚拢在一处,似乎商量着些什么。有那么两次,小的疑心,便叫了两个兄弟去暗中瞧瞧,发现他们几个在说话之时,眼神俱都望着唐国公与诸位公子的方向,且神色之中极为得意。故而小的便以为,此几人,便不是密探,只怕也不会差太远。” 李常这几句话一说,倒叫李渊建成与世民另眼相看:“想不到五弟麾下,还有这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物。好,却要谢谢你这番忠心了。来人,去取五百大钱……” “国公!”李常突然叉手道:“国公!李常此来,并非为金银,国公有大恩于我家,如此李常,只为报恩!国公若做此等,便是瞧不起李常了!” 李渊大奇,道:“报恩?我何时与你有恩?” 李常又动容道:“国公恩厚宽重,一生行善之事,不知凡几。自然不记得小人了。可是国公,小人却分明记得,三年前黄河大灾,小人一家七口,因灾因饥,死得只剩尚且年幼的小人与母亲二人,逃到了太原府国公府门前。是夜,母亲已然身患重病,小人又是饥饿不堪,直道必死于此地。偏巧当时又有那无良巡官,欺我母子病弱,要杀我母子,抢我母亲手臂上那传家之宝七宝镯。 正在生死关头时,却是国公带着二公子出现,救了我母子二人不说,二公子还一怒之下,拔剑斩了那无良巡官。 后来,因怜我母子二人凄苦,二公子竟不嫌病弱老母身上脏污,亲自背负着,与亲扶了小人的国公一起回到唐国公府,且多方延请名医救回母亲,又赐小人与母亲一处宅院,更与了许多金银,使小人与母亲得以安生立命……此等大恩,小人如何得报尚且不知,又怎能因此一些儿小事,求取金银?” 他一壁说,一壁泪如雨下。听得他这般说,李渊方才想起,确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当下喜得世民上前拍拍李常手臂道:“原来是你!我便说如此熟悉呢!不知伯母可安好?” “安好安好,一切安好,托国公福,在这样世道里,却是吃穿不愁,身体健康。日前,贱内又生了一个孙男与她,她便再无所求了。”李常抹泪道。 世民又是好一番宽慰,然后又告知他,既然身在智云身边,便需得多多保护智云安全。然后,便送他出去。 世民再进帐来时,建成已然与父亲讨论完毕,便道:“世民,我瞧此人,倒像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所言未必虚词。看来,那昏君真的已将密探,安在智云身边了。” 世民却摇头道:“大哥,李常此人,的确真性情,也真真是心细如发。可是你想,那昏君何等计智,又怎会做如此明显之事?只怕,这是虚晃一招,杀机在后啊!” 李渊与建成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问他可有头绪。世民却摇头叹道:“可惜,我无辅机那般心思。否则,那昏君纵有千机万策,也难逃慧眼。” 建成毕竟已然心性成熟,再不复幼时对那长孙四公子之厌恶,便笑道:“可不是?此刻若他在,咱们便再无需担忧那昏君之事了。” “哈哈!我便说谁在那里念我呢!却原来是你!”忽然之间,门帘掀动,一阵爽快笑语伴着一个年轻儿郎直入帐中,可不是李氏父子正念叨着的长孙无忌? 正文 军中生变一 第二日,无忧闻得兄长无忌入军帐,欣喜异常。两兄妹自别后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于是,世民便离了私帐,留妻子与大舅密谈,自己却径向父亲帐中而来。 到得帐中,却正见元吉与元霸二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仔细一听,却原来是因为元霸帐下,那名无忧赠与的婢女清音都能跟来,元吉身边的大婢嫣紫却不能随军而行,元吉心中不满,故而借机与元霸吵了起来。 李渊在一边,气得脸上变色,建成也是冷笑不止。 世民见状,急忙上前劝开两人,又对元吉道:“四弟,你又不是不知,今上下令之时,便说过,除有诰有命,或是有名有份的正夫人与秀宁外,其他诸房,除非是无正夫人,仅如夫人,否则再不得跟。 正因如此,便是大哥身边的如夫人林氏,也未能成行。 那清音,也是因为是在舅公府上时,受过上诏与恩赐,算得上有身份的丫头,母亲临行前,又着意命她与了三弟做如夫人,因了三弟无正室,这才得跟来。若非如此,又怎能成行?我知你喜爱那嫣紫,可她毕竟并非有名有份之人。你若真想让她跟,改明儿请了父亲,给了她名份,下次军征若今上再宣,则可跟来了。” 因为怜惜这四弟,向来受尽宠爱,又兼之性情浑厚的世民,也是绞尽了脑汁子哄他开心。元吉虽然平素对这个二哥有诸多怨恨,却也知道他是几个兄弟里,除了那直肠子元霸与素性温厚的智云之外,待自己最好的一个。故而,他也只敢与这二人争执。 此番,他也只不过是因为看到无忧与世民恩爱,心下郁郁,又不得嫣紫在一旁聊做思慰,于是便借事找碴。冷静下来之后,也知此番父亲必然要生气。当下也乖觉,自己便跪下求罪。 李渊虽然气愤,但终究也是对这个孩子有所愧疚,于是便下了令,罚他将腰间令牌除下,交与老五智云暂且收着。这两日便不许再干涉军事。只待到了涿郡之后,再行惩罚。话一出口,建成世民便道不好,正欲劝父亲,奈何令已下,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已然吓得面如纸色的智云,心中只盼莫惊了这个平素最是乖巧的小弟便好。 元吉自知,这番惩罚实不过是软禁几日便罢,于是心松一下,自己乖乖取了腰牌,扔给一边诚惶诚恐的五弟智云。 智云今年只十二岁,虽然身形已然是个大人,可终究心性未熟,加之性情似极其母万氏一般柔顺恭谨。此刻看到父兄这般气势紧张,直吓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所幸,虽然他身为庶子,却因窦夫人极敬重其母,怜爱于他,建成与世民,更是因他温厚善良,浑不似元霸莽撞,元吉阴鸷,格外喜爱。便是李渊,也对智云爱怜以极。 此番出行之前,李渊本来犹豫幼子年弱,还特别入内,想着请当今圣上最喜爱的孝恭公主在圣上身边说服一二,然却被建成一句“今上虽无道,却未必肯听得女子之言”而止。 故而,此刻一见智云惊吓至此,李渊心中知晓自己此为,却是吓着了幼子。自不说气先消了大半,直将智云唤在身边,多加抚慰,世民又借口无忌欲与智云相见,直接拉了他便出了营帐。 营帐之内,智云尚且能够自制,出了营帐,身边只剩下这兄弟父长中,最疼爱自己的二哥世民,智云再无所忌,手里捏了令牌,趴在世民怀中便是口唤二哥,大哭一场。世民无奈,只得好生哄劝着,一边扶抱着他,将他带回自己营帐之中。 无忌无忧兄妹原本正坐着微酌议事,一见世民竟怀里扶了个偌大的泪娃娃进来,当时皆是一惊。慌忙放下手中杯子,齐齐迎上来安抚。 世民无忌究竟是男儿汉,不擅此等事态,最后还是无忧连哄带劝,又命人拿了智云最喜欢的点心茶水来,与他食。这才勉强安抚了智云泪意。 看着智云一边抽泣,一边进食的样子,素来喜爱智云的无忌也是心疼,伸手抚其发道:“阿云呀,你怕什么?伯父只是生你四哥的气,又没有要罚你。你怕什么?” 智云究竟是个小孩子,又加之平素常受这无忌哥哥爱护,新嫂嫂又是对自己极为怜悯,便如其母,当下便咬着点心,宽心泣道: “无忌哥哥,我不怕父亲,我知父亲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与二哥二嫂,还有嫡母(窦氏)外,最疼爱我的人了。便是建成哥哥严厉,元霸哥哥直肠,心里对智云也是极疼爱的。可是……可是我怕四哥……我怕四哥他生气,觉得是我抢了他的腰牌……” 一席话,说得众人哭笑不得,无忧又好生安慰一番之后,他才慢慢收了泪意,一手只捏着糕点,另一只手却如捧火炭般,将那腰牌捧在手心,不敢放下。 无忌见状,伸手便去取了那腰牌,扔给一边玄英:“你便吃罢!这样物事,不拿也无妨!”一边说,一边转命玄英将此物送至中帐,交给李渊,只说智云惊惶,不敢代行。 玄英领命而去。智云这才如放下心头大事,灿然一笑。 无忌见着智云笑容,心下忽然一动,道:“说起来,智云也是该取一房媳妇了。却不知伯父有何打算?” 智云脸便红。最后还是世民看不得幼弟被欺负,拿了身边糕点向无忌掷去,直笑骂他成日里只会拿兄弟们取笑,无忧又怜悯小叔,佯装对哥哥发怒,这才做罢。 言笑之间,玄英回帐,言道李渊已命建成收了令牌,且也颇为后悔刚刚未曾细思,便将令牌交与智云,于是特别命军厨子备了好些智云爱吃的糕点,又言智云此番出行,一直跟着三子元霸。然元霸自己便是个不省事的,又身边无妻室相随,只怕也只能勉强照顾自己。长子建成与长媳郑氏又事务烦忙。 便着智云从今日起可与无忌一处起居,且将营帐挪至近二公子世民处,一同出入,又言还当无忌与世民多多照顾安慰便是。 世民与无忌求之不得,当下便命身边近卫去了智云帐中,找了管事的小校来,却正是那李常。 李常进得帐内,见世民等人眼色,也只做未曾相见,只恭声应了事宜,便与玄英、扶剑,以及智云身边,今上于其生辰时,亲赐为仆的一年方九岁,大名王德,日常人唤小德子的小净人(即是受了皇帝命令,赐出宫外,与了大家贵世做奴仆的太监),一起去了智云帐中,收拾东西来。 无忧原本正与智云说说笑笑,一听此事,便道几个大男人,终究不如女儿家收拾得利落,不如命了花言等几个侍女一同前去。 世民便道:“花言可去得,可是那几个侍女,却已然被我派去帮着军厨一起,制灶起火煮食去了。别说是她们几个,便是大哥三弟那里,也都已去了。连父亲母亲处也一样,只怕此刻正忙,抽不得身。” 无忧闻言,微一思虑,便招了花言前来,低声吩咐几句后,命她与几人一起前去。 正文 军中生变二 果然,正如无忧所言,一众大男人,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可处理起这些家务事来,却是个个茫然。 最后,还是幸得那小德子机灵懂事,花言安排得当,忙了半日,这才将智云私帐搬至近世民处。 所幸今日因前军行程赶得急,需得停下一日,暂等后面粮草大军,这才没有耽误了军机。 还好,军中诸人皆知,此行莫说是军士们不愿,便是唐国公一府上下,也无一不是口不言,心生怨。加之李渊存了私心,实在不忍李家子弟军为了那昏君受累,有心拖慢。此番心思,但凡是李家子弟军,无一不晓,心下暗暗感激。只是因为军中密探一事,各自不发便是了。 一番诸事忙碌过后,世民与无忧无忌兄妹坐定帐中,又邀了妹妹秀宁一同前来借短聚之名议事时,已是夜半。 “智云可睡了?” 秀宁放下酒杯时,正见身边红袖携了花言一起,后面跟着扶剑与玄英,走了进来。于是开口便问。 “五公子今日受了惊吓,又兼之多日行军身体难堪,方才有些儿微热,幸而军医颇知机,当下便开了方子抓了药,小德子煎了与五公子服下,现下热也退了,已然安睡了。” 世民点头,命四人在一边坐下,叹息:“那昏君……若是今番小弟因此受了罪,便是父亲不语,母亲只怕也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无忧也道:“除了凤郎与秀宁妹妹、元霸四叔外,母亲最爱的便是五叔智云。当年万夫人产下智云时,情况危急,便是母亲亲手接生。后来万夫人身体不堪,无法乳之,又是母亲亲自哺乳照顾直至周岁,如今……唉!” 一时间,帐内安静。片刻后,无忌才问玄英:“如何,智云帐中之人,可都瞧过了?” “瞧过了。”玄英道:“五公子帐中,除那近侍小德子与李常外,其他军士近卫二十三名,侍婢二名。军士近卫,除去李常所说的五名可疑新军士外,其他均是子弟兵,倒也俱是忠心不二、机智过人之士。我们一入帐内,便查觉那五名新军士看似被其他子弟兵优待亲厚,实则全被众人监视着,任何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我们视线。 至于那两名侍婢,方才花言与红袖两位姐姐,已然借于军厨下帮忙之机,探查清楚。具体如何,玄英不知。” 世民看向花言红袖。 红袖年长,当下便行了一礼,笑道:“咱们两个婢子,奉了小娘子与夫人之命,去那军厨之下时,正碰上两个丫头在那里摒了外人,躲在一处嘀咕什么。 幸好,我们去时走了小路,两人并未发觉,花言妹妹机警,当下便拉了我躲在一侧听。果然不出长公子二公子与无忌公子之料,这两个丫头,正是当年容华夫人身边的贴身近侍,后来昏君与容华夫人私通时,也将此二女一并收用。 只是后来容华夫人入寺后殁了,她二人只道再无机会奉于昏君,原本便也死心,谁料竟是去年昏君入寺之时,偶见此二女,私情又盛,便不动声色地带回内里,一番虚情假意之后,又命二人入咱们国公府,只待她们在咱们唐国公府中立下些功业,便要引回宫内,做个夫人呢!” 红袖言毕,秀宁便生冷笑道:“好蠢的女子!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且不说昏君此举分明只是利用二人,那夫人位根本只是空口妄言。便是那昏君真个应了诺,以她们之姿容才华,这等身份,可能坐稳了那夫人之位?还真当自己是宣华容华第二呢!” 无忧叹息摇头:“也是这两个痴儿,才做如此之想。岂不知这世间男子,再不会对那随手可得之女,珍之重之,却又如此不堪,将大好年华付了那无良汉。再者,杨广此人,虽然无道,却也是个有见识的,眼高于顶,又怎会真将她们一片痴心当真?” 无忌笑道:“你们这话却说得不对。现在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不是以夫为尊,巴儿巴地盼着入个名门,做个贵妇的?她们如此,倒也不是什么错事。只可惜,她们有这个心,却没这个本事。 因此这所谓痴心,过了,便是妄想了。” 一边说,一边又问:“那王德如何?他可是昏君赐了与唐国公府的。只怕,也不会干净到哪儿去吧?” 玄英却叹道:“公子尽可放心,刚刚我与扶剑兵分两路,头一个便把这王德的身世查了个清楚。原来他说起来,不但与姑爷有亲,还与那昏君有天大之仇。” 世民无忌当下齐齐皱眉:“快说。” 扶剑道:“他父亲是咱们唐国公府的姑丈家王裕大人的庶子王宁则,他母亲是姑夫人在唐国公府时的一名侍女。听老爷与夫人身边的老人儿们说,这位王夫人容貌出众,在府中之时,便不为姑夫人所喜。后来到了王府中,王裕大人原本有意收她做妾,结果却被姑夫人一通大骂,险些将她赶出府中。 后来因姑夫人不喜妾氏豆卢氏因温婉性子受王裕大人喜欢——便是那王宁则大人之母—— 又素知庶子对此女喜爱已久,便设计庶子王宁则与此女酒后乱性,私通成实。 王裕老爷日常又不理会这些闺阁事态,只宠爱咱们姑夫人,加之此女之事,当下便大怒,要将母子二人赶出王府。 后来还是姑夫人终究不忍心,加之王裕老爷也知,此事本便是夫人因无所出,妒忌豆卢夫人子嗣温良才致。 于是留他们在府内,只做下人对待。那姑夫人的贴身婢女,便草草嫁与王宁则了事。 平素里,豆卢氏母子二人与人为善,温和不喜与人争,时常便被其他的妾室欺凌。便是这王夫人,也是个温厚性子。 此事之后,他们一房三口更是人人得而欺之,生活着实艰难。但幸好,主子们如此,下人们却都颇敬爱这王宁则夫妇与豆卢老夫人为人善良,多加照顾。 可越是如此,王裕老爷那些妾室们,便越容不下他们三人。刚开始,姑夫人还尚能多加维护,后来也渐渐年长,不再多理这些事。那些妾室们,便借口说王宁则夫人如此伪装良善,分明是要夺王家家产,便在王夫人产下王德之口,设计她抱着稚子入宫送凤诞贺礼与萧皇后。 昏君一见这王夫人温良美貌,哪里还肯放过,当下便要强幸了她。王夫人抱着爱子苦苦哀求昏君放过。谁知这昏君残佞,竟将王夫人怀中子夺了扔在一边,不管不顾,当其子,欲辱其母。” 听到此时,世民无忌只觉肺都要气炸,然终究按捺下来,恨声道:“难道那昏君,竟全不顾君臣人伦之礼了?” 扶剑愤道: “这事,我也是今日才听咱们府里侍奉主母的顾姆娘说的,连咱们主母也是一直假装不知。若不是今日见扶剑打听此事,知道是公子要问,主母再不愿让姆娘说出口的。” 李世民皱眉道:“怎地与顾姆娘有关?连母亲也知此事?” “正是,当时主母命顾姆娘送皇后诞礼入宫,临行前得窦夫人嘱咐,要好生照顾那王夫人。 故而听闻那昏君将王夫人带走,便知不好,想着究竟是能借机救她一救。所以便急忙寻了王夫人去。 她眼见的,那昏君根本便如一畜牲般,性子上来便要**。哪里还管得许多?顾姆娘虽在一旁,可见事机已至此,着实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怜王夫人虽然平素温顺,骨子里却是个极刚极烈之女,当下见难保自身。发恨之下,为保清白便撞柱以求死节。 昏君一见她竟如此这般,竟然不知半点羞愧,反而加怒于那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当下便要踩死在庭下。又终是担忧被天下知此事后,必然生变。故秘密命人将王夫人与小公子尸身丢入湖中,压上大石不叫浮起,露出形藏便好。 若王家来问时,只说是王夫人自己在路上走失便是。 两脚下去,顾姆娘便听得那小公子再无哭泣之声。心下悲愤,便一路跟了那些弃尸之人至后花园湖边,眼瞅着那小公子还有动静,于是便待弃尸之人走后,上前去救了小公子性命。这才发现,虽然小公子被昏君两脚踩得气息奄奄,以后也只怕再无子嗣之可能,却仍有呼吸。当下便抱了此婴,奔去孝恭公主宫中,求了公主,救此儿一命。 公主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然是良善之性,知父皇兽行,虽然无奈,却也不愿再令此子死亡,伤父亲德行。于是便命身边老姆娘养下这孩子,对外只称是姆娘之子,天生有残,日后自是要入宫侍奉的,加之公主喜爱小儿人尽皆知。倒也瞒过了昏君与宫内上下。那豆卢夫人与王公子虽然已从顾姆娘处得知夫人与儿子遭遇,却苦于昏君当道,加之人微言轻,只能将此事说与王裕大人听。 奈何王裕大人终究身为臣子,不得其法。又不愿得罪昏君,更不想家中不安。于是只是对那几个生事的妾室禁足,略做薄惩。事后,那几个妾室却因此更加记恨豆卢夫人一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们母子二人。 豆卢夫人与王公子,竟生生因此事气郁而终。连姑夫人都说王裕大人实在是太过狠心。并在豆卢夫人与王公子周年殡礼祭之时,命家中总管取了家法,杖杀了那几个妾室,以慰豆卢夫人与王公子在天之灵。 后来,这小德子日渐年长,也于偶然之间,得知自己身世,自是悲愤填膺,小小年纪,便有了欲杀此昏君,为自己母亲报仇的志向。 孝恭公主知机,当下便欲将此子送出宫门,于是便借了昏君赏赐五公子之机,将王德赐与我们府上,又将其身世秘密告知主母,请主母与万夫人、五公子对其多加怜爱便是。” 正文 军中生变三 这般人间惨事,直教见惯了沙场生死,血肉横飞的铁血男儿世民,瞧遍了世间诸恶,魑魅魍魉的知机汉子无忌,也不由为之激愤于心,只恨不得生吞那昏君血肉。 无忧与秀宁身为女流,更感那王夫人奇冤至此,实是令人神难平。 好一会儿,世民才道:“也不能怪公主私心,毕竟昏君再无道,也是她的生父,只怕再如何,也不愿看着父亲死去。扶剑,你去唤那小德子来。我有话与他说。” 扶剑领命,便直奔智云帐中去。片刻,便引了面色平静的王德前来。 见过世民之后,王德才道:“不知二公子唤小奴来此,却是为何事?” 世民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怜惜爱顾地将这个瘦弱少年环入怀中,轻抚其背道:“这儿全是自家人,莫再憋着了。有什么怨,什么气,尽管说便是。母亲已将你之事,都与我说了。王德,以后有什么话,说与我听便是。你与你母亲的这份大仇,这份屈辱,我与无忌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助你洗雪!” 王德身子一僵,还欲再辩,眼中却已然随着世民之语,流出热泪,俄倾,抽泣不止,再一会儿,便是放声大哭,再不可止。 一时间,这把男儿泪,却哭得帐内诸人,眼圈儿鲜红。连无忌这等见惯世态的,也双拳紧握,恨不得此时便一剑将那昏君砍成无数块儿。 最后,还是无忧知机,劝王德道:“此刻虽然周围都是自己人,然而这军中左右,处处暗藏昏君耳目。再不可露出异样,令昏君知晓。” 王德抹干眼泪,道:“二少夫人放心,王德虽然没用,却也知道此事实属长久计划方可成行。故而平日里,早就处处防备了。那几个昏君安排进来,监视咱们唐国公府的爪牙,王德与李校官早就商量好,只待过几日到了涿郡之后,便寻个由头,派出去些僻静地方,抹杀了便是。” 无忌听得大喜道:“想不到你这小子,却是个知机的。也难怪那公主急着要将你送出来。看来,她也知你本事,怕你伤了那昏君。” 世民听得此,便是一番怒视无忌。无忧见夫君似对这孝恭公主多方维护,心下暗暗生疑。只不言语。秀宁也是觉得无忌此言,未免太过唐突。 然而王德却不以为意,道:“公主是个好人,她爱她父亲,正如王德爱母。然而此仇必报,只怕是要让公主伤心。王德一命为公主所保,被送出宫来,留在唐国公府,也不是不能借机复仇。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世民见王德如此恩怨分明,又知进退,当下更喜,便道:“从今往后,你就好好跟着五弟吧!将来若哪一天你想来我这儿了,一句话的事情。” 王德谢过恩情,便自退下不表。 这边秀宁与无忧见事已至此,便退下,留世民与无忌商议如何善后之事,姑嫂两人向后走去。 一路上,秀宁见无忧烦恼,知其是为了孝恭公主,便直道:“姐姐不必为此女烦恼,她虽有意与我二哥,可我二哥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便罢了。加之他们二人自幼便亲密,说不得,二哥会多少回护些,便如回护我一般。” 无忧叹道:“秀宁,你当是我是那遇到丈夫有红颜知己,便只一味吃味的傻妇么?我等家世,哪家儿郎不是三妻四妾?便是你我这般,也无法躲开这等事情。我自嫁与凤郎,便知以他这般人才,必是诸家闺女的梦中良配,且加之国公府位高,便是那昏君,说不得也要赐了一二女子,以示亲好。所以,我早有准备。只是……” 她慢慢回身,忧道:“我只是想到,若是那昏君为了打压唐国公府之势,备着日后方便掳我入宫,只怕便会借了这公主欲下嫁之名,将我从正室之妻,降为侧室。而凤郎他……又是个性格刚烈的。只怕……只怕……” 一边说,她的手帕,一边绞成了一团抹布。 秀宁也敛容道:“姐姐所忧,不无道理。只愿这孝恭公主能够看清这一层,莫因一己之私,害了唐国公府上下。” 无忧之虑,终究还是在不久后,成了真。 大业九年二月末,大军刚入涿郡,唐国公夫人窦氏,便终究因不堪长期行军之苦,一病不起。尽管有长子建成夫妇百计问药,次子世民夫妇与女儿秀宁衣不解带地侍于病榻前,终究,还是日渐衰弱,眼看是大限将至了。 这一日,军医与杨广御命之太医突入李渊帐内道:“窦夫人已然不好,不如早做准备。” 上下闻言,一片哀恸之声,李渊更是因为心痛爱妻离去,数度昏厥,不能起。 长子建成与长媳郑氏见状如此,只得含悲担起治丧重责,主理诸事,秀宁也在一边协助长嫂。次子世民与元霸、智云,以及以谋士身份留于军中的世民大舅子无忌一起,去将被禁足的元霸放出,告知此事,一同为大哥分忧。 元霸虽然自幼便恨母亲对他不好,可听闻此讯,也是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五兄弟竟是从未如此的融洽。连无忌也不禁湿了眼眶。 无忧身为次媳,自然应当协助长嫂诸事。然一来郑观音向忌她之能,二来终究初涉此类事宜,三来想着窦夫人慈爱如母,竟于此番一夕离世……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痴痴傻傻,呆立当场。 幸得秀宁在旁看得不忍,于是便劝了她去,守着窦夫人。郑氏也做如此劝导,无忧便含泪告别姑嫂,前往窦夫人房中来。 至时,公公李渊已在旁边,携着夫人之手哀哀不止。顾姆娘好生劝慰。 见无忧入内,李渊便问诸事如何,得知有长媳与秀宁理事时,心下微宽,又得了扶剑来报,说是军务方面有些事情,需要李渊处理。于是便命无忧看顾好妻子,自己先行离开。 众人退下后,房内只余顾姆娘与无忧花言,以及躺在病床上,依然青丝如云的窦夫人四人。 “二少夫人,这是主母前几日,亲笔所写之书信,说怕自己临行之前,必定人多眼杂,无法与你好生交待,故命了老身,待机交与你。现下看来,竟是最好的机会了。”顾姆娘含泪,将一封素笺信折,交与无忧。 无忧含泪接过,展开细阅后,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只是流泪。半晌才道:“母亲待我,却真如亲生一般!可恨无忧以后,只怕再也不能侍于母亲跟前,得聆母亲教诲了!母亲……” 一声伤戚之至的呜咽,从她口中逸出。 正文 军中生变四 大业九年五月初,唐国公夫人窦氏辞世,李家军感其生前慈德,自请着素,以慰其灵。上闻之,不喜。 五月中,上征辽东,被困,李渊急命长子建成与帐下云定兴救之。 耐何新孝,云定兴劝道:“依礼制需守孝足三月方可着朱盔赤甲等物,否则以新孝之身着朱盔赤甲救驾,有大不敬之罪。然孝事在先,也不得解。” 唐国公府均感难保两全,然终不得不尽忠。 正当此难时,次子媳长孙无忧起而泣道: “无忧未入家时,常闻家中父亲道,自古忠孝难两全。 然婆母慈爱,诸叔伯新孝,不忍离是乃人之天性,更为天意。守孝之人不得着朱盔赤甲入军更是礼法。断不可废之。若不然,必教今上为我唐国公府事,得个无德之名。此为大不忠也。 再者大伯建成身为长子,新孝嫡哀在身,更不可以此犯上之忌,使我唐国公府担上大不敬之名。 但忠不可不尽,且礼法有云,若为尽忠故,则以女尽夫责亦无不可。 故请公公准无忧束发男服,以代夫君世民守孝三日。且由夫君世民代大伯,着新制银盔银甲前去救驾。此可两全。” 唐国公府上下闻无忧此言,大感无忧思虑妥当,世民恭兄悌弟,更对两夫妻忠孝必两全之心,大加赞赏。 渊公遂依无忧之法,亲命女秀宁为无忧束发更衣,渊公更强撑病躯,亲替世民着银盔银甲。 一切妥当之后,世民泣别父兄弟妹,只将手中孝拂(就是拂尘,那个时候女性地位颇不低,所以窦夫人死后,需要由儿子们亲自手执拂尘,时常将其灵前路面浮尘扫净。这叫孝拂往生路,慈入极乐门。同样,之所以李渊可以借窦夫人之死而大军停下,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家世不凡,论起来,是北周武帝的外孙女,也称得上是杨广的长辈。当时长辈女性如果身份尊贵,出身世家,夫君又身为军将,那么在这个贵夫人死亡之后,夫君就可以行孝之命,申请止战的。更不用说窦夫人这样的王亲国戚。)交与同样哀戚之爱妻。 多番慰勉爱妻无忧后,时年十七岁的李世民毅然点了三百同着素色盔甲的李家军将,祭了生死酒(就是在打仗时,如果明知此行危险,就喝生死酒,以示无论生死,心皆无憾之意),与大舅子长孙无忌一起,随云定兴直奔辽东,营救上驾。 这边国公府上下于涿郡治孝不提,且说李世民一行向辽东之后,便与无忌同向云定兴献计,以疑兵惊退**始毕可汗麾下一部,闪电式突袭,终以三百军士仅十余人轻伤的微小代价,抢得杨广与随行亲卫出雁门关安置好后,又趁敌大乱,杀敌一个措手不及,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使得大隋大军成功突围,保住八成以上将士。 此一战,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以智计,仅以三百之从敌突厥数十万大军之势,不但抢回杨广,更奇袭敌军于不备,解得大军之困,不只云定兴大叹此子将来必为一代名将,杨广更大感其忠,又见其与部下为避上忌,身着银盔银甲,忠孝皆尽,大喜,以忠孝之士名,赐其将来可承唐国公嗣。然世民以上有兄长,且兄长之功更甚之由,谢旨不受。云定兴百般劝慰,亦不肯受恩。 杨广逐不喜。 消息传至国公府,唐国公李渊与长子既念世民之德,更忧此事必为国公府带来大祸。 次月(大业九年六月),杨玄感反,杨广因忧内患,令收兵回内,且更亲令严查此事。同谋兵部侍郎斛思政闻讯,逃亡辽东,与其交好的高士廉被贬外放。后又因宇文化及进言,说高士廉甥女适与唐国公府,甥男长孙无忌亦与唐国公府二子,自家妹夫世民自**好,此事难免清白…… 上亦日渐疑惧唐国公府。 世民闻知,大骂宇文化及谗言进上,日后必不得好死。并欲屡屡欲以死明志。适此时,长孙无忌查出宇文化及与其弟宇文智及,与突厥人私下来往商事,遂借其伯父长孙炽之口,奏与上听。 杨广见疏大怒,令将宇文兄弟擒之,囚数月,后归京师后,下令当斩。宇文化及知机,立于天牢之中传令亲仆,以其于周灭之时,搜得私藏之异宝玉龙子韘(就是扳指。不过这里的玉龙扳子,并非整个就是玉的。而是类似现在的戒指,以象牙或者是犀牛角之类贵重耐磨的东西做了指环,上面镶嵌了一条雕工精美的玉龙做装饰罢了。)、金凤明冠(一顶整个都是由金子打造的冠冕,上面活灵活现地雕了五色凤凰,并以宝石体现凤凰五色之美。凤凰的嘴里,又都各叨了一颗好大的明珠,可以说是当时的国宝了),赠与弟宇文士及与其妇南阳公主。公主进言与帝,保得其命。然活罪不可赦,遂革去一切名号,赐与其父宇文述为奴。 于是宇文化及与唐国公府之怨,日深。 后述公死,上感宇文化及旧日情份,赦其兄弟二人罪,更加赐化及右屯卫将军,智及将作少监,宠爱更盛。唐国公上下皆知此乃杨广疑惧唐国公府之故。日渐不满。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杨广再巡北长城,受始毕可汗之围。时云定兴急召时任副将之唐国公次子世民设计解围。世民遂献计,请始毕可汗之妻,义成公主为上解此围。云定兴采纳此计,命世民前往,然世民经大业九年雁门关一战,已然名昭天下,不得成行。 唐国公府小娘子李秀宁得知,自请易容换装,与夫君柴绍一同,扮作商人,密与义成公主相会。后世民率军易装轻行入深北,骚扰突厥北境,义成公主借机惊动始毕可汗,杨广之围得解。 此功甚卓,然杨广益发为世民之才所忌。加之有宇文化及所献方士进言,道北周年间大方士天机子高徒袁玑曾断李世民为济世安民第一人,方才由元和改名世民之事。 杨广益憎世民,甚至于驳孝恭公主杨淑仪之请,不与世民任何恩赐。又道:“既然济世安民,自当抱了不畏牺牲之念,若是给了恩赐,岂非污了这济世安民之名?” 海内闻之,皆以世民屈。杨广闻此传言,益怒。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杨广以晋阳无守之由,着唐国公李渊往晋阳,任留守一职。旨中特令世民随行,世民妻长孙无忧、妻舅长孙无忌暗患此为杨广陷谋,执意追随至晋阳。长子建成受父命,携唐国公府上下居于河东,密谋起事诸项。 大业十三年二月,马邑校尉刘武周占汾阳宫举兵造反,上怒令唐国公剿之,然私下却另派云定兴监视李渊,且暗下伏手,只待李渊灭了刘武周,便借其不听调遣之名,屠尽李氏一族。 云定兴虽受皇恩,但因多与世民交好,颇有犹豫,此时其身边心腹副将李常,李府五子李智云身边将校出身,素受李氏一门大恩。知此事后,一面安抚云定兴,一面十万火急将密令抄录一份,传与晋阳。 世民接报,阅得其中“李氏一族,尽可为屠,然唯其二媳长孙氏,不可伤之,需得毫发无伤送入宫中,以承天恩”一句时,怒目欲裂,血泪满面。 长孙无忌亦在一旁,阅之大怒,当下便书传长孙一族,言“昏君无道,竟直欲屠尽功臣,掳掠臣妻,天道不容,当诛之。” 时长孙炽病体已弱,然阅密报,依然奋而起之,言“此事必行,否则诸臣难逃昏君屠辱”。乃秘为唐国公府兴事准备。 正文 起事立唐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杨广滞留江都,意以丹阳为都,偏安江东。然诸将皆为西北关中人,见帝不欲返乡,思之心切,密谋叛帝归家。 宇文化及此时亲侍杨广身边,久欲迎杨广幼女孝恭公主而不得,心生怨恨。闻得此事,力劝诸将当行大事。诸人谋定,待机而动。 同年六月,李渊发檄文,怒斥昏君杨广诸行不义,更将其与宇文化及私谋唐国公府、长孙府、高公府等忠臣良士满门屠戳,只为得其女眷之秘函公之于天下,令天下愤。 又以代王仁善,当立新主之令起事兴兵,天下皆感其多年忠心为朝,却受昏君多年掣肘,更兼昏君杨广无道,唐国公李渊有德,故百姓一呼皆应。 当时有人言:国公有令,天下皆从。何人是主,民心自明。 虽大业年间,起事之军多不胜数,然唯有唐国公李渊一支,因深得民心,故一兴之时,便惊动朝野,便是那假言立越王杨侗为帝的洛阳王王世充,也难敌其势。 加之唐国公大旗一扬,长孙氏,高氏等诸多手握重权之良相贵臣皆起而从之,只一月许,大隋江山,便终如地裂般,四分五散。 杨广知悉,惊怒交集,又隐觉身边诸侍已然有反心,心叹大势已去,只怜幼女无辜。于是年七月,密令忠仆将公主易服更钗,只做男装,悄悄送出江都,逃往长安其兄弟代王杨侑处。 临行前杨广握女手泣曰: 朕一生,子女无多,却个个怜爱切心。然仅你一人实难割舍。今之势,朕与皇后恐难得善终,故你自当速至侑处。 孝恭公主泣道:侑处亦有李渊反。 杨广叹道:李贼逆反,然其二子世民性仁善宽容,且与你为兄妹,更兼之其妻长孙氏良厚大度,求之当可保你平安一世。 你又与之深交数年,又多次施恩与他。此子气度不凡,必保你不疑。 言至此,又叹: 父皇一生宏志,自负才高,本当是一代名君。奈何生性**,得罪权臣无数。这倒也罢了,偏生世上又多了一个与父皇一般谋略无双的小子世民。此子又得贤妻长孙氏,兼之妻舅无忌智计无敌。已然隐有龙兴凤起之势。他日若李贼登基,此子必当继承其位,且可称一代明君。 父皇之才虽在其上,然现下无人可用,自然难敌其锋。你为帝女,当莫计一时长短,可委身此子。 日后此子若为父皇所擒,自当网开一面使其为父皇所用,立你为正室,保你一世富贵,更借此子之功,令你享万世良诰(好的诰命夫人)美名。 若父皇败之,则他日此子必当荣登大宝,成一代名君,你自当与那长孙氏一起为妃为后。以你之度,你之姿,你之智,你之才情,再不会受些许苦楚。 孝恭公主泣之再三,不舍慈父。然杨广心意已决,下令忠仆将其打昏,挟出江都。 是年八月,建成世民杀宋老民,破霍邑。杨广身边将士逃之五六,心亦懒之。日常藏剑于胸,以备不测。 九月,世民屯兵阿城,建成驻守霸上。十月,唐国公李渊亲率大军,与二子会师霸上。时传噩耗,左翊卫将军阴世师,听信京兆郡丞骨仪府中方士之言,二人掘唐国公一氏祖坟,杀李渊幼子李智云及一众老幼数十人以断李氏一脉龙气。 众李氏之中,唯万氏如夫人,建成、世民及于雁门关一役中病死之元霸之乳母彭氏,得五公子李智云以身抵挡数十剑,又于临终前以血涂于二媪面上令其装死,兼之智云小侍王德百般拼命相救,得生。 又得阴世师幼女阴月华礼佛日久,不忍老弱受害,特命身边小婢将其二媪匿于长安城中。 世民帐中闻幼弟噩讯,当下委顿于地昏厥不知人事。长孙无忌久唤不起,后以冷水着面,方才惊醒痛哭,郎舅二人相扶痛哭。 悲恸之声,令三军将士闻之心碎。 长孙无忧知五叔智云惨死,痛哭呕血,病倒当场。 建成狂怒,上马欲点兵屠入长安,杀尽阴骨二氏。然为李渊所止。 李渊欲从长计议,然世民与长孙无忌郎舅二人,竟不等军令,自披发散髻,额系素带,着素甲银盔。 无忌亲自点五千军士,令俱于甲外裹孝。 世民高呼幼弟之名,以尉迟敬德为前锋,径自杀至长安城门前。 建成闻讯大惊,急报李渊,并亲点十万军士紧援。 城门前,四子元吉守敌。其向有阴鸷好血、刚猛无敌之名,然见世民奔来时白衣白马尽被敌军之血染成红色,一脸血泪杀意,竟惊至以为杀神降世,跌下马来。 世民率五千孝甲先其父兄杀入城下,虽时隋将极多,然奈何世民报仇心切,浑似不惜命般,加之尉迟乃当世刚猛第一人,又有无忌谋略得当,故三万守城军,竟被五千孝甲杀得片甲不留。 城上守军见世民勇猛,尉迟刚强,竟有一半儿郎吓得逃走,又有一众将官,急令放箭。 尉迟刚强,一杆马槊竟替世民挡下九成箭雨。世民见机,高举巨阙天弓,数箭齐发,箭箭无虚,当下竟仅凭一人之力,射杀城上守军数十名。 李家军受世民二人勇猛之感,应无忌之计,以长箭手暗藏队列于下,步行军士举盾于上,先挡去大半箭雨,而后借敌犹疑之计,长箭手突然跃盾阵而出,一番火箭流矢,城上守军死伤无数。 尉迟见机,发一声喊,率三百军士举重物攻破城门,世民率孝甲军杀入城内。 长安破。 建成援军于片刻之后赶至,从元吉处得知长安已破,忧二弟世民安危,立刻便率亲卫跟上,命大军随后前行,不得扰民。 世民军入城,虽复仇心切,然军士均受无忌严令,不扰平民,直奔阴世师府。 世民入府,阴世师因伴代王杨侑故,未在府中。世民遂屠阴世师长子弘图,次子弘业,三子弘明,四子弘安四将。 无忌更甚,领尉迟戮阴世师孙男十五人,侄辈族丁十八人。府将六十五人。 阴氏满门,除妇女老幼未有一人身死或受辱外,男丁仅余阴世师年三岁之幼子阴弘智。 无忌本欲杀尽阴姓男,然世民闻讯赶来,终究不忍伤及幼小。 兼之得闻阴氏幼女月华救得万氏与彭氏。世民便力夺无忌手中剑,举剑挡尉迟马槊,命扶剑速扶阴氏夫人,携阴月华抱走弘智,躲入内府务必藏过三百日。更言与母子三人道时期不过,必不当将之示于父亲李渊、大哥建成之前,否则他亦难保其母子三人。 无忌见状,大恨,掷剑于地,斥世民妇人之仁。世民不应,只留下部分军士锁阴府大门,不令老幼得出,另命一班军士以身上孝布裹阴氏死者头颅,直奔骨府。 至骨府,骨仪亦不在府中,世民责令军士尽可屠其男子,却不得伤其妇孺,军士得令,进府搜出骨仪年十五之独子骨明忠,斩之。明忠无后,骨氏绝。 正欲前往大内,忽闻骨明忠之妻痛骂一着女衫之怪人,言其害得阴骨二氏绝门。无忌立知此人必是那进谗言杀智云掘李陵之方士,大怒,着军士上前将此人擒下,一问才知原来其本是一江湖术士,混入骨府已有数年。今见事败,知自己若被抓必难逃活命,故卷了金银,抢了几件女衫着上,脸混脂粉,欲逃之夭夭。惜为明忠妻所觉。 明忠妻素恨此人奸佞,见夫家因他之害绝门,不由痛骂出声,以复夫仇。 世民得知大怒,下令军士将其擒拿,不令其死,只待阴世师骨仪灭后,大刑与他。明忠妻闻言,大笑自己大仇得报,旋即起身,撞壁殉夫。军士皆惊其高义,默然。 世民叹息,命尉迟与无忌亲将其夫妇二人收拾尸骨,又责军士觅得良穴,好生安葬不提。 正文 兄弟阋墙一 骨府门外,世民与建成会合,建成见弟,连慰其功。世民亦泣血仇报半,还需得诛阴世师与骨仪方算得报。 建成不言,命素音奉上孝布,亦亲系于额,与世民一同前往大兴殿。 至大兴殿,阴世师骨仪已被捆缚于殿前,原来代王杨侑得知城破,自己恐难逃毒手。正慌急间,幼妹孝恭公主杨淑仪入内,与他定下丢卒保帅之计。且令左右捆了阴世师与骨仪二人,置于殿前,只说其阻挡义军,当诛之。任凭李氏兄弟发落。 世民一见,大骂二人。且亲手将骨仪刺足百剑至其血肉模糊,方解下额头孝巾,蘸其血,哭祭智云。 建成则命军士,将阴世师双手捆缚,系于马后,然后取剑亲刺马臀,痛马惊奔,阴世师防备不及,被拖于地上,血肉磨糊,最后活活拖死。 阴骨二人死,从军士将阴骨二氏之头颅抛掷于地,血流一片。世民又命将阴骨二人尸首挂于城门前示众。建成追令,阴骨二氏头颅亦需挂于城门,以儆效尤。 殿上,众臣见李氏二子凶厉,股栗欲坠,杨侑年幼,更惊昏而倒。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十六(公元617年12月18日),唐国公遥尊杨广为太上皇,于长安大兴殿内拥立杨侑为帝,改年号义宁。 帝尊李渊为相。封为唐王。一应大小事,均决于唐王李渊。 故妻窦氏,封唐王妃,赐号贵。食邑三万,长女秀宁袭。 长子建成,袭唐王世子,且上令开府治事。 次子世民京兆尹,改封秦国公。 三子元霸,以雁门关之功,追封卫国公。 四子元吉,封齐国公。 五子智云,因以身殉义故,封义国公,后改封楚国公。 婿柴绍,封左羽林卫大将军,掌大内三千羽林卫。 女秀宁,封平阳郡主,赐明秀宫府。另袭母窦氏之食邑。 媳郑氏观音,封世子妃,赐诰命。 媳长孙氏无忧,封一品秦国夫人,赐诰命。 …… 义宁二年三月十日或云十一日夜(即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宇文化及手缢杨广死,诛隋宗室,立秦王浩为帝,西归。 一代帝王杨广,终殁之。 随之而来的,便是五月间,杨侑的禅让,与李唐王朝的兴立。 李渊于太极殿称帝,号大唐,改元武德。尊窦氏为太穆皇后,并立建成为太子,妻郑氏观音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妻长孙氏无忧为秦王妃;三子元霸追封卫王;四子元吉为齐王,又赐前朝孝恭公主杨淑仪为齐王妃;五子智云,追为楚王,谥号哀…… 历史的车轮,静静地向前滚动着,诸事诸人诸物,也在静静地发生着变化。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七月初七。 乞巧节。 秦王府中,上上下下,一片忙乱。 原因无他,刚刚于席间时,王妃长孙氏突然昏倒,秦王惊怒,立时便着人传太医前来询脉。谁知一询之下,竟是喜脉,当下乐得秦王高举爱妻,团团直转。却惊得身旁一众人等浑直冒冷汗。 圣上得知自己又喜获爱孙,大加赞赏,更命太子建成与妃郑氏亲自携了礼来,去慰次媳。 建成得知世民有子,亦是欢欣,入得秦王府后,便是好一番赏赐。又拉了世民去饮酒同庆。席间,那尉迟喝得醉了,竟然坦背以舞,直叫人捧腹。建成虽不喜,然世民却道尉迟稚子心性最是可爱,倒也无妨。 内府,太子妃郑氏亦与弟媳二人相谈甚欢,只是无忧察觉,郑氏似有不豫之色,于是借口要身边人去将自己前日所绣素绢整理好,待太子妃起驾时送与她带走,只留花言在身边侍。 见得屋内只剩下花言与自己贴身婢女二人,太子妃这才潸然泪下道:“妹妹,也只有在你这儿,本宫才能说句畅心话儿了。” 无忧大惊,急忙坐起,与她拭泪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有话但可直言。妹妹若能尽绵薄之力,才是福气呢。” 郑氏哭道:“本宫哪里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得秦王一世真心相待……” 无忧心下了然:“可是与太子殿下起了些油烟?” “想必妹妹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有人为谋个官职,进了一批前朝官女与太子诸王。秦王府里,自是有妹妹好**,个个乖巧。便是齐王府上,杨妹妹也是管教得当。可本宫……”郑氏哭泣一会儿后,才又道:“可本宫也不知是做了那门子的孽,竟然碰上了一个不受教的。本宫方才教训她几句,太子怜爱她,又将本宫斥责一通……” 看她哭得伤心,无忧一边安慰一边叹道:“这便是大伯的不是了。若说起来,毕竟姐姐是正宫大妻,怎可因为一个前朝女做此事由?姐姐莫哭,且将详细与无忧说来,无忧也好为姐姐分忧。” 于是,郑氏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无忧听。 原来那个前朝女姓张,据说她母亲,与那前朝宣华夫人是同母异父的亲生姐妹,故而此女也是长得风姿动人,非同凡品。本来是被前恭帝(杨侑)看上,欲封其为昭仪的。然国既灭,荣宠自不复存。 其父本为前朝一个堂棣令,连品级也不得的小官儿。现下眼见着李唐日盛,便图谋着能献上爱女,以求个富贵。 谁知,此女一入太子府,便为太子所钟情,有意立其为良娣。太子妃一来不愿此等虎狼女立于己侧分其宠,二来也实在是此女已为前帝所幸,便是要留,也当禀于今上才可行。如今太子这般做为,实在是有私纳前朝女,欺君之嫌。 无忧听后,皱眉道:“姐姐,恕妹妹多嘴,此女父女如此,断不可留于太子府中。日后必生祸端。你莫着急,且等呆会儿太子殿下到时,你我姐妹一同好生相劝才是。” 郑氏喜。 不久,太子与世民兄弟,大笑着走入内府来。 无忧当下不等太子妃开口,便主动提起此事,道:“臣妾无礼,日前听闻太子府上新进一张氏前朝女,方才问了太子妃,却言太子妃欲为太子纳其为良娣。可有此事?” 建成一听,目光微讶地扫过郑氏平静的脸色,道:“确有此事。” 无忧闻言,肃容正色,盈盈下跪,行大礼道:“臣妾斗胆,请太子降欲行干内之大不敬罪于太子妃!” 这话一出口,别说是太子与正欲扶起无忧的世民,便是郑氏也惊得不小。 “你……?”郑氏只当无忧出尔反尔,竟要告自己一个专宠擅妒的罪名。气得指着她,浑身打颤。 建成看了眼气得变色的妻子,这才道:“王妃何出此言?” “殿下,臣妾在家时,时常耳闻,但有良妇,当时时谏夫教子,方为正道。尔今这张氏女既为前朝旧女,依例,理当先行造册送至内,经今上亲阅后,方可上奏请纳。 且依礼,前朝旧女,便纳为宫婢,亦不可高于从三品之位。太子府不同王府,便是现下一个小小良娣,实则也自当为我大唐日后贵淑贤德四妃之首,正二品夫人之位。 太子妃此举,看似为太子纳贤立淑,实则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大不敬罪! 臣妾虽素与太子妃交好,然身为臣,断不可容此大逆之事!请太子加罪!” 世民闻言,也是尴尬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郑氏一旁站着,终于明白无忧心思。端的是又惊又喜又感激。然碍于太子与秦王在场,只得继续故做愤怒。 建成听完这席话,看着无忧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伸手扶起她来,笑道:“弟妹快起来罢!你初初有孕,地上又这样凉……” 世民闻言,心下微刺,急忙上前一同扶起爱妻,搂在怀里好生察看,她可有些许伤着。 建成看世民与无忧如此恩爱,心下也是百叶俱全,叹道:“可叹本宫不知珍惜贤妻,却还累得弟妹提醒。罢罢,爱妃。” 郑氏受惊若宠地看着建成伸来的手,迟疑不决,半晌才将手掌放置其上,与夫君交握。 建成叹道:“弟妹,你却冤了你嫂嫂了。在府中,她是一力劝本宫不可纳此女的。然而我也是美色迷了心,竟直把这些忘了。也亏得她,在府外亦是一力为本宫维护脸面……爱妃,苦了你了。” 只这一句,郑氏便如遇甘霖,满眼儿的泪珠盈盈。 然无忧目光只在建成与郑氏脸上扫过一遍,便是心下烦忧。 正文 兄弟阋墙二 是夜,秦王府内室。 世民木然坐于桌前,看着面前酒杯。 无忧睡起,披衣而至,看他穿得单薄,又取了件大氅与夫君披上,才道:“凤郎有心事?” 世民转眼,看了看她,直道:“无忧,我不喜欢大哥看你的眼神。” 无忧垂睫,复而扬起:“大哥不会做那种事的。放心。” 世民不语,只将无忧紧紧拥入怀中,呓道:“无忧,大哥为何要这样呢?原本该属于我的太子之位,我听父皇的话,让了。原本属于我们二人的无忧日子,我听父皇的话,为了大哥未来的江山,丢了。可他现在……” “他不会。放心。”无忧坚定道:“因为,他是疼爱你的。” “是吗?” 世民闷闷不乐地趴在她肩膀,似个孩子一般不开心:“可是,我前两日才听说,他曾经骂过大嫂,说她没有为后之相。还说如果她有你之一二,便再不会让他担心……无忧。我担心,大哥他一直把那个史世令的话,记了在心里呢!” 无忧心口猛然一沉,强笑道:“凤郎,你真是个傻子。大哥现在已是太子,又怎会不明白,这谁当皇后,谁不当皇后,全是他的主意呢?再者,咱们都知道,当年那史世令,根本就是杨广派来构陷我们的小人。所说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世民被她劝得松了心,慢慢起身,笑道:“正是,是我太多心了。大哥从小便最疼我,再不会做如此想的。不过……” 他面色又有忧虑:“说起史世令事,我倒想起那个尹嫣紫来。无忧,你可记得此女。” 无忧眼前,立刻闪过一个娇艳无匹,神情高傲的女子来:“记得,不是齐王那里的大婢么?” “哼,元吉这小子,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偷偷摸摸地把这个女人,献给父皇了!今天早朝时,听闻父皇已经以她有孕之由,将这个女人封了婕妤了!” 无忧只觉心口猛然一冷:“可是此女是……” “是啊,你我知道,大哥也知道,此女本是杨广身边的人。可是那又如何?父皇看来,杨广已死,一个女人,又能兴起什么风浪?何况,她又怀了父皇的子嗣。” 世民冷笑:“不过也罢,这般虚华善变的女子,便是有几分智计,终究也不过是个狐鼠之辈。不来招惹我,便由她在父皇那里,过几天安生日子罢!” 无忧叹息,重重点头。 心下却已然定了主意,明日,是该与齐王妃见个面了。 不止一次,淑仪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见了这个女子,该做何言语,行何态度。 然而今日得见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对她,生不出任何怨恨来。 齐王府后花园中,齐王妃淑仪为主,秦王妃无忧为客,两妯娌,面面而坐。 淑仪微微沉吟,挥手退去了身边众多侍从,只留身边近侍青玄做伴。无忧见状,也命一干人各自寻去处,只留花言随侍。 半晌无语。 淑仪揣测着她的来意。许久,才道:“妹妹久慕姐姐盛名,今日得见,幸甚之至。” “哪里,无忧得见妹妹,才是平生幸事。”无忧笑道:“不过可惜,咱们妯娌俩,见得不多。” “虽不常见面,却心意相通,这便可了。”淑仪笑。 无忧点头:“正是。” 又是好一会儿无语,淑仪终于主动开口道:“姐姐此来,可是为那尹氏之事?” 尹氏? 无忧挑眉,端起茶杯轻品:“原来,妹妹对此女,并不喜爱。” “那凤翎簪花赐了给她,真是糟蹋了东西。”淑仪挑眉之间,竟恍然如幼年时,端坐凤驾上的模样。 无忧含笑:“妹妹果然不愧是天生贵胄。好眼力。” 淑仪淡笑:“前朝往事不可追,现下,本宫只是齐王妃罢了。至于识得那凤翎簪花,无非是因为,当初世民哥哥打造此物时,正是向本宫寻了昔年皇祖母(独孤皇后)得赐于皇祖父的一枚凤翎花络,才命匠人依样制作的。” 无忧点头:“我便觉得奇怪,夫君那般直性儿,怎么能制得如此精巧华丽之物。原来大有来头。” 淑仪不语,只品茶,复又道:“姐姐似乎很关注此女。为何?” 无忧直视于她,道:“妹妹,恕姐姐直言。姐姐身在国公府时,便已知妹妹于夫君,多加照顾,更知妹妹心意。然终究天意弄人,姐姐虽然有心倾慕妹妹,终不可得。故而,姐姐但请妹妹,日后还要念在当年情分上,务必莫断了我等情分。言至于此,姐姐告辞。” 无忧起身,缓缓而行。淑仪也不应,只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起身泣道:“若不是你,他的妻子本该是我!” 无忧停步,转身,看着她:“公主,且容无忧这么唤你一声罢!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便是没有无忧,你也是嫁不了凤郎的。只因你的父亲,从登基为帝那一刻起,便已决意将李氏一族连根拔起。” 淑仪泪如雨下:“可是……可是……” “公主,您若真心对待凤郎,那就请你务必保下凤郎,切莫再做那糊涂事了。现在,凤郎之性命,已如风中飘摇之烛火。一切,只看你如何为事了。” 无忧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走。长长的丝绸曳尾,冰冷地滑过路边一枝生得极低的牡丹花。终究,将其压至伏地不起。 是夜,齐王府。 元吉站在后花园里,痴痴看着齐王妃杨淑仪独居的那幢小楼上灯火。身后站着的,却是白日里,淑仪与无忧见面时,淑仪身边的一名随侍。 “就只有这些了吗?”元吉轻问。 随侍颔首,道:“王妃娘娘只说了这些。” “以后好好照顾着娘娘,别叫她再见那些令她伤心的人。” “是。” “下去罢!” “是。” …… 元吉站在后花园中。看着淑仪窗口的灯光,终于熄灭。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只有你死……二哥。 只有你死,我们兄弟,才都能平安。 武德二年,庆春大典。承乾殿内。 原本应当是一片欢语笙歌的,然而此刻,却俱是一片慌乱。 只是,却是喜悦的慌乱。 因为秦王妃长孙氏,为今上公公李渊,夫君秦王李世民,诞下了一名皇子。 世民此刻,远征在外,公公李渊得知大喜,亲幸承乾殿,并把这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命名为承乾。 消息传到正在平定祝山海之乱的建成耳朵里,他只觉得心下一沉:承乾…… 是要让这孩子,承继乾坤么? 他的心底,一阵阵悲凉。 身后,四弟元吉看着大哥,轻轻地道:“大哥,父皇此意,再明显不过了。你必须有所动作。否则……” 建成摇头,道:“不会。便是父皇有此心,世民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年幼的,小小的,总是吵着要自己抱的小人儿来:“他不会。” “他不会?他不会,又怎会纳了人称有中宫之德的长孙氏为妻?”元吉急了。 “那是自幼订下的亲事,怎么怪得他!”建成怒斥,眼前小人儿一晃而过,又出现一道曼妙清丽的身影。 “大哥!” 元吉无奈低叹,心里却在笑:他会的。你也会的。你们一定会的。 正文 玄武之变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秦王妃再生子泰。上悦之,着继卫王玄霸之后,世民称殊荣。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上令,以燕宝寿之女燕氏为秦王贵人。因秦王远征,王妃长孙氏代迎之。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元吉诞子,上携世民同幸其府。元吉私纳宇文宝于室,欲刺世民。建成阻,未果。然事后败迹,为长孙无忌知。世民忧。 同年,太子建成阴有谋意,上知,怒囚于帐。后以元吉、尹德妃、张婕妤之同感其恩,多方劝诫,得轻罪之。 建成归京,元吉着一侍卫假称世民党,告之此番事败,皆因世民。建成大怒,然终不允元吉杀世民之语。元吉大恨:“为兄计耳,于我何有?” 武德八年,经窦、杜、房、张等事,世民渐起防备之心,日夜银针随身,刀剑不离。亦嘱妻无忧,片刻不能去。是年,平阳昭公主逝,无忧前往哭,返时,遇齐王府兵欲行不轨事,无忧受惊。齐王妃至,大怒,命左右斩众獠。更脱簪戴罪。无忧亲扶,且慰之。齐王闻之,益怒世民。世民亦怒元吉。后建成从中调旋,于太子府宴酒二弟。以求和睦。然元吉阴于世民酒中置毒,使其心痛不止。归府后吐血逾升,幸得上携太医亲至调养,终保其命。无忧泣伏于地,谢上恩。 次日,秦王妃长孙氏亲盛装入内,谢上恩,并献诸宝与尹张等人,谢其日常教导之礼。又往万氏处,品茶详述当年情。万氏深感其孝敬恭厚,乃进言于上曰:“众妇之中,唯此女可言端庄孝厚、才德具备也。当不欲之哀苦。” 上深以为然,遂召建成元吉见,道:“世民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 后万妃更言:“若保秦王,则不如赐于东都。” 上以为然,命世民入内,欲以东都与之。世民感念父恩,不愿久离。上慰之,世民允。然建成闻言,急劝不可。终不成行。 后,世民与建成元吉,日发交恶。东西两宫处处有隔。三子如箭在弦,立破只一时而已。 武德九年初,世民得太子府中侍婢报,言建成曾于私下叹今上不明,当日竟将命定中宫之女适于世民。言辞之间,似有恨意。世民大怒。 武德九年五月末,万妃因闻尹张二妃私藏贡品事,着贴身侍婢暗查尹氏张氏之宫中事,不意竟得其与太子建成欲谋世民之私信,与元吉**后内之物证。 大惊,密着秦王妃入内议事。秦王妃请万妃告上。然万妃温厚,终不应。秦王妃乃归府,将此事告知秦王。 世民大惊,适次月初太白星现,百官惶然,傅奕密报高祖,言之秦王当为继储。高祖乃召世民入,示之。 世民泣,请高祖务以此为念,道:“世民未成储,已然欲杀之。如今太白星现,兄长岂能容我?” 高祖大惊,问之,世民始将尹张二妃与建成私通密议,欲杀己之事告之与高祖,又将元吉多年秽乱**之事一并揭发。高祖惊怒,言世民当早报。然终不忍怀疑,道待问过万妃后,再做打算。 世民退出。 不意父子之言,为张氏身边近侍得知,急报张氏。张氏大惊,乃召尹氏、元吉、建成密议,欲除世民而逼宫。 四人定议,却不知宫北玄武门禁卫总领常何实为世民亲信。事露于世民知。世民仍不决,长孙无忌怒以其妹秦王妃与诸子之命斥之,道:“如你死,无忧何生?承乾、泰儿何如?燕氏何如?阴氏何如?宽儿诸子女更不待言!” 世民决意起事。 是年六月初四庚申日(公元626年7月2日),唐高祖李渊次子秦王,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琼、段志玄、屈突通、张士贵、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诸将整兵待入。秦王妃闻知,亲着朝服至诸将士前,以平昭阳公主昔年所赠之刃为誓:如事不成,当以其身殉义。如事成,将以身保诸将一世无忧。 诸将感王妃豪情,誓除建成元吉。 玄武门,建成元吉知事不察,急欲走,然世民已至,连唤数声后,元吉先取箭射之,因弦未满而不中。世民取弓,待射元吉,元吉惊逃至建成身后,世民箭已发,建成难逃,死时犹望元吉。 见建成已死,元吉欲逃,然不成,忽世民马惊,世民落,元吉取弓欲绞杀世民,为尉迟救,元吉奔逃欲入武德殿求高祖庇,终为尉迟所杀。 世民又诛建成元吉诸子,建成元吉终身死后绝。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公元626年7月5日),立秦王世民为太子,长孙氏为太子妃。长孙氏得封后,即刻奏请高祖,摒左右,请万妃宇文氏昭仪,以言家事。 高祖准,太极殿中只留高祖、万氏、宇文氏、太子世民、太子妃长孙氏诸人,密议。 不时,殿外只闻高祖恨声连连,斥骂尹德妃张婕妤二氏之声。 旋即宫门开,万氏宇文氏出,径往尹张二氏处行,半日不见出。 是夜,尹张二氏皆再不见踪迹。 宫中盛传,高祖怒二妇**后内,谋害诸子。本欲昭告天下以车裂刀剐之刑杀之。然事关皇室,故纳太子妃长孙氏之言,着万贵妃宇文昭仪密除之,尸首弃于宫后。 唯尹氏幼子因受太子夫妇力荐得保留性命。 次日,万贵妃又携宇文昭仪着**诸氏会,以尹张二氏之事严加申斥,其余与诸皇子私交者,皆股栗难行。是夜,高祖莫、孙、崔三嫔,与鲁、杨二才人,宫妇张氏等,皆私至万氏宇文氏处哭求,只言未曾与宫外有私,仅图钱财等。万氏慈悯,宇文氏温厚,乃应之,不发其罪。 六月十二,高祖命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右庶子,同助太子世民。 世民力排无忌异,收魏征。 七月初三,秦琼左武卫大将军,程知节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右武候大将军。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甲子日(公元626年9月4日),太子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是为唐太宗,并大赦天下。 是年十月初一丙辰日(公元626年10月26日),太宗下诏,追封太子皇兄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是为息隐王。 皇弟齐王元吉海陵郡王,谥号为剌,是为海陵剌王。 且亲与皇后长孙氏并劳,亲以皇礼重葬。 安葬那日,太宗在宜秋门大哭,悲恸难当。 谏议大夫魏徵、王圭两人上表请求陪灵至葬地。太宗应,令原东宫齐王府幕僚属官皆同行。 次年正月初一乙酉日(公元627年1月23日),太宗下诏,改元贞观。并大行封赏前朝后廷。 封韦氏女珪为贵妃,其堂妹尼子为昭容。二人同赐一宫,以示亲厚。 阴氏女月华为淑妃,赐宫室。 燕氏女丽容为贤妃,赐宫室。 杨氏女玉婉为德妃,赐宫室。 另有其余诸妃,均得封赐。众妃拜服,皆以后长孙氏为表。 …… 正文 神仙娘娘 贞观元年,正月十五。长安,太极宫外。 一辆粼粼而行的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身着朝服,满面春风的贵妇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然可见其风仪无双,日后必是倾城之姿。 尤其她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兼之眉长几入鬓,望之英气焕发,天真可怜。 贵妇慢慢行至宫门口,递了腰牌上前。片刻,便有宫中女官匆匆而来,迎了她,入得宫内,只见一路花好水明。喜得贵妇怀中的小女孩儿直拍手叫好,还欲伸手去摸那花树。唬得贵妇忙忙地吓了她。 可这孩子倒也有趣,只是朝着母亲笑。旁边女官看了,直笑道:“真个是有趣至极的孩子。再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丫头了。” 贵妇敛眉道:“小女年幼不懂事,还望着官人莫见怪才是。” 女官见她如此有礼,也笑道:“武夫人哪里话?咱们娘娘与您可是堂姐妹,今番得封,又有武夫人前来贺喜,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一路行走,来到了宫内永巷南侧,又是几转,终至了当今陛下之贤妃燕氏所居住的百福殿。 “阿娘,这是哪儿?”小女孩看着面前这座宏丽的大厦,讶道:“是天宫么?” 闻得小女儿言,周围诸人全部都笑了,连刚从宫内走出,本欲去向皇后请安,却意外迎接堂妹的燕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这是天宫,那便是天宫啦!” 贵妇见到燕妃,慌忙下拜,却被燕妃令人扶起,执手笑道:“姐姐这可是不对了。宫外,咱们有君臣之礼在,可宫内没人的地儿,咱们便是自家姐妹,再别多礼了。” 贵妇——即是当朝新任利州都督武士彟之继室杨氏,燕妃堂姐,人号玉牡丹子的杨达之女。燕妃亲厚如此,杨氏也不便再多谦。便命怀中幼女速向娘娘请安。 燕妃似是很喜欢这个幼小的孩子,便命宫婢取了许多点心玩物与她,又问:“你告诉姨娘,唤作什么?” 小丫头看到吃食如此之多,心里直爱极了这位长得极美又和气的姨娘,便牙牙道:“小女昭,字如意。 阿兄阿姐说我爱赖娘亲是个小媚子,就都唤我媚娘儿……” “媚娘儿……”燕妃闻言微愕,然而扫了眼面色微红的杨氏,颔首不语,又道:“那媚娘,姨娘要去看一位仙女娘娘,你要不要去看啊?” “要!” 于是,女官在前,燕妃携了欣喜若狂的杨氏,抱了武昭在后,一行人迤迤向甘露殿,长孙皇后寝殿而去。 至甘露殿正门,通报之后,便有女官花言带着一众侍女太监,亲迎而出。 燕妃感皇后大德,先率一众人等于殿外行叩拜大礼,方才入内。 殿内,长孙无忧正手捧书卷,端坐于正席上。燕妃与杨氏入内,正欲行大礼,便得免。杨氏心下暗叹:这贤后之名,果非虚传,心下暗喜。 无忧一眼便看到了正好奇四处打量的小女儿媚娘,笑道:“素闻武公次女虽则年幼却容貌殊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却不知如何称呼呀?”最后一句,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武昭发问。 武昭看到这位神仙样的娘娘,直当自己花了眼,听得神仙娘娘问话,又揉眼又拉耳朵,肯定是向自己发问,逗乐了一众人之后,才满心欢喜地大声将自己名讳又报了一遍。 听闻这小小娃儿叫自己媚娘,除无忧外,殿中诸人皆愕然如燕妃。燕妃在一边,也觉不自在,正欲开口圆场,却闻无忧道: “好名字!女儿家妩媚温柔兼具,才能嫁个好贵婿。 武夫人,日后这媚娘儿若及笄,本宫为她指房好亲事如何?” 杨氏本羞得脸红,听得此语,当下感激不胜,俯身谢恩。 无忧对这孩子越看越爱,于是便着身边**云英,去取了日前太宗所赏的雕金菊花镯子来,赐她为礼。 杨氏闻言再三谢过不提,那武昭却是做了件让人颇为意外之事: **将镯子奉于她面前时,只看了一眼她便摇首死活不接。甚至还哭将起来。急得杨氏一头大汗,倒是燕妃素知皇后仁慈,尤其喜爱武昭这般的聪慧幼女。故而虽不安,却也不动声色。 无忧大奇道:“媚娘何事哭泣?不喜么?” 武昭泣道:“神仙娘娘不喜欢媚娘啊……为什么要把不喜之物给媚娘……” 燕妃惊,杨氏当下便喝斥媚娘,又欲请罪被无忧止。 无忧奇道:“媚娘,你为何说此为本宫不喜之物?” “因为神仙娘娘身上都是画满了牡丹的……” 无忧失笑,伸手将武昭抱入怀中,笑点其鼻道:“你这鬼精灵的丫头……本宫是皇后,虽生**菊,然后服之上须绣花中之王牡丹…… 此事天下皆知,也只有你这小丫头当本宫不喜欢菊花了……” 武昭闻言,才慢慢停止哭泣,破涕为笑,将自己小脸贴于无忧面上,以示亲近。 后妃臣妇言谈一会儿,杨氏看再无机会,便只得起身,携了武昭告退。无忧又命宫人拿了许多吃食与玩物与武昭。谁知武昭不从,无忧又问,武昭才道想要无忧手中之卷。无忧大喜,问杨氏武昭平素是否喜读。 虽然武昭今岁仅三,莫说是书本,便是字也不曾识得,然杨氏为讨无忧喜,便道自家女儿生性淘气,却对书本情有独钟,近日里更缠着其父要识字云云…… 无忧虽知她此言矫饰过多,然观武昭得自己手中之卷后,竟果真似模似样地阅之,且颇为痴迷——浑不顾自己根本大字不识一个。 无忧心喜,又见杨氏浮薄。知此女若是长久依杨氏,只怕毁之,心下不忍,便道此女若果然书史通透,倒是将来或可为贵妻。 杨氏闻言大喜,直道回府后便与之寻了夫子教书。又是唠叨好一番之后,才行告退。走时,武昭不舍无忧,直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向着无忧方向哭求抱抚,也惹得无忧与燕妃心下好生不忍。 待得杨氏离开,燕妃才愧道:“教娘娘看笑话了。” 无忧摇头,叹道:“这杨氏……唉!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但愿本宫一番言语,能为她挣些好教养。可惜了那样一个姿智两者皆难一见的丫头。 若其母是为妹妹一般温厚沉稳的人儿,只怕将来便是入得宫来,与几位皇子为个正妃,也是当得起的。” 燕妃口称谢,然后才道:“妹妹这位堂姐,的确是有些太不知事。陛下已然封了其夫为利州都督,却教她生出些妄想,欲得夫人之位了。妹妹本不欲见她,奈何武公于我大唐有功,不见不宜。” 无忧摇头:“罢了,她以四十之龄再适于武氏,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有个封号,自然也是过得舒心些。况且那孩子的确无辜。明日本宫便面见陛下,请他待机,与武公一个封号罢!” 燕妃谢过,又道:“此是一事,妹妹另有一事,需请娘娘决下。” “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那杨氏……淑仪,昨日又受陛下临幸。” “她本是陛下多年旧人,后又不幸入了巢刺王府,一生不豫。陛下多多宠爱她一些,也算是与她一些希望吧!否则她必会如刚入宫那般,整日里只望着武德殿发呆了。若是再做出些傻事来,陛下贤名有损,便不欲为我等姐妹所见了。” “娘娘说得有理,只是那杨氏无封无号,陛下既要安众臣之心,当与个封号才是。” “嗯,妹妹说的有理。本宫自会回明陛下,给淑仪妹妹一个封号。” 正文 喜得爱子 贞观元年六月,太宗纳长孙后谏,立杨氏故女杨淑仪为妃,无封,先赐神龙殿,长孙无忌等均上旨劝戒。太宗纳之,改赐新建宫室一处,并命为锦绣殿。 是夜,太宗点杨妃侍。然夜半,即带了随身多年的太监王德,离了锦绣殿,前往甘露殿而来。 长孙皇后尚未睡下,只痴痴地看着面前一对红烛流泪。忽闻得夫君到了。急忙拭泪,重整笑颜,迎接夫君。 然礼尚未成,便被太宗一抱入怀,挥退诸侍,径自入内。 半晌之后,云鬓微乱,倚于太宗胸前道:“凤郎实在不该来的。今夜,可是淑仪妹妹的大喜之日。” “你也说了,是她的大喜之日,朕既不喜,又何须定要守着她?”太宗木着张脸道。 “陛下?”长孙吃惊地抬起头,却被太宗骂道:“你何时也学过了那些不成器的称呼?” 长孙只得乖乖改口:“凤郎?” 太宗转怒为喜,又搂紧了爱妻,这才道:“她太不知足了。当年,朕未杀她,已是对她网开一面。” 长孙沉吟半晌,才道:“虽说当年内外盛传,是她有心为后,才逼得四弟反。可是……这样的流言,凤郎当知,在这皇家之中,从来不缺。” 太宗冷笑道:“是或不是,一看便知。如果不是她,当年那些齐王府的畜牲们,又如何将你的行踪摸得如此之透?又如何她便那般巧合,正在关头上出现,救了你?哼!这般小伎俩,莫说是朕,便是承乾儿这等孩子,也能看得透!” 长孙不语,只沉默。 良久,太宗才又叹:“原本朕并非想如此待她,也曾想过她多少也算是真心待朕。可只要一想到当年之事,便……” 长孙再不说话,只搂紧了太宗腰。 半晌,太宗才再道:“若非怕那些曾为前朝所用的能臣们忧心朕欲杀尽前朝宗室,朕断不会允她入宫!” 长孙似是极疲惫,只搂紧了他道:“凤郎,她爱你,爱逾自己性命。这便是臣妾接她入宫的理由。” “……天下间,也只有朕的无忧,会傻到这般地步,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太宗良久,方才轻叹。 …… 许久之后,太宗沉沉睡去,长孙却是一脸宁静,看着殿外夜色,眼中含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 贞观元年十月初九,太宗观长孙皇后亲蚕之时,皇后忽然体力不支,脸色苍白,太宗大惊,急亲抱之入甘露殿,着太医入内。 太医入,诊脉,得喜。太宗喜之不胜。适逢岭南之患无兵而平,更悦,遂赐皇后腹中子曰:“此儿如为子,当名治;如为女,当名宁。” 皇后笑太宗:“再未见如此急阿父。” 皇后既孕,不能长理宫事,便着四妃理内,且更着意杨妃淑仪从旁助。杨妃感恩不止。 贞观二年六月十五庚寅日晨,辰时,太宗正与百官议政于太极殿,突闻内侍总管王德喜奔于内,高呼万岁道: “万岁万喜!万岁万喜!皇后再产一子!万岁万喜!” 太宗闻言大喜,百官素慕长孙后贤明恩惠,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三臣首起,长孙无忌从之,群臣起而手执玉圭礼东宫向,以为贺。 太宗更悦,着令天下同日诞者赐食。且当庭以皇子治名,宣告天下大赦。 是夜,太宗驾临,看望自己刚刚得到的小儿子。 他刚入府内,便见自己的乳娘彭氏轻轻地从内室走出。见他来,急忙唤他小声些,说小皇子刚刚睡着。 太宗先谢了乳娘亲自照顾妻子的恩情,又着王德传令身边的侍监们不得大声喧哗扰了娘娘休息,自己却慢慢地走向那重重帐帘之后。 被烛光映得满室明亮的内室正中,一张巨大的龙凤绣床上,产后体虚,面色微白的妻子,正满面爱意地轻轻拍抚着幼子,口中哼着一首动人的童谣。见他来了,只灿然一笑,道:“可不忙了?” 太宗就着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惊了睡得甜香的孩子,目光直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道:“奇怪,这小子怎么长得似足了你?真是……浑不似乾儿与青雀一般结实粗壮。”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抚幼儿雪白,粉嫩的小脸,一时惊奇,瞪大了眼看着妻子道:“他怎地这般软?!” 长孙后忍不住失笑,轻轻打开丈夫手背:“既嫌孩子过于娇贵,那便别碰罢。” 太宗不满:“朕何时嫌过?浑是你说的。”一边说,一边只拿了手背,仿佛轻触珍宝似地擦了擦小儿子嘴边,睡得流出的口涎。又笑道:“这点倒是似朕,睡起来,浑不管天地如何了。” 这下子,莫说是长孙后,便是女官花言等人,也是强忍笑意。 太宗看爱妻被逗乐,自己也如赤子一般,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长孙后才道:“罢了,凤郎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今日看在孩子面上,再不驳凤郎是了。” 太宗露齿一笑,尔后小心道:“恪儿之事……无忧可否原谅为夫?” 此言一出,长孙后再不语,半晌才叹道:“凤郎,无忧在凤郎心中,是一个擅妒女子么?莫说无忧怜淑仪妹妹身世凄凉,怜她对凤郎一片真心。便是并非如此,恪儿既为凤郎子,也便是无忧之子。无忧如何能将其置于宫外?任凤郎骨血漂泊?” 太宗低头,好半晌才道:“当年,朕……” 长孙后伸手,捂住太宗之口,道:“当年之事,凤郎当知无忧早已知晓。人此一生,皆有不得已之时之事。莫再提了。凤郎,凤郎当知,若无忧不喜此事,当年淑仪妹妹携恪儿入宫之时,无忧便定告知与凤郎知晓的。” 太宗闻言,微笑,又道:“还有一事,朕想着,治儿已有名有字,可咱们平时,总不能直唤他名字?” 长孙后笑,起身招侍女近前,命其取笔墨来,然后俏对夫君笑道:“那,不如凤郎与无忧一起,各自书下心定之小字,且看是否相合?” 太宗笑道:“就是你精怪。”允。 很快,夫妇二人便书下小字,各自展开。结果,都是“稚奴”二字。王德在旁,猛可里见此二字,眼圈儿刹那便红了。不由想起当年,那个最不喜别人唤自己智云,却独爱稚诠之名的天真少年。 “原来你也念着五弟呢。”太宗感伤,轻抚刚刚被定下小字的稚奴之面:“也难怪,这孩子长得五分似你,却有足五分,与五弟一样,似极了母亲(窦夫人)。” 长孙后眼眶微红,含泪笑道:“凤郎可知,无忧一生,不愿看凤郎多造杀劫。可是那日,无忧闻得凤郎斩杀了阴骨二人,为五叔报了仇,有多开心……” 眼眶一红,泪水顺流,太宗亦难忍思念,抱住妻子在怀,默默追思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 王德再也忍不住,转身过去,轻轻拭泪。 次月,皇子治满月礼,太宗大兴酒宴,招待百官,外朝贺使。这一次,连每次都会劝谏夫君不要浪费的长孙后也没有阻止。 因为她自己也爱这个孩子。说不出的爱。 说起来,她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儿子,可是前两个儿子无论是出生还是日后,总是被这**斗算,皇位储位废立牵扯太深。 她爱承乾,也爱青雀,可是却都不如稚奴这般,怜爱更深。 或许,是因为稚奴出生的时机吧?至少自己无需再时时担忧,会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把她与凤郎分离了去。 或许,也因为稚奴的容貌吧?承乾青雀,都是颇肖其父,但稚奴更多地承继了自己喜爱或者尊重,或者一直怀念着的人们的样子。 比如酷似慈爱如生母的婆婆窦后的脸儿,以及刚出生便浓密厚实的黑发(传说窦氏先天胎发便很乌黑亮丽,三岁时发长等身);比如谦和有礼,温厚内敛的唇颌,可不正如那个她视为亲弟般爱护着的,直脱了公公年轻时模子的小叔智云…… 又比如…… 忽然,她淡笑一声,摇头叹息: 原来是如此啊!原来是如此啊! 什么肖母肖叔肖公公……其实说到了底,这孩子,长得最似的,还是他的父亲。 可不是吗? 若只看五官,只看那微微上勾的凤眼角儿……与那年唐国公后花园中,初见的那个从树上翩然而落的少年世民,又有何处不同? 只是,因承继了自己雪白的肤色,兼之毛发乌黑顺亮了些,便很容易教人觉得,这孩子长得与他那个因长年沙场征战,生性不拘小节而显得肤色深黝,须发微黄而干的父亲,大不一样了。 原来…… 她爱这孩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是这三个孩子里,最像最像他父亲的那一个。 无忧笑开来,有些伤感,却也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住了稚奴。 正文 处处营计一 是啊……最宠爱的孩子…… 无忧紧紧地搂住了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正身在两仪殿的珠帘后。帘外,则是丈夫正在招待文武百官,以示亲昵。 她其实是厌烦这样的宴会的,真心厌烦。 只因从她六岁起,那场宴会上,父亲将她如示异宝般地置于席间任人品评,带来了这前十几年的忧思惊恐,日夜不宁后,她便深深厌烦这种人与人之间互相讨好拉拢,看似欢欣,却实则暗流汹涌的场合。 凤郎知她,所以才借口皇后贤德,不喜浪费,硬是违了他喜爱热闹的天性,极少做此类酒宴。——讽刺的是,这倒为她又博了一项贤德明后的美名。 这名与她,再无紧要。只要凤郎高兴就好。 所以,她才在每每需要的时候,按下了心中的厌烦,亲自来参加这类酒会。 而且…… 她的目光扫向身边的花言。花言知机,轻轻颌首,悄悄地出了帘阁,向着外面百官席中,离太宗最近的那位朱袍大人走去。 无忧毫无笑意地微勾红唇,眼神一片清冷:今日,她来这里,还有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片刻后,早抱着孩子借了不胜酒力的借口,候在两仪殿内小园中等着的无忧,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同样借口更衣,才被太宗与一众老臣放出的长孙无忌。 “皇后娘娘,不知召臣前来,有何事相商?”虽然面前依然是那个自己最亲最爱,亲自抚养长大的小妹妹,很想再唤她一声小名观音婢…… 可无忌终究还是知礼的。 “哥哥,现下已无外人,况且便是凤郎,也常常与无忧说过,哥哥与他人不同,不必繁礼的。”无忧笑道。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臣为臣,君为君,方为治世。虽陛下亲厚,礼不可废。”无忌笑着说——当然,他知道妹妹妹夫如何尊重他。但是……他为群臣之首,怎么能不做此表率? “哥哥……好,哥哥果然是陛下最忠之臣。既然如此,无忧也不多作他语。无忧在此,以妹名请,请哥哥明日早朝,向陛下辞相位。哥哥可愿意?” 无忧说完,无忌瞠目。 良久,无忌才道:“是因为前日有人秘奏为兄权宠过盛之事,令娘娘烦忧了吧?” 无忧轻抚怀中治儿道:“兄长既然知晓,便不必无忧多言。” 无忌垂首,半晌才起道:“为兄只一事不明。此事为娘娘所忧,或……本为陛下所忧?” 无忧笑道:“兄长,无忧适凤郎前夜,兄长曾言道:此一去,无忧固姓氏未改,则当知自己已为李氏中人。一言一行,一思一虑,皆应以李氏为要。便是他日李氏长孙二姓有结,无忧亦当以李氏自居。” 无忌叹息:“想来也不是他。那样的心性儿,再也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无忧垂头,道:“自古以来,功成则臣死者无数。然凤郎终究不是这等人。此其一;凤郎天性如赤子,虽每以奇计伟略惊世人,然仔细想来,不过是世人但以为之,他却必驳了诸般困囿,直达人心,以光明直简之计,敌阴阳曲复之谋,光明之下,阴晦难存,此其二。故而凤郎之位,来得理所应当,海内必皆臣服。 然既臣服,自便有人欲于凤郎之前,争一时长短,较一刻高下。” 无忌视无忧良久,才笑道:“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未曾变过。说来说去,娘娘只是担心为兄终将木秀于林风毁之罢了……好,好……为兄应你。可娘娘也需得应为兄一事。” 无忧奇道:“何事?” “娘娘需力谏陛下,将为兄之职易之。” “兄长……” “唯有如此,我兄妹二人,方可于这暗流汹涌之中,久立不倒。也唯有如此,妹妹,”无忌恳切道:“妹妹心心念念的凤郎,才会敬你重你一世,才会将你所生之子爱逾性命。” 无忧灿然:“兄长多虑了,便是不如此做,凤郎也不会不爱惜他们的。承乾青雀自不必说,便是这稚奴……只怕将来也是宠冠诸兄弟呢!” 无忌大奇,道:“何故?” “兄长,可知稚奴乳名来处?”无忧淡笑。 无忌略做思虑,便即瞪视双目,前趋几步,仔细看那襁褓之中李治的模样。 越看越希奇,越看越惊奇,半晌才叹道:“罢了罢了,为兄竟是多虑了……连上天也要保佑吾妹,一生荣冠**,独得君心啊!” 无忧但笑不语。 又良久,无忌才道:“虽然如此,但为兄之议,还请娘娘务必准行。” 无忧厌道:“非得如此么?名大,终虚。” 无忌摇头:“并非只为名故。娘娘,为兄知娘娘自幼便为事不欲为人知。 然陛下心性光明正大。如娘娘心思不欲为陛下知,则日后若经他人告知陛下,虽陛下必感念娘娘贤德,然只怕终将引起夫妻油烟。此其一。 其二者,虽兄亦不愿木秀于林,然更不愿陛下与娘娘身边,有这等小人,时刻计算。故而娘娘此行,一来如陛下一般,以光明之计退阴晦之谋,二来,亦可使那起子小子现形,陛下与娘娘,才好防备一二。这等小人若容其于世,那今日可算计得咱们三人,他日,又何尝不能算计于太子诸王呢?” 无忧点头,叹道:“只是如此一来,便需得陛下知了。无忧实在不愿费这等心思。” 无忌刚欲言,耳际一动,目光轻扫花丛中,随即大笑道:“何需娘娘费神?陛下已然至此,即有陛下与为兄在此,再不使娘娘烦忧。” 此言一出,无忧一惊,却远远看得太宗背负双手,面有怒色前来。 无忧心一惊,然始终不伏礼。心下更是委屈。 太宗立于长孙后面前时,长孙后更不参拜,唯长孙无忌一人参礼,于是惊得一众下婢慌忙上来行礼,花言更欲扶了无忧行礼。谁知无忧不但不动,更满面怒色,转身径直抱了幼子欲离去。 众婢侍被惊得非同小可,一时俱呆立,唯太宗与长孙无忌二人一立一伏,一怒一笑。 “起来吧!都已经商量得这大半天了,还在朕面前做什么戏!”太宗气哼哼地欲如幼时般,轻踢无忌一脚,可王德一声轻咳,终于还是忍住。 无忌笑嘻嘻起身道:“陛下此言差矣。咱们兄妹可未曾商量什么,只是妹妹因为担忧夫君名声家业来劝了哥哥,务必从夫君家业之要害中退出呢!” 太宗大怒道:“无忧,朕何时要你做这等事了!且朕还没数落你的不是,你倒先使小性儿……你往里面去做什么!回来!”眼瞅着已嫁与自己十来年,一直严制守礼的爱妻,今日不但气怒不礼,还直欲冷落自己,太宗当真是急了,气急败坏吼道。 这一声吼不打紧,却惊醒了长孙后怀中幼子,稚奴当下便是哇哇大哭。 无忧转身,怒嗔:“陛下好生厉害!骂了臣妾便是,何苦连孩子都吓哭!” 正文 处处营计二 太宗闻得稚奴惊哭,又见一向温婉待己的爱妻如此气怒,再想想适才自己所闻,虽恼无忧擅自劝离无忌。然终究到底还是为他李世民好,又想着这长孙无忧一颗芳心不计名不较利,连至亲兄长都要计较,只为的他一人,不由得转嗔为喜,转喜为爱,又爱又疚。 于是,便也清了清嗓子,慢慢儿踱进花亭来,看着无忧哄止了稚奴眼泪,才道:“怎么如此爱哭?全不似朕。” “这个自然,长得似极陛下,那性子自必是随了臣妾了。”无忧不冷不热几句话,说得太宗笑也不是,不笑又偏生乐不可支。 无忌随着太宗入花亭内,只站着笑吟吟瞧妹妹二人。见旁边宫人们惊疑不定,便命花言将一众人等遣出花亭,只留王德花言、乳娘等人伺候。 说也奇怪,一哄之后,稚奴眼泪既止,便竟似极欢喜般,睁眼儿欢笑,不止太宗夫妻二人喜悦,浑忘记方才之事,连无忌也笑道此子颇有幼时世民之风,极是爱笑。 太宗得意,更接了稚奴来哄劝,一边道:“是呀!当年咱们几个在一起,如何快活……可大哥,四弟……五弟……” 太宗黯然片刻,方才叹息道:“如今连你辅机,也要离朕而去了么?” 无忧叹道:“陛下,臣妾方才,确有不是之处。然此事,却非如此不可解啊!凤郎,无忧与兄长,何尝不知凤郎厚爱?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兄长再精干,终究只是一人,凤郎需要依靠的,却始终是这满朝文武。如欲兄长长留身边,则当以长久计。凤郎,那些文武们所忌的,不过是兄长权高位重,如能使兄长无权有位,那便可既使百官心安,又可令兄长长留身边了。” 太宗垂首不语。无忌又上前道:“陛下,那郑仁基是为何人?不过是前朝一通事舍人罢了!今此人即将密奏呈于陛下,言臣权宠过盛。其身后之人做何想法,这身后之人又是谁,想必陛下再清楚不过。此人除之,于陛下江山实为一大损失;然若纵其如此这般,却也并非善事。故臣有一议。请陛下准臣与皇后娘娘之奏,再以行赏之名,实苛责之实,且看那郑仁基与其身后之人,做何态度。陛下以为如何?” 长孙后亦道:“陛下,虽陛下直不欲以此等谋计加之诸臣,然如此天下大定,根基却未稳,终需以此等事计,铸国本为上策。陛下,可还记得臣妾于陛下封太子殿下时,交与陛下的那卷先后(窦夫人)临终手书?” 太宗目光一顿,良久才叹息:“罢罢……便如此罢……只是,又要让你担上些儿委屈了。”伸手,轻抚爱妻面颊。 无忧笑道:“既为凤郎,虽计虑至死亦无悔。” 不日,太极宫内传出消息,长孙后闻得前朝通事舍人郑仁基之女郑氏温婉美貌,兼之贤良淑德,可为妃,遂请太宗旨,册为充华。 诏已施,册封使已行之太极殿门,左右忽传,道魏大人有事奏请陛下。 太宗宣,魏征入,奏道请治郑仁基欺君之罪。 太宗大惊问何故。魏征乃道:“郑氏女先许适陆氏子,而今闻得天子欲适之,尝不言前适陆氏,何不为欺君之罪?” 太宗大愧,魏征又道:\"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 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 此人主之常道也。 那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传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 臣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 太宗闻之,立手诏答之,且更深自克责,遂停册封使,令女还旧夫。 左仆射房玄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等闻后,遂纷纷上奏道: \"郑氏女适陆氏之事,之前并未听闻。且大礼既行,不可中止。\" 不日,陆氏子亦道: \"家父康在时与郑家往还,时常赠遗资财,并无婚姻交涉之事。\"并道:\"外人不知,只见赠资财故妄有此说。\" 太宗於是颇以为疑,问魏征:\"群臣或顺朕之意,然陆氏子何为如此?\" 魏征笑答:\"以臣度之,其意乃将以陛下同於太上皇。\" 太宗讶道:\"太上皇何事?\" 魏征道:\"太上皇初平京城时,曾得辛处俭之妻,稍蒙宠遇。 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闻之不悦,遂令出东宫去万年县。处俭自此每怀恐惧,常恐不得保全项上人头。 那陆氏子爽亦然。自以为陛下今日虽姑且容之,日后必然阴加谴谪。所以反覆自陈,意在於此,不足为怪。\" 太宗闻言,叹息良久才道:\"外人或当如此。然朕之所言岂为虚妄?。\" 乃出罪己诏:\"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上下闻之,嗟叹太宗明正不妄,魏征直言敢谏。得此明君良臣,大唐何愁兴旺! 是夜,甘露殿内,已是亥时,长孙后依然未曾入睡。 她在等,等她的夫君李世民。 不过没有多久,太宗就到了。先是亲亲抱抱妻子,又去看看稚奴睡得如何之后,才过来陪着妻子说话。 “稚奴颈子上的那个玉龙子,朕似乎在哪里见过。”太宗今日折腾了一日,有些饿了。见皇后妆台上放了一只素果,便取了过来,浑也不顾是否洗过,只大口咬下。 长孙后笑道:“还不是那宇文化及曾献于前朝南阳公主的玉龙韘上的那条?前日里给孩儿寻这珍珠襁褓时,竟在藏宝阁里见了,想着也是缘分,于是便着了他们将韘毁去,只留这玉龙子下来,做个颈坠子倒是不错。” “好好一只韘,你毁他作甚?”太宗不解。只将外衣解下,陪了长孙后坐与床上,相依相偎。 长孙后笑依太宗胸口道:“那韘不知道见了多少人的血,这样东西怎么能留在孩子身边?无忧是听闻那玉龙子正是当年周时,为压制韘之凶性,特请了天机子多年珍藏的这至柔至刚的宝贝来的。所以,能压得住如此霸道的东西,想必这玉龙子的祥和瑞辉之气,可以保得稚奴长久平安。” 太宗点头:“也好,朕看这孩子总是有些孱弱,压压也好。对了,近日你可要见见无忌?他这一降,便是进宫看你,也不如以前方便了。” 长孙后坚定地摇摇头:“凤郎此次借郑氏之事,好不容易才压下来那些与兄长不利的密奏。还累得凤郎下罪己诏。这样的局面,断不容破坏。凤郎,房相何等人物?这般温和不与人争的他竟然被兄长之宠逼到如此地步……凤郎,你当好好安抚才是。而且凤郎,以后若想保得大唐安宁,还是少对兄长放权吧!” “无忧疑你兄长?” “他是我的兄长,无忧自幼一起长大的兄长,无忧怎么会疑他忠心?然而,兄长既是凤郎的臣子,但同时也是关陇一系的首者。又是长孙一氏之族长。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现在的立场,已经使得他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对凤郎你竭尽全力效忠,只求凤郎无忧了。关陇利益压着他,长孙氏利益压着他,他不得不有所保留啊!” 正文 处处营计三 太宗无语,半晌才道:“他是你兄长,我的异姓兄弟啊!” “哥哥对凤郎之忠心再无可疑,然而,立场上终究是有冲突的。凤郎,你可知臣妾为何独独挑了魏征上谏么?因为他与房相代表的隋氏遗族和兄长代表的关陇世阀都不相干,他的立场与凤郎是最近的。而房相与兄长之中房相的隋氏遗族现下只求可自保,然兄长背后之关陇世阀,却是要依仗着功在社稷,必是要分一杯羹的。凤郎,何去何从,以凤郎之智你自然知晓。只是长久以来,凤郎爱护哥哥,又不舍无忧,故而犹豫不发……凤郎,哥哥之立场难以改变,他不能也不会请求凤郎做出对关陇世阀不利之事。然这并不代表关陇世阀便如他所愿,皆尽忠心于凤郎啊!兄长现在,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待的有一日他看清一切之后,便是后悔也来不及。凤郎,你忍心看他陷入如此境地么?” 太宗审视无忧良久,才又道:“为何?” 无忧坚定道:“无忧是凤郎的妻子,对我来说,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一生挚爱,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哥哥。这是一,其二,我不想将来看哥哥悔之不及的脸。” 太宗久久不语,最后,用力地将她抱入怀中。 当月,太宗准无忌奏,使其身居高位,不沾实权。 又贞观三年,太宗亲教皇子治习字,治竟自握笔,书敕字与纸。虽年幼不知笔法,更不识读自己所书,然却聪慧过人可见一斑。太宗大喜,适长孙后再孕不宜操劳,遂下诏,着四妃之首杨德妃亲自抚育皇子治。 然治入杨德妃殿中不及月,便突落水中,幸得女官花言及时救出,然依旧因受风寒湿邪,必然大病半载,且太医言其必如治之皇祖父渊,日后受风疾之苦。 杨德妃经此一事,虽有长孙后力保未除四妃号,太宗亦怒以看护不慎,杖毙其左右宫人十数,更罚没掖庭狱五十之数,降德为淑,是为杨淑妃,另升阴淑妃为德妃。 经此一事,太宗左右思虑,终将皇子治抚育之事交与贵妃韦氏,贤妃燕氏。且更另起宫室近韦氏燕氏两处,着太子承乾,越王泰,常住宫中,与治同受韦氏燕氏抚育。 正文 稚弟长兄,花中柳下 贞观五年,皇子治以敏而仁,善而孝。虽幼龄然知礼,诸兄弟姐妹,阖宫上下无不见之爱重之由,以三岁龄,受封晋王。且太宗以年幼为名,拒诸大夫于皇后殿内另置新宫室以乳母养之求,只以幼子可怜,二龄便受惊吓重病,几欲无命,得钦天监卜,需父母亲育之方可安长,执意命长孙后携晋王治暂居帝寝,直至晋王治满元服之礼,再令后与晋王归甘露殿居住。 太极宫,两仪殿。 宫院里,丝竹阵阵,乐舞扬扬。 今日乃是太宗喜封诸子之礼,故而,百官朝贺。 除了刚刚行过冠礼的太子承乾、宠冠诸王的越王李泰之外。最受人注意的,便是前朝杨氏所生的两子:吴王李恪、梁王李谙。 至于九子李治,此刻还是个刚满三岁的小孩子,只会傻傻地笑着,坐在母后或者父皇的怀里,膝边,看着众位兄长们比试各种技艺,努力讨得父皇欢心。 不一会儿,李治便觉得有些看腻了,闹着要自己下来,走一走。长孙后想了想,还是笑着将他放下,太宗更鼓励地道:“去吧!父皇看看,治儿能不能跟上大哥!” 李治得到这般鼓励,便欢喜无比地,蹒跚走向站在诸皇子中,身着太子服,神气十足的承乾。 远远地,承乾就看到这个最小的弟弟向着自己走来。于是欢笑一声,冲上去,抱了他起来在怀里,道:“稚奴稚奴,你跑出来做甚?想要什么,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去拿便是。” 青雀在一边却笑道:“大哥这话可说得不对了。说起来,你是太子,理当应该号本宫,况且,有什么要的,你着人取了与稚奴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承乾佯怒白他一眼:“成日里就你心思多!你说了这许多,哪一件自己做到过?” 青雀讶道:“兄长,我可是守礼循规的呀!” “是么?那前日是哪个,听见稚奴叫饿,便跑去御膳房里偷了好大一只肥鸡来与他分食,结果吃得他拉肚子,自己又疼又悔却迁怒那膳房,把厨子们打了一顿的?” 青雀慌得急忙上前来,拉住承乾的袖子吐舌道:“好兄长!千万莫将此事告诉父皇母后啊!父皇便罢,若母后知道了,青雀必然又是一顿好板子挨了……好兄长,好兄长,千万疼青雀些个啊……” 承乾无奈,道:“罢了罢了!下次只记得,稚奴年幼,有些东西,咱们吃得,他却是万万吃不得的。还有,从今儿个起,你可就是越王了,是大人了,别再成日里跟个小孩子似的。” “大哥还不是小孩子……”青雀嘀咕。 稚奴安安生生地偎在大哥怀里,只看着两个兄长争来争去,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倒也觉得有趣,便拍着手,笑嘻嘻地只是叫好。 两兄长见这小弟傻得可爱,不由得更加欢喜,便忽然想起今日说起来虽然兄弟同时冠礼封王,却未曾给弟弟准备礼物。于是便急忙各自召了身边宫侍来,问宫中可有何珍贵之物。 突然作此一问,难免这些平素只是负责起居的宫人们应答不上。加之稚奴叫着要下来与其他弟弟玩。于是承乾放下稚奴,与身边宫人商量。青雀也命了身边宫人看顾着,莫教幼弟无人照顾。 稚奴小小年纪,活泼爱动,哪里还能就真乖乖的呆在一处,再不动弹?加之虽然承乾疼爱,青雀仔细,终究没想到一点:今日既然为此盛事,他们二人又是正宫子,又怎么不会有那起子意欲结交一二的官人上前来?如此一来,那两名派去照顾小皇子的侍人,何尝能够时时关注小皇子? 于是不一会儿,青雀便惊呼:“不好!稚奴呢?” 稚奴在何处? 其实他年幼腿短,又刚刚才走得稳当,如何能够跑得远?所以,青雀与承乾遍寻他不见,急得满头上汗时,这小儿玩儿得累了,却躲在后面牡丹花丛中,躺下安睡呢! 他这厢安睡,那厢,却有两个兄弟满面不豫地走了过来。 谁? 宫中人称巢剌王妃的小杨妃所生二子,吴王李恪,与今日刚刚获封梁王的李谙。也不知为何,二人身边,皆无人跟着。 李谙一路走,一路拿了一条刚折来玩的柳枝,气怒地抽得花丛诸朵零乱流离,花伤叶折。 “你这是做什么!没得拿这花儿出什么气!”李恪见他如此,伸手便要去夺那柳枝来。却被李谙藏到背后,怒道:“哥哥就这般好性儿?哥哥就没有一点儿气怒?” 李恪微顿,终究还是大了李谙几岁,便道:“那些人,你理他做甚!” “哥哥!”李谙怒道:“哥哥与我!何尝不是父皇之子?!更何况,哥哥哪一样比不过那承乾?!只不过虚长哥哥半岁,父皇便立他为太子,还要我等兄弟见了都要行这礼!” 李恪烦道:“够了!自古便是立长为储,莫说大哥大我足有半年,便是大半日,他也是大哥!也是太子!依礼,也当是我们见了太子行礼才是!” “哥哥!”李谙不解道:“哥哥为何如此低声下气?!你如此尊重那承乾,可他又有哪点儿尊重你的样子来?!见了你我,只当没见!再者……”李谙冷笑道:“没听见今日父皇说吗?正宫一脉,诸子自序列。可是与我们这些人,没有半点……” “住口!”李恪怒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心我告诉母妃去!” “你便告罢!去告罢!母妃若知今日事,也断不会容那长孙子欺我至此!哥哥……青玄姐姐说得半点不错,你现下,已然都忘记,自己可是正正经经、流着隋氏龙血的后嗣……” “啪”地一声,李谙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他吃惊地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李恪。 “你要害死母妃吗?这等形同谋逆的话!居然也敢说!到底是谁教你的!”李恪厉声骂道。 李谙此时方才惊悟,自己竟然将从青玄处听来的话儿,记在了心里。吓得当下冷汗直流。 李恪虽然怒弟弟不争,然也终究哀自己兄弟之不幸,于是轻抚其肩道:“谙儿,为兄如何不知你心中气闷?便是为兄,又何尝不是在这宫中,郁郁不得? 可终究,我们是爱母妃的。总不能瞧着她本就为了父皇烦扰不已的心,再为我们兄弟而苦恼疲累吧?答应哥哥,以后,这样的话儿,少听,少说。明白吗?” “是……” 两兄弟无言,李谙又无聊,挥起柳枝鞭打花丛。 李恪待欲劝他,却忽听得花丛中传来一声小儿痛呼:“啊!” 两兄弟皆是一惊,急忙探头去看时,花丛里却原来坐着一个身着绣金白衣,散发童髻,粉妆玉琢的可爱小童子,捂着被抽得红淋淋一道口子的颈子,哀哀哭泣。 可不正是承乾与青雀便寻不着的稚奴么? 李谙虽然嘴上说着妒忌之语,然终究是惊惶父皇母妃教子之威。见自己竟然抽伤了父皇近日最疼爱的长孙子稚奴。浑吓得周身哆嗦,再不敢说一句话。竟直要跪下来哭求放过。 李恪虽也吓了一跳,然终究是年长,急忙上前抱了哭泣的稚奴在怀中,好声抚慰,又是怒夺那李谙手中柳枝,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抽了李谙几下,哄着稚奴莫哭莫气。 稚奴小孩子,又如何懂得这些人情世故,只道李恪真心待自己好,当下便破涕为笑,又不忍看李谙吓得哭泣可怜,便搂着李恪的颈子,替李谙求饶。 他如此一来,却教李恪颇为内疚——宫中待得久了,竟浑忘记,眼前这个,也是自己年幼无知的小弟。 此刻再看稚奴颈上之伤,心下不忍,便扔了柳枝,命李谙速去取了药来。 李谙正巴不得,急忙逃了。不一会儿,却也教身边宫人送了金创药来,自己再不露面。 李恪摇头,也只拿金创药来与稚奴小心敷上,且又命人取了点心玩物来,与稚奴取乐。 正文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二 这些年,虽然杨淑仪只居于封号也无的普通妃位,却终究因生下两子,且李恪英伟,颇似太宗,更为太宗所喜。加之前朝旧部今为新臣者亦不为少数。故而她锦绣殿中的吃食玩物,除去长孙后与四妃外,也是颇为精致的。 甚至其中有些外臣进献的物事,连稚奴这个久居于帝寝的太宗幼子也未得见过。因此一时间,稚奴竟是玩得兴高采烈,依赖着李恪,再不肯放手。 李恪之前并未曾与这稚奴多加接触。且又因自己母妃与长孙后之间事,也略有耳闻。故也是一身傲骨铮铮,不欲与稚奴多做结交。然今日一见,这稚奴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素不喜李谙小小年纪便奸滑惫赖的他,竟直忘记了父母之间的恩愁情怨,只记得稚奴是自己的小弟弟了。 不过好梦由来最易醒,两人正玩儿得开心时,太子承乾与青雀,便闻声寻来了。 一见爱弟竟被那人的儿子抱着,承乾青雀面色便是一沉。然又见稚奴欢笑灿烂,终究还是不忍让这天真幼弟过早见识宫中争斗,遂挂了笑容,上前接了稚奴。 李恪放下稚奴,便不卑不亢,向太子行了礼。至于青雀,虽然太宗有命,正宫数子独自排序,然终究青雀年幼于己,礼之所在,便只微点了点头。 承乾见他如此,心中更不满,青雀平时便听身边老宫人说过这杨妃之事,更对李恪瞧之不起。此刻见他倨傲,更是不满。 于是一时之间,除了承乾怀中稚奴外,这三兄弟竟只相对冷笑便是。 最后,还是承乾身边那名看护失责,急欲找了人来顶黑锅的宫人,眼尖瞧见稚奴颈中有伤药,故作大惊小怪道:“唉呀不好!晋王殿下伤着了!” 承乾青雀闻言,俱是脸色一变,齐齐看时,果然好长一道伤口。 “三弟,这是怎么回事?”承乾沉不住气,第一个便向李恪发难。 李恪张嘴,正欲开口,却见青雀笑道:“大哥这话问得……稚奴受伤,你当问问他是谁伤人才是,怎么问起三哥来?来来,好稚奴,乖乖别怕啊!告诉四哥,是哪个不长眼的下贱作子,竟敢如此大胆伤你?” 这话里外明暗,都是指着李恪母妃杨氏骂,李恪大怒,便欲说话时,却闻得稚奴笑道:“四哥,什么是下贱作子啊?稚奴不懂。” 这话儿问得几位兄长俱是哭笑不得,便是李恪,也觉无奈。 青雀只得叹道:“四哥是问你,你怎么伤成这样?又是谁给你上的药?” “这个……”稚奴恍然,轻抚伤口,又痛得一咧嘴,然后转身冲李恪笑道:“是三哥给稚奴抹的香膏!” 承乾意外:“他给你抹的香膏?” “嗯!刚刚稚奴在花丛里扑着蝴蝶玩儿,后来累了,睡了。然后正睡着,就有一条好大的虫儿来,从稚奴的颈子上飞过。稚奴痛痛,便想着大哥四哥哭。三哥来了,逗稚奴开心,还给稚奴抹香膏,稚奴便不痛了。” 稚奴虽然聪慧,然而究竟年纪小,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终究,周围人还是听明白了,伤了他的,并非吴王,反倒是李恪救了稚奴一次。 承乾与青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扭捏低头赔不是:“对不住了,三弟(三哥),咱们竟是浑把你想成坏人了。” 李恪只觉胸口一热,眼泪便要夺眶而出。从方才起便紧捏着的拳头,轻轻松下,好半晌才道:“哪里,大哥四哥也是心急稚奴受伤……” 三兄弟虽然因稚奴之故有所缓和,然终究隔阂已久,不时,承乾便借口要带稚奴睡着去见母后,离开。 李恪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将手中自刚刚起便一直拿着的九宝盒递与青雀道:“四……四弟,我瞧稚奴极喜爱这个盒子,你便拿去与他罢!现下他既已安睡,便罢了。若他醒来,你可告诉他,改天,我再去皇后娘娘处,陪他玩耍,可好?” 青雀一怔,看了看稚奴小脸,终究是诚恳地笑道:“好。”旋即,接了那九宝盒来。 …… 良久,李恪身后老宫人才悻悻道:“王爷,您也太好性儿了!瞧那青雀的奸滑样儿?何苦与他弟弟这般结好?那九宝盒,可是青玄姑娘的父亲,好容易才与你寻来的封王礼啊!就算是您要赏,也当赏给自己的亲弟弟吧?” “谙儿是弟弟,稚奴便不是我弟弟么? 再者,今日若非稚奴回护,我与谙儿又如何得此轻易无事?”李恪怒道:“看看谙儿,再看看稚奴,如你是我,心中会喜欢哪个?” 老宫人张口结舌,半天才气弱道:“其实……其实梁王爷也只是替您与娘娘不喜罢了……再者这晋王爷终究年幼,只不过是说不全话儿而已,又哪里来的回护之意……” “他是年幼,可是他却不傻!他若存心伤我害我兄弟二人,见了他同母两位兄长在,便是不说谁将他打伤,只撒娇耍疼哭上两句,我与谙儿便是吃不完的亏! 可他没有!为何?因为他心里,是将我当兄长的!也是当谙儿是兄长的!” 老宫人想想,依然不服道:“王爷,您是不是太信这晋王爷了?毕竟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不知两宫事……” “他成日里呆在父皇母后身边,若是真的长孙后事事处处,私谤母妃不是的话,那必然避不过他这么一个黄口小儿。若他心地不是仁善纯爱,他与我之态度,再不会如此,此其一。 其二,这合宫上下,我且问你,除了今日稚奴这一声三哥外。你还曾听过谁,曾真心实意地唤我兄弟二人一声兄长的?” 李恪含泪,面色复杂:“只有他,只有我这个小小九弟……只有稚奴,是带着满面欢喜,真心地唤我三哥的。 只有他……” 承乾抱了稚奴回来父皇寝殿时,长孙皇后正焦急地坐在殿中,等待着。一边王德也一反往常,未曾跟在太宗身边,只是站在殿中张首扬望。 一见母亲,半路惊醒的稚奴立刻欢笑着要抱。 长孙皇后倒也没有拂了孩儿的意思,抱入怀里,松了口气道:“好好……母后抱……稚奴,你可跑去哪儿了?把母后与哥哥们惊得欲死。” 稚奴赖在母亲怀中撒娇,道:“稚奴去玩儿了……母后,稚奴又肚饿了……想吃点心……” 一边宫人急忙上前送上平时稚奴最爱食之点心。立在一边的王德趁机便笑道:“这……晋王殿下是到哪儿去了呀?居然跑得饿了。” “我扑蝶儿了,还与三哥一起玩儿了。”咬着点心,稚奴笑笑地道,旋即又疲惫地打了个大呵欠——方才玩了好些时候,又兼之今日疲惫,稚奴也是累得不行了,吃着吃着,竟小嘴含了一半点心,小手又捏了另外一半,自睡在母亲怀里。 长孙皇后与王德互视一眼后才笑道:“真是累坏了,竟然连点心也吃不完便睡……罢了,花言,去抱与乳娘罢!只切记得,需让稚奴吐了点心再睡。” 花言依命,抱了稚奴下去。 正文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三 这时,长孙皇后才正色问承乾道:“究竟怎么回事?母后听说,你们差点儿与恪儿打起来?还有,稚奴颈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上的药?” 承乾看了看青雀,这才道:“儿臣与四弟方才去寻稚奴时,见他抱着稚奴玩儿,又因为素知他母亲……所以便颇有些不客气。后来是稚奴说,原来是他自己在花间睡着,不知被什么虫子伤了,吴王见状,便拿了伤药与稚奴敷上,又取了好些点心玩物与稚奴,哄他开心。所以,儿臣便与他赔了不是,抱了稚奴回来寻母亲。” “得了罢大哥!你也信那小子在胡说?虫子所伤?哼!哪里来的厉害虫子,竟然能将人颈子上伤出好长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来?那分明就是鞭打伤痕!”青雀悻悻道。 长孙皇后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母后,大哥心地单纯,稚奴年幼仁善,可越是这样,青雀越担心他们为人所欺。毕竟依稚奴所言,他是睡在花丛中,被伤了之后才醒来的,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虫子伤了他。所以大哥抱着稚奴回来时,青雀便借口更衣,回去那里瞧过,吴王虽然已不在那里,可地上却丢了一枝明显新折下来不久的柳条儿。再仔细看时,上面还勾了一丝稚奴颈子上拴着玉龙子的红绳丝线。母后你看。” 青雀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长长的柳枝来,正是被李谙拿来玩耍,还抽着了稚奴的那一根。 长孙皇后接来,与王德一看,果然,上面勾着一丝如金似银般的丝线——这种丝线叫金蚕玉丝,乃是长孙皇后亲自取了苏杭进贡之蚕种,配以岭南异种金蚕重育之蚕种,所产之丝。 这丝线不但质地细腻柔滑,最特别的便是它天生便是如金银色,如玉石泽。加之这新育之金蚕种殊不易得,往往配种百千,可吐丝者仅两三条。故而海内皆稀。 便是长孙皇后本人自武德年间便养了这许多年的金蚕,前前后后也只得了十数斤生丝。总是只制成了一匹布,亲手制了一件龙袍与太宗之后,剩下的些余布匹,便制成了稚奴幼时所用的那个珍珠襁褓。又剩了不足一两生丝,长孙皇后缫了,绞成丝线圈儿,将玉龙子系与稚奴颈子上。 长孙皇后看向青雀:“孩儿是说,是恪儿打了稚奴?” 此言一出,连承乾也颇为难信:“青雀,别是你弄错了罢?那李恪虽然日常倨傲,但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不会欺负一个孩子。 而且我刚刚看他待稚奴,倒是真心好。还送他自己最爱的玩艺儿呢!你可别说啊,那个盒子,我今日里就没瞧见他放了手。” 青雀摇头道:“母后,大哥,青雀虽然不喜欢那杨妃,也不喜欢吴王,可我也知道他平素心性,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事的。何况,稚奴也说,当时他睡在花丛中了。我原本曾想那牡丹花丛遮挡,可能吴王是没瞧见稚奴才打着了他。 后来我再一看,不对呀!那牡丹花丛平时里整理得当,可此刻却变得七零八落,有几株花儿,明明刚刚盛开,却是花伤叶折…… 再加上这柳枝,我刚开始还想,是不是吴王因了什么事儿生闷气,拿这柳枝儿来甩着花儿出气,才打伤了稚奴? 又一想,那花伤叶折之势虽然厉害,但明显力道杂乱,显是没什么功夫底子的。可吴王这两年剑术精进,便是大哥也将其视为劲敌。 这般人物,再加上他那性子,断不会做此小儿之态。要撒气,只会跑到练剑台里,寻了师傅比剑才是他的所为。于是我便觉得,既然吴王在看到我与大哥前去时,再不离开,还费如此大功夫哄稚奴,只怕他是知道真相的。而且他之所以留在这儿,只怕也是为了包庇那个凶手。 那这宫里,会做这等事,又能让吴王包庇的……母后,只有两个人。” 这番话,倒说得诸人看着青雀的目光,既惊且奇。 长孙皇后虽然素知爱子聪慧,然今日见他如此细心仔细,也是颇感喜悦:若非真心关怀兄长,疼爱幼弟,以青雀这等性子,再多聪慧也不肯使。 故而她虽知青雀所指之人是谁,却道:“青雀且说罢!是哪两人?” 果然,青雀道:“母后,如今这太极宫中,能让吴王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维护的,便是三人。除咱们稚奴外,剩下的两个,一个是他母妃杨妃娘娘,另外一个,便是他弟弟梁王谙。 不过杨妃娘娘一来已如母后是个大人了,又是前朝帝女,以其气度,自然不会做这等小儿恶戏之事。再者我们离开时,杨妃娘娘还在宴上,不曾离开。 故而,便只剩下那个向来奸滑无知,还虚荣自大的李谙了。他平素里行为如何,母后比青雀更清楚。再加上他又只是比稚奴年长几岁而已,心性不熟,自然也会有这般小儿行为。母后,你说青雀说得可有道理?” 长孙皇后久久不语,半晌才问承乾:“乾儿,你觉得青雀说的,是否如实?” 承乾想了想,只叉手道:“母后,若只思虑各人性情,青雀说的,一点儿不差。可毕竟咱们也只是找着了一条挂着稚奴颈中丝线的柳枝,也不能说就以此就断定必是李谙所为,若贸然去追究,只怕父皇会觉得是稚奴幼儿生事,青雀心存偏见,母后娇纵稚奴与青雀,反生咱们的气。 再者,母后平素一直对儿臣们诸多教导,需得时时处处,与各位弟弟相处和睦。所以,此事还是以后再说罢!” “大哥!稚奴都被打了,你怎么还这般纵容那小子?!上次他在你茶水里下了泄药害你拉了好几日肚子,你都不让母后告知父皇,现下稚奴都被打了,你也忍?不成!你忍得,我忍不得!今儿个我非要去找那小子理论出个一二来!” 青雀平日里最爱稚奴,今日这般费心说服母亲,为的也只是看到弟弟受伤,怒不可遏,说什么也要替他讨个公道回来。如今见大哥不但不帮忙,还要自己也放过,当下大怒,跳起来便欲往外走。 幸好承乾眼疾手快,一把拉了他回来:“你给我回来!枉你平日聪明过人,怎么此时却如此犯浑!?你此一去,岂非害得稚奴担上了个不懂事的名儿吗?” 承乾长年习武,又年长些,力气自然不是成日最爱吃睡棋书的青雀所能敌,于是青雀只得气鼓鼓站在门口,瞪着大哥瞧。 承乾恨也不是,气也不是地瞪他:“你疼稚奴,我便不疼了吗?你可知我那时连拔剑赐吴王几道同样伤痕的心都有了!” “那你来拦我?” “不拦你,母后岂非要担上个管教不严,纵子行凶的罪名?不拦你,若那李谙坚持没有打过稚奴,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父皇岂非要骂你是个心存偏见,借公行私的小人?” 一番话,说得青雀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可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母后,有了第一次,咱们若不追究,那小子必然敢来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是划伤了稚奴的颈子,下一次,只怕就是要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了!” 正文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四 长孙皇后眼见两个儿子如此亲长爱幼,心下再有不快,也都化成了一腔慈母之情,于是俯下身,抱住两个儿子在怀里道: “母后今天实在是高兴,一来高兴稚奴是个人人都爱的好孩子,二来也是爱母后的三个好孩儿,一个个都是聪慧过人,又亲长爱幼的好人儿。再者呀,青雀,母后知你这番,只是心疼稚奴受了些儿伤,希望他一世如意,再不受半点儿苦楚。 然我儿,人之在世,又有几人能一世如意,不受伤害?稚奴都能笑然以对,你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再者,你大哥说的也有道理。青雀,母后实在是不欲看到你因为疼爱弟弟,而被你父皇说是仗势欺人,借私行凶啊!” 被母亲这样抱着,又如此软言相慰,青雀便是天大的委屈,也没了。只是仍闷闷不乐。 长孙皇后见,又放了两子,握了两子双手在面前,笑道:“你看,你也说了,那李谙虽然是个有些儿爱招惹些事端的孩子。可恪儿却是极维护稚奴的,是也不是? 并且,如你大哥所言,他本可以在稚奴受伤后,拉了弟弟逃了,也不管稚奴伤势,更不必为他又是敷药又是哄乐这般麻烦的。他这么做,气度不可不谓之高。 既然如此,你身为正宫子,是不是应当比他气度更高一些,更大一些呢?” 几句话连说带劝又兼哄,总算把青雀的心思给劝下去了。 半晌才道:“罢了,既然母后都如此说了,咱们便不与他相争便是。只是母后大哥,你们需得答应青雀一事。” “何事?”承乾道:“说吧,我都应你。” “那……大哥你可得答应我,下次若那李谙再动这些鬼心思,想害咱们母子,尤其是稚奴,你得答应我,一定治他个好的!” “放心,我上次不理他,这次不与他计较,也是给他攒着呢! 母后不是教过咱们么?忠厚也需自保,仁善亦当自护。 只要咱们占了理,不亏心,不做伤天害理的事,等他在咱们兄弟手里攒够一顿好的了,咱们就去找父皇,一次治得他再不敢乱来!” “嗯!” 两兄弟各出一掌紧紧相握,相识而笑。 长孙皇后慢慢起身,与王德相视一笑。王德随即含笑行礼,悄悄退下去,回禀太宗。 看王德离远,长孙皇后正欲与爱子再说些话儿时,却猛可里看到青雀手上正拿出来,欲交给自己的那只九宝盒子,心下一惊道:“这是…… 青雀,你从哪里得来的?” 见到长孙皇后吃惊,青雀道:“是那吴王给稚奴的,说稚奴喜欢。” 长孙皇后颔首,便道如此也好,随手将盒子交给花言。 花言接了盒子,等了一会儿,悄悄后退,直到殿内阴影处,才招了一名侍女上前,将盒子交与她,并嘱咐了几句。那侍女点头,便拿着盒子悄悄退下了。 这一切,在场除了青雀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注意得到。 …… 母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长孙皇后便道夜已深,着承乾青雀去休息。 两人应了,便退出殿外来。 然刚走出殿外,青雀便趁身边人不注意,轻轻扯扯兄长衣衫,使了个眼色。 承乾会意。 两小在这里计划打算不提,殿内,长孙皇后却终于得闲坐在私寝内,听刚刚那名拿了盒子下去的侍女回报。 “启禀娘娘,奴婢方才依了花言尚宫之命,拿了那九宝盒子去寻尚工局的前朝老宫人问过,正是那开皇年间,外邦进献来的檀香如意九宝盒。” 长孙皇后点头:“继续说吧!” “是,那老宫人道,此物世间,只存一个,便是仿也仿不来的,故而这只定然真品无疑。 奴婢也曾问那老宫人如此肯定是何原因,他道这只如意九宝盒无论材工,都可说是天下仅此一。 盒子是南海异人取于一块沉于水底足两千年却无曾腐朽的灵檀木,交与传言中鲁班后人,号天巧匠的鲁直依其家传秘法整体雕成。 此物外表看似普通,然打开之后便如九瓣莲花般层层展开,美仑美奂。且内设九层九宫格,八十一个九宫格又可随意调整合并,大小随心,可存诸般秘宝。 据传当年炀帝为藏传国玉玺,便将之时刻带于身边。且又有天机道人曾见此物云,水底起灵之檀木,历千年而不朽,必是因受龙神保佑,故天生便是辟邪驱蛊,招福纳宝之效。 且此物造型外观甚古朴,看似也极易打开,实则若非按照其法强行打开,内里机关启动,便必然会盒毁物碎,再难复制。 奴婢为验证此事,还特别请那老宫人寻了一个前朝能匠试着打开,那人一见便道,此物若非其主,断难启之。” 听完了侍女的汇报,长孙皇后点头,又道:“可曾嘱咐了那些人,切务将今日之事外传?” “娘娘与尚宫大人多年**,咱们这些奴婢们,虽然愚蠢,却也总比那其他几殿的知机得多。”侍女笑道。 长孙点头,命花言赏这侍女,然后又着身边小侍儿去请了内侍监王德公公前来。 不一时,王德便手执玉拂尘,笑吟吟提一漆木食盒上前先礼道:“王德见过娘娘。” “以后不必如此多礼了,起罢!” “是,娘娘,这是主上命奴奉与娘娘的,说是听说刚刚晋王爷叫着饿,正赶巧儿西番进了些子新样果儿来,想着晋王爷平素最是喜爱吃这些清甜之物,便着奴奉了来。” 王德一壁说,一壁将漆盒打开,取出一只描了金边的翠色水晶琉璃盏,上面盛着一只浑绿色,还镶着几条黑色底纹的圆滚滚东西。 长孙皇后却又是笑道:“这可不是那胡商说过的寒瓜么?此物倒是极稀罕,兼之清甜解渴,去热辟湿,夏日食之最好,故又称夏瓜。只是难得这秋隆时节,还有此物进献。陛下也当真是有心了。花言,收着罢!稚奴已然睡了,承乾与青雀又都不在,公主们也各自休息了,明日待他们几兄妹齐聚来尝罢!” 花言依命,着人小心收着。 长孙皇后又道:“说起这寒瓜稀罕,本宫处却有一物,比这寒瓜更加难得一见。王德,你且与本宫看一看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寻了此物来,流于宫中。” 一壁说,一壁便命人将那如意九宝盒拿与王德一观。 王德一见,便脸色一变,再看看周围。 长孙皇后摒退左右,只留花言侍候,才道:“如何,果然是那物么?” “虽然只年幼时,大兴殿见过一次,然确是再难忘怀。娘娘,容奴斗胆问一句,此物怕不会是宫外献与娘娘之物,不知娘娘从何得来?” 长孙皇后见王德问,便收了笑容道:“连你也是如此说,那再便不错了。唉……幸好这东西,是落在了稚奴的手中,不然陛下免不了又是要因诛杀前朝宗女,而落得个凶暴冷酷之名了。” 王德惊道:“这是……杨妃宫中传来的?可她怎么会……” “倒不是她传来的,你也知晓,恪儿今日为稚奴受伤一事,多番劝哄,还拿了好些儿玩物与他。这如意九宝盒,便是因为稚奴爱之极,恪儿才托了青雀赠与稚奴,权当心意的。” 王德沉吟半晌,才道:“娘娘,此一事,奴实在看不明白,那杨妃娘娘,可是个心思慎密之人,自幼又便是帝女之贵。这般物事若现于人前,会有如何祸端,她自当明白,今日又如何轻易令娘娘得知?” 长孙皇后半晌,才慢吞吞道:“这些年来,她也过得着实不易。虽然本宫口里不说,那些宫人们私下唤她什么,各宫各殿又如何待她,本宫也是清楚的。只是一来,本宫也是不能堵悠悠之口;二来,本宫越加着意维护,反而只会害她陷入更悲惨之境地;三来,也是最重要的,那些宫人们如此做,与陛下,着实又脱不掉的关系,本宫曾经劝过陛下,然陛下终究不听,也实在不愿与陛下起争执…… 而且,本宫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机。故而这些年来,本宫与她,向来素无往来,只私下多多体照便是。 如今恪儿已长,又得陛下垂青,她有心向本宫求援,为恪儿挣得个好前程,又以这如意盒向陛下本宫示忠于大唐之意…… 也罢!寻了时机,本宫自会与她助力。王德,待会儿你见了陛下,且说稚奴今夜定要他陪着方肯入睡,本宫也许久未与陛下深夜弈棋。请他今夜便过来帝寝,莫去别处了罢!” “奴遵旨。” 正文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五 且不说殿内长孙皇后独自手捧书简,于烛前沉思。单只说说内殿重重帷幕里,躲着的青雀承乾两兄弟,见王德离开,便脱下靴子提在手中,只着布袜,踮着脚儿,小心翼翼地不发针坠之声,躲了来上烛火的侍女,离了殿内,来到殿外假山边的一种隐密地儿。 已是秋隆,地面起霜,又兼之风冷,两兄弟冷得唏唏哈哈,急忙穿上靴子,躲入假山洞中无风处。 承乾这才道:“天儿这般冷,咱们便回了内殿罢!呆会儿父皇要来,母后必得候驾,只怕没时间看咱们俩睡着与否。” “得了罢!大哥,你且自己说,自咱们记事起,除非离了她身边,否则母后哪一天不是亲守着咱们睡着了才走?” 青雀道。 承乾想想也是,才道:“那盒子,你可听过?怎么母后那般吃惊?” 若论武功,青雀再难与承乾相敌。但若论文事诸项,涉猎之广,怕连太宗也不及自己的三子青雀。 青雀转了转眼珠子,道:“知道是知道,可大哥你若想知道,总得给弟弟一些好物事罢?” “得了得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当我不知?明日若食那寒瓜时,我便将自己一分与你一半便是。如何?”承乾自然知道兄弟的心思。 青雀嘿嘿一笑道:“那另一半呢?是稚奴的罢?大哥,你也不必分了,直接将与我这一半,与了稚奴便是。你堂堂太子,自当知道天下美食之味。弟弟只是担心稚奴吃不足罢了!” “好兄弟,我知道了,你且告诉我,那盒子到底有何紧要,母后与王德竟如此紧张?” ”那东西啊,说起来可大有名堂。据说当年杨广得了传国玉玺之后,便有个道人预言,他必将此传国宝贝与其性命江山,一起丢了。杨广大怒,也不等这道人把话说完,便当殿杀之。后来自己想想又后悔,好歹也得从这道人口中知晓破解之法才好。于是思来想去,便唯有这传说中自独孤皇后死后便流落民间东海龙神庇佑的如意盒可镇之一二,便命宇文化及寻了回来,亲手把传国玉玺封于其中。 可惜啊!杨广一代奇才,终究还是逃不过国破人亡的命运。据说宇文化及杀他时,早就盯上了那传国玉玺,于是特别命诸军士务必寻出此盒。可此盒寻出之后,因其机关巧妙,一直打不开,强行打开又恐毁掉玉玺,宇文化及只得一直带在身边,寻机开启。 谁曾想,直到宇文化及死前,都没能打开它。后来,盒子落到了王世充手上。王世充便着意令人寻了开法来,意图取出传国玉玺,以示自己才为真命天子。谁知人是寻来了,盒子也打开了,里面却空空如也,再不见玉玺踪影。 王世充这才明白,杨广精于奇谋,早知此物必为众人所逐,故将传国玉玺早早取出另做他处藏,只令世人追着一只空盒子,互相谋划便是。” 承乾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皇祖父立我朝时,便因未能寻得传国玉玺,心中遗恨。如今想不到好容易有了这东西的下落,却依然是镜中花,水中月。” “哥哥,这倒还是其次,你还没明白么?这东西的来历,可给那杨妃母子,如加刀斧了呢!”青雀忽道。 “什么意思?” “哥哥你想,这等宝贝,依礼依律,便是有外臣寻得来,也当奉与父皇,或者正宫中,咱们母后处。可那献礼的大臣,却将它当成是蜀王封礼之贺,送入锦绣宫。且这东西又与传国玉玺关系密切,你说舅父他们若知道此事,会做如何想?” “杨妃……意图复隋,与外臣勾通?!” “可不是?!且当年盒开之后,便有传言说这传国玉玺,杨广是放在诸子女其中一人的身上,带出了江都。你想,便此事不是真的,那些以无传国玉玺明证我朝立制的老臣们,也要从杨妃处寻来呢!何况现下,这东西还真的就出现在杨妃宫中?便是她没有反意,舅父他们,自父皇身为秦王时便对她恨之入骨,借此大好机会,怕还不急着造她一个前朝旧女,怀狼子野心,潜入我朝内廷,意图谋反的罪名?” 承乾只听得阵阵发冷,只道:“那……如何是好?” “哥哥,稚奴与其他几个弟弟不提,你我却是自父皇为王时便看在眼里的,若不是杨妃,父皇也不会被逼得玄武门起事。再者,那李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蜀王固然算得上光明磊落,可他心里,也只怕对大哥你这太子之位,多有意指。依我说,不如我们等会儿待父皇母后谈妥之后,悄悄儿地拉了父皇来,与他将这几日李谙那些事儿说个清楚。不怕父皇不治他们母子三人个好的!” “不成!蜀王可从未害过咱们,你怎可如此做!再者这杨妃……也从未真的对咱们如何。” “大哥!你怎么还不明白?那杨妃何等人物?前朝帝女出身。她如今在这宫中,封号全无,又受诸般轻视,何以能在这宫中忍得这许久?只怕意图不小。如若她真与我们母后一般,再不做他念,那李谙又是为何心心念念,只成日里私下夸说他乃前朝旧宗,当今新室,一脉双龙的贵种身份与众不同?大哥,我可是为你好。你自己且看着办吧!” 承乾似被说得意动,可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不成,此事不成。至少,他们对不起咱,咱却不能对不起自己。别说了青雀,母后只怕等急了,咱们速速回去,早些歇息,此事从长计议便是。” 说完,也不等青雀发急,便拉了他入殿内。青雀只得一边走,一边劝他。 …… 直到两兄弟入了殿内,一道黑影,才从假山后闪出来,对着两兄弟离开的方向冷冷一笑。又一闪,不见踪迹。 ————————————在这里做个郑重的更正,这里的吴王有误,此刻李恪还是蜀王……请大家原谅!谢谢!—————— 正文 承乾中毒,稚奴受惊 黑影一路前行,直到锦绣殿侧门,左右看了,才晃身入内。 又在殿内急急前行一段后,才到了一间偏殿内, 一入门,便瞧见只着一身素绿睡袍,烦忧至极来回走复的梁王李谙。黑影才停下来,伏于地:“奴杨福见过王爷!” “快说!如何?” “王爷,只怕此番,将有大事发生!” 十一岁的李谙脸色一沉,看见黑影上前来,伏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 听完之后,他容色雪白,惨然跌于椅中。半晌才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若是因此,我们……” “王爷不必急惶,奴已为王爷想到一万全之策,且看王爷是否愿意为之了。” 说完,便伏在李谙耳边,切切几句。 李谙面孔从白转红,猛然跳起,怒掴黑影一记耳光:“大胆!你竟然……” “王爷!奴也是为了王爷好啊!再者王爷您想,若非如此,咱们怎么能够脱得了身?何况那太子承乾如今便对王爷二位如此不敬,若待其长大之后,必然……” 一番话说得李谙想了又想,半晌才颓然道:“罢了……容本王想想罢!” “王爷,圣上已经传上话来,明日便要逐射之戏于终南山禁苑。还请王爷早做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你下去罢!” 李谙不耐烦地挥退了黑影,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宫室内,无助而凄冷。 黑影——锦绣殿内阍史杨福,嘴边露出一丝冰冷笑意。 …… 另外一边,帝寝内。 太宗皇帝自得了长孙皇后的信儿之后,便早早退了席会,回到帝寝。 “稚奴呢?” 太宗一入内殿,头一个便问稚奴。 “睡着了,凤郎可莫去扰了他。今儿个事多,孩子真累了。” 太宗默默点头,着侍女送上醒酒药汤来,自己坐上龙床,倒入坐在身边的长孙皇后怀中:“这帮老东西,今儿个可是想成心喝晕了朕了……头疼得厉害。 无忧,给揉揉。” 长孙皇后含笑应,放下手中书简,伸出双手,轻轻按压太宗太阳穴。夫妻二人也不说话,直到侍女送上药汤来服了,太宗放下碗,才又倒入长孙皇后怀中道:“朕听王德说,那东西,是恪儿给了稚奴的?” 长孙皇后笑道:“正是,想不到恪儿平时这般不屑与**诸子交善的孩子,也这般待稚奴好。” “咱们稚奴这般可爱又仁善的孩子,自然是人见人爱。”太宗微闭双目道,随即问:“你怎么看?” 长孙皇后含笑问:“凤郎何意?” “又是这样……每次但凡朕问你政事,你便推三推四……你们下去罢!”太宗不满,伸手挥退诸侍,连花言也退下,这才道:“好了,可没外人了,现在只你夫君我一个,说的话儿,自然也是闺阁私语。说罢!” 长孙皇后笑骂“不害羞”,又轻拍了下太宗之背,惹得太宗憨然一笑后,才道:“你还问我,心里不是明白的吗? 她这是想通了。” 太宗敛起笑意:“当真想通了?还是只是想借此机会,得你欢心,然后再掀起些风浪?” “凤郎……”长孙皇后劝道:“无忧于这宫中,其实一无长处,然有一点,无忧却敢道无人能及。便是与凤郎你的心。 而便是这份心,淑仪妹妹,其实也是不差几分的。她尚为帝女时,便对你倾心相许。后来凤郎灭她朝堂,毁她家业……她依然待你如故。这份心思,虽然有些过执了。却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凤郎当好好珍惜才是。” “正是因为她如此,我才觉得可怕。”太宗一壁说,一壁坐起,正色道:“你可想想,若是别个人,尚可说是情势所迫。可朕却是当年头一个力劝父皇晋阳起兵之人。她如何能容忍于我? 再者,她若真心待我。当年嫁入齐王府之后,便不该……” 太宗停口,然后道:“总之,这个女人,朕以前或者信过她。然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朕再难相信,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信她。” 长孙皇后叹息,半晌才道:“无忧不想劝凤郎勉强,只因无忧亦有私心。不过只一点。凤郎,无论你如何看待淑仪妹妹,那恪儿,却是个好孩子。将来也定能为大唐江山出一份力。你莫要亏待了他。” 太宗点头:“朕明白,否则也不会命他明日逐射之戏,也一起来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让其他几殿里,能对他好一点儿。可是这孩子……他居然坚持要愔儿那个不成器的一同前往,否则便不去!真是……枉费了朕的一番苦心!” 长孙皇后点头叹道:“恪儿是个好孩子,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有谙儿在一边,他必然受其所累。可他还是如承乾青雀一般,不愿放下自己的兄弟。便如宁可被人疑为凶手,也不愿离了稚奴一般。” 太宗叹息,半晌才道:“罢了。说起来,朕于他也是心中有愧。明日逐射之戏,你便着了**中人皆同行罢!杨妃……也便一同去。” 长孙皇后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次日,长安城外终南山,一早便被诸皇卫围个水泄不通。 原因无他,当今天子正于此处,行逐射之戏。 “父皇,儿臣斗胆,请问父皇,若此次得胜者,得赏如何?”承乾一袭金衣白马,端的是英气勃发,看得蜀王恪,魏王泰,梁王谙,郯王恽等几位兄弟,着实眼热。 “哈哈……还未开始,你便来讨赏!也罢,梓童,你且说说,若今日高中,咱们赏些个什么?你们几个,也说说罢!”太宗一乐,手执马鞭问向一边着骑装,抱着同样身着骑装的晋王治的长孙皇后,顺便也点了一旁候着的韦氏珪、杨氏玉婉、阴氏月华、燕氏丽容,也就是贵淑德贤四妃。 身段高挑的韦贵妃第一个便笑道:“这等事,只怕还得需了皇后娘娘意下才可。咱们姐妹见少识薄,也只听娘娘的便是。” 长孙皇后淡然一笑,也未曾说什么“同为姐妹”之类的客套话,只道:“既然珪妹妹如此说,那本宫且说一物,看诸位妹妹意下如何。”目光扫了一遍太宗之后,便笑指太宗手上角韘道:“陛下,这云龙犀角韘,乃是陛下尚未服冠礼时便戴在身上的爱物。可不知陛下今日,舍不舍得它呢?” 此言一出,众皇子皆是眼前一亮:正如长孙皇后所说,此物非同一般,更有传言道太宗箭法如神,便是因常年佩戴此物之故。 太宗一怔,随即笑嗔道:“朕就不该点你来赏的!早该知道咱们成婚那日起,你便百般瞧它不顺眼,一心二心的只想给朕扔得远远儿地…… 可好,今日竟是硬生生让你给谋了进去!罢了!反正它也跟了朕这些年,你也恨了它这些年。好!既然你们母后如此说,那今日哪个得了胜,朕便将它赏了给谁!” 众人还不待欢呼,长孙皇后又笑道:“陛下,既有良韘,又怎能没有天弓?陛下现在已然有了三把天弓,赏一把给诸皇子之中最勇武者,可也是个将来能文治武功的好念想罢!” “好!梓童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哪个皇儿若这般勇武,那朕便赏他这云龙犀角韘与一张天弓!” 这番话,当下便说得众皇子近臣热血沸腾,个个山呼万岁,摩拳擦掌,恨不得现下便得了奖赏。 而一边,众妃却只看着皇后,又羡又慕。 正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着杨妃的,还有另外两处人马。 一处,站在太极殿前,太宗带着王德,主仆两人,只静静地看着。半晌,太宗才道:“如何?” “回主上,长孙大人先至,娘娘没多久就抱着晋王爷去了。” 太宗点头不语。 王德犹豫了半晌,还是终于忍不住问道:“主上,奴不明白……为何您要命咱们瞧着娘娘呢?” “你以为为何?”太宗不答反问。 王德想了想,还是摇头:“奴实在看不透。要说,这宫里主上最不需要防的,便是娘娘了,” “不只是这宫里,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朕可以全心信赖,完全无需防备,那便是无忧了。可是王德啊……朕现在,已然是皇帝了,已然不是当年唐国公府的二公子了。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朕都要诸多考虑之后,才能决定该如何走下去。所以有些时候,难免会被逼着不得已,做些连朕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娘娘一直都能体谅主上的。” “正是因为她太能体谅了,朕才担心。”太宗转身,慢慢地退回太极殿内。而王德也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太宗一边走,一边叹道:“王德啊……朕何尝不知她如此忍耐,是为朕?可是,如今她身为国母,有些事,真的不必再忍。无忧差的,便是这杀伐果断啊!王德,你跟了朕与无忧这般多年,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这次,那贱人已是做得太过,无忧又会如何下此重手,叫他母子生死难再见?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无忧能如此痛快解决杨氏问题,可见以前她又是如何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性子了…… 朕此番所为,只是希望她能不必顾及太多,尽管放手整治这**便是。只有这样,有朝一日朕若西去,她才能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们。” “唉呀,奴便说,这世上最了解娘娘的,必然就是主上,怎么突然之间便如此了……不过依奴之见,主上此行,倒也使得。您瞧,皇后娘娘这不是动手了么?” 太宗淡然一笑,目光温暖,又道:“她是动手了,可是只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为了保朕太子位再无后顾之忧,便三日之内完成策父皇,扶万氏,尊宇文,诛杀尹张二氏的奇计大谋的无忧;那个行事果决,深谋远虑的无忧…… 王德,朕这些年的担心,从来不能与他人说,便是无忧自己,与辅机也不能。可如今,朕说与你听……朕实在是担心,孩子们一个个的出世,为人母的幸福,使无忧心软了,不似以前那般冷静了…… 这样的她,如何在这齐聚风云的**之中,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呢?” 唐太宗的叹息,王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边的太宗,与多年忠仆叹息着爱妻的改变。 另外一边的承庆殿中,侧角高楼之上,杨贤妃玉婉,却含着微笑,看着宫门与城门中央的车道上,徐徐回行的杨妃淑仪。 “娘娘,奴婢实在不明白,这长孙皇后为何要保了杨妃娘娘的性命?”杨贤妃身边的掌史翠屏,不解地问。 “自本宫幼时于大兴殿下,头一次见她之日起,她便是这般样子。对谁都是的。没什么奇怪。”杨贤妃淡笑,妩媚凤眼儿微一流光:“何况,若不是因为她这般性子,本宫接下来,还真不好下手了呢。对了,那几个人,都处理好了么?”她微侧首,低低发问。 翠屏轻道:“娘娘放心,都已是自己服了毒了。至于他们的家人,也都安顿好了,明日早上,这些人一旦离了京,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会知道,那教李谙下毒的,给他**的,都是咱们从咱们宫里交与了萧才人,又由萧才人带了入锦绣宫的。” 杨贤妃点头,金凤点珠流苏微微颤动:“这便甚好。凡事需求稳妥。” 翠屏见主子高兴,不由得更加拍马屁道:“可不是,娘娘这般智计,天下几人能知?任谁也不会想到,咱们娘娘只是见那崔才人家世之时,便知她必为杨妃所喜,定会将其招入自己殿中,故而便先安排了两个贴心的人儿,跟着她,一同入了锦绣殿了。” 杨贤妃微勾嘴角,又道:“杨妃可疑崔氏了?” “娘娘放心。那崔氏平日间只知吃斋念佛,乞求能有朝一日怀上龙嗣。其他的,哪里还操得上心?” “崔氏果然不能生育么?” “可不是?不然以她这般家势,便是封个嫔,立个普通妃位,也是应当的。只可惜,她天性体质阴寒,再生不出孩子来。奴婢近日听说,这崔氏想孩子都想得快疯了,竟然听信了方士的话,欲借身边侍女的肚子来得个孩子呢!” “蠢货!既然是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会为她所用?便是母亲死了也未必真能如她所愿……她这是在给自己的奴才做嫁衣裳呢……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可怜,也不知是真天生还是假天生,居然就是这阴寒体质。” “娘娘的意思是……” “这世上,有的是办法让女子一生都无法再孕。那崔氏,本宫可是记得,她在初次受宠之后没多久,便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怀了一个孩子。只是可怜因为吃错了东西,才未满两月便流了下来。不是吗?” “难道说,是……” “除了她,本宫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杨贤妃盯着已然在李恪搀扶下,走回宫来的杨妃:“这宫里,唯一与她一般,执着于陛下的,便是长孙皇后。然而长孙皇后那般性子,再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翠屏惊得脸一白,道:“那……那咱们何不告诉陛下……” “你记住,这宫里,任何女人,咱们都可以在陛下面前,说她们的不是。只有两个人不行。一个是长孙皇后,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要知道,一个连陛下自己都深痛恶绝的女子,居然能够在宫中安安稳稳地活着,安安稳稳地接连生下两个孩子……她本身便非一般人物,且必然是身后,有着连陛下也不得不忌惮一二的势力与靠山……” 翠屏恍然:“难怪娘娘平日里总是纡尊降贵,与那前朝孽女姐妹相称……原来是如此。” 杨贤妃面色一冷,淡淡笑道:“前朝孽女也好,旧日公主也罢,今日都不过是这大唐后廷之中一朵苦捱风雨的小野花。既然她这般可怜,本宫便多与她些慰藉又何尝不可?至少,将来待福儿竞争太子之位时,她的两个儿子没了继位的指望,必然,便会多多支持福儿。再者,有她在,那些本宫瞧不过眼的贱人,在处理起善后事时,也容易方便得多。翠屏你说,这宫中哪一个嫔妃若逢意外,她杨氏能逃得掉关系呢?” 翠屏大悟,笑着一福:“娘娘如此英明,当真是贤后之德啊!看来,用不了多久,那正宫之位,也当是娘娘囊中之物了。”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一 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春末,三月三。 因太极殿宫室旧热,太宗皇帝令着**诸人一同前往九成宫避暑,同时力请太上皇。然李渊近日沉迷道法长生,终不愿同行。无奈之下,只得留下众太妃陪驾,太宗携长孙后与贵贤德三夫人,妃杨氏淑仪,郑氏婉华等诸嫔妃,与诸有封号皇子一同前往行驾九成宫。 一行人浩浩然入了九成宫后,便各入其所,安定下来。 太宗此行前,便因身体不适,直命王德,自己与皇后长孙氏同寝。故而,正宫大宝殿内,一片忙乱之象。 方才,太宗因闻有奏,故而离开。殿内,只得长孙皇后与尚宫花言,内侍监王德三个做了首,指挥着众人将诸物摆放整齐。 幸好,现在太子已然元服,另居丹霄殿,青雀也因年岁渐长,被安置于离太子最近的永安殿。诸年长公主也都另有别居,故而,现在实在住在这大宝殿里的,其实只有太宗、长孙皇后、晋王治,与去年刚刚出生的晋阳公主安宁(字明达)四人居住。 太宗此刻不在,长孙皇后又抱着晋阳公主需顾着大事,王德与花言便只得忙了个不可开交。因此,偌大宫中,便只有晋王治一人闲得无聊。 “王公公,王公公……”好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便叫了忙得一头汗的王德前来,问道:“王公公,父皇呢?父皇在哪儿呢?稚奴想父皇了,你找个人陪稚奴去瞧瞧可好?” “是是……奴这便着人陪着您!只是晋王爷,这一次您可千万别乱跑啊!不然,那些宫人们可都怕了跟您一同出去……”王德一边叨念着这个自己一手看大的小王爷,一边在人群里张望,好半天才点了两个年纪比稚奴只大了一岁,面容清秀又看着乖巧老实的小净人,一唤德安,一唤瑞安兄弟俩,上前道:“过来过来!你们两个!” 两个小孩子新初入宫不过两年,之前因受礼,教习等事,自然是出不得内侍省大门一步。此番若非帝幸九成宫,宫人不足,他们二人只怕还要再等上几年,才能真正入宫随侍。 谁曾想运气说来遍来,这见着什么都稀奇的两兄弟,被昨日为了稚奴年岁渐长,需得有得力小侍一事而前往内侍府的王德,从众百小净人之中一眼瞧上他俩为人老实,又兼之天真烂漫,且又极喜那德安沉稳安详,瑞安机警懂事。于是便特别提拔二人来伺候这当朝二圣人的心肝肉,他王德亲牵长大的晋王治。 这番提点,可教这兄弟二人一时间跃至云端。原本因家中父母兄长早死,继母无良,因贪图几两银子,竟将这两兄弟送入宫中来当杂役使,而被残了身躯,又后因无家无世,不能跟得高贵主人,直当此生无望于宫中的两兄弟,竟然被点了去跟随那当今宫中炙手可热的晋王治…… 两兄弟也不知是当悲当喜,只是依着王德的手势,慢慢走向这个与自己年纪不差许多,却显得乖巧可人的华服小皇子。 稚奴正坐在一口箱子上无聊踢腿,猛可里听到王德说这两人名字一名德安一名瑞安。当下便诧异地扫了二人几眼道:“可是亲兄弟么?” 王德一怔,随即笑道:“王爷果然英明,可不是?他们正是兄弟二人。” 稚奴大奇,眨巴眨巴大眼,好半晌才道:“你们母亲,怎么会让你们两个人一起入宫来?是因为想你们一同有个照应么?” 这话问得却让两兄弟眼眶一热,若非王德在场,便欲流下泪来。德安还好,终究沉稳。瑞安则却早在内侍省学礼之时便知这当今宫中,长孙皇后素有圣贤名,而诸皇子中,最似长孙皇后的,便是这亲厚众人的小皇子治,当下便道:“王爷仁善,咱们不得不回。瑞安与哥哥命苦,如此这般盛世,家境亦非苦寒不得活,然父母兄长无福得享太平日子,早死,继母心狠,竟将咱们兄弟送入宫中来。” 这话说得王德脸色便是一沉:虽然事实如此,可你这小小侍儿竟然敢当了主子面说入宫是惨事,岂非要惹事? 谁知稚奴却闻言动容,跳下箱子,扯着两兄弟的手道:“可怜了你们……大好男儿之身被残,又被迫离乡……你们放心,以后你们便是跟着本王了。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本王必不会饶了他们。还有,你们也不必因此心伤,男子汉大丈夫,尽然身残,依当志坚。你们可知战国孙膑?” “奴幼年也习得几个字,倒也知道这位孙大人,是个写兵书的。”瑞安道。 稚奴见他竟然也知道自己喜欢的兵家,更喜道:“不错,不过他啊,可也与你们二人一样,受了些苦刑呢!” 这下子,便是德安也稀奇,全不顾王德一边哭笑不得,瞪大眼道:“他也是个净人么?” “唉呀,这最悲惨的身残之事,也未必只有净人呀!他是被自己的仇敌,生生给剐了膝,才变了个残人呢!虽然不若你们这般命苦,可他却也是不幸。然而他却不以此为意,更发奋图强,最终成了一代兵家……你们兄弟也是一样,若能立了志,以后能成大事,便是那些身康体健,却终日碌碌之人,也不能不无颜以对你们呢!” 一番话,说得不止德安瑞安两兄弟大感稚奴慈仁厚道,动容不止。连王德也是心下一片感慨万端,更生喜爱尊敬之意。 “王爷,奴在这宫中如此时日,也只有王爷如此,能这般看咱家这些净人……得主如此,你们两个真是不知走了哪门子的运道了!还不快谢谢王爷!以后,可要好好侍奉王爷才是!知否!”王德眼眶微湿,喝着两个小兄弟。 两兄弟自入宫来,一直为自己身残之事痛苦不止。更在看到其他内侍之后,惊心自己日后也一同似样。 可如今碰上了稚奴,却是给他们了另外一番明义,他们不止感激,更加爱重稚奴,于是当下双双下跪,发誓尽一生之力,当效稚奴忠。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二 于是,稚奴便欢欢喜喜带了他们二人,去见母后。 长孙皇后见了这兄弟二人,也是颇为喜欢,又加之稚奴将两兄弟之事说了一番,真是又喜又怜,当下便着了王德,传与内侍省,务必将那无良继母交与大理寺收治惩罚,又问了两兄弟家中再无他人,便道:“既然如此,以后你们便当这宫中是自己家罢!稚奴说得不错,这世上,有的是身残志坚的好男儿,你们当以为效尤才是。” 于是,当下便命身边侍女传旨下去,赏了两兄弟内谒者监的从六品位,又赐与二人宫缎各两匹,素面宫靴两双,白玉拂尘两双等,且又因王德知机善用,不因守旧规,提得善人,皇后娘娘又念其劳苦,特别赐了长安城内一处大宅,并再赐官奴五十等…… 两兄弟虽然知道自己跟了晋王,此后必然是大有前祥,可再却想不到,这长孙皇后竟如此厚爱。 要知当今宫中,除去面前年方十六便因辅助当今太宗多年,又在玄武门之事中救驾有功便破格获封正四品内侍人的王德,便再无二人得这一上来,便得封七品以上的盛宠。甚至,因为他们二人年方七八岁,只怕便是放眼隋唐两朝,也再无如此殊荣。 这般行事,若是换到别位宫妃上,必然被人斥为越级赏封不合礼数。可在长孙皇后这里,却是人人悦服——无他,只是长孙皇后也太过少行这等事,再者,晋王受宠,宫内人人心知肚明。这二人如此得晋王喜爱,今日便是皇后不封,他日太宗也会因爱子欢悦赐封。 故而,众人只是艳羡已极,却无半个敢说句不是。 这等厚恩,虽然德安瑞安年幼,却也知非同一般,当下感激不尽,更在心底暗暗着了誓,便是拼尽此一残躯,也要报答皇后娘娘与晋王知遇之恩,王德提拔之义。 而王德一来感恩娘娘喜爱,二来也因自己受这二人之故,竟更得封赏,故对德安瑞安二兄弟,更加亲爱。 …… 片刻之后,德安瑞安便换了簇然一身新,抱了白玉拂尘,带着宫人侍卫若干,跟着稚奴一同前往太宗议政之处。 方至门外,便闻得内里阵阵怒喝,稚奴吓了一跳,急忙命瑞安上前,去问问值守宫人何事。 那值守宫人虽然守在此处,却也得知两位新内谒者监的事,当下便笑行大礼,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瑞安新得贵宠,倒也不曾有那起子骄横样子,反而很是恭谨。 谢过值守宫人后,瑞安一路小跑至稚奴面前道:“王爷,咱们今儿个还是别进去罢!方才那位公公说,刚刚可是外号魏刺儿的魏大人进去了,这不,主上不知因为魏大人说了什么,正大光其火呢!” 稚奴一听便犹豫起来道:“可是本王实在很想见父皇……也太无趣了些啊……” “王爷,德安倒有一语,不知可说否。”德安究竟沉稳,当下便行礼。 “说吧!” “王爷,德安虽然粗鄙,却也素闻这魏大人是个明诤敢谏的直臣,皇后娘娘平素最喜爱的,便是魏大人与房丞相二位重臣。此番魏大人惹得主上生气,王公公又不在一边儿劝着,咱们可得替皇后娘娘留个心儿,莫教主上一气上来,要魏大人……”他不再说,却已将心意言透。 稚奴闻言,笑道:“哈哈,父皇不舍得杀魏大人的! 母后喜爱魏大人,还不是因为父皇真心爱重他,他也真的效忠父皇? 你们呀,别听那些宫外无知愚蠢之人瞎说。文武百官之中也只有这魏大人房丞相还有舅舅三人,只要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父皇决计不会杀他们的。 不过……德安说得也有理,虽然父皇与魏大人争执至此本王见得多了。可哪一次都得母后出面劝和。 毕竟父皇身为一国之君,魏大人偏偏又是个看似笑和人心,骨子却极执扭的人,若无两人皆极爱重的母后劝和,必然要闹上好一阵子……罢了,咱们回去罢!请母后来劝劝父皇。” 于是,一行人便待转身走,可德安又叫稍等,那瑞安更是快快步上台阶,请那门前守门宫人再务将晋王殿下曾来此处之事告知太宗,这才快快下去。 “你为何不让他将本王来报之事说与父皇?以为瞒得过他么?”稚奴笑道。 “瞒自是瞒不过的。可是王爷,若是让主上知道您此刻来了,又知主上生了大气之后回头便往大宝殿去,主上必然知道皇后娘娘会劝。说不定因为一时气愤便不肯至大宝殿听娘娘劝了。这样一来,便是日后娘娘劝服主上,成效也不明显。不如咱们且装不知,只待主上听了娘娘劝,不生气了。再将此事告诉主上。主上才会喜欢呢!”德安笑道。 “就你们俩鬼精灵!”稚奴笑道。 大宝殿。 长孙皇后听得稚奴禀报,当下便笑道:“好,稚奴果然是父皇的好孩儿。母后知道了。” 稚奴见状,知道自己目的已然达成,便告退,转身出来与德安瑞安一块儿,带了已然长成大狗的阿金一同,至大宝殿后春游亭内玩耍。 不一会儿,稚奴正抱着怀中吐舌喘息的阿金笑着,便听得前面王德高宣:“陛下驾到!”之声,于是也含笑看了一眼德安。 德安见状,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转头又吩咐瑞安几句。瑞安叉手行了个礼,当下便独自一人,匆匆忙忙跑开去。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光,瑞安才笑着跑回来,当下向稚奴行了一礼道:“启禀王爷,主上宣您回殿呢,说是今日得了西番进贡的上好甜乳酪,宣了王爷一同前去品尝。” 稚奴点头笑说好,旋即将阿金带在身边一同前往。 一边走,一边问:“父皇现下可还生气?” 瑞安笑道:“咱们娘娘是主上心尖儿上的肉,有她在,主上怎么还生气呢?况且刚刚娘娘那样的办理,便是主上再大气,也全都消了。” “母后怎么劝父皇的?” “回王爷话儿,刚刚咱站在后殿那儿,可看得真真儿的。主上进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到了娘娘面前还嚷嚷着,说要杀了那个贫贱的乡下人呢!娘娘便问,陛下要杀谁?主上便回还能有谁?这满朝文武,除了一个魏征敢如此顶撞朕,还有谁这么大的胆子?” “果然是魏大人。不过父皇也是气话,若是真要他杀,他才舍不得呢!” “可不是?王爷自小儿便是跟着娘娘,日日见主上的,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毕竟魏大人今日也是有些儿过了,所以主上才如此生气。” “魏大人又挑了父皇什么刺儿?” “魏大人谏……谏主上当年建成这九成宫,已是劳民伤财,如今又欲为太上皇兴建新离宫,是为大不孝。” “难怪父皇会生气。父皇这一生,最爱最敬的,莫过于皇祖父和皇祖母。现下皇祖母不在了,父皇自是当世上最好的献于皇祖父了。那母后如何说?” “唉呀,说起此事,便不得不说咱们娘娘的恩宠,那是太理所应当了呀!”瑞安突然就高兴起来,维妙维肖地学起当时长孙皇后的模式来: “娘娘一见主上气得歪在龙床上,还摔了东西,竟然连理也不理主上,只是自己走了开去,进了内殿。王爷,您可是知道这娘娘与主上的。素日里,娘娘可把主上知冷知热地照顾着。突然今日,主上这般大火气,娘娘居然没有上前劝慰……莫说那宫中诸人啊,便是主上也吃了一惊呢!” 稚奴却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母后说过很多次了,父皇久经沙场,军伍出身,脾气自然不是小的。所以若遇他生气时,一定不能火上浇油,非得等父皇那阵儿气过了,才能去劝呢!不过,你这一说倒也奇怪。母后平时遇到父皇生气大了时,最多只是等在一边,怎么今日里她还离开,去内殿做甚?”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三 “可不是?瑞安那会儿看着花言姑姑的脸色都变了,心想着莫不是娘娘今日也生气了?正想回来禀报王爷呢,谁知娘娘就出来了,还一身朝服。” “朝服?”稚奴停下脚步,微微吃惊道:“母后换了朝服做什么?” “娘娘她换了朝服,便直到龙床前,率着合宫诸人便向主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当时主上就吓了一跳,急忙起来搀扶娘娘,问她这是做什么。娘娘便欢喜不尽地恭喜主上,说魏大人如此力谏,足可见主上宽怀英明。若非明君,怎出直臣呢?明君直臣,只有盛世才能出现,且两相爱重。所以,魏征大人的出现,魏征大人如此直谏,实在是证明主上是个大明君,当今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呢!” 瑞安说得生动,稚奴听得欢喜,连连拍手叫好道:“果然还是母后厉害!这一番劝,一来化了父皇怒气,二来也让父皇看见父皇自己与魏大人的功绩,大感心快……只怕这一来,父皇还要赏赐魏大人呢!” “可不是?主上当下便高兴得哈哈大笑,起身扶了娘娘,说亏得娘娘提醒,否则他便要将自己辛苦那么久才挣得的明君之名给丢了。又道此一来,定要重重赏赐魏大人……刚刚瑞安来的时候,那宣赏使可已经出了宫门了。而且瑞安看他手上捧了两道旨意,一道是圣旨,另外一道,却像是娘娘的懿旨,这一下子呀,魏大人可是一下子得了两位圣人的赏赐。只怕这事一传开来,天下都要夸咱们娘娘贤德,赞咱们娘娘力保忠良了呢!”瑞安喜气洋洋道。 稚奴笑道:“天下的夸赞算得了什么?母后此番力保忠臣,便是后世史册上,也需得记上好大一笔功劳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入了大宝殿正门,德安便示意瑞安再不要说。 入了正殿,又转了个弯,进了内殿,稚奴终于看到自己满脸喜悦,抱着小妹安宁逗乐的父亲与母亲了。 见得爱子前来,太宗一立刻便笑吟吟命他上前来。 虽然方才在宫人与德安瑞安两兄弟面前,稚奴十足十小大人样。可现下见了父皇母后,便抛了架子,欢呼一声奔上前去,先向母后行了礼,又搂着父皇颈子撒娇。 太宗怀里正抱着安宁,被他这一搂,几乎便是要喘不过气来。可是越是如此,太宗却越是高兴,笑道:“稚奴,你若再这般搂着父皇,可就是要挤坏了安宁啦!” 诸位妹妹之中,稚奴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妹妹,闻得此言,当下便急忙放手,笑道:“父皇手臂如此强壮,再不会让小妹受伤的了。” 长孙皇后在一旁,听得此语,笑得合不拢嘴道:“你呀你呀!越大越精怪!真不知是肖谁。” 太宗听得此言话中有话,当下便笑道:“哎,莫扯上朕啊!朕可是个直肠人,再不似无忧这般油滑舌儿。” 长孙皇后当下佯嗔,稚奴见一向稳重端庄,常常于口舌之间将父皇说得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小女子难养的母后今日竟然吃了嘴战的亏,当下笑得打跌,太宗更是得意洋洋。 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片刻之后,长孙皇后心情大好,便道,当亲手制了酒菜来,再召承乾与青雀前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用膳。太宗大喜道极好。 长孙皇后便起身告退。 太宗眼瞅着长孙皇后慢慢退下,便一手抱了安宁,一手揽了稚奴入怀,笑骂稚奴道:“好你个机灵鬼儿,现下也学会向你母后告状了啊!说!你是不是方才去过议事房,是不是还问了父皇为何生气,是不是又跑回来与你母后说了!说!今日若敢不说,父皇便要脱了你的裤子,当着你小妹的面儿,好好打你三下小屁股!” 稚奴何尝不知,父皇最是宠爱自己,莫说是打他一下,便是他破了一点儿油皮,也要心疼许久?此番言语,终究不过是吓自己罢了。 于是只是咬着嘴唇儿一味憨笑。太宗见他如此可爱,便再撑不住,伸手点着他鼻头,笑骂:“你呀你呀!真真是肖极了你娘!母子俩一个样儿,油精灵怪的!” 可不巧,这番话偏生正让刚刚进殿来,相询太宗事宜的长孙皇后听得,立时便道:“好罢好罢!可怜无忧在后面烟熏火燎,受尽油烟苦,却没想到私下还被人议论。也罢也罢,这酒菜还是由得花言来制罢!免得无忧做得不合凤郎口味,凤郎又要扮可怜,私下怪无忧是只母老虎了。” 这一番话打趣得太宗心下大乐,许久不尝此等夫妻甜蜜的太宗当下便抱了安宁,上前与假意发怒的妻子好生求饶。全不顾一众宫人在一边,想笑不敢笑,只得个个憋得脸色发红。 稚奴在一边看着,只觉心下艳羡,便与立于一边,含笑不语的王德道:“王公公,为何父皇与母后,这般好呢?奇怪,父皇与母后都待稚奴极好,可稚奴还是觉得,只要父皇母后在一处时,稚奴便再也进不得他们身边。” 王德只顾着看太宗夫妻同乐,一时忘记稚奴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口快道:“此等夫妻情深,鸳侣爱长,自是别的人比不得的。这天下呀,最难得的,便是一世情,皆系于一人之身了。” 一世情,皆系于一人之身? 那有什么意思? 稚奴想了许久,再想不明白,便作罢。 只是,这句话儿,在以后的日子里,三不五时地,便跳在脑子里,反复品上那么几次。 …… 次日,早朝之上,魏征当朝叩谢太宗与皇后恩赏,诸臣更群而拜之,山呼太宗万岁,长孙皇后千岁。更又有一众儒生,闻得长孙皇后朝服谏君之事后,制得一篇歌颂其德的《母仪赋》,上表太宗。 太宗大悦,当下封奖长孙皇后,加号加赏,又着史官将长孙皇后此事录入起居注,更亲自捡选名家良史,为长孙皇后制册传,以图将皇后大德,传流后世,芳耀百年。 …… 前朝一片繁忙,**之中,前来朝贺之人,也是不少。 一大清早,稚奴便闻得前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之声不绝于耳。心知定是六宫妃嫔闻事,前来参贺的。 偏生他昨日吃了那西番进攻的甜乳酪之后,便是耐不得食,夜半吐了一场,惊得太宗与长孙皇后急忙唤了左右召太医来瞧。 太医到了之后,一番诊治,才道那甜乳酪性寒,稚奴天生便体质偏寒,食不得此物,故有呕吐之事。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夜,他也实在无力起身。于是早上太宗上朝前入内探视过后,便着王德传令六宫,道晋王治身体抱恙,诸宫可不必前来叨扰。 然而一早朝,封后加号,这等喜事自然是惊动六宫,前来问安。故而原本一直照顾着稚奴的长孙皇后,也不得不将稚奴交与几名得力侍女照顾,又着了德安瑞安在一边看护。但有事外便入正殿启示之语…… 才匆匆离开。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四 不多时,方才饮下的药力上来,稚奴只觉身上一片燥热不堪,汗出如浆。 然而无论出了多少汗,总觉不痛快,正蒙蒙混混生死不快间,突然只觉额上一凉,微微睁眼时,却见一美妇人,正将纤纤十指,置于自己额上。 说也奇怪,稚奴已然习惯了长孙皇后温暖的双手,这双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却教现下因药力生效,浑身燥热的他,觉得有些儿舒服。 “杨……母妃……” 他艰难地张口,轻唤杨妃淑仪。 杨妃含笑点头,又从宫人手中取了一碗药来,细细吹温,慢慢喂稚奴饮下。 说也奇怪,这药水一下,稚奴只觉腹中先是一凉,旋即变得温暖舒服,却再不似先前般燥热。 “果然还是妹妹寻得好东西。这等极品雪莲,只怕便是陛下倾国之力,亦再难寻得,只是可惜。此物于女子而言,乃是延龄续岁,永葆青春之极品。可是如此用在稚奴身上,却是……”长孙皇后坐在一边儿,将稚奴抱入怀中,淡淡道。 “姐姐说得哪里话来。臣妾自幼,看过无数容华绝世之女子,为留住君心,百计千方,出尽奇宝。然到得最后,终不免一场空。是而,早就不信这以色侍人,可得长久的话儿了。再者,这药温和扶正,最是适合稚奴这般,受了寒袭的孩子食用。妹妹既然有此物,可解得稚奴之苦,又怎能忍心不管不顾?” 杨妃莺莺呖呖,轻声慢语,听在稚奴耳中,很是舒服。加之药效上来,腹中不再烦热,他也折腾了一夜,于是,竟慢慢睡去了。 又是一会儿,另外一阵触感,却惊醒了他。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却是温香宜人,柔厚轻软之感,却不似杨妃那般,虽然肌理细腻,却冰冷不适。 稚奴爱困,不欲张眼,便微微启了一条缝看去。却原来是鲜见于此宫中的燕贤妃。只见她银盘也似的脸上,愁容不展,似是在为自己的病情忧心。而再看长孙皇后,也一反素常于诸妃前,含笑温婉的样子,只是忧伤心痛,抱着自己,暗自垂泪。 可到底是怎么了? 稚奴想问,却连力气也没有,只得慢慢再合了眼,沉沉睡下。 又是一会儿好眠,这一次,惊醒稚奴的,却是一个女人气愤的喊声。 稚奴大惊,努力张开眼睛,却只看见抱着自己的母后正平静如常地看着面前。 随着长孙皇后的目光向前看,一个身量极高,面容俊美,神情激动的宫装贵妇,正气愤地对着长孙皇后道:“姐姐!这分明便是那个女人做的好事!你怎地就只因为她送了一碗药来,解了稚奴儿的毒性,便还要信她?!姐姐!” 稚奴认得她,可不正是四妃之首,平日里最崇敬自己母后的韦贵妃?可是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她这般气愤?而且还说…… 自己中了毒? 稚奴想问,却发现出不得声,脑子里一片混沌,又沉沉睡下。 又过了好一阵,稚奴只觉自己浑身上下,似有了些力气,加之腹中**,便忍不住轻喊一声:“母后……” 这一声,却惊得正与阴德妃说话的长孙皇后一怔,继而大喜,抱起慢慢坐直的稚奴道:“我儿果然醒了!我儿果然醒了!” 一时间,宫内外一阵欢喜之声,却叫稚奴摸不着头脑,待欲问时,却见长孙皇后与那容色殊白,慈丽端庄的阴德妃斥了一众奴侍,莫要扰得殿下不宁。 然后,那阴德妃又是急着向太宗皇帝报告此消息,便振衣,带着身边司药刘氏,切切而退。 等到稚奴欲问时,长孙皇后却又问他,是否**。 这一问,倒让稚奴觉得肚中着实不堪,于是笑道正是。长孙皇后便立刻端了一碗稀薄甘饴来,一勺勺喂了他吃。 稚奴正想着什么时候能问上母后话儿,一边吃着甘饴呢,殿外便传来王公公宣驾,太宗至。 稚奴闻言,急欲随母后与从宫人起而拜,谁知刚立,便被太宗一把抱入怀中,上下抚摸一番才含泪道:“好好,我儿当真无事了,好!” “父皇……稚奴怎么了?” 稚奴见太宗也如此,心下便知事异,于是直接问道。 此言一出,众皆变色。好半晌,太宗才轻描淡写道:“你这孩子,不能吃那乳酪却不自知,还傻乎乎地吃个干净。现下可好了罢!闹了一夜的肚子,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贪嘴了。” 周围人也跟着连声附和,只是长孙皇后面色不变,担忧地看着自己儿子。 稚奴见状,便知机。于是只开心与父皇笑闹。又一会儿,青雀也匆匆忙忙赶来,见得幼弟无事,方大喘口气。又见殿内诸人眼色,便强做笑容。而就连太子承乾到时,亦是如此。 稚奴心下更疑。 安乐一时,殿外有奏,道长孙宰执(长孙无忌)求见,有要事相商。太宗不愿离稚奴,正欲命人宣了无忌入内时,稚奴却忽然嚷嚷着想睡,且当真便躺下睡了。太宗这才放心,着太子承乾与青雀一同前往议事房,听议。 很快,大宝殿内室之中,只剩下长孙皇后与稚奴,刚满一岁的安宁,还有花言等几人。 长孙皇后见太宗离开,又着花言命宫人出外守着殿前,但凡人来,只一律说皇后劳累,身体不适,今日早歇,改日再见。 花言依命,片刻归来道一切俱已安排得当。 长孙皇后这才轻吐口气,使乳娘抱了公主后殿安睡,又支开一众人等,只留下稚奴与从方才起,便一直垂头不起的德安与瑞安,花言几人。 慢慢地,她走到稚奴身边,一抱起爱子,才道:“好啦!莫再装了。你父皇早就走了。” 稚奴这才先睁了一只眼,确定室内再无外人后,又睁开双眼,笑道:“果然瞒不过母后。” “你呀……母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亲手教养你至今。便是你父皇,又怎能如母后这般知你?说吧,想问什么?”长孙皇后看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爱子,心下一酸,便含泪拥了爱子道。 稚奴看母后伤心,再看看瑞安德安俱是一片伤悲,花言更是气愤难耐。心下便知,自己这番“生病”,果然是有人意欲下毒。 当下浑身发冷,直欲惊倒。然母亲身上源源传来的体温,却给了他站着的力量,母亲的眼泪,也唤起了他保护母亲的本能。 于是笑道:“母后这话问得有趣,稚奴肚子饿了,母后却问稚奴想问什么。当是问稚奴想吃什么罢?母后母后,好母后,稚奴想极了您做的甜粥,您便做了与稚奴吃好不好?好不好嘛母后?” 长孙皇后闻言一怔,盯着稚奴的小脸,看了许久之后,才感动已极地道:“好,母后这便做与稚奴吃,咱们稚奴吃了,快快长大长高,便能保护父皇母后,保护好自己了,好不好?” 稚奴心下了然,母亲此番话外有话,然终究不愿再引母亲伤心,只笑道好。 长孙皇后见此,终难忍耐,将爱子抱入怀中,泪如雨下。 怀中,稚奴也终究是没能忍住,咬唇忍声,任泪肆流。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五 …… 第二日,长孙皇后因受封之事,需上朝授礼,于是大宝殿内,又只剩下稚奴与整日只吃爱睡的安宁二人。 稚奴倒巴不得这般,他站在殿前,远远目送了依依难舍的长孙皇后走后。便转身回到内殿,去瞧了安宁睡得可好,方才回到自己几乎从未用过的寝殿之中,坐下。又摒退众人,只留德安瑞安伺候。 德安见他穿得有些单薄,这时光又有些微凉,便急忙取了件外衣来与他披上,瑞安又端了药上来,请稚奴服。 稚奴接过药,看了瑞安一眼,见瑞安点头,这才慢慢饮下——果然,是那日杨妃来时,喂自己所服的药。 “这药汤,果然能解了本王身上的毒么?”稚奴淡淡一问,却惊得瑞安德安两兄弟当下双膝一软,并肩而跪:“王爷……” 稚奴皱眉道:“本王又没有怪你们,起来罢!” 德安瑞安这才慢慢起身,德安面色苍白道:“原来王爷早就知晓了。” 稚奴慢慢饮尽了碗中药水,由着瑞安收走了碗,才咬唇道:“本王虽然只不过是个世人眼中的黄口小儿,可是这般腌臜东西,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当年连大哥这位当朝太子都敢害,今日,又何惧害我这一个小小晋王?” 德安瑞安虽然跟着稚奴时间尚短,却也知道,三岁时亲眼目睹自己兄长被毒害几欲不活之事,对稚奴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生之中,鲜明难忘的痛。 所以,只得沉默。 好半晌,稚奴才慢慢道:“只是本王不明,到底是谁想害本王?” “王爷,主上因为担忧此事,已命大理寺入宫查案。然皇后娘娘的意思,却是不欲发之,秘查。故而现下,还没得结论。只是知道,王爷所服的安食药中,有两位极为猛烈的药材,被人动了手脚,加大了份量。是而王爷才会中毒。”德安道。 稚奴点点头:“这人倒也厉害,居然知道用此法是最安全的。” 瑞安不解道:“王爷英明,奴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稚奴淡淡道:“自大哥险些被害后,御前饮食,尤其是咱们宫里的,父皇特别命令,着专人试毒。而母后仁慈,每每总是命那些试毒之奴,只浅尝即可。一来不欲伤人性命,二来也是若有毒物,一两口便可取人性命。但这次,想害本王的人,却是把原本就有的东西,加大了分量来意图取本王性命。那些试毒的奴婢只喝一两口,份量之轻,再不会有中毒之说。加之一碗汤药,是要经过好多人的手的……” 稚奴叹道:“这人心思好厉害呀……却叫稚奴有些佩服了。” 德安瑞安同为七八岁的孩子,听得面前这个年仅六岁的小主子,一说便是如此一套有理有据之辞,又见他如此高看那下毒之人,一时之间,竟觉得面前这个六岁的孩子,心中似装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世界一般…… …… 又数日,稚奴全安,然长孙后却终因这几日忧烦爱子,突染重疾。 一时间,宫内外忧声四起,太子承乾更上奏太宗,请求大赦天下,度众入道,以求天命佑护。太宗当下允。然退朝后,得知此事的长孙皇后强撑病体,伏床不起,求太宗收回成命。无奈之下,太宗只得应允。然太宗终不忍爱妻受病痛之苦,遂着法师昙藏入宫祈福。不出足月,长孙皇后病体渐愈,太宗大喜,着赏天下百姓,免当月税赋。百姓感恩。 …… 这一日,长孙皇后终于出了大宝殿,携爱子晋王治一同,在花园中散步。 稚奴看母后身体安康,心下多日的烦忧一时而解,又见园中一只小兔儿跳来跳去,甚是可爱。于是童心忽起,便带着德安瑞安兄弟,纵了阿金一同奔上前去,欲抓那只小兔儿来与母亲解闷儿。 然而阿金虽然为名种猎犬,却终因稚奴不喜杀戮,故而未能良加培养,虽然空有一身好体力,却终究只是会追了那兔儿乱叫。稚奴又性子上来,一定要抓了它与母亲解闷儿…… 一时间,只闻得园内兔蹿狗跳,稚奴跑得气喘吁吁,德安瑞安更是扑得一身泥汗,满面灰土,众宫人与长孙皇后看着,或拍手叫好,或惊声欢笑。 最后,还是长孙皇后看稚奴追得这般辛苦,摇头叹息,遂招了他上来。 稚奴上前来,抹了汗,心有不甘地道:“母后,稚奴正抓得起劲儿呢,母后为何招了稚奴上前?” “傻孩子,你这般声势,怎么抓得住它呢?”长孙皇后一边笑着,一边爱怜地替爱子拭去面上脏污,一边似有深意地道:“稚奴,你想,这小兔子跑得这般快,你强抓,是抓不住它的。” “那该如何是好?母后教教稚奴罢!” “你若想抓这只比你还快的小兔子呀,只有两个方法,一个,便是将阿金驯成英勇无敌的良犬,再不会扑空。” “这个方法太慢,而且稚奴也不喜欢。” “我儿仁善,果然不忍见杀戮之事。那,母后便教你另外一个两全之法。” “何法?” “稚奴,那小兔子跑得这般快,你强抓,便是抓到了,也难免会伤它。而且你又带着德安瑞安,又带着阿金一块儿,这般声势,那小兔子有所警惕,自然不易抓住。所以,不若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地,一点点地,耐心地从背后靠过去,记住莫发出声音,别惊着了它。这样,它瞧不见你在背后,也听不见你在背后。你便可以抓好时机,一把抓住了。去,试试看,看看母后说得如何?” 长孙皇后这般教诲,稚奴当然高兴,立时便依了长孙皇后之法,退了德安瑞安,命人将阿金带离,自己又小心绕到兔子后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将过去。 果然,那兔子因看不到后面稚奴身影,又听不到任何声音,竟然一无所觉,直到稚奴手疾如风,牢牢擒住它身子时。它才惊觉自己被擒,于是一阵乱踢。可惜,稚奴已然牢牢抓住了它的身子,故而再也逃脱不掉了。 稚奴欢喜得不能自己,却连那兔儿拼命地挣扎,将自己衣服踢破也不理,只是强抱了去,与母后看。 长孙皇后笑道:“好孩子,你可是抓着它了。可是现在,你可不能松手。只因你一旦松手呀,它必然是要逃跑的。” 稚奴一怔,苦脸道:“那可如何是好?不如……找个笼子来关起?” “关得住兔儿身,关不住兔儿心。你若只是关了它,迟早它是要逃的。” “那……那可怎么办?稚奴很喜欢它,不想让它跑……” “那你便换个手姿,好好抱它,轻轻地抚顺了它的毛儿,看它还踢你不踢?” 稚奴依言而行,果然,那兔儿在稚奴怀中窝得舒服,再也不踢了。长孙皇后见状,又命人取了几片菜叶来,递与稚奴道:“你喂它吃,看它吃不吃?” 兔儿哪有不爱吃的道理?加之现下已然不似方才惊惶之甚,于是很快,几片菜叶便吃得一干二净。 稚奴大喜,弯下腰来,刚欲再采几片草叶与那小兔儿食时,却一个不慎,被小兔儿挣脱怀抱,跳出几步外去。 “母后……”稚奴大急,长孙皇后却笑道:“不妨,你再拿了菜叶,只举在面前,且看它如何?” 稚奴依言而行,果然,那小兔儿食过菜叶之甜美,再不思草叶之食,又见这方才抚顺自己皮毛的少年手里握着菜叶,便一步一探地慢慢靠近,最终咬下稚奴手中菜叶,细细而食。 稚奴大喜,伸手试探着去轻抚小兔儿,它竟然也无反抗之意。 又是几片菜叶喂下后,这兔儿已然赖上稚奴,再不肯离开。便是稚奴不抱着它,它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稚奴。 稚奴大喜道:“母后,它可认了稚奴为主了?” “它才与你相识多久,怎么会认你为主?现在,它也只不过是认你手中的菜叶罢了。若你想让它此生此世,只追着你走,还得时时喂食菜叶,且常常将它放出,尝尝外面的新鲜花草,才可能离你不开呢!” 长孙皇后笑道。 稚奴闻言一怔,望向地上,仰面看着自己的兔儿,似有所思。良久,才转身过来,冲着长孙皇后长行一礼:“儿臣谢过母后教诲!” 众宫人俱是一脸莫名,仅只这母子二人,脸上都带着心意相通的微笑。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六 次月初五,太宗与长孙皇后寝于大宝殿,夜半,突惊闻殿外平阳昭公主驸马柴绍奔入内,道有刺客入。且数量不少,已将大宝殿团团围起,水流不通。 太宗大惊,然一时又无法可想,遂着王德与花言抱了安宁,德安瑞安护了稚奴,扶了长孙皇后躲入殿后密室,只求保得性命。 长孙皇后淡然从命,然至密室之后,她却故意留在最后,只待王德、花言、德安瑞安、稚奴入内后,突然发势放下断龙石,并于断龙石关闭秘密门这极短时间内,心碎至极地安慰哭得凄惨的稚奴道: “母后今日以后,只怕不能长陪我儿左右。安宁年幼,本当由母后照顾,然今儿之父皇有难,母后一生难离父皇。故只得狠心弃我儿于世。幸你长兄承乾,次兄青雀,已然率兵前来,你兄妹二人在此短匿,若父皇母后安,则一切安。若父皇母后殁,则你兄长承乾青雀必救你二人出。兼之承乾英武,大局必可定。 故母后愿在此许求上苍,请以长孙无忧一生之德,一换我儿李治长命百岁,从今后永寿安康,二换我儿李治将来得遇所爱,一生相知相守,无憾无悔,三换我儿李治余生无忧,共携爱侣,做个逍遥自在的闲贵散胄,儿孙有福……” 一番话,说得稚奴心碎欲死,泣血悲啼,然终因被早受皇后之命的王德花言、德安瑞安紧紧抱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断龙石门放下,母后孤然一身的身影,终至不见。 长孙皇后看着密室合起,方才痛哭失声,久久难止。 后,终收起泪眼,从容走向大宝内殿,先取昔年平阳昭公主秀宁所赠之匕首袖于袖内。又理妆容,着朝服,仪华万方至大殿正中。 太宗见皇后出,惊急交加,急命柴绍将皇后带入密室藏迹。然长孙皇后拒柴绍,又笑示匕首道: “凤郎,无忧当年于王府之时,便已然告知凤郎,终此一生誓与凤郎共生死。 否则凤郎离去,无忧独活于世,虽有孩儿相伴,却终难捱相思之苦痛。 凤郎,你莫再劝了。孩儿们都已长大,安宁虽然年幼却也有几个哥哥照应断不会受苦。 故而今日,若凤郎死,则无忧必要随凤郎同行黄泉,共饮孟婆茶。” 太宗动容,上前两步将长孙皇后抱入怀中,泣道: “我不许你喝那孟婆茶!我也不喝,你也不能喝!否则来世再为夫妻时,你若认不得我了可如何是好?” 长孙皇后强笑,终于还是泪如雨下,面上却欢喜道:“好,无忧不喝,凤郎也便不喝。来世无忧还要嫁与凤郎,还要为凤郎生下那些可爱的孩儿,还要与凤郎一起清舞随剑,谈诗论词……” 大殿外,一片血光,大殿内,众人见得太宗与皇后如此情深,不禁动容。 幸,子时三刻,众刺客方才踏上首道殿门时,太子承乾、越王青雀已率三千皇卫,急奔大宝殿前来救驾,更片刻后,尉迟敬德、魏征、房玄龄、程知节、长孙无忌、李绩等人,各率亲兵,持太宗亲授腰牌,一路杀入大宝殿前,与殿内太宗亲率,柴绍为先锋之守卫,反将刺客包围。 刺客人数虽然众多,装备亦是精良异常,然终究只得五百之数,且不说大宝殿内太宗亲率之三百守卫俱是久经沙场的玄铁重甲,勇猛异常,便是外面诸臣亲兵八百,与太子承乾越王青雀所率之三千皇卫,已是难敌。 带头之人见行刺不成,已为骑虎之势,突然高呼命人将藏匿于后面密室之中的晋王李治、晋阳公主安宁抓出,以逼胁太宗下令退兵。 此言一出,太宗大怒,长孙皇后更在见到被抓出密室的稚奴与安宁、王德与花言、德安与瑞安六人后,惊绝难信,继而悲泣厉喊,呼唤爱子幼女。太宗恨怒之余,只得抱紧爱妻,生怕她不顾一切,冲出去以身犯险。 长孙皇后一世端庄,然见爱子幼女受罪,终究难忍慈母悲怀,放声大泣,求刺客莫要伤害孩儿。再难复贤后之相,然却更引得众人心生不忍,恨不得立时将那刺客剥皮食肉而后快。 稚奴被抓,哀哀哭泣,然终究也知自己此番再难逃命,惊怒交集,又不忍见父皇母后兄长伤心,便暗暗起誓上苍:若今番得逃性命,从此以后,再不会对欲加害自己与自己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留半分怜悯之心!而那于自己有恩有爱,有情有义之人,他必当拼尽性命,也要护得周全,再不令其伤心伤身! 许是上苍听得此小儿言,又怜其幼子无辜。片刻之后,那向来憨直,只知向前冲杀的尉迟敬德竟不知何来的机警心思,趁那贼子与太宗讨价还价之时,悄无声息地拉了立于太子身后的李绩一块儿下得马来,又悄无声息地脱掉一身甲胄,只着一身黑衣潜行于墙边阴影中,最终伏于庭院之中,贼人唯一看不到的假山之后,向着太宗连打手势。 太宗见机,心下大喜,然面上仍依然如故。只以言语激得贼人激动起来。 尉迟与李绩小心爬上假山,见那二名正看着稚奴与安宁的贼人,已是惊惶万分,刀剑也亦离稚奴颈边寸许,便向那发现自己行迹的王德、德安二人暗施眼色。 王德德安会意,又以目光示意花言、瑞安二人,四仆只看那二名贼人一时松懈,便突然跳起来,不声不响用力撞向二名贼人。 刺客被撞倒,稚奴与安宁也脱离控制。尉迟与李绩便突然现身假山之上,大喝一声如雷霆震下,惊得那些刺客一呆之后,跳入敌阵,手起刀剑落,先斩了稚奴一行六人身边最近的几人,又从内向外,勇猛杀出。 尉迟之勇,李绩之猛,向为世人所知,一见此二杀神现身场中,刺客当下乱成一团。早已待机良久的承乾青雀等援军与太宗所率之守军,当下发一声怒喝,遵了太宗与太子越王、长孙无忌四人之命,生擒了这数百刺客。 稚奴与安宁等六人,则在尉迟与李绩之护下,终得保全。 正文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七 后,事平,太宗令场内诸人,不得将此事外露,动摇民心。且又着承乾青雀一同将那数百刺客押至大理寺,交长孙无忌亲审。务必要问出幕后主使。 长孙皇后抱得爱子幼女归,当真是恍若两世为人,悲喜交集,承乾青雀也是又庆又痛,然一来诸事未定,二来太宗抗敌时,亦身受重伤。长孙皇后不得不将刚刚大难幸归的爱子幼女交与花言,自己亲侍太宗之伤。且又命兄长长孙无忌对外宣称,太宗只是因侍顾自己之病,而染恶疾。 …… 次月,太宗之疾稍安,海内庆之。 又次月,大理寺密报太宗:此番行刺诸客,均为前朝旧宗,似与宫内某妃有私。请太宗彻查内宫。 太宗大怒,本着大理寺严查,后接王德传来皇后手书密纸后面色一变,微考片刻即令大理寺将此事密不可发。 然长孙无忌等人终究知之,齐齐上奏,请太宗准大理寺彻查之奏。 太宗无奈之时,长孙皇后突然而入,与诸臣一番言谈之后,诸臣拜服,均表示,愿遵太宗命。永不再提彻查之事。 太宗大慰,轻抚皇后道:“朕之一生,何其所幸,即得天下,又得无忧。” …… 是日夜。 稚奴坐在圈椅中,与长孙皇后学着弈棋,突然开口问道:“母后,您为何不让父皇彻查?此行岂非干政么?您一向不喜理会政事的啊?” “稚奴,自古以来,这皇家前朝后廷,便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联系。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若妄动,恐怕反而会逼得那些原本已然沉寂下去的,又再次起意。此其一; 同样自古以来,后廷若能平波不动,前朝也便可得大半安宁。此其二。再者,母后身为后廷之主,既然出了这等事情,理当替你父皇分忧。此其三。” 长孙皇后淡淡笑道,同时伸手,将盘上棋子提起数枚。 稚奴一看自己又输,倒也好性儿,只是要再下一局。 长孙皇后见爱子耐性十足,心下宽慰,又道:“稚奴,你要永远记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要亲自动手。因为不值得。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自有他人替你解决。” “因为稚奴是皇子么?” “不,不是。因为愚蠢之人,自当树敌无数。既然敌人不只你一个,你又怎么知道,这些敌人中,没有比你更想此人早些结束的人呢?” 长孙皇后淡笑。 一月后,长孙无忌乃查明,此行刺之人,实为已废为婕妤之杨氏玉婉因恨妒长孙皇后,便与外朝勾结,欲借前朝宗女杨妃淑仪之名行杀太宗屠尽长孙子之实。 然她百般算计,终不敌前朝余孽心计,竟也利用于她,一步步隐入内廷,继而谋刺。 事败后,杨氏玉婉惶惶不可终日,却因此被**一宫之郯王生母,王姓宫妇窥破其机。 王姓宫妇深恨此女当年因无子,便强行过继爱子,且不允母子二人相见。又在自己身怀有孕之后,有意弃子于不顾,且还害了郯王。于是当下拿了杨氏与外臣通信为证,向长孙皇后密告之。 长孙皇后得知大惊,急忙令人请太宗至大宝殿。太宗至,知为杨氏所行,大怒。长孙皇后以自己柔懦昏德,竟险些置大唐江山于险地之罪,求废号,只留后位。太宗坚不与允。且更召入长孙无忌,魏征、房玄龄等要臣,同商此事,共勉皇后。 因众臣所请,又兼之六宫诸妃知事,俱前来抚慰后心,太子承乾与越王青雀,更欲以身代母受刑。长孙皇后这才罢了自己废号之请。 太宗因此更怒杨氏,当场斥令内侍监拿了那杨氏来,欲行之问罪。谁知,那杨氏一见自己信件丢失,便知死期已至,遂更不愿牵连家族,自行了断于宫中。 太宗与皇后闻之,皆恻然,念其育龙子之德,且留其全尸,仍留婕妤号,令且葬于皇陵东南。其家族因皇后故,无罪。然全家为长孙无忌所忌,终究迁离,后其弟辗转,弟孙终落于蜀州,生女杨玉环…… 此乃后事。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太子承乾纳妃苏氏,太宗与长孙皇后大悦。然半年后,高祖李渊、长孙皇后生身母赵国太夫人高氏双双百年。太宗长孙皇后大哀,几不成人。 长孙皇后旧有气疾,今因此二事,气疾复发。皇后病重。 …… 是年重阳。 今日本为太宗携皇后长孙氏,率文武百官同贺重阳,并共饮菊花酒之日。 然长孙皇后晨起时,便又是一番不适。太宗本欲着太子代行,却又被长孙皇后劝不可溺于**之事,只得陪爱妻服了药后,便允诺早早归来,令幼子稚奴与一众宫人侍奉好娘娘,有事急奏之后,恋恋不舍而去。 …… 宫中,现下已然只剩下捧着书卷的稚奴与倚于床上,看着稚奴的长孙皇后了。 “母后,稚奴实在不明白。”时年八岁的稚奴,终究忍不住道:“母后为何这般忍让?您可知,此次父皇因为没能与你同行,便不得不应了那韦挺之言,请了贵母妃同行啊!甚至,甚至还有人在说,说如果母后……那将来之后位,便要传与贵母妃,或者是去年刚刚得了封的淑母妃了!” 稚奴口中所说的淑母妃,正是去年刺客一事后,太宗得长孙皇后力排众议,立为淑妃的前朝帝女杨淑仪。 “傻孩子……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担心下自己的功课,若是你一直如此,你父皇回来了,考较你功课之时,必然会骂你的。稚奴,你现在已经八岁了,过了年,便是九岁,理当着冠服了。再过两三年,也要元服了。可不能再如此这般,还似个孩子了。需得多向你大哥四哥学习才好。便是你三哥,那也是好榜样啊!” 长孙皇后却只挑了些不重不轻的来说。 稚奴不听便罢,一听便道:“母后,您切莫再说这些了!您可知大哥与四哥最近……”想着近日,突然间变得不似以前那般和睦的兄长,心下好不舒服。 长孙皇后却淡然一笑道:“稚奴,你需得知道,人是终究会长大的。兄弟之间的感情,也终究需要经过一番历练之后,方能明白其中的珍贵的。你大哥四哥,现在只不过是不能体会。不过以他们之智,体会到这一点,也只是早晚之事。” 稚奴不语,半晌又道:“可是母后,稚奴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以您这般宠贵六宫,又是如此才情,却偏偏要处处谦让过头呢?母后,您就不怕父皇有一天会疏忽了您么?别的不说,现在母后才病了几日,那贵母妃,淑母妃,便一个一个……” “稚奴……傻孩子……”长孙皇后失笑,招手着他前来床边,抱入怀中轻抚一番才道:“放心罢,你父皇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了。” “母后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天下,再无似母后这般,懂他心思,又与他投缘的人儿了呀!”长孙皇后戏笑道,面色一红,又道:“你放心罢!你父皇的性子,似足了你皇祖母。母后现在呀,只是担心若母后有一日先走一步,他会因为伤心过度而做傻事呢!” “母后!”听得长孙皇后说此般不吉利的话语,稚奴急得满眼是泪。 长孙皇后见爱子情急,笑着安慰几句,才又道:“放心,母后会好好活着的。为了稚奴,母后也会好好活着的。” “那……那稚奴今晚就去见了父皇,请他多多来看望母后,不要再留于那贵母妃与淑母妃的宫中。这样,母后就会更开心,好得更快些,是不是?” 稚奴此问,却叫长孙皇后一阵沉吟,然后突然指着窗外花园道:“稚奴,母后记得,你最爱那园中一盆名唤金头狮子的帝女花,是也不是?” “嗯。” “你为什么那般喜欢呢?” “因为,因为那花儿华贵文雅,灿烂无方,便似当空之日,却又天生贵骨,熬得寒秋严霜。” “那……你这些说的,可都是与旁边的花儿相比的。若这世界上再无别朵花,只这一朵金头狮子,你可还喜欢它?” “这……” “想想看,这世上只有一朵花,你可还喜欢它?” 正文 稚子失怙,阴云密布 稚奴想了半日,才摇头道:“既然仅此一朵花,那也无什么可比之物,又何来喜与不喜之说呢?” “这便是了,”长孙皇后笑道:“这花好看,可是若无旁边其他花朵,它再好看,也无人会知晓。稚奴,且记,若你想得人长久关注时,最好的办法不是刻意与众不同。而是先观察好所有人都在做什么,然后小节求与他人同,大节求守自己心便可。所以,你要记住。你之一生,定要能够容纳你的对手高明,或者是主动找些高明的对手来。只因你的对手越高明,才越能证明你的价值,你打败他的时候,才会越开心。 稚奴,帝王之家,**之路,从来不曾平坦。你问母后为何能在这**之中,与你父皇多年情深,又不曾因故失宠?原因无他,因为母后呀,一直有个很高明的敌人在身边。母后为了战胜她,故而努力地学习各种手段,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所以,母后才会如现在般,与母后最心爱的,你的父皇,幸福快乐,共享一生。 稚奴,要记得,你这一生,如果能如母后所愿,做个逍遥王爷,富贵闲人,娶个心爱妻子,快活一生,那是最好不过。但若有一日,你被逼得走上为帝为王之路时,那一定要记得,你需得找一个敬你信你,爱你护你,且与你棋逢对手的女人,做为你的皇后。因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才能不让你多加担忧她的安全与否。而前朝之上,则需找一个与你可以互相争一时长短的敌手,才能让你时刻有警惕之心,才能保得江山安稳。知道么?” “母后……稚奴不会当皇帝,稚奴也不想当皇帝。稚奴只想像父皇一样,找一个心爱女子,相伴一生便可。稚奴以后,断不会像父皇一样娶三妻六妾,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伤心。” 稚奴年纪小小,却说出这等话来,竟教长孙又喜又叹,道:“好好,母后的稚奴绝对不能当皇帝,稚奴一定会是个逍遥王爷,会有个互知互爱互敬的好妻子,稚奴一定会疼她入骨,不教她伤心。对不对?” “不教她伤心算什么?稚奴要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她最想要的东西,都给了她,让她一世欢喜,再不受半点委屈。”稚奴小小壮言,惹得长孙皇后哈哈大笑道:“好好!我儿果然长大了,是该定上一房好亲事啦……” “母后……”稚奴这才发觉,原来母亲一直在取笑自己,当下不依,赖着长孙皇后撒起娇来。 …… 贞观十年初,长孙皇后病疾加重。太宗烦忧,诸子更各自为母乞安。然长孙皇后病疾已沉,难入医石。 四月,太宗下诏,为求天佑皇后凤体康健,为求留贤德皇后于世间,故修复天下诸古刹,以求天佑,佛庇。 五月,因佑,皇后病体似轻。太宗大喜,遂诏天下,减半年赋粮,以求天佑大唐贤后。又纳昭容韦氏之谏,着皇后所居立政殿内供佛像三百,取三百佛子佑大唐贤后之意。 六月,刚刚病体微愈的长孙皇后突再病倒,满朝皆惊…… “母后……” 立政殿内,九岁的晋王李治,牵着年仅三岁的妹妹晋阳公主李安宁,来看望其母长孙皇后。 “稚奴……你来啦……” 病床上的长孙皇后,已然病得发黑肤白,再不复当年润如珍珠的观音婢,长孙无忧了。 “母后……”稚奴看得心痛,只是欲泣,却又因为不忍母后为自己担忧,而强忍眼泪。 “好孩子……别哭了……又不是不知道……母后这一生,最怕见的,就是你哭……来……你来……母后有一物,需得交与你……” 稚奴闻言,泣不成声,前往而听。 但见长孙皇后命花言抱了哀哀哭泣的安宁出去,又着众人离开之后,才道:“当年……当年你皇祖母临终之时,曾手书一封,交与母后……且命母后,切切记牢此中之语,日后……日后待你父皇登基之时,说与他听……母后,母后做到了……故而,你父皇一生如此…… 然……然现下看来,你父皇终究……终究还是太心软了。母后……母后实在不忍看他……看他日后追悔莫及……故……故而……稚奴,你答应母后三件事……答应母后……” 稚奴强忍眼泪,点头答应。 长孙皇后欣然:“这……这便好了……其实,其实母后也知你不喜……不喜这些……然你大哥……承乾与……四哥青……青雀,现下已然……已然因了这皇位,固……固生间隙……只……只怕母后走后,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会……会因为些……些子虚不可及的……的权位,而伤你……伤你父皇的心…… 故而,稚奴……稚奴,母后要你答应……答应的第一件事,便是,无论如何……咳咳,都不可……都不可搅入皇位……皇位之争……答应母后……无论你大哥……你四哥多么疼你……你都……都不可……” “母后放心,稚奴不想当皇帝,也不会当皇帝。”稚奴泣道。 长孙皇后摇头,又咳了几声,面上显出异常红润,又经稚奴喂了一口参汤,精神似有回复,便道:“稚奴,母后说的,是你大哥四哥若争储时,不可与争之……要置身事外。可是,母后没有说,叫你不可登这帝位,做这大唐之主……” “母后!” “稚奴,你们三兄弟,都是母后一手所养——咳咳——你们如何,母后比你父皇……还清楚。你大哥承乾,现下是受宠过度……已然不服管教,再不是当年……当年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了。兼之性情急,早晚……早晚会惹得你父皇大怒。只不过……只不过你父皇深爱于他……只要他不犯下滔天大罪,那这太子之位,倒可安保了…… 咳咳……然而,这难就……难就难在,你四哥青雀,却不是个……不是个能够容他一点儿错误也不出的人……青雀他,他自幼儿便聪明。你父皇……父皇又是爱宠至极……母后虽然百般规劝,却终究,还是让你父皇,硬生生把他宠出了……宠出了争储之心。青雀的心思之缜密……放眼宫中前……前朝……也只在母后我,你舅父长孙无忌,与我儿稚奴……稚奴你之下,只怕早晚有一日会……会逼得你大哥不得不出错……到时,到时你记得,且由他们两个……两个斗去。但有……有你在,有你……你父皇在,有你……你舅父在……他们,他们便不会死。知道么?” 稚奴含泪,只得道:“母后放心,稚奴到时,一定拼了性命,也要保住两位哥哥。” “好……咳咳!好孩子……”长孙皇后大为欣慰,稚奴急忙又奉上参汤,饮了几口之后,长孙皇后咳声方才平复一些。 正文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 唐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六月,一代贤后长孙无忧,终因气疾,崩逝于太极宫立政殿,享年36岁。 太宗痛失爱妻,悲不能已,罢朝三月。尊爱妻为文德皇后,且依妻之意,营山为陵,是为昭陵。更着百官孝素以示悲痛。又因皇后近侍尚宫花言献皇后生前遗作《女则要录》十卷,太宗益伤,乃言此生痛失佳佐,大唐更失贤后。故此生不欲封后,以慰爱妻之灵。 七月初,文德皇后入殡,所生诸子皆哀痛难止,诸大臣亦自素服以奉。然众中,唯以长孙皇后嫡生三子,时年九岁之晋王治最为可怜,幼年丧母,哀难以止。竟至数度哭绝泣死于灵前,太宗因忧其身体故,每欲着人抱走一边,却又被治奔往前来,俯于母灵柩上,久泣不起。 且又因其年幼不舍生母,拼死抱紧母亲灵柩,不允发。诸人再三劝阻无止。其舅长孙氏相劝,亦只哀告,哭求阿舅寻母归来。 一众人等闻小儿天真,渴念母亲之言语,无不为之泣下。 太宗本伤,见得爱子如此,怜子年幼失母,又兼之素来疼爱,当下哭抱于怀中,好生劝慰道:“母后虽离,父皇仍在。但有父皇一日,断不令稚奴再悲如今日也。” 治虽聪慧明理,此刻也知当由母亲安眠,然终是不忍,再抱太宗颈,俯于太宗颈中,哀哀哭泣,最后终至哭哑声音,又在文德皇后入陵后礼毕之时,因悲伤过度,首犯风疾,昏倒于太宗怀中。 太宗大惊,长孙无忌急命太医前往诊治。 后经得一番调养,治方清醒。仍欲再泣。太宗为慰其心,乃与其舅长孙无忌郎舅二人共抚之,治见母舅,又得父皇垂怜,方渐渐止泣。 太宗又怜治失母可怜,遂拒**贵淑贤德四妃,求为报后恩,代为抚养晋王之请,下诏曰:“自晋王治仁孝可爱,然幼年失母,则父母大道,自当由为父亲抚育之。另有晋阳公主安宁,亦当一同亲抚。” 内外闻此诏,皆惊叹,长孙无忌等人更进言,帝王亲抚之事,自古未闻,不可行。然太宗意坚,更泣曰:“汝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稚奴自幼仁顺,长与朕及皇后为伴。已然不能离。今日皇后离朕而去,唯留下稚奴兄妹二人以慰朕思。汝岂可夺朕之末念微思?” 故,自此天下皆知。晋王治、晋阳公主李安宁,由太宗亲自抚育。哺食添衣。 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十月初九。 夜色深沉。 长安城内,华灯初上。 驿馆中。 天字上房里。 一个容光殊艳,发如浓墨,肤如白雪,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唇如胭脂的女子,正坐在窗前,手捧着一卷翻得断了线的书简,看着窗外夜色。 床前,坐着她的母亲,一位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容色不殊的贵妇人。 “媚娘,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往内里递上名书(即唐时入宫采选时,把自己姓名,生辰,出身家世等,写成一本奏折,递交宫内,由相关负责人检阅之后,分三六九等送给相关的人来挑选。择优去劣。最高的等级,就是交给皇帝本人亲阅。像这样的,基本都会是世家贵族)与画像呢。”杨夫人轻轻道。 媚娘淡然一笑,纤纤玉指轻抚书简道:“母亲不必担心,名书不会被退回的。” 杨夫人却忧道:“但愿如此……只是听说,这一次韦家也选了人上去。只怕……” 媚娘却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边的月亮,怔怔出神: 已经九天了,他还是没有回信。看来……他终究还是不能如自己所愿了。 “媚娘,媚娘!娘在跟你说话,你在发什么呆?”杨夫人不满道。 媚娘这才回神,急忙转头笑道:“母亲莫怪,媚娘只是有些失神了。” 杨夫人何尝不知道女儿心思?便不悦道:“你呀,事已至此,便莫再做他想了。他是何等身分的人?断然不会来迎了你去入门的。” 媚娘变色,道:“母亲!” “难道不是吗?他可是世家子,便是他对你一片真情,他父母又哪里看得上你父亲这个应国公!便是真入了他府中,也只不过是个妾室罢了!孩子,母亲无能,不能将你生于贵世名府。可既然你命中注定为妾,那何不做了天下第一人的妾?! 再者,你命中注定,是要入宫的……可莫忘记了那袁道长与你的赠言啊!”杨氏苦劝道。 赠言…… 应国公次女——武昭,字如意,小字媚娘,苦苦笑了一声,手轻轻抚向颈中那枚牡丹金坠子。 这枚坠子是中空的。里面有一张红泥洒金的小笺,上面,正是当年她满月之时,偶然游历至应国公府前的大天师袁天罡所留给父亲的八字命批箴言。: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这道批言,连母亲也不知道。因为父亲自得到这道批言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媚娘自己。直到前不久,父亲病故前,才将她唤至床前,告诉她这件事。 他把这道批言用一枚巧夺天工的坠子封了起来,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步入那深如血狱的**。 然而……世事终不如他所愿。眼看着两个儿子对这个最疼爱的女儿的痛恨日渐增长,眼看着女儿因为自己武氏一族并非世家,不得适与心仪之人…… “媚娘……也许,真的是爹错了……爹错了……也许,天命真的不可违……只是……只是爹好恨自己,不是一个世家……不能为你以后……以后挣得个好……好归宿……媚娘……这个……这个坠子里的东西……你可在父亲去世后……她欲将你适与……适与什么显贵族中做妾时……拿与她看…… 她会保你入宫的…… 孩子……父亲保护了你一生……为的便是希望看着我的女儿,能够天真快活地过一生……可是现在……现在终究是父亲错了…… 父亲错了……” 想着父亲的遗言,媚娘心中,深深地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来。 是的……她知道,她都知道。 其实母亲最疼爱的,原本是大姐。因为大姐嫁了一个让她脸上有光的郎君。可是遗憾的是,那个脸上有光的郎君,却只能给自己的“小妹”找一个“姐妹同侍一夫”的“佳话”。 大姐怎么可能容忍? 年仅十三岁的媚娘不禁苦笑。 是啊!大姐与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彼此,莫说是大姐不愿意让自己的夫君娶自己最不喜欢的妹妹为妾。便是她武媚娘,也不愿为人妾。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来,等着“他”告诉她,她不必入宫为人妾了,因为“他”要娶他为妻。 唯一的妻子。 她在等。 一直在等。 …… 可是终究,直到这送上名书的前一夜,“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媚娘又是苦苦一笑:是呀……自己早就该知道的了。前两天,大姐不是还特别遣了人来,好意告诉她,“他”已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与那太原王氏的庶小姐,订下了亲事么? 没错,如果是娶得世家子,便是一个庶小姐,也是比她这非士家的应国公嫡女,来得光彩。 媚娘不怪“他”,从来不怪。 因为她知道“他”有太多的无奈,也知道,自己的命运。 转身,她慢慢走回屋内,坐在床边,将那枚冰冷的菊花坠子,收起来,放在盒子里。 现在,这个金坠子,是自己最大的本钱,是保住她,不会被母亲当做礼物,送与那年已六十的崔大人为妾的最大本钱。 其实母亲说得也没错:既然注定为人妾室,何不索性为了那天下第一人的妾室呢? 何况,母亲心里,其实是持念着,她能封后封妃,荣耀一生,顺便,也将自己母家光彩一番的罢? …… 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 混沌睡意拢来时,媚娘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现在,直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 正文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一 素琴这才气道:“莫提了,却被那几个小贱婢给耍了。” 原来,那几个小宫侍也是今日入宫的,只因出身平平,又姿色普通,只得承了个宫女之名。且方一入宫,便因人手不足,接了一桩送食入冷宫的苦差事。 又见素琴小小年纪便着才人服色,姿容美貌,心下生恨,却故意假指了与才人居完全相反的方向与素琴,叫她直跑到燕贤妃所居的百福殿门口,抓了个小太监来问,才知道自己被捉弄。 心下生气,又着急媚娘独行,便紧忙的赶回来了。 媚娘闻言,也是心中一阵感慨,加之腹中痛苦越来越厉害,便不再多说,直与素琴一道,返了才人居便是。 进得才人居,素琴着人提了热水来与媚娘洗浴泡暖身子,又寻了厚衣出来与她更换,媚娘这才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可身上剧痛,却再不曾减,且又有更重之象。 心下一紧,便知不好。然除了向近侍们要些汤药来服之外,再无他法。 素琴在一边,看她难受,心里也是一片心酸,道:“那小孩儿也太没良心了。你好心救他,他却如此……真是,想想不值。” 媚娘却笑:“一条性命呢!再者,他也只是个孩子,这又是深宫之中,无论他再多尊贵,总受约束,很多事,其实由不得他自己。” 素琴无言,又想想气道:“真是!老天爷也不开眼,竟然让那样两个人,也得了宠幸!” 媚娘微奇,然后微一思忖道:“是萧才人和于才人罢?怎么,陛下这么快就召她们侍寝了?” “就是因为没召侍寝就封了宫,才气人呢!”素琴气道:“她们两个呀,跟着那个陈公公,去讨贵妃娘娘的好时,正巧碰上贵妃娘娘与昭容带了诸人前往太极殿陪陛下哀……她们便也跟了上去。结果陛下一出来,看见她们两个,又听见她们说了好些皇后娘娘的好话儿,心下一悦,便也不管她们二人尚未侍寝,便赐居安仁殿,随着贵妃娘娘一起住了。” 媚娘笑道:“我当是如何……只不过是随住安仁殿,而且还是她姨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至于那于才人,既然有心结交萧才人,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奇怪。” “哼!我只是生气,以姐姐这般人品才貌,都还未封宫呢!她们两个仗势欺人的便先得了宠……真是老天不公!” “素琴!”媚娘看素琴为自己抱曲,心下甚是感动,便道:“素琴,有句话叫福祸相依。这萧蔷个性跋扈,又无人指点,却还得今日之福,只怕未必便不是它日之祸。而我们姐妹两个,虽然今日受些折磨,却未必不是它日之福。罢了。别计较了。” 素琴见状,又忧心媚娘痛得口唇俱白,当下也不抱怨,只急忙去看看那药熬好没有。 媚娘却只得一人,在床上痛得来回滚动,腹中如绞。可她素性刚强,便是疼得唇色发紫,面色发青,也再不叫一声苦。 不多时,药汤熬好,素琴急忙端了进来,一勺勺吹冷了,喂与媚娘食。 药汤下肚,腹中微温,媚娘总算觉得身体暖了些,又兼之气血不足,便昏然欲睡。素琴今天折腾一日,也是累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唤了门外宫侍入内,收了药具等一应物事,更了衣裳,正欲上自己床上休息。看看媚娘,又搬了枕头被褥,与媚娘同寝一处,也好做个照顾。 这边媚娘睡得不甚安稳不提,那边稚奴,也是未得安眠。 原因无他,瑞安偷偷回了甘露殿去拿衣裳时,却好巧不巧,正被牵着安宁,身后跟了四夫人与诸皇子,却到处找稚奴的太宗给抓了个正着。 一见他抱了这些衣裳,太宗便知不对,当下厉喝一声,吓得瑞安心惊,又忧心若是欺瞒,只怕是瞒不过的,兼之实在不愿让小主人一直受寒,索性便冒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说了个一清二楚。 太宗得知稚奴落水,又惊又怒,便立刻抱了安宁,也不理会身后那些妃嫔皇子是否跟得上,只着瑞安带路,前面引着,直奔净初湖。 一路上,太宗见诸人未跟上,便颤声问:“可是谁推了稚奴?!” “不……不是,奴……”瑞安见太宗没有怪罪的意思,心下感激,便一边跑得喘气儿,一边道:“奴与德安,本来是要跟了小王爷去的……可是小王爷见主上思念娘娘,哀伤过惧,一来担忧主上的身体,二来也是……也是勾起了那些思母心伤的心……所以便执意不允奴与德安跟着。 可是德安与奴想着,这小王爷若是没人跟,只怕……只怕不安。所以便悄悄跟了去。所以眼瞅着…… 眼瞅着那小王爷走到净初池边,自己要下去采荷叶。奴与德安正要上前代劳时,小王爷就……就掉下去了。” 太宗闻言,愕然道:“稚奴从小最怕水,怎么会……”忽然间,脑海中便闪过一幕旧时景: 那是在九成宫的时候,一日无忧实在觉得无趣,便携了子女,与他一起,去看满湖盛开的荷花。 走到时,无忧一见那碧色连天,便喜笑道: “凤郎凤郎,你看那荷叶,绿得好生可爱。可比那些芍药牡丹还来得好看呢!凤郎凤郎,你前日还说,但有无忧之求,便刀山火海亦可行。 无忧可不要凤郎去上什么刀山下什么火海,只便去采与无忧几枝,放在殿中,也闻得些清气,便罢,可好?” “好!既然无忧喜爱,那朕便亲自与你采来!” …… 太宗心下一酸,眼泪便掉下来: 原来……这孩子,竟然是为了这个。 又是微微一哽,便又想起一事道:“你刚刚说,稚奴是被一个女子救上来的。可知是谁?” “回主上,奴与德安站得有些儿远,却是看不太清,不过刚刚听那姑娘自称姓武,便想着此姓在宫中少见,怕是今日新入宫的武才人。” “是她?”太宗意外,倒也欣慰:“果然上天有灵。一念慈善,便换得我儿一命之安。不过……”想了想,又心道:不会,这孩子不似其他几个世家女,只是幼时进了一次宫,又未见过稚奴,稚奴又未曾露了身份,只怕不会因了别有心思才去救人。 想到此时,太宗便已远远看见了爱子正一身湿嗒嗒地,手里还紧攥着那枝荷叶向这边儿走,当下心喜。急忙抱了安宁过去。 “稚奴!” 太宗一喊,稚奴便惊得一跳,见太宗来,面色不豫,更是惊得站住。 太宗奔直前,放下安宁,也不管稚奴身上水湿,蹲下身一把抱入怀中,左右看了一会儿并无明显外伤,才恨声道:“你跑去水边做什么!” 稚奴低头,讷讷不语。 太宗方才心急,现在见爱子似是无事,心下倒也松了,一松,这火气便上来了,越想越担忧,越想越气,便一把将稚奴放趴在自己腿上,扬掌便欲打向他的小屁股。 瑞安德安见状,急忙跪下替稚奴求情。稚奴自己也只是流泪,却因知有错,不敢出声。 可等了半天,却不见大掌落下,瑞安德安抬头看时,却看见太宗正盯着稚奴手中仍然紧紧攥着的那支荷叶,泪如雨下。 说也难怪,一想起这孩子幼年失母,又想起爱妻音容,太宗百般怒火,却也都被这一片碧绿化成万般愁怜,如何还打得下去? 正在此时,以王德、贵淑贤德四妃为首的诸人一行也赶到了。 诸人一见此状,皆是愕然,为首的韦贵妃正待说话时,身边香风一缕,红影一闪,杨淑妃便奔上前去,一把从太宗怀里夺了稚奴来,抱入怀中。 太宗一惊,倒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杨淑妃抢了稚奴来,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又以双手轻抚其颊,这才抱入怀中,拿了他手中荷叶看一眼,泣对太宗道: “陛下,孩子年幼,又受了这番惊吓,可怜一番念慈之心,难陛下竟然不知么?” 太宗如何不知,只是心痛爱子不爱惜自己。一时只泣无语。 杨淑妃又道:“臣妾知道,陛下只是心痛稚奴不懂爱惜自己,竟只身涉险。可是陛下,您可得想想,是谁,引得稚奴这般如此,又是谁,才让稚奴宁冒险地,甘于恐惧之物,也要为之采来荷叶,以慰其心?是陛下啊!若非稚奴看着陛下伤心,以他自小便怕水的性子,虽说也不至于见水便躲,却也是离这净初池远远儿的,如今……却为了陛下……” 太宗闻言,忍不住痛放泣声,又重新将稚奴抱回怀中,哀泣。 周围诸人闻得圣上哀泣,免不了心下一酸。韦贵妃知机,急忙便含泪道:“陛下,妹妹说得极是,便是稚奴有天大的不是,陛下也得念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原谅他啊!何况现下,这孩子却是一片孝心,为了采荷叶慰陛下思念之情才……”一时间,想起长孙皇后旧日好处,韦贵妃也不由得一阵哽咽。 身边韦昭容也道:“正是,陛下,再说晋王爷这般水湿,又着了寒气,还是当换了衣衫,急召太医才是啊!” 正文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二 太宗闻言,这才急道宣太医,正在此时,燕贤妃却在一边道:“陛下,臣妾已宣过太医了,只怕不时便到。还是就近寻了去处,给稚奴更衣才是。” 离此最近之处便是甘露殿,于是太宗便抱了稚奴,杨淑妃牵了刚才起便哀哀哭泣的安宁,急向甘露殿而来。 果然如燕妃所道,太宗方转了个弯,便看见太医馆一行九人匆匆忙忙跑来。着命他们随侍甘露殿。 到得殿内,瑞安德安便着人抱了炉火来先与稚奴暖着,王德与迎接出来的花言见状,又急忙上前欲接了稚奴更衣,太宗摇手,只令人拿了衣裳来。 杨淑妃见众妃皆在,又不得太宗令稍离,便着内侍来扯了帷幕,自己与太宗先入幕中,先替稚奴去尽身上湿衣,交与德安瑞安拿去烧掉。又亲手奉衣与太宗,看着太宗为其更衣。 稚奴本来一直乖乖地,闻得淑妃要德安瑞安丢掉旧衣,便奇道:“淑母妃,为何要丢掉?那是稚奴昨日才从韦昭容那里新得的衣裳啊。” 杨淑妃闻言,笑道:“稚奴小,不知道。咱们这宫里是有习惯的,但凡小儿家淘气落了水,当时所着的衣裳,便是要拿去烧掉,以祛湿邪,不教日后落下什么病痛缠身的。” 太宗正与稚奴着外裳,闻得此言便笑道:“还是爱妃心细,记得这些。唉,朕终究是太粗心了些,平日虽然事事亲行,却总是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被朕裹胡得如两个无人照抚的孩子一般。” 说着,心下又一酸。 淑妃见状,知道太宗愁思又起,故而百般安慰。稚奴却留了个心思,眼色一使,瑞安德安便知其意,趁转身拿衣裳出去烧掉的机会,将方才稚奴藏于胸前的丝帕取出,小心收好,这才抱了出去。 外面,诸妃早已闻得内中之音,明白所为何时,仅韦昭容一人沉着脸,似有愤慨之状。然见瑞安德安走来,便也收了脸色,含笑道:“你们两个速去将这东西烧了罢!不过是件衣裳,既然晋王爷喜欢妾身做的衣服,明日再做套新的,送与王爷便是。” 德安瑞安如何不知她暗恨淑妃抢了讨好自己主人,以媚于主上的心思?不过一笑了之,又谢恩。 正在此时,杨淑妃身边掌史青玄却奔了出来,笑道与德安瑞安一同前去,为的是怕德安瑞安一时不慎,将什么要紧的玉佩荷包之类的也一起烧了。 德安瑞安便与青玄一同出去。韦昭容却只气得变色,向着自己堂姐韦贵妃道:“那玉佩荷包是要紧,这衣裳便是污物!?她这是做给谁看呢!” “你懂什么!”韦贵妃见诸妃闻言都有些不满,便斥自家妹妹道: “这小儿落水烧衣的规矩,可是从前朝时便有的,相传极为灵验。 稚奴幼时曾经落过一次水,当时因为人所害,加之身边无人,不曾烧了衣裳,结果便是落得大病半截,且又日后有风疾之忧的结果。淑妃妹妹此举,正是为稚奴好。 至于那玉佩荷包……玉佩乃是跳脱五行之物,且既然为稚奴身上的东西,多半便是当年皇后姐姐的遗留玉龙子,那可是我大唐皇室之宝,兼之灵性十足,这些年稚奴大病小灾的不断,没少靠着这玉龙子逃过来。怎么可以一起烧了? 连那荷包与诸事物,也是当年先祖皇帝与万太妃、皇后姐姐亲赐之物,更是丢不得。你那几件粗制衣裳,怎么能与先祖皇帝万太妃皇后姐姐所赐之物相提并论!?还不快闭了嘴!” 贵妃一番申斥,倒也是让诸妃消了些怨恨于淑妃的心气。韦昭容虽然不满,然想想也是,自己也只得罢了。 只是心下却更恨淑妃。 这些心思且不提。只说太医们上前诊治之后,道晋王爷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又兼之受了寒,喝些祛寒茶祛祛寒,便无事了。 太宗闻言心下宽慰,又正巧瑞安德安二人与青玄一同,刚刚看着小侍们用火油烧了那些衣裳,湿衣生烟呛得眼圈发红。太宗便强说德安瑞安二人救主有功,青玄做事细心,先是晋了德安兄弟的品阶,赏了些财物,又赏了青玄一双玉镯。 等着要赏杨淑妃时,杨淑妃却只按了太宗之手,道:“臣妾的心思,陛下是知道的。只要陛下心安,便是对臣妾最大的赏赐。” 太宗含笑,便道既然如此,今夜便由杨淑妃留在甘露殿中,帮着照顾稚奴兄妹便是。其他妃嫔也多劳累,现下时日不早,明日各有赏赐,各归其居便是。 贵德贤三妃早知这般结果,虽然讶于陛下从来不曾让任何人进得甘露殿,如今却如此这般,但倒也无事,只率着众人告退。那韦昭容却是心下极为怨恨,只因今日若按排值,正是她侍寝。若非淑妃,只怕今日得享这除长孙皇后外,夜宿甘露殿的后妃第一人之宠的,便是她韦昭容。 于是心下一恨,便带着宫人拂袖而去。 …… 甘露殿内,太宗只是看着稚奴喝尽了祛寒茶,又是安宁见哥哥无事安心,便扯着稚奴袖子睡眼朦胧,便与淑妃,一抱安宁,一抱稚奴,慢慢拍哄着,诱兄妹二人入眠。 稚奴方才喝了祛寒茶,那药劲儿上来,如何便睡得着?只奈何看父皇与淑母妃面色,似有所欲。便只装了睡着,那安宁倒是真的睡了。 淑妃见稚奴睡着,便笑道:“果然是累了,睡得好快。”想了一想,又终是不忍放他下来,怕惊他好眠,便转首,轻轻冲着青玄与德安瑞安三人招了招手。 三人见机,便上来。 淑妃先极轻轻地问了德安瑞安:“本宫方才,已然听得陛下说过此事了。但只一条,你们确定,无人推稚奴落水么?” “是。当时咱们跟着王爷呢,亲眼看着,除了那后来救了王爷的武才人外,再无他人。” 淑妃点头,看着太宗。 太宗微一思虑,又一边轻抚爱女脸宠,一边以身做摇篮,让爱女睡得安稳,一边又轻声问青玄道:“你们娘娘心思细腻,你也是跟着她学了些时日的,可看出那衣裳上有什么不对了吗?” 青玄先谢太宗夸奖,然后才轻轻道:“回主上娘娘,青玄与德安瑞安两位公公仔细看过,那衣裳上并无什么不妥,倒是那素面螭纹履有些古怪。” 太宗闻言,面色一沉:“说。” “陛下,先前您曾亲下旨意,除太子殿下外,但凡皇后娘娘所出之诸子,皆享亲王礼制。故而依礼制,晋王爷所着衣物靴履,便是其他诸妃所赠,亦均当由内府局衣制官仔细验过,绣上制字,才可入与王爷穿着。青玄在那衣裳上,也的确是见了制字。可是这韦昭容与衣服一同赠与王爷的素面螭纹履上却无制字。此其一。 其二,青玄与二位公公仔细看过,那履底并非素常所用之皮革揉制,加硬纹连底翘防止路面滑湿。却反而是用了素皮净制为底,便是连底翘也并无加硬纹。故而这履若在干地倒还好,若是路面湿滑之时,便必定会摔倒。” 太宗脸色亦发阴沉。杨淑妃见状安慰道:“也许陛下只是多思了,毕竟谁也不能料到稚奴会抛了所有近侍,自己跑去水面采荷叶啊!再者,这前朝后廷,诸人谁不知道稚奴与安宁,日日都要被陛下亲自带着,连上朝也不忍分离。昭容妹妹甚是爱重陛下,加之稚奴平日也极讨陛下喜欢,她爱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呢?” 太宗沉思半晌,才沉声道:“她没这心思,不代表那安仁殿里的别人都与她一般。一双靴履,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 而且虽说稚奴去向不定,可是若存了让他摔上一跤,跌断了骨头,又或者是踩滑了宫阶,磕伤了脑袋,甚至便就此…… 如此这般的心思,那却未必不能成事。今日若非那武氏心存善念,也不不识得我儿便只救之…… 只怕我儿便是被瑞安德安救上来,也难逃大病一场的苦处。” 杨淑妃闻言,也便觉太宗所析有理,只轻抚稚奴面道:“可怜的孩子,年纪小小,便要被人如此算计……陛下,这人,可万不能纵之。” 太宗心急又怒,头便隐有作痛之态。淑妃见状,急忙着青玄取了药丸来,与太宗服下,又轻轻放下稚奴,伸手抱过安宁与稚奴并床而安,服侍太宗服药。 服了药,太宗慢慢缓过劲儿来,才道:“爱妃,此事只怕还得需你暗中查证一番,方可定论。毕竟,无忧一走,这宫中真心怜惜两个孩子的,便只有你一个了。” “陛下,臣妾得陛下此言,便是拼尽性命,也必护得稚奴与安宁周全。请陛下放心。”杨淑妃一番心念,不意今日终于得偿,悲喜交集,当下便就地行礼,却被太宗含笑扶之。 帝妃二人,相视而笑。却未曾发现,床上躺着的稚奴,微微睁开了眼,感激地看了眼杨淑妃,便又再合上,真正睡去。 正文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三 这事一了,太宗便又想起那武氏女来,道:“王德,那救了晋王的,果是今日新入宫的武氏才人么?” 王德上前道:“回主上话儿,老奴方才着人去问了。那武才人今日于王爷落水之后,确曾全身**地奔了回才人居,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抱了新衣裳跑出去。不多时又似身体不侍,是被同入宫的元才人扶了进才人居的。据那才人居的小太监们说,这武才人,似是正巧身上不妥,又着了水寒……只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淑妃闻言,倒也叹息道:“又是一个傻孩子,自己不妥,却跑去救稚奴……陛下,应该宣太医与她好好瞧瞧,别教落下什么病了。她如此救了稚奴,咱们不能让她因此落下什么病害来。 毕竟女儿家,此时最是紧要的。” 太宗想了想,摇头道: “不可,既要查稚奴之事,便不能教人知道是她救了稚奴,否则只怕日后会惹来麻烦。且明日朕便要远赴豫州巡视。如果此时降恩于她,朕又不在宫中不能替她做主,那些人只怕不恨得寝她皮食其肉,找足了机会害她才是…… 王德,你亲自去,不要惊动了人,悄悄地着了谢太医与你一同前去。 看看那武才人,再着谢太医开上几副好药,务必医好了她。然后再将太极殿里昨日辅机着人送来的辽东雪参取了两支,与她补补身子去去寒气。 切记,莫让任何人知晓她救了稚奴。只说闻听她身染寒疾,淑妃娘娘赐赏便是。” 淑妃闻言,看着王德领命而去,笑道:“陛下,你这可是替臣妾做了好人了。” 太宗叹道:“这般善良孩子,朕只愿她能不因有恩于稚奴便为人所害罢了。否则,以后还有谁敢再真心护着朕的孩儿?” 淑妃想想,也是默然。 …… 第二日一早,稚奴一觉醒起,便见身边只有淑妃,再无父皇妹妹,便急道:“淑母妃,父皇呢?安宁呢?” “你这孩子……你父皇因得了大臣们的上奏,带着你大哥、三哥、四哥远幸豫州了,他们本来是要与你作别的。可见你睡得正香,又知你昨天落水,便不忍惊你,只得先去了。至于安宁,昨天你舅舅传进话儿来,说你舅母思念安宁,特请公主至府上稍做几日客。本来是连你也要一同去的。可是你父皇又笑说你平日最怕舅舅管得严,便只将你交与淑母妃,等他回来之后,便好好与你带些稀罕事物,让你开心。可好?” 稚奴闻言,笑道:“父皇可算没有把稚奴交给舅舅了……舅舅平时对稚奴极好,可是就是一提起功课来,稚奴便总不能如他之意。” 淑妃笑道:“可不是?你舅舅也是一番苦心,望着你能学有所成,将来为你父皇和兄长进一份力。谁知你这小调皮,整天里只知陪父皇身边,伴安宁游戏。再不愿多学这些……也罢,反正你父皇还有许多皇子呢,也不差你一个。来,先起来,穿上衣裳,淑母妃亲手制了你最喜欢的牛肉春饼,又熬了好一锅鸡汤,煮了鸡汤面与你吃,可好?” “谢谢淑母妃!”稚奴笑嘻嘻地搂了杨淑妃的颈子,任她为自己着衣,心下只觉一片温暖。 方用过早膳,便闻得韦贵妃率了安仁殿内诸人来,看望晋王。 稚奴自母后之事起,便对这安仁殿中人诸多猜忌,昨夜又听得父皇那一番分析,心下更是极避讳这安仁殿,当下便对淑妃撒了个娇,求她代自己去见韦贵妃。 淑妃见状,也只得含笑应好,便着德安瑞安与花言等人,看好了稚奴,自己带了青玄出外,与韦贵妃说话。 淑妃一走,稚奴便从床上跳起,招招手命德安向前,又看看花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花言却笑道:“我的小祖宗,你那点儿心思,花姑姑还不知道么?还教着德安瞒我……也不想想,自你出生,可便是我日日里抱着的。喏!洗净了,与你便是。” 一边说,花言一边笑着取了一方绣有帝女花的丝帕来,交与稚奴。 稚奴大喜,接过丝帕谢过花言,这才仔细看去。 但见这丝帕青翠丝薄,边上又细细缀了金线,连那帕上的帝女花,也是鹅黄丝线掺了金线织就,当真是清美脱俗,却又不失华贵大气。 稚奴一时出神,眼前便浮现出那张美丽的脸庞来。 稍稍定了定神,他小心收起丝帕道:“花姑姑,你这话可说错了。稚奴再不想瞒你的。只是这稚奴落水之事,中间甚多怪异之处。加之武姐姐初初入宫,若然树大招风,必然不好。稚奴才这般小心的。” 花言笑道:“姑姑早就知道了!你呀……都说你容貌似娘娘,依姑姑看呀,这容貌似娘娘也似主上,可这心思性子,却是似足了娘娘了。” 稚奴含笑不语,又想了想,问德安道:“对了,武姐姐昨日离开我时,我见她脸色苍白,怕不是受了寒吧?她初入宫,只怕也不能宣太医诊治,最多只是抓几副药吃吃……你可去瞧过了?” “王爷放心,昨夜陛下特别着了王公公,拿了淑妃娘娘的名义着太医去瞧了。说是受了些……寒气,吃几副药也就不碍事了。又赐了辽东雪参与她。又着了才人居的宫人好生照顾着,只怕现在已然无事了呢!”德安本欲说出媚娘身有不妥却跳入水中救主之事,想想稚奴年纪尚幼,这等又是女儿家私事,不好多言,便只一言代过。 稚奴有些安心,道:“父皇也是好心思,不过毕竟她女儿家身子弱,别落下个什么病根才是。那雪参虽好,可我素听父皇说,是极霸道的东西,只怕烈补不受……花姑姑,你最知道这些事了,可说说,有什么好的东西,能助她的?稚奴也想报恩呢!” 花言闻言,微一思索便笑道:“有了,有一物啊,可是娘娘昔年于陛下收洛阳时,救了一个被王世充所擒,险些被乱军所杀的孙姓老儿处得的好东西。这东西于女儿家,最是大好不过。只是不知道……殿下舍得不舍得?” 稚奴闻她此言,便知是何物,因知那物原料易得,却实难取得如此珍品,自然对女儿家最好。可是偏生却是母亲生前也不舍得使用之物,他自己也曾说要留与妹妹长大后,赠与妹妹用之。不禁踌躇一番,半晌才道:“罢了,母后留下之物不少。加之此物究竟只是药食,若真放久了,只怕也不好。倒不若日后寻了那孙姓老人家来再制与安宁便是。花姑姑,你便取了与那武姐姐罢!也是我一番感谢之心。” “是!”花言见小主人连先母爱物也肯割舍,心下便如明镜了然,笑而应之。又亲去取了那装了药物的盒子来。捡了几样轻软易化的点心为礼,亲自带两个小侍儿一同去往才人居。 那边稚奴只待花言走了,便命瑞安德安去查自己昨日落水之事不提,这边花言却提了东西来,慢慢来到才人居。 一进内,便见谢太医等几人站在屋里,围着床上躺着昏迷不醒,床边坐着哀哀而泣的两名才人说些什么,心下便一紧,道:“谢太医,武才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太医正烦忧于媚娘身体,一见花言到了,当下便急忙依行了叉手礼,然后才道:“花尚宫,这武才人的病,却是不大好啊!她正身行天癸之时,本当好生调理。然昨日先是于宫闱局去襦卸履,立于寒石地面上半个时辰,受了土行寒气;又为了……而落水,受了水行邪湿,两者相行,肝木受损,血气不统……现下……便是急崩之症了。若不得奇药辅之,便是老夫行了针术,只怕也……” 花言身为女子,知这急崩之症对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急道:“谢太医,花言不懂医术,不过陛……不过淑妃娘娘不是送了于陛下处得赐的雪参来了么?这般奇药,难道也不能用么?” “花尚宫有所不知。这雪参虽为极罕见之药,然其归脾肾二经,功能补气益肾,且于食欲不振,久咳哮喘,眩晕之症者有奇效。长孙大人进此物于陛下,是为缓解陛下风疾之苦。陛下赐此物于淑妃娘娘,是为娘娘久咳哮喘之症……但这武才人,却是使不得这药啊!” “那何药可医?我大唐宫中,总是有的罢?” “唉……花尚宫,说来惭愧,此一物事,虽然老夫素闻其名,却再不得见。且自己试制几次,总是不成。故而……只怕是……” “谢太医,不必多言,你只说是何物,咱们请了娘娘示下,一道懿旨下去,还寻不着?” “花尚宫此言差矣。若说此物之原材,天下极易得之。然此物制成不易,其法极秘。且又耗时良久,只怕便是得了原材制法,也赶不上武才人这……” “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言性格爽利,本就不喜别人言语**,加之心里知道,若这武才人不好,小主人定要伤心一番,便急道。 谢太医原本也只是想着替自己疗养无成找个推脱,见花言如此,知机便道:“此物名为阿胶,便是昔年天下盛传之名医,素有药王之号的孙思邈取东阿所产之壮年驴皮,取古法熬制而成的阿胶。” 花言闻言,一怔:“你说这阿胶可治武才人之命?” “正是。此物于女子而言,最有补益。虽然身体虚弱者有虚不受补之说,然依老夫所观,这武才人身体底子不弱,这崩症又只是来得急,加之诊治及时,还未曾伤元,若得一两六钱阿胶,炖了大枣九枚,烂而服之,三刻之后便可血气一统,肝木止损了。” 正文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四 在场诸人皆有见识,自是知道此物如何难得。而那素琴身出世家,更是于母姐之处,素闻此物于女科神药之名。又知人传药王孙思邈早于当年王世充据守洛阳时,因不从其命炼制长生不老药,已然身死。此物又何处可得。 当下便下床,哭立于花言前道:“花姑姑,这可如何是好?那孙思邈死了,姐姐也便活不成了么?” 谢太医众人无语,花言却长舒口气,看着床上躺着的媚娘自语道:“时也运也,想不到你这丫头,竟然如此得天怜宠,也不怪王爷如此怜你了。” 素琴闻言一怔,正欲问何意时,花言却道:“谢太医,你也莫再寻推脱了。今日,你神医之名,是断然丢不掉了。喏,王……娘娘刚刚得了晋王爷的厚赠,得了这阿胶,你便取了来,亲制药与武才人罢!” 说罢,便从木盒内取出一只做工极精致的秘色瓷盒置于桌上,四四方方地,虽无一饰却显得极为华贵大气,又揭了盖子,掀开隔潮除味的油纸,露出满满一盒制成饼状,胶体极细的阿胶来。 诸太医只瞪得眼都圆了,再不想此生竟然能得见此奇品,一时话儿也说不出,只是张口结舌看着花言。 花言笑道:“看来这孙老儿当年所言不虚,只不过一点儿劳什子,竟然能将诸位太医也惊得如此。” 谢太医闻言,面上一红只叫惭愧,又紧忙地上前,视如珍宝地取了两片来,得小戥子一称,正好足量,便命身边小仆取了药具与大枣来,要亲自与武才人熬药。 其他诸太医见药王神品现世,也是惊之不可,急忙上前,一睹其物。 连素琴闻言,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此物难得,天下间但凡有些见识的女子,或者有些见识的医郎便知一二。喜的是上天保佑,武姐姐竟命好至此。 当下便含泪笑谢花言。 花言见她这般天真可爱,又兼之真心待媚娘好,便也笑道:“元才人才是该谢呢!这般待武才人,真是姐妹情深。这东西虽说是早年皇后娘娘救了那孙思邈一命,偶然得了来。可却终究是死物。于武才人而言,再敌不过元才人这番情意呢!” 素琴便憨笑道:“哪里,武姐姐是个好人,心善得不得了。有这样的姐妹,才是素琴的福气呢!” 二人又客气一番时,便去看那媚娘。 花言方才一直烦事,便未得细观。如今细细一打量,心下也是暗暗吃惊。她自幼跟着以观音婢之名,六岁便华姿美仪名满天下的长孙皇后,又得见天生异相的窦皇后……两朝宫中诸般贵家,哪样绝世之姿不曾见过?却也是第一次见这般美艳之色,这样妩媚之容。虽不若长孙皇后华贵美丽若牡丹,却也是清艳傲骨如女华。 再想想小主人那般着急,心下似有所悟,也笑意更深。 花言又说了一会子话,眼看着谢太医将药熬制成功,交与素琴。素琴又一勺一勺喂下…… 药王神珍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一碗药下去,便见本已昏迷不醒,面色雪白的媚娘额头微汗,面色似有活泛。再加之谢太医针走诸穴,活经推血,助药力遍行全身之后,三刻时至,果然媚娘便慢慢醒来,脸上也淡淡地有了些红意。 众人见之大喜,素琴更是喜之欲泣。 媚娘见状,知道自己只怕是身子不好,又见屋内诸太医与花言服色,便挣扎着要起身谢恩。却被花言急急按下,笑道:“武才人方才醒来,便好好歇着罢!改日若想谢恩,还是亲至淑妃娘娘处谢礼才是。咱们这些官侍,与礼是不能代主受谢的。” 媚娘见这女子温婉诚恳,又极为爽利,更在言语之间颇有威严在,服色又是正五品的服色,便知其必是这太极宫中,唯一一个以女官之身,侍两圣之主的长孙皇后爱侍,尚宫花言,当下便谢道:“得尚宫大人如此垂爱,媚娘感激不甚。” 众人闻她自唤媚娘俱是一怔,仅素琴坦然以对,花言更是早在三岁时便见过她,笑道:“说起来,咱们也是有缘份的。当年才人年方三岁,随母入宫,便被皇后娘娘赞为妩媚温柔,端丽无方,还直说您媚娘小字取得真真极好。又说唯有这媚娘子,才能为贵妻。果然还是娘娘先知,竟已然预见如今才人之福了。” 听闻媚娘名字是皇后亲口赞过的,众人再无可异议,只余羡慕之情。 媚娘知花言此语,是为自己以后在宫中少受非议而铺路,心下感激不尽。 花言又是安慰了一会子,又将阿胶送上与她,媚娘又是一番好谢。 好一阵子叨扰之后,花言见她也有些疲惫,便着太医们好生照顾,自己却只携了谢太医,一同前往甘露殿,稚奴与淑妃处回话。 其余诸太医久经宫中行走,自知眼前这武才人将来肯定有番大恩宠,便争先恐后欲留下侍奉,然媚娘思及自己仅为一五品才人,不宜如此张扬,便先谢了诸太医的殷勤美意,又好生感恩一番,道自己若如此张扬,只怕不好等等,又求了素琴,带了几名小太监亲自送几位太医出门。 这才方得片刻安静。 一番折腾下来,她只觉满头大汗,正欲伸手去取丝巾拭汗时,却忽然想起,那丝巾自己已是赠与那名唤稚奴的孩子擦拭了。 当下一笑,便沉沉入睡。 第二日起时,媚娘便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只是血气不足,便又请了谢太医来问如何制药。 谢太医见媚娘受如此恩宠,倒也颇为尽心,道:“才人此番受寒,虽然有阿胶这般极品保得一时。然终究是失了调理。只怕日后,还需另寻奇药名医,方可除根。” 媚娘心下便一沉道:“可是于性命有伤?” “这个……倒也并非如此。只是才人如此年纪便受寒侵湿扰,兼之血崩伤本,便是有阿胶这等神物补着,也只是可抵血气之消耗,却培不得本。 以后怕是需得长期赖温补药物,以达养元培本之效。且这温补药物不可停。若停,则……则只怕或三年,或五年,这血亏之害,便再现于才人之身,首当血亏,则肝损肾竭了。” “原来如此。”媚娘虽略通医理,却终究想着自己身体强壮,加之若真长年服用温补药物,哪里还有治不好的病。便笑过多谢。 谢太医见她如此,也知其不在意。便只得退下。 倒是素琴颇为担忧道:“姐姐,若是太医如此说,你以后可得好好调理自己。知道么?” “好啦好啦!就你爱担心。” 媚娘此番虽然病着,却是知道这个小妹妹如何为自己操心。心下感动,搂了她在怀里好一阵亲密。又道:“对了,你可知这淑妃娘娘,为何这般厚赠于我?” 素琴想了想,笑道:“这个呀,我倒也听那些宫人们说了两句。据说这淑妃娘娘平素里与安仁殿里那位贵妃娘娘是极不好相性的。所以只怕是听说萧才人与于才人得了宠,又与咱们不睦,便来与咱们好,与那贵妃娘娘做对的罢!” “怎么可能!”媚娘嗤笑:“一来咱们这才人居里的事情,便是有那些娘娘们看着,也未必如此之快就传了过去。二来我在家时也听说过这位淑妃娘娘,据说可是前朝帝女,又因为自身为帝女时便倾心陛下,仪德贤淑,聪慧已极,连当年皇后娘娘也对她诸多礼让。便是那贵妃娘娘家世再大,她的帝女身份究竟在那里摆着。且既然一心在陛下身上,又怎么会主动与咱们这些刚进宫无宠的小才人结交?三来,这阿胶盒子,我看着,竟是多年都未曾开启过。只怕便是当年的皇后娘娘,也自得了它后便再不便舍得取用。如今又怎么会由淑妃娘娘拿来赐与我?更奇怪的是,淑妃娘娘行赏,送赏的却不是她贴心宫人,而是当年皇后娘娘的近侍。只怕,这赏我们的不是淑妃娘娘,而是陛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软光芒。 素琴却道:“陛下?不可能的。陛下在姐姐落水第二天便带着太子与诸位殿下离开,远幸豫州了。断然不会是陛下的。姐姐呀姐姐,你只怕……是想陛下想糊涂了罢!” 媚娘闻言,知不是太宗所赐,然也是大感奇怪,又因素琴调笑,便只得放下阿胶,与素琴笑闹起来。 正文 梅园初遇,情谊初萌 如此数日,因太宗不在,无需为侍寝之事烦忧,又因萧、于二女早早迁入安仁殿,才人居只余她们二人。加之宫中无事,不似家中诸事烦杂,花言又因稚奴之恩,屡借淑妃之名来看望,宫人见此,再不敢对媚娘轻忽…… 媚娘竟是过了几日神仙般的日子。 这一日,已是腊月。 一大早,媚娘出门,便见才人居前,一片雪白。心下大喜,遂去,欲招了素琴一同前往梅园赏梅。 可偏生素琴早早因得了信,自家父兄这几日因陛下离京,受命于前朝当值,心下思念,便上表,求了贵淑德贤四妃中的贵妃韦氏,淑妃杨氏见父兄一面。 今日刚巧,二妃闻得元氏女求,道元氏功臣,虽元氏方才入宫,然年幼思亲,是所难免,懿旨下准了。 于是,她便自己独自一人,也不带什么宫人,自向梅园而去。 至得梅园时,却见一片雪白似银绸世界,间又点缀点点红梅如火炽烈,当真是美不胜收。心下大喜。又兼之思及前朝曾有宫人冬日取梅瓣贴于面颊之上,以得帝幸之的说法,便笑着也摘了一朵金蕊红花的梅花来,仔细抚得平整了,又自怀中取了随身携带的面脂,轻点于眉间,将梅花紧紧地粘在眉间。 女儿爱美,她也亦然。只是素不喜脂粉妆点俗气罢了。 当下,她妆既成,便得意洋洋地跑到湖边去照。谁知梅园中湖水不似净初池,竟然已是结了冰。 略感无趣下,天空又下起绒花细雪,她便只得裹紧了自家中带来的银绸皮毛大氅,速速寻了一片梅林,立于梅树下。 却丝毫未曾发现,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同样身着银色皮毛大氅的少年正由着两名少年侍童伴着,坐在亭子里,喝茶,自弈为乐…… “王爷,下雪了。咱们还是回去罢!” 少年正是稚奴,因前日那些妃嫔未得见面,今日便又是一堆堆地往甘露殿里扎。他心烦之下,便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到这儿来,下两盘棋自己解闷。 “回去?刚刚才出来时,那些人才刚刚到齐了。此刻回去,岂非被逮个正着?不回去。再者雪中赏梅,别有一番意味。” 说到这里,小小年纪却要装成大人样的稚奴便像模像样地端起茶杯,只待做个以雪为菜,以梅为点下酒的雅士,谁知抬眼寻他的下酒菜时,一抹倩影,却就这么撞进他眼底。 一片雪白嫣红中,眉心一点金蕊红梅更映得媚娘笑脸倾国倾城,一时间,竟让稚奴看得呆了。 “咦?这可不是那武才人么?救了王爷的那一个?” 瑞安一见,便叫道。 稚奴闻言大惊,正欲拦时,却见媚娘已为瑞安声音所惊,竟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便只得尴尬坐于当场,看着媚娘又惊又喜地手持刚刚折下的一枝梅花跑上来,笑道:“稚奴?!你怎么又入宫来了?!” “大胆!这可是当今晋王殿下!怎么如此无礼!”德安闻言大怒,却忘记眼前此女是为稚奴的救命恩人,上前挥了拂尘便喝。 “晋王……”媚娘闻言一惊,又想起这几日的事,心下恍然,当下便急忙丢了梅花,欲行礼。却被稚奴拦住道:“姐姐救了我一命,又是父皇的才人,自然不必客气。德安,你没事儿瞎喊个什么劲儿?还不与姐姐把花儿拾起来,再端张圈椅来坐?!” 几句话说得德安猛然惊醒,知道自己无礼,当下欲赔不是,却被媚娘拦住。心下感激,急忙便亲自端了张圈椅来,与媚娘坐下。 媚娘看着稚奴,笑了一笑,想开口时,却不知如何称呼是好。稚奴看出她心中所忧,便笑道:“武姐姐,若非有你,只怕这世上再无稚奴一人。所以,这乳名,便是父皇在,你也是唤得的。” 媚娘闻言,又见他善良温厚,心下极喜,兼之生性不喜拘泥小节,便微微一笑道:“既然稚奴不待姐姐当旁人,那武姐姐也不待稚奴当旁人了。稚奴,前几日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你着人送来的吧?武姐姐可得谢谢你了。” 稚奴见她不与自己生分,更是高兴,笑道:“武姐姐太客气了。若非是稚奴,武姐姐也不会这般难受。对了,听说武姐姐后来还去寻过稚奴?” “我只是想把衣裳拿去与你换而已。不过那会儿,我看似是有人将你带走。便罢了。” “你怎么知道稚奴被人带走了?”稚奴大奇:“你看见了?” “这倒没有。不过你走过的路上,有两排脚印,却是朝着内殿方向去的。并且这两排脚印,一排与你一般大小又有水迹,我便猜是你。” 稚奴闻言,不由深深看了媚娘一眼,暗叹她的聪慧。 又说了一会儿,话题渐渐扯到这棋艺上。闻得媚娘也会下棋,稚奴欢喜,二人便要一较棋术。 德安瑞安难得见小主人这般高兴,心下欢喜。又看雪渐有增大之势,便安排着周边诸小侍,去取炭火的取炭火,取风雪帷的取风雪帷(一种棉花做里胎的薄帘子,唐宫多为高殿,所以这种风雪帷是冬日防风雪的利器……),私下禀明淑妃娘娘的去甘露殿…… 不多时,这间小小的亭子,便围起几面风雪帷,只留一处罩了密实厚纱,隐约可见亭外雪景红梅。亭子里几处角落,俱都放了炭火盆。 温茶暖人,稚奴与媚娘玩得更加起兴。一时间,各有输赢。 稚奴自幼爱棋,自幼便得长孙皇后亲传棋戏,又曾习于诸位国手,复且败之。 其棋力之精,只怕于整个大唐都鲜有敌手。只是一直以来,他不欲伤以棋扬名诸王的四哥之心,故与人弈棋,总留下几分余力。 而今媚娘一出手,便让他隐隐觉似与自己棋力相当,当下甚喜,放手一战。 果然,一局末,稚奴尽全力,也只是得了三子胜面。心喜更甚,便缠着媚娘继续。 媚娘与稚奴一般吃惊。原因只为她竟也与稚奴一般,虽自幼受父亲影响喜爱棋艺,又多得名师指点,然家中与周围人,除了父亲与几位老师外,便都是些不懂半懂的附庸风雅之徒,又不能驳了人家面子。故而轻易不与人弈棋。但凡有迫不得已时,便隐去一半实力迎之。即使如此,也是屡屡得胜。惹得她总是心底暗叹,棋逢对手之幸,此生只怕再难寻觅。 想不到…… 竟然在这深宫之中,得遇对手。如何不喜? 二人越战越酣,越战越酣,竟然浑忘了时辰。周围德安瑞安见状,虽眼瞧着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也不忍叫起小主人来,只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犯愁时,便突然间风雪帷被一掀而起,一个身着墨狐裘,露出内里龙袍的中年男子气宇轩昂地走进来,笑道:“稚奴!你却还在这里玩儿呢!饭也不吃了?” 稚奴于风雪帷被掀时,只觉一阵凉风吹进来,已知有人,但只当是哪个小侍来送东西,加之厮杀正在兴头上,再不肯抬头。 如今一闻太宗声音,大惊起身行礼道:“父皇!”然又想起棋盘上棋局,心下一紧。 媚娘本来闻得太宗前来,也是一惊,然又见稚奴面色一紧,似欲看向棋盘,心下知他不愿为人知自己棋术高超,便当下借行礼之机,长袖一挥,将棋子扫得乱洒一桌,再难看出方才之惊天大局。 稚奴见状,知她是为自己着想,不由从胳膊下满是感激地看她一眼。却见媚娘调皮对自己一笑,眨了眨眼儿,模样俏不可言。加之眉心那点红梅,竟是美得不可方物。 心下一悸,又想起前朝宫人以红梅取幸之事,料想媚娘如此,只怕也是存着同样心思。不知为何,突然便不乐起来。 太宗却不知片刻之时,稚奴与媚娘之间便有这如此多之心思动作,只是笑着将稚奴抱起在怀,又平了媚娘的礼。 待媚娘起身时,太宗也是望着她姣好容色一怔,笑道:“素闻武氏女名,今天一见果然并非虚传。” 媚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宗,平时里常闻得父亲提起太宗,说是世不常出的明君英雄,又被这大英雄这般赞美,心下难免羞涩,脸儿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更加衬得丽容无双。 太宗虽然钟情妻子,然而媚娘这般容色,天下又有几个男儿不为之惊艳? 再者媚娘时年十四,与城阳公主年龄相仿,故而也只笑吟吟,如赏小女儿般看着媚娘笑,却再无半点其他心思。 稚奴自幼跟着太宗长大,又岂会不知父亲心思,眼看着与自己有救命之恩、棋友之谊的武姐姐似是对父亲动了情,心下大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拦了父亲颈子嚷嚷着饿,要去用膳。 太宗见爱子肚饿,倒也不无怜意,又意起,便召媚娘一同前往甘露殿用膳。 媚娘闻言,心知今晚侍寝之事,只怕要至了。一时又喜又忧又矛盾,便只得慢慢福了身子,道了句遵旨,便跟了去。 稚奴本意是欲让父皇离了媚娘,谁知却适得其反,却让她跟了甘露殿去。加之他暗观媚娘神色,竟似有矛盾之意,便知自己想错了媚娘心思,暗恨,小脑瓜儿里只是反复想着如何是好。 正文 梅园初交,情谊初萌二 至得甘露殿时,那杨淑妃却早已遵了太宗命,回自己的锦绣殿去,与久不在膝下的爱子恪儿相聚去了。稚奴闻言,更加焦急。 故而一顿饭,稚奴吃得简直是食不甘味,完全不似安宁一般欢悦。 太宗察觉,便问何故,稚奴只闷闷不语。太宗当他不适,心下生忧,便立时着了太医来瞧。 太医入内,诊后说许是受了风寒,太宗忧心爱子,便要亲身照顾,却偏巧王德入内,说长孙无忌有紧急军事报。 太宗忧于国事,又不舍离开爱子。媚娘见稚奴因自己之故受了寒,便主动求了圣意,留下照顾,以解太宗忧。 太宗闻之甚喜,便着王德传旨才人居,今日武氏才人便留宿甘露殿。 谁知王德不知前事,加之匆匆忙忙之间,未曾瞧见来诊治的太医,误以为媚娘是被太宗点了侍寝,于是便将武才人侍寝之意传了下去。 六宫闻言,俱是艳羡不已。这甘露殿,便是杨淑妃也只因为晋王不安而得侍之。这武氏才人却是无故便可留下侍寝,一时之间,六宫俱震…… 这些事不说,单只说这甘露殿内,稚奴见父皇终究被国事绊了身子,一时回不来。安宁又是早早睡了,周围也再无他人,心下便微松道:“武姐姐,你好大的运气。” 媚娘正庆幸自己又多了几日思考未来之时,听得稚奴此言,便是一惊道:“稚奴,何出此言?” “武姐姐,你既然入了宫,那有些事,便是早知道比晚知道的好。”稚奴在媚娘扶助下,慢慢起身道。 媚娘闻言,似有所动,便坐在稚奴身边,看着稚奴道:“什么事?稚奴且说来与武姐姐听听?且看是不是真的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稚奴见她浑不当自己是个大人看,心下一急,便道:“我为你好,你却这般笑我。不理你了。”说罢,赌气转脸不看她。 媚娘见状,笑着好言安慰半天,才得稚奴消了气。 又是一番恳求,稚奴觉得自己脸面挣回了,这才收了笑容,叹道:“武姐姐……你可知,父皇心中至爱是谁?” “这个自然知道,是你的母后,皇后娘娘呀!”媚娘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稚奴捂了鼻子,扭捏道:“我不是孩子啦!明年就要元服了……” “好好,稚奴不是孩子。好不好?对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嗯……”稚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我说武姐姐你运气好,是因为武姐姐你……虽然长相与母后完全两个样子,可是性子上却有许多肖似之处。父皇这两年,总是喜欢与肖似母后的妃子相处。所以,你必然日后,会得父皇喜爱的。” 媚娘闻言,心下一沉,又觉浑身一冷,半晌才道:“你说……武姐姐像……长孙皇后?” “嗯,行事气度,才华出众,总是有……七分像。”稚奴一边说,一边只是看着媚娘。 其实,稚奴这般,也只是妄言。毕竟媚娘与长孙皇后虽然都是才情奇绝,容姿明丽之女。却一个妩媚英爽,一个柔婉高贵,完全是两个路子。 只是稚奴想着,既然这武姐姐入了宫,看她又似在侍寝争宠一事上,颇为矛盾,不如将现下宫中状况与父皇心思点明,让她好好想清楚,然后再想好该如何讨得父皇欢心,也算是自己报其大恩了。 却不知这一番话,不但让媚娘心中一冷,连天生的傲骨也激了出来。 原因无他,媚娘虽然身为女儿身,却自幼随着父亲,习得一身傲骨。莫说是学他人遗影,为他人替身,便是今日因稚奴之事而为太宗喜爱,也是心里极为不舒服。 当下,便坚定了那初入宫时的心思,想了想宫中诸人,仅有一个稚奴,既可说与自己真心相待,又可说在此事上有所助益,便看看周围无人,才小声对稚奴道: “稚奴,武姐姐可是你的好友?你可不会出卖武姐姐?” “这个自然。” 稚奴见状,知她有所求,虽然心下不爽,便终究还是决定,若武姐姐求他教导如何讨父皇欢心,他便一一教之便是。 谁知,媚娘却犹豫一番之后,小声问他:“稚奴,武姐姐问你,你可知道,如何令圣上……不召幸于武姐姐吗?” 稚奴闻言,惊得几乎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只愣愣瞧着媚娘半日才道:“什么?” “武姐姐说……”媚娘咬了咬下唇,才小声道:“你可知如何令你父皇不召幸武姐姐么?” “……为……为什么?”稚奴只觉心口闷着一股气,似是生气,又似是开心。说不出来的感觉。 媚娘叹息,左右看了一眼,才小声道:“稚奴,你想想,武姐姐今年,也只不过大你几岁而已。虽然说因为皇恩入了宫。可是心里总是觉得迷茫不知前程……” 说到这儿,她轻轻一叹道:“武姐姐知道,这话说来,稚奴只怕觉得武姐姐是个怪胎。可是武姐姐实在不愿在没弄明白自己心意之前,便……便……” 稚奴点头,也不知该喜该愁,道:“武姐姐别说了,稚奴虽然不知姐姐为何做此想法。可是武姐姐是稚奴的朋友,又救过稚奴一命,再者……稚奴也不希望父皇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母后的影子了。也罢,我便帮你一次。只不过……只不过这样一来,只怕武姐姐会惹得父皇不开心。这宫中时日,便更难过了。”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而且我自小就已经习惯面对别人这般拜高踩低了。不碍事。”媚娘笑道。 看着她如花笑颜,稚奴不禁道:“是,不碍事的。便是父皇不喜欢武姐姐了,稚奴也会护着武姐姐周全的!” …… 注: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底,才人武昭,初得上幸。然因上遇军国大事,未成。 …… 第二日,宫中便将昨夜之事,传了个遍。 诸妃得知媚娘虽然侍寝未成,却极受太宗喜爱,当下便有意拉拢,一样样一件件的礼物,如雪片般往才人居里堆。 可是媚娘却并不高兴。不但不高兴,反而有丝忧虑。 这样并不是好事。 虽然她初入宫,于宫中诸事百情不熟,却也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于是心下极为不安。更坚定了今夜若得诏,则必然推辞的想法。 可是遗憾的是,因为北方叛军做乱,当日太宗与众臣议至深夜。次日又早朝上议定了亲征之事,故而一时间,竟再未召任何嫔妃入侍。 媚娘长松了口气,却也有种隐隐的失望感。 倒是稚奴,见父皇忙得几乎无暇顾及**,心中不禁暗暗为媚娘庆幸。又觉自己这般心思甚是可鄙,不由得更加羞愧。于是一连好几日,都不敢再去想着见媚娘一面的事。 于是一番后,太宗定下亲征在外时,稚奴与安宁,便出宫去,可暂居其舅父长孙无忌府上几日。 稚奴闻得此言,直如晴天霹雳。一番哭闹之后,太宗终是不能放心他兄妹二人于宫中,头一次强行将儿子送入长孙府。 稚奴心下悲伤,欲于行前偷偷见媚娘一面,却因为太宗催促,终究是没有得成。 于是,三人一番离别,便是数月之久。 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正月十九,唐太宗李世民凯旋而归。 太宗龙驾入城门时,一老者忽然穿过重重守军,巍然立于城门正中。众将喝斥欲杀之。老者高声道:“昔年之恩,今日来报。但不知陛下可知袁氏子否?” 太宗闻言,当下便记起一个名字来,当下大喜,立刻亲自下马,上前斥退守将,问道:“可是袁公玑之后人也?” “小老儿袁天罡,家父正是受了高祖恩惠的袁玑。” 闻得此言,太宗更喜,急忙上前礼待之,且欲与之共入内。然袁天罡摇头道:“天意如此,小老儿若入内中,常侍君侧,只怕终将与君不利。不若远游四方,为君祈福。” 如是再三,袁天罡再不欲入朝为官,无奈,太宗只得解下腰间龙纹璧,着与其持之,且道:“若非令尊,莫说李唐江山不存,便是李氏一族亦难得保。此龙纹璧乃朕素常佩物。此后朕自当昭告天下,但见此璧者,如朕亲临。诸地官员当以礼待先生之……” 袁天罡谢过太宗之情,又道:“今日来此,实为陛下不时有一悲一喜两件大事,因其关乎李氏子嗣,故得来此。” 太宗闻言,急道:“何如?” 袁天罡才附于太宗耳上,私语一番之后,方道:“既然如此,此间事了,还请就此别过,不必再送。日后若君上有难,自当时刻来之。” 说罢,也不待太宗挽留,高唱一歌,大笑而走。 自此,天下俱知袁天罡。 太宗回朝,然方未定下,便闻得民间忽起流言,道“后为武女,唐三代昌”。且道此为袁天罡当年批于某武氏女儿的命谏。更有人言此武氏女已入宫中云云…… 七日后夜。 太极殿,尚书房。 媚娘跪在这里,已经足足七个时辰了。 然而太宗还是没有现身。 事实上,太宗已然到了尚书房,只是与王德一起,站在屏风后,冷冷地看着媚娘。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流言,会出现在民间。 又为何,正巧与那袁天罡日前告诉自己,与子嗣有伤之事,也正好与关于她的流言出现,几乎同时。 到底怎么回事? 太宗迷惑了。 他不信命运。但是袁氏一家,他是信的。因为袁氏一家的本事在那儿放着,也因为袁氏一家的无欲无求。 所以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般,都信袁氏父子。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这个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心意自己清楚。他再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正妻之名,他也清楚。 所以……他不明白,这个武媚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文 媚容凛凛,傲骨铮铮一 许久,他也想不明白,最后,终于还是慢慢地从屏风后慢慢现身,走向高高的龙座,坐下,俯视着下面一身红衣的女子。 经过一年的宫廷生活,养尊处优,媚娘更显得容色出众。尤其今天这一身红衣的打扮,也教太宗为之目眩。 许久,他才慢慢道:“说吧。怎么回事?” “不知陛下,要媚娘说什么事。” 媚娘淡然以对。 她知道今天太宗召她来,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跪在这里如此长时间。是为什么。 她更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都是谁造成的。 可是…… 媚娘悲哀地想:终究是自己的娘亲,她不救她,谁来救?就算豁出一切去,她也不得不救! 太宗微眯双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出来的?!” 媚娘思考着,慢慢地说:“陛下,这流言既然从宫外而起,只怕便与宫内人脱不得关系。媚娘虽然入宫一年,未得陛下垂幸。可是却再也不会做这等事出来,为自己挣得一份荣光。因为……” 媚娘抬起头,高傲地直视太宗:“因为媚娘,从来不希望受幸于陛下,更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替身。” 太宗闻言,怒睁双眼:“你说不欲受朕之幸?你说自己身为他人替身?!” “不是吗?”媚娘悲哀地看着太宗道: “陛下,这一年之中已然有太多人告诉过媚娘,媚娘将来必然会有一番光明恩宠的。 原因只是因为媚娘性格才华,俱都仿似皇后娘娘六七分。 这对陛下来说是最好的优点。 可是……媚娘每每听到这些话,心里便觉得充满了不信! 因为媚娘知道,当年陛下召媚娘入宫,只是为了安抚天下功臣的心,只是因为媚娘是父亲的女儿,是父亲最爱的女儿。 因为媚娘不相信,陛下是个愿以影子换来安慰的人。 媚娘也不愿意相信,媚娘小时见过的,那位神仙娘娘,是能够被一些残像所替代的! 媚娘更不愿意相信,这样的流言,能为自己挣得什么好前途……” “住口!” 太宗勃然大怒,怒喝:“你给朕滚!滚出去!” 媚娘释然,泪如雨下——此刻,自幼父亲在她心中建立起的那个英武**的英雄形象,彻底在心中崩没了。 他还是个英雄,只是……却是一个属于别人的英雄。永远永远,不会是属于她武媚娘的。 她慢慢地起身,向着太宗行了一记礼,然后,倔强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媚娘一生最大心愿,便是寻得一世知己,求得一生良人。陛下,如果媚娘不是您心中所爱,那媚娘宁可一世不受君王幸,也不愿毁掉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梦。陛下,你可以答应媚娘么?” 太宗冷笑:“放心,似你这般狂傲不知感恩的女子,朕倒也是不屑与幸的!” 贞观十二年二月,才人武昭,品性狂傲,目无尊上,着罚没掖庭,无赦不得出。 “为什么武姐姐要这般激怒陛下呢?其实若她哀求,陛下必然不会罚她至此的呀?” 太极殿前的梅林中,站着三个小小的身影。 瑞安看着那个跟着侍卫,慢慢走出的身影,不解道。 “因为她想保护那个散布流言的人。保护那个愚蠢到害了自己女儿的人。”小小李治站在花树下,一身橘红粉绯的稚子装束,与树上开得红艳如烈火燃烧的花朵相遇成辉,更衬得他一张脸珠润玉泽,美姿华仪,若仙童神侍。 如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只盯着那个曾于湖边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那个曾与自己棋战难分的女子。那个…… 曾经让他觉得,如此美好的女子,失魂落魄地从太极殿中走出。 如这烈火红梅般的身影,终是没入夜色中,再不复见。 “王爷,德安不明白。”身后,德安开了口。 “父皇一生所爱,都是母后。其实,武姐姐说的没错,便是她因父皇一时猎喜之心受到宠爱,可终究不是母后。 最多不过三五年,三五年后,无论她如何美貌如何才情罕世,父皇都必然心生厌烦,再不能钟情于她一生。因为她终究不是母后。” “可是,武姐姐这般好,为何……” “她是好,她的好,只怕除非母后再生,否则世上难觅能与她同争日月之辉的第二人。 奈何对母后挚爱之情,已如吃饭饮水般,早已是父皇尚能强撑着生存于世之必要手段。平常看似不觉,只怕父皇自己也明白,这种情,已然深入其骨髓,至死方休……” 微停了停,李治慢慢走出花树之下,看着媚娘离开的方向,淡淡道:“所以,一年前,我才会那般做。 我既已知她若仅凭母后遗风,便得宠爱也必不久长,又无强硬家世做后台,只怕一旦君恩不在,她便要如花凋零…… 既然如此,她又有恩于我,且是这宫中,唯一可说得上真心待我的好人。那何不由我替她寻了一条更好的路,让她在这后廷之中,走得更稳当,更容易。便是假若有一日,她对这深宫生了厌烦,欲离开时,更方便脱身的一条路呢?” 德安奇道:“脱身?德安实在不明白……” 李治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道:“虽然与她只见过几面。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得出来…… 她的心里,似乎有个影子存在。一个让她非常在意的影子。如今,你看,她不是已然说明了么?若非一世知己,一生良人,便是尊贵如父皇,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 “王爷是说,武才人心里,其实一直有……”德安不敢再说,这才道:“难怪她如此姿容,却一直不是很热衷于争得恩宠。” “是啊……只是武姐姐她把这宫廷想得太简单了。既然入了宫,那便是一朝选侍帝王侧,此生再难出宫门了。若她还是个聪明人,这去掖庭的日子,总是能让她明白,这些无谓之念,还是早断了比较好。” “也是……不过王爷,就算武姐姐因为入掖庭,想明白了,可这陛下生了这么大的气,还会……再让她回来么?” 李治淡淡一笑,折下一枝花来,握在手中: “父皇当然要生气,这天下竟然有如此大胆的女子,敢对他这个天朝明君,海内臣服的天子提要求,说若非真心喜爱,以妻礼相待,则不欲承宠的。 所以,武姐姐此举,无异于将大唐天子的颜面,将父皇身为男儿的颜面,视若无物。 可是,父皇是何等人物? 大唐明君,魏征大人那般数度当堂直谏,他都只是气上一番,过了时间便重新大度包容于魏大人。何况一个小小女子,在无人之处,说的这些话儿? 再者,除了母后,父皇一生,哪里还能再见这等傲骨铮铮,却又才情满怀的女子?武姐姐虽无母后那般温婉坚强,其人如玉的气质,却也自有一股风度,如他昔年最爱之飒露紫一般,大有让父皇有种必驯之而后快的**。 故而此番武姐姐之求,在我看来,反倒是为她在这一片姹紫嫣红的宫廷之中,赢得了父皇难得的敬重与征服之心。” 瑞安听得出神,又道:“可是……” “无妨,你们且看吧!最多一年,依父皇的性子,最多一年。武姐姐便可从掖庭脱身而出。重回内宫。而且父皇必是从今日起,便对武姐姐备加关注,非要以己身之才德,引得她真心爱重,最后主动求爱才肯做罢了。” 李治淡漠地说着,似乎完全不关自己的事一般。 德安瑞安相视一眼,忍不住为他有些可惜——或者自家主人未曾发觉,可他们兄弟二人自幼陪伴,却是看得出,小主人对这武姐姐,其实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对他们兄弟来说,这个宫里,便是主上,在他们心里也不如这小主人要紧。所以那些天**规,倒是视若无物了。 “王爷,可是……可是这样好么?毕竟皇后娘娘……” 德安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愿点破小主人心事,只将皇后娘娘搬了出来。想着能劝解一二。 毕竟,能让其实性子极其淡漠的小主人关心的,除了这武姐姐与父皇兄长妹妹外,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李治摇头,站在太极殿门口,看着殿内的灯光,低声道: “不妨。” 正文 媚容凛凛,傲骨铮铮二 “这样也挺好。一来父皇终于不致寂寞,能在母后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不必再苦苦追寻一道残影。二来武姐姐也正好可借此机会,好好审视自己对父皇的那丝情感,究竟是男女情爱,还是父女孺慕。三来…… 我总觉得,父皇近年看似精神康健,却再不似前些年母后在时一般强健,身体心神也是日渐不安。 若武姐姐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幸,只怕将来一旦明了,自己于父皇实慕非爱,会悔之不及。” 德安恍然:“王爷这是要给陛下寻了一名红颜知己,为武姐姐留条后路呢?” 李治淡笑:“这深宫之中,人人都道父皇宠爱难求。其实不然,敬爱难求是真,恩宠难求是假。对武姐姐来说,如果她能不以色侍君,赢得父皇的尊重之心,那她这一生,便可说再无忧虑了。至于那恩宠……有了敬爱,恩宠,自然会来。 而且,以武姐姐的性子,这般也是好的。因为我知道,以她之性子,待父皇百年后,只怕便要立时出宫,去寻那心爱之人了。” 瑞安叹息:“王爷,若是让武姐姐知道您这番心思,却不知道她会如何感激于您呢!瑞安不明白了,为何您要这般为她着想?” “一来,因为武姐姐救了我,二来,她是这宫中,除了父皇兄长与妹妹之外,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三来……” 李治冷笑,将手中花枝扔向殿下金水池中: “我从来不曾忘记,那安仁殿中人害得母后临终之时,痛苦难当的大仇。现下虽然究竟是谁害了母后尚且不知,但她们既然同为一家,便一同清算罢!若想扳倒这两个害母后的贱人,为母后报仇,那父皇身边,自然是需要有新人,分了那两个贱人的恩宠。让她们不安,让她们自露马脚。 这样,我才能抓到证据,等到将来前朝那两个贱人靠山倾颓之时,我要让父皇对其再无半点情分。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适时揭其旧罪,置其死地。永不超生。 否则以父皇之仁,便是再如何钟爱母后,便是知道母后临终之因为这两个贱人前受了这许多痛苦。只怕也必定会因其并非亲致母后死去。 不忍杀之。” 李治淡然道:“而我既然决定这样做,那么父皇身边的这个新人,一来必须与我同心同德,二来,必须足够聪明。三来,必须能够让父皇忘记那两个贱人的点滴旧情…… 放眼宫中,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武姐姐一个人。所以,这是条三方得利的路,武姐姐可以自由进退,来去由心;父皇可以聊慰寂寞,排遣情怀;而我,可以为母后报得大仇。” 李治说完,转身过去,背对着太极殿,看着远远的掖庭方向,口中轻轻道:“所以,你们记得,从今天开始起,从此刻开始起,你们便要为我,好好看顾好武姐姐,不让她在这宫中,有一星半点的损伤!” “是!” 他没有猜错,也没有说错。 仅一个月后,大哥承乾喜得一子,父皇得皇长孙,大喜,诏令天下见禁囚徒,都降罪一等。 这就意味着,虽然同样是身在掖庭狱,至少武姐姐是可以不必关在囚牢中,而是改去做些体力活儿,至少能够自由地出来走动了。 稚奴也已然长大了。十一岁的他,身高已然长高了。面容也不似幼时那般稚嫩,而是渐渐地,有了些男儿英气出来。 闻得此讯时,他正在甘露殿中写字。 “果真如此?”俊俏的脸上一片喜色,连手里的笔上滴下墨汁,染了一身都没发觉。 “这等喜事,如何做得假?”瑞安笑道,一边伸手取了块布巾来,仔细替稚奴拭去墨汁。 “好……太好了。对了,你可将这消息告诉武姐姐了?她听到必然欢喜得很。”稚奴惦念着媚娘,当下便道。 瑞安摇头道:“王爷,最近一段日子,掖庭那边儿,人都换了,故而咱们也不能再如之前一般常去探望了。否则,只怕会有人说王爷您……” “说我私会父皇废黜宫嫔?”稚奴淡然一笑:“放心罢,太极宫里,现在已然没有人想害我了。因为……” 稚奴一边放下笔,一边淡然道:“因为我是这宫中,唯一不会害人的人。” 德安瑞安不语,只看着他,半晌才道:“不过王爷,就算如此,您也不能去见武才人呀,毕竟她现在是在掖庭。而且……而且又是待罪之身。您若明着去,只怕不妥。” 稚奴微一思虑,便道:“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见过那掖庭一角与御花园相接处,有个小门,虽然被废置很久了,可是却是有些空间,能传递些东西的,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过掖庭去,只是与武姐姐隔了那道门,说说话儿,给她带点儿吃的,这可不碍事了罢?” “王爷……” “好啦!别烦了,快去办吧!” “……是。” 当日下午,被从囚狱中放出,改为居于掖庭内,浣洗衣物的媚娘,在打饭时,接到了一张纸条。 上面是她这一个月来,再熟悉不过的,稚奴的字。 “今夜亥时,掖庭废门见。稚奴。” 媚娘咬了咬唇角,心下是感激的。 自她入了掖庭之后,除去日日担忧她吃得不好用得不好的素琴,常常派了侍女来送些东西外,就只有稚奴,一直念着她这个武姐姐。 而她也知道,其实稚奴本不必对她如此之好的。 可是…… 感激之下,她慢慢地捧着一碗稀得可数米粒的粥,拿了一个胡饼,默默走到一边去,寻了处干净台阶坐下。 说起来,其实真的应该感激稚奴的,是他让她可以站在自己自小的心中英雄面前,畅所欲言;又是他,为她指明了自己的心;最后还是他,在她这一个月最难熬的日子里,和素琴一般,时时派人探望,又多番照顾…… 媚娘是感激的。 因为这一个月的日子,虽然是她一生中过得最苦的日子,可是,她却也收获了许多。 她收获了在这无情帝王家中,最最难得最最珍贵的友情,也收获了一颗受尽磨砺,彻底坚强的心。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想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没错。正如她自幼便向往着的神仙娘娘,稚奴的母亲一般,她武媚娘要的,是一个当世最好的男人,全心全意与她一人的爱。 所以……她会等,等着这个男人出现。若他出现,无论他是谁,她都会倾其一生,为其付出所有。 所以…… 她不再怨恨自己的母亲,相反,她还谢谢自己母亲。若非是母亲,只怕她一生一世,都不会有这般大起大落的机会,来从失败之中,悟出自己所求,寻到自己的路。 昂昂然,她抬直头,看着前方。 是夜,掖庭废门。 稚奴特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便装,着德安瑞安守好来路,便自己提了食盒书简等物,立在爬满春藤的废门边,默默等着。 不多时,门那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稚奴心下激动,轻轻唤了一声:“武姐姐?” “稚奴?你怎么这般早?” 媚娘诧异:“不是亥时么?” “今天父皇太高兴,喝多了,一早就由着淑母妃扶入锦绣殿去休息了。安宁又因嚷嚷着要看小侄女,便跟着大嫂去了东宫,今夜也是不回来了。所以,我便早些过来,怕你等得着急。” “稚奴,谢谢你,这一个月来,虽然你每次让瑞安来,他什么都不肯说,可我知道,若不是你,只怕我此刻便是出了囚牢中,也是一身病痛,满身伤痕了。” “武姐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救了我的命啊!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对了,武姐姐,这几日,你可吃得好,住得好?我……我听说那掖庭里的宫人,许多都是极凶厉的,你可莫被他们欺负了……” 稚奴想着,便是一脸忧心。 媚娘闻言,笑道:“傻孩子,武姐姐又不去做坏事,又不曾惹他们,如何便被欺负?再说了,素琴日日也是往这里送东西,有她在,那些人多少还是避讳着点的。” 稚奴闻言,长出一口气,笑道:“元才人倒真是个好人。也不枉父皇最近如此疼爱她。” “是啊……我也是上次才听说的,据说陛下因为她天真可爱,首幸之后,便直接进为婕妤了,是吗?” 媚娘说着这般话,可是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确是说过,不要当皇后的影子。可是她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期望。 期望什么,她不敢说,也不想说。 稚奴听出她的犹豫,心下不安,终于笑着道:“武姐姐,你说的那都是前几日的事了。就在昨天,父皇因为她父兄屡建奇功,加之她侍奉父皇至诚至顺,便又进了她为充仪了。” 媚娘闻之,由衷为素琴高兴:“真的?太好了。这下子,便是陛下……陛下……” “你想说,便是父皇百年之后,她也不必去感业寺了,是不是?” 稚奴笑道:“放心吧武姐姐,你也会与她一样的。只要有稚奴在,便是父皇永远不恕你出掖庭,稚奴也定会想方设法,保你一生平安的。” 媚娘失笑:“你啊……总是爱说大人话。明明就是个小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你隔着门,可看不见我。现下,我可长得几与父皇一般高了。不信,我站起来,你摸摸我的冠顶,看是也不是?” 稚奴最不喜听得媚娘说他小,当下便站起身来,让媚娘来摸。 正文 光阴如水,掖庭夜会 媚娘见他还是小孩子气,当下便忍了笑,伸手去轻轻一碰,果然便察觉,稚奴是比以前高了许多,也比自己长得快了许多。以前总只到她胸口处,现在,却是比她还高了半个头了。当下便笑道: “果然是呢!稚奴真的长高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心长大了没有。” “长大啦……你放心,若是还没长大,便不会带了这么多好东西来,与武姐姐你了!”稚奴笑道,一边打开食盒,先将书简从废门下的小小破洞里塞过去与媚娘,然后才一样样地,将些吃食往里面递。 媚娘先接了书,当下欢喜:“居然是太史公记的越王勾践世家与伍子胥列传!稚奴呀稚奴,放眼这太极宫中,只怕是你最懂我了!” 稚奴听得此言,便如饮甘露,咬着唇角偷偷乐了好半晌,才清清嗓子得意道:“可不是?我知武姐姐一向最佩服的便是勾践,又敬重伍子胥……所以特别寻了来,与你瞧。” 媚娘自幼爱书,尤喜文史。这太史公记虽然市面并非不可得,然卷本齐全,却只得太极宫内藏书阁与太子东宫崇文馆二处方得齐卷。便是魏王李泰宠冠诸王,又喜爱书卷,也只得半部而已。 是而于此时此地,得见此二卷,当真比什么都要来得好。 而稚奴送此书与她,其实也是有些深意在的。故而如今看她喜欢,心下除了得意,还有一丝宽慰。 虽然他曾在太极殿前说过,武姐姐与他,未来必为一大助力的话。可是他自己清楚,这话只不过是九分假,一分真。 然而便是这一分真,他也是真的需要武姐姐,早早复了斗志的。所以,才会特别找了大哥,死乞百赖地求了这二卷来,与媚娘阅读,同时也渴望着,这书卷能够激了她的傲骨与斗志,重新回到这深宫之中,重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同。 便是她什么都不做,只要有她在,自己便觉得有了几分底气,与那两个贱人交手之时,心下也安定许多。 所以……无论如何,他需要武姐姐振奋起来。他需要武姐姐重回父皇身边,重回这深宫之中,为自己一臂助力。 稚奴在心中,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是的,就只是因为这样。 一时间,两相无声。 稚奴看着那关着的废门,心里是宁静的。从未有过的宁静,便是在父皇母后身边,也没有这般宁静。 这宁静如此美好,竟直似比他最爱吃的甘饴糖还要甜上许多。 良久,他都只听得到门另外一边传来翻阅书简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这种声音似如能平定他情绪一般,这些日子以来,许多困着他的事情,也都渐渐开始明晰起来。 好久好久,只怕一个时辰也有了,废门那边才传来媚娘有些不安的声音:“稚奴?你可还在?” “在呢,武姐姐。”稚奴含笑应道:“怎么了?” “啊……无事,只是我看书看得迷了,竟全忘了你也在……还以为你离开了。便在,那我问件事情。” “什么事?” “稚奴,武姐姐的情况,想必你多少也是知道的。自幼,除去父亲,便再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却想不到在这宫中,遇上了你与素琴这般待我好的。所以……”媚娘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所以武姐姐想求你帮个忙,帮忙在武姐姐不在的时候,多多照顾素琴,可好?你可愿帮武姐姐这个忙?” 稚奴听得心下一软,叹道:“武姐姐啊……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别的嫔妃都是为了父皇恩宠斗个你死我活也不罢休。你倒好,身在这般境地,还念着别人……” “稚奴,有些话,在这宫中,武姐姐也只能与你说了。你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嫡子,虽然皇后娘娘不在了,可是陛下对你的疼爱,武姐姐虽然不能常侍君侧也能看得出,那是发自真心的。只怕如果有一天,陛下说要为了你,丢了他的性命,他也是甘心的。不止是你,太子殿下,魏王,还有晋阳公主,都是如此。所以,武姐姐从来不担心你在宫中的安危。因为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父皇,外朝,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舅舅。他们会保全你的。 而素琴和你不一样,她与我一同入宫,又天性烂漫,性子又是爱打抱不平。虽然现在她因家世,颇受陛下宠爱。可稚奴,你自幼呆在宫中,当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又不似萧才人、于才人那般,在宫中有所倚仗……我实在是担心她。” 稚奴听得心里发酸,嘴上也道:“武姐姐,你这可让稚奴听得好生不舒服。怎么,你就只担心元才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没想过稚奴也有可能如此么?” “你?当然有可能啊!为何不可能?不过你很幸运,有几位真心疼爱你的哥哥。而且……”媚娘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把那句“你对他们的地位,无法造成危胁”说出口,故而微顿了一下才道:“再加上你性子虽然也是仁厚又重情义,却为人温和,再不会有人想对你出手的。” 稚奴苦笑道:“武姐姐其实是想说,稚奴对别人不会造成威胁罢?的确,稚奴这般懦弱的性儿,谁又真的会觉得稚奴会伤害别人呢?” 说这话的时候,稚奴满心的矛盾。 媚娘听得他如此说,也是一时无语。 好半晌,稚奴才强笑道:“不过武姐姐说得也是,似我这般的人,也只不过是做个逍遥王爷罢了。还会对谁有伤害呢?放心武姐姐,我会护着她的。” “谢谢你,稚奴……”媚娘微微地生了些感动,然后又道:“只是我不知道,这样对你好还是不好。因你在这宫中,本身只是个独立的人儿,与谁都不相干的,现下,却是武姐姐逼得你必须也如其他皇子一般与人朋党了。” “什么叫与人朋党……”稚奴笑骂:“武姐姐,便是你不说,我也理当护着这元才人的。毕竟她是父皇喜欢的人,而且看父皇对她的态度,只怕未来,也会为稚奴再添几个弟妹。稚奴护着她,也是为了父皇,不单单是为了武姐姐你。” 媚娘闻言,心下一宽道:“也对……是我多想了。” 两人又是一阵无语。 虽然无语,却是俱都欢喜的。媚娘心事得了,看书看得欢喜;稚奴则是得以平静,看天空看得欢喜。 只可惜,良宵易逝,不多时,瑞安便前来催促,道已然将至寅时了,若再不回去,必定会惹得宫中花姑姑起疑。 稚奴这才惊觉时光如水,一流而尽,依依不舍起身道:“武姐姐,我走了,你也要多多保重。放心,我会很快来看你的。”一时间,心中竟然有种酸酸的感觉,逼得泪水欲出。 “稚奴,以后这里,你能不来,就少来罢!我知道,武姐姐就算劝你不来,只怕你也不听。但你要答应武姐姐,一定保护好自己,莫教别人伤了你,可知?” “稚奴知道。放心吧!武姐姐,下次稚奴再来,便带了棋来,与武姐姐下棋,可好?” “你这傻孩子,咱们连面儿都见不上,如何下棋?” “这个简单,稚奴明日便着人给你送了轻便些的棋具去,到那时,你在门那边,我在门这边,各进一子,便将进位说出来与对方知晓,不就能了么?” “你这鬼精灵……好,武姐姐答应你。快点回去罢!下次穿得厚些再来。” …… 直到离开好远,稚奴依然恋恋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看着那道废门。又时时似个小大人般,嘴里念着些酸诗,什么知己难求,咫尺天涯之类的。 德安瑞安看得好笑,又不敢说。最后,还是瑞安道:“王爷,既然您这般惦念武才人,为何今日不趁着主上高兴,求将她放回宫中呢?” “若我求,父皇自然会答应,可是这样一来,当初为武姐姐的一番心思,也可说是全白费了。” 稚奴道:“只因这样一来,父皇心中便会觉得,武姐姐于我的恩情,终究还是被我报了。父皇也不会再对她有感激与愧疚感。所以,我必然得要保证,武姐姐出来,一不是因为我,二不是因为父皇的本意,这样才能让武姐姐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更加超然。也才能保得她出来之后,父皇会对其敬爱重信有加。” 正文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 大吉殿偏殿,素琴居所。 一名年少羞怯的小公公,站在素琴与一众侍女面前。 素琴上下打量一番,心下颇喜欢。然想起媚娘教过,在宫中,各样心思尽量莫让人知的嘱咐后,便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原先是在哪儿当差的?” “回充仪,奴排行老六,姓周,故而教仪公公(教新进小太监的老公公)便与奴起了个浑名叫周六儿。先前本是指了给皇子们当差的,可后来因为皇子们处都满了,教仪公公便教奴跟着充仪,学些礼法了。” “这个名字倒也有趣……”素琴看他态似怯怯,人却说话明朗,心下更喜欢,便道:“六儿,既然你跟了我,那有几样事情,便需得知道。我待人,自认是不差的。但若是有那起子不忠不孝,又爱背后嚼舌根子的,被我知道了,那是当下连掖庭也不必去,立时打杀了的。你可知道?” “充仪尽可放心,六儿知道。” “好。” 素琴便挥挥手,着他下去跟着其他人先熟悉殿里了。 旁边侍立着的随身小侍秀英道:“主子,今儿个,可还要给武才人送东西去?” “这是自然,呆会儿你便亲自去一趟罢!别个人我也信不过。不过你放心,我瞧这六儿倒是个老实的。日后教得好了,自然可以替你分担些。” “主子哪里话!奴婢自小儿便跟着主子,这些活计,奴婢做惯了的。对了主子,还有一事,秀英不明白。” “你说罢。” “主子,这德妃娘娘,说起来也是贵家出身,怎么会如此畏惧与那韦贵妃?” “这个……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祖上毕竟与陛下有血海深仇罢?在这宫里生活,自然要小心些。” 秀英点头,却又叹道:“这么说来,陛下怕是也不会真心待德妃娘娘好了。” “陛下待德妃娘娘如何,与咱们没有关系。就如武姐姐说的,咱们只在这里好好呆着,不去招惹别人,便是了。好了,时辰不早,你去收拾了东西,给武姐姐送去罢!” 是夜,甘露殿内。 稚奴着一身杏色睡袍,披件雪白外裳,散了发髻,盘腿坐在圈椅上,撑着手儿自弈取乐,身边照例只有德安瑞安兄弟服侍着,花言却因安宁缠闹,陪着公主去了。 所以,他便趁机听着瑞安回报: “王爷,那六儿已然回了,说德妃娘娘今日与元充仪相谈甚欢。而且,似乎因为元充仪的话儿,也是对武才人非常感兴趣。” 纤长有力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正欲落下,闻言微微一收,然后慢慢出手,子落棋盘响,才道:“可派人去找过武姐姐了?” “这倒不曾。听六儿说,似乎只是吩咐了人,要多多照顾武才人。” 稚奴皱眉,坐直了身子,又拈了枚光洁如玉的白子于指尖,转了一转才道:“这不好,若是她有意拉拢武姐姐,只怕会教安仁殿那边以为,武姐姐当真与她大吉殿有关了。 瑞安,想个法子,切莫叫她见着武姐姐。” “是。” 瑞安得令,便行退下安排。 德安在一边,却不明白,看看瑞安下去,才道:“王爷,这德妃娘娘在宫里,可是个与各方都不争不抢的主儿。这等人物对武才人多多照顾,王爷也更放一层心。却为何……” 稚奴淡淡一笑,道:“不争不抢?若是果然不争不抢,那我五哥,只怕便永远回不得京城了。便是她再不想,为了五哥,只怕她也是要争一争,抢一抢的。” 停了停,稚奴又敛眉,落下一子道:“所以,我不能让武姐姐受她恩惠。只因她的心思,只怕也是借着武姐姐去亲近父皇,好着五哥回京。说起来,她这倒也不算是害人。只是武姐姐被她如此这般一使,于我而言便是大不利了。” 德安点头:“原来如此,咱们要的,是武才人成了主上心中最敬重疼惜的人,可若是武才人被德妃娘娘拉入这**争宠之中,只怕主上便再也不会敬重疼惜于她了。” 稚奴含笑不语。 又过一会儿,瑞安回来,笑道:“王爷,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刚瑞安亲自去告诉那掖庭令说,过几日王爷要进献孝子经与寺内为皇后娘娘祈福。可因贪玩儿却到今日才发现只腾了一小半。眼瞅着日子近了又不敢教人知道,怕主上骂王爷贪玩儿,便着他寻个字儿写得好的,识得孝子经的,另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替王爷抄这孝子经。若是抄得好,那便是厚赏的。” 稚奴笑骂:“你这混小子,每次都是拿我当了借口……我说怎么宫里那些人,总是觉得我永远长不大……合着都是你传的!” “王爷,瑞安这可是依了您的意思说的啊!您可不是说过,若是想保得安全,便需得让人总当您是个孩子么?”瑞安笑嘻嘻地回。 稚奴想想,又笑道:“也罢,这样倒的确是方便我日后行事。那掖庭令如何说?” “王爷,您说这掖庭令一听这话儿,哪还有不同意的理儿?只是一时苦着没地方。瑞安便着了身边人提醒他,那掖庭废门边儿上,不是有处挺幽静的小屋子么?起先是那门还可通行的时候,做守夜当值之用的。现下既然门被废了,可不是就是这宫中第一幽静的去处?那掖庭令当下便道:如此,便着那去年被废来的武才人去那儿值上几夜罢!虽然说是废了,可究竟也是有些小猫儿鼠儿的,看着也好。” 稚奴闻言,心下更喜欢,嘴上却道:“你呀!就只会给武姐姐找麻烦。那里幽静是幽静,可你就没想过,她一个女孩儿家,在那里住着,不害怕么?” “王爷,您三日一去,五日一陪,便是这武才人再怕,也只是一时罢了。再者,瑞安也都安排了,平时那里无人侍卫,可是从明日起,便会有咱们的人,时常去那边儿附近的司衣房转一转了——过两日可是要给娘娘献祭的日子,这除了孝子经,可不还得添几件儿祭服么?” 稚奴见瑞安办事妥当,心下倒也喜欢。便不再多说什么。尔后又问:“只是……那掖庭里,有的是罚没的宫人,会识字的,只怕不少。你怎么让这掖庭令就准了武姐姐呢?” “这个再好办不过!王爷,您自幼便从着主上习王右军的帖子,书法之精,只怕当世也难得一遇。这掖庭里会写字的不少,能作右军书的也不少,可是若能仿得极似王爷的,那也只有自进宫便是才名远扬的武才人了。所以,不必咱们说,掖庭令便着了武姐姐。” 稚奴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好是甚好,只是还需得打扫干净了才是。” 瑞安一怔,看着稚奴道:“王爷的意思是……” 稚奴起身,慢慢踱了几步,方才停下来,问:“今日里,除了你去过掖庭,还有谁去过?” “回王爷,这个尚且不知。待瑞安去打听一下。” “记得,打听清楚了。” 看着瑞安离开,稚奴又走到书桌边,坐下,提笔,想了一想,又放下。尔后又提起,又放下。 如是再三,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看着殿外。 不多时,瑞安便回来,报道:“已经打听清楚了,除了咱们,便是那安仁殿的侍婢春盈,与锦绣殿的青玄二人,曾经去过掖庭。一个说是拿浣洗好,过两日贵妃娘娘需着的衣物,一个说是取吴王不日需用的贴身软甲。” 稚奴点头,又问:“你去的事儿……” “奴说是着了前两日花尚宫的命,去着那浣衣所将前两日王爷公主将用的礼服速速浣洗浆好的。只因过两日便是要用了。” 稚奴点头,便道:“如此甚好。安仁殿,锦绣殿,不管她疑了哪边,于咱们都是有利无害。且说不定,还能瞧出来个端倪呢!瑞安德安,你们二人记得,从今日起,日日都着人去了掖庭,催促衣物。知道么?” “是。” …… 是夜。 大吉殿中。 德妃听着刘司药的回报。 “这么说,她被调走了?可知道是谁调的?” 慢慢啜了一口茶,德妃脸上,不复笑容。 “回娘娘,尚且不知。只是看那掖庭令的态度……怕是此人来头不小。” 德妃淡淡点头,忽又道:“那今日,可有哪一殿里,着人去过掖庭办事?” “这倒是有,安仁殿,锦绣殿,连甘露殿也有。” 德妃微微诧异:“甘露殿?陛下着人去过?” “这倒不是。似是因前两日花尚宫曾经在诸妃酒聚时提过,过两日晋王与晋阳公主要一起去感业寺内烧经祭服,为皇后娘娘祈福的事情,才命晋王近身的瑞安去那儿,催那前几日送去浣衣所的礼服。” 德妃点头:“也是。那……” 正文 南山行猎,媚娘受伤 片刻之后,甘露殿偏殿,书房。 德安与瑞安站在自家主子身边,只是偷眼瞧瞧,再互视一眼,忙垂下头来,各自强忍笑意。 笑什么呢? 笑自从花言将这元充仪送来的礼交与稚奴后,便一直魂飞天外的稚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一首绣于手笼侧的陶公诗,稚奴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念了又念,想了又想,笑了又笑。 半晌,才回过神来,唤瑞安上前道:“你刚刚说,这东西是武姐姐临入掖庭时,送与元充仪的。元充仪一直不舍得用。是吗?” “回王爷,这是六儿亲口告诉瑞安的。说这东西,自武才人走后,元充仪便总是拿来对着它,默默流泪,思念武才人。如今武才人回来了,却又因为王爷厚赠,元充仪便当着武才人的面儿,强送与了王爷。” “强送与我?”稚奴半喜半忧道:“武姐姐可是不愿意?” “那倒不是,听六儿说,武才人责怪元充仪时,只说这样已送与元充仪的东西,再转送王爷,似乎于礼不合。后来元充仪说,这是元充仪的宝贝,所以也只有这东西才能代表元充仪与武才人的心意。武才人这才说也罢,王爷的心意,确是非这般东西可回报的。” 稚奴闻言,含笑抿嘴,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武姐姐是怕这东西送到甘露殿来,我会觉得是轻视于我,所以才着急的?” 瑞安道:“正是。” 稚奴再不言语,只又念了两遍那陶公诗,才依依不舍地命德安寻了自己那只如意箱来,从颈子上取下钥匙,小心开启,珍之又珍地放了进去。锁起来后,才将钥匙又挂回胸前。 同一时刻,魏王府。 现在的青雀,已然不是以前的青雀了。 已然有些臃肿的身上,裹着一件青罗朝服。唯一算是与童年无甚二致的,便是那张还算得上是清秀的脸。只是因了长年累月的养尊处优,也是五官略有些变型。但总是不难看。 他此刻,正忙着与那些文博士们,各自说明《括地志》的编纂事宜。 正忙时,一个身着朱袍,面容精干的男人,快速地跑了进来,对着他恭行一礼,叫了声:“王爷!” 青雀抬头,看着来人,笑道:“楚客,你来得正好,本王刚刚与文博士们谈了许久,却是有些饿了,承基此刻又不在,你去为本王叫厨上弄些吃的来,可好?唉,就那个水晶肘子,就那个便是最好的。唉呀……咱们这魏王府里若还有叫我放不下的,便是这老周做的水晶肘子,那滋味,当真是……” “王爷,楚客有要事禀告!”楚客一句话,就打断了青雀对水晶肘子的回忆。 有些不满,但青雀还是斥退了身边诸人,坐于席后,面容一整,再不复方才的闲适得意,而是一脸精明:“说吧。可是宫里又来消息了?” “正是,王爷,宫里那位传了信儿来,催着王爷您想个办法,务必要让那元氏肚中的肉,掉下来。” “荒唐!”青雀大怒,拍案而起:“先不说那是父皇的子嗣,本王的弟弟;便是这等小事,怎么也拿来烦本王!她这是越发过了分寸了!告诉她,这样的事,本王不做!” 楚客犹豫一下,没有行动。 青雀见状,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爷,恕楚客多嘴,楚客觉得,这件事,宫里那位却是想得有些简单,但这个事情,却断不可轻视之。” 青雀闻言,看了眼楚客,才放下书卷道:“说说吧。” “是,王爷。楚客以为,既然现在王爷欲与太子争一时雄长,那么,这宫中就不能没有自己人。宫中那位,受陛下恩宠已久,对陛下的心思,可说是最了解的。若是咱们让她因此事,觉得咱们不能与她齐心,只怕对咱们大事有碍。更甚一步,女人易记恨,若她转投太子……” “她不会。”青雀面无表情,道:“楚客,跟你说句实心的话儿,这世上就算所有人都会背叛本王,就连安宁都有可能背叛本王…… 可也总有那么三个人不会。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那个傻得可爱的弟弟稚奴,一个便是她。” 楚客无奈,道:“正是因此,王爷,咱们才应当为她解决这些问题。再者,王爷,您想过没有,那元氏一门,系出关陇名门,氏族谱上,可是排得上前五的大家。元氏一族自北周以来便根基颇深,加之元氏一族军功文德皆高,元姓官员,无论数量官职,都比支持咱们的韦氏官员要多……当然,若是她为咱们所用,那自是最好。可是……王爷,她现在不会。因为她也有孩子了。有这孩子一日,她便不会,也不可能没有一星半点儿让自己儿子登堂上位的心思。 王爷,您与太子能得今日权位,皆因皇后娘娘和长孙大人的功劳。可长孙一门,终究人丁默默,不如这元氏一门,群蚁可杀象啊!” 青雀不语,好半晌才道:“继续说。” “所以王爷,咱们便是不想与这元氏一门为敌,至少也得让这元氏女子,永远不能有在**独大,危及支撑咱们后廷稳固的可能和筹码。” “可那终究是我弟弟。”青雀叹道。 “王爷,亲兄弟又如何?当年陛下为了成大事,玄武门一事,还杀得少么?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楚客一番,全为王爷好。再者,便是王爷顾念亲恩,也当想想,这个孩子如果出世,若是个女儿还好,但若是个男子…… 便是咱们不动他,也会有别人让他无法活到长大。这太极宫里,自高祖一代,连娘胎都没出便化为血肉一滩的孩子,可是将整个野狐落都挤得满当当的了。与其如此,咱们倒不如早点儿动手,解决了他的痛苦比较好。” 沉默了许久,青雀终究还是摇头,告诉楚客道:“你告诉她,这孩子,我是绝对不会动的。不过,前朝元氏的势力,我肯定是要清理一番。就算不能除尽,至少也要为我所用。明白么?” 楚客虽然对这样结果微有异议,但也知已是最好结果,只得叉手退下。 青雀坐在厅中,沉默半晌,才忽然喊道:“来人!”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太宗听完青雀所说的话,饶有兴趣地放下手中笔,笑道: “你说你也想跟着父皇学骑射?却是为何?” “父皇,儿臣近日召诸文博士编著括地志,然久坐日立,常有腰背酸痛之感。听太医说,这骑射之术,可使人轻身健体。故而儿臣想,这天下间骑射第一人便是父皇,所以……” 青雀含笑道。 太宗闻言,笑指青雀道:“你啊你啊……也好,朕也是许久没有去动动筋骨儿了,最近手脚也是有点儿僵。既然你这朝中第一惫懒都如此说了,那便明日罢!正好,元充仪不日又要为你们兄弟添了一位小弟妹,她又是那般活泼性子,这几日总是嚷嚷着闷烦,便索性带了她一同出去也好。” “父皇,这……只怕不大妥当罢?”青雀忧道:“怎么说,元充仪也是在孕中,若是惊了她的胎……” “无事,她身边,如今有人可比她还紧张着。”太宗笑道。 “哦……”青雀恍然,笑道:“青雀是忘记了,前些日子,还听安宁说那武才人为了元充仪的身孕,特别恕出了掖庭呢!看来,那武才人是个极细心的了。” “细心不细心,朕倒不知。”太宗想着那年在梅园之中,见到的那张倾城容颜:“可是有一点,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拼死也要护了元充仪的周全,这是肯定的。” 青雀闻言,感叹道:“想不到如今这宫中,还有这等侠情女子。果然是天佑我父皇,再得一娇儿啊!” 太宗含笑不语。 不多时,太宗着明日终南山狩猎的消息,便传至甘露殿,正在将那陶公诗反反复复抄了一遍又一遍的稚奴耳中。 “是吗?那你便告诉父皇,就说我……”写了一张,又换一张,稚奴才对着德安道:“说我近日身体不安,不去了。” 德安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稚奴,只见他红光满面,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却有哪里半点身体的不安样子来?心中知道是为了什么,只得好气又好笑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惋惜道:“王爷不去?真是可惜……唉……” 稚奴还是头也不抬,只抄诗,嘴里也只是敷衍一句道:“不去便是不去,有什么好可惜的?” “王爷,刚刚大吉殿那边儿的小六儿还传了话来,说元充仪听说明日能出去玩儿,高兴坏了,拉着武才人特别做了许多点心,说是要明日当面谢谢王爷呢!德安可听说,这武才人不只文史精通,女红也精巧,连这点心,也是做得极好。所以,奴才替王爷可惜……” 瑞安立在一边儿,难得见哥哥这般使坏,又是惊又是好笑,却被哥哥瞪了一眼,强忍着不敢笑,只偷眼看稚奴反应。 果然,一听武才人三字,稚奴的耳朵便竖了起来,听完德安的话,他只把笔放下,轻轻咳了两声才道:“你是说……明日武……明日元充仪与武姐姐,也要伴驾去终南山?” “正是。”德安看着稚奴,安安稳稳地回答。 稚奴咬了咬下唇,以掩饰笑意:“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得不去了。说起来,既然大吉殿要去,那安仁殿可定是也要跟了去的。也不知父皇如何想的,居然让元充仪一个怀着孩子的女子一同去……说什么,本王也得保好了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弟妹的。瑞安,你去回了父皇,就说明日狩猎,我也要去。不过,还是劝劝他,终究有元充仪在,权当为这未出世的小弟弟积福,也当改为逐射之戏才好。” “奴得旨。”瑞安弯下腰,咧开嘴,狠狠地,无声地笑了两声之后,才又迅速换了一张木脸来,点头,离开。 稚奴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身过来,神清气爽地着德安:“德安,你去花姑姑那里,把日前父皇赏赐本王的那套朱粉螭龙袍和那双大红金螭纹履取来,好好浆洗一番。本王明日便要穿着它去终南山。” “是……”德安得了令,转身赶紧笑着走开。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一 一边儿,含着热泪看着一切的杨淑妃,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盈盈下拜道:“陛下,虽然太医如此一说,可臣妾总觉得,稚奴心性仁厚,更重情义。此番多年未发之心疾发作,只怕也是因为他近年来年岁越长,仁厚友爱之心更重之故。是而,便是一个与他无血缘关系,只是救他两次的人如太子殿下般伤于他面前,也使得他痛不能忍。陛下……姐姐现下不在了,臣妾斗胆求陛下,可怜可怜这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为他做个主啊!” 一面说,一面已然双膝落地跪下。 媚娘见此,才知稚奴竟然为了自己受伤,犯了什么多年心疾,当下心中一痛,便欲请罪,谁知太宗却未给她这般机会,只是急忙起身,先是看着承乾将稚奴半扶半抱而起,放在一边青雀紧忙拉来,铺了软毯的圈椅上睡下,再上前扶起杨淑妃道:“爱妃为何有此一言?稚奴此番心疾,不过是他自己触情伤情,这般软弱,朕本该等他醒来,重重责罚,严加锻炼才是正理。他又没有什么冤屈,却有什么要朕做主的?” 杨淑妃这才缓缓起身,拭泪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番事,虽臣妾并不知稚奴如何到了那马上,然这马儿惊蹄,却并非意外。故而,臣妾才做此语。” 太宗闻言,眉一紧,下意识看向在瑞安扶持下,慢慢半坐于床上的媚娘:“武才人,可有此事?” 媚娘半晌不说话,忽然听闻太宗不再唤自己媚娘,心下一酸,却只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当时臣妾陪着元充仪,遵了陛下圣意,乘马车上山来。至得半山口营帐之前的平地时,突然见那狮子骢冲出来,眼看惊元充仪驾车之驷,无奈之下,只得仗着幼时随父亲习过些浅薄马术,硬是跳上那驾车的马儿身上,斩断了套马缰绳,又欲设法引得那狮子骢离开。谁知此马颇为神异,竟引得众马跟随。只得移身至这狮子骢背,想着若能拉着它任他奔跑,只要不松手,早晚它也会被累倒。谁知却又惊了晋王爷……接下来的事情,陛下都知道了。只是最后我们奔得离营帐近时,晋王爷听到魏王爷唤他,当下便纵了马奔来,谁知却被什么东西绊到,摔了下来。” 言语之中,媚娘因难过自己累得稚奴受伤,再不肯提半字自己救助稚奴的功劳。却没想到她这般态度,使得太宗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看着她,点点头,太宗语气柔和地道:“辛苦你了。朕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是你引得稚奴上了马。不过当时的情形朕看到了,你做的很好。” 说完,轻轻拍拍她手背。 媚娘一下子便泪意盈眶,直欲流出。 太宗看她如此,淡淡一笑,转过头来,还未开口,便见承乾青雀与韦昭容三人一起下跪,各自含泪口称恕罪。 太宗怜爱的目光扫过承乾与青雀,落在韦昭容身上时微微一冷,然后又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要朕恕什么罪?” 承乾泣道:“儿臣有罪,若非儿臣讨好卖乖,将那狮子骢献于父皇……” “马是什么?一头牲畜,它再灵性,也不似人一般聪明。便是人都会犯错,何况一匹马?再者,父皇如何不知你自幼便将稚奴视为珍宝,又怎么会存心害他?你这般难受,不过是想着让父皇责罚你,你好心里轻一些。承乾啊!你身为太子,这般仁爱是好事,可是却不能不考虑下自己的立场。这些话,咱们自家人说说便罢,以后可别在别人面前说。起来罢!刚刚谢太医不是说了么?你与武才人,可是稚奴的心药。起来,若真想让自己好受点儿,接下来这几个月,好好陪陪稚奴便是了。” 承乾见此,只得起身。 太宗又转面向身旁青雀道:“你大哥没错,你就更没有错了。起来,别跟着你大哥有样学样。说起来,稚奴这般,还真是你们这两个兄长将他宠坏的。否则,些许小事怎会如此?” 青雀见此,也只得起身。 然后,太宗又看向韦昭容,静了一静,终于还是道:“爱妃也起罢!虽然爱妃设下了马绊绳,可当时你毕竟不知稚奴也在马上。再者,这马儿突然起狂,你如此处置,倒也妥当。” 闻得太宗此言,韦昭容喜不自胜,便急忙谢恩,起身。 见状,杨淑妃一皱眉头,可看看太宗的眼神,便似有所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媚娘。 媚娘见这位诸妃之中,姿色风度都是首位的杨淑妃如此看着自己,也似有所悟,默默地回了个眼神。 …… 不多时,伺候在稚奴身边的德安便一脸惊喜地进来禀报,道稚奴已然清醒,神智正常,只是有些不安。听说武才人没事,太子殿下也没事,便似平静了。 太宗终究还是不放心,又看夜色已深,便着了诸妃诸子除杨淑妃今夜随侍外,其他人等全都退下休息便是。 闻得此言,韦昭容面有怨色地欲看向淑妃,却在半路上撞入青雀眼睛里。一怔,她急匆匆低下头,头一个离开。 杨淑妃见此,便看了眼青玄。青玄领意,悄悄下去。 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中,连太宗也未曾注意到。可是,坐在床上的媚娘,却看了个清清楚楚雄。 …… 片刻后,稚奴房中。 “父皇……”稚奴见太宗入内,急忙起身欲礼,太宗紧忙道:“你刚醒,躺着罢!身上可有哪里疼的?” 稚奴苦笑道:“父皇这话问稚奴?可是该问武才人罢?若非稚奴无用,只怕武才人也不会……” 太宗闻言,软言安慰:“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稚奴,既然她如此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你若再这般自责,岂不是将她的一番好意置于可怜的境地?男儿汉大丈夫,不要怕欠人情,能还得起就好。” 稚奴点头,真诚道:“稚奴不孝,让父皇担忧了。” 太宗闻言,便知德安将方才之事说与稚奴听了,当下怒目一瞪,吓得德安紧忙跪下,这才转脸过来,笑道:“你这话可是说得不对。你是父皇的儿子,你出了事,父皇若不担忧,那父皇还算是个血性男儿么?男儿汉大丈夫,这等愁肠百结之态,还是不要为好。” “是。”稚奴心里一面想着父皇曾经哭泣的样子,一面想笑不敢笑,心下又感动不止。只得应了一声。 太宗看他无事,心下也安,正欲宽慰他两句让他休息时,稚奴却忽然道: “父皇,稚奴有一事相求,然事关武才人,还请父皇不要生气。” “说罢。”太宗只道是如那谢太医所说,稚奴心疾未除,尚需心药医治。正待一口答允他呢,却听得稚奴道: “父皇,稚奴愚钝,可是刚刚听德安说了淑母妃曾进与父皇之言,也觉得颇有疑问。不知父皇可愿听一二?” 闻得此言,太宗神色一敛,便道:“父皇本想明日再问你的,想不到你倒是急着说与父皇听……稚奴果然是长大了,说罢!” “是,父皇。稚奴原本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可听德安说了淑母妃所言,心下却觉得极是。父皇,当时稚奴与武才人在那马背上时,已然觉得狮子骢似有驯服之意,可不知为何,只是一味狂燥。当时只觉得它许是不习惯人之骑凌。然现下一想,那般态度,倒似父皇赐稚奴第一匹马时,因稚奴不懂事,拿了马刺扎到它,那马儿吃痛的样子。” 太宗闻言,眼角一眯:“稚奴是怀疑,有人在马身上做了手脚?” “稚奴不敢妄言,只是有一点,当时不觉奇怪,现下想想,真的可疑。”稚奴道:“父皇,父皇是知道稚奴的,一向不欲对他人之行为妄加评论。可是今天……今天韦昭容的态度,着实让稚奴觉得奇怪。她怎么……怎么就那么快,四哥刚告诉她,她就知道有这么一匹马因为受了惊,此刻正在山中奔腾,需要在营帐四处设下马绊绳,挡下它来呢?” 一席话,正问中了太宗心病。便见太宗愀然不乐,正欲再说时,却见青玄匆匆进来,先向太宗行礼,又看了眼淑妃。 “陛下,恕臣妾多事。刚刚见此事有疑,便着了杨掌史去查一查,现在……似是有些结果,陛下可要一听?” “说。” 太宗看向杨青玄。 青玄先行叉手叩拜大礼,才跪在地上道:“陛下,其实淑妃娘娘早在今日来此地之前,便得人密报,说……安仁殿内的韦昭容,似曾因萧于二位才人与元充仪之间发生了些琐碎小事,而气怒扬言,要让元充仪与武才人知道点她的厉害。又适逢陛下为元充仪所虑,特恩准她前来终南山伴驾…… 娘娘担忧以韦昭容的爽直个性,只怕今日会向元充仪与武才人发难,便着奴婢暗中做了些提防。可惜……奴婢与淑妃娘娘一般,只想着韦昭容会当面斥责两位贵主,却再没想到,她竟……” “竟什么?”见青玄吞吞吐吐,太宗沉下脸来道:“有话直说!” “是……奴婢……奴婢当时也只是好奇,看着韦昭容身边的春盈瞧见元充仪与武才人所乘着的马车来了,便着了一个小太监,向着那密林走入,且似还在临行前交了什么物事与他。奴婢好奇,便跟了去,结果发现,那小太监竟悄悄走去,拉松了拴着狮子骢的缰绳不说,还远远举着一张极精致的小弩,朝狮子聪臀上扎了一箭,当下那狮子骢便发起狂,直奔马车而去。” 太宗的脸色都快能滴出墨汁来,半晌才道:“你这可是亲眼所见?” “奴婢不敢妄言!” “那个小太监现在何处?” “回陛下,刚刚武才人与晋王爷一醒,淑妃娘娘心一松,便着奴婢带人去寻那小太监,可却再寻不着了。里里外外,都说没见这个人。不过陛下,奴婢倒是在那密林之中,寻得此物。陛下请看!” 一边说,青玄一边将袖中那柄小弩掏出,膝行,双手奉至太宗面前,待太宗接了去之后,才慢慢退下。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二 太宗久征沙场,又多番遇事,自是认得此物:“天机弩,这样的好东西,却被拿来做这等事,真是暴殄天物!” 哼一声,摔在床边。 半晌,太宗才强自消了气,对稚奴与淑妃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其实与稚奴无关,只不过是些女人家吃醋争风的事。可是她太过了,竟然对着素琴的孩子去!而且还累得媚娘拼了性命,才救下稚奴……朕着实不能容她!来人!” 王德闻言应声而上,正欲问旨时,却听稚奴突然道:“父皇,可否听稚奴一言?” 太宗闻言诧异,转道:“你说。” “父皇,今日之事,虽然是韦昭容不对,可她终究只是生气多年来一直对她恩宠有加的父皇,怎么突然间变得不喜欢她了。说到底,她也只是情牵父皇罢了。再者,元充仪并不知道此事,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如果父皇罚了韦昭容,一来元充仪知道这等事,必然惊惧,恐怕要伤了稚奴的小弟弟,二来若是因此罚了韦昭容,似淑母妃这般知事的,又知内情,自不会说什么。可其他的母妃们,只怕就要觉得是元充仪与武才人恃宠生骄,竟强压了韦昭容一头。别人会对她们二人有意见的。三来,也是最主要的,父皇,稚奴虽然受了这番惊吓,可终究韦昭容没有要害稚奴的意思,她只是在吃元充仪的醋,结果稚奴自己闯进去受了惊吓……父皇,稚奴想,既然连真正受伤的武才人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父皇何不念在韦昭容只是初犯,且情有可愿的情况下,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稚奴此言,却说得太宗一怔,盯着儿子看了半晌,半天才摇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这般以德报怨,仁厚待人……可是稚奴,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再者,仁厚过了,便是懦弱,会审被人欺负的。” 稚奴笑道:“但愿天下人负我,却不教我负天下人。” 太宗闻言,很是感动,又止住欲劝稚奴的杨淑妃,这才道:“好,既然稚奴不欲在此事之上多加苛责,又如此大度替她求情,父皇若不成全稚奴这般气度,倒是显得父皇无情。那……此事从今以后,再不欲其他人知。爱妃,朕知你为稚奴不平。可既然孩子都这么说了,咱们便将此事埋在心里,以后多警惕着点儿便罢了。” 淑妃闻言,急忙笑着盈盈下拜道:“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宗一愣,道:“何出此言?” “陛下,稚奴如此仁厚大度,且今日臣妾观太子、魏王皆是仁厚亲爱的好孩子。可见陛下**有方,是为有德之君,臣妾自当恭喜陛下了。” 太宗与稚奴闻她此言,俱是全身一震,想起当年长孙皇后朝服进谏的事情来。 恍然之间,太宗看着杨淑妃,似又看到爱妻在面前盈盈而笑,款款下拜。心下一酸,眼泪欲流,又眨眼间,才发现自己失态,忙清了清嗓子,扶起淑妃,柔情笑道:“你这么说,可是把恪儿给冤死了。他今日也是忙里忙外的,再不得一丝清闲。这般好孩子,也是朕的儿子,可是教导之功,却在你这个生身母亲。淑仪,你辛苦了。” 一声淑仪,唤得淑妃惊喜交集,激动得只握了太宗双手,泪眼盈盈。 …… 太宗与淑妃离开许久,稚奴殿内只剩下德安一人在侧了,稚奴才收起笑容,淡淡发问:“瑞安呢?可还跟着武姐姐?” “是。他知道王爷担心武才人,便自己跟了去,瞅着些,无论如何再也不教那韦昭容再对武才人不利……只是王爷,德安不明白,若是刚刚您不拦着,那韦昭容受了罚。以后……” “父皇对她爱宠已久,韦氏一族又是当朝权贵,眼前现成的,就有一个贵母妃在宫中站着,做她靠山。再加上眼下最重要的元充仪母子平安,武姐姐又没什么家世靠山,又刚刚出掖庭,没有什么恩宠…… 所以,父皇是不会将她治个死罪的。顶多罚她一二。 可若她受了罚,只会更加怨恨,而且她怨恨的对象将不再是元充仪,而是武姐姐。现下我还没有保护武姐姐的十足把握,不能让她再增添更多的敌人。 再者今天的事情,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稚奴一番话,说得德安点头,又听他说此事不简单,便急忙从袖中取了一枚针样小箭送上来给稚奴看,且道:“王爷,这便是那狮子骢臀部的小针。请看。” 稚奴接过一观,又细想一下,问道:“你刚刚说,这针是扎在狮子骢臀上的?” “正是。” 稚奴回想着刚刚青玄的回话,道:“我记得,青玄也是这般说的……没错吧?她还说,她亲眼见那小太监远远举着这天机弩,对着狮子骢臀部射去。可是如此?” “正是。” 稚奴想了想,又问:“德安,当年,那匹老狮子骢,似是被裴仁基从前朝大内牵了走的。是吧?” “是……王爷问这些做什么?” 稚奴想了想,又看了看这小针,才冷笑道:“德安,有句话叫自作聪明自露马脚,你可知道?” “王爷……”德安实在不明白,只得发问。 “你想,那青玄若是悄悄跟着那小太监,必然是要保持一段距离。若果然如此,以这般细小如绣花针般的小箭,她站得那般远,又是在绿叶枝丛中,渐乱人眼,她如何能看得清楚,此物是射向那马臀的?又是如何这般肯定,此针便是扎入马臀之中?此其一。其二,她说寻不得那小太监,这倒是似有说韦昭容灭口之行,但却又说发现了这天机弩……德安,你且想想,这等东西在宫中那些奸险之徒的手中,用处可是大着呢。且这般精巧之物制作极其不易。那韦昭容如此精明,又怎么会在灭口时,不将这天机弩一并取走,却叫她一个安仁殿恨之入骨的对手近侍给轻易捡走?其三,德安,你可别忘了,与此事最有关系的,还是武姐姐。若针刺神驹一事真是那韦昭容所为,淑母妃又有心想借此机会扳她一城,何不当着父皇的面儿,对武姐姐一番关爱,引出此事来?武姐姐今日这般风采,只怕……”稚奴停了停,终究还是酸酸一句:“只怕父皇是记在心上了。若淑母妃的才智,又岂会不知在武姐姐刚与陛下留下好感时将此事说透,效果最好?何以非得在我这个素来内弱却颇得父皇喜爱的皇子面前说?” 德安越听越惊,结巴道:“难道……难道是……淑妃娘娘……可她……她为何……” “你忘记了,所有人都忘记了,淑母妃姓杨,而这匹狮子骢,正是承了当年那匹进贡与她大兴宫中的狮子骢之血脉。暏物思伤,心里难免不喜它。再者,那杨青玄是淑母妃一手带大的。跟三哥一样,见不得她伤心。自然知道此马留在宫中,会是淑母妃一大心病。再者这些年,大哥明里暗里,不知给三哥使了多少绊子。淑母妃嘴上不说,心下又岂会不知?只怕早就恨着大哥了。她的恨,就是杨青玄的恨。所以,那杨青玄自作主张,去借此机会驱了马,再让大哥受些父皇的责难与不满,倒是很有可能。” 稚奴想了想,又叹道:“至于为何在我面前说……原因无他,还是因为她是这整个大唐内廷之中,最看得透的人。知道父皇对武姐姐或有好感,但绝不会因她而失去理智,当下处罚韦昭容。可是在我这儿,父皇对我和安宁…… 总之,只要事关与我和安宁,父皇必然会因痛我之伤,血气上来,不管不顾去罚那韦昭容。” 稚奴淡道:“所以,她这盘棋,却是下得好,便是补救之法,也极好。” 德安听得目瞪口呆,只道:“还有补救之法?” “正是。淑母妃虽然智慧绝伦,却没想到我会替韦昭容求情,而使她功败垂成。可尽管如此,你看到她的表现了吗?她没有生气,相反,还说一些让父皇想起母后的话来,让父皇对她更加垂青……真是虽弃单卒,却得了一整支奇兵在手……” 稚奴想了又想叹道:“难怪母后也视她为一生最大的对手。淑母妃这般心思,可当真是让人惊叹了。” 德安听得咋舌头:日常只觉得自家主子已然是聪明至极了,却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聪明的人物,且就在身边。 于是又道:“那王爷可不能留她,不如将此事查清楚,告知主上……” “德安,淑母妃她这般如此,为的无非是得到父皇的一片怜爱。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你想想,她贵为前朝帝女,那是何等的尊贵身分? 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灭她国,亡她族的仇人儿子。甚至低三下四地,以前朝帝女之尊,为了父皇,先嫁我四叔,又在设计四叔死后,明知父皇恨她入骨,却依然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地入了父皇的**,以堂堂帝女之身,甘为父皇妾侍。 德安,淑母妃她爱了父皇多久,只怕也就恨了母后多久。可是尽管这般,尽管她本性高傲,却也不得不在母后在时,依靠着母后的一片同情,在父皇的猜忌与仇视中,活在这灭她国亡她族的大唐后廷之中;甚至在母后死后,她也不得不巧用心思,利用父皇对母后的思念,利用对我们这些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百般照顾,求得父皇的爱…… 甚至,她在刚刚,还为了能够让父皇多与她相处一些时间,竟然放下骄傲与自尊,甘愿模仿母后,成为母后的影子去讨好父皇…… 她的爱,让我敬佩,她的心,让我感动。而且,她并没有要害我的意思,只是不喜欢那匹马。所以……德安,我想把这件事,就此不提。因为这样的女子,世上太少见了。” 稚奴动容地说。 德安想了想,只得叹息道:“王爷既如此说,那便如此罢,只是可惜了。原本趁着这次机会,便是不去动杨淑妃,也可以收拾了那韦昭容的。” “你急什么。”稚奴淡淡一笑:“你以为父皇的性子,一旦他真的认定是韦昭容要害我与武姐姐,还有元充仪。他会放过韦昭容么?只不过与我一样,都替她攒着罢了。 且不说她现下只是有这些害人的心思,真正有行动的证据还没有……便是现下她娘家势大,贵母妃虽然性子耿直,却一向没什么错处。父皇便不得轻易动她。 所以,只是先按下不提。今日我请父皇原谅她,是让父皇能够恕她之罪,却更加她之错记于心中。明白否?” 德安这才点头。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三 是夜。 长安。 大雪。 昭德寺侧。 野狐落。 漫山遍野的枯树,漫山遍野的荒坟,漫山遍野的纸钱挂在被裹得素面一片的枯树与荒坟之中,只看得到一星半点的污白或秽黄。 雪地中,一座小小孤坟前,站着一个一身艳丽桃红皮毛大氅的女子。她的面容,被厚实的棉帷篱挡得严严实实,只是在风偶尔掀起帷幕时,可以看得见一抹艳丽如桃的红唇,可借之想像那棉帷篱下的女儿好颜色。 远远地,一点儿“吱吱”的踩雪声,慢慢走向她。 停住,一身水蓝色镶黑狐皮毛大氅,只戴了个风帽挡了风雪的福态身影,赫然便是当今的魏王爷,太宗第四子李泰。 青雀走向这女子身后,静静而立。 足足半盏茶的时分,两人都不言不语。 良久之后,女子才缓缓转身,侧对于青雀:“你来了。” “我与你相见,已是数次,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你每次来这里都要在这里停着却是为何。”青雀淡淡道。 “因为这里,是我那可怜的,未曾得见天日,便被人害死的绚儿的长眠之所。”女子轻轻道。 “绚儿?”青雀一愣,良久叹息:“你连名字都给他起了?这于礼不合。” “合与不合,又如何?既然他的父皇不能替他起名,那便由我来取。不好吗?” 女子巧笑。 青雀沉默。良久才道:“今天我来见你,不是说这些的。只是想告诉你,你在这宫中,要对付谁,我都不管,甚至也可以都协助与你。但是唯有稚奴,你绝对不能再起动他的心思。记住,下一次,哪怕只是让我发现你有想害他之意,我也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绝不轻纵。明白吗?” 他的话很淡很冷,如这雪夜寒风。 女子似是极诧异地看着他:“你竟如此待我?” “你是你,稚奴是稚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好的亲兄弟了,母后去后,便只有他能让我感觉到亲情纯粹。你若伤了他,我纵是活着,纵是取得了这天下,也终究落得个孤家寡人,也没什么趣味。” 青雀依然是极淡极淡地说。 女子一怔,浑身轻颤,不知是气是惊,半晌才颤抖着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你是为了杀那元氏,再嫁给杨氏罢了。” 青雀道:“此计甚妙,可你不该把稚奴当成牺牲。为了引得父皇对杨氏的猜忌,牺牲是必要的,可是这人万万不能,也不可是稚奴。一来因为他是这宫中,唯一一个与人无争的孩子。二来,你太轻看父皇对他,承乾对他,我对他,甚至是长孙舅父与房、魏二人对他的情份了。他若有事,那让他有事的幕后之人,又怎能敌得过太极殿,东宫,长孙府,房府,魏府五方联手之势?更不要说我魏王府,头一个便是要势诛幕后之人的了。” 女子半晌才道:“你想得似乎太好了。太极殿与你,我倒还信几分。可那太子殿下,会是这么亲待弟弟的人么?还有那长孙府,他的甥儿可不止这晋王一个,怎么就这么偏爱?至于那房府魏府,更是莫名其妙。他们只不过受了你母后一点儿好处,便是要报恩,也当报在你们三兄弟身上,又如何这般偏爱晋王?”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告诉你,如果稚奴一旦面临危险,那么这世上唯一一个可能比我跑得还快,去替他挡下灾难的,便是承乾。而接下来,便是我那长孙舅父,与房相魏征二人……你好奇,是么?为什么几个外臣会待稚奴如此好?” 青雀淡淡一笑,道:“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难道就没有发现,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相貌,性子,各自或肖父似母三两分。只有稚奴,却几乎是完全承袭了母后的性子与容貌么?” 女子闻言,低头思索一番,才抬头,全身微微颤抖,似是极惊骇:“他……” “不错,除了脸形之外,他那五官,气度,柔弱仁厚的性子,哪一点儿与母后不同?你说,这样的孩子,爱母后入骨的父皇会如何?自幼敬爱母后的我与承乾会如何?更不用说半兄半父,当年兄兼父责照顾母后长大的长孙舅父了——你只看我们三兄弟中,除了稚奴,我与承乾,还有哪个,在母后去世后,是曾由舅父代远征的父皇亲自不假他人,衣食住行,样样细心地照顾过的? 兄弟之中,只有稚奴。姐妹之中,也唯有一个公认最似母后的安宁了。 至于房相和魏征……你却是把母后对他们的恩德,想得太简单了。父皇一生征战沙场,当年刚刚平定天下,又边事不断,那火爆脾气那般大,怎么可能真如外界所传,每每为房相与魏征谏后,都只淡定自己怒气便宽容于他二人? 实话告诉你,单只我幼年所亲见,母后为保他二人全族性命,保父皇英名,便有三五次之多。 当年,母后至少有五次,于父皇因二人之谏大怒,欲诛其二人全族时,不惜冒着被父皇迁怒下欺君大罪废后的危险,偷偷命王德与花言将父皇手书诛杀房魏二族全族的手诏给藏起,设计拖住那宣诏使,又着长孙舅父率了众臣上劝父皇,又以自己恩情,硬求了李绩与尉迟敬德强行以军士护住房魏二府,保其合家安全…… 母后这般费心,故然是为不欲见父皇英名受损,更不欲见日后父皇因自己之错悔之不已,又何尝不是给那房魏二人,做了最大的靠山,又给了他们最重的恩情? 房相之妻,当年因悍妒抗父皇旨,父皇便着意赏毒酒赐死……虽父皇不是恶意,只是将房夫人真当成了凶狠恶毒的妒妇。可毕竟他旨意是下了…… 若非母后知机,急命王德与花言将毒酒换成食醋,又何来日后一番‘醋坛子’的笑话?只怕要让房相因痛失至爱,一生凄凉了。 特别是那魏征。房相尚可说是谨慎,那魏征却是自当年隐太子建成事后被父皇收用之日起,便抱了一颗求死之心,屡次冒颜上奏。当年,若不是母后看出他心思,多番慰勉,又知他因出身非氏族,苦怜女儿魏氏虽为贵女,却只能嫁个无德无行,无俸无禄的氏家浪荡庶子为妾侍,便力排众议,硬是认魏氏为义女,将之以公主之仪许与我十四叔(李渊十四子,太宗十四弟,霍王李元轨)为继室,又着王妃仪…… 这般种种,你觉得房玄龄与魏征二人在面对这容貌性格,都似母后再生,生前又是母后最爱怜幼子的稚奴时,他们会如何做想?” 女子半晌不语,良久才幽幽道:“听你这般一说,倒似是这晋王,才是你在争储之路上最大的对手了。” “他的确是。”青雀淡道:“他的确是。若他有心想争,便不说他那般性子与父皇对其的溺爱,长孙舅父与房魏二人对他的偏爱迁爱,便是太子承乾,终因不忍这小弟伤心,让位与他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他却是个傻孩子,如我母后一般坐拥宝山,却只是取其一二的傻孩子。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大唐之主的位置。所以他也是在这宫中,最不足虑的一个。” “此为其一,只怕其二,也是因他虽然仁厚善良有余,却没有什么杀伐果断,治理政军之事的手段与手腕罢?这才是你很放心他的理由。因为他对你是真心好,因为他是真心不欲为主,更因为他没有你这般连自己兄弟父皇都要算计,都要清理的手腕。”女子淡道。 青雀淡笑不语,良久才道:“记得,以后不要再想着对稚奴有什么不利的心思了。而且,你别忘了,稚奴的存在,于我们有利。若有一日……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或许,咱们可以利用承乾和父皇对稚奴的关爱,做些于我们有利的准备。明白吗?” 女子不语。只默默点头,然后才道:“你……今天来,就只是为说这件事么?” “当下除了此事,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今天的话,只希望你永远记得。好了,天冷,你也早些回去罢!这两日先不要动作,毕竟父皇已然因稚奴之事,对你起了疑心,终究是要一番调查。你若能静心休养,父皇自会打消对你的疑心。转而将目光投向锦绣殿。 对了,还有下次见面时,不要穿得这般惹人注目免生事端。这般华衣丽服,还是在父皇面前穿着比较好。” “……我知道了。” …… 许久之后,看着他离开,女子才掀开帷幕,看着夜色中的人影,轻轻道:“你叫我穿给你父皇看…… 可是这件大氅,正是你当年送与我的封昭容贺礼……我又怎么能穿与他看呢……” ……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四 依然是夜。 长安。 太子东宫。 配殿内。 太子身披狐裘,坐在炭炉边,手持一把利剑,剑上串了块儿腿子肉在火上烤着,温润而坚毅的面容上,已然是一片沉着。 “你确定,是安仁殿动的手?”半晌,他的声音,才似一道寒霜,在这殿中响起。 一旁守立着的称心,已无之前的卑微样儿,换了一副精干的面容道:“甘露殿里刚刚才传来的消息。说自回宫之后没多久,晋王殿下便醒来,杨淑妃陪着主上来时,才把这事儿说透与主上听。可主上却因为晋王殿下求情,放了那韦昭容。” 承乾半晌不语,才道:“我这个傻弟弟,可是越来越像母后了……这般事情,他还忍她做什么!”一边说,一边愤然将手中宝剑与腿子肉撺到地上,又愤道:“青雀这小子,近来是越来越过分了!那韦昭容的意思,可不就是他的意思!怎么!现在他连稚奴也要动手?” 想了半天,自己又摇头,看着称心将宝剑拾起,将肉块取下放在一边盘中,才道:“不……不太可能。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如我一般疼稚奴,那纵我百般不愿,也得将他青雀算做第二人……不可能是他。莫非,是那韦氏自己作死,动的手?” 称心点头:“看样子,似乎如此。据当时在场的,咱们的人说,那韦昭容一听见魏王说晋王也在马上,吓得脸色青白,似要昏倒。这般状态,却并非伪装。” 承乾这才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这个女人与青雀暗通许久,为了青雀,狮子骢这样的良机,她不会放过。至于稚奴,却是个意外之数……只是尽管本宫知她无心,也不能不恨她,若非是她,稚奴今日又怎会……” 想起弟弟当时的模样,承乾一阵阵心痛后怕:“幸好这武才人命大,否则,否则若如当年……稚奴岂非……” “殿下,殿下莫再悲伤。”称心见承乾眼中含泪,心下不由恻然,道:“不管怎么说,晋王终究是无事。刚刚咱们在太极殿上的人来报,说主上与王德闲话时,已下了令,着那武才人伤愈之后,便在太极殿上侍候笔墨,这可不是为了能安晋王爷之心,顺了那太医的话儿做么?而且殿下,其实此番武才人之事……容称心说句殿下不爱听的话,反而是为殿下创造了一个良机。” “什么良机?”承乾一怔。 “殿下,当时那太医可说了,若要平抚晋王心疾,除了武才人需得时常得见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便是太子殿下你,也需得时常得晋王面见。殿下。您想,自晋王幼时起便随着主上。为了能让您与晋王多见面,只怕主上会时常召你入太极殿随侍在侧了。这于我们保储之路,实为万幸之事啊!” 承乾不语,半晌才感慨道:“自小,便是这般。无论父皇母后如何疼爱本宫,可是每次本宫出事的时候,总是稚奴。总是稚奴会为本宫带来些好运气,或者……或者如今日一般,为本宫挡下诸多灾劫,引得一丝生机…… 可是称心,你可知,本宫每适如此,心中除了愧疚与后悔,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么?” 称心默然,看着承乾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半晌才悠悠道:“请太子殿下恕罪。虽然太子殿下这般心痛,可是称心却还是十分高兴,晋王替您挡了灾劫。也十分高兴,幸好这世上有个晋王,是太子殿下的福星,每每总能救太子殿下于危困之中——虽然他自己未必便知道这些,但称心还是很感激他。” “称心……”承乾看着他,眼泪哗然而落。 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大吉殿内。 已然被从行宫移回来的媚娘,总算是得了片刻清静,与素琴一同坐在床上,披了厚衣棉袍,并足半卧,看着瑞安替她们吩咐了左右将火盆烧热,又看着瑞安忙来忙去替她们收拾东西。 “瑞公公,咱们姐妹一切都好,您也坐下休息会儿吧!”素琴此刻,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却已然神情安详,不似方才回宫时的惊慌样子。 瑞安闻言,笑道:“这可不成,王爷特别吩咐了瑞安,要在这大吉殿里,照顾着两位姐姐(虽然瑞安是个宦官,可一来他是皇子身边的亲近高等内侍,此时已是正四品的俸位,论起来比媚娘还高一级,二来素琴虽是充仪,却一来不是一殿之主,二来年岁还小,品封很高却不够资历,所以依宫中习惯,瑞安才可以叫她们一声姐姐),一直到武姐姐安好,元姐姐顺利产下龙嗣才能离开。再者,两位姐姐为主,瑞安为仆,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媚娘闻言笑道:“好啦,素琴,稚奴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自己人,你不必防的。而且只怕,你今日心中的疑问,瑞安或能答你一二呢。” 这话一说,瑞安才明白素琴的意思,当下又是诧于这媚娘心思缜密,又是愧于自己一向号称伶俐,却未曾发现。 急忙便着小六儿将周围人等都摒退下去,只留他与小六儿两人在侧侍立。 素琴最信服媚娘,闻她此言,又见瑞安极为知机,比小六儿还灵活些,也不多做态,便道:“既是自己人,瑞公公,以后我唤你瑞安可好?” “这才是奴的本名。” “好,那你便与小六儿一同坐在火炉边罢!天气寒凉,这小六儿是被我惯坏了的。你若不坐,只怕他也不敢坐。” 瑞安意外,见媚娘点头,这才含笑与小六儿感激地围了火炉,坐在床边,叹道:“瑞安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在王爷殿中时,王爷与公主便是日日这般待瑞安与哥哥好。想着如今出了甘露殿,再不当有此等福气。没想到遇到了元姐姐与武姐姐,也是这般好。” 媚娘笑道:“咱们既然是自己人,性子便是差不多的。以后你可别客气了。” “是。” 又说笑一会儿,素琴才道:“瑞安,我听媚娘说,今日之事似与那安仁殿有关,可当真?” 瑞安想了想,终究还是依了德安传来的稚奴之命,不忍将真实情况告知素琴,才道:“只怕是真的。” 媚娘一闻,便微抬头看了眼瑞安,看得他有些不安后,才道:“若果如此,只怕真是为了你这孩子了。那安仁殿也未必太狠心了!” “是啊……她竟要我孩子的命……”素琴恍然道。 此事虽属推测,然是事实,瑞安倒也没有欺瞒的必要: “韦昭容其实也挺可怜的,当年她也曾为主上孕有一子。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竟无人告诉她,她素日最喜食之菜食便是极亦滑胎的五行草之鲜叶,所以宫人为讨她欢心,因她怀孕之后脾胃改变,才想到用马齿菜制成的冷陶(就是凉拌菜)献上讨她欢心,谁知吃了不过三次,便滑了胎。 且又因滑胎之时,已然成型的胎儿滑落时伤及根本,再也不能怀孕了……” 媚娘与素琴互视一眼,才讶道:“她竟连这等事也不知?怎么可能?” “说的可不是?听说,那五行草,可是韦昭容在娘家时便极喜爱的一道菜,加之……加之这宫中诸人皆知,她当年本是洛阳王世充之子王玄应的伪太子妃,且还曾为王玄应生下一子,只是后来被李绩将军杀子留母,日后又因长孙皇后怜她孤苦,且欲与韦氏交好,这才将她与其堂姐一同招入宫中…… 所以,很多人都只想着,会不会是她因自己曾有过身孕,大意了,以为这五行草鲜叶食之无事呢?” “所以,她才不能容忍这宫里其他人,有孩子?”媚娘冷道:“自己不幸,本属可怜。可若欲将自己之不幸加与他人身,那便是可恶了。” 瑞安默然不语。 半晌,素琴才道:“媚娘,咱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媚娘微微一忖道:“等,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你的身子安好,顺利产下这个孩子,我的肩骨康复。这样,咱们才能有在这宫中立足的资本。那些人才不会轻易便能谋了咱们去……此番之事,再不能有第二次了。” 素琴也恻然,点头。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里,越发多了几丝敬佩。 …… 又过了一会儿,媚娘看素琴终于睡着,便轻轻下床,着小六儿好生看着,自己却招手,令瑞安与自己同往侧边书房就坐。 书房中无炭火,一片冰冷,瑞安便知机地拿了狐裘来,与媚娘披上。 “瑞安,刚刚的话,你只怕没说到底罢?此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牵扯进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素琴的。现在她身体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能烦忧太多。” 媚娘这般说,瑞安又得了稚奴务必照顾好媚娘的命,微想一想,此事让媚娘知道,总是好过无知不提防,便道: “武姐姐果然知机,不错,此事确与他殿之人有关,只不过,却是有些乌龙……” 当下,便将杨淑妃之事说了个一清二楚。 媚娘闻得此言,半晌才抬头叹道:“原来竟是如此……不过也不能怪那杨掌史,正如稚奴所言,说到底,她们并没有加害我们的意思,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她本欲放跑狮子骢,让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获些小罪的,却不想我与素琴所乘马车适逢其时出现……所以,淑妃娘娘便索性利用这次机会,将一直伤害于她和吴王的另一对手安仁殿剪除…… 罢了,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争斗,稚奴、素琴、我,都不过是牺牲罢了……以后,咱们小心点儿,不要牵涉其中便是。” 瑞安闻言,瞪着她看了半晌。 媚娘见状,好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不是……”瑞安这才恍然自己有所失态,急忙笑道:“武姐姐不知,瑞安是被惊到了。你这般话,竟然说得与我们王爷一般无二。真是……” 媚娘闻言,又笑道:“稚奴心善,又仁厚。虽然宫中诸人都以为他若存仁善便必不聪慧……其实却是想错了。他在这大唐后廷之中,只怕是最清醒的一个。便是我,也偶然会为陛下的事情而烦心。他却是将诸般事情看得清清楚,将诸人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可正因他看得太清楚,摸得太明白,他那仁厚的心,才会为别人的悲苦而悲苦,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并终究还是不忍伤害那些除他之外,所有人看来都是罪大恶极的奸佞之人…… 所以,这也是稚奴为什么能在这从来都是晦暗一片,明争暗斗的后廷之中,如一股清流,受多方护佑,自得其乐,却无忧性命的原故——他是太单纯了,单纯得将所有人的恶意都看得明明白白,连恶意之源也看透了。所以才能包容,能体谅。 而他这发自内心深处的包容与体谅,也使得众人对他的爱护与保护,是发自内心的。”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五 听得媚娘这般说,瑞安也是更加欢喜。直道:“瑞安自幼跟着王爷,却再不曾见第二人如武姐姐一般,将王爷心性思虑,看得如此透彻。” 媚娘淡笑:“稚奴本性仁厚,不欲与人为敌。又自幼跟着长孙皇后身边,故而自小便学会了皇后娘娘那凡事看透不说透,只怜其苦的慈悲心怀……又如何会与他人为难呢? 而正是这般的稚奴,才值得人敬重爱护。否则这宫中诸人,又怎么能将他视为一朵大唐后廷与世无争的白莲般看护呢!” 瑞安笑道:“可是咱们王爷这般心思,还是有武姐姐懂的。否则他也太寂寞了。” 媚娘又笑道:“我与稚奴,是为棋友良知。我父亲曾说过,棋盘之上,人之品性心思,全部一显无余。虽然稚奴常常掩饰,奈何终究难脱此理。” “那也得武姐姐有这本事,与咱家王爷做个棋逢敌手的博弈之友啊!换了别人,咱家王爷还是不得努力让着,瞒着,跟哄小孩儿似的只求对方高兴?”瑞安道:“放眼这内外,除了武姐姐可让王爷如此交心,还有别的谁有这本事?” 媚娘含笑,又忧道:“然而这样,终不是长法。稚奴苦苦压抑,用意固然是好,只是苦了他自己……” 瑞安也叹息。然终究无法。二人只是看着窗外透过的雪光。 雪渐渐停了,瑞安才道:“武姐姐,这殿里清冷,你肩膀有伤,还是早些歇着罢!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才好。” 媚娘点头方欲行,忽闻殿外传更声,便道:“此刻,只怕稚奴还未睡下罢?” “多半是。” “那……瑞安,可还得劳你一趟,送一物与稚奴了。” 言毕,也不待瑞安发问,便自走到书桌边,取了一张素笺,不加思考,便写了几行字。吹干,折好放入小信筒之中,交与瑞安。 瑞安看了,也只得将媚娘送回寝殿之后,便自行出去,回甘露殿见稚奴。 …… 稚奴正在房中,与晋阳说话儿。 闻得瑞安说媚娘送来东西,心下一喜。又见一信筒,也不理幼小安宁,便自拆开一阅。 却原来是首诗: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稚奴见此,当下一怔,然立刻媚娘所意,着实又惊又喜。 惊的是媚娘竟将他心事全知,喜的是生平竟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又忆及今日诸事,与媚娘颦笑,心下直如升天飞仙般,平安喜乐,甜美无比。 旁边,时年六岁的安宁看了他这般喜不自胜的样子,好奇上前一看,便道:“这人是谁?却如此知九哥之心?世人皆道九哥通舞律之法,擅右军之书,却除父皇与大哥三哥四哥外,再无人知九哥最喜靖节公(陶渊明后世之号)的诗。如今特别书了这诗,是来劝九哥日后再仁慈,也要为自己保重么?嗯……也对,正所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而且再说了,那靖节公可是也回了: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九哥,此番之事,你也着实是太不上心了。该被人骂一骂。” 稚奴闻得此言,又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去睡!快些!” 安宁却不肯走,执意要看他如何回之,然终究还是被花言含笑抱走。 看着花言临走时留与自己的一记微笑,稚奴心下知,这花姑姑怕是看透自己心思,然思及她一生只为自己好,便也无妨。只着德安取了纸笔来,微做思考,便书道: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书毕,交与瑞安,着其交与媚娘。 …… 片刻之后,大吉殿侧寝殿之中。 媚娘一边对着瑞安送来的稚奴回信微笑,一边轻轻拍着因身怀有孕,睡眠不安的素琴。含笑又细阅两遍才道: “稚奴这般心思,我也知道了。瑞安,你早些去休息罢!” 瑞安本就有些困了,闻言,便笑着退下。 媚娘又将稚奴之信读了两遍,才喃喃道: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想不到你这般洒脱,倒是我太过执着了……” 想着那张温雅儒文的如玉笑脸,媚娘淡然一笑,收好回信,便伴着素琴一同睡下。 …… 大吉殿正寝殿中,德妃仍未就寝,只听得刘司药将诸事报毕之后,才沉吟道:“那稚奴与武氏的信上,可说了些什么?” “启禀娘娘,那瑞安是个极机灵的,奴若非身上有些旧底子,只怕便要被他发现。饶是如此,奴也只能远远躲着,看他们说话,连殿也不能进,是故……” “既是如此便罢。想来既然是连安宁也能看的,便没什么紧要,多半是那武氏劝慰他的话儿…… 不过也难为你了,那瑞安德安兄弟是王德一手**的人,又常年跟着皇后学着,只怕这宫里,比他们兄弟俩更机警的,也是没有了。你能跟到这儿,就是不错。只是仅可此一次,下一次,可万万不能如此了。记得,以后既然瑞安要留在咱们这大吉殿,便需得嘱咐那些人小心行事,莫叫瑞安看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回了稚奴。” “是,娘娘放心,以后若需要再盯着他时,奴便每次都用新人……” “不可,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瑞安不同别个宫人?再者他之智,若想藏私,你便是换再多人也无用。好在稚奴是不会与咱们为难的,留下瑞安在此,其实目的是为防范安仁殿,于我们有益无害。便由他去罢!不止是他,以后那武才人,还有元充仪,她们二人,你也告知咱们宫中诸人,不可轻慢,更不可做出些使之不快的言行来,知道么?” 刘司药闻言大惑不解:“娘娘,您身为一殿之主,为何要对她们两个依附于我们的小小嫔妃如此之好?” “你呀……看事情还是不够仔细。你看今日那武氏一袭红衣之态,宛如仙子谪世间之容……天下间的男人,几个能不被这等容姿所动?你看到今天陛下看她的眼神了吗?除了长孙皇后,本宫还从未曾见过陛下用敬重爱切的目光看过第二人。虽然陛下看她的眼神,不若看长孙皇后时那般炽热真切,可是能让陛下露出这般眼神,此女便非同一般。 再者,她又救了稚奴性命,太医又说她是稚奴的心疾心药……日后,只怕陛下见她的次数不会少于我们贵淑贤德四妃任何一人。 最后,这稚奴连受她两次救命之恩,又与她交往甚好,日后少不得在陛下面前为她多多美言……连那身怀有孕,出身尊贵的元氏也对她死心塌地,姐妹二人情比金坚…… 她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只怕是要一日好过一日了。” 微歇了一歇,德妃才叹道:“此女手段,果非寻常。大家都在忙着讨好陛下,她却大出奇思,瞧准了陛下疼爱稚奴,竟一法之下,求得宫中诸女梦寐以求的陛下敬爱……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今日我为主她为客,只怕不日,也便是她,能够再得一殿之主的地位了。加之她手中握有稚奴这张大唐内廷各殿之上的通行之令……咱们还是与她交好,将其拉拢一二,说不定……能够让那安仁殿的,因为此次愚行,而落得个悲惨下场。” 依然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披着一件镶了黑狐皮毛的金龙大氅,高坐龙位之上,由王德侍奉着,手批奏疏。 批了一会儿,太宗突然放下奏疏,问王德:“那武昭,现在如何?” 王德早知必有此问,便笑道:“主上放心,刚刚老奴又着人去看过了,武才人现已是歇息了。并且,她还在歇息之前,着了晋王爷派与她使用的瑞安书了两首诗,劝慰晋王不要想不开呢!” 太宗闻言,颇有兴趣道:“诗?什么诗?” “据主上请了去为晋王爷治学的薛太妃(李渊的薛婕妤,因为唐太宗要亲自带养李治,不能让没有净过身的男人随便出入内廷,所以就请这位太妃来教当时还没有元服的李治读书习字。)说,那诗安宁公主看了,还背下来,似乎是晋时陶靖节公的形影神一篇三首中的头尾两首……” 太宗想了想,又把那两首诗在嘴里念了念,这才含笑摇头,重新拿起奏疏来批。 王德见他如此欢心,便笑道:“主上,说起来老奴跟着主上,也见过不少这般劝导人向好处学的诗信,可怎么今日这晋王爷与武才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老奴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你当然看不明白,这两个孩子,那武昭便是聪明灵透,傲骨高节;稚奴呢,心性淡泊,聪慧绝顶…… 又难得本质都是仁善慈良的性子…… 唉,若是朕的承乾与那青雀有他们这般省事,朕可不是要高兴坏了。” 王德闻言,只是笑待太宗继续说明。 果然,太宗批完手中奏疏,才道:“武昭与稚奴的诗,是第一首形赠影,原本的意思是劝人及时行乐,可这诗用在这里,用意却是劝稚奴要想开一点儿,不要为已然过去的人与事,再行留恋,应当为当下而乐而忧,才是好的。” 微一停顿,太宗又道:“而稚奴所答的,却是这第三首神释,原本是陶靖节自己的一番感悟,可在稚奴这儿,他这是在用此诗告诉武昭,他以后会听她的劝,放下过往种种伤心与愤怒,顺应天命,顺其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好活在当下就是了……” 太宗想想,又是宛尔一笑道:“这两个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稚奴倒也罢了,幼时跟着他母亲喜爱陶靖节,长大之后又是那般淡泊性子……难得这个武昭,”太宗放下手中笔,若有深思道:“年纪轻轻,又如此聪慧,又是在那样的家中长大,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却被养得如此傲骨铮铮又明心见性……实在是难得。” 正文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六 王德闻言,笑道:“唉呀,主上这话儿,可是说得差了。主上,那晋王爷是您的孩子,可是这武才人,可是您的妃嫔,您怎么还能将她当成小孩子呢? 再者主上,您当她是小孩子,可那武才人,却未必当您是长辈呢!” 太宗闻言,板脸瞪着王德半天,才忍不住指着王德笑骂:“你啊你啊!成日里跟着朕,就学了这些不正经的话儿来么?那武昭才多大年纪?与朕的宝贝儿稚奴差不多大,若真论起礼制来,她也只是今年才得及笄之时而已,怎么不还是个孩子? 别人不知,你却不知么?当年朕要她入宫,可是为了她父亲,保住她这么一个爱女罢了!” “那……老奴放肆一问,主上是想过两年,便同旧年里大放宫人(贞观二年,唐太宗受谏,下旨放宫人出宫,其中就包括很多正五品才人及以下封位,却没有得幸,一直保持贞洁的女子。这些女子因为身有封号却没有上幸,所以就被改赐各国夫人号,赐与臣子做妾做继了)一般,要放她出宫?” 王德笑问。 太宗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道:“这般……却也是有些委屈她了。以她这般才智姿华,正如当年无忧所说,便是为哪个亲王妃,哪个皇子妻也是足够的……唉,也怪朕,当年火爆脾气一上来,加之又没有无忧在旁边提醒着,就把她给纳入**了……这下子,便是想给她寻个好人家为正室,也难。” 王德闻言,又笑道:“主上,这话可是差了。天下间再多的好人家,又有哪个能好过主上您的身边呢?再者,这武氏封后的预言,可也说得清清楚楚了。虽然老奴知道主上今生,再无立后之意,可是封这武才人为妃为嫔,宠她一生,不也甚好么?” “嗯,宠她一生,然后就在朕百年之后,在天上看着她入感业寺,青灯古佛至死?你怎么这般……”太宗瞪着王德,气笑不是。 “唉哟我的主上,这也不是,哪也不是,那主上您说,这武才人当如何处置?这般在宫中,可是不像话。又不承幸,又这般低份……主上,容奴说句真心话。这女人呐,哪怕便是一生之中,只要有一份真情在,她也能撑得过下面的苦日子了。主上,您便与她一份希望,日后的路看她自己走,不就行了么?” 这宫中,也只有王德能如此对太宗说话了。然太宗想了想,还是不答应:“不成,朕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看似怜悯,实则伤害的事情。那武昭若真心爱慕朕,那朕自会给她在这宫中一个好的未来。可是现下,她对朕而言,还是只是一个孩子……行了,就这么说了。现下她的伤还没好。等好了,便让她来此侍侯笔墨书卷罢!一来,有她陪着,朕也觉得有趣些。二来么……这般待她,便是她无朕之幸,宫里那些个仗势欺人的贱奴们,也不敢轻忽她。” 太宗长袖一挥,便又埋首奏疏中。 王德见如此,也不得不停了劝。又想一会儿呢,忽然听得太宗又发问: “对了,那狮子骢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回主上,查清楚了。晋王爷身边的德安倒是知机,当时事儿一出便觉得不对,先把那狮子骢给着了人,放了麻沸散给麻倒,又派马师检视,发现那马臀上确如淑妃娘娘身边掌史所说,有一根细如牛芒的针状小箭。可见,确是那安仁殿里不会错了。” “有人动手脚,是不假。可是不是安仁殿里的,还两说。” 太宗合上一本奏疏,又拿起另一本批阅,一边道:“王德,你可也去过那终南山数次,我只问你,终南山地热,树木迟枯。一片碧绿树叶中,你如何能够看得见一根疾如闪电的针箭飞过?” 王德哑然。 太宗批完一本又换一本,继续道:“便是你能看见那针箭,你又如何能这般肯定,它是从哪里来的?再退一步,你看到从哪里来的,又怎么知道,这般细小的针箭,是往马首射去,还是没入了马臀?” 王德品味再三,才变色道:“主上的意思是……那杨掌史之语……” “朕没什么意思,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需要牢牢记住,时时刻刻提醒你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提醒朕的事。”太宗放下手中卷,盯着王德的眼睛道: “当年如果不是她,朕的大哥与四弟,不会死在朕的手里。” 王德悚然而立。 …… 仍然是夜。 仍然太极宫。 锦绣殿。 杨淑妃已然换下宫装,只着一贴身宽裙,又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外衣,微露颈肩之中,如雪似玉的凝脂玉肤,纤纤玉指微涂丹寇,捧着茶碗品着茶,凤眸如墨,淡淡扫过半盏茶前,便跪在冰凉地上的青玄。 殿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许久,她才慢慢放下手中茶碗,道:“可知道为什么罚你?” “青玄愚不可及,竟不自知。” 看着青玄有些委屈的脸,淑妃才懒懒理了理云鬓,道:“你今日是为了不让本宫看见那狮子骢伤心,加之那承乾平时便对恪儿诸多挑衅,所以才想回报一二……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三处错误?” “但请娘娘明示,青玄死得瞑目。” “第一,你在陛下面前说,你亲眼看见那安仁殿中的小太监拿了天机弩射向狮子骢,使得马惊。可是你想过没有,那终南山终年地热,树叶晚枯,一片绿叶之中,你既要防他发觉不能跟得太近,又如何得见他将那细如毛发的针箭射向狮子骢?你又怎么那般肯定,那针箭是射入马臀而不是他处?” 看着青玄一惊,杨淑妃才叹道:“这第一条第一项,你还可勉强说是因为看着他手动弩起,猜测必是射向那狮子骢,可第二项针箭入马臀,你可想想,除非你当时离得极近,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那般细小的针箭入了马臀?自相矛盾。” 青玄面上,已然冷汗浮现。 “第二,你想过没有,稚奴于这宫中,于陛下心目之中,于那长孙无忌心中,是何样的存在?陛下视他如珠如宝,长孙无忌视他如亲子,这宫中诸人,便是那安仁殿的,也是对他多加怜爱照拂……你这般设计,幸好因为稚奴只是事出巧合才上了马,故而没有暴露,否则一旦暴露,引起众怒,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与恪儿,也难逃一死。” 青玄再汗。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淑妃慢慢坐起,看着青玄道:“本宫曾与你说过,这宫中之人,既然与我母子不利之时,为求自保,也不得不反击一二。其他三夫人,或承乾李泰等诸王不必说,便是那最肖长孙皇后的安宁…… 唯有这陛下与稚奴,你决计不能伤害一星半点。可是你全忘记了。全部都忘记了。” 青玄听至此,已然泪流满面,以首叩地:“娘娘,青玄误事,罪当一死!” “起来罢!”淑妃叹道:“虽然你的确是误了事,可你是真心为本宫好。似你这般忠心的,本宫又怎么真的忍心苛责你?只是你切记,下一次需得深思熟虑再行计使。而且,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不要再伤到稚奴那孩子。明白么?” “青玄明白。只是娘娘,青玄此番误事,会不会……” “陛下当然要疑我们锦绣殿,这是必然的。不过其他人,未必做如此想。你刚刚不是也说了,连那向来聪明自诩的魏王,都疑心与他同一路的韦尼子(韦昭容的真名)?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便由得陛下疑心去。将来等到李泰阴谋现世之时,这笔帐,咱们便按在他们身上,也就过了。” “只是,时下要娘娘受累了……” “本宫不妨事,说来说去,本宫还是担心你,不想你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使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明白么?” “青玄明白了。” 贞观十三年正月初。 武氏才人昭,肩伤愈,适元氏充仪素琴,孕已稳固,着武氏才人昭尚书房侍奉笔墨…… …… 太极宫。 安仁殿配殿侧室。 “你说什么?那个武媚娘被陛下召去侍奉笔墨?!” 萧才人闻言大怒,怒将手中暖笼丢之一边,险些灼伤一边宫人的面容。 见她如此,众宫侍皆惊骇无状。不敢上前。 于才人在一边,看着她发火,又痛快又难受: 痛快的是自己成日里被这萧氏压着,可怜儿见的,今日竟也能得见她如此境地。难受的是那武媚娘未受幸便有如此之宠。足见陛下对她一往情深。自己这等姿容普通,又只会绣些针线花活儿的,怕是再难有受宠之日。 于是便上前劝慰。谁知萧蔷越发性起,摔东砸西,好好儿一个华丽堂皇的宫室,不多时便被砸得如同风雨催残过一般。 于才人起先还看着她使性子,后来担忧动静太大引来韦昭容自己不好脱身,才上前劝一二。 谁知刚刚劝几句,便听得殿门处一声冷冷言语传来:“让她砸。” 正抱着一尊琉璃花瓶欲砸下的萧蔷,与正拉着她手臂劝慰的于英蓉俱是一惊,急忙看向门口。 凤眼儿红唇,身段妖娆,一身桃红缀金的狐裘大氅,内着桃红绣金的金凤牡丹广袖,桃红绣金的金凤牡丹棉里罗襦,一只桃红绣金的狐裘手笼…… 可不是韦昭容? 萧蔷见她,吓得脸色全白,急忙放下那琉璃花瓶,也不顾地上寒凉,便与于英蓉一起跪拜道:“见过小姨母(萧蔷之母与韦昭容是堂姐妹,加上韦贵妃也是她的堂姨母,且年龄较韦尼子大,所以她应该叫韦尼子一声小姨母)/娘娘。” 韦昭容却不言不语,只优雅端庄地缓缓入内,坐在正位上,眼皮儿一翻,道:“砸罢,我在这里,看着你砸。” “小姨……姨母……蔷儿……蔷儿放肆……还请小姨母……小姨母……” “你放肆?你哪里放肆了?”韦昭容故作讶异状,眼里唇边,却俱是冷笑:“啊?你哪里放肆了?” “小姨母……还请小姨母原谅……”萧蔷素知自己这小姨母的个性,若是真个计较起来…… 当下便惊得哭出声来。 于英蓉见萧蔷如此,心下倒也痛快,可因着韦昭容威大,也只得战战竞竞。 半晌,韦昭容才轻使了个眼色,着春盈上前扶起她。 春盈见状,忙做出一副痛心状,伸手,一手先扶起了萧蔷,然后才拉起了于英蓉。又对着萧蔷道:“萧才人,娘娘如此这般,还不是心疼你么?你又怎么能这般不懂事,伤了娘娘的心呢?” 萧蔷见状,又是一番哭泣求告,又是奔至韦昭容身边撒娇耍痴,这才平了韦昭容的气。 韦昭容慢慢抚着她发际道:“我知道,你气那武媚娘狐媚,可是你也要知道,这宫中最大的,便是陛下。他若欲如何,那是任谁都扭转不得的。你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要想办法,让陛下宠幸于你。明白么?” 萧蔷看似美艳精明,实则并非聪慧之辈,与那于英蓉一般无二的绣花枕头,韦昭容也正因如此,才容得她二人常侍安仁殿,分去一些宠爱。否则只怕早就与之前那些宫人一般或打杀或配入掖庭。 故而,此番话,萧蔷却是不懂。 韦昭容自然知她不懂,于是便示意春盈上前来。 春盈会意,上前来附于萧于二人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听得二人皆连变色。然又看了看春盈,听她又是一番嘀咕之后,终于渐渐变了容色,似下定了决心。 韦昭容见状,微微一笑,端的是艳丽无双。 正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日。 太极宫。 太极殿内,尚书房。 太宗正批阅一封奏疏,忽闻一阵淡淡香气传来,抬头看时,却是身着银青狐裘广袖的媚娘,正仔细地将一盅雪参茶汤倒在小茶碗里微凉一下,只等他待会儿批完了手上这一本奏疏,便可饮用。 “难得你倒是这般细心……之前那些宫人们,也只有王德与花言会这般仔细了。”太宗笑道,批完奏疏放下,从媚娘手中接过茶碗,就着微微烫口却不灼舌之时,一饮而下。 媚娘看他饮下,才婉尔一笑接过茶碗道:“陛下性子急,怕是等不得它凉。若是急饮,只怕容易烫口。媚娘素闻陛下勇武,曾拖着重伤之躯,连破五城却不为人知。 只怕这点儿须臾不适必会忍了下来,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故而,宫人们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一边说,一边轻轻端起东西,交与旁边侍立着的瑞安。 瑞安端了东西,便走了下去。正巧,却在殿前看见袖着那元充仪送的菊花手笼,正欲往内走的稚奴带着德安来了。 “父皇可在?”稚奴悄声问。 “回王爷,在呢。”瑞安道,德安刚欲着旁边宫人入内报时,却被童心忽起的稚奴制止: “你们且莫作声,都留在这儿,本王要给父皇一个惊喜。” 他这般说,德安瑞安等诸宫人只得含笑遵命——这等事,稚奴已为之不是一次二次了。 瑞安本也含笑看着,却忽然想起媚娘也在其中,这才暗道不妙,刚欲开口,却见稚奴已然入了内。心下大急。 德安见他不安,罕道:“怎么了?急成这样?” “唉呀可不好!武才人也在里面!正侍圣驾呢!” …… 殿内,太宗与媚娘二人果然没有发觉悄悄进来,又见媚娘随侍之后,悄悄呆立的稚奴,只是二人自顾自说笑。 “你这丫头,果然心机灵慧。难怪连皇后都夸你可为贵妻。” 太宗此言,本属无意,然却勾得媚娘想起,她现下已然为太宗妃嫔,可不已是身为贵妾么?太宗夸自己可为贵妻,莫不是想…… 不由得满面飞红,却愕然发现,自己已不若去年那般,抗拒此事。 “你怎么了?发热了么?脸这般红?”太宗正批着奏疏,全不知媚娘一点儿小女儿心思。一见她如此,关切之下,急忙放下手中奏疏,便如日常揽着安宁般将其揽入怀中,以额抵媚娘额,试其体温。 当下,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的媚娘只觉脸上火烧一片,心跳如雷。 太宗见她并无事,又见她这般脸红眼儿媚,心下也是一跳,似有所悟,也是一怔。一时间,二人竟直愣在那里,再不知其他。 好半晌,二人都是这般互视互望着。 然不多时,便闻得殿前“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倒下。太宗一惊这才放开媚娘,又闻得殿外德安瑞安惊呼道: “不好了!晋王殿下风疾犯了!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宗心下一紧,当下便一跃而起,口中只唤着稚奴奔下台阶去看。 只留媚娘一人,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然当一声声焦急的“稚奴”传入耳中之时,媚娘心下一揪急忙也跟着一起至殿前,却正看着稚奴被太宗抱在怀中,已然痛昏过去,满面青白之色。 太宗急得满面大汗又不敢移动稚奴,只叫太医何在。却再不曾顾及媚娘半点儿。 媚娘见状,不知为何一股深深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多时,谢太医至就地诊脉,道稚奴风疾复发,需得入药浴服汤药针炙之方可。 太宗当下便欲抱了稚奴起。却浑然忘记稚奴已长大,再不似当年一抱可起的孩儿,一怔之下竟险些摔了稚奴。 太宗见状一怔,只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稚奴的脸,目光中似有所悟。旁边王德见状,急忙召人上前来抬了稚奴入内殿。 太宗见此也不再发愣,只转身向着内殿奔去。 却全然忘记媚娘也在一旁立着。 媚娘失落,转身欲跟着太宗离开时,却见地上掉了一只手笼。 她好奇拿起一看,可不正是她绣了送与素琴,素琴又强送与稚奴的那只菊花手笼么? 再细看时,发觉除了笼面儿上那陶公对酒诗外,笼内极不显眼处似又有新诗绣上。 媚娘便急忙翻转过来看,却见绣的是诗经里的《月出》:月如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爱兮,劳心慅兮。月如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读完之后,再细思其中意味,媚娘竟怔在原地,心乱如麻。 稚奴早已醒来。 只是他一直不愿睁开眼。 仿佛一旦睁开眼,一切都会变了。 所以,他只是安静装睡。 太医诊治一番,总算压下来那风疾之症。太宗闻得他已无事,只是疲惫欲睡之后,又因有魏征入内议要事,媚娘与诸人又在,便放了心离开。 待太宗走后,花言看看媚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劝着一脸担忧的安宁离开,莫扰了兄长休息。 殿内只剩下德安瑞安,远远地侯着,媚娘便收拾一下烦乱的心思,拍拍稚奴肩膀,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稚奴闻言一惊,刚欲动又电转一念,急忙忙定下全身,心里一阵后怕:这武姐姐,必然是吓他的,谢天谢地他发觉了……不然,以他此刻的心情,真不知如何面对她是好…… 想起方才于太极殿所见一幕,他便心乱如麻—— 为何会伤心气愤呢?为何会怨恨父皇呢?他不是最爱父皇的么?他不是希望武姐姐成为父皇敬爱之人的么? 他不是最希望看到武姐姐与父皇这般的么?又为什么见到他们真的如此,他却觉得心痛如绞,发狂成颠般,直欲死去呢?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首强求了刚会绣字的妹妹安宁,绣在手笼深处的那首月出。 想起终南山上,他与武姐姐一后一前,于马上共驯狮子骢时,怀中的武姐姐那温暖娇柔的身体,甜蜜可人的笑语,如丝滑顺的长发,阵阵传来的香气………… 他心跳如雷,几欲不能呼吸。 然而——他转念,脑海又浮现出父皇揽着她的情景。 今日却是父皇揽着她那般温暖的身子,离她那般近,近到可以闻到那般好闻的香气…… 他突然好生父皇的气,气到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冲上去,拉开父皇扶着她双臂的手,气到恨不得即刻跳起来……跳起来一把把她…… 不!不能再想了!不能! 他猛然刹止了自己的绮思——不能再想了!不能! 媚娘见他装睡不愿醒来,便气道:“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好,你要装便装,我只几句话说与你听清楚,稚奴,素琴现在已经有了陛下的孩子,你的亲弟弟,你便是有千般想法万种妄念,也都需得收了回去。她若真说起来,可是你的庶母!” 媚娘疾声厉色道:“稚奴,你不知道,武姐姐虽然兄姐妹妹有许多,可是真正与我交好的却只有一个妹妹阿仪,故而入宫后,我真心将你视如兄弟,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不忍看你走上歧路。稚奴,你年幼无知,总会有情窦初开,误以为自己对什么人一点倾慕,便是今生挚爱的时候……便如武姐姐,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我对以前的他还有现在的陛下,到底是是情爱,还是只不过是一时倾慕而已……” 媚娘长长出口气,才轻轻握了他手,轻轻拍抚道:“退一万步来说,便是他你真的爱慕素琴,你身为男子,就更加要为她着想。她若爱你,自然你与她是鸳侣一双,便是你放纵自己去追求与她……虽与礼法不和,然两情相悦,便是陛下,只怕身为性情中人的他,也多会有意成全。这个,你常伴陛下,自然比我清楚陛下为人。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素琴她一心爱慕陛下,现在是身怀着最爱之人的孩子,待在最爱之人的身边……你若是对她哪怕有一丝半点的好感,也是让她为难,也是在让她痛苦……不过还好,就武姐姐观来,你对素琴的情意不若你自己想的那样深,正是抽身的好时机。稚奴,听武姐姐的话,速速收心吧……武姐姐言尽于此,这菊花手笼,武姐姐收走了。待我替你拆了它上面的暗藏绣诗,再还给你。可好?” 媚娘等了稚奴半天见他不应,便只当他答应了,只是因为伤心,故而不愿面对事实,便又劝慰几句,起身,携了手笼离开。 直到媚娘走了许久,稚奴才缓缓睁眼,望着殿顶上宫灯,心中似苦似甜,有悲有喜,直似酒坛醋坛甘饴坛子一起打破,又似酱油盐酸甜诸味一同入了心,当真是百般滋味,只在一寸之间。 良久,稚奴才轻唤道:“德安。” 德安早在一边侯着,闻言急忙上前:“王爷。” “我记得,父皇已是许久不曾进新御妻了。” “是,皇后娘娘去后,除了武姐姐这一番,便再没有了。” ……………………………… 正文 稚奴出行,徐惠入宫 贞观十三年四月初。 正是草长莺飞时。 太极宫宫门再开,一队身着绫罗的少女,慢慢向宫内走来。 为首的一个,走在众人面前时,引得所有年长些的内侍见到后,无不惊叹出声。 徐惠见众人如此看自己,心下也是微罕,然又想起房大人临行之前曾告知自己,她与那长孙皇后,动静之间颇为肖似,便含笑而过。 无所谓,无论她像与不像,只要那个男人,那个她自幼便心心念念着的男人,爱自己便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一路入了凤露台,见到了那看见自己之后,妒恨交加的韦昭容,惊异不止的韦贵妃,阴德妃,燕贤妃,也见到了面无表情,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震惊的杨淑妃…… 同时,她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一身杏色装束,华美如杏花微雨的那个女子,那个立在一个端了大肚子,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儿身边,美得虽衣衫朴素,却艳冠群芳,目光流盼之间,如日月耀人的女子。 头一眼,她便为她之容貌惊呆了:世间,竟然有这般好颜色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居然就在她心心念念,挚爱着的陛下身边…… 一种慌乱与惊恐,从心底涌出。 幸好,她很快从旁边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这个女子,姓武,名昭。正是房大人曾经多次向她提起的,曾经救过当今晋王两次的武才人。 而她在这宫中的恩宠,据身边同入宫的,一些消息灵通的说,似乎真的如房大人所说,因为过于高傲艳丽,而不得上心。至今,连幸都未有一次。 可尽管如此,她的心却难以稍安。 为何? 她不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此女绝非旁人想像的那般简单,也绝对不是一个看似沉默温驯的女人。 ………… 是夜,太极殿中。 媚娘孤零零地看着那个白天见过的,名唤徐惠的女子,在入内之后,便被太宗惊为天人,亲自牵了她的手,视若珍宝,慢慢地引入内闱而去。 她的心中,一片寒凉。 早在今日凤露台上之时,早在那时,她第一眼看到徐惠起,便知她必是自己劲敌。 只因她的一颦一笑,似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神仙娘娘——虽是相貌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恬淡。 那是自己无论如何,学也学不来的恬淡。 而她武媚娘…… 高傲地,媚娘抬起头,如一只孤单的凤凰般,慢慢走出太极殿,走向无边夜色中…… 她也不稀罕这样的恬淡。 ………………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韦昭容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镜子中,风韵不减当年的自己,淡淡问道: “可是真的?” “回娘娘,英蓉听得真真的。再不会假。”于才人含笑在一边,替韦昭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 韦昭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是。” 于才人退下后,韦昭容才满脸厌弃地看了自己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道:“春盈。” “奴婢在。”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如此一般,春盈早已备好了水盆布巾等物,小步跑上来,与韦昭容清洗方才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 “那个叫徐惠的,知道怎么回事么?” 韦昭容任着春盈替自己清洗,慢慢道。 “回娘娘,宫外已经传过信儿了,那是长孙大人与房大人因为晋王一事,而安排进宫的新人。特别挑了出来的。宫外说,若能与之交好且收为己用,那是最好不过。” “那样的女人,收来做什么?让她分我的恩宠么?!”韦昭容怒道。 见她发怒,春盈再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韦昭容才道:“那宫外可有什么良策传进来?” “回娘娘,有书信一封。” 春盈一边说,一边着旁边的小太监送上一封信。 韦昭容头也不回,只举起手,那信放在手中接了过来,然后拆开便阅。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又淡然地将信交与小太监:“烧掉。” “是。” 小太监依言,取下一边宫灯罩子,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又扔入眼看就要用不上的火盆之中。 “春盈。” 韦昭容轻唤。 “奴婢在。” “这于才人,做事既然如此尽心,那也该给她一点儿好处。而这天下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得偿所愿。你说是不是?” “正是。娘娘这般仁慈,那于氏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呢!” “好,明日,你便安排她去罢!” “是!” ………… 次日。 甘露殿中。 “四哥要我们陪你一起出去做什么?”稚奴一大清早,就见到兴冲冲的青雀前来拜访,且还说要带他们一起出去。便好奇问。 “这两日,四哥偶然见了那新入宫的徐才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着母后,夜不能寐。想着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感业寺拜祭一番。可是大哥事忙,不肯前去。四哥只有来找你们俩。走罢?” 青雀这般说,稚奴也只得依他。毕竟这几日,他日日在宫中,看着那徐惠得宠之后,媚娘的失落样子,心下难免不痛快。 于是想想,四月天光正好出游,散散心,也是好的。便答应了。 接着,着瑞安去回了太宗之后,也说可。便整装出发。 四月的长安城,美如诗画。街头巷尾,俱是花木成行,杨柳如雾。看得自小只出过宫,还是去自己舅舅家的安宁与稚奴,好生新鲜。 青雀见二人如此,更是开怀,便提议道:“不若咱们先去拜祭了母后,然后再回长安城里,慢慢地玩,如何?” 二小当然答应。 于是,三兄妹到了感业寺,拜献过长孙皇后之后,便向感业寺借了禅房,更了衣裳。只做三个普通贵户家的公子小娘子,出来游玩便是。 一路上,但见一路热闹,稚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连带着帷篱的安宁也是看着这个新鲜,瞧着那个喜欢。 青雀在一边看着,不由想起当年自己与长兄承乾也曾如此一般,兄弟二人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样子。想想如今二人势如水火,心下黯然。 到底是谁错了? 他还是承乾? 稚奴本正玩儿得开心,忽见青雀如此作态,心下了然,道:“四哥,你是在想大哥么?” 青雀闻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除了我与安宁,还有父皇,便只有大哥能让你如此挂怀了。现在我与安宁在此,父皇好好在宫中,你又说了,去请大哥大哥不来……是觉得他生你气了罢?”稚奴一边小心地抱着一尊欲带回宫中,送与媚娘的泥泥狗,一边咬着一串儿蜜果子(与后来的冰糖葫芦很像,但唐时没有制糖技术,所以只能用蜂蜜浇在上面取其甜意……好奢华!想想看,蜂蜜做的冰糖葫芦!)笑道。 “你这鬼精灵……若是你肯把这脑子用个一星半点儿在应对**那些人上,也不必惹得父皇和舅舅如此为你烦心了。”青雀笑骂,然后才叹道:“稚奴,你说四哥做错了什么事,大哥要这般恨四哥?” “你们两个的事,只有你们两个自己最清楚。想想你们是从什么时起开始不再和睦的,便知道了。只有一句,四哥,你也好,大哥也好,诸位姐妹们也好。都是稚奴的心头宝。咱们自己置气便罢了,可别把些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伤了自己人的心就不好。”稚奴不是不知道自己四哥与大哥近些年的事情,只是他不愿说透而已。 今日既然见四哥发问,便老实说了。 青雀闻他此语,却是甚感意外,一瞬间,似乎有种面前这个小弟,突然长大了,甚至比自己还大些的感觉。 摇摇头,他失笑:“你呀,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可是这心思却一直不见长……罢了,走罢。四哥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两小闻言,欢呼一声,只跟着青雀入了一家挂着永安酒坊的店子,与酒博士(对酒家店小二的雅称)打了个招呼,便直上三楼观景台上。 三人一上观景台,便有那极知事的酒博士上前来迎,青雀又特别嘱咐了要间隐秘又兼得净静二气的所在,几两银子扔出去,酒博士便立刻引了二人,前往观景台上最干净安静的一处小座(类似如今的单间,不过周围是用竹制或者上好的木制品作成半隔断的墙壁,再配上花木之类的装饰),取下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桌椅两遍,才恭声道:“不知王爷,是不是还照以前一样?” “除了将酒换成茶外,便都如以前罢!稚奴,安宁,你们两个,可还有什么特别想吃喝的?尽管点,今日,四哥请客。” 青雀这般一笑言,那酒博士看着稚奴与安宁的眼神,立时变了。有惊恐,有不安。 稚奴看得有趣,便问:“你怎么这般看我?是怎么了?” “小的……小的参见晋王爷……参见晋阳公主殿下!两位……不,是三位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稚奴见状,不知所措,倒是那青雀见惯如此,便着他起身,又交待两句之后,挥手命其退下,这才笑与弟妹道:“不妨事,这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咱们这些龙子龙孙,吃惊也是难怪的。” 稚奴听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分的与众不同。 不多时,茶水便上来了,虽然这苶已然是当时坊间极品,然对自幼生长在宫中,三五岁起便开始将蒙顶甘露拿来漱口的稚奴与安宁来说,却再是不好入口。 见弟妹如此,青雀只得笑道二人被宠坏了,又命身边楚客去三人所乘的马车上取了蒙顶甘露与一套内用茶具(内用,宫廷用)来,交与酒博士取了新泉水沏了,这才送上。 虽然茶水不合胃口,可不多时,端上来的几样菜品,却教稚奴与安宁看得讶然欣然。尤其其中一道羊肉汤,取的羊蝎子熬了三日三夜做底汤,沏入新鲜肉片,又放点儿切碎的,西域传来极为罕见的胡荽(就是咱们现在吃的香菜,当时刚刚从西域传来,很珍贵的菜品)叶子,青胡蒜茎子(就是蒜苗,也是西域传来的,不过因为这个东西传得早,当时不算什么稀罕的了。),一点儿南椒(就是咱们现在常常说的川椒——花椒的一种),一点儿咸盐,两匙香醋……当真是鲜嫩美味,香咸酸麻皆有,且爽而不腻。 就见稚奴这一向不爱多食此等腥腻东西的,也是连喝了两碗。且又取了第三碗,依那酒博士所言,泡上一块儿松软鲜热的,掰碎成块儿的胡饼,连吃带喝,极是惬意。 正文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一 青雀见他如此,心下甚是欢喜,便道:“如何,可比咱们内里的那些厨子差些么?” “内里哪里见过这些吃食?左不过是些甘露羹,鱼羊羹的……哪有这些?”稚奴说此言时,那酒博士正好巴儿巴儿地送了一盆子鲜炙羊肉上来,先由楚客银针试毒,再由瑞安亲口试食。闻言便惊道:“甘露羹?这世上真有甘露羹一品?” 稚奴见他如此,便好奇看向他,酒博士见楚客瞪视,这才吓得跪下叩首道:“小的有罪,小的……” “你起来罢!不过是问个话儿,无妨事的。”稚奴笑着对楚客道:“你便让他起来罢!” 楚客见状,只得饶了这酒博士。 见他起来,稚奴才笑道:“甘露羹,外面没有市贩的吗?这样东西,只怕是寻常。” 此言一出,青雀与楚客等众人俱是哭笑不得。那酒博士见稚奴人长得温文如玉,又一脸和气,便放大了胆子道:“回王爷,这甘露羹,传说可是王母娘娘赐下来的神汤,这般东西,只有宫中方可制得,像咱们这些小民小家的,便是能听闻此物,也算是见识了。” 言毕,便被楚客摒退了下去。 稚奴坐在那里,愣愣地想着酒博士的话,突然与青雀道:“四哥,怎么今日这一行,稚奴觉得,自己与那世上大多数人,都过着不同的日子呢?” 青雀闻言一愣,然后才笑道:“傻子,你可是龙子龙孙,如何与平常家人相同?别的不说,便是咱们父皇那三宫六院,普通人家也只不过得一妻数子便极幸了。” 稚奴闻言,睁大眼睛道:“一生只娶一妻?那不是好事情么?” “好事情?” 青雀讶然。 “是啊!若非至爱,又如何只娶一妻呢?” “傻子!那是因为他们娶不起也养不起,明白么?若是有些银钱权势的,也是要三妻四妾的。什么一生一世只娶一妻……你呀,怕是那些不中用的书看多了,心里却只想着些不相干的了。听四哥的话,以后那些书还是少看为妙。” 稚奴不语。只是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原本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只娶一妻的。 那他…… 若也只得一妻相伴一生,再无任何争斗之事于家中……多好?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媚娘。 ……………… 这番一言语,稚奴心下便念着媚娘在宫中,这两日又因自己赌气,没有派着人好好看着,急忙便与青雀说了借口,要回宫去。 青雀见他如此,也只是含笑应过,又答应他与安宁,下次一定再带他出来玩儿,这才命了楚客亲自携兵士一同送稚奴与安宁回宫。 入得宫中,稚奴满心欢喜,想着媚娘平素最喜爱小东西,这泥泥狗(泥制的玩具,现在西安还有淮阳这些古城都还可见),必然十分讨她欢喜,于是便着了瑞安悄悄去打听一下,媚娘现在身处何处。 见瑞安出了殿,稚奴才欢喜连天地抱着泥泥狗擦了又擦,正在此时,忽见瑞安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嚷嚷道: “王……王爷不好了!武……武才人她……武才人她,出事了!她被主上因有失妇德,暗害龙嗣之罪,下入天牢了!” 稚奴闻言一惊,手中泥泥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 是夜。 大吉殿中。 太宗阴沉着脸坐在殿中,看着一个个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的宫侍们,捧了一盆盆染得鲜红的血水,倒掉又重新换了热水进来。 拳头,紧紧地握起。 他旁边,立着韦贵妃,韦昭容与阴德妃三人,以及面有得色的萧才人和于才人。 不多时,只见谢太医慌张奔出,向着太宗行一大礼: “陛下。” “元充仪如何?” “回……回陛下,元充仪因服食脐香(麝香)过量,龙嗣肯定是保不住了。且又加之龙嗣已然成型,元充仪之前又因马车一事受惊不小,胎气一直不稳固……只怕,只怕……” “说!” 太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咬着牙道。 “只怕,此次小产,已然伤及元充仪之根本,以后……以后再难有孕育龙嗣之可能。” 一时间,屋内俱静。 太宗沉默着,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萧昭容见状,暗暗地垂下一直掩着自己含笑嘴角的手,摆出一脸悲伤状,轻轻向后摆了摆手。 春盈见状,轻轻咳了一声。 于才人闻得此声咳,急忙上前道:“陛下,这武媚娘竟然如此心狠,居然在元充仪日常所用的补药中加置脐香……此等毒妇,真是枉了元充仪对她的一片爱重之心!还请陛下务必为元充仪讨回个公道呀!” 太宗半晌没有说话。 倒是一边立着的韦昭容见状,也跟上前道:“陛下,方才于才人以菊花手笼之事进言,陛下着花尚宫自甘露殿内取得手笼之后,以为那手笼之上并无绣字,便是于才人看出上面有绣字痕迹,又原诗复还之后,陛下依然心怀仁慈,饶了那轻薄无行的武媚娘。可现下……现下她投脐香,暗害元充仪之事昭然若提,陛下万万不可轻纵此女啊!” 太宗依然不语,只是看着那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进进出出。又看着一个宫女,抱了一团白布裹着的,鲜红渗血的小东西,往外走…… 那是他的孩儿,他未来得及得见天日的孩儿。 他的心,痛得都快揪起来了,虽然明知道眼前这些人心中有鬼,虽然明知此事必定是有人暗害媚娘那孩子……可是,他却不能再发一言。 他的心,全被失子之痛所占据了。 一边,韦昭容还要再说,却被阴德妃拦了先道:“陛下,虽然那武媚娘是最大嫌疑人,然她一直到此刻,在天牢里受尽刑罚,也不肯吐露一字,只怕是有内情的。 且臣妾素日里亲见她与元充仪交好之甚。自元充仪怀孕之后,所有食物,都是她亲自试过毒了才与元充仪食用,连臣妾宫中饮食亦是如此。 今日这般……实不似她之行为。还请陛下明察,莫让无辜之人,冤死宫中。” “姐姐这话可说得不对了。”韦昭容冷笑道:“姐姐成日礼佛,一心向善,自是不知人心险恶。这脐香并非**,且那武媚娘一直未受宠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加之试毒之时,食量甚小,她自然不会有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大胆地蒙骗过元充仪,害她腹中胎儿呢!这等毒妇的心肠,姐姐可是万万学不来,也不能得知的。” 阴德妃淡然道:“妹妹说得极是,这般心思,姐姐再是想也想不到。只是不明白,妹妹也向以仁善自居,如今也只是知道这元充仪与武才人所食之汤中有脐香,并无任何证据指明是那武才人所投。那武才人更是咬死不松口……妹妹却如何得知,她是如何下的脐香,又是如何这般行事的呢?” 一番话,问得韦昭容哑然,刚欲争辩时,韦贵妃开口:“德妃妹妹说得是,此事无明确证据,证明是那武才人所为。不过韦昭容此言,虽属猜测,却也不无道理。想那武才人虽然与元充仪一同入宫,却因各种事由,不受陛下所幸,只怕是对元充仪受孕之事,心存仇恨已深了。加之她性格高傲,当年因欲得陛下以妻礼幸而受罪下狱,结果却是因元充仪有孕之请而出狱……只怕心中对元充仪的嫉恨,不比他人。故而,此事倒也并非能说,与武才人完全无关。” “可是……” 阴德妃见韦贵妃说得入情入理,不可辩驳,心下着急,正待反驳时,却闻得太宗道:“好了!素琴现在还生死不明!你们却在这儿争什么到底是不是武媚娘所害!有何意义!韦爱妃,你与尼子(韦昭容之名)一番言语虽合情合理,但终究无凭无据,如何让朕信服?阴爱妃,这人在你殿中出的事,朕还没有问你个看管照顾不周的罪,你却在这里急着辩驳什么!” 一席话虽说得极轻极淡,却惊得诸人面色俱是一片雪白,纷纷下拜。 太宗见状,再欲言时,太医忽然奔出,喜道:“启奏陛下!元充仪醒了!元充仪醒了!” 太宗闻言,急忙起身,速速入内。 其他诸妃互视一眼,也只得跟了入内。 这边厢大吉殿中一片纷乱,那边厢甘露殿中,也是一片纷扰。 稚奴看着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去大吉殿看个究竟的花言,怒道:“花姑姑,你这般拦着我做什么?” “拦着王爷,是怕王爷去了之后,会害得那武才人更加入万劫不复之地。”花言淡道。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稚奴便气:“你还说?花姑姑,若不是你把那菊花手笼拿与那于氏做验,武姐姐又怎会……” “这件事,奴婢的确对不起武才人。然而奴婢做此事,却是为了保住她。”花言道。 “你把这东西拿过去,是为了保住她?”稚奴恨不得瞪着花言,瞪出两个洞来。 “正是,王爷,你可曾想过,为何当时武才人发现此物,拆掉其上绣诗后,又原物送回而不是烧掉?因为她知道,如果此物一旦烧掉,她名节不保,王爷也会因此受疑,便有主上宠爱,也终究会因德行有亏,而于武才人一事上,不受主上信任。所以,她要先保住你。这样,她自己才有可能被保。 其实,花言很感激也很佩服这位武才人,她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也如此费心保护王爷。” 正文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二 花言此语,让稚奴稍微冷静了一些。 花言见状,又继续道:“王爷,花姑姑自幼看着你长大,当然知道你如今所想所愿。然而王爷,你需得知道,此一事,你置身事外,是最好。只有你保住了自己,才能有机会保住武才人,证明她的清白。王爷,此为其一。 其二,武才人此举,还有一重意思,便是要借此事来看一看,到底是谁加害于她,又是什么目的要加害她这个并不十分受宠,只是颇得上怜的人。现在,结果咱们已然知道了,是为了害死元充仪和她腹中的孩子,并且栽赃于武才人。 其三,王爷,花言虽对这武才人不甚熟悉,然日常见她所为,也是心下极为钦佩。此事之中,这菊花手笼,花言总觉得,她似是早已留了预手在前。奈何花言愚钝,实在不明。所以,王爷,此事还需王爷仔细思虑之后,再做定夺。 现下,王爷,稚奴,你万万不能慌。需得想好了,再走下一步。” 花言一番话,说得稚奴又愧又惭,道:“花姑姑,对不住,稚奴叫你担心,也叫你跟着受委屈了。” 花言含笑摇头:“稚奴,你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姑自小便觉得,姑姑的儿子,除了周儿(花言之子)外,便是你。又怎么会觉得委屈?稚奴。你对那武才人如何想,花姑姑都高兴。因为这内宫之中,除了娘娘之外,便是主上,也不及你与安宁在花姑姑心中的位置之重。所以,你放心,花姑姑会全力助你,只是也得你自己先想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不过稚奴,有一点儿,花姑姑却得先与你说明,咱们甘露殿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被人欺到如此地步。此事不但涉及了你,连安宁也一同牵了进去。你务必要想个法子,既要救得武才人,还要为安宁出口气。莫再教她觉得心伤。知道么?” 稚奴闻言,诧异道:“怎么与安宁有关?” 花言见他如此,便知他已然恢复冷静心性,便道:“说起来,也是花姑姑不仔细。那于氏近段日子来,常常借口与公主做伴,又以女红针术教导安宁。安宁见她如此,竟将她当了好人。 直到方才武才人受刑之事传来,安宁才哭道,她似是曾被那于氏套了话去,道出曾因稚奴你之所求,在那菊花手笼上绣诗的事。 而今看大吉殿那边的情况,这于氏与那安仁殿的,竟然全将污水泼向武才人,说是她绣了这诗,送与稚奴。只怕……她们因日前尚书八座进言之事,不敢惹上咱们甘露殿,只是为了方便谋求嫁祸武才人时,说辞更有力些罢了。” 稚奴闻言,心下大痛,若非是他轻忽,又如何让那起子贱婢得了害媚娘的机会? 越想越恨,越想越气,便道:“这些贱人!她们自我出生之时起,便对我多方加害,我一一都放过了。结果,她们不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利,去害母后!现在,她们还要来借我之手,害武姐姐!我怎能容她们再活着!” 一边说,一边怒将手边笔筒一扫而落,摔得粉碎。 花言闻言,终于变色道:“稚奴,你说什么?!什么叫她们害了……害了皇后娘娘……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与花姑姑听!” 花言自幼孤苦,三岁被卖入长孙府便被高氏怜惜,如带着第二个女儿般,与长孙无忧一同抚养,日后长大,无忧也打心眼儿里当她是自己妹妹般,再不似侍女。后来长孙皇后为了她,还求了太宗指了门好婚事,又破制让她以已婚女官的身份,常伴于内,对她夫君更是多加照顾…… 于花言而言,长孙无忧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如今忽然闻得姐姐之死是为人所害,她如何不急? 当下连礼数也不顾,只抓了稚奴来,大声喝问。 稚奴见她如此,又勾起母后的伤心往事,便哭着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又道:“花姑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那尊佛像放在宫中,不肯丢弃了罢?你笑我说是因为它念及母后……你说得没错!我是在对着它思念母后,并且思念母后之仇之痛!我发过誓,一定要查清真相,为母后讨个公道的!可是……可是现在,我不但没查清真相,反而累得武姐姐也受了罪……我好没用……” 花言闻之,直如晴天霹雳。她是觉得这些年来,稚奴之心性变化太快,全然不知理由。可现在知道理由,却让她更难以接受! 良久,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抱起瘫坐于地,放声痛哭的稚奴道:“好孩子……姑姑可是冤枉你了。原来你竟一直背着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说与姑姑听呢?若是早与姑姑说,那些贱人,如何能活到现在?” “姑姑,姑姑你也知,那韦氏一族如何地位,且至今,我都不能寻得一星半点儿的真实证据,证明此事确系那韦氏姐妹所为。再者,稚奴总觉得,此事之中,颇有奇怪之处。姑姑……稚奴自幼跟着你,知道你对母后之情深意重,他人不能及。更将姑姑视为第二个母后。你说,稚奴如何能在事情不确定的情况下,让你知道,伤你的心?” 花言闻言,更是心酸感动,将稚奴抱入怀中,两人痛哭失声。 此番悲声,引得一直羞于见兄长的安宁也出来,听闻事情原因,禁不住痛悔大哭:一痛平日最宠溺自己的兄长多年以来,竟然背负如此不堪之事。二悔自己识人不清,竟被那起人钻了空子,害了兄长最爱之人不说,也害得兄长伤心。 …… 不过,到底是稚奴,哭了一会儿之后,便也渐渐止住,又劝了花言与安宁二人后,才着德安与瑞安上前: “你们两个,去天牢办三件事。” “是。” 两兄弟刚刚看着主子哭泣,又见平日里待他们如同亲生母亲的花姑姑也如此伤心,心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下若是稚奴命他们去杀了那安仁殿几人,却正是对他们的心意呢! 可稚奴却只道: “德安,呆会儿,我会亲书一道手令,将一信物一并与你,你拿了这手令与信物,亲自去长安城外西三十里的鸿雁小庐,请那主人入内。” 花言闻得鸿雁小庐四字,面色一变,又惊又喜道:“稚奴,你……知道了?” “母后临终前,已然为我留下了她所有父皇知道不知道的一切……花姑姑,放心。稚奴不是小孩子了。稚奴一定会为母后,为武姐姐报仇。或一年,或三年……只要稚奴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害了母后与武姐姐的人,伤了安宁的人,害了稚奴心爱心系之人的人,便再永不得宁日。” 突然间,稚奴像是长大了许多。 花言看得欣慰,又道:“好……稚奴终于长大了,知道保护人了……既然如此,那花姑姑便为稚奴去见见那鸿雁小庐的主人罢!德安虽然谨慎,但他终究未与此人见过面。以那人的谨慎,只怕不见花姑姑或者稚奴你亲去,他不会轻易入宫。” 稚奴闻言道:“花姑姑说得有理。那德安,你便拿我腰牌,连夜易服出宫去见长乐公主,告诉她,那起子贱人不知悔改,此番竟欲将安宁扯入其内,借安宁与我之手杀人。虽然舅舅未必便肯因此事与那韦氏为敌,但他知此事,必然大怒,自会从此费心查找韦氏一族不轨之证。只要前朝郧国公一房的韦氏一倒,那后廷韦昭容这贱人,便再不得活。她既不活,那萧氏于氏,更不必说。” “是!” 德安当下便接了腰牌,立刻易服匿迹,准备呆会儿由花言带出宫。 “瑞安,你想个法子去趟天牢,看看能不能将那守卫武姐姐的兵士,换成咱们自己的人。哪怕只有一两个也好。这样,才方便咱们日后去探望时,不出什么事。” “王爷,您不是要救武姐姐出来么?又为什么做长久计?” “此番安仁殿那个贱人,显然用心良苦,筹谋已久。便是那鸿雁小庐的主人到来,证得武姐姐无辜,父皇碍于那贱人情面,只怕不能很快恕武姐姐出天牢。咱们在此之前,需得保护好武姐姐,不让她再受折磨。再者,也是防那贱人想借机谋害武姐姐性命,以畏罪自尽之名坐实她害元充仪之罪……对了!瑞安,你忙完这些,还得去一趟大吉殿,记着,不教任何人,包括大吉殿里的人看见,叫小六儿与你安排,去见一见元充仪,务必要与她一起弄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怎么回事,再不可叫她恨了武姐姐——武姐姐为她,甘受大刑之苦,若是让她知道连元充仪也以为是她杀了元充仪的孩子,她会伤心死的。” “是!” 天牢之中。 媚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日。她也更从未想过,原来往常她以为便是痛苦,便是磨难的日子,已然是极为幸福的了。 掖庭之中固然辛苦,然而,她却有素琴的关心,还有稚奴的不时陪伴。可是现在…… 她不怕刑求,是假的。不过刚刚开始会怕,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那种疼痛与折磨。她怕的,是自己喜爱的人,从此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也直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她有多在意素琴和稚奴。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也许第一番折磨下来,她就已经没有了生存的**了。她又想。 不是么? 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除了身兼母职,在母亲忙于参加贵妇人们的闺阁会时细心呵护她寂寞的心灵,将她养大,教她一切的父亲,就只有妹妹阿仪,入宫后的素琴与……稚奴了。 虽然稚奴那般……可是,他对自己的好,却也是真诚的。她与他在一起博弈聊天,谈古论今时的开心,是其他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不能给的——尽管,她只将他视为幼弟…… 而素琴…… 媚娘想起,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她现在还是恨自己的罢?不管如何,那些人说的没错,是她,是她害了素琴的孩子。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她们平日里食的汤中,加了那些脐香……也许,她就不会…… 想到这里,身上传来的阵阵的痛感,似乎变成了舒畅的感觉——甚至,她还有些渴望这种痛了。甚至,她开始渴望,一片漆黑之中,安静的永眠。 她如此渴望着,便觉得一阵眩晕涌来,她心下满足,含笑闭上眼,迎接她渴望的永眠。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一 见媚娘已然晕了过去,那名唤林志的刑官气得哼了一声,又撩起一瓢冷水来,**着被吊在牢狱之中刑架上,全身上下,尤其是面上浑无一点好皮肉的媚娘身上泼去,却被人叫了一声:“老哥不可!” 林志回头看时,却原来是与自己同为刑官,且日常交往甚笃的卢光明。 “咦?卢兄弟,你今天可不是不当职么呢?怎么这般时间了又跑来?” “哎呀!我睡觉睡得好好的,若不是因为你老哥,我何必跑到这里来,天天闻这腌臜气,还不够么?” “卢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林志平日里颇敬重这位年少自己两岁,却相当有心思的兄弟,当下便停了手问。 卢光明本欲开口,看看旁边跟着的几个小兄弟,便对他们道:“你们几个,没瞧见人都昏了么?你们也是真够没长眼睛的!也不想想着武氏现在可还是才人的位分!你们打她身上便罢了,还往她脸上去!将来这人必然是要被今上亲自提审的,到时看你们怎么交代!” 一边说,他一边也冲着林志使眼色。 那几个却是收了宫中安仁殿的好处,又得了保证不会有事,才敢大着胆子往媚娘脸上去的。即便如此,几个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总觉得不敢下手,故而那媚娘脸上看似伤得青红一片,破了点油皮,却只是渗了两丝血沫子出来——他们也不傻,媚娘现下还是有封的,便是那春盈将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将保证道得天地动容,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没经过的,也知道这宫中的生存之道。故而如今一见这般,当下便慌得跪下,求卢光明一救。 林志闻言,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也正暗暗纳罕,这起子平日里好吃懒做不愿得罪人的,怎地今天如此上心,又撺掇着他也一同审问,却原来是图着拿了那武才人的好处却怂了他来当出头鸟呢! 气得他当下便欲甩鞭打人,却被卢光明拦了,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放下,再找个狱医瞧瞧,看看能不能把脸上整得好看些!” 那些人一听,如蒙大赦,急忙忙跑了出去。 林志看这些小人跑了去,恨恨骂道:“若不是你拦着,我必然要打杀了他们!” “哎呀老哥,你这不是过了么?咱们兄弟不容易,他们如此,咱们以前也有过……算了,眼下一件事,咱们需得找好了主子跟着才是。” 经此一事,林志本就听从卢光明,现下更是唯他言了。便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兄长,我且问你,这当今天下最大的,是谁?” “那还用问,当今陛下啊!” “这就对啦!咱们放着这最大的主人不跟,却去跟那些还需要向陛下讨恩宠的,可不是舍本逐末么?” “嗯!卢兄弟说得有理。只是这陛下……他又怎么……” “老哥,你看着糊涂,其实心里是个有数的,现在也只是被那些小混蛋们气得迷了心……我且问你,现今太极宫里几位主人里,哪个日日陪着陛下?哪个最得陛下喜爱?哪个主人但凡有求,陛下无不答允的?” 正如卢光明说的,林志看似粗糙,却是个极细心的,低头思想一番之后才道:“阖宫诸位娘娘里,最受宠爱的便是这韦昭容与那方才失了龙嗣的元充仪,还有就是新进的那位徐才人也颇受喜爱……可是这几位,却都说不上是日日陪伴君侧。太子殿下受宠是必然,可魏王爷也是宠冠诸王,可是一来他并非日日伴君,二来也有奏议被驳回的时候……是晋王!只有晋王可说得是日日伴君侧,更不曾有什么陛下不如他愿得时候!” 既已想到此,又思及这武才人曾救过晋王两次性命,便冷汗直冒,感激不尽道:“幸好你来了,不然老哥哥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死的么!只是不知那晋王……” “这有什么!晋王仁慈之名朝内皆知,你难道就不知道?再者,不知者不为罪,你也是被那些混账东西给诓骗的么!” 林志一听这倒是实话,便道:“可是咱们也不知如何去求了晋王呀!” “哎呀,老哥,我与你打个赌,晋王仁慈,必不忍见自己救命恩人如此受苦,总得找个机会来见见。到时你多多尽心,不就行了。” 林志何尝不懂之中道理,只是等着卢光明说出口罢了。于是便急急将那些人找了来,先训斥一番,又赶了他们走,换了两个自己亲戚家的人上来。以防不测,更为日后若晋王来时做备。 卢光明见如此,便又说了两句,借口家中有人等待离开天牢。 出来之后,看看左右无人,便谨慎至极地一路朝北走,来到掖庭门前,见了等待已久的瑞安之后,道:“瑞公公。” “都办妥了?” “妥了,只是武才人伤的不轻,说起来也不能怪那林老哥,他倒是没收那安仁殿的恩惠。是那几个小的收了安仁殿春盈的恩惠,得了意朝着武才人下死手的,而且还动了脸。不过好在脸上看着吓人,多调养一番也不会破了相。那些人其实也不敢。” 瑞安与德安的爱屋及乌不同,他在媚娘身边那几日,只觉得这个女子是除了哥哥和打小跟着的稚奴之外,最疼自己,最把自己当兄弟的人。故而他对媚娘,更有一份尊重和爱重的情分在。 故而闻得此言,当下便冷笑道:“那贱婢,你瞧着罢!长不了!”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你了。对啦!”瑞安心下忽生一念,招呼那卢光明向前,与他耳语一番之后,卢光明连连点头应之。又从瑞安手里得了一盒药材之后,便各自离开了。 瑞安谨慎回了太极宫,却不曾回甘露殿,只左右探视一番之后,小心裹了身上黑色斗篷,隐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绕了半个宫城,来到大吉殿后的小门里。 左右一番审视之后,他举手轻轻敲击几下,门边无声开启,小六儿便迎了出来道:“哥哥来得这般晚,咱们充仪都等急了!” 瑞安随他入了大吉殿院内,奇道:“你说元充仪等我?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哎呀,说起来也是可怜,充仪一醒,便道武姐姐是被人冤枉了,又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冲着她肚子来的,只是害得武姐姐背了黑锅。她想着武姐姐受苦,又恨那些人,又是哀怜自己的孩子……当时若不是念着武姐姐,只怕就要疯了。所以我才哄她道,武姐姐虽然被下了天牢,可是有晋王照应着,必然不会有事,又劝她说待会儿哥哥你必然会前来,以安她心。这不,早半个时辰便催了我来瞧着哥哥了。” 瑞安闻言倒也心下宽慰:“武姐姐果然没交错人。” “瑞安,别再如此说了……若不是因为我,武姐姐如何受这些罪?她一个与人无争的,若不是为了我……”说话的确是满面青白,唇色如纸的素琴。年仅十三的她,经此一事,竟似老了十岁一般。 瑞安这才发现自己与六儿一同,入了配殿,又见她如此憔悴,心下不忍,便道:“元充仪。充仪也莫……” “不必劝我不伤心,我就是要伤心,只有心伤到底了,才能记住这个教训,才会记得,要让那些贱人为我的心伤付出代价。” 瑞安默然,又心生敬意。立之半日不语。 素琴默默流了一阵泪,然后才道:“武姐姐可还好?” 瑞安不忍让她伤心,便哄道:“有王爷照应着,不必担忧。” 素琴点头,半晌才道:“之前那些贱人逼着花姑姑手笼出来时,我也曾怨恨过晋王,为何最重要的时候他不在?现下想着,武姐姐说的对,幸好他不在,脱了身的。否则咱们便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了。不过我看陛下对他是十分信任的。这样便好,否则咱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瑞安感激道:“王爷也是不巧,刚好他那时被魏王爷请了出去祭拜皇后娘娘了。如若不然,他留在宫中,只怕会坏了事。” 素琴默默点头,又拭干了眼泪道:“王爷打算怎么办?可有什么良策?” 虽然感激素琴理解,可瑞安还是谨慎道:“王爷的意思,是想先问问充仪事情来龙去脉,再做定夺。只是充仪身子……” 素琴想了想点头:“都已经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现在,我只是一念报仇便是。王爷说的对,当下的确先将事情理个顺畅为要……说起来,只怕媚娘也要受这脐香之苦了。只因那甜汤,每日里御膳房送来,都是我的那份温着,由媚娘先喝半碗,半个时辰之后无事了才让我喝。我劝她,她总说毕竟身在宫中,万事只能自己可信任。所以,只怕她若怀了孩子,也会如我一般了……便是她现下无子,可这脐香一味,外用无妨,内服却是……只怕将来……” 素琴又痛又悔,眼里也留下泪来。 瑞安听得心惊,然又不得不继续问道:“那这汤……” “御膳房每日送来的,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如何查得清楚?”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二 瑞安想了想,道:“咱们王爷说过,但凡人之所为,必留痕迹。充仪且莫心郁,先想想看,那几日送了汤来时,可与往日有何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素琴只是闷头苦思,半晌,倒还真让她想出些不对劲来:“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之前那汤送来之后,送汤的人便走了。再不多留,一应食具,都是六儿收起来的。可近些日子,那送汤的侍婢,总是在喝了汤之后,不多时便到来,巧巧地收了食具走。似是……似是要确定了我喝光那汤似的。” 瑞安眯眼,又道:“这只怕是了。不过瑞安也觉得奇怪,这脐香味道浓重,素琴姐姐也罢,怎么武姐姐也没喝出来?” “你这一说……我又想起一事来。正好便是与这侍婢开始收碗之时差不多同天,原本的补气甘饴汤里,突然换了几味配料,且其中还有一味金桂蜜(桂花蜜)。当时武姐姐还特别着人问这九里香是否于孕中之人有害,得无害,才食之……现下想来,只不过是取这金桂蜜香气浓郁,可遮一遮那脐香之味罢了!” 素琴咬牙道。 瑞安这才点头:“每日分量不大,是为的防味道过浓,武姐姐与元充仪喝出来。这样几日喝下来,却也能伤胎……只是,为何突然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素琴又想了半日,突然恍然道:“是了!就是了!我便奇怪,她们怎么偏生今日来……我想起来了,那汤!她们是在我汤喝了只一半时,才来的!并且还佯装好心地等着我喝完……” “看来,今日的汤里,份量可是加重了。武姐姐与充仪日日食得这脐香,加之一心防着她安仁殿的,只怕再想不到,她们竟如此胆量,竟挑了她们来日加重药量!”瑞安叹道:“可恨咱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素琴越想越恨,痛哭失声。瑞安见她如此,也不得不多多劝慰,然后看时辰不早,急忙离开。 他走后许久,素琴才止住悲声,叫小六儿上前道: “六儿,有一事,现在已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装不知了,你……是不是晋王爷的人?” 此一问话,惊得六儿急忙下跪道:“充仪,六儿……” “你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虽然一开始,媚娘告诉我你似有来历时,我只防着你。可日后见你照顾我细心周到,更事事处处为我想……再者晋王爷将你留在我处,只怕还是为了媚娘……他又怎么会叫你来害我?” 听得素琴这般说,六儿才愧道:“充仪,虽然六儿跟着充仪不久。可也知道充仪待六儿,是真心好的。还有武才人,也是真心待六儿好的。充仪,如您所说,晋王爷放咱们在充仪身边,为的是害怕这大吉殿中,会有人害武才人与您。晋王爷在六儿走时,交代过六儿,不只武才人不得有事,便是您也不能有事。一来因为您是陛下所爱。二来,因为您当时已然怀了晋王爷的小弟弟。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便是您若有丝毫伤着,只怕武才人便要心痛至死。武才人若心痛,那王爷也……所以……” 素琴默然,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稚奴所做所为,再想想之前家中传信,说宫外朝上,长孙无忌与诸臣多得稚奴美言,对元氏一族照顾极周,更多次不待父亲请求,便救自己那不成器的兄长于危难之中。不由心下感激又生愧疚:“可是……可是我却疑他,还防着他……甚至,甚至晋王爷如此信我待我,我却连武姐姐也没能替他守好……” 言至此,又不免一场痛哭。 六儿跟着素琴如此之久,早已将素琴视做家人,见她如此难过,心下也忍不住,便跟着抹眼泪。 主仆二人又伤心,又不敢大声哭泣,怕招了德妃殿上人来瞧,自是难受。 好一会儿,素琴才停了泪道:“也罢,但只我一日活着,自当想办法,报答了晋王这番恩情便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六儿,你需得去替我见晋王爷,安排我与武姐姐见上一面。不见她……我难安心。” “这个请充仪放心,六儿明日便寻了机会,去请王爷安排。现在,充仪最要紧的还是调养好了身子才是。刚刚瑞哥哥走之前,可与六儿说了。明日里,王爷便会请一位名医入宫,务必调理好了充仪您的身子。您且不必为那小皇子伤心了。孩子,日后必定会有的。” “但愿如此……只是,经此一事,我却觉得,除了武姐姐,除了晋王爷的恩情,除了父母……”素琴淡然道:“还有我这孩子的仇……再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充仪万万不可如此说,咱们还有陛下呢。” “陛下?是啊,咱们还有陛下,可是陛下他,却不止我一个人。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陛下是好人,是真心待我……可是,他不能只真心待我一个……否则,今日也不会看着我如此,也不陪在身边了。” “充仪,不是与您说了么?陛下他要连夜审问那些人。故而……” “他审的,是最不可能伤我的人。再者,难道他不知道,女子在这般时候,最渴求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夫君的抚慰么……六儿,别再说了。以前我不懂,为何武姐姐那般聪慧的人,执意要陛下以妻礼待之不肯委屈。现在想来……终究还是武姐姐洞机,知道这君王之爱,除非你身为正宫,否则,再难得全心全意的。只怕……只怕便是正宫,也难得全心全意……” 一丝冰凉的轻叹,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此刻,甘露殿中。 稚奴依然未睡,只坐在寝殿旁边更衣台的圈椅上,听着瑞安回报。 待瑞安说完,他只低头不语。一边,早已办好了诸事回来的德安看看花言,才道:“王爷,德安不明白,这事情已然很清楚了,为何王爷还要纠结于这甜汤上。” “只怕,王爷是为了看一看,能不能从这甜汤上看出些问题,好追下去,还武才人一个清白。是么?”花言道。 “安宁呢?安宁可睡下了?”突然,稚奴担忧起安宁来,直到花言道安宁早已歇了,稚奴才放心道:“此番一事,其实不难,只要能证得武姐姐清白,那安仁殿的事迹,便自会败露。只是我总感觉,此事似乎并不止那安仁殿的手段。方才瑞安说,元充仪恨我未于当事之时在宫中。现下想想,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就那般巧,偏生在我与安宁出宫之时,这事情就闹起来了?” “会不会是她们不想开罪与你,不想将你牵入内,所以才命人盯着你,只等你离宫?”花言想了想,道。 稚奴细思,慢慢摇头:“不……不会。一来,我与安宁,除去为母后祭礼,甚少出宫。这一点,宫内上下都知道。故而,她们若是等着,只怕没那个耐心。二来,她们不欲开罪于我,这一点我相信,但说不想将我牵入内……这与事不符。若是真不想将我牵入内,何必多此一举,拿那手笼之事来做借口强访大吉殿?” 花言闻言,也觉有理:“不错。以安仁殿的素常手法,她们这般智计,再不会做些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们既然盯上了这绣花手笼,当已然知晓武才人将绣诗拆掉之事……又为何这般麻烦,先是拿手笼来说事,又让于才人花费功夫,复了上面针脚,证明有此一诗呢?要知道,这绣诗既然已拆,再让于才人费尽功夫去恢复,也是不会得陛下信任的。而且,这样很容易弄巧成拙,反而让陛下认定,是有人在陷害王爷与武才人啊!” “陷害我与武姐姐……”稚奴想了许久,心中突然一惊,急忙问瑞安道:“你方才说,那药汤,可是今日才加重了量的,是与不是?” “是!” 稚奴心下一冷,又道:“花姑姑,你说这绣诗之事,安仁殿说,是韦昭容听了那于氏之言,才前来查验的?” “不错。” “她也的确与安宁接触过,且安宁也将此事,说与她听过?” “不错……王爷?” 稚奴却不理一脸疑问的花言,只又急急问了德安道:“德安,你曾与我说过,那于才人素来皆对萧才人暗存不满,多次私下诅咒那萧才人。此事当真?” “王爷,是有此事。只不过于才人之事,极为隐秘。若非那于氏身边的侍红丫头(服侍女红的婢女)是咱们王爷殿里,自幼便陪着安宁公主的贴身侍女的小妹妹,只怕再无人知道。” 稚奴冷笑:“无人知?咱们不是已然知了么?而且,咱们一知,那安仁殿这般耳目众多,又怎么会不知?” 花言闻言,惊道:“王爷是说,那安仁殿这是……” “只怕,明日还有一场好戏看呢!我便奇怪,以她们的胆量,便是恨武姐姐,便是我再有仁慈之名,又如何能够不想想,万一惹怒了我的下场……原来,她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武姐姐死。她们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清除于氏这个内患,借机达到害元充仪胎,毁武姐姐容的……” 稚奴冷笑,咬牙切齿道:“果然好计算,算定了只要武姐姐不死,安然出狱,我便不会与她们多加计较……可是她们与本王的仇,早已是谷溢海漫,如何与她们甘休!” 花言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好狠的手段……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只怕她们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会惹主上猜疑。” 稚奴慢慢起身,走来走去,半晌才道:“只怕,她们还算了一重呢!花姑姑,你去取了那于氏的名书与我来看看,能不能与锦绣殿,或者是大吉殿扯上些关系的!速去!” 花言闻言,急忙去自己日常理事的尚宫房内,片刻便取了于英蓉的名书来,交与稚奴。” 稚奴细细一看,面色便变道:“果然如此!”合上名书想了一想,才交与花言道:“花姑姑,稚奴不能出面,还是你来罢!便说是你……不,是父皇发现的,这于氏之名书,似有不对,你见她之名书上所书家世,似与淑母妃母家有所交集,便请淑母妃看了,代为指正!不……不对!花姑姑,你先得去见父皇,让他告诉你着淑母妃看才可!记得!现下是戌时四刻,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要将此事办妥!速去!” 花言闻言,虽不明其意,终究还道:“好!花姑姑这便去!” 看着花言离开,稚奴又微做思索,招瑞安上前,问了媚娘如何之后,才怒道:“那几个收了银钱的,既然他们如此爱这阿堵物,便着他们从此去了户部金部(管理钱的部门)那里,做个金银郎中(负责搬运铜钱的工人),负责搬运大钱去罢!” 瑞安如何不知那金部之中的金银郎中名似好听,实则每年累死之数,不知凡几。往年去做金银郎中的,不是死囚,便是那谋逆大罪。稚奴如此,却是想替媚娘报仇。 于是便应了,又闻稚奴道:“你去安排,最多子时,我便要入天牢,去见武姐姐!” “是!”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三 不多时,瑞安便来报,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稚奴便换了身颜色不太起眼的,素白绣金的衣裳,裹了一件墨蓝色风帽大氅,将德安留在殿中以防万一,自己却跟了瑞安,小心地离开甘露殿,向着宫外而去。 出了宫门,一路因瑞安打点得当,倒也未有人疑。接着便直奔天牢。 入天牢时,来接的,正是卢光明。 “小的参见……” “免。”稚奴不待他下跪便道。 卢光明知他不欲为人发觉。便起身叉手道:“请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里面的人……” “里面守着的,是我异姓兄长林志,王……请放心。”卢光明本欲一声王爷唤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稚奴点头,跟着他,带着瑞安,小心地走入天牢。 一路上,虽因卢光明小心谨慎,他们走的是一条不会被任何犯人看到的小路,然稚奴却仍可隐约看到那些伤痕累累,**哀号的囚犯。 从小养尊处优的稚奴只觉胆战心惊,也更为媚娘忧心。 不多时,他们便瞧见了那已然令全部人退下,只自己守着媚娘囚室前的林志。 “请放心,因为武才人是陛下亲令看管的,又是有封号的,与他人不同,加之您打了招呼下来,咱们便单独将武才人隔在一处。” 卢光明见稚奴止步,以为他是疑问为何媚娘在整个天牢中,为数不多的与其他牢房不相邻的独立牢房中,便道。 他哪里知道,他是在看到她这般模样之后,心惊心痛,一时不敢上前而已。 然卢光明不知,瑞安却是知道,便上前将一袋银子交与卢光明。谁知卢光明拒而不受:“瑞公公这可是瞧不起我卢某人了!当年若非皇后娘娘与……与这位替小人一家向陛下求情做保,只怕小人一家都要被那奸佞所害,哪里来得如此的安稳日子!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听到卢光明此言,稚奴终于还是从心痛中清醒过来,道:“卢大人高义,本王谨记在心。然你究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再者,那林大人处多少也得与他一些——本王知他既然为卢大人兄弟,便再不是那贪财之人。只是这银两,收买人心用处其实不甚大,安人心却更佳。” 听到稚奴如此说,卢光明便明白,感激不胜,也不再虚礼,接了银两便走向林志,两人嘀咕一番之后,林志感激不胜,看着左右无人,二人便在牢囚边向着稚奴远远下跪行礼,然后将钥匙从腰间解下放在地上,速速离开。 稚奴看他二人离开,这才慢慢地向着那媚娘所在的牢房走去。 而每走一步,稚奴的心,就痛上一分。当他走至牢房前时,已然心痛如绞,直恨不得当下死去了。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稚奴简直不敢想像,那牢房之中,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得浑不见一处干净的,就是那终南山上,如一朵红云般驾着雪白狮子骢,落在他面前的那个谪凡仙子。 那皎白如月的脸上,显然已经是擦洗了一番,不复身上的鲜血淋漓。可是那青青红红的伤痕,却布了满脸。 稚奴紧紧地握住拳头,淡淡道:“开门。” 瑞安依言开了门,稚奴慢慢地踏入牢门,目光却不曾离开媚娘那毫无生气的脸半分。 慢慢地,他走到了她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欲轻轻碰触她,却又不敢——她身上的伤那般多,那般多,他怕。 怕现在的她,便是一丝一毫之力加之,她也会痛得叫起来。 所以,手指在空中举起半日,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而是紧紧握成拳头,努力地忍耐着,一如他忍耐着眼中泪水。 这还是他的武姐姐么?是那个美得高傲的武姐姐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着。 是……是她。 虽然全身上下,浑不见一处好地方,虽然因受不了这般折磨,已然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可是她的眉间,那丝让他倾心的高傲与淡然,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一点儿也没有。 这般的人儿……如何能受得了这般的苦? 稚奴愤怒地问着自己:她是谁?她原本该是自己倾尽一切,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人儿啊!为何……为何他却连她都保护不了!为何! 李治—— 大唐太宗,文德皇后三子,晋王李治—— 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用! 他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因为他怕惊醒媚娘,更怕醒来的媚娘看到自己眼泪之后,强颜欢笑的安慰! 所以,他忍着。哪怕此刻每一滴泪,都如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心。他也忍着。 手指紧紧地握着,蜷着,稚奴丝毫没有发觉,一丝丝腥红,正顺着他的玉白指缝中,一滴滴向下流着。 他丝毫没有发觉这种痛…… 因为心里的痛,已然让他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觉。连瑞安看到之后的惊呼,与上前包扎的动作,他都没有感觉。如一道木头人般,任无声哭泣的瑞安摆布。 他的心里只有无边的痛,只有无边的恨! …… 媚娘着实是累了。 是而,当她被放下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想再管了。 至少在睡梦之中,她是不会烦恼的。 梦中,有爹爹,有小妹阿仪和她的丈夫,那个憨憨的郭夫子。有素琴。有瑞安。有‘他’。有陛下。有神仙般的皇后娘娘。有…… 他。 那个总是喊着武姐姐的稚奴,那个总是在弈棋时,目光专注的稚奴,那个总是对着她微笑的稚奴,那个总是…… 总是事事处处都考虑在她之前的稚奴。 她淡淡一笑: 是呀……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可是他……是尊贵的皇子,是那位她从儿时起,就念念不忘的,神仙娘娘最喜爱的孩子。 她呢? 只不过是一个出身寒门,以几百两银子得了个国公号的……平家女子。 除了这张自己看时,常常因想起来自何人而心生厌恶的娇艳面容,除了那些书上学来看来的东西,除了个性要强而学会的本领…… 有哪一些,是真正属于她武媚娘这个人的呢? 又有哪一些,是她真正可以拿出来,与这坐拥万般宠爱,仁慈温厚,又聪慧绝伦的稚奴,堪相为配的呢? …… 她找不到。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不在他身上。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她在这**之中,唯一可以依赖可以仰仗的人罢了。 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一直以来,都是在利用着稚奴对她的情意,好在这宫中立足。虽然……在他两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的确是着急的,的确曾经想过,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教他出事的。 可是……那只是一种报恩,或者是恕罪罢? 她想,定是如此。因为她心里爱着的人,她很清楚,是那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她为妾的“他”。是那个一直在宫外苦苦痴等,等着陛下大出宫人之时,红轿辕马,接了她回府的“他”…… 所以……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所以她才不恨那个徐才人的罢?即使她一上来,就抢去了陛下的心。 因为自己知道,对于陛下,自己只是尊重敬爱。虽有心动,却终究只是孺慕之情…… 媚娘苦笑一声: 是呀……似她这般城府深沉,心机繁多的女子,怎么也配不上那朗朗如雪夜晴空的眸光里的一片爱意的。 她配不上,而且也不打算配上。 所以…… 便如此罢…… 只要她此次能活下来……便再也不参与这**中事了。只求……能够安稳地活下去,活到陛下放她出宫的时候。 只要…… 到时她没有人老珠黄,“他”没有妻妾满房……她武媚娘的一生,就算圆满了。 慢慢地,媚娘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污暗的屋顶,却不是她每日里睁开眼时,看到的华丽殿顶。 一怔之下,她才想起,对了,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阶下囚了。 想想,也觉得好笑,已然是第二次了。现在的她,已不似头次入囚时,那百般不适的样子了。甚至,还颇有几份自得其乐。 为何而乐? 她想,大概是因为,终于不用端着一张笑脸,面对一切了。 只是…… 她想起了素琴,心下一揪:她现在,可还恨她?恨她没有保护好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武姐姐,你醒了?” 一声温暖清朗,如碎玉轻叩的声音,响在耳边。 媚娘认得这个声音,其实,她也不意外,这个声音会出现。 慢慢地,小心不扯动颈上伤痕地,她转过头,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笑道:“你来啦。” ……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着她毫不做作的快乐笑容时,稚奴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笑得出来! 可是心里,又不由升起一股钦慕来。 淡淡点头道:“我来了。”眼里的泪意,努力地压下去。 媚娘看得出,他在强忍着难过,便笑道:“瞧你,做这一幅什么样子。武姐姐还没死呢。再说了,你只看见我如此,却没有看看来路上那其他的囚犯么?比起他们,武姐姐真的算幸运了。” 稚奴只是不说话,因为那股痛意,已然堵到了咽喉。他怕一出声,伤心就会化做呜咽流泄而出。 “稚奴,你可记得,你是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流泪的。否则只会教人觉得你懦弱。知道吗?”媚娘看他如此,便道。 稚奴只是点头,半晌才强咽下了痛意,道:“稚奴知道。武姐姐,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放心,我还好好儿的。能吃,能睡。对了,下次你叫瑞安给武姐姐带些好吃的罢!这天牢里的伙食,可着实不怎么样。” 其实,从她开始踏入这天牢至今,是半点儿东西也不曾进一口。加之稚奴来得急,那林志与卢光明虽然准备了些吃食,却还没来得及与媚娘送来,就走了。 稚奴闻言,当下便着瑞安将食盒提来,又亲手替她取了出来道:“都是你爱吃的。有蜜枣糕,有莲子汤,有桂醴(就是加了桂花一起煮的米酒)……” 见到自己爱吃的东西,媚娘又饿了这许久,也顾不上疼痛,便咧着嘴,呲着牙,在稚奴的搀扶下起身,接了桂醴便是好大一口。 温热的桂醴一入喉,媚娘便觉得体内寒痛一驱而尽,笑道:“还是稚奴知道武姐姐。”又伸手抓了一块儿蜜枣糕,大口而食。 “你慢点儿吃……先喝口莲子汤……”稚奴看她如此这般,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急忙端了莲子汤来与她助食。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四 媚娘真的是饿了,一盒子饮食,片刻之间,便扫了个干干净净。体力,也似随着这温热的饮食回复了些许。便道: “稚奴,你……可去看过素琴?她……还好么?” 正在看着她的稚奴闻言一怔,沉默许久,才道:“她的孩子……没保住。而且太医说,只怕以后也……不过武姐姐放心,稚奴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医好她。她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媚娘知稚奴从来不轻许诺言,闻言点头道:“如此,武姐姐也放心了。只是稚奴,以后,不管武姐姐在不在宫中,还需你多多照顾素琴了。” 稚奴一听此言便道:“武姐姐你这是从何说起?稚奴一定会救你出了这天牢的。” 媚娘知他必然以为自己此话,是因自觉此番不能得逃大难。却也只是摇头不语。 稚奴见她这般,真当是她担忧自己出不得这天牢,便道:“武姐姐放心,至多三日。你便可出这天牢了。” “为何?”媚娘倒是没想到他如此笃定,闻言颇为吃惊道。 稚奴为安她心,便将自己所知之事,俱都谎称是花言与德安所察觉的,一一向她道来——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直觉。若现在便让媚娘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之所为,那媚娘便再不可能留在他身边。 媚娘倒也没有起疑——一来那花言与德安,的确是宫里少见的人物,又经长孙皇后仔细**。便是瑞安这般的,也是难得。 二来,她再无论怎样也想不到,面前这年纪小小,今年方才元服年纪的稚奴,居然能做得此番事出来—— 她却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小小年纪便才智过人的了。 是而,听完稚奴所言,便点头道:“这么说来,那安仁殿里的目的,是冲着淑妃娘娘和于才人去的。的确,像她们的所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够如此准确地抓着你的行迹?稚奴,我总觉得,韦昭容与那萧才人,又或者是韦贵妃迄今为止所表现出来的才智,与这些行事手段,不甚相同…… 似乎,她们背后,另有高人。” 其实,不止是她,便是稚奴也有此感觉,只是一直没有多想。如今她这么一提,倒是叫稚奴有些体悟: 可不是?最近这几件事,事事处处,时机抓得之巧,设计之精妙,简直可说,与当年的母后,颇有相似之处…… 可是母后已然去世,那韦昭容在母后在世时,也并无如此智计…… 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稚奴心头,让他连媚娘轻唤数声,也没听见。 直到瑞安也叫,他才反应过来,道:“怎么了?” “我还问你怎么了呢!突然之间就发起呆来。” “哦,我只是担心,担心父皇今夜,会不会看穿这些事,会不会连夜提审那于氏。如果父皇有所犹豫,那便真如花姑姑所说,武姐姐你的事情,就难保了……” “放心,陛下一定会的。”媚娘淡然。 稚奴闻言,心中不知为何,颇为不喜,便道:“你又怎么知道父皇一定会?” “陛下的个性,你比我清楚。再者,战场厮争,前朝诸事……比起他经历过的那些来,今日此番,只怕在他眼里都是小打小闹。平日里陛下事忙,便是有这份本事,也没精力使在这**之中。可现下,这事既然已闹到如此,又牵到了当今氏族之中,最忠于大唐李姓的元氏一族,陛下必然会以雷霆之势,速速解决的。 所以稚奴,你也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了。既然如你所说,花姑姑已然行动,那只怕待会儿,陛下便会着人前来提我了。快快回去罢!” 稚奴闻言,只道:“不会这般快的。武姐姐,这里还有些桂醴,你喝完了,我便回去。可好?” 媚娘见他这般,又因着的确是想喝,便痛快接下喝了,又再催促他走。 可稚奴偏是不走,且还故意与她扯东扯西,说些有的没的。媚娘心下烦困,又是阵阵倦意涌来,不多时,也懒得赶他,只吩咐他早些回去,便睡着了。 看她睡着了,稚奴才长长出口气,终于不必忍耐泪意,上前轻轻一扶,先将她抱在怀中,才任由眼泪爬满面颊。 瑞安见他如此,心下不忍,只得转过头去站在囚牢外,偷偷抹泪。 “武姐姐,你若知道,会恨我的罢?其实,刚刚说与你听的那些事,都是稚奴做的。稚奴不想对你说,因为……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会怕我,怕我这个城府深沉的伪君子……可是武姐姐,你知道不知道,稚奴忍得好苦,真的好苦…… 看到你受伤,稚奴真的心痛,这痛,若不能说与你听,只怕便要逼得稚奴发狂…… 所以,所以才在你最爱的桂醴里,放了些安神止痛的药,让你睡着。 你虽然对我笑,可我知道你有多痛…… 虽然你那般对我笑着,可是我知道你有多痛…… 所以,所以我才要了这安神止痛的药来,让你好好睡一会儿…… 放心,我已经交待过花姑姑了,父皇他不会这般早就来提你亲审的。便是父皇他此为是为你好,我也不会让他扰你一夜好梦的。你好好睡罢,好好睡罢……” 一边说,颤抖的手指一边轻轻抚过她熟睡脸上,那一道道伤痕。动作如此之轻,似是怕惊醒了她,又似是担心自己的碰触会再多几道伤痕。 泪水也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下,有几滴眼看要滴到她面上,却终究是落在他替她挡着的手背上。 便是一滴泪,他也不愿看着她脸上,有这般东西。除了笑容,她的脸上,不该有其他的。 就这样,稚奴抱着媚娘,坐在这晦暗污寒的大牢中,默默地哭泣着,痛不欲生地哭泣着。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立下了一个誓言。 一个必然要费尽他一生心力,才能完成的誓言。 …… 同一时刻,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面前的花言,面色平静,可是紧紧握起的拳头,却已然昭示了他的愤怒。 “你是怎么发觉的?” 良久,太宗才低低道。 花言平静道:“主上,花言自幼跟着娘娘,前后经历两朝**,又见过多少当世豪杰,一代奇才。论起才智来,这小小一个韦氏,如何能与那连主上也要称赞一句千古雄才的暴君炀帝相比?如何能与心胸可装天地的先帝相比?如何能与百年难出如此女杰的太穆皇后相比?便是当年那被咱们秦王府视做是愚婢蠢妇的尹张二氏,只怕也比这小小韦氏,来得厉害。 如此这般,花言都经历过,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便是花言不想看出来,那淑妃娘娘,也未必能容花言看不出呢。” 这番话,让太宗原本正欲叫王德,连夜提审武媚娘的话儿,咽了下去。眯着眼睛想了想,点头:“不错。她的确是不能容你看不出来。所以只怕也想了些法子,通知于你。只是你这般,却未免太如她意了。” “所以主上,花言才斗胆前来打断主上查审旧事,请主上替花言做个主意——毕竟,花言虽然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锦绣殿,花言是去,还是不去?” 太宗闻言,缓缓起身,下得龙台来,在殿中踱步,苦思许久,才对着也跟了下来的王德道:“你以为如何?” 王德想了想,倒也不多忌讳,直道:“老奴觉得,此事还是依了淑妃心意的好。毕竟,现下主上,还不能直接将那韦氏拿下,治她一个祸害**嫔妃,戕杀龙嗣的罪。而且,那于氏也不是什么好人,留在这**,日后必能祸害,所以,不如且先按下不提,由了她们的意,看着她们自己窝儿里斗个痛快。反正有对晋王爷的救命情份,又有主上刻意保其封号的恩宠,武才人虽然会受些皮肉之苦,却是性命无忧。且为了不惹急晋王爷,不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韦氏必然比谁都要急着推出于氏,还武才人清白…… 如此看来,主上,咱们若能顺水推舟,一可放松那韦氏的警惕,使她自以为得计,二来,也可让淑妃安心,不教她对咱们起些疑端。毕竟,主上您好不容易才借着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松了她的警惕之心呢。韦杨二人,终究……还是后者更要紧些。” 太宗点头,下了决定:“花言,从今日开始起,你便需得替朕好好看住了安仁殿,有什么动静,只管报来。还有,提醒德安瑞安那两个孩子,替朕照顾好了稚奴与安宁。他们不能再被牵进这些腌臜事端里了。以后但凡再有这起子贱婢佞妇,想借用他俩来替自己的肮脏心机为事的,朕准你发现之后,五品以下,可直接杖杀,不必来报。 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搅得他们俩不得安生。朕只有这么两个心头肉,万不可再如那承乾青雀恪儿一般,被人教得不成样子!” 得了太宗此言,花言便行了礼,慢慢退下。直奔锦绣殿。 ………………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五 太宗见花言退下了,才慢慢道:“王德,方才还有什么想说没说的。说罢。” 王德含笑:“果然还主上知道王德。” “废话,几十年你跟着朕,朕还不知道你吗?快说。”太宗佯怒道。 “是,主上,老奴只是觉得奇怪,花言咱们是看着她与娘娘这些日子的。她性子耿直,又是与娘娘一般,习惯了看透不说透。今夜这番来,却是不像她的性子。” “你是说,有人指使她来?笑话,宫中内外,还有谁能指使她如此?稚奴那般柔弱,虽然聪慧敏思之处,三个孩子里最似无忧,却是立志要当个万事不沾身的逍遥王爷,怎么可能会管这些纷纷扰扰?” “主上说得是,然而主上,王爷没这意思,不代表他身边其他的人没这意思啊!” “其他的人?你是说德安瑞安?还是安宁?这三个孩子,哪里便有这般智计!便是有,他们若指着稚奴做这些事,稚奴肯是不肯,你比我清楚。” “主上,未必便是宫内的啊……” 王德此语,却教太宗一愣:“你是说……” “主上,花言的个性,咱们最清楚。自幼儿她跟着娘娘,若是为了别的,她必是理也不理,可若是有那娘娘的至亲至爱之母家人,借口说是为晋王爷好,那……她必是拼了命,也要做到这些事的。” “不可能!”太宗断然道:“辅机对无忧这几个孩子,无一不是疼爱有加,便真是他教了花言,也多半是为了稚奴好!” “主上,王德自幼跟着您,也是见着国舅爷与您和娘娘的情义的。可是主上,娘娘临终前,再三提醒王德与花言,一定要小心不让国舅爷为那些关陇世家所迫,做出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来……” 王德不再说,太宗却沉默了。 半晌,太宗才道:“便是辅机真被迫着为关陇诸家所用,但他第一考虑的,还是朕与稚奴这几个孩子。这一点,无庸置疑。再者,他这般做,也是都有好处的。无妨。” “主上,王德并未说这国舅爷此番为事不妥。只是想提醒主上,以后需得对那些关陇世阀,多加些防范了。” “朕明白……不管怎么说,若非你提醒,只怕朕还没想到这一层。王德,辛苦你了。”太宗真诚地感谢着这个随着自己九死一生,又事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老伙计。 “主上,您知道的,只要是为主上与娘娘,还有那几个孩子,王德便是没了命,心里也是甜的。”王德淡淡一笑,这话却说得发自肺腑。 太宗闻言,心下感动,拍拍王德的肩膀,然后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说到此事……朕还有一事,总觉心里不安。唉,王德,你帮朕想想,是何故。” “主上吩咐便是。” “朕总觉得,最近这几年,那小韦氏(韦昭容,韦尼子)的手段,越发厉害了。而且……这厉害得,似乎都不像是她了。王德,你觉得呢?” 王德闻得此言,便笑道:“主上,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来问老奴做甚?” 太宗瞪着他:“说!” 王德见状,只得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言辞,才道:“主上,其他的事,老奴觉得也没什么。只是为何此番之事,偏就这么巧,刚好发生在晋王爷出宫的时候呢? 晋王爷这一辈子,出过几次宫?偏偏就是今日,这些本来要给他冠上个不实罪名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这般巧,那搜出的手笼,上面居然根本没有什么月出绣诗。您不觉得奇怪么?韦昭容机关算尽,怎么就偏偏把这一事儿给拉了? 好,花言说了,这是因为她恨那于才人暗地里不服自家甥女萧才人,唯恐她将来祸害安仁殿,所以才准备好了借害晋王爷一事,将她置于死地。那……老奴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怎么能让晋王爷刚好置身事外,又不得脱离局中呢?” 太宗闻言,脸色一沉: “你是说……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王德叹道: “这般智计,这般环环相扣不漏分毫,老奴实在难以想像是韦昭容这般一个满脑子争宠邀媚,眼睛只盯着后位的愚妇能想得出来的。” 太宗沉默,许久才道: “那你以为,是前朝**有了勾结?” 王德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在太宗了然的目光下,道: “主上,放眼我大唐,能有这般智计和手段的人,十指之数。 这其中除了您与国舅爷、房相、魏大人外,其他六人中有三人与这韦氏敌对,且目前看来也并无因一时之利勾结一气的情况。 故而,不是他们。 这另外一位,便是不必老奴说,主上应该也知道,是已然过世的皇后娘娘。可容老奴说句没用的,就算是娘娘活着,以她那般手段,也不会做出这等高明固然高明,却依然有迹可寻的事来。 剩下的二人里…… 主上,只有他了。虽然老奴也不希望是他…… 可主上,您心里应当明白,除去这八个人外,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 太宗叹息良久,才道: “朕知道,这般手腕虽然高超,然正如你说的,在无忧眼里简直破绽百出。 那另外一个自幼跟着无忧,自然不会用这般在他看来太过粗糙的法子来害人,加上他又是不欲与争,心心念念只记着他母亲话,要做个无事王爷的…… 此番必然不会是他,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冤枉让自己成为一无利处的受害者。 所以…… 唉!朕教了他一辈子的德行,想不到最后他还是斟不破,还是一心看着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总以为有朝一日,可舍雀为凰啊……” 王德道: “主上,他这般想,依老奴看倒也没什么不是。 毕竟都是兄弟,既然这大的可做,那他觉得自己也可做又有什么不是? 且他之能的确不在兄长之下,主上又这般待他好……他有想法,倒也是好事,主上您也知道,这几年若不是他这般心思,太子殿下又如何那般努力上进? 老奴是觉得他不该将那最不会与他为敌的人给扯了进来,那可是自小便敬他爱他的弟弟呀!而且,这弟弟之能,可在他之上。这么多年一直不露锋芒,不就是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听主上与娘娘的话,敬长尊兄么? 他如今这般,若是哪日被那孩子知道了,只怕是要伤透了那孩子的一片真心了。” 太宗沉默许久,才痛心道: “是朕的不是。 若是朕不溺爱于他,不让他产生错觉,自以为可以为之…… 今日也不会有这些祸事发生。” 王德不语,也只能跟着叹息。 良久,太宗才叹了口气,看向天空含泪道: “你说凤郎该如何是好?如何保得这几个孩子都周周全全呢? 无忧啊……只怕将来我无颜见你于九泉之下啊……” 言毕,两行轻易不舍的男儿泪便滚滚落下。 同一时刻,锦绣殿内。 被宫人叫起的淑妃,此刻只披了件睡褛,立在殿中,拿着花言捧来的名书,浑身颤抖,脸色越来越白。 到最后,她竟身子一歪,险些倒地。 “娘娘!”青玄见状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扶着。 “没事……没事……”淑妃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才颤声谢花言道:“多谢你了,花尚宫。” “娘娘这话便是谢错了人。”花言淡然一笑。 淑妃闻言一怔,才道:“那是……” “娘娘,今夜花言来此,是因主上方才亲阅武才人暗害元充仪一案诸相关人等履档时,偶然发现这于氏似乎身份**,想着必是那起子不上心的内侍们没有好好查清楚便放了进来。 刚巧,这于氏母族一系中,标着与娘娘母族有些儿亲缘,这才命花言漏夜前来,请娘娘分辨一二。” 花言这番话说完,淑妃已然是感动得泪盈于睫,盈盈向太极殿方向行了个礼,这才转身感激道:“花尚宫,还请你回去之后,代本宫谢过陛下信任爱护之心。再转告陛下,淑仪得陛下如此爱护,死而无憾。” 花言含笑,行了一记礼示得懿旨,这才道:“那娘娘,您打算怎么回陛下呢?” 想了想,淑妃才道: “此事说起来,倒也并非那于氏欺君。 她母亲禇氏,的确与本宫母亲陈氏系姨表姐妹。然一来本宫外祖母与那禇氏之母并非同母所生,二来,两位长辈之间,一直都因故年旧事嫌隙极深,自幼便不曾见过面。且本宫身为前朝旧女,一出生便居于深宫之中,内外终有别,更不得见这于氏妹妹…… 故而,想必这于氏,也是有心想化解本宫长辈与她之先辈的这些恩怨,才将此事书于名书之上。然终究往事已成定局,本宫虽喜爱这于氏,却终不愿令泉下那身有傲骨的母亲得知,心感不安……是而,也从来不打算与于氏提及此事。 现下,咱们只是同为侍奉陛下的好姐妹便是。” 淑妃这般话,说得花言心下惊叹忧喜兼俱,便笑道: “娘娘这般说,那便是那于氏自己图着攀龙附凤,想着要借借娘娘的威风,还去害别人了。也可怜了娘娘,一番好意,却被那于氏如此糟蹋…… 娘娘放心,花言必将娘娘此话一字不差地转告陛下,且若明日有必要时,也一字不差地说与大家听。” 淑妃含笑谢过,又要着青玄去取些首饰来赏花言,却被花言所拒。 花言告退,淑妃不好拦她,只得道:“花尚宫既然有事在身,本宫便也不久留你了。只是本宫不明白,为何花尚宫,此番肯如此辛劳?” “娘娘,花言是个直性子的人,所在意的,无非是皇后娘娘与她心中至爱之人。其他的,花言不想理也不愿理。 原本这事花言是不会管的,可既然那些人连晋王爷都要扯进来沾上些脏污才肯罢休,那花言便再也不能不理了。 再者,这么多年花言看得清楚,究竟这宫中,谁才是真心待晋王爷好,谁留下,对王爷日后一生平安,最有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皇后娘娘临终前,曾经再三交待过主上与王公公和花言,道但有主上与王公公花言一日,便不可让淑妃娘娘身落险境。” 花言这番话,说得淑妃怔忡。直到她告退了,她才长长叹口气,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般,喃喃闪着目中泪光,不知该做何表情地看着殿外夜空,道: “姐姐……这么多年了,结果还是你……救了我一命……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不甘心让你救么?”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六 次日,太极宫内忽起风波。 安仁殿韦昭容,脱簪散发,跪求太宗罪。 太宗闻之惊,以手扶之慰。 然韦昭容终不起,泣道自己识人不明,竟至误信奸妇所言,害武氏才人。遂将安仁殿中于氏心计歹毒,先以手笼之事诬告武才人媚晋王不成,又于元充仪素日所食甘羹中下脐香,使元充仪失子。 更将日前终南山一事,责与于氏之身,道当日于氏曾暗使人进一与太子所献狮子骢之同种良驹于安仁殿,又着身边太监暗使巧器天机弩惊狮子骢,欲使元充仪落胎等诸事一并发之,请上罪己听信谗言,昏聩无明之罪。且昭容韦氏又怜于氏一心只为陛下情分,哀哀泣求太宗恕其罪,更言愿以身代之受过。 同行萧氏才人蔷,亦泣以自己与于氏一同入宫,情如姐妹之分,同言愿代于氏受过。 太宗闻言,感叹韦氏大义,萧氏仁爱,当下不予罪,更赏韦昭容金银三百,绫罗五车,奇玩无数。又进萧氏为美人,另封居千秋殿,然萧氏以事两位姨母为求,太宗遂许之为其于安仁殿右新建宫室,以便其与姨母**之。 于氏,上怒其奸,然终不忍杀之,着元氏充仪以病中之躯,与才人徐惠二女,同求太宗恕之。太宗讶,更敬爱此二女,当下着封元氏为昭媛,赐万春殿。然元氏以此殿距文德皇后寝殿立政殿过近,自己仅为嫔制不当逾居正妃之殿为由,求以万春殿赐与偏居太极宫西侧,殿室失修的贤妃燕氏。 太宗见之如此尊长知序,心下益爱之,便着其可任于**诸闲置宫殿中择一居之。元昭媛百般推辞,终太宗不忍她身体病弱,又爱之,兼之太史局李淳风有言,道元昭媛之相,本当育有五行数之龙子。而今虽因贵体有伤,以阴气致失一火行子,然其本身命格之中尚有木、土两行,若可聚得五行之中水之气,金之意,或可重生鸾气,再得龙嗣。 上大悦,故钦定淳风所言最益居养鸾气之风水宝地,宫中金水河之源首延嘉殿,为元昭媛居所。 更依其念,着不日彻查才人武氏昭之案,一旦得雪,当重归一处居。 ………… 当日夜。 太极殿中。 太宗闭着眼,由着徐惠轻轻替自己揉着发疼的额头,轻轻道: “朕封了所有人,只没封你,你可怪朕?” 徐惠轻巧笑道: “有陛下的恩宠情意,惠儿便满足了。那些东西都是虚的。” 太宗很喜欢她这般淡然,睁开眼,将她引入怀中,轻轻抱着道: “朕该与你一处居所的,然究竟你无所出,家世上又多少逊于那些人一番,进宫时间又不长,若朕执意封你,对你不好。” 徐惠何尝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元素琴前车之鉴,她更不欲为此一些虚名而争,便淡淡道: “陛下放心,惠儿明白。” 看着这个神似爱妻,千娇百媚又万般温柔种种体贴的小女子,太宗心下说不出的爱怜。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不过,你长久居于那才人居也是不妥。说吧,你想与谁住在一处,朕为你安排便是。” 徐惠闻言,心下甜蜜已极,只依于太宗怀中道: “惠儿却让陛下这般担忧了……只是惠儿愚钝,却不知哪位娘娘,最是好性儿。能包容惠儿这般愚蠢的。” “你若愚蠢,只怕这宫中再无担得起聪慧二字的了。”太宗笑道,又微一思忖道: “不过也是,你的性子,与皇后一般,再不喜争执,若居于不当之人处,只怕会被人视为眼中钉刺。与你为难。 可朕属意的那二人,一个心机太过,一个……又太过忠厚。朕都有些担心……” 徐惠闻得皇后二字却已是习惯,又心知太宗所说是谁,终究不肯开口。 两人沉默一时,太宗便叹息道:“真是……原来这太极宫里,竟连让你安身之所都没有……难怪你不喜欢。” 徐惠闻言,便奇道:“臣妾没有不喜欢啊……”然话未说完,她便知太宗此时说的,却是皇后长孙氏。心下微微一酸,却又庆幸: 原来自己,真如皇后一般受幸…… 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做何滋味。 半晌,太宗才叹道:“不成,朕实在是想不出把你安于何处。你且自己想想罢!” 徐惠闻言,也是犯难:她现下已然受幸,再长居于才人居,终究不妥。然移居别处,又正如太宗所言,或有为人嫉妒之危,或有不能自保之虞…… 此时,也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面容,一张艳如日月的面容。 “陛下,”徐惠不假思索道:“不知那武才人……是不是近日便得出来,与元昭媛**一处了呢?” 太宗见她问媚娘,心下奇怪:“此番之事,她究竟被人陷害,朕心中有愧于她。再者元昭媛素日与她交好,日前之事也多亏她,自然是的。怎么,你想与她一同住?只是这丫头个性骄傲,未必……是个良伴啊!” “陛下此言差矣,臣妾素日常听家中长辈道:若知一人心性,当观素日所交。陛下,武姐姐为人,您看是骄傲,可依臣妾所观,却是耿直有德。再者,无论是晋王爷、晋阳公主还是元昭媛,于这宫中,都是出了名的温厚仁爱,恭顺谦和,与世无争的。 可见武姐姐必然也是这般性子,否则再难耐这般人物的。陛下您说,这武姐姐能待元昭媛以命相惜,将来,还怕会待臣妾不好么?” 太宗想想,喜道:“不错,宫中也只有这丫头能与你好好相处了。朕又看她也是个诗书才情的……也好,你便与她们**些时日,好好教教她温驯知礼罢!” “谢陛下……” 同一时刻。 天牢中。 素琴终究还是在稚奴的安排下,得见媚娘。 远远地,一看见那道侧立于己面,手里捧着一卷书简,虽换了干净衣衫,却依然挡不住脸上青紫的俏丽身影,素琴便泪夺于眶,不顾自己小产虚弱,奔上前泣喊道: “媚娘!媚娘!是我!我来了!” 媚娘闻之一惊,见是素琴,激动得也是难以自制,竟丢了手中书简,直泣上前,骂道: “稚奴可是疯了么?怎么把你也招来了……你可刚刚……” 两姐妹等不得引路前来的林志开门,便于牢囚栅栏之中,紧握双手,再不肯分开,两相对泣。 良久,直到提着食盒的小六儿抹净了眼泪来劝,素琴才胡乱抹了把泪,依依不舍松了媚娘的手,又忙从门内奔入,与媚娘抱在一起,双双痛泣失声。 此番再见,可说是生死离别一场,两姐妹心中有千言万语,也是化做珠泪滴滴,流不尽,淌不止。 …… 许久之后,素琴才得与媚娘同坐于那牢中唯一的榻上,看着林志着人搬了火盆进来驱驱凉气与蚊虫,才道: “这般地方……是我害了你。” “素琴,你若当我是姐姐,以后再不许说这害与不害的。咱们是姐妹,你觉得你出了事,姐姐心里能好受么?”媚娘又含泪劝道: “说到底,咱们俩都是受人所害,便是稚奴也是如此。所以,咱们现在不能自怨自艾,得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才得安生。” 素琴道:“这个你放心,经过此番事,无论陛下还是晋王那边,都着意安排了咱们延嘉殿的事情。故而,以后咱们再不会轻易被人害了。” 媚娘虽身在牢狱之中,然稚奴一日照着三餐送信入内,倒也将当下之事了然于心,便道:“听说那徐才人,是主动求了陛下,与我们同住的……她这般恩宠,你以为却是为何?” “我听瑞安的意思,似是此女本便是长孙大人与房丞相等老臣送入内廷来,牵制那韦氏姐妹的。故而,她应当是以晋王安全为要罢?毕竟,整个宫里虽然都是面上对晋王好得不得了。可真正不会害他的,只有咱们延嘉殿了。” 媚娘闻言道有理,又想到一事,便含笑打趣素琴道: “前两日我还听稚奴说,你与六儿说什么再不念君王恩,怎么这才赐了你别殿独居,你便如此回心了?你呀,也太好讨好了罢?” “媚娘……” 素琴红着脸儿嗔了一把,才羞道: “原来……原来我是怨陛下对我不够关爱的…… 可是这几日,陛下为我处处着想,思虑已极。又百般照顾,又怕我再出事,竟自做了主,向他的宝贝心肝儿晋王爷强要了那各殿看着都眼热不已的机灵鬼儿瑞安来,给咱们殿里做侍奉…… 又是答应徐惠与我**,又安慰我说她也是极知机的,有心与你我结交心性又纯善,必会与我们相处和睦,互相照应…… 他……他真的待我很好。 虽是我知他也同样喜欢那徐才人,我也觉得…… 他是真心待我好…… 真的。” 说到最后,素琴已是不胜娇羞。 虽然媚娘知道,这瑞安一事,只怕是稚奴有意顺之,甚至是刻意为之。然其他之事,倒也确实足见太宗怜爱素琴。心下也是欢喜。 再者,那徐惠虽只见一面,自己对她也是颇多揣测。然终究,媚娘对徐惠,还是喜多于防。故而更感激太宗如此安排。 只是她虽不愿太宗以妾之礼幸己,然见太宗如此厚爱诸人,心下难免感慨自己这骄傲,终究是使得她与自幼便视为绝世英雄的太宗无缘。更加坚定要出宫的欲念。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入狱第二日后,每当她忆起这出宫一事,却不再似之前一般坚定,甚至总有种感觉,自己若要出宫,必然会遗失一样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在这太极宫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她之才智,竟不得而知,只得暗暗叹息,且由命去。 ……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七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稚奴闻得瑞安回报,长长出了口气: 这盘棋诸星已定,中元亦动。就是要看接下来,该如何压实了。 略一思忖,稚奴一边画着美人图,一边问侍立一侧的花言道: “花姑姑,以你之见,这于氏还有多长时日?” 花言一怔,随即喜道:“王爷果然聪慧绝伦……”微一思忖,便道: “陛下此刻虽有意冷她一冷,然只怕也存了留着鼠儿在,引得蛇儿窜出洞的心思。只是不知道那蛇儿,耐性如何。” 稚奴淡然一笑,取了朱砂,亲自调制,慢慢道: “若是那蛇儿自己,只怕此刻恨不得长了双翼,飞入天牢中,吞了那鼠儿不留后患。可是若是那蛇儿之主不欲其行之……那她们再不甘愿,也得等。 只怕这鼠儿的命,终究还是得她自己取了来,送与那蛇儿与蛇儿之主才是呢。” 花言更怔:“王爷此言何意?” 稚奴放下朱砂,取了笔来沾饱,才淡然道: “花姑姑,你就不觉得,这韦氏最近的动作,也太利落了些么?你识她,可比稚奴识得久。难道没有一丝怀疑,这平素轻狂愚蠢的无知妇人,怎么有这般心思?” 花言更怔:“您是说……那王爷以为是谁?” 稚奴摇头,只细细描了画中美人之唇,才道:“此人,便是我,也看不出来门道,只知他必然厉害。否则,于氏为韦萧二人所害,又怎么肯这般咽下罪行?只怕她们背后有人,指点了她们以于氏最重视之物为协迫,逼得于氏不得不弃己之命,保得心中至要。 所以,若稚奴所料不差,至多明晨丑时三刻之前,这于氏便当自裁性命,以保心中至要。” 德安在一边,忽道:“王爷,德安明白了,您是想着若能从那蛇儿之主的手中,取得于氏心中至要这枚棋子,便可使于氏活下来,为我们所用?” “不,于氏必须要死。我不会容许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那蛇儿之主也更不容许我将于氏长久利用……所以,我们要的,只是需要她临终之前的‘亲笔善言’罢了。”稚奴淡淡道。 花言立刻领悟稚奴之意,又敬又佩,不由叉手为礼道:“王爷是想以此善言,进与主上,以备日后所用?” 稚奴含笑点头,又道:“再者,她久居安仁殿,又因萧氏之事,多有提防。只怕会看到那蛇儿之主的真容,也不一定。兵家之法,最岂敌暗我明。若能知敌手是谁,这盘棋,咱们赢得会更容易些。” 花言颔首,便道:“如此说来,姑姑倒是听过那于氏曾屡屡提起自己家中仅有一母一弟,言语之间颇为怜爱。只怕她心中至要,便是母弟。” 稚奴点头,看了眼德安,德安便立刻知机,退出殿外,自行其事。 是夜,戌时刚过一刻,天牢之中,便来了一位贵人。 林志早早等了消息,便立在牢门口,焦急等待。 不多时,依然裹了那墨蓝大氅的稚奴,便由德安在前提了宫灯引着,后面跟了六儿瑞安两个,徐徐而来。 林志先行了大礼,才道:“王爷,人已在里面准备着了。如何?” 稚奴微抬手,掀开一边帽沿,想了想:“不急,先去看看武才人。” “是。” 天牢中,媚娘依然还是那间单房,依然还是捧着书,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 见到稚奴前来,她是有些不悦,又有些感动:“明天陛下就会放了我了,你这么晚,还跑来做什么?” 稚奴含笑,先由着德安帮忙,解了大氅,露出里面天淡天青色绣金螭纹的袍服来,这才道:“这几日,在宫中可把稚奴憋坏了,想着如今父皇便知我来探武姐姐也不会说什么,所以才带了棋具来,咱们两个下上两局,解解闷儿。可好?” 媚娘闻言,含笑:“你呀,真是长不大。” 说话之间,德安与六儿瑞安便将棋具摆好,又于一边摆上清茶两盏,挑上宫灯,二人相对而坐,媚娘执黑先行,稚奴执白后手,依然如上次一般,稚奴开局便定了中元。 “你每次都是这样……当真以为武姐姐赢不得你中元为主?”媚娘好气又好笑。 “稚奴从来不以为武姐姐赢不得稚奴。不过眼下……只怕武姐姐还赢不了。因为武姐姐的心,可不在这盘棋上。更不曾真正将所有实力展现出来,故而,稚奴自当会赢。”稚奴含笑,意有所指。 媚娘一愣,看他一眼,想了想,一笑,落子。 灯花噼剥之中,间或响起一两声敲子之音,清脆动听,也叫众人平和。 “说罢,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说来看我,也别说来与我下棋。你相念武姐姐,我信是真的,你相念武姐姐的棋艺,我也相信是真的。可是如此……怎么能让你如此劳师动众,连你排在素琴身边的人都拉了出来。” 媚娘长发披散,一边落棋一边含笑而道。那乌发衬托着伤痕微愈的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竟依然如风雪摧残后的梅花一般,自有一股不惧强凌,淡然笑对寒风折的美感。 稚奴看得一时呆住,看着媚娘抬头,将视线投往自己,这才忙慌地低了头,清了清嗓子道:“六儿是奉了元昭媛之命,来瞧你的,所以与我一道。瑞安以后便是跟着你了。他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对。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但总是会有所隐瞒,以前会,现在也会。”媚娘淡道:“你看我,我信,你想我的棋艺,我也信。不过……你此行来,却不是专为我罢?” 看稚奴面色淡然,媚娘又想了想,侧首含笑道:“是那于英蓉罢?” 灯光之下,一抹娇俏笑容,又如此解他心意,如何叫稚奴不心动?抿笑道:“罢了,稚奴也是自作自受,好好儿的,非得把你给警惺了。以后只怕再瞒不过你。” 媚娘含笑,又落一子断了稚奴左线生机,才道:“是不是于氏,再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了。” “如果武姐姐想让她瞧一瞧,倒也未尝不可。”稚奴皱眉,忙着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断媚娘中盘大龙之爪:“只是,夜若长,梦必多。” 媚娘闻言,停了半晌,才叹道:“刚刚我读太史公记七卷(史记第七卷)项羽一篇,看到那一代霸王项羽,一生豪情,无不敢为之事,却为了因不忍不愿以败兵之将回江东而自尽……忽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权利,而是亲情,能够得到亲人的认同,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所以,项羽一代豪雄,仍不能避亲情之累,只怕……那于氏也一般吧?” 稚奴沉默不语。 德安瑞安都欲言,又觉自己不方便出声,只得两两安静。 媚娘好半晌,才叹道:“你想做的事,便做罢。你从来不是个有恶心的人,若非被逼到如此,你也不至于便行这般手段。只是稚奴,武姐姐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善恶便仅一线之隔。你且看那前朝炀帝,如此雄才大略,又以运河之利福被后人岂止百年之数?然终究因其居心不正,急功近利,而落得个家国破灭,身亦横死,为世人唾骂的下场。你要做,武姐姐不拦你,甚至也希望能陪着你。但只求你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自己的仁善之心。可好?” 稚奴闻言,长长吐了口气,道:“武姐姐,稚奴这盘棋赢了。”媚娘点头。 稚奴又道:“可是稚奴也不算赢,因为武姐姐你也没输。” 媚娘再点头。 一边,德安瑞安六儿互视几眼,各自露出喜悦的笑容。 ………… 片刻之后。 同样独处一处的于氏牢房外。 稚奴伴着媚娘,将自己的大氅与她披着系好,以防夜风寒凉,二人走在一持宫灯,一负责引路的德安与林志身后,穿过那条同样不为任何囚徒所见的路,来到于氏牢房外。 媚娘停下脚步,看了看牢狱中那个女子。一身杏色素服,散着乌黑长发。 恍然间,她似又看到当年那个与自己一同入内,温婉明丽,却娇俏动人的于英蓉。 心下暗叹一声,再不说什么。只对目中似有询问之意的稚奴摇头,转过面去,不愿一同入内。 稚奴会意,便吩咐了瑞安六儿还有林志,好生照顾好媚娘,自己带了德安入内。 牢狱之中,闻得似有人来,于氏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温润如玉,长身而立的秀美少年。 晋王。 她是认得他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又好像…… 又好像以前见过的,都只是一个假像。 稚奴只看着她,淡淡道: “你可认得此物?” 一边发话之时,瑞安已然拿了一枚缨络,示与于氏。于氏见状,哀号一声,扑上前紧紧抓住,握在掌心再不肯松手,泪如雨下。 稚奴也由着她哭,直到她哭得痛快了,才扬扬手,德安急忙着林志搬了一张圈椅入内,侍奉稚奴坐下。 于氏已然渐停泪光,看着稚奴,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害怕,更有一丝渴望:“他们……还好?”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八 “昔年,母后曾于京西修真坊处,着人替本王造制一处别院。 为的就是那里远离太极宫,又舒适安逸,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的诸位仆人都是极为亲厚老实的人。 今日晌午,本王想着虽然于才人你如此寥落,可怜于夫人与于小弟只怕要因此有些不安。于是便先了那韦公子一步,接走他们去了那别院。 说起来,那里可比太极宫东侧的永兴坊里,韦大人的居所其实住得舒服得多,究竟是本王旧邸,于小弟在那里读书习字,也是清静。 而且最重要的是于夫人与于小弟,俱是喜欢这里的。所以才求了本王将此物交与你,且又亲书一封,请本王连着于夫人亲制之酒食,一同带入天牢,捎与你。” 稚奴说完,轻轻一扬手,德安便把书信先交给于才人,又着小六儿入内,亲自将食盒好好铺于于氏面前。 于英蓉颤抖着拆了信,一面阅读,一面泪如雨下。读毕,她再无可疑,起身奔至稚奴身边,对着稚奴重重跪下,连叩三首: “谢晋王不计前仇,救英蓉母亲之恩!谢晋王救弟之恩!” 稚奴也没拦她,只是淡然道:“你不必谢本王,一来因为本王也是有求与你,二来,本王很遗憾,虽然将于夫人与于小弟请至府中,却终究没能拦得住他们身边那个叫容丽的贱婢的嘴,终究还是将于才人之事说与夫人听,惹得夫人伤心。不过于才人放心,本王不会动了杀念,为于夫人与于小弟添下业报。故一得知她与那韦公子私相授受已久,便着人将她带着,亲自送回了韦府了。 想来那韦公子如此怜爱于她,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放她出韦府半步,再惹得于夫人于小弟伤心了。此事,想必于夫人信中,也已然告与你知了。” 于英蓉感激不胜:“王爷不念前仇,不但救了贱婢至亲至爱,还赐与安宅,赠以良仆,更断贱婢后忧……此身,便为王爷驱使,死而无悔!” “当真死而无悔么?如果本王此来,便是要你死,你又如何?” 英蓉闻言一颤,又思及前夜之事,便惨然道:“英蓉说过,无悔。” 稚奴虽知她为何做此答,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王爷来得晚了,之前,那韦氏已然要胁过英蓉,今夜子时之前,若不认罪自裁,便定要想尽办法,使得陛下下旨诛我全家……王爷,您虽救得英蓉母弟,可究竟,英蓉犯了死罪,便是韦氏不要英蓉死,陛下也会要英蓉死……再者,英蓉也当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可是英蓉实在不愿死在那韦氏手下,故而,不如死在王爷手中,还算死得其所。为自己恕了些罪,下辈子也不会这般命苦,再投无情帝王家。” 自从入狱开始,于英蓉便已然抱定了一死以解家人之困的心念,且又她本性其实并非极恶之人,一切只因贪慕虚荣,加之于稚奴安宁有愧,便已然有了求死之心。 稚奴虽早探知她有此心,然终究良心作祟,不听她亲口说出,心下难安。 见她如此,心下也是恻然愧然,便叹道:“你可当真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不想死,那本王也不是救不得你。” “王爷,英蓉谢您大恩。可是英蓉必须死。因为英蓉希望,英蓉的幼弟,可以在将来为官为相,重新光耀于氏门楣。若英蓉此刻不就死,那陛下他日见了英蓉,必然要迁怒英蓉母氏……且英蓉一生如此,日后已然是再无他望……若能以自己认罪自裁之情,得陛下宽恕母弟之恩,更或者,能保得英蓉幼弟日后富贵平安……英蓉死得便是再值不过了。” 闻她此言,稚奴也心中感动,对她的怨恨与仇视,也终究是放松了些,道:“你这般……可是委屈了。虽然你做错了事,可终究还是悔了……若求父皇,未必便……” “陛下隆恩,自然英蓉生机无限。可是幼弟日后,便必会受我连累。王爷,请务必再莫提活英蓉之命一事。若王爷真当怜惜英蓉,还请王爷安排,保英蓉一日性命,得见母弟最后一面,才从容上路。” 于英蓉深深泣叩。 见她如此,稚奴终究是忘记了自己所来的初意,震撼不止,良久才叹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本王会满足你心愿的。而且,也会让你选择自己想要的上路之法。” 言毕,他踉跄一起,不待德安扶持,自向外走。 于英蓉闻言,感激涕零,下叩,泣不止。 牢门,再次深深地锁上。 牢外,媚娘已如暗处,将二人所言尽收耳中,见稚奴如此愧疚,也终于不忍,上前扶道: “你给了机会,你做得很好,是她自己不需要了。” 稚奴茫然看着媚娘:“武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 “你没有错。”媚娘平淡地道:“只是于才人的想法,终究与咱们不同罢了。今日便是你一开始便告诉她要救她,她也不会答应你的,反而会求你赐她解脱之法。 因为在咱们眼里,能快乐地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可对她来说,家族的荣兴,于氏的光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才讨厌萧蔷,所以她才为韦氏所用,所以……她才会选择今天的结果。” “荣兴?光彩?真的比生命还重要么?”稚奴问。然媚娘却回答不得。 …… 一个时辰后,太宗再得花言进言,道前日元昭媛之事,终有蹊跷,不若连夜提审那于氏,以防夜长梦多。太宗深以为然,然侍寝之昭容韦氏劝之夜深,人皆疲累,不若明日再审。太宗又忧恐于氏自裁,不得口供,便急令时代任大理正(代理,当某一职位缺人时,便会从门荫——就是当时的一种从关陇门阀或者前朝氏族大家子弟和门客中优先选拔人才,优先提为官员的制度——官员中,挑选人来做为代理。大理正,唐时大理寺官职,从五品下)之韦待价,亲自督视于氏,不得有误。 …… 凌晨,安仁殿内配殿。 太宗已然睡下,韦昭容却是与一小侍,独处密室相谈。 韦昭容怒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不知道呢?那看着于氏那贱婢的,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春盈见主人发怒,吓得脸色刷白,跪下道: “娘娘……可是那韦……韦大人,却是个直愣性子,非要等得陛下手令,才肯……才肯让咱们进去……” 韦昭容想想,更恨道: “那个混帐东西!竟然连姨母的话也不听!” “娘娘……娘娘其实不必急慌,宫外……宫外早传了信儿来,道知道娘娘必然为于氏之事心忧,特令奴婢劝娘娘,说那韦大人为保咱们娘娘不受陛下怀疑,必然是要保好这于氏的。再者,陛下眼下直盯着这于氏,咱们也是不可妄动的。” 韦昭容听得此言,倒也收了些气,只恨道:“可那于氏母弟,日前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救走了,现在咱们无人在手,如何让她乖乖服死?” “娘娘放心,宫外那位说了,虽则咱们没能把那于氏母弟捏在手里,可那容丽还在咱们手里,只要好好利用她,那于氏身在天牢,又如何知道自己母亲无恙?必然就死的。只不过晚些日子罢了。” 听得如此,韦昭容才放心,又忧道:“不成,说起来,还是不能再拖……” “娘娘放心,宫外说了,咱们只不过让于氏多活一日,现下,他已然准备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寻了机会支开韦大人,便可入内着于氏自裁了。” 韦昭容不安:“明日夜里?” “明日夜里。” “那……你今夜可得着人看好了天牢那边儿,别出什么动静才好。” “是。” “还有……掌上灯罢!只怕至到明日夜里,我都是睡不得安了。” “是……” 是夜丑时。 天牢门开,一辆装水之车,装满了巨大的水瓮,经过重重盘验,缓缓驶入天牢。 到了僻静处,马夫解下车上一只大水瓮的盖子,悄悄道:“出来罢!” 一老妇,一幼儿,从中跳出,感谢不止,然后,便跟着卢光明缓缓而去。 另外一边的夜色中,时任大理正的韦待价与其下属卢光明,并肩而立,看着这一切。 “大人为何要助我们?”卢光明问。 “你们身后站的是谁,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韦待价年纪轻轻,可终究出身世家,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光明还是不解:“可这韦娘娘,却是您的亲姑姑。而且您的父亲……” “她是我姑姑,可是却并非亲姑。再者,我的姑姑并不止他一个。至于我父亲,他所向之人,我心中自然明了。可我从不以为,那是正确的路。”韦待价淡然道:“否则,我不会与你一同站在这里。” 卢光明敬佩,施礼。 …… 同一时刻,天牢内,媚娘处。 稚奴与媚娘依然对面而坐,下棋取乐。 “你这般天天跑来……就不怕陛下知道?” “父皇不会知道的。” “怎么这般肯定?如今的天牢,可是韦家说了算。” 稚奴淡然一笑,取一子于指间,犹豫转动道:“武姐姐说错了,是韦待价说了算,而不是韦家说了算。” “那韦待价,可也是韦家人。” “龙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何况韦家九房数十门,子弟众多,难免就有几个不一样的。”稚奴道。 媚娘见他如此放心,倒也松了,又道:“不过,那于氏……还是没有想活的念头?” 稚奴叹了口气,摇头不乐道:“我着了德安劝了她几次,连花姑姑也劝她无数,可她只是一心认定要死……武姐姐,当初我一心要她死,可现在……” “不怪你,真的。于她而言,想要的已然得到,又不见前路如何,自然会生出绝念。” “可是,就算父皇不宠爱她,她也可以另寻出路啊!为何……为何要将自己之命,系于一人之身?”稚奴不解。倒不是他不知宫中诸妃素以自己父皇为念。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念,居然可成执。不得生便得死的执。 一时间,他有些惊恐起来:媚娘会如此么?她那般敬爱父皇,也会如此么? 媚娘叹息,轻轻摇头落子:“稚奴,这便是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若不得夫君以真心相待,一生只得一心人,那便……是如此下场。你日常跟着长孙皇后长大,看惯了陛下待长孙皇后一片情深,自然不会觉得这般常事该当发生。不信,你若是去问问吴王,只怕他便要告诉你:这**女子,若当真不得陛下喜欢,那自当是一生无望了。” 稚奴默然,良久才问: “那武姐姐,你呢?” 正文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九 “我?”媚娘不意他突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道:“我也许会,也许不会。端看那人,是否为我情之所系罢了。” “若为,如何?”稚奴追问。 见他这般,媚娘心下知道,便淡道:“若为我情之所系,自当以自己之能,助其一生幸福。只是我既情系于他,那他之乐,便当为我之乐。” 稚奴闻言心下一动:这可不是在说父皇与素琴,还有那徐惠么?甚至……只怕媚娘对自己好,也是因为,自己是父皇至爱母后所爱之子罢? 而且……还听说武姐姐早年曾经入宫见过母后,还曾经唤过母后是神仙娘娘…… 一时间,心动意摇,不知如何是好。 …… 半个时辰过去,稚奴仍呆呆发愣,心思烦乱。 媚娘见他长考至此仍无动于衷,正欲开口发问,却见卢光明突然奔来,附于德安耳边,说了几句,又取一本书折交与德安,心下知机,不由一沉。 德安闻得卢光明言,便携了那书折来见稚奴,附于稚奴耳边几语,又将书折双手奉上。 稚奴闻言,面色一变,看那书折时,双手亦抖之不停。最后,最终颓然任书折落下。 那书折之上,落款之人,赫然便是“罪妇于英蓉”五字。 媚娘见稚奴愧疚如此,心下不忍,起身上前安慰之时,稚奴竟微泣,依于媚娘怀中。 媚娘一惊,然心下又痛,迟疑片刻,终究伸出双手,揽住稚奴头颈,垂首安慰,一任黑发落于胸前,与稚奴散发,纠结一处。 …… 片刻之后,稚奴茫然披了大氅,连帽兜也不戴着,如一缕游魂,飘荡在太极宫中。德安与瑞安,只得远远地跟着,不教他出事。 稚奴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来到了阙楼之顶,如童年一般,颓然而坐。 望着点点星空,他一任自己平躺于楼上,看着深沉无边的夜。 瑞安与德安互视一眼,终于也叹息着,如童年一般,坐在他两边守着。 “……我终究也是杀了人,沾了血腥了。母后会不会怪我?”稚奴看着天空,喃喃发问。 “那不是您的本意,您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德安淡然道:“再者,她伤害了您所爱之人,自当该死。” “可她……可她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做错了事。”稚奴又嚅嚅道。 “好人?做了这般事,害了这么多人,她便不是好人了。您当想想,如果她真的诡计得逞,或者再活下来,会为了自己私欲,继续害您和武才人的。到时候,说不定连安宁公主也会被害。”瑞安道。 稚奴不语,心中总是愧疚难安。更觉得,自己以后似乎再也不能梦到母后了。 这般想着,他似是累极,竟一边心伤,一边在这风高之处,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太宗于延嘉殿内出,至甘露殿久寻稚奴不见,心下焦急,正待喝时,得报曰晋王夜宿阙楼顶,至今未起。 太宗闻言,又惊又急,忙带王德花言至阙楼顶。 …… 远远地,他就看见酣睡正熟,被德安与瑞安好好裹在中间的稚奴。 见太宗前来,一夜不敢合眼,虽然裹着厚重被褥却依然被这初春之夜风吹得有些微寒的德安瑞安急忙行礼,却被太宗拦住。 “在这儿睡了一夜?”太宗坐下来,小心替睡容安详的稚奴盖好被子,轻轻问。 “回主上,王爷……又想娘娘了。所以……”德安道。 太宗点头:“朕知道……从小,只要他一想他娘,就会跑到这儿来看夜星……只是小时如此,近几年年纪一长,也不见再有这般行为了。今天却是为了什么?” 德安闻言一惊,知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瑞安机智,道:“昨夜里,王爷又去天牢与武才人下棋,一个不当心,说起武才人当年与皇后娘娘曾见面之事。武才人因敬爱皇后娘娘,总是以一句‘神仙娘娘’为呼。结果勾起王爷哀思……” “这小子……也是自找。若他不跑去那里,也不会如此了。”儿子这几日去天牢的事,便是瑞安不说,太宗也知道。于是只叹:“不过……话说回来,这宫里除了媚娘,还真不知道有哪个可以让他安心谈论自己母亲了。罢了,媚娘可好?” “回主上,王爷……王爷醒了!”瑞安正欲回话,便见稚奴一阵惊动,醒来。 见了太宗,便欲行礼,却被太宗止道:“你跑来这里,又想你母后了?” 稚奴闻言,想着方才所做之梦,心下不知当悲当喜,怔怔道:“刚才稚奴又梦到母后了。稚奴做了一件自己觉得很内疚的事,可母后却在梦里告诉稚奴,不碍事。因为稚奴……稚奴也是迫不得已…… 父皇,您说,稚奴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太宗心知这自幼便养在身边的爱子,虽然心性单纯仁厚,却绝不是个愚人,也隐隐感觉近日,他性情似有改变。可如今看来,性情实在依然是仁厚单纯未曾改变,只是行事手腕,不似以前那般仁弱任欺了。 心下宽慰,便道:“你母后是这个世上,最聪慧,也是最懂稚奴的人。既然她都说对,那便是对了。” 稚奴闻言,看着太宗,一时间,眼中有泪。半晌,才扑入慈爱地看着自己微笑的父皇怀中,呜咽而泣。 是日,大理正韦待价上禀太宗,言天牢犯妇于氏,自裁。 是日,甘露殿正五品尚宫花言入太极殿,奉密折入内。太宗阅之,震怒,然为花言所劝,终不语。后责己枉屈武氏才人昭,另赐居延嘉殿复与元氏昭媛、才人徐惠**。又闻武才人面容有损,着令太医,务必延治得当,不复损伤…… 天牢外。 那些小小狱卒们,活了这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出出入入,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当朝吴、晋二位王爷,贵淑贤德之中,淑德二位娘娘,晋阳公主殿下,今上最宠爱的元氏昭媛与徐氏才人,尚宫,掌史,司药……半个后廷倾至天牢外,只为迎接一个小小五品才人,沉冤得雪,喜出生天。 周围人莫不讶然,而媚娘自己,更感到诧异。 稚奴与昭媛倒还罢了,可这其他人怎么回事? 见她如此不安,心下只记着她出狱,满心欢喜的稚奴上前来迎接了她道:“武姐姐,恭喜你沉冤得雪。” 一边儿素琴知道她心下不安,便也扑上来,抱着,在她耳边道:“淑妃娘娘因此一事,险些获罪,你出狱,她便得安了,所以带了吴王来做个势。她一向如此,你不必担忧。至于德妃娘娘,一来咱们在她殿里出的事,她于心不安,二来,此一番也是有心结交,不必担心。只怕那徐才人也是一般想法。至于晋阳公主,她是内疚自己害得你入了狱,却是一番好心,待会儿酒筵之上,你得多加抚慰才是。” 三言两语,媚娘便知机,心下感慨道:“这皇宫里,果然是世上最趋炎附势的所在。他们这些人,来迎的哪里是我,分明迎的是你与稚奴、晋阳罢了。” 一种冷淡之意,从心底而生 …… 是夜,延嘉殿大开酒筵,连太宗也亲至,为媚娘洗去冤气。一见她面容之伤,便怒道那狱卒可恶,欲杀之,着被媚娘劝停,且道虽看似厉害,其实无事。太宗方才做罢。 一番酒饮之中,唯媚娘因身伤未愈,不得饮酒。其他诸人皆尽兴。吴王李恪更起而取剑以舞助兴,太宗大悦。 …… 看着正在舞剑的吴王,媚娘颇有些纳罕,与素琴小声道:“这个吴王,想不到年纪轻轻,剑术倒是颇有化境之意。” 素琴更捂唇窃笑道:“可不是,这一身青碧,再配上这三尺青锋,当真是潇洒得紧。据说,吴王现在可是各家名门闺秀的梦中人呢!不知有多少年轻少女,急欲适之……媚娘啊,若是你未曾入宫,只怕……配这吴王,是再好不过了。” 媚娘脸上飞起一阵红霞,笑嗔:“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又转头笑道:“不过果然潇洒出众,的确是承了陛下之风。” 稚奴正坐在一边。闻得此言,微感不快,原本正往唇边送去的酒水,也停了下来,放也不是,喝也不是。 他正心里酸着呢,却又闻得素琴笑道:“得啦!别说别个了,倒是你,如何呀?” “什么如何?”媚娘见她如此发问,心下纳罕。 “就是你的舞艺呀!媚娘你的舞艺,可是得大家所授。别的不说,那流云飞袖(流行于隋末唐初民间的一种舞名,独舞,以舞者身软腰柔,臂足动作矫而不僵,柔而不妖为上。整体观来华丽脱俗,更求身姿曼妙端庄,华丽矫柔,广袍大袖随风翩翩,云披流如飞云者为最强。据传是当年隋时**一善舞的无宠妃嫔所创,本来欲以之媚于炀帝,然因动作难度太大,一次试跳中,创舞之人竟因腰折而死。后来,身边宫人将此舞谱传于世。虽然其中一些动作很容易让人受伤,但又因为其舞成之后,惊艳如仙,故而当时很多女孩都以学会流云飞袖为美。且有‘吾有好女舞流云,飞袖引红落纷纷’的儿歌传唱于民间。而且,有种说法是当年唐玄宗所得‘霓裳羽衣曲’,其实就是流云飞袖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唐玄宗因为觉得这种舞难度过大,进行过改编就是了。历史上武则天到底会不会跳这种舞,能不能跳这种舞,或者她知不知道这种舞,我没有查到资料,这里为了故事需要,我就当她会跳了。),我从小也是只听闻,直到你这里,才眼见的呀!如何?若是你甩流云飞袖,吴王做剑舞……唉呀唉呀……那可是刚柔相济,大气华丽之极。只怕便是那三年一次的海内大朝会上的秦王破阵乐,也不输多少的呢!”(注,这里解释一下,大朝会一词,本来是自周以来,封建君主每年于岁首,也就是元旦一日召见百官的仪式。电视剧里可能因为各种需要,改编成了海内同庆……这个倒是很符合当时情况。不过因为唐太宗与高宗两朝,朝会还是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唐朝内的大朝会,一样只是岁首举办。另外一种是海内大朝会,就是各国使节都要来见一见大唐皇帝的朝会。就像电视剧里说的一样,是有固定周期,并且基本都是在当年盛春也就是四月开始,初夏也就是五月结束的。所以我就把这里,写成海内大朝会了) 稚奴在一边,连酒也不顾得喝了,只是支着耳朵,仔细听媚娘回话。 却听媚娘笑道:“我那些小玩艺儿,就你一个人知道不行么?” “那怎么行?再过半月,可就是海内大朝会了。到时**嫔妃,都要献艺献宝,与那海内诸国使节斗个痛快的。你若不献,怎么说得过去?” 媚娘一愣,她倒是也知道这海内大朝会。当年父亲曾经带着她,远远地站在城楼边,看着那徐徐而入的各国使节仪仗,当下便惊奇不已。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要在这大朝会之上,献些长处来。 便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找吴王呀!她母亲……不成,不成。” 见媚娘只道不成,素琴不死心,便欲再劝,却又被唤自己上前的太宗打断,只得悻悻而去。 一边,稚奴却再不吭声,只是想着那媚娘舞动流云飞袖之时的美丽华景。一时间竟然痴了。 正文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 酒筵虽欢,然终有尽时,不多时,太宗便诏,今夜幸延嘉殿…… 这半句话儿,惊得稚奴手一抖,刚刚敬与三哥李恪的酒水,便洒了出来。好在下半句,便是“才人徐氏处”,稚奴这才松了口气。 “稚奴,你怎么了?醉了么?又是手抖又是吐气的。”李恪见他如此,笑问。 “嗯……似是有些……”稚奴支吾。 太宗闻言,便道既然如此,当各自退下。又因今日欢喜,酒力竟有不胜之意,最后还是王德扶了他,慢慢入徐惠所居配殿中。 一旁媚娘见素琴坦然以对,心下也放了块大石,又不由替素琴心酸,便也借口不适,与素琴一同离开。 见该走的都走了,淑妃也起身要行,李恪见状,正欲送一送母亲,却被淑妃瞧出稚奴似是有话与他说,便安慰两句,自行带着晋阳与其他人离开,只留下德安与李氏兄弟。 见状,李恪便拍了拍稚奴肩膀:“走,咱们去御花园里散一散酒罢!” 稚奴含笑应之,兄弟二人且行且停,一路走一路看,来到御花园后,寻了一处亭子坐下。 “稚奴,母妃说你找三哥有事,什么事?”自幼,李恪疼爱这个小弟弟,便更胜自己亲弟。见他如此,想着莫不是什么难事,总要替他解了才是,便含笑道。 稚奴闻言,道:“三哥……稚奴确有一事相求,可不知三哥是否答充。”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答充的?直说便是。” “三哥,稚奴……看你今日于筵上舞剑,当真好得紧,稚奴……也想学剑。不知三哥肯不肯教?” “哈哈……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真是,一点儿小事,何足挂齿!你既有心学,三哥便教便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想学剑了?我可记得,从小你就是爱文胜武的。” “三哥,咱们同样身为皇子,只怕早晚有一天,都会为了父皇,为了大唐而上疆场。稚奴可不希望,到那时候,还要躲在父皇和大哥三哥的背后,做一个只知玩笑的小孩子。”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那……明日你便来舞剑池罢!我在那儿等你可好?不过……此事你最好还是先跟太子殿下说一说。毕竟他之剑术不下于我,而且他对你疼爱有加,如今你要练剑,虽然太子殿下政务忙碌,不似我这闲人,大可教得你。可究竟……你不说,会伤他心。” “三哥放心,稚奴明白,不会叫大哥误会的。” 两兄弟相视而笑。 …… 片刻之后,甘露殿。 “王爷,您怎么还没睡呢?” 德安入了寝殿,却惊见稚奴还在把一堆刚刚整理好的书简,扒得其乱如麻,忙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呐!” “你来得正好,来来,快帮我寻一寻那卷古帛录……我怎么找不着了。” 稚奴头也不抬,只埋在一堆书中寻找。 德安见状,只得帮忙一起找。终究这些东西是他日常收拾惯了的,一下便寻到,交与稚奴。 稚奴见之大喜,急忙扯开束简丝带,展开阅之,又好一会儿,才长出口气道:“可算寻着了。”又着了德安取了纸笔墨彩来,捧着这卷书简,视若珍物地奉于案前,执笔看一眼,画上几笔,看一眼,又画上几笔…… 不多时,一衣着华丽高贵的美丽女子,便出现在画纸上。 德安一看,不由想笑不敢笑—— 这不是武才人么? 稚奴也不理他笑意,只问:“可与大哥说了?” “王爷放心,太子殿下一听王爷之意,便笑说王爷越发懂事。还道虽然他剑艺非凡,然吴王也是不输多少的。不过终究他事忙不得闲。只得由了王爷跟着吴王习剑。还道改日,必要亲自做了王爷对手,一试王爷精进何如呢!” “我可不要他来试,一试,必然又是一番唠叨。”吐了吐舌头,稚奴终于画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远远一观,满意笑道:“可算成了。” 德安看着,强忍笑意道:“王爷,您画这美人儿……” 其实他何尝不知稚奴心意?别的不说,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稚奴所画之美人儿图,已然不下数十之数。苦得他这贴身小侍,还得到处藏好了,生怕被人察觉画内画外,这一番心思。 “你且瞧,这美人身上所着的衣裳,好不好看?” 听得稚奴如此一问,德安急忙上前去看。一看便也是惊讶不已,道:“唉呀,奴在这宫中看了各等服色,却再没见过这般明丽的衣裳……王爷,您是在哪儿见过的?唉唷……若是这等衣裳纹案被那几殿娘娘瞧见了,怕不一个个备足了厚礼,来求王爷您帮忙绘制,再私下着那太府寺左藏署制成新样衣料,来媚于陛下呢!” “哼!她们求什么?这又不是给她们的!唉,你可也给我记好了,这事儿,可不许传出去。”稚奴想了想,急忙叮嘱德安。 德安如何不知这图样,必是为画中人所制,含笑应之,又罕道:“王爷,可德安看这服色,似是舞衣,难不成,您要帮武才人制舞衣料?可没听说武才人擅舞啊!” “她会什么,不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总觉得,她若穿上这样衣裳,必然好看。德安,我只问你,咱们甘露殿里,可有擅长织造的女子?最好是那技艺高超的。” “王爷,您别说,还真有一个。之前德安与您说过,晋阳公主身边的小侍女苏儿,本是江南人士,家中世代以织绣名扬江南。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她才不得不入宫为奴。后来因为被咱们晋阳公主怜悯,这才入了咱们甘露殿。德安听说,宫中诸位娘娘,每岁总要与陛下说上那么几次,想要这苏儿走的。可一来苏儿不愿去,二来公主舍不得。陛下更不愿意伤公主的心,所以就一直留在咱们甘露殿了。” “好,你现在便唤她来。记得,别惊动了安宁。她今日心下不爽快,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是。” 不多时,苏儿便进来了。稚奴见她眉目清秀,看着一脸老实相,便道:“你是苏儿?” “回王爷,正是奴婢。” “你来这甘露殿,多久了?” “回王爷,左不过两年。” “好。那我问你,你可愿帮本王一个忙?” “王爷这话怎么教奴婢当得?若非王爷,奴婢与妹妹再无相见之日,妹妹更只怕早晚死在安仁殿诸人手中……便是王爷要奴婢的命,奴婢也愿双手奉上。” 稚奴闻得此言,才想起日前,隐约曾听得德安说过,这苏儿的妹妹还是表妹,身为于氏侍女。看样子,日子也不甚好过。于是脸容一软,上前道:“起来罢!咱们甘露殿里的,虽有主仆之分,却无主仆之制。现下既然你姐妹团聚,本王也欢喜。只有一点,本王现在需要一极高明的匠人,制得一些新样布料,却不知你如何?” “王爷,苏儿自幼习女红织造,虽不敢说大家,却也自认有些儿本事。但不知王爷所需为何样新样布料?” 稚奴见她问,便着德安将那墨迹未干的美人图呈上。果然苏儿是个当中高手,一见便惊呼: “这……这可不是古帛录里所传的凤羽罗么?王爷怎么知得此物?” 稚奴听她知道此物之名,心下更喜,道:“你也知这凤羽罗?” 苏儿点头,道:“说来此物,与奴婢家中,倒也颇有些渊源。周武帝时(北周),奴婢先族,本为内里织造。一心只求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便费尽一生心血,寻得这汉时宫传凤羽罗织造之法,加以改进,耗时三载方制成一匹。然送入宫中后,竟为武帝斥为以如此奢华之物进献,实有毁国灭朝之罪,竟将奴婢一家百余口流放的流放,没罪籍的没罪籍。而我这先祖也受腰斩之刑。临终前曾留下遗言,道此物不当盛世明君,再不可献之。” “那你觉得,现在是不是盛世明君呢?” 苏儿笑道:“如今主上有德,海内清平,奴婢曾闻,大理寺牢狱,只满三成。死囚之中仅得二人,这等君上,这等世道,若还不算盛世明君,那苏儿也再想不出了。” “那,你可愿制成以献?” “王爷,苏儿制不成。”苏儿此话一说,见稚奴变色,才笑道:“王爷,相当年我那先祖,费了三十六个月才制得一匹,苏儿这般愚钝,若无人相助,只怕三百六十个月,也难制成。” “你是说,你那妹妹?” “王爷果然英明。小妹虽然年幼,在这制造之上,却是比我还强些。还请王爷能准小妹入宫,与奴婢一同织造。” “她现在,是跟着于老夫人罢?” “正是。” “那明日,我便着了德安去将她名书延入内,再求了父皇,封你们姐妹二人个品阶,以后你们便为女官罢!若为女官,终究可展你之长才。” 苏儿闻言,又喜又忧:“奴婢本当谢王爷赏识之恩,可是公主……” “你放心,你虽身为女官,却也可如花姑姑一般,日日照顾安宁。” “多谢王爷!” “那……若你们姐妹同造,最快可何时得之?” “虽说奴婢愚昧,可好歹有图在前,若有我姐妹二人同造,则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可成匹。” “不成……时间过长了。本王需得在那海内大朝会之前用它制成新衣。除去制衣的时候,最多只有十五日……你也不必制成一匹,只得半匹也是好的。如何?” “这……若只奴婢与妹妹,实在难为。但若再得四个知道些织造的,莫说半月,十日便可成匹。” “好,那本王便着德安寻了合适的人与你挑,你挑中了,以后就留在咱们甘露殿里跟着你学习一二罢!” “是!” …… 看着苏儿下去,又见稚奴找着什么,德安无奈道:“王爷,这都亥时三刻了,今夜您饮酒过多,若再不睡,小心明日起来又是头痛。” “只一会儿,再寻得那巧手又忠心的绣娘女红便好……” “王爷!这些事儿,您便放心交与德安办罢!”德安颇有些不满:“平常里哪件不是德安给您办的?怎么一逢上武才人,您便事事要自己亲力亲为?王爷,便是任性,也当有个限度才是。您觉得,若是武才人知道您为了她累出病来,便是着了那舞衣,能开心么?” 稚奴难得见德安生气,又闻他抬出媚娘来威胁,只得头一回认了怂,笑嘻嘻地将诸事交与德安,自己去睡了。 正文 一曲华舞日月暗 同一时刻,甘露殿内。 稚奴闻得太宗已然酣睡,才小小心心地披了睡袍出来,入书房,见瑞安。 “如何?武姐姐可还好?” “王爷,您该问的,是武姐姐可还看瑞安掌那贱婢嘴,看得高兴不高兴才是。”瑞安得意道。 稚奴失笑,道:“不过今日,武姐姐此为,倒确是高明,一来保了延嘉殿内铁板一块,以真心赢了徐才人之真心;二来也折了那韦昭容甚多……” 面容一冷,他冷笑道:“不过如此更好,武姐姐一番做为,却是助我将那韦氏往掖庭更推了一步……说到掖庭,那春盈,此刻如何?” “应当是在掖庭里。王爷放心,看着她的都是咱们的人。别人见不得。” “很好,一定不要让她死。等大朝会一事忙完,我要亲自会会这个贱婢。好好替武姐姐出口气!”稚奴冷道。 “是。” “对了,明日便是舞祭了,大哥那边准备得如何?” “已然全好了。” “好,衣裳呢?” “也都拿到延嘉殿内了。” “好,切记,明日吩咐了徐才人,一定要等到大哥那边停了,才与元昭媛一同上台。记得么?” “王爷放心……” …… 海内大朝会第二日。 祭天礼地。 寅时末,整个太极宫,便醒来了。 前朝后廷,俱是一片忙碌,来来往往,人人都是喜乐。 只有那安仁殿配殿里,自昨夜起便是一片惨然,然终究也没有人去理会。 另一侧的延嘉殿中。 媚娘三女,正在诸侍服侍下,仔细着衣,上妆,只待卯时三刻起至辰时止的初祭毕后,便从太极殿侧配殿登祭台,以华舞做再祭。 其中,又以身未受幸,贞女之身的媚娘所献舞祭最为麻烦,直欲叫人头痛。不过好在媚娘于那夜与稚奴舞后,私下又曾经过几番商议,倒也无事。 只是她一身凤羽罗衣示于素琴徐惠时,还是惊得二人叹息连连,直道好在媚娘无心邀宠,否则她二人只怕便要被太宗丢到天边看也不看一眼。 媚娘却知她二人心意之中,也颇为自己,调笑道:“是么?可我怎么瞧着,你们二人这一个艳蓝雪白相间蔷薇图,温文柔婉,明丽可人;一个鹅黄娇杏相合牡丹纹,秀艳华贵,大气端庄……更胜于我呢?唉呀唉呀,这同样都是稚奴寻得的凤羽罗衣,偏生我就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模样,看来连那小子也知道我不适合这般娇嫩的颜色啦…… 唉……老了……真是老了……” 这一番叹息,惹得素琴与徐惠笑骂她贫嘴,若非爱惜身上衣物,只怕便要闹起来呵她痒痒。 三姐妹正说笑间,忽闻殿外请三位前往太极殿前侧殿做备,于是便急忙起身,再微理整,便从了引侍一同,去侧殿。 三人一出门,便惊得那众引侍一呆,直到瑞安来唤,才清醒,忙忙地恭维几句,这才一路笑脸,引了三人去了侧殿。 到了侧殿,又是一片惊艳自不必说。立时便有众人奉了茶水点心上来,先做稍候。 不多时,忽闻外面一阵隆隆鼓乐之声,马骑呼喝,又闻喊杀声震天,别的侍人都是一惊,只有三女清楚,这再祭第二番,也是重头戏《秦王破阵曲》开曲了。 素琴与徐惠相视一笑,便欲上场边等呆,然却被瑞安笑嘻嘻拦住,附与其二人稍议。二人微谔,然终点头从他。 “干什么?”媚娘好奇,瑞安却只道:“武姐姐您也一同来罢!看一场绝妙之舞,如何?” 媚娘笑道:“便是他多巧,也不过如此!”嘴里说着,也跟着瑞安一同前行,沿侧殿旁边的小梯,上了承天门楼之上。 至得门上,三女皆被那太极殿前的舞祭台上,一片金戈铁马,一将挥旌,百骑共舞,千鼓雷动,万号齐鸣的阵势,给惊得面上变色。 媚娘还好,终究知道这秦王破阵曲便是当年太宗军乐,这般气势倒也应当。那素琴与徐惠,却看得惊动不安。不过一会儿,两女儿便为众男儿杀伐呼喊之豪情气势所动,面红如绯,热血沸腾。 “好气势!果然不愧是我大唐国乐!” 徐惠脱口赞道。 “可真是的!再没见过这般大的气势!我大唐国威,竟至如此!你看那诸国使节,都被惊得动弹不得呢!” 瑞安闻言笑道:“那……不知元昭媛与徐才人,可愿为咱们大唐国威,再添重彩一笔?” 两女此刻为豪情所感,只觉便死亦豪,笑问如何。 瑞安见状,便先着人奉上一蓝一黄两朵大牡丹来,请媚娘为二位妹妹簪了在冠上,更添华贵之色,又引她们一同来了了承天门楼上一处,指着那仆役们扶着的长长练绳与她们瞧道: “这里有两对练绳,可系于腰间,顺着索道滑落而下,直至那祭台之上。两位若不害怕,瑞安便可与两位系在腰上,着人将两位一同放至祭台之上,届时。二位身着凤羽罗衣,必如天仙下凡,艳惊全场。再由诸金甲银骑做伴共舞之,可见我大唐华彩,无人能及了。只是……这一路之下,只怕有些儿惊着二位……不过没关系,若二位不愿,咱们还如之前排习一般,从正台而上便可。” “这有什么!不就是索行么!我幼年在蜀中,也是常常玩儿的!这个好,这个好!只怕咱们一下去,便是要惊得那些老头子们眼珠儿都跳出来了!我要去!惠儿惠儿,你来不来?” 素琴自幼跟着父亲居于蜀中,那蜀中多险,这索道之行却是常见,又见这练绳之下,却是儿臂粗细的铁链支撑,那系于腰间的滑扣也是再结实不过,再无安全之忧,便抢先道。 徐惠却有另一番心思:她知此物,只怕原本是为媚娘接下来之舞做准备,是以才这般巧思,又谨慎安全,可是那准备这东西的,却先着了她与素琴先行…… 如此一来,她与素琴必更得太宗欢心……而媚娘…… 矛盾之中,她看向媚娘,却见她含笑而视:“怕么?” “这东西,虽然我没有承过,也知道结实得很,下面又正巧是诸国使节的布簉(帐篷),便是有事,我们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人,也真是为我们着想了。只是……”徐惠看向媚娘。 “不怕,就去罢!陛下看到你们如此风采,肯定极喜爱的。”媚娘笑道。 徐惠咬了咬下唇,眼中一点热泪,却欲夺眶而出:“媚娘……你……” 她知道,媚娘肯定是知道此中关窍——似这等巧安排,谁第一个出场,便必会引得天下惊。 “我们是好姐妹,你们受宠,与我受宠,又有何区别?去罢!” 媚娘点头。 徐惠泪水终于还是落出,点头示谢,转身与素琴一同,任那仆役们将粗如其腰的金属滑扣系于腰后,然后只待楼下响起做为信号的号角声,便行落下。 身后,媚娘看着她们两个立于楼垛之上,似要迎风扑向那人怀里的妹妹,眼里,却难免一丝失落浮上来。 不过很快,鼓声传来,二女回首望着她时,她只淡淡道:“小心。” 便举手相送。 一片鼓动之中,众将齐发一声喊,退离祭台。九五四百五十个做秦王破阵曲的将士,做方阵立护于祭台前,无论骑兵步甲,皆手持长枪,以枪尾击地,间伴齐声怒喝,马长嘶,人长啸,那气势,伴着太极殿周围千面大鼓齐声做响之势,端的如雷似电,惊人心魄! 而太宗与诸臣诸使节正分君臣远远坐着,看得和乐,忽见如此,皆是讶然。连安排此戏的承乾也是有些奇怪为何不按曲谱而来,突做中断是何意。 只有稚奴,淡然视之。 这般齐喝数声之后,鼓停,人静,马安。 一片寂静之中,忽闻长笙号角响起,一蓝白一杏黄两道倩影,便如天外飞仙一般,从承天门一跃而下,徐徐落至祭台之上。 当下,便惊得那诸国使节同诸文武百官,仪态尽失,惊呼连连。连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甚至是太宗也为之震惊,当下起而观之,见到是素琴与徐惠之后,更惊之不已。 而后妃皇子诸人,更是尽皆失色! 唯有稚奴,依然淡然。 徐惠与素琴缓缓落于祭台边,滑扣轻轻一解,便复了轻松活动。 二女相视一笑,分行至祭台中央两立,向着太宗与百官稍行一礼,便甩袖摆腰,如花绽放于台上,只待乐起。 乐起,舞之。 台下,将士复围祭台,做秦王破阵曲,刺,杀,喊,喝,气势磅礴,惊人心魂。 台上,徐惠素琴,如飞天二,各伴鼓点,做出种种娇媚之态,华丽之姿。 风吹来,凤罗羽衣带飘扬,金戈铁马杀声响彻四方! 热血男儿,铁血厮杀之中,突见此般女儿温婉柔情,娇丽万方之态,更惹人倍加垂怜,心动难止。 兼之其二人出世之姿,更飘飘然如飞仙落世…… 一时间,竟叫太宗看得如痴如醉,目光更不稍瞬。 …………………… 承乾看了一会儿,皱眉悄然问身边坐着的稚奴:“不是说等会儿,你与那擅长作流云飞袖的武才人上台三祭时才教武才人做此的么?如何改了?” “大哥,这秦王破阵乐,是你精心安排的。再者,如此一来,也为咱们大唐多添一些威彩。甚好。” 稚奴含笑道。 承乾知他此举,必然有为自己添光的意思在,心下感激,然终究担忧道:“可这么一来,接下来你与武才人负责之祭……” “大哥放心,稚奴自有安排。” 兄弟二人正说间,忽闻鼓停乐止。原来,初舞已毕了。 …… 正文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一 宴后。 长安。 街头马车之上,长孙无忌静静听了长孙冲的报。 良久,才合了双目冷笑道: “这个青雀,居然还真抱了这般心思来试探为父呢!” “父亲说得是,别人不知,咱们却是最清楚的,他与那韦氏如何……唉……只可惜,这武氏昨夜终究未下得狠手,治死这韦氏,否则咱们也不必这般担忧了。” 长孙无忌微睁一目,看着儿子道: “你说她没有下狠手?哼!你可知昨夜,她曾切切向花言要求,务必要以毒衣拿得那韦氏之罪呢!” “不会吧……这武果然如此……” “你以为,为父教与你说的话儿,是假的么?为父是真的在为稚奴担心……这孩子,太单纯,而那武氏却是个如此杀伐果断之辈,不可轻视。只怕哪一日……不过今日这样一说来,这青雀虽意有他指,却教为父松了心。” “冲儿愚蠢,还请父亲明示。” “为父今日命你以韦氏之事探之,意在瞧一瞧,他是否知晓咱们针对他的动作。 却想不到这小子近年来,越发似他母亲,心思藏得竟是滴水不漏,且还借力使力,告诉咱们这刘弘业之事,以为为父因忧患这武媚娘,总会借机此机会,替他在宫中那位内手的劲敌……哼!且不说稚奴这般性子,便是有这心思也断不会有这胆量。 就是他有这胆量敢向主上开口求人,区区一个无幸无封更无家世的小才人,主上从了他的心赏了,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主上宠爱稚奴,这般小事,更无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再者,这武媚娘便是有翻天本事,她既然跟了稚奴这么一个无可能继承大统的逍遥王爷,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反而从此处看来……她对我们,对大唐江山,对陛下,都难以造成危胁。 而且,因为有了她,那韦氏在宫中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得紧…… 哼,青雀以为此一番,可说得为父借那刘弘业之事,劝主上年内大放宫人出宫,使这武媚娘离开宫禁;又或者由为父出面,直接劝主上将此女封个什么公主封号,赐与那刘弘业为妻……他想得倒痛快。” 长孙冲不解: “父亲说魏王有此心意,儿子倒是也看出来了。可是为什么父亲就这般肯定,他不会存了杀这武媚娘之念呢?” “他不敢。”无忌断然道: “因为当今这世上,若还有他魏王李泰惧怕之事,那便是稚奴对他的怨恨。” 长孙冲恍然,又道: “如此一来,咱们倒是不能让那武媚娘出宫了。而且……只怕也不可让她……受陛下恩宠罢?否则以此女心计手段,只怕还真应了那袁老儿之预言呢!”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袁天罡,果然曾留此预言于武家?”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冲儿亲自打听过了,再不会错的。” “……冲儿,为父一生,最不信命。然今日一来,却也不得不叹服那袁天罡识人之明。这武氏,无论容貌,才智,手腕,心计,甚至是德行……无论哪一样,都是世所罕见,直如一颗蒙尘明珠,埋在主上的后廷里,不为人识罢了…… 可是……” 长孙无忌黯然: “为父一生,愿为大唐献出一切,只仅有你那可怜早逝的姑母之后位,与你们几兄妹的平安喜乐……为父着实是舍不得呀……” 长孙冲闻得此言,心下动容,便含泪道: “父亲,大唐皇后,谁都可当得。然现在,主上后位,悬之,才是最好的。因为这世上,除去姑母,再不会有一人可如她一般,得主上一生之爱。那武媚娘虽然出色,且如父亲所说,若为后位必可造福大唐…… 可咱们大唐,能人良相如此之多,少了一个锦上添花的皇后,也没有什么!便就如此罢!父亲!” 长孙无忌闻言,只是长叹,半晌才又道: “对了,还有一事,咱们从今以后,就不必与那徐惠多言了——一来,她现已渐渐受宠,若日后被主上发现咱们与她有来往,于她于咱们,都不利。二来,便是咱们有心与她真心,她如今与那武媚娘一心,也未必肯说武媚娘半个不好…… 好在武媚娘站的,是稚奴那一边。只要有她在,无论是谁,都伤不得稚奴…… 便由她去罢!” “是。” 是夜,甘露殿。 稚奴闻得太宗今夜幸延嘉殿,心下便是不安,着德安前去查问。 不多时,德安便来报道:“主上入了延嘉殿,便直奔元昭媛主殿去了。正好武才人也在,主上便……” “如何……”稚奴颤声问。 “便与她说了几句,又夸赞她今日舞跳得好,武才人便退下了。” 稚奴闻言,长松口气,瘫坐于圈椅上,良久才问: “那武姐姐,现在何处?” “还是老样子,坐在殿后园内,看月亮。不过有徐才人陪着,倒是少了些寂寞。” 稚奴闭上眼,点头,挥手示意德安退下。 良久,他才觉得眼前一冰,睁眼看时,却是一片黑湿。慢慢取下来,才发现是一块湿了冷水的布巾,敷在眼上。 “怎么就拿下来了?我看你今日里眼甚不快……”花言闻声,忙道。 “花姑姑,我无事。只是有些心烦。” “原来稚奴长大了,也有心烦事了。”花言笑道,看稚奴依然怏怏不乐,便知道他所为何事: “可是为了那武才人之事?” 稚奴闻言,不欲多说,只闷了气在心里。 花言也不欲多问,又不想他在此事上多做盘葛,便道:“说起来,今日也是奇怪,那韦氏竟然没有借那衣裳鞋履之事,大加追责。何故?” 稚奴闻言,才冷道: “一来她刚刚被武姐姐一番整治,收拾得有些怕;二来她此刻说这些,只怕父皇会更不信她;三来……只怕还是那幕后高人指点了她,此事,是咱们设下的一个局便是。唉……可惜了武姐姐一番心思……对了,春盈现在何处?” 花言道: “掖庭之中,说起来,她也正行北运(当时人们相信,运气不好就是福运之神去了北边,所以就是北运,也是后来背运一词的前身),昨日刚入掖庭,便先是被落下来的衣架砸着了脑袋,又是因其他有罪宫人之间争打,而误伤了脸……这下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得这宫中了。” 稚奴闻言,饶有兴趣地挑眉:“与那安仁殿可有关系?” “正如王爷所料,那安仁殿似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教,不但没有去加害那春盈,反而想买通掖庭令,给她个轻便的差事。这些意外,经查,全是那些昔日与这贱婢有积怨,或者被她害入掖庭的人所为。” “你是说,她们想买通掖庭令,给她些安全?因为掖庭里,有很多人想杀这贱婢?”稚奴立刻明白,含笑道:“这便太好了。花姑姑,不知你有没有办法,让这掖庭令告诉那春盈,安仁殿希望她能够在明日之前,死于那些恨她的人,所制造的意外之中。而且,还要让这春盈相信……如何?” “这……小事一桩。王爷大可放心。”花言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解道: “可是花姑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保住这春盈?又为何一定要离间于她们?难道王爷不觉得,直接审问出个结果来得更快么?那掖庭狱里的合罪夫子,可没什么做不到的。” “这贱婢,跟着安仁殿如此年数,只怕所知不少……这其中,必定便有当年母后死因。然一来她终究还是对那安仁殿抱有希望,所以昨夜父皇那般大气,她也没有说些什么。二来……只怕不到最后关头,她不会轻易吐露母后之事。 花姑姑,一个人,一个恶人,只有在濒临绝望之时,抱着同归于尽的情况下,才能把自己与他人共谋之恶事,吐个干净。否则,为了那一点点生的希望,她是不会甘心说出来的。” 稚奴淡然道。 花言明白,立时便下去安排。 …… 数日之后,大朝会已经接近尾声。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较艺,音棋书画四项比过之后,便是明日击鞠射箭大赛。 后日太宗大宴群臣群使,饯行。 大后日,便是诸国使节离京之期。 一大清早,媚娘便徐惠素琴,一道随着阖宫中人来到阙楼上。 先拜见了太宗与诸皇子之后,各殿依礼各自坐下。正好与诸臣面面而坐。 媚娘便于此时,终究是见到了他。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而他,也终究是看见了自己,面容当下一变,然终究只是微微叉手为礼。 媚娘应之。容色波澜不惊。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二人如此一番,殊不知,却已然落入旁边自媚娘落座以来,便目光切切,不离与她的稚奴眼中。见此情况,稚奴便心生疑惑。又想起当日自己装睡时曾亲口听到媚娘所说有所属,心下大不乐,便唤了德安来,吩咐几句。德安领命,悄悄离开。 不多时,宴起,乐鸣。 一番歌舞之后,自是要各国争斗才好。 “媚娘,我总是不明白,为何要在这好端端的宴席上,做出这些事来?”素琴问,媚娘摇头便道:“陛下仁慈,以此不动刀兵之法,起威慑众国之效。于无形之中,便消弭了许多战事。” 正言语见,便见一来自高昌,高鼻深目,容貌姝丽的女子袅袅娜娜,行之正中,以颇有些生硬的唐语(当时对汉语的称呼)道:“妾自高昌来,然闻大唐诸多高士,不知可得一二磋教否?” 众臣与诸妃皇子见她如此率直,便也颇觉可爱,太宗含笑道:“磋教自然可亦,否则此宴也无甚趣味。但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高昌女子,唐名胡灵姬。(当时诸国很敬重大唐,所以但凡贵族都有唐名。)” 太宗见她如此倒也是颇觉喜爱,遂视于韦贵妃杨淑妃二人。 韦贵妃闻言,便笑:“哪里还有别人可与胡妹妹相教高下?直宣裴神符罢!” 胡灵姬其实却是个全不将唐乐放在眼里的,她所知,若非各国的乐师撑着,大唐乐理也不过如此,且其与裴神符素来熟悉,当然清楚以裴神符之技,自己很难讨得好去,又因前些日那舞祭之上大唐两曲旧舞排新,便惊得各国使节大叹大唐之舞祭神乎其技,言语间竟将乐舞之邦高昌也贬得里外不是,心下愤懑,于是便冷笑道:“天可汗此言差矣,咱们远道而来,为的是见识一下大唐风采,如今却命一个疏勒人来……可是不好。还是请大唐乐师出来,与妾较量一番,也好让这天下知道,大唐乐工之中,也是有些唐族高手的,并非全是西域风情。” 正文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二 宴上诸大唐人士闻她此语,俱皆变色。而那各国使节脸上,却或不动声色,或幸灾乐祸。 其他诸妃皇子只是忧心,然媚娘却惊,小声与素琴徐惠道:“你看那些使节……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周邻诸国竟并非如他们所听到所知道的那般,臣服大唐,只不过是唐力日盛,才不得以而为之罢了。若是那一日唐国力不在,岂非要群而反之?” 另一边,稚奴看得也是暗暗惊心,与四哥李恪道:“四哥你瞧这些人,竟如此乐见我大唐受辱……这样可不好。虽然咱们国力强盛,君臣和睦,可是若被周围这些小族拖住,只怕不妙。” 李恪却含笑道:“你少闻政时自是不知其中关窍,古来这国与国之间,便是如此。你既然征服了人家,自然要有容得下人家质疑问难的机会,若不给这般机会,确实不妙。那一股子气劲儿若憋急了也是不好。所以才要有这个海内大朝会,多少也让他们显示一番自己之能罢了。” 稚奴刚要说话,就闻得旁边太子承乾冷笑道:“四弟此言乍然闻之,似乎颇有道理,实则不然,若这海内大朝会之举是为此等理由而办,何必父皇要求必须诸般事体,咱们大唐必得占了头筹?这大朝会之意,便是要事事显我大唐之强盛罢了。” 青雀见大哥与吴王又杠了起来,只把稚奴夹在中间,也含了笑,过来打解围道:“大哥说的有理,三哥也是,不过年纪还小,只怕是听不懂,来来来,喝酒喝酒。” 闻得此言,本如乌眼鸡般的二人便松了下来,各自饮酒不提。稚奴却想听听这位素来知机之最的四哥意见,便趁他离开他们归席之时跟了去,道:“四哥如何看?说与稚奴听听罢!四哥最是聪明的。” 见幼弟如此一说,又看看左右无人,青雀才笑道:“只怕父皇这是存了心的,想瞧一瞧,究竟这诸国之中,哪国有不臣不唐之心,再曲意整治呢!” 稚奴闻言,却颇有些失望——三位哥哥之理,他其实一早便知——他日日都伴着太宗,如何不知他曾与诸多大臣就着大朝会之事讨论?此番发问,只是想听一听诸位哥哥可有何与父皇不同的见解,结果却是失望,见青雀说完便被人拉去议那应对之法,自己只得闷闷不乐地想着,若他是父皇,如何行事? 嗯——若他是父皇,便先示弱,引得诸人疑之,又坦诚相待,认下自己不足,一来取其上国大德,昭示天下大唐之大,自有容己不能,他人所长的气度。再去观察诸人之意——此时此刻,那些心存反意与忠诚大唐的,表现必然天渊之别。然后再设奇计,示自己真正实力与诸人,镇诸国之心于当场。最后,还需得日惕反意之诸国,若有不臣便讨之伐之,若有负隅之意,久存以下凌强,伤我国民之心,便诛之灭之。若真心臣服于大唐,则扶之助之…… 也不知这般行棋对也不对? 却原来这个孩子,直将这军国大事,当成下棋了。又因终究年幼,从来只是听,便如一个学生一般,书理俱通却不曾使用,忍不住就要寻个老师来问问。 本想着问问舅父,却见他容色沉重,不得已,便看向媚娘——棋艺之道,唯媚娘可与自己一聊了。 然这一看,竟发现媚娘不知何时离席,于是便起身也悄然告之德安,寻媚娘而去。 媚娘起身,却是出来更衣。 然想到方才殿上诸时,一时又不愿参与之内,加之见了他,心中总是气苦,便不若出来,转上一转,散一散心。 瑞安后面,紧紧地跟着,却被媚娘也着退至一边。 瑞安无奈,只得转身回走,却正巧碰上前来寻媚娘的稚奴。 “武姐姐呢?” “王爷,武姐姐似乎心中有事,说要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现下,该在小花园那里的小桥流水处罢?”终究是跟了媚娘一段日子,瑞安还是熟悉媚娘的心性的。 稚奴闻言,倒也松了口气,便道:“那我去陪陪她罢!”一边说,一边带了他同行。 瑞安猜得没错,媚娘此刻,正在小桥之上,矮桥柱顶坐着,看着水中游鱼,自由自在。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媚娘抬头,正好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媚娘无言,亦不起身为礼,只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水中游鱼。 “你……还好吗?” 看着媚娘比之当年初识时,更加明丽无俦的面容,弘业轻轻问道。 “好与不好,一看,便知。”媚娘淡然,纤纤十指却紧紧抓住了手中云披。 刘弘业默然,只扶着桥柱,垂首不语。 良久,媚娘才道:“我该多谢谢你的。阿仪来信说了,若非你在,只怕母亲被大哥二哥赶出家门之后,便再不得入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能安心,无妨。只是,她们之前散播那预言之时,我终究是没能拦得住。”刘弘业凄然道。 媚娘仰首,看着天空中浮云,悠悠道:“弘业哥哥,你我自幼相识,便知媚娘心性。我所求不多,但若求了,便定然会做到。所以,这预言无论散与不散,我都不会留在宫中。是而,母亲这般心思,却是白费了。” 刘弘业闻言,目光中闪出一片亮光:“你……可当真有此一念?” “不论你我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这宫中的。”媚娘淡然道:“不是为你,不是为母亲,是为我自己。我不喜欢这宫中之人,之事。虽然,也交了几个知心朋友,也……曾有过那么一丝奢望。然我终究不是属于这宫中之人的。” 媚娘轻轻起身,淡道:“我这般性子太傲,太过绝决。连一个刘府都容不得,何况是这天下最容不得人任性妄为的太极宫?” 刘弘业紧上一步,切切道:“父亲他……父亲他昨日见了那般场景,已然有了些悔意……媚娘……你等我,再等我一些时日,可好?” 媚娘红衣凌人,雪肤如玉,转首看着他,苦笑道: “等你?弘业哥哥,当年我入宫之日,我等过你。 我在长安驿站之中,站在窗前,一辆一辆地看着那些过往的马车,一匹一匹地瞧着那些奔驰的骏马,一个一个地数着来往的人…… 我从子时一刻便开始等,吃饭等,穿衣等,梳妆等……一直等到了日落,等到了月升……然后最终等到的,却是一纸圣意,着我即刻入宫…… 你知道,我那一日,是如何熬过来的么?” 刘弘业无语,只是看着她,目光殷殷,半晌才道: “那一日,我去了,可是走到门口,便被父亲拦回,又将……又将……” 媚娘接口道:“又将我姐姐手书一信交与你,上面说了,着你务要再去打扰,因我曾言与母亲,道‘此去侍奉天子,阿母无需伤怀’。是也不是?” 弘业低头。 “弘业哥哥,我与你,三岁便识,我是何等人,你不知?这般话,我是说过,可是我是如何悲泣无奈之下,才做此违心之语,你不知?” 媚娘心痛,看着弘业:“不……你知的,你全部都知,只是你不忍,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一日,你是有意前来。我知道。 可我也知道,便是那一日的下午,你与那王家小姐定下六礼(就是同代的订婚)之时。你离不得。是也不是?” 弘业无语,半晌才泣道:“我……我也是无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无奈。伯母以命相胁,若你不从,她便要立时不食而死……我也知道,你大婚至今,已然两年,那位王家小姐,却依然……依然是贞女之身……只是她一径如我般高傲,不愿承认便罢了。可是……弘业哥哥,她既然已嫁你为妻,你这般待她,便是媚娘也觉得寒心,也觉得若是媚娘与她易地相处,你会不会也如此这般待我? 思来想去,媚娘便越发庆幸,没有嫁你,是媚娘一生最大的幸运。” 刘弘业心痛难抑,终于呜咽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扯住她的衣衫,泪眼如海:“除了你,刘弘业一生,再不愿娶其他女子为妻。可是子为孝者,不可不从……媚娘……你可知,大婚那夜,我有多痛么?” 媚娘叹息:“无论你痛与不痛,弘业哥哥。从你与那王家小姐成婚之日起,你我二人,便注定一生无夫妻缘分了。只因我若嫁你,你必为两难,我亦两难……如此一来,不如不嫁。” 刘弘业急道:“可你说,你欲出宫……” “我欲出宫,与你无关。我生性便是爱好随心之女子,虽不为你,却也希望自己能够活得痛快。 老实说与你听,若非当今陛下所行诸事,伤及我心,今日我早已是他宫中名符其实的一个妃嫔了…… 刘公子,你于我,早已是昔日黄花,不复再开。 今日说明白了也好,但从今天起,我武昭与你刘弘业,当不复以往,自以礼相处。刘公子,请回罢。” 媚娘冷冷一礼,刘弘业见她如此绝决,伤心至极,转身欲离开,却又止步,手抚胸口,取出一物转身回来,似有希望地看着她: “你若如此说,好,我不能驳你,那此物……便还于你,可好?” 垂在二人中间的,却是一枚光洁如玉,却并非玉的石头,上着同心结。 媚娘看见,淡然取回,放在手心里来回掂量一番,淡道:“此物?想不到你还留着。也罢,当年咱们两个,在门前小溪中取得了它,此刻,便让它复归于水之中罢!” 言毕,在刘弘业惊愕的目光中,手轻一扬,目不稍瞬地丢入水中。 “扑通”一声,只余下重重涟渏,于水面上,最后终不复见。 刘弘业见此,心如死灰,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得陌生: “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媚娘了……” 媚娘淡然道: “人都会变。再者,你已变了,我又为何不能变?” 刘弘业踉跄一步,终于点头:“好……好,说得好,人都会变……是我太傻了。是我……太傻。武才人,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便直摔袖而去。 正文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三 直到刘弘业身影再不复见,媚娘才难以抑制,终于痛哭出声,瘫坐于地。 她哭得如此伤心,直到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扶起,抱在怀中,替她拭去所有眼泪。 媚娘抬头看时,终于忍不住道: “惠儿……” 再度俯入寻她而来,却将经过看了个透彻的徐惠怀中痛哭不止。 徐惠叹息,只是任着她哭,待她得哭够了,哭足了,才扶了她,慢慢下了桥,坐在桥边水岸旁的圆木小桌边,轻轻道: “他……便是你心心所念之人罢?” 媚娘无语,只是红着眼睛,点头。 “你这般……是因为觉得,你们二人再无可能了么?可是……他不是愿意等你出宫,愿意与你白头偕老……而且我方才也听到了,他为了你,这么多年,可是……” “方才那许多话,虽然有些是违心之语,可这一句却不是。惠儿,一个男人,能够为了一个女人而狠心冷落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那么早晚有一日,当我与他情尽色衰之时,他也会一般待我的。” “媚娘,也许是你想得太多。” “也许罢……可是就算不这么想,他成婚,已是事实,他双亲难容于我,也是事实……我与他,再无可能。” “媚娘,我倒觉得,你这一番,说了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绝自己对他的念想……我不懂,你既已决定出宫,又为何……”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还对他抱着一点期望罢?期望着他终究能够告诉我,他可以不在乎双亲的反对,执意将我迎入刘府……惠儿,我方才与他说这些时,曾经想过……若他能说出这句话来,那么便是为妾为侍,我也愿意与他共渡一生。可是他……始终不曾说出口。他只是说他的难,说他为我,对那王家小姐的不好,说我母亲的阻止…… 惠儿,一个人,若是只一味避开你的问题,只顾左右言其他……你觉得,他的真心,有几分可信?” “可他毕竟是真的将那王家小姐……” “那只是他的怨恨,怨恨他的不由自主,怨恨他父母的所为罢了……他只是将我,当成了他的一个任性妄为的借口……可悲的是,我却不得不希冀着这个借口,是真的…… 因为,我还是想着,若能出宫,与他同伴一生……该有多好……有多温暖…… 惠儿,我是不是个糊涂的女人?明明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却还是要往里跳?只因为,那一点点的温暖,能够给我一点儿生存下去的力量?” 媚娘泪眼看徐惠。 徐惠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叹息不语。 终究,媚娘还是将此事放下了,强笑道:“你看我,却这般做态。走罢!只怕呆会儿若是找不着你,陛下会心急。” 徐惠见她如此,也不知她是真的想透了,还是假的想透了。只得急忙起身跟着她。没想到一起身之间,媚娘身上却无声滚落一物下来。 只可惜,因落无声,媚娘终究还是没有发现。 她们二人刚一离开,一道束发玉簪的淡蓝身影,便与一个抱着白玉拂尘的内侍从花丛之后闪了出来。 正是稚奴与瑞安。 稚奴默然不语,只是走上前去,拾起那媚娘遗落之物,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却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儿看起来光洁纯白的鹅卵石罢了。 “那……那武姐姐扔进水中的,却又是何物?”瑞安发疑道。 稚奴不言,看了看水面,似是不深,立时便连给瑞安阻拦的机会也不曾,和衣和履跳入水中,惊得游鱼儿一片片逃开。 “王爷!这……这虽然天气不冷,可您不能近水……”瑞安吓得结结巴巴,便要上前来拉他。可他只轻一扬手,便大着胆子,强忍着天性对水之畏惧,伸手去原本碧澄清澈,如此却因他一跳,泥沙混起,搅得一片浑黄的水中去摸索着。 瑞安见状,只得急忙唤了旁边经过的一个肤色微黑的小侍女,速速去甘露殿内取了衣履来,等着呆会儿稚奴上来,便与他更换。 幸好,稚奴之前看得极准,早知那物落在何处,便伸手一摸,就抓在手中。 拿出水面看时,却是昨日因舞祭一事,太宗着赏媚娘的一块儿白玉错金牌。 稚奴提着它,目光只盯着它,木木然地走上岸来。 瑞安一见,便惊道:“唉呀!这可不是昨日主上赏了武姐姐的云纹错金白玉牌么? 她怎么……怎么……怎么这般不爱惜!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和阗白玉,着了大内名匠足足花了一年之功才制得,且此物之上的错金法属极秘,便经千年亦不能损落…… 这般珍贵的东西,连主上自己都舍不得带几次。昨儿个把这东西拿出来时大家还都道要赏与太子殿下或者是魏王爷的,最后赏了武姐姐时那几殿的娘娘脸都变了…… 可她怎么……怎么……” 稚奴淡然一笑,神情凄凉: “稀世之宝如何,天子赏赐如何,众人嫉慕又如何? 于武姐姐而言,只要是她心爱之物,那便是一块河里的石头……也是无价之宝,丢不得,伤不得。 而若不得她心爱,便是这皇家富贵,诸般荣耀,各色奇珍…… 也是说扔,便扔了。” 说话之间, 一番话,说得瑞安无语。恰巧那小侍女捧了衣裳鞋履来。瑞安便请了稚奴去换。 稚奴摇头,先将那石头在手中紧紧握了一握,才交与那小侍女道:“你将此物交与武才人,便说你经过此处,见她落了此物。知道了么?切不可提起本王之事。若事情办得好,本王更有赏赐。” 小侍女却是个知机的,闻言大喜,便捧了这石头而去。稚奴看她离去,只看了看手中白玉牌一会儿,凄凉一笑,与瑞安自去更衣,准备入内侍宴。 媚娘与徐惠更了妆容,正待入殿内时,这小侍女便持了石头来,送与媚娘。 媚娘一见,惊喜交集,又见徐惠含笑看着自己,脸上微微红,终究还是将之系在了腰间。想想方才自己手边无甚趁手之物,一时舍不得这自幼便随身的宝贝,竟将太宗所赐珍宝白玉牌丢入水中。颇有些后悔莽撞。毕竟这玉牌珍贵,只怕众人哪一日问起,她今日之踪便要暴露…… 不过也无妨,横竖只说自己不胜酒力,玉牌何时丢了也不知道便罢了。太宗仁慈,自不会为一块玉牌为难自己。至于其他的人,更巴不得这东西再不能挂于她身上,看着刺眼。 想至此,便淡淡一笑,将白玉牌丢之脑后,正待谢那小侍女时,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殿内那正弹着琵琶的高昌乐姬胡灵姬发愣。 心下纳罕,便看了眼徐惠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的?” “奴婢姓罗,名慧儿。奴婢刚入宫没多久,身在这阙楼之中当值已有三五日了。” 媚娘看她尚且天真,想着便不会入宫太过长久,便笑道: “我看你这般盯着那乐姬,可是会弹琵琶?” 罗慧儿笑道:“是会。”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着殿内那胡灵姬笑道: “那以你之所见,这高昌乐姬,弹奏如何?” “她……弹得实属一般。虽极力追求技艺,却忽视了乐由心生,音以情动。便如一道看似色彩美丽香气十足,却食之味平平的点心。” 罗慧儿这一言,可说得徐惠与媚娘俱是含笑。 正在这时,忽闻得那殿内乐声停,又见那胡灵姬亦发倨傲,定要与汉人乐官一较高下。弄得宴席之上,气氛沉闷。 媚娘又叫了近侍来问,才知方才这胡灵姬发问之时,太宗却已转移话题,且请她做一曲,再行计较。 想不到这胡灵姬不知好歹,竟硬要与之比试,且还放言道,手中琵琶琴弦特殊,是一般所用两倍粗细,且加之整个琵琶沉重无比,自己方才所弹之曲属西域名曲,大唐若能有人识得此曲,便当下拜之为师,从此再不提“擅琵琶”三字。 罗慧儿闻得此语,便是一声冷哼:“不过是首改过的高昌古曲罢了,哪里还是什么西域名曲了?” 媚娘更讶,便问道:“若是你弹,可能赢她?” “这般小技,也只不过惊一惊不懂之人罢了。” “好!那你且如此……” 媚娘闻言,含笑招她过来,俯于其耳边细细几句。 慧儿知机,便谢媚娘提拔。 于是,媚娘徐惠先行,慧儿却自离开。 不多时,媚娘入内,便正闻得那胡灵姬含笑问道:“莫非堂堂上国之大唐,竟无一人能识得此曲,与咱们这些番邦之国,做出个榜样来么?” 太宗面色沉沉,韦贵妃便待发言,却忽闻得媚娘朗道: “果然是西域名师,瞧这琵琶好生别致呀!陛下,不知可否向大师借来,让媚娘一瞧?也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连方才换了新衣履,心事重重的稚奴闻得此言,也是抬头看向媚娘。 太宗本来生气,然看媚娘目光,似有所意,心下一动,便笑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却来问朕?” “陛下,媚娘闻得,诸国使节称赞陛下是为天可汗,便是存了依赖托付,臣从之意。所以媚娘想,既然甘身为臣,那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这普天下的琵琶,岂非也是王之琵琶?” 此一语,却教那胡灵姬当下一愣,这才察觉,自己今日所为,却是过了些。急忙便欲俯身请罪。 然座中诸人都为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明白这是媚娘在提点于她?更不必说太宗。 太宗心下大喜,便含笑,夺了那胡灵姬的先机道:“虽然如此说,然咱们既然身为上国,有庇护保佑下国之责,却也不能强予强求。不过既然你想看……想必胡大师,这琵琶,也可借朕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观罢?” 太宗这番话一出,任谁都听得出那话里话外的爱宠意味,连媚娘面上也是微微一羞。 席间众人,却是各般颜色,各有心思。欢喜者有,疑惑者有,不安者有,怨恨者更是多不胜数。 胡灵姬自然无不可,便借与媚娘一观。 媚娘看了琵琶,便笑道:“这琵琶既为乐器,光看是不合适的,刚刚虽然听得大师一曲,妙如天籁,可究竟大师高明,只怕便是腐朽沉木,入了大师的手也化为神奇,这琵琶再坏,也得弹好听了……所以,却听不出这琵琶的本质来。” 胡灵姬闻得此言,大是喜欢,便道:“既然才人如此说,又真心想听一听不妨自己试一试便可。” “媚娘可不会弹……哎,不若如此,且随便找个新人来试一试,媚娘日常听闻,那些老乐工们但凡制得一件得意的新器,都是要找新人来试的,说是因为新人手生,更能现出这新器品质。如何?” “不止大唐,便是我西域诸国,也是如此行事。新人手生,弹奏之下,更能辨别音器好坏……那便依了才人罢!且不知,这当场之中,哪个是新人?” 胡灵姬便左右去看。 媚娘抬头,猛可里便瞧见了那慧儿正捧着酒食上前奉与自己桌前,笑道:“罢了,大师,何必到处去找?随便寻了一个侍女来,只勾上几道音,便也知好坏了。” 胡灵姬点头:“正是,乐工再新,不及完全没有摸过琵琶的人试得出。那便……你罢!你来。” 这一指,却正好指到了罗慧儿。 正文 阙楼相争,大唐称雄一 慧儿闻言,只看向太宗。 太宗含笑允之,又见媚娘亦含笑,便自谢过胡灵姬,接了这琵琶,抱在怀中,更不坐下,只上手,轻轻一勾,便赞道: “好琵琶,不知大师可否容奴婢试一试?奴婢只入宫几日,之前也见过人家弹琵琶,虽然也试着学过几日,却终究不通。” “想试便试罢。”胡灵姬傲然,便去自己桌边,拿了酒杯来,正欲敬媚娘一杯,却忽闻一声铮铮做响,心下一惊,倏然回头去看那慧儿。 ——这可不是方才自己所弹的古曲原作么?!怎么……一个奴婢,竟能做此般弹奏? 媚娘没看错人,这罗慧儿,琵琶技艺端的了得,勾拨弄挑,划刺捻收,竟将一曲古典原作弹得闻者欲醉,弹得大唐诸人皆大喜过望,而诸番邦却是尽然变色。 那胡灵姬更是脸色数变,再想不到这中原之地,竟然有人能将原作弹出。心下大骇,正欲发问时,那罗慧儿却已然弹毕一曲,欢笑道: “果然好琵琶,以金丝(这里不是真的金子做的丝,只是金属的一种代称)为弦,又兼厚实稳重,只是弹这些轻靡之曲,未免可惜了它的威势。却不知大师可否容奴婢斗胆,借这琵琶于我主之前献上一曲咱们中原琵琶曲里的民曲(当时琵琶曲中,民曲不及官曲和宫曲的地位高,而且基本都不太注意技巧性,所以只是做为民谣一类的娱乐,正式大宴上很少弹奏,甚至有种说法是,只会弹民曲的乐工不算是个合格的乐工。因为民曲太简单单调——当然,后来很快地,这种情况被改善了)?” 胡灵姬被她惊得怔住,只能呆呆点头。 慧儿闻言大喜,又看向太宗,见太宗也点头,便抱了琵琶,当庭席地而坐,微微调了一调音,五指一勾,琵琶便一改方才清丽柔和欢快之曲,铮铮然,似有肃杀之意。 “这是……”与那胡灵姬同来的西域乐工皆惊: “可不是淮阴平楚(琵琶名曲)?!这般曲子可是少有人识了!且指法要求之高,虽为民曲却亦为众曲之首啊!” 那胡灵姬更是惊得面色俱白,只怔怔看着这小小宫侍,指法如轮,将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巨弦琵琶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众人只看这侍女五指如电,来来去去之间,娴熟至极,且更兼之曲艺精妙,直入毫癫,真正可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 直到罗慧儿收了指,起身长立之后,太宗仍含笑视之,良久,才慢慢举起双手,击掌叫声好。 一时间,大殿之中满堂喝彩,连那诸多番邦使节也是赞叹之至。 胡灵姬虽然高傲,却其实是个乐痴,故而从这淮阴平楚一曲出时,便存下了拜师之意。见罗慧儿收了琵琶,便当庭行大礼道: “徒弟见过师父!” 一时间吓了那慧儿一跳,却往旁边而去,直道:“大师何以此礼?” 胡灵姬这才羞红了脸,起身道:“胡灵姬自诩擅琵琶,却不知天朝上国,竟有这般能人异士,还望师父莫要怪罪灵姬之前无礼。” 太宗见此,便知此女不过是有些小女儿心性,人却是善的。便笑道:“话虽如此,然大唐之人,皆以交友为乐,且你有所长,她有所短,不若你二人亦师亦友,共同切磋,才是良道。” 众人闻之,无不拜服。 一边房玄龄坐在长孙无忌身边,便将头靠向魏征,笑道: “这个武才人,倒是颇有些意思……先是安排了这么一个琵琶精擅的小宫婢入场,又将那胡灵姬捧得浑不知何物,牵着她的鼻子走,自己乖乖落入圈套之中……你看如何?” 魏征淡然一笑,也将头靠过去,只拿眼角觑他: “知道就行了,横竖是咱们大唐的人,赢了就好。”又一笑。 长孙无忌在一边儿,见这二人头靠着说这般话,便也向这边身躯一歪,小声道: “可惜呀,就是思虑不周,这计用在那愚蠢无知的胡灵姬身上还可,换了个人,便得在她说寻个新手来试琵琶时问:你便是最新手之人,不若就你来试更好……一语将得她没得翻身。” “唉呀,何必计较这些?她能为咱们赢了这一场,便是好的。”一边李绩又道。 三人互视一眼,俱是轻笑摇头不语: 可不是?能有这般智计,于一个**女子而言,已属不易。 稚奴坐在一边,却与诸位哥哥一道,将舅父等人的议论听入耳中,忍不住轻轻一笑。 “王爷,怎么了?” 德安见他如此,不由悄声问。 “我笑舅父他们,却只将武姐姐当做普通**有些心计的妇人……却没有想过,既然能将那胡灵姬如此巧妙地引入此局,这般审慎,又如何会露出这么大一个马脚来与他们瞧?” 稚奴轻声道。 德安这才恍然,小声笑道: “武才人这是在向长孙大人他们示拙呢?” “舅舅他们眼里,除了母后,任何女子都不该有如此智谋策略,所以武姐姐还是藏着点儿的好。” 稚奴小声道,正欲笑,却猛可里又瞧见远处那刘弘业,直盯着含笑坦然受众唐臣赞赏目光的媚娘发呆,面容一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也盯着媚娘看。 …… 又更饮宴一番后,倭国使节藤原真吉含笑上前,鞠道: “东瀛棋士藤原门下子真吉,拜见大唐天子。” 太宗点点头,含笑请之起。 媚娘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就用一把小团扇挡着嘴,防着别人发现自己在说话,然后小声问徐惠: “你看这个人,本来长得清秀,也是颇为招人喜欢的。怎么莫名其妙,要在脸上敷上一层粉?还要学女子描眉?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有些病态了。” “这个我也是刚刚出去找你之前才听淑妃娘娘说的,据说这藤原一门,是近年来才在倭国兴起的大家族。这藤原一门,于东瀛可说权倾一时,而且一时之间,只怕也落不得到哪儿去。 是以其家子弟,多数都颇为引人注意。 不过这藤原真吉,却是这大家里的一个另类。他自幼从父亲处观得前朝一僧人传过去的博弈之术(围棋)之后,便甚是喜爱,竟自己学通了这棋艺,然后便迷上了咱们大国风情,每每其父所派遣唐使来我大唐之时,他便要着了那些人,多多带些棋谱模具回去使用。然后呀,听说有一次那遣唐使所带棋谱中,有一帧晋时的博弈图。他看里面那些晋时士族都面敷粉,竟然以此为美,便也学着敷了粉。 你倒别说,他本长得似女子,这般一敷,却显得更加妖媚。那些其他的东瀛贵氏子弟看了,竟然都以为美,跟着学起来。 听说现在的东瀛,便是以此为美的。而这真吉,又是东瀛当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徐惠含笑,亦学起她,以扇挡唇,小声道。 媚娘当下便忍不住,扑哧一笑道: “美……美男子?这般样子,哪里美了?没有男儿阳刚气,也无一点儿英挺状……病怏怏的,跟个……” 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媚娘才小声道:“跟个妖怪似的,有什么好看?” 徐惠也忍不住笑,素琴在一边看她们两个笑得欢,便急着发问。徐惠便拉了她来,小姐妹一番嘀咕,素琴也是忍不住,便要大笑,结果被媚娘一瞪一拍背,当下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只得也学了两个姐姐,拿宫扇挡了脸,又只露出半张俏脸儿通红,可爱至极。 三姐妹在这里自顾自说笑,又自以为警惕,再不被他人注意,却殊不知自从昨日起,她们三个便成了这大朝会上的焦点,各国使节争相打听的名人,各国女子纷纷仿效的对象。 如今那别的且不说,跟着藤原真吉同来的两名颇有些身分的东瀛皇室女官,见三女各执一把小扇,挡在唇前说话,只道大唐女子便是这般以为美,加之三人此番以扇遮面下,竟自有一股欲语还羞的娇态,那两名女官们,竟也暗暗地从袖中掏出两把纸扇,轻轻展开,然后也有样似样,一起挡了脸来。 她们这般,莫说是高坐其上,将堂中情况收于眼底的太宗,便是诸后妃皇子,唐朝百官,也看得明白,一时间,不由得意大唐之女子,居然也能如春风化雨之间,使海内同心。 至于那藤原真吉要求与大唐棋士一较高下的要求,竟浑不引人注意。 直到太宗宣着棋待诏入内,与之秀艺之后,诸人才又将注意力,移到了庭中。 那藤原真吉要求之下,太宗着人将庭内牡丹塌上铺设了模具,又召了棋待诏入内,与之博弈。在座诸人,颇多好弈喜棋者,于是便纷纷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棋童子(就是在公开场合下棋时,负责将每个人所走步数,报出来给大家听的小侍童)将每一步棋报出。 这才刚走两三步,大家便惊觉,这藤原氏的棋艺,竟并不弱于那被召出的棋待诏。一时之间竟能可占上风。 然那棋待诏也是国手,又几子一落,便杀得藤原氏不得不退回自己领域,转攻为守。 这样一来,棋局顿改大向,棋待诏日渐占了上风。 眼看着藤原便是要输,他一急,竟然开始一步步地模仿棋待诏之步。 棋待诏在左星落子,他便也学了,必在己侧左星落子,棋待诏于右星落子,他便必然也在己侧右星落子…… 如此一番,倒似那棋待诏在与自己下棋。惹得大唐诸人都捏了一把汗。 不过,这棋待诏终究是国手,一见如此,便将计就计,故将自己两关两子送与他吃。可惜,这藤原氏却颇为聪慧,当下看出是诈局,竟避而不食,只以守势为攻。 这样一来,棋局顿时又回复到两相持平的状态。那棋待诏眼见一盘好棋,竟要输于自己之手,心下不可不谓着急。加之年长,又体弱,几番下后,已然是一身大汗。 到了最后,竟眼看着一盘好棋被逼和,急怒之下,气得昏迷过去。 这下子,堂中大乱,太宗只叫人急忙扶了棋待诏下去休息,自己却叹道:“好好儿一盘棋,竟然输给了自己,说起来,朕要谢谢你,与我大唐诸人提了个醒。若是一味沉浸于眼前的胜利之中,只怕会被人家后学的,赶上来,超过去呢!” 藤原赢了棋,然殊不见骄态,只以倭礼做答。 这一番,却惹得众唐大臣不快。 正在此时,却忽然闻得一个温润清雅的少年声音道:“父皇,儿臣有奏。” 众人闻声望时,却原来是稚奴离了席,跪于当庭,叉手行奏。 正文 阙楼相争,大唐称雄二 太宗见稚奴出席求奏,便知他意,含笑道: “说罢!” “是,父皇。儿臣以为,父皇此为,不妥。” 太宗讶道: “什么不妥?” “父皇,别人不知,儿臣日日伴着父皇,这位张姓棋待诏却也是认得的。平时里,父皇很少召他入内陪弈。儿臣听父皇身边的王公公说过,此人棋艺,若以七等品阶算,只能算得五品左右,且性子急躁,不似其他棋待诏沉稳之状,是而父皇平日,多半不与之弈棋。 父皇,如今各国使节前来我大唐,与我大唐共襄盛举,父皇虽有心示好亲昵于各国,故而屡屡在诸番较艺之时刻意相让,然如此轻忽,不免失了尊重。” 太宗闻言,便知他意,含笑不语。 藤原真吉虽然看上去胜不骄,然心下确是得意的。如今闻得一个少年说这棋待诏只是五品棋艺,心下便不满,转了头去看时,却先是为稚奴容貌之玉润清秀一愣,心下生羡妒之意,才又道: “这位皇子殿下说得很对,我等虽然来自小国,却也是心诚而至,大唐天子陛下如此垂怜,虽然是对我国的亲荣,却终究不能公平。不若如此,这位皇子殿下既然日日跟着大唐天子陛下,而且听你所言,似乎大唐天子陛下之棋艺相当了得。那……不如就由这位皇子殿下代大唐天子陛下来,指教藤原一盘棋,如何?” 这一番话说出口,众唐臣皆是一惊。连青雀与承乾、李恪也是一忧。 李恪皱眉,问承乾道: “大哥,稚奴会下棋么?” 承乾冷不丁听他如此亲昵唤自己,心下也是一愣,然后一转便道:“不瞒三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下呢。” 青雀更是急道:“这个傻小子,挑什么大头现呐!现在可好,被人家将住了罢!唉!这个藤原真吉的棋艺,看似普通,其实却颇得三分上古棋圣弈秋的真意。要不那棋待诏如何会输?” …… 旁人议论纷纷,太宗却只是坦然看着稚奴,问道: “如何?稚奴?人家都下了战书了,你不应,怕是不妥罢?” 稚奴想了想,笑道: “父皇,这一盘棋,稚奴愿接,只是稚奴身为皇子,依礼却不可与常人同坐,不知这位藤原公子……” “皇子殿下请放心,藤原虽然出身只算中上,然于本国,也是皇族世家正嫡出身的。不过当然,不能与皇子殿下尊贵的身分相比。不如…… 在博弈之时,藤原可行跪坐之礼,这在本国,也是只有在面对内皇亲的时候,才会有的礼仪。如何?” 藤原这话,却是不假。稚奴身为皇子,自然知道,便含笑点头,允之。 稚奴如此做态,堂上诸人多半不解,只当是突发奇想。 仅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几位老人精儿,看出这孩子的心思,心下暗自叫好。 而另一边,素琴却是看不懂,悄儿没声地问了媚娘: “晋王爷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最和气的一个人,今天处处摆架子。” 媚娘淡笑道: “他这是在跟人家立下马威呢!不信,你等着瞧,呆会儿呀,这小子上来,一定会让这藤原真吉十个子,又会要人家执黑先行,才肯动手。” 素琴纳罕:“不会吧……” 然她一语未竟,坐于宫人搬来的圈椅上的稚奴已如媚娘所言,含笑朗朗对方才跪坐于坐埑上坐好的藤原真吉道: “藤原公子,依礼,本王为主,你为宾,自当主宾尽欢,你便执黑子先行,本王白子后手,如何?” 虽然这么一问,可他那般气势,藤原真吉哪里拒绝得?便只得应之。 然后,稚奴又笑道: “藤原公子,再依礼,本王为上位,你为下位,自当以上宽下,你便先落十子,本王再与你博弈。如何?” 这一番话,问得显然已经是很侮辱人了。那藤原真吉气得,一张粉脸也是透红。可终究稚奴身为上国正宫皇子之尊,又是代表着上国皇帝来与自己博弈,于外人眼里,便是他藤原真吉承了天大的荣幸,只得强笑着,应了。 如此,稚奴才微微一笑,说了声请,便由着藤原真吉动子。 此一番,藤原已然是心下暗恨这稚奴,便存了心要让他难堪,于是便也毫不客气,十字落下,皆在边角之上,且还占去两星。 在旁人看来,稚奴此盘棋,已经可说是再无赢之可能,便是和局,也是需要千难万险。 众人闻了棋童子报步,心下都为稚奴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媚娘含笑。 因为这满堂之中,只有她知道稚奴的真实棋艺如何。 果然,第一子,稚奴便如之前曾与媚娘下棋时一般,落子中元。 这一手,却惹得藤原暗笑,道自古开局避中元,这个小皇子,看来也没有什么本事。便信心十足,布下几子,欲将那另外没有占去的两星一并纳下。 然稚奴不慌不急,先做两关,将中元稳固,又在边角一藤原已然压实之处,连下两镇,又行关,竟借中元之稳,生生橇掉了藤原一角。 那藤原倒也不是个寻常之辈,知自己占角太多,必有损失,也不以为意,便只抓紧了火力,攻那中元之子。 在他看来,稚奴此番能够橇去一角,全凭着这中元稳固,若断其生路,必输无疑。 初始,那中元周围四子,倒也的确被橇去两个。可当他欲橇第三枚时,才突然发觉,自己后力难继。 藤原一愣,急忙收回盯着中元的目光,审视整局,这一审视,才惊得浑身冒冷——只不过寥寥十步之间,他原本布在棋盘上的那些黑子,竟然被白子全部压死,动弹不得,连口气,也是做不得了。 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个自己瞧不上的玉润少年,棋艺之高明,竟然甚于自己数十倍不止,当下颓然,投子认输。 登时,堂中一片喝彩之声…… 贞观十三年五月末,海内大朝会近尾声,太宗令: 明日,着于鞠戏场,行诸国之大鞠戏。 …… 是夜。 又是另外一场酒宴。只不过今夜这场,却只有大唐君臣,与后妃皇子们参加。 众臣喜贺今年大朝会,大唐可谓功德圆满。 而太宗更是高兴,不过想起那场棋局,便笑问稚奴道: “稚奴,朕以前,只知你会下棋,却不知你棋艺如斯之精啊!” 稚奴闻言笑道: “父皇,稚奴虽然会下几手臭棋,可今日赢那藤原氏,却实属巧着而已。” “巧着?”太宗不明,笑问:“是何巧着?” “父皇,儿臣这也是从……”想了想,稚奴终究还是笑道:“从武才人那里听得的一句话儿,引出的法子。” 媚娘正含笑而坐,一闻便是一愣,心下明白这小子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眼儿一眯,也不做说话,只听他说。 “媚娘?”太宗意外地看了眼媚娘,笑道: “什么话儿?引得你竟赢了那藤原?” “父皇,那藤原氏上来求战时,武才人与徐才人说他极为聪慧,竟将那先晋时棋谱背个熟。稚奴当时便想,此人如此死板,只怕必然要按照那棋谱,一子不错地下了。果然,他与那棋待诏下棋之时,便是如此。父皇,您可还记得,您曾拿着一句先晋棋谱于稚奴道:此局甚妙,以他之术,攻他之身……只怕不好破。” 太宗一听,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是,正是如此,唉呀……朕便觉得奇怪,那个藤原下得那几手棋,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竟然是完全照着棋谱上的路子在走……真是,死脑筋想不开。” “正是如此,父皇,您也知道稚奴,从小根本就不会下什么棋,但是记性却还过得去。平日里跟着父皇,看着父皇与诸位母妃,诸位大人们下棋,父皇又是个最爱先晋棋风的……是以,就把这些棋谱烂背熟了。所以,无论这藤原氏如何下,既然他脱不得先晋棋谱,那我赢他,也是必定了。 不过,终究稚奴心里还是没底,所以就故意气得他使出全力,看他如何摆子。想着如果他真按着棋谱布子了,那我便可以书上所记载的破解之法敌之。若是他不按棋谱布子……那……那反正稚奴已然让了他十子,又让他执黑先行,便是输了,也不怕。再说,还有父皇呢!” 稚奴含笑。 他这一番话儿一说,却惹得众大臣,诸皇子都是哈哈大笑,承乾更笑点他道: “好你稚奴!原来一早儿就打算好了,要欺负人家不识变化,仗着记性好,事先知道怎么解,破人家的局呢!” “可还不止呢大哥!你可没听他说?若是人家知道变化了,便要借着让人家十子,赖棋呢!这可不是小孩子家的行为,又是什么?”青雀也好笑道。 太宗却点头,虽然也是忍不住的笑意却道:“却是有些耍赖,不过终究是赢。好,有赏!”便着人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副黑白玉棋子赐与稚奴,且又下旨,着人取了上等材料,制副檀木棋盘与他,更笑道: “你此番赢,却是教父皇心里冒冷汗,只因你虽强记,却其实不擅棋。然经此一战,我大唐长孙皇后系之三皇子(长孙皇后得太宗厚爱,所生子女单独记算顺序)晋王治之棋艺,必然扬名海内。故而,稚奴啊,你也需得给朕名符其实起来才是。” “儿臣遵旨!”稚奴早就对那黑白玉棋子喜爱已久,只是苦于需得隐瞒棋力才一直不得赏,如今闻得赏赐,当真是喜不自胜。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一 …… 宴后。 是夜丑时三刻。 整个太极宫,已然昏昏入睡。 一道黑影,却悄无声音地,闪入了甘露殿,进入了依然灯火通明的稚奴寝殿之中。 “王爷。” 来者却是许久不见的六儿。 稚奴见他深夜来此,已知其意,便沉了心中一口气道: “父皇他……召幸武姐姐了?” “是……不过只是二人在殿内下棋说话儿,却并无其他。且下了一会儿棋之后,便又悄然回了太极殿去批奏疏去了,只是把王公公留在延嘉殿内,做些样子出来。” 稚奴紧握着的拳头,此刻才稍稍松了一点儿,又道:“瑞安呢?” “瑞哥哥此刻正陪着王公公说话儿呢,走不开,这才着了六儿来报。” 稚奴点头道:“辛苦你了。去罢!呆会儿若王公公也离开时,便着其他人来报罢!” “是。” 六儿离开,不多时,便有一延嘉殿小宫人来报,道王公公已然离开延嘉殿,悄然向太极殿而去了。 稚奴点头示意明白。便着他们下去了。 只是心中,却是矛盾不堪: 到底,他这般行为,对是不对? …… 次日,鞠场。 诸国鞠戏,最终以太子承乾为首的大唐一队,连胜十番,大震天下。 后,又有马戏击鞠,诸国更各献奇艺。其中更以突厥素擅骑射,更胜一筹。然因其胜后狂骄,竟出言挑衅太宗,故得太宗才人武氏媚娘代为设法,媚娘骑马含花,狂奔当场,由太宗引弓而射。 众闻皆惊。然太宗神技,更一箭射落媚娘唇边花。引得场内诸国臣服。 突厥王子见状,大赞媚娘才色双全,勇智两佳,太宗大悦,特赐媚娘尚书房着候笔墨,可不避外之殊荣。 诸妃闻之,嫉恨有加。唯徐惠、素琴得庆之。 稚奴闻之,黯然幸然。唯德安小心抚慰之。 …… 贞观十三年五月末,海内大朝会,止。 贞观十三年六月,太宗诏: 太子承乾,恭孝仁悌,友爱诸臣,大器堪为。故特准设崇贤馆,一应诸制,皆例比门下省弘文馆。但有课试举送,皆入弘文馆。 …… 长安近日,天气炎热,太宗早于四月便下了诏,着令移九成宫避暑。 然后来因海内大朝会一事,终究未能成行。如今既然诸事已定,便再无其他,合宫上下,移九成宫避暑。 入九成宫,则内侍省安排诸妃皇子如下。 太子诸王,自于九成宫东侧新建皇子院中,诸王各取殿入住。其中以太子居中为首。 西侧诸殿中,依然太宗携已然元服之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驾居大宝殿。 另,太宗亲点大宝殿西侧之延福殿,与元昭媛、武徐二位才人居,仍以元昭媛为首。 其余诸妃居所如下: 贵妃韦氏,居丹霄殿。 淑妃杨氏,居御容殿。 贤妃燕氏,居永安殿。 德妃阴氏,居咸亨殿。 另因有元昭媛以二品嫔位之身居一殿正主,故上特赐同为二品之昭容韦氏,居排云殿。 后,又有美人萧氏,因与昭容交好,故**排云殿。 再后,崔氏宫妇,求与贤妃燕氏**,上准。 另新进美人郑氏,因与淑妃杨氏有亲,故淑妃求之,上准**御容殿。 …… 是夜,太宗于宫内西海之上,大宴诸妃皇子。后,幸美人郑氏于御容殿。 …… 是夜,延福殿。 媚娘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又来到院子里,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又是睡不着?” 身后,响起徐惠的声音。 转头看时,正是徐惠,抱了衣衫来与自己披着,又道: “这九成宫可不比太极宫,凉得很,这么坐着,不怕冻坏了?” 媚娘但笑不语,只是将徐惠拉了来,一同将衣裳与她披了,看着天空。 “你在想什么?” 徐惠轻轻道。 “我在想,陛下到底为什么……明明不想召幸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咱们殿中过夜,还要摆出一副我已受幸的样子来,让大家瞧着?” 徐惠也淡淡一笑: “我也不明白……大概,陛下是想保护你的罢?我刚入宫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些传闻,说……” 想了想,她还是犹豫了。 媚娘却很坦然,道:“说我本来不会入宫的,是陛下怜惜我那般家世,又因着功臣之女,便召我入宫,为我父亲,保全我下来,是也不是?” 徐惠看她难过,才柔声道: “陛下也一番好意啊……” “他的确是一番好意……”媚娘垂下眼睫毛,忽又抬起:“的确是……真的是一番好意。可这一番好意,惠儿,却让我觉得不知所措,让我觉得……如果我还抱着一颗离开的心,会让他失望……难过……惠儿,你说,我是不是爱上陛下了?” 媚娘转头,看着徐惠。 徐惠闻言,心里轻轻一揪,仔细看着她,发现她目光中一片坦然,才笑道:“你呀……只怕是多想,我看你,却没有半点爱上陛下的意思。倒更像是……为他对你的好,所乱。” “哼……”媚娘轻轻一笑,道:“还是你懂我……我现下,的确很乱,陛下的心思,我想不透也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想不透……” 徐惠笑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你我能猜得透的?还是别瞎猜了罢!免得到时陛下真的要临幸你了,你又打退堂鼓了。” 媚娘无语,只一声淡笑,然后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个新入宫的郑美人,你可曾见过?” “昨日去淑妃娘娘处送东西,倒是也见了一面,怎么了?” “你觉得,她如何?”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觉得她的为人如何?” “倒也还好吧?看着与淑妃娘娘是一路人,安静温柔的。的确像是陛下会喜爱的人。” “是么……那,她的家世很好么?为何一入宫,便封了美人?” “据说是的。是长安郑家的嫡女,那郑家,可是前朝的国戚,如今又有军功在身……以她的容姿家世,封个美人似乎都是委屈的。听人说,若非四妃多年有主,又加之长孙大人他们力劝,只怕她一入宫,便是个无封之妃了。” 媚娘皱眉:“这话是谁说的?” “似是……似是她的贴身侍女小焕,那日在花园里,替自己主子抱曲,这才说了出来的。” 媚娘淡然一笑:“果然……此女意图非浅……惠儿,明日里你一大早便与素琴说,叫她小心些,这等人物只怕是存了心气儿入的宫。千万不可硬与此人撞上。知道么?” 徐惠闻言,感动道:“你呀……直把我和琴儿当成孩子看了……好好好,都依你,还不成?” 一边说,一边含笑依在媚娘怀中。 媚娘看着星空,却淡然一笑,再不曾想到,第二日,头一个惹上这郑氏,且挨了一顿板子的,竟然会是自己。 次日,大宝殿。 稚奴在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旁边德安劝了又劝,他就是不听,只张望向外看。 “王爷,您还是坐下来歇一歇罢!公主和花姑姑都去了,想来不会再有事了。” “你还说!?本王还没问你到底怎么看着武姐姐的呢!怎么一个早朝上完回来,武姐姐就挨了打了?!” 素来温和的稚奴,竟被气得声高调高的,可见气得不轻。 德安终究内疚,便将事情经过说与稚奴听:“武姐姐今天早上带了些东西,独自去看那位郑美人,说是她新人得宠,总得交好。谁知道那些东西里,有一样轻粉,也不知是谁动了手脚,竟然是有毒的。更奇怪的是那郑氏似乎早就防备着,武姐姐拿东西去时,她就叫人当着同时在场的韦贵妃杨淑妃阴德妃燕贤妃四妃还有韦昭容的面儿,验了,结果可想而知,武姐姐当庭便被韦昭容按了个意图谋害的名儿,拉下宫内禁牢,着人审问。那些人却不是咱们的人,一上来便将武姐姐打得死去活来。” 稚奴听得大怒,冷道:“不止是禁牢,只怕这整个九成宫,都是她韦氏的人!” 德安明白了他的意思,惊道:“王爷的意思是……” “是我疏忽了,她这几个月安分守己,我便以为她已然悔过……却是再想不到她竟然是按兵不动,以谋后着呢!” “哥哥说的不错,现在这九成宫里,只怕是到处都是她韦氏的人了。” 一道清丽声音从殿外传来,可不是安宁? 稚奴见她与花言进来,急忙问:“如何?” 安宁容色沉沉,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接了旁边德安送来的茶水,轻啄一口才道:“武姐姐虽然伤了,但不及性命。想来是顾及咱们。可是哥哥,安宁不明白,既然顾及咱们,为何又要伤武姐姐?!” 稚奴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她们是顾及咱们,可是却不是全然顾及,加之武姐姐与徐才人,元昭媛最近风头太盛……她们需要在她们三个之间,挑一个出来打压一番。做个样子给其他嫔妃,尤其是另外两个看。” “可为什么是武姐姐!元昭媛位高她们动不得我还明白,可还有徐才人啊!为何不拿徐才人下手?” “因为她们很清楚,武姐姐看似受宠实则无幸与身,名不副实,而徐才人确实是受尽父皇宠爱……她们忌惮父皇。” “可武姐姐也有你啊!咱们也对她……” 稚奴冷然一笑,半晌才道:“又我又有何用?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只有父皇怜宠的虚名王爷罢了。她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武姐姐如此,不也是因为我无权么? 安宁,你想想,我自元服一来上朝,可还能再大哥三哥四哥之前说上一句话儿?连那蜀王李谙都能上个折子……我却只能被父皇舅舅他们当成小孩子看……现在,这个小孩子的身份给我带来的恩宠,却连武姐姐,也保不住了……”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二 安宁闻言急道: “那如何是好?” 稚奴咬牙:“只有借助外力。” “哥哥的意思是……” “向人求助。”稚奴眼神坚定:“我去见父皇。” …… 大宝殿内,尚书房。 太宗头也不抬地批着奏疏,嘴里却问道: “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稚奴立于阶下,叉手道:“父皇,此事其中必有蹊跷,还请父皇详查。” 太宗合上奏疏,慢慢抬头,看着这个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长大的小儿子: “稚奴,你很像你母后。” 稚奴一怔,不知太宗此为何意,却只得看着他。 “可是,你不是你母后。你是个男儿身,大唐堂堂正宫嫡皇子,不该整日里与这些深宫内闱事,纠缠不休。你的目光,应该更多放在前朝之上才对。” 稚奴闻言,浑身一冷:“可是……可是武才人她……” “朕知道,她于你有救命之恩,弈友之谊。可是你与她,终究身分有别。你身为皇子,天家贵胄,她却出身微末,不求上进。 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女子。一个已然入了**的女子。 那么,尽她之一生,除非能像你母后一般身居后位,有权臣支持,否则她的一生,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只是得个宠妃之位,为你添个一弟半妹。 你日后,可以向她请教诸事,以之为师,却实在不该再将她视为友人。因为现在的她,只会是你前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稚奴的心,慢慢冷了:“所以……父皇知道武才人是冤枉的……也不会……不会……” “不会。”太宗淡然道:“你应该明白,这**诸多女子,每个都有来头。她们身后站着的都是一股力量。朕必须衡之制之。 朕待媚娘,便如待你的姐妹新兴(唐太宗第十五公主)一般。 如你们所知,朕很疼爱新兴,不输你的几个同母姐妹。 然而有朝一日,若有必要。为了这大唐江山,朕也会让她受些委屈。虽然不至于以她之命,换得大唐安稳……可是为了大唐,一切,都是值得的。” 稚奴愣愣地站在台阶下,仰视着这个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的父亲。 这…… 还是那个成日里,抱着他在怀中,教着他写字的父亲么? 这…… 还是那个只要他要求,便一定做到的父亲么? 这…… 还是那个父亲么? 稚奴茫然,看着自己的父亲。 良久,良久。 他才慢慢叉手为礼:“儿臣……明白了。 儿臣告退。” 一声又一声的儿臣,唤得太宗心中一阵刺痛。 然而,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下去罢。” 稚奴走了许久。 许久。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上哪儿。 当他再回过了神时,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已然站在了那自幼便最爱来的楼顶。 默默地,他站着,没有坐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坐了。 不止这里,这整个宫中,似乎都没有他可以安稳地坐下的地方。 他默默地立着。身后,只跟着一个影子一般的德安。 风凛凛地吹着。 …… 不知何时,稚奴与德安的身后,又立着两道人影—— 太子承乾,和他的侍童称心。 “稚奴。”承乾看着弟弟这般,心下不忍,轻轻开口唤道。 稚奴没有回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宫中一队队行走的侍卫,慢慢开口道:“大哥都知道了罢?” 他本来,是该做些掩饰的……继续一如往常般,做些掩饰的,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是他的为人准则。 然而此刻,他不想再伪装自己。 承乾慢慢走上前来,两兄弟并肩而立。 他慢慢道:“武才人于你而言很重要,大哥知道。所以放心,大哥已然为你准备好了。那禁牢中,已然换上了大哥的人。明日朝堂之上,大哥门下的中书舍人马周马大人,便会向父皇进言。放心,他最近很得父皇喜爱,一定能帮武才人解此围的。” 稚奴闻言,惨然回首:“大哥,无论马周再多受父皇重用,他始终只是一个五品舍人。怎么可能……大哥……” “稚奴,容大哥说句不太好听点儿的话。在这件事上,从父皇来看,马周的话,可能比你还要有用。因为……” “因为我还只是个孩子,无所建树的孩子,而马周,才华横溢,为国所用。所以,便是我有一品亲王之位,便是那马大人,只是一个五品官员……我也是不及他的,是么?”稚奴惨然一笑。 承乾本意,是想安抚他的,可眼下见如此,也只得叹道:“没关系,你才刚元服,日后,定有为父皇器重的时候。” 稚奴没有再说话。 承乾也不好再说话。 良久,稚奴才淡淡道:“大哥,我想与你打个赌。” “赌?什么赌?”承乾奇道。 “我想赌,明日马大人的上奏,究竟会不会替武才人解了这般围。若他不能解,大哥,稚奴请你答应,亲自上本,求父皇彻查武才人一事。如果他能解……稚奴愿意,答应大哥三个要求。无论任何要求。” “要求,大哥能对你有什么要求?你只要好好活着,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大哥就很高兴了。”承乾苦笑,然见他目光郑重,也只得道:“好,大哥便与你赌了。如果这马周不能请得父皇解武才人围,那大哥便亲自为她求情。不管怎么说,她救了你两次,咱们李氏,是欠她一份儿情。” 稚奴不语,只叉手,低头做谢。 然承乾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一片冰冷。 大宝殿,尚书房内。 一个小太监急入内,王德见状,下去听他说了几句,便点头,着他退下,这才速速向上来报太宗: “主上,太子殿下已如您所料,去陪晋王爷了。而且似乎,他也把晋王爷给劝安了。” “那些个笨嘴拙舌的,可没让承乾知道,是朕派了他们去的罢?” “主上放心。” 太宗点头,这才停下笔,若有所失地望着殿下,刚刚稚奴离开的地方,道:“王德,你说朕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王德犹豫了一下,才道:“主上,说实话,晋王爷老奴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倒也没觉得他如主上所想的那般……那般才智……” “你是想说,稚奴似乎没有朕以为的那般才智非凡,是不是?”太宗淡然一笑,双手交握,才道:“王德,现在没外人,朕问你,承乾也是你自小看大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心善,正直,不会拐弯儿却也聪明。可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会去计较一些琐碎小节么?” 王德想了想:“太子豪情,但却也不失细致,只是断不会如妇人一般钜细无遗。” “你也不用把他说得太好听,朕知道,这孩子,就与朕一般无二,沙场征战在行,治理国政也好,礼贤下士,知人善用更没问题。 然就因为他太像朕,所以注定一生就是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糙货。加之有些任性妄为……所以,那大朝会上的诸般设计,断不是他所为。” 王德明白了太宗的意思,又犹豫道:“可是……不是还有魏王么?” “青雀?哼,此番行为,倒是像他所为。加之他擅读史书,也确是个能为的。可是王德呀,青雀与承乾,那是刚好相反的性子。若承乾为阳,那青雀便为阴。承乾处世坦荡,青雀却是诸般隐没,再不肯叫他人得知他的心思。一句话,聪明过了,反而便不是什么好事。加之这两年,他面儿上看着与承乾还好。可私心里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你也清楚。你觉得,他会去做这般为承乾添光彩,于自己却无甚好处的事么?” 王德想想,也是,又问:“可还有吴王呀!吴王这孩子,老奴近年来瞧着,文有魏王之才,武有太子之功,且为人磊落正直,又高义明节。对了,吴王自幼跟着淑妃娘娘,也是对乐舞编排颇有见地……” “恪儿更不可能。”太宗断然道:“虽然恪儿的确是融合了承乾与青雀的优点,也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正如你所说,他自幼跟着那个女人,学了太多东西。这其中有乐舞编排,当然也有隐忍不发,愤懑狂傲。再者,那个女人虽然身为帝女贵胄,见识颇广,可是心性却不是什么豁达大度的人。你只看看恪儿与承乾青雀日常相处的情景便知……所以,虽说恪儿心性磊落,为了大唐,是有可能放下成见,与承乾联手。可以他日常的品性来看,要能排出那秦王破阵曲一般大气磅礴的气势不难,可若要巧妙安排,使得其中隐含天乾地坤之威,刚柔相济之妙,巍峨高华之伟……别说是恪儿,便是淑妃也做不到。” 王德闻得天乾地坤,刚柔相济,巍峨高华几个字,眼前似乎闪过那一日媚娘与稚奴所舞一曲流云飞袖,剑势如雷。 慢慢地,他明白了太宗的意思:“所以……只有晋王殿下了。可是……”他依然难以相信,那个看起来温温厚厚,总是单纯地笑着的稚奴,怎么可能:“主上,可稚奴他……”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三 “稚奴自幼,便是最得无忧疼爱的一个孩子。也是受她教导最多的一个孩子。朕且问你,如果今日,无忧还在,这乐舞祭由她来排,你还会觉得这般如此,有什么奇怪么?” 王德想了想,点头:“没错……若是娘娘来,再正常不过。” 太宗又点头:“所以,朕知道几个孩子里,能做这般的,只有稚奴。窥豹一斑,由此一事,便可看出稚奴的聪慧,只怕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似他母亲的一个。可是也正因为他跟着母亲时间过长,把他母亲性子中,唯一不该的隐忍存仁学得太像,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所以之后,虽然朕始终努力地以身示教,甚至把他带在朝堂之后,让他见识一些总要见识到的场面……可他的隐忍与存仁,这么多年来,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厉害了。 王德啊……朕的几个儿子里,最喜爱的,是承乾。他最似登基之后的朕,也最大气仁德,所以朕才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与他,任他把这大唐江山,变成后世的一个传奇,成为不逊于朕的一代名君。 最宠爱的,是青雀,他最聪慧,所以朕希望,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名扬后世,德沛千古,不至埋没于他兄长日后必然会有的威名之中。 最怜爱的,是恪儿,他文武双全,又为人磊落狂放,似极秦王府时的朕,所以朕才给他取名为恪,希望他能够恪守知礼,日后不要因为一点点的错处,便被他那心肠狠毒的母亲影响,受一众猜疑他血脉的朝臣们,各种构陷,更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且为自己,为大唐,做出一番名扬千古的事业。 而最疼爱的……却是稚奴。 几个孩子里,只有他,是最不似朕的,虽然他的容貌,现在是似朕多些,可是他的性子,他的心境,却越发如他的母亲,朕的无忧。 王德,别人不知,你当知,无忧早逝,是朕一生彻骨之痛,这份痛要直到朕下了黄泉,见到了无忧,才能平复。” 言及此,太宗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所以,朕实在不能再看着稚奴如他母亲一般,活得不开心,不痛快,处处受制。朕宁可他为自己欢喜,行些杀伐果断之事…… 朕也不愿看他如此,为了所谓宽仁二字苦了自己…… 王德,朕已经老啦……虽然不想承认,可每当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便已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所以,朕能照顾这孩子,保护这孩子的日子,已然是不长了。 如果在这些不长的日子里,朕再不能教他学会保护好自己,为他做一番好的打算,你说,朕日后如何去见无忧?” 太宗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朕当年曾于新婚之夜,答应无忧,要保她一生无忧。结果到了最后,朕却没能实现诺言,让她一生做个无忧的幸福女子…… 如今,如今朕已然身为天子,掌天下大权,若连一个稚子的一生无忧都保不住…… 朕又怎么配身为人父,身为人夫?又怎么能去见朕的爱妻?朕的无忧?” 一种心痛,一种埋在太宗胸口,从来不曾消失,反而日渐深入骨髓的痛,终于今夜,爆发倾泄而出,化做回响于殿中,几不可闻的,一阵阵无声的哀痛号哭。 王德在一边默默陪着他,一起痛哭。 是的,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看似意气风发的太宗,为何更加勤于政事——他只是不想,去面对没有了他的爱妻的宫殿,这冰冷一片的宫殿。 也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每逢长孙皇后的生辰、忌日、两人初遇之日、成亲周日(周年日),甚至是自己生辰的深夜,都会在众人睡下之后…… 李世民,这位大唐皇帝,这位贤明至极的君主,这位永远以天下百姓之乐为己任,这位**四妃七十嫔,宫妇千百人的圣人,悄悄地丢了国事,弃了美人,忘了江山政事,抱了美酒,独自带着王德,策马去昭陵前,抱着无忧与他的定情信物,大醉大哭一场的。 每逢此事,王德总是默默地守着,从来不去劝。因为他知道,也只有他知道,若非如此,只怕他连无忧的周年忌都过不去,便要因伤心与思念之痛,郁郁而终了。 王德知道,这偌大的宫中,也只有王德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走上这皇位,成为这千载明君的。 为了天下万民,诸位臣将安危之意,为了自己的梦想与希望,四分。 剩下的六分,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爱妻娇子,不死于宫闱斗争之中,不沦入他人之手。 这些事,王德很清楚,并且他也很清楚。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能够明白李世民这番心思,这种情绪的,再也不会有。 他更清楚,后世会给这个男人,什么样的评价。 但是他不会去为李世民解释,更不会让人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因为这些,是属于李世民的。与他人无关,与历史无关,与江山无关…… 世人只要知道,他是个好君王,好夫君,好父亲。 这就够了……因为李世民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除了无忧之外,包括儿女们,他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所以,够了。 王德默默在心里念着: 是呀…… 这就够了。 次日早朝。 太子门下中书舍人马周上奏,请太宗治四夫人之二,淑妃杨氏无视国法,纵殿中人美人郑氏擅用私律,于罪证不实之下,仍强敢行不悌之事,竟不顾己身卑微,越制令人收五品才人武氏于前,又着私刑拷打在后。罪当降位减俸。 太宗怒斥其不知礼,美人郑氏出身高贵,性本淳厚,且初初入宫便受此等惊吓,若淑妃不以此法治之,恐后廷流污,毒害无边。 然马周强奏,道若果恐后廷污毒害无边,则当详审此案,以求真凶,而不当如此草率行事。且又言郑氏既早有防备,只怕有人设计陷害也未可知。 太宗闻言,颇有所警,遂准其奏,令大理寺正韦待价监办此案。 …… 是夜。 太子殿中。 稚奴看着喝得醉了睡着的大哥,心中一片纠结。 如自己所料,马周上奏,获准了。 他该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原来在父皇心目中,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只要哄哄就好的孩子。 逢上大事,还是一个五品官员的话,比他来得更有用。 紧紧地,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原来…… 只有宠爱,是无用的……是不能保护好她的。 原来…… 只有权力…… 才能保护好她。 才能让她,一世无忧。 “咯啷”一声,秘色瓷杯应声而裂。 刹那间,他指缝中鲜血横流。 这鲜血之色,竟然染红了他的眼睛,让那双原本如雪夜晴空的双眸,浮上一层血意。 同一时刻,九成宫禁牢之中。 太宗站在媚娘的牢房前,由着狱丞紧忙地开着锁,目光,却只盯着那个监牢中,抱着膝盖,看着天空的小女子。 锁开了,王德推开门,太宗慢步而入。 审视她一番之后,才道:“看来他们还是对你下了狠手。” 一边说,一边坐在由狱丞搬来的圈椅上,看着她。身边的王德,一样样地将食物摆放在桌面上。 最后,还摆上了一壶酒。 太宗挥挥手,着王德将左右摒下,王德又看了看媚娘,这才出去,亲自抱了拂尘,守在牢外,不教他人靠近。更仔细地盯着两边根本无人的牢房,防止有人偷听。 媚娘木然转过脸来——幸好,这一次,脸上无伤。 “你恨朕么?” 太宗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到她面前。 媚娘看看这酒,慢慢移过身子,端起来,一仰而尽,眼中方才有些亮光: “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媚娘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朕明明恨极了那杨淑妃,却放着这般大好的机会,不去整治她。是么?” 太宗问。 媚娘点头,又自己倒了一杯,奉于太宗面前: “陛下夜召媚娘弈棋之时,媚娘已然知道,陛下看似于四妃之中,最宠淑妃娘娘,可其实最恨淑妃娘娘的人,就是陛下。 可媚娘实在不明,陛下现在江山稳固,后继有人,这淑妃娘娘也一直受众臣非议。欲除她而后快之人,不胜枚举,陛下为何一直留她至今——陛下不用多解释,媚娘知道,此番之事,与淑妃娘娘再无半点关系,那郑美人看似是淑妃娘娘的娘家人,只怕也与……与那韦昭容脱不了干系。” 太宗含笑摇头:“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太天真。 朕只问你。那郑氏,如果不是淑妃肯,她能入御容殿么?” 媚娘默然,知太宗之意,然终道:“她毕竟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拒绝,总是不好。” “你方才也说过,淑妃身分特殊,不明白为什么朕能留她至今……她既身份特殊,那她的娘家人,身分就不特殊了么?宫中诸人都说淑妃慎言谨行,似她日常所为,又怎么能让自己担上一个以前朝宗女之身,于**行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众人疑念?” 媚娘张口,想了半天,才道:“我……也许是淑妃娘娘,相信陛下,不会疑她。” “她的确是相信,或者是很有自信,朕不会疑她。” 太宗道:“因为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只不过是早就知道别人在做坏事,而装做不知道,或者由着他们去做而已。” 媚娘的心一冷。 太宗又道:“或者,她在看到别人有了利用价值的恶念时,去做一些小小暗示,无意之中的提点。就好像在一个想杀死她仇人的凶徒面前,无意地掉了一把刀一样自然。” 媚娘只觉得,这禁牢之中,一片寒凉,不由得抱起自己,颤声道: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为何……难道,难道淑妃娘娘不知道你这……” “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太宗淡然:“但她不会在乎。 因为她知道,除非她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情,否则朕不会杀她。连动都不会动她一下。” 媚娘颤抖着问: “为什么?因为她是……” “因为她是前朝宗女,现在大唐江山的文武百官,说起来有一半以上,是大隋旧臣换了个官名,继续在这儿呆着。朕杀了她,那些曾与朕为敌过的良臣们会害怕。 还因为她是朕喜爱的儿子的母亲,杀了她,朕的爱子会失望。 还有,朕在朕的母亲牌位前,答应过皇后,只要她不犯大的错失,朕就不能杀她,要留她一命,让她终老宫中…… 最重要的是……” 太宗微微前倾,看入媚娘眼底:“如果不是她从中挑拨设计,朕的大哥与四哥,就不会与朕决裂,朕也不会失去自幼最疼爱朕的大哥,朕最怜爱的弟弟…… 如果不是她从中劝唆,朕的几个侄子,本不必死在朕最好的兄弟手中,让他们背上一身血债,至今心里难平宁。 如果不是她从中离间劝说,朕的皇后,不会因为多年的操劳过度,而早早离世…… 所以,朕要她活着,锦衣玉食地活着,有宠无爱地活着。 她说她要朕的爱,那朕偏偏不与她爱。 原来朕广纳御妻,是为了联姻诸家,现在又多了一条理由,让她看着朕的爱落在别人的身上,让那些因自己容似朕的爱妻而得到怜爱的女子,日日活得开心,让她明白,自己一生都不会得朕所爱…… 朕要的,是她活着,痛苦一世地活着。死,对她是种解脱,朕要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媚娘惊恐地看着面前表情阴鸷的太宗,抱着自己,连连后退。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四 太宗没有在乎,或者他已然不再去在乎。只是看着媚娘。 良久,媚娘才颤抖着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朕需要你。 需要你去保护一个人,保护他不受这个贱人的伤害,不受这个贱人的唆使。 这样,朕才能无后顾之忧,能在不打破与皇后所订下的诺言前提下,在不伤忠于我大唐的众前朝臣子与恪儿之心的前提下,在不损我大唐江山的前提下…… 放心地,慢慢儿地收拾她,还有那些支持她的老东西。” 媚娘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心中慢慢浮出一股暖流: “是……稚奴?” “他的哥哥们,也许都不如他聪明,可是却都比他狠得下心,更恨她,更防备于她。甚至连她自己亲生的恪儿,也不是对她所行之事,一无所疑。 所以那几个孩子都不会有事。 只有稚奴,他为人太过仁厚,又如她母亲一般,太过信任这个贱人。” 媚娘平复了心绪,才慢慢道: “媚娘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够聪明,也够狠。”太宗淡然道: “更重要的是,你对稚奴的好,是真心的。朕观察了这么久,也曾经想过让花言来做这件事。可如今,朕觉得你比她更为合适。” “借助其他朝臣的手,可以达到陛下的目标,难道不是么?” “其他朝臣,会杀了她。然而这样一来,朕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便要背负上千古骂名。朕不会让任何人,为了杀她做出这些不值得的事。要来,也当由朕亲自来。 可是朕说过了,她给朕带来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朕也要让她尝够了痛苦再死。这样,朕才觉得有些趣味。 再者……在稚奴心里,你的份量,可说是除了朕和他的母后,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之外,最重的了。如果你受一些折磨,能让稚奴成长起来,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那朕不介意你恨朕残忍。” 太宗淡然道。 媚娘的心中,百味杂陈: “所以从一开始,陛下根本就是为了稚奴,才要对媚娘这般好的?” 太宗闻言,心猛地揪了一下,又想起舞祭之时,那个流云飞袖的倾国媚娘;阙楼盛宴上,那个以扇遮面,巧然娇笑的可爱媚娘…… 然而终究,这些媚娘,都被一个浑身素孝,从树下望上来的无忧,给遮住了。 “朕对你,是很怜惜。可是稚奴,对朕来说,是命根子。” 媚娘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陛下就不怕,媚娘从今以后,开始害您这条命根子?” “你不会。因为你是除了朕和她母后之外,最真心为他好的人。 也因为你是个知恩感怀的性情女子。” 太宗淡淡地回答。 媚娘闻言,突然松了气,眼泪也默默地流了出来。 良久,媚娘才看着他道: “陛下要媚娘做什么?” “待会儿,会有人送来一杯茶给你。那是一杯毒茶。毒性很烈。”太宗淡然道: “不过朕会先赐你一颗可以拖延这毒性的药丸,使你不会死,还能撑到太医来救你,只是会很痛苦。” 媚娘心又一揪:“是要嫁祸给姓郑的,还是姓韦的?” “不是朕的主意,是他们自己想要杀你。”太宗道: “无论谁要杀你,朕都能保护你,不让你死。 但是你也不想日日活在那些人的算计与仇视之中罢?那么不若与朕一同,将这些人一一剪除,还自己一个清静。” 媚娘默默,良久才道: “那以后呢?郑氏没有了,韦氏也没有了……以后呢?以后媚娘该如何?” “你想如何?朕都可以答应你。”太宗淡淡道。 媚娘淡淡一笑:“那媚娘想出宫,想在事了之后,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么?” 太宗手紧紧一揪,一声“不行”在喉咙里卡着半日,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可以。如果你真的想出宫,此事了之后,朕会放你离开。” “多谢陛下成全。” 媚娘慢慢起身,看了太宗一眼,慢慢下跪,徐徐叩首。 太宗看着她许久,眼底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慢慢起身,缓缓走出牢狱。 王德看着他的脸,也不禁长叹一声,默默走入禁牢,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桌面上,转身随着太宗离开。 禁牢中,伏地的媚娘慢慢抬起头,泪水,已然染湿一片衣襟。 颤抖着,她拿起那只盒子打开,取出其中药九,倒了一杯酒,和着吞下。 然后,她便缩至禁牢角落之中,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般环抱着自己,静静等待着那杯茶水的到来。 是夜,九成宫禁牢忽急报韦待价,道牢内所囚才人武氏,突然中毒,口鼻黑血直冒,昏倒不起。 经狱医与太医救之,微醒,然已确认其身中之毒,是为烈性鸠毒。 韦待价大惊,问得先前虽有太宗亲审,然太宗审后离开方为戌时,而才人武氏中毒发作却已然是丑时三刻。正如太医所言,这鸠毒性极烈,饮毒之时,当场发作才是。 韦待价闻言,深知有异,遂着调查武氏不久前所食之物,发现太宗赐之酒菜水食皆无异常,唯一可疑,是武氏曾于中毒之前,喝下一杯茶水,然中毒之后众人来时,却再不见这空杯踪影。 韦待价闻言,心下生疑,遂上报太宗。 至时,太宗却先道欲恕媚娘之罪,言方才自己已然亲审,确定媚娘无辜。 然韦待价上报后,太宗大怒,道之前自己亲审媚娘时曾确认其身体无恙,如何便突然中毒。且责令韦待价速速查证。更着人立时将武媚娘释出禁牢,回延福殿安养。 此时正巧晋王治在,因与媚娘有故交,闻得其中毒不醒,惊而泣,求以药王孙思邈召入内救治。太宗准,又因媚娘数次救晋王有恩,着情,允他入延福殿探视。 …… “怎么样?” 稚奴不安地在媚娘寝殿外来回走动,见到孙思邈从内寝走出,急问道。 孙老儿却左右看了看,才拉了他到一边无人处:“晋王爷,你可在事前知机,与武小友服了什么可解鸠毒的药么?” 稚奴一怔,心下一种不祥之感升起:“稚奴不曾,道长此话怎说?” “不是你?那便奇怪了……方才小老儿与她把脉时,发现武小友体内,似有事先服下解药的情状。否则以鸠毒这般狠烈剧毒,当场发作死亡才是正理……不过也对,你不是这般性子,又与武小友交好,当不致如此。” 稚奴想起前事种种,才寒声道: “所以,是有人知道武姐姐会中毒,事先服了解药与她?” “说是解药,也不完全对。小老儿之所以觉得不是你所为,便因此药功在解毒不假,可是却刻意地选择了一种极其耗费时间和武小友体力的方式来为之。倒似……倒似是有人刻意让武小友受些苦痛一般。” ——她们这是要挑个人来警告一下元昭媛与徐才人的。所以武才人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她们看在王爷您的面子上,不会杀了武才人,可是让武才人受些苦,只怕是必然的…… ——这些日子跟着武姐姐,瑞安算是看明白了。她虽出身不高,又无什么背景,在这太极宫中,可依靠的只有您,可她偏生是一片真心待您好,所以,再不会愿意拖累您的了…… ——王爷,德安平日里便觉得,这宫中,若有一个在德安瑞安死后,能将王爷放心交与其手里的,便只有武才人了。主上与其他王爷公主们各有各的事情,只怕也顾不得您多少。只有这武才人……她可是一颗心都照顾着您的,便如她照顾着元昭媛、徐才人一般……只是与元昭媛、徐才人这般交好,怕是会有人看她不顺眼呢…… ——大哥知道,那武才人于你有恩,且你大嫂日常里看着,也说她是个真心待你好的。可是呀稚奴,你也得劝劝她。这**之中,有时真心,会成为伤人伤己的一把利剑……此番之事,说白了,其实就是那些人如当年谋害元昭媛腹中之子一般,欲借机杀一杀延福殿的威风,所以才找上武才人的,你劝劝她,想开些吧…… 忽然,安宁、花言、瑞安、德安、大哥承乾的声音在稚奴耳边响起。 紧紧地,稚奴握起了拳头,半晌才慢慢道:“道长,那武姐姐的身子,此番可有大碍?” “这个你放心,武小友一直按着小老儿的要求,服食枸杞子与黑胡麻强身,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已然强健许多。加之那解药确实有效,解了大半毒性……所以只要武小友按着老道抓的方子来服药排毒,便不会有事了。” 稚奴长出一口气,叉手为礼道: “有劳道长了。” 片刻之后,内寝传来消息,媚娘之毒已然全解,现下只是体力不支,不能清醒便罢了。 稚奴闻言,不似以往般欢欣,只是默默地进去,看到媚娘虽然有些苍白,却睡得安详的脸,才来到殿外,站在院子里发呆。 不多时,一双眼血红的瑞安,便奔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稚奴身后,叩首: “王爷,您杀了瑞安罢!再不然,打几下也好……是瑞安没用,没有保护好武姐姐……” “你起来。” “王爷……” “我叫你起来。” 稚奴淡淡道。 瑞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稚奴,看似平静,却隐隐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只得惶惶然地起身,看着他。 稚奴慢慢转身,看着瑞安: “那轻粉,查出来没有?” “查了,是新入殿的小婢女去尚服局领回来的。尚服局说,那轻粉初入时,是验过的,再没问题。只是后来新入宫的郑美人身边的小侍女娇容去了,说要替自己主子领盒轻粉,相中了那一盒,要时,却不得,尚服局说是武才人指名点着要的。娇容似乎挺不满。所以武姐姐知道此事,才急忙取了轻粉,赠与郑氏的。” 稚奴默然,才道:“所以,是郑氏下的手?” “**不离十,她母亲是淑妃娘娘的家里人,可是父亲却是韦氏一党。且素闻她的母亲,是极痛恨淑妃娘娘的,只怕此事,还是想借机栽赃淑妃娘娘,便如……便如上次一般。” 稚奴又默然,半晌才道:“淑母妃可有所察觉?” “应当是已然察觉了。当时武姐姐被污时,她便一力劝诫,可是那郑氏却仗着韦昭容与她一气,硬是将武姐姐下了狱。所以,这两日,她见着郑氏时,也是冷冷的。不过郑氏也似不把她放在眼里就是。” 稚奴再次沉默,又是许久才道: “那韦氏,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再无,只是一心好好呆在自己殿内,说是绣什么图,要赠与怀孕了的萧美人的。” “萧氏怀孕了?”稚奴突然眯起眼:“何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王爷,您近来已然渐渐往前朝去议事,自然不知。加上主上也不是特别喜欢萧美人,只是得知她怀孕时,便赏了两块玉环,去看她一眼。再者韦氏也是宝贝她得紧,所以……” 稚奴默然良久,才慢慢道: “去查一查,萧氏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瑞安不解:“您是在担心什么?” 稚奴摇头,只叫他去查。 瑞安无奈,只得下去。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五 瑞安方走,一道倩丽身影,便徐徐来到庭中,轻唤道:“晋王爷。” 稚奴缓缓转身,见是徐惠,便行了礼。 “王爷,您是怀疑媚娘这番苦,受得不应该么?”徐惠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稚奴摇头不语,只半晌才道:“徐才人,以后武姐姐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这些事,你不必烦心。自有本王处理。” 良久,又道:“不过有一事,我需得徐才人你的支持。” 徐惠急忙抹了眼泪,道:“王爷请讲。” “徐才人,本王需要你书信一封,告知……您的父亲,就说您发现宫中昭容韦氏,与外臣私通消息,结成一党。因念及父皇,不忍其闻之伤心动怒,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您父亲示下。” 徐惠一惊,低头思索半晌,才毅然道: “好,徐惠这便去书。只是……王爷,这便能帮媚娘了么?那些人,会不会以后还来害她?还有,媚娘此番……是因为她与我们交好,才……” “徐才人,你想得太多了。如果让武姐姐知道,她会伤心的。你只要记得,武姐姐是真心待你好,待元昭媛好的。那就行了。 说到元昭媛,我怎么没有见到她?” 稚奴有些微讶。 徐惠这才道:“近日素琴为了媚娘的事,伤心了好几次,都昏过去了。加之半年来她身体一直不安,所以刚刚孙道长入来,便与她一同瞧瞧,看看有什么不好。” 稚奴闻言点头,便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也好,元昭媛也好,都不能再出事了。若再有一人出事,只怕武姐姐便会受不住……徐才人,武姐姐就交给你了。本王还有些事,先回大宝殿。” “谢过王爷关爱,恭送王爷。”徐惠闻言,感激不尽,微微一礼,送稚奴离开。 次日早朝毕。 长孙无忌与长孙冲父子,方才行至殿外,就已然见着房玄龄与魏征二人,站在一旁等着自己了。 心下了然,对着长孙冲使了个眼色,便看着儿子奔去着马夫将车引来,又由长孙无忌亲自请了二位大人一同上车,人问只笑言去府上喝酒下棋,然后便离开,直奔长安长孙府中。 半个时辰之后,三位大臣已然在长孙府上的后花园亭子里坐下,连衣裳也没换。 “辅机,徐大人的信,你可看了?如何?”房玄龄是急性子,上来便问。 而魏征素与长孙无忌不相为谋,此时坐于长孙府,全是为了当今陛下,所以也不多问。 “看了,真是……难为了那徐才人了,能够如此上心。”长孙无忌叹道:“看来咱们当初倒是小瞧她了。” 魏征慢慢道:“那么,长孙大人是也觉得,该当动手了?” “再不动手,只怕大唐危矣。这韦氏,当真是想把这李唐改韦唐了。” 长孙无忌恨道。 房玄龄与魏征俱是一点头。房玄龄又道: “不过那韦待价,倒是可以收用一二的。这孩子,老夫看着是个将相之才。且存心又正,又是真正忠于大唐。” “他忠不忠于大唐,其实都不打紧,只要不是愚忠于韦氏一族就成。不过正如房相所说,这孩子倒是真的忠于大唐,且还有几分将相之才,便留用也无妨,其他的几个,是断不能留的了。眼下老夫担忧的唯有一件事,便是这韦氏近年来,手段益发高明。 便拿这一次武氏一案来说,十足十可堪称是谋略无极……那韦挺,咱们素日里也是知道的,却哪里有这般本事? 是故,这韦氏身后,必然还有另外一人。 再者,九成宫何等地方?那是皇家离宫!若非有皇室中人参与,只怕那韦氏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将整个九成宫诸多人等,皆为她所用。” 魏征点头,房玄龄也点头:“长孙大人此言有理,老夫也觉得,只怕便是这几位皇子之中一人。太子不必说,韦氏诸官这半年来接连上了三本参奏太子无德,恨他还来不及。 晋王与世无争,最是不可能。 其他诸王虽有此意此心,但却不曾有得这般好谋略好知机。所以……不知是魏大,还是吴强?” 一句话,问得长孙无忌与魏征尽皆变色。 然二人思考一番之后,魏征便不得不道:“吴虽强,然与韦氏不合。所以,只怕便是魏了。其他诸王,究竟与之无甚大利害关系。只怕不会助她至此。” 长孙无忌叹息:“想不到最后,竟然是他们自己兄弟要阋墙……唉……主上若知此事,只怕要伤心难抑了。” 魏征却道:“主上未必不知。只不过他一直想着能够保得东宫、魏、吴三子皆安罢了。其实这般一来,反而使得三子更加各有心思。长孙大人,是时候劝主上,将三子各作安排了。” “不成。”房玄龄断然摇头道: “魏大人此言不可。你且想想,天子脚下,那魏王便可如此行事,若归至起封地,他一朝有了谋逆之心,便必然会想方设法,招兵买马……魏大人,以他才智,便是咱们这些老家伙们,也未必能够敌得一二呀!” “还有那吴王。”长孙无忌也道:“也未必不会有夺储的心思,而且其实他之智计,不在青雀之下。且加之他素行极好,众臣之中口碑又高……只怕到时,比青雀更有可能动摇太子地位的就是他。” 魏征想了想,也断然道:“不错……断不可容此二人掌握实权。还是放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得好。至少,咱们能替主上看着点儿…… 不过此事,却是有些难办了。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什么不做罢?” 长孙无忌微微一沉吟,才道: “房相,你有何看法?” 房玄龄想了一想,才道:“其实皇子们,本来也无甚事。咱们这些老臣,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如何不知他们小时相处和睦?都是这起子小人们**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既然如此,不若咱们先剪除了这韦氏一党,也算给魏王一个提醒,让他知道自己所为不当。再接着看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罢!” “不错,韦氏绝对不能再留。房相所言,甚有其理。”魏征也赞同。 长孙无忌见他二人都做此言,便道:“既如此,那事不宜迟,老夫这便入内,向主上报告此事。” 两位大人点头,起身告辞。 …… 直到两人走了。长孙无忌才神色一敛,问匆匆而来的长孙冲道: “如何?” “回父亲,已然打听清楚了。陛下确于那武氏中毒之前,密着王公公出宫,寻了一枚可解鸩毒的药丸入内。而且儿子也寻着了那制药之人,他也说了,王公公当时问得很清楚,是不是此药可保人于饮下鸠毒之后不死,但却会受些苦楚,那人说是,王公公才取了药走。并且在走之前,还再三确定,此药可保得人饮鸠不死。 父亲,看来陛下是不想让那武氏死啊!可为什么……” 长孙无忌叹道:“他当然不会让武氏死。若她一死,那这番磨炼稚奴的心思,岂非全部白费?冲儿,记得,从今天开始起,此事你便要忘记,永远忘记。再不要想起。明白么?” “儿子明白。那父亲,您现在……是不是还要去离宫见陛下?” “见陛下的事情,倒是不急。既然陛下有了这番心思,便说明他早已知道一切,也早就打算着要对韦氏一族动手。所以为父晚些入内,反而会让那些盯着为父与房相魏大人动作的人,放松警惕。” “可是……” “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个法子,先让这韦氏倒台。冲儿,传为父的令下去,从今日起,长孙府上下,都给我紧盯了那韦府的一动一静。不止咱们长孙府,其他诸家也要盯着。一点儿小事都不能放过。明白么?” “是!” 是日午后,九成宫。 延福殿。 稚奴看着媚娘,慢慢醒来。 “武姐姐!” 他高兴地轻轻一唤。 “稚奴……” 媚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缓缓在稚奴的扶起下坐着,又看向他: “你来了。” “武姐姐,你现在,可还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总之是死不掉的。”媚娘淡淡一句。 稚奴不语,良久才道: “武姐姐,你可知到底是谁下了毒?” 媚娘见他如此问,又看了看他神色,才道: “来的是个小太监,我也不认得……不过若再叫我见他一次,便能认得出。” 稚奴点头,又想了想,问道: “武姐姐,你此番中毒之前,可曾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孙道长说,你之所以服此剧毒却未死,是因为事先吃了些解**。稚奴想……” 轻轻地握紧了拳头,稚奴才强笑道:“大概是谁好心,先求了你罢?” 媚娘目不稍瞬地看着稚奴的眼睛。 良久,才忽然笑道:“大概是罢?不过武姐姐也不知道……除了陛下送来的东西,便只有禁牢中送来的饮食。而且,陛下送来的酒食,我并没有动过。那就只有……” 她不再说。稚奴也不再问,只是悄悄握紧了拳头。良久才道: “武姐姐,我明白了。你放心,稚奴一定会为你找回一个公道的。你且先休息。” 媚娘淡然一笑:“好。” 接着,便如他所愿,缓缓躺下,再度睡去。 …… 稚奴走出殿外,才长长吐了口闷于胸前之气。 瑞安与德安也紧紧地跟了出来。 “王爷。”瑞安轻轻叫了一声:“王爷……事情已然到了这么昭昭欲示的地步,为何王爷还要再去问武姐姐?” “因为我希望,这次的事情,便如当年武姐姐被囚天牢时,你为让我狠下心来惩戒那些伤害武姐姐的狱卒,而用了活血膏使武姐姐的伤势,看起来严重一样…… 是有人为了让我为武姐姐感到愤怒,而去动手除掉韦氏…… 这样,我大概,也许,会好受一些。” 稚奴淡淡一句,说得瑞安面上一红,窘迫道:“原来王爷早就知道……” “我不是在怪你……为了武姐姐,我的确是要狠心一些。所以这一次,哪怕是真有人如我所愿,故意为之……我也高兴。 我甚至都想好了,我应该感谢他。因为一来,我知道韦氏是真的想杀武姐姐,这个人这么做,却是救了她……我要感谢他救武姐姐一命。二来,我一直下不得狠心,动不得那些人,无非是因为自己懦弱,而他此行,是在帮我坚强起来…… 我该谢谢的。 可是没想到……”稚奴苦笑:“我终究还是想得太天真。” 又叹一声,才道: “也罢,如此一来,那韦氏,也是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德安,那贱婢在哪儿?” “回王爷,已然押至咱们崇仁坊的外宅了。” 稚奴闻言,微微一皱眉道:“我少出宫,可记得那崇仁坊,是离宫中最近的一处宅居?” “正是。” “怎么能放在那儿?离宫中如此之今,且舅舅他们府邸多近此处,不可。” “那王爷的意思是……” 稚奴想了想,问道:“可有长安地图?” “此处却无……” “王爷,不如到臣妾小书房中如何?” 徐惠一道声音传来,却惊了稚奴主仆三人一下。看了看她,稚奴微微眯了眯眼。 “王爷不必惊慌,徐惠现在,心里只有媚娘与陛下。”徐惠淡然道。 稚奴想了想,终究还是随着她,一同入了小书房。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六 到得小书房中,稚奴便为堆放成垛的书简大吃一惊——他素来以为,会如此这般的,除了母后,便只有父皇与自己日常所用的小书房了。 徐惠见他如此,淡然一笑道:“这些书,都是媚娘的。平日里我虽喜欢看书,但却不喜看这类史记列传的。她是离了这些,却再也活不得…… 对了,地图在这儿。” 徐惠取下地图,交与德安。 稚奴想着媚娘一人,怕照顾不周再出什么意外,便着瑞安去照顾媚娘。 德安便慢慢铺开地图,请稚奴一观。 稚奴轻扫一遍,便以指尖描着地图上的清明渠与龙首渠之间夹着的一条小渠道: “此渠流经崇仁、平康、务本、崇义、开化、兴道等诸坊,兼之渠水不浅,素可行船……咱们若能将这贱婢经水路运出崇仁坊,不招人耳目是最好。却不知道咱们比较相近的坊里,可有居所?” 这一句话,却是问的德安。 德安闻言先是一怔,看了看徐惠,见稚奴没有避讳她的意思,便道: “有是有,开化坊里便有一处店面,是皇后娘娘生前所留的。” “那就是这儿了。去罢!明日,本王便要在此处见到那贱婢。” “是。” …… 片刻之后,大宝殿内,稚奴寝殿。 “父皇回来了?”稚奴看着德安犹豫半晌,终于走进来,便问。 “没……国舅爷来了,正在与国舅爷议事呢!而且看样子,只怕今夜国舅爷不会出宫了。方才王公公已经着人来报,道今夜请王爷与公主自行就寝,时辰一到就下钥,不必等主上了。” 稚奴点头,道:“那你还有什么事想与我说的?” 德安见问,才鼓足勇气道:“今天……德安实在不明白。明明王爷是防着那徐才人的……又怎么会将自己所欲行之事,让她知晓?” 稚奴不答,却反问道: “那贱婢呢?” “王爷,咱们虽然依了您的命,将人绑好放在小舟上,趁夜偷偷行水路送到了开化坊,可德安想想着实不安全,便又命人偷偷换了马车,从小路送入通义坊,前些年皇后娘娘为王爷私下所购的一处宅产中了。请王爷恕罪。” 稚奴闻言笑道:“正是要你如此为之,我恕你什么罪?那徐惠虽然现下,是真心待武姐姐好,可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她的夫婿。我不希望有一日,她在面临忠于父皇或者是忠于武姐姐这两难选择时,成为她私心的牺牲品。再者,你跟我那么多年,你的为事,我信得过。” 德安大喜。 稚奴又道:“总之,事情办好便罢。明日,德安,你去告诉卢光明林志兄弟二人,亲自去审那贱婢。” “是!” 第二日,太宗无朝,便着了韦待价入内回报。 “韦卿,如何?” 太宗头也不抬问道。 “启禀陛下,微臣已然察明,那毒物正是下在武才人所饮之茶水当中。那名下毒的小太监也已然寻得……不过……” 太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道: “死了?还是自己死的?” “是……” 太宗不动声色,半晌才重重哼了一声道:“不会是什么人与外面儿串通好了,要灭他的口罢?” 韦待价闻言,慌忙下跪道:“陛下圣明!微臣失察实属死罪!然微臣并无……” “起来吧!朕知道你是认真做事了。朕说的,是那些九成宫的戌卫……真不是他们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别的什么。” 太宗此一番话虽然另有其意,然韦待价也听出些好歹,便自己起了身,道: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 “从今日起,朕会下诏,以另有他务为由,着你不必再查此事,另换官员。 不过朕希望你明白,从明天开始起,私下里,你要给朕盯紧了一切与此案有关之人。明白吗?” “微臣遵旨!微臣谢陛下信任!” …… 不多时,这消息便传入了正在大宝殿内,抄录、批读史书的稚奴耳朵里。 稚奴点点头,道:“告诉韦待价,既然父皇如此信任他,他当必为父皇尽心才是。” 德安不解:“德安不明白,王爷,这韦待价,可也是韦家的人。怎么您与主上,都这般信任他?” “因为他比谁都更有痛恨韦氏一族的理由——他的母亲身为贵胄正室,却不为他父亲和韦氏家族诸人所喜,甚至以一介堂堂正室,被几个妾室欺凌终至气郁而死。”稚奴淡道: “母后在世时,有一次见到他之后,便曾经与我说过。若有一日,韦氏一族逢有大难,那么这韦待价只怕心里会是欢喜的。” 德安默然。 稚奴写了几笔,又问道: “对了,她招了没?” “回王爷,那贱婢嘴硬得很,虽已然信了是韦氏欲除她,可她就是不肯开口,只是嚷嚷着要见卢光明与林志的真正主人,才肯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她跟了韦氏那么久,只怕是见惯了韦氏的手段。加之卢光明与林志二人,之前曾为韦氏所用。所以她便以为,这两人去,是韦氏有意试探于她。她觉得这样一来,说明自己对韦氏还有用,还有一线生机,便更不欲吐口了……也罢,这样也好,让她抱持着最大希望罢! 德安,传话儿给林志还有卢光明,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几日不必动刑,只要日夜有人看着她,给她吃,给她饮……一切如常,只是莫教她合上一眼就行了。记得,一定一眼都不要让她合。” 德安大奇:“为何?不教她睡觉,便可问出所有了么?” “人之一类,最怕的不是**交加,而是疲惫不堪,却始终得不到休息……德安,当人累到了一定程度却始终不可睡上一觉时,他会变得非常忠实于自己的本能。” 稚奴冷笑,想起幼时,曾经听过的舅舅与父皇说的一番话—— 当时,父皇正因为一个刺客不肯招供而大光其火,是舅舅出了这么一个办法。结果不到三日,那刺客便挨不住,什么都招了。 果然,稚奴这个办法,是异常有效的。 到了第三日晨,宫外传来消息,说春盈已然有了些挨不住的样子来。 稚奴闻言,立刻便借口出游,辞了正在与诸首辅大臣们议事的太宗,出宫先奔禁苑,然后经禁苑去了感业寺旁的一处偏僻所居,换了衣裳,坐上马车,直奔通义坊私宅。 到得私宅,稚奴且不下车,直由德安着了人出外转了几圈之后,才由侧门小心驶入私宅之中。 刚下车,便见卢光明迎了上来。 “如何?” 稚奴一路快步走着,一路轻问。 “回王爷,真是熬不住了。现下,林志正逼着她不许睡呢!听说您要来,她高兴坏了。 王爷,只是若您一去……” “此事之后,她自然会去她该去的地方。”稚奴淡然。 卢光明闻言,敬畏道:“是!” 不多时,幽禁着昔日安仁殿司衣春盈的密室之门,便为稚奴所开。 慢慢走入,稚奴竟然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披着青色戴帽斗篷,缓缓从被吊着的春盈背后走向她的前面立定,却只是背对着她。 春盈已然眼圈发青,目光昏昧。然而看到那道青色的斗篷,还是惊喜道: “王……王爷!王爷!奴……奴婢,没有背叛您……没有……没有背叛您……还有娘娘……求您……放了奴婢吧……” 稚奴心中,猛然一紧:王爷?她叫自己……王爷?! 一股寒凉之意,慢慢地浮上胸口。他不语,只是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来,取下帽子,让自己的脸,暴露在春盈的面前。 春盈刚开始,还是欢喜的,可是很快,她便看出了不对…… 眼前这个人,与那个人根本不像…… 虽然五官颇有神似,可是这人年轻得多,白润得多,也……好看得多。 半晌,她才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地惊呼: “是……你?!怎么……怎么会是你?!” 稚奴却恍若未闻,只是一步步地,一步步地走向她,在离她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立定,制止了准备上前喝斥于她的卢光明一众,淡淡地,然而压抑着自己恐慌与不安,愤怒与悲伤地问: “不然,你觉得,该是谁?” 如稚奴所希望的那般,春盈崩溃了。 一直存于心中的希望,被无情地打灭了。而且来者,还是那个任谁都想不到的人…… 她崩溃了。 喃喃地,她反复问着:“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该是他来的……该是他来的!” “本王问你……该来的,是谁?” 稚奴慢慢地走向她,轻轻地,然而咬牙切齿地问。 春盈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放声大笑: “哈哈……奴婢明白了……奴婢明白了……王爷,您是戴了面具,在试春盈的!是不是?啊? 奴婢便说么!怎么可能是这个软柿子来?哈哈…… 不过也难怪……哈哈……您可是智计多谋,思虑周详的魏王爷啊!这般试来……果然是魏王爷高明啊!” 大笑声如一条条毒蛇,撕咬着稚奴的心,让他的手指一点点冷了下去。半晌,才猛然伸出手掐住春盈的下巴: “你这贱婢!敢口出狂言污我四哥?!我杀了你!!!” 一边说,便疯了也似地要杀了这个被吊着,全然动弹不得的婢女。 周围人一见惊呼,德安急忙上前抱着稚奴的腰,哭道: “王爷!王爷!王爷不可呀!这贱婢死不足惜,可是您若……王爷?!王爷!!!” 就在他的惊呼声中,稚奴突然大喊一声好痛,手捂着脑袋挣扎两下,最后双目合起,软软地瘫倒在地。 刹那间,幽室内一片大乱,呼唤声,悲泣声,狂笑声…… 交织在一起。仿若一曲让人不忍闻的悲歌。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七 当再次醒来时,已然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见稚奴醒了,德安欢喜,急忙上前来扶,却被稚奴制止了。 稚奴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 德安见状,心里又恨又痛。 半晌,稚奴才慢慢开口: “她都招了么?” “……招了。刚刚虽然有些疯……不过……不过林志还是控制住她了。” 稚奴紧紧闭着嘴,又是好半天才开口: “供词呢?” “王爷……” “供词。” 稚奴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 德安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崩溃地跪在稚奴脚边,哭求: “王爷……算了罢!咱们改天再看罢……就当是德安求求您……” “供词。” 稚奴很平静地道,漆黑的眸子,只盯着德安的泪眼。 德安哭泣着,以哀求的目光看着稚奴。 良久,良久,最终,德安还是没有能敌得过稚奴的冷漠眼神,哭泣着,颤抖着,将一本厚厚的折本,从怀里取出,颤抖着,犹豫着,交到稚奴的手中。 稚奴接过,慢慢地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目阅。 这份供词真的很长。长到稚奴足足读了快两个时辰,方才读完。 “王爷……咱们该回宫了,不然主上会着急的……王爷……” 德安也跪着哭了两个时辰,嗓子都哭哑了—— 他读过那份供词,所以他更害怕,稚奴会崩溃。 可出乎他意料,稚奴没有。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只是默默地合上厚得如一本通史的折本,默默地看着德安,半晌才又问: “她说的这些证物,还有证人……都找到了么?” “……有一些……有一些是……是在她随身物品中找到了…… 她……她也怕……怕韦氏暗害,所以……所以把一些关键的东西都带在身上…… 其他的……” 德安不再说,稚奴却明白了。 良久,德安才又泣道: “至于证人……除了当年……当年将佛像送入……送入皇后娘娘寝殿的那几个…… 其他的,都还活着。” 稚奴笑了,虽然很淡,却是笑了: “她说……四……青雀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是真的么?” 德安闻言,心中一揪,才泣道: “王爷!……魏王爷他,虽然……虽然……可是,当年的事情,他是肯定不知的!否则,否则他也不会……” 稚奴的目光一凝,一滴眼泪,终于落下: “所以……你觉得,我该高兴么?因为他是受了蒙骗,才与我们的杀母仇人勾结,甚至……”稚奴牙根一咬,轻轻道: “甚至私相爱慕?” 德安无法回答,谁都无法回答他。 室内只有啜泣声。 贞观七月初二,长孙皇后三子,晋王治游于外,突发风疾,几欲痛死,遂由近侍德安急护回九成宫。 太宗闻之大惊,立着请药王孙思邈入内诊治。 初三,晋王得愈,然不进饮食,不思茶水,不言不语,似有所伤。 太宗忧。 …… 终于能下床的媚娘,脸色苍白地立在大宝殿前时,太宗正好也从内寝出来。 “你怎么来了?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太宗皱眉道。 “参见陛下……”微微地喘了口气,媚娘刚欲行礼,却被太宗一把拉起来:“别跪了,都这样了还跪?瑞安,扶着你家才人回去……” “陛下!只要片刻便好……可容媚娘与晋王爷见一面?” 媚娘看着太宗。 太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低道:“谢谢你。” 然后才朗道:“没错……稚奴与你交好,也罢,便去瞧瞧罢!承乾不在,也只有你能解得他的心疾。” “谢陛下。” 媚娘轻轻一礼,又让太宗拉了起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拍了一拍,才慢慢地走向外殿。 媚娘紧紧地握着那只被他拍过的手,然后一松,才慢慢随着瑞安走入内寝。 …… 稚奴呆呆地这般坐着,从昨天回来开始,一直都这般坐着。 直到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躯体,离自己很近很近地坐下了。 这个躯体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好熟悉的味道。 是她。 稚奴目光突然亮了起来,转头,怔怔地看着那张苍白,却依然倾国倾城的脸。 媚娘对着他笑。 除了那次终南山共骑之外,再未离他如此之近的媚娘,在对着他笑。 凝视良久,良久,稚奴突然呜咽起来,并且,在闻讯离开半年前就生着大病的安宁,匆匆从太极宫赶来的花言的目光中,在德安的目光中,慢慢地,依入媚娘的怀抱,小声地哭泣。 然后,哭声慢慢变大,再变大,终于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般,痛彻心肺地哀号起来。 媚娘听着,泪盈于睫,终于也忍不住,抱着怀里这个单薄的少年,陪着他一道痛哭失声。 德安走去,颤抖着关了殿门,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花言则是紧紧地捏着那本从稚奴怀中掉出,她小心收着,怕被太宗看到的折本,也跟着痛哭失声。 贞观十三年七月初五。 太宗嫡三子晋王治,风疾暂愈。 然药王孙思邈曰:自今起,晋王之疾,虽可保五年内不复兴,然五年后,终将为疾苦于一生,三十之前,必车马崩(念局马崩,这里的意思是指李治会活不过三十岁就死)。 太宗闻之,涕然泪下,执药王手,以父母之心哀哀告之,药王叹道:天命如此,唯可努力救治,却不可妄求长命耳。 太宗闻之益悲,遂当诏天下大赦,当年粮赋税租均减半,以求上苍怜佑小儿,固求其命。 药王见太宗如此,大感之,遂以其毕生心血固元培本方献于太宗,着道: 此方殊效,然晋王体弱,不得服化(不好消化药力,也有拉肚子的意思)。 可以其方抓制份量,混于草中饲于乳牛,取其乳煮与治(李治)食之,可服化。 日服三剂,数年连服,可保其体质强健,可抗风疾之症十五载。 十五载后虽有复发,然终可安享天命之寿(意思就是活到五十岁以上,古代人短寿的情况很多,所以五十岁就叫知天命了)。 太宗闻之,叹息良久,思及儿命虽固,然终究后半世需受风疾之苦,益怜之甚切。 …… 七天之后。 “唉呀,这孙道长果然不愧是陛下亲口封的药王爷,你们听说了么?晋王能下床了,连脸色也好看多了。陛下高兴坏了,昨日可拉着国舅爷好一通酒喝,喝得国舅爷最后回家的时候,都撞到自己家门上了呢!” “可不是?这上个月才是皇后娘娘的忌辰,陛下才刚刚去过。结果这晋王爷的病一好,陛下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非要再去一趟昭陵,亲自与皇后娘娘说说话儿,将这样的喜事儿说与皇后娘娘听呢……” “唉呀……陛下可真是个长情的人……似他这般的君王,只怕古往今来,只一位了罢?” “长情不长情,只有陛下自己心里清楚。你操的那门子心?如何,难不成是你也想像皇后娘娘一般,得陛下的怜爱了?” “你胡说什么呐……” 几个小宫女,切切徐徐地笑着,说着,从花园中走过。 正在花园里由媚娘陪着,身后跟了瑞安德安,慢慢地走动着的稚奴闻言,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她们说得可没错。武姐姐看你这脸色,可比生病之前还好看多了。” 稚奴闻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才道: “元昭媛的身子,如何了?” 提起素琴,媚娘的脸色便是一愁: “孙道长去瞧过了,也开了方……可是奇怪,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好不了……明明孙道长医术高明,也打了保证的。而且她每日的药材,也是我和徐惠亲自着人验了没事,才奉上的……” 稚奴闻言,也是叹息道:“你也别急,许是药力未达。不若请孙道长再开个方子换一换,看如何。” 媚娘只得重重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才小声问: “这话,我本来不该此时问你。可是那折本……你……” 稚奴闻言,脸色一变,似乎又苍白起来。然而终究是平复了,才慢慢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也必须让他走。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武姐姐,你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就可。”想着很快,自己便要与这个小弟弟告别,媚娘心下,竟然有些不舍—— 没错,太宗已然答应了她,在十月左右,帝驾转回太极宫时,他会想办法,为她安排一场意外,让她离开。 从此,这世上,再不会有武才人了。 想一想,竟然有些内疚——终究,她是舍不得素琴,舍不得徐惠,也…… 舍不得稚奴的。 可是…… 她有些黯然,最终还是道: “你呀……以后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一日一日长大了,可不能再似这般任性了。虽然……虽然武姐姐知道魏王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 咬了咬下唇,她终究还是道: “可是说到底,他还是你的兄弟。而且……而且以后,你们总不能不见面了罢?这几日他来找你,你总是装睡或者装病躲着…… 稚奴,你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还长,能原谅他,还是原谅他罢!” “武姐姐,你今日怎么这般唠叨,倒似要将一肚子的话都说尽了也似的?”稚奴含笑,打断了她的话。 媚娘闻言,心中一跳,又想着必是因为他不愿面对魏王的事,便含笑,不再说了。 恰在此时,一个小宫女来报,道素琴似又呕血了。媚娘一急,便离了稚奴,忙奔了回延福殿。 稚奴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才慢慢唤了德安道: “去查一查,武姐姐最近有什么异样的动作。记得,莫要让瑞安知道。他若知道了,便是武姐姐知道了。” “是!”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八 媚娘匆匆奔回延福殿时,正赶上六儿捏了一物急匆匆向外奔,一个不提防险些撞个满怀。 “可是素琴怎么了?”媚娘心中忧急道。 “武姐姐……”六儿见了媚娘,便泣将手中物展于媚娘瞧。 却是一方手帕。媚娘心中一冷,展开看时,里边一点猩红。 媚娘只觉眼前一晕,颤道:“不是说好些了么?孙道长呢?为何不能救?为何?” “武小友。”正厉声问时,一声轻唤,引得媚娘回头,正是孙思邈。 “孙……”媚娘正欲与他说话,却见他一使眼神,媚娘立时惊觉,便着六儿回去照顾,自己则跟了孙思邈来到僻静处。 “可是有什么不妥?”媚娘见他容色沉重,便问。 “元昭媛的药材,每日都经那些人之手?”孙思邈厉声问道。 “怎么?药材有问题?可是每日里,我都与惠儿亲自验了再验的呀!且以银针试……”媚娘心下一凉。 孙思邈惊道:“你莫不是又喝了?” 媚娘摇头:“素琴执意不允我们试药,又想着这次万分小心,所以……” 孙思邈这才长出一口气,叹道:“天佑你,然为何不佑元丫头?老哥看元昭媛一直不得安,心下起疑,便着了六儿取了药材来看,左右翻看数遍都看不出来问题所在,正想着许是无甚问题呢,却在净手时发现手上有层淡黄色的粉末,这粉末色近人肤,若非净手老哥竟也是看不见。便又去细查一遍,这才发现那药材竟是被人以与其药性相克的另几味药熏蒸过又晒干的。那相克之药量性极大。是以元昭媛吃着这药不但不会好,反而会加重病情。你与元昭媛体质相仿且更甚之,若是你不听她劝也服食……只怕此刻老哥只能与你阴阳相隔了。” 媚娘闻言,只觉天晕地转,她抓了孙思邈颤声道:“可是,每日我都银针……” “银针一物可试烈毒,这般东西如何试的出?再者,这世上不是没有银针试不出的毒物,以后还是少信些这样东西罢!” 媚娘楞楞站着,正值炎夏却只觉浑身发冷,半晌才哽道:“那素琴……” 虽见素琴呕血,她已知不妙,皆因她在家时,应国公便是呕血而亡,然终究抱着一丝希望——毕竟,眼前可是药王,也许总有办法。 孙思邈叹道:“上天虽有好生德,奈何人力有尽时。老哥之能,不过护她三月寿长……” 媚娘只觉耳中轰然乱响。 是夜。 大宝殿。 太宗来看过,见稚奴已然无事,便安心去批奏疏。 安宁正与他谈论诗赋,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安宁见状,遂道疲惫不堪,自去就寝。 稚奴才道:“如何?” 德安摒退左右,才低声道:“主上近日私下着王公公安排武才人离宫事宜。” 稚奴心中一冷,道:“离宫?非出宫?” “正是,德安只知她似与主上有什么口头之约,似是若武才人可助主上成某事,便可允她一事。而武才人求的,便是离宫而去。” “父皇答应了?” “应了。且武才人似已办妥,遂主上意。”德安道。 稚奴良久不语,半晌才道:“何时离开?” “原本是十月帝驾回宫,然现下,只怕有些变化。” “什么?” “元昭媛,只怕回不得太极宫里了。” 稚奴悚然而惊。 延福殿内。 媚娘痴痴地看着素琴。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小妹子会先自己而去。 她总是以为,自己总是要比她先走的。 人都是如此,面对离别之时,总希望自己是先转身的那一个。 她看得如此之痴,甚至连稚奴入内也未曾发觉。直到稚奴轻唤一声:“武姐姐。”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小声地道:“你来了。” “武姐姐……”稚奴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愧疚。他愧什么,自己也不知。 “你看,她睡得多香。说起来,便如阿仪一般香呢。” 媚娘含笑。 稚奴闻言,泪目道:“阿仪?” 媚娘痴笑不语,一边侍立瑞安悄然泣道:“是武姐姐的小妹子,嫁与郭氏的……去年刚刚殁了。” 稚奴心中一紧。 媚娘久久不语。只是抱着素琴轻轻笑。 似有所感,素琴缓缓张开眼,媚娘喜道: “素琴,你醒了?” “媚娘……你哭甚么?”素琴容色雪白,说话也是费力,见媚娘面有泪痕,便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怕不好。 媚娘胡乱擦了擦眼,含笑道:“我是高兴坏了。你可醒了。还道你要一直睡。” “媚娘……我怕是……不好了罢?”素琴心下明白,问着媚娘话儿,目光却看着稚奴。 一时间,屋内无语。 “不会的,怎么会?”媚娘娇笑道:“孙老哥说了,有他在,你莫怕的。” “媚娘……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只怕,这一次,我是真的逃不掉了。”素琴淡淡一笑,看着媚娘的目光中,尽是万般不舍:“我只是……舍不得你,一个人,留在这宫中受苦……” 稚奴闻言,心中紧然一揪。 媚娘却笑道:“哪里有什么苦?没有的。你多想了,别说这些话,咱们不是说好了,还要等着……等着明年太极宫的睡莲开了,一块儿取了做晨脂的么?你还道,若是取这晨脂匀面,便可姣好颜色,让陛下看了更喜欢……” “是啊……可是媚娘,我只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那满湖的睡莲花儿开……与你,还有惠儿一同坐在小舟上,看着花儿开……等不到了……” 素琴的目光中,深深地看着远方。 媚娘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我不会让你死!绝不让你死!绝不!” 贞观十三年九月十八日晨。 九成宫。 延福殿元氏昭媛,一忽病急。 殁。 年十四。 时晋王治来探,才人武氏痛泣,合殿皆悲。唯才人徐氏因上诏问昭媛病症,身处大宝殿尚书房。 闻讯,太宗悲,才人徐氏昏迷,后得王德救醒,遂如疯妇,忘礼失节,竟弃太宗于不顾,奔延福殿。 …… 已然哭得发呆的媚娘,被徐惠打断了哭泣。 连悲痛哭泣着的稚奴抬头,也险些认错了人。 众人皆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发髻蓬乱,泪湿素妆,衣衫也因奔跑之中不觉,而划破了数道,状如疯妇的女子,便是那宫中向来以温雅端庄名誉诸殿的徐惠。 “媚娘……你哭什么?”徐惠呆呆地站在殿门前,却再不肯入内。只是站着,怔怔地问。 媚娘见她,眼泪落得更急更快。 “素琴呢?素琴怎么不在?”徐惠依然不肯入内,只是切切地问。她身后,也隐隐可见太宗赶来。 媚娘泣着看向床上的素琴:“她睡了……放心,她只是睡着了……一会儿便会醒来…… 一定会醒的! 一定会……” 徐惠闻言,长松口气,慢慢地,一寸一步地向前挪,然后立于床前,道:“原来是睡着了……不过她昨夜,可是与我睡得好好儿的……你还是唤醒她罢媚娘。 莫叫她再睡了。孙道长不是说了,多睡不好。” 一边说,一边小心坐在床边,轻轻摇着素琴: “你醒呀,醒呀!快醒,咱们去采晨脂。素琴,咱们不必回了太极宫再寻晨脂,这里便有…… 刚刚陛下还说,等你身子大好了,便亲自撑了小舟,载着咱们姐妹去取晨脂呢…… 你快醒呀!素琴…… 素琴!!!……” 说到最后,徐惠已然是再也难以承受,放声大哭,泪如断珠。 媚娘也呜咽不成声,终究,二姐妹抱着已然冰冷的素琴,放声痛哭。 殿外,一只浑身雪白的娇小鸟儿,终究还是被这哭声惊到,探头看看殿内,扑了扑翅膀,起而飞离。 贞观十三年九月二十五夜。 九成宫。 太宗正二品昭媛元氏灵堂。 媚娘与徐惠,全身裹素,青丝披落。仅鬓边一朵白花,连脂粉也未施半点,却更显楚楚动人。 小六儿披麻戴孝,坐在火盆前,焚化纸钱,满脸泪痕。 一边,瑞安匆匆奔入,脸上也是泪痕方干。 “武姐姐。” 瑞安轻唤,媚娘看向他。 “那韦昭容上本奏咱们延福殿虽无国丧,却着丧服的折子,被主上撕烂,当场掷回。还说了句:是朕准的,你要参,也该参朕才是。 韦氏吓得不轻,看样子,也终于知道主上对她之所为,有所了解了。” 媚娘不言不语,只是转过头来,看着灵堂。倒是徐惠淡淡问了一句: “韦贵妃呢?她动了不曾?” “倒是没有。” 媚娘淡然一笑:“这些年,诸多事情,哪一件有她的参与?只怕,她是个不知情的。” 徐惠烧着纸钱,火光映得水汪汪的眼底,一片绝决: “是呀……她是不知情的。可她纵容那韦尼子,以从中取利……也是有的。” 媚娘点头,只是继续烧了纸钱,又问道: “你以为……如何?” 徐惠歪着头,笑得天真: “能如何呢?不过是为素琴,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她慢慢抬头,看着媚娘,歉然道: “只是……你的自由,终究还是要等等了。” 媚娘含泪一笑,拥她入怀:“傻丫头。有你在,我不会走的。放心……等看着你有了依靠,以后再无后顾之忧,我才走…… 这世上……也只剩下咱们两个了。我不能让你有事。” 徐惠泪意,盈然于睫,半晌才道: “媚娘,你可知,惠儿也有个妹妹,恰好,也与素琴一样,极是爱说爱笑的性子……” “我听你说过,你忘记了?” “是呀……我都忘记了。那我有没有告诉你,她也唤做素琴?”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罢了……许是我忘记了……我那妹妹,也叫素琴,一般的可爱,一般的天真……以至于我常常看着素琴,看着看着,就忘记她究竟是姓元,还是姓徐了。” “……素琴肯定答你,姓元,你有妹名素琴。姓徐,你还是有妹名素琴啊……” “对……她肯定会这般说的……肯定会的……”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九 是夜。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世民,独自坐于一处,面前摆着一只酒壶,一只杯子。 他面色微红,显然已是喝得不少。 稚奴悄悄走入,看着父皇如此,心生不忍,轻轻道: “父皇。” 太宗闻唤,转过头来,着他一同坐下,又倒了一杯酒与他: “从来父皇不喜你饮酒,可今日,你陪一陪父皇也是好的。” 稚奴无言看了看父亲,也跟着饮了一杯。 半晌,太宗轻轻问: “稚奴,你有没有觉得,是父皇的错?若是父皇不将她留在这宫中,她也不会死?” 稚奴知道父皇心下生痛,然终是安慰道: “父皇,元昭媛在天有灵,知道父皇为她心痛,必然不舍。还请父皇节哀。” 太宗摇头:“心痛?是啊……心痛,还有一份愧疚……父皇能给她的,只有这些…… 父皇的心,给了你母后,再不能分了别人一丝半点。可是……父皇也是个人,素琴这般待父皇,朕又如何能不感动?能不愧疚? 可怜她……可怜她才十四岁…… 是父皇害了她。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召她入宫,也许……她会嫁个好郎君,真心实意待她一辈子好,照顾她一辈子吧?她也会儿孙满堂,活得如意吧?” “父皇……”稚奴叹息:“元昭媛,她敬您,爱您。怎么舍得离开您?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一个悔字。” “可是父皇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照顾她……她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却被父皇这般……” 太宗微微哽咽,良久才长叹一口气,一饮而尽。 稚奴也叹息,良久才道:“父皇,如此一来,那韦氏……” 太宗轻一敛容,才道:“韦氏之事,虽然有疑,却终究不能证之……现下,还需得放过。” 稚奴皱眉道:“那……那难道就看着她,再去害人么?父皇,您看看,元昭媛方殁,她便一本奏折上来,参武才人与徐才人非国丧却服孝,是属诅咒君王早崩之大不敬罪……父皇……” “她想干什么,朕清楚。放心,已经走了一个素琴了。媚娘和惠儿,她一个也动不了,更别想再动!”太宗眼中寒芒一闪,看得稚奴心中一紧,却又松了口气。 又是一会儿,稚奴又道: “父皇,稚奴听武才人提起,说元昭媛身前曾留下话来,说欲……欲……” “欲陪你母后左右同入昭陵,日后留在父皇身边,可又因年不足十五(古代的说法是普通女子如果活不到十五岁就死是不祥之兆,不能埋在家里的坟墓中。帝王家更注意这个。所以哪怕是位居后位,一旦早殁就不入帝陵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不能得近?”太宗道。 “父皇英明。” “……拿去罢。”太宗从旁边小几上,取黄绫交与稚奴。 稚奴一边恭敬请了旨,又一边开读,且闻得太宗道: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 注:去世封号意思就是去了素琴的妃嫔封号,但是让她成为出家的道童女,这样就是出家人,不能算做是早死,就可以侍奉长孙皇后的道童女身份入葬昭陵——事实上,以当时唐称道教老子李耳后的情况来说,这种道童女的身分,是超脱出世俗嫔妃的。而且故事中太宗给素琴的定位又是侍奉文德皇后死后成仙的道童女,真正可以说是比当时太宗四夫人还高的地位。 因为四夫人死后都只能陪葬昭陵,可素琴的性质却是与皇后同葬——当然,这里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希望这个原创的,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好孩子,能够得到一份哀荣,所以,此事与元素琴一人纯属虚构,请大家谅解 稚奴看到最后,更讶然道: “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稚奴读完,大受感动:“父皇……” 太宗摇头,苦苦一笑道:“这也是如今,父皇唯一能为她做的补偿了……拿去,给武才人罢!” “是。” 直到稚奴离开许久,太宗才慢慢地唤一声:“王德。” “奴在。” “那些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 “明日……便着人密密地放入素琴怀中罢……便是媚娘与惠儿,也莫叫她们知道。” “是……主上这么做,想必元昭媛有灵,是欢喜不胜了……她生前,最爱的便是那件凤羽罗衣,还有……还有那块儿主上亲赐与她的九凤如意簪……还有与主上一起踢过的花鞠…… 说起来,这宫中最爱玩笑的最怕寂寞的,便是元昭媛了。有这些东西陪,好歹她将来不寂寞……” “是呀……想一想,朕眼下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但愿她不要怪朕不能立时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 贞观十三年九月末,太宗亲诏: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消息传开,朝中无不惊愕: 这般荣宠之极,却不知那元氏究竟有何功劳于大唐? 正六品下承议郎韦慎怀,更力言抗奏,且以元氏无出,更以妃嫔之名行两世之实,又少年早夭,身为不祥,当以还于偏陵简葬,以求平安之言劝入。 在朝议事之太子承乾、吴王恪、晋王治等均出列,泣赞元氏日常恩怀众小,爱重照顾之德。更怒斥韦慎怀不礼不悌,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之罪。 且素仁厚宽善名之晋王治,因日受昭媛照顾甚多,直视如母,加因年幼伤怀,竟当廷夺怀中之慈孝玉玦(慈孝玉玦,就是一种皇家有地位较高的妃嫔丧事时,晚辈之中不是亲生的皇子因为身分尊贵除帝后崩外不能着孝服,所以需要戴着玉块,以示悲哀永诀之意的礼器,一种半圆形的玉饰),一怒直掷韦慎怀面,伤其额骨,惊煞众人。 韦慎怀更惊惧不胜,几欲昏倒。 魏王泰见幼弟发怒,心下痛惜,更出列斥韦慎怀妄奏当斩。 太宗勃然一怒,竟将韦慎怀当庭夺去官职,以其身为六品末员,敢妄议内廷诸事之罪,污二品嫔妃为不祥,犯大不敬之罪贬为庶人,庭杖一百,着流放岭南,永不准迁回。 众臣见太宗一怒势如雷霆,俱衣衫抖簌,再不敢犯龙颜以进元氏之事。 又见朝中司空长孙无忌,山呼万岁出列跪之晋王侧,抚其泪颜,含悲以洋洋数百言,上表赞太宗体恤众臣,怜爱幼生,慈悲大同之德,房玄龄、魏征更同出列,跪赞之。 元思玄此时入内,泣而伏谢圣恩。 众官乃知韦慎怀愚不可及,自断前程。 …… 朝后。 魏王府。 一直面如含悲之色的青雀,方踏入府,容色便立时一变,做沉怒样。 气呼呼走入书房,便将一般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 “王爷……” 门下食客杜楚客见他这般愤懑,心下担忧,轻轻唤道。 “承乾和那个贱种也就算了!怎么连稚奴今日也与我做对!”青雀怒喝。 “王爷,您这可是冤枉晋王爷了。”楚客叹道:“您可想想,晋王就是个小孩子,而且也不懂什么事,他与那元氏素来交好,又不知道这慎怀是咱们的人,自然是要向着元氏了。而且,只怕他今日,多半也是日里见着陛下伤怀过甚,才会如此动怒的……否则以他那般性子,王爷,别人不知,您还不知么?” 青雀想想也对,叹道: “唉……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四哥的对不住他……也罢,便当是我赔个不是给他罢!那韦慎怀……你想个法子,处理了。” 杜楚客闻言,颇有些为韦慎怀抱屈: “王爷,韦慎怀此番上奏虽然冒昧,可却是为了王爷好……” “楚客呀,这除掉元氏一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你知道为什么?”青雀看着侍女们收拾,自己却只抱了一串葡萄来吃,问道。 “王爷说过,是因为咱们不能插手后廷事情太多……” “没错,咱们可以替她出主意,想办法,但却绝对不能亲自动手。老实说,这一次若非韦大人亲自登门求助,我真不想管这事儿。”青雀冷道: “父皇什么人?那可是在当世,便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的明君!这些小动作在朝内倒也罢了,毕竟朝中百官各有心思,木隐于林,他也未必有心思看出来。可是在后廷,在他的枕头边儿? 那是摆明了送死! 你且看看那宫里怎么传的话儿? 她韦昭容刚一送上折子,父皇就撕个粉碎还扔在她脸前…… 那就只差没把话儿喷到她脸上,告诉她我心中所疑就是你了! 结果那韦挺还不知好歹,还要着人上奏,替他家娘娘…… 现在可好了吧? 为争一口气,把个亲族的前程都给搭进去了。” 青雀冷笑: “韦挺也真是老糊涂了,他争口气,便争口气,偏偏选择了个最没骨气,最不得父皇器重的去上奏。 这个韦慎怀,怕死怕痛怕没钱,连个稚龄如稚奴般的孩子一怒,都能吓得他当场发软…… 哼,只怕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奏疏,打算把他知道的全报上去,以求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呢!你得快点儿通知韦挺,让他亲自动手,知道么?” “是!” 正文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十 片刻之后,九成宫。 大宝殿中。 稚奴坐在小书房里,仔细检阅着抄好的通史。 德安侍立在侧。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奔进来,递了一本折书上来: “王爷,拿到了。” “好。” 稚奴点头,漫不经心地指着桌面: “放下罢!辛苦你了,德安。有赏。” “是!” 德安含笑而出,从袖中取了一包银元宝交与他,又笑道: “王爷知道你老母亲病危,特别向王公公求了情,你今日下午去北宫门,会有马车送你回去,照顾你母亲。而且到时,药王孙道长也会与你一同前往。等到你母亲病好了,便直接回太极宫罢!王公公发了话儿,请了旨意,着升你为正六品内侍。” 小太监闻言,感动不已,再三谢恩,稚奴抬头,含笑着他平身,又叫他速速回去便是。 小太监见晋王亲和,心下更感,便思如何报答,忽又想起一事,急忙道: “王爷,可有一事,得向王爷报知,小的愚昧,也不知是否可助王爷。” “讲罢。” “王爷,小的从那韦慎怀府中,拿了这折书回来时,却险些与去他府上的韦挺大人车马撞上,所以急忙躲在暗处,想着等他们离开再走。却想不到听得那韦大人恨声说了一句,说是这个…… 这个……” “直说无妨。” “是,韦大人似是在埋怨什么人,说是他太狠毒的心。居然扔着韦昭容不理。还叫他来亲自害死自己的亲族……他说什么,也不能依他所愿……必要保了韦慎怀性命如何如何……” 稚奴闻言,目中精光一放,急道: “你可听清楚了?” “回王爷,小的听得清楚,再不会错。” “那你离开时,那韦大人可也离开?” “回王爷,小的害怕坏了王爷大事,所以动也不敢动,直到韦大人离开才小心出来的。” “这么说来,韦大人在韦慎怀府上,并不曾长待……那他出来时,可比之前入府时多拿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 “这……倒是不曾注意……啊,不过有一个人倒是挺奇怪。此人入内时,还是他人扶着入内的,似乎饮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知,衣裳凌乱。可过了片刻出来时,却衣衫整齐,自己走出来了……” “他入内和出来时,是不是都似乎有意遮挡面容,不教人瞧见?” “……是是!王爷这么一说,倒是真似如此了!” “那……你可听到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王爷,好像……好像是什么什么花楼?离得远,奴听不得很清楚,不过肯定有个花楼二字是对的。” “好!此番多劳你了。你母亲还在等你,快去罢!等回来之后,若不嫌弃,便到本王殿里,跟着德安学着些罢!” “多谢王爷!” 德安见那小太监离开,才喜道: “王爷,您今天早朝上这一掷,却是吓得那韦慎怀,什么马脚都露出来了。又知敌先机,知道那韦慎怀经此一事,必然想把一切倒个干干净净,为自己谋后路。所以抢在……他们之前,先下了手,把他的自白奏疏取了来…… 这下子,只怕他们再也想不到,咱们已然把这韦氏一门的罪证,无论前朝后廷,都捏了个坚实了。” 稚奴却毫无笑意,只翻开奏疏看了两眼,啪地合上才道: “罪证虽有,却非坚实,必须还得有人证。德安,你现在就去查个清楚,看那韦挺到底把韦慎怀藏在哪儿了。记得,要快。一定要赶在四哥前面儿,把这个韦慎怀弄到手!而且,还要不露踪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是咱们所为!” “是!” …… 片刻之后。 魏王府。 闻得楚客来报,青雀先是一怔,后又一松: “既然如此,那便……” 正一边说话儿,一边伸手去摸那括地志样本的青雀突然停下来,怔了一会儿,紧问楚客道: “你可是亲眼看见那韦慎怀的尸体了?确认是他?” “回王爷,楚客到时,那韦慎怀已然是死得透了,韦挺大人又心里悲愤,又因王爷要求不留痕迹,所以早命人一把火点了。楚客站在火外看着,面容上来看,有**分都可肯定。” “那只是有**分相似!”青雀怒摔书道: “这个韦老儿!他根本没舍得杀这韦慎怀!他是另找了一个替死鬼来唬咱们呢!可却不知,他这一来,只怕便要坏咱们大事!” 楚客闻言一惊:“王爷的意思是……” “那韦慎怀胆儿小是出了名的!今日这般,连稚奴都敢对他怒喝,只怕他吓得不轻,又挨了打,当下回去便写奏疏自白才是正理! 此刻早朝结束已然三五个时辰了。那奏疏早就该写完了!可是韦挺却丝毫未提,为何?” “许是……他怕王爷生气,藏起来了?” “韦老儿个性火爆,若真是让他看到这出卖他韦氏一门的奏疏,那韦慎怀不死也得死!可如今他这般保着韦慎怀……不好,只怕韦慎怀闻得韦挺来,私下把奏疏藏起来以留后路了! 此物留着,必为一害!还有韦慎怀,也绝对不能留! 你去,现在就去找韦挺!把本王这番话说与他听!叫他速去审那韦慎怀,还有韦慎怀身边的人! 务必把那奏疏给找回来! 韦慎怀,也绝对不能再留!!!” “是!” …… 是夜。 九成宫,大宝殿。 稚奴正整理最后一卷史书,便见德安匆匆而入,附于稚奴耳边,细语几句。 稚奴这才展开笑容,点头,又道: “对了,那个小太监与他母亲,你可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而且是依王爷的意思,安顿在了国舅爷很近的那幢宅子里。这天下间,除了主上与娘娘,就只有王爷您和瑞安德安,知道这宅子是谁的。连花姑姑都不知道。所以,那边儿肯定以为,这是长孙大人的安排。” “好。那韦慎怀呢?” “也一起安排进去了。” “好!记住,别叫他死。然后明天一早,就把他,还有那个小太监母子二人,一起悄悄地转移了。韦慎怀安排在城西,小太监母子二人安排在城东,待他母亲好了之后,就如本王所言,入咱们殿里便是。” “是!” …… 同一时刻,魏王府。 “这群没用的老东西!” 青雀气急败坏地一把推了桌案,怒喝道: “成日里只会坏本王的事!现在可好了!人被舅舅接走了!那跟父皇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楚客焦急道: “王爷,现在如何是好?” 青雀气咻咻半晌,才咬牙道: “还能如何? 等!等着看舅舅是不是真心要除了我这外甥……不过多半,他也只会把此人押着…… 我便觉得奇怪,怎么今早他和房相魏征的举动那么奇怪…… 原来他早知道了,而且此事,只怕是他在我警告呢! 哼!当我奈何不得他吗?” 暗自一咬牙,才道: “既然你不欲我死,那舅舅,咱们就留待以后再算罢!”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安坐,听着长孙冲的回报。 良久,才道: “可知那宅主是谁?” “目前还不得知。只知他似乎有意借咱们长孙府的庇护。” 长孙冲道。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 “那车上坐的,又是什么人?” “是个平民老妇。不似什么有高贵身份的人。不过有个小内监守着。父亲,要不要送个人进去,查探一番?” “也好……不过只怕咱们是查不出什么来的。”长孙无忌叹道。 “为何?” 长孙冲讶然。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才道: “冲儿,此人行事之谨慎,为父生平所见之中,仅有你姑母可与之相比。然你姑母过世,再不可能是她。所以……连为父也摸不清楚他的来路。只怕,便是咱们派人去探了,那幕后主使者,也再不会露出真容的。为父与你打个赌,你且去探。然无论你如何探查,只怕连那家的最亲信的人,也不知主人是谁。” 长孙冲闻言一怔,然终究还是不信。决定一试。 长孙无忌又道:“其实本来,他如何行事,与咱们无关。也不必理会。可他既然将这人送入咱们府周围,又引得青雀手下人来探。很明显,这便是在借咱们的名儿,吓走青雀的人。”长孙无忌微微一笑又道:“这般手段,乍看之下似无甚高明之处,然切切品味便觉此人识人之深。这放眼整个大唐,能看得出青雀最惧怕之人,除去你姑父当今主上之外便是为父的……只怕,不超过五人。 而这五人之中,最有可能行此番手段的二人,一个是房相,一个是魏征。可是房相谋智非凡,自不必倚仗为父之威来惊走青雀,魏征又是一身傲骨,平时最恨的便是受为父的恩惠……再者他之智谋,未必比房相比为父差了多少。所以,也不必如此。 因此啊……为父一时间,倒也摸不透此人来路了。” 长孙冲想了一想,道:“父亲,不是还有三人么?” “为父说过,剩下三人俱不可能。” “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剩下三人,一为主上,他的性子,若要教训青雀,何须如此麻烦?一为稚奴,仁懦有余,也够聪慧,可他的聪慧,多半都用在写字儿画画儿制乐律上,哪里愿意花在这儿一分一点?再者他与青雀最是交好,不可能。另外一个,便是父亲说过的,你的姑母。她已然不在世了。” 长孙冲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与晋王,是无此可能。可是陛下……他真的不会这般做么?父亲,冲儿有一句话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这一年多来,陛下的行事,是越发难以看透了。此次,难保不是陛下想教训一下魏王,可又不想伤他心。所以借了父亲您的威严,行此一事来的。” 长孙无忌想了想,还是摇头:“你这么一说,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然却忽视了最大的一点:若主上真的如此做了,那他不会做得这般生涩,至少,也会先暗示为父,不教为父过问才是。” 长孙冲本想说君心难测,可想想太宗对父亲一向是话无不可言,倒也无话可说。 父子俩商量一阵儿,长孙冲便自行离开,去安排探查之事了。 正文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一 次日。 晨。 早朝之前。 马车内。 长孙冲叹服:“父亲果然料事如神。那些下人们,果然是真的不知,到底谁才是主人。” 长孙无忌点头,不语。 …… 同一时刻。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端坐床前,自己取了龙靴着上,问王德道: “宫中近日如何?” “一切都好。只是……那延福殿的徐武二位才人……病了。” 太宗闻言停下,眯了眼:“病了?” 见他如此,王德急忙道: “主上安心,这次,老奴着了心留了孙道长在内里,帮着看过了。确是因前些日子操持诸事,偶感风寒,病了。不是有人暗害。” 太宗闻言,肩头一松,想了想,还是道: “她们这一病,只怕便有人又要蠢蠢欲动。虽然有孙道长在,可终究长呆在这九成宫也不是个事情。再者天气渐冷…… 王德,呆会儿你先着人送些补品过去,给她们两个。 等下了早朝,朕先去瞧瞧她们两个,若是无甚大事,也能坚持,那便这几日就回太极宫罢!那里虽然不如这儿山好水好,可人……总是比这里干净些儿。 在那儿养病,想必也是安心的。” “是,老奴遵旨。” “光遵旨还不成,这九成宫这番模样,是你这内侍监的不是。此番回宫之后,九成宫一应事情,你需得亲自打理,该弄干净的,都给朕弄干净了。不然,朕下次若再来时发现这儿有什么问题…… 那朕便要问问你这内侍监如何当的了!” “老奴遵旨!” 王德慌得急忙下跪。 …… 不多时。 瑞安提着一锦盒补品,快步入了延福殿。 媚娘病着,徐惠也病着。小六儿自素琴走后,一心想着要跟了主子走,后来还是稚奴一耳光打醒了他,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两位主人需要照顾着。所以才又恢复了些精神。 可说到底,他一时半会儿也是转不过来劲儿,所以只得由瑞安亲自跑一趟,去取太宗的赏赐。 不过好在入得延福殿,便看见六儿含着泪,听着媚娘的话儿。看来是精神回复了。瑞安这才宽心一笑,白玉拂尘一甩,上前道: “武姐姐,徐姐姐,主上赐了补品给两位姐姐。还说一会儿早朝散了,便要来看两位姐姐。而且瑞安听王公公的意思,似乎是主上担心两位姐姐在这儿不能好好儿养病,所以便来瞧瞧两位姐姐如何,能不能撑得住回太极宫这一路。若是能,这几日便回宫了。” “这样小病小痛的,有什么不能?”徐惠闻得太宗如此关心,终究是宽慰,便露出一丝笑意道: “陛下诸事烦忙,还是不要劳他烦心的好。” “没错,因为素琴的事,陛下也是伤心不止,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恢复了,想必还有一大堆积攒着的国事要办。瑞安,你等会儿,就亲自去回了陛下罢!便说……” 媚娘微微沉吟,才道: “便说是我说的,近日连番诸事,陛下操劳,媚娘实在不忍让陛下如此烦心……便请陛下不必担忧,媚娘与惠儿的身体都不甚大碍。且也都急着回太极宫去了。记得,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回复陛下。” 徐惠知道她的意思,便也点头。 瑞安虽觉奇怪,也只得点头,又将补品交给六儿与文娘去熬上,自己却抱了拂尘,出去了。 不过,瑞安此去,虽是在等太宗散朝,却并非急着上报太宗。 他第一个找的,却是稚奴。 好不容易散了朝,却见稚奴与承乾与几个太子门下在一边叙话,瑞安只得等着,盼着他早些儿说完。 好在太子似乎有事,不几句便拍拍稚奴肩头离开,瑞安这才看看左右无人,先上去,将媚娘的话儿报给稚奴。 稚奴一听,便解其意,便着其立刻报与太宗,不可拖延。 看着瑞安离开,稚奴松了口气。 “王爷,看来武姐姐,这是暂时不打算离宫了。”德安道。 稚奴点头,才道: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受那些苦。” …… 太宗闻得瑞安此报,自然明白媚娘心意,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朕便不过去,扰她们二人休息。你且只照顾好了便是。记住,从此刻起,你们几个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朕把她们两个看好喽!莫再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唯你们是问!” “瑞安明白!” 看着瑞安退下,王德又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欣慰道:“主上,武才人这是……想通了?” 太宗眼角含笑,嘴上却说:“她哪里是想通了。不过是想着留在宫中为素琴求个公道,再者,惠儿也年幼,她离不开罢了。若是哪一日素琴沉冤得雪,再过两年惠儿也长大,可独当一面…… 只怕,她就要重提此事了。” “唉呀,那还长着呐!主上您有的是时间,把她的心收回。”王德笑道。 太宗瞋视他一眼,又笑了一会儿,才敛容道: “不过说真的,素琴一走,朕也在想,到底朕把她这么留着,对还是不对?她再聪明,再得朕心,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可朕…… 便是做她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了。” “主上,凡事,咱们自当尽力一试。武才人已然进宫,那便是她与主上的缘分在。主上并没有想要临幸她的意思,只是希望有她这么陪着,做个知己,也是好的。” “可是……这一陪,可能就把她的大好年华,全给赔进去了。” “主上,天下的女子,莫不以能侍君侧为荣。而这武才人,才情出众,却不以为意。然而越是这样的女子,越是容易为主上所动。为何?只因主上是这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于她而言,陪伴宫中,只怕可比出得宫去,寻了一个凡夫俗子,了了一生来得痛快。” 太宗低头半晌,才叹道: “但愿吧……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贞观十三年十月初六,太宗离九成宫,驾返太极宫。 …… 天气越来越冷了。 稚奴一直在抄录的史卷,也总算完成了。 这一日,他在殿中整理齐备,心下也觉畅快,看看也是无事,便着德安提了以纸钞录的书卷,送入延嘉殿。 媚娘身体方好,正与徐惠说话,忽然见稚奴送来这些东西,当下欢喜不可。又见其中竟有国策等要篇,心下更是欢喜,道: “真的是多谢稚奴了!这等宝贝,也只有宫中得见!” 德安笑道: “武才人此话倒说得过了。说起来,也得是咱们谢过武才人才是。咱们家王爷,平时其实最不喜的便是读这些史书,他总说:史书读之如陈谷,嚼蜡也似。不管咱们再怎么劝,都没用。只是一味依着自己心性儿,画画,作诗,编乐舞……好不容易喜欢看个兵法什么的罢,又是因为他爱棋,所以才想着借兵法之道,融于棋艺之中…… 这幸亏因为武才人品阶不够,不得入藏书阁内尽阅,为了能让您看上这些书,这小一年里,王爷日夜抄录……不管如何,总是记下来了。” 媚娘闻言,一愣: “你说他记下来了?怎么可能!只是抄一遍罢?” 德安闻言,颇为自得道: “武才人有所不知,咱们王爷虽然贪玩儿,可这记性却是最好的。但凡被他看过的书,无论他与不想,有意无意,都会印在他脑子里。所以呀,自小儿无论甚么书,都是看一遍就可了。只不过为了不想引人注目,许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媚娘讶然,看了看徐惠,然后又笑道: “如此说来,倒是因为我,他反而学了点儿东西?” “可不是?武才人,德安此来,其实还有一点儿私心在,就是想着请武才人想个什么法儿,让王爷再多抄些书,多记一些才好……您可不知道,这一年啊,看着王爷长进不少,德安是真心为王爷高兴啊! 武才人,虽然王爷并非储君,可日后,总是要为大唐谋略的。若是他能一展长材,对咱们大唐好。对他自己也是好的。您说是不是?” 媚娘看了看德安,才笑道:“想不到你对你们家王爷,竟然如此用心……不过也好,正巧我这几日总想着找个机会,将那太史公记抄一遍,自己留着。既然他有这般闲心思,不如……你就把这话儿说与他听罢!” 德安闻言大喜,立时便要提了盒子走。可却又被徐惠拦住,笑吟吟又要他加上几本,一是范晔的《续汉书》,一是《魏志》、《蜀志》、《吴志》(就是咱们现在说的三国志)。 德安闻得,却笑道: “这般多书,德安怕记不得,不若武才人发发好,给书一张书目,德安好回去给王爷瞧?” 媚娘知他与徐惠这般意有所指,脸上微微一热,然终究还是渴望看书的心意大过了不安,提笔便将书目全写了下来。 德安得之,若得圣旨,当下便急匆匆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内,稚奴见了德安入内,便急问: “如何?武姐姐可还欢喜?” “欢喜,如何不欢喜?武才人说,这些书,她本是要与另外几本一同,想了法子去藏书阁借来一阅的,顺便看看能不能请主上恩准抄录几本。想不到王爷就送去了。她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正文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二 稚奴闻得媚娘欢喜,心下当真如饮甘露,又道: “你说武姐姐似还有想要的,是哪几本?” “唉呀……这个……德安虽识得几个字,可却不甚记得清楚。不过王爷,德安送书过去时,见武才人正在写书目,似是与徐才人讨论何书可看。不过写了一会儿,武才人又叹说这些书坊外虽有传,但多数谬误不可读,仅大内藏书阁中是为正史珍本。 然依制仅有主上、太子、三公以及有亲王封的魏王、吴王二位殿下可阅,且便是魏王、吴王殿下,这般原书珍本,也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却是拿不出藏书阁。更不必说她一个小小才人…… 再者,便是肯外借也只是一时一日,终究不得长久,一场空想。所以便烦烦地将那写了书目的纸团起丢了。 德安听了,便想着虽然武才人与徐才人不能去,可是王爷说不定能得法,于是便瞧着她们不注意,悄悄儿地把这纸团拾起来拿回来了。王爷您看。” 稚奴一见那被德安团得皱巴巴的纸团,当真是如获至宝,急忙一把接过来看。扫一眼,便笑道: “做得好!果然是武姐姐的字。 不过……也是难为她了。这般爱书之人,却不得阅之,着实心急。” 又思忖一番,便急忙走回书案后,取了一本空白折书来,想一想提笔写就一本奏疏,吹干墨汁交与德安道: “你把这东西拿去送到父皇尚书房,这会儿父皇正在议政,你要让父皇呆会儿一回来,便可看到这奏疏。记着,你需得等在那儿,一有父皇的旨意,便立时报我。明白么?” “是!” 德安取了奏疏,便一溜小跑儿地往殿外奔去,还险些撞到了正往里走的花言。 “王爷,您这是派了德安行什么差事去啦?就没见他这般欢喜过。” 花言捧着一盏熟牛乳入内,奉与稚奴——这正是依了当初孙思邈之法,以草药饲养乳牛,取乳食疗之法。 稚奴起初喝时,也颇不喜那般平淡无味的,可日子长了,竟然渐渐觉得,这牛乳甘醇厚浓,别有一股味道。所以每日之量,总是乖乖喝净,涓滴不剩。 加之他也日日照着孙思邈的嘱咐,取了枸杞、黑胡麻来食——虽量只得媚娘一半之数,这一年来,却也是身子康健,神清气足,可再不复那般恹恹之态。 ——只是一点颇为不喜。牛乳饮多了,原本就不够黑壮的稚奴更显容白,枸杞又润目如水,黑胡麻黑发乌眉…… 结果,这一年里,原本就长得清秀的他,更显得有些清秀过了。 最近更因此屡屡被大哥他们捏了脸来玩儿,笑他竟是越来越秀气得似母后…… 捧了牛乳来喝的稚奴,心下愤愤,念着说什么也要向孙思邈寻了一个使男人健壮结实,肤色黝黑的方儿来才好。竟然不曾理会花言发问。 见他如此,心知必是为了自己越来越似长孙皇后的容貌苦恼,花言想想好笑,又觉伤感,便自离开去了。 这边稚奴因容貌似母亲,屡被诸位哥哥“欺负”而愤愤不平。那边太宗却回了尚书房,瞧了稚奴所上奏疏之后,讶然笑与同处尚书房议事的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禇遂良道: “哎呀!可真是吹错了风儿了! 这素日里见了太史局的牌子便要绕着走,听得一个‘史’字便要叫头痛的顽劣小儿,今儿个竟然自己上疏,求朕准他抄录这些大卷了! 唉呀……可真是天怜朕这一番父母心呀……就是不知道他是一时新鲜呢,还是真的存了心了。” 见太宗如此打趣,长孙无忌四人便心知,必是稚奴上奏。也是讶笑道: “果然可为大唐一大奇事。这稚奴平日里,最爱的素来都是些诗书乐律之卷,怎么今日这般好兴致?” 德安见主上与几位大人把自家主子说得这般,心下也有些抱屈,便道: “主上有所不知,王爷这番却不是一时心性儿。早一年前,王爷便道说那书简沉重,主上与太子、吴王、魏王几位兄长,还有诸位大臣们阅时,定有所不适。说他一身无甚长处,只有几个字,还勉强可看得。是故便着德安日里往那藏书阁里,先借了几本可以带出来的抄录于纸书之上。 抄完之后,王爷又素知那藏书阁中有些书是轻易借不得的。所以才上了疏折。 主上大可问问那藏书阁中诸人,王爷是不是每隔几日,便要送了几部抄好的过去?” 德安说这话,倒是有几分底气的。当初稚奴借了书来抄,虽然是为了媚娘,可也的确有顾惜自己父亲拿着沉重不堪的竹制书简时间一长,必会疲惫的意思在。所以便一早将书一抄两份,一份只等抄录齐全了才与媚娘,另一份却是抄了几本,便送入藏书阁内。 太宗闻得此言,当下便是又喜又得意,急忙看向王德。 王德知意,便含笑道: “主上,确有此事,晋王爷前些日子送书去时,正巧老奴也在,正为主上您寻那齐民要术呢!老奴见晋王爷抄书,也问了两句,他便笑说,那竹简太过笨重,主上手腕儿又有旧伤,实在不宜长期握卷,可主上又是个爱书的,再加上国舅爷,还有房相禇大人魏大人……这些大人们上了些年纪,多少都有些不适,实在不宜劳累。 晋王爷说他日里闲着,也不知能为主上与诸位大人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手字写得还算端整,所以才抄了较为轻便的纸钞书来放在藏书阁里备用的。 而且晋王还说了,这些纸钞书呀,都着那太史令一字一句对过了,再无差错的。” 王德这几句话,说得在场君臣数人心中似饮了蜜水一般甜。 长孙无忌还好,魏征已然是颇为欣慰地微湿眼眶道: “主上说得不错,当真是天佑我大唐呀,竟然有了这么一个柔善亲仁的好晋王!” 房玄龄、禇遂良更是感动,便起身,向着甘露殿方向一拜,以示感恩。 太宗见稚奴如此细心孝顺,仁厚爱重,心下更是喜欢,便亲手制诏一道,于稚奴大加夸赞,又因他年幼体弱,藏书阁为保书册,室内阴凉不可长久置身于内,便着从此开始,但凡稚奴求书,便着人去任意取来阅之。无需偱常例。 另又赏稚奴时贡硬黄(一种唐时名贵的纸名)、玉版(同前)各一千。(这里的一千就是一千张没有经过裁切的原纸,相当大的量了。尤其是硬黄一品当时属于刚刚研发出来,开始流行的非常好的纸张,一般都用在誊写一些珍贵书籍所用。据说这种硬黄初制的时候,是以二百金,就是两百个大钱十张起价的。当时的正五品官员俸禄,月俸是五百钱。所以,太宗这一赏,基本是把当年整年的贡纸都赏给稚奴了) 再又赏青州红丝石砚一方,玉管鼠须笔九支等。 当下,德安听得欢喜不尽,便自替稚奴谢了恩,急急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内,闻得自己得了这些赏赐,稚奴倒也高兴。可想到奏疏,就又想起一事来。遂着左右去领了赏赐回来,自己却只留了德安在身边道: “那韦慎怀,如何?” “回王爷,已然安置好了,如那春盈一般,有吃有喝,只是不叫死便罢。”德安悄声道。 稚奴点头,又问: “四哥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没有。自从咱们把这韦慎怀藏了起来,魏王爷便开始告病不朝。主上派了人几次三番去看,也没看出个什么结果来。” 稚奴不语,又木着脸问: “我叫你办的其他事呢?” “王爷,基本上都办妥了。除了那萧氏的身边人,需要花点时间……其他的,倒也无妨。” 稚奴皱眉道: “那韦氏……” “王爷,再确定不过,韦氏确有杀母夺子之意。而且,似乎武才人与徐才人也瞧出些什么来了。今儿个德安去延嘉殿的路上,听闻说徐才人的近身侍女文娘,应了那萧美人的求,提了徐才人亲制的几道点心去,萧美人却直把人当成猴儿耍,气得文娘回来跟徐才人好抱怨一通。 可奇怪的是,不但徐才人劝她多加忍让,连武才人也是这般如此地安慰……文娘觉得奇怪,便去问瑞安,瑞安才告诉她,只怕萧美人现下不得自由,所以才故意如此做样子与人看的。” 稚奴闻言,微一皱眉:“怎么瑞安与文娘说这些?” 他这一问,却教德安好生尴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虽然聪慧,然于这一类事情上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虽然心心念念只记着媚娘,又放下豪言欲夺媚娘之心。可终究,他还是不通这些——否则以他之才智,若通此道一二,媚娘怕不早被他收了心去——是以,他便对着德安发急道: “你咦咦呀呀什么!有话直说!” 德安见稚奴发怒,吓得两脚一软,便跪下求稚奴饶了瑞安。 稚奴一愣,忙问他怎么回事。 德安这才将瑞安与文娘交好,且似有意结为夫妻之事告与稚奴,且道: “这等事,其实自来便有的。可瑞安总觉得自己是王爷殿里人,这般行事不好,便只是苦着自己苦着文娘……” 稚奴闻言,大窘,这才意识到自己成日里说着什么心心爱爱的,却于此事之上,完全半点儿不通。竟连瑞安心思也不曾看出。 于是便道: “这本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跟着我的那一日起,我便说过,你们需得当了自己是个人才是。 如今这般事,与普通人家嫁娶有何不同?再者文娘得遇良配,想必徐才人也是欢喜的。” 于是便微一思索,将城南一幢私宅,赏了瑞安与文娘,权当贺喜。 德安再想不到稚奴竟如此坦荡,又如此怜爱,心下感激,只是泣谢之。稚奴见得他哭,便着他速止,又道:“你日后若寻得了良配,只要人家真心爱悦你,我也定会帮你立下家室的。” 德安谢之,心中更生务要尽忠之感。 正文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三 这边事毕,稚奴又道: “那萧美人,真的知道韦氏之心念了么?” 德安拭干眼泪才道:“瑞安那一日,可是跟着武才人一道去的,亲眼看着武才人趁着韦昭容侍寝,将此中利害说与萧美人听再不会错。 不过那萧美人信与不信却是两说。” 稚奴点头: “她一向依附韦氏为生,自然不会信武姐姐,不过她也没有笨到将武姐姐的话儿学给韦氏听罢?” “据那贴身侍奉她的人说,这个倒是的确没有。” “好,这就说明,武姐姐的话儿虽然没有让她信,可却也成功激得她对那韦氏生了疑心了。只要有条缝,咱们就好橇开她的嘴。现下差的,只是如何让她看清楚韦氏的为人罢了。 对了,那郑氏……现下如何?” “依着王爷的意思,已然将她身边的人换成了咱们的人。而且幸好,她回得太极宫来之后,便被淑妃娘娘厌弃,主上也便着她入了百福殿了。” “百福殿?”稚奴皱眉一想,然后冷笑: “我说呢,父皇怎么会对一个美人如此之好。看来,也是明宠暗贬呢!” 德安不明。 稚奴便悠悠道: “百福殿本是贤母妃所居,可后来因其潮湿失修,父皇便为贤母妃而重修万寿殿,且着其移居万寿殿……这百福殿便再未动过。 一个四品美人,却能独居一殿,这是父皇在替她做一个木秀于林的局呢!” 德安恍然,这才道: “是该治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郑氏了。自她一入宫,便无端种种生事。还险些害死了武才人……只怕,元昭媛的事,也与她离不了关系。” 稚奴冷笑: “反正在这宫中,她是不会活得太快活的了。父皇厌她,淑母妃恨她,贤母妃与德母妃防她……只有一个贵母妃,看在韦氏的面子上,或者会对她好一点儿,可却也未必就肯容她…… 只怕她不是什么寿长命永的主人。 似这般的人,身边必然有些聪明的,便不与跟着她了。德安,看一看哪些能收归己用的,这两日便可寻了机会动手收一收了。别教别的殿都收走才是。” “是。” “还有,记得,韦慎怀的事,还有春盈的事,一定不能走漏消息。现在,还不是与四哥正面开战的时候…… 我始终想看看,如果他知道母后是被那韦氏所害,他会如何做? …… 等到咱们找着了得力的人证之后,便把这些丢给四哥,看他如何反应再说!” “是!” 贞观十三年十月末。 高昌国无故断商,太宗遂召高昌国主麴文泰入朝,文泰佯病不来。 太宗遂怒诏其罪,着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葱山道副大总管。率军前讨。 麴文泰闻之唐军来,则笑与高昌众曰:“唐国去此七千里,涉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当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军乎?若顿兵于吾城下,二十日食必尽,自然鱼溃,乃接而虏之,何足忧也!” 乃不以为然。后一忽闻唐军至碛口,而文泰惊卒,其子智盛袭位。 …… 十一月初。 太极宫。 甘露殿。 稚奴是带着一脸怒气回来的。 看到他这番模样,正在写字的安宁颇为惊讶——自从哥哥前些日子着父皇准,可入内听些朝事之后,她便不再呆在太极殿后殿了。 没有哥哥在,实在听着也无什么趣味。 “怎么了哥哥?” “哼!那起子小人!看见父皇这些日子,不常去见大哥,便争先恐后地上奏大哥失德……浑帐东西!” 稚奴越想越气,着怒拍一下桌子,竟震得桌上东西全部都跳了起来。 安宁见他如此,终是笑了——自从母后去世后,哥哥便日发老成起来。使得她与父皇多有担忧,忧他老成过重,思虑过多,终是不能成事。 如此见他如此,便放下笔,上前来好言劝道: “哥哥,你若听我一言,那从今日起,索性便也如四哥一般,称病不朝罢!横竖你也才将元服,还不曾冠礼,父皇也不曾勉强过你。何必这般? 再者,有你在,大哥于朝上,总是会思虑颇多,不愿你看到一些他不想让你看到的。是故,你在,大哥反而不能发挥自如。” 安宁这一劝,却也劝中了稚奴的心思——他本就无意于政事,这几日也是因为媚娘受屈,他欲起而治之才勉强跟了几日。 于是点头道:“说得对,德安,你等会儿拿了我的奏疏去请父皇的准,就说我这几日跟着上朝,感觉身体不适。且又有了抄录史卷的责任在,便不去上朝了。” “是。” …… 太极殿内。 尚书房。 看了稚奴递上的疏本,太宗叹气笑道: “什么身体不适,又要抄录史卷……他这是在找借口逃朝呢!朕得治治他这个懒毛病!” “主上,算啦……孩子还小,咱们不能一下子就让他对政事感兴趣啊!”长孙无忌闻言,便笑吟吟劝。 不止是他,就连同列席位的诸人也是一番劝。 太宗见状,含笑道: “还真有人与他说好话儿……罢了,他才刚元服,未行加冠礼(元服与冠礼本是一个意思,但在这里,为了故事方便,我就把它拆成两个礼,请大家明白,谢谢!),说起来,也的确算是一个小孩子……由他去罢!” 诸臣含笑应之。 看着德安走了,太宗才又问道: “却不知侯君集,此刻到了哪里了?” “启禀陛下,侯将军已然到了碛口,且前方有消息传来,道那麴文泰,闻得我大唐大军已至碛口,竟然惊吓而死。”韦挺起而道。 太宗哈哈一笑:“他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这般无用?” “陛下英明,这高昌须末小国,鼠目寸光,如何看得清楚这天下之势?”韦挺又道:“只不过……” “什么?” 太宗见他如此,便心知其意有所指,问。 “只不过臣日前风闻,这侯将军似曾放言,此番攻打高昌,一为国家,二为社稷,三为自己……陛下,臣素闻侯将军颇有喜黄白之物之名……” 太宗闻言,微一笑道:“风闻是什么?风闻便是传言,不足取信。好了,一些小事,不提也罢。不过朕倒是听说一件事,日前把稚奴也气得不轻的那个韦慎怀,似乎是死于非命。韦卿,此事你可知晓?” 韦挺闻言,只觉后背一片湿凉,不得不答道: “臣无能,虽与那韦慎怀有宗族之谊,然终不喜其为人鄙德末行。是故不曾交集良多。 且加之日前他曾为韦昭容上奏,臣为避讳,遂着家中人氏不沾韦慎怀三字。故不知。” 太宗点头,又道: “卿如此,倒是过了。那韦慎怀终究是你亲宗,不必如此。岂不闻‘人正影自正,人歪影难平’么? 人为正,则无论身边人如何,都是正。人不正,则无论身边人如何都不会正。卿之名,朝内有闻。韦慎怀一事是卿过虑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韦慎怀之事,朕还是不能释怀……怎么好好儿的,就遭了祝融之祸?” 魏征在一边儿,扫了一眼已然面如土色的韦挺道: “启禀陛下,那韦慎怀虽已被陛下下诏贬为庶人,然火起之时,令且未行。故其仍为六品官员,此案颇重,已着大理寺详加审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太宗闻言,点头称是,又着实慰勉了韦挺几句,便着他下去了。 韦挺只得诺诺而下。 …… 散议后,长安。 长孙无忌车驾之上。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含笑并肩而坐,说着今日尚书房的事。 “这韦挺今日之事,也不知是真急糊涂了,还是另有所图。”房玄龄先问。 长孙无忌闻言,收了笑容,才道:“只怕他此言,另有深意。咱们眼下,既然知道他有心与魏王一党。那只怕,这番事便是冲着太子去的。 毕竟,此番侯君集出征高昌,可是太子一力促成的。只怕那些个眼里没点儿见识的,早将君集视为太子一党了。” 房玄龄点头,又道: “不过倒也不碍事,太子究竟根基深厚,再者主上对他也是极为信任。只要他自己不乱,那这些小计谋,便动摇不得。” “说得有理……” 无忌口中虽如此说着,心中却总是烦忧:“可是近日来,老夫却闻得那些太**中诸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念想,竟然一个比着一个地,因着一些小过失便连番上奏,弄得隆而重之,且言词过于锋利,几次惹得太子不悦…… 尤其是那于、孔、张三人,那简直便不是上疏,那是在上纲常论五德了!有些内容,连魏征那般嘴利齿毒的,也觉得太过了。真不知他们到底是在劝太子,还是在逼太子。” 房玄龄亦道:“主上对太子,爱之深则盼之切。是故择太子师时,择严不择宽。 而这些老臣们呢,眼见着魏大人以谏君之失得天下美名,自然心向往之,更以为父子当为一理。 他们这般想本也没错。可是却忘记了,主上比太子,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也有着强出太多的包容力…… 唉,只怕长此以往,要出大事呀!辅机,咱们找个机会,得劝劝主上。爱子心切,望子成龙是可以,咱们太子殿下也当得起。可是如此这般…… 却是在拔苗助长,有害无益啊!” 长孙无忌忧然点头:“的确是得劝劝主上。可问题是主上对太子期望甚隆,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进去。 便是听进去了,又会不会依咱们呢……” 正文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四 两老叹息一会儿,长孙无忌又问: “对了,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你是说,那韦氏?” “对。” “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不过也不奇怪,她此番心心念念的,可还不是那萧氏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落地么?” 长孙无忌点点头,忽然转过身来,猛地盯着房玄龄:“你说什么?孩子?” 房玄龄莫名其妙:“辅机,为何如此惊讶,你不是早就……” 突然,他似从长孙无忌的目光中悟到什么,震惊无比,俄倾,两老一起怒道: “坏了!她是要那……” 没说完,就忽然觉得马车猛然一停。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一惊,刚欲揭帘问何事,就见车帘猛地被揭开,长孙冲气急败坏的脸出现在两老面前: “父亲!房相!不好了! 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猛然一沉,这段时间来的不安,终于化成了现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内。 太宗阴着一张脸,守在依然昏迷不醒的承乾床边。 “你说太子的腿,怎么了?” 短短九个字,如同九把刀,扎在下跪着的谢太医身上。 “回……回陛下,太子殿下……殿下的腿……只怕是……是要坏了……以后,只能单腿……” “无用!” 一声怒喝,吓得谢太医几乎昏了过去。正在太宗要开口责罚于他时,殿外忽传: “晋王携道人孙思邈求见!” 太宗闻言急道:“快传!” 不多时,跑得一脸汗,手里还拉着同样跑得一脸汗的孙思邈的稚奴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到父亲,慌慌张张行了个礼,正要说什么时,却被太宗止住: “你先喘匀了气息!自己有风疾,跑这么快做什么!” 一边又转向孙思邈,起身拱手道:“还请老神医,务必医好我儿……” “唉呀唉呀,陛下这就是折煞小老儿了……”孙思邈慌忙回礼,这才道:“陛下莫急,晋王莫慌,且待小老儿看看太子再说。” 他这么一说,太宗便急忙带着稚奴一起立于一旁,让开位置给孙思邈。 跪在地上的谢太医见孙思邈跑得甚急,手中并未带药盒药箱等物,急忙将自己的送上以求合用。 孙思邈先谢过了谢太医,又在他的帮助之下扶起太子上身。但见移动之时,太子便是皱眉**。 正被太宗抓了手的稚奴,立时便觉太宗紧握自己之手,隐隐生疼。可他知父皇担忧大哥,也不多言。只是侍立。 一番诊视之后,孙思邈点头道: “还有得救。” 这四字一出口,不啻于是金语纶音,当下太宗又惊又喜,众臣与侍立一旁,暗自垂泪的太子妃也是惊喜交集。 谢太医更是感激不尽,急忙道: “却不知老神仙打算如何?” “你这番施药,确是有用,说实话,若非你施药及时,莫说是小老儿,便是那大罗金仙到来,怕也救不得这条腿,只能废了。 陛下,小老儿斗胆,接下来要为太子殿下接骨续筋。尽力施救,或许还能让太子殿下这条腿,以后继续使用。只是这接骨续筋之时,其痛可说常人难忍。只怕……” 孙思邈此话尚未说完,便闻得承乾气息弱弱道: “孙……仙人……你尽管……尽管施手……便是……便是再如何痛,本宫……本宫也忍得……只要……只要本宫以后还能……还能与父皇一同……舞剑……” 太宗闻言,目中发酸,便向孙思邈一点头,牵着回头不舍的稚奴,着了众臣向外走,只留下太子妃与两名贴身侍女,还有太子侍童称心守着。 到得前殿,太宗高坐于宝位之上,手里依然不曾放开稚奴。 无奈,王德只得搬了椅子与稚奴在一边坐下。 稚奴刚刚坐下,后殿便传来一声承乾的痛号,直骇得众臣变色,太宗心惊肉跳,稚奴脸色惨白,一时间,太宗便倏然而起,松开稚奴手,便欲往后走。 稚奴呜咽一声大哥,便欲跟进去,可正在此时,长孙无忌却与房玄龄到来。 见得二臣,太宗与稚奴只得停步,就在此时,又是一声比方才还要惨烈可怖十倍的痛号从殿后传来。 稚奴便当下惊泣出声。 闻得这般哀号,长孙无忌也是惊得面色一白,才问道: “主上,这是……” “孙……孙道长正在设法施救,只是……过程有些痛苦。”太宗这才定下心来,慢慢地喘了口气道。 便在此时,承乾的痛号,接二连三地传来,一声比一声惨厉。 稚奴也是难以自持,抽抽答答地哭着,便要奔入内,守着承乾,却被太宗拉住,不忍他见承乾受苦。 王德又是一番安慰,他才立于殿中,痛哭失声。 最后,一声直如千刀万剐加身的痛号刚响起,便忽停——想来,是承乾再也受不住,痛昏了过去。 太宗的额头,已然全部是汗水,眼中也是泪光一片。旁边稚奴哭得更形凄惨。 长孙无忌见状,便知情由,房玄龄也叹道: “太子殿下性子刚强,极其自傲。 能让他做如此痛号…… 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正说话间,谢太医已然一路忙忙地从后面奔了出来,向着太宗便欲行礼。 “好了!直说承乾如何!” 太宗急道,一众臣子更道急,那稚奴更是急得眼泪也不抹一抹,奔上前来盯着他。 谢太医便将情况说明: “太子殿下因从马上摔下,又被马踩踏过,正好便是一个寸劲儿,使得殿下胫骨碎成数块。幸得老神仙医术高明,以接骨续筋之法,竟将太子殿下的碎骨一块儿一块儿都接了回去……” 听到这里,太宗只觉心头肉颤,稚奴更是不忍再听—— 碎骨一块一块接回去,那是何等之痛?难怪承乾这般刚强,竟喊声如此凄惨。 谢太医又道: “所以,现下太子殿下已无大碍,只要接下来的时日里,好生安养,切莫下床,胡乱移动,使得骨头长合不好,以后……便无甚大事。行走如常,便是骑射奔驰,也是无事。” 太宗闻言,总算是长出口气,又是感激不甚。 正在此时,孙思邈一身青袍从内而出。太宗与稚奴见状,急忙迎上前,确定承乾伤势。 “碎骨已然接回,接下来,只要他好好安养百日莫要乱动,那他的腿便不会再有事了。”孙思邈淡淡笑道:“不过这太子殿下,倒也真是个硬骨头,小老儿这般接骨,以前可有许多比他还硬气的汉子一下儿都没忍住便痛昏过去……陛下,大唐子民有这等良储,也不失为大唐之幸啊!” 太宗闻言,又是感激又是骄傲,便当下以大礼谢之,慌得孙思邈又是一阵乱回礼。 因孙思邈治诊,向来只会向太宗要求天下福利,故而此次,也不待孙思邈做求,太宗便主动着王德传诏:免天下诸般劳役半年,着天下大赦。 众臣闻之,皆以太宗仁德,拜而谢恩。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自从长孙皇后崩逝后,她与太宗**的寝殿立政殿,便成为了禁地。日常里,除了花言与王德,德安瑞安这些旧曾侍奉过皇后的人入内打扫保持原样之外。 其他的时间里,便只有太宗自己与几个皇后所生子女可入。 然近年来,孩子们渐渐年长,是以如今,除了太宗与仍居于宫中的稚奴、安宁,还有年纪最幼小妹,小名容玉的衡山公主之外,再也无人能入这立政殿了。 立政殿,这一代贤后的居所,看似被人遗忘,实则,却一直存在着。 甚至,因为长孙皇后曾居住过的原因,这里成为了一个神秘的,**诸妃人人向往的境地。 太极宫中,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言,道: 立政重启日,便是新后入主中宫时。 …… 稚奴听过这些传言,还不止一次。 不过他很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那些女人的妄想而已。这立政殿,永远不会再开。 因为父皇,永远不会再让它开启。 是故今夜,他又一个人,带着德安,提了酒果,来立政殿内拜祭母后。 这么多年了,也只有这里,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就像父皇也只能在这里,才有片刻宁静一般。 入了立政殿,稚奴亲自持了火石,一一将宫中的灯,由内而外,慢慢点亮。 不多时,一幢辉煌而华丽的殿寝,便展现在他面前。 往事一幕一幕,也尽皆回放。 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叹息一声,捧了酒果,先敬于皇后凤座之前一杯,才捧了酒,慢慢坐在一边的圈椅上,直愣愣地看着殿内的一物,一事。 德安则在一边,忙着上下打扫——虽然殿内已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忙了一会儿,稚奴忽然开口唤道: “德安。” 听见稚奴叫他,德安便急忙奔来,道:“王爷何事?” “大哥今天落马的事,你打听过了没有?” “回王爷,问过了。” “说吧。” “是,德安问过东宫里的人,说是今天太子在东市时,忽然遇一贩售斗鸡的老妇上前泼了脏水,又道太子无德,滥动土木,使她丈夫独子都因劳役而死。且与太子纠缠良久。 太子的个性,王爷您也是知道的。虽然暴燥了些,却从来不伤老弱。所以便忍了气,摆脱她的纠缠,上马打算离开。 谁知这老妇竟再不知退止,不但阻止太子离开,争斗之间,那些斗鸡还散落于外……结果就…… 唉,说来也是太子殿下运气不好。 这太子殿下的白蹄乌,是当年陛下所骑良马之后,生性温驯强驰,又是自小跟着太子殿下一块儿长大的,平时骑驰甚良,再不有差。 单单只因初生之日尚不能站立时,曾被斗鸡险些啄伤眼睛,受惊惧怕落下这个毛病,一见斗鸡就蹶蹄子……” 稚奴淡淡一瞥,问道:“大哥是在东市遇上的那老妇?” “是。” “我虽然不常出宫,可日里也听说过,这斗鸡一戏,因为父皇与诸位老臣皆不喜,所以仅得离太极宫较远的西市有售有戏。怎么东市何时也有了这东西? 这东市离诸大世家之宅皆近,世家子弟又视这斗鸡为贫贱之戏……她这斗鸡摆在东市,是要贩与谁人? 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借着贩斗鸡过活?” 德安一愣,细细思索。 稚奴又道: “再者,大哥骑术,放眼大唐,只怕除了父皇,再无人能敌。这般骑术,若那斗鸡是在争斗之时才散落于外,那大哥怎么会让白蹄乌靠近它们,白蹄乌虽然惊惧斗鸡,却也是匹良马,在宫中里人人也是知道的。若非近在咫尺且成包围状,让它无处落脚,再多的斗鸡,也不会惊到它…… 你不觉得奇怪么?那斗鸡怎么就能在片刻之间,欺近白蹄乌,并围住它,叫它无路可走呢?” 德安一脸恍然: “这是有人存心暗害!” “去,给我查清楚。那个老妇人与大哥到底有何仇何怨,她现下身在何处,是否有人指示,一一都要问个清楚!” “是!” 正文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一 同一时刻,安仁殿内。 韦昭容刚刚看过萧蔷,闻得有报,便着急回来—— 现在没了春盈,她自己,只能一切由她自己来。 “娘娘,宫外有信入内了。” 一个小太监送上信筒。 韦昭容立刻接了过来,阅过之后,大喜,然仍是不动声色交与小太监道:“烧掉。” “是。” 看着小太监把信烧了,她才慢慢倚向妆台道: “春盈还是没找到么?” “没有,掖庭里的人说,自从那日娘娘着人去寻之后,她便不知去了哪儿了。” “宫外可有消息?” “回娘娘,宫外那位也说没找着,并且与娘娘说,此人务必要紧,说甚么也要寻回来。并且……还说只怕是宫里的人谁给藏起来了。” 韦昭容心下打了一个突,道:“是谁?” “这个宫外那位倒是没说。只说请娘娘想想,这几殿娘娘里,有哪个平日里与咱们不和睦的。便从那一殿下手便是。” 韦昭容眯了眯眼:“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宫外那位只是说,请娘娘近期万事小心。陛下近些日子对**似有所警觉。一切事宜,还是等风头过去再行商量为好。”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韦昭容看着他慢慢退下,才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然而,她没有察觉到的是,殿外一道黑影,已然无声无息地,在她还没来时,便已守着多时了…… 不多时,延福殿内。 媚娘与徐惠一入内,便摒退了周围人等。只着六儿、文娘、瑞安三人守着三处正门,见确认左右无人了,媚娘才轻轻地喊了一声: “进来罢!” 进来的人,正是曾在大朝会上以一曲淮阴平楚惊动海内外的罗慧儿——她现下,依然穿着宫中侍女服色。 “见过武才人、徐才人。” “起来吧,如何?”媚娘也不多话,直接便问。 慧儿抬头道:“那韦氏确如二位才人所料,正在寻那春盈。且宫外与她相应的那人也传信进来,提醒她注意几殿娘娘了。” 媚娘点头,又道:“对了,今日太子落马之事,可与她有关?” 徐惠闻得媚娘这般一问,当下一惊,看了看她,又似有所悟。 罗慧儿摇头:“不曾听闻,只是知道那宫外的人特别嘱咐,叫她事事小心,道陛下近日对宫中诸事似有所觉。切莫再生事端。” 媚娘点头:“还有我上次托你打听的事情呢?” 慧儿道:“已然打听过了,那萧美人,确是尚未足月便由韦氏报了有喜,且听人说,那韦氏向陛下报喜与请太医入诊,竟是一批人马。而且是先报喜,再来着人验的胎。竟似有神机,先知萧氏必然有胎也似。” 媚娘点头:“你做的很好,慧儿。” “那里,若非二位才人提拔,慧儿此生若想以家传之艺扬名海内,那是痴人说梦。只可恨那韦氏,竟为一己之私,以慧儿老父做胁,强留慧儿在她殿下当值……还不将慧儿当成人看……哼,当真以为慧儿年幼,便信她那番日后定与慧儿一个好前途的鬼话了!” 罗慧儿终究年幼,一时气愤,也更没将武徐二人当外人,便将心里话一口气说出。 媚娘点头,又道:“那韦氏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能让她察觉你在为咱们姐妹做事。否则只怕她会伤害你父亲。” “这个请两位才人放心,小慧儿知道该怎么做。” 罗慧儿含笑告退。 徐惠看着她退下,转头对媚娘道:“说真的,我倒挺喜欢这孩子的。又孝顺,又聪慧。可恨那韦氏,连这样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她现在也是狗急了要跳墙了。这小慧儿一身本事惊艳四海,她自然要想个办法,把小慧儿留在身边,以为她用,以为至少能换得陛下多去她殿中几次。不过可惜,陛下现在对她,只怕是人在心不在了。” 媚娘淡淡道,又捧起稚奴日前送来的国策,翻了几下,冷笑道: “说真的,惠儿,这韦氏也是个愚蠢的人,至少也是识人不明,她也不想一想,以小慧儿这般心性才华,如何甘心在宫中做一个老死无名,任人取乐的宫侍?一身惊艳绝艺,自当流传百世才是她的愿望。” 徐惠淡淡一笑,也卷了诗集道: “是呀,她自己鼠目寸光,每日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目光只瞧着那皇后宝座,便以为天下的女子,都同她一般无二了。却不知,若深爱陛下,就应该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才能终得他心。” 媚娘看着她,笑道:“这是你的经验之谈么?” “以色侍人,终不如以才侍人来得长久。可这二者,都不如以心换心,最为真挚可爱,也最为永固。”徐惠淡淡一笑:“好了,不说这些,你且想一想,接下来可该如何是好才对……咱们要不要,把这些告诉晋王?” 媚娘想了想,点头道:“稚奴身份,处理这些事来终究好办一些,不过咱们也不能闲着。——惠儿,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萧氏胎还没满月,这韦氏便知道了的事?” “你不是说过了么?怕是她故意设计好的。只是还想不通这中间如何设计,有何意图。” “没错,之前我没想通,不过现下,倒是有了点眉目。你想,那韦氏此举之意,现下昭然,是为了杀萧蔷,取其子而为己子。而萧蔷在得到咱们的报信之后,也没有如以往那般,对咱们半点儿不信,而是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你说,这说明什么?” 徐惠看着媚娘的盈盈大眼,想了半晌,才惊道: “她这一胎,并非天意?!” “不错,此胎并非天意。” “那难不成……这肚子里的并非……” “不,”媚娘断然摇头:“不会。萧蔷没那么大的胆子,也不会甘心情愿,而那韦氏,更没有这个胆量,敢做下此等事。只怕,这龙嗣非假,可是得到龙嗣的手段,就有些问题——惠儿,你涉猎极广,有没有什么可以助得女子如愿得孕的东西?” 徐惠想了想,道:“似是在一本古书上读过一方,名为凤麟送子方。据说,此物功在助女子有孕,只要连服一月,体内孕气极旺,便可一朝有孕了。” 媚娘拍手:“定是此方!那你可知道,它服用之后,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个……当时我看得也是不免羞涩,所以……”徐惠脸儿微红。 媚娘会意,笑道:“好啦!不难为你了。看来,咱们还是得去寻一次稚奴。” 是夜, 甘露殿后门。 稚奴悄悄更了衣裳,跟着来接的瑞安,小心走了出来,沿着阴影里一路向延福殿而来。 不多时,便到了延福殿,开门的正是六儿。左右看了看无人之后,招手请二人速速入内。 延福殿后花园。 稚奴一走进来,便想起数月前,与媚娘在此共舞的情形,心下一阵浮想。 再看时,那亭子里坐着的,可不是媚娘? 一喜正欲开口呼唤,却见媚娘示意他噤声,自己只小心跑了下来,迎上来道:“后面说话。” 后面? 稚奴一愣,这才发现延福殿后花园的角落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幢小小高台。上有一间小殿室。于是便跟了她走入内去。 “这是陛下前些日子,着人替惠儿造的。惠儿喜欢看书,小书房里的书又快堆不下了,且那里也不是存书的好地方,是故便在殿后花园里造了这么一处所在。” 媚娘道。 稚奴看看满室堆摆整齐的书卷,笑道:“稚奴去别的殿里,总都是没有地方摆胭脂香粉,衣裳首饰,各样珍玩。你们这里倒好,却是没地方摆书卷。” 媚娘含笑不语,只着瑞安紧忙的送了盖了罩子的火盆上前来,又道:“如何?今日瑞安说与你的事,你可问过了?” 稚奴却不答她,只问: “父皇不会来这里么?” “放心,现在惠儿陪着他正弈棋呢,再不会想到你来这儿了。说吧,查得如何?” 稚奴点头,取出一张纸交与媚娘阅,又道:“稚奴问过孙道长了,这凤麟送子方,确如徐才人说的那般,有助人一孕得子,且必为男儿的效果……”究竟是年幼,说起这些事来,稚奴还是有些羞涩:“只是……只是……” 媚娘却只是盯着那张纸,道:“只是这方里,颇有一些伤损母体的东西,是不是?” 稚奴满脑子正想着若是自己将来之子唤了媚娘一声母亲……之类的事情,突然闻得媚娘一问,脸色绯红:“啊?啊……似是如此。” 媚娘听他言语含糊,便从纸后抬起头来看着他,半晌才笑道:“唉呀,却忘记你终究是个男儿汉,这般事……却是难为你了。” 于是便紧忙收了纸张,然后又道: “太子的情况如何?” 闻得此问,稚奴满心的绮念全被打散,面色也沉道: “德安虽然还没回报,不过**不离十,与韦氏在宫外的人有关了。而且……”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不愿将四哥的名字说出: “而且只怕他也已然准备好后手了。” 正文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二 媚娘闻言,心下便明白,只怕这幕后之人,与稚奴,与太子,都有着格外不同的关系。只怕稚奴此番,却是不忍下手。 于是便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需得提醒了太子小心才是。” “大哥只怕早已察觉此事不对了。今天下午我去看他时,见他正安排着称心去查些什么……虽然有意避开我,可那称心的面色,明显有问题。” 稚奴道。 媚娘低头一想,又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先查清楚再说。其他的……还没想好。” 不知为何,稚奴看着如今的媚娘,油然生出一种不欲让她再更多知晓这皇室内斗的意念了来……却是为何,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便罢。 媚娘却未曾察觉他这番心思,只道: “既然如此,那萧氏的胎,不知可否保得住?” “说到这儿,便不得不说那韦氏愚蠢至极!”稚奴薄怒道:“孙道长说,此方名为凤麟送子,实则大伤天和,大反常道,是故早些年里,便无人敢用。一来因为借此方得儿之女子,一旦生产,必然……母不得保,便是强保了,也是年寿不永。二来,也是最要紧的,是借此方所得之儿,因药力过猛却不得天道,故断然活不过三岁,便会因先天失养而亡。是故这些年来,此方已成弃方,只是不知这韦氏却是从哪里得了此方,竟然与那萧氏服用! 哼!原本想着她是想杀母留子,现下看来,她根本连孩子都不想让活着!” 愤怒使得稚奴微微地颤抖了手指,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几次被害的情况。 媚娘却摇头: “不,不对!稚奴,你没有见过那韦氏,是故以为她此番意在子母双亡。可是武姐姐前日里,曾经与惠儿见过她。那时她正拿了一件自己亲制的小儿衣裳,喜不自胜地问着身边的宫人是否好看…… 那样的眼神与态度,还有那分明是五岁之后的孩子才穿得上的衣裳……她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的!” 稚奴一愣:“可是……” “稚奴,你太恨她,所以有些失了判断了。你想,若她想萧氏死,那有各种各样更加好的方法,何必非要如此麻烦?再退一步讲,便是她想借萧氏腹中这块肉,或者是怀了龙嗣的萧氏本人来害谁,又何必多此一举替孩子做好衣裳? 她虽然素行狠毒无比,却不是个能够想得这般周全的人……只怕连她身后那一个,也不能将女子心事想得这般全面。所以,她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活的。 只是不知道,她如此想要孩子,却偏偏要那萧氏借凤麟送子这样的方子来求子?或者……是她有能够绝对保得住孩子的方法?会不会是她打算借孙老哥……也不会。 孙老哥她也是知道的,断不会与她同流合污。至于太医署的诸位太医…… 说句不客气点儿的,他们却不曾有孙老哥这般的本事。” 媚娘苦思不得其解,稚奴却若有所悟: “武姐姐,你说的不差,她没有这般心思。而且据我所知,她的确比这宫中任何人都更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所以,会不会是有人利用了她这番心思,故意瞒了她凤麟送子方的秘密,想利用她一二呢?或者…… 或者根本这宫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打算利用这次机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呢?”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瞠视稚奴。 稚奴也同样被自己的话吓到,瞠视媚娘。 是夜。 丑时三刻。 大吉殿中。 德妃依然未曾入睡,深锁愁眉。 不多时,司药刘氏驰奔而入,急道: “娘娘,今日陛下留宿延福殿,确然不会再来了。” 德妃闻言眉头一松,似忧似喜道:“好……这便好。对了,东西都准备齐当了么?” “准备齐当,随时可开始。” 德妃没有再说话,只是跟着刘氏一同换了素衣,默默走到殿后一幢新建小屋室中。 屋室内,已然有几个着素色僧衣的女尼跪伏迎接。 “怎么样了?” 看着那一屋子的烟雾迷漫,刘氏还是有些不适应,可德妃却已然习惯。 “娘娘安心,咱们已然做好了,接下来,就待那萧氏生产之时,邪祖发威,她必可血崩而死。” 为首的女尼笑道。 德妃点头,回头看了看刘氏。 刘司药乖觉,立刻取出一大包银两,交与她。 女尼见状,目放奇光,忙含笑谢之。 “事既已成,还是速速离去罢!别在这儿等得太久,招人怀疑。” “是!” 看着那几个女尼速速离去的样子,德妃一脸厌恶:“好一群出家人。” “娘娘,她们如何不重要。能为咱们所用就好。”司药劝解。 德妃叹息:“但愿我佛宽宥我儿……这一切的过错,就报在本宫身上罢!” 言毕,双手合十,默默跪下,诚心忏悔。 …… 那边德妃自忏悔不提,女尼却是径自换上宫内粗使婢女的衣衫,又着了带帽大氅,以帽遮顶,乘了早已在阴处等候的取水车驾,奔永和坊而去。 不多时,车驾停在永各坊一家名唤“嫣华坊”的脂粉肆前,几个扮做宫使的女尼跳下,速速入内。 “见过掌史大人!” 进得后院,一张摆好的酒菜的桌前,华装而坐的,正是锦绣宫娘娘贴身侍婢,掌史杨青玄。 青玄也不多言,手一挥,含笑请诸女尼入座。 “谢大人。” 几个女尼奔了一路,早已**,今见这些酒菜,自是感激不胜,坐下便自食用。 诸女尼都食得欢畅,唯那拿着银两的女尼颇有些谨慎,从刘司药赠与的银包内悄悄取了一锭银宝来小心拿在手中,趁青玄不意,便夹了一筷子菜,故意将汁水滴了两滴上去,又趁身边人不注意,滴了两滴酒上去。 试试滴了两点菜汁上前,却无甚动静,可是那酒水一滴上去,元宝便立时发黑。 女尼面色发青,又正巧看到杨青玄往向此处,急忙收了元宝在怀内,含笑伸手去拿了一块儿清润如水的莲子糕来装做欲送入口中。 青玄看她们吃得起劲,似也有些胃口,自与那女尼一般,同样一块莲子糕入口,嚼了几口咽下,含笑问道: “却不知那事办得如何?” 她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尼似是生怕老大说破了话儿,将银两之事说透,便抢先笑道:“大人放心,那凤麟送子方咱们姐妹已然说与那大吉殿的听了,她也用了。这一次,是断然不会错的了。” 为首女尼见青玄食了这糕点,心下一松,再者糕点确是香甜可口,竟是再也不曾闻过的。于是便吃了个干净,连手上的粉末儿也不放过。 青玄闻言含笑点头,又问:“那阴妃,却不曾有半点疑问?” “不曾不曾。咱们姐妹说与她听了,她也只当是世上真有巫蛊之术可使人死于非命,再不曾想其他的。” 青玄点头,笑道:“那就有劳诸位了,好好吃罢了,便上路罢!” “正是正是!这般好的酒食,在咱们国家,可还没食过呢!当真是大唐中土,物产荣盛呢!你说是不是呀大姐?”年纪最幼的一个女尼笑看为首女尼,她的眉眼之间,隐隐有些非唐非番的味道,显见不是中土人士,亦非西域中人。再仔细一看,在座诸尼,皆是如此。 为首女尼内心一痛,默默道了句对不住,才笑道:“可不是?托了……托了……”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忽然口喷鲜血,倒下。怀中没藏好的银包掉落出来,银两散落于被她扑散的糕点之间。 “大姐!?” 一时间众女尼尽皆惊慌,纷纷欲起身看,却不想都是肚腹一痛,惨叫连环。有些知机的,便当下指着青玄惊呼:“酒菜有毒!她是想……杀……” 可惜,她没能说完,便口吐血,倒下。 不多时,扑通扑通几声,几个年长的女尼都倒下死绝了,只那最年幼的一个,因还未饮酒,竟自无事,只是吓得口唇皆白。 青玄见她年幼,倒有几分可怜,便道:“本来连你一起杀了的,可是看你这般也甚是无辜……只要你保证,不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便可饶你不死。” 那小女尼拼命点头又摇头,连话儿也说不成。 青玄不忍,背过手去:“那些银两……你拿了,回你自己的国家去罢!莫再回来了!” 小女尼闻言,急忙奔上前,慌慌张张用衣裳囫囵兜了银两,转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直到她离开,青玄才转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洞开的大门:“你莫怪我……早晚都要死的。 至少,你不是死在我手上。” …… 小女尼一路疯狂奔跑,泪流满面。 直到跑到长安城延平门附近,她才喘息着,流着泪,慢慢在一棵大树边颓然坐下,看着尚未开启的城门。 天色已然快亮了,只要等到这大门一开,她便可以回家,可以逃离这个恶梦似的地方了。 她想着大姐她们,流着泪,放下怀中兜着的银两,这才发现,竟然还有两三块糕点混于其中。 想想家中那从来没有吃过这等糕点的母亲和弟妹,她忍了忍,还是决定找个东西,将这糕点好好包起来,带回遥远的故国,遥远的家乡。 可正在她拿起那块糕点时,却闻得一个男人淡淡地道: “我劝你,若想活命,就莫再动那糕点,更莫碰那银两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小女尼悚然一惊,抬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男子给包围了。为首一人,身着盔甲,看起来勇猛状硕。 她嘴角一抖,便要哭泣,却见那为首的将军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块儿细帕,包了那糕点一块,瞅了眼旁边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儿,便丢了过去。 小女尼看着那狗儿吃尽了糕点,看着那狗儿忽然开始抽搐,看着那狗儿口吐白沫,终于倒地而亡,惊恐之下,竟然木木呆呆,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只听得见那个为首将军的话:“曾有位了不起的大神医告诉过我,说这世上,还是有许多连银子都试不出的**的。而现在看来,比这些**更毒的,是那把银两给你的人,还有看着你将银两装走的人…… 你可愿意,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保住自己的性命?” 小女尼看着他,终于呜咽一声,点头泪水如织。 正文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三 午后。 长安城。 长孙府。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站着的勇猛少年,含笑道: “唉呀……果然是长大啦……瞧瞧,德奖都长得比世伯还高了!” 少年正是卫国公李靖之次子李德奖。 “哪里,还是伯父一如当年之算,再不曾遗之。” 长孙无忌点头:“老啦!你大哥不在,只得又将你叫了来……对了,你父亲如何?” “父亲近日在家中,只一心看着母亲便是。”德奖含笑应之,与长孙无忌分了长幼坐下。 “好,好……那便好。” 看长孙无忌这般,德奖便道:“世伯,那个小女尼,德奖已然按您的吩咐,安排在别苑了。想不到那宫里如今,还是这般腌臜不堪。” 听到这般愤义之言,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千古以来,这后廷与这朝堂,便是世上最不得安宁的地方。你父亲,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 德奖也不言语,只是一脸不以为意。 长孙无忌见他如此,知他生性爽朗为人大义,自是看不得这等事。于是便笑道:“是世伯难为你啦!以你的性子,这等事是再不屑为之的。” “世伯这话便不是了。能救那小女尼一命,也是好事。” 长孙无忌含笑点头,又道:“不知你救那小女尼之时,可有他人看到?” “世伯放心,德奖再不令他人得见的。” “那就好……那就好……唉,说起来本该世伯亲自出手的,可说起来终究是陛下圣仁,不忍看这些……” “世伯,家父于临行前,曾嘱咐过德奖,世伯一心只为大唐,所行诸事,必然再无二念。是故再三嘱我务必为世伯效犬马之劳。 再者世伯于家父有救命之恩,又是行这等救人的好事…… 这些客套话,不说罢!” 长孙无忌见这孩子这般爽直,更是欢喜,便连连道好。又正巧长孙冲入内,德奖便告辞。 看德奖下去,长孙冲才道:“父亲似乎很喜欢德奖。” “这孩子,性格爽直,又心思细腻,加之品性高洁一如其父……若是能好好栽培,将来比他那大哥可要好得多!只是可惜,他母亲虽为一代奇女子,却终究出身不堪……只怕今后这路,可是难走。” 一番嗟叹之后,长孙无忌才肃容一问:“如何?她可都说了?” “父亲放心,那小女尼现下已然将咱们长孙府视做救命之人,自然知不无言。听她这般意思,那阴氏确有借巫蛊之意杀萧氏之子的心思,不过指使她们去向阴氏献此术,且成就成术的,却另有其人。” 长孙无忌容色一邻:“杨淑妃!”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看完宫外密报,交与德安。 德安立时便在灯烛上引燃,丢入火盆之中,看着它燃成纸灰。 “王爷。” 德安轻唤一声,看着稚奴的表情。 稚奴却只闭目养神,半天才抬起头道:“告诉林志与卢光明,找个机会,再审那二人,问清楚当年事,如今事,是否与别殿有什么关系。” “王爷,德安不明白。不就是德妃娘娘想借巫蛊之术咒杀萧美人腹中子么?你怎么……” “德安,如果这世上真有这等事通鬼神的玄术,你觉得父皇会做些什么?他必然第一个,便是寻了那人来,求了地冥,替我改寿至少百岁。” 稚奴淡淡道:“那阴妃信佛,是故她信这些。而那些混帐女尼为赚几两银子,以凤麟方骗她上当,也是正常。我唯一不明白的是,这些女尼都非我大唐人士,且又无甚通天本事,她们是怎么让德妃知道她们,又是怎么入的宫,又是如何将那凤麟方传于韦氏,并使其确信无误的…… 尤其最后一点,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那韦氏是何样人物?她背后可还站着一个高人呢!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了当?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有一只大手,早已准备好了,只是让她们来走个场面,唱一唱戏么?” 稚奴这般一说,德安也觉有疑,便道:“那这小女尼……” “她在舅舅府中,最安全不过,不必理会。而且舅舅为了日后之事,只怕也不会伤她。那救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回王爷,是卫国公次子李德奖。” “……便是那个人称红拂子的李德奖?剑术之名尤在三哥之上的那个?” “正是。” “此人非同一般……若有机会能收归咱们所用,以后必为力不少……” “要说也容易,咱们娘娘对她母亲,可是有冰成美事之德,德奖人又极孝父母,想必是会愿意站在咱们这一边的。” “这等异士,仅以父母恩络之只怕终究归了浅显……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将这些事通知武姐姐,看她如何说话。” “是!” 是夜。 锦绣殿。 淑妃还是没有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身后青玄快步入内,轻道:“娘娘,事已办妥了。” 淑妃慢慢回身,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地问:“事情?什么事情?” “便是……”青玄觉得奇怪,刚要说明时才猛然惊觉,遂改口笑道: “便是前两日娘娘所说,为皇后娘娘祈福之事。” 淑妃恍然:“本宫差点儿都忘记了,再过两日便是好日子了……那东西,可都准备齐全了?”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 “娘娘放心,早就准备好了。”青玄笑着道,眼角无意之间扫了下殿门外。 淑妃似是未曾发觉她这般,便笑道:“很好。那便是最好的了。青玄,你一向办事,本宫是信得过的,想必准备得,都极为利落了。” “娘娘谬赞,青玄也只不过尽力而为罢了。不过娘娘放心,该有的,大大小小一个不落,全部都放好了。而且这收齐东西时呀,大吉殿娘娘也帮了不少忙呢!” 青玄再笑。 淑妃满意点头:“那便甚好……青玄,本宫有些疲累了,着内阍上落了锁,咱们歇息罢!” “是!” 一轻风轻轻吹过殿门外,青玄似是不觉,只自顾自去传了话。 淑妃却含笑,转身向着内寝走去。 不多时,青玄便从殿外奔入内寝,见淑妃正妆端坐,便叉手行礼道:“娘娘放心,人已然走了。” 淑妃点点头:“知道是哪一殿来的?” “回娘娘,不是大吉殿,便是安仁殿。不过安仁殿里那一个小的,这两日只顾着盯萧氏肚子,只怕是顾不上咱们这边。大的这两年又益发事不关心,只怕也没有什么打算。倒是大吉殿的那个,这几日怕是不安得紧。毕竟做下了这等事,她怕一怕,也是应当的。” 淑妃再点头,道:“那郑氏呢?如何?” “郑氏这段日子,因九成宫事被陛下冷落,是故也倒安生,不过青玄总觉得这不似她的禀性,所以便去查了一查,这才知道原来这郑氏这两日,竟是也不知从哪里寻得了这凤麟方,也在求子呢!” 杨淑妃诧异:“她也寻得了凤麟方?怎会这般巧?” “哪里是巧的!娘娘有所不知,那萧氏身边的一个侍女,竟是郑氏的人。得知萧氏以凤麟方得了子,便巴儿巴儿地窃抄了去献给自家主子。只有一点颇为奇怪。她既知道这凤麟方,没道理不知道这凤麟方至少有杀母的害处……却不知……” “还有什么可疑的?”淑妃淡笑:“那韦氏,生怕一个孩子保不住,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便是。只怕那个侍女,也未必是真心侍奉郑氏的……或者,韦氏除了那两个心腹,根本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凤麟方有杀母之害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此事,那韦贵妃却如何作态。” “前两年,她还有心与自己妹妹一争,可现在两年看来,她竟浑似将万事都视如无物了。” “你可别小瞧了她,她若是真的不争不抢,又如何能一路保着这贵妃之位至今?还有那燕贤妃,也是一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咱们四殿之中,虽然就属这万春殿(燕妃所居)看起来最平静,可是青玄,这表面看起来越安生的人,往往就是越厉害的那一个。不过好在她平素从不与任何人为难,那咱们也不与她为难便是。” “是,娘娘。” 片刻之后,大吉殿中。 听完了回报,刘司药点点头,便速至正在念佛的德妃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德妃蓦地睁开眼,目光如水:“当真?” “那淑妃只是叨念着与长孙皇后做祭什么的。虽然提起了娘娘您,可也只说前些日子咱们帮忙的事。娘娘,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毕竟那些女尼虽然死得蹊跷,可年纪最小的那个却到现在还生死不明,且银两也一同不见…… 是不是她运气好,包了银子逃掉了?虽然那银子上下了毒……可若她拿了银子之后立刻洗过手,也未必会……” 德妃点点头,叹道: “但愿如此。只是却又得花费一番功夫,去寻那孩子的下落了。记得,无论生死,寻到之后,让她……” 德妃看着佛像,叹道: “走得安生些,也就是了。” “是娘娘。” …… 正文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四 延福殿。 媚娘与徐惠本已睡下了,闻得瑞安道有甘露殿报,急忙起身,披了衣服来听。 听完之后,二人也好,近身守着的六儿与文娘也好,都是惊得脸色苍白。 良久,徐惠才颤声道:“想不到……想不到这宫中,竟还有比那韦氏更狠毒千百倍的人……媚娘,咱们怎么办?那萧氏怎么办?” 媚娘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才道:“先问问孙老哥,看看能不能母子皆保,如不能……”她紧紧地抓紧了手中衣裳:“舍子保母!” 立刻,瑞安便着了六儿去了甘露殿——总是他在跑,难免惹人生疑。 …… 甘露殿。 六儿一到,便发觉太宗驾方才回来,急忙便隐在一边花丛之中,小心藏好,直待太宗驾全部进入后,才小心探个头出来,左右瞧一瞧,发觉周围俱是金吾卫动弹不得。 他倒也好耐性,不急不慌,只是蹲了下来,等着德安出来——每次来报,稚奴总要得了媚娘的回才能安心,是故他若久久不入,自然德安便会出来相看。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光,便见德安走了出来,似在寻找着什么。 六儿大喜,想了一想,便取了一块儿小石头,轻轻地丢到德安脚面儿上。 德安低头,便瞧见了花丛中的小六儿,心下叹这小子心细,又知他必是因金吾卫众多不得脱身,便一甩拂尘,计上心头。 转了身子,他对着那些金吾卫惊喝,道前方殿后似有什么活物,怕是刺客速速去瞧! 金吾卫首领闻言,立刻便紧张起精神,派了一半人去看,留一半人守着。 那些被派去的金吾卫看时,却哪里是什么刺客,一只猫儿而已。太极宫中素来多猫,可金吾卫们有令在身,又不得不去抓了那猫儿来与德安瞧,只好上前去抓。 那猫儿灵动,岂是人所能擒,于是便呼喝起来。 留下的金吾卫首领见状如此,气得当下便喝止那队人速速回来,莫扰了陛下休息。而其他的金吾卫经此一事,不免分心。 小六儿便在这个当儿,悄悄地溜进了甘露殿后园。 稚奴此刻正在殿中,与太宗说话呢,忽见德安匆匆奔来,便笑道: “如何,东西可寻着了?” 德安与稚奴主仆多年,默契已非常人能及,当下便知他问延福殿回信,便笑道:“王爷放心,那玉龙子寻着了,已然放回原位。” “玉龙子?怎么,你把它弄掉了?”太宗皱眉:“怎么这般不小心?” “父皇息怒,稚奴方才洗漱时无意掉了。”稚奴耍赖一笑,太宗也只得摇头。兼之今日奏疏甚多,太宗也有些疲惫了,便自去休息,又叫稚奴早些去睡。 稚奴应言,乖乖回了自己寝殿去。 一入寝殿,稚奴便着众侍女退下,只留德安。 “王爷,武才人的意思是,若能保得母子平安最好,若不能……起码也得保了母亲。”德安此话一出,就见稚奴面色一柔: “武姐姐果然是心慈,当初这贱婢害得元昭媛失了孩子,她还能如此大度……只是,这样一来,咱们便没了扳倒那韦氏的资本和机会了……好不容易攒了这么一堆…… 也罢,横竖她也是两空,便算了。你明日便去,依了武姐姐的意思,问问孙道长,这凤麟方,可有什么解法不曾?” “是。” “对了,大哥的事,查得如何?” “王爷,正要与您说这事呢。都……查清……了。”德安犹豫着,不知如何说。 稚奴见状,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含泪道:“又是四哥?” “不不,这回……这回魏王爷倒没有主动出手……只是,德安查那老妇,发现她本是城西一家酒坊的老板娘。她那夫君独子,也确如其说,是因为替太子殿下修缮宫室而死……只是,只是太子殿下并无苛待之处。” “说清楚。” “是,那老妇母家姓刘,嫁个夫君也是刘姓,人称刘虎娘,是西市出了名的贪财好利,泼辣霸道,她的夫君与独子,是在咱们太子殿下宫中死的不假,可却是因为她。” “与她何关?” “唉!这刘虎娘也不知从哪儿听说咱们太子殿下仁厚,有人替他修缮宫室时,摔伤了腿,便得钱一千。于是便撺着夫君儿子来替咱们太子殿下修宫室,且父子二人还被她逼着故意地跌断了腿,想着求太子殿下赏钱。” “大哥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般事,若他不知内情,必然重重赏他。可若是知道了……” “可不正是这一家子自己作死么?太子殿下起初想着他们父子可怜,便赏了三千钱,又赐了好些绢匹,着他们回去休养。没成想那刘虎娘一见赏钱多,贪念一起,竟又上太子殿下东宫来求赏了。 正好那一日,太子妃正欲出门礼佛,一见这老妇人便知不是什么好货色,又闻得前事,便当下提醒太子殿下核实再说。 太子殿下本正恼着,闻得太子妃言之有理,便着称心去唤了当初与他父子瞧伤的太医,这一下子全都露出来。太子大怒,便着人立时将那刘氏一家子收监,只待回头再审过。 谁知那刘氏父子命数如此,竟然于收监没多久,就死在东宫禁牢中。太子殿闻言,也是心生忏悔,便放了那刘虎娘。 不曾想她竟记恨上了太子殿下,这才有了东市的事情。” 稚奴闻言,半晌不作声,许久才道: “人好好儿的呆在东宫,怎么说没就没了?只怕是有人有心了。大哥也是,早就提醒过他,东宫里面儿不太干净,怎么他也不清理一番?” “王爷,现下如何是好?” 稚奴想了一想,道:“明天,你将这些事说与花姑姑一听,且看她如何吩咐你向大哥交待这些事。另外,还有一事,我前两日却忘记了,现下想来真是险些失策。 这两日,你需得让那诸殿中人都知道春盈的死讯。还有,需得让人发现她时,能够相信她在死前,曾经写下些什么东西才是。 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那明日是先去办此事还是……” “先办武姐姐的事,她那边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是。” …… 第二日。 长安城外鸿雁小庐。 “唉呀……我这位武小友呀……一上来就给小老儿出大难题……”孙思邈本正在采药,闻得此言,便摇头道: “这凤麟方好用不好驱呀!一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了。要想母子皆全,是不可能。” “那……至少也能保住母亲吧?”换了衣裳的德安问道。 孙思邈想了一想,叹息道:“保母也是难的。听你所言,那人已然有孕三月了……胎像微固,若想保住母亲,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在孕满八月之时,胎儿已然成型,趁着药性已然被胎儿全部吸收,且未及伤至母命之时强行落胎…… 即使如此,也是个险招,那母亲能不能保得住,也是一半一半。这存心害人的,怎么会这般狠毒用了这凤麟方? 此方阴毒,小老儿也曾经遇上过,可那都是昔年大兴宫里的嫔妃们行的事了。 唉……三位有孕内侍之子,无一能活呀! 且不说胎儿便成型,落地之时也必是母死子伤的结局。便是母未死,也必是元气大伤,终生不可再孕。而那孩子,从一出生便会先天不足,痛苦挣扎到三岁才能故去…… 这般狠的心,想不到这看似清明的大唐也会……” 德安不语,只是由着孙思邈叹息一番后才道:“如此说来,那孩子是必然保不得了?” “小老儿看了一辈子的病,唯有擅用此方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若真如老神仙所说,于八月之时,落胎如何?” “那也只是一个险招。昔年那三位大兴宫内侍之中,有一人因小老儿初见她时,她便已然生产在即,结果母体孱弱,当场死去,连那孩子也不得活。余下两位,虽说听了小老儿的劝,八个月上服了落胎的药物,可也是一死一伤的局面。那伤的一个,虽然终究活下来,可却体弱多病,一生不安啊……小老儿至今思之,仍觉心痛。” 德安闻言,也不由得感叹一番,然后又道:“那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说了,老神仙,还请您给开个方子,能保得孩子落下,却将对母体的伤害降到最小的方子罢!” 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初。 刚入腊月,长安便已然是一片天寒地冻。 今儿个是佛成道日(就是咱们现代的腊八节),依着宫中规矩,自是要请了高僧入内来做些法事,渡些苦厄的。 一大早,内侍省的几个小内典引便忙忙依了命,早早跑到掖庭西门等着接高僧们入内。 高僧们倒也准时,早早便从西入了。 一路上小内典引们引着路,正忙忙地走,就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又是几个高僧高宣佛号。 心下便着魔:这些个老秃头的不知看到什么了。于是便转头过去,打算提醒下时辰。 却没想到一转脸,便看到了那漂在一处久弃不用的洗衣池中的白花花人影。当场惊得尖叫连连。 …… 正文 云雾重重,**不清一 “你说什么?!春盈死了?!” 安仁殿内,许久不曾出过殿院大门半步的韦昭容闻言,惊得起身,怒斥来报信的小太监: “你胡乱说些什么?!她怎么会死了?!” “娘娘,咱们的确是没乱说啊……”那小太监慌地急忙跪下道:“娘娘,咱们亲眼去看了的,那……那东西泡得……泡得虽然……虽然面目全非。可五官却依稀可辨,加之服饰衣袜的都与司衣相同,就连颈子里的痣记都一模一样,再不会错的……” 韦昭容只觉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瘫坐下来之后:“她死了?居然死了?到底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回娘娘话儿,这大过节的,出这么档子事儿,自然是惊动上下,内侍监王公公得了陛下的旨意,已然着了人察验过,证实那春盈是自己不慎跌入水中呛了的。方才奴来之前,已然验明正身,着令埋在野狐落了。” 韦昭容面色一缓:“原来陛下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不必有错了…… 罢了。 好歹她也跟我一场,你明天去安排一下,本宫也去野狐落,祭拜一番。” “是。” …… 另一边,太子东宫。 阴沉着脸听花言说完,承乾才咬牙道: “姑姑的意思,此次落马,是有人意图谋害本宫?” “只怕不止如此,殿下。这番恐将还有后手。依花姑姑看,殿下,您还是得将此事告诉长孙大人为好。让他替你拿个主意。” 承乾想想,也明白其中要害,便点头道: “谢谢姑姑关心。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这么留心承乾的事情。” “傻孩子,你们几个可都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哪里有不关心的理儿?只是一条啊承乾,这些人这么干,无非就是冲着你太子的位子来的。你要记得,一定要沉住了气,安住了心。 无论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尽量不去理会,只管与主上,与国舅爷,与诸位大人同心同德,那这些事,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明白吗? 尤其你现在有伤在身,若是一恼,废了腿,那就不好。” “谢谢姑姑,承乾知道了。” 次日,早朝。 左监门卫李君羡上表,奏事。 太宗准。 李君羡乃言,道日前一妇人于东宫前闹事,言语之中颇多涉及储君失德事,因事关国储不敢妄奏,请上命,着大理寺清查,以还东宫清白。 太宗闻言怒,亦准之。 三日后,早朝。 大理寺寺监上奏,言刘氏妇事,且将事情分说明白。太宗闻得刁民如此,大怒,着判刘氏妇斩立决。 然时有韦挺上奏,言此事虽有刁民为乱,太子失德却亦属实,请上切责之。 太宗良久不语,而后笑赞韦挺敢进,然终不许之责太子语。 时太子身处东宫,足伤将愈,闻言大怒,起而欲入朝辩。然骨伤一时裂,昏于地。后虽得药王孙思邈入东宫诊治,然终究成疾。 …… 是夜。 甘露殿。 稚奴怒道: “这韦挺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得大哥有所动作的!怎么父皇还要这般纵着他?!难道不知道如此一来,大哥必定会伤透了心么?” 一边说,一边怒摔手中书。 德安急忙上前捡起书本,又劝道:“王爷别再气了。主上何尝不知?只不过现下还不能与之驳辨当庭罢了。王爷,您可想想,平日里但凡主上觉得进言佳的,哪一个不是当下便赏了?可这韦老儿上言,主上却只是赞他肯进言,却不说他做得好与不好,更不说太子殿下的不是。这不是已然表明了,相信太子殿下的么?” “这些道理,父皇懂,舅舅懂,我也懂,大家都懂!可是大哥不一样。他自小便被父皇这般爱护着长大,三兄弟里,又是最受父皇器重,自然心存高熬。 可是近几年来,父皇对四哥似乎更加厚爱,甚至…… 甚至处处逾制,大哥虽然嘴上不说,可其实心中已然有了芥蒂。 还有,父皇尽心为他寻去的师父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苛求…… 大哥早就已经是憋气在心中,只是不提罢了! 否则,又怎么会今天一闻韦挺上奏,便全忘了孙道长与花姑姑的嘱托,一味要跑去与那韦挺当朝对质?!” 德安也叹道: “只能说是天灾**了。唉……而且方才听闻,主上本来是在太子殿下东宫里坐着的。可也只是一味安慰太子殿下,多多休息才是,再不曾就韦氏之事提起一言半语。 那魏王殿下又派了门下杜楚客跑去东宫去做势问好,却又说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惹得太子殿下大怒,又碍于主上在场不得发泄。 更可叹的是…… 主上刚出了东宫,便被魏王又给派了人,连同杜楚客一同请去了延康坊的魏王府,没有回那岑文本岑大人的奏本便罢了,还又把芙蓉园赐与魏王…… 主上并非存心,可这也让太子殿下心绪更加难堪了…… 唉!真是天灾**!” “**是真,天灾却是假!”稚奴咬牙暗恨: “四哥这一番,着实太过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知道些收敛才好!”遂着了德安上前来,叮咛几句。 德安领了其意,便自行去了。 同一时刻,野狐落。 韦昭容立在一座新坟前,看着那木牌上的刻字。 不多时,青雀也行了过来。 “确定是她么?”青雀道。 “本宫亲眼看过不假的,怎么?要不要请人挖开来,再由魏王殿下亲验一番?” 韦昭容语气不咸不淡地道。 青雀闻言皱眉:“你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不信过你?” 韦昭容不语,良久才道: “太子的事,是你的好手笔罢?” “你这可是冤枉本王了,我只不过是替一个受了些冤屈的老妇人出了些主意,想了些办法而已。谁料到承乾他如此沉不住气。” 青雀淡道。 韦昭容淡淡一笑:“他沉住气?这口气他若还能沉得下去,只怕你的储君之梦便再也没得做了。你五次三番地挑唆了那起子老东西,日日在他面前念些三纲五常,说他如此这般的不是……便是个泥人儿,只怕也要被气胀坏了。 可叹那承乾,却再也想不到你为了今日之事,已然是算计了这许多年了。” “我也只是试一试,成败与否全看天意。现下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还是说明,我是天命所归的。” “你是天命所归,那我呢?”韦昭容冷冷一笑,问道: “自从离宫归来,陛下便再也没有召见过我一次,一次都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近日里,连那些身分卑微至极的粗使贱婢们都开始说我已然失宠了!你知道不知道!” 青雀皱眉: “父皇不是已经下了旨,无论萧氏生产结果如何,都封她为婕妤么?” “那是她得封!不是我得封!我要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封号!你答应我的!” 韦昭容怒喝。 青雀看着她,一语也不发,只是看着她。 看着这样的青雀,韦昭容渐渐沉下了肩,渐渐松了那口气。 良久才道: “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忘记罢?” “自从我与你太极殿下相识开始至今,我答应你的事,哪一件没有做到?”青雀淡淡一问,却似有无限深意。 韦昭容咬了咬下唇:“那便最好。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现下最重要的,便是你需当有个孩子,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哪怕他活不长都成。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你便有了竞争后位的一大筹码。” 青雀轻轻道: “不过现下你的处境,确是堪忧。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只要萧氏生下孩子,一夕暴毙之后,你便可求父皇准你代为养育这个孩子。你是她的姨母,又是她的殿上人,于情于理,父皇都会准。到时父皇怜惜孩子,去你那里的机会,必然会更多。你便有了无限的可能。” “可是……万一蔷儿这孩子,生不下来怎么办?我可是听说,许多服了这凤麟方的,都是……” “母子俱损,我知道。可不打紧,我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你可知那萧蔷身边的小丫头,其实另有其主么?” “什么?”韦昭容闻言惊怒交加,正欲开口,却被青雀止道: “不妨事,这丫头是我特别安排进去的。她被萧蔷看成是心腹,也被郑氏视为心腹。其实她两边儿都不忠,只忠于我。我已然示意,她将这凤麟方之事,挑挑捡捡地说与那郑氏听了。所以郑氏现下,已然与这萧氏一般,以为这凤麟方是得子圣方,开始服用了。至多再一月,你便可闻得她的好消息了。” 韦昭容一皱眉:“可难道她不会从别人处……” “这一点,就要看你如何了。你若能埋得深,那这两个孩子便都是你的。你若埋不住,那只能让大吉殿里的那一个,来扳倒咱们了。不过你放心,后一种可能,现在已然基本不存在了。据我所知,那个老东西的时日也不长了。听说最近,我那不争气的五弟,很是做了些大事,只怕短则几个月,长则不过三年,我这五弟便要做出些新鲜动作来,给自己招个杀头的罪了。” 正文 云雾重重,**不清二 听到他这么一说,韦昭容惊道: “齐王要反?” “迟早的事儿。至少那阴弘智,可是从来没有断过想要夺储的心思。”青雀冷笑。 韦昭容眯了眯眼:“他还想报当年阴氏一族的仇?” 青雀点头,却笑:“只怕他此番,也是要一场空啦!我那舅舅何等人物?房相魏征这些又是何等人物?怎会容他坐大?不妨告诉你,这老家伙每日三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舅舅长孙无忌,比他自己还清楚。” 韦昭容听得又喜又忧: “你这是要利用齐王之事,来分移长孙无忌和主上,对那元氏贱婢之事的关注?” “死了一个微有薄宠的昭媛,跟自己的亲儿子要反,你觉得,父皇会更在乎哪一个?”青雀含笑反问。 韦昭容平了心,又道:“可是长孙无忌,不是已然盯上了春盈么?” “是啊,所以他杀了春盈,扔在咱们都看得见的地方,告诉咱们,现下他要做的,不是对付我这亲外甥,你这帝王妻。他要做的,是对付那两个一直让他如芒在背的阴家人,以及那个阴家人生的孽种。” 青雀又道:“欲平外,先安内。长孙舅舅这一举,看似妥协,实际也是一种威胁与警告。好……他既然不喜欢咱们给他添乱,那咱们就帮他的忙好了。接下来的时间,你需要好好儿地查一查这个阴德妃,把能抓住的都抓住了。然后……” 青雀自负一笑:“等我的好消息罢!” 韦昭容看他如此欢喜,自己竟也欢喜起来,连声道好。 又商议了片刻,青雀便要先行离开。 看着他转身的一瞬,韦昭容突然发问: “说起来,我一直没问你,你为何如此帮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你父皇的皇后,会有第二姓罢?” 青雀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她怅然若失,又似有所得。良久,唇边露出一丝甜美笑意。 …… 次日。 吴王恪受太宗令,回京。 …… 一大早,稚奴便换好了衣裳,眼巴儿巴儿地守在皇城门口处,等着那个久违的身影出现。 当看到那个一身紫袍箭袖,玉冠金带,意气风发的潇洒身影时,稚奴欢喜唤了一声:“三哥!”便扑了上前。 两兄弟见面,自是有好些话儿说。一时之间,竟险些误了朝内的时辰,幸得一边德安提醒,稚奴这才跟李恪牵了手儿,一同入内。 见到这个文武良才的儿子归来,太宗也是颇为欢喜,当下便欲借此机会,考较一番他的武艺。然因诸臣俱在议事,不得成行,便着其先行去见了母亲淑妃,再至凤台剑池中考较。 吴王得旨,便辞了依依不舍的稚奴,自往锦绣殿来。 见到儿子归来,淑妃自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泪水依依,又是心疼儿子瘦了,又是心疼儿子黑了。 最后还是李恪自己道:“只不过是长高了罢,母妃不必难过。” 一番话说得淑妃破涕为笑。 母子二人相谈甚久,不多时便有旨来,宣吴王等诸子前往凤台剑池考较武艺剑术。闻言,淑妃便含笑道:“既然如此,不若母妃也一同前去,看一看我儿技艺如何。” 李恪含笑,引了母亲同行。 一路上,又说起近些时日的事情来,淑妃便叹自己儿子果然长进不少。青玄便在一旁笑道:“吴王这般,还得多谢那权大人。若非权大人,只怕再无今日之吴王。” 李恪闻言,点头称是,道:“也不知老师近况如何,说起来,也是儿子连累了他。当年若不是我贪玩成性,也不会引得父皇加责于他。” 青玄道:“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当年王爷年少,权大人一时疏忽,受些责罚也无甚大紧。只是现下,他在朝中赋个闲职,也是无趣。不若请了回来,继续与咱们殿下做长史,还是好的。” 李恪虽敬重权万纪,更盼其归,然终究知道父皇心思,定不允此事,便笑道:“只怕是不成。头一个父皇便不准。” 淑妃闻言,倒也颇以为然,便道:“说起来,其实那权大人也是个明师,若是你那五弟能得他教诲,也是好的。” 李恪奇道:“阿赞(齐王乳名)?他怎么了?” “这些年,他益发的不长进,你德母妃便是如何教他,也是学不好。 近半年来,各种荒唐,还累得你德母妃也跟着受你父皇不喜…… 唉!同样身为母亲,虽然很高兴我儿进益,可看看你德母妃,难免心下不忍。” 李恪点头道:“儿身虽在外,却也听说了一些,这阿赞果然荒唐至此?” “岂止!”淑妃摇头道:“有些事,外间还不得知。他前些日子,竟然……竟然荒唐到了私通你德母妃殿下侍女。这便罢了,说起来不过也是些小事。可他竟因为那侍女后来受了你德母妃的罚,不敢再见他,竟然派人将这侍女活活缢死……唉!你父皇不是不知此事,只是装做不知道,又把你德母妃寻去了太极殿,好一番痛斥。恪儿,你是个知机的。那佑儿说起来,究竟是你兄弟。如今你因权大人之故,长进不少,可也不能将兄弟忘记了啊!说起来,你父皇昨日才因佑儿现在的长史不尽其责,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又除了他长史之名,” 李恪明白,便点头道:“母妃放心,呆会儿若是父皇问起,儿便一力推荐他便是,总不能看着弟弟再这般下去。” 淑妃闻言,甚是欣喜。 另一边,甘露殿中。 闻得太宗要考较诸子剑艺,稚奴当下便是一张苦瓜脸瘫在圈椅上: “德安,告诉父皇,便说……便说我身体不适,头又痛了,不去。” 德安在一边,却全不理会他这般耍赖,只含笑看了花姑姑寻得衣裳出来,才捧了上前道:“王爷,德安可不敢这般回,万一呆会儿主上听了,一个着急,直接带了诸位皇子都来咱们甘露殿探视……德安可就是欺君大罪了。” 稚奴一听,泄了气:“真不知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明知我这般性子,再不会舞枪弄棒的……” 花言见他懒懒,便含笑看了一眼正走进来的安宁,道:“公主,咱们今儿个,可还要请武才人徐才人二位一同前去观看皇子较艺?” 稚奴本来快睡着了,可武才人三字一入耳,那便立时精神起来,只不过人还是趴在圈椅上,眯着眼睛,竖起耳朵来听。 安宁笑道:“武才人去与不去,尚且不知,不过徐才人是肯定要去的了。前些日子,她可答应了我,要教我作诗。且今日父皇也着她去了……嗯,只怕武才人也是要去的。罢,花姑姑,你便着了人去请罢!” 安宁话音刚落,花言尚未开口,稚奴便直跳起身来,高唤:“德安!” 德安被这一叫,惊得险些丢了手中东西:“王爷?” “没听见么?安宁要请武……武才人和徐才人一同凤台看较艺的。还不快去请?” “可……可您这衣裳……” “唉呀你怎地这般啰嗦!放下我自己换便是!快去快去!” 看着德安一溜小跑出去的样子,稚奴得意一笑,结果目光一扫,又看到花言含笑,安宁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红,竟也不让侍女插手,自己抱了衣裳,跑进内寝去更换。 …… 得了德安的请,媚娘与徐惠也更了衣裳,一同来到金水河畔,等待安宁公主到来。 不多时,安宁便由着花言、稚奴陪同而来。 见到稚奴,媚娘讶然:“王爷不是当身在凤台么?怎地此刻还在此处?” 稚奴笑道: “只要有三哥在,那父皇再看不见别人的了。无妨,晚些儿去,父皇也不会在意。” 几句话说得众人含笑摇头。德安更是为自家主子不知上进头痛。 媚娘这些日子本来正为一诸事宜烦忧,如今见稚奴这般豁达,心下竟也觉得有些开朗。便笑道:“我说呢,怎么今日晋王这般好兴致,却原来是怕自己剑艺不精,会被陛下责骂,所以想拖延呢!” 稚奴却不乐道:“武姐姐你又冤枉稚奴。稚奴从来不曾有这种意思,只不过不喜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便罢。再者,三哥难得回来,父皇正想着要与他亲密一些,我又何必去添什么乱?” “嗯……”媚娘点头道:“说了一大堆,还不是你胆小不敢去?唉,也难为了你,居然为了个较艺,便能编出这许多理由……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长材,若是去编撰史书,怕不要名流千古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哄笑,徐惠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安宁拍手叫好:“好好!说得好!正得武才人这般的,才能治得了九哥呢!” 这话说得稚奴面色绯红,正待反驳,却忽然闻得前面一阵惊呼。 众人这才发觉,凤台已至。 可这惊呼之声却教几小心中一紧,急忙都奔上前去看。 待得上前之后,莫说媚娘,便是稚奴与安宁也是一惊:“大哥怎么在这儿?” 那台上与吴王缠斗的,可不正是当今太子承乾? 稚奴下意识便去寻父皇,却见父皇一脸怒气,心知不妙,又闻身边安宁惊呼一声大哥,急忙转脸,这才发现承乾因腿脚不便,眼看就要被李恪手中之剑伤着。 遂也惊呼一声,便待上前,谁知刚一动,便感觉有人拉着自己,回头看时,却是媚娘。 正文 云雾重重,**不清三 “不可,他们二人看似凶险,其实无事,你此时上去,只会自己受伤!”媚娘小脸儿刷白,却固执不松手。 稚奴见她如此担忧自己,心下一暖,正待再说,却忽闻得身边众人齐唤太子。稚奴一惊,回头看时,正见李恪剑势收也不住,便往跌跪在地的承乾面上扫去。 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媚娘劝阻,大喊一声住手,便三步并做两步,一边伸手抽了旁边金吾卫佩剑上前格挡。 媚娘见状,只惊得心颤欲裂,尖呼一声“不可!” 便也紧随稚奴之后奔上台前。 说时迟那时快,稚奴之剑挡了李恪之剑时,李恪手中之剑尖已然距承乾只差分毫,猛然见稚奴从斜刺里挡来,他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剑尖竟被稚奴之剑挑开,却反向一荡,直奔稚奴面上。 这下子,救人的反受害,稚奴也呆了! 正在此时,一道巨大的力量冲了过来,接着剑光一闪,一点红影飘然而落,稚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娇小而又强大,坚定而又温暖的躯体紧紧环住,手中剑一松,不由啊了一声跟着倒下。 再接着,他眼底只剩下那漫天飞舞的黑发,与那华美如牡丹的娇容。 这张娇容离他如此之近,竟叫他不由自主心口狂跳。 “你没事吧?”媚娘的问话,却唤醒了稚奴的神游,正待回答,却见了三哥手握长剑,怔立一边,急忙支起身子挡在媚娘身前,张开双臂情急求道: “三哥!别伤她!” 刚说完,便发现三哥并无伤人之意,心下不由一松,再觉得颊边微痒,转头时,才看到媚娘一头乌发,竟直披如瀑。 他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剑,竟将媚娘头顶所簪的牡丹划落,一头青丝皆尽飘落。 长出了口气,他也不曾注意周围之人盯着青丝披散,如飞仙临世的媚娘的眼底,尽皆是一片惊叹之色,只到处替媚娘寻那牡丹—— 还好不多时,他便寻着了:却原来在媚娘护着自己时,落入自己怀中。 且还真巧偏偏就掉入了胸前。 稚奴一笑,小心拿出来,正欲还给媚娘,眼角一扫却见太宗上台,吓得急忙只将花拿在手里,叉手欲礼。 然礼才一半,便被太宗扯了起来。上下扫了一遍之后才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伤着吧?” 稚奴含笑摇头,太宗才道:“你做得很好。” 又放开了他,去瞧媚娘。 不知为何,他发现,太宗此刻看着媚娘的眼神中,有了一些让他不甚喜欢的东西。 于是急忙上前道:“父皇,三哥……” “没事,只要你们没事,他们也会没事。”太宗收起对媚娘赞赏的目光,转身看向仍然呆坐于地的承乾,与径立一旁,盯着这边的李恪,怒道: “你们这是在比较剑艺,还是在互相残杀!?” 太宗一声喝,惊得所有场中之人,全数跪下,山呼万岁。 承乾虽然愤懑,可也跟着跪下请太宗恕罪。 太宗慢慢行至他面前,先伸手拉他起来,才道: “你的腿脚还没好,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承乾起身,垂头道: “儿臣听闻父皇要求诸位皇子凤台较艺,便想着自己身为诸皇子之首,自当前来,以展所学。” “胡闹!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你这不是来较艺,是在给自己的伤情雪上加霜!” 承乾见太宗生气,凄然一笑: “雪已然厚到能压断腿了,那再加一层薄如无物的霜,也没什么意外。” “这是我大唐太子该说的话吗?”太宗气得厉喝: “我大唐太子可以伤,可以残,可以死,但却绝对不能自暴自弃!承乾,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句话扔出口,承乾只觉得心中一冰,但还是垂首道: “儿臣知错……” 太宗缓和一下,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然让承乾心凉,便软下声音道: “承乾,你是朕最喜爱的太子,也是朕的继承者。既然要做一名继承者,那便要有承继天下的气度和样子。这般软弱,却不是你应有的样子啊! 承乾,你要记得,这天下迟早是你的。可在这之前,你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必须要让自己能够扛得起这天下才成。知道么?” 一边说,太宗一边将双手放在承乾肩上,心痛地看着这个儿子。 承乾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目光中有些泪水: “父皇,儿臣胡闹,让父皇伤心了。请父皇责罚!”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君王父亲,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责罚什么?你伤心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记得,伤心可以有,但别太久了。久了,人就伤成了废物。好了,你来也来了,便到一边陪着父皇,看看弟弟们较艺吧!王德!” 太宗一声轻唤,王德立刻上前来,扶了走路仍然一步一拐的太子往一边儿太宗龙盘(就是坐的地方)处,另请了一张圈椅,扶他坐下。 承乾看了看诸人,终究还是一脸不甘地坐下了。 接着,太宗又看向李恪: “恪儿的剑法,果然进益不少。也真的是知道克制自己的冲动与莽撞。不枉父皇给你取了‘恪’这个名字。只是恪儿,你呀,文治武功,均是最类父皇。却唯有一点不佳。” 李恪叉手弯腰: “请父皇示下。” “为臣者,当恪守本分;为弟者,当恪守恭敬……你这两样,看似做得很好,却实在只流于表面,并未发自内心。恪儿,人活一世,难免会有不如意。然若能恪守谨礼,自然能处处得源。父皇希望你以后的路走得平顺长久,所以才与你取了‘恪’字为名,你一定要明白啊!” 太宗含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儿子,也扫过了不远处,坐于龙位旁边的杨淑妃。 李恪心中一凉,但终究还是慢慢温暖起来道:“儿臣谢父皇教诲!” 太宗点头,又笑道:“好了,免礼罢!你剑术最好,先一边立着,看看弟弟们的表现!” 李恪应声而侧身,让太宗走到慢慢起身的稚奴与媚娘旁边。 “稚奴,你来这儿干什么了?” 太宗立在稚奴面前,不喜不怒问道。 稚奴缩缩颈子才道: “回父皇……因父皇有诏,所以……来比试剑技……” 越说,声音越小。 太宗看着他,本打算数落一顿他不是的,看他这般样子,也只得叹口气: “稚奴,朕知道你心性淡泊,不喜纷争。也知道你事事处处,都喜欢将诸位兄弟放在自己之前。仁厚良善,总能为他人设想,为他人谋划本是好事,可若过了,那便是懦弱和毫无主见了。 再者,你今日这一番,虽是救了兄弟,可也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稚奴,你告诉父皇,你两位兄长受伤了,父皇会痛心,你受伤,父皇就不痛心了么?” 稚奴不敢说话,可心中却是一阵暖意。 “你担心哥哥们受伤,要护着他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你偏偏选择了其中最容易让自己受伤的一种。 稚奴,旁边站着这么多金吾卫,这么多大将军。你随便叫两个技艺精湛的上前将他们拉开便是了,为何非要自己亲身上前? 你还小,又才刚刚开始学剑习武,身体又不是大好,若是再伤了怎么办? 稚奴啊稚奴,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好,什么都不让父皇操心,是个温和恭厚的好孩子。 只是这一点你让父皇不忧心也不成—— 记住,下次操心你这些不长进的哥哥们前,还是先护着好你,确定自己不受伤再上来罢! 否则这次有武才人护你,父皇也在一边可护着你。 下一次呢?她还能在?父皇能在? 下下一次呢? 难不成她能护你一生一世?还是你真以为父皇能活万岁? 先不说她不能父皇也不能,便是我们都能护,你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一个小女子和自己父皇三番两次出手相救,不觉得有失颜面么?”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说得稚奴心中暖意融融不提,连承乾与李恪也颇觉心爱稚奴一片心意。一边坐着的青雀也更上前来,将稚奴拉到一边,含笑劝父皇莫再责怪他。 “你呀,别在这儿借着稚奴卖乖!” 太宗皱眉轻喝: “你以为朕就没看见你么?朕说稚奴不知爱护自己,你就正好相反,真是太过爱护自己了!大哥三哥打成那个样子,你连劝也不劝拉也不拉!你是想看大哥受伤还是想看三哥流血?!” “父皇……” 青雀心中一惊,慌忙下跪,心中一阵突突乱跳:莫不是父皇知道了什么?为何此话听起来,言外有音? “行了!起来!以后那点儿小心思,少在朕面前使唤便是!” 青雀唯唯喏喏起身,趁着太宗转身,一抹头上冷汗,心下大惊。 媚娘看着太宗从自己身边走过,见他未曾与自己有交谈的意思,心下难免失落,却又听得太宗立于台中道:“好了,方才承乾与恪儿比了一场,接下来,是谁?” “回陛下,方才抽签儿的结果,是纪王爷对蒋王爷(就是原来的郯王李恽)。”王德含笑道。 太宗点头道:“好,那便是是慎儿与恽儿了!稚奴,你过来,跟着父皇一起坐!至于媚娘,你且先下了台去整理齐备了再说。今日亏得你救护,否则朕便要一下伤了三个儿子……王德,去取月前和阗国进贡的白玉凤头钗,赐与武才人妆发。” “凤头钗?” “难不成是上次陛下得了,本说要做皇后娘娘奉物(就是祭品)的那一件?” “唉呀……人家凭得的。救了三位皇子么!” “是救了三位皇子,还是勾了三位皇子呀?哼!” “你这话说得不对,不是勾了三位,是勾了两位。你可没瞧见,那晋王爷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就便是晋王是小孩子,那太子殿下与吴王……可都看得她傻了呢!哼!平日里我见她也是个爱好妆扮的……怎么便生就今日一花簪发?还抢上台去救人?**谁呢?妖媚样子!” “不然怎么叫媚娘呢……听说连她家兄都说她是个小媚子呢!” …… “得旨!”王德看了看只看着皇子,却全然未听到下面声音的太宗,只得高声一喊,压住那些低阶嫔妃们的议论声。 于是,媚娘也只得在一众妃嫔们的嫉恨、猜忌的目光中,慢慢披了长发,无助地走下高台。 正文 云雾重重,**不清四 媚娘慢慢下得台来,走至徐惠身边。方才坐下,便见一个小公公,捧着一只盒子上前。 媚娘受了赏,又被徐惠拉了至台后小殿,便重新盘了发,又取出那精致无比的凤头玉钗定好发髻。 媚娘这才叹道:“想不到今日一时新鲜,学陶公天然去矫饰,以花代簪,却惹来别人的嫉恨……真是。人命若如此,便是喝一口水,也是冷的要生病。” 徐惠却笑道:“你呀!就是喜欢把凡事往坏处看。怎么不想想你虽身受众人嫉妒,却也说明陛下对你爱护有加呀!” “爱护有加?”媚娘淡淡一笑:“这陛下的爱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罢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我今天已然够心烦意乱的,可没那个精神与那些妒妇们纠缠。” “好好好,今天真是苦了你了好不好?这样,你呢,若是今日乖乖听话,坐在这凤台下陪惠儿把这场较艺看完,那惠儿今晚就做最拿手的蟹黄毕罗与你食。如何?” 听得有这般好东西,媚娘倒也不气了,笑点头,陪她一同入了场内。 …… 一入场内,太宗便瞧见她们二人,着令她们依着杨淑妃身边坐下。 得令,侍坐。媚娘这才发觉,台上纪王慎的对手竟是燕妃所出越王贞,心下大罕,便轻声问瑞安何故。 瑞安笑道: “这蒋王,从小儿就不是什么好德行的。方才上台去,却连几下儿都没挨过纪王。一时丢不过脸,竟然使歪招装痛,趁着纪王爷来看时,一招便要扫上纪王爷的手臂去。可惜呀,这纪王爷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剑艺不遑多让的主儿,是故自然三两下便挡了下来,还反过来打倒了他。主上从小就不爱这蒋王,尤其是今日这般事,却让主上想起当年咱们晋王爷受了他多少欺负,险些打伤的事,心下生恨,便痛责他一顿,叫他母亲王氏领着回去闭门思过了。” 媚娘奇道:“你说他伤过稚奴?怎么回事?” 瑞安待答,却闻得一边淑妃笑道:“这事却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武才人不知也不奇怪。”于是便在媚娘的惊异目光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笑道:“说起来,当年的那位杨淑妃名玉婉,还是本宫母家表妹。只可惜为人不正,险些害了稚奴,是故陛下极为不喜,便待他生下福儿之后,着降她为婕妤。 唉,可惜她不知忏悔,还日日下咒语诅咒皇后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着人赐死,且无追封便陪葬了。” 徐惠听得大奇道: “娘娘,惠儿听你这般一说,怎么这追封一事,竟是一种必备之荣?” “可不是?陛下仁慈,生前再大的错处,死后都必有追封。生前若无错处,那死后追封更是荣耀无极。似她这般,可真是做得太过,陛下连死后追封都不与之……可想恨她有多过了。” 媚娘这才点头道:“今日蒙娘娘教诲,真是受教了。” 言及此,媚娘却又道:“说起来也奇怪,这赵王(李福)有这样一个母亲,可媚娘看她平日里,却是个极好的孩子,又温和知礼。媚娘看各宫娘娘与陛下,除了稚奴之外,最疼爱的便是他了。” “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一位好母亲照顾着。”杨淑妃含笑道。 媚娘会意,道:“可是贤妃娘娘?确实,这贤妃娘娘温婉柔和,正是一位好母亲。陛下将赵王交与她也算是得其所在了。” 杨淑妃含笑点头道: “你别看贤妃姐姐平日里不多言语,又少与宫中其他几殿来往,可为人处事,却是最中正不过的。真正是温而不懦,柔而不弱呢。” 温而不懦,柔而不弱? 媚娘正品味着这几个字的意思呢,就听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却原来是纪王终究因年幼,加之学艺不精,输与了越王。台下一片叫好,连难得一见笑容的燕妃也是点头称许。 媚娘虽知道这位燕妃娘娘,论起辈分来,却是自己的堂姨母,可一来因平素与母亲关系不良,加之后来有萧蔷这样恃亲生骄,结果反而落得太宗不喜的下场在,是故从来不与她交往,一来避嫌,二来也是懒怠。 如今一看这燕贤妃竟然是这般温婉柔丽的性子,心下也是有些亲近。然终究还是没有上前应话。 只是转了头来看凤台之上。 那越王倒是好教养,虽然得胜,却并无丝毫骄意,反观纪王,却是一脸不满,更兼有暗恨之色。 媚娘心下便知,这是个不得太宗意的。 摇头一叹,便听得太宗道:“慎儿虽然输了,可其实却是难得,毕竟敌手年长,又过强,好。至于贞儿,你这剑艺,却比你三哥不差些许,只是太过直耿。一味只求正面为敌,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落入慎儿之计中。不过你剑艺刚强,倒也难得。” 一番点评,一针见血,两小下跪,拜服。 二王既下,便各自寻其母而去。媚娘看着,便见那纪王一路欢呼母妃,便扑入含笑待他下来的韦贵妃怀中撒娇耍赖,又故意做出一番辛苦样子惹得母亲心疼。媚娘便不喜这孩子过于骄滑。 反观越王,慢步而下,坦然至母妃燕氏身边,愧道自己学艺终有不意之处,得母妃慰藉,虽也显出一派小儿天真状,却无什么不得体之处。媚娘便知,这越王却是个忠厚老实的好孩子。 暗暗点头之时,被徐惠发觉,便笑问她在做什么? 媚娘看了看左右,小声将自己所观察到的说与她听,徐惠点头同意道: “可不是?我日常伴陛下身边时,也曾听他这般说过,道纪王虽天资聪颖,却其实是个极为狡猾的,心性又且有些不堪,尤其又偏爱那些占卜之术,所以陛下却并不喜。倒是越王,虽然智计平平,然却是个忠厚的君子。是故陛下反而更偏爱一些。” “这偏爱不偏爱,只怕也与母亲有关。贵妃娘娘虽身居四妃之首,然有这么一个韦昭容在,等于是替她娘家不知添了多少羞辱。是故再怎么好,也不得陛下偏爱。反观燕妃娘娘,为人沉厚,又持中庸之道不与他人过节。陛下喜爱,再正常不过。只怕这燕妃娘娘,日后还要往上走那么几步呢!” 媚娘悄然道。 闻得她如此大胆预言,徐惠惊得当时便扯扯她衣裳。幸好周围无人听见,倒也算罢。 接下来,便是阴德妃所出五子齐王佑上台了。 媚娘素闻这齐王荒唐,今日一见,却也是个清秀少年。只是脸上多少总带了些乖张气,望之不似龙孙皇种。便冷笑与徐惠道: “这个齐王,平日里便总是爱张狂,却不知这一回,他要找谁当对手呢?” 话音刚落,便见齐王佑左右一看,下跪请奏道: “儿臣请奏,准以九弟为敌!” 此言一出,众皆惊骇。连他的生母阴德妃,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要以晋王做敌?! 太宗闻他欲以稚奴为敌,便知他有意仗着年长,又研习剑术长久,有意取众王之中最不擅剑术武艺的稚奴为对手,好得赢面。心下便不喜。 阴德妃见儿子这般莽撞,竟招了那平素最受太宗溺爱的稚奴来,心下便是一揪,又知儿子此意在赢,心下更是苦恼。然儿子话已然出,总不能劝他收回,只得摇头叹气。 稚奴闻得他欲取自己为敌,虽知五哥之意,却也无甚感觉——反正于他而言,剑艺输赢,倒也无谓。便笑道:“那便多谢五哥指教了!” 一边说,一边便大喇喇向德安提了自己佩剑来,笑吟吟而上。 其他人包括媚娘徐惠在内,却都看得心下为稚奴不服:这齐王,分明有意以强凌弱,这般为人,着实可鄙! 是故,台下一片议论之声。 凤台之上,李佑听得这些话儿,却全似未曾听到。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为何定要挑了这小弟弟来比剑—— 虽然也有赢定之意在,可是最重要的,还是他听闻那去年的海内大朝会上,这个平素自己便最是嫉恨的小弟弟,居然以些花架子赢得父皇赞许,天下扬名。 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去?需知,这童子献祭之舞,若非父皇偏心,提前着他回封地,那是再也轮不着这稚奴的,毕竟长幼有序。还有后来阙楼盛宴之上,那以巧智敌倒倭国使节之事,使得至今倭国都只知太宗有太子承乾,还有一个九子李治,却再不知其他兄弟…… 哼!父皇偏心也太过了!若当初肯留他李佑在京,他必然做得比这个没用的小子好! ——这齐王,竟是全然忘记,一来去年海内大朝会,是他回封地足有三个月之久之后才进行,且还是因海外有朝,太宗才准。实在说不上什么太宗有心偏心,故意送他离京。 二来他并非嫡出正宫子,是以便是他为长稚奴为幼,他母亲身分不卑,然依着古来地祭礼需嫡出正宫童子的要求,他也并非合适人选。 三来,也是最后一点,若论游猎之术,他这齐王名扬天下,可是这棋一道,他却是自出生以来,便摸也不曾摸过——只不过他听说稚奴只是背了棋谱便得赢,自以为自己也可以便罢了。 其实齐王如此,倒也不奇怪。说起来,还是他舅舅日常总是为自己阴世师后人的身分忧虑,便时刻提醒齐王也要注意。全然忘记齐王身为太宗亲子,且连他阴弘智都未曾受死,齐王又怎会如他想像般落得个不堪下场? 是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有灾祸也。 这些且先不提,单说这齐王见众人对自己所为露出不齿之状,心下生气,便看着稚奴上台之后,也不等他站稳,便大喝一声,操剑上前。开招一亮,便是杀手。 众人看着那剑尖竟直奔稚奴颈边而来,无不齐齐惊呼。太宗正欲怒喝,然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下。 只是抓着龙椅把手的双手,青筋暴突。 媚娘看得忧心,又闻得阴德妃惊呼儿子名号,便怒道:“现在再来提醒,还有什么意思?” 徐惠知她关心稚奴,也恨道:“这齐王,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晋王素性这般温和,又是人人皆知不长于剑术,他也要这般,太过分了!” 旁边瑞安更是看得眼圈发红,恨不得上前替旧主出战。 台上稚奴见李佑一上来便下此狠手,惊心之下,急忙挥剑格之——好在他近日寻了个新剑术师父,倒也教得他两招好的,一挡之下,竟然成功。 心下大喜,便欲与李佑说话儿。 谁知李佑见他居然挡下自己杀招,更加恼恨,出手再不留情,一味只往要害攻击,且还间有下三路的手段出来。 台下太宗看得如此,不由怒喝左右:“谁是佑儿的师父?!” 齐王随从之中,一名长脸汉子便出行跪伏:“燕弘亮见过陛下。” 太宗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才喝令左右:“来人!拖下去!杖五十!逐出宫中,永不许再用!” 左右得令,燕弘亮惊骇不知,大呼冤枉。 太宗怒道:“冤枉?似你这等教坏朕的儿子,叫他以凶险之性为智计,朕没杀了你已然是对你留情!还敢在这里喊冤?!” 燕弘亮闻言,低首不语。 正文 云雾重重,**不清五 台下太宗着人杖责燕弘亮,台上李佑却浑然不知,只是一味凶狠发招。 稚奴见他如此,心下便知不好,便一个格挡以手中剑抵住他的,求饶道:“五哥,稚奴输了,咱们停手罢?” 李佑却冷哼一声:“哪里见你输?你还有得是机会赢么!” 一边说完,一边再喝一声,连挥几剑砍向稚奴,又一边伴着剑相击声低骂道: “你这没用的小子!不是日常最会舞剑的么?!不是最会做戏的么?!怎地现在软了?!还是你根本便与你娘一样,都是个被人打死也都连气儿都不吐一口,却自命善良的窝囊种?!” 稚奴平生最痛之事三件,一是大哥承乾曾于自己面前被毒害,自己无能为救,二是媚娘于自己面前被人害,自己无能为救。最后一件,也是让他最痛的一件,便是母亲被人害死,却至今不得报仇。 这李佑咄咄逼人倒也不曾引起他丝毫愤怒之感,甚至还对他这五哥有些怜意:他总觉得五哥如此,其实可怜。 可是这几句明里暗里都冲着他母后而来的难听话儿,却将稚奴瞬间击溃,稚奴心中只觉一痛,手中剑一软,便见李佑长剑向自己脸上砍来。 他怨恨惊怒交加之下,只当自己必死无疑,又闻得台下一片惊呼,更于眼角扫得媚娘、安宁、太宗等人一脸惊得魂飞魄散之状…… 种种之下,一瞬间竟不由痛悔自己未对这李佑施以重手,现在才使得自己如此下场。 正在此事,只听耳边风声一响。“当”然一声巨响,却是一口巨宽无比的宝剑,堪堪挡在自己面前,将那李佑手中之剑,震得飞出老远,直落台上。 “齐王殿下,你身为兄长,对自己兄弟下这般死手,却是不该。” 一个豪爽的声音响起。稚奴这才发觉,竟是近日舅舅长孙无忌引入宫中,教习自己剑艺的李德奖李师父。 此人一现身,便惊得众人皆叹,尤其是太宗,看着他手中那把似曾相识的巨剑,便颇为动容,正待发问时,齐王却抢先涨红了脸,大声喝斥李德奖道: “呔!你这厮却是哪里来的贱种?!竟然敢跑到这皇子比武较艺的台上撒野!浑帐东西,还轮不着你来说本王的不是!还不给我滚!难不成你还要护着他一辈子?!” 这一番喝骂,不但惹得太宗怒火冲天,连李德奖也是愤怒不已——李德奖生母便是名动天下的红拂女,虽然后适李靖得夫人号,然终究有些腐朽不化、心思污秽之人以她前为杨素所纳之事滋滋以乐。而阴弘智便是其中一人。是以齐王才会如此喝骂。 然李德奖终究是个爽朗之人,加之尊卑有别,便不欲理会他,只弯腰欲去拉稚奴,谁料稚奴却一把手甩了开他,自己站立起来。 这一下子,却叫他吃了一惊:原因无他,虽然他只带稚奴习剑不过半月时光,且稚奴也常常借口逃习,可他却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小晋王。一来觉他孝顺温厚,且更是世间少见的聪慧知机,甚是可喜。二来稚奴也是个极为礼遇诸士之人。别的不说,单只这每日无论是否习剑,都必着人或亲自来向他这连官阶也无一个的白夫(平民)师父请安一事,便可见一二…… 所以,他也是颇为一惊,脱口道:“王爷?” “没听见五哥说么?这里是凤台,我们在较艺。李师父,你是该下去。”稚奴提起刚刚掉落一边的剑,走回来,在越过李德奖身边时淡淡道: “下去。” 这两字,似乎有无尽威严在内。竟震得李德奖这素性豪爽不羁的汉子,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叉手行礼道:“德奖遵命!” 然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这个似乎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徒儿,自己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了台边掠阵。 稚奴拿了剑,往台中央一站,竟然瞬间震得周围鸦雀无声,连太宗也吃惊于这般气势,竟一日忘记发话。 媚娘心中一颤,却想起那日海内大朝会上,与稚奴共做地祭舞时,曾经感受到的压力。心头有种沉重之感默默升起。 李佑见状,心下更是大吃一惊:他自小看着这稚奴长大,却是从未见过这般气势磅礴的稚奴,心下竟生出些只有面对太宗之时,才会生出的畏怯之感来。 “五哥,既然五哥有意好好指教九弟的剑术,那还请五哥不悭赐教,继续来攻才是。” 稚奴淡淡道,语气虽一如往常柔和,然那种因愤怒之极,而再也控制不信的潜在威震感,却随着这天生柔和温润的语气喷薄而出。 李佑听他这般说话,竟只觉背后刷地一冰,张口结舌一会儿,才颤道:“是你要打的!不怪我!” 说完,大喝一声,终究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认栽,便挥剑上前。 稚奴见他攻来,再不做其他理会,只扬了剑,闷不吭声迎了上去。 虽然稚奴自幼孱弱又不喜武功。然其聪慧却是太宗诸子之中最无人可及的一个,悟性奇高。 加之近日来,李德奖对他教习颇为得法,更已然开始教稚奴天下罕闻之蜀中剑法——便是其母红拂女昔年得学于蜀中剑圣之法,后传二人,一为李德奖,第二人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剑圣斐旻—— 是故稚奴之剑法,虽不及诸兄,却也略胜过资质虽优,习剑也早,近年却渐荒于游乐的齐王李佑。只是之前不欲争取。然此刻事已至此,为保母后之名,他便再无顾忌,只一味强行猛攻! 太宗与众人在台下,见稚奴突然之间竟是换了个人一般,奔冲如飞,旋转如风,左刺右杀,剑舞游电……兼之稚奴玉润面容无半点儿平日笑意,更形威严华贵,白衣胜雪,金绣耀日,剑光如虹…… 一瞬间,竟是看得众人呆了。 台下看呆了,台上李佑却是暗暗叫苦:他再不曾想,这小子竟然还藏了私,隐着这般高明剑术,看来今日只怕要倒霉。 ——其实这齐王却想得错了,稚奴剑法虽奇,然终究所习时日不长,步履轻浮,行家一看便可得知。再者其年幼力弱,其实力与他本在伯仲之间,未必可说谁长谁短。 然李佑一来心虚,二来稚奴这般气势的确惊人,三来却是再不曾见过这般凌厉狠辣,招招奇诡的蜀中剑法…… 是故士气一泄,竟连连败退,最后被稚奴大喝一声,挑了手中剑,便只得看着稚奴手中之剑尖奔着自己额头而来! 众人见平日里柔弱稚奴竟如此勇猛,已然吃惊不小,再见他竟一剑将李佑手中剑挑飞,更直逼进眉间,不由齐齐惊呼! 尤其阴德妃,见状如此,惊骇交集之下,竟情不自禁起身跪下,高呼:“佑儿!” 这一声喊,却唤醒了稚奴的意识,他的剑只稳稳停在离李佑眉间不过寸的地方,微微生颤,一时间心潮澎湃,似有万千感受齐齐涌来。 李佑瘫坐于地,只看得间一柄长剑顶着自己眉间,隐隐生疼,一时间,竟看着稚奴,可怜巴巴地泪水直流。 见他如此,稚奴种种心绪,终究还是被一个不忍所代,肩头一松,收剑回势,想了想,终究没有伸手拉他起来,只是自顾自掉转头走到台中央,向着太宗龙座方向,持剑行礼。 太宗见稚奴如此,心下之动荡,不亚于稚奴自己。感怀,惊骇,欣慰,叹息……种种情感交集。 最终,他还是立在当处,伸出双手,含笑击掌:“好,我儿剑法,大有长进! 好!好!好!” 越说越高兴,越说笑得越欢悦。台下诸人,尤其承乾青雀李恪,这几个平素偏爱稚奴的,更是欢喜得跟着大声叫好,击掌为庆。 媚娘从方才稚奴反击起便看得激动,此刻见他得胜,更是欢喜不甚,也跟徐惠与一直提了心吊了胆,此刻方得平缓的安宁一同兴奋起身,击掌叫好。瑞安更是乐不自胜,大声叫好,带得旁边诸人也是欢欣不已…… 一时间,台下一片欢呼之声。 稚奴见如此,心下终究有些得意,便慢慢走下台来,行至太宗面前。 “好!原来稚奴剑法如此长进!好!晋王剑师何在?” 李德奖正为自己爱徒高兴,忽闻得太宗唤,便坦然前行,行大礼道:“白夫李德奖,见过陛下!” 太宗笑着让他起身,又道:“你这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明明便是卫国公家的堂堂二公子,却自称白夫……怎么,门荫(之前解释过,这里李德奖也是可以靠着父亲的功劳直接入仕的。就算他不想做官,也可以自称荫生。)都不想借呀?好个有骨气的!” 李德奖笑道:“家母曾与德奖说过,德奖顽劣,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倒不如教习武艺,还得一口饭食。” “听听听听,”太宗越发喜爱这个直性子的孩子,便笑与身边韦、杨、燕三妃道:“这般好的孩子,难怪稚奴近日越发长进。嗯!是得赏你。” 转头过来又对李德奖笑道:“你既不欲为官,那朕便赏你……良马罢!朕可是早就听你长孙世伯说过,你最爱良马。来人,传朕旨意,日前得贡之大宛名马紫骝种,便赏与德奖!” 德奖闻言,大喜过望,立时下跪谢恩。 奖完,自然要罚。太宗平了李德奖之礼后,便怒喝台上畏畏缩缩站着的李佑道:“齐王佑,素乖诚德,重惑邪言,更失兄长情义!然朕估念你年幼,且罚俸半年,又因患疾已愈,着立时归藩,无诏,不得再归!”阴德妃闻言,心如刀绞,然也只得与李佑一同叩首谢恩。太宗又怒道:“那个燕弘亮,既然教不得你学好,朕已然将其打出去了!以后,你最好给朕将他断了往来!还有你那长史,既然劝不得你,朕也索性一并换了!王德!去问一问可有什么合适人选,现下便推了上来!”王德正待领命而去,李恪便抢先一步跪礼道:“父皇,儿臣有一言,不知父皇可否容禀。”“讲!”“父皇,五弟本性,其实极善,只是未得良师,反而损了他之心性。现下如此,也并非全是五弟之过。是以,恪斗胆请父皇为五弟以权万纪为师。想必有权大人之教导,五弟必然进益良多。”太宗闻言,思虑一番点头道:“权万纪甚好,恪儿受他之教,进益良多。想必也能助得佑儿一番。既如此,那从今日起,便着权万纪为齐王长史。佑儿,你日后若再不学好,朕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朕!”李佑素闻那权万纪严苛,心下便一软,有些怨恨李恪。而阴德妃却素知权万纪是属名师,得他所教,自己儿子必然长进,心下对李恪与杨淑妃感激不胜。 正文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一 是夜。 延福殿内。 媚娘正阅着稚奴抄与她的国策,徐惠也在仔细地将今日才从藏书阁中借来的书简诗经,钞录于纸书上。 媚娘正看着,突然轻轻一笑,徐惠受她一惊,不由抬头讶然,表情可爱:“媚娘,你笑甚么?”心下不由纳罕,这丫头看着的,可不是国策?这又有何可笑之处? 媚娘点头又摇头,笑容明艳:“国策确无可笑之处,可笑的是人。原来这千百年前的人,与千百年后的人,想法,竟如出一辙。” 徐惠微微一思,便笑道:“你这话,却叫我想起刚刚一直在脑海里回响的一首诗来。” 媚娘闻言,卷了手中书饶有兴趣道:“念来听听?” 徐惠侧身便笑道:“不要,你先说说,你那与千百年前人想法相同的,又是什么?” 媚娘叹息:“你这丫头……罢了,其实我方才读到周赧王七年,秦攻宜阳篇时,想到如今咱们的境势,可不也相同么?” 徐惠大喜,放下笔道:“你可算想通了。那,咱们今夜,便去了?” 媚娘憨笑:“不成,你得先把那诗念了与我听,我才要与你一同去。” 徐惠恨笑:“你呀你呀……罢了!其实便是这一首。” 取了书简来,展开,示与媚娘,二女一同念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 片刻之后。 紫微殿院外西北角,一处阴影之中。 媚娘与徐惠均着了墨色大氅,以氅帽遮住脸,由瑞安与文娘护着,立于阴影之中。 小六儿早已离开,去见那与自己主人约好的人了。 这里是太极宫中,离安仁殿与延嘉殿极为相近的所在。安仁殿延嘉殿都是守卫极森严的。然强光之下,必有阴影。 那两殿值守的金吾卫,也是只顾着自己殿内安全,这里也只是每日每隔两个时辰时来扫视一遍而已。 紫微殿虽有守卫,然因其本为前朝大兴宫时,建成观星所用,后大唐变大兴太极,加之年久失修,太宗更不甚热衷观星一术,里面也没甚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东西,又处于层层深宫守卫之中…… 是故这里每日于子时左右,可说是这宫中最僻静也是最适合私下见面的地方。只是因离近年大受内外关注的安仁延嘉二殿太近,所以无人敢在此处逗留。 所以那安仁殿竟将此地视为其禁地,每有私议便在此。然自九成宫事后,安仁殿里那位主子也不常用这里,是故此地于今夜媚娘徐惠欲行之事来说,竟是最安全的所在。 不多时,便见他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然后低声道:“二位姐姐,那萧氏说了,此刻不必见面为好,还请二位姐姐回殿便是。” 徐惠闻言便是一惊,正欲说话,却被媚娘私下一扯,淡淡道: “她既然不想活,那咱们也不必理会,走罢!” 这一扯,徐惠立时便明白过来,故意稍稍提高了音调,微有遗憾道:“可是咱们这般费尽心思,向那孙道长求得了活命之法,如今她却不知……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淡道:“这等方法,说与她,她未必肯信。当初我便不同意你要来的。现在可好,人家面儿都不见。走罢!” 徐惠还欲说几句,却被媚娘拉着走。 正在此时,便突然闻得背后有人一句:“二位姐姐留步。” 媚娘与徐惠互视一眼,转身过来时,却不是那大着肚子的萧蔷? “妹妹不是说不来了么?”媚娘首先便发难,一副恍然的样子冷笑道:“却原来是躲在暗处,看着咱们姐妹急了才现身?” “萧蔷此刻,还不能全信二位姐姐,请容谅。”萧蔷傲然道,同时一步步紧上前来道:“你们方才说,那孙道长有活命之方?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都与你无关。”媚娘冷冷一笑:“你不信我们,我们又何能信你?今日我们将这法子说与你听,若他日你落胎之后怪我们害了你,只怕我们连命都要搭在你手上。惠儿,咱们走。这等心机沉沉的妇人,以后你少与她打交道!” 一边说,一边扯了徐惠便走。 萧蔷见状,心下一急,厉声喝道:“此处虽离你延嘉殿极近,可却是安仁殿势力所在,你敢再走一步,我便喝出声,信不信下一刻你们二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媚娘闻言,与徐惠背对着萧蔷交换了一个眼色,半天才转过身来,二人面上俱是一副恨恨之色。徐惠更恨道: “原来你早有所准备,骗我们到这里来,根本便是要我们二人有来无回!哼!你休想!我们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有本事,自己去找那孙道长,且看他会不会说与你这毒妇听!” 萧蔷见二人如落自己掌握之中,心下得意,也不做多想,只淡淡扶了腰身,独自一人缓步上前道: “徐妹妹此言差矣。蔷儿无意害二位姐妹,否则也不会答应与你们二人见面。只是为了自己腹中这孩子,为了自己,不得不多做自保。姐妹们,咱们同在这深宫之中,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还请务必原谅。” 说完,转过脸来,看着二人,凄然道: “说起来,你们说到落胎之时……难道我这孩子,终究是不能保住么?” 看她如此,媚娘与徐惠倒也是真心可怜,媚娘还不忍说些什么,倒是徐惠,叹息道:“也罢……姐姐你也是个可怜的人…… 不错,孙道长却是如此一说,道这凤麟方狠辣无比,若想保得母体平安,那便必需在胎足八月之时落胎,否则母体不保,便是孩子生下来,也保不足三年。” 萧蔷闻言,便是一个踉跄,若非一边文娘急忙上前扶好了,便要倒在地上。 半晌,她才刷白了一张脸,问:“再无他法?” 徐惠摇头,媚娘不语。 良久,萧蔷才道:“好……好……那我该如何是好……” “看你想如何是好。”媚娘这一语,说得萧蔷半日不言,最后才咬牙道: “你们可否设法教我见那孙道长一面?” “抱歉,若如此,必然累得孙道长受累。萧美人,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验证孙道长所言是否属实。” 媚娘硬声道:“同样,你也有的是办法,可以拿到送孩子走的那剂药。我们言尽于此,之后的,只看你如何做想。” 言毕,竟不等萧蔷反应过来,只拉着徐惠便招了几人走。 一路上,她低低语与徐惠: “咱们越显得处处谨慎处处小心,便越显得此法可信。她才会越恨韦昭容。所以不必多说。走。” 徐惠点头,也小声道:“不然为何我定要来这一趟?只是你却不该也来的。让她无端难为你一场。” “我不来?素琴的仇,看你一个人替她报?我心里便好受?再者,我不来。若这个疯女人真的发起疯来,伤了你怎么是好?我已经失了素琴,再失不得你。” 徐惠闻言,心中暖意融融。 次日。 安仁殿韦氏忽发寒疾,上吐下痢,萧氏着人上奏太宗,需请名医入内延治。太宗准。 遂请孙思邈。然孙思邈离小庐,远出采药。无奈,着谢太医诊。 谢太医入。半日方得出。 出时便如染寒疾,浑身抖栗。 后归家中,告病,太宗怜之,准。 …… “韦氏这场病生得真是时候。” 甘露殿后花园中,稚奴正在习剑,闻得德安来报,便停下手来,思索一番,才冷笑道。 “王爷的意思是,韦氏这病,是有人暗害?”德安道。 稚奴摇头,叹息,收剑道:“便是那人害她,只怕也是为了能召入太医,保住自己。再者,并没有真正伤她性命,咱们不理便是。” 德安却道:“王爷,其实德安却觉得,咱们不若借此机会,将那萧氏与韦氏一网打尽。这样,咱们也罢,延嘉殿也罢,方得安宁。” 稚奴看着德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恕德安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您之计谋策略,当世可敌者,略略几人,五指可数。只是一味心性仁软,却是不太得当。依德安所见,此事本是咱们为娘娘复仇的大好机会。王爷,若能借得武才人与徐才人之手,破了那安仁殿,不但是与咱们娘娘报了仇,便是武才人与徐才人也是有大好处的。” 稚奴眉目一冷,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学那韦氏,哄了武姐姐与徐才人,叫她们撺着萧氏毒死韦氏?德安,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狠毒心肠!” 德安闻得稚奴喝斥,当下惊跪于地道:“王爷,德安一片忠心,王爷是知道的!德安此言,确是为王爷着想。虽然行事未免有些狠毒……可是王爷,但为王爷,德安便是再狠上一百倍一千倍,也是不在乎的!” 稚奴闻言,又怒又叹,又伤之:“德安,我知你感念母后一片爱护你们兄弟之心,为她复仇之意,不在我之下。可是德安,为人为事,天自有观。我虽不信命运,然却不想让自己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是以这事,以后莫再提起,知道么?起来罢。” 德安虽心中不赞同稚奴此为,然终究知道他本性如此,再不可改,只得起身,点头称是。 稚奴又道:“那些女尼的来历死因,可查清了?” “回王爷,那些女尼本是随那流鬼国使余志一同前来的。是以得轻易入宫,见得阴德妃,且以流鬼国盛行巫蛊之术之名惑阴德妃。这才有了巫蛊之事。 至于她们的死因,德安也查过了,那些女尼是死于有毒的酒水菜食,且死之处是为一家脂粉坊。那坊主于事发前半月,便因家中老母得了急病,携妻带子一同回家了。坊中本是空无一人的。却不知是谁得了钥匙,借了这空屋来行此事。” 稚奴微一皱眉:“不是还有一个没死的么?” “王爷,那个没死的小女尼,有人看到她在逃出城前,跟着一众将士走了。而为首的那一个,便是王爷您的剑术师父,李德奖。” 稚奴闻言,转眼瞪着他:“师父?” 正文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二 稚奴闻德安言,诧道一声师父之后,便半晌不语。 良久,才道:“看来舅舅也是逼到忍无可忍,准备插手后廷之事了。这样也好,有舅舅在,四哥便会收敛一些罢?德安,你这两日,便将咱们收集的那些东西,想个法子,不叫舅舅起疑地送到他手上。不过人不必送去。明白么?” 德安点头:“明白。” …… 三日后深夜,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两本折书,平静地问身边肃立的长孙冲: “这些东西,果然是从安仁殿送至德奖处的么?” “儿子已经设法打听过,再无差错。且那拦下这东西的李二少爷贴身僮仆也说,此物确是在那自称甘露殿中人,实为安仁殿中人的小太监出现之后,才出现在李二少爷房中。儿子也仔细问过,之前咱们府旁边曾有一幢神秘宅子,里面藏的便是那韦慎怀与安仁殿前司衣春盈。后来父亲还曾一度想不明白,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借父亲的威名震慑魏王…… 现在看来,春盈之死,是为灭口,韦慎怀之事是想大的想自保,小的想连大的一块儿扳倒。父亲,这安仁殿看起来,也不是那般铁板一块啊!” 长孙冲轻道:“只是父亲,这样东西却不知送与德奖处有何用意?为何不直接送与父亲处,或陛下处?” “何意?”长孙无忌冷笑:“无非是想借咱们的人悄悄给拦下便是。这前朝后廷,都只道那小韦氏厉害,殊不知那大韦氏才真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怕此番事,便是因她知道了那小韦氏欲借萧蔷之子争妃的事情,想借咱们的手,打压一二。” 长孙冲点头: “此计倒像是安仁殿惯常用的手段——几殿之中,也唯有这安仁殿敢利用晋王。只是父亲,此书之中,甚多涉及魏王。您觉得那大韦氏……会这般做么?” “对她而言,小韦氏是这宫中最大的忧患。再者,魏王一倒,她的孩子,便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长孙冲诧道:“难道她也想……” “自从你姑母去世之后,这**里哪一殿的眼睛,不是盯着那张凤位?只不过是有的人只敢想一想,有的人却是真切有这机会罢了。再者,这一大一小二位韦氏的父亲,本来也就是不甚合睦。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长孙冲闻言甚是忧心,便道: “如此,父亲,咱们可要助那大的,扳倒魏王?” “自然不可。魏王虽然行事糊涂,可终究是你姑母的儿子。便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对他也当是能保则保。再者魏王争的,不过是太子位。可那大小韦氏争的却是太子与后位二重。如果她们真是那般有德有才的,让她们争去也无妨,可这两个女人,大的看似恭谨,却心存倨傲,现在便能将稚奴如玩物般摆弄,他日若她为后,必然会对你姑母这几个孩子,大加摧残。小的呢,更不必说,凶狠阴毒,更加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以此二人都不可姑妄之。还好,主上现下没有要动立谁为后的念头。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将这二女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叹道:“只是唯一一点,陛下怕又要为失去一子,而伤心了。” 长孙冲闻言道:“那萧氏倒也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只是不明白,阴德妃为何如此?” 长孙无忌道:“阴妃?阴妃便是主上这一生中,所犯最大的两个错误之一!这个女人,根本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家仇,她的血恨。对于她而言,只恨不得所有的李氏子孙都死光死绝了,她才会开心!虽然她对主上确有几分真心。可对她来说,这份真心,也只不过花费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活着,对她来说便够了。她便算对得起主上了!哼!” 长孙冲想了一想,又问: “那父亲,您说的第二个错误,莫不是指……锦绣殿?” “不错……这个才是真正能危及大唐的错误!主上一世英明,可怜却被一个女子的所谓真情给蒙了眼睛,看不到那张丑陋无比的脸。这杨妃……犹如生长在我大唐后廷的一颗毒瘤啊!若不尽速除之,只怕早晚要坏大事!对了,说起这一点,那权万纪最近,可与齐王有什么不妥?” “父亲,这也正是冲不明白的。依杨妃的素行来看,她着吴王举荐权万纪为齐王师,便很是古怪——可现在,更奇怪的是,权万纪不但受了举荐,成了齐王师,而且似乎还相当用心地教导齐王……父亲,这杨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想了许久,才摇头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的心思,为父是猜不透的。一个是主上,一个是你姑母,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也许,她此举真的只是意在笼络阴妃,也未可知……先不管她!总之,这韦氏之事,必要首先办好…… 咱们那些盯着韦府的人,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那便好……那便好……”长孙无忌长叹:“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为父的空想啊……” 贞观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太宗因旧伤疾犯,幸骊山温汤。 伴驾者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才人徐惠、武昭亦一同伴驾。然武昭染疾,不得随。唯才人徐惠独伴。**闻之,嫉爱有加。 后因召徐惠侍,然徐氏迟,太宗不悦。得徐惠巧思进诗曰: 朝来临镜台, 妆罢始徘徊。 千金始一笑, 一召讵能来。 太宗闻之,喜笑颜开,又因徐惠惠心仁爱,特进婕妤。仍以延嘉殿封宫。 十日后,太宗伤止,返太极宫。 …… “现下可好……你总算是得了正位了。” 回太极宫当夜,太宗听了徐惠的劝,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延嘉殿,而是去安仁殿看看萧蔷。 是故徐惠便如往常一般,与媚娘躺了并头并身,一同入睡。 “媚娘,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陛下对我的恩宠越多,我就越怕得慌。”徐惠却忧然。 媚娘闻之,大奇:“你怎么这般说?” “媚娘,你我都知道,这**之中,诸般争斗构陷…… 只怕媚娘,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咱们呢?” “她们要恨便恨,只要咱们好好儿的不去惹事。别人惹上咱们的时候,也能回敬一二,那便是平安无事了。你别多想了,快些睡罢!” “……也是。” 终究,徐惠还是按下了那种隐隐而生的不安。 …… 贞观十四年三月,窦州道行军总管党仁弘率大军击破罗窦反贼,擒敌七千许。太宗大喜。 三月初四,流鬼国正式入贡。 三月十九,设宁朔大使以护突厥。 贞观十四年四月十五,安仁殿萧氏突传胎气不稳,太宗惊,着太医入内探。太医谢氏入内探知,其胎不稳,乃因惊魂之故。太宗亲幸安仁殿慰之。萧氏乃言,因夜梦诸恶鬼,索其性命,故忧。 韦氏昭容奏请引道士入内祈福安胎,又请太医着良药入。太宗准。 道士入内,一番作法之后禀与萧氏,道其腹中之子命贵异常,是故引得百鬼前来,欲借其未产之时,依附一二。若得安保,当需十八只由贵人亲手所制之香囊,以保其胎。 韦昭容闻言,立求于韦贵妃。贵妃又告太宗。太宗言此为荒唐言,然若可得保胎儿,则便为之无妨。 故宫中诸殿,均得旨,缝制香囊。 …… 是夜。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还在坐着,制作赠与萧蔷的两只香囊。 “你的做好了么?”媚娘的红底绣金牡丹纹香囊眼看完工,便抬头笑问徐惠。却在见到她往香囊中塞着的东西时,心中一惊: “你这塞的……”还没说完,便被徐惠堵上了嘴。 一边缠着丝线的文娘知机,急忙放下丝线起身,摒退左右人,看过无人之后,才示意徐惠干净了。 徐惠这才放开媚娘的嘴,低声道:“这两颗是按方子制成的落胎丸药,你可莫乱喊叫。” 媚娘惊怒:“你疯了?!那萧蔷若是拿了此物去告诉陛下,你有心害她……” 徐惠冷笑:“她不会的,因为这是她向我求的东西。” 媚娘吃惊道:“她向你求?!怎么回事?惠儿,你可不许瞒我,快说与我听!” “媚娘,你可记得前两日,她着我送些蟹黄毕罗去的事么? 那可不是我突发奇想送与她的。 送蟹黄毕罗去的前两日,你去尚书房侍笔,是故不知她曾设法与我见面。 媚娘,萧蔷已经被韦昭容严密地控制着,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检查过。 那日我与她见面,旁边也跟了四五个小太监,一直跟着。后来还是她将早早写好的纸条借口求我替她做些蟹黄毕罗,握住了我的手时,才塞进我手中的。 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所以第二日,我便着小六儿去查证一番,证实她确是在那次胎气不安之后,便被韦氏严严地盯着,再不着一点儿自由。是故,她现在连落下腹中孩子,也要求得咱们来帮忙……所以我便着了小六儿,去向宫外寻了这落胎药丸来与她。她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把这孩子落下来。而且……” 徐惠冷笑道:“而且媚娘,她对韦氏的恨意,也许会让咱们不必亲自动手,便可得看那韦氏死无葬身之地了!”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 “你是说,她要……她要……” “是,所以咱们更得帮她一把。媚娘,难道你不想杀了韦氏么?难道你忘了素琴是怎么死的么?”徐惠已然泪盈于睫。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过。好,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彻底。明日,我会将此事告知稚奴。相信他会算好了时间,引着陛下去安仁殿的。” 徐惠不解:“为何要让陛下亲眼看到?” “亲眼看到,与听人所报的效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媚娘淡道,然后又长叹一口气道:“若无此事,惠儿,我也实在想不到,自己能狠心如此……罢了,既然决定了,便需得安排一二。惠儿,香囊给我,我与你缝了,你去安排下六儿他们罢!” 徐惠闻得大仇将报,心下激动,点头起身,带了文娘便离开。偌大殿内,只剩下媚娘一人与瑞安。 媚娘见她离开,急忙将徐惠所缝白底蓝花香囊之中药丸取出,速速缝合,又将自己所缝香囊拆开,将药丸塞入其中,速速缝合。 事毕,才吩咐瑞安拿了香囊,交与惊愕不已的瑞安道:“现在便送与安仁殿,记得,让萧蔷明白,缝了药的,是我的香囊。” 瑞安不解:“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以防万一……我也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罢……”媚娘心乱道:“好了,你且去罢!” 瑞安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便点头拿了香囊离开。 只是,出了延嘉殿之后,他没有直接去安仁殿,而是先奔入甘露殿片刻,才又拿了香囊,送去安仁殿内。 正文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三 稚奴闻德安言,诧道一声师父之后,便半晌不语。 良久,才道:“看来舅舅也是逼到忍无可忍,准备插手后廷之事了。这样也好,有舅舅在,四哥便会收敛一些罢?德安,你这两日,便将咱们收集的那些东西,想个法子,不叫舅舅起疑地送到他手上。不过人不必送去。明白么?” 德安点头:“明白。” …… 三日后深夜,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两本折书,平静地问身边肃立的长孙冲: “这些东西,果然是从安仁殿送至德奖处的么?” “儿子已经设法打听过,再无差错。且那拦下这东西的李二少爷贴身僮仆也说,此物确是在那自称甘露殿中人,实为安仁殿中人的小太监出现之后,才出现在李二少爷房中。儿子也仔细问过,之前咱们府旁边曾有一幢神秘宅子,里面藏的便是那韦慎怀与安仁殿前司衣春盈。后来父亲还曾一度想不明白,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借父亲的威名震慑魏王…… 现在看来,春盈之死,是为灭口,韦慎怀之事是想大的想自保,小的想连大的一块儿扳倒。父亲,这安仁殿看起来,也不是那般铁板一块啊!” 长孙冲轻道:“只是父亲,这样东西却不知送与德奖处有何用意?为何不直接送与父亲处,或陛下处?” “何意?”长孙无忌冷笑:“无非是想借咱们的人悄悄给拦下便是。这前朝后廷,都只道那小韦氏厉害,殊不知那大韦氏才真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怕此番事,便是因她知道了那小韦氏欲借萧蔷之子争妃的事情,想借咱们的手,打压一二。” 长孙冲点头: “此计倒像是安仁殿惯常用的手段——几殿之中,也唯有这安仁殿敢利用晋王。只是父亲,此书之中,甚多涉及魏王。您觉得那大韦氏……会这般做么?” “对她而言,小韦氏是这宫中最大的忧患。再者,魏王一倒,她的孩子,便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长孙冲诧道:“难道她也想……” “自从你姑母去世之后,这**里哪一殿的眼睛,不是盯着那张凤位?只不过是有的人只敢想一想,有的人却是真切有这机会罢了。再者,这一大一小二位韦氏的父亲,本来也就是不甚合睦。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长孙冲闻言甚是忧心,便道: “如此,父亲,咱们可要助那大的,扳倒魏王?” “自然不可。魏王虽然行事糊涂,可终究是你姑母的儿子。便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对他也当是能保则保。再者魏王争的,不过是太子位。可那大小韦氏争的却是太子与后位二重。如果她们真是那般有德有才的,让她们争去也无妨,可这两个女人,大的看似恭谨,却心存倨傲,现在便能将稚奴如玩物般摆弄,他日若她为后,必然会对你姑母这几个孩子,大加摧残。小的呢,更不必说,凶狠阴毒,更加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以此二人都不可姑妄之。还好,主上现下没有要动立谁为后的念头。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将这二女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叹道:“只是唯一一点,陛下怕又要为失去一子,而伤心了。” 长孙冲闻言道:“那萧氏倒也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只是不明白,阴德妃为何如此?” 长孙无忌道:“阴妃?阴妃便是主上这一生中,所犯最大的两个错误之一!这个女人,根本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家仇,她的血恨。对于她而言,只恨不得所有的李氏子孙都死光死绝了,她才会开心!虽然她对主上确有几分真心。可对她来说,这份真心,也只不过花费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活着,对她来说便够了。她便算对得起主上了!哼!” 长孙冲想了一想,又问: “那父亲,您说的第二个错误,莫不是指……锦绣殿?” “不错……这个才是真正能危及大唐的错误!主上一世英明,可怜却被一个女子的所谓真情给蒙了眼睛,看不到那张丑陋无比的脸。这杨妃……犹如生长在我大唐后廷的一颗毒瘤啊!若不尽速除之,只怕早晚要坏大事!对了,说起这一点,那权万纪最近,可与齐王有什么不妥?” “父亲,这也正是冲不明白的。依杨妃的素行来看,她着吴王举荐权万纪为齐王师,便很是古怪——可现在,更奇怪的是,权万纪不但受了举荐,成了齐王师,而且似乎还相当用心地教导齐王……父亲,这杨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想了许久,才摇头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的心思,为父是猜不透的。一个是主上,一个是你姑母,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也许,她此举真的只是意在笼络阴妃,也未可知……先不管她!总之,这韦氏之事,必要首先办好…… 咱们那些盯着韦府的人,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那便好……那便好……”长孙无忌长叹:“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为父的空想啊……” 贞观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太宗因旧伤疾犯,幸骊山温汤。 伴驾者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才人徐惠、武昭亦一同伴驾。然武昭染疾,不得随。唯才人徐惠独伴。**闻之,嫉爱有加。 后因召徐惠侍,然徐氏迟,太宗不悦。得徐惠巧思进诗曰: 朝来临镜台, 妆罢始徘徊。 千金始一笑, 一召讵能来。 太宗闻之,喜笑颜开,又因徐惠惠心仁爱,特进婕妤。仍以延嘉殿封宫。 十日后,太宗伤止,返太极宫。 …… “现下可好……你总算是得了正位了。” 回太极宫当夜,太宗听了徐惠的劝,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延嘉殿,而是去安仁殿看看萧蔷。 是故徐惠便如往常一般,与媚娘躺了并头并身,一同入睡。 “媚娘,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陛下对我的恩宠越多,我就越怕得慌。”徐惠却忧然。 媚娘闻之,大奇:“你怎么这般说?” “媚娘,你我都知道,这**之中,诸般争斗构陷…… 只怕媚娘,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咱们呢?” “她们要恨便恨,只要咱们好好儿的不去惹事。别人惹上咱们的时候,也能回敬一二,那便是平安无事了。你别多想了,快些睡罢!” “……也是。” 终究,徐惠还是按下了那种隐隐而生的不安。 …… 贞观十四年三月,窦州道行军总管党仁弘率大军击破罗窦反贼,擒敌七千许。太宗大喜。 三月初四,流鬼国正式入贡。 三月十九,设宁朔大使以护突厥。 贞观十四年四月十五,安仁殿萧氏突传胎气不稳,太宗惊,着太医入内探。太医谢氏入内探知,其胎不稳,乃因惊魂之故。太宗亲幸安仁殿慰之。萧氏乃言,因夜梦诸恶鬼,索其性命,故忧。 韦氏昭容奏请引道士入内祈福安胎,又请太医着良药入。太宗准。 道士入内,一番作法之后禀与萧氏,道其腹中之子命贵异常,是故引得百鬼前来,欲借其未产之时,依附一二。若得安保,当需十八只由贵人亲手所制之香囊,以保其胎。 韦昭容闻言,立求于韦贵妃。贵妃又告太宗。太宗言此为荒唐言,然若可得保胎儿,则便为之无妨。 故宫中诸殿,均得旨,缝制香囊。 …… 是夜。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还在坐着,制作赠与萧蔷的两只香囊。 “你的做好了么?”媚娘的红底绣金牡丹纹香囊眼看完工,便抬头笑问徐惠。却在见到她往香囊中塞着的东西时,心中一惊: “你这塞的……”还没说完,便被徐惠堵上了嘴。 一边缠着丝线的文娘知机,急忙放下丝线起身,摒退左右人,看过无人之后,才示意徐惠干净了。 徐惠这才放开媚娘的嘴,低声道:“这两颗是按方子制成的落胎丸药,你可莫乱喊叫。” 媚娘惊怒:“你疯了?!那萧蔷若是拿了此物去告诉陛下,你有心害她……” 徐惠冷笑:“她不会的,因为这是她向我求的东西。” 媚娘吃惊道:“她向你求?!怎么回事?惠儿,你可不许瞒我,快说与我听!” “媚娘,你可记得前两日,她着我送些蟹黄毕罗去的事么? 那可不是我突发奇想送与她的。 送蟹黄毕罗去的前两日,你去尚书房侍笔,是故不知她曾设法与我见面。 媚娘,萧蔷已经被韦昭容严密地控制着,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检查过。 那日我与她见面,旁边也跟了四五个小太监,一直跟着。后来还是她将早早写好的纸条借口求我替她做些蟹黄毕罗,握住了我的手时,才塞进我手中的。 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所以第二日,我便着小六儿去查证一番,证实她确是在那次胎气不安之后,便被韦氏严严地盯着,再不着一点儿自由。是故,她现在连落下腹中孩子,也要求得咱们来帮忙……所以我便着了小六儿,去向宫外寻了这落胎药丸来与她。她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把这孩子落下来。而且……” 徐惠冷笑道:“而且媚娘,她对韦氏的恨意,也许会让咱们不必亲自动手,便可得看那韦氏死无葬身之地了!”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 “你是说,她要……她要……” “是,所以咱们更得帮她一把。媚娘,难道你不想杀了韦氏么?难道你忘了素琴是怎么死的么?”徐惠已然泪盈于睫。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过。好,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彻底。明日,我会将此事告知稚奴。相信他会算好了时间,引着陛下去安仁殿的。” 徐惠不解:“为何要让陛下亲眼看到?” “亲眼看到,与听人所报的效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媚娘淡道,然后又长叹一口气道:“若无此事,惠儿,我也实在想不到,自己能狠心如此……罢了,既然决定了,便需得安排一二。惠儿,香囊给我,我与你缝了,你去安排下六儿他们罢!” 徐惠闻得大仇将报,心下激动,点头起身,带了文娘便离开。偌大殿内,只剩下媚娘一人与瑞安。 媚娘见她离开,急忙将徐惠所缝白底蓝花香囊之中药丸取出,速速缝合,又将自己所缝香囊拆开,将药丸塞入其中,速速缝合。 事毕,才吩咐瑞安拿了香囊,交与惊愕不已的瑞安道:“现在便送与安仁殿,记得,让萧蔷明白,缝了药的,是我的香囊。” 瑞安不解:“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以防万一……我也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罢……”媚娘心乱道:“好了,你且去罢!” 瑞安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便点头拿了香囊离开。 只是,出了延嘉殿之后,他没有直接去安仁殿,而是先奔入甘露殿片刻,才又拿了香囊,送去安仁殿内。 正文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一 贞观十四年四月二十六。 太极宫。 安仁殿忽传消息,道已然怀胎八月之美人萧氏,昨夜忽然血崩胎动。 ……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滑胎!” 韦昭容听着内寝之中,萧蔷传来的阵阵凄厉惨呼,勃然大怒,喝道。 一众医官皆跪于地上,衣裳簌簌。 “不是说胎气稳固的吗?为什么突然滑胎?!”韦昭容又厉喝一声,看向为首谢太医:“你!给本宫说个清楚!为什么突然滑胎!” “回……回娘娘……萧美人胎像一向稳固,如今这次滑胎……着实蹊跷……只怕,只怕另有缘故……而且依臣所诊之脉像,她……她似乎是服了什么……什么滑胎的药物……” 想着之前萧蔷交代的话,他不由得抖抖缩缩,颤巍巍地道。 韦昭容听得心下一冷:“你的意思是说……蔷儿的胎,是有人暗害?!” “只怕……只怕正是如此……” “来人!给本宫查!本宫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害本宫的孩儿!”韦昭容狂怒大喝。 …… 另一边,延嘉殿内。 媚娘与徐惠,一反往常的淡然,都是一脸心神不宁之态。媚娘手中抄着一本书,可几次三番,总是抄错。徐惠手中缝着一只新香囊,可三番几次,总是针儿扎错。 两人低头,看似仔细做着各自的手中事,实则俱都是心不在此。 不多时,手抱白玉拂尘的瑞安奔入,气喘喘地道: “武姐姐!徐姐姐!萧氏……萧氏……”他看着二女闻言之后紧张的表情,咽了咽口水,才道: “萧氏落胎了!” 两姐妹闻言,互视一眼,各自紧紧地绞住了手中之物,半晌,媚娘才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瑞安见状,深深一点头,便欲往外走。 一边侍立的六儿与文娘见状,急忙上前欲说些什么,却忽然闻得殿前瑞安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谁准你们乱闯延嘉殿的?!” 媚娘闻言一惊,紧紧握住了脸色惨白的徐惠双手,尽量挡在她前面,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殿门。 如她所料,不多时,韦昭容便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看到这对让自己不痛快了很久的小姐妹依偎在一处,韦昭容的眼睛都红了。 她慢慢上前来,不动声色地站在媚娘面前,看着这张痛恨了许久的绝世容姿,冷笑着。 媚娘看着她这般模样,感觉着身后徐惠微微颤抖的身躯,突然间来了莫大的勇气,慢慢起身叉手行礼笑道: “娘娘好大气势,这般如此,却吓着咱们……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韦昭容的手掌已经落在她面上! 这一记挥得又凶又狠,打得媚娘当下控制不住身子,倒落入惊叫着的徐惠怀中。 “你干什么?!凭什么进来无缘无故便要打人?!”徐惠见媚娘挨了打,之前的心虚害怕全部不见了,只化做了一种深深的愤怒,扶起媚娘来,厉声喝道:“便是你身居高位,也不得无缘无故入我延嘉殿,责打我殿下人!金吾卫何在?!还不将这疯婆娘赶了出去!” “赶?!本宫看谁敢!”韦昭容怒喝,同时亮出韦贵妃玉圭:“贵妃娘娘玉圭在此!还不与本宫速将这阴害萧美人落胎的贱婢武媚娘拿下!?” 殿内她带来的卫士闻言齐喝一声,上前便从惊愕万分的徐惠手中抢走了媚娘。 “媚娘?!媚娘!媚娘……”徐惠挣扎,撕打,却依然没能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士手中抢回媚娘,只得怀着满心的惊愕与害怕,看着媚娘被从手中夺走。 “惠儿!别再争了!别伤了自己!去见陛下,去见陛下!求他将此事查个分明!惠儿……呜!” 媚娘没有挣扎,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怕这样的结果。只要徐惠无事,她心中也得些安乐。是故只是喊着徐惠,叫她去见殿下。 可这样的对话,却大大惹怒了韦昭容。是故,她又挨了一记耳光。 而且,这一次,韦昭容还是故意拿了玉圭打了她的。所以立刻,媚娘的脸上,出现两道长长的血痕。 “见陛下?这一次,本宫让你永远也见不到陛下!”韦昭容俯在媚娘耳边,瞪着远处一脸惊惧的徐惠,冷笑地用只有她与媚娘才听得道的声音说了一句,然后便大喝:“延嘉殿五品才人武氏媚娘,涉害萧美人落胎一事罪证确凿!论罪当诛!今得贵妃娘娘令,当庭……” 韦昭容看着徐惠,露出一个阴沉如血的笑容:“杖毙!” 徐惠闻言,愕然,媚娘亦然。 安仁殿卫士闻言,齐喝一声:“得令!”便将媚娘拖出殿去。 “不————!”看着被拖走的媚娘,徐惠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媚娘……” 韦昭容立在一边。稳稳地挡住了她,冷笑一声,用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你就看着她,怎么死的罢!” “不————不要————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徐惠已然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了,只是长长地嘶吼着,看着韦昭容得意大笑着,转身向殿外走去。 延嘉殿众人一时都惊住了,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只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转身,奔出殿外,奔向甘露殿。 甘露殿内。 正在抄着史书的稚奴,突然无故心口一跳,烦闷之感,便浮上胸口。 再也写不下去,便丢了笔,问德安道:“如何,安仁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倒也没……” “王爷!王爷!您快去救救武姐姐!快去救救她罢!那韦氏刚刚带人冲入延嘉殿,说武姐姐暗害萧蔷落胎,要将武姐姐杖毙!” 瑞安一路大呼小叫着冲了进来。 稚奴心突然一沉,脸色大变。 俄顷,他才立刻跳起身,冲上前揪住瑞安衣领,怒喝:“到底怎么回事?!为何那韦氏突然发难?!” “瑞安……瑞安数日前,见到徐姐姐往赠与萧氏的香囊里塞了几丸药,武姐姐问她是什么,她说是萧蔷要的落胎药,还说这一次,定可依靠此药扳倒韦氏。武姐姐答应她了,可转眼就支开她,把药丸换到了自己的香囊里……所以今日……只怕……” 瑞安一边说,一边惊恐地看着稚奴。 稚奴闻言大怒,喝道:“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 “可是……是……是武姐姐不让说与你听……”瑞安看了一眼同样不安的德安,嚅嚅道。 “你……唉!!!”稚奴愤怒扔下他,当下便向殿外疾奔:“花姑姑!花姑姑!” 被扔在地上的瑞安起身,咳了两声,看了德安一眼。德安心下不忍地点点头,也跟着走了出去。 瑞安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中,想着待自己亲如兄弟的媚娘,不由喃喃落泪:“哥,你说……你说这样真的好么?若是……若是武姐姐死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对得起王爷?!” 一边说,一边急急奔了出去。 稚奴奔出殿外时,正巧碰到闻得他唤,匆忙赶来的安宁与花言。稚奴也不待她们发问,只将韦氏无礼闯入延嘉殿,仅凭着一面之词与韦贵妃玉圭,便胆敢越权杖杀五品才人武氏这些话说与她们听,着她们速速分头,且派人前往太极殿与锦绣殿、大吉殿、万春殿,请得太宗与其他三妃前来。 花言闻言一惊,又一想,便点头与安宁分头行事——安宁去请太宗,花言便与另外两名侍女分头去请三夫人。 稚奴自己,则着德安速速取了晋王玉圭,一同急奔延嘉殿。 一路上,他心中只默念着一句话: 媚娘……媚娘!你千万要活着!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当稚奴带着德安瑞安赶到延嘉殿前时,见到的便是已然挨了十数下廷杖,整个后背血肉模糊的媚娘,与高坐凤座,得意冷笑的韦昭容,还有哭倒一侧,被同样悲泣不止的文娘与六儿拉紧了不叫她冲上前的徐惠。 “住手!” 稚奴见到媚娘这等惨状,只觉心中如万刀相绞,怒喝一声,震住当场。 众卫士见他一脸怒色前来,不由停下手中廷杖,慌忙行礼。 韦昭容见得他来,先是一惊,继而仗着手中有贵妃玉圭,也不在乎,只是起身行礼。 徐惠见得她来,长松一口气,只哭叫:“王爷!王爷!救救媚娘吧!救救她!不是她做的!真的不是她做的啊!是……是……” 说到这里,她却也再说不下去,只是哭泣——原因无他,只因媚娘闻得她欲说出真相,便吃力地抬起头,瞪着她,不教她说出真相。 徐惠心中,此刻只剩下万种悔恨,千般无奈——今天,被打成这样的,原本该是自己! “晋王爷此行,不知有何事?”一直以来,韦昭容便对稚奴有一种深刻的不安感——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他母亲了吧? 那个…… 韦昭容打了个寒颤,不愿再想,只是淡淡一笑,发问。 稚奴看着媚娘,努力地不去看她:他怕,自己在看到这个贱人的一刹那,会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会忍不住,当场掐死她! “韦昭容,不知武才人犯了何等大错,你要如此责罚于她?本王身在金水河边正练剑呢,便听到这里有人叫冤了。” 稚奴努力地平和语气,只是一双目光盯着那个看着徐惠的女子。心中一阵阵地抽痛:这还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爱着,仔仔细细地守护着的可人儿么? 还是那个红衣如云的谪仙人儿么? 还是么? 正文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二 他藏于广袖之中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韦昭容见他如此,想着他也不过是一个有宠无权的王爷,便冷冷一笑道: “晋王仁恕,自是好事。不过这武才人谋害萧美人腹中之子,已然有实证,还请晋王不要多管此事为好。” “韦昭容口口声声说武才人谋害萧美人腹中之子已有实证,敢问,是何实证?” 稚奴冷淡反问。 正欲回头坐下的韦昭容闻得他此一问,心下颇罕:这个晋王,平日里不是最懦弱的么?怎么今日却这般咄咄逼人? 然一想及武媚娘也曾救过他两次性命,也倒没了多思,转身亮了一只被拆开的红底绣金牡丹的香囊道:“此物乃是武媚娘亲手所制,亲送与蔷儿的。多少人都看见了。此番蔷儿落胎,便是因服食了这香囊之中的落胎药。试问,若非她武媚娘有意暗害,这落胎药又怎么会缝在这香囊之中?” 稚奴也摇头一笑道:“这般说来,却是奇怪了。那萧美人不笨不傻,不呆不痴。为何自己将这落胎药服下?再者,这落胎药既然是缝在了香囊之中,她又是如何知道这之中有落胎药的?最后,本王实在不明白,韦昭容,你口口声声说是武才人将这药缝入香囊之中……敢问一声韦昭容,你可是亲眼见她将此药缝入其内的?若然没有,又怎么不知是不是有人为嫁祸于武才人,刻意为之?” 稚奴一番话,问得韦昭容顿时心虚,满心暗恨自己冲动,来时却未曾想得全面,只是见了这东西,自以为罪证确凿,便气冲冲来,要借此打杀这早就恨之入骨的武媚娘,顺便将那徐惠也一并,借着管教不严之罪拿下了…… 想不到此刻这小小晋王竟突然冒出来,几句话便挑破了要点,叫她下不来台…… 越想越恼,越想越恼,看着稚奴那张神似长孙皇后的脸,她更是心生暗惧与怨恨,一咬牙,便冷笑道: “晋王爷,这**之事,原本就不该是您插手的。本宫如何审问这武媚娘,自然有本宫的道理。还是请您速速回殿罢!来人!给本宫继续行刑!” 稚奴再想不到以她一介二品后室,竟敢无视自己一品亲王之身分,惊怒之下,大喝道:“你敢?!” 众卫士本欲行刑,闻得稚奴此喝,一时间心虚,也是下不得手。 韦昭容见状,更是气愤,大怒道:“分不清楚主子是谁了么?!不过是一个颇得上宠的小孩子,难不成便要管到这后廷大事?!动手!” 她积威之下,自然比稚奴来得更有用,那些卫士便只得继续行刑。不过因着稚奴在场,终究是手下轻了许多。 稚奴闻言,怒火冲头:“你说什么?!你……” “是本宫如此说了又怎样?”韦昭容终于再也不想忍了——天知道,她忍耐得有多久,转过身,她冷笑着看向稚奴:“难道本宫说错了么?王爷您一未冠服,二无处理这内廷后事的权杖,请问您如此三番地拦着,是何用意?王爷,这是后廷,能有权力处分的,除了陛下,那便只有四妃与本宫这般的高位妃嫔——王爷,便是你想插手,以你的身分,那也只有一国储君能在陛下不在之时,代行权责,明白么? 权力,晋王爷,您根本没有在这儿处置事份的权利……明白么? 连插话的权力也没有!” 看着她得意的脸,稚奴一时间只觉自己脑海全空了,只剩下她最后那句话,久久在脑海中回荡。 一边的徐惠与媚娘,闻得此语,都惊怒交集,欲行怒喝分斥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稚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媚娘几下之后,终究体力不支,被打得昏死过去。而徐惠一见媚娘昏死,自己也终究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稚奴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一声声,一下下,似都打在稚奴身上,逼着他痛昏过去,又似逼着他清醒过来。 耳边,只是久久地回荡着韦昭容的那句话: 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没有这个权力…… 权力……权力……权力!!! 稚奴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胸口一股气,便化成一股热血,直直冲上了他的脑中! 接着,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冲上前去,夺了那韦昭容手中正在把玩的玉圭,朝着地上用力一砸! “咣啷”一声,便碎成片片! 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连韦昭容与刚刚清醒,张嘴欲喝断众卫士,出头承认的徐惠也被惊呆了! 半晌,韦昭容看着地上的玉圭碎片足有半晌,然后才惊恐交集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晋王,指着他,惊怒交集道: “你……” 稚奴看着她指向自己,不假思索地突扬起手,响亮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韦昭容当下便扑落座椅之上! 半晌,她才转过头来,惊怒交集地看着稚奴:“你敢……打我?!” “有什么不敢的?”稚奴淡漠地扫了一眼举高了廷杖,不知该不该下手的卫士们,看着那些卫士们因为惊恐而放下手中廷杖之后,才转过来,淡漠地看着她道: “你不过是本王父皇一介二品昭容,胆敢冲撞身为一品亲王的本王,于礼于制,本王赏你一记耳光,都是给了你这二品昭容面子。怎么?还不谢恩?” 徐惠听得目瞪口呆,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然而,却无人敢反驳于他。 因为他说的没错。的确没错。论内外,论尊卑,论高低,甚至是论品阶论位分,稚奴的确是比不过是二品昭容的韦尼子高贵。 韦尼子如此冲撞于他,是该打。 于礼,稚奴身为亲王,是为龙嗣,如此亲手责打,韦尼子是该谢赏罪…… 可是……可是…… 他们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平日里懦弱无用的晋王,怎么突然这般强势起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晋王,连韦昭容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看着面前这个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晋王,她竟然有种害怕的感觉!有种只有在面对着当今陛下时,才会有的感觉! 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目光又扫到地上的玉圭,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道: “你……你打我……你打我还……还摔了这贵妃玉圭……” “你想说,你姐姐韦氏,身为一品夫人阶,贵妃之令,本王同为一品,如此毁之,是为大不敬?哼!荒唐!她再如何一品夫人,也不过与你一般,是本王父皇的侍妾! 明白么?无论这大唐后位空悬多久,无论贵母妃如何身高德重!只要她一日不能身为大唐皇后,没有坐上本王母后那张凤椅,没有穿上本王母后那身朝服,没有着上本王母后那顶凤冠…… 她都不过是父皇的侍妾!一如你一般!! 本王身为正宫嫡子,论制,便本比你们高出一等,呼一声母妃,那是因为要重孝道更是重敬你们的德行! 如今你韦尼子论德品行计品阶,哪一点儿配让本王尊重?更别说让本王呼一声母妃的资格都没有!你又如何配与本王计较什么礼制?! 别说是你,她如今任意将父皇委与其,象征后廷重器的玉圭不经父皇同意,便**与你使用……这般德行不堪,这般纵你肆意行凶,无视宫规枉法行私…… 哼!贵妃又如何?本王正宫所出,大唐嫡皇子,堂堂一品亲王在此! 便是她今日本人亲持此玉圭亲来,本王身为亲王,依律也要当众着金吾卫,除她朝冠朝服,毁她玉圭宝器,投入掖庭水狱,治她个纵亲行凶,越规行责之罪!” 一番言词,说得掷地有声!竟震得韦尼子再也不敢还嘴! 众人一片沉默,只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看着这个突然之间变了个人的大唐晋王,正宫嫡子李治! “好!说得好!” 一声喝彩,两声击掌,响了起来。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太宗与四妃,不知何时,已然身处延嘉殿之中! “陛下!”徐惠当下便是一声凄婉哀呼。 当媚娘再次醒来时,已然身在延嘉殿自己的寝殿之内。 床边沉沉睡去,脸颊犹带泪痕的,可不正是徐惠? “惠儿……” 媚娘见她穿着单薄,虽说天气渐暖,她身子也不康健,便担心她着凉,欲待起身与她披上衣裳,却痛得轻轻一吟。 徐惠许是累得极了,竟未曾听见她唤。倒是殿外正与小六儿文娘说些事情的瑞安听得内殿媚娘唤人,便急忙奔了进来,看到趴睡在床上的媚娘起身,紧步上前,扶起她道: “武姐姐,你可是好好歇着罢!这番可是动了筋骨,孙道长说了,不得百日休息,便是再也不能下床的。” “瑞安……惠儿穿得少,你给她披上件衣裳,别受了寒。”媚娘看着瑞安拿了个软枕,塞与自己胸前,叫自己头抬得微高些,便道。 瑞安点点头,便去拿了件大氅,与徐惠披上,又叹道: “唉,这回,徐姐姐可是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七八日来,她竟是一步也不肯离你,连主上召,也是屡辞不去呢!” 媚娘闻言,便想起自前事,缓道:“瑞安,那日我昏了过去之前,似有人来……是谁?” “是晋王爷。王爷闻得姐姐你受了曲,当下便发了怒。武姐姐,你可不知,那一日的王爷,可有多威风呢!” 说着,便将当日之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说完之后,又道:“你可不知武姐姐,当时主上来时,便听得王爷在那里大发脾气,又是掌掴韦氏,又是怒砸玉圭的。当时咱们可都捏了一把冷汗呢!” 媚娘想了想,淡淡笑道:“何必捏冷汗?陛下宠爱稚奴爱逾性命,从小便不曾让他受过委屈。再者那韦氏责罚于我之事,尚且好说。可这一番折辱稚奴,却是犯了陛下大忌。只怕是好不了。” “武姐姐猜得真是一点儿也不错!”瑞安赞道:“可不是陛下当时便拍手叫好,说王爷罚得好,罚得当?又当了那安仁殿大小两位主人的面儿,直接着身边金吾卫将那几个责打你的卫士下了狱,说他们虽是受主之命,然逾矩之罪难免,还着了人,要严审呢!” 媚娘点点头,又道:“那大小韦氏呢?惠儿可没有把事情说漏了吧?” “有王爷在,哪儿会呢!”瑞安又笑道:“王爷见陛下没有罚他之意,便当下将诸般事情全说了个遍。道:‘徐婕妤武才人与萧美人素来不相亲近,宫中人尽皆知。此番香囊之事,又是贵母妃求了父皇,请了诸殿中人为萧美人求胎得保。若武、徐二位有心陷害,必不会选此之时机。此其一。其二,徐婕妤武才人聪慧至极,若她二人有意加害,怎么会做出将落胎药塞入自己香囊中这般无计无谋之举。其三,即使二位有意加害,为何萧美人如此轻信,便服食了这落胎药?便是二位借口此为保胎圣药送与她,将药丸塞入香囊送入这般的行为诡密,难道她就没有疑心,不会请人加以验证?若她加以验证过,又为何她请来的人不告诉她实情,只让她服食下去?’ ……唉呀,武姐姐,你可不知道,当时王爷这几问,问得韦氏二人一句话儿都答不上,只得愣在当场才是。” 正文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三 媚娘闻言,心中一暖道:“稚奴果然长大了,这般说话,却让那大小韦氏二人自落其坑了。” “可不是?那韦贵妃本来还因为自己个儿的玉圭砸了,生了好大一场气呢!可闻得王爷这番话儿,也是当场吓得面如土色,直叫自己冤枉。那韦昭容自不必说,陛下当场便怒斥她以一介侍妾之份辱及正宫皇子,是当受罚。又道这萧美人落胎之事发于她安仁殿,她身为安仁殿二主之一,又负责萧美人胎事,必然要首当其冲受一番调查。当下便着人将她拖回安仁殿,与韦贵妃一同禁足安仁殿,又特着了大理寺新任寺卿孙伏伽及韦待价二位大人一同入内细查。姐姐,看来此番,那大小韦氏是要逃不掉了! 哼!看来此番,咱们终于是大仇得报了!”想想稚奴,想想媚娘,想想素琴,瑞安痛快道。 媚娘想了想,摇头道:“萧蔷那边如何?” “这个事到临头才反水的贱人,此刻已然疯了。”瑞安冷笑:“陛下虽然怜惜于她,着周围人不得告知她已然不能再身怀有孕之事,然她素来与大小韦氏勾结,害了那许多人,怎么会让她们过得安生?第二日便有人告诉她,她已然不能生育之事了。” 媚娘闻言,皱眉一思,便转过头去,直直地盯着六儿的面儿瞧。 见她如此,瑞安与文娘俱是一愣,也盯着六儿瞧。不多时,便皆恍然,生怕吵到徐惠,小声讶道:“六儿……是你……” 六儿初时还强撑着,后来实在抵不过媚娘的目光,便呜咽一声,泣然下跪:“武姐姐!我实在不能看着那贱人还能过得如此顺安! 武姐姐,自我入宫之后,王爷待我好,徐姐姐与你,也待我好……可是说实话,真心把我当成亲人照顾的,却是我家元姐姐! 武姐姐,每次六儿犯了错,元姐姐从来都是把我当成小兄弟一般包容着;每次宫外家里送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好东西,元姐姐从来没有忘记我那一份;就连我那在宫外可怜见的老父与幼弟小妹,也是元姐姐求了元将军,替他们安下了一个家,又将我小弟认做元氏戚,使我小弟好歹以后也有了恩荫之道,不愁将来…… 武姐姐,元姐姐对六儿这般大恩……你叫六儿何以为报? 实不相瞒,若非当初武姐姐与徐姐姐一句要替元姐姐报仇,六儿早就随了元姐姐下了九泉,替她去挡些阴府寒风苦雨,不叫她在下面太过寂寞了! 所以……武姐姐,你别怨我。说什么,我也要替元姐姐报这个大仇!” 六儿言至于此,已然再忍不住,放声哭泣。 这一哭,却惊醒了徐惠。 见得媚娘醒,徐惠甚是高兴,可闻得六儿哭诉产有仇,徐惠也是心下一片痛意,便泣道: “媚娘,此番可是我害了你,无论如何,这个仇,咱们一定得报。所以你便莫怪六儿了。这几日,我只想着你。可若是你无事,只怕头一个去做的,便是我。” 媚娘叹息,将徐惠脸上泪水拭净,安慰一番才道:“我又何尝不知你是一心为素琴复仇?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惠儿,现在宫中,除了稚奴,我便只有你们几个是些牵挂了。是故于我而言,你们几个和稚奴的安危,比复仇重要得多。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你也莫再自责。说起来,此番终究是出了一番气——虽然咱们也没落什么好儿就是…… 还有你,六儿,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觉得那萧蔷可怜,你别哭,我不怪你,起来罢!只是以后,再也不要说什么要下去陪素琴这般的话—— 你觉得,以素琴的性子,她会高兴见你如此么?” 瑞安文娘闻言,也是感叹,便上前也拉了六儿,劝了一番。六儿才止住哭。 见他们止住哭泣,媚娘才道: “对了,陛下既然禁足了那大小韦氏,只怕咱们延嘉殿,也是有些责罚的罢?说到底,此事现在还是挂在咱们延嘉殿上,以陛下之明,为了宫中人心平衡,也是要对咱们延嘉殿做些责罚的。” 此言一出,徐惠便哭得更加内疚道:“媚娘……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你……结果却害得你被禁足百日……” 她这一哭,几个近侍也是难过。唯有媚娘一愣,才道:“陛下只是罚我禁足?” “我原本也要求了一同禁足的,可是陛下不准……”徐惠泣道。 媚娘听得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这傻丫头!怎地这般蠢呀你!我问你,便是陛下不禁我的足,我现在这副样子,能下床么?” 徐惠一怔:她这些时日,每日里茶饭不思,汤水少进,除了照顾媚娘,便是痛悔此番自己太过急躁,害得媚娘如此,哭泣不止。却是再不曾思索其他。 然她终究聪慧不逊媚娘些许,此番只是内疚过了头,又伤心媚娘受伤,又气愤韦氏大胆,是故感情昧了心智。 媚娘这一发问,她便明白过来,喜道: “陛下这是保着咱们呢!他禁你的足,却未禁我的,一来让其他殿里的知道,陛下相信咱们延嘉殿,好让众人不敢犯咱们延嘉殿,二来……你也可以安心养伤……” 媚娘忍了些疼痛,这才嘲笑她:“想通啦?傻丫头!真是……再者,陛下既然已然着了大理寺介入此事,连内侍省都略过,想必有心折那安仁殿的翅膀了。你呀……真是…… 不过说到这里,你觉不觉得奇怪。那韦昭容虽然智计不足,然之前于宫中诸事之上,却也显是得了高人指点的。怎么此番却如此鲁莽,连个确证都不抓紧,便来咱们延嘉殿闹事?那韦贵妃,怎地也就这般助着她,由着她?也不替她仔细思量审慎一番再让她行动?”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确是奇怪……韦昭容此人,虽狠辣,却是个直肠子,无甚智计。之前种种,皆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如今此番,虽说是因失去龙嗣,大怒莽行……可那背后之人却未曾提点,着实奇怪。再者,这韦贵妃是她姐姐,为何这般纵着她……也颇有可疑。难不成她就没想过,会有这般结果?” 媚娘低头,微思。 瑞安却道:“那韦贵妃未必便与韦昭容一心罢?韦贵妃身为四妃之首,又得一子,眼看便是皇后之位的最佳人选。可那韦昭容平日里借了她名势,不知行了多少不仁不义之事。加之这韦昭容在前朝的家世,其实却比韦贵妃强上许多,若得一子只怕还危及她贵妃之位,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与她竞争皇后的劲敌……她怎么肯?” 媚娘点头:“瑞安说得不错,只怕这韦贵妃与韦昭容之间,却不似咱们想得这般铁板一块……还有,那韦昭容背后之人此番也许不是不提点,而是根本来不及。惠儿,你且想一想,以往诸事,这韦昭容虽然应对高明,可总是要花些时间……虽偶有两次应对于前,却更似一早便猜到局势发展,事先布好局……似是……” “似是她背后的人,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与她做应对之策,是也不是?”徐惠沉道:“你是担心,这般智计,加上这般反应……只怕这韦昭容的背后之人,是前朝什么大人物?” 媚娘越想,心中越烦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是惠儿,若当真如此,只怕咱们此番,却是陷入了一个脱身不得的大漩涡里了!” 姐妹二人一想,俱是一惊——**禁秘之地,前朝权要之堂,唯一能让二者联系起来的,自古以来只有一件事,便是对最高权位和通向这权位之路的谋划。 若那韦昭容果然如她们所想,与前朝有所纠葛,甚至是听命于前朝某人…… 只怕太宗也未必不知,甚至以太宗之心智性格,很有可能此番延嘉殿、萧美人一事,根本便是他意欲将安仁殿这枚插在他龙袍肩角上的暗钉一举起出的谋局。 媚娘与徐惠俱是越想越惊,又看了看周围一众近侍,觉得还是少说为妙,便各自沉默。 良久,延嘉殿内一片安静。直到安宁近侍苏儿入得殿内,送来安宁亲自制成的羹汤,这才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媚娘见安宁如此厚爱,自是感谢不必提。那苏儿却道: “这碗羹汤,说起来可是咱们二位主人的心意:王爷亲自寻的食谱与材料,公主亲手调的味道。王爷说了,此汤名为安神宁气,徐婕妤受惊忧神,武才人伤痛难眠,服之再适合不过。” 媚娘本是含笑,闻得她特别强调稚奴之语,心中一动,便笑道:“如此却是谢过稚奴了。只是不知这材料,却是些什么?” 苏儿见她问得正如德安交待的一般,心下便罕道德安知机,于是笑道:“武才人见谅,苏儿是临行之前,德安公公曾经特别交待过,武才人最近正在集收食谱,只怕会有此一问。是以若武才人问起此汤制作之法,便改日由德安公公亲自抄了食谱送来便是。 德安公公还交待了,道请武才人且宽心。陛下虽禁了武才人足,却也因此番一事,着人特意留心咱们延嘉殿的安全等事,是故这诸殿之中,只有咱们甘露殿中人因为陛下寝殿,王爷与公主又素来与人无争,可以送饮食入延嘉殿……其他诸殿,皆不可送任何饮食药物入咱们延嘉殿的——怕的便是再出现九成宫禁牢之事。 且从此刻起,但凡进入延嘉殿的人,都需得持陛下或淑、德、贤三位娘娘的手谕方可。再加上陛下已着孙、韦二位大人入安仁殿调查…… 以二位大人之能,必然不日便可查清事实,替徐婕妤武才人洗得清白。到时,那些小人便再不能暗害咱们了。” 媚娘闻言,心中明白,便笑道:“那可真是谢过陛下隆恩了。你回去,且替徐姐姐与我,谢过陛下与王爷公主大恩罢!” 苏儿闻言,含笑应之,徐惠便忙忙着瑞安赏了钱银,又好生相送,直到殿院之外。 看瑞安回来报得苏儿已然回转,徐惠便着文娘与六儿好生查过周围无人,才喜道:“借了苏儿之口,重提九成宫事,是教咱们知道,他从未忘记素琴之死。加上着苏儿告诉咱们,孙韦二位大人‘必然’不日便可查清事实,这是要让咱们清楚,此番却是要将这韦昭容给办到底呢…… 只怕是陛下着苏儿前来的呢!” 媚娘点头道:“那韦昭容积年之罪,陛下也难以容之……也罢,陛下此举,也是替咱们报了素琴的仇了。” 嘴里这般说,媚娘却看了一眼瑞安,主仆二人心中清楚,只怕此番借了苏儿之口,告诉她们姐妹,必会要那韦昭容自食恶果的,却不是太宗,而是稚奴。 而且很有可能他要做的,便是那萧蔷曾经告诉过惠儿,却未曾做出来的一手借刀杀人之法…… 思及此,媚娘心中又是感念稚奴一片心思只为护己周全,又是烦恼他这一片心意自己终将辜负,烦乱不堪加之背上又痛,便索性饮净了那羹汤,沉沉睡去。 正文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一 甘露殿内。 此刻天光尚早,太宗正在太极殿内休息,又适逢剑师李德奖今日家中有事,返家而去。稚奴便只一人在殿中,取了绢笔彩墨作画。 德安入内时,稚奴正坐在案前,细细将媚娘容貌描绘于素绢之上,见他入来,淡道: “如何?” 德安恭道:“正如王爷所料,主上近日虽未再见武才人,却频频召徐婕妤侍奉笔墨。只是徐婕妤每每总推托不去。只怕……” “只怕父皇会不喜?”稚奴淡淡一笑,取了朱彩点了画中人之唇角才道:“你呀,还是看得不透。徐婕妤越是这般重视与武姐姐的姐妹情义,父皇才会越喜爱她——因为母后也是如此。而且父皇本是性情中人,最讨厌的便是女子无情无义…… 是故,徐婕妤越是重视武姐姐,父皇越会爱重于她。而越爱重她,便也越会重视延嘉殿。这样……武姐姐才会得保安宁。 只是……” 稚奴停下笔,愁叹道:“武姐姐可是伤心坏了罢?父皇下令禁足于她,她若视父皇为夫,依她性子,断不能容父皇疑她至此。” “这……只怕也只是一时罢?武才人豁达,不会放在心上。”德安想起方才苏儿来报之事,忍不住笑道: “且以苏儿来报,武才人今日醒来,却是看起来颇为欢喜,不但脸上带笑,连饮食也进的香——咱们送去的羹汤,苏儿去取了碗回来时,听瑞安说竟是极喜欢,一口都没剩下。再不复前些日子的恹恹之态。只是…… 以武才人这般好动的性子,禁足于殿中不得外出,她难免寂寞。” 稚奴温柔一笑,停笔,将素绢高举,审视一番,才满意唤来侍笔小童,命好生晾干,小心收好,改日请人阎立本入内,小心着色裱糊才是。 小童子领命而去,稚奴才收了笔笑道:“她素来最爱看书,尤喜文史。你今日起,每隔了三日便取了我之前钞录的那些书,放在点心盒子下层装好,上层依旧放了她喜爱的那几样点心,亲自送与她罢! 记得,一定由你亲去,不可假手他人。再者,你这几日也需得与瑞安一起,盯紧了武姐姐与徐婕妤甚至延嘉殿的一应饮食起居,来人去使,切莫叫那起子小人钻了机会,伤了她。或是让她再如当年元昭媛落胎之时受了连累,才不好。” 德安笑道:“王爷放心,德安一早便嘱了瑞安与徐婕妤,自从武才人禁足之日起,她们二人的饮食一概由咱们殿里制好了,试过毒后,再由瑞安亲自来取。经咱们殿后园中的假山密道带回延嘉殿。 至于御膳房这几日送入延嘉殿中的饮食,一旦送来,便悄悄或倒或扔便是。” 稚奴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思量一番,摇头道不可: “瑞安不可离开武姐姐半步,她虽智计无双,更兼谋略惊人,可却是个太过重情重义的。是故并非擅长于后廷这些事——只不过因为之前也好现在也罢,心心念念保护元昭媛与徐婕妤才如此行事果断罢了。其实她是最见不得人哭示弱的—— 一见便心先软了几分,是故极易受那些擅长做戏的女人们的哄骗。 虽说有徐婕妤在,可她这几日之后,只怕便要常常去陪伴父皇,加上她也是个易被感情所支配的——看看此次之事便知。是故也不能依赖着她。她的贴身侍婢文娘与六儿更不必说,虽然都是极为忠心,为了护主也下得了重手,但却始终都是年幼,思虑未必周详。 瑞安便不同,毕竟他与你自幼在宫中长大,又是跟着母后一番锤炼,又是见过诸多大事,机警比你还要强上两分,又能冷静处事…… 所以他万不可在这关头离开武姐姐半步。 德安,从今日起,还是你亲自去,挑两个可靠的人陪你送膳食去罢!一来瑞安可以安守武姐姐,二来也方便我了解她的近况与想法。 至于……若是有人问你,为何频频前往那里……我记得延嘉殿附近的小花园中,长得一园的好金菊与朱色牡丹……宫中也仅此一处…… 对!若有人问,你只说我近来因父皇突喜金菊,便也命了你日日去那儿取了菊花来奉与御前!” 稚奴越说越得意,便道:“对,也别用食盒了,那终究放不下甚东西。索性将一应东西好好儿匿于花桶之中,上面放了菊花遮住便好!这般下来,还可多带些什么好玩的物事,与武姐姐解解闷……” 德安见自家这个懒惫王爷,为了媚娘却如此费尽心思,不由又是叹息:“王爷,您若能把对武才人的心思,只用一半在建功立业博得主上欢心群臣敬重上,那……那这朝中,还能有谁与你相争?还有谁敢将您当成一个小孩子?” 稚奴却轻轻一笑道:“我今生所愿,原本只为母亲报仇。这权力之争,我看得明白,乃是古来最凶险之事。是故本无意相争。甚至便是这所谓的天家富贵,父皇隆宠,诸老相亲…… 于我而言,也常有束缚之感。总觉得再不得自由自在。” 稚奴一笑,深情道: “德安,从母后身上,我知道了一件事,身为天家中人,要寻得真心爱侣,相伴一世,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从一开始,我虽告诉母后要寻得心爱之人,相伴相偕一生,却也知这只是空想。 可是……可是没想到,我以为的这般空想,却成真了! 原本以为只得孤独一世,应了父皇之命,随便与哪位权臣爵公之女定下亲缘,相敬如宾……虽不能两心相映,琴瑟相融,却也能平安无事过得一生,便是我的命运了。 可是…… 武姐姐出现了。” 稚奴含笑,轻抚桌上大红牡丹,目光温柔如水: “我从未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如此让我难以割舍之人,难以割舍的温暖情感……她知我,懂我,识我……这种情感,甚至常常会让我忘记了仇恨的折磨与痛苦……” 稚奴一笑,转头看着德安道: “德安,我知道,你心里也好,花姑姑心里也好,其实是想着,现在大哥如此,只怕将来的太子之位,会有一番波折。而若是我能为太子,便是如你们所愿了…… 可是德安,如果我做了太子,最后坐了龙椅,扛了江山,那便于我,是最大的痛苦了。我自幼便不爱这束缚,你们是知道的。再者,若我为天子,只怕便要与父皇一般,再难只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了。 身为天子如父皇,必然要多方权衡,必然要多方照应,是以必然要让自己挚爱之人伤心……可偏巧,我李家男儿,上至曾祖父元帝(李昞),下至父皇,几代李氏男子,都是颇有些视心爱如性命的怪人,否则无论是当年的晋阳起兵之事,还是父皇这北门之事(玄武门之变,因为玄武门在北向,所以这里稚奴就用北门之事来隐代玄武门),便是起了也只怕要晚上许久…… 德安,我也一样是李氏子孙,所以若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与我而言也是终生之痛。” 停顿良久,稚奴才看着有些动容的德安道: “德安,我感谢你的一番苦心,花姑姑的一番苦心。 可我真的不想争。当然以后,我会也如大哥他们一般,拿些权力在手,却再不想争什么太子之位,大唐之主。 因为这权力,于我如步万丈峭壁之边一般悬惊。权力过大,若身为帝王,恐怕便要有负于武姐姐。权力不足,如之前那般,便必然会在再有人害武姐姐时,我又不能保护她…… 所以我会争权,德安。但是,我必然还是会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逍遥王爷的。 只有这般有些权力,却并非权高万人,引得众人瞩目,我才可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能伴武姐姐左右,成为与她白头偕老,相伴终生的那个人。 所以德安,我绝对不会去争储,也绝对不要成为第二个父皇——他这一生,太痛了。 德安,我自幼跟着母后与父皇,看着他们一生,太清楚他们有多痛苦,而这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外人或许不知,可是我知道,也很清楚,父皇这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最痛的心伤,便是因他身为君王,为守江山社稷,不能只与母后一人相伴一生,不能实现他当年迎娶母后之时,曾许下让母后一生无忧的誓言…… 这是他一生最痛之事。至今也难以改变。 德安,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 稚奴一边说,一边慢慢抽了那大红牡丹于手中,紧紧握着,面容沉毅道: “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被逼着娶些不爱的女人来伤母后的心,被逼着看母后为他而放弃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容夫君另有他人相伴的天性,被逼着成为一个所谓的贤后明妻,却常常因此受伤害…… 更不要,如父皇一般,直到母后去世后,也终其一生,都在悔恨不能长守爱妻身边…… 我决不要如此。 决不要!” ………… 同日,魏王府。 青雀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杜楚客入内,才急道:“如何?” “王爷,宫里那边人都被换了,咱们也不能把信儿送进去了。”杜楚客喘道:“说到底,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了。” 青雀闻言,只是瘫坐在圈椅上,半晌才怒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全毁了!本王不过……不过去了次东都!怎么就这样了!” 杜楚客叹道:“王爷,要我说,这次的事,怎么说都是韦昭容自己不是!她在去延嘉殿之前,就应该知道要等王爷您回来再行商议! 可她倒好,一见着有什么延嘉殿的证据了,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且还不理会王爷的警告,对那武媚娘与徐惠下死手,还……还当面折辱晋王,您说,她这可不是自己找的?” 青雀已然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明白韦氏有过于冲动之错,然他更明白,她的心思:“此番之事,倒也还未必是她先对不起了那延嘉殿的。 你想,那萧氏为何服下那落胎药?她与武媚娘和徐惠之间,可间着一个元氏的仇呢!只怕此次,便是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看破了萧氏怀胎有疑,便索性告之萧氏,想借萧氏之事打击韦昭容……楚客!” 杜楚客急忙道:“王爷?” 青雀想了一想,便道:“你现在,便去寻谢太医!务必要从他嘴里得到真相!看看是不是萧蔷一早就知道这凤麟方之事!” 青雀咬牙:“若是她一早就知道,那这事,到底是谁告之她的!快去!” “是!” …… 正文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二 是夜,青雀得到了准确的回报。 “王爷,您果然猜的没错!那萧蔷,的确是早在怀胎五月前便得知了此事。据那谢太医道,她还特别将谢太医召进宫去,以谢太医的性命相胁,逼他说出真相。而且,谢太医也亲耳听到这萧蔷道:她们果然没有骗我之类的话。最重要的是,咱们安排在紫微殿的人曾亲眼见到,萧蔷与武媚娘徐惠二人,同一深夜出现在紫微殿。虽相隔一段时间,然萧蔷却是独自一人,连侍女都着留在紫微殿不许跟着的。” 青雀紧紧握住了手,寒声道:“那药。” “王爷,萧蔷确是曾向谢太医要过落胎药。可是谢太医推辞不敢给,一直拖着……想必她是等不及,自己找了武媚娘与徐惠拿的药。” 青雀深深吸了口气便道:“这才说得通……她们两个想报元氏的仇,便设计让萧蔷知道凤麟方的问题,借机算计了韦昭容,说不定连稚奴也是被她们利用,拉来当出头鸟的!这两个贱人!敢坏本王大事!还敢利用稚奴!本王饶不了她们!” 杜楚客想了想,才道:“不过王爷,她们再怎么算,只怕也算不到韦昭容会拿了韦贵妃的玉圭要过去打杀武媚娘罢?” “有什么算不到的?”青雀冷笑:“那老女人早就恨尼子入骨了。更知道若此番萧氏得子,必然是她后位之途上最大的竞争对手。杨淑妃当不了皇后,阴德妃也一样不行,因为齐王这个蠢货迟早害得他母子俩全部遭贬。唯一有资格与她争的燕贤妃,又是个窝囊废…… 是故她根本和那两个贱婢一般,恨不得尼子因为此番事被父皇废入掖庭……否则她怎么会甘冒大险?哼!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楚客闻言道:“那王爷,咱们如何是好?这韦昭容对咱们至关重要,不得不解救一二啊!” 青雀想了想,冷笑道:“之前本王一直念在她救稚奴有功的情分上,对她多番礼让。既然现在她不识抬举,与那徐惠沆瀣一气,便别怪本王不留情面!楚客,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杜楚客会意,当下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日,中午。 “瑞安哥哥,御膳房的小侍女们送膳食来了。”文娘奔进来道。 正与六儿一起,一同着了粗布罩衣,端了药盆看着徐惠替媚娘换药的瑞安闻言,便端了换过的药盆跟了六儿出来看,见了两个小侍女,六儿放下手中药盆便道:“放下便先回去罢!” 那为首的两个小侍女闻言,便踌躇向瑞安道:“瑞安公公,近两日陛下屡屡召集五品以上官员入内议事,往往便留了下来赐食,是故合制的食具总是紧张(按照当时的规定,每一级别的官员不但服色配饰不同,连在食具配饰,房屋大小设计上都有严格规定。所以御膳房宁可催食具也不敢乱用别的级别的食具),总管特别交代了咱们,一定要及时将食具收回去的……还请瑞安公公体谅,等会儿徐婕妤武才人用罢了膳食,便着人通知咱们一声……莫惊动了两位,有劳公公垂爱了。” 瑞安闻言倒也是颇为喜欢这两个小侍女伶俐,便笑道:“难得你们两个这般伶俐的……不过看着眼生,今天才入内的?怎么这般伶俐的人儿,却给发到御膳房了?” 两个小侍女便笑道:“谢公公夸奖,咱们姐妹是近日入的内,也是早就听说这延嘉殿可是陛下最垂青的地方,连公公也是从甘露殿里借出来的红人,若是那日得了公公喜欢,调入咱们延嘉殿里才是天幸呢!” 这番话说的瑞安眉开眼笑,便满口应了她们,又着小六儿立时便将那膳食送入内殿与二位主人用,又保证不多时便着人将食具送回。 两名小侍女见瑞安如此,连六儿也是跑的一路飞快送膳食入了内殿,急忙笑道不必劳烦,待会儿召她们来取就是。 瑞安想想殿中也忙,便应了她们,着文娘送出去了。 眼瞅着她们三人与其他膳食小侍女离开,瑞安原本含满笑意的脸才沉了下来,丢下药盆疾步入内,急问六儿道:“那膳食呢?可没教武姐姐她们吃吧?” 六儿究竟是甘露殿出来的,自有几分机警,便指着一边小桌上的食盒,背了媚娘与徐惠悄声道: “瑞安哥哥平素是再不喜欢与这等子攀权附势的小侍们啰嗦的。再者当年元姐姐的孩子被害时,也是有人催收食具,加之德安哥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咱们延嘉殿需得万事小心。是故我便一样样拿银针试过,却没见什么变色。 可我怕自己不懂这些误了事,便没有敢动,放在这里了。” 瑞安长出口气点点头: “王爷与孙老神仙都说过,这世界上可是有许多**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你把这些膳食每样各取一半装好,等会儿先着人去唤那二人来取食具。至于那些取出来的膳食…… 待会儿我哥哥来了交与他提回甘露殿,请王爷着人看看,肯定能看出些门道来。” 六儿依言,可终究忍不住疑惑问道: “瑞安哥哥,你怎么这般肯定膳食有问题?” “我看出问题的不是这膳食,而是那两个丫头。六儿你且想想看,就算她们二人真的是想借送膳食的机会与我攀谈一二,所以先打听清楚我的人事…… 可咱们俩现在穿着同样衣服,年龄相仿,都端着药盆,先发问的又是你,她们怎么就这般清楚我才是瑞安? 要知道我自幼守在王爷身边,是属近侍,常年少在内侍省走动。前些日子连内侍省来了两年的俸官(类似今天企事业单位里造工资发工资的会计)都不认得我,她们两个新入御膳房这等地方的又如何认得? 王爷的膳食和公主一样,都是随了主上饮食,由御膳房总管亲自带了六品以上奉膳们送来的,她们两个没品没阶的新人如何见得我?她们若果是普通小侍女,又怎么结交得到能认得我的高阶宫人? 还有,当时可是你先开的口。六儿,王爷说过,那种情况下,人总是将先开口的当成位尊者,当成权重之人——这可是咱们王爷教我的,再不会错。可她们却不似常人,就那么肯定地撇了你,与连口都不曾开的我说话……除非她们一早知道我是谁,且十分肯定。 好,便是她们二人真的有心,也得贵人怜爱,早识得我这人…… 那怎么她们的贵人消息这般灵通,连我是借来延嘉殿而非调来的也知道? 六儿,此事可只有主上王爷王公公,还有刚巧在场看护王爷病体的太子殿下和魏王,还有我与哥哥德安知道! 她们怎么知道的?只有一个可能,她们背后的贵人,便是这几位之中的一个。可是这几位之中,主上王爷王公公我哥哥自不必说,连太子殿下与魏王爷,那也是她们根本高攀不到的……” 六儿恍然:“可不是?连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 于是六儿再不多言,径自带了东西去后园接德安。 不多时,甘露殿中。 稚奴看着孙思邈高徒刘神威验看过德安从延嘉殿中拿回的食物,便急道: “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初初一看,是无甚问题……只是草民总觉得似乎有些问题……”刘神威皱眉,端起其中一碗鱼羊鲜羹,看了许久才道: “王爷,不知可否有何待毙之生灵,可为一试——” 稚奴见问,便着了德安去犬舍寻。不多时,便从犬舍抱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来,道:“它也苦了好多时日了,整日里吃喝不下,痛苦难当,若能得解脱,也是好事。” 刘神威叹息一番,对着老狗摇头,便在德安相助下,将这鱼羊鲜羹强倒了一勺于这老狗口中。 汤方一入喉,老狗看似无事,然不多时便猛然一抽,猛然吐出大摊污物,德安当下一惊,便丢了它在地上。 这老狗竟站也站不起,只是一味抽搐,不多时上下冒秽,张口而亡。 稚奴看得心惊,颤声问刘神威:“刘大夫,此羹……有毒?” 刘神威小心拿了布帕,怜惜拭净老狗已然紫乌的唇边,又看了看那碗中之物道:“不知王爷可能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美味至极却也巨毒无比的鱼种,名唤河鲀?” 稚奴喜读两晋之书,自然得闻,便惊道:“可是左思三都赋有云王鲔鯸鲐的那东西?!那可是……” “剧毒。入口即死。这鱼羊鲜羹之中,特别还将河鲀之肝入内……这肝,可是剧毒所在。”刘神威神色凝重,指着碗中食物道:“却不知这般东西,素来只产于江南一带,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太极宫御膳房之中?又为何制成这般食物,直接送与延嘉殿?” 稚奴容色深沉,咬牙半晌,才唤了德安上前:“去给本王查清楚,瑞安这羹是谁做的,又是谁送入延嘉殿的!” “是!” …… 贞观十四年四月二十九夜,太极宫中。 御膳房突生大变,司厨二人,新入小侍二人,因延嘉殿报禀太宗,以有毒之河鲀入食,有谋害延嘉殿婕妤徐氏与才人武氏二人之嫌,着下掖庭水狱,严加审理。 …… 正文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三 魏王府。 青雀密闻得此事,勃然大怒:“废物!一群废物!” 一气之下,竟将面前案几一脚踢翻,在屋内来回暴走,半晌才怒斥杜楚客道: “他们不会办事,你又是怎么当的差事?! 那般珍贵的东西都与你寻来了,本王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你怎么…… 你……暴殄天物!” 杜楚客诺诺而罪,半晌才愧道:“王爷恕罪,谁都没想到那武媚娘一介小小才人,竟然识得河鲀这等珍物,还留了心着人验过……请王爷恕罪……” 青雀闻得此言,不由也消了些气,半晌才又问: “那几个人,可都打点好了?不会出什么差子罢?” “王爷放心,他们说了,至多今晚,便可教王爷看到他们的忠心。” “那便好……等等!” 青雀眼前一亮,忽道,想了一会儿,又急道:“楚客,本王问你,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变成是大吉殿的人?” 杜楚客一愣,当下会意,笑道:“王爷英明!楚客这便去办!” 是夜亥时。 孙伏迦急报太宗,道掖庭水牢之中那四名御膳房之人,突然间一夕全中了河鲀之毒,全部暴毙。 且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大吉殿之信物。又道阴德妃未入宫前久居江南,更颇识得河鲀这等珍物云云。 太宗大怒,着孙伏迦务必彻查此事,且更下令,着大吉殿上下一众人等,无令不得外出。 …… 稚奴听得德安来报,微一思考,便冷笑一声道: “好一个借刀杀人!四哥这番动作,当真是让我心寒!” 花言在一边儿立着,闻言先看了看已经入睡的安宁寝殿方向,才道: “王爷,会不会是冤枉了你四哥?说起来,害那萧氏落胎的,可不就是阴氏么?” “她是有心害得萧氏落胎,也的确久居江南不假,可这等东西,现下便是她想弄来,也是不易的…… 会有这般通天本事的,又能想到这般可瞒得大多数无知无识之人的,又最擅长在食物中做手脚的…… 除了我那好四哥,还有谁?” 想起若非自己小心,不准瑞安离开媚娘半步,只怕佳人此刻便要香消玉殒,稚奴如何不怨不恨? 再想想长孙皇后之死,他心下气怒更甚,原本的一些兄弟情谊,也几乎荡然无存。 花言闻言,倒也默然——确实如稚奴所言,河鲀这等东西,轻易却是见不得。也只有饕餮之号的魏王青雀,方可寻得。 想一想,心下更形难受:昔日兄弟,竟至如此……那青雀,真的是变了。 半晌,稚奴才平息了心中怨恨纠葛道: “武姐姐如何说?” 德安上前一步道:“武才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着瑞安请王爷务必保重自己。无论如何也别为此事伤神,再引得风疾复发便是不好。” “看来她也知道是四哥下的手了……我的好四哥……你当真是要把咱们兄弟这场情谊,全给断了!” 一怒之下,稚奴竟然将案几一概掀翻,各样东西咣咣当当碎了一地,如此还不解气,又止住了正准备上前收拾的德安,冷然对花言道: “花姑姑,你要想个办法让父皇知道,舅舅手中捏着些韦氏的罪证!让父皇…… 亲自去找长孙舅舅拿这些东西! 德安,你去将当时没有交给舅舅的那份春盈供词抄了一份,再着她画上押记,一并送与舅舅!越快越好!” 德安应声而去。 花言闻言,知道稚奴当时不忍长孙无忌发怒之下,连累魏王,见他如此行事,知道他必然下了决定要替长孙皇后报仇,心中大喜:“王爷可是决定,要将当年之事,一并发作?” “以舅舅的心性,断不能容这害死母后的贱婢多活一日!她死了,四哥也该知道些收敛了!” 稚奴冷道。 第二日寅时三刻,长孙府。 总管正喝令小厮们,仔细打扫干净,免得等会儿老爷起身,与几位少爷一同上朝时,看到些什么不顺眼的时,便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抱了一本东西,从门外奔来,道这东西是在门下阴暗处捡到的。因这小厮不识得几个大字,又见是本折书,想着说不定是老爷或者几位少爷谁丢了的要紧奏疏,便忙忙送上来。 总管一愣,便接过来,打开,只看两眼,便面色大变,揪住那小厮,问清了确是捡到的。又着他不许多言,否则他小命难保之后,便急忙持了东西,去入内见长孙无忌。 此刻,长孙无忌正在与长子冲、次子涣、三子浚、四子淹、五子温、六子澹,还有去年才入仕途,得太宗委为奉御的七子净父子八人,一同与夫人、二位如夫人一起,用罢朝食,着替了官袍,正持了玉圭,欲行出门时,却见总管急忙奔入,将这折书奉上,又窃窃言了几句。 长孙无忌闻言,便容色一变,急忙将玉圭交与长孙冲,自己取了折书来看。 越看脸色越惊,到最后,他看到长孙皇后一事之时,竟然面色刷白,一时心火急攻,晕倒在地。 慌得众人急忙上前来扶。长孙冲更惊吓道:“父亲!父亲!”三位夫人也是哭泣惊号,乱成一团。 好半晌,又是槌胸又是抚心口,长孙无忌才缓缓睁了眼,起了身,泪如雨下,将折书狠狠摔在案几之上狂怒吼道: “韦氏!!!老夫不将你千刀万剐!如何有颜面见我那可怜的妹妹和那些可怜的甥儿们!!!” 长孙冲见状,急忙去取了那折书看,看完之后也是面色雪白,颤声道: “那……那贱人……那贱人竟然敢如此大胆?!她竟敢谋害姑母?!父亲!这次咱们绝对不能再容她了!!!” 长孙无忌气喘咻咻,也是泪盈于眶,然他终究久经世事,心下明白,半晌才退了夫人们,又将折书与几子看过之后才道: “是不错……可是……咱们还得想个两全之策,要将青雀那个蠢货从这般事情中救出来!这个自以为是的蠢东西!他难道竟不知,自己结交的,是他的杀母仇人!!!” 长孙温幼时也与青雀颇有些交情,虽近日从父亲与长兄之处,也颇得知这青雀不似当年,更知道之前父亲已然调查清楚,知道些青雀与韦氏之间的勾当,然总是念着他的一点好,便含泪道: “父亲,青雀虽然利欲攻心,然他对姑母的孝心却是天日可见……只怕,这密函之上的事,连韦氏也瞒着他呢!” 长孙无忌半晌,才缓了过来:“无论如何,此事总是要让主上知道的……冲儿,拿好了这折书,还有之前的那两封折书! 你们几个,也把嘴都给为父的闭紧了!今日早朝过后,为父便要面见陛下! 这韦氏,绝对不能再留!” “是!” 早朝之上,太宗便已然发觉长孙无忌神色委靡,似有天大心事。心下纳罕,然又不便发问,便只是听着诸人上奏。 退朝之后,太宗又着长孙无忌留下,太极殿议事。 当左右人都走干净了之后,太宗方要问话,便见长孙无忌将玉圭放在额前,重重以首击之,立时便见了血。 这举动惊得太宗急忙与王德上前,一把扯了他起来,又厉声欲唤太医入内…… 结果,一只手止住了他。 是长孙无忌。 他只是老眼含泪,紧紧地扯住太宗扶着自己的衣袖,无声哀号。 太宗大惊,忙问他何以至此? 长孙无忌依然只是扯着太宗衣袖,痛哭不止。只是一手却将那本折书取出,含泪交与太宗。 太宗见了一愣,急忙拿来一观。 当他看完之后,便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一黑,昏然而倒。 …… 良久,当太宗再次醒来时,已然下午时分。 转过头,看着床边跪着的一众人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稚奴。 那张神似长孙无忧的脸。 太宗一时间,如遭重击,便颤颤巍巍,伸了手去,轻抚着见状急忙上前的稚奴的脸,眼泪如雨。 “父皇……” 稚奴虽然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然终究是不安,轻轻发问。 太宗只是摇头,泪如雨下,哽咽难止,良久,才轻轻道: “好孩子……陪父皇去看看你母后,可好?” 稚奴闻言,含泪点头。 …… 片刻之后,立政殿。 强撑着起身的太宗与奉诏而来的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长乐公主李丽质,豫章公主李云姿(长孙皇后养女),城阳公主李秀英,晋阳公主李安宁,衡山郡公主李天娇八子女,共同哭祭长孙皇后。 另一边,国舅长孙无忌亦得特准,入先皇后殿,亲为长孙皇后焚化香纸,同哭祭。 …… 一番哭祭之后,太宗默默地挥了挥手,只着长孙无忌一人留下,其他的孩子们,全部出去。 众子虽然担忧,却也只得听命。 看着立政殿的大门缓缓合起,太子承乾头一个便难以抑制,红着眼睛问稚奴与安宁道: “稚奴,你们两个是跟着父皇一起住的。到底怎么回事? 父皇怎么说晕倒就晕了?前两天与十九叔(李灵夔,高祖十九子,太宗十九弟。贞观十四年五月从燕王改封为鲁王)喝酒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还这般郑重其事,着咱们入内哭祭母后?” 稚奴不语,只是低头垂泪道:“也许……是舅舅说了些什么话罢?否则,为何要让咱们出来,只留舅舅在内?” 青雀闻言,心中一跳,便道:“那舅舅到底说了什么与父皇?” 稚奴低头,咬牙,半晌才慢慢抬起头,一双雪夜晴空般的眸子只盯着青雀道: “谁知道呢?” 这样的目光,教青雀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奇道:“稚奴,你……你怎么了?做什么用这样目光看我?” 正文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四 稚奴见他问,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低了头道: “稚奴以为四哥之知机,当知为何呢……却原来,你也没猜出来……” 言语中,有说不尽的落寞。 青雀闻言,不觉松了口气,叹道:“四哥再聪明,遇上咱们母后的事情,也看不透啊……” 一时间,兄弟姐妹俱是无言。 好半晌,王德才奔行而出,道着请太子承乾入内,其他诸王各自回府便是。 青雀与稚奴闻言,颇有不安,然太宗令下,只得如此。 一路上,青雀见稚奴如此沉默,便心生不忍,好生相劝。稚奴却只是不发一语。 不多时,甘露殿至,稚奴乃与青雀做别。 青雀看看天色已晚,是该回府看看孩子们,便笑道:“既如此,四哥先行一步。不过稚奴,有句话,四哥也要叮嘱你一点儿。以前大哥四哥在这宫中,你可以不去担忧任何事情。可现在大哥在他的东宫,四哥在四哥的魏王府…… 稚奴,你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别被那些奸滑妇人给骗了才是。” 稚奴闻言,淡然一笑道:“四哥放心,无论四哥在哪儿,都会好好地替稚奴盯着这宫中诸事。不是么?” 青雀虽觉此言有些怪异,然只道稚奴思念母后是故有异,便只是笑笑,转身欲离开。 “四哥!” 稚奴终究还是忍不住,唤住了他。 青雀一愣,转首看他:“何事?” “你……”稚奴本欲问他,为何要杀媚娘。然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道:“连你也不知道,父皇今日,到底是何缘故么?” 青雀摇头,上前来拍拍稚奴之肩道:“这些事,你还是别想了。好了,早些回去罢!四哥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便自离去。 望着他的背景,稚奴摇头苦笑: “四哥……你果然还是要把稚奴当成小孩子看啊……” …… 一个时辰之后,魏王府。 青雀坐在案几之后,专注听着杜楚客回报: “太子出来的时候,神色颇为悲愤,似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可是左右问着,他又不做回答。便是称心问也不肯做答,只是闷声不语。” 青雀微微眯了眯眼,又道:“那回到东宫之后呢?太子妃问,总该有些反应了罢?” 杜楚客闻得他做此一问,心下便生犹豫。总觉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青雀见他如此,便道:“快说!” “是……太子妃……她问是问了……太子也似是与她说了…… 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 那太子妃平常是个极柔婉知礼的女子。不知为何,今日……今日与太子一番密谈之后,竟然大哭而出,奔……奔向太极殿,求陛下务必……务必要还……” “还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是是……她求陛下的时候,左右被摒退了,可咱们的一个人还是隐约听到她对陛下说,说什么务必还……还……还皇后娘娘一个公道……” 杜楚客声音越说越小,青雀心下便是一沉,猛然跳起来,揪住杜楚客之衣襟,咬牙道: “你说什么?!此事怎么与母后有关?!” “王爷……王爷……”杜楚客竟被他几欲勒死,脸红如血,急忙**。青雀见状,才松了些手,可仍咄咄逼近他脸道: “说!太子妃到底说了什么?!什么叫还我母后一个公道?!” 杜楚客见状,急忙挣脱青雀之手,下跪求恕。 青雀见他如此,心中更是冰冷一片,只颤声道: “说……说清楚!听明白了没有?!说清楚!” “是……是……王爷……那……”杜楚客咽了咽口水,才满额大汗道: “咱们……咱们的人听得真切。那太子妃……似是从太子处得知,皇后娘娘当年的死因,另……另有蹊跷……” 青雀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眼前金星乱冒。 半天,才勉强稳住了身子,扶住了旁边堆着书画的高案,也不理诸多画作一一落下,只颤声道: “你……把事情一一说清楚。” “是……楚客后来向……向立政殿处的人手问过……今日陛下与国舅爷二人,先是召了诸位嫡宫来哭祭皇后娘娘,又……又与国舅爷在殿中独处,是因为…… 是因为国舅爷查证,当年皇后娘娘,并非死于天命……而是有人,利用装满了花粉的佛像……置于娘娘殿中,才使得娘娘气疾忽然严重,最后……崩逝的……” 青雀虽然早料到了这样的真相,可却是也一时难以承受,半晌,才道: “你说……我母后,是被人害死的?!” “是……而且,而且国舅爷似乎也查出真凶是谁,是故要……要太子殿下入内……想办法……想办法去查清此人所行之事……再诛灭之……” 青雀呆呆看着半晌,突然间狂发一声喊,从旁边取了剑,刷地抽出,泪流满面,目瞪欲裂,怒指楚客吼道: “是谁? 是谁!!!!! 告诉我……是谁?!!!” 杜楚客见他如此疯狂,一时间吓得不敢再开口。 “说————! 我叫你说你听见没有——————!” 怒喝之下,青雀一番乱挥手中之剑,楚客惊退,却也伤了几绺灰白须发,这才颤声道: “王爷……王爷…… 是…… 是韦昭容…… 害死皇后娘娘的真凶…… 正是韦昭容……” 正在乱砍一气,将屋子里破坏得如风雨过境的青雀闻得韦昭容三字,突然停下手中之剑,似呆了一般看向杜楚客。 良久,良久,他才极轻极轻问道: “你说…… 是谁?” “是……韦昭容,安仁殿的……昭容韦氏。” 青雀瞪着他,又是良久良久。 然后,手中剑一松,直挺挺地面朝下,昏倒在地! “咣啷”一声之中,伴随着的,还有楚客的惊叫与闻讯赶来的侍女们,魏王妃的惊呼…… 如一曲不忍听闻的哀乐,响遍魏王府上,夜色渐晦的天空。 贞观十四年五月,魏王李泰,突发急症,昏然不醒。 太医入,乃断为风疾初发。 太宗闻言,叹息良久,乃着太医院众人用心诊治。 又,国舅长孙无忌上奏太宗,道后廷近日颇多事非,当请礼官重制礼法。 太宗准。 无忌又进道:近日后廷诸事之中,唯事事样样,皆似针对延嘉一殿,更请太宗着意查之,太宗亦准。更再召孙伏迦、韦待价入,详询诸般事宜。 孙韦二人入,则以日前情况禀明太宗,道先前萧氏落胎一事,颇有蹊跷。当请详查安仁殿上下。然宫闱内廷,外间男子擅入,是为大不敬。孙伏迦更请太宗准着金吾卫同内侍、掖庭二省搜查安仁殿。 太宗思虑良久,着准奏,且更传太子漏夜入内,详加搜查。 太子亥时得令,亥时一刻便着朝服入内,先着同行之王德宣太宗手诏,请得大小韦氏二人另处一室,又着孙韦二人带金吾卫入诸配殿内寝,搜查。 不多时,韦待价一队人马之中,乃有一人发现西配殿昭容韦氏所居凤床后珍宝架侧,似有密室所在。遂呼韦待价而来。 韦待价至,见过之后,乃速着卫士请太子与孙伏迦同至。 不时,二人同至,太子着令,打开密室。 密室开,则内奔出一女,状如疯虎,怀抱一檀木佛像,哭笑发癫。 太子大惊,称心上前护驾。韦待价更情急之下挥剑斩之。孙伏迦拦止不及,乃徒呼负负。 众人看时,乃识得此女正是之前传言已死之安仁殿昭容韦氏近侍春盈。其怀中所抱檀木佛像,也由称心等宫人与太子亲验之,证为当年长孙皇后临终之前,昭容韦氏请入立政殿之物。 孙伏迦见此物状甚异,乃取之轻叩,发现其中空,遂一用力,佛像裂为二半,其中飘落无数小囊,内着霉变花粉,呛人至极。 孙伏迦仔细验过,乃报太子道:此物当年乃入立政殿,且观其内中花粉,显然已是积年已久,加之佛像之裂显非人为且上了年头,只怕当年长孙皇后之死,与此物必有大关联。 太子闻言大放悲声,跌跪于地,狂哭斥骂,道昭容韦尼子一介贱婢,竟敢祸害一国之母,大唐皇后,使他与诸弟妹年幼失怙。 泣血之声,殿下诸人不忍卒听。 狂怒之下欲拔剑将韦氏立斩剑下,孙韦二人与侍童称心急拦抱之,以太宗苦苦劝慰之,又以诸位王爷公主为念,太子方才略收悲痛,怒着人将昭容韦尼子拿下,与韦贵妃二人一同带至此处。 大小韦氏既入,皆惊惶,然韦昭容仍不认罪,太子大怒,遂又欲斩之,众人又是一番苦劝。 后孙韦二人着金吾卫引韦昭容入太极殿,面见太宗。 是夜。 子时。 太极殿。 昭容韦尼子,一身桃红绣金广袖,桃红绣金襦裙,一条桃红绣金流云披,艳丽如桃,轰然盛开在太极殿玉阶之下,一片金绣红织的华丽宫毡之上。 高高地,她仰头。 娇媚如桃花的脸上,一双媚人的桃花眼怔怔地盯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一身玄色金龙袍的男人。 她的夫君—— 至少曾经是,她以为的夫君。 他已然老了。 韦尼子看着他,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桃色唇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这微笑,却带起了几丝眼角的细纹,几不可察的细纹。 太宗平静地俯视着她。 他与她,良久都不曾言语。 只是她的微笑,还有他背在身后,紧紧握住的双拳,泄露了些情绪。 正文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一 良久,太宗才平复如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淡淡道: “有什么想说的,说罢!今日,朕便听着你说。” 韦尼子淡淡一笑,明媚如春日桃花: “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呢?” 太宗不语。 韦尼子继续笑道: “是如何变得这般的么?” 太宗依然不语。 韦尼子又笑了好一会儿,才道: “好稀罕啊……这些年来,陛下与臣妾之间,还真不曾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能够是臣妾说话儿,陛下好好听呢…… 也罢。说说也无妨…… 臣妾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韦尼子抬头,如天真少女一般笑着,笑了一会儿,才道: “大概,是一入宫的时候,就开始变了罢?” 长长地,她出了口气,悠闲地坐着,回忆着当年: “当时,臣妾好生不安……因为臣妾与堂姐一般,都是已然适与人家做妻的了……如何能入得大名鼎鼎的秦王府? 是故父亲告诉臣妾与堂姐之时,臣妾还觉得是个笑话,笑着告诉堂姐,父亲可不是想着女儿能为贵人,想傻了? 可是啊……真没想到,傻的,居然是臣妾。” 韦尼子慢慢笑开一张桃花容颜,道: “陛下大概不知道吧?当时陛下迎了臣妾与堂姐入王府时,臣妾坐在轿中,高兴得几乎快疯了。 因为臣妾是真心爱着陛下的……从洛阳一战那一日起,臣妾就爱着陛下了。 陛下,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臣妾根本不喜欢王玄应,不喜欢那个目空一切,却根本是个绣花枕头的草包!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韦尼子恨声道:“所以,知道父亲要把我嫁与他时,我哭了好久好久,求了上天好久好久,盼着上天能够显灵,可以在我被这种人糟蹋之前,有一个大英雄来救我……带着千军万马,杀入洛阳,抢入礼堂……救我走……” 韦尼子说着,泪水已然盈于眼眶之中: “结果……结果上天垂怜,我的梦居然成真了! 陛下……你不知道,当时正在与王玄应拜堂的我,当时正在红罗纱下哭泣的我……看着你杀入礼堂,一剑斩了那个混蛋之时…… 我有多欢喜,有多感激! 当陛下一把拉起我,告诉我不用怕,你是受了父亲所求,来救我的时候…… 我有多欢喜,多高兴! 那一刻……我以为……我以为我面前站着的…… 是神! 是上天派下来救我于苦海之中的神!” 韦尼子紧紧地哽着喉头: “是…… 也许天下人得知我这番心思,会骂我不知廉耻…… 可是我不在乎! 凭什么我就要嫁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成日只知拈花惹草的畜牲?! 凭什么我要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为了抢我做妃,以我老父性命做胁的混帐?! 又凭什么,我要为这种男人的死,伤心流泪?! 所以……听说父亲求了秦王殿下收了我们姐妹,为免我们姐妹再落入齐王李元吉那个同样**无道的混蛋之手时…… 我有多高兴,陛下,你知道吗?” 韦尼子的眼中,爆出万千光彩,美得教人无法直视。 太宗深深地看着这双眼睛,茫然了。 良久,良久,她才继续道: “所以……刚开始时,我是多么高兴啊……多么高兴…… 后来,我得了陛下的孩子……那是陛下的骨血……我高兴得快疯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我告诉自己……无所谓了,什么都有了,还求什么? 可是……可是后来,我的孩子没了……” 韦尼子的脸上,慢慢地布满了泪: “我的孩子没了……他死了……而且我,也再不能得到孩子了…… 我有多伤心,多痛苦……陛下你知道吗? 陛下,你知道吗? 你知道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成夜成夜睡不着,成日成日吃不下…… 我抱着我给孩子准备的衣裳,告诉他……他该活下来的……该如他父亲一般,成为一个天下扬名的大英雄的……该如他父亲一般,拯救无数可怜的人的……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韦尼子的厉号,在太极殿中久久回荡。 太宗沉默,只是由着韦尼子痛哭哀号,久久不能止。 很久,很久。 韦尼子才慢慢停下了哭泣,抬脸,看着太宗道: “陛下不知道。 因为…… 因为当时,姐姐也生病了……不是我的亲堂姐。 而是她…… 长孙无忧。” 闻得这四个字,太宗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韦尼子似无所觉,只是一味轻笑: “她也病了,因为气疾病了。陛下好生着急啊…… 陛下……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着急过…… 几次三番从建成与元吉手中,险些难逃一死时,没见你那样着急过。 我失了孩子时,没见你那样着急过。 连你攻入洛阳之后,被围困,所有人,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都以为再逃不出去,怨天尤人时,我都没有见过你那般着急过…… 你会生气,你会发很大的火气,你也会着急,会很着急…… 可是,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着急过…… 那样心急如焚,那样生不如死……” 韦尼子的眼睛突然直了: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陛下根本没有爱过我,也没有爱过任何其他的女人……直到现在,我更确定这一点了。 无论是堂姐,阴月华,杨淑仪,燕丽容,杨玉婉…… 还是现在的元素琴,于英蓉,萧蔷,郑婉言(郑氏),武媚娘,甚至是最得你宠的徐惠…… 你都没爱过。 因为,你的心早就被一个人给占得满满的了。” 韦尼子惨然一笑: “我们这些人……老的,不过是做为她的陪衬存在;小的,就更悲惨,一个个,都只是因为成了她的影子,生活在这后廷之中……” 韦尼子想了一想,又哭笑道: “不……也不对……还有人不同的…… 便是那武媚娘。 她是最不像她的……可是……” 她又疑惑地摇摇头: “她却是我觉得,最像她的…… 像长孙无忧,那个一直占在你心中,永远不曾离开过的女人。 对吗?陛下? 所以……” 韦尼子轻轻一笑: “所以其实大家都错了。每个人都以为现在的你,最宠爱的是徐惠。 其实不对…… 你心里最在乎的…… 是那个武媚娘。 那个无论是才华,还是心性…… 都似极了姐姐的武媚娘。 是不是?” 太宗猛然沉声一喝:“够了!” “不够!”韦尼子见他终究回应,不由得欢笑起来: “不够!陛下……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般在乎她…… 却不召她侍寝?让她真正变成你的女人? 为什么? 你到底在忌讳什么?在怕什么? 你在怕……怕什么?到底怕什么? 陛下……你怕什么?” 太宗没有理她,只是转过身去,不看她。 韦尼子见他如此,也不再发问,只是呵呵而笑。 良久良久。 太宗转过身来,平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害无忧?她对你,不够好么?” “好?”韦尼子愣愣一笑,咬牙道: “她对我,怎么能用一个好字来说? 她几次三番,将我从杨淑仪的手中救下,将我从阴月华的手中救下……她对我的好,已然不止是好了……她救了我几次……那是恩……是恩啊陛下…… 她甚至还为了救我,亲口将我被杨淑仪身边那贱婢所害之时,中的蛇毒一口口吸出来……她是皇后,是皇后啊! 她有陛下您倾心之爱,有大唐朝臣倾心之忠,有子女们倾心之孝,有燕氏倾心之护……她本不必对我如此之好的……” “那你还害她?!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 太宗终究忍不住,大喝一声。 韦尼子哈哈一笑: “我害她?我没良心?是呀……我的确是没良心…… 她待我这般好……为什么我要害她?” 突然,韦尼子面色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是她! 是她害得我没了孩子! 是她害得我再也不能有孩子的!!! 是她!是这个看起来圣人一般的女人害的我!!!! 是她!!!!” “你胡说什么?!你当年小产,是因为自己将五行草当成菜蔬久食,与无忧何关?!” “是她先赏给我的!”韦尼子愤怒大喊,泪流满面: “是她先赏给我的!如果不是她赏,我又怎么敢乱吃?!是她赏了我的!让我以为这东西对有孕无碍,不然我怎么会这般傻!自己将这送了孩子性命的东西吃下去!还连吃数日! 是她!都是她! 这个面如菩萨心如蛇蝎的贱女人!” 太宗闻得她辱骂无忧,终于忍不住,上前一脚用力将她踹倒在地,韦尼子促不及防,哀号一声倒地。 太宗一脚,用了十足力,当下便踢得她吐血**不止。 然太宗仍然不打算放过她,只是冷笑着看她: “有句话,你真的说对了。你的确是个傻子。 满心恶毒却没有半点儿心思的傻子。 你以为那马齿苋(五行草)是无忧赏了你的? 错了,赏你的的确是无忧。可无忧赏的不是马齿苋,是赤苋。 她是听了你堂姐说你有些微赤下(这个有点儿恶,请自行问人或者百度下)之状,不可轻用药,才求了名医,问了六苋之中,唯赤苋可疗此疾,且略服对胎儿无害。才着人寻了这赤苋与你冷陶而食……当时,朕就在旁边坐着。不止是朕,先帝,万太妃,宇文太妃…… 在场太多太多人了…… 你可以随便去问。连你堂姐也在。 而且,她只赏了你那一次,你觉得,若她有心害你,一次,会够么?” 韦尼子怔住,呆呆地看着太宗,满脸不相信: “可是……” “可是你却吃的是马齿苋,对也不对? 或者,正如当年太医所言,你根本没有赤下之状,对不对?” 太宗想了一想,长长出了口气,冷笑道: “也许是朕的猜测,可是朕想,如果你没有这赤下之状,那你的好堂姐,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还是……” 太宗蹲下身子,盯着她的眼睛: “她根本就知道,你没有赤下之状?” 韦尼子怔住了。 正文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二 往事,一幕幕,一幅幅,在韦尼子脑海中浮现。 太宗看她如此,知道她终于是自己想明白了。 良久,良久,韦尼子才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成了放声狂笑。 疯狂如哮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太极殿中。 一滴滴血泪,也伴着韦尼子的笑声,落了一地,濡湿了她的桃红襦裙,桃红广袖,桃红流云披。 染得一点点猩红似花,艳丽已极。 “哈哈…… 原来是她…… 原来是她!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 反正,我已然做了。 陛下……已然做了…… 你最爱的女人,是死在我的手中……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陛下……你恨我罢? 哈哈…… 没关系…… 你恨我罢……只要能在你心里……被恨着又如何? 而且……而且我还将是那个终结了姐姐安稳一生的人…… 她最在意的安稳一生,终究是被我给毁了…… 以后人们想起她……想起大唐贤后…… 都会在感叹她的幸福与安稳之后……再说上一句,可惜只是死得凄惨…… 哈哈哈哈…… 能让圣人一般的姐姐被可怜…… 我也是如愿了…… 哈哈哈……” 太宗不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起身向外走去。 只是在行出太极殿之前时,冷漠地道: “朕不会亲手杀你,你不配朕动手。 至于你想毁了无忧的安稳一生…… 朕更不会让你如愿。 从今天开始起,天下人都只知道是你害得萧蔷落胎—— 不用急,朕会找出证据的。那凤麟送子方也好,还是同样也要步萧蔷后尘的郑氏也好……都会给朕最好的证据。 所以,天下也好,后世也罢,都只会知道你是个害了朕两个孩儿的毒妇,却再不会将你与无忧扯上什么关系…… 至于你的命……” 太宗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 “你既然那么想让朕的青雀立你为后,这般深爱他,这般魅惑于他,这般帮着他设计朕其他的儿子,这般挑拨他们兄弟关系,这般愿为他做尽一切恶事…… 那死在他手中,也是你的宿愿吧? 朕如了你的愿便是。” 扔下这些如冰刀一般的话之后,太宗便不再理会闻言如遭雷击的韦尼子,慢慢离去。 良久,良久,太极殿中,才暴发出一声绝望的女子哭喊: “不——————!!!!!” 贞观十四年五月十七,太极宫。 太宗美人郑氏,忽传落胎之后,母子双双夭亡。 众人皆惊,一来再未闻得郑氏得胎之事,二来不知其如此保密,为何胎仍不保。 美人萧蔷闻得韦昭容与郑氏诸事,大笑之后,大哭一场。于郑氏死后次日悬梁自尽。 一月之中,太宗连失两子,太极宫连丧两位美人。一时间,整个太极宫上下均动荡不安。 太宗本人更大病一场,宫内晋王治,太子承乾,宫外魏王泰,长乐公主,闻讯均各自身子不安。 其中尤以晋王与魏王为甚,久病不起之时,竟致一月之久。 幸得太子承乾勉力维持朝政,又督促查访宫事。 一月之后,孙韦二人查清实情,乃报太宗曰: 之前诸事,均系安仁殿昭容韦氏尼子一人所为。而萧郑二人,也是因她诱导,误用凤麟送子方,以谋得子嗣故,且其尚有之前诸般加害**有孕嫔妃,数次构陷暗害安仁殿徐武二女,有伤晋王等事。 一切罪行,诸贴身宫人供认不讳。有画押与诸物为证云云。 太宗闻之,痛恨之极,然念及韦氏父亲匡伯与韦氏一族之功,仅去其一切封号,贬入掖庭,待诸般事宜沉定之后,再行处置。 韦氏一族闻得此讯,感恩以极,韦挺更上书自请谢罪,以求自贬,然太宗终不允。 …… 是夜。 甘露殿中。 “父皇呢?”稚奴一脸病容,恹恹起身,不见太宗,便问德安。 德安道:“主上今日身子方才宽松些,长孙大人便入内,与他一同喝酒了。王爷,您看是不是……” “不必。”稚奴摇手,略感宽慰道: “父皇这一番,伤心过重……我看他近几日,竟然额边生了几根银丝……幸好有舅舅在,舅舅总能安抚父皇心绪的……好在…… 一切都过去了。” 稚奴毫无笑意地笑了笑,披了衣服坐起。 德安轻轻叹道: “只是可惜,那韦氏还是没有死……可惜咱们连韦待价韦大人都牺牲了——让他在主上面前,变成一个为了韦氏家族,而不惜杀春盈灭口的人……结果连恩荫也没保得住,只得回去从头开始,从做千牛备身再起…… 唉……其实真是难为韦大人了,说起来,这韦昭容与他,也是亲戚。 可此番,咱们为将罪证与春盈趁乱送入安仁殿坐实那韦氏之罪,再请他寻机杀了疯了的春盈,不叫她过多言语设法保住魏王爷,不使他与韦尼子之事传入主上耳中,伤了主上的心,也丢了自己性命,更不让他与太子殿下势成水火……韦大人,以后必然会被主上与太子殿下视为韦氏一党…… 王爷,这真的值得么?” 稚奴苍白着一张脸,喝尽了德安送上的药乳道: “他是我哥哥,自幼疼爱我的兄长。 虽然他想害武姐姐,又与杀母仇人私通,是我不能容…… 可是,他也是受那女人迷惑,不知真相。再者,只要韦氏一死,他也没有了要伤害武姐姐的理由…… 够了。 再者,也不过是晚些时日而已。我看他是个有大材的。再者父皇也好大哥也罢,都是聪明过人,极能容人的明主,咱们将来再寻了机会帮他上位…… 这样反而对他更好。毕竟,是让他避开了韦氏一门即将到来的大难。 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否则也不会答应咱们这般行事。” 德安点头,接过药碗放在一边,又取了一碗与他道: “那王爷,那韦氏……怎么办?” “她会死的。以父皇的性子,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这一点,你放心。” 稚奴说完,又喝完了一碗药,才道:“武姐姐那里如何?” “一切都好。安仁殿这一番折腾,却是再没有人敢对延嘉殿下手了。这两日她的伤也见好了许多。孙道长开的方子,却是好得紧。” 稚奴点头,不语,又转头看向窗外,轻轻道: “月色好明亮啊……是个送行的好时候…… 对吧?四哥?” 青雀听不到。 因为此刻,他一人,木木然站在掖庭之中。 站在囚着韦尼子的牢狱之前。 周围的人都被他使了银钱,打发走了。 此刻,只有他与牢中的她。 看着那个一身素衣,长发无饰的曼妙身影,他突然又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随着父皇与大哥出征凯旋,回到太极宫时的事了。 那时,父皇还不是父皇,而是父王。大哥还不是太子,而是秦王世子。 不同与父王与大哥的兴奋,他是一路病着回来的。 他不喜欢见血,也不喜欢见死人。可是这两样东西,却是在战场上最不可少的。 所以,他病了,病得很重,一路病着回来。 闻讯而来的母后,或者该叫母妃,在太极殿前,不理祖父、诸位叔伯、还有父王与大哥对他的善意讥笑,只是含泪轻抚着他的额头。 这让他好受了一些。 所以,他微微地张开眼,想得到更多的爱抚。 然后他看到了,除了母妃,除了看似笑意实则一脸担忧的父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连一向对他很好的大哥也是皱着眉。 似乎他们都在用眼睛说着:他应该刚强一些,否则又怎么配得上英勇善战扬名天下的秦王世子的身分? 怎么配得上? 他心里很厌恶这种感觉。他想闭上眼不看了,却意外地看到一抹桃红的身影,揪着眉头看着自己与母后。目光中满是担忧。 那桃花般的面容,那桃花般的眼睛…… 那般温柔,不输于当时还只是秦王妃的母后的温柔…… 让他失了神。 …… 后来,他知道,这个看起来比自己母妃还小的女子,看起来像个大姐姐的女子…… 是父王新纳的贵人。 她叫韦尼子。 再后来,他便入了父王的承乾殿,开始调养身子。 然后每当母妃有事,不能守在一侧时,便是她主动代替母妃,守着自己,照顾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从母妃以外的人身上,得到温暖…… 再后来,他再次见到她,是在她失去孩子之后了。 她变成了父皇的嫔妃,而他则是越王李泰。 当时,她躲在御花园一角,哭得那样伤心,那样难过。 他听得心疼,真的忍不住心疼。所以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 没想到,她见到是他,竟然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他的怀抱,痛哭失声…… 那一抱,他再也没有忘记过……直到后来,父皇下旨封她为昭容的事,传遍内外,身边的人提醒要进献一番之时,他才生平第一次,流了眼泪,逼着自己忘记。 他送了一套桃红服冠与她——这**诸女中,也只有她配得上这桃红了,除了母后之外。 …… 最后,就是母后死之后…… 青雀紧紧地握紧了手,想着那日的情景。 他如一个孩子般,在野狐落放声大哭。 是她…… 从背后,紧紧地拥抱了他,让他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一点让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如那年他首上战场时,为保他不死,而被敌人杀死在他身上的,那个战士的血一般恶心而又滑腻的温暖…… 机伶伶地,他打了个寒颤,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慢慢地,然而也坚定地,步入了牢中。 正文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三 韦尼子知道他进来了。 可是她依然把头默默地埋在怀中,不想抬起来。 为什么? 她怕,她怕看到他的脸,那张曾经叫她眷恋不已的脸上,露出的憎恨与厌恶。 所以,她埋着,不想去看也不愿意去看。 青雀明白,明白她的想法。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满脸的泪痕与绝望。 所以,他不做声,慢慢地拿出一样东西—— 是他赠与她的那套桃红冠服中的流云披。 慢慢地,颤抖着,他将流云披打了一个结,套上了她的颈子。 她没有动——尽管感觉到了那布料的感觉……尽管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没有动。 “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颤抖着,青雀轻轻地问。 他在指望什么? 指望着她反驳,告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诉他其实根本不是她杀了他最爱的母亲,告诉他不是的? 然后自己再努力查证,证明那一切,都是别人的构陷? 都是……那个别人,那个此刻被他视为别人的,自己亲生大哥承乾的构陷? 也许罢…… 可是她却没有如他所愿,只是默默地哭泣,最后,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 “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杀我孩子的……不是你母亲……” “啊——!” 青雀再也难以承受,痛号一声,泪流满面。 他奋力一甩,桃红流云披如蛇一般吊上了牢顶大梁。 接着咬着牙,手上用力一扯,韦尼子那素白而单薄的身躯被用力吊起。 连挣扎也没有挣扎一下地吊了起来。 —— 片刻之后,牢中只剩下那抹桃红色的身影——那抹只松松披了一身最爱的桃红袍裙的身影,面容出奇平和地被一条桃红流云披吊在半空中。 一身桃花红丽,如一尾美丽的桃花鱼儿般,在空中飘飘荡荡。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 太宗听完了王德报告,点头,然后漠然对王德道: “秘不发丧,先埋在野狐落里——记得别留坟头,别教人知道她已然死了,否则刚刚出了这佛像之事,只会引得他人怀疑到无忧之事上……” “是,那外面说起来……”王德看了眼同样面色漠然的长孙无忌,问道。 “对外,只说她因行为不检,朕贬她去崇圣宫独院幽居了。压制好了诸人之口便是……记得,不能教任何人怀疑到她与皇后这番事。明白么?” “是。” “等朕百年之后,再把她移过去昭陵罢。不过葬得远一点儿。越远越好。明白么? 记得,将来告诉承乾,务必不能与她追封妃号……不过承乾是不会的。” 太宗冷笑。 王德又应了,这才悄然而去。 看着王德退下,长孙无忌才长长出了口气道: “承乾的确不会的……想必青雀,也会收敛一些了。” 太宗漠然,咽下一杯酒水之后,才道: “朕不怪他…… 他还是个孩子,会喜欢上一个十足心机,意图就是要**他的美貌女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要明白,什么是该他得到的,什么不是。 ……辅机,他们兄弟三个,从小无论要什么朕都可以给。甚至…… 甚至如果那韦尼子不是害死他母亲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甚至……甚至她只是朕**之中的一个美貌女子…… 而他真心想要那韦尼子为妃为妾…… 朕也不是不能答应……不是不能答应!一个女人,朕能赐与他的…… 他是朕的儿子,和承乾,和稚奴一样,是朕的无忧的儿子……只要他们开口,朕没有什么不能给,没有什么不能舍的…… 可朕唯独不能答应…… 他居然敢受了一个杀他母亲的恶毒女人的挑拨,甚至还为了这个女人,一门心思要抢他大哥的皇位,还毁了他大哥一条腿…… 朕的儿子不该是这种鼠目寸光**无谋的蠢货!!!’ 绝对不该!” “喀啷”一声,太宗手中的酒杯,被摔成了碎片。 长孙无忌急忙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王德不必惊慌入内。 王德见状,只得退下。 长孙无忌看周围无人,这才叹道: “主上,其实您不必为自己此番行为自责…… 咱们是要宠孩子,可也得宠得有道方可。 否则,他早晚也要坏在自己这份小心思上!” 太宗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向后一靠,两行眼泪,潸然而下: 无忧……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青雀如此,承乾又是腿也废了一只…… 我该如何去见你啊!无忧! 不…… 我早就没脸去见你了…… 我甚至不知……不知你走得这般委屈…… 无忧…… 贞观十四年,七月初九。 长安城。 乞巧节刚刚过去,是以城中,还挂着一片片女儿家的乞巧网子。 西市永安酒肆。 这永安酒肆向来是城中贵胄公子们最爱的地方,老板与诸位贵胄也是交往最好的。二楼雅座,更是有氏族馆之称——非有些尊号的氏族大家子弟,那是轻易上不得的。 是以城中的年轻人,都以入这永安酒肆的二楼,氏族馆为傲。 可今日,却不知为何,诸位贵胄公子们就是上不得二楼。老板赵氏像是吃错了药一般,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任何人上二楼,道有位贵人包下了此处,不准任何人上来。 这些公子们,可都是正经的大家子弟,闻得如此,难免一怒道: “这长安城里,难不成还有比咱们还贵重的世家子?哪一家的?说来听一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包下这氏族馆?” 一个年纪轻轻,长相端正,做贵仆打扮的少年正从二楼下来,闻得此语,便笑着上前道: “真是对不住诸位公子们了……这二楼,今日是被咱们给包下了,还请改日再来罢!” 众家子弟闻得此言,越发愤怒,当下为首的一人,正是当朝司空,长孙无忌长兄长孙行布一房之子弟长孙如是的,便止了众人喧哗,傲然道: “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一氏的?好大口气,要包下这二楼?” 少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只笑笑道: “叫这位公子见笑了,咱们家公子贵姓李。” 众人一听这句贵姓“李”,便当下哄然而笑,有个太原王氏的子弟便拍手笑道: “好一个贵姓‘李’!哈哈……真不知这到底是哪个李家的奴才,居然这么没见识……你且报上自家源渊来!” 少年更不生气,只是习惯地将一只手甩搭在另一只手臂弯之中,笑道:“咱们主人家里祖上,却是陇西的。” 众人更是大笑不止,有的便讥道:陇西李氏多了去,可却都是些排不得氏族谱前五十的小家小户…… 却不知道哪一家的蠢货,仗着自己与大唐同姓,便也来这里拿腔做调,还自称贵姓……真当自己是天子李氏么? 少年闻言,笑得更加愉快,道: “承这位公子贵言了,没错。” 众人闻此言,俱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那店老板在一边急得冒汗。 此时,人群之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一群没见识的蠢货……主人是贵姓,又是陇西李氏——除了我大唐天子一族,还有谁家?” 众少年子弟闻言,悚然而惊,向后一看,那为首的长孙如是便惊呼:“这这这……不是韦兄么?” 来人正是刚刚被贬了官的韦挺长子,韦待价。 只见他带了僮仆,走到人群前,对着少年行了一记大礼:“劳公公久候……不知王爷可到了?” “已经久候多时。”少年——正是德安便含笑引了他上去。 后面,闻得王爷二字,众家子弟终于明白过来,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各自散去。 只有那长孙如是,却怔怔地看着德安,似有所悟。 永安酒肆二楼。 稚奴早已候韦待价多时。见得韦待价上来,便分了贵从见了礼。方才坐下。 稚奴从支着的棂窗看下街道,又是新奇又是感叹道: “想不到这些氏族子弟,在外竟是如此不堪。平日里本王虽然见外人不多,可那长孙如是也是见过一二面的…… 说起来他也是舅舅的子弟,平时在朝堂之上也表现谦逊,怎么其实却是这般不堪?” 韦待价心中沉郁,见稚奴这般一问,便坦然道: “不知王爷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韦大人做如此问,不就是等着本王问真话么?” 稚奴含笑一问,韦待价闻言也是含笑一答: “王爷,您当知道,陛下每年至少都是要出宫巡视天下一次的罢?” 稚奴点头:“父皇曾说过,这是身为一个明主,必须要做的事情。” 韦待价又问:“那前朝炀帝,巡视得可比陛下还要勤快,几乎可说后半生都在路上度过,那为什么,他不是明主?” 稚奴一愣,还未做答,韦待价便道: “因为他与当今陛下,穿的衣裳不一样,带的人,也不一样。” 稚奴再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炀帝龙袍仪仗,仆卫者众,又劳民伤财。而父皇却常常是易服为平民,轻车简从?” “是啊!这大唐天下的百姓之众,可有万万之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福气,能见到我大唐圣主的……是以,他们更多的,是认得那身衣裳,那顶冠冕。 不过好在,老百姓们其实也甚少关心自己的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平日里,能吃得饱,穿得暖,不受罪,不受累,那便是幸事,那他们便会称主上一句明君。 若是再好一些的,便如前朝文帝一般,可使海清河晏,无劳役之苦,赋税之难,那便是不世出的好皇帝。” 稚奴闻得待价此言,却完全忘记此行本是为他送行而来的,竟饶有兴趣问道:“那…… 父皇呢?” 韦待价等的,便是他这一问。便笑道: “王爷若想知道,不妨自己亲眼去看一看,亲口去问一问如何?” 稚奴一怔:“亲眼去看一看,亲口去问一问?” 正文 国之民之,眠龙初醒一 片刻之后,一身雪白耀金袍服,头簪玉束,只做贵家公子打扮的稚奴便与同样做贵家公子打扮,只是更了一身蓝衣蓝袍,头簪银冠的韦待价一同,各自带了两名近侍,由德安左右招呼着,从永安酒肆后门蹁跹而出。转了两道小巷,便入了西市大街。 这并非稚奴头一次出宫,于诸市上见识。然却是头一回与几位兄长之外的人一同到西市见识的。 刚开始,自幼娇养的稚奴颇觉有些不适——无论是那气味,还是挤挤挨挨,时不时碰撞自己一下的人。都让从小深养在宫廷之中的他,万分不受—— 之前虽然他也跟着出来过一两次,却总是有大哥或者四哥陪着。自然,周围便有一堆卫士开道的。 如今却只带了两名僮仆—— 这种体验,着实不安。 不过好在他自幼跟着长孙皇后,养得一身沉着的修性。不多时,便慢慢适应了这般情况,而且还慢慢感觉到了一些趣味。 皇宫之中,哪里得见这些热闹?便是以前,他也只能跟着大哥四哥去东市。像这西市这般,舅舅表哥,大哥四哥他们口中“平民庶夫”的所在,他再也不曾见过的。 是故,一时间竟总是看得呆了。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不以为意,只是由着他看,由着他瞧。 ——连他们身后,自从永安酒肆出来之后便隐隐跟着的那一群人,也不被他放在心上。 …… 看了一会儿,稚奴便发觉一件事,与韦待价道: “韦大人,怎么本……我看着这些平民百姓,并非在书中看到的那般,粗布裹身,糙食淡茶?他们穿的也好,吃的也好……似乎都不似书上所写的平民百姓们啊?” “那……贵人说的,是什么书上写的?”韦待价含笑而问。 稚奴想了想:“太史公记啦……国策啦……” “这些书都是正史,不会骗人的。尤其太史公耿直,是与非,再不做曲意改变,是故他之所言,必然不错。” “可是……” “贵人,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书上写的这般,那说明当时的情况,便是这般。可咱们现在,难道就不能让老百姓们过上与史书所记历朝历代,完全不同的生活么?” 稚奴闻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含笑的韦待价。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不急,只等着他自己想通。 稚奴聪慧,自然明白他如此之态。一会儿便笑道: “不成,你这般,却不做数……我要亲自问了,才信得过。” “那便问罢!” 韦待价含笑道。 稚奴闻言,便转过头去,看看旁边却都是几家卖些女子幼儿家极爱的小吃食的小食肆。 于是便问韦待价:“我听人说,这长安西市之中,有一家毕、罗二主开的毕罗饼肆,所售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极其香美,不知是哪一家?” 韦待价闻得他问,便含笑着了身边僮仆去问。 僮仆却连跑也不必去跑,笑指着前方不远处,人群幢幢的所在道:“便是那儿了!这毕罗一物,便是这家毕罗饼肆的店主祖上首制的。莫说咱们长安,便是整个大唐近远几国,也是都知道他家的毕罗美味。王……贵人若是要食,便咱们去取便是。” “不必,我素日只闻得此物,却也想见识一番才好。”于是便率先带了德安,向那所在而去。韦家僮仆正待言,却被自家主人制止,也带了他上前。 走近时才看到,店门口大排长龙,有个肩上搭着布巾的店主,还在门口喊着“樱桃果儿馅毕罗热的啰……”之类的招呼。 稚奴想着媚娘常常念及此物,道长安西市有家“毕罗饼肆”,所出的毕罗是极好食的,尤其是这“樱桃果儿馅”的一种……每每闻之,总恨不得亲眼一见,总觉与媚娘所见所闻相比,自己竟是井底之蛙了。 如今,竟也亲眼得见……心下喜悦,便对着韦待价一笑,带了德安立于那队伍之末。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含笑跟了上去,又小声道:“贵人,咱们本可以着人来取的。也不必等。” 稚奴小声道:“正是这般等,才能探得民情,不是么?” 韦待价闻言,目中闪过一道亮光。是故,竟是完全没发现,那刚刚跟着的一群人,也慢慢跟到了对面的酒肆里坐下,只是看着他们一行四人了。 且连平时一向机警的德安也未曾发现这群人。 只因人数之多,又有颇多喜食甘食等待取饼的少女们,见了稚奴这般好容姿好气度,竟是吃吃一笑,有意接近,他身为仆下的,不得不多多帮衬着主人挡了些去:大唐民风开放,这等事情,实在不是甚么稀罕的,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少女如此,也是本性使然。 换了别个公子少年,便是欢心不已,得意洋洋。可对自幼见惯宫中规矩女子的稚奴却颇感为难。 他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众家少女,似有意似无意却俱是扑涌而来的架势。 也难怪他,毕竟十足十地继承了当年号称大隋绝色的“仙氏女,观音婢”的母亲长孙无忧之容,又自幼金着银食,天家皇子自有的玉润丰姿,华质贵章更是少见…… 加之宫中女子,俱畏惧他这身份,便是有些遐想,又有哪个敢真的上前? 是故,他一时之间,竟被推得有些狼狈。 见他如此狼狈,跟着的那群人中,有人便要起身来助,却被为首的一朱袍少年给止住,道:“咱们上去,只会让王爷生气。看着便是。” 那欲起身的小小少年便急道: “七哥,王爷自幼儿长在**,帝娇后宠,这般尊贵的人儿,若是伤着了,可怎么办?这韦待价,当真该杀!竟然将王爷引到这儿来,连个侍卫也不带……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他韦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被唤做七哥的少年便一笑道: “你放心且看罢!有咱们在,王爷会出什么事?” 闻言,小小少年也只得闷了气坐下,看着远处的稚奴与韦待价。 …… 好一番挤推,稚奴总算是来到了店家之前,可不待他欢喜,却闻得那店家歉然道: “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咱们家的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今日却是卖完了。不若改日再来罢?” “什么?卖完了?”德安闻言便怒道:“你这是存心的么?咱们等了这般久,为何不早说?” 店家久经人事,自然看得出稚奴与韦待价身份不凡,尤其是这白衣少年,更非普通人,自己绝对得罪不起。便陪笑道: “几位怕是头一次来咱们这毕罗饼肆,不知道咱们饼肆店小人手少,这樱桃果儿又是稀罕物,每日寻遍长安,也只得几箩可制成饼两百枚。是故每日咱们都只售两百枚樱桃果儿馅毕罗出卖。 您看,这些小娘子们常来咱们肆中的都是一早便知道此事,再不向前的……” 稚奴与德安韦待价一看,确是如店家所说,周围那些少女们,早都各自或散,或挑了别种毕罗。 “几位公子难得贵临小肆,不若如此,咱们家的毕罗还有许多种馅儿。无论几位公子想得哪一种,咱们自是制了新鲜的与公子尝鲜便是。” 稚奴见他如此不卑不亢,思虑周全,也很是欢喜,又闻得他说这樱桃果儿稀罕,长安只得几箩可制饼两百枚,便忽然想起之前永安酒肆之事,笑道: “店家,你这般每日只制两百枚,若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不肖子弟来,硬是要全部买走,你可如何?总不能由着他们去罢?这生意,只怕是难为?” 店家闻得这少年如此一问,便想他必是深处贵府,自以为权钱通天,竟要惹事,便有些好笑兼得意道: “不瞒公子,早些年间是有这般人。不过自贞观元年以来,当今主上明君治世,咱们长安城又是天子脚下,却是再无哪家不争气的敢这般惹事。只因大家都知道,主上平日里常常喜爱着了平服,只带近侍一二于长安城内微服私访,哪个敢惹这般事替自己家里抹黑?想必公子也是大家出身,可愿如此?” 稚奴想了想,摇头。 店家又道:“再者,虽然对咱们这般百姓来说,樱桃果儿稀罕,可那大家之中却总得觅一二,是故那些大家公子们,若要食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呀,都会先着了家仆预送来樱桃果儿,再由小肆制成便是。” 稚奴低头,想了半晌才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父……还是当今主上英明,那些世家子弟,不敢胡来便是。” 店家闻得此言,点头笑,益发有了谈笑兴致,乐道:“可不是?主上英明,咱们老百姓才得活得痛快。别的不说,您且瞧瞧隔壁,瞧见了那几个女子没有?” 稚奴随他手指看去,却是一家酒肆,门口站着几个胡服女子。瞧那女子五官深邃,长相明艳,一望可知是胡姬,便笑道: “几个胡姬而已,又能有什么?” “唉呀……小公子,这便是您想不通了。您可想想,若非咱们大唐国富民安,老百姓们日子过得好,口袋里也多少都有些大钱可做些文雅花销…… 这些胡姬,又怎么肯离乡背井,来咱们大唐?利之所趋罢了。” 正文 国之民之,幼龙初醒二 稚奴闻言,直若心下饮得蜜浆,甘美不胜,便又笑道: “似你这般说,倒像是当今主上是个了不得的大明君了……此言只怕有过其实罢?” 闻得他说这般狂傲言语,旁边几个小娘子便纷纷有些变了脸色,连店家也有些不豫,不过终究还是念他是个小孩子,想必生性喜辩,便笑道: “小公子不常出府,自然不知世事。咱们当今这陛下,可是少见的明君呐!别的不说,小老儿这饼肆,前朝便已然有立,可当时的光景,跟现在的光景,那完全是两个样子呢!” “可不是?”旁边一个小娘子,终究是忍不住,捧着怀里热乎乎的毕罗上来搭了两句话,娇笑道: “奴家阿爹是大理寺服职的,奴家自小就听阿爹说当今陛下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明主。 公子,你可不知道,奴家阿爹身在大理寺,奴家听长辈们说,那本是朝堂最辛苦的地方。可自奴家记事,阿爹却总是事轻劳闲的。 奴家每问,阿爹总说是托了陛下明治的福。 呐,大叔,你年长如此,自然记得,那贞观四年的时候,整个大唐得斩刑的,只有二十九人,这可是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的啊!” 店家闻言,急忙点头赞:“可不是?小老儿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可这些年却也听过不少人说过,那贞观四年的事情,真当是自古未闻啊! 对了,还有贞观六年那桩奇事,那才叫堪称千载佳话,流芳万世呢!” “贞观六年?”稚奴便回思:“贞观六年又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可……我怎么不记得?” 那小娘子便笑道:“贞观六年时,公子才多大?怎会记得? 这事奴家也是听阿爹说的。 据说贞观六年时,大理寺有死囚三百九十人,这三百九十人皆是秋后斩决。 因陛下幸临大理寺,眼见这些人思家之情实在可怜,便下了旨,着他们可回家与家人团聚,办理身后之事之后,才于次年秋决之期回来就死。 当时好多官员,还有奴家的阿爹也在,都跪下来劝陛下不可行之,可陛下却只叹说这些人也是父生母养,有兄弟有姐妹,有家有室。 虽然有罪当诛,可看着思念亲人着实也是可怜。再者咱们大唐国强民富,海清河晏,想必他们也不愿因自己逃亡,而使父母兄弟妻儿等不得在这般盛世的唐土安宁过日,便道不妨事,执意放了他们回家。 那个时候呀,所有人都觉得这些人再不回来了。 可谁都没想到,贞观七年九月秋决之期至时,这三百九十人竟无一人离逃,自己回来了。甚至有两个病得快死的,也是由家人抬着来了。” 稚奴闻言,当真吃惊至极:“无一人离逃?” 店家与那小娘子都含笑摇头,那小娘子笑道: “无一人离逃。陛下一见这些人如此诚信,大感心慰,便下诏,赦了他们的死罪。那事之后呀,好多邻国的使节们纷纷都送了东西来咱们大唐,求着陛下要向咱们大理寺学一学这般治理罪罚的方法呢! 不怕公子笑话,现下长安东西两市的家家户户,还有许多平常人家,可都供着咱们陛下的圣像呢!都说只要供了这陛下的像,可就一生平平安安,富富乐乐的。是不是大叔?” 店家含笑点头,指了指店内: “这却不是什么说不说的,是当真有用呐!咱们这肆开了也有几十年了,自从贞观四年起请了咱们陛下的圣像入了肆,便再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平日里连门也不锁,却再不曾丢过什么东西。当真是太平呢!” 稚奴闻得欢喜,回头笑看一眼韦待价。 韦待价含笑点头,便谢过店家与那小娘子,借口天色已晚,早些商量下带何种毕罗回去,便拉了稚奴到一边,笑道: “王爷,如何?” 稚奴只是点头:“原来,父皇美誉,并非诸官夸饰。” 韦待价点头,淡淡道:“所以,这便是陛下与炀帝结果的不同了。陛下出行,去的是坊间野里,问的是百姓疾苦。 而炀帝出行,去的却是山水名胜,问的是官员功绩……是故,自然一为一代明主,一为千古昏君。 王爷,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与炀帝,都是一般的雄才大略,不世之杰。可是就因为看到的东西不同,便在同一片土地上,写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与历史…… 王爷觉得,您喜欢哪一位?” 稚奴不答,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淡淡一笑道: “韦大人,这个问题,你该问本王的大哥,当今的太子殿下,而非本王。” 韦待价轻轻一笑,看看左右无人,才又近稚奴一步,轻声道:“王爷您可知,为何待价从一开始,便没有违抗过王爷的任何一道命令,甘心情愿为王爷做所有事么?” 稚奴不答,只是沉默。 韦待价见他不愿面对,便轻轻一笑道:“因为待价看得明白,陛下龙嗣十一(太宗有三个儿子早死),且除去那齐、蜀、蒋三王之外,其他八子均是大有陛下之风,然真正配称得上承陛下之谋略,下启贤后娘娘之仁善的,却只有您——晋王爷。” 稚奴脸色一变,冷道: “你想做什么,本王清楚。你带本王来此意欲何为,本王也清楚。 可是韦大人,希望你牢记一件事: 本王永远,永远不会去看那龙座一眼,明白么?” 韦待价闻言,也不多话,只叉手拱礼。 见他如此服软,又知他此番其实因为自己被贬,便有意豁出一切奉自己上位为储,以为如此才能得光明未来…… 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害他,便心下一软,低道: “今日之语,本王当没听到。韦大人放心,便是本王非为储位,大人也自当有光明未来。再者本王此番,其实也意在助大人逃离韦氏一族的一场大难……你可明白?” 韦待价何尝不知?然他更明白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于是只得故做感激谢意,将一番心思按下不提。 见他如此,稚奴便也放了下心来,转身笑着看那店家道: “对了,既然来了此地,便总不好空手回去,却不知韦大人可有良方,能寻得些樱桃果儿不?本王实在想带些这毕罗饼肆的稀罕物回去。” 韦待价闻言,便笑道此事甚易,只是不知那店家是否愿意等,毕竟看看天色,也是近晚了。 稚奴闻言,又是担心自己晚归,父皇发现会生气,又是着急不得带毕罗回去,讨媚娘高兴,便索性扯了韦待价上前,求那店家多宽限些时光。 店家闻言,却是为难,道肆中今日之毕罗已然将近售磬,厨下的小伙计们也是累了一日,虽然贵人有求,本该应了,可是却实在是难为…… 稚奴闻言,拦了上前便欲以权财压之的德安,只是好声好气道: “咱们此番所求,确是为难店家。可咱们身居深府,下一次出来却不知是何时。今日特慕名而来,还请店家给行个方便。” 店家闻言,犹豫不决。 韦待价在一旁看着,本以为稚奴如此只是一番自幼的娇养习性,但凡所需之物,便定得取方止。可又一思,却暗道不对: 这晋王仁恕宽善,淡泊诸欲是出了名的。否则以那德安公公自幼陪伴他至此,也不会与自己定下如此烦劳之计,借口他有事欲求见晋王,引得晋王出宫,再借太宗治世之下的美名,诱晋王长些雄心壮志出来…… 再者,若他真是娇养习性,早便亮了晋王身分拿压着了……此般种种好言,却似自己必得此物,却不欲人知…… 何况,他究竟身为当今陛下最溺爱的皇子,身分贵重。前些日子那韦昭容不过说了他几句不太中听的,便惹得他大怒之下,掌掴昭容,又折毁贵妃玉圭……可见其傲骨却是天生。 如今却为了一块儿回到宫中,便立可得制的饼食,在一介小民之前求言至此…… 莫非…… 他这毕罗,却是送与甚么重要人物的? 韦待价思及此,心下便生一计,笑道: “公子,罢了。店家说得也是,累了一日,只怕便是咱们寻得了樱桃果儿,也是制不出好毕罗。你若当真舍不得这毕罗,那明日我便亲自取了些樱桃果儿,送来这饼肆,制成好饼再送入内……内府便是。” 韦待价一言险失,暗道好险。 稚奴闻言,思虑也有道理,然终是不快,只得问了那店家道: “店家,当真今日不得此饼么?我实在想今日便将它带回去。” 店家见他如此,也是不好意思道: “其实现下离肆烊还有一两个时辰,若要制毕罗,本也时光充足……只是小老儿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必是在那东市几坊所居之人。这东市到西市一段路,却是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才可……是故才说得罢了。” 稚奴闻言好奇:“这东市到西市虽远,却左不过十余里地。若得快马再加鞭,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是一趟来回……怎么会赶不上?难道这毕罗饼制作,竟要一两个时辰?” 店家便笑道:“公子此言却是有些不知了……毕罗制作,从和面调馅儿到饼成,最多六至七刻(一刻十五分钟,六七刻就是90-105分钟左右,将近古代的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便可。然面好和,馅儿好调,可是樱桃果儿却是再难赶得及的…… 公子,此刻已是申时过半(下午四点),正是这天街(朱雀大街)与京都诸要道人群最密的时刻,公子……那人群如海,挤推不动,如何能行得马匹?更别说是得快马再加鞭了…… 除非呀,是那陛下出巡众人回避,才有可能使得街上可驶快马呢! 容小老儿说句不好听的,公子明日罢! 说实话,今日便是您告诉小老儿,您是当朝国舅爷的公子,若请不得陛下圣旨,让这长安净街,纵马飞驰送果儿…… 那便得明日了。” 店家这番话,却叫稚奴失望至极——原本他是想着,自己若能求得这毕罗回去,媚娘必然欢喜之甚的……想必这些日子的磨难与苦楚,也能忘记几分。 却再不想这般为难。 越想越烦,便垂了头,一脸丧气,转身欲离开之时,却看到身后立着之人,当下怔住,再不敢动。 “怎么?就这般,要走了?” 正文 国之民之,幼龙初醒三 稚奴闻言,再不敢抬头多看面前人——正是他方才正与诸人谈论着的当今大唐天子,他的父皇,太宗李世民。 只得低头道:“儿……稚奴见过……”言至此,悄悄看了一眼太宗身上,正是着了平服,又见左右只有王德一人在侍,连韦待价也是一脸震惊,便知太宗又是微服出访,不为众人所知,才别扭改了口道: “稚奴见过父……亲……” 太宗见他如此害怕,心下好气又好笑道: “你这般,却是怕什么?” “稚奴……稚奴私自离……离家,未曾报与……父……父亲知道,是为不孝……”稚奴平日里呼惯了父皇,这般改口,当真难受。 太宗闻言,上前一步,背负双手,先看了看那一脸好奇的店家与肆前的人群,又看他笑道: “为父却不是怪你私自离家……你那些哥哥们如你这般年纪时,早都不知背着父亲往外跑多少次了,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不少东西。是故才那般懂事…… 只有你这孩子,整日不出门。为父还担心你这般不好…… 现在见你如此长进,父亲自然高兴。” 闻得父皇高兴,稚奴便露出笑容。太宗见他如此,便笑道: “只是为父不明白啊! 稚奴,你从小与别个兄弟不同,是为父与你母亲千般娇生百般惯养的,虽然不似你几个兄长一般偶有任性胡来之时,但也是最无甚耐性吃苦头的。 如今难得你为几个毕罗这般上心,又排了半天队却没得,又求了好半天…… 怎么,就因为人家说果儿没有,便以为当真今日不成要走啦?” 稚奴闻言,便苦笑道: “父……父亲不知,这果儿今日是当真送不来的……” “为何?” “肆中无果可制,且若从……若从家中取得果儿,路上耽搁时光,也是不好。” 其实正在微服私访的太宗得报道稚奴在西市之后,便急忙带了王德先行赶了来,是故才听到稚奴最后一次求那店家时,店家的回答。 太宗一生,最喜之子为承乾,最宠之子为青雀,最怜之子为李恪,最爱,或者说最溺爱之子,却是这容貌最似爱妻长孙皇后,性子又极其柔善仁孝,宽厚知俭的九子李治。 如今见得爱子为了几个毕罗,如此求之不得,又这般可怜楚楚地失意非常,当真是一颗慈父之心都看得疼了。 再者,又思量着稚奴生性柔弱,难得良机,是该教他些身为天家贵胄的手段与行事,便又上前一步,抚了稚奴头顶,爱怜轻语道: “稚奴,朕且问你,这大唐江山,是谁的?” “是……父皇的。” 稚奴不解,然终究是答道。 “也是咱们李家的。” 太宗叹道: “你身为大唐皇子,虽说并非储君,然终究是大唐天子一脉。怎么连一点儿小事,也要这般委屈自己? 好孩子,父皇知道,你是不愿劳师动众,更不欲大张声势,怕别人说你是仗着身为皇子,便肆意妄为…… 稚奴呀,你需得知道,有些事,比如你今日为了得这几个毕罗,去强令这店家入内,只供御用,或者因为不得,而责罚这店家,甚至是你强逼着店家必须立时制成毕罗,以权压之…… 这都是肆意妄为。 可是你若良好利用你本来该有的权势,便如那日你责罚那韦氏一般,那便不是肆意妄为,而是你身为天家子孙,当有的手段。 知道么?” 稚奴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太宗又道: “稚奴,父皇以前也与你说过很多次,教导过你很多次,要你明白,自己身为皇子,就该有皇子的气派与样子。 可如今此番之事,若传入内里,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你?是会觉得你柔善知礼,还是觉得你懦弱无用,连个毕罗都取不得?” 稚奴想了想,咬了咬下唇,看了看周围那些有些好奇的人道:“可是父皇……稚奴不想让天下百姓说稚奴是个肆意妄为的……” “稚奴,这天下胸怀最大的其实就是普罗百姓。 只要百姓们能过得安居乐业,衣食富足,家平里安,且为君者又不曾做出什么伤民至深的事情…… 只要如此,那无论为君者在些个人小事上有什么不是什么不该,百姓们都不会怪你恨你。明白么?” 稚奴似有些明白了,便点头。 太宗见他如此,便扯了他,如顽童般笑道: “那,你说今日之事,如何才好? 先告诉你,父皇也是很喜爱这一家的樱桃果儿馅儿毕罗,而且你母后也是极爱的。 当年你母后怀着你时口味格外刁钻,每每总念着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一日里总要尝上两个。 那时父皇可是每隔一日便需得或命王德花言,若自己亲自偷偷溜出宫来,替她买了回去让她解馋呢! 而且正好过几日便是你母后忌辰了,咱们父子总得想些法子,给她带一些去,让她欢喜一番呀?” 稚奴见状,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微感伤,便也学太宗一般,顽童也似笑道: “父皇言之有理,天大地大母后最大,咱们既然不能压这店家……那父皇,儿臣斗胆,请父皇着程将军清街,再着快马从库中取来樱桃果儿,如何?” 太宗闻言,哈哈一笑,朗朗声道: “这才是我大唐皇子该有的气派!好!准奏!王德听令!” “老奴在!” 王德早在一边,含笑等着了。闻得太宗高唤,便急忙奔上前,从袖中抽了拂尘出来,一甩,叉手待旨。 太宗背负双手,笑着看了看那闻得自己话语,一时间有些呆住的店家道: “今晋王有奏,不日皇后忌辰,因念皇后素喜此食,着请以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为祭,以慰皇后之灵…… 其思母之孝,其不欲劳压百姓之德,当世难寻,上天有德,自当两全其美。 着传旨: 即刻起金吾卫得旨,静金光春明二门之间大道(西市到皇城最近的路,也是大道),另静皇城前朱雀大道天街一段,使快马加鞭从宫中取得樱桃果儿入西市毕罗饼肆,以制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为要!” “得旨!” 王德闻旨,便立时一扬手,一众隐身民中的金吾卫,便紧忙除去甲外所罩之素衣,整装,以天子仪仗列队于太宗与稚奴前,叉手跪礼致太宗,三呼万岁,又叉手跪礼稚奴,三呼晋王千岁…… 直到这时,周围的人,尤其是那店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三番四次,求店家之人,竟是当今陛下嫡子,甚少出宫的晋王爷! 难怪他这般气度!难怪他敢这般疑问陛下之治!难怪他竟不知这毕罗饼肆的规矩…… 店家慌忙上前来与众民下跪行礼,却被太宗亲手扶起,笑道: “别跪啦!小孩子不懂事,却是与老丈你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待会儿还得烦劳于你了!这孩子只是一再缠着老丈制饼,却连这饼是为他母后忌辰所求也不说明,且又不亮明身分。 不怪老丈那般为难。” 店家闻言,又是感恩一番: “陛下圣明,教得晋王爷千岁也是这般的好,这般谦和怜下,连小老儿这般市夫俗子也是礼待至此…… 真是咱们大唐百姓之福呀! 陛下切莫担心,既然是皇后娘娘忌辰所用,小老儿今日必要为咱们大唐的好王爷效一次忠!” 一壁说,一壁便欢喜不胜地笑着。 稚奴闻言,又是一番惊讶:他本以为这样一来,那店家必然有些不满的……谁知…… 一时间,神色便有些复杂地看着店家又得太宗几句夸慰,便乐不可支地去店内呼人和面制饼了。 “怎么?很奇怪?”太宗含笑看着王德着人从车驾上取来圈椅,以只有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悄声笑道: “稚奴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能看透人心,偶尔有那么几次以他自知是奢望的方式去待他,那他必然会记得你一辈子的恩德,一辈子忠诚于你。 这……可比什么金银珍宝,美女功名都来得有用啊! 说起来,这还是父皇近年来看着你,看着你平时为人厚道,多得忠报才悟出来的…… 可你自己却身拥珍宝不自知…… 父皇真是看着着急啊!” 稚奴闻言,心下如一滩沸泉,滚滚腾腾,半晌不止。 一股悄然的**——想要多几个忠诚于自己之人,多几个信任自己,维护自己之人的**,在他的心底,慢慢地扎了根,开始缓缓地发芽了。 是夜,太极宫。 延嘉殿内。 因近日才人武昭伤情渐愈,可自己游走。是故婕妤徐惠重奉太宗之前。 此次重奉,太宗因徐惠情义,更怜之甚。加之日前业已查明,香囊内落胎丸药乃废弃崇圣宫之昭容韦氏意图栽赃之事,太宗更怜二女,着准徐惠奏,由孙思邈入内,与才人武昭复诊,更于今夜召徐惠侍寝。 是故今夜延嘉殿内,只有媚娘一人。 “武姐姐,你才刚刚好一些儿,还是别这般坐着了。孙道长不是说了么?要多多趴下休息,多多舒展些背筋,才能好得完全…… 武姐姐,别再这般强着了。” 瑞安如老头子般,直立在小书房内,散发寝袍而坐的媚娘身边,叨叨个不停。烦得媚娘真心想说他两句。 可想上一想,这小子也是为自己好,便也不理会他,只是看自己的书,又道: “陛下真的将韦昭容废入崇圣宫了?” “这可不是真的?旨意都下了。” 媚娘合上书,想了一想:“如果只是这样,那为何魏王如此沮丧?” 瑞安闻言心头突突一跳,佯装不明道: “武姐姐,你可在说什么?” “别瞒了,真当我病得糊涂了?魏王与韦昭容,虽然没有外边儿那起子三妻四妇们传得那般不堪,可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些**,却是事实。你知,我知,稚奴更知。” 正文 姐妹情深,媚娘意留一 媚娘抬起头,一双明媚凤儿眼看着瑞安: “说吧,谁动的手?陛下,还是……魏王自己? 她葬在哪里了?” 瑞安咬了咬下唇,才叹息道: “当真是什么瞒不过你……陛下没有动手,是魏王自己。葬么……听王爷打探回来的消息说…… 是先葬在野狐落里。只等陛下百年之后,便称她病死于崇圣宫,移葬昭陵。不过陛下说了,到是要将她葬得越远越好。陛下根本不想看见她,还特别嘱咐了王德公公,道若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切记务必不与此女追封。” 媚娘点头,不语,又展开书卷状似认真阅读。 可瑞安分明看得清楚,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一会儿,媚娘才低着头,轻轻道: “瑞安,明日你与六儿还有文娘,一起准备些东西罢!我想,惠儿也跟咱们一样,想把这好消息告诉素琴。” 瑞安轻轻应好,又犹豫了半晌,才问道: “……武姐姐,元昭媛的大仇已报…… 你要离宫…… 是么?” 媚娘头也不抬,继续道: “素琴落得如此结局,全因为她受上恩宠过盛,被人嫉妒暗害。惠儿这傻丫头,爱慕陛下之心,只怕不比谁少。陛下又是极喜爱她,又是感念她一份真心,又是痛悔素琴之事…… 以后,对她的恩宠只怕会更盛于惠儿。 我要留在宫中护着她——至少,要护到她能够保护好自己不出事。 那时,才是我离宫的时候。” 瑞安闻言,长出一口气,欢笑着,借口要替明日之事准备东西便离去了。 只是在他离开之后,媚娘抬起头,脸上却是一片泪痕与迷茫: 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片刻之后,甘露殿内。 方才从太极殿太宗处回来的稚奴闻得瑞安来报,沉吟一番,才叹息道: “她终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留下……” 瑞安奇道: “可武姐姐说了……” “她是对你说的。你是我这里过去的。她总是不愿将真心说与你听的……除非哪一日,你真能让她奉你为知己……也罢。反正一时半刻,她是还不会走。再者,如她所说,为了徐婕妤,说不定她会留下来。” 稚奴叹息一会儿,才又着德安将白日里求得的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交与瑞安道: “韦氏已死,咱们也可松了一些。那饮食,自今日起还是你们着意小心为上。甘露殿这边,若再送下去,只会引人注意,反而会害了武姐姐。且她现在已然渐复,便也无甚大事了。” “是。” “这些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你带去与她尝一尝。还有,明日她要与徐婕妤去,祭拜元昭媛的罢?” “是。” “明日母后忌辰,我会设法请父皇恩准她们两个一同前去……不过今夜,父皇应该也会应该徐婕妤的。你叫她别急。” “是。” “瑞安,你切要记得。虽然现下宫中最大的明敌已去。可暗处里那些不安分的不知有多少。你还是当事事小心,明白么?” “王爷放心。” …… 不多时,瑞安便捧了毕罗,奉于媚娘面前。且将稚奴一席话说与媚娘听。 媚娘闻言,又惊又喜,捧着那毕罗,便是潸然泪下,良久才咬下一口,细细尝了滋味,才含小泪与瑞安道: “小的时候,我阿爹每次带了我来长安,总是要去这家毕罗饼肆买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的……他家的毕罗,当真好吃。入了宫……我以为我再也吃不到了……” 瑞安见状,柔声道: “武姐姐,王爷知道你爱食此物,今日便特意寻了来。着瑞安带回来,与您尝一尝。” 媚娘捧了尚且温热松脆的毕罗,含泪笑道: “这稚奴……他莫不是看着店家不做,又强求了来罢?这毕罗饼肆的生意一向好得很。尤其是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一日只得两百枚。往往不过午时半便告售磬。可现在已然是戌时三刻了,这毕罗还是温热松脆的……这稚奴,当真是越来越像个王爷样了。” 一边说,一边还欢喜地吃着毕罗。 瑞安却笑道: “这话可是冤枉咱们王爷了,虽然王爷知道武姐姐得了这毕罗必然欢喜,可他更知道你不喜别人替她强求而来的东西。是故今日呀,王爷可是刚过午时,便立在那店家前的长队,等着毕罗出炉了。只可惜,排到王爷时已然是申时了。 是故被告知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没了。好生失望之下,几番苦求那店家。那店家才道若王爷能于肆烊之前送得樱桃果儿来,那他便愿意替王爷再制一批毕罗。 不过武姐姐,你也在宫外待过,知道那申时正是长安街道人群如海之时,要只用一个时辰便从宫中将果儿送到西市,可是难上加难,当时王爷都快愁死了。 幸好当时陛下也在西市周围私访民情,闻得王爷在便也去了西市。王爷见陛下也在,便借口说不日便是皇后娘娘忌辰,皇后娘娘也是爱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的,请陛下恩准,静了金光春明二门之间的天街,又净了朱雀天街的一道,由宫中快马加鞭将这毕罗送来西市,着那店家制成一箩……” 媚娘听得满心的矛盾与感动:矛盾于稚奴这般心意,竟能以一己贵重之身,千娇百贵的性子,去做这等事。感动的,却也是如此一番赤诚…… 良久,她终究还是叹息:“替我谢谢稚奴。这毕罗…… 真的很好吃。” 瑞安闻言,欢笑点头。 媚娘看他如此,也便着他一同来食。 次日,太宗着众子女与三妃、申国公高士廉一府、长孙无忌一府同行,赴昭陵祭祀文德皇后。更因婕妤徐氏之求,准延嘉殿二女一同前往。 诸品妇之中,唯延嘉殿有此殊恩,众品妇皆罕之。 诸子皆领旨从,唯向不缺祭之魏王泰,近日病重,是故只得上表,奏请家中遥祭。 太宗见表,又闻得太医禀报泰之病情甚重,泪如雨下,着准,更令诸医加心调养。 诸人至昭陵,哭祭文德皇后。太宗日常思念,本便伤怀,今次哭祭,更显悲痛。几次三番,众人劝慰难停。后长孙无忌与高士廉执太宗手以慰,太宗方停。 然众人起时,太宗究因哭祭过度,而容色雪白,龙体不安。众人大惊,忙搀扶之,送入行宫静养。 一番耽误之下,只得次日再行回太极宫。 …… 是夜。 昭陵下行宫。 元日殿后。 徐惠一身淡色素衣,披着玉色云披,候在花影之中。旁边只有文娘一人守着。 不多时,长孙无忌便慢慢地踱步而来。 “婕妤徐氏,见过长孙大人。” 徐惠依着品阶,向长孙无忌行了礼。长孙无忌也依礼以还,然后才起道: “不知徐婕妤如此时刻,请老夫前来,有何要事?” “长孙大人,惠儿冒昧,敢问长孙大人一事。”徐惠淡道。 “婕妤客气,但凡老夫知道,言无不尽便是。” “长孙大人,此番之事,韦尼子自作自受,且不必提。那韦氏一门,为何未受星点牵连?可是因为韦氏一家,权高势大,暂时动它不得?”徐惠此语,当真让长孙无忌一惊: 他再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然看透到这一步。 然身为朝臣与**嫔妃私下会面,本已不该。加之长孙无忌更不欲提此事,便摇头道:“老夫不知婕妤此为何意?陛下此番,显是已对韦氏一门不满已久才发难的。” “若果如此,那郑氏为何得追封贤妃?萧氏也一样,被追封了婕妤。并且韦、萧、郑三家,并未受到任何牵连。可以这么说,除了那韦尼子一人因受贬而至崇圣宫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一点儿事。”徐惠淡道:“可是因为,韦贵妃?” 长孙无忌身躯一定,良久才道:“婕妤有话,请直言。此刻再无外人。” “韦贵妃身高位重,又有一子纪王慎,甚得陛下喜爱。只怕长孙大人便是有心诛之,也难成行。加之韦氏一门八房,朝中官员,韦氏子弟过百,五品以上大员,便有十数人为韦姓。权高势众,又有萧郑二氏相扶……长孙大人,其实您本来是想借韦尼子一事,灭了韦氏一门罢?可却终究因为太过冲动,时机未成熟,未能一举得成。” 徐惠淡淡道。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小小女孩儿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徐公有女如此,可感欣慰了。” “多谢大人溢美之词。然惠儿不过一介女流,终只不过看过些事情,知道些道理而已。却不及大人,位高权重,可将这些为害我大唐之徒一网打尽。”徐惠恨声道。 长孙无忌诧异:“婕妤为何如此憎恨韦氏一门?” “大人,惠儿能入宫得伴陛下左右,实在欢喜不胜。是故虽入宫之前,便知宫中深诡,却也立下誓言,本不欲与诸人相斗。只要能得陛下喜爱,能常伴陛下左右,以解陛下失妻之痛,便觉得满足…… 后来,惠儿如愿得到陛下喜爱,更得了武才人与元昭媛这般好姐妹做伴,自觉此生再无遗憾。然就于此时,惠儿渐觉陛下竟为韦氏一门烦恼,便想着为陛下分担一二,是故传消息与大人…… 可再想不到……” 徐惠说到此处,已然声音哽咽: “再想不到那韦氏贱人,因怒惠儿将她之所为告知大人,知道惠儿有大人与陛下为靠不敢伤害,竟然……竟然害死了素琴……” 珠泪如雨落下,良久,徐惠才又道: “大人,惠儿一生,无甚密友。素琴又与惠儿小妹一般可爱天真。是故惠儿当时便发誓,要为她报仇!所以……” 长孙无忌惊异:“那折书……是……” 徐惠没有否认,只是转过身来,看着天空,淡淡道:“能为素琴报仇,惠儿可以做更多的事。大人忽怪。” 长孙无忌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良久才道:“如此便是了……老夫便觉得奇怪,这折书,怎会这般巧,便在那时弃于老夫门前……原来是婕妤…… 婕妤,请受老夫一拜。” 正文 姐妹情深,媚娘意留二 徐惠见如此,慌忙上前来扶,诧道: “长孙大人何故如此大礼?惠儿哪儿受得起?” “若非婕妤,皇后娘娘这般冤屈,如何得雪?虽婕妤之心本非为此,却也是间接成了老夫一门的恩人,老夫自当谢过!” 长孙无忌不容她让,执意以礼谢之,徐惠无奈只得闪身,偏受,然后才愧道: “其实惠儿也是凑巧……那日实在偶然,从来不涉安仁殿的,因受晋阳公主令,与她一同去安仁殿中做伴。 巧了韦贵妃有赏,晋阳公主与她同去西配殿之中取物回来之时,长咳不止。惠儿便奇怪那西配殿日常打扫干净,又怎会有灰尘呛人。便寻了借口悄然去得西配殿之中。 韦尼子当时离了配殿,去了萧美人处,惠儿刚发现她与宫外来往密信欲展开看呢,又因韦尼子回来,匆忙之下只得躲身殿后,才得见她竟将密室打开,放出那春盈…… 后来的事,长孙大人都知道了。”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上天怜老夫,有生之年,终究得雪此仇。” “可是大人,韦氏一门还没有倒。韦贵妃更没有倒。”徐惠阴着脸道: “难道大人真的相信,此事与韦氏与韦贵妃,没有半点儿关系么?” “这一点请徐婕妤放心。既然婕妤如此坦诚,老夫也不妨直言与你。说起来,其实你此次可揭韦氏之罪,只怕还多亏了这韦贵妃——韦氏八房,人口既多,那便难免有些争端起獠。否则,徐婕妤又怎能将那韦待价收为己用?” 徐惠闻言,心头微微一惊,然终究故做镇定道:“原来大人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也知道前几日,韦大人当真一番苦心,劝晋王上进之事……看来,这韦大人,是婕妤以为,韦氏一门之中最可用之人了?”长孙无忌含笑道。 徐惠点头:“确是如此。” “那便好……既然如此,他此刻远离朝堂也是好事。免得将来韦氏一门大厦倾颓之时,这般忠于我大唐的人才,被无故受累。” 长孙无忌一言引得徐惠又惊又喜:“长孙大人,这是决定了?” “不是老夫决定了,是陛下决定了。徐婕妤且请安心,老夫知你一来气愤元昭媛与武才人屡屡受害之事,二来也是担忧这韦氏一族若然存在,早晚必伤及你身……老夫当初承诺过徐公,但有老夫一日,徐婕妤在这宫中,便不会有事。这个承诺,会做到的。 再者,当初咱们送徐婕妤入宫,其实私心便是希望能够借机收拾这韦氏一族……如今看来,咱们没有选错人。徐婕妤,不必担忧。” 长孙无忌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徐惠也就明白了,感激笑道:“如此,多谢长孙大人垂爱。只是不知可有什么惠儿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才缓缓摇头道:“韦氏之事,已昭然若揭,只不过因牵扯甚广,是故只怕陛下一时还发不得此事。然总是要发的。所以徐婕妤现下,只要保全好自己,保全好甘露殿两位千岁安全便好。其他的……” 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吐了口:“若婕妤有心,还是多多注意一下那大吉殿与锦绣殿罢!尤其是后者……老夫总觉得,此二女,只怕与当初元昭媛之事,难逃干系。” 徐惠闻言,面容一沉。 …… 长孙无忌已离开良久,徐惠仍然站在风中,面容不定。 直到一双温暖手儿,将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时,她才回头,看着那张娇媚脸儿: “媚娘……长孙大人的话,你可都听到了?你说……他是不是察觉这些事,其实不是我做的?” 媚娘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他可能会疑心到你我身上,却再不会想到稚奴这一层去。 无所谓,只要他不怀疑稚奴,那咱们便是被疑,也无妨。” 徐惠长出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王爷可是咱们在这宫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靠山……若他再出些事……我真不敢想。” “你多想了,便是有朝一日长孙大人知道这些事其实是稚奴所为,他也只会更加重视稚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别忘了,稚奴可是长孙大人最疼爱的甥儿。” “可是若王爷所为一旦被泄露,那兄弟之间,只怕便要翻天了。王爷的安稳日子也……” “所以咱们才要这般,替他担下这些。惠儿,不止是为了让长孙大人信任你,重用你,咱们才要今夜与长孙大人见面的,不是么?”媚娘耐心劝道:“惠儿放心,咱们这般做,稚奴必然不会被疑的。” “也是……”徐惠点头:“王爷在暗处,总是比明处好得多,也安全得多……而且如你所料,长孙大人从今以后,只怕是必然要全力保下咱们了……媚娘……” 徐惠转身,有些不舍,然终究故作大方道:“此刻我……我已安全,若你仍想出宫……” 媚娘看着她强装镇定的小脸,笑道:“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什么样子……惠儿。不妨告诉你。我的本意,是离宫不假。然经过这一番事情,我才发现,也许目前来说,留在宫中才是最好的打算—— 你看,在宫中,有你,有稚奴,有陛下,有瑞安,有文娘,还有六儿……我不会觉得孤单。再者,我自幼喜好史书兵法。这些东西,除非为官为将,本是用不到的……如今却在这**争斗之中,派上了用场…… 说实话惠儿,虽然每次争斗都是伤痛难忍,然于我而言,打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却也教我觉得有所成长。所以我不会离开。 我只陪着你,陪着你等到陛下百年后,咱们才一起出宫,一起过逍遥的日子。可好?” 媚娘一番言语,徐惠如何不知她是为了自己?眼泪如雨而下,只是拼命点头罢了。 贞观十四年九月,候君集大破高昌,自此,大唐国土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唐之州县。 大唐国土,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一十八里。 盛极一时。 贞观十四年九月末。 大唐。 太极宫。 甘露殿。 稚奴正检查着方才抄好的书,便见王德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请他务必到太极殿去劝下陛下。 稚奴一怔,便急忙跟了他向外走,又问道: “王公公,父皇怎么了?” “唉呀……还不是那荆王爷?好好儿的,没事提什么……”王德正抱怨,忽然闭了嘴,良久才道:“王爷,现下晋阳公主出去了。能劝得主上的,也就您一人了。老奴求您去劝劝,让主上消些气罢!” 稚奴闻得六叔(高祖李渊第六子,李元景,封荆王),便知道事情必然与北门之事(玄武门之变,宫里多有隐讳,是故称北门之事)有关—— 当年那事时,这六叔年幼,然其母亲莫修仪支持的正是父皇最痛恨的巢刺王,四叔元吉。是故父皇登基之初,颇有些大臣们请奏要将这诸多支持隐太子与巢刺王的**嫔妃们一同灭剿以除后患。(修仪,九嫔之四,位二品。史上说这位唐高祖的妾室,李元景的母亲是贵嫔,但我查了一下李渊李世民时期的大唐创业起居注和一些其他的史书,查得的结果是唐时被封为贵嫔的只有唐玄宗时的元献皇后杨氏曾被封为贵嫔。加上贵嫔二字在史书中多指高位妃嫔。唐高祖当时的九嫔之中,除去最得宠的宇文氏为昭仪之外,其他的三嫔孙、崔、杨从家世上来说,只有孙氏低于莫氏,崔杨二人家世即盛于莫氏,又比莫氏年轻貌美,所以应该说这二人排在莫氏之前。那么我就认为,莫氏应该是修仪才对,当然,自己想当然的东西,如果有谁发现了正确的史实,还望不悭赐教!感激不尽!谢谢!) 然父皇一来不忍皇祖伤心,二来也是觉得弟弟们都且年幼,若失得母亲难免可怜。便不允。 结果后来在稚奴年幼时曾亲历过的那场宫变,便是这些皇祖登基后所有的小王中,最受皇祖爱宠的尹德妃所生酆王元亨的长史所为。(李元亨,李渊第八子,尹德妃所生。太宗虽然很憎恨他的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弟弟。可惜他没有活多久,贞观六年就死了。有人认为是太宗杀了他。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当时太宗的地位已然很稳固,而且从唐太宗的种种行为来说,他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最重要的是,玄武门变后他没有杀,那他依常理至少得等他父亲李渊死之后再杀。但是元亨是贞观六年死的,李渊一直活到贞观九年……这说得不太通。有一种说法,也是本故事采取的说法是,他身边的长史是尹德妃的部旧,并且策划了一场针对太宗的宫变事件。这次事件,有史书说是贞观八年,但更多是说贞观六年十月初。因为李元亨死的时间是贞观六年十一月,并且有看到野史上说他死是因为身边的长史利用他的名号替尹德妃复仇,欲杀长孙皇后与太宗。结果失败。太宗着令长孙无忌查案,明明只下旨杀那个长史,但长孙无忌却借机将李元亨一并杀死……这一点,没有经过证实,但因为故事所缘,我用上了。请大家谅解,谢谢。) 而且稚奴也听说,那八皇叔便是死于舅舅长孙氏之手,更离谱的还有人说,当时八皇叔只是一张佯子,真正的主使者,却正是这六皇叔元景。 是故父皇这些年,对他能不见便不见,颇为不喜。 却不知如今他来,又有何事?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一 到得太极殿门前,只见太子承乾,瘦了一圈儿的青雀,还有三哥李恪抱着杨淑妃所生,刚刚两岁的十四弟李明,五哥李佑与七哥李恽,八哥李贞带着年方六岁的十三弟李福,旁边是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十弟李慎…… 兄弟九个,齐齐儿地跪在紧闭着的殿门前,高呼求见。 ——除了自幼便流放在外的六哥李愔,人都到齐了。 太子承乾一见稚奴也倒,便吃惊问道:“稚奴?你怎么也来了?” 其他兄弟闻得他发问,急忙便转首来看。除了李佑与李恽,以及一向自恃母妃身分高贵,谁也不理的李慎之外,其他兄弟都是一脸欢喜关怀。连那年仅二岁的李明也是见到这个小哥哥,便伸手要抱。 稚奴还未做答,便闻得王德道: “太子殿下恕罪,是老奴请了晋王殿下来的。老奴想着平日里主上最疼爱的,除了这晋阳公主,便是咱们晋王殿下。他若求见,说不得主上便愿意开门一见呢?” 此言一出,头一个不服的便是纪王李慎。 只见他翻了个白眼道:“王公公这话可错了,日日里跟着父皇,便是最讨父皇喜欢的么?本王怎么觉得未必?” 他这番说话,别人却全是不理,连平日里不喜与稚奴交好的齐王李佑与蒋王李恽也是不去理他——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哪个不知这纪王最讨厌的,便是只比自己大了两个多月,却被太宗亲自养在身边的晋王李治? 太子更知他素性,再不理会,便只想了一想,点头起身,来握稚奴的手道: “稚奴,你是咱们兄弟中,最得父皇疼爱的。若能劝得父皇也好。” 李慎闻得此言,便气得要死,也哼哼地起了身——只是还是没有兄弟理会他便是。 青雀也上前来,握了稚奴另一手道:“稚奴,大哥说得有理,你日常伴着父皇,说不得父皇便愿与你说说话儿。” 其他兄弟们也都上前来,围着他或真或假地求他。 稚奴只听得头昏脑胀,无奈问道: “可稚奴不知发生何事……王公公走得这般急……” “还不是咱们那了不起的六叔?”李恪抱着同母幼弟李明,一面防着他去扯稚奴的衣衫,一面冷笑:“这不今日借了求父皇封禅的由头,又来与父皇因当年……当年之事吵了起来? 父皇因此又想起当年旧事,伤心得不愿出殿便是。” 稚奴闻言,便知其情,道:“若果如此……那稚奴尽力一试便是。” 李慎闻言便冷笑: “试倒是可一试,可千万别试错了地方,惹得父皇不快,那便不好了呀!” 稚奴知他何意,自然不与他计较,只是笑着应诺,便去敲门,道稚奴求见,请父皇准入。 这般连唤了三五声都不见人应,李慎心下大喜,正待嘲讽几句时,便闻得殿门竟支牙而开,除了开门那王德的小徒弟明安之外,还有一人站在殿门前,正是太宗。 “你怎么也跑来了?不是今天早上起来还叫着头痛么?” 太宗的眼圈微红,看得出刚刚掉过泪。 稚奴一见,便不知如何说起,最后还是王德求道:“主上恕罪,老奴看主上如此……实在没办法,才请了晋王爷来……” “胡闹!” 太宗阴了脸,看着王德道: “别人便罢了,你自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不知他风疾严重么?” “父皇,稚奴的风疾不碍事,可是若父皇有什么事……”稚奴忧心道。 太宗见他如此,又看了看儿子们那些脸,心下百感,便淡道:“父皇无事,只是见了一个不太想见的人罢了。你们都回去罢!王德,宣国舅、房相入宫。” “是!” 闻得要请二位心腹要臣入宫,王德总算松了口气。 诸子见状,正待离开,便闻得太宗又有旨,着太子留下侍会,其他人可自行归殿府;且尤其加言稚奴,穿得这般单薄,速速回甘露殿去才是。 众王闻之,便谢过太宗关心。 见太宗走得远了,李慎才又讽笑稚奴: “可惜呀,王公公一番苦心还是白费,九哥却是没派上什么用场……唉,劳您大驾啰!” 稚奴也不理他,然青雀却是不满弟弟被辱,便冷笑道: “这话儿说得真是错了。咱们兄弟在这儿跪了这么久,父皇连面儿都不想见,稚奴一来,一唤门,父皇当下便开了……难道说,十弟你也有这般本事,能请得父皇出面关怀? 如何?不若下次还是十弟来罢!咱们兄弟,看着便是。” 这一番话说得李慎面红耳赤,又刚巧看到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而走。 见得诸皇子,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便各行其礼,皇子回礼后,李贞才笑道:“二位大人来得好快。” “唉……那荆王爷一来,老臣便知道要不好。是故早就在宫外朝殿内(大臣们上早朝的时候,可以休息的一个地方)候着。却是为难诸位王爷,还要来劝慰主上……却不知这纪王爷……如何这般恼怒?” 房玄龄笑着解释一番,又发了句问。 虽然异母兄弟,然李恪对稚奴之喜爱,实不在青雀之下。方才看那李慎无礼,当真是恼怒非常。此刻见房玄龄问,又见长孙无忌也在,想着总得让一向爱护稚奴的长孙无忌知道这李慎对稚奴一心恶意,有些警惕,便冷笑道: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着稚奴得父皇喜爱,总觉得自己身为四妃之首之子,却需得屈居稚奴之下没什么面子,是故找些借口,难为稚奴却不得好么! 哼!不分尊卑至此,真不知那贵母妃的教导,他都听到哪儿去了!” 说完,也不等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再说什么,便自行告辞了。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面容却是变也不变。只是点头,与房玄龄一同送过吴王。向太极殿而来。 入得殿来,先行礼后下首座,太宗便着明安去关了门,冷声道: “想必你们俩也知道了,那元景今儿个,又来闹了一场。哼!” “这荆王是越来越大胆了……当真以为他所行之事,再无人知了。”房玄龄便冷笑道:“什么因封禅泰山? 老臣前日可是刚刚得了奏,那泰山之下,可是早半个月便布上了他荆王府五百死士,重甲以待了。” 长孙无忌不语,太宗便怒道: “他真是自己想作死呢?好!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他一个痛快!承乾!你明日便去布置一番!他要请朕入这陷阱,那朕就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陷阱!” 承乾刚欲应命,便闻得长孙无忌开口道: “主上,老臣有一言,不知主上可否听完,再行定夺。” 太宗点头,承乾止步,长孙无忌便道: “主上,那荆王虽然狡奸,久存反心。然其本性,自贞观六年之事后,便天下昭然。再无人与之交结为党,否则,以他那般狷奸性子,再不肯入京都来,以北门之事激呛主上,求行险招,得主上行泰山。是故,老臣以为,元景此人,大可由得他自生自灭——天下皆知他反,又皆知主上知他欲反……还有哪个,敢与他交好? 正所谓树离土,则不活也。元景此人,在主上面前,实不足虑。” 太宗闻言,也觉有理,更知自己此番愤怒,只是因被揭了旧伤而已,便点头道: “辅机此言有理。只是想一想,还是觉得需得防着点儿他……这泰山封禅,朕是必不会去的了。承乾,你明日只带了人,将那些死士暗中剿灭,叫他不得接续便是。” “儿臣遵旨。” 长孙无忌见太宗心气平和下来,才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主上,此番元景之事,倒是给老臣一个想法: 这朝中诸王,虽看似谦和忠主,然咱们君臣皆知,有几王,却是再不安生的……不若主上借此机会,清理警告一番,也是好的。” 太宗闻言,便知其意:“你的意思是想清理一下这前朝后廷的关系?” “正是。前朝后廷,近年来渐有纠缠不清之事。若能借此机会,一举警告一番那些有异心之辈,倒也是好事。” 太宗想起韦氏,点了点头:“却不知该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便望向房玄龄。 房玄龄知其意,便道:“主上,其实来此之前,老臣二人曾经商议过,若要将这些潜于深水之中的鱼儿显身于前,那便需得下了足够的香饵,再搅浑了池水,方可将大鱼尽数驱出。” 太宗眯了眯眼:“说说看。” “老臣斗胆,敢问一句主上,那后廷诸人眼中,最欲得到的,是什么?” 太宗微思:“皇后之位?” “正是。便如前朝诸王,念念不忘的,便是这太子殿下的国储之位一般。”房玄龄含笑道:“若能有此二枚天大香饵,那不怕那些狡猾的鱼儿不上勾不现身了。” 太宗点头,拍拍大腿:“果然还是二位爱卿看得透……只是这具体如何行事,却是个难题。别的不说,承乾这太子之位,是断不能动的。” “主上,其实根本不需动得太子之位。”长孙无忌含笑看向承乾道:“老臣二人的意思是,只要主上做出一副欲立新中宫的动作来,再配合太子殿下忧心忡忡的态度……那这些鱼儿,便会自己上勾了。” 太宗眼前一亮,看了看同样眼前一亮的承乾,笑道:“原来你们是想以后位来钓鱼。 嗯,计策甚好。只是如此一番,却需得先做一番态度……承乾,你明白了么?”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二 “父皇放心,儿臣明白,儿臣这便去布置。”承乾含笑。 太宗又向长孙无忌道: “却不知辅机与房相,你们打算让承乾如何行事?” “这个么,只要太子殿下呆会儿便气冲冲走出去,回太子殿下的东宫大闹一场,表现出一副怨恨主上,怨恨主上竟于言语之间,有欲立淑妃娘娘为后的意思便可。”长孙无忌笑道。 太宗闻言,一愣,然后便立刻明白过来,指着他放声大笑:“你呀你呀……真是只活得千年的老狐狸——成了精了!” 长孙无忌也不尴尬,甚至还很得意地笑,那房相更是乐不可支。 只有承乾一愣: “舅舅这是要将淑……母妃立于受人攻谴之处?可是……为何是她……” “四妃之中,贵妃娘娘,贤妃娘娘,德妃娘娘……她们都不如这淑妃娘娘来得有说服力。因为主上龙嗣所存世诸子之中,除去那蜀、蒋二位实在有些让人失望的皇子,与年纪最幼的曹王之外,其他诸位王爷,真正都是当世豪杰,各有所长,再无半点虚名。” 长孙无忌又笑道。 房玄龄也笑着接口道: “正是如此,主上教子有方,诸朝诸代都是未见过的。只是这诸王虽然都各英武,却也有长有短。 太子殿下,容老臣说句您可能不太爱听的话: 您这十位兄弟之中,除去蜀蒋曹三王这三个,另外七位王爷之中,能与太子殿下您争些长短的,只有二人。 一为长孙皇后所生,您的四弟魏王。再者,便是那淑妃娘娘所生的吴王。 太子殿下,若要引得众人猜疑,那便须得选对一个能让人觉得,若她为后,她所生之皇子,必会危及您储君之位的妃嫔方可。 只有这样,那些心存反意,窥伺大唐江山,主上龙位,还有太子殿下您这国储之位的小人们,才会一一现身…… 不知太子殿下,可否明白咱们这番意思?” 承乾何等聪明,当下便明白意思,点头笑道:“承乾当然明白舅舅与房相一番苦心,皆为我大唐江山,父皇与承乾这等不争气的……放心,承乾必会行得好事。” 太宗点头,承乾便离开。 延嘉殿。 离了太极殿的稚奴,心下烦闷,便一路自己游逛。德安在后面儿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不知不觉间,主仆二人竟到了延嘉殿院门口。 想着自己如此怕是不好,便忽然闻得一阵女子娇笑传来。 好奇往里一看,可不正是徐惠与媚娘,正不知争着什么东西,笑闹成一片么? 稚奴看媚娘笑得欢喜,便立在一边花丛中,瞧着她们笑什么? 看了半日才明白,却原来是争将一朵大红花儿簪于对方髻上为戏。旁边瑞安、六儿、文娘只做判官便是。 小姐妹二人玩得过兴,竟全都丢了身分撕闹一处,你抓我衣袖,我扯你云披,只扯得雪肤泛红,娇喘吁吁。 尤其媚娘,因为总怜徐惠柔弱,便有意相让,结果一个不慎,便被徐惠扯了头顶发钗下来。结果一头乌发,便如瀑落下。 媚娘笑骂徐惠精狡,便索性披了头发,满院子扑了徐惠,惊得徐惠尖叫连连。 稚奴看着如此一般的媚娘,忽然只觉心跳如雷,又想起那日练剑台上的情状来。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得呆了。 德安见他如此,也只得摇头叹息。 这一摇头,便猛然间瞧见远远地,那杨淑妃却带了近身侍婢青玄,乘了软轿往这延嘉殿而来。且几个转身,便显是看到他们主仆二人了。 当下德安便是一惊,急忙轻唤稚奴。 可奈何稚奴看媚娘看得含笑出神,哪里知道德安焦急,只是痴痴呆呆状。 德安眼看淑妃已然对着他们露出笑容,心下一急,便猛地拍了稚奴一下。 这一下子可惊得稚奴一跳,转身便待斥责之时,却见到德安猛指着一边。 稚奴这才发现,那淑妃竟然已然落了轿来。慌得他急忙叉手行礼,却被淑妃止了,笑道: “稚奴这是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一壁说,一壁便往院中瞧去。 稚奴见她做此问,便暗叫不好,强笑道: “稚奴……稚奴看到武姐姐和徐婕妤二人争花为戏,有些精彩,便看得入神……未曾及时拜见淑母妃,还请淑母妃恕罪。” 淑妃何等玲珑心思,哪里听不出稚奴这番避重就轻之释中,那些不合之处?然她一心喜爱稚奴,便不点破,笑道: “原来如此。不过这媚娘与惠儿,却是这宫中难得的真情姐妹。连淑母妃也是极喜爱她们,不然也不会特别取了这天山雪莲来与她们滋补一二。走,咱们进去瞧瞧。” 稚奴本对这杨淑妃颇有防备之意,加之似被她看破心思正在紧张,不欲与她多言,然闻得她邀自己同入延嘉殿,当真是欢喜无比—— 毕竟这些日子,媚娘身上有伤不能去尚书房侍奉笔墨,他不得见她,心中思念之苦,实在是难以纾解。不然也不会昨日突发风疾了。 是以当下,闻得可与媚娘相见,略做小聚,便直将那对淑妃的防备之心全部丢开,只欢喜由着淑妃牵了手儿,跟入延嘉殿院内。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正在夺花做戏,猛可里见得淑妃携稚奴前来,心下一惊,慌忙停了下来,上前施礼,与徐惠一同见过淑妃。 淑妃含笑着她们平身,又笑道: “本宫在这宫里许久了,这般欢悦的场景,也是见得少了。说起来,你们这般嬉闹,倒是叫本宫想起当年初入宫时,与姐姐一同看着孩子们欢笑做戏的样子……” 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稚奴,伸手轻抚他头道: “本宫还记得,当时稚奴你总是输。 明明许多次你都可轻易赢了的,可却总是输…… 后来皇后姐姐召你上前问为何时,你道一场嬉戏之中若是无人肯输,便自然不会有人输。 然不会有人输,同与嬉戏的人便不会欢喜。 于你而言可同大家一同嬉戏便是欢喜的,输赢于你却并无大碍。你更喜爱的,是大家都欢喜的那样笑容…… 是故你才愿意输……”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惊叹,只有稚奴有些羞涩道: “稚奴无用,只有让大家欢喜这一件能做到的事情了。” 媚娘看着他,心中温暖,含笑道:“淑妃娘娘,却不知今日驾临延嘉殿,是媚娘失礼。” “无妨,本宫前来,本便是想瞧瞧你的伤可好些了。现下见你安好,心下也安。” 于是一众人等便分了主次,入得殿内坐下。 杨青玄奉上一只锦盒,打开来看,却是装着一朵雪莲:“此物乃娘娘特意寻了来,与武才人做补的。” 媚娘感激,徐惠忙着文娘谢过收好,又笑道:“惠儿也替媚娘谢过娘娘了。自从媚娘受伤至今,三番几次都是娘娘前来探望关爱。真是劳娘娘费心。” “说的哪儿话,只要媚娘安好,本宫也算多少安心。”杨淑妃又笑道:“毕竟两位妹妹都是陛下心爱之人,你们能安好,陛下便也安心一点了。” 又是几句家常之后,杨淑妃才话题一转道: “说起来,本宫此来,还有一事想询媚娘,只是……” 目光如水,扫过周围。 媚娘会意,便将周围众人全部摒退,只留几名近侍。 青玄也一同摒退自己身后跟着来的锦绣殿众人。至于稚奴,只有德安一人跟着,倒也无妨。 淑妃看了看稚奴,伸手拍了拍他,才笑道: “既然稚奴你来了,那母妃也不避及你便是。再者,也不是什么大事。” 稚奴心下纳罕她这般态度,便只点头。 淑妃这才正容道: “本宫前些日子,偶然听得安仁殿几个嘴碎的言道,说这韦氏私通宫外,与……”淑妃垂下眼角,才道:“与宫外重臣私通,之前数番事情,便是她受那重臣指使所为。并且还说……似乎两位妹妹,也知道一二……不知可有此事?” 媚娘皱了眉,看了看徐惠,诚恳道: “娘娘此言,却教媚娘糊涂了。以娘娘之智……当知此事本属无稽之谈啊?” 淑妃想了想,笑道:“倒也是如此……妹妹们若知此事,只怕早就告之陛下了。 是本宫关心过切了,不过妹妹,若果有此事,妹妹们当及时向陛下禀明。陛下一生,最恨的便是有人欺瞒于他。安仁殿行事不仁,妹妹们有心自保,有何行动本也应当,只要不要瞒着陛下,那便最好。” 徐惠笑道:“娘娘所言极是,咱们姐妹自当遵从。谢娘娘教导。” 又言笑一番,青玄便上前,请得淑妃回殿服药。 淑妃点头,便起身,携稚奴而行,媚娘与徐惠送至殿外方停。 淑妃携着稚奴走了一段,稚奴便得德安报道,是时候回殿服药,于是便辞了淑妃,自行离开。 淑妃见他主仆二人拐了个弯再不见人,便看了眼青玄,青玄会意,点头跟上,也跟着消失不见,淑妃自回殿不提。 方到殿中,坐下,着侍婢送上药汤服过,便见青玄匆匆而来。 将药碗交与侍婢着周围退下之后,青玄便叉手低头道: “娘娘所料不差,晋王爷果然是原路转回延嘉殿,去寻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了。” 淑妃微合双眼,面容不惊:“稚奴与她们一向交好,本也不奇怪。可是最近他们之间来往太过密切,只怕是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不,应该说是那武昭有意为之。 他们可说什么了?” “回娘娘,青玄站得远,不过倒也听得清楚,晋王爷似在质问那武才人,可否真与那安仁殿诸般事发有关。看样子,王爷起初是非常生气。” “起初?也就是说,后来他又不生气了?”淑妃叹道:“稚奴这孩子,心里光风霁月。虽然聪慧,却未免太过单纯,太过容易信人了。那武昭,到底说的什么,这般容易,便让他信了?” 青玄想了一想,才道:“娘娘,容青玄说句心里话。今日娘娘虽是突然起意要试一试那武昭与徐惠,可说不定,却当真是试出些新鲜事呢?” 淑妃表情一直不动,直到闻得青玄做此言论,才好奇地睁开眼道: “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娘娘,晋王爷一进延嘉殿之后,便先是怒斥徐惠与武昭竟以那般手段暗构陷害安仁殿,岂非有心祸乱大唐后廷。又恨声道自己真是后悔,无意之间竟为助纣之举如何如何。” 淑妃点头:“这流言在宫中传了也不是一二日了。昭陵那日,她们究竟为何强求了陛下定要跟去?整个后廷谁都明白,只怕陛下也明白:她们去,祭的不止是皇后姐姐,只怕最主要的,还是要祭告一番那元昭媛,好让她知道,她们已然替她报了大仇才是。” “娘娘说得有理,王爷也是这番发问,道:难道你们之前去昭陵,不就是为了祭告元昭媛么?想不到那武昭倒也痛快承认,道确是如此。不过她还是说,安仁殿之事,确是与她无关。王爷便又问: 若果无关,那香囊之中的药丸又是从何而来?难道不是她为了让萧氏自己落胎,又知道韦氏不会让萧氏落胎,才送去的么? 难道不是她们事先告诉了那萧氏凤麟方一事么?这宫中除了他晋王自己与陛下,还有谁能请得这药王爷来辨识药方?” 淑妃喜道:“稚奴果然聪慧,这些机端,换了别人,未必想得到。那徐武二人如何回答?”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三 青玄含笑:“娘娘,有趣的便在此了,那武昭却承认她确曾请了药王爷来询问那萧氏之事,然因药王爷未曾告之,便做了罢。” 淑妃想了想,笑道:“她这是欺稚奴年幼……不,不对……”淑妃忽然收敛笑容,摇头道: “武昭此女,本宫自她入宫之后便多加关注,以她之手段心性,若果曾向药王爷询问,又得稚奴这般逼问,她当以实告之,再以情动之才对——她比谁都清楚,这宫中可为她做靠的,不是徐惠,而是稚奴。再加上那孙思邈忠于稚奴,必然不会助她……看来,她是真的没有问得凤麟方之事。” 青玄点头:“正是如此,可更有趣的是,晋王爷却似乎早有准备,冷笑问那武昭,道:若非你问,那药王爷又是将那解凤麟方之毒性的办法,告诉了谁?” 淑妃微惊,抬头道:“果有人问过孙思邈解凤麟方之法?” 青玄点头笑道:“正是。而且听晋王爷的意思,以孙思邈这般对王爷效忠,竟然也不肯向王爷透露此人身份。更因此连番躲避不见……” 淑妃终于坐直了身体,正色道:“继续。” “是。娘娘,那武昭闻得此言,也是惊得半晌无语,良久才道:虽然她不能证明自己未曾将凤麟方解法告知萧氏,诱她服下落胎丸。然那落胎丸并非她所投却可证实一二。还道如晋王不信,可着人即刻调查,看看她有没有向宫内宫外任何人寻得此物。便可得解。 娘娘,最奇怪的便是这里,青玄见那武昭言及此事之时,竟似是有天大把握一般。” 淑妃不语,只示意她继续。 青玄这才道: “因她如此,晋王爷一时倒也信了,便问道那为何宫内传出这等不堪流言,道她与此事有关?武昭未做答,倒是徐惠上前来说了一句只怕此事是有人欲行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手段,设计挑拨陷害呢。 且还言之凿凿道前些日子她便发现有人动过她与武昭存在延嘉殿内小书房中的密信盒子,似是将她与家中来往的书信给取了出来看过。” 淑妃终究是变了脸色:“她与家中来往的书信?” “正是。” 淑妃起身,慢慢踱至殿中央,沉声道: “继续说。” “是,娘娘。徐惠此言,着实让晋王爷惊得不轻,便忙问何时。徐惠便道正是前些日子他们方从昭陵回来之后。娘娘,最重要的是,那徐惠依晋王爷所言,取了存信的盒子来与晋王爷一观之后,青玄才发现,那盒子竟就是当年咱们王爷赠与晋王爷的九宝如意盒。” 淑妃闻得此言,猛然回头,一头珠玉叮当乱响,寒声道:“此事当真?” “娘娘,若非如此,青玄也不会说此事有些新鲜了。想那如意盒乃何等宝物?这天下间知道它开启之法的,只怕十个指头便数得过来。如今那晋王爷竟然将它赠与延嘉殿…… 娘娘?!” 青玄正说得得意,忽然间脸色大变,一脸雪白: “这是……娘娘?!” “不错……” 淑妃浑身一颤,目光如冰:“能够开启这如意盒的,天下间不超过十人。除了这稚奴与他送了盒子的武徐二人之外,稚奴能够怀疑的……只有咱们锦绣殿……” 淑妃紧紧握住手指,任指上一枚犀角镶金玉的云龙韘顶得手心发疼,才寒声道:“青玄,此番却是咱们疏忽了,竟叫那起子小人借了这如意箱来挑拨稚奴怀疑咱们……” 青玄脸色更形苍白:“不止晋王爷。娘娘,那徐惠可是长孙无忌送入内的人。她那些书信,说是传向家中,只怕却是传与长孙无忌的…… 娘娘,若长孙无忌再将目光转向咱们,那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 淑妃轻轻抬手,止住她之疑问,冷道:“先且不必慌张。那徐惠为人谨慎不在武昭之下,此事中间的蹊跷,想必她也能想透一二。便是她疑咱们,那武昭身处局外,也会提醒她或有别人栽赃之嫌……说到这儿,对了!她为何要在稚奴疑她之时提出此事?只怕便是因为她要借此事,点醒稚奴她也是被人栽赃……” 转身,淑妃问: “稚奴可信了她们的?” 青玄此刻闻得淑妃发问,才恍然道: “是了,是了!难怪晋王闻得此事,竟然相信了她们,且还道此事只怕必然有问题……当时青玄还奇怪。怎么全然摸不明白这晋王爷在想什么—— 明明方才还在质问她们,可她们一提这风马牛不相干的如意盒之事,他便信了她们……” “你当然不明白。徐惠谨慎稳智,武昭灵慧机断,尤其是稚奴,天资聪颖过人,又得陛下与姐姐多年亲授……他之知机,只怕不在当年姐姐之下。只是因他心性单纯,不欲与人为害,是故便处处隐藏锋芒便是。 是故他们三人若认真论起事来,别人便是用跑的,也追不上他们的心思…… 这武媚娘与徐惠,其实便是以如意盒之事提醒稚奴,宫中近来关于她们的流言,或是有人刻意陷害,便如这如意盒之事,似是有人有意栽赃咱们锦绣殿,欲挑得咱们与延嘉殿为敌呢! 以稚奴之慧,自然知道本宫不会也不屑与延嘉殿这两个小辈为敌。是故他也自然明白她们的意思。” 淑妃似极欣慰道。 青玄想了想,点头道: “确是如此。不过娘娘,您这般说,也有不对之处。别人或者不懂,可娘娘却是明白了,不是么?” 淑妃却只是淡淡一笑,坐下道: “这些孩子们是聪明,可是说起来,终究还是心性单纯得过了,且又自信过满……却忘记了,这太极宫,本就是天下最聪明最富心计之人聚集之处…… 所以,被人挑出些问题,也不奇怪。” 青玄想了想,点头道:“所以,娘娘今日才借此机会,故意挑在晋王在场时点起此事,借机点醒他们?” 淑妃摇头:“本宫再知机,也非神仙。今日本意,是看那稚奴对武媚娘似有沉迷之意,因不满此女行事为人,是故借机拉稚奴一把。却想不到,竟然反被稚奴与这武媚娘徐惠二人救了一次。” 青玄大惑不解:“娘娘?” 淑妃含笑:“青玄,方才你有一句话,点醒了本宫。或许此番韦氏之事,当真并非这徐武二人为之。你且想一想,武媚娘何等智计,那徐惠又是何般心思。若真存了诱萧氏落胎的心思,何必亲自动手?大把机会可为之。 只怕那萧氏之事,确实不是她们所为……而是另有人为之。只是因为目的与她们相同,她们又是最大得利者,是故众人便皆以为是她们所为了。” 青玄心中一动:“娘娘的意思是……” “去查一查,陛下,还有长孙大人,是否与此事有关。切记要小心。此二位可与那延嘉殿的两个孩子不同,凡事定要谨慎方可为之。” “是。” 同一时刻。 大吉殿后配殿,佛堂之中。 堂中仅德妃与司药刘氏二人。 德妃摒退了众人,安详盘坐礼佛,一面听着刘司药窃语。 听她报完,德妃才倏然睁开眼道: “你说那锦绣殿的,今日去,三言两语便挑得稚奴与延嘉殿二女争了起来?他们争什么?” “回娘娘,近日宫中多有流言,道那萧氏落胎,是武昭为替那死去的元昭媛复仇,故意将凤麟方一事透与萧氏知晓,又知她被韦尼子软禁不得落胎药,是故便与萧氏串通好,亲手将药丸缝入香囊送入安仁殿。一来可替元昭媛复仇,二来也可借机扳倒韦尼子。 晋王之前似是信了这些流言,今日又闻得杨淑妃一番言语,便一怒之下去斥责那武徐二女了。毕竟,武徐二女当日之事,全凭晋王一力保下才得不死。晋王想必是以为武徐二女利用了他,是故对二女寒心。” 德妃沉吟片刻,才又道: “那武徐二女如何说?” “说也奇怪,她们不但坚不承认是自己所为,还扯东扯西地说什么……什么徐惠的信,被人盗了的事情。那晋王更奇怪,听说信被盗了,竟然就信了她们……真是莫名其妙。” 德妃眉头一皱,便道: “你仔细将整个事情经过,她们说的什么,一字不差说与本宫听。” “是!”刘司药便将今日听得之事,巨细无遗地说与德妃听,又道: “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 德妃想了一想,忽然起身,厉声道: “幸好你将这话记得清楚,芍儿(刘司药的名字)……否则只怕此次,咱们大吉殿是万劫不复了!” 刘司药闻言大惊:“娘娘何出此言?” 德妃似是心烦意乱已极,不多言语,只在殿内来回走动数次之后才开口道: “武媚娘此女,灵慧机断,非同一般。徐惠谨慎稳智,此二女对宫中诸事向来洞查,且看她们之前曾于大朝会时借了甘露殿之力除了春盈的手段,便可知一二。是故以她们的手段心性,便是要借萧氏一事扳倒韦氏,也不会做得如此莽撞,竟自己动手——理当是借人而为之,不留后患才是。 是故这萧氏之事,必非她们所为。这一点只怕稚奴也在怀疑。是故才会特意跑了去质问她们。 此其一。 其二,稚奴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他之天赋智慧,聪颖过人,这宫中小辈之中,只怕也仅那青雀可敌一二。只是他向来单纯不与人争,又得众人喜爱,是故也不多做思虑。然此番之事既然牵扯到他,他必然是思虑一番,且仔细推敲过,才会来问的……想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何等人物?自知他的心性,是以才将那存了密信的箱子取出,交与稚奴一看,解他解惑—— 要想解得这般聪明人的疑惑,仅是解释是不够的,还需得提出些证据来。是故武媚娘才知道,孙思邈的证词,稚奴或者不会信。可是这密信被窥一事,却能向稚奴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 德妃转过身来,寒声道: “那装着密信的箱子太特殊,特殊到这世上能够打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而这十个人里,一旦被仔细推测起来,最容易被怀疑的便是那锦绣殿的。”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四 刘司药听得糊涂,莫名其妙道: “娘娘,芍儿不明白……这箱子是那锦绣殿能打开的如意箱不假……可是这……跟武媚娘与徐惠能证明自己并非设计萧氏落胎之人……有何关系?” “在别人眼里没关系,可是对聪慧过人的稚奴来说,却是最好的证据。”德妃寒声道:“芍儿,那徐惠是长孙无忌一派送入宫中的。她与长孙无忌一派之间,必然有些联系。所以那些所谓的家中密信,只怕是写给长孙无忌一众人等看的。 这般东西在那天下间只有区区十人可以打开的如意箱里装着,居然也被人窃窥……芍儿,如果是你听了此事,会怀疑是谁?” 刘司药恍然:“十人之中,陛下、晋王、武昭、徐惠等皆不可能,剩下的,只有它原本的主人,也就是锦绣殿中的人了!” “不错,这就是那窃窥信之人的目的——此人既要掌握徐惠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联系与情报,又要借机挑得延嘉殿,与站在延嘉殿背后的关陇一系与杨淑妃为敌…… 可是杨淑妃何等人物?前朝帝女,手段高明。性子又高傲自持……这般人物,怎么会做这等漏洞百出的败笔?!” 刘司药点头:“不错……此番行事,乍一看的确是杨淑妃最为可疑,可是仔细一想……反而更像是……” “有人栽赃于她。这一点,咱们可能要花点时间想透。可是那武媚娘,那徐惠,还有稚奴……何样人物?当年轻轻一动,便使得安仁殿韦氏那般厉害的,大伤元气…… 是故自然当下便明白了。这也是为什么武媚娘与徐惠要让稚奴知道此事的理由—— 借有人欲行挑拨延嘉锦绣二殿之事,点醒稚奴,萧韦之事也必是有人意欲为之的理由。” “可是娘娘,难道那晋王爷,便如此能信么?” “他不信也不成……”德妃冷道:“芍儿,你可还记得,他们争执之间,曾经提到过,稚奴之所以怀疑武媚娘,是因为他问过孙思邈,说确是有人问过这凤麟方之事。而以孙思邈对稚奴之忠诚,却宁死不愿说出此人身分……” “娘娘,这……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是那武媚娘求了孙思邈……” “芍儿,孙思邈既然忠于稚奴,如果真是武媚娘所为,那无论她如何苦求,他都不会瞒着稚奴才对。是故询问孙思邈的人,必然不是武媚娘。 可能让孙思邈维护至此的……你可想想,除了稚奴之外,还有谁能让这行世不羁的药王忌讳如此,甘愿为他保守秘密?” 刘司药一怔,道: “难道是太子或者是青雀……不……不对,他们二人,一向与药王无甚交道……” “芍儿,你再想想,方才你也说过,这稚奴知道密信被窃窥一事之后,立刻便相信了她们。为什么?若你是稚奴,如何只这一件事便轻易信了?” 刘司药想了良久,还是苦笑道:“娘娘,芍儿愚昧,实在猜不透晋王爷的心思……” “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他问过孙思邈之后就已然怀疑,此番之事是有人刻意往延嘉殿里泼脏水了。为什么他会怀疑? 因为他知道,能够让孙思邈如此维护的人,除了他之外,这大唐只有两个,而这两个人里,绝对不包括因为与他交好,才得孙思邈多方维护的武徐二人。” 刘司药终于明白了,脸色也是瞬间雪白。 她向后一退,打了个寒颤,才抖了声音道: “是……是……是……” “没错,能够让孙思邈如此维护的,必然是皇后妹妹一心维护爱重之人。 这天下间,除去稚奴之外,能得她如此维护爱重的…… 只有当今陛下,还有将她一手养成呵护着的长兄—— 长孙无忌!” 佛堂之中,主仆二人一时间皆是被惊得动弹不得,浑身发冷。 良久,刘司药才哆嗦着嘴唇道: “娘娘……可是……这说不通……那徐惠……徐惠可是……” “不错,徐惠是长孙无忌送入宫中的。所以,此事长孙无忌所为的可能性比陛下大得多。你且想一想,陛下虽然雄才大略,却一向不会轻易理会**诸事。再者,他知道皇后妹妹之事,却是因为长孙无忌告之…… 是故,只怕事情前因后果,是那长孙无忌早对当年皇后妹妹的死因有所起疑,才借机送了徐惠这女子入宫,又结交武媚娘一同调查。 徐惠查出此事之后自会报与长孙无忌知晓。 长孙无忌一生谨慎老辣,然唯这妹妹与妹妹所生三子是痛处。 得闻自己多年所疑一朝成实,他自然无法冷静,当下未曾思虑周全便报与陛下,除掉杀了他妹妹的韦尼子。 可事后冷静下来,以他之智自然会想到幕后还有黑手。而以他之执着,自然要将这黑手也一同斩灭…… 芍儿,你想想,他头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刘司药强压心中惊慌,思虑良久才道: “本来他若疑心,最当怀疑的便是多年来让他与关陇一系忌惮万分的锦绣殿。可是此番事中,他却是将锦绣殿的关系撇开…… 是故只怕他掌握了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与锦绣殿无关。 余下三殿之中,安仁殿看似最有可能,可咱们这些当年呆过秦王府的都知道,韦珪才是最恨韦尼子的那个,是故她母家或会为韦尼子筹谋,她却是巴不得韦尼子倒了的……所以,之前诸事之中,她才会纵着韦尼子为非作歹,目的便是引得陛下厌恶。 长孙无忌更清楚这些,所以韦珪他不会放在心上。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咱们大吉殿与万春殿那位从来不与宫中相争的了。 你想,本宫与那直如皇后妹妹亲妹一般的燕丽容之中,他会相信谁?” 刘司药惊吓过度,已然是木了: “他会相信燕贤妃。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任何机会,更因为四妃之中,燕贤妃最不可能也最没有理由和机会去害皇后娘娘。” “不错……所以他才会借这如意盒设计,或者说是试探咱们。 芍儿,那如意盒何等宝物? 放眼大唐,只有长孙无忌有这等通天本事可寻得解开之法…… 或者说也只有他可能从陛下或皇后妹妹处得到解开之法……” 德妃咬牙: “也许他此番不止是试探咱们—— 他根本就是要借机除掉咱们!为的便是斩草除根!除掉本宫与哥哥,还有佑儿这仅存的阴氏血脉!!” “娘娘……”刘司药见她激动,急忙上前扶住。 “芍儿…… 入宫多年,本宫算是看明白了: 以陛下之仁慈,他是真的会忘记当年楚王之仇掘坟之恨。 可长孙无忌不会!绝对不会! 本宫从未忘记……从未忘记当年正是他! 正是他这冷血无情的当着本宫之面,斥责陛下不肯诛尽阴氏,妇人之仁的!正是他命那尉迟敬德,务必诛尽本宫与哥哥的!!! 正是他长孙无忌!!!!!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他还恨着本宫!恨着本宫的哥哥! 甚至……甚至是佑儿他也是要除掉的!!” 刘司药见德妃状若癫狂,心下不忍,哭劝道:“娘娘多虑,王爷是陛下骨血……” “骨血又有什么用?!他长孙无忌只会觉得是阴家的血玷污了李氏天子血脉!! 而且,而且佑儿还曾在练剑台上有意伤害稚奴—— 没错……没错!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以他对稚奴之爱护,他断然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稚奴的……为何当时隐忍不发?!为何?! 因为他早就疑心是我与韦氏串通,害了皇后妹妹!!!” 一番推测合情合理,刘司药也只能无言流泪,抱着泪流满面的德妃:“娘娘……娘娘别怕,有芍儿在……芍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的……” 德妃却不理会她,只是泣道: “没错…… 长孙无忌是要借此机会杀掉所有流着阴家之血的人! 他……他为了这个,连自己送入宫的徐惠也可以利用一二……或者他根本便是早有打算,让稚奴也来怀疑本宫与佑儿…… 因为稚奴怀疑了便等同陛下也怀疑了!!! ……没错,这才是长孙无忌,这才是他! 这才是那个冷血无情,为大唐江山,为了他关陇世阀的利害,连自己亲妹也可以利用的长孙无忌啊——!” 德妃的脸上,已然布满泪痕,眼中,更布满了仇恨之火: “可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绝对不会!他已然杀了我阴家满门……我也没有害过皇后妹妹…… 我们阴家欠他长孙家的,已然还清了!他休想再伤害哥哥与佑儿…… 长孙无忌,你休想再伤害任何一个阴家人!!!!!” 绝望而痛苦的哭喊声,久久在安静的佛堂中回荡。 是夜。 延嘉殿后园。 媚娘呆呆坐在亭中,守着火盆,披着艳红大氅看天空夜星。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知来人是谁,头也不回只道: “日间那般惊险,你还要往这儿跑?” “武姐姐……”披了墨色大氅的稚奴如个犯错般的孩子,立在她身后。 媚娘叹息摇头,转过脸来看着他: “来都来了,那便进来。外面风厉霜重的,小心又着了凉。” 稚奴闻言便知她已不生自己的气,便重拾笑容,欢天喜地地入了亭内,一壁烤着火,一壁笑道: “武姐姐,你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天上的星星呀!这般多,这般密,当真叫人看了觉得,怎么这般美不胜收。说起来,这秋夜虽寒,然光风朗月却是美若天堂,总是比那夏夜风雨欲来之前的阴暗晦涩,来得痛快。”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五 稚奴知她此语之意,便垂首道: “武姐姐可是气稚奴今日所为?” “傻子。”媚娘闻得他此语,便回头看他,笑道:“若是气你,武姐姐何必怂了惠儿与你一同做戏?又何必于日前,特别在你那了不得的舅舅面前,替你蒙混一番?——虽然武姐姐是有想为惠儿谋得长孙大人支持的心念。可也未必没有保你不被他人察觉的心思啊!” 稚奴闻言,心中激动,然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句: “为何怕稚奴被人察觉?” “你说呢?” 反问一句之后,媚娘才笑道: “以你这般智计,若被人察觉,只怕头一个与你失了亲密的便是你的大哥与四哥。虽然此番事,与你四哥有关……可是稚奴,武姐姐知道,你是爱护他们的。证据在你手中握了那般久,你却一直隐忍不发,为的不就是日夜思虑,既想着必得保你四哥周全,又犹豫着如何不让你四哥知道真相,不让他伤心地替皇后娘娘复仇么? 稚奴,武姐姐从来不曾怀疑你的仁厚与善良,这便是为何,武姐姐要选择这种方式去替惠儿争取支持的原因。因为这样不但可以替她争取到大唐最大的势力支持,不被人所害,同样也能保护你,让你继续做你不被人欺负的逍遥王爷了。” 稚奴眼中含泪,心中如海潮激荡,双手在大氅之下,将自己衣裳攥得死紧——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便要上前拥媚娘入怀…… 良久,他才勉强平了声息,努力将款款深情压制于内心深处,强道:“武姐姐,稚奴得知己如你,一生再不做他求。” 媚娘闻得此语,知他心中必有激荡。虽然自己也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然她终究不曾动情,不愿让他更添情义,便硬转道: “对了,淑妃娘娘那边……可信了咱们的?” 稚奴知道她这般为何,也只柔声笑道: “她不得不信。毕竟咱们那场戏,正是演与她这‘聪明人’看的。德安……” 身后德安便抱了拂尘上前,颇有些敬意对媚娘道: “武姐姐放心,今日德安守在延嘉殿外看得清楚,那杨青玄听得仔细着呢!而且不只是这锦绣殿,连大吉殿里的刘司药也听着。” 媚娘闻得他突然改口,先是一怔,然后才道: “锦绣殿如此,倒可明白一二,只是那大吉殿……德妃娘娘?她却是为何?” “武姐姐,宫里多的是这般聪明过头的人物。再者那日昭陵之事,咱们有意宣扬出去,现下宫内宫外,皆知舅舅是徐婕妤与武姐姐的依靠,她们注意你们实在正常。 只是不知此番,那些心存晦暗之徒又要自作聪明地想到哪里去便是。” 稚奴柔声笑道: “这样一来也好,任谁再想不到今日咱们这般,其实真的就是只为发现淑母妃窥伺延嘉殿且有意挑拨咱们,便将计就计作戏与她们看。 这般让她们自作聪明,也就不会把咱们放在心上,却将目光转移向舅舅与父皇了。” 媚娘想了一想,笑道: “人心本来简单。只是**所驱难免有晦暗之处。而这后廷诸人更是如此,因为太过聪明,便往往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其实她们若是不被利欲蒙了眼睛,以她们之智,今日咱们这般做戏便不得成功…… 也罢。反正只要在她们看来,稚奴你继续无害,武姐姐与惠儿继续为人利用也为她们看透,不必担忧…… 那便是最好的。” 稚奴也会意一笑。德安更笑吟吟不语。 二人此番去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心中也着实畅快。加之稚奴实在不愿这般就离开延嘉殿,便笑道: “武姐姐,说起来咱们也许久不曾弈棋了。今夜父皇有事,又召了徐姐姐往太极殿侍奉……稚奴好生无趣,不若武姐姐陪稚奴弈棋如何?” 媚娘想想倒也确是如此,便笑道:“好是好,只是在这之前,武姐姐倒有一事想问问你们这主仆两个。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突然便改了口? 德安,你以前可是从来只唤我武才人的。怎么今日却改了口? 还有你稚奴,以前从来都是严守礼节,只唤惠儿徐婕妤的,怎么今日也改了口叫徐姐姐?商量好了么?” 稚奴闻言一愣,先看了看德安:“你……” 德安见状,便向前一步,先向媚娘叉手下跪,行之大礼,感激道: “武姐姐,德安以前总觉得武姐姐与咱们王爷交好,实在是有些……有些……” “有些存心不良?”媚娘笑道:“也不怪你。那么,今日你是信过武姐姐了?” “武姐姐近日所为,说句不好听的,在德安看来,简直是为了王爷与徐婕妤,将自己置于刀俎之上……这般真心,德安若再怀疑武姐姐,那当真是害了王爷!” 德安含泪,慷慨陈词。 媚娘上前扶起他,感慨道:“能得最忠心于稚奴的人这几句话来听,武媚娘也算是终究又得知己了……起来罢德安。” 德安感激。媚娘又笑看稚奴: “有其主方有其仆……你终于也是信了惠儿罢?唉……真是不容易啊!能让你这般防人至深家伙信任…… 说起来,武姐姐还真替惠儿觉得可怜呢!” 稚奴憨憨一笑,不语。 …… 次日。 太宗忽幸安仁殿。 正因教导无方而被禁足的韦贵妃闻得此讯,高兴得竟全然失了分寸。好在身边尚仪萧氏知机,处处打点,这才没有失了体面。 太宗入内,见韦贵妃虽禁足,然仍谨持守训,不失礼仪。心下甚慰,又知她本性良善,诸事皆为韦尼子所累,便更生怜爱。加之纪王慎诞辰又近,太宗问其何欲之时,慎泣求太宗,愿得母妃得太宗之谅,太宗甚慰,乃解韦妃之禁。且更着令内廷典琮云氏(典琮,女官职称。)再传内司,重制贵妃玉圭。 韦妃乃谢恩。 …… 贞观十四年十月,太宗因魏征力谏,免陈仓尉刘仁轨罪,且三升其职,多加奖惩。诸官侧目。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初二,太宗行幸同州,仅以魏、吴二王伴驾而行。宫中私言,此乃日前右庶子张玄素多番进谏太子玩游放荡事,太宗闻之不悦,遂明为着太子镇国,实则私诏太子东宫反思之故也,且更留下长孙无忌与魏征二人辅助监国,以期其可待悔醒。 一时间,内外皆人心暗动。 …… 闰十月初九。 夜。 亥时一刻。 太极殿中。 因为太宗出宫前嘱咐过稚奴,要他将近年所钞之史书速速收尾,整理齐当存于太极殿中尚书房以备后用。 是故稚奴近日便真是堂堂正正地得了日夜长守太极殿的理由,再不思离开。 日里稚奴见着诸人之时,只道史书钞录尚有许多未完成之事,进程紧迫,其实私下却早已完结,只是寻了这般借口与媚娘或研读史书,或执灯博弈,或讽议时事。 当真是其乐无穷,甚至屡生但愿太宗晚些归来才得尽兴之感。 今夜亦是如此。 二人执棋为弈,一边德安瑞安两兄弟整理着稚奴早就已然钞录完毕的史书,门口六儿也得了稚奴之令,取了蒲团坐在殿门边视野良好之处,看似一边帮着理线扎书(纸质书上的线是需要缝制好的。六儿现在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一边看着殿中炭火盆,实则却是盯严了人,只待有人到来,便急忙唤了稚奴与媚娘便是。 许是近日耳边清静,诸般事非远离,无人来烦扰,天性解放之故;又或者太宗不在身边,舅舅长孙无忌又忙着**大哥之因;再不然便是与媚娘一片情意日渐深重温馨之理…… 稚奴这几日与媚娘相处之时,益发变得率真活泼,甚至有些淘气起来。 便如今夜弈棋之时,平素总是端端束束与媚娘下棋的他,竟三番五次趁媚娘不备,耍赖使诈,或移媚娘一方要害之子,或替己方多安几枚胜棋…… 总之是各种花样,百般相出,直气得媚娘屡屡与他争执,可偏又不能抓得他现行,笑骂扬言一旦抓着他的不是,定要重重罚他才好。 稚奴却只是洋洋得意道: “武姐姐,若是武姐姐棋力有些退步,不能赢得稚奴,脸上过不去便寻些借口,尽管直说,稚奴让你十子八子的也无妨。何必这般诬赖稚奴?稚奴好生冤枉。” 媚娘闻得此言,当真恨得牙齿痒痒,直道: “你这惫懒奸狡的小子,真当武姐姐瞧不出来?别以为天下只你一人记性好!瞧着罢!武姐姐必要抓了你的不是!哼!看你还如何得意!” “好!武姐姐既然硬要说稚奴有赖,那稚奴也不多言,继续下棋便是……不过武姐姐,若是这一局你再输了,又不能证得稚奴耍赖…… 那稚奴受了这般冤枉,可如何是好?” 媚娘越听越是好笑加恼恨——这小子分明是吃定自己抓不着他罢了,心下便生一计道: “好!若是武姐姐此局输了你,又抓不到你的错处,那武姐姐便甘愿认输,任你提个要求,只要武姐姐办得到,那便一定答应。 可若你输了武姐姐,或者是被武姐姐抓到你使诈,却又该当如何?” 稚奴得意道:“那便也一样,稚奴任武姐姐提个要求,只要稚奴办得到,那便也一定答应。如何?” “好!德安瑞安,你们两个可都听清楚了,还有六儿,你也听清楚了。德安,若是你家王爷输了我或者是赖棋,你可不许帮他!”媚娘嗔道。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六 德安正理着书,不意被媚娘扯了进来,看着自家主人那般洋洋得意,也有些玩心忽起,便笑道: “武姐姐放心,这一次德安再不偏心的。” 稚奴闻言,立刻笑骂他:“好你个忠心的德安……” “少扯别的,来!胜负无悔。”媚娘伸出手来,向上一张。 稚奴见她如此,也覆了掌心上去,笑道:“胜负无悔!” 二人击掌为誓之后,便再行猜枚,定下稚奴执白后步,媚娘执黑先行之后,便再行厮杀。 因为存了心要报仇雪耻,媚娘此局却是招招精妙,处处小心。一时间稚奴竟被她杀得猝不及防,败退连连。 行至局半,稚奴眼见自己要输,心下一急,便又将心思放在媚娘的动作上,欲寻机换子。 媚娘既然有了提防,自然是存了小心的。此刻见他眼神儿有异,心知他那些小心思,便故做不知,心下一笑,又装作去摸茶盏的样子转过脸去。 德安瑞安坐在媚娘一边,眼见她脸上带笑,便知是计,想着到底是向着些稚奴的,两兄弟便吃吃偷笑一番,趁媚娘分心,抱了书便躲开老远,免得媚娘找他们做证。 果然稚奴便上当,趁她不备右手疾出,左右便抓了两枚黑子与两枚白子,意欲交换。却在抓起四子之后,便忽觉眼前一花,右手已被媚娘左手紧紧抓住,大笑道: “哎呀呀,看你这只小狐狸还不上当?!” 直到此时,稚奴才知媚娘竟是早就设下圈套,只等自己上勾。心下又悔又羞,便一壁努力扯着手欲收回自己广袖之中,藏起那枚白棋,一壁嘴硬道:“武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明明白白便是当稚奴行子了……稚奴行个子而已,武姐姐做什么不叫稚奴行子?” 媚娘哪肯容他狡辩?手上更加发力,便去抠他紧握成拳的手心,寻那白子,口里只笑道: “你休想瞒!看着你连白子一起抓了的!快拿出来!” 稚奴自然不肯,便笑着连左手一同上前来抓住媚娘手,媚娘一见,也急忙双手相争。 这一争之下,却变成稚奴双手紧握媚娘双手般的尴尬境地。 稚奴便忽觉心神荡漾,又见媚娘全心全神只在争子,竟似毫没了平日的谨慎持礼,只是玩兴大起地半俯身子隔着棋盘与他相争,那张自己魂牵梦萦的玉容更仅离自己半尺之遥,连那如兰气息也是阵阵拂于自己面上,只要一伸手,他便可将这日日思念夜夜入梦却再碰触不得的人儿拥入怀中,感受着那温暖馨香,再不教她离开…… 如此绮念纷乱,他只觉心胸如行军之鼓令狂响一片,又觉全身皆被一种又酸又痛又是狂喜至极的感觉冲刷着,直欲忘形…… 刹那间,稚奴眼中,似全然忘却一切诸事,眼中只有这个娇笑巧兮的女子。 这边稚奴魂不守舍,那边媚娘却未察觉,只是一味争子。 可争了两下,察觉稚奴只是握着自己双手再不松动,心下纳罕这小子怎么今日这般固执,便抬头笑看稚奴。 一抬头,才发觉稚奴那平时淡然纯净如雪夜晴空的眼睛,此刻竟燎然一片炽热如火全放在自己面上。 当下一怔,又觉他双手有力再不似往夕柔弱,竟隐生一种似被他环抱娇拥着的安稳感觉…… 媚娘便有些微失神。 然终究她年长几岁又素能克制,便紧忙挣脱双手坐回棋盘之后,平了平被稚奴那般深情目光撩得有些凌乱的心神,调了调微乱的气息之后才又坦然笑道: “行啦,别装了,把棋子拿出来。快一些!不然……”她便故意的左右张望着寻德安瑞安:“武姐姐可要寻了德安瑞安来,拿板子打你手心!快些!” 稚奴一片绮念,立时被她这盆冷水浇了个清醒,当下便自知失礼,玉润面容微微一红,道:“武姐姐当真是不肯饶人…… 还要打稚奴手心?可比薛太妃(就是教他的高祖婕妤薛氏)还厉害呢!她这般厉害,连父皇也怕她…… 可她也只是罚稚奴抄书……” “你若再不交出来还要耍赖,武姐姐不但要打你手心,还要罚你写上一篇三千字的自省文字,再等陛下回来,求他罚你跪在皇后娘娘灵前,背上一百遍!哼!” 稚奴闻言,只觉她这如女儿家俏生生撒娇般的语气甚是受用,便先服了软,低了头,含笑交出那几枚被握在手心都发烫的棋子。 媚娘一见便咬牙笑道: “如何?” “稚奴认输……随武姐姐怎么罚便是了。” 稚奴看着她这气恨好笑的娇容,只觉甘之如饴,便是当真被她打上两下也无妨,柔声笑道。 “罚?才不罚你呢!若是被陛下知道我一介小小才人敢罚他的心头肉掌中珠,怕不一怒之下又打我入掖庭! 别想再赖!之前咱们可说好了,若你输与武姐姐,或是被武姐姐抓到了耍赖使诈,该当如何呀?” 稚奴此刻只觉但凡媚娘之求,无一不可,便笑道: “武姐姐别气了,稚奴认错。只要武姐姐开口,那稚奴便履行自己诺言,允你之求可好?” “好!既然这样……” 媚娘皱着小小眉头思虑一番,实在一时间想不出有何事可难难这小子,便作罢道: “罢了,反正一时想不出,只要你记得,你总是欠武姐姐一个承诺便好。如何?” “武姐姐放心,只要稚奴有生之年,但武姐姐有求,此诺必应。” 稚奴似有深意地回答。 媚娘见他如此,知他言外有音,心下一紧,便强转话锋道: “说起这承诺一事来,稚奴,前两日惠儿却说了件新鲜事,却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稚奴知她,便道:“何事?” “惠儿道,近日陛下日渐宠爱淑妃娘娘。十月后半月直到今,竟有十一二日留在锦绣殿里。 且听人谣传道,一次酒后陛下竟失言向淑妃娘娘承诺,若有朝一日需立后中宫,那必为淑妃娘娘…… 你可知此事?” 稚奴点头: “怎么不知?大哥这些日子为了此事,可闹得东宫大乱,只差没有在早朝之上当廷抗奏了……也不知父皇为何如此。” 媚娘想了一想,道: “说起来**久无主位,才会有之前那些暗斗纷争。若有中宫得主,那些人终究还是不会太过张扬。 只是陛下对皇后娘娘一片痴情,这般行事着实不似他素日所为。怕是另有深意啊!” 稚奴淡淡一笑道: “武姐姐这番话说得倒似极了解父皇也似。 武姐姐,**无主良久,便如你说暗斗纷争不断,也许父皇就是动了心思,想着好歹有个中宫主人压制着不至太乱呢? 或者说此番疑问,本就是武姐姐你……” 说到此,他终究还是没把那句“不喜欢父皇再立后”给咽了下去,只觉心中一片微涩。 媚娘轻轻摇头,认真道: “武姐姐日日伴着陛下,看着他素常行事,是故才有此疑问。 稚奴,武姐姐是认真的。 此事太过突然,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你且想想,他便是立后为何偏偏要选淑妃娘娘? 稚奴,陛下至今对皇后娘娘都是念念不忘,更是对你们这几个皇后娘娘所出所养之子女,未见断了半点宠爱。便如此次,虽然没有带太子同行,可他还是硬驳了诸臣上议,非带了你四哥与几个同母姐妹同行。 稚奴你想想,若非你当时巧感风寒不成行,旨意已下,你也必然要去的……连安宁都给带去了。甚至是已嫁多年的长乐公主,也被陛下寻了借口,着长孙冲大人同行,一并带了去…… 虽然太子殿下近日渐渐为陛下不喜,此次同州之行更是……更是等于在明白告诉整个前朝后廷,太子失宠。可是他对你们几个,却半点儿不减珍爱。稚奴,你不觉得奇怪么? 其他诸妃所生之子,却只有吴王得此荣宠啊! 为什么?为什么以陛下之谨慎如此,竟然有如此失算之事?他此番行事,岂非等同言明,如今除了淑妃娘娘之外,其他诸妃皆被他抛诸脑后? 稚奴,你不觉得奇怪么?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情意丝毫未减速,可他却在做着与本心完全相违的事…… 他应当是最清楚此番一旦立了淑妃娘娘,很有可能便会引得吴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之间,因为储位而两相争斗的吧? 稚奴…… 武姐姐真的觉得这太突然了。真的不像陛下的行事,更不像……更不像他素日所为……” 稚奴见她纠结至此,知道她若不想个明白,是再不肯罢休的,便只摇头叹道: “武姐姐呀……也罢。 其实稚奴前些日子去过东宫,本意是为安慰大哥一番。可是到了那儿之后,才发觉大哥看起来似乎悲愤厌事,实则却是暗存警惕。 而且舅舅与房相府上近日也是动作频频,只怕……” 稚奴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 “只怕此番是他们与父皇,还有大哥四人一同设下的引蛇出洞之计罢了。 至于那淑母妃与三哥……可能只是被父皇当成了一个明靶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这般,目的是要引出后廷之中那些与前朝纠葛不清的人呢,还是要引出那些近年来对大哥这储君之位耿耿于怀,阴谋不断的人。 又或者是……”他停了口,只是看着媚娘。 媚娘恍然抚掌笑道: “又或者是借此机会,将这些人和那些身高位重的前朝诸臣中意图皇位的人,三种势力一并打尽? 果然不愧是陛下! 这般妙计!” 稚奴听得心下微燥,便只得跟着佯笑两声。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七 是夜子时。 延嘉殿。 徐惠见媚娘归来,忙丢下手中书卷,先替她解了身上大氅又捧了茶水与她解渴才笑道: “晋王殿下又约你下棋?当真是……” “唉……别提了。这小子,近日当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想起今日太极殿中一时,媚娘面色微微一红,然后才转言道: “对了,今日没有陪着你,你可去做什么了?” “我呀,还能做什么?” 徐惠见问,因笑言道: “除了转一转这大得烦心的太极宫,陪陪几位娘娘说说话儿,还能有什么?” 媚娘见她神色落寞,便托腮含笑道: “哎呀,前两日你可不还嚷嚷着这太极宫太小,憋闷得慌不得出去透一透气……怎么今日又嫌它大了? 啊啊……我明白了,原来陛下在,它便小,陛下不在,它便变大了? 嗯嗯……果然宫名太极,变化无穷啊!” 徐惠见她取笑,小脸儿一红笑骂她油嘴,便欲来打。媚娘忙躲了笑道: “阿弥陀佛,我可有说错什么,叫你这般恨我?” “我听你这嘴里不干净的在乱扯……前几日明明是你先嚷嚷了宫里没去处,我才应了你几句……不想今日竟被你拿来这般说我……看我不收拾你!看我不收拾你这张利嘴……” 小姐妹二人便是一通笑闹,惹得正**着新来内阍侍(管钥匙的)瑞安也来探头笑看。 二人嬉闹一番,媚娘便停了下来,笑道: “好了不闹,我且问你,这两日,可是与淑妃娘娘多有来往?” 徐惠但凡事皆可与她言,便红了脸低了头: “我是想着,淑妃娘娘若果能为后,咱们与之结交一二,总是好的。” “嗯……只怕还有些私心,想着从这淑妃娘娘处,也许能多见陛下几次罢?”媚娘含笑挑破她心事。 徐惠脸色一红,神情伤然: “我许久没见过陛下了,着实有些……有些想念他。媚娘,我不在乎陛下会疼爱谁,只要能得些消息,也是好的。所以才……” “所以才往淑妃娘娘那里跑得急些,想着能得些陛下的信儿。却怎知陛下与淑妃娘娘,不似你想的那般来往紧密,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媚娘笑着点了点她额头,抱了衣裳,先出殿看看,见瑞安与那新来内阍侍离去了。才又回来,将今日与稚奴所言说与她听,又小声道: “惠儿,你明白了么?” 徐惠闻得此言,欢喜得满脸通红,点头笑道:“你呀……原来就是为了这些,才与稚奴下棋至如今时刻?” “才不是呢!”媚娘笑道:“那小子这些日子几次弈棋耍赖,我呀,非要治他一次好的。这些事,什么时候问,他都会说。只不过赶巧今夜问了而已。好了惠儿,你明白就好,不过此事务必隐瞒得当。一来呢,怕有人知道了陛下的心思,先跑去跟陛下邀宠献媚,你就又得看着人家一脸郁郁……二来,主要还是陛下不会喜欢有女人如此猜测他的心事——男人大多如此,喜欢女人聪慧,却不喜欢女子太过聪慧。 这可是我阿爹教我的。” “你你你……你这什么话!”徐惠听她如此教导自己,更是不依,满面通红扑倒她笑闹一团。 窗边,忽然起了一阵风,却只强强掀动了些布帘边角,终究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大吉殿内。 听得刘司药带上来的小太监禀报明细了,德妃便点头,笑道: “你做得很好。头一日进去便探得如此要紧之事……芍儿,赏。” “是。” 闻得有赏,那小太监便笑着点头道: “一切还是德妃娘娘的好计策,否则奴也进不得延嘉殿啊!更不能让那瑞公公信用。” 德妃点头,看着刘司药捧了钱来交与他,才闭目道: “今天你初日当值,尚可说是迷路晚归……以后,有什么消息还是一样,借了那些人来传罢!免得她们疑心。” “是。” …… 刘司药看那小太监离开,才含笑道: “娘娘果真妙算,先是设计那延嘉殿的内阍侍因病不起,又将咱们的人早早备在内侍省着延嘉殿使用……这下子,以后延嘉殿有何消息,便可尽知了。” “说到底,那两个丫头还是年纪太小,便是稚奴也一样。否则,早该明白,这禁宫之中,自己殿内,最重要的便是看守门殿的,还有浇花洗衣备食这些奴才……” 刘司药笑着点头,又道: “却不知娘娘以为,此番晋王爷与武媚娘所言之事,有几分真假?” “假,是肯定假不得的。之前咱们也不是已然判断分明,陛下此行必有深意?只怕便是借此机会,欲行打草惊蛇之计。” 德妃依然闭目。 刘司药点头又道:“如此,那奴婢这便书信一封,将此事告诫阴大人与齐王殿下,使他们务要中计。” “确是如此。” 德妃缓缓睁眼,目中一片寒光: “陛下此计,必然便是听了那长孙无忌之言……欲借此除去我阴家余脉……这般狠毒,若是本宫再继续心慈手软任其欺凌,只怕早晚佑儿性命不保。 不成,本宫得想个法子,折一折这长孙无忌的势气,最好……能让陛下对他失信。” 刘司药想了想: “那娘娘的意思是?” 德妃转了转手中佛珠,垂下满头散开的青丝,拢拢身上寝袍想了片刻,终于端坐,唤来刘司药行前,密密与之嘀咕几句。 刘司药闻之大喜: “娘娘此计甚妙!此事一出,至少那长孙无忌再不得手眼通天至此,竟可窥伺宫内一二了!” 德妃叹息: “只是……终究连累了那武氏……希望她不要怪我。” 寒风瑟瑟,鼓动风帘。 片刻之后。 锦绣殿。 今日淑妃身子不爽,早早便睡下了。 方方被提为六尚第三的尚衣青玄,正趁着淑妃难得的早寝,坐守寝殿外,挑了夜灯来办理些事务,便忽见一小侍女忽忽奔入。 因识得是安排在大吉殿的典栉盈儿(典栉,女官之中的六典之三,主要负责衣帕饰物,香膏沐浴这些事,受六尚之五尚寝所管理),便急忙搁笔起身迎出来。 盈儿也不多话,只看了看内寝道: “娘娘歇下了?” “有什么事?” “今日大吉殿中有动静。”于是便将今日之事,小声说与青玄听,又道: “青玄姐姐,现下如何是好?那阴妃此举,意在娘娘是肯定的。且延嘉殿那边又要借此机会得陛下荣宠,到时娘娘……” “是盈儿么?什么事呀……” 淑妃懒懒的声音从内寝传来。盈儿这才与青玄相望一眼,入内向淑妃禀道: “叨扰娘娘清梦,还望娘娘恕罪。” 淑妃玉手纤纤,撩开纱帘,乌发披散,媚眼惺忪间风情万种。见得盈儿如此,便笑道无妨,平她起身之后,才关切道: “盈儿,这般晚了前来,可是大吉殿有什么动静?” “正是,娘娘。大吉殿里,已然在延嘉殿中布置下了眼线。且经大吉殿之探,竟知道了些与娘娘还有咱们锦绣殿甚至是吴王殿下都极为不利的消息,是以奴婢才大胆夜归。” 闻得对李恪不利,淑妃容色一正:“说。” “娘娘,大吉殿内打探到,那延嘉殿武媚娘从晋王殿下处得知,近日来陛下种种反常,甚至是……甚至是利用娘娘…… 竟是意欲引得大吉殿与阴氏一族有所动作,是故认定乃长孙无忌所为,将对长孙无忌和咱们有所不利……” 淑妃闻言却是一松,笑道:“本宫当是什么事……这一点,本宫早就想到了。而且那阴德妃果然以为陛下是针对她阴氏的?” “是。” “哼!也罢,陛下此举,本意在试探宫外那几王,想不到她竟先沉不住气自己上钩……由得她去。咱们只看戏便好。” “是。不过娘娘,奴婢听得那德妃道欲借此良机除掉长孙无忌在宫中的耳目。娘娘,这只怕是要对延嘉殿那二人下手了。咱们也不理会么?是不是咱们也如大吉殿一般,派了人手去延嘉殿?” 淑妃闻言,微一思虑便笑道: “这阴月华总算是长进了些……不过咱们却不必参与。记得,绝对不要沾染自己双手。而且盈儿,既然大吉殿已然安排了人进延嘉殿,那便也等同咱们锦绣殿也看得到延嘉殿的一切了。明白么?” 盈儿自然明白,感念淑妃信任便道:“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 待得盈儿离开,青玄才道:“娘娘,一切果如您之所料,陛下本意便是要防备诸王,却引得大吉殿不安。” “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时,本宫也见父皇用过这般法子来激荡宫闱……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前朝主意罢了。”淑妃淡笑,柔情万种道: “只不过以陛下之智,却是比父皇想得周到。父皇当初只是借冷落母后的机会来察探宫中诸妃有谁与宫外有勾结。 陛下却竟然能将此事行得如此缜密且一举三得……果然陛下英明。” 青玄知道淑妃心意,笑道:“可不是?最重要的是,当年先帝(炀帝)与先后(萧皇后)情深一片,互相敬信。如今陛下也如此借娘娘行事……可见陛下真心爱重娘娘。” 淑妃含笑不语,半晌才道:“不错,咱们且看他们斗,斗到最后,越不添事儿的越得陛下心——看看稚奴便知道了。” “娘娘,说起这晋王殿下,此番之事,咱们难道就看着德妃将延嘉殿二女整下去?” “青玄,延嘉殿二女,看似有长孙一脉相助,为诸人所防。然实则二女手段利害却为人单纯。加之她们与稚奴交好,总是得助之一二。 最重要的是,以敌之敌视为己友,则大事必成。韦、阴、燕三人之中,除了那一直不动静的燕氏,和看似刚刚复宠,实则日落西山的韦氏,目前对咱们来说,阴月华才是目前最大的障碍。咱们需得先将这大吉殿连根拔除,才能行那将计就计之法,使得陛下这番疑兵之计终究成为恪儿上位的机会。” 青玄点头,道:“那娘娘以为,咱们该如何打算?” “本宫说过,阴月华也算有些长进。她此次,只怕是要借机而动。青玄,你说,陛下身为堂堂大唐明君,热血男儿…… 你也读过些史书,说说看,千古明君们最忌讳的是什么?男子们,又最厌恶的是什么?” 青玄恍然:“青玄明白,青玄这便去安排。” “记得,要让稚奴知道此事。”淑妃笑道。 青玄服侍淑妃躺下,笑道:“青玄知道,娘娘早就吩咐过的,这宫中能够与咱们同心同德的,只有晋王殿下。娘娘,您放心先歇下罢,青玄这就去布置。” 淑妃含笑点头,慢慢含笑入睡。 青玄悄然离开了锦绣殿。 正文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八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十七。太宗驾返太极宫。 是夜,仍召淑妃侍寝。众妃闻之妒恨更甚。 甘露殿中,丑时过半。 稚奴了无睡意。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半月时光得媚娘相伴习惯了,忽然再不得做伴,心下失落。辗转不安之下,连唤两声德安,不见他应,方知他只怕也早就睡去,便索性独自一人披了衣服,走至庭中赏月。 行至庭中,却惊见德安与一小侍女不知在嘀咕什么,心下纳罕,也不动声色只在一边看着。 很快德安便发觉稚奴在此,急忙召了那人前来。稚奴这才发现,竟是安宁身边的苏儿。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半夜不睡……”稚奴似有所悟。德安面上一红,望了望苏儿才道: “王爷想岔了,德安是与苏儿谈正事呢。” “男女相悦,正是正事,我没说不是啊!”稚奴看出端倪,有心成全,便取笑。苏儿究竟脸皮薄,便红了脸。 稚奴见她如此,又见德安心疼苏儿,也不敢再多调笑,便正色道: “说吧,可是又有什么动静了?” 德安见状急忙道:“正是,苏儿方才说与德安听道一事,说前两日尚服(尚衣尚服一个意思,但因这之间有唐后廷改女官称,便随着一起改了)青玄漏夜前来,欲请她带信给花姑姑。 因为苏儿此番也身染风寒不得伴驾,是花姑姑陪着去的之事宫中人人皆知,且大半夜的青玄秘至,事有蹊跷。 苏儿又素知锦绣殿堪防,便留了个心思悄悄打开那信,才发现信上说的是青玄近日发现大吉殿娘娘有逾矩引人入内侍省之举,不知如何公断还请花姑姑示下等言。” “青玄身为六尚之三,现下尚宫不在宫中,尚仪萧氏又是一味以韦妃为要,那她如此管制内廷人事本为份内之事,何必夜半跑来甘露殿求苏儿传信?大可着人经驿站传信,不但更快且更方便。再者小小一个内侍…… 难道……?!” 稚奴一惊,看向德安。 德安会意点头: “如王爷所想,德安此番特别查证一番,那青玄信中所言属实,十月初五,陛下刚离宫三日,大吉殿娘娘便着司医刘氏(这边也改隋唐制,叫了很久司药,算对得起电视剧了。)安排了一个小净人入内侍。 十月初七,延嘉殿中内阍侍突然急病不起,内侍省发其归掖庭养病不许再入,又挑个新人入延嘉殿,便是这个小净人。 十月初九这新入内阍侍头一日执夜,便‘走错了路’,跑去了大吉殿侧门附近。且还是在瑞安每日必要来咱们甘露殿回报近日延嘉殿近况,六儿文娘替二位姐姐沐浴更衣之时……” 稚奴闻言,声音淡漠如冰:“瑞安可知道了?” “瑞安前些日子也得了这个信儿,对这小子多有提防。只是他再不见动静,一时也不敢肯定。” “还不敢肯定什么?青玄夜半行事,必是淑母妃所教。淑母妃这是在提点咱们,武姐姐身边被安了眼线。德安,告诉瑞安将此事处理妥当,记得别惊了武姐姐和徐姐姐。” “是。” …… 次日,徐惠受上诏,侍墨尚书房。 方一入内,便见诸臣鱼贯而出,且与长孙无忌打了个照面,默默礼之。 再入,行礼见过太宗。 太宗便笑着放下手中玉管朱笔,着她上前来。 执了她手,太宗才笑道: “朕出去了这些日子,你在宫中可还都好。” 徐惠欣喜太宗关怀,柔柔回道: “谢陛下关怀,惠儿颇受诸位娘娘照顾,很好。” 太宗点头,着她坐下侍墨。又因见她和顺再似文德皇后不过,因突来心性再取笑道: “朕看你果然一点儿也不差,朕一连十数日不曾召你,又一连十数日离宫。可此番看着你,却是安安稳稳,一点儿也不曾见些憔悴之色。” “陛下国事繁忙,总是要离开。若是只为这些儿女情长所忧,哪里得来大唐治世?惠儿明白。”徐惠替太宗再取笔来,又拎了广袖,添了香料,才侍于太宗一边仔细研朱。口里更是不曾停言。 太宗闻她此言颇为纳罕,停下刚刚正欲落下的笔,讶然道: “国事?你说差了罢?去同州国事不假,可之前那半个月……你也当成是国事?” 徐惠闻言,含笑不语。 太宗见她如此,心下更知有异,便放下笔,向后靠入圈椅之内,接过王德奉上茶水,啜了一口笑道: “你这丫头,何时学会了这般作态?快点说。”眼圈却是一红。 徐惠低头未曾及见,然王德却看得清楚太宗伤怀之意,知他此刻必又念及先皇后,于是也忙跟着笑劝徐惠道: “徐婕妤,主上可是念着徐婕妤,才做此番之言啊!” 徐惠咬了咬下唇,才低头笑道: “惠儿斗胆,还请陛下免惠儿死罪,才敢言明。” “朕何时也没曾动过要你这小脑袋的意思!说罢!” 闻得如此,徐惠方才取了纸笔以黑墨书一诗道: 晟公单矢落双雕,胡骑股栗叹世豪。 难得公女侍明主,言笑只羽罗众獠。 (这首诗是原创,因为剧情需要歪诗一首,肯定达不到历史上真实徐惠的标准。 说下含义: 长孙晟,也就是长孙皇后的父亲很厉害,一箭射下两只大雕,吓得一众突厥胡骑双腿发软两股战栗,惊叹他是当世不出的豪杰。 可就算是这样厉害的长孙晟,其实还是远不及他的女儿所嫁的大唐明主李世民厉害,以言谈笑语做箭,轻松织网擒下所有反贼。 ps,一箭双雕的典故就是出自长孙皇后的父亲长孙晟。) 太宗念了几念,容色渐变。 盯着徐惠低头的目光中,有些惊叹,更有些钦佩与欢喜。 良久,才轻轻握了徐惠柔荑,感慨万千: “想不到,多年之后,能得惠儿你……好…… 好……” “陛下,但为陛下故,别说这些小事,便是要惠儿为陛下死,惠儿也甘之如饴。”徐惠一片深情道。 一时间,太宗徐惠俱是心中柔情万分。 王德含笑退出。 …… 是夜,太宗召幸徐惠。 次日早朝,太宗以徐惠才情慧丽,柔婉顺和,更兼颇有中贞进意之事,破格晋年方十三,入宫不足三年之婕妤徐惠为正二品充容,更感念其父徐孝德恩功,进礼部员外郎,封赏无数。 徐惠谢恩不提。 (好了,这里出现了第一个本人发现的错误——徐惠的父亲徐孝德,是在徐惠死之后,由高宗李治封的刺史…… 对不起,请原谅。以后会设法纠正过来。谢谢!) 是夜。 太极殿。 太宗含笑看着那首诗,一再品味,笑道:“王德,如何?” 王德点头不语。 太宗微一思索,便含笑道: “走,今夜去延嘉殿。” “得旨!” …… 片刻之后,太宗便已然行至两仪殿,便待先过了甘露门,入甘露殿内看看稚奴与安宁之后,便往延嘉殿而去。 便在此时,一旁石灯笼旁边的阴影中,两个正提着水濯花小侍女的议论中突然出现了“徐充容”三字,引得太宗注意。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那武才人怎么肯?” 其中一个小侍女惊呼。 “肯不肯又有什么法子?陛下偏爱徐充容多些,那武才人虽然深知陛下之心,然终究不得陛下喜欢。 她若告诉陛下,参透陛下心思的是她不是徐充容,只怕还会被徐充容记恨,也会惹得陛下讨厌呢!” 太宗微微眯眼,伸手止住王德。 王德示意众人安静,太宗缓步立于石灯笼旁边,静静听之。 只见另外一个小侍女道: “唉呀,真是可惜了。要是我是陛下啊,我就说什么也不会让那个装模作样的徐充容晋封。不过话说回来,你可知道在,武才人怎么参透了陛下的心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武才人聪明着呢。凡事凡处,总是能讨得陛下喜欢——要不然,她为什么几次被罚入掖庭,好几次都不得活了,还是被陛下召回?” …… 太宗听了一会儿,负手转身而回。 静静立在王德身边,看了他一眼。 王德会意,便提了拂尘去那石灯笼之后。 不多时便有喝骂哭求之语传出。 再过一会儿,便见王德着了明安带了两个小太监上前,将二女绑送掖庭去。 “主上。” “怎么样?”太宗继续往前走,表情漠然。 “回主上,那些个小贱婢们……虽然说了些不该说的,可是貌似都是真话。” 太宗点头,又道: “她们是哪一殿里的?” “回主上,哪一殿都不是。只是负责这甘露门附近的花植。” 太宗点头,过了甘露门才淡淡道: “问清楚了,就打发出宫罢。说起来她们也挺勤快的,这么晚了还是认真做事。只是嘴太多了些。” “是。那主上……咱们还去不去延嘉殿?” 太宗停下脚步,看了看甘露殿,才道: “不去了。” “是。” 片刻之后,消息便传入了正在大吉殿中,试着新素食味道的阴德妃。 刘司医匆匆奔入,喜上眉梢: “娘娘,甘露门那两个丫头,被送入掖庭了。听说,是陛下着王公公亲自送去的。” 德妃闻言也不作声色,只品了品碗中晶莹如白玉的杏酪羹,淡淡摇头道甘味不足,着身边小侍捧下去再行重制之后,才取了巾帕轻按嘴角,挥手摒退众人,只留刘司医。 “陛下可去延嘉殿了?”德妃淡淡地问。 刘司医摇头喜道: “原本帝旨下,是要幸延嘉殿徐充容处的。可是到了甘露门处,听得那两个丫头的话,便当下生了气,停在了甘露殿。 方才已着人问过,确定是已然宿在甘露殿了。” 德妃含笑点头: “好,那两个丫头,打点好了么?” “娘娘放心。别人便是查,也只会查到她们是从锦绣殿里出来的。任是谁,都只会以为此番定为杨淑妃所为。” 正文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一 德妃再点头,松了口气: “这便最好。只是本宫良心上,却是总觉得对不起这武媚娘——说起来,本不该使得她如此的。可是若不这般,难解佑儿之危。” “娘娘,其实是那武媚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儿。娘娘不必自责。” 德妃点头道: “不过这样一来,徐惠失宠便是必然了。接下来就看看,她们两个的情谊,究竟能坚实到何等地步……话说回来,话儿带去延嘉殿了么?” “传进去了。那小内阍会让瑞安将话传给武媚娘的。也会让徐惠知道,那两个甘露门前说漏了的丫头,是因为听武媚娘向杨淑妃抱怨时听到的一切。娘娘,此番那延嘉殿,必然再也不是铁板一块了。” “对了,陛下那边对武媚娘的态度……何如?” “现下还看不出来。不过听当时的人说,陛下听到武媚娘三字便是冷哼……只怕此番,武媚娘也是要再不得翻身的——陛下最讨厌的便是这等虚伪女子,再不容得她。而且她还是与那陛下最忌最恨的杨淑妃有私…… 陛下不会再亲近她的了。” 德妃长出口气:“这样……便是最好的。只是咱们虽然想得美好,却终究需要倍加小心。芍儿,去盯紧了。” “是。” …… 看着刘司医离开的身影,德妃一脸茫然而疲惫,似乎一下老了十岁,口中只喃喃道: “陛下,你别怪月华,别怪……月华只是希望咱们一家子,能够好好的……” 此后一连三日,太宗皆幸锦绣殿。 第四日夜。 徐惠已然等得心冷了,默默地坐在几边,手中虽捧着书卷,却再不以为意。只是眼神茫然。 媚娘坐在她旁边,心中生痛,更有怨恨。 不多时,瑞安便匆匆忙忙奔了入内。 “如何?” 媚娘抢先发问。 瑞安咬了咬下唇,才道: “主上……今夜……” “还是锦绣殿,是不是?” 徐惠淡笑: “没关系,我习惯了。反正入宫这么久,等着陛下的日子,比他在的日子,多得多。”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手中书卷。 媚娘咬牙暗恨,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明白,陛下明明是真的……为什么……” 瑞安看了看她们,转身过去又看着文娘。 文娘会意,着旁边小侍们将殿门关闭上钥。便摒退诸人,只留主仆四人在内。 文娘先行了个礼对着媚娘,才对徐惠道: “娘娘,今日文娘听到一个传言,还请娘娘一闻。” “说吧。”徐惠无喜亦无悲。 “是,文娘今日在后面收拾旧藏之时,听到一个小侍女与一个小太监说,三日前陛下本来是下了旨,往咱们延嘉殿来的。 可驾至甘露门时,闻得两个浇花小侍女说话。言谈之中多为武姐姐打抱不平。 还道娘娘这充容之位,却是借了武姐姐的光。道真正了解陛下的,其实是武姐姐,娘娘您只不过是偶然听到武姐姐的话儿,便借此得了宠。” 徐惠闻言,吃惊地望了一眼同样吃惊的媚娘。 媚娘看着文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文娘又道: “陛下闻得此言,当下便着王公公绑了那两个小侍女送入掖庭,交待定要审出个结果。那小侍女说,今日方得了实证,那两个却是锦绣殿里的。” 媚娘皱眉,双手紧握。 半晌,徐惠才道:“没有了?” “是。” 徐惠冷笑一声,扔下书卷看着媚娘: “如何?” 媚娘也看着她,不语。 见媚娘不语,徐惠更恨道: “媚娘!我早说过,这些人不会给咱们安生的!你偏不信!如今如何?” 她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好个勤快的小侍女呀……入夜时分天色不明,她们跑到甘露门前去浇什么花植?还偏偏在陛下要来延嘉殿的路上!” 媚娘依然不语。 徐惠冷笑: “且还刻意将你说得那般可怜,将我说得这般不堪……何意?” 徐惠看着媚娘。 媚娘还是不语。 半晌,徐惠才道: “媚娘,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是这一次,断然必是那锦绣殿的不会错!你没听到么?那两个贱婢,本来便是锦绣殿里出来的!” “如果是有人欲借此机会,挑拨咱们与锦绣殿的关系呢?” 媚娘淡然道。 徐惠一愣。 媚娘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两遍,才道: “惠儿,你且想一想,此计布局,像是那处事缜密的淑妃手笔么?再者虽她与长孙大人不和已久,却从来没有真的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惠儿,你且想一想,以淑妃的心性,在大事不成之前,她会贸贸然与势如中天之日的长孙大人撕破了脸面么?” 徐惠一愣,冷静下来: “不错……她不会。而且她也不像是个不能容人的女子……再者,她诸般顾忌晋王爷,绝不会行此般之事。那会是……” 徐惠猛然抬头: “阴德妃?” “只有她。”媚娘轻启红唇,神情坚定: “她与陛下如此国仇家恨,却依然入宫为妃,且一心为陛下。可见她用情之深。加之她不似杨淑妃,自幼宫中生活,虽然智计却总有些形藏可寻——便如上次的巫蛊之事,可不就是? 再者,齐王近年地位渐危,我又听说宫中盛传,长孙大人曾誓言要诛灭阴氏一族……她为了保齐王,什么都能做得出。” 徐惠点头,心中发寒,目光转冷: “不错,是她。想借着咱们与锦绣殿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时,再从中得利。可是凡事有些露行藏……是她的一惯所为。 不过是不是都没关系。我想很快,小六儿就会从那个新来的小耳目嘴里掏出些话了。” 媚娘叹息,坐下:“幸好稚奴知机,抢一步通知瑞安那新来的小内阍有疑。只怕咱们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大亏呢! 以后咱们这延嘉殿里,只怕也是得多多提防了。” 徐惠点头:“不错……咱们是得多多提防,并且也需得也将人之长,引为自己所用才是。” 媚娘一怔:“什么意思?” 徐惠含了抹冰冷笑意看向瑞安:“看看六儿问完了没有。问完了,带上来。” “是。” 不用多时,那已然面色苍白,委靡不振的小内阍便被瑞安着两个小太监拖了进来。六儿也跟着走了进来。 示意那两个小太监下去,屋子里重又只剩下主仆五人。徐惠才端坐正位,冷冷道: “都说了么?” “娘娘放心,都说了。确是那阴德妃送入咱们殿里的。且那夜就是这厮躲在娘娘与武姐姐窗边,听了顺风话儿,学了嘴给阴德妃听的。” 六儿咬牙道。 小内阍只是哀哀求告。 媚娘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正待发作的徐惠手背,示意自己来。然后才开口道: “你求也是没用。事已至此,你当知道我的手段。” 一边说,媚娘一边徐徐起身,慢慢踱步至他身边,温婉一笑道: “瑞安,我忘记了,那个司衣,就是那个废昭容韦氏的近侍,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姐姐话,那贱婢叫春盈。” 瑞安知她心意,便故意笑道。 媚娘点头,恍然:“对了,叫春盈。此女可是个出众的。当时宫中,六司唯她最大。而且当时的韦昭容,气势可是比现下几个娘娘都要盛——连如今的淑妃娘娘也比不过…… 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媚娘停下脚步,立在面色已然变得惨白的小内阍面前,淡淡地看着他: “你听说过她么?” “听……说过……武才人……武才人饶命啊……” 小内阍当然知道这春盈之事——事实上,整个大唐后廷的内侍宫婢们,提起此女,都会对媚娘的手段惊骇万分。 “我不会杀人。那春盈也没死在我的手中。不是么?”媚娘越是笑得无邪动人,小内阍越是惊恐求饶。 最后,媚娘倏然收色,冷道: “没错,我本一弱女子,根本不会杀人的手段,是故我只会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武才人饶命!徐……徐充容饶命!小的……小的愿为二位效犬马之劳!只求二位……” 小内阍已是吓得哭不成调了。 徐惠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徐徐起身,慢慢行至媚娘身边,握了媚娘之手,佯道: “媚娘,说起来,咱们也可以借这厮来听探些那阴德妃的心思。不如……” “是是是!小的……小的定能为二位寻得一二……请二位饶命……” 小内阍闻得有生机,便只将头磕得如震天响。 媚娘看了看徐惠,两姐妹淡淡一笑。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着长孙冲念徐惠密书,沉吟许久才道: “那徐惠可还有别的相报?” “回父亲大人,今日只这一封。”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长孙冲: “大吉殿那里如何动静?” “说起来,这阴妃也是颇为奇怪。明明她计策落空,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惊慌。似早有准备。” 长孙无忌微一沉吟便冷笑: “她不是早有准备,只怕是早就料到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根本没有寄希望于能借助此事,使杨淑妃与徐武二人一同失宠罢了…… 这个女人的心智虽不及那杨淑妃,却也是个明白些事理的。再不会如此不济。” “父亲的意思是……” “咱们只走着瞧便是,她必然还会有别的动作。”长孙无忌袖起双手,冷笑。 然后又道: “对了,此番猜中主上心思的,果然是武媚娘么?” “回父亲,正是此女。虽然徐惠在信中只字不提,延嘉殿那边也是铁板一块。然咱们安排在宫中的人却从大吉殿处得到些消息。 似乎是她从晋王爷那里得到些太子之事的消息,便急忙告诉徐惠,助她争宠。父亲,您似乎很关注此女?” 正文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二 长孙无忌面容一肃: “冲儿,这世上只有一人,是连为父也看不透他行事所为的便是主上。武媚娘此女……只怕若不能收为咱们所用,那便必然是为害大唐的第一人!” 长孙冲诧异: “父亲,一介区区五品才人,能翻起多大的浪?父亲为何如此忌惮?” “五品才人?”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冲儿,你若真只当她是个五品才人那便错了。为父问你,放眼大唐**,能称得上一句倾国倾城的,除去这武媚娘之外,试问还有谁?” 长孙冲哑然:的确,媚娘之姿色,莫说是大唐**,自那舞祭之后,天下扬名。放眼**之中,唯有此女堪称国色天香。 长孙无忌看着他,叹道: “若是仅得美色那还好些,偏生她还是个智计无双可以一介弱女子之力搅得**最受宠的韦尼子一夕失宠的——这一点,连那杨淑妃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 且精透主上心思,以一介**嫔妃能将前朝之事洞若观火,又杀伐果断,甚至能为了达到自己离宫另适他人的目的,不惜挑战主上的尊严……” 长孙无忌越想越心惊: “这个女子,绝非凡品。冲儿,你切记着为父今日之语,来日务必告诉徐惠: 告诉她,为父知道她与这武氏交好。可也叫她时刻提防此女。一旦发现此女不能为她所用,那便不用考虑,当即除之!” 长孙冲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媚娘那张娇弱容颜,犹豫道: “父亲,这武媚娘……真能有这般本事?” 长孙无忌肃容正色道:“冲儿,为父自幼陪着主上长大,从前朝文帝至今,不知见过多少后廷女子,不世巾帼。可是这武媚娘…… 别的不说,单单就凭她能让主上多年不幸宠于她,却依然能在这大唐后廷之中站稳了脚跟,一步步走到今日…… 她就绝对值得咱们万分小心提防,免得驯虎不成反被虎食!” 长孙无忌的要求,完完整整地传入了延嘉殿。 而徐惠,也完完整整地交与媚娘看过了。 媚娘难免黯然: “你何必?不该与我看的。” “媚娘,咱们姐妹再无隐瞒,这一点,是你我还有素琴当初义结金兰之时便定下了的。”徐惠淡淡笑道: “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竟这般本事,惊得长孙无忌也对你防备至此……媚娘啊,你这一生,可真不枉活了一遭。” 媚娘抱起手臂,斜眼冷哼: “很羡慕么?要不你来试试?” “罢了,小女子这般本事,只怕在那长孙大人面前,一招儿都过不去……” “那你还这般酸气?别人不知你还不知,这些事情,本是咱们三人联合所为罢了。” 徐惠含笑不语。 又过一会,媚娘才正色道: “不过此来倒也真是奇怪,正如长孙大人信中所言,这阴德妃,只怕别有心思。” 徐惠也点头,正待开口,便见瑞安匆匆忙忙奔入,附在媚娘耳边说了几句,媚娘便是一怔,然后讶然道: “她要见我?” “正是,还有徐姐姐,也是定要一起见了。” 徐惠皱眉: “是谁?” 媚娘摇头,沉思道:“一个真正能配得上成为长孙大人对手的人。” …… 片刻之后,太极宫中凝云阁。 媚娘与徐惠缓步入内,对着那云裳霓裙,华髻高耸的美艳背影见礼: “见过淑妃娘娘。” 杨淑妃含笑起身,上前来亲自扶了二女,才笑道: “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三人入了阁内,分了主从坐下,杨淑妃便看了看青玄。青玄一使眼色,一众仆从皆退下,只留下三人身边近侍,青玄、瑞安、文娘。 “不知娘娘召咱们姐妹前来这凝云阁,却有何事?” 媚娘含笑相问。 杨淑妃点头笑道:“妹妹果然快人快语。的确,本宫若见二位妹妹,礼当以锦绣正殿相宾。无奈……”她敛了笑容道: “无奈眼下,本宫那锦绣殿中,已然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徐惠不动声色,含笑道:“娘娘这般话,倒说得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娘娘殿中。” “便不是千军万马也不错多少。这几日里,各路来来往往的人物,那锦绣殿眼下,除去青玄是本宫自幼带着的,可以依赖之外。其他人,竟是半个也不敢信了。只怕,二位妹妹近日也同有此感罢?” 媚娘看了看徐惠,二人便一同含笑谢过淑妃: “谢过娘娘提点。” 杨淑妃见徐惠媚娘如此知机,当真是暗暗心喜,又笑道: “谢什么呢?本宫什么也没说,二位妹妹,也是什么都没听本宫说。” “娘娘放心,惠儿与媚娘,再不会教娘娘为难。”徐惠乖巧,便道。 杨淑妃点头,又笑道:“不过想必以你们姐妹二人之知机,这般小事自是不用担忧。只是一点,今夜贵客夜访延嘉殿时,无论如何,还请二位妹妹记得本宫今日到访之事。” 媚娘与徐惠互视一眼,心下了然,便笑道:“这个自然。” 是夜,锦绣殿。 今日太宗设宴,款待吐蕃赞普之相禄东赞,以谢其献金五千两及珍玩数百,求大唐帝女为配之行。是故太宗是断然不得回后廷了。 也正因如此,杨淑妃才有了些清闲时光。加之她近日有些风痛发作,便着了青玄与自己梳下头。 青玄一边慢慢梳理着杨淑妃的及腰青丝,一边问道: “娘娘,那徐惠还有武媚娘,会信咱们的么?” “原来本宫也无甚把握。不过今日一见她们二人脸色,反倒觉得,说不定便是本宫今日不去寻她们二人,只怕她们也不会怀疑咱们的。” 杨淑妃道。 青玄机灵,便道: “娘娘是说,她们早就察觉了?” “只怕那送入延嘉殿的小内阍,此刻不是被杖毙,便是为她们二女所用了。徐惠性虽温婉,手段却极果毅,那武媚娘更是智计无双杀伐果断…… 所以,那小内阍为她们所用的可能性,是大了些。” 青玄点头便叹道: “可笑那阴妃处处算计咱们,最终却还是倒在咱们手上。”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不必咱们,自有人算计她。”淑妃淡淡一笑:“这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不是才智,不是美色,而是人心。只要能掌握了人心,那天下间无事不可成。” 青玄笑道:“是故咱们才能一步步走向如今呀!” 淑妃一笑了之,又问道: “对了,那盈儿可传话来了?说起来,阴月华戌时一刻入的锦绣殿,此刻也该出来了。” 正说着,便见盈儿裹了斗篷,悄然而至。 “见过娘娘。” “起来罢!如何?”淑妃只任着青玄梳头,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团扇仔细把玩了,淡淡道。 “启禀娘娘。原本是早该过来的,可那阴德妃左思右想了许久,是故奴婢这才晚了。娘娘,如您所料,那阴德妃确是去提醒延嘉殿二女,小心咱们锦绣殿的。可惜延嘉殿二女早得娘娘提醒,根本不相信她的那些鬼话。阴德妃似也看出些端倪,便恹恹地回来了,自己在那儿琢磨到底是哪儿出了不是。” 淑妃抬头看着镜中自己:“怕是头一个疑的便是本宫罢?” “娘娘英明。正是如此,那阴德妃根本不做他人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敢与娘娘对质便是。” 青玄闻言冷笑:“她先行不义,倒还有什么脸跟咱们对质?哼!” “好了,盈儿,你做得很好,本宫自会好好赏你。早些回去,莫教那刘司医与阴德妃瞧出来不是……说到这儿,本宫倒是好奇,阴妃近日,再不曾与宫外联系过么?” “回娘娘,不曾。” …… 待得盈儿走了许久,青玄才问道:“娘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等着那徐惠和武媚娘,来求本宫相助。到时,这两个得力之人,便可为咱们锦绣殿所用。”杨淑妃含笑。 青玄一怔: “原来娘娘此举意在收服二女?可是……” “你是想说,还有另外二妃?”杨淑妃淡淡一笑:“韦妃不必说,自然不可能,那便只剩下一个燕妃。可是恰恰就是这燕妃,是最不可能出手相助她们的。 因为这世上,能让燕丽容做助的,只有一个人。连本宫也曾求她相助,却再不得动。” 青玄恍然:“不错……燕妃性情寡淡,除了那两个孩子再不做他想……只怕她不会……不,是肯定不会帮助二女的。” “所以,她们必然会去求燕妃。然后咱们便只用等着她们在燕妃处吃了闭门羹,再来相助便好。” 同一时刻,延嘉殿中。 徐惠紧紧地抓着手中书卷,咬牙暗恨。 媚娘见她如此,也只得劝道:“别想了,事情已然发生,再过多思,也没什么用。” “媚娘……为什么在这宫中,求个安稳太平过日子,就这么难?”徐惠潸然泪下:“你我二人,还有素琴,一路走来,求的不过是能长伴陛下身边,能姐妹相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痛哭失声的徐惠,倒在媚娘怀中: “媚娘……现在连陛下也不信我了……我该怎么办…… 媚娘……我只有你了……可是她们连你也要从我身边夺走!我恨她们,我恨她们啊!” 正文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三 徐惠的哭泣,引得媚娘心中大痛,她紧紧地抱着徐惠,冷静安慰道: “惠儿,你别乱想。说实话,此番之事虽然已经水落石出。可是陛下的心思,却不是咱们能够猜的到的…… 惠儿,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能教这般的你爱慕如此之深,陛下自当不是一凡夫俗子。所以,只怕陛下没有怀疑过你的呢?” 媚娘扶起因情大乱的徐惠,含笑道: “你想想,陛下如此圣明,那两个小侍女夜半浇花这般明显的不是,难道他看不出来? 不会……陛下肯定是看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陛下已然足足有七日不曾见我一面了……媚娘……我好想陛下……”徐惠痛哭。 “我知道……我知道……”媚娘哄了徐惠在怀,心痛道: “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见到陛下……咱们……咱们去求杨淑妃……没错!去求淑妃娘娘,她既然白日里有心助咱们一臂之力,那教你见得陛下,便再不是什么难事。” 徐惠闻言,似见到了一丝希望,红了眼睛鼻头道:“当真?淑妃娘娘深爱陛下,她怎么肯……” “她会肯的。因为她有容人之量,更重要的是她比咱们都更恨阴妃。所以她一定会肯的。” 媚娘道。 徐惠想了一想,接过文娘递来的手帕拭了眼泪,点头道:“不错……她会肯的。不过媚娘,咱们也不能白白送了上去任她予取予求,总得让她知道,咱们不是任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些人。” “她不会的。”媚娘见她不再哭泣,心下也平定许多,便道:“咱们对她来说,是这宫中难得的助力,她必然会好好待咱们的。” 徐惠闻言刚欲做答,便闻得门口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声: “她是会好好待你们,如待唇边血食一般…… 武姐姐,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媚娘与徐惠转头,那一身绯红袍服,内着白衫的,可不是稚奴么? “稚奴?你怎么……” 媚娘讶道。 稚奴带了德安入内,满头薄汗,显见是走得急了: “父皇正在大宴吐蕃国相,我是听说那二人今日都私下寻过你们,料想你们必有此意,才偷偷溜出来的。 时间紧迫,武姐姐你听我说,这后廷之中,你可以信任何人,却绝对不能事事都听淑母妃的。明白么?” 稚奴一片真诚道。 媚娘咬牙,看了看徐惠。 徐惠凄然: “王爷,现在,已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咱们也不能再累着你。” “还有一人,可比她可靠得多,也能助你们更长久。武姐姐,若得此人相助,你们以后在这内廷之中便不必再为那二人摆布。” 媚娘心下一动:“你是说……燕贤妃,贤妃娘娘?可是……” “武姐姐,听稚奴一句劝,若德母妃为狐,那淑母妃,便是一头狼。狐虽奸狡,却终不似狼心机深沉,一击毙命…… 稚奴知道,稚奴身为皇子年岁渐长,只怕能够保护你们的时间,是越来越少。是以此事一出,稚奴也好好地想过,将来你们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这贤母妃,为人贤德无争,却又深受诸殿畏重…… 也只有她,能保得你们安全。听我的,武姐姐,去找贤母妃,求她将你们纳入羽下相护。这些帐,咱们只与她们积着,只待一朝事发,便可去除心头大患!武姐姐,听我的罢!” 稚奴苦劝。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二十三,太宗许公主与吐蕃。然又因上朝贵国有制,当一年为期,吐蕃国相禄东赞知此事乃上朝不舍公主故,便也定意,留于长安待亲迎公主回蕃。 太宗准。 …… 是夜,甘露殿。 “这个禄东赞!”太宗一边由着王德去了衣裳,一边奇道:“那弗夜氏(松赞干布名)从哪儿寻得了这般缠人的!竟是直不欲离了!” 稚奴在一边,正替微感风寒的安宁喂药,闻得此言便笑道: “父皇似乎很喜欢这个禄东赞。” “此人才智难得,且加上那一股子韧劲儿……若能收为咱们大唐所用,那真是美事一桩啊!也罢,既然他要留在长安一年,且看看是他能橇得咱们的大唐公主走,还是咱们能将这禄东赞收归我用?” 稚奴闻言,便笑道: “父皇这般说,却叫稚奴想起一个人来,竟与这禄东赞颇有些相似了。” “谁?” 太宗更了衣裳,抱了已然睡着的安宁来怀中,父子二人面对面坐着问道。 稚奴笑笑: “就是武才人。她这几日,不知何故日日往贤母妃那里跑。且还三番四次跪在殿外……只求能见贤母妃一面……真不知她为何如此。” 太宗闻得媚娘,便容色一淡,又得知她几番为事,容色更不喜。稚奴一见,便知不好,更加着急。 太宗半晌不语,稚奴正待再说些其他话儿圆了场呢,便突闻太宗道: “你说她日日里往哪儿跑?” “贤母妃处,万春殿。”稚奴有些意外。 太宗冷哼一声:“总算她还有些见识长性……知道这宫中谁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只可惜,她居心不正,怕是难得你贤母妃喜欢。” 稚奴急道:“父皇会不会是误会了武才人,她平素为人,咱们……” “好了,朕不想再提她。总之她不被你贤母妃喜欢也好……这个女子,总是能将一些伤人的事儿挖出来亮于青天白日之下……朕实在不想看你贤母妃伤心。” 扔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太宗便着稚奴早些去休息。稚奴无奈,只得看着太宗先将安宁抱回偏殿睡下,才行告退,回自己东配殿之内。 他只顾忧心忡忡,却全然未发觉,身后太宗看向自己时,那脸上露出的一丝得意笑容。 …… “德安!” 一入东配殿,稚奴便唤。 “王爷何事?” “你去查,查一查贤母妃自入秦王府至今,所有让她觉得伤心痛苦之事。查清楚,查明白,知道么?” 稚奴一边命令,一边取了纸笔来,手书一封。 德安莫名其妙:“王爷,为何要查贤妃娘娘?是为武姐姐么?可是……可是武姐姐都已经被她拒而不见足有五次了…… 王爷,真的有必要么?” “哎呀你别管那么多!叫你去查你便去查!” “是!” 看着德安离开,稚奴又将写好的手书卷了起来,装入信筒之中,到正殿门口看看太宗殿内,见太宗一如往常,披了衣裳由王德明安侍着读书,便一笑。 然后踮了脚儿,小心从后殿门转了个弯儿,来到殿后一处小屋,从见主人进得屋内便咕噜儿乱叫的信鸽笼内挑出一只玄色信鸽,将信筒好生塞在它脚上,拍了一拍它背,便小心从小窗放飞。 只见那玄色信鸽片刻便没入夜色不见——只有稚奴自己知道,它是往长安城内飞去了。 “但愿来得及……”稚奴长长吐了口气道。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初二。 太极宫。 太宗贤妃燕氏,性殊柔婉仁善,与人不争。然今日间得见延嘉殿充容徐氏,才人武氏后,忽悲伤难及,病之不起。 武氏愧疚,欲行救助,然为闻讯赶来之越王贞所逐,道其无端惹母心伤,不容之。 武氏无奈,遂与徐氏离。后贤妃清醒,抱子大哭,贞数加劝慰,贤妃方道当年事: 贤妃本生二子,一为越王贞,一为江殇王嚣。 然嚣不得天命,封之翌年薨,无后,国除。 贤妃道当年只以爱子病恙而终,熟料此番方知与宫中秘事有关。且其子之秘事,似与太宗淑妃杨氏、德妃阴氏有牵。乃痛不可止。 贞闻言,知误武氏,然终究不喜武氏挑拨。遂不成谢。 次日,贤妃亲着朝服入延嘉殿,与徐武二人相会,密谈多时后,三人皆含泪而出,直奔安仁殿贵妃韦氏之处。 入得安仁殿,贤妃以大局劝慰贵妃韦氏振作,重掌**诸事。更以己身之事讽议当下,韦氏感怀,更念徐武二人不计前嫌,遂誓言必与贤妃保徐武二人,查清日前之事。 然贵妃韦氏亦有一子,是为纪王慎。平素不喜武氏,只因其与兄长晋王治交好。如今见得母之安宁受扰,益怒治与媚娘。 是故,此间一番事,十年祸根生。 ……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十三,百官复表请封禅,太宗以诏准。且再命诸儒详定仪注。 后以房玄龄魏征力谏,遂以太常卿韦挺为封禅使。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中,正四品下礼部侍郎韦慎言进谏太宗,言及太子失德诸事,更隐以候君集破高昌时,掳掠财物,纵下行凶之事讽议。太宗不喜太子,然仍强道虽太子有荐君集之事,却未行助凶之实,未责太子。 然闻言,心中忧愤难平。东宫大骂韦慎言。 次日早朝,内侍省参司门员外郎韦元方行事不慎诸事,太宗震怒,乃降其为华阴令。魏征力谏,止。 又次,尚书左丞韦元平得证司农卿,太子门客张楚木价售贵于民间,乃以有私之事告太宗。太宗着大理封卿孙伏迦查。孙伏迦言无事。太宗罕之,伏迦乃道:“只为官贵,所以私贱。向使官贱,私无由贱矣。但见司农识大体,不知其过也。”太宗悟,大赞伏迦之善,更重赏司张楚。且再顾韦元平时,叹其不若伏迦见识深远。 韦元平怒,心中暗恨。且多酒后狂言。太宗闻之不喜,遂左迁中书舍人。韦元平益恨之,且私语之间,亦对太宗诸多不满。 正文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四 贞观十四年十二月初五,候君集献高昌俘于观德殿。太宗大喜,着设宴三日。且多加追封。 初九,乃突因韦元承所告候君集破高昌时私取其珍宝,遂部下将士知之,竞相效仿,皆窃盗,君集失德,不能禁之。 太宗怒,遂诏下君集等入狱。 时朝议讽讽,道此乃因太宗不喜太子之故。太子益忧。 中书侍郎岑文本力奏,保君集,言此行实伤功臣之心,损忠将之怀,且又道小失不掩大功,微瑕难掩美玉。太宗闻之叹息良久,遂释君集。 然君集因此心生怨恨,私下颇多诽议。太子因同感悲伤故,与君集交密。 又,薛万均密奏太宗,言韦氏一族近日其行昭昭,意指东宫,请太宗详加斟酌。太宗大喜,赐玉。 然次日,便有正四品下监察御史萧子琰密告万均私通高昌女。万均呼冤,太宗遂着大理寺审。魏征急入内谏之不可,太宗急释万均。 万均闻之,感怀帝恩。涕泪交之。 萧子琰又告侯君集马病颓,行军总管赵元楷竟亲以指沾其脓而嗅,劾奏其谄媚君集,太宗鄙赵元楷为人,着左迁其为栝州刺史。君集闻之再生怨言。再后,高昌之平,诸将皆于旨行之时即刻领赏,唯行军总管阿史那社尔以无太宗手书敕旨,独不受。待及别敕既下,方才乃受。且所取赏物,唯老弱仆户,与故弊财物而已。太宗嘉其廉慎,遂以高昌所得宝刀及各色彩绸千段赐之。君集闻之,窃语太子道:宝刀本为臣欲进殿下之物,今陛下不喜殿下与臣,是故赏与他人。太子竟一忧之疾。 贞观十五年春。 元正日(春节,正月初一)。 宫中大朝会。诸臣欢饮。 初五,太宗行幸万春殿。燕妃无意言及日前曾得闻延嘉殿徐充容病事。太宗忧,遂入延嘉殿。 入延嘉殿,见徐充容。乃大惊道: “何以憔悴至斯?” 徐充容泣曰: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 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太宗闻之,亦伤亦叹,直道: “若论年长,她为长你为幼,谁新宠谁旧爱,却还需朕直言?” 徐充容乃再泣曰: “妾入宫,再无他求,谨以陛下为念。望陛下务弃妾一片真心。” 太宗闻之,益不忍。 才人武昭侍立,亦泣道: “娘娘日夜思念,陛下自然不知。然陛下圣明,既知门中已有甘露,何需再得宫人夜半濯之?陛下谋略可得千军万马之功,却独不解小儿女之心矣?” 太宗恍然,更怜二女。是夜,宿充容徐氏处,亲以汤药哺之,衣被拥之。以慰徐氏心。才人武氏得见徐氏复宠,且更甚从前,心下甚慰,乃悄然而离。 次日,充容徐氏近侍文娘进言,道近日宫中盛传当日甘露门一事乃有人构陷,太宗更着王德明查。 一时间,**人人自危。 然诸正妃殿中一无动静。 正月十二,太宗欲将琅琊公主女适吐蕃国相禄东赞。然其以家有良妻坚而不受,太宗爱重,遂改以厚恩赐,东赞终究不受。 太宗慨叹不已。遂止意。着依禄东赞之请,以江夏郡王承范(李道宗)庶女李玉溪为公主,号文成,赐婚吐蕃赞普,且因晋王治苦苦相求,以父女天伦之理讽之,太宗遂感怀良久,着准求。 遂以承范为婚使,亲送女入蕃为妃。 (这一段历史,有很多人做出很多解读。不过我觉得文成公主是李道宗女儿的机率不小,所以就这么写了) 承范感晋王之恩仁不尽,归京后至甘露殿谢晋王恩,此乃后事。是年二月初八,同安长公主(李渊之妹,李世民之姑,李治的姑奶奶)忽有疾。 太宗闻之惊,乃携众子前幸之,晋王之前年幼不曾见姑祖母,此番亦行之。长公主谢恩,更得诸赏。 长公主初见晋王,喜之甚极,乃唤其前至榻,闻姓甚名谁,可有良配。晋王含羞一一应答。长公主更喜。 乃奏太宗道: “此儿甚妙,必当寻得佳配。 先夫有侄孙王氏女。王氏者,氏族也。且其美而婉,庄而顺。不若与之为妃。” 太宗闻言,乃观爱子,察得爱子虽憨然一笑,目中却殊含不喜之色。 遂笑言遮掩以过。 然长公主不豫,再三追问太宗,太宗终不作答,且含笑慰之。长公主便容色变之。 太宗见状,心有不如意,然敬顺长公主,乃慰之稚奴年幼,未曾元服。 长公主性强,闻此言道: “当早做定计。王氏大族,得此良女配乃天幸。” 太宗含混笑过。长公主益怒,晋王不安,泫然。 幸得内侍监王德进言朝中重臣求见,当归内。太宗与众子得脱。 因怜晋王无故受惊,更引入太宗车驾以慰。 然入得驾后,左右皆可闻晋王哀泣语之太宗道: “儿自幼失怙,得父皇怜爱守护,此等大事本当父皇母后之命可从。母后既不在,便当以父皇令止。然儿今观之,姑祖母直欲代儿为主!儿命之苦也!” 太宗不提,只一味劝慰。 归内。 太宗再慰晋王三数。 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绩得入内奏议。 惊见晋王泣,乃问。得知长公主事。李绩乃叹: “素闻长公主性强,如今上不遂其意,难免日后微词。” 太宗闻言,且劝晋王回殿安歇,后语与众臣曰: “天下为朕之天下,稚奴为朕之幼子。虽人伦大常,不可违孝之一道。然终究长公主此番失长辈之礼在前,又失君臣之制于后。 朕之爱,竟溺之生欲。朕当责。” 魏征更谏言: “人伦大常,皆以事理为先。 天子龙嗣,正宫嫡出,岂可外戚强攀? 王氏父王仁佑仅为正六品上罗山令,且素行平庸,内不闻功于朝,外不知德于族,其一身功名皆以王阀之恩荫,长公主之上怜幸恩之故。 是故长公主知其实非良配,方才数言王氏族阀之重名。 陛下识人知才,千古美名,不当以此等妇人语污之。臣请陛下止其妄思。” 诸臣皆赞。 长孙无忌亦不语颔首。 太宗遂数年不幸长公主府,且对王阀渐生厌弃之心。 贞观十五年二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 尚书房。 太宗高坐龙位。左右分辅长孙无忌与房玄龄。 “如何?” 看着王德清退左右之后,才问向无忌。 无忌叉手至胸,道: “启奏主上,已然知荆王反心不息。” 太宗深吸一口气: “与之朋党者,都有谁?” “主上,党朋众多。然其中最高位者,似在内。” 长孙无忌这番话一说出口,房玄龄便微一皱眉。太宗看出端倪,然未动声色,乃继续发问: “说说罢!” “是,老臣日前所查诸事,乃闻得荆王私下与内相授。是故封查其府下一可疑之荒废信驿(信鸽站)。其中人去楼空,然仍留有些物,是内用御品。” 太宗目光一沉: “知道是哪一殿的?” “回主上,尚未明确。” 太宗点头。良久才叹道: “他还是不知悔改……” 房玄龄道: “主上此番万不可纵之。” 太宗摇头,叹道: “究竟是朕手足。手足若断,岂可活?再者,他现在也只不过是只笼中鸟,扑一扑便是了。要紧的是那内里与之相私的人。房相可查出是谁?” 房玄龄摇头,目光如炬:“然有一事,不日主上将幸洛阳行宫之时,必有异动便是。” 长孙无忌目光低垂,不知心中所思。 太宗心知其意,乃道:“既如此,那便多加防测才是。” 又转颜道: “此次能够查访如此,实乃二卿之德。”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笑谢。房玄龄更笑道: “此番最得功劳的,当为太子殿下。这大半年来,韦氏一族动作频频,又是处处针对东宫。难得殿下能这般沉得心静住气。” 太宗得意,然仍道:“若些许小事便毁了他的心性,那也不当为一国之储,房相过誉。” 又微停一停,长孙无忌才道: “唯一遗憾的,便是未能将那内里之人震动而出。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由头,那前些日子甘露门之事,主上以为何如?” “虽然这**诸妃众多,然两位卿家当知,真正能让朕放得下心也放得心下的,如今仅那贤妃与这徐充容。甘露门一事虽然朕是有意让她受了些委屈却也实属无奈之举……不过还好,惠儿是个懂事的。虽然有些小脾气,却也明白事理, 唯独可惜的,是她已然看透至此,咱们也委屈她至此,那**之人,依然未能露出马脚。” “主上不必焦急,咱们已然等了这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房玄龄笑道:“只要主上还给着她些希望,早晚,她都会露出些马脚。” 太宗目光转冷:“人之**,若得当便可行大事。然若过之便必毁一生。她这是自寻死路。无论她智计如何高明,一旦存了私心,便必然有自取灭亡的时候。” 正文 同安逼婚,稚奴巧逃一 君臣半晌不语,太宗良久方问: “说起来,这一番行事,却是让朕吃了一惊。君集如今,竟胆大如此了。” 房玄龄闻言冷笑道: “此人当初依附主上,臣等便力谏之。然主上英明仁厚,怜其才,许其功。他却一直不知收敛。如今咱们打草却惊了这么一条大蛇。主上,必然当防之才好。” “正是,还有那阴弘智。此番事中,他也多有动作。且主上,近日他与妻兄多有来往,更……”长孙无忌看了看太宗,才道: “更多番违抗主上当初凤台之令,私开方便之门,使燕弘信私下得见齐王。” 太宗神色一凛: “知道是谁下的令?” “回主上……正是齐王本人。” “这个不成器的!”太宗怒拍桌面,惊得二臣慌忙以礼相对。 “朕告诉过他多少次!他还是不听!非要责罚加身,才知道事坏么?!” 太宗怒道。 长孙无忌劝道: “陛下息怒,此番虽有齐王不善,然阴弘智引之在先。臣窃以为,便是齐王不主动传召,那阴弘智,也必然要引之一二。” 房玄龄也道: “主上,恕臣直言。长孙大人此言,实在情理之中。那阴弘智胸怀家仇国恨,当年主上怜悯他与其姐阴德妃不受先皇所诛,而纳其姐为妃之时,老臣等便曾一力劝阻。惜主上仁慈。且以现下看来,主上识人之德当为天下第一。那阴德妃倒且安份,做乱之人,却只是这阴弘智。是以主上,若要了结此事,其实不难,便将阴弘智所为告之阴德妃,使之惕。则母惕,必护子远离其舅。方得相安。” 长孙无忌闻言,微皱眉道: “房相此言其实不妥,说来那阴弘智该杀,然这阴德妃却也未必不是心存暗晦之意。试问天下间有哪个女子有这般气度,能容得诛族之恨? 主上,臣以为,若欲保龙嗣不损,则当断尽祸根。” 房玄龄便欲争之,太宗见二臣起争,便抬手道: “二位卿家之言,皆有道理。然此番事,需得从长计议。再者眼前当下之事,是需将这些人事一一理清,方可得下手。” “臣遵旨。”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见太宗调和,只得依之。 …… 片刻之后,太宗独自坐在太极殿中,身边只剩明安。 不多时,王德入内,小步奔上玉阶,附于太宗耳边悄然道: “主上,房大人已然在御花园中等着了。” 太宗点头,又道:“国舅不曾察觉?” “回主上,老奴小心着呢!房大人又是在半途之中悄悄下的马车,由老奴亲自寻了马车行飞霜殿,经北门(玄武门)入内。再不会有人注意。” “现在何处?” “山水池边儿的千步廊上。” 太宗点头,目光一利:“替朕更衣。还有,就你与明安跟着便好。” “是。” 太极宫。 山水池畔,千步廊侧。 白石为墙,百花为景。 媚娘一个人,抱着满怀莲花,肘里挂着一只木桶,桶里放着些儿东西,考虑着要不要叫上两声,同时深感羞愧。 原因…… 她又迷了向。 “百般机智千般知机……便是这方位不识一点不好。”应国公曾于酒后,这般笑言女儿。 好在她并非全不识向,只是今日特殊: 这几日虽有主上恩宠,然徐惠仍是心存芥蒂。为了哄她欢喜,今日一早,她便悄悄地出了殿来,至这山水池畔采些晨脂与她和了珠胭泥(一种珍珠末掺花瓣、花蜜、花油也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精油和成的护肤品。唐初的时候是有白有红,到了盛唐时代也就是开元年间就是大家都爱大红色了),讨她喜欢。 至于为何来此山水池,原因无他。宫中三渠四海一池八处水边,只这山水池底与骊山汤池相连,便是这般春寒料峭,也是莲花盛开。 到了山水池畔,果见晨脂沁得晶莹丰厚一层,(晨脂不是花上的露水,而是一种经过一夜后,花蕊部分会分泌出的一种天然的油脂分泌物。据说唐时盛采这种东西润肤还是从长孙皇后处流行的……ps,基本晨脂这种东西,只有几种名花可采。不是什么花都能采啊!再者,早上因为晨脂刚刚分泌出来,没有受到污染,这时候才可以用……另外还需要加工……大家不要乱效仿啊!有些植物的分泌物有毒。)便欢喜一笑,取了玉抹采集。 不多时,媚娘便取了满满一只白玉瓶的量。(玉抹,一种呈九十度形状的玉质弯刀,刀口钝而微平折,成一个可以将细小东西或液体聚集起来的折角,然后晨脂或者其他东西会沿着折角流进刀身的小槽里。刀口末端有可供手持的把手,把手尾部有一个小洞,小槽里的液体就可以流入……我在一本古代玉器鉴赏图中见过的。非常少见的好玩儿东西。所以电视剧里的又有问题了——古人,尤其是唐代认为采集晨脂这种东西不能沾五行之物,那就只有用玉器采玉器装。) 看看装得也够了,媚娘便生欢喜,又见池中莲花开得实在可爱,料想此处地偏,只怕无人打点,便采几朵也无妨。 于是划着小舟在这池中采了几枝抱在怀里,上岸之后便迷了向: 这山水池四面皆是一般的花木景色,一般的白石为林,挡住四周视线,她在池中兜了半个时辰方向早失,媚娘再也认不得自己来时经过的凝云阁与飒云阁,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又兼之连瑞安也不曾带来,四周又偏僻不见人,一时便发了愁。 好在她也不急,只兜兜转转着,竟也从山水池边的白石林中转了出来,将山水池抛于身后。然此番一来,却更加寻不得方向。 于是心中暗暗生悔,知道自己方向不清,却还不带人独自外出,是她的不是。 正焦急间,忽闻得有人言语,媚娘便欢喜,抱了满怀的莲花儿,挂了小桶,便向声音来处寻去。 左右一转,媚娘渐渐再闻那声音近了。且极为熟悉。 媚娘正在苦思之时,便转过一丛春寒之中仍碧翠可爱的竹林,看到那身着淡翠绣银的袍子,依然是白衣广袖,玉簪只挽了个乌黑发亮髻儿在头顶,明珠束带做发箍的熟悉身影。 “稚奴?!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惊喜万分,便唤道。 稚奴正抱着那不知是阿金几代儿孙的小小狗儿,与提了锦盒的德安说话,闻得媚娘唤,便忙回头。 眼帘之中,便映入一个身着浅红罗襦,鹅黄广袖,梳着望仙双环髻虽无甚发饰,怀里几朵艳色粉莲却衬得更加清艳华丽的媚娘。 “武……武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稚奴当真欢喜得不胜,便抱了那才将满月的小狗儿,几步小跑,奔向前来。 “我……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想起自己迷路便觉羞耻,便抢了话头发问。 稚奴看了她几眼,才笑道: “武姐姐,这儿可是司宝库呀!” 媚娘点头,恍然,然后又问: “所以?这个时辰,你跑来司宝库做什么?取什么宝贝么?可武姐姐看你抱着它……只怕是不便罢?” 媚娘一边说,一边伸手去逗了那毛软可爱的小狗儿两下。 稚奴便含笑道: “武姐姐有所不知,母后生前遗物,皆在司宝库中存着。今日我想着母后生辰眼前已近,便带德安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为祭礼一二的。” 媚娘便不信: “要说你这般孝心,武姐姐是信的。可是皇后娘娘生辰,武姐姐可记得清楚,分明便是在下月十五……这还好半个月呢,你如何这般心急?而且……” 她又看了看这一身整齐簇新的装扮,笑道: “你这分明要去哪儿,才特别装新一番。只是为何要逃了?” 稚奴闻言便大感尴尬:“我哪里有逃?” “没有?那你这新崭崭的靴子上,怎么就沾了这么多湿泥?分明是跑得过急,没看到低洼便一脚踩了上去。” 媚娘笑指他足下道。 稚奴被点破,便觉又气又羞,再不肯言语,倒是德安开了口,苦笑道: “总得天佑了!武姐姐,你便劝劝王爷罢!早几日那大长公主便请了上奏,欲请王爷过府一聚。今儿个便是日子了,可王爷……” “好个没良心的!还不住口!”稚奴恶狠狠道。 德安少见稚奴发火,便当下闭了嘴,眼神只扫了媚娘一眼。 媚娘也听得前事,便收了笑容道:“这大长公主也是太过失了分寸了。虽然她身为陛下姑母,诸位皇子的姑祖母。可终究君臣有别,事理当头。且她既然已嫁入王氏一族,那便再不应插手这宫内事…… 更别说是正宫嫡出的皇子婚事。牵了红线是好,可若妄以长辈之份,强攀正宫皇子……却是不该。毕竟你不同与其他诸位龙嗣,正宫嫡出又是皇子……论尊卑论礼制,都当由陛下与皇后娘娘定夺才是。如今皇后娘娘不在,陛下又含混不允这门亲事,大长公主再过强求,便是不当了。 且那日陛下驾归后,召了武姐姐与你徐姐姐同太极殿侍墨,正巧碰上长孙无忌房丞相等诸位大臣从内而出。 离得老远,我便闻得房丞相与魏大夫在那儿议论大长公主那般威逼,竟隐隐欲以门阀之礼进逼陛下,难怪陛下心存不满什么的…… 而且看样子,国舅爷也似乎是对这事颇有不满。” “舅舅只是不满姑祖母这般性强,才不是不满那王氏一族……”稚奴冷哼,便在一旁山石上坐下,抱着小小狗儿郁郁而道: “若非如此,今日为何便替我那强横不行的姑祖母将请奏表递入太极殿亲交与父皇,害得我不得不逃之夭夭?” 媚娘闻言失笑,道:“你也不必这般惊慌。说起来这王氏一族与国舅爷也有几分交情,大长公主又是陛下姑母,与长孙一氏虽无什么近亲,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稚奴,你想想,大长公主身分如此贵重,又嫁了五大氏族之一的王氏为长,其势之盛大连陛下也要礼让怀柔几分。何况是国舅爷?他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否则以他之心性,明知陛下不愿提此事,何必专门将此表报于陛下?” 稚奴叹息,却垂了头道: “武姐姐,稚奴也知舅舅与父皇难为,可此番之事……稚奴实是不愿再去。” 媚娘想了一想,也笑着坐在他身边道: “不欲去,便不去罢!反正陛下也不曾下旨着你入府不是吗?” 稚奴点头道:“父皇看了那奏表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在稚奴床前,却教我一大早起来,好好儿的心情全给毁了。” 媚娘含笑道:“我说呢……不过你这般了解陛下,当知他此意。” 正文 同安逼亲,稚奴巧逃二 “稚奴……只是怕若稚奴不去,父皇夹在稚奴与姑祖母之间,实在为难。所以本是换了衣裳,想着去走个场面也罢了。可不知为何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便……便是这般……” 稚奴越说越小声,然后转首看向媚娘,茫然道: “武姐姐,你说稚奴这般,是不是太过反复无常?” “哪里?你不过是从小便习惯忍耐谦让,忍得过头,今日实在是受不住罢了……好了好了,既然不去便不去罢!不过理由总是要给人家。” 媚娘笑道。 稚奴想了想,便点头道:“还得给个长期不能出宫的理由,免得她再逼我……对了!德安,孙道长回来没有?” 德安恭道:“老神仙数日前便从江南回来了。” 稚奴点头,便道:“你去告诉孙道长,便说是本王请他帮个忙,往姑祖母府上去一趟。就说是父皇着本王请的,以表孝心,本王待会儿便至。 然后再叫孙道长作一场戏,总让她以为自己身染怪疾,需得长期调养,不可见外人更不可多思多语便是。” 这番话说得德安目瞪口呆,连媚娘也是惊得怔住。直到稚奴催促德安离开,媚娘才叹道: “你也……太狠了些罢?先不说别的,那大长公主能信孙老哥的话儿?” 稚奴含笑道:“姑祖母前些日子,可是上了两三次表,求父皇准奏,将孙道长赐居她府中一段时日呢!只是孙道长应父皇之请,去了半日便也逃之夭夭。是以孙道长的话,她无不信的。”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皱眉道: “可是……可是你觉得,孙老哥肯么?” 稚奴再笑道:“一来孙道长虽对宫中诸人皆无喜爱无厌恶之感,然却是极喜武姐姐你的。是故稚奴托了武姐姐的福,也颇得道长喜爱。二来么,这两日姑祖母也不知从哪儿听得孙道长城南行医之事,天天跑去烦他,烦得他若非念着那些贫苦百姓无医无药,他再离开便断无生机,只怕都要逃出长安,只待姑祖母百年之后再归来了。 是以……他便是为了自己清静,只怕是定当全心全力的。” 媚娘一怔,苦笑摇头:“确是如此……孙老哥虽医术通天,却是个直肠子,再想不到这些弯弯角角……你呀……” 二人含笑相对,身后一片竹叶青翠,鸟鸣啾啾。 不多时,便见得德安气喘吁吁跑来。 “怎么这般快?”稚奴讶然道。 “赶巧了,刚至咱们殿里,就碰上老神仙又配了新方子送入内来与殿下。将这计一说,老神仙便欢喜得紧,当下回去准备药了。” 稚奴一愣:“准备药?什么药?” 媚娘想了想,失笑道:“以孙老哥的性子,再不擅睁着眼儿说瞎话的,只怕是要请大长公主吃些苦头了。” 稚奴恍然一笑。 …… 心事已了,又得遇媚娘,稚奴当真欢喜。加之有意,能留媚娘一刻是一刻,于是便道欲将些新鲜物事与她瞧,引得媚娘抱了莲花,随他一同向司宝库而去。 入得库时,却只见十数名库司忙忙碌碌,各自为事。见得二人前来,慌忙行礼。 稚奴道免后,便引了媚娘,自颈子上取了钥匙交与库司引着,尽向最深处一间库房走去。 “这是父皇特别在母后生前便建成的,为的便是置放母后之物。母后性子节俭,许多东西父皇赏了,或者舅舅或者诸位大臣们进上来也不用,便存在此处。” 媚娘看两侧墙壁,果有新旧交接之处。便点头。 不多时,门便打开,库司微一行礼,便自退下,留媚娘稚奴德安三人,在几与媚娘配寝一般大的库房之中。 但见周围琳琅满目,稀世之宝俯拾即是,不由讶然:“这般多的好东西……竟是全未曾见过……” “父皇宠爱母后,一切东西都只给她最好的。便如此物罢,”稚奴含笑左右看看,顺手拿起旁边一把长盈两尺七寸,宝石珠玉镶嵌而上的宝剑道: “这是当年皇祖还为唐国公时得的。 父皇本欲自己留着的。可见母后欢喜,便欲赠与母后。母后虽然喜欢,可也不欲擅用。 她一生中,也只用过两次。 一次,是我幼时宫中生变,母后以为性命难保,便携了此剑,将我与安宁交与王公公和花言相付,自己却随着父皇一同抵挡外敌…… 另外一次也是大哥初为太子时,宫中生变父皇受伤。 母后第一次,也是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持此剑,杀伤一刺客——虽然那刺客只是重伤,可也是母后一生唯一一次手染血腥。 那一次之后,母后足足十多日不得安眠,梦见那刺客鬼魂索命,梦见自己两手鲜血,每每总因泪醒。 于是父皇便日日陪着她,成夜陪着。我呢,就这么看着他们。 父皇总是一手奏疏阅着,然后便间或向我要了笔来,以朱批之——因为他另外一只手,总是要抱着母后的。 因为母后睡不好,或者她根本睡不得,一双眼睛总不敢闭。 武姐姐,母后一生,柔弱贤德,然却也是个禀性刚强的。我从未见过那般的她——你可知,仅不过十数日,母后的凤袍玉带便再也撑不得起,足足宽了三四寸? 可是后来我问母后,母后却笑着说她不后悔,而且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父皇的恶梦,就少了一个。而且她也依然可以和父皇做着同样的恶梦……” 媚娘闻言,颇为感动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一片情深,当真世所罕见。在这般帝王家中,更是难得。” 稚奴闻言,深深看她一眼,才道: “父皇曾说过,我李唐一氏,虽贵为天子,然却从不以权势为至上——便是当年晋阳起事,北门生变,也皆是为了一个情字。 莫说是他,便是皇祖,诸位叔伯,也是如此…… 武姐姐,你且看我大哥便知。宫中虽流言纷纷,道大哥宠幸……宠幸……”稚奴实在不好意思说那“男宠”二字,便转头放下宝剑,又拿起一物道: “可是大嫂却从不曾怨恨。为何?因为大哥是真的待她好,也是真的不曾与那称心有什么非分之举。只不过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江山社稷罢了…… 武姐姐,不怕你笑,父皇有一次大醉,曾经说过,李唐一族的江山能至如此,全因一个‘情’字。他还教我,说虽人人皆爱权势,可是能够让那些臣子们死忠如我大唐江山一般,却是因一个‘情’字为要。 李氏一族当年起事因如此。而他虽本意不在江山却得了江山也因如此。 父皇常说,他虽本意只做个好君主便是,却因一个情字,成就了这番基业…… 一切皆因一个情字。对江山有情,江山报之以情,对众生有情,众生报之以情…… 是故,父皇道,人在天地之间,若得不愧于心于情,则自不憾于天于地。” 媚娘感慨:“陛下果然豪杰,于这世情,看得再透不过……这是什么?” 看着稚奴拿来的东西,媚娘好奇道。 稚奴笑着递与她:“你且看一看?” 媚娘接过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启开一观,却是一枚玉质莹洁可爱,通体雪白,龙旋纹的玉佩。 那龙纹古朴雅致,显然已是积年古物。 “好美……” 媚娘惊叹,以指轻抚。 “这是母后在稚奴幼时赐与稚奴的东西。 武姐姐,父皇母后虽多有赐物,不过稚奴总觉得不需要。只有它……”稚奴含笑指它一它道: “当年父皇平定东都洛阳之后,皇祖准父皇可先行取得一物于东都宫中。父皇别的什么也没瞧上,就一眼看上了它。此物传为汉时武帝命人琢之,为的便是取其可定邪祛恶之意,为当时的卫皇后做礼。 有人说,当年的卫后便是因失了这枚东西,才会有后来诸般祸事。是以母后便向父皇强索了这龙纹佩,赐于稚奴保得平安。 武姐姐,你自入宫,诸多坎坷不安,稚奴现下,便将此物赠与你,愿它也可保得你一生平安。” 稚奴情意难掩道。 媚娘一怔,便欲退回,稚奴却早有所料,轻轻道: “武姐姐,稚奴知你不愿因此物惹来些祸端……不若如此,权当借你一用如何?待你……待你何时平安了,你再还我?” “稚奴……”媚娘心知稚奴今番之意与此物之要,便欲再行推辞,谁知却被一阵人声所惊。 不止是她,连稚奴也闻得此番言语,讶道: “父皇?!还有房大人?他们……他们也在这儿?这下可坏啦!父皇见我闲逛,定又要我去陪着三哥一块儿练剑……” 当下便急得团团乱转,还好媚娘机警,看了一看,才拉了他悄然道: “别声张!陛下与房大人似不在此处。倒似是隔了壁墙似的。” 稚奴这才定下心神,便见德安屋里小心转了一遍之后,才上来小声报道: “王爷,那边儿似是离千步廊极近。主上与房大人,似是在千步廊上说话儿呢!” 稚奴与媚娘想了想,便欲悄然离开。然德安又道只怕不成,因此番他们入里,众人皆知。若此刻离开,必得经过千步廊,只怕不妥。 加之二人心生好奇,便着德安看着门,一同趴在墙壁上,听着太宗与房相言语。 …… 正文 同安逼婚,稚奴巧逃三 千步廊内。 太宗阴着一张面容道: “果然如此?” “主上圣明。” 房玄龄只拱了手,不语。 太宗长叹一声,道:“他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房玄龄却摇头道: “主上,其实长孙大人并不知此事。皆是一些小辈为之。” 太宗不语,良久才道: “皇后离世前,曾再三嘱朕莫将辅机置于两难之地……现下看来,她是看得比朕透彻些。” “主上,长孙大人乃为娘娘亲兄,她自然更知兄长之心。主上尽可放心,长孙大人虽子孙不成,然他对主上,对大唐的一片忠心,却是天地可证,日月可明的。” 太宗心烦意乱:“朕当然知道他的忠心不容置疑。可是皇后说得没错,一旦他身边人利用他……” “主上放心,臣与魏大人看着呢。” 太宗长叹:“也只有你们两个,能这般待他了……辅机是朕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朕哪里不知道他的为人?诸般都好,只是过份思虑怀疑……罢了。但有李唐一日,总不教他被刑便是。” 房玄龄点头:“正是如此。再者,长孙大人此番,其实也是因从徐充容处得知那阴杨二妃日行骄肆,才急着要将二妃一网打尽。” 太宗叹道:“可他这般,却是害了惠儿。房相,你可知朕那些日子要装着恼恨惠儿不去瞧她,心中多不忍?唉……辅机呀辅机,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房玄龄含笑:“长孙大人忠于主上再无二念,便连那徐充容也是如此。主上大可放心。” “朕知道……可是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这偌大宫中,便只有朕与她那好姐妹媚娘,还有稚奴与安宁与她相合……辅机此番,却是将她也拖累了。” “主上知长孙大人至深,长孙大人何尝不知主上至深?主上,长孙大人知道您必然会暗中回护,是故才让徐充容受些苦,好寻了理由,将那杨妃一党铲除……主上,恕老臣直言。臣以为,长孙大人此举虽有过激,却未必不是良策。 吴王、曹王二位,以及杨妃收养的高阳公主三位,皆是人中龙凤,更兼之性孝忠厚。是故不必多言,然杨妃为人阴狡,若再任其纵意后廷,只怕必成大祸啊!” 房玄龄苦口婆心道:“主上,臣知主上留着此女,只为一朝可戳破其美梦,使其心痛,以报当年之仇……可是主上,现在已然不是时候了。 主上,不瞒您说,这杨氏暗中已然多番怂恿齐王长史权大人,誓要挑得二人失和……主上,她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要策得齐王反?!” 太宗冷道:“朕当初也是一时糊涂,只顾看着稚奴,却教她寻了机会……佑儿已然有反意了?” “只怕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月……主上,臣知您不忍心。可是毕竟此乃国之大事。虽不能若长孙大人所提那般,阴杨二妃母子皆除。 可至少,您也得将为乱后廷前朝,阴谋储位的阴杨二妃诛灭,这才能保得诸王平安啊!” 太宗咬牙:“依房相之意,该当如何?” “主上,事不宜迟,当借此次东都之事,以力打力,先灭荆王气焰,以安前朝,且可借机清洗一番锦绣、大吉二殿。” 太宗思虑良久,才点头道:“如此一来,在齐州的佑儿不提——他身边还有一个一心想着要复仇的舅舅阴弘智,此人也暂时可不必去理会他……反正有权万纪盯着,杨淑妃这枚棋子虽然下得出乎朕的意料。可说起来,却也对朕有利。 明儿年幼也不必说…… 恪儿与高阳却是必然要同行东都的,留在宫中,辅机也在,只怕会对他们不利。到时咱们一场心血就全白费啦!只是以何理由引之,却还需要思量。” 房玄龄点头忧道:“且吴王与高阳公主又为杨妃所亲养……若不寻个好当由,只怕母子之间,必有些话流了出去……” 正在君臣二人纠结之时,忽然见守在远处的王德向此处而来。 太宗便皱眉道: “何时?如此慌张?” “回……回主上,方才大长公主府上来了封新奏表……且要老奴即刻奉与主上阅之……” 太宗闻言便皱眉不喜,房玄龄只闭口不语,看他接了奏表扫了两眼,才微现讶然之色道: “姑姑得怪病,不可见日风更不可与人多行言语,是故今日起求朕免了一切朝中诸臣,大内诏宣来往之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病重了?” 王德含笑道: “回主上,老奴也是不知详情,不过听人说……这断症的,乃是老神仙。是故是断然不会错的了。” 这下子,不止房玄龄听得吃惊,连太宗闻言更觉奇怪:“老神仙!?你是说药王爷孙道长?他前两日还来求朕,替他求了姑姑莫去烦他,怎么……” 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了一想,才气笑道: “是稚奴吧?” 一句话问得王德笑而颔首:“主上英明,今日晋王爷被前些日子那张奏表实在逼得无法了,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且老奴闻得,今日正好也是老神仙例行来甘露殿更方的时候,却只有德安在殿中。” 太宗看了眼同样恍然大悟的房玄龄,气笑不止:“这孩子……若是姑姑……” “主上不必担忧,晋王此番虽然有些淘气过了,可是终究情有可原。再者晋王爷与孙老神仙都是慈悲仁厚的,此番也怕只是以言语唬了唬大长公主,求的也是个太平……恕臣直言,大长公主已适外姓却仍如此任意妄为,倚老卖老,这般教训一二,也好。” 房玄龄笑道。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却道:“可是未必……稚奴这孩子心思细呢,那孙老神仙又是个不擅撒谎的。只怕是用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药草…… 便如前两日,朕嫌他镇日里闷在甘露殿不出去走动,便着他去陪他三哥练剑,结果你猜如何?这顽劣小儿,竟向孙老神仙求了个可起风寒般症状的方儿,服了来,借口忽感风寒来骗朕……朕当时急得心都快跳出来,结果他看朕心痛,便自己笑着认了装病,求朕宽恕…… 唉呀…… 当时真是气得朕直欲打他几下出口气才好……又终是不忍下这个手…… 唉……溺儿成疾啊! 朕真是溺儿成疾!” 房玄龄与王德皆是哈哈大笑: “晋王爷聪慧调皮,心却是最好的一个。只是不喜争斗,是故他也不爱剑艺罢了,否则平日里,最与吴王交好的,却不是晋王爷么?近些日子来,但闻吴王有求,晋王再无不可的。但有晋王所在,吴王也是必然要在的,便是太子与魏王二位,对晋王的疼爱,也只在伯仲罢了。” 太宗言及稚奴趣事,满心慈爱怜宠,加之日前大长公主一事,他心中也甚不欢喜,便含笑道:“既然如此,王德,你便亲自去一趟长公主府,传朕口谕,便说朕必会为之全事才好。奈何老神仙有言,朕便……也不去看她老人家啦!” “是!” 看着王德走了,太宗才想了想,笑道:“说起来,朕倒是该赏一赏稚奴这孩子,一来,他也算是替朕争得了几日清静。二来……也是点醒了朕一个方法。” 房玄龄一怔,便喜道:“是极是极!若得晋王相随,那吴王与高阳公主,必然也是要去的了!” 太宗含笑,不语。 …… 太宗房玄龄离开之后半晌。 稚奴与媚娘,才从司宝库中出来。 看着稚奴那般心痛样子,媚娘不禁同情: “稚奴……” “原来父皇,也信不过舅舅。” 稚奴黯然。 “陛下不是信不过长孙大人,稚奴。只是陛下现在的处境……还有长孙大人的处境,使得他们有些不能相合。” 媚娘劝慰: “你想一想,稚奴。长孙大人与陛下,从陛下四岁起便相识了,直如兄弟一般。陛下不信长孙大人,还能信谁?刚刚你也听到了,连皇后娘娘都说,长孙大人忠心无疑,只是立场与身后的关陇门阀力量,不得不让他如此这般便是。” 稚奴抬头,望着媚娘: “武姐姐,你也知道关陇门阀么?” 媚娘想了想,抱了莲花,引着他一路归复竹林之中的山水池面上,一间竹屋中坐下,放了这些东西才道: “武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稚奴恭闻。” “武姐姐在未入宫时,有一个闺中好友。她貌如西子,人又温婉如玉。性格更是百里难求其一。 这般的好女子,应该是许个好人家的罢?再者,她家并不弱些许——她的父亲,也是当朝国公,开国功臣…… 这般好女子,便是她嫁与你们兄弟之一,为妃为室,也是足当的了。 可是呢……” 媚娘黯然一笑,才道: “她最后是嫁了,也算是嫁得一个好人罢…… 可是,可是那不是她心系着的那个人。 她爱慕着的那个良人父母,却因她家世非氏族显贵,而不愿与她相配……甚至于因为独子为了她,不愿娶别的女子为妻,而以区区七品下官,上门羞辱当朝大员的继室与幼女——而这继室与幼女也不敢如何,因为这‘区区七品下官’,却是氏族志上前五十的大姓一族……得罪不起。” 正文 情思纠结,终难如愿一 稚奴有些明白,便道: “所以……所以这个女子,便决意入宫?” “不是我。”媚娘坦然道:“武姐姐说了,她嫁了一个好人——虽然她也只能做这个好人的继室,可她终究是嫁了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待她很好,她也很幸福。只是……因为并非所爱,是故她嫁了没多久,便故去了…… 她的那个良人——不是她夫君的那一个,也闻得她去后,服毒殉情了。因为这件事,那个七品下官上门来,又是一通好欺,逼得那继室与她未曾婚嫁的二姐,不得不远逃长安…… 没错,这个女子,便是我的亲妹,阿仪。” 媚娘轻轻道。 稚奴心中一凛,柔声道:“武姐姐……”他当然知道媚娘有一妹名阿仪,最是喜爱不过的。也知道这阿仪,年纪小小便嫁了郭氏子孝通为妻,却在媚娘入宫之后不多久,便过世了。 媚娘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然有泪花闪闪:“阿仪是个好孩子,她的禀性是极柔弱的。是故,嫁与孝通,或者是件好事……可是想起她因此而…… 稚奴,若容得武姐姐放言,那这朝堂之间的局势,真当是该改一改了。门阀如今之势,已然大至通天局面……想一想,哪朝哪代的皇帝,居然可能被一个大长公主逼到有怒不得言?何况他是陛下……” 稚奴点头,叹息:“母后当初也曾经说过,舅舅一手扶持这关陇门阀,原是为了这大唐江山,李氏天下,不被那前朝所倾。 可如今看来。这关陇一系,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祸端了。” “不错……不过眼下,也只能由得他们了。毕竟现在,陛下还有留着它的必要——所以稚奴,不要担心陛下,更不要为长孙大人担心。陛下不会伤害长孙大人。相信我。” 看着媚娘明亮的眼睛,稚奴默默点头。 又沉默一会儿,媚娘才笑道: “好啦!时光不早了,我可得赶紧回殿里去,免得惠儿寻得疯了——再者,也得让她知道,陛下对她,始终未变啊!” 稚奴有些不舍: “那……武姐姐,明日你陪稚奴下棋,好不好?” “这……只怕不成。”媚娘笑道:“你没听见陛下方才说,他可是要用你去引得吴王与高阳公主殿下去东都么?” 说完,含笑而离。 转身之后,媚娘的面色,变得有些阴郁——她突然有些厌恶起这些争斗来……为何陛下定要将稚奴也扯进来? 而她看不见的是,在她背后,稚奴的脸色,也同样阴郁—— 难道,他与媚娘,注定一生只能两两相望么? …… 徐惠确是快疯了。 宫中到处寻找,都不得见媚娘,她如何不疯? 难道这丫头,终究厌倦了这宫中生活,离自己而去了么?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离不开媚娘,有多希望她在身边陪着……这般心情,她往日只在太宗身上体会过。 而今,她却突然明白,也许在这宫中,最珍贵的不是太宗那永远可望不可及的情爱,而是媚娘这般日夜相伴,互相维护的姐妹真心。 是故,当终究看到媚娘回来时,她一颗心总算松了下来,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冲下高高的殿阶,扑向媚娘,将她紧紧抱住,大哭: “你不能这么离开我……说走就走……不能这么离开啊……” 媚娘吓了一跳,急忙道: “我……我只是去采个晨脂……你看!我去采个晨脂……对了惠儿,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一边说,一边示意了跟上来的瑞安清退诸人,这才小心地将巴自己巴得紧紧的徐惠小心松开,又含笑将今日无意听得的太宗话语告诉她: “你看,陛下根本没有怀疑过你,他对你的疼爱,一点儿也没变。” “我才不在乎陛下如何……只要你好好的,别走……”徐惠痛哭流涕。 媚娘无奈,只得好声相哄。 …… 半晌之后,延嘉殿侧殿,小室之中。 媚娘好笑地看着徐惠仔细地拭净了眼泪,摇头一边将莲花剪好了,插入瑞安抱来的花尊之中,一边道: “你瞧你,我不过去采个花儿……你便吓成这样……” “谁叫你连招呼也不打,字条也不留一个?”徐惠委委屈屈地抽泣着,一张小脸儿哭得我见犹怜: “害得我还以为……以为你……你不要我了,自己先离宫了……” “你……唉!我便是要离宫,那也是定要与你作别呀!再者,我什么东西都不拿,就这么离宫?你觉得可能么?” 媚娘哭笑不得,看她巾帕哭得脏了,又取了自己的与她擦。 徐惠气道:“别人不知道,你武媚娘可是做的出的!哼!上回是谁一个不如意,便自己躲了小房去,叫人找了半日也找不着?还有上上回……” “好好好!是我错了可好?”媚娘举手告败,又道: “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意外之喜么?你看,这两日你为了陛下之事,心情总是不好。我便想着去替你采些晨脂,让你开开心。谁知道居然遇上稚奴,还听到了陛下对你的真心……这是多大的喜事啊!你怎么还哭?” 徐惠不语,只是有些闷闷不乐。 媚娘见状,再三哄劝,又见连自己那巾帕也拭得脏了,无奈只得摸了摸身上,看还有什么可供她洁面的东西——这一摸,却将那块儿龙纹玉佩给摸了出来,不由大惊: “糟了!我忘记把这东西还给稚奴了!” 徐惠见她如此惊慌,便急忙问何事。 媚娘便将司宝库中事说一遍与她听。徐惠闻言,又要了那龙纹玉佩来端详半晌: “这晋王爷倒也是一片真心为你好。既然他借了你,你便戴了就是。” “你……”媚娘欲开口,看了看周围众人,犹豫一下,徐惠知机,便着所有人退下,连瑞安、文娘、六儿也不得留下。 媚娘这才悄声道:“你不是不知道,此物是何来历,你……” “媚娘,”徐惠打断道:“有些事,你知我知,晋王他自己更清楚。媚娘,我一直不言语,当初是因为不知此事如何才好。现下看来,陛下这般待你,你将来……若不为自己寻个依靠,只怕便是不好。——别人不知,你当知道。咱们大唐宫制是随前朝的。 如果你……如果你在陛下百年后,仍然是处子之身且未出宫……那依制,便是要去殉葬的!便是陛下仁慈,不教你死,你至少也得以青春容华,去下宫守灵!你想一想……你甘心么?愿意么?” 媚娘不语。 徐惠又道:“好,就算你于陛下百年之前,终得了天幸,又能长久几日?媚娘,你当为自己做些考虑啊!” “可也不能是稚奴!”媚娘摇头,心烦意乱道: “他……我一直将他视为弟弟!再者,再者我终究是陛下的……” “你一日未得上幸,那便不能算是御妻。这一点,你比我读史文多,自当知道!而你一直保守着自己五品才人之位,不肯上进,不是也为的如此么?为的给自己留条后路? 媚娘……你是我见过眼光最高远的人,无分男女。既然如此,我知道,你必然是为自己留好后路了的。那便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媚娘合了合眼:“惠儿,你知我的后路——只不过是出宫嫁得良人而已……可是他……” 提起刘弘业,媚娘黯然: “前些日子,瑞安来报,道他已喜得贵子之事,你当也知……” “媚娘,你当真要嫁那刘弘业么?”徐惠摇头:“不,你不会也不愿。因为以他之才识,根本不配娶你。你心中清楚。你爱悦他,只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安稳归宿,想求得你母亲不怨恨你,不为她添些光彩罢了……或者说你根本就是在与你母亲故意做对。 她越是想你成后成妃,你越是要自甘平庸——可是媚娘,抛开你母亲不提,以你的资质,你我清楚,要成后成妃,便是在这事事处处论门第的大唐后廷,也绝非难事。只不过是年岁久一些罢了!” 媚娘还是不语。 徐惠见她如此,心中生叹,摇头也道:“罢了,这条路,是不好走。你不愿为之也不无道理。只是媚娘,听惠儿一句劝:晋王殿下对你的一片真心,别说是在这冷酷无情的帝王家,就是放在天下众生来看,那也是世间难得…… 媚娘,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你若当真不想伤害他,那就小心一些,让时光冲淡他对你的情思,而不是断然拒绝…… 你这样,会让他伤痛一生的。” 贞观十五年三月初。太宗将幸洛阳。着皇太子承乾监国事,右仆射高士廉辅。因太宗欲事从简,故随行者不多: 吴王恪,晋王治,高阳公主三子女。 因晋王治语之太宗,道日前甘露门一事,充容徐氏多受惊吓,当随侍,太宗准。且更着五品才人武氏随行。 其他妃嫔皆不得从。暗嫉之。 (注,历史上太宗行幸洛阳是在二月份,我改了下时间,请大家明白,谢谢) …… 三月九日夜。 夜色如水,月光如脂。 车辇至温汤,太宗着旨,今夜宿此。乃与诸众行酒宴饮。 …… 媚娘悄悄地溜了出来,来到中帐之后。 正文 情思纠结,终难如愿二 月光地里,一个白衬紫袍,散发童髻的少年,如一株玉树般静立着。旁边站着一个抱了白玉杆子拂尘的小公公。 地上摆了两张圈椅,一张棋台,旁边还放了一个小几,几上一盏宫灯,两瓮好棋。 显然,东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你不该唤我出来的。” 媚娘轻轻开口:“稚奴,你当知道,此一番你力求陛下准我与惠儿伴驾,已然引得宫中诸人侧目了。” “她们是在侧目,不过侧目的不是你武姐姐。”稚奴急忙回首,解释道:“为人侧目的,是徐姐姐……” “那有什么区别?在别人眼里,惠儿便是我,我便是惠儿。稚奴,你这一次,真的不该……” 稚奴见媚娘生气,咬着下唇,叉了手不说话儿。德安见状,便向媚娘行了一礼,走得远一些,一面防着有人看见,一面也是为了让他们有个说话的地方。 媚娘看了看德安,叹息一声才道: “有什么事么?” “无事……便不得见姐姐一面了么?稚奴说过,稚奴只是想与武姐姐下一盘棋……” “稚奴,既然你无事,那武姐姐有一事要说与你听。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的好,留在武姐姐身边,恐是个祸害。” 媚娘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从怀中摸出那枚龙纹玉佩,便欲交还给稚奴。 稚奴见状,心中难受,便道: “武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突然如此?” 媚娘闭了闭眼,半晌才再度睁开道: “稚奴,你今年已然十三岁了。说起来,若是陛下有意,那今年你便是可冠服,可礼聘良氏女为妻的大人了……武姐姐虽然无幸,可终究是陛下的御妻。 以前你我年幼,有所交往,自当无事。可现下不同,你已然长成大人,那便断不能再与宫嫔私下往来。否则只会让人议论怀疑。明白么?” 稚奴闻言,情绪激动,退了几步,不肯接那玉佩道: “稚奴不明白!稚奴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不过是一块儿玉佩,为何武姐姐要这般防着稚奴?!还说什么……什么不当私下往来……稚奴做错了什么?” “稚奴……” 媚娘再向前一步,举高了那玉佩正欲再言时,却突然听得中帐方向传来阵阵喧哗。 稚奴媚娘互望一眼,均是心中一揪。稚奴带了德安先行跑下去,媚娘无奈,只得也重将那玉佩收回怀中,跟着下去。 到得下面中帐之中,只见太宗披着玄色龙袍,手中握着随身佩剑,淡然处之。 而他身边,则是站着瑟瑟发抖的徐惠。 见到徐惠受了惊吓,媚娘便心生忧虑,先上前行了一礼,才立至徐惠身边,握了她手道: “怎么了?” “媚娘……你看……” 媚娘看时,却惊见被一片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的寝帐前的地面上,却凌乱地堆着四五支羽箭,不由心下一紧,想起来之前,在司宝库中听到的言语。 情不自禁地,她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太宗,与立在太宗身侧,怒不可遏,唤着要金吾卫大将上前来,查个水落石出的房玄龄与长孙无忌。 看着三个表情如常的人,媚娘心下一寒,忍不住看向太宗身侧的另外三个人: 吴王李恪,忧心忡忡,然却不失坦诚,高阳公主一脸惊吓,却仍能自持镇定。只有稚奴…… 他的面色是苍白的,可是那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却冷静得不见一丝波动。 而且,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看着自己,稚奴也抬了头,向这边看来。 媚娘见他望来,不知为何急忙转了头,不去看他。 稚奴见媚娘如此,心下怃然,只得闷闷不乐。 李恪正在烦恼寻找之事,见他如此,便奇道: “稚奴,你怎么了?” “稚奴无事……只是,不知道这般,却是谁……” 稚奴笑笑地转了话题,却闻得高阳娇娇一哼:“还有谁?那些想杀父皇的大胆刺客呗!这些不知量力的东西,也不想想我大唐建制至今已然这般多年,又是这般盛世景象…… 就不怕做了这逆天之事,老天爷一道雷劈下来,劈死他们么?” 吴王闻得这个幼妹之言,忍不住失笑:“若果如你想得这般简单。那倒还好……” 他话音未落,便见程知节前行禀报: “启奏主上,行刺之人已然抓到。” “带上来。”太宗转身,王德立刻着人将龙椅搬出来,一任太宗坐下。一边诸人侍立。 不多时,便见二名五花大绑的卫士被其他卫士押了上前来,跪在太宗面前。 “抬头。” 太宗淡淡道。 便有旁边人上前来,强掰了二卫士的脸,向上看着太宗。 媚娘这才发觉,此二人竟是日间里见过的,负责守卫太宗马车的二名银衣卫。 “为什么?” 太宗发问。 二卫士不语。 一旁房玄龄刚欲上前喝斥,便见太宗一抬手,重复问了一遍: “为什么?” 三个字,声音不轻不重,语调不高不低,却另有一番天子威严在内。 二卫士抖了抖身子。其中一个才道: “一路行进,实在辛苦。臣等并非反贼,只求陛下可以停下巡行罢了。”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俱是一怔,且更皱眉头,欲再行喝问时,却被太宗制止。 “只是因此?”他依然淡淡地问。 二卫士再不开口。 太宗点头:“好,既然你们如此一说,那朕便信。来人。” 太宗一声宣,便有金吾卫士上前听令。 “你们叫什么?” “回陛下,臣崔卿。” “臣刁文意。” “好……崔卿,刁文意,惫懒奸滑,巧言令色,更兼有惊驾之事,实属大逆。着当营斩之。” …… 三月十七,太宗巡毕东都,乃再幸襄城宫。 …… 是夜。 行宫外。 媚娘披着红色大氅,等待着稚奴出现。 天色已然渐渐回暖。这般夜色,空气也只温暖如水。 她立在树下,等待着稚奴。 可是却久不见人至。 …… 稚奴早就到了。也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 可是他始终没有上前。 因为他知道,媚娘此番,是为还那龙纹玉佩,才密请他出来的。 他不想收回——那是他的心。他不想收回。 或者说已然是收不回了。 是故,他愿意站在这儿,看着她,却不愿上前去与她说话——哪怕他极其渴望如此,哪怕这是他第一次不应媚娘的请……也罢。 他宁可站在这儿。 一旁。德安只得轻轻叹息一声。 …… 最后,媚娘终究还是没见到稚奴。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愿见她。 心乱如麻,她慢慢走回殿寝之中。 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六儿与文娘,都跟着徐惠一同去了太宗寝殿。瑞安一个人,今日忙里忙外整整一日,早就累倒,睡下。 只有她自己。 紧紧地抱着自己,她慢慢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那块玉佩,想着送玉佩的那个人。 一张温润如玉的笑脸,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不是不曾心动过的。 只是他们……不可能。 咬了咬下唇,媚娘又坚定了眼神,先将玉佩收好。 方才收起,就忽又闻得殿外一阵骚乱,似有人在惊呼有蛇。 心下一惊,便急忙跑了出去。 只见殿前又是灯火粼粼,一队金吾卫在程知节带领下,正提了木桶,拿了耙叉,小心地围在一片卷动扭曲的东西之前。 媚娘一见,便立觉恶寒,又因惊心,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却不期然撞上什么坚实无比的东西。 接着,一双手扶住了她。 媚娘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同样满面惊讶的吴王李恪。 李恪轻轻眨了眼,看了看媚娘,却道: “武才人?你怎么在此?” 媚娘见得吴王,便是一阵讶然,然不待她开口询问,便见一金吾卫匆匆而来,先行一礼才道:“毒蛇已然驱至殿门外,请王爷令。” “火水(就是火油的唐称)可都浇好了?”吴王问道。 “已然浇好。” “好,传本王令,待毒蛇全部驱逐至圈中后,先引燃火圈使其不得脱逃奔散伤人。再以石脂(石油唐称)引入焚之。” “得令!” 媚娘见吴王行事果决细致,便于心下暗赞太宗教子得方。又想起稚奴,便心下烦恼轻轻叹息。 吴王闻得她叹息,便生好奇之心。然观其面色如有难言之隐,也不想扰她更烦忧,便道:“这阎立德是要丢了官职了……行宫内如此多的毒蛇,他竟不曾察觉。” “这襄阳行宫燥热,蛇性喜阴凉,尤其这些毒蛇……只怕却不是阎大人失职。”媚娘也与吴王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明白人,也不想隐晦,便直然道。 吴王闻言,诧异地往她那般娇好的面容上看了一眼,强自平了心跳,才道:“武才人果然知机。难怪父皇如此爱重与你。” 媚娘却不语,良久才道:“王爷更是英明过人,竟然早早就看出问题所在。” 吴王怡然一笑,道: “跟着父皇久了,政堂坐得久了,沙场也上过了,自然见得东西多了,也就多少知道一些儿这些宵小手段罢了。 ——这般手段,跟沙场上的瞬间千变,朝堂上的片刻诡谲比起来,当真是小儿嬉戏一般的。” 正文 吴王迷惑,媚娘巧解一 媚娘听得悠然神往: “媚娘只道千军万马之事以勇猛为先,邦国议政之时以明政为要……想不到,也需得用这些手段。” “无论沙场政堂,后廷前朝,都是需得用些手段的。” 吴王含笑。见那些兵士已然架起竹筒,将那石脂引入火圈之内,浇在那些因火势凶猛而燥狂不安的毒蛇身上,又投入两三火把扔入其内,瞬间般如爆裂一般燃起熊熊大火,那些蛇却是再也逃脱不得。 这才松了口气。 媚娘却不识石脂,讶然道: “这漆黑的东西,是什么?竟地这般厉害……” “此物名唤石脂,又名渚水。虽有水性,却是沾火即燃。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希罕之物,大唐土地,多有所产。甚至于流而成河,以桶取之即可。” 媚娘心中一动,慨然道:“只怕此物,以后必将大行于世了。若得星点此物,便可顶上千万松木…… 若得此物……以后还何需松木为明?” 吴王含笑道:“武才人说得却是错了。此物虽然火性狂烈,却是殊不易控制,加之点燃之后便烟雾漆黑——若非今日这些蛇儿凶猛。本王也再不想用它的。” 媚娘却摇头道:“媚娘父亲多年与木料打交道,也听过父亲说过一些,道若一物燃起有烟,那必是其中驳杂陈灰过多方致,便如那日常使用之脂料(油料,或者是食用油),既需得提炼纯净,去杂除灰……若此物也可如此,那只怕便要得天下所用了。” 吴王想了想,笑而不语。 …… 眼见着那蛇儿都烧成灰烬,吴王才着了人,上报太宗,请太宗意下。 媚娘见机,便行告退。 吴王见她欲离,想了一想,终究是不放心,便笑道:“还是本王送武才人回殿的好。虽然毒蛇尽除。然终究行宫不比太极宫。且……” 又低吟一番,才道:“且武才人安然无事,也是父皇所喜。” 媚娘想了一想,也谢过吴王,便看他取了佩剑,与之一同前往殿前而去。 行了一段路,媚娘看看左右无人,便含笑道:“吴王有何事欲询媚娘,便请示下。此处再无他人。” 吴王闻言讶然,停下脚步,看着媚娘: “武才人何以知本王有事求询?” 媚娘笑:“诸王之中,以吴王殿下性情最为潇洒,却也最为守礼知度。是故若吴王殿下只是担心媚娘安然,安排一二军士从行便可,何必亲送?若教外人得知,岂非有些落人口实?是故必然吴王殿下是有什么天大的难题,需得询问媚娘。” 吴王看着媚娘的眼神,颇有一些变化,良久才道: “武才人知机,果然当世难觅。不错,本王心中确有几丝疑惑,需得武才人相助解之。” “但有所知,无不可言。”媚娘笑道。 吴王便道:“此番父皇行巡,与常大有不同——一路上,却只带了本王与高阳,还有稚奴安宁四人……武才人以为何如?” 媚娘微微一怔:“吴王殿下这是要媚娘猜一猜,陛下的心思?” “正是。” “可媚娘并非最受陛下幸爱之人。若要了解陛下心思,只怕还是惠儿更擅一筹。” 吴王抿然而笑,良久才道: “武才人所言不差,若论父皇最爱宠之人,当是徐充容。可是在本王看来,若非武才人一力促成,便是徐充容如何受宠,也不至如现在这般,宠冠六宫。” 媚娘微微挑眉:“媚娘所助?” “正是。甘露门之事,本王略有耳闻。那些小宫女虽是受人所指,来挑拨本王母妃与徐充容,还有武才人你之间的关系。可是本王却知道,你们二位从来不相信此事乃母妃所为。并且,那两个小宫女所言并非虚妄:当初猜中父皇心思的,的确是你武才人。” 媚娘良久不语,半晌才叹道: “世赞大唐十一王,唯有吴王承帝风……果然不假。” 吴王含笑不语。 媚娘又道:“吴王坦诚相待,媚娘何必隐瞒?不错,媚娘的确是猜到了一些儿,却不知对与不对。” “还请武才人点明。”吴王叉手道。 媚娘想了一想,看着他:“不过在说明之前,不知可否请吴王说明,为何定要知道陛下此番心思?” 吴王一怔,良久才下定决心道:“放眼后廷之中,武才人之智,诸女难及。是故想必也知道本王与母妃的处境。老实说,虽然朝堂上以长孙大人一脉的,总忧心本王有意谋储,母妃有心谋后……实则,本王心下明白,以本王这般尴尬出身,储位之事,再不必想。是故从来没有也不曾想过要成为太子。 至于母妃,她更不可能。母妃一心一念所系的,只有父皇——否则当年,也不会因为愔儿那个不成器的,而伤心如斯:她是真的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害她心心念念所爱的父皇最疼爱的长子。 是故本王现下,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弄明白,此番一事,是否有针对母妃之意。若有,则本王身为人子,自当为父母消除隔阂,洗清母妃受人之疑。” 媚娘点头:“原来如此……吴王孝敬,的确难得。” “还请武才人明言。” “好……既然如此,媚娘也自不会有所保留。吴王殿下,以你之智,只怕已然猜到,此番陛下所为,确对淑妃娘娘有所怀疑,而且只怕将你与高阳公主二人带在身边的意思,也有若生变故,必得保你兄妹二人平安的心思在…… 不过吴王殿下,以媚娘所看,你其实不必担心。” 吴王闻得媚娘此语,正说中自己担忧,心下正苦恼,忽闻得媚娘一句不必担心,便觉一喜,忙道: “为何?” 媚娘缓缓前行两步,才背对吴王道: “吴王殿下,您可想一想:若是陛下有心对淑妃娘娘动手,何必如此麻烦?这般所为,只不过是想看一看,最近几番事情,与淑妃娘娘可有关系。是故陛下虽心存有疑,却始终不曾有意伤害淑妃娘娘。此其一。 至于此番毒蛇侵宫之事,还有那日前行宫崔刁二士之事,媚娘斗胆,敢问一句吴王殿下,以你之所见,可是淑妃娘娘所为?” “母妃怎么会伤害父皇?当然不是!”吴王辩解道。 媚娘点头道:“不错。不止你这般想,只怕连陛下,此刻也是这般想法——淑妃娘娘对陛下之情,其可比金坚,是故断然不会是淑妃娘娘。那么,又会是谁为了什么要做这般行刺呢?” 吴王闻得此语,便是一怔,想了良久才抬头讶然道: “若有心行刺,自然不会做下这些漏洞百出的事情。是故这两次,都意不在行刺?” “或者这般说罢!在媚娘看来,这前后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陛下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引蛇出洞;另一种,则是有人意图警告陛下,引起陛下的疑心。”媚娘转头过来,看着吴王: “然而以陛下之知机手段,若要引蛇出洞,那便是罗天之局,再不会如此轻易被人窥破。这一点吴王殿下想必很明白——毕竟之前已有先例。 是故便只是第二种,有人欲向陛下示警。” 媚娘不待吴王发问,便自语道: “若为第二种可能那便一切都说得过去了。无论是意欲行刺之事,还是毒蛇之患……都是某人为了使陛下怀疑此行有险而故意为之,那便说明他很清楚,陛下此行的目的和希望。 同样,他也必然对诸般局势了解清楚,更知道如何破解目前这个局势——不得不说,吴王殿下,此人手段之高明,只怕不在陛下之下。大巧似拙,大雅不工。” 媚娘转身,一张姣好容颜在月色下,如珠如玉,散发柔和光泽:“而陛下似乎也明白此人所为,且也不放在心上。更加之陛下这般执意而行—— 只怕,他连此人是谁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否则不会只是将那崔刁二人处死了。吴王殿下,媚娘与你打个赌。 若媚娘所猜不错,陛下此刻,只怕已然着了王公公,起草罢免阎立德诏,且着令将襄阳行宫废之了。” 吴王大吃一惊:“废宫?” “为了保住那暗中操作之人,陛下必然不能承认,此番蛇患乃是人为。 既然并非人为,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何必再留一座曾有蛇患的行宫?若是皇后娘娘在时,还可借娘娘节俭之心性,对外之说娘娘进言,请求不废。而如今陛下身边已然没有这般生性节俭又能让陛下事必听其言的人,陛下近两年,又稍兴土木之事,若不废宫,实在不似陛下素行……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废宫。 只有陛下废宫,不留此处,才会让人觉得,那些蛇儿,当真并非人为。” 吴王又一皱眉: “可父皇为何要保住此人?” “因为他知道,此人这般行为,为的无非是想要借此机会,将他认为的大唐隐患,从陛下身边清除罢了。” 媚娘的话,点醒了吴王。 他紧紧攥了双拳:“长孙无忌。 他要清除的,是本王……” “错!”媚娘打断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得出口的母妃二字,慨然道:“虽然长孙大人此番所为,确有些过了,而且他也确是一直对淑妃娘娘心存敌意。可是这一次,他的目标却不是淑妃娘娘。而是另外两拨人马。” 吴王不服气道:“何以见得?” 媚娘摇头一笑:“都说关心则乱,吴王殿下也不例外。殿下,媚娘只问你一句:淑妃娘娘会要陛下的性命么?” “怎么可能!对母妃来说,父皇就是她的性命!”吴王脱口而出,然后便怔在当地。 正文 吴王迷惑,媚娘巧解二 媚娘见他如此,便明白他想通了:“不错,长孙大人虽然对淑妃娘娘心存敌意。可是吴王殿下,您当知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淑妃娘娘对陛下的情意。是故他断然不会以这般处处意指陛下性命的方式,来诱得陛下起疑——因为他知道,陛下会相信淑妃娘娘为了争宠用些狠决手段,或者会为了保护吴王殿下、曹王殿下,甚至是伤透了她心的蜀王殿下,和非她亲生的高阳公主殿下而计谋种种……但却绝对不会相信,淑妃娘娘有杀陛下的心。 长孙大人何等人物?既然要借这般办法来引蛇出洞,又怎么会布置得不似那蛇儿的素行?是故,吴王殿下可想一想,这宫中,谁最有可能用这等手段来行刺陛下的,又是谁对陛下怀着这等仇恨?” 吴王想了一想,悚然道:“六叔……荆王……长孙无忌要杀的人是他!” 媚娘接口道:“原本,长孙大人要对付的,的确是荆王爷——毕竟以近身卫士刺杀这般事情,确是像他所为。 可是今日得知行宫闹了蛇患之后,媚娘又多了一个想法,也许长孙大人此次要惊出洞的蛇,不止一条……这般以毒蛇行事的风格,却与荆王那般目指龙位,只求痛快淋漓的性子不同。却更像是与陛下有着家国大恨的。再加上陛下为了确定淑妃娘娘的清白,而带上了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这一事…… 吴王殿下,你想一想,这前朝**之中,谁与陛下有家仇国恨,又急欲陷淑妃娘娘于死地的?长孙大人对朝堂之事,后廷之秘洞若观火,他若要模仿某人的手段,必然会将一切因素,全部考虑进去的……” 吴王脱口而出:“阴氏兄妹!” 媚娘点头:“不错。对长孙大人来说,现在最要紧的目标,便是这三人。” 吴王怔了半晌,只觉背后一身冷汗,良久才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父皇为何……他既然已知长孙无忌的所为……” “陛下为什么要带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同行?因为陛下想确认,长孙大人他们怀疑的,淑妃娘娘的反意是否是真。那么他就必然要放淑妃娘娘一人留在后廷,看她如何动静。而若淑妃娘娘果有心反,那陛下将二位带出宫中,至少将来不得不治罪娘娘时,二位可不受牵连——曹王殿下年幼,自不必说了。 同样道理。陛下的仁慈与厚爱,也会给与德妃娘娘兄妹—— 对他来说,虽然阴氏有杀弟掘坟之恨。可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明白此事不宜再行纠缠。是故,他愿意再给德妃娘娘兄妹一次机会。而此番他之所以纵由长孙大人如此,只怕也是存了警告一二的念头在。 毕竟世人若遇到这等事,第一个念头便是暂时平定野心,以观事态。这样一来,陛下便有了架空德妃娘娘兄妹,将一切消弥于无形之中的时间。 是故,吴王殿下,您实在不必再为陛下此番的心思纠结……以媚娘所见,还是安心陪伴陛下,保护陛下为好—— 毕竟陛下如此费尽心思,为的只不过是一件事—— 能够保得他最疼爱的孩子们平安。能够尽量不伤人命。” 吴王闻言,良久才长吐口气,松了全身道:“不错……只要母妃在宫中这段时日,不出什么事端。父皇对母妃的疑忌,自然便清了。” 媚娘巧笑:“那吴王殿下以为,淑妃娘娘知机如何?会不会上这般当?” 吴王傲然道:“武才人,虽说有些无礼,可母妃知机,只怕当宫之中,无人能及。便是武才人这般也难得一二。” 媚娘含笑点头:“这便是了。淑妃娘娘知机,自然明白此番事。是故依媚娘所想,只怕不日,淑妃娘娘便会亲书手诏一封,以慰吴王殿下之心了。甚至……说不定,便是今夜。” 吴王一愣,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一片温暖:“武才人的意思是,母妃会担心本王因孝敬太过,而自乱阵脚?” “天下间的母亲,都会这般所为……”媚娘说至此,忽然想起自己亲生母亲杨氏,心中一痛,容色黯然。 吴王知机,见她如此,又素闻杨氏德行,便知一二,心下便生不忍爱怜: “武才人,多谢你此番提点。若非武才人,只怕今日本王便要按捺不住,去向父皇询问了。” 媚娘含笑不语。 二人正言时,便见吴王贴身小僮飞奔而来,先见了礼,又道宫中有书信传来。 吴王看了眼含笑的媚娘,便感激地一点头。 加之媚娘居殿已在眼前,远远也可看见瑞安迎了出来,便告辞。 吴王刚转过身来走了两步,又再回头来向媚娘叉手一礼。媚娘含笑回之。吴王起身,久久视她半晌,才恋恋不舍离开。 …… 片刻之后,太宗寝殿内。 内侍监王德匆匆抱了拂尘,提了衣角小步奔入。 正在案上埋首批奏疏的太宗闻得脚步声,知是王德,头也不抬道: “如何?” “回主上,如您所料,吴王爷确是接到宫中书信,正是淑妃娘娘亲手所书。至于信的内容,据高阳公主身边的小侍所言,也只些安慰吴王爷的话儿。且更书有‘母妃心昭昭,儿父自明晓’这般言语。” 太宗点头,放下手中朱笔,双手置膝上良久,才道:“她果然是最聪明的那一个。看来此番房相的心思,却是没有白费。” 王德点头:“难怪世人都道‘房谋杜断’……唉呀,房丞相果然好计谋,这一二事,竟然连长孙大人都怀疑起自己的儿子来——刚刚老奴得报,道长孙大人已然密信一封与府中,且据旁侧人道,那信上字句,极言怒意,斥责长孙冲大人与几位关陇一系的要员不当如此莽撞行事……” 太宗淡笑:“是呀!此番倒是让辅机受了些屈了。 不对,也不算是屈他。 若真依他的心思,这些事那是他必然要做的,只不过不会似房相这般柔和仁善。 也罢!反正早晚他都会猜到是朕的所为。到时请他喝两壶无忧早年酿下的好酒,也就都过去了。” 王德含笑不语。 又略一沉默,太宗才道: “那崔刁二人,如何安排的?” “回主上,已然依主上旨意,暗中换了两名荆王府安排在封禅时的刺客死囚,崔刁二人由尉迟大人亲自带了兵卫,合家送往渤海。 卫国公李大人又亲替他们改了高句丽的番名录(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和户籍),以后他们自会在渤海富贵无双,安定平和。” 太宗点头:“叫他们如此为朕背井离乡,也是难为他们了。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也多少算是朕弥补了一些—— 对了,阎卿呢?” “主上放心。阎大人方才已然向老奴表明心意,他本就身有旧年目疾,早有退隐调养之意,加之十三帝图(就是名震中外的古帝王图)乃惊天之工,只他兄弟阎立本阎大人一人,定是不成。 是故他道若能赋闲专心制成此千古一卷,那是再好不过。” “难为他了,他兄弟二人身家清苦,朝中又是这样…… 也罢。王德传朕旨意,阎立德虽罢官去职然终究有功,官身(古代被罢官的官员,依然可以保有官身,地位很高)留之不去自不必说,再告诉他兄弟立本: 自今起每至岁末大赏之时,可往宫中再领一份正四品俸(就是正四品官员一年的工资)与他兄长,对外只说是朕赏他阎立本的——明白么?” “老奴明白。”王德含笑应道。 又停了一会儿,太宗才又道: “不过此番,恪儿倒是难得的有耐性……朕本以为,他会当下冲了过来,寻得朕,求个说法呢!毕竟这几个孩子里,就属他最似朕的脾性。” 王德想了想才笑道:“只怕吴王殿下是不会了。毕竟他此番,却寻得了一位高人指点一二呢!” 太宗正伸手去取奏疏,闻得此言,却是一怔,手也停在空中: “高人?是谁?” 王德笑道:“老奴今日闻得明安来报,道吴王殿下领了主上旨意,去烧那些毒蛇时,正好武才人因无人照应,又闻得殿外喧哗,心中惊慌离殿而出,遇到吴王殿下,二人可是好一番言语。 据明安说,他瞧着吴王殿下本来是忧心忡忡的。可与那武才人一番长谈之后,便转忧为喜了。” 太宗闻言,饶有兴致拿了奏疏道:“哦?那媚娘说了什么,哄得恪儿如此开心?平时他可是最孝顺的,又极聪明。这般事,他当为自己母妃担忧才是。” “回主上。明安离得远,也听不得太清楚。不过武才人的意思,似乎是在劝慰吴王殿下,若是主上对淑妃娘娘有诛灭之意,便不会这般试探。且还道主上这般携了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出宫,用心良苦之意,便是为若万一淑妃娘娘果有反意,便可保全二位殿下。一片慈父之心,可见一斑。更道淑妃娘娘对主上一片真情再不会如此,是故此番却不过是做与一贯担心淑妃娘娘心存不轨的那些朝中大臣们看的戏而已。 唉呀……这武才人当真是舌灿莲花,一番言语便说得吴王殿下又是惭于怀疑主上心意,又是欢喜主上对他的爱重…… 据明安所说,吴王殿下离开时那脸上只写着八个字: ‘孺慕之心,盛之已极’呀!” 正文 徐惠相慰,稚奴痴恋一 太宗欢喜,合了奏疏:“好个武媚娘! 知朕心意难得,可更难得的是能顺着恪儿心性将这道理说透,又不伤他心…… 好!果然知朕者,媚娘也!” 闻得太宗这般赞叹,王德却笑了: “主上,老奴却以为,这武才人虽然知道主上心意,却未必是知主上者——主上可知,她告诉吴王殿下,这几次三番幕后之人是谁?” 太宗一怔,眨了眼,恍然道:“难不成她也同那些人一般,以为是辅机?” 看着王德点头,太宗哭笑不得:“罢罢……这丫头呀……虽然有些知机,也能解得朕的心思。可终究是……” 太宗闭口不言,片刻面上又带笑容:“不过能够如此,已属难得。至少不悭于惠儿了。王德,明日车驾行时,便也着她一同伴驾罢!” “老奴遵旨。” …… 小书房内。 徐惠匆匆而归,便见烛光明亮,媚娘正抱着一卷书,满面泪痕痴痴盯着桌案发呆。 摒退了诸人,徐惠缓步轻轻坐在媚娘身边,唤了一声:“媚娘。” 媚娘这才察觉徐惠回来,急忙拭净了眼泪,讶然道: “怎么今日你未侍寝?” “这般事情,陛下哪里还能安枕?是故便着我回来了。刚刚的事,我已听瑞安说了……媚娘……你……” 媚娘淡淡一笑:“你听说了?” 徐惠踌躇半晌,才将她双手握紧道:“也许你不曾有个好母亲,又失了一个好妹妹。 不过媚娘你放心,惠儿的母亲,便是你的母亲,惠儿的妹妹,也便是你的妹妹。日后你若离宫之时,惠儿的家,便是媚娘你的家。” 媚娘热泪盈眶,颤声道:“惠儿……得妹如你,媚娘再无所求。” 二女偎在一处,相拥而泣。 良久,二女才停了抽泣,又见瑞安入内,道太宗已然下旨,以宫有蛇患,未能先察而营宫为由,罢阎立德官职,废襄阳行宫,着地方官府清尽蛇患后,将此地分为民用。 又道因近日诸事,便下旨回京。 媚娘长长一叹,便道:“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也早些漱洗,早些休息罢!惠儿,咱们两个好久不曾一同沐浴了。如何?” “好!” 片刻之后,两姐妹已然罗衣尽除,泡在兑了白兰香汁子,又漂了紫白两色花瓣儿的香汤(这里的香汤可不是光放些白兰花汁儿的香料,而是真材实料以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五种香为基础,再加上各种澡豆之类的东西调配成的香汤)里,却着了诸侍皆在外候着。 “媚娘,吴王今日寻你,就只说了这些么?” 听完媚娘小声说了今日之事,徐惠才小声问道。 媚娘点头,又低声道:“当时那明安公公虽然站得远,可终究是看着我,再者让吴王殿下以为是国舅爷所为,总比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要好受得多。” 徐惠良久不语,半晌才含笑道:“看来吴王殿下,很是信任你。他明明知道,你与我这般,我又是长孙大人送入宫中的……他对你,很好。” 媚娘便皱眉:“惠儿,一个稚奴已然让我心烦意乱了。你还要给我添多少堵才甘心?” 徐惠转首,看着媚娘,正色道: “说起晋王,你今日寻他,他未曾去?” “你怎么知道?” 媚娘讶然。 徐惠摇了摇头道:“方才我离开之时,见晋王容色苍白憔悴不堪,直如丢了魂儿一般。便私下问了德安……你不该的。” 媚娘心中一抽,却再不多语,良久才道:“若我不还他,只怕早晚便生事端。”一壁说,一壁以手轻轻抚着胸前片刻不曾离身,蒙了轻纱伪饰的玉佩。 徐惠叹息:“你呀……罢了,多说无用,总有一日,你当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无谓坚持了。” 媚娘不答,只是苦苦思索着日后与稚奴相处之道。 徐惠又是好一番叹息,最后才道: “说起来,此番也是奇怪。明明陛下也有心将淑妃娘娘一并伏之……怎么却全不见他半点儿动静?媚娘,你说咱们回宫之后,是不是要去贤妃娘娘处,询之一二?媚娘?媚娘?” 徐惠连唤数声,连殿外候着的小侍女都惊动,却见媚娘毫无动静,不由得伸手摒了闻声欲入的侍女们退下,只好奇看着媚娘握着的东西。 当看清那东西竟是蒙了轻纱的龙纹玉佩之后,徐惠便一怔,然后窃窃一笑,转过身来,背对媚娘,无声而喜。 只有媚娘,再不曾察觉徐惠心思,只是苦苦思索着自己与稚奴以后,该如何相处。 …… 同一时刻,稚奴寝殿中。 虽然早已更了衣裳,卧于床上,稚奴的心思,却依然留在媚娘身上。 辗转反侧,久不成寐。 烦乱之下,他索性起而披衣,取笔纸,微一思索便书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书写已成,稚奴又念了数遍,便觉心下了无趣味,只是酸楚难捱,便欲唤了德安来封了。刚欲张口又想一想,便苦笑道: “这等东西,若是留下,她只怕又要惶惑不安……再者,便是她知道了又如何?李治啊李治……你怎么还不明白,她要的,不过是份安稳…… 而这份安稳,你给不起……” 言毕,便泪水几滴,打湿了一点纸页。 咬了咬牙自己拿去灯上引燃,又看着那纸页为泪水沾湿一时难以烧尽,心下烦乱,直觉那火苗似在吞噬己心一般,便再忍耐不得,扔了它入一旁闲置不用的火盆之中让它自己燃尽,自己却转了两转,终究烦燥之下,拿了孙思邈配的安神药丸吃下,自己将自己往床上一扔,便合目任药力发作睡去。 孙思邈既为药圣,其药之力自是难以匹敌,是故太宗携了王德入内,循例看他睡眠如何时,平日浅眠的稚奴竟是半点无觉。 太宗一入殿内便闻得他鼻息轻轻,知他今日倒睡得香沉,心下欢喜。又隔着纱帘望得他似是又未曾好好盖了被褥,想着夜晚终究寒凉,便如往常般掀开帘子,来到床边,由着王德掌了一盏小灯,亲手替他盖了丝被。然却也在盖好丝被之时,发觉他面上竟有些许泪痕未干。 心下便是一惊,又看了眼王德。 王德跟太宗这许多年,主仆二人何等默契?当下便将小灯放在床边小几之上,欲出殿询问德安。 可刚走两步,王德眼尖,便看见书桌前的闲置火盆中白花花一片纸,且隐约似有些字迹。 王德便上前拿在手中,瞧了一眼,犹豫一番之后,终究奉与太宗。 太宗观过之后一怔,又是良久不语,尔后便着王德立时烧尽。又替稚奴掖了掖被角,满脸慈爱拭去稚奴泪痕,这才着王德吹息小灯,主仆悄然而出。 到得殿外,王德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 “主上,那诗……” “今夜之事,谁都不必提起。朕自有主意。记得,要把它烂在你肚子里。”太宗淡淡道。 “是。” 贞观十五年三月末,太宗驾返长安。 车马粼粼,旌旗凛凛。 太宗车驾中传来命媚娘随驾的旨意时,伴驾的稚奴与李恪,同时捏紧了手中缰绳。 同一时间,长安。 太极宫中。 大吉殿内。 阴德妃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时而望向殿外。 不多时,一人匆匆奔来。正是刘司医。 “娘娘,已经问清楚了。陛下车驾,三日后到。”芍儿叉手恭道。 德妃纤纤十指一绞天青色云披,良久才道:“那些事,还有襄阳行宫的时呢?” “回娘娘,奴婢已然私下信与齐王殿下和阴大人,齐王殿下不知此事。阴大人也说不知。” 德良久才道:“佑儿不知,还有几分可能。可哥哥必然知晓——这种种行事,太像他的所为了。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忘怀仇恨。” 芍儿忧道:“那娘娘打算如何应付?” 德妃想了想,终究下定决心:“安排哥哥入内,本宫要与他想谈。” 芍儿点头退下。 是夜,野狐落。 德妃裹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此处。 四周望望,便对提着灯的芍儿道:“此处确实僻静,难为你想的到。” 芍儿含笑道:“奴婢今日日间,正在安排时,便见殿中盈儿正在斥骂两个私下约了想好与此的小宫侍和小净人,心下便想到这里也许,是整个太极宫眼下最安然的所在了。” 德妃点头不语。 不多时便见殿中老侍,自己带入宫中的旧家奴,人称阴公公的内侍阴福引了一人匆匆而来,正是阴弘智。 “娘娘。”已然两鬓微白的阴弘智见到姐姐,自行一礼。 (这里纠正之前一个错误,本故事里的设定是德妃是姐姐,但之前因为电视剧的影响,我一直把阴弘智搞成了哥哥——对不起) ………… 正文 德妃受惊,弘智定计 “不知娘娘漏夜传兄弟入内,有何要事?”阴弘智dangs知道德妃的目的,也知道姐姐不信此番诸事非他所为。 德妃淡道:“姐姐面前,不必多做隐瞒。陛下此次行幸一路不得安生……是你所为吧?” 阴弘智坦然道:“弘智说并非如此,只怕娘娘也不相信吧?” 德妃看着他,他也坦然回望德妃。 良久德妃才道:“是或不是,事情都已然发生,以陛下的心性,再加上长孙无忌他们的谗言,陛下都会认定是你所为。所以姐姐劝你,还是安分些时日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燕弘信之事是你所为,叫他离我的佑儿远一些,否则我第一个要取他性命。” 阴弘智目光一黯:“原来姐姐心中,那人终究是重过骨肉。” 德妃叹道:“对我而言,你和陛下还有佑儿,是最要紧的人。阿智,姐姐这般,也是为你。这大唐,眼见得是一日稳过一日,你觉得以咱们俩这般,能报什么仇?再者,当初毕竟是咱们阴骨两家杀了李家子孙,又掘了人家宗庙祖坟……阿智,若是咱们三家易地而处,咱们又如何?只怕是不将那等欺人至死的人屠戮尽净,便誓不罢休的。” “我从来也没有想要复仇的想法。这是假的。”阴弘智闻得姐姐唤他乳名,一时黯然道:“可是如姐姐所言,李唐江山已固,所以我求得,不过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咱们阴家的血脉荣登大宝,也算是变了个法子给咱们阴家报仇了。” 德妃叹道:“你这是痴想。虽然陛下仁慈,可是佑儿却注定不能如你所愿。” 阴弘智不以为然道: “佑儿聪慧,如何不能当得太子?登得大宝?” 德妃淡淡道:“你以为,长孙无忌那一众老臣,会让你如愿么?” 阴弘智冷笑道:“所以我才要除了他们——永绝后患。只要他们这些老臣被清离君侧,那姐姐,无论是你的未来,还是佑儿的未来,都可得光明了。否则,只要长孙无忌在一日,那佑儿的性命,便如被搁置在火炭之上。 姐姐难道心中不曾明白这个道理么?” 德妃默然——于她而言,的确,现在最可怕的不是弟弟的反意,而是长孙无忌的算计。 看到姐姐动了意念,阴弘智又步步紧逼道: “姐姐,说起这长孙无忌,难道你不觉得,此番陛下行幸这一路之事,极有可能便是他长孙无忌安排好了,要往咱们阴家人身上算的么?” 德妃一震,转身看着弟弟:“你当真不曾动手?” “若此番我阴弘智确有动作,当遭天谴。”阴弘智骈指向天,朗然起誓。 德妃信了他:“难道真是长孙无忌……” “只能是他。” 德妃沉默,良久才疲惫已极地叹道:“我只想求个安宁。阿智,你听姐姐一句劝。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过了这些时日罢!” 阴弘智见状,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德妃一挥手,只得按下,点头答应。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安。 魏王府中。 近日埋首在府中修订括地志的魏王李泰,正在苦思一句字语,便见杜楚客匆匆奔来。 “何时?” 青雀皱了皱眉,问道。 杜楚客叉手恭道:“王爷,野狐落今夜有动静。” 闻得“野狐落”三字,青雀手中书卷便是一紧,又淡道:“怎么,父皇改了主意,要将她遗骸取出安葬?那本王倒是要想个法子,劝劝父皇了。” “王爷,与韦昭容无关。是那大吉殿里的德妃与她兄弟,今夜约了在野狐落见面。” 青雀闻言,初有些讶然,然久之则淡然: “他们姐弟相见,本属正常。有些事不想被旁人听去,那野狐落也确是隐没,没什么奇怪。” “王爷,问题是,咱们那守韦昭容坟茔的人却听见,他们似是在议论此次陛下行幸中几番遇险之事,究竟何人所为。” 青雀啪地合起书卷,皱眉起身,走了两步:“难道不是他们?” “阴弘智指天为誓,道绝非他所为。王爷,那德妃是他亲生姐姐,想必没道理要瞒着她。” 青雀想了一想,点头:“你说的不错。阴弘智所为,或能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他这个一手将他养大的亲生姐姐——既然如此,看来此番诸事,确非阴弘智所为……那他们可曾有过什么结议是谁?” 杜楚客想了想道:“听阴弘智的意思,似乎是在怀疑国舅家。” 青雀想了想,一击双掌:“不错!定然是他。除了本王这个好舅舅,还有谁能如此手笔?又有谁如此小心谨慎,再不教父皇受到半点儿伤害?” 杜楚客道:“那王爷,咱们如何应对?” “应对?何必应对?”青雀冷笑:“他们热闹他们的,咱们只静静看戏便好。何必应对?” 同一时刻。 锦绣殿中。 淑妃阅过吴王密信,便长出口气道:“总算是躲过了这一场。” 青玄侍立,闻言笑道:“吴王自有天佑,娘娘无需担心。” 淑妃摇头:“哪里是什么天佑,不过是这孩子知机,出了事,会找个人商量一下罢了……不过说也侥幸,他寻的,却是这宫中最能参透陛下心思的武媚娘。” 青玄又笑:“娘娘可还不说是天佑?那武媚娘现下与贤妃来往密切,更对咱们锦绣大吉二殿避之唯恐不及。此番却能相劝吴王,可见上天当真是保佑咱们殿下的。” 淑妃含笑不语,良久才道:“说起来,这武媚娘也是让本宫有些看不透了——按理说,前番事后,以她的性子和才智,当主动寻上咱们来,联手退敌才是。可她却选择与向来不出声色的万春殿交好…… 这番看似百般艰难才得脱离困境,可实则却是增进了陛下对她与那徐惠的信任与宠爱……此女果然不凡。” 青玄却有些瞧不起媚娘道:“娘娘,那燕贤妃是她母亲的表姐。只怕当年这武媚娘入宫之时,燕贤妃也颇有助力。遇到此等大事,她去寻燕贤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罢?” 淑妃摇头,想了一想才在青玄搀扶下缓缓起身道:“此女初入宫时,并不急着攀亲附贵,当时本宫便想过,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贤妃久不理事,加之已然想到以她当时无力依附他人,只会为他人使用—— 便如那萧蔷一般。是故她才选择了一步一步,与稚奴交好,进而得陛下欢心,再与元素琴徐惠结为一党,互相依助呢? 不过因为本宫也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远见卓识,似本宫父皇一般的人在,甚至还是一个女子…… 是故当时也只是想想罢了。可现下看看,她在自己势盛微颓之时,果断出手联结燕贤妃,又借着贤妃之势与那看似被冷落,却仍有余威在的韦氏联为一党……” 杨淑妃机伶伶打了个寒颤,语气沉重道:“此女绝非凡品。单单是这般目光远大,便绝非一般……” 青玄皱了皱眉,不以为然道:“娘娘,是不是您太抬举这武媚娘了?她不过是一介小小才人。再者,许是她当初真的不想与燕妃结交,如今却又因情势所逼,不得不结交一二了呢?” “如果她真不想与燕妃结交,那又何来今日情势所逼不得不为之一说?”淑妃摇头:“这样才说得通啊!青玄,你且想一想,这武媚娘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心高气傲,知机灵慧。 是故她当初不与燕贤妃结交是因为不想受人摆布,如今也一样,她在那般危机关头,本宫与阴月华两边示好的时候,都不曾求助任何一方,是因为她知道,无论靠近本宫或者是投入阴月华一方,都必然是要被使用的。她不愿意为人操纵,是故才投入了万春殿。 因为燕贤妃是她的表姨母,虽然之前无甚交往,却终究有份亲情在。再者,燕贤妃淡泊无欲,再不会操纵于她……” 杨淑妃深深摇头:“此女非同一般,不行!必得有可制衡她一二的法子!否则日后必成咱们锦绣殿最大的危害!青玄,你去查一查武媚娘的身世来历——尤其是她那个母亲与姐姐! 传话儿到宫外,想个办法,从那杨氏与贺兰氏嘴里,套些话儿出来。明白么?” “是!” 贞观十五年三月末,太宗归太极宫。 是夜,召太子入,大兴嘉奖。 …… 同一时刻,太常寺。 将仕郎李淳风正盘坐观星台上,仰望星空,看着天上点点繁星。同时,手中抱着星盘与墨笔,身前铺着一张素大白纸,仔细描绘着。 旁边只侍坐着一个名唤灵鹤,高眉深目,显然有些番夷血缘的小小童子,年约七八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这般观星,对他来说却是辛苦,是故便三番两次动手动腿,又呵欠连天,不多时便心下厌烦,躺倒便睡。 李淳风见爱徒如此,也是莞尔一笑,随手抓了一边羽氅,与他盖好,这才继续坐下描绘星图。 “唉呀呀……这般却是累死了这可怜的孩子……你这师父当得不好,不好呀……” 一阵苍老有趣的调笑声传来,李淳风便放下手中墨笔星盘,转身笑道:“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一 那须发雪白,如世外神仙般的老道人袁天罡便向旁边一闪,笑道: “莫来莫来。早些年便与你说了,你若再有将老头儿奉为上师的行当,将来必难成大器。可忘记了?” 李淳风肃容道:“虽师有令,然师徒大礼,终不可废。” “你呀你呀……”袁天罡一壁摇头坐下,叹息,一壁道:“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不成。太过老实。不通圆滑。将来必然得在这上面吃个大亏,才会记了教训。” 李淳风恭然受教,然袁天罡却看得出这个爱徒并无改意。 心下只得叹息一切皆是命运,便与淳风道:“说起来,我想问问你,那武氏现下,在宫中何如?” “前些日子,陛下还带了她同行。可是看样子,还是一般。” 袁天罡便点头:“也罢。说起来她究竟也不是能够侍奉陛下的人。只要陛下好好带着她在身边,大唐总是能沾些她的福运。只是淳风,你切要记得,此女星格颇为高贵。以后定不可再受血污之灾。否则必然生变。” 淳风奇道:“难不成此女于大唐是祸非福?” “不不,武氏女命格之贵当世罕见——只怕除了当今主上为北斗紫微大帝转世,与那中宫嫡子共享紫微大帝真灵之外。 便数此女当为太极东斗五宫星君中的第二位陵光护命星君降世位格最高。 是故,若以她之命,当为辅助之星。我怕的是……” 袁天罡叹息一声才道:“怕的是天机一泄,众生权欲之心,欲起而借此女改命……那便是大不幸……只怕,当年被我父亲强压下去的阴氏掘坟断气之祸,终究是要再次上演了。” 李淳风便讶然:“难道当年阴氏掘国祖陵墓,竟真的断了大唐龙气?” “伤了龙气,那阴骨二氏才有灭族之祸。” “可阴氏现下……” “阴氏能留血脉至今,全因当年一力护人的阴妃功德在。现下功已报完,便该清算了。” 袁天罡忧道:“只是不知,此番事态,却对这素性刚烈,若不得意便要焚毁一切的陵光星君……有何影响…… 但愿天怜苍生,少受些罪罢!” 一个时辰之后。 太宗闻得李淳风急奏,便披了衣裳,漏夜起而会于皇城中观星台之上。 “臣李淳风罪该万死,竟惊动圣驾休眠。然因兹事体大,不得不劳动陛下。” 李淳风愧道。 “不妨。李爱卿道星象大变,可影响国运,到底怎么回事?”太宗一向对这个袁天罡之徒极为敬重,是故闻得此言,当下便急急前来。 “哈哈……陛下恕罪,是袁天罡命淳风假言星象大变,请得陛下来皇城之中的。 毕竟身为宫外人,且此番事实在不宜于宫中宣之于口。” 见得袁天罡暗中现身,太宗哪里还有什么怒气,当下便喜道:“大方师良久不见,却得如此康健,朕心甚慰。” 两人说了几句之后,袁天罡便肃容道: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城门外,天罡告诉陛下,陵光星君已然化胎落凡。且不日可为福降大唐江山之事?” 太宗点头,会意道:“是那武媚娘罢?” 袁天罡一怔:“陛下怎知?”又一想,脸色大变:“坏了!莫不是当初老头儿多嘴说的那几句话……” “大方师放心。此事仅朕与其母杨氏知晓。且朕也一直暗中派人盯着那杨氏,不教她多嘴。” 袁天罡心中懊悔自己当年为一时意气,便擅泄天机,道:“陛下,此事万不可轻忽。若这后为武女唐三代昌之事传出去,必然会引得那些有心于此的人为得此女,百般妄伤人命…… 陛下,陵光星君之星格,乃主福降。然此星主与其他诸神众宿有一极大不同,性极高极洁,功为生为劫,乃是至福至祸两相依之神格。 是故陛下切记,此女万不可沾星点血脉行污之秽,更不当辱其一二…… 否则此女必然心性大变,到时是为大唐最大之祸星啊!” 太宗闻言,便是一凛:“你说血脉行污之秽?是何故?” 袁天罡乃道:“陛下,陵光星君乃是朱雀神象化身。主五行之火。火行若能得当,则当为天下兴旺,民众福生之意。若火行过旺,则必然行杀行虐,主天下大乱,甚至是灭尽大唐龙嗣之嫌。而若有心人得知她这般星格,以其自身之血脉行污其身,其星格,则其必从庇佑大唐兴盛的福星转而为害大唐的祸星!甚至……甚至以其命中生来之火行之气,焚尽大唐龙嗣也不是不可能!” 太宗心中一冷:“焚尽大唐龙嗣……你是说这个女子,一旦星格为她自己的血脉行污所秽,便会杀尽朕的儿孙?” “陛下,陵光星君本便是主兴旺与清净天下之位。陛下您想,火可温暖人世,可起炉灶食。但若一个使用不当,那也是焚屋毁人之祸!” 太宗紧紧握了握拳,这才道:“大方师此来,只怕是看出些什么了吧?否则若那武氏星格不曾生变,便是朕以天下相请,大方师也不肯来。” 袁天罡听得太宗此语之中,似有埋怨之意,心下了然,便叹道:“陛下英明,天罡此番前来,也实属猜测——只是日前得见天象之中,陵光星君似有摇摇欲动之象。便知怕是什么人,已然瞄准了这武氏女的星格,欲有所行动了。” 太宗松了口气:“这么说,她还没有变成祸星?” 袁天罡摇头道:“陵光星君何等贵星?东斗五宫之正主。等闲之辈若可轻易破其星格,那也不能称为东斗五宫了。然万事皆有万一之数。是故天罡这才漏夜求见陛下。” 太宗沉吟一番,才道:“那大方师可否明言,若要破这武氏女之福格而转为祸,需要如何?” “以己身血脉污其心身。只此一法……说明白了,便是万不可使其血脉有失,尤以其身为女子,断不可有子孙离亡之事,否则此女必然会性情大变,有伤大唐龙嗣!尤其陵光星君又有凤后之命,若她之子孙有伤,则大唐子孙必受其祸!” 太宗想着那媚娘的心性与手段,智计与灵慧,悚然道:“的确……若是她有了孩子,这孩子又受了伤害…… 她必然会不计一切反扑……” 一阵阵寒意扑上太宗之身,竟使得这位大唐明主,千古名君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才道: “若如此,那朕有一计,不知是否可保安宁,且请大方师明言。” “陛下若决意杀了此女,那万万不可!天罡方才已然说明白了。此女星格,仅次陛下与那中宫嫡子之下,是故除了陛下与大唐未来之主,外人是再动不得她一分一毫的。而若陛下或与中宫嫡子无故杀之,只怕会是比那血脉冲污之秽更坏的后果!” 袁天罡正色道:“毕竟天道如此。” 太宗摇头:“朕并非这个意思——天命不喜枉杀。朕何尝不知? ——朕是觉得,若此女唯一可能改福为祸的,便是其子孙血脉有伤。那朕便将其好好留在太极宫中,做个得宠却无幸的才人。待朕百年之后,将她送入皇家禁苑之中的感业寺为尼…… 这样一来,她既然一生贞洁,那便再无子孙血脉,冲污之秽的祸事了。” 袁天罡一怔,品味百日,才摇头叹笑:“陛下英明!这等智计,确是两全之法。只是……” 太宗又眯眼:“只是什么?” “只是怕不能如陛下所愿了。”袁天罡憾道:“若果能如此,此女自当一生都为大唐持福,兴盛大唐龙脉。然她此番落世,却还带着天降后命。必然是要母仪大唐的。这……只怕陛下挡不得。” 太宗皱眉:“她入宫这些年来,朕从未打算让她登上后位,也未见有何不妥。” 袁天罡知道太宗不喜,然终究还是说透了:“陛下,当初天罡已然与你言明,此女命中注定,是要母仪大唐的。既然陛下心存坚定,再不欲纳之为后,那恐怕是要长凤从幼龙了。” 太宗眯眼:“你是说……她会嫁给太子?不可能!承乾是个长情之人,太子妃更是与他自小儿便长在一处,两情相悦。他再不会做出这般事来。” “若东宫易主,或是陛下诸子中当有兄弟二位的星格,皆为大唐国主,又当如何?”袁天罡知道此言说出,太宗必然震怒,然终究还是开了口。 果然,太宗勃然大怒:“大方师说什么呢?!你……” “陛下!”袁天罡拦住太宗道:“天罡知道此言出口,陛下必然极怒。然实属无奈——还请陛下费神思虑。” 太宗看着他,紧紧地握了拳头,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想透了道理:“大方师的意思是说,朕的太子有兄传弟位的可能?” “陛下,武氏女为后,上天命也。如今陛下久不立之,她的星格,便影响了下一代大唐君主的气运。陵光星君的命格非同一般,落入帝王之家,又带凤冠母仪之像,那必然是要登上后位的。只是早晚之事而已。这一点,陛下拦不得,也挡不得。既然陛下无意立之,那她自然是要适与大唐下代主君。若身为下代主君的太子殿下无意适其。那她便会待太子殿下后的下代主君……她总是要为后的。陛下,挡不住,也是挡不了的。” 太宗眯眼:“所以才说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袁天罡一愣,这才摇头笑道:“现下看来,这番话儿却是应了这个意思了。不过……应当还有另外一重含义在。” 太宗一怔:“还有一重?”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武氏女若母仪大唐,则陵光星君必旺大唐三代,百年福泽…… 也便是说,武氏女为后的那一日起,大唐三代之内自当有如陛下这般,治下贞观盛世的繁盛之象。 或者也可以说,她为后起,大唐第三代君主,自当如陛下一般是个治世兴邦的明主圣君,可再现贞观大治。” 天罡颇有深意地道。 太宗眼前一亮。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二 太宗含笑,看袁天罡良久,才道:“那,依你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袁天罡笑道:“天道有命,静观其变。” …… 次日,即贞观十五年四月初一。 太宗诏,以来年二月封禅于泰山,以谢天地赐福,兴旺大唐社稷之恩。 …… 四月初,太宗又令,以近世阴阳杂书讹伪尤多,诏责太常博士吕才与诸方士刊定可行者,共四十七卷。 书成,则吕才于书中大兴质问阴阳之事。天下诸士皆以为然,唯太宗不喜不怒。以银钱丝帛物赐赏之劳,书手诏彰之功。 …… “这个吕才,好生蠢货。” 锦绣殿内,淑妃闻得青玄来报,淡淡笑道:“他这般质问阴阳鬼神之事,岂非是在否认当年高祖起事,并非天命?是在说李唐这江山,是谋反得来?” 青玄不知淑妃心意,只是沉吟不语。 “你是不是奇怪,本宫应当是最喜爱听到这些话的?”淑妃见她不语,便笑道:“原本当是如此,可是想一想,其实这天命之说,说不定便真有些道理。毕竟……” 她容色一黯道:“当年也不止一个方士告诉皇祖(隋文帝),父皇不是承继大统之人,若传之大隋必然…… 罢了。不说了。你且说说,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修订这些阴阳杂书了?” 青玄闻言,看了看周围,一众小侍知趣退下。她才郑重道: “娘娘,上月末日,大方师袁天罡漏夜入皇城观星台,又假了李淳风之言,请得陛下观星台密奏。” 淑妃闻得袁天罡三字,倏然便坐正了身子,目光只盯着青玄:“说清楚。” “袁天罡十分小心,再不教他人得闻。加上王德公公亲自带人封了观星台左右上下,咱们太常寺中的眼线,无法入内。” 淑妃闻言,思虑半日才道:“父皇在世时,便道袁天罡之能可通鬼神。从不曾间断寻访其踪。奈何他如神仙般的人物,却是苦寻不得。且他与其父袁玑,一路来种种提点陛下一族,可说事事知机,处处预告……不可不说是神人也。便是如此,他也从不受任何官职赏赐。这般漏夜入内以报,更是头一回…… 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你也是,怎么不早些来报?若早些来报,本宫总得想了法子,知晓一二。” 青玄含笑:“娘娘放心,青玄至今来报,为的便是已然打探出,那袁天罡奏与陛下之事是为何了。” 淑妃眼睛一亮:“当真?” “当夜虽守备严密。可台上除了陛下与袁天罡之外,却还有个李淳风。” “李淳风为人谨慎,又实为袁天罡之徒,受师命守护我大唐,是故从来只忠于陛下一人。 ……是他身边人?” “正是。当夜,李淳风也立于一旁,从头到尾将此事听了个全。是故便无暇去理会那一开始便被他哄去睡觉的小徒儿灵鹤。那孩子视李淳风如父。加之小孩子胆小,夜起不得见李淳风,便自己去寻去,正好听到最后几句话儿。 不过他也是个鬼精灵的,再不肯多言。 若非前些日子,他与宫中小侍嬉戏之时,不慎说漏了嘴,莫说当夜陛下密议之事,只怕陛下曾夜访观星台一事都不为人知。” “那他说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回娘娘,这孩子年纪小小,却谨慎得很。奴婢几次试探,百般诱哄,他竟全不为动。后来还是那个听到他说了什么的小净人见奴婢以种种美食珍玩哄他,便经不得诱,待私下里寻得奴婢,学了一遍那日灵鹤说与他听的话儿以博赏赐。 娘娘,据他所说,那灵鹤说的,却是有关那早年间武媚娘初入宫时的箴言并非假造,果然是大方师袁天罡所定。 而且这箴言还另有内情。” 淑妃容色一沉:“‘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青玄见她容色,便知其意,笑道:“正是!不过娘娘不必担忧。听那小净人说,灵鹤听到的,却是陛下与大方师商议这武氏女之事。陛下无意立之为后,又困囿于天命箴言。袁天罡便告诉陛下,其实武氏女母仪天下的后命,却未必是应验在陛下身上。” 淑妃一怔,思虑一番,才喜道:“你是说她……” 青玄点头,含笑道:“那小净人说,灵鹤学了袁天罡的原话儿是:武氏女当为李唐后,若非当朝,则为当朝中宫嫡子之妻,可辅唐三代之兴。” 淑妃品味再三,欢喜不胜:“不错……不错!果然是不世出的大方师!本宫便觉得奇怪,为何陛下明明对此女百般爱怜,却迟迟不肯幸之——原来是这般!” 青玄又笑道:“可不是?娘娘,现下想来,当初虽然人人嘲讽那武媚娘之母杨氏与其姐姐妄想攀后,谁知竟是真的?再者,这武媚娘入宫之后所思所为,所言所行,无一不令人惊叹。想来,只怕当真便是她了。” 淑妃又接口道:“必然是她!本宫便说,以那杨氏德行,怎么能得女如武媚娘? 现下想来,却原来是因她天生贵命灵华,自当为后之故!而且……青玄……” 淑妃拉了青玄手,喜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襄阳宫中事?本宫正忧烦着恪儿之心性时,恪儿便寻着了她,又得她劝慰……一场劫难化于无形……必然是她!再不会错!” 淑妃喜气洋洋。 青玄也接口道:“这般一说,青玄也想起来了,当年凤台之上比剑,可不是她现身,才解了殿下之围?果然……她是天命之后,吴王殿下才是天命之主啊!” 淑妃主仆,相视喜笑,竟至泪流。 良久,淑妃才止泪喜道:“果然天命我儿也。不过陛下……” “说到这儿,娘娘,陛下却似乎有意静观。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令吕才修订阴阳杂书之事了。” 淑妃想了想,点头:“终究陛下是舍不得废承乾的。是故他自然要想尽办法,为承乾留住这太子之位。吕才为人不信鬼神之说,宫内皆知,陛下若能令这吕才驳倒阴阳之说,便自然也驳倒了大方师的箴言——只不过是陛下有些想要自欺欺人的念头罢了。 也罢,陛下如此,也只不过是想为姐姐留下血脉而已。咱们便遂了陛下心意便是。只是眼下,这武媚娘却是必得收归咱们所用了……青玄,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青玄想了一想,叹道:“却是难。此女非同一般,不是咱们可以控制的。” “那便联手就是。”淑妃又道:“再者此女必适中宫嫡子,也是大方师说的。是故只要本宫终立正宫。能得到这后命之女的,也只有恪儿了。” 青玄却忧道:“可娘娘,此女性情高烈,会与吴王相守么?再者……那大方师之言……” 淑妃看看左右,才小声道:“你可知,本宫为何如此笃定大方师之言不差?” 青玄道:“因为那武媚娘才质,可堪母仪天下之位?” “此其一也。重要的,还是当年在本宫还身为父皇帝女时的一件事。”淑妃缓步道:“当年皇后姐姐长孙氏,六岁时便以观音婢之名艳动天下。外界纷传父皇有意纳之,是故才三番两次为难李氏一族…… 其实不然。父皇虽然早对李氏一族有些芥蒂,却再不会如此不堪,为了一个六岁稚女而为难功臣。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当时那场宴会之上,大方师袁天罡之父袁玑曾为皇后姐姐相面,并密告长孙晟,皇后姐姐乃凤仪天下之贵。且乃千年一遇的贤后良助之相,可兴国旺夫,更可助夫婿得万里疆邦之尊,千古流芳之名。 当时此言一出,长孙晟便是不信的。只含混而过。父皇却是有先见之明,从暗探中得知此事后,便密召诸相入内,暗中将皇后姐姐星格,面相再三研究,这才得了确定——当朝贵胄若得此女,必可为万里疆土之主,千古流芳之名。 因此,父皇才下定决定,要将皇后姐姐纳入宫中——可惜,本宫也曾私下听得那些相士们所言,道父皇……父皇虽命格极贵,却是与皇后姐姐命格相克。是故本宫三番进言,劝父皇将皇后姐姐赐与兄长为太子妃。可父皇总舍不得……最后,结果还是凤落李氏,成就了陛下一世英名。” 看着淑妃有些黯然的眼神,青玄久久无语,半晌才道:“娘娘,事情已然过去。既然如娘娘所言,这袁氏父子果然可得天机,那咱们便想了法子,叫这武氏后女不落入他殿之手便是。” “正是如此……”沉吟一番,杨淑妃便道:“那小净人,你可处理了?” “娘娘放心,这些事情,再不会为他人所知。”青玄会意。 淑妃心中一宽:“幸好你是知机的。否则此事若流传出去,必然诸子皆争。于恪儿却不好……不过也罢。本宫原本想着,再不指望这后位的——现在看来,为了恪儿,本宫还是要将这后位,握于掌中的。” 目中寒光一闪。 青玄便点头道:“也只吴王殿下身为嫡子,才能将这武氏后女收入手中。” 两主仆相视一笑。 ……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三 贞观十五年五月十二。 并州百姓入京,奉书晋阳公主处,请以晋阳为念,求太宗来年封禅后再幸晋阳。 晋阳闻之心下甚喜。便携父老入朝,以九岁稚龄,端正宫帝女之仪礼,正书奏太宗道: “安宁得幸,封为晋阳,本不当奢求一二。 然怜父皇天慈,父老感爱,君民同心,实乃国之幸事,还请父皇恩施晋阳。” 这般一语双关,温柔巧妙之词,太宗与诸臣皆赞叹。当下太宗准奏,道来年泰山封禅事毕后,当幸晋阳。”更当庭赏赐诸父老。 并州父老欢悦已极。 …… 下朝之后。 太宗今日心中欢喜,又闻宫中近日莲花盛开,便着传令诸殿,今夜宴开南海(太极宫里的一处大湖)望云亭,着合宫同庆。 诸殿闻之,喜。 …… 是夜,望云亭中,歌舞丝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近日太极宫中无事,太宗欢喜之甚,便屡屡着赐一二。**诸人,更生欢喜。 尤其太宗数赐酒于徐惠媚娘,引得众人侧目不止——徐惠如此,已是常态。只是媚娘这般……却是少见。 “媚娘,近日里陛下,对你似乎格外爱怜呢!” 徐惠见状,也为媚娘欢喜。 媚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这是吃醋呢?还是其他?” “你明知我再不曾如此!”徐惠娇嗔,又悄然道:“不过陛下此番,却是为何?” 媚娘皱眉苦思良久,也是不得其解,适逢吴王上前来敬酒,只得含笑而过。 淑妃立于一边,见爱子眉目之间,似有意于媚娘,心下欢喜。而一旁坐在太宗左右的稚奴,却也常常趁着太宗不意,便将目光投向媚娘,颇难舍移。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青雀,看在眼中。 …… 是夜宴毕,魏王府。 青雀回府,便入书房,见到了等待良久的杜楚客。 “何事?” “王爷,锦绣殿里又有动静了。”杜楚客道:“前些日子,内侍省的一个小净人,与锦绣殿尚衣青玄一番密议之后,次日便被人发现自缢在房中。” 青雀正拿一方巾帕拭手,闻言一眯眼:“锦绣殿?可知所为何事?” “这个却还不得知晓,只是听人说,这小净人似是因为见杨青玄与李淳风弟子语起争执,便上前劝解什么的惹怒了杨青玄。才惊惧已极,自己寻死。” 青雀思虑一番,冷冷一笑道:“哪里会有这些事?只怕是被人灭了口罢?事关李淳风弟子,只怕为事不小,楚客,务必查个清楚。明白么?” “是。” 杜楚客应声,又道:“王爷,楚客看您今日归来,心情大好,却不知……有什么喜事?” 青雀笑吟吟道:“喜事倒是没有……却是发现了些好玩的。想不到那武媚娘如此了不得,不但令得父皇百般垂爱,还迷得我那傻弟弟稚奴也是一片念念……更好玩儿的是,那吴王居然也对其有意。” 杜楚客恍然:“难怪之前主上幸归之后,宫中有传言道吴王殿下曾与武才人私下密会……王爷,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大作利用一番啊!正好,也替晋王爷去一个隐患——究竟主上对此女也是有几分心意在的。只怕若被主上知……” “父皇一颗心,只放在母后身上。如今呢,也只是怜爱那徐充容一人。这武媚娘……”青雀摇头笑道:“只怕不过是当成女儿来怜爱罢了。毕竟此女智计才华,极肖母后。否则,也不会入宫已然四年都不曾幸她。是故咱们若是当真将这吴王于她有意之事告诉父皇,只怕父皇还会索性将她赏与吴王呢!” 杜楚客一怔,才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当然是帮稚奴了!”青雀笑道:“稚奴可是本王的心肝儿,本王小时就告诉过他,无论他想要什么,本王必为其取之。难得我这傻弟弟动了情念……再者此女留在父皇身边,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不若想个办法,替稚奴取得。这样也算是我这当哥哥的,尽了一番心力。” 杜楚客又一怔,良久才恍然大悟,笑道:“正是如此!这样一来,既让晋王爷欢喜,又让那吴王痛失所爱伤心已极,借机乱其心神,攻其不备,必可将之一举拿下!” 青雀笑吟吟点头,又道:“不过现在说这武媚娘为吴王所爱,却有些过早。毕竟本王看他,还未曾情根深种……只怕却得让他这份情,更深一些才行。” 杜楚客含笑点头称是,便欲自行下去安排。 青雀看他退下,才收了笑容,冷冷将手中巾帕扔在桌面,寒笑道: “想跟稚奴争女人?你也配!哼!” 次日。 魏王府。 杜楚客匆匆而入。 青雀正在指点那些文学博士修订书卷,见他匆匆而来,心知必然有了结果,便将吩咐了几句,带了杜楚客到后院小亭之中,问道: “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是。王爷,天大之幸啊!” “什么天大之幸?”青雀见他如此欢喜,便含笑问道。 杜楚客左右看看,才满面喜色地叉手低道:“王爷,楚客已然着人入那锦绣殿内打探清楚了。原来那小净人之所以被灭口,竟是因为那大方师袁天罡一个天大的预言!” 青雀闻得袁天罡三字,立时精神一振,负了手道:“大方师预言?说!” “是,王爷,那小净人被灭口,是因为锦绣殿探得上月末,陛下曾与大方师夜谈观星台。想知道大方师此番入内是为何故,便寻机打探。这才查到李淳风之徒灵鹤曾不慎露了些口风与这小净人。便想方法打探一二…… 王爷!楚客想办法确定过,那大方师与陛下密议之事,乃是为早年东斗五宫之二,陵光星君福旺大唐!且此女降世之时,星格乃是凤仪天下之贵!也就是说,此女必为大唐皇后!” 青雀一怔:“那锦绣殿的,岂非定要灭了此女?” “王爷,妙就妙在这儿。楚客见那锦绣殿上下一片欢喜,便再行打探,这才确定此番陵光星君降世,虽然命带凤冠之贵,却也另有一番含义——王爷,据那大方师所言,此女命定当为皇后,是故大唐未来主人是谁,也已然受其影响,起了些变化!” 青雀眼光突然一亮。 激动不已的杜楚客思虑一番,这才说明白:“王爷,也就是说,大方师箴言已然言明:此女必为后,是故无论陛下是否宠幸于她,她都会为后……王爷,这……这也就是说,只要得到此女,那天下…… 那天下……” 青雀眸光一闪,看着楚客激动过甚加之年纪过长,竟一时倒下,急忙伸手扶了他,口中只是连声唤楚客。 片刻之后。 青雀终于从激动得昏迷过去的杜楚客口中,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时间,狂喜,忧虑,种种矛盾尽织于胸中。 他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道: “你是说,那武媚娘,便是陵光星君降世?且此番她降世必然为后?更可旺三代大唐后嗣?” “正是!王爷,还有一点,是那锦绣殿里也不知道的。”杜楚客悄悄道。 “说!” “王爷,楚客得知此事,担忧有诈,便着人去向那武媚娘之母姐打探过。武媚娘之母姐亲口所言,当年大方师所言此女必然为后。” 青雀想了一想:“可是父皇并没有宠幸她的意思啊?” “王爷,楚客也想到这一点,便又着人去那李淳风处打探口风。这李淳风口风是紧,然却是个不防人的,是故,咱们的人便听到他亲口与徒弟灵鹤道:此女必然为后,然只恐当今陛下难立之,太子也难立。是故大方师才说,陛下所出诸子之中,正宫嫡子里怕是要有兄弟二人皆为唐主之事了…… 且还是……兄传弟位!” 青雀眼前一亮:“你是说……那大方师的预言里,是说了母后所生三子之中,必然要有两个为大唐未来之主?且是兄传弟位?!” “正是!”楚客喜气洋洋道:“这样一来,王爷也不必与那太子如何了……只要咱们能够将这武媚娘收入王府,那便必然是太子继位,传位与咱们……” “不……不对!”青雀沉吟一番,却摇头道:“不对!承乾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虽然对本王还算不错,却断然不会传位于本王。且他的儿子象儿,也是个聪慧的——你只看他小小年纪,便能颇得父皇喜爱便知……他不会传位于本王,这一点,可以肯定。加之那武媚娘与本王…… 不对,此女怀情如此,断然不会与本王相好……难不成…… 是稚奴?” 青雀想了一想,满怀犹豫道。 杜楚客立时明白:“王爷是以为,太子不会愿意传位于您?” 青雀看着他:“楚客以为如何?” 杜楚客想了一想:“确实如此,太子殿下虽然从未对咱们有什么明显的防备与不满,可也并非待王爷亲密一如晋王。 是故,他素性狂妄又自命国储之位稳固,再也不会为了大方师之语,而去动这废妃再立的主意——何况他与苏氏感情深笃,苏氏一族又是他的力助…… 王爷所言甚是,太子之位稳固,又后廷已定,加之太孙早出……只怕…… 不!是断然不会做禅让贤君,不立己嗣之举!” 青雀背负双手:“所以咱们还是得把承乾霸占着的太子之位,给拿下!既然天命如此,他又不愿从天命…… 咱们这般,也是替天行道了。” 楚客点头称是,又想起那锦绣殿道:“可笑那锦绣殿里还以为天命当于他们身上——却也不想想,那天命之中,可是说明白了,是当正宫嫡子才能得此天命之女的!” “所以杨淑妃才必然要将这后位纳入囊中了。不然她怎么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 青雀含笑道。 楚客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四 “前些日子,你来报阴德妃子与阴弘智二人野狐落密会,本王便觉奇怪——宫中这么大,为何偏偏在这儿? 于是便另寻了一路人,去两处打探。你猜怎么着?原来那大吉殿里,杨淑妃安了一个厉害的眼线,便是那刘芍儿的心腹侍女,典栉盈儿。 此女那日得了杨淑妃的命,正在那刘芍儿着急寻找可供她家主子与宫外兄弟密会的地方时,这盈儿便受了命,刻意引了刘芍儿选择了野狐落…… 楚客呀,你说,那杨淑妃此举何意?” 楚客想了一想,惊道:“她是有意让王爷知道阴氏姐弟的密会!别人或者不知,然她却必然知道,自韦昭容平坟葬于野狐落后,王爷便派了人,日夜守坟!” 青雀含笑点头,又道: “这杨淑妃心思缜密之极,本王也是难得一见。是故,本王便想了,她此番计策,在于想让本王知晓阴氏姐弟密谋,然后量着本王必然出手,收拾了这对姐弟…… 那么,这般心思,这般智计,会是一朝一夕可得么?” 楚客又想了一想:“她之前,必然也行过这些事计!” “没错……”青雀点头,冷笑:“所以本王又派人查了一查,当年韦尼子之事…… 果然,那向韦尼子献上凤麟方的女尼,便是她设计埋入大吉殿内的眼线,也就是说,那阴德妃虽然意在害人,可真正给了她念头和方法的,或者说操纵着她的思想的…… 却是这杨淑妃!” 杜楚客只觉浑身如坠冰泉,失声道:“王爷……此妇如此……当真是为大敌!幸得王爷料事如神,否则咱们只怕也要走上韦昭容的老路了!” 青雀冷笑:“可不是怎地?到现在了,本王才知道,原来这大仇,却是落在这贱人身上!正好……一并三发,一起除了便是!” 杜楚客便道:“王爷的意思是要除掉这杨淑妃?” “早晚要除,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动她——毕竟她现在,还有些利用价值。楚客,良敌为师。咱们也当学一学这杨淑妃的手法才是。” 青雀冷笑。 杜楚客想了半晌,眼前一亮:“王爷的意思是,要借杨淑妃之手,铲除阴氏?” “还有,她必然会非常努力地,将承乾从太子位上拉下来!”青雀含笑:“咱们却得借了她的手,把这些事儿都了了,然后……” 面容转冷,半晌狞笑道: “她既然这么想当皇后,那咱们便送她下十八层地狱,去寻她那好父皇,替她招了阎罗王做夫婿!” 楚客会意而笑。 主仆又商议一番之后,青雀才道:“现在最要紧的,一是要保得父皇不会立四妃任何一人为后——只有这样,我们兄弟三个的嫡子之位才能得保。好在父皇之心,一直在母后身上,加之长孙舅舅拦助,杨淑妃想为后,或者是任何一妃想为后,那都是难上加难。 二,便是要保得这武媚娘,万不可与吴王之间有什么私情。否则若她从了吴王……只怕便要坏大事。是故,咱们需得在宫中安排些得力的人,保证让她与吴王无甚接触。最好是能让她除了稚奴之外,任何一王都接触不到——这样一来,无论她是被父皇所幸也好,还是心悦稚奴也罢,对咱们,都是最有利的局面!没错,便是她受幸父皇,有那么一两个皇子也无所谓!到时候只要随便借了哪个妃嫔的手,除掉这孩子……” “王爷万万不可!”楚客急忙阻止,又将袁天罡关于媚娘血脉冲污,便化福为祸,还有福可绵三代李氏子孙之语,说与青雀一听。 青雀一闻便皱眉:“怎么还有这等事……不过也对,这武媚娘性子,果然是个极刚烈的。一旦毁她子女,只怕反要受祸……也罢!便宜了稚奴这个傻小子!” 楚客又忧道:“可是王爷,兄传于弟之般事,岂非于咱们不利……再者世子殿下(李泰长子李欣)也是颇有治世之才,极肖王爷……” “这便是你不懂了。”青雀含笑道:“本王知道,你是担心稚奴将来为主之后,不会传位于欣儿…… 楚客,你也是自小看着稚奴长大的,他这般性子最肖母后。便是将来本王传位与他,他只会感激不尽,到时只要稍加设计,这王位,便必然落至欣儿手中。明白么?” “可是若那武媚娘适了晋王殿下,依晋王殿下对她的喜爱与天命,所出必为太子,她会肯让贤么?” 青雀淡淡一笑:“本王听说,那武媚娘平日里,都是靠着些药物日日保身。且还听得药王道,此女年老之后,若离那药物,七日当死……你觉得,会有那么麻烦么?” 杜楚客一怔。 青雀又道:“再者,还有长孙氏一脉与关陇世族呢!到时本王只要稍作安排,授遗命于这些老臣们…… 你觉得他们会帮谁?本王,还是那出身寒微的武媚娘?” 杜楚客喜道:“王爷智计,天下无敌!楚客佩服!” 青雀含笑不语。 良久他才又道:“不过这样一来,咱们便得想一想,人安排在哪一殿里最好……” “王爷不打算安排在锦绣殿中?” “杨淑妃这样的手段,只怕很快便会被察觉。不合适。再者本王还要撮合稚奴与那武媚娘……” “延嘉殿如何?” “更是不可!武媚娘厉害,那徐惠也绝非吃素……还是甘露殿为妙!稚奴这傻小子,却是再不会疑心本王的。再者,人在甘露殿里,还可以顺便探得父皇心思……便是甘露殿罢!” “可花尚宫却是个厉害的,还有那德安……王爷,此举怕是不妥罢?” “他们不会防着本王的。说到底,这宫内外,最宠着稚奴,最不会害稚奴的便是本王。再者,他们一直保持中立,否则以甘露殿这等近水楼台,本王哪里还能有这争储之望?便是承乾这太子之位,也难再坐下去。所以甘露殿最合适。稚奴没有野心,花姑姑与德安,自然不会去想着要争什么。就这样……去安排罢!” “是!” 贞观十五年五月末。 太极宫。 甘露殿。 今日天气却好,阳光普照。 得了花尚宫令,诸侍便将诸般绵着物(被褥之类的)取出,晾于**。 稚奴正巧今日无事,不必去读书更不必练剑,懒在殿中见状,又是感慨又是赋诗,便被安宁嘲笑懒得发酸。稚奴一时玩心一起,便追得妹妹满庭躲避。 德安一边抱了拂尘站着,正含笑看着两兄妹玩闹时,眼角一扫,却忽见近些日子刚分了过来的一个小净人抱了些晾了半日,已然燥爽的绵着物入内,不走邻近的侧殿大门,却偏偏要多走几步,从西配殿大门而入。 德安眼儿一眯,便不动声色地吩咐左右照顾好了王爷与公主,自己一甩拂尘,不紧不慢地也从西配殿大门入内。 刚一入配殿,他便立刻察觉有些不对劲——西配殿中一片安静,可他总觉得,这殿中似乎有些地方有了变化。 想了一想,他的目光放在了西配殿正中央那间小书房里——这也是稚奴最常呆的所在。 慢慢地,他推门而入,偌大的小书房里,却是一片空荡荡。只有开着的格窗中吹来阵阵微风,吹得桌面上稚奴前些日子抄好,翻开放着的史书一页页地乱荡。 怔了怔,他走上前,合起书来看了看,才摇头叹息一笑,将这书拿起放好在一边小架上,慢慢又走出小书房。 临关上门前,他再次扫一眼室内,从那格窗一直扫到一旁书架之后。这才含笑点头,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门内又是一片安静。 良久良久,一道身影才从书架后闪出来——正是那抱了东西走了西配殿的小净人。 他机灵地左右看了看,便心下一喜,奔向那书架之上,小心继续翻找着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过身去背对门的刹那,门已然无声打开,德安带着两个小内侍,已然冷笑地走了进来,看着他。 德安站定,示意一下,两个小内侍立刻无声无息扑了上去,将这小净人扭住。 猝不及防间,小净人张口欲叫,却被两内侍一把拿了布巾堵了口,绑好了,拖到德安面前。 看着他惊惶万分的目光,德安淡淡一笑,低声道: “很奇怪是么?反正你是逃不掉了,咱家让你做个明白鬼,也算是为王爷积积德…… 那书卷,可是王爷亲手抄了,准备送与一位对王爷无比要紧的人物的。平日里,别说是咱们这些奴侍们,便是王爷自己,也是头一个爱珍而重。总是要将其放好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扔在书桌上不理?再加上你手中抱着的,可是公主殿下寝殿里的事物。 公主殿下可是宿在后配殿里的,要去后配殿,从哪儿走都比这王爷所居的西配殿来得快……还用咱家多说么?” 德安笑着,突然容色一冷:“清和明和,把这厮扔到后面小殿去!无忌荤素手段,都替师父审清楚了!务必要搞清楚,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把主意打到这主上所居的甘露殿来!” “是!”德安两个小徒弟,低低一应。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五 一个时辰之后。 甘露殿后西南角上,日常都为德安所用的小殿门前。 德安容色阴晴不定,看着两个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徒儿:“当真?” “师父放心,咱们审得明明的。”明和道。 清和也跟着道:“师父,此等大事,是不是要告知王爷?” “自然要……不过得容师父想一想,如何告诉才好……现下最紧要的,是你们兄弟二人需得看好了此獠,教他别乱跑坏了事。明和,你现在起,什么差事都不必应,好好守了这里便是。 还有你清和,你现在,便去内侍省打听清楚,到底此獠所言是真是假。若果然属真,即时来报!不得有误!” “是!” 两兄弟依命。德安便立刻走向**。 刚到**,便闻得一阵爽朗大笑。德安一怔,放轻了脚步站在花丛后看去,却原来是太宗到了。 只见发束金冠,着了玄色金绣箭袖龙袍的太宗,如顽皮少年般正牵了一身华衣玉鉓,笑得淘气的安宁,在前面大笑躲着跑着。 后面提着雪白绣金螭纹衣摆,黑发金簪,玉润容颜也是满满笑意,随之而奔的稚奴,口里还不停地喊着父皇偏心,尽护着安宁…… 一前一后父子女三人,竟是一派难得的温馨动人。 德安的目光,在那像极了太宗的稚奴身上流转,又放在了着了龙袍的太宗头顶,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龙束冠上,太宗的笑脸上。 最后再次转回稚奴身上。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然后倒插白玉拂尘在腰后,遥遥一叉手,郑重其事地向着稚奴行了叩拜大礼,便转身悄然离开。 …… 片刻之后。 山水池旁千步廊上。 德安言毕,才问满脸惊愕的小六儿:“你可明白了?” 小六儿怔怔地看着他。 德安叹息一声,才道:“德安哥哥知道你不明白……可是六儿,此事事关重大。那枚金菊花坠儿,你也知道,武姐姐素常总是不带的——何况德安哥哥并非要那金菊花坠儿。德安哥哥要的是里面的那张箴言。明白么?” 小六儿明白了:“那张箴言,可是对姐姐不利?所以王爷才叫六儿拿的?” “不是王爷,因为王爷并不知道此事……其实,是德安哥哥知道,那东西不但对武姐姐不利,对王爷也不利。是故这才要你去拿来。这样那些肖小再也不能得了。” 小六儿惊讶:“那箴言果然如此要紧么?可是为何六儿平日看着武姐姐总是不在意的?而且这几日,她还将那金菊坠儿除下,换了一枚佩物呢!” 德安一惊又复一喜,便忙问:“可是一枚龙纹玉佩?” “龙纹什么的,却不知道——武姐姐使轻纱蒙着,看不得。不过确是一枚玉佩不错。德安哥哥,可是有什么不对?” “那东西是咱们王爷送的……看来,武姐姐心里,是有咱们王爷的……既然如此,咱们便更不能让他们受害。六儿,你听德安哥哥的,去把那箴言悄悄拿出来给德安哥哥! 你不知道,那箴言,是说武姐姐是天命之后——六儿,若是这等东西落入有心人手中,那武姐姐即使不被人所害,也再不能与王爷……” 六儿立时明白,点头便道:“哥哥放心,六儿这便去取!” “记得,瑞安、文娘,还有徐姐姐,一概不能叫他们知道,明白么?此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坏事!便是德安哥哥,也得拿了这东西,想好怎么跟王爷说才是呢!” “好!德安哥哥放心!六儿便是死,也不会害得武姐姐与王爷受累!六儿这便去了!” 是夜。 甘露殿。 稚奴坐在书案前,紧紧握了手中箴言,良久才道: “当真是他?” 德安叉手道:“德安再三问过,确定必是魏王府中。” 稚奴将拳攥得死紧,良久才道:“这一次,他又想做什么?” “魏王爷是信了这预言,才决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得武姐姐。这样淑妃娘娘的计策,便落了空。” 稚奴眸中寒光一闪:“淑母妃也知道这事?她也打算……” 德安再叉手道:“正是,淑妃娘娘似是存了意,有心助吴王爷得武姐姐为妻,她再一登后位——吴王便可顺命为大唐之主。” “咣!”稚奴用力一脚,踢翻了桌几,德安早有所备,便退后几步。 “一个两个……都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我们根本不想这些!我不想当皇帝!武姐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后啊!她没有啊!!!为什么…… 四哥……淑母妃……为什么你们不肯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啊……” 稚奴愤怒哭喊——幸好今夜太宗幸燕贤妃处,否则只怕便要坏事。 德安静静而立,看着稚奴发泄。 良久之后,稚奴才平了呼息,止了泪水道: “德安,我要你做一件事。” “王爷吩咐。” “除了淑母妃与四哥……还有谁知道这箴言?” “只有将仕郎李淳风与他的徒弟灵鹤,还有主上与大方师。最后……就是武姐姐的母亲与姐姐。” “好……”稚奴咬牙:“从今日起,本王要这宫中,再不能多一人知晓此预言之事……还有,武姐姐的母姐二人,你尤其要给本王看好了!若实在不行……只要不对她们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便是形同软禁的手段亦可!” “是!” “还有那李淳风的徒弟,你说此番,便是他坏了事?” “他……还只是个孩子……” “……想个法子,叫李淳风管住了他徒弟那张嘴!”稚奴眼中寒芒一闪: “如若不成……便叫他永远也张不开口!” “是!” 德安响亮答道。 ……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媚娘入了配殿小房中,开了牡丹流金龙锁箱,正欲取了去年的旧衣裳来,备着不几日便可穿。 猛可里见自己藏在箱中深处的妆匣似被人动过,本来也觉无事,后来突然想起那金菊花坠也在匣中,当下心中一紧,急忙去取来看。 果然,金菊花坠还在,里面的箴言却再不复见。 心下一沉,便忙唤了瑞安入内道:“你可见谁动过我这妆匣?” 瑞安莫名其妙,便摇头道:“不曾啊?” 媚娘便一片紧张:“那这里面的东西,却怎么不见了?” 瑞安便一怔,看她如此紧张,便道:“武姐姐,可是丢了什么紧要东西么?” 媚娘张口欲言,却又想了想,摇头道无事,只叫他下去便是,自己却暗自寻找罢了——若是惊动了稚奴,便是不好。 她这般想着。 …… 次日,媚娘起身时,却是一脸憔悴之色—— 寻了一夜,她终究还是没有寻着。 心下便忧急如死,又事关重大,不能与他人言…… 如何是好? 媚娘咬着下唇,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见那人。 于是,告诉六儿,只对徐惠说自己去尚书房当值,便匆匆忙忙离开。 …… 片刻之后,尚书房。 今日无朝,国事又不甚烦忙,太宗难得休息个好的。却闻得王德报道,媚娘在太极殿中,跪求见驾,道有天大要事。是故便匆匆披了衣服,来到太极殿——媚娘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若非当真天大之事,只怕她也不敢如此。 果然,媚娘一番言语,便惹得他容色一沉: “你说那箴言丢失?何时之事?” 媚娘咬牙:“不知。媚娘昨夜寻旧衣,却发现妆匣似被人动过。这才发现有人竟取走了这箴言……媚娘疏忽,还请陛下降罪!” 言毕,便叩首不起。 太宗看着她,却良久才道:“你平日里最是谨慎细心的。怎么这般东西,为何不毁去,或者随身佩带?” “回陛下,那金帝女花坠,是媚娘三岁时入宫,从神……从皇后娘娘处得的一只金帝女花镯子改制而成。于媚娘而言,那是至宝,轻易不示与人。至于那箴言……虽然其中八字箴言是大方师所留,可其上的生辰八字,媚娘姓名表字号,却是家父亲手所书,也是留给媚娘最后的念想……媚娘……实在毁不得。又怕日日戴在身上引人疑心,是故便将其藏在妆匣内,想着那金帝女花坠开启极难,份量又极重,再不易引人疑心,加之多年无事……” 太宗点头:“起来。朕知你此番,也是因为不信这些箴言,无欲相争之故……起来罢!” “谢陛下不杀之恩。” 媚娘轻轻而起,忧道:“陛下,此物非同寻常,那人既然偷了此物,只怕便是意在……意在国储之位。只怕媚娘要给陛下惹祸了……” 太宗想了想,却摇头,不答反问:“这金帝女花是朕昔年送与皇后的爱物。她赐与你,自然一并将开启之法教与你。而这宫中,除了皇后旧侍花言、王德、还有那德安瑞安,以及稚奴之外,剩下知道这开启之法的,便只有朕与你……你可想想,是不是曾经将此事,告诉他人?” 媚娘摇头:“来报陛下之前,媚娘已然仔细思虑过一遍。陛下,媚娘知此物之害,是故从未告诉别人。连……素琴与惠儿,也是不得而知。” 太宗沉吟:“如此说来,只怕便是剩下这几个人谁漏了口风了。” “可是陛下,无论是晋王殿下也好,还是花姑姑与王公公,甚或是德安瑞安……他们都没有理由去做这样事啊?” 媚娘不解。 太宗淡淡道:“他们自然没有这个心思,可就怕是有人存了心思,利用他们便是……此事事关国体,朕自然知晓,你不必紧张。先回去罢!” “是。” 媚娘刚欲退下,却又被太宗叫住。 太宗看了看她,犹豫一番,才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你,可允你出宫。可是武媚娘,如果这般箴言流出外……” 媚娘心中一冷,再不做声。只垂头不语: 是呀……若此箴言流而出外,那她……只有一条路能走。 便是适与帝王家,终成帝王嫁! 正文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六 看着媚娘走远。王德才悄然上前道: “主上,您看这武才人,是不是当真……” 太宗点头:“她是真的不想适与帝王家……否则,她手中握着这般利器,心中当是清楚,便是要朕封她为后,也不过是时间的事。” 王德犹豫一番,才道:“那……不若……” “朕说过,她不求幸,朕再不会幸。再者,朕也实不愿无忧穿过的衣裳,被朕亲手披给别的女人做嫁衣。而且还是适与朕的嫁衣…… 王德,你去打听一下,昨日里甘露殿中,可有什么事态不曾?” 太宗吩咐。 王德点头便离开。 太宗看着媚娘离开的殿门口,目光复杂。 …… 片刻之后,王德回报: “主上所料果然不错!昨日里,德安似是擒下一个偷偷溜入晋王爷书房中的小贼,后来却不知为何,密而不发,只是将此贼藏了起来……至于藏在哪儿。老奴还未打听出来。不过据咱们甘露殿里的几个小侍女说,昨夜都曾闻得晋王爷在书房中,大发脾气,又是踢倒桌几,又是失声痛哭,言语里说什么——就是不让他们安生什么的……” 太宗眼儿一眯:“稚奴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当是在弘文殿内听长史们讲书。” “安宁呢?” “主上,今日一早,公主病体稍愈,便与高阳公主做伴,出宫去寻长乐公主了。” 太宗便起身:“就你一个,随朕来!” “是!” …… 半个时辰之后,太宗带着王德,慢慢地推开了一条隋时炀帝建成避难所用,藏于宫墙之内,久未曾用过的,从太极殿至甘露殿内的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甘露殿。 果然如太宗所料,殿中除去几个王德一早安排下来的心腹侍卫之外,再无他人。 “主上放心,老奴早着了明安,将那些宫侍们全引到**去了。” 太宗点头,便疾步直奔稚奴书房。 推开房门,太宗便着明安一人,悄悄儿地守在门口莫叫人看见,自己却只带了德安,在稚奴房中搜寻。 不多时,王德便捧了两本一模一样的手抄书上前来:“主上您看,王爷这……这怎么一本书,钞了两份做什么?” 太宗接了过来,仔细翻阅对比一番,神色越来越复杂:“一本抄得虽也工整,却无批无注,只是抄书;可这一本,字迹工整,显经仔细对比经史,认真堪误,详加批注过,且观之颇有惊世之材…… 王德呀王德…… 若非朕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朕那个总是柔弱不堪的稚奴!” 王德看着他又是惊喜,又是矛盾的表情,便道:“主上,王爷有进益,这是好事呀?为何主上……” “这一本,是进给朕的。字迹工整,无错无漏。可是这一本……”太宗扬了一扬那本加以批注过的抄书:“朕从来也没见过一样的!你说,之前稚奴所进之书,可曾见过什么批注过的?” 王德讶然,半晌才道:“会不会是给太子殿下,或者是魏王吴王二位殿下……还是……还是给哪位王爷了?也说不通……晋王爷平素总是隐忍自己长材,自然不会主动露之……” 太宗摇头,半晌不语。 主仆二人纳罕良久,太宗才道:“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记着,原物放归原位,切不可教这狡性儿的孩子给瞧出什么破绽来!” “是!”王德依命,便去寻找。可半日里,也不曾得见什么不是。 太宗郁闷,便转过身来,坐在案几之后的圈椅中长久沉思。 过了片刻,他才徐徐起身道:“去查一查,那个被德安藏起来的小子到底是哪一边儿的人。能查多清楚就查多清楚!” “是!那主上,人是不是也……” “不可!若是惊动了稚奴,这孩子下一次,便会藏得更深。” 王德忧道:“可是……这晋王爷也是,年纪渐长,心事也越发多起来——便如当年韦……” 他闭口不语。太宗却明白他的意思,叹道: “稚奴这孩子,总是能让朕大吃一惊——一如他的母后。可是朕也是真的很欢喜,他从来都是机锋在胸,仁善为统…… 唉……也罢!若是再由着他自己憋呀憋,不知道给朕憋出个什么天大地大的惊吓来。 王德,你便着了明安,私下里悄悄看一看,这内外几个孩子处,哪处可得这般稚奴所抄的史卷便是。尤其是承乾和青雀处,还有恪儿。 这三处,定要仔细查过。” 王德一怔:“这史卷?” “朕亲赐了的纸,又是稚奴亲手所书,加以批注——加之**诸子之中,爱读文史的不多……只怕逃不了这三处了……只是不知道稚奴是怎么把这些书送给他的哥哥们,却又不引起他们的注意的……” 王德微微一沉吟,良久还是下定决心道:“可是主上,咱们这后廷之中,也有些喜爱读史的……比如说那武才人……” 太宗一怔,心中便是一阵计量,良久才再次肃容道: “也一并查罢……若果是她……切记,断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稚奴与这武媚娘! 知道了么?” “老奴遵旨!” …… 次日,太宗早朝前,内侍监王德入内,密告史书一事。 太宗闻得王德耳语,便容色一沉:“当真是她?” “老奴昨日亲自寻了由头,去了武才人的小书房——里面却全是这些书卷。而且,还有一些武才人写与晋王爷的呢!内容精要,便如主上赞晋王爷一般的,颇有惊世之处。” 太宗沉沉不语。良久才道:“那夜,稚奴殿中的诗,只怕便是他的心声…… 不过朕观之这两个孩子也是光风霁月,虽稚奴心中有意,却终究是个守礼制的…… 也罢。武媚娘心不在宫中,早晚是要离开的。到时稚奴这心思,也就熄了。且由得他们去。对了,那人查出是何来头没有?” “主上,是魏王爷府中的。而且老奴也打探清楚了,魏王爷似乎是看出了晋王爷的心思,又听说了这武氏女的预言……似有意动。” 太宗面容一冷:“他还想着这个呢?那太子那边可知道?” 王德沉吟,良久才道:“似是不知,不过……只怕此番一旦张扬开来……” 半晌,太宗才怒道:“稚奴百般忍让千般隐锋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保得兄弟安好?! 一个幼弟,一个比他们这两个兄弟都年幼,理当被照顾的弟弟都这般懂事!可看看他们这两个当兄长的却是如何?! 承乾被气迷了心,只会与那根本坐不上皇位的恪儿与淑妃置气…… 朕再没想到连青雀也是如此不堪!连视他为兄的亲弟也这般利用!!! 当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王德不语,只是守在一旁。 良久,太宗才熄了火气,半晌才道:“王德,此番记得,朕不开口,你不许插手!只要护好了稚奴便是! 朕倒要看看,他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到底要把稚奴这一番苦心费到何时才算完!” “是!” …… 贞观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朝。 众臣观太宗似有不悦之色,心下战栗。 不多时,太宗便查众臣不安,乃宣旨道: 因前番太史令薛颐、起居郎禇遂良等诸臣再三有请,道有星孛于太微,不可东封泰山。昨夜异相再现,遂诏罢封禅事。 众臣异之。 贞观十五年六月初七。 韦思安密奏,太子承乾着近卫密杀太子詹事于志宁未成。 太宗震怒,遂着太子入内相询。 朝野皆惊。 …… “怎么样了?” 稚奴守在虚化门边,不安地来回走着,忽见德安匆匆奔来,便急奔而前问。 “王爷,只怕大事不妙啊!” 德安焦急地抹了抹脸上汗珠,引了稚奴到一边,悄声道: “方才德安去东宫问过了。说这杀于大人的事,可不正是太子殿下的主意?那张思政,还有纥干承基,都是太子殿下的近侍。” 稚奴怒道:“怎么可能!大哥一向仁厚!定是那于志宁做了什么让他不痛快的事,否则又怎么会……” “王爷,德安问过太子妃娘娘了,据娘娘所说,这于大人生性耿直,又常常越矩进谏,不讲究用辞着度。太子殿下的性子,王爷您也是知道的。向来豪放又不喜别人面刺其痛处。结果两边儿就越来越不好…… 这不,前些日子,因为于志宁看见太子殿下宠溺侍童称心,竟连太子妃责罚于他也不许,还反过来责怪太子妃不知事体……结果于志宁便上书主上,说这称心是易宦之祸,又求主上必然要将此人斥离太子身边…… 这就得罪了太子殿下。 唉……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喜爱这个称心?这一下子却是着实引了祸来。” 稚奴皱眉:“大哥宠爱称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于志宁便在这个时候上书?父皇如何定论?” “问题就出在这儿。主上不但没有替太子殿下辩解,还反过来夸于志宁做得对……您说说……这……这太子殿下能不恼这于志宁么?” 稚奴深思一番后才道:“于志宁身为太子詹事,是朝臣,更是大哥府中人。他教不得大哥好便是大过,是故有事便上奏父皇,本也无错。奈何大哥对称心也是一片情谊厚重…… 其实若依我说,大哥若不是太子,那便是再不生出这些事端……只是奈何他终究是太子。 可惜,大哥自己没有这般觉察,近年来行事亦发孩子心性,父皇与朝臣们越不喜他做的,他便越要做…… 唉!他却忘记了,他是父皇的孩子,可他更是太子,如此这般,岂非让父皇为难? 如今竟然还要去刺杀自己的师父…… 只怕父皇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稚奴又叹息良久,才道: “德安,你切记着,等在太极殿门口,一见大哥出来,立刻便请他来甘露殿中一叙!切记!” “是!” “还有,呆会儿回去,我亲书手信一封,你交与大嫂,一定要请她务必多多劝慰大哥,且以父子情念为重。再者,还要想个法子,劝了大哥,务必将那称心送出宫去才是!此子留着,必为其祸!” “是!”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一 看着德安速速奔向太极殿门口,稚奴只得再度焦心地来回走着,望着。 …… 最后,德安还是没有把承乾请入甘露殿中。因为承乾被太宗罚去,跪在立政殿皇后灵前。 是夜。 稚奴提了些菜食,绕过殿守,由德安引着,悄悄入了立政殿。 空荡荡的大殿正中,承乾硬顶顶地跪着。 “大哥!” 一声轻唤,引得疲累欲睡的承乾忽然一怔,起身回头,看着稚奴: “你怎么跑来了?!你……要是父皇知道了,你也得跟着挨罚知道不?!快些回殿去!” 稚奴心疼地一笑:“无事,父皇此刻正在与舅舅他们议事,再说大哥也一日未进水米,便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一边说,一边就小跑步上前来,放下食盒,摆了三四样承乾最喜爱吃的东西,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安宁和花姑姑知道你被罚,嘴上只说罚得好,说你此番实在也太任性,可是眼里的泪却从未曾干过。这还不到酉时,便又忙忙地下了厨,烧了你最爱吃的菜,忙忙地交了稚奴来,与大哥食……” 承乾性子刚烈,可对安宁这个小妹,还有自由一手抚养他长大的花言却是再无办法,一如对稚奴一般,便心下一软,嘴上却仍硬道: “既然连花姑姑和安宁都说大哥该罚,你又跑来做什么?” “大哥!”稚奴皱眉,轻喝:“你怎么还是这般嘴硬!就不怕日后毁在这张嘴上?” 承乾沉默,看着稚奴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却动也不动。 稚奴便皱眉不喜:“你还要倔到什么时候呀!” “父皇罚我跪,那我自当跪着,皇命不可违,你不知道么?再说母后灵前……我也不想。” 承乾闷着。 看着这般使小性儿的大哥,稚奴颇多无奈,只得亲自取了食物,送到大哥身边。见他不食,稚奴眼儿一眯,便也跟着一同跪在母后灵位前,先行三叩九拜大礼,又道:“母后在天有灵,稚奴此处有父皇所赐金制通宝(就是纯金打造的开元通宝钱,这种金制钱仅是宫里赏玩,并不流通于世)一枚,若肯原谅了大哥,准他与稚奴一同入食,那便以字上,若不准,以字下便是。”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纯金通宝,便向空中一扔。 待得通宝落下时,却正是开元通宝四个大字金光闪闪正正朝上。稚奴大喜,便看承乾。 承乾看着幼弟如此,心下感动,便从他手中接了蒸春饼来,含泪跟着他一同咬下。 “好香……可不是荠肉馅儿的?”承乾久久未曾吃到这般幼时曾由母亲亲手调配了馅料方子的荠肉春饼,一时间惊喜交集,又是感动又是羞惭,便含泪道。 “可不是?幸好花姑姑还留着方子,否则大哥你再吃不到的。”稚奴憨憨一笑,看大哥吃得香,便取了一碗杏仁奶酪与他,道:“还有这个,也是花姑姑照着母后留下的方子制成的。若不是托了你的福,稚奴怕是再也尝不到了。” 承乾闻言,放下手中春饼,双手微颤地接了碗来,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当下便教他泪入乳汁,久不能止。 稚奴见他如此,心下也颇痛惜,便一手拿着春饼,一手抚承乾肩膀,含泪咽下口中食物劝道: “大哥,不管怎么说,你这些日子,却是太过任性了——当真是教父皇伤透了心。否则父皇再不忍罚你跪在母后灵前的。你可想想,他可不比谁,都希望母后看见咱们几个,好好的么?” 一番动情言语,惹得承乾痛悔不止,大放悲声,放下碗食,与稚奴抱在一处痛哭不止。 两兄弟的哭声久久回荡在殿中,也回荡在不知何时起,便站在殿外,看着两个爱子的太宗心中,引得他也望向爱妻灵位,热泪一片。 门内门外,父子三人,均对着长孙皇后之灵,或有声,或无声,痛哭不止。 是夜亥时一刻。 太宗高坐在太极殿中,看着奏疏,却不似一贯的心无旁骛。 正在点灯上香的王德察觉,便将拂尘别在腰后,亲自净手,泡了一碗枸杞子茶,进与太宗,笑道:“主上看得也累了,歇一歇罢!” 太宗也的确是烦闷了些许,便点头,放下手中书卷,只捧着茶水喝了两口便皱眉道:“今儿个怎么泡得不多?吃着却不似往日的甘甜。” 王德一怔,才摇头叹道:“主上,您日常进食那些天竺人僧人所献的药丸,本已对身体不利,若再进食这般太过大补之物……” 太宗想了想,点头不语。 主仆沉默一会儿。太宗才长长叹道:“王德,你说朕,是不是错了?说到底,承乾也还是个孩子。” “主上,恕老奴直言。主上此番惩戒太子殿下,那是再没有半点儿错的——太子殿下最近,着实是任性得过了。不过这于大人自己也非全然无错。 别的不说,前日主上命老奴收拾那诸臣奉于太子殿下的奏疏时,老奴偶然见看到他一本奉于太子殿下的奏疏…… 主上,依老奴看,那奏疏上字字珠玑,条条在理,可只一点——虽然写着太子殿下敬启,却着实不像写与太子殿下瞧的。” 太宗不悦,眯眼道: “那是写给谁瞧的?” 王德含笑道: “依老奴所见,这于志宁大人的奏疏,却像是写给主上您,还有朝中各位大人们看的——就是不似写给太子殿下看的。” 太宗眯着眼,继续瞪着王德。 王德依然含笑。 良久,太宗才沉了声,问道:“说罢,这话儿到底是谁说的?无忌,还是房相?再不然,就是魏卿…… 不,必然不会是魏卿。 他平素最是直言,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还不一本奏疏直接推到朕面上来?” 王德却笑道:“主上此言却是差了……这还真就是魏大人偶遇晋王爷,二人谈论起这太子殿下之事时,魏大人亲口说的,老奴亲耳听到的。” 太宗一怔,良久才转过脸来,容色复杂道:“连魏征也觉得于志宁的进言,有些过于狠厉了?” 王德再笑道:“日前主上召了国舅爷他们入尚书房议事,当时主上因事未至,便着老奴先行前来,招呼着。老奴呀,站在这儿听了半晌,房相、魏大人、禇大人、李将军,这些大人们都是在说太子的事儿。 大家都在那儿发愁,太子殿下最近越发失德什么的,可从头到尾,都没想出怎么办。 可说也奇怪,平日最多言的房相那一日,偏偏就不多话,半天了,就说了一句。” 太宗眯眼:“说说。” “强授之,不若其求之。” 太宗眼前一亮。 片刻之后,立政殿。 殿门缓缓开启。 看着直挺挺跪在爱妻灵前的长子,太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理了理身上的广袖玄色绣金龙袍,他背负双手,缓慢地踱步入内,又缓慢地行至承乾身边。 然后,缓慢地席地而坐。连王德担忧地气凉寒,欲奉蒲团,都被太宗举手而止。 承乾明知父亲来了,却依然如故。 两父子默默无语,相对半日。 良久,太宗才开了口,问: “知道你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 闻得父皇如此一问,又当着母后之灵,承乾立时便泄了傲气,垂下头来。 太宗闻言,颇有些欢喜,便道: “那你且说一说,错在何处?” “忤逆不孝,竟欲谋师……是大逆之罪。” 太宗点头,又道:“还有呢?” 承乾微微愕然:“难道父皇……”他容色微变,有些伤心,有些激愤。 太宗摇头叹息道: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朕的儿子。想一想,你敢承认你有谋师之罪,又如何不敢再多承认一个昵小之事?” 承乾闻言,表情微松。 太宗继续道:“可是你的确有一条最大的不该。 便是不该一直到现在,都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看,都以为这天下,果然便无你不可为之事…… 承乾,你是朕的儿子,这大唐江山,将来是要由你继承的。 可是朕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你掌中握了多大的权力,肩上同时,便扛了多大的责任。这一点,朕以前没有好好教导过你,你的那些师父们,也没有好好教导于你…… 如今,你犯了大错,朕也是。不过没关系——大错终究未成,咱们只要想改,那便还有机会。 明白么?” 承乾闻言,泪流满面,哽咽点头,太宗见状,欢喜地双手拍拍他的肩膀。 …… 次日,太宗密着于志宁入内。 于志宁入,太宗乃携太子亲以谢罪,志宁惶惑,然知太子事故,心下终究难掩所失。太子又切切认罪,更亲奉庭杖求责,志宁乃叹太宗礼遇。只恨自己一心只顾不失,却忘记尽心于职。遂安定无事。 是夜。 锦绣殿内。 淑妃闻得青玄来报,淡淡点头: “也罢,此事倒也急不得。毕竟那于志宁,还是忠心于陛下的,且他也不是愚蠢之人。咱们若做得太明显,只怕反而会引起怀疑。” 青玄却不甘道:“可是娘娘,这样一来,咱们好不容易将这太子失德之事造成定势……”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 “错了,直到此刻,咱们可都没把承乾失德的事,造成什么定势。”淑妃品了口茶,淡淡道: “若果真成定势,那头一个容不得承乾的,便是陛下。” 青玄皱眉:“可现下宫中盛传,太子失德,引了突厥人入东宫胡闹……” 淑妃淡淡一笑:“他是太子,一国之储。只要大事不犯什么过错,引了几个小小的突厥蛮子入内玩嬉,有谁敢说他什么?” “这……还不是大事?”青玄皱眉。 淑妃森然道:“只要没有让朝中最重三人容不得他,那便不算是大事。” 青玄会意:“娘娘的意思是指,陛下,还有长孙无忌和房玄龄?” “不错,只有连这三人都容不得的事情,才算是大事。”淑妃淡淡开口。 青玄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只怕是难……毕竟这等刺师大事,陛下都给挡下了。” “不错。”淑妃点头:“陛下溺爱承乾,已然到了此等令朝臣也为之心寒的地步。想一想,这可当真是咱们的好机会呢!” 青玄一怔,良久才道:“娘娘的意思是……” 淑妃起身:“陛下明主,朝臣皆知。又礼遇下士,善待怀柔。是故无论陛下如何为承乾求情,大家都只会把责难的目光,放在承乾身上。” 青玄恍然:“原来娘娘从一开始,就并非存了让太子弑师成功的心思?” 淑妃摇头,满头珠翠随之而响:“承乾也是本宫从小看大的。他的心性,似极了陛下。豪放知礼,又心思细腻。是故本来,也是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心性太似陛下了,也承袭了陛下的火爆性子。最是受不得他人折辱——陛下多年磨砺,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性。何况他这么一个养尊处优,自幼不曾受过多大磨难的娇娇皇子? 是故,根本不必本宫多加费心筹谋。只要让他身边的臣子们,相信只要不停地进谏,不停地进谏,太子就会变成与陛下一般无二的明主,而这些臣子们,也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魏征,另外一个房玄龄,另外一个马周…… 就此便可。” 青玄恍然:“累金之缀,玉不能受,必折之?娘娘果然英明!” 淑妃含笑不语,良久才轻启朱唇,又问道: “对了,齐州那边如何?” 青玄笑道:“娘娘放心,太子尚且如此,那齐王更不必说。前些日子听得传言,道前些日子,权万纪将那燕弘信给逐出了齐王府,可齐王私下里,却又把他给召了回来,而且还放言:早晚有一日要将这权老儿给斩成块垒呢!” 淑妃满意一笑:“这便好……这样一来,那阴月华便再无力使他儿子脱了困境了。” 青玄笑道:“可不是?只怕到现在,她还以为娘娘请吴王殿下将这权万纪荐于齐王,真是为他好呢!” 淑妃笑吟吟,过一会儿才又皱眉道: “不过现下,却还有一事。那魏王青雀,却是个聪明的,一直躲在府中,密而不出。本宫上次那般设计,他都不为所动——此人当真是恪儿大敌。必得早做计划。青玄,你且去着人,好好打听一下,这魏王近来都在做什么。咱们也得想个法子,让这青雀也动了起来才是。” “遵命。”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稚奴烦闷地举着书卷看着,不时望望门前。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忙忙入内。 “如何?” 急忙丢了书卷,稚奴坐直身体,发问。 德安挥了挥拂尘,一边几个小侍全都退下,只留清和明和二人守好了门: “王爷,已然问过太子妃了。今日太子殿下回东宫之后,第一行便是去了诸位师父那里,请罪归命。” 稚奴松了口气,靠入椅背,又喃喃道:“还好还好……大哥总算是肯听劝了。他终究还是知晓分寸的。” 德安却不以为然道:“王爷,德安有一言,说了王爷必然不喜。可德安还是要说。 王爷,此番太子殿下所为,依德安来看,那可是天大的错事。而且事发之后,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想要纠正一二的意思…… 若不是王爷费心斡旋,又是劝他,只怕只这一番事,便要引得主上废储……王爷,德安知道,你不欲争权。可若王爷当真不欲争权,便不当卷入这些事端里。 若是被主上疑为与太子殿下一党……” “你怎么越来越不知事!”稚奴闻言,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我大哥!我劝慰他,怎么就成了党朋?!德安,你哪儿学来的这些心思?” 德安闭口不语。 良久,稚奴才叹息:“罢了……我知道你为我好。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王爷…… 可是德安,我早就说过,我不想争什么。能当个逍遥王爷,便是我最大的希望…… 不过这样一来,确是浪费了你这一身良材,你若有心上进,那我便……” “王爷!王爷可以打骂德安,甚至杀了德安,可求王爷,别把德安赶出去……”德安闻言大惊,急忙便打断了稚奴的话语,跪下苦苦哀泣,以头叩地,咚咚做响,不多时便见了血。 稚奴本意只是想着,若德安果然有心上进,那替他选个知道上进的好主子,或者索性着他从侍父皇也是好的,可见他如此,便急得上前拉他起来,又叹道: “你这人……唉呀!快快起身!你怎么这样……我也是想着你在我这儿,终究是屈了才……” “王爷,别说德安没什么本事,便是有些小聪明,那也是跟着王爷学的。若是王爷不要德安……那德安……那德安……” 一边说,德安便哭泣起来。 稚奴见状,只得又是保证不再随意说将他送人之语,又是好声安慰,又是着清和明和来与他包扎。 …… 半晌之后,稚奴才看着额头包好了的德安,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四哥却是安分,没有什么动静……本来以为,他会因为武姐姐的事,而有所动作呢!” 德安擦了擦泪眼,才定了心神道:“正是如此。前两日,德安可却着人好好儿盯着魏王府里了。可是这魏王爷,却再无半点儿动静。每日里只是一心二心地修编括地志。” 稚奴冷冷一笑:“四哥何等聪明人物?自然知道这淑母妃得了武姐姐的事儿之后,必然要有所动作。是故他便躲在一面儿,一边瞧好,一边替自己增加些争储的资本—— 这括地志一旦修成,那对他而言,便是一大功。父皇对他,必然也高看许多。三哥那儿呢?可有什么不对?” 德安再想不到稚奴突然间问起吴王,便愣了好久才道: “吴王殿下那边儿,咱们却没有派人过去。一来吴王殿下一向忍让,尽量不与人生事,二来德安总以为,只要防着淑妃娘娘便可……” “他若是真的甘心如此,便不会这般忍让,忍让得合宫尽知了。”稚奴叹息:“三哥的心思,眼睛,只怕也盯着父皇呢!罢了……随他们争去。只要咱们太平,武姐姐她们那边安稳便是好事…… 说起来,武姐姐最近如何?” “回王爷,瑞安今日午后才来报过,道武姐姐一切安好。只是……” 德安犹豫一番。 稚奴眯眼:“只是什么?” 想了良久,德安才道: “只是武姐姐的母亲,又被她的两个兄长和侄儿们赶出了家门,不得已又躲到其姐贺兰氏那里……” 稚奴闻言便不悦道: “她又书信入内,向武姐姐诉苦?” 德安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小心道: “是……不过,此次,却有些不一样。” 稚奴眯了眼儿,问: “有何不同?” “王爷,此番所书之信,却非武夫人亲笔……是武姐姐长姐贺兰氏所书。据瑞安所说,那信里说,武姐姐的姐夫,便是越王府中法曹贺兰安石似乎颇不喜武姐姐不能为武夫人争得一席之地……是故,贺兰夫人此番便亲笔写信与武姐姐,说若武姐姐再不得幸封,那以后武夫人若再与二子起冲突,被逐出家门,那便再不宜留于贺兰家……” 稚奴闻言大怒:“不过一介法曹!竟敢胡乱评论内廷之事?!且身为人婿,竟如此不孝!这贺兰安石也真是……” 说到这儿,他突然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了一番之后才道: “不……不对。我也见过那贺兰安石两面,是个老实人,不会这般言语。否则八哥那般性子,再容不得他……只怕这信里的话儿,却是有疑。” 德安便奏道:“王爷英明,德安也觉得奇怪,这贺兰夫人此语,岂非挑着让武姐姐恨自己夫君?是故便着人去悄悄打探过——这才知道这信,却是武夫人与贺兰夫人定的计。前些日子她们见有人来问武姐姐星格箴言之事,便以为武姐姐终将受幸,又久不见动静,是故便写了此信,假贺兰大人之语,来激武姐姐……‘上进’。” 稚奴脸色都气得发青,良久才冷笑道: “好一对荒唐母女!也真难为了武姐姐,竟是莲出污淖……” 半晌,才道:“德安,从今日起,但凡是递与武姐姐的家信,且先都理过一遍再递上。不该往里递的,便直接打了回去!免得再惹武姐姐烦心! 还有,寻个机会,你去点一点那贺兰安石。教他管好了自家夫人的嘴!别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冤死了!” “王爷的意思是……借之前的事?” “还有前次,四哥去从那贺兰氏嘴里探了话儿出来的事,也一并说与他听,只是不教他知道那箴言之事便好……就说,他这好夫人想国夫人封想得疯了,竟妄造流言,危及社稷。 若此事被父皇知晓,那头一个不保的,便是他贺兰安石的脑袋!”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相争三 贞观十五年六月末,夜。 太极宫。 锦绣殿。 青玄匆匆而入,密报淑妃: “娘娘,事情已然安排妥当。韦府的耳目已然来报,道右庶子杜正伦,近日颇与韦挺亲近。不日必会有所动作。” 淑妃点头,状极欣慰: “这样便好……对了,恪儿如何?” “回娘娘,吴王殿下虽人不在封地,然却事事勤政,更兼之处处长进,陛下很是欢喜,近日几次三番地赏过王爷了。” 淑妃欣慰,又道:“那权万纪处如何?” “还是一样,两相不下。水火不容。” 淑妃长舒口气,这才道:“还好还好……那……媚娘与恪儿如何?” “娘娘,只是这事不成。那武才人近日里,只是不出殿中半步。咱们吴王殿下又……总之是不成。” 淑妃含笑:“不妨事,也不必着急,只待本宫坐稳中宫,他们自然便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只是现下,莫叫别人借机才是。” “娘娘放心,咱们看着呢。” 淑妃点头,又想了一想,道:“还有一事,你来……” 便附于青玄耳边,切切几句,然后又问道:“可明白了?”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 同一时刻。 长安。 魏王府。 青雀沉吟,坐在案后。 杜楚客入内,见他如此,便道: “王爷,可是宫中有异动?” “淑妃的手伸得好长……竟然安排进了韦挺府上,还牵线引路,将杜正伦引与了韦挺。” 杜楚客讶然道:“这……难不成是想构陷咱们?王爷需得早做定夺啊!” 青雀冷笑:“无妨,她此举,不过是想借本王之手,伤一伤承乾的心…… 既然她如此心切,那咱们便如她所愿便是……只是要准备好了后招才可。” 杜楚客明白,当下便含笑而退,自去准备。 只留青雀一人,表情复杂地面对着密报,良久才叹道: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大哥……” …… 三日后早朝。 太子承乾,久因足疾不朝,突于当日,奉表入庭,抗而请奏,道日前右庶子杜正伦私以太宗旧日密语谏之,乃不信,请太宗查,且涕泪俱下,奉表太宗阅之。 太宗闻言大惊,乃取奏表阅,俄顷遂怒道: “朕昔年怜儿年幼获疾,曾私语其曰‘我儿虽有足疾,然可事也。惜无令誉,且年幼不知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为小人,若卿可察之,是为大善,再者教示不得,可来奏朕’…… 杜正伦竟妄诘朕旨至此!” 遂乃怒召杜正伦上前,斥道: “何故泄朕旨如此?且妄行增减,是何居心!” 杜正伦乃坦然对曰:“只因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惊醒一二。希冀太子有惧,或当反善尔。” 太宗震怒,道: “朕日前与房相阅论语,言及子路冉有同问圣人闻斯行诸之事,其所答不同,更语西华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这里,我安排太宗引用的这个故事是关于孔子因材施教一理的。请大家去看一看相关书籍就明白了) 房相乃对朕叹,子以其长则行,其短则避,真圣师为之,若大唐国储得师如此,再无可虑云。当日朕且笑语有尔等一侧,众人齐力,何愁不及子? 然尔今身为国储师,己身不端却只言太子不教……若太子生而知万事,朕立尔何用?!又竟以朕之戏语恫吓…… 太子不教,岂非师过?! 今日观之,朕取尔为国储师,实为误国储,更误大唐之事也!!” 便当庭下诏,先夺其官,贬为谷州刺史。 太子承乾终信太宗终究离宠于己,乃悲愤难掩,当庭叩地三遍,地面现红,后额血滴落竟如不觉,更不告太宗准,便自行痛泣离廷。 太宗见太子伤心至此,因愧己终有失语,更怒杜正伦误事,乃再动雷霆之怒,下诏再贬杜正伦为交州都督,且怒言再不准其入庭云云…… 一时众臣皆惊。 不多时,廷上之变便传入了正在理整书卷,着瑞安抱回延嘉殿的稚奴耳中。 稚奴震惊,急忙问来报的清和道: “大哥现在何处?” “回王爷,太子殿下自己去了立政殿,把自己关在里面儿,任谁都不让进。” 稚奴便叹息无奈,只得再次奔去立政殿。 瑞安见状,也只得自己抱了书回延嘉殿。 …… 片刻之后,延嘉殿内。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便心下一忧,看着徐惠:“你觉得如何?” 徐惠摇头,叹息道: “近些日子,我去侍奉陛下时,便觉得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似乎与之前已然有所不同……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地步……” 媚娘想了一想,总觉得不妥: “可是我不明白……虽然咱们久居宫内,可却也都曾听闻这杜正伦的个性,最是中正平和不过,为何突然之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般激进?” 徐惠心中一跳,便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 “说起来……媚娘,你觉得不觉得,这般事情……似乎以前也曾经听说过?” 媚娘先是一怔,立时便明白过来: “你是说……齐王?还有权万纪的事?” 徐惠点头,再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可是没少听说那齐王与权万纪之间的事情……上次,权万纪也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手腕强硬起来,硬是把齐王殿下最宠信的燕弘信给赶出齐王府。你觉不觉得,跟此番之事,太像了?” 媚娘眼光一沉,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当下便支开所有人,只留六儿、文娘在殿内侍奉。 媚娘这才道:“说起来,当年吴王在凤台比剑之后,力荐权大人为齐王长史,我便觉得奇怪——依吴王这般不兴事端的个性,他不当如此。现在想想……难不成……” 她目光中难以置信,然徐惠终点头: “这世间能劝得吴王如此的,只有淑妃娘娘。” “那德妃娘娘又……” “媚娘,你且想一想,若你是德妃娘娘,正头疼着自己有个不长进的儿子,如今突然闻得有一位好老师,曾经管教得别的孩子改正错误,知道上进……又有个算是与你无害的人力行推荐,孩子的父亲也觉得好…… 你会如何?” 媚娘深吸一口气:“果然,这内廷之中,最厉害的,还是这淑妃娘娘。” 两女沉默不语。瑞安却惊道: “那……武姐姐徐姐姐,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太子殿下掉进圈套里吧?” 媚娘摇头叹息: “就算看透了又如何?咱们总是不合适插手这件事的……稚奴也不适合。他最多能劝上一劝太子,叫他不要再伤心才是……” 徐惠也点头:“不错,这等事态,只有陛下与太子殿下父子二人自行解开心结最好……旁边的人,都不能插手,否则只会坏事……只是说起来,太子殿下也曾经救过你,媚娘,便是看在稚奴与这份恩情面上,你也得替太子殿下想一想办法啊!” 媚娘点头,微微一沉吟,才道: “如今朝中之势,长孙大人身为国舅,自然处处避讳。自从当年陛下分封功臣不成之后,他便再不言君失——倒也不能怪他。 我朝谏臣之多,可谓前无古人。若连长孙大人也一样,只怕陛下当真要被逼成个脾气暴虐的昏君了……这一点,长孙大人倒是极为高明。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再护不得太子殿下……失了他这番强助,太子殿下便是弱了几分。” 徐惠点头,忧道:“前些日子,陛下为显恩宠,欲赐亲生公主适与房丞相次子时,原本陛下属意先定晋阳公主,只待日后公主年长再嫁……结果淑妃娘娘却一力以公主年幼,加之甚得陛下心爱,不当如此早定之语,换了高阳公主适之。 当时只以为淑妃娘娘当真是疼惜公主年幼,想多留她两年,现在看来,却是另有深意。” 媚娘点头:“若得晋阳公主适,那于房丞相,便是天大的荣耀,又等同是与长孙大人一般,属太子殿下、魏王、稚奴的亲族,自然的便会更加向着太子……如此一来,朝中鼎柱二人,却都是太子亲族,太子之位再稳固不过……结果如此一来,却生了变数。别的不说,至少日后有高阳公主在房府中坐着,房相便是想帮衬着太子殿下,也是不能不顾忌了。” 瑞安闻言更急,便道:“那可如何是好?” 媚娘伸手止:“虽然如此,却也不必着急。说起来,此番之事于太子殿下却是有利的。毕竟陛下心中有愧疚于太子殿下,不是么?” 徐惠一怔:“你的意思是……”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能够忍得委屈,再退一步,甚至是……甚至是勇于壮士解腕,那满朝文武,只怕都会感于太子殿下大德,太子之位,自当再次稳而不动。” 徐惠恍然道:“你是说,以退为进?” 媚娘点头,又道:“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听得进去。” 瑞安闻得有计,便急忙道:“不妨事!此刻王爷在立政殿陪着太子殿下呢!武姐姐,你若果有好计,那便求您,教教王爷罢!王爷这几日,都快为这些事儿发疯了!” 媚娘看他如此,便点头,着六儿取纸笔,文娘侍墨,略思一番,便书八字于纸上,折好,又以火蜡封之,道: “瑞安,你去把这个送给稚奴。只要看到这个,他自然会想出些办法——其实以他知机,本比我强许多,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瑞安闻言大喜,便立刻取了去立政殿。 然一至立政殿,却不见德安守在殿外,问左右,才知稚奴已于片刻前,回了甘露殿,似有什么要紧事。 又问太子,言道依然在内。瑞安踌躇一番,终究还是跑向甘露殿。 ……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四 一入甘露殿,便见稚奴面容铁青,似颇愤慨。瑞安不由得慢了脚步。 见他到来,稚奴气愤稍解,乃道:“何事?” 瑞安这才把媚娘与徐惠闻得此事之后的心思一一说与他听,又道:“武姐姐说,王爷此刻关心则乱,只怕一时冷静不下来,便着瑞安将这东西交与王爷,说王爷看了,自然知道该如何为之。” 稚奴闻言,急忙接了纸条,拆了火蜡阅之。 却见纸条上端正清隽八个小字: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稚奴眼前一亮,不由喜道:“果然还是武姐姐知机……不似我,一说起来全乱了……德安!” 德安应声上前:“王爷。” 稚奴便冷笑道:“淑母妃最近也太得意了些,竟连四哥也一并利用了。那韦挺不知事机为其所用,诱得杜正伦离间大哥与父皇的心情。那咱们也不必顾及他了,你且将那韦慎怀亲笔所写的折书,全部抄腾仔细了,想个法子送到四哥府上去——记得要让四哥坚信,会将此物投入他府上的,只有淑母妃。 还有,那个四哥府里派来的小细作还在不在?” “回王爷,在**小殿里。说起来,的确是不能再将此人留在殿里了……毕竟若让主上发觉,会坏大事。” “那就不必留了。”稚奴目光转冷,又想一想,终究狠心道:“把此獠之事,微微透与大吉殿中人知晓一二。记得是大吉殿知晓。” 德安一怔:“王爷……这是为何?” 瑞安却因跟了媚娘时日长久,立时便明白了:“哥哥,王爷的意思是,大吉殿知道,便等同于锦绣殿知道了。王爷这是要让淑妃娘娘自己坏了事呢!” 德安恍然,钦佩不止:“王爷知机,天下无敌!” 稚奴却再不见喜色,只是忧道:“这些都是小事,倒还好办……最难办的便是大哥。德安,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明日,想个办法,让我与大哥身边那个称心,见上一面。” 德安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恍然:“以退为进?王爷英明!德安这便去办!” 是夜,太极宫内忽传惊讯。 太子殿下因久跪立政殿,竟至一夕昏倒,太宗闻言,涕泪齐下,急着太医诊视。更下诏,以国储有难故,着罢朝七日,百官净沐斋祷,为国储祈福。 满朝震动。 次晨。 长安城。 魏王府。 便如之前长孙府一般,洒扫小厮一开门,也在门内拾得一本折书。奉之魏王。 魏王观后惊怒交集,怒召杜楚客入内示之。楚客乃暗查。未几得报,言乃太子府中人为之。 魏王疑道若果为太子亲得此书,自当亲至魏王府质询,再不会如此晦行。 楚客进言,道太子怜弟,或意在警示而已。 然魏王终疑之,道:“本王素知太子性情,且此折书中颇有本王图谋太子之旧事。若他得见,必大怒,或上奏父皇,或亲身来质。他非本王幼弟稚奴,再不会如此宽宥。” 便坚令深查。 午后,杜楚客果查得投书者真实身份:其人虽为太子府中人,然却曾是旧年吴王府中侍从。 魏王大怒,遂以折书誓天,言若不除杨妃,此书中事必为天下间自己最信爱之人知。 语音将落正待立计,便又闻宫中耳目进言,道之前安排甘露殿之小内侍,午后为大吉殿中司医刘芍儿杖毙。 魏王惊怒问,乃知起因是刘芍儿发现小内侍借晋王奉饮食于德妃之机,私入大吉殿配殿窃取要物之故。 魏王久知大吉殿司医刘芍儿并非知机敌先之辈,更加之其主仆屡为锦绣殿所诱导,乃着人再查,特别着令详查大吉殿中典栉盈儿,与小内侍之死是否有关。 深夜魏王终得报,道那小内侍确为刘芍儿所毙,且也确与盈儿有关。 原因正如魏王所料,大吉殿中典栉盈儿于晋王一行人至大吉殿之前,曾密报德妃道破小内侍实为魏王府耳目,更言此人受魏王所令,入宫意在大吉殿德妃与阴弘智密信。若近日前来必有所为云云,先引得德妃与刘芍儿主仆起疑。 又因小内侍确有借机窥伺大吉殿之意,便被早有准备的德妃主仆拿住,当下杖杀。 魏王深知此番必属典栉盈儿之事,其为淑妃镇于大吉殿之内线以用来操控德妃主仆行为,闻之更恼恨,当下便决与淑妃一争长短。 …… 次日。 长安。 东市李氏书肆内室。 太子侍童称心,一走进来,便向高居上位的稚奴行得一礼:“称心见过晋王殿下。” “起来罢。” 稚奴和颜悦色道。 称心得令起身,看稚奴道:“不知王爷此番紧急召称心前来,却有何事?” 稚奴也不拐弯抹角,直道: “称心,本王知道,你是真正忠心于大哥的。是故便召你前来,救大哥一番,你可愿意?” 称心微一怔,玉秀面容便是坚定一片:“还请晋王殿下明示!” “你当真愿意?”稚奴再行确认。 “若能为太子殿下故,便死不足惜。”称心再道。 稚奴感动道: “好,那本王便请你明日告诉大哥,说你要离开东宫再不回返。请他上奏父皇自陈己失,并且告诉父皇,是他自己决意要斥你出东宫的。 甚至……如果可以,最好能让大哥将此事做得满朝文武皆知。” 称心一怔:“王爷此是何意……” “称心,近年以来大哥处境紧危,与父皇更是受人挑拨离间父子失和。 好不容易现下父皇因为杜正伦之事对大哥颇感内疚。若咱们不借此机会,助大哥扳回一局,只怕他终究会坏在那些觊觎他太子之位的小人们无休止的构陷之下。 称心,整个东宫据本王所知,大哥最信的是你,你也是最忠于大哥的。 可现下那些老臣们不喜欢大哥所为,之前更曾影射于你…… 是故若是此刻,你以大哥之事为要,能劝得大哥壮士解腕引得父皇知他心念一如初始,引得朝中众臣感愧…… 那我大唐储位便可得保安稳。大哥也才能冷静下来把东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全数清了…… 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么?” 称心了然:“晋王殿下的意思是,希望称心劝得太子殿下以退为进?” “正是。” 称心看了稚奴良久,才叹道:“晋王殿下,若非今日称心亲眼得见晋王殿下在此,亲耳听得晋王殿下吩咐,只怕也要与宫中诸人一般,以为晋王殿下不过是个小孩子呢!” 稚奴诚恳道:“本王确是一向不喜理事。可是大哥是本王至亲,父皇又如此…… 眼见父兄有难,本王岂能再坐视不理?” 称心感佩道:“太子殿下常言,诸王之中,他唯一可信的便是晋王殿下与魏王。可依称心所观,只怕那魏王殿下也不及晋王殿下这般尽心侍兄…… 晋王殿下放心,今日之事,称心再不会语与他人,便是太子殿下也不会说—— 太子殿下说过要保晋王殿下平安喜乐,不惹宫闱之斗,称心自当以太子殿下命是从。” 稚奴闻言感激不胜。称心便又道: “至于晋王殿下之计,称心也颇以为然。 如此,便依然还是那句言语: 若为太子殿下,便是项上人头奉上,亦无不可。” 稚奴闻言,长出口气,一揖至地以谢。称心不语,只同以一揖至地。 …… 贞观十五年七月初九。 太宗复朝第二日,忽闻太子少师,梁国公房玄龄进奏,道太子日前清醒后,深悔其过,乃斥退宠童称心,更复书千字悔书以闻上。 太宗闻言,大感欣慰内愧,亲阅书后,着王德传与众臣一阅。 众臣阅之无不感怀太子进益,一时间,太子失德之语,再不得闻。 然魏王、淑妃等得知,固不喜悦。魏王更着令杜楚客,务必查实称心被斥一事。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后花园小亭中。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二人相对而坐,各执黑白。 “此番太子之事,当真是有劳房相了。若非房相力书,太子只怕将有大难。”长孙无忌含笑道。 房玄龄却只是笑而不语,良久落下一子,破掉长孙无忌后路双虎之后,才道:“你我皆为大唐耳。” 长孙无忌闻言,抬头微一注视房相,便低头,含笑不语。 ……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小亭之中,袖手看着园中月色下显得分外妖娆的花朵。 长孙冲悄然立于父亲身后,道:“父亲,房相如何?” 长孙无忌轻轻地出了口气:“终究不是咱们一路的。” “也许是房相不欲过于张扬……”长孙冲想了一想,才道。 长孙无忌摇头,道:“为父谢他为太子一事尽心尽力,然其所答,却为大唐耳……冲儿,他今日可因大唐立太子,那改日,是不是也可为大唐废太子?” 长孙冲哑然。 良久才道:“那父亲,咱们当如何?” 长孙无忌思忖一二,才道:“当初主上欲将晋阳公主适于房相之时,为父也想过,若此事能成。则日后正宫三子安危可保。可惜,却被那个杨淑妃以高阳公主坏了局。” 长孙冲忧道:“这么说来……难不成房相要扶杨淑妃……” “不,他不会。”长孙无忌断然摇头:“房相一心为唐,这一点与为父并无二别。只是那高阳公主入房相府中后,难免会对房相造成掣肘之势。是故房相如今也不能如过往这般…… 不过说起来,此番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房相对这杨淑妃厌恶之情,只怕不在为父之下。如今硬被这杨淑妃往自己府中插了一枚钉子,心中难免怨怼。是故这房相,也许便是咱们日后留在最后的一道要招……只怕房相自己也明白” 长孙冲想了一想,点头道:“父亲言之有理,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等。”长孙无忌慢慢地道:“咱们什么都不必做。若为父所料不差,这场婚事,或者会成为咱们扳倒杨淑妃最大的机会。”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五 同一时刻,粼粼向房府而行的马车上。 房玄龄坐在自己略显朴素的马车上,一任前来接自己的长子遗直仔细地吩咐着马夫一二,然后才入内道:“父亲,如何?” “还能如何?一心为主罢了。” 房玄龄闭目随口道:“遗直,你这两日,可见过遗爱入内之后表现如何?” 房遗直想了一想,才道:“二弟这些日子依然三不五时奉了东西入内,不过总是被公主给退了出来便是。” 房玄龄冷哼一声:“看来宫中流言,并非虚妄……这公主殿下,却是另有心上人了。” 房遗直便道:“那主上的意思是……” 房玄龄想了一想,才道:“主上虽然疼爱高阳公主,可说到底,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却始终是皇后娘娘所出几子。然杨淑妃此番以高阳替晋阳,目的无非是想拉拢咱们房府,以为她用……” 房遗直便冷笑:“可惜她却打错了算盘,若这朝中有谁最容不得她的,那必然不是长孙大人,而是父亲。只可笑那杨淑妃看不透,如今连长孙大人也老糊涂了。” 房玄龄却摇头:“你当这二人当真糊涂么?他们却不糊涂。长孙无忌要的,不过是为父的忠心,永为大唐所用——只要为父忠于大唐,那便等同于忠于主上。忠于主上,那自然会保得皇后娘娘几子无事。 至于那杨淑妃,她又哪里不清楚为父对她的厌恶与憎恨?所以她这番所为,却是在利用一个并非亲生的公主,来离间为父与长孙无忌的联盟罢了……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房遗直便点头不语。 次日。 太极殿中。 太宗正批阅奏疏,便见王德匆匆而来。 “什么事?” 太宗口中问着,手中却只执了玉管朱笔,不停地圈画着。 王德先行了礼,才摒退了周围人等,悄声附于太宗耳边细语几番。便见太宗手中朱笔,忽一而停。皱眉道: “德妃又是怎么知道的?” “回主上,好像是德妃娘娘殿中典栉盈儿发现那小侍身份。” 太宗冷冷一点头,看了眼王德,王德知眼点头,转身出去吩咐了明安几句,这才又回来,躬身等着太宗吩咐。 “当时稚奴如何态度?” 太宗重新拾了朱笔,继续批阅,口中问道。 “晋王爷?”王德微一怔,思虑一番才道:“王爷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向德妃娘娘赔不是,又说自己管教不严,又是向德妃娘娘求情。”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含笑:“随他去。” 王德乃道:“主上是担心王爷会受委屈?” “这天下,只有稚奴想不想受的屈,却无他会不会受的屈……”太宗想了想只是摇头不语,又道:“那箴言,可有什么线索?” “回主上,此事已然打探至今,却再无消息……主上,您说这会不会,是武才人因为太想出宫,是故便把箴言销毁。又怕主上一日问起来会惹上什么麻烦,便故意来报主上东西丢了?”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若果如此,那她根本不会来报。只会悄悄儿地毁了。是故那东西,定是丢了不假。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丢了这般久的日子,却到现在还不曾有什么动静……看来此物,却非落在有意利用它的人手中。” 王德却道:“可是主上,那淑妃娘娘,却是个沉得住气的。” “虽说多了此物,对她来说大有助益。可她已然得了箴言,此物对她来说意义不大——除非哪一日,她披了凤袍才用得上。否则现在这东西对她来说,反而是不利的。 若是让人知晓此箴言,你说她还有什么机会披凤袍?” 王德点头:“主上英明。不过这样一来,宫中可就无人再有必要或者是理由,去偷这东西了。” 太宗却一笑:“谁说没有?”一边说,一边拿了朱笔来,往案边一本某位大臣所进的皇子封邑表上圈了一圈,点着道: “他,可不是最不希望这东西流出宫中的么?” 王德看了那名字,不由愕然瞪大眼:“唉呀……可不是?!当真是……不错!只他有此理由这般机会了!” 太宗得意一笑,道:“去,传武媚娘入内。朕要安一安她的心。” 不多时,媚娘便得诏入太极殿。 礼毕,太宗乃着她平身,又着她进前侍墨。 良久不语。直到媚娘微微起身拂拭一两点溅在外边的朱墨时,太宗才头也不抬道: “不妨事。” 媚娘一怔。 太宗又道: “若是乌墨,那可是毁了这方上好的金丝红泥砚。可是这朱墨配上这点点金丝,倒是颇有些意趣,朕看着倒是喜欢。” 媚娘想了一想,便点头收手。 太宗抬头,看着她小心将丝巾收入袖中,才慢慢一笑,又道: “对了,那箴言之事,你可曾寻得什么下落?” 媚娘摇头,无奈道: “再无消息。” “那便不必寻了。”太宗淡然道:“该出现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的。” 媚娘一怔,这才似有所悟地看着那泥砚上溅着的点点朱墨。太宗也一样看着,口中却道: “这朱墨若滴在别处,便如血污,难看至极。可是若落在这同色泥砚上,再配上这点点金丝,当真是美不胜收。是故要说,这宝墨,还得配珍砚。” 媚娘似有所悟,又心中一片糊涂,全不知太宗这番言语何意。 太宗也不打算让她了解,只是笑道:“你这丫头呀……什么都好,只是禀性过于刚强,有些事情,当下想不透,日后慢慢便会了解。” 媚娘只得点头道:“既然陛下说媚娘不必担心,那媚娘便不再担心便是。” 太宗含笑点头,又肃容道:“不过说起来,你们殿里的防备,还是着实太弱。王德,明安跟着你这些日子,学得如何?” 王德媚娘俱是一怔,互视一眼之后,王德便小心道: “启禀主上,明安跟着老奴虽也有些时日了,可是总粗手笨脚的。却不知……” 太宗闻言,似有些失望:“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朕还想着,那瑞安终究是要回甘露殿的,明安又没地方,朕看他也还算机灵……罢了。你再好好教一教。 媚娘,过些时日,朕便会寻了机会把明安赏给你——说到底,你们殿里没有个得力的主事太监,也不好。” 媚娘摸不透太宗心意,虽隐隐觉得,太宗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却也不敢乱猜,只得行礼谢过。 …… 媚娘走了好一会儿,王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主上,当真要明安去延嘉殿么?” 太宗闻言抬头,瞪着王德: “朕说得不够清楚么?” “可是……可是主上,那瑞安在甘露殿中,可也好好的呀?” “瑞安是谁?” 王德一怔,半晌才道:“主上是担心……” 太宗面容一整:“她一日为朕的才人,稚奴就不当与她有过多的牵扯。再者此女事关大唐社稷,就算是稚奴,也不能任性。” 王德叹息:“可晋王爷的性子,难得如此执着。” “所以朕才要提点一下。朕也不想伤了稚奴的心。若是武媚娘能离他远一点。自然便不会有什么事了。” 太宗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颇为得意,目光中更闪着一种别样的光。 王德跟了太宗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猜错过太宗的心意,可今日这一番事,却着实让他迷茫了。 是夜。 延嘉殿。 小书房。 媚娘独自一人披了衣裳,抱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月,心中烦乱。只想着今日尚书房里的事。 徐惠今日不必侍寝,又得太宗赏赐玉蓉糕,便想着早早归来与媚娘一同尝一尝。谁知一入门,便见那窗前坐着一个身着杏色薄纱襦裙的女子,散了一头乌发在地,痴痴地看着月亮。 徐惠心下忽起顽皮,便小小心心地提了裙角,走向媚娘,弯腰负手也随她看了一会儿,才叹道: “唉呀呀……你说这是月望人痴,还是人望月痴呢?” 媚娘一怔,转头见是她,便笑骂一句:“你呀……” 徐惠笑着坐下,着文娘将玉蓉糕奉上,又问: “怎么了?今日这般不乐?” “陛下今天召我去,说了些很奇怪的话……惠儿,我觉得陛下,似乎是……” 媚娘说到此处,才惊觉文娘都在,便先停了话头,摒了所有人下去,只留徐惠与自己在屋中才道: “陛下似乎是看出些什么了,关于……”她微一红了脸,才道:“关于稚奴对……我……的事。” 徐惠心中一跳,急忙道: “陛下可是说了什么?” 媚娘摇头道:“没有,只是我总觉得陛下语里话外,透着这么一股意思……可是我也不确定……” 徐惠长舒了口气道:“是不是你多想了?否则以陛下的心性,必然当场发作。” 媚娘刚想说不会,还有那大方师箴言,便想起徐惠不知此事,加之想一想也确实如徐惠所言,便重重点头道: “也许是我多想了罢……对了,你怎么回来了?” 徐惠便道: “陛下今日召了魏征大人入内,说是要商议西突厥沙钵罗叶护可汗之事。我在一边看着那魏大人又摆出一副陛下不如他意,他便不肯止谏的架势来……想着陛下总是不希望在咱们这些小女子面前,对臣下让步的,是故便回来了。” 媚娘一笑,却道: “未必。陛下胸怀无限,再者自魏大人被陛下召入朝来,给陛下难堪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他早就习惯了。 更何况,陛下最喜欢听人说他宽容纳谏,加之他又机锋过人,最喜欢这般与魏大人、房相啊斗上一斗,看谁更加知机,更加高见的…… 我看陛下还挺希望在他斗赢了魏大人时,有人在场听着呢!” “这些我当然知道。”徐惠托了腮无奈叹道:“所以我才要出来呀!” 媚娘一愣,莞尔一笑道:“陛下此番要输?” “那是一定的。”徐惠想着心上人此刻不知要被那魏征气成什么样,心下郁郁。 媚娘扑哧一笑,点了点她额头,然后才敛容道:“说起这纳谏之事……当真是各有不同。同样是纳谏,魏大人一心为国,陛下宽容度人,是故必可因谏而成千古明君名臣。 可是换了个人,比如太子殿下与他府中诸位,却就成了相行厌恶的结果。”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六 徐惠也淡淡一笑,道:“可不是? 太子府里那些大人们,哪一个不是羡慕魏大人、马周马大人羡慕得紧?哪一个不希望再成一个魏征第二第三……可是却忽略了一件事,他们如此立意求名本无错,可却选错了人…… 且不说太子殿下年幼,不似陛下自幼便久经动荡,虽然脾气火爆,却终究有着非同常人的胸怀……单单说他们那般一日七谏之法,只怕是陛下也受不得。” 媚娘点头,又忧道: “说起来,此番虽有稚奴操持,好歹算是保下了太子殿下……可那淑妃娘娘与魏王,还有其他意在皇位之人,未必就肯罢手。” 徐惠也叹息点头。 …… 同一时刻。 太子东宫。 宜春北苑中。 承乾与稚奴相对而坐,看着殿外月色,各自举杯而饮。 放下杯子,稚奴看着满面平淡的承乾,心知他仍为日前之事而不满,便出口道: “大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行了。今日不提那些,喝酒便是。” 一边说,一边只自顾自斟酒。 稚奴叹息一声,才道:“大哥,父皇总是为你好的……” “他为我好,便可在我身边安插暗探?”承乾淡淡一笑,摇头:“你错了,稚奴,他不是为大哥好,他是怕大哥不成气,要那杜正伦来看一看,大哥是不是真的当得起这太子之位…… 稚奴,这些年,父皇的心思,大哥不信你看不出来。” 稚奴刚欲解释一二,却又听得承乾摇头叹道: “之前,父皇还曾告诉我,说当初伪称欲立淑妃为后,是为了引出那些欲对我不利的人……现下想一想,父皇能为了我做此安排,难道便不能是为了试探一下若要立淑妃为后,众位大臣的反应而立计么?” 稚奴正色道: “大哥,你当知,父皇一心只在母后身上,你此番却是冤了他。” “我冤了父皇?”承乾冷笑:“果然么?若他当真一心只在母后身上,那这些年来,纳入**的那些才人宝林采女们,又是因何而来的?那曹王又是怎么出生的?” 稚奴皱眉:“大哥!父皇是天子,你当知道,他为社稷稳固,才不得不多招些世家女入内……大哥,别的不说,便是你自己这东宫之中,正三品良娣二,正四品良媛六,正五品承徽十,正七品昭训十六,正九品奉仪二十四…… 这五十八位侍妃,哪一个不是世家女?” “所以我才不喜欢!”承乾怒道,手中酒杯劲着桌面:“父皇什么都要管!身为大唐太子,连自己不想跟那些根本不想看见根本不喜爱的侍妃同床,都要管!” 稚奴一怔,看着大哥。 承乾摇头,痛苦道:“稚奴,你知道么?前些日子,你大嫂不适。大哥想多陪一陪她……可是父皇偏偏就在那日,召了大哥入内,要大哥多多留意那小小的承徽韦氏女!只因为她之前遇上自己父亲时,告诉她父亲,她至今未得幸,全因大哥偏爱太子妃故! 稚奴……这太子,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啊!不但你……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臣们要管要看,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大臣们要管要看。甚至……甚至连你不想睡哪个女人,大臣们也要管也要看! 当我是什么?!巧戏乐工(唐时玩杂技的)么?!” 稚奴闻言,心下又幸又叹。幸的是自己不必如大哥这般,苦了自己,叹的是大哥有心掌权,却始终参不透掌权必然是要牺牲的道理。 良久便叹道: “大哥,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自然千千万万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其实……其实父皇也正因如此,才不得不想尽办法,替你延请名师……”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就更憋屈。”承乾酒气冲红了眼睛,点着胸口道: “父皇延请的……那些名师?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不过是修了房子,便被说是误了农事。我因忙于政事,足疾不便行止,多使几次驾驭手,便是枉顾人伦…… 这些也就罢了,甚至连我与自己的侍童说笑打闹几句,起个玩心换了件常服穿着……也变成了狎昵群竖…… 稚奴,你说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除去军国大事,除去……除去与那些根本连脸都不想看一眼的女人们睡觉,多生几个孩子,还有什么能做的!” 承乾似要将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一并发泄,便喝了出来,又道: “稚奴……你能想像么?称心自幼便跟着我,一同出生入死……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那些老臣们也不许留!还说什么……说什么他是太常乐人出身…… 太常乐人……太常乐人……既然早就嫌弃称心出身,那当初称心入宫之时为何不提?偏偏在这个父皇对我有疑的节骨眼儿上提?!” 承乾憋红了眼,低声对着稚奴道: “稚奴,你说,为什么?” 稚奴沉默不语——他自幼跟着大哥,自然知道大哥虽然看似为人豪放,实则却是个心思极细腻的,只怕那些儿宫中之事,他未必便是不知,只不过不欲提罢了。 甚至连四哥的心思,只怕他也有所察觉,不过是想着兄弟一场,颇有些珍惜了。否则,自他们三兄弟长大之后,大哥与四哥之间的日渐疏离,便再无理由。 稚奴沉默,承乾却是苦苦一笑: “也是……我问你做什么……你却是个什么都不想管也不想理的,只想好好儿做你的逍遥王爷…… 可是稚奴啊稚奴,大哥真不忍心告诉你,你这根本便是痴人说梦!不可能!” 承乾喝得满面通红,嘿嘿直乐: “不可能!生在帝王家,你断然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 一个时辰之后。 回正宫的路上。 稚奴端坐小轿上,垂头想着大哥那些话。 良久,他才叹息着,问身边的德安:“你说,大哥与父皇,是不是一般的不开心?” 德安一怔,想了想才道: “主上不开心,是因为娘娘不在。而太子殿下不开心,却是不能为所欲为……两者有所不同罢?” “所以,便是大权在握如父皇,也总有不得如愿的时候了?”稚奴问。 德安想了一想,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自难免之。可是有权在手,自然便多了些自在。别的不说,今日太子殿下抱怨他诸事皆被众臣左右…… 可是德安却觉得,是他自己将这些左右他的权力,交与了众臣。” 稚奴一怔,问道: “什么意思?” “王爷,主上也有不喜欢的女子,也有从来不曾宠幸过的贵家出身的御妻。可是为何那些臣子们不敢去责怪主上,只是一味地想着法子,再行变化,必得讨得主上欢心呢?” 稚奴想了想:“因为父皇贵为天子,坐拥四海?” 德安摇头,笑道:“德安觉得,是因为主上有手腕,有功勋,更有分寸。 凡事都有个分寸。若拿捏好了,便诸事可行,若拿捏不好,便是诸事不行。太子殿下现在,便是失了自己的分寸,乱了自己的章法,可不就是将自己的弱点,交给别人,任别人指使管束了? 是故,却与他手中权力多大无关。王爷,太子殿下要想自由,便得先把自己的弱点从别人手中夺回。否则他永远也不得自由。” 稚奴点头,又叹道:“只可惜,大哥还是没想透这个理……德安,我真是怕,看着大哥如此模样,他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不可知的事来……” 德安劝道: “王爷,这些事,您终究还是不必太过操心了。说到底,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事。您虽为他的兄弟,可有些事,管得多了并不好——有那些谏臣们做前车之鉴,您还不明白么?” 稚奴摇头叹息,只得沉默,心中只是忧虑。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这种忧虑,便成了真。 …… 贞观十五年七月末。 韦挺密奏太宗,道太子日前私将斥离之侍童称心,又密诏回东宫,安置于宜春北苑后鹰鹞院中,且置密室,两相狎昵,竟至同寝云云。 太宗闻之震怒,然终以事关国体,密而不发,仅着金吾卫密至东宫,搜拿称心入内,亲审。 时太子承乾出宫遇事。闻讯回东宫时,称心已被拿入内。惊怒之下,得知乃东宫之中承徽韦氏因怨恨太子不幸而密报家中。 勃然一怒,竟亲取剑,斩杀韦承徽于宜春北苑。 太子妃闻讯赶至欲劝时,却只见韦氏已然身首异处,再不得活。当下便知大错铸成,乃苦劝太子,入内请罪。 太子一气怒斩宫人,心中本惊,然闻得太子妃言及韦氏乃世家女云云……便怒再生起,执意不肯入内。 韦承徽族人闻之,怨恨号啕,乃决意翌日上书奏请废太子。 是夜。 太极殿。 称心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太宗。 他是胆敢如此直视太宗的第一人。 是故,太宗刚刚的怒气,却全都不见了。心下甚至还隐隐生出些可怜来。 可怜什么,他明白,可是为什么可怜这个孩子,他却没想明白。 也许…… 是那双眼睛,太过熟悉的原故罢?总叫他想起一个不愿想起,可是又不得不常常想起的人。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七 心中一痛,太宗便淡淡道: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称心不知。”他坦荡荡地回答,目光依然直视太宗。 太宗微一眯眼:“不知?” “是不知。称心自认忠心侍主,尽心为职,不知为何被主上厌弃。”称心坦然答道。 太宗再眯了眼,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冰冷的怒意: “因为你,朕的太子与朕失和;因为你,朕的太子被天下人视为失德;因为你……朕的太子被诸臣所疑…… 你现在,知道为何了么?” 称心坦然:“称心现在,知道主上心中所思。可是称心以为,这些不过是那些人的借口——想要毁了太子殿下的借口罢了。而且称心以为,主上是明白的。” 太宗目光中,倏然射出一道光: “你很聪明。” 称心叉手行礼,不语。 太宗眯了眯眼:“可是却是有些自作聪明,这样的人,往往活不得太长。” 称心淡然一笑:“本便是捡来的命,若能为太子尽命,那便是死又何妨?” 太宗一怔,刚欲开口再询他此言何意,却忽见明安匆匆忙忙奔进来,急切上奏,将东宫片刻前之事,一一上报,更道: “主上,据外探密报,现下韦承徽族中府上一片乱啦!已然有十数名韦氏五品以上官员,连夜入了韦挺大人府上,要联名上奏,明日……明日……明日早朝奏请废太子!” 太宗惊怒,起身大喝:“到底为何突然无故杀人?!” “太子殿下他……他……” 明安不禁扫了眼跪在地上,容色亦变的称心,半晌才道:“似是……有人密报,道…… 道称心……被抓,便是因为韦承徽不得太子幸,心生怨恨,故而密报之故。” 太宗咬牙,面色铁青,看着面色惨白的称心,良久才道: “朕果然还是留不得你。” 称心惨惨一笑:“称心本也不打算活。只求主上,能够将此番事,推在称心身上——对外便称是称心因韦承徽对称心苛责,称心恃宠杀人便是……这样也可一解殿下之危。” 太宗一怔,却问道:“为什么?你这般为了承乾?” 称心嘴唇抖了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宗,良久才轻轻一笑: “称心一生凄凉,自幼父死,母被逐出宗籍。若非当年太子殿下怜悯救之……只怕称心也是难逃一死…… 这条命,本就是太子殿下给的,为了太子殿下死,正是死得其所。” 太宗再一怔,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可是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目光转冷,挥了挥手,一边侍立已久的王德便奉了一壶酒,两只杯而上。 称心看看,笑道:“主上却忘记一样东西。若不得纸笔,称心亲书,太子殿下又怎肯相信是称心自尽?只怕会更怨恨主上。” 太宗看着他,目光复杂,似有感激,似有不忍,似有怨恨,更似有狼狈之色。 称心看着他的目光,却是一片坦然。 片刻,太宗再扬起手,示意王德奉纸笔。 称心看着王德缓缓落于自己面前的纸笔,长出一口气,叩谢太宗。 贞观十五年七月末夜。 太极宫中突传变故: 太子承乾宠童称心,因不满太子承徽韦氏日常苛责,更私造流言,污及太子与称心有私,一怒之下仗剑东宫杀人。后因太宗擒之,乃供认不讳,太宗遂赐毒酒。 太子承乾闻讯,悲愤交集,痛泣不止,更将东宫御赐和合屏风击碎,且当众怒誓:不除韦氏,誓不为人。 朝中震惊。 次日早朝,韦氏一族以韦挺为首,联名上奏,请责太子管教不当,纵仆弑主之事。太宗乃召承乾入朝对质,然承乾因病不得入。 太宗震怒,乃亲退早朝,驾幸东宫以质。 驾至东宫却不见太子承乾,太宗讶然,问之,左右言太子昨夜便易素服,着银冠,一身薄孝自入太极宫中立政殿。 太宗闻言,怒不可遏,乃亲赴立政殿。 …… 立政殿的门,缓缓开启。 太宗看着那道一身薄孝,跪在爱妻灵前的身影,心中怒火如冲天一般燃烧。 然而,他终究是习惯了自我控制,便只是静静地调着气息,努力地调节着气息,良久,才慢慢走到承乾身后,负起双手,示意王德关了殿门,净退诸人,才冷道: “你这孝可是来替你母后穿的?” 承乾漠然摇头,却不肯转脸回看太宗一眼: “是为了一个故人。” “故人?”太宗冷笑一声,怒火更炽: “好一个故人!你且告诉朕,这故人可是有何功何德,竟使朕的儿子,堂堂大唐太子,以薄孝加身?!” 太子闻言,默默地转身,向太宗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起身,从袖间抽出一柄小剑来。 王德见状大惊,上前一步欲行护驾,却见太子只是将此剑平奉在手,献于太宗,表情依然漠然道: “这把剑,是这位故人之父传与他的。也是当年母后召他入宫之时,准他时刻佩戴在身的…… 父皇,您可认得此剑?” 太宗如何不认得? 在这剑出现的刹那,他便认出来了。 不止是他,连王德也认出来了——事实上,若是那杨淑妃此刻也在,必然也会认出,此剑正是昔年唐国公府中那副画像中,英姿焕发的李元和手持小剑。 而这把剑…… 太宗看着这把剑,仿佛看到一条毒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也不能自控地微微抖动,良久,才道: “你……” 承乾眼中,已然满眼泪水:“承乾这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承乾,此剑本是他父亲赠于父亲最疼爱的叔父之物。 小的时候,那位叔父很喜爱这把剑,喜爱得片刻不能离身,便如小时片刻也不肯离了他父亲一般…… 不过后来,他这位叔父长大了,与他的父亲起了些隔阂,他叔父便将这把剑扔在家中库内再不喜爱。他父亲看到之后,很是难过,便将之赠于了承乾的这位故人。 承乾这位故人还说,他父亲临终那日清晨,还曾道与承乾这位故人说,日后若是见着了这小剑原本的主人,便告诉他一句话。” 太宗眼中已然泪水满布,颤抖着声音问: “什……什么话?” 承乾泪如雨下,声音却是平静道: “‘来生无论贵贱,吾仍愿为兄,护吾弟一生安康喜乐。’” 太宗眼泪潸潸而落。 良久,才强声问: “那孩子……到底叫什么?” 承乾苦苦一笑: “他叫什么?”随之望向皇后灵位,凄然一笑: “他入宫时,母后说但凡子女之名,都含着父辈莫大希望。是故便教他,可将自己本名,隐入化名之中……其实父皇早该发现的,不是么?” 太宗手一颤,小剑呛啷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震得人耳膜生痛,刺得人心不安。 是夜,太宗召韦挺入内。 夺而取太子妃苏氏、太子良娣王氏、良媛豆卢氏联名上表,俱奏承徽韦氏于东宫诸般不法私违诸事之表,掷于地。怒斥韦氏祸乱东宫,虽宠童称心当死,然韦氏更亦可诛。 韦挺见奏,事事条条详细明白,又兼之证据确凿,始知太宗洞察,忙脱冠待罪。 太宗终怜韦挺功高,乃免罪。然承徽韦氏一家,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均免除氏族名号,流岭南,永世不得迁回。更着诏韦氏承徽因不守妇德,太子不喜,遂归葬外陵,不得入韦氏族陵更不得入皇陵。 次日早朝,太宗再诏令东宫诸人,虽有谏入,当以人伦大情为要。 …… 稚奴走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太子左右戍卫挡下,再三询问,方知太宗下令太子禁足,无太宗诏不得入内探视,遂往太极殿而来。 入得太极殿,乃知太宗与诸臣议事。无奈再退而出。 出得太极殿下玉阶,适逢身着青金绣螭袍的吴王恪受命而来,一喜,正欲上前招呼,却又见他停下步履,向东而视。 稚奴随而视之,乃见一红衣女子领着一个怀抱白玉拂尘的小内侍娉娉婷婷而至——正是才人武昭与其仆瑞安。 稚奴见状,忙快步隐身玉柱之后。 …… “武才人。” 李恪见到媚娘前来,急忙停下脚步,施行一礼。 媚娘也见礼,尔后才道:“吴王此来,也为受诏?” 李恪含笑点头:“父皇召我入内议事。” 媚娘点头,李恪遂请了媚娘一同前行。二人言笑晏晏,相伴入内。 稚奴立于玉柱之后,见二人年龄相当,立在一处如金童玉女,心下怅楚,乃再无心入内求见,自归甘露殿。 …… “王爷……” 德安看着稚奴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小声呼唤。 “武姐姐很久都没来见过我了。我请他出来弈棋,她也总是三推四请……也许……” 稚奴不说完,心中却是痛楚不堪。 德安知他所烦,乃劝道:“王爷多虑,武姐姐此番,却是因为担忧宫中流言故。且她与宫中其他王爷,也只不过是言笑招呼而已。” 稚奴闻言,摇头不语。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终于还是等到了太宗。 看着一脸疲惫之色的父皇,稚奴犹豫良久,太宗寝殿门前徘徊不去。 远远太宗望见,便唤他入内。 稚奴闻言,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慢慢入内。 行礼后,太宗披了寝衣,任医官轻轻按着肩膀,才问道: “这么晚了不睡,怎么了?” 稚奴犹豫良久,才慢慢道: “父皇,您能不能原谅大哥?” 太宗一怔,慢慢转首看着他: “你是来替他求情的?没有别的事了么?” 稚奴点头,看太宗似颇有意外之色,便不解:“父皇……?” 太宗摇头,表情平淡: “如果你只是来为他求情的,那便退下罢。” 稚奴急忙道:“可是父皇……” “他纵仆杀人,还是杀了有品有阶的宫人。朕只是罚他禁足,已然是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可是……可是是那宫人有错在先……” “稚奴,记得,国有法,家有规。若不依令而行,岂非天下大乱?你回去。” 太宗平静道。 稚奴见状,知太宗再不可解,便只得挽袖而出。 他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太宗望着他的目光中,有欣慰,有感动,更有内疚。 …… 片刻之后,稚奴寝殿中。 他终究还是睡不着,慢慢起身更衣,左右看了看,连德安也不曾带,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甘露殿,一路向延嘉殿奔去。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八 延嘉殿内。 媚娘正在沉睡,忽被瑞安摇醒,悄声道稚奴星夜在**求见。便是一惊,欲言不见,却又念及近日诸事,终究不忍,便披衣而出。 及至**,与稚奴见,竟两自沉默——太久不曾言语,竟不知如何言语。 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摇头道: “稚奴,武姐姐知你心中不好受,可是……” “武姐姐,咱们好久不曾弈棋了。不知可否赐教一局?” 媚娘一怔,想了一想,终究点头。 俄顷,棋局便铺摆在了庭角石桌上——月色明亮,竟无需宫灯。 稚奴执白后行,媚娘便先取一黑子落下。接连几手之后,稚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今日我向父皇求情,替大哥求情,可是父皇只是叫我回去。” 媚娘心中微叹,便慰道: “稚奴,你当知道,此等大事陛下必然要顾及大局。” 稚奴摇头不懂: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武姐姐,那是大哥啊!父皇自幼爱护的大哥啊!他那般宠爱大哥,却……” 心中生烦,稚奴丢下棋子,叹道: “武姐姐,我常常在想,会不会有一日,父皇对我,也会像对大哥这样?” 媚娘温柔摇头,轻轻道: “稚奴,你不明白。太子殿下身为太子,那便不只是陛下的儿子,更是大唐未来之主。陛下身为天下万民之主,为万民选一位能够继承大统,能够继续使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明主备选,那是他最大的天命。 稚奴,你是最了解陛下的,你当知道,这般对待太子殿下,陛下比谁都觉得心痛。可是…… 他必然如此,方可对得起苍生,对得起自己肩上这份天命。” 媚娘的话,让稚奴有些松叹,良久才道: “其实这些我也懂,甚至我也知道……知道那韦承徽,其实是死于大哥之手。父皇这般,也是为了保他不失太子之位。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父皇就是看不透,这一切,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暗害大哥?还有那韦氏,他们根本就……就巴不得大哥出错?” 媚娘摇头:“你说的这一切,你很清楚,陛下都知道。只是他不能说他知道。还是那句话,他是大唐之主,这韦氏一族,又何尝不是大唐之民? 虽然他们意谋不轨,可是若不得明证,陛下又怎么能仅以一己揣测,便将其定罪入狱?是故,此番之事,虽然满朝皆知乃韦氏一党意图废太子所为。可是陛下还是不能动。 因为他没有明证。更因为他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之主。他做每一件事,都得要站得住脚,能让天下信服。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资格继续偏爱你们几兄弟,继续由得诸臣不满,却挑不出什么足以让他不能再留你们几兄弟在身边的理由—— 稚奴,陛下于这世上,最在乎的,其实正是你们这些皇后娘娘所出的兄弟姐妹。 他谁都可以不在乎,哪怕是其他娘娘们所出之子女,他也可以不在乎——事实上他虽疼爱其他诸王诸公主,却也真的不曾在乎你们这般在乎他们…… 所以,为人父母,爱子之深,必为之殚精竭虑,苦思良计。” 稚奴不语。 良久,稚奴才叹道: “若我们不曾出生于这帝王之家,可有多好。” 媚娘无语可接,也不知如何能接,只能默默。 …… 庭门外。 带了王德,一路暗中跟随稚奴至此的太宗,眼眶微湿。 良久,他才幽幽道: “王德。” “老奴在。” “宫中那些人的嘴都该整治一番了,朕不想再听到谁肆意中伤承乾、青雀,还有稚奴这三个孩子。” “老奴明白。” “还有,明日传朕旨意,太子身体抱恙,着准晋王出入东宫陪伴承乾。其他人依然一律不准入。” “老奴遵旨。” “……另外,明天你去趟锦绣殿,告诉淑妃,吴王年长,虽朕不忍其离京,然亦不益在宫中时日长久。” “老奴明白。” 太宗吩咐完了,最后深深地望着那一对少年男女,终于转身离开。 …… 贞观十五年八月初七日(资治上记载为七月十七。这里因为需要改动过)。 太宗因闻臣间秘有太子当易之语,遂乃召众近臣,指屋道:“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乃绝众臣密议易储之念。 贞观十五年八月十日,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国命成回朝,乃报其国闻高昌亡,大惧,馆候之勤,加于常数。意请太宗征之。 太宗沉吟良久,方道:“高丽本四郡地,朕发卒数万攻辽东,彼必倾国救之,别遣舟师出东莱,自海道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不难。但山东州县瘵未复,朕实不忍劳之耳!” 乃不发兵高丽。 是月十六日,因太仓有奏,道连年丰稔,无论京都或各地官仓都皆因盛放过负,而致仓廪破损,最终谷栗流溢满仓,引得鼠患不止。 太宗闻之既喜且忧,适才人武昭在侧,乃含笑进贺,且言可以猫止鼠患,太宗以之为然,遂着内司寻得西域进贡御猫数对,着赐太仓,更传旨天下诸仓,可养猫防鼠。 一日间坊间猫价忽涨,尤以西域进贡之波斯一种,因凶悍猛厉最擅扑鼠,贵价之极竟至百钱。 远来胡商不知原故,讶然诘之,乃叹道:“大唐良君猛将,何愁不得太平盛世?何人敢侵之?” 有韦姓臣子,闻之此言,将以为奏,上表天听,大加彰示。然太宗却闻之不喜,更语魏征曰: “朕有二喜一忧。连年丰稔,长安斗粟仅值三、四钱,此为一喜;北虏久服,边鄙无虞,此为二喜。 然盛世治安,则骄侈必生,骄侈生则危亡立至,此乃朕之大忧也。” 魏征闻之,叹赞。 太宗遂乃下旨,着即日起,稍减宫中用度,更取内所制献金银珍玩数车,诏以为资,赐于天下无片瓦可栖身之百姓,以为立家之资。 一时间,天下大赞太宗仁爱。 另,李绩并州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十六年,令行禁止,百姓钦服。太宗巡幸晋阳,乃赞其可堪长城之功,遂于十一月初三,任其为兵部尚书。 时薛延陀真珠可汗闻太宗东封之事,乃道有机可乘,遂犯边。 太宗闻之,遂命营州都督张俭率兵进逼薛延陀东境,又以兵部尚书李绩为朔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六万,骑千二百,屯羽方城。又任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出兵云中。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出击薛延陀西。 诸将辞行之时,太宗乃道:“薛延陀自负其强盛,逾漠而南行数千里,马已疲,卒已瘦。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 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备急击之,思摩入长城又不速退。 朕已敕令思摩烧剃秋草,对方粮糗日尽,寻野一无所获。方才前探来报,道其马啮林木枝皮已然将尽。 卿等当与思摩共为犄角,不必速战,俟其将退,一时奋击,必破之!” 薛延陀乃败惊,急遣使入唐,纳贡,且求与突厥和亲。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薛延陀使者入见,请与突厥和亲。 是夜。 太极殿。 太宗身披墨狐龙袍,看着王德着明安等小侍添了添炭火盆,才沉声道: “这薛延陀遣使来求亲,还点名要与突厥联姻。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乃道: “主上,这薛延陀已然败绩如此。咱们大军粮壮马精,何不径而取之,永绝后患?” 魏征,韦挺皆道长孙无忌之言有理。 太宗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房玄龄,问道:“房相不语,可有异议?” 房玄龄闻太宗问,遂礼回道:“主上,老臣以为,以我大唐今时今日之力,攻破薛延陀,实不过片刻之事。然如此一来,我大唐却难免落人口实,说咱们有借机之嫌。” 太宗一怔,便自沉吟。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以房相之言,便容得那薛延陀屡扰我境?” 房玄龄含笑道:“咱们自当不容他如此来犯,然说到底,却终究不能不占个理字。长孙大人,咱们大唐这些年,征讨无数,但凡所灭,无人不臣服。为何?只不过占了道义二字。是故此番,若以强凌之,却是不妥。” 魏征却道:“房相此言差矣,说起来那薛延陀屡犯我境,咱们发兵讨之,何谓不占道义?” “那魏大人的意思,是这仗,该打到何处为止?是将其赶回其境内,还是大唐铁骑扫平薛延陀? 薛延陀虽眼下败绩,然其国力非虚,加之其民风强悍,人皆可战,若当真逼急了,其以举国之力倾之而出——眼下这般天气,又近年关,我大唐将士思归,必然无心恋战。二位大人以为,继续战下去,会有何结果?” 长孙无忌与魏征互视一眼,这才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道: “房相所言,却是有理。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太宗也叹道: “朕愁的也是这个……快到年下了,那边关苦寒,将士们思归情切,自然是盼着回家的。若是久战,先不说会逼得薛延陀举国而倾,便是咱们这些将士,也会多有不满。 可是就这般如他们所愿……朕也觉得颇不甘心!” 太宗悻悻,一拍桌面。 诸臣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外间忽报,道晋王携晋阳公主闻得诸位要臣议事良久,太宗又未曾入膳,便亲奉入内。 太宗心中烦乱,闻得爱子娇女如此体贴,心下宽怀,又念众臣年老,天气冷寒,遂忙着二人入内。 不多时,便见各披了一身雪白狐裘的稚奴与安宁,携手入内。 太宗免礼,乃笑道:“你们这两个,总是这般知机。” 稚奴便着德安与一众小侍上前,将热腾腾的膳食摆上太宗与诸臣案上,才柔声道:“父皇与诸位大臣辛劳,稚奴无用,能得助一二,心中也是欢喜的。” 众臣闻之,益发感慨晋王仁善。太宗、长孙无忌更加欢喜。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九 那边安宁因久不见舅舅,便自依了太宗之命,前去奉舅舅饮食不提,这边稚奴只亲手取了膳食,替太宗奉之。 太宗含笑接着,又道: “你们两个可吃了?” “父皇,此刻已然是戌时了,稚奴早就用过了。久候父皇不至,这才知道父皇又将此事忙得忘记。” 稚奴微嗔,太宗心下微暖,便笑道: “无奈啊……实在是父皇刚刚与你舅父商讨一局棋局,父皇执白子,明明快胜了,却偏不知如何收局,才兴起至此。” 稚奴知太宗素**棋,且在座诸位也俱是好棋如命之人,加之也确有三五次曾因一盘棋之故,与诸臣议至深夜之事,便信了。 因自己也是个嗜棋如命的,想着能让太宗与诸臣这般好手都苦思不知如何破之棋局,必为妙局,一时心痒,便笑言: “父皇,稚奴近日棋艺颇有精进。是故闻得父皇与诸位大臣这般棋艺,竟也有不能收之局,心下颇罕,却不知可教导稚奴一二?” 太宗见他如此,又见诸臣皆是一脸笑意,便起了兴致道: “也好,王德,取棋来。” 随即,王德便奉棋具而上,稚奴因顾着太宗饮食,自取棋子,依太宗之言,片刻布为棋局。 局成之后,稚奴自观之。太宗与诸臣却只是饮食说笑不提。 良久,太宗与诸臣方用毕膳食,正各自取巾帕净手,忽闻稚奴喜道:“破了破了! 如此一来,此局可不是破了?” 太宗一怔,便握了巾帕来看。 稚奴见太宗看,便含笑推了棋盘,向太宗道: “此一局,白龙看似势大必胜,却短在后继有忧,孤兵深纵,不得倚助。黑龙看似势弱必败,却长在盘稳局实,后力无虞。 是故若白龙强进,则黑龙必以全力反扑,至时只得一二子,便必会使白龙反入囹圄之中。对黑龙而言,此局之要,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父皇若执白子,那便当防之如火猛燃之势,烧燎己身,自当以春风化雨之势,渐灭扑之。” 太宗望着棋局,又望着头也不抬,只是一味盯着棋局自乐的稚奴,目光如炬:“可朕还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破得此局?” “父皇,您看,咱们先诛其小部,诱其主力至此,震摄黑龙,使其心存惧意。” 稚奴指着盘中棋局笑道: “再不动声色让出一子任其吞之,以示大义,蒙过黑龙,更借机占角…… 最后……” 稚奴取一白子,呛啷一声清脆落盘道: “以诱敌之计,兼之做关数次压实诸要境……至最后二子之后,黑龙生机断决,再不得活。” 稚奴含笑应太宗。 一时间,殿中诸人,除年幼之安宁之外,心下皆是一片惊愕万分。 太宗更是心中大震,良久终于欢喜已极,伸手拍着稚奴双肩道: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棋艺也果然精进了! 哈哈! 好!好!好!” 一连三声好,夸得稚奴有些羞涩,便谦虚一番之后,借口不当打扰军国大事,拉了安宁,红了一张脸儿,速速离了太极殿,心中却是有些小得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背后,他的父皇,还有他的舅舅,以及那些老臣们,看着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惊奇与震撼。 稚奴走了许久,太宗才长长出了口气,笑意如春风般地,着王德与明安一同,小心将棋局搬至殿中空地之上,又召了诸臣前来围观。 一番围观之后,诸臣便是沉默。良久,韦挺才惊叹笑道: “想不到主上一番戏儿之语,竟引出了这破解之法……这晋王爷,当真是棋艺了得啊!”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魏征闻言,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心中只是叹他竟无明至此,可见权欲熏心这话,却是再不出错的。 太宗闻言亦不动声色,只是笑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朕确是该赏一赏这稚奴的棋待诏了。” 又三言两语笑过之后,太宗便着韦挺即刻前往使驿传旨薛延陀一部,只道近日朝事烦忙,改日再召。 韦挺领命而去。 …… 片刻之后,魏征看着韦挺离开,才冷笑一声: “果然是利欲熏心使人失明,再不错的。想当年韦大人那般智见,今日却也全不复存了。” 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再不做言语。只是各袖了手,盘坐棋盘边三张圈椅上,与魏征一同,君臣四人看着棋盘。 良久,长孙无忌才笑叹: “主上教子有方,实在是出乎老臣的意料啊!” 房玄龄也含笑,欣慰道: “所谓子肖父,这是半点儿也不假的……想不到咱们的晋王爷,如今已然隐隐有治世之能了。” 太宗倚着椅背,闻得稚奴受赞,心中得意,便笑道: “小孩子家下盘棋,误打误撞赢了一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三个呀……就是太高看他了。” 魏征却不以为然道:“主上此言差矣,先贤常道:黑白之间,纵横天下。可见以棋试能,自古有之。 如今晋王治学有成,更兼兵法娴熟至斯,主上不当如此隐晦之。自当使明珠现世,以光泽天下。” 太宗闻言,便是沉吟不决,良久才微湿眼眶道: “稚奴年幼,朕总是不舍……加之安宁近年来病体渐沉,日夜离不得他……魏卿,还是等等罢!” 魏征闻言,心下也是恻然,便道:“主上怜子惜幼,且晋王殿下确是年幼体弱,娇贵千金,自不当沙场征战。可他如今日渐长大,也当入朝听政…… 主上,晋王之慧,若能引之,则必为国之栋梁,还请主上忍痛割爱,不使其久置内廷蒙尘。” 太宗闻言,心中烦乱,良久才道: “朕自有分寸。” 然后又道:“不过眼下,这薛延陀之事,却是得解了—— 辅机,你不日传着人传书前方,着绩(李绩)可再略灭薛延陀之威,咱们得了胜报,便可压薛延陀之势了。” 长孙无忌含笑应之。 房玄龄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棋盘上的棋子,似有所悟。 …… 不日,前方捷报,道李绩再次大胜薛延陀,道其还军定襄,突厥思结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恰以李绩奇军突还,两军夹击,悉诛之。 太宗闻报大喜,乃取丞相房玄龄请,准婚与薛延陀。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太宗诏令大唐将士回兵,前方闻讯,一片感佩上恩。又着准赐婚薛延陀,更语之其使曰:“朕现与尔等,互约突厥以大漠为界。日后若有相侵者,朕则必兴义师讨之! 若尔等再有自恃其强,逾漠攻突厥之事时,当思朕之将军李绩所率才数千骑,便已使得尔等狼狈至此之事! 尔且归后,告知可汗: 以后凡举措利害,可善择其宜当为要!” 使者闻言,感大唐之威,乃惶然应之而退。 一时间,诸国闻大唐之德,大唐之威,俱惊赞佩服。其余诸等小国欲犯上者,亦闻之战战股栗,再不兴反念。 贞观十六年正月初九。 魏王李泰,突于早朝之上,以《括地志》奉太宗与诸臣。 众臣阅之,赞溢之词不止。 一时间,门廷若市。 谏议大夫禇遂良闻之,乃谏道:“今有太子,每月用度竟不若魏王。此非良事。太子是为国储,用度与君相同,是为礼。然今有魏王用度竟过于国储,实乃不礼之事。” 太宗闻之,以为然也。便着令稍减其用。 太子承乾闻之怒。加之前番李泰冠服时,太宗有意使其居武德殿,却遭魏征谏之。 承乾闻言,益发不安。虽有其弟晋王百般温慰,却仍难得脱。每日入朝,便与胞弟李泰,其他异母诸弟再无言语。 太宗得知此事,便烦忧不止。 …… 贞观十六年二月初七夜。 太宗突夜幸长孙府。 长孙府合府俱惊。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书房之内。仅余君臣二人,密议。 “辅机,你说朕,是不是错了?”酒过三巡,太宗红着眼睛道: “如今两个孩子上朝见了面,跟见了仇人似的……你说,朕该如何是好?难道……难道真要他们走了朕的老路么?”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心下黯然——对他来说,这三个孩子,都是他爱妹之子,都是他的爱甥,哪一个,都舍不得也罚不得。 是故良久才叹道:“主上呀,承乾太不懂事,青雀又太过知事了……难为您了。” 太宗摇头,半晌才道:“若为这三个孩子故,那是怎么都行的……可是朕实在不想看着这三个孩子如今这样……”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笑道:“可不是?三个孩子……主上,您可有三个孩子呢!” 太宗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稚奴……” “正是。”无忌点头,笑道:“主上,稚奴性情良善,从小到大,都是宫中诸人最爱护的。若是有他在,那至少那两个孩子,还有吴王,这三个,是再不会让他伤心的。” 太宗沉默良久,却叹道:“只是怕要让安宁伤心了——她这些年,却是少离稚奴左右。” 长孙无忌也是心下不忍,良久才道:“可孩子总要长大,总是要长大的呀!” 太宗点头不语。 …… 次日早朝末时,太宗突传旨意,道长孙皇后所出第三子晋王治,仁厚慈德,宽爱宥恕,是年十四,已近冠服,当可入朝议事矣。 朝中诸臣久闻晋王仁慈,惟性柔弱,遂以之为怪。而太子、青雀、李恪等诸子,却闻之甚喜。唯蒋王李恽,与治同年之纪王闻之不悦,道:“其年长不过二月耳,尚未冠服便得入朝听政?父皇心之所向,过矣!” 稚奴接旨,则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方寸大乱。 正文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 是夜。 延嘉殿。 **。 媚娘看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的稚奴,叹息不语。 良久,她看稚奴竟一发喝得不肯停,才忍不住起手夺了酒杯道:“你今天来找武姐姐,就是要让我瞧瞧你醉酒的样子?” 稚奴闻言,怆然道:“武姐姐,你可知道,父皇他今日……” “不就是今日陛下有旨,着你明日起入朝么?什么大不了的。”媚娘不以为然道:“你的年纪,早该了。” 稚奴闻言,便瞠目结舌。良久才幽怨如心死,起身颓然道:“罢了,是稚奴不是,稚奴不应……” “你若还认我为姐姐,那就坐下。”媚娘一句,便说得稚奴无奈挣扎,良久始坐。 媚娘便看着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虚岁,古人喜欢说虚岁)。”稚奴闷闷道。 “你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你三哥呢?四哥呢?便是你那最不争气的七哥(蒋王)呢?” 媚娘一连番问,问的稚奴哑然。 媚娘看他如此,便叹道:“稚奴,其实你明白,你是逃不掉这些的,也知道你终究要走上这条路……只是你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稚奴,有些事情,你逃不掉的。便如你身为皇子,注定要为大唐之栋梁。” 稚奴紧握双拳。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不忍,便叹道:“武姐姐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稚奴看看媚娘,点头应允。 媚娘便长出口气,想了想,才缓缓道:“有一个男人,沉稳正直,胸怀大志。他也很幸福,娶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女人,并且得了机会,跟随一个当世明主。而且不久,他的妻子便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一生,再无所憾。 不过后来,他的人生,因为这位明主而发生了些变化…………明主年纪大了,明主之子,另外一个更加英明之主,给了这个男人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一样可以忠于明主之子,这样也好能够有理由给他一个未来。 可是这个男人犹豫了——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若是跟了明主之子,必然要有风险。他不在乎,可是不能不在乎孩子和妻子。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是故,便失去了这次机会……” 媚娘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道:“其实,当说他是永远失去向那个明主之子表明忠诚的机会才是…… 很快,新的明主便大显才华,建下赫赫功勋,当初选择了跟随明主之子也就是新明主的那些人,也随之名扬天下,并且也必然流芳千古…… 而这个男人呢?他因为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机会而日日悔恨,他的爱妻也因此而内疚自责,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稚奴有所了解:“武姐姐……这个男人……” “是我父亲。”媚娘轻轻道:“父亲一生最遗憾之事有三件:一是他最爱的女子早逝,二是失去为当今陛下效忠的机会,三是……”媚娘犹豫一番,终究苦笑,然后道:“稚奴,武姐姐真的不想看着你将来老去之后,如武姐姐的父亲一般后悔,不曾做出一番事业来…… 武姐姐知道,你虽生性淡泊,可却也是心有天下的——别问我如何得知,咱们日日以棋为伴,什么都看的出来。 答应武姐姐,你至少,不要让自己在将来后悔,好不好?” 看着媚娘目光莹莹,稚奴心中一暖,点头道:“那……武姐姐也要答应稚奴,以后稚奴再有什么不知不懂的地方求见武姐姐教导……武姐姐再也不要避讳不见,可好?” 媚娘想了想,含笑点头。 贞观十六年三月初一。 晨寅时三刻。 甘露殿中。 小小安宁不听父皇劝阻,执意抱病而起,含泪替兄长晋王治整衣簪,系玉带。 太宗视之,心下不忍。 “哥哥你此去便是大人了,万万不可在朝堂之上,使父皇兄长们为难,知道么?”安宁忍泪道。 稚奴点头,忍泪不语。 安宁又取金丝绳,替稚奴系了身上雪色绣金螭纹的箭袖,又抽噎道:“哥哥,你此去上朝,与大臣们站班,便得懂得多听少语,唯有谦谦君子,方可得众家之长的道理。尤其大哥最近心情沉郁,你需得多多劝慰与他才是,再不可使大哥令父皇忧心……” 稚奴闻言,再难忍泪,便哭泣搂安宁入怀道:“若母后在时,只怕也是如此一般的……” 太宗本就强忍泪意,闻言便是涕泪俱下,将爱女娇儿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宫人见状,屡屡慰之,后王德进言,道时辰已至,乃父子无奈离开。 后因君臣有别,太宗乃自乘玉臵,经甘露,两仪,朱明三门,径直向太极殿而行。 而稚奴则由安宁相送,经立政,虔化,左延明三门,折转入太极殿。 稚奴既然入殿,便因其身为亲王故,与兄长李泰李恪携手升班诸臣之前,长兄太子承乾之后,与蒋王同列。 太子承乾见幼弟一朝升班,甚是欢喜,便处处提点,更见稚奴因紧张不安,跪坐之时弄皱衣摆,便亲以手理之,又好生安抚道:“阿弟不必惊慌,只需听之便可,若有需动作时,便跟着兄长即可。若再不知如何是好,瞧着你三哥四哥七哥,也就是了。” 李泰李恪闻言,亦一力劝慰,连向来不多言语之蒋王亦上前安抚。 稚奴心下稍定。 俄顷,太宗驾至,内侍监王德入内,三遍净尘后,乃宣旨帝驾升座。 百官遂列班玉阶下,蹈衣舞袖,以大礼请太宗升座,山呼万岁。 万岁声起,百官拜服。 稚奴跟着一同,蹈行大礼。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激动。 ——这种朝堂之中,山呼万岁,久久回荡不止的声音,他自从九岁起,便已然听了无数次。已然听到了无甚反应的地步…… 他甚至以为,自己便是有朝一日终要立于这朝堂之上,也再不会有所感觉的。 可是他错了。 当他置身其中,感受着这种巍巍华严的气势,感受着这种肃然而起的声音…… 一股热血,在他胸口间沸腾起来! 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开始燃烧着他的心! “陛下有旨,众卿平身——” 王德的声音传来——他几乎是认不出这个声音了……虽然这个声音,还有这句话,他已然听了无数遍了…… 可是在这个朝堂之中,他却忽然感觉……一切他熟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慢慢地,他跟着大家起了身,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身着龙袍,坐在金色龙座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 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从胸口里漫延至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色,此刻定然一片绯红——虽然其实不是。 可是这种激动,这种骄傲,这种…… 这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渴望,就在他看着那个突然陌生起来的,高坐龙位上的男人时,突然莫名地浮现了出来。 他看着太宗,他在想一件事…… 此刻的父皇,坐在那么高的位子上,还能看得到他么? 或者…… 此刻父皇眼中,看到的稚奴,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呢?三哥呢?四哥呢?舅舅呢? …… 在父皇的眼中,此刻的一切,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仿佛如虚如幻……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它真实起来呢? ——或许,站起来,在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得真切了一些吧? 稚奴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收回了思绪。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稚奴开始胡乱思想之时,太宗开了口: “今日,想必诸位爱卿也知道,晋王治正装入朝。从今日起,朕的儿子里,又多了一个要诸位爱卿多加提点,指正的了。” 言毕,他含笑看着稚奴。 虽然之前也不是不曾随众臣朝内过,可那终究都是小朝,似这般正式大早朝,还是第一次。是故,稚奴却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众臣正奇怪时。好在李泰、李恪警醒,立时便暗暗扯了一下他。 稚奴当下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羞涩起身,紧步出列,叉手行大礼先拜太宗,才起身道:“稚奴谢过父皇教诲。” 太宗闻言点头含笑。诸臣便再呼晋王千岁,以示礼。稚奴回之。太宗即着稚奴入列,同时笑道:“以后,却要多多向诸位大人学习一二才是。” “是。” 稚奴行礼。 …… 早朝毕。 太宗着众臣退朝之后,却只点了几个孩子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韦挺,魏征,马周等臣留下。 片刻,太极殿正殿这偌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太宗含了笑,起身下来,拍着面色犹然有些绯红的稚奴肩膀道:“如何呀?今日头一次上朝?” “父皇,稚奴……稚奴失态了……”稚奴羞涩地道。 太宗哈哈一笑道:“无妨,朕第一次跟着你皇祖出去打猎时,还吓得摔下马了呢!以后多跟你大哥学一学,自然就知道如何与诸臣相处了。” 承乾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含笑而应。 一阵谈笑之后,稚奴见舅舅似有要事欲与父皇商议,便告退。 太宗本欲留他同商之,然想到今日他头一次上朝,自然难免有些紧张,便宽容一笑,由得他去。 稚奴闻言,便松了口气,自行告退。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一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一路且行且茫然四顾着,过了光天殿左侧。 灯烛清明,朦胧之间,他看见前面一处殿宇前,立了一个披着石榴色大氅,带了一个娇俏小婢的柔丽女子,便是一怔。用力眨了眨眼,便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奇怪,便向那处望去。却在看到那名女子之时也惊得一怔: 世上……竟能有这般背影神似的女子?! “殿……殿下……” 德安有些结巴——他倒是认出那人是谁,可是…… 李治却不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那身影,蹒跚地推开他的搀扶,又甩开了上前来扶的清和明和,自己只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女子慢慢而去。 …… 太子昭训,年方十六的刘云若,立在持了宫灯的近侍,年方十二的宇文燕身边,看着内坊大门良久,才奇道: “这便奇怪了…… 明明是这儿呀?怎么不见人来?” “昭训姐姐,会不会是咱们听错了时候呀?说不定是明日晨起呢?” 宇文燕便道。 刘云若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不会,明明说的便是此时此处。” 犹豫一下,她终究还是道: “咱们且再等等罢!那位可是陛下殿里的公公,再不会蒙了咱们的。” 宇文燕性子沉静,便依言而立,然一忽听得有人走近,便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厉声问谁? 刘云若也是一惊,急忙跟着宇文燕一同转身。于是,便看到了那个人…… 朱红太子朝服,金冠玉簪,玉润容颜微泛粉,墨乌发鬓现珠泽…… 可不正是白日里,对着她曾有片刻失神的夫君——当朝太子,李治? 刘云若脸儿一红,便急忙垂下头来,叉手行礼道: “见过……殿下……” 李治闻得此声,心中便是一跳,竟惊喜几步上前,双手扶起她,又抚了她脸,痴痴看着。 刘云若只觉心跳如鼓——那覆在自己面颊上的纤长手指,温凉如玉,却叫她脸上一阵阵发烫。 看着面前这如雪夜星空般的眸子,刘云若一时失了神。 “……是你……真的是你……” 李治透过因酒意醺然而朦胧的视线,心中痛楚如椎刺一般地看着她: “竟然真的是你……你来了…… 真的来了……” 云若有些惶然——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这英俊而高贵的少年,这般痴痴的目光,虽是落在自己脸上…… 却更像是在看着一个很远很远的所在。 而且…… 她似有所觉,那…… 只怕是一个她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心中微微一痛,还来不及去思量,这痛到底因何而来,她便微微湿了眼眶,轻轻道: “是……我来了。殿下,我来了。” 李治闻得这把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如遭雷击。旁边总算跟上来的德安,更是震惊不已,接着目中泛红。 而李治,更是泪不能忍,轻轻呜咽一声,终将刘云若拥入怀中,埋首于她颈间,呜呜泣道: “你来了……你来了…… 你终究来见我了…… 你终究是心里有我了……” …… 是夜,东宫承恩殿中,太子妃王善柔闻近侍怜奴报,道太子李治已然行至光天殿与内坊时,却突为宜秋宫昭训刘云若所惑,竟于太子妃册封之夜,弃正妻而幸侧妾。 王善柔闻言,怨怼悲愤,竟自入寝殿内,摒退一众人等,自与怜奴主仆二人,偷泣直至天明。 次日。 太极宫。 安仁殿。 正在梳妆的贵妃韦珪,突见自己殿中尚仪萧氏,速速入内,便道: “你这是去了哪儿? 怎么这般脸色?” 萧氏看看左右,韦贵妃会意,便着众侍尽皆退下,才转过身来,看着她道: “怎么了?” “娘娘,昨夜东宫有事。” 韦贵妃闻言,便长叹一声道: “本宫说过,本宫不欲再掺与这些事中了。”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欲再陷入险境……可是娘娘,既然这太子殿下已然着立,咱们总是得示好一二才是…… 否则只怕日后,当年那韦尼子造的孽,还要连累咱们一二呢? 娘娘,便不为自己,为纪王殿下想一想也是好的啊!” 韦贵妃闻言,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说罢。” “娘娘,昨夜陛下封东宫太子妃,又是太子殿下亲封东宫嫔侍的,可是热闹隆重了一番。尤其是陛下,对那太子妃王氏,赏封颇多。 是故许多人都在想着,只怕那太子妃是极得陛下欢喜的。 可是呀……娘娘,昨夜太子妃初封的大喜日子,太子殿下却是去先幸了一个小小的昭训了!” 韦贵妃闻言,便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依礼依制,都当是先幸正妻,再幸侧室呀?” “可不是?最奇怪的是呀,陛下知道了这事儿,居然没有生气,还教内侍监王公公,一大早去劝告那王氏,道太子近日事多心累,故有此行…… 还教她要多多有些容人之量呢!” 韦贵妃微一沉吟,便道: “本宫记得,那刘昭训之父,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怎么陛下这般喜爱,处处维护于她?” “奴婢也觉得奇怪,是故便去寻了人,问那刘昭训之事了……这才知道,娘娘,昨夜这刘昭训之所以能抢了太子妃的幸,正是因为甘露殿里的明安公公安排了的呢! 娘娘您说,这明安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王公公的徒儿,那才是真正陛下的心腹呢!他此番,只怕却是得了陛下的心意呢! 而且呀,听说后来陛下还因为那内侍监王公公提及太子妃时,一时口误用了正宫二字,发了好大一通火呢!险些将王公公治罪。” 韦贵妃冷笑:“怪不得陛下不喜她……连东宫的丽正殿还没住上,便想着这正宫中的立政殿了…… 也不想想,当年皇后姐姐确是身居东宫却以正宫自居——可那是因为太上皇还在,陛下不能龙归正位,是故才得以正宫自称。 那是殊荣,是太上皇和陛下都手诏赏了的! 她王善柔一个刚刚才受了封的东宫妃,还没坐热那鸾座呢! 便想自称正宫? 难怪宫里人都说,若非她出身太原王家,是氏族谱上的前贵,又是大长公主亲自强荐的婚事,陛下再不会允了她的……” “可不是? 陛下不喜欢她,太子殿下就更不喜欢她了。依奴婢看呀,这王氏以后,怕是没什么安稳日子过。” 韦贵妃却摇头,半天不语,而后才道: “你这话却错了,方才本宫便说了,她身为太原王氏女,是氏族谱上的显贵,关陇一系的大族。便是咱们韦氏一族,也得见面三分情呢!何况是一向以礼待诸族的陛下? 是故陛下再不喜,也要允了这桩婚事的。说句不太中听的话,这桩婚事,明着看是陛下因孝顺大长公主才应的,实则…… 怕还是因为她是王氏女,根基深厚,不得不纳才对。” 萧尚仪点头道:“娘娘所析有理……不过娘娘,奴婢说这王氏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却是有些原因的。 娘娘可知,昨日陛下赐采女三百,太子殿下却只取了四女之事?” “稚奴那孩子,自幼便是个淡泊的,不似他那不争气的五哥**声色,这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若依太子殿下的素性儿,这般却是不奇怪。 可奴婢昨日去行值,与这四女见面,登录名书,诏其名位时(这些都是尚仪的职责),才发现一件事。” 萧氏神秘一笑。 韦贵妃看着她的笑容:“何事?” “娘娘,您可还记得,那延嘉殿中一直禁足着的武才人?” 韦贵妃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绝色容颜,乃叹道: “那般稀世的人儿…… 但见一眼,便再难忘记…… 何况是多承她之恩的本宫? 怎么,她与此事有关?” 萧氏不答,只含笑从袖中取了四女之名书,翻开第一本良媛郑楚儿之画像道: “娘娘,这良媛郑氏,极擅舞制……您看她这小像,一身石榴色舞裙,又金冠散发…… 这般神态这般舞姿,娘娘,您不觉得,颇为眼熟么?” 韦贵妃一怔,便接了名书来看了两眼,又看向萧氏。 萧氏再含笑翻开第二本,承徽杨明珠名书画像一页道: “娘娘,这承徽杨氏,颇有喜文史之名……听说当时,太子殿下便是看了这名书之中喜文史三字,才召了她上前来询话儿。又因她应答颇流利,便起了念要也封她做良媛—— 若非那德安公公一旁提醒此女与杨玉婉有戚,怕太宗不喜,只怕此刻东宫却是二位良媛了。” 韦贵妃接了名书,看着那握卷而笑的女子,心中微惊。 ……是的,这般神态,她再熟悉不过。 萧氏见她如此,却又奉了那奉仪崔妙容的名书上前,道: “还有此女……娘娘您看,此女下棋时的神态,似谁?” 韦贵妃看着画像中,那张淡定执棋的脸,目光复杂。 “最后……娘娘,这便是那昨夜抢了太子妃幸的刘氏昭训了……娘娘您看看……” 萧氏将最后一张画像递给韦贵妃时,韦贵妃只看了两眼,便惊然而起,啪地合上名书。在殿中来回走了两遍,才又打开仔细看着。 越看,她越惊心,越看,越惊心。 良久才叹道: “唉……” 萧氏乃进言道: “娘娘,太子殿下之心,想必您已然看出来了罢?” 韦贵妃转身看着她,目光复杂: “这些事,与咱们何关?” “娘娘,您可还记得,奴婢未随着娘娘入秦王府前,虽为兰陵萧氏一族庶出之女,却因颇受正室所宠,常常可入萧府做客之事?” 韦贵妃一怔,便道:“是又如何?” “娘娘,萧府正室,有一女名唤玉音,今年年方十四……娘娘,这便是那萧氏女玉音的小像,您且看一看,如何?” 萧氏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幅一尺多长的小像,请韦贵妃一观。 韦贵妃一观,便是一震: “这……虽只得五分……却是……却是似足了那……那个人……” 她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目光如炬的萧氏。 良久良久,她才慢慢转身,叹道:“本宫母家,与萧氏一族素来亲厚,再者稚奴心思如此,自当为其引荐一二…… 想必,这萧玉音日后,必会多少念着此番之事,感激咱们一二的。” 萧氏含笑应道:“正是此语。” …… 贞观十七年四月十四日。 安仁殿贵妃韦氏忽有进言,道其母族故交兰陵萧氏有女名唤玉音,年十四,丰姿殊艳,聪慧过人,适东宫五品嫔侍尚缺良娣一品,可为东宫尔。 太宗闻言颇喜,然因顾太子心性淡泊,便只着待太子意为要。 韦贵妃便着萧氏送女入东宫,以晋见太子。 太子初闻之,大不喜,竟不欲见。 然终因皇命不可违,遂见之。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更执其手,叹之: “世间果得人可如此……本宫心思,稍有所慰,当谢贵母妃恩。” 当下着封其为良娣,赐居宜春宫,是夜便幸之。 如是至四月末,太子已遍幸东宫昭训刘氏、良娣萧氏、良媛郑氏、承徽杨氏,唯不幸太子妃王氏。 一时间,宫中流言蜚起。 王氏怨泣不止,其父王仁佑更联同大长公主上表太宗,微刺其事。 太宗无奈,召太子入太极殿闻之。 太子乃对道:“只因儿臣自幼无曾与女子相处之道,恐冒然幸之,因无知而伤夫妻情分,是故便多与嫔侍相处,才好和合。 今日自觉良辰吉日,正欲往承恩殿,父皇便诏儿臣前来。 却惊动王大人与姑祖母劳问,当真不该。” 引咎而泣之,欲自处分。 太宗闻言,便颇有怜爱之意,亲下玉阶,揽太子于怀中,百般呵慰,又当即着王德传口诏,婉斥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此番行事不当,竟染指宫事,颇有外戚欺主之意云云。 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闻之,自知大错,乃惊悔上奏。 至二人殁,再未闻其上表奏闻李治王氏闺秘之事。 贞观十七年四月三十夜子时三刻,太子李治终幸太子妃王氏。寅时,太子离殿入朝上表,请太宗准日间可引教学师傅随同,长侍太极殿下,一日但得有三五时辰可见太宗龙颜,便可以慰孝思。 且表中更有母后已去,亲中唯得父皇,便是片刻光阴,也值千金不换之动人心弦之语。 太宗乃见其孝孺之心,感泣,示之诸臣。 诸臣闻之,更爱重太子仁孝。太宗乃诏,着太子李治,身为国储,等同帝君,兼之孝心拳拳,可怜可爱,即日仍归甘露殿中旧居。 诸臣大惊,纷纷抗奏,道太子已有家室,若要归甘露殿旧居,岂非亦需携众东宫妃嫔入正宫? 此番之举,却有乱君臣内外之礼,荒父子人伦之制。 太子李治亦以不可,乃泣告太宗与诸臣道: “父皇怜惜,治幸之甚。然终究有违闱制,此为不妥。 然父子天爱,难以自绝,治但求得每半日守得父皇便可,再不多求。” 诸臣闻之李治仁孝厚爱,又礼制两全之德,感动泪下,然太宗一味强求,却再不准李治片刻离得膝下。 君臣一时,竟起争执,太宗更因诸臣不允父子日日相聚,竟一伤痛之下,于龙座之上,揽李治于膝,痛哭不止。 诸臣见状,心伤更心难,一时间,太极殿中或以智计多谋,或以直言敢谏,或以勇武能敌之名,声震海内之贤臣良相足有三百六十,却竟再无一人可得计,安抚这痛哭至斯的大唐天子李世民。 后,终究李绩上奏,道父子之情至此,千古难见,然夫妻人伦亦为大情,更兼礼制如此,终究两难。 不若以半月为期流转,上半月太子可独身一人,入甘露殿旧寝,陪侍太宗,以慰孝怀。 下半月,可归东宫,与诸妃嫔,共叙夫妻之情。 太宗闻言大喜,诸臣皆以为可行。 遂大唐太子李治,成历朝历代之中,千古第一人尔。 且后因太子事父至孝,又怜幼妹晋阳无人可教,竟屡屡忘记半月为期之事,常常居甘露殿侍奉太宗衣食寝行之事,竟至累月忘归东宫尔。又常常亲奉衣冠侍于太宗左右不假近侍,亲哺汤药饮食于幼妹不赖宫婢,孝敬父亲,怜爱幼妹之行,宫中人人称叹。 朝内诸臣、天下百姓闻之,更叹大唐太子至孝如此,实为大唐之福。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二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高丽联百济突侵新罗。 太宗使嘱高丽罢事,不听。 乃诏,着诏令出兵,征高丽。 …… 五月初五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媚娘一身素色寝衣,散了长发,无髻更无饰,直楞楞地呆倚在殿廊边的软榻上,看着空中新月。 一旁,是捧了酒杯,轻轻啜饮不止的徐惠。 “媚娘……你也喝一杯罢!” 徐惠已然有些醉意,便着了六儿,将酒盏送至媚娘面前。 媚娘不想饮,也不愿饮,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 徐惠见她如此,终究心下不忍,一挥手,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便各自退下,只留她们姐妹二人。 “……你若是想哭,便哭一场罢!” 徐惠轻轻地道。 媚娘呆呆地看着新月,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为什么要哭?我好好儿的。” 徐惠轻轻一叹,起身,来到她身边同卧,伸手拥她入怀,道: “在我面前,何必逞强?” 媚娘只觉浑身的紧绷,似一下子松了许多,便慢慢偎与她怀中,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松了许多,然后才道: “惠儿,我以为我可以扛得下的。 当真…… 我以为,我禀性如此,再不会伤心的。 可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 一听到他已然有了妻室…… 只觉得,心里疼得紧。” 媚娘未曾流泪,只是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徐惠的脸,轻轻道: “惠儿……你说,若是我…… 若是我能够晚了六年入宫…… 你说…… 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徐惠闻言,便是眼中一热,轻轻地拥了她,颤声道: “媚娘…… 媚娘……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只能为你哭一哭…… 我也只能为你哭一哭……” 媚娘直愣愣地看着徐惠流泪满面,明亮大眼中,一片灰暗。 是夜。 甘露殿中。 李治躺卧殿廊下,看着新月。 德安在一边立着,小声问道: “殿下,方才东宫里传话儿来了,说刘昭训身子不适,想请您去瞧一瞧……” “传太医去便是了。” 李治淡淡地道。 德安见状,只得闭了嘴,转身去吩咐下面人了。 片刻之后,一道娇小声音,微微有些喘息地响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李治闻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安宁。 当下便立刻皱眉: “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若是再犯旧疾。” “不妨事。孙道长说过,安宁这身子,与母后一般,也是气疾罢了。”安宁微微一笑,便在李治身边坐下,道: “怎么了?睡不着?” 李治沉默,良久才勉强一笑: “不是,只是觉得,这般夜色,甚美。” 抬起头,他看着那新月,想着曾经的某一夜…… 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夜美好回忆—— 白衣少年,红裳少女,流云飞袖,杏枝为剑…… 他的嘴边,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 安宁看着兄长这般样子,心中不忍: “哥……有些事,我知你放不下。 可是天意如此,你若再继续拖着,便只是伤人伤己。” 李治转首看着她,却道: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安宁一怔。 李治慢慢道: “安宁,你还小……不懂…… 虽然此番,必然是伤人伤己。虽然留在心中,早晚都是痛苦…… 可是…… 你知道么? 六年……整整六年了。 从我初识她那一日起至今,已然六年了…… 这些情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轻易抹去的。” 李治苦苦一笑: “其实,我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善忘……至少这样,我便会满足于几道浮影,不必再难过,不必再痛苦了。” 安宁看着哥哥,长久无语,终究叹息一声,摇头离开。 只剩李治一人,默默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继续回忆着那一夜的美丽。 是夜。 锦绣殿。 依着太宗的吩咐,锦绣殿虽然被幽禁,却一切如旧,衣食用度,一如素常——只不过宫人,只剩下了青玄一人而已。 是故,当太宗带了王德,二人慢慢踱入杨淑妃寝殿之中时,主仆二人,竟无一人察觉。 当看到太宗之后,短短十几日,便憔悴了许多的杨淑妃,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一朵枯萎的花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向前走了一步,却终究是停在了原地——大隋帝女的高傲,一直沉沉地烙在骨子里,不曾离去。 太宗慢慢在正堂宝位坐下,着王德退下,又瞥了眼一脸戒备地挡在杨淑妃前面的青玄。 “下去罢。” 杨淑妃和色道。 “娘娘……”青玄欲分辩,却终究拗不过杨淑妃的目光,只得慢慢离开。 太宗坐着,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 这个从三四岁起,便认识了的女子。 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开口: “多少年了?朕第一次见你,到现在?” “整整四十年了。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杨淑妃含笑,回道:“可不正是四十年前,年方四岁的陛下,入了大兴宫,赴父皇的端阳宴。陛下一生中所饮的第一杯酒,可是臣妾亲手端给陛下的呢!” 太宗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道: “当真是时光如箭啊……仿佛还是昨日,朕才见着披了素色罗纱的你……想不到匆匆数十年,便这么过去了。” 杨淑妃笑意温柔,轻轻走上前来,慢慢跪在太宗向前,将一张秀丽容颜,俯在太宗膝上: “是呀……四十年了……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然是四十年了…… 从未想到,臣妾与陛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太宗皱眉,伸手欲推开她,然而手终究还是停在杨淑妃头上片刻,又终放在一边,只任她这般俯在自己膝头。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无忧的死,与你有关吗?” 杨淑妃平静地笑道: “臣妾也曾动过杀念的……不止一次,或者该说,自臣妾知姐姐嫁与陛下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可是你没有动手,更不曾挑唆教知别人动手……是不是?”太宗轻轻道。 杨淑妃笑得温柔: “陛下相信么?当真相信臣妾不曾动手?不曾告诉他人,姐姐有气疾,闻不得花粉?嗯?” 太宗沉默良久,才道: “若果是你,你便必然留不得稚奴—— 因为你无法面对那张对你来说,叫你日夜愧疚不安的脸。” 杨淑妃的眼角,隐隐有泪: “陛下英明。” 太宗沉默,还是沉默。良久才道: “朕……曾经也对你动过心的。曾经。” 杨淑妃笑了,含泪而笑,风情万种: “臣妾知道——是在六岁那年的百子宴上,是也不是?臣妾一曲绿腰,陛下都看呆了呢!” 太宗明知她看不到,还是点头,然后才道: “可是后来……朕遇到了无忧,才知道,有些动心,当真只是动心罢了。那不是情,更不是爱。只不过便是动心。” 杨淑妃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太宗衣襟: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陛下…… 从来没有爱过臣妾。” 太宗无语。 良久,太宗才道: “辅机与房相,不会放过你的。” 杨淑妃才轻轻道: “臣妾知道。” 太宗点头,右手一张,一枚握得温暖的蜡制药丸,便出现在手心,放在淑妃眼前: “不会很痛苦,会很快。” “陛下不是对王德说,要让臣妾一世痛苦,生不如死的么?”杨淑妃伸手去握了那带了体温的药丸,含泪问道。 太宗淡淡道: “你继续活着,朕的儿子们,便都活不得了。哪怕是恪儿、愔儿,还有明儿。——你从来不曾忘记过,因为朕,你的父亲才国破家亡,自己也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是故,所有人都以为,你这般待朕是痴情……其实你当真是对朕痴情一片,只不过,你无法面对这份痴情,于是便索性将自己也当成了这份情仇的一部分—— 只要你活着,你便要伤害所有人来报你的父仇,尤其是你自己。 这样的日子,你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杨淑妃泪如雨下,又急又凶,嘴角却含着笑: “陛下知我。陛下……仁慈。” 太宗合了合眼,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慢慢起身走向殿门。 杨淑妃没有拦着,也跟着起身。 二人未曾互视一眼。直到太宗离殿门口几步之遥,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无论是愔儿、恪儿,还是明儿。他们都会活得好好儿的。 还有高阳,朕也会让她风光地嫁入房府—— 即使她……” 太宗话到嘴边,终究不曾讲出口。只淡淡道: “高阳之事,朕会跟无忧一般,带入九泉,再无第二人知。” 杨淑妃含泪背对着太宗,点头。 太宗默默,离开锦绣殿。 ……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五戌时。 太极宫中,锦绣殿寝殿突起大火。 太宗淑妃杨氏,因自觉罪孽深重,竟自引石脂于殿中,以火焚身。 有侍青玄,忠而陪殉。 太宗闻言震惊,乃急着人扑火。然石脂燃之易,灭之不能。片刻间便屋毁人亡。 淑妃有子吴王,闻得此事,当下悲痛欲绝,昏死不醒。 …… 片刻之后。 吴王木然立于一片焦黑前,一片泪意,轻轻问道: “母妃临终,可有遗言?” 旁边小太监看看左右,才悄悄耳语几句与李恪。 李恪闻言,一张脸刹那雪白,晃了两三下身子,才咬牙,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 “长孙无忌……!!! 你这老贼!!! 若不将你心肝挖出祭拜母妃…… 李恪誓不为人!!!”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三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更了寝衣,方欲就寝的太宗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王德奉上的两样东西: 那枚药丸,与一封信。 太宗愣了半晌,才伸手去接了那封信,展而阅之: 世民哥哥敬启: 哥哥阅信时,淑仪已然化身青烟,直入九泉之下去也。 哥哥不必伤怀,更不必痛心。淑仪可得如此解脱,心甚喜悦——哥哥虽仁慈,赐药丸以解淑仪之苦。 然奈何淑仪终究不能宥恕自己不得报家仇国恨,更不能狠下心思,诛伤无忧姐姐,是故……便如此罢! 淑仪已然汲取药丸之上,哥哥之仁,便一切足矣。 火焚人皆言痛,然与淑仪心中折磨相比,只如沐春风。 世民哥哥,淑仪一生,最欢喜之事,便是得遇哥哥,为哥哥诞育三子,偷得这十数年的幸福光阴,又亲得照顾稚奴如此几年…… 淑仪此生,无憾。 唯有一事,淑仪心心念念,乃无忧姐姐临终前曾密诏淑仪入内,道只忧哥哥终究因心存仁慈,难免纵得关陇一系,终成猛虎,为患大唐一事。 如今稚奴为储,日后登基必受其胁,兼之恪儿文武双全,必使稚奴为难…… 淑仪一生虽有三子,却偏偏最爱无忧姐姐所出之稚奴。 实不愿于九泉之下,见他来日受此难。 是故便大胆违哥哥心意,设计以保稚奴日后帝位稳固…… 为保此计万安,淑仪自然不能告知哥哥内情,还请哥哥谅解一二。 哥哥,淑仪先行一步。若哥哥愿意还在九泉之下,与淑仪相见,便请将淑仪葬于无忧姐姐之侧—— 淑仪也好告知姐姐,自己终究还是还清了她的情,她的义。 …… 太宗看着落款处,大隋明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敬上。 微微地,他闭了闭眼,一点湿意,沾惹了眼睫。 只有这么一点湿意。 半晌,太宗才轻轻道: “王德,传朕旨意: 淑妃杨氏,即日起去淑妃号,仍还妃制。因念恪、愔、明三子失怙,特准于府中设灵祭祀。 灵位上……” 太宗犹豫一番,终究轻轻道: “便以大隋炀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为号便是。” “是。” 太宗疲惫已极地挥了挥手,将信交与王德,吩咐烧了,便自己上床睡下。 片刻,微微鼾声传来。 王德分明看到,太宗眼角,终究还是流下一滴泪珠。 (注,有同学会说为什么这里杨广有两个称号,炀帝是唐代给的号,而明帝则是隋朝奉上的。所以大家要知道就是了。) 贞观十七年五月七日。 太宗忽发急症乃不可得朝。 太子李治闻之,遂急入内,亲以侍之。太宗只以国事紧要,着其多加上心。 李治依太宗旨,与诸臣议事。 时有人密告魏征于废太子承乾一事中阿党,更着人以录己之谏言,卖名求直。太宗怒,遂推倒魏征所立功碑,更止出降公主事。 李治闻言,忧心忡忡。乃着殿中近侍密查此事。 不日,李治得密报,道魏征生前,素与关陇一系不合,是故此番死后之事,乃为关陇一系诸臣群而策之。其所谓“卖名求直”之事,更属禇遂良言多蔽遮,引人歧义之故。 李治便不喜。 贞观十七年五月十一日,东宫传喜,道昭训刘氏,已然得孕。 又隔数日,良媛郑氏、承徽杨氏皆有喜传入内,至五月末,良娣萧氏亦报有孕。 一月之中,太子东宫四喜临门,太宗闻之振奋,精神日渐康硕。 朝臣闻之皆窃忧太子正妃无喜,宫中再起流言,王氏闻之,益发勤侍,常日间便登太子丽正殿内,奉茶入汤。 太子李治不喜,然诸侍有喜,太宗有令,虽仍半月流替,却仍需于日间得探四侍之情,以慰太宗病中,是故躲避不得。 恰逢此时,银青光禄大夫刘洎,魏王泰旧部也,因推立泰不得,心微有不满,进言太宗道:“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今入侍宫闱,动逾旬朔,师保以下,接对甚希,伏愿少抑下流之爱,弘远大之规,则海内幸甚!” 太宗闻言,深以为然,着以刘洎、岑文本、禇遂良、马周等人轮流侍东宫,与太子议政。 议政之初,刘洎便屡屡上谏太子,虽以仁孝治天下,甚佳,然若失帝王之腕,当不良于治。乃屡次三番进言,后更常干涉东宫内事,每每议政,便闭门不准女子入内,更放言女子不当入丽正殿,以乱朝纲,是故竟惹东宫内上至太子妃王氏,下至诸宫人,皆多不满。 太子李治,本因其子刘弘业密事,不喜刘洎其人,又见其竟致如此,更不喜。 另有禇遂良素与刘洎不和,便屡屡进言于太宗,请太宗罢刘洎之职。 然太宗终究不允。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五午后。 太极宫。 山池院。 承乾、李泰、李治。 三兄弟坐在一处,含笑饮酒弈棋—— 当然,哥哥们是不会让自幼便身体柔弱的李治饮酒的,是故他也只能坐在一侧,陪着大哥一边弈棋,一边任由哥哥们取笑。 这里,没有废太子,没有当今太子,更没有废魏王。 有的只是三个兄弟。 李泰看着大哥与三弟,不由轻叹: “若是那些著作郎(编写史书的官员)进得这山池院,看到这般景象,怕是要吓得了一大跳罢? 自古以来……只见手足为位相残,不死不休者不知凡几,似咱们大哥这般,明知我……” “行了!”承乾不愿再听他提起此事,只是贸然打断了他的话: “说好了,以前的事,都不再提了。何况……” 我也曾经有过要暗杀你之心…… 承乾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李泰明白,正因为明白了,他才颇觉尴尬——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思虑周全的一日…… 还是他其实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不安? 李治看了看两位兄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大哥四哥,象儿和欣儿他们,都很想你们……明日,稚奴便请人将他们送入内里,你们见一见罢?” 李泰闻言,黯然: “欣儿……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呢?毕竟,我连那样的话都说出口了……” “别这么说四哥。欣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你是真心疼爱他的。” 一时间,三兄弟默然。 良久,良久。 承乾才轻轻一笑道: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如今日这般,能与两个弟弟欢喜共饮……我是再不信的。” “我也是。”李泰苦苦一笑:“打死都不信,杀了我,都不信。 所以……说起来,稚奴,四哥是得敬你的……说实在话,起初,四哥怨你怨得要死……可是很快,四哥就发现…… 唉呀!松了松了……全身上下,都松了。也不再如以往一般,总觉得心中胃中有个无底洞,需得不停地吃些东西填着了……你瞧瞧,四哥的玉带,可都松了许多……身子骨也精神许多呢!” 李治眼睛微湿,却笑道: “心宽才可体胖……四哥这般,却是因为心事太多……是稚奴对不起四哥。” “这样的话,别再说了……若不是你,四哥只怕也不会想到,原来自己孜孜以求的帝位……竟然便是这些年来,压在四哥身上心上,最大的一块儿心病…… 现下,没了它,四哥反而活得自在了…… 稚奴,四哥说的这可是真心话,若你不信,且去问问大哥便知。” 承乾含笑点头,眼中却有着些愧疚,轻轻拍上李治肩膀: “以后,便要靠你自己了……大哥四哥不在,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你们这是说什么话儿……好像明日便要走了似的……” “也差不多了。”李泰心性坦然:“左不过这些日子罢?为了咱们三兄弟。” 李治却摇头,认真道:“不……不会,父皇说了,他要尽力,将大哥和四哥,都还留下……还说,还说要尽力保得大哥四哥的富贵荣华……大哥,四哥,你们放心,父皇一定会想办法,找机会……” “稚奴,听大哥一句劝。”承乾淡淡道:“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哥便知,有些事,不过是镜花水月——现下大哥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够与你大嫂相携一生……这一世,大哥于这世上,亏欠最多的便是她与象儿。是故,你别再劝着父皇留大哥了。至于青雀……” 承乾看了眼李泰道:“你当留下的,毕竟你还是能帮着稚奴一些儿。既然你放下了,那就当留下。” 李泰轻轻一笑,有些淘气,有些泪意: “大哥是想青雀帮稚奴做军师?可惜呀可惜……你若早六年将这话儿说与青雀听,却倒也是好事一桩。现在稚奴身边儿,可有个比青雀还厉害的呢!何必青雀在?” 承乾一怔,看着神色黯然的李治,若有所悟。 兄弟三人,一时间沉默,良久,承乾才慢慢道: “稚奴,有些事,不得强求。可是若……若连青雀也如此说,那大哥反而希望,你能强求到底…… 人活一世,若活得不能痛快尽兴,那也是无味的。知道么?” 李治默默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承乾心死,青雀如此一说,也不过是想逃离这个伤心地呢? 可是……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这两个自小便待他极亲的哥哥…… 又该如何?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四 这般心事,一直缠着李治,直到他回到东宫—— 因了太宗之命,他现下虽然每日七八个时辰,都还是在甘露殿旧寝中陪侍,可总也要抽些时光,回了东宫,去看一看诸位有孕的侍嫔的。 “殿下,春秋二宫,咱们先去哪儿?还是……先去承恩殿?”德安跟着李治的肩舆一路走,一边问。 李治支臂于舆椅侧,撑着脸,闭目养神,似未曾听到德安的话。 正待德安再问时,李治却突然缓缓开口: “先去……宜秋宫,看看刘昭训罢……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然后再去宜春宫,瞧瞧萧良娣。 我听说昨日里,她请了太医入内说身体颇有不适?” “是,萧淑妃身子不安,本来是要请殿下,延老神仙入内的。可一听说那老神仙轻易请不动,她也便担忧殿下心烦,便再不肯请了。” 李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她倒是个体贴的。” “是。” 德安轻轻点头。 片刻之后,李治储驾,便转入了宜秋宫。 …… 同一时刻,得怜奴回报的王善柔,站在一盆花前,紧紧地绞了手中绫绢,半晌才淡淡道: “殿下一入宫,便直奔宜秋宫了?” “正是。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想那宜春宫的萧氏都敌不过这刘昭训……娘娘……” 怜奴忧道:“娘娘却得想想法子呀!” 王善柔默默而立,良久不语。 好久才道:“笔墨伺候,本宫有些想念母亲,多时不曾闻她音讯……便说本宫有事,欲请她入内。” “娘娘,依制,咱们若要请外戚入东宫,却是得皇后娘娘同意……现下皇后娘娘不在,那**之主,便是贵妃娘娘了……她毕竟算是萧良娣的娘家人……您觉得……” “她会帮咱们的。” 王善柔淡淡一笑:“正因为她是萧玉音的娘家人,她为了萧玉音,也会尽力助咱们的。去罢!” “是。” …… 片刻之后,李治看居于宜秋宫之良媛郑氏、昭训刘氏皆安,心下甚慰,便驾转宜春宫,探良娣萧氏、承徽杨氏。 半途经过太子妃所居承恩殿,竟更不落舆,入内探视一二。诸侍讶然,唯近侍德安一力蔽诸人之口,以防流言再起。 …… 是夜,太极正宫中安仁殿贵妃韦氏得太子妃近侍怜奴禀报欲请太子妃母柳氏入内相聚,思虑再三,准。 次日,柳氏入东宫,见太子妃。母女相拥而泣。 太子妃母女二人相拥泣对一番后,乃摒弃众人,仅着怜奴侍,密议。 片刻之后,内典引(掌仪法、宣奏、承敕令及外命妇名帐的内侍。)乃入,道时辰已至,柳氏依依惜别女儿。 又次日。 太宗登朝,忽有御史台中丞(正四品下,负责参奏官员不法的)王伯诚上奏,道参中书省内秘书丞(从五品上,负责管理图书档案的)刘子冲竟将要密档书(档案)私挟出内,且示与他人观。 太宗闻言,震怒,乃责刘子冲。 刘子冲连呼奇冤,然王伯诚乃示证人证言,更示其出离之本,刘子冲乃默然。太宗遂旨大理寺,着其督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东宫。 宜秋宫昭训刘氏闻得父亲刘子冲竟入大理寺,悲痛难言,乃亲携侍入丽正殿,泣求道: “父亲一生正直不阿,再不得如此,还请殿下向陛下求情,明查。” 太子闻言,怜之更信之。 然终究证据确凿,无奈。 昭训泣求不止,太子头痛不已。 巧于此时,马周入内与太子议政,太子便只得先着昭训近侍宇文燕,侍刘氏于丽正殿侧殿,以安其心,自己再慰之言: “马周已至,其多计谋,且待本宫与之商议一二。” 刘氏闻言,感激不尽,遂依太子之令,候于侧殿。 李治自去与马周议事不提。 …… “昭训姐姐,说起来,这东宫咱们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唯独这殿下所居的丽正殿,还有那太子妃的承恩殿,却是没怎么入过呢! 尤其是这丽正殿。” 宇文燕终究年纪小,服侍刘云若坐在一边软榻上之后,便打量着侧边画案几上那成卷成轴,如小山般高的画卷,笑道: “你看,若是不入这丽正殿,燕儿竟然再不得知,殿下如此爱画……且瞧瞧这些画儿吧!怕不是有上百之多? 真不知殿下哪里来的好功夫来绘这些图。” 刘云若心中忧烦父亲之事,闻得太子妃,便冷笑道: “还何必要入她的寝殿?她此番害我父亲……” 究竟她性子柔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默默流泪。 宇文燕自然知道,那参了刘子冲一本的王伯诚,便是太子妃王氏的堂叔父,自己这般一提,却是又勾起这昭训姐姐的伤心事,便急忙走去安抚她。 谁知她这一走急了,披帛竟将那案几上的画轴带了大半下来,一时间圆滚滚落散一地。 宇文燕见状,急忙上前收拾,刘云若见状,也只得叹息她这般莽撞,因为担忧待会儿李治回来看见了不喜,便只得也勉强挺着肚子,艰难弯腰相助。 宇文燕见她如此,唬得忙丢下卷轴去扶她,想不到这一丢,那卷轴线绳磨损,竟一下儿断了,画卷展开。 宇文燕见状心下大惊,便急忙上前去卷起,却在看到画儿的内容时,惊讶一声: “咦呀?这……这画中女子是……昭训姐姐么?” 刘云若闻言一怔,便也看去。当看到画中人时,也是一怔。 这女子…… 是谁 画中女子,一身烈火红裳,金凤明冠,华贵无方,舞姿绮丽。 宇文燕看了几眼,便突然看向刘昭训,笑道: “燕儿知道了!这定然是画的昭训姐姐……瞧这眉眼,可不是正仿了昭训姐姐么?看来,殿下当真是将昭训姐姐放在心口疼着呢!那萧……” 说到萧良娣,宇文燕突然住了口:原因无他,那良娣萧玉音,却是与刘昭训有几分相似的,这一点,从她初入宫那日,便人人皆在传说。都道这萧玉音,是因了容貌,才得太子殿下幸的。 而这画中人……看起来,却更像萧良娣多一些。 刘昭训看着画中之人,心中隐生不安,便取了画卷来,仔细审视,然后摇头道: “不对……这画卷上系着的丝扣,已然是复穿过的,显是之前便已然断过一次,换了新绳……再瞧这画儿,也不似近几年所画……观画工新旧,至少也得三年了。” 刘昭训又道: “无论说这画中人是我也好,是萧良娣也好……都是不通—— 殿下如何能在三年前,便知我与良娣容貌? 再者,这画绳分明还是新的,可是系扣之处却已然被磨得旧断,可见殿下每日里必然频繁展开此画的…… 若这画中人当真是我或者是萧良娣,殿下何需如此小心,每每展开一观,再复卷起?直接挂于案前画架之上便是。 加之这女子身上的衣饰,倒似……” 刘昭训越看,心中越惊,喃喃道: “倒似是…… 再加上这金冠…… 这舞姿……” 刘昭训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便急忙令宇文燕去守在殿门前,小心留意着太子殿下。自己却只取了那案几之上,所有的画卷,一一展开阅过。 …… 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终究还是回了丽正殿侧殿。 一入内,便见刘昭训容色苍白地坐在原地不曾动弹。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上前道: “云若……你放心,本宫已然与那马大人商议好了,不日便请父皇着旨,将此案移于孙伏伽大人亲审。 孙大人素性公正,想必他必然会还你父亲清白的。” 刘昭训闻言,一直失焦的目光终究转向了李治这般玉润容颜,良久才轻轻道: “为何……为何还要审?殿下明明知道,这都是太子妃她……” “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否则,只怕孙大人也不敢再接此案了。明白么?” 刘昭训看着他,目光异样明亮,良久才再问道: “殿下,若是……” 终究,她还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扶着肚腹,艰难地告退,连李治伸出来,欲扶她一把的手,也不曾看到。 李治一怔,看着她行礼告退,沉默不语的身影,终究是心中有愧,长长叹息一声。 接着,他习惯性地伸手,抽了一卷画儿出来——恰巧,便是那卷丝绳断了的。 见丝绳断了,李治便吩咐王德立时去取丝绳来,自己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更替—— 他全然不知的是,这些,被站在殿门,稍做停留的刘昭训主仆,看得真真切切。 看着李治那般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模样,刘昭训泪水盈眶,终究还是潸然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丽正殿。 离了丽正殿的刘昭训主仆,一时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何去何处。 “昭训姐姐……不若您还是回去罢?你的手……好冰。” 刘昭训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全身发冷?事实上,岂止是身子,她此刻,连心里都是冰冷一片的。 然而她此刻,没有时间再自怜。 想了一想,她含泪道: “燕儿,回宜秋宫,然后你代我,去求太子殿下,就说我想见一见父亲,请他代为安排。” “是。”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八。 在李治的安排下,昭训刘氏,终究还是在大理寺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两父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刘昭训便安慰父亲: “太子殿下已然着马大人上书,奏请孙大人亲审此案,父亲必可无事的。” 刘子冲却不似女儿这般乐观——究竟他身处官场日久,当然知道这太原王氏一族的厉害,便含泪道: “太子如此怜爱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刘昭训闻言默然,良久才道: “女儿知道,此番之事,皆因这腹中胎儿而起。女儿不孝,究竟因一张容颜,害得父亲受累。” 刘子冲摇头,苦笑道: “怎么这般说话……若非父亲一心痴求,不将你送入内里,你又怎么会如此?是父亲的不是。女儿不当因此事,与太子殿下起了龌龊才是。” 两父女又是一番痛哭。 半晌之后,刘昭训乃问道: “父亲,不是女儿怨恨,实在女儿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不肯出手相救?若有他求,陛下必然不会如此。” 刘子冲苦笑:“太原王氏一门,系关陇世阀五姓之二,势力之庞大,便是陛下也多有顾及,何况是太子殿下这般仁懦的性子? 再者,那关陇世阀之首,可便是太子殿下的亲舅……咱们争不过的,当真是争不过的……是为父的不是…… 是为父的不是啊……” 刘昭训闻言,只凄凉一笑,不接父亲之言,却又问一事道: “父亲,女儿此来,一为看父亲是否安好,二,却为向父亲求证一事。” “女儿但说无妨。” “父亲,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之时,女儿曾闻父亲道,第二日的舞祭上,曾有后廷才人武氏,金冠红衣做流云飞袖舞,惊动海内……却不知父亲可曾见过此女?” “你是说……那武媚娘?好端端儿的,你问她做什么?”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身在内里,自然要结识几个人,以备己身……女儿只是素闻此女与陛下最宠爱之充容徐氏交好,想着若能与她二人结识,只怕也得些安平了。” 刘子冲闻言,思虑一番,又左右看看,才道:“女儿有此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起来,此女被韦氏一族构陷,禁足良久。可连为父这外朝之官也曾闻得消息,说陛下之所以将她禁足如此之久,其实另有深意…… 也罢。那武氏却是手段高明,当年韦尼子便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好姐妹,昭媛元氏,才倒在她手,她还借机险将整个韦氏一族扳倒…… 此女性情中人,又智计无双。若得结交,对女儿只有好处……可惜,为父当年也只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儿,只能侍立于后,虽然远远地瞧得那般金冠凤衣的华姿,却再不得看清其人,更不得结交的……” 言及此,刘子冲又是一番痛悔。 刘云若闻言,却是心中一凉。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五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太宗高坐几案之后,一边放下奏疏歇息片刻,啜着明安奉上的茶水,一边淡淡问王德道: “听说,今日刘昭训去了大理寺?” “是。” 太宗便长叹口气,放下手中杯子道: “说起来,终究是朕的不是——明明白白,是那王伯诚因刘昭训怀了稚奴的长子,担忧太子妃地位不稳,这才要扳倒刘子冲…… 可说到底,朕还是不得不牺牲这刘子冲。” “主上不必如此自责。想必那刘大人也是明白的。再者,眼下刘昭训已然怀了龙种。只要此胎一举得男,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王家再怎么着难为,那也是不成事的。” 太宗点头,喝毕了一盏茶,又用银匙舀了盏中泡得软溜的枸杞子,入口嚼服干净了,才放下杯子道: “不过正因她怀了稚奴的长子,才得备加小心……可不能让朕这孙儿,再出什么事……王德,去内府局取二十匹新贡彩绸,你亲自带着,去看看她罢! 无论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成全的,你应了便是。” 王德点头,正欲离开,又转身回问道: “主上,若是她提出些不当之请,比如说要见些不当见的人……” “朕说了,但凡你能应得的,一律答应便是。” 太宗头也不抬,拿起另一本奏疏道。 王德明白,便含笑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东宫宜秋宫。 刘昭训居处。 王德宣太宗旨毕,又劝慰刘昭训一二,便将太宗之口诏告之刘昭训。 “当真陛下如此一说?那不知妾身父亲……” 刘昭训眼前一亮,便欲问家父,却见王德憾然摇头,刘昭训目光一黯。 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父亲是不得全身而退了。” “刘昭训,证据确凿,主上也是无法呀……再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太子殿下最难为,你当知,那王伯诚,可是太子妃……” 王德便说了一半,再不言语。 刘昭训默默点头,良久才凄然道: “多谢王公公指点……妾身明白了…… 既然如此,不知王公公可否帮妾身一个忙?” “但请昭训明言。” “妾身……妾身想见一见……见一见那位武才人,便是延嘉殿中禁足的那一位……不知……此行可否?王公公务多想—— 只是,只是这位武才人与妾身有一面之缘,加之她与徐充容甚交好。宫中人人皆知徐充容最受陛下喜爱……” 王德闻言,定定注视刘昭训良久,才突然笑道: “既然主上有令,但凡刘昭训之请,无不可行。那又有什么可否之事呢?昭训想什么时候见她?” “妾身谢过王公公成全……若能得此,便……明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摇头道: “白日行事,总是不好——说到底,那武才人还在禁足之中呢!刘昭训,咱们这便走罢!悄悄儿地去,悄悄儿地回,这才不惊动了别人。” 刘昭训闻言,便谢过王德。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徐惠今日又是入内侍寝,是故只留媚娘一人在殿内。 此刻,她已然更了寝衣,散了长发,任瑞安帮着梳理。突然间闻得王德与东宫昭训刘氏入内,一时间惊愕莫然,与瑞安相顾片刻,才应声起身,匆忙披了件红色广袖,出殿迎宾。 当她见到刘昭训的刹那间,心中只觉一阵巨荡,然后立刻平静下来,慢慢上前,与见着自己之后,便苍白了一张脸的刘昭训与王德见礼。 王德谢了礼,便引了刘昭训上前来,将其意说明一二。 媚娘闻得她欲见自己,又见她目光,加之平日里,自己虽然半步不曾离开延嘉殿,却也日常由瑞安来报大小事情。 便心中有些底细,一时间便只得仓促应了王德之礼,又送了急着回侍太宗的王德离殿,这才回转身子,看了看刘昭训,请她入内殿对面而坐。 不多时,茶点上齐,媚娘着了瑞安殿外守着,宇文燕机灵,便也跟了去。 两女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最终,还是刘昭训惨然一笑,道: “久闻武才人容冠大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媚娘垂睫,片刻之后才抬起眼来,正视着她,淡淡一笑道: “刘昭训,此刻内外无人,若有什么想对媚娘说的,大可直言不讳。” 刘昭训一怔,见她如此,便叹息道: “果然……人人都说这宫中,武才人便如明珠一颗,却是半点也不差的……” “昭训谬赞。” 刘昭训见媚娘淡定,深吸了几口气,才起身,毅然挺了大肚跪拜道: “云若此来,只为求武才人救云若父亲一命!” 媚娘见她如此,虽早有所料,却终究还是不免惊慌,急忙起身欲扶她起来道: “昭训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刘昭训却固不肯起,直泣道: “武才人,若您不答应相救一二,云若便再也不起了!求求您……救救云若之父罢……他是清白的呀!” 媚娘见状,只得叹息道:“刘大人之事,媚娘虽然身处深宫,也闻得一二……只是刘昭训,你此番却是求错了人。 媚娘如此尚是待罪之身,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你父亲?若是你想求徐充容出手……那便更是不能…… 你方入宫,可能不知,这徐充容……” “云若知道徐充容是关陇一系支撑着的,是故云若本就不为徐充容而来。武才人,云若求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求你去劝一劝太子殿下,请他保下云若之父罢……求求你了……” 刘昭训口中说着,眼中已然落下近乎绝望的泪水。 媚娘心中一紧,淡淡道: “我不知你……此番何意。虽说我曾于太子殿下幼时,有过些点滴之恩,可太子殿下多番相救于我,我已然是没有什么道理再去求他了呀……你这般聪慧,当知此中机要。 刘昭训,只怕我当真是爱莫能助了。” “武才人且莫做此之言……武才人能救的!能救的!”刘昭训慌得扯了媚娘云披,苦苦哀泣道: “武才人……云若在此,难……难道,您就不曾看出些异样么?” 媚娘不语,刚欲反驳,便被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刘昭训抢了先声道: “武才人!武才人!便是……便是你不曾看出……好……好……那我告诉你,云若告诉你…… 你可知为何云若今日要来求见武才人? 只因……只因日前,云若无意中看到太子殿下的书案之上,有一幅太子殿下旧年亲手所绘的画卷,卷上所绘,正是…… 正是武才人你。 不对……” 刘昭训思及当时所见之景,一片痛楚,道:“不对…… 应当说那书案上,太子殿下亲手所绘的两百多轴画卷,画的都是一个人…… 都是您,武才人。” 媚娘心中剧痛,面上却更加淡然: “刘昭训,你说这些,却是何意?那画中人,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是我?说不定是你自己呢?” “不会……不会是云若,也不会是萧良娣……武才人,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般问云若……” 刘昭训惊泣,便更扯紧了媚娘衣裳: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你了…… 云若现下,也只有父亲和腹中这孩子了……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武才人,求求你了……” 媚娘看她哭得伤悲,心中不忍,再想一想她方才所言,心中又生警惕——若是逼得急了,不知她会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李治的事来……便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克制不住一见李治的心思,淡淡道: “刘昭训快快请起,你腹中怀着皇孙,这般却是折煞媚娘了。若果然太子殿下能听媚娘一言,那媚娘便设法劝得太子一二便是。” 闻得她有心相助,刘昭训如寒夜遇春风,便急忙起身,惊喜道: “武才人,您当真愿意?” “媚娘久闻刘昭训之名,也有几分结交之意。若能相助,自当尽力。只是媚娘此刻,却被禁足殿中,实在出不得去……” “无妨,无妨!云若……云若可以……”忍着心痛,刘昭训欲开口道替媚娘安排,却被媚娘制止:“不可,如此一来,媚娘与太子殿下,便要落人口实。昭训深爱殿下,不当以此事坏他名誉。 ……这样罢,这两日,我便设法求了陛下,与殿下见上一面。尽力一试,如何?” “可是……可是陛下他……” “放心,说起来,媚娘之事也查清楚了,只是之前媚娘几次受苦,实在不欲再出这延嘉殿半步,才几次请了陛下收回结束禁足之事。 且陛下也说过,只待来日媚娘结束了禁足,仍复太极殿尚书房内侍候笔墨的。至时,多的是见太子殿下的机会。” 刘昭训闻言,便含泪感激,握住了媚娘之手。 媚娘反手相握,心中却是百般滋味,再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晨。 徐惠回殿,便被瑞安叫到一边,说了昨夜之事。 徐惠闻言便不喜刘昭训,乃入内,问媚娘: “你当真要替她向太子殿下说情?媚娘,你知不知道,这般只会让她握牢了你与太子殿下……” 媚娘打断她:“她告诉我,说稚奴案头那两百多卷画儿,她全都看过了一遍。” 徐惠当然知道那画之事——瑞安虽知道画中事,却不知刘昭训也知此事,当下便惊愕道: “所以你才答应她?这……这……她是在威胁你?” 媚娘摇头,淡淡道:“她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劝稚奴,多尽一点儿心,帮一把刘大人罢了……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 无妨,本来我这禁足也禁得烦了……惠儿,你便与陛下说一说,让我也出去走一走罢!” 徐惠望着她,长久不语,最终叹息一声,点头答应。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九,太宗诏告后廷: 延嘉殿才人武昭,现经大理寺查明,前番之事,实属受冤。且其身为女主武氏之言,经太常博士李淳风占之,姑妄之言也,遂太宗追其无罪,更行赏赐,又入太极殿尚书房,侍奉笔墨。 正文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六 是夜。 太宗因幸贤妃燕氏处,早离。 太极殿尚书房中,便只剩下禁足头日,便被太宗着旨抄录要书的媚娘。 太子李治闻讯,不多时,便借口入内有奏,迤迤而入。 …… 媚娘早知道,他定然会来。 可是却还是在见到他的刹那,微微失了下神。 良久,她才慢慢起身,慢慢走下玉阶,慢慢向着痴痴望着自己的李治行礼: “见过……” “起身。” 李治见她如此守礼,心中一痛,急忙上前,柔声着她起身,同时伸手去扶了她起。 媚娘感觉着那握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再挣一下,方才挣脱,又叉手为礼,恭敬而立。 李治看着她,目光如火,良久才道: “这般夜了,怎么还在这儿?父皇已然走了,不是么?” 媚娘垂首: “有几本书,陛下急着明日要传与诸臣一览,是故晚了些。” 李治心痛,不由再进前一步,柔声道: “你身子方才大好,不能这般折腾……回去罢,我……我替你钞录便是。横竖咱们二人写起飞白来,本是最似的。” 媚娘垂首,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殿下若果真关爱媚娘,倒也不必如此……只要答应媚娘一件事,媚娘便心下安静了。” “你说。”李治闻她有求,再无不可,便急忙柔声问。 “殿下,媚娘近日有闻,那太子妃因为气恨殿下昭训刘氏怀了皇太孙,心中愤懑……竟着王伯诚上书,参倒了刘昭训的父亲……殿下,您为何不救那刘大人呢?” 李治一怔:“你……要我救他?为何?” “他若不好,刘昭训便不好。刘昭训不好,她腹中之子便也不好…… 媚娘不在乎别的,只是怜悯孩儿无辜。” 李治心中柔软温暖,目中微有湿意:“你……你是为了……为我……” “殿下,这孩子,事关大唐江山,还请殿下必然保护好她们母子……殿下,媚娘实在不忍再看到有人如素琴一般,无辜失子……” 媚娘终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颗心都要化在这眼泪之中。加之思及此刻二人如此之近,却已然是咫尺天涯再不得相守,一时间情肠百结断作寸寸,心中酸楚痛苦难抑。 不由地,他失神含泪半晌,恍惚间伸出双手,欲替媚娘拭泪: “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哭…… 我求你…… 求你别哭…… 我……我不想再看见你哭……” 一句话,已被哽咽破得不成句段。 媚娘见状,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含泪行礼道: “多谢殿下成全媚娘……多谢……媚娘……媚娘还有要书未曾录完…… 夜又深了,究竟于礼不合…… 还请殿下回甘露殿罢……” 言毕,便头一转,无声哭着上了玉阶,背对李治钞书。 李治心痛欲死,向前蹒跚两步欲上台拥佳人入怀,然看到媚娘身边那高高的龙位,便终究还是按捺下了心思,合目无声流泪。 …… 次日早朝后。 马周忽密报太宗,道日前刘子冲一案另有蹊跷,所谓人证物证,皆为王伯诚伪造,更示以真正之证人证据。 加之孙伏迦亦曾表明,此前之事似极有内情,太宗震怒,遂着王伯诚入内,将大理寺与马周之奏疏掷其怀中,责其自省。 王伯诚见表知事败,乃伏求死罪。太宗念其家世有功于社稷,便只罢其官职,着贬为庶人。刘子冲即时复职,且亲手诏,加以慰勉。 王氏一族闻之惊甚,太子妃王善柔尤其震惊。后得怜奴密报,道此事之前,刘昭训曾入丽正殿求告太子。朝内素知马周因太宗之令故,侍太子极忠,乃恍然大悟,知为太子因刘昭训求情故而潜使马周上奏。 太子妃益发怨恨刘昭训,更着怜奴,务必盯紧宜秋宫,一旦发现有不是之处,便立刻上奏。且还着怜奴将此事大肆传扬,引得东宫诸嫔皆对刘氏嫉恨无比。 太子妃又因曾闻良娣萧氏容似刘氏之故,乃更着怜奴造生谣言,道萧氏受宠,全因容似刘氏,一旦刘氏产子,萧氏便再产子,亦难保良娣之位云云…… 萧良娣闻此流言,虽知太子妃心思,却也于刘氏多有不满。 东宫之势,由此竟一触即发。 是夜,太极殿。 看着总算是离去了的李治,入内漏夜报事的房玄龄含笑对太宗道:“殿下果真是勤勉之至,近日总是问政听政直至深夜。只是如此勤勉虽好,可却也总是伤身,主上当多加提点才是。”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乃道:“还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含笑道:“主上教子有方,却不是臣等之力。”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便瞟了一眼一旁正奉书而侍的媚娘。 媚娘会意,点头而退。 看着一身绯红的媚娘离开,殿中只剩君臣二人,房玄龄才叹道:“武才人自前番事后,确实一发稳重了。这般容姿这般才知,又是这般气度……当真不负明珠之号。也难怪那李君羡会挑上她来做个解围之法。” 太宗冷笑:“那李君羡还没消停?” “一句箴言,可发天下英雄心。”房玄龄轻道。 太宗冷冷道:“此番又发的谁?元景?还是恪儿?”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左延明门旁的玉阶下,等待着瑞安。 不多时,便见他抱了白玉拂尘奔来。 “如何?” 媚娘急忙迎上去,轻轻问道。 瑞安奔得满头大汗,左右看了看,才拉了媚娘至一边无人角落处,轻轻道: “武姐姐,主上召房大人入内,却似是议论那荆王爷……还有吴王爷可有反意之事呢!” 媚娘容色一凛,便道:“荆王之心,海内皆知。吴王……房丞相怎么说?” “唉!武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自从高阳公主出降房家之后,房丞相就没少替吴王说好话儿。这一次也一样,他还是帮着吴王。只不过……” “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有些奇怪道: “只不过房丞相却说到吴王之事时,说了句顶奇怪的话。 他说……吴王不会反,也没有必要去反主上。” 媚娘眸光一亮,似有些惊喜道:“你可听真了?房丞相果然做此一说?” “再不会错的了!” 媚娘喜道:“好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向前走了两步,她看了看太极殿方向,回首问道:“瑞安,若是我想在房丞相离宫前,与他说说话儿,却该在何处为好?” 瑞安一怔:“武姐姐要与房丞相说话?那……咱们经钟楼,至归仁门处等比较好。那儿偏静,无人打扰。” “那咱们便去归仁门。”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终究还是在归仁门,见到了大唐名相房玄龄。 “不知武才人漏夜请老夫前来,却有何事?” 房玄龄闻得有宫妃相召密谈,本是断然不肯来的——身在宦场如此之久,他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人不是些麻烦角色。 可是当听到老仆道,来报者是延嘉殿中才人武媚娘近侍瑞安时,便立刻停下了马车,下车相问。确认是媚娘求见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见上一面—— 他实在是对这个女子太好奇了——事实上不只是他,只怕当今这朝堂之上,大凡三品以上大员对此女好奇的绝对不止半数。 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却连长孙无忌也对其颇有几分忌惮……这般女子,这般容姿,自是引得众臣侧目留心。 此刻,房玄龄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了这个奇女子,乃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赞叹:果然天香国色,堪称倾世风华——甚至,比他昔年曾在大兴宫中见过的容宣二夫人,更强上几分气度高华之态(容宣,容华宣华)。 媚娘含笑,点头道:“媚娘有一事,心下有疑。想着除了陛下,便只得房丞相乃是当世第一智计,是故想请教一二。”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含笑道: “房丞相,媚娘兄长二人,前些日子为了争夺家嗣之名而起了些龌龊。媚娘虽然知道长兄不当为家嗣,却也没办法寻了什么理由去支持次兄。媚娘还想请房丞相,帮媚娘想一想理由。” 房玄龄微一思索,便道:“却不知武才人因何想要支持次兄?自古立嗣为长,这才是理由罢?” “可是兄长之前所适之妻,实在是奸滑惫懒,将媚娘一个好好儿的兄长也带坏了不说,还屡次三番挑唆着兄长将家母驱离本家……这等昏昩不明,偏听偏信,您说媚娘如何能安心让他为武氏嗣? 武氏虽非世家,可好歹也是国公之府,怎么能让一个自身昏昩之人为主?” 房玄龄想了一想,笑道:“武才人既然已说,之前所适之妻……想必武大公子,此刻所适之妻,已非旧室了罢? 而且听武才人之言,似乎这继室并无甚大错处,如此一来……何不给那武大公子一个机会呢?也许他当时也是两难。” 媚娘点头,笑道:“房丞相果然知机,不错,媚娘兄长正室,前年便因驱离母亲、欲霸家产之事,被官府查究,结果一气之下,自己了断了……可是说起来,若非大哥昏昩偏听,她又如何坐大? 说到底,还是媚娘大哥不适合这为主之位。是故,媚娘才想着要帮次兄。” 房玄龄抚须点头:“不错,为主位者,最怕便是偏听偏信……”突然,他一怔,含笑看着媚娘。 良久,他的目光从惊愕,再到戒备,从戒备,再到了解,从了解,再到惊叹。 久久,房玄龄才长出口气:“武才人果然是当世奇女子也……竟想到以家喻国,点醒老夫。”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一 媚娘含笑,良久才道: “家国之事,本便相似。否则何来家国相通之说?不过房丞相却是不必媚娘点醒的……否则,又怎会告诉陛下,吴王殿下必不会反,要反,也不会反陛下这么一句话呢?” 房玄龄闻言,心中更是惊佩:“武才人……” “房丞相的意思,是暗暗担忧吴王殿下只怕有意剑指太子之位吧?毕竟,吴王殿下英伟,诸子之中,其风其度最肖陛下。之所以一直不被看好为储位,实则是因为其母之故…… 所以,一旦淑妃娘娘死了,那他最大的包袱也便没了。相较起虽然仁厚有余却果断不足的太子殿下来,他看起来,实在是最适合为大唐将来之主的人选……想必房丞相,心中也是如此想,是故便担忧,这吴王殿下现已然无任何缺点,只怕会危及太子殿下的储位,是也不是?” 房玄龄闻言,感慨道:“皇后娘娘在世时,每与之议政,便有如得良友之感……想不到多年之后,老夫如此之幸,竟再遇武才人。 不错……老夫确是有些担心吴王。他最近虽无任何动作,可正如武才人所说,他才是太子殿下储位之侧,最大的威胁。那荆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可惜的是,现在看来,却连吴王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储位的威胁,是故老夫也只得点明主上,看主上的意思罢了。” 媚娘淡然笑道:“而且房丞相最担忧的是,这吴王殿下看似英伟过人,文武两全,极有帝王之才,却实则偏听偏信,易受身边人的影响——无论是从当年因为身边乳娘之子所诱,豪赌为戏,引罪贬官之事;还是从前些日子争储之时,受淑妃娘娘所惑,竟然于北宫门内险起兄弟残杀惨剧之事…… 这吴王殿下看似智计过人,却没有表现出宜为帝王者所应有的远见与主见。 相反,倒是一直以来颇为明智地不介入国储之争,又能在废太子生死大事上,能够坚定自己主见,请陛下恕废太子死罪,无形之中使陛下以仁感天下的当今太子殿下,更有帝王者当有的坚定意志与长远目光…… 再加上,房丞相忠于皇后娘娘,自然不愿,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会从皇后娘娘所出的正宫嫡子手中,夺走储位…… 所以当今太子殿下,才是房丞相心目中,最理想的下一代大唐国主。 而且,容媚娘说句不好听的……当今这大唐朝中,人人都以为,身为太子殿下的亲舅父,长孙大人必然是最支持太子殿下的那一位…… 却无人发觉,长孙大人现在已然是身为关陇门阀之首,他的立场,无形之中早已从当年的忠于陛下与皇后娘娘,转换到了现在的忠于关陇门阀,为了关陇门阀,才必须保证大唐未来国主,是其妹皇后娘娘所出……至于此人是废太子承乾、魏王青雀,还是如今的太子稚奴,都不重要。 是故,当今朝中,真正忠于太子殿下本人的,只有房丞相、李绩李大人、尉迟恭尉迟大人、马周马大人、韦待价韦大人五人而已……其他的人,只不过是随声应和,却无一人发觉太子殿下之长处的。 媚娘说得,是也不是?” 房玄龄只叹:“昔有伯牙子期,如今老夫竟先后得遇主上、皇后娘娘与武才人三位知音…… 天幸,天幸于老夫呀……” 媚娘含笑谢过房玄龄之高抬,又道:“房丞相过誉,媚娘不过是与暗中为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的主上,还有为保太子殿下之位安稳无事,费尽心血的房丞相一样,希望能够尽一番心力便罢了。” 房玄龄乃道:“当世奇女子如武才人者,能有这番心,已然是我大唐之幸了……却不知武才人有何想法?” “太子殿下心性仁厚,再不会怀疑他的三哥——再者吴王,现在也没有表现出他发现自己优势之状……是故,也许咱们当早做打算,使陛下稍警吴王一二。以吴王之恪守不渝之素性,说不定可化一场灾祸于无形之间。” 媚娘惋惜道:“只是媚娘究竟不熟悉这些事务,想不出什么妙法,可使陛下得到警告吴王的理由。” 房玄龄微微眯了眼:“原来武才人早知道,主上有警示吴王之心?” “若陛下不是如此,怎么会同意将高阳公主出降房大人府?不过是因为高阳公主与吴王交好,陛下心中知道,比起虽忠于大唐与主上、皇后娘娘,却常常为其立场所困的国舅爷长孙大人来,房大人对主上、太子殿下、还有大唐的忠诚,实在更胜许多。 是故便将她放在房大人身边,请房大人借高阳公主,来克制吴王罢了…… 说实话,媚娘近日闻及诸臣耳语,只觉可笑…… 若陛下果然意欲立吴王为储,何以当年诸王之中,唯为吴王殿下取名为恪? 恪者,恪尽本分。 这一个名字,便已知陛下从来不曾将国储之念动于吴王身上……只是怕那些不明君心的大臣们会以为淑妃娘娘一死,吴王便必要登储了。到时,陛下就算再不愿,只怕也不得不再面对一场兄弟相争之事。” 房玄龄点头,含笑道:“不错。是故老夫倒早生了一计……只是此计,一来不便说与主上听闻,二来,也得太子殿下自己肯做才有效用。 老夫本来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呢……想不到呀想不到,老天竟然为太子殿下安排了武才人这般福星…… 当真是国之大幸,大幸啊!” 媚娘含笑受之,乃道:“早知房丞相有计,只是媚娘不得房丞相向陛下明示态度,为太子殿下之故,再不敢冒然相询……现在既然话儿都说开了,就请房丞相明示罢!媚娘也好依计施行。” 房玄龄含笑点头。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听了王德来报,才淡淡道: “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德轻轻道: “似是武才人在劝房大人,请他务必保得太子殿下……主上,您说这武才人这是……这是……” 太宗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朕果然没有错看这孩子…… 她终究还是想开了。 好……好,太好了!” 王德一怔,见太宗欢喜不胜,便也含笑应和。 太宗沉默片刻,又问道: “说起来房相说得有理,稚奴这几日确是太过辛苦。王德,传朕的旨意,明日便着稚奴……” 他顿了顿,又笑摇头道:“明日传朕旨意,便着徐惠入侍笔墨罢,就说媚娘这些日子每每侍女至深夜,着实辛苦,旨,调养几日才好!” “是!” …… 次日早朝毕。 李治入了太极殿,却见徐惠随侍一边,心下一愕,却也不作声息,只是默默守在一边儿,听着太宗与诸臣谈论政事,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终究机警,是故中间每有问答向他处来,他总能一一对上。 太宗与诸臣,皆颇为满意。 两个时辰之后,太宗有些疲惫,便着李治与诸臣退下,自己向后殿休息而去。 徐惠见状,急忙跟了入内,侍候太宗。 又过了片刻,她见太宗已然入睡,便想着替太宗备上一壶茶水醒醒精神,自往前来。 见到仍然在批阅奏疏的李治,徐惠讶然: “太子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呢?” 李治便含笑道: “左右无事,便多看看父皇批阅奏疏之法,也是好的。” 徐惠点头不语。 看着她吩咐过了明安去取茶水之后,李治才轻轻问道: “徐姐姐,怎么……怎么今日,武姐姐她……” 徐惠闻言,看着他一脸犹豫,便是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才道: “媚娘这些日子,确是辛苦了些,每每总侍奉至夜。是故陛下便着她今日好生休息一番了。” 李治闻言,便点了点头,神情一松,几丝藏了许久的疲惫之色,才终究是现在了面上。 徐惠见他如此,便道:“太子殿下,您身子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是每每侍政左右直至深夜……横竖今日陛下不再议政了。您也还是回东宫休息一番罢!” “回东宫?”李治凉凉一笑:“那却不是休息,却是要命呢!” 徐惠也知东宫事,便叹息道:“既然不得休息,那便回甘露殿也是好的……左不过称病罢了。” “不可……若是本宫称了病,那些人,更有理由来烦本宫了……本宫现在,是病也不能生的。” 李治长出口气,便道:“徐姐姐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既然父皇休息了,那本宫也先离去。” 徐惠便恭送李治出殿。 …… 李治前脚刚走,太宗的身影,便从殿后转了出来,含笑道:“果然还是你的计策好。不然朕这傻儿子,还要强顶着呢!” 徐惠闻言便嗔道:“若非陛下一味地钓着太子殿下,又头一个不爱惜自己,他又怎么学成这般不知自珍的拼命样子?陛下也当好好做些榜样与太子殿下才是。” 太宗却只得意一笑,再不做声。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便归甘露殿。 许是这些日子的辛劳,终究得了个解脱的机会,他竟困顿不已,回得甘露殿内寝,衣冠不除,只脱了鞋子,便向着床上躺下,和衣而卧。 德安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抢在他前面,替他除了衣裳,又怜他疲惫,实在是不忍心唤醒他,只得叹口气,替他盖了丝被。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 李治这一睡,便至深夜。 戌时三刻刚过,李治便慢慢地睁开眼,先是微微茫然一下,便转头,看着左右。 旁边却无其他人,只有因为跟着他连日熬得疲惫至极,此刻也是抱着白玉拂尘坐在榻边地上,睡得香甜的德安在。 李治见状,不由摇头一笑,又想了想,将身上丝被小心盖在德安身上,便自己悄悄地向外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揉着因戴了金冠睡着,被揪得有些疼痛的头皮,想了想,索性自己伸手取下玉簪金冠,散了头发,一边揉着头皮,一边坐在几案之后,闭了一会儿眼。 刚坐下没多久,李治便觉得身上一暖,闻得德安道: “殿下,您怎么连件儿厚衣裳也不披?方才和衣睡了半天,身上发汗。若是不披件儿衣裳,小心着凉。” 李治含笑睁开眼,便看着一脸感激的德安道: “你怎么醒了?” “怎么说,德安这几日也比殿下睡得多些……殿下,您可当真是休息好了?若是没有,还是再回去睡一会儿罢!这些日子,您总是子时三刻才歇,寅时三刻便起……这般下去,身子可是当真受不住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李治活动了下筋骨,笑道:“只是这些日子里成日坐着,筋骨难免僵硬了些…… 无妨,明日父皇无朝,便一早去跟着李师傅练习练习剑术,便好了。” 德安点头,正待说什么时,便见清和突然来报,道延嘉殿的小六儿前来送信。 李治闻言,便精神一振,急忙着传。 德安看他这般,也只得走到他身后,伸手取了玉滚子,替他按着头顶。 不多时,六儿便入内,见李治身边并无他人,便告道媚娘有亲笔手书交与李治。 李治急忙便接了来看。 上面却只写着两个字:天命。 李治一愣,再仔细看了几遍,终究还是抬头问六儿道: “就只有这些了么?” 六儿点头。 李治疑惑,思虑半日,终究还是扬扬手,示意六儿回去,告知媚娘他已收到手书。 然后才问德安道:“德安,你可看一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一次……连本宫也读不出媚娘的心思了?” 德安一怔,看了眼,便思虑半晌,摇头道:“德安也看不出……不若改日去问问武姐姐,或许她会说明?” 李治想了想,心下忽起好胜之心:“不,不必去问。我定然能猜得出来的。” 德安见他如此,便含笑点头。 又过片刻,李治头皮松散了,德安这才去取金冠玉簪,欲将李治一头乌发复簪起,却被李治制止:“横竖今日不去父皇那儿,便散着罢!也自在些…… 你且先说说,前些日子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得如何了?” 德安闻言,便点头道: “回殿下,德安已然查问过,那刘昭训确曾去延嘉殿见过武姐姐。六儿也说,当夜,她确是向武姐姐求情,请她向殿下说情的。 殿下,这刘昭训竟然看出武姐姐之事……怕是不好啊……” 李治却摇头,淡淡叹了一声道: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她。究竟还是要媚娘亲自开了口,才全力施为……是故她这般所为,倒也不是她自己所愿…… 原本,她也是个与世无争的。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再者媚娘说得没错,她现在有孕之身,我却教她这般忧心…… 是我的不是。” 德安想了想,才点头道: “也是。刘昭训的为人,平时东宫里也是都知道的。虽然殿下对她十分宠爱,她却从不似萧良娣那般恃宠生骄…… 哼!说到底,可不还是那承恩殿里惹的好事?若不是她先示意母族参倒刘子冲,刘昭训自然也不会来丽正殿找殿下求情。 她不来丽正殿,又怎么会发现那些画儿的秘密?……殿下,您当真是得治一治这太子妃了。这回幸好您机警,发觉画轴位置有所移动,又因为武姐姐求情来得突然,这才逃过一劫,否则……” 李治冷冷道:“何必呢?她这般为事,自然会引得众人不满于她……说到底,我还是要顾及着些媚娘的——若是我亲自对她出了手,王氏一族必然会向父皇发难。 父皇到时为难,只得便做些表面文章,这样一来,咱们的心血又都变了无用功。 ……做做无用功倒也罢了,就怕万一媚娘被牵进来,那就大不好。” 德安想了想,却仍然觉得心有不甘,道:“那殿下您就纵着这太子妃胡来么?您可知她前些日子,为了要将刘昭训治死,竟在东宫枉传流言,说萧良娣是因为……因为……” “因为有几分容似云若,所以才受宠?”李治只觉可笑,转头看着德安:“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怎么你也这般在意?” “殿下,德安当然知道这些不过是那些愚妇们自以为是的乱猜度……可是殿下,您想一想,若是放任这流言下去,只怕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发现,她们之所以受宠是因为……” 德安咽了后半句,才道:“再者,太子妃这般一挑唆,只怕萧良娣与刘昭训,便要互相为敌…… 殿下,这刘昭训可是知道真相的……若是她为了自保而说出真相……” “她不会的。”李治淡淡一笑:“你太高估了她。她没那个胆量,便是为了她父亲,她也要保住这个秘密。” 德安小心地看了看他,斟酌再三,才道: “德安当然知道刘昭训不会……可是…… 可是她终究是在乎殿下您的…… 若是她为了……为了您而……而去告诉那萧良娣……” “她不会。”李治沉了脸:“就算她会,我也会在她来不及说之前,便先让她永远闭上嘴。” 贞观十七年六月末。 东宫忽起风波。 良娣萧氏,已孕二月,乃一朝忽报腹中胎动不安,竟一夕昏迷。 传至大内,皇太子李治大惊,乃急返东宫探视。 得入,乃知萧氏因脐香之故忽然昏倒,因知脐香一味乃大伤胎气,遂着人细加盘审。 俄顷,萧良娣身边侍女凤玉来报,道之前有昭训刘氏送宝枕与良娣,内中暗藏脐香。李治大怒,然终不信乃刘氏所为,遂着请药圣孙思邈入内诊之。 药圣入,则东宫皆惊动,纷纷入宜春宫观事。 孙思邈微诊,便道:“虽有脐香入体之象,却量甚微,于母胎无伤。昏倒却是因不食粮谷,体力不支之故。” 李治闻言长舒气,然凤玉又道脐香之事,众人皆可验证,刘昭训谋害萧氏腹中子一事,已然无可疑。 李治无奈,只得传刘昭训入宜春宫问话。 刘昭训至,便请得内侍监王德之徒,掌管大内珍宝册之从四品上内侍明安力证,此物乃当时册封之仪时,太子妃王氏亲赐于刘昭训。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召太子妃入宜春宫问话。 太子妃入,李治诘问百般,均答不知,更言若果有害二侍之意,何必如此长久之时? 李治怒意勃然,然王氏强硬,只得再着身边从四品上内侍少监德安再查。 不多时,德安来报,道此物是为内府局奉于太子妃之物名唤安神枕。然据内府局所报,奉于太子妃时,珍宝册匆忙之间似有遗失,是故诸人皆不得知此枕内安有脐香。 事已明,太子便当下着德安行令,杖事之内府丞三十,贬出掖庭永不复用。 …… 消息很快传遍了太极宫。 延嘉殿内。 媚娘正阅着新卷,闻得瑞安报了此事,乃合上书本,淡淡一笑道: “真是难为了稚奴……这般两全之计,也唯他得想了。 只是……想不到这萧良娣却是厉害人物。” 瑞安一怔,便道:“姐姐何出此言?” 媚娘懒倚榻上,眉也不扬道:“孙老哥说过,脐香一味虽然有伤女子身体,可若只是闻嗅一二,倒也不至于便立时落胎……是故刘昭训这般表现才是正常,嗅得脐香虽有些不良于孕中之人,却不当有昏迷之状……那萧良娣为何昏迷? 为的便是要让人相信,她是为人所害。 为谁所害? 自然是那送了宝枕的刘昭训……她这招苦肉计,原本是妙着。惜败于一点…… 她没有想到,看似仁懦,实则太过精明的太子殿下稚奴,居然这般谨慎,竟请了当世药圣来验证…… 若是至此,她便再无后招,那倒也只不过是普通。偏偏她还有这般预见,挑了这落害之物时,便存了将太子妃王氏也扯进来的心思…… 这宫中谁人不知,稚奴最不喜的,便是太子妃王氏?这样一来,便是稚奴查不出什么,只怕也会因为偏见,而去怀疑王氏…… 是故,她这一番,却是报了箭射群雁,总有一得的心思。 确是高明。” 瑞安便冷笑道:“随她如何,都不安什么好心。只是武姐姐,咱们是不是得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叫他小心?”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萧良娣如此,本也不过是为争得稚奴宠爱。我又何必掺与其中?” 越想,越心中烦苦,便丢了书卷,走出廊外,痴痴望着窗外雨色。 瑞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儿,心下好生懊恼。便紧忙跟了出去,一壁取了衣裳,欲为她挡一挡寒雨。 可媚娘却不要,只是怔怔地立在廊下,感受着落在廊栏上,撞碎成滴滴末末的雨水沫子,溅在自己身上,面上,脸上。 ……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三 次日,延嘉殿忽传消息,道太宗才人武氏媚娘,因偶感风寒,竟致病疴沉重。 太宗闻讯,乃亲入内视,又着太子李治即刻召药圣孙思邈入内医药。 药圣之病果非虚传,一剂下去,媚娘便清醒。李治见之,欢喜至极,竟险于太宗之前忘形。幸得德安提点,方才无事。 然其微末异状终究为旁边众人所察,片刻间,宫中微起密语。 密语一传出内,竟传入吴王恪耳中。 吴王知乃大怒,遂上奏太宗,请太宗着赐诸谣言污主之侍死。 太宗闻奏含笑摇头,道李治自幼便受武氏诸多恩惠众人皆知,再不必多言云云。吴王欲争,太宗不允。 吴王乃暗默。 贞观十七年七月,因东宫诸妇孕体益重,诸女心思烦杂,且又纷纷欲争宠于李治,是故东宫益发诸般秘事此起彼伏。 皇太子李治竟一时间分身乏术,不得顾前朝政事。 更因忧愤交集,竟再发宿疾,一夕病倒不起。 刘洎乃有微词,并微告太宗。 太宗闻言不喜。 适逢吴王恪治理封郡有功,乃朝臣齐赞其大有太宗之风,且有秘议,道淑妃已逝,吴王可为太子之事云云。 贞观十七年八月初,乃有臣密奏,道太子李治仁懦柔弱,病体不堪国储之劳,似当易强健之主而代之。 太宗亦忧,乃密诏长孙无忌入内,道:“辅机劝朕,当立稚奴,然稚奴生性仁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 且现有吴王恪,英伟果有类朕之态,朕欲立之。何如?” 长孙无忌力谏不可。 太宗乃笑道:“辅机如此,果以恪非己之甥,不欲立也?” 无忌乃答:“太子仁厚,当真为守成良主。 储副至重,岂可数次易之? 愿主上熟思。” 太宗闻言,黯然不语。 贞观十八年,八月初二。 太宗长女,长乐公主疾已月余。日前方报渐安,今日忽飞报于内,道长乐公主已然渐有不成之势。 太宗闻讯,惊震不安,乃亲率长乐公主同母弟太子李治、同母妹城阳、晋阳、衡山公主(就是后来的新城公主)往公主府探之。 长乐公主已病入膏盲,再不得言语。 太宗见之益发悲不自持。太子李治,长乐公主亲弟,急召药圣孙思邈。然药圣至诊,乃叹道无力回天,只可努力延得数日性命。 太宗乃痛号不止。 八月初九夜,长乐公主回光初照,竟可言语。乃求告父皇莫得伤心,又劝慰幼弟以国为念。 之后次日,即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十日晨,竟含笑而薨。 太宗悲绝于地,太子治痛楚难当,加之病体柔弱,竟至昏迷。 同日,山池院承乾李泰闻讯,乃悲绝两泣。 一时间,举国悲。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二,太宗诏令,长孙皇后所出,太宗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夭蕙,陪葬昭陵。 ……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五。 太极宫,山池院。 承乾、青雀、李治。 三兄弟默默对坐,面前摆着些酒水果品。 方才,他们已然又祭拜了一番丽质……那个兄妹八人中,最淘气也是最体贴的姑娘。 沉默,还是沉默。 “稚奴,你总是得劝一劝父皇,叫他莫再过伤心了。” 承乾终究还是开了口,伤感道:“再过一个多月,大哥四哥就要走了,以后,这宫中便只剩你一个了。” 青雀却道:“不错……不过在走之前,大哥,咱们却得想个法子,替稚奴把这国储之位,给保好了——大哥,你当知道,舅舅可传了话儿入内,说父皇有再易储之语了! 大哥,你输了我也输了,可是咱们都是输给了稚奴,自然无妨。 可若是最后的结果,竟是输给那个贱种李恪…… 那便是大不值! 稚奴你听见没? 四哥可不许你这般就把位子让出去! 明白没? 否则你叫大哥四哥为了这位子,争到如此下场……你叫我们两个如何自处?” 承乾看着为了李治被人欺负而一时怒性再起,习惯性地团团乱转嘴里直嚷嚷的青雀,一时间眼神温暖,如小时一般,目光中只有单纯信任: “青雀说得不错……稚奴,你若输给李恪,却当真是叫大哥四哥难以自处了……而且他若上位,那莫说大哥四哥的命,便是你最喜爱的侄儿如象儿欣儿,也是难保……” 李治便惨然一笑:“可是稚奴生性柔弱,父皇不喜,又怎奈何?”不是他心累,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然让他有了些退储之念。 “稚奴,你便不为咱们,可也得为你心中那人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今日退了这储位,她会如何?好好想一想!那箴言,你可是知道的!”青雀见李治竟有意放弃,当下气急败坏,骂他道。 李治闻言,便是一怔,良久才叹道:“可是……如今我一时之间,竟也无计可施……” 青雀低头想了一想,便劝满面病容的李治道: “稚奴,你可得振作,否则便是咱们替你找到了人,你自己不吃劲儿,他也未必肯呀!” 李治感动含泪:“大哥……四哥……” “好了,别的别说了,你现在就听咱们的,去找堂叔——就是江夏王,还有……还有契苾将军。这二人,都是受过你大恩惠的。加之他们忠于咱们大唐,早看那李恪不顺眼了。 是故但有你求,他们便必会应的。” 李治苦苦一笑: “可是……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能让父皇这般明断之君也意转呢?大哥四哥,你们也是知道的,父皇一旦下定决心,便再难撼动,除非是上天……” 李治忽然一怔,闭口不言,脑海中轰然而现两个隽秀小字: 天命。 天命…… 看着表情复杂的李治,承乾止住了心急欲再喝的青雀,只示意他一二。青雀立刻明白——这小子,似乎想到什么了。 天命…… 李治眼前,突然浮现那张倾城容色。 天命…… 李治的眼睛,终究被泪水所模糊: 媚娘啊媚娘…… 终究,还是你…… 终究……我还是离不开你啊…… 前,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四日,凉州刺史李袭誉曾有上书太宗,道凉州昌松县鸿池谷突显瑞石,其石为青质,白纹,且内有成字。 然因其时长乐公主病重,太宗无心政事,乃仅着李袭誉自往再验,方才可报。 后贞观十七年八月十六,李袭誉再上表道此石经再三验证,再无可疑,更钞录石上文字以呈太宗,石上文曰: “高皇海出多子李元王八十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书燕山人士乐太国主尚汪谭奖文仁迈千古大王五王六王七王毛才子七佛八菩萨及上果佛田天子文武贞观昌大圣延四方上下治示孝仙戈入为善”。 通篇石纹共计八十八字。 太宗阅奏疏,既惊且喜,当即遣礼部郎中柳逞漏夜驰驿复往凉州再鉴验。 贞观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枊逞回报,道此石于当年三月便落于此地,石上有文之事也多有所闻,凉州百姓悉知,可说确凿无疑。 太宗大喜,稍减因长乐公主之事悲伤,更与朝臣议于早朝之上。 诸臣闻之,皆惊且愕,然李袭誉为人,朝臣皆知,实乃严肃庄重端正清廉之人,更不与诸王朋党。加之枊逞为人亦颇明敏正直,是故皆不疑。 乃诸臣携手称贺。 更有此时,李道宗、契苾何力出列,赞言道: “天降灵石有文,乃天之诏也。天诏有言道,太平天子主上讳(这里有李世民三个字,朝臣不能说,只能说是主上讳),千年太子殿下讳(同前,不能直接说李治的名字)云云,可见主上乃天授之君,太子乃天命之储也。此为大喜之事,请主上大赦,以谢天恩。” 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亦以为然。 太宗大悦,遂诏示天下:道天降灵石,上有天诏,大唐天子称太平,大唐太子可千年。天恩浩荡,当为凉州大赦。 自此,朝中再不闻易储之事。 太宗更闻秘报,道此前诸番易储之秘,皆从某王府中起。太宗不喜,乃明诏吴王恪入内,道:父子虽属至亲,若及其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 汉时,武帝已立昭帝于前,然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乃折简而诛之。 为人臣子,尔不可不戒!” 吴王恪乃泣伏于太宗前,再三申辩,太子李治闻言,更抗表替兄长为奏。太宗遂再不多言。 此后,太宗更于是年十一月三日,复遣专使前往凉州鸿池谷祭祀。 且太宗亲书祭文曰: “嗣天子某,祚继鸿业,君临宇县,夙兴旰食,无忘于政,导德齐礼,愧于前修。 天有成命,表瑞贞石,文字昭然,历数唯永。 既旌高庙之业,又锡眇身之祚。 迨于皇太子治,亦降贞符,具纪姓氏,列于石言。 仰瞻睿汉,空铭大造,甫惟寡薄,弥增寅惧。 敢因大礼,重荐玉帛,上谢明灵之贶,以申祗栗之诚。” 贞观十七年九月初五。 甘露殿中。 病体康健的李治,一边饮着药乳,看到德安归来,问道: “如何?孙道长可消了气了?” 德安含笑道: “哪里还有不消气的?德安只搬出武姐姐,说是武姐姐替殿下出的主意,殿下才会着德安去了鸿雁小庐,找孙道长拿那化石药。 可是孙道长不在,咱们又急着用,这才自己取了…… 德安这么一说呀,孙道长听得是武姐姐的主意,便气儿全消了,只叹武姐姐当真是知机…… 殿下,这孙道长的心也忒偏了些罢? 怎地不说武姐姐时,孙道长就说咱们这般却是狡猾奸诈。可一搬出武姐姐,道长就立刻改口,说武姐姐天资过人…… 真是!怎么同样事情,换个人便两番评价?”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四 看着德安如此,忆及那以二字便助得自己永脱困境的媚娘,李治乃温柔笑道: “因为孙道长知道,她值得这般称赞。” 德安见状,只得长叹一口气,又得意道: “不过殿下,此番咱们之计,当真是妙甚——任谁也不会想到,咱们竟然能说得动那江夏王爷与契苾将军这般绝忠于主上之人,替咱们行计一二……而且殿下又深知主上之心,将主上最大的心愿太平加于主上讳之上,又以千年太子自居…… 殿下要当千年太子,那主上岂非便是千年君王?主上当然欢喜不胜了!再者此石出时,又是那李袭誉和柳逞这般人亲替咱们做保…… 自然,再不会有人怀疑,殿下这太子之位,是否合适了。 此一计,可是保了太子殿下之位,再不得易了!” 李治却淡漠道:“媚娘出计,大哥劝慰,四哥寻人…… 我?只不过坐享其成而已…… 说实话,若不是顾及着大哥四哥、象儿欣儿,还有……” 李治微微一顿,才道:“还有媚娘,只怕此刻,我早已自递请废储位之表,求得个安静了。又怎会做这等…… 这等欺君之事?” 德安闻言,心中好松了一口气。良久又道: “殿下不必担心。再无人会怀疑咱们的。 再者,便是有人觉得此中有诈,只怕也只会往……往国舅爷身上怀疑的。 谁叫长孙大人这棵树大,特别招风呢?” 李治黯然不语,良久才道: “再有多长时间,大哥四哥要走?” “主上诏令,是二十日……” “替我准备准备罢,我当亲自送他们离开。” “是。” …… 贞观十七年九月,太宗诏令,以国舅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傅,萧瑀为太子保,李世绩为太子詹事。 且萧瑀、李世绩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是故自此,同中书门下三品始。 又以李大亮领太子右卫率,于志宁,马周为太子左庶子;苏勖,高季辅为右庶子。 张行成为少詹事,禇遂良为太子宾客,并乃共诸臣议定太子见三师之礼。 ……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中,仅得太宗与房玄龄二人弈棋取乐。 太宗连胜五局,颇有些得意地看着房玄龄: “如何,你终究还是落入朕之局中了罢?” 玄龄含笑道: “正是如此,天下英雄,皆入主上之彀也。” 贞观十七年九月二十日。 得太宗诏,前太子承乾废为庶人,举家徙居黔州,前魏王李泰徙为东莱郡王,举家徙居均州。 太子李治闻此诏,悲伤难自持,乃亲携酒食,更召太子仪驾,亲以骑行奉送二位兄长至长安城外三十里,仍不舍分离。 后承乾与李泰多方劝告,承乾更道: “庶民虽废于黔,然若殿下有心,自可见星如见庶民也。” 李泰亦言承乾言善。 太子李治涕泗交流,乃哭留二兄至夜,奉太宗之命,着解送二人入其流地之李道宗、契苾何力百般劝慰,李治仍紧拉兄长衣带,不忍弃之。 后承乾李泰乃含泪再三劝告,方欲下跪拜倒行君臣大礼之时,李治乃释手。二人乃得脱身。 虽得脱身,然承乾一步三回首,李泰三步两徘徊,皆泣而不舍,依依难离幼弟。 李治为近侍德安与众金吾卫所阻,虽拼命亦不得再留兄长二人,眼见兄长车马渐离,心碎欲死,终究厥地不起。 德安大惊,乃急着送回东宫。诸妃闻之皆惊,欲入探望,然德安得李治命,婉拒之。 是夜,大唐太子李治,仅得抱内宫延嘉殿内侍瑞安所传,媚娘闻其伤悲过度乃手书之诗一首。 怀中抚纸,以慰其心,李治痛泣直至天亮。 是夜,大唐天子李世民,仅得延嘉殿充容徐惠旁侍安慰,于太极殿中痛哭一场。后独自前往立政殿,对皇后灵位,痛泣至天明。 一国之君,一国之储,皆为此泣,竟难以自持…… 一时间,流于宫中内外,皆以为罕。唯延嘉殿二女,多有所解,颇为大唐天子太子父子二人,心生怜意。 贞观十七年十月末,太宗因偶感风寒,竟一时成疾,不得常起,太子李治乃代治国事。 十一月初,晋阳公主安宁,亦再病。太子李治乃思父恩,自以太宗病中,竟强以兄代父职,照料幼妹,呵护备至。 一时间,李治身处甘露殿,既须照顾太宗,又得照顾幼妹,更须代治国事,竟于两月间再不曾踏足东宫半步。 由是,东宫诸侍,更乱而多起秘事。至贞观十七年十二月末,太宗康健,李治得空,回东宫再探诸孕侍嫔时,惊悉奉仪崔氏,竟因些须小事,为萧良娣责骂,一时赌气竟至自缢而亡已有数日。 李治闻言,惊斥怒骂其近侍陈儿,为何不报与内宫,陈儿乃泣道太子妃不许。 李治益怒太子妃。 转眼,贞观十八年正月末,宫中突传噩耗,太宗与长孙皇后嫡出晋阳公主…… 病入膏肓,经药圣孙思邈救治…… 无得,只剩十数日尔。 报与太宗时,太宗正朝。闻讯,太宗乃断朝,踉跄而行,太子李治急起身欲斥报使妄言,却气急攻心,一夕倒地不起。 刹那间,朝堂大乱。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 晋阳公主床前,围着半个**诸人。 打首的,便是太宗。旁边立着的,便是李治。 太宗亲手端了药碗,一点一滴地喂着已然昏迷不醒的晋阳饮。一边含泪问旁边的孙思邈道: “当真……不得日子了么?” 孙思邈摇了一摇头: “至少十数日,至多三个月……” 太宗便只觉心如刀绞,乃问道: “可是……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 “陛下,公主命至如此,若苦留,只怕却只会让她多受些苦痛。” 孙思邈叹息,怜悯地看着一夜之间,似乎长了几丝白发的太宗。 太宗黯然,半晌才叹道: “其他人都下去罢……稚奴,你也是,下去。朕想单独陪一陪安宁。” 李治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妹,含泪点头离开。 …… 片刻之后。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独自坐在案前,眼圈儿发红。 他想着平时里,父皇政事烦忙,都是他亲手带了安宁习字读书——现下,她的飞白书,若仿起父皇来,已然难辩真假…… 明明年前还说着,父皇要将她定与房相三子遗则为妻的……他为了这个,还好生着人查了一查那遗则的性子…… 明明说好了的…… 李治忍不住,哭出声来。 正在他难受之时,殿外却传来了阵阵德安的怒喝声。 李治心下正恼,闻得德安叫喊,便更突生火气,厉喝一声: “吵什么!” 殿外德安闻得李治发火,又惊又气,便一想,索性将那与自己争执了的小宫侍拉进西配殿李治面前,告道: “殿下,这是太子妃着来请您回东宫用膳的小侍。因着殿下有吩咐,说不见人,德安便着她回去,谁知她竟不依,在这里吵闹起来。说什么是德安收了萧良娣刘昭训的好处,每每总拦着殿下不让去……” “殿……”那小宫女见了李治,先是一喜,便欲上前卖乖,却被李治冷冷一个眼神瞪得浑身发冰,向后退了几步。 “杖毙。” 李治起身,扔下两个字,拂袖而往安宁所居处而去。 德安被他这般态势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直到旁边那小宫女的凄厉求饶声响起,才突然打了个哆嗦,恭道: “德安领命!” 是夜。 太子妃闻得自己遣往太极宫请太子安之小侍竟突出无礼言语,冲撞晋阳公主病安,惹得李治大怒着人杖毙,大惊失色。 王氏久居世家,自然知道此等事乃自己大难,急忙朝服鸾冠入太极殿,请太宗恕罪。 太宗闻之,乃劝慰几番,又着李治前来,做个劝和公爹。 然李治自幼照顾晋阳,如晋阳亚父,此番冲撞,使晋阳本不安之病体再沉,心下颇有不满。奈何太宗出面,只得暂合。不过片刻之后,便立刻离太极殿,直奔甘露殿照顾安宁。 太子妃见之心伤,太宗正欲再劝慰,便忽传宫外中书舍人崔敦礼漏夜入内求见太宗,道有要事相告。 太宗乃允入。 太子妃正欲离之,崔敦礼却面请太宗彻查太子妃王氏,纵仆谋害东宫奉仪崔氏女一事。 太宗太子妃闻言皆震惊。太子妃怒,不语,太宗乃着其明言。 崔敦礼上本,乃言明,奉仪崔氏妙容,本为其博陵一族族妹,性谨孝,质柔和。然却外柔内刚,非自裁之柔弱女子。是故事发后,他便颇觉蹊跷,乃着人密查,不日竟得知,太子妃近侍怜奴,曾于奉仪崔氏死前两个时辰,入崔氏所居宜春宫别院。且崔氏曾有密遗令,着近侍陈儿密与他这族兄,信中言道:“若他日妙容终有一死,必为太子妃之故,还请兄怜妹孤苦,以查之。” 崔敦礼言明,又示崔妙容密遗令与太宗一观。 太宗震怒,太子妃更惊惧不止,下伏乞求太宗明查此事,还自己清白。 太宗诸事烦乱,便怒着孙伏伽入内查此事。 然孙伏伽闻得东宫之事,便当下告病不朝。太宗闻之,知其素性刚正,实乃此事同时牵扯五姓之首博陵崔氏与五姓之亚太原王氏两大族姓,难为之极。 无奈之下,只得当下召太子李治入内,着其详加查问。 李治闻言,恼怒不止,乃得令,更下旨禁足东宫所有侍嫔,只待查清崔氏死因后,再行解禁。 东宫诸嫔闻之,暗怒太子妃与崔氏。却再无一人言李治不是。 ……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五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方才在甘露殿处探了安宁回来的媚娘与徐惠,入得殿内,便解了大氅,示意瑞安净殿。 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主仆五人。 媚娘徐惠坐在行火几案边,(行火几案,一种唐时使用的取暖工具,跟咱们现代的火锅桌子有些像。四四方方的大几案中间挖了个洞,洞下面有小炉子,炉子上面可以座着水壶或者是熏香炉之类的东西。桌子下面、炉子外面则有三至五层不等,比较薄的外夹层,夹层里分别灌着清水、香料、花瓣、香药之类的东西,最外一层则是青铜雕花的装饰,桌面的四边上,会垂下去绫花绸做表,丝棉做里的暖藏,人坐下时,便可以将整个下半身埋在暖藏里取暖——没错,这个就是后来传到了日本,并被日本人视为过冬神物的被炉。事实上,它是在唐初,由东渡的僧侣带去的泊来品,而且真正的行火几案是要精致很多的。)看着瑞安替她们从案上煨着的小砂煲里,舀了两碗煨得稠滑软甘的蜜调雪耳羹来时,便闻徐惠冷笑道: “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那太子妃,先惹了博陵崔氏,再惹了太子殿下…… 这次,看她如何逃得掉!” 媚娘却想了想,接了瑞安递上的秘色碗,垂首道: “可我觉得,此番她未必会有事。” 徐惠正送了一勺雪耳羹欲入口,闻得她此言,便是一怔道: “你怎么这般肯定?” 媚娘抬头,眼波微微流转道: “若是此番死的是萧氏或者杨氏……或者最值得怀疑的,便是这太子妃王氏——毕竟此二女,不只与她有着不相上下的家世,且还有了子嗣…… 这是她的大难处。 可是如今死的是崔氏——几位东宫侍嫔中,家世第一,却位居末位,且无子嗣成忧的小小奉仪…… 我实在不觉得,以这自幼娇生惯养,不曾见识过前朝**诸事的太子妃王氏,居然能看出这崔氏才是她此一生最大的劲敌—— 毕竟现在,崔氏没有任何条件,与她争这太子妃之位。” 徐惠闻言,便是一怔,沉吟良久,才笑叹道: “果然……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文娘在一边听着,便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六儿,与一脸含笑的瑞安,道: “好姐姐,您可把话儿说明白了罢!咱们这些人,都是蠢得趴不上墙的。听着不明白……若是以后处错了事情可怎么办?” 媚娘闻言,微微展颜一笑,便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转身嗔笑着看了眼文娘,才道: “太子妃是太原王氏的人,说起来门第高贵,又出身正室,眼下那博陵崔氏却是无子嗣,又是庶出,看起来似是太子妃位无忧。 实则呢?她不受咱们殿下所喜,那崔氏说起来,又是五姓第一高门,她又颇得殿下喜爱…… 是故,她将来的路,肯定是比太子妃要好走的多的……这么说罢!若是这崔氏有了子嗣,且为男丁,那她的门第,她的品性…… 都是更适合为太子正妃的人选。且为了拉拢崔氏,只怕主上也不介意亲自劝说那无所出的王氏让贤呢!” 文娘恍然: “原来如此……可是……不对呀!那太子妃之父,可不是也与国舅爷关系颇密么?” 瑞安便接口笑道: “那是因为当年主上为了断这五姓七望之垄,乃着人修撰《氏族志》以达毁其世家名望之时,国舅爷身为朝中另一支系关陇世阀的代表,自然要与其商议一二—— 咱们主上的性子,你们跟了两位姐姐这么久,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呢?自然是尽力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地了! 是故,国舅爷才与那五姓之中为首的崔王二氏私下达成协议,只要五姓能够忠于大唐,忠于咱们天子李氏,那他们可以保有自己高贵的门第与出身,且咱们天子李氏,也愿与其共享天家富贵——也就是说,咱们天子李氏,会纳五姓女为妃—— 再不似当年,咱们主上因为赌气,而一个五姓女也不纳的…… 说明白了,这五姓七望虽然高贵,却始终高贵不过天家,自然是要多多联姻为好。” 文娘总算明白了: “所以其实,现今朝堂之上,却是两股势力在互为犄角是么?一为国舅爷为首,忠于陛下的关陇世阀;另外一个,便是这五姓七望之中,除了咱们天子李氏之外,其他四姓,是不是?” 瑞安含笑点头。 文娘慢慢整理思绪,慢慢道: “所以……这太子妃与崔奉仪背后,因为当年的协议,等同于同时站着国舅爷为首的关陇世阀与五姓氏族—— 太子妃王氏虽出身不及崔氏,可说起来是正室嫡女,又是咱们陛下的亲姑姑所荐,说起来,国舅爷肯定更亲她一些…… 而那崔氏,虽然出身高贵,五姓之首,却终究是庶出,又是暂无子嗣,是故虽然国舅爷对她,便不如对王氏那般亲近…… 不过虽然现下是这样没错,可太子妃不得太子殿下喜爱,崔氏却日益得宠,若她一朝有了子嗣,又是男丁,那国舅爷便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要同意易储妃之位的…… 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对徐惠笑道: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文娘可是聪慧着呢!” 徐惠却笑嗔道: “你呀你呀……人家都快被急死了……你却在这儿装聋作哑……还不赶紧的替太子殿下想个法子,了了这桩荒唐事,这样,他也才能多陪陪安宁……” 说到这儿,素与安宁交好的徐惠,眼圈儿已是红了。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总觉得,以那王氏之智之性,不似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想必另有真凶。只是一时间剩下的萧杨二人之中,还不知是谁……” 她想了半晌,才取了一张纸,思虑半日,提笔写了四个字,交与文娘道: “成日六儿去也不合适…… 文娘,你便跑一趟甘露殿,将此物交与苏儿,告诉她请她转交德安罢!” 文娘便点头离去。 延嘉殿中,又是一片安静。 …… 片刻之后,正吩咐着清和明和二人,同了太宗派来协助一二的明安一道,去审问那些宫人的李治,便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德安。 看到德安指了指一旁的乌檀木书架,李治心中大喜,可当着明安总不好作态,只得急忙安排妥了,便着他们下去。 德安见殿里左右无人,便急忙走向从案几后跳起直奔自己而来的李治道: “殿下,延嘉殿内有密书传来。” 李治看着他从袖中拿了小信筒来,便一把夺将过来,划袖转身,几步至灯台前,燎软了信筒上的火蜡,也不管烫手,便捏了信筒拔开,取出信来看。 上面却只四个字: 打草惊蛇。 李治一笑,感慨道: “媚娘知我……”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徐惠还是忍不住,问媚娘道: “你到底写了什么与太子?” “打草惊蛇。”媚娘捧着书卷,含笑道。 徐惠一怔,想了想才道:“你不是说,未必是那王氏么?若是用了打草惊蛇之计……怕是对五氏不利罢? 毕竟她现下被人污告,心中定然慌张。若是做了出些离格的事……反而让真凶给逃了不是么?” “惠儿,你觉不觉得,如今这东宫之事,与当年韦昭容与咱们姐妹三人之事,颇有相似之处?”媚娘淡淡道。 徐惠又是一怔,思索良久,才恍然道: “不错……太子妃虽然未必能够有如此见识,可说到底却是个极知机的——否则又怎能不被太子所喜,却依然稳坐正妃之位? 再者国舅爷也不希望那五姓之势再进一步坐大…… 所以,此一番事,那太子妃却未必是全然无辜……说不定太子殿下一番打草,却当真将那蛇儿给惊了出来呢! 而且,此番之事还有一个人嫌疑最大,便是那与太子妃不睦已久,又与崔氏**宜春宫的萧氏—— 她虽也为关陇世阀一系的,可说到底家世不若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子妃,与博陵崔氏出身的崔奉仪。是故无论这二女无论哪一个倒下,都对她有好处…… 没错!只怕必然是她!想想之前她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太子妃与刘昭训的…… 只是不知道这太子妃此番,会不会看透她的手段?” 媚娘含笑点头道: “她会看透的。依我所见,她却不蠢,再者还有长孙大人呢! 只是看稚奴如何行事便是。” …… 次日。 皇太子李治,忽手诏加宝印之储令,着东宫金吾卫将军李德奖,亲率三百金吾卫,先至宜春宫擒下良娣萧氏宫中掌扇宫女一名,又至承恩殿拿下太子妃王氏殿内内阍侍一人。两相皆着下东宫内狱,由李德奖亲行严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视。 此事一传,东宫皆惊。 次日夜。 太极宫。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端坐几案后,头疼地听着德安报: “殿下,今日您这一番雷霆出手,却是惊到了承恩殿与宜春宫了。方才,太子妃与萧良娣已然各自推了一个小侍出来,又寻了人证,道是他们所为。” “怎么所为?” “回殿下,他们的说法是,那崔奉仪平素对太子妃颇有不敬之处,太子妃仁厚,不与之计较。可那些个宫侍们看不过,便私下筹谋着要整治一番这崔奉仪,却苦于无门。 谁知他们这些话儿,被同样不喜崔奉仪对萧良娣不满的萧良娣近侍们听说了,便想着先下手整治一番,再栽给同样讨厌的太子妃…… 结果,那崔奉仪因为被宜春宫中几个小侍设计灌多了酒,除了衣裳与一个小太监同躺在床上,然后又引得崔奉仪宫中的太子妃眼线急报与太子妃,引得太子妃来查。 太子妃便对崔奉仪大加申斥。崔奉仪百口莫辩,便自缢以证清白。 太子妃闻得崔奉仪自缢,生怕太子殿下生气,便索性秘而不报。” 李治听得一个劲儿冷笑:“好……果然是极好…… 只怕无论是太子妃,还是萧良娣,都不肯承认自己知道这些事罢?” “可不是?推了个一干二净。那些宫人们出面顶罪之时,怕是已然得了吩咐了。” 李治眯了眯眼,便冷道:“你现在便将此事报与父皇知晓!不过…… 将那萧良娣的事,尽量抹去。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便明白,李治虽不喜太子妃,却对那容极似媚娘的萧良娣多有怜爱,加之她此刻身怀有孕—— 且若想借此事扳倒太子妃,自然还是得将一切往她身上推才是。 便领令而去。 …… 片刻之后,德安来报,道太宗召李治前去太极殿。 李治整容,理冠,起身而去。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六 太极殿内。 太宗一身玄色龙袍,精神平泰,看着王德清了左右闲杂,才慢慢道: “朕方才已然听了德安来报了……果然是太子妃所为?” 李治表情沉痛,叉手恭礼道: “父皇,儿臣不孝,竟连这些小事,也需得父皇旨意示下。” 太宗扬首,微微眯起眼,看着李治那张状似极其沉痛的玉容半晌,才又忍俊不禁地看着同样强忍笑意的王德,慢慢起身,下了两层玉阶,便在中间一层玉阶停住坐下,又扬了扬手,示意李治上前,陪着坐在一边。 李治一怔,终究还是过去,坐在最末一层玉阶上。 太宗拉了儿子的手来,握在手心中拍了又拍,良久才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父皇当时是怎么说你这太子妃,与那萧良娣的么?” 李治一怔,半晌才道:“记得,父皇说太子妃沉稳安定,宜室宜家,萧良娣聪敏过人,行事果断。都是好女子。” 太宗点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为何父皇要与你说这些呢?” 李治一怔,思索半晌,才茫然摇头。 太宗柔声道: “稚奴呀,你什么都好,只是一点,太过仁厚。孩子,仁厚是好事,可若过分仁厚,那便不能担起这帝王之冠了…… 要知道,有些时候,为成大事,总有些牺牲的。 便如你这太子妃王氏罢!她是大家出身,沉稳安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争之时,也从来不曾让过,是故虽她自入你东宫后诸事种种,却总能安稳度关。 再者那萧良娣……她聪慧,机敏,知道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一步步地更靠近她想要的东西…… 稚奴,为何你就不明白呢?身为她们的夫君,你怎么还不如这两个小小女子看得透,看得明白? 孩子啊…… 你可要记得那日西市之中,父皇教你的话。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唐的太子,将来父皇西去之后,你便是大唐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能要不敢要的?” 太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 “放心罢!有父皇在呢! 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放手去取便是! 明白了么? 少在这儿,与那些小女子们置气…… 你的目光,当放在这大唐天下,而不是你那小小东宫,更不是这太极宫中。” 李治闻言,困惑不止,乃道: “父皇之意……稚奴实在愚昧……” 太宗含笑道: “稚奴,你现下最想要的,却是易储妃之位,是也不是?” “父皇……” “而你最大的为难,便是你知道,这储妃之位,轻易易不得——一来太原王氏乃五姓亚首,又是你姑祖母一力推荐之妃,为了诸臣之心,她若无大的过失,你便易她不得,是也不是? 不必在父皇面前做腔调,从你出世起,父皇便抱着你上朝,你那点儿小心思,可瞒不得父皇。 还是你觉得,父皇已然老到这么快便忘记当时赐婚与你时,你死活不肯,竟然跟父皇纠缠不止的事情了?” “……是……稚奴确实不喜欢她……也…… 也确实…… 确实想……” 李治羞愧,垂首不语。 太宗见状,含笑拍了拍他道: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男儿汉大丈夫,娶妻欲娶所喜,也无甚错的。父皇不会怪你。不过稚奴,你却得明白,身为李氏子孙,未来天子,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却是不能太过随心所欲的。 明白么? 便如父皇,虽然一生只爱你母后一人,却也不得不广纳妃嫔以笼络诸臣之心。你既然是未来的大唐之主,自然也会要经历这些。 稚奴呀……你明白么?” 李治默默点头,凄然道: “那父皇……稚奴一生……便动不得她了,是么?” 太宗知道,李治口中所言,正是王氏,便笑道: “你看你,方才父皇才告诉过你,这天下必是你的,你欲取之便取之……现在又忘记了。父皇之意,是让你想一想该如何为好。 似你今日这般,贸贸然便替那萧良娣遮了罪迹,却想达成所愿……你自己可想想,能成么?” 李治思虑半晌,摇头道:“不成……” 太宗见他有所悟,便含笑不语,自由他去想。只由着王德端了些茶水来奉上与父子二人食之。 李治想了好一会儿,太宗才放下茶水,慢慢开口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母后还在时,父皇身边有两个萧姓美人,父皇很是不喜。因为她们总是各自仗着家中功勋争宠邀媚,使得后廷不安。 可你母后却再不理她们,只是偶然申斥她们两句,剩下的时光,便只与贤母妃她们说说话儿…… 父皇当时便问你母后为何不理? 你母后却给父皇讲了一个故事。” 李治一怔,便道: “什么故事?” “这故事是说山中有一个樵夫,一日结伴上山砍柴,突遇二虎所化精怪。 这两只虎妖皆欲吃人,此人大惊之下,便欲挥了柴刀去除两只虎妖,结果反被两虎妖合力咬杀分食之。 他的儿子知道了,便也上山去,欲除二虎为父报仇。 别人都拦了他道:你父亲勇猛,尚且不敌二虎,何况你一人之力? 这樵夫儿子却道:父亲勇猛,然终究无谋,只能以强敌强。是故而死。如今我上山去后,只要问那虎妖一句话,便可得除去二虎。 后来,他便执意上山了。大家都不放心,便暗中跟着他一起上山去看。 结果正如这樵夫儿子所说,他只对那两只虎妖说了一句话,那两只虎妖便都死了……” 李治听得出神,乃道: “那樵夫儿子到底说了什么话,却让两只虎妖死了?” 太宗含笑道: “那樵夫儿子上了山,便对着两只虎妖泣道:我知道今日性命难保,也不求保命,只是我身上肉薄骨多,只怕是难以同时使二位饱腹,是故想问一声,不知哪位虎大王要吃我呢?” 李治微一思索,便立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父皇……” “若己方势寡又欲操全局,那便掷血食于山中,但只观众虎相斗便可。” 太宗含笑道。 李治感恩太宗,乃微含泪道:“多谢父皇教诲。” 太宗点头,又淡道:“说起来,朕本对那崔氏有几分愧念的……可是他们崔氏,还有那崔敦礼终究还是将朕这一丝愧念给抹去了…… 也罢,说起来,此番若能让我儿得悟此道,便是牺牲这崔氏,也无妨。稚奴,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李治点头,便道:“此事与太子妃萧氏二人皆无关联,实乃崔氏自己不知上体天恩,遇事不知回禀,枉然取了死志。” 太宗摇头: “不能没有关联,当然得有。那几个小侍,你必然是要拿了来,与诸臣一个样子看一看的。说到底,崔氏也算是高门…… 虽然父皇也不喜欢他们这几个自命不凡的高姓,可咱们目前,还是得留着它们,不能让关陇世阀一势独大。明白么?” 李治点头:“稚奴明白。” “所以呀,你得想个三全之策。 一要全了崔氏之事,二要全了王萧二妃之命,三要全了你自己的心愿…… 来,告诉父皇,该如何是好?” 李治思虑良久,才迟疑道:“将那几个小侍拿来作态,然后……警告王氏,扶持萧氏——毕竟她萧家之势远不及崔、王二氏,可多加培养,为咱们所用…… 最后,便使宫中一如朝堂之上,互相制衡?” 太宗便欢喜不胜,拍了拍儿子肩膀,笑道: “果然是朕的稚奴……当真一点便通!” …… 次日。 东宫有报,道前番奉仪崔氏之事,已然查明,乃太子妃王氏殿中微末宫人与良娣萧氏宫中微末宫人私下有怨与奉仪,竟使害之。王萧二妃却无知其事。 太子李治怒,便着杖杀诸侍,又亲召王氏萧氏入丽正殿,各自或警或慰一二。 此事乃平,诸臣称善。 东宫诸侍嫔一时皆收其性,然王萧二人,阴生互恨之心。 …… 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一日。 太宗巡幸灵口方返宫中,便闻甘露殿噩耗传来: 长孙皇后所出嫡女晋阳公主李安宁,字明达,终究不治,薨。 太宗一时间,竟昏倒不起。 醒后,太宗乃踉跄而入晋阳公主殿中,亲抱公主入怀,号哭不止,悲声震天…… 后,太宗罢朝月半之数,更一日数十哀,饮食不进,至贞观十八年三月末,太宗已然瘦至衣袍宽荡,近侍举之可起。 太子李治日日强忍悲伤,理助朝政,夜夜哀哭,多劝太宗,然亦不能止其悲,遂乃着请国舅玄龄等人入内劝慰。 太宗乃携肱股二臣之手悲泣道:“朕何尝不知悲哀伤爱无益? 只是不能止矣,朕亦不知其何以如此悲伤也……” 诸臣闻之,乃各思其身后小儿女事,不由泪如雨下。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一,太宗率皇太子李治驾幸两仪殿,亲为晋阳公主送妆,父子二人得见公主颜色如生,乃再抚棺相扶大哭。 后经诸臣百般劝慰,太宗方才微止,又手诏诸臣: “今有晋阳公主,仪方端美,孝敬恭悌,内廷称好。 又素禀其母后之风,更兼得护忠之事不知凡几,如此佳蕙,一朝竟自回天。 朕怜之切之,然念天意难违,终只得伤之痛之,余生不欢也。 现有司簿公主汤沐之余赀,当营佛祠于公主陵侧以侍之。以慰公主之灵,安朕之念。” 诸臣闻表,多思及晋阳公主几番维护之念,乃同大放悲声。此一事传出,成一时轶事:自古以来,再不闻满朝之臣,却为一未笄之帝女感怀伤泣之事也。 太宗又亲书墓志,太子李治亲为安衣平枕。 次日,公主灵起,由其父太宗、其兄太子李治亲随公主灵至昭陵,随葬长孙皇后最近之陵室之内。一时举国乃叹晋阳公主荣宠无极,生前得太宗亲养,薨后得太宗太子亲送灵棺。 (当时的葬仪,没有及笄,也就是成人的贵族女子死了,需要有一个男性来为她把平日最喜欢的衣服放在棺材一角安置好,把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枕头放入棺材里,让她枕着。一般来说这个男性都由贵族的家中近侍来担当,取侍候的意思。但因为晋阳是太宗和李治一手带大的,所以他们不愿意假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些事,也就成就了晋阳这一份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中,再无第二份的帝王特宠……晋阳,一路走好。你的一生虽偶有起伏,可却是幸福的。而且又是在身后长伴父皇母后长眠……你会感到幸福的。)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七 是夜,公主灵已安。 太宗归入太极宫两仪殿,恹恹坐于殿中。一旁,太子李治侍立,默默流泪哀伤。 长孙无忌与诸臣入内,劝慰太宗数次。 太宗乃止泪,又忽携太子李治之手,告谓群臣曰: “太子心性行事,外人可闻之?” 司徒长孙无忌道: “太子虽不出宫门,然天下无不钦仰其仁厚圣德。” 太宗闻言,良久叹道: “辅机当知,朕如稚奴这般大时,颇不能循常度,屡使先帝气怒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却是自幼宽厚的好性子。 只是朕有些忧心……这般好性儿,只怕日后为人所欺…… 毕竟古谚有云: ‘生子如狼,犹恐如羊,’ 但希求其稍长成之后,自有些不同罢了……” 无忌乃答道: “主上英明神武,乃拨乱反正之大才。 太子殿下仁厚爱恕,实为守成修德之才。 二主虽志趣喜好各有所异,然却也各当其职。 此乃皇天以明主二位,祚大唐而福苍生者也。” 太宗闻言,以为然。又得庶人承乾、东莱郡王李泰各自请表伏乞太宗务必以天下为要,颇克制悲伤之语,乃再忆爱女,微泣难止。 李治与诸臣屡劝之方止。恰适此时宫内来报,道苑西守监穆裕办事不利,致使晋阳公主生前遗物之中,几卷心爱之书册遗失。 太宗震怒,着命于朝堂斩之,皇太子李治闻言,遽刻力谏太宗,道几卷书册,换不得天下之心之语。 太宗闻之大悦,乃告谓司徒长孙无忌与丞相房玄龄等重臣道: “朕闻人久相与处,互相自然染习。 自临御天下以来,只要朕虚心正直,便有魏徵朝夕进谏。自徵亡故之后,又有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之。 太子自幼便在朕膝前,日夜见朕批敕令,纳诸臣,因每得见朕诚心悦谏,昔者竟因此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谏。实为大喜也。” 长孙无忌便道然也。然马周却谏道: “陛下若欲以己身立正(榜样)于太子,则当长久也。不可一时骄满。” 太宗闻谏,喜而纳之。重赏马周,更依李治之意,释穆裕。 裕本正待死,万念俱灰,忽得闻太子求情,竟得释,心下更感爱李治仁厚,誓以余生忠随李治。 李治身在两仪殿,自然不知,只因忧太宗近日悲伤过度,而上奏太宗,因天气渐热,为旧疾之故,请准幸九成宫。 太宗乃议与众臣,以为可行,准。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二,太宗着诏次日幸九成宫,**诸妃,东宫诸妃,皆可随侍。 然是夜,东宫忽讯,道李治诸侍之中,昭训刘氏已报临盆。得子,太子李治喜极,恰得于长子出生之前,正赞韦待价之忠诚,乃为其名忠。 太宗大喜。 又隔二日,良媛郑氏亦报胎动频频,不日可诞。 再隔二日,承徽杨氏、良娣萧氏皆报胎动。太宗大喜,因太子李治需治国事不可兼顾之由,遂着太子妃王氏可不必随行,只待照顾诸嫔,待皇孙诞下之后,再同幸九成宫。 贞观十八年四月末日,良媛郑氏诞李治次子,李治时正奉侍太宗进饮食,乃着其名为孝。太宗甚幸。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四,承徽杨氏诞李治三子,李治时在九成宫丹霄殿,随侍太宗早朝,正观萧瑀马周起金玉良臣之争,忽闻得又得一子,乃思及金玉之事,口令,三子名为上金。 片刻之后,东宫再报,道良娣萧氏业已同日生产,得一女,李治闻言乃为其名为下玉。 至此,东宫已有三子一女,太宗喜不自胜,乃诏令天下大赦。 更于是夜,大宴群臣,酒兴浓时,更亲以为舞。 然太子李治初为人父,却颇有些不安之色,乃自称不适,离开丹霄殿,自出庭内散步醒酒。 “殿下,咱们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德安抱着白玉拂尘,紧紧地跟着大唐皇太子李治。 现在,李治身边,也只剩下他了。 月色如水,李治满面通红,醉态可掬地挥了挥手,憨憨一笑道: “不……妨事……父皇……都醉了,我……我也能醉的……” 一边说,李治一边往前走着,步履蹒跚。 德安心中不安,然终究也只得跟了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来到了凤台下。 抬头,李治呆呆地看了眼凤台,转身嗔怪德安: “你……你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父皇…… 要是寻不得我,岂非……岂非要生大气?” 德安闻言,便知道李治当真是喝了醉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正欲回话时,便忽然闻得台上有人漫声而吟: “毕竟六月夜,风光旖且清……” 这声音好熟悉,熟悉得让李治醉得一片白茫茫的脑袋,立时便醒了几分: “媚……媚娘?” 立时,也不顾一旁有些吃惊的德安,自己却只径自往台上而去。 德安见他爬得着急,唯恐他跌着了,便紧忙也跟了上去。 到得凤台上,却正见一席番贡丝毯(西域进贡的丝织地毯,也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珍品波斯地毯)上,媚娘懒倚春风枕(就是咱们能在一些电视剧中见到的,方形的,比较大的,可以倚靠的那种枕头),散了长发,恹恹举杯对月。 旁边,只有瑞安守着。 月光下,媚娘一张雪白的脸,明丽无俦的五官,还有那黑亮如丝的长发,竟然显得那般不真实。 李治怔怔地看着,慢慢地一步步靠近。 媚娘闻声抬眼,便有些惊诧地起身: “……你……怎么来了?” 李治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蹒跚走向她,然后慢慢地,也坐在毯边,拉住了欲起身行礼的媚娘: “我来了。” 他看着媚娘的眼睛,轻轻地道: “我来了。” 瑞安与德安见状,识趣地互视一眼,便各自退到两处入口各自守着,不教旁人上来。 …… 凤台之上,只剩了媚娘与李治。 媚娘垂下眼帘,轻轻道: “你不该来的。” 李治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胸中泛起一股股波澜: “可是我来了。” 媚娘不作声,只是急欲起身,刚一动作,便被李治扯了朱色广袖袖角,哀求道: “别走……留下,便……便陪稚奴喝杯酒……可好? 媚……” 他欲唤“媚娘”,却又因着媚娘目光惊恐,而不得不改口:“武……武姐姐…… 稚奴……稚奴可有了孩子了…… 姐……姐姐不为稚奴欢喜么?” 媚娘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复杂而矛盾,最终,还是没有再动。 李治见她无了去意,心下欢喜,便急忙亲手取了酒壶来,往媚娘杯中斟满,也不理它是媚娘方才用过的,只双手奉起,对着媚娘道: “稚奴多谢姐姐,一路护稚奴至此…… 若非姐姐,只怕稚奴再也不清醒呢……” 言毕,便一扬首,倾饮而尽。 媚娘看他如此,也不多言,只盼着他能早些尽了兴离开,又隐隐知道自己不忍他离开,心中矛盾已极。 李治饮完了一杯,放下酒杯,只看着她,半晌才苦苦一笑道: “姐姐……何故在此?” 媚娘转过脸,不去看他,只是轻轻道: “惠儿今日着了陛下的旨去赴宴,临行时说过,今夜怕是不能回殿里了。我一个人待在殿里,心中喜爱这般月色,是故便出来,想着走一走……便到了这凤台。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 “别叫我太子殿下!” 李治激烈地低喝,惊得媚娘一转眼,看了看他,又转眼过去。 “别……”李治心中波澜惊天: “别叫我太子殿下……叫稚奴,叫……叫稚奴……”他看着媚娘,渴望地道。 媚娘低下头,终究是敛了自己的心思: “殿下,媚娘先告……” 她这一句殿下,终究是激怒了李治,波澜惊天刹那间化做一股热血冲上天灵,李治不管不顾,突然伸手拥媚娘入怀! 而同时,他那已然被思念与酒劲儿灼得发烫,似要燃烧起来的双唇,也渴望解脱似地,寻向了媚娘双唇!! 媚娘骇然而惊!!! …… 良久,良久。 二人目光胶结一处,各似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说。 媚娘被迫倒在李治怀中,他的玉润容颜,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她可以看得到,那被酒气与热情冲得绯红的双颊下,汩汩跳跃的脉动。 李治俯首,看着媚娘,她的明丽面孔,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看到,那被痛苦与绝望染得苍白的双颊边,滴滴坠落的泪珠。 二人的唇正正地挨着…… 只不过,中间隔了一只手。 媚娘的手。 雪白而完美,丰润脂泽,如玉雕成的双手——虽然对女子来说是偏大了些,可是,那般温柔,那般有力…… 那般…… 让李治不忍用力一握。 媚娘感觉得到,李治的双唇,在掌心的灼热触感,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温凉——她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冷静下来…… 没错,是该如此的。 是该如此。 良久,二人的气息,终究还是渐渐平息了。 媚娘一挣,便轻轻地从李治怀中挣出,正待跳起身逃开,却被李治又一把抓住了左手。 媚娘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李治目光黝暗难测,良久,他才执起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掌心。 媚娘只觉全身一麻,如遭雷噬——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方被自己从湖中捞出来的小小孩童了……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然长得足够高大,高大到似乎只要一只手,便可将她牢牢扣于怀中。 她惶然不知所措,如一只受惊了的猫儿般,惊恐而戒备地看着他。 他看着这般的她,心下万般情绪刹那涌现:怜爱,渴望,思念,纠结……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八 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不忍她这般的目光,轻轻地将她的手从唇边放开,慢慢道: “今日……我有四个孩子…… 可是…… 媚娘,你可知道,我有多希望,他们……他们的母亲,都是你。” 这如春风似丝绸般的话儿,柔和而醉人,却叫媚娘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李治见状,惨然一笑,微微松了些力气道: “媚娘,你可知? 自从得了那菊花手笼之后,我便一直渴望着。 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 唤我一声…… ‘治郎’……” 媚娘全身一震,用力一挣,终究逃离。 李治手中一空,心中便也觉一空,目光看着落在半空中的手,良久良久,终究还是闭了眼,紧紧地将手握成拳。心中暗暗起誓: ——终有一日,我会等到的…… 媚娘,我终会等到你唤我“治郎”的那一日! 瑞安守在台下,忽然见到一脸苍白,额头却发着红的媚娘冲了下来,心中一惊,正待问话,却闻得媚娘冷然道: “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她与徐惠所居的排云殿而去。 …… 凤台上,李治一人躺在媚娘方才所卧之处,一边饮着酒,一边以脸颊感触着媚娘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暖。 德安悄然无声地走了上来,抱了白玉拂尘立在李治身后。良久才叹息道: “殿下,您……” 李治背对着他,微微停下了手,然后继续饮酒。 德安见他如此,只得再叹一声道: “殿下,您若是…… 若是方才再坚定一些,就此要了…… 要了她。 那一切便容易得多了,您也不必再日日受相思之苦。” 李治倏然起身,却依然背对德安,恶狠狠饮了一杯之后才转脸,冷冷地瞪着他道: “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父皇的才人!!!” “殿下也说了,武姐姐只是才人。正统的妃嫔都还不算呢! 再者主上也从来没有宠幸过武姐姐,她只能勉强算是个可兼为侍嫔的女官罢了! 咱们太极宫中,谁人不知?! 何况,殿下从小谨慎柔孝,进退依礼,便是偶尔任性一次,主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殿下,你比谁都明白不是么? 现在……现在不是主上的意思要紧,也存不得什么合不合礼制伦德,一切……一切都只是武姐姐自己在这里纠结罢了! 只要她想开了,不就无事了? 殿下……德安虽身残,可也听得人说过,这女子不过都是表面倔强的,其实武姐姐心里,也是有您的! 只要您想,那便要了她! 殿下,只要结局两全,武姐姐能够过得欢喜……那如何行事,又有何妨? 殿下……” “我不是没有想过。” 李治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地道: “我想过的……无论是向父皇求了她,还是如你所言,强行要了她…… 我都想过。” 李治慢慢起身,拎起酒壶,对着口中倾倒,却一滴酒也滴不出,便索性将酒壶丢在地上,负手对月,一张玉容果毅而坚定: “可是……她不喜欢这样的。 她不会喜欢。 所以…… 我会等,等到她愿意的那一日…… 至那一日……德安。” 李治转身,热血在胸中沸腾: “我定要以千官为媒,江山为聘,玉辂为仪…… 风风光光,迎她为妻!!!”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五。 是为重伍节,又是浴兰节,又适龙年龙月龙日的好意兴(贞观十八年是甲辰年,龙年,五月属龙,龙月,五日属龙,龙日,这在当时叫三龙会甲,大好的日子),又因太子李治一举得三男一女,太宗悦乃着合朝欢庆,更特赐百官休沐三日(休沐就是古代的官员们的休息日,一般是五天一休沐,就是这一天你要休息而且还要去洗洗澡什么的。但是偶然也会有皇帝赐休沐的时候,这就等于咱们今天的放小长假之类的……)。 百官闻之庆。 是日,苑西守监穆裕来报,道九成宫中西海之上,莲花盛开,一片红白甚是可爱。 太宗闻之颇喜,乃亲至一观,见果然如报,便大悦,遂旨赐宴西海之上望云楼,又着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皆当携眷入内,以同贺诸喜。 诸臣闻之,无不以谢上恩为感。乃于是日午后,陆续入九成宫。 …… “殿下,太子妃怎么办?这般场合,她……” 太宗李治所居丹霄殿中,东配殿李治寝殿内,德安一边带着一众侍婢,帮着李治着了新制的夏衣——白色丝袍,青色缀玉镶珠广袖,一边道。 李治伸展着双手,任他们服侍着,淡淡道: “萧良娣她们方才生产,不能见风,再者此等事礼,自有贵、贤二位母妃主持,她来也是无益,东宫毕竟不能离了人。” “是。” 德安早知会有这般结果,便点头称是。 一番整治之后,李治满意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挥手摒退了众侍,撩起衣摆坐在圈椅上,任德安替自己易了新制金冠玉簪,又道: “媚娘与徐充容,可曾到席?” “是要来的,不过都是随着燕妃娘娘罢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 “说起来,自淑、德二位母妃走后,后廷之中,也是久不曾见进妃了……德安,我记得,那贤母妃,可还是武姐姐的娘家人呢,是也不是?” “正是。” 李治想了想,点头不语。 片刻之后。 九成宫西海之上。 望云楼。 朝中五品官员以上,诸妃诸皇子女,尽皆入宴,太宗举杯,且先净之,众臣皆从之饮。 不多时,升平炙、筯头春、格食、见风消、迈门香、汉宫棋、鸭花汤饼、冷蟾羹、白龙臛、兔儿羹、清凉狸子臛儿碎、缠花云梦卷、水炼犊、仙人脔、乳酿鱼…… 最后上罢两道甘露羹、月儿羹,再奉四碟清凉雪玉糕、樱桃果儿馅儿毕罗、荠叶冷陶、寒瓜汁子饼…… 便是齐备了。 太宗便遂举杯以致,众臣再从饮之…… 饮宴一巡,内侍监王德乃示乐工进丝竹。 不多时,便见一队身披彩衣,袖抹云披的女子,在筝瑟声中,徐徐而入,纤腰一摆,便做飞天舞。 席间,诸臣屡屡进太子李治酒。太宗见李治推搪不得,便含笑道: “你们这些人,也不能老是灌着他!说起来,他身子还是弱。当让则让才是!” 诸臣便含笑应之。 太子李治闻言,先谢上恩,然后才道: “儿臣无事。” 言毕,便又被敬了好几杯。 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失言,只得苦笑应之。 …… 另一边,媚娘微微侧了身躯,尽量不去看向李治一侧,这般异样神态,却教徐惠看出些不是来,便轻轻道: “怎么了?与殿下闹别扭了?” 媚娘却垂了眼,半天才道: “无事。” 徐惠正待再问,却突然闻得李治有事请奏。 太宗便含笑应之。 李治乃道: “今日家宴,却教儿臣想起一事。父皇,贤母妃前些日子闻得儿臣侍嫔生产,几次三番入东宫探问,此等贤德怜下,当真可赞。且又有舅父诸臣也多赞贤母妃处事公允,为人谨慎谦德。 故儿臣在此,斗胆请父皇迁进贤母妃封位。” 言毕,便跪于庭中请奏。 诸人闻之,容色各异。太宗欢喜,韦贵妃敛眉,燕贤妃吃惊。 “好……果然稚奴是长大了……的确,贤爱妃如此心性,确是当迁进了。那……便进淑妃……” “陛下,臣以为不可。” 突然,韦挺出列抗奏,打断太宗语道: “自古有制,贵淑德贤四妃,轻易不当迁封,但有迁封,则累次而上。而今虽贤妃娘娘德容兼备,究竟不可破此一例,越封行迁为好。” 太子李治闻言,便望了他一眼。 太宗思虑良久,也笑道:“韦卿说的是,是朕急了。那……便着迁爱妃燕氏为德妃罢!明日,礼部可造宝行册。” 礼部侍郎立刻起身而应。燕贤——不,应该叫燕德妃,也立刻起身谢之。 媚娘看着李治,心下便隐隐怒气勃发,想了一想,便等了约一盏茶的时分,在他看向这边时,悄而无声地起身,告知身边徐惠,道自己后殿更衣,然后离开。 正受诸臣奉承的李治见状,心下了然,便在媚娘离席片刻之后,也告更衣,退席带了德安而去。 太宗高坐在上,含笑准了他,又看了王德一眼。 王德含笑点头。 ……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立于园中,见得李治兴冲冲而来,便怒声道: “为何突然要晋封贤妃娘娘?” 李治本以为自己可以见到一个笑容如玉的佳人,却再不想她竟如此怒气,心中委屈,又不愿低头,便道:“你当叫她德妃娘娘才是。她也该进封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与贵妃娘娘处,必然……” “贵母妃不会难为德母妃的……她也难为不到了。因为过不了多久,父皇必然对韦氏一族,有所动作。到时,她去求德母妃相助还来不及呢!” 李治打断道。 媚娘一怔,想了片刻,才吃惊道: “陛下要亲征高丽?” 李治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 “高丽,焉耆,都是大唐之侧虎,不可不除。” 媚娘平了气,有些感动,又不愿让他看出来,便道:“你是担心陛下不在,贵妃娘娘会为难惠儿与我,所以…… 便请陛下进一进贤……不,是德妃娘娘的位。以保延嘉殿无事?” 李治见她如此言语,知她已然不气了,便柔声道: “是。” 媚娘目光将与他交接,便立刻闪开,想了一想,垂首行礼道: “多谢殿下费心照顾,媚娘在此代惠儿谢过殿下了。媚娘告辞。” 言毕,竟不等李治反应过来,便急忙离开。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九 李治一怔,便急忙跟上,欲唤她停步。 岂知媚娘有心甩掉他,竟越行越快,转眼消失于花丛之中。 李治停下脚步,心中郁闷,然忽闻德安道: “殿下,武姐姐似是向那边儿去了。您瞧。” 李治顺着德安之手看向地面,却见地面上浅得不能再浅的足印两双,正在面前折了一折,向来时路而去。 李治大喜,便着德安去取了宫灯来,一路跟着足印而去。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隐隐听得媚娘与另外一人言语之事。李治好奇,便侧身隐在花丛后,拨开花叶一看,登时脸色铁青—— 那正拉了媚娘云帛一角,满身酒气,苦苦痴缠不休的,可不是刘弘业? …… “媚娘……” “刘大人自重。” 媚娘淡然道,同时看向他扯着自己云帛的手。 刘弘业闻言,却更扯紧了她的云帛,悲道: “你当真如此绝情……” “刘大人,自重!” 媚娘咬着牙,不知为何竟心生懊悔之感——为何自己以前,会相信这个男人,是自己的良配呢? 刘弘业见她生气之时,容色绯红,益发显得动人楚楚,心下难捺情思,便欲伸手碰触一二。 媚娘见状大惊,欲退不得退,欲进不得进,眼见便要被他抚了脸颊时,横空突来一只手,竟紧紧地钳住了刘弘业。 一阵熟悉的笑语立时传来: “刘大人,您想要对父皇的才人,做什么?” 刘弘业闻言一惊,媚娘闻言却是一喜,只对着来人轻唤道: “吴王殿下!” 出手相助者,正是吴王李恪。 见得吴王现身,刘弘业容色发白,立于原地,正欲说些什么时,吴王却笑道: “本王知道刘大人想说什么……没关系,武才人这等绝色,欣爱之意,人皆有之。本王会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 刘弘业闻言,不敢再多留,便谢过吴王,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媚娘,咬牙离去。 媚娘见他离开,心下也松了许多,便谢过李恪道: “多谢吴王出手相助。” 李恪摇头:“算是本王还武才人一个人情罢!再者,他也不是个无礼之徒,只是……” 颇有些深意地看了眼媚娘,李恪才轻轻道: “武才人的确是个容易让人忘形的女子。” 媚娘心中一凛,便垂首再谢李恪,尔后匆匆告退。 李恪痴痴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良久才长叹一声,怅然离去。却不知这一切,都被立在花树丛中的李治看得一清二楚。 待得诸人离开之后,李治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面色铁青,双目喷火,咬牙道: “德安!不用本宫再告诉你,该怎么做了罢?” “德安明白!”德安立刻应道,迅即离去。 独留李治一人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恪离去的方向,良久才道: “三哥……她是我的,你不能与我抢……你也抢不走!” 言毕,拂袖而去。 是夜。 丹霄殿中。 太宗看过了喝得大醉,竟至呕吐不止的李治服醒酒汤,又取了醒酒石含在口中之后,才心疼道: “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却是为何?” 李治醉眼朦胧,口中又含着石头,自然不能做答,太宗也只得气闷。 一边王德便道: “主上莫气,殿下也只是因为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罢了。” 太宗闻言,便瞪了他一眼:“回报这些话之前,先问问自己信不信。” 王德便憨笑不语,看着太宗的目光似有深意。 太宗心中清楚,看李治已然渐渐安定下来,遂着德安好生照顾李治,自己却携了王德出去,透一透气,解一解酒。 …… 丹霄殿**之中,听完王德所报,太宗乃摇头气笑道: “唉呀……朕这个傻儿子,还是这般想不开。罢了,随他去,朕本想着能让他过得稍微顺心些……现在看来,还是让他吃点儿苦头,才能成长一二。” 王德含笑称是。 太宗又肃容道: “不过那刘洎之子,你可探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回主上,不必担忧,他兴不起什么风波。” 太宗想了想,也点头:“恪儿此举颇有深意,只是稚奴现在一门儿心思都在那点小儿女事上,一时看不出来…… 却不知能不能有什么人,点拨他一二……” 太宗意有所指,王德想了一想,笑应道: “这个不必主上担心,她既然全心全力要助太子殿下,自然会点醒殿下的。” 太宗想了想,也点点头: “没错,便由这些孩子们去玩儿罢!了不起玩错了什么,朕替他们补回来便是!” 是夜。 排云殿中。 媚娘正与难得不必侍寝的徐惠夜弈,却一脸心神不定。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不离十,都是为了李治,便轻道: “怎么了?”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便道:“文娘与六儿都歇下了,至于其他的人,今日主上龙兴大发,赏了酒菜于合宫。此刻都去轮班饮宴了。殿里只有咱们。” 媚娘才叹道:“稚奴此番所为,多半是因为陛下将要在不日对高丽的亲征之中,对韦氏一族动手,他担忧陛下不在时,他不能以国储之身护着咱们一二,是故便力奉德妃娘娘一把——指望着德妃娘娘能对到时或会对咱们有所动作的贵妃娘娘有所制衡——说到底,咱们现在还是被合宫之人,都视为长孙大人一派的。” 徐惠闻言感激道: “却是要谢谢太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苦心?”媚娘淡淡一哼,满脸赌气之意。徐惠见状,便知道二人又起了些冲突,看向瑞安,可惜瑞安只是摇头不知。 徐惠想了想,念着李治对媚娘情深一片,再不会伤害她,便索性由了她去,又道: “不过说起来,今日那刘弘业与吴王殿下……你看是怎么回事?” 媚娘想了一想,丢下手中棋子,再微考片刻才道: “刘弘业……他虽非我之良配,可说到底,却不是个诡计多端之人。是故此番他应当只是意外。 可那吴王殿下……却有些可疑了。如何他便这般知机,恰好在我最为难的时候出现了?”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道:“再想一想……之前陛下曾经暗示于我,淑妃娘娘似乎是知道了那大方师箴言之事……你说吴王殿下会不会也知道了? 可是没道理呀……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为一个不稽流言来……对我……” 说到此,媚娘总觉尴尬。 徐惠见状,却摇头苦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媚娘却摇头道:“惠儿你错了,不是我不把自己当回事,正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是故才不明白如今的吴王与之前的魏王,如何这般信得那些流言…… 惠儿,我虽富,却非贵,家中更无实权……于这大唐朝堂之上,我武氏一族,更是如无根孤岛一座,再无倚靠。实在是我想不通,他们何以……” 媚娘言至此,便是一脸尴尬。 徐惠却摇头,半晌才道:“媚娘啊媚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他们坚信你那箴言的,正是你自己?” 媚娘一怔:“这是何意?” 徐惠叹了口气,眼看着此局又是轻易取胜,也觉无趣,便丢了棋子,伸手拉了媚娘之手,握在两掌之中道: “媚娘,你想一想,如果单单只是那张箴言,或者一众于帝位有心之人,心中会有将信将疑之感…… 可是问题是,他们深信不疑……连陛下这等千古一人的明君都深信。为何?” 看着媚娘一脸茫然的样子,徐惠摇头叹息道: “媚娘呀媚娘……你容姿过人,才智出众,样样等等,都不是凡妇俗女可比……可是有一样,却是你的要害缺失……只怕若你不早些察觉,将来还会因此,吃上好大的亏呢!” 媚娘被她说得急了,不由得道: “到底是什么?你却告诉我呀!” “媚娘,你知道么?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比人强,可却唯有一个缺点,不但让人觉得哭笑不得,便是日常,也教我们这些身边人,看着心惊胆颤的…… 你…… 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清楚,自己这般的女子,对那些……那些欲成就一番事业的男子,有多珍贵多要紧呢? 你…… 你最大的毛病,便是总将自己的重要,估量到低得不能再低。” 此言一出,媚娘脸上更是茫然一片:“我……对他们很要紧?” 徐惠点头道: “媚娘,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誓言再不立后之事,诸臣无一反对的?难道当真是因为有感于陛下情深?有畏于国舅爷权势滔天? 未必罢? 新立皇后,未必非要陛下分情,至于国舅爷,那权势更是可得便可失,一人难抵满朝文武之请罢? 或者因为长孙皇后有恩于诸位大臣? 可是那又如何?现下长孙皇后已然不在了,只要保证国储定是长孙皇后所出,那皇后是谁,又有何要紧——不过是个继室罢了。 那为何众臣对陛下诸多事务都干涉指谪,唯独立后一事不曾动念?”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长孙皇后千古贤后之名已成,只怕再难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可继之一二…… 是故若是强推了个不如她的女子上位,把**搅得一片乱,还不若就这么让后位空悬,对诸大势力更好。” 正文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 徐惠点头,然后又道: “正是如此。因为长孙皇后之才之能,已然是前无古人,再无人能及。她所安排的**之局面——媚娘,便是咱们姐妹二人如此翻腾,终究还是四稳底定,不过是去了几个不当留在**的女子,却再动不得她这盘棋局一二,由此,可见长孙皇后计之深远了。 这般才能……加之对陛下之良佐,对朝堂之事的预见…… 长孙皇后,不负千古一后的美名,更叫那些挑剔的老臣们,找不出半个不是来。 媚娘,容我说句实话,如今是陛下有意压着你,是故,众人再不曾发觉,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一个能与长孙皇后一般了不起的女子…… 那就是你。” 媚娘一怔,便欲反驳,却被徐惠止住了言语道: “你且先别急着反驳,媚娘,你却想一想,那东宫之前诸事,如太子殿下这般谋略过人的,尚且不得安稳,为何你三计两谋,便将之平定了?” 媚娘想了想,不语,心中有些浮动。 徐惠又道:“那太子妃,还有那萧良娣,那刘昭训,那杨承徽甚至是郑良媛,她们才智容貌、家世手腕,其实都堪为一宫之主——毕竟是陛下所挑的人,错不到哪儿去的。换句话说,她们无论是换在任何一位的王府中,都是正妃良主…… 可是为何在太子殿下眼里,却都只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无知妇人? 媚娘…… 是因为你。” 徐惠轻轻道:“以东宫五侍嫔之能,若无你这般惊世明珠在侧,又如何被太子殿下视如弃履呢?想一想,似她们这般的女子,在史上被称为贤嫔良妃的,有多少? 为何偏偏到了太子殿下这里,便成了愚昩无知的人? 因为有你……你太过好了,好得让一般女子无法相提并论……” 徐惠看着媚娘震惊的眼神,环顾了一圈殿内,才指了旁边小几上摆着的两盆花道: “看见那两盆花儿了么?芍药美艳无方,任何人看了,都难免意动神摇,便是放在百花之中,那也是当仁不让的华丽高贵…… 可是咱们殿中的小宫女无知,竟然将这芍药,摆在了牡丹之侧…… 芍药再好,终究不过是花中之相,臣也;可为一方之主,但若它硬是要与国色天香,华贵天成的花帝牡丹一较高下,那便是一抹笑话了……你明白了么?媚娘?” 媚娘茫然半日,才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如此关紧我,却是因为我有这般才能?惠儿,你错了……终究是错了。” 她定了定神,便道:“别的不说,今夜这吴王之事,我却是知道的——怕是吴王殿下争储之心不死,有心争取至今仍然对立稚奴为储的刘洎刘大人的支持。是故他是一早便探知了弘业与我的旧事,要料到今夜弘业会来找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加之他多少也算知道我的性子……此一番,却是明则示恩于刘洎,暗则却是要挟刘弘业以迫其父刘洎刘大人,为己所用呢!” 徐惠见她又把话儿绕开,知她不愿面对,也不去勉强,便无奈道: “你不想面对,也罢……随你去。不过今日这事,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去处置么? 说到底,这吴王殿下有意争储,对太子殿下来说,却是为难。” 媚娘想了一想,心中隐隐生出些怨怼来,便恼道: “太子殿下之事,与我何干?他这般聪慧过人,又擅长耍阴招放冷箭的……惠儿,咱们这些担心,却是白瞎了!不必理会便是!” 徐惠自识得媚娘以来,便再不曾见她如此使小性儿,一时与德安愣在原地,直瞪着她瞧。 媚娘却是思及那夜凤台之上,李治轻薄,心下亦发怨怼,竟赌气,一把推了棋盘,目光微湿才起身道: “罢了,不下了,老是赢不了……无趣!我累了,先去梳洗睡下了。” 言毕,也不等徐惠挽留,起身便要离开。 徐惠见状,急忙道:“那太子殿下怎么办?要不……我去通知他一下罢?总是得让他知道这些事呀?” 媚娘本欲不准徐惠点醒李治,可想一想,又究竟是心中不忍见他落难,又是暗恨自己这般对他牵怀,竟自气鼓鼓地当做没听到,哼哼离去。 徐惠见状,目瞪口呆,再看了看瑞安,二人片刻之后便扑哧一声齐齐笑开。 好笑了一阵,瑞安才拭了拭笑出的眼泪道:“唉呀当真是难得……瑞安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这般好福气,看得到被气成燎毛儿猫般的武姐姐…… 真是难得……” 徐惠抿嘴笑骂他:“你便是个贫嘴的!只怕你家那旧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能将一向沉稳的媚娘气成这样?去去!还不回去找你家旧主人,将今日媚娘这些事儿,好好说与他听?” 瑞安心知徐惠如此,是为让他去向李治点醒一二,当下感激谢过,便急忙离开。 是夜。 九成宫。 丹霄殿西侧殿。 李治依了习惯,正在睡前画着画儿。不知为何,一时间心中火起,便伸手来抓揉成团,丢之一旁,再取一张来画,再揉…… 如是三番,他脚边已然堆得小山也似地高。 旁边德安看了看,叹口气,眼神一扫,早便准备了的明和便急忙上前,拿了东西来将那些废纸团一一清理。 “殿下,要不您歇上一歇吧?这主上统供存了三千多张玉版纸,都没舍得使在这丹霄殿小库存着…… 现在可好,都快被您给糟(糟蹋的意思)没了……” 李治闻言,便怒瞪德安: “几张纸而已,再去取便是!哪里这般多话儿来!” 德安究竟是自幼跟着他的,便也冒颜进谏道: “殿下,您这不是说笑呢吗?这玉版纸出量是不小,可是能贡进咱们内里用的,一年统共一万张。咱们大唐尚文允武,尤其几位丞相大人都是书法大家,主上一个个地总是要赏一些…… 便是主上再不舍得,一人半千(五百)张之数总是要有的。这六相便是三千张。 这还不算,那诸王之中,也是有大把能写会画的,再每人半千,就是又四千多张赏出去……这么一算,主上手中统共便只得这三千来张了。 平时主上自己还要用,这一算二不算的,一年下来能留下三五百张就已然很了不得了……再者那松烟墨,那紫毫笔…… 殿下,不是德安说,您这当真是糟蹋东西呢!” 李治闻言,也觉后悔,心中烦闷,便扔了笔在桌上,由得清和他们收拾,自己重重坐进圈椅里,烦闷不堪。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心软,便示意清和明和尽量将那些玉版纸抻平了,交与侍女们熨上一熨,再只待着哪日李治心情好了再用—— 李治虽然自幼娇养,可是跟着长孙皇后却养成了节俭性儿。再者他生性喜文爱画擅舞制,这般好纸,若非他当真心烦不胜,再也不舍得如此糟的。 加之李治每日必画,从他九岁上起,便已然养成习惯。以前也有过画坏的纸,但李纸总让留着,不几天便总能妙手一勾,变败笔为神笔了。 接着上前柔声道: “殿下,德安知道您心里不好受……那便不必忍着。刘弘业如此大胆,便是殿下您整治他一番,也是应当的。” 李治便摇头,良久才叹气道: “你不懂……这不好……说到底,毕竟他也无甚过失,且他父亲也是个良臣,便是我昩了心去整治他,父皇也不会允了的。” 德安便想了想道:“可是殿下,那刘洎当初也是执意要立魏王殿下为太子的,而且自从他入侍东宫以来,每常喧宾夺主。 别的人不说,那长孙大人与禇大人,可都是看他如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呢!” “舅舅与禇大人又如何?他们虽然忠于我,可却未必是对的。若是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我以后若做了一国之主,岂非要冤狱满天下? 再者,不是的是刘弘业,与他父亲也无甚关系。” 李治闷闷道。 德安闻言,心下颇感欣慰: 果然,他没有看走眼,自家主人,当真是配得上这一国之君的龙袍。 德安心慰,正待再进言一番时,眼角忽一闪余光,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殿外探着脑袋往里看。 一时眯了眯眼,便径自走过去问: “瑞安?你不好好儿的进去,在这里鬼鬼崇崇做什么?” 瑞安见哥哥出来问,便小声道: “我听苏儿姐姐说,殿下正发火呢!便想着看看殿下火气消了没有,免得到了这儿,也是一番诤斥。” 德安眯了眯眼:“也?怎么?武姐姐也在生气?” 瑞安正待答话呢,便闻得里面一早瞧见了瑞安,却故意拿了书卷挡在脸前装看不到的李治,终究不耐道: “德安,你在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沏茶来?本宫渴得很。” “是!不过殿下,瑞安有事来报,您……” 德安转头看着自家正在闹脾气的主人,再看看弟弟,想一想延嘉殿里只怕同样也在闹脾气的那一位,只觉自己头痛不止,又有些怀疑,自己与弟弟到底是不是跟错了主人? 李治闻言,便放下书,清了清嗓子:“进来罢!” 瑞安闻言大喜,便急忙进去,先行了个礼。 “是媚娘叫你来的罢?何事?” 李治一边接了德安端来的茶水,吹着,一边问。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一 是夜。 辛劳一日,太宗又服了药,安睡下了,诸臣便皆告退下,只有李治还侍奉在太宗床前。 然不多时,太宗便又清醒,看了看周围才道: “都走啦?” 李治点头道: “诸位大臣们,已然各自回其所居了。” 太宗这才长出口气,由着李治慢慢扶起半身倚在床头,才苦笑道: “这一次,父皇的性命,却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及时察觉他所计划,派了德奖去……只怕父皇此次,不死也要重伤了。 唉…… 看来父皇真的是老啦……以前呀,一直都是稚奴被父皇抱在怀中,护着疼着…… 想不到这一朝之间,被保护的,便成父皇了。而父皇的稚奴—— 也终究长大啦!会保护人啦!” 李治却含泪道:“父皇哪里老?再莫说此等言语。” 太宗含笑不语,李治又抹了泪,问道: “父皇,荆王如此,显然是不能留他了。可恨他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的奸狡计策,竟然事先知道让那些刺客在身上纹了高丽刺青……咱们便是想治了他,也难寻证据。” 太宗点头道: “看来你六叔是又找着什么高人啦!父皇是见过那几个刺客的,只怕不是如你所想,纹了刺青这么简单…… 只怕他们当真便是高丽人。咱们这一查,便再查不到他身上了。” 李治恼怒道:“那咱们便由了他去?” 太宗冷冷一笑:“先让他寝食难安几日罢!只待父皇身子调好了,便一并与他发作!他若想自寻死路,当真是容易得紧! 再者,说起来,他也算办了好事一件,如此一来,父皇便有理由,可雪高丽之耻了…… 父皇这一生,南征北战,还从未想到竟被小小一城困囿至斯…… 稚奴啊,你说父皇这一战,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李治看了看太宗,才长叹道: “父皇,稚奴虽略通军政之事,可终究不及诸臣啊!” 太宗乃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当去问问诸臣?罢了罢! 现下这朝中百官,良相贤相甚多,可是有哪个敢于在父皇不免暴躁的时候,站出来,说句让父皇听得进去的话的? 也不过就是刘洎马周了。 可刘洎那般性子,父皇当真是不喜。马周呢,这些年也身体渐渐不安,父皇也不忍再让他心生烦乱之事…… 唉……可惜那魏征…… 不过也不能算可惜,他便是活着,这般阿党之事,也是难容于朝中的!” 李治闻言,便小心道: “父皇,您言及魏大人之事,倒叫稚奴想起一件事来。” 太宗闻言,便看向他:“什么事?” “父皇,若是魏大人此刻在世,父皇又不知他阿党之事……这辽东之战,依父皇所见,可能成行?” 太宗闻言一怔,良久才道:“若……如此…… 那必然是父皇与这羊鼻子(魏征外号)一番争执难免,不过高丽之战,却未必如此。而且父皇只怕会依了魏征之谏,从他之意才是。” 李治点头:“如此便是了……父皇,稚奴前些日子,在与舅祖父议事之时,也曾提及若魏大人在世,此番之事必不至此之语。 当时舅祖父便叹息,道魏大人一生直谏,看似常常惹得父皇不喜,其实却是最受父皇怜爱的。是故朝中诸臣,皆欲效而仿之。 然而朝中诸臣说到底,皆不若魏大人这般奇才,是故也只得东施效颦罢了。正因如此,这魏大人才会在薨后落了个阿党、卖名求直的声名…… 只因但有效而仿之之心,便必生取而代之之意。若不得取代,自然毁之心切。” 太宗当下,便是一怔。 良久,他才喃喃自语道: “效而仿之,取而代之……?” 半晌,太宗的目中,慢慢溢出了泪水,轻轻地道: “稚奴,父皇……终究是又做错了一件事……明明你母后都交待好了……” 李治黯然,只是轻轻地握紧了太宗之手。 次日,太宗下表,悔诏己不听众臣之谏,执行高丽之事,又着道: “郑国公魏征,一生直谏,如朕正衣冠之宝镜。然朕日前竟因些微流言,终疑之,当大罪。若魏卿安在,则再不使朕有此行也。” 又立命驰驿至昭陵下宫中祭祀诸职,着复立制碑,以少牢之礼祭之,以慰其灵,更着引魏征妻儿至行所在,赏赐有加,安抚多尝,更复其清名。 众臣闻之,皆慨叹不止,唯刘洎微有不以为然之色。 …… 十月初九。 太宗驾返洛阳宫中,接着,便又再因伤势一路反复,而高烧昏迷。 太子李治乃再不离太宗片刻守之。 幸得孙思邈医术如神,一番药汤针治之后,入夜时分,太宗便烧退安眠如常。太子李治如此才松了口气,自归侧配殿内,更换衣物。 甫一入殿,便见瑞安守在殿内,巴巴儿地看着,神情惶然。 李治便知事情不妙,微一示意,德安立刻着清和明和摒退诸人,出殿外守候,又带上了殿门。 “媚娘怎么了?” 李治便急切问道。 瑞安咬了咬牙才道:“殿下,大事不好!那…… 那太子妃,怕是知道……知道武姐姐的事了!” 李治闻言,便是震惊: “……她怎么会知道的?!” 瑞安上前一步,才低声道: “殿下不在东宫时,太子妃与诸嫔侍颇为不合。尤其是看着刘昭训与萧良娣不喜。前些日子殿下远赴定州,那太子妃竟然设计让萧良娣大病一场,又将一切都栽在了刘昭训身上,且仗着当时还不曾失势的韦贵妃之力,直接将刘昭训母子囚于掖庭(东宫诸女,依制没有太宗旨意不能随行洛阳,而当时的记录很明确说明只有太宗的嫔妃们在洛阳,所以只怕是太宗有意无意地给忘记了)之中! 不但如此,她还日日派人去折磨刑逼那刘昭训,要她认下这番罪名。可刘昭训百般不应,最后她竟欲以长世子之性命要挟刘昭训! 刘昭训一时气不过加之大意,竟直斥太子妃斗不过萧良娣,便要拿她来出气,却不知自己早在入宫之前,便已然注定一生无幸……” 李治脸色铁青: “是她告诉太子妃,媚娘的事?” “不不,不是……刘昭训只是一时怨恨加之大意,才说漏了一句话儿,别人都不当事。可是…… 太子妃心思细腻,听出这刘昭训言中之意,竟然叫人暗中打探起来。不过东宫之中,现在都是殿下您的亲信之人,再不会说漏了嘴。正宫之中诸人也都不知道——再者长安洛阳之间,却隔着几重山水,太子妃原本也查不出什么的…… 可偏生那太子妃的母亲柳氏觉得颇有所异,竟然想到了洛阳这里,便着人来打探…… 这一探之下,便见到了武姐姐,是故便……” 李治当真是气得眼胀脸红,良久才道:“那贱人呢?此刻在哪儿?” 瑞安一怔,却不知他是说刘昭训还是太子妃。后来才试探道: “刘昭训还被关在掖庭之中,太子妃……她也只是知道有武姐姐这么一个人,却不曾有什么动静……” 李治闻言,稍稍平了平脸色,冷冷道:“从今日起,你要万分小心,那贱人只怕会要对媚娘下手。等会儿你回去时,取一块东宫腰牌在身上罢!但有要事,便直接来报,不必思虑过多!” “是。” ……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来,忧心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去见见武姐姐?商议一下……” 李治却摇头道:“不可,若此时去见,只怕……”他咬牙:“会被王家给拿了把柄在手。你……你明日去媚娘处,好好将此事与她说明,教她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德安应道:“是,那太子妃与刘昭训怎么办?刘昭训此刻,可还被关在掖庭中呢!” 李治冷森森道: “找两个得力的,从今日起给我盯紧了承恩殿的动静。至于刘氏……看在忠儿的份上,传我令诏,释她出掖庭,然后就由她自生自灭!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便是!” 德安闻言,心知这一番,李治却是迁怒于刘云若了,虽然有些同情,然而终究还是不能违背李治之心,叉手行礼道: “是!” 之后,李治又转身来回走了几转,才咬牙道: “如此一来,咱们却得说服父皇,不能立时便回长安了……王善柔…… 你好大的本事!!! 本宫便与你一一记下了!!! 但愿…… 你不要做什么蠢事出来!!!!!”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中。 王善柔站在那些画像面前,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绢帛。 一旁,怜奴带着几个得力宫人,正一件件将那些画卷从殿内小格中搬出来。 “娘娘……” 不多时,怜奴悄然走近,轻轻唤了她一声。 王善柔尽量平和了声音问: “都在这儿了么?” “……还没。” 怜奴是个聪明的女子,是故便知道,此事到底说真话,还是假话好。 王善柔揪紧了双手,淡淡道: “还有多少?” “……这些,不过三成。” 王善柔猛然转身,瞪着怜朗的目光冰凉如雪: “三成?” “是……” 怜奴几乎是提着心说这个字的——是呀,三成,这案上已然摆了二百多卷画儿了,可是却只不过三成。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 “不过……未曾打开看,那剩下的,未必全是那……” 怜奴不再言语,因为王善柔已然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怜奴: “第一副画,什么时候的?” 怜奴急忙着身边一个小侍取了一副,交与王善柔:“是这副。” 王善柔慢慢打开,上面却是一个穿着素色衣裳,花中扑蝶的倾国女子—— 正如那桌上一堆画卷一般,都是一个女子。 落款,却是贞观十二年正月。 善柔紧紧地握住了卷轴,似也将心紧紧握在手中。 良久,她才默默交与怜奴道: “不必再查了,一切如旧,收好。记得,切莫叫殿下回来之后,看出些什么来。” 怜奴讶然: “娘娘……?” 善柔淡漠一笑: “本宫很早就知道一件事,是从本宫父亲身上知道的——每个男子,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女子,是任何人都取代不得的…… 本宫无意,也没有必要取代她…… 因为本宫本就无意做太子殿下心中那个人——既然太子殿下不想与本宫亲好,那就不必亲好……” 王善柔淡淡一笑,向前一步,一种坚定浮现在眼前: “本宫只要做好这大唐太子妃,将来成为大唐皇后就够了—— 再者……既然知道她是这般注定只可能与太子殿下相识相知,却不能相守的身分……” 王善柔回头冲着那一堆画卷轻轻一笑: “那她对本宫而言……不但没有害处,相反,却颇有助益呢!” 端丽柔雅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笑意。 怜奴一怔。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 太宗身发毒疮,太子李治乃扶车而从,一连数日,足底起血泡无数,太宗闻之,益感。 ……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二。 东都。 洛阳。 芳华苑。 夜如水冰。 媚娘披衣而起,坐在窗边,看着空中寒星,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 一旁,散发寝衣的徐惠也缓缓披衣而起,轻轻扶了她肩,递了一盏茶与她道: “又在算日子?” 媚娘摇头,良久才道: “算起来,陛下他们也该回来了。” 徐惠点头,又道: “不过以后,媚娘,人多的时候,只怕你便要少见殿下了。” 媚娘一怔,看着徐惠。 徐惠轻轻叹息,抚了她肩: “媚娘,咱们女人家,终究是不擅长于掩藏自己的心。你藏不了,那便必然会为他人所见…… 媚娘,这是一条很苦很苦的路…… 甚至……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或者是你自己,会不会有这个耐心,愿意等了那么久…… 媚娘……你可当真考虑清楚了?” 媚娘看着她,却笑了: “当初事不成时,你日日劝我,如今又犹豫起来?” 徐惠摇头,良久才道: “当时只是觉得,你在宫中如此,却不若……” 她摇头:“是我没有想清楚。” 媚娘含笑:“放心,我知道该如何。” 两姐妹相视而望。 …… 五日后。 太宗驾返洛阳,太子李治急召孙思邈入内诊治。 是夜。 显仁宫。 配殿之中。 李治更了一半的寝袍,停了下来: “你说媚娘不愿相见?” 转头,他看着德安。 德安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是,武姐姐说,以后只怕能少见面,还是少见面的好……毕竟不若以往……只怕言语情态之间,终会有失。” 李治咬牙:他不是不知道,媚娘这样想是对的…… 可是…… 他怎么忍得? 正待再开口时,却闻得德安道: “殿下,依奴说,武姐姐这般想,倒也无甚不是……好歹日后,武姐姐还是要侍候在尚书房的。那可是在主上眼皮子底下…… 殿下,您可别忘了,主上他可是……”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默默脱下身上穿了一半的新制衣袍,又命德安取了寝袍来替。然后又问: “东宫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德安点头,轻轻道: “如殿下所料,太子妃从刘昭训那儿得了话之后,便立时夜潜丽正殿,把那些画儿全都翻了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半点恚怒的样子……当真是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有什么奇怪的?”李治冷冷一笑,看着寝袍披好,便自去镜台前坐下,任德安替他除了冠簪,才道: “她不是个蠢笨女子——对她来说,王氏一族的荣光,太子妃的宝座,还有大唐皇后的凤位…… 才是她在乎的。 区区六百副画像,的确是不能逼她做出什么不当之事来。” 李治淡淡道:“我本也没有想要逼她如何——要的,不过是让她知道,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她,以后也不会再有她便是。” 德安一怔,然后才道:“可是这般……却……” “德安,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么?” 李治轻轻道。 德安想了想,摇头。 李治道:“不是谋略无极的英雄如父皇,也不是城府沉沉的谋士如舅舅,而是心有所执的女子。 只有心有所执的女子,才能忍,忍到她需要的时机,与一切。 太子妃便是这样的女子——你想一想,这世上有哪一个女子,可以容忍得自己的夫婿,如此冷落自己的? 她忍了。 为什么忍? 只有两种情形,一种,她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有将她放在心上,而是在意这后位属谁。另一种,便是她当真爱慕我至此,可为我忍受一切…… 可是依我看来,她或对我有所爱慕,却并非爱慕至不可求之地…… 是故,她的忍,只为了一件事。” 德安明白了: “大唐后位?” 李治冷冷一笑:“是呀……大唐后位!” 贞观十九年十月十七。 太宗病情稍有康愈,乃恩旨芳华苑辟东宫,为太子李治居。更着令内侍,迎太子嫔侍诸人入东宫。 诸臣闻之,皆以太子侍上甚孝,治国颇勤之念,乃多上奏,请太宗准李治务必时以内外之礼待之。 太宗口中应诺,然终究不舍离子。 诸嫔久不与太子相见,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十五,太子东宫成。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末,东宫诸嫔侍得入洛阳芳华苑东宫。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初。 李治乃与众嫔侍见,更着旨封诸嫔所居如下: 太子妃王氏,居明德院。 良娣萧氏,居流芳院。 良媛郑氏,居永乐院。 承徽杨氏,居丽景院。 昭训刘氏,居飞英院。 诸事体当之后,太子李治又着诸嫔侍各携子女入内谢太宗恩。 太宗乃得见诸孙,欢喜不胜,尤爱长孙李忠,更携入怀中,亲呵备至。诸嫔侍心中暗忧。 诸事安定,太宗乃语告太子李治道: “儿今已为人父,虽父皇不欲儿长离身侧,然儿不在,孙儿们更加寂寞。今日起,儿可一日于内,以慰父皇之心,一日于东宫,以慰诸孙之心是也。” 李治受诰,乃依从,且因心中颇喜良娣萧氏之故,每十日中,总有七八日宿于萧良娣处,余下一二日,总因诸事所扰,诸嫔颇有怨言。 太宗闻之,乃私告李治道: “治国者,当治家也,儿不当如是。” 李治又受诰,自即日起,乃均分雨露于流芳、永乐、丽景、飞英四院。唯太子妃明德院处,不常入之。 太子妃素性沉稳,不多言语,然其身边宫人,颇为不平,更怨恨其中最受宠爱之流芳院主人萧良娣。 萧良娣亦怨恨太子妃——原因无他,乃其从永乐院郑良媛处知,太宗之所以告诫太子治,平分恩宠,乃太子妃王氏身边宫人怜奴秘告。 良娣暗思,若无主人意,贱奴岂妄行?更加怨恨太子妃。于是颇多暗中手脚,屡屡欲于太子治行幸明德院时暗中使绊。 然皆不成。 萧氏怨恨,更起疑心,乃暗查之。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十七。 洛阳。 芳华苑。 流芳院中正殿内。 衣着贵丽的萧良娣慢慢地饮着茶汤,听着后殿传来的阵阵女子惨呼声,表情一派漠然。 片刻之后,近侍玉凤匆匆奔来: “主人。问出来了。” “哪一院的?” 萧良娣头也不抬,只任珠摇遮了桃花面。 玉凤上前一步,轻轻道: “那贱婢,却是丽景院的。” 萧良娣微一皱眉: “丽景院?” “正是,听那贱婢道,丽景院那杨承徽,说起来,却原来也是与明德院那位颇有些渊源的——这杨承徽之父,正是当年被贬为婕妤的那故淑妃,杨氏玉婉的堂兄。 当年陛下下诏,原本是不允这杨承徽父亲再入朝的。可因着太原王氏所助,他竟得了陛下宽恕,得个闲官,还奉了女儿上来…… 是故,这杨承徽,可是听着太子妃的话呢!” 萧良娣便冷笑: “之前的事,本宫便觉奇怪,那刘昭训受了本宫的赏赐,这等小事,怎么那般快便传到王氏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这个贱人在后面作着呢!” 玉凤咬牙道: “想当初,咱们还对她不错呢……主人,咱们可要收拾了这杨氏?” “不必急于一时,且留着她,说不定日后还有些用……对了,殿下今日在哪一院?” 玉凤犹豫片刻,才道:“明德院。” 萧良娣咬牙:“不成……不能再这般下去……玉凤,之前着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玉凤点头:“办好了。” 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交与萧良娣: “这便是那宫外所进之方——主人只要在殿下幸前服下一剂,幸后三个时辰之内,再服一剂,便可一举得男。”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 萧良娣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 “那人可靠?” “主人放心,虽然不比药王爷,可奴婢也是打听过了,许多贵家妇,都用了他的方子,才一举得男的。” 萧良娣这才勾了一丝笑:“明日,明日便是殿下幸咱们流芳院中之时——你可要先将这药汤准备好了才是!” “是!” 是夜。 媚娘与徐惠所居殿内。 徐惠今夜侍寝,只剩媚娘一人,守着一盏孤灯。 瑞安怏怏不乐入内时,她正仔细地摘录着孙子中的语句。见他如此,便停笔含笑: “怎么了?这般不乐?” 瑞安良久才叹息道: “瑞安是觉得可怜殿下……今夜,又要去幸那明德院了。” 媚娘闻言,便敛了笑容,低头不语。 瑞安见状,急忙道: “武姐姐,殿下他……” “我知道。不必说……我知道。” 媚娘心口微酸,淡淡道: “这些事,他是逃不掉的。我知道……毕竟……毕竟他是逃不掉的。 他一朝为储,便必然有这等事情。日后登基,冕服为帝,这等事情,更是不可免。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垂头不语。 瑞安轻轻叹息。 ……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中,太子李治上表,因吏部尚书有缺,请以中书令马周摄职。太宗准。马周当廷受职后,便立时上表,请太宗着易四时选官之制,道此事甚为劳烦。太宗准,乃复隋制,特以每年十一月选,次年三月止为要。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末。 太宗闻禇遂良报,道: “主上时于定州有疾,刘洎马周乃前视之。归后,臣问二人如何,刘洎乃道:‘军国大事不足忧虑,但循伊尹、霍光之事,辅幼储,诛异臣,自然安定。” 太宗不悦,乃召刘洎亲问之,刘洎乃道: “臣当日归后,乃言‘圣体有痈,心中甚惧’,并无其他。” 适逢马周亦立于侧,亦可作证。 太宗犹豫,乃再召禇遂良入内问之。 禇乃道: “臣所闻此言时,马周并不在侧。且刘洎为人,主上素知,臣不曾枉言。且其时多有他臣在场,主上可询之。 臣愿立誓,若臣果有假言祸于刘洎之心,当不得良所,死之游离,子孙亦不得安然也。” 太宗乃不疑,遂召禇遂良所指之臣——皆关陇一系重臣——乃入,询之,果有此言。 太宗大怒,遂下诏,赐刘洎毒酒一壶。 事传,朝臣皆无相助之意,唯马周曾叹刘洎可悲。 刘府之中,刘洎临引决前,乃泣,密告次子弘业道: “儿当知为父之冤,皆乃禇遂良所为,其后使之人,乃长孙无忌。此关陇一系日成大龙,来日必会危及社稷,儿当设法使主上明知此事。” 弘业乃含泪誓曰: “儿此一生,不除禇贼,誓不为人!” 刘洎又请纸笔,欲以临表上请太宗。然前来所监之宪司竟不与之。 刘洎怨愤,乃无奈以毒酒入腹死。 长子广宗性弱,悲泣不成。次子弘业却以书表告之太宗,道宪司之事。 太宗闻之,怒,乃着一众宪司尽皆入囚,又叹泣秘语与近侍王德道: “朕何尝不知刘洎之死,实属奇冤? 然他即为臣,却不知事主之理。心中只存自己所谓之大义。竟将一国之储置于无地。百官之中除马周外,更再不得一臣之喜…… 如此为臣,便是过了耿直,朕若强用之,便是稚奴仁厚忍之,诸臣何能忍?无奈,实属洎自取灭亡尔……” 王德闻之亦叹,太宗怜其二子,乃特许不发罪,仍原职续用。刘府亦不移改之。 贞观二十年正月。 元正日。 东都洛阳,芳华苑。 太宗身体不安,兼之高丽之征颇有损失,乃着旨内外,不可大操大办,以增百姓之苦。内外皆服。 是故乃于元正日夜,太宗席宴于显仁宫内,以慰诸王诸妃。 依礼,太宗诸妃当与太子诸嫔分堂上下而席,然太子妃王氏身为正妃,乃特许得随太子李治同席堂上。因故,得见太宗诸妃。 一入内,她之目光,便牢系太宗才人武昭身上,再不曾移离片刻,容色更雪白一片,直似白纸一张。 太宗与诸妃尽皆讶然,太子李治更心有不安。 太宗乃询太子妃道: “儿妇却识媚娘?” 太子妃闻太宗相问,方知失礼,乃微敛容色,叉手为礼道: “妾在家中时,尝闻宫中有一女,容色殊丽,舞艺惊人,谓之媚态可倾城,娇语可倾国,今日一见,可见流言不虚。妾贺陛下,喜得美人。” 太宗含笑赏,太子大不自在。 媚娘才知,眼前这名端丽女子,便是太子李治正妻,心中亦是恻然,与太子李治目光微有交接之处,便急闪之,后更复以酒浇愁,不时便醉。 身边充容徐氏知其心事,乃急告太宗道媚娘颇有醉意,请准扶之休息,太宗准。太子妃闻得此女言语,知其乃为武昭姐妹,特意细细端详,更仔细审视半日,却不知一切皆落入一旁太子李治,与正座太宗之目光中。 太宗太子父子二人,皆颇不喜其目光。一旁贵妃韦氏、德妃燕氏视之,乃皆于心中暗叹: 此女聪慧,然却终究不得良果尔。 徐充容送毕媚娘,奉召回宴,方方坐下,便得太宗垂问媚娘之事。徐惠乃含笑以告,太宗颇怜,正欲招手示她上前,便见下堂太子良娣萧氏侍女玉凤匆匆来报,道萧氏竟一忽昏倒。 太子李治闻言大惊,急忙请明太宗,下堂视之。 果然下得堂来,便见萧氏昏迷不醒。 李治颇爱萧良娣,便立时着传太医。 然太医入内,皆不知其症何为,只道似有气血不华之症。太子李治乃亲着人扶萧良娣入东宫正殿自己居处,以顾之。 太子妃闻之,心中暗恨。 是夜。 太子李治回正殿,问萧良娣病疾,良娣乃泣伏于李治胸怀道: “妾红期已迟,当是再得喜音(就是怀孕)。然此番昏倒,却非因此之故。妾素强健,只怕有心人。” 李治闻之,亦惊亦喜,思虑再三,乃着准萧良娣即日起宿于正殿内,只待三月期满,喜定之时方回流芳院。更着言内外,不得泄良娣有喜之事。 然此事甚大,不时便被宫中诸人皆知。 太宗闻之大不悦,乃召李治入内道:“太子正殿,便是正妃亦不可久居,何况妾嫔?当复于其院,若忧其全,便着令金吾卫多加人手便是。” 李治受诰,乃着令萧良娣复还流芳院,更着人加意护之。 萧良娣美梦不成,乃恨之不已。后更得身侧近侍玉凤报道此番流言,乃太子妃身侧小侍报与太宗知,新仇旧恨,更不为善与太子妃。 另一侧,太子妃处得报,道萧良娣先暗使近侍告太宗,太子越礼,容其留于正殿之事,又将此事诬告于太子,道密告此事,使太子受诰者,正是太子妃所为。 太子妃怒恨不已。且更闻得近侍怜奴报道此番萧良娣所怀之胎,乃密召宫外医士,所制求子方而得。且言此方神效,必得一子。更以萧良娣有谋正之心劝之。 太子妃惊怒,遂放下欲谋太子手绘画中之人武昭之事,乃欲计使萧良娣失宠。 然因李治保护得当,至贞观二十年三月,太宗驾返长安之时,太子妃乃不得计。时萧良娣喜定,乃报与太宗,太宗又着太医诊之,又以内宫密表推之,道良娣此胎必为男,太宗大喜。太子妃大惊,加之回都之时劳累不安,回东宫之后,竟一朝成疾,日渐不安。 …… 贞观二十年三月初七。 太宗初还京师,乃因日前德奖之功诰赏其家,更诏谓其父李靖道: “朕以天下之兵,竟困于小夷之国,何解?” 李靖答道:“此事,唯道宗可解。” 太宗乃再顾问江夏王道宗此事。道宗乃陈告曾于驻骅山时,有请太宗乘机取平壤之语。 然太宗竟不忆,怅然不止。 ……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一切人等皆寝下了。唯有丽正殿中,一片烛光明亮。 李治端坐案几之后,披了寝衣,只是细细地拿着装满热水的玉纸熨(一种玉制的熨斗,里面是掏空的,很小很平。用时加上烧开了的开水,再盖紧盖子,就可以用来熨平有折皱的纸张)熨着那些被太子妃捏得有些微细折的画卷,几丝散落的乌发,便不听话地拂至胸前。 他却再不曾理会,只是专心地抚熨着。 不多时,德安便慢慢入殿,手中还提了一只锦盒。 李治见他神色不安,便放下手中纸熨,轻道: “她没收?” 德安却摇头:“武姐姐不肯收,不过徐姐姐做了主,将东西收下了。殿下,瑞安说,有句话儿请德安传来。 他说:武姐姐虽然刚强,可说到底终究是个女子。虽然她知道殿下有难处,可终究是免不了伤心。是故近些日子,还是保持些分寸的好。 只等武姐姐想通了,便……” “若是等她想通了,只怕也要离我去了……我再不能失了她……”李治郁郁不乐地道。尔后看了看案上卷轴已平滑如新,便只轻轻卷了起来,复系好了,交与立在一旁的明和,才道: “承恩殿里如何?还有宜春宫呢?”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 德安总算有些笑意,便道: “殿下料事如神,果然几句流言传了出去,这两位主子便跟乌眼鸡似的斗上了。 而且不止是咱们东宫里,那宫外的王萧二氏,也是日渐互敌了。 近日,主上可是连要事相商时,都不再问他们二姓了——免得一个不当便吵了起来。” 李治淡淡一笑: “若要得鱼,先投饵罢了。不过……” 李治沉吟一番,才道: “说到底,萧良娣还是怀着龙嗣的,再者太医已然推算为男,只怕那太子妃颇有意动…… 你却得盯紧了。 不过也不能太紧,总得让她有些事做,免得她日日想着媚娘之事…… 就这么着罢! 既要保得萧良娣母子均安,又要使她不再念着媚娘之事…… 唯有如此,媚娘才得平安。” 德安点头,笑道: “而等萧良娣此子一出,太子妃便再也没心思去理武姐姐了。” 李治却无喜无悲,只轻轻道: “是呀……这孩子一出世,她便再也没心思去管媚娘了……想不到身为储君如我,竟然今日要算计自己的孩儿,才能保得所爱平安…… 德安,我当真对不起这孩子,更对不起萧良娣——说起来,她究竟是一片真心待我的。” 德安便不语,良久才叹道: “可惜,若她不是萧氏出身,也许殿下,您也不是不能纳她入心的……” 李治淡淡一笑:“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纳她入心的——或者我会对她很好,就像父皇对徐姐姐一般好…… 可是…… 父皇的心中,只会有一个母后,我也一样。” 李治轻轻一语,便又自去熨画儿了。 德安只是叹息。 是夜。 东宫,承恩殿。 王善柔轻轻咳着,端了怜奴所奉上来的药汤,一口喝下,才将手中药碗交与怜奴,又问道:“宜春宫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怜奴将药碗交与一旁小侍,看他走的远了才道:“回禀娘娘,今夜殿下因陛下不安,是故不曾回东宫。” 太子妃清清淡淡地一笑:“陛下身体是不安,可是也不是就非得殿下守着才能好……也罢!只要不会危及东宫之事,本宫也当成全殿下一番痴心才好……生在帝王家,已然是不能凡事自在了,若是再不得些奢望,殿下这般性子,只怕是要熬不住了。” 怜奴点头,叹道:“放眼宫中,最懂殿下的,还是娘娘啊!” 太子妃默默,良久又道:“宜春宫的胎如何?” “据说有些不安。”怜奴含笑:“这可是那杨承徽亲口说的。” 太子妃看了看她,点点头:“原是她的福运,说到底是强求来的,能如何好呢?不过杨承徽到底是咱们的人,得吩咐她,叫她万事小心,莫再被那萧良娣抓了背事。她现在可是见了谁,都恨不得咬上两口的。” 怜奴含笑,依言而退。 是夜。 同一时刻。 宜春宫。 萧良娣喝完了苦得要倒胃的药,方才放下碗,问玉凤道: “如何?父亲那边儿怎么说?” 玉凤殷勤道: “主人放心,老大人已然说了,一旦事情确定,那他便可以此来参奏陛下,废了那太子妃。” 萧良娣冷冷一笑: “这便最好……省得本宫成日里还要替孩子担忧……那杨承徽,可处置好了?” “主人放心,处置好了。 明日药饮一事只要查起,那必然的所有人都会以为,主人腹中之子,是被那杨承徽所进药食害了的。 这样一来,她保不住,她身后那一位,就更保不住了。” 萧良娣默默点头,舒了口气才道: “记得,这些事,可不能让殿下知道了—— 要知道殿下最恨的便是这等算计勾心之事。” “其实便是让殿下知道了也无妨呀?殿下那般宠爱主人……” “糊涂!”萧良娣厉声喝斥玉凤: “你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 殿下虽然对本宫很好…… 可是每每他看着本宫时,都好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般!连本宫……” 萧良娣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披帛,咬牙道: “连本宫也觉得……似乎有些时候,殿下看着本宫的脸,很快就要脱口唤出别的名字了……” 她紧紧地绞着披帛。 玉凤不敢再辩,乃顺了萧良娣之意道: “莫非……那些贱婢说的……当真是刘昭训?” 萧良娣黯然,半晌才摇头道: “本宫也不知…… 只是觉得殿下心中……似乎笼着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本宫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最里边那一重去…… 罢了,只要殿下喜爱本宫,还有本宫所出的孩儿,那本宫便无他求了。 毕竟……殿下贵为国储,将来又注定是九五之尊…… 他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了女人…… 父亲在本宫入宫前,曾经告诉过本宫。只要成了皇帝的女人,那便不能在乎也不必在乎他身边有多少女人,甚至他最爱的又是谁。 要在乎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最受他宠爱,最受他信任的那个女人便是…… 是故,本宫才要这般努力,成为殿下最信任的女人。” 萧良娣挥了挥手,似要将一切恼人之事全都挥开,又道: “说起那刘云若了,她现下如何?” 玉凤摇了摇头,跪下,替萧良娣槌着双腿: “说起来,这刘昭训也是个命苦的。自从那件事后,她便跟老了十岁似的,成日里只是待在自己宫里,半步也不出,每日只是抄诵佛经,养育皇子…… 其他的,却再也没有做过。” 萧良娣叹道: “可惜这个刘昭训了,身在宝山却不自知——明眼人谁都看得出,当今陛下最宠爱的,还是这个嫡皇长孙…… 不过话说回来,她如此也好,否则本宫的孩儿一旦出世,岂非又是一通麻烦?” 玉凤会意,便与萧良娣相视而笑。 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八。 太宗旧疾未平,又得孙思邈之请,乃欲专思保养道。加之李治处事日稳,心思可赖,便诏令朝中,一并军国大事,皆可由皇太子李治决处。乃开太子听政之首道。 李治惶然,不敢受。然太宗携其手以慰之勉之,李治乃受。 于是太子旧常每隔一日在东宫处理政务,事毕立时入内侍候太宗药膳,不离左右。 太宗见太子李治勤勉,益发欣慰,又恐其劳累,着其可暂时出外游玩观赏一二,太子李治辞而不愿出离太宗左右。 又因素知太宗喜爱书史,如今身在病中,不得亲阅,便着藏书阁奉诸卷而来,太子则每日军国事毕,便侍立一侧,亲以诵之,使太宗听。 太宗甚喜李治,又因甘露殿西配殿久为太子李治所居,索性将之赐与李治,以为太子别院,使其长居其中伴驾。 朝中诸臣闻之,益叹太子仁孝,更兼勤勉,实为大唐之福主。然长孙无忌忧李治长时劳累,身体不平,乃意使禇遂良上书太宗,请太宗准太子每十日归东宫一日,一来以慰东宫诸嫔侍之心,二来可与太师太傅等讲道论义,更多有进益。太宗依准。 然太子李治不日得知,长孙无忌此言,乃因东宫太子妃王氏身负重疾,与家母柳氏见面时,颇有怨言,柳氏乃归告其夫王仁佑,王仁佑又请长孙无忌调之。 太子李治乃怨恨太子妃,东宫宜春宫良娣萧氏密知,心喜。 而太子妃王氏得知太子李治知此事,乃为萧良娣密告,心中怒恨不已,竟病体加重,一时不起。 太子李治心中怨恨,竟再不探。 太子妃益恨萧良娣。 这日,无朝,又适逢太子方入东宫与众太子师议道之时,忽传消息,道萧良娣朝早起身,竟一时昏迷,胎中似有所动,太子大惊,急忙起身告退诸师,乃急奔入宜春宫。 ……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动了胎?!” 李治一身朱红太子朝服都来不及换下,便急急忙忙乘着小轿,来到了萧良娣所居宜春宫,一入门,便厉声喝问。 诸侍正在服侍着昏迷不醒的萧良娣,一见李治来,正欲行礼,便见他发了这般大火气。这叫一向见惯了温和待人的李治的诸侍们惊得惶然不已,急忙下伏乞罪。 李治见状,知道自己也是关心过切,惊着了诸人,便微幑敛了敛火气,问为首的玉凤道: “且先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玉凤闻言,先谢过李治宥罪,然后才起身泣道: “主人一向是好好儿的……可是今日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服了进来的药汤之后,便突然呕了起来。 本来奴婢们以为是喜吐,谁知主人这一吐竟再不停下,直到吐昏了过去才算止…… 奴婢们这才慌了……” 李治咬牙: “太医呢?太医何在?!” 一旁,太医监少监林医官便上前来: “老臣拜见殿下。” 李治心烦意乱地挥了挥袖子,道: “不必多礼了,萧良娣腹中之子如何?” “回殿下,良娣胎儿无恙,只是……只是良娣本身,怕是有些受伤害了。” 林太医想了一想,决定如实禀告。 李治闻言,震怒道: “说话别这般吞吞吐吐的!有何伤害?”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五 林太医又道: “方才殿下未曾前来之时,老臣便因心中有疑,请验了良娣所服的汤药。发现那汤药之中,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兑进了一些栀子豆止汤(现做栀子豉汤,有使人微吐的效果)。原本良娣汤药便是补血养胎的方子,微有些调胃平脾的,以防良娣喜吐。而今加了这栀子豆止汤,反而会加重了萧良娣的喜吐症状。 虽说这汤于胎儿无害,可是若服上三五剂……那萧良娣必然要落得个终身伤胃,甚至于呕血虚弱的毒症啊!” 李治咬牙,怒道: “好……当真是好极了!!! 传本宫令! 现在就召内侍省掖庭监诸侍来!!! 给本宫查! 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萧良娣!!!” “是!” 玉凤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可是却没有想到,一旁的德安,早就已然在留意她了。 片刻之后。 德安奉太子李治之命,入内告禀太宗,道萧良娣之事。 太宗听完,便点了点头,又道: “现在如何?” “回主上,德安出来时,良娣已然醒了。太医也说只要不再吃这药,便无事了。” 太宗再点头,又道: “查出来是谁了么?” 德安犹豫一番,还是回道: “回主上,德安出来时,已然有了下家——却是一个厨上的煎药丫头。 而且她死不招认,不过内侍监的几位公公已然调了她的名录出来,说是之前在……承恩殿里待过。是故太子殿下一时也颇为难,毕竟此事涉及太子妃及王萧二氏,便着德安前来禀明主上。 请主上示下。” 太宗眯了眯眼,看看德安: “你……似乎有些想法?说来听听。” 德安见太宗问,便想了一想,才道: “主上,恕德安直言。虽然德安日间也觉太子妃太过自命清高。不过此番之事,却未必是太子妃所为。 毕竟萧良娣也是个极细心的,这栀子豆止汤这般大的味儿,若是真加入了那味极平极淡的补胎汤药里,便是再少的量,萧良娣也当会察觉不对的。” 太宗又想了想,笑道: “那也未必,说起来,但凡是药,都是气味颇大。再者朕也曾听太医说过,这妇人孕后,身体之事,颇有变化。尤其味口一道。” 德安点头,恭道: “主上英明,不过主上,萧良娣便是察觉不出,她那近侍玉凤,怎么也察觉不出呢?还有替萧良娣试药的那些宫人…… 怎么也察觉不出? 还有,若当真是太子妃动的手……那又何必如此小心,只伤母体不伤胎儿? 这……倒像是有人想要借此事扳倒太子妃,又不愿伤了孩子。当然,若果如此,嫌疑最大的便是萧良娣。 不过以萧良娣之聪慧,再不会做这等蠢事来—— 毕竟她也知道,主上英明,这般事,一看便知。 是故这背后之人的心思…… 却叫人觉得颇为可疑。” 太宗一怔,尔后指着德安无声而笑,半晌才道: “果然稚奴当年挑中了宝!好!好!” 德安闻得太宗夸奖,心中虽然颇喜,却再不露声色,只是叉手谢过。 太宗又笑了一会儿,才笑吟吟点头:“好,朕知道了。不过这些事,以后还是让稚奴自己去处理便好。 你这便回去,告诉他,朕虽身为一国之君,可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却不益为他多加谋划,自己拿主意便可。 不过,太子妃究竟是正妃,没有真实凭据,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德安闻言,终于确定太宗之意,心下长出了口气,谢过礼后,便自退出。 太宗见他退出之后,良久才笑问王德: “如何?这孩子?” 王德点头: “果然是个极知机的……不过主上,如此一来,知道您这一局的,可就又多了一个人……” “无妨,他希望稚奴上进的心,可不比朕少。” 太宗含笑点头,然后敛了笑容道: “不过那萧氏也是太过胡闹了,竟然拿稚奴的孩子做这等事……王德,找个机会,你还是提点一下稚奴为好。知道么?” “是。那主上,现下,咱们怎么办?” 太宗想了想,起身笑道:“病了这些日子,身子都懒了。走,去延嘉殿,找那丫头下棋去!” “是!”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内。 媚娘听着瑞安的回报,心中烦乱,半晌才道: “那稚奴是如何反应的?” 瑞安摇头: “哥哥说,殿下也拿不定主意,是以才叫他来问问主上。” 媚娘咬了咬下唇,良久才道: “他如此一问,便显是要有意置那太子妃于窘地了。” 瑞安一怔,便问道: “姐姐何出此言?以主上之英明,不当看不出,这事分明是萧良娣要害太子妃,所以才饮药嫁祸的呀?” 媚娘点头: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陛下才会更加不喜欢太子妃……瑞安,你可要知道,你现在说的,是国储正妃,将来也会是一国之母。 若她如此无能,竟然连个小小良娣都压不住,甚至连东宫都治理不好…… 那她将来何以母仪天下? 何以维持后宫? 又何以成为稚奴的良佐? 瑞安…… 你不要忘记陛下是谁,陛下的正宫皇后又是谁。 换了别的君王都会同情太子妃,更会怜悯她,也会考虑到她身后的太原王氏一族,而替她撑腰做靠…… 甚至会因为这个,会视萧良娣为祸害,除去她,废了她…… 可那是别的君王。瑞安。 对已然与一个有能力将这些事情一一处置,甚至于使得大唐后宫十年无乱的绝世女子相处了一辈子的陛下来说…… 太子妃如此便是不当,便是失职,便是不称为太子正妃。 因为她那同样曾身为太子妃的婆母,比她实在优秀太多。陛下自然看不上。 便不是皇后娘娘,便是与故太子妃苏氏比,太子妃这般所为,也着实望之不似国母。 是故,陛下不喜欢她,是肯定的……只怕……” 媚娘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 “只怕稚奴叫德安上请陛下的用意,也是希望陛下明白,这王氏,有多不适合当太子妃…… 唉,他……他还是太……” 媚娘说了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 瑞安闻言,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姐姐懂主上与殿下……不过姐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媚娘正欲回答,便闻得太宗驾至,慌得主仆二人急忙出来,随着正在里间制花笺的徐惠一同出迎。 二姐妹互视一眼,终究还是恭迎太宗。 …… 片刻之后,太宗便坐在媚娘对面,与之弈棋。 而太宗身边,正看着小宫女们烹茶煮汤的,却是徐惠——原因无他,此番太宗过来,却是点名了要与媚娘弈棋。 默默一会儿,太宗忽然开口道: “你近日的棋艺,却是谨慎了许多……不过谨慎太过,也便没什么趣味了。你说是不是?” 媚娘颔首道: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谨慎为事,总是不惹祸端。” 徐惠闻言,便抬头看她一眼。 太宗又笑道: “不惹祸端是好事……可是固步自封,也未必能成就些什么呀?” 徐惠又看了看媚娘。 媚娘却似无所觉,只是提了几枚子,口中又道: “虽然固步,可未必便是自封……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若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那怎么能反败为胜?” 太宗淡淡一笑: “这话说得……倒似有谁不使你活了似的。” “媚娘戏言,陛下恕罪。” “既是戏言,何罪之有?罢了,原本也不能怪你,倒是朕这棋势,过于凌厉,以致于让你一味自保了…… 其实弈棋之道,在于有对手。朕既然想与你弈棋,便自然会留意着与你一分高下,怎么会使出些阴诈之术,使得你不得全力施展?放心施为便是。” 徐惠又看了看媚娘,咬了咬下唇。 媚娘平淡谢过太宗。 又过了一会儿,太宗便道身体疲困,着王德起驾,回甘露殿去休息。 送走了太宗,徐惠才长出了口气,一把抓了媚娘: “你……你真是要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方才陛下那是在……” “我知道。” 媚娘淡淡,而又矛盾地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惠儿,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自己这样下去,会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 徐惠急了,拍了拍她手道: “走向什么样的路,怎么可能算得出?媚娘,便是你身为大罗金仙,这天命之事,也有不能为之时,何况你不过一介俗夫? 媚娘……别管它那么多了!该如何,就如何!” 媚娘看着徐惠,目光微湿,良久才点头: “好……该如何,就如何!” 徐惠见状,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 是夜。 东宫,丽正殿中。 李治看着面前漏夜来报的瑞安,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媚娘果然如此说了?” 瑞安点头,笑道: “武姐姐着实是看不下去,这才着瑞安来点一点殿下的。” “好……好……”李治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只是不断点头,重复着一个“好”字,然后才道: “她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 瑞安见状,知道该说的,都说了。便含笑谢退。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六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李治刚欲点头,又想起一事,便急着瑞安先莫走,又叫德安将一物取来,交与瑞安后才道: “这是江南新贡的白玉脂,我前些日子见媚娘手上有些丝细伤口,怕是因为这些日子来回奔波,那北方风尘又大,她又酸伤了。这白玉脂最平此症,交与她——虽说这等小伤不碍事。可是那细丝伤口若是灌了水风,却是痛得紧。” 瑞安久居宫内,自然知道这白玉脂是江南进来的好东西,且原料制作皆殊不易得,一年也不过四盒入内。往年都是分与四妃的。 如今四妃余二,今年又因江南天旱,其中一味要紧药材不得丰收,是故量少只得三盒,两盒进给了韦、燕二妃,余下一盒论理论制都当是直接的送与太子妃处。 如今却全被李治赏了媚娘,足见他当真是没有把那太子妃,甚至是整个东宫诸嫔侍,与媚娘放在一处比过。 之前瑞安一直因为李治待萧良娣日渐亲厚而担忧,如今一看,却是大可不必。 于是松了口气,先谢过李治,这才急匆匆回去。 德安见瑞安走了,这才道: “殿下,这白玉脂之事,是不是让太子妃知道?” 李治淡淡道:“就让她以为我是赏了萧良娣便好——这白玉脂,却不是谁都得见的。想必随便一盒雪脂也就能应付过去了。 记得,万不可让她们二人知道此事。尤其是萧良娣。否则,只怕她们二人会联合起来,要对媚娘不利! 尤其是太子妃处,要一直让她相信,媚娘的存在,有利于她。 明白么?” “是!”德安点头,又道: “那今日这事……” “我知道,父皇当然不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便去处置了太子妃——若果如此,只怕我还要担心一二。 不过既然父皇已然不喜此事,那便刚好借此机会,再让她们二人,好好自己斗一斗也好……那萧玉音,当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本来还想着,若是她能好好儿地生下皇儿,也许,我也当如父皇待徐姐姐一般待她呢……想不到她竟然敢拿这等事情来做这等事! 既然她不知自珍,那我又何必珍惜她? 明日你且取了些珠宝过去,安慰她,就说我知道她的委屈,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记得,进来出去动静都要稍微大一点,既要让承恩殿那边知道,又要让她们不会怀疑。 明白么?” 李治冷冷道。 德安大喜领命: “是!” 贞观二十年三月初十。 太宗游幸未央宫。 车驾行过,辟仗(清道的卫士)已过,太宗忽于道边草丛中看到一人掖下带刀,便质问此人,答: “因闻辟仗至,心中惊惧不敢出,辟仗不曾见我,遂潜之不动。” 太宗一怔,便着其入车架尾,不使左右得见。 俄顷入宫,只待左右清退之后,便着太子李治入内道: “此事严究起来,定当有数名卫士因失职死,此人亦不得活也。儿当于殿后,速将此人纵走。” 太子李治仁,闻言乃依而行。 然此人竟闻太宗之言后,大放悲声,再不肯离。 太宗诧异,乃问其故。 此人方道: “小人豆卢望初,本是荆王府中家将。因受荆王所胁,才携兵于道侧,欲以谋逆。 今见陛下如此仁慈,实在羞于行此事,还请陛下罪之!” 太宗惊,乃道: “荆王反意,朕早已知。 只是之前他皆以将众而反,再不似曾今日这般,只以单兵入内。尔等却莫来枉言。” 豆卢望初又道: “陛下英明。 然荆王选中小人,也是有其心思在内。 小人无能,却自幼习得一身好本身,可缩骨轻纵如猫,常人再不得小人之踪。 荆王闻小人名号,乃私纳小人于府。 本来小人也知此人心怀悖逆,再不肯从。 然他一味以好言语相商,又处处礼让,是以小人失了戒备之心。 想不到荆王之谋如此深长,三年之内无论他如何谋事,都不曾动得小人,然三年之后的今日,他竟一朝挟小人妻儿,以此为逼,使小人不得不入尔……” 太宗闻之,乃叹道: “狼子野心,从此可知。” 太子李治恨声道: “父皇可除此贼!” 太宗思虑一番,摇头乃道: “不可,一来仅得豆卢一人之言,必不使其认罪。 二来豆卢家人只怕也有所损伤。 稚奴当设一计,使荆王松其子妻,方成。” 李治乃思忖半日,便道: “父皇,稚奴有计。” 便密密与太宗言语几句,太宗闻之大喜,乃首肯。 豆卢闻得太宗不只不杀,还有意救之,初颇不信。 然太宗只教其安心。 果然入夜后,便见李治剑术师傅李德奖与家仆李云等三五人,悄然携了豆卢老父老母、妻子儿女共五口入内。 豆卢见之,惊喜莫名,乃再三拜谢太宗之恩。 太宗遂又以金银遗之,欲使其还。 然豆卢不肯,乃伏乞道: “小人一家性命,皆为陛下与太子殿下所救,此身无长,愿以一生为报! 请陛下恩准!” 太宗愕然,乃视太子李治。 李治再三推劝,然豆卢不肯听。 无奈,只得纳其为近卫,与德奖同事,豆卢大喜,再三谢过。 李治又嘱德奖,好生安待其家其族,以备无患,德奖领命而去。 …… 看着李德奖带了豆卢一家离开,殿中又复只剩下太宗与自己,还有王德德安时,李治才问道: “父皇是怎么看出此人并非误入的?” 太宗淡淡一笑: “父皇一生征战沙场,这些眼力还是有的——此人挟刀的方式,分明便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而且看他走路时刻意压重脚步,显然是在遮掩他轻纵之术极强的事实…… 再加上他那种心虚的表情……便什么都知道了。” 李治诚心道: “父皇英明,稚奴不及万一。” 太宗哈哈一笑道: “你也不差呀! 毕竟是看出他真心不愿忠于荆王,而且还有意投诚的——正好借势下梯给了他条路,收了一名好影卫…… 不错,果然是进益良多。” 李治却殊无得色,只笑道: “父皇教诲,夫用人者,攻心为上。” 太宗淡淡一笑,再一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知道为什么父皇现在不处置了这荆王么?” 李治想了一想,才道: “早些年前,父皇就已然察觉荆王有意谋反。 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实在是因为,他是枚好用不过的棋子——之前的德母妃(阴德妃),淑母妃(大杨淑妃),却都是因为拿他做榜样,才被敲打出来的。 还有……还有许多。” 李治实在不愿再提起自己的两位兄长,便含糊带过。 太宗也是轻轻一叹,然后才笑道: “不错,正如魏征所言: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虽然羊鼻子的本意,是要劝父皇不要骄奢无度,可是想一想,这居安思危之道,于帝王权术之中,也是颇为有用的。” 李治轻轻点头: “所以父皇才留着这六叔的性命,为的是时刻提醒自己,一个不慎,便会有许多如六叔一般的人,要来谋父皇的权。 同样,也是为了提醒那些意图不轨的人,让他们明白,父皇既然能将一个反意昭然的人,控制如此之久,那他们的一切,也都在父皇手中。” 太宗轻轻点头,良久才道: “所以,这也是父皇教你的第一件事: 若为帝王,则当兼听天下。 若不知天下事,则不可为天下之主。 无论是前朝,后宫,还是些须诡秘之事,你当听之,明之……明白么?” 李治恭声道: “儿臣受教!” 是夜。 延嘉殿中。 媚娘漫不经心地陪着徐惠画新扇,心中却早已飞到了那人的身边。 徐惠见她如此,便忍不住轻轻一笑道: “唉哟,这鸟儿可当真是可怜啊……” 媚娘一怔,便道: “什么可怜?” 徐惠轻笑,只以笔头点了点她手中的扇子,笑道: “你看,这琉璃锦(一种锦鸡的唐名,雄鸟头顶金碧,雌鸟头顶金红,如琉璃一般漂亮,是故得名。羽毛五光十色很好看,据说杨玉环的霓裳羽衣就是用它的羽毛织成的)的头顶,本来应当是一碧一红罢? 可你却硬生生给都描成了碧色…… 唉……这两只雄鸟相对无语,可不正是无趣么?” 媚娘脸微一红,心中又烦乱,便索性丢下了扇子,轻轻嗔怪徐惠道: “你这妮子,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些,便又拉了我来。” 徐惠含笑不语,一旁瑞安急忙捡了扇子来,仔细拿支新笔沾了水,洗掉上面颜色,才笑问道: “武姐姐,这扇子洗净了,还涂不涂。” 媚娘看了看他,再看看同样含笑的徐惠,无奈只得接过扇子,继续涂抹。 徐惠便低了头道: “这才对。越是你心不安,越是得找些磨性儿的事来做,这样心才能静得下来,也才能度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 “可若一直想不出呢?” “再不会想不出的。”徐惠描完了手中美人图的锦绡,又示意六儿上前换了新彩墨与新笔,才继续画下去,接着道: “我都试过好多回了。若是当真想不出时,那便在最后,依着心性而为…… 再无不成之事。”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七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媚娘不语。 徐惠又道: “说起来,东宫今天,可有什么新奇事么瑞安?” 瑞安正等着问呢!一听便急忙上前,笑道: “还真是有新奇事!听说,那承恩殿的主人,把自己身边负责管理宫人册(就是在一宫一殿中负责服侍的人的名册)的奴才,给杖责至死了。” 媚娘闻言,便是一怔,却不曾发问。 倒是徐惠,含笑道: “以那位的性子,此事倒也不奇怪……” 瑞安含笑道: “是不奇怪。不过咱们殿下可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这太子妃分明就是有意想要灭口,于是更不喜欢太子妃了。” 媚娘淡淡点头: “不怪他这般想……的确可疑。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新奇事。” 瑞安点头: “武姐姐说的极是,不过瑞安说的新奇事,却不是这个。真正的新奇事,是那萧良娣此番不知为何,竟然替那太子妃求起情来。还告诉殿下说,是她自己审用不当什么的…… 您说,武姐姐,这是不是新奇事?” 媚娘头也不抬,淡淡一笑: “这又算什么新奇事? 不过是萧良娣栽赃已成,故作姿态罢了。” 徐惠也含笑看着瑞安: “你呀……当真是太多往东宫跑了,眼光都小家子气起来。搁在往常,这等事,你又如何当成新奇事来瞧? 以后还是少往东宫跑,多跟着你武姐姐学学乖才是。” 媚娘便嗔道: “你又拿我做消遣!” “可是我说错了么?”徐惠一脸无辜: “人家费了几个月的心思,主仆上下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好不容易使成的计,你三言两语给点破了……你说,瑞安不跟着你学,难不成要跟那些愚妇们学么?” 瑞安也赞同地点头。 媚娘便摇头道: “你看她是愚妇,我看,她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想一想,惠儿,她才进宫多长时间?便已然走到能危及太子妃地位这一步,还能这般动摇东宫…… 可见此女果然非同一般。” 徐惠却不以为然道: “那是她没遇到你。而且别说是你,便是当年与她同般年纪的杨淑妃,阴德妃……又哪一个是了得的? 不过是个仗着一张脸,得了几分宠爱的影身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倒觉得,那太子妃王氏,才是个了不得的主儿。” 徐惠放下画笔,沉吟道: “此女颇沉得住气,又善于利用己身所长,与他人之短……只怕将来,又是一个杨淑妃般的人物。” 媚娘却不以为然道: “的确,若只比心思城府,太子妃是比萧良娣多了几份深沉,可是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过于在乎她正妃之位,是以很多事都放不开…… 倒是这萧淑妃,虽然心思城府不若太子妃那般深沉,却胜在行事果快,狠辣明断。只怕太子妃不会在她手中讨得什么好。” “是是是……二妃各有其长……那你呢?” 徐惠突然一问,媚娘先是一怔,便狠狠瞪她一眼,再不多语,只是默默描扇。 贞观二十年三月二十七。 太宗因张亮私养义子五百人之事,乃着以谋反之罪论斩。虽有李道裕力谏,张亮程公颖仍死而抄家。一年后,太宗乃因李道裕之语颇为中谏,命其为刑部侍郎。 是夜,太宗乃密语太子道: “朕知张亮有反意,是故虽证不齐,亦当诛。再者,但凡有臣下私养死士之事,更不可容。只因手中若有死士,则必有私心也。” 李治乃受教。 …… 是夜。 媚娘独自立于宫中紫云阁前,茫然四顾—— 她本只是因心中烦闷,想着暮春之夜,夜色美如酒,醉人欲迷,才想出来走走的。是故便大着胆子,依着上次瑞安曾提过延嘉殿后的一条小小密道而出。 却想不到,又迷路了。 因为临时起意,加之不欲有人随从,便自行之。 谁知这么三转两转的,竟然转到了这么一处再未曾见过的所在。 这到底是哪儿? 又是什么地方? 她茫然不知,只是慢慢地向前走着。 不多时,她便看到那楼下,三个大字: “藏书阁?原来这里便是藏书阁啊……” 媚娘一时兴起,便裣祍上前,欲入内一观,却发现门扉紧锁,这才想起,如此深夜,只怕宫人都睡下了。 一时心下无趣,又不知何处可去,便独自坐在藏书阁前发呆。 然而她却不知,自己一路之上,并非独自一人。 …… 片刻之后,得了安置在媚娘身边的影卫所报的李治,便匆匆忙忙地丢下手中公事,前往藏书阁而来。 待及入院,便见媚娘一人独坐在台阶之上,看着天空发呆。 李治心中一柔,便轻轻从阴影中步出,臂里又搭了件大氅,慢慢从侧面走向她。 媚娘却一味只是看着天空出神,竟再不觉有人靠近。 李治走上前,轻轻地展开大氅,替她披上时,她才惊觉有人,转身一看,却讶然道: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笑了笑,坐下,柔声道: “与你一般,夜色醉人,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柔,却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满天星星。 李治见她不语,便也不语,只是坐在一侧陪着。 良久,媚娘才道: “你不回去,瞧瞧萧良娣么?听说她的胎,却不甚安稳……你笑什么?” 媚娘本心欲故作无事的,可闻得李治听到自己问萧良娣之后便失声发笑,就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恼羞感,怒道。 “不……你别生气。我只是……” 李治急忙忍了笑,柔声道: “我只是欢喜……欢喜你心中,终究是有我的。” 媚娘便涨红了脸,眼儿一眯,冷冷道: “你以为我如那房相夫人一般饮了醋么?可是叫你失望了呢!我不过是觉得萧良娣如此费心,只为得你喜爱,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可怜……” 李治看着她,轻轻问道: “你果真只是可怜她么?便半点别的没……别走!我不问,不问还不成么?” 李治见媚娘被自己气得要走,急忙伸手拉了她,恳切道。 媚娘回首,看他一眼,冷冷道: “你已然问了。” 说着便要离开,可是李治却拉紧了她手腕不放,无奈,只得叹气道: “你到底找我何事?” 李治却被问住了,总不能让她知晓自己在她身边暗中放了影卫罢……好在他脑子转得极快,立时便道: “父皇自立我为储以来,便几次三番诛杀重臣……我实在看不透父皇之意,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话虽然是强寻出来的,却也是李治的心声。不过,他虽多少猜测到了太宗的心思,却一直不敢相信…… 是以,只有媚娘,才能让他肯定自己的想法。所以倒也不是无的出矢——否则以媚娘这般聪慧,是再瞒不过她的。 媚娘闻言,心中便是一酸:原来他于自己,终究还是因才多一些…… 然而到底是他发问,媚娘却也不曾含糊,只是淡淡道: “何时知机如你,却连陛下这点心思也看不出了?” 李治闻言,便心中黯然道: “果然,是为了我……” 媚娘见他如此,想想他那柔善的性子,心中终究不忍,乃道: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到底,陛下毕竟是爱子情深。且他一旦下了决心,还有谁能阻止? 长孙大人何等知机,自立你为储之后,他便百般隐忌,为的什么?不就是知道陛下必然会为了你将来的君王之位能够走得顺一些,而去清除一些不必要的存在么? 想一想,连长孙大人都害怕的陛下,你又能如何?” 李治却心怀伤感道: “可是说到底……张亮大人却不是……” “但他做了。”媚娘道: “他的确是做了。所以陛下才容不得他——对陛下而言,你不只是大唐未来之主,更是陛下的爱子。身为一个父亲,他除去那些会危胁到你的人,没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行事,会被人诟病罢了…… 我想既然陛下出手了,那他便必然已经想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必然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的声名带来些什么…… 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与你的未来,与大唐的未来比起来,这都不算是什么—— 毕竟陛下威名至斯,擅杀几个大臣,已然不能掩盖他之千古盛名。再者,对陛下来说,千古盛名于他,却是不及你的未来,来得要紧的。” 李治紧紧地握了手,又轻轻道: “可是……可是父皇完全可以等到我……” “等你什么?等到你登基之后么?别人不问,问问你自己,你当真下得了手么?或者这般说罢!你便能下手,你能如陛下这般,将其置于死地么?” 媚娘直视着面容纠结的李治,摇头道: “你自己也知道,你做不到的。 你做不到。 陛下更清楚这一点,可是他同样也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并非只适用于大臣们,也适用于天子…… 若是要你平安,那便必然得适当削弱这些前朝老臣的反对势力…… 是故,陛下此为,却是在替你向那些意在观望的老臣们明示: 若他们不能好生侍你为主,那便是陛下,也不能容了他们。更不必说大唐。” 李治黯然,默默点头。 二人一时静立不语。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八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良久,李治才含泪哽咽道: “若是……若是当真如此,那我却不能再让父皇如此所为…… 父皇一生盛名,怎能为我所污……” “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行…… 就是自己动手。 问题是,你当真下得了这个手么?你能么? 你要知道,如果是你下手,那便必是滥杀大臣的罪名……” “可若我不下手,他们也不会听我的,是不是?而且父皇为了我,只怕以后要杀的人,会更多……是不是? 不……我不能看着父皇如此……我不能!” 媚娘轻轻一叹,看着这个哭泣着要保护父亲盛名的少年,心中生出一种爱怜之感。 李治咬牙,拭了泪: “……这本便是我的事…… 是我没有看清楚…… 多谢你提醒…… 媚娘,多谢你提醒。”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太宗寝内。 披衣侧卧,听着王德报事的太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果然,朕这盘棋中,确是离不得她……否则,只怕稚奴还是下不定心呢。” 王德却道: “不过主上,只怕如此一来,殿下便又要受些劫难了……” 太宗叹道: “你现在知道,为何当年朕执意不欲立这孩子为储了?这些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是故无忧虽然教会了他一切的本事,却独独不肯让他知道些狠辣手段—— 无忧与朕一般的心思,都是不愿让这孩子走到这一步呀……唉!是朕的不是,终究还是把他给送上了这个位子。” 王德劝道: “主上却不必如此自责。其实主上当知,三个孩子里,最适合也是最当坐此位的,便是太子殿下。他毕竟是天命之子,是故才会怎么也绕不过……” 太宗却只是叹息。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初一。 日有食之。 …… 是夜。 东宫。 承恩殿。 身子总算大好起来的太子妃王氏,听罢了近侍怜奴之报,虽然心中恚怒,却依然力持平静,道: “你可亲眼看见,德安是把那白玉脂送入宜春宫了么?” “可不是?” 怜奴悻悻道: “娘娘,这萧良娣可也太过分了!之前将娘娘父亲老大人所进的明珠凤簪赏了这萧良娣,已然是等同折了娘娘您的颜面。如今连这白玉脂也…… 娘娘!您可不能再这般容着她了呀!” 太子妃冷冷道: “若果然如此,是不能容她……不过,你还是先去取了那白玉脂来,让本宫瞧上一瞧才说…… 说不定德安奉上的,并非此物呢?” 怜奴意外: “娘娘如何这般说法?” 太子妃淡淡道: “本来以太子殿下对萧氏的宠爱,送她些别的稀罕物事,甚至是将本宫父亲所进之物与那萧氏,都不奇怪…… 可是这白玉脂…… 本宫却记得清楚,前些日子回宫之宴时,正宫里那一位的手上还颇有些丝细伤口,日常里总得要太医奉了些疗伤的药脂入内抹擦。可突然之间,这几日本宫便不曾听得她要这些东西了…… 偏巧又是这个时候,你又来报,道因为萧氏缠闹,殿下不得已将白玉脂赏了她…… 怜奴,你觉得,对殿下而言,是萧良娣要紧,还是那个女人要紧?” 怜奴便讶然:“娘娘是说,萧良娣只是个幌子?殿下……不会荒唐至此罢?” 太子妃咬牙道:“可本宫怕的,便是殿下当真如此了……若果如此,那太子殿下对此女的情意,便是悬在殿下头顶的一把利刃,不可不除!” 怜奴心中一紧: “娘娘的意思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便去取!” 看着怜奴离开的背影,王善柔喃喃地道: “殿下……你莫要逼臣妾……莫要逼臣妾啊……” ……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初九。 太子妃王氏,乃以思亲之由,召其母柳氏入东宫以告白玉脂之事。柳氏闻言大惊,遂回府后,密告与其夫王仁佑。 王仁佑闻之,亦惊惧,乃再求告长孙无忌,以期以长孙无忌之心,使太宗暗中除去狐猸惑储的才人武昭。 然长孙无忌闻之,避而不见。 王仁佑无奈,乃入东宫,告与女儿此事。 太子妃思量半日,才泣道: “此女妖媚,之前曾有女主武氏之言,恐便应在太子殿下身上,日前又有天狗食日之异象,恐非吉兆。” 王仁佑乃明太子妃之意。 半月后,太宗早朝,忽有百官上言,请太宗诛杀才人武昭,更言近日长安城内流言纷纷,皆道女主武氏流言再起,且又有天狗食日之象生。绝非吉兆。 太子李治闻之,惊怒不止。 太宗却不以为意,更道此事纯属流言,早已验之,只怕是有人故意所为。 然诸臣请命之情甚盛。尤其长孙无忌,更亲上朝中请太宗准。 太宗大怒,然无奈众臣力谏,只得下诏,着令禁足才人武昭于藏书阁中,只待验明其言后,方再释出。 朝毕,太子李治急怒不已,乃令身边近侍影卫等,务必查清此事从何而起。 是夜。 李治方带着德安匆匆离开丽正殿时,便见太子妃王氏带着近侍怜奴与一众宫人,乘了软舆正向这里走来。 李治却似没有看到她也似,只是径自向前走。 太子妃见状,急忙令落舆,又切切唤道: “殿下!” 李治闻得她唤,不得不回头: “这般晚了,爱妃还有何事?” 太子妃见李治脸色淡漠,心知必然是自己今日之事,惹得他不快。可还是不得不说: “殿下,今日之事……” “今日何事?” 李治奇怪地看着她: “今日有何事?” 太子妃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自己很羞愧很惶然——看着李治这般明亮无辜的眼神,她竟然会这么觉得…… 咬了咬下唇,太子妃终究不愿示弱,便柔声道: “殿下说得是,今日本无事。妾来此,还请殿下往承恩殿一聚。算起来,妾也有好些日子不曾与殿下痛饮了。 而且妾也有些肺腑之言,想讲与殿下听一听……” “酒之一味却如棋之一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今日本宫看来,却并非是良机。还是改日再饮罢! 再者,既然是肺腑之言,那何时都可讲,不急于一时。” 李治言毕,便头也不回,召了德安离开,只留太子妃一人难堪地留在原地。 …… 片刻之后。 藏书阁前。 德安一路小跑过来,小声道左右无人,李治才松了口气,轻轻敲打着门扉,唤道: “媚娘?媚娘?” 媚娘正在屋中抄录书卷,闻得李治轻唤,便急忙起身,走向门扉前。双手刚放在门栓上,想了一想,便停住道: “时辰已晚,太子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李治闻言,只觉无奈: “都到了这般时候,你还要这么倔强么?你可知道,你现在是生死关紧的时候呀!那些……那些关陇重臣,还有世家望族们,可都急等着要看你……” 他咬了咬牙,才难过道: “不过……你这般待我,也没有错……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大意,不曾防那……若不是我……” “殿下本没错。” 媚娘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真的没错。太子妃也没错……她只是在维护自己的生活。殿下却不必怪她……要怪,只能怪媚娘不曾替殿下好生想着些。”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怜爱,对那王氏更是恨不得立时逐出宫去。 然而他终究只是道: “你不必担心,我定然会想出办法,救你脱得此险的……你不必担心……” “殿下,如若殿下肯听媚娘一言,那就请殿下答应媚娘,让媚娘在这藏书阁里,好好儿待上一段日子罢! 一年,或者两年,都可以。殿下……答应媚娘。” 媚娘哀求。 李治一怔: “你……为什么?” “殿下,媚娘所求,不过是能够平安度日。现在却有人意欲利用这女主武氏的预言,置媚娘于死地—— 殿下,媚娘不想替那人求情。因为媚娘知道,殿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是故媚娘若是替她求情,只会让她更快地失去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殿下,答应媚娘,让媚娘在这里好生安稳地过上两年。只要两年——她就会必然明白,媚娘对她,再不造成什么大的危胁…… 这样一来,以后她也不会再针对媚娘。请殿下答应媚娘。” 媚娘坚决而平淡的声音,让李治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激动的情绪: “你……你是真的决定了……好! 我答应你!答应你!” 他喜不自胜地道。 媚娘却只是默默不语,良久才道: “殿下,以后媚娘怕是不得常常在殿下左右了,还请殿下自己保重。” 李治欢喜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日里见不着,可是夜里,我却是爱看书的。” 媚娘却黯然一笑道: “媚娘不会见殿下的。” “你不见我,我来见你便成……总是要见的。” 李治轻轻道: “既然你已决定要放手一搏,那我又怎么能不在你身边?” 媚娘含泪,明知李治看不到,也默默点头。 是夜。 同一时刻。 甘露殿,太宗寝殿。 看着王德匆匆入内,太宗才淡淡道: “如何?” “回主上,殿下一入正宫,便借口有些不方便,去了后面藏书阁了。”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九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太宗点了点头,拢了拢身上衣裳才道: “由他去。” 然后想了一想,才又道: “查清楚怎么回事了么?” “查清楚了,还是因为一盒白玉脂。”王德便将事情来由讲了一遍,又叹道: “不过也不怪太子妃如此愤怒,这一回,殿下确是做得太过了。” “之前稚奴将她父亲进入的明珠凤簪赏了萧良娣,那可是在打她的脸,为什么她不生气?因为她已然感觉到了,在稚奴心中,这萧良娣与她,还是有争一争的可能。可是这一次…… 虽然只是一盒白玉脂,可她也受不了。因为她明白,在那个人面前,她没有争的可能。是故,她才会要她死。 这太子妃,倒果真如姑姑所言,是个聪慧的。可惜,眼界也不过是个小小东宫之主,或者是个小小太极宫之主的眼界而已。” 太宗轻轻道。 王德点头。 太宗又道: “找个机会,你提点下稚奴罢!之前朕总是压着你,是担心你被私仇迷了心,忘记了分寸。现在看来,你倒是大可放手一为。” 王德闻言,便惊喜忧交集道: “可主上,您当真要……” “本来朕也是不想让稚奴受这苦的。可是朕的身体……”太宗苦苦一笑: “你知道,朕自己更知道。怕是不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了。既然如此,便将这些事,留给孩子们去办罢! 他们总是能办得好的。” 王德便点头。 太宗又道: “对了,还有一事,青雀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事出突然,还不曾有消息。” “若有消息,那便保证它直到稚奴手中。明白么?” “是。” “还有那些影卫,以后若是有必要,你可以提前交给稚奴用一部分——记得别全部给他,总得留着点儿,等到他继位之后,这些,还有那孩子,可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王德点头: “是。” …… 次日,消息传至了东莱郡王府中。 听完李云之报,李泰便沉吟良久,才正色道: “你说稚奴叫你传话,说那个人果然决定了么?” 李云点头: “殿下只是说很是欢喜。可见不假。” ——虽然李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青雀与李治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却依旧仔细地传着话,在他看来,这般便是回报李治的最佳之法。 青雀长出口气道: “这便好……只要她肯,那便再无不成之事。” 李云点头道: “是以殿下才命阿云来问一问郡王,说他欲借萧逼王,扶刘引王,使王分身乏术,再不得行风做浪……不知可不可行?” 青雀笑道: “稚奴之智计,其实远在本王之上,只是他一直无甚信心…… 你便告诉他,本王以为,此计甚好。釜底抽薪确可应付眼前困境。可是那预言之事……” 青雀言及此,想到却是自己散播的这预言,心中难免有些微疚道: “只怕还是要设法破了局才好。” 李云便点头道: “殿下也向阿云说过,郡王必会如此说的。他也叫阿云告诉郡王,事已至此,便不必再想过去。何况他也已然早有准备,觅了良法破之,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 青雀讶然: “他早已有法子了?什么法子?” 李云便从袖中抽出一本名折,交与青雀。 青雀阅后,既惊且喜,半晌才合上名折道: “好!果然是好!若不是本王深知这武氏预言的底细,只怕也要当真以为这人是武氏女主了!不过……” 青雀又一沉吟,才道: “不过你却得告诉稚奴,此事却急切不得。毕竟还需长远计较。” 李云这才笑道: “太子殿下说了,正是如此,才叫阿云来请教郡王的——那韦挺与公孙之事,只怕还是得劳烦郡王再安排一次。” 青雀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 “这小子……原来早就算好了,就等我开口……好,你去告诉他,这些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是!”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末。 大唐太子李治东宫良娣萧氏,因有孕烦苦,得太子李治怜,着其入光天殿偏殿静养。 朝中上下闻之,皆震动。更因太子妃王氏已入宫三载不曾生育,便皆私语,只当李治应有废王立萧之意。 一时间王萧二门乃屡相诋毁,常常于朝堂之上,便起风波。更几有王萧官员因此贬职左迁之事。 太宗不悦,乃三番四次召王萧二氏官员入内教训,然终不得止。 无奈,只得取问国舅长孙无忌。 无忌却因知太宗之意,又不愿与二氏为敌,乃称病不朝。 太宗无奈,再召房玄龄入内。 …… 贞观二十年四月初二。 长安。 房相府。 房相寝室之中。 “父亲,您不能去啊!” 房遗直虽然手捧父亲房玄龄的官帽,却再三劝道: “现在这朝堂之上,谁愿意沾染这王萧二氏之事?主上此番召您入内,分明就是想借您之口,了断这桩公案罢了…… 父亲,您何不也学一学那长孙大人,称病不朝?” 房玄龄却淡淡一笑,谢过替自己理衣正衫的夫人之后,才取了官帽,仔细戴好才道: “正因他是长孙无忌,为父是房玄龄,才要如此为事…… 阿直,以后你便会明白了——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主上来说,此事都是必当行之的。” 房遗直还欲再劝,却被一旁立着的母亲卢氏一个眼神给劝得退了下去。 卢氏理整了衣衫,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对着自家夫君道: “你要做什么,妾知道,妾也不想理……不过只一点,不要让妾失了依靠,否则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妾也不饶你!知道么?” 看着面似凶巴巴,目光中却饱含着担忧与理解的妻子,房玄龄笑了: “但遵夫人之命!” …… 午后。 房玄龄应召入朝,答太宗之疑,乃道: “今臣闻人当有内外之分,主次之道。 而今太子殿下身为国储,虽薄欲寡心,却不免有失内外之礼。当请主上以此戒之。” 太宗深以为然,乃宣太子李治入内,告之其道: “太子妃身为正妃,儿当多加尊护。 萧氏身为侧嫔,当有所自敛。” 李治最孝,乃受言而归东宫,着令萧良娣复归宜春宫居养。 萧良娣得知此乃房玄龄之言,怨恨无极,竟以房玄龄与王氏一党为由,请其族父(就是族中的大家长)萧瑀为其主持公道。 萧瑀素不喜玄龄,遂上书力斥房玄龄干内之事。 太宗因萧瑀过直,心中有意再折其性已久,乃遂借此机会,解萧瑀太子太保一职,虽仍留同中书门下三品之位,却大不如前。 又因禇遂良借机弹劾房玄龄,乃亦解房玄龄诸职,以其身体病弱为由,责其归家休养。 一时间,朝臣乃知太宗无意废妃。风波平定。 然东宫之中,却波澜又是数起。 先有贞观二十年四月末时,东宫宜春宫主萧良娣突觉腹内不适,急召太医视之,方知乃误食五行草(马齿菜)之故。 乃大惊着人查之,疑为承徽杨氏所为。然杨承徽大呼有冤,加之有宫人出头承认误混五行草入萧良娣菜食之中。 萧良娣震怒,上报太子李治后,得以刑审此女,务求真相。然此女咬定不松,最后刑审而死。 萧良娣无奈,只得着意调理饮食。 又有贞观二十年五月中(就是五月十五日左右),太子李治因近日颇久留正宫中,而受太子妃谏。 二人乃忽起争议,尤其太子李治言道: “上有老父病重,尔身为媳,不守良孝之道,多多入内伴驾,却一味在东宫如此劝本宫多幸东宫…… 岂非大不孝之?” 竟拂衣而去。 时有太宗近侍王德,因私仇之故,便意使李治近侍德安道: “太子不喜太子妃,尔当为之解忧。” 德安立时依言,将李德奖所报,与萧良娣关系密切之良媛郑氏暗于太子妃饮食之中下药之事按下不提。 后太子妃果然大病不起,太子李治更不必亲近其身。太子妃幽怨难堪。 又贞观二十年六月二十九,太宗因薛延陀一族事故,欲亲幸灵州,本欲携太子同行,然有太子少詹事张行成上疏以为不可。太宗乃着准太子镇守长安,更以张行成忠故,进位银青光禄大夫。 贞观二十年六月末,太宗着通事舍人萧嗣业招抚薛延陀,以之为功,特表朝内赞之。 贞观二十年七月初,太子妃病事初安,便着手整治东宫诸事。 然李治因萧良娣待产在即,颇不意同,乃再起争执。后太子怒,太子妃只得暂依之,心中却犹生怨恨。 又因无处可泄,乃日日诏令宜秋宫昭训刘氏入承恩殿抄录佛经金卷,以修德故。 如是二十日,刘昭训所出之子忠乃因无母照拂,竟大病。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太子妃自寻人抄录佛经,更令刘氏当以子为要。 贞观二十年八月初五。 太宗因密报得知太子妃因刘昭训母子出身不贵,屡有为难之事,乃封太子李治长子忠为陈王。一时东宫方知太宗宠爱皇长孙。 太子妃闻之,惊妒交集。然终无可奈何。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正文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贞观二十年八月十六,萧良娣得产一子。太子李治甚喜,乃因其生于仲秋后日,便名为素节(素节的意思,是秋令时节,也有中秋佳节,或者是重阳佳节的意思。)。 太子妃闻之,立时愤慨已极,竟将承恩殿中其母柳氏所进之小佛像推砸至碎。且露出其内所含字纸—— 原来上面写的,却是良娣萧氏生辰八字。而太子妃于家中之时,便颇笃信巫蛊之道。是故便以此法日咒良娣。 然所求不灵,便大怒推之。 贞观二十年八月十九。 依礼,出生已足三日的素节,当应洗儿礼。 是故,今日里,便是日常总守着太极宫中甘露殿,或是丽正殿诸事的太子李治,也是颇为欢喜地回到东宫后廷,入宜春宫,同庆之。 …… 同一时刻。 东宫承恩殿中。 太子妃闻得宜春宫中阵阵乐响,乃叹道: “好一个繁乐盛音……” 怜奴见主人如此,心中不忍,乃柔声劝道: “娘娘勿忧。娘娘身体康健,自当得龙子。” 太子妃却摇首: “便得身体再康健,不得殿下幸,何来龙子?” 乃至郁郁,又因乐音扰心,竟一忽而泣。 泣之良久,怜奴正劝而不得时,忽一时间,太子妃扶额叫痛,不多时便伏于凤榻之上,面色雪白,痛不可止。 怜奴素知太子妃尝有头风,乃急唤左右,召太医入内诊治。 …… 片刻,消息便传与正在宜春宫,坐于萧良娣凤榻侧,抱儿为乐的太子李治知。 李治与萧良娣闻得太子妃头风发之,乃双双一怔。萧良娣便视太子。 李治淡淡道: “既然如此,可着太医入内延治?” “回殿下,已然请罢了。太医此刻,正在承恩殿。”太子近侍德安乃报。 李治便默默点头,又道: “本宫当亲视为好。” 便欲起,然萧良娣立时扯住其衣袖,容色现出一片楚楚可怜。 李治乃轻拍其手道: “她是正妃,本宫依礼当视。不必担忧。只待本宫看过她后,晚些再来看你与素节儿。” 萧良娣这才破忧为喜,含笑应声。 见李治走出内殿,一侧侍立之近侍玉凤急上前道: “主人何故纵得殿下去看那承恩殿的?此一去,怕再不得转回宜春宫了!” 萧良娣却更替了一张冷静容色道: “她究竟是正妃,本宫却是拦不得殿下。否则只会教殿下以为,本宫任性过意。不好。 横竖殿下爱极了素节,只要素节在,这宜春宫,殿下日后必然常至,不必担忧。” 玉凤这才无奈退下。 …… 片刻之后,承恩殿中。 闻得太子驾至,卧于榻上,正饮药汤之太子妃便喜极而起,然却被太子止: “爱妃不适,当歇着。” 太子妃见李治只离榻前三步远,却再不近前,心生黯然。然见他关切问询太医左右己身之症,又是颇为喜悦。 太子闻得太子妃已然无碍,便觉无趣,又不得一时走脱,索性在一侧坐下。 太子妃见状,便使眼色与身侧侍女怜奴,清得左右之后,才柔声道: “殿下近日,身体可好了些?” “日里总是好生养着,再不生什么病痛。” 李治无奈,只得应答。 太子妃闻言,便喜道: “如此甚好……殿下毕竟一国之储,当保重身体才是。” 李治便颔首。 太子妃又道: “说起来,妾这般头风却也是来得稀奇,莫名便头发痛不堪,当真不知究竟何故至此。” 李治乃道: “但凡头风,多是多思多虑而起,爱妃不必多思不必多虑,自然平定。” 太子妃只觉李治此话言外有音,又不敢细思,便强笑道: “可真是如此……只是便不思不虑,也终究不得根除。” 李治着实待得厌烦,又看着天光一时变暗,心念藏书阁中人。便随口道: “本宫闻得曾有人向神明祝祷三日,绝症复生。且之前宫中亦有行此事可得之例,爱妃或可一试。” 太子妃闻之,正合心意,乃喜谢太子之赐语。 李治胡乱应了,便借口太子妃当寻良士入内乞神明降福之事,乃起身离之。 太子妃伏于榻上谢过李治。 出得宫来,李治乃密语近侍德安道: “太子妃久病,必日日报与本宫处,你且设个法子,好歹解她一时之疾,以免烦扰。” 德安乃应,便道: “丽正殿中前日得老神仙(孙思邈)进宁神药烛(就是掺了宁神药的蜡烛)一种,奴闻头风之事,乃因寝不安而生。可入之,使其安睡,则头风稍解。” 李治允。德安乃着人私中将太子妃王氏巫蛊祝祷之时所用之香烛易之。王氏是夜好眠,次日复醒后头风竟止,大喜。 自此对巫蛊之事,再深信不疑也。 是夜。 太极宫。 藏书阁外。 李治着银白绣金广袖,端坐于德安所奉圈椅之上,旁挑宫灯,与媚娘隔扉而弈。 棋行局半,李治突然笑道: “媚娘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可却也曾如今日一般呢!” 媚娘淡淡一笑,不语,只落一子再报步数。 李治知其不欲思前事,乃固行之。 又半晌,媚娘方道: “今日洗儿礼,殿下依然还记得这藏书阁,媚娘感激不尽。然以后这般诸事,当小心为之。” 李治轻轻道: “媚娘放心,本宫自有思虑——眼下你需担心的,却是你这棋步,眼瞧着便要被我吃了大龙。却依然不动么?” 媚娘却含笑,只专心弈棋。 如此往复,李治直至夜半方离藏书阁,再入东宫丽正殿寝。且自此每日,皆日里或与朝臣议事,或微伴东宫诸嫔,但一入夜戌时后,便或走明正大道,或经秘暗小门,入藏书阁与媚娘隔扉而会。 二人或谈诗饮酒,或弈棋对书,或讽古论今…… 虽再不曾见得一面,却颇有灵犀相知之感。 如是此番,竟至十月二十八日太宗车驾归长安方止。 二十八,太宗归长安。是日,便手诏二旨,一夺萧瑀诸职,二诏长孙皇后十年大忌,着以太子李治入洛阳东都,修佛礼天以慰后灵。 李治受旨不得不发,心中只忧藏书阁中武媚娘。幸得媚娘姐妹,又是殿上人之充容徐惠好声劝慰,方得离京往东都而去。 且临行前,千万嘱托,道自己岁末之前必还,务必保得媚娘平安。 徐惠应。 李治入东都,乃一日三发密信入延嘉殿,以问媚娘安好。徐惠不厌其烦,皆为做答,李治甚慰。 然十一月初,太宗因幸灵州之事一去一还,冒寒而行,又车马疲顿,乃专欲保养,着诏除五品以上要事外,一切诸事,皆委于太子。 是故,李治竟一时烦劳,密信一日只得一封。又因东宫再生些末事端,后竟改为三日一书。 徐惠颇忧之,乃告与媚娘。 媚娘此时,已然心牵李治。虽知此事实不可强求,却仍柔肠寸断,思前顾后,百般不安。 徐惠知其心事,乃欲解其忧。 ……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初一夜。 大雪。 徐惠匆匆离了延嘉殿,去探媚娘。 不多时,便行至藏书阁前,乃轻叩其扉道: “媚娘?你可睡下了?” 媚娘闻得徐惠声音,便欣喜起身披衣,开门,拉了徐惠入内道: “这般夜了,又下着雪,你跑来做什么?” 徐惠也急忙令人关了门,这才抱着一怀冬衣含笑道: “这藏书阁里,最忌灯火,只怕是寒凉得紧是。我便请准了陛下,多多与你备些冬衣好过冬。” 媚娘感激: “说到底,还是你记着我。” 徐惠轻轻一笑: “咱们姐妹,何出此言?” 一边说,一边便着文娘一件件取了冬衣来,与媚娘瞧。 媚娘眼见件件都是自己穿惯了的,徐惠又着意添了许多在内,当真是情暖于心,便含笑也去翻着。 然这一翻之下,一件大红罗衣,便掉了出来。 媚娘一怔,当时便与徐惠双双变了脸色。 看着媚娘颤抖着将这件红衣捧起,徐惠便转头责备文娘与六儿: “你们怎么这般不长眼色,连这……这凤羽罗衣也带了出来?还不快收……” “不……不必……”媚娘恍神,手中却只抚着那华丽的罗衣,轻轻道: “倒也不必…… 我在这里白日漫长,左右无事,正巧这罗衣送入……也好,想起来,舞艺倒也是生了许多。练练也好…… 陛下不是说了么? 因今年幸灵州之事,皇后娘娘的大祭,便改在明年了……正巧,说不定到时还能用得上。”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一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 太宗薨。 太子李治乃拥无忌颈,号恸欲绝。 无忌拭泪,乃请太子处理诸事,以安内外。然太子李治自幼便得太宗亲养,心爱太宗甚多,乃终难解悲。 无忌见状,乃道: “主上以宗庙社稷托付殿下,如何可效匹夫唯知哭泣?” 于是乃号令内外,秘不发丧。 …… 是夜。 含风殿。 李治呆呆地坐在太宗灵前,额系孝纱,怔怔地看着灵牌上的名字。 目光中的泪,已然哭得干尽了。再不得流出一滴来。 他就这般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一身孝素的媚娘,苍白着一张容颜,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跪伏在他身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时。 他才有所反应过来。 悠悠地,他没看着媚娘,只是远远地看着殿外,轻轻道: “小的时候,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但有他一日,我便再不得被人欺……如今父皇已去……媚娘…… 我还有谁? 还有谁可以护我,爱我?” 李治的目光,微微地湿了,然后,轻轻道: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长大,便是因为失去……便是因为不得不靠自己,才可长大成人……”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起身,心痛地拥了李治入怀: “不必担心……我在……有我在……不必担心。” 李治一瞬间,仿佛觉得身上颇为寒凉,不由得回手,紧紧地拥住了媚娘,目光中泪水蒙蒙: “是呵…… 我只有你了…… 媚娘……只有你了……” 媚娘心痛已极,泪水滴滴透入李治乌黑中,已然有了几丝银白的发间,慢慢地合起了眼睛。 ——二人这般互相依偎着,却丝毫不曾注意到,殿外一名带着小侍,提了食盒来的女子,一脸苍白地看着这一幕。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 长孙无忌等重臣议后,着请太子先还太极宫。更由飞骑、精兵、及一众旧将纷纷跟随。 李治遂允之,乃泣别太宗后,着轻车易服,悄然入京。 …… 是夜。 韩王府。 大唐太宗弟,韩王元嘉,一身青衣金冠,面色微平地看着眼前的密报。 稍稍阅毕,便转手交与近侍: “焚了。” 近侍依令而焚。 韩王乃含笑近几案侧,看着那个叉手立于几案侧的男人: “回去告诉六哥,就说本王近日颇为思念旧时曾于父皇(李渊)处见过的几位老臣……虽然现下他们有些已然不在了。可若能请得一二位家眷入府相谈,也是甚为欢喜。 主上刚逝,此时更是一叙旧情的好时机。” 男人会意,含笑点头而去。 一侧,近侍见那人离去之后方笑道: “殿下这是想借一借势? 好是甚好……只是不知这消息来源……” “陈楚啊陈楚。” 韩王坐下,悠然道: “你究竟还是不懂女人心啊…… 记得,这天下最可怕的不是甚么剧毒厉药。而是嫉妒的女人心肠……”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 太子李治入京城。 入城内后,乃大行天子御马舆,侍卫一如平日。 众人一时无疑。 不多时,天子舆驾乃继太子驾后而至,安顿于两仪殿。 李治又依长孙无忌之请,乃以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以检校刑部尚书、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辅兼中书令。 …… 是夜。 太极宫中。 得徐惠相召,匆匆而归的媚娘看着她苍白一片的脸,不解地问: “惠儿,你怎么了?” 徐惠不言,只是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交与媚娘: “这……这是濮王方才传来的急报…… 媚娘……” 看着她不安的神态,媚娘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展开看时,媚娘的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一直抖,一直抖。 抖到最后,她一个踉跄,竟然跌坐在地。 瑞安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欲扶,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媚娘咬了牙,挥了挥手,看着徐惠道: “何时……何时的事?” “急报传来,也要五个时辰……此刻,她们怕已然是在路上了。” 媚娘咬紧了牙,看着徐惠。 徐惠也惶然地看着她。 长长吸了口气,媚娘转头看着瑞安: “你去……速去请王公公前来。就说……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快去!” 瑞安急忙应声而离。 看着他离开,徐惠才慢慢上前,缓缓扶起媚娘,含泪问: “你叫王公公来,又有何用?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逞强么? 去求太子殿下!你去求他!否则…… 否则媚娘,你就……” “既然事已至此,若我去求他,那只会更加累得他不成事!惠儿……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不是么?” 媚娘绝望地看着徐惠: “荆王与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 不过就是想着借我之事……来动殿下登基之石罢了!” 徐惠惊泣道: “可你找王公公来,便有什么用了么? 你想过没有媚娘,若是你……若是你……” 媚娘凄然一笑,轻轻道: “我知道。 不过你放心。死…… 我是不会死的……只是大概……”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 “大概与他,这一生终究是有缘无份了……” 徐惠一惊,尔后便咬牙轻泣: “所以……你才支开瑞安?” 媚娘摇头,又点头: “陛下不会让我死,为了大唐,他不会让我死。 是故……他定然已有所准备。多半是留了遗诏,着立我为后,然后…… 让我以新后身分,入昭陵下宫活葬罢?” 徐惠心中一冷: “怎么会……陛下他不会……” “会与不会,只待王公公来了,一问便知。” 一瞬间,武昭仿佛苍老了许多,只是淡淡道。 片刻之后。 王德便由瑞安引着,匆匆入内。 媚娘于是再借口事大,支开瑞安与徐惠身侧文娘、六儿。 然后才轻轻问王德道: “公公,媚娘斗胆问一句,陛下可有遗诏,事关媚娘?” 王德一怔,看着媚娘,又看了看同样不安的徐惠,良久才轻轻拱了拱手: “武才人知机,老奴也不必再瞒。的确,是有。” 媚娘脸色一白,上前一步,努力平定了声音问: “是要我昭陵下宫活葬,还是死节?” 王德诧异,看着媚娘,良久才道: “主上并无此意。” 媚娘心中一松,然后又微微升起一些希望: “那……是着媚娘与徐充容一道,宫中移居……” “不,不是。”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 王德依然静静道: “主上的遗诏,是着徐充容一人移居太妃们所居的崇圣宫。至于武才人……依大唐律制,入感业寺修行。” 媚娘只觉胸口闷得生疼,良久才轻轻道: “着我……入感业寺?” “正是。” 王德轻轻道: “主上仁慈,早有意欲废活葬之制。是故曾有遗言留下,道主上入陵后,当废昭陵下宫。一众宫妃。有幸有封者,入崇圣宫。无幸无封者…… 皆入感业寺。” 媚娘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立不住。 不过她已然不再是旧日的武媚娘,这样的结果,也是她早有所料——甚至比她所料,好得太多。 于是,默默地,她咽下了这份痛苦,轻轻道: “媚娘知道了…… 谢过王公公。” 王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忧心忡忡的徐惠,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 “武才人,您不要怨主上。这般安排,主上也是费尽了心机…… 若不是为了您着想,他何必去废活葬之制?” 媚娘默默点头,眼中含泪,良久才轻轻道: “还有一事,请王公公务必成全。” 王德看她如此,心生不忍,默默点头。 媚娘便轻声道: “公公,惠儿无辜。崇圣宫那地方,形同冷宫……还请公公于媚娘离开后,替媚娘向新主说一说情,保得惠儿便居留于这太极宫中罢…… 便是不得再居于这延嘉殿…… 也当为她留有一宫之地罢……” 徐惠闻言,热泪盈眶,呜咽一声,欲待开口,却被媚娘止住。 媚娘看着王德,展袖伏拜,乞道: “还请公公成全。” 王德见状,急忙伸手扶了她起来,叹息道: “老奴跟过两朝先主,再不曾见过似二位这样的……武才人放心。老奴自当尽心而为。” 媚娘点头,面色平静道: “那便多谢公公了,媚娘还要做些准备,便不送了。” 王德默默点头,转身,欲出宫,想了一想回头来,似欲再与媚娘说些什么,却终究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离开,默默转身,深吸口气,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徐惠道: “今夜,你陪我饮酒罢!以后……怕是再不得这般机会了。” …… 片刻之后。 延嘉殿**。 驱着瑞安等人去睡,只有媚娘与徐惠二人,端坐庭中,就着月色下酒。 徐惠看着媚娘,心中悲痛,却依然含笑劝酒。 三巡酒过,徐惠突然想起一事,轻轻笑她: “你呀……当真是将陛下想成什么了…… 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你为新后,再活葬于昭陵?真是……听得我好生气愤。” 媚娘淡淡一笑: “是不可能。可若我不这般乱猜,惠儿,王公公不会说真话的。你知他,一生最忠就是陛下。若非我这般刻意激他…… 他不会说真话。” 媚娘神色平淡。 徐惠想哭,却不敢哭,只是强笑: “真是……好算计。” 媚娘轻轻点头,又斟了酒,与徐惠同举共饮,然后才放下酒杯道: “这深宫后廷,自来便是世上第一算计处处的地方……若咱们不好算计,便只有被别人算计了去的份儿…… 惠儿,你在这太极宫中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徐惠默默无语,良久才含泪道: “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要……” 媚娘轻轻一笑: “惠儿,你说的不错……陛下的确是仁慈的。他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路。 还记得当初,我请求陛下要出宫的事么?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完成我的心愿……只是可惜,物事人非。如今的武媚娘,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于是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便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悲惨下场…… 陛下是仁慈的,只是媚娘变了。” 徐惠无语——身为宫中女子,她何尝不知,太宗如此,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何况她与王德一样,都深深明白,太宗此为,别有深意…… 可是…… 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竟有些怨恨起那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来—— 非得如此么? 又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惠儿,不要怨恨陛下。他此为,却是解了我大难。” 徐惠含泪道: “可是本来,你还可以有别的路走……” “有什么路可走?惠儿,你当知。虽然我今日向王公公求了情,请他留你在太极宫中……可依例依律,你也只能居于后廷深苑了…… 惠儿,我知道你想什么,可那不可能。我现下无权无势,更加无名无份,我斗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斗得过。 何况……何况……” 媚娘咬了咬牙: “我不能置母姐于不顾。” 徐惠闻言,便是恨声咬牙: “你顾着她们,她们哪里顾得你?!媚娘,你想过没有,若非当初她们那般作事,你又怎会有今日之危?! 你又何必……” “可她们终究是我的母姐!” 媚娘终究忍不住,轻轻喊了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若不救,还有谁能救?指望我那两个好兄长么?还是指望着朝中有哪位大臣,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徐惠默默,良久终究抱着媚娘,失声痛哭。 媚娘起初也是忍着,可是忍着忍着,她的眼泪,便也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不停地落下。 绝望地落下。 是的,她只有这一条路。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只是…… 为什么,她总是有些不甘心呢? 为什么? 茫然地,她抬头看着夜空,看着半颗星子也没有的夜空。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午时。 太极殿上,李治一身素服,正待宣诏,却忽闻殿外荆王有奏。 李治闻言心中一沉,乃看向长孙无忌。 无忌默默点头,李治乃着宣荆王。 …… “王叔,不知今日何故,前来太极宫?” 李治不动声色地坐在太宗案几下玉案之后,轻轻问道。 荆王看着他,乃当诸臣之前,肃容道: “今日臣来,乃为有谏于主上。却不知主上何在?” 李治闻言,心中暗怒,然面上却不曾露得半分怯色,只是平静地道: “父皇曾有诏令,着本宫理政。若王叔有谏,可朝与本宫。”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 荆王闻言便心下大定,冷冷一笑道: “的确主上有令,但凡军国大事,皆进太子殿下您……可是若臣此来,却为参太子不德不孝之事,却又如何能与太子相商?!” 一言既出,诸臣皆惊,乃皆互为顾。 李治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 “本宫若有错失,自当洗耳恭听。再者此刻诸位大人都在,王叔有谏,不妨直言。” 荆王冷笑: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昭昭,那臣当真是无所顾虑了—— 好,臣在这里,便要参太子殿下一本私通主上宫嫔,秽乱后宫,失德失孝,论理当废的大罪!”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李治更是怒不可遏,看了看表情淡定的长孙无忌,他咬牙冷笑道: “王叔参本宫私通后宫嫔妃……却不知本宫私通了哪一位?!” 荆王轻蔑一笑: “正是主上五品才人,延嘉殿武氏!” 李治心一沉,猛然间觉得似乎掉入了一个巨大的网中。 咬着牙,他不言语。 可是一侧的禇遂良却怒气难止,喝道: “无凭无据的,你竟敢污蔑国储?!” 荆王冷笑一声: “无凭无据?太子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渤海国小王子所进二枚夜明珠,皆入了太子东宫。太子以其一进与主上,那另外一枚呢? 为何臣从来不曾在东宫见过?” 李治脸色一冷,只觉浑身发抖。 荆王又冷笑道: “最奇怪的是,臣女前些日子入宫见贵妃娘娘时,却无意见听得人说,那延嘉殿武才人处,居然有一枚神珠,夜间可照得合宫明亮,再不需烛火…… 殿下,若殿下果然与那武才人无私情,是否可请那武才人将那神珠取出,交由司宝官验上一验,看看是不是那东宫所得之夜明珠呢?” 李治默然不语,宽大的广袖下,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再不得动。 诸臣见状如此,一时间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终究还是开了口,冷冷道: “殿下此言差矣,那夜明珠之事,老臣却是知道的。” 荆王一惊,李治一怔,诸臣同时看向长孙无忌。 荆王冷笑: “是么?那倒是要请国舅爷示下了——此事连宫中贵妃娘娘都不知晓,怎么国舅爷知道?”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手奉玉圭,朗朗而道: “两颗夜明珠,太子殿下当时却是同日进与主上的。主上得了之后很是欢喜,恰巧当日徐充容也在,主上怜爱徐充容因读书时,常常忘记时光而使得目力有损,便着赐其中一颗与徐充容…… 不过这东西,究竟是稀世之宝,论理论制,自然当赏于贵妃娘娘。 可是主上当真是怜爱徐充容,所以才秘而不发地赏了徐充容,免得宫中再起些波澜……荆王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相询王公公。想必…… 这些事,只要查一查内侍省司宝册便可知。” 荆王一怔,心中一沉,便知此事不妙。 然却不等他再说,王德便点头称是: “当时老奴在一侧,却是亲眼看着的……明安,去取司宝册来!” “是!” …… 不多时,司宝册请出。 荆王冷笑,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 “既然请了出来,那臣自然是要一阅了——说到底,这司宝册却是可造假的,若无主上旨意或玺印……” 言未毕,他已然停了口: 渤海国夜明珠一页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一行字:x年x月x日,东宫进渤海夜明珠两颗,上着置其一于太极殿,另一赐于延嘉殿充容徐惠。 荆王哑然,额头上隐隐泛出些汗珠。 他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长孙无忌,与面色平静的李治,咬了咬牙,又快速地翻着司宝册,指望着能够从中间寻到些什么…… 可是越翻,他的心却越冷,越惊。 所有的一切……他所持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咬了咬牙,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给逼着一般,正欲再言时,殿外,却传来了求见声。 李治闻得有人求见,便问是谁。 回报,却是延嘉殿才人,武媚娘。 李治一时间木立于当场,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有请。” 当她走进太极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惊住了。 她很美。 真的很美。 即使一身皂色海青朴素无华,即使一头乌发披散而下,纯无点饰,即使雪肤红唇,不施黛朱…… 她依然很美。 美得一如李治当初初见她时,那个如初生红莲的样子。 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殿中,轻轻下跪。 “才人武昭,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治看着她,怔怔地看着她——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穿着这样的衣衫来? 默默地,他扬了扬手,着起。 王德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附在李治耳边,轻轻地说了良久。 轰然间,李治脑中一片浑白。 他转身瞪着王德,却将满朝文武,置如不顾。 王德叹息着,却不得不点头。 李治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期待着他摇头。 可是…… 王德却只是沉默着,看向前方。 良久。 李治才木然地看向前方。 看着那个一身皂衣如水,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的女子。 她是那么单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远不可及。 李治木然地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媚娘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行了一礼,淡淡道: “荆王殿下当知,妾所为何来。” 诸臣闻言,狐疑的目光,在容色大变的荆王与媚娘之间流连。 媚娘抬头,看着荆王,然后缓缓道: “荆王殿下今日所为,无非是欲借妾行事,以辱太子。然媚娘与太子殿下之间,虽有旧恩,却无私情,一片光明磊落。天地可鉴。故,还请荆王殿下释媚娘母姐自由。” 荆王见媚娘道破自己所为,又惊又怒: “你浑说什么?!本王何时见过你母姐?” 媚娘睁着眼亮的眼睛,轻轻问道: “这般说,媚娘听人道今日荆王殿下带了媚娘母姐前来,欲与媚娘为质……却是谣言了?” 荆王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竟掉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冷冷一哼道: “原来你是说这个……不错,本王今日的确是有意请应国公夫人与贺兰夫人一同入内,不过却不是为什么与武才人为质…… 本王所求,却是想弄个明白,当初武才人初入宫时,曾有流言传道才人有为后之命……所以想请太子殿下问个清楚,这般不稽流言,到底是所为何来而已…… 想不到武才人消息灵通啊……看来武才人果然对这流言,在意得很呢!”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 媚娘淡淡一笑,却只看着他,良久才道: “荆王殿下若有此意,那便大可直问媚娘,何必着媚娘母姐前来?还是……荆王殿下所忧,是媚娘之言不能如殿下所愿,是故便请媚娘母姐入内,对媚娘好生相劝?” 此言一出,诸臣立时便恍然大司,皆是以一种怒鄙的目光,看着面色发青的荆王。禇遂良更起而怒喝道: “好一个挟人以诬!荆王殿下当真是行事光明磊落得很哪!” 荆王闻言,便咬牙欲言,谁知媚娘却抢先一步,盈盈下拜,目光中微微含泪道: “殿下虽有所求,然而媚娘却是对不住殿下了…… 只恨媚娘一生不得陛下之幸,是以如今……” 她缓缓拉开衣袖,露出一片雪白手臂。 手臂上,还点着一颗血红的朱砂记。 “媚娘还是处子之身……却再也无法将这等事,往太子殿下身上扯一扯的……殿下,媚娘于你,实在无甚大用…… 还请殿下宽恕,放了媚娘母姐罢……” 一时间,朝中哗然。长孙无忌更是冷冷一笑,直视已然开始有些慌张的荆王道: “敢问荆王,武才人所言,可否属实?” 荆王心虚怒喝: “本王……本王何时威胁与她?!那……那应国公夫人与……与贺兰夫人…… 本王也说了!不过是有意……有意请她们前来!可是却没有什么挟以相诬之事! 你不要血口喷人!!!” 媚娘闻言,欢喜不胜,乃拭泪道: “如此说来……却是媚娘误会了……是媚娘的不是…… 多谢殿下,多谢…… 想不到媚娘在离宫修行之前,还可得见母姐一面……全是殿下之福……谢殿下……” 媚娘伏于地,长行大礼。 尔后,便徐徐起身,凄然向着已然被震得怔住的李治一笑道: “延嘉殿才人武昭,在此特请殿下恩准——陛下病危,妾无幸无德,愿出宫入感业寺,长侍佛前,为我大唐国运祈福求安……替我大唐国主之灾之厄…… 还请殿下准之……” 李治茫然地看着她。 大臣们也吃惊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李治才轻轻道: “你要……出宫?”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急忙上前,奉玉圭轻道: “殿下,武才人一番忠心,不可误之。” 李治木然地转过脸,看着长孙无忌,良久,又转过脸来,看着媚娘: “你要……出宫?” 媚娘心中痛如刀绞,可是面上却一派平静: “妾无才德,愿为大唐积福。请殿下恩准。” 李治紧紧地攥着拳,又问了一遍: “你要出……宫?” 媚娘咬牙,默默跪下,伏地而礼,颤声道: “妾知殿下仁孝,必为幼时些须薄恩,怜妾命薄。然妾得此,自为大自在,还请殿下务必成全。” ——她不得不这么说,她怕…… 她怕李治的性子,也怕诸臣的怀疑。 她怕…… 怕自己不能克制。 务必成全四个字,像是四把槌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李治的心头。 深深地,他吸了口气,压住胸口阵阵欲涌出口中的甜腥,咬牙道: “好……” 又是深吸口气,他才轻轻道: “准……” 长孙无忌闻言,只觉肩头一松。 而媚娘的心中,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痛,只是默默行礼。默默起身。 最后一次,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她给了李治,最后一次情深如许的目光。 然后,豁然转身,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慢慢地,却坚定地。 背对着那个她最爱的男人,那个即将坐上龙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 走出太极殿,走向她的未来。 …… 李治默然地看着她离开。 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坚强了。 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间,他却依然感觉到了一丝无法言语的脆弱。 一丝无法言语的绝望。 慢慢地,他把目光转向了有些懊恼,有些心虚,有些不安的荆王身上。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自己手中有一把剑,渴望着这把剑,能够如他心愿,深深地埋入这个男人的胸膛…… 他渴望,渴望着这个男人的鲜血的滚烫,来温暖他已然冰冷的心,冰冷的目光。 木然地,他紧紧抿起嘴,良久才轻轻道: “王叔可还有他谏?” “无……无谏……” 荆王看着这个青年的目光,一瞬间竟然觉得全身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渐渐袭上了心间。 他突然开始后悔听那个十一弟的话…… 可是,没有给他机会,李治笑了,笑得很凉薄: “王叔无谏,本宫便心安了…… 王叔,以后还要多请你指点才是……” 温柔不过的声音,却如一把冰刀般,一下下刮着荆王的骨髓,刮得他齿根发冷,心中生凉。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太极殿。 太子李治,发太宗丧,宣遗诏,遂即皇帝位,是为高宗。 李治登基,乃诏告天下: 虽痛失明主,然军国大事,不可或有停阙,自当力勉之。平常细务,则当委之有司。诸王为都督、刺史者,并听奔丧,唯濮王泰,依太宗遗诏,不在来限。 又得遗诏着令罢辽东之役及诸土木之功,同诏后宫妃嫔,贵妃韦氏,封纪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纪王出藩。 德妃燕氏,封越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越王出藩。 充容徐氏,本无封无子。然太宗遗诏有令,着以其前有谏上之功,得留宫中,居掖庭后云泽殿,以为养之。 其余宫人,皆可发之往崇圣宫居老。 唯五品才人武氏昭,因太宗特有遗诏,只待太宗灵发后,则着准入禁苑之中,感业寺为尼。 次日,高宗初朝,便有太子妃父王仁佑请立妃为后表与良娣萧氏父请立萧氏为后表上。李治怒,乃以太宗灵寝未安,何以立后之事怒退之。遂下诏,只待太宗灵安后,再行立后。更着有司,以素锦制孝色龙袍,以示哀思。 一时朝中皆称李治仁孝。 又有契苾何力请以身葬太宗,李治不准,良加劝慰,又有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且有剪发、面、割耳,流血洒地以示哀痛之举。 李治乃着禇遂良,强以抚之。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五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一。 大唐高祖李渊孙,大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李治,于大唐国都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加冕披袍,继位为帝,史称高宗。 臣下等请准改号,然李治以太宗孝灵未发,不得改号故,仍用贞观年号。这也成了中华五千年历史长河中,封建君主制时代少用的没有立刻改年号的新帝。 李治首日朝,便着大赦天下。诸臣乃称李治仁爱。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穿着有些过宽的龙袍,怔怔地看着那张龙椅。 曾经,他的父亲在上面坐过。 后来,为了能坐上这张龙椅,他的哥哥们争得头破血流,却在最后,各自放弃。 而今…… 这张龙椅,成了他的位子。而在龙椅之下,觊觎着这张不过是装饰得华丽些的椅子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长长地,他出了口气: 是的,他没有资格感伤。当坐上这张龙椅的刹那,他便没有资格去感伤。 慢慢地,他闭了闭眼,转身看着等待了许久的王德: “王公公,可有什么事报与我?” “主上,您可不能再这般贱称自己了呀!还有,以您今日之身分,实在不当再称老奴一声公公了。” 王德急忙轻声纠正。 李治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于是点了点头: “的确……是要学会改口了。你可有什么事,报与…… 朕?” 王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道: “主上日前着老奴去查的事情,已然查出些眉目了。” 李治一怔: “父皇要你查的……不……” 他再一次发觉自己的失言,苦笑一声,黯然看着王德: “对不住……我……朕……实在是常常忘记,父皇已然去了……” 说到此处,他不由黯然神伤。 王德摇头不语,良久才道: “主上自小便与先帝情深义重……自然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时日长了,主上自然会记得的。” 李治强打精神,便轻轻问道: “你说已然查出些眉目……可是媚娘的事?” 王德轻轻点头: “正是。” 李治微微眯了眼: “说。” “回主上,老奴前日里得主上旨意后,便着令影卫去查一查近日来,可有什么人往宫外通着消息—— 老奴总是想着,似这等事,若无宫中人外传,外面的人,再也不知的。 果然,一查之下,便发现日前良媛郑氏,曾私下传书于宫外荆王府上。” 李治眼一眯,立时沉了下脸: “是她?” 王德默默点头,又道: “时间如此凑巧,若说郑良媛与荆王意欲借武才人之事逼得主上失信于臣无关……倒是当真说不过去。” 李治冷笑: “好……当真是好极了…… 传我……传朕旨意,着移先帝充容徐氏、才人武氏暂居云泽殿!还有,告诉李德奖,自今日起,着李云点一批影卫日夜守在徐姐姐与媚娘身边,寸步不离!” “是!” …… 看着王德离开,李治又转身看向德安: “你去替我……替朕办一件事。” 德安急忙上前,依令。 李治沉吟一番,才咬牙道: “去找韦待价,把那对只会坏事的母女,给从京都驿馆接出来,然后送回原籍。告诉她们,就说…… 就说媚娘因受先帝之诏,将削发为尼,日后永世不得出寺,所以她们以后也不许再踏足长安一步!明白没有?” “是!” 德安依言而去。 李治想了一想,正欲往外走,便听闻殿外来报,道长孙无忌有事入内请奏,无奈之下,只得停下了脚步。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 早已知晓自己与徐惠必然是要移居的媚娘,默默地坐在云泽殿内的西配殿中。 自那日起,她便已然不再穿着宫装,每日里只是两身皂色海青替换着。 徐惠呢?也只不过一身素白——配着近日里,她忽然变得灰白的头发,却是相得益彰。 媚娘默默地看着徐惠,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瑞安在一旁,心中酸涩,却终究不忍,乃轻轻道: “武姐姐不必如此难过,想必殿……想必主上必然会设得法子,保得武姐姐不离宫的。” 媚娘却只是摇头: 她自己的路,她自己最清楚。与李治,只怕是再无可能。 虽然心中酸痛,可她却没有半点不悦之色现于面上。原因无他,比起她与李治来,现下徐惠的样子,才是叫她最担心的: 仿佛只是一瞬间而已,徐惠便似老了许多。而且目光中那种平静得近乎冰冷的神色,也总是叫她心惊胆战。 似乎下一秒,这个女子便要离自己而去。 她想劝一劝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是,只能沉默。 …… 是夜。 东宫。 承恩殿。 依然挂着太子妃名号的王善柔,一身雪白孝衣,咬着唇听着怜奴的回报。 报毕,她才恨声骂: “郑楚儿这个贱人!当真是要作死了!!!竟然敢私通荆王,暗害陛下?!她……她……” 愤怒不已地,她袍袖一拂,竟将身侧一盏流花盏甩落地面,打得粉碎。 从没见过她这般大气的怜奴惊得急忙跪下,又惶然道: “是怜奴的不是,竟然拿这些子鸡毛蒜皮的事来烦娘娘……怜奴该死……” “你哪里有什么罪?那郑良媛之事,却正是本宫当理之事……起来。” 王善柔轻轻道。 怜奴见她果然没有生自己的气,这才胆战心惊地起身,又小声道: “娘娘,接下来……怎么办?” 王善柔看了她一眼,冷冷道: “这贱人,竟然敢拿陛下登基这等大事,公报私仇……当真是也不必活得太久了!再者武媚娘之事,知道的人越多,对陛下越不利……” 怜奴便轻道: “那……咱们是不是要把那武媚娘……” “不必!” 王善柔语气微冷地道: “那日太极殿中的事,足见此女不是个不知生死的蠢货。而且本宫也着人去问过,武媚娘的确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也就是说,若要保得陛下日后清名,那只有一条路,就是保证这武媚娘以这清清白白的身子,入寺为尼! 明白么?” 怜奴恍然: “没错……若是武媚娘此刻出了什么意外,自然会有那些好事的将她之事再与陛下联系在一起……不过娘娘,现下那郑良媛却是不能不管啊!”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六 “娘娘,不若咱们还设个法子,却叫那萧良娣知道这郑良媛与陛下太极殿受逼之事有关……想必以那萧良娣的性子,那是再容不得她的。” “不可!” 王善柔轻声道: “这般大好机会,万不可让那萧玉音知道!明白么?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怜奴讶然: “娘娘说这是好机会?” 王善柔轻轻一笑: “武媚娘现下与陛下已然是再无可能,是以她此刻,便成了陛下心中最痛之处。而造成这最痛之处的是谁?” 怜奴轻轻道: “郑良媛啊……” “不错。是她。所以只要咱们除去这贱婢,再让陛下知道,咱们这般是为了陛下…… 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怜奴恍然大喜: “那陛下自然是要感激娘娘的!唉呀……怜奴当真是愚蠢,只想着替娘娘保全名声,却再不曾想到这一关。” 王善柔温柔一笑: “本宫的确是不喜自己名声有所失。可是为了陛下,那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了。” 怜奴闻言,含笑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四。 李治以叠州都督李绩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更着留守洛阳宫。 李绩闻之,感激不尽,乃亲上表以表忠心。 李治悦然纳之。 …… 朝毕。 李治端坐于龙椅上,听着舅舅长孙无忌的赞叹: “陛下果然英明——这般一来,那李绩必为陛下所用,再无其疑。” 李治闻言甚是欢喜,只是却羞涩一笑道: “还是舅舅与诸位大臣指点得当,否则朕初立,难得知机至此。” 诸臣见李治新帝登基,却颇为谦逊,心中更是满意又赞叹。 又议事片刻,李治见天色不早,乃着诸臣可退,唯留长孙无忌下。 “舅舅,朕还有一事,需得请教舅舅。” 李治走下龙几,立于长孙无忌身边,轻轻道。 长孙无忌见李治如此,心中甚感宽慰,乃含笑道: “老臣但有所知,自当为陛下所用。” 李治点头,然后看了眼王德与德安。 二侍会意,便分别退下,各自守了殿门一侧。 长孙无忌见状,心生诧异,却依然不动声色,只待李治发问。 李治见殿内已清,这才向前走了两步,背对长孙无忌轻轻道: “舅舅,实不相瞒,父皇驾西(死前)之时,曾有口述遗诏告与朕,道日后必然要百般小心高阳姐姐…… 舅舅,朕自昨日登基以来,颇听了一些流言。道高阳姐姐闻得父皇驾西,面无悲色不提,反而颇为欢喜……” 李治徐徐回身,看着长孙无忌,轻轻道: “舅舅,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为何父皇有这般遗诏?又为何……为何高阳姐姐她…… 难道说……难道说流言都是真的?高阳姐姐她…… 她…… 她真的不是……” 李治难以相信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长叹一声,良久才轻轻道: “无论陛下听到了些什么,都不必当真。高阳公主确为先皇亲女,陛下亲姐。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 她这般怨恨先皇,却是另有原因。陛下当知。” 李治闻言,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膀终究放了下来,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不过却是什么原因?” “陛下,前些日子太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没忘记罢? 陛下有没有想过,那荆王与高阳公主消息相通,如何不知陛下早年献珠之时,此珠便是先皇赐与徐充容的? 又如何他不曾得到确切消息,竟然当真以为,陛下与那武才人有私?” 李治本来闻得此事,便是心中发虚—— 原因无他,以他之慧,自然知道这舅舅长孙无忌,是何等知机。然而此刻闻得长孙无忌一言,却也有所悟: “舅舅的意思是说……这些消息,是高阳姐姐有意假造了,报与荆王叔的? 那她却是为何……” “为何? 为的不过是让荆王怨恨韩王罢了……只怕那韩王此番,也是被高阳蒙在鼓中了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高阳如此费心,不过是还念着能将吴王殿下,往这龙位上再推一步呢!” 李治骤然变色。 长孙无忌见状,知道李治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于是便默默而立,只待他自己想通—— 李治是他的主上,可却也更是他疼爱的甥儿。是故他必然要保得这孩子坐稳了大唐江山,更要教会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若要为君主者,则当知至亲便是最易背叛自己之人。 这很残酷,可也是他必然要修习的功课。 …… 长孙无忌所料不错,片刻之后,李治便想通了。 虽然脸色依然难看,可他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 “舅舅的意思,是高阳姐姐觉得朕不配为这大唐之主?是故想诬朕与武才人有私,然后多少为日后推助三哥上位,造些声势?”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尔后又道: “高阳公主之慧,恰如当年的杨淑妃。不可不防。 这一点上,老臣不得不说一句:虽然高阳公主并非淑妃亲生,可这淑妃调教她时,却也当真是费尽了心血的。” 李治当然知道,长孙无忌心心念念的,还记得当年若非淑妃相挑,父皇与自己的大伯建成、四叔元吉再不至落到那般地步,是故如此对待高阳与三哥,不过是迁怒。 加之父皇临终有遗命,便柔声道: “高阳姐姐或者有心,可三哥却未必有意。舅舅,三哥也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他不会害朕的。” 长孙无忌听得这般言语,当下便是一皱眉,轻轻道: “陛下,老臣是自幼看着吴王殿下长大的。可正因为自幼看着他长大,才更深知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再不会真的臣服与陛下…… 还请陛下三思。” 李治却只是摇头不语。 长孙无忌见状,欲再劝几句,可见李治不以为然,想着他才初登基,过早接触这些事,的确不好,也只得先暂时放下,又想了一想,问道: “那陛下,高阳之事,该当如何了断?”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说到底,高阳姐姐也是因为父皇在时,颇有不顺意之事才至如此……朕始终觉得,若是朕好好待她,她自然不会再如此行事。 舅舅,她始终是朕的姐姐。”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七 “可她毕竟与您非同母所出!”长孙无忌轻轻提醒李治,然后长叹一声道: “也罢,陛下仁爱之心向来人尽皆知,但愿公主殿下能够知错而改罢……” 李治闻言,再不言语。 长孙无忌见状,便请退,李治允。然长孙无忌方行两步,便又转身回来道: “陛下,还有一事,虽然老臣身为外臣,却不得不提醒一句: 虽时现下,新主初登大宝,一切有些烦乱。可至多两三个月,先帝灵柩一发昭陵,那些先帝妃嫔,也当一同处置了…… 陛下,日前荆王之事,虽然幸得那位武才人知机,躲了过去…… 可是只要有她在一日,那这般流言,便不会散去。陛下,还请陛下多加审慎,速速处置为好啊!” 李治闻言,心中微微一跳,然后轻轻点头,淡淡道: “舅舅教导,朕自当依从。 然现下父皇灵柩未安,若朕此刻便打发了先皇嫔妃,实属大不孝…… 便在父皇灵柩入陵之后罢!至时,朕自然会有所处置。” 长孙无忌这才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既然陛下已然有心处置前朝妃嫔,那当朝后宫,也当早定。 毕竟事关大唐,陛下还是早日立后封妃为好。” 闻得长孙无忌又提此事,李治心中生烦,却又不好拒绝,只得推道: “舅舅此言甚是。然朕曾于父皇临终前誓于父皇,必为父皇守孝足半载,再行封宫之事……还请舅舅体谅。” 长孙无忌闻言,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只得默默点头。 正在此时,德安却突然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先向着长孙无忌一揖,又附于李治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李治闻言,便是大惊: “怎么会这样?!” 长孙无忌见状,便知有些异常,欲待问,却又不知自己当不当知,一时间踌躇。 好在李治很快便怒喝起来: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德安看李治没有要避着长孙无忌的意思,于是便只得急道: “可不是?今天下午时,郑良媛还好好儿的。 可方才郑良媛近侍明儿来报,道良媛突然口吐鲜血,不多时便痛昏了过去。 那丫头也吓得不成样子,急忙找了太医来。可太医来时,人…… 人早就冷透了……” 长孙无忌闻言,刹那心中起疑,然思及此事终究不当自己插手,便急忙向着李治请退。 李治见状,也只得由了他去。 …… 看着长孙无忌出了殿门,李治才恢复了本来的淡然神色,轻轻问: “知道是谁下的手么?” 德安回道: “多半是太子妃。萧良娣那儿,似乎还不知道这郑良媛便是密告荆王之人。” 李治点点头,又不解道: “朕不明白……为何太子妃此番这等态度……德安,去请王公公过来。” “是!” 不多时,正在尚书房里,看着小太监们整理一些文书的王德便被请了回来。 李治便着德安将这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王德听,然后才道: “王公公,依你所见……这太子妃所欲何为?” 王德见李治如此发问,当真心中欢喜——可见李治,是半点不将那王氏放在心上——于是想了一想,才道: “若是别人,老奴却或可猜得准。只是这太子妃娘娘…… 老奴却无甚把握。” 李治摇了摇手道: “这儿也只有咱们三个,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王德这才道: “老奴想着,太子妃娘娘一向以主上为要……会不会这番却是因为知道了那郑良媛密通荆王之事,这才下了死手,一来除去宫中内患,二来…… 也是想向主上您表个态度,证明娘娘是真心与主上同力同为的呢?” 李治闻言,良久不语。 半晌才冷冷哼了一声道: “倒是难为了她这般的心思。可惜她越是这般做,越是让朕觉得,她这人却不是什么良善可人之辈…… 不过是因为朕至今未有立后的心思,她刻意借着媚娘之事来讨好朕罢了……当朕不知么?若是此刻她地位稳固,第一个要除去媚娘的,便是她王氏! 哼!” 李治这般一番言语,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是故王德德安二人,也只得默默。 又过一会儿,李治才微微息了怒气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郑氏也是自己作死,该当的。 再者她已然下了手,人也已然死了,再追究也是无益……只是那郑氏一族却是有些难办的……” 李治沉吟。 德安见状,便上前一步道: “其实主上大可不必担忧。那郑良媛私通荆王之事,咱们也是有铁证的。只要传了那郑氏族长入内,再将证据传与他看,再告知他,是太子妃下的手…… 想必那郑氏一族,避之也唯恐不及呢!” 李治想了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着即时传郑氏一族族长,当朝四品下武散将郑大人入内。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大唐新主李治东宫旧嫔良媛郑氏,一夕殁。 因其之死,乃颇有涉及前朝秘事之故,李治乃召其父郑大人入内,着与密议之。 郑大人出时,满脸惶惶之色,汗流浃背。 回家之后,更亲书罪己表,以责己教女无方之罪,自请降阶。 李治不允,更再三慰藉。郑氏一族,感激涕零。 于是起,诸人始乃知,良媛郑楚儿,私与荆王有通,欲诬新主。后为新主旧东宫之太子妃王氏察之,私以鸩杀。 其子李孝,乃由李治特旨,准郑楚儿近侍明儿代以抚之。 众闻之,皆恶郑氏,更多迁恶李孝。李孝虽年幼,却已然得知人事。闻得此般秘事,乃夜夜啼哭,竟一朝得疾。 李治百般劝慰,又着太医调治,方得稍解。然病根已落,难以根除。 李治于此颇有愧于次子孝。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八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六。 夜。 云泽殿。 媚娘依然一身皂色海青,静静地坐在自己寝殿中。 徐惠默默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两个原本正当好年华的女子,未及十日,便俱似老了十岁不止。 媚娘看着徐惠,轻轻道: “惠儿,你怎么还不睡?” 徐惠茫然摇摇头,轻轻道: “睡不着……不知道为何,就是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酸,知道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徐惠日日服侍太宗,荣宠无极。可是事实上,何尝不是太宗日日里陪着徐惠,叫她在这宫中,不那般孤单呢? 如今太宗去了,虽然还有自己,可是对她来说,始终不够。 含着泪,她想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劝起。 沉默良久,徐惠才轻轻问道: “你当真要出宫?” 媚娘闻得她问,心中也是一片烦乱。想着李治已然有数日不曾来见过自己…… 虽然她知道此刻他是正忙的时候,断然不可能如往常一般,常常来见她。 何况…… 她咬了咬下唇,下意识地抚了抚颈子里的那块儿玉,半晌才悠悠道: “若我不出宫,必然会有人借我大作文章。” 徐惠知道,虽然只是这短短一句话,却将媚娘心中千般痛苦,万般无奈都说了出来。待欲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再思及自己,更是茫然,于是便只得沉默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来,轻轻槌了垂已然僵酸的颈子,长出口气,接过一旁德安奉上的茶水喝了,这才叹道: “以前看着父皇成夜成夜地批奏疏,总以为是件颇为容易的事……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般滋味,却非常人可忍。” 王德在一旁,正忙着替那些已然批过的奏疏分门别类,只待明日朝上发回诸臣手中。闻得李治此言,乃忧道: “主上,虽说先帝也是成夜地批,可毕竟先帝不过三日一朝,而您一日一朝…… 主上,如此一来,您所批之奏疏,却是先帝的三倍还不止。偶尔为之尚可,若是时日长了,难免伤及龙体…… 还请以长久计啊!”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道: “未必。如今不过是初将登基,是故事务烦多些。日后朝堂局势一稳,自然不会这般多奏疏。也自然不必一日一朝。 不过现下,还是须得这般——毕竟朕无父皇那般功绩傍身,可任性为之。若不勤勉,只怕难以服众。” 德安却看着心疼,嘴上便说: “主上是否过虑?前些日子元舅爷(元舅爷的意思,就是皇帝的舅舅,这里是在李治登基后,对长孙无忌的尊称)不还夸过主上,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么?” 李治却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才拿起一本奏疏道: “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换个说法,不就是说朕不过是像先帝一般颇为勤勉,其他却是未见长处么? 你呀……平日里怎么教的你?” 德安想了一想,也只得默默——毕竟,这些日子朝堂之上,诸老臣对李治这位新帝的态度,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有宠,有爱,有呵护…… 却唯独没有尊重与敬仰。 又批了两本,李治实在颈子痛得厉害,便着德安上前来揉一揉,又小声问王德道: “云泽殿那边如何?武才人与徐充容,可还住得习惯?” “回主上,一切安好。李云也是个极知机的。这几日里,从不允非关人等靠近半步。而且老奴也依您所言,将明安调去,与瑞安一同料理那边的饮食…… 再无不妥的。” 李治闻言,长舒口气,肩头这才微松一些,轻轻道: “如此便好。否则只怕她又不知要遭得什么劫难。” 王德看了一看德安,这才不解地问: “其实主上如此小心,老奴却也能明白,是为了防那东宫诸人下手……可是老奴不明白的是,为何主上既然又要防着东宫,又为何不立时封太子妃为后? 若是您肯让一步,那武才人也……” 李治摇摇头,示意德安不必再揉,这才道: “不。太子妃现下如此忌讳,甚至是避着媚娘。为的无非是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若是一旦朕满足了她的要求…… 那第一个要对媚娘下手的便是她。” 李治想了想,又微有些苦涩道: “而且不只是此刻,朕不能让步,便是去见一见媚娘,也不能。否则只会打破现下东宫与媚娘之间的平衡局势。 想必媚娘自己也清楚。” 德安忍不住插口: “清楚归清楚,可是武姐姐心里,只怕是难受……”话未说完,德安便住了口。因为李治脸上虽依然无甚表情,可眼底却浮现出一抹痛色。 德安暗骂自己多嘴,于是强笑道: “主上不必担忧。武姐姐那等聪慧的女子,怎么会不知……” “再聪慧,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之前还有父皇庇护着她。现在……”李治微微敛了眉,想了一想,才问王德: “司宝库里的钥匙,你可也有吧?” 王德回是。 李治点头,便看了看左右: “去司宝库。” ……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中。 媚娘正与徐惠默默对坐,忽然见瑞安一路小跑入内,道明安奉了李治旨意,送了东西来,一时一怔,便急忙与徐惠起身出寝殿。 正殿中,明安却正奉了一只小锦盒在怀中,见了媚娘先行一礼,便将东西送上。 媚娘打开,却见是一把装饰得极为精美的小剑。 瑞安见,立时讶道: “这不是早年皇后娘娘的佩剑么?听说这可是当年平阳昭公主送与皇后娘娘的宝贝,再不得片刻离身的!怎么主上把它送来了?” 媚娘初时一怔,没有想到这皇后娘娘指的是谁,片刻之后立时明白,原来所指的,却是夕年长孙皇后,于是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明安乃对着媚娘道: “主上有言,道此剑夕年间曾伴皇后娘娘度过不少灾厄。且最终都化险为夷。是故便特别赐与武才人,做个护身之物。”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柔情万千,半晌才道: “替我多谢主上。还有,告诉他,媚娘知道此刻不宜妄动。 媚娘会忍得。只是……” 她看了眼徐惠,又转头看向明安。 徐惠虽然跟来了,却是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再不明媚娘此意。倒是明安机灵,立时便点头示意自己了解,这才离去。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九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八。 李治下诏,着准太宗充容徐氏父母,妹弟入晖政门内承庆殿探视,又着赐太宗遗留良物诸等,以慰其心。 内外罕之,李治乃道: “先帝诸妃中,唯徐充容自帝薨后,情致如死。朕心甚怜之,当以慰之。此乃人心向善也。” 诸臣闻之皆罕。李治又着准韦、燕二太妃,可于太宗入陵后再择吉日归出藩。二妃更感甚。 …… 是夜。 东宫。 宜春宫正殿内。 萧良娣看着长女下玉陪着方才会爬的小女儿玩耍,心如绞缠,半晌才含泪语与玉凤道: “下玉生时,陛下立时便赐了名。可是……可是这孩子已然出生半年多了。陛下连抱抱她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玉凤,你说本宫是不是失宠了?” “主人万不可如此自薄!” 玉凤知道萧良娣心中酸苦,紧忙劝道: “陛下初登基,不是忙着政事么?主人也知,陛下再不曾幸东宫任何一嫔一妃的!连那郑良媛死了,也只是召了她家人入宫一探便罢。” 萧良娣却冷冷道: “那是她自己作死!竟然敢害陛下……哼!可恨那承恩殿的,竟然会抢得先机,为讨陛下欢喜下了手…… 否则……” 否则又待如何? 萧良娣待欲再言,却发现自己当真是无话可说,只得默默流泪。 一时殿中沉闷,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欢笑嬉闹。于是玉凤便强笑了说: “其实主人却不必如此难过。想一想,虽然……虽然那贱婢武媚娘惑了陛下,可她究竟是先帝内职,与陛下是再无可能。这样一来,虽然……” 玉凤不敢再言,萧良娣却知其意,心酸道: “这样一来,虽然本宫不能得陛下全心相爱,却终究是这宫中最得宠的一人,是么?” 她强忍着将眼泪逼回,这才淡淡道: “不错,本来若不得她,本宫也难得陛下如此疼爱。说起来,本宫倒是当谢谢她。” 阴冷一笑,玉凤只觉心中冷气暗生,于是便道: “主人的意思,是要那贱婢死?” “虽然她早晚是要除的,不过却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因为有一个人,比咱们更恨她。” “主人是说……承恩殿的?” “本宫入宫时便听说了,这太子妃直到本宫与其他几侍嫔一同入宫时,都不得幸。你也知道,后来若非她家借着先帝之言压着陛下,陛下再也不肯幸她的…… 你想,陛下为何不幸她?” 玉凤一怔摇头道不知。 萧良娣这才悠然道: “前些日子,本宫却特特去请了韦太妃身边的萧尚仪一聚,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陛下根本不想迎她入宫。若非是同安大长公主屡屡进言,当时陛下又是初为太子,不得不立一世家女为正妃以固储位,她是再也不得入内的…… 玉凤,你知道么?萧尚仪可说了,当年为了不愿迎王氏入宫,一向柔善孝顺的陛下,可是足足跪在立政殿一夜都不肯答应娶王氏呢! 你想一想,王氏也是知道了武媚娘这贱婢的……她会如何想?” 玉凤恍然: “她自然会以为,自己一身境遇,全是武媚娘所害的!难怪之前人人都说武媚娘于藏书阁中毒之事,是她王氏一族所为……” 萧良娣却摇头道: “王氏不傻,那件事,多半是长孙大人忌讳着武媚娘与那武氏流言之事所为。不过她王氏有心除杀武媚娘,却是真的。 可她能留这武媚娘至此刻…… 说明她根本便是有意,借着武媚娘,来分去陛下对本宫的注意力!” 玉凤闻言便急道: “那该如何是好?咱们可不能让她如了意呀!” 萧良娣冷冷一笑: “自然不能让她如意,是故这武媚娘,却是咱们最佳的筹码。” 玉凤一怔,重复道: “筹码?” 萧良娣点头,着姆娘抱走两位公主与素节,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陛下至今未曾封后,虽然确是有为先帝守制孝的心思在,可是却也未必没有奢想。” 玉凤一惊: “主人的意思是,陛下想封那武媚娘为……为后?” 萧良娣失笑: “怎么可能?!正宫之位,何等紧要?那武媚娘再怎么说,也曾为先帝侍职。虽说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依俗的确是可由陛下再纳为妃…… 可是立后?却是想都不要想。” 萧良娣懒懒起身: “自古以来但凡可为后者,必然要出身高华的。便是那曾一女侍父子二人的王政君,那也是出身侯门,端的是贵族之后。 所以这武媚娘虽然有了陛下的宠爱,却再无能够立后的资本——她父亲虽然也大小算是个国公,可……” 萧良娣轻轻一笑道: “可本宫的父亲在家时,也曾有言,道应国公这人是个死脑筋。高祖皇帝在时,虽然一门心思地追随高祖皇帝。可是却忘记在高祖皇帝诸子之中,选一个良主以为日后所续。 别人劝他,他还道待新帝登基时,他自然会忠于新帝…… 结果先帝一登基,便立时把那些忠于自己的臣子一个个地提了起来,却将他这应国公放了又放…… 再者,武姓并非士族之属,亦非关陇门阀一系。应国公活着,她武媚娘尚且因为出身不高,十几年不得先帝之幸,不得进封,何况先帝去了? 玉凤哪,你可要知道,先帝有任意妄为的资本,那是因为先帝之功之名,都可震得住满朝文武。而咱们陛下不同。 陛下虽出身正宫,却自幼柔弱,百般娇养,更不似废太子承乾,甚或是先帝那般,有战功军绩在身,或者如当初的濮王与如今的吴王一般,有治文理吏在手…… 是故,朝中文武百官此刻,还未必服得陛下呢!他又怎么敢行此大不韪之事? 只怕便是连纳那武媚娘入后宫的念头都不敢有呢!” 玉凤这才松了口气道: “主人如此说,玉凤便放心了……只是主人,如此一来,那后位,岂非必然是……” 萧良娣淡淡一笑: “不错。若如此一来,那后位必然是那王善柔的。所以咱们才要善加利用武媚娘这个女人,引得那王氏自乱阵脚,本宫才有机会上位…… 好在陛下给咱们留了半年的时光呢!不是么?” 萧良娣轻轻一笑。 正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 玉凤这才展颜道: “主人说得极是!此刻咱们非但不能除那武媚娘,还得设法保住她。有她在,那王氏必然自乱阵脚,到时主人再劝陛下纳此女入内宫,以示主人的大度。陛下龙心大悦,必然立主人为后。 等到主人登上后位……那武媚娘,便也不足为虑了。” 萧良娣淡淡一笑,傲然道: “本来,她便不是本宫的对手,何足为虑?”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十。 李治任长孙无忌为太尉,兼检校中书令,掌尚书、门下二省事务。 然无忌因记文德皇后临终遗言,乃固辞掌尚书省之事,李治无奈,只得答允。于是命为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 又特赐物三千缎。 于是朝内乃知无忌权重,纷纷以附之。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十三。 太宗充容徐惠,得见父母弟妹,大欢喜,乃与之泪眼相聚。 是夜,终得安眠。 同居之待削发才人武昭得见徐惠安,心中亦安,乃暗自计划诸事。 是夜。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门,便见媚娘一身皂色海青,亭亭立在殿中。心中不由一阵激动—— 这些时日不见,她却憔悴至斯。 欲待开口问时,却竟忽觉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得默默上前,双眼只在她面上来回游移,却不得开口。 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主上却是瘦了些。” 一句轻语,万种情思,当真是惹得李治心中难以自持,刹那间点燃一团思念之火,正待上前拥了她入怀一解相思,却见她一转身,向着后面走去。 李治一怔,亦步亦趋跟上,这才见她在一张摆好了的棋案后坐下。 微微一笑,他伸手示意跟着来的王德与德安,守在殿门处,便一撩衣摆,与她对面而坐,含笑望着她,脉脉温情,溢于言表: “说起来,咱们确是良久不得弈棋了。” 媚娘却无笑无忧,只是点头,示意李治先请。 李治便一如既往取了白子,执后手行。 棋声叮叮,半晌之后,媚娘才悠悠道: “主上初登基,事事亲力亲为,是好的。可是也得多顾惜着身体。若是身体垮了,便是有再多豪情壮志,再多手腕高才,也是无用。”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比如那太子妃王氏、甚或是李治也算有些怜爱的良娣萧氏说出口,那是再不得他欢喜的,只觉对方当真是与自己半点不得同心。 可是自媚娘口中说出来,李治便是觉得如甘露醇酿,醺醺然,怡怡然,乃欢喜微笑点头,服顺道: “朕知道了。明日起,有些无非大要之事,便自然交与舅舅打理——既然进了舅舅官职,自当得其助力。” 媚娘却不言,只是落了一子之后,才轻轻道: “能让主上如此信任长孙太尉,确是可见太尉之忠……不过主上,自古单足难行。再者长孙太尉年岁渐大,终究也不能使其过于劳累才好。 主上,您可别忘记,那禇遂良禇大人,却是长孙太尉的门生。如今明面儿上,虽然他与长孙太尉同为首辅。可究竟他遇事,还是会多问一问长孙太尉的…… 这样一来,岂非还是等同于诸事都需劳累长孙太尉?” 李治闻言,颇觉欢喜,笑道: “果然还是你知朕心……不错。朕已然召了李绩回朝,不日便可进封。这样一来朝中也多少有些权衡。舅舅也不至过于劳累。” 媚娘看了他一眼,轻轻落下一子,才道: “主上觉得,以李将军那般性子,却能为长孙太尉分多少忧?” 李治一怔,微微沉吟,片刻之后才点头道: “不错。李绩为人,甚是圆滑。虽然之前,朕借父皇之计,将计就计收了他的心。 可以他之才之性,未必便如愿尽力为朕。毕竟在他眼里,朕不过是个得了时运的孩子。是故,他会于小事上顺着朕,然一旦遇上什么需得他表明立场,站在朕这一边的大事,他却是再不会成为朕之后力,只会中立观望。” 媚娘点头: “主上英明,自然早就将朝中局势看透。是以主上,若要安定当前局势,还需再觅助力,以达平衡之势。” 李治点头,微微思虑一番,便忽然想起一人,抬头看媚娘道: “朕倒是有个念头,只是怕太过荒唐。媚娘,你最知机的,却帮朕思量一番如何?” 媚娘浅淡一笑: “但请主上吩咐。” 李治皱眉,虽然不喜她这般客气,却还是道: “舅舅最大的忌讳,看似是六叔,其实却是站在六叔背后的十一叔。 不过之前之事,只怕六叔多少也知道十一叔有意将他推出来做个顶头鬼的心思,是故他必然已与十一叔生了间隙。 若是利用他们这间隙,能够暂时利用六叔倒也不错。 可是唯一的问题便是六叔这人当真是莽撞无用得紧,而且又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朕实在不放心将他引回长安,以平朝中之势。 媚娘,你觉得呢?朕该不该冒这个险?” 媚娘点头,想了想道: “主上之计,确是高明,也是唯一可化眼前这般诸臣不服之僵局的法子。不过正如主上所忧,荆王此人平庸无用,又是反复无常之人,做个马前卒尚可,却的确是不堪大用。 是以,主上还是得再寻一个妥当之人为好。此人既得要有才干,又得能使智计无双,权势通天的长孙太尉不能轻视,还要绝对忠于主上……” 媚娘叹息: “其实主上心里只怕早就明白,濮王殿下却是最好的人选。只是眼下先帝刚薨,却不宜过早提拔。最佳还是过个一年半载,再行提点。 是故…… 一时之间,却无人可以当得此位。” 李治却自信一笑道: “谁说没有?忠心于朕,又是才干过人的,可不只四哥一个。不还有三哥呢么?” 媚娘不假思索便摇头切切劝道: “吴王?万万不可! 他虽自幼疼爱主上,也算得上是忠于主上,可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荆王殿下一党纠缠颇深,难保不会有异心啊主上!”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一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知道李治此刻,必然是心急着见自己。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戌时刚过没多久,李治便带了德安,兴冲冲而来。 是故当李治出现在殿门前时,不只是与自己对坐的徐惠一怔,连媚娘自己,也是一怔。 不过徐惠何等人物?当下明白,于是便含笑起身,先拜见尴尬不已的李治。 李治虽已然登基,可在徐惠面前,却总觉得气短了一些,于是便灰溜溜受了礼,又灰溜溜自找话头道: “嗯…… 朕……朕听说……呃……” 可是这话头,却哪里是一时便可找得出来的?饶是李治自小千灵百慧,又是天子之尊,此刻也是憋了个大红脸,尴尬万分站在那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了下去。 徐惠点头,却含笑道: “妾身明白,主上与媚娘,必有要事相商。妾身近日身体初愈,却未大安。为免扰得主上烦心,就此告退了。” 李治见徐惠摆明了送个梯子给自己下,立时感激不尽,又是好一番劝慰,还当真叫德安明日且去宫中太医处,多寻些良药与徐惠。 徐惠含笑谢过,又轻轻握了握媚娘的手,这才退下。 德安与瑞安二人,也是借着徐惠退下之势,悄然退出殿内,关上殿门,自去守在殿外,也好兄弟叙话。 一时间,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二人。 媚娘心中便是一阵狂跳,垂首不抬,正苦思如何应付着呢,便忽然被一双手臂环住,拥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中。 媚娘一定,便知是李治,却终究因为羞涩,头也不敢抬地只是盯着他衣裳上的素色龙纹,红着脸儿,不发一语。 李治也是一样——一朝夙愿得尝,他竟然也不知如何说话了,只是含情脉脉地抱着她,看着她一头乌发,与含羞的桃色脸颊。 深秋的九月,这云泽殿中,竟然隐隐地浮出一些温暖如春的感觉。 …… 更声轻响。 已然是子时过。 媚娘懒懒地倚在李治怀中,未着片饰的头顶,只是轻轻地顶着李治的下颌。 李治侧是伸出双手,环着媚娘的腰,二人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幸福与宁静。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道: “你…… 可后悔?” 媚娘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任凭头顶青丝摩挲着李治的颌窝: “从未后悔。” 李治心中甚是欢喜,于是又复环抱了她,片刻之后才叹息道: “可是我……我有些后悔。” 媚娘一僵,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他说: “毕竟……毕竟此刻,我连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更不必说,与你一个名分。” 媚娘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浓浓愧疚,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于是伸手更加拥紧了这个自从初识起,一颗心便只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我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你已然为此尽力了。 而且有些事…… 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可成就的。” 李治闻言,不由微湿眼眶,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良久才柔声道: “苦了你…… 是我不好。该想周全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只伸指挡住他的唇,慢慢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想得周全的事。 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只要以后的路,我们能走好,那起始如何,便不重要了。”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于是又在她面上轻轻一吻,这才将她复拥入怀道: “今日,我已然叫那豆卢望初将高阳派入宫中的耳目除了—— 虽然原本我也不想理会她太多,可是偏偏她竟然被舅舅抓到了这些人,那便不由得我不动手了。 若是被舅舅知道我……我们……” 李治停了停,长长叹了口气道: “他不会答应的,而且还会再动……再动对你不利的念头。” 媚娘心下清楚,默默点头道: “治郎心性,媚娘最清楚。 若是连治郎也说无可奈何,那便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治郎不必自责。”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当真是松了口气,又紧紧地拥了她在怀中,生怕她逃掉也似地问: “你…… 不觉得我变了么? 变得心狠手辣? 变得……变得六亲不认?” 媚娘却淡淡一笑: “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治郎,容媚娘问一句,你是杀了哪个亲生兄弟姐妹了么?” 李治茫然摇头。 媚娘这才轻轻一笑,又将一张脸向着他怀中埋一埋,才闷闷道: “既然治郎不曾害过兄弟姐妹,又何来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容媚娘说句治郎不爱听的话儿…… 治郎呀,你离这八个字,还差了许多个长孙太尉呢!” 李治听出她声音中浓浓笑意,便佯怒道: “我在这里忧愁欲死,你倒好,却想着法儿地酸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便伸手去呵她的痒。 媚娘一时受不住,便又是娇笑连连,又是求饶哀告地认输。 李治看她低头,这才收了手,笑道: “你呀……总是这般。” 于是又搂了她在怀中,这才叹道: “也许你说的不错,现下我是还没有要绝他们最后一丝生机的心思…… 可是媚娘,我真的很怕…… 我怕…… 有朝一日,我终究不得不……” 李治言及此,便不再语,目光中只有无奈与感伤。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 媚娘闻言,心疼不止: 这个自小便柔善成性的他,如何被时光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这般自苦自哀之地?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己…… 若非为了她,他又何必如此? 一念思及此,媚娘的心中,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轻轻地,她搂着他道: “治郎放心……若果有那一日。 还有我…… 还有我在。 我不会叫你难受的。 一点也不会。” 李治闻言,却是失笑: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难受不难受,只怕是只有我才能思定罢? 你至多不过劝上一劝我,难不成,还能替我难受?” 媚娘张嘴,却不愿再答—— 这般的温馨与平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珍贵。她当真不想再说些不相干的话,甚至是伤了二人心的话,来破坏这般美好,于是,她闭上口,不再作答。 可是心里,她却在暗暗地说: 若是有必要……那便是代你难受,代你承担一切,又有何妨? 李治不知道,也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媚娘的心思。 可是他究竟是一心念着媚娘的,于是长长叹了一声道: “罢了。这些都是前朝事,我也是…… 也是与你说习惯了,一时之间竟然改不掉。” 又自苦笑一笑道: “说起来,我倒突然发觉,我们每每独处,总是议政论事……从来没有说过些别的。 是我不好。” 媚娘却淡淡一笑: “有什么不好?我倒挺喜欢这样的。能够为你分忧,便是让我觉得,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侧…… 这样的福气,却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治闻言,心中更是感动,于是再度紧紧地抱住了媚娘。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初七。 晨寅时一刻。 太极宫。 云泽殿。 李治终究还是起了身——虽然他有万般不舍,可是早朝之事,却是万不可断的。 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媚娘,李治含笑,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又替她盖好被褥,这才起身,小心出殿,不出半点声音。 然而一出殿门,他便看到了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人,早早地等候在殿外了—— 来人,正是徐惠。 李治知道,自己一旦得了媚娘,那头一个要面对的,不是舅舅长孙无忌,不是满朝文武大臣,而是徐惠。 长孙无忌,他知道如何应付;文武大臣,他懂得怎么避锋…… 可唯有徐惠,他避不得,也不想避。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 是以当看到徐惠时,他竟然一时间如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垂下了头。 不过他现在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躲在二人身后,在她们面前装怯装懦的小小稚奴。 或者说他早就已然不需要再做什么伪装。 于是,他深沉地吸了口气,举手示意德安在远处候着,自己慢慢走向徐惠身侧,默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徐惠才缓缓开口: “不知站在徐惠面前的,是当今主上,还是当年的晋王?” 李治心中一动,想了一想,才也开口道: “都是。” 徐惠闻言倒是一怔:她想过千种万种李治可能会有的措辞,可能会有的回答,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于是,她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既是当今的大唐之主,也是当年的晋王稚奴。 于是,她笑了,很欣慰,也很释然: “媚娘的眼光,一向是我们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 她从来不曾看错过什么。 所以既然她愿意冒这大险,委身于主上。那说明主上便是值得托付的好人。” 李治却苦苦一笑: “朕还以为徐姐姐,要说朕是个负心薄幸郎。” 徐惠讶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主上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么?东宫……” 李治只说了两个字,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徐惠似有所解,便淡淡道: “主上若是说对那东宫诸女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世间最难解的,便是一个情字。妾以为,便是贵为天子,只怕这些事也是难应对。 再者,既然入了这帝王之家,大唐后廷,想必那几位都已然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当然要知道,帝王之心,从来不会是专属于任何一个女子的。” 李治讶然,看着徐惠良久,良久,才终于长叹道: “徐姐姐,有一句话,或者朕说来,你听得不舒服。可是…… 也许你听了,心里多少会宽慰些。” 徐惠一怔,便恭行一礼道: “愿闻主上教诲。” 李治摇头: “咱们几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必这般多礼…… 不过徐姐姐,你却是误会了。 对东宫的她们,朕从来不曾后悔过。 因为朕很明白,她们嫁的不是‘我’,而是‘朕’。 她们嫁的不是李治或者是稚奴,而是大唐太子,大唐天子。” 李治又顿了一顿,看着若有所悟的徐惠道: “朕知道这一点,所以朕也给了她们想要的一切: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甚至是……” 李治轻轻一笑,灿若骄阳: “甚至是容得她们在这寂寞宫廷中,竖立一些假想之敌,去玩一些尔虞我诈的游戏,来消磨时光。” 徐惠目光一凛,心中一惊。 李治却没有在意,只是淡淡笑道: “徐姐姐是不是以为,朕这般对她们,太过残酷了?” 徐惠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若是换了别人,必然会觉得这话不太中听…… 可是在这太极宫中随便找一个人出来,哪一个又能说主上这话儿,有半分不实之处呢?便是主上不为主上,这几句话,也是说尽了宫中诸事的。” 李治点头,转身背手,看着殿外冉冉初升的朝阳,脸上一片金红霞彩: “她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所以朕不觉得朕有负于她们。 朕觉得有负的,是媚娘。 因为朕知道,媚娘想要的,不过是与朕白首携老,如那平常人家一般,做个恩爱夫妻,再无旁人。 可是朕身为大唐之主,身为天子,必然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是故,朕才觉得对她不起。”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 徐惠良久不语,片刻才转身,也看着殿外朝霞,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才道: “主上对媚娘,当真是用情至深。” 李治却不以为然: “有什么用情不用情的?她遇着了我,我也得了她,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不过是我们二人身分有些麻烦,尚需得解决罢了。” 徐惠沉默,良久才点头道: “想必主上必然会解决的。妾可为媚娘安心了。” 李治点头,又道: “不止是这身分——既然下定决心要如平常人家一般,要做一对恩爱夫妻,再无旁人,那便是要多多筹划的…… 至时,还需得徐姐姐相助呢!” 徐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品味再三,才猛然转身,不敢相信地问李治: “主上是要……” 可是,在她转身的刹那,却发现李治已然一阵淡然而从容的笑容,迎对着她。 她的话儿,全部咽到了口中,良久才湿了眼睛,长叹道: “媚娘有幸,得遇主上。” “不,遇上她,才是朕之幸。” 李治柔声道。 …… 沉默良久,李治终究还是看着天光渐亮,急急离开了。 至于徐惠,便带着复杂而欣慰的目光,站在殿下目送他离去。 然后,才唤来文娘,由着她扶着,一边轻咳,一边走进殿中去。 转过自己的寝殿,便到了媚娘寝殿中。 而媚娘,已然起了身,披散着长发,呆怔怔地坐在榻上。 见徐惠轻咳着进殿,媚娘急忙起身,披发赤足去扶着她,一壁口里只道: “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徐惠却含笑道: “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咳了两声。” 媚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越发单薄的面容与身子,叹息道: “你最近越发瘦了……” 徐惠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于是便转了话头道: “媚娘,你可知主上眼下在做些什么?” 闻得提起李治,媚娘脸色便是一红,然后才默默点头。 徐惠便忧道: “主上这番……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就抬了那荆王元景起来…… 真是,若对方有心反叛,那岂非……” “不会的。司徒一职,说到底不过是个空衔。他…… 只怕是想利用这荆王之事,将来逼着长孙太尉做些退让罢! 甚至,说不定这本便是意在太尉呢!” 媚娘便轻轻道。 徐惠一惊,不过终究还是想通了: “若荆王一旦事发,便可借机削三公之权?那……长孙太尉便是损失最大的。 而为了主上与大唐,为了自己一世清名,长孙太尉只怕不但不会反抗,还会抢着先儿地把权给解了。” 媚娘默默点头,似欣慰,又似感叹: “他……越来越成熟了。” 徐惠长出口气,微舒眉头: “我还以为,主上这些日子事多,一发计较不周了呢……是我错了。那…… 想必濮王之事,也不会太久了罢?”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摇头道: “只怕不会……至少三个月内,却是不能再提。 毕竟初才提了荆王上位,若此时提濮王,那长孙太尉与关陇一系,还有……还有太子妃王氏的氏族一派,必然都会看出些端倪。 此事万万是急不得的。 再者,此刻便是扶了濮王上位,也无得力大臣为辅倚之势,只怕濮王也是过刚必折。一番心思又将白费。 所以……” 媚娘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他的心思,只怕是要先立一位真正忠诚于他,又在朝中颇得人望的重臣才是。” 徐惠思量一番,便讶道: “莫非是江夏王?”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若论起来,江夏王也是上佳人选——身为天子宗室,又是军功赫赫。 可是江夏王却有一致命之弱点,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可立为诸心腹重臣之首的。” 徐惠想了一想: “你是说……江夏王身为宗室?” 媚娘点头,长长叹道: “自古天家乱者,十有**皆子弟。 似江夏王这等人才,又是极忠于他,本来是最好的人选。 可惜就可惜在他也是姓一个‘李’字—— 莫说长孙太尉万万容不得他上位。便是他……” 媚娘犹豫一番,才轻轻道: “只怕也是有几分忌讳。” 徐惠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最了解主上的,你都这般说了,那江夏王想必是不成的了。那么,就只有契苾将军了。” 媚娘又摇头: “契苾将军之忠之勇,可说无敌。然而他究竟不甚通朝堂之事。只怕他也未必肯用。其实若是尉迟将军还肯出山,那必然是他第一选择—— 尉迟将军为人忠于李氏一族,又是看似憨厚过甚,实则大智若愚的厉害人物——想一想当年长孙太尉那般得势受宠,都要对尉迟将军避让三分便可知其一二。 然眼下尉迟将军已然是一片心枯,只怕除非是他遇上什么大灾大难,否则尉迟将军再不肯出山才是。 所以……”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只剩下一个人了。” 徐惠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英国公……” 媚娘点头,徐惠屏息半晌,突然长出口气,轻咳几声才道: “不错,若是英国公,那是太好不过的人选——身为三位首辅大臣之一,已然与长孙太尉有着不分伯仲之间的位势,又是手握重兵,军功赫赫…… 可以说,若在这当今的大唐朝堂之中,还有哪位大人能让长孙太尉也要让上五分颜面的,那便只有这一向沉默,只专注立功的英国公。 只是……” 徐惠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只是他怕是没有那么好收用。而且他之为人,若知道主上与你……” 媚娘却摇头,淡淡笑道: “惠儿,你错了,英国公眼下,已然是完全臣服于他,唯他之命行事了。” 徐惠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媚娘摇头,看着她打了个哆嗦,急忙便将她拉上床来,替她拆了发簪,二人同盖一张丝被,同头躺在榻上,这才慢慢揉搓着她冰冷的手心道: “前些日子,这事儿还存着密着,许多人都不知。你不知也不奇怪—— 毕竟得防着些长孙太尉。” 徐惠想了片刻,立时便明白: “前些日子立荆王的事,便是英国公的主意罢?” 媚娘点头。 徐惠这才长叹: “我就说奇怪呢……想不到主上竟然这般快,便将这大唐一狮一虎中的虎给拿下了……”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 媚娘一怔,觉着徐惠手心已然温热了,便只手撑着头,有趣问道: “大唐一狮一虎?虎为李绩,那狮……必然就是长孙太尉了?” 徐惠白了她一眼: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呀?” 媚娘娇憨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你知道便好了。所以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将英国公再往上提一提身分,能够与长孙太尉相并,又不可位列三公之中。” 徐惠点头: “所以,尚书省中,却有最适合他的职位。” 媚娘默默点头,看着徐惠道: “只要英国公得了适当的高位,那……接下来,他在朝堂之中行事便容易得多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轻轻道: “朝堂之中行事容易,后廷之中,也就不必再忌讳太多……咱们,也就可以该寻仇的寻仇,该报怨的报怨了。” 媚娘目光一黯,轻轻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三。 早朝。 尚书省徐孝德奏表,道尚书省左仆射一职,久已空缺。之前因先帝灵祭故,一时虚位。而今诸事大定,不可不立。 因此为一国之要位,仅次三公之下,孝德奏请李治恩准,以英国公李绩任之。 李治阅表,大赞徐孝德心怀感国之情。又询长孙无忌等诸臣之议。 诸臣闻之,皆以为然,李治遂当廷宣旨,即日起晋英国公李绩为尚书省左仆射。 李绩闻旨,感恩谢德,乃三叩九拜方止。 …… 退朝后。 李治与长孙无忌等人议事已毕,便各自退散,处理政事。 看着诸臣退下,李治才看了眼王德。 王德会意,不多时便引了早早儿躲了诸臣,在一侧偏殿候着的李绩入内。 礼仪已毕,李治便含笑道: “今日李公倒是没有再谦让。” 李绩谢笑不语。 李治又道: “不过说起来,李公一人在朝堂之中,难免相顾无力。四哥还是得早些提起来。三哥也是—— 依李公之见,先提谁为好?” 李绩想了一想,道: “论理论亲,都当提濮王殿下。然有一事,主上却不得不思虑周全—— 一来毕竟吴王有军功在身,且有老臣在,吴王之势,也大不到哪里去,是以他之军功,只能为主上所用,而不能为主上之害。 二来么…… 濮王殿下究竟有前事在身,若无吴王在朝,使太尉大人心忧,只怕他是进不得朝堂。” 李治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而且有人一心二心想着四哥入京…… 说不定咱们正好借着四哥入京之事,得了个结果出来呢!” 李治一番言语,李绩却是一怔,良久才喜道: “主上英明!若果如此,便是一箭三雕之计!老臣这便设法与诸臣相络,议召吴王回京!” 李治含笑点头。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尉长孙无忌的马车之中。 长孙无忌自入车以来,便闭目养神,全然不闻左右。 良久,身边同乘车而归的禇遂良才轻轻道: “大人,依您之见,今日这主上封了李世绩,却是何意?” 长孙无忌依然闭目,良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何故? 还不是想着拉拢一二么?毕竟眼下三位首辅之臣中,你我二人,皆是鼎力相助,唯有李绩一直意态不明。 偏偏他又是个手里握着军权的,不得不设法相与一些罢了…… 不过这计策倒是高明。” 禇遂良闻言一惊: “如此说来,当今主上却是已然有些谋略的了……” “应该说是先帝有些谋略罢?” 长孙无忌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你可别忘记,那徐孝德是谁——他的女儿,又是谁。” 禇遂良心中一冷: “难不成,先帝……” “无论如何,先帝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大唐朝堂之中百花齐放,诸势平衡。所以会这般做,倒也是情非得已。 事实上,李公上位,于咱们也是有利的。所以,静观其变即可。” 禇遂良这才抹了一抹冷汗,点头称是。 可心底,仍然忍不住对那个已然离去的老人,生出无尽的敬畏来。 一个人,能在死后,还有这等设计……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云泽殿。 媚娘与徐惠正坐着说话儿,忽然闻得瑞安匆匆忙忙跑进来,将今日朝中之事报与二人听。 媚娘闻言便是大喜,看着徐惠道: “只要再走一步,你的大仇便可得报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是含泪看着媚娘道: “当真如此!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招手着瑞安上前来,俯于其耳边嘀咕几句,然后,便看着他欢天喜地地点头离去。 嘴边,却噙了一丝笑意。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五。 夜。 闻得媚娘有召,许敬宗欣喜若狂,立时便着人替自己更替了衣裳,依着媚娘之命,着入西市永安酒坊相会。 然而当他入得酒坊内二楼小雅座时,却意外发现,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又极为熟悉的少年。 “瑞公公?” 许敬宗没能得见媚娘,心下不免失望,然而一思及媚娘眼下处境,倒也颇为明白,于是立时便躬身行礼。 瑞安见这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许敬宗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本能便欲回礼,然一思及媚娘于自己来之前,切切吩咐的话儿,便立时停了下来,起身故作姿态行上一礼道: “有劳许大人这般烦顿。只是咱们家主人,此刻实在是离不得宫中半步。” 许敬宗会意点头一笑,二人便分了主次坐下来,一侧许大,与陪侍瑞安之后的小侍卫见状,便默默行了一礼,各自退出厅外守着。 许敬宗这才道: “不知那位芳主(就是指媚娘,芳主就是万芳之主的意思,是当时对美女的雅称),有何吩咐?” 瑞安含笑点了点头,然后淡淡道: “想必许大人也知道,眼下于咱们那位芳主而言,最紧要的却是要看得这一位……”言及此,瑞安却做了个叉手大礼之势才道: “……欢喜。是以咱们那位芳主有言,道还请许大人设法立计,为这一位多觅些良辅才是。”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五 瑞安一壁说,一壁又做了大礼之势。 许敬宗心知他所意指乃是李治,想着说不得此番定计,便是李治吩咐,于是心下大喜,便含笑点头道: “正是如此!只是下臣颇为愚钝,却不知何等人物,方可为良辅?” 瑞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朝中有位李义府李大人,为人倒是机慧聪明,颇得上心。前些日子不是还被这一位给召入内了么?” 瑞安一边做势,一边看着许敬宗。 许敬宗心下一沉,立时明白这武媚娘怕是已然知道自己在暗中打听李义府前些日子曾入朝晋见天颜之事,于是有意提出这事以试验自己—— 李义府为人,其实颇为众臣所不齿。自己依李治与武媚娘之意,与之结交,且设法助其上位,那日后自己必然会被人视为与之匪类,便就成了一个诸高派清流避之唯恐不及的小人…… 不过,小人又如何? 他本来便是个小人。 许敬宗淡淡一笑——只要这李义府日后不要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他与李义府,便是结交一二,又待如何? 于是他便恭声道: “下臣明白了。还请公公替下臣多多谢过武才人。” 瑞安见他明白,心中欢喜,也便默默点头。 许敬宗见他端了茶盏来,于是便起身告退。不过临行前,他还是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与瑞安。 瑞安接过时一怔,想了一想也没有推辞,便收在怀中,笑容更浓。 不过这份笑容,在许敬宗离开之后,便化做一脸鄙夷之色。 入内来的明和见状便道: “怎么了瑞师傅,这厮惹你不快了?” 瑞安却冷冷一笑,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丢给明和: “你今日里跟着我出来,也是辛苦了。拿着去,与守在殿里的清和二人一同分了罢!” 明和一怔,便解开布包一看,登时被一片银光给燿得震惊: “这……这好大的手笔!足有五十两呢!这许大人哪里来的这般阔绰?” 明和虽然被惊了一跳,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跟着李治自小见过用过的。先不说平日里自己节俭,却对身边人颇为大方的李治赏赐不断,便是他当年头初入宫那年,被德安挑了入甘露殿侍奉时,先帝太宗便是出手与他和清和二人一人五百大钱与杂色锦缎五十匹的赏礼。 是以虽然这一袋银果子(就是银块儿,在唐时金银不做为流通货币,但是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们也是做为保值品可以送礼的)看着虽然馋人,于明和而言,却无甚诱惑力。 瑞安坐下,气定神闲道: “都说许敬宗将女儿嫁与钱九陇是为财……现下看来,此事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他爱财之事,却绝非妄言了。” 明和这才皱眉,看着那袋子银果子的目光也变得嫌恶起来,于是便道: “这腌臜东西,明和不要。想必清和哥哥也是必然不要的。瑞师傅,扔还给他便罢!” 瑞安却摇头道: “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起身?” 明和机慧,想了一想道: “是武姐姐临行前有些吩咐罢?” 瑞安点头道: “许敬宗此人,其性委卑。是故若要服得他,一要装得大——便是能受得起他的礼,二要容得污,便是能够收得起他的钱财。” 瑞安一壁言,一壁淡淡道: “我知道你与清和眼里是见得多的人,再也不稀罕这点子东西,更恶心这等小人。 不过到底眼下咱们还得用他,所以丢不得。 你若不喜欢便且刻意留着,日后你们要打赏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们时用,也是财得其所。” 明和想了一想,便点头收在一侧,然后又问道: “瑞师傅,接下来咱们要见的人,可也是这等货色?” 瑞安却摇头,肃容道: “不,此人……却是真正值得咱们去恭敬以待之人。” 明和待问,便见一风度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施施然而入,先是向着瑞安行了一礼,才笑道: “年久不见,瑞公公现下还是一般精神啊!” 瑞安便笑道: “哪里及得上光明兄呢?林兄可还好?” 来人正是大理寺新任典狱卢光明。 闻得瑞安问及义兄,卢光明的目光便微微黯了一黯,这才道: “正要说与公公听,大哥走了。”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儿地说走就走了?” 卢光明也是摇头叹息: “说来也是天意——前些日子大理寺修缮新狱,大哥因为方得了新旨,升了典狱正,心里欢喜着,便吃多了两杯,因为不胜酒力坐在风口趟子(大理寺里囚犯通风望气儿的地方)吹吹醒。 不曾想这一激之下,便过去了…… 好在也无甚痛苦,便如睡了一般。” 瑞安闻言,也是叹息,良久才轻轻道: “想当年若非林大哥,武姐姐也是要几次性命不保。来日必然是要去拜一拜的。” 卢光明默默点头,然后又说了几句,这才转向正题道: “瑞公公所托之事,光明已然查清楚了。” 瑞安便正色道: “如何?” 一边说,一边看看明和,明和会意,便去厅门外守着,不教人听了去。 卢光明见状,这才轻声道: “李义府于大理寺卿诸人,无甚往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对这唐临,却是当真厌恶得很。” 瑞安微一眯眼: “何故?” “听说还是当年李义府初入晋王府时,唐临便曾向先帝提及,说李义府为人心胸狭窄,又是个极利逐欲的,万不可重用。 当时李义府便恼怒于他。只是碍于唐临颇为贤能,又功高位贵,他万万敌也不过,于是只得忍着。 不过……依光明看来,只怕另有蹊跷。” 瑞安目光一亮,看着卢光明。 卢光明想了一想,却道: “李义府身为中书舍人,依理当真是不必亲奉文书入大理寺。 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来,每个月,但凡有中书省报与大理寺的公报文书时,必然是李义府亲自奉了入内的。 而且每一次,他与唐临都是或有意或无意地见上那么一面。”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六 瑞安眯了眯眼: “唐临此人,为官清廉,又是士门高第,再不当与李义府这等野心之人有何瓜葛的呀?” 卢光明点头道: “光明也觉得奇怪,是以便有意查了一查。 只可惜,这二人皆是谨慎细微之辈,光明竟再不得详细,只是觉得……似乎这二人之间,唐临却是那个把握着一切之人。李义府…… 却似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唐临手中。” 瑞安闻言一怔: “可知是什么方面的事?” 卢光明想了一想才道: “打听得不甚仔细,不过似是与什么女子有关。” 瑞安心下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当真是多谢卢大哥了,此番事态,若得传入内里,必然可派上大用场。” 卢光明闻言,心下却是甚喜: “再不必谢,当年若非文德皇后娘娘,再无今日卢光明!些许小事,光明还是办得到的!” 他虽这般说,瑞安还是自怀中取了一张契纸与一串钥匙交与其道: “这是来时,主上特别赐与卢大哥的——主上听说卢大哥近日正愁着不知如何安顿初入京城的卢大嫂与几位小侄,于是便将昔年延康坊的一座连铺小院着咱家交与卢大哥…… 卢大哥可别推辞,这是主上的旨,违不得。” 卢光明闻言,感激得只是含泪点头,先起身在地上朝着太极宫方向三跪九叩行过大礼后,才恭恭敬敬接了东西来,喜不成言—— 天知道此刻的长安城中,一幢小小民舍已是数万钱之数,更不必提一座连铺小院,还是延康坊的—— 要知道,莅临西市的延康坊,可是以十数万一间屋起的。 李治赏赐倒也平常,可难得的是身为大唐天子的李治,竟然还能记得当年曾经与他有些恩惠的小小狱官,更时刻惦记着他,还替他解决当前最为难的困处…… 这才是真正的难得,这才是无上的荣宠。 卢光明想着,泪流满面,直觉便是此刻李治旨令其死,他也是义无反顾。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云泽殿里。 徐惠与媚娘正寝前细语,便闻得瑞安回报。 媚娘闻报后,便垂首细思片刻才轻轻道: “果然,主上还是防着那李义府与许敬宗的。不过如此也好,能得此二人之助,想必似唐临这等有功有能,却一直不得重用的臣子,也可多近主上了。 你这便去回复罢!” 瑞安点头便退下。 看着瑞安离开,坐在一侧的徐惠轻轻咳了两声,由着文娘拢了拢衣裳,这才道: “主上的心思,我知道。可是媚娘,你的心思,怎么我这一回却看不明白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不答,只是坐下,看着文娘又替自己上了一杯茶,然后才道: “大理寺卿之位,眼下唐临只是代行。而那前任大理寺卿……惠儿,你可还记得是谁?” 徐惠一怔,猛然想起: “是……太子妃族兄王礼?你是想……” 媚娘轻轻点头,然后才道: “这就仿佛是一盘棋,眼下咱们有主上垂怜爱护,太子妃有身后母族。 看似咱们更占上风,然而实则不然—— 毕竟主上此刻,还不曾真正拥有一切的权利。 而太原王氏,却是当真朝中宗族甚多,一旦纠葛起来,咱们与她其实却是各占一半江山。 所以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便是帮着主上将这朝堂之中可用之臣,全部驯服,收为主上所用。这样一来,主上才能真正掌权,咱们也才能真正后顾无忧,放手复仇。 是以惠儿,眼下便是一子一卒,咱们也要争到底。 因为说不定,最后咱们便是因为这一子。” 徐惠却想了一想,忧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王礼便甘心让位?王氏一族也甘心让位? 大理寺卿何等高位,他们再不肯放过的。 再者若是咱们动静太大,只怕反而会坏了主上大计。”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那便让他们甘心让位便是。” 徐惠一怔,不解其意: “你想做什么?别绕了。” 媚娘含笑,半日才道: “我虽身处禁宫之中,也曾听得这唐临颇为神断,据说其审议之下,再无冤狱……却不知那王礼如何?” 徐惠恍然: “不错,若唐临果有这等本事,那主上若要起用于他,便必然要从此入手。 只要能够让朝中大臣们看到那些狱囚们对王礼与唐临二人评判之不同…… 那便是王礼有天大靠山,也留不住这大理寺卿之位!” 媚娘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只不过此事若成,却还需要费上一番心思—— 想那王礼身居大理寺卿高位这般多年,想必其于大理寺中已是盘根错节,摇撼不易动的参天大树一棵。 之前王礼因家中有丧之事请暂休时,所以选唐临为代大理寺卿,为的便是唐临于大理寺中却无半人可以依靠使用…… 所以,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送一个可以使他用着的人与之为靠。 而这个人,又断然不能为王氏一族所收用。” 徐惠想了一想,却叹息道: “这等人……现下哪里能寻得呢?” 媚娘淡淡一笑: “咱们寻什么?只要告与主上便可。” 徐惠一怔,立时醒悟—— 可不是? 别人不知,她们却是清楚的。 当年李治尚为晋王之时,手中便有一本英才册——此乃他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多年心血积累而成,后期交与李治之后,他更是着意令人暗中走访查询,没少添补。 这也是为何李治总是能在最需要的时刻,找到最适当的人才之故。 所以,只要有这英才册,哪里还愁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徐惠这才松了口气,含笑轻轻一咳,然后道: “那……只怕还是得六儿跑一趟了。” 媚娘含笑点头。 …… 片刻之后。 方看着瑞安离开的李治,便又闻得德安来报,道六儿求见圣上。 李治一怔,这才含笑看着王德道: “今日倒是稀罕,她从来不肯这般紧着来的。” 王德也笑: “许是有什么紧要时,方才忘记交代瑞安说了呢?”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七 李治笑着点头,便传六儿入内询问何事。 六儿先行大礼,尔后才将媚娘手书信条一张奉与李治,尔后便自行告退。 李治见状,心下颇疑,便展开一看,上面却是八个字: “独临难立,当寻良助。” 李治反反复复念了几遍,脸上却露出些欣慰的笑容来。 王德一边看着,不由欢喜道: “唉呀,这武才人,却是与主上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真是难得。” 李治含笑,如今已然变得锋利如刀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 “她总是这样的……总是能与朕想在一处……” 又是自己笑了一会儿,便提了精神,先着德安焚了纸条,然后起身,着宣驾行立政殿。 德安闻言,便立时起身奉旨,与王德一道,伴李治前往立政殿。 立政殿门一开,李治便先向文德皇后灵位先行亲子大礼,尔后才起身,着明安率着清和明和守在正殿,自己却带了王德与德安入他曾与媚娘一同阅卷的西配殿小书房。 李治步入小书房,便毫不费力地在那架巨大的书架暗格中,寻出了当年长孙皇后生前交与他的数十卷英才册。 打开书箍,他便立时寻得法一卷,翻开仔细寻找。不多时,便指着一个姓名道: “就是他了!” 王德与德安凑上前一看,却面面相觑,半晌德安才不安道: “主上,这人……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李治却摇头一笑道: “正因为他年轻,这才可用。若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或者是在京城之中呆了一二年的,只怕便是要混成油果儿了。” 王德与德安也觉有理,于是便纷纷点头称是。 李治于是便立时交了名册与德安,着其抄录下来。 片刻书成,李治便接了墨痕未干的纸条来,仔细地念了一念: “狄仁杰,字怀英,贞观四年生人,并州太原人氏,汴州判佐。 好,很好,王德!明日便将这个交与德奖,着他加急办事。务必要于三日后,引得这狄仁杰入大理寺!” “是!”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七。 午后 长安。 长孙府。 闭目养神中的长孙无忌,耳内听得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 于是便开口问道: “何事?” 匆匆而入的长孙冲正在踌躇不知该不该唤醒父亲,闻得此言,当真是松了口气,便道: “父亲,方才几位大人来报,道那唐临,似有些动静。” 长孙无忌闻言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儿子: “怎么回事?” 长孙冲便道: “前些日子汴州有个小小判佐,名唤狄仁杰者被身边小吏告发其贪污纳贿之事……父亲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自幼强记,何况当时这件案子也与他有些缘分—— 依礼依治,身为当朝太尉的他,都不必亲阅这等七品末流小官之案的。可偏生那日那般巧,他于旧书坊间以五枚大钱之数,竟偶然淘得一本晋时顾三绝(唐时称顾恺之为顾三绝)所作之洛神赋图。 因那图当真是出神入化,极为妙丽,是故颇得他之喜爱;又因坊主出价当真过低,绢面又是过新之色,不敢断定其是否乃顾恺之真品,于是便遂拿了与此案黜陟使阎立本,请其一辩真伪。 后因经阎立本鉴定此为虎头真迹(虎头也是顾恺之……话说唐时的人真奇怪,直接说三绝真迹不好听么……我无聊吐了句槽,大家别介意……),他心中实在是欢喜不胜,又碰上阎立本偏巧拿着此案文书发愁,不知其中真伪。于是长孙无忌便以回谢为念,替阎立本阅过此卷。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一观而知其中蹊跷,于是当时便告与阎立本,道此案疑点颇多,最奇是那狄姓官员若果贪受,那何故特特言与一小吏所知?且此人与之已有前隙,又是近日不甚往来。怕是另有动机。 一壁回想着,长孙无忌一壁便点头: “这倒还记得——那狄仁杰怕是被人怨恨以至诬陷了。怎么,这个小子与唐临,又扯上了什么关系?” 长孙冲道: “当日此案,因父亲觉得有些差异,便告与阎大人详审。于是阎大人便着意细加审度。 结果一审之下,那狄仁杰清白,便一一得雪。” 长孙无忌点头: “阎大人虽然擅画多于政,然而终究他也是个明白人。这等事,他再不会冤枉人……只是这与唐临又有什么牵涉?” 长孙冲便道: “阎大人审判之果不奇,奇就奇在这如何审案之过程——父亲可知,此案审时,阎大人根本就没有如何审问,只是那狄仁杰与那诬告自己的小吏两相对质,几番言语之下,便驳得那小吏无话可说,自己倒头认罪。 而此案于大理寺公审之时,还引得无数人前往观审。 人人皆道这狄仁杰实为奇才,阎立本更曾赞言此子道: 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长孙无忌双眼突然精光一闪: “好一句沧海遗珠……那狄仁杰,果然有这等本事?” 长孙冲见父亲如此,不由一怔: “父亲竟然信得过阎立本识人?”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 “冲儿呀,你也是与那世人一般,皆以为阎立本擅画不擅政,更不当擅识人?” 长孙无忌乃道: “冲儿,你须知,但凡擅为画者,多与世物有通,而擅为画人者,则必通人理。 如顾恺之人称痴绝,以为其与桓玄诸事殊为可笑,却不曾想过,那桓玄何等势高,为人又是何等鄙薄,若顾恺之与其有争,又会是何等不利。 是以在为父看来,朝中诸臣,若有哪个可称得上是识人无误的,必是阎立本。 既然连他都说这狄仁杰是沧海遗珠,可见此子果然非凡。 只是如此一来,那唐临于大理寺中,必然得知,以他之爱才惜才,加之今日之处境,必然是要加意结交甚至是收归门下使用的。” 长孙冲对父亲之洞察,实在是深深佩服,于是便道: “父亲神断,唐临正是闻得此事,便于日前将此子拉于门下使用了——不过他倒也不敢太过妄行,只是请阎立本荐了他一个并州都督文书小官。 不过…… 父亲,说到底那唐临如此,不过是想借机拉拢这有些才干却不知朝中深浅的小子,想着日后了为其用。他之用意,怕是意在这大理寺卿一职之上啊!”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八 长孙无忌点头: “若论才德,唐临与那王礼相较,便是如珠比石,只是因为家世不若其之故,是以不得良机一展长才。 如今他好容易得了代大理寺卿的机会,当然是不想轻易放过。” 长孙冲便忧道: “那父亲,咱们是不是要帮一把那王礼?到底他是太原王氏的人,又是太子妃的族兄……” 长孙无忌却看了儿子一眼道: “冲儿,为父可是告诉过你的这江山,是大唐的。 大唐疆土之上,最尊贵的人只能是姓李的,也只可以是姓李的。” 长孙冲便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又道: “记得,若无天子李族稳坐江山,那也不会有咱们长孙一族的泼天富贵—— 所以,既然先帝与当今主上都是对这氏族一系颇为不喜,那咱们也当尽心尽力,为主上更要为先帝修剪一番这氏族诸家。 明白么?” 长孙冲心下一想,若果然氏族受制,那最得其慧的,确是关陇一派,于是欣然点头道: “儿子糊涂,还请父亲原谅。” 长孙无忌见状,心知他必然是又误以为自己是为关陇之故才有意相助唐临打压王氏,本待欲再行教诲,可一想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不再纠结,只道: “你去且传我的话儿与阎大人,就说那狄仁杰既然有这等奇才,当不致其零落,可荐为并州都督参军之位……” 长孙无忌又是一番沉思后才道: “便叫他做个法曹之职罢!这等奇才,最适合不过,” 长孙冲想了一想才喜道: “正是如此!若其可为法曹之位,那依例半月之后,便当是入大理寺教习(就是像今天的地方官员回京学习)之时了! 这样一来,只要教习辩言(就是学习结束后的考试答辩,出色的可以留用大理寺,等于升官)出彩,那他便是可理当气壮地入大理寺了!” 长孙无忌含笑点头。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德奖来报,便是含笑道: “当真是辛苦师傅了。” 德奖笑道: “为国为民,何来辛苦?” 李治讶然,边看着德奖边从案几之后起身问道: “师傅似乎很是喜欢这狄仁杰?” 德奖点头: “不畏权贵,又是心怀百姓,所以才得罪了那个身为汴州长史妻舅的小吏,于是有了这般无辜之罪。” 李治点头,极其欣慰: “这般说来,他日此人,或可为大用?” “德奖孤陋寡闻,可是跟着主上这些年,也是见过了许多名臣良相。所以才敢忝颜列于主上之侧,与论贤佞。 若依德奖之见,此子之才,可类当年房相七分;其德可类昔日杜相(杜如晦)八分;最难得是其忠…… 恕德奖直言,若论其忠,则唯有当年与先帝共诛阴骨二氏的长孙大人可相提并论。” 李治深知李德奖虽然不似其兄善于官场之德,其行其能,尤其是识人之才确实承袭其父卫国公李靖,于是便惊喜交集道: “那依师傅所言,此人堪用,只怕还在唐临之上?” 德奖道: “唐临与狄仁杰,可谓前者华贵明珠,后者稀世和璧(和氏璧)。 明珠华贵,却钱帛可取;和璧无价,世间仅此一珍。” 李治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满口里只是不停地道好。良久才道: “天佑大唐,再想不到竟然无意之间得此良才! 好!当真是太好!” 又是欢喜一阵之后,李治便对德奖道: “如此一来,朕却是要细细思量了……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见一见这狄仁杰。师傅以为如何?” 李德奖想了想,点头道: “的确是该见一见,不过主上还是得细细想一想如何见他,如何安排才妥当。否则动静太大,只怕引得百官侧目却不好。” 李治点头称是,于是便着王德与李德奖设法不提。 …… 同一时刻。 太极宫另外一侧。 云泽殿中。 媚娘一壁看着徐惠服下汤药,一壁心不在焉地时时想着殿门外张望。 “看什么呢?”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肚明,却还是有意调笑。 媚娘脸一红,然而在徐惠面前,她也不曾扭捏,便叹息道: “他今日不知得不得来。” “他?他是谁?” 徐惠心知自己被污清名的仇怨终将得报,当真是心中欢悦,便有意与媚娘轻松取乐。结果惹得媚娘一阵脸红,瞠目鼓腮发狠: “你当真要玩?” 徐惠见她如此急恼,便摇头笑道: “你呀你呀!老是这般,当真让多少人误会你生性狠厉狭隘,以后有你吃得亏!” 媚娘却笑道: “吃亏便吃亏,总是比被你无故笑个半死来得好。” 徐惠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半晌才摇头道: “也难为了主上,怎么容得你。” “谁容得谁,还未必一定呢!” 媚娘却哼哼一笑。 徐惠也不与她继续打嘴战,只是道: “今日主上事忙,怕是来不得。再者他若是日日前来,也会引人猜忌。” 媚娘本正因斗赢了徐惠心中欢喜,闻得此言,便是气头一泄: “我知道。既然他来不得早,那咱们便早些睡罢!” 于是姐妹二人便各自睡下。 …… 话虽说得硬,可于媚娘而言,今夜却是漫漫难捱。 想着起身罢,又怕惊了徐惠,于是只得自己闷在睡榻上,侧转身子,咬下唇望着空荡荡的另一侧—— 她暗自纳罕,以前也不觉得这睡榻宽阔,怎么今日,突然便不习惯了? 想着,心里轻轻地念着李治,便微微有些朦胧。 正情思烦乱时,便闻得耳边再熟悉不过的笑语: “怎么,这般想我?” 媚娘起先以为自己竟致幻听,于是只不理会,捂了耳朵纠结。 可一双大手却伸了出来,好笑将她双手拉下。她这才发觉,耳边轻语,竟当真是那人来了! 惊喜交集之中,她倏然起身,瞪着坐在榻边,对着自己微笑的李治发了半晌呆,尔后才讷讷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今日事忙么?”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九 李治浅浅一笑,替她撩去颊边几丝睡得烦乱的青丝,柔声道: “今日确是事务众多,是以也只不过得片刻空隙,来看一看你……想不到你还没睡,嘴里还在念着我…… 唉……难怪我坐在太极殿里,都觉得心跳如雷,耳中发痒…… 原来是你念得。” 媚娘当真是被臊得耳根通红,便立时羞恼道: “你们商量好了的是不是?惠儿刚臊气我一排子,你现下来却也来…… 嫌我念得耳朵痒,那下次我再不念了便是……” 她言未尽,便被李治堵了口——自然,李治是不会用手的。 …… 片刻温存之后,李治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月中将过,许多文书政事,还需得他来亲自批阅。 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表情,媚娘当真是心疼不已,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治见她如此,已然是心感甚慰,于是又一阵好言相慰: “不过是这几日忙一些,过了这几日,便又是空下来好一段日子。” 媚娘何尝不知? 然而知道归知道,心疼还是会有。于是默默点头,依依不舍地送李治直出殿外,又吩咐着等候在殿外的德安好生照顾着些儿,这才依门而立,目送李治离开。 怅然一声长叹,媚娘只觉自己竟如深闺怨妇一般,不忧隐隐烦忧: 眼下自己便已然对李治如此依赖,日后若果为其妃,那三五日方才得见一面的痛苦,她哪里忍受得了? 瑞安立在一侧,见她面露烦恼,便轻轻问道: “武姐姐,你在烦些什么?” 媚娘与瑞安名为主仆,实则有姐弟情份,于是便轻轻一叹道: “我只是想到,眼下我……我便已是这般舍他不得,那日后…… 又该是如何?” 瑞安立时会意,便道: “武姐姐是多虑了,日后主上必然是以武姐姐为要的。姐姐也当知道,那些个人对主上而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媚娘却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我当然知道这些。只是瑞安啊!知道归知道,能够接受这般事态与否,却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不解: “武姐姐?” 媚娘摇头,半晌才道: “瑞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原来我对付那太子妃,却不是为了惠儿报仇那么简单,也不只是因为当初,她母族曾几次欲置我于死地之故…… 原来……” 媚娘苦苦一笑: “原来我最怨恨好的,却是她拥有我最渴望的东西—— 治郎的正妻之位,长伴治郎身侧…… 原来我是在嫉妒她。” 瑞安想了一想,却不以为然道: “武姐姐嫉妒怨恨,这瑞安不知当与不当。 可是姐姐说她拥有姐姐最渴望的东西…… 这句话,瑞安却以为不当从姐姐口中说出。”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缓缓道: “当年她是如何入宫为主上之元妃的,咱们都清楚。 武姐姐,你可曾想过,不是她拥有你最渴望的东西,所以你怨恨她…… 根本便是她占了原本就当是你的东西,你才会怨恨她呢?” 媚娘一时结舌不能言语,意念似有动摇。 不过她究竟还是清楚是非黑白的,于是淡淡道: “瑞安,我知道你待我极好。不过这一事上,孰是孰非,我却也清楚—— 无论前事如何,自治郎答应娶她那一日起,我若有意于治郎正妻之位,那便是我的妄想,却非她的不是。” 瑞安闻言,以为她又要退缩,于是急道: “难道武姐姐还要……” “瑞安,正因为我明白这是妄想,我才会清楚自己若想将这妄想变为现实,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后果。 日后,我又会如何于心不安……” 媚娘轻轻一笑,神采奕奕: “我知道,瑞安。我知道一旦我有了这样的妄想,一旦我有了这般打算,那周遭人等知晓,会如何看我。我自己又会如何的良心不安。 我也明白,若是咱们扭转言论,将王氏说成是借势逼婚的世家女子,那日后一旦得伴于治郎身侧时,对我,这会是多么的有利。 可瑞安,若我当真依着这般心事去行事,自己便必然先觉内有亏于良知。 我可以任天下人辱骂,却不愿亏于自己良知—— 所以,以后你切莫再这般说。 我若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本事。若我不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无能。 她这正妻之位,我若能得,便是天下人说我是狐媚妖妇也无妨。 若我不能得,那天下人笑我不自量力也可以…… 只要我们二人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如何便好——” 瑞安不解又不满: “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媚娘妩媚一笑: “因为若要最终赢得一个人,那你便必须要让她自觉有愧于你。这样一来,她便永远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她一旦为你的气势所压,那她便是有万种本势千般智计,也是终究会输在你手里。 人最难过的,始终是自己那一关。” 瑞安听得哑口无言: 因为想让别人永远低自己一头,而甘愿放弃原本于自己有利的言论之势? 这般心思,也只有媚娘才能做得出。 不知为何,原本瑞安应当笑劝媚娘这般却是犯傻的…… 可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面前,立着一座巍巍高山。 良久,他才轻轻道: “那……武姐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 “眼下还没想出来……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瑞安想了想,也是点头: “可不是?我这也是问得傻了。 以东宫那些人的性儿,哪里还能这般轻易便安生? 咱们只要等着看她们出岔子,到时一并发作便是了。” 媚娘默默点头,长叹一声,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自转回殿内休息去了。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九日夜。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今日却是萧良娣芳誔,于是便早早着人去请了李治前来欲行大庆一番。 然而正在殿中喜气洋洋地张罗着操办的萧良娣不多时,便看到玉凤面有苦色地走了进来,于是心中一沉: “陛下呢?怎么没来?” 正文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 玉凤抖了一抖,这才带着些儿哭腔道: “回主人……本来,本来玉凤是请动了陛下的。 可谁知陛下正待起驾时,承恩殿那人却带着酒食过去,说不日便是文德皇后大祭,只怕她至时不便行祭,要请陛下一同先往立政殿一祭…… 结果,结果一边王仁佑那老贼也是跟着起哄,说当今还在国孝之时,主人……主人又非什么甲子(60岁)大寿,没得庆什么芳誔…… 结果陛下便不来了。” 萧良娣听得脸色铁青,咬牙恨道: “那个贱人……她……她竟敢拿本宫芳誔与个死……” “主人!” 玉凤闻言,急声轻止: “可说不得!那是……那是陛下的生母,文德皇后娘娘啊!” 萧良娣这才醒悟,心中也是懊恼,咬牙一怒,竟挥袖砸了一旁茶盏,痛哭不止。 一旁小侍见状,个个惊得退避三舍,躲在一侧发抖。 玉凤见状,便骂那些小侍没眼色,又斥喝着两个平时便看得不顺眼的,赶紧上前来将碎片收了。 然后这才劝萧良娣道: “主人还是切莫伤心,保重身子为要。 再者现下也不是伤心的时候呀! 主人,您可是听清楚玉凤的话儿了…… 那太子妃,却是要与主上一同往立政殿去呢!” 萧良娣一心只顾着气怨李治体贴不足,哪里还顾得其他,口里只是呜咽道: “去便去,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本宫也拉了去,大好芳誔一同祭拜么?” 玉凤见她气迷了心,这才急道: “唉呀我的好主人!您怎么还没明白呀?! 太子妃要去的,可是立政殿!!! 不是文德皇后娘娘主灵所在的庙啊!” 萧良娣一怔,这才悚然一惊,泪立时止住,气急败坏: “王善柔这贱人,难不成她是想借机请陛下封了立政殿与她?!” 玉凤急道: “可不是?! 主人! 若是她果然得封了立政殿,那等同于便是坐在皇后位上了! 不,不对! 那皇后凤座,不至今还在立政殿里奉着呢吗?!” 那一边萧良娣气急败坏,这一边,跟着李治立于立政殿外的太子妃王善柔,却是激动万分。 立在玉阶下,抬头看着那立政殿三个金色大字在挑得足有数十丈高的宫灯柱下闪闪发亮的王善柔,心中当真是感慨万端: 这…… 便是她未来的居所了。 轻轻一笑,她看着李治落舆,便急忙跟着众侍上前行礼。 李治着其平礼之后,便容色平淡地着人启殿。 两名内阍侍闻言,便急忙上前开了殿门,缓缓洞吂。 李治看了一看殿中灯光辉煌,于是看看身边王善柔: “有劳爱妃送至此处,时间不早了,爱妃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立于王氏身侧,正喜洋洋地等着李治下旨着太子妃同入立政殿的怜奴闻言便是一怔,待欲开口,却被王氏沉了一沉扶着她的手臂,淡淡道: “陛下虽然心怀仁孝,却也当为国为民保重龙体。 是故还请祭祀完毕之后,便即刻归宫休息罢!” 李治点头,怜奴又看着王善柔吩咐了王德与德安两句,这才缓缓地带着自己向李治恭行一礼,漫步离开后…… 她咬牙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 不是要来与陛下一同祭祀先皇后的么? 大人当初设此计时,不是还特特提点了娘娘,一定要趁着陛下思母情重,心中伤痛时好好表现一番,以得陛下欢心。 最好是能让陛下允得娘娘封宫立政殿么?” 王善柔却不答,良久才轻轻道: “怜奴,本宫问你,这立政殿之前称为何殿,你可知道?” 怜奴究竟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便点头道: “咱们这太极宫,本是前朝大兴宫,后来高祖皇帝开我大唐之时,便改此宫为太极宫。 当时这立政殿还叫文华殿,原本是空着的。 后来……后来北门事变(玄武门事变)之后,先帝立为太子,不日又为高祖皇帝禅位。 先帝因为孝爱甚重,于是便依旧与文德皇后居于东宫,却将太极正宫继续归于时为太皇帝的高祖皇帝所居。 再后来,因为当时奉立先帝生母太穆皇后与诸先宗的太庙需得修缮,又巧适当时魏征借当年太穆皇后之言,以《立政书》得先帝大加赞赏。 于是先帝便请准高祖皇帝,着易高祖皇帝前侧朱雀星位准心处之文华殿(如果把整个太极宫看成一张唐时星图,那立政殿与当时李渊的居所,也是后来的大唐帝寝神龙殿的位置关系,刚好就像神龙殿是整个太极宫的北斗星也就是紫微星位,而立政殿就正好像是位于紫微星南方朱雀方向代表着朱雀心脏星位。)为太穆皇后灵寝处(灵寝,就是安灵的地方)。 后来高祖皇帝驾崩,先帝便移居正宫,又因为将文德皇后长久留于帝寝之中而惹得诸臣大为非议。 再加上当时恰巧便是太庙修缮已毕,太穆皇后移灵归位之时,又是文德皇后身体不安。 于是先帝便将文华殿易名为立政殿,赐与文德皇后,以为后寝。” 怜奴言及此,看王善柔并无阻止之意,便继续道: “原本这立政殿,只有文德皇后娘娘一人与当时尚未成年的陛下与故晋阳公主独居。 谁知后来先帝与皇后娘娘情深难离,竟然索性弃了帝寝神龙殿,移宸渊(古称帝寝为宸渊,也就是龙睡觉的地方)至立政殿。 当时可是惹得诸臣百般上奏劝谏。 然而一来先帝性子执拗,虽诸谏皆受,却唯此事誓不准奏。 加之此事说到底,不过是些宫廷小事,最紧要是自与皇后娘娘同居一殿之后,先帝的火爆脾性也改了许多,三日一朝常常迟到懒到之事也再不发生…… 最紧要是有皇后娘娘在侧,诸臣也是颇觉先帝受谏更多,且颇有正清之名…… 这才再不议及。 甚至以至于后来,这立政殿竟然就成了这大唐皆知的帝后同寝之地了。 不过后来,皇后娘娘病薨,先帝大受打击,又是感伤至甚。 于是便着立朝观于宫中以活人侍。 后来又是朝臣劝谏,这才痛而毁观。不过先帝终究难舍皇后娘娘,所以便将娘娘灵位依旧安置于立政殿,以立政殿为灵寝。 又自移宸渊入甘露殿,带着当时身为晋王的当今陛下与故晋阳公主二人独居…… 说明白了,这立政殿,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后后寝呀娘娘! 所以老大人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拿下这立政殿。 可娘娘,这般好的机会,您怎么就……”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一 李治闻言大窘,先是嗔视青雀一眼,这才抿嘴含笑不语。 青雀取笑了一阵儿,也是收了笑容,慢慢道: “不过主上,下个月封后大典,您还是得封那王氏之女为后。” 李治闻言,敛了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 “人人都说君王好。可是真当坐上这个位子才知道,这君王一位却是天下最大的囚笼…… 四哥,我当真是后悔,当年做什么与你们争…… 若是不争,此刻我已然是个逍遥王爷,与媚娘双宿双栖…… 或者,四哥,你可以……” 李治话未说完,青雀便惊笑道: “少来!这皇冠你已然戴过了,四哥便再不要它的!否则岂非要被人骂个死? 再者主上也说了,这君王一位,却是天下最大的囚笼。难不成你要我放着好好的逍遥王爷不做,却自己跳入这囚笼之中?” 李治却只是腆着脸笑道: “四哥不是最疼稚奴么?” “此是此,彼是彼,万不能混做一谈啊!” 青雀却笑嘻嘻地回了李治的话儿,叫李治好一阵气闷,然后才长叹佯做忧愁道: “罢罢罢……什么最疼稚奴……原来全是哄我开心的。” 青雀也不理他,更不打算跳入他圈套之中,只是正色道: “不过主上,此番封后之事,或者却可利用一二,为将来武姑娘回宫,铺下些底子。不知主上可有心思?” 李治闻言,也是收了嘻笑色,正容道: “有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四哥以为如何。” 青雀叉手行礼,恭听。 李治便道: “说到底,后宫之争,不过是前朝作兴。前朝之事,无非是一争长势。 眼下诸派之中,唯有氏族一系与关陇世阀最是势强。其他小派,不过依附此二派而已。是以我却有些想法,想着是不是可以从这二派之间相争之处下手,挑得二派破了些平衡,有些争斗? 如此一来,我才能从中下手,使四哥还有李绩你们一道,能够落下些实位,可得权衡。” 青雀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眼下这等局面,也只有如此。不知主上可有何计?” 李治想了一想才道: “之前王氏提出那封妃名册,已然是惹得关陇一派大为不满。想必此刻,二派虽然面上还保持着些和气,可私下却已然是起了些争较之心。 若是此事再添上一把柴…… 那便是最好。” 青雀点头,想了一想又道: “不过如此行事虽然可为,却也是得防着些那荆王叔——主上,容四哥说句掏心的话儿,老三或者不会当真有图主上龙位的心思。可是高阳,还有荆王叔,韩王叔…… 这些人可都是眼睁睁盯着主上龙位的。 尤其是这韩王叔,其智其计,当真是不可轻视。” 李治点头,轻轻道: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来挑这个头,背这口黑锅。这样一来,便是二派发现了些端倪,那也只会将火烧到他们身上…… 不知四哥以为如何?” 青雀拍手叫好,却笑道: “妙极妙极!这样一来,高阳妹妹也罢,韩王叔也好,总是得忙上好一阵子。便如此罢!主上,还是由四哥来安排,如何?” 李治含笑点头,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番,李治才又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便是那后宫诸子分封。” 青雀明白,点头道: “若是分封不当,只怕便要惹得后宫再起纷争。是么?” “我倒是不怕她们闹……说句实话四哥。媚娘不在宫中,这些女子怎么闹,也不过是些笑话。只是孩子无辜。再者,几个孩子里也不是都是如其母亲一般,非良善之辈。” 李治黯然。 青雀明白,叹息点头道: “不错……上金那孩子倒罢了,可是孝儿与素节,却当真是好孩子。尤其是素节……只可惜,这两个孩子,却偏偏都有那样的母亲。” 李治点头,也是微微叹息: “原本我已然无意再行封妃了。若不是想着孝儿生母已然如此,若不得些良妃入内,只怕他日后也是无依无靠,注定如忠儿般被诸宫欺负…… 唉!可是为了媚娘,我也只能对不起他们。” 青雀也是摇头叹息不语,又是片刻之后才道: “不过主上总算是待几个孩子不错。否则那些女子,如何又一心一意要利用孩子争宠呢?主上也不必再自责了。想法子安置好几个孩子才是正理。” 李治点头,又道: “我是想着,不若如此——王氏封后已成必然。可是我却当真不想让她再继续得意下去。只有她失意,媚娘才能有回宫的机会。 也只有她看着素节封王于重地,她才会可能在忠儿孝儿二子之中,择其一为嗣子。 这样一来,无论是忠儿也好,孝儿也罢,都能得些安处。” 青雀点头,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心思,是偏着忠儿多些罢?毕竟孝儿眼下还有人养着。” 他虽身不在京师,可也知道李治自郑氏死后不多久,便将李孝交与萧良娣代养。 李治沉默,良久才长叹道: “忠儿生母刘氏,近年来是越发不成器了。而且她……” 他不再多言,半晌才轻轻道: “有王氏这个皇后做靠,忠儿总是过得好一些,再不受人欺负。再者,将来王氏一去,媚娘一归,她必然会将忠儿视如己出。” 青雀点头,想了一想才道: “到底刘氏与武姑娘有几分交情——这样也好。只是不知主上打算如何行事?” 李治想了想,便示意德安将案上一纸圣旨拿下来,交与青雀阅。 青雀恭礼接过圣旨阅后,才点头道: “也唯有如此了。主上安排,四哥便行事。只是还有一事,主上却需得多加操心。” 李治点头: “我知道小妹的婚事……不过四哥,既然咱们有心让舅舅失势,小妹嫁过去……” 青雀想了想,却摇头道: “虽然势必如此,不过说起来,舅舅终归是舅舅,咱们也不过是想让他老人家早些归休……至于长孙诠,依四哥看来,倒是与小妹情投意合。” 眼见青雀如此,李治虽然心中还是想着要附前议,将小妹新城公主悔婚后许与魏叔玉,却也终究是尊重了青雀的意见,于是点头称是。 ……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 又是议论一番,眼见天色已晚,李治无奈,也只得恋恋不舍地送了青雀出殿。 在他送出殿门的刹那间,青雀转身,欲劝他回去时,却闻得李治突发一问: “四哥,过了年,这贞观年号,只怕是再不得用了……依四哥之见,若改年号,何号为好?” 青雀一怔,思虑良久,才轻轻一叹道: “当年,主上初满周岁时,母后曾经有言道: 但见我儿心性永徽如日,便如大吉庆…… 吉庆,永徽,都是好年号。” 李治闻言,目光微湿,口里却含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永徽罢!” …… 公元650年正月初一,大唐天子高宗李治,首开太极殿,行海内朝会之礼,并行诏告天下,即日起,废贞观年号。 更赐新年号,永徽。 是年,是为永徽元年。 永徽元年正月初六,高宗下旨诏令天下,立太子元妃王氏为后。 王氏者,王思政之孙。同时因后之请,着赐后父仁佑为特进魏国公。其母为魏国夫人。 午时一刻过。 王善柔身着凤冠霞帔,欢喜而有些有仓惶地坐在凤舆之上,感受着传来的阵阵摇动,从凤舆上的珠帘缝隙间,悄悄地看着外面。 一列列仪队齐整,一幡幡旌旗飘荡…… 她看着身上红色的凤袍,心中一时间欢喜得竟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太美好,太虚幻,反而不像真的…… 她紧紧地捂住胸口。 太极宫前,高高的玉阶上。 李治端坐在金色的龙座上,俯视着那顶对于大唐皇后来说,其实却有些小气的凤舆。 玉雕也似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漆黑的眸子里,更是冰冷一片。 不过走个形式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就是一再地想起那一年,媚娘中毒之时,听到的消息——有人在半道上拦截…… 明明知道与她无关,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就是不满。 到底不满什么? 他不知道。 一侧,立着奉皇后三宝,待封其礼的荆王元景带着禇遂良、柳奭巍立于座右。座左,却是奉玉圭,与李绩、吴王、濮王等人一同并立,沉默不语的长孙无忌为首。 只是在看到那个娇柔婉约的女子走出凤舆,一步一步踏上玉阶之时,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他明白,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说透而已。 王善柔终究还是走到了李治面前,柔顺而温驯地跪伏下去,静听封仪使李元景宣旨。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本来都好好的。可是当听到李元景念到,封后寝于万春殿时,她的脸,还是紧了一紧: 终究,李治还是没有把立政殿交给她。 蓦地,她微微抬头,看着身边站着的三个封后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不由得,眼底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 接着很快地,她平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现在后位是她的了。所以她在哪儿,后寝就在哪儿…… 至于立政殿,只要她想要,以后还会有机会。 是的,只要她还是皇后,那便还有机会。 …… 封后礼已毕,王善柔……不,王皇后先是大礼拜谢过李治大恩,然后才慢慢起身,转身过来,慢慢地走到李治一侧的小位上,坐下。 接着,便是大封六宫。 崔余庆之女崔玉容,年姿殊妙,性极贞淑,可立为贵妃,赐居大吉殿。 东宫良娣萧氏,容仪昭丽,性明和,可立为淑妃,赐居千秋殿。 李孝节之女李兰泽,仪容端度,性柔顺,可立为德妃,赐居百福殿。 卢承业之女卢昭莹,品貌端正,性雅涵,可立为贤妃,赐居承庆殿。 另依诸臣之议,再立九嫔,其中诸家好女,不一而足,诸嫔侍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其姐身为先帝充容的婕妤徐氏素琴。性朗朗,貌端丽,颇得李治注目。 同一时刻。 感业寺中。 竹林青青,雪花片片。 一身淡色海青的明空抬头,看着天空一朵朵飘荡下来的雪花,心思有些飘忽: 不知城里可下雪了? 太极宫呢? 今日……该是封宫的好日子…… 不知他此刻,心思如何? 缓缓地,她伸出一只手,玉色掌心中,接了一朵雪花之后,便忽倏不见,只留下一滴清如眼泪的水珠。 心中微痛。 正是恍神的时候,忽然闻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便深吸两口雪后清冽的空气,头也不回地问: “可查到什么了?” 来者正是玉明,闻得她问,便叉手行礼,尔后才道: “陈硕贞所言,却非有差。所救之女,也确是安置在城外平沙寺。只是此女之前曾有些官府罪案在身,却不知为何竟被纳入这皇家寺院之中。” 明空一皱眉,转身看着玉明: “你说……她有官府罪案在身?何罪?” “杀人。” 玉明一言,却是叫明空一惊,不由皱眉急道: “说清楚。” “是。陈硕贞乃浙东睦州人,武德三年生。其父陈氏某老,因与当地一绅员(唐时财主多是几家大姓的末支,所以就叫绅员)不睦,于是便被其设计夺了家产。 陈老忿怒,告上官府。谁知当府贪昏,竟助绅员夺其家产,迫其自尽。不止如此,连陈硕贞唯一的妹妹也于不久后,因此事被原本定了婚的对家退了婚,羞怒之下同样自尽。 如此一来,陈硕贞等同家破人亡,于是一怒之下,仗着幼年学过些江湖把式,便漏夜入绅员府中,取了人头。又将此物丢在那当府门前,惊得当府几欲骇死,立时下了通缉状书,遍传诸州县。” 明空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她可有杀那当府之意?” 玉明一怔,想了一想却道: “似是曾有此意。据闻当时她本欲漏夜再入其当府之中的。可一来官府守卫严密,不得入手;二来天色已迟,她也担忧会陷在里面出不得来,于是无奈才将人头丢下,然后立时逃至京城。” 明空思虑良久,才轻轻道: “此女行事果毅,又狠绝如此,而且几日接触下来,怎么看也不似一个全无心机之人……以她这等手段姿色,若要自保,何必自入感业寺这等皇家寺院? 便是图着皇家寺院不得外官任查,那皇家寺院三十几座,她可随意择一而入,便再无人能查得她出。 只怕……她此行另有目的。 还是要有劳玉明姑娘,好生盯着她—— 我总觉得,她如此隐忍,必然有大图谋。”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 玉明点头称是,又犹豫一番才轻道: “姑娘,玉明知道今日……今日姑娘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这竹林深寒,还是先回寺罢!别冻坏了身子。” 明空闻言,神色一黯,默默点头,长叹一口气,转身遥遥再望一眼太极宫方向,这才缓缓起身,且行离去。 身后,只剩下一片白雪默默,隐入翠竹林之中。 永徽元年正月初七。 夜。 延嘉殿中。 当近侍传讯,道李治今夜将幸延嘉殿时,徐素琴的心里,是惊慌的: 不是说好了,此番她入宫,只不过是作戏一番么? 不是说好的,只待风头一过,她便可…… 便可…… 她仓惶不止地左右转着——此刻身边的侍女们,都是入宫后新得的,再无一人熟悉,她也不敢与之交深。 当她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想了。 “姐姐!” 看着缓缓而入的徐惠,素琴欢喜地叫了一声,急忙扑了上去,却将跟着徐惠后面入内的李治,全然没有看在眼里。 徐惠见着小妹,心中也是激动,不由含泪紧紧地抱了抱她,可是很快,她还是想到了李治,于是急忙拉着妹妹见驾。 闻得李治驾至,徐素琴唬得急忙头也不敢抬地伏身下拜。 李治含笑着王德扶起她,这才道: “说起来朕也是要叫太妃一声姐姐的,你便是朕的妹妹一般,不必多礼。” 徐素琴闻言,心中一松,于是便谢过李治,抬头起身,看着面前这个玉润丰泽的青年。 他长得很好看。 下意识地,她不由得拿他与那个“他”相比—— 不过好看是好看,就是眉目之间,总是笼着些阴影似的。 她不喜欢。 只一面,素琴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柔和顺,其实却非如表现一般的可以轻视,于是便提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回答着李治提出的每个问题。 李治倒也没有察觉她这种态度,只是含笑地问了几句之后,便道: “既然今夜朕宣你侍寝,那做戏也得做足全套——今夜朕必然是要宿在这延嘉殿的。不过你却可以随着徐姐姐去云泽殿,好好说一说话。 只是一条,莫叫别人瞧见了你们。” 徐素琴初时还有些不安,闻言却是大喜。然而终究碍着李治,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喏喏应之,便急忙由着文娘等一众近侍扶到后面更替了宫人衣饰,然后扮做徐惠近侍,一路离开了延嘉殿。 看着她们离开的刹那,李治脸上的笑容,终究慢慢平静了下来。 转身看一看这熟悉的延嘉殿,他的目光,不由浮出几丝怆然,想起媚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了心思,只淡淡地吩咐一声,着令传寝,便慢慢地向后踱去—— 他一步一步走向的,却是当初媚娘所居的偏殿。 也曾是他日思梦想了千百回的地方。 更响,灯熄。 偏殿内一片黑暗。 李治坐在媚娘旧榻上,轻轻抚着她曾经枕过的绣枕,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和衣而卧。一双手,却只是在一侧空榻上,轻轻地抚了又抚…… 仿佛他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依然还是那一身鲜红凤袍,头顶金冠,封后时的衣束,坐在新打制的凤座之上,痴痴地看着殿外。 一侧,刚刚被提封为尚宫的怜奴于心不忍,柔声劝道: “娘娘,方才内侍监里已然传了话儿来了,陛下今夜宿在延嘉殿,必然是不会来了……娘娘今日封仪辛苦,还是早些歇下罢!” 王皇后轻轻一笑: “封仪大典…… 是呀,今日可是本宫的封仪大典。依礼依制,陛下都当幸本宫处的……可是他没有。他宁可去陪一个还不能承幸的小孩子(徐素琴入宫时虚岁十二,比她姐姐入宫还小一岁,依礼制是不能承幸的,就像当年的元素琴初入宫头一年,也是因为不够岁数没有承幸。),也不愿意来本宫这里……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本宫大婚之夜,他都没有来,何况此时?” 王皇后一席话,说得怜奴心中酸楚,不由落泪道: “娘娘总是得往好处想。如今娘娘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眼下那小狐狸精虽然得了些宠幸,可日后必然是还得以娘娘为主的。” “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 王皇后凄凄一笑,反问道: “当真是名正言顺么? 封后之仪,依礼当是当朝三公奉三宝……可是今日站在那里,奉了三宝的,却是只有一位三公之末的司徒…… 还是满朝之中,皆知是存着反心的一位。 便是英国公征战初归,身带杀气,又非三公……那吴王呢?长孙无忌呢?甚至……甚至是濮王也好啊?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 陛下宁可叫他们立在一侧做个观礼宾客,也不愿让他们做本宫的封仪使!” 王皇后口里说着,眼里却慢慢渗出些泪来,目光更是一片幽怨: “是啊……封后…… 的确是封了。 可是天下人现下也都知道,本宫这后位初封,便受了冷落…… 怜奴,本宫是皇后…… 是正宫皇后! 可是本宫这皇后,却被封宫这前朝贤、德妃所居的万春殿…… 萧玉音只是淑妃,可是她却被封千秋殿…… 千秋万春……她比本宫所居之殿,名号还在前面! 怜奴,本宫如何不怨? 你叫本宫如何不怨!” 说到最后,王皇后已然是嘶叫了起来,眼泪也顺着脸颊,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怜奴看着她,心痛,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终究只能叹息。 千秋殿。 此刻的萧淑妃,却不似王皇后想的那般,得意非常。 甚至,她的表情,有些淡漠,亦有些怨恨。 一侧正忙着指使小侍与小监们将一应物事摆理整齐的玉凤,不多时便看出她的不快,于是走上前来,先行了礼,才悄声道: “娘娘,时候不早了,歇下罢?” 萧淑妃却似未闻,只是只手支颐,默默地想着心事。 玉凤见状,又是连唤了两三声,她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玉凤道: “你唤本宫什么?”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 “娘娘呀?” 玉凤笑道: “娘娘可不是欢喜糊涂了?眼下您可是正经的一宫之主了。又是陛下爱妃,奴婢当然是要称一声娘娘的呀!” “娘娘……” 萧淑妃冷冷一笑: “这一声娘娘,当真是叫得好…… 本宫于东宫之时,尚且身居诸嫔侍之首……如今入得太极宫来,便是后位坐不得,难道连个四妃之首也坐不得么?!” 玉凤闻言,立时知道自己失言,于是急忙垂了头。 萧淑妃发了一通狠,才长叹一声,含泪怒道: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法子……王氏那贱人,明明已然与本宫定了君子之盟,却暗下里使手段,招了些五姓七望的大家女来,入得宫中。 还特特请了诸臣奉那崔氏为贵妃…… 她打的是哪门子主意,本宫清楚…… 不过就是忌讳着本宫还有几个孩儿在身边,她却一个没有,怕本宫抢了她的后位罢了…… 可是王善柔啊王善柔……本宫本来当真是有心与你相安无事的……既然你如此不义,那也休怪本宫无情!” 一声娇喝,广袖一挥,身侧一盘水果,便立时被甩了出去,打碎,水果滚落一地。 玉凤心中一惊,急忙跪下劝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说到底那王氏也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娘娘您今日里可是看着的,好好儿的封后大典,陛下非但找了个荆王元景给她当奉三宝的封后使,还连凤舆也是小了一号规格,甚至立政殿也没赐…… 娘娘,这陛下分明是不想封她为后,故意给她拿小气儿呢!这般事情,她自己心里如何不知?只怕此刻心里正苦着呢! 别的不说,就这封殿一事罢! 说起来虽然那万春殿是离陛下的帝寝近一些,可到底她是皇后,此事是应当的。可陛下把娘娘您封在了千秋殿…… 人人都说千秋万春,千秋万春……这不是摆明着说娘娘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比她这个所谓的正宫皇后还高些么?” 萧淑妃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么? 陛下当真是把本宫摆在她前面么?” 玉凤拼命点头: “是的,必然是的!娘娘,只怕此刻那王氏正在自己殿里自怨自艾呢!” 萧淑妃紧紧地露出一个笑容,又含泪道: “若陛下当真把本宫放在所有人之前,那为何…… 今夜,陛下宁可召幸那不能承幸的徐氏,也不来看本宫呢?” 一句话,却问得玉凤哑然无语,只能与萧淑妃二人,面面相觑。 永徽元年正月初九。 祭地礼后。 濮王府内。 更了一身常服的瑞安立在偌大的厅内,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字画。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于是急忙转身,笑着迎过去: “瑞安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满面春风,含笑着起: “难得见你兄弟两个来,来了便别再做这些态势……如何,主上身体可还好?” 瑞安抿嘴谢过青雀,这才看着青雀坐于案后道: “主上一切都安,只是念着两位殿下。尤其是您。主上此番叫奴前来,便是看一看殿下一切用度可还合不合。 另外,便是昔年里主上记得殿下最喜爱的那张牙床与檀香枕,也是早早儿地从库里寻了出来,叫还归于殿下府上用,免得睡不安枕。” 青雀点头,敛笑,动情道: “还是主上知道本王……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这些老物事还在。” 瑞安却笑道: “主上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的。自幼儿便跟着殿下长大的,哪里有不知道殿下喜爱的事情?” 青雀眼眶微湿,起身先向着太极宫方向叩拜谢礼,这才起身道: “有劳公公了。” “哪里哪里,还是叫瑞安得当。主上说了,这样才有当年的情份在。” 几句话说得青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便点头道: “主上有心了。不知此番,可还有什么要事?” 瑞安点头,笑道: “主上说今日地祭,主祭一切坤物。论起来他也应当是前往感业寺一趟,祭一祭先皇后娘娘的。可是不巧今日皇后搬出坤食的理儿,请了主上去万春殿用一日的朝朝食(请念zhaochaoshi,意思就是皇帝为了祝福皇后,而于属于坤的日子里,陪她一同进食,一同朝拜天地,再一同进食,再一同朝拜天地……如是三次),这没办法,才拣了几样先皇后娘娘爱吃的小点与爱用的物事,又着意加备了几样赏赐寺中侍尼的东西来,着瑞安请殿下带着瑞安,一同往灵前尽尽孝罢!” 青雀闻言,容色一沉: “皇后不知今日依礼,当先祭先皇后娘娘再行朝朝食么?” 瑞安却无奈一笑道: “皇后大家出身,自然知道这些。只是近年也是体弱多病,又是一心想着替主上添个龙嗣,说起来皇后也是为了皇家子嗣所以才这般迫切,这也是大孝之首。殿下也多宽恕一些罢!(晋至唐时有个传说,说如果皇后在一年的正月里头一个坤日里抢着头一柱香,诚心诚意地跟着自己的皇帝夫君朝朝食,祭拜天地的话,就会好运地怀上一个可爱而秀丽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明主。这个规矩唐宫里有没有楼主不知道。不过这里用了。)” 青雀冷笑一声: “好一个大家出身的孝顺媳妇!本末都不知道了!” 又气了一会儿,青雀却摇头道: “罢了。说起来若是今日她也去祭拜母后,那本王少不得要见她那张脸——真是看也够了!青河。” 一旁侍立的小侍便紧忙上前道: “奴在。” “去准备了东西,咱们去感业寺!” “是!” 午后。 感业寺内。 青雀一番祭拜之后,便依着李治的心意,着令赏赐诸尼。 一番赏赐下来,皆大欢喜。青雀便趁机问道: “说起来,本王也是闻得母后先早曾与一位比丘尼于宫中结下了些缘法的。还曾恩赐此物于这位比丘尼,却不知这位大师何在?”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五 此言一出,人皆纳罕,唯有立在诸尼之后的明空闻言,心知其事,便长宣一声佛号,走出列来,合掌当胸,见过青雀之后才道: “贫尼明空,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拿眼看了一看她,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果然是通身的气度高华,容姿绝世。怪不得弟弟一心二心地只牵在这个小女子身上,甘愿为了她做下这一桩桩事。 口里却只道: “果然是明空大师。当年大师年岁尚幼时,曾得奉母后慈恩。如今母后归灵,大师又恰在此寺中。不若以后便劳由大师来照顾母后灵位,不知可否?” 青雀这般一说,诸尼便是纷纷侧目: 需知这感业寺名头上是替长孙皇后供灵之处,那自然是供灵之尼身分最高。如今供灵之尼,便是住持心慧。 如今青雀这一番言语,却是将明空置于最高处,也是最不得招惹之处……如此行事,难免叫诸尼心中起疑。 不过好在与明空一道入寺的明字辈中,多有当年旧人,知道当年长孙皇后曾赐物赐恩于年仅三岁的武昭的,于是便小声将此事一番言语,说与旁人听。 诸尼不多时,便知道这番来由,也不得不承认,佛家讲究缘法。皇家寺院更讲出身。比起自幼便与长孙皇后结缘且得其亲恩,俗家出身又是的明空来,心慧其实缘法不够。 是以纵然心慧脸色难看,方丈心明还是点头应了此事。 如此一来,明空于这感业寺中,便再也不是那般任人欺侮的小辈比丘尼。 于是明空口中称谢,便自退下。 青雀又道: “再者说起来,也是难得诸位师傅如此辛劳,特特为事。是以本王承天恩,今日当代主上以谢诸师之功,以馈诸位之德。 ……” 接下来,又是好一番代李治宣旨,以赐名封。其中又特特将心慧名号提了一提,这才见她脸上气色活泛,神气再复。 而且看着明空的眼里,也不再是先前那种狠厉厉的眼色了。 慧觉立在明空之则,见状撇嘴冷笑,语告明空道: “看见没有?一个名封而已,也如此上心。当真是愧于这佛前清修的名声!” 明空不语,却只是看着她淡淡一笑。 又是一阵忙活之后,青雀便借口疲惫,又着意青河托辞喜爱竹翠,素闻得感业寺后一片好竹林云云。心明心慧立时明白,便爽利利着了明空与几个明字辈的小尼来,由心明心慧亲自带着,前往翠竹林而来。 青雀闻言,含笑看了眼瑞安。 瑞安心中清楚,于是默默点头,于诸人离殿之时,悄然落后几步,与守在一侧的玉如状似无意地交谈了几句。后者立时会意,便点头离去。 瑞安这才一笑,紧忙跟上青雀一行。 一行人不多时便行至竹林之中。 前些日子几场大雪,却将这竹林映得分外苍翠繁茂。雪光映照之下,更显青翠如琉璃,一时间引得青雀当真是赞不绝口。 心明心慧二尼有意奉承,便更多加进言,青雀又是个饱读诗书,通晓佛理的。一时间竹林之中禅机处处,语锋淋漓。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心明心慧便是为青雀见识折服,含笑点头。正待再言时,却见一个小尼匆匆忙忙奔来,结结巴巴地向着心明心慧道: “不好了,寺中右厢那儿,走了水了……” 此言一出,心明心慧尽皆变色,正待欲追问,却又犹豫地看看青雀,青雀正色道: “此事要紧,还请二位师傅率诸尼前往,务必莫叫牵连了正殿中母后灵位。” 心明心慧闻言,皆是点头谢过,又想着青雀一人带着诸侍在此,终究不熟,于是心明便问日常里谁最熟悉此处。左右皆答是明空。于是明空便被留下陪侍青雀。 一侧心慧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张口欲言,可看着心明忧心寺内,无奈只得离去。 …… 看着诸尼走远,直至不见,明空才头也不转地淡淡道: “瑞安,你此番也太大胆了。这般造势,不怕惊着濮王殿下? 可别忘记,那大殿里供着的,可是皇后娘娘的灵位。” 一句话说得身后欢天喜地正欲上前来唤她的瑞安停了步,这才看着青雀有些不豫的神色,勉强一笑道: “殿下,瑞安虽然胡来,却也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那走水之事,当真与瑞安无关。 瑞安只是叫玉如将房中炭盆里丢些废纸进去,再洒上些水捂出些烟来,引得诸尼离开罢了。” 青雀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笑骂道: “都说你是个机灵鬼儿,今日可知道是当真不假了。” 明空也是笑着点头,显见是早已料到此事。 瑞安见状,眼圈不由一红道: “武姐姐,果然还是姐姐知道疼瑞安,替瑞安多加周全。” 这一番话说得明空心中也是不忍,可想着青雀在一侧,因着替他担忧,不由笑骂道: “什么只有我替你多加周全? 虽然殿下再不知你这等鬼心思里想着些什么,可他也知道你不是个胡来的。否则方才便已然着左右将你拿下了。 濮王殿下,明空说得不差罢?” 青雀含笑点头,却只道: “本王知道瑞安敬重母后,可是却也不知他会机巧至此。再者毕竟心牵母后,难免有些犹豫。瑞安,是本王……” 瑞安闻得此言,急忙打断了青雀的话,惊吓道: “殿下可千万说不得那些客气话儿,若是让主上知道了,怕不要责罚瑞安了!便是主上不知,眼底下可站着武姐姐呢! 还求殿下别折瑞安的寿了!” 一番话说得一众人笑声不止,于是青雀也不再客气,便着玉如玉明二姐妹带了卫士,密密地守了林子外一周,不教人听了话去,这才与明空一道走入林中小亭里,看着青河率着诸侍将风雪断(另外一种野外用的,较为轻便的风雪帘,里面也是夹了棉,但是带钩子,而且也较轻便,可以折成一个包袱大小,可以随身带着,走到哪儿挂到哪儿——这也是初唐至盛唐时文人雅士冬日雪后出行的必备品。以备雪中品茶或者饮酒做乐之用。)挂起,又支起小炭盆,吹燃了藏火,加了炭块儿,坐上一把小茶炉,一侧再放上两张暖垫,青雀与明空便分了主次坐下,看着瑞安带着青河,摒退了一众左右,两人只留下来,仔细煮茶奉水,以供二人暖身。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六 几盏茶汤下肚,全身暖了起来。明空也便淡淡笑道: “此番濮王殿下前来,只怕却是别有他意罢?” 青雀闻言,倒也不多否认,只是淡淡笑道: “说起来其实也是小事一桩,本王只是想着若能见上大师一面,也是好的。” 明空淡淡一笑,却道: “见上明空一面,却将明空置于诸尼目光之下……如此行事,不知濮王殿下是在助明空呢,还是在引得明空与诸尼为敌? 或者……” 明空不笑,看着青雀道: “还是殿下要借此机会,逼得明空不得不设法自己从这感业寺中走出去?” 青雀也不笑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间,亭中只闻得毕剥做响的炭烧爆裂声,与茶水沸腾的咕嘟声。连一侧烧茶加炭的青河与瑞安,都忍不住屏了息。 良久,青雀才长笑一声道: “本王平生最自负的,便是心思深沉不易为人查知。可是如今看来,这天下能查知本王心思的,却还不止是父皇母后,主上与舅舅这些人呢!” 明空却不笑,正色看着青雀道: “殿下此行,未免有些鲁莽:到底殿下方才立足于朝中,诸势尚且不稳。若是一个不慎,只怕又要引得长孙太尉与诸位老臣对殿下多加伐斥。主上一番苦心,却是又白费了。” 青雀也不笑了,淡道: “武姑娘所忧,本王自然明白。可是为了主上,此番行事却是必然。武姑娘可知今日为何是本王来这感业寺祭母后?” 明空想也不想,回答道: “主上有什么要事被绊着了罢?左不过如此。” 青雀冷笑一声: “若果是军国大事,本王倒也无话可说。可是……此番之事,却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心存嫉妒所为。那便是不当了。” 明空闻言讶然: “女子心存嫉妒?是萧淑妃?” 青雀摇头,冷冷道: “萧淑妃此刻尚未复宠,如何能得这等本事?是那王皇后。她身为皇后,更为人媳,当知今日是为坤日,依礼依制,都当是她随着主上先来拜祭了母后,再回宫行诸礼。 可她为了一个迷信,为了求得龙嗣,便将主上留在宫中,行朝朝食之礼。 这等不识大体的女子,却占据着大唐皇后之位。当真是大唐之祸。 说到底,不是她的东西,强占着总是不好。” 明空闻言,更是讶然: “王皇后?怎么可能? 她虽然心性高傲,可说到底却是个正经的大氏女出身,再不会如此无知无礼的……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误会? 许是她身体不适?” 青雀冷笑,看着有些不安的瑞安道: “你且问一问瑞安,便都知道了。” 明空立时看向瑞安。 瑞安无奈,想着李治之命,也只得默默点头。 明空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神色,又看了看青雀脸上神色,一时心中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是摇头苦笑: “想不到,濮王殿下也会被主上给算计至此。” 青雀一怔。 良久,青雀才似有所悟,看着瑞安,却不言语。 不止是他,连明空也淡淡笑着看瑞安。 被这样二人看着,瑞安哪里受得起?当下忍不住,便丢了手中火童子,只是叉手跪伏于地,却不敢言语。 青雀见状,当真是错愕又错愕,无奈又无奈: 想不到算一千计一万,到底还是被弟弟算计了一把。 明空却是心疼瑞安,便轻轻道: “殿下,说到底瑞安也是奉了主上的旨意不能言语。也不能怪他。” 一语提醒青雀,急忙着青河扶起瑞安,这才叹道: “本王知道你不能说…… 罢了,能被主上算计,又能这般输局,倒也是一种无上之荣。说到底,这天下间被咱们这主上算计着,还替他心甘情愿,尽忠至死都不知的可不知凡几。 比起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舅舅和父皇,还有大哥,甚至是那自认聪慧绝顶的淑妃与李恪母子……本王也算是人上之人了。” 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明空忍俊不禁,不由笑道: “濮王殿下这是抱怨,还是感恩呢?” 青雀看了看她,却不再言语,只淡淡道: “瑞安既然是安置了一下子,想必那些比丘尼不多时便要归来……还是请明空大师直言罢!” 明空也不笑了,正色道: “主上如今一心二心要除的,是关陇世阀不假。可从长久来看,真正对这大唐江山,帝王之权影响最深重的,却是这已然沿袭了数百年之久的氏族一系。 氏族一系,其根之深,其枝叶之繁茂,已然非关陇与其他诸系所能敌。若轻易张扬,那只怕不过是除了些枝叶,却是难伤其根本。 别的不说,诸官之中不是流传一句话儿,叫生平但得五姓女,方可称为一世杰么?” 青雀点头,若有所悟: “天下至尊,当以皇家为重。可是如今天下人却觉得帝女皇子都不若五姓女之贵……可见这氏族一系,当真是太过势重了。” 明空点头,又道: “然而氏族一系,究竟是数百年的根基。又久有名望在外,若要除之,必然是要从根本入手方得永息。 濮王殿下以为,身为大唐君主的主上,到底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氏族根基?” 青雀明白了,轻轻道: “氏族一系,根基之深,权势之重,皆在于其名。若毁其家族,却不灭其名者,那世间诸人还是会念着这氏族一系。是以唯有毁其名,再灭诛其家族,方得正果。 所以……” “所以没有什么,比立一个氏族一系中,堪为龙首家的正室女儿为后,再行设计,看着她在天下人面前做尽诸般不德不行之事,再以废之,最好的灭名之法了。 你不是名重于世么?那便借你族中之代表,毁了你的名,叫天下人都知道,原来这所谓的氏族一系,却也是些不德不孝,不善不明之辈。” 明空淡淡一番言语,却听得青雀背上发寒: “想不到主上早就做此打算了。” “说起来,此局却是先帝所立的。毕竟强将此婚赐于主上的是先帝。可是能早早领会此局深意,又能将之纵深至此—— 想必先帝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主上能走到这一步的。” 明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所以殿下,正如您所说,输给主上,当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七 青雀良久不语,半晌才长笑一声道: “说句实话,虽然当年争储之事,输给了主上,可是本王心底里,其实还是存着些不甘心的—— 毕竟他是我的小弟弟,自幼总是被我哄着护着的小弟弟,被他这般算计,总觉得是因为本王太宠爱他,太让着他的缘故。 可是如今看来…… 唉!到底是谁宠爱着谁,谁让着谁,却还是未知之数呢!” 明空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其实殿下也不必如此纠结的。说起来到底,主上也是因为在乎殿下的缘故才如此算计——便如此番,主上何尝不知殿下一旦知道王皇后如此失了子媳之礼,加之昔年箴言所在,两相比较之下,肯定会入寺之后寻尽借口,将明空置于危石之下,以逼明空设法自行离寺,再入宫中? 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如殿下一般,希望明空能够回宫,也知道明空终究会猜破他这些心思,是以便以这等于咱们二人而言,如同是明谋的手段,来逼着明空回宫,点着殿下明白主上心思的。” 青雀点头,良久才松懈下来,笑道: “你这般一说,本王倒是好受了许多——说来说去,被主上算计得最苦的却是你…… 如何?他都如此下手了,你可还想着要逃?” 明空气定神闲,淡淡一笑道: “明空从未想过要逃。事实上,若非是日前出了些意外,只怕明空早就设法自行回宫了。只是眼下寺里还有些人事,不得不仔细小心着,所以才一再停留。 所以还请殿下回宫之后,将明空的心思好生告知与主上。请他务必莫再担忧,只待此事一了,最多不过半年,明空便定然会自行回宫。” 青雀一怔,便道: “人事?何等人事?本王可能一助?” 明空摇头: “眼下还不好说。不过日后说不得要借殿下之力。至时还请殿下务必不惜相助。” 青雀见状,心知她既然如此,必然是有所计较,也不言语,良久才道: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再多问。想必本王派入寺中那些人马,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若至你需要本王那一日,便拿着此物以为信凭,去见他们的首领。 他们自然会为你所用。” 一边说,青雀一边从腰里解下一块令牌,交与明空。 明空点头称谢,便取来置于怀中,这才道: “天色也不早了,想必寺中诸人不多时也要前来了。今日之事,便议至此罢!” 青雀点头,刚欲再说一句,却闻得亭外远远传来脚步声。于是便起身向明空一笑,起身离亭。 明空只是低下头,礼别青雀之后,才抬头,长长舒了口气。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李治正愁着要与王皇后僵对一夜,便闻得青雀祭坤礼已毕,入宫来朝。 大喜,于是便立时着令传诏,太极殿相见。 王皇后闻言,虽然有些幽怨,可是想着今日难得李治主动陪了她一日,且今日为坤日,依礼今夜便是李治再如何不愿,也是要幸于她宫中的。心下也是喜欢,便由得他去。 不多时,李治便驾至太极殿,欢喜迎过青雀,又是一番寒喧之后,才着令添炭设椅,兄弟二人对坐而饮。 酒过三巡,身上暖意一起,李治这才含笑问着青雀,今日感业寺一行,可有什么趣事? 青雀想了一想,却笑道: “趣事可是多了去——尤其是那明空大师,却是颇说了些好玩的事情,与青雀听。” 李治闻得媚娘法名,心中一动,便紧着笑道: “什么好玩的事?” 青雀又举杯,笑吟吟啜了一口,这才笑着放下杯子道: “明空大师讲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与青雀,说是有一个家中有兄弟数人的少年某,于其父去后,得知其父早年有一个仇家对手,颇是势大,轻易不好对付。 于是他便心存志高远,无论如何也要替父亲除去这个对手。可他终究势单力薄,敌这仇家不过。 所以便有心求助于诸位兄长。 可是诸位兄长糊涂啊!只是一心想着争家产,殊不知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这个少年当真是看在眼中急焚于心。 于是他想啊,想啊,最后想到一计,便把自己的一只手伤至残了,又装做是年纪幼小,不知前仇的样子,引得仇家可怜,竟然纳他为自己独生爱女的宠婿,又有意将家业留与他。 诸位兄长此时一看:唉!这个傻孩子,竟然为了报仇,却将自己这般作贱。心里又是痛又是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摒弃一切前嫌,兄弟协力,务必要将这仇家连根除去。 只是呢……帮是帮着,可这些兄弟心里还是免不了的有些哀怨——怎么想,他们怎么都觉得,自己像是那仇家一般,也被这看似无害的小弟弟给算进去了呢?” 李治听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呛咳了一声,急忙接过一侧德安递上的巾帕捂口,半晌之后才红着一张玉润容颜——也不是是醉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咳着道: “那……那后来结果呢? 这些兄长们可助那小弟弟报了仇?” 青雀闻言,当真是不知该气该笑还是该叹,无奈看着李治良久,才道: “结果?还能有什么结果?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这可是父皇当年常常挂在嘴边儿的话。青雀以为,甚好。” 李治这才停了咳嗽,低头思虑半晌才扭捏道: “其实想来那小弟弟如此,也是颇有些苦衷在的——毕竟自家兄弟们如何,都是小事。若是外面还有个大仇家在,那必然是合家都不得安生的。 说到底,小弟弟也是一番无奈。” 青雀气笑: “这个青雀也知道。只是青雀却觉得,那小弟弟未免也是多思多虑过了头了——他若是直言,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间,哪里还有不相帮的道理? 何况此事行来,其实却是为了一家子好。” 李治讷讷道: “话虽如此,可是四哥……可是那些兄长们当真是个个才智过人的,小弟弟自幼深受几位兄长的爱护与相助,自然是有心想着若有力量,当让兄长们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的。”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八 青雀扬了一扬眉: “若是如此,便看着兄长们争家产,自己却摆出一副壮士解腕的气势去报仇?这是在护着诸位兄长呢…… 还是在明着糟践诸位兄长是些只顾自己不顾家人的混帐呢?” 李治闻言,只是窘迫,嘿嘿直笑。 半晌,青雀也终究念着弟弟如今已然是天子,不当如此受迫,便话题一转道: “说起今日之趣事,还有一桩,却是叫青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急着说与主上听一听,好解一解青雀心中疑惑。” 李治便请他直言。 青雀这才道: “明空大师说,那感业寺中有个女子,心里是切切念着主上的,务必要再回宫,见上主上一面。此番也是因为青雀过去时一番布置,知道主上心里念着她,急着逼她设法回宫的。 所以此女也是颇为意动,还许下诺言,说眼下有些人事牵扯,否则早就设法自行回宫…… 而且还说什么,最多半年之后,便可设法回宫云云……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治一怔,心知他意之所指,心中狂喜,嘴上却只淡淡道: “此女如此说,想必是有些把握的。” 青雀却摇头叹气道: “问题便出在这里——说起来虽然是此女颇受主上关切,可到底她身边还是有许多豺狼虎豹。虽然身边有些厉害朋友相助,可终究人单势孤。 再者她的那位尊贵朋友事机烦忙,有些事也更是不好插手的…… 青雀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这般肯定,自己能够半载之内,便行回宫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似有所悟,轻轻道: “四哥也说了,她此刻已然知晓,自己身边皆是豺狼虎豹。 可是不知那些豺狼虎豹,背后却皆是共奉一主么?” 青雀摇头,这才若有所悟道: “难不成她想效法主上,行那引狼攻虎之计?只怕不成罢? 她毕竟只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子,一无背景二无依靠,能指得什么?” 李治却含笑道: “谁说她无依无靠?四哥,你可忘记了,她背后可是立着两座天下最大的靠山呢!” 青雀一怔,立时省悟,也是微笑: “若果如此……那倒是轻松。 只是那些豺狼虎豹皆非凡品,都是成了精了的。要引得他们互相攻诘,实在不易。” 李治却长笑一声道: “要引得这些成了精的东西相互攻诘,若正面相对,却是属不易。非但不止是不易,还是痴心妄想。 可若是咱们先一把火点了虎窝,再在虎窝边印上狼的脚印,在狼窝里留下豺的气味…… 你说四哥,豺狼虎豹,虽然个个成精又是强辣之辈。可是说到底也是乌合之众。本就各自存着心思的…… 如此还不起反?” 青雀一怔,思虑半晌,却是终究哈哈大笑道: “妙!妙!若果如此,那必然是要成事的。只不知这般行事,却要从哪一个开始呢?” 李治不假思索地笑道: “其实也简单。眼下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了个可得朝中诸事的高位……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行做了。” 青雀扬眉,看着李治道: “却不知是何人?” 李治含笑道: “此人姓张,却是当今朝中诸公,都要称上一声张师的。” 青雀恍然: “张行成?” 李治含笑点头。 永徽元年正月十九。 朝。 因朝中侍中一位长久空缺,许敬宗有请李治,可于三位太师之中,择一进位。而许敬宗更有奏本道,三师之中,以张行成曾于高宗登基之时,代理此位,向有良议,当以晋之。 李治思量之后,以为合情合礼,乃再与长孙无忌等诸臣商议。 长孙无忌等臣虽因此等小事本属意料之中——无论依礼依例,只要张行成挂于此职之上再过半载,便可当职,实在不必如此特特提议。是以颇觉意外——可却也都知此事合理,乃同声附议。 李治遂依诸臣之请,提前允立张行成为侍中,兼刑部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王皇后族伯王仁厚却是暂且留用于刑部,只待日后改为他职。 诸臣再谢天恩。 …… 朝毕。 天空中又飘起了大雪,又起了风,风卷着雪花,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一时间诸臣却也无法各归其位,只得依着令,似一群冻坏了的鹧鸪般缩着颈子,躲在太极殿前的门楼下,看着大雪纷纷,再遣了各自身边的小童各归官舍,取了避雪的东西来,好行走动。 诸臣聚在一处,难免便议及今日之事。 头一个于志宁便是奇怪,和气向许敬宗道: “许大人今日之奏,却是替张兄添了些福祉。” 此言一出,诸臣虽然各自装做不在意,却都竖着耳朵听许敬宗如何回答。 许敬宗如何不知诸臣之疑?于是便只看了看左右,低声近了于志宁,小声笑道: “敬宗哪里有这般才智,想到此事?不过是前些日子陛下叨念着刑部尚书王仁厚却不是个得力的,入职至今这么久,却连个东南西北的事情都分不清。 可是到底也是皇后族伯,必然要给足了颜面的,不能随便选一个低于王仁厚出身的人来。 所以想来想去,这满朝之中能代这王仁厚之职,又能让他太原王氏一族心服口服的,却也只有张于杜三师了。 只是于师已然身居他职,陛下实在不忍看着于师再多劳累,杜师亦是近八旬高龄,更是不擅此道。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借着提前正了张师之职,再加进刑部尚书一位,这才算罢了。” 于志宁闻言,便面露不悦之色: 虽然论及家世,张于杜三人,确是不若太原王氏一族显赫。可说到底,这三位却是两朝太师,论功论德,都已然是天下大德大圣之境,远非一个氏族大家能并论。 何况还是刑部尚书这样职位。再加上张行成如今,却是三耆之首,位高德重,便是权称大唐天下的长孙无忌也要让上三分。 李治如此,虽然是为了朝堂之计,可无形之中岂非也是将张行成这等人物与那太原王氏一个不成器的,全依靠着家族名势,裙带攀附才登上高位的王仁厚相提并论?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九 这等行事,其实却是对张于杜三人的侮辱。 是以当下,三师便冷了脸色。 不过到底三师也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成精,心里明白此事也不是李治所能掌握,又是长孙冲看懂父亲脸色,在一侧轻轻叹道: “说到底,还是那王氏一族太过欺人,否则主上何必如此自辱? 毕竟三师都是主上与主上长兄,甚至是先帝之师。若非这王氏一族与氏族一系妄自尊大,主上又何须如此? 师受辱,徒何幸?” 三师闻言,脸色更冷,同时轻轻一哼。 长孙无忌见状,也知其中关窍,也是替了李治为难叹息道: “唉……也是难为主上了。明知那王仁厚与那王仁佑一般,都是些整日里只知追仙奉道,饮丹服药的无能之辈……却还要这般忍让。” 一番议论下来,三师与长孙无忌,甚至是禇遂良等诸人,也是又叹李治处境难为,又是恨那太原王氏一族如此欺人。 不由得关陇一系便暗生出些警惕之心来,个个向着一侧集中,却离那一旁氏族一系远远地。 许敬宗见一切如李治所交代的一般,心中不由大喜。可是脸上还是木木地无甚表情。目光只看向身侧许大。 许大会意,微点了一点头,这才隐于诸臣之中。 不多时,诸家小童陆续前来,接了诸臣,或经左延明门,或走右延明门,各归其官舍之中。一时间只见雪地里,李治于正月元正日那时,御赐百官的各色新桐油纸伞一朵朵如花绽开,煞是动人。 许敬宗却是不急不躁,只悠然自得地守在门楼一角里,看着诸臣散尽了,这才等得许大归来。 “如何?” 许敬宗看着许大张了一把御赐的玉版纸绘朱色牡丹,又刷了一层光亮桐油的大油纸伞,来接自己的许大,只拢了拢身上毛裘,缓步移下阶,走入伞下,淡淡问道。 许大披好一身上好的水牛毛刷油簑衣,这才笑道: “长孙太尉他们的话儿说得密,可奈何人家耳朵长,听了去也是没办法的。” 许敬宗点了点头,满意道: “如此便好。接下来,就看几日后的朝议了。对了,中书省那位,怎么说?” 许大恭声道: “大人放心,李舍人(李义府)已然传了话儿过来了。道人已然安排好了,至多三日后便可入京面圣了。” “可别随便找了一个人来呀!” 许大笑道: “李舍人虽然不若大人一般思虑周密,可也是有些才干的。此番寻得,却是明明白白赵郡李氏的一个破落子弟。” 许敬宗却皱眉: “怎么会寻了个李氏的?要寻也得寻个王氏的罢?” 许大小心陪笑道: “李舍人寻的此人,是赵郡李氏的,而且与那李德妃与皇后,都是有些瓜葛的。” 许敬宗闻言,却来了兴致道: “哦?” 许大从袖中取出名书,交与许敬宗: “此人名唤李弘泰。其父李孝感为赵郡李氏一系,论起来却是赵郡李氏中李孝节(这里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李神通也有一个孩子叫李孝节,只是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我认为不是。因为对这一方面了解不多,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指正。这里就当两个不是一个人了)的族叔—— 虽然因为这李孝感素性与李孝节不和,可是经李舍人查证,这一切皆是李孝节故意造出的假象,只为当年李孝常乃这李孝感亲兄,为了与之画清界限罢了。其实私下里,这李孝感生前不知为李孝节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虽然李孝感死后,这李孝节也是碍着些面子不能常常顾着这李弘泰,可到底是对他亲厚的。所以若此事一发,那李孝节难免会被关陇一族头一个记恨。必然两派是要起了些龌龊的。 另外,这李弘泰的母亲,是太原王氏一族中,王思政长子王元逊的幼女。论起家世来,那可比王思政那个小妾扶正,成了继室之后所出的所谓正门嫡子王仁佑还来得硬气些。所以太原王氏一族里,也是颇为对这早早死了夫婿的母子照顾挂怀的。那李弘泰的老母亲,带着李弘泰客居在王仁佑一家在洛阳的别苑里足足有十几年呢!后来李弘泰生母去世,他又不能再腆着一张脸面继续住在叔外祖家,加之王仁佑自从女儿封了后,那气场是越来越大,对李弘泰难免也是日渐怠慢。所以自然他也是存着一肚子气,要立成些大事来,让那王仁佑瞧上一瞧呢!” 许敬宗闻言,点头微笑道: “果然李猫狠辣,这一人选得当真是切实切中。而且他一向求着能入诸氏之事,朝中也是知道的,那李弘泰自然会以为,李猫如此殷勤相助,又是设计百般,其实却是为了能够入嗣赵郡李氏,再不做他想…… 好,果然是高!” 许大却笑道: “再高,那李义府也不过是大人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许敬宗却难得地正了神色,停下步子看着许大道: “自今日起,你要切记此言:日后若有哪一个人,能与老夫并肩立于皇位之下第一列的,那必然是这李义府!可别再轻视了他!” 许大愕然。 ……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一。 高宗因纳召朝集使,告曰: “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诸卿当悉宜陈,不尽者,可再更封奏。” 于是日起,乃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与诸政要治,可否得当。 诸臣闻之,皆叹李治明治。 诸刺史议事,更尽心得力。忽三日后,即永徽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一卢姓刺史得洛阳人李某进言告,道朝中有重臣谋反,一时大骇,乃不敢详问名姓,且引之入阁。 李治闻奏,颇为凝重,切切问之。 此人乃自禀身分,道是洛阳人士李弘泰,其所告者,乃为当朝太尉长孙无忌。 李治惊怒,立道不可信,且着左右拿下斩之。 然李弘泰极力切切言之,且道有长孙无忌亲笔手书于英国公李绩之密信所在。更将其一同呈于李治。 正文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 李治自幼得见习书法于诸名家,更识得长孙无忌之书,初阅之时,颇觉形似。然再细观之,便查乃伪造,不由勃然大怒,当下取长孙无忌亲书奏本与密信一同掷于李弘泰面上,着其细观。 李弘泰观之,面色大变,待行分辩时,却被李治喝令左右,立时拿下斩首示众。 一时间此事传来,朝中诸臣皆大骇。长孙无忌更脱冠戴素,亲至太极殿外跪请李治罢其官职。然李治不允,更手书一旨,其中颇言道: 君臣之贵,贵在知心。元舅既有血脉之同,又有扶位之功,何来罪也?此番小人行事,朕不念,亦望元舅切务以此为由,罢政求逍遥自在而弃甥与大唐百姓于后也。今永徽之政,百姓微安,且有人窃言似得贞观遗华。其实皆因朕尚不昩性明,可以弟子礼尊元舅与诸臣,更可恭己听诸臣,故得此安…… 云云,一众切切言辞,当真使得长孙无忌阅之后泪流满面,痛感其心。李治又亲出而扶之慰之,诸臣更是一力劝慰之,这才打消了长孙无忌罢官求去,以免其祸的心思。 然而此事一出,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却又是陷入一片水深之局。朝堂之上,两派渐有纷争之起。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五日。 感业寺。 祭宸礼。 今日祭宸礼(就是祭拜保佑宫殿平安的神,据说也是现代腊月二十三祭灶的前习),依礼依律,都是天子李治带着皇后以及诸宫各位娘娘前来拜祭。 是以一大早,寺中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 唯一一个不忙的,便是明空。 早早儿得了消息,她倒也不愿意被那王皇后与诸位妃嫔瞧见自己行藏,是以便着了玉如玉明二姐妹,自己主动向着心慧请了命,去后山林中汲取竹叶新露,以为来日密贮,煮茶之用。 心慧本来正要开口呢,闻得她这般自己请命,倒也是颇为满意,立时便准了。 于是明空带着玉如玉明二女,一支扁担挑了两口泥陶小坛,向着后山竹林而去。 这几日出了九寒,天气倒是渐渐暖了起来。竹林中一些未及化完的雪水蒸腾一遍再夜里遇上些凉气儿,倒是化了极好的新露出来。 不多时,明空手中的小坛便几近装满,于是急忙取了干荷叶封好,再交与玉明拍上胶泥密实了。这才取了另外一口小坛来,继续取水。 “姑娘,玉明不明白。” 突然之间,蹲在地上仔细地封着坛口的玉明便发了话儿: “姑娘明知主上想念,也知主上今日要来,为何要避开呢?就因为一个王氏么? 若果如此,那姑娘倒是大可不必——毕竟主上好心思,也是好手段,再不会叫她得见姑娘面儿的。 再说,此番宸祭,依礼徐太妃也是要前来的。难道姑娘也不想见一见徐太妃么?” 明空一边看着玉如半跪于地,双手高高将泥陶小坛奉在自己面前,一边伸手小心捏了一片竹叶,慢慢引向小坛口,轻轻抖动两下,那晶莹剔透的露珠便滚落入坛中。 如是三四次,她才慢慢开口道: “惠儿今日不会前来。毕竟算起来,此番宫中来的,除去主上,便是各宫当朝的娘娘。她一位前朝太妃来……” 明空停了停口,才轻轻道: “若是韦太妃、燕太妃二位还在宫中与她做伴一同前来,倒也无妨。可如今终究是已然换了代,她一个年轻太妃跟着前来,始终不习惯,所以不会来。 至于主上那里…… 他也不会来见我的。” 明空此言,却叫玉明不以为然: “怎么会呢?主上每次来寺里,都是必然要见姑娘您的。姑娘是不是也太妄自菲薄了?” “我非自视过低。” 明空又带着玉如取了一棵竹子上的露珠,这才淡淡一笑道: “而是我明白,王皇后之所以召得那些新妃入宫,目的便是在于替她看紧了主上,不叫主上再把心思分到别处…… 无论这个别处是我这儿,还是萧淑妃那里。 所以今日寺中,你瞧着罢!必然有一番好斗。想必主上心中也清楚这一点。 是以我想,他也是不愿意我看着这样场景的。 再说了,我也是当真不想看见这样事情…… 本身要烦的事情已然够多了,何必再自去找烦恼呢?” 明空一身皂色海青,纤纤玉手中拉着一丛翠青竹叶,身姿曼妙,又是露出来的手脸雪白如玉,在这一片翠绿之中,竟然显得如玉般温润美丽,直教玉明也看得呆了。不由应和着她,默默点头。 明空却是没说错。 此刻感业寺内主殿中,却是一番暗流涌动之势。 李治龙驾初至,便因还念着母亲长孙皇后灵位之事,先行走去寺后供奉着长孙皇后灵位的殿中去进香。而因着这是初一次王皇后前来,也便殷殷勤勤地跟了去,一同进香。 萧淑妃见状,自然不肯落后,于是便借着这个机会,上前请了李治的准,娇娇弱弱地道: “妾有请主上,准素节等几个孩子,一同前往祭拜皇祖母。” 李治闻言,心中觉得颇为意动,玉凤一般眼明,又立时将平素最受李治喜爱的素节抱了上前来见李治。 一见父皇,年幼的李素节便立时叫着嚷着要抱。虽然不喜萧淑妃,可是看着粉妆玉砌的爱子,李治也是难免松了脸,含笑点头,伸手抱了素节在怀中,先逗了他欢笑才道: “好!既然素节也要见皇祖母,那便一同去见!” 此言一出,从东宫承徽,因其出身不低,又有子上金傍身而进身九嫔之首正二品昭仪的杨明珠立时便也笑着让近身侍女仪华抱了孩子,随着自己一同上前,同求恩典。 连从东宫昭训进位为九嫔之五修容的刘氏,也难得地抱了陈王李忠上前,同请李治恩典。 李治见状,心中也是感慨万端——想当年自己如这些孩子一般守在母后身侧时,何曾想得到,如今的自己,竟然也是儿女满堂? 正文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三 于是,她便点头道: “此事,贫尼也是有所耳闻……公主福高如海,命重如山,自然当得良配。” 李恪却苦苦一笑道: “良配与否,尚且不知,只是这婚事,怕是没那么快就成事了呢!” 明空一怔,当下便问: “何出此言?” 李恪沉吟一番,才缓缓道: “本王此番前来,便是因为听到些风声,说明日里朝时,只要主上一开口说这婚事,那诸氏家便要议长孙氏一个急攀皇室,竟置公主服孝之期未满之大礼大德之事于不顾的罪呢!” 明空闻言,便立时变了神色。 明空闻得李恪此言,登时神色大变。 然而到底她还是对吴王存着一分防备,是以也不多言,只是沉默。 李恪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诚恳道: “本王知道,今日如此贸然前来,明空大师必然不能轻易交心。可是本王一番真心,也是疼爱小妹,所以才如此相告。” 然后又看了看左右,这才微向前倾了一倾身,只手扶在几边,低低道: “虽然自小儿,我们兄弟几个争斗不止,可是妹妹们总是与这些事无关。再者此番之间,颇有些蹊跷,本王也是担忧主上会受些委屈,是以才来扰得大师清修—— 别人不知,本王却是明白,现如今天下间,若还有一人可以劝得了主上几分,那便只有大师。” 明空闻言,抬头正色看着李恪: “吴王此言差矣。若论起能听兼信来,这天下诸臣,主上都是听得的。” 李恪淡淡一笑,却自信道: “若论起能听兼信,主上却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可是能让他以为此事可行,且坚意行之……恕本王说句明空大师不爱听的—— 那也只有大师您。” 明空看着李恪——她还是猜不透这位吴王殿下此刻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想来想去,眼下也只能先应着他才好。于是便默默点头。 李恪见她答应说项,心中当真是松了口气,便含笑致谢,又道: “本王知道,对大师而言,主上是最要紧的。” 明空不答反问: “那对吴王殿下呢?” 李恪闻得明空这般一问,一时怔了一下,看着她明亮的目光,也是微愕于她的直接。半晌,他才长长吐了口气,轻而坚定地道: “世间诸人,皆以为恪为前朝种,必有异心。然而对恪来说,真正的父亲,始终是姓李。恪最疼爱的弟弟,也只有一个。” 言毕,不再多说,起身告离。 明空也不拦着他,只是定定地看他离开之后,才长叹一声。 …… 片刻之后,感业寺殿中,长孙皇后灵前,摒退了诸妃诸子女,独自一人由王德、德安、瑞安三人伴着,守静抱思的李治,便得到了李德奖的来报。 将前前后后听了个仔细之后,李治便皱起眉,看着眼前母后灵位,半晌才道: “三哥真心待朕,这倒不虚……可也不必如此罢?” 德奖生性谨慎,不过此番,倒也颇为好奇吴王心思,于是便道: “吴王殿下如此,会不会意在示忠?” 李治看了看他,这才起身在殿里踱了两步开口道: “师傅的意思是……三哥害怕朕与舅舅一般,以为他有谋反之心,是以借小妹婚嫁之事以表其心?” 德奖点了一点头,王德一边儿听着,也颇觉有理,便上前一步,先叉手行礼后才道: “主上,老奴也觉得,德奖师傅此言颇有些道理——想先帝在位时,淑妃娘娘所出三子便颇为受长孙太尉忌惮。甚至连非淑妃娘娘亲生的高阳公主也是被长孙太尉与房相等一众重臣看得死死的…… 吴王殿下因着这等前因,而心里存了些委屈,也是有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未必。 三哥为人虽然心思细腻,但对这等事,还是明白的。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怕还有他因。” 德奖看了看德安瑞安,这才道: “不知主上以为,吴王此为是何故?” 李治摇头,缓缓道: “三哥心思不输四哥,朕一向也是不能轻易看出……眼下亦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三哥虽然心怀大志,可只要朕一日在这皇位上,那为了六哥(蜀王李愔)与眼下已是巢剌王继嗣的十四弟(前曹王李明),还有凝珠姐姐(高阳公主)。 那三哥是再不会起什么反逆之心的。便是凝珠姐姐劝着他反,他也不会肯反。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眼下大唐诸事稳定,尤其是还有李绩、契苾何力与江夏王叔这样的兵家奇才忠于朕。若贸然起反,那只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何况,正如舅舅所料,他心里还存着些忌讳,担忧着四哥呢!” 德奖听得一皱眉,道: “主上的意思是,吴王已然将主上与李世叔(李绩与李靖算是同姓,可以叫一声李世叔)、契苾将军与江夏王这些人之前的关联,摸得透了?” 李治点头,轻轻道: “三哥究竟是三哥。” 一时间殿内沉默。半晌瑞安才突然开口道: “主上,瑞安有句话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看了看他,点头。 瑞安便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道: “其实要知道吴王殿下的心思如何,那只要寻得最熟悉他的敌手便可。” 李治一扬眉: “四哥?嗯,确实,若是他,那自然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你便去传朕诏令,待朕回宫之后,便着四哥速速入内听议罢!” “是!” 李治安排妥当,这才长舒了口气,一侧德安又催着天色不早,请李治驾起返宫。否则只怕待会儿,便是天黑路滑,恐生变故。 李治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看了看殿外,叹息着颔首准奏。 于是内外得旨,驾起返宫。 …… 不多时,起驾时的礼号声便远远地传入了竹林之中。 正与玉如玉明二姐妹围炉而坐的明空闻得这声音,不由猛地一抬头,怔在当地,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似放松,又似伤感。 玉氏二姐妹见状,心知明空念着李治,也不多言,便只是各自去准备着取了东西,只待待会儿李治驾返车仪去得远了,再回到寺中。 正文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四 明空一时无事,又是心中伤怀,便懒懒地坐在原地,只手托腮,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中,摆弄当年李治所赠的九龙璧。 “原来你一直把它戴在身边。” 猛然之间,一声熟悉得几乎让她落泪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空一呆,抬头来看时,却正是李治! 一时间她又惊又喜,不由扑入含笑张开双臂的他怀中,难忍心痛地落起泪来。 …… 好一会儿,李治才哄得明空不哭,携手坐在火炉边。一边玉氏二姐妹与一同伴驾而来的瑞安早早儿地便守出亭外去,不意打扰。 明空先看了看走之前还在对自己欢喜傻笑的瑞安,回了个微笑之后才低声嗔怪李治: “治郎此番可是轻忽了……不是说好了,不来的么?” 李治轻抚着她冻得发冰冷的脸庞,一边紧忙拉了身上狐裘将她裹在怀中,搓揉着她冰冷双手替她呵暖,一边心疼不已: “我也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控制不了自己。” 温存片刻,明空终究还是忧心吴王,便将今日之事提了出来。 李治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竟然派了人在一侧听着,于是便静静听她言说。尔后才皱眉道: “说到底,三哥也是不会背叛我的……只是不知他今日这等心思,到底是为何?” 明空却不以为然道: “治郎当真还是重着些兄弟情分的。可是治郎,眼下的你,已然不再是昔日的稚奴,吴王殿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王殿下……治郎还是谨慎些的好。” 李治闻言,心中一暖,嘴上却笑道: “怎么对三哥你就这般不信?我瞧你倒是挺信得过四哥。” 明空张了张口,最终才叹道: “有些话儿,说了也许治郎心中不喜,可是还是得说。 濮王殿下……说实话,他自当年争储失利之后,无论是明面儿暗面儿上,对治郎已然不能再造成任何威胁。 相反,若是他一个不慎,只怕盯着他早已时久的那些大臣们,还会将他置诸死地方肯罢休。 治郎,虽然你一直不愿意说出口,只怕心里也是明白的罢?” 李治闻言,先是沉默不语,良久才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长叹一声道: “四哥为人,虽然精于攻谋朝略,可到底不擅兵权大事。 而一国之治,首当理兵权。是以若是四哥无兵权在手,无论他如何行事,都是徒劳。 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 可四哥当年之事注定只是文人一腔美梦,白白替后来的父皇设计造了一场势。这也是当年为何四哥必然失败的缘故。 而且自当年之事后,我看四哥对此事也是明白得紧,所以是当真息了心,再无生出些争位之意。 此其一。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当年四哥年少气盛,没少得罪那些大员。就连舅舅对他也是从来不抱立储之心—— 若非如此,否则以当年四哥之宠逾诸王,又是机慧至此,何以父皇却只能替他封了连氏族志都排在最末几位的阎家女为妻? ——这倒并非说四嫂不好,事实上无论才德容姿,四嫂都是可堪王妃之位的好人选。只是她的家世…… 唉!说到底还是四哥自己把诸家大臣得罪得太狠,是以才只能如此。 再者说,眼下虽然我有心要推陈引新,可究竟朝中老臣还是如日中天,四哥自己也明白,除非他有那个本事,能将整个大唐文武百官都清洗一遍,否则他再不能登基为帝。 相反,若是他有这等异动,当年那些心怀怨恨的老臣们,说不定就来个先发制人,对他下了死手,上表奏请我治他一个谋反大罪…… 那我也是保不得他的。 所以四哥才明白,眼下他唯一的活路,便只有好生助着我守住了这帝王之位,我们兄弟,才能都好生活着。” 李治言及此,也是目光黯然: “这话儿说起来,倒似四哥凉薄——其实我最清楚,他比大哥还疼我。” “这个当然是对的。” 明空不忍看他神伤,便故意闹他道: “否则前些日子,治郎又怎么会挑了濮王来故意气媚娘,要媚娘自己努力设法回宫?” 李治一怔,不由哈哈一笑道: “就知道没能瞒得过你。” “治郎也没打算瞒罢?” 明空冷哼一声,却道: “我便觉得奇怪,好好儿的,怎么濮王殿下跑来设计了那一排子——后来一想,这可不是治郎的主意,还有谁的? 明知我最经不得你激,还故意这般设计……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在欺负媚娘呢!” 李治闻得这般娇笑柔语,不由心神一荡,便低下头去,缠绵缱绻半晌,才复又抬头,轻轻笑道: “你总是最知我心的……那眼下,你便猜一猜,我接下来,打算如何?” 明空却笑不语,直到李治吓着她,说要呵她痒痒,她才笑道: “还能如何?今日吴王之事,自然是要早早儿寻了答案的。 若论这天下最了解吴王的,自然还是濮王殿下了! 治郎可是说过的,二位殿下从三四岁上就开始争,一直争到现在。还有谁比他们彼此,更熟悉对方的呢?” 李治闻言,闷闷一笑,也不多言语,便又是几次轻吻其额。 ……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为着青雀入宫,李治今日早早儿便传下旨,道今日再不得歇任一妃嫔殿中,只是留居甘露殿。 闻旨,萧淑妃头一个便是失望至极的,忍不住便又是怨恨一番,好在有玉凤在一侧劝慰解气,又是替她出主意想法子,去整治那些不听事的诸妃,萧淑妃这才松了些气,不再言语。 此事暂且压下不提,只说这甘露殿中,王德与德安等人,早早儿便将宫里偏殿之中的小厅里,清出一块儿地方,又是旺旺地添了几盆炭火,又是温酒布菜,好一阵忙。 至戌时一刻,便见李治与青雀一道,身后跟着瑞安与青河等侍,含笑而来。 二监急忙带着诸侍先叉手行了大礼,得了李治免礼的准,这才起身,由王德含着笑意将兄弟二人引入座中。 正文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五 又是一阵酒菜招呼之后,李治便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饶是青雀多谋,闻得李恪今日竟然特特跑到感业寺中去见媚娘时,也是惊得半晌不语。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吴王一向多谋多计,更是谨慎行事,不似青雀。 他虽不若青雀一般,将武姑娘之事明晰于心,可到底也是知晓当年宫中旧事的。所以他当然也明白,一旦事情教武姑娘知晓,那也便等同于让主上知晓的道理。 是以青雀以为,只怕这吴王此番,却是根本有心向主上示忠。” 李治点头,放下手中酒爵道: “朕也是这么以为……只是吃不准三哥此番到底是为何示忠。 不止是朕,连媚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以这才来请教四哥。” 青雀想了一想,不答反问道: “那吴王去见武姑娘时,可有旁的人跟着?”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便唤李德奖上前来,将青雀之话再问了一遍。 李德奖回忆之后便坚定摇头道: “无。吴王只是带一纵轻骑,那些人德奖也都是打过交道的,皆是吴王府中旧人,再无新面孔。 而且吴王与武姑娘相见时,也是早早儿便让这些人驻扎于百步之外,不得近前的。” 闻得德奖此言,青雀也是点头道: “看来吴王本心,便只是来见武姑娘一表忠心了。可青雀总觉得,他此番行为,太过蹊跷。当真是叫人太费思量。” “太费思量……” 李治把青雀最后一句话在口中又念了一念,想了一想,然后若有所思道: “会不会三哥如此,本意便是在引得朕于此事之上,多加思虑?” 青雀闻言,目光一亮,轻拍几案道: “是了!是了!定然如此!主上,还是叫德奖师傅现在便去查一查近日吴王府中有何人出入!” 李治却笑道: “何须去查?阿风何在?” 一声应,便见李风从暗中现身,先见过了淡然点头的李治与面有微惊之色的青雀,然后才恭声道: “近日里吴王府中,迎来送往人口颇多。不过多半都是些往来官员,或者交好的人物。 不过前日夜里丑时三刻许,倒是有辆马车极为隐秘地经吴王府后巷一幢看似各自独立,实则与吴王府有暗门相通的大宅之中入了府,至今未出。” 青雀心中先是一叹,然后才问: “可知车上人物是谁?” 李风便道: “吴王府上下口风甚严,加之防卫过密,也是直到方才濮王殿下入殿之前,才得实讯。 那马车里坐着的,却是高阳公主府上一名侍妇。” 青雀闻言皱眉: “一名侍妇如何这般大做文章?只怕身分不实罢?” 李风却道: “身分已然查实,再无虚假的。 至于她何以马车进入,说是因为身患肤疾,不敢见人。下车时脸上还蒙了轻纱,不叫人得见真容。” 闻得“肤疾”二字,李治与青雀皆是动容,李治便立时问道: “你说是侍妇……那她年岁,只怕是已至中年了?” 李风点头道: “回主上,此妇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年岁了。虽然有轻纱遮面,可是两鬓斑白的,少也有四十来岁。 一条腿也是有些微跛,下车之时,还需得人搀扶。 就是那一扶之时,她臂上衣物被拉起,小的在一旁看得清楚,臂上一片白一片黑。都是些陈旧伤疤。 其实说是肤疾,以阿风之所见,倒更似是……” 青雀见李风一犹豫,便脱口而出: “火灼之伤?是也不是?” 李风点头。 瞬间,李治与青雀,尽皆骇然,两两相觑,心中尽是震撼不已: 是她…… 她竟然真的未死?!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七。 朝。 先帝女,今上同母小妹衡山公主应适长孙氏子诠。因礼部侍郎王德厚以为天子既已因公除孝,乃欲以当年秋时出降公主。 诸臣虽有微议,然多不语。 唯有于志宁上前,力谏不可,道: “前虽有汉文(就是汉文帝)立制天子半年即可因公除孝,诸事如常;然终究此乃为天下百姓计尔,非为天子有殊于民。 今公主服丧,本应衣着斩縗(最重的孝服),生麻束发,以示其哀。纵今依汉例,为今天子福祉恩乞故,以除丧服。然哀情丧恸,怎可随例而改? 臣请上准,当俟三年丧毕后再行出降为好。” 李治闻言,颇以为然,又切加勉之,遂乃着左右宣之,三年后公主出降。 …… 朝毕。 因李治有令,遂诸要员乃随驾移至尚书房,以议政要。 诸君臣方行立坐,头一个许敬宗便起身上前告之李治: “臣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闻言一怔,便看了看长孙无忌后,才道: “许卿请讲。” 许敬宗便奉玉圭,上请李治道: “今日朝议之时,王德厚如此不分轻重,无视礼规,竟妄议天子嫁妹之事,论罪,当贬!” 李治闻言便是沉吟,良久才摇头道: “也不能怪王爱卿……说到底是朕的不是。 只因一心念着先帝临终之时再三叮咛,务必将公主婚事办妥。 结果是朕思虑不周。” 长孙无忌一侧闻言,便也奏道: “许大人此言,虽然有些过重,然其理却当。主上,此番王德厚无故议及此事,无非是为了行阿媚逢迎之事,却当主上人伦大德置于不顾…… 若非今日于师出面相谏,只怕主上便要因这等小人之媚,而得不孝不悌之恶名。 以臣之见,此人万万不可再留于礼部要司!” “没错!万不能留!” 禇遂良一向与长孙无忌同声同气,立时便奉玉圭,坚定请奏。 不止是他,连另外一侧,右肃机李敬玄、卢承业等人,亦同样上请李治。 李治见状,颇为讶然,然既诸臣有奏,自己也觉不妥,于是便着准此议,即时着中书省拟旨来看。 不多时,一旨圣意便传入太原王氏于京中的聚集之地:升平坊。 闻得上旨,当今皇后之父,太原王氏一族之中,正如日中天,也是内定下任族长继承人的王仁佑立时便变了脸色,怒道: “这个长孙无忌!当真是要破了咱们二系的规矩么?”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一 远远地,王皇后坐在软舆之上,看到那个立在立政殿阶下,恭候着自己的单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问怜奴道: “怜奴,你且看一看,那立着的,可是那武媚娘?” 莫说是她,便是怜奴也是万分惊讶,揉了眼睛看了好几遍,才呐呐道: “还……还好像当真是她…… 可…… 可她怎么…… 怎么这般模样?” 王皇后却也是惊讶,却不得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 待得走近后,便见果然是媚娘。 可是这样衣衫单薄,容色憔悴衰老的样子,谁能信是她呢? “见过皇后娘娘。” 媚娘不等王皇后驾至跟前,便率先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盈盈下拜,行了个礼。 王皇后也不答言,只是等着软舆落了地,才缓缓由着怜奴扶出舆中。 比起一身老色海青,形容枯槁的媚娘来…… 一身红裙,头顶金冠,肌肤胜雪,乌发似墨,红唇如朱,体量丰盈,仪态万方…… 此刻的王皇后,美丽得却如一只天边飞来的鸾鸟。 由着怜奴扶着,她缓缓地步至媚娘前,低下头来,看着那个跪伏在自己华丽凤履边,憔悴如斯的女子,不知为何,她心中的一股子气,瞬间就消失了。 怔怔地看了媚娘好一会儿,王皇后才轻轻道: “诸位大师都请起罢!” “谢皇后。” 媚娘谢过王皇后,便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起身,抬起脸,微微眯起的眼睛,落在王皇后光洁明丽的脸上。 王皇后看得一怔,不由道: “想不到数月不见,大师竟然憔悴至斯。 却不知是何缘故?” 媚娘淡淡道: “一入佛门中,色相皆是空。 憔悴也好,不憔悴也罢,都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她,却依然不肯罢休: “大师此言,说得极是。 只是本宫却以为,大师如此,是因为心有所牵,久不得见…… 不过如今也好了,这一回宫,该见的,不该见的,也都可得见了。 大师的气色,自然便要好起来了。 不是么?” 媚娘却轻轻一笑: “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也无甚区别。 不过是人罢了。” 不过是人罢了…… 王皇后心中一定,火气却是彻底没了—— 看来,她是当真决意抛下这一切了? 王皇后沉默,只是看了看身侧的怜奴,怜奴会意,然而也只能茫然地轻轻摇一摇头。 王皇后这才道: “说起来,本宫与大师也是有许久不见了。 既然今日得见,自当好生相慰一番。 如何,不若便至本宫殿中,小聚片刻,且也论一论佛法罢?” 一侧立着的玉明闻言,便是心中一紧,正待发言时,却被媚娘借着袍袖宽大,遮住动作,挡了下来: “娘娘好意,明空本当随驾而去。 奈何明空身负其命,一入宫中,便立时得需入立政殿,紧锁殿门,不得见过外人…… 如今贸然出殿,已然是犯了天命了。” 王皇后闻得立政殿三字,当真是心头火起。 可是看着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有些凄凉之感。想了一想,却道: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大师。 只是有些事,本宫却还需得好生嘱咐着大师。” 媚娘低头,双掌合十,谨声道: “但请娘娘教诲。” 王皇后点头,这才慢条斯理道: “论起来,大师本是佛门中人,佛门戒规森严,本宫也不必再多论规矩。 可是到底大师眼下还不曾取了度牒,消了宫籍,所以论起来,还是宫里的人。 本宫身为这大唐后廷之主,也不得不多说几句: 大师,您既然身在宫中,便需得多加小心,处处谨慎,万不可一个不慎,被那些子小人挑了话头儿来…… 到时,本宫也是不得不依着宫规办事啊! 还请大师多多体谅,小心为上。” 媚娘头也不抬,行礼道: “明空已是出家人,如今得蒙天恩,可奉先皇后娘娘灵位于这立政殿,自当每日诵经礼佛,他事不虑…… 论起来,这也是明空的心愿了—— 若能得余生平静,也算终得善果。” 这最后一句话,媚娘却是说得发自肺腑,真诚至极。 一时间王皇后也迷惑了: 她今日来,本是以为自己会再见到那个当年立政殿里与李治亲昵相拥的媚色女子,体态盈柔,明丽万端…… 那个美得让她生恨的女子…… 可是眼下看来,那个女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呢? 一时间,王皇后脑中一片凌乱,竟呆立在当地,不言不语地看着媚娘。 良久良久,久到怜奴忍不住地轻轻唤了她一声,王皇后才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媚娘一眼,叹道: “也是…… 如此也好。 既然明空大师执意求个清静,本宫也只能愿法师今后的日子,事事顺心了…… 这样,本宫便不打扰法师清修。 还只盼着法师能够在先皇后娘娘灵前,多替本宫祝祷几番罢!” 言毕,再一次微微有些不死心地看着媚娘…… 当她看到媚娘温顺地低下头,温顺——甚至是有些谦卑地谢过隆恩之后,这才也怅怅然地转身,怅怅然地离开。 提着华袍衣摆,登上凤舆的刹那间,她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转头来,看了媚娘最后一眼—— 她还是依然那样,低眉顺眼,目光黯然。 一颗心,终究还是放了下去,轻轻一叹,王皇后坚定地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手一扬,怜奴便也跟着转过头去,再不看媚娘一眼,扬声脆生生道: “舆起!回殿!” …… 媚娘就这么一直在地面上跪着,直到王皇后等人走出立政殿院内,再也不复见时,玉明才赶忙上前,搀扶起她来: “武姑娘可别跪了,这地上寒凉,要是再冻着了,可怎么好!” 媚娘这才抬头,看着王皇后离去的方向,声音也恢复了活力,轻轻道: “也是劳你费心了,不过不碍事,哪里便这等娇气了。” 玉如也急忙上前来,扶了她,左右看了看道: “姑娘,还是回殿里去罢!瑞安公公在里面,怕是早等急了。” 媚娘这才点头,缓缓退回殿中。 ……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 正如玉如所料,瑞安根本不曾离开。 甚至,他还就躲在殿门后,从缝隙里紧紧地盯着外面儿的动静,预备着一个不好,便上前替媚娘解围。 可眼见着王皇后为媚娘“今态”所惊,尔后也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索然无味地离开,他倒也是慢慢放下了心。 是以一见得媚娘回了殿里,便拍手笑道: “果然还是武姐姐厉害,一点子东西便叫那皇后收了手…… 这下子,姐姐在这立政殿里,可就安生了。” 媚娘却摇头,一边看着玉明跑去取水与豆粉来,预备着替她洗妆,一边道: “皇后何等人物?今番前来,不过是被我这小把戏给惊了一惊,却未必能信得了。 只怕她也明白,此刻我如此态度,也是存着心示弱罢了。 否则她再不肯离开的…… 再者,瑞安你在宫中也是自小长大的,何时听过什么人,能在这宫中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不过是眼下暂时的平安罢了。” 媚娘所料,并无差别。 方一出了立政殿的院子,一直闭目深思的王皇后便唤了怜奴上前来道: “从今日起,时时刻刻地盯着立政殿。 无论是谁进出,都要一一回禀。明白么?” 怜奴却不解道: “娘娘,那武媚娘眼下已然是这等迟暮之态,便是咱们宫中一个洗衣打扫的粗使老妇,都比她来得顺眼,陛下想必是再也不会留恋于她…… 娘娘何必仍然如此慎重?” 王皇后却不答反问: “怜奴,你看本宫与前些年比起来,容色如何?” 怜奴笑道: “娘娘这可是问对了人了,怜奴正想着说呢! 自从娘娘服了这老神仙的药以来呀,那容色可是越发地国色天香,姿态华妍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却道: “你也说了,本宫自服那老神仙的药以来,容色越发国色天香…… 怜奴,你说是本宫服那药丸服得久,还是这武媚娘服得久?” 怜奴一怔,似有所悟。 王皇后看她有些明白了,便继续道: “本宫只服了不过一两年,便如此添姿着色,那武媚娘可是自她十六岁起便服用与本宫同一人所赠的药丸啊! 而且这药,可是在感业寺都不曾断过—— 这一点,你也应当清楚,否则那萧淑妃又如何能够诬害本宫下毒? 可是今日的武媚娘…… 却是这等姿态,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或者是她因中毒一事而有了些后症呢? 再或者,这寺中生活艰苦…… 也不是,这寺中生活再艰苦,左不过也就是些洗洗扫扫,不至憔悴至斯啊! 娘娘,您莫不是怀疑这武媚娘是装出来的老相?” 王皇后点头,依旧闭目道: “她的性子,本宫也是多少知道一些,是极为高傲的。 此刻竟然能够低声下气到这等态度…… 说实话,本宫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求得一份安宁。 其实方才她一句求得安生,又装出这等老态,只怕便已然是向本宫做出了承诺,不再去勾引陛下…… 也罢!只要她不再生事,本宫便给她安宁又有何妨? 再者有她在,那千秋殿的,也不会好过。 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只防万一。 是以你还是得着人看紧着些,明白么?” 怜奴立时应声。 见她明白了,王皇后便再不做声,只在心里默默道: 武媚娘,你既然求本宫放你一马,本宫放了便是。 只是…… 希望你不要存着什么别的念头,逼得本宫不得不下狠手才是……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夜。 夜深沉,月如新画眉,疏星点点,如珠缀墨锦。 太极殿内。 李治心不在焉地拿着本奏疏在手中把玩,目光游移不定。 德安见状,心知他心牵立政殿内的媚娘,便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今天好歹也是武姐姐头一天回宫,依礼依情,您都当去立政殿见一见才是。” 李治想了一想,目光微亮,旋即又黯了下来: “罢了,还是不去的好…… 今日她可是头一天回宫,若是朕这便去见她,只怕那些女人又拈起酸来。 拈酸倒不怕,就怕她们给她再下绊马索…… 眼下她方回宫中,还未能立得足,还是等上一日两日,再去见罢! 再者,今日她初回宫,头一个想见她的,只怕便是徐姐姐…… 她们姐妹二人见面也是不易,还是多多聚一聚罢!” 德安闻言,也不由叹道: “说得也是……徐姐姐这些日子以来,身子是越发不禁了……只怕……” 这话儿没说完,李治却已然明白其意,不由微微一叹。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正如李治所料,早早儿地,徐惠便由瑞安带着,从密道悄悄地进了立政殿。 两姐妹一见,立时便是悲喜交集,相拥痛哭。 这一番哭,便是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哭得双眼都红肿了,一旁文娘与瑞安都忧心着二人身体,纷纷劝着,这才停了下来,相携手,来到偏殿坐下。 徐惠一坐,便头一个道: “你在这里,可不比得咱们之前的云泽殿。 说起来,若是缺了什么,你眼下去那内侍省,只怕也是要看人脸色的。眼下那些人也是分做了王萧二派,各附其主,左右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中的。 是以也不必去找那股子气受,有什么缺的,便来找我就是。 我这些年来,虽然也是日渐地懒惰起来。可好歹手里还是有些存着的东西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当真是多虑了。有治郎在,他是断然不会叫我受苦的。至于这些物事么……” 她环顾室内,才慢道: “这里可是立政殿,先皇后娘娘留下的,可不止是念想…… 否则皇后又何必那么着急,把这立政殿纳入囊中? 萧淑妃又何必这么气愤我住进这里来…… 我听瑞安说,今天下午,皇后一回宫,那萧淑妃便要立时来立政殿的,只是被雍王绊住了身子,来不得。是也不是?” 徐惠讶然,回首看着瑞安: “有这等事?我还不知……不过想来,也是合那萧淑妃心性的。”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 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瑞安也是午后去尚书房里,去听主上吩咐时听说的。 说是那萧淑妃可是发了老大脾气,一早儿便打听着武姐姐什么时候儿回宫,立时便要到宫门那儿等着。 可是偏生不巧,雍王殿下与那刘宫侍的陈王殿下打了起来,闹得花了脸,萧淑妃又因得了主上旨令,道自武姐姐入立政殿之后,不得再踏出殿内半步。 结果她无出可撒气,便将一肚子的火,全撒在了刘宫侍身上了。” 媚娘下午虽然约略听瑞安说过这事儿几句,却未曾想到还牵涉别人。一时便怔问道: “刘宫侍? 哪个刘宫侍?陈王之母……莫不是当年的刘昭训? 她依礼依据,入正宫后都当升为三品以上宫嫔才对么?” 文娘在一侧,却是温声细语道: “武姐姐说得不错,正是那刘昭训。 不过因着当年时一些旧怨,皇后怨她当年使自己受了辱,淑妃怨她让宫中都知晓自己是武姐姐的分身…… 是以便在封嫔之时,一齐请求主上,务必不得提升此人名分。 主上也是忍心,竟然就这么准了。 是以刘昭训如今落得个默默无名,成了刘宫侍。” 媚娘皱眉: “当年皇后旧怨,起因在主上,淑妃之事,却是她自己身边人嘴大,说漏了出来…… 怎么就能怪她? 这可是欺软怕硬了。” 徐惠也叹: “岂止是这大人会欺软怕硬,便是孩子也是一般无二…… 今天下午之事,我虽然不知内情到底如何,不过想来,必是那雍王又仗着自己母亲受宠,又是性子厉害,去故意欺负了陈王的。 那陈王,倒是个好孩子,只是过于懦弱了些。” 媚娘点头: “想必如此。唉…… 论起来,这也是大人的冤孽,怎么也不当牵扯到孩子身上呀!” 徐惠也点头道: “之前我拿了兰亭序集去见王皇后,以求相睦时。便曾见过那萧淑妃也在侧,而且你也知晓,不多时主上便也到了的—— 那雍王,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两面功夫。 主上不在时,他是任性妄为,险些将那兰亭序撕破,文娘,还有皇后身边的怜奴一齐阻止,他霸着不还,还一味叫骂…… 后来若非主上及时到场,王皇后拿这东西奉与主上,只怕这千年至宝便要毁在这孩子手中。 就为此事,那萧淑妃只怕又是记了我一笔了。” 媚娘闻言便扬眉: “他竟厉害至此?” 文娘当日也在场,闻得此言,知晓徐惠不喜说这些孩子的不是,可她又有心求着媚娘能够治这雍王一治,便接口道: “还不止呢! 武姐姐,可惜了你不在,否则定然也要叫你见识一番,怎么叫做翻脸如翻书的。 那雍王,主上不在时,他便一味仗着个孩子身分,母亲在侧,耍赖使横,全无半点儿规矩与皇子应有的气派。 甚至还因为娘娘不肯将兰亭序交与他,他便要上来抢;抢不成,他便要撕…… 那萧淑妃也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连管也不管——真的是…… 娘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先帝太妃!位高辈重,那兰亭序更是先帝的心爱之物,他也敢……” 文娘不提便罢,一提便是好大火气直往上冲。 瑞安在一侧,心知文娘受了气,加之自己之前也是见过素节的真面目,也受过他的气,也有心教媚娘插一插手,便道: “文娘这话儿,可没半点虚头。 眼下这雍王仗着自己受宠,已然成了这宫里的小霸王了。 前些日子瑞安去内侍省里取给主上用的香料时,他带着几个小侍来了,见瑞安得的东西好,便上去要,不给还要抢。 瑞安与他说明了,这东西是主上要用的,他才作罢,就这,还不依地踢了瑞安几脚…… 真真是……” 想起那个不知死活的素节,瑞安便气得脸色铁青: 论起来他也是当今主上面前的红人,虽然说这雍王颇受主上喜爱,可好歹也得看一看场面呀! 这等不知自制,当真是子随母性了。 媚娘此番回宫,却是抱着先沉伏几年,只待诸事稳定再行起兴的。可她到底是当年的烈火性子没改,一见徐惠与瑞安、文娘这些亲近人物都受了些气,心里难免不痛快。 加之之前对那刘宫侍也是印象颇良,又是与萧淑妃早晚的你死我活的局面,便默默点头道: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虽然论起来他是个小孩子,不当认真对事。 可到底他是治郎最得宠的孩子,未来又必然是不会登位为储…… 若是性子如此恶劣下去,只怕将来又是一番争斗,治郎也难免伤神…… 我会好好儿与治郎说一说的。只是总是得容我想了些妥善法子—— 毕竟我刚回宫,有些事,能不插手,尽量还是不插手的好。” 徐惠点头,也叹道: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本来不该你插手。 不过那孩子,性子若是再这般下去,只怕不两年,便要让主上万分头痛了。所以才这么说。” 媚娘点头,也不言语。 瑞安却觉得颇为不服: 本来这些人都明白,媚娘此番回宫,安排着便是要坐上后位的。那这些事,也是早晚之间,为何现在便管不得? 可是想了一想,眼下媚娘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的确不宜插手,于是只得跟着悻悻道: “哼!那王皇后也罢,萧淑妃也罢,不都是仗着自己有人在身后么? 若是武姐姐也在这宫中得有良助,还怕她们什么?” 媚娘却失笑道: “什么叫我无良助…… 有你们,有治郎,有王公公…… 我的良助,可是比她们多得多罢?” 瑞安想了一想,却憋红了脸道: “瑞安的意思是…… 瑞安的意思是……” 文娘嗔了他一眼,这才轻轻道: “武姐姐,瑞安的意思,是那王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在这宫中都是有些妃嫔为侍的。可你却只有咱们家娘娘。 虽说娘娘位高辈重,可坏就坏在这个位高辈重上。 以后只怕许多事,便是咱们家娘娘有心相帮,也得看着辈分,不能插手呢!”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 徐惠也是点头道: “文娘瑞安说得是。想必你自己也是清楚的。 媚娘,论起来此番你若能帮得那刘宫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她若是能够得了你的助,其他那些无靠的妃嫔见了,多少都会对你有些相近之意,你在这宫中,多少也是能有些指望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虽然这般说,却是对不起刘宫侍,可她这件事……我却是要管一管。 不止如此,只怕还要设个法子,叫那王皇后也在此事中,得些好处。” 徐惠一怔,却道: “为何还扯到她?” 媚娘起身,悠悠道: “萧淑妃宠逾六宫,又是有子在手,为何至今还只能与王皇后一争长短? 原因无他,不过是皇后这个位子,坐得名正言顺罢了——虽然她自己却未必这么以为。 是以萧淑妃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二,却不敢对皇后太过不敬。 这便是皇后最大的好处—— 她的地位,远比她自己以为的稳固得多。 是以,我却要在这一方面上,叫她看到我的诚意,彻底地放弃对我纠缠不休的心思。” …… 次日。 午后。 李治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下去,趁着午睡时分,便悄悄地传了左右,只叫说还在太极殿里休息着,自己却到了立政殿来,见媚娘。 他到时,媚娘却正躺在西配殿中,旧日里李治儿时最爱的那张榻上,右手捧着一卷经文,左手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闭着眼,打瞌睡,小嘴儿微张,呵欠不断。 李治看得有趣,便玩心忽起,伸手去轻轻捏了她鼻子,叫她出不得气。 不多时,媚娘便被弄醒,一时间惊觉,见到是李治捉弄自己,不由又羞又气,便上来与他不依。 李治也不躲避,笑嘻嘻受下。 闹了好一回,李治才搂了媚娘在怀里,笑吟吟道: “好呀!好呀! 哪里来的女子这般大胆?! 朕罚你在这里抄写经书,你倒好,不但不好生抄写着,还拿着经书打瞌睡…… 不怕朕罚你个好的么?” 媚娘心知他在与自己开玩笑,一时来了兴致,便故意做出一脸惊惶样道: “唉唷!唉唷! 媚娘好怕…… 不知治郎要罚媚娘什么?” 李治闻言,欲待忍着不笑,却先自破了功,笑道: “便罚你一辈子陪在朕身边,一辈子都离不开罢!” 媚娘却大笑: “我才不要!若是如此,岂非是治郎占了天大便宜?” 李治一怔,便道: “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却道: “若是媚娘一辈子都守在治郎身边,媚娘岂非得一辈子都得替治郎操心? 治郎好算计,可惜呀可惜,媚娘却不是那等被人家一娶进门,便当真以为自己当为夫君劳碌一生的傻女子呢!” 李治呵呵一笑,却道: “咱们只等着瞧罢!看是你这聪明伶俐的媚娘娘子厉害呢,还是我这算无遗策的为善(李治的字)夫郎了得!” 媚娘闻言,又是一阵笑骂。 好一会儿,玩得也是累了,媚娘这才偎在李治怀中,轻轻道: “媚娘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治郎。媚娘认输便是。” 李治却笑道: “怎么?这般容易便认输……却不像我的媚娘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媚娘也是再不在旁人面前认输的……可是在治郎面前,只有认输的份儿。 想一想,连算无遗策的长孙太尉都被治郎蒙了这些年,到现在还被蒙着…… 相较之下,媚娘又算得了什么?” 李治却一怔: “无缘无故说舅舅……其必有诈。 说罢!你又听到些什么风声了?” 媚娘却又一笑,只是不语。 直到李治逼问得紧了,她才懒懒地蹭了蹭李治胸前龙袍道: “雍王殿下,至今未封属地,是也不是?” 李治一怔,却不语。 媚娘也不看李治神色,只是淡淡道: “虽说眼下,治郎封了雍王殿下,可是雍州牧一职,却始终还是留于陈王殿下…… 这是为何?” 李治却淡淡一笑: “也许是朕忘了呢?”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垂下眼道: “媚娘从不以为,这等大事,治郎会忘……只怕却是另有心思罢? 雍州牧一职一日未曾移奉雍王殿下,那雍王殿下这个雍字,也便是理不直,气不壮。 皇后也好,长孙太尉也罢,才能信着治郎不会将这后位,更替于淑妃。” 李治却笑道: “皇后便罢了,舅舅可是对这等事,再不关紧罢?” 媚娘却侧眼看着他,轻轻道: “长孙太尉或者不喜皇后,可是他却是个懂得大局的…… 所以为了长远来看,他会与太原王氏一派撕扯到底,可是皇后这宝座,却是坐得稳当得很。除非她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是,否则长孙太尉等老臣们,再也不会愿意看到凤位之主有所更替的…… 便是治郎希望看到,太尉也不能愿意的。” 李治敛了笑容,不由怜爱地搂了媚娘在怀中道: “后位一事,舅舅眼下或者还能说上些话。可是日后……” “治郎误会了,媚娘从未有意争位——因为媚娘知道,无论那凤位上坐的到底是谁,治郎心中的凤位,只有媚娘坐着。 是以媚娘此番,却是想着一件事。” 她看着李治道: “治郎亦知,此番媚娘回宫,已然是如刃口行足,惊险万分。若非治郎早早儿地逼着王萧二人起了些内斗,又以孝德这顶大帽子压着,又是长孙太尉做靠,逼得皇后不得不同意媚娘回宫…… 想来媚娘便是再迟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够入得宫来。” 李治不语。 媚娘又道: “只是如此一来,媚娘便于无形之中,被那皇后与淑妃,太尉与诸臣,都盯死在了眼里。 治郎,这样长久下去,终究还是会生出些事端来。 是以不若早定大局,使得诸人皆安,那样,媚娘也算是得了些安生了。” 李治只是看着她: “什么大局?” 媚娘却微微一笑,淡然道: “治郎早有分握了,不是么?这太子之位,早定,可比晚定得好。 早些定了,不只太尉安心,便是皇后娘娘与刘宫侍…… 想必也会很安心的。” 李治不语,直视着她,良久才突然绽开一朵笑花。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五 永徽元年三月十九。 朝中忽有谏议郎韦待价上议,以当朝已立,国储空虚为由,请李治评议国储。 此言一出,诸臣皆议论纷纷。 以长孙无忌一派为首之关陇一系者,以为此事当容后再议。 然五姓七望之中,却颇有音声不同。 太原王氏,以为此事当如长孙无忌等重臣之应。然兰陵萧氏,则以为雍王李素节聪慧过人,当议为国储。 一时间,五姓七望之中各有攀附,各有向近。 朝中顿起风波。 …… 午后。 长孙府中。 丝竹阵阵,妙音缭绕。 明日乃是百官休沐之期,依着不成文的规矩,今日关陇一系诸臣,皆聚集在长孙府中,名为雅宴聚会,实为商议政事。 “太尉大人,以您之见……这韦待价,却是什么来头?” 一名京兆官员上前,奉酒而礼,问道。 长孙无忌饮了,也不必回酒,淡淡一笑道: “什么来头…… 当年主上尚为晋王之时,便与之多有交往,这番心思,怕是主上的教导了。” 一旁诸官早有欲言之意,见得有人开了头,便立时议论道: “果然如此…… 看来还是主上的意思了。” “难不成真要立雍王?这可不成罢?” “可不是?皇后春秋初盛,便是眼下无子嗣,也不当如此啊!” “怕是还有别的原因……” “你是说因为这萧淑妃受宠么?便如当年先帝险些立了杨淑妃之事?” “杨淑妃?罢了!那可是假的!当年先帝不过是为了能安住那杨淑妃的心思罢了! 论起来,这萧淑妃与那杨淑妃,可是不能比的。” “怎么不能比? 都是前朝贵女,都是聪明貌美,又都是子息繁盛……” “别的不提,前朝贵女这一点便不同……这萧淑妃不过是个宗室之后,可人家杨淑妃,那正经儿的是帝女出身啊!” “就是,还说什么聪明貌美……我看狠毒张狂倒是真的。听说皇后这些年来一直不能有嗣,也是这萧淑妃暗中下的手呢! 这等女子,万万不能立为后的!” “你怎么就扯到易后上去了?咱们这不是说着国储么?” “不是一件事么?后为国储之母,古来有之。咱们大唐也是这样规矩的啊!” “就是……若是立了雍王为储,只怕后位也要有异动了……嘿嘿,这下子那些氏族人,可就要自己窝里斗了……有好戏看喽……” …… 长孙无忌一侧听着,却只是不语。 良久,为首的禇遂良才道: “大人,以您之见,该当如何?” 这话儿一问,一众人齐刷刷把目光都投向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半晌才道: “原本主上的心思,咱们只要照奉便可。再者雍王殿下,也确是几个孩子之中最聪明伶俐的。 只是可惜,老夫近观雍王殿下所为,渐习其母之风…… 实在不能身为尊主之位。 再者诸位大人所言也是有理,国储一立,国母必易。 而这皇后虽说比不得前朝文德皇后那般英明圣婉,可好歹也算是有礼有体。不当轻易易之。” 禇遂良会意: “那咱们明日便上表主上,请主上再三考虑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论起来,此事倒也不必咱们出面…… 而且,说不定,此事若办得好了,还会是咱们与氏族一系恢复平衡的一个大好机会呢!” 禇遂良一怔,却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因事,召长孙无忌相询。议毕,长孙无忌忽提请求,道近日来,他思念亡妹文德皇后之情益发难解,便亲手书挽书一封,欲行祭灵。 奈何眼下长孙皇后灵位已然移归立政殿,不得不请李治恩准入内。 李治想了想,倒也无觉不可之处,便欲传旨,与长孙无忌同入其内。 然长孙无忌以为,此番进祭,若天子同临,则长孙无忌只能以元舅之身献祭,颇失礼数。不若自己独身前往—— 横竖立政殿内,再无其他妃嫔。 李治闻言,目光微敛,心中似有所悟,便点头道: “既然舅舅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勉强,便请舅舅代朕以慰母灵罢!” 接着,便着身边近侍德安奉行于侧,长孙无忌倒也没有推辞。 德安接旨,心知李治此举意在暗示自己看好长孙无忌,不教媚娘吃亏,便点头应允。 这一切,都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 立政殿内。 媚娘一身皂色海青,白手白脸,在一侧恭礼,看着长孙无忌进香祭文毕,才亲自上前,接了长孙无忌手中祭文,自去焚化。 无忌却道: “倒是不敢有劳明空法师……还是老夫自己来罢!” 一壁说,也不等媚娘反应,便自去焚纸。 媚娘见状,心知无忌不喜别人接触这代表着长孙无忌一番心意的祭文,其实并非因为是她…… 是以也不生气,只是大度一笑,便行后退。 倒是长孙无忌不免有些感慨: 这等气度,当真只有先前自己妹妹身上见过。旁的女子处,哪里还得见? 这样看来,倒也不能怪当今主上对她念念不忘了,甚至为了她,还特特地设计着,把这立政殿重开,以供其避难。 焚毕祭文,无忌一时却不起身,只是看着火盆中的焚烟道: “说起来,每每老夫来这立政殿,都总觉得先皇后娘娘还在…… 只是可惜,这也不过是老夫的念想罢了。” 媚娘闻言,倒也明白无忌之意,便淡淡一笑道: “娘娘确是还在…… 主上在,几位亲身所育的公主还在,那娘娘便还在。”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倒是一怔,一时间心中对这个一向不甚看好的女子,竟然有了些敬意。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火光渐熄,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法师说得是,只要主上在,只要几位公主还在,那娘娘的血脉,也便能得延传。 是以老夫是断然不能容得主上有一星半点儿的损失的。 不知法师以为,老夫这等行事,是不是太过偏激?” 媚娘却不动声色道: “太尉大人本是主上的亲舅舅,常言道舅甥如父子。这话倒也非虚。 是以太尉大人这番心思,倒也非曾脱了俗家伦德。 太尉大人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六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果然是出家人,言行已然不同于咱们这些在家人。只是可惜…… 老夫今日前来,本意是想与法师聊一聊些俗事。 眼下看来,只怕法师也不能犯了口戒了。”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却道: “戒从何来? 因欲而来。 因世人皆有欲,欲为七灾八业之根,故佛祖以大智慧示下,当戒诸灾业之根者,是以为戒。 然佛祖又云,得脱诸生于苦海者,大恩德也,必得大果报也。 是以如此,则明空也愿攒恩积德。”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 “法师快人快语,老夫也便不再多做赘礼…… 前日朝中,有人议立国储,且以老夫观之,主上似有意以萧淑妃之子为储…… 却不知法师以为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觉得有趣: 这长孙无忌,口口声声叫着自己法师,可却与自己大谈朝中政事……罢了,便应了也是—— 横竖当初自己与李治商议此事时,便是做了这番打算的。 于是便正色道: “若果如此,那明空便不得不暂时抛了出家人的身分,说一说这朝中之事了…… 以明空看来,无论从根从据,从理从由,都不当立这雍王殿下为储。” 长孙无忌目光一亮,然而终究不动声色道: “哦? 此话怎讲?”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道: “明空再回宫离不久,是故诸事也不明晰。 然这雍王殿下母子为人,却也是颇有耳闻。 以明空所见,大唐自高祖皇帝以来,皆以仁慈孝善治天下,似雍王殿下这等小小年纪便性子毒辣,狠绝似母的,一旦立为国储,却绝非大唐之福。” 长孙无忌默默点头,又叹息道: “可惜了这孩子,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立为国储,是再无不当的了。” 媚娘却道: “太尉大人,以明空之见,便是这雍王殿下再聪明再智慧,那也是不能立为国储的——否则,国储立时,国母易…… 其母萧淑妃生性阴险狠绝,若其一朝登后位而为国母…… 这对我大唐,绝非幸事。”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媚娘: “想不到明空法师也是这等做想…… 老夫还以为,明空法师也会觉得,这后位之上,无论坐着的是谁,都是一样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后位者,一国之母也。更是天子之良佐。 此位事关一国百姓之福祉。还是轻忽不得的。” 长孙无忌盯着媚娘: ‘“这么说…… 明空大师以为,皇后是个好皇后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恕明空说句不当之语。 当今皇后,无论是才华能力,为人处世,气度风范,却都是远不及前朝文德皇后娘娘之十一。 自然是谈不上什么良后之事。” 长孙无忌却笑道: “那以明空法师而言……不知何样女子,才能成为这好皇后?” 这句话却好像是问怔了媚娘,只见她神色微有错愕之态,又是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明空也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了,当今皇后虽然并非良后,然比起那萧淑妃来,总还是称职称位的。” 长孙无忌看到媚娘竟似是半点不曾想到后位之事,不由心中一松,脸上也总算是松了下来,点头道: “此言极是。 虽说皇后并非良后,可好歹是大家出身,又是体仪恭态,进退有度。 确非那任性的淑妃娘娘可比。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得主上怜爱。” 闻得李治之心四字,媚娘神色难免一动,长孙无忌看在心里,却又松了一口气,便听她道: “主上怜爱,其实对皇后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何能在这后位之上,坐得稳,坐得实,坐得正。 再不教人拿些话柄来提。 眼下这皇后,诸事皆不能容人议论,只是这子嗣一息上…… 却是一大短处。 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动了立雍王殿下为储,甚至是易后而立的念头。” 长孙无忌点头: “老夫最怕的是这一样,偏生这怕什么,便来什么…… 唉! 也是可惜,不知那皇后这些年来跟着主上,怎么便不得一子半女呢?” 媚娘摇头,似有所触动,神色凄然道: “太尉大人,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上……” 长孙无忌看她苦笑摇头,目中似有泪花闪闪,不由大生喜悦,却再不动声色,故意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啊…… 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却是不能干涉。 唉! 只可惜皇后此番,只怕便是要吃亏在这子嗣之上了。” 媚娘看了看他,似有所欲言,却终究不能直说。 长孙无忌也不傻—— 此番他前来,一在于一探媚娘回宫之后,可有什么不当之处——若有不当,便可借口驱离;二在于一探她口风,看一看她可否还抱着奢望。 如此一见,她却是当真无意于后位——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而且观她神色,提及子嗣之时,似是触到了伤心处,想来当真是不能生育了。 这对长孙无忌而言,无疑是个大好消息。 是以,他也便放心地开始他第三个目的了—— 便是这媚娘藏在口中,说不出的这一句话。 是以他便道: “此番老夫入宫,一来为祭皇后娘娘凤灵,二来,也是为了与法师一番言讨,以解心中之惑—— 法师或有不信,可在老夫心中,却是觉得虽然与法师久有误解,却是真正互知其人的。” 媚娘等的也正是长孙无忌这番态度,见他这般说了,便也松了口道: “承蒙长孙太尉看得起,那明空也不当有什么隐瞒…… 其实明空是觉得,若是当真要此事两全,也并非全然无策…… 既然皇后眼下一无所出,那便替她寻得一位嗣子,便也一样啊!”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微微一亮。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闻得怜奴来报,当真是错愕不已,半晌才不能相信地道: “你说…… 今日长孙太尉去看那武媚娘时…… 她竟向太尉大人提议,要替本宫寻得一个嗣子,保住这皇后之位?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七 怜奴却笑道: “娘娘!这等大事,怜奴自然是打听了好几遍,才敢向娘娘来报的! 万是错不了了!那武媚娘,可还特特地推辞了几番,这才说出口呢!” 不同于怜奴的欢喜,王皇后却是皱眉思虑: “她为何要相助本宫…… 难不成她当真是无心与本宫争位?” 怜奴却道: “娘娘,您这番却是想错了……那武媚娘或者会与您争宠,却是绝对不能也不会与您争这后位的。 娘娘,她是何等人物?精明得很,自然明白,便是她有心登后位,陛下这等孝子也未必会肯。 便是陛下肯了,那朝中还是长孙太尉说得算,他是驳不过的。 为了一个女人,陛下断然是不肯与长孙太尉这些朝臣们闹得太僵的。 是以她呀,得个宠妃或者可能,登上后位? 哼!只怕还要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进了哪个氏家才行呢!” 王皇后却不语,良久想了一想,才缓缓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的确,若论起来,这武媚娘若想名正言顺地留在陛下身边,那必然得本宫首肯…… 她这番心思,却是想着借此机会,来向本宫表忠呢……” 王皇后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勾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总算她是对本宫有三分诚意…… 怜奴,你这便传话儿去,告诉那武媚娘,本宫明日清晨,便欲与她私下相聚。 还请她早些出了立政殿才是!” “是!” 永徽元年三月二十二日。 晨。 太极宫。 因着此刻,前朝太极殿中,正在议事,因此后宫里,便显得宁静了许多。 其中最宁静的,要属立政殿。 媚娘一身僧袍,立在立政殿院内小亭中,等待着王皇后的到来。 不多时,她要等的人,便到了。 “果然…… 前些日子本宫才与几个不识眼的提过,说法师**过人,自然知道怎么个隐藏锋芒法……” 王皇后人一入亭内,便淡着一张脸,看着媚娘的真实容样,轻轻道。 媚娘也不多客气,只是恭身行了一礼,然后才轻轻道: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实在是明空无意于这宫中再起争执,是以才设法隐藏真容,以避其祸。” 王皇后闻言,目光倒是暖了一暖道: “哪里话,论起来,本宫还是要谢谢你—— 你说是不是?” 媚娘听得皱眉: 这话儿里拈酸带醋的,明显着就是还心存记分——难怪治郎说她气度非为后者良选。 不过眼下如此,也是无法,便一笑了之,又道: “却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召明空前来,有何要事?” 王皇后却不答她,只先转身,看了看身侧的怜奴。 怜奴会意,立时便叉手行礼,看了媚娘一眼之后,带着一众小侍退了下去,亭子里立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王皇后便慢慢踱了两步,立在一侧亭边,慢声细语道: “其实本宫今日前来,倒也无他……只是听说,日前长孙太尉曾前往立政殿中,与法师一聚……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当来此问上一问。” 媚娘闻言,先是一怔,这才淡淡道: “娘娘耳目清明,宫中诸事,自是瞒不得娘娘。 不错,太尉大人当日却是为祭奉先皇后而来,因媚娘在侧,便说了几句话儿。”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法师可是生气本宫知道此事?以为本宫有耳目在立政殿内? 若果如此,那法师可是气得错了…… 本宫知道此事,却非立政殿内有什么耳目…… 却是太尉大人亲自来告诉本宫的。” 媚娘闻言,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却刻意露出一脸微讶之色来,目光闪烁道: “长孙太尉……亲自告之?” 王皇后听着她说这话儿时,却转过头来看着她。 眼见她虽极力表现出一副平淡表情,神色中却不免惶然,不由心中一定,淡淡一笑道: “不错,太尉大人来见本宫时,却也把话儿都说开了…… 是以,明空法师也不必再多做遮掩,本宫更不必…… 论起来,本宫倒是应当谢谢你,替本宫出了一个好主意。” 媚娘这才长叹一声,有些释然道: “好,也好。 其实这些事,本也瞒不得皇后娘娘。 既然娘娘知晓了,那明空也算是得了解脱。” 王皇后转头,盯着她道: “可是本宫却有些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如果我说是为了图个清静,你信么?” 媚娘突然一改口风,坦然问道。 王皇后一怔,盯着她的双眼紧紧不放。 媚娘更不多掩饰,直直地回视着她。 最终,还是王皇后松了神色,转开目光,转了身子侧对亭外道: “想不到当年雄心勃勃的武才人,如今也如此息志了。” 媚娘却凄然一笑: “雄心勃勃?怕是痴心妄想罢? 无权无势无才无后……我凭什么能够立为大唐宫妃之首?” 王皇后闻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媚娘: “你说宫妃之首吗? 不是为后?” 媚娘摇头苦笑: “世人皆道我权高欲重……皇后娘娘,你当知道并非如此。 否则,由着明空说句过妄的话儿,眼下皇后娘娘,也理当称明空一称太妃才是……甚至有可能,明空的孩子,眼下也已然是封王出藩了。” 王皇后却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 “不错……当年事,本宫也多有所解。 可正是因为有所解,才觉得有所奇…… 若非明空法师当年心有所属,为何这等推辞妃嫔之位,天子之幸?” 媚娘神色一黯,轻轻道: “没错,我是心有所属,那人也曾待我极好…… 所以在入宫之初,我是真的不愿意来的。 可是皇后娘娘,这大唐宫中,不是每个女子,都如你一般,有着一个好母亲……至少我没有。所以,我与他无论再好,当时也只能入宫。 这些本来也不算得什么。然而让我伤心的是…… 在我入宫同日,他却为了尊父母之命,而娶了另外一个女子…… 就在我入宫同日。” 王皇后闻言,释然,悯然,慨然—— 毕竟媚娘的身家背景,她也是调查得清楚的。是以对那刘弘业之事,她也颇为明晰。之前之所以一直抱着些犹豫,便是因为这刘弘业—— 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女子,若非因着心有所属,再不会拒绝先帝的恩宠。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八 所以良久良久,她才动容道: “原来你…… 原来你也有一番伤心过往。” 媚娘垂目,良久才轻轻道: “身为女子,在这男子为天的世上,本就有许多的无奈,也有许多的无力…… 所以我不想再争了。 只要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一世,便是罢了。” 王皇后良久不语,尔后轻轻道: “本宫不能承诺你别的……不过若是你有心在这太极宫中安老一生,本宫自会助你。” 媚娘闻言,心中一定,脸上却还是松了下来,轻轻一笑道: “得娘娘这句话儿,明空也算是心中安定了。” 王皇后看着她,却突然轻轻喟叹道: “你心中安定了,可是本宫却不知……这个承诺,是不是能够成实。” 媚娘心知其意,却故作不解道: “娘娘何出此言?” 王皇后这才露出些疲态道: “宫中眼下的情景,你也当知…… 虽然本宫不想说,可有些事,未必本宫能够保你一生无事。” 媚娘垂首,想了片刻才问道: “是那萧淑妃么?” 王皇后不语,只是叹息着点头。 媚娘这才皱眉道: “她难道就当真这般放肆……好歹娘娘也是六宫之主呀?” 王皇后却凄然一笑: “六宫之主?再加上多年无宠,无嗣继后…… 呵呵……本宫这六宫之主,当得还当真是一无是处呢!” 媚娘神色,一下子明白过来: “娘娘不必自忧。其实只要娘娘想开了些,那日后娘娘若要复得圣恩,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皇后等的便是这句话—— 在她看来,这大唐后廷之中,是万万不可能有什么圣恩专宠之说的……自古男儿多薄情。便是她那父亲,也是三妻四妾无数…… 若非母亲出身高贵,又是有些手腕,又是有她这个父亲唯一的孩子在身侧,又是她立为大唐皇后这等尊贵…… 只怕父亲早早就要再纳上第七房小妾——借口求个子嗣了。 所以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受李治爱宠,必然是因为她有些手腕与办法。 而她求的,便是这手腕,与办法。 媚娘深知其意,倒也不闪不避,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其实娘娘要得主上圣心,也非什么难事…… 主上虽贵为天子,可到底也是有血有肉。只要娘娘投其所好,尊其所欲。自然也便能够圣宠复恩了。” 王皇后目光一亮,轻轻问道: “那以法师所见…… 陛下所好所欲,又是什么?” 媚娘咬了咬下唇,看着皇后道: “主上身为天子,更为人父。他喜爱孩子,从疼爱雍王殿下便可看出。 可是以明空之见,主上对雍王殿下这份喜爱,只怕还是有些弥偿的心思在里面的。” 王皇后一怔: “弥偿? 何意?” 媚娘轻轻道: “主上不止是雍王殿下一个孩子。而且在雍王殿下之前,主上也是有更喜爱的孩子的——不只是因为那孩子是先帝得爱的皇长孙,也是因为那孩子的母亲…… 她…… 也是……” 媚娘不再说,可是王皇后却深知其意,不由愀然变色道: “你的意思是要本宫纳那刘氏之子为嗣子?” 媚娘看着她的脸,诚恳道: “明空知道娘娘恨那刘氏,明空也知道,娘娘为什么恨她…… 可是娘娘,事情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娘娘能够原宥明空,为何却不能原宥她呢?” 王皇后袍袖一拂,怒气冲冲转身背对媚娘,自己却不言语。 媚娘却不动声色,只是看了一看亭外,这才道: “娘娘聪慧过人,自当知道,明空一番言语,全是为娘娘好。 娘娘,您要复宠,且教那萧淑妃以后不敢再行放肆,那必然是要有一子傍身。 而这一子…… 娘娘,其他几子,生母都是有位有封的,娘娘轻易也是动不得。便是有意请主上做主,主上也不会答应。 再说那几个孩子,也未必便如这陈王殿下一般,除了深得主上喜爱,还能让主上起一些怜惜疼爱之心…… 娘娘,您要复宠,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得一子傍身,再由着这孩子,得到主上的恩宠。 而诸子之中,只有陈王殿下最为合适。” 王皇后何尝不懂这些道理? 只是她与刘云若积恨太深,是以一时不能接受。眼下冷静下来想一想,倒也明白媚娘所言有理,便软下口气,淡淡道: “这宫中的孩子也不止陈王一个,为什么非要他? 再者这孩子生性懦弱无用,陛下喜爱的可是像素节那样聪明活泼的。 他…… 只怕是不行罢?” 媚娘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正是要这陈王殿下这等柔弱的,主上才会喜欢…… 娘娘,主上的性子是什么样儿……大家都清楚。人常云,子类父者,自得父爱如山也。所以眼下看来,虽然是雍王殿下得宠爱。 可到底陈王殿下是长子,又是性子最似主上。而且……最要紧的是,据明空所知,这些年来陈王殿下这孩子在宫中,也是颇受雍王殿下与其他诸王欺凌的…… 娘娘,您想,若是主上知道,这些年来,雍王殿下一直将最神似他的长子欺凌至此…… 主上会怎么样?” 王皇后若有所思,想到一事: “本宫曾听闻……当年的大杨淑妃(杨玉婉)也曾身为如今蒋王之母。 而那时还身为晋王的陛下,也是颇被这蒋王所辱,后来虽然有先帝为之张势,以助其安…… 可从那以后,陛下心里便落下一块儿心病,最是恨那仗势欺人的…… 你是说,要本宫借这陈王之事,诱得陛下思及当年之情,冷落萧淑妃? 这…… 可行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看着王皇后道: “可不可行…… 娘娘这些年常伴主上身侧,自是比媚娘更清楚。” 王皇后看着她,良久良久地看着她,最后才点头道: “不错…… 不错。 若果能让陛下看到那萧淑妃之子仗势欺人,自然会诱得陛下心中旧痛,那萧淑妃便是不因此失宠,至少也会落得个管教无方,纵子行凶的大过。 至于陈……不,忠儿这么……” 王皇后想着,美丽的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陛下自然会多加怜爱的。 而且他既然身为本宫的孩子,又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 那陛下对他的疼爱,只会让他离国储之位越来越近。”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九 媚娘却接口道: “不是越来越近罢? 娘娘,你身为正宫皇后,他又是皇长子,理所当然的国储人选,无二无他。 也只有这样,娘娘你这后位,便得永固。 后位一固,萧淑妃又因子受累,主上日后与娘娘之间的关系,只会一步步地往好处走。” 王皇后闻言,唇边终究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本宫来寻法师,是当真寻对人了。” 媚娘却不言语,只是垂首一稽。良久之后,她才徐徐起身,看着皇后道: “虽然明空已然是出家人,可毕竟还有家人亲眷在朝中…… 明空也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 至少比现在好一些。” 王皇后会意,点头微笑道: “这个……自然。本宫自会打点妥当的。” 是夜。 立政殿中。 徐惠甫一从暗道中走出来,便被媚娘一把扶在怀中,嗔道: “早跟你说了,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来来回回地走动…… 怎么你就是不听!” 徐惠一壁咳着,一壁叫文娘将自己带来的点心茶食之属交与瑞安,这才跟着她坐下道: “我这身子,一时半会儿的,总也是好不了……老在殿里困着,也是难受。 倒不若出来走一走,逛一逛,说不得还好得快些。” 媚娘无语,也只能紧着忙着替她张罗到位,扶她坐下,这才轻轻道: “你来,可是为了今日我见皇后的事?” 徐惠见媚娘这般直接,倒也是一怔,尔后才点头道: “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总觉得,你与她交好,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心思我虽明白,可到底这王皇后防人也是防得深的…… 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存着些眼下利用,日后一手相除的心思呢?” 媚娘却笑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 就是她今日回宫之后,便立刻将我与她相见之事大加添迭地传给千秋殿那一位耳中,我也知道了—— 她这一手,不过是玩着想要我与萧淑妃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罢了…… 惠儿,我且与你打个赌。便是这陈王之事,只怕她也是早就动了心思,只是碍于此事颇失人心,一味地压着心思,等着人出头替她开了口,做了这替死鬼,她却白捡了好处呢!” 徐惠闻言,便叹道: “你呀你…… 都把人家心思摸出底儿了,还继续往里跳…… 当真以为自己万事不怕么?” 媚娘却柔柔一笑,握紧了她的手道: “自然不怕。有你在,有治郎在…… 我怕谁?” 徐惠却是忍不住一笑,尔后又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说起来,虽说这将陈王嗣与皇后之事,是主上的意思,你也只是照办…… 可以我看来,只怕你也有些心思在内罢?” 媚娘想了一想,这才慢慢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只怕是想着要立陈王殿下为太子了。 此事于情于礼,都是势在必行之事。只是奈何陈王生母出身不高,又是被治郎不喜的……所以为他寻一位出身高贵的嗣母,却是理所应当。 依治郎的性子,只怕他早在登基一个多月之时,便已有了立陈王为储的心思——毕竟忠儿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治郎又是自觉于他有亏的。 所以他起先,是想着要是我能顺利立为她的妃嫔,便将陈王继嗣于我,这样一来,无论是陈王立储,还是我日后……” 媚娘打住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都是顺理成章了。可惜的是我当时实在不能再留在宫中,所以此事也只得做些变化了。” 徐惠闻言,却皱眉,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道: “媚娘,有句话儿,咱们是姐妹,也不必多做隐瞒…… 你的身子,旁人看来,自是千般不禁万般不好。再难生得子嗣的。 可是咱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孙道长曾与你明言的七年之后,子嗣繁盛时,便是两年之后了呀! 主上难道不知此事?” 媚娘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孙老哥算是个正直人物,只是许多事不想管不想理…… 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未曾瞒过治郎。 所以治郎自然知道我两年之后便可孕育。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这才轻轻地道: “惠儿……我…… 我也不知自己想得对与不对…… 总之,我是觉得治郎会这般做的。为了我…… 为了我也许他是谁都能利用的。” 她的脸上,不知是忧是喜。 徐惠何等机慧?当然明白,骇然道: “难不成主上是在利用陈……” 她紧闭了口,瞪着媚娘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容色半晌,才突然叹道: “罢了……也不奇怪。先帝是那样,当今主上又是自幼跟着他的,何尝不会这样呢? 只是这样的事,对他周围的人来说,未免太冷酷了。 我…… 我实在难以想象,主上会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媚娘看着她,徐徐道: “惠儿,或者我说这话,有些不当。可你也说了,他毕竟是先帝之子,自幼看着先帝为君为王长大的。 他的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帝王一脉传承的血统。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做得绝情绝义……其实先帝之所以为先帝,主上之所以为主上,不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狠得起来么? 惠儿…… 我…… 我不愿提当年的事。 可是你想一想,当年诸事,难道你与我,不是也被先帝利用着呢么? 还有当年的治郎…… 他之所以间接地将我引入宫中,又努力将我从先帝身边拉开…… 为的,不就是保住他的母亲,在先帝心目中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为的也不是能够保住他们兄弟三人在先帝心目中,也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惠儿…… 你想过没有,也许这才是治郎与先帝父子二人的真面目? 只是……” 她转身,看着窗外,目光中有一抹无奈: “只是你与我,都颇为幸运地成了他们的心中人,所以…… 所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便成了不可利用的那些人罢了。” 正文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 徐惠怔然半晌,才凄然一笑道: “是啊…… 是我忘记了…… 这毕竟是天家,毕竟是大唐之主……帝王一脉…… 原来许多事,他们的想法,与看法,都是与我们不同的……” 徐惠凄然一笑,却如雪压红梅般凄艳而冷绝。 媚娘无语,只能看着这个旧日姐妹: 她知道,徐惠是不会想得开的。她一辈子都想不开…… 毕竟,她还是那个当年的徐惠。其实一直未曾改变。 就连李治也一直从未改变。 今日的种种,都是旧日的延续,李治也只不过从当年有宠无权的晋王,变成了今日权倾天下的大唐天子。 所以他以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都必须要做了。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他现在,也依然变着法儿地不去做。 这些人之中,改变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爽利,一心只想着嫁个好郎君的武媚娘了。 因为李治,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是李治的影子一样的人…… 可是她…… 不能后悔。 事实上,她也从未后悔过。 因为对她来说,李治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命,他给了她一个迄今还活在世界上的理由。 所以,她从未后悔过。 虽然李治从未说过。可是现在的她…… 她自己也明白,她现在的目光,开始和李治看着一样的地方,看着一样的世界,看着一样的问题了…… 同着同样的方式。 而事实上,这样的方式,让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一切皆有心头,皆有上限,皆有终点。 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就宽了起来,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 虽然……虽然她知道,这是李治在刻意地给她机会,叫她看到更多的东西,叫她明白更多的事理……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开始不只是满足于这些东西了。她渴望看到更多的东西,知道更多的事情,明白更多的道理…… 而这一切,都是要归功于李治。 所以,她不后悔。 为了李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她自己,也可以。 哪怕是她武媚娘的一切,也可以。 所以,她不后悔。 她永远都不会后悔。 武媚娘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是咬着牙,才听毕了玉凤的回报的。 良久,她才恨声骂道: “王氏这贱人……果然是她将那武媚娘引回宫中的! 哼!本宫算一千,道一万…… 终究还是被这贱人给算了进去!” 玉凤见状,急忙奉了茶水与她消气,又劝道: “娘娘是否多虑?王皇后这般做,也不过是想借水推舟对付娘娘…… 她哪里便能算得这般清楚,早料到当初她栽赃娘娘之后,会引得陛下把武媚娘招回宫?武媚娘又能为她所用?”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 萧淑妃咬着牙,重重地合上了茶盏道: “你可想一想,若是那武媚娘当初当真是被她所毒害,才进了王德府中的……她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从了皇后? 那个妖女,可也是个狠辣角色,有仇必报的! 难道你没听说过贞观十三年时海内大朝会期,那废昭容韦氏的近侍春盈,是怎么折在她手里的? 哼…… 前些日子本宫还觉得奇怪呢…… 怎么这武妖女一回宫,贱人立时去见她,却没兴起什么波澜…… 原来二人是早就商量好的! 只怕这中毒之事,也是二人商量好的一场戏罢了!” 玉凤闻言,心中一惊,这才道: “娘娘,难不成这皇后早就算到了这一点,一来可以让娘娘被陛下相疑,二来又可召武妖女入宫,以夺娘娘恩宠……” 萧淑妃咬牙: “你还漏说了一样……三来,她还可以借此机会,借武媚娘之口,向长孙无忌提出立李忠那个无用的东西做嗣后…… 到时于情于理,陛下必然都要立李忠为太子,素节也就无甚希望了…… 这个王氏!贱人!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算计别人的孩子! 贱人!” 越说越气,萧淑妃一时气得玉面通红,随手一摔,便将茶盏砸了个叮咣响,落在地上粉碎,又是不解气,一发性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又将手边可砸的东西砸了个片片…… 一时间,千秋殿中只闻叮咣乱响,如野鹿群肆之态,吓得玉凤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立得远了些,一旁又不敢离开,口里只拼命地劝…… …… 好一会儿,萧淑妃见再无可砸之物,又闻得殿后传来素节的惊哭之声,这才意识到儿子还在后殿睡着,于是息了火,看了眼玉凤—— 毕竟她眼下正气大,若是去吓着孩子也不好——她倒是有这番自觉。 再者平日里,素节总是喜欢与玉凤相处,又颇听她劝教…… 玉凤倒也乖觉,急忙招呼着一众小侍去收拾东西,自己却入后殿相慰雍王。 不多时,萧淑妃面前便收拾干净,摆上新器物来,玉凤也回转而来,叉手禀报道: “娘娘安心,雍王殿下已然又睡着了。” 萧淑妃这才沉了一张脸道: “素节…… 哼!本宫这才想到,若非这妖女与贱人联手,何故陛下迟迟不封属地?只怕也是这二人的好处了…… 眼下事态已然如此,想必陛下已然对本宫有所起疑了。” 玉凤恨道: “那妖女如此可恶,娘娘却务必要设了法子,毁了她才是!” 萧淑妃却瞪了她一眼道: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愚昩? 眼下陛下只怕是信了那王氏贱人的话儿,以为是本宫有意害那妖女。本宫岂能自投罗网,坐实了这等谎言,给那贱人良机,以害本宫?” 玉凤这才恍然道: “是奴婢糊涂了,娘娘莫气……那娘娘,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萧淑妃粗喘了口气,又恨声道: “如何是好? 哼!现下本宫不但不会去除那武氏妖女,还得设法保着她……否则她一出事,头一个怪的就是本宫!” 玉凤迟疑了一下,却道: “娘娘,玉凤还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娘娘您想,那长孙太尉如何便能容得这武氏妖女与皇后这般设计? 玉凤觉得,对长孙太尉而言,无论是娘娘还是王氏,谁当皇后都比让这武氏妖女入宫来得好罢?”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一 王德闻言,如遭雷殛,半晌不能动言。良久才轻轻道: “您……说什么?” 徐惠叹息一声,闭目半晌,才轻轻道: “王公公,您是当知的…… 皇后她……她从来都不会,也不可能容得媚娘……媚娘在这宫中下去……她…… 她比任何一人都清楚,媚娘……媚娘才是她后位之上,悬丝系着的那把利剑。所以……所以她早就已然是下了手,对媚娘下了手…… 因为……因为她知道,只要有孙思邈在……主上,主上是必然能够救回媚娘的…… 她……她既不肯叫主上恨她,也……也不能叫媚娘更得主上之心……再者……又是有长孙太尉做掩护…… 她……她才下了手…… 这是……这是后来影卫查清之后……来……来报与我的…… 当然……她害媚娘的……可还不止这一次。而这些……这些事,我……我都一本一笔地……给她记着……以待…… 以待日后主上欲行废她时……有些用场……东西……东西在老地方存着……王公公……您……您看好了它罢! 只是,遗憾的是……当时……当时因着这安净香,与媚娘所服食的千金丸相冲……这等情形,也是古来未有的……是以便是老神仙……也未看得出…… 可福者,祸依也……因着这千金丸与安净香相冲的由头……媚娘她到底还是有福气的……否则,否则这等大祸,天定之祸,她……她不也是避开了么?” 王德怔忡良久,却含泪道: “可是……可是这样一来,那预言……” 徐惠淡淡一笑,强应道: “放心……我…… 我早就请人,密中相询大方师(袁天罡)了……不碍事…… 媚娘的命格是……是注定要为后的。虽然有说,她若失头一子,必然会……会心性大变…… 可是……可是大方师也是……也是明示我了的,若是这一子先天不足……先天不成……是以于母腹之中……不足半载而流亡…… 那…… 那便等同于破了……破了媚娘的凶性之相…… 接下来……接下来只要她的孩子…… 皆能平安……平安过了周岁……便……便是终果有些……有些遗憾,可她……她…… 她也于大唐,只是福,不是祸了…… 王公公…… 还请您务必……务必安心地照顾好了媚娘才是……” 王德闻言,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又老泪纵横起来。 徐惠又喘了口气,这才长叹一声道: “王公公…… 我……我能交待的…… 终究……终究还是交待完了…… 王公公……还是请您……请您代我…… 照顾好…… 照顾好…… 照……照……” 徐惠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弥于不闻。 她的双眼,也终究是再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安静地闭上。 依然乌黑的睫毛,却再也未曾动过一下。如玉的双手,也终究是渐渐地,渐渐地变冷…… 变冷。 徐惠,走了。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自己离开,去向她最向往的地方,去找那个,她向往了一辈子,憧憬了一辈子,爱恋了一辈子的男人身边…… 即使,她明知那个男人此刻,眼里心里,只有另外一个女人…… 即使,她明知那个男人身侧,此刻身边,必然围绕着太多太多,和她一样,抱着同样的心思,同样的愿望,比她却更出色的女子…… 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她…… 因为那是她心目中的,命属之地,命属之人。 …… 殿中,一片寂静,只闻得王德哀哭之声。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五。 夜。 太极宫。 立政殿。 殿内,一片昏暗。半点烛火也不见。 武媚娘一身素衣,额前系着一片白纱,粉黛未施地坐在殿中,立着文德皇后娘娘灵位,与新摆上去的先帝太妃徐惠灵位前的凤椅前,双手交叉地藏在宽大的广袖中,目光向下,看着面前反射着月光的地面,平静如水地听着瑞安关于徐惠之死的回报。 良久,她才慢慢抬起眼皮,看着瑞安道: “子午散…… 谁给文娘的? 你可问清楚了?” 瑞安急忙摇头道: “姐姐误会了,姐姐当真是误会了……不是瑞安偏袒文娘,这东西……这东西实在不是文娘知道的! 她…… 她也只是知道一个不知哪一殿里的小太监,拿了一盒子新得的衣料来,说是徐姐姐特特要来做新衣衫的…… 她……她还高兴了许久,以为徐姐姐当真是有心回意了……没想到…… 没想到……” 瑞安垂下了头。 媚娘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比我还不想惠儿死……那便是文娘。 她是断然不会害惠儿的。更不能容得惠儿自戗。所以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只是瑞安,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入的云泽殿……你要给我查清楚…… 不管是谁……” 媚娘抬起头,目光如水地看着他: “不管是谁,都要给我查清楚。” 瑞安突然只觉得寒意阵阵。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六。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钧旨天下: 先帝充容,太妃徐氏。性极柔婉,质极高华。今因思慕先帝至极,竟屡引凤失皇之哀声,更因此而折翼自随…… 朕甚感念,故特追为贤妃,当伴葬昭陵。更特赐太妃家中老母,一应祭中仪礼俱礼照正二国品夫人仪为要。(二品国夫人,跟二品夫人是两个概念。国夫人,根本上还是某个要臣的妻子,或者是后宫重要的年长女官这样的身分。而二品夫人,则是皇帝的妃子,属于宫制。另外,这里之所以要特进徐惠的母亲为二品国夫人,是因为徐惠被追封为贤妃。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被进封为相应的国夫人仪的话,祭拜礼仪上会很麻烦。所以这里等于变相地把徐惠的母亲又提了一提封位,只是封号没有改。) 一时间,朝中知徐惠者,尽皆为之哀叹,乃至尔后天下男子得闻徐惠贤名,皆婉叹曰: 美人易得,贤妃(贤淑的妃子,同时也是徐惠的追封号)难求。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 这样的话儿传入立政殿时,武媚娘的身子,已然是渐渐地安好了起来。 她盘腿坐在徐惠的灵前,一边儿听着瑞安的报,一边儿亲手敲着木鱼,替徐惠念着经文。 听到这里,她也没有什么反常,好似跟以前一样。 瑞安报毕,见她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想了一想,轻轻吸了口气道: “武姐姐,还有一件事儿,瑞安也得报与你知。” 媚娘没有抬头,更没有睁开眼,只是停下经文,说了一句: “说罢。” 瑞安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日前所听闻的,报与她道: “姐姐前番叫瑞安查的那送东西入云泽殿的小监,可是查着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竟是那杨昭仪殿里的。” 媚娘忽地睁开眼,目光如刀: “又是她?” “可不是?又是她。 不过……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若是她…… 本当比谁都不希望,徐姐姐就这么……去了罢? 好歹也得等到她身上的嫌疑洗了,这才下手才对。” 瑞安轻轻道。 媚娘明白他的意思——日前自己流胎之事的真相,虽然已是有那宫外不知何人所奉入内的一封密信,将之书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一告诉了自己。 所以若归起来,这杨昭仪若果是个老算神谋的女子,便当为自己考虑,好好儿地保住了惠儿才是—— 毕竟她的儿子,却非是皇长子,她们杨家,也更是戴罪在身的旧族……更不要提那些听闻一个“杨”字,便恨不得要拉了她下水,与那前代的大小二位杨淑妃一般,做个死魂儿的前朝老臣们了。 论起来,她的处境,却是比那连封位都没有的刘宫侍,还艰难得多——即使在外人看来,她杨氏玉食锦衣,当真是活得不差那四妃些许。 只因她若是惹怒了媚娘,那便等同于是惹怒了李治。 是以在这等情况下,她便是有心谋于媚娘,也会先考虑好,替自己的儿子安排好后路。 ——这,正是瑞安的心想。 可是媚娘却不这么以为。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冷笑一声道: “你当她傻么? 惠儿何等机慧,治郎何等才智……若是惠儿果然好生生地活着,那断然是不会给她任何机会继续谋取下去的…… 所以惠儿才要死。 因为死无对证,也因为死无可辩…… 可惜,她心狠,有人比她心更狠。” 媚娘冷笑一声,瑞安会意,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是……那送信告密之人?”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是如信中所说,为治郎,为我,为那……为我那不知得不得成人的孩子着想,那又何必等到事后再说?事前未何不加阻止? 想必那人是早知此事有内情,所以有意利用此事,以求图个惠儿死,我怒不可止之下,杀杨氏,牵及其子…… 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用意—— 他是要我与杨氏斗起来,最好能将杨氏与那上金一同除去,以达其愿呢!” 瑞安眼晴一定,便知其意,大惊失色道: “难不成此人的心思,竟是在……” 他见媚娘徐徐点头,不由长叹一口气道: “如此说来,那送信的人,多半也就是韩荆二王一党,或者……或者……” “或者是高阳,还有吴王府中那些人。” 媚娘接口,淡淡道: “虽然之前,吴王的确是表现出了他的诚意。可是我不信他,从头到尾不信他。 瑞安,从今天开始起,你告诉德安,还有德奖师傅,所有的影卫,都要好好儿地盯紧了韩荆吴,还有高阳三府。 明白么?” “是! 那……姐姐,杨氏之事……” 瑞安看着武媚娘,咬牙道: “姐姐难道就因为那杞王殿下,就此做罢了么?” 媚娘看着前方道: “当然不会如此。只是杞王到底年幼,没有母亲,终究还是不好。 不过……也不能就让她这么安安稳稳地继续坐在暗处就是……” 低头想了一想,她忽然笑道: “对了,我记得,这杨氏与那王皇后,素来亲密的……是也不是?” “正是。” “那……王皇后为何没有想过,要领杨氏之子为嗣子呢?” “姐姐忘记了么?您也说过的,这杨氏毕竟是有位有封的女子。再者这杞王殿下,究竟并非长子。” “这也难说罢?毕竟若非长子,岂非更利于皇后操控?再者以杨氏这等算计,不会不知皇后心思。 她若是一心为着儿子好,必然是急着要皇后领了上金为嗣的罢?想必平日里,她也是不少为这个,往皇后殿里走动。” 瑞安这才点头,若有所思道: “姐姐这一说……瑞安倒也还真想起来了。没错,这杨氏平日里,总是叫杞王殿下有事无事便到皇后殿中去…… 宫里人只当他们母子有意与皇后亲厚,眼下看来,却还是别有所图呢!” 媚娘冷笑一声: “不过皇后也是奇怪了,之前不想着要嗣子便罢了,一旦动了嗣子的心思,却放着杞王这样的乖顺孩子不愿为嗣……只怕也是别有所忧…… 想必,这杞王殿下,性子也是有些肖其母的罢?” 瑞安一怔,这才想了一想,竟直道: “是了! 这就是了! 我说怎么前些日子,雍王殿下打碎主上御赐的屏风之事,这么快就传到了门下省那些大臣们的耳朵里,惹得诸臣议论纷纷,多对雍王有所不满呢! 现下想一想,杨氏一介妇人,又非四妃,更与朝臣无所交集。只怕却是这跟着到弘文馆里去听书的杞王殿下说的嘴呢! 到底那些大臣们只想着他还是个孩子,且又是主上的骨肉。总是会信些的…… 唉!想不到小小孩童,便也有这等心思了!” 媚娘冷冷一笑: “这就是了。否则以皇后那等性子,便是最终还是会选李忠为嗣子,却也是要在上金与忠儿之间,好生犹豫斟酌一番……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却也有了让那杨氏自食其果的由头了…… 瑞安,你说,若是淑妃知道这事,她会怨恨那年幼无知的上金,还是心思缜密的杨氏?”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 瑞安会意,却轻轻一笑道: “那自然是姐姐让她信什么,她就必然是要信什么的了。”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七。 午后。 太极宫。 千秋殿内。 天气已然是一日热过一日,体态丰腴也是极耐不得热的萧淑妃,益发暴燥了起来。 原因无他,自徐惠亡故之事传来,武媚娘失子之事有闻于宫中之后,李治已然是再也没有踏足过这千秋殿一步了。 其实不止是她千秋殿,万春殿,承庆殿,大吉殿…… 无论是后宫之中哪一宫,哪一殿,李治都没有再踏足过。 这些日子以来,得了长孙无忌认可的李治,心里念里的,就只有立政殿里的那个妖女! 萧淑妃咬痛了牙,恨痛了心,却终究也是无法—— 这宫中,无论是谁,眼下都可以对那武媚娘动手,唯有她不能。 因为…… 她还需要她…… 一思及此,越发恨怒的萧淑妃,怒喝一声: “人都死到哪儿去了?叫去取些冰来……便这么难么?!” 一时间,左右立着的两个年龄尚幼的小侍女都战战兢兢地向前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萧淑妃看着就来气,眼瞅着便要叫人来,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拖下去,杖毙了才能一解心中之气时,却突然闻得一侧传来一声轻唤: “娘娘!” 萧淑妃没好气地回头,却见是自己殿内的小监,不由更怒: “何事!?” 小监看了看左右,萧淑妃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皱眉看着左右那两个已然是吓得口唇青白的小侍道: “还不快滚?!难道留下来等着本宫赏杖责么?!” 两个小侍闻言,急忙叉了手,连礼也行得错了几分,便慌慌张张地跑了下去,直奔着殿外而去。 “什么事?” 萧淑妃心知小监如此,必然有要事,可是因着心里实在烦燥了,也是没给什么好脸色。 小监口里虽然不说,心中却也是恼怒的—— 比起方才看见自己,便又是和颜悦色,又是好生相赐的云泽殿里的文娘姑姑来,这…… 因此,他咬了咬牙,又将方才文娘告知自己的话儿,按着淑妃的性子,怎么添着油加着醋的有劲儿,便怎么说地讲与她听: 横竖便是气死,与他小小一监,也是无干的。 而萧淑妃也果如他所愿地,在听完了回报之后,脸色青白,胸前直直起伏地咬牙大喝道: “那贱人……果然敢如此?!!!!” 小监状极谦卑又兼如同淑妃之恨般地,咬牙低声道: “可不是么? 那杨氏,当真是居心可议,竟然教着杞王殿下去那些大臣们的面前,数落咱们雍王殿下的不是…… 娘娘……娘娘您说,这可怎么是好!? 眼下这些大臣们,可都知道咱们雍王殿下……” “知道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萧淑妃的眼前,已然是一片金星乱窜了——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因为这天气实在太热。 小监见已然是水到功成,便也不再多做赘述,直将文娘告诉自己的最后一件事,说与淑妃听: “那些大臣们,却可都知道咱们雍王殿下日常里,总是去……去…… 呃…… 去与那陈王不甚和睦……” 萧淑妃眸光瞬间一冷—— 她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成真了。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天气已然是微热了。 可是立政殿内,却是一片凉意浸浸——瑞安也不记得是哪一日了,只知那一日里一大早,李治便着人来叫了他去正殿,吩咐着从即时起,便可破了例,去内司库里取冰来用了。 瑞安当时还怔了一怔: “这时便取冰?” 李治只是看了看他,便淡淡地道: “你也是……罢了。昨日里,没瞧见媚娘沁出汗了么?” 瑞安这才记起,前一日里,因着操劳徐惠之事,媚娘额头上,却是沁出了几滴汗水……可就这几滴而已…… 罢了罢了,主上要宠姐姐,总是有理由的。 瑞安也只得一壁打着哈欠,一壁便去内司库里领冰用,一壁心里不无坏心眼儿地想着: 莫不是主上见着姐姐长得雪白一块儿,冰也似地,怕被这天儿一热,就化了么? ……不过想归这等想,他也是不敢懈怠的。 今日便一然如故,也是早早儿带了清明兄弟,去了太极殿里请了王公公的令,又跑去内司库里取了好大一块儿冰来,放在殿中,劈碎了取凉。 媚娘看着他们忙和,突然便问了一句: “杨氏那边儿……如何?” 瑞安闻言,却转头笑道: “姐姐别担心,该说的,该办的,咱们都办好了。 接下来,姐姐便等着瞅儿罢!” 媚娘这才点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已极地倚在榻上,微微地打起了盹。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八。 太极宫。 宫中突生变故。 千秋殿所居萧淑妃一晨而起,突觉身体困疲不安,欲强行坐起时,竟致瘫于床上,一昏而不醒。 左右大惊,急报李治。 李治闻之亦是大忧,因国事烦要,不得脱身,遂着令王德立时传旨太医院前往千秋殿堪治。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闻得萧淑妃突然病倒,媚娘的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些笑意,看着瑞安道: “好……她终究还是开了幕了…… 咱们,也得好好配合才是。” 瑞安会意,立时便转身下去,吩咐起来。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闻得萧淑妃重病,一时便是皱眉,放下手中茶水,问道: “此事可当真?” 怜奴谨慎点头道: “奴婢亲自去问了那太医院里的医童,说是张太医已然给定了脉了—— 似乎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加之天热酷暑,所以昏倒。 可说也奇怪,那医童说药眼下已然是用了,针也已然是扎下去了,却就是不见那萧氏清醒…… 太医院里,这会儿可是慌成一团了。 娘娘,依您的眼来看,这事儿,到底是福是祸呢?”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 王皇后久久不语,又复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半晌才慢悠悠道: “是祸也好,是福也罢,都是已然发生了,咱们既然与那千秋殿里的,素来不睦,又知那萧氏是个心狠手毒,善于利用机会搬弄事非的…… 自然便是要多防着一些。 怜奴,你去查问一下咱们殿里,近期来,可有与那千秋殿里有过什么接触或者是交集的没有。 若是有,那必然是得千万防着萧氏拿这些事儿来,做什么文章。” 怜奴却道: “娘娘安心,一听闻此事,怜奴便先安排下去了。 虽说当时咱们宫里的,便报来说与千秋殿无甚交集。不过以防万一,怜奴还是叫他们仔细查找一番才是。” 王皇后点头,赞许道: “你也是历练出来了,越发能干了。好。” 怜奴却谦道: “若非娘娘调教,怜奴哪来这等智慧? 不过娘娘,说到底,咱们殿里的平日里也都是小心着的,大半不会与那千秋殿有什么交集。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那千秋殿存心陷害,只怕也是防不胜防啊! 眼下娘娘正是要收嗣陈王殿下的关键时候,若是此时这萧氏发难……” 王皇后点头,再度放下茶水,不无忧色道: “你说的,何尝不是本宫所忧虑的? 只是奈何眼下事发突然,且毫无征兆…… 咱们已是只能跟着她走一步是一步了…… 不过……” 王皇后犹豫一下才道: “本宫总觉得,此番这等事,那萧氏,却似乎意非在咱们殿里…… 倒像是冲着别人去的。” 怜奴一怔: “娘娘何出此言?”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也只是一种感觉罢……但愿如此就是。 总之,你还是要人紧紧地盯着那边儿的好。” “是!” 另一边。 太极宫。 太极殿内。 不久前还称自己国事繁忙,不得抽身的李治,此刻正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尚书房中,一壁品茶水,一壁自弈取乐,一壁头也不抬地问着身边侍立的德安: “如何? 王德可传了什么话儿回来了?” 德安恭谨一礼道: “回主上,方才王公公已然是派了清和回来禀报,说萧淑妃那边儿,确是鸾体违和。 似乎…… 似乎是昨夜里的一碗莲粉羹,出了些问题,落了些脏东西进去。” 李治闻言,依旧头也不抬地挑了挑眉,落了一子道: “哦? 落了什么样的脏东西?” “太医说,是些能够叫人一病不起,终致呜呼的脏东西。不过幸而量不多,是以萧淑妃这才保下了命来。” “这么说来……这东西只怕也不是无心之事罢?” “正是呢! 萧淑妃那边儿,已然是闹成麻了。那近侍玉凤,说什么也要来见主上您,说是要将这事请了主上来做公断,务必要给她家娘娘一个说法……” 李治冷笑一声: “要朕给说法…… 当真是好家奴呢!” 德安会意,也笑道: “可不是? 这玉凤,这些年来也是忒过托大了。 平日里仗着淑妃受些主上的垂怜,便屡屡后宫兴事,与他殿不合。 眼下不过这些须小事,一个小小近侍,连尚宫怜奴尚且也未见,皇后也未请过呢,便要直来向主上讨说法…… 当真是无视宫规,僭越得紧呢!” 李治冷笑: “家奴如此,本也是主人惯着的…… 你何时见过那些主人仁爱礼义的狗儿,会到处咬人了?” 德安笑容不减,更弯了弯腰,轻轻问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棋盘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本来此番,便是可借了这机会,断了淑妃的一条手臂的…… 可好歹呢,此番做局,却是为了媚娘…… 眼下她既然出手了,那朕自然要先让她玩了痛快了,再行事方好。 再者说来,便是朕不出手,只怕媚娘也是容不下她。 看看再说罢!” 瑞安点头,还不及说些什么呢,便闻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 德安闻声,便知是明和前来,不由皱眉。抬头便欲喝止,然又一想—— 方才明和却是被自己派去了立政殿,给媚娘处送东西去了。只怕此番行色匆匆,如此大兴其事,也是得了媚娘的令,于是便看了眼依然低头,不见动怒的李治,将声只咽了下来。 果然,明和一入内,便传了个消息过来—— 只是却非如德安所料,是媚娘的令。 “你说武姐姐派着你,现在便去老神仙处取了些解毒丸来送去千秋殿?” 德安闻言,不由睁大眼。 不止是他,连明和自己也难以相信,点了点头,喘口气才道: “正是…… 正是如此! 所以,所以明和才觉着不对,这才匆匆忙忙跑了来,请主上的示下,这药…… 这药到底是取,还是不取呢?” 德安也是被媚娘这一手给搞得昏了头,不由看着李治讷讷道: “主上,您说这武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等时候……她……她去救那淑妃……” 李治却淡淡一笑,如一切早已为他所料般,不动声色地对着明和道: “眼下到底要紧的,是查清楚这杨昭仪之事。 是以媚娘如此,也是为了能够缓和与千秋殿之间的关系。 你去照做便是。 不过拿了这药之后,你切切不可停留,直奔千秋殿,将此药当面交与淑妃,却将媚娘一番苦心说与她听,别叫媚娘的一番心思白费才是。 记得,路上切切不可停留,直奔千秋殿。” 明和闻言,虽然还是不解其意,但想着既然李治都如此说了,却也必然有其道理,于是叩了叩首,便起身退出殿外。 看着明和退下去,德安才不解道: “主上的意思是,武姐姐此番,却是有心向那萧淑妃示好,以求暂时平定? 可是…… 可是姐姐的性子……” 李治淡淡一笑,想着媚娘时,目光便柔和了起来: “她哪里是要跟淑妃示好,不过是想借这机会,叫皇后不安罢了。 毕竟眼下,她最恨的,最痛的,都是皇后给的……”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五 一言及皇后,李治的目光便慢慢变冷,渐渐深沉…… 然后,浮现出一丝杀机: “所以,媚娘要皇后不安,要皇后相信,她眼下已然是知晓了些什么,或者是明白了些什么,所以才要向淑妃示好,所以才要与淑妃交好,以图联手对付自己…… 皇后步步为营,性子又是极阴沉狠辣…… 若是媚娘不如此动摇其心,使其自生疑念,尔后以图其破绽的话…… 实在是不好下手。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也是为了那个没能成活的孩子罢了。” 李治冷冷一笑: “朕虽然想到媚娘会算计到此,却万万想不到,为了那孩子,她会能决断到这一步。 也好…… 这样一来,朕倒也是清了些心。”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道: “原来如此…… 看来武姐姐,可是下定了心,决定了手了呢! 否则,以她以往那般柔婉的性子,再也使不出这样果辣的手段来的。 唉……也是难为了她。 主上,依德安之见,今晚还是早早儿地歇了政务,好好儿陪陪武姐姐罢! 这些日子了,主上总是忙着政事,虽说也是夜夜留在立政殿里,可总是不能好好儿地陪着姐姐说说话儿。” 李治闻言,也是默默点头,轻轻道: “这些日子…… 这些日子以来,朕见着她,总是觉得心里又愧又痛。 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她那般刻意为之的无事样子…… 又…… 唉……” 长叹一声,李治的目光,头一次染上些怅然。 转头,他看向窗外的阳光,轻轻道: “德安,你说,朕这些日子……这样安排…… 是不是真的对了呢?” 德安立在一侧,张了张嘴,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他才轻轻道: “对,还是不对,德安不知道。 不过德安知道一件事,便是经过了此一番事后,武姐姐便再也不会让那些后宫的女人们,有机会再伤她了。 无论是皇后,还是淑妃。 又或者是其他三妃,其他的九嫔…… 只要她下定了决心,那便再也没有别的谁能伤着她了。 而且还有主上在呐! 有主上在,姐姐总是会欢喜起来的。” “是吗? 她……她会欢喜起来的吗?” 李治像在自问,又像在问德安。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殿里的阵阵香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剥毕声。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窗外的阳光,不由轻轻呼了口气。 瑞安在一侧立着,也跟着看向窗外,然后道: “说起来,快要过端阳节了呢! 姐姐,今年的端阳节,咱们立政殿里,可终究是要热闹起来了。” 媚娘闻言,也是难得一笑,回头看着瑞安道: “你瞧你说的…… 好像这立政殿平日里就是个冰窖似的…… 治郎最孝,哪年端阳节,不来立政殿拜祭的?” 瑞安见媚娘笑了,心中也是大喜,便笑道: “姐姐说得是,主上的确每年都是要来的。 可是呀,这拜祭,也不过是一时的事,待上一时半刻的,终究还是要走。 这立政殿里,自先皇后娘娘去后,便再没了主人,自然也没了往日里的繁华热闹。 别的人便罢了,可瑞安是在这立政殿里待过,也住过的…… 眼瞅着这一年年的,这立政殿却不复当年的热闹,心里难免伤感。 不过好在今年就不一样了。 今年呀,有姐姐,有主上,还有哥哥,王公公,还有大家…… 这立政殿里呀,以后怕是要更热闹了。” 媚娘知晓瑞安此言,却意在安慰自己,可是到底也是心之所向,忍不住问道: “当年的立政殿,果然很热闹么?” 瑞安见媚娘有心问,当真是欢喜不胜,拼命点头道: “可不是可不是? 当年这立政殿里呀,就没有一日不是人声沸沸的。 咱们主上当年且还年幼,自不必说。 便是那故太子殿下,还有当年的魏王殿下,跟晋阳公主殿下等几位,就把这殿里……” 言至此,瑞安突觉不安,不由闭了口,偷看了眼媚娘。 眼见她无甚异常,只是听得有趣,便松了口气,复笑道: “就把这殿里给闹翻了天了。 每日里就只见几位殿下你追我赶,你闹我打的……当真是热闹得紧。 再加上当时的先帝也是性儿好,最喜欢热闹,又最喜欢跟几位殿下闹着玩儿的…… 所以只要先帝政务一毕呀,你就能见这立政殿的大殿里,满地儿滚葫芦儿的,就是先帝带着几位殿下跟大老虎带着一群小老虎似的…… 玩儿着闹着,滚了一地呢!” 瑞安说得生动,媚娘也是听得忍俊不禁: “你说这话,我可不信。 别的不说,先皇后娘娘那等知礼谨仪的人物,怎么肯让先帝这等闹着?” 瑞安却笑道: “姐姐说得是,先皇后娘娘当真是极讲礼仪的,是以每每见了这等情状,也是哭笑不得,说不得自然是要上前喝骂劝止几声的。 不过先帝喜欢跟几位小殿下闹着玩儿,也是父子天性,娘娘便是再骂,那也是骂不住的。 这倒也还罢了,最可笑的是有一年端阳节。 那时咱们主上呀,才方将会走,会说话儿,会叫爹爹妈妈。 结果先帝欢喜,便叫了元舅公入宫来,听一听咱们主上叫爹爹。 先皇后娘娘久不见元舅公,自然是欢喜的,于是便亲自去下厨,制几样小菜来,以奉于先帝。 谁知待到中午,当膳之时,娘娘入得大殿来一看…… 哈哈,这一回呀,滚在地上的,可不只上先帝与那几位殿下,连元舅公也是一点儿形象没有地左手抱着正扯着他胡子玩儿的咱们主上,右手呢,抱着当时最喜欢闹着玩的长乐公主,跟先帝一般,坐在地上,瞅着对着摔跤的故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叫好呢! 你可不知当时那个情景,我听咱们王公公学得最像了,说呀,当时元舅公与先帝都是一人一手抱一个,然后身后大袍子里呢,还各自藏了一个,背上还挂了一个。 冠冕自是没了,连头发胡子都被扯得乱七八糟…… 幸好当时金吾卫守得紧,不叫外人进来,否则以先帝与元舅公那般尊容,只怕是要吓死那些老大人了!” 媚娘听着那样情景,想像着,忍不住也是笑出声来。 待再问时,却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一声急呼,却是明和: “姐姐!武姐姐! 大事了!出大事了! 千秋殿里……千秋殿里闹起来了!” 媚娘目光一冷,淡淡地笑了起来: “终究还是闹起来了。”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六 瑞安听闻,便急忙道: “可知到底怎么回事?” 明和停了下来,且先喘了口气,这才断断续续地道: “方才千秋殿里淑妃经着太医医治,这便醒来了,正赶巧碰上咱们,还有宫中各处的娘娘们派了人送东西去。 那淑妃见了咱们,倒也没有说什么,也是谢了又谢的。 可是一见那杨昭仪殿里的人,便立时变了脸色,当下便叫左右把那送东西的小侍给拿下了! 这还不算完,那玉凤还当时便拉着太医,去验那小侍送来的东西…… 结果,结果这一验,便验出了与那淑妃娘娘所中的一般无二的剧毒了!” 媚娘挑了挑眉,淡淡道: “也是巧了…… 怎么就偏生是这个时候,那杨昭仪送的东西里,就有着同样的剧毒呢?” “可不是?” 明和又喘了口气,这才接了一侧小侍女送上的巾帕,且先拭了拭汗,又道: “别说是姐姐不明白,便是那小侍自己也是吓得不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首哀求。 淑妃倒也是难得的好性儿,居然没有立时便拿了那小侍杖杀了,反而是一再问他这东西到底是谁叫他送的,又经过谁的手。 可是那小侍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除去叫他送东西来的杨昭仪本人与他自己,却也是再寻不着第二个碰过这东西的人了,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跟淑妃说了。 淑妃这下可不是大怒?立时便着人,去杨昭仪宫中,寻那杨昭仪了!” 媚娘又是淡淡一笑,向后仰靠,悠然道: “这样一来…… 却是淑妃的不是了。 虽说她身为四妃之二,又是多年得宠。可毕竟杨昭仪也是有位有封的九嫔之首…… 她这样便对一个帝嫔呼来唤去的…… 便是她有天大委屈,也是不当呢!” 明和也点头道: “可不是么? 所以淑妃倒是也不糊涂,去寻那杨昭仪的同时,也是派了人同时去了万春殿了。” 媚娘点头道: “这才像是淑妃的风格…… 毕竟她心急着拿杨昭仪的不是,可又不能不顾皇家规制。 论起来,万春殿比起杨昭仪的居所,却是离千秋殿近得多。 若是她同时派人同往两处的话,自然是往万春殿的人先到。 这样一来,至时便是她拿了杨昭仪如何……便是皇后发了什么话儿…… 也没有人能说她不是。 究竟她是四妃之二,又是久得圣宠,此番也算是受了委屈。 如此行事,还能顾及皇后,在旁人看来,已然是相当不易了。 好算计,果然好算计。” 媚娘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又随意地看了瑞安一眼: “瑞安,你说呢?” 瑞安闻得媚娘发问,却笑了起来,半晌才道: “这个…… 瑞安却是不知,不过瑞安想着一件事—— 那淑妃这般算盘打得紧,也是打得极响亮的…… 可是这天意如何……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瑞安意有所指,媚娘也是明白,却只是摇头,淡淡道: “天意…… 天意却也是未必便愿意管这等闲事呢! 到底天意多虑…… 未必能够顾得上这一块儿。” 瑞安却正容道: “姐姐还真别说,这天意呢,总是难测的。 说不定此番,天意还就是要叫那淑妃娘娘不能如愿呢…… 姐姐可愿打个赌?” 媚娘看着他,懒懒道: “好啊?赌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却突然笑道: “便赌姐姐日后,若在瑞安有什么相求时,应了瑞安一次,如何?” 媚娘却笑了: “你这小精儿…… 若你果然能赌中了天意,别说是一次,便是三次…… 又当如何?” 瑞安但笑不语。 媚娘看他这样,也是有些新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罢罢! 竟是我算漏了他…… 罢…… 输了你便是!” 瑞安闻言大喜,急忙跪下,便是叩首。 这主仆二人如此一来一往,却叫旁边的人看得不明不白,只是好奇: 这瑞安……怎么就那般肯定,天意定要叫萧淑妃成不了事呢?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内。 得了新报的李治,点了点头,示意清和下去后,便看着德安道: “王德去哪儿了?” 德安笑道: “主上可是忙乱了,方才可不是您亲自下的旨么? 王公公此刻,只怕正在千秋殿里守着呢!” 李治点了点头,这才复又垂下头,看着棋盘中的局,喃喃道: “也是……他在那儿也好。 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德安见李治犹豫,心知其意,便道: “主上是担忧,这样下去,淑妃娘娘便是占了先机…… 是么?” 李治慢慢点头: “到底,这眼下的局势,还是两面儿平着的好。” 德安会意,便笑道: “若是主上如此担心,那想必老天爷也是自然向着主上的—— 天子之心,便是天之心。 主上不必担忧的。” 李治看了看他,却不多言,半晌才轻轻道: “别太过分便好。” 德安会意,笑着点头,又快步走下阶来,附在清和耳边嘀咕了几句。 清和闻言,先是一怔,尔后立时笑逐颜开,点头称是。然后先向李治行了告退之仪后,这才快步走至外殿去,左右看了看,选定一个平日里跟着自己,负责着太极殿里内外纸墨用度的,极为伶俐的小太监,名唤周儿的上前。 周儿快步上前,先打着笑脸行了一记礼,这才问道: “不知清公公叫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清和却笑道: “咱家自是轻易不叫你来的,既然叫了你来,便是有大事—— 咱家且问你,你可知那万春殿前的牡丹花圃子么?” 周儿点头,笑道: “怎么不知?” 清和这才道: “是这样,主上前些日子呢,也是听了那些西域番商的谏,说这龙角墨(初唐时的一种产了不多时的名墨,号称当时的墨中之王。此墨墨质极亮极墨,哪怕是加了三倍的水,研出的墨汁儿也是隐隐透着些天然的金光乌彩,干后不失其色,清香远逸。被当时的大唐李世民、李治两父子视为心头至爱。每年所产之龙角墨全数进贡宫中,外面儿一点儿也都不得见。据说这墨基本都是用类似今天的顶级油烟墨或者是松烟墨一类的基料掺了混了檀香胶合成的合香胶做成的。不过因为胶质含量比一般的墨少得多,加之从檀香树上取出的胶质极为柔滑细腻,因此墨质极佳。不过这种胶合香其实严格来说不是墨胶而是一种香料,胶性极为不粘,所以也就极为不好保存。 唐初时期曾经做为一段时间的贡墨,基本都是按照宫里的规定,埋在花丛下的泥土里来保存。后来李治过世,武则天施政时期,因为这个东西实在太过劳民伤财——据说要劳数百人三年之功,才能得一块巴掌大小,小指肚厚薄的墨块儿——所以严令不许再贡此物,更不许再产,这个东西也就不再出现了。)呢,是极好的东西,可惜便是保存不易。 所以那番商却出了个点子,说此物既然为墨中之王,又是出自土行,自然是在当在花中之王牡丹之下的泥土之中,巧加深埋才好。 周儿,咱们库里,可还有多少块龙角墨?” “带上新贡的,总得有两箱。” “那好,论起来今日却是好日子,天气又是火热的,极适宜龙角墨入土。 你这便去带了那几个侍墨的小监,抬了这两箱龙角墨去那万春殿前的牡丹花圃里,好生入土罢! 不过你可得记着,那龙角墨入土之前,却是需要晒上一会儿,直晒得柔软了些的。” “啊?可是若龙角墨一软,那……那便需得立时入坛封紧啊!可不能耽误…… 这……” “怎么?你这是愁什么?” “……清……清公公,咱们这一去,若是要收墨,自然是最好将那龙角墨好生晒上一晒。可这龙角墨一经晒,立时便要变软,一旦软了,自然是要立时装坛。 是以自然不能一块一块儿地晒——否则只怕一时一开坛一时一开坛的……那晒好装了坛的墨,也会变了质,就成不了好墨了。 可是……可是那牡丹花圃正好在万春殿正前门的大道边儿本就不宽敞,若是咱们铺设了一地的墨,就这么晒着…… 只怕别说是娘娘进出不便,便是有什么人前去求见娘娘,也是不易呢! 清和公公,您也是知晓的,那万春殿里里外外,可就只那么一条大道进出而已呀!” “咳,咱家以为何等大事……不就是担心会影响着皇后娘娘殿里殿外一时的进出么? 你怎么这般愚蠢,龙角墨晒的时候也不能太长,至多不过一二刻钟而已。 咱们太极殿,离万春殿也不过是两口茶的功夫,此刻便去,至晒好了墨,再收起来,至多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半个时辰,又是这等天气,娘娘也未必便要出来呢!宫里又哪里这等巧,便有这等大事急着报与娘娘知晓? 再者这东西,却是主上的,哪个还敢说你什么? 更莫提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你此番却是为主上行事,会有多夸奖你了。 快去罢,快去罢!但凡有人要过,你便拦着,说正替主上藏墨,叫稍等片刻就是。 不过你也别硬生硬气地说,到底这些墨是主上心爱之物,也没有哪个敢那般大胆,就这么急着从它们上面儿走过去…… 所以你见了人,还是得好好儿说话才是。” “是!周儿谢过清和公公提点!”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七 夜,自深沉。 今夜的太极宫中,当真是处处热闹。 不过若说是处处热闹,倒也不是…… 至少,立政殿里,便是一片清凉景象。 而大唐天子,这太极宫的主人李治,此刻便自然守在这宫中唯一安生的地方,由着德安带了人,在庭里支起了凉榻(一种初唐时期兴起的,竹制的,带有纱幂支架的矮床,夏夜用来放在院子里乘凉,纱幂张开,榻上的人就可以透过非常非常轻薄的罗纱欣赏榻外的朦胧星光月色,还可以避开蚊虫。现在洛阳甚至是豫西南一带,仍然非常流行),与立政殿的主人武媚娘二人一道,坐在凉榻上,一壁倚着榻扶看着天空中的星月流云,一壁乘着机会,受一些凉意。 一侧,几个小侍也是在这几日的伤痛之后,难得得了李治的令,便在庭里铺张了好大一张竹席子,铺摆上了器具饮食,一壁微微露出些松散之意,一壁也是伴君饮酒。 虽然因着徐惠方去不足一月,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笑意,可是神情之中,已然是显得松散了些。 媚娘看着这些人,尤其是其中,由着瑞安安慰,总算是有些释然之色的文娘,不由轻轻问着搂自己在怀的李治道: “治郎…… 你说,人在走了之后…… 最容易遗忘他们的,会不会就是自己身侧的人?” 李治闻言,也是一酸,便放了酒杯,抱了媚娘在怀,轻轻摇了几下,喃喃道: “遗忘,怕是做不到…… 到底是相识一生的人啊! 只不过是暂时地放下罢了—— 因为以后,这人,便是要在你心里存上一辈子的……所以要暂时放下。 明白么?” 媚娘闻言,目中微红,不语地点了点头,却只将脸更向李治怀中埋了一埋。 李治叹息,却轻轻地抱紧了她,目光微湿地看向天空中。 空中,月色柔润,如玉如珠。 不知为何,他…… 总是想起,那一年的海内大朝会上,那个身着白底蓝色蔷薇襦裙,笑得如玉如珠的少女。 ——徐姐姐,你…… 此刻,想必也是到了自己心中所愿景的地方罢? 那…… 还请姐姐,替稚奴向父皇,带上一声安好才是呢……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万春殿里。 王皇后回得殿中,便着人将殿门紧闭,除天子召令外,无论是谁请见,都不得开。 果然如她所料,不多一时,便闻得殿外阵阵人呼。 正侍奉着王皇后用茶水的怜奴皱起眉,冷冷道: “这杨昭仪,也是太过大胆了。 娘娘明明已然是下了封门令的,她竟半点眼色也不得见识呢!” 王皇后却叹息道: “也不怪她急…… 毕竟这等事,她也是未曾遇到过的。” 怜奴却轻哼一声道: “没遇到过,便敢轻易下毒手…… 她也当真是胆大了。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娘娘也好防着她些—— 这等女人,谁知日后会不会对娘娘您不利呢?” 王皇后闻言,却失声轻笑,抬了眼皮看她道: “你也以为,今日萧氏所中之毒,是她所为?” 怜奴闻言一怔,也不理那门被拍得震山响,便转过头来看着皇后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毒,非她之手?” 王皇后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 “杨氏的心性,你自是素知的——便是本宫,若当真论起心计之深,之长,之久来…… 也是不敢轻拂其撄。 这等心思深沉,算计长久的人物,怎会这等失策? 怕是有人存心针对她,这才自己做出这一副苦肉计来呢。” 怜奴立时醒悟: “是萧氏要对付杨昭仪? 可是为何?杨昭仪虽然是娘娘麾下,可论起来,二人却也是无甚旧仇啊?” “一朝入宫,便是至亲,也是瞬为死仇……哪里说什么无甚旧仇的话?” 王皇后长长出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放下杯子,扰了扰水色广袖,才慢慢道: “到底杨昭仪也是有孩子的。何况前些日子,她也的确是教了杞王些不好听的话儿,叫杞王学与诸大臣们…… 这等事,萧氏不知便罢,一旦知晓了,哪里还能与杨昭仪善罢甘休?” 怜奴这才会意,讶笑道: “原来这杨氏,竟然也是打着皇储的心思呢!当真是自不量力,可笑之极了!”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却悠然道: “否则,你以为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甘心屈居本宫之下,为本宫所差使……却是为何? 不过是图着有朝一日,本宫肯纳她的儿子为嗣,然后借此机会,来个鹊巢鸠占—— 可惜,她这主意打得好,却也得看本宫,肯与不肯。” 王皇后轻轻一笑,额头金凤流苏,叮当做响,益发映得雪肤如玉。 怜奴也是点头道: “这样说来却是了……这些年,她有事没事就教着杞王往娘娘跟前讨着好,卖着乖——可着是以为娘娘当真会收她的儿子为嗣子呢! 哼! 且先不说她那儿子,与她一般的精乖狡滑,最是不成大器……单单论起来,他连个皇长子也不是,便说什么也轮不得嗣他! 杨氏这盘算盘,却是打空了。 也好,让那萧氏算她一把,教她也知道,若是对娘娘不忠,那娘娘也是无必要留着她,保着她的。 若是没有娘娘保着她留着她…… 她们母子,在这太极宫里,也就不过是另外一对儿刘宫侍与陈王…… 不,连陈王也不如呢! 好歹,陈王殿下也是皇长子,更是娘娘您看得中的嗣子呢!” 王皇后微微一笑,却突然发觉,殿外的敲门声,已然是不复听闻了。 于是便看了看怜奴。 怜奴机警,立时便着胡土去瞧一瞧,果然,片刻之后,胡土便来回报道: “娘娘,那杨昭仪与身边的人,似是听闻娘娘凤体不安,便也不敢再打扰,自顾自却往太极殿去了。” 怜奴这才转头来看着王皇后道: “娘娘,您说,这杨昭仪去见陛下…… 陛下会不会见她?”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本宫现下,也是摸不清陛下的心思…… 不过说不得,此番陛下,也是要看在杞王的脸面上,多少顾着杨昭仪一些的。” 怜奴一怔,却道: “娘娘,此话……说不通啊? 下午娘娘听闻那太极殿的周儿带着人来咱们万春殿前晒墨的时候,不还说这是陛下安排好了,要叫谁都见不得娘娘您的么?” 王皇后不答反问: “你想一想,周儿藏好了墨之后,头一个进来咱们万春殿的…… 是谁?” 怜奴若有所思: “嗯……是千秋殿的…… 啊!难不成陛下是想拦着千秋殿的人来见娘娘? 可……可这又是为何?”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看着一侧恭立的胡土道: “胡土,你却来说一说,依你之见…… 这陛下拦着千秋殿的…… 却是为何?” 胡土嘿嘿一笑,却道: “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 这不是摆着明,要叫千秋殿在这事儿上,失了礼数,亏了理么? 陛下这般为事,不过是想着替娘娘您多争一分日后与那千秋殿的主儿算账时,握在手里的底气罢了。” 王皇后闻言,心中也是欢喜,含笑点头,看着恍然的怜奴才道: “明白了么?” 怜奴笑着应了一声,叉手曲膝行礼笑道: “明白了!再不明白,怜奴当真是白跟了娘娘这一场了! 合着咱们陛下还是心里存着娘娘多些,这么大费心思的…… 却是为了教千秋殿在这杨昭仪一事上,先失了礼失了体,给娘娘您日后保下杨昭仪,好好整治一番那萧淑妃…… 留下一步后棋呢!” …… 同一时刻。 立政殿里。 媚娘躺在李治怀中,已然是昏昏欲睡了—— 今日这几番算计,多方吵闹,也是教她多日以来,不得安稳的精神,透到了顶点。 偏生就是这般巧,就在她觉得快要撑不下来的时候,李治来了,而且还安稳地守着她…… 这叫她,不由放了心,松了劲,忍不住就是想睡。 李治看她总算是松了劲,也是不由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自然是难免忧心。是以今日见她终于肯松了劲,也是心里欢喜,便有心闹她一闹道: “你就这般睡了? 好戏才将上台,便要睡了?” 媚娘当真是困极了,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他,皱着眉,意识不清,含混不明地道: “别闹……好困……” 看着她这般爱困的娇媚样儿,李治也是不由心动生怜,于是只得含笑捉了她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再将自己龙袍微解,披了一半盖在她身上,便由着她沉沉睡下去。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八 李治眼见媚娘睡下,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便看向瑞安,轻轻道: “那边儿如何了?” 瑞安心知李治所问,便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上安心,此刻正闹得欢呢! 方才得了讯儿,说是杨昭仪已然是奔了万春殿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儿的,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是不会想到主上此刻却在哪儿了。” 李治点头,却又道: “论起来,今日是该去看看徐婕妤的…… 只是奈何媚娘身体不安…… 你可去见过了?” 瑞安也点头道: “主上安心,徐婕妤眼下也是心里不太平的。 再者必然是身上有孝,也不能得见天颜,她心里也清楚。 何况…… 只怕她心里存着思着的,却还是另外一桩事呢!” 李治点了点头,却道: “朕也知道她的心思…… 只是眼下,的的确确还不能就这般叫她离了宫去。 毕竟媚娘眼下心伤未愈,除了她,也是再无二人可以多加安慰了。 眼下朕又是前朝最关紧的时候…… 对了,朕还未问你呢,那封信…… 你可查清是谁送来的了?” 瑞安点头,轻轻道: “回主上,正是蒋王。” 李治脸色立时一沉: “果然是他?” “正是。不止是蒋王,便是蜀王,也是有份儿的。 瑞安打听得清楚,说是那蜀王也是心急着想回京,是以便听了高阳公主的挑唆,竟然就暗地儿里联络了蒋王,把这事儿写了信,报与武姐姐知—— 他们原本的心思,却是想着借此机会,来讨好武姐姐…… 可惜却是只能惹得姐姐伤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当年之事,朕本也不欲再行追究了…… 毕竟是自家兄弟。 可是此番,他们实在不该如此愚蠢,竟然为人所用,反而伤了媚娘…… 瑞安,你去安排一番罢! 两个哥哥这等愚蠢,若是回得京来,只怕不几日便要被高阳利用至死了…… 朕的兄弟,也是无几个了,能保一个,总是一个。” 瑞安点头,轻轻道: “主上既然有这份心,那瑞安自然是安排得好…… 只是高阳公主那里……”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高阳那里,自然有豆卢望初等着…… 不过你忧心,也是有道理的。 那杨青玄,是再不能留了。 不过……” 李治想了一想,又忽然觉得怀中人儿动了一动,嗫嚅一声,便急忙低下头去看: 却原来是媚娘睡得不安,皱眉翻腾罢了。 松了口气,李治抬头,这才看着瑞安正色道: “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她…… 有舅舅在,总是不会叫她活得长久就是,你们却只需给舅舅安排好了时机便可—— 把这话儿,原原本本地说与豆卢望初听罢!” “是!” “还有…… 那千秋殿里,眼下如何了?” 李治问着瑞安。 瑞安立时看了看身后的清和。 清和会意,立时抱了拂尘上前小声道: “一切正如主上所料,方才萧淑妃寻了借口,拿下了那杨昭仪近身的小侍。 可那小侍也当真是口紧得很,无论萧淑妃身边儿的玉凤如何下狠手,也都是咬死萧淑妃中毒一事,与杨昭仪无关的。 是以一时半会儿,那杨昭仪倒也不会如何…… 只是怕…… 萧淑妃却未必就肯如此放过她们呢!” 李治冷笑一声却道: “无妨…… 对淑妃来说,张不张口,都无妨…… 她要的,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除掉那杨昭仪罢了…… 朕只是好奇,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周儿带着人拦了她派去万春殿的人一事,到底是不是天意么?” 清和却道: “怎么没想过? 听千秋殿里的人说,那玉凤送了皇后回殿之后,萧淑妃便立时大发火气,道此番皇后殿前埋墨之事,定然是皇后有心为之…… 否则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行事,算是什么? 萧淑妃还说…… 还说此事,只怕那皇后却是有心向着杨昭仪,甚至这下毒一事,还有日前杞王向诸大臣告密一事,也是皇后设计的呢!” 李治闻得上金之名,却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道: “唉…… 朕这几个孩儿,竟是当真如舅舅所言,无一能成事的……” 瑞安听闻李治心中因诸子不成气候之事担忧,忍不住想上前劝一句,可想了一想,却也是实在无可劝告的…… 李治诸子之中,长子陈王李忠,性子怯懦,个性又是柔弱。虽然看着是最仿李治,可是却偏偏没有李治那等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心志,更不曾能有几分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的意思…… 是以,李治虽在几个极亲近的侍众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说自然是要传储于他的,其实心里,却当真是动摇不定。 至于其他几子…… 许王李孝,性子虽然也是和顺温柔,可是偏偏却是最过愚笨,不能通达。许多事上,也是常常只听那比自己还年幼几分的素节的话儿,当真是被人捏在手里当成东西使也不知…… 这等人物,虽然若得其忠,必可长久……却到底不是主天下之大材也。 杞王上金,更不必提。 看似柔顺温和,其实却是性极狡滑,又是自有一股算计在心里,此番之事,虽说是其母教嘱而至,可若这孩子自己没有与幼弟素节争宠的心思,也是成不到这一步…… 是以李治从未敢动其国本之念。 雍王素节,看着是极慧极灵,极透极神的孩子,也是果毅刚决,处事练达的小儿,可是偏偏其心性似足了他那骄横凶狠的母亲,这还倒也罢了,再加上那几分因为自小儿得宠而养出的任性与不正心术…… 当真是不能委以大任,便是辅国之责,也是需得再三斟酌才可定性。 …… 这般一思来,二想去,几个孩子里,竟然是一个也无可堪大用,可继家国之人…… 这又如何叫李治不愁? 不过看着李治生愁,自幼儿跟着他的瑞安,也是心里不忍,便又上前一步,看着睡在李治怀中安然自在的媚娘,轻轻劝慰李治道: “主上,其实您也不必太过担忧社稷后继之事…… 到底眼下还有武姐姐呢! 只要姐姐这一二年里,身子调养好了,给您生个康健聪慧的皇子,却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姐姐这等机慧,这等过人…… 跟着姐姐的孩子,想必总是不会错的。” 李治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拂去媚娘脸颊上的几络发丝,幽幽道: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期望的? 只是媚娘这等身子…… 朕实在不想,让她再受太多的苦。 再者…… 一旦牵涉到了皇储国贰之继…… 那日后,只怕媚娘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瑞安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说不出什么,只得轻轻叹息—— 要怨,也只能怨,为何这样的恩爱夫妻,偏偏生在帝王家中呢? …… 永徽元年四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方毕,李治方得闲空,便闻得殿外萧淑妃一路哭诉至阶前,道日前自己身中奇毒,为人所害之事。 李治闻言惊怒交集,立时喝令左右,将相关人等,一并传至太极殿前,着令天子亲加审治!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九 朝午。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看着面前那一撂子蒸饼,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樱桃毕罗。 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看向瑞安: “如何?” 瑞安会意,上前一步道: “姐姐安心,此刻太极殿里,已然是宣召了大理寺唐临唐大人,还有那狄仁杰狄大人去了。” 媚娘点头,又想起一事道: “说起来,之前那狄仁杰,也是颇为被长孙太尉看重的…… 怎么这些日子里,听不得声音了呢?” 瑞安回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啊! 之前这狄大人,的确是极为长孙太尉所喜的……无论是家宴国事,还是朝中政务,都是总常常叫了去府上,一并相问的。 可也奇怪,这些日子,却是再不闻得长孙太尉传召了…… 姐姐,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长孙太尉已然有所察觉? 那狄大人与姐姐,也是……” “不,不会。” 媚娘断然摇头: “长孙太尉的心性,你当知晓的。 以狄仁杰这等才智,便是他心知其为治郎,又或者是为我所用…… 那也是必然要争上一争的。 到底狄仁杰年岁尚轻,在长孙太尉看来,这等决断,要改,却是轻易的。 是以只怕此番,却是长孙太尉另有安排…… 瑞安,找个机会,你也当去问一问他了。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安点了点头,又不无忧心道: “可是姐姐,若果如你所言,会不会那狄大人他已然是……” 媚娘看着瑞安,挑眉笑道: “你是担忧,他会不会已然是真为长孙太尉所用? 瑞安呐瑞安,我且问你,你在初识治郎时,长孙太尉也是与你相会过几次的罢? 那时,难道他就没有提出过,要你为他所用,好生监视照顾着治郎的事情?” 瑞安立时点头道: “却是有这等事…… 不过瑞安自然不会应的! 哥哥更是不会让瑞安答应的。” 媚娘点头,笑道: “这便是了。 你不会应,狄仁杰,自然也不会应…… 因为你们跟随的,其实都不是我…… 而是治郎。 瑞安,你觉得,若是天下任何一个有志之士,知道治郎的真实心性,真实本事了之后…… 还能背叛他么?” 瑞安想了一想,却也失笑道: “是呢!瑞安当真是多虑了…… 但凡能得见主上真心的…… 还有几个能背离了他?”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里。 李治面无表情地坐在玉案之后,看着下面的目光,也是平淡无波。 可是心里,却是只想着那一张近些日子以来,益发平淡无波的玉容: 她现在…… 可用过膳了? 这些日子,她身体总是一味不好…… 又是少食少饮的…… 也不知是不是御膳房的东西,不合她的胃口…… 或者,还是寻些她喜爱的食物,送了进立政殿好些罢? 她喜欢什么呢? 蜜食(就是甜食,当时没有人工制成的糖,所以叫蜜食),还是香羹? 或者…… 或者烤肉…… ——不,她不爱吃这些香的甘的…… 倒是记得许多年前,父皇还在时,他在宫外寻得的樱桃馅儿毕罗…… 她是极喜欢的。 也不知那一家……还在不在? 无妨,不在也无妨,天子旨令一下,也是总会有的。 那便呆会儿叫德安去寻罢!左不过午后的时候,东西应当便能送入宫中了吧? 唉唉…… 可是这边这头公案还未曾了结…… 真是…… 女人当真是麻烦。 思及此,李治不由对着阶下一壁哭哭啼啼状,一壁从袖边偷眼看着自己的萧淑妃,与杨昭仪,微微皱了一皱眉。 立时,二女不由心惊: 陛下何以做这等神态?! 莫不是…… 莫不是相信了萧氏(杨氏)那贱人的话,当真是要处分了我么? 陛下…… 陛下! 妾是冤枉的啊! 思及此,二女不约而同,上前哭天抢地地呼冤,结果却陷得李治,眉头皱得更深,更重。 倒是一侧狄仁杰察言观色,心知其意,乃上前告道,自己却有一法,可立得真相。 李治与二妃闻言大喜,立时着令其急献策来。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正在捧着书简习阅的媚娘,忽见得片刻之前被派了去太极殿里听消息的瑞安,气喘吁吁地一路奔了进来,便慢慢放下手中书简,看向他道: “如何?可有什么结果了?” “正……正是!” 瑞安喘匀了气儿才道: “方才太极殿里,狄大人献了一策,说是立时便能分辨事情真伪是非…… 眼下已然是主上着人按着狄大人献的策去安排了。” 媚娘饶有兴味地扬了扬眉道: “哦? 何策?” 瑞安这时终究还是喘匀了气,慢慢道: “狄大人说,只要叫那日奉了饮食与萧淑妃的侍人前来问一问话,便一应可知。 ……姐姐,你说这狄大人,怎么就这般的有把握? 他怎么就知道,那些侍人,一定会说真话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他自然知晓那些侍人会如何说话的…… 不过对他而言,侍人们说什么并非最关紧的…… 最关紧的,怕是他想见一见这些侍人们,听一听他们的说法,再从中抽丝剥茧,寻踪觅理罢? 若是他狄仁杰的话…… 这等事端,却是容易的。也是他的看家本事。” 瑞安却是一怔,不由问道: “姐姐怎么知道这狄大人一定能问得出? 好歹那些侍人们,也是在宫里这些年了的…… 莫说是演戏演惯了,便是日常里为人处事,侍奉主人,那也是极为善于察言观色,以辩厉害的…… 他狄大人再厉害,只怕要看出这些事来…… 也是难罢?” 媚娘却悠然道: “你方才也说了,那些侍人们,也只不过是做戏罢了…… 既然是做戏,那便总不是真的。 既然不是真的,便必然有迹可寻…… 瑞安,你是在这宫里呆得久了,长久难见外人,自然以为这天下最聪慧最了不得的,真全在这宫里了…… 其实,天下间最聪慧的人,未必便全被张罗入宫了呢! 宫里的人,也未必都是最聪慧的…… 只不过宫里的人占了些好处,先人一步罢了…… 若真论起聪慧来…… 这宫里的人也好,宫外的人也罢…… 谁赢谁输,还是未必呢!” 正文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 瑞安想了一想,虽然心中总觉不服,可也寻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儿来,于是也只得住了口。 就在这时,他留在太极殿里看着消息的清和也是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一脸惊奇的样子。 于是他便急忙问: “怎么? 太极殿那边儿…… 可是有什么事?” 清和喘匀了气,这才点头讶然道: “正是……正是! 那……那狄大人果然厉害,几句话儿,便问出些不是了!” 瑞安一怔,看了眼含笑倚在榻上的媚娘,总是不信,便转头问他: “你……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个几句话儿便问出些不是法?” 清和这才点头,想了一想,然后回道: “起初,那萧淑妃身边的玉凤一来,便是一脸委屈气愤样儿,狄大人问她什么,她也是小心做答,再听不出半点破绽来的。 可是奇就奇在这里了…… 明明咱们,还有许多人,甚至…… 甚至清和看着主上,也是听不出些破绽的,偏偏那狄大人便寻出些问题来了,而且这一发问,竟然是叫那玉凤自己慌了神来。” 瑞安不信,便问: “你净是在那里瞎胡嘴!” 清和不知媚娘曾与瑞安相争之事,自然也是不明白为何瑞安这般不悦,不由委屈道: “师傅,清和没有说错啊!那狄大人确是厉害啊……” “好!你既要说他厉害,那你便说来听听,他到底厉害在哪里?” 清和这才想了一想,委屈道: “清和也不知他厉害在哪里…… 不过…… 不过那玉凤说完了话儿之后,狄大人只问了她一句话儿,便叫她无话可说了。” “什么话儿?” “狄大人问玉凤,说你既然对是谁送的东西,都记得这般清楚,怎地却忘记了叫左右试毒呢? 平时这等事,不都是宫里的惯例了么?” 瑞安听得一怔,然后脱口问道: “咦?你说那玉凤说…… 萧淑妃服食杨昭仪所奉之物时,竟是未试毒的?” 清和点头道: “玉凤是没有说到,所以狄大人这一问,她才是怔了一下儿的——到底这试毒与否,是要记录在宫册里的,她也是不能假瞒。 所以也只得回道: 因为那奉上的胡饼与羊肉是杨昭仪所献,是以萧淑妃觉得也是无妨,又是当时腹中有些饥饿,便不待试毒,自先取食了。 而她与几个试毒小监,却是在另外一边儿,趁着萧淑妃进食之时,一并试毒的。” 瑞安点了点头,先偷眼看了媚娘一眼,这才道: “说起来,这玉凤说话儿,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倒是真想听听,这狄仁杰大人,还有什么错处可寻?” 清和闻言,也是兴奋起来道: “妙就妙在这里了呀师傅!咱们这些人听着,这话儿玉凤说得合情入理,再无不是…… 可偏偏那狄大人又只问了几句话儿,便叫玉凤半日都说不出话来呢!” 瑞安一怔,却问: “他又问了什么稀奇话儿了?” 清和笑道: “狄大人问的话儿,论起来也是合理合情,可偏偏就是出乎人意料之外,怎么样,都叫人想不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不到这一点上…… 师傅,他可是问玉凤说: 既然当时因萧淑妃性急取食,那试毒小监与玉凤,也是在一侧等着淑妃娘娘食肉之时,一并取样来试毒的…… 那为何那试毒小监,却未曾听闻有什么不适之症呢?这宫里的试毒小监,不都是严选了些平素对食物极为敏锐,一旦有毒,便总比常人快些发作的人来为之么?” 瑞安却哈哈一笑,摇头道: “不对不对!他这般问,却是问岔了…… 那试毒小监,可不是早早儿就报了不适么? 若非如此,萧淑妃如何这般便敢笃定就是杨昭仪所奉饮食之中下毒? 萧淑妃性子虽然急狠,却也是个心细的呢! 再不会落下这等话柄叫他去问…… 你说的,却有些差呢……” “师傅,清和还没说完呢!” 清和不满道: “那狄大人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是以也没有等那玉凤回答,便又发问道: 虽然说那试毒小监确有提报,道服食那羊肉之后,身体不适之事…… 可为何得了报之后,千秋殿上下,却未曾想到这羊肉不好,淑妃娘娘身体也会有所不安呢? 再者,那试毒小监既然已是报了这羊肉不好,为何当时却因着夜色已深,便懒散不去叫起娘娘来,请太医诊治…… 却只偏等到天亮之后,才延请太医呢? 便是为了娘娘睡得安枕,不忍叫唤…… 也是说不过去的罢? 既然那羊肉不好,试毒小监也是提了报了,便是毒性发作再慢,娘娘只怕也是夜里不能安睡的…… 怎么这娘娘,却好像直到天亮,才突然开始有些毒性发作的迹象? 也太奇怪了吧…… 什么的…… 就是这么几句话儿,就问得那玉凤无话可说了,一路只能拿眼睛看着那萧淑妃。” 清和说完,瑞安这才品过味来,惊奇地看着媚娘: “难不成…… 难不成这狄大人之前几问,都是在给那玉凤上套儿么?” 媚娘含笑点头: “不错。 那玉凤自幼跟着萧淑妃,又是进宫这些年…… 自然是性子极慧极灵的。 若非之前故意问些三不着落的话儿来分散她的心神,叫她不自觉说出淑妃是天亮之后,毒性才发作的真相…… 只怕此番,狄仁杰也是难以从这玉凤口里,拿出什么真相来呢!” 瑞安张大口,半晌才咂嘴道: “想不到这狄大人……竟然这等厉害……不知不觉之间,那玉凤便自己将主子卖了个干净…… 只怕便是萧淑妃再恨玉凤,也是不能怪她呢! 说到底,这等人物,也是少见…… 对了,清和,那接下来呢? 淑妃又是如何应对?” 清和笑道: “还能如何应对?左不过以自己其实睡着时,便是心里发慌不适,只是一直忍着不说话,想着不惊动旁边人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信便是—— 她是谁?可是宠冠后宫,任性妄为这些年,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萧淑妃啊! 平素里无事,还要生出些事呢……这般突然地转了性儿…… 师傅,依清和看,那淑妃娘娘自己说这话儿时,底气也是不足呢! 是以眼下,主上也是有了理由,立时便要那杨昭仪身边儿奉了食去千秋殿的小侍人们一并提到太极殿去,由着狄大人询问呢!” 媚娘这才点头,笑道: “好……也该他们上场了。 否则岂非浪费了咱们这一番安排? 只是……却不知那狄仁杰,能不能体会我的一番苦心,治郎的一番算计…… 好好儿地把这案子,依着治郎的心思,做个了结呢?” 瑞安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媚娘笑道: “必然是会的! 那狄大人既然能做到这一步…… 必然是会的! 姐姐千请放心才是!”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一 永徽元年七月初九。 太极宫。 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已然查清: 事因皆由东宫时旧怨而起,幕后主使为千秋殿淑妃萧氏近侍玉凤,落毒者,则为万春殿中一无名小侍。 现下既已判清事实,李治便因此事牵涉甚广之故,亲下令旨: 皇后一宫之首,却竟不察己宫中之藏污纳垢之事,是故虽此番受其连污,然终难逃治理无方之责,当自罚其俸一月,闭殿自省三日,以图悔之。 淑妃萧氏,纵仆成凶,虽确不知其情,然平日纵容其仆,横行宫中,实难逃责。故当禁足十日,罚俸一月,以示其戒。 另,婕妤杨氏,前行昭昭,已然受罚。今番又因偏信他人之语,竟装疯卖傻,更意图自尽以污清白之人,以达私利。其情可免,其罪难容,姑念杞王之心,且容其命,然即日起,一应封位尽数夺除,降为庶侍,即时移出后苑,入长街为侍,以示其惩。 自今而后,但凡宫中再若有人,意图不轨,行枉谗之事,则必重罚之。 …… “这事,也算是至此了了。”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寝殿内的凤榻上,李治拥着同样一身寝衣的媚娘,轻轻道: “说到底,也到底是不能治她们两个什么大罪。” 媚娘却摇头,轻轻道: “对她们两个来说,罚俸一月也好,禁足也罢……都是以前没有尝到过的屈辱,够了。 做为素琴的饯行礼,够了。” 李治犹豫一番,看着媚娘道: “你……果真要她出宫么? 若是她出了宫,你便又是一人了。 你若不想叫她出宫,那我寻个方法,降了她的嫔位,或者索性赐了她与师傅,然后叫她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女官……” “她与惠儿,却是不同。” 媚娘摇头,轻轻道: “她的性子,不适合在宫中。 我……不想看着她再留在这儿受苦了。 这些年…… 我欠惠儿的太多,惠儿也受了太多的苦…… 眼下惠儿走了,我能替惠儿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素琴了。” 李治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媚娘啊媚娘,我此生何幸,能得遇你……” 一时间,两情缱绻,依依相望。 …… 次日。 媚娘一睁开眼,便察觉纱幔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慢慢起身,却轻轻问道: “是谁?” “武姐姐,你醒了?” 传来的,却是德安的声音。 媚娘一怔,却道: “德安? 你怎么没有跟着治郎一块儿走……” 德安紧忙上前一步,帮着媚娘将纱幔轻轻掀开,看着媚娘道: “主上今晨起得早,因着早朝事忙。不过主上特特吩咐着德安,说要德安留下来,与姐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日子来,只怕还要再委屈武姐姐一番…… 还请姐姐依然暂时留在这立政殿中,不必出门才是。” 媚娘立时明白李治之心,不由黯然道: “非得……那么做不可么?” 德安点头,坚定道: “其实主上本便不想留她了…… 只是之前一直是姐姐说她还有些用处。 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姐姐,您也要多多体谅下主上的心…… 说到底,他还是怕这贱人若是留了下来,早晚还会害了您。”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张口道: “那……还是我来……” “万万不可。” 德安断然道: “主上此番已然是有了定论了: 无论如何,此番有这中毒一事做引子,左右宫里人也是觉得她活不长了,所以万万不可由姐姐出手。 否则只怕之前已然下了定论之事,又要被掀开重提。 姐姐机慧,自当明白。” 媚娘沉默,半晌才重重点头道: “那……何时?” 德安恭身,依然轻声道: “择日,自然不若撞日。” 媚娘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似极疲惫道: “我……有些累了,你且先退下罢!” 德安领令,又行一礼,这才服侍着媚娘躺下,又拉好了纱幔,转身欲行之时,不由转过头来,看了纱幔中那个身影一眼,然后默默转头,目光沉静如水地慢慢走出殿去。 若有似无地,他在离开殿门的刹那,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 入夜。 太极宫中,已然落锁。 其静如永无之地。 长街东侧。 角落里,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屋之中。 昏暗的屋内,一张朴素得有些寒伧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 若是不仔细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当今杞王殿下的生母,曾经的杨昭仪,杨婕妤。 是以,便是披了一身黑衣,由着清和悄悄领进来的德安,一时之间,也是难以辩认。 立在那里,看了好半晌,他才迟疑地转过头去看着清和: “怎么就成这样了?” 清和低声向着德安道: “当日她中毒之时,太医署里已然是得了王公公的嘱咐,不叫给治透了的…… 所以眼下,她也是没长日子了。 只是一味地拖着罢。” 德安皱眉,轻轻道: “师傅…… 这事,只怕主上不知罢?” 清和摇头: “自然是不知的。 其实王公公本意也非如此,只是他听得咱们派了在这杨婕妤的近身侍女传来的口信儿之后,下的心。” 德安这才点头,悠悠叹道: “能叫师傅这般行事,可见她又是有什么不当不该的心思在,所以才…… 罢了。 横竖也是一死,咱们给你个痛快的,也算是一番好心了。” “好心……呵呵……” 一阵低哑如鸦的笑声,在这间小屋里传荡开来。 清和到底还是年少,深夜之中,这等暗屋,又闻得这等悚人之声,不由抖了一抖,却向着德安身后立了一立。 德安转身,却是一甩手中拂尘,淡然道: “原来杨宫侍已然是清醒了。” 榻上,已然只有一双眼睛与一张口,勉强还能动得的杨宫侍,冷笑着,看着德安: “事到如今…… 还做什么惺惺之态呢…… 既然要来…… 那便叫你那个弟弟,跟武媚娘那个贱人一道来…… 我……我也不…… 不怕……” 说到这里,她已然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德安挑眉,笑道: “原来杨宫侍方才一直醒着…… 那咱家的目的,想必杨宫侍也明白了。 其实这样也好。 杨宫侍眼下这等局态,是再无可翻身之路了…… 若是能以自己一死,博得主上些怜悯与同情,或者,还能为杞王殿下挣得个平安前程—— 否则,若是杨宫侍一味贪生,只怕日后主上每每见着杞王殿下,都会想到杨宫侍的所作所为…… 到时,杞王殿下莫说是前程了,便是性命,只怕也是难保得紧。” 杨宫侍闻言,倏然睁大眼睛,目光似万枝毒箭般投向德安: “你……你敢……” 德安淡淡一笑: “为何不敢? 杨宫侍都可违反与武娘子的盟约,临到最后,意图害杀武娘子…… 那德安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杨宫侍闻言,却是头一次咬着牙道: “果然……果然! 果然是她!她……她想害我! 哼! 说这些好听的…… 其实,其实她本就是这个心思不是么?! 什么要给我母子一条出路…… 她本就算好了,要借此机会,害了我!然后将上金……将上金……” “是么? 武娘子逼的你么? 可是德安怎么记得,武娘子与你的盟约,是只要你能遵守约定,装疯保命,然后在这落毒之事上,与娘子同心协力,直至扳倒皇后与淑妃之后的那一日,武娘子便会相助你一臂之力,保你母子平安……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那日你却不是有心背叛娘子,而是被人所逼?” 杨宫侍一时哑然: 的确,她与媚娘原先所议之计,正如德安所言,是要装疯先以保命,然后借机服毒,以扳倒皇后…… 可是她,没有依着她与媚娘的盟约行事。 因为比起皇后来,其实,她更恨的人,却是媚娘。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也会如萧淑妃一般,盛得圣上怜宠,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儿子,也许…… “没什么也许的。” 德安看出她的心思,冷冷一哼,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开始,便不会有那些也许。 因为当初你能入东宫,全因你的脸…… 你没发现么? 年轻时的你,身上多少,总是有些武娘子的影子?” 看着杨宫侍愤怒地瞪大的双眼,德安点头,恍然笑了: “啊…… 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一如那愚蠢至极的淑妃一般,做着鹊巢鸠主的美梦?” 杨宫侍的脸,此刻已然不能说是人的脸了,那更像一张渴望着复仇鲜血的脸。 可惜,这样的一张脸,却只能叫年少的清和有些不安,于德安,却是无用: “你想过没有,为何今日,却是咱家来?” 德安看着她,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怜惜之意,冰冷地道: “为何不是咱家弟弟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直以来,不想叫你去伤着武姐姐的,都不是武姐姐自己,而是主上。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与武姐姐的盟约,主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叫咱家来的人,正是主上。 明白了么? 主上一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谁意图伤害武姐姐,背叛武姐姐…… 便是他的亲舅舅,也不能。 而你……偏偏两样都犯了。 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杨宫侍的目光,瞪大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德安刚说完,清和已然上前一步,伸手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 她惊恐万分,不甘至极,她想挣扎,想逃掉…… 可是没用,没有用…… 那冷得叫她心底发寒的液体,已然如一块冰,落入她的口中,滑下她的胸口。 俄倾,化做一团火,炸裂在她的胸口,炸得她狂吐一口鲜血,欲要高声叫唤,却始终,也再没有力气开口……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望着屋顶,最后一遍问着自己: 到底…… 是哪儿错了? …… 永徽元年七月十一。 太极宫。 一个不大不小,也不太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在太极宫中传开: 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日前因旧毒发作,不治身亡。 卒年,二十。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办了大半晌的政疏,李治方方停下笔来,着德安槌一槌有些发酸的肩颈,再端起温润适口的茶水,轻轻一啜。 而德安便寻了这个时候,轻轻地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治点头,表情一如平常: “知道了。 既然如此…… 好歹也是一场亲缘……再者朕也不想看着上金那孩子太过伤心…… 便择了良期,安葬罢!” 德安小心问道: “那…… 可要追封?”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必。 论起来,她毕竟是犯了大过的,赐她日后侍葬左右(就是葬在李治陵位左右)已然是无上恩德了。” 德安点头称是,尔后又悄声道: “那……主上,此番之事,只怕多少会惊动皇后,武姐姐那边儿的意思,是早些送徐婕妤出宫为妙。 主上的意思……” 李治闻言,轻轻一叹,放下手中茶水,点头道: “朕的心思,本是想多留素琴些时日,至少等着媚娘一切大安了再说的…… 可是既然媚娘如此急着看她好…… 朕若再强留,只怕也会叫媚娘心中不安。 便由得她去罢! 你这些日子,尽管将一切事务交与王德,全力相助媚娘办成此事即可。” 德安点头,又谨慎问道: “那…… 若是皇后那边儿……” 李治不动声色,淡淡道: “之前不是做得挺好么?依着样儿,继续办下去便是。 无需多问。” 德安点头会意,又想了一想,笑道: “主上,今日算起来,可是万春千秋二殿禁足之始日…… 不知主上却要去那一殿?” 李治抬了脸,讶然地道: “莫不是媚娘又教你劝着朕去别的殿里了?” 德安见被识破,不由讪讪一笑道: “武娘子也是好心…… 毕竟主上这些日子,不是万春千秋二殿,便是立政殿…… 这样下去,总是会有些心存不满的,说主上偏宠……” “朕便是偏宠,又与她们何干?” 李治脸色瞬间变冷,冰冰问道: “哪一殿的又找媚娘的麻烦了? 大吉?还是百福?还是承庆殿的? 总不会是那些后苑里不知死活的罢?” 一个“又”字,便教德安心下恍然: 只怕李治对这些日子以来,媚娘所受的委屈,一清二楚,立时肃然道: “主上英明。 这些日子以来,万春千秋二殿虽然也是自顾不暇,可还是不停地煽动那各宫各殿里的娘娘们,去立政殿门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儿…… 好在武姐姐好气性儿,也不与她们计较。 可是长此以往,只怕也是不好啊…… 不过这大吉殿的贵妃娘娘,倒是颇知些事。 虽说她暗地儿里,也没有少了对武姐姐的怨妒,可台面儿上也好,私下里也好,她倒也没说过武姐姐半个不字。 只是…… 只是德安总觉得,她这般如此,却是别有居心呢!” 李治立时便冷了脸: “找了那么多事儿给她们……还闲不住?” 咬了咬牙,他也只得恨恨一拍桌面: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朕要叫她们知道—— 若非媚娘求着,朕早就不想留她们了!” 哼了一声,又拿起一本奏疏来批,半晌,他的声音,才从折本后面冷冷地传了出来: “传旨,三更半,移驾大吉殿!” “是!” …… 半个时辰后。 当李治今夜驾幸大吉殿的消息传遍整个太极宫时,媚娘早已是沐浴已毕,浑身困软地倒在榻上了。 “姐姐,你不着急么?” 一侧,自从徐惠去世后,便一直跟着媚娘,替姐姐徐惠守灵,实则形同暂居于立政殿的素琴轻问。 媚娘却怡然一笑: “急什么?” “这……这今夜主上……” “是我叫德安,劝主上去的。” 媚娘平静地道。 素琴闻言,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讷讷道: “姐姐是因为,那些成日里总要找机会在立政殿门前说些闲话儿的女人么…… 若果如此,那以素琴所见,却是大可不必…… 因为这等女子,主上根本便是看不入眼中的。 而且既然主上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其实不也说明,他之心性,却比人们想像的,都还要来得更加坚如磐石么?” 媚娘柔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主上的坚定,更也从来不会把那些只会靠嘴来行事的女子,放在心上。” 素琴一怔,却道: “那…… 姐姐却是为何?” “为了主上。” 媚娘淡淡道: “眼下,主上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 后宫之事,他处理之时都尚且需要如此费心费力,何况是前朝? 所以…… 眼下若能替主上少一些麻烦,那便能给他多一点的精力与空间,去处理前朝之事—— 素琴,他是主上,一国之君。 他的江山,始终还是靠着前朝之势方能撑得起。 何况,我与他能走得多远,根本来说,也都是要看着前朝之势……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素琴点头,黯然道: “姐姐是想替主上在这紧要关头,多争取些助力罢? 可只怕,主上或者会对姐姐这般心思不能了解……甚至心存不满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不,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 至于他是否心存不满……那是必然的。 不过他不满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他将要去见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眼里,无论这一次,是不是我劝他去的那里,他都会将对方视为麻烦,视为阻力…… 所以我不会有事。” 素琴眨了眨眼,却一脸迷茫道: “姐姐说这话儿,素琴当真是半点儿也听不明白…… 不过只要姐姐说,主上不会气姐姐,也不会与姐姐有些异心便是最好……” 媚娘含笑摇头: “不会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 素琴诚恳地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差了…… 怎么说,咱们也是姐妹一场,眼下我姐姐又不在了…… 这些事,我不替姐姐想,还有谁能替姐姐想呢?” 媚娘感动,不由微微哽了喉,轻轻地握紧了她的手,默默点头。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书房。 书案前,长孙无忌一身朱色轻袍立着,看着手中那张小小密函,默默地沉思半晌,然后转身,取下灯罩,将密函在灯上引燃,看着它燃烧到几乎殆尽,这才丢入一侧因夏日暑热,一直闲置的火盆之中。 “父亲。” 身后安静立着的长孙冲,上前一步,轻轻唤道。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杨宫侍的事,为父知道了。 告诉那个人,这件事,不必再多追究就好。” 长孙冲一怔,却轻轻道: “可是父亲,这事,明摆着是那武媚娘的所为。 若是咱们能够一举揭发此事,那主上便是再多不甘,也不得不教那妖女伏法。咱们岂非也不是去了一块心病?” 长孙无忌摇头,缓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一片的天空,轻轻道: “冲儿呀,正因为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武媚娘所为,所以为父才敢肯定,此事并非那女人的手段。” 长孙冲一怔: “父亲的意思是……” “为父只问你一句话,那武媚娘与当年的杨淑妃,若论起心智计谋来…… 孰高孰低?” 长孙冲这才明白过来: “父亲的意思是,武媚娘行事谨慎,而此事处处露着些败笔,只怕不是她所为,而是另有人欲将此事往她身上引,以求置她于死地?” 长孙无忌点头。 长孙冲更为不解: “父亲,那……那这不是更好替咱们解决了一个**烦么? 父亲一向都说这武媚娘是个祸水,为何此番如此相护?” 长孙无忌摇头,依旧头也不回道: “冲儿,为父一生自认行事处处谨慎,事事算计精巧。 这大唐天下,为父一直以为,只要是为父希望的,都一定会按照为父的想法,去一一成实…… 可饶是如此,也终究有些事,不是为父能够强而为之的…… 天命如此,为父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终究是拧不过天命……” 转身过来,他看着听得一脸糊涂的儿子淡淡一笑,道: “眼下,你不必懂这些,不过日后自然会懂。 至于为何为父要在此事之上,处处帮衬着那武媚娘…… 冲儿,你想过没有,比起无权无势,无家无靠的武媚娘来,到底这后宫之中的谁,才是咱们真正不得不防的人?” 长孙冲目光一亮: “父亲的意思是…… 那王萧二人身后的氏族一系?”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此番高侃功震天下,咱们也好,主上也罢,都是一味提防着那些与高侃素有旧交的心存逆反之人了…… 却未曾想到,真正需要提防的,实则是这氏族一系。” 长孙冲点头,忧道: “儿子也听说了……听说那太原王氏里的几个家姓子弟,素与高侃有些交情的,此番高侃得胜归来,便急巴巴儿地与之结交…… 前些日子,高侃得主上赐府赐田之时,也是大行宴令,以馈众宾…… 可正如父亲所说的,他所请的,基本却都是些氏族一系的旧交…… 关陇一派之中,却是无人知晓此事。 父亲,这高侃,莫非……” “不,他不会。” 摇头,长孙无忌露出深思之色: “为父说起来,与他也是有些旧相识的。所以多少还算了解。 高侃为人,一生正直无私,生性更是简单纯朴。 虽然军功谋略,可说大唐奇将,但为人处事之上,却是大方宽怀,更不善于结营交友…… 正所谓是那种人敬其一尺,其敬人三丈的伟丈夫,真君子…… 何况他长年征战在外,于朝中派系之争,只怕便是知道,也不甚详细…… 所以此番宴令之事,多半是那些氏族一系,刻意而为之,为的便是向咱们关陇一派示威立域—— 告诉咱们,初得军功,更得君心民意的高侃,眼下却已然是与他们相流并源了。” 长孙冲恨声道: “这些老朽夫,当真是奸诈无匹! 欺人家心性坦荡,便如此刻意示好又加以利用…… 当真是卑鄙! 眼下幸得是父亲看透这一切,否则若是咱们关陇一系当真将这高侃将军也归于氏族一派,只怕这样的君子,不知要受多少磨难与争斗之苦!” 长孙无忌也是黯然: “何尝不是呢…… 所以冲儿,你却也要将此事,多多教诸位大人们知晓。 无论关陇氏族二系之争如何,至少高侃将军这样的奇才,却是于我大唐不可或缺…… 万万不可因为些许营党之利害,而伤了他的心…… 这便不好了。” 长孙冲不由又犹豫一桩: “可是…… 父亲,若是咱们一味投鼠忌器,只怕却要被动许多呢!” 长孙无忌却轻轻一笑,看着长孙冲道: “有失,必然有得。 冲儿,你说为父到底为何此番要力保武媚娘呢?” 长孙冲一怔,却惊喜道: “父亲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武氏的性子,极烈极刚。是以,她倒也是个敢做敢当,极为好强的奇女子。 是以于她而言,未曾做过的事,一旦被蒙在身上,只怕却是比什么折辱都教她难受…… 若在这个时候,身为主上之元舅的为父,一直与之不相和应的为父,选择了信她,站在她这一边…… 你说,她会有多感激呢?” 看着儿子恍然大悟的表情,长孙无忌笑道: “为父记得,冲儿曾说,这武媚娘,便是流于大唐后廷里最毒的一杯美酒…… 可是冲儿呀,这毒之一物,若是用得好,便是不能为药,至少…… 也可达净除邪秽之效罢?” 长孙无忌笑问。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 永徽元年七月十三。 高宗李治,因其子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逝故之因,又有婕妤徐氏出身名门,文慧才贤,淑静贞德,可担抚育幼子之重任。 故传旨天下,杞王上金,即日起嗣于徐婕妤之身侧,立于延嘉殿之宫闱,良加调教,以期成世罕之材。 此旨于早朝一出,便有诸多氏族一系,或关陇一派以外的要臣竭力谏之不可,言曰徐婕妤年幼初幸,且岁不长杞王三五之齿(此时的徐素琴,比起李上金来,其实也大不了五六岁,所以才叫岁不长杞王三五齿,意思就是不适合当养母),难承皇嗣之重。 李治闻言,亦感无要,且言道: “徐氏聪慧机谨,为人行止容度,皆可为天下女之表,虽其年幼,然究竟进退有当,仁慈爱心不逊诸妃,可为嗣母。” 李治一味坚持,诸臣更为力谏,然正于君臣相持之时,太尉长孙无忌突而起,谏道: “依老臣之见,主上着令杞王嗣于徐婕妤,实为良策。 婕妤年齿虽幼,然为人谨慎容度,处处机先。 且更一派大家风番,于宫中颇得良赞。 兼之其出身高华,更胜杞王生母之尊(徐氏姐妹的父亲是国公一级的人物,而且论起来也算是从开朝时期就一直成为唐朝重臣的人物,理论上应当归于关陇一系的贵族。而杨氏虽然有前朝皇戚的血缘关系在,但到底是血缘偏远得比较厉害。加之其父母乃至祖上,也只不过是偏远宗亲,严格来说在贵族阶级里只能算是中下等的贵族,所以比不过当朝显贵,有国公封号又有姐姐身为先帝太妃的徐素琴出身高贵),故老臣以为,主上此举实为体察皇嗣之行德,以觅良源之教养也!” 长孙无忌这番言语一出,一直沉默不语的关陇一系诸臣也纷纷进言,大加赞成。 禇遂良更言道: “自古选贤不分长幼,何况杞王年幼辈弱,嗣与徐婕妤,有何不可?” 如此一番争议,最终还是诸臣拜服纳旨。 故,李治大悦,传令天下,只待择定良辰吉日,便行承嗣大礼。 ……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内。 “咣啷”一声,王皇后手中的茶碗,打翻在了地上,碎成片片。 左右侍儿闻得这般声音,不由都是一惊,缩起身子,个个垂首不敢看她。 只有怜奴跑得快快儿地上前,跪伏在地,一片片地将打碎的茶碗拾了起来,又取出巾帕,仔细地沾着王皇后被茶水微微溅湿了的罗裙裙边。 王皇后却不理这些,只是面目铁青地看胡土: “你说什么?! 陛下把杞王嗣与了徐氏?! 而且……而且还要择日行承嗣大礼?!” 胡土眼见她如此愤怒,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默默点头,然后才怯生生张了口,轻轻道: “陛下…… 陛下已然是下了旨了。 此刻……此刻旨意必然是已过了承天门了……” (注:承天门,太极宫的最后一重宫门。出了承天门,就是皇城内苑了。 而在这里,旨意过了承天门的意思,是指皇帝的旨意,已然被宣旨使奉出承天门,即将到达从宫中出外的最后一重门,也就是朱雀门的意思。 唐初时期,皇帝但凡有需要诏告天下的重大旨令,都是会把这个旨令以金沙墨书写在镶在整块黄色细绸绫的红色版纸上—— 金沙朱墨就是掺了金粉的红色墨汁,唐初尚红尚黑,这两种颜色是最尊贵的色彩,这样的形式只有在皇帝宣旨天下的时候才能用,不过到唐武帝后期,就算是一些大贵族也可以发这样的贴子了—— 然后再由驻派在长安城中,负责上传下达的各省代表官员抄录回去,以黄纸书下,传告天下。 据记载,唐初曾有“帝书出诰承天门,海内千官具书勤”的说法,所以这里基本上可以肯定,皇帝的旨令一旦出了承天门,就不能再收回或者是更改变动,已成定局的意思。 而按照汉至唐时一贯沿袭下来的旧例,若是皇帝旨令没有出承天门,那么还可以借口词汇有问题,或者是书写有别字,可以修改的—— 所以皇帝的圣旨,并非不可更改的。只要不出最后一道宫门就可以找相应的借口—— 只是这样的更改很少,再加之宋代开始强化君权制,神化君主个人,所以就渐渐有了后世的天子旨出,不得更改的情况—— 事实上,也正因如此,后世流传的宋以后的圣旨,虽然很偶然,但的确是有个别错别字或是词不达意的情况出现,但五代之前的唐朝,尚且未出现这种情况。 由此可见,唐时的帝王虽然权力很大,却还未上升到神化扭曲的地步。) 王皇后闻得旨令已出承天门,不由更加怒火冲天,咬牙道: “为何现在才来报?!” 胡土哭丧着一张脸,无奈跪伏于地,叩首不止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是胡土的不是…… 是胡土的不是……” 一侧,怜奴见胡土如此,也实在无奈,只得上前硬着头皮劝道: “娘娘,娘娘息怒罢! 此事……实在论起来,却不是胡土不上心…… 据怜奴所知,此番陛下突定徐婕妤承嗣之事,似是于今日早朝之上,突而兴起,颁下令旨的…… 加之咱们万春殿这几日里人人足不出殿,多少有些消息闭塞……” 言尽于此,怜奴偷看着王皇后的脸色。 王皇后闻言,脸色更加铁青,可到底她也不是不明白怜奴与胡土的难处,只得咬咬牙: “起来罢!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土这才急忙起身,将今日朝中之事,一一说与皇后听,又道: “虽然老大人(指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也是与其他诸家竭力劝止了,可奈何那徐婕妤有元舅公撑着呢…… 不过娘娘倒也不必着急,便是眼下那徐氏得了嗣,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婕妤…… 也害不着咱们万春殿什么的罢!” “就因为她是一介小小婕妤却能得了嗣,才会害了咱们万春殿!” 王皇后厉声道: “你是真糊涂了么?! 眼下本宫方初得了忠儿为嗣,太子尚且未立,陛下便将这杞王嗣与那徐氏…… 而且最紧要的,还是长孙无忌一力支持…… 你想过没有,关陇与氏族一系,眼下可是各奉其利!这徐氏,论起来可是关陇一系的人! 虽然论起出身,她是比不过本宫与四妃…… 可是她的容姿、年岁……再加上她那个身为先帝太妃的姐姐…… 在在可都是极大的威胁! 眼下她尚未及笄,便得承幸(皇帝宠幸女子,一般要在女子及笄之后进行,因为宫中女子很多都是年少的时候就被选入宫中。但也有个别极为特殊的例子,在还没有及笄的时候就被先中做了皇帝的有封号的高位妃嫔,得到宠爱,进得承幸。像这样的例子很少,但一般都是非常出名的女子,或者极受皇帝宠爱的女子才会有这种情况),又得承嗣…… 而且…… 而且最叫本宫担忧的,却是……却是……” 王皇后颤抖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却不敢说出口。 怜奴在一侧立着,明白她的心思,也忧道: “娘娘是担心…… 那一向不理涉宫中之事的元舅公,此番却是大力撑着这徐氏,只怕他却是抱着要撑住徐氏,在宫中坐大的心思? 不……不会吧? 娘娘,虽然这徐氏论起来,的确算是关陇贵系出身,可到底她还年幼,且再者言来,眼下不还有个武媚娘……” “正因为有个武媚娘,长孙无忌才会如此奉立徐素琴!” 王皇后咬牙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 眼下陛下心爱武媚娘,此事无人不知。只怕日后,这武媚娘必然是要封妃封嫔…… 不! 以陛下的心思,只怕非要立她为嫔位,甚至……甚至若有机会,要……要…… 要易……” 皇后突然住口,坚决不肯将那“易替中宫”四字说了出口。 怜奴跟着王皇后这些年,到底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思道: “娘娘的意思是…… 眼下这长孙太尉打着的心思,实则却是想借着武媚娘之势,襄助徐氏一登高位? 如此一来,他关陇一系,便立于大唐朝堂之上,呈不倒之势,而后廷之中,这武媚娘与徐太妃、徐婕妤姐妹二人又是关系妥贴,加之武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情碍于姐妹之份…… 最紧要,是她已然再无生育之可能,登为后位也是妄想。 所以必然也是不会,更不能与徐氏争这登上高位之事…… 因此便借此机会,一举两得,一来取得内廷稳助,二来也可压制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了口气,最后毅然道: “若是长孙无忌,那这中宫姓徐,总是比姓王来得更为有利。 况且,一旦中宫归徐,那……那武媚娘自然也就等同登后无望…… 他一心忌惮着的大唐妖星的预言,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所以,此番他才会插手后廷之事……” 怜奴深吸了口气,想了一想,却又道: “可是娘娘,到底这杞王也是个不争气的,再者咱们陈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也未必便能如他之愿罢?” “只怕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根本就没存着要当真立杞王为储的心。” 王皇后终究还是恢复了冷静,慢慢道: “杞王的心性,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是知晓的。 那样的孽子,根本不配登储位,入春宫(就是太子东宫)。 只是因着之前本宫父亲等朝中元老,一力求荐,陛下与关陇一系无奈之下,为保两全,只好勉强将忠儿嗣于本宫…… 其实他们早就打算好了,当时迟迟不肯将忠儿嗣于本宫也好,如今迟迟不见立忠儿为储也罢…… 都是为了日后做算…… 若是长孙无忌,只怕他会借此机会,先将杞王这个不争气的嗣与徐氏,且由着徐氏调教着,好歹真假,做出些样子来之后,再在本宫这里寻些错处,说本宫教养无方,忠儿不宜再跟着本宫…… 如此一来,忠儿另择嗣母,自然是徐氏为先…… 至时,忠儿嗣于徐氏,长孙无忌再提立忠儿为储之事…… 那么,陛下必然是万般肯应的! 一来那徐素琴虽不若武媚娘专宠,可却也颇得陛下喜爱,二来,她也是个心思深沉,极为会算计的…… 再加上一个不能生育的武媚娘…… 怜奴,你觉得,本宫这后位,还能保得住么?” 怜奴眨了眨眼—— 虽说王皇后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出现这等激动狂怒之态,可到底也是事逢不利,是以她也没有多想,便点头道: “娘娘所虑极是,论起来,咱们确是不能就这般叫那徐氏如此得意呢!” 王皇后闻言,总算是点点头,却道: “不错……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能叫那贱婢如意…… 胡土,本宫且问你,你可知晓,那当廷之上,到底都是谁以为此事不妥的?” 胡土想了一想,却道: “回娘娘的话儿,多半都是咱们几大家里的老大人。 不过也有些年轻官员的…… 总之,除了那关陇一系中人之外,倒是没有几个不以为此事不妥的。” 王皇后听得这般议论,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恨恨地看着殿外,咬了咬下唇,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好生查上一查,到底都有哪些人,以为此事不妥—— 记得,尤其是那些非氏族一系的官员,要查得清清楚楚,名册上,要将家世背景,出身来历等事一并报上来…… 知道么?” “是!”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偏殿之内,李治与媚娘各执黑白二色棋子,端坐于案几之后,行局取乐。 一侧,德安与瑞安好好儿地立着,瑞安却在向着李治与媚娘,回报今日胡土报来之事。 李治听毕,却看了眼媚娘: “她可算是动了…… 接下来,你想如何行事?” 媚娘头也不抬,忙着在棋盘上已然被李治黑子大龙把得一片江山不松手的局面中,替自己的白子大龙寻着一星半点的生机,半晌才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之…… 我便先行一步,便是了。” 李治扬了扬眉,温柔含笑道: “你已然定了主意了?” “嗯。定了。” “那……大概多久?” “左右不过入秋罢? 眼下这等情势,总是要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些才好。” “嗯,也对。 不过今日舅舅会顺着朕的意思,倒是叫朕有些意外…… 你以为如何?舅舅当真如皇后所想的那般,是有心帮着素琴么?” “治郎虽然把胡土给皇后送去了,可皇后却也未必就真的立时糊涂…… 只怕她所料之事却是不差—— 眼瞅着治郎心存了易主中宫的意思,那与其叫我这个妖女立位,倒不若借着我再不得育嗣这一良机,立一个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更不能背叛的人做为中宫之主…… 这才是元舅公的行事风范呢!” 媚娘笑道。 李治看着她,无奈摇头兼之叹息: “不过…… 舅舅此番心思,白费了,对不对?” 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地流连在媚娘身上,媚娘抬头,坦然受之,尔后嫣然一笑,端丽无方: “嗯!”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 永徽元年七月十七。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 最近几日,天气实在热得难熬,媚娘虽说体态倒也还算轻盈,可毕竟还是不耐这等暑热,于是一大早瑞安便着左右在**之中安置下凉榻水席围(水席围,指的是一种水竹席子做成的,可以透气通风,同时又能遮阳蔽日,非常凉爽的三面围屏,一般与凉榻同时使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以求荫凉。 不多时,日前因复回了延嘉殿的素琴,也一并到来,入席求凉。 媚娘见她来时,一头香汗,急忙便叫瑞安去取了冰好的酸梅汤、渍甘梅等物,与她解暑。 “这几日里,天气火热,我也是吃不下睡不好的…… 这不,今天早上得了新贡的梅子,我便着左右去制了梅汤来解暑,将才冰好的,你且尝一尝,可入得口?” 媚娘一壁细细嘱咐着,一壁亲手端了一碗汤与素琴。 素琴含笑谢过,提起汤匙尝一尝,却笑道: “果然还是姐姐殿里的厨娘们手艺强得多…… 同样都是梅汤,那御膳房里送来的,可就只是一味地酸,却不见半点甘味—— 我便是放了许多蜜饴(蜂蜜)下去,也不见半点儿甘味的。” 媚娘一怔,却似有意会,扬了扬眉道: “那…… 你没喝罢?” 素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凉: “酸成那般德性,谁敢喝呢! 便是下面的人,我也是不叫他们喝的。 免得这酸倒了胃,甚至酸出什么事来…… 可不就要坏了人命么?” 媚娘轻眨双眼,突然一笑,伸指点着她道: “机灵鬼儿…… 枉叫我替你担了半日的心!” 素琴笑了,瑞安也是笑了,便是立在她们身后,原本正一脸担忧地听着她们对话的文娘与六儿,也是松口气笑了。 “没喝便好,没喝便好……” 文娘笑道: “小娘子(文娘是徐家的家婢,所以叫徐惠的妹妹,应当称呼小娘子——当然,这是在李治或者皇后,还有其他妃嫔不在的时候才能如此称呼)没喝便好……” 六儿想了一想,却也笑着问道: “那……杞王殿下也没敢喝罢?” 素琴闻得问上金,一时怔了怔,然后脸上露出些无奈与厌恶: “他? 他那般精明,这梅汤又是他叫御膳房制的…… 他怎么会不知这汤酸得不能喝呢?” 媚娘一怔: “他?难不成……” 素琴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瑞安与文娘、六儿。 三侍会意,立时借口要去取新冰来得凉意,立时摒退了一众小侍。 素琴这才轻轻道: “多半是皇后的主意了。 他母亲生前向与皇后交好,虽然此番他母亲之死,都说与皇后有关…… 可他为求自保,多半还是要倚靠皇后的。 毕竟他可与被淑妃形同软禁的许王不同——他年纪小归小,可心思却是重得紧。” 媚娘也点头道: “说起来这许王殿下,治郎也是万般心疼无奈。 可惜了…… 这么一个好孩子,生生被淑妃吓得性情如此。 我在这立政殿里,是足不出户…… 不过你这几日常在宫中走动,你可见过他?” 素琴点头,正色道: “前些日子去千秋殿领承嗣礼(按着唐初宫中规例,四妃以下的嫔妃如果要按照皇命收养小孩子的话,那就要在大礼之前,先向皇后与四妃禀明,并且从皇后与四妃处领承嗣礼,以示恩泽)的时候,萧淑妃摆得好大架势,是以许王殿下,竟是得了些会儿的自由…… 武姐姐,素琴如今自身事烦,不能多劳,再者主上也是多听你的…… 你可得想法子,救一救那许王殿下呀! 我看着他好好一个皇子次嗣(李孝是次子,所以可以叫次嗣),竟然被那些狂奴们呼来喝去的…… 当真好不是滋味。” 媚娘点头叹道: “主上又何尝不是挂念着这孩子? 可惜…… 眼下萧淑妃存心要抹杀这孩子的存在,无论大宴小席,一概皆以其体弱多病为由,不叫出现人前…… 唉! 主上也是无奈了。 前些日子,因着许王殿下论起来已是年满九岁(唐时期的皇子们,九岁就要开始列席弘文馆的诸位太师名下,开始学习国事政务了。),主上也是降了旨,特着准他与陈王殿下一并列席弘文馆长孙太尉名下,可没想到…… 皇后竟然也是存着心思,不教许王出头……” 素琴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这许王殿下的事,萧淑妃身为其代母都还不曾说些什么,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评头论足?便是她身为一宫主后,那也得看她这般行令,当是不当! (代母与养母或者说叫嗣母不是一个意思。 代母是指代替母亲之职,照顾皇帝那些失去生母的未成年或者未立宫的子女,被代养的皇子或者皇女要称呼其为母妃—— 就像当初的李治和晋阳公主一样。因为李治和晋阳当时生母死去,而被太宗皇帝亲养。 这样一来,等同是整个皇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的代母。所以他们才要称呼杨淑妃等人为母妃。 而已然成年或者已然立宫了的李承乾或者李泰却很少这样称呼,即使有这样的称呼,也多都跟李治有关时才如此叫。 而养母或者是嗣母,指的是因为皇子女实在太过幼小,而且生母已然去世,或者明确地表示要放弃教养的权利,这时皇帝会替孩子寻找一个后妃做为其养母,也就是嗣母。 这样的情况下,皇子女称呼自己的养母或者是嗣母,是同母亲一样的称呼。 另外,一般来说,如果某位皇子女的代母为皇后的话,也是要称呼为母后的。因为皇后本来就是一宫之中最尊贵的女子,就算是平时,各宫各殿的皇子皇女在见到皇后时,也都要称一声母后。 这是特例。)” 媚娘叹息点头: “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到底她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中宫之后…… 主上于这等后宫之事上,多少也是要顾及她的心思—— 哪怕再不甘愿,也要给她留下一些余地。 所以,那许王殿下,到底还是没能入得弘文馆。” 素琴闻言,不由一黯道: “当真是可惜了…… 那孩子,那孩子素琴看着,可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呢! 人又聪慧,性又极质朴,天性烂漫,又兼亲善爱人…… 只可惜,就是这些年,被这淑妃可吓得不成样子了。” 媚娘点头,也想了想道: “你说得也是…… 这孩子留在淑妃处,总不是个办法。 眼下雍王与杞王被其生母教养至此,已然是叫人心痛了。 若是这许王殿下再折在后宫宫闱之事上,那主上怕是要愧疚一世了。 这样罢! 我是出不得殿的,所以你今日里可寻着机会,找人去见一见许王,与他说一说这般意思,看看他如何反应。 若是他愿意,那今夜,我便将此事说与主上听,劝一劝他,好歹也得把这孩子从千秋殿那种地方拉出来。” “那就这般罢!” 素琴笑道: “若有姐姐这般应事,那许王殿下的将来,可以无忧了…… 只是姐姐,为何你不索性也嗣许王殿下为后呢? 毕竟比起杞王、雍王来,许王殿下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媚娘摇了摇头道: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个孩子。 眼下虽然做了些不当之事,可未必将来长大之后,还仍如眼前这般心思恶劣—— 别的不提,便说你那梅汤。 虽说那梅汤里被杞王做了手脚…… 可你也当知晓,他只不过是因被皇后教唆着,才这般动手的罢?” 素琴闻言,立时沉了下脸来,良久才道: “我实在不愿防他,可眼下,不防他,便是我自寻死路。” 媚娘摇头,叹道: “说到底,他究竟还是个孩子。 便是有心伤你,至多也不过是叫你难堪,或者是寻些什么小孩子气的法子…… 饮食之中落毒这样狠毒绝命的事,他是做不来的。 便是他做得来,只怕多半也是因着有人教唆。 所以你倒也不必如此伤心。” 素琴点头,不由伤道: “姐姐呀,虽然眼下,我离宫在即,可我又何尝不知这杞王殿下身为皇嗣,我既为其嗣母,便当好生教养呢? 便是…… 便是你我皆知,这嗣母之礼,终究不成…… 到底他也跟了我这些时日,我终究还是希望他好的…… 可是眼下看来,这孩子生母不教不养,已然将其调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 只怕,若要扭了他的性子,至少也得花上三年五载,将之与一切不良心思之人隔离,才能成事呢! 可……可我……” 素琴垂下头,媚娘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我明白…… 我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主上也好,我也罢,都明白你的难处,也都知道上金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个性…… 原本叫他跟着你,图的也便是能够多少得些良教最好,如若不能,那便也总是要叫他离了那些人。 只是无奈,他自幼受其母熏染,已不复孩童之心…… 只怕眼下要教好了他,正如你说的…… 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成不得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素琴点头。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时那些离殿去寻冰的小侍们,便纷纷回转。 素琴眼见如此,心下又惦念着殿里的事,挂记着那杞王只怕已然下了书堂,回了殿中。 为着安宁,于是便向媚娘告别。 媚娘又好生安慰她一会儿,这才叹息着送她离开。 瑞安立在一侧,眼见媚娘如此担忧,不由问道: “姐姐,既然主上与姐姐都不喜杞王心性,为何当初不劝着主上,设法把许王殿下安置在徐婕妤身侧呢?” 媚娘看了他一眼: “那杞王怎么办? 继续跟着他那个心机深沉,日日算计着别人的母亲身边? 还是等着她死后,再嗣与更加不能身为良母的皇后?” 瑞安一时哑然。 媚娘这才叹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明白一些…… 虽则你们平日里看着,为了我,为了这大唐天下,治郎什么都能牺牲…… 其实,他还是当年那个仁善慈怀的稚奴,一点儿也没有变。 这些事,算来算去,想来想去…… 他求的,他要的,不过是个两全。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迄今为止,事事非非这般多…… 治郎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下足了狠心,定要了谁的性命的?” 瑞安一时想了想,竟也点头道: “倒也是呢…… 眼前除了那皇后与淑妃,实在是留不得之外,主上真正要了性命的,可不就是一个杨宫侍么? 便是当年许王生母郑宫人,那也是实在是做得太过,若是留下她来,姐姐必然不得保性命不提,便是主上太子之位也不保…… 所以…… 其实想一想,当年这郑宫人之事,只怕也是先帝的意思呢!”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所以,治郎身为父亲,最希望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都能好好儿长大,无论成材与否,至少能够安泰百岁。 只可惜,人心与人心之间,到底还是隔着太多东西。 那些孩子们看不到治郎的真心……治郎呢,也不能知道,自己给孩子们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五 瑞安一时也是恻然: 自古帝王之家,最难得的,便是亲情。 是以自古帝王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之事,母子相诟之事,不胜枚举。 因此,先帝也好,如今主上李治也罢,对亲情一事,看得格外重要。 ……可有时,便是当真有些亲情培育着…… 只怕这帝王家里,也难成长久啊…… 叹了一叹,文娘立于一侧,倒是开口相问道: “那姐姐,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方才听闻姐姐与小娘子相谈之时,多番言及许王…… 莫非接下来,许王殿下便是首要大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嗯。 这孩子年岁渐大了,再不能留在千秋殿里。 否则只怕萧淑妃为了雍王,难留他性命。 虽说治郎已然着手准备着处理她与皇后之事,可到底这也不是三两个月的事…… 只怕要三五年,甚至更久。 所以为了孝儿着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六儿一边听着,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是。 论到底,究竟还是要把许王殿下移出千秋殿的。 否则以许王殿下那般的心性与机慧,难保萧淑妃不会为了保证自己儿子顺利登位,而害了许王殿下。 眼下徐婕妤去见一见这许王殿下,将姐姐这般心思说与他听。 若是他当真有心得解脱,那咱们倒也是好行事。” 媚娘再点头称是,又想了一想,转身吩咐瑞安: “你这便去传话儿入太极殿,就说今日我身体微感不安,请主上今夜驾幸立政殿罢!” 瑞安闻言,立时笑道: “好极好极! 若得姐姐这句驾幸立政殿,只怕主上今日用膳,可要多吃上两碗了!” 媚娘闻得瑞安这般打趣,立时脸颊飞红,嗔怪着便左右寻着自己的团扇,要好好儿敲打一番他,一边骂道: “好你个嘴刁口滑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惜那宫扇却在文娘手中,又被她有心放得低了些。 是以待媚娘寻着拿在手中欲去敲打时,瑞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一口气没处儿撒,转身欲怪文娘时,却见文娘只抿着嘴儿笑,笑得她又是面上一红,气咻咻地嘟哝两句,便孩子似地转身入殿,死活也不出来了。 正如瑞安所言,闻得媚娘有请,李治当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立时便要丢了公事前来。 一侧德安与王德正侍奉着批阅奏疏,眼见他这般毛头小子般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拦着,好生劝了半晌,又是瑞安笑嘻嘻保证媚娘身体无恙,只是思念李治,又知李治公事繁忙,所以才特特地请着李治夜里再去。 他这才万般无趣地走回案后,长长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开始批阅奏疏。 眼瞅着自家主人总算是乖乖地去办政务,德安这才松了口气,拉了弟弟到一边儿殿下说话道: “今日好生稀罕…… 平日里向来只听闻武姐姐往别殿推着主上的,怎么今日里倒是这般主动,想着主上了?” 瑞安笑道: “哥哥真是…… 当真以为只有主上心里有武姐姐,武姐姐心里就没有主上了么? 这两日里不见主上,我看姐姐也是恹恹的,进食饮茶也是不香呢!” 德安这才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 说句真心的话儿,我可是怕着武姐姐一心二心的,只替主上操心着政事,却全不在乎主上的心意…… 虽说如此,也是武姐姐一心为主上,可主上的心性儿…… 怕是难以释怀呢!” 瑞安笑道: “哥哥可安心罢! 有我在,有文娘六儿都在呢! 不过哥哥此番说得倒也有些道理,终究还是要劝一劝姐姐,多少也要体贴一下主上怜她的心呢!” 德安点头,又与瑞安一道转头去看了看为求早些了了政事,早些去看媚娘而急赶奏疏的李治,正被王德软硬兼施地劝着停一停,喝口茶水润一润嗓子,免得起了暑火的样子,不由悄声问道: “对了,武姐姐今日找主上,怕还是有些别的事罢?” 瑞安这才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将媚娘的心思,说与德安听,又道: “哥哥,此番姐姐这等心思虽好,可只怕主上还是会顾及姐姐眼下安养之事,多半是不愿叫许王殿下出千秋殿的。 还得你与师傅多少从旁劝着些呢! 毕竟这事儿拖长了,日后主上总是会后悔的。”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到底还是武姐姐想得周到…… 说一千,道一万,主上眼下虽说是强硬着心思,去治理这前朝后宫之事。 可其实他却是个最心软的…… 所以若说起来,许王殿下之事若是拖得太久,多半也会叫主上心疚……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便是。 说起来前些日子许王殿下不得入弘文馆之事,主上也是心疼了好久的,所以此番若是有武姐姐与咱们劝着,主上必然是要将许王殿下好生安置的。 不过…… 这事儿到底也是大事,论起来,多少还是找个前朝大臣提一提台面儿上的比较好。 武姐姐可安排了?” 瑞安笑嘻嘻道: “说起来,昨夜里武姐姐便念着了,说是不日里,可要去见一见那狄仁杰狄大人…… 哥哥你说,若是狄大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做态呢?” 德安想了一想,却点头喜道: “武姐姐办事越发得当了! 可不是么? 眼下毕竟元舅公初才与氏族一系因着杞王入嗣一事抬起来,所以正是紧张之事。 许王出千秋殿这等事,若搁在平时倒也无妨,可如今若是元舅公他们那些重臣一提,那便成了国之要政,只怕立时便会引起千秋万春二殿与前朝氏族一系官员们的戒备与怀疑,甚至是极力反对。 倒是若有眼下位封尚微,却颇受元舅公等重臣器重的狄大人一提…… 至时为了许王殿下,为了大唐江山,再者说到底,元舅公对狄大人也是极为上心的…… 那许王殿下之事,必然是顺水推舟而成了。 到时便是千秋万春二殿,或是氏族一系的官员知晓,想必也是只以为狄大人生性求公求办,所以才提之议之。 而元舅公他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些氏族一系的人眼里,顶多就是元舅公心疼甥孙不得良教,可又不愿为这等小事正面与氏族为难,所以才借着狄大人之口提出来…… 如此一来,那王仁祐虽说名义上是氏族之首,可到底也是有些私心的—— 他必然会借此良机,力助许王出千秋殿,以图削弱自己女儿在宫中的一大阻力萧淑妃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中人必然有番内斗,而许王殿下也得出生天,更将元舅公与关陇诸臣与氏族一系近日来益发紧张的态势一做纾缓…… 好! 果然是好计! 武姐姐如此行事,当真可说是深思熟虑了!” 瑞安点头一笑,却不多言语。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 朝后。 太极宫。 左延明门小阁楼。 百官休洽之处。 自李唐开朝之时起,不知什么时候,这左右二道延明门小阁楼,便成了关陇、氏族二系各自据阀之地。 是以当朝官员,一朝初见之时,多半都会问上一句: 却不知君入何门? 一旦问得入左延明门,那便是关陇一系。 入右延明门,自然是氏族一派。 如此一番打听之后,才决定是否要结交深交,眼下,已是唐之官场上的习风了。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入不得左延明门,也入不得右延明门的。 像这样的官员,比如日渐受宠的中书舍人李义府等人,基本都是出身平民,在朝中无路无靠的下位官僚。 自然,都是渴盼着一朝能得入二门之一,以求上位的。 而且,比起对家世出身要求更严格的右延明门来说,多少更注重才行品学,文治武功的左延明门,是士子们更好的出路。 可惜的是,虽然左延明门的关陇一系,也多少算是开明了,可到底因着关陇一系多为魏晋皇族之后,又或是军贵公族之身,所以还是对出身背景要求甚高。 所以自李唐创朝以来,能够出入这左延明门阁楼的平民出身的士子新员,实在是少之又少。 屈指算来,不过五六人也罢了。 是以今日狄仁杰得入左延明门阁楼时,却明显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除去艳羡之外,便是非议之声: “这小子,不过是并州狄氏的出身罢? 好似在那氏族谱上,却也排不得前五十呢!” “算起来也的确是大家,可到底不是高门贵第呢!” “可不是?不过也无法,谁叫人家会拍太尉公的马屁呢! 否则只怕这左延明门的门槛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呢!” “别说了,人家看过来了。” “看就看,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么?” 狄仁杰听着这些话儿,只是淡淡一笑,倒是身边的小侍童心中不满,转头要斥责一番,却被他拦住: “由他们去,说几句话,也不至于掉上一层皮。” “公子就是太好性儿,才会被他们这般欺负! 凭什么说咱们并州狄氏不是高门贵第?论起来,咱们可也是大家呢!” 狄仁杰却正色道: “阿元。(小侍童之名。唐时但凡能入太极殿议政的官员,按规定都可以带侍从入殿。只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已。 不过至少都是两个,以达传话跑腿儿的用处。 像狄仁杰这样的青年官员,虽然品微位低,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正式官员,所以带一个侍童入殿算是比较少的。)” 小侍童阿元闻得主人这等严肃的轻唤,不由撅撅嘴,不再多言,可心里总是愤愤,于是便道: “公子,不是阿元说,就是因为公子太过俭善,所以才被他们瞧不起…… 你看看那些连正殿都入不得,只能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还要带上五六个小侍入内城(皇城)来摆排场呢! (这里解释一下。在唐时上早朝,因为官员很多,能入太极殿议事的也很多。 但是那些从六品以下的官员,按照规例是不能入正殿议事的,只能站在从太极殿里排出来的长长的大臣队伍的后面,立在太极殿前的廊庑里。 这个廊庑就叫前堂。 而但凡这些官员多数都是按照官制,负责一些实际性的制定的工作官员。所以他们办事,是要听上面的话儿。 这里也就是阿元说的‘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的来历了。 至于狄仁杰,虽然当时他比起长孙无忌等正四品上至正二品的大员们起来,的确不算高位。可大理寺官制在唐初最低都是从五品下。 加之当时史书中也的确记载长孙无忌对他多番提拔,所以我大胆断定他是能够立在正殿里议事的官员之一) 公子,咱们家里可是比他们还要富贵些,长孙太尉也是极器重的呢! 为何公子总是这般俭朴?” 狄仁杰却淡淡一笑道: “你既然说得这长孙太尉,那我问你,长孙太尉也好,禇大人也罢……几位首辅大人们上殿之时,左右跟着都有多少人?” 阿元一怔,却想了想道: “这般说起来,好似当真太尉大人每次上朝上殿,左右都只有自己几个儿子跟着,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小侍…… 就连禇大人呀裴大人呀……都是这样…… 三师诸位更不必说…… 可太尉大人是太尉大人呀! 跟着几个侍从都无所谓罢? 哪怕一个侍从都不跟,他独自一人前行,那也都是大唐首辅之重臣的样子! 何必显摆?” 狄仁杰左右看看,这才豪爽一笑道: “对啊! 你都说了,越是真正的高位者,越不必去考虑这些须小节…… 那我又何必与那些明知自己前途已定,无可上求的人一般行事计较?” 说完,也只是笑着一挥袍袖,向前大步走去。 身后,小童阿元到底是想不明白这等意思,于是只得眨了眨眼,抱着狄仁杰的官用(就是官员每次上朝时,所带的需要用到的器具或者是文书,记事用的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用一个布包着,做一个包裹)包裹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而在他身后阴影中,同样也只带着一名小侍,却把主仆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的禇遂良,不由颌首,满意地捋须而笑。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六 夜沉沉。 太极宫。 媚娘独自一人立在一片星光月色之下的阙楼之上,身披大氅,俯仰之间,皆是天地。 她胸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快意感。 也许…… 这便是这帝王宫廷,最教人着迷的地方罢? 能够看得到这么多,这么远的东西…… 虽有争斗,虽有残杀,虽有各样的痛苦…… 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与外面不一样的东西,与外面不一样的地方的…… 至少这样的天地,在外面,在自己的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过的。 无论怎么样的名山大川,她都没见过这样的奇景,这样的情态。 不过…… 她忽然低头一笑: “若是没有他……” 是啊,若是没有李治,也许她今日,便是上这阙楼,也是难事一桩罢? 所以…… 原来,李治对她的意义,这般重要…… 她有些恍神,整个人立在月光之中,只是怔然地看着这一切。 甚至,直到背后来了人,也没有察觉。 …… 狄仁杰立在原地,看着这个站在月光下分外妩媚的女子。 他不动声色,亦不见动声色。 也不知为何,在此刻的他眼里,看到的,却不是一个女人。 可是是什么…… 他却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面前这个人的性别是什么,身分是什么…… 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是这人立在他面前,像一座碑塔一样立在自己面前…… 这样就够了。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警觉自己这般心思,实在太过不当,摇了摇头,然后才道: “臣狄仁杰,拜见武娘子。” 媚娘听到声音,转过身,看着这个年青英发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 “狄大人客气了,快快请起。” 狄仁杰谢过礼,起身,一双清朗明亮的眼睛,只看着媚娘。 媚娘点头,继续笑道: “事情都办了罢?” “是。 长孙太尉明日朝中,必然是要应和一下许王殿下之事的。 只不过……” 媚娘笑吟吟接口道: “只不过似乎长孙太尉,早有此意,是么?” 狄仁杰一怔,却也不太意外地点头道: “正是。” 媚娘点头,微微敛了些笑容,然后轻轻道: “以太尉大人的智计谋略,这等小事,自然是早有所料的。 而且对太尉大人来说,主上也好,几位皇子也罢,都是比他性命还紧要的…… 所以会有这般周密思虑,不足为奇。 你觉得奇怪的是…… 如何太尉大人已然思虑至此,却一直不开口…… 是么?” 狄仁杰想了一想,犹豫着道: “会不会…… 是太尉大人不便主动提及此事,是以等着人先行开口议及此事呢?” 媚娘点头,赞许道: “是啊。 对他而言,之前因杞王一事,已然是近乎与氏族一系闹至紧张。 此时此刻,想必他也是不愿再去与氏族一系,因皇子之事上有什么冲突。 所以有人能先他而提及,他再从旁相助…… 这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对他老人家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狄仁杰想了一想,又道: “其实以太尉大人于朝中宫中的势力与作派,这等忍让,实在不似其行事之风。 会不会还有其他心思在内?” 媚娘摇头,却道: “不。 这应当就是太尉大人的本意了。 狄大人,你知道为何媚娘对太尉大人如此尊敬么?” 狄仁杰摇头。 媚娘轻声道: “因为他是眼下大唐诸位重臣之中,唯一一位将大唐与主上之事,看得比身家性命还紧要的人了……” 狄仁杰目光一闪,想了一想,才讶然道: “莫非太尉大人如此忍让,是为了求得朝中势力平衡?” 媚娘点头,轻轻叹道: “就连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关陇一派,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至今的…… 只是他料想不到,甚至直到此刻只怕也未曾想到的是…… 这关陇一系,眼下与氏族一派一般无二,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毒瘤。” 狄仁杰也是黯然,良久才道: “世事大多如此,不能尽如人意。” 二人沉默良久之后,媚娘才突然发问: “那长孙太尉如此态度,其他大人又是如何?”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娘子不问,臣也是正要说一说呢! 别的大人倒也罢了,可是那禇大人,却似有些意见相左。 不过他向来与长孙太尉同气连枝,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媚娘挑了挑眉,颇感兴趣地转身问: “哦? 你说禇遂良禇大人? 这倒是稀奇了。 向来在朝中,最与长孙太尉相投的,便是这禇大人…… 怎么今日他倒与太尉大人喝起两壶茶来了呢? (在这儿解释一下两壶茶的意思。 唐人嗜茶,这一点之前已然有过解说。 而这嗜茶也因为唐代人民的喜好,渐渐渗透到了平日的生活与文化交流之中。 当时的唐初仕子们有这样一个说法,既能同饮一坛酒,又可同品一壶茶,是为知己也。 意思就是说,如果要找到一个知己,能够跟自己喜欢喝同样的一坛酒,也喜欢品同样一壶茶,那这个人就可以说是你的知己了。 这里媚娘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一向与长孙无忌相言相行的禇遂良突然做出这样的态度,不像他一惯的行为。)”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这事也的确是奇怪。 日常里,禇大人于公事之上,虽多谏言,但几乎没有异过长孙太尉的意思。 但今日里,他却一得闻臣之语,便立时做出一派反对之相来。 只是后来因为长孙太尉颇为言同,这才收了样子…… 娘子,依臣之见,多半禇大人只是不喜臣之言语罢了…… 却未必是与长孙太尉不合。” 媚娘点头,轻轻道: “你说得是。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长孙太尉,只有禇大人不会。 不过,此事也值得深究。 你且安心,我自会将此事与‘那一位’相谋相商,且看如何做断才好。” 狄仁杰闻言,心思也多少放了一放,当时谢过,然后媚娘又嘱咐几句,这才转身告退。 …… 片刻之后。 站在阙楼之上,看着狄仁杰一个人快步地走向皇城之外的媚娘,突然头也不回地笑问: “你怎么看?” 她背后,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走出阴影来,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更没有惊讶,只是默默地依入来人怀中: “这禇遂良…… 看来却是颇与治郎你品味相投呢!” 整个太极宫……不,整个大唐天下,能将她这般抱着,或者说敢将她这般抱着的,都只有一个人—— 她的夫君,情人,大唐天子李治。 李治轻轻一笑,却是目光锐利: “你觉得是,那就是罢! 不过总是要小心些。” 媚娘却笑道: “方才不是说了禇大人之心,可是忠于太尉大人的么? 为何却要小心?”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正因为他忠于的人不是我,我才要小心。 舅舅对我再忠心,他对舅舅再忠心…… 不是直接向我示忠的臣子,身为主上的,总是要小心。” 媚娘黯然,转身轻抚上他的脸: “你…… 有些难过呢……” “…… 说不难过,也是假的罢?” 李治苦苦一笑,有些伤感: “到底是从父皇那时起,便待我很好的老臣…… 于我心中,他们不只是大唐栋梁,更是我的先辈…… 可是没想到,当坐上这个皇位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竟然会扭曲到这种地步……” 他淡淡苦笑,然后才低下头来,目光如水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还好…… 至少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直如是…… 没有扭曲,也没有改变过。 只要这样,我也算是知足了。” 媚娘怜惜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散漫,却为了自己,不得不登上帝位,背负这扭曲的一切的男子,目光中有感激,有内疚,更多的,是满得盛不下的脉脉温情: “治郎……” 李治不言,只是轻轻将头俯在她颈中,似一头累极了,寻找栖息之地的大龙,慢慢地合上眼…… 月华如水,光泻如银。 阙楼之上,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偎。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四日。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众臣之谏议,以其次子许王孝,今无良教,又怜其年岁稍长,当习政事,乃着令赐居武德殿,且立于谏议大夫禇遂良席下,以为教养。 此旨一出,宫中内外,莫不震惊。 …… 千秋殿内。 这些日子以来,本就气氛紧张的千秋殿内,今天更是一阵阵地喧闹。 “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地,为何要把那无用小儿给调出本宫这里!? 你们为何没有去问一问家里人?!” 萧淑妃一身艳紫宫装,雪白玉手也是重重往案几一拍,震得旁边一只花瓶立时跳了一跳。 宛如那些立在下位的侍儿们的心。 玉凤现在已然不在了,为首的,便是她殿中一个叫药儿的小丫头。 这药儿却是个机灵性子,更兼之有些心性通达,见她如此,不由上前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论起来,其实这倒也是平常事。 毕竟依着宫中规例,这皇子们长到九岁上,若无生母在,又无嗣母的话,那便必然要得离代母之殿中,另做择居…… 说到底,也是为了避嫌。 再者,这武德殿么,听着名儿好听,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可是先帝尚为秦王殿下的时候,高祖皇帝可就赐给那后来死得不名不誉的元吉所居。 而且这许王跟着的师傅,也不是太师,更不是太尉大人…… 想必,陛下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过是碍着惯例,再者外面那些老大人们说说嘴,他不得不听着罢了。” 萧淑妃咬牙道: “可本宫怎么听说,长孙无忌可是对此事附言颇多啊! 之前为了那徐氏,长孙无忌便已然是多番行走,使她得以嗣上金那个坏水儿为后…… 莫非,此番他也是……” 药儿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娘娘说得是,此番长孙太尉确是附言颇多。 不过据药儿所知,那提出此事的,却不是长孙太尉,而是一个姓狄的官员,叫什么…… 什么……” “狄仁杰……” 萧淑妃眯了眼,说了一个名字。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七 药儿一拍巴掌立时叫道: “对了,就是他! 娘娘似乎颇为在意此人?” 萧淑妃看了眼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孩子的小侍儿: 也不知为何,当日玉凤走了之后,宫里小内监将一众小侍儿们召起来,请她选一个新人出来,顶替玉凤的位置时…… 她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看来年纪最小,进千秋殿也不过半年左右的小丫头。 眼下看来,她倒是选对了人。 心里点头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平了平怒气道: “这狄仁杰,传闻颇得那长孙无忌的喜欢。 之前宫中三番四次出大事,都是长孙无忌荐了他来彻查此案…… 此番若非是他…… 只怕本宫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药儿机灵,立时便道: “那此人,却也留不得了?” “不……不然。” 萧淑妃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在殿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才道: “本宫虽然此番确是被他所累,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再者之前皇后欲借那个死了的杨氏行诬告本宫之时,也多得他彻查,方还本宫清白。 是以说起来,他只怕与此事之中,便是有些心思,也不过是求得圣上恩荫罢了。 只是他如此受长孙无忌重视,而此番许王之事,又是他一口提及…… 更紧要是长孙无忌也是一反平常向不表明态度的样子,极力促成此事…… 本宫怎么想,都觉得这只怕不是他本人的心思,倒像是长孙无忌借此机会,诱其主动向陛下进谏,尔后以达其目的。” 药儿皱眉: “娘娘的意思是…… 这许王赐殿之事,是长孙太尉的意思?” 萧淑妃点头道: “狄仁杰的性子,本宫看着不像是那禇遂良一般,事事以长孙无忌为要。 是以,只怕此番却是长孙无忌对他也有所利用,借其心而行己事罢了。” 药儿想了一想,问道: “那…… 长孙太尉这是为何? 许王赐殿,论起来却是与长孙太尉半点好处也没有罢?” 萧淑妃冷笑: “谁说没有? 许王那个懦弱无用的东西,平日里虽然言口不提,可本宫也知道,他无一日不想离开本宫身边…… 如今长孙太尉给了他这么大的机会…… 日后,你以为他会跟着谁走?” 药儿讶道: “难不成太尉大人是在借机收买人心? 可为何是许王?” 萧淑妃想了一想,转身回到鸾位上坐定,接了一侧小侍递上的凉茶,啜了一口才冷笑道: “不向来如此么? 先帝在时,长孙无忌对那废太子承乾也好,前魏王泰也罢,都是忌讳万分。 后来又因着先帝有意思要抬吴王恪为储,当时可是把长孙无忌惊得口不择言,一力劝止。 先帝那时怎么说他的? 不就是因为吴王恪非他亲甥儿,不好控制么! 说到底,他之所以肯扶咱们陛下上位,一来是因为陛下毕竟是他的亲甥儿,二来,也是因陛下是他三个甥儿中,最听他话的一个…… 别的不说,你且看看眼下这朝中大小政务,哪一桩,哪一件,哪一事…… 不是都得由他长孙无忌允可了,才能政令行通的? 前些日子,就因为一道宫中应否清减例用的旨意,长孙无忌给陛下添了多少不顺的理由,最后还不是不得行通?” 药儿却迷惘道: “可不是? 说来也奇怪。 照常理说,那些大臣们,或者会因为陛下添增例用惹些事出来…… 可陛下是要清减例用啊? 为何他要反对呢?” 萧淑妃斜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 “若在平常,是不当劝阻。 可若那负责管理宫内例用的官员,是他的亲生儿子长孙净…… 自然他是要多劝上一劝的。 否则,自家儿子又怎么好得些油水呢?” 药儿恍然: “原来如此…… 看来这长孙太尉,果然如外界所传,眼下可是只手遮天呢!” 萧淑妃恨恨道: “是呀…… 便是这样了,他还不满足,还要下一任君主,也要是他的傀儡,听他使唤!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即使本宫的素节,才是几个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他也不肯立之为储,反而是今天一个陈王,明天一个杞王,后天一个许王…… 变着法儿地给素节登储之路添些麻烦! 这个老匹夫!” 言至于此,萧淑妃不免又是痛恨,悻悻拍了一下几案。 这一次,那花瓶到底没有逃过一劫,硬生生被震落下来,摔得粉碎。 这清亮的响声,惊得整个千秋殿里上上下下,所有立着的侍监们都是一颤。 药儿见状,也是不免有些心惊,便提着心劝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动怒了……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儿: 咱们能不沾了娘娘的玉手,自然还是不沾的好。 毕竟,这许王一赐殿,可还有人比咱们更着急呢!” 萧淑妃目光流转,回头看着她,似有所悟: “你是说…… 皇后?” 药儿点头,笑吟吟道: “娘娘您想啊! 皇后费了那般大的心力,一意二意地,就是为了能够得嗣皇长子,然后再借皇长子立储一事,稳定住自己的后位。 可是…… 您盾,皇长子虽然已是嗣于她殿中,陛下也好,长孙太尉也罢,都似是有心压制此事之态。 且不说旨行天下,虽有立诏,可却不似那徐氏得嗣杞王一般,要行大礼,动大制。 她可是一宫皇后呀! 得嗣皇子,若是换了历朝历代的中宫之主,那说明白了就是跟立储没二样的大事! 可是眼下不但陛下不当回事,长孙太尉没当回事,便是群臣们也都是沉默不言。只有她王氏一系在那里瞎嚷嚷…… 连氏族之中其他几家,也是装聋做哑的。 娘娘您想,她该有多着急? 偏偏就在她最着急的时候,这火上还给添了两大篓的油: 先是长孙太尉一力促成徐婕妤得嗣杞王一事,后是许王出咱们千秋殿,得赐武德殿…… 娘娘,您想,就皇后那般多疑多思的性儿,能不多想么? 她一旦想了,自然便会有动作。 所以娘娘,您当真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即可。 如此一来,您即可得以休养生息,二来也可见机行事,三来更可收渔人之利…… 何乐而不为?” 萧淑妃想了一想,终于露出笑容: “你说得不错…… 本宫的确是该好生调养着,看一出好戏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挥起了手中的扇子。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睡到下午方才清醒的媚娘,一边儿听着瑞安的回报,一边儿与来访的素琴一道儿,剥着李治下午才叫人送来的葡萄吃。 听毕回报,媚娘转头,看着素琴: “你觉得如何?” 素琴想了一想,却笑道: “既然萧淑妃这等打算了…… 那看来皇后此番,便是不动也不成了—— 左不过这七八日里,皇后便是要动手了。” 媚娘点头,却道: “便是她不动手,只怕萧淑妃也要逼着她动手。 只是不知道眼下萧淑妃失了玉凤,在皇后那边儿,手里还有几分胜算与把握。” 素琴却歪着头,笑着看媚娘道: “那怕什么呢? 她不是方得了个药儿么? 姐姐没听瑞安方才说的话,那小丫头,可是机灵得紧呢! 真不知是谁调教出来这样机慧的小丫头,竟然三言两语之间,便被那萧淑妃视做心腹,还能处处算计得好……” 媚娘却一脸淡淡的笑容,不多言语,只是一味吃东西。 又过了好一会儿,倒是她们身边,忙着更替冰着葡萄的水的六儿先开了口: “不过武姐姐,此番皇后若是行事,是不是便用得上那东西了?”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心知他因着之前之事已然大家皆知,便不再有隐瞒之意,可口头上还是说了两句: “今日里,是没有旁的人。 可以后说这话儿时,便要万般小心。 毕竟这事,主上是不能知道的。 你若一个不小心,叫人知道了,然后再传入主上耳边…… 免不了就是个大事。” 六儿这才醒悟,急忙红着脸认错。 媚娘本意,也只为提醒他小心,于是也只点了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你既然这般问了,那我在这儿,也不妨告诉你们几个: 那样东西,不到最后关头,是万万用不得的。 只因此物太过厉害,说明白些,那便是制衡皇后的大器。 可越厉害的东西,越需要时间来发挥它的作用。 明白么?” 六儿一怔,还想问话,可眼见着身边瑞安、文娘都恭身行礼,以示听命,也不得不按下满肚子的疑惑,行礼听命。 心中,却还是充满了疑问: 那东西…… 为何要时间长些方可使用? 媚娘眼见几人听了命,心下才松了口气,看着素琴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当早做安排了。 别到了临紧要的时候,却乱了手脚可不好。 有什么人放不下的,尽管说与我听,我会给你安排好。 或是什么事还想好好儿办的,那也说与我听,总是给你准备着便是。” 素琴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不舍之意,拉起媚娘的手道: “素琴在宫中,本就无依无靠。 姐姐去后,更是没有什么挂念了。 眼下舍不得的,也只有武姐姐你,还有主上。 二位待素琴,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素琴却不能多替二位担待一些……” 媚娘却一笑,反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又伸手去替她理了理发丝,这才道: “便是没有你姐姐在,你也是我们的妹妹。 这等小事,休得再提。” 素琴点头,微微哽咽,媚娘见状也是不免伤怀,于是二姐妹又是一番依依惜别。 半个时辰后,到底素琴尚且有些要务在身,不得不离开。 媚娘便索性叫了文娘过来,言道: “今天开始起,你便先留在延嘉殿里罢! 一来你也好好儿陪陪你家小娘子。 二来……毕竟到了最后关头,万事小心才好。有你在,我多少也放心些。” 文娘心知媚娘如此,却也是为了自己即将离开亲主,难免伤心,索性便给她机会好好告别,于是心中感激,谢过媚娘之后,跟着离开。 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开,媚娘才转身看着瑞安与六儿道: “就你们两个,跟着我来。” …… 不多时,主仆三人,便来到了立政殿后殿的小库房中。 媚娘看看左右,又嘱咐六儿一句: “好生看着,别叫旁人进来。” 六儿依令守好门,媚娘这才带着瑞安入了小库,在库房正中站定,看着瑞安关紧了门,立时沉声道: “眼下素琴的事,已然安排妥当了。 是该安排那些人入宫的时候了。” 瑞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姐姐,会不会早了些?主上这边儿……” 媚娘摇头,态度坚定道: “这些后宫之事,能少把治郎牵涉入内,还是少牵涉他的好。 眼下素琴一走,咱们也就没了顾忌,该放手一博了。” 瑞安闻言,立时肃容不语,点头示意,然后快速地退了出去。 眼看着他离开,媚娘才转过脸来,从小库房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向窗外的月色,目光坚定而温暖。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八 永徽元年八月初二。 太极宫。 延嘉殿。 高宗李治婕妤徐氏,一朝突急病不起,呕血不止,合殿上下,尽皆惊慌。 有侍乃飞报入太极殿。 李治闻言,既惊且怒,适逢皇后解其禁足之旨,于太极殿中回禀圣意,于遂立时着其近侍怜奴传圣旨于诸太医,速至延嘉殿探视婕妤。 未竟,便太医来报,言说徐婕妤已然身染恶疾,一病不安。 若要求稳,当别据其苑,以求安常。 李治闻言,不由大为踌躇: 一来婕妤徐氏,颇得圣心。二来其近日将嗣杞王一事,已然定于八月初十大礼。 而今突发如此,虽属无奈,却也圣心不安。 …… 立政殿。 媚娘看着瑞安,问道: “如何了?” “姐姐安心,徐婕妤已然在文娘他们照顾下,服了药,此刻已然安睡了。” 媚娘点头,又一边喂着一条小细犬吃食,一边问: “信儿传入太极殿了么?” “传了传了,主上当下便着了张太医去瞧。” 媚娘闻言,微舒笑意: “张太医啊…… 我记得,他似乎也是旧年里,皇后还在东宫时,一手提起来的人呢!” 瑞安笑道: “可不是? 本来主上的旨意,是没有指定要传谁的。可是偏生那般巧,今日皇后娘娘解了禁足,正到太极殿里报悔呢! 结果就叫怜奴去传人。 这一传呀……可就传上了张太医了。 (报悔。指的是唐时宫中妃嫔宫人、皇子女等做错了事,被皇帝责罚禁足,那么就需要在禁足令到期之后,去向皇帝禀报自己这些天禁足之后的感想与反悔的意思)”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小细犬吃毕了食,这才叫着玉明来,取了些干净饮水,端着诱它到庭中去喂,然后悠然道: “幸好,她还是这般为事了…… 否则咱们倒是天大的麻烦呢!” 瑞安也点头,含笑道: “那…… 接下来,可就是徐婕妤出宫了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道: “还不能这般立时便出宫…… 依着皇后的性子,若是素琴这般轻易地就出去了…… 只怕她反而会怀疑。 所以,咱们却得叫她好事多磨上几番…… 她才能彻底地相信,素琴不会再构成她的威胁呢!” 瑞安立时明白,笑着点头: “果然,还是姐姐吃透了这皇后的性子呢! 那…… 接下来,咱们可得把孙老神仙请入宫里来呢!”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新殿。 一个小小内室之中,向东边儿靠墙的方向上,摆着一张长条香案。 香案前却跪坐着一个一身素白衣衫的尼姑,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停下来,睁开眼睛,低下身伏拜几下,然后再度起身,再念念一番。 一片烟雾迷蒙之中,一座小小的,颈子里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显得有些狰狞的草人儿,竖在桌面小木架上。 草人儿浑身上下,麻麻密密扎了不下十来支细针。 这样的东西,在前面香炉之中缭缭绕绕的紫烟里,显得越发神秘可怖。 而这个中年女尼就这般跪坐在这里,也不多做别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拜着。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全身上下通是绛红色的华丽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王皇后。 她的身后,还如往日一般,跟着怜奴,与一脸恭谨的胡土。 “见过娘娘。” 见得皇后入内,那女尼也不慌不忙,慢慢起身,向着皇后一礼。 皇后见她如此,心下倒也是欢喜,点头以示回礼,然后才开口问道: “如何?” “娘娘,贫尼眼下,已然是将这武氏的生辰八字,还有她的一丝头发,一点指甲,一滴血珠都置入这草人体内。 此刻,这草人,便是那武媚娘的替身了。” 王皇后闻言,心中倒很是欢喜,转头看着胡土道: “这些东西,你们却是哪里得了来的? 可别弄错了呢!” 胡土笑吟吟道: “娘娘安心。 那立政殿里,眼下也非铁板一块了。 自那徐婕妤可随意出入立政殿后,便带了许多人入内。 而这些人里,总是有一两个,急等着替娘娘效力的。” 王皇后这才安了心,又转首问那女尼道: “那…… 这样做法,需得多长时日?” 女尼想了一想,平静答道: “若依常理,眼下这草人之上,已然系了武氏一丝魂魄在上。 万春殿与立政殿,本属相邻,法力威增。 加之贫尼也是特特地将这草人摆在立政殿方向上,日夜叩拜,请神降诛…… 这样一来,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月的性命罢了。” 王皇后状似喜欢,点头称是,然后又好生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出得新殿之后,王皇后立刻看了眼胡土。 胡土会意,一阵左右张望,前后察看,这才匆匆奔上前来告与皇后: “娘娘安心,此刻左右无人。” 王皇后这才放了心,转身看着怜奴道: “延嘉殿那边儿情况如何?” 怜奴难得看到自家主人又拾起精神,于是便笑道: “娘娘安心,那徐氏眼下,已然只是剩下一口气儿了。 左不过明日后日,总是要成不了的。” 她这话儿说得欢喜,可皇后却仍似有忧意: “是么? 可是本宫总觉得……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怜奴一怔,却上前一步道: “娘娘是担忧事情会出些意外? 可……咱们不是已然安置好了么?” “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总之,你还是盯着紧些的好。 不到她断气入土之时,你都不能放下这颗心。 本宫更不能,你明白么?” 王皇后低声道。 怜奴点头,知晓她一向行事谨慎,便道: “娘娘说得是,怜奴自今日起,自当日日去向徐婕妤问了安好才是。” 次日。 太极宫。 延嘉殿内。 高宗李治朝后,因挂心婕妤徐氏之症,遂立时入内苑探视。 眼见徐氏病体恹恹,神容憔悴,心下大痛,乃着传太医署入内相询。 三两询之下,方知徐氏是为身染热症,加之自幼体弱,则为呕血之态。 闻得太医言道徐氏之症既急且躁,恐时不久矣,李治心中大不安乐,左右思量之后,乃着采身侧近侍德安之言,宣召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 ……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内。 王皇后沉着脸,听完了怜奴的回报,立时便咬牙道: “本宫就知道…… 本宫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怜奴急道: “娘娘,咱们可万不能叫那孙老神仙入宫呀! 若是他一入宫,那什么都完了!”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却冷冷一笑道: “请老神仙入宫么……倒也无妨。 左右那徐氏可是当真染了病,却非中毒之属。 那老神仙便是天人,也未必能看得出,她这番病,却是由来有自罢?” 怜奴闻言,倒也稍微安了些心,可到底也是不甘道: “那……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这徐素琴活着?” “她活?” 王皇后怪异地冷笑一声: “她想活,只怕有太多人,不想让她活了呢……” 想了一想,她转首问胡土: “千秋殿那边儿,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胡土上前一步,恭声道: “回娘娘。自徐氏病后,萧淑妃除了叫自己的近侍药儿,每日里递了自己手抄示悔的经文递入太极殿外,便余事不理。 连殿门也不出半步呢! 说起来,到底她也是尚在禁足之中,要似娘娘这般,提前些时日得了陛下恩惠出殿禁(就是禁足时不允许出殿门的禁令),怕是难得紧。” 王皇后却冷笑道: “她哪里是真心忏悔…… 根本便是在防着自己手脏呢!” 怜奴点头,也应道: “娘娘说得是,此时宫中如此烦乱之时,又是徐氏如此。 她也是担忧娘娘以牙还牙,如她之前一般,也好生整治她一次呢! 娘娘,您说咱们要不要设个什么法儿,把她给激出来?” 王皇后伸手摇了摇: “怕是难。 她眼下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咱们要想回敬一二,也是不成事。 再者,若咱们果然此番还借了她的手行事…… 只怕日后,会成为一大暗伤。 毕竟那徐氏贱婢,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嫔,且又有长孙无忌一力支撑。 若是她出个什么好歹,只怕头一个不会沉默的便是长孙无忌。 所以以萧玉音那样的胆色,是不敢与长孙无忌正面相撞的。”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也先放一放……” “不,本宫与萧淑妃,到底有些不同。” 王皇后缓缓起身,看着殿外道: “长孙无忌之所以此番全力奉徐氏上位,不过是为了能够摆脱本宫一系与之的盟约,能够掌握得到大唐后廷所有的一切…… 所以,论起来,却是他理亏在先,若是本宫有什么动作,他若能斗得过,自然当斗。 若是斗不过,他也只能暗自认了栽,却不敢有什么明面儿上的口弹笔劾。 萧淑妃便不同,无论如何,她都没有什么借口与长孙无忌正面相对。 所以…… 此事只能本宫亲自来,才能叫长孙无忌断了想别立中宫,然后以达过河拆桥的效果。” 怜奴点头,又问道: “那娘娘,这孙思邈……又该怎么办?” “让他治。” 皇后淡淡一笑: “老神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是老神仙虽然号为老神仙,却终究不是神仙。 若是哪日里,那徐氏因着病体康泰,心里舒畅之故,出门去看看什么花儿,瞧瞧什么朵儿…… 结果却失足摔了下去,或者是落了水…… 这等蠢笨地自己丢了命的事,老神仙到底也是无法吧?” 怜奴会意,立时笑着应和: “可不是么? 这等蠢人,当真是老神仙也救不得呢!” 皇后这才淡淡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目光依旧锋利如寒刃。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九 永徽元年八月十一。 太极宫。 因高宗李治妃嫔婕妤徐氏,身染恶疾,久治不愈,遂特招神医孙思邈入内,以昭正诊。 后经孙老神仙调治,得一方,可于数月内安。 李治闻言,心中甚慰。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殿内安静无声,只有李治在批着奏疏时,翻阅与书写的沙沙声不时响起。 批了一会儿,一侧的德安及时端了茶水上前,提醒道: “主上还是稍歇一会儿再批罢! 横竖这些事儿,都是跑不了的。” 李治淡淡一笑,停了笔,接过茶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慢慢品茶道: “你想说的,是这些奏疏横竖都是已然批定了的,朕只要朱笔一个字,再加上印便是好的。是也不是?” 德安沉默。 李治点头,也轻轻道: “你说得也是。眼下这些奏疏,能送到朕面前来的,都是已然过了舅舅的手一遍了。哪里还能看得到些什么真正的东西。 论起来,朕却是应当抛了不理,多看些其他的才是—— 尤其是狄仁杰与师傅,还有英国公他们那里传来的密报。 可是德安,朕也说过,有些事,必然不得不做个样子出来—— 你却以为舅舅费尽一番苦心,这太极殿内内外外,上上下下安排了这么些的人,就全当是白吃干饭的么?” 德安不语,半晌才叹道: “元舅公如此,当真是……唉……” 主仆二人沉默一会儿,德安一来为了调转李治心情,二来也是不得不报,便左右看看,然后上前一步悄声道: “主上,说起来,倒有一事,不得不报。 那徐婕妤的事……” 李治闻言,眉目一敛,看了看左右无人,才低声对着俯耳到自己身侧的德安道: “准备好了叫人来接就成。这里不要说这些。” 德安却面有难色道: “可是主上,如今那一家的,已然是因着前些日子那些事,不在长安城中了…… 是不是再给婕妤找个新的家身?”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师傅待朕极忠极教,朕不想教他委屈。况且日后,朕也是打算叫他也在朝中任个一官半职—— 否则不是为此,朕又何必自素琴入宫之后,便特特地安排着,叫她少在外人眼前露面? 图的不过就是能够替她寻个正当身份,光光彩彩地入了卫国公府家门罢了。”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可是那一家……” “无妨,朕本来也就不指望他们能真的代着素琴…… 不过是为了日后若有人怀疑起素琴的身份,便留下一个可查的人罢了。” 李治冷冷一笑道: “否则,明知他们必然要死的人物,朕会将素琴交与他们家里代名么?” 德安点头,又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 “媚娘也好,徐姐姐也罢,在世之时,都是觉得素琴生得,极仿当年的元姐姐,你以为,如何?” 德安突见此一问,倒也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主上这般一说,德安倒也觉得,可不是仿似了当年的元昭媛? 那主上的意思是…… 教徐婕妤入名元氏之中? 可是那元大人……” 李治却接口道: “元将军(元素琴之父)那边儿,朕已然早已安排得当。 说到底,他与夫人一生只得一女,爱之逾深。 当年元姐姐去后,二位便是痛不可当。 如今若再得一个‘素琴’…… 倒也是美事一桩。 再者元氏名门望族,身份论起来,却连太原王氏那等氏族都难以相并。 加之其族中之人,以朕观之,颇多厚德宽怀之辈。 素琴若是入了元氏门,然后再易名改姓,以元氏女嫁入卫国公府…… 也算是了了媚娘与朕,还有徐姐姐、徐氏夫妻的一桩大心事了。” 德安喜道: “果然还是主上安排巧妙! 可不是么? 这徐婕妤容貌身段,与当年的元昭媛极为相似,就连声音也是七八分像。 且自她入宫以来,也是少见外人…… 至时只要易名改姓,入了元府,谁也不会怀疑的!” 这番计量停当,李治又问起万春千秋二殿之事来: “那两殿里,近来动静如何?” 德安想了一想,却道: “万春殿里,自然是好大的不甘心——一番辛苦计谋,结果全都被主上与孙老神仙给挡了去。 不过正如武姐姐所料,如此一来,皇后反而更加上心上劲,且也再不曾怀疑起此事是否另有内情。 倒是千秋殿那边儿……” 德安思量一阵,才犹豫道: “这些日子,淑妃处可是没有半点儿动静,且也不曾出得宫门殿院半步,似是察觉了什么,有心避嫌呢!” 李治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冷笑道: “经过这些事,她也总算是学会了些精细了! 哼,由她去。横竖此事无论是落在她头上,还是落在皇后头上,都是定着底儿的事。 既然决定了要叫她们自这宫中再无声息,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可宁息的。 先由着她们痛快些时日才好。 至于媚娘想的……” 李治想了一想,也缓缓点头道: “她想得倒也是周全,否则以皇后那等多疑多思,怕还要生出些事来。 不过说到底,也不能一丝不漏,不给她一点儿机会。 否则眼下淑妃已然打定了主意不下来,她再不动…… 这事儿,岂非要坏?”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那…… 要不要德安去安排一下?”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孙道长的名头,是万万坏不得的。否则朕也是对不起母后了。 那…… 便传个理由,着素琴出宫去行宫疗养罢! 眼下那九成宫里内外上下,可都是王德安排好了的,铁板一块也似。 想必若是皇后想做些什么……或者是素琴要出宫…… 都是可在王德安排之下了。” “是!那德安这便去通知王公公!” “不止是王德,为防万一,还是叫师傅这些日子,不必入内来侍驾…… 便如此,自今日起,便叫师傅去九成宫,调教校兵罢! 太极宫中没有校兵台,只有九成宫有,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是!” 看着德安飞奔出殿的样子,李治长舒了口气,从台上走下,立在廊外看着殿院,喃喃道: “师傅…… 就快了,就快了。 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万春殿内。 已然近戌时三刻了,可一向早睡的王皇后却仍然没有歇下。 她不睡下,这些下侍们,自然也是不得安睡。各自寻了事情,忙忙碌碌地做着。 而其中,又尤以怜奴与胡土为特。 胡土一味监理着殿中大小事务,倒也罢了,倒是怜奴,这大半夜的,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地,她便再度出现在王皇后身侧,俯下来,在王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就这么几句,便叫正端着茶杯细细品量的王皇后,突然停下了手中茶碗,一挑眉问道: “当真?” “再真不过了! 娘娘,咱们可得早做打算啊! 方才怜奴去看时,听得那延嘉殿里的小侍们说,这徐氏不过方吃了两次汤药,便已是显有好转…… 若是她当真好了,杞王再一入嗣……” 怜奴忧心忡忡道。 王皇后垂下眼帘,半日才轻轻道: “那么…… 你打听那延嘉殿里的事情,却是如何了?” 怜奴摇头,叹息: “难,当真是难。 方才去见那人时,便已是惊险万分。 眼下延嘉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加之徐氏眼下病重,不得外出…… 只怕要动手…… 难啊!” 王皇后淡然道: “便是她无恙,只怕要趁她外出动手也是难。 说起来她进宫左右也是六七个月了,可你何时曾见过她轻易出自己的殿门的? 便是她姐姐大丧,也不过就是到立政殿里去守着罢了,同样的足不出户。 所以,要动手,还得在她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 怜奴咬了咬下唇,却忧道: “可是眼下武媚娘把那文娘等心腹都安置在了延嘉殿内,要在他们眼皮子下面动手,怕是难啊……” 王皇后点头,合了手中茶盖,想了一想,又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她病成这样,武媚娘派人去看着,总是理所应当…… 那…… 她病成这样,太极宫又是这样闷热不堪……自然还是移居他所,良加调养的好罢?” 怜奴眨了一眨眼,有所领会地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九成宫? 可那宫中上下,因着当年先帝昭媛元氏之事,可是好生清洗了一番。 眼下九成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怕再没有半个可以容咱们使用的人呢!” 王皇后慢条斯理道: “既然没有可使用的,那就派一个过去就是。 何必那么麻烦? 再者你说得也不对。 眼下那九成宫便是再怎么经过清洗,可本宫当年尚在东宫时,也是住过那里的。 难不成,当年本宫用得顺心的人,全都被调走了么? 便是调走了,再调回来便是。” 王皇后这一番话说得怜奴连连叫好: “正是如此呢!怜奴这便去安排!” “记得,这一次务必做得小心些…… 哪怕用时再长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只要能安排得到就成了。 明白么?” 怜奴眨眨眼,小声笑道: “明白!只要这徐氏还呆在九成宫里,那便怎么着也沾不着陛下的边儿了…… 便让她死得晚一些,也算是娘娘对她的一份仁慈之心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都未曾发现,一道黑影,立在她们身后的屏墙之后,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 因着李治今日驾幸立政殿,又是颇有隆兴,要与媚娘弈棋论书,是故这般时辰了,立政殿的寝殿里,还是亮着光。 之所以选在了寝殿下棋,是媚娘顾虑着今日下侍们,也多为劳苦,其中尤其以年岁已长,腿脚日来不灵便的王德与立政殿一众老宫娘为首。 于是便特特请了李治到寝殿弈棋,这样便好只留瑞安与德安兄弟侍奉,其他侍从,却可一概退下歇着——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想必也不会再有人特特关心了。 “你呀…… 总是这般想得周全,怎么就不替自己好好儿想一想。” 李治摇头叹息,听完了瑞安的回报之后,不由嗔道。 媚娘落了子,这才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般夜了,媚娘强拉着治郎一人不睡便罢了,再把这些人都叫着干守…… 怕是明日里起来时,殿里再无可用的人了。” 李治摇头,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也就随了她去,然后落子,随口问道: “你是不是早料到,皇后会比咱们还要先开口,要让素琴出宫了?” 媚娘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李治好半晌,才开口道: “治郎不也是早想到了么?” 李治一怔,却摇头不语。 正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若说起来,我是想到了要借皇后的口,来成此事,可是……” 李治沉吟片刻,然后才落下一子道: “可是我却不曾想到,也想不到,她会按着我的意思来……” 媚娘心中了解,也不由叹着拍了拍李治的手,沉默不语。 ……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 媚娘夙夜不得寐安,又是因着李治好不容易得安睡,是故便索性小心翼翼起了身,缓缓下床,去寻些茶水来。 一层薄薄纱衣随着她的玉足落在地上,夏夜冰凉的地面,叫她的脚心中,传来一阵冰凉。 清爽感也随之而生,她眉头一舒,慢慢地起步,又慢慢向着窗前小几走去。 一侧今夜轮着值守的瑞安,正抱了白玉拂尘守在一张小榻上睡着,突然听闻动静,立时睁眼,一看,这才安下心来,小心下榻跟在媚娘身边: “姐姐,这般夜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想喝些水。” 媚娘也不叫瑞安插手,只是自顾自地从壶中倒了水喝,默默不语。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姐姐似乎…… 在替主上担忧?”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放下茶水,转身看了一眼榻上睡着还皱着眉的李治,不由怜道: “你想过没有,治郎他……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够就这般狠心对待一个与自己夫妻多年的女子?” 瑞安一怔,立时反应过来,媚娘口中所说,却指皇后,然后立时一脸不屑道: “姐姐却去可怜她? 那谁可怜主上? 当年他们二人成婚之事,瑞安可是最清楚不过…… 若非她那婶祖母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姑姑,主上的姑祖母强行逼亲…… 以当时主上还是堂堂大唐天子,先帝爱子之尊,哪里是她这么一个不淑不贤,自以为是的女人配得上的?” 媚娘摇头,却叹息站定: “再怎么配与不配……这些年来,这些日子……总是有些欢喜的时候,总是有些在意的时候…… 这样一天天的欢喜与一天天的在意积攒下来…… 你以为,这样的情份,是能一两句话,便可抹灭的么?” 瑞安眨了眨眼,不解道: “姐姐这话说得就不是了…… 既然二人本无情分而相成,那又哪里来的情分?” 媚娘摇头,转首看着李治: “瑞安,你跟了治郎这些年…… 哪里又曾见过,他会如此的痛恨一人? 需知…… 若非他多少,对皇后也好,对淑妃也好…… 都有些夫妻情分在,他又怎么会如此厌恶她们的行径? 瑞安啊…… 正因先有了些情分,有了些好意,在看到彼此之间,有着这等差距与不当之时…… 才会有那般的痛恨与厌恶……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般对她们动了心,却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 所以,他才希望能够抹灭这些错误。” 瑞安闻言,却急了起来: “姐姐你可不能这般说主上啊! 这些年来,他待你可是一心一意……” 媚娘轻轻一笑,却道: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心…… 也从不觉得,他对皇后也好,淑妃也罢,都有着于我一样的情分…… 我方才也说了,他对她们,有情分,有怜意…… 可这却未必是一番真心…… 只是便非真心,既然动了些心,那就必然会有受伤……” 媚娘看着李治,怜爱加致: “我…… 只是不想看他受伤罢了……” 瑞安听毕,也是默然—— 李治的心性,这些年跟下来,早已是熟知于心。 若说他对王萧二人全无情分,那当真是冤枉了他—— 毕竟,整个太极宫里这前前后后来来去去,自大唐开朝以来,这么些人经过去,若说有谁算得上最温柔待人的…… 那便只有他了。 便是再坏的人……便是一如当年的韦昭容,杨淑妃等人也好,他也是几乎不能下得了那个狠手,去好生整治他们…… 所以,他倒也理解媚娘的意思: 李治的确是不爱王萧二人,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的情份,却足够让他去一再宽容原谅她们。 而正因为这样的仁慈之心在,所以在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他失望之后……他才会下决心要铲除她们。 这份决心,正是让他这些日子伤痛不止的来源的…… 要知道,李治是个君王,但更是一个人。 即使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早已料到,甚至还是有意引导而为之…… 可对他而言,在他的心底,这一切的一切开始时,他走每一步棋时,都还是真的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棋,不能按着自己的所料去走的…… 都是希望她们,能够真正地不如他所愿行事,能够做出叫他大吃一惊,但却是欣慰异常的决定的。 ……可惜的是,他的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罢了。 一时间,主仆二人,尽皆沉默。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那姐姐,王皇后的事…… 就不做了么?” “做,是自然要做。 只是我决定,以后若能咱们自己来,还是少叫他动些手罢!” 媚娘看着李治的模样,不由轻轻叹息: “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他如此闷闷不乐了。 他伤心…… 我只会比他更伤心。” 言毕,便缓缓回到榻上,一手轻抚着李治的脸庞,怜惜地慢慢躺下。 瑞安看着她如此,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去将灯熄了,然后心底轻轻问道: 武姐姐,那你呢? 你的心,谁来守? 永徽元年八月十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朝毕更衣方歇时,便忽闻皇后王氏前来请见。 准见,王皇后入内,且见帝下拜。 李治准起,又着问何事。 王皇后乃道: “今妾闻延嘉殿徐婕妤身体不安,病体有恙,心中实难安定。 左思右虑,如今虽因陛下性俭,不喜奢华,太极宫宫舍陈旧,且又兼之夏暑难捱,然究竟此处乃帝王之侧,龙渊之深,实不宜为病中之居。 为保阖宫之安,更为婕妤病体速安,当请主上赐旨,着准徐婕妤入九成行宫调理安养,以待日后,再侍天恩。” 李治闻言,思之良久,才缓缓点头称是,又赞王皇后心思细腻,遂着令左右传旨: 即日起,延嘉殿婕妤徐氏,当立入九成行宫安养。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听得瑞安回报,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自行到徐惠灵前,上了柱香,口中默默祝祷: 惠儿,你的心愿,我已替你了了一半了…… 接下来,便是替你洗清那奇耻大辱之时…… 你且安心罢! 为了你…… 也为了治郎,我什么事…… 都可以做,也都能做得出来。 缓缓睁开眼睛时,她的眼底,一片寒凉。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锦衣华袍,心喜甚悦地看着面前小侍们,一盆盆地把自己这几年来苦心将养的牡丹花儿,奉在面前,然后笑吟吟问道: “可都好好儿浇水了么?” 怜奴笑吟吟也上前,安礼道: “娘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些牡丹,咱们又怎么会不小心安养着? 且请放心罢!” 王皇后这才点头,悠然道: “近来说起来,却是喜事颇多…… 只是不知这喜事,能不能都长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一侧立着的胡土。 胡土上前一步,含笑道: “娘娘安心,娘娘是国母,是真凤降世,娘娘的心意,可是天子之妻的意思…… 那自然,这天意也是要向着娘娘,想着娘娘能欢喜的。” 王皇后这才点头,慢慢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药儿来报,不由停下了手中正在抄着悔过书的笔,皱眉道: “是么? 可知那徐氏,却是入了那一殿?” 药儿机灵,上前轻轻道: “倒是娘娘旧日里的居所流芳院…… 娘娘,这皇后如此安排,怕是没安好心。” 萧淑妃冷笑一声,停下笔道: “她哪里是没安好心?她根本就没有心。 否则何以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把她正眼相看? 哼! 好呀,把那么一个病痨子安排到本宫住过的流芳院…… 是想给本宫日后添下些病气呢?还是直接给本宫眼下就添上几分晦气?” 药儿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是想借此机会,弄死那徐婕妤之后,嫁祸给娘娘?” “只怕还不止如此呢!” 萧淑妃悠悠道: “这九成宫可是我大唐行宫,日后本宫总是要有许多机会跟着陛下去的。 而陛下那般心性恋孝的,自然不肯教这些人都住在先帝妃嫔们住过的地方…… 如此一来,本宫再入九成宫,势毕还是要再入流芳院居住。 到时,若是本宫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哪个下侍粗心些,叫本宫使了那因痨而死的徐婕妤使过的东西,用过的器件…… 便是本宫得天之佑,不至于死,可到底也是免不了大病一场,多日不得亲近陛下的罢? 甚至…… 她借这个理由,把素节也从本宫身边调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萧淑妃一番分析,直叫药儿赞叹: “娘娘英慧过人,竟是将皇后那般狠毒心肠明晰至此! 那娘娘,咱们却如何是好?” 萧淑妃淡淡一笑,瞥了一眼这个小侍,又提起笔来,悠悠道: “如何是好? 哪里需要什么如何是好呢? 她这般设好了圈套等着本宫…… 本宫若是心情好,便不往里跳,不增些她的罪业便是。 若是心情不好…… 那便将计就计,叫她自己掉进这圈套里…… 也不算甚么罢?” 药儿闻言,恍然大悟,立时请退去依意行事。 只留萧淑妃一人,对着殿外月亮冷笑; “王善柔呀王善柔…… 斗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本宫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 想害本宫? 哼,咱们走着瞧!”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中一 子夜。 已过丑时。 媚娘睡不着,只是偎在李治怀中。 她都如此,李治便是更加地难以入寝。 “名已然定了,那字如何?” 李治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媚娘不由轻笑: “好急阿父……孩儿是男是女,尚且未知呢!” “不成不成,早些儿定下来,便不乱了手脚…… 如此可好?” 媚娘想笑,终究还是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孩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也太仓促了些。” 李治却紧张了起来: “你……你不……” “怎么会!” 媚娘断然道: “我最大的渴望,便是能为治郎生下一儿半女…… 身为人母者,如何不希望看到孩儿成长? 只是……我担心如此一来,这宫中上下,又是要一番不得安宁了……” 她叹息,却也只能叹息。 李治沉默半晌道: “你安心罢!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媚娘长叹一声,悠悠道: “但愿如此……” 李治无语,也只能沉默。 …… 永徽二年正月初五。 经太医署群医诊治,乃确认立政殿娘子武氏,得孕一月。 宫中上下,一时皆为欢喜。 …… 永徽二年正月初六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李治,正款待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却一朝忽得立政殿亲侍瑞安火急来报,道娘子武氏,日前方服卢贤妃所赠之药膳后,一朝竟腹痛如绞,死活不成。 李治君臣大惊,立时李治亲身率诸臣火速赶往立政殿。 至殿中,孙思邈已然于殿中诊视。 不多时,乃出而告之,道武氏娘子此番腹痛,是为所食之药膳中,含有可使人失胎之药物之故。 李治闻言大怒,立着左右宣卢贤妃前来立政殿一见。 然卢贤妃拒旨不见,且言之凿凿道: “妾身为贤妃,四夫人之属,何以降尊而至一无封宫人之室也? 大失礼规之! 且又此番妾遗药膳,本为良意,竟而为别有居心之人所用,以图谋害妾身,妾自死而证其白亦不从也!” 李治恚怒,欲惩之,然奈何卢贤妃父兄皆为朝中重臣,且更兼之其向来品德无亏,便是立政殿武娘子,亦代之苦求…… 唯得沉默也。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七午。 立政殿。 媚娘清醒的时候,还是比沉睡的时间更长。 可是尽管如此,她好歹也算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 “治郎……” 轻轻地,她唤着李治,感觉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这长久的睡眠给抽走了。 立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她缓缓抬头,艰难地看着李治: “你……不要怪她…… 她也许…… 不是真正的凶手……” 李治满脸愤怒伤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却只能沉默: 其实他也知道,媚娘比谁都更明白,若是从暗中来,立政殿上下,防备得直如铁桶一般。 所以要害媚娘,唯一的办法,便是从正面来,光明正大地,叫媚娘不能拒绝地把流胎的药吃下口中,然后再托辞有人陷害…… 只怕此番,卢贤妃便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才会这样做…… 又或者,是她身后的皇后所为才是真正的理由…… 可媚娘只能沉默…… 因为她现在,虽然有着李治的保护,却无一个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身分。 身分…… 李治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也许,是时候给媚娘一个凌然于众人之上的身分了…… 至少,也要叫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是夜。 万春殿中。 偏殿之内。 王善柔宫装金冠,正坐在棋盘一侧,与自己对面的卢贤妃,相而弈棋。 “果然还是皇后姐姐了得…… 这一手棋下得果然是妙不可言。” 卢贤妃淡淡地看着王皇后棋盘上的落子,轻轻地道: “说到底,一棋两杀…… 可绝敌,可除己方无用之子…… 当真是妙棋。” 王皇后抬了眼睛看了看她,这才慢慢道: “妹妹此番,当真是误会本宫了。 本宫明知那药膳是你所赠,更知宫中上下,皆知本宫与妹妹素来交好,又为何要在那药膳之中落下失胎药,害得妹妹?” 卢贤妃抬头,盯着皇后: “那皇后姐姐的意思…… 莫非是萧淑妃?” 她的目光,已然不再是初入宫时看着皇后的全然信任了,有信,也有不信。 王皇后却对这样的目光,异常坦然: “本宫知道眼下说什么妹妹你都不会信…… 可是妹妹,这武媚娘怀了孕,却是一件叫整个宫中的女子,都极为不安的事…… 本宫也好,萧淑妃也好,妹妹也好……甚至是那看起来与武媚娘还算得上是交好的崔贵妃,或者是恨她入骨的李德妃…… 甚至是其他的九嫔也好…… 都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 妹妹这碗药膳,只怕有心人,是不会放过的。” 卢贤妃咬了咬牙: “可为何偏偏是本宫?” 王皇后抬了抬下巴,淡淡地道: “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这个向来在宫中谨守己身,不与他人相争更不介入所有相争中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向来多疑的武媚娘,才会肯接了这碗加了失胎药的药膳。 也只有加了失胎药而不是立时致死的毒药……武媚娘身边的那些验药人才会喝不出来,她也才会好好儿地喝下去……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过孩子,倒是一直有人送了能叫她不得生育的药在她饮食里…… 自然身边儿的人对这样东西已然麻痹不以为然,自然她会喝下去。” 卢贤妃似有所悟: “听皇后姐姐这席话,却似乎已然是知晓,到底是谁在这碗药膳中落下失胎药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妹妹方才,不是已然说出答案了么?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妹妹,你且想上一想,再查上一查就知道了…… 眼下若是陛下因此事强行追责,你呢,又因此失了贤妃之位与陛下的怜宠…… 谁才是最大受益人?” 卢贤妃想了一想,蓦地瞪大眼: “难不成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啊…… 她的孩子啊…… 她的孩子,真的掉了么? 既然那碗药里下的是失胎药,那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王皇后冷笑一声: “此事若果是其他人所为,或者是咱们黑了心算狠了命地所为…… 那她的孩子,必然是保不住的…… 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卢贤妃倒吸一口气: “她……她是想借此机会,谋害于本宫?! 可……不……” 立时,她有些恍然道: “她是想要本宫这贤妃之位!” 王皇后点头,淡淡道: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眼下她已然有了孩子,说明之前她那些不能生育的流言,本也就只是流言而已…… 那她还缺什么? 缺的自然是个名正言顺的名份,缺的…… 自然是一步步向着本宫这皇后之位登上来的踏板!” 她缓缓道: “所以…… 妹妹,你说得没错,此番武媚娘这一招,却是存着一箭双雕,一计落二鸟的打算呢! 只是她要求的,不是你的什么…… 而是本宫这皇后之位……” 王皇后的脸色,阴沉了起来,一如卢贤妃的神色。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里。 怜奴无声无息地走了上来,端着方才卢贤妃来时,一并送来的礼,轻轻问道: “娘娘,这东西,扔了罢?” 王皇后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盒子,冷笑道: “扔了做什么? 她武媚娘敢吃别宫送来的东西,本宫身为皇后,若不敢吃了…… 岂非便是等同昭告全宫,此事与本宫有关?” 目光一掠,刚巧见到一个小侍女匆匆捧了宵夜奔入。 于是她便点了她道: “这个便赐与你食了。端着下去罢!” 那小侍女不明就里,只是受宠若惊地谢过王皇后,这才从了怜奴的命,放下夜宵,自己却端着药膳下去了。 怜奴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小侍女欢天喜地地端了药膳下去,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王皇后低声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如今连向来中立的卢贤妃,也为我们所用…… 想必今后,这合宫上下,再无人会相信武媚娘了。” 王皇后眼眸一抬,看着怜奴淡淡道: “你把卢氏在这宫中地位,想得太高了…… 也把其他宫中的人,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如此,倒也正是良机。 此番卢氏之事,你办得很好…… 以后,不妨也便照着这样,一一将那其他几妃拿下…… 如何?” 怜奴闻得王皇后的话语,心中似是极为宽慰,便点头道: “娘娘安心,怜奴自当尽心心力而为,必叫那武媚娘在这宫中,成独木之势!”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未曾察觉,在那殿后,一道小小的身影,却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禁苑最深处。 一座已然被整个太极宫遗忘的小轩之中。 满头青丝依旧好,红妆却不知人老。 刘宫侍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一如当年的好模样,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不再是当年的天真无邪,纯粹动人。 她老了…… 虽然外表看来并非如此…… 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然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长长地,她叹了一声,但目光看向窗外时,却又闪起一点亮光: 因为她知道,那个孩子,又快来了。 ……虽然自己总说着,总叫着他莫要再来…… 可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 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而来这般更欢喜的事? 如她所料,一如她一般,在这宫中几乎被人无视的陈王李忠,很快地奔了进来,小声地唤着娘亲,扑入了刘宫侍的怀中。 “好孩子……” 她轻轻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口中只喃喃着。 她没有料到的是,儿子此番前来,却还带来了一个,教她震惊的消息。 …… 听完了李忠的述说,刘云若的心里,顿时百味杂陈: 尽管她身处禁苑之中,可她也是听说了媚娘得子之事。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讶然于自己的镇定与坦然: 或者,是因为她并不恨媚娘罢? 又或者,她其实在心里,是没有怨恨过她的罢? 总之,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要说叫她不安的,也只有一件事…… 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那日后,忠儿该当何去何从? 跟着皇后么? 不……不可能。 她坚定地摇头: 那样的女人……不配为她儿子的养母。 可是媚娘已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反问自己: 是呀,那又如何? 她本就不期望自己的儿子,会真如外人所说的那样,一朝登上帝位,成为一代君王…… 事实上,身为一个母亲,她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远离这一切纷争纠葛,做个逍遥自在,富贵平安的皇子便好…… 那…… 忠儿不能叫媚娘当成自己的亲子看待…… 那又如何? 恍然间,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没错…… 她应当庆幸的…… 正因为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 她才应当庆幸的…… 她了解媚娘,在这太极宫中,或者可说是除去媚娘身边的人之外,最了解她的一个…… 所以她知道,无论将来媚娘要待如何,都是不会有伤害忠儿性命的事出现的。 她不会害忠儿,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叫忠儿真正得到媚娘的欢心……然后,再借此良机,使得忠儿好好儿地,依附着媚娘,在这吃人的皇宫中生存下去。 那便好了…… 有媚娘的孩子在,忠儿自是不必登上那如同刀剑架成的皇位的…… 如此一来,忠儿的路,就会快活得多,也幸福得多…… 一个主意,渐渐地在她心中成型,最终,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轻轻道: “忠儿,你喜欢武娘子么? 你觉得她……待你好么?” 李忠听到自家母亲的宋的问话,一时间怔了一怔,半晌才犹豫道: “忠儿不知…… 不过她待忠儿很好。 平日里,皇后娘娘虽然待忠儿也极好,可总是不喜忠儿玩乐,或者是拿些什么东西在手里…… 总是一直教忠儿去背兵书史记,说这些都是将来做太子,当皇帝要用的东西…… 只有武娘娘,总是私下教文姑姑(就是文娘)和瑞公公来送些有趣儿的东西给忠儿…… 像什么战棋啦……阵谱之类的…… 虽然同样都是叫忠儿好好向学,可武娘娘给的东西,却比皇后娘娘给的有趣的多…… 忠儿很喜欢。 而且忠儿在弘文馆里时,常常被素节和上金给欺负,每每都是孝儿弟弟出手相救…… 所以忠儿听孝儿弟弟不止一次地说,他身边的姆娘,便是武娘娘向父皇求的人,待他极好,极亲爱他,而且也每常里教他要兄友弟恭,一定要好好儿和忠儿相处…… 孝儿弟弟有一次还说…… 说他有一次跟着父皇去立政殿,见着了武娘娘,结果武娘娘知道忠儿和孝儿弟弟常常被欺负,便背着孝儿弟弟劝父皇,把忠儿和孝儿弟弟以年长为由,单独找了师傅们教习,与素节和上金分开。 还教父皇有机会定要好好儿教导一下素节与上金,不要狂自尊大,欺压别人…… 结果后来,父皇便真如武娘娘安排的那样,找了个机会,好好儿将素节和上金教训了一番,又将忠儿和孝儿弟弟单独置馆教养…… 还请了元舅爷(就是长孙无忌)亲自来教忠儿与孝儿读书…… 素节和上金都快嫉恨死了…… 哈哈……” 李忠的小脸上,露出些得意与落寞: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武娘娘知道的时候,才有的好事…… 很多时候,忠儿不能留在武娘娘身边…… 所以也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母亲,为什么呢? 明明皇后娘娘是比较厉害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父皇不像喜欢武娘娘那样的喜欢她?” 听到儿子这番话,刘云若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想了一想,她将儿子往怀里抱了一抱,轻声道: “忠儿…… 接下来这番话,母亲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一定不要告诉……否则,咱们母子便会死……” 忠儿的目光中,立时浮现出一丝恐惧与小心: “忠儿知道……” “好…… 你问母亲,为什么皇后娘娘不受你父皇的喜欢? 因为…… 她本来不应该是这皇后娘娘。 明白么? 你父皇心里真正的皇后娘娘,不是她。” 忠儿点了点头,轻轻道: “忠儿明白了…… 父皇心里的皇后娘娘…… 是武娘娘,是么?” 刘云若点了点头,淡然道: “没错…… 这个皇后娘娘是强抢了你武娘娘的皇后之位的…… 所以你父皇很恨她也很讨厌她…… 可是因为她母家的势力…… 你父皇一时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就像你现在一时也不能拿那素节与上金如何一样…… 不过你父皇是天下第一人,这大唐天下,都是他的…… 所以早早晚晚,这皇后之位,还是要还给你武娘娘的…… 你明白么?” 忠儿立时点头: “那母亲……忠儿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这个假的皇后娘娘了? 忠儿不喜欢她,忠她只是希望借着忠儿,来请父皇多多见她罢了…… 可是忠儿喜欢武娘娘…… 忠儿想云跟着武娘娘……” 刘云若等的,便是儿子这句话,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李忠目光中的明亮,似乎太过灼人了些…… 她只淡淡道: “你想让你武娘娘留你在身边么? 有一个办法,你把耳朵凑过来……” 李忠依言,将耳朵附在母亲唇边。 永徽二年正月初八。 夜。 太极宫。 李治因前番召卢贤妃不来之事,颇为震怒,兼之又得闻秘报,道卢贤妃拒旨之后,竟直入皇后殿中,于是更加恚怒。 故以前番皇后抗旨之由,加之此番唆使嫔妃拒旨之故一并发作,罚王皇后卢贤妃二人各自停俸半年,皇后待正月诸般大礼毕后,禁足一月,居于万春殿中不得外出。 卢贤妃因恃宠而骄,无视上意,着禁足半年不得外出。 …… 立政殿下。 “活该!” 闻得这个消息之后,头一个叫好的,便是正仔细地守在立政殿外,亲自看着药炉的瑞安。 旁边六儿也道: “这卢贤妃也真太将自己当成人物了…… 皇后拒旨是一国之母,主上一时也不能拿她如何…… 如今她又如此,岂非是自寻死路? 也真亏她能在宫中活得这般久……” 瑞安刚欲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见得一侧文娘匆匆奔来,附下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立时,瑞安惊诧道: “他怎么来了?! 有什么事?” 文娘又附下口,说了好一会儿,六儿只见瑞安脸上神色顷刻之间变幻不止,心知必然有大事发生。 好一会儿,瑞安才开了口道: “此事过为重大…… 何况好歹他也算是武姐姐在心上的人…… 便告诉武姐姐一声罢!” …… 李忠独自一人,没有跟着随从地,焦急地守在立政殿后门的阴影处—— 他是借口去找李孝,这才得以脱身出来的。 若是时间长了,被万春殿里的人发现了些什么……可是…… 他看了一眼那立政殿,心头莫名跳得出奇地快: 他想见她一面,想跟她说一说话…… 也许……也许这会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次见面…… 他咬了咬下唇,安慰着自己: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她会见自己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待自己那么好……必然会见自己的。 仿佛老天也听到了他的愿望,很快地,瑞安抱着白玉拂尘,亲自迎了出来。 然后,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躺在榻上,一脸病容,却显得更加秀丽温柔,楚楚动人的武媚娘。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因着李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实在不能抽身到这立政殿来守着,于是便着王德代了自己,好好儿守在此处。 之所以是王德,是因为以王德这等久于宫中立足的大内侍监的身分,一旦出了些什么事,便是王皇后,也要多少顾忌他三分。 所以,当闻得李忠欲见自己时,媚娘头一个反应,便是去问王德此事当否。 已然是雪染双鬓的王德(王德比太宗小几岁)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这才轻道: “论起来,娘子与这陈王殿下私下相见本不应当——到底他为皇子,且娘子为主上宠侍…… 不过好在陈王殿下究竟年幼,倒也不必过分忧于礼仪之事。 何况陈王殿下向来不与宫中妃嫔亲近,此番独身前来必有要事,见上一面,也可安安他的心。” 媚娘本意也是要见的,只是思虑着自己身在孕中又是有病在身,多少有些精力不足,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请问王德。 如今见王德也以为可,便立时着人请了李忠入内。 …… 李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媚娘,可是……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长大成人的时光中,每每思及媚娘时,眼前所浮现的,却始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一身娇嫩的鹅黄常服,乌发流光,玉簪生彩,雪白的脸上无有任何妆彩,却显得那双明亮的乌眸更加生机勃勃,直如春之牡丹般绽放着无法忽视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看着这样对着自己微笑的媚娘,年幼的李忠突然觉得,这般的女子生存在这阴云密布,暗涌流动,一片晦墨浊污的大唐后廷之中…… 直如一朵绽放在乌黑泥沼中,却依旧不染点墨,艳红华丽,直如暗夜中的一团火光般的莲华…… …… 看着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李忠,媚娘不禁笑了起来。 左右无人,兼之自己身怀有孕,她倒也不必拘于礼节,下地请礼(媚娘无封,李忠是王,所以依礼是媚娘向李忠请礼。),反而向着他招手道: “忠儿……来!” 看着那几只兰花般洁白如雕的手指在空气中挥动,李忠仿佛着了魔般地向前走,慢慢地靠近媚娘。 直到媚娘近侧,他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武……武娘娘……”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拉了他细瘦的肘腕,在文娘的扶衬下,勉强坐起上半身,仔细打量着李忠之后才道: “怎么这般瘦…… 是不是又是那些人欺负你?” 李忠坐在媚娘身侧,鼻尖闻到的,却是媚娘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经着体温一蒸,更加温暖宜人。 一时间,李忠恍惚出神,直觉自己一切的烦恼,都在这种药香中抛之九霄云外,原本的痛苦,纠结,仇恨,阴晦…… 种种不安与恨意,都不复存在。 只剩平静喜乐。 媚娘看着表情柔和的李忠,忽然发觉这个孩子,生得竟是异常地像幼年时的李治…… 淡淡地,她一笑,轻抚着李忠的发际问道: “忠儿一路来,怎么只一个人? 肚子可饿了? 这大冷的天儿,要不要煮些汤饼与你食?” 李忠感受着媚娘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直觉身处云端,受宠若惊地摇头,声如蚊语般: “忠儿不饿…… 忠儿不饿。” 媚娘含笑点头,可到底还是想着他小孩子家的,平日里又是常受人欺负,便着瑞安立时去取些糕饼甘食,与忠儿食用。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是看他衣着单薄,想了一想才叫六儿再去取了块昨日李治赐下的上好墨狐裘皮子,好好儿包了,交与他,细细嘱道: “任谁来问,便只说是你父皇见你衣裳单薄赐下的,教你做件里子袄(就是里面贴身穿的小袄),明白么?” 李忠闻言,到底还是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 “忠儿明白不能说是武娘娘送的…… 可为什么是里子袄?” 媚娘含笑轻抚他头道: “一来么,你现在每日里修习剑术等事,若是做件外裳,也不方便。 二来……到底忠儿性子沉稳,向来不喜与人相争,这东西,宫里人还是识得些好的,武娘娘也不希望一番好心,却给你添了麻烦…… 何况你父皇生性节俭,你看赐哪一宫哪一殿的东西,不是只赐些料子钱帛的?这一年里就更是如此了。 若不赐了料子,怕是你母后娘娘那边儿一关,便是不好得过。” 李忠闻得媚娘为自己思虑如此之多,当真是受用不止一星半点儿,于是连连点头道: “谢武娘娘为忠儿思虑良全!” 二人又是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媚娘才转向正题,问李忠此番前来,却有何事。 李忠本来此番前来时,只是为了如其母所言,讨好媚娘以求庇护。 可这一见面之下,竟是一颗心全爱媚娘,一心只愿见媚娘的好,于是便也不想其他,将自己于万春殿中所听所闻,一一全向媚娘托出。 一时间,听得媚娘当真惊讶: 她虽对李忠极好,却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全心信爱。 便是旁人也是感慨颇多。 良久,媚娘才点头,柔声轻道: “倒是要谢谢忠儿了…… 若非忠儿相告,只怕便是要坏了大事。” 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却也更叫李忠感动,一时间,当真是殿中一片温和之氛。 …… 半个时辰之后。 因着媚娘相请而闻讯赶来的李治,听得了媚娘的相告,一时倒也无语,半晌才道: “是朕太过疏忽于他了…… 说到底,也是朕的不是。” 一边儿说,脸上也露出些愧疚之色。 媚娘摇了摇头,叹道: “治郎一生,步步都如在刀尖剑芒上行走…… 便是再多思虑,也总有思量不到的时候,倒也不当太过自责。 只是那皇后所为…… 媚娘实在是无奈,才向治郎相求—— 说到底,眼下媚娘一心二意的,也只在这孩子身上……”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轻轻抚住了自己肚腹之间,犹豫片刻才缓缓道: “这王萧之事…… 治郎……”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但却断然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这等事,自然有朕担着,你不必理。” 媚娘这才松颜一笑: “倒是烦劳治郎了…… 眼下治郎正在忙……唔……” 她一语未竟,便被李治轻轻以掌覆口,止住了下面的话儿: “朕倒是巴不得你多多来烦些儿朕,少些自己拿主意呢!” 李治眉眼含笑,放下手掌,俯下身子,只趴在媚娘小腹上听。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道: “你呀…… 这是做什么?” “朕方才觉得有些心悸之感,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叫父皇呀!” 李治含笑,有些兴奋道。 这句话不止说得媚娘无奈苦笑,便是身边诸侍也是失笑。 “孩儿才刚满一月……哪里便会动了?! 更何况是叫父皇……” 李治却正色看着媚娘道: “这可是错了,朕可是特特地去问过李淳风,李太常(李淳风当时的外号,虽然跟他的本身官职无关……)说得可清楚,胎儿一旦成型,便是已有灵体在内。 所以自然也是认得父亲母亲的了。 且父母血缘,亲性最近,朕能听得到孩儿呼唤父皇,本也属天性啊!” 媚娘着实无语,只得仰天叹笑。 一时间,立政殿内却是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 永徽二年正月初九。 太极殿。 李治一身正着(就是上朝时的装束),精气神足地端坐在龙座之上,听着诸臣相议朝政。 不多时,朝毕,李治出降龙位(就是离开龙座),乃缓步向太极殿上书房而行。 入得上书房,李治更衣易冠(唐朝帝王的朝服都是沿袭汉时的正统朝冕,非常不利于平时的穿着,所以一下朝就要更易轻便一点的服装),着金冠玉簪,雪青广袖外披白金龙袍,升座于上书房玉阶金案之后,以受诸三品要员之礼。 (说明一下,这里的礼节是唐时元正节后,也就是今天的春节之后初次上朝的礼节) 礼毕,李治赐诸臣座,再赏一应元正节之赏,又因今年天下初治,更每三品臣得加赏钱一千贯,帛一千匹,二品以上着次递增之。 诸臣再谢,李治着免礼。 又是一番茶饮相乐之后,诸臣乃告退,唯留元舅公长孙无忌等人于殿中,与帝相议要事。 …… 李治见左右臣子已去,便立时下阶来,欲以甥侄礼见过无忌,却被无忌急忙拉住口称不可。 半晌推让后,李治究竟不得行礼,却更额外加赐金帛珍玩无数,以示亲厚,又着王德率诸侍前来相拜,代帝行礼,又有德安具备酒点案几,置于侧殿,以请李治与长孙无忌着落于侧殿相谈。 酒过三巡,李治便唯唯提起一事: “舅舅,朕有一事,还请舅舅提点。” 长孙无忌心知李治心中所挂怀之事,多半乃指媚娘有孕一事,想了一想,却也拱手口中只道: “主上之心,老臣多少也得一二……” 李治点头,面色犹豫道: “那……舅舅以为,若朕降卢升武……却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暗叹李治到底还是思虑欠周,又念着到底还是年青,便直道: “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治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无忌这才道: “主上可曾想过,若果如此,那武氏娘子,在宫中何以立足? 目下她得天之幸,竟一致有孕,已然是闹得整个后宫前朝,人人议论,个个中伤…… 若是一朝她再借此一事,向上一步,直得夫人之位…… 只怕,于母于子,皆是无益。 此为其一。 其二者,到底四夫人出身高华,门第非凡。 武氏娘子虽则极得主上爱宠,究竟出身平平,且还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下去,只是摇头道: “主上,若主上若然爱重娘子,则当以其名为重,其全为重啊!” 李治沉默,半晌才动容道: “是朕思虑不周……幸得舅舅点拨。 只是……只是媚娘眼下,唉…… 朕也不知该如何说与舅舅听。 舅舅,想必您也多少知道些吧? 自媚娘有孕以来不过七八日,这立政殿上上下下,已然发现数次…… 这……朕总是忧心,若一朝因此而失子……朕……” 长孙无忌也明白李治一番苦恼,便点头道: “此事老臣也确有所闻。然主上也当知,如此局面,实在皆因武娘子恩宠逾制之故。” 李治抬眼,看了眼长孙无忌,却道: “可朕所闻,却是因为有人忧心妒恨,担忧媚娘位微却得子,自己位高,却一无所出之故啊……”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既然主上也得闻此言,想必此事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只是言语一事,经人口相传,人心相易…… 难免有些失真。” 李治叹道: “可若一旦成真……” 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主上忧心此事,那大可赐其所欲,以定其心。”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她想要的……舅舅知道,朕也知道。 可是那孩子究竟不是她亲生,眼下她也只是巴着这孩子,图着能够稳住自己身位…… 朕实在是不能从她所愿。 至少在她表现出应当有的容人之度之前,朕从不得。”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 李治这等态度,本也在长孙无忌意料之中,于是他便道: “主上所言,倒也并非无理。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所为,虽则老臣与诸位大人身居臣下之位,不当议论;可多少也看得明白…… 其实皇后本也是个贤淑贞德的性儿,只是这些年来,诸番事宜,难免叫她失了些心衡…… 若主上果然只求武娘子可在宫中立足,可得皇后容护,又不愿因此而失了帝王之威,那老臣倒是有一折衷之法。” 李治就等这句话,立时便道: “舅舅直说!” “主上,既然皇后所忧,无非是武氏娘子一朝得子,宠爱又盛,恐其位受制…… 主上又因前番数次,皇后与其母族所为,颇有不当之处不愿事事从其心意…… 那何不两相权衡,以取其中?” 李治挑眉,看着长孙无忌道: “舅舅不妨直言。” 长孙无忌恭声称是,这才道: “主上,臣以为,目下朝中之势,那氏族一系,也是因着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诸番不当之失,多少受了些打击…… 可这氏族一系到底不止是一个太原王氏一族,其他族中,颇多忠于我大唐,忠于主上之人。 兼之这余下诸族之中,多有天纵之才,若因一族之失而断诸族之路,实在太过可惜…… 是以主上不妨提拔一些与皇后颇有亲缘,却非太原王氏一族中之才德兼备之人,对内,以安皇后之心,对外,也可使诸族知晓,我大唐君主,所观所计,仅求德才尔……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大喜,连连拍膝赞叹,直道无忌思量周全,又想了一想,道: “那…… 便是皇后母舅柳奭了! 此人朕看来,政务倒也颇为通达,更兼之才德兼具,可堪大用。 舅舅以为如何?” 对长孙无忌而言,这正是他要的,也是他希望的结果—— 毕竟有裴行俭在,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氏族一系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升位的话…… 相对其他与关陇一派可说完全无葛的氏族官员,与裴行俭交好,自身立场也一直暧昧不明的柳奭是最佳人选。 而且柳奭的才德,足堪大任,但更重要的是…… 长孙无忌心里默默计算一番,才再次确定点头: 更重要的是,虽然才德兼备,但柳奭却与他那亲生姐妹,皇后生母柳夫人一般,于宫政之事上,全无半点长远之见…… 已然是将整个后宫,包括那些氏族一系的妃嫔们也得罪不轻的柳奭便是登上高位,将来要控制起来,也是容易得多。 永徽二年正月十一。 高宗李治,因某事故,着升黄门侍郎宇文节、中书侍郎柳奭并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野闻之,尽皆罕也。 ……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春殿的小偏殿中,正在祝祷祈巫的王皇后耳中。 闻得舅舅得进官位,王善柔这些日子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归了一归位。 放下手中祈物(就是在行巫蛊之术时,一种以红线缠着树枝的祈祷工具——后来这种工具与中国的巫蛊之术,道家阴阳等学说一起传到日本,直接脱形,成了今天的日本阴阳流,并且对其本土所产生的神道也有巨大影响……所以大家在相关的日系电视或者电影动漫等关于阴阳道神道里看到的那种举行仪式里的做派时,可以看到很多跟中国古代道家或者巫蛊之术、佛教等等相关的派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这个祈物也是一样),王皇后看着身边儿的怜奴: “可知为何陛下突然晋舅舅之位?” 怜奴含笑道: “娘娘这话儿问得…… 舅老爷才德兼备,又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眼下既然相位有缺,不晋舅老爷,又要晋哪个?” 王皇后不语,长久以来与李治夫妻之间的关系紧张与猜疑,已然教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不安—— 这样的事态,落在自己头上…… 到底是吉是凶? 怜奴见她如此,不由出声相劝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是好事呀! 娘娘您想,前些日子元正日时,那么大吉大利的日子,诸皇子中陛下谁个都没赏,独独只赏了咱们陈王殿下那么好的一匹子墨狐裘料子…… 足可见陛下心里是多么看重咱们陈王殿下了。 再者,如今又是升了咱们舅老爷的座(北宋以前在皇宫之中,说升官不叫升官,叫升座,因为自北宋起大臣上朝才不能坐的。之前都是有座位的。而座位越近于皇帝的龙座,也就说明这个官员的权位越高越大),足见陛下还是心怀宽恩,念着娘娘的好的啊!” 王皇后不语,半晌才苦苦一笑摇头,茫然地由着胡土将自己扶起身,看着那小案上的巫像道: “本宫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反应了…… 这么些年了…… 本宫真的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罢,正如你所言,升座总是好事,得了独赏,也是好事。 只是你们切切要提醒着他们,务要谨慎处事,万不可借此张扬得势。 否则…… 只会替自己埋下**烦。” 二人口中称是。 又沉默一会儿,王皇后便再道: “还有一事…… 怜奴,近些日子来,你还是将那些纵横之事,姑且先放上一放罢! 至少咱们也得摆出些态度,不要再叫旁人以为,咱们万春殿与立政殿有什么间隙才好—— 记得,便是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么时,也要极力避免叫立政殿,或者是陛下把目光转到咱们身上来,明白么?” 怜奴一怔,却立时明白道: “娘娘的意思…… 此番陛下,却是意存怀柔?” 王皇后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管是或不是……谨慎些的好。 毕竟此番提的不是姓王的父亲,却是姓柳的舅舅。” 怜奴迷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不明白……” “不升父亲却升舅舅,一则因为舅舅确是才德具备之人,二则,也实在是因为舅舅虽与本宫有血缘之戚,却非至正之亲…… 一旦本宫有些什么不是,舅舅若为无奈,划清相届……也是不奇怪的事。 所以陛下升了舅舅,多半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想到了些什么……这才要本宫做出个态度来…… 罢了,本宫眼下被禁足,便由你去代本宫赐下一碗干净的酥饹给立政殿,便说是本宫所赐的东西。 再备上两匹上好的锦缎与几样用不着的金玉之物,送到立政殿前,由着他们那些侍臣们接了便是—— 一来到底本宫身为中宫,所赏之物,便是她不亲自出迎,至少也当是侍臣们出受。 二来……这等赏物,也算说明本宫的态度了。” 怜奴知晓皇后所意,便立时下去安排。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一身宫装未替,却只看着瑞安带着几个小监们验过被禁足中的皇后着怜奴赏下,自己亲自出了立政殿门接下的酥饹等物,然后才道: “端过来罢!” 瑞安一惊,文娘一个闪身上前道: “姐姐,这虽验过无毒,可到底是……到底是那儿赏下的东西啊! 再者,姐姐这些日子因着害喜,这类腥气东西一向不近身的……” “她不会教自己的皇后英名有失,所以断然不容许自己送来的东西,出半点差错。” 媚娘平静地道: “我喝了它,便能保这孩子好好儿活到出世…… 那便是再不受得,我也要喝。” 眼见媚娘如此坚决,诸侍也只得奉了上前。不过瑞安与文娘还是不敢片刻离开,直愣愣地盯着媚娘一饮而尽,又盯了半日,眼见无甚反应,只是媚娘一脸些微不适之状,这才松口气,忙忙地奉了甘酒上前叫她喝上两口,驱一驱那酥饹的膻腥气。 饶是如此,她也是灌了好半壶的甘酒(这里郑重说明一下,唐初的甘酒,指的是一种类似今天米酒一样的,酒精度极低,低到算起来只有今天一两度酒精量的粮酿,对孕妇是很有好处的,而且这里的壶是那种不过十几二十几厘米高的小壶,最多能装二两酒,可不是媚娘乱喝东西啊)下肚,这才强压下那股子腥气。 眼见她如此难受,便是瑞安与文娘也多有不满,可媚娘却只是一派淡然之色。 好一会儿,媚娘才平了平呼吸,转身向一脸厌弃地捧着那些皇后所赐的衣料的六儿道: “你去抱了这些料子,好好儿寻了内司师傅,制成衣裙。” 六儿立时道: “姐姐!这些衣料也好,金饰也罢,虽然都是些好东西,可一看便是些适宜那年长辈高之女子所穿之物…… 皇后赐下这等物事,不是存着心给姐姐难堪的么? 姐姐何故受下这等气来?”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是皇后,赐下这些东西,便是我的福气。 那我自然是要收,也要好好用着的。 何况,她赐下这些东西,未必便是叫我现时便穿呀! 到底我眼下孕中,有些东西不得不避讳,想必她也知晓。 只要教她知晓,我好好儿地收了她的衣料,也心怀感激地制成了衣衫备着穿…… 便是我该做的,做到了。 何况内司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能工巧匠,未必没有一两个能巧手夺天,陈布制新衣的呢!” 瑞安也立时醒悟,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 这样也好,好歹姐姐送了衣料去,也是光明正大皇后赐下的东西,同样也教宫里人们都瞧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母,知道妃嫔有孕了,只为了节省,竟便赐下这等不吉利的东西…… 也教她好好儿地被人家认识一番。” 媚娘本无此意,故闻得瑞安之言便皱眉欲语,可想了一想,却也坦然点头: “如此也好,去罢。” 于是,六儿这才捧了衣料去内司。 …… 七八日后,王皇后赐物一事,便传遍内里,更着闻于朝野。 朝中颇有诸臣,于此事议论不止。 …… 永徽二年二月初一。 夜。 太极殿。 李治端坐殿上,正听着德安的回报。 “皇后那日赐下东西时,武姐姐便是身子不适,可怜奴又是一味地趾高气昂,口里说着姐姐有孕可不必出来相迎,然而言语之中字字相讽,逼着姐姐也是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出殿以迎。 赐下东西时,那贱婢又是着意儿地为难,竟眼瞅着武姐姐跪伏于地上时,自己着意儿地只将那赐下的几样老旧东西翻翻覆覆地说来说去,直说了一盏茶水的时光才肯离去。 且这还不算,那贱婢竟着了人,特特地在立政殿前留了话儿,说是因着皇后喜爱武姐姐,所赐的酥饹用碗,却是皇后平日里用的东西,说什么姐姐有孕在身,也好借借一国之母的福气…… 姐姐本在孕中害喜,孙老神仙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腥膻之物也是近不得身,竟也是为了能得容于皇后之下,强忍着咽了。” 闻得媚娘受了这等委屈,当真是直叫李治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便要拿了那怜奴来打杀才解气,可到底也知媚娘一番心思,只为保全腹中孩儿,能得容于皇后之下,于是也只咬牙道: “还有呢?” 德安明白,立时也道: “别的倒也罢了,还有那赐下的金器布料,一看便知是依着规制,当赐于……赐于……” 德安看了李治铁青的脸色一眼,这才叹道: “当赐于年长辈高之女子所使用……” “砰”地一声,李治面前的茶碗,被他挥袖甩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德安惊了一跳,又因着事关机要,左右小侍包括清明兄弟在内都被遣开,正欲亲自去捡拾,却被李治叫住道: “媚娘可收下了?” “收……收了,而且还立时便请了内司最好的师傅,好好儿叫制成了衣衫……” 德安声如蚊语,越来越低。 李治只气得一阵阵头顶青筋直跳,好半晌才压下火气道: “那宫中前朝如何议论此事?” “宫中倒是立时分了两派,一派便是觉着武姐姐也是素与人顺和的,便以崔贵妃等人为首,且多方示好,另外一派,便是以卢贤妃等人为首的少数二三位妃嫔,总觉得武姐姐素怀不轨的,不过到底势低力弱,也不能成什么气。 倒是皇后与淑妃,却无甚态度。” 李治冷笑: “她们引的事,若她们再立个态度,朕还当真要行一行国法了! 前朝如何?” “前朝之中,元舅公等人倒还是一味闭口不言,不过元舅公身边的裴行俭裴大人向来直言的,此番却也替姐姐抱了两声曲,说了姐姐两句好话……最奇怪的是,元舅公当时便立在身侧,竟然也没有阻止,直教默许了。 是故朝中那些本就不满太原王氏一族向来势盛的关陇、氏族等官员们,也是个个议论,说皇后如此心胸狭隘,又是这般待下不恤,想不到武姐姐竟能坦然受之,实在是高下立见等云云…… 一时间太原王氏一族上下也是闹了个没脸。王仁祐为此还特特于前日进宫,好与皇后一番教论呢!” 李治闻言,沉默良久才长出口气道: “到底她这般委屈没有白费,否则朕非得要……” 他停了口,半晌才道: “罢了,过了便过了,媚娘都忍了,朕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只是一桩,到底媚娘眼下怀着的,可是皇子龙孙,德安,明日便是二月初二的大好日子,算起来也是媚娘初次胎占(唐时上层社会的风俗,女子被发现有孕在身的第一个节日里,要请术士来替胎儿算一算命运与男女。这样的占卜可以有一次也可有好几次,不过一定要在重大节日才可以。而二月初二在唐时是一大节日,所以要头次胎占。还有武则天几个孩子都是胎占超过了九次以上,可说次次不落,其中以李弘、安定思、太平三子为最,各自占了十二次、十五次、十一次之多。尤其是安定思,传说武则天怀安定思的时候,李治为了能够多替这个孩子进行一次胎占还特别又命令加了一个节日,后文会说到)的时候,你便持了朕的手谕,去请了袁天师亲自入宫,与李太常孙道长(孙思邈也是道士,并且占卜方面虽然比起辉耀万古的袁李二人起来,在今人看来平平,可在唐时也是超一流的)一并为媚娘胎占罢!” 德安闻言,便也是咋舌皱眉道: “主上,这……请李太常与孙老神仙便罢了,这连向来只占国之大事的袁天师也来……会不会……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说到底,能得袁天师胎占之女子,于今而算,也只不过仅文德皇后娘娘一人罢了呀? 连身为先帝皇长孙,主上长子的陈王殿下都没有啊……” “朕自有分寸,你只管去传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理解李治心思,加之想来李治处理一切与媚娘相关之事时皆是万般审慎,鲜有不足之谋,想必此番如此张扬也另有深意,于是便点头应下而去。 是日,宫中朝内,闻得李治降旨,着令三位神仙(就是袁、李、孙三人)同为立政殿侍人武氏昭胎占,个个惊异不止。 只有李治元舅长孙无忌,却是含笑而应。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五 是夜。 万春殿内。 自闻得李治特宣了三位大师,于吉日入宫为媚娘胎占之后,王善柔的脸色,就没有正常过。 沉郁。 除去沉郁,还是沉郁。 但她没有说任何过多的言语,只是沉郁。 一侧侍立的怜奴眼见着主人这样,心里难免也是气愤,于是转而出来,揪着胡土的耳朵走到一边儿侧殿下,也不理胡土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只是恨恨道: “那武媚子就这么张狂着,你也不想个法子替咱们娘娘治她一治!” 胡土边揉着耳朵在心中把怜奴骂了个上千遍,边可怜兮兮地做态道: “姐姐哪里知道眼下的厉害! 那立政殿此刻上上下下,可是被守得牢牢实实的…… 听人说,便是那元舅公的朱衣卫,也是好些都特特地给派入了宫,要守在立政殿外呢!” 怜奴闻言,恨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好个老狐狸! 说到底,他还是想着墙头草儿两边倒呀! 哼! 我就说么!什么关陇一派,根本便是一群子一朝得势的小人罢了!” 胡土听着怜奴这般骂,也不劝她收敛,反而更加着意地在一边儿加油添醋,引着她把关陇一系上上下下骂了个痛快,自己却只把这些话儿牢牢地记在心里,只待日后转身向那关陇一系的要员们透个风儿,好借着人家的手,教训这个成日里只知欺负自己的贱婢。 骂了一会儿,怜奴也是骂得没气儿了,这才转身瞪着他道: “你说,眼下可该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那武媚子得了这等大的势派,抢了咱们娘娘的位去?” 抢与不抢,与我何干……横着竖着,我可都有咱们陛下做靠山…… 胡土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儿,嘴里却只道: “姐姐说得是,好歹也得给那武媚子些好看的……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好呢!” 怜奴想了一想,突然冷笑道: “陛下不是要请三位大方师入宫,为她胎占么? 那便好好儿安排一番,叫那天下人都瞧上一瞧,这武媚子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 胡土看着她的冷笑,不由脊背一凉。 暗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一闪而消逝不见。 …… 夜半三更时,立政殿后门口,一道裹着黑色大氅的小小人影,出现在了门边儿,左右看了一看,这才敲了敲门。 媚娘被瑞安唤醒时,其实才将将睡着。 这些日子李治几乎是日日地守在立政殿中,哪儿也不肯去,寸步不离媚娘不提,便是媚娘饮食用物,也是一一亲自尝试之后,方才给予媚娘服食。 虽然周围的人一再劝着他万不可如此,可他却一意而为之…… 无奈之下,瑞安也只得封锁左右消息,不教这等大事传入外人耳中—— 毕竟叫一朝天子,亲为一个无品无封的宠侍试毒,此事还是太过越矩了些。 虽则李治也是爱妻心切,可到底这样的宠爱,只会教媚娘成为更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都是日日严守,禁止外人出入。 而今日,媚娘也终究是难再容得李治这般,一顿娇喝嗔怪之下,硬生生是将李治赶回了太极殿去。 虽然如此,李治终究也还是在立政殿里呆到了足足二更过半才离开。 因此媚娘睡着的时候,已然是三更。 闻得许王李孝前来之时,媚娘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因无他,在她的印象中,李孝这个孩子,内向而文敛,更是懦弱有胜。 所以他从来不与宫中妃嫔打些什么交道,甚至还刻意地远离她们。 就比如他之前曾因媚娘出手而得脱千秋殿之事,他也是宁可冒着惹得媚娘与一众人等怨恨,从此再不得相助的风险,也不曾来立政殿中,向媚娘说过一个谢字。 是以此番,媚娘闻得李孝私夜前来,且是密行而至,难免吃了一惊,立时便叫请入内。 一番见礼之后,李孝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己父亲为之沉迷,甚至还间接造成了自己的出生的女子。 果然…… 他有些黯然,更有些伤感: 正如一直养他到大的姆娘所言…… 她真的像似了母亲…… 或者该说,是母亲像似了她。 再思及母亲之死,说到底终究还是与她有关—— 虽然她无意杀母亲,且母亲之死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茧缚…… 可到底,他心里还是有些微澜的。 是以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言简意骇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武娘娘,孝此番前来,却是为之前之事作个了恩而来。 娘娘但可放心,孝不会忘记娘娘恩典。” 媚娘闻言一怔,看着这个早熟得出奇的孩子,心里难免有些内疚: “还请许王直言。” 李孝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只有瑞安与文娘二人,这才正色道: “再过几日,武娘娘便是胎占大喜了,孝儿本当恭贺大喜…… 可是,只怕这大喜,至时却要化为大惊大忧了。” 媚娘明亮的双眸一动,教正盯着她瞧的李孝只觉得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些盯上媚娘的人,在这样的眼神下,似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许王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我不得安宁,是么?” 李孝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是教武娘娘不得安宁,却也无甚大要…… 唯有彻底地教天下人信了武娘娘之为人大不妥,自然所产下的皇弟皇妹也大不妥…… 这样,才算是彻底抹杀了娘娘的存在罢?”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多谢许王提点…… 只是媚娘可不可以问许王殿下一件事?” 李孝淡淡道: “娘娘请说。” “虽然媚娘也知,此番之事,多半是陈王殿下相求。 且媚娘更知许王殿下在众人眼里虽似懦弱,实则却是最有担当的一个…… 可媚娘实在不懂,既然许王殿下并不喜欢媚娘,却又为何要相助媚娘?” 李孝胸口,直觉如大槌击胸。 半晌,他才低首,叉手轻道: “孝没有不喜欢娘娘。 只是孝不知该当如何,该拿什么样的心思,与娘娘相处……” 媚娘立时明白,一时也是对这少年直白的言语,不知如何态度为好。 半晌,她才轻轻道: “我…… 我或者与你的母亲……有这样的那样的纠葛,可与许王殿下…… 没有。 甚至,我希望许王殿下能过得安好。” 李孝依旧头也不抬,只是轻轻道: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孝才答应陈王哥哥,前来将此事告知娘娘的。” 他好半晌,才说出另外一句话: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并非是个坏人……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是这太极宫中,除了父皇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希望陈王哥哥与孝,甚至是雍王弟弟、杞王弟弟那样的人儿,也好好儿地活着的人…… 所以孝才前来的…… 否则……否则孝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见娘娘。” 媚娘看着他,细细品味了这番言语中的酸甜苦辣,一时间也是诸多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刹那间,她不由得无力地轻轻扶额,半晌怔忡。 见到媚娘这样子,李孝也不想再继续留着,便也不待媚娘允着,就自行离开。 瑞安眼见如此,也只得小心地护着他离开,又暗中安排着两个影卫一路跟着,护送他回殿,不教别人发现行踪…… 然后才回来,小心地问着依然怔忡的媚娘道: “姐姐怎么这般伤感? 不过这许王殿下也是奇怪…… 既然不愿意来,那便不来么…… 又何必如此勉强,还说这些话儿叫姐姐难受? 莫不是他还在恨着姐姐与他母亲之间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 “不…… 他没有恨我…… 而且也知道他母亲的所为才是造成她最后结局的理由…… 只是……” 媚娘长叹一声道: “只是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想看见我。 因为于理而言,当年之事错的是他的母亲,而且动了心思手段杀了他母亲的…… 也是他的父亲。 我呢…… 可说是一个完全的被害之人。” 她长叹一声,看着窗外道: “可是,可是瑞安哪…… 你想过没有,于情,郑氏究竟是他的母亲。 而且若深究起来,郑氏最后的悲惨命运,起因也不过是因为有几分似我,而被治郎当做替身选中,入了东宫…… 他又怎么不能不怨我呢?” 苦笑一声,媚娘看着瑞安: “所以,正如他所言,他不知如何来面对我…… 因为面对我时,他会想到的事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便是他母亲之死,是因为我而起—— 因为我,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受人唾骂的罪人。 也因为我,他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 第二件,便是他的母亲,是因为我才会被他的父亲所杀…… 因为我,他的父亲,成了他的弑母仇人。 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自身的存在,在他看来,也是可笑可叹地…… 偏偏同样是因为我…… 若是没有我,也许他的母亲,便不会雀屏中选,得入春宫。 那他也自然不会存在…… 所以…… 治郎的确是没有替他取错了名字—— 他是个真正孝顺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正明理的好孩子…… 只是……” 媚娘叹息着,看向窗外: “只是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孩子…… 真正情理兼备,又是心直无垢的好孩子…… 所以…… 所以他才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 因为于理,他是当替他母亲来还一笔亏欠我的所谓人情…… 可于情…… 他却当来替他的母亲,怨恨于我……” 媚娘头一次,无助地看着瑞安: “是不是…… 瑞安,是不是我对孝儿这样的孩子而言…… 本便是个天大的错误?” 瑞安立时皱眉,上前努力地否定着媚娘的迷茫。 可是这样的言语,对此刻的媚娘而言,实在是一片空妄之水,难解其心中忧渴罢了。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太极宫。 受李治之命,着三大方师入宫为立政殿宠侍,娘子武氏昭腹中之胎,行星、命、术三占之术。 是日,宫中上下,无不切切关注,只求第一时光中得知占术之果。 未几,便先得行术占之孙思邈出果: “此子命贵,果不可言之,天命之道,当为老祖。” 一时间,宫中哗然。 又一时过,李淳风亦得星占,亦云同语,更道: “老祖之命,弘日之尊,故日入母怀,得贵子也。” 闻之,朝臣亦是喜忧各知。 再一时过,诸人所待之大方师袁天罡,亦出其果: “圣后引灵(就是文德皇后引灵魂入媚娘胎中),弘日显像,大尊贵之子,福泽万民之像也! 是可谓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天命箴言也!” 此语一出,朝中再无可疑问,一时间喜忧之声,各自不断。 而其中又尤以关陇氏族二系为特。 关陇一系元舅公长孙无忌,与裴行俭等诸臣立于太极殿外,闻得大方师袁天罡出箴言后,便喜极而泣呼,直道天降贵子于朝中。 而氏族一派太原王氏首王仁祐公,立时上表,欲奏请李治,准着另等神方士,以复占袁天罡、李淳风、孙思邈三人之果,力求其公。 然王仁祐言过于荒唐,兼之氏族一派之中,亦有力反之声,故李治不予理会,直由他去。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六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夜。 万春殿中。 怜奴跪在当地,面色灰败地看着表情平淡的王皇后。 她没有易去身上的凤冠朱袍,只是坐在正位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水。 一侧胡土见状,忍不住开口道: “娘娘…… 还是易了朝服罢? 这凤冠…… 也是怪沉的……” 王皇后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动了动描绘精致的唇道: “本宫既然身为正宫,自然也就早习惯了这等需承之重…… 只是……” 她缓缓抬起瞍,看了看窗外: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本宫是该习惯着没有这等重量加身的日子了……” “娘娘! 娘娘! 怜奴该死! 怜奴办事不力……” 怜奴闻得这等言语,心知王善柔已然动怒,头上斗大的汗珠便一颗颗儿地蹦了出来,惊恐万状地向着她叩首不止,直叩得脑门出血也似—— 自然,她知道王皇后不会当真怪罪自己,可是那种办事不力的痛苦,却教自幼便以精明能干自诩的怜奴,无法承受。 王皇后抬头眼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起来。” “娘娘……” 怜奴不敢抬头。 “你若还认本宫是你的娘娘,那便给本宫起来。 本宫身边,没有这等犯了错,便只会叩首请罪的人。 本宫也不想再用这样的人。” 怜奴闻言,心知王皇后还是待她好的,不由心中一暖,立时起身,感激地看着王皇后。 看了眼她头顶的血渍,王皇后转眼去看胡土: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召太医!” 胡土这才点头,急匆匆奔了出去。 趁着这个机会,王皇后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怜奴身边时,轻轻地抛下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却叫怜奴睁大了眼,半晌不得动弹。 永徽元年二月初七。 午后。 太极宫。 掖庭中,一处久已不用的浣衣池。 当已然是泡得全身发白发胀的胡土,被因着此处僻静,而与相好的太监约了在此处相会的一个宫妇发现时,他的乌帽已然丢失,一双制作精良的软底靴子,也是只剩下一只被这废弃已久的浣衣池中自然生成的鱼儿而咬得破烂不堪了。 ……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太极宫。 宫中皇后身侧长侍之死,自然是引得左右无数猜测。 同样,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同的想法。 但在这些人的想法之中,无疑地,媚娘的思虑,还是最接近真相。 …… 立政殿中。 午后。 日渐暖和起来的**之中。 安坐在藤花架下的软榻之上,媚娘一边儿微微有些困意地打着哈欠,一边儿听着一侧正削了果子的瑞安在听到自己的说话之后,发出的惊呼声: “什么? 下手的是皇后? 为什么?” 媚娘摇头,努力教自己清醒些,然后才慢慢道: “皇后不是傻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殿中密议诸事不顺不成如此之多…… 又怎么不会想到,自家殿中或许混进了耳目呢! 只是……” 媚娘打完了一个哈欠,从仍然一脸震惊的瑞安手中接过削好的果子,一边咬下一口,一边正色道: “只是如此一来,咱们便不得不设些法子,教王皇后把放在胡土身上的目光,往旁的地方移一移了……” 文娘会意,细声柔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替主上寻一个可为代用的影身?” “不只如此。” 媚娘思虑良久,这才轻轻道: “不只是代用之影身,好叫皇后不怀疑到治郎身上…… 还要叫皇后坚信,此事与治郎完全无关,所有种种,皆是太尉大人一手造成。” 瑞安诸侍闻言,皆是怔忡。 良久,瑞安才讷讷道: “姐姐…… 为何是元舅公?” “因为只有他……只有他的立场与处事方式,最近治郎。 别的人,因着各自的立场,与各自的处事手段,多少都在同样的情况下,会做出些不同与治郎手段的事…… 只有他不同。 而且到底,皇后是氏族一派,能在她身上打了这些主意,还不教她发现的…… 无论是在她看来,还是事实上来说…… 都只有治郎与长孙太尉。 所以也只有搬出他来当影身,才会教皇后坚定地相信。” 媚娘又咬了一口果子,被那酸味儿诱得眯了眯眼,吞了两口口水,这才道: “而且眼下局势,若是能借此良机,将皇后的目光从后宫引到前朝,正式与太尉大人相敌的话…… 对治郎也好,对咱们立政殿也罢,都是最好的事情了。” 瑞安忧心道: “姐姐,如此一来,的确是咱们立政殿轻松不少…… 可那皇后却未必肯就此放过咱们立政殿罢? 再者,说到底也是元舅公啊……那皇后若是……” “皇后什么也做不到。 正因为对方是长孙太尉,一手把持着朝政的长孙太尉,所以即便是有氏族一派在背后撑腰的皇后,也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暗中使些手脚。 至于她会不会放过咱们立政殿……” 媚娘淡淡一笑: “你且可安心罢……” 她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肚腹,面上也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 “有这孩子在,便是元舅公隐约猜到皇后之事,是咱们立政殿暗中所为…… 他也会容忍下来的。 因为在此时与皇后针锋相对,吃亏的绝对不会是名符其实的大唐第二人的元舅公,长孙太尉。 而且对他而言,按着咱们的安排行事,一来既可保护这孩子无事,二来也可打杀些氏族一派的锐气,三来,也能让治郎更加信爱自己…… 一举双得的事情,他是甘心做的。” 媚娘轻轻地道。 …… 是夜。 太极殿。 听毕了瑞安的报,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这般说的?” “是。” 李治长出口气,丢下笔,轻轻抚了抚眉间的皱褶,半天才睁开眼睛道: “她总是为朕想得这般到贴…… 可她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好不容易叫舅舅对她有些改观所费下的工夫,便一朝尽化为乌有了?” 瑞安轻轻道: “姐姐便是想到了,也不会在意的。 对姐姐而言,以前没有腹中的孩儿时,只要主上安好便是好。 而现下有了这孩子,那便是主上与那孩子父子安好,便是一切安好。 她自己…… 却将她自己放在了没甚打紧的地步了。” 李治忽地抬眼,锐利的视线,直盯着瑞安平静的脸庞,半晌才道: “可是你不希望媚娘如此。” 瑞安沉默,半晌才点头道: “主上,瑞安自主上四岁起,便跟着主上…… 主上的心思,瑞安却比什么都清楚。 姐姐如此,看似是两全了,可是主上却未必能够允许她这般牺牲自己。”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你就背着媚娘前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李治突然一笑: “那你想过没有,也许媚娘早知此事? 早知…… 你会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姐姐机慧,可透主上心思,自然更不必说主上对姐姐的心思,也是知之甚深…… 所以瑞安从不敢奢望能够背得过姐姐的心。” 李治讶然: “那你还来?” “因为瑞安更知道,姐姐如此,何尝不是自己也无万全之法可想,一心期望着能够在主上知晓之后,得保万全之计? 毕竟姐姐比谁都清楚,她自己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也没有谁比姐姐自己更清楚,一旦此计果成,主上又会有多伤心…… 所以,她把这个决定的机会交与主上,为的不过是希望能从主上这儿,得一两全之策。 若果不得,至少也是主上与姐姐,皆无憾悔。 一贯以来,主上与姐姐,皆是如此。” 李治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瑞安半晌,突然间便是欣然一笑。 倏而,他起身,大步绕过一脸淡淡笑意,侍立一侧的德安身边,径自走向阶下的瑞安。 立在这个自幼儿便侍奉自己身边,最为知己的瑞安身边,李治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回,这才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道: “果然,朕选你去跟着媚娘…… 没有选错人。” 瑞安淡道: “主上过誉。” “绝非过誉啊……” 李治背负双手在身后,正色道: “若非是你守在媚娘身边,教她在这等为难之时,因着考虑到你是自幼侍奉朕的原故,而不得不走这一步的话…… 只怕多半这等事态发生时,那个傻丫头,宁可自己扛下,也不肯走这一步来安排着你寻朕的罢?” 李治无奈地摇头一笑,唇边眼角,无尽的温柔与宠溺,几可融化冬日冰河的目光,穿过殿门前所立的纱影屏风,似乎要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所以,幸得有你在她身侧,教她不得不在这等时刻,做下这等决定…… 朕是要赏你些什么的。 你想要什么呢?” 瑞安却摇头,正色道: “主上,瑞安从未曾将自己当成是主上身边的外人,主上的臣子…… 瑞安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主上的手,一只好好儿扶着武姐姐走在这深宫之中的手罢了…… 倘若如此,主上还是要赏的话,那便赏武姐姐些什么罢! 赏了武姐姐,便是赏了瑞安了。” 李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看瑞安: “是么?朕还以为,你会说赏了文娘,便是等同赏了你呢!” 立时,瑞安满面通红。 李治哈哈一笑,也不多在这话题上打转,然后正色道: “媚娘所言,的确是如此…… 眼下若要教皇后与氏族一系的目光,从这后宫之中彻底断除,只有把一切都推到舅舅身上。 而舅舅因为媚娘怀着孩儿的缘故,与关陇一系的利益,自然也是乐于担下这等大责…… 只是,如此一来舅舅必然会对媚娘再生恶感。 所以朕绝对不能便这样简单行事,教媚娘之前一番苦心全部白费。” 沉吟良久,李治突然问道: “对了,那胡土的父母…… 可还在鸿雁小庐里么?” “回主上,胡土之父年事已高,已于去年离世。 倒是他的母亲还在。” 李治浅浅一笑,点头道: “如此便好……你去安排一下,叫她来太极宫北门(玄武门)处来一场慈母哭子罢! 不过这等好戏,自然还是要多些人热闹些…… 记得,安排着后宫妃嫔,都去听一听罢! 朕记得……萧淑妃的禁足,也是快止了,是么?” “是,还有半个月……” “那便提前寻个由头,止了罢!她在殿里闷了好些日子,想必也是无趣…… 便着人也叫她来听一听罢! 嗯……德安,这一次,你自然也是要去的。 说到底,若非为了萧淑妃,朕又怎么会允许她安排着胡土这么一个人,入了万春殿呢?” 李治一番话说得含混,可瑞德二兄弟何等精明?立时明白,于是个个欢喜,齐齐应下。 …… 永徽二年二月末。 正如李治所料的,一场胡母哭子的好戏,一大晨早便在北门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而这胡母哭子的对象,也是指使着胡土入万春殿行事,结果却被其间接害死的对象,正是当朝天子李治的宠妃淑妃萧氏,与在暗中支持她与皇后争位的太尉长孙氏。 而直接造成此事的,却是那皇后王氏。 ——虽然只是哭了几声,胡母便被李治派着狄仁杰,着以严审的名义,抓起带去了大理寺中…… 可李治期望的效果,却是完美地达到了。 永徽二年三月初一。 太尉、帝元舅公长孙氏当朝抗表而奏,着请李治务必查清万春殿皇后内侍胡土死因,以证其清白。 一时间,朝臣哗然,后廷暗涌不止。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睡得香甜的媚娘,不由唇边含笑。 半晌,他悄悄起身,小心地将自己被压在媚娘身下的衣角拉起,然后才问道: “这几日里,可没哪个来烦媚娘罢?” 一侧侍立的瑞安立时上前,手抱白玉拂尘,恭声道: “主上安心,立政殿上上下下,都仔细盯紧了,自然是不会叫不相干的人再入内。” 李治点头,又看了眼立在一侧的德安: “舅舅和狄仁杰那边儿…… 可有什么消息了?” 德安摇头,谨慎道: “暂时还不曾。” 李治再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那千秋万春二殿呢?” 德安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道: “千秋殿里,还是老样子,萧淑妃除了哭,便是拿着下人出气打火。 不过她似乎也知道此番事态紧要,且又牵到了元舅公,自己的身家性命倒是等同有了大保障。 因此也不慌。 倒是万春殿那边儿…… 有些稳不住脚了。 今日下午,王柳二位大人,还有柳夫人便早早儿地入了宫见皇后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可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个……” 瑞安面现难色: “他们相谈甚密,兼之眼下也是防备得紧……” 李治倒也明白,点头道: “不过总是要赶紧地安排着人进去看着些。 皇后毕竟与淑妃不同,一个不慎,只怕便要趁此机会惹出些大祸害…… 你觉得,安排着谁去好呢?” 李治看着德瑞兄弟。 瑞安看了看德安,又想了一想,然后才道: “若论起来,那倒是有一个。 只是此人可用不可用……还是另外一回事。” “谁?” “主上可还记得那个叫阿莫的小监么?” 同一时刻。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初春夜,夜色如酒,醉人心脾。 长孙无忌坐在后园凉亭之中,与久日不见的裴行俭,两对而坐,一壁饮酒,一壁听着远处水榭之中传来的微微丝竹之声,一壁赏着园中初绽的春花。 裴行俭看了一看,却叹口气道: “果然…… 这等美景,真当是逢时而得呀!” 长孙无忌淡淡不语。 又过了片刻,裴行俭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儿: “太尉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大人明示。” “行俭但说无妨。” “太尉大人明知此番之事,是皇后发觉那胡土为他殿安插入自己身边儿的眼线,所以着人清理…… 又为何要自揽其身? 便是那萧淑妃有意将此事安置于太尉大人身上…… 太尉大人也不必如此坦然承下罢?”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 若是平常,这等想借着老夫之威,以震后宫的事,老夫不但不会应下,还会反过来将那愚妇一子,叫她知道,有些想法,还是不动得好。 只是…… 此番那萧淑妃挑得时机甚是精妙,何况此番之事,涉及主上甚多…… 若是老夫不承下来,只怕主上也要陷入两难之地。” 裴行俭会意道: “的确,主上不喜皇后而宠爱萧淑妃,此事人尽皆知。 加之这胡土出身来历,行事之风……多半主上虽不知这胡土到底入万春殿做什么,却也是知道他并非忠于皇后的。 只是主上这性子,这身分,也是不喜欢更不会理会这等小事的。 所以才叫萧淑妃钻了空子—— 她明知胡土此人所行诸事之权妄,若搁在一般人眼中,非得有极大的靠山才能成事…… 因此便吃定了太尉大人,会为了洗清主上的嫌疑,而挺身相出,以为她的后台…… 这是想向皇后示威啊!顺便叫太尉大人身上,也沾些洗不净的嫌疑,好逼着太尉大人公开与皇后不睦…… 唉!此等毒妇,当真居心可杀!” 长孙无忌听了裴行俭这话,一时倒也默然,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不错……非但是淑妃居心可杀,便是那皇后,也未必是全然无辜啊!” 裴行俭一怔,端至口边的酒杯停了一停: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什么时候肯停下自己那番为了太原王氏一门,为了氏族一系利益打算的小心思,这大唐后廷,也算是真正安稳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一仰首饮尽一杯酒,然后皱着眉道: “行俭,老夫问你,淑妃为何要挑上老夫,一道拉下水?” “这个自然是因为眼下大唐朝中,能有这等手段与本事,最重要是有这等胆色的……也只能是位居天子之位的主上,与太尉大人您了…… 敢在皇后身边安排胡土这么一个几深入其血骨之中的人…… 那非得是有天大的胆量,或者是天大的自信,便是胡土一朝被发现了,皇后也绝对不敢公然相抗的本事才成。” “你说得不错。 若论起来,往皇后身边派耳目的事,本属平常——便是那各殿妃嫔,再低些身份的,也多少都会打听着些她的动静。 毕竟她位之高,权之重,于我朝之中,可说是少有人敌。 可是啊行俭,你说能教她不敢公然相抗的人,这大唐朝中只有主上与老夫…… 这句话儿却是错了。”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道: “你忘了一个人……虽然此人身分眼下可说是低得不能再低…… 可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她可以运用的,属于主上的力量…… 莫说是皇后,便是老夫也要万分忌惮的。” 裴行俭能跟着长孙无忌多年,便自然是精明过人的,立时,他便省悟过来道: “太尉大人指的…… 是那武媚娘? 莫非……此番皇后抛出胡土这枚子,却是为了教武媚娘陷于被动之地?”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胡土真正的主人淑妃,希望皇后相信的,胡土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老夫。 因为有老夫在,皇后自然会坚信,这些日子以来,泄她万春殿内密,坏她诸多好事,教她几番陷入不稳之地的淑妃背后,是老夫。 而老夫也是她拿不下的一块顽石。 至于皇后…… 她也未尝没有借此机会,将胡土之事往身怀有孕的武媚娘身上推的心思—— 毕竟在外人眼看来,胡土这等人物能在万春殿埋至此地步,若非是主上安排,那便只能是老夫。 可皇后却明白,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还有一人,便是武媚娘—— 毕竟于主上而言,武媚娘的一切,便如同是主上的一切。 主上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她希望借此机会,除去武媚娘,还有她腹中的孩儿…… 这,是老夫与诸位大人一样,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无论母亲是谁,那孩子可都是主上的骨血,我大唐江山的龙子皇孙,没有任何人能教他早早儿地离了世,丢了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哪怕是皇后!” “果然如此。” 裴行俭叹道: “唉…… 想不到最后的最后,当年被迫所选的这太原王氏女,还是成了大唐最大的隐患啊……” 长孙无忌思及当年之事,也是沉重道: “没错…… 想必先帝也是不希望自己本来一番为了主上所下的安排,却成了这般光景…… 行俭哪,便是为了先帝,咱们也得从皇后手中,好好儿地保下那武媚娘腹中的孩子啊! 不能叫一个因为自己无法生育便希冀着大唐皇室从此血缘稀薄的女人,害了这孩子啊!” 裴行俭沉重地点了点头。 长孙无忌长长出口气,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道: “所以,老夫今日召你前来,却是想安排你一件事……” 他放下酒杯,附在凑近前来的裴行俭耳边,嘀咕了几句。 裴行俭一怔,点了点头: “学生知道了,太尉大人放心,此事自当办得妥贴。 不过说起来,太尉大人果然是大唐之栋梁…… 皇后不仁至此,太尉大人还是能为大唐江山如此安排着,替她做下这些事……” 长孙无忌正色道: “皇后乃一国之母,其位不可轻易动之—— 虽然她行事如此,虽然她有心害人…… 可到底咱们还是能控制着些儿的。 是以这皇后之位,还是得替她安保全了才好。 毕竟她若一朝出了什么大差错,上下一乱,于初登基的主上,却非好事。” 裴行俭点头称是。 …… 一个时辰之后。 看着身边空下的位置,长孙无忌的表情,变得淡漠起来,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不兴半点波澜。 可是立在他身边的阿莫却最清楚,此时的长孙无忌,胸中却好似已然将整个大唐江山,全部刻画下来,推演再三过了。 再一次地,他为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个主人,而感到骄傲。 好一会儿过去,他感觉着气温微凉,便上前一步,欲开口劝长孙无忌入内—— 说到底,长孙无忌也是上了年纪的,初春时节,白日里虽然还是温暖一些,可是晚上,却是依然冷凉。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阿莫,有件事交待你去办。” 阿莫立时肃容正色,叉手待命。 可是不像往常一般爽利地下令,此刻的长孙无忌,却显得有些茫然而犹豫。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轻轻道: “你……你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 他停了下来,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太极殿或者是立政殿里的那两兄弟往来甚密……” 阿莫脸色瞬间一变: “主人,您这是……” “去查罢!查一查到底德瑞兄弟之中,究竟是谁与他最常相见。” 阿莫震住了,只是看着长孙无忌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坚定,有深思,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叫他意想不到的兴奋,与…… 希望……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八 永徽二年三月十五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沉着一张脸,听着怜奴的回报,半晌才开口道: “这般说来…… 那胡土确是长孙无忌身边的人?” 怜奴思虑半日,慎道: “回娘娘,只怕正是如此。 别的姑且不提,此獠若要进咱们万春殿,本非易事。 若非有什么强的力量在后面支持…… 莫说是万春殿,只怕便是太极宫他也难得进来。 且怜奴也去仔细验过此人身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完全找不到半点儿可疑之处…… 足见那安排他入宫的人,力量有多强大…… 竟然能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来。” 王皇后点头,缓缓起身走向殿边: “而这大唐朝中虽然能做到送人入宫且长久不被发现的人众多,可要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的家境,背景…… 这大唐朝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陛下,另外一个……” 王皇后微微眯了眼: “便是这皇帝的元舅公,当朝太尉长孙无忌了……” 她长出口气。 怜奴闻得皇后肯定,立时上前一步忧道: “那娘娘,此番这事也扯到了萧淑妃……” “哼,萧玉音便是天大本事,只怕也是说不动这长孙无忌的…… 要么,是她存着心要巴结长孙无忌,以求其在争后之路上,可以支持自己。 要么便是此事与她完全无干,只是长孙无忌拿她当个幌子而已。” 怜奴点头,又道: “那娘娘,依娘娘之见,此番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占多些?” 王皇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了几遍,思量甚久,之后才道: “若说前者,可能性不大。 毕竟平时咱们与千秋殿之间交锋无数,若是这胡土果是一早便为萧淑妃所知…… 只怕她也是要设了法子,从这人口中掏出些不利于咱们的事的。” 怜奴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若果是如此,那胡土在咱们万春殿中所知所见,可不全漏到了千秋殿那边儿? 只怕早就坏了大事。 所以多半,萧淑妃也是根本不知胡土此人的来历,只是眼下被长孙无忌拿来当了一回挡箭牌罢了。” 王皇后点头,又道: “如此想来才是最合适的…… 否则萧玉音的性子,可是忍不得这般久不出这么一张王牌。 而且说句实话,这胡土藏在万春殿中这么久,半点声迹也不漏,足以说明他在这宫中多番受高人照顾,以扫其尾…… 能在本宫身边安安稳稳呆了这么久,还不被本宫发现…… 这样本事,若说是萧淑妃身边的人,那实在是太不可能。” 怜奴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不通…… 为何长孙无忌要在娘娘身边安置这么一枚棋?”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因为本宫姓王。” 怜奴不解道: “可是…… 他到底是前朝之臣,便是与氏族一系有所不睦,理当也是从老大人与舅老大人那里下手啊……” “正因为在父亲与舅舅处,他寻不出什么错处,所以才要从本宫处下手。 因为本宫眼下,可是父亲与舅舅,甚至是整个氏族一系最大的筹码。 有本宫坐镇中宫,他长孙无忌便是将整个朝野上下翻了个天,终究还是不能将氏族赶尽杀绝。 可若本宫一失后位…… 那氏族一系,便当真是再不复起了。” 王皇后长叹一声。 怜奴点头,惨然道: “想不到长孙老贼也是如此…… 唉! 当真是难为娘娘和陛下了。 那…… 娘娘,咱们如何应对?”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淡淡道: “敌不动,我不动。 眼下既然长孙无忌还要着点面子上的功夫,又这般费心安排了萧玉音这么一枚代死的棋子…… 那本宫便给他这个面子,可以不动他的人…… 但是萧玉音……” 王皇后冷笑一声: “本宫好歹也是中宫之首,若是这般轻易便过去…… 岂非也是大失体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寝殿之内。 萧玉音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边儿自梳着头发,一边儿淡淡地问着身边儿奉着香脂盒子,以备易妆之用的药儿道: “今日…… 陛下还是留在立政殿么?” 药儿闻言,小心点头道: “是。” “哼!” 萧淑妃愤愤一声,重重将手中的牙梳拍在案几之上,立时,牙梳裂开,上面镶嵌的宝石,也颗颗掉落: “那贱婢…… 竟敢如此媚主惑上…… 难道朝臣们便眼睁睁地看着么?!” 药儿思量许久,才轻轻道: “娘娘,说到底,如今这朝臣的舌头可没有第二条了—— 自那太原王氏失宠于上,眼下朝臣们的舌头,便都只是元舅公的舌头。 元舅公既然想保着这个孩子,那自然朝臣们也是不会多说些什么的。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前些日子药儿也着人去打听过元舅公的心思了…… 据那被贬了的元舅公心腹禇遂良禇大人的近侍们说,那元舅公曾经在延明门前,与那裴行俭、禇大人议及此事。 言语之中,颇有子归子,母归母的意思呢!” 萧淑妃愕然抬头: “此话当真?” “万万是错不得的。 药儿可是去问了许多人,大家都是这般说的。 都说元舅公眼下忍着,只是因为陛下子嗣不盛,所以容着陛下待这武媚娘这般盛宠。 可一旦那武媚娘生下孩子……便必然是要设法处置了她的。” 萧淑妃一时忧喜不定: “会么? 孩子若是离了母亲……” “唉呀娘娘,这宫里没孩子的女子可多得是,还怕不能给孩子寻个好那武媚娘一千一万倍的母亲么? 再者说了,不也是有这样先例么?” 药儿笑眯眯道: “那杞王,还有陈王…… 可不都是生母尚存,便易母而养么? 娘娘,生母尚存都是如此,那生母死了,岂非更是如此了?” 萧淑妃松了口气,点头道: “你说得有理…… 若论起这大唐朝中,谁最恨这武媚娘…… 只怕便是长孙无忌。 虽则本宫也不知当年旧事之内情,可也是颇有耳闻。 不错…… 不错…… 他是容不下武媚娘的。 何况还有那箴言在…… 他为了大唐江山,为了陛下,必然是要杀了武媚娘的,特别是她还有了一个孩子。” 药儿笑道: “可不是? 娘娘,这整个宫里上上下下的,都说这武媚娘是天幸之身,竟然多年不孕却能一朝得孕…… 可药儿却觉得,若是她不能生育,多半元舅公还能容得她在这太极宫中苟延残喘,做个陛下身边的宠侍…… 如今她却怀了孕…… 那元舅公可是万万容不得她活下去的。 无论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萧淑妃一怔,转头看着她: “女儿又如何?” “娘娘……便是个女儿,下一胎呢? 她也算是正当盛年,若是她下一胎得了儿子,又当如何? 一个孩子好安排,可两个孩子,却不一样了…… 所以娘娘安心,武媚娘肚子里这孩子,她是想当保命符使的…… 可在药儿看来,却实在是道催命符呢!” 两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怀中熟睡的媚娘,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帐外的李云: “是么? 还有什么?” 李云看了眼朦胧不清的帐内李治的脸,轻声道: “太尉大人似乎也是无意再在此事之上纠缠过久了…… 所以早早儿安排着人,把宫里这边儿的相应人手,也都是布置好了。” 李治点头,又问道: “那皇后与淑妃处呢?” “皇后……还是一味地考虑着自己的后位可保,氏族可保,太原王氏可保。 可是萧淑妃便不同,似乎她很确信,长孙太尉必然会待武娘子产下孩儿之后,便动手杀之。” 李治扬了扬眉: “她是这么说的么?” “方才回报的影卫说得明确,淑妃身边的小侍女药儿,似乎是做了些猜测。 而萧淑妃也似乎极为信任她。” 李治点头道: “这样最好…… 最好就这么一直信下去的好。 不过…… 皇后那边儿只怕未必会信这些话。” 一侧侍立的德安小声道: “便是她不信,也有元舅公在牵制着她,主上不必忧心过重。 眼下最紧要的是元舅公的态度如何。 既然元舅公都默认此事了,那武姐姐的安危便一时无虞了。” 李治停了一停,半晌才道: “也只是一时…… 终究不得久处于这等境况之下……” 他想了一想,却对德安道: “明日,明日你便秘召李绩、狄仁杰入宫。 也是该与他们商议,媚娘立妃的事了……”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九 永徽二年三月十六日。 太极宫。 立政殿前。 花开正浓。 媚娘打了个呵欠,眼瞅着瑞安好好儿地带着一众小侍女,东一群西一堆地,将那些新鲜花朵儿采下,然后一瓣瓣地好好儿分开,晾在阴凉地儿里,只等着干了,便可制成香囊花饼什么的。 一边儿文娘含笑而立,看着媚娘好好儿地把那孙思邈配成的补方药服下,这才点头道: “姐姐可是吃了…… 还以为姐姐又要等着凉了才吃。” 媚娘放下那药碗,皱眉咂了咂口中又苦又甘又有些微辛的余味,不由道: “若是我当真等着凉了才吃…… 那岂非便连这最后一点甘味也便不得了? 何况孙老哥开这药确是神效…… 之前每日里无论吃了什么,都是要吐得干净的。 可自从服了这药,无论是欲呕之感,还是胸口闷胀之感都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些东西了…… 自然是要吃的。” 文娘点头笑着称是。 又过一会儿,媚娘问道: “最近皇后和淑妃那里,似乎无甚动静啊……” 她转了转身子,从一旁小胡几(就是一种唐时的家具,矮脚低面儿,有点儿类似今天的地桌)上摆着的满桌小点之中,拈了一块儿雪白似玉的玉蕊糕进口中,(跟软滑有弹性的玉芯糕不同,这个玉蕊糕是一种比较硬质的糕点,兴起于隋末军中,最早就传说是李渊夫人窦氏喜爱甜食,所以李渊着军中厨师制成。它的最大特点是非常非常的清甜芳香——唐时没有糖这个东西,宋时才有的,所以它的原料据说是甜菜果实之类的东西,晒干研成粉,然后一半一半地兑入米粉掺了水和成面团上锅蒸。之所以叫玉蕊糕是因为在蒸好之后,一般习惯洒上一种鹅黄色的豆粉之类的东西食用。看起来雪白的糕点配鹅黄色的粉末很像一朵开好的花,所以叫玉蕊糕。高宗时期,宫廷中的厨师们从侍女们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些灵感,开始把所有当时宫廷制的糕点先造型成一个一个大小如拇指般的五瓣花朵状,花朵中央的地方点上豆粉直接上锅蒸。蒸出来就更像花蕊。而这样的风气后来也是开始往贵族和民间发展。)细细地嚼了一嚼,然后点头道: “这御膳房的师傅们做这些东西,可是越来越上心了…… 别的不提,这玉蕊糕可是做得极可入口的。” 文娘见媚娘吃得欢喜,心里也是好不喜欢,便笑道: “姐姐喜欢才是最好的。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的。” 媚娘闻得此言,觉得颇为讶然,看了眼她道: “莫非这东西……却是你教着他们做的?” 文娘含笑道: “却非如此……这玉蕊糕可是由来已久的东西,文娘也只是与那些师傅们说,姐姐眼下可是有孕在身,那些常日里得见的糕点,虽说是也还有几样合口味的,可到底还是太过大了些,吃着不便罢,还容易腻口。 所以师傅们便想出了这样巧法子,将这些糕点都制得指头儿大小,然后依样分类地摆在小碟子里,依量取食。 如此一来,姐姐各样小点里,都可取食一二,又不会吃得不下了……” 媚娘点头含笑道: “可不是么? 当真是你们花了心思。” 文娘垂首,含笑不语。 好一会儿,媚娘又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说起来,昨夜里,是不是治郎召了李云李大人来过?” 文娘闻言,正色道: “是。” “说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 “仿佛是主上着令李大人设法于今日传了英国公与狄仁杰狄大人一道入内的事…… 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媚娘皱眉,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那便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无干紧要的话儿,文娘便因着瑞安来唤,自去相助他收拾花瓣。 而媚娘在这儿思前想后,几番周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向着一边儿上前来收拾着茶水的六儿道: “你来,我有件事交待你办。” 六儿依命上前,媚娘低声吩咐几句,便见他面上现出些惊讶之色。 可媚娘却全无在乎,只是神色郑重道: “切记,此事万不可教治郎知晓。 明白么?” 六儿踌躇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自他侍从媚娘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媚娘要彻底避开李治为事。 虽说之前也曾有过要避着李治的事情…… 可那到底与朝臣无关。 然他思虑良久,想到媚娘到底是不会背叛李治更不会教他伤心的。于是便点头慎道: “姐姐安心,六儿必然办好。” “那便好……一定要切记,无论是瑞安,还是文娘,或者是任何人……” 媚娘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瑞安等人,以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音量道: “眼下都不能叫他们知道。尤其是治郎。明白么?” 原来只是眼下啊…… 六儿松了口气,再无犹豫地点头道: “是!” 是夜。 太极宫。 昭德殿西配殿中。 英国公李绩,因着李治有诏,着令其入史馆助史官修史夜过其半,遂赐于昭德殿西配殿中暂为休寝。 然而眼下已然是三更过半,李绩却全无睡意,只是定定地盯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很快地,他等着的人,便到了。 一袭黑色大氅裹身的媚娘独身出现在西配殿外的池桥上时,李绩没有去想,也不会去想她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见过武娘子。” 李绩只是上前一揖手,审慎地行了礼。 媚娘含笑,只轻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客气…… 论起来,还当是媚娘向英国公见礼才是。” 李绩却正色道: “非然。 诚如娘子所言,老臣封位,似稍居娘子之上,然娘子现下腹中有子,其贵不可言,自然是老臣见礼才是。” 媚娘看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道: “看来主上今日,果然是为了媚娘封妃一事,才召了英国公与狄大人相商了……” 李绩一怔,目光中不由浮出些赞叹与惊讶: “娘子聪慧,天下少见。” 媚娘却也不过分谦虚,只自行到一边儿小几旁的圈椅里,慢慢与李绩一道坐下,然后也不转不绕,单刀直入道: “而且看来…… 主上所求的,还是英国公与狄大人,皆以为不可之事呢!” 李绩再一怔,心中更加赞叹不已,面上却还只是淡淡: “正是。” 媚娘再点头: “所以,媚娘才会前来。 闲话无提,英国公时光如金,媚娘也无意枉费,便直言了。 媚娘敢问英国公一件事…… 主上的心思,是不是要废掉卢贤妃,立媚娘为贤妃?” 李绩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果然武娘子机慧过人。” “那么,想必英国公也与媚娘一般,不以为然罢?” 李绩猛抬头看了眼媚娘,半晌才道: “武娘子也以为不可?”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且先不提媚娘眼下无封无号,若直接封妃,便是大事一桩…… 只议媚娘与卢贤妃二人家世,便可知此事必招天下人议论。 说到底,卢贤妃日前虽有小过,却向来无恶名。 要是废了她,且先不说那氏族一系与卢氏一族中的诸位要员,便是向来与氏族一系不睦的关陇一派诸员也是难忍。 所以想必治……想必主上也是想再借机寻些错处,好教卢氏自取归路,是也不是?” 媚娘这番问话,当真是教李绩感叹不止: 果然,这天下间最了解李治的,还是这个女子。 他缓缓点头,虽知媚娘有意此事,却不知媚娘用意,只是道: “不知武娘子…… 却是何意?” 媚娘不语,半晌才抬头问李绩道: “英国公,媚娘敢问一句,以国公之见,主上此番设计,几成胜算?”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道: “若是主上…… 那便是不可能,也变可能。 少说也要有七成胜算。” “不过,想必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朝中好是一番折腾…… 是也不是?” 媚娘轻问。 李绩点头。 媚娘长出口气: “那…… 媚娘斗胆,请借英国公之口一用。” 李绩一怔,还未及问话,便闻媚娘道: “既然左右都是要引得朝中大乱一番时日…… 那便索性闹得大一些儿。 还请英国公进言于主上,便道贤妃之位,若强求之,必然不得。 不若指东打西,且还可引开诸人视线。” 李绩一怔道: “武娘子的意思是……” “大唐祖制,皆袭前朝而成。 是故皇后之下,只设四夫人。 若是为了媚娘,再加设一夫人,即可显出主上宠爱媚娘,又可使诸氏族出身之妃母族可安心本位—— 毕竟与身在宫中的夫人们不同,他们看重的,不是妃位高低,而是是否有妃位。” 李绩立时明白: “不错……氏族一派向自居高华。 之前送女入宫,以求夫人位时,也不过是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夫人之位是高是低,却全无概念——说明白些,只要是四夫人之一,无论高低位对四妃的母族中人却是无关紧要。 是故与废其中一位将武娘子立之相较起来……其实再加一妃,却是更加容易受诸族接受。 只是恐怕…… 便是再加一低位妃嫔,也是要好一番周折啊!” 媚娘扬眉,讶然一笑道: “英国公,媚娘所意,却非加一低位之妃嫔啊…… 媚娘之意,却是要加一高于四夫人之上,仅低于皇后半阶的妃位……” 李绩立时变色: “武娘子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媚娘自信一笑: “若非如此,媚娘何必前来求英国公?” “那便恕老臣无能为力了。 自古以来,这皇后乃帝侣之因,且因阴阳有道之故,自然是皇后无需封品阶,四夫人为正一品…… 若是要加一品阶高于四夫人之妃位,那岂非是等同要一帝双后?” 媚娘轻轻一笑: “是呀,正是要一帝双后。” 李绩瞪着媚娘看了半晌,良久才道: “若非老臣识得娘子已久,只怕便要就此告辞了。 娘子,还请明言什么叫指东打西。” 媚娘拍手哈哈一笑,神情天真宛如少女: “果然还是英国公了得,立时便明白媚娘心意…… 不错,媚娘并非是当真要求这双后之一的位子…… 若是媚娘强求,只怕别人不提,元舅公便是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的…… 所以媚娘求的,却是能够叫前朝后廷之中,皆以为媚娘棋输一局,皆以为大唐朝权,依然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假象。” 李绩一怔,立时明白: “难道娘子求的是……”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 媚娘含笑点头,伸手抚着小腹道: “眼下已然是三月过半,说不得再有六七个月,便是要生产之时。 媚娘虽无心妃位,可到底为了这孩子,还是要有个高位封阶,才得母子保全的。 可眼下诸臣诸妃,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只等着媚娘出错好一击而成? 便是元舅公……只怕他至今虽然表态愿保媚娘母子,可他身边的人,多半也是图着日后一朝媚娘分娩之后,便杀母留子的心思…… 为了孩子,媚娘便是再不想争,也要争这一回了。 可是媚娘知道,媚娘的出身,媚娘的经历,都不足以立于夫人之位上。 便是主上垂怜,执意如此,也只会教君臣失和,朝中不稳。 不过虽然如此,媚娘也知以主上之能,必然可得行之…… 可是那样一来,对那些朝臣,还有后妃们而言,便等同是媚娘赢了。 对于长年掌握实权的他们而言,此举不啻是提前给了他们一个警醒,警醒他们,主上已然决意一收朝权了。 这……不好,而且媚娘一旦赢了此战,必然会引得更多的杀机与谋意。 所以为了孩子,为了主上,为了媚娘的将来……此一战,媚娘必须要输,而且还要输得万全。” 媚娘的目光坚毅,看着震撼不止的李绩道: “思来想去,两下相较…… 媚娘以为眼下最适合媚娘的,便是明求后位,实得嫔位。 九嫔之首,昭仪之封,最适合眼下的媚娘。” 李绩被眼前这个女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认识媚娘,不止一日两日了。 可是…… 可是他从来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能将兵法一道,如此融汇于朝政廷事之中! 胸中,一种感觉蠢蠢欲动,教他不敢正视: 或者……只是或者…… 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不止可以为后…… 猛地,他惊醒了,立时喘了口气才道: “那娘子的意思是…… 明争后位,实立为嫔? 借此一战,于后廷之中,娘子可佯做输给皇后与四妃,前朝之内,主上也是会输与诸臣。 如此一来前朝后廷那些人,皆会以为朝权仍牢牢握于他们手中,自然会产生轻视之意……” “骄兵必败。 可惜大唐朝臣也好,后妃也罢,都非凡子,所以要让他们骄傲,必然只有咱们多费心思。” 李绩屏息,看了媚娘好一会儿,最后终究还是道: “娘子本可直接言明于主上的…… 如此一来,想必娘子更受主上爱重……” “主上行事,向来稳慎。 可自从媚娘二番回宫以来,向来稳慎的主上却几次三番出些小纰漏。为何?皆因事关媚娘,情切而起。 所以对媚娘而言,此计若由媚娘告与主上,只怕虽然能得主上更加爱怜,却也必然不得实行。 相反,倒是英国公立场与媚娘有所不同。主上又是最重爱国公…… 所以此计无论是谁说来都必然不成——哪怕是狄大人也是如此——可若是英国公向主上陈明厉害,他必然会采定。 这也是为何媚娘要避开主上耳目,独身甘犯欺君之罪前来密会国公的理由—— 自然,日后若国公希望主上知道此事,那不妨明言告之。 可眼下,无论国公愿不愿依媚娘之计行事,都还请务必将此事严锁腹中,万不可外泄。” 李绩长出口气,满心感动与坚定。 缓缓地,他叉手高举,低头,坚定地向着这个位低于自己足有九品的女子行了一记不合宜的大礼(媚娘是宫侍,连封位也没有,所以低于曾经身居正一品,眼下也实际担当着正一品之位的李绩九品多,而如此一来正一品向媚娘低头行礼,在还没有要求大臣见到后妃们就必须行跪叩大礼的唐时来说,就等同是把媚娘将皇后一样行礼了): “得主上与娘子如此厚爱,李绩—— 自当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与信念: 没错…… 他李绩,终究还是选对了真正的良主明后!!! 正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 永徽二年三月末。 早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乃言,宫侍武氏,温厚可亲,兼得龙嗣,可进为妃。 诸臣闻之,虽在情理之中,却出意料之外。 于是,以长孙无忌等诸位老臣为首的朝臣们,便大加抗表,以为此事不可。 长孙氏更言道: “今上已有四妃,何来再得封妃? 祖制如此,虽则武氏有孕于身,然终究不得越矩。” 李治闻言不悦。 此时,五品下员中,中书舍人李义府挺而出身,言道: “太尉大人此言极是,是故不当废立现有妃位。 然武氏究竟有孕龙嗣,便不思其母,也当顾其子。 故臣斗胆请主上新朝新制,再立一妃。” 李治闻言大悦,诸老臣却以为万万不可。 一时之间,朝上争论不止。 ……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闻得怜奴火速前来报明的朝中新事,王善柔立时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道: “果然…… 这孩子还没出世呢,她便耐不得住了。” 怜奴也是轻蔑一笑道: “可不是? 到底是拿钱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 果然还是与她那下九流的父亲一个样儿,图名贪利,近功虚华。” 王善柔沉默一会儿,才道: “那陛下眼下是何意思?” “说及此事,娘娘倒是得早做些准备。 那李义府本是个下流小人,此番之举,多半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否则以他区区一介尚未及五品上的小员(是时李义府的安排虽然是中书舍人但还不到五品,请大家注意啊),怎么敢就张口请求陛下于四妃之上,再设一新夫人位?! 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闻得此言,立时动容道: “你说李义府提议要于四夫人之上另设一妃位?!” “可不是? 他倒是想得周全,连夫人位的名号都想到了,说叫什么…… 叫什么宸妃……” 怜奴一句话儿说完,便见王皇后勃然大怒,伸手摔了手中茶碗,大骂道: “竖子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怜奴大惊失色,立时上前劝慰,王皇后却不依不休,依旧是怒骂了半晌,才咬牙含泪道: “好一个宸妃…… 宸者,北斗也,龙之栖渊,帝之正寝…… 是有宸极之说…… 乃为帝之表也…… 难不成她想要一帝双后么?!” 怜奴虽则自幼跟着王皇后,可到底书还是读得不多,是故于这等嚼字咬文之上,多有不识。 眼下虽然见王皇后如此动怒,知道此封非同小可,可也忍不住劝道: “娘娘息心,也许只是那武媚娘自己痴心妄想……” “是么? 果真只是她自己一个痴心妄想么? 若果如此…… 为何不用其他字为封号,却偏偏选了个宸字?! 你可知这宸一字,只有帝王可用啊! 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岂能容下这等拿着帝字当封号的妃子在宫中?! 若本宫不能容,是不是陛下便是要一帝双后?! 一龙两凤?!” 王善柔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一时间竟痛哭起来。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闻得今日朝中之事,竟是铁青着脸色,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药儿却是知道些轻重的,也更知这宸字非同一般,于是一时间倒也不敢接话儿。 倒是萧淑妃自己,笑了一会儿之后,才幸灾乐祸又有些愤慨道: “好…… 果然是武媚娘,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本宫倒要看一看,她这一帝双后的打算,到底能不能如得意!” “砰”地一声,她用力向下一拍几案,手臂上的玉钏,竟应声而碎。 另外一边。 立政殿中。 媚娘轻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地在殿内来回走动,以求方才进下的些小食,能够消化些。 旁边瑞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声道: “眼下太极殿上算是翻了天啦! 几十位大人都在争相向主上进言,说无论如何,这宸妃是封不得的…… 姐姐,如此设计,当真无事么?” 媚娘淡淡一笑: “要的正是这般局面,又有何不可?” 她眼角一挑,淡淡道: “说到底,究竟此事还是要兵行险招的……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闹得大些,教更多的人知晓,我也好,甚至是治郎也罢,终究还是败在了大唐权臣们的坚持下…… 如此一来,总是有些人会想到,这样的局面,其实对大唐的将来,并非好事的。” 瑞安目光一亮,立时悟道: “姐姐是要借此机会,教天下人知晓,当朝权臣为重之势?” 媚娘淡然一笑: “若不如此,怎么能够成就大事呢?” 瑞安含笑点头。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闻得殿外传报,道李治驾到。 一时间,诸人皆是意外,连媚娘也有些诧异。 不过到底她也是沉得住气的,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看着表情沉阴的李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 李治看看左右,德安瑞安会意,立时着诸侍退下。 眼瞅着殿中只剩夫妻二人,李治这才拉了媚娘的手,缓缓步到一旁侧殿中,专为媚娘安置的软榻胡床上对面坐下,低声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这些日子,只怕要教你受屈。”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做言,便知李绩依言而应,未曾将自己与之密谋计事告与李治,心下欢喜,也淡道: “媚娘在这立政殿里,吃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身边儿又都是极可靠极得力的人…… 又有什么受屈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可…… 可有件事…… 却不知……” 媚娘见李治如此做色为难,心下一凛,立时想到一件之前曾于定下此计时,闪过自己脑海中的事来。 半晌,她才长叹口气道: “治郎…… 可是那些大臣们,提及媚娘母姐之事了? 又或者…… 又或者反对此事的人,特特地怂了媚娘兄长们来劝谏?” 李治默然,良久才道: “为了避开他们,我还特特地安排着叫李义府与一诸寒门士子抢着上前进言……” 媚娘沉默: 的确,当时定下此计时,她唯一担忧的,或者应该说是唯一感到有些忧虑的,便是自己在朝为官的兄长们。 ——因为若是连他们也被长孙无忌等人带动,一道反对的话…… 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借封妃之名,得封嫔之实的计策,或会流于不成。 想一想,一个女子,若连自己的母族都反对她封妃,那只能说明此女并非良善之辈。 可是…… 她还是赌了这一把。 她赌的并非是自己与家人的情感—— 那样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她便已然知道,不会有任何助用。 她赌的,却是兄长母姐们的虚荣之心,渴求名利之心。 毕竟论起来,若她一旦封妃,对他们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眼下看来…… 她苦笑一声: 原来自己的兄长们不止是对自己无半分兄妹之情,血缘之谊…… 他们根本便是轻视着自己,或者说是无视着自己的——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信自己能封妃的,也不信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最大的依靠的…… 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的腹中已然有了龙嗣,即使连李义府这样的小人都知道,眼下受尽李治宠爱的她,才是最有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称主大唐后廷的人…… 原来自己的家人,当真是短视到了这一步。 长叹一声,她摇着头道: “想不到啊…… 原来我在兄长们的眼中,竟然是这等情状…… 罢了,原本也不能指望他们能信得过我的。” 李治恨声道: “可如此一来,只怕此计要成,便是要多难了。 当真是……” 媚娘转过脸来,淡淡一笑道: “无妨啊…… 不过是时日要长些罢了,再费些神罢了。 有治郎在,媚娘相信必然无妨的。” 李治叹息点头道: “无谓,本来他们也不过是朝中末员,此番来应和舅舅,却不信自己家亲,只能说明他们当真是半点儿远视也不得有。 这样一来,说起来反而会对咱们行事方便得多—— 只要……” 李治犹豫地看了眼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的意思是…… 媚娘的母姐么?” 李治心知对媚娘而言,在并州时自己看到的一幕,是她永生之痛,是以也从来不敢更不能在媚娘面前提起旧事。 可如今…… 不提,怕是不成了。 他长叹口气,轻轻道: “左右你眼下也是不方便的,说到底,你还有着身子…… 不妨便叫文娘去处置罢! 我看文娘是极聪慧的,且又自小跟着徐姐姐在大府中长大,这些事…… 她也知道如何处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凄然道: “是啊…… 不叫文娘去…… 我也当真不知该寻谁去呢……” 二人又是沉默。 …… 是夜。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少见地显得焦燥,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似在等着什么人,又似谁也不在等。 不过很快地,便见一道身影,闪入了房内。 “如何?” 长孙无忌不待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阿罗站定,便急上前一步问道。 阿罗轻道: “回主人,眼下还未得结果。 不过…… 以阿莫之见,只怕主人之前所料,虽未必中,却也去之不远。” 长孙无忌闻言,先是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接着才长叹口气,点头道: “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 阿莫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好半晌才点头,似乎颇为纠结道: “……不,还不能定论…… 到底你还未曾查得仔细……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定了实,才能做下定论……” 他咬了咬牙: “在这之前,你还是好好儿地盯着太极殿……还有立政殿! 若可以,最好能送个人,进立政殿去! 便是不得近身也好,能在立政殿里做个下手也是好的!” 阿罗闻言,立时面现难色道: “只怕是不成啊…… 主人也知道,别的地方都好说,便是皇后处,也有咱们三五个耳目可为下手,可只有这立政殿…… 只有立政殿看似无遮无拦,实则却是难入至极……”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个阿莫……眼下却在何处?” “还在原地未动,只待主人定用。” 点了点头,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咬了一咬牙道: “你去想个法子,叫那立政殿中……便是那个名唤六儿的,受些苦罢! 然后…… 然后再叫阿莫设法与他亲近,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阿罗一怔,立时点头道: “阿罗明白!” 言毕,他便一闪身,消失在书房之中。 只留长孙无忌一人立在房中,负手仰面,看着头顶天窗外,明亮如银的月色,目光复杂道: “主上……主上啊…… 老夫当真是希望…… 希望此番,老夫没有猜错您的心思…… 您可知老夫有多希望您能如老夫所愿么? 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先帝啊……先帝啊! 您……您当真是选对了人啊! 果然还是您选对了人啊!!!” 他眼角边的皱纹中,渗出一滴滴欢喜至极的泪水。 正文 抱歉,今天停更一天 抱歉,今天停更一天 正文 弘日升一 上夜灯时。 立政殿内,依然是一片欢腾热闹,尽管没什么声音。 唐高宗李治,坐在正殿之下,面对着文德皇后灵位的圈椅之上,怀中抱着出世不过一日的爱子弘儿,一脸难掩喜悦地对着母亲的灵位,微微湿了眼眶。 “唉呀我的主上呀!您怎么能把小皇子给抱出来了呢?! 这这这,这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一边儿领着几个老嬷嬷,偏寻不着孩儿的文娘,一转身,便见李治怀里正睡得香甜的李弘,惊得脸色大变,上来就是好一通埋怨。 饶是大唐天子,饶是君威深重,可此时此刻,李治也全然没了半点儿威严与架势,只是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有些不舍地将孩子交与嬷嬷们赶紧抱回内殿去,又讷讷地道: “朕以为…… 以为这是殿中,无事的……” “主上呀…… 便是殿中,这正殿门洞大开,风大夜寒的,大人穿得薄些还要受不了,何况小皇子刚刚出世? 再者说了,小皇子方将出世,胎神还未曾离体,又是带着些血煞气…… 主上便是再如何急着让皇祖母看看这好皇孙……也得等着小皇子足了七日,胎神离体,血煞尽除了才好罢?” 文娘平素也不是个喜言喜语的,更不是会顶撞李治的人,可今日里许是因着眼见孩子诞世心中欢喜,又或者是当真替孩子着急,是故竟也说了些重话儿。 眼见如此,一边儿侍立的瑞安急得直向她打眼色,可偏偏她目光只是盯着那些送着孩子入内寝去的嬷嬷们,竟是半点也不想起来往这边儿看。 好在李治今日也不知是欢喜得糊涂了,还是果然知道错了,竟也是笑呵呵地任着她抱怨。 瑞安这才长出了口气道: “主上,若论起来,文娘说得也是有道理的。 这般天气,主上还是好好儿地养着些身子罢! 再者不多时,姐姐也是要醒来的,主上不想好好儿与姐姐说些话儿,抚慰一番她劳苦功高么?” 李治闻言,更是欢喜得连声称是,然后立刻起身,向着内寝急匆匆奔入。 李治奔入之时,媚娘正好儿醒来。 眼见着她如此一脸苍白,尽管力竟精竭,却还是一脸幸福地对着自己微笑,李治只觉得自己刹那间便死也再无任何遗憾。 于是上前一步,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微有些哽咽道: “你受苦了…… 可还痛么?” 媚娘听着他这般孩子气的问话儿,不由失笑摇头,半晌才微喘了口气问道: “弘儿呢? 弘儿在哪儿?” “嬷嬷们抱去后殿预备着要哺乳去了……” 文娘笑应。 媚娘却道: “为何要让嬷嬷们哺乳? 我也能哺啊…… 还是抱回来罢! 我想自己哺弘儿…… 好么?” 文娘闻言,脸上却作色道: “姐姐,这可是宫规啊……姐姐若是忧心那些嬷嬷们哺乳,却是大可不必。 文娘都事先挑了好的来的。” 媚娘却摇头道: “我知道你办事利量……可我还是想自己哺育弘儿,你抱了来罢。” 文娘眼见媚娘如此坚持,无奈之下,也只得看向李治。 李治一心欢喜,也更是想多看自己与媚娘诞育下的孩儿,立时点头称好。 不多时,裹在襁褓里的李弘便被嬷嬷带了进来。 “小殿下睡得好香呢!竟是半点儿也不吵不闹的,好乖的孩子!” 李治闻言,更是得意道: “没错没错,正是这样的孩儿,才是将来要接朕的……啊唷!” 他话儿还未说完,便只觉坐在媚娘榻上,被宽大的衣衫与锦被挡着的大腿,好生揪痛了一下,立时,他看向榻上的媚娘。 只见媚娘面上虽然还是笑意盈盈,目光中却不免有些嗔怪之意,于是立时警觉,自己竟是乐得昏了头,险些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媚娘笑道: “是啊,若不是这样的孩儿,怎么能接得过治郎手里的马鞭,将那匹西域进贡的烈马驯服了?” 李治立刻笑着连连点头称是,又寻了借口,将那些老嬷嬷们支了下去,只留下将一切收在眼底,装作拿丝帕擦拭嘴角,却笑得直如掩口葫芦般的文娘,与一旁恭立着,拼命把眼睛瞪得老大,以止笑意的德安瑞安兄弟。 直到嬷嬷们都出了殿了,媚娘才神色一变,柳眉倒竖,瞪着李治嗔道: “好个乐昏昩了的爹爹! 险些一句话儿,就害得孩子早早儿遇些险了呢!” 李治自知理亏,于是连连告饶,媚娘却不依不饶,还要着文娘与瑞安将他请出立政殿去,好好儿清醒一会子再入内。 一闻得不得再见爱子娇妻,李治自然是更加可怜相,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德安便在一旁也是好好儿地哄着媚娘,加之文娘瑞安都来劝,媚娘也当真是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 “你是孩儿的爹爹,又是大唐的天子,妾也自然不能难为你怎么,只是千请您这位糊涂爹爹,下次可千万莫再说这等没头没脑的话儿了!” 李治立时点头如捣蒜,口里没停儿地说是。 媚娘眼见如此,这才笑了起来,将孩子抱近与他跟前,让他仔细瞧一瞧。 李治瞧着那怀中雪光粉嫩,直若面团儿一般软呼呼,柔绵绵的小儿,不由爱怜已甚,正待伸手去碰上一碰时,又犹豫着孩子看起来雪光粉嫩,身上想必是比自己凉爽得多,若是自己这般去触他,会不会教他觉得烫着了呢? “治郎怎么了? 怎么也不碰孩子一下? 老人家都说,男孩子生下之后,做父亲的越早碰一碰孩子,孩子就长得越好呢!” 媚娘笑着看他。 李治怔了一怔,伸手去想摸,却又犹豫道: “可是…… 可是孩子看起来……看起来似是身上不似咱们这些大人一般热…… 若是我贸然摸了他……会不会烫着他?” 这句话问得周围诸侍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连刚刚端了一碗助乳茶进来给媚娘服用的六儿都乐得呵呵直笑。 媚娘更是笑不可止,半晌才拉了他手去碰孩子。 李治出其不意被拉了手去碰孩子,正吓得欲大叫,却在下一秒感受到孩子比自己还微高些的体温时,瞪大了眼: “啊唷不好! 弘儿起热了?! 怎么回事?! 快传太医!快……” 这回,他听到的,却是更大的笑声。 …… 好半晌,李治才明白,自己原来又闹了个大笑话: 那些嬷嬷们被跟着赶了进来,同样笑得眼眯成一条线的王德召了来,为的就是告诉他,小孩子的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些。 尽管如此,李治还是有些担忧—— 毕竟自己方才颇为无脑地抱着孩子在母后灵前傻坐了半日,怎么可能孩子的体温还是这般高? 是以他一味地执意要召太医前来仔细看过才肯放心。 媚娘与王德眼见他这般絮絮叨叨个没完,就是要太医来一番才对,无奈之下,王德便索性传人,直接请了早就预备下了帖子召入宫中的孙思邈入内来诊视—— 他也是被李治念得有些无奈,既然如此,索性便一步走到底,请了他最信任的医生来…… 想必再无人会怀疑孙思邈的诊术了。 不多时,已经双鬓微白的孙思邈走了进来,先见过了李治与媚娘,这才起身依着李治的吩咐,去看了看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主上大可安心,孩子无事。” 一番诊视之后,孙思邈回禀,且又因着李治再三询问,便将之前王德与诸位嬷嬷所告与李治的话儿,又是重复了一遍。 李治这才安下心来,长吐了口气。 媚娘见他如此,也是着实无奈,于是再三谢过孙思邈。 孙思邈倒是大方,只是抚着银丝微生的胡须笑道: “无妨,无妨,难得武小友喜得贵子,小老儿也是欢喜之至。 只是……” 孙思邈一句话,便叫这对父母又提了心。 “只是如何?” 媚娘紧紧地盯着孙思邈。 孙思邈淡淡一笑,看了看左右,这才轻轻道: “武小友,日后这小皇子,只怕还是要你多多费心,良加调理身体才是好的…… 若能,最好让他自幼儿便多多习较武艺,以得其强健身体之效罢!” 媚娘立时会意,脸色微白道: “可是…… 可是当年的余毒之故……” 孙思邈却笑着摇了摇头: “与此无关。 何况武小友体内毒力早已清除,便是有什么,也当与小皇子无碍。 只是到底武小友多年受害,身体虚弱。 虽则自怀了这小殿下之后,武小友百般小心千般着意,可究竟还是中了些招…… 所以多少会影响到小殿下,以致他幼时难免多病多灾儿的罢了。 不过这也只是一时,并非不可调养的什么绝症。” 孙思邈这般说着轻松,可是听在媚娘与李治的心中,却是别样滋味。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若是当时那下了泻药的事情……害着了弘儿…… 李治咬牙,媚娘悄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只在心里默默道: 若果如此,王善柔,我武昭会要你付出弘儿所受之苦千倍万倍的代价! …… 一刻之后。 长安。 太极宫。 官监之内。 自媚娘胎气有动的消息传来始,便一直与近日得调回京的禇遂良一道,长住在内里镇守的长孙无忌,此刻满脸都是焦急,也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欢喜。 他就这样走来走去,身上竟然还是穿着晨起之时上朝的朝服,看得禇遂良不由有些担忧道: “老师,还是坐下来,且歇一歇罢! 眼下小皇子已经安然落世,此刻立政殿中上上下下,个个严防紧守,想必不会出事。” “唉…… 虽说如此,可那武媚娘身子骨其实却是不好得紧,也不知孩子是不是遗得了些什么不好的事…… 得看看,得看看!” 长孙无忌正念叨着,便见阿罗抬脚入内,立时迎上前去,急声问道: “如何? 孩子可一切安好?” “主人安心,一切安好,方才主上为了替小殿下定个平安脉,还特特地把孙老神仙也请入宫中。 方才得了那送老神仙于之宫中赐殿暂居的小侍们的回话,说老神仙已经定脉,小殿下万福万安。 只是……” 本来听得欢喜的长孙无忌立刻收起了欢喜之色忧道: “只是什么?” 连一侧禇遂良也立了起来。 “只是……据老神仙说,前番武媚娘曾因泻药而伤身,结果也间接波及了小殿下,所以多半小殿下于十周之岁之前,总是会多些灾病…… 不过主人安心,主人安心! 方才老神仙也说了,只要小殿下能够自幼起便较习武艺,图其强健之效,自然长命百岁!” 阿罗这般说着,却是再也不能改变长孙无忌心里已经定下的某个主意。 用力地,长孙无忌捏紧了拳,齿缝之中,迸出了两个字: “王氏……” 正文 弘日升二 是夜。 万春殿,寝殿内。 一片寂静,王善柔与母亲柳氏,安静地坐在矮榻上,齐肩并头地望着前方,却都不发一语。 她们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 王善柔的声音,似乎是在**。 柳氏浑身一僵,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母亲…… 您说,连她都能有身孕了…… 为何女儿,至今无能承嗣呢? 是不是…… 是不是女儿有什么问题?” 柳氏转身,目光中除去心痛,还是心痛: “娘娘万不可做此之想…… 这子嗣一事,本就非人力强可得之…… 娘娘这些年来,该吃的,该补的,一样都没有少。 若说是娘娘身子不宜孕育龙种,可这些年里,包括那药王下凡的孙思邈,不也没有说过娘娘什么不宜孕嗣之语么? 可见这是天意,天意暂时不能得嗣的。” “暂时?” 王善柔看着母亲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您说的这个暂时,可是足足已有了十年啊…… 十年了,女儿承幸已有足足十年。 可是这十年里,刘云若生了,萧玉音生了,郑氏生了,杨氏生了…… 眼下,便是这人人都说不能生的武媚娘都生了…… 可唯独女儿……没有生…… 连个能承欢陛下膝头的女儿都没能生下来!”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然是竭力地叫了起来。 柳氏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华服之下,异常瘦小的身体,流着泪,一句句地喃道: “能生的…… 娘娘莫急…… 一定能生的…… 娘保证…… 娘保证…… 娘娘你一定能生的……” 是夜。 近寅时许。 延嘉殿后。 文娘独自一人,立在霁月光辉之下,看着夜色月光中,显得分外明亮的延嘉殿。 身后,瑞安悄悄地走了过来: “这般夜了…… 怎么跑来这里? 武姐姐那边儿可还需要你呢!” “眼下也不急罢? 有那几个嬷嬷在呢! 虽说姐姐不教人代她哺乳,可到底嬷嬷们还是少不得。” 文娘笑道。 瑞安想起那几个年轻妇人,却不由道: “可是…… 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 越是这样时候,那些想使坏的人,想害武姐姐跟小皇子的人,越是多呢!” 文娘点头,灿然一笑,转身道: “是啊…… 所以我才要来这里。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徐惠)是怎么死在那些人手中的,她临终又是如何吩咐着我,定要护好了武姐姐周全的,还有…… 还能那娘娘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是谁给的……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也好,武姐姐也罢,本该是好好儿地待在这延嘉殿内,欢欢喜喜,过完一生的好人儿…… 却是如何被那些心怀私欲的人,一步步拉到了如今这生死两方的地步的。” 瑞安看着文娘,半晌才轻轻道: “你可后悔入宫?” 文娘淡淡一笑: “从来不曾。” “那好,我也说与你听。 在没遇到主上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幸至极,可是遇到主上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虽然我身受残缺之苦,也不能好好儿带给你女子应有的幸福…… 可是文娘,我还是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入了宫,跟了主上,学到了这些东西,又遇见了你。 所以……”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文娘道: “以前我曾应过你的,若有一日你身故去,我必会陪你而去之事,怕是不成了。 对不住啊,若果有这一日,我不能陪你了。 我必须要留下来,好好儿照应着主上与姐姐,还有他们的孩儿长大…… 只有到了那时,到了他们过完这一生,平安喜乐地离世而去的那时…… 我才能归入黄泉,与你相会。 也许,这样你才会最欢喜罢?” 文娘却失笑,上前一步,偎入他怀中: “嗯,正是呢! 若是你先来了,竟把姐姐与小皇子都抛在脑后,那我可是要恼死你了。 你便来见我,我也是要背了脸去,一世不见你面的。 所以说好了,便是我走了,你也要好好儿代我照顾着武姐姐,还有她的孩儿,一直到她寿尽终果,才能到黄泉去找我啊! 到那时,我们便可与娘娘,还有姐姐,还有主上说,我们二人,已然是还尽了他们一生的恩情义厚。 来世,来世再转世后,我要还的,便只有你的一份情了。” 瑞安含笑,紧紧地搂住了文娘在怀,可眼角却分明闪着泪光。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寝殿之内。 寝榻之上,媚娘与不顾左右劝阻,执意坐在自己榻边的李治一样,都没有半点儿睡意,二人紧紧地握着双手,偎在一处。 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若是我现在说,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往了…… 你可怪我?” 李治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不追究过往也好,可是孩子的未来,总是要操心的。” 媚娘沉默,半晌又道: “是啊…… 不可能不追究的。 便是我真的不想再追究,周围的人,又怎么能够眼看着咱们放手?” 媚娘不语,动了一动颈子,然后轻轻道: “你是说…… 太尉大人?” 李治叹了口气,点头道: “不管是为了弘儿,还是为了母后…… 舅舅都是饶不得她的。” 媚娘却宽然一笑道: “左右不会是为了我,所以我也不必再过于担忧,是不是?” “他是不会为了身为女子的你,可是为了身为弘儿母亲的你,他是会动手的。” 李治轻轻道: “所以…… 多半他还是会将你也扯了入内的。” “还有文娘,她也不能轻易放手的。 当初王善柔所做之事,换作他人,或可觉无稽,可对惠儿来说,却是教她至死也难以忘怀的耻辱与污秽…… 至少当年惠儿寻死之事,你看来是戏假,可在我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情真…… 所以文娘是不能饶了她的,也不会允许我饶了她的。” 李治沉默半日,轻轻道: “那你自己呢? 你决定要饶了她不呢?” 媚娘又动了动身体,想了一想才道: “自弘儿诞生那一刻起,过去的武媚娘便已经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治郎的妻子,和弘儿的母亲…… 所以我也当真不想再与她计较了。 可是…… 正因为我是弘儿的母亲,治郎的妻子,我只怕…… 还是不得不与她一争长短。” 李治长吁了口气,伸手紧紧环住她: “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放心了。 媚娘…… 我不想这样说,可是眼下,还真的不是你能够什么都放下,专心只享受幸福的时候…… 是我对不起你,但为了孩子……” 媚娘伸手,轻轻堵了李治的嘴: “不只为了孩子,也为了治郎。 没关系…… 没关系。 有你们在,我什么都可以做,多久都可以等。 治郎,你已不必再说了。” “媚娘……” 永徽二年十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晨起寅时早朝之上。 五皇子李弘,方出世不足月,唐高宗李治便亲自手书敕诏,着封来到人世仅仅九天的李弘为代王,更赐实封千五百户(一千五百户,与当时受实封最多的李元景相同,但请注意李元景这个时候一是王叔,是长辈,二是他还有司空的身分在,所以跟代王这个连实封贡上的粮食都不能尝一口的小奶娃是完全两个概念滴……当然我没有在史料中找到这一点,只是根据一些比较模糊的资料进行的判断啊,不过大抵是不会错的。以李治对李弘的宠爱程度,一千五百户的实封数比起当时他真正得到的实封数来说,只会少不会多,还有代王这一个号,我看了不下六位唐史学者的书,说封的最晚的是满月时,说封的最早的,则是李弘还在娘肚子里就封代王了……所以我决定取中间值啊……),更因皇子诞育之幸事,着令天下大赦,死罪者免死,减以徭役服终生;活罪重者减罪五载,轻者减罪三载,末微小罪者赦罪。 更于片刻之后,再传诏书,着因皇子弘降世,吉华瑞兆,乃大唐之幸,故减天下一载赋税。着赐同诞(就是同时诞生的意思)之婴儿,周年之前天子养之恩。 如此荣宠,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正抱着孩子哺乳的媚娘,闻得天子养三个子,不由一怔道: “天子养?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些孩子在周年之前,一应的吃穿用度,皆可列了表籍,到地方官府上支领相应的钱帛之数。 至于这些钱帛么,自然是要由主上亲自从主上御用私库之中取出赐了才是…… 这便是天子养了。 唉呀,姐姐你可不知道,今日这三道圣旨一下啊,那整个朝野都是一片哗然。” 文娘喜气盈盈地道。 媚娘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苦笑摇头,将吃饱了乳汁,眯着眼儿打呵欠的李弘交与嬷嬷们带到一边儿去,好好儿哄睡着,才轻轻道: “能不闹么? 这些封赏,看似次次皇家宗室有子嗣诞生都会例行而举…… 可仔细品一品,随便哪一桩哪一件,都是了不得的大恩惠。 千五百的实封……治郎也真是敢赐,就没想过眼下朝中最高实封的,也不过是那荆王得了千五百的实封么? 一个初出娘胎的黄口小儿,便要与他平起平坐……荆王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还有,这代王的封号,也是教人非议…… 代王者,代替王者之人也…… 治郎这岂非是明着告诉那些人,他要立弘儿为储? 至于那等几可说是前无古人的大赦天下之法,还有那减天下一载赋税之恩…… 随便哪一样,搁在平常,可都是要群臣们商议再三,没个一月一季的,不能定下的大事…… 他倒好,趁着弘儿出世,银钱如土般地洒,甚至还搞出什么天子养…… 也亏得那些大臣们没有反对。” 文娘却笑道: “怎么会没有人反对呢? 头二反对的,可不就是那王萧二家? 不过呀,这一回可不同以往,他们二家刚一出声抗议,立刻就惹怒了元舅公,他老人家一出了列,张嘴便是好几句硬话,给王萧二氏加了好大的名头,什么仗中宫后戚之势,强横朝堂,干涉天子御意啦! 什么代王殿下得蒙主上隆恩,实属父慈怜子之天性啦! 什么……什么主上如此,也是名借代王殿下喜诞之幸,实则大赐恩泽于民的仁善之举,反对主上行此仁善之举者,其居心可议至极啦…… 总之是顶得那占了大半个朝堂的氏族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至于那些关陇一系的官员们,更是借着这个由头儿,好好地进了一番言,把那些氏族官员们踩得低到不能再低,也把氏族官员那一肚子的怨气,给硬生生地堵回了肚子呢! 甚至那禇大人还与那王仁祐争了一句,说他莫不是因为中宫久不得子,而对那些能够生育子嗣的后宫女子,个个都看不过眼,连带着连流着主上血脉的皇子们,也巴不得都活不长么? 哈哈,这一句话可是把那王仁祐堵得个乌眼儿鸡也似,却是半句分辩也出不得口,只能一味地叩首喊冤,表明心迹呢!” 正文 弘日升三 媚娘闻言,却只是不言不语,沉默着,似有所思。 见她如此,文娘也停了笑,轻轻道: “姐姐可是有所担忧? 毕竟那元舅公,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媚娘却淡淡道: “若只是太尉大人,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他此番话里话外,透着的心思,都只是护着弘儿而已。 我能听出来,旁的人也未必便听不出来。 甚至就是那王萧二氏当真愚蠢到这个地步听不出来,也自然会有人安排着,教他们听出来…… 我忧心的,却是这朝中如今之势。” 她停了一停,晃了一晃怀中吃足了乳汁,眯眯着眼儿,似想睡觉,却又强撑着眼睛,黑溜溜圆滚滚只落在自己母亲脸上看个不停的弘儿,呼着叫他快睡觉,却悠悠道: “毕竟,眼下弘儿出世,治郎又是这等喜爱…… 那王萧二氏不安,又岂止只是为了自己女儿不安呢? 那外孙的将来,又将如何? 只怕比起女儿的荣光来,他们更在意的,却是这个。” 文娘立刻恍然道: “啊…… 姐姐的意思是,那王萧二氏,担忧主上会不会就此顺了势头,封了代王殿下为国储? 这怎么可能呢? 主上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眼下立储,也是要立陈王殿下的呀!” 媚娘转眼,看着文娘: “可是她们却未必能这般想……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甚至就是咱们自己看来,治郎对忠儿的疼爱,实在是少得可怜。”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姐姐说这话儿,倒也是一点儿不错。 不过便是如此,最该担忧的也该是王皇后罢? 那萧淑妃…… 莫非她还起着心思,要借机立她那儿子为储?” “她为何不能有这个心思呢?” 媚娘反问道: “说到底,在这后廷之中,但凡有了儿子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不抱着这样心思的呢? 所以本来情理之中的事。” “那姐姐你呢? 你可曾想过,要立咱们代王殿下为储之事?” 文娘却反问道。 一句话儿问得媚娘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立弘儿为储……么?”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李弘,这才突然发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致于她忽略了一件事: 若是她的夫君李治心中,有一个最合适的储君人选的话…… 那么毫无疑问地,方才出世,宛如白纸一张,又是她所出的孩儿弘儿,却是他心目中最佳的储君之选。 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无论将来会如何,她都是他唯一的皇后人选。 她忽然茫然起来: 要不要这么做? 要不要…… 让弘儿成为太子?继承大统呢? 平生头一次,自然也是入宫之后的头一次,她突然觉得茫然了起来。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因病调养着身子,已是许久未入宫中的王德,今日里精神好了许多,于是立刻便自入宫中,复了常值。 又因着李治道想要修整一番胡须,于是他又亲自取了一应物事来,替李治理容。 一边儿理,他一边儿含笑道: “主上可是新鲜……平日里都是向来不蓄胡须的,怎么今日却突然起了要蓄须的心思了?” 李治轻轻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道: “自然不同…… 眼下,朕可便是为人父的人了…… 怎么还能如往日里一般做个无须小儿?” 王德一怔,却更加失笑: “主上这话儿说得…… 您不是早早儿就为了人父了么?” 李治却只是笑,不言亦不语。 好一会儿,仪容理治已毕,李治立时由着守在一侧抱着镜子的德安上前,替自己映着,左右看了数次,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待一侧立着的清和明和替自己理整清楚了身上的细碎须丝之后,他这才缓缓起身,一边儿由着另外一边儿抱了衣裳急急奔来与自己替换的明安换着衣裳,一边儿慢慢道: “人可来了?” “来了,早就在侧殿里候着了呢!” 王德含笑道: “老奴也说了,请他老人家务必多坐一会儿再说的…… 可是他似乎却是急着见主上呢!” 李治扬了扬眉,看了眼笑得极有深意的王德,然后缓缓道: “他等不及? 那便多等一会儿罢! 朕眼下可是要去看一看弘儿那孩子…… 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不爱哭也不爱闹,只是一味地笑…… 真不知像谁。” 提起儿子,李治一脸的骄傲。 王德却失声轻笑道: “唉呀,若是如此,还请主上恩赐老奴一个天大的荣惠,叫老奴也跟着去瞧一瞧小殿下罢! 说起来当年主上诞世之时,也是老奴抱了过的,当时的主上,可不就是一味不哭不闹只是爱笑么?” 李治闻言,立时龙心大悦,便准了他的请,于是便改派了德安去知会那位偏殿里正焦急等待着要面圣的人物。 德安会意,便向李治请准,留了明安下来,与自己一道儿去见人。 眼瞧着李治与师傅都走远了,明安这才开口笑道: “好哥哥,你平日里做事向来独自往来的…… 怎么今日里,却急着要拉弟弟来?” “唉,也是无法啊! 毕竟眼下来的人,只我一个,却怕是招呼他不周…… 想着他对明安兄弟你还是极为看重的,说不得要请你来帮一帮忙了。” 明安闻言,立时会意,冷笑一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哼! 若不是师傅三番四次叮嘱,务必要面子活儿做齐全了…… 我早就给他难看了! 也罢,也是没想到竟然有今日,可以借此良机,好好儿从这个蠢货口中打听些消息出来…… 那哥哥,咱们便去见一见这位了不得的国丈大人罢!” 半刻钟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正与文娘等一众侍女们说着话儿,看着李弘睡得香甜的媚娘,忽闻得李治驾到,一时也是有些愕然: 论起来,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前朝议政才对呀? 所以她微一行礼毕后,便立刻问了那欲坐在榻前的李治。 李治闻得媚娘相问,只是微微停了一停,却慢慢坐下,拉起弘儿小小粉粉,直如猫儿肉爪爪儿般丰软润腻,可爱之极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这才笑着看儿子道: “议政,也是要看与谁议政呀!你说对不对呀?弘儿?” 媚娘立刻醒悟,看着他新蓄的胡子,却轻轻一笑道: “却不知这位谁,是姓王呢,还是姓萧?抑或是姓卢姓崔的…… 不,不对,卢崔二氏,其实本来却是极为中和温厚之人,自然不在乎这些。 至于萧淑妃之族中人么…… 几族之中,数他们最是透察朝势的。 所以多半,也是坐等着王氏一族闹了起来,将事态闹得大发了,再跟着抽秆子而上,得些渔人之利罢? 那么…… 果然是王仁祐王大人了?” 李治冷哼了一声,看着弘儿的目光,却是温柔得直欲滴水: “他入朝至今,除了在那罗山令的位子上,尚且还做了些事之外,其他任何职位之上,他都不见什么建树…… 眼下朝中内外,事多关紧,就连舅舅急着看弘儿,都一再受政事所累不能成行…… 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人可以这般闲,到处逛着看景闹事儿的?”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无语,半晌才道: “那…… 治郎打算如何应对他呢?” “朕去应对他? 哼!给他天大的脸面么? 有德安与明安在,还有什么应对不来的呢?” 媚娘盯着表情不屑一顾的李治,讶然道: “德安便罢了…… 明安也去了? 可那明安……” 立刻,她恍然: “治郎你是故意的么? 明知国丈大人有心拉拢曾为太尉大人耳目的明安收为己用…… 所以特特地放了明安去见他? 好教他的心思,暂时转移到如何对付太尉大人身上去?”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弘儿已然出世,虽然我不愿意这般说…… 可对你而言,便等同是离了一张护身符。 那些氏族中人便不提了,便是舅舅,未必也没有这个心思,想着杀母留子。 所以……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叫舅舅多花些心思在朝堂之上为好。 这大唐后廷,别说是他管不得,便是我也不能管太多…… 有你在,有你收拾着,才是最好。”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握紧了李治的手,紧紧一握,再一握。 半晌,李治又道: “何况,我这般做,还有一重意思在。” 媚娘抬眼,看了看李治,立时道: “吴王殿下?” “三哥为人,朕是信得过…… 可是三哥身边的那些人,朕一个也信不过。 何况之前你曾传来的消息,李云他们业已证实,那王氏一族知晓一切关于影卫之事,皆是从韩荆二王府中流出…… 媚娘,韩王叔虽则智慧过人,阴谋阳略也不输三哥多少,可他到底是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影卫等宫中秘事的。 所以会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与他关系极好,又曾长年伴在父皇身边,最有可能知晓影卫之密的三哥。” 媚娘看着这般说的李治,不由心中一叹,半晌才轻轻道: “会不会是高阳呢? 毕竟她也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之一……” “父皇的性子,媚娘,你与我一样清楚。 他于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最疼爱的,无非是我与晋阳。还有长姐丽质。 可是便是我们三人中活得长久些的长姐与我,在成年之前,也无一人能够知道这影卫之密,何况是看似极受父皇宠爱,却因自己出身为淑母妃之女,而处处受父皇提防的高阳? 不,她不可能。 当然,三哥也不可能,父皇防他,比防淑母妃,也差不得多少。 可是三哥那等人物,再提防他,他又怎么会不能打听得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所以,只能是他,也只有是他,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毕竟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四哥知道详情。” 媚娘闻言默然,一时间,吴王李恪与濮王李泰的两张笑脸,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快速地闪动着。 到底是谁呢? 正文 弘日升四 是夜。 长安。 芙蓉园。 后园之中。 李泰听着青河回报,却是淡淡一笑,半晌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 那主上可曾动手?” “怀疑虽然还是在怀疑,却未见动手之状,便是那武娘子,也是不见一动。” 青河坦然道: “殿下,是不是殿下这药,下得太轻了?” “你说,这药下得太轻?” 李泰挑眉扬眉,自信一笑道: “不见得罢? 若果是轻了些,为何主上与武娘子,都这般在意,甚至还做出这等挑动氏族关陇二系相斗之举? 不还是说明,这一子落得狠,也落得正是对的地方……么?” 青河想了一想,点头也称是: “这倒也是…… 那殿下,您说接下来,主上与娘子,会如何对待那些人?” “如何对待自且不提,不过至少这关陇与氏族一系,尤其是舅舅与那李恪小儿……” 李泰淡淡一笑道: “怎么说也是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安生日子过了。” 青河点头,又道: “殿下说得是,想必任谁也想不到,咱们当初安置在韩王府里的人,本来就是为了对付那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而定下的人…… 所以今日,便是咱们不提,那些人自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挑动得这三方自乱阵脚,互相攻讦才是自己使命所在呢! 只是殿下,青河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何不告诉主上,此为先前所布之局产生之威呢? 若是告诉了主上,也许主上也能更加安心地护着武娘子,看着他们互斗了。” 李泰看了他一眼,却意味深长地道: “是啊…… 原本本王是应当告诉他的…… 可是青河……” 李泰向前一步,却悠悠道: “眼下的主上…… 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不,应该说,直到这三方都再难成势之后,再来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城西,一所大宅之内。 狄仁杰坐在正堂之中,沉思着,看着堂外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地面。 手边的一杯茶水,已经冰冷,显然,无论他是在等谁,都是久候多时。 不过这样的时候,真的没有太久。 很快地,一个男子便从堂外悠悠走入,含笑朗声道: “狄兄好气度,这般夜了,却不休息,只是待在这儿…… 莫非是在等什么佳客而至?” 狄仁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笑道: “还等谁? 等韦兄就够了。” …… 半刻钟之后。 狄仁杰与韦待价,对坐而饮。 放下杯子,韦待价长长叹道: “果然,内里密藏,才是真正好酒…… 这等美味,在那边陲之地,却是少难入得一次口。” 狄仁杰淡淡一笑,看了一看手中酒樽,却道: “不过是些薄酒…… 还算不得上是内里密藏罢? 莫非韦兄另有他意?” 韦待价闻言,看着他,却轻轻笑道: “另有他意? 那是什么意? 恕小弟实在愚钝,不知狄兄之意。” 狄仁杰看了看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不知便不知! 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不当知道的事呢!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不止是他,便是韦待价,也是跟着一并笑了起来。 永徽二年十月末。 长安城中。 城西之际的民宅区中,近来频发盗案,数户大家别业,皆在此处受了殃害。 而其中受害最厉的,便数荆王名下的一栋宅院,不止是失物,还失了人。 “失人?” 午后,媚娘抱着再过几日,便要满月的李弘坐在榻上,一边儿调养着,一边儿轻轻问着告诉这个消息来与她听的小宫侍: “怎么个失人法?” “说是荆王那栋别业里,可是丢了好几个使用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左左右右,总是不下十数人。 荆王殿下大发雷霆呢!” 一侧拿着将方剪下的鲜花,正一朵朵儿地好好儿插入了瓶中的小宫侍,一边儿嘴快地说着话儿,一边儿手快地做着活儿。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么? 丢了十几个使用人啊……” …… 一刻钟后。 文娘直直走入,看着垂首盯着自己身边已经沉睡的李弘发呆的媚娘,皱了一皱细细的眉,轻轻道: “姐姐怎么还没休息?” “文娘,荆王宅里失人的事儿…… 你可曾从前朝处听人提过些?” 媚娘语气缓缓地问。 文娘闻言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 “看来你是听过了…… 怎么没有及时来报呢?” “是主上说……” “他说什么了?” 媚娘看着欲言又止的文娘,轻轻道: “他是不是说,眼下我正带着弘儿,还是好好儿地叫我安养着些为好?” 文娘看她有些不快,一时也不敢再说。 媚娘倒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叹道: “我知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可是你们也要想一想,治郎眼下到底还只是孤身一人,若是此刻我不助他,又更待何时? 何况此事,我早些知道,便是什么也不做,总是心里有些打算与防备,日后若是有什么因此事引出的不当之事…… 我也好能应付着些儿,无论你们在与不在,我总是能好好儿应付下去…… 你说,是也不是?”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只能点头。 媚娘点头,叹了口气道: “你能明白便最好,说一说罢。” 文娘细细应了一声是,这才道: “那失人的别业,在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荆王殿下的,更没有人提过此事。 不止如此,便是荆王殿下自己,也似将此处完全遗忘。 只是近些日子接二连三地失人,他才似乎想起此处,也才会有这般大的动怒来……” 媚娘淡淡一笑,目光却是冷的: “忘了?或有可能罢! 毕竟家大业大的,这么一处偏僻所在的宅院,会忘记本属正常。 可是若真忘记了此处,又为何这么一处偏僻宅院里,会搁置上那么些的使用人,能让人掳了十数人走? 而且最妙的是,其中男女老少,皆是齐全? 不觉得奇怪么?” 文娘点头,含笑道: “所以京中眼下人人都传,说那里本是荆王殿下金屋藏娇之所,是以不欲人知呢!” “金屋藏娇?” 媚娘冷哼一声,却道: “我看他不是想要一所别业,而是再造一所感业罢了!” “感业…… 姐姐是说感业寺?” 文娘到底也是约略听过些感业寺的传闻,一时也是讶道: “莫非那些被掳走的,都是些密探?”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轻道: “且不提治郎手中的影卫,单单只说长孙太尉的朱衣卫,便足以教荆王殿下,尤其是他背后的韩王殿下发怵不安。 若果如此,他们会有心思培养这么一支力量,甚至是意图将这股力量培养成至少可与朱衣卫相较之力…… 本也意属应当。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这秘密宅院里失了人……” 媚娘轻轻一笑道: “可当真教人觉得,好巧啊!” 文娘闻言,倒也点头默然,半晌才轻轻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你去,查一查清楚,务必要想法子探一探那些失去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又究竟入了那宅院多久,平素里在里面儿都担着些什么活计…… 甚至是背景家世,都要一一查得清楚才最好。 明白么?” “明白!” 看着文娘匆匆而出,媚娘却轻轻一笑,抚着儿子的面颊道: “治郎呀…… 便是足不出户,媚娘也定会为你鞠尽所能,扫清一切!” …… 永徽二年十一月。 因着日前皇五子李弘降世,赠封代王之事而引发的一场风波方将平息,溺子成性的唐高宗李治,又因着代王李弘满月之仪期至,而着令赐天下小儿食,一时间又是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其中最愤恨的,自然是宫中诸位有子有女的妃嫔。 “哐啷”一声,千秋殿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萧淑妃发狂似地大骂: “那个贱婢武媚娘! 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 凭什么她生的野种便可一生下来便封王得食邑?! 贱女人! 贱女人! 贱女人!!!” 她疯狂地骂着,喝着,一边儿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砸碎手边儿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 而王善柔,就立在殿门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正文 弘日升五 良久,直到萧淑妃骂得累了,骂得厌了,骂得只剩下呆呆地坐在原地,痛哭着为何李治再不似之前一般常来见她了…… 王善柔才终究开了口: “骂够了? 还是骂得累了?” 萧淑妃抬起眼,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仇恨,仿佛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就是武媚娘一般。 一侧的红绡见状,怒欲上前斥责,却被王皇后伸手拦住。 提着衣边儿,她小心地越过一地狼藉,走到萧淑妃跟前,徐徐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破碎的瓷器来看了一看,才道: “的确…… 宫里眼下已经是不兴这样的东西了,砸了好,砸了,才能换新的…… 前代的东西,还是让她跟着前代的人一起去得好。” 萧淑妃还是看着她,半晌突然转身跪伏于地,叉手行礼大叩拜: “还请姐姐指点迷津!” 王皇后见状,却是淡淡一笑,伸手扶了她起来,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道: “有妹妹这句话儿,姐姐便放心了…… 只要咱们姐妹真正地同心联手,摒弃前嫌…… 还怕什么事不成? 还怕这宫中哪个妖魔鬼怪的?” ……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榻之上,媚娘听着永安报毕了今日皇后前往千秋殿中之事后,便再三称谢,又教文娘取了银钱出来,好好儿赏了他,打发他离开。 不多时,送人的文娘回来了,劈头便问道: “姐姐以为,此事如何?” “她们二人联手想对付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以往怎么应付,如今也一般就是。 只是……” 媚娘看了看怀中的李弘: “眼下有了这孩子,只怕她们更恨的,是这孩子,而不我…… 所以务必,务必要设法保得弘儿平安。” 同一时刻,太极殿中。 听闻这瑞安传来的消息之后,李治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你说这消息…… 是忠儿派了永安传去的?” 瑞安一怔,他万想不到李治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这事,于是便想了一想,点头道: “确是如此。” 李治沉吟,良久才叹道: “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个孩子家,又是寄身于皇后篱下…… 能少管些,还是少管些的好。” 瑞安急忙道: “这并非姐姐刻意安排的!” “媚娘的性子朕可比你清楚。 她或者会利用忠儿思母之情,分化他与皇后本就若有若无的母子情分,可却断然不会利用他去牵制皇后。 朕的意思,是不希望忠儿在这个时候,趟进这趟浑水里来…… 也不知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放着好好儿的功课不去理会,母孝不去守,掺和这些后宫女人家的事做什么…… 真是,自小儿这孩子便是内向柔弱,如今更是一发不像个男儿样!” 李治皱眉。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其实陈王殿下虽则此举有过矩之嫌,却是一番真心为了主上与姐姐好。” 又是几句好话儿说得李治面色转霁,他才跟着依李治之意去司宝库取些稀罕玩物,一道带与他交给媚娘的自家哥哥一道退出殿来。 一出了殿,德安便立刻拉了不明就里的他到了一边,低头吩咐道: “往后你可别在主上面前说什么他误会武姐姐的话儿,明白么? 你可牢牢记得,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最知武姐姐,那只能是主上,不能是任何人,明白么?” 瑞安张了张嘴,却无奈苦笑: “是,我忘记了。” “以后可得记得了。 还有,那陈王殿下,你也寻了机会,提点着他些——若是不想惹得主上不快,以后还是与武姐姐保持着些儿母子之矩的好。 ——你可别忘记,主上是怎么得了武姐姐的…… 还有那陈王殿下身边的永安,他可是跟咱们一个辈儿的,也是知道那武姐姐的真命箴言的…… 你觉得,他知道了,陈王殿下会不知道么?” 瑞安立刻瞪大眼,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正如极为熟知他的德安所言的一样,李治此刻的心里,其实是不太舒服的。 当初他是怎么遇到了媚娘,怎么恋上了这么一个女子,又怎么为了得到今日幸福而倾尽心力的,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是以,他也正如媚娘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意着自己是从父亲身边,半抢半骗地将媚娘得到手的这一事实…… 而他也害怕着,害怕着李忠这个最似自己的孩子身上,会发生如同当年一样的事实…… 他是怕的。 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喜李忠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他的懦弱,而是因为他隐隐感受到,这个孩子身上,有太多太多像自己的地方…… 甚至在眼下这五个儿子之中,他才是最像自己的那一个…… 李治摇了摇头,微有些颓然地伸手抱住了脑袋,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很快,德安回来了。 李治看着他,立刻问道: “东西都给瑞安带回去了么?” “带了带了,一应主上小时候得的新鲜玩艺儿,全给了瑞安带回去。 甚至那多宝盒也一并在内。” 李治点头,又想到一件事: “当年朕从父皇处,可得了一匹上好的小玉马,只是后来给了侄儿…… 倒是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再寻得巧手匠人,再依着那玉马的样子再造一匹出来……”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便唤小监铺开了纸墨,几笔勾勒出那玉马的形状态势来,吹干了交与德安道: “你把这东西传到内司里,着人寻了巧手匠人来,设法制成同样的马儿来给弘儿。 想必他必然是极喜爱的。” “是。” “啊,还有,今日弘儿可好好儿进乳了? 睡得还香甜? 媚娘呢? 进食休息如何?” “好,都好得紧,小殿下能吃能睡,一夜不见,便似又长壮实了几分。 至于姐姐么,倒也是健健安安,和和平平的。 只是那千秋万春二殿里,总是好传些无事的消息来惹她烦罢了。” 李治立刻沉了脸: “又是这两个成日里没点子闲事的女人…… 就不能安安分分守几日清静么?” 他哼了一声,想了一想,却道: “眼下情况如何?” “正如主上所知,只是今日里见过一面罢了。” 李治哼了声道: “见了一面,说了什么没有? 那边儿也没传过话来,难不成全指着忠儿来传么?” 德安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这陈王殿下果然还是给自己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口中却只道: “主上英明,那边儿的确是传了些消息来,说是淑妃与皇后四只眼睛,似乎还是盯着武姐姐的多些…… 不过那萧淑妃倒也是有些存意,要针对代王殿下下手。” “哼! 好蠢东西!” 李治扬眉冷笑,半晌才轻轻道: “传朕的话儿给韦待价,这些日子兰陵萧氏太闲逸了,闲逸得整天巴头探脑儿地,眼睛直往朕的内帐子里瞅着了。 明白么?” “德安明白!” 德安应下之后,又道: “主上英明,如此一来,那山庄之事牵着太原王氏,这边儿兰陵萧氏再出些典故来,姐姐与小殿下的安全却是一时可保。” 李治却摇头,喃喃自语道: “只是一时可保又有什么用? 还是得长长久久的好…… 不成,这立嫔之事,还是得加快些速度了。 德安,你明日便召了李绩入内,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密议! 明白?” “德安明白!” …… 永徽二年十一月初。 太极宫。 早朝之上,兰陵萧氏一族之中某末位官员萧德保,突糟御史台弹劾,称其日常里流连胡姬酒肆,买醉尝春,更于其间有失言透露重大军情之渎职等事故发生。 一时间,廷上哗然。 午后,朝毕。 从尚书房里走出来的长孙无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殿下等着的禇遂良。 长孙无忌微一示意,禇遂良立时会意,师生二人,徐徐汇合,步向一侧的官寮之内。 “老师这没头没脑的,怎么接二连三地都是些事体闹出来呢? 那边儿荆王的事儿还没止,这边儿兰陵萧家又出了事…… 主上此番又是这等态度……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看着长街两旁威武而立的瑞兽: “如何? 还能如何? 主上眼瞅着因为刚出月的女子,三月之内不得近那武媚娘的身而心里烦焦着,又多半是听闻那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存着心行着意,要对代王殿下有所不利…… 所以便借着这机会,一边儿整治着王萧二氏,打击了荆王一府,也一边儿替自己心中不得纾解的怨气出一出罢了。” 禇遂良却讶然道: “那荆王一府的山庄之事与太原王氏有关,这倒是不稀奇…… 毕竟那王仁祐看似机灵,其实却是个真正没脑子的,满朝上下都知道荆王心思,避讳着。只有他敢将自家的地卖了给他当别业使…… 可这兰陵萧氏…… 难不成这事是真的? 那萧德保当真做了些泄露军情的事?”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却轻轻道: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儿给那前线方将战败的苏将军一个借口来避开战败之责的地步。 这萧德保也是自己不争气,他那堂妹萧淑妃,就更是不用提。 眼下竟然跟皇后手扯到一块儿去了…… 真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呢!” 禇遂良点头叹道: “若她还能坚持之前的明哲保身,不与主上最厌恶的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联手,或者还有条生路。 唉…… 自己做的孽,谁也没办法。 不过学生想不透的是…… 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为何? 还能为何? 前些日子主上召了李绩入宫密会为了什么,此番,就还是为了什么。 说明白些,这本来就是一桩事,一个目的—— 都是为了替那个武媚娘,挣得一个嫔位罢了!” 正文 弘日升六 褚遂良叹道:“说起来,主上为了这武媚娘,也当真是费尽心力……若是这等心思能分一半在政事之上,又何愁天下什么不稳不安?”长孙无忌却摇头,淡淡道:“虽则如此说来并不错……可是遂良啊……或者咱们这些年里,都忘记了一件事。说到底主上当初肯登这天下大位,肯承这大唐江山……为的不就是这武媚娘么?”褚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轻道:“那……老师以为,此番该做何论计? 难道还要当真从了那武媚娘的意,封嫔进位么?”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看着太极宫上蓝得如一片巨大湖泊的天空,不紧不慢道:“当初是咱们应了主上的,这个诺,自然要与。只是……”褚遂良却轻轻道:“只是当初咱们许下此诺之时,也未有说明,必得是在这武媚娘活着时,就给了她这封……是也不是呢?”长孙无忌摇头:“不,老夫没有那个打算。毕竟眼下小殿下还年幼,不可就此离了生母…… 而且老夫眼前,也不觉得这武媚娘有那等本事,一旦封嫔立位,便可一朝得到大唐中宫之位……”褚遂良点头道:“老师所言极是。眼下论家世论地位论背靠论相力…… 这武媚娘哪一点都没有。只有主上一片怜爱之意…… 可就是这怜爱之意,才是古来最难依靠之事……是以说起来,她手中真正可以算做是筹码的,却只有一个小殿下而已。”长孙无忌轻轻一哼:“遂良啊,你这话便错了…… 若真正论起来,她最值得依靠的,非乃这小殿下,却正是这主上的一片怜爱之意呢!你说古来最不可依靠的便是这怜爱之情,这倒也是不假…… 可是主上对她的,却又如何只是一片怜爱之情?十岁相识,十数年的相识相恋…… 这样的情分,却早已非这怜爱之情四字,可以形容了。为了她,自幼儿便与世不争,纵有天慧却装傻作昏只求逍遥度日的主上甘心涉入这储位之争,并一步步设计谋略,诛邪妃,除佞王……甚至还为了她甘心接受一个根本不爱的女子做妻,只为了能够保住她的命……你以为,只是怜爱之情,便能使慧绝天下人的主上,如此付出么?” 褚遂良一怔,半晌才轻轻道:“那……老师的意思是……”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目光锐利,声音沉稳:“人立于世,可得稳者,唯乎诚之一字。既然当初应下了这一事,自然是要切实做到的,不能有意推诿……何况,老夫也从不以为,区区一个武媚娘,能凭着主上这份真心,便可将大唐翻个天来看看!”他顿了顿,断然道:“主上要的,自然应当给,封便封罢!想必如此一来,陈王殿下立储之事,也自然而成了!”…… 是夜。立政殿中。寝殿之外,隔着纱帐,李治抱着睡了一会儿又醒来,吃得肚儿滚圆的李弘哄着逗着他乐,一边儿与媚娘说话:“左不过这几日,舅舅必然便是要提及立忠儿为储之事了。至时,你与弘儿,也便再无可忧了。”媚娘却叹:“若果如此是最好…… 就怕皇后娘娘不甘心。”“甘心不甘心,她也会照着咱们的心思做好…… 毕竟比起那些事来,忠儿立储,才是她心目中的大事。”李治淡淡道:“你且安心罢,这几日,我便会寻了机会与她谈一谈,想必她够聪明,知道该怎么做。”媚娘停了停,又道:“那淑妃处…… 却该如何?”“好没来由的,你提那个女人做什么?”李治微一皱眉,见李弘似有感应,好好儿一张笑脸化做皱眉欲哭之状,急忙便哄了起来,一边儿啧啧有声一边儿道:“她的事,你不必理,眼下这些时候,她顾着自己家还来不及呢!何况素节的年纪也该到了离母别殿而居的时候,再者舅舅与诸位大臣对她这些年拉着素节镇日里借着宠爱四处招摇生事的行当也是烦得不得了,正好儿找个时候,给素节赐了殿,别殿而居罢!”媚娘不由沉默,良久才轻轻道:“可雍王殿下还小……”李治却不以为然道:“小?哪里小了?朕似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可已然是与那韦氏一族棋行兵术了……何况,这些年他可是将他那好母妃的性子心计儿学得十足十,平日里在后宫惹事生非起来,可是比他几个兄弟都要强上好几分……哪里见小了?”媚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将心底的话说出口:若是李治这些年来,还能如往日自己未再入宫之前一般,对素节良加爱护,教育…… 想必也不至如此罢?可她只是这等念头闪了一闪,便丢在一边儿。又是好一会儿,李弘也是笑得累了,竟闭了眼儿,勾了嘴角沉沉睡去。这等睡着时还憨然而乐的模样,着实叫李治爱怜不止,于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竟是将身侧立着,等着将睡着的李弘抱入帐后交与媚娘照顾的文娘视为无物。直到媚娘明明听了文娘报说李弘睡着,却久候不见李弘入帐,这才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地连唤几声治郎,李治才回过神来,一边儿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儿依依不舍地轻轻在李弘头顶亲了好几口之后,才将孩子交与文娘抱入帐中。看着李弘入帐的目光,直如一个渴望着回家的孩子一般可怜,险些叫一边儿立着看个清楚的瑞安失声笑出来。绷了绷脸,瑞安这才道:“主上,眼下却还有一桩事,还要请主上定夺。”“说罢。”李治淡淡道。“过几日,便是小殿下的天地大吉之日了(就是小儿出生一百零八日,古人以九为尊,皇室之中尤其推崇这个数字,又以天干地支为时计的纲领,奉为君臣之道,所以一百零八正好是九和十二的倍数,又同时与天干相关,所以被视为极重要极吉利的日子,定要大贺一番,后来随着百日礼的兴起,渐渐被之取代),主上说该怎么兴贺才是呢?姐姐说不教大兴操办,自己殿里的人贺一贺,摆了一桌子的酒菜就好。可瑞安却觉得,到底是天地大吉之日,小殿下来到人世的头等大好日子,所以……”媚娘闻言便欲开口劝阻,结果却被李治抢道:“荒唐!弘儿天地大吉之日,可不也正跟母后诞辰之日重着么?媚娘,先前你怀育弘儿之时,便是母后尊灵入梦来引导与你…… 便是为了母后,你也不能这等草草了事啊!”李治这般说,自然是深知媚娘对长孙皇后之敬重非常人可及,是以才抢先发声。果然,一向处处细算精明的媚娘,一听长孙皇后四个大字搁下来,马上住了口。永徽二年十一月末。唐。长安城中。因着唐高宗五子代王弘,天地之日竟与先皇后娘娘文德尊诞是同日,又有言道当日代王弘得孕于武氏宫人之腹中前,更是曾有文德皇后娘娘尊灵入梦相佑相引,故天下一时间大为震动,人人皆道弘为文德皇后娘娘庇佑,日后必为大唐之福。高宗李治,性向孝爱母亲,自然更是切意着着,事事处处,亲力照顾。且又传令天下,着因代王弘天地诞吉之日与先皇后文德大圣氏相重,实为大福,故当大兴贺事,以证其幸,以尊先灵。朝中百官闻之,各有所议,却终究还是因着念慕先皇后而纷纷赞成。而最赞成这件事的,不出意外,正是太尉大人长孙氏。……同一时刻。万春殿中。后花园内。王皇后一边儿在花园内闲闲信步,一边儿仔细听着红绡的回。“你说…… 陛下要借先皇后的名头,替那孽障好好儿庆贺?”王皇后淡淡笑着道:“也好…… 庆贺也好。”红绡眼见她如此欢喜,虽知其因,却还是不得不作出一派天真好奇的样子问道:“娘娘似乎很欢喜呢?莫非娘娘也觉得……小孩子一个不足为惧?”王皇后摇头,半晌才笑道:“本宫能在这等情状之下,安居于这太极宫中如此之久,靠的从来都是小心谨慎。这孽障尚在襁褓之中,便如此受陛下喜爱,虽则眼下不足为患,可长此以往终是大害一桩。不过眼下倒也不必太急,而且此番…… 只怕本宫也得相助陛下一力才成呢……”王皇后神秘一笑,红绡立刻露出一脸莫名其妙又想问不敢问的表情,可心底却长纾了口气:看来,可以通禀主上,不必特特来与皇后见面,相谈商议了。 永徽二年十二月。唐,长安。太极宫中。适逢今日正为先文德皇后娘娘尊诞之日,又与皇五子代王弘大吉之日相重,早数日,整个太极宫便在李治的一纸手令之下,热闹了起来。先拜先皇后,后庆皇子诞吉之礼,整个太极殿中,今日就没再停过。而同样没被停下来的,也在皇五子李弘,也就是代王殿下的交互称赞。那些原先抱着些异样心思来见礼的大臣们,见着了这么一个粉妆玉砌乖巧可爱,见人就是笑得欢喜异常的小小婴孩之后,个个都是惊呼似极了先皇后娘娘长孙氏的观音玉容。这样的话儿,更是引得先皇后娘娘亲兄太尉长孙无忌忍不住悲喜交集,念孙思祖,一时泪水婆娑,更是对这小小孩儿生出好些爱怜之意。甚至就是那原本欲告假不来,却终究顾及圣上隆兴而携手前来,本欲办些难堪与这小小孩儿,借机向李治与一众臣员表达些不满的太原王仁祐与萧氏一门中人,也不由得被这天真无邪,惹人怜惜得出奇的孩儿给吸引,一时间你抱过了我抱一抱,竟都忘记来此本来是要借这孩子来兴些事非的。而恰在此时,盛装冠服而入的皇后王氏也见到这个孩子,身边的红绡也好,李治也好,在看到她盯着这个孩子的目光之后,一时间不知当喜当忧,都是心中一沉…… 那样的目光,分明是与她当年在初见李忠时的目光一般无二。……是夜。媚娘听闻瑞安的报,一时也是无语,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李弘小小的身子。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我知道了…… 还有其他的么?”瑞安摇头,半晌才轻轻道:“皇后果然是皇后,一早料到此时向主上请命着立姐姐,必然可以引动当时立陈王储之议的事情进一步提上台面儿。果然,王仁祐立时就跟着缠了上来。虽说这本是主上的意思…… 也是按着主上的意思走…… 可是姐姐,瑞安看那皇后的眼神儿,还有今日抱着代王殿下不放的架势…… 分明是有意教代王殿下成为陈王殿下第二呢! 姐姐,你今日实在不应该强求着主上,避了这等大事不去参席的。否则,主上借着今日诸臣之兴,直接封了姐姐为嫔,可不就断了那皇后的妄念么?”媚娘却摇头,淡淡道:“她的**永远断不了的……而且今日我不出席,还有另外一层理由……” 正文 弘日升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榻之上,一番温情蜜意之后,李治轻轻抚着媚娘的额头,细细道: “听文娘说,你告诉她了,今日你不去,是有你自己的理由?” 媚娘眼也不抬,轻轻道: “治郎不知么?” 李治长叹口气,拿着她的小手在手心里来回摆动着,半晌才轻轻道: “如何说呢…… 自我初识你那日起,我就没有觉得,你有一样事情,不是需要我费尽了心思去猜的…… 便是偶有例外,你也总是有办法,瞬间叫我觉得……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我有这等感受。” 媚娘却失笑道: “好端端的,说这些甜言蜜语…… 还不是为了打听媚娘的心思? 治郎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李治不得不承认,最近许是久未与媚娘厮守一处,自己竟觉得有些事情,再也不得她心思。 媚娘失笑,却也不意外,点头道: “也是……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忙于政事,来了立政殿,便是要好好儿看看弘儿,自是少知…… 其实本也无妨…… 不过是些小事。 媚娘是觉得,若是就此定了下议…… 只怕会教治郎为难。” 李治皱眉,直道: “你说话何时变得这般含混不清的? 有什么,便直说才是。” 媚娘这才叹道: “弘儿身为五皇子,又得封代王,本已是殊荣;若是我再列席于那殿上,且不论我一无封二无位,于礼不合于制不彰…… 便是治郎对媚娘的另眼相待,种种恩宠,必然会教那些后宫妃嫔,又或者是朝中诸老们,个个看得不欢喜…… 此番大吉日之喜,却是弘儿正经的大日子。 媚娘希望诸位大臣们也好,诸位后妃也罢,尽量将目光都放在弘儿身上,只留着弘儿的好,却忘记其他的事。” 李治扬眉,有所意会: “所以你才这般刻意将弘儿打扮得那般惹人怜爱么?”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回忆着今日李弘的着扮: 一身绯金纱(就是织了金丝的淡红色罗纱)的小衣裳,镶了耀眼华丽的金丝绸折边儿,又缀了好些块子西域进贡的极品羊脂子玉做袖角(古代人迷信玉石的力量,相信玉石给小孩子做成袖角坠着,可以保护小孩子),帽子也是软金织绯纱做成的,顶上还缀了两颗龙眼大小的圆白真珠为角…… 再配上金丝织正红绸绣金麒麟衔玉书纹的小襁褓上缀着那串儿长长的明珠…… 怎么看,今天的李弘都是气贵质华,雪捏玉雕的一个好娃娃,加上他不似一般的孩子好哭,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弯了乌亮亮月牙眼儿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不过…… 李治若有所思,慢慢道: “啊…… 我倒是记得,之前王德为着给弘儿寻襁褓时,还曾特特地把母后在我幼年时制成的襁褓给你寻了出来,可你没用…… 不过……” 李治瞪着眼,看着媚娘: “我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弘儿身上那件襁褓,跟母后制成的那一件好像呢! 甚至连上面的丝料子,也似极了当年母后亲手调成的丝种…… 你是不是……” “文德皇后娘娘的一双巧手,媚娘便是再有哪般能劲儿,也是学不来的。 至于为何不用那襁褓…… 娘娘圣物,岂敢轻易使用? 到底那也是治郎小时用过的,便是治郎要赏给孩子们,论理论义,都当先赏了长子。 如今忠儿不得赏,那身为五弟的弘儿就更不该得赏。 否则,只怕太尉大人他们看着,心里也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李治皱眉,看了看媚娘,却突然展开笑颜,伸指刮了刮媚娘泛着桃花儿色的脸颊: “好险就被你给蒙过去了…… 你若是当真顾及舅舅他们,何故特特地再仿着母后的手法又制了一件? 我看你呀,根本是有心借这件小小的襁褓讨得舅舅忆及母后,念及亲妹之情,多多对弘儿生出些怜意,然后再以不擅用母后亲制襁褓一事来证明你不会越矩忘规…… 所以你才特特地不出席,直教所有风采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弘儿,好向舅舅宣明: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弘儿如何……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李治叹了口气,动容地搂着媚娘道: “也是难为你这一片苦心只为弘儿…… 其实你也知道,便是你不这般做,舅舅也是会对弘儿另眼相看的…… 且不论弘儿这生诞之日如何之巧,便是得他时所有的胎梦…… 就足以让舅舅生出好些怜意。 何况……何况……” 李治何况了半日,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媚娘轻轻叹了一声道: “何况…… 他生得像极了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 是么?” 李治沉默,目光中浮出些伤逝之色,半晌才轻轻地伸手握了媚娘的手来: “我…… 我这些日子,看着弘儿的脸,忍不住就有些大胆地想…… 媚娘,母后她……她特特地在你怀了弘儿之时,来入梦中…… 会不会…… 会不会只是想告诉我们,母后还是舍不得我,所以特特地转了世来,化为弘儿,来守着我呢?” 李治此刻,轻轻续续的声音,仿似一个幼儿,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大人不快似地,可怜,又可爱。 媚娘不由长叹一声,目中微湿,伸手抱了李治在怀中,轻轻道: “治郎觉得是,那便是罢…… 只是这样想来,媚娘岂非是太过妄自狂大了? 这样的话,咱们说一说便罢,可别教传入太尉大人耳中…… 媚娘可当真是怕极了他了。” 李治扑哧一声失笑,却笑出了两眼泪花。 ……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寝。 长孙无忌久久不能入寝,左翻,右调,半晌又坐了起来。 一侧,身子本就不好,睡得不沉的长孙夫人不由轻轻起身,不解地看着他道: “夫君怎么了? 这等不得安眠。 可是朝政上有什么事么?”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伸手取了衣衫来,给夫人披上,半晌才轻轻握了她的手,喃喃道: “夫人哪…… 改日,你也去看看弘儿那孩子罢! 唉…… 他…… 他长得当真是太像小妹了……太像了……” 一边儿说,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浮出了泪花。 看着这样的夫君,长孙夫人便知道,定是长相肖似先皇后的李弘,勾起了长孙无忌的恨思: 长孙皇后的过早病逝,是他一生之中最痛。 长孙夫人无言,拍了拍长孙无忌的手背,却又笑道: “夫君这般说,倒是教妾必是要去瞧一瞧了…… 看来那武媚娘,果然是入了立政殿却得了天大的好处呢!” 长孙无忌却是不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见状如此,长孙夫人头一次意识到: 也许,真的到自文德皇后去世后便再也未曾踏入宫中一步的自己,入宫去瞧一瞧,这武媚娘到底是何等人物的时候了。 永徽二年十一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饶是李治向来算无遗策,此刻也是拿着手中奏疏,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知做何处置为好。 一侧,难得这两日内侍省清静了些,得以侍立左右的王德见状,上前一步,缓缓道: “主上,可是那些老大人们,又给主上出什么难题了?” 李治却皱眉摇头,表情怪异得连王德这等人物也看不出来,只是苦着脸,又是目光带笑,又是眉梢泛愁的样子,将这奏疏递给王德道: “你看一看罢…… 朕…… 朕也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了……” 王德见状,便心知有异,立时谢过李治恩典,先叉手拜行大礼之后,才将拂尘交与一侧急步上前帮忙的德安手中,自己双手接了奏疏来看。 这一阅之下,他也是颇为惊讶,先是眨了眨眼,确定非自己老眼昏花,又揉了一揉,再四看过之后才讶然地看着李治讷讷道: “这…… 这…… 这元舅公夫人…… 请…… 请旨准入内,拜见代王殿下?” 李治看了看他,默默点头。 王德张口结舌,半晌才喃喃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可是吹的哪门子邪风?! 这元舅公夫人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便特特地向先帝上表,称自己身体孱弱,不致成行……这算起来,可是足足有近十数年未曾踏入太极宫门半步啊…… 不只是太极宫门,便是每岁的元正之日的大朝会,甚至是先帝在时那一年的海内大朝会那等盛景…… 她也是托辞不至啊! 怎么今儿个倒好,竟然主动上表,要来看一看咱们的代王殿下?! 这…… 这元舅公与夫人,到底唱的哪门子的大戏呢?” 李治苦笑,只将紧握的双拳放在几上,半晌摇头道: “朕也是看不透…… 不过想一想自弘儿诞生以来,舅舅入宫可是比往常都更勤快了许多,甚至好几日都是连宿留宿太极宫,只为着第二日早朝之后,能早早儿抱一抱他这个甥孙儿……” 李治口中苦水吐得一串串,可是嘴角却是含着笑道: “只怕,此番舅母愿意出门,多半也是因着舅舅的话儿给引逗得罢?” 王德想了一想,眼下也只能默默点头—— 毕竟当今朝中,他王德若有猜不出心思的人的话…… 那只有三个。 而这第三人,便是这元舅公长孙无忌。 很快地,当朝三公之一,皇帝元舅,太尉长孙无忌之夫人,也就是赵国夫人长孙氏请准入宫,拜见新诞生的皇五子,代王李弘的消息,便由太极殿的小内监们传扬了开来。 而头一个知晓此事的,自然便是李治第一时间着了明安去通知的立政殿中诸人。 “你说元舅公夫人要来看弘儿/代王殿下/小皇子殿下?!” 异口同声地发出这等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抱着弘儿正在**里晒太阳的媚娘、文娘、瑞安主仆三人。 明安见状,含笑点头。 见状,瑞安与文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最终却还是都看向了媚娘,瑞安开口道: “姐姐……” 媚娘摇头,也是一脸讶然: “我也没想到…… 竟然是这样好的一步棋呢……” 这话儿一出口,媚娘便立时发觉瑞安文娘还有明安都是一脸迷茫之相,于是立时笑了笑,不准备向他们详加解释,只是淡淡道: “原本我以为只要能借那日吉诞之时替弘儿讨得舅公怜惜便是上好之计…… 想不到此番连舅婆都引得出来了。 真是大好事。” 明安也点头含笑道: “姐姐说得正是,这元舅公夫人哪,可是足足十几年没踏入过皇宫了。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不到半载的时光大病三场呕血数升之后,她便一直在家里养着病呢!” 媚娘慢慢点头,心里却计量甚久,亦忧亦喜: 忧的是如此一来,必然后宫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只怕会惹得诸人更加另视自己母子;喜的是,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对自己母子的支持与保护之心已然彰露无疑,自己母子在宫中的安全,可说又得了几重保障…… 她缓缓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万春殿那边儿,知道了么?” 明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元舅公夫人入宫这等大事,便是主上不愿意,师傅还是要着人通知一声的,好歹她眼下也是占着中宫的名份呢!” 媚娘点头,却叹道: “不知此番,她又会有什么心思呢?” …… 王善柔有什么心思呢? 红绡不知,她只是看着自从听闻赵国夫人要为了武媚娘所诞下的代王李弘破了自己多年的门禁,入宫拜见之后,却呆呆地坐着的王皇后。 半晌,王皇后却轻轻地,若有所思地道: “是么…… 原来…… 原来真有那么像。 难怪本宫也看着他那么喜欢……纵使他那母亲如此不堪,可到底,他还是与先皇后极为肖似的呢! 唉,只可怜了这孩子,明珠错投,却落在了那武媚娘的肚子里…… 若是…… 若是有个出身高贵,家教尚淑的母后……想必他将来,必会如他祖父一般,会是一代贤君罢?” 红绡听着这话,看着王皇后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全身发冷,打起了摆子。 正文 我被气乐了……停更停更!反省反省!!!! 一上来就被起点短信箱里,一条满满无奈的通知短信给气乐了……大家看一看吧!正好今天楼主又莫名其妙过敏了,停更停更,自我反省!不能露头!要剪头剪头! 经查,该作品部分章节含有色情低俗内容,故被屏蔽,目前已屏蔽作品。请全文自查删除一切头部以下的色情描写,头部以上也不可有过多的描写。修改之后请联系管理员申请解禁。 正文 弘日升八 ———————————————— 也来写写分割线。 原本是一时的气不过,到如今的日日更新,真是有着天渊之别的心理…… 而这样的更新结果,也直接导致了许多地方的纰漏,所以,真诚地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支撑! ———————— 夜已深。 媚娘再也不曾想到,这般夜了,陈王李忠,居然还会夜赴立政殿。 本来犹豫着是要见,还是不见他的…… 可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悄然从睡得熟甜的李治身边起身,她慢慢走到了瑞安身边,示意,点头,二人齐齐出去,丝毫未曾察觉——或者说早已想到,却仍然装做未曾察觉地——发现原本应该是睡得正熟的李治张开了眼,便走出了立政殿。 立政殿后门。 李忠一身白衣素冠,依旧是戴着孝的样子,长身而立。 媚娘上前一步,见与李忠见了个礼,这才一拢身上裘衣道: “不知陈王殿下漏夜召见,有何要事?” 李忠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头,然后犹豫着又转过来,看着媚娘,迟疑半晌才道: “如此深夜,却教武娘娘贸然前来…… 实在是忠儿的不是。 奈何事态紧急,不见却是不可。” 媚娘点头,轻轻道: “陈王有话,但说无妨,这里再无外人的。” “母后…… 她似乎是看上了五弟,也有意要教五弟成为第二个忠儿。” 李忠平淡地道,一张脸埋在月光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饶是媚娘早有所觉,可亲耳听到李忠的话,还是不由心中一沉,似有骨骾于喉中,半晌不得下咽。 良久,她才道: “是么? 可陈王殿下立储之事,应该已然是定了啊!” 李忠的表情看不清,可是媚娘却知道,他此刻的脸上,定然是会有些放松的。 点了点头,李忠叹道: “忠儿已然是听了她念了不知多少次了…… 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刻刻的,她不就记着这个么? 便是…… 便是要立娘子为嫔,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媚娘垂首,半晌才抬头轻轻问道: “那…… 陈王殿下,可是真心为媚娘欢喜?” “呃…… 这个……” 李忠一时停了一停,似乎想了好久才答道: “忠儿自然是欢喜的。” 媚娘见他如此吞吐,心里已经明白了,不由叹了口气道: “多谢陈王殿下厚爱…… 若果如此,那自今日起,但有要事,还是请陈王殿下,由着些机灵的下人来报为好…… 依媚娘看来,那永安便是头一个机灵忠诚又好使唤的人……” “你不愿意见我么?!” 虽然黑暗之中看不清李忠的表情,可媚娘却分明感觉到了这声音之中的不安与气愤。 她也只能叹了一声,轻轻道: “陈王殿下此言差矣,身为后宫妃嫔,本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见陈王殿下的心思——说明白些,都是侍奉主上的人,而陈王殿下贵为皇长子,又即将立为国储…… 又有什么愿意不愿意见的呢? 殿下,媚娘如此,只不过是不想教人拿了把柄,去到主上面前说些什么…… 殿下也知,主上对殿下,是极为重视的呀!” “是么? 父皇极为重视忠儿?” 李忠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笑声,但顷刻便息,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叹道: “忠儿知道了…… 自今日起,非到娘子说可见那一日,忠儿是不会再来主动见娘子了…… 不过娘子安心,但有忠儿一日,万春殿上下,必然都不会有任何机会伤害娘子。 忠儿…… 就此别过了!” 言毕,也不待媚娘挽留,便自离去。 媚娘立在黑暗之中,看着李忠离开的背影,良久才长叹一声,轻轻问着自己身后的无边黑暗: “治郎…… 咱们这般,是不是太过小鸡肚肠?”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淡淡道: “便是小鸡肚肠,也是我,与你无关。” 媚娘无语,只是轻轻地抚上了李治环着自己的手背,半晌才坚定道: “不…… 便是我,也是小鸡肚肠的…… 我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人,还有咱们的弘儿。” …… 永徽十二月二十三。 正是灶君祭日。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一大晨起便是个个精神,人人抖擞,为的只是当朝元舅公之夫人,高宗李治亲舅母长孙夫人入宫见新诞之五皇子,代王殿下之故。 其实不止是立政殿,就连其他宫殿,也是纷纷着了人,前来立政殿左右张望巡视不止。 千秋殿内。 萧淑妃一身正装朝冠,端坐在殿上,正色看着身边儿的小侍们道: “可来了?” “还没呢…… 左右是要半日才来的。” “她来……那这千秋殿,必然是要来的…… 若是不来……哼,只怕为了那武媚娘,也是要难办得多!” 一侧小侍无以他语可报,只得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然萧淑妃口中如此说,其实心里却是明白得紧: 虽则名义上,自己身份贵重,非常人可比,便是那元舅夫人,也只能是见了拜上几拜,叫上一声好听的,可实则…… 自己再如何了不得,始终不过是妾室,且还是甥辈的妾室;可对方却是长辈的正室,且还与先帝先后关系密切…… 便是先帝在时,对方也是尊荣无限,自己再怎么大,便是有朝一日做了中宫皇后,也是必然不可能便如何得了对方的。 何况若自己想要立为中宫,最好的办法便是得到对方的认可…… 所以,她这架子,也只是口头上摆一摆可以,真正到了实事上,还是得自己纡尊降贵去见对方。 因此一事,她便做了主意,起身缓缓道: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她也是元舅夫人,长孙大人对我大唐,功高绩伟,又是陛下的元舅…… 论公论私,本宫去瞧一瞧她,也是理所当然……” 她这番话说得看似在情在理,又是极为委屈求全,可有着前一番话打了底子,自然个个侍人都明白,她此刻如何地不心甘。 于是便急忙都上前来,一番恭维,夸赞,以慰其心。 萧淑妃本也不是小性儿的人,见状如此,也自发觉得自己确是有些进退,知些分寸大体的,就更加得意起来,索性便着人传了鸾辂,着令传驾立政殿左侧的花园之中—— 她是不愿,也进不去立政殿的,可是那元舅夫人若是要从这立政殿中出来…… 不还是得必然经过这花园之中么? …… 到了那小花园之中,萧淑妃才发现,原来这般想的,不止是她一个—— 来的人,还有王皇后,还有其他殿中的妃嫔。 好在她也是早料到此一端——若非中宫与诸位能动能出来的妃嫔都现身了,她还不愿意踏这一步呢! 所以她也只是上前,先盈盈下拜,见了皇后与贵妃,然后才含笑道: “原来皇后姐姐与诸位妹妹,都是这般好兴致…… 本宫还以为,今日贪恋这花园美景的,只有本宫一人呢!” 王皇后不动声色,倒是崔贵妃含笑道: “淑妃姐姐大智若愚,咱们这些愚钝妹妹们自是有所不及。 不过再怎么愚钝,这该当行的甥媳礼,还是得尽一尽的…… 虽则说咱们身为天家人,理当不必如此,可到底孝悌天下,是陛下的天性,咱们这些人跟着陛下左右日长光久的…… 怎么也得知道守这个礼罢……” 正文 弘日升九 这话说得绵中带刺,软里带针,怎么听都是在讽刺萧淑妃不知礼制不守孝节,萧玉音心中自然恼怒。 可她到底也是宫里这么些年待过来的,自然明白如何处置,于是淡淡一笑,倒也不做多言,只看着皇后道: “是呀,要不怎么说咱们皇后姐姐最知礼,最守规呢? 你看你看,咱们皇后姐姐守在这儿,可是没有半句夸耀的呢! 唉…… 当真是,果然不愧是栖中宫之凤呢! 就是咱们这些没见识没长进的姐妹们不能比的…… 贵妃妹妹,你说是不是呀?” 这句话儿听着是在褒扬皇后,可无论是崔贵妃听来,还是王皇后听来,都只觉得刺耳难及。 王皇后倒也罢了,那是真正能容量的;可崔贵妃便是不能容,加之当年族姐之恨,她向来便与这萧淑妃暗有心隙,便欲借题发挥,然还未能动口,暗地里便被人从左侧扯了一下袖子。 她知有异,暂不开口,只以淡淡余光瞥了一眼左侧,果然便是李德妃。 看她目光直直盯着皇后,崔贵妃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太过心急,竟抢在皇后之前开口…… 无论于理于制,于公于私,有皇后在,又是这等同被羞辱的情况,她都理当与皇后一般作态,一来不失规制,二来……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无论何时何事,皇后若不强出头,那她跟着也必不会错。 想到此处,她也宽了心,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与李德妃自去说笑。 萧淑妃原本也是等着她来反驳,好求个机会与这崔贵妃撕破了脸子闹上一场,最好能趁着那元舅夫人在时,借她的口,将这崔贵妃多么无端无状,甚至是王皇后的失礼失态失仪之言行,一并告与李治的…… 可却没想到这王善柔是个沉得住的攒气儿葫芦儿也罢了,连这崔氏也这么沉得住气。 自想了一想,便觉无趣,又待开口时,又不知该如何说…… 于是萧淑妃索性向着皇后胡乱行了一记礼,自带着侍人们在园中寻了地方坐去了。 见她走了,那崔贵妃身侧的小清儿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以着不大不小,刚刚好教崔贵妃听得着的声音道: “什么玩艺儿! 不过是个过了气儿的影皮子(就是替身或者是皮偶的意思,时陕西长安城中已有傀儡戏且流传甚广,人们喜称人事物的替代为影皮子)罢了!有正主儿在,看你还能得猖几时? 哼!” 崔贵妃淡淡一笑,却不阻止,只是望着一侧也隐约猜到清儿说了些什么,因此嘴角含笑的李德妃,一并笑了笑。 二女目光交重之时,似乎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生成了。 而她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们自以为极隐秘,极不被人注意的行为,却被一侧的红绡与她的主人,看得清清楚楚。 同一时刻。 立政殿廊庑之下。 在侍人们早早儿支起来的暖帐下,媚娘正抱着李弘,与进宫来见的赵国夫人对坐而谈。 “哎呀…… 先前听外子说时,还只是笑话他老啦老啦,一发思念故人起来…… 今日一见,才知果然代王殿下肖其祖母,却是半点儿没错呢!” 赵国夫人笑盈盈道。 媚娘谦卑一弯身子,行了个适当的礼,却注意护着孩子的头不曾下低,这一举动,却教赵国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 文娘在一侧,也是好松了一口气: 果然,姐姐就是非同凡女……这礼看似行得简单,却切合了二人与小殿下的身分。 一来,虽然姐姐名下是要议立嫔位的,可到底还没行事,所谓一日非君,则一日不受其礼……这才是正道。 二来么,到底对方是赵国夫人,既是皇帝元舅母,又是朝中重臣正妻,多番受过先帝甚至是先先帝的封赏,其位之尊,便是皇后在场,行此礼也是应当。 可这也就牵涉到了三来,三来,姐姐怀中抱着的代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子龙孙,又是有封位在身的,哪怕便是元舅公大人到此,见了代王殿下,又是元舅祖之尊也是要行君臣大礼…… 所以姐姐在行礼时,护着孩子的头,却是最好的办法——姐姐这仿佛就是在跟赵国夫人说,虽则我武媚娘出身不华,且眼下又低为侍人,可怀里抱着的,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家血脉,有封亲王,论理论礼,都不当向你行礼的。 这等不卑不亢,礼度合仪,最是容易讨赵国公夫人这等身分高贵,又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的喜欢了。 果然,赵国夫人立时便是回了一礼,只是她回礼的时候,目光与脸面,却都是正对着媚娘怀中的李弘而非媚娘本人,且还盈盈地带着笑…… 这下子,连一边儿的瑞安也欢喜起来。 又是说笑了一会儿,赵国夫人便传了一侧的小侍来,奉上自己所献的几样东西: 一是西域贡来的,一方足可遮得住一张双人寝榻大小的流金织花细绒毯,此毯极为珍贵,轻盈至极,搁在手上,厚厚实实,几近小桌子高的一叠却是轻若无物,可若真裹在身上却是暖和舒适,亲肤柔滑。据赵国夫人所言,此物乃取西域一种罕见之高山跳羊(就是今天的藏羚羊的老祖宗……这东西多珍贵,可以自行百度……)之细绒,混了上等五色狐绒(既金、银、灰、火、玄也就是墨五种颜色的狐狸最细最保暖最轻也是味道最小的那一层细绒毛),召西域百名巧手匠人一载而成,当今天下,只有三件,且因人力质料有限之故,三件绒毯花色皆不同。其中一件已于朝日之前,于此三宝初进宫时,便由李治私下打赏于媚娘,另外两件各自赏了濮王李泰与元舅公长孙无忌。 是故,媚娘立时便欲推让,可奈何赵国夫人其意甚坚,无奈只得强收之下,转思着改日必然是要李治将自己得的那一床复赏了与长孙无忌才好。 另外一样,却唤做玉马儿机。 名为玉马,自然全身皆为上等白玉制成,这倒也罢了,最稀奇难得,是那马儿足有半个小儿般大,且下部圆滑,背部雕有栩栩如生的马鞍,甚至还铺垫了一层细绒毛毡,可供小儿骑乘于上,前后晃动借以体会驱马之乐。最难得是此物设计精巧,看着也无甚机关,但媚娘只手轻轻一点那马额头上的金坠流苏儿,它便自己个儿晃呀晃地晃了足足半盏茶水的时光才停下来,最叫人稀奇的是在这晃动之时,马腹中还传来清脆悦耳的金玉碰撞之声,一阵风吹过,马口中的小小孔洞中竟传出阵阵极似马蹄声的闷硬之物相击之声,连绵不断,当真连见多识广的立政殿诸人也是稀奇不止,就连媚娘怀中抱着的小儿李弘,也是拍着小手嘻嘻作乐,似乎也知道此物好玩。 ……如是三番,不过半盏茶水的时光,赵国夫人赠来的宝贝珍玩,便已经是堆满了廊庑之下好大一块地方,可媚娘一直也只是表现得中规中矩。 直到最后的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变了脸色,大为震动: “这……这是……” 细看时,却只是赠与媚娘的一只玉钏。可旁边的文娘看了却看不出什么特殊……只是觉得花饰特别,唐兴牡丹,牡丹更是被视为大唐国花,可这玉钏成色平平也罢了,还雕了唐人少喜的女华(菊花)…… 突然,她啊了一声,讶然失态道: “莫非……这莫非是文德皇后娘娘的爱物!?” 赵国夫人含笑点头,目光眷恋地在这玉钏之上流连不止: “正是呢……说起来,先皇后娘娘赠此宝与妾时,妾与娘娘,却都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呢……” 媚娘闻得此言,一时也是一怔,不由轻轻道: “这…… 这是先皇后娘娘的圣物?”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只是左右仔细看了又看手中玉钏,半晌才似忍了什么割肉之痛也似地,伸手拉了媚娘的手来,替她戴好,然后轻轻抚着戴了这玉钏的媚娘的手: “当年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看着文德娘娘戴着它,入主立政殿。 如今…… 能在你身上了了这桩心愿,我也是满足了……” 媚娘垂目低头,半晌突道: “夫人幸爱,媚娘惶恐,却不知…… 这玉钏是夫人的爱护,还是来自元舅公大人的宽容呢?” 赵国夫人抬眼看着她,温润如玉的目光,却一似玉般坚硬: “非是家中外人之宽容,可却也差不多少。” 媚娘垂目,半晌又抬头: “那么,媚娘便知了。 夫人且可安心,更可归府之后,代媚娘以原话请禀元舅公大人: 但有媚娘一日,自当全心助佐治郎,万不会有任何辜负…… 哪怕……” 媚娘目光坚定地看着赵国夫人道: “哪怕日后,在媚娘看来,元舅公大人也是为了保住治郎,而必然要铲除的人物,也不例外。” “你说治……” 闻得媚娘对李治的称呼,赵国夫人眉锋一扬,半晌却突然笑了起来: “好…… 妾自当代娘子传话。” 媚娘彬彬行礼,又道: “多谢夫人大量。媚娘在此,也特向夫人立下一言: 便若真有那一日,媚娘也自会力保阖府上下,平安无恙,甚至罪不及三代。 便是罪及三代,那也不会耽误长孙一氏日后的半点儿荣华富贵,子孙兴旺。” 赵国夫人目光明亮: “还是因为……主上么?” 正文 弘日升十 媚娘淡淡一笑: “夫人聪慧过人,自然明白,眼下大唐看似君臣有隙,实则说明白些,不过是舅甥二人虽目标一致,却看法不同的原因…… 再说句不好听的,这大唐宗室之争,别个倒也罢了……可元舅公与治郎的相争,分明就是舅舅怕甥儿年岁尚轻,没经过多事会走错路,甥儿却怨舅舅总将自己当孩子看,管得多也管得太宽罢了…… 若搁在平常百姓,甚至是有门有第的家族之中,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子的小事,可偏生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身上背着的,是这整个大唐天下,无数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家口老小…… 加上些不识相的人直在后宫里闹个不停,自以为是地给治郎与元舅公添些麻烦…… 所以才会闹得这般大动静罢了……” 赵国夫人却更加欢喜,轻轻道: “那…… 不知娘子可有什么办法,能教这后宫太平下来?好歹也不能再让这一老一小的,这般闹腾下去了,娘子说是不是?” 媚娘点头,淡淡道: “自古舅舅亲外甥,这一点是半点儿也不错的。反倒是自家的叔叔伯伯们,却因着同宗同枝的,多少却是有些别样心思在。 便是家里有些子家产的,也是闹得半死不活的料,甚至闹出人命的也是屡屡可见…… 何况眼前摆着的,却是这天下最大的尊荣,最高的富贵? 谁不要,谁不争? 那全是睁着眼儿说瞎话…… 便是一母同胞的濮王殿下,若非他早早已是毫无半点机会…… 又怎么会当真如此地为着治郎着想? 他如此替治郎着心着皇位,又是为什么? 不还是因为只有治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位,他才能安享眼下这等富贵么? 同样,他不也是抱着这等心思,在这朝中处处扯着吴王后腿的么? 当年二人相争,结果两败俱伤……虽则二人都知是先帝所为所设,可心里到底还是把对方当成首要敌人的。 是故今日濮王殿下如此卖力地缠住了吴王,何尝不是抱着我得不到的,你李恪也休想的心思? 何尝不是想着,与你李恪得到了皇位相比起来,实在是不若由我那傻呼呼的,爱重着自己这个同母哥哥的弟弟守好了皇位,更有利自己呢? 所以…… 媚娘从来没有觉得,那些名头上说起来流着李唐宗室血脉的亲王诸候们,是治郎可以依靠的人…… 真正治郎可以依靠的,只有长孙氏,也只能是长孙氏。 因为长孙氏一族,自从贵府长公子冲,被元舅公亲手废了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开始起,便彻底地,完全地,成为治郎最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媚娘一番辛辣而率直的言语,却叫赵国夫人听得感慨万端,不由轻叹道: “妾总以为,自当年太穆皇后之后,再难得见这等奇女子…… 今日才知,原来并非如此……也终于今日明白,为何外子如此提防娘子……” 媚娘淡淡一笑: “提防? 只怕今日这些话儿,夫人回去之后向元舅公传达之后,他会更加提防媚娘呢! 不过正好,他越是这样提防着治郎身边的人,媚娘越是欢喜。 唯有如此,媚娘才能放心地看着治郎一步步地走下去,因为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必然都有元舅公在一边儿,及时地伸把手,把他拉回正路上来。” 赵国夫人目光微湿,半晌才轻轻道: “虽则娘子这等信赖,可只怕正如娘子不能完全信得过外子与我长孙氏一族一般,外子与我长孙氏一族,也是不能信赖娘子你的,甚至有一日,说不得也如娘子所说,外子也好,长孙氏一族也罢,终究是会对娘子动手的…… 娘子不悔么?” “悔?” 媚娘扬眉,含笑看着怀中弘儿: “自从选择跟着治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会有什么样的果……悔……” 她突然抬头,看着长孙夫人灿烂一笑道: “既然身为君王身侧的女人,既然将心许了这么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那便必然不会后悔。” …… 次晨。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在府中整整等了夫人一夜的长孙无忌听毕了晨起方归府的夫人的话后,不由半晌不言,良久才长叹,眉目之间尽是憾惜之意: “这等情怀,这等度量…… 若她身为男子,若她出身名门……唉,何尝不是我大唐天大之幸呢? 为夫也不必再在这等年纪,还苦苦支撑大唐朝堂脊梁了啊……” 夫人淡淡道: “现在也还是时候退得下啊!既然都已经知道,她是绝对不会背叛主上的了。” 长孙无忌却摇头: “她的确是不会,可是未必代表她永远不会。 夫人哪,为夫与你携手相渡人生数十载,学到最珍贵的一件事,便是这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之事…… 她是无心背叛,她也是有得是办法保证自己不会背叛,可这世上,总有些时候,有些时机,是连她自己都不能把握得了的。 而为夫与她,都是如此。 所以有她的存在,也是对为夫得好…… 有她在,为夫永远可以不必背叛主上;有为夫在,她也可以专心地不必考虑背叛主上的心思,专心地做一个真正爱护主上,情归主上的后宫女子…… 是以,为夫不会放手的。正如她说的一般,为夫也不能放这手啊!”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抱着弘儿,在殿中来回地走动着,口中却哼着哄诱小儿家的歌谣。 一侧的瑞安,却不安地跟着来,跟着去道: “姐姐,难不成您就这般直白白地将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诉了赵国夫人么? 就不怕那元舅公大人他…… 他将来在您封后之时……” “便是不说,他也不能明着表态,支持我封后的。” 媚娘淡淡道: “因为他与旁人不同,他不只是治郎的舅舅,更是治郎父亲,先帝的至交好友……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表态支持我。 所以我如今亮明心思,求的也不过是他在将来,至少不要明着反对。 是以瑞安,昨夜我与赵国夫人的话儿,还是别教治郎知道的好,明白么?” 看着媚娘严厉的眼神,瑞安便是有再多的想法,也只得咽下肚子里去。 媚娘见他如此,倒也笑了笑道: “你也别急,此番赵国夫人入内,倒也非都是坏事…… 至少,咱们可以肯定一件事,对这后廷之间,这一年多来的明争暗斗,甚至数度伤及皇嗣龙裔之事…… 此番赵国夫人倒是带了个明确的态度来了。” 正文 两诀别一 长孙无忌闻言,不由抬头定定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吐气道: “宣慈……么? 果然娘娘博学多才。 此字甚妙。” 媚娘淡淡点头,一派端正恭谨之态。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 “若以此二字为字,想必代王殿下日后必然性孝惠善,行事有方。娘娘一片苦心,老臣明白了。 但请娘娘安心,有老臣一日在,代王殿下便必然会平安喜乐,宣其慈仁。” 媚娘谢过长孙无忌,然后却又道: “此事一了,第二件事,便是妾之私事。 若论起来,长孙太尉本也可不必理会的…… 奈何此事牵涉众多,妾思来想去,也只能请出太尉大人出手施救。”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看着媚娘道: “不知何事?” 媚娘轻轻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会意,上前一步,便将白日里听来的闻报一五一十地说与长孙无忌听——自然,不利于媚娘的部分,他都设法隐去。 至于消息的来源,他更是借口说是自己打听得来的。 长孙无忌虽心知此事有些内情,却也不想理会内廷那些事,加之此事教他最在意的,还是那皇后与萧淑妃欲行之事,是故便皱眉道: “昭仪娘娘的意思,是觉得皇后与淑妃二位娘娘,有心借刘弘业之事,相谋娘娘?” 媚娘点头,轻轻道: “妾本鄙薄,二位也是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奈何眼下妾得蒙天幸,又有先皇后娘娘之灵圣庇佑,得育代王…… 这一切,便变了个模样了。 元舅公当知,皇后一无所出,虽眼下已有陈王殿下,可主上迟迟不肯立陈王为储,她难免着急,又是弘儿如此得主上喜爱,她会为孩子担忧,也是难免。 淑妃呢,本来雍王殿下也是很有希望一登储位,可是随着陈王殿下继为皇后之嗣,弘儿又是如此受主上宠爱…… 她会担忧,甚至会与皇后联手,来对付弘儿,也是难免。” 长孙无忌看了她一眼,却不动声色道: “可老臣却以为,二位娘娘便是有心,也未必是针对代王殿下。” 媚娘点头,笑道: “确是如此…… 若论起来,此番针对弘儿,与针对妾,也本无差别。 只是……” 她若有所思道: “只是妾唯忧心一桩。 前日里皇后来看弘儿时,曾经再三对弘儿示好…… 不知为何,妾看着当时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弘儿,直若看到了当年的陈王殿下。” 长孙无忌目光一黯,却不动声,半晌才轻轻道: “刘宫侍位低无宠,又无家无景,娘娘是不是太过自贬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妾自走入这太极宫墙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此处看似繁花似锦,富贵无边,实则却是暗阱处处,云深不知处…… 所以妾才会事事小心,处处谨慎。 这般小家子气,倒是叫元舅公见笑了。” 长孙无忌看着她,却难得地露出一个真诚而无奈的笑容: “娘娘直言,显见无意隐藏…… 只是古来有训,前朝之臣,最忌涉后廷之事……” “妾从未曾言说,要使得元舅公涉及此事。” 媚娘淡淡道: “妾请求的,只是希望元舅公能够替弘儿尽量保留一些好名声儿…… 妾出身如此,本已无奈,是故之前行事,从来是不管不顾,更不理会他人。 可是自从有了弘儿…… 为了他,妾虽知元舅公必然不肯,却也还是要来求上一求…… 元舅公,还请您看在主上与弘儿的情分上,务必帮妾了除此事,不教主上与弘儿因妾之故,蒙上不文之名。 而相应地……” 媚娘直身长立,目光炯炯地看着长孙无忌道: “妾可以妾父在天之灵向元舅公起誓,但只要元舅公能助妾过此一关,日后无论情势如何,一旦主上崩逝,那么元舅公无论要妾做下如何了断,妾都立时应允,绝无二言。”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半晌却哈哈大笑道: “娘娘此言,未免差矣,老夫行将入土之人,何来能于主上百年之后逼着娘娘做什么的本事?” “何为不来? 只要元舅公有此一心,便是只字片言一句,交托与后世子孙,妾——不,我武昭也必然应允。” 媚娘的目光之中,坚定而明亮地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长孙无忌沉默了。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的脸色,铁青得可怕。 半晌,他才轻轻对着立在身边的李云道: “……媚娘出来了么?” “半个时辰前便回了立政殿,此刻只怕已经入了寝了。” 李治倏然起身,一双眼睛仿似是两把腾腾燃烧的黑色火焰: “德安! 安排一下,别惊动任何人,摆驾立政殿!” …… 一刻钟后。 立政殿内。 寝殿中一片黑暗。 李治悄步移至媚娘榻前,隔着纱缦看着怀抱李弘,睡得似有些不安稳的心爱女子。 看到她睡梦中依旧微微颦眉的样子,李治的火气,一点一点地消去,最后转成了一腔无奈。 他伸手制止了欲上前行礼的瑞安与守在暗中的玉如,自己只是轻轻掀开纱缦,坐在媚娘身边。 紧紧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他突然长叹一声,伸手去抚触着她与李弘的柔嫩脸颊。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声,摇头,起身,仔细拉好了纱缦,转身,向着殿外走出去。 身后,纱缦之中,媚娘缓缓睁眼,目光中尽是无奈,与内疚。 …… 出得殿来,李治一路大步向前走,惹得德安瑞安两兄弟,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直到快到殿门口,他才停住,转身看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得一怔的瑞安: “今日之事,若是朕不来,你们是不是便不打算来报了?” 瑞安讷讷,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主上有命,凡事以姐姐之令为首……” 李治闻言,一时也却无话可说,半晌才摇头叹道: “罢了…… 朕也是气糊涂了,忘记了她的性子,本就如此…… 只是下一次,但凡遇上这样的事,你们便是不方便劝她,劝不动她,好歹也得让朕知道,明白么?” “是。” 德安在一边儿,不由轻轻道: “那主上,接下来如何是好? 娘娘已然是与长孙太尉定了议了……”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 别说眼下朕还在呢,便是朕不在了,也有的是办法,教长孙一氏永远无法向媚娘要求履行这条诺言!” 他的目光,冰冷至极。 正文 两诀别二 瑞安与德安也是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李治,一时之间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好一会儿,李治才又突笑道: “何况…… 如今说这些,还是尚早着呢! 倒是媚娘……” 李治若有所思道: “此番向舅舅提得这条件,当真是古怪得紧,实在不似她一贯行事啊!” 德安一怔,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的意思是…… 娘娘竟然会说,娘娘会比主上……” 李治点头: “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儿,实在是新鲜。 只怕她还别有用意。” 垂首想了半日,李治突然抬头看着德安道: “这几日太极殿里的一应饮食用度,都是不是好好儿地查过?” 德安点头,恭声道: “事关主上龙体,师傅也好,德安也罢,都不敢怠慢,每日里一应用度,除去要着太医五人亲验过后,还必然是要由师傅与德安亲试才可安心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若有所思道: “那媚娘封礼之时呢? 可曾好好儿验过?” 德安一怔,却道: “那一日主上并未在太极殿中用食,一应的东西自然全都移至立政殿中了…… 啊! 莫非……” 德安目光一亮。 李治点头,似有些宽慰: “是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呢!” 他点头轻轻一笑,转身看着夜色中的立政殿,目光温柔已极: “原来你是想这样做呀……”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榻上。 闻得长孙无忌将今日之事言说之后,长孙夫人立时便沉了下脸色,直道: “这武媚娘好大的胆子! 才刚刚坐上这昭仪之位,竟然就要咒着主上早死! 哼! 主上早死,于她有何好处?! 还说什么将来必由得我们长孙氏的子孙处置…… 这等言语,哄小孩子么?”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也都说了,这话儿像哄小孩子的呢……” 长孙夫人听得他这些话儿似有深意,不由垂首微思半晌才一改怒容,若有所思道: “的确…… 那武媚娘,不像是这等轻薄不稳的女子…… 莫非她是想暗示些什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自她归宫这两年以来,主上宿于别殿的时光,实在是少之又少。 之前几番后廷暗波,下毒,作刺…… 但凡牵涉到了立政殿的,哪一桩哪一件,都是立时便被主上定夺的——可见主上与武媚娘,眼下已然成了形影不离之态。 想必日后,也会是如此。 而且如今她身边还有个代王殿下,代王殿下又深得主上怜爱,想必日后要主上离开立政殿,却是难上加难…… 是以她之所言,倒也非全无道理。 眼下若是她出了事,那主上与代王殿下,必然会受牵连,却非夸大之词。 甚至……” 长孙无忌暗叹一声,目光沉重道: “甚至有可能主上先……” 长孙夫人面色苍白,不由得对长孙无忌道: “夫君,你可要想一想办法啊! 万不能教主上因这武媚娘……” “为夫也是因着考虑至此,才应了她的请…… 说到底,她还是心里有主上的,否则又何必在明知此言一旦出口,必会激怒为夫的情况下,还强要说出口?” 长孙夫人却愤愤道: “夫君如此想,可在妾看来,这武媚娘分明是以主上与代王殿下的性命作胁,逼得夫君不得不保她! 这等卑鄙手段…… 以前真真是看错了她,想不到她也会行这等手段……” “是啊…… 若非如此,谁也不会想到,她会行这等手段…… 可是夫人,换了一个方向去想一想,这也未尝不说明,武媚娘对主上一片衷情,却未有半点儿掺假,甚至她还可以为了这份衷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逼着为夫出手,对付皇后。 这般软硬兼施,为的只是能够保全自己在主上心目中的形象,可见她对主上用情之深了。” 长孙夫人闻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唉…… 夫君说得也是。 此时此刻,思及她这般做的深意,妾倒也觉得,她怪可怜的。”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是啊…… 之前她的慧思明质,都藏在内里,行事都是步步谋局再三,思度量重。 此番…… 看来皇后有意取她性命,夺子易母之事,并非妄言哪!” 长孙夫人惊得瞪大眼: “夫君是说皇后有心夺代王为子?! 可是…… 可是她不是已然有了陈王……” “夫人,你想一想,不觉得奇怪么? 自陈王嗣与王皇后以来,王仁祐无论与咱们关陇一系闹得如何地僵,至少他夫人柳氏,还有皇后舅舅柳奭的夫人为首的几个王氏族夫人,却从来不曾与你断了关系。 且每每来时,总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态往立储之事上引。 可是自代王大吉日至今……” 长孙无忌没有说完,可是长孙夫人却已然会意,倒吸一口冷气道: “她们已然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莫非皇后的心思,已然对她母亲说过了?”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说句真心话,若是皇后将她那父母亲彻底扔在一边儿,至少也要与武媚娘,平分一番秋色的。 只可惜…… 罢了,她受牵制也是好事,这太极宫,这大唐天下,有一个武媚娘便够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转头正色看着怒意满满的夫人道: “夫人也不必气,皇后会有这等心思,本属应当。 比起生母背景不强,又不受宠爱,空有个皇长子之名的陈王殿下起来,显然尚在襁褓便因着其母营作得当,又是颇得整个大唐上下臣员喜爱,更是受主上怜爱倍至的代王殿下更为宜嗣,且更易得储位长久—— 陈王虽过嗣于皇后,可只怕皇后自己也清楚,她是永远无法取代刘氏在陈王心目中的地位的。 而尚在襁褓的代王殿下就不一样了。” 长孙夫人恨声道: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抢别人的孩子来…… 当真也是够无耻的了!” 她转首看着长孙无忌,正色道: “武媚娘虽然不是什么好女子,可至少她对主上,对代王殿下都是一片真心,可是皇后却不成。 夫君,你务必也要保了她这一次。” 长孙无忌却露出笑容: “保,为何不保? 便不是为了主上与代王殿下,便是为了能叫那不知上进,镇日里只知借女儿威势兴风成浪的王仁祐打点儿精神起来,也要保她这一次!” 正文 两诀别三 永徽三年正月末。 太极宫。 宫中突生大事,千秋殿萧淑妃,密向唐高宗李治告,道立政殿昭仪武氏,有私会宫外男子之嫌。 李治疑而不信,萧淑妃遂告,道自己前日夜中因事前往某殿,竟于黑暗之中被一男子从背后叫住,一番言语之后,她才惊觉对方竟是有心与立政殿昭仪武氏相会,而将自己误认为是武氏…… 李治闻言更疑,乃问那男子之名,萧淑妃告道: “前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 李治闻言,微一思量便勃然变色,大怒,且出萧淑妃之料,厉声喝其不守宫规门禁漏夜外出,还意图污他人清名。 萧淑妃急而辩之,孰料李治伸手从几上抽出一本前些时日方将递上的太尉长孙无忌手书密折,掷于其面前,喝其自己细看。 萧淑妃闻言大惊,急取其折观之,面色大变,遂叩首哀告不止,道其折上之辞,自己全然不知,只知有人将自己误认为武氏云…… 然李治不听,只着左右立时将萧淑妃逐回己殿中,禁足不得外出。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吵闹声,不由淡淡一笑。 红绡一旁立着,看她这般淡然,不由忧道: “娘娘,咱们不做些什么么?” “做什么?” “事已至此,只怕很快便要查到咱们身上来……” “查不到的,你且放心。” 王皇后淡淡道: “当日,本宫当着她的脸面说定要你去见那刘弘业,中间做个传话儿人…… 可是你并没有去。 所以便是萧淑妃反咬一口,也是咬不到咱们身上的。” 红绡点头,依然微忧道: “娘娘圣明,早已料到如此…… 只是此番可惜,竟然不知被谁将消息透与了长孙太尉,竟于萧淑妃行动之前一日便密上奏表,告宫中有人意图生事,谋污立政殿的名儿,还说什么是图着能够易母嗣子…… 娘娘,这不是,不是……” 红绡本想说点着您的名儿,可到底没敢说出口。 王皇后闻言,也是立时沉了脸色: “他也是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将这一盆子的污水,全往本宫身上倒…… 当真是以为本宫敬他年长,又是朝中权臣,不敢怎么他了。 哼! 若真论起来,到底是谁死谁生,还不一定呢!” 她闪了闪目光,然后叹了口气,又道: “不过倒也不奇怪…… 究竟弘儿这孩子,太过惹人怜爱。 连带着这武媚娘也受了人待见。 此番可不就是个好例子? 那长孙无忌为了弘儿,宁可要得罪本宫,也要替他保下生母…… 这等用意,也实在是不奇怪。” 红绡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轻道: “那娘娘,此事,就此罢休了么?”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笑: “本宫知道你心急…… 不过不必着急,早晚有一日,本宫会将那武媚娘拉下来,扔在你面前,任你收拾的。 眼下…… 且容她得意几日。” 红绡一脸似被说中心事的样子,不好意思道: “娘娘,红绡不是那个意思…… 红绡只是觉得可惜,难得安排得这般好机会……” “没有什么可惜的,本宫从来也没有指望过,一个刘弘业,能够把武媚娘怎么着。 本宫求的,一直都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在日后想起此事时,心里对武媚娘存着个芥蒂便好了。” 红绡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萧淑妃么…… 可是娘娘,如此一来,娘娘也不是受了些质疑与朝臣们的不满……” “不满归不满,说到底,本宫还是中宫,他们还是会辅助本宫的。 只要有本宫在这中宫之位上一日,便有得是机会修补这些。 倒是萧淑妃。 若不趁着此时行些法子,只怕以后便再难得手。 所以本宫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能叫她吃些苦头…… 能扯下她来最好,若扯不下来,至少也要叫她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后路,无条件地跟着本宫走……成为本宫的棋子。 你明白么? 眼下的萧淑妃,对陛下而言,已然是无任何意义。可是血脉情深乃是天性,只要她手里还捏着雍王素节那个贱胚子,那么她就还是很有用的一枚棋子。” 王皇后冷笑。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廊庑之下。 媚娘守在炭火边儿,抱着年幼的李弘,看着瑞安他们,一个个儿地忙着趁今日晴好,把东西一一搬出来,晾上一晾。 一侧,文娘守在一边儿,边拿着东西逗李弘乐,一边说道: “娘娘,昨夜里,千秋殿快闹成疯了,可万春殿一点儿消息没有…… 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啊?” 媚娘抬了眼,看看她,又落下眼道: “能有什么变故? 左不过是如了她的意罢了。” 文娘一怔: “娘娘说如了她的意…… 莫非这一切,都是皇后早早儿安排好了的?” 媚娘点头: “多半是。 她此番,却是一子双吃的局。 若能成事,那自然是要害了我。 若是不能成事,却也必然要将那萧淑妃推了出去,做个替死鬼,毁了她在治郎心中最后一点儿的机会。 所以说起来,还是皇后狠毒。” 文娘点头,叹道: “果然…… 那娘娘,七叶一枝花此物,自从陈王殿下入了万春殿后,您便教停下了…… 眼下,却还教她吃不吃?” 媚娘了无意趣,摇了摇头: “还是别吃了。 说过了,有陈王在,许多事便不能做得太明白。” 文娘咬了咬下唇,却不甘道: “那…… 难道就由着她这般如此地去?”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谁说由得她去了? 此番她把事态闹得这般大,你觉得,长孙太尉会轻易放了她么? 接下来的时候,她有得是要安抚的人了……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文娘一怔,却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 宫外那人?” 媚娘寒声冷目,语如落霜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明里暗里,忍让纵容着他,念着的,全是当年的一点情份。 可是他呢? 这些年来一味地只是怨天尤人,只是想着这些有的无的……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如此待他? 该给他些警告了。 否则莫说治郎不能安心,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文娘眨了眨眼: “那娘娘的意思是…… 谁来办这件事?” “韦待价还在京中么?” “在。” “去找他,把我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刘弘业调出长安,随便找个什么饿不死的地方,扔着罢了!” “是!” …… 永徽三年二月初。 因韦待价有奏,高宗李治着准,不念旧罪,特赐前罪臣之子刘弘业,君山令一职,着即时上任。 ……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今日的心情,显是大好。 一归殿中,他便吵着要替媚娘梳发理妆,也不管媚娘早已洗濑睡下,竟直直将她拉了起来。 一番调笑之后,他又着人抱了一只小细犬来与媚娘。 媚娘见那小细犬圆滚滚地直如一团雪球儿在地上滚来滚去,着实喜欢,当下便取了个名儿,就叫雪球,又着人好声将养着,莫学之前的小犬一个个早亡。 左右一一含笑应下,李治这才肯放松下来,拉了媚娘的手坐在一边儿道: “韦待价的事,是你做的罢?” 媚娘却装傻: “韦大人怎么了?” 李治见她如此,心知她一直以来都颇避讳涉及政事,于是也不再追究,只是笑了一笑,将她好好儿抱在怀中,兴冲冲直奔寝殿而去。 正文 两诀别四 永徽三年二月初五。 太极宫。 立政殿。 一朝晨起,媚娘便闻得后殿里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心中一紧,便连外袍也不及披,赤足披发而向后去。 果然,被嬷嬷们抱着哇哇大哭的,正是向来爱笑的李弘。 “怎么回事?” “娘娘……” 几个嬷嬷们见媚娘前来,不由慌张起来,先是跪下告罪,直待媚娘等得不耐,催促起来才道: “小殿下今日晨起时还好好儿的,也不知是怎么了,眼下进食也不肯进,突然就放声大哭,且手足之上,还有些小红点儿…… 也不知是被什么小虫儿给咬到了不是……” 一边儿说,其中一个嬷嬷上前来,将李弘的小手小脚拉给媚娘看。 媚娘一看,心中一紧,立时厉声喝着左右,速去通传孙思邈入宫,又使人立时去报李治。 不多时,李治先至,一进殿便急急地奔了进来,也来不及免了那些嬷嬷与下侍们的礼便急声问道: “弘儿怎么了?” 媚娘心疼李弘哭得厉害,便含泪抱着李弘走到李治面前,将手脚拿起与他看,李治看毕,立时怒道: “好好儿的,怎么就会被咬了?! 这又不是暑伏天气! 到底怎么回事?!” 嬷嬷们见状,一个个也是吓得胆战心惊,连连口称罪,却是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治见状,更加急怒,待欲喝时,又闻得宫外来报,道已然是飞马请得老神仙入宫,于是立时着宣。 时隔数年,再见孙思邈,他的须发已然全数银白一片,不带半根青丝。 可是他的面容,却依然是光滑红润,望之更似二八童子。 媚娘与他也不见外,只是简单寒喧一声,便立时着请孙思邈看一看李弘。 孙思邈一看那红点儿,立时便凝了神色,然后急传左右,去寻了自己药箱前来。 待得药箱来到,他也不等媚娘与李治发问,便直接开了箱,取了一味似是刚刚采下的鲜活药草来放在口中嚼碎了,直接敷在李弘那些小红点儿上,又着人立时拿了同样的药草去,配了几味制药,一起速速下锅煎了,与李弘清洗。 如此折腾一会儿,已是一盏茶的时光过去,不过好在李弘总算是渐渐停下了哭声,只是小眉头仍旧紧皱着。 李治与媚娘总算松了口气,不待他们发问,孙思邈却先问道: “这宫中禁地,怎么还能会有野鼠横行伤人?!” 李治与媚娘闻言,立时便变了神色,互视一眼之后,孙思邈便察觉不对,微一沉吟,看了媚娘一眼。 媚娘会意,吩咐着左右抱了弘儿来,入自己寝殿之内亲自抱着。 李治却与德、瑞兄弟一道,跟着孙思邈向殿**院走去。 行至庭院之中,李治在一株桃花树下立定,便看着孙思邈道: “道长不必担心,此处已无他人。” 孙思邈点头,轻轻道: “代王殿下所受之伤,显是一种西域野生之鼠所伤。 此物与中原之鼠不同,体态娇小,浑身赤红,平日里便喜食血生之物,牙尖齿利,上面更是有些毒气。 虽则这种毒气未必能致人性命,可便是大人被咬上一口,也是要红肿数日,高烧不退许久的。 代王殿下年幼,无甚力量抵抗,只怕这等东西咬了下去,至少也要大病一场…… 小老儿方才虽则以急药煎洗了,可只怕今晚…… 小殿下还是要免不了的起烧。”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咬牙道: “道长见多识广,不知此物…… 中原是断然不会有的么?” “断然不会有。 此物性喜生食血食,且尤喜食西域之地一种怪蜥。这种怪蜥身上染着毒气,是故它也才会因此得毒。 天生奇物,各有不同。此野鼠便是其中一种: 平素里若只是三五日之内,不食此物倒也还能存活,可若是过了七日,那它必然蔫然不能进食,再过七日不得食这怪蜥,那它必然只能活活饿死。 无论身边儿摆了多少美食,它若是有十四日不得食那怪蜥,也是必然会死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那…… 若是将这怪蜥一并带来许多养活着……可得成事?” “小老儿之所以惊奇便在于此。” 孙思邈摇了摇头。 李治目光再一沉: “想来西域天候与中原不同…… 这种怪蜥,是不能在我大唐国土成活了?” 孙思邈点头叹道: “主上英明。 这种怪蜥,若是离了西域三五日之内的话,尚且得活。 若是离了超过七日…… 便必然是死的了。 而这野鼠,又是不吃死物的。 所以……” 李治轻轻道: “所以此物必然是有人精心安排好了,一路快马从西域带入中土,只为放入立政殿的…… 孙道长是想说如此么?” 孙思邈沉重地点了点头。 半晌,李治呼吸都乱得不成章法,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 “若果如此…… 那此物难得,想必要养成它的,非得是极有财势的了。 孙道长也算是久走于长安东市各府之中…… 可在哪一府里,见过这种东西?” 孙思邈摇头: “虽未见过,可是却可以肯定,他们都没有养过这样的东西。 或者说便是养过,也终究是没有养得成。” 李治眼一眯: “何故?” “此鼠有毒,然其皮毛更是污秽之甚。 最紧要是在喂养之时,若要抓了东西与它食,无论带了多少层的防布,总是难免要与它皮毛之上的东西相接触。 如此一来,必然手背发疹,痛痒难当,数日不退。 兼之此物罕见,其引发之病也是常人难医……小老儿也是因旧时在杏林时,一位西域行商至林中求医方知此物之前后。 是以想来这大唐天下,能医此症者,少见得紧。 便是医了,没有个三五十日,不得当用之方,也是难痊愈。 至少小老儿这些时日,并未见过这样的人。” 李治明白,点头谢过,又问了其他一些相关之事后,便请孙思邈无论如何,今夜都留宿太极宫立政殿中,以图就近医诊李弘。 孙思邈本也颇为欢喜李弘,兼之与媚娘交好,君命如此,更是无所不依。 于是,李治着时安排左右,洒扫净舍,奉新铺洁,以使孙思邈安居。 吩咐完了之后,他转身,看着德安与清明兄弟: “方才孙道长说的,都听清楚了么? 知道该怎么办了罢?” 德安与清明兄弟立时躬身道: “主上安心,咱们必然要寻了那天杀的出来,替代王殿下赔罪!” 是夜。 太极宫中暗影幢幢。 而这样的暗影,便是居于官寮中的诸位要臣亦是有所察觉。 戌时一刻过。 弘文馆内。 长孙无忌立在庭后,悄然看着窗外。 闻得有声,他回过头,却看到正急匆匆奔入的禇遂良。 看到禇遂良面色大变,他立时目光一凝: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正是…… 正是! 代王殿下今日不知被哪个没天良的,放了西域来的毒鼠给咬伤了…… 主上大怒,正着人查着呢!” 长孙无忌闻言,瞳孔微缩: “是谁? 可知道?” “目下不知是谁…… 不过……” 禇遂良吞吞吐吐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中一沉: “是雍王?还是杞王?” 禇遂良一怔,却脱口而出道: “老师已然知晓了?” 长孙无忌叹道: “哪里还不能想得出? 左右不出这两个孩子…… 唉! 他们也是荒唐,自家母亲不知事理,怎么他们这般受着教育调养,也会如此不知?! 当真是……” 禇遂良亦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那老师,咱们却该如何是好? 毕竟那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目下可都在弘文馆中受教……若是此事一旦被主上察觉……”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主上是个明事理的,他自然不会责怪这些。 退一万步讲,便是主上要罚,也是理所应当——徒不教,师之过也。 问题是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道: “她能不能容得下这两个孩子如此胡来…… 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文 两诀别五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手中抱着李弘,面色平淡地听着瑞安的回,半晌才轻轻道: “长孙太尉他们,可知此事?” “……似乎是知晓。不过应当也就只是这一日间知晓而已。” 瑞安有些犹豫地,最终还是报与媚娘听。 媚娘面无表情地转了脸过来,看了他一眼: “什么叫做这一日间知晓? 究竟是在孩子被咬伤之后知晓,还是在之前?” 瑞安摇头,认真道: “不,应当是在主上着人暗中查访之后才知。 是以今日一早,长孙太尉便着人请了雍王殿下与杞王殿下去,好好儿地把道德经抄上三遍。” 媚娘冷笑: “好一个严师啊…… 若孩童犯错,只是罚一罚抄道德经便可,又哪里来得天下这般多的凶徒恶煞? 真不是长孙太尉是真心迂腐了呢,还是有意替那两个小子遮挡……” 她微微一思,再冷笑一声道: “也好,想来长孙太尉因着诸事烦忙,无暇调教…… 既然如此,瑞安,那咱们便替他好好儿调教一番罢! 你去,好好儿找一找,看一看这宫中内外,还有哪一处有这等毒鼠的。”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 这事已至此,只怕那雍、杞二人,早已是将一应证据消灭了……” 媚娘却淡淡道: “本宫可是听说,这鼠辈一类,最是嗅觉灵通,且又性喜群伙而居。 若果如此,便是他们能将那些东西都清空了,气味却不是一二日便可消得掉的。 明白么?” 瑞安立时会意道: “瑞安明白,瑞安这便去寻了一笼来……” “一笼? 这怎么够! 去把整个长安城内,能找着的,活的毒鼠,全寻了出来。 记得,一定要去了毒牙才放出去。明白么?” 媚娘吩咐。 瑞安领命而去。 三日后。 长安。 太极宫。 宿夜之中。 沉寂的后廷之中,突然冒出一阵阵的尖利呼喊。 而这样的呼喊,也如媚娘所愿地,响彻整个太极宫。 立政殿。 院内西南角上。 文娘立在花影之下,满意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尖叫怒喝,骚乱不止,点了点头,快步回殿。 入内,媚娘独自一人,端坐于正殿之中。 她往左右扫了一眼,诸侍会意,立时退下,只留瑞安与文娘,六儿则带着几个心腹小侍,守在殿门之前。 “如何?” “闹起来了,正是千秋殿的方向。” 媚娘点头,冷笑道: “果然…… 此事与那萧淑妃,脱不了的干系!” 她又冷冷笑了几声之后,看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奔出殿门前,拉了六儿到一边,瞅着左右无人了,这才与他将头凑在一处,低声嘱咐道: “你现在便去通知了主上,便说此事颇有蹊跷,将那鼠性儿告与主上…… 明白么? 记得,万不可教别人瞧着了你,落了话柄儿。” 六儿点头,匆匆而去。 瑞安奔回,媚娘又道: “可告与弘文馆处。一道前来。” 瑞安却一怔,文娘抢先会意道: “长孙太尉不想和这摊子稀泥,娘娘是想逼着他,拿出一个态度来,是么?” “不这般做,他永远也不能保护好弘儿。 若保护不好弘儿…… 于本宫也好,于治郎也罢,之前数番忍让谦卑,意义实在也不太大。” 媚娘垂下眼皮。 瑞安会意,立时去安排了。 文娘却道: “娘娘,那您打算接下来如何走?” 媚娘抬了抬眼皮,看看殿外: “也没什么可走的……既然他们是亲王皇子,金枝玉叶轻易动不得,那便不动。可那些左右出主意,寻东西的杂枝野蔓的……便得好好儿修剪一番了。” 是夜。 千秋殿中。 李治目光寒冷如冰,看着颓然而慌乱的萧淑妃: “爱妃既然说不是你所为…… 那朕便要问上一问,为何这些咬伤了弘儿手足的毒鼠,却在爱妃殿中出现?! 且还如此之多?!” 萧淑妃张口结舌,半晌才嘶嘶而泣道: “陛下…… 您要信妾啊…… 陛下…… 这是有人要害妾啊……” 李治只是皱眉,听着她的话儿: “那你却来告诉朕,是谁想害你?” 萧淑妃一时之间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说得好,倒是一边儿素节哭着跪步上前,摇着李治膝头道: “父皇…… 父皇…… 母妃确是不知啊…… 此事…… 此事便是素节也是惊了一吓…… 父皇您想,若是母妃有意伤害小弟,那为何殿中所现之鼠,却均无毒牙呢? 父皇,您也说了,小弟是被毒鼠咬伤了手脚才致中毒…… 可是这些无牙的毒鼠,如何能够咬伤小弟?” 李治闻言,尚未开口,一侧的媚娘却挑了眉,淡淡一笑道: “哦…… 这倒是奇了,不知雍王殿下从何处得知,这毒鼠全以毒牙伤人呢? 虽说陛下确是曾言道弘儿是被毒鼠咬伤……” 媚娘停了一停,看着面现狼狈之色的素节道: “可是据本宫所闻,却未曾听到陛下说过一句,这毒鼠必然是要用牙咬,才能致伤中毒呢?” 李治顿时停了呼吸,好一会儿才长吐了一口浊气,目光阴暗地看着李素节,却是半个字也不说。 素节虽然确是下了主意,也确是聪明过人,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间也是想不得多囫囵的话儿来应付,只得讷讷道: “本王…… 本王……” 李治哼了一声,目光一眯,看着李素节,方欲开口,便见萧淑妃抢着扑向一边儿的几个侍从,疯了也似地又撕又打道: “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做得好事?! 却教素节替你们担过!? 是不是?! 是不是?!说!!!!! 是不是?!” 看着状若疯狂的萧淑妃,李治目光中透出的,一发只是厌烦: 这个女人…… 真的当他是傻瓜么?! 他刚欲开口,却闻得一边的媚娘抢了一步道: “既然如此……” 李治讶然,不止是他,所有熟悉媚娘的人都讶然万分——连萧淑妃也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媚娘,如此不知规礼的媚娘。 也从未见过如此,目光严肃,甚至近乎冰冷的媚娘。 “既然如此。” 媚娘淡淡道: “想必也是如此了…… 陛下,想必也是如此了。 雍王殿下自幼天真纯善,非那等做伪应会之人。 而淑妃娘娘……” 媚娘停了一停,看了看萧淑妃,她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子在旁人看来,温暖无比的笑意。 可是这笑意落入萧淑妃眼底,却教她浑身一凉。 “淑妃娘娘又是向来赏罚分明,严教礼规。 如此看来这些侍从,竟是连向来治人有方的淑妃娘娘也管教不好了的。 既然管教不好,那留着,也只能替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蒙羞,辜负二位这般苦心…… 陛下,该好好儿清理一番才是。” 媚娘目光坚毅地看着李治。 李治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突然叹道: “那……你说罢,该如何惩罚?” 媚娘看着闻得此言之后,分明松了一口气的淑妃母子二人,心中冷冷一笑,目光却淡淡地,口中道: “妾向来称佛礼道,不忍杀生。 可此等劣侍,如此愚顽不教,连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也要累及,实在留之无用,不若当庭仗毙于千秋殿前,也教殿下那些欺主凌上的知道些,到底谁……” 媚娘淡淡地看了一眼李治: “……才是这太极宫中的主人,这大唐天下如今的主人。” 李治闻言,立时会意,微一思索,便当着一闻媚娘之言,便容色大变欲开口求饶的素节,与紧紧地挡着他,不教他上前,面色也是惨白一片的淑妃道: “武昭仪所言甚是有理。近来太极宫中上下暗乱之事,便是朕在太极殿,也是颇多耳闻……” 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扫过曾经最爱的儿子的脸,惊得李素节一动也不敢再动,然后才慢慢扫过面色更加苍白的萧淑妃的脸道: “即是如此,那便着时行刑。来人! 将雍王殿下左右近侍,一并拉出来,于千秋殿前,当庭杖毙!朕要亲观行刑!!!” 媚娘初时还不觉如何,待闻得要将全部近侍一并拉出时,连她,也微微地瞠大了眼睛,看着李治,不由竟脱口而出道: “治郎……” 正文 两诀别六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寝殿中,李治平静地坐在寝榻上,看着倚在自己怀中似睡非睡的媚娘。 半晌,他才幽幽道: “你是不是…… 觉得我变了?” 媚娘星目微蒙,却似不知所云般地喃喃道: “变…… 谁又不变呢?” 李治沉默,良久轻轻道: “那…… 那你可曾觉得,我是做得太过了?”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悠悠道: “今日若非治郎如此行事,只怕日后媚娘会做得更绝,更狠…… 应当说,媚娘谢谢治郎,替弘儿出了一口气。 也谢谢治郎,借此良机,解了一解媚娘心中的结。” 她说完这句话儿,便觉得李治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半晌,头顶又响起幽幽的声音: “我…… 我以为你会怪我太过狠厉。” 媚娘摇头,不语。 李治长出口气。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跌得粉碎。 她的面色,一如雪般苍白。 好半晌,她才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红绡道: “你说…… 你说那些近侍…… 全部都被当庭杖杀? 且…… 且陛下还在一旁亲观行刑?!” 红绡双唇惨白,想起方才看到的一片血腥,还是浑身发抖着: “奴……奴婢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见过最惨的…… 也就是幼时见到家被毁…… 可……可今日看到的……唔!” 她再也忍不住,飞奔而出,狂吐不止。 王皇后看着她,没有阻拦,更没有呵斥她不守规矩…… 她也被吓着了,彻底地吓着了: 十几条人命啊…… 只是一瞬间…… 只是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脊背寒凉: 她…… 是不是选错了人? …… 另外一边。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面对面坐在书房中,表情俱是沉重。 好半晌,禇遂良才轻轻道: “老师,今日之事,可是坐实了老师的设想了。 只怕…… 只怕之前数番事态,都非那武媚娘一人之意,反而……反而后面真正站着的是……” 禇遂良不能再往下说。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有些沉重,却又是口气微松道: “是啊…… 虽则早做如是之想,可直到今日,才得了确定。 唉…… 真不知是当喜当忧。 ……总之,此事一旦传出,只怕头一个警醒的,必然便是那几个向不安份的了。 遂良啊,你还是要仔细些,仔细看着些。 一旦有任何异动,都当立时成事才好。” 禇遂良点了点头,也是若有所思道: “荆王倒也罢了,只怕那吴王、高阳公主,特别是站在背后那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便要立时有所察觉了。 这些年里,他明着暗着,手段行了不少,许多事也是做得隐秘至极,不动声色之间,已然是近乎掌了半个京畿要地的军权…… 如今主上如此一展天威,云龙显相,只怕反而会惊着了他,叫他更加缩得紧一些…… 不过也好,这一动一静之间,必然是要有些破绽出来的。 一旦有了一点点的线索,咱们下起手来,就方便得多了。” 禇遂良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禇遂良又迟疑道: “只是…… 那雍、杞二位殿下……”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是主上的家务事,不是咱们该插手的…… 由得去罢!” 长安城中,完全相反的方向。 高阳公主府上。 已然入寝的高阳公主,被人唤醒时,还一脸不悦,可当听清楚了来人所报时,一时只剩下呆滞于面上。 豆卢望初立在一侧,佩刀而守,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由冷冷一叹: 终究,还是知道自己被打了眼么? ……好个愚蠢的女子,这般下来,应当知道轻重了罢? 好半晌,高阳才缓缓吐了口气,看着来报的小侍: “你说陛下杖杀了千秋殿十六名亲王近侍,三名婢女……是因为雍王涉及日前代王受毒鼠咬伤一事? 那么说…… 这东西,必然是栽到雍王头上了?” 那近侍却点头低声道: “公主安心,眼下不止是雍王,便是那萧淑妃也被扯了进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将此物进与雍王,又向他献计的,是咱们这边儿韩王殿下安排的人。” 高阳点头,长长吐口气: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她想了一想,眉头一拧: “不,还是不太稳妥…… 那人,眼下在何地?” 近侍会意道: “眼下却已经从宫中急急带了出来…… 可是要清理了?” “做得干净些,别留下什么把柄。” 高阳淡淡道: “至于他的家小…… 多给些银两便是了。” 近侍点头,应声而去。 高阳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气,面露疲态地对着豆卢望初挥手道: “你也退下罢……本宫也是累了…… 退下之前,召那新入府的妙僧入来,替本宫安一安神。” 豆卢望初何尝不知,那所谓的妙僧安神,其实却是些年少清秀的男子装扮成了和尚,入内侍寝呢? 不过他也正急着安排此事,立时便干脆退下。 是夜。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颓然地看着面前呆呆坐于榻上的儿子,半晌,突然轻轻发问: “为何这般做呢……” “素节讨厌他…… 素节讨厌他!” 李素节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喊,满面泪痕与狼狈之色,目光中更是深得怕人的怨恨: “素节讨厌他!!! 都是他…… 都是他!!! 他一出生…… 一出生,素节的一切…… 都没了…… 父皇的疼爱……母妃的心思…… 甚至就是舅公他们那些老臣,也是个个口口心心的,只念着他!!! 凭什么…… 凭什么!!!!! 素节讨厌他!!!! 凭什么说素节是影子?! 凭什么说素节是替物?! 明明素节才是先出生的那个!!!! 他才是素节的替物!!!! 他才是替物啊啊啊啊啊啊——————” 千秋殿中,响彻一阵阵凄厉而怨毒的小儿吼叫,与阵阵女子的绝望痛哭。 ……到底,这是谁的错? 萧淑妃抱着状若疯癫的儿子一边儿痛哭着,一边儿在心底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到底是谁错了? …… 同一时刻。 长安城外。 西郊广池之边的荒草地之上。 月光明亮,映得蒙着黑巾的豆卢望初刀尖上滴落的血滴,一发地殷红如彼岸之花。 而在他刀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做小监模样打扮的孩子,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好半晌,他才哇哇大哭起来: “为什么要杀我…… 我都按着殿下的要求做了…… 为什么还要杀我……” 豆卢望初看着这张实在年幼的面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不由一叹。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自从李治开始教他办事起,就有说过一句话,无李治之旨,万不可在办这些密事之时,说一句话。 一切的一切,都要速战速决。 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提住那小监的后领,轻轻地掠走,只剩下一地残破不全的血尸块肢而忆。 正文 两诀别七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山水池畔。 司宝库内。 阴凉的室内,只有一扇小窗透出的光线,在空气中照出点点轻尘飘浮,也照得李治高挺的鼻梁如玉管一般秀美,乌黑的凤眸,却更加凌厉闪光: “你说…… 这是高阳与韩王做的?” 李云点了点头,轻声道: “豆卢大人一直按着主上的吩咐,在公主府上,尽量不露痕迹。 此番若非事态紧急,他也是不能如此的。” 李治咬牙: “人证呢?” “已经安排妥当了。 与他的老母与弟妹,都安排在了一处极妥当的地方。” 李治转身,看着李云: “何处?” “回主上,正是那幢离元舅公宅第不远的别业内。 如此一来,便是高阳公主与韩王他们发现了什么…… 也只能,只会朝着元舅公的方向想。 而且自上次之事起,应着主上的吩咐,咱们已然在京中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此宅是叫一个元舅公的学生给买了…… 那些人若想不到禇大人身上也罢了,横竖都是元舅公脱不了的干系。 若是想到这一点,去查探时,那便更能坐实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向来与朝事无争的狄仁杰狄大人,会亲手借着职责之便,将此宅的房主之名,写成诸遂良…… 且还有韦大人妙笔生神,直将这诸字写得禇字也似……任谁也看不出来的。” 李治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 只要安排得当,一切便好说。 记着,此人务必要好好儿留着,日后,说不得此事会成就大用处……” “那,娘娘处可要通传一声?” 李云看着李治。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 “还是朕亲口说与她听得好…… 她……” 李治闭了口,半晌才叹道: “自有了弘儿之后,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能听外人说这些的了。还是朕亲口与她说,慢慢与她说得好……”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李治的话儿,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良久,她才抬头,轻轻地道: “治郎希望媚娘如何?” 李治一怔,他万没有想到,媚娘会这等态度,一时间也是讷讷,半晌才道: “你…… 不生气?” 媚娘淡淡一笑: “生气…… 何必? 一早便知他们是活不长的…… 生气又何尝不是为难自己呢?” 李治一怔,这才叹道: “可我…… 可我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对他们动得了手。” 媚娘点头,轻轻道: “媚娘知道…… 不过媚娘也知道,便是治郎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的。 无妨。” 李治长吐一口气,看了看她,想了半日,终究还是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问出口: 你真的能放下么? …… 次日。 立政殿中。 一早起,媚娘便看到了守在殿外,犹豫不决,不知当进不当进的德安,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招手,示意瑞安前来,唤他哥哥入内。 不多时,德安入殿,先行见礼,却不说话。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他道: “可是想代治郎问一问…… 为何本宫不动怒?” 德安长长吐了口气,摇头道: “姐姐心思,德安一向猜不好,也猜不到。 所以德安清楚,有些事还是不当问的。 德安想说的…… 只有一句话。” 他深深地向媚娘行了一礼。 “请姐姐……不,请娘娘无论欲行何事,都先问一问自己,若娘娘如此为事……一旦有什么祸患上身,主上会是如何心境?” 德安丢下这句话儿,便告辞了,只留下若有所思的媚娘,与一侧惴立不安的瑞安。 好半晌,媚娘才轻轻道: “瑞安…… 去召六儿来。” 瑞安心中一沉,欲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媚娘的脸,却实在也是说不出口。 叹息一声,他点头,离开。 ……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喝得醉熏熏的高阳公主不知天地何处地吃吃笑着,一路由着两名清秀少年僧人半扶半抱着,衣裙不整地踉跄归入寝殿之内。 两名僧人吃力地将她扶上榻,却因着她嚷嚷着不愿立时上榻,挣扎不休,而不得不一个腾出手来好好扶着她,不教她跌落下去,另外一个却去掀起锦披,意图哄她入睡……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掀起锦披的刹那,那个僧人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扶着高阳的僧人已然开始尖叫,并且全身瘫软在地,只将高阳也带下了榻。 “什么……什么……什……” 高阳醉眼朦胧被如此一摔,着实也是有些疼痛,目光一凝正欲发火,却在说了几个不完整的字眼儿之后,目光对上了榻上,那双正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口话儿,全被咽进了肚子里。 取而代之的,是打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寒气造成的颤抖: 那双眼睛…… 只有一颗头,头以下的部分,全然没有了…… 只能看得到颈子里鲜血淋漓,可见断骨残髓的那些东西…… “呜”地一声,她再也忍不住,起身飞奔出殿下,狂呕一通,胸口处,一阵阵地疼痛。 ——那双眼睛,她认得…… 那是她曾经非常非常喜欢的……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 无关**情爱地喜欢的…… 一个男人。 一个真心出家为僧,却总是不得如愿的男人的眼睛。 ……为什么? 她反复问着自己,眼里的泪,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流,还是为了眼下如此狼狈的自己而流: 到底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今日天晴,又是温暖已极,媚娘便索性带了李弘出殿,着人在**里安排下东西,母子二人于庭中沐阳。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带了六儿前来。 媚娘抬眼,看着六儿,轻轻道: “可做得妥当了?” “娘娘安心,有豆卢大人在,自然是能办得成的。” 六儿上前一步,附在媚娘耳边低声道: “昨夜豆卢大人已然把那厮的脑袋丢了在高阳公主的寝榻之上…… 想必此刻,高阳公主正在伤心着呢!” 媚娘点头: “好。 那接下来……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罢?” 六儿却是一时犹豫,看着瑞安,又看了看媚娘,轻轻道: “娘娘…… 果然要如此为事?” 媚娘抬眼看着他: “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六儿点头,看了眼瑞安。 瑞安也不解道: “娘娘,杀了高阳公主最在乎之人……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应当的。 可是为何还要毁了他在高阳公主心中的一切…… 瑞安也着实不明白了。 说到底,此人也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混混罢了,知道些男女相处之间的妙理,才掳了高阳公主的心走。 眼下咱们已然杀了他,若论起来,不是应当更加加紧地替他好好儿织成这一番假象,叫高阳公主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这才是正理么?” 媚娘却笑了: “这样的正理,对别的女人或者合适,可对她…… 不,却是适得其反。” 正文 两诀别八 媚娘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 “对于高阳而言,没有什么,比让她发现原来自己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更好的打击了…… 你们只管去将此事闹得长安皆知便好了。 明白么?” 六儿看了看瑞安,二人若有所思,半晌才点头道: “明白了。” …… 永徽三年二月中。 长安。 城中近日忽起流言,道高阳公主府中日前突现怪事,半夜之中,有一男子头颅出现在公主寝榻上。 而更为诡异的是,此人正是公主之前百般思慕,却始终只得对方以礼相待不得相合的人。 又过了三两日。 流言渐渐地开始变了方向与内质,向着这个男人的醒来本来身份而去。 有人说,此人本是西市之中,一久久有名的赌徒,根本也是没有什么打算要做和尚的。 只是因着自己债台高筑,已然是活不下去了,所以便打上了高阳公主的主意—— 整个长安城,乃至大唐天下,少有人不知高阳公主对男子的特殊喜好的。 于是他便巧心设计,一番诱惑之后,引得高阳公主上了勾。 不只如此,他还算准了若自己轻易让高阳公主得了甜头,必然也是会早晚遭到抛弃的一个工具,于是便索性下定狠心,无论公主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摆出一副拒不就范,仅以清水之交结友于公主的高华模样,结果反而惹得公主更加倾心,思慕敬重不已。 甚至此人还不止一次地在化妆为平民,与乐坊妓倌儿们调笑之时,将公主许多密事拿出来,当做笑话儿一般地说与诸多妓倌儿听。 又过了十数日。 已是永徽三年二月末。 整个长安城中,近来沸沸扬扬的,全是关于高阳公主与那个只留了一个头颅在她香闺寝榻之上的男子的传言了。 各种各样,如何污秽不堪的都有。 而这样的流言,终究还是引起了朝中老臣们的愤怒与非议。 借此良机,长孙无忌不失时机地在朝中上疏,请奏李治,准着大理寺中官员入高阳公主府查证,以清此案。 一时间,朝野为之震动。 是夜。 立政殿内。 寝殿之中。 李治披着寝袍,抱着已然入睡的李弘小心交与一旁侍立的嬷嬷们,看着她们一起告礼退下,去将李弘安顿在自己目力可及的寝殿之中央的小床上睡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一边儿缓缓走向自己,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六儿跟在身后,替她托着刚刚洗净擦拭过,还有些微湿的长发。 撩起纱缦,媚娘缓缓坐入早就已然掀起被角,等着她来的李治怀中。 “弘儿是越来越喜欢让治郎哄了…… 之前还是非得媚娘哄着才肯睡的呢!” 媚娘含笑道。 李治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可不是? 说到底,毕竟是我的儿子。” 媚娘笑着,倚入他胸怀之中,由着他伸手,轻抚着自己的长发。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舅舅会有这样的态度…… 是你想好的呢,还是你暗中着人提醒他的?” 媚娘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无波: “元舅公之才之慧…… 这等小事,本不必媚娘提醒。” 李治沉默,又是好半晌,才轻轻道: “你…… 你是想借此良机,一并由着舅舅他们,将韩王叔等人一并拔起? 会不会…… 太早了些? 你眼下还未登后位……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直这般叫他们内乱下去,直到借他们其中一方之力,助你登上后位之后,再行清理这些人的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目光冰冷道: “媚娘可以等,可是弘儿却不能等了…… 治郎,弘儿不能等了。” 李治闻言,下意识地看向李弘所在的方向——小小的木床中,依稀可以看得到李弘雪白的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样子。 他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掺入了一丝决然: “嗯,你说得没错。 弘儿不能再等了。” 紧紧地,他搂住了媚娘。 永徽三年三月初。 唐高宗李治,着赐长孙无忌等人,纸墨无数,人员无度,定赐其名,乃为修律制法,“重为天下尺度”。 …… 是夜。 长安。 荆王府中。 月将盈,银辉光地。 荆王元景,看着面前淡漠如月的韩王元嘉,不由轻轻道: “你觉得…… 此番重修律议…… 是谁的主意?” 元嘉淡淡一笑: “谁的主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重修律议一事,被谁拿去做了。” 元景扬眉: “你的意思是…… 这是长孙无忌……” 元嘉淡淡一笑: “除他之外,别无可想之人。” 元景咬了咬牙: “那该当如何?” “无妨…… 咱们安排在长孙府里的人,差不多也该动起来了。 一旦他们动了…… 那长孙无忌的安稳日子,也就到了头儿了。” 元嘉冷冷一笑。 元景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那…… 接下来咱们可该如何行事?” 元嘉淡淡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半晌才轻轻道: “不必急…… 总有些人,是要动一动的。 咱们急着什么?” 元景会意,也跟着欢愉一笑——可惜的是,他未曾察觉元嘉目光中那抹阴郁之色。 同一时刻。 长安。 濮王府中。 春夜正浓,天温气暖,可李泰却轻轻咳着,一面儿由着阎氏替自己披上衣裳。 “殿下身子不好,何必在这个时候,还要熬着?” 阎氏见李泰这般模样,不由心疼道。 李泰却淡淡一笑: “无妨…… 不过是些小伤风……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阎氏皱眉: “朝政重要,可殿下的身子,更重要。 殿下还是好好儿地将养着呢! 否则一旦累垮了身子,以后谁能来替主上分忧呢?” 李泰闻言,心中温暖,轻轻抚了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爱妻之手,然后才正色道: “主上此番教使舅舅定律改议,无非为的,便是打一打草坡,惊一惊那些狡猾的蛇儿…… 此时,最是本王应当替他暗中助推一把的时候。 你不必担心。” 阎氏见状如此,心知自己无论如何强求,李泰也是听不进去的,只得默默点头叹了一声,缓缓道: “那…… 殿下的意思是…… 如何行事呢?” 李泰看了一看她,却笑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忧…… 主上已然替咱们做了个样子出来了,咱们此番,实在只需依葫芦画瓢儿便是。” 阎氏一怔,不及反应,青河便从外边奔了进来。 “如何?” “殿下安心,该送的消息,都已然送到高阳公主府上了。” 青河淡淡笑道: “眼下那高阳公主,只怕已是下了令了。” 李泰这才长舒口气道: “好…… 如此一来,便好了……” 轻轻地,他又咳了几声,目光却是异样的炯炯然。 正文 两诀别九 永微三年三月初五。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已然会在毛毯上来回翻滚攀爬的李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乐。 是的…… 她的弘儿,长大了。 微微地,她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正在此时,瑞安从殿外,匆匆奔入。 媚娘抬眼看着他,点点头,吩咐着左右嬷嬷们,好好儿地看着李弘,又看了文娘一眼,这才缓步走到瑞安身边。 瑞安低下头,引着媚娘来到殿角,悄然道: “濮王殿下,有动静了。”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便将今日所知,一一报与她听,又道: “娘娘以为,此番殿下所欲,却是何为?” “治郎可知此事?” 媚娘没有立时回答他,反而是思虑一番之后,轻轻问道。 瑞安闻言一怔,然后立时道: “主上已知此事。” “可有什么动静?” “这…… 倒却是无。” 媚娘点头道: “既然治郎没有什么动作,那咱们也不必太过在意。 且先由得他去罢…… 左右不过是些小事。” 媚娘淡淡一笑,便欲转身而离。 瑞安却急道: “可是…… 可是濮王殿下此举,岂非要逼着高阳公主对元舅公动手么?” 媚娘回眸一笑: “若是元舅公此番果真躲不过此劫的话,不必咱们担心,治郎便已动手了。 你且安心,静静看一看,这濮王殿下替咱们安排得一出好戏罢!”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暗室之内。 一地的血腥污秽,映着豆卢望初的脸,一发显得分外恐怖。 看着面前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的妙龄少妇,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流露而出。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着翠羽罗披的高阳公主,皱眉而入: “如何…… 可都招了?” 豆卢转身,依然是面无表情地道: “回公主,此女初时只叫冤枉,后来打得急了狠了,便只认了罪,然而其所言前不搭后,也颇多与实不符之处…… 故此,属下以为她确不知其实情何如。” 高阳公主闻言,眉目一搭: “怎么会是这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少妇道: “明明她应当是最熟知此番内情的人…… 怎么会说不知?” 豆卢望初表情一如既往地生硬,半晌突然道: “会不会…… 是有人诬告那个侍卫呢? 又或者……”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一派犹豫不决态,只等高阳公主发问—— 正如李治曾经于密信中嘱咐他的一般,眼下的高阳,只怕已然是心如火烧,一派急燥,不辩真假了。 所以便是他这般推言辞语颇有不通之处…… 只要拿捏好了分寸,高阳也是会信的。 “你有什么心思,直说无妨。” 高阳目光一凛。 豆卢望初看着这样的高阳,心里不由感叹: 果然…… 终究还是父子啊…… “属下只是想,或者此番公主府上之事,会不会从头至尾,本便是一计呢?” 高阳目光一凝: “什么意思?” 豆卢望初却不答,只是做出一副下意识的样子,看了看那女子。 高阳会意,立着左右将那女子拖到后院去,好生关着。 豆卢却道: “公主,只怕此女尚且有些用处,还是好好儿养着罢!” 高阳一怔,看着他的目光之中,更加多了几份深意,于是点头应允。 看着左右退下,高阳才转身出了暗室,到了室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之后,才转身看着跟从而出的豆卢望初道: “有什么话儿,直说无妨。” 豆卢望初应声而诺,这才道: “自那日夜里府中出事以来,豆卢冷眼看着左右,总觉有些奇怪。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如此多事,竟在一朝之间,尽数向公主扑来…… 着实叫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这般根丝一落,全盘应声而动之势,实在不似偶然为之…… 倒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势。” 高阳公主本以为这个向来不说话直如木头般的近卫要说些什么惊世之见,如此一番言谈下来,却不由教高阳无比失望: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莫名地,她心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安稳感: 好…… 好在自己身边,还是有一个可以使用的人…… 豆卢看了看她,却摇了摇头道: “公主英慧,此等事态,自然是洞若观火。 然属下想说的,却不止是这些。 属下只是觉得…… 这些事,若是有人刻意而为之,那对方必然是蓄谋已久,非一二日之功。 只怕这图谋公主的人,却非在府外呢!” 高阳公主终究听到了些落在心里久已成疑的话,点了点头道: “果然…… 本宫身边上上下下如许多人之中,也唯有一个你,算得上是冷眼旁观,看得清楚了。 不错…… 本宫也知道,此番必然是有人内应外合而成。 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你既然说到了这里,想必已然是有些眉目了罢?” 豆卢望初闻言,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想不到,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在主上的意料之中。 而这样的表情,却教高阳认定是对自己的洞断机先感到吃惊,不由更加满意起来,也更加地信任起豆卢望初起来。 豆卢这才道: “是…… 豆卢确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无甚证据。 目下也只知道,那人曾于事发之日,入得公主府中而已。” 高阳公主眉目一敛: “谁?” “驸马的兄长,房遗直。”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沐浴而毕,入宫中之时,却闻得殿中传来阵阵言笑之声。 她正好奇呢,却见文娘含笑凑上前来行了一礼,又道: “主上来了,此时正与小殿下都团轮在一处,于榻上做戏呢!” 媚娘一怔,不由道: “团轮在一处? 何意?” 她却愕然而入其内。 未几,便见榻上纱缦似被风鼓而起,其中间或传来小儿与男子嘻笑之声。 她定睛一眼,不由摇头失笑: 却原来是李治与李弘父子两个,将寝榻之上锦披堆得山垒也似,一个小小软软趴在这边儿,一个做虎扑之状趴在另外一边儿,却互相抓扯攻守为戏呢! 她看了一会儿,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闻声,立时抬头,却不及防李弘猛地将整个软绵绵的小身子扔了过来,扑在脸上,唬得他连腰也不敢弯,身也不敢动,双眼又被李弘胸前柔软衣料给挡得结实,半点儿见不得光,只听见李弘咯咯大笑之声,与一众诸侍还有媚娘惊呼娇笑之意。 “还不快把弘儿抱下来…… 这般扑在他父皇面上,若是被压伤了颈子可如何是好!” 媚娘说这话儿时,分明还带着笑意。 这话儿一出口,李治便觉得身上一轻,李弘便被抱了开去,只见他小小的双手微张,在空中舞动着,一脸焦急,似乎还是要与自己一道玩耍。 于是他便哈哈一笑,伸手从抱着爱子的文娘怀中将娇儿抱回怀中,揉了一揉被刚力撞得有些疼痛的颈子道: “唉呀唉呀,耶耶可是被你撞得疼了……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弘儿……” 他一壁欢笑,一壁逗着李弘再度呵呵大笑。 媚娘在一边看得好笑又好气,直道: “治郎也是…… 这般宠着他,就不怕哪一日弘儿长大了,淘气起来,可教你有得受呢!” 李治却不以为意道: “怎么会呢? 弘儿这般可爱乖巧,才不会惹耶耶不快呢! 对不对呀弘儿?” 李弘回应他的,只是一阵阵的咯咯大笑。 正文 两诀别十 又是父子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李弘也是累了,渐渐打起呵欠来,李治便狠了狠心,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再发一度狠心,这才教嬷嬷们把李弘带了下去睡。 眼瞅着李弘离开时,挥着小手天真无邪地还要李治抱,引得李治目光微湿的父子难离之态,媚娘不由气笑道: “罢了! 你们这两个,是要做戏与媚娘瞧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拍下了李治正朝着儿子去的方向挥动的手。 李治这才转身,搂着媚娘道: “我只是舍不得弘儿罢了…… 想想他竟长得这般快…… 前些日子,还是需要咱们抱着哄着才能睡下的小小软软的样子…… 如今……” 李治叹了一声,若有所思道: “虽则弘儿还是那幅小小软软的样子,可是却也不需要咱们哄了,也不要咱们抱了……” 媚娘摇头,不由失笑道: “治郎啊……” 夫妻二人又是絮语半晌儿女事后,这才依次躺在榻上,相偎而语。 媚娘先道: “豆卢大人那里,可传了话儿来了?” “一切正如计划一般。”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高阳只怕是掐死了房遗直以夺其爵的心思都有了。” 媚娘叹道: “果然是人心不足。 若是她能知分知守,自然也不会有日后的苦难了……” 李治却半晌沉默,良久才道: “其实,会有这样的结果,本也是意料之中罢? 当初父皇去时,她因怨恨辩机一事,面上殊无哀容…… 我便应当明白,她是不会原谅父皇,更不会轻易就此罢手的…… 只是我一直还以为,她是我可以顾念的姐妹而已。” 媚娘叹息,良久良久,才轻轻道: “那…… 眼下却当如何?” “四哥已然布好了局,让高阳坚信此番之事,与舅舅脱不得干系。 再加上房遗直之事…… 四面楚歌,不怕高阳不动。 只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行事了。” 媚娘也想了一想道: “高阳…… 她会如何行事呢?” 李治不答反问: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媚娘一怔,半晌才想了想道: “若是媚娘…… 那媚娘头一遭,必然是会将此番之事一一整理,尔后与吴王相商一番,再行定夺……” “所以,你才是媚娘,才会被舅舅所忌讳,而她……” 李治轻轻一笑,目光却是一片冷淡: “她也只能是高阳而已。” 媚娘错愕,看着李治的目光中,也有些茫然。 …… 永微三年三月末。 长安。 长孙府。 夜半深沉之时,府中突现一片喧哗之事,片刻,又即归于沉寂。 然而…… 长孙无忌书房之内。 皱眉看着左右侍僮正提了水桶来,仔细清理地面上的鲜血的长孙无忌,缓步走出书房,呼吸一口没有血腥味的空气。 良久,他才沉声问着身边的阿罗道: “如何?” “眼下已然是全招了。” “哪边儿来的?” “高阳公主府上。”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高阳? 她? 为何?” “似是前些日子里,那桩人头公案…… 她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将这公案栽到主人头上了。”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也难怪…… 毕竟此事一出,老夫必然是要主张声讨。 她头一个怀疑老夫也不奇怪……便是谁也会头一个这般想的。 只是老夫不明白,她怎有如此胆量,敢着人行刺老夫?” 阿罗也沉声道: “不止如此,主人,咱们长孙府诸卫,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了得。 可是那行刺诸卫,虽则泰半皆是无能之辈,三两下便可剪除,但那为首者……” 长孙无忌点头,会意: “是啊…… 他不但全身而退,而且看他的身手,绝非凡类。 尤其是那一柄青锋剑…… 老夫怎么看,都像极了当年先帝尚在时,密取天上殒落之玄铁石,交与大唐第一名匠所亲制而成的宝剑……注1 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了高阳手中? 又是为何…… 他今日似乎只是为了应会而来? 却非意在行刺?” 阿罗点头,虽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服道: “那人身手实在是罕见,便是阿罗,与他走上十数招,也是渐觉不敌。 想不到公主府上还有如此高手…… 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因所故,而屈于公主府中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却也不再理会这番想法,只道: “那其他的活口,可好好儿地安置着,务必要问出个名堂来。” “是。” “还有,今番之事,切不可大肆张扬。 只怕有变。 明白么?” “是。” 长孙无忌见他诸事皆应,心中满意,又道: “还有一事…… 明日,你去安排一番,老夫要见一见房遗直。” 阿罗刚欲应下,却不由瞪圆了眼: “要见房遗直? 主人,这却是为何?”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将计就计,既然高阳公主给咱们指明了她最害怕的事…… 咱们若是不应下,岂非太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 阿罗似有所悟: “是了……是了! 若非是惧怕主人与房大人见面,她又为何做此行为? 是!明日阿罗便安排!” 次日。 傍晚。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一手抱着李弘坐在廊下栏上,一手从一侧德安捧着的鱼铒盒中,抓了一把铒料来,投入池中,引得众鱼来食。 那池中金鲤养得肥硕,闪着红光的鳞片映着夕阳余晕,着实金红可爱,只映得碧如翠镜的池面上,如刹然出现一片片金红流火的宝石般美丽,只逗得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出得殿中,得见外景的李弘拍手咯咯大笑不止。 李治见爱子如此喜悦,自己更是得意洋洋,以至于房遗直的来到,都未曾察觉,直到德安提示,他才会意抬头,先淡淡受了房遗直的礼,之后才将李弘抱起,好好儿地引着房遗直走到轩中,又将玩累了,趴在肩头昏昏欲睡的李弘亲了又亲,交与一侧侍立等候的瑞安,吩咐他好好儿抱回立政殿中,这才与房遗直道: “今日辛苦卿家…… 如何? 舅舅可曾察觉什么?” 房遗直目光一凛道: “主上英明,元舅公于公主府中动态,似早有所知…… 更有意借臣之机,以谋割开公主府这个吴荆韩高四盟最大的缺口。 只是……元舅公似乎也早就知道,此番是有人暗中煽动公主,引她犯过之事…… 不知主上……” 李治淡淡一笑道: “安心,便是舅舅有所察觉,他也不会对朕如何,何况……” 李治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那舅舅要你如何行事?” 房遗直看着李治坐下道: “他要为臣搜集高阳公主历年来所犯之事,一一交之与其,以求日后行事。 主上,不知之前咱们所搜集之证,是否皆要一一交与元舅公?” “交,为什么不交?” 李治淡淡一笑,面容疏冷: “这些年的苦心,便是为了今日,自然是要交。” “可是韩王行事颇为谨慎,至今臣也未曾拿得一分一毫之证……” “无妨,朕本也不指望片刻之间便能收拾了他。 此番若能剪除他这些棋子,想必他也会老实一阵子。 何况眼下最紧急的事,却是要先将这日渐不知深浅的皇姐拿下…… 至于其他的,且先不论。 对了,还有一事……” 李治顿了一顿,示意德安。 德安会意,将鱼铒食放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札,交与房遗直。 房遗直接过之后,看了看李治,在李治的使意之下,取而阅之。 一阅之下,他大惊失色道: “主上,若是此物交与元舅公,那高阳公主……” “……朕本来是不想这些事的……”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冷冷道: “要怪,便怪她自己太过无知无畏,当真以为凭着这一纸假造的密信,便可使媚娘蒙上一个私窥天机,图谋逆反之罪…… 以为凭此便可胁得那密谋造伪信,欲以此谋害媚娘的元凶二女都受恩于她,不得不听她使用……” 李治冷笑一声: “朕真当是该感谢上苍,天下如媚娘这般聪慧的女子,只有一个,且也只在朕身边,与朕同心同德呢!” 房遗直会意,点了点头道: “主上的意思,是要将计就计,索性以此来论公主私窥内廷测问天机社稷大道之事,来坐实公主有心谋反之罪,再借元舅公之手,将之剪除么?” “你明白就是最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也不必朕教了罢? 记得,保全好了自己。媚娘当年既然答应过了房相,要保你房氏一门的血脉旺续,那便是等同朕答应了一般。” 李治淡淡道。 房遗直目光一闪,沉重地低下头: “若……若如此,不知小弟……” “他是活不成了,你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 当年你父亲若非因他与高阳之事,只怕还能多活几年,大唐也不会痛失良相,父皇也不会有临终之憾…… 便是为了你自己能好好儿活着,你也不要再替他求情了。” 李治一番话,终究还是教房遗直不再出声,只是沉沉叹息一把,悄然告退。 正文 福兮祸兮一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后殿内。 李治坐在榻上,木愣愣地由着媚娘替他更衣,解髻,易簪…… 然后,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媚娘,泪光点点,闪而不落。 “他以前最疼我的……” 李治喃喃道,声音无力: “他以前最疼我的…… 哪怕是我跟五哥六哥吵…… 他也是要护着我的……” 媚娘眼圈一红,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嗯……媚娘知道……媚娘见过……”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抚着李治的头背。 李治喃喃自语: “是啊…… 你见过的…… 小时,为了我一句喜欢吃寒瓜,他便连着几个月,都把得的寒瓜着人偷着往立政殿里送…… 甚至有一次,被谙哥知道了,忍不住嘴快告诉了淑母妃…… 虽则淑母妃没有怪罪他,他还是狠狠地骂了谙哥一顿……” 媚娘流着泪,轻轻摇着李治的肩头: “是…… 我知道……我知道……” 李治点头,声音闷啊闷地: “是,你知道。 你也是看到过的,他对我的好……我怎么还得清?” 李治的眼眶红了: “可他就这么抛下我走了…… 抛下我走了…… 叫我还怎么还他的好?” 声音,越来越轻,他的目光,也越来越茫然: “不是说好了么? 只要再坚持一日…… 再坚持一日…… 他便得出生天了…… 我便保下他了…… 我便……便不再会失去他了…… 为何? 为何? 青河……青河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会选择让青河这样待他? 他是我的三哥啊!他是李恪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忍得下这般屈辱的……” 李治终究说不出声,只能将脸埋在媚娘肩头,无声哭泣。 夜已深。 太极殿中。 寝殿内。 李治已然睡下了,坐在他身边的媚娘,却依然未有半点睡意,只是坐在原地,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鬓角,看着他的睡相。 好一会儿,媚娘才抬眼看着安静立在自己面前的瑞安,轻轻道: “查出些什么了?” 瑞安不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交与媚娘。 媚娘看毕,立时咬牙: “……这是他写的?” “是……不过只怕,也只是濮王殿下先写好了,再抄誊与他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好……知道了。 你便且下去罢。” 瑞安点头,正待下去,却突然被媚娘叫住。 转身看时,却见媚娘细步走上前来,示意他近前一步。 “你去,想个法子,把青河的遗体给换出来,安置在濮王殿下身边罢…… 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的。 只是此事万不要叫治郎知晓,且你还得另寻一具与他相似的遗体来…… 明白么?” 媚娘低声道。 瑞安一怔,半晌才道: “娘娘这却是为何? 虽则下令如此的是濮王殿下,可到底青河这厮……” “他也是忠于主命,何况此事对治郎到底是有好处的…… 而且……”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而且治郎那样性子,明日必然是要大动肝火。 他眼下既然不能对元舅公如何,那必然是要拿青河与那杨嬷嬷解恨的。 可到底青河与杨嬷嬷不同,居心非恶,治郎那等柔善心肠,早晚有一日会因为自己行事而后悔…… 我只是不希望到时看着他后悔罢了。” 瑞安想了一想,虽还是不认可媚娘之语,可到底也是点了点头称是,默默离开。 媚娘看着瑞安的背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殿中。 再度落坐在李治身边,她看着睡梦中犹带着几分痛苦之色的李治,心中不免疼痛,伸手轻轻抚了李治的面颊,喃喃道: “治郎,你且睡罢…… 很快就好的。无论是什么,都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大唐永徽四年二月初二。 长安。 太极宫。 唐高宗诏令,着以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皆受斩刑,另有中书省上报,请准同赐逆党一徒高宗亲兄吴王恪、荆王元景、高阳、巴陵二公主同赐自尽。 高宗得书,乃一一以朱笔批准字,唯至吴王恪时,乃痛哭失声,谓左右侍臣如长孙无忌等人道: “荆王元景,先帝幼弟,朕之叔父也。 吴王恪,朕之亲兄也…… 今虽有事,然其二人罪名模糊,亦无实证,朕欲得求其不死,可乎?” 闻上意,兵部尚书崔敦礼力谏不可,乃告道: “虽今似无实证,然荆吴二人,其逆心朝中上下人尽皆知,不可留。” 高宗又望元舅长孙氏,无忌亦缄默不语。 乃泪落,执朱笔,强圈准荆王元景之名,复及吴王恪时,朱笔于掌竟似有千钧之重,九提九落,终不能成圈准之画。 左右见之,无奈之极,幸得几次提落间,朱墨染红吴王之名,可勉为上意准诛之证,乃发告诏令天下。 即日午后,行斩,薛万彻乃临刑之时,忽大呼: “薛万彻尚可为豪杰健儿,留为国效死力,岂非佳事? 何故乃坐房遗爱杀之乎?” 监斩官闻言大骇,报与中书省,得回道立斩,遂不犹豫,刀起首落。 此壁诸人皆死,唯内庭另有闱秘传出,宫侍流言,道吴王恪死于前,乃曾骂道: “长孙无忌,国之大贼,窃弄威权,构害皇嗣,枉杀良善! 我李唐宗社自有其灵,当灭尔族不久也!” 时言之凿凿,更有甚者,言道恪已于昨日伏法,且为长孙无忌亲择一侍名唤青河,潜入天牢行杀,只为因今上李治有意怜悯皇兄皇叔,图保其命。 长孙无忌素来不喜吴王,自然不能容允,着令侍密杀之,以造其实。 如此种种,云云等等,不足一论。 唐永徽四年二月初三。 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特进、太常卿、江夏王道法,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皆因坐与房遗爱有交结私通之罪,流放岭表。 其中诸人,宇文节因颇与遗爱亲善,更于其下狱后颇多左右开护之意,贬之应当。 然江夏王道宗行事端谨,为人亦无可议,奈何吴王等人与其同为宗亲,难免有所交集,加之长孙无忌、禇遂良力谏,故同得罪。 然世人颇为道宗冤也。 唐永徽四年二月初六。 高宗旨再下,着废吴王同母弟蜀王愔为平民,安置巴州,永世不得返京。遗爱兄遗直,虽首告有功,奈何终究同袍,故贬春州铜陵尉。 薛万彻弟万备,流交州,更因禇遂良执意力谏,高宗无奈,只得罢房遗爱父玄龄公配飨太宗庙之殊荣。 正文 福兮祸兮二 是夜。 太极殿中,后寝之内。 媚娘入殿之时,满地狼藉—— 李治已然将能砸的,不能砸的,全数都砸了个干净,甚至连大唐皇帝的玺印,此刻也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的碎瓷之中。 李治目光尽赤,发微凌乱地立在如同废墟般的殿中,咬牙切齿道: “连父皇给房相的遗恩也要收…… 连遗直也要赶出去…… 他们是不是真当朕已然无知无能到了任他们摆布的地步了!!! 是不是?!” 厉喝声在殿中久久回荡,一侧包含德安在内,一众小侍个个跪伏于地,惶恐不安地颤抖着,等待着这天子之怒离开。 媚娘见状,不动一声,只是默默走进这堆废墟之中,双手捧起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玺印,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伤害之后,转头走向李治,奉于他面前: “你若是找不着合适的人撒火,媚娘立时可以替你找来许多…… 只是治郎,你要切记,这皇帝玺印代表的,不止是治郎您大唐天子的尊严,更代表着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的福祉,高祖皇帝与先帝的心血无数,一生之功,甚至是您的性命,媚娘的性命,弘儿的性命,还有这孩子的……” 媚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然开始微隆的小腹,然后抬头道: “所以,你生气,是天子之怒,扔什么,砸什么都可以,唯有此物,万不可伤!” 李治怔怔地看着媚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腹痛如绞,笑得青筋毕露,笑得面红耳赤,也笑得眼泪奔涌而出: “天子之尊……大唐之福?! 是么? 我身为天子,大唐天子,却连最疼爱自己的两个亲哥哥都保不住…… 我还算什么天子?! 算什么君王?! 这还有什么帝王之尊?!” 媚娘看着须发皆张的李治,点了点头,轻轻道: “的确…… 眼下它的确没有什么天子之威,帝王之尊…… 可是治郎,它只是一枚玺印,这些东西,并不是它天生就带着来的。 而是高祖皇帝陛下,是先帝,是治郎自己,带给它的…… 治郎啊治郎……我的主上,我的陛下,若是您自己都不信它有天子之威,帝王之尊,能号令天下…… 那还有谁,会信它呢?” 媚娘情意切切地看着李治,柔声发问。 可这样温柔的声音,在李治听来,却直如雷声隆隆,震耳发聩! 是啊…… 若是自己都不信它了,那它又怎么可能代表着天子之威,帝王之尊,怎么能号令天下? 它……终究不过是枚玺印,是枚死物,真正能让它活起来的…… 是自己…… 是自己!!! 是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在烛火下,看着上表,同时默默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很快,殿外传来英国公李绩求见的宣奏声。 “传。” 李治啪地合上奏表,淡淡道。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传英国公李绩”响起,很快地,一位年岁已过五十,却依然意态神飞的老臣走了进来。 “臣李绩,参见……” “英国公速速请起,不必多礼。” 李治急忙起身,下了台阶来,亲自扶起李绩。 李绩口称惶恐,再三执意完礼后方起身道: “不知主上今日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英国公,目下司空一位空悬,朕属意于你,可元舅公与诸位大臣们都似乎觉得禇遂良或者是皇后父亲王仁祐更适当…… 如何? 这一次,你可还想不受贵位?” 李绩心中一颤,抬眼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已然决定了么?” “决定了。” 李治表情平静: “总该有个开端。” 李绩低头,再行大礼——这一次,李治没有拦他。 “臣身为主上之臣,但有君命,既当赴死如归!” 永徽四年三月,唐高宗李治因司空一位空悬,着旨赐开府仪同三司李绩改为司空。 …… 又是一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有些闷屈的禇遂良,不由摇头叹道: “遂良,你这便是着相了。 若当真论起来,便是老夫这太尉之位,李绩也是坐得的。” 禇遂良抬眼看了下长孙无忌道: “老师以为学生是因为不得高位而烦闷? 非也,非也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老师,既然学生都看得出,那您更应当看出来,主上此行,分明是已然公开对老师您表达出了些戒备之心了!” 禇遂良咬了咬牙道: “若是搁在平日里,倒也便罢了……可偏偏在这风雨满宫城的时候,主上自己下的令…… 这…… 这岂非是在坐实流言,直指老师您才是诛杀吴王李恪的幕后之人? 这……主上如此行事,怎么不叫人心寒?!” 长孙无忌却淡然道: “是么? 你觉得主上行事,叫人心寒? 那你可曾站在主上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些年来,咱们关陇一系之中,有些臣子打着为主上谋政,为大唐安平而行的寒心之事,又有多少? 主上登基至今,年头整整四个。 可是那些朝堂庙议之时,君不得行君意,臣出离臣道的行为,又有多少? 别的不提,中书省里这几年来打着老夫与你遂良的旗号,无故拦下的主上圣旨,又有多少? 怎么咱们这般行事,你便不觉得怪,主上一朝学了咱们的样儿,你便不能忍受,怨恨不止了?” 禇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这些年…… 若非老师今日一言点醒,遂良竟未曾发觉这些年来,主上……主上这龙位……” “这些年,主上的龙位坐得是极稳。 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君威全无,君信尽失。 自古天子一言九鼎,不可轻移。 而如今……如今朝中上下,哪一个不是将当朝驳议天子之令,当成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可是先帝在时也是如此。” “先帝在时看似也是如此,可你我细一思量,便知有许多不同之处—— 先帝在时,虽则也是纳谏如流,可却终究从未有什么人,敢说一句自己上的奏本,先帝必然会全盘准批…… 可现在呢? 前两天,朝中一个新进小小御史台令还敢对着国丈喊,说若是对方惹怒了自己,那他必然要上本参他一个倚仗其位,做威做福的奏本,还敢说…… 还敢说主上定然会批…… 遂良啊,你觉得这样的风气,便是当真如同当年先帝在时一般的清明之政象么?” 禇遂良张了张口,突然发觉自己竟不能说是: 是啊……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论到底,当年的先帝虽也是纳谏如流,可他究竟还是把握着整个朝政的走向,半点没有今日君无威信,臣近压君的势头来。 正文 福兮祸兮三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殿,便先问媚娘在何处。 得回曰眼下正在榻上休寝,便放轻了脚步,又止了左右传报之声,悄然进入内寝。 不过到底媚娘此番孕胎与之前不同,害喜害得厉害,又是极浅眠,是故当李治一入内寝,她便立时张开眼睛,含笑看着李治到来。 “怎么还不睡?” 李治嗔怪她一句: “还是这般熬着?” 媚娘却不答,只是含笑伸出手去,等着他握住了坐下来,才轻轻道: “便想着治郎今夜要来的,所以一时也睡不下——只怕却是这孩子急着见父皇也未可知呢!” 李治这些时日以来,诸事诸情,俱都沉重,难得闻媚娘如此妙语慧解,心中也多少轻了一轻,淡笑道: “是么? 原来两三个月大的孩儿,便知要急着见我了?” 媚娘一笑不语,适逢其时,文娘又抱了已然开始呀呀学语的李弘入内来请见李治,李治更是欣慰,伸手便抱了李弘在怀里,由瑞安服侍着脱了靴,坐上榻去,父子二人只围在媚娘身边言笑晏晏。 媚娘眼见如此,心中也略感宽慰,便趁机问道: “说起来治郎,听说这些时日里,皇后娘娘的父亲与英国公很是闹得两不相安…… 到底怎么回事?” 李治闻言,冷冷一笑: “他与英国公闹? 他又凭什么跟英国公闹? 就凭他把女儿硬塞进宫当个皇后么? 跟英国公闹,他还差得远着呢!不过是英国公眼下不想理会他,加之不日又将西征,无心与他相斗罢了。 真论本事来,他王氏一家子家起来能不能动得了英国公一丝一毫,还是个未准之数呢!” 媚娘闻言,倒也宽心: “如此便好…… 说到底英国公究竟非同他人,一番赤胆忠心,事事样样俱是为了治郎与大唐天下…… 眼下这些看上去个个为国为民,实则人人内含私利的朝臣们中,也只得他算是一股清流了…… 治郎自当良加度用才是。” 李治点了点头,正色道: “可惜英国公为人淡泊,一应的赏赐竟是全无半点儿贪恋的…… 唉,他也算是全心为我,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报一二。” “治郎没有从英国夫人身上多想一想么?” 媚娘好奇问道。 李治将脸埋入咯咯大笑的李弘怀中,闷闷声道: “怎么没有呢? 只是有夫如此,妇亦淡泊,我赐了什么东西下去,夫人便复回了等同的礼回来…… 虽则是将我的面子好好儿地顾了起来,可我总觉得心中不舒适。” 媚娘失笑: “这有什么好不舒适的? 说来说去,还是治郎你没将夫人最想要的东西送到她手上。 治郎呀治郎,需知送礼是要送进人心里的,你只顾着看些皮面儿上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叫夫人真心领恩,英国公实意感恩?” 李治抬头,看了看她: “那你说,我赐什么?” 媚娘微一思索,便轻轻道: “我听说,英国公长子震,因长年随父征战,伤病累积,这些年日子一发不好。英国夫人每每念及,心中总是极不忍。 奈何英国公本人总以为男儿立志,当在沙场。故虽于事事处处皆以夫人之令为首,却唯独于此一事上,执意令李震每战必随…… 若是治郎能设得一法,将李震封个什么近京的重要关地,一来方便他调养身子,二来也解英国夫人之忧…… 也许,英国公也会感激。” 李治一怔,脱口道: “为何英国公也会感激?” “英国公不容长子留京,是为了忠义于朝廷。 而他私心之中,究竟是个慈父。 治郎,别的不提,便是今日你是英国公,弘儿是李震,你又会如何?” 李治闻言,默默无语,良久才点头道: “你说得是极,竟是我没有想到了…… 其实只怕便是此番我赐了这道恩旨于李震,英国公也是会极力反对的。 可反对归反对,他心里总还是宽慰的。” 媚娘点头,又道: “只是一点,治郎万万不可因着有意恩好于英国公府,便随意捡个近京之地安置了李震—— 司空一事,已然叫英国公被禇遂良等人看得紧了,若是再加上此事……” 李治点头,轻轻道: “我明白,正好也便巧了……前些日子泽州刺史出缺,此州既近京师,又极为紧要,想必将随父征战多年,战功卓著的李震立于此处,再无人会说是有心施恩了。” 媚娘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 治郎安排得当。” 永徽四年三月末。 长安。 太极宫。 朝议之时,高宗李治因有奏言泽州缺位一事,乃细思良久,遂以中书舍人李义府之议,立英国公李绩之子大将军李震,为泽州刺史。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原本心情颇为舒畅地听着弘儿口齿不清地由文娘抱着,走来走去学背些儿诵之文,却在听到瑞安的回报之后,皱眉道: “你说是谁传的本? 李义府? 可是中书舍人李义府?” 瑞安点头道: “回娘娘的话,正是此人。” 媚娘登时便沉了下脸来。 瑞安眼见如此,不由轻轻道: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媚娘摇头,半晌才道: “治郎太过冒进了…… 为了能够早些掌军政大权于手,竟然连李义府这般的小人都肯加用…… 太急了些。” 瑞安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似乎不喜李义府啊……可眼下能替主上开口说这件事的,似乎也只有他了啊!” “谁说的?” 媚娘摇头道: “不是还有韦待价等明臣么?为何非要用这么一个人?” 瑞安想了想,这才局促笑道: “可是娘娘……到底韦大人之前因为替濮王殿下间接促成了……” 他不再说下去,媚娘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 “便是如此,治郎也没有什么责怪他的意思啊!依然重用。 只是……到底治郎还是有些失了底寸了……竟然就没有想一想,这等大事之上,又有什么小节不可放的呢? 那李义府论到底,也是不若韦待价狄仁杰等人来得更加清明的。 如此一来…… 只怕这一起子寒门士子们都会活了心思了。” 瑞安怔怔道: “如此不好么?主上不是一心想将目前这等被关陇氏族给堵得严丝合缝的朝政局面改一改么?还一直说要力助寒门士子们上位……” “正是因为这些寒门士子们很重要,所以这头一个上位之人才更重要。” 媚娘神色凝重道: “否则若这李义府当真成了寒门士子们上位的榜样……那才是坏了大事。 因为人皆有从众之心,顺流之举。一旦看到李义府这样的首鼠小人竟可为榜样,自然会抛弃了治国安民的本心,而一味以迎上逢意为要了! 这……可不是大唐之幸,治郎之幸啊!” 正文 福兮祸兮四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自己算了算,已是足有一个多月,不曾在家中好好休憩了。 于是今夜,他上表向李治告了休沐五日,便自请出宫,归府。 一入府中,便听闻长子冲似乎病体不安,自急不可奈地去看了一看。 至后方知不过是饮酒过量,颇有些醉过罢了,于是便沉了脸,又训了侍奉长孙冲的近侍几人一顿,便自微怒地回了**自己正房之中。 赵国夫人一见他如此面色,便知长子之事他已知晓,不由叹劝道: “夫君也不必如此动气…… 说到底,这些年来冲儿也是心里郁郁得紧,否则又如何会这般糊涂?” 长孙无忌冷冷哼了一声才道: “若果是这般,那老夫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心血,竟是全数白费了。 不过一些小小挫折,便如此自暴自弃,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老夫去安慰一二的事!” 眼见夫君怒气未歇,又素知自当年鸿胪寺一案后,父子二人心结一直难解,非一时半刻便可劝解得开的,赵国夫人便也作罢,只默默替夫君更了寝袍才道: “说起来,也实在是因为自从公主贵媳走后,冲儿没个可心的人儿在身边提点指缀着罢了。 若是有这么一个可心人儿在侧时时劝着,他也不会如此糊涂。”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不免心中一愀,叹道: “又当如何呢? 自从得了那孩子,冲儿便再也瞧不上别个女子了…… 唉,这些年替他寻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他又有哪一个看得上了?” 赵国夫人提及儿媳长乐公主,心里仍是隐隐地痛: “可不是么……那样好的孩子…… 罢了,终究是天命,我儿福薄,也怪不得别人。 只是便是不欲再复立妻室,妾总是要有一两个的。 虽说冲儿因着当年一案多少有些折损,可究竟咱们长孙一氏的威荣还在,没有哪个敢说不成的。 夫君,你可也得上上心罢! 替冲儿挑个好的,总是能劝解着些儿,他慢慢长成了,这长孙府,可不还是要交与他的么?”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 “不交与他,又能交与谁呢? 可他偏偏如此不知上进…… 罢了,夫人说得也对,为夫前些日子听说五品下言官徐林氏家中有一女颇为绝品,不日便可及笄,竟是诸家皆得以求,夫人可改日持了为夫名贴去见,若果然那女孩儿不错,便设法引来与冲儿见上一见,他若喜欢,便定下来罢!” 长孙无忌虽则说得风轻云淡,可赵国夫人如何不知他平日里朝务繁忙,若非心念长子,如何能够费尽这许多思量去谋划? 自然欢喜应下。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听毕了媚娘的话儿,一时之间也只是点头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心急: “治郎?” “你说的,我都明白。” 李治徐徐道: “可到底他也是可用的人材,以后我会注意。” 媚娘眼见李治答应,心里倒也松快些,点头道: “治郎能这般说是最好…… 只是媚娘多言,又惹治郎不快了。” 李治无奈地翻了翻眼,伸手搂了媚娘在怀: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是这般以退为进?若再这般,我必然要让你没了退路了!” 媚娘看着李治半晌,不由失笑: “好好好,媚娘再也不这般了。”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痛心道: “说起来,此番也是可惜了,到底没把韩王拿下来。” 媚娘却轻轻道: “本来治郎也好,元舅也罢,就没指望着能够以此一力拿下他的不是么?” 李治不语,媚娘续道: “治郎不过是憾恨罢了,没关系,时日方长,他总是要折在治郎手中的。” 李治还是不语。好一会儿他才抬头道: “逝者已逝,再如何努力,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他们……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抓住了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对了,说起来,这两日孙道长可入宫来替你看过脉?” 媚娘摇头: “这几事诸事烦忙,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怎么了?” “若果如此,那便寻个机会召了他入宫来替你诊一诊脉罢! 这些日子我看你也消瘦了不少,别是有什么不好。” 媚娘得闻李治如此关怀,心中自然是大悦,便点头依顺入他怀中。 次日。 药王孙思邈,受唐高宗李治召,入宫为立政殿昭仪武氏诊胎,落定之后,断此胎为女。 近日因连失父兄的李治,闻言一扫之前郁痛,大喜过望,急着令赐天下百种罕见药材与孙思邈以礼谢,又着传令,召太史令定夺时日,以为胎占。 然太史令请诏,道如今非节非庆,不宜为胎占。 李治闻言大不悦,又兼之一边诸臣上奏不可,心中不免大不欢畅。 …… 朝后。 太极宫。 一处角门外。 李义府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走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果然不多时,便见一青衣垂髻的小童子跑了过来。 李义府见他,大喜,先塞了两块银锭子与他,才道: “如何?” “陛下果然是气闷的,方才还派了明和公公偷偷召了太史令来问话儿,想着看能不能拿个什么节庆的由头儿来,替昭仪娘娘胎占。 可是那个太史令是个糊涂的,看不清陛下的心意,只一味地说不知。” 李义府点了点头,这才道: “好,此番若事成,我另有重谢!”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早朝之上,中书舍人李义府突然上表,请李治恩准其休沐一旬(中书舍人官位不低,一般休沐超过七日都要得到皇帝口头的应允)。 李治问及理由,李义府乃告曰: “家母笃信佛祖,前些时日便已是传书于臣,道三月十六乃准提菩萨圣诞之日,须得上京来入大慈恩寺进香敬恩,故臣需归乡扶老母入京。” 李治闻言,赞其孝,又忽一怔,乃再问: “三月十六,是何日?” “乃准提菩萨圣诞之日。” 李治闻言,立时沉下脸色,唤太史令上前道: “你日前告于朕,道本月之内无节庆之日,可有此言?” 太史令一时疏忽,忘记竟有此事,一时不得辩解,叩首不止。 一侧长孙无忌见状,心知李治此番不过是有些心气难解,有意为难这个关陇出身,却平平无术的太史令,便上前一步道: “主上可不怒,究竟咱们大唐天子乃道祖皇帝一脉之传,这准提菩萨是为佛门中圣,自然多有不察之事。” 李治虽不满此人,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替媚娘胎占寻个借口,于是又呵斥了两句便告作罢,并同时诏令天下,既然三月十六是准提菩萨圣诞之日,则自当庆贺。而适逢昭仪武氏孕满双月,当行第二次胎占,便定于此日为事。 正文 福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回报,当真是哭笑不得,半晌才摇头道: “罢了罢了…… 我说的那些话儿,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此番这胎占一事出了,想必元舅公他们,更是不能忍得下李义府了。” 文娘也在一侧叹道: “主上此番也是太过任性了…… 就没想过若如此一来,岂非会教元舅公他们以为,李义府这起子小人,是受了娘娘的指示才这等谋划的么?” 媚娘却摇头道: “未必。元舅公智慧过人,自然看得透彻。 而他看得透彻,别的人说不得也自然能看得透。 只是……” 媚娘忧道: “只怕如此一来,那些寒门士子们,便纷纷要起而效之了。” 媚娘这般忧虑着,却全然没有想到,此番之事,真正的大难,却并非落在前朝李治身上,而是落在了这后廷之宫,自己的身上。 …… 次日。 朝毕。 本来心情颇佳的李治,一回上书房便看到急得团团乱走的瑞安,心下立时起了疑问: “怎么? 媚娘出了什么事么?可是动了胎气……” “主上!主上快去救救娘娘罢! 那皇后……皇后突然向娘娘发难,说她私通外臣,上下勾结,意图不轨,竟然将娘娘拿下要打入掖庭去!” 李治闻言,当场直如炸了一般,甩袖便向着殿外疾步狂奔而出! 一路小跑,李治终究还是在甘露殿不远处赶上了正被几个侍监押着要送入掖庭去的媚娘与文娘主仆,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金吾卫何在!” 天子一怒,威震诸小,立时那几个侍监便吓得全身发软,跪伏于地,连连口称自己不过是受了皇后娘娘懿旨,非有意折辱武昭仪。 可李治哪里听得他们说这些,只是一味地上前一把将媚娘扶在怀中,迭声地问可有什么事不曾,一边儿看着金吾卫拿下这些侍监,怒道: “朕的面前,还敢拿皇后来压?! 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王?! 太极宫到底是朕的皇宫,还是她王氏的家门!?” 媚娘见状,却知李治动怒不小,急忙安抚,又切切道: “治郎本也不必如此气怒……皇后如此行事,自然是拿着了些证据的…… 便且让媚娘先依了她的计,入了掖庭之中,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中间做鬼……” 可李治如何听得? 他自十一岁上认识媚娘以来,便总以自己能护得媚娘安稳为头一等要务,可为晋王时,媚娘因自己权能有限,不可保得周全多番受苦,他至今想起仍是每每心痛不止。 如今好容易得了帝位,又经历千难万险,总算是将媚娘扶为正嫔,心里也算是敞亮了些时日,可偏偏皇后竟在此时发难,还要拿媚娘下掖庭…… 这可说是犯了李治大忌,登时便是狂怒,更道: “做什么鬼? 还能有谁做鬼?! 这等事态,除去她自己,还能有谁做鬼?” 停了一停,他也不待媚娘再劝,便气怒道: “好,你说要去看,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 朕也正想看一看,到底你通了哪门子的外臣,私了那门子的轨?!” 言毕,便强扶着媚娘往万春殿的方向走。 媚娘欲劝,却眼见李治狂怒至此,知道此番事大不妙,只得拼命给瑞安打了眼色,示意他去找长孙无忌来。 …… 万春殿中。 早已料到此事会惊动李治的王皇后,尽管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动了雷霆之怒的李治惊得心中不安,同时,也对被李治护在怀中的媚娘,更多生几分怨恨—— 什么时候呢? 她什么时候见过李治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动怒呢? “皇后近日可当真是忙啊…… 一边儿忙着让你家中的兄弟们在前朝替朕料理几个不成事的荫生恩故,一边儿还要忙着在后廷里来寻一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在宫中私通外臣…… 当真是辛苦啊! 可朕便是不明白了,这好端端地查,怎么就查到了武昭仪的头上?! 她又怎么来说是私通外臣!?” 王皇后不傻不笨,自然是早有准备,故而虽得天子震怒如此,却依然淡然起身,先见过礼后,才对着李治道: “陛下,兹事体大,若无实证,妾如何敢定下语论? 之前前朝后廷之中,几番消息走通,妾便觉不妥,是故此番趁着平乱一事,也要整理一番宫务,以防有失。 谁知前些日子查到凌烟阁时,竟查出一批书信来,每一封每一件,都是与外臣相通之信,而这些手书,又俱是出自武昭仪之手—— 这一点,武昭仪自己看过之后,也是认了的……” 李治闻言,讶然看向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陛下,皇后娘娘所言确无半分虚言,那些手书,看着确像是媚娘所书。 只是媚娘的确是不曾写过那样内容的书信,方才也向皇后娘娘说明了。” 李治立时怒火又起,转头看向王皇后道: “这便是你说的承认了?” “武昭仪,你方才也说了,那些手书的字迹连你都不敢说不是自己所写,不是么? 如今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又临时改口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不等媚娘自辩又道: “不过倒也罢了,无妨,武昭仪不认,自然是常事。 可本宫也非无故妄加罪责于你,这一点,正好今日陛下也在,也好教你知道…… 来人!把她带上来!” 媚娘闻言,看了眼李治,然后便转身去看。 那却是一个青衣垂髻的小小童子,媚娘依稀看着面熟,突然想起来,这孩子,不正是自己宫中近日新进的一个小侍奴么? 她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这小侍奴立时便上前来,哭着承认自己是受了媚娘的指点,送信与宫外的李义府李大人,教他寻得时机朝堂上奏,以诱李治下旨着准赐三月十六为节庆日,只为便利于媚娘腹中孩子胎占。 李治登时大怒—— 别人不知,他又如何不知? 这李义府上奏,本就是他的属意,如今皇后却拿准了自己身为君上,不能开口认下这等事,竟然全将罪责往媚娘身上砸,当真是火极了他! 是故,他微一思忖,便怒问那小侍,既然是媚娘嘱他去寻李义府,却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媚娘私通李义府,勾结外臣? 那小侍倒也精狡,一时哭得响连天,直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受了武昭仪的害,竟然连她的令牌也没拿着便去替她办事云云,直说得周围人等个个看着媚娘。 媚娘却是淡然,因为她知道,只要有李治在,那么王皇后这盘棋,便成不了。 果然,李治厉喝一声,道这小侍童奸狡如此,竟敢诬告主人,当真杀之可矣! 于是立时便着令左右金吾卫,立刻拿下便要杖杀! 李治如此一行,却是着实叫王皇后又惊又疑又是不解—— 原来她此番是当真以为私通外臣李义府,朝堂上定论三月十六胎占的是媚娘自己,却万没想到,真正定下这个主意,授意李义府的,却是李治自己。 是故立时乱了分寸—— 原因无他,这小侍童当初来报信与她时,她便觉察出此童非是什么嘴牢紧的人物,加之年幼,其言并不多可信。 此番为事,王皇后的意图本也不过是能够抢在李治之前,先将媚娘打下狱中,然后借着萧淑妃的活动,让李治多少对媚娘生出一些疑问之心来…… 她此番所求,本来便不是媚娘性命,而是这丝疑问之心。 为了能够叫二人生出些间隙来,皇后此番也是拼了血本——她深知经此一事,就算李治当真与武媚娘失了互知互信之心,可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 但为了那一丝疑问之心,她也是甘之如饴。 可谁知,一番苦心,竟是白白流了东水。 正文 福兮祸兮五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回报,当真是哭笑不得,半晌才摇头道: “罢了罢了…… 我说的那些话儿,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此番这胎占一事出了,想必元舅公他们,更是不能忍得下李义府了。” 文娘也在一侧叹道: “主上此番也是太过任性了…… 就没想过若如此一来,岂非会教元舅公他们以为,李义府这起子小人,是受了娘娘的指示才这等谋划的么?” 媚娘却摇头道: “未必。元舅公智慧过人,自然看得透彻。 而他看得透彻,别的人说不得也自然能看得透。 只是……” 媚娘忧道: “只怕如此一来,那些寒门士子们,便纷纷要起而效之了。” 媚娘这般忧虑着,却全然没有想到,此番之事,真正的大难,却并非落在前朝李治身上,而是落在了这后廷之宫,自己的身上。 …… 次日。 朝毕。 本来心情颇佳的李治,一回上书房便看到急得团团乱走的瑞安,心下立时起了疑问: “怎么? 媚娘出了什么事么?可是动了胎气……” “主上!主上快去救救娘娘罢! 那皇后……皇后突然向娘娘发难,说她私通外臣,上下勾结,意图不轨,竟然将娘娘拿下要打入掖庭去!” 李治闻言,当场直如炸了一般,甩袖便向着殿外疾步狂奔而出! 一路小跑,李治终究还是在甘露殿不远处赶上了正被几个侍监押着要送入掖庭去的媚娘与文娘主仆,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金吾卫何在!” 天子一怒,威震诸小,立时那几个侍监便吓得全身发软,跪伏于地,连连口称自己不过是受了皇后娘娘懿旨,非有意折辱武昭仪。 可李治哪里听得他们说这些,只是一味地上前一把将媚娘扶在怀中,迭声地问可有什么事不曾,一边儿看着金吾卫拿下这些侍监,怒道: “朕的面前,还敢拿皇后来压?! 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王?! 太极宫到底是朕的皇宫,还是她王氏的家门!?” 媚娘见状,却知李治动怒不小,急忙安抚,又切切道: “治郎本也不必如此气怒……皇后如此行事,自然是拿着了些证据的…… 便且让媚娘先依了她的计,入了掖庭之中,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中间做鬼……” 可李治如何听得? 他自十一岁上认识媚娘以来,便总以自己能护得媚娘安稳为头一等要务,可为晋王时,媚娘因自己权能有限,不可保得周全多番受苦,他至今想起仍是每每心痛不止。 如今好容易得了帝位,又经历千难万险,总算是将媚娘扶为正嫔,心里也算是敞亮了些时日,可偏偏皇后竟在此时发难,还要拿媚娘下掖庭…… 这可说是犯了李治大忌,登时便是狂怒,更道: “做什么鬼? 还能有谁做鬼?! 这等事态,除去她自己,还能有谁做鬼?” 停了一停,他也不待媚娘再劝,便气怒道: “好,你说要去看,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 朕也正想看一看,到底你通了哪门子的外臣,私了那门子的轨?!” 言毕,便强扶着媚娘往万春殿的方向走。 媚娘欲劝,却眼见李治狂怒至此,知道此番事大不妙,只得拼命给瑞安打了眼色,示意他去找长孙无忌来。 …… 万春殿中。 早已料到此事会惊动李治的王皇后,尽管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动了雷霆之怒的李治惊得心中不安,同时,也对被李治护在怀中的媚娘,更多生几分怨恨—— 什么时候呢? 她什么时候见过李治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动怒呢? “皇后近日可当真是忙啊…… 一边儿忙着让你家中的兄弟们在前朝替朕料理几个不成事的荫生恩故,一边儿还要忙着在后廷里来寻一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在宫中私通外臣…… 当真是辛苦啊! 可朕便是不明白了,这好端端地查,怎么就查到了武昭仪的头上?! 她又怎么来说是私通外臣!?” 王皇后不傻不笨,自然是早有准备,故而虽得天子震怒如此,却依然淡然起身,先见过礼后,才对着李治道: “陛下,兹事体大,若无实证,妾如何敢定下语论? 之前前朝后廷之中,几番消息走通,妾便觉不妥,是故此番趁着平乱一事,也要整理一番宫务,以防有失。 谁知前些日子查到凌烟阁时,竟查出一批书信来,每一封每一件,都是与外臣相通之信,而这些手书,又俱是出自武昭仪之手—— 这一点,武昭仪自己看过之后,也是认了的……” 李治闻言,讶然看向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陛下,皇后娘娘所言确无半分虚言,那些手书,看着确像是媚娘所书。 只是媚娘的确是不曾写过那样内容的书信,方才也向皇后娘娘说明了。” 李治立时怒火又起,转头看向王皇后道: “这便是你说的承认了?” “武昭仪,你方才也说了,那些手书的字迹连你都不敢说不是自己所写,不是么? 如今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又临时改口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不等媚娘自辩又道: “不过倒也罢了,无妨,武昭仪不认,自然是常事。 可本宫也非无故妄加罪责于你,这一点,正好今日陛下也在,也好教你知道…… 来人!把她带上来!” 媚娘闻言,看了眼李治,然后便转身去看。 那却是一个青衣垂髻的小小童子,媚娘依稀看着面熟,突然想起来,这孩子,不正是自己宫中近日新进的一个小侍奴么? 她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这小侍奴立时便上前来,哭着承认自己是受了媚娘的指点,送信与宫外的李义府李大人,教他寻得时机朝堂上奏,以诱李治下旨着准赐三月十六为节庆日,只为便利于媚娘腹中孩子胎占。 李治登时大怒—— 别人不知,他又如何不知? 这李义府上奏,本就是他的属意,如今皇后却拿准了自己身为君上,不能开口认下这等事,竟然全将罪责往媚娘身上砸,当真是火极了他! 是故,他微一思忖,便怒问那小侍,既然是媚娘嘱他去寻李义府,却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媚娘私通李义府,勾结外臣? 那小侍倒也精狡,一时哭得响连天,直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受了武昭仪的害,竟然连她的令牌也没拿着便去替她办事云云,直说得周围人等个个看着媚娘。 媚娘却是淡然,因为她知道,只要有李治在,那么王皇后这盘棋,便成不了。 果然,李治厉喝一声,道这小侍童奸狡如此,竟敢诬告主人,当真杀之可矣! 于是立时便着令左右金吾卫,立刻拿下便要杖杀! 李治如此一行,却是着实叫王皇后又惊又疑又是不解—— 原来她此番是当真以为私通外臣李义府,朝堂上定论三月十六胎占的是媚娘自己,却万没想到,真正定下这个主意,授意李义府的,却是李治自己。 是故立时乱了分寸—— 原因无他,这小侍童当初来报信与她时,她便觉察出此童非是什么嘴牢紧的人物,加之年幼,其言并不多可信。 此番为事,王皇后的意图本也不过是能够抢在李治之前,先将媚娘打下狱中,然后借着萧淑妃的活动,让李治多少对媚娘生出一些疑问之心来…… 她此番所求,本来便不是媚娘性命,而是这丝疑问之心。 为了能够叫二人生出些间隙来,皇后此番也是拼了血本——她深知经此一事,就算李治当真与武媚娘失了互知互信之心,可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 但为了那一丝疑问之心,她也是甘之如饴。 可谁知,一番苦心,竟是白白流了东水。 正文 福兮祸兮六 “陛下!陛下便是不信这小侍之言,至少也得查证一二,方可行杖毙之责吧? 如今这等只问三两句,便欲杖杀…… 岂非教天下人说陛下不明……” 王皇后见得自己费心费心所制的局面竟要一朝为破,不由急了起来,竟脱口而出一句大不敬之语! 虽则她机警,立时察觉自己此言大不妥,及时收口,却还是将那最不该说的两个字说出了口,给了李治机会: “皇后! 你说什么! 竟然因这一桩小事,便诽朕不明公断?!你好大的胆!” 李治雷霆一喝,惊得王皇后全身瘫软,立时下跪,替自己分辨: “陛下恕罪,妾也只是希图陛下能够明断此间奸佞……” “明断此间奸佞…… 朕看此事之间最大的奸佞便是你! 好端端的,你镇日里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为什么不先怀疑怀疑自己?! 你不要以为你平日里在后宫的所做所为,朕便一概不知…… 朕只不过是念着你是中宫皇后的情份,给你留些颜面罢了!” 李治恨声喝道: “可你如今竟如此不知进退,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与武昭仪为难…… 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身为中宫的恩严之态! 这个皇后,若是你做不好,那便直与朕说,朕替你摘了凤冠便是!” 扔下这句叫王皇后全身寒凉的话儿,李治便转身不再给媚娘劝解的机会,扶着她强行回了立政殿。 ……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呆呆坐在殿中,听着身边红绡的回话,半晌才轻轻道: “你说…… 你说此番授意李义府的……不是武媚娘,而是陛下自己?” “……是……之前娘娘办着此事时,红绡未能在娘娘身边,劝解一二,还请娘娘恕罪……” “怪你什么……” 王皇后痴痴一笑,目光呆滞道: “怪你什么呢? 本来就是我自己行事乱了方寸…… 自从这些时日以来,我每日里都盼望着陛下能够因着忠儿的缘故多来我后宫…… 结果…… 罢了……罢了……” 她长叹一声,颓然而倒。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闻今日宫中所发生之事,不由轻轻皱了一皱眉,然后才道: “这般说来…… 授意李义府的,确是主上自己无疑了?” 阿罗点了点头,轻道: “正是。似乎因着此事,武昭仪还与主上争执了许久。 就才方将,咱们的人传这消息出来的时候,还说立政殿里,主上与武昭仪争得不可开交呢!”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着阿罗: “为何? 此举本是有利于她啊!” “有利是有利,但好像武昭仪极为不喜那李义府。 听立政殿的人说,自从武昭仪复入宫以来,那李义府每逢年节都必送礼入内,只是武昭仪都必给他退出宫去。 而且平日里提及此人之时,武昭仪也总以‘才不彰德’来形容他。 还说若是他不能修身正己,只怕难堪大用什么的。”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颇为欣慰: “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如此通事理…… 也好,也好。 就只是不知道主上能不能理会得了这一层了。” 李治可曾理会得? 自然理会得。 只是眼下媚娘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劝阻,只能袖了手,傻傻地立在媚娘榻边,看着她半躺在榻上自己生气。 好一会儿,他才上前柔声道: “好啦…… 别生气啦…… 我这……我这也不是为了你好么? 毕竟孩儿还小,若是不好好胎占几次,谁知道会什么样儿? 你身子又弱,又不能镇日里便把孙道长请进宫里来守着…… 你便是为了让我放一放心,也不该拦着我呀!” “治郎要胎占,媚娘怎么会拦? 只是治郎,这前朝上以后但凡有什么紧要之事,还是少用那李义府罢! 此人奸狡成性,才不彰德,实在不是明臣。” 媚娘劝道。 李治见她也不生气了,便放心坐下,伸手握了她手道: “我知道啦,知道啦! 只是眼下,能够出面来说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多少都会受些疑忌。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以后这样的小人,我自然会少亲近些的。” 媚娘闻言,这才转怒为喜。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今日宫中之事,自然是痛快畅笑了一番,之后又敛了神色,对近侍道: “虽说此番皇后受辱,本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到底也不能看着那武媚娘如此得意。 她已然有了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得一子来么? 你过来……” 萧淑妃唤了宫侍近前,细细嘱咐几句,然后又问: “可俱清楚了?” “娘娘安心,俱清楚了。这桩事,咱们自会办得妥妥当当。” …… 永徽四年三月十六。 唐高宗李治,因后宫立政殿昭仪武氏再怀龙嗣之故,着令赐今日为佛圣诞日,引朝中太常李淳风入宫胎占。 未几,得坤象,证而为女。 李治大喜,连呼几声妙。 …… 是夜。 千秋殿中。 地上一片狼藉,宫人们更是有多远,便躲得多远地。 萧淑妃恨声道: “女儿……妙……女儿妙! 女儿妙! 同样都是女儿,难道本宫的女儿便不是妙么!? 不妙么?!” 咯咯啦啦,咣咣啷啷,千秋殿里,只传出阵阵碎裂之声。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难得今日李治不来立政殿就寝,兼之前些日子与皇后一番乌龙争执,着实也是费了她些心神,媚娘便早早儿着人下了钥,自上榻上躺着。 不多时,便见瑞安急匆匆奔入,先礼后道: “娘娘,千秋殿那边儿,又砸上了。” 媚娘闻言,倒也不多理会,只道: “砸便砸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么!” 瑞安看了看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娘娘这些年,当真是与当年大不同了。” 媚娘睁开眼,看着瑞安。 “什么不同?” 她问。 瑞安笑道: “想当年的娘娘,在听闻这等事后,头一件便是要先想一想,对方可会有什么动作,又会如何对咱们不利,然后布军行阵,以备后患的。 饶是如此,当年娘娘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罪。 可如今再遇上这般事态,娘娘一概也是不慌不理,只淡然处之,反而是一发地处事安稳了…… 若以瑞安看来,娘娘如今的行事态度,可是越发像一个人了。” 媚娘难得听瑞安说这些,不由挑眉笑道: “谁呀?” “咱们主上的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 瑞安轻轻一语,却叫媚娘肃容正色道: “我离皇后娘娘,却还差得远…… 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的为好。” 瑞安知她心意,却摇头道: “娘娘,瑞安知道您是怕这话传入元舅公耳朵里。 可瑞安觉得,便是元舅公如今,也不得不认此话在理啊!”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我这一生,最敬爱的便是皇后娘娘,是以诸事诸为,总是努力地向着她的那样靠着。 可到底也只是东施效颦,不过邯郸学步罢了。 若能得你这一句,也就够了。 至于元舅公认与不认,我也不能强求—— 说到底,皇后娘娘可是元舅公的亲妹,他也是最了解皇后娘娘的人之一。 咱们外人还有许多皇后娘娘的好处都看不到,可他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若在他面前说这些,真诚所谓是班门弄斧了。 以后这样的话,少提,知道么?” 瑞安点头,笑言称是。 这边瑞安这般不提了,那边文娘却又有话说: “不过娘娘,您也得多费些心思了。 这一番皇后虽说是打了个乌龙,也的确是从咱们殿里起了枚暗钉,可文娘总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好没端端的,怎么皇后就知道要往李义府的身上下手了呢? 而且以她素来行事做风,多半是谨慎过人的。 便是她再怎么不能理解娘娘与主上一片情深,互无相疑…… 也至少知道该行计稳妥才是啊! 怎么此番却如此急进?” 正文 福兮祸兮七 媚娘叹道: “你这话,却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也觉得奇怪,平素的皇后,行事虽然多少也有些纰漏,可断然不会如此急进…… 只怕背后别有内情。 瑞安,你这两日着意地看一看万春殿那边儿罢! 看看有什么消息透出来。” “是!” 永徽四年三月末。 午后。 立政殿。 因为刚刚睡醒起身,便闻得李治又下诏书,说四月十二是个好日子,着令太常李淳风再入立政殿为腹中胎儿胎占一事,是故媚娘的脸色却是老大不耐烦的。 “娘娘。” 文娘看着她,忍不住劝道: “娘娘且由着主上罢! 想来他也是因为人父,欢喜得过了些……” “他都几为人父了? 没有二十次,总也有十次了罢?!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不长进?!” 媚娘气道: “你去,现在就去,传我的话儿与治郎! 他若是再这么三天两日地占下去,小心我……我……我家女儿生下来,他碰也碰不得一下!” 文娘失笑地看着此番孕后,一发似个小女孩儿般任**娇的媚娘,不由暗暗想道: 却还说主上是小孩儿? 自己又哪一点儿不像小孩子了? 想归这般想,可到底媚娘的令是下了,这一趟太极殿是少不得跑。 而正如她所料地,正在太极殿里丢开国事不理,只一味扒着几本厚得吓死人的古书,替那还不知长得圆扁的小公主取名号的李治闻得此言,当场便跳脚不依: “什么叫不叫我碰!? 那……那可是我的女儿! 便是她有生育之功,可我……我也是出了力的呀! 怎么能不叫我碰?! 不成不成,我得去找她……” 把媚娘一时气话当了真——其实眼下这等事态,再加上媚娘那等心性,也着实难以判定她到底是不是气话——的李治急得当下便要驾行立政殿,结果被一边儿笑得直不起腰的德安与王德急忙拦下。 “主上啊……” 王德笑呵呵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儿看到大的孩子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 娘娘这是在与您玩笑呢! 您身为小公主的父皇,怎么会不叫您碰呢?” 李治一怔,想了想倒也是,正待转身回阶上去继续替他的小公主寻个好名号,却又一想停下脚步,沉着一张脸道: “险些被你们给哄了去! 别人不提,媚娘是何等脾性朕会不知!? 她一贯是说得出必然做得到的! 不成不成!朕得去与她讲理! 这样可不成!” 一边说,一边也再不让王德德安还有文娘几个笑得全身肉颤的久年忠仆有机会拦了自己,大步流星地就往立政殿奔去。 一入立政殿,李治立时便见着媚娘正沉着一张脸,坐在榻边缝小衣裳,心下先自一软,便一步一蹭地蹭将过去,一边儿想着怎么能开口叫这不知要尊重慈父心肠的娇妻明白自己的用意。 “既然来了,便好好儿走过来罢! 这殿里的毯子本便旧了,治郎再这般磨下去,只怕当真就要换新的了。” 媚娘冷声道。 “旧了?旧了好呀! 换呀! 我早就看着这块毯子不顺眼了,都搁这儿多少年了…… 一点儿也不配你,还有弘儿。” 李治涎着脸,笑着陪了几句,然后走到媚娘身边,刚欲坐下…… “刷”地一声,便有一物丢在了他欲坐下的地方。 李治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可不正是方才还在媚娘手边,插满了缝衣针的针球儿? 想着自己这一坐下去的后果,李治只觉得自己整个背都是凉的,又怯怯地看了媚娘一眼: “我…… 我……” “什么?” 媚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缝着她的衣裳。 李治咽了咽口水,可总觉得自己这般站着不好,于是想了想,伸手去拿了那针球儿起来,便欲坐下。 可他这回刚弯下身子,又是“刷”地一声…… 一把铰子(就是唐时的剪刀,因为做工比较简易,所以很容易伤到人)扔了过来,刚刚好铰子头儿就朝着上。 李治的冷汗二度冒了出来,又咽了咽口水,不死心,伸手再去把这铰子也拿起来,预备坐下。 这一次,又是“刷”地一下。 李治学乖了,也不等弯腰,便看着它落定了,才去瞅: 好家伙,居然是只镶满了金针,用来理线的金针线刷(相当于今天的金属刷子……头朝上的那一种……大家想像一下坐下去什么结果吧!)…… 李治顿觉后背一阵冰凉,抬眼看了看媚娘,却再也不敢往下坐。 好半天,媚娘才徐徐开口: “怎么,治郎是嫌媚娘这立政殿里太过破旧了么? 不止是这毯子不得治郎的心,连床榻也嫌旧了么?” 李治看着媚娘,好半晌突然摇头苦笑: “罢了……我算是认了栽。 这胎占一事是我不好…… 可便是如此,你也不必……”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正色道: “治郎既然知道此番行事不当,那媚娘自不必再多言许多。 只是治郎……” 媚娘的面上,露出些伤感之色,起身徐徐依偎到李治怀中,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什么都知道。” 李治心中一紧,伸手轻轻环了她在怀中: “你知道什么?” “媚娘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的欢喜,治郎的张扬,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全是做给自己瞧的…… 治郎是想告诉自己…… ……其实,真的没关系的。 便是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都走了…… 治郎也没关系的……” 媚娘再往李治怀中偎了一偎,忍着些泪道: “没关系的,不还有元舅公么? 再不济,还有弘儿,还有媚娘,还有咱们未出世的女儿在…… 治郎不是只有一个人的……” 李治被说中心事,眼眶一红,泪水便迅速地涌了出来。 只是他仰起脸,不愿意叫这泪落下,落在媚娘身上,让她为自己心痛,只是点了点头,微哽了哽声道: “嗯。” …… 永徽四年四月十二。 太常李淳风着受唐高宗李治之诏,入宫,再为立政殿昭仪武氏腹中之子胎占。 依然得凤胎之兆。 …… 是夜。 千秋殿里。 萧淑妃看着那伏在地面上的小侍,冷笑一声: “可得了?” 正文 福兮祸兮八 “回娘娘,得了。” 那小侍殷勤一笑,便在萧淑妃示意下,起身躬腰奔至萧淑妃面前,展开一枚荷包道: “娘娘请看。” 萧淑妃就着他手里,看了一看,扬了扬眉: “你可确定,这是那刘弘业之物?” “再确定不过了。” 萧淑妃眯了眯眼: “好…… 那便准备着罢!” “是!” …… 片刻之后。 万春殿里。 王皇后闻得红绡来报,一时一怔: “你说…… 萧淑妃备下了东西,预备着要陷武媚娘于不义?” “正是。听说那东西,却是什么前朝刘大人的东西…… 娘娘,会不会是那武媚娘的旧情人刘弘业呢?” 王皇后思虑一番,却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她可当真是自取死路了…… 别人且不提,单单论起这刘弘业之事,陛下便是再也不会信的。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于此事之上,没少受了机冤,咱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借他发难的。可结果如何呢? 哼,还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红绡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坐山观虎斗? 等着那萧淑妃与武媚娘斗出个好歹再……” “不!” 王皇后摇了摇头,坚定道: “不,这一次,本宫要先发制人。 上一次萧淑妃着人设计着,教本宫因为一招疏失而险些失了全盘…… 这一次本宫断然不能再容她发事。 你且现在便去传话与太极殿,便说本宫有关于立政殿武昭仪安危的要事求禀陛下!” 红绡讶然: “娘娘要…… 要助那武媚娘?! 为何?” 王皇后淡淡一笑: “你且去罢!此番之事,需还得事后再说分明得好。”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一时扬了眉,停了笔,好一会儿才错愕道: “她? 她来见朕做什么?” 德安看了看左右,立时,明和便会意地带了一众小侍都退了下去。 德安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皇后似是得了些讯儿,说是淑妃又替武娘娘备下了什么大礼…… 因着前番事中,她对主上对娘娘都颇有失礼之处…… 竟是想着借此机会来补一二呢!” 李治冷笑一声,看了眼德安道: “看来医书说得果然不错…… 那七叶一枝花吃多了,可不是越来越昏昧了? 竟然还想着要借这等腌臜事来讨好媚娘……” 德安也点头道: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这么些年了,师傅从来没有断过给她这个。 听说这些时日,她一发地记不清东西南北了。 行事糊涂不说,还常常走了东便忘西…… 不过她总是不肯认便是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还算忠于她的家生老奴看出她的不对,提醒了她几句,她便将那老家奴打得几乎要死。” 李治再冷笑一声道: “活该! 多嘴多舌的东西,自以为是好的么! 哼! 跟了这样主人,怕也不是什么好的! 那老贱奴在哪儿?” “眼下已在掖庭里了。” “你找个人,处置好了罢! 别叫她回头来再寻思过劲儿来,起了疑心…… 你师傅的大仇,可就不得报了。” “是!” “她现在走到哪儿了?” “约摸着快到甘露门前了。” “你现在去,召淑妃来,就说朕许久不见素节,有些思念他,想考一考他的功课。 明白么?”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次日。 晨起。 立政殿。 媚娘起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听到瑞安报来的,昨夜太极殿中上演的皇后淑妃相争之事。 她一边儿由着文娘替自己梳头发,一边儿问着: “可是治郎下的死手吧?” 瑞安笑着,看着媚娘道: “可不是? 前些日子的事,说到底是淑妃设的计…… 说来也真是怪了,娘娘叫瑞安查的事儿,瑞安也查了。 此番皇后所行之事,竟然全不似她有什么后手与留步的…… 好像一开始,她就是冲着拼了命也要让娘娘受一番折辱的…… 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 媚娘闻得此言,倒也当真诧异,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果然她没有留得后手?” “确是没有。” 媚娘又想了一番: “是淑妃使的计?” “可不是? 要不怎么说瑞安也觉得纳罕呢? 这王皇后平日里素精素明的人儿…… 怎么近些日子以来,一发地不精细了?” 瑞安笑着看文娘替媚娘簪好花儿,道: “说起来,前些日子她也不知道哪门子的头筋不对,还把自己一个老家奴给打了,人也送入了掖庭去…… 听说只是因为那老家奴说她近些时日行事一发昏昧不似往日利落……” 媚娘突然打断了瑞安的话: “那老家奴眼下在何处?” “掖庭之中啊! 娘娘,怎么了?” “你去!快去查一查,看看那个老家奴还活着不曾! 快去! 若是还活着,一定要保得他活到我面前来! 明白么?” “是!” 瑞安虽不解媚娘之意,可看她焦急如此,心下不由也是警觉,立刻应了声,急匆匆奔了出去! 文娘见媚娘如此动急,不由道: “娘娘可是看出了些什么?” 媚娘摇头,不语,只是焦急地等着瑞安回报。 不多时,瑞安果然气喘吁吁地回道: “娘娘,方才瑞安去掖庭那边儿时,正巧就赶逢上了那老奴的尸首让人抬出来…… 竟是昨夜死了! 唉!那王皇后竟然狠心至此……” 媚娘闻言,只觉心中一沉,又闻得瑞安如此说,不由道: “你以为是皇后么?” 瑞安一怔: “不是么?” “当然不是。于她而言,这老家奴再怎么不喜欢,究竟也是自小儿跟着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且一字一句,也到底是为她好。 所以她才只是把这老家奴打入掖庭去。 这要那老家奴命的,却绝非她本人的意思。 只怕……” 媚娘顿了顿,却轻道: “只怕却是治郎的意思。” 瑞安一怔: “主上? 主上要杀这么一个老奴做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这个老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这些话,又很有可能引起皇后的醒惕之心…… 所以治郎才要灭了他的口…… 替你的师傅。”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面色苍白道: “难不成…… 难不成师傅还在给万春殿里送那……” “多半是了。 否则那跟了她如此多年的老家奴,怎么会生出些疑惑呢? 治郎又何必,非要杀了他呢?” 瑞安一时不语,一边儿文娘立着,究竟也是知道他心思的,便轻道: “娘娘,或者…… 或者不是王公公呢? 说到底,王公公与她王氏一族,也算是一脉同枝。 当年旧事虽文娘知之不详,可也多少听闻一二。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结果落得母死父亡……”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媚娘冷笑一声: “你哪里知道,当年王氏一门对王公公母子所为,到底有多让人心愤啊!” 正文 福兮祸兮九 瑞安看了看文娘——虽说他是自小跟在李治身边长大的,可是于旧事,尤其是这关于王德的旧事,他知道得实在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哥哥德安。 更不用提后来,他便被李治转交与了媚娘。 媚娘倒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便叹息着将自己当年在太极殿侍奉太宗皇帝时,偶然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仔细拼了起来,一一说与瑞安听,然后道: “虽则我知道的不多,可是有一点…… 瑞安,你应当是清楚的。 身为……” 她看了一眼瑞安,轻轻道: “身为一个男子,便是如你一般无奈被逼……也是难过,何况是他……这样…… 这样的惨剧。” 瑞安倒着实不曾料到这一点,面色一时惨白,又想起自己之憾,又念及文娘,不由惶惶然看了一眼文娘。 文娘却含笑,毫不避讳媚娘地伸手紧紧握了他的手,轻轻道: “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些微枝末节而已…… 你也是在这宫里长大的,当知这世上,有些事,却是比你我的遭遇更加难以承受的。” 媚娘也知道自己此言,必然惹得瑞安心伤,可又不能不说,于是也叹道: “瑞安,你也是个有福气的,有文娘陪着你,别说是你,便是德安也是…… 那苏儿一片情深,你们兄弟二人,终究还是好得多。 你可想一想王公公…… 他这些年来,可是怎么过的? 他又怎么能不怨不恨呢?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真是担心…… 担心他会不会因着着急,而一下子下了太狠的手。 若果如此,只怕他去后的一点安宁,治郎也不能替他保得住啊!” 瑞安明白媚娘之意,垂首半日才轻轻道: “只怕师傅打得却正是这样主意呢! 前些日子,他可是加大了皇后用药的量。” 媚娘立时忧道: “如此却是大不妥啊! 无论如何,皇后是该被惩治,却非如此一办…… 否则留于后世的,终究只是她一个无辜之名。 你去告诉王公公,无论如何这些事,还是暂且停一停,莫心慌…… 只要有治郎在,有我在,他的这个仇,我们一定会给他报了。” 瑞安沉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的回,不由皱眉道: “你说媚娘也着瑞安去找那老家奴了? 何事?” “不知,只是好像瑞安不过是去打听那老家奴死了没有的。” 李治闻言,半晌默默。 德安难得见李治如此不安,便不由轻出言道: “主上?可是有什么不是?” 李治不语,良久突然抬头看着德安: “德安,你说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此番所为,却是太过了? 论到底,究竟不过是个老家奴……便留他活命,也与大局不碍什么吧?” 德安闻言,心知李治却是担忧在媚娘眼里看来,自己已然日渐失了那份最是打动她的仁善本心,于是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虽如此说……可德安却不以为然。 论到底,娘娘与主上的十数年情份,娘娘的知机…… 她当然比谁都能了解主上此番所为,不过是为了能够早早扳倒皇后,一解娘娘与师傅心中的宿仇。 德安以为,娘娘不会怪主上的。 此番他去寻那老家奴,只怕却是另有心意在里面。” 李治茫然道: “可是真的么?” “自然是的。” 德安静静回答,却叫李治多少收了些忧虑之心: “若果是如此,那便最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也是要行的。 正如你所言,不止是为了你师傅,更不止是为了媚娘…… 如今的大唐天下,实在不需要有所谓的五姓七望这般,出离于大唐阶贵之中的家族存在了。” …… 次日,午后。 立政殿。 听毕德安之语,媚娘一时也是沉默,良久才道: “治郎的心思,我自然懂。 只是…… 那老家奴终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当真不欲留之,那便逐出宫去,有多远逐得多远便是了。 实在不必多造杀孽。” 德安闻言,可是大吃一惊——不止是他,便是瑞安与文娘,也是意外: 毕竟这等话儿,实在不似是能从媚娘口中说得出的话儿。 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便是媚娘自己,也颇多觉得奇怪之处: 自己平日里的行事作为,哪一样哪一桩,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过仁过。 也许…… 她微一思忖,抚腹而笑: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孩子罢? 看来,她却是个极善心的好孩子呢!” 德安三侍见状如此,立有所悟,一并都叹笑起来。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倒也松了口气,往后一靠,直愣愣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 “媚娘她…… 果然不曾怪我?” 德安点头: “不曾。 只是娘娘眼下已然有了身孕,又知此胎是个女儿…… 主上也知,女儿家的,总是要贴一贴娘亲的心。 自然娘娘难免就会心柔些。” 李治半晌才点头: “嗯……” 接着直起身子,又问道: “说到这儿,你可问过太常那边儿,下一次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德安一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上…… 主上还要占么?” “为何不占?” 李治眯了眼,看着他: “难不成你要告诉朕,你根本就没去问?” “德安不敢! 只是……” 德安看了看李治,轻轻道: “德安以为,只怕眼下还是稍稍松一松的好…… 仅德安所知,这些时日以来后宫之中便有许多流言,说娘娘……” 李治眯了眼,立时沉了脸: “又是哪一殿的? 千秋还是万春?” “这…… 这一次却倒都不是,而且也与前朝无关……” 德安想了一想,却慢吞吞道: “更像是自然生成的流言……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忧虑啊,毕竟这般三日一占五日一占的,且不提劳心与否,单单只说那前朝诸臣们的事程…… 便要因此耽误上许多。 主上还请三思。” “还三思什么? 朕为自己的孩儿占一占胎,一未劳民,二未伤财,难道便有什么错处么? **如此不知事,论起来朕便头一个当责罚与你! 这等事情,朕不想再听到第二回!下去!” 难得见李治如此疾言厉色,德安只得诺诺,自行退下。 正文 福兮祸兮十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里。 闻得红绡来报,王皇后本来还带了些笑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看了眼面前不知所措的太子李忠一眼,她才强做起笑容,好声劝慰两句,使得他自用膳,便起身招着红绡来到偏殿坐下。 “你说…… 陛下又着人安排着,要再行胎占?” “是。” “……消息可传入家中,与父亲知晓了?” “已然传了过去,不过老大人说,只怕眼下也只能忍下去了。” 王皇后倏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红绡: “你说什么? 父亲叫本宫忍?” “正是……娘娘,老大人说了,说眼下也只能由着武媚娘猖狂。 说到底,这胎占一事,一不劳民,二不伤财,又与陛下德行无碍…… 这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道理来,上谏陛下责罚武媚娘。” 王皇后冷笑一声: “是么? 本宫怎么觉得,根本就是父亲自己心知此番胎占是陛下自己的心意,害怕一上谏,会得罪陛下呢?” “娘娘……” 红绡微感不安地看着冷笑的皇后。 王皇后也不理她,只自笑了几声之后,才轻叹道: “罢了…… 原本也是没错…… 一来不劳民,二来未伤财,三来不失德政…… 父亲也好,那些元老大臣们也罢,究竟是没有理由再上奏的。” 王皇后凄然道: “便是本宫……” “娘娘,其实以奴婢看来,这等事体,娘娘上表才是正理。 为何娘娘一直不出面呢?” 红绡劝道。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轻轻道: “若非你跟本宫跟得这般久了,本宫只怕便要以为你是那武媚娘派来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眼线了…… 这样的蠢问题,真当不该出自你口中。” 红绡闻言,心底便是暗暗一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惶笑道: “娘娘……娘娘……” “好啦!本宫知道,你是无心的……” 王皇后徐徐道: “只是你却也提醒了本宫,也许本宫是该寻个恰当的时机,亲自出面参她一本了。” 红绡心中一动,眼里却依然做出一派天真神色道: “娘娘…… 为何还要寻什么时机?眼下不是最佳的时机么?” 王皇后摇了摇头,徐徐起身道: “自然不是…… 如今她因濮吴二王诸事上,颇多操心劳力,又是再得龙嗣,陛下也好,前朝诸臣如长孙无忌等人也罢,正是将她看得最重的时候…… 若是本宫此时因为这等小事参本,只怕反而会引来一片质疑之声。 所以还是要等时机。” 红绡见皇后仍旧一派不肯下手状,仍旧不死心道: “那…… 娘娘,若是咱们借着萧淑妃的手,造个时机出来如何? 那武媚娘已然得了一子,极受陛下与朝臣们的看重,若是她再这般得意下去,只怕不好啊……” “这一点,不必你说,本宫也知道。 只是……” 王皇后摇头道: “眼下对萧玉音那个贱人而言,只怕她最想除去的,不是武媚娘,而是本宫。 因为如今的她,在武媚娘面前,已然没有了丝毫争宠的资本—— 论容貌,她虽年青,却是远不若武媚娘;论机慧,本宫都当这武媚娘是一大劲敌,又何之论于她这等鲁莽女子? 论子嗣,她有一子二女,武媚娘眼下也有一子,且这一子更得陛下喜爱,而且若孙老神仙定胎不错,李淳风神占不差的话,她肚子里那个,怕又是个小媚子…… 就更不必论什么宠爱了…… 这太极宫中,谁都没有她萧玉音自己更清楚一件事: 她这宠爱,是从何而来的,她又是如何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所以于她而言,除去武媚娘,是她一生必达之志愿。 而本宫…… 本宫不过是这一志愿之上,小小的绊脚石,又或是垫脚石罢了。” “娘娘说自己必然是萧淑妃除去武媚娘的绊脚石,这一点红绡倒多少还明白—— 论到底,眼下娘娘若得武媚娘牵制萧淑妃,她的恩宠便会少……当然,这也只是她萧淑妃以自己小肚鸡肠度人罢了。 可说娘娘是她的垫脚石…… 却是为何 王皇后淡淡瞥她一眼,轻轻道: “若无本宫身上这披凤袍,头顶这金冠,萧淑妃如何相信自己够资格与一个占了陛下心思十数年的女子相争? 又如何能够将她从陛下的心中,彻底抹去? 是以以萧淑妃而言,要对付武媚娘,首要一点,便是要先拿下本宫这中宫之位…… 然后,再教她的素节,得了忠儿的太子之位。 否则她再无长处可与武媚娘相争一二。 不止是她,整个太极宫中,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与那武媚娘相争。” 王皇后一席话,却教红绡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本宫也曾无数次地试过,要将萧淑妃的目光,转向武媚娘。 可是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本宫明白了一件事。 只要萧淑妃越恨武媚娘,那么她就会越急着要来害本宫。 因为于她而言,这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所以…… 眼下本宫真正的敌人,暂且却还不是那武媚娘,而是萧淑妃。” 红绡闻言,眨了眨眼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先拿下萧淑妃?” “也不尽然。” 王皇后淡淡一叹道: “正如她想除去武媚娘,就必须得拿下本宫的正宫之位一般,本宫若是想除去武媚娘,却也不得不依靠着她于陛下身边这些年的恩宠。 所以…… 眼下本宫需要做的,便是让这萧淑妃相信,要除去武媚娘,至少眼下我们是要联手相合的。 否则…… 必然不能成事。” 红绡看了看她,又问道: “那娘娘的意思…… 是当如何为事呢?” 王皇后低头,微一思忖便笑道: “这个,倒也不是无法。 只是百病皆由她起,自然也得先由她出了…… 你来。” 她向红绡招了招手。 红绡立刻附耳过去,听着她嘱咐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因着媚娘早早睡去,自己早至而无所事事,一味只是逗着想睡不得睡的李弘不叫睡,陪着自己玩的李治,在看到匆匆而来的德安时,一时神色微凝,立刻叫人抱了李弘下去。 终究还是逃脱了父亲的“魔掌”,李弘立时停了欢喜又有些疲惫的笑容,软趴趴在乳娘肩上睡去。 “何事?” “主上,万春殿那边儿传消息来了,说是皇后又有动静了。” 德安低声道。 李治闻言,立时皱眉: “就不让人得些清闲了么? 又怎么了?” 德安轻轻道: “仿似皇后打着主意,要借主上频频为娘娘胎占一事,刺激一番淑妃,好引得淑妃与己联手,一道对付娘娘呢!” “她倒是想得好!” 李治冷笑一声: “且不提朕会不会坐视这等事态发展至此…… 便是淑妃自己,难道就甘心看着她利用么?” “主上说得是,不过德安听说,那皇后此番倒也不糊涂,并不曾有意逼着淑妃立时便与之动手…… 她……她似是做足了长久打算,务必要借娘娘,来将淑妃收到手中利用。” 李治闻言,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 “那千秋殿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不曾有大动静,不过前些日子淑妃却是有些意动,似在意指万春殿…… 只是不知到底有什么企图,成事与否。” 李治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媚娘寝殿方向,然后才向德安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才道: “你此番却去,务必要查清楚淑妃手里预备着怎么对付皇后,然后速报与朕知。 接着么…… 皇后那边儿也盯紧些,这些时日媚娘最是紧要的时候,别因为这两个女人而乱了心就好。” “可是…… 主上,淑妃那边儿倒还好说,毕竟她自己都把劲儿使在皇后这边儿……” “皇后那边儿,你且去照着朕的吩咐,把事办好,自然会有些她得罪不起,也不敢轻视的人盯紧了她……”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又俯于德安耳边,细语几句。 德安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 “这…… 这不好罢? 连元舅公都……” “若非如此,只怕舅舅再不肯对她对手的。 而就算是舅舅此番不动手,心里必然也是记着气儿的,再加上皇后自己本也属氏族一系,多与舅舅不睦,自然会先转过心思来,对付舅舅。 你且照办便可。” “是!”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一 唐永徽四年八月十八。 仲秋休沐已后。 长安。 虽则仲秋节日已过,然整个长安城里,也是一片热闹非凡。到处都还挂着月儿弯的灯笼。 又兼之皇帝有旨,着准赐于民间十日可解宵禁,是故整个大唐都城之内,竟是一派欢欣喜悦之色。 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内。 一座明楼暗门足八座,里外三进五院两园两阁的大宅门廊下,俊生生站着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哥儿。 一身半新不旧的赭红织金镶乌边箭袖显得原本就个子不低的小哥儿分外修长,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髻,上好的白玉错金冠箍得紧实实地,衬得本就俊雅的面孔更显得修眉凤目,肤若傅粉唇若朱。 而他身后立着的两个年轻小侍童,也是格外地俊俏好看,竟比那些京城中的贵公子们看起来还更秀致些。 头顶红若燃焰的灯光照下来,一发显得主仆三人分外打眼,引得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们个个注目。 可小哥儿却不以为意,只是左右看着,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便到了。 狄仁杰坐在马车上,初见到自家门前立着的那人,一时间全身只觉汗透层衣,八月不过的天气,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快停车!”他厉声喝道。 正驾着马车的狄青也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立刻“吁”地一声拉紧了马。却又在下一刻见狄仁杰从马车上跳下,头也不回地直冲着大门下的那个年轻男人奔去。 狄青眨了眨眼,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没明白那人是谁,如何能让自家主人如此心惊。 “……” 一路狂奔至廊下,狄仁杰不及出口唤一声,便被那年轻男人止住,笑道: “本来也就只是来看看的,谁知你也不在家。那些小侍们因着你的吩咐,也不敢轻易放了人进去。好啦!看来这人交与你,是没有选错。你便好好看着罢!” 狄仁杰只觉满身大汗,张口欲言,却又被男人止住道: “我此番出来,本就是瞒着里外这许多人的,你别再给说破了。再者说,不过是来看看,你又紧张什么?只要那人看得好了,不叫出事,便是大好事。” 又是几番言语,狄仁杰才谢过这年轻男人不责之恩,又目送着他离开。 此时,狄青才回头来看着自家面色大变的主人,好奇问道: “主人怎么这般惊急?莫非此人大有来历?” 狄仁杰却只看他一眼,再不多言。转身往里走去。 入得府内,他才长出口气,先去更替了一身被汗水浸湿尽透的衣裳,易得一件雪白广袖长袍,这才吩咐狄青,去后院。 狄青应了一声,便先前引路,自取了一盏风灯,前面引路,一路上便摒了左右,只着领着狄仁杰往后院走去。 “那人在里面,呆着可安生?” “倒也还算安生。只是每日里有事无事,便是要嚷着见陛下,见主人的……”狄青答。 狄仁杰点头,淡淡一声道: “若是他不这般做求,那我还真不敢相信真是他了。” 狄青却道: “公子,青儿不明白。” 狄仁杰会意道: “你是觉得奇怪,为何我要依着主上的令,将他囚于府中?” “是。这样的人物,便是囚于咱们府上,只怕也瞒不得多时。陛下未必也不知吧?” “主上自然是知晓的。”狄仁杰淡淡一笑,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又为何定要将他囚于咱们府中呢?”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却终究不得其果,只得默默跟随着他,一路走向后院。 到得后院之后,便见狄仁杰主仆三转两不转,转到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之前。 方至门口,暗中便传来一声惕问:“可是狄大人?” “正是。”狄仁杰含笑道: “辛苦周统领了。” 一声好说之后,六儿的身影便现于暗处,见到狄仁杰,他先松了口气道: “听说方将,主上来了,却因咱们狄府门卫甚严,是故便不得入内……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狄某方将主上送离——眼下到底也不是该与此人见面的时候。” 狄仁杰言至此,不免苦笑一声:“唉,狄某也算是无奈了……人已然囚于此,主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六儿却摇头,看了看内院道: “或者在狄大人眼中看来,主上此为实属不当……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又有几分不肖之想……可狄大人,您且想一想那立政殿中的一位于咱们主上心中之重,便知此事非得如此不可了。眼下万春殿的之所以肯留于宫外,不就是希图着能寻得此人,借着此人以求毁了立政殿中的昭仪娘娘么?” 狄仁杰却也不以为意道: “便是如此,也不当囚于此处啊?若传了出去,这主上的名声……” “狄大人,您可莫忘记了,那崔氏眼下虽则被贬,可到底也是宫妃的出身。这刘弘业与之有私,又使其珠胎暗结,本就已是犯下了大罪了。主上若非是心存善念,欲图放他一马,如何还能将他囚于此处?如何还肯着人好生照看那崔氏,只待其产下孩子之后,便设法易姓为他氏女,光明正大地入刘氏门呢?” 周六儿冷然道。 狄仁杰何尝不知李治着意将刘弘业囚于自己府中,却是另外有着一份心思呢? 只是奈何他到底也是身为人臣,主君如此,只得应命。 于是心里难免有些无奈之。 叹了口气,狄仁杰便无了欲入内一探的兴趣,正待转身欲走,却忽闻周围响起一片呼喝厮杀之声! 他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便见面前寒光一闪,狄青刀芒如鞘,大喝“贼子敢尔”便奔杀护于自己面前! 这时间,他才警觉院内不知何时竟多了数十名黑衣刺客,一路银芒寒渗入人骨地欲扑杀而来! 立时,周六儿便大喝一声,暗中扑出另外十数名青衣影卫,长喝一声如虎狼扑入刺客之中,屠戮而起! 狄仁杰吃惊虽不小,可他竟也能自持得定,眼见着自己已成了狄青的负累,便左右让了一让,自闪到廊下远处,离脱了争斗范围。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二 狄青见自家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心中大定,一时间目光一厉,低啸一声,舞剑如练,气贯长虹,一招两式之间便断送了身边两三名刺客的性命! 狄仁杰眼见他得自保,心里倒也宽慰,可冷不防一眼看到些黑影竟往内院而去,不由脱口惊呼:“不好!他们是要杀刘二郎(刘弘业是刘洎次子,所以也可以叫刘二郎)来的!” 同样身手不好,只立在另外一边,却因视线所囿看不到内院方向情状的周六儿闻言大急,大喝一声,立时内院之中又飞起数道暗鸦似的身影,夹杂着数道寒芒,直奔那些正扑向内院的刺客而来! 两方一交手,便立时胶着——虽则影卫个个身手奇绝,可到底大部分的战力都被牵制在外院之中,内院只得三五人,一时间也难将这扑入内院中的十数人扑杀! 狄仁杰正看得忧心,眼见其中一个刺客竟侥幸得脱,直奔内院而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青!” “喝啊啊啊——” 叫声刚落,便闻得一声怒吼如雷平地炸响,一道雪白如瀑的华光,齐刷刷画过那刺客的腰间。 立刻,那刺客便在凌空中断作了两截,一壁落着血红刺目的血瀑,一壁“砰砰”两声自坠于地。 狄仁杰看得心口一紧,烦恶欲吐,却终究还是没吐出口,只是看着那个走剑如蛟龙的中年剑客,一入其内便自将内院之中诸刺客斩尽杀绝,再不留一个活口! …… 片刻之后。 庭中已然再无半个活着的黑衣刺客,只有影卫们默默地收拾着庭内满地的死尸,默默地从井中提了水来,冲洗一地的血污。 狄仁杰立在院中,先向那中年剑客行了一记大礼: “还当谢过李师傅之恩。” 中年剑客正是前太子剑师、影卫统领李德奖,点了点头,淡然一笑道: “狄大人到底是清贵文华之家出身,这样血腥的场面看着,也是有些惊心罢?” 狄仁杰淡淡摇了摇头道: “虽则有些惊心,却非为这样的场面……狄某实在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意图有私于主上嫔妃的糊涂儿罢了……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心力,要来杀他?” “狄大人以为,这些人是要来杀他的吗?” 李德奖看了看他,却笑道: “看来在狄大人眼里,主上此番所为,也不过是有些私心旧念——以为将这刘弘业关着,他便再不能烦着主上与武昭仪了,是也不是?” 狄仁杰被说中心思,却也不恼,只是叹口气道: “狄某本以为,主上……” “狄大人原本看到的主上是什么样子,那他就是什么样子。以前主上或者对这刘弘业,有几分不满之意。可经过了这些事情,你以为主上那样的人物,还会与这么一个升斗小民计较一些陈年旧事么?” “那又为何……” 狄仁杰不明所以地发问,却又突然住了口,面色上现出一片恍然来: “莫非……” “看来狄大人是明白,这刘弘业到底是要紧在何处了。” 李德奖点了点头,笑道: “其实也简单…… 论到底,究竟眼下武昭仪于主上,却是离不得更脱不开的人物。是以若是有人想要于主上有什么为难,让主上陷入两难之中,不得脱身理政,以图动摇眼下这等尚算平定的朝局…… 那毁了主上这根儿主心骨,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 却是再狠不过,再准不过的手段了。”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着李德奖: “若是要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自然是要从这定心珠最痛处着手了。 可这些年来,虽则诸多流言尽皆不利于武昭仪,可到底她行事端谨,竟无人能于她身上寻得些弱点——当然,除去代王殿下与小公主例外。 而若要从这二位殿下身上下手,只怕得不偿失——毕竟两位殿下可是主上的血脉,若动一动,便会引来关陇群臣的疯狂报复,甚至便是主上也难容他活命。 所以……便只有让武昭仪的德行有所失损了。” 李德奖点头道: “狄大人终究是明白人。” 狄仁杰却目光复杂,半晌才轻道: “若如此,那狄某还真当是自愧于主上之前了……竟将主上一番不欲绝杀刘弘业,以图永保安宁的柔善心肠,想成了是一些因儿女私情而囿他于此的……” 狄仁杰住口,摇头汗颜: “是狄怀英太过自以为是了。” 李德奖淡淡一笑道: “主上行事向来如此,便是当年……” 他住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无论如何,他是个多么知晓贵重人心的君王,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虽则主上多番三次,也要我远离这朝局之中,远离这些在外人看来,暗不得见天日之事…… 我却不肯。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德奖知道,在外人看来是暗不得见天日的这些行事,其实却都是一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心。” 狄仁杰动容,半晌才道: “是啊…… 细思量来,自主上登基以来,诸番暗中所行之事,无论如何阴谋计诡,无论如何看来于礼于制于为君之道颇不相合……其实却都是最合人心之事。 这样的主上,怀英竟会怀疑……” 狄仁杰苦笑道: “看来我也是被那些朝中官员对主上的怀疑目光,给带得偏了眼。” 李德奖哈哈一笑道: “偏了眼却无妨,只要还能看正过来就好。” 狄仁杰与李德奖,相视一笑。 …… 一刻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刚刚从宫外归来,易了龙袍的李治,伸手抚着面上被刮得干净的胡须,颇有些不适应地问着德安: “你是说……那些人便只晚了咱们片刻么?” “是。” 德安轻轻道: “主上不必担忧,李师傅也只不过是迟了片刻,便赶到了,及时将诸逆剿灭,却不留一个活口。” 李治叹了口气,放下手道: “朕都把胡子刮了,也没能躲过这一次啊……” 德安却道: “主上以为不安,可德安却觉得,如此未必便是坏事……好歹,咱们终究是知道,这太极殿里,到底有哪些是韩王的耳目了。” 李治目光一敛,垂下眼来淡淡道: “该怎么处置,你知道,不必朕再多说。只是在处置之前,你也要好好儿审清楚了。太极殿里若有,那媚娘那边儿只怕也不会少。” “是,德安明白。”德安微行一礼,便自退下。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三 夜深沉。 唐。 长安城。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方将哄睡了孩子们,便得了李治驾至的消息,无奈之下皱了皱眉,自起身,也懒更衣,便随心在外披了件大毛衣裳就走了出去接驾。 可她不及出得内寝门,便被急急入内的李治伸手扶了过来,半搂半抱地护着,易碎瓶儿似地安放在了榻上,才长出口气,左右上下扫了一番自坐下,轻声发问:“怎么还没睡?” “一个比一个闹腾,怎么睡?” 媚娘似埋怨似有些无奈地叹气。 李治微微一笑,转头去到处瞅孩子:“怎么没睡在这儿?” “若是睡在此处,只怕我那些许小活儿,便再做不得了。” “小活儿?你在做些什么?” 李治好奇,便去看她到底忙了些什么。 媚娘倒也不背着他,自从一边儿几案上取了一本卷宗来,与他瞧:“不过是习惯罢了。近些年来看过的书,整理一番而已。” 李治点头,又摇头道: “你看你,还说孩子们不懂事……依我看,最不懂事的便是你。素常里带着弘儿一个便已是辛苦。如今多了嫣儿,更是难为。怎么不好好儿将养着,还整理这些做什么?” 媚娘却道: “孩子长大了,我总是要留些东西与他们——这些书本之类的东西,却于他们是大难得的。” 李治点了点头,倒也无可无不可,夫妻二人又言论一番,才见文娘匆匆端了些甘饴汤上前来,权为二人夜间点心。 媚娘自生了李弘之后口味大变,爱辣不爱甜,加之素知李治喜好这类甘食,便由着他将两碗都吃了,然后才一壁提笔,继续写着自己的书札,一壁悠悠道: “听德安说今日里,延康坊里可出事了。” 李治正喝着最后一口甘饴汤,闻言也只是停了停手,却只是继续饮汤,然后笑道:“怎么,你也担心起这些事来了?” “只是好奇罢了……还以为治郎一直把他藏在那山里,与崔家姐姐做伴呢!” 媚娘眼也不抬,只是悠悠然道。 李治哽了一哽,放下碗,这才长出口气,伸手去扶了媚娘手臂在怀,拍了拍,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外面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忧了。” 次日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一早起身,便着瑞安急急前来,问了几句昨夜的情景之后,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 我说治郎昨夜里怎么那般怪怪的。若论在往常,他听到我问那人的事,必然是要气上一气的。” 瑞安点头,叹息道: “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韩王此番行事,却也是抓准了主上的心尖儿来的。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派了足足两倍的人手加看着他。” 媚娘又叹:“是啊……论起来,这个麻烦也是我给治郎带来的:论理该杀罢,又不忍杀。论情当诛罢,也不愿诛……瑞安,你去请狄大人于午后前来左延明门,我有些事要与他商量。” 瑞安闻得要在左延明门,心里便明白,必是媚娘不愿再看着李治碍于她而于刘弘业之事上为难,心下有了计较,便自退下行事。 …… 傍晚。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方用毕了晚膳,便见德安匆匆奔入,附于他耳边细细几句。 立时,李治扬眉,颇感意外地看着德安: “你是说……媚娘要狄仁杰自行安排那刘弘业与崔氏离京?” “是。不止如此,娘娘似乎还有后手。” 李治看着德安,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轻轻问道: “是不是……媚娘要狄卿借着些事上奏参韩王叔,然后求得朕贬他出京。一来可避开韩王叔眼下的锋芒,二来也能好好儿地将那刘弘业与崔氏后路安排得当?” “主上英明。” 李治柔情一笑:“她总是为朕想得周全……罢了,便依着她的计罢!” …… 唐永徽四年九月初。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大理寺丞狄仁杰有参表,道近来因查荆王旧案余孽时,翻得韩王元嘉之与有私等线故,乃并上报,请准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大怒,又以具表之中证据尽皆模糊不清之罪,非属良意,乃谪贬狄仁杰外为潞州法曹正员。即日携眷离京。 一时间,朝中哗然。 退朝后。 左延明门侧。 长孙无忌等人,立于廊庑之下,看着自远而去的狄仁杰,好一会儿才问禇遂良道: “登善(禇遂良字),你以为如何?” 少闻长孙无忌唤其本字的禇遂良,一时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道: “项庄出剑,自指沛公。只是主上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些打草惊蛇啊!”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或者这正是主上的所愿呢?毕竟于主上而言,已是失了一叔两兄了。” 禇遂良沉默。旁边的裴行俭却冷哼一声道: “无论这主上所欲何为,那只野猫儿却是个立时看得透的。”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步流星直往前走的狄仁杰身后,连唤“狄兄”不止的李义府,淡淡一哂: “也是啊…… 潞州本是李元嘉旧居,怀英参了元嘉一本,只怕也是主上的心思。 如若主上只是将他责骂一番,将此事按下不提,那说明主上当真还是走了仁善过懦的旧路。 可此番……连李猫都嗅得出,主上将狄仁杰贬谪至潞州的深意……想来朝中也少有人不能看透主上的心思了罢?” 一侧的唐俭理了理衣衫,点头怡然道: “主上此番行事却是绝妙啊! 虽则怜悯依旧,可到底桥归桥,路归路。 怀英是个软硬不吃的,所以他到潞州这个韩王根基之地做这法曹正员……想必韩王也是出离意料之外啦!” 长孙无忌半晌才点头: “是啊……难得主上走了如此一着,想必怀英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了这般好开局的。 咱们这些人便只在京都为他依靠,看着他如何收拾元嘉的好。” “不只是看着,只怕也要多替他费些心,好好护着他,莫叫他出了什么事才是。” 禇遂良看着老师,轻轻道: “此去潞州路途遥远,可不能叫怀英出了什么事啊老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回首看了眼离他们正好五步远的阿罗。 阿罗点头,示意明白,便悄然离开。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四 是夜。 长安。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难得媚娘今日带了孩子们来见李治,李治自是欢喜不胜,便将政事只扔一边处,自去媚娘怀里,左手抱了嫣儿,右手牵了李弘出来,便归复玉案之后龙位之上坐下,放下李弘,由着他自在龙位上爬闹玩耍,自己却抱了嫣儿在怀里,笑吟吟问道: “今日这局棋,可下得还好?” 媚娘闻言,抬眼看了看他,但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道: “若是狄卿知道,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倒关陇一系重臣这场大风暴到来之前,治郎便如此费心尽力地努力设计,只为保他下来…… 怕是要好生感动呢!” 李治含笑不语。 一侧德安等人却是不明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敢开口相问。 好在媚娘也没打算打哑谜,便直道: “为了保下狄卿,治郎先是将这看似无碍实在却有大害的刘弘业送入了狄卿府中,让他先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不满之种,以为治郎日后所为,都不过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 接着又借机漏了些风声与一直亟待寻个机会算计媚娘或者说是治郎的皇后。 不过皇后到底也是治郎的皇后,自然知晓此事的厉害,不愿沾惹——只因她究竟还是对治郎有着情份的。 便是再恨媚娘,之前那些事做下来,她也知道仅仅一个刘弘业,未必便能伤得治郎对媚娘的半分信任,反而只会替自己添些不堪。 所以她不会说,更不会作为。 可这条风声,本来便不是漏与她知道的,而是漏于她身边的那些人知晓。 因为只有他们知晓了,韩王殿下才能有机会知晓,是吗?” 媚娘言及此,含笑看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日,才轻轻道: “我从来不以为,王氏一门,能从韩王叔的耳目监视之下彻底逃脱。” 媚娘点头,慢慢道: “这个道理,不止治郎懂,英国公懂,元舅公懂,便是朝中诸位要臣们,也是个个都懂—— 不然为何大家定要联合起来,动手清理王氏耳目,半点情分不留,甚至将那王仁祐气病至一病呜呼呢? 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明白,这王仁祐自以为这些耳目是为自己所建,实则却只利了韩王一人呢?” 媚娘叹息: “可惜到死,他也终究是没看透,否则也不会还有如今的事态了。” 李治默默点头。 德安插话,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 皇后身边,还有韩王的眼线,所以主上才要借着他们的口,叫韩王知晓主上将刘弘业藏在了狄大人府上,引得他去抢人。 如此一来可让狄大人看明白,主上此番安排刘弘业于他府上之理由,并非只是一番私心。 二来也可使得狄大人更加深忧韩王之能,如此这般,一旦娘娘开口请狄大人出手彻查韩王之事,那么他必然便得设计招得贬谪至韩王基根之所的潞州。 如此一来,狄大人便可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刘弘业二人,远离京城,让他们再也不得复返为难娘娘。 更加妙的是,这满朝上下都知道狄大人是因为参了韩王才被贬至潞州的,自然大家也都清楚,为了查清韩王所为,狄大人在潞州必然会尽心尽力…… 那韩王眼下既然没有反意,自然便不能将这颗送到虎口里的钉子起了,只能忍着痛看着它在自己口中扎得越来越深了,是也不是?”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淡淡一笑道: “狄卿此番一贬,不止是韩王不敢轻易动手,便是关陇一系中人,何尝也不是多多关护于他? 别个不提,那些视韩王殿下为大唐天下,比我还厉害的祸患的诸位老臣们,自是个个费尽心力,也要支持他在潞州查清韩王诸事了。 再加上治郎着派出去的李雷一队影卫,狄卿在潞州实在是比在京城还要更安全些。 而且韩王谋深谨慎,所做作为都实为狄卿劲敌。 为了能够查清此事,只怕狄卿三五年内,都难再返京城。 这样一来,治郎清理关陇一系时,表面上分属关陇一系阵营的狄卿,也便不会为难,更不必被牵扯其中了。” 李治本来听得好好的,可听到媚娘竟将自己论做是除去韩王之外最大的祸患,心里便老大不痛快,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德安,又道: “无论如何,近日来,那韩王叔府上的事情,可要处处着意些。 论到底,究竟还是不能大意。 狄卿安然,我也才能放下些心。” 德安口中称是,媚娘却在一旁边凉凉道: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治郎牵记着的是狄卿,非是那被他一并带走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 李治闻言,心里一发不痛快,便转头看她道: “好什么? 好得他不出事么?” 媚娘扬眉,侧眼看他: “是啊! 以媚娘观之,治郎的心思,不就是这般么? 只是媚娘眼下不知这个‘他’是男,还是女呢!” 李治闻言立时气结,便恨恨地瞪着她,直半晌咬牙之后,愤愤瞪了眼一旁立着笑得直做一个个葫芦样的德安瑞安等人: “笑够了么?若是笑够了,便给朕出去好好儿凉快会儿,清醒了个够!” “罢了,你们出去,也把本宫捎带上。 啊对了,还有孩儿们也叫醒,既然治郎不欢……” 媚娘赌气的话儿还没完,李治早已伸手去堵她的口,却被她反过来不重也不轻地咬了一口,痛得啧啧有声,立时便哇啦啦地叫着要媚娘赔…… 一边儿德安瑞安文娘几个本正心惊着,会不会被李治责罚,眼下见如此,心里倒也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吟吟自退了下去。 …… 同一时刻。 京中。 韩王府。 **小轩内。 “砰”地一声,一只细白瓷的杯子被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一众侍人个个心慌,正待下跪求情,却被元嘉厉喝一声: “都滚!滚!” 一时间,满屋子侍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哄然而散,逃也似地离开,只有一个近侍不敢离开,留了下来。 元嘉咬了咬牙,半晌定了一定,负手转身看着他道: “那狄仁杰呢?” “已经在路上了。” “火速通知潞州那里的本宅,叫他们把该收起来的东西都给本王收得紧紧实实地! 谁要是露了一点儿东西出去,叫那狄仁杰发现了…… 本王便要他全家跟着陪葬!” “是!” “还有,派出去的人,可动手了?” “动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狄仁杰左右竟有许多高手。 且不提他那近侍狄青,便是长孙无忌府上出来的那些朱衣卫便是极难缠,还有…… 还有些身份来历不明,可身手卓绝的江湖人士,也在左右护着…… 咱们派出去的几队人马,都被灭了……” “……可有失手被擒的?” “殿下放心,咱们的人都仔细着呢!一击不成,能逃固然是好,逃不掉的也有人清扫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那便好。只是死难者的家属还当多加抚恤,免得他们起了二心,日后对咱们不利!” “是!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只怕咱们却得加快速度了啊!” “没错……李治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够漂亮,竟然把本王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不过……” 李元嘉冷冷一笑,目光锐利: “本王可还有一张底牌呢!” “殿下是说……”那侍人看着李元嘉,目光中有些犹豫。 “她不是想当皇帝么?那便给她这个机会罢!” 李元嘉冷冷一笑。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五 唐高宗永徽四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因有钦天监报,道天象相合,近日依然无雨,李治难免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 然而究竟雨水不落,却是天象之故,也只得设法着人引水相灌,诸地开仓着赈,以免起民患之事。 立政殿中。 得知此事的媚娘,头一个便皱眉道与文娘道: “治郎也是……赈灾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明发旨意,行令天下? 竟只着一道口谕。” 文娘机慧,可到底也只是宫中女官,不免外政不涉,便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应当发一道明文旨谕?” “开仓着赈这等大事,依理论据,都应当是旨行天下的。 至少,这也是治郎的一点做为,能让天下百姓知道他确也有心有意,要济民于世…… 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眼下便下了旨,那此番便又只走了一回形式了。”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殿边响起。 媚娘抬头看去,却见李治一身常服,面微有倦色地走了过来,于是急忙上前先行了一礼,然后才伸手过去替他除去外衣,安着坐下才徐徐奉茶水道: “治郎的意思是……” “你可还记得,朕登基头一年便发了一场大灾的情形?” 李治揉了揉额头,徐徐道: “当时朕也是若父皇一般,立时行旨天下,着令开仓赈灾。 可是结果呢?” 媚娘无言: 当年的情形,不止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唐朝中,也未必便有几人不知的。 开仓赈灾之旨一赐,他处不提,单单是受灾的几州,粮价竟生生地涨了数十倍。 而最后经李德奖与长孙无忌等人暗中调查,真正落入灾民手中的赈粮,竟不过户部呈上来的支领账面的五成。 剩下的五成,却全都被以氏族为首的诸家官员,给各自瓜分,中饱私囊。 媚娘叹了口气,也垮了垮肩膀道: “也是…… 当年那样情形,也难怪治郎心中有疑。 论到底,当年治郎初登大宝,加之朝局不稳,元舅公等诸臣也是要费力与荆韩二王相争,于是竟不得查出此等事。 虽说后来元舅公办事雷厉,一经察觉此事,立时上奏治郎,严查此案,又斩了几句涉案官员…… 可到底当时情势特殊,为保治郎龙位安稳,元舅公没能动得那些人的根本,只不过是拿了几个末流小卒来充了数…… 此番又是这般情形,只怕他们早早儿就张开了银袋子,等着从国库之中多扒拉些大钱出来呢!” 李治点头,也叹道: “是啊…… 说起来朕便痛心,当年师傅回报与我时,曾不慎露出一个乌黑发青的硬面窝头。 朕问师傅,才知那竟是师傅以两枚大钱三只的贵价从受灾诸州买回的干粮…… 想一想帝王钦使尚且如此,何况是百姓!” 李治咬咬牙,这才道: “所以媚娘,我要你帮一件事。” 媚娘看着李治,点头: “治郎可是要效仿先帝,有意白衣巡视民情? 所以,在这之前,只以口谕着旨赐赈。 如今毕竟元舅公已然不必担忧荆王,口谕比起明旨来,更方便他老人家与诸位大人严加监督赈灾之事呢!” “对,而且这样也方便我亲自下去看一看,到底那些氏族官员都大胆到什么地步。 其实也不必多久,受灾最厉害的几州走一个遍,也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时光。 只是……” “不成,我不依。” 媚娘不等李治开口便道: “若是治郎要出巡,那便自当带上媚娘。 要想留媚娘一人在京中守着,却是难!” 李治一怔,立时便皱眉道: “你眼下带着孩子……” “治郎,我且问你,自你出世,可有于民间生活的时日?” 李治闻得媚娘发问,一时哑然,半晌又道: “无妨,不过是出去看一看……” “那也不成。” 媚娘皱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道: “治郎呀治郎……你固然是机慧过人,此番行事也是心系百姓,媚娘自然也无正当之理,要止了治郎出宫白衣出巡。” “那你为何非要跟着?” 李治有些无奈: “孩子们怎么离得了你呢?” “自然是要带着孩子一道出去的。” 媚娘一句话,就叫李治跳了起来: “什么?!你可不是……” “治郎,且请坐下来,听媚娘说完可好?” 李治张了张口,半天才不得不坐下: 毕竟他与媚娘这些年相守相知,心意相通,早已非寻常夫妻能比,加之这些时日以来,媚娘对孩子们的关心与爱护,他自是明白,此番言论必然由来有自,这才捺了性子,好好坐下。 媚娘这才道: “治郎,媚娘在这里说你一句,你可不要生气。” “什么?” “以媚娘看来,上自尧舜禹汤,下于前朝今世,这千古以来的诸位帝王,都是各有其过人之处,可唯有一样特异之处,千古诸帝之中,却只有治郎你才有。” “什么?” “虽则治郎机慧满腹,韬略绝世,可却依然未失天真之心,赤子之情。 正是这一份天真心,赤子情…… 治郎,你却未必能独自一人在宫外出巡呢!” 李治闻言,便又要跳起来,却又被媚娘拉住,轻声道: “治郎,你于史书一道上,可比媚娘通读熟甚。 我只问你,千古诸帝,有哪一个与治郎你一般,自出生以来便是两位稀世古今的大圣人千娇百宠地将养着,名烁百世的诸贤臣良将做了自家子侄般地爱护着长大的呢? 又有哪一位帝王,如治郎你一般,长到这般年岁,也只出过两次宫,且还若非王兄亲身照侍(参李治幼时与妹妹晋阳由青雀陪出宫),便是帝父移驾后顾(参前文李治出宫得毕罗一段)的?” 李治欲再言,却又被媚娘劝道: “治郎,媚娘知你平素里关心民间疾苦,其实更甚于朝局中事。 也知萧淑妃三番五次请准你封了那自晋阳公主去后,便一直挂于治郎你名下的晋阳之地与下玉公主为封,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却也实是为了那处所在一来为安宁旧属,百姓和顺,常可为念;二来也为此地百姓之中,虽则身为平民,却颇能上言于帝尊,如此一来,这晋阳一地便如在治郎手中能留一扇窗子,叫在这深深宫院中,也能拨开云雾,看得到民间疾苦。 可治郎呀……” 媚娘叹道: “你身为帝王,看的百姓疾苦,此番所为也是欲决百姓之难,那实在是百姓之福……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最起码宫外生活过的经历都没有,如何能够白衣出巡? 治郎,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得出,媚娘便再不跟从。”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六 李治闻得媚娘之语,本已有些气闷,闻得此言更是无奈,便道: “什么话?” “治郎,媚娘知你每旬日(每十天为一旬,旬日就是逢十的日子)便必会召了晋阳公主旧封府下的总管,请了几位晋阳父老来问一问民间粮米盐柴等物之价,也于民情颇为熟悉……” “这个自然。” 言及此,李治自有得色,可媚娘接下来的一句话便叫他傻了眼。 只见媚娘无奈问他: “那媚娘问你,这粮米盐柴,价你且知。 便是各样事物分做几等,何等贵价,价当几何,何等贱价,贱又几何你也知…… 可这如何分辨呢?” 李治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什么?什么分辨?” “媚娘问你,若是眼前两把米谷放在此处,交于你手上…… 你如何分辨何为贵价好米,何为贱价糙谷?” 李治哑然,沉思半晌才道: “媚娘所言倒也极是,究竟我也是不知道这些的…… 那叫待价跟着便是啦! 你带着个孩子……” 媚娘无奈叹息,又摇头道: “合着半日,媚娘说的话儿,治郎也是没听明白…… 罢了罢了…… 瑞安,你来。” 闻得媚娘有唤,瑞安便上前来道: “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寻两套一模样的平民衣衫来,再从殿下寻那新来的侍花监来。” “是。” 李治看着媚娘张罗,一时好奇,连问媚娘,媚娘却只说一会儿便知分晓。 不多时,人与衣裳都奉于媚娘面前,媚娘便着德安瑞安两兄弟,取了一套李治可穿的与李治,又取了另外一套与静生,叫他也依样穿着,然后才着那新入宫不过半月的侍花监立于李治身后,着诸人去看,看看李治与他,有何不同。 瑞安德安都是何样人物? 一眼看下来,便知媚娘用意,不免叹息又加窃笑,更惹得李治不快,连声追问媚娘到底怎么回事。 媚娘只着德瑞兄弟唤人抬了大镜子前来,与他来瞧道: “治郎自己瞧一瞧,你与这孩子穿着一样衣裳,可有什么不同?” 李治眨眨眼,半日才惘然道: “一样啊?有何不同?” 闻得此言,诸侍笑个掩口葫芦,媚娘直叹息摇头,又请李治且先不急着更替了衣裳,只叫德瑞现去领了李治与这侍花监,到内侍省教习新入宫侍礼仪规节的所在去转上一趟。 李治闻言一发不解,可也难得起了玩心,便自依从。 只留媚娘在原地摇头苦叹自己怎么嫁了个这般天真却又这般机谋的男子为夫。 …… 一个时辰之后,如媚娘所料一般,李治是闷着一张脸,后面还跟着原本守在内侍省治理内务的王德。 媚娘看着李治闷闷地立在殿里不说话,也是心疼,便上前轻道: “治郎明白了便好。” 李治抬眼看着媚娘: “原来我与宫外的同岁之人……差别竟是这般大么?” “你呀……多少人求不得的天子血脉,多少人羡不够的先帝先后圣宠,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无数名师调教温养…… 才成就了治郎你这么一个稀世美玉般的人儿…… 你怎么能指望着自己与一个区区韦待价走在一处,便能顺当当白衣出巡于民间而不为人所察呢?” “那你跟着就能掩饰了身份么?” “这个自然。 若你只与韦待价相出,且不提治郎你这自幼深宫帝院,龙位金印养出来的帝威贵气,只说那韦待价氏族出身诗书调教成的大家公子风格,便必为人侧目。 你们这么两个人走在路上,若是无个家眷陪伴,只怕便是再愚昧的贪官硕鼠也知道你们出身不凡,混于民间大有其因了。 不过若是媚娘跟着,便会自不会招人耳目——哪个人还会想到堂堂天子白衣出巡还要带上个宫妃的?” 眼见着李治有些明白了,王德也笑道: “正是呢主上! 娘娘跟着,自然二位小殿下顶好也是跟着,二位小殿下跟着,那娘娘必是也要请自幼便游历天下的孙老神仙一并跟着。 这样的话,谁还会相信携妻抱子,还随行跟了位老人家的主上,竟是当今天子白衣出巡的呢? 至多也就是以为,主上不过是个出身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罢了!” 李治点头,长出口气道: “的确……孙道长长年游历行医于外,自是于诸地民情最熟悉,有他在,可说是最好的向导。 再加上大灾之后难免会有大疫,孙道长也正好一展所长,可制良方遗于民间,使百姓可为防疫,两个孩子呢跟着咱们两个,便是我不在宫中也放心,你就更能静心,权做散心…… 还是你想得周谨啊!”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七 唐永徽四年九月中。 长安。 高宗李治因忧心国事,日渐操劳,一日忽感风寒,龙体困重,急召药圣孙思邈入宫医诊。 药圣出手,立时疾诊得当,谓之乃因风寒外感而起,然李治自幼便曾因寒邪入骨而多为病弱,需得在疗治之外,以温汤混药料浸之,内外交兼以消寒邪。 着乃降旨,不日行驾骊山温汤。(这里资治通鉴记的是十月,为了方便,这里提前了一个多月,请大家明白)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 又有皇后王氏,因孝于宫外母族需得三月足期方可归,如今尚不能伴驾,宫中唯一夫人位之淑妃日前因过禁足千秋殿中不得而出,着只得以九嫔首位昭仪武氏,携皇五子代王弘,皇三女嫣公主伴驾左右。 另有诸卫侍驾,不一而足。 诸臣等中本欲皆侍,然李治以为近来各地干旱,方将行口谕着旨诸臣赈灾,便仅以给事中薛振等诸末臣侍以李绩为领,侍驾行程。 其余一众重臣,皆留置京中,以辅太子,以助监政。 …… 午后。 太极宫朱雀门启,净天街,李治驾行骊山温泉。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李治与媚娘并肩坐着,父抱儿,母抱女,各自不言。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 “咱们到了骊山,总是要在那里呆一日才能出来的。好在元超(薛振的字)也是个机警的,有他在,再有英国公,总是一路无事。” 媚娘点了点头,只是抱着嫣儿左右轻晃着哼一首摇篮曲。 李治看她似有忧色,便奇道: “怎么难得出来,你却不开心?” 媚娘回头看了看他,半晌才低头道: “也不知为何,出宫门那一刻,我心里便是慌的。” 李治闻言一窒,好一会儿才轻轻搂了她在怀道: “你且安心,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媚娘点头,淡淡不语。 是夜。 骊山行宫。 行汤已数遍,李治这才觉得精神也抖擞了些——其实他这一番病症,却非是虚假,只是孙思邈因着他有意,便自然夸大了些罢了。 “若不如此,只怕治郎也出不得宫。” 媚娘闻事,曾如此与文娘言道: “眼下氏族一系中,最叫人头疼的太原王氏已然失主,正是元舅公一举击垮了王氏一门的好时候,如何肯放得治郎出宫? 说明白些,治郎此番出宫,九成为了能够探查民情,也总有那么一成,是想着躲一躲事非的。” 文娘曾问道: “可主上向来都是希望看着元舅公与那氏族一系相争啊!” “那是以前,现下的情形,却实在非如此了。” 媚娘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 是故如今,文娘便更加着意与瑞安德安小心着,一应事态,都及时传入李治左右—— 毕竟她跟着媚娘这般久,自然也知道,越是这样时候,越是大意不得,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李治此刻,是不太愿意听到朝中之事的。 可偏偏就是这时候,却正碰上瑞安不知为何竟私自将一本奏表依序往下摆了一摆,登时便惹得她发了怒,好把瑞安怪了一通。 后来还是德安拦着,她才没有动手拉了瑞安去向李治与媚娘请罪。 “德安哥哥,无论如何,此事都应该报与主上与娘娘知晓……” “你都说了半日了,好歹也让我说一句罢?” 瑞安眼见她执意要见媚娘报讯,不由得闷闷地吐了一句话。 文娘待斥他,又见德安也是一脸相询之态,心里倒也觉得此事说不得真是自己太过急进,便耐了性子道: “你要说便快说,若是一个说不好,仔细着!”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拿了那折表道: “你这几日可真是忙慌了,也不仔细看看,就一味地怪我…… 你且看一看,这是谁的字法?” 文娘也确是这几日急慌——毕竟出宫私巡这样的事情,于他们这些近侍,也是压力极大。 便是有李绩在,可到底白衣出巡时也不得陪侍左右,所以她倒也真是上了些火。 此番闻得瑞安如此一说,自然就去瞧那折表,仔细一看便恍然冷笑道: “我便说呢…… 你平素里最知机也是最守礼的,怎么今日里便这等不法? 却原来是皇后上的表。 不过你这般,也不该。 论起来她既上表,必然便是有事要说,你不该拦着的。” 瑞安眨了眨眼道: “我可没拦着呀? 只是之前师傅也教过的,这样的折表,可不能在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前排的。” 文娘闻言便是皱眉,德安更是不悦道: “说你糊涂,还真糊涂起来了不是? 这样的折表不趁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上递,你可要等到主上心里舒服的时候往前送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 “哥哥的意思是……” “皇后此时上表,不是为了替自己家里争点儿名份,就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一事。 若是搁在寻常倒也罢了,主上至多不理会,或者依着她的意儿。 可眼下这等时候,主上又怎么会依着她? 说明白些,只怕恼她还来不及呢!” 瑞安到底跟了李治这些年,一点即透道: “是了是了! 无论她是要在此时争名份,还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 说明白了都是要踩娘娘的不好的! 咱们可不能让她如意! 好!那我这便往主上面前递去!” 瑞安一壁说,一壁便急巴巴地往前挤。 德安便叫道: “回来!文娘骂你,真是半点儿也不差! 你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这皇后的折表要是让你先递上去了,那还得了?给我!我去!” 片刻之后。 行宫帝寝之内。 李治披衣坐于暖榻之上,沉着一张脸,看着手中的折表,好一会儿才啪地合起来,哼一声重重扔在地下。 德安一侧正立,忽见李治如此,心中虽早已着知此事必然,却难免有些忧心道: “主上,可是什么不安之事?” “没什么事,就别把这样的折表往朕面前送了!” 李治闭了眼,只淡淡地说。 正巧此时,媚娘哄睡了两个孩子,披着一身寝袍徐徐而来,眼角一晃瞧见地面上的折表字迹熟悉,心中便是了然,抬眼看了看德安,直看到他低了头不言不语,自才去弯腰拾了起来,展开欲看。 李治见她要看,便阻止道: “你看什么呢? 不过是些昏话。” 媚娘抬眼扫了他一扫,却含笑道: “既然治郎说是昏话,那媚娘看看,又当如何?”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不语,只得看着媚娘拿了折表,细细看着。 好一会儿,媚娘才叹息着合了折表,徐徐行至榻边坐下,眼瞅着李治道: “皇后要给自己父亲一个名位,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何治郎如此恼怒?” “她求名位,我也不是不肯给。 可你看看,你看看…… 她还提了什么荒唐话儿? 竟然还要陪葬昭陵……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媚娘闻言,叹了口气: “身为先帝曾经的臣属,他到底也是想近一近先帝遗泽的。” “那也得他配!” 李治冷哼一声: “论才称德品阶…… 当时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罗山令,居然还敢跟我提请要侍葬昭陵! 真当是自取其辱!” 媚娘抬眼看着他,良久才道: “治郎如此气愤,当真只是因为皇后请准赐侍葬昭陵之荣么? 还是因为皇后讽议媚娘,说媚娘身为先帝陈侍,不当以奉君驾之侧,同幸骊山的?” 李治闭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她不说这样的话儿在后面,只怕我也就把这恩宠赏了她王氏一门了! 她太不知足!” 媚娘垂眸,半晌才道: “可治郎啊,你若不赐此荣,岂非是明着昭告天下,皇后已然失宠,且是因媚娘之故? 那天下人,只怕便要看着媚娘不顺眼了。” 不言还罢,一言李治一怒不可收拾: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 她竟这般龌龊! 为了能挟着我许她父亲一个名位,为了能准她父亲入葬昭陵…… 她竟……竟做出这在一表之中同言二事,竟存了心,逼着我为了保你,竟…… 竟……竟……” 李治深吸口气,着平其怒,良久才叹道: “我实在不该生气的,可又不得不生气。” 媚娘垂首,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以为媚娘不气么? 只是媚娘看透了,皇后娘娘如此,不过是希望能够替自己父亲博一个名位。 可她也深知,治郎于她已无几分情份可言,又是她父亲行事不恭,朝中诸臣怕也是难以附议,替她父亲争得荣光…… 所以便兵行险招,拿媚娘之事议论,一表两事同时并发,好叫治郎明白一件事: 若是治郎此番不应她所请,那天下人必会知晓,是媚娘在从中做梗,只因她表中有讽议媚娘之事……” 媚娘淡淡一笑道: “如此费尽心机,皇后其实也只是为了尽一番孝道而已。 那媚娘,又如何不能成全了她呢? 还请治郎准皇后娘娘这番请愿,赐她父亲一个名位,也算赏了死后哀荣罢!” 李治腾地坐直,瞪着媚娘: “你说甚……” 话说一半,李治突然眨了眨眼,意会过来: “只……赐名位?” “不好吗?”媚娘反问。 李治寻思了一番,突然盯着媚娘道: “不赐陪葬昭陵?” 媚娘不答。 李治面上,露出些笑容,又试探着问一句: “她父亲可是国公……若是要再赐名位以为哀荣,那必然得是三公之位才可。 可眼下……能赐的位置,可只有荆王叔留下的一个司空之位了啊…… 而且这个位子,本是要许给英国公的。”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此举,岂非是要让整个朝臣都明着与皇后决绝?” 李治昂然,向后一靠,冷笑道: “我就是要决了她所有的后路!看着她自己怎么做到死处!”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八 唐永徽四年九月二十。 骊山温汤行宫。 唐高宗李治因感念皇后王氏父,特进魏国公王仁祐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赠司空之位。另赐锦帛百匹,珠玉量数,以为葬仪。 …… 是夜。 行宫内。 官舍中。 “什么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赐司空? 主上这是在打那王氏一族的脸呢还是有别的用意?” 随行而来的李夫人不解又有些微怒地看着表情平静的李绩: “怎么论,夫君都已然承着司空之位了……” “只怕这不是主上的意愿。” 李绩平静地拍拍老妻之手: “白日里,主上便召了为夫去说过此事了。 且为了此事,主上还特特地将皇后所上的折表与为夫看过。 那折表之上,分明写的是请赐哀荣,更求侍葬昭陵。” 李夫人闻言,登时沉了脸: “竟然还求侍葬昭陵这等事? 也怪不得主上要赐司空之位与他了…… 竟还想着这等事? 哼!当真是欺人太甚了!” 李绩点点头,叹道: “若要侍葬昭陵,自然要有国公之位与高封。 依制,虽说他王仁祐身为先帝臣子,又是今朝国丈,论起来得个公卿之封也不是不可…… 奈何他本职实在不高,一路都只是因为皇后之父故才得特进,加之又于朝中文武两政道上皆无大功可表…… 若强要封,也只能给个下三位的卿封。 若只给了下三位,那依礼制,他便不够资格侍葬昭陵—— 毕竟昭陵侍葬实在太多,单单只为夫等二十四凌烟老臣便占去了一半余的席位,何况还有其他妃嫔亲王,皇子贵胄? 所以皇后之意,只怕还是希图着能够得个三公之封,光光彩彩地下葬才是真的。” 李夫人便冷笑道: “打得好算盘!当真打得好算盘! 只是不知她自己可曾想过眼下这等局面?” 李绩摇头,淡淡道: “是啊…… 她也是太过了。 今日里主上召我前去时已然说明: 此番与她应封,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得应付一二。 又多加勉慰…… 只怕今日之事便是为夫不发声,必然也有朝中其他老臣们不满了。” 李夫人点头,又道: “说不定,这便是主上的本意呢? 为的便是激得朝中诸臣对她不满。 可主上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夫君心中不满,反而成拙?” 李绩淡然一笑: “主上何等人物? 既然行得此事,又素知为夫本心,自然不会怀疑。 诚所谓用人不疑,乃属正道。” 李夫人默然。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中书省。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诸关陇重臣,在闻得昨夜连夜传至京中的圣旨之后,全都炸开了锅。 头一个跳出来以为不妥的,便是禇遂良: “这算什么?! 死人怎么能与生人同等封位?! 何况还是一个特进的国公?! 不过是当了几日皇帝国丈,他便以为这大唐就是自家的了么?!”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唐俭: “年兄以为如何?” 唐俭面色也异常沉重: “太尉大人,此事实在不妥…… 且不提他王仁祐本来便只是一介令官,还远言不及五品上员甚至是九卿之位。 便是他于这特进之后诸番不计之事,就不当为此封啊! 何况英国公如今可是立于司空之位,这活司空尚在,怎么就能再追一个死人为死空?”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徐徐道: “此事,老夫本也好奇,还是昨日里,着人向那骊山温泉行宫里的侍书小监问过之后才知道的。 好似皇后折表之上,本来提请的是要赐其父侍葬昭陵之哀荣,主上因囿于礼制不得行,这才无奈应下的。” 诸臣闻言,面色登时更加难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裴行俭年轻气盛,当下便不服不忿道: “什么?! 他还想侍葬先帝陵寝?! 莫不是他想的却是与太尉大人同封么?!” 其余诸臣,也是个个愤懑。 尤其是有人一言及王仁祐曾暗中于诸府扎下眼线,以窥诸府之事,更加是个个气愤,人人怨恨,竟都同求长孙无忌,上疏李治,撤了这司空之封! 最后还是长孙无忌摇了摇手,轻轻道: “主上恩旨已下,不同他事。 若是咱们一味地逼着主上撤回,只怕反而会叫天下人以为主上言而无信,薄义寡恩之君。 此事不妥。 何况主上也是明义知理的,到底也没准了侍葬昭陵之事……” 一番言语安抚,诸人这才息了气,只是人人心中,难免也就存下了些怨恨。 …… 片刻之后。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长孙无忌、禇遂良,还有侍立于后的阿罗三人。 长孙无忌微闭双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问禇遂良道: “登善,你以为如何?” 禇遂良点头: “只怕主上此番,却是借力使力的法子,存着心要让诸位大人们都恼上皇后了。 这样的手段,学生也只见过几次,还都是在先帝在时的情状…… 唉,可惜了,主上已然是龙承祖泽,却偏偏都用在了这样的事情上。” 长孙无忌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全是主上的错么? 咱们这些臣下,一点儿问题也不见么?” 禇遂良闻言,一时哑然,半晌才道: “可到底主上……” “主上是主上,自主上登基以来,他一直都是主上,可说于诸事诸理之上,无半点儿亏欠于咱们的。 咱们呢? 咱们有没有好好儿地将主上视为主上,好好儿地依着臣下之礼行事的?” 长孙无忌一番问话,却问住了禇遂良,半晌他才讷讷道: “可自古都诚贵为君明臣直……” “那也得有个分寸,而非如现在一般,动辙便是主上行事有误,动辙便是主上此番不妥…… 登善啊…… 主上也是个人,虽则他为先帝之子,咱们却不能将他视为先帝的再生啊!” 长孙无忌一番语重心长,却叫禇遂良闭了口。 良久,长孙无忌才揉着额头道: “你此番,也还是要小心些。 论到底,主上此番却是真的被皇后逼得无可奈何了—— 方才有一事,老夫也不曾言明诸人,怕的便是再起波澜…… 依老夫之见,只怕主上此番竟真的为皇后所逼,却是因为皇后一表两奏,却还捎带着说了主上携昭仪武氏出宫的事情…… 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怕的就是天下人说此番她所求之事不准,却是因为武昭仪中间谏阻。 你明白了罢?” 禇遂良黯然,良久才轻轻道: “学生实难相信,那武媚娘竟真的没有拦阻。” “她如何拦阻?” 长孙无忌反问。 “依制依礼,上呈主上的奏疏,外臣一律都是要经中书省细查之后方得递至主上龙位之前。 虽则奏疏普通都不曾加什么封密,可也断然不会有人敢私自阅之。 至于个别需得封密之后上呈主上的,更是由本人亲自递了入太极殿下的侍书监,谁敢说中间拦着看一眼? 何况是内廷之中皇后的折表? 便是主上身侧几人都是往向这武昭仪的,可到底王德还在。 有他在,怎么可能乱了这等礼制? 再加上皇后折表自有印封,平素里非得是由主上亲拆才可得阅。” 禇遂良明白过来: “所以皇后才会挑现在递折表? 因为主上如今可是在骊山温汤行宫,自然诸事不若宫中。 又是武媚娘随侍左右,当然方便行些手脚…… 她这是要做到底啊!”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无论如何,此事已然至此,实在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这几日,你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看住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一切,还是等主上回宫之后再说罢!” “是……” 正文 朝为越女暮做妃九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 李元嘉轻捋乌须,仔细地看着面前的马啸图,却见近侍沉书匆匆奔入,不由眉头一皱道: “怎么了?” 沉书打了个揖,也不及等李元嘉着行平礼,便自上前附于李元嘉耳边,轻轻几句。 立时,他瞪大了眼,转首过来仔细地盯着沉书半晌,才轻道: “做真?” “做真,那人可是咱们一早就安排在骊山行宫里的,半点儿错不了。” 李元嘉握手成拳,奋力一击掌心: “好!大好!” 他显是心情激动,在屋中来回走了两遍之后,才倏然转身盯着沉书道: “府里可还有什么人得用的?” “回殿下,除去派回潞州本宅的,便只剩下红玉凝云二人了。” “只有她们两个?” “殿下,那昏君此番出行,只怕是带了风雷**四卫的。” “不是有一个去了…… 罢,便是其中一个去了潞州,只怕剩下的三个也在。 以红玉凝云的本事,若是一对一,本王不担心,可若同时对上三个……便是麻烦。” 沉书看着李元嘉道: “其实,还有一人……” “不成,她不成!” 李元嘉断然否定: “此女的来路虽然明白,可其心性人品却尚未得摸透,若是贸贸然起用,只怕反而会成了咱们的祸害。” 沉书忧道: “可是殿下,此等良机,错过了,只怕下一次便……” 李元嘉想了一想,却轻轻一笑道: “不是还有她么?” 沉书一怔,立时省悟: “殿下是说……” 看着李元嘉含笑点了点头,沉书才忧道: “可是殿下,论到底,这萧妃也是个半点武功也不懂的妇道人家……” “本王要的,不是她亲自动手杀人,而是要她带着那府中的另外一人去。” 沉书立省: “殿下说的是呀! 想那慕容嫣到底也是有些本事的,凭她要去诛杀昏君,实在容易。 可诚如殿下所说,此女心性未得明透,若是有与那昏君有杀夫流放之仇的萧妃相督,再加上咱们派红玉凝云一道出去接应…… 那便万无一失了!” 是夜。 骊山行宫。 后苑。 夜色漆黑,伸手难见,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长廊之下悬着的只只红色宫灯。 一阵风轻轻吹过,仿似是伴着这风声而来一般,一道身着雪色广袖,长发未髻未簪,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灯影之下。 红光之中,雪素的脸却被映得更加玉白。 转身,回头,乌黑的眸子徐徐扫了一遍左右,便抬眼看向前方: “既然来了,且请现身。” 轻轻一阵佩环响,一身火红,长发同样未髻未簪,同样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媚娘,徐徐从暗影中走出。 “慕容姑娘。” 朱唇轻启,眉目温雅的,是媚娘。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神色冷淡,只是垂眸颌首的,是慕容嫣。 一阵风吹过,久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丝一般轻滑又凉淡的声音,浮在空气之中: “你既来了,那陛下也就都知道了。” “是,吴王妃姐姐,实在是忠义过人。” 媚娘一边回着,一边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心里怅然若失,又有些庆幸: 她实在太美,美得不应当存于这世上…… 美得就是她,也不敢将慕容嫣这个女子,带到李治面前。 她知道李治对自己的深情无限,也知道于李治而言,慕容嫣这样的女子,至多只能引得他惊艳一番。 可是…… 媚娘垂下长长的眼睫: 可就算知道,她也没有勇气,冒这个险。 慕容嫣点了点头: “既然萧妃娘娘已然先行一步,慕容嫣此番却来得多余。 就此告辞。” 媚娘闻言,急忙打断她: “姑娘且等一下!” 原本已然转身欲离的慕容嫣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媚娘,不说一句话。 媚娘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慕容姑娘,此去何方?” 慕容嫣看了看她,突然淡淡一笑: “没来之前,我不喜欢你。 因为听说了太多关于你的事。 可你说了这句话……” 她转过身,大步走到媚娘身前,负手俯视着比自己微低了些的媚娘,然后骤然出手,轻轻地捏住了媚娘的下颌: “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媚娘挑眉,突然伸手,一把团扇重重地拍在她抚着自己下颌的手上,打开了它,也打红了它: “放肆!” 慕容嫣一怔,半晌才恍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神色凛然的女子,突然轻轻道: “江湖中人,慕容嫣浪荡失礼,还请昭仪勿怪。” 媚娘不语,良久方道: “媚娘问慕容姑娘欲往何方而行,不过是知晓,以韩王府那样的地方,根本是困不住姑娘的。 而且,姑娘留在那处的理由,甚至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假扮男儿的理由…… 媚娘也很清楚……” 她转身,淡淡道: “所以媚娘才要问,姑娘是要往何处而去?” “娘娘都已说了知晓慕容嫣的理由,又何必多此一问?” 慕容嫣复了冷淡的神色,负手于背后,不疾不徐道: “自是回韩王府,看护小妹。”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莫非以为,此番姑娘未听韩王号令,与萧妃姐姐一道明受令,暗忠君…… 他还会善待姑娘与令妹么?” 慕容嫣突地淡笑一声: “娘娘若是想要借淑儿安危来诱得慕容嫣同红拂公子一般受用于娘娘,实在是不必再多思了。” 她停了一停,续道: “慕容嫣生平浪荡已惯,此番做了这等选择,不过是因为比起李元嘉来,你的夫君,如今的陛下,更能替天下人忧重…… 否则,日后他也必如李元嘉一般,终为嫣剑下亡魂。”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错了。 媚娘如此一言,却非要借令妹来挟得姑娘为侍为婢,更非要挑得姑娘现在就去诛了李元嘉一门。 恕媚娘直言,慕容姑娘,以你一人之力,若要斩尽韩王府上下,得救令妹出,媚娘以为并非难事。 只是…… 若是在这一番手脚之中,动伤了令妹,却如何是好?” 这是事实—— 慕容嫣很清楚,纵然她如今于武道之上,可放言海内能敌者,不过区区一二人耳。 可王府究竟是重地,韩王畏死,重兵不离五十步,便是今日里跟着她来,名为相助,实则监看的婢女,要除掉也要走过五十招以上。 若于这间隙之中…… 慕容嫣点了点头,看着她: “昭仪有良策?” “不止良策,媚娘可替慕容姑娘救得令妹出韩王府,更可多与惠助,使姑娘姐妹二人,自此不必再为此等小人烦扰。 只要姑娘答应媚娘三件事。” 慕容嫣不假思索地问: “昭仪可一言,慕容嫣自当品重。” 媚娘淡然一笑: “三件事,其一,自今日起,且请姑娘就罢了诛杀李元嘉的念头。 其二,从今往后,请姑娘将令妹交与王妃姐姐代养。 其三…… 媚娘要请姑娘交与媚娘一样信物,日后若媚娘有什么不违姑娘本心本性的难处,相求于姑娘,还请姑娘尽速而来…… 自然,这信物若可得长久最好,若不得,便是一次也是妥心的。” 慕容嫣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突道: “我杀了李元嘉,你和你的陛下夫君,就自此少了一番旁忧。” “他死了,治郎是少了一番旁忧;可他活着,治郎才会时时刻刻,警省自身,善持为君之道。 这是治郎的心愿,媚娘为妻,自要为他达成。 何况……” 媚娘垂下眼,淡淡道: “以治郎的心思,真正可以杀他的人,只有一个。” 慕容嫣挑了挑眉: “所以你才要我把妹妹交给萧王妃代养? 为的就是日后吴王长子得皇命,可以诛杀李元嘉替父报仇的时候…… 吾妹也可借机一雪旧恨?” “姑娘是不会让令妹动手的,可有令妹在,姑娘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同样恨元嘉入骨的王妃姐姐母子手中分得一把刀。” 媚娘淡然一笑。 慕容嫣的目光亮了起来: “好,果然他没看错你。三件事,我都可以答应你,甚至你想要的信物,慕容嫣也会答应允你,自今日起,只要你武昭仪有难,无论是我慕容嫣,还是我日后的衣钵传人,都自会第一时间赶至,替你解忧。 只是,你还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请讲。” 慕容嫣淡淡一笑道: “昭仪得产公主小字与慕容嫣相同。那便请昭仪答应日后将淑儿与小公主结为金兰之契。不知昭仪可应?” 媚娘不假思索便道: “不必日后,今日媚娘便替女儿认下淑儿这个义女。” 慕容嫣闻言,笑容欢愉,半晌之后出手如电,抓住背后束发金环一扯,满头乌发如瀑散于风中,衬得她未施粉脂的玉容更形绝艳。 “这个,便是信物,日后但见此环,我慕容嫣但在人世,必至,若慕容嫣不复于世,则自有衣钵传人而至!” 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金环在红灯映射中,划出一道流星般金光扑入媚娘张开的手掌心。 待她再行抬头看时,四周,已只有她一人。 片刻之后。 行宫寝殿之中。 李治正伏案疾书,忽闻得瑞安轻问媚娘安好,便急掷笔起身,去看媚娘: “你回来啦?” 媚娘点头,伸手,将那金环展于他面前。 李治也不拿,只是负手看了一番,才徐徐道: “总算是送走了她…… 否则此刻师傅不在左近,只怕便是折了他们三个,也难挡得住她。 唉…… 也幸亏三嫂大义,假意应了韩王叔之请后,便立时飞鸽传书于咱们,通禀此事,又特特嘱咐咱们小心这女魔头…… 否则此刻便纵是有千军万马在身侧,也难挡她只剑杀入中门啊……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治看到媚娘注视自己的目光,颇为奇特,不由讶然一问。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萧妃姐姐说,这慕容嫣是个女魔头,可依媚娘所见,只怕却未必如此。”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今日与慕容嫣的一番相议一一告于李治。 李治何等人物?立时明白媚娘的意思,皱眉道: “你的意思是…… 或者这三嫂,是因为此女与三哥有些……暧昧之事,所以才有意借咱们的手,除掉她? 未使然罢? 三哥在时,他们夫妻二人的情份,你也是知道的。”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纵然相敬如宾,可却无半分心意相通之感…… 这样的情份,治郎难道还见得少么?” 李治闭口,半晌才摇头,伸手将她抱在怀中道: “无论如何,三嫂总是报了讯儿来了,咱们也得念她这个情份。” “我并非说萧妃姐姐不好,只是……我这般为事,怕她会怨我……” 媚娘依于李治胸前: “我……我为了保住慕容姐妹,将那孩子置于萧妃姐姐身边,其实何尝也不是等同往慕容嫣身上拴了一条无形的枷锁呢?” “你自己都这般说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李治一边儿抚着她的头,一边儿轻轻道: “否则,以她那样的本事,大可当场与你翻脸不认,便是不来行刺,自行求去,然后违了朕命,去诛了韩王叔满门,也是她的行事之风。 可她没有…… 说明于她而言,她也知道你的好意的。 毕竟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浪荡江湖之苦,她这个无名无份的慕容将军私生之女,或可忍得,可那堂堂正正序列慕容将军三女的真如海,就未必能受得。 眼下慕容一门虽则兴荣,可到底也是因为江夏王叔之事远迁西北僻境。比起那大漠黄沙之苦,尽管都是流放,身为三哥正妃的萧王妃身侧,才是她能给妹妹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才会感激你,才会许下了诺言,不是么?” 媚娘却依然不能自解: “是么?她会感激我么? 难道她不知晓……从一开始,虽则我与她言明是我自己要的这份约定,可她又何尝不知,我要她的千金一诺,认到底,还是为了治郎呢? 难道她不恨我从此束了她……” “还是那句话,她若恨你,早就自行求去了。好啦好啦!别再多思多想…… 去准备一下罢!我写完了这封信,咱们可就要出宫了。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去尝一尝王婆婆的粉团子么?那便快些罢!趁着弘儿与嫣儿都睡着,好带出去,别等了!” 一壁说,李治一壁将仍然有些犹豫的媚娘推至后殿,看着她走进去收拾东西之后,才沉下脸色,负手冷然与德安道: “师傅那边儿可回信了?” “回了,慕容三小姐已然被救出韩王府,眼下想必是已然交与萧妃娘娘了。” “派去护着三嫂的人呢?” “已然跟上了,萧妃娘娘此刻已然全安。” “那好……传话儿与师傅,就说媚娘思念素琴妹妹,请他返一趟洛阳,带上素琴妹妹与两个孩儿一道来罢!还有……” 李治垂下眼眸,侧头轻声语告德安:“记得告诉他,要快些来。”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是了……慕容嫣这等狂傲的女子,会应下要来行刺主上之事,只怕除了因为她妹妹陷于韩王手中之外,还意存着要与李师傅两相一较的心思呢!而这女魔头于江湖之中,是出了名的行事不择手段……只怕李师傅因着自持身份不与之相战的话,她必会挟持李夫人与一双儿女逼迫李师傅的…… 德安这便去!”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离开,才轻轻冷哼一声: “慕容嫣……你最好还是明白一件事…… 若非媚娘惜才…… 只你明知媚娘左右隐伏暗卫,还敢有失礼于帝妻这等狂悖之举……、 朕便早着诸卫将你斩杀当场!” 接着,拂袖转身,径向后寝而去。 正文 朝为越女暮做妃十 是夜。 子时已过。 长安。 一处名为妙善庵的尼庵之中。 突然横起大火。 一道身影立于大火之外,看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火苗,口角露出微微冷笑,低头看着怀里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由想起家中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于是轻轻道: “大叔带你去见阿姐,可好?” 小女孩似还不能言语,可却极为通人心意地拍着手,咯咯大笑点头。 中年男子一笑,挥起黑色披风将小女孩的粉嫩小脸裹于怀中,径自离开,只留下漫天火焰熊熊,映红了天空…… 丑时刚过。 长安。 韩王府。 内寝。 被近侍沉书从床上叫起来的韩王元嘉,铁青着脸坐在几边,半晌才轻轻问道: “都死了?” “是,属下去的时候,那里已然是一片火海,半个也不见了。” “那孩子呢?” “火场之后,未见孩儿遗骨。” 元嘉猛抬头,瞪着沉书: “死不见尸,那生未何不见人?!” “只怕已然是被带走了。” 元嘉看着沉书,轻轻地问: “你不会要告诉本王,你连交给谁都不知道了吗?” “不……不是……” 看着这般阴渗渗的眼神,沉书只觉全身微凉,然后轻轻道: “知……知道……” “谁?” “吴……吴王妃。” 元嘉猛地坐起,直愣愣瞪着他: “萧氏?!怎么会是……” 他猛然失声,半晌才慢慢复了常态: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地想要效忠本王。” “是,只怕她也根本就是希图着借主人您这番好意,去向那李治邀功献媚啊!” 沉书咬牙恨声道。 元嘉半日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如此说来,昏君已然是知晓本王此番所谋了。那慕容嫣……” “属下查实,跟着她去的两位武侍已然殉职,那等手法,天下只有她慕容嫣使得出。” 元嘉好半日沉默,良久才放声长笑道: “好,好……想不到本王镇日里纵鹰使犬,今日一念之仁,竟险些毁于二妇之手!” 他冷笑一声,斜眼看着沉书: “此等不能忠于本王的妇人,该如何处置,你自明白罢?” 沉书点头: “杀一儆百。” 元嘉再点头,半晌又道: “昏君那里如何?” “说也奇怪,此番动静如是之大,他竟全无半丝反应,好像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主人,您说是不是他还是在忌惮着什么人呢?” 元嘉一怔: “没有半点反应?” 他看着沉书点头,若有所思,半晌才目光一亮道: “去,查一查,看看今夜里,可有什么人从骊山行宫里走出来的! 若有,则务必查清到底几人,都是何等人物形态,明白么?!” “主人?” 沉书不解地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沉沉一笑,看着他道: “昏君虽则昏昧,却也当真不是个如传说那般,被人打着脸也不知道还手的无用之辈,否则长孙无忌又怎么会险些栽在他手上? 只怕他今日隐晦不发此事,却是另有深因。” “另有深因?”沉书想了一想道: “莫非李治此刻正在谋筹些什么事?” “不止……本王有种预感……” 元嘉兴奋地看着前方: “也许,此番行刺不成,却于咱们是件大好之事。” 沉书眨眼,不解,可眼看元嘉已无再言之意,便自告退而去。 次日。 新丰县城之中。 新丰既为京畿东门之险,自是繁华不逊诸通衢要地。 是故当易了一身青金袍带,头顶也除了金簪玉冠,替了珠镶玉束流金带的白衣富家子着束,怀里还抱着同样易了民常小儿家衣着李弘的李治,与同样更了一身雀青绣石榴红牡丹花窄袖胡服,顶着帷篱又怀抱嫣儿的媚娘立在大街之上时,一时竟有些意外。 “这…… 便是新丰?” 李治眨眨眼,看着身边替了平常大户人家使役着束的德瑞兄弟。 瑞安含笑点头,又道: “虽说瑞安也没来过这儿,不过方才问过卖毕罗的老丈,确是新丰不错。” 李治点头,一时好奇,便抱着孩子,与媚娘一道,各自摊位上去瞧。 媚娘眼瞅着他去,又一味忧心他会不会张口说了些什么漏出身分的话儿来,便仔细地紧跟着—— 虽则李治谋略如此,可到底他也只是个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的玉养人儿,如何能够得知哪些话在民间可说,哪些话说了,便会露出破绽? 不过好在一会儿功夫,媚娘便察觉自己也是多心: 李治似是知晓自己于此番民间之事颇有不通之处,是故也不敢多问多说,只是抱着李弘,一副慈父样儿地问着怀中见了外面热闹世界实在兴奋的娇儿,可有什么喜爱之物,可要什么喜爱之物? 那些摊贩们既然在这肆坊之中,自是眼光毒辣,便不说李治这一身打扮,只说他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非凡俗人物,于是个个争着向他怀中李弘送上些新鲜物事。 一时间李弘大乐,但凡有来送者,无论是泥泥狗还是花郎鼓,布偶虎头,大戏面具,扯线傀儡,甚至是连京中也颇为罕见的琉璃钟,他都一概收入怀中,来者不拒。(琉璃钟,一种唐时流行于贵族宫廷之中,后来渐有所发展,至大唐境内氏族之家皆有所备的儿童玩具,类似今天的大肚窄口烧瓶,但是口部被拉长制烧成一根筷子粗细的长嘴,小孩子拿在手里吸吸吹吹,薄薄的瓶底就会被一吸一吹之间的气流改变而带动,发出嘣嘣啵啵的清脆响声。因为当时琉璃属于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这种玩具并没有大范围的销售,但拥有的贵族氏族还是不少。) 李治于一旁,倒也乐得看到李弘如此欢喜,只是苦了瑞安与德安,一壁要提防着人群汹涌,不能推挤着了两位贵主,一壁还要仔细着分辨,看哪些东西是若那琉璃钟一般易碎伤人的东西,得赔着笑脸从只顾欢乐的李弘怀里悄悄拉出来自己拿着,一壁还要一个个儿地与那些塞了东西来的商贩们大钱…… 一时看得媚娘无奈,便低首与身边看得可笑的玉氏姐妹说了两句,二姐妹点头,上前使了些巧劲挤到李治身边,细言几句,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抱着同样恋恋之态的李弘,由着二女小心护了出来。 “媚娘……” 李治无奈地看着媚娘,轻轻道: “难得出来一次,你便叫弘儿开心开心又如何?” “治郎要开心,何必拉上孩子? 再者莫非治郎已然忘记今番是何故而来?” 媚娘一边儿看着文娘从他怀里抱走了李弘,一边儿细细道。 李治住口,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头,一众人暂别肆坊,自向落脚之地而去。 所谓落脚之地,其实也就是元氏夫妇于新丰城东替李德奖夫妻置下的一处别院。 此番前来,李治本是意图索性居于客坊之中,可因着顾及两个孩子与媚娘,再加之前番行刺之事,李治也必然找个由头,将已然易名为元氏的徐素琴与一双儿女召来同伴媚娘,是故只得居于此处。 好在如此一来,他倒也是省了许多防心。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媚娘自己,本来也是渴望着能够好好儿重走一遍当年身为应国公的父亲曾带自己行过的地方的,只是为着能见素琴与一双世侄,倒也作罢了。 一入元府别院,媚娘便见到一个年青美妇带着一双玉琢可爱的小小孩儿上前来欲行礼见驾,那仪容行止之间,竟是一发地像当年与自己相伴延嘉殿时的徐惠,悲喜交集之中,她也是急忙上前伸手扶了她起来。 两姐妹经年不见,本都自以为此生难得复会,如今竟一朝得聚,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加之四个孩子也是个个疲惫,便由着丫头女侍们拥至后堂去歇下,只得李治与李德奖这对过去的弟子与师父,如今的君上与臣下分了主次坐于正堂花厅之中,相对而饮。 酒过三巡,李治只觉全身舒泰了些,便含笑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如今一发地英伟了,朕小时也见过卫国公的,前些日子也是见过师傅兄长的,可在朕看来,真正似足了卫国公的,却还是师傅。” 李德奖一笑,摇头放下酒杯道: “年岁不饶人,若如年轻之时,昨夜那慕容嫣便难再惊得圣驾。” 李治淡淡地笑了声,摇头看着李德奖替自己满了酒杯,然后才端了起来,一饮而尽道: “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的江湖女流,便是有些才华傲气,也不是师傅手下的敌手。 朕也确曾有意将她留与师傅解决,也算得是成全师傅一番竞技之心。 只是思及师母与两个孩子……还是师傅要保重些了。” 李德奖洒然一笑道: “无妨,无妨。 便有心结,也都可放下,眼下之事,才是最紧要的。” 李治闻言,便心知他并未将当年素琴曾为自己嫔位一事而耿耿于怀,想来到底李德奖身为名动天下的红拂之子,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于是心中倒也一松,这个系在自己心底多年不大却也不算小的心结,算是了了。 然后便正色道: “三嫂那边,如何?” “主上但可放心,那几个孩子虽则不若风云雨雷四大首徒一般尽得德奖真传,可到底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便是如慕容嫣这样的江湖绝圣对上,也是要费些手脚的,何况还有主上派去暗中护卫的影卫呢?” 李治这才点头道: “那便好。 只是朕实在是担忧,毕竟此番三嫂竟为韩王叔所用,原因她一直不肯言明,也教朕难免居心会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此事,主上却大可安心。其实此番韩王所为,不过是些卑鄙手段,只要萧妃娘娘得脱他手,那是再不会肯受他胁的。” 李德奖轻轻道。 李治立刻了然: “莫非王叔也如对待慕容姐妹一般对待三嫂?!” “萧王妃被流之地,必然经过韩王的势力范围,他便是不出手,只消几句话,之前孤苦无依的萧王妃也不得不忌惮。”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是朕的不是……只是想着此番流送,可让她们母子平安,却未曾想到竟险些害他们为奸人所用!” 李治抬头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只怕日后,还要烦劳您多多替朕看顾着些三嫂与四嫂二位,与诸子侄了。” 李德奖正色叉手行礼道: “此乃分内之事,主上此言,倒是教德奖惶恐了。”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一 德奖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倒也点了点头,柔声道: “其实主上一片恩重,萧妃娘娘如何不知? 只是到底……” 李德奖不必言,李治也心知他之所意,点头叹道: “到底三哥可说是死而为朕,三嫂心中有怨,也是难免。 朕明白,师傅日后若见了三嫂,自可向她带句话儿——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的。” 李德奖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难为主上了。” …… 另一边,后堂之内。 难得见到素琴与两个孩子的媚娘,自是心中欢喜,与母子三人又是一番玩乐,又是一番好说,又着令文娘去传了话儿与李治,竟说自己今夜要与素琴并床夜话,可教李治不必再来了。 若非是素琴面儿薄,又念着德奖,只怕今夜李治便当真是孤家寡人,对月长叹了。 好在媚娘也并非便是那等沉溺于一时之情的小儿女—— 她也不过是长久未得见故人,宫中虽则事事处处皆有李治在,可到底也是没有个知心贴己说话儿的,自然要与素琴更加亲好些。 说了一会儿话,便见有侍送上茶点,媚娘便含笑自着文娘与瑞安等人抱了李弘与嫣儿,还有素琴膝下所出的两个孩儿去玩,自己却与素琴姐妹二人独坐在**里说话。 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媚娘便道: “如今我看你事事处处都行事妥贴,可见竟是李家的福气。” 素琴却笑道: “哪里便是什么福气了? 不过是旧年里跟着媚娘姐姐还有大姐姐学得的些本事。 再者德郎也是家中无长,自然便容着我坐大了。” 媚娘听她如此对自己坦然已对,心知这个孩子一如当年的素琴一般,半分心性儿也没见改,更是欢喜,二人便好生又是一番絮话。 说了一会儿,便见有一侍匆匆奔入,附与素琴耳边说了几句,素琴便皱眉道: “怎么偏偏便是今日?” 她看了眼媚娘,见她早已离得远远儿地,不似有意相听之念,心中感涕到底是帝妻风范,便正色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及后,她看着侍人走下,便向媚娘行了一礼道: “姐姐,素琴有一事,只怕要姐姐相助为好了……” “你这是哪里话来?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媚娘含笑道。 素琴叹了口气,摇头道: “其实说起来,也真是羞煞了小妹,家里妯娌之间的事,竟闹到此等不堪之地。” 媚娘扬眉,意有所明: “你是说…… 李家大嫂娘的事?” 素琴点头叹道: “看来姐姐也知道了。” 媚娘不语—— 其实身为后宫女子,往来走动得最多的,还是诸家门第里的贵妇千金,自然这些事,她是详知不过的。 只是一点,她素常里便不耐烦听那些家长里短,东西不安的事情,又事事时时关切李治,自然少闻这些。 但饶是如此,李家的事,她也知道一些。 卫国公生性豪侠,一生只衷情于夫人红拂女。 而她也为卫国公诞下两子,兄弟二人更是亲密无间,关系切要。 只是奈何长子性颇柔懦,又有些过仁之嫌,之前曾因先帝在时争储一事时涉与太子承乾有所交集而被流岭南。 后又因先帝念其无辜,又身为卫国公之嫡子,便着事令使其迁吴郡。 而正在吴郡之中,陪伴他多年的元配夫人尹氏故,又是时逢落魄不得意,被当地一名有意邀攀国公府的韦姓氏族的远系,一普通官绅相交,竟至得许其女。 而这女子竟然与其父一般,都存着些另样心思,自卫国公逝后,德骞受卫国公爵袭,她更一发地防着无论名气才华都远在德骞之上的德奖。 前些日子德奖因护刘弘业之事入京之时,还曾一反平素里向来不求恩典的例态,向李治恳请恩准着封侄儿承嗣长兄之事—— 显然,却是为了避嫌了。 媚娘点头,垂首合着茶碗道: “这位韦娘子,我也知道些,好似也是性情不太妥帖的。 难为你了。” 素琴叹气: “性情不妥贴倒也罢了,可她又是个防人之心甚重的…… 总以为妹妹有心图什么…… 殊不知若是我……” 她看一眼媚娘,便再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道: “殊不知若是妹妹果然如此,那当初便不会弃了帝妃之荣,转而下嫁德奖师傅了。 需知便是治郎心念媚娘与惠儿旧义,或者不与妹妹实幸,却至少也会与妹妹无上之荣,甚至光明正大地将妹妹转认为义女,嫁个公卿之家,以妹妹身份,也是适有所得。” 素琴垂首,半晌才道: “妹妹也只是心烦而已。” 媚娘点头道: “看来,妹妹是希望姐姐与你一个两全之法了?” 素琴抬眼看着媚娘,诚恳道: “姐姐,我是真心把大嫂娘与大伯当做亲人的。 实在是不愿与他们相逆。 姐姐机慧过人,可有什么法子?”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素琴眨眨眼,好奇地看着她,半晌才凑过头去。 是夜。 内寝。 李治看着瑞安将香点上,淡淡道: “所以,你就把朕刚赏你的九凤玉镯给素琴了?” 媚娘看着李治的表情,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娇憨笑道: “治郎生气了?” 李治拢了拢手中的简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气什么?明知你不喜欢那个东西。” 媚娘眨眨眼,看着李治小声道: “那治郎没有生气啰?” 李治抬眼看了看她,失笑,丢下简卷于榻边小几,伸手搂了她在怀中,点头道: “知道怕了便好…… 我还以为这天下间便没有你怕的事了。” 媚娘撇了撇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道: “若不如此,只怕那韦氏会不信呢。” 李治点头叹道: “也是…… 难为师傅了。 若论起武功文治,师傅哪一样都比他兄长强上许多,奈何他生性淡泊名利,实在不喜此道。 再兼之又有韦氏刻意以长嫂的身份相压,自然他也无可奈何。 你将这九凤玉镯给了素琴,韦氏一旦见过此物,自然知晓她与宫中高位妃嫔有过交集,更知素琴多少也要受我庇护,无论是如何,她都不会再难为素琴,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飞鸟依人般地偎入李治怀中: “治郎英明。” …… 的确,韦氏不但认出了素琴手上的镯子,她甚至还知道了赐与素琴此物的人物是谁。 同样地,她也将自己所见,告诉了一个就连李治与媚娘都没有想得到的人—— 她的闺中密友,旧贺兰氏夫人,也是媚娘的姐姐,武顺。 …… 次日午后。 一辆往新丰县粼粼而来的奢华马车上。 应国公夫人,杨牡丹子看着自己心爱的长女: “你确定那赐与李家少夫人九凤玉镯的,必是媚娘?” “除去她,那元氏还能得谁的赏呢? 母亲,别人不知,咱们可是见过他,也知道他李德奖可是当今圣上的心腹。 自然要见心腹的时候,只会有自己眼下最喜爱的妃嫔在了。 而这九凤玉镯论理论制,都只当赏与皇后,正一品夫人的四妃,又或者最次也是二品嫔位。 所以……” 杨氏点头,满意地看着依旧明艳动人的武顺: “所以,这一次,便不算是咱们违了圣命了…… 这可是圣上自己出了宫来见咱们的。” 武顺点头,淡淡道: “正是如此。” 她描绘得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二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媚娘与素琴坐在院中,看着几个孩儿们在文娘铺好了的绣榻上爬来爬去地游戏,心里也是欢愉。 正说话儿间,突然便见去拿点心来与李弘的瑞安空手,急匆匆与一小侍同步奔入内院。 媚娘心中一紧,便知有事,乃急道: “怎么了? 是不是治郎……” “娘娘且可安心,却非主上。只是……” 瑞安看了眼同样不安的素琴,低声道: “只是那卫国公夫人,却带了旧友前来了。” 媚娘一怔,心中立时闪电般无数念转,眉目一冷道: “可是母亲与姐姐?” “正是。” 媚娘咬牙,半晌才低道: “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素琴看着媚娘如此急愤,不由道: “姐姐也不必惊气,论到底也只是来见妹妹的,只消妹妹出去打发了便是。” “不,只怕她们此来,却非来见你的。” 媚娘冷然道: “却是冲着我来的。” 素琴张口——在宫中时,她也不是不知这杨氏母女的样子,心里也是多有不喜。 而自己初得媚娘赐镯之时,就有想过此举只怕便会引得那急欲借媚娘上位的母女二人前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咬了咬唇,她看着媚娘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媚娘淡淡冷冷一笑,却道: “不过也好。 她能来见,倒也证明我心中一番疑惑。” 媚娘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儿丢下来,却叫素琴好生不解,正欲待问时,却见媚娘转首问她: “素琴,我且问你,你这府中,可有什么方便的暗室密道不成?” “有倒是有,可是若姐姐你为了这么两人躲在这儿……太委屈了,而且还有陛下。 陛下只怕一时便归呢?” 素琴何等玲珑心窍?立时知她心意,于是一力相劝道: “姐姐,还是由我去……” “此番之事,本便由我而起,何况她们会来,也本在意料之中。 你只管安排着我与两个孩子入暗室之中便好。 至于治郎么,玉如自会去寻着相告。 好啦,你若是嫌我闷得慌,那便多多与我放于暗室中些书简玩物,可便好了。” 素琴见媚娘坚持,又细想此番事,似是媚娘有意为之,于是便也不再多劝,自行安排去。 片刻之后。 李氏别业后院中一所极僻静的小院之内。 媚娘坐在已然开始变黄的银杏树下,看着一片片如蝶般飘然而落的银杏树叶,与追着片片黄蝶满院奔跑的李弘。 怀里抱着正咦哦儿语的嫣儿,她只觉心境一片平和。 瑞安见她如此安详,心中不由忧急道: “娘娘,恕瑞安愚钝,此番娘娘的安排,瑞安实在是看不懂……” “你若看得懂,那我却要有些担忧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跟着我已然足有十年之久,可即便如此,我的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 正如此番我那守在外面院内的母亲与姐姐,你虽对她们有所了解,可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媚娘垂首一笑,淡淡道: “瑞安,只这么一句便罢…… 别人如何,我自不知。 可我是无论如何也信不得,只是凭着素琴得了我赏的一只玉镯,便能引得她们如此快速地到来。” 瑞安立时省悟: “除非,有人给她们做了谋士? 可……可若如此,又有什么大碍着娘娘的呢? 娘娘何不借此良机,好好申斥她们一番呢?主上必然是站在娘娘身边的呀?” “治郎站不站在我身边,不重要,此番申斥不申斥,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瑞安,你难道还没有想过么? 我虽不愿开口,可到底她们二人眼下境遇如何,身边又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却是还能摸得透的。 瑞安,你觉得,以她们二人身边人的能力,如此神准,便能猜到治郎与我,此刻,眼下,便正在李氏别业中么?” 瑞安眨了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转头,微颦秀眉,忧道: “瑞安,你以后,跟在我与治郎身边,必然还会遇到更多看似简单,实则却是极其复杂的事态。 是故,你一定要记得,若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保得平安,那看事态走向,万不可看果不看因,甚至是因比果更先,明白么?” 瑞安张口欲言,可片刻之后又闭上嘴,思虑一番,竟与文娘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变了颜色: “娘娘!” 媚娘见他们二人如此,心知他们是想明白了,便点头叹道: “韩王殿下何等人物,连先帝也未曾敢说一朝一夕之间,便可将他拿下呢,何况是咱们? 再者他既然出了手,自然是要看到结果的。 若无结果,又不见治郎有什么动静,他又怎么肯就此干休? 自然是要查个到底的。 这一查,治郎行踪,自然便会教他有了疑问。 纵然骊山行宫之中,有英国公苦心寻得的影替为代,可到底也只是影替,若是有心,一试便知真假。 所以他必然是已早早探知治郎行踪了,自然,此等良机,他又怎么肯轻轻放过? 这一些,其实却都是治郎想在他前头去了。” 瑞安又道: “那娘娘,虽则娘娘母亲与长姐那般行事为人,可到底她们也不是完全糊涂的,怎么就肯受了韩王的笼络了?” “只怕受韩王殿下笼络的却不是她们,而是将这消息传与她们,且带了她们来的韦夫人。” 媚娘淡淡道: “若非如此,纵使那韦夫人再如何虚荣过心,糊涂无明,也当想到,这九凤玉镯,或者是我早早儿在宫中便赏了德奖师傅,权以为他赠与爱妻的礼呢?” 瑞安看了看文娘,文娘便细声道: “原来娘娘早于离宫之前,便已想到这些,巧为安排了。” “却不是我。” 媚娘淡淡道: “是治郎。 虽则有这些疑问的人,的确是我,可订下了这计策的,却是治郎。” 媚娘温柔一笑,目光却是冷冽: “说到底,德奖师傅究竟是离治郎太近太近的人,也是治郎太重要太重要的左右手,韩王如此机慧,自然会想得到要从此处下手。” “原来如此……” 瑞安恍然道: “原来主上早有心要替李师傅扫平身边的耳目,却是要借此番之事,一并发之了呀!” 媚娘点头道: “你们可想一想,素琴是谁? 可是惠儿的妹妹。 自幼治郎口中不提,可实实在在却是将惠儿当做姐姐看的。 素琴入宫之后那几个月里,治郎也是将她当做小妹百般呵护,如今又嫁与他最尊重的师傅为妻…… 这几重身份下来,治郎怎可能不对她多加照拂?” 文娘也点头道: “是呀,文娘之前还觉得奇怪呢,说起来,主上起先可是把咱们小娘子当做妹子疼的,怎么她自嫁入李氏之后,成日里被那韦氏欺负之事,满朝皆知,却独不见主上开口相询,或者管上一管呢? 本来还以为主上担忧自己若是插了手,会引得小娘子夫家,甚至是李师傅不满……所以要避嫌呢。” 文娘住口,半晌才轻道: “如今想来,主上何等人物,怎会在意这些?李师傅更不是那样为人。 所以必然是另有内因了。” 媚娘点头,这才徐徐道: “一直隐而不发,为的便是看一看,身为英国公长子的李家大哥,到底能不能自行解决,还有便是这韦氏到底是朝中哪一方的人,又究竟是何目的。 如今看来,却是治郎英明,早早儿地钓着了她。 否则咱们若只是轻松松治了她,倒也是小事,她后面的人挖不出来,才是大患呢!” 媚娘沉声道。 瑞安与文娘皆是连声称是。 正在此时,便见与文娘一道侍奉媚娘的一个新进小侍女急匆匆奔入,向着媚娘行了一礼道: “娘娘,素琴娘子已然将那韦夫人与老夫人、贺兰夫人请了回去了。” 媚娘接口便道: “可是素琴叫你来请本宫的?” “回娘娘,非是素琴娘子之命。” 媚娘点头道: “那便好,你且在园门口处巡着,莫叫外人走了进来。 待入夜之后,本宫再行移步正殿便是。” 小婢闻言,也只得称是。 看着小婢离开,文娘便道: “娘娘这是担忧,那韦氏名儿上说是离开,实则还在周围徘徊?” 媚娘淡淡一笑道: “便是她会死心,只怕母亲与大姐也未必肯。” 她悠然捧了茶水来道: “由得她们去罢! 她们的目标是治郎,只要治郎今夜不现身,那她们再多由头,也终究是不能厚颜长立于这本就属于李师傅私产的别业之中。” 言毕,媚娘再不多语,只自去取了书简,与在怀中似欲安睡的嫣儿念来,以为助眠。 …… 夜色阑珊。 直到掌灯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李治才与李德奖坐于马车之上,归了别业之中。 一入正厅,李治便径至出了小院,正与素琴自分说今日韦氏杨氏贺兰氏之访之事前因后由的媚娘面前问道: “怎么样?孩子们可还好?” “主上……” 一见李治,素琴与诸侍一道,都是慌着见礼,李治倒也不好教她们都这般着,急急平礼,然后又问了一遍孩子。 直到媚娘含笑点头道无事,他才松了口气坐下,然后平了诸人礼,又看了眼面沉如水的德奖夫妇,这才对媚娘道: “果然是她?” 媚娘摇头,也不由叹: “**却是不离十了。 今日带着母亲与姐姐来得这般迅速,若非是韩王支使,却是难成。” 李治又看着素琴道: “她可说了些什么?” “素琴正与姐姐说呢,平素里无人指点素琴,素琴又是愚钝,自然只觉得她行事说话,有些怪异罢了,却再不曾往这一点上想。 可今日里仔细一品,却发现果然没有半点差误,其实她平日里,便没少打听着主上着嘱相公所办的诸件差事呢! 只是素琴也知道得不多,更加不敢大意,所以没有漏与她便是。” 素琴看着李德奖,又道: “只是不知道此番她怎么就猜到,主上与姐姐,竟是在此处便是了…… 虽则姐姐说多半是因为前番那慕容嫣出手不成之事,让韩王起了些疑心,可素琴却实在想不透,到底是什么事,竟能让韩王想到这别业之中呢? 虽则主上恩重,姐姐情深,若是出宫白衣出巡,卫国公府诸地别业必定是首选龙驾安渊之地,可到底李氏别业也算不得少,怎么就定准了是这新丰县呢?” 李治摇了摇头,徐徐道: “一则此处离骊山行宫不远,说到底朕也是初次白衣出宫出巡,又带着媚娘与两个孩儿,为着安全考虑,自是要选择不曾远离金吾卫大军所在之地,以便万一有事之时,金吾卫相卫及时。 二则,新丰乃是通衢要地,各地商贾云集,消息传递也快,于此处可达遍识天下之民情民生之效,自然此处最当。 三则…… 此番旱灾,新丰也是京畿诸地之中最严重的一处,同时此处的官员,也是最易贪渎之所,若要查探,自然此处最佳。” 素琴虽则精慧,可到底于政务之上,远不及其姐,更不若媚娘,是故也只是半解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那…… 主上,姐姐,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呢?大嫂这样,只怕大哥知道了也是伤心。不若便由素琴出面,去将此事点破如何?” 李治看了看媚娘不答,媚娘却反问道: “李师傅,素琴,以你们二人看来,平素里,德骞大哥与韦夫人情份如何?” 李德奖看了看媚娘,又看看面露不忍的素琴,半晌才摇头道: “若是好,那大哥又怎么会自愿长驻京中,成亲这些年来,一无子嗣呢?” 李治明白,点头看着媚娘道: “果然如此……若这般,那媚娘,便只得你出手了。”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自有治郎的政务要忙,这等替诸位贤臣择个良妻续个贤妾的事,便由媚娘来罢!”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三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李治一早便自与李德奖出门,再行寻访诸事,只留媚娘与两个孩子于院中。 趁着李弘自去玩耍,嫣儿睡得正香,媚娘便着文娘请了素琴来商量此事。 “姐姐的意思是…… 替大伯娶一门新妻?” 坐于银杏树下,品了一口茶水之后,素琴便自皱眉道: “这…… 只怕不易罢?” “易与不易,其实只在反掌之间。” 媚娘淡淡一笑: “若说易,也易,若说难,那也当真是真的难。 关键就在于你家大伯自己的心意了。” 素琴眨眨眼,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姐姐,素琴实在愚钝。” 媚娘轻轻摇头道: “素琴,我虽与治郎一生互相衷情再无他意,可却也知晓,这天下的男儿之心,其实也是颇有些贪鲜之意在内的。 倒也非他们凉薄,只是千古以来男儿本性如此——色字当前,便是柳下子,也多少有些意动。 只看把持不把持得住便是了。 而治郎,便是个把持得住的—— 尽管他于外人看来,实在是处处多情,先衷情于刘宫侍,后又有了诸东宫侍嫔,再接着是萧淑妃,如今又是我…… 其实你我都清楚,他由始自终在意的,都只是我一个。 虽不能若德奖那般从一而终,只你一人,可他也是专情的,一直忠于己心的。 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你家大伯,也是如此呢?” 素琴又想了一想,却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还是不太明白。” 媚娘淡淡一笑又道: “素琴啊,我只问你一句话,德奖待这位兄长,如何?” 素琴偏着头,想了一想却徐徐道: “若论起孝爱兄长来,那素琴还真是少见似夫君这般的。 除去主上,还真是没见过第二个。” “这便是了。你想一想,德奖何等人物,若是他兄长果然是个好色贪杯的浪荡子,他又怎么会一直尊重于他? 若德骞无行,或者德奖有孝爱之行,可却万不会如此尊重。 所以说不得,怕是德奖也知道德骞心中极苦,甚至,他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你不知道的,也是他的兄长不欲为人知,而请求……或者是德奖自己有意替兄长隐瞒的东西。” 素琴一怔: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 “因何不会? 说到底,他毕竟是他的兄长。 你是他爱妻,一生至爱,可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却也不可能有丝毫地输于这份情义的呀! 否则,你又怎么会甘愿下嫁与他呢? 咱们女子,求的不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么?” 素琴有些明白了: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要让素琴去向夫君问个明白?” 眼看着媚娘含笑点头,素琴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的意思是说…… 这些年来大伯之所以流连青楼楚馆,只怕却非因其本性,或者是这韦氏不正,而是因为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因为当年蒙难,与意中之人失之交臂,是故如此落拓?” 媚娘叹息道: “媚娘说句颇有疏失之言…… 论到底,德骞大哥毕竟也与德奖一般,都是李靖红拂之子,亲教亲随,又怎么会是一个不通情义之人?” 素琴动容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找寻那女子,成全大伯?” “能被德骞大哥瞧上的女子,又岂会是凡品? 既非凡品,一个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眸光流动之间,似秋日湖波。 饶是素琴身为女子,素知媚娘美丽之中,尤多的便是这份妩媚,却也难得心口一跳,好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明白了,最迟明日午间,便必然将这女子打探出来。” 媚娘点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 一来到底治郎此番外出,不宜久居,二来,时间一长,那韦氏怕也就知晓了,反而会害了德骞大哥。” “素琴明白。” …… 是夜。 内寝之中。 俟诸人都已睡下,媚娘这才于枕边,悄声将今日之事说与李治听。 李治半眯着眼,手里只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在怀中,半晌才喃喃道: “也难为你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也罢。 若是能替卫国公拿下此事,那日后这卫国公府,便是咱们最得力的一方隐力了。” 媚娘点头,又犹豫道: “只是一桩,媚娘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治郎示下。” “好端端的,怎么这般客气起来?” 李治讶然地看着她: “怎么,有什么大事?” “论起来也不是大事…… 只是到底这是臣属家事,治郎身为圣上,媚娘身为治郎枕边人,如此插手已是不该…… 可…… 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替素琴出手,待这韦氏被弃之后,动手……动手……” 她不语,李治却立时明白了,睁开眼看了看她,才长叹口气搂了媚娘入怀道: “你是说,你不知该不该叫这韦氏彻底消失于这世上?” “……嗯…… 到底她也只是个被利用的妇人。” 李治想一想,半晌才道: “其实以我看来,她死或不死,与大局无碍,只要那新入府的能压得住她便是好的。 甚至便是她一直占着国夫人之位也无妨…… 只是以我看来,媚娘,你想得太多了。 这些事,还是交与那位新入府的去考虑得好。 你说是不?” 媚娘想想,倒也以为然,便自宽了心,又问道: “好,便不说她了,那今日治郎所见,如何?” 不提此事,倒也便罢,一提此事李治便是连连冷笑,目光如炬: “嗯,可是好着呢! 若非此番下来,我竟不知这朝中风气,如今都已是那般不堪了! 朕不过是没有下明旨罢了,那些地方官员,竟个个拿姿做态,半点粮米也不肯放出库中! 做什么呢? 等着转了身,易了自家掺过沙土蚀了称的陈年旧粮,好能得些新粮囤稀卖贵呢!” 媚娘立时瞪圆双眼,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是……” 李治闷了半日,良久才轻轻道: “目的已然达到,咱们也别在这儿久耗着让师傅日日里为了咱们提着一颗心了。 该回去收整一下那些人。 再者说了,夜长,恐则梦多。 今日午后,师傅已然得了实证的消息儿,明日只待师傅将实证取了来,咱们便返骊山去罢!” 他言及此,却不由愧疚地握了媚娘之手道: “只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与两个孩儿…… 难得从那深深宫院中出来转一转,却竟是这些污糟事来烦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治郎这话说得便不是了…… 莫非以后的日子,这出宫的机会,还会少么? 只要治郎真正镇得天下,那这天下各处,早晚不都成了媚娘与孩儿们的后园,想玩,随时便可玩去的么?” 李治闻得媚娘这等言语,心下极欢喜,哈哈一笑,搂了媚娘在怀道: “好!果然是我的媚娘! 好一句这天下早晚都是你与孩儿们的后园! 不错!日后有得是机会玩呢!” 越说越是爱怜媚娘懂事的李治,忍不住凑了过去,于她额间轻轻一吻,轻轻允诺道: “父皇在世之时便曾与我言道,天子一诺,誓必行之。 所以我答应你,用不多久,用不多久,我就带着你,与几个孩儿们,行遍整个天下,看遍世间美景,你说可好?” “好!” 媚娘憨然一笑。 …… 次日,午后。 心情极好的媚娘,含笑地与素琴坐于银杏树下,一壁尝着文娘做出的新式点心,一壁说着话。 “姐姐,已然是问过夫君了,原来他早有意成全大伯与那女子,只是大伯自己过不去罢了。” 素琴一上来,便兴冲冲道: “原来夫君早早儿便着人将此女安置着在京城之中,大伯平素里去,便是为着见她呢! 说起来这个女子也是天可怜见的,她呢,本是前朝贵女,听说竟是太穆皇后一族的直宗。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又被贼人所欺,险些被卖入勾栏之中,无奈之下,只得卖唱为生,以求保得自己清白。 后来大伯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群地痞手中救下她,二人就此生情,只是时间不巧,偏偏就于此时,大伯被贬了岭南,她一路相随,后迁吴郡,也是一路跟连。 只是奈何她彼时无力,竟硬生生被那韦氏中间插了一足,失了缘分,含恨之下离开大伯,重回京城之中,意懒心疏,开了家酒肆为生。 后来还是夫君认出她来,好生相劝,又多方筹谋,二人才得复见。 只是她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畏井绳,如今竟是再不欲与大伯终成鸳侣,只求能时时相见便可了。” 媚娘闻言却皱眉叹道: “若是如此,只怕却是不好办了…… 人最怕便是心死,她若是心死了,又怎么能斗得过韦氏?” “姐姐,素琴却觉得未必呢!” 素琴却神秘笑道: “姐姐不知,有一桩事,只怕却能教这女子振作起来呢!” 媚娘一怔,看着她目光在自己怀中嫣儿身上转了一转,立下明白,惊喜道: “她有了身孕?!” “可不是?若是为了孩子,只怕她无论如何心灰,也是要争一争的。姐姐不必担心,素琴已然安排好了,不日便去见那女子,好好与她言较一番,务必让她振作才是。” 素琴含笑。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你的行事,我自然知道。 只是……你不会后悔么?毕竟韦氏她……” “她嫁入李府这些年来,事事处处,哪一样也算不得是容上尊下。 别的自且不提,夫君便曾说过,公公去世之时,她竟还能记惦着要公公无论如何留下手书,将爵位等全部留与大伯,甚至还曾趁着公公弥留之际,意图假造公公亲书上表先帝,要在公公离世之后便将夫君赶出京城永不归位,免得心存仁善的大伯将家产与爵俸与夫君共享。 此是为不孝。 这些年来她因自己身子有恙不能生育,而善妒怨愤,不许大伯纳妾以传后嗣,更要大伯从她母家那些不肖子弟中挑一个为嗣,冀图承爵,这样的行事,实为不德。 夫君待她礼让恭谨,她却屡屡难为夫君与我,还有孩子们,实为不仁。 如今她又胆敢与心存谋逆的韩王为伍,行阴险之事,此为不忠。 这不忠不孝不仁不德的女子,便是收拾了她一百个,也无妨。何况当年大伯与那女子有婚约在先,她明知大伯意有所属,自己亦身有婚约,却恬不知耻,为得荣华仗恃着大伯礼恭谦让,欺君子有方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背弃了原先的夫家,我这点算计,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素琴冷笑一声。 媚娘点头道: “只要你能想开,那便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如何行事了。 明日入夜,只怕治郎便要带着我与孩子们驾返骊山。 至时你若需要什么相助的话,飞鸽传书入内,我便立时相助!” “有姐姐这句话,素琴必然成事!”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四 永徽四年十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时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奔入。 不等他行礼,媚娘便急上前一步道: “如何? 太极殿中可有消息传来了?” “回娘娘,来了,来了。” 瑞安擦擦汗,这才道: “那陈硕真早前便于其族乡故地之中,多做妖术筮言之行,蛊惑民众,只是之前睦州一地民心尚稳,她也是轻易摇动不得。 奈何此番大旱,地方官员不行主上口谕,尽以私心而待民,结果便酿下了祸由子。 加之睦州一带灾情严重,民众渐有不保之势,于是她便借机与其妹夫章叔胤行了谋逆之事,还…… 还……” 媚娘见瑞安说话吞吞吐吐,不由追问道: “还什么? 你倒是说清楚啊!” 瑞安无奈,只得叹息: “还…… 这妖女竟还自称为帝,说什么……什么帝号文佳……” 媚娘听完,一时沉默,半晌才叹道: “罢了…… 罢了,到底也是她自己图得这等事的。” 瑞安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瑞安不明白。” 媚娘摇头道: “不是说什么夸口的话,但瑞安,咱们大唐如今国富民强,军威正盛。 别的不提,单单只是一个薛绍便是惊世之才,更不必提李绩这样的沙场老将,千古名帅。 她一味图谋大事,却全然无半点儿镇军之宝,此番行事,如何能敌得过大唐王师?” 瑞安眨了眨眼,却不解道: “娘娘,既然娘娘说她此番谋逆必不成事,那……不是好事么?” 媚娘却摇头道: “你只知其一,哪知其二! 自古以来,但凡似这等官逼民反之事,无论最后如何结局,史书之上,必然都要往那当朝君主身上,泼上浓浓的一笔墨迹—— 不是落个为君不明,百姓不得安生的污言,便是要落个偏信奸佞,逼民造反的恶名。 瑞安,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治郎自理国事以来,事事处处,哪一点哪一处,不是考虑着大唐江山,考虑着天下百姓? 偏偏此番之事,却竟如此…… 唉!” 瑞安也不由道: “那……那也不能怪主上呀! 毕竟此番灾情起时,各地尚且有余粮,主上也是算着时间来走粮的,为何……” “治郎就是算得时间太过准了。” 媚娘深深摇头道: “说到底,他究竟出身于宫廷之家,自幼百般恩宠,哪里识得饥饿的滋味? 自然不知道,哪怕便是家中尚且有三五日甚至十来日的余粮,若不能得知自己未来有保,那种担忧会断粮无继的感觉,也足以逼得百姓起而反之。” 媚娘摇头,痛心道: “此番是我的错,我该提醒他,便是要考验各地官员的行政之风是否公准,也当先明行诏令,安抚民心才是。” 瑞安却也不语—— 毕竟他与媚娘一般,都是从宫外入内的,更加挨过苦,所以能明白媚娘的意思。 半晌,瑞安才道: “那娘娘,接下来,却如何是好?” 媚娘抬眼看看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慧觉此番起事,实是天非时,地非利,人非和,必然不成。 只是她素来心性平定,这等冒进,实不似她平素为人。 所以多半,却是有人在后面抽了一手,意图借此事,要来往治郎身上泼些脏水来的。 你去通知德安,叫他提醒治郎,立时派暗卫查探此事是否与韩王府有关。 若查得有关之证,那便当立时回报治郎,以待日后对慧觉量刑之时,以此诏告天下,至少也要让天下人知晓,这慧觉不过是受人利用…… 如此一来,治郎的名声保住了,且慧觉的命虽不得保,可到底也不会受什么苦痛。” 瑞安连连应是,接着便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是夜。 唐。 太原。 王氏祖宅之中。 王皇后听毕了近侍回报,半晌才道: “你说的…… 可是真的?” “那千真万确是假不了的呀娘娘。 此事可是您的姑母心明师太亲自说出口的呢!”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天空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目光之中尽是恨意: “好…… 好! 不错……不错! 果然本宫才是正经儿的凤仪天下命格…… 武媚娘…… 你终究还是斗不过本宫的! 斗不过本宫的!” 倏然转身,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个年轻的侍从: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把立政殿往来的人,都给本宫盯紧了! 务必要找出她里通外合的证据来! 明白么?” “是!” …… 唐永徽四年。 十月。 睦州女子陈硕贞,以妖言惑众,与妹夫章叔胤反,自称文佳皇帝,更以叔胤为仆射,帅众先攻桐庐,陷。 后硕贞又击钟焚香,引兵二千,攻睦州、於潜县,又犯歙州,乃不克。 十月初五。 唐高宗李治着敕令扬州刺史房仁裕,发兵讨之。 另又着旨,明示先前已有口谕传下,着令各地官员办理赈灾之事,颇多不利之处,乃立令御史台遣出督办此事之钦命御史十二名,各率亲卫,行巡天下诸受灾州县,更着令但有违令不遵,或有百姓拦告者,钦命御史可立执圣命,收其官印朝服,缉拿下狱,押京司候审! 圣旨一出,雷动天下,一时间那些先前行事颇有悖逆君意民心之臣,个个惶惶然急力行事,努力行政,安抚民众! 十月初七。 陈硕贞遣童文宝率兵四千,攻婺州。 婺州刺史崔义玄,立时发兵,拒之。 然其时民间多有讹言,道陈硕贞神灵护佑,犯其军者必灭其族,士众皆惊之甚,军心不振。 遂有左右司功参军崔玄籍着请崔义玄依军法,擒阵前逃兵二,斩,更乃道: “高祖圣帝立我大唐之时,隋恶如此,天道彰彰,发军仗正道,尚且数年相征,时时犹且无成之时,况凭其只星妖妄之术,岂能久乎?!” 众将闻之,皆振奋。 义玄闻之,甚喜,着以玄籍为先锋,率前锋先至,自着披战甲,挂军旌,率州兵继之。 十月初十,至下淮戍,乃遇陈硕贞部众,与战于野。 硕贞军乃以火矢流星连环为计,杀伤王师甚重,左右见势不着,乃纷纷向前,以盾蔽守义玄,却皆为义玄所推一侧。 义玄乃持长枪于手,正色浩然道: “将帅惜命避箭,军士何故死战?!” 乃着撤之,更亲立于车前,临乱箭而无一丝色变。 于是军心士气大振,齐奋杀敌! 硕贞部本为流民所结,兼之反故皆因灾年不谨,未得希望之故。 适时又因李治所封十二钦命御史旨意已行天下,也先后拿下了几个自以为后台强硬,多少有些不恭不敬,而为百姓所怨恨的大员,雷霆手腕震动朝野,更加叫民众一时安心。 是故硕贞部,亦渐无兴力,又逢此一战,竟溃不成军,崔义玄部斩首数千级,其余部众,尽皆归降。 唐永徽四年。 十月十五,午后。 崔义玄部乃行军睦州境,计图夜色深沉之时,以攻其不备。 然未及扎营,便见有前锋探马来报,道前方某县城门大开,且有百姓出迎,献匪首求安。 义玄大为欢喜,着令入城安定。 如是行遍睦州境内,竟再无大战,零星负隅顽抗之徒,亦轻轻灭之。 十月二十三,崔义玄上表天听,道睦州已复大半,其逆附党众,已数万计。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阅毕崔义玄奏表,心中总算是长吐了口气,拍着案几连连叫好。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也含笑点头道: “想我大唐天恩浩荡,帝威海深,那等无知妇人,又如何能与大唐雄师相敌呢?” 李治点头道: “到底也是前方将士劳苦功高,理当重赏。”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李绩,然后轻轻问道: “主上,那些降众,主上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又看了看李绩,半晌才道: “说起来,他们也不过都是些无辜百姓。 此番会受那妖女蛊惑,也不过是因朕行政不当。 唉,朕明知天灾如此,却未曾及时发下明文诏旨,着令开仓赈灾,才有了如今这等生灵涂炭之难。 都是大唐子民,朕这天子帝父,也是太过不为政…… 何况也不曾有何等大事,能放过的,便都放过了罢!”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绩,李绩会意,乃起而告之: “主上仁慈,实是大唐天下之福。 然主上,臣等以为,虽则此番百姓无辜,可到底也是谋逆大罪。 死罪可免,活罪却万不可饶,否则只会助长那些真正居心不良之徒的野心。” 李治闻言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英国公的意思,是如何处置呢?” 李绩不答,却先问道: “主上仁慈,却不知打算如何处置那陈硕贞等首恶呢?” 李治想了想,和气道: “朕觉得,他们皆是首恶,万不可轻轻饶恕。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滥杀酷刑终究有违天道,首恶尽皆斩首,家中族员,若未参与此事的,便尽流放;若有参与的,自当株连。” 李绩点头,微笑道: “果然主上处置英明。 那么主上,既然首恶如此,从众即便不必受这斩刑,一个流刑与株连,却是万不可少的。 否则天下人只会以为主上心中有愧,是故多有退让之意。” 李治点头,正色道: “朕明白,英国公所言极是。”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五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六 长孙无忌等诸臣见李治如此纳谏宽厚,心中自是欢喜。 …… 是夜。 太原。 王氏府中。 皇后寝殿之内。 王皇后皱着眉,揉动着眉头,乃轻轻道: “如何? 可有什么结果了?” “回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那慧觉于寺中,确与时为比丘尼的武媚娘关系密切,更曾以姐妹相称,便是说她们已然义结金兰,怕也是不能不容得人信呢!” 王皇后点头,却淡淡道: “只是…… 只这一番传言,却终究不成铁证。” 那家侍却笑道: “娘娘要铁证,又有何难? 眼下陈氏妖女谋逆已定,只要咱们能够抢在武媚娘之前,拿到那陈硕贞亲笔画押的铁供…… 那无论这武媚娘如何翻滚,也是难成大事了。” 王皇后垂首,半晌才轻道: “说来容易,可她既为匪首,必然不能轻易接近。” 家侍却轻轻道: “这…… 却得看是谁去接近了。” 王皇后突然抬眼,目光冷厉地扫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果然…… 本宫便觉得奇怪…… 这等内情,你如何知道得清楚…… 说罢,你到底是韩王府的人,还是荆吴高哪一府的旧人?” 家侍却不慌不忙,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是何意? 属下忠心替娘娘筹谋,难道也错了?” “错是不错,只是你的心,不止忠于本宫罢?” “若能得两利,又何惧属下到底还忠于谁?” “韩王谋逆之心,你以为本宫不知?” “娘娘当初能为了对付武媚娘,暂与那狼子野心的萧淑妃联手,将武媚娘逐出宫去,如今却为何变得畏缩不前?” “萧玉音不过是一介女流,其心其智,怕是不及韩王殿下万一…… 本宫怎么敢轻瞧了韩王殿下?” “若果如此说…… 那后来为了衡制萧淑妃,娘娘不也把武媚娘又重新启用归宫中? 且还利用她,将自己喜爱的陈王殿下纳而为嗣,又得封太子?” “你以为几顶虚浮的帽子,便能让本宫受用么? 本宫还不至于那般自欺欺人……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可以入宫,并非因为本宫,而是因为陛下想她回来。” 王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愈发凌厉: “又或者,你以为本宫被你这高帽一戴,便会乖乖为你家主子利用? 做那等祸害陛下之事?!” 那家侍却淡淡一笑道: “属下不敢,便是那韩王殿下,也知道娘娘厉害。 所以此番,图的不过是个两相权衡,取其之轻罢了。 说实话,韩王殿下也不想与娘娘联手—— 娘娘之慧,绝非那萧淑妃可及,便是放眼朝中,也是少有能让殿下忌惮的人物。 若非此番武媚娘事涉其大,便是韩王殿下有心想休念止心,也得好歹把这陈硕贞处置了才好。” 王皇后目光一转,却淡淡道: “如此说来,韩王殿下果然有些悔意?” “至少目前,殿下绝无相争之心。” 那家侍正色道: “而且,为表自己诚意,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为娘娘带了一句话儿来,以示示好之心。” “什么话儿?” “韩王殿下要属下提醒娘娘,日后娘娘行事之时,需得处处小心…… 便是身边儿,只怕也是不清静的。” 王皇后立时瞪圆了眼: “你说本宫身边……” 她闭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可知道是谁?” “这个,韩王殿下也未曾查实,只是知晓有人。 且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请娘娘注意,务必注意: 便是查实了此人身分,也万不可立时便清除出殿。 一来因为娘娘先前吃了此人之亏,皆因她在暗,娘娘在明,等同是明着被她算计。 而如今娘娘已知身边有这样人物,自然便不会再轻易受损,所以反过来,一旦查清对方是谁,却可利用她来,向派她来的皇帝陛下,放些娘娘想让皇帝陛下知晓的消息。 二来么…… 此人身分也非同一般,等闲也还是得留下,免得引起那些前朝老臣们心中生出不满之意。” 王皇后心念电转,立时冷笑道: “原来竟是她…… 好,真是好极! 本宫这些年来,竟一直信错了人!” 那家侍见状,不由又叮咛一句: “娘娘,您可千万要记得,不可立时清除了她……” “本宫怎么会除了她? 留着她,本宫自有大用处。 这是本宫殿中私务,叫你家殿下少操些心罢!” 那家侍倒也不气,和和气气地点了点头,连声称是。 又停了一停,王皇后才道: “接下来,你家殿下打算如何行事?” “娘娘,此事若论起来,其实却也容易,只是需得娘娘相助。” “相助? 那也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娘娘放心,此事必然对陛下无害。 殿下所求,不过是能在娘娘不日新孝期满,凤归中宫之时,能够暗中帮手着,将那陈硕贞自认与武媚娘有旧,内应外合,欲兴其事的供状,代为传入中书省。 且必定要在一种陛下不得不认的情况下,将此状召示于群臣罢了。” 王皇后目光一利: “仅此一事? 这可不似你家殿下的行事所为。” 家侍淡淡道: “是也不是,都是如此…… 殿下现下,是真的累了,不过是想图个太平清静,能为过去之事,寻个良妥的处置之法罢了。 还请娘娘相助。” 王皇后微思半晌之后,才缓缓道: “好,若只是对付那武媚娘…… 本宫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但也只有如此而已。” 那家侍再三称谢,这才退下。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西郊。 韩王府别业。 听毕了那派入太原王氏府中传来的耳目线报,元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 只要她答应了,那么接下来,咱们便轻松得多了。” 沉书不解地看着元嘉坐下道: “殿下,沉书不明白。” “你以为此番本王将那陈硕贞之状交与她,只是为了能借她的手,打压一下那武媚娘,顺带伤一伤李治么?” 元嘉淡淡一笑道: “本王不过是想看一看,她对武媚娘的恨,到底有多深。” 沉书想了一想,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若是她今日明知殿下心怀大志,可为了能够对付那武媚娘,也甘愿自献其能的话,必然日后殿下便好拿她做些咱们不方便的事了。” 元嘉点点头,含笑拿起一物,与沉书道: “今日里,宫中内侍省的耳目可传了新消息来,你且看一看。” 沉书好奇接来一看,却看得面色越来越惊,到后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元嘉。 元嘉含笑抚须,轻轻道: “你说,若是王氏知道,她这些年来不能生育,却是因为日日所服的方药之中,有些叫她万不能得子的方儿…… 她会如何?” 沉书倒吸口气: “王氏看似柔善,实则却是行事颇为阴狠。 加之这无嗣一事,是她多年心头旧恨,只怕那王德却要……” “谁说是王德为事了?” 元嘉冷冷一笑: “你若告诉她是王德所为,她会信么? 啊? 那种大家千金出身的女子,会信一个与她系出同族的六宫内侍总领,实实着着地权压六宫的人物,会为了一桩旧年里的小事,恨她到欲让她从此绝后?” “可这对王德而言……” “沉书啊,虽则本王不甘心,可有件事,本王必须得承认——二皇兄(李世民)看人识心的本事,实在是天下一绝。 你以为这王氏是入宫之后才失宠的么? 错了,从同安大长公主逼得二皇兄与李治小儿帝君龙子之尊,竟直欲逃离太原王氏府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她王氏便是嫁入皇家,最好也只不过是落得个弃妇的下场。 可笑那王氏看不透,王氏一门都看不透……还以为自己氏家女,果然帝王之贵,也是会巴结着要请她嫁入天家的。 所以她与王氏上下,就更不会相信,王德会是这件事的主谋。 而她不会信是王德,那又会信是谁的主谋呢?” 沉书立刻明白: “不是萧淑妃,便是武媚娘?” “没错,可萧淑妃与那王德,可谓还不及她王氏与王德情分深厚,怎么就肯替她做这等事? 所以她会怀疑的,注定只会是武媚娘。” 元嘉淡淡一笑,接过沉书手中密信道: “所以…… 这便是咱们将武媚娘这个李治小儿的心肝肺肠,一举摘下的最强利器。 一旦王善柔相信,自己多年不能有嗣,都是武媚娘暗害,那么她的怨恨,她的执念,必定会让她拼了两者皆亡,也要致武媚娘于死地。 武媚娘一旦死了,那本王这个看似多情,实则却是痴情得跟他那个一生只守着一个空灵位过日子的老子爹一般愚蠢的好侄儿,便注定也是活不成了。 李治一死,仅凭那个贱种李忠……” 元嘉冷冷一笑: “你以为,他能守得住么?” 沉书立时喜笑道: “殿下英明! 那沉书这便去……” “不急。” 元嘉悠悠道,一边儿好好折起了秘信: “本王说过,这个消息,是最强的利器,可不能胡乱糟蹋了…… 本王要好好儿想一想,到底该怎么使用……” 他冲着沉书,轻轻一笑。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七 唐永徽四年。 十一月初二。 房仁裕大军与崔义玄州兵合。 十一月初三。 房仁裕帐下大将,擒得陈硕贞、章叔胤。 乃以疏表上奏李治。 是夜。 韩王府中。 别院内寝。 已然成为韩王侧妃的慧宁,惊恐地看着韩王元嘉: “殿下…… 殿下要宁儿去做什么?” 元嘉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着她的面庞,与刚将及肩的乌: “你不必怕…… 本王不过是叫你,去设法见一见你的旧日姐妹罢了。” 慧宁深吸口气,好半晌才道: “见……谁?” 元嘉淡淡一笑: “莫非你以为本王会叫你去见那慧觉么?” 慧宁被说中心事,一时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元嘉才轻笑道: “我不会叫你去见她的。 她也不配你,本王的爱妃,亲自去见。 本王想你去见的,却是你另外一位姐妹。” 慧宁立时会意,睁大眼道: “殿下是说…… 是说宫里的……” 她的目光亮了起来。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正与瑞安等人,议论着今日朝中动向,突然就听闻殿外传信,道一内侍省女官传信入内,请准其府中侧妃见昭仪驾。 媚娘意外地挑着眉,看了玉如一眼。 玉如会意,立刻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去。 这边厢媚娘却着人召了那女官入内,问道: “韩王府中,素与本宫无相交近之处。 今日亦非节非庆,怎地偏偏便是今日,要来见本宫呢?” 那女官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话问咱们,咱们如何得知呢? 说到底,知道她到底为何而来的,还是只有那位宁侧妃了。” 媚娘心中一动,接着看到玉如匆匆而入之时,凝重的面色,心下便了然,叹息一声道: “是么…… 原来如此…… 只可惜小公主今日身体微有些不安,只怕不多时,主上便要驾幸立政殿,实在没有什么时间见宫外来客。 还是劳烦这位姑姑,去传了话儿与那宁侧妃,便说改日再见罢!” 那女官倒也稳妥,点了点头,便笑应称是,接着离开。 见她离开,媚娘立时沉了脸看玉如: “果然是慧宁?” “正是。” “竟然真的是她……” 媚娘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这些年没见…… 她竟然已身为韩王侧妃。 真不知她此番前来,是吉是凶啊!” 文娘一侧侍立,想了想却道: “那个慧宁,文娘是没有见过几次的。 不过后来听二位玉姐姐闲时,也评论过她几嘴,说是此女实在不是一个省油的。 表面看似温柔似水,性极善和,又似天真羞怯的…… 实则骨子里,却是极渴望荣华富贵,一朝登天。 只怕今日前来,为的便是知晓主上会驾幸立政殿,指望着能让主上看上一眼罢?” 媚娘不语,良久才徐徐道: “若她今日身分,并非韩王府中人,又或者没有慧觉逆反之事这等时机之巧,那么你做如是之想,或者还能说得通。 可她今日已然是韩王府中人,又正是慧觉逆反之事方有敛意…… 她便突然前来求见……” 文娘想了想,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慧宁此番前来,却是因为惧怕会不会受慧觉牵连,所以受了韩王的指点来见娘娘,以图保得自己全身? 可……为何文娘总觉得,事涉韩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呢?”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的确…… 这个韩王的心思,我一时也是看不出来…… 左右思量几番,他如此行事,至多也不过能让人知晓,我与他府中这个宁侧妃有些旧情…… 又有何用呢? 罢了,左右一会儿治郎便要来了,此事还是说与他听一听,由他品论一番的好。” 媚娘这一等,便是足足等到了一个时辰之后,用毕午膳,正饮茶净口之时。 见得李治疲惫前来,媚娘先迎上去,替他更衣除袍,又由着文娘端了热水巾帕来,与他净面梳理,然后才问道: “治郎可用过膳了?” “胡乱也是吃了一些。” “可还要用一些?今日文娘煮的水晶肘花儿羹可是真的好。” “罢了,腻味的,一会儿还要去见舅舅他们呢。 给我端杯茶水便是了。” 媚娘点头,着人煮水烧茶,正于此时,又将今日慧宁来访之事言与李治听。 她这一说,李治便沉了脸色,还不及等媚娘说完,李治便连声道: “你可见她了?” “自然是不曾……治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治咬牙,左右看了看,急招手向玉明前来,低声道: “你现在便去传朕的旨意,叫所有京中影卫接旨后立即去将那些感业寺中旧人一并寻得,除去那些极可靠的之外,其他各路人马的耳目,务必清除干净! 尤其是那太原王氏一族中的那个心慧,一定要赶在两个时辰之内叫她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明白么?! 兹事体大,火速理治!” 玉明接下圣旨,便迅速奔出殿去。 另外一边,李治也不给媚娘发问的机会,便又叫了玉如前来道: “你,你现在去寻李云与李雨两兄弟,告诉他们现在便去传信与正在赶往京城来的师傅,请他务必快马加鞭,于今夜子时之前,把那慧宁,无论生死从韩王府里给朕带出来。 若是活着,便安置在修真坊,若是死了…… 也要把她的尸骨带与心明长老,务必请她认定了确是慧宁再行处置,明白么?! 要快!” “是!” …… 媚娘看着李治这般忧心忡忡,几项治定,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安之感,看着李治的神色也越发担忧起来。 李治见状,却伸手安慰她道: “你也不必太过焦急…… 其实此事论起来,却也只是我的一点担忧。” 咬了咬牙,李治看看左右,瑞安等人立时会意退下,只留媚娘与自己在殿内。 李治这才握了媚娘的手,轻轻道: “你想得也不错,这慧宁此时前来,着实疑点重重,你不见,也是正确的决定。 只是,我怕是此番韩王叔叫这慧宁入内,却非在乎你见,或者不见她。 而是别有所图。” 媚娘近日虽因照护孩子们,心力多有不及往日,可其机慧之处,却依旧不少半分,是故李治微一提点,她便立时了然,惊道: “莫非…… 莫非韩王此番叫慧宁入宫,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我与她相识,且颇有旧交。 至于我见不见她,却是另外一回事?” 李治点头,叹道: “的确…… 韩王叔此番心计,实是了得。 只怕此番他之所图,便是为了能够借慧宁之事,让你落入与陈硕贞有旧交之陷中。 接着只要陈硕贞一死,必然便会有人拿着无论真假都好,只要具名是陈硕贞,只要内容是写明你与陈硕贞素有旧交,且于她造反之时,仍有消息来往的供状呈至中书省。 到那时……” 媚娘只觉全身发冷,好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此事传至中书省,被朝野上下知晓。 那媚娘便是再多了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何况朝野上下,以元舅公为首,除去英国公等几名军方重臣之外,其他诸臣本就对媚娘抱存偏见,这些年来治郎辛苦维持,好容易将此事平息…… 若于此时发之,只怕却又要因陈硕贞妖术行法之事,引得朝野上下奏请除去媚娘了!” 李治沉重一叹: “原本前些日子万春殿里传消息来,说太原王府上近日有些异动之时,我还没往这块儿想。 现下看来,只怕韩王叔却是早就安排得当,就等着拿到慧觉的手书之后,来动手了!”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呢?” 李治摇头,叹息道: “眼下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已然抢得先机。 咱们便要应对,也要选对方法。” 媚娘点头道: “治郎的意思是,事已至此,必成定局…… 所以,还是得设法想一想,如何补救么? 那么…… 媚娘是不是还应该去见一见元舅公?” 李治点头: “有影卫出手,心慧是活不了的。 只要她这个只会做些对皇后有利的证言之人一消失,你的安全,至少便保得一半。 不过皇后必然不会甘心,只怕还会要想些法子,接着往你身上倒些脏水来。 所以慧宁就得从韩王府中出来。 只要她一出来,那么韩王叔最后一点倚仗也不能再起效用,便只能倚仗朝野上下对你的旧怨。 若是以往,我也实在没有把握,舅舅会肯出面保你与否。 可此番不同,若是舅舅知晓,此计为韩王叔所使,为的便是意图害你…… 那舅舅断然是不会允许的。” 媚娘却忧道: “可……可治郎,元舅公他……” “相信我,他会答应你的。” 李治目光澄澈地看着媚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叫她别担忧: “因为舅舅很明白,一旦韩王叔当真煽动了朝野物议,意图逼你…… 那么为保下你,我被逼无奈,必然会以两败俱伤的方式诛杀陈硕贞等逆众,好替自己找一个污名背着,如此一来便可引来朝野上下的目光,以图保你安康的。 为了我的清名,为了大唐君主这点名声,他必然会全力保你的。” 媚娘闻言,心中激动,哽难成语,只是默默依在了李治怀中。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初四。 唐高宗皇后王氏新孝服虽未满,却早早归宫,以图正位,以安民心。 另一边,早朝。 长孙无忌突上奏表,称近日来禁军卫有报,道宫中万春殿内,竟有外侍夜入京中某位亲王府中,行事可疑,请求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登时大怒,着立时遣禁军统领手持帝赐金令,务必将那近侍拿下,审判为要! 另外一边,立政殿中。 得玉氏姐妹暗报,道慧宁已死于一直于韩王府周围伺机报复李元嘉,却巧合发现此女不利于媚娘,且李治有旨着令除之的慕容嫣之手,至于心慧,也在京城西郊二十里外的一处尼庵被率领诸影卫搜查至此的豆卢望初当场击杀,而中书省所上疏表,也没有能抢得到长孙无忌之前,甚至就是陈硕贞,也在李治与崔敦礼一番密中商议之后,由崔敦礼门生,那位新近立下大功的崔义玄动手,立时斩杀,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所谓义妹,尽皆不义”,便怒骂媚娘竟出卖她至死…… 最后,当她听到从早朝起驾,便一直守在太极殿下听消息的瑞安来报,道长孙无忌已然奉表请查万春殿中侍从与韩王府私见之事时,才终究长长出了口气: 这最后的重要一关,终究还是过去了。 接着,她长出口气,微瘫在圈椅上思量半晌,突然叫来文娘道: “事已至此,虽则不必担心再会出现什么不良之事,可到底也是有些奇怪……向来咱们与万春殿相争,都是处处得了早报,占得先机,今日这等大事,怎么万春殿里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你且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苏儿,还是红绡出了问题。 无论是谁,一旦发现有些暴露,立刻便要告知治郎,请他务必立时保了这两个孩子出万春殿里,不教出事! 明白么? 便是从此咱们在万春殿里耳目皆失也无妨,可人一定要保住了!” “是!” 正文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八 ——————今天的努力更得多了,所以有点晚,为了补昨天的………………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侧殿。 媚娘咬着下唇,看着文娘,好一会儿才道: “这么说…… 被察觉的,是苏儿,不是红绡?” “是。” 文娘小心道: “方才红绡来报,道王皇后刚刚审过了那素日里伴着苏儿姐姐的小侍衣,却不知为何,不见动静。 ——说起来就连红绡也有些心惊,此番若非娘娘着人暗中查问,她竟全然不察此事,皇后平素里也算信得过她,如今竟将她也瞒得结实。 若非咱们问着,她有心相查,只怕也不知道呢!” 停了停,文娘到底也是有些心忧,便轻声问: “娘娘英明,您看这皇后已然拿着了确信儿,知道了苏儿姐姐的底子,却隐而不发? 而且她还刻意瞒着红绡…… 会不会,连红绡也……” 媚娘长吐口气,左右想了想,才轻道: “平素里你们跟着治郎,见惯了治郎的手段,更加加惯了皇后素常被治郎拿捏在手心里,自然瞧不上皇后的本事,以为她不过是一介凡俗之妇。 可你们需得知道,似治郎这般的,天下也不过一人而已,诚所谓巨璧为玉,指环亦为玉也。 所以她的本事,实在在是不可小瞧的。 此番她已知苏儿的底子,却能做到隐而不发,甚至能做到连亲近之人也防备着,便足以说明她的心机与城府。 目的么,自然也就是为了如治郎之前一般,明知太极殿里有对方耳目,却还能留下来反而用之,放些自己希望对方知晓的消息出去,以达控制对方行动之效。; 至于红绡…… 眼下却不必太担心,毕竟她既然还能查得到这样的消息,就说明皇后对她的信任尚存。 不过到底皇后多疑,此番疑了苏儿,红绡又冒了险去查此事…… 难免就会让她有些被动,甚至进一步惹得皇后疑了她,对她动手查起来便不好了。 便是不说耳目自此后不利,单只这孩子的安危便叫人忧心。” 文娘皱眉道: “那娘娘,是不是叫红绡一并退出万春殿?” “不,万万不可。” 媚娘断然摇头道: “皇后此计,未尝也不是存着些儿打草惊蛇的意思。 一旦咱们妄动,只怕反而会让皇后抓到把柄—— 毕竟红绡与苏儿不同,好歹苏儿是先晋阳公主的侍婢,当初也是治郎设计着教皇后强要了过去的,便是出了事,皇后也只能自认识人不严。 可红绡却是她家府中旧婢出身,一旦被查,势必累及她家人。 至那时,便是咱们强保下了红绡,只怕她家人也要受难。 这孩子如此辛苦一场,几年来可说日日都是在刀尖儿上过日子,可不能再因为咱们的疏忽,叫她家破人亡。 若果如此,且先不论我以后如何教那些忠心于咱们立政殿的婢侍们为咱们办事,便单单这人情义理一道上,便不能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所以无论如何,红绡眼下都不能立时出万春殿…… 要出,也要先保了她的家人周全,便是不能出了王氏家奴的名录,至少也要将他们一家子安安全全地藏起来。 (据唐时还有全家人入奴籍的,不过都只是五姓七望的大家,这类人户口是挂在氏族里的,算起来是他们自己的家人要受其主族的管辖,一旦发现有什么背主欺上的行为,其主族有一定地位的为官成员可以将其定罪并送有司判刑——事实上即使是政治开明的唐时,这类家奴的人权也是没有保障的,一旦为氏族发现他们有所为逆主的行为,杀死也不会有人问的——因为他们的家人就是氏族中人。)” 文娘却疑道: “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文娘怎么记得,这红绡入太原王氏府中之时,不是借着说与娘娘有旧仇,又是家中人全部为娘娘所害,欲报其仇,这才得入太原王氏府的么?” 媚娘点头,又摇头叹息道: “那不过是当初治郎为了方便安排她入太原王氏府,改的由头而已。 便是后来种种与咱们的说辞,甚至是于治郎前的说辞,也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番假说。 之前毕竟事关与她自己,加之她也是个极自傲的,不愿提及,自然也就不便说与你们听。” 媚娘又叹口气,这才将红绡与王氏一门间的恩怨说个清楚: 原来这红绡,论起来竟也与王德一般,都是王氏一门的宗亲。 只是与王德不同的是,她只不过是太原王氏族中一房地势不尊,又产业不丰,但为官却极为清正颇有德名的末流小房王公某的传人。 她的母亲,却正是这小房唯一的独女,原本也是个性情娴淑,诗书气华的好娘子,她的外公也是颇以自己女儿为傲的。 孰料世事多变,先帝太宗皇帝在早年某次秋征**时,时为罗山令的王仁祐于任上,行了不大不小一件错事—— 太宗颁旨,着令各县调备的军用粮饷,这位当时初为人父,得意非常的王仁祐不知到底是错了那一根筋,竟然私自挪用了一小部分,借以私用。 何私用呢? 为的便是替刚出世便得高人指点,言道有母仪天下之命格的独女能够善结良缘—— 一切只因那位高人道,其女凤仪之姿纯然天成,只是祖荫不丰,是故若能于其满双月之龄前,多施救济,多助贫弱,多捐赠道观庙寺,必可丰其祖荫,甚至就是其父母双亲,也可借其贵气,凌于一族之上。 本来这样的事情,身为太原王氏一门的正宗主房,王仁祐倒也不在乎捐些粮款的—— 可关键就在于,那时他方将为了买一卷古画,而使尽了身边可用的银钱。 若向族中及时调度,也不是不成,只是他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平素为人不和,向族中诸房打秋风,竟无一房能出得手的。 一气之下,他便思忖着左右自己不久便可于田产之上大有收获,加之时年风调雨顺,军粮备库也有数十万石,于时莫说是这区区两百石的粮食,便是再多个两百石也不成问题…… 又思度着便是有人下来查问,多半来的也是自家族中之人,多少都会顾些面子,于是竟自着人去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内吏处偷了印鉴来,伪造这内吏的签押批书,自将预备着下月便要由京中下来的户兵两部令使查点收缴入国库中的军备粮挪了两百石私用。 而时为他内吏,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便正是这红绡之外祖父—— 不过王仁祐做下这等事,自然不会教这个为人耿得过头的老石头知晓,连搬粮食都是借机支开了他才行事。 原本,王仁祐所估也无甚坏处,以他太原王氏家资之丰,确也不在乎这两百石的粮食。 可偏生就是这般天不从人愿,他夜里刚将军备粮挪了出来存于县府之内,晨起便传来消息,道那前来验缴收粮的两位令使竟不知何时得了消息,知道罗山县军备粮有私挪之事,竟自微服查得实证,已然带了兵士前来持令欲拿人了! 这一下可将王仁祐惊得个半死——太宗皇帝虽为君仁善,可毕竟是马上出身,又兼之极重武功文治,平素呢也待下极厚,恩赏之事从不小气,所以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贪挪军用之员。 一旦知晓,那断无生理。 适逢此时,红绡外祖父得知消息,前来质问,他不胜其烦之际,竟突发其想,一边儿躲开这一味逼着他去自首认罪,得个免死的老石头,一边儿暗示自己心腹,将这些私挪的粮食全部都送往外祖父家中。 那时只有红绡外祖母与尚未成亲的母亲二人,两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够知道这些曲折内情? 何况还是自家本族的亲戚王大人的心腹告知她们,说这些粮食是红绡外祖父多年的积攒…… 素知夫君父亲节俭本性的母女二人自然轻信。 结果不言而喻,虽则那两名来使并非氏族,可到底诸般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了红绡外祖父,被判斩刑的自然也不会是王仁祐了。 原本若是王仁祐于此时心中尚有些愧疚,肯出手相救一把,哪怕只是改个监禁,也算是他有些悔意,红绡母亲与外祖母也不致恨他如此。 可王仁祐非但未曾如此,还因为惧怕红绡外祖父一旦得了生机必会设法告倒自己,竟向时为大理寺首员的族中亲故求情,定定着着地判了时年已是近花甲,又长年累病红绡外祖父一个流刑。 这个流刑于这位风骨卓绝,愤懑于心的老人而言,无疑是记催命符,于是是夜,红绡外祖父便自尽于狱中。 文娘听至此处,便叹道: “娘娘,容文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这便是那王老大人的不是了…… 若是他肯忍辱负重,信得过先帝治下的清明官度,那不必多长时日,他必然沉冤得雪。 而且……” 文娘犹豫一番,到底也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而且若非他这一番冲动,只怕今日的王善柔,再如何家大势大,也不过能做个二品诰命便是好的,哪里还有今日这般与李治添烦? 媚娘知她之意,却又一次摇头道: “你呀…… 却与红绡一般地想不明白,自苦于此。 文娘,你需记得,虽我们都信人心可胜天,可需知有些事,实在是天命如此意,人力有尽时。 何况你也应该清楚,便是今日没有王皇后,只怕也会有李皇后,崔皇后,卢皇后,萧皇后,赵皇后…… 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李崔卢萧赵之辈,又是真正良善大度的人? 便是这等良善大度的…… 既然身为氏家女,又怎么肯被我这一个小小的先帝才人抢了皇后之尊? 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便是再如何柔顺如羊的,只怕也最终会成了狼—— 你也是自幼便随着惠儿入宫的,也算是一路看着治郎走到这等地步的,治郎这等真良纯仁的德心,天子龙嗣的贵身,尚且被逼至不得不自保狠绝行事的地步,何况是那些氏家女? 所以我也是多番劝过红绡,实在不必因为觉得悔恨的。 可惜她还是看不清…… 罢了,总之如此,你也知晓此中原由了。 眼下要紧的却不是这些故旧事,却是要保得红绡平安——毕竟眼下她的父母亲,却还落于王氏一族身为奴役呢。” 文娘大奇道: “红绡母亲不知自己身世么?她若知晓,为何还肯卖身与王氏一族?” 媚娘闻言叹息不止,又说出另外一重内情: 这便是为何红绡深恨王皇后,无论如何也要置王皇后于死地的理由了—— 当年她外祖父故后,她的外祖母也一朝病逝,只留她母亲一人,可怜孤苦。 若是搁在外人家,想必便是计较她一个年幼孤女会不会有复仇之念,至多也只是将她设法除去罢了…… 可偏偏这王仁祐之妻,也就是皇后之母柳氏也是个极狠决的角色,知晓自己夫君如此行事之后,非但不肯悔罪,反而以可怜罪吏之女,替其婚配以求其安的名义,将年方九岁的红绡母亲强以两领薄席的价,贱买了入自己家的奴籍,然后丢与自己族中宗亲府上,一个年近古稀的失妻守墓家奴为妻…… 也是天佑良善,那老家奴也是个好人心儿的,知道自己不能糟蹋了这可怜女儿,于是明里着认做是夫妻,暗里却是认了女儿,这红绡之母也算过了一年半载的安生日子——虽则那柳氏时时着人监视着她,她却也总能得那老家奴照护,安然度过。 可到底那老家奴年老体衰,不过一年半便病故,临终之前心知自家远房主子必然不能放过这红绡生母,于是便暗中安排着红绡生母早早儿与自己一个认做嗣儿的远房侄儿做了童养媳妇儿——这侄儿便是红绡的父亲——然后他又与侄儿巧番设计,叫柳氏以为时年十岁的红绡生母已死,自然安心。 原本至此已是人间难事,孰料事隔四五年后,红绡生母已长得脱了当年形状,与红绡生父成亲之后,竟因其身为王府理治内务的夫君不慎小误毁了一卷王氏家传的所谓古文,竟被逼得夫妻双双卖身成奴——且还被签的是三世契(就是自第一代签约卖身的奴婢起,儿女一代,孙儿女一代都要成为契主的家生奴才)。 所以后来红绡成人之后,知晓这些内情,才会如此恨毒了王皇后一族。 文娘听得只觉震叹: “想不到……想不到……” 她又摇头,才惊叹道: “文娘也是听过宫外来的奴婢们说,诸氏族豪门之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 可想不到堂堂国丈一家子,竟……” 媚娘却淡然道: “这也不能全然说是他们本德有失……只是他们这些氏族大家,自幼受的家训便是以自己氏族门楣光辉为尊,又不得滥动杀孽毁其家门,平素里又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为德高望重…… 几重交叠下,自然就失了人之本性…… 说白些,氏族千百年来能够绵延不绝,盛荣至斯,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可是万载之辉,亦难逃天定之数,何况这氏族流传至此时,早是少见当年晋汉时期的高贵德行,更多的却是仗名倚势? 自然就会是这等情势了,这也是为何治郎也好,先帝也罢都急于打压氏族一系的真正理由—— 现在的氏族,看似威华德清,实则却已是一棵被蚁虫蛀食得外强中空的朽木,危及林中诸秀。 若不及早治除,只怕却是殆害更广。” 文娘点头,半晌不语。 主仆二人沉默一阵之后,媚娘才苦笑道: “我也是,正说着要保红绡呢……却好没端端的,与你说这些…… 罢了,你知晓此事也好,日后务必好好替我照护好了这孩子,她是真的太可怜,又是这般自强,实在是个好孩子。 所以你去告诉治郎,就说是我说的,眼下既然苏儿已经暴露,那便万不能再留在万春殿中由着皇后利用伤害,便是不为晋阳为德安,也得保了她出来。 所以你告诉治郎,可向红绡下旨,叫她避开此间之事,万不可再理再听。 至于苏儿那边么……可叫苏儿自行设法,将些自己旧日里所为的要紧事往红绡身上推,叫皇后知晓。” 文娘闻言瞪大眼: “娘娘,您不是要保红绡,救苏儿姐姐么?怎么不让红绡拿着苏儿姐姐正是主上派去监视皇后之人的证据,去取信与皇后呢? 如此一来,皇后知道苏儿姐姐是主上的人,自然不敢妄动,只得将她遣退出宫,而红绡也更得皇后信任,不是么?” 媚娘淡淡一笑道: “皇后多疑,若是这等时刻,她刻意压制此事的时刻,红绡拿着苏儿的实证去向她邀忠,只会更加深皇后对她的猜疑。 何况便是知晓苏儿是治郎的心腹,你以为皇后便不敢动手了么? 于皇后而言,治郎身为她的夫君,竟派了耳目来监视于她,这等事不啻于是对她,对太原王氏一门最大的羞辱,她又是不能明着与治郎相敌的,所以只能选择将苏儿尽善其用之后,加以暗害,叫人永远不知治郎如此不信任她,甚至是避忌她。 若是红绡将此事报与皇后,那么便是皇后不怀疑红绡,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她也只会选择将两个孩子一并永远消除,不留后患。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却是苏儿努力将万春殿这池原本就已经污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让皇后分不清真伪,咱们再趁她犹豫不决于红绡与苏儿之间到底谁是内线之时,抢先一步着令玉氏姐妹将苏儿救出万春殿。 如此一来,皇后知晓是我身边的玉氏姐妹出手,自然深信苏儿并非治郎耳目而是我所派遣去的,而苏儿一逃,先前她推于红绡身上的种种诬证,反而在皇后心中成了对红绡最有力的清白证明。 你明白么?” 文娘闻言,当真是心服口服,立时连称其妙,便急忙转身去依计行事。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一 是夜。 太极宫。 千秋殿。 萧萧瑟瑟,一片大雪白茫茫。寝殿之中冰凉。 萧淑妃裹着雪白广袖梅色裘,呆呆地斜倚在榻上,看着面前蓝清清如寒冰般的石板地面上,那只映着红光的火炉。 好一会儿,她才淡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亲近小侍: “今夜,陛下还是不来罢?” 小侍悄悄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不敢多语。 萧淑妃淡淡一笑,如薄薄雪花停于唇角,迅即融化: “也是…… 来什么呢? 素节已然移殿别居了,武媚娘,也已封了昭仪了,就连正宫之位,也有王善柔坐稳了…… 还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萧淑妃悠悠长叹,悠悠长叹,好一会儿才仰面看着天,不让眼角泪意沾湿了衣裙: “素节在那里,可还过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每日里见着陛下的机会…… 不多。” 小侍小心回答。 萧淑妃默默长叹一声,轻笑: “又怎么会多? 眼下可是有了那个李弘了,又有了那个小贱婢了…… 何必再多分心在素节身上?” 小侍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娘娘也不必如此消沉,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日后说不定如何呢!” “是啊…… 你说得对,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 说不定要不得几年,本宫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唐的后廷中一般了。” 萧淑妃再一轻轻笑,转头看着殿外雪光,眼角泪光殷殷: “一朝嫁与帝王家,除非是登凤为后,否则本宫本就不曾想过,能得什么善终的。 只是……” 她轻轻地捏紧了衣角: “本宫还是不甘心…… 就算是要到死的那一日…… 本宫也还不甘心! 本宫要争,就要争到底。 否则,本宫入这一趟太极宫,又有什么意趣呢?” 萧淑妃哭着笑,笑着哭。 小侍心中一酸,热泪滴落在脸颊上,却是一片冰凉: “娘娘……” 千秋殿里,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萧淑妃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在殿中响起: “本宫会争的…… 一直争到最后一刻…… 本宫会争的…… 因为这,也是每一个进宫的女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正偎在暖炉之旁,仔细替李弘与嫣儿兄妹缝制一件新衣,就见瑞安匆匆奔入,面色惨白。 她心知有异,咯噔一声,便放下手中针线急问: “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 娘娘,万春殿里出事了! 红绡……红绡她被皇后抓起来了!” 媚娘呼吸一顿,立时心头一沉!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凤座之上。 王皇后倚榻懒斜,纤纤十指,轻轻揉着额头: “怎么样,招了没?” 阶下,一名老监恭声道: “回娘娘的话,这贱婢嘴却是硬得紧,宫中能使得上的刑,都使上了,她竟是半点儿也不吐的。” 王皇后挑眉,看着那老监: “当真都使上了么? 本宫怎么听说,还有一些,却是你根本没用过的?” 老监闻言,一时犹豫,半晌才嗫嚅道: “娘娘英明…… 只是老奴以为,这红绡之事,怕是有所内情,是以不敢下狠手,怕万一再如前事一般…… 那红绡一条命丢了倒也不是甚打紧之事,娘娘少了一个极使得上力的心腹,才是大可惜。” 王皇后睁眼,看着他,良久才点点头: “你说得,本也是在情在理。 不过眼下万春殿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杀一儆百,怕是以后都难再整治平静了。 所以此番无论红绡是真细作也好,假耳目也罢。 你都要好好儿审清楚了,给本宫一个交代。 至于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皇后微微垂下脸,目光清冷地看着那已然开始冒汗的老监: “这是你需要注意的事,不是本宫。 明白么?” “是,是…… 娘娘英明!” 那老监听毕了王皇后的话,只觉全身冰凉,立时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侧殿内。 正在批阅折疏的李治闻得瑞安所传急报,当下便惊得一怔,半晌不言。 好一会儿才轻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查出来了?!” “回主上,瑞安也不知详情…… 只是知道今儿个一早,皇后一醒,便突然发难,拿了红绡姑娘下去,说她是个吃里扒外,暗害主人的贱婢,同时还拿了许多平日与红绡姑娘好的小内侍与小宫娘,一并都打进了苦牢里,上了刑了。” 李治咬牙,轻轻问: “现下红绡可说了什么?” “主上放心,红绡的忠心,那是万万不容置疑的。 只是奈何她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方才传来消息,说皇后眼见诸般常用刑罚她竟是软硬不吃,此刻已然着备着要动手,使些宫里暗房传下来的法子了!” 李治一听,登时咬牙恨声道: “那些暗房里的法子,个个都是丧尽天良的人才使得出! 她身为堂堂中宫,竟然也敢用?!” 瑞安急道: “唉呀可不是么? 主上,您可得发发慈悲心,救救红绡啊! 否则她若真被上了这些暗刑,怕是以后勉强活着,也不若死了来的痛快了……” 李治点头,立刻扬声传了德安来,着他带了自己的令牌去要求皇后立时将红绡交与掖幽庭处置。 德安闻言一怔,却犹豫道: “主上,这……可说不过去啊! 毕竟主理内务的,是皇后的本份。” “主理内务确是皇后本份,可做得太过,若是君上不于理会,那便是无能。 你只管去,皇后不敢不放人。 眼下救人要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处置!” 君命如天,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红绡便被德安带着一队金吾卫,从王皇后所派的刑夫子手中针钳之下,抢了下来。 不止是她,那些被连坐的小侍婢小内监们,也都一并被金吾卫转接了,带入掖幽庭发落。 而王皇后却也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加以任何的阻止或者是拦挡,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德安将人拿走。 待到人离净后,那老监上前一步,跟在她身后,微有些怨气地看着德安与金吾卫等众的身影,轻轻问道: “娘娘,就这般过去了么?” “君命如天,难不成你想抗旨?” 王皇后微一侧首,眼尾轻扬,看着他惶然一身汗的样子,淡淡地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前方: “无妨…… 左右事已至此,本宫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这红绡死还是不死…… 都不重要了。” 老监眨眨眼,看着王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这红绡之事,背后却是另有主谋,而非陛下?” 王皇后冷笑: “陛下的性子,最是柔善。 便是有些私心,便是防着本宫,便是存着念要往本宫宫中放耳目…… 都不奇怪。 可唯一陛下不会做的,便是似这贱婢所为一般,竟在本宫的药饵中动手脚,落下这失育之毒这般狠辣……” 说着这些话,王皇后的声音也是越变越轻,越变越轻,握着云帛的手,也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好一会儿,她才长吐口气,冷笑道: “所以…… 本宫拿下红绡,不过就是想瞧瞧,到底会是谁来带着她走,又是带到哪里去。 如此一来,本宫才会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下的手。 也才好替自己这些年受到的所有耻辱与痛苦,讨回一个公道!” 老监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红绡这样的女子,自然不能轻易放使的,自然是要有人相谋。 而这样的女子,也是可杀可辱不可弃的。 一旦弃之,必然会疯狂反扑。 所以她背后的主子必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本宫在这太极宫中,看似与众不睦,可实则真正想对本宫下死手的,只有那么两个。 一个萧淑妃,一个武媚娘。 萧淑妃与掌管掖幽庭的王德,可没什么交情,且她目下的境遇,跟被打入冷宫,也不差什么了,自然没有本事能耐,能让陛下垂怜,替她出手拦下此事。 那么,便只有一个人……” 王皇后的目光,仿佛一把淬毒经火的匕首,闪着幽幽蓝光: “武媚娘…… 只有她…… 也只有她,有这个理由对本宫下这般狠手…… 否则当年,本宫怎么会肯将她放回宫中来? 便是她回了宫,若非本宫多年以来受她暗害,一直无有所出…… 又怎么会中了她的计,如她所愿为了收嗣忠儿,而与她达成默契,由着陛下封她做了昭仪? 她又怎么能产下两个孩子?” 王皇后笑了起来,殷红的嘴唇边,闪出两排寒芒浸浸的牙齿: “是啊……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这般行事?! 还能这般行事?! 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口气,突然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个武媚娘! 好一个武媚娘!” 笑声如枭,响彻整个万春殿!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二 次日。 午后。 掖幽庭中。 水牢之内。 几个扫地的小太监,正在谈谈笑笑地说着近日里来得的一些赏赐,就突见身着高品服饰的大内侍监,被他们称为大公公的王德气派巍巍地由着清和明和两兄弟左右护着一路走来。 小监们吓得个个噤若寒蝉,都垂手而立于一侧。 王德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左右扫了一眼,淡淡道: “这儿也够干净的了,你们几个也是辛苦。” 话儿一说完,几个小监便齐声迭道不辛苦云云。 王德点头,又道: “昨日里万春殿可是打发了好些子要紧的犯人来,只怕你们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要费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了。 这等辛苦,咱家知道,主上更会知道的。” 说完,眼角一扫,清和立刻会意,上前几步,笑吟吟向那几个扫地小监中年纪最长的两个招了招手,看着他们一路弯腰小跑过来应了声哥哥,谨听尊令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口里掏了两只沉甸甸的荷包来,一人一只着他们收下,又笑道: “你们真是些好孩子,别说是大公公喜欢,就是哥哥也喜欢得紧。 喏,这半日里辛苦了,一点儿小玩物儿拿去,这便出了角门去外坊里寻些好吃的,或者是去看看家里人罢!” 两个小监接了过来时,那荷包却系得松松地,一个不小心便是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四五只足有一两的银果子便掉了下来,当场便惊得诸小监人人睁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闪了银光的“小玩物儿”。 …… 片刻之后。 看着面前清净利落的通道,王德淡淡地问了声: “可都清干净了?” “都清干净了。” 王德点头,这才松了脸,换上一副忧容: “娘娘也是太不谨慎,这样的时刻,怎么就能冒着风险来见那丫头呢? 主上也是…… 怎么不劝一劝娘娘?” 明和在一边儿,便小声地说: “师傅有所不知,主上也是劝了的,可没用。 娘娘********地就只是要见红绡姑娘,生怕她受了些委屈。” 王德点点头,倒叹道: “说起来也是的,娘娘这恤下的性儿,从一入宫起便如此,从来未曾改过。 若非如此,咱们这太极宫上下,又怎么可能都是些通情达理的,能顺着主上的心思呢? 唉…… 其实说白了,不都是为了皇后自己作得太狠,不是个当主儿,所以才盼着娘娘这等恤下的上了后位,至少不叫咱们受这些苦么?” 清明二兄弟齐齐点头称是,清和又道: “那师傅,此番之事,依师傅之见,咱们可该当如何相助娘娘? 是不是要把那些万春殿里的东西都收一收,免得露出些什么马脚?” 王德看了他一眼,却淡淡道: “怎么能收? 那是断然不能收的。 不但不能收,还要继续使药。” 清和一怔,看了看明和,立时明白过来: “若是皇后继续吃这药,一来继续神思昏妄,自然会行差踏错,二来也更能证明红绡姑娘无辜,此事与昭仪娘娘也无关,师傅果然思虑周详。” 王德叹了口气,沉声道: “不如此,实在也是无他法了。 说到底也是师傅连累了娘娘,若非是我一片私心欲行旧仇,此事怕还远扯不到娘娘头上。” “师傅,清和却以为不是如此呢!” 清和不以为然道: “娘娘自己都说了,此番事态一出,又扯出了红绡,那便是没有韩王在中间挑拨,便是没有这些节外之事,皇后也只是会恨娘娘她的,更加不会信师傅才是想她不痛快的人。 毕竟在她眼里,从来没把咱们这些人放在心上,从来不以为咱们能成什么事儿,更不以为师傅当年您的旧仇,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会信。 反而是娘娘,这些年来早已让她颜面尽失,此番便是与娘娘无关,她也是要想尽方法扯上娘娘,以行自己的私心报复之念的。 师傅还是少些自责的好。” 王德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语,良久才道: “说起来,娘娘也是担心那红绡的身子。 如何? 可没受什么大难罢?” 听到这句话,清明二兄弟互视一眼,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明和开了口: “要说什么让她以后觉得不活了还痛快些的难么…… 倒也不及受。 只是……只是那暗室里的诸般刑责,基本上是尝了个遍了。 所以咱们兄弟才想着能让师傅劝劝娘娘,此刻还是别见的好…… 红绡能不能说话,还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饶是王德久在宫中,见惯了这等阴毒之事,也是忍不住深吸口气: “她果然下得这般狠手?” 明和不答,清和便叹道: “眼下全身上下,已是没一块儿好肉了。 说起来这红绡姑娘也当真是让人敬畏……那拔甲铰肉……那钳指折骨…… 她居然也都能受得下,居然也不肯咬娘娘出来…… 真是……” 王德再深吸口气,睁着眼看看他们两兄弟: “你们找个人先进去,把这孩子弄得再可怜些,记得别叫她再受痛,只是叫她弄得可怜些。 明白么?” 清和一怔: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别忘记了,前些日子主上可是召了一个人入宫。 若师傅猜得不错,只怕这一回,娘娘连那个人也一并带来了。 哎,说起来真是师傅的罪孽,这孩子也是代师傅受了这场灾。 眼下既然娘娘都有心成全她,那师傅便更不能这般没良没心儿的。 自然是要设法了。” 王德几句话一说,清明兄弟便立时明白,互视一眼,齐齐声说了句是,便自去安排。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负手立于殿前,看着殿下正在几个高等小监指挥下,移动花植的小侍婢们忙来忙去。一侧,德安匆匆从外跑进来,到他面前端行一礼,看他颌首着平之后,这才急忙奔到李治身边,踮起脚于李治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闻言,李治肩膀一松,眉头微舒: “那人呢?可顺利带出去了?” “主上放心,有主上密旨在,今日又是李师傅亲自出面,自然被顺顺利利带出去了。” 李治点头,叹道: “罢了……这孩子也是难得,媚娘也确是没看错人,但愿这个上官庭芝,能够真的懂得珍惜她,千万别负了她便是。”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闻得红绡一朝忽死的皇后,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狂怒暴发,反而冷静得可怕,这让她自己也感觉到,离开药物的控制,整个太极宫,似乎又都回到了她的手中。 “娘娘,这红绡一失,那咱们可就陷入被动了……接下来怎么办?” 那老侍监忧心问道。 王皇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是啊……红绡一失,本宫是被动了,可从另外一面来说,却也变了主动。 你莫忘记,还有那些小贱婢们呢! 红绡的口你撬不开,难不成她们也不能撬得开?” 老侍监立时恍然: “娘娘英明,那娘娘您希望那些贱婢说些什么呢?” 王皇后垂首,半晌突然冷笑道: “本宫能希望她们说什么呢?她们便是说了什么,都有陛下护着,眼下红绡又死了,单单凭本宫一面之词,本宫能难为她们什么?” 老侍监究竟侍奉王皇后多年,隐忍至这等年纪才得爬上高位,自然人精儿一个,立时明白道: “是啊……娘娘说得可不是真的么? 不过娘娘,若是这些贱婢告了这武媚娘一些连陛下都包不得的错…… 那娘娘,便是您再如何仁慈宽厚,也是要争上一争的呀……”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忽有御史令王仁怀,上表具参宫中九嫔之首,昭仪武氏,暗中竟与月前伏诛之逆党陈硕真有旧,更有屡屡干涉朝政之事,诸般事迹,尽皆详书,更有掖幽庭中日前万春殿中发起之欲谋害皇后之小宫娘为证,更得其口中言,道武媚娘素日于正宫王皇后药食之中下毒日久,意图谋害中宫!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人人皆愤,更力求证清此事,以还后廷清明! 李治愤然欲离,却被禇遂良与长孙无忌等人拦下,一力请之,李治乃辩,道武媚娘一介内司,如何得与那逆党有私?此事实在荒唐。 然王仁怀乃争言道:“武氏旧入感业寺中之时,便与这时号慧觉的逆党妖女陈硕真同食同寝,更有结为金兰之说,且日前那陈硕真伏诛之时更曾大骂所谓义妹尽皆不义,可见武氏与陈硕真旧谋,只是一朝事发,武氏无奈,因利弃之而罢。” 此事有理有据,那陈硕真之事又是明明白白于皇家庙册之上尽皆有录,李治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替媚娘脱解,气急之下,突觉头痛欲裂,一时间慌得上下朝臣尽皆心慌,人人急唤救驾。 李治头痛欲死,心下大骇,自以为此番必然不好,便于艰难混沌之中,仍心念武昭,便着下旨令道因有御史弹劾内廷立政殿武媚娘与逆党陈硕真有私一事,关乎朝局大事,乃即时起封禁立政殿,由金吾卫重兵把守,一律人等尽皆不得外出,至于外部人等,上至皇后三公,下至末员小监,除非手持圣旨,否则擅入者,金吾卫可立时拿下问罪。 此旨一出,李治方才沉沉昏迷! …… 是夜。 立政殿。 殿里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欢乐与笑声,就连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李弘不停地哭闹,小公主嫣儿,则是张着嘴呜呜呀呀地烦燥不安。 至于媚娘,她却只是紧紧地,轮流抱了两个孩子入怀,左哄一会儿,右哄一会儿,然后不停地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文娘急步入内,立时急问: “如何?治郎可好些了?”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方才德安已然着了主上的意,立时回了话儿来了,说是主上此番,不过还是如以往一般,求着能脱身,保下娘娘,其实无甚大事。” 媚娘闻言,这才双肩一松,目光微湿: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微垂了下头,她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咬了咬牙: “红绡呢?” “她已然出宫了,上官公子也给她安排好了地方,不会有事的。” “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一时倒也没有什么,看起来,此番皇后却很是沉得住气。” “这便好……这便好。” 媚娘像是在开解自己,又像是在开解文娘: “只要她沉下了气,此时不发难,那么很快,这一局,就会有人替咱们解开的。” 文娘一怔: “娘娘是说,有人会替咱们解此局?谁?是英国公么?” “除非是治郎性命交危,否则都不是适合英国公出面的时候。所以此番,真正要请动他,来替我解一解这危的,却还是韩王殿下。” 文娘闻言,立时瞪大眼: “韩王殿下?!他?!他怎么肯……” “他自然不肯,不过我想,总有法子让他肯的。毕竟,解铃终须系铃人。” 媚娘冷冷一勾唇角,目光凌厉: “他既然敢算计我至此,我又何必再对他客气? 治郎一味地念着叔侄情分,血脉之缘,却反而柔和得过了。 这一局,是该我出手。也只有我出手,才能既解了治郎之危,也教外人再不能说治郎有什么不仁之处了。 也唯有我出手,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解了这位韩王叔的巧局,不让治郎落入他的圈套之中,毁了一世仁名。”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三 是夜。+頂點小說,www23 长安,韩王府中。 沉书已然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喜气洋洋的李元嘉了。 他恭声笑道: “果然殿下英明,几番巧计,便叫那昏君顾得头,却顾不得尾。” 元嘉哼哼一声笑道: “也不能就立时这般便说了,毕竟我这个侄儿还是有些人脉在的。 一旦不仔细,还是会被翻了势。 你们这些时日里,可要把宫里的动静给本王盯紧了,一旦察觉出什么不对来,立时来报,明白么?” “是。” 沉书点头答应。 …… 同一时刻。 长安,长孙府中。 赵国夫人已然很久没见到如此恚怒的长孙无忌了。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着咬牙切齿的夫君,轻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也不打算瞒着,便将今日之事一并说与她听,又道: “以前为夫也只是想着她到底不容易,总是在她与武媚娘,甚至是萧淑妃相争之时,多偏着她些。 如今看来,那般心思,竟可不必了!” 赵国夫人闻言,也是大蹙其眉道: “若果如此,那皇后可就真的大不是。 论到底,这红绡便当真是武媚娘的近侍,有心安排入她身边的耳目,那尚且也只能做些内里的手段与治法,了了此事呢! 何况这红绡并非是武媚娘的人? 再者,如今她这等行事,明摆着不是叫主上难堪? 若是话儿传出去了,若是都知道了这红绡是主上的人…… 那天下人会说主上什么? 自己的皇后也信不过?” 长孙无忌却冷笑道: “夫人这般错了,她算千算万,却是再不会容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于她而言,此番这红绡之死,可不就是为了能够将此事彻底湮灭于风中,不教外人知道,她这个皇后,眼下已然是有名无实了么?”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忧道: “那眼下这般,却如何是好? 韩王此举,摆明着是要毁了主上的名声。 眼下主上受迫,不得不将那武媚娘封禁于立政殿中,可夫君也知道,主上对这武媚娘,实在是情深如许,断然不可能容得她受太多委屈。 何况现下还有两个孩子在。 只怕时日一长,主上为了母子三人,却是要做些什么不当之举呢!” 长孙无忌沉重地吐了口气道: “夫人说得正是,韩王此番之举,端的厉害,正正好便挑在了主上的心尖肉上,不由得主上不行发作…… 只是这大唐天下,断然不能因为几个女子的野心**,便毁于一旦。 所以……”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却道: “也是该去见一见她的时候了。”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 终于醒来的李治,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正拈须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孙思邈。 于是他急忙坐起,看着孙思邈道: “孙道长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轻微的头昏。 “主上还是好好儿躺着罢! 毕竟这毒性刚刚解干净,龙体已是被杀伐过重,须得好好调养才是。” 孙思邈淡淡一句话,说得李治脊背直冒凉气,他瞪大眼,看着孙思邈,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道长方才说什么? 说朕怎么了?” “小老儿说主上……” 孙思邈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轻声道: “小老儿说主上中毒了。” 李治只觉全身一冷,半日里才下意识看着一侧脸色苍白的德安: “当真?” 德安浑身打着颤—— 自从他从孙思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他都一直全身冒着冷汗,一直看着李治,期望他能早些醒过来。 如今人是平安醒来了,可是问的问题,却叫他更加难熬。 好一会儿,他才默默点头,承认了这事。 李治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轻声问: “谁?” “……眼下……尚且不知…… 这……这贼人手法精绝,若非是孙老神仙及时发现,只怕咱们也竟一直未曾察觉。 而且至今以来,德安与师傅也只能查得出,这毒是浸在平素主上接触的东西里,一点点渗入肌肤之中的。 因着此物不经于口,是故竟是未曾得被发现。” 德安轻轻道。 李治点了点头,稳了稳神,这才看着他: “你没有把此事透与媚娘知罢?” “娘娘眼下诸事烦心,德安知道分寸。 何况竟有人敢危及主上,兹事体大,自然不可轻易将此事透了出去。 是以眼下咱们宫中知道此事的,怕是只有主上,老神仙,师傅,与德安四人。 便是瑞安与苏儿文娘,德安也不敢擅自告之的。” 李治点点头,又摇头,喘了几口虚气,这才放松身体,由着德安抱了一堆软枕放在身后倚着,勉强聚思宁神想了一会儿才道: “好,做得好。 此事确不能让媚娘知晓,否则只怕事体还要大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此番之事,倒是也给了朕一个提醒…… 既然韩王叔能搬王德的计,那朕又为何不能照着搬一搬他的计呢?”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竟是韩王所为? 可不应该啊……若是他……” 德安住了口,却教李治接了来: “你是想说,若是他,没道理不下绝手,是么?” 德安点头。 李治摇头,轻轻一笑,且也不答,只是先谢了早就无心于此般之暗流诸事的孙思邈,又着德安亲自送出宫去,顺带再传几队影卫来将整个太极殿暗中护得水泄不通,这才复与德安言道: “若你以为如此,那便是小看朕这位韩王叔的格局了…… 他既然心系天下,那自然是要处处事事,以得天下最佳的方式来考虑。 的确,此番他竟能在朕身边寻出破绽,成功下毒,着实是让朕吃惊,也让朕不得不重新考虑,此人的手腕与本事。 但你细细一想方才孙道长的话,便知此事,并非是他先寻思了出来的法子,只怕多半还是从王德处学的。 至于他为何要下这般轻的毒? 简单,这天下至尊之位,自古以来都是人人争欲得之的目标—— 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会懂。 何况已有太多太多一心图快图争,却反而争位失败的例子在前, 韩王叔这等聪明人,自然是不能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那便只有一条路可选。” 德安立时明白了: “他这是要将主上的名声与一切,都彻彻底底地拔了去,不再跟主上一点儿的希望啊!” 李治点头道: “为达这个目的,朕就必须得活着,活到时机成熟,天下民心皆顺于他之时,他才方便出手彻底了结了朕,这皇位,也才能接得安安稳稳。 否则这争位之中,他一旦教人落了口实,便再难有机会翻过了身。” 李治正色轻道。 德安点头,便道: “那主上的意思呢? 接下来,可该怎么办?” 李治淡淡一笑道: “他这般做,不过是学了你师傅的手段,可却因为用得得当,竟是一击成功。 自然,朕也说过了,当学一学他的手段,叫他知道,此番之事,到底谁输谁赢,却不一定。” 德安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朕中毒之事,韩王叔的目的,不过是期望朕能在媚娘蒙难之时无力相顾,自保不及。 如此一来,皇后便更加方便向媚娘出手,一旦媚娘出事,那朕自然也就会方寸大乱。 所以此事虽则不宜言与他人知,可对舅舅来说,却未必不能知晓。” 李治淡淡说: “眼下媚娘有难,想必她也急着出手,要替朕解了这个围—— 可眼下这等事态,她实在不能出手,否则只会教之前的辛苦全部白费。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叫舅舅出手。” 德安点头明白道: “是啊!此番之事,未必元舅公便想不到是皇后是与韩王有来往的,且此事算来算去,怎么都得算着是往主上头顶上泼污水。 想必元舅公是不愿意的,但他到底有多不愿意,又有多少愿意帮娘娘,却又是另外两说。 所以要是此刻,让元舅公知晓,为了相助皇后,韩王竟然向主上下毒…… 那元舅公无论如何,也是断然不能容得皇后此番害了昭仪娘娘的! 德安这便去见元舅公!” “没错,快去,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行动…… 否则迟必生变!” 李治凝重了神色道。 …… 午后。 太极宫外长街之上。 被德安匆匆拦下来的长孙无忌,听过了德安一番直言之后,面色难看已及,半晌才道: “多谢相告,却不知主上眼下如何?” 德安愁眉道: “眼下却还未曾清醒,不过好在有老神仙在,便不醒也差不过几时了。 只是德安实在心惊,这大唐宫廷之内竟有如此匪暗之徒,敢对主上下手…… 可便是有心相查,却也得等主上醒了再做定计。” “等主上醒,怕是晚了。” 长孙无忌淡淡道: “那些人费尽心机,如此加害主上,不就是为了图得主上真龙沉眠,难窥真相么? 不就是害怕主上心慧无双,一眼视破他们诡计背后的真正目的么?” 冷笑一声道: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真是有些本事的,不枉这些年来,老夫一直这般防他。 可惜,他此番之计,却是算漏了一步,也是天佑我大唐……” 自语似地说了几句,长孙无忌转首看着德安: “此事老夫已知,必然妥加处置,主上之处,还需得劳烦你们与王公公一道,好生清洗一番。 若有必要调动禁军,主上又不曾清醒之时,你只管请王公公着人捎个信儿来,自有老夫一力相助。 眼下,老夫却得先出一趟宫,办一些事……” 长孙无忌轻轻道: “所以,有件事还得托你相助了。” 德安立时点头: “请元舅公直言。” “立政殿里的武昭仪,此刻只怕也是颇为主上心忧。 所以此番主上中毒之事,你万不可将之透与她知,否则接下来老夫行事,怕要受她干扰。 今日本来她也是要请老夫入宫而来的…… 如此一来,竟也可不必见,先直接处理的好。 所以你要替老夫传句话儿,便告诉她,一应诸事,老夫心中已然明了,她可不必担忧,朝政之事,自有老夫与诸位大臣安置得紧,只要她在立政殿里好好熬过这一旬之期…… 一旬之后,老夫自有办法,叫那皇后自认倒霉,解了她与代王殿下小公主此围。 不过,也只这一次,以后,老夫依然还是老夫,依然还是不会让她有机会祸害大唐。 这话,不知德安公公可记得分明?” “元舅公放心,德安明白!”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四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末。△↗頂頂點小說,www23 太极宫。 太极殿。 近日因今上高宗李治,一朝忽病而不起,缀朝数日,朝中政务,一时烦杂,故李治复朝之时,诸般奏疏便如雪片般飞来。 而其中一本来自太尉长孙无忌所上之疏,却着实是解了他的心忧。 …… 是日午后。 长安。 韩王府。 韩王元嘉眯着眼,看着前方,良久才道: “你是说…… 那长孙无忌竟然寻着了慧宁与本王之间有些旧系的证据,并将之当庭呈之与众?” 沉书低声道: “怕是咱们府里,得清一清了。” 李元嘉抬头看了看他,半晌徐徐道: “确是该清一清,只是你可也不知道,该清谁罢?” 沉书点头: “还请殿下明示。” 韩王淡淡一笑: “明示?那便无趣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你自己找出来,自己处理来得有趣。明白么?” 沉书一怔,眨了眨眼,半晌才轻道: “殿下……不怕么?” “怕?怕什么?” 韩王有趣地看着他。 沉书嗫嚅半日才轻道: “殿下不怕,沉书其实也……” “你是想说,难道本王就不怕,你其实就是那个该被清理的人?” 韩王轻轻一笑,摇头坐直身体: “本王自己选的人,本王自然信得过。 便是你不值得本王信过也无妨…… 最后,总归是本王赢的。” 他说下这一句话,便笑道: “所以便是今日你有可能不是本王的人,可日后,总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便成了本王的人。所以何必在意? 只要你有本事,你有手段,那么你之前是不是忠于本王,本王不在乎。 以后忠诚就够了。” 沉书沉默半晌才轻道: “多谢殿下厚爱,不过殿下却是错了。 虽则沉书知道这个府里的蛀虫是谁,可沉书,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主人。” 韩王满意地点头笑笑: “那便是最好。看来你之前也是有几分怜悯那蛀虫的,所以才故意这般说,想替他求些恩典…… 不过眼下,你似乎也知道,他不值得你这般为事了。” 沉书点点头道: “他的确不值得如殿下这般的英明之主,如此垂怜。 所以,该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不过殿下,那武媚娘……” “只能说她命大罢?” 韩王沉下脸,冷声道: “居然还有这样的办法,能教她逃过此劫。 不过也无妨,身在这太极宫中,早晚有一日,她会失败的。除非她有那个本事,能叫天下俯首。” 接着,他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此番倒也未算计尽呢! 若是用得当,不定这回皇后还能叫咱们使上一使呢!” 沉书一怔,看着韩王: “殿下是说……” “你说,若是皇后知晓此番之事,不但武媚娘成功得脱身,而且还因为她私下为了能够对付武媚娘而与本王有来往的事情一朝被人揭发…… 她岂非是要被百官厌弃么? 如此一来,她又会怪罪到谁头上呢? 总之是不会怪罪到本王身上来的。” 沉书立刻明白,点头道: “沉书明白,沉书这般去行事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千秋殿中。 听到近侍方将回报来的消息,萧淑妃着实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那武媚娘之事,竟是皇后一手所为?” “正是呢! 眼下里里外外的,这信儿可都传遍了! 听说有好些大臣都当朝弹劾她,还请主上恩准着有司查实此事,看到底是不是与外有相勾连之事呢!” 萧淑妃看着一脸神秘得意的小侍,半晌不语,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才坐直了身体又问: “皇后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也未曾见什么动静出来。 不过想来也是气了个大闷的,想想也是,她费尽这些心思,甚至连韩王这样的人都敢结交了,为的不过是要那武媚娘彻底失势。 可这一来呢? 却是好,不但武媚娘没失势,她眼瞅着,可就连前朝诸臣的心也丢了大半了。” 萧淑妃沉默,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知揭出此事的是谁?” “与前番一般,还是元舅公。” 萧淑妃眨了眨眼,却突地冷笑起来。 小侍见她如此,一时不解,便轻道: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怎么似乎反而高兴了呢?” 萧淑妃含笑看着她: “本宫当然要高兴,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等到了一个反击之机了…… 为何不高兴呢?” 小侍目光一凝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七叶一枝花一事,已然打破了皇后最后一点顾虑,她现在就是一条疯狗,只会追着武媚娘跑个不停的疯狗…… 此番为了折倒武媚娘,竟然甘冒大险与韩王议事便是最好的说明。 所以你想,她没有成功,反而还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心里该有多痛呢?” 小侍会意,立时便道: “娘娘,娘娘这是要在火上再浇一把油? 让皇后跟武媚娘二人狗咬狗?” 萧淑妃冷笑道: “若不如此,如何能够寻得良机呢?” 她转头,看着小侍: “最近皇后,是不是还没个停地召了人入宫来祈禳?” “正是。” “好……你去替本宫办件事。” 言毕,萧淑妃将口附在了那小侍耳边,细细低语几句。 小侍听得不停点头,不停称是,最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出殿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萧淑妃冷笑一声: “是呀……你们不斗起来,本宫怎么出头?”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 太极宫。 宫中忽传流言,道中宫皇后王氏,笃信巫蛊之术已久,日前更是得有外巫进言,道其父王仁祐死非为天命,而乃有灾星相克。 且这灾星日后必将长克王氏一族,更无益于其子嗣一道等等。 一时间,皇后心痛已极,乃于诸人面前口发怨言,道必寻得此灾星除害云云。 …… 是夜。 立政殿。 媚娘听毕了瑞安回报,一时间眉头紧锁,好半天才轻声道: “可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么?” “眼下还不知。” 瑞安实道,后又皱眉言: “不过娘娘,您总是得小些心…… 皇后如此放言,怕是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至少眼下她不会。 眼下因着元舅公相助,文武百官已是对她颇有微辞。此时若果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她便当真要离废位之事不远了。 她也是极聪明的,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行这样的事情。 所以只怕,这流言传出来,却是别有心思。” 瑞安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另有人意图对娘娘不利,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侧头想了许久,半晌才慢吞吞道: “此事说来,怎么想都不能与韩王脱了干系。 论到底,他才是近些日子以来诸番事态的最大受惠之人。 所以咱们还是得多防着他点。” 瑞安点头道也是,又道: “那娘娘,这韩王殿下,不会真要小公主……” “他还没有那个胆子,更没那个必要。” 媚娘抬了抬下颌,淡淡道: “他的目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之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三番五次地对我不利,也不过是希图着能够借让我受伤,使治郎分心,出错,最终殆笑天下,然后君名有污。 我想,以他这样的手段,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最犯天忌的事情来的。 毕竟一旦此事发生,无论怎么捂也是捂不好的,眼下他又多被与王皇后扯在一处,那他必然也要受污名之累。 所以他还是不敢对嫣儿真的怎么样。 只是会让嫣儿生病,受些苦头的事,他们说不得还是会做一做。 所以这些日子,你们可要小心些了,不要让嫣儿成了他们的棋子。” “娘娘安心,瑞安明白。”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五 更新之前先说一下,前天太累没注意到一个字打错了,是贻笑天下,不是殆笑天下…… ………… 唐永徽四年冬。︾頂︾点︾小︾说,23 十二月初十。 大雪。 太极宫中,一片银白天地,冷渗渗地入人骨里,各殿各宫早就耐不住这般寒意森森,早早儿地便着了人,各去内侍省有司提领了冬日里需用得的东西来: 火炭炉,火童子,炭块…… 可这东西有多有少,自然也就分配不匀,加之李治生性节俭,当然也就有些地方,不适当用了。 而这些不适当用的地方,自然便包含了各殿的小仓廩。 十二月十二。 “你说什么?” 立政殿中,媚娘抱着小小的嫣儿,皱眉看着瑞安: “什么叫大公主病了?” “回娘娘,这也是巧的事儿,前些日子不是宫中分炭么,依着规例,宫里诸殿都是炭量足用的,只是各自殿下的小仓廩是不给配的。” 媚娘点头道: “这是宫中旧例,可我不懂,跟大公主病了又有何干?” “娘娘有所不知,大公主病得正是因为此事。那一日大公主不知因为何故,跑去了千秋殿里玩耍,结果就冻着了,病得发热咳嗽,刚刚德安哥哥来说,怕是今夜主上要去看着大公主了,不能来娘娘这儿。” 媚娘点点头,倒也明白道: “毕竟大公主的病,可是要紧的。小孩子这个时候若是病了,可不是最着急么? 你去知会一声德安,叫他好歹也劝着主上些儿,不必挂念咱们这里,只管着去好好儿看了大公主才是。” 瑞安点头称是,便自退下。 文娘见状,便也笑道: “娘娘可是当真的好心,那萧淑妃素日里与娘娘那般为难,娘娘竟似全不记得了。” “谁说我不记得?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楚。” 媚娘淡淡道: “只是一点,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那究竟也是治郎的骨血。真个病了,你当治郎当真半点儿不心疼?” 文娘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说起来,那大公主也是性子僻得紧,不止是她,便是那位二公主也是一般的僻性儿……听宫里人说,平日里,竟是除去一应必要的话儿,再不与他人多言半句的。” 媚娘叹道: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一树之果有甜有酸,可便是这果树,也是有个粗枝弱茎之偏的。 于萧淑妃而言,雍王是男儿,又是序齿稍长,又是极有希望的,所以自然她便多疼爱些。可这两位公主…… 若是不能替她招来些治郎额外的喜爱,那便当真也就是个……” 媚娘住了口,不说。 文娘点头,叹道: “人人都说氏族大家如何如何好…… 可依文娘这些年看来,那氏族大家里轻贱女儿这头一遭,便是万万要不得的。虽说天下才人都期盼着能娶得氏族女,可说句诚意诚心的话,换了人心想一想,这般的心思,何尝不是在说明氏族大家里的人们,个个都指望着能将女儿做个筹码,多替自家自姓招揽些人才,做些光大门楣的打算呢?” 媚娘点头,又道: “虽说人心如此,可也不能怪氏族如何不好。 论到底,天下本就是这般的,也不能怪了他们自私。 你看那女儿家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又怎么能怪家里人更加轻贱呢?” 文娘点头,倒也叹然。 两主仆正在言论之间,忽然听得殿外传话,道皇后驾到,一时间俱是一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满腹狐疑。 不过到底皇后中宫之位,媚娘也不好怠慢,便紧急急地将嫣儿放在摇篮中,着年轻的姆娘好生看护着,自己却跟文娘迎了出去。 不多时,便见皇后的鸾辂已至门前,媚娘披了狐裘斗篷,又与文娘好好儿地去见了礼,皇后这才慢吞吞地下了辂,与媚娘细声细气地立在雪地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实在冻得受不住,这才由着媚娘的请,往立政殿里来。 入得殿内,解了雪衣,又有文娘拢起了炭堆,媚娘这才细声问皇后道: “难得今日皇后娘娘凤驾临幸,媚娘惶恐。 若是娘娘有什么些须小事,其实着左右传个话儿来,媚娘自去万春殿见驾便是,实在不应在这样的大雪天儿里劳动着娘娘冒雪前来。 万一冻坏了娘娘玉体,却叫媚娘折了大罪过。” 王皇后淡淡一笑,面上还是无风无波: “不过是些小事,再者说来,本宫今日前来,也是因着嫣儿那孩子自出世以来,本宫便再未曾见过…… 所以理当来看一看的。” 媚娘闻得嫣儿,心中便是大为警惕,不由笑道: “娘娘当真是一片仁心,只是孩子到底还小,天冷又贪睡,只怕此刻却已是睡下了。” “无妨,本宫也不过就是想去看一看,这孩子长得是否像弘儿一般可爱。 再者,本宫也准备了些小东西,将着给孩子做个添福。” 王皇后已言至此,媚娘倒也不好推辞,与文娘主仆打了个眼神,于是应了声,便将皇后亲自引着到了寝殿之中。 媚娘倒也并非妄言欲辞王皇后,嫣儿这些时日,确是因为天冷,每日里份外贪睡。 便是今日也是如此,这才不过午后一二刻的光景,她便已然睡下了。 朱色玉缎裹着的小睡脸儿,更是显得粉光可爱,浑似轻轻一碰便要破了也似地。 媚娘立在一边儿,眼看着王皇后看着嫣儿的时候,面容上也露出了些欢喜的笑意,似是极喜欢这孩子,心下倒也微松了口气,看了眼文娘: 不管她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至少在有人的时候,她是不敢对孩子做些什么的。 尔后皇后又轻轻抚摸了几下嫣儿的小脑袋,拉了拉嫣儿刚刚长齐了小指甲的粉嫩小手,又口中啧啧有声地赞叹了几句,便借口殿中还有事,着人赏了几样小玩物之后匆匆离开。 媚娘一送离她,便立时看向文娘,文娘会意,当下便亲与几个心腹去检查皇后所送来的诸样玩物。 左右翻检一番,不见异样之后,文娘有些诧异地看着媚娘,媚娘想了一想,却突地问道: “这么冷的天,孩子睡着的时候非要拉她的手出来……虽说嫣儿没哭,可她此番却是有些奇怪,你看看嫣儿手上,可有什么伤口没有?” 文娘会意,立时仔细验过之后才摇头道: “伤口没有,倒是右手的小指甲,似乎是缺了一点点。”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急忙去看,果然孩子右手刚刚长出的小指甲缺了几如胡麻一般粗细的一个边边,虽则不多,却因为断裂的层面颇新,还带了几丝儿毛剌,与别处的指甲大不相同,是故一下子便看了出来。 媚娘长吐口气,摇了摇头道: “想不到她还是这般信这些有的没的东西……罢了,左右也是不会真有什么用的,由着她去罢!” 文娘一怔,却道: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点指甲,难不成是皇后抠了去的? 她……她这是作什么?” “能做什么?她最信巫蛊之术,巫蛊之术中,又以咒术最为有名。而若要行咒术,必然要有被咒者的头发指甲等物…… 想必是哪个江湖术士又给她拿了主意,叫她来设法取得孩子的一点头发指甲来,欲行咒术罢?” 文娘闻言大惊: “娘娘,若果如此,您可不能不信啊!这……这咒术杀人之事,古来也是有应验的啊!” “……虽说我向来不信这些,不过你说得也对,为了嫣儿想,还是谨慎些的好。 罢了,想必这一次,她是成不了的。因为依我所知,但凡要对未足周岁的婴儿动手,必然是要两者都用的。 今日有咱们在,她不便得了头发,改日里等她再来取头发时,当场抓住,告与治郎,也算是叫她吃些苦头罢!” 媚娘淡淡道。 文娘点头称是。 媚娘所料,半点无差。 果然当夜回殿之后,王皇后便急着那老侍召了巫蛊师入宫,同时将白日里取得的一点嫣儿指甲交与他,要他做法。 自然,那巫蛊师是不肯的,后来还是皇后以重金相酬,他才道: “娘娘说得不错,妨死娘娘父亲的,正是这个小灾星。 只是奈何她有天威护体,非常事可损,所以要真正取得她的性命,那还是需得要她的几样东西才好。” 王皇后急问是什么,巫蛊师这才道: “若要取得她的性命,报此大仇,除去指甲之外,还当有其发一寸长许。” 王皇后却皱眉道: “年幼婴儿,何来寸许长的头发?你可不要欺瞒本宫。 再者便是有,那****也看过她的头发,倒是细软贴皮,也是不好铰的…… 若是受了伤,叫她见了血,那对方岂非便要察觉?” “娘娘莫急,等末士说完…… 若是其婴无发,那便可以银针刺其中指,取其一滴中指血装于玉瓶之内交与末士,末士便可做法。 且其血之咒力,比素常所用之法咒力更强,只需三日,便必有佳音传来。” 王皇后闻言大喜,立时便道: “好,你若果然能三日之内便除去了那小贱婢,便是本宫亲自动手取血又何妨?” “那便好,只是娘娘若要行事,便一定要快。 再过两日便是一年一次的星移月换之时,此法条件严苛,若非星移月换之时,只怕却是不成。” “若果如此,左右就这几日,本宫便去取了才是。只要你保证能够替本宫报此父仇,那日后自然有你天大的好处。” …… 隔日。 太极宫。 因着年节将近,宫中一发地热闹起来。 便是向来低调不扬的立政殿,也是如此。 再加上近日里千秋殿里的大公主病体稍安,李治也得闲下来,思念起媚娘与李弘嫣儿,却又因着临近年节,一应政事一发繁多,实在抽不开身,便着德安来立政殿宣媚娘抱了李弘嫣儿来见驾。 媚娘闻得此言,便道: “弘儿便罢了,多少长了些结实,还能出去冒一冒雪,嫣儿还是免了罢!” 德安便依言欲回报李治,孰料人未出立政殿门,便有李治旨意再传,道天冷雪寒,小公主未出襁褓,是他思虑不周,只要媚娘带了弘儿来,好好看一看便是,又着立政殿上下好生安顿着,又教金吾卫小心守着立政殿。 媚娘闻言,这才略感心宽,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瑞安与文娘都留在殿里,自己抱着弘儿去见李治。 只是也不知为何,在入得太极殿,见过李治,与留在殿中与李治议事尚未离开的长孙无忌、李绩等诸老臣之后,她的眼皮便无缘无故地跳动不停,心中更是憋闷难安。 李治原本难得见她与李弘母子一面,心里正欢喜得紧,突然见到她这般模样,一时也微有些担忧道: “媚娘,你可怎么了?” 媚娘咬咬下唇,这才将前些日子王皇后曾经来看过嫣儿的事情告诉李治——自然,当着长孙无忌等人的面,她不会将王皇后折了嫣儿指甲一事,与自己心中所疑告诉李治,可她相信,李治必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忧心。 果然,一听此事,李治当下便沉了脸: “好没端端地,她去看嫣儿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把那些江湖术士的话当真?真以为嫣儿妨死了她父亲?” 媚娘没料到李治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竟如此直言不讳,急得连忙朝他使眼色,可李治却似全然不知也似,便抱了弘儿起身,沉着脸道: “罢了,今日就此罢了!朕也好些日子没见嫣儿了,走去瞧瞧朕才安心!” 言毕便要走,媚娘无奈,刚开口欲劝,却见李治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抱着弘儿便径往殿外去,媚娘无奈,这才不得不施了一礼,向着长孙无忌等人告了个恭,便急忙跟上。 不过片刻的功夫,立政殿便出现在被李治硬拉着坐在玉辂之上的媚娘眼前。 可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已然住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寝殿,此刻在灰压压一片压在金色殿顶的雪云衬托之下异常得安静,媚娘竟觉得有几许陌生,与心慌之感。 咬了咬下唇,她不由手心沁出汗来: 怎么这般安静?明明走的时候,还听得到笑语欢声的…… 一下轿,她便也不顾李治的唤声,与李弘的咿呀叫声,自己便直愣愣地往殿里去,雪地滑寒,她竟似完全不觉,只是一味急行。 李治从未见着这般的媚娘,心中也突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意,便也将弘儿交了与跟着上来的德安,嘱托他好好儿抱安生了慢慢跟上来,自己也跟着提起衣摆,匆匆跟上媚娘。 夫妻二人一路急急地走着,脚下发出吱吱嚓嚓的踩雪声,却仿似半点儿也没传入他们耳中。 怎么回事? 怎么这般安静?安静得这般出奇? 两个人的耳中,突然都似什么寒虫,尖利地鸣叫了起来。 步子,也越发加快。 殿阶,殿廊,大殿正厅,侧殿,侧廊,侧门…… 就这样,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夫妻二人苍白着一张脸,奔入了小女儿所睡着的正寝之中。 一入殿,媚娘就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治却立时大喝了一声: “嫣儿!” 她一怔,看着丈夫闪电般地奔过去,奔向那只金色的,平素里充满了欢笑的小床,看着丈夫摇晃了几下趴在小床边,仿佛睡着了的文娘,看着丈夫急声厉喝着叫人把窗户打开透气,叫人火速召太医前来,看着丈夫从小床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中拼命地摇动着,呼唤着,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来的瑞安,也丢下手中的东西,扑在文娘身上摇晃着,大声哀号着…… 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 唐,永徽四年。 公元653年。 唐历十二月十四。 午后。 酉时一刻。 太极宫,立政殿,正寝。 因炭气所荼,立政殿内正寝之中宫娘文氏某女,炭毒伤及心神,沉而不醒。药圣孙思邈诊后,叹道:似活非活,似亡非亡,昨日美娇娘,今后活死人。 而其所侍之唐高宗李治帝三女,寝于正寝小床之中小公主,小字嫣儿,因年方襁褓,难敌炭毒—— 夭。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六 冬夜,漫天大雪。±頂點小說,23 这雪花大得紧,竟似不是一星星一点点一朵朵地落下的,竟是纠缠着,抱紧着,一团团地往下落的。 立政殿中。 一片冰凉。 炭火生着,生得极旺,窗虽也开了几扇,可却不多。 然而,殿里仍是冷的。 许是因为这殿里,也是一片片的雪色罢。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的纱缦从殿顶垂下,白色的布毯铺实了地面,白色的麻绸,裹住了人眼所可以见到的每一个地方。 就连来来往往的每个侍者,红着眼儿的侍者,也是一身的雪白。 媚娘也一身雪白,未着点饰地呆坐在正寝,榻上。 已然五日了。 不饮。 不食。 不言。 不语。 不眠。 不休。 她只是瞪着眼,看着前方那张小床。 空荡荡的小床。 她只是这般看着,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 黑色的眼底,却如这雪夜晴空一般闪着寒凉的冷芒。 瑞安也木然地立在她身旁,怀里抱着那支白玉拂尘。 主仆二人,就仿似再也没有一点想要说话的意念也似地。 当李治木然地回到立政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闭了闭眼,他只觉得眼底一片酸涩,睁开眼再眨眨,想着看能不能再湿润一些,却是徒劳。 摇摇头,他仿佛踩在云端似地,默默走到媚娘身旁,默默坐下,默默牵起媚娘冰凉的手,默默地与她并望那张小床。 就如同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天一样,这般并肩而望,直到天亮。 …… 是夜。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在殿前来回踱步,表情沉重地看着殿外。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走出来,冲着急忙转身的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尔后轻问: “眼下可吃些东西了?” 德安咬了咬牙,微微红了眼眶: “元舅公勿怪,恕德安说句直的话儿…… 此刻只怕便是昭仪娘娘能进得水米,主上也是进不得的。” 长孙无忌也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轻道: “也难怪…… 这……这到底也是……” 他闭了口,又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着德安: “昭仪娘娘她……” “也是一样,这都五六日了,水米不沾,只是每日里瞪着小公主殿下的小床发呆……” 德安眼圈儿微红,半晌才轻道: “元舅公,德安也知道,平素里诸位大人们都是怎么看娘娘的,可这一回,恕德安说句直话儿…… 外面有些子流言,可当真是太过了。” 长孙无忌点头,沉重叹息道: “老夫知道,毕竟是太医院都诊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会是昭仪娘娘自己为了陷害皇后而……” 他闭了口,半晌才道: “可倒也不能怪他们起疑,这些年,后宫从未有一日平宁过,何况小公主口鼻周围出现的那些压痕,也着实让人起疑。” 德安激动道: “元舅公是知道的,事发之时,昭仪娘娘可是在太极殿的,她如何能够回到殿中下狠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况还有文娘?” 长孙无忌默然,半晌才道: “老夫明白,这样的话儿,也不会能传得多久的。 想必很快,事实便会昭雪天下。” 得了长孙无忌这句保,德安才算是平定了心情,轻轻道: “有元舅公这句话儿,德安也算心安了。 方将德安有些激动,还请元舅公勿怪。 毕竟德安是跟着主上长大的,可还从未见过主上受这般大的罪……” 言至此,已是一片呜咽之声。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半晌才轻道: “昭仪娘娘,可知小公主死因存疑之事?” 德安眨了眨眼,摇头迟疑道: “不曾…… 毕竟娘娘这些日子心情郁郁,主上又明令不准咱们说出口,是以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告知与她,生怕她一个激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如此便好。总是要千万小心,至少在小公主死因被证明之前,还是别告知她的好。” 德安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长孙无忌转过头,看着殿外大雪,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雪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这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 就是不知在它停的时候…… 这世间还能不能回得一片清净呢?” ……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 眼看元正日即将接近了,可是今上李治,却一朝病而不起。 虽说宫中新有丧事,可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公主,加之又是未服周岁,是故也不得大事操办,更不宜坏了宫中规矩,破了新年之例。 便有朝中大臣上请李治,着恩准刚刚行了冠服大礼的太子李忠代为操办。 折疏不过递进去半日,便有旨意传出来,准。 于是之前从未曾理治过政事的太子李忠,便一朝忙碌起来。 他一向不喜理办这些琐碎旧事,自然便是许多不善之处,一番闹乱之下,他也竟心烦起来,幸得身边有诸位老臣提点着,又有好些个太原王氏一系的族中元老一侧护助着,慢慢也上了轨。 这样的情况,不免又让有些人心里不快,于是便又有暗中传递流言之事而起。 原本这样的流言,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的,可偏偏就是这般巧,他近侍永安新近收了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平素里最是爱说长道短的,这没什么事他还要生些事出来来讨永安的好,何况确定有事?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宫中刚刚兴起的流言,便经永安的口,传入了太子殿下的耳中。 “啪”地一声,正在批着折书的李忠手中笔被猛地折断成两截,然后猛回头瞪着吓了一跳的永安: “你说什么?! 嫣儿妹妹……你再说一遍!” 永安吓得左右一望,这才细声告诉李忠道: “殿下莫急……也不过是些流言罢了……” “什么流言!再说一遍!” “是……是。 是那些小侍们闲得没事乱嚼舌头根子,说小公主其实不是因炭毒而死的……说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当时验过,道小公主的口唇边明白的有些子布料的压痕,显是被人用小被子什么的捂住过口鼻……闷毙的。 然后又有人说,当日里别人都还罢了,都不曾在立政殿里出现过,就连武昭仪自己都去了太极殿,只有咱们万春殿…… 皇后娘娘曾经在昭仪娘娘离殿之后没多久曾借口说有什么东西落在立政殿里,带着个老侍进去转了一圈儿便快快地回来了。 虽说也不一定就指着了是皇后娘娘,可到底她之前扬言过要除去害了皇后娘娘家的老大人的灾星的。 又恰巧小公主的诞辰正是老大人的忌辰……” 李忠铁青了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说,是母后杀了……嫣儿妹妹?” 永安急忙道: “殿下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流言而已……” “真的只是些流言么?”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沉痛,轻声反问: “永安,你是跟着本宫最久的人……你最清楚,本宫的生母……是如何……如何……” 他不再说,永安却垂首,良久才道: “那殿下,您是怀疑,此番小公主之事,却是当年刘娘娘旧事再生?” 李忠惨笑一声: “为了能够稳自己的后位,太原王氏一族的利益,她可以杀母夺子,为何今日便不能再为了同样的目的,杀了嫣儿妹妹,嫁祸武昭仪,借着朝中物议,逼父皇处置了武昭仪这个对她后位最大的危胁? 这些时日你跟着本宫前朝后殿地跑,各样情形也都看在眼里。 嫣儿妹妹一死,父皇与武昭仪悲痛欲绝,不能理政,朝中呢,元舅公已被人指为权臣,一手遮天,这些时日为了父皇龙体之事多有担忧,又要处置一应海外来朝之事,内务自然理得少了些。 于是那些太原王氏一族的,可不就巴着赶着,来上本宫这条终于通畅了的大路上走一走了?” 永安抬眼看着李忠: “……殿下如此一说,倒……” 他闭了口,良久才轻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本宫能打算如何?”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中突然精光四射: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她害了本宫生母,如今又借口此事,害了我胞妹……这个女人,实在不必武昭仪如此待她!” 永安看着阴沉着脸的小主人,一时间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轻问: “那殿下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把此事透与瑞安,记得,要避开德安。有德安在,他是不肯让瑞安知道此事的。” “啊……殿下英明,毕竟这立政殿里还搭进去了一个文娘呢!瑞安若知情,必然会全力助武昭仪报复皇后娘娘的!” “本宫不在乎她是否会报复那个女人,只要她能振作起来,那么就一切都好……” 李忠的目光,又变得朦胧起来,好一会儿才挥挥手: “你去罢!” “是!” …… 片刻之后。 长安。 韩王府中。 后庭。 正背负双手,面对着湖中水面,沉沉而思的元嘉听毕了沉书之报,半晌没有言语。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就只有这些,没别的了?” “是。” “……萧淑妃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她倒是听话得紧,此刻乖乖地呆着,半点儿也不乱动,免得惹祸上身。” “聪明的女子。” 元嘉点了点头,却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惜,皇后不若她一般聪明,否则早该想到,此刻实在应该提醒一下自己母族中人,不要太过急着抱一抱东宫的大腿的。” 沉书也点头,轻道: “可不是?如今一来,只怕便是那昏君与那武氏原本不在意他们的,也要想一想,他们是不是在此刻太过得意了些? 又到底是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如此得意呢?” 元嘉点了点头,又道: “你说东宫那边的人已然往立政殿里透信儿去了?” “是。” “那好,咱们就再助他添一把火…… 咱们派在万春殿里的那枚死士,也该派上用场了。” 沉书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要让皇后暗中行咒,意图咒杀那襁褓中幼儿之事暴露?是不是太早了些?眼下便是暴露出来,也不过就是证明皇后有心加害那襁褓幼儿,却是不能证明她确是杀了她啊!” “的确是早了些,不过此事的价值,也只能这么点了。再晚只怕连这最后一点的价值也没了。如今皇后在那襁褓小儿死时曾去过立政殿的事,已然是满宫皆知,此时若再暴露出来她有咒杀之举…… 那她这个罪,定与不定,其实都一样了。” 韩王怡然一笑道: “难得那一位居然这般英明,坐下这么一局引狼噬虎的好局,咱们若是不助之一二,岂不是太过辜负人家的好意?” 沉书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下。 …… 永徽四年岁末。 晚。 太极宫中突传大事,道万春殿正宫皇后王氏,因有宫人密告,道其曾于自己寝殿之中,暗设法堂,诅咒日前夭折之帝三女小公主。更有实证。 李治本就伤怀爱女惨亡,一朝得闻,龙颜一怒非同小可,竟着旨当下封禁万春殿,更责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三日之内,务必查清事实!!!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七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三。※%頂※%点※%小※%说,www23 夜色深沉。 太极宫。 缘着近日立政殿小公主一事,李治着旨,宫中一应事宜全停,无论何等紧要之事皆当移于后计。 因此,眼下虽说是年节下,可整个太极宫却一片静悄悄地,毫无半点儿旧日里每逢年节时的喜庆之态。 不止没有喜庆之态,甚至在立政殿中,还可处处得见白幛灵幔,毫无半点儿避忌地挂着。 (注:安定未满周岁便夭折,依礼本当国除,立政殿又属于后宫所居,依例也是非国丧不可挂这么重的孝,会被人说成是大不敬,甚至诅咒皇帝皇后早死也是大罪) 可尽管如此,却无人敢管敢问——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唯二能管当管应管的人,一个是下旨着令立政殿当破例行此重孝的人,一个被下旨的人封禁宫中,只待查明真相…… 又有谁敢管? 前朝大臣? 眼下对诸位大臣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下旨之人的身体能不能早日康复,关于这些须小事,既然有了晋阳公主那般石破天惊的先例,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了。 可在大臣们眼中不算是大事的,后廷之中却未必,很快这样的消息便传入了万春殿。 是以,王皇后被封禁宫中消息虽有诸多不便,却也知道了这件事,更加怨恨不止,哭泣成日。 可惜,她自哭,李治也不去管她—— 自从前日李治得闻她有杀女之嫌时,一句“皇后竟敢杀朕爱女”,便替她定下了最终的悲局。 宫中的人,眼下便是再糊涂的,也知道,此番除非能证明之前那些关于武昭仪亲杀生女,只为能栽赃皇后,使其退位的谣言属实,否则她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个悲惨结局。 甚至就算真能证明这个谣言属实,就算武昭仪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的只是来陷害于她…… 她也只会落得一个更不堪的境地——所有的人,特别是前朝那些总盯着后宫的大臣们,只会更加质疑她身为一个皇后,竟然如此地无能,被一个妃嫔陷害至此,又或者是不是其中,根本另有隐情? 所以无论如何,从传出她杀小公主的谣言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 此刻的王皇后,也是清楚的,所以她除去哭泣,除去悲吼,其他的,也只能绝望。 她不甘心,可就算再不甘心,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可再不明白,事情也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她哭了数日之后,慢慢地,竟然也漠然以对起来。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自然有人是会担忧的。 而最担忧的,自然也就是跟在她身边,最为亲近的老侍。 “娘娘,您可不能就此颓靡啊! 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您可不能……” “未到最坏地步? 难道你还要告诉本宫,还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么?” 王皇后漠然地看着这个老侍。 老侍摇了摇头,努力地劝说着她: “娘娘,还有希望,真的还有希望! 只要咱们能够证明,娘娘并没有直接去害死那个小丫头,自然娘娘便还有一线生机啊!” 王皇后冷笑: “你还不明白么? 本宫已然行过咒了,其实真的就是本宫杀了她的…… 只不过没有用手沾着她…… 那一日,你也跟着的不是吗? 本宫前脚取了她的头发来……后脚就传来了她死的消息…… 是本宫咒杀了她的,是本宫替父亲报了仇的。 本宫从来都不后悔做这件事。 可是本宫不明白,本宫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般机密之事,居然就能透出去?! 那个文娘…… 那个文娘! 本宫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本宫留下她,可就是为了替本宫做个见证啊!!! 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为什么?!要是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王皇后咬牙,一滴滴泪水划过面庞,流了下来: “本宫就能片尘不染地从这件事中抽身而退了!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老侍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忽而道: “娘娘,说起这件事来,老奴倒也觉得奇怪呢! 虽说那立政殿里为了保暖,不冻死了那小丫头,的确是添了许多炭火在内。 可到底咱们去的时候,窗子可是开了好几扇的,半点儿也没有能蓄得炭气儿的机会呢! 且老奴进宫这些时日里,每每冷眼看着,那个文娘也是个极知机极会事儿的…… 怎么就能在咱们都离开之后,就立刻把那窗子门扇关实在了,蓄得上炭气儿的? 娘娘,炭气儿这东西,虽则毒性极大,可要蓄起来,总还是得有点儿时光才成。 何况立政殿可也不小,要蓄满了能毒杀一个孩子的炭气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个被毒成活死人的文娘? 难道她竟没有及时察觉,紧紧的去开了窗透气儿的意识了么? 还有,宫中流言,说陛下此番震怒,是因为真的看到那小丫头口唇之侧,有些布料按压的痕迹在,是以才认定是娘娘所为。 那…… 咱们都知道娘娘真的没有亲手去杀了她…… 这布料按压的痕迹,又是怎么来的?” 一席活,提醒了王皇后,也让她多日以来怨天尤人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垂首思索了半晌,王皇后突然抬起头,面上虽然泪痕尚湿,可目光却逐渐平静下来: “没错…… 你倒是说中了痛处。 这小丫头的确算是死于本宫之手,可却非真为本宫亲手所杀。 那布料按压的痕迹,也的确是叫人起疑。 还有那个文娘。” 王皇后轻轻道: “有件事,你也还不知,当年陛下初登基,她跟在徐惠身边时,徐惠镇日里为了先帝寻死觅活的,好几回都是意图蓄了炭气图个安宁清静,可却都被她给破了……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想不到,这般天气,立政殿中又那些子火炉炭盆的,若关实了门窗必然坏事。” 王皇后咬咬下唇,半晌突然轻道: “还有,咱们从立政殿离开之时,直到武媚娘与陛下前往立政殿,发现那小丫头死的时候,中间不过就是一盏茶水的功夫…… 立政殿可是先代文德皇后的寝殿,文德皇后本就有气疾,是以据本宫所知,立政殿内的通气透风之道,是整个太极宫中最多的,便是文娘能把整个立政殿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实了,那炭气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寝殿里,只花一盏茶水的功夫便聚足了。 何况……” 王皇后眨眨眼,突然道: “你这一说,本宫倒也觉得奇怪了…… 别的自且不提,那武媚娘也好,陛下自己也罢,把这小丫头看得如同心尖肉一般,怎么就肯放了文娘一个在殿中看着?” 老侍点头,欣慰道: “娘娘一回过神,可不就立时都看透了? 看来此番,还真是那武媚娘存心陷害了。” 王皇后思虑半日,却突缓缓摇头: “不…… 未必…… 那武媚娘失女之痛,本宫是亲眼看着的,断然不假。 再者说,她在太极殿的时候,可是一直伴着陛下的,而是时,咱们却正在立政殿中。 那时那个小丫头和文娘,可都还好好儿地,没有半点儿问题。 所以问题肯定就出在咱们离开到陛下带着武媚娘回殿的这一盏茶水的时间之中!” 老侍瞪大眼,看着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中间另有他人?” 王皇后想了一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道: “是啊…… 若不是另有他人,又怎么能达到让本宫与武媚娘两斗相伤,她得渔利的好结局呢?” 老侍立时恍然,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恨道: “果然……这一向里她装得老实本分,竟全是骗人的! 娘娘,眼下咱们可怎么办? 是不是要让陛下知道?” “让陛下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如今陛下对本宫已然无半点儿情义信任可言,这话儿说出去,只会让陛下更加不信任本宫。 真正该知道此事的,是那个刚刚没了女儿的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看着前方: “她会引狼驱虎,本宫又怎么不能将计就计,让她好好与武媚娘拼个两伤?”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媚娘呆呆地坐着,直到瑞安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也未见半点反应。 瑞安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立在媚娘面前,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娘娘,瑞安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关于小公主,还有……文娘的事。” 媚娘眼皮动也不动一下,好一会儿,才徐徐地用沙哑的声音轻问: “什么事?” “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让瑞安知道的。 皇后离开的时候,整个立政殿里只有文娘与小公主,其他的嬷嬷乳娘都不见了。 还有,皇后离开到主上与娘娘赶回来,中间只有一盏茶水的功夫,就算是整个立政殿都是炭盆火海,也没有这般快能炭气毒死人的。” 瑞安静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也与媚娘无关的事。 媚娘也是同样的态度,淡淡地问: “还有别的么?” “有,最后一件事,跟这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说起来,却可说是明证。” “说。” “前些日子,事先便从王皇后宫中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的那名向巫师,就如之前娘娘曾经介绍入宫的那个老婆子一般,也是宫里的妃嫔特别安插进了万春殿下的。 皇后也似乎刚刚想明白,这个巫师何以有这般大能,竟能真的咒死小公主,并且还能预知危险,事先逃出宫去。” 媚娘的目光,终于聚焦起来,徐徐地转头,盯着目光同样锐利有若实质化的瑞安: “千秋殿?” 瑞安徐徐点头。 媚娘不言不语,可瑞安分明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然被紧紧地握着,握到了发白的地步。 良久,良久,她轻轻地问: “咱们殿里的那些人,你师傅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是。 小公主最贴身的两个嬷嬷,是韦太妃(韦氏)处荐来的,当时因着主上信任太妃,没有多加详查。 此番一审才知道,向韦太妃推荐她们的,正是韦太妃身边的旧侍萧氏。 而这个萧氏……正是当年向韦太妃举荐了萧淑妃入东宫为良娣的那个人。 虽则当时她因着窥破娘娘之事,被逼着贬了品级了,可却没有离开韦太妃左右,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一次,两个嬷嬷都说也是因为得到消息,说千秋殿里因为大公主病重,得了主上的旨,可是招进了几个宫外的旧人入内一同侍疾,这才想着去叙叙旧都走开了。” 媚娘垂下眼,良久才轻道: “治郎知道这些么?” 瑞安点头: “刚刚知道。” “怎么说的?” “全数杖杀,为小公主殉葬。” “回治郎的话儿,就说我的嫣儿她们生前都侍奉不好,死后就自不必提。 杖杀便罢了,但不可以葬在我的女儿身边,把她们扔得远远地,有多远就扔得多远,离我女儿远远地。” “是。” “还有,那个巫师,若是没错,必然是去逃奔向韦太妃身边的那个萧氏求助去了…… 你去请治郎赐旨影卫,无论是巫师还是那个萧氏,我都要活的…… 我要他们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由我看着,看着他们受尽天下所有最痛苦的刑罚,来祭奠我的嫣儿…… 来替文娘报仇…… 一字都不要差地告诉治郎,明白么?” “是!” 瑞安听到文娘二字,眼圈微红,可却依然坚定地问: “娘娘,萧淑妃呢?还有皇后,您真的打算放过她?” “放过她?” 媚娘森然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嫣儿怎么会死…… 放过她?” 她一笑,未施点朱的唇竟然如血牡丹般绽开一些血珠: “嫣儿死了……她们两个,做为殉葬品……也算是够得上品格了。 王善柔,她不是总怨恨没能好好孝敬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么? 还有萧玉音,她不是总抱憾,自己的家祖去得太早,不能如王善柔一般好好地顾着自己么? 放心,瑞安,我会成全她们的心愿,亲手送她们上路去见自己的祖宗的。 为了嫣儿,也为了文娘…… 我会亲手送她们下黄泉!”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八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九。 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已然入夜,李治却依然端坐在宝座之上,怔怔地看着前方殿下的空地。 一侧的德安静静地立着,也不做声,事实上整个殿里,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儿的活气。 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而这般的静,却也叫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叫李治有一种欲狂之感。 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他却像是过了千百年一般。 突然,一个小侍急匆匆奔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李治徐徐抬头,看看正朝着自己唱行大礼的小侍,一脸茫然。 德安见状,急忙轻声道: “主上,前些日子娘娘着瑞安传话来之后,您不是指了影卫去办此事么? 这孩子是影卫李云大人处的,想必是得了什么确信了。” 李治的目光,突然冷了起来: “抬头说话。”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却叫那小侍不由打了个哆嗦,勉强抬起一点点脸,可却仍旧不敢直视李治。 李治见他如此,也无意再行纠结,只是轻轻道: “说吧,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回……回陛下,是有了。” 小侍抖嗦着身子,轻轻道: “方将李云大人传信儿回来,说陛下与娘娘要的人,都已然带回京中了,只是这些人到底也是不体面的,总不能直接带了入宫…… 也是怕惊动了那些人,所以就请陛下的旨意,看看是怎么个处置法?” 李治闻言,闭了闭眼,紧紧地握了握拳,然后突地张开,看着他: “告诉李云,便暂时安置在修真坊的大宅中。 至于怎么处置。” 李治垂下头,一边儿的烛光映射着他明亮而清透的黑瞳、洁白如玉的鼻准,都给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绯色,甚至连原本就饱满而略嫌偏淡的唇色,也一刹那间蒙上了层淡淡的浅绯色,似乎一层薄薄的火光,在他面上,眼底灼灼燃烧着。 好一会儿,清清轻轻的声音才在殿中再次响起: “就交给武昭仪。 看她要如何,一应做了便是。” “是!” …… 看着那个小侍离开,李治平静很久,才头也不回地将双手紧握成拳放在玉几之上,轻问德安: “觉得奇怪吗?” “……主上心痛,只怕比娘娘也不少些许。 只是到底主上还要替娘娘做腰背,做依靠,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能插手…… 何况娘娘亲自来审,多少也能泄一泄她心中的痛苦与折磨。 痛过了,苦过了,只要把这些痛苦都发出来,那便总会好起来。 再者,面对着这样的娘娘,想必那些贱人们会把真相更快地吐出来…… 这样才能方便替小公主,替文娘报仇。” 李治闭了闭眼,良久才再次睁开,淡淡道: “你知道吗? 朕这一辈子,真正会后悔的事情,其实真的不多。 因为朕自以为此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过三件,一是恩教得受于父皇母后,二是凭一片真心赢得了媚娘,三,就是这芸芸众生之中,难得有像朕这般,对自己知透如此,远比其他人更多。 一个人,知透了别人实在容易,可要知透自己,实在难上加难。 所以无论是身为晋王之时,还是如今尊坐天下…… 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朕都能好好儿想一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给朕造成怎么样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态与局势之中,又会引起何样的发展,接下来又会如何…… 每一桩,每一件,朕都会先想得好好儿地,自然也就对自己的所有心思,多少有所准备,不致冲动行事。” 李治长叹口气,顿了顿,摇着头,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这一次,朕觉得,自己当真是错了…… 当真是错了…… 因为朕自己,都不知道,在失去嫣儿之后,在面对着同样失去嫣儿的媚娘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朕真的怕…… 真的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 真的。” 李治再叹一口气,原本挺直如剑的身躯一朝松倒在长椅上,双目微闭,两点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媚娘垂下眼皮,默默地向那小侍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你去领赏罢。” 小侍得了赏,心中欢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喏喏地说了几句谢恩之辞,便自行离开。 一侧的瑞安立刻上前道: “娘娘,您不方便出去,还是瑞安……”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媚娘淡淡一笑,抬眼看着仍然意欲相争的瑞安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想为文娘报仇。 可是瑞安,这一次,就这一次,你让我容着自己的性子来罢! 我会给你机会的——我对文娘的情份,难道还比你少?” 瑞安闻言,默默点头,半晌才轻道: “那娘娘打算如何出宫?” “如何?” 媚娘似乎很吃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可娘娘,那是修真坊,而且还是主上的……” “密牢。” 媚娘淡淡地说: “没错,一旦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去,那些人就立时知道那处所在的意义,也就立时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她淡淡一笑,却又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都知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怨恨,怨恨同样身为治郎之妻之妾的自己,却永远不能与治郎同心同德,永远不能走到治郎心里去。 我就是要让她们害怕,害怕我,害怕我去审问那个犯人,会审问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 我就是要让她们焦急,焦急欲死,想尽办法替自己寻找证明脱逃罪责。 瑞安,人哪,一旦做了亏心事,必然会心虚。 因为人最敌不过的不是天地玄黄,也不是宇宙洪荒,而是自己的一颗心。 上天入地,追云,都是难以躲得过这一颗心的。 所以我就要诛她们的心,诛到她们自己出错,自己出乱子,自己把自己……” 媚娘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素色巾帕: “送到我的刀口之下!!!”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一。 长安。 修真坊。 那幢曾经关过无数人的密宅之中。 阵阵惨不忍闻的哀号传出来。 幸得左右无近邻,否则只怕早就惊动了官府。 后厅之上,媚娘一身素色衣袍,裹着雪色狐裘,静静地坐在厅堂上的圈椅之中,面前摆着一盆火炉,正烧得旺。 厅外的院落里,将白玉拂尘倒插在后腰间,双袖长卷的瑞安,正拿着一条皮鞭,秋风抽落叶似地往那院正中被绑坚实了双臂双脚,全身已然不见一块儿好肉,血呼呼地从脸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各种伤口里往外冒,沿着两腿滴落到地面,已然形成一两点小血洼的男人身上招呼着。 旁边几个侍立的影卫,甚至包括他们的首领李云在内,尽管也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看到这样情形,也不禁面色发白。 但无论旁人如何看,瑞安也都只是拼尽一切力气地打着,发泄着,连问一句肯不肯招都不问,只是一味地发泄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怒火。 然而力终有尽时,不多时,他的力气,便慢慢地松了,最后两下抽出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竟立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打死了又如何? 文娘也是醒不过来了。 媚娘看着这样的他,垂了垂眼皮,突然轻声地叫了李云上前。 李云初时还没听到,直到身边小卫提醒,这才急忙奔上前,听候媚娘的吩咐。 “瑞安累了,你来罢!鞭子换一条,顶好还带着些硬毛的,还要浸一浸盐水的好。” 轻轻一句话,让李云全身发凉,惊畏地看了一眼表情平淡的媚娘,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很快,东西准备好了——带着短硬细毛的牛皮鞭,浸透了饱饱的盐水,李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狠狠地往那人身上抽去。 这一下子挨着身,就听得一阵瘆人的细微刮擦声,然后就听到那人“嗷”地一声叫,直似不得活了一样。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我说!我什么都说!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啊啊……” 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李云迟疑地停下手,转头看媚娘。 媚娘眼皮也不合,只是轻轻地说: “本宫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叫声,本宫问,你直说,别吞吐,别忘记任何一个字,否则这鞭子也不会再停了。” 那人急忙勉强呻吟着止了叫声,呜呜地点头。 媚娘垂着眼,看着面前火红的炭盆: “那两个嬷嬷,是萧家的人,对吗?” “是。” “她们是那个老贱婢萧氏,找了来与萧淑妃做内应的,是吗?” “是。” “炭毒是她们预备好的,只待着皇后被你哄着到立政殿来取了嫣儿的血滴之后,她们便先用迷药迷昏了文娘,然后行了炭毒之法,是吗?” “是。” “具体是怎么做的?别告诉本宫是关了门窗与通气道。” “是……是她们两个人,早早儿地准备着了一床水湿浸透的大厚皮毯,将……将两只火盆堆在睡着的小公主……还有被迷昏的文娘身边,接着往两只火盆里堆些半湿不干的炭,再用湿皮毯从头到脚把……把小公主和文娘连床带人一并蒙起来,半点儿缝隙也不留…… 如此一来,那炭气便立时充足了,虽然未必便是因为炭气过毒而死,可那里面气息有限,不过一会儿小公主与文娘自然也就……也就…… 也就被炭气给闷……” 如果说李云方才听到媚娘说刑,还只是惊畏的话,那么此刻他听到这样的话,就已然是全身冰凉了—— 这么毒辣的办法,居然能有人想得出来!? 他咬紧了牙,突然觉得媚娘所行之刑,竟然是有些太轻! 那可是一个尚未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他咬牙,却听到媚娘淡然的问话声: “萧淑妃呢?你不会告诉本宫,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现过罢?” “娘娘英明,这样的事情,她便是在暗中作事,又怎么敢亲自出手?娘娘放心,娘娘放心,我们,我们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已然有一封萧淑妃的亲笔手信能证明我说的话,请娘娘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受萧淑妃之命,去哄着皇后往立政殿去的末流小卒!我没有对小公主起过杂念啊,没有啊!” “那嫣儿口唇的布痕压记,是谁做的?” “是……是王皇后自己,这真的不是萧淑妃所为。虽则王皇后压着小公主的口唇时,她还活着,可她这般做,为的便是趁着被她近身老侍调开的文娘不在的时候,取小公主的血滴,不让她哭出声的!这是皇后自己说的啊娘娘!她,她还说若不是因为考虑着当时的情状……她……她真恨不得让小公主永远不能哭出声啊!娘娘,她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啊!我们也只是受她们所命啊娘娘!” 媚娘闻言,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好一会儿,她才淡淡一笑: “是啊……你说的都是真的,本宫也信了。所以……本宫会赏你一个痛快的。 瑞安。” 媚娘这句话说完,那个已然没了人色的巫师便哀号起来,哀求着,惊恐地努力挣扎着,试图从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瑞安身边逃开,可是没有用。 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媚娘所说的: “你已然是万福的人了,不用像她们一样,由本宫亲自用她们对待嫣儿的法子,好好地送上路。”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九 是夜。↖頂↖点↖小↖说,www23 太极宫。 万春殿。 寝殿之中,已然过夜半,却仍然穿着正宫朝服,头顶凤冠的王皇后心神不定地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地走。一边儿不时地向外张望着。 很快,一道人影出现,她如逢甘霖地松了口气,甚至还迎了上去: “如何?” “回娘娘,今日午后一刻,武媚娘便从西门出去了,径自往修真坊而去。” “修真坊?” “是。” “她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不把人提入宫中来审?” “这个……老奴也是方将听说…… 似乎…… 似乎那修真坊中,竟有一处早年间先皇后娘娘赐与时为晋王殿下的当今陛下的大宅。” 那老侍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毫不意外地看到皇后沉下脸来: “你说那里有一处陛下私宅?! 为何本宫不见密册中有备?!”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这,这处私宅,本便是先皇后娘娘早年从长孙氏中得到的私产,加之又是后来先皇后娘娘自己出得银资将之修缮一新,与当时许多田产赏赐一道,于临终时赐与了当时的陛下,所以娘娘不知也不为怪。 便是这宫中密册,也自然不能备得了。 毕竟那是皇后娘娘赐与陛下的,也是陛下私产。” 王皇后冷哼一声: “陛下都是天下的,哪里还有私产一说? 既为陛下之物,自当收归皇家所有。 何况……” 她微微捏紧了拳,半晌才慢慢道: “何况…… 陛下竟然这些年来,一直都瞒着,不曾让本宫知晓。 本宫可是陛下明媒正娶,先帝亲封的正宫! 可是这武媚娘……武媚娘……” 她闭口,再不言语,良久才轻道: “你接着说…… 那武媚娘去那处私宅之中,却是为何?” “娘娘,娘娘,这事儿说来,也真是奇了。 那处私宅,本是陛下所有,老奴等打探着的时候,本也以为不过是种普通的宅子,一直荒着不曾有人入住。 可这一打探下来,才惊觉那处私宅,竟似是陛下所设的密牢般的存在…… 这些年来,宫里桩桩件件,大大小小,从先帝到今朝,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都与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说当年废太子承乾案之后,一纸密疏便折倒了当年的废昭容韦氏的那个韦姓官员,就是那个原本以为被灭口,最后却死里脱生,平平安安入了大理寺证死了韦氏与韦氏一族的韦姓官员,竟然从诈死时起,便被秘密收押在内。 还有那个韦氏的近婢春盈,也是在那里伏的供,认的押。 还有……” “够了!” 王皇后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开口喝住了他,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想告诉本宫,自从那武媚娘入宫之时起,陛下便与她…… 便与她……” “老奴不敢!娘娘,老奴不敢啊!老奴只是忠心为娘娘办事……” 那老侍惊得半死,立时跪下哀求。 王皇后沉默,半晌之后才刻意地放柔和了声音道: “你起来罢,本宫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本宫好。 起来罢……” 老侍闻言,这才松了一半的心,缓缓舒口气,徐徐起身,眼睛垂着,却仍然不住地扫着王皇后的脸。 王皇后却未曾发现他这般作态,只是淡淡地说: “若此处是座密牢,且又为陛下所有。那看来把人关到那里去的,却是陛下了?” 老侍闻言,却不敢言语。 王皇后转头看着他: “说啊?到底是不是陛下?” “……” 老侍张了张口,究竟还是没敢再说。 王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晌才轻轻道: “看你这般作态,似乎不是了。 那么既然武媚娘能找得到这里…… 也就是说,是她所为了?” “……是。” 老侍这一句是,轻得几如蚊咛。 王皇后咬紧了牙,半晌才轻道: “陛下知道她用了此处?” “……似乎是。” “……那么,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王皇后淡淡地问。 老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对娘娘有利的。 那个巫师,一味地只咬死了萧淑妃,不但把她指使那两个嬷嬷谋害那个小丫头的事儿都给说了出来,还把小丫头口唇边的压痕,也都倒在了萧淑妃的头上。” 王皇后一怔,转过身来,正面老侍: “他竟然把本宫之事给瞒下了?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老奴亲耳听到瑞安与他哥哥德安说的,万不会错。” 王皇后沉默,半晌又道: “德安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 那陛下做何反应?”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不过今日陛下本来要召见雍王问功课的,可眼见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见有旨传下来。 只怕萧淑妃,是落了实罪了。” 王皇后闭了闭眼,半晌长出口气,点点头: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只是有一桩,你还要去查一查,看一看那个巫师,到底是什么来历。” 老侍一怔,轻轻道: “娘娘,您不早就知道,他是萧淑妃派来的假巫师了么?” “本宫当然知道。从他一进到本宫殿中开始起,本宫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真正的巫师了。 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被萧玉音那个贱人派了来,迷惑本宫,让本宫以为自己真的咒杀了那个小贱婢,好让本宫被武媚娘记恨,让本宫与武媚娘斗个你死我活的棋子罢了。” 王皇后轻轻一笑。 老侍眨了眨眼,又轻问: “那娘娘您还留……” “为什么不留?既然能够借别人的手,彻底除掉这个害死了本宫父亲的小贱婢,小妖女…… 为什么不留? 本宫不但留下他,还很乐意地照着他的安排,或者说是他的主子的安排去做了。 结果呢?她不就如本宫所愿地将那个小贱婢给除掉了么? 至于本宫嘛……” 王皇后淡然一笑道: “没杀过的人,就是没杀过。越是武媚娘这般狡慧的女子,越是容易看破萧玉音这个贱人的计。 一旦她看穿了,哼哼……” 王皇后冷笑一声: “到底是谁被挑破,要去面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武媚娘,想必现在,萧玉音也知道了吧?”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正寝之中。 元嘉正在沉睡,突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过,立时警醒。 一张眼,看到正欲唤醒自己却被自己惊了一跳的沉书,他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身边抱着自己的新侧妃的手腕拉来,然后徐徐地下床,接了沉书递来的狐裘,便披在身上,自向外走出去。 直到立于书房之中,看着沉书小心地闭紧了门,他才轻声道: “修真坊那里,可还好?” “一切正如殿下所料,那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蠢货,已然按着主人的意思,刻意地将皇后从这件事中抹出来了。 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萧淑妃的身上。 此刻武媚娘只怕也是要全心力对付萧淑妃了。” 元嘉闻言,却冷笑一声道: “沉书,跟了本王这般久,你怎么还是看不透本王呢?” 沉书一怔: “殿下……” “你以为,这么一个根本没有亲眼看到萧淑妃指使两个嬷嬷制造假证,意图诬陷皇后的江湖术士,就能瞒得过她么?” “可是这个巫师是真的相信咱们所告诉他的话……也真的实实在在地告诉了武媚娘啊! 殿下不是说,此计最大的妙处,便在于能够让一个信了不存在的真相的人,用这个不存在的真相,去哄得另外一个比他聪明无数倍的女人相信他,然后按着殿下的设计一步步地走向最后结局么?” “他的确是真的信了,本王也相信,他在告诉武媚娘这件事的时候,其言语之真诚,其心境之坦然,武媚娘也是相信他没有骗自己的。 可是沉书啊,这个武媚娘是个什么人物,你这些年跟着本王,难道还不能看出点儿来苗头么? 她……就是她,可以说,与本王那个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得很的好侄儿一般的模样,都是个心明眼亮的。 只凭一个江湖术士的话,是瞒不住她的。”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再做些什么,让她相信此话不假?” “不,不必。本来本王就不打算让她真的以为王皇后与此事无关…… 那本王此番相帮皇后最终的目的,岂非失败?” “殿下相助皇后,隐瞒她也有意杀死那个小丫头,并且压痕确为其所留……是另有深意?” “本王说过,皇后这个女人,聪明,大气,也是极有手腕的。 只是这样的女子,不好收服,但一朝收服为咱们所用,那么便是李治,便是武媚娘,也要倒一倒霉的。 所以本王才设计此番,让她知道,就算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本王也一样有办法帮她圆过来,保住她中宫之位。 如此一来,她自然会死心塌地地与本王结盟。 有了她这个虽则不受恩宠,手里却实实在在地握着整个大唐后廷的皇后在,再加上她背后太原王氏一族的力量…… 本王以后所行之事,可就顺遂得多了。” “殿下的意思是要收了她?” “收了她?本王还没有那个心思。 这样的女人,当个花瓶儿都嫌太难伺候。 不过就算是只花瓶儿,若是拚得上她粉身碎骨,总也能砸死个活人罢? 本王要的,便是借她的粉身碎骨,来替本王砸死一个人。” “殿下是说谁?” “她为后宫之主,那么自然便是后宫中的人—— 就是这个武媚娘。” “武媚娘?” “没错,武媚娘。 其实你如此惊讶,本也不怪…… 因为就连本王,也是此番才发现…… 这个女人毒辣起来,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绝…… 这等铁腕,再配上她那般的机慧…… 哼,看来本王这位二皇兄,还真是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暗暗地藏了一把绝世神兵利器在这大唐后廷啊…… 有这武媚娘在手,本王要从后宫之事着手,设法叫李治自废其位,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要废李治,必然要先废了这武媚娘!” 元嘉的目光,突然变得森森然,如野兽一般。 正文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外,广玉栏处。 李治白袍银冠,静静立在栏后,看着阶下来来回回,走动巡视的金吾卫。 在他的眼里,往常只觉气势赳赳的这些宫卫,不知为何竟多了些倦容出来在面上。 淡淡一笑,他垂下头: 父皇,您说得没错,原来身为一个帝王,身边的人,真的就是一面镜子,随时都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己来。 也许……现在的他,就是这般一脸倦容罢? 又或者,面有倦容的根本不是金吾卫,只是他李治厌烦了这样的神态,所以才觉得他们也面有倦容罢? 人这一生,不过唯心而已……悲喜欢乐忧愁苦,哪一样,都是与心离不得关系的。 淡淡地出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天空,仿佛要把天空都看穿,好看清楚,那个可爱的,像极了她母亲与她祖母的好孩子,是不是还一如往常般地笑着?挥动着她圆乎乎的小手,对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笑着? 想着想着,他的眼圈红了,一点点的湿意,浸透了眼眶。 正在恍神时,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眨眨眼,泪意立时干净了,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便沉声道: “是韩王叔那边有消息传来了罢?” “主上英明。” 来的正是德安,他低声应了之后才道: “那边儿府里的人极不好接上线儿,不过接上线儿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李治抬眼,看着院中的卫士交值: “这萧氏与那两个嬷嬷,都是王叔的人罢?” “主上英明!便是德安,若非此番查探,竟也是想不到的…… 谁料到这萧氏这等老宫人,竟是韩王叔埋在宫中那般久的暗线呢?” 德安也忍不住叹息: “不止如此,据那韩王府里人传来的消息说,不止是如今小公主被害之事,与韩王一手操控离不得关系,便是当年萧淑妃的入宫,也是……” “也是他一手安排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也是,否则以当年不过是名为贵妃却失势已久的韦太妃身边一个老宫侍,如何能够探知朕的心意? 毕竟她时为内职,虽说见朕不难,可朕那番掩饰的本事,连比她更近朕百倍也更是聪慧难及的淑母妃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查知朕意…… 以她一个小小宫侍…… 给她泼天的本事,也是难。” 德安想了一想,却也点头叹道: “若主上如此说来,倒是真的了。 想一想若是韩王殿下,那倒真是不奇怪了。 一来毕竟他时为亲王之贵,往宫里走动也是常事,更是比那些后宫妃嫔们见到殿下的机会来得多些。 二来,他既然有心于此,时主上又为国储,他自然是要寻着一切隙会,来对主上不利的。 若一旦知道主上那时心思,哪里有不加利用之理?” 李治点头,淡淡道: “父皇在世时,常说朕这位王叔,说他最懂韬晦之道,又擅布局排兵于暗中。 若非朕不曾好好儿听得进去父皇的话,一味只知心软,又怎会有今日之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越低: “所以……德安呐,朕真的是不能再容他了…… 他现在,已然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把架在朕面前的钢刀…… 朕之前看到的镜像,原来竟是刀锋上的映像而已。 朕必须得出手了,否则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朕的媚娘。” 德安闻言,却是一讶: “娘娘?! 娘娘一介妇道人家,身处后廷之中,韩王对付娘娘做什么?” 李治摇头,回首看着德安: “还不明白么? 如今的媚娘,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武才人,也非被黜感业寺,又得蒙生还宫中的武宫侍。 如今的媚娘,已然是位仅次于中宫皇后、仅存正妃的淑妃之下的二品皇嫔,身有皇子在侧,又是皇恩深宠…… 德安,这样的媚娘,本来就已然很招人瞩目了,可她所做的,比韩王叔所知道的那些出色的后廷女子,还要更出色,更强好些。 你们兄弟里平素跟着朕,跟着媚娘,看惯了她平素行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诚所谓久近兰泽,则难知其香…… 你们眼里……不,不止,还有朕眼里看来,咱们是看着她,一天天地走到这个地步的,她受的苦,她吃的罪,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知道的,也明白这般的磨砺把她生生地铸成了今日的媚娘,哪怕她把这整个大唐江山翻出一个花儿来,于咱们而言,也不甚奇怪。 因为她做起事来,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或者说便是有所考虑,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达成自己心中所愿而已。 世人的看法于她,皆无谓也,所以她才能成得了大事。 可在宫外那些大臣们的眼里,这样的女子却是可怕的。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手腕,这样的行事,应当是属于出色的男子才有的,应当是那些名列将相传记之中的男子才能做到的。 一个女子若能做到这些,那便是牝鸡司晨,便是乱了纲常,便是天下大乱之象…… 但德安啊,天下间并非都是些昏昧老朽的糊涂人,总也是有些清醒的人,看得出媚娘于朕、于如今的大唐意义所在的。 譬如韩王叔…… 他就看得很明白,很清楚,一旦没有了媚娘,那么原本毫无弱点的朕的江山,便在后廷这块枕边之地,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轻易可侵—— 皇后不是不聪慧,淑妃也不是不敏察…… 只是她们的格局,无论外人看来多么大气恢宏,终究也不过是后宫妃嫔的心境而已。 不似媚娘,她……” 李治顿了顿,才轻轻道: “媚娘的心境,眼下却已然是与朕立在一处,看着同样的方向,想着同样的事情,思虑着同样的一切了…… 说句不大中听些的话儿…… 韩王叔这是看出来,当年袁天罡的预言,并非虚言。 媚娘她……媚娘这个女子,原本就是一个最适宜身适帝王之侧的女子。” 李治淡淡道: “就如母后一般,她也是天生为后,为良佐的帝王之女。只是朕究竟没有父皇那般的气魄,不能让她顺心遂意地将自己的才华,展示于众…… 或者……” 李治苦苦一笑道: “或者该说,朕本来就是有私心的…… 朕不想让她为世人所知,朕只希望,她能够做朕一个人的媚娘,一个人的妻子,一个人的孩子的母亲…… 可是,她到底是帝王之女,这样的气魄,朕无论如何瞒,也只能瞒得过那些心盲眼昏的人,却瞒不过真正看得透一切的人。 所以韩王叔是容不下媚娘的,除非今日…… 除非今日媚娘肯易主与他。 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媚娘与朕的情意,已然决定了她这一生,只怕再难看第二个男子入眼入心…… 所以……” 李治苦苦一笑,闭上眼: “她的好,她的出色,她的这份痴情,却成了害她伤心的理由…… 德安,你叫朕怎么不伤心?不难过呢?” 德安沉默——其实李治说的这些,他也未尝不明白,只是他也如李治一般,心里多少是有些私心的—— 一代贤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人人称赞她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个个艳羡她活得自在如意,独得君王深情一片…… 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是在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之后才得到的呢? 她牺牲了一切身为女人,原本应该拥有的权利:嫉妒丈夫身边其他女子的权利,身为正妻推开其他侧室的权利,身为丈夫心中至爱,独占丈夫的权利,甚至就连替自己为大唐天下付出了半生心血,付出了许多许多的兄长争一争光耀门楣的虚名这样的权利,她也不得不放弃……甚至还要反过来,对一手照顾自己,保护自己长大的兄长做些在外人看来,是多么无情无义,忘恩弃德的事情,比如逼着兄长答应弃了原本就理所应当的三公之名,比如逼着夫君答应贬兄长之位,比如临终前,设计自己的兄长,让他不得不离开朝中要职…… 这一切为的,不过是能够成为自己心爱男子身侧的良佐而已。 可她也只是个女人啊! 在外人看来挂着文德大圣皇后,圣母皇后娘娘这样头衔,看起来活得荣华万端,恩宠无极的长孙皇后,其实在她身边的诸人眼里,却是于天下间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的普通女子,也有爱恨嗔痴,也有悲伤流泪,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够伴自己终身,可为神仙鸳侣的良人。 可惜…… 她的良人,终究是一国之君,一代明君。终究注定,她要放弃太多太多的东西。 爱上帝王的女子,终究是痛苦的,可比她们更痛苦的是与原本应该无情无爱,硬生生被磨成神一样冰冷无情的帝王相爱至永世不愿两相背弃,更不愿有第二人置身于他们之中的女子。 因为注定,帝王只能是属于天下的,一根头发,一条手指,都是属于天下的,注定要被天下共享,注定不能像平常男子一样,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 因为他们肩膀上,背着的是天下,所以自古以来,这看似人人得羡的至尊之位,在真正坐上它那些多少还有些良心的主人们眼里,其实就是一个最大的囚笼。 一哭一笑,一喜一悲,一怒一哀,一爱一恨,一伤一悦……都不属于自己,就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 李治长叹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疲惫地站在那里,轻轻地说: “朕听说昨天,皇后说朕是属于天下的…… 现在想一想,她说得这句话,还真的是半点不差…… 是啊,朕是属于天下的……就连自己笑,自己哭,都不能属于自己。就算朕眼下,为了嫣儿,为了媚娘……已然是痛到恨不得丢开这一切,带着媚娘与孩子们,远远地离开这块儿伤心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这天下之主,朕是属于天下的…… 朕终究没有那个勇气,在带着媚娘离开这宫殿之后,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看着人间母子分离,骨肉相失的惨剧…… 朕没有这个勇气,所以只能扛下来这一切,就算眼泪也不能流,都没关系…… 可是媚娘……媚娘她不一样。” 李治突然睁开眼,轻声道: “媚娘她不一样……她是朕的女子,也是朕愿意扛下这天下重担的唯一理由。所以朕可以容忍一切对朕的伤害,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德安……” 德安应声上前道: “主上,可是要对韩王殿下有所警戒?” 李治点点头,淡淡地说: “传旨李风李云兄弟,率影卫三百精英,去把韩王在雍州那儿暗埋的三千死士全数拔除,一个活口都不必留。明白么?” 德安瞪大眼——虽然他早已知道李治明晓雍州一处有韩王倾心心血培养而成的三千死士,以备将来谋反之需,可一直以来,李治都没有决心要动过此处…… 他张了张口,最终重重点头: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还有一件事,媚娘那里,这些时日怕是要对皇后与淑妃动手了,你替朕看好了……她无论如何处置那两个害死朕的嫣儿的贱人都可以,只是若是媚娘要动手杀她们时,务必给朕拦下来,哪怕是放药迷倒了媚娘都可以…… 那样的女人,不值得媚娘脏了手。” 李治静静道: “杀女之仇,还是朕亲自来的好。” 德安动容点头。 ……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五。 雍州某县一地惊传消息,城外山间一处极为僻静的野庄之中,被某个打柴进山的樵夫误闯,竟发现其中尸骨遍地,血流成河,一如修罗地狱一般,一时间吓得这樵夫几欲死去。 后来报至官衙,经查验之后,一座小小野庄,竟有三千多人命丧于此,且都是先被迷昏后取了性命。 一时间此案惊动地方,地方官员更连夜备疏表,意求朝中派得力官员查办此案。 然而不过是一夜的时间,这三千多具因无处安放而就地存在野庄之中,由官衙派重兵把守的尸骨,竟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地血水,似乎可以证明曾经有过的惨案。 无尸骨,无苦主,最终,此案也只能不了了之,成了当地百姓多年以后,仍然津津乐道的神秘无主案。 消息传至京中次日,京中便有流言纷纷。 第四日,今上高宗李治,因有西域贡物,感于病中之时,韩王李元嘉仍常入内探望,便赐与之其,着其入内,却得其请罪表一封,道已重病多日,不得安起。 李治闻言甚是感忧,乃着太医入府诊治,回报道元嘉却系重病,竟难以为继。 李治更加怜叹,着令太医当好生看诊不提。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 是夜。 万年宫。 官邸之中。 长孙无忌默默地听着阿罗所报,一时不语。 良久方道: “这般说来,韩王此番,竟意于凤泉汤中设伏于主上?” “正是。” 阿罗咬牙道: “想不到这贼子如此大胆,竟敢这般犯事,不过主人,以阿罗鄙见,此番所为,竟不似他素日行德…… 会不会另有内情呢?”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半晌才摇头道: “若说奇怪,倒也不奇怪。 毕竟眼下主上掌政之态已然日渐稳衡,于他而言,此非好事。 何况又加上一个武媚娘于中宫的掌控力日盛。 若他不尽速制造些事端来,引得朝中不安,怕是日后要想行事,便难上加难。 其实之前主上将他借疗养之名贬谪出京,已然引得朝中那些原本与他相交甚笃,甚至也不可说不是他一大助力的大臣们心存猜忌,渐渐离远。 如今主上处置波斯求助一事稳中有胜,朝臣们心中自有分明,主上政局日稳,他如何不急?” 阿罗点点头,又轻道: “那主人,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暗中解了此事?” “不急。” 长孙无忌却缓缓摇头道: “老夫之前已然说过,从今日后,政务要渐归主上手中,方为正道。 既然要渐归主上,那这些事,自然也要主上亲自来办。 你只消将这些消息透入宫中便可。” 阿罗点点头,心知长孙无忌也是有心要测一测那些影卫的本事。 说完此间话,长孙无忌又问道: “武媚娘处,可有什么动静?” “倒一时却无…… 不过今日里听说了件事,说是前些日子代王殿下似乎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叫那武昭仪好是忧心不止。” 长孙无忌扬眉: “何事?” 阿罗便将一早便安置在大宝殿内的眼线所传出关于李弘书朱一事详细说与长孙无忌听,又道: “主人,这代王殿下如此聪慧,倒也罢了,可武媚娘却为何如此担忧呢?” “她担忧? 她这担忧,是真是假,还是两说罢?”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目光放厉: “眼下太子性子柔懦,虽有中庸之道,却无为君之德。 上下人等,尽皆看在眼里,也都清楚,一旦有了比太子殿下更加出色的皇子人选,这太子的位置,也不是动不得。 是以这后廷之中诸妃才不曾消停过—— 那萧淑妃至今不肯死心就罢,不就是因为她手上还有一个雍王素节可以争一争么? 而这武媚娘,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什么不求争位,只求逍遥…… 自古以来,真正能说自己在说这八个字时但无半点儿杂念的,也只有先皇后一人而已。 她…… 还是省省罢! 从当年代王殿下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只怕也就没停过要利用这孩子上位的念头!” 阿罗听到长孙无忌这样的言语,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自己暗夜入宫时,见到的那个淡然处对的女子,张口欲言,却竟不知如何说好。 于是只得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叹了口气道: “不过有一点,她对弘儿这孩子,倒是一片真心的疼爱。 何况她说得也不错,这样的事情,一旦现时便传了出来,只会叫她更加难办。 所以此番之事,未必便是她刻意为之。 若果不是她刻意为之…… 那弘儿这孩子……” 长孙无忌说了一半,便停下不语,尔后又轻道: “此事虽小,却变退微妙,你且自传了老夫的话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事轻没于无形之中。 明白么?” “是。” 次日,午后。 万年宫。 莲池边。 因着天气日渐和暖,莲池中水又是引自汤池之故,是以这等春深天气,竟有数朵白莲轻然而放。 一大早,媚娘便抱了弘儿,由着明和带着一众侍卫左呼右引,来到莲池边,一睹这早开白莲的风采。 看了不一会儿,李弘便兴奋得呀呀直叫,伸手要去抓那看似咫尺却实在远于数丈外的莲花。 于是媚娘便笑着止住爱子,看看明和。 明和立时会意,着人置了画舫,安排了一众侍人,便请了媚娘带着李弘移驾池上,自看那些小宫娘们另乘了采莲小船于田田莲叶中穿行,自采莲而戏。 李弘在岸上,远远见那白船彩衣,于碧绿荷叶中时隐时现,雅趣纷然,着实欢喜不止,竟自拍了小手咯咯而笑。 媚娘见他欢喜,心里自也欢喜,便着明和速去舫边来,从一艘接了明和之令,速速驶回岸边的采莲小船上接了几支莲花来。 沾露染珠的碗大白荷一到手,李弘立时笑得更加欢喜,小手抹头,却挡不住头儿圆大,小手捂脸,却又露出眼角唇边,笑意憨然如宝一般…… 最后眼见自己挡不住自己欢笑,母亲又含笑看着自己,于是索性耍赖一笑,抱着白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头扎着不肯再出来叫人看他的天真笑颜。 媚娘见这等小儿天真状,更是抿笑不止。 正于此时,李治已理毕政事,因于大宝殿中不得娇妻爱子,便自向此处而来。 远远地,他看到画舫上媚娘一身素衣,抱着同样素衣金冠,怀里抱着白莲咯咯而笑的李弘,心中一时柔软,竟觉得…… 或者,便如媚娘所言,一世只教弘儿成就一个自在亲王,也不是什么坏事。 …… 午后。 大宝殿。 闻得李弘已然睡下,李治总算也是舒了口气,便自去搂着从内寝中走出的媚娘好生笑道: “这孩子,真一发淘气了。 小时还不这样的,总是吃了睡睡了吃…… 如今这样,可不知是像了谁?” “人常言儿肖父,女肖母…… 自然是似足了治郎。 想必治郎小时,也是这般贪睡爱懒更爱娇的罢?” 媚娘难得今日心下喜悦,便也故意与李治逗趣。 李治眼见心爱妻子终于解頣而欢,心中甚是喜悦,于是也故意地与她逗趣,大呼冤枉,自求取乐。 夫妻二人正和乐融融之时,却忽闻得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李治闻得这脚步声甚是熟悉,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不多时,便见李风匆匆入内,向着李治便一礼。 媚娘见状,便以目光示意明和摒退诸人,自己也欲往内寝而去,却被李治一把拉着,轻道:“你且停下来,听一听也好。” 媚娘无奈,只得依从。 李风倒也见怪不怪,只是看着明和清退了一众人等,才于李治示意下起身禀道: “主上,泉州地界,近来有异事发生,且接二连三,甚为奇异。 臣查知,以为似有内情,故请禀主上示下。” 李治闻得泉州二字,立时转身正视于李风,轻道: “泉州?” “是。近日来,泉州境内,忽现一股子胡商胡贩,皆奉其谓之真圣为主,且多与泉州本民有所交葛。 而便正是在这些交葛之中,竟有人言曰,此股胡商胡贩,尽为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而来,意于我大唐境内觅一良土,久而居之…… 臣等以为此事不安,自当向主上禀明。”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却召得一侧正看着小侍们理治折疏的德安上前,嘱他取了羊皮唐域图来,然后携了媚娘之手,归于玉阶之上,金案之后拂衣自坐于龙位之上,又看着明和于一侧设垫,恭请媚娘侍坐一侧,这才取了朱笔,自在唐域图上仔细找了那泉州出来,圈上一圈,半晌才笑道: “朕当是多大的事情…… 不过是这等地方,便由他们来罢。” 李风一怔,却轻道: “主上…… 此事……怕是不妥罢? 毕竟那吐火罗等国与我大唐之间,并非近交,且也是知人不知心的。 若这等人物另藏异心……” “他们便是藏,在这与吐火罗波斯大食中间足足隔了我大唐无边疆土的弹丸一隅,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若以棋局来比,此刻这些泉州境内的流民,恰与那被与大龙之间的关系被彻底切断,再无生机的弃子,又有何区别?” 李治淡淡一笑。 李风闻言,倒也明白李治所言,只是他仍然另有忧心,乃轻道: “臣愚昧,主上英明。 只是臣斗胆还有一事请明主上,事前臣于圣前侍驾之时,曾也听得英国公老大人议及泉州一地,道此方正是我大唐通海外之要地边口,万不可轻忽失之…… 那此番这些波斯大食吐火罗流民入泉州,会不会……”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李治点了点头,笑道: “倘若今日这些流民个个都是海中岛国,一如倭国之属…… 又或是与新罗百济一般,与泉州皆共属近海之域…… 那朕便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安定局势,甚至将这些流民彻底从泉州清除。 只因这些边邦小国,若能得如此远见,借泉州一口,渐进中原,则不足数年,中原民风必受其移其乱。 缘由不过是因为这些小邦边国,正逢于此可入,后续有力。 可大食波斯吐火罗这等远邦之国,便是从离其国境较近的西北一域,尚且难以相入。 何况是这东南一角? 若这些流民果是三国有意派入我大唐境内,图谋不轨者,那也不应当选这于他们而言,完全无用的泉州。 何况朕虽身在宫中,却也素闻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民多善商,尤善以稀易贵,以珍易金之术…… 而这泉州,于地势上观之,实在是我大唐国土东南一侧,最最便利的通海一隅。 这恰于近海游鱼喜围湾中渔木一般的道理—— 不过便于取食罢了。 既然对方只是求得个和气生财而来,且他们这些人于我大唐之内交易,图的便是大唐如今国力日强,各国各邦尽皆图交好,更屡以大唐为易物之佳地,求生之良域…… 为何朕不能容得下他们呢? 便是退了百步而言,这些人但入我大唐国土之中营市经利,自然便得纳些赋税于我大唐朝中。 加之若我大唐护其得利,想必其国中诸民,更是一心敬服我大唐,自可免边患诸事…… 这样的妙事,为何朕却要止了它呢?” 李风闻言,半晌叹服,乃诺诺而退。 李治又立时下诏,着赐泉州府地方有司,因其近海通商,故自今日起,可自行拟定商市规条,甚或赋税等事,亦可有一定自理之权。 此诏一出,立时引得朝中上下议论,以为李治此番却颇为失虑——仅有长孙无忌等人心知李治此诏,实在是先见之明。 果然不过三五日,便有泉州府上表,先谢天恩隆重,陛下恩信,又报入京中,道今岁因泉州通衢之外邦商民突然增多,赋税收入,竟足涨十倍有余,一时间竟能大唐境内今岁赋税上纳最富诸州之一,一时间朝中立时风向偏倒,个个大赞李治英明,竟有如此先机!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 是夜。¤頂點小說,www23 雍州。 韩王别苑。 听毕了沉书所报之事,元嘉一时间也是哑然讶然,良久才自笑道: “好…… 好一个精慧内敛的人物…… 想不到本王这个小侄儿,如今已然走到了这等地步。 好…… 好……” 连连说了四五遍好字,他才咬牙低问: “泉州那边安排着的人手,也就这么受了招了?” “是。” “……没用的东西!” 元嘉咬牙恨恨一声: “那般大的声势,那般多的人事物尽力支持…… 居然不过一些小小计俩,便竟拿下了他们。” 恨恨地又咬牙说了几声好,尔后才轻道: “既然如此,那其他几处地方只怕也不好了罢?” 沉书沉默点头。 元嘉咬牙,半晌又道: “西北边境处如何?” “……现时有英国公驻守,实在难动。” “……哼!果然不出本王所料…… 李绩这老狐狸,面儿上做得戏份十足,竟将长孙无忌也瞒过去…… 私下里却早已顺了本王这小侄儿的心,跟了他一路去了!” “那殿下,眼下却该如何?” “如何? 哼,若换了旁人,自当是按兵不动。 可本王偏偏就要战上一战,教这李治小儿知晓,便是本王被他逼到这等境地,要想翻翻他的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元嘉哼一声,轻道: “传本王的话儿,潞州那些人,该动手了。” 沉书一怔,立时道: “殿下是要对付狄仁杰?” “这个狄仁杰,本王初时还是轻看了他…… 本以为李治派了他去潞州,不过是做做样子——想着这等年轻的小后生,能有何等本事。 如今看来,这狄仁杰竟是奇兵一支,正如一枚煞钉,如今紧紧地钉住了本王的后营,却教本王难以施展。 此钉不除,接下来的日子,咱们都不会太好过。 那…… 便动手罢!” “是。” “……还有,动手的时候仔细些,尽量不要将咱们扯了进去。 此番看来,怕是那狄仁杰身边,李治也安排了不少的暗卫在,且既然李治如此看重这个后生晚辈,那必然便会分外加心照顾。 所以此番行动成功最好,若不成功,至少也不能叫咱们的人轻易陷了进去。” “沉书明白。” “至于凤泉汤的那些人…… 可预备下了?” “已然预备下,请殿下安心,不日昏君行驾凤泉汤,必有动作!” “那便好…… 派出去的,可都是死士?” “是。” “嗯,没教他们知晓到底是谁着他们去的罢?” “自然。” “那便好…… 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除去多多布置下这类任务,叫本王这小侄儿多分些心之外…… 你还需得时时刻刻记得扫尾。 眼下的咱们,可万不能留下什么破绽在那昏君手中。” “殿下安心! 沉书省得!” 次日午后。 凤泉汤。 唐高宗李治驾幸凤泉汤,随侍者仅其昭仪武氏,其皇五子代王弘与近侍诸臣。 近夜时分。 凤泉汤内突生异变! …… 是夜。 凤泉汤行宫。 媚娘坐在李治身边,含泪看着急被召来与李治敷伤的太医小心谨慎地将李治被刀子划了好长一道血口的左臂紧紧包起。 “可还要紧?” 看着太医已然包扎妥当,媚娘便轻声发问。 太医得问,立时行礼道: “娘娘安心,陛下此番伤势看似凶险,实则却是与天同福之泽,只不过受了些皮肉之伤,且伤势极浅,只因划破了两处血脉集中之处,这些显得有些严重。 眼下微臣已然替陛下包扎妥当,只要按时服药换药,内服助长新肌,调理血气,外敷平治伤口,收敛生息,不日自会安平。” 媚娘长出口气,又看看一脸淡然地微笑着对自己,目光中满是安抚的李治,这才转头再问太医: “可…… 那刀上却没有什么毒物?” “不曾。微臣等已与德公公等诸位再三验看过,那刀并无任何问题。” 媚娘也是知道这位老太医的,虽不若孙思邈医术通圣境,可到底也是一代国手,天下无左的本事,自然也能信得过。 于是长出口气,着令明和去请了老太医殿下开方抓药,依势熬制——同时也是警惕着不教李治此番遇刺受伤之事外传。 自己则转头来,看着德安小心将李治扶放在榻上躺下,泪光盈盈于睫。 李治看她如此,忍不住笑道: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 我真不知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担心? 这些年来了,我竟从未见过你为这样一点小事伤心至此。” “小事? 这还算小事?” 媚娘欲怒,却终究不忍,只得咬牙道: “刀都刺到你身上了…… 这还算小事?”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也是柔软,伸出右手轻抚了她面颊道: “你别哭了,本来不疼的,你这一哭,倒哭得我身上疼,心里更疼。 放心,此番他不过是想找些麻烦,竟是未曾想得能成功的。 否则我哪里有命在?” “你也说了…… 若非他还存着些痴心妄想,竟想光明正大地逼你禅位的念头…… 只怕今日便是……” 媚娘言至此,便立时住口,半晌才恨道: “总是不能饶了他的!” 李治沉默,尔后突地抬头看着德安: “李云那边儿,可是传了消息来了?” “回主上,是。” “看来韩王叔真的也是存不住气了…… 眼下如此一举,既然意非在取朕性命,只为扰乱朕心境…… 那接下来,便是要对朕身边最可用的几人动手了。 英国公是不必担忧的,莫说是韩王叔,便是两个韩王叔加起来,也未必在眼下这等状态动一动英国公分毫—— 毕竟整个大唐江山安固与否,眼下可还都得看英国公。 那么…… 自然便是朕抱以重望,更委以重任,紧紧地钉死了韩王叔本营的怀英了。 可是韩王叔决意要除了怀英?” 德安轻道: “是,昨日里得了报,说韩王府里已然动起来了,左不过明日午后,那些杀手便必到狄大人于潞州所居之处府上。 主上,要不要提醒那边的影卫,尽皆全力保护狄大人?” 李治还未说话,媚娘便咬牙轻声道: “媚娘听过治郎言语,说怀英者,稀世之才,万不可损伤。 只凭潞州那点人手,怕是不够。 还是着将京中的暗卫,能用得上的,都派了去罢! 韩王此番动了绝杀之心,若不尽全力,怕是难保怀英。” 李治点头,也看着德安道: “媚娘说得极是,你便如此去罢!” 德安却皱眉道: “可是眼下韩王动作频频,若是将这暗卫全数调去潞州,那万一韩王使了绝心,要对主上下手…… 那可如何是好?” 李治挑眉,看看媚娘: “你有主意了罢?” “治郎身边,平素便戒卫森严,韩王便是立时兴兵造反,人手也未必得称。 咱们所要防的,不过是他又使了什么法子,调了些江湖高手来对付治郎。 既然如此,那么杀狼仍需狮虎王—— 只把德奖与慕容嫣两大高手调入万年宫左右范围,那李元嘉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难。 何况……” 媚娘言及至此,却微顿一顿,目光微垂后才道: “何况接下来,只怕李元嘉也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要对治郎下手了。 怀英之事已是叫他头痛,若治郎能再着人入雍州,配合着英国公长子一道,给他多添些麻烦…… 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腾挪不开了。” 李治淡淡地看了看她,心中暗叹了口气,点头道: “媚娘说得是,一切便照着媚娘的意思办罢!”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因着伤势渐安,今日又好生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又不见媚娘弘儿,问了才知又去莲池边采莲去了,本想跟着也去瞧瞧,可一想若媚娘知道必然又骂,索性便懒在榻上,听德安回报这些日子诸事: “……别的都好说,就是雍州那边,娘娘的定计也是妙得紧,韩王今日一早便因着前些日子近侍沉书当场伤人之事被提了去府内,怕是三天五日的也不便再有什么动作。 只是…… 潞州那边……” “怎么?!怀英出事了?!” “没没,主上安心,有暗卫在保,狄大人自然安全。 只是方才暗卫来报,说此番韩王府派出死士煞是厉害,咱们的影卫,折了三五人……”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可好生安置了家眷?” “主上放心,此等忠勇之士,德安自不会轻忽。” “那便好……回头你着内司制几枚恩荫金牌与这几人家中罢!赏金赏银,不若赏他们后代一个帝王的恩荫护身。 日后,无论朕的哪个儿子成了大唐之主,哪个孙子继了帝王之位……总是能够与他们一个宝贵平安,也算朕对得起他们这一生忠勇,以命相报了。” “是。” “……媚娘那边儿,是不是也动手了?” “……” “你也不必沉默。昨日媚娘那等言辞神色,与她夫妻这些年再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朕也真是枉为人夫了。” “……主上……呃……英明…… 昨日夜里,有绝顶的江湖高手夜闯雍州韩王别苑,险些将韩王一击杀之,最后虽则近侍全力相保,韩王只是受了三五道皮外伤…… 可韩王的爱妾两名被击杀当场,另据今晨地方有司所报,韩王所伤之处,皆极近其右手臂最关紧的脉筋之侧。 所以…… 所以至少这年里边儿韩王都是不能再动笔提剑了,甚至便是日常用筷箸,也要等到半年后方可,否则手就真的废了。” 李治扬眉,半晌才摇头苦笑: “……罢了,她还是这般孩子气……朕也不过是左手受了些皮外伤,她便要韩王叔拿一条手臂来赔……” “主上,依德安看,娘娘这般做还就是对了呢! 那韩王既然喜欢玩阴的,咱们便也阴回去都无妨。 主上身为君王若不愿如此,那自有娘娘在呢。 何况这等事搁在谁心里,也只会觉得娘娘下手太轻了: 弑君伤侄这等事他韩王都做得出来…… 只是险些废了他一条手臂,真是便宜他了!”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 同一时刻。 万年宫。 莲池边。 听毕了明和的回报,媚娘一时间也只是沉默。 明和见状,心知媚娘必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于是轻道: “娘娘可是觉得,明和这番处置还是太轻?” 媚娘回头看他,淡淡道; “弑君之罪,何等欺天,这样的人,一旦明面儿上被发出来,便立时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过。 此番我叫你暗中处置一番,意图虽则也是为了保留些皇家颜面,更为了不叫天下人以为治郎治下,尽是这些奸逆之臣,而群情生起…… 可到底,也不能就这般轻纵了他。” 明和点头,垂首道: “是明和考虑欠周,出手过轻。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再请慕容姑娘出手一次?” “不必。 慕容嫣是把好剑,可好剑也伤人。 关键的时候用一用好,可她终究不若德奖一般,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那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应当由李师傅出手?” “也不。 德奖到底是素琴夫君,又素性忠正,又是卫国公与红拂娘子之子。 平素里叫他做些护卫忠臣良将的暗中之事已然是难为了他这样的人物,对付这等奸佞小人若也要他出手,那便是当他只为棋子了。 不止是他,便是治郎也不能愿意的。 毕竟是自己最信爱的师傅。” “那…… 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豆卢大人现在何处? 还是跟了萧王妃姐姐走在边处?” “娘娘,萧王妃前些日子已到流地,眼下诸事已然安顿下来。 想必豆卢大人也快回来了。 那…… 便是豆卢大人?” “不必是他。 他虽性子厉杀,可到底也不是做这样的事的强手。 何况咱们之前出面,到底已然是做了些不该做之事。 接下来的事,还是叫他设法联系一下狄仁杰,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抓一抓韩王的痛处罢!” 明和诧异地瞪大眼: “狄大人?! 他一介文弱书生……” 顿时,明和停了口,眼前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来: “娘娘是说…… 那个跟在狄大人身边的狄青?” “这孩子,武艺高强,又是极忠于怀英的。日后必为其左右。 也须得叫他知道些相关之事,至少将来能够更好地保着怀英为大唐所用。” “可娘娘,这小侍的身手虽好,可要进韩王府处置韩王,却是难啊!” “我也没有说此番依然还是要除去李元嘉啊!”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李弘吵着要给她的白莲,于自己雪瓷般的脸颊旁边晃了晃逗乐李弘,这才笑道: “只要能让他知晓,一旦他想让治郎不好过,那他的日子就会更不好过…… 这就够了。” 次晨。 潞州。 狄府。 一大早起床,便从狄青手里接了宫中密令来看的狄仁杰,披衣坐在桌边,一时呆呆不语。 狄青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 “公子,公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事?” 狄仁杰抬眼看看他,目光复杂,轻声问: “青儿,狄方何在?” “阿方么? 他眼下应该正在替公子准备晨起诸事罢? 怎么了?” 与同样身手极好,却性子冷淡的狄方不同,狄青的性子活泼爱笑,平素最是讨人喜欢。 就连狄仁杰与狄方,也是对他喜爱得紧。 是故当看到媚娘令着自己派了这个孩子去韩王府刺探之时,心下竟生出些犹豫来。 不过上令如此,何况此番韩王行事也着实阴狠了些: 不止着人前来刺杀于他,甚至还意图于凤泉池弑君…… 这样的逆贼,便是立时拿下收治了他,也是一个诛连之罪。 可要收治他,必然得有实证于手。 是故此番,狄青前去刺探其情,倒也是合理合情—— 毕竟他也知晓,为了保护自己,李治和媚娘已然将整个影卫中所有能够调用的力量,全数派遣至此。 何况以韩王之能,未必便不知李治身边这支影卫的力量,甚至于这影卫中人的身份,也多少有所了解。 故而对韩王府而言,狄青这般天真烂漫,连前些时日的厮杀都不曾露过脸的生人,反而更易混得进去,也更安全。 思及此,他点点头,放下手中密令信卷,便将此事告知狄青。 狄青闻言,自然拍手叫好: “好好好! 青儿愿去! 前些日子那韩王个老混帐居然敢这般欺负咱们,咱们早该还还手了。 那公子,青儿这便动手收拾去罢!” “你且停住,等着狄方来了,再与他好好问一问韩王别苑的情况—— 毕竟他之前也曾暗刺一次,自然稍熟悉些。” 正言语时,便见狄方入内,恭请狄仁杰去更衣就食。 然闻得媚娘新令,他也是一皱眉,老大不愿让自己的小弟弟作这等事。 可到底媚娘与狄仁杰的行事,他也是知道万全的,所以便点头,便将小弟拉到一边儿去,仔仔细细地将整个别苑之中的地形人手安置都讲了一遍与他听,又道: “你是个惫懒性子,想必这边说着你那边也就丢到脑后去了。 呆会儿你且先别急慌着就去,容我制了图与你作样,你好歹也背熟悉了才去。” 狄青自然满口答应,又问狄仁杰道: “不过公子,此番就我一个人去么?” “倒也不是,还有一位豆卢大人,可做你外援。 至那时,他自会在雍州韩王别苑外应你。 等回头来阿方再与你一支警示烟火,一旦你在里面遇上什么紧急情况,只消放了烟火出来,他便立时可带了人入内应援于你。” “嘻嘻,好好好,果然那位娘娘想得周全! 狄青这便去安排!” 狄仁杰看着他这般急草,心中不免也是暗忧: 毕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已,头一次出去便要闯这虎狼之穴,他如何不忧? 于是又看了眼狄方。 狄方会意,自然跟了去,便好生交待着。 三日后,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立时停下手中朱笔紫毫,直勾勾看着德安: “你说什么? 昨日夜里有人夜闯雍州韩王别苑?!” “是。” 德安低声回道: “此番来人意在刺探,竟无半点儿与之相持的意思,且还于走时因事急不得脱,放了警示烟花入空,召了许多死士入内急救…… 这韩王府上上下下直如铁桶一般,可此番竟是死的活的一个也没拿下,反而教十几名死士与那之前便潜扮入内探视的人一道全身而退,连伤也不曾伤得半点。 听说这一回,韩王可是气大发了,便是上次他受伤又折了两个爱妾也未见如此气怒。 今晨一早,便带了人气势汹汹地往雍州府去找地方有司,要求有司务必查清这接二连三地往他府中探来的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嚣张了。” 李治淡淡一笑,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才轻声问着跟他一同看向后面的德安: “又是那丫头搞得鬼罢?这次找的谁?” “正是娘娘妙计。 听那边儿雍州府里的密回道,说此番在接应的是豆卢大人,混进里面儿去的,却是狄大人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小侍,名唤狄青的。 这孩子,实在机智了得。 韩王别苑那样的地方,他竟来去自如,混不见半点儿怯色。 要不是因为心软出手救了一个被韩王府丁强带入府中,意图献与韩王做为侧室填房的小姑娘,只怕便直到他离开,韩王也懵然不知呢!” 李治点头,笑道: “果然…… 她果然还是算无遗策。 这样的生面孔,又是个孩子,自然韩王别苑上下不曾防范——到底眼下对韩王叔而言,最值得担忧的还是咱们的影卫。 再加上豆卢望初心性厉杀,处事沉敏机安,在外作策应最是妙。 刚刚才闹了韩王府个天翻地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 只怕便是韩王叔再如何沉得住气,也要被媚娘这般不讲规则的玩法给气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了。” 李治抿嘴一乐,德安也是含笑: “可不是? 要说也怪。 前番娘娘那般设计动手,折了他两个爱妾又伤了他自己…… 都没见他如此愤怒。 可此番却是为何?” 李治摇头道: “媚娘实在擅解人心,她这一番,看似无意,看似小孩子心性,实则却是将韩王叔的个性摸了个清清楚楚才行动手的。 韩王叔为人阴狠果辣,却也着实是一方豪杰,自然不在乎一点人员伤亡。 可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从他府中盗走了他最为重视的消息内密…… 而且他居然险些漏了这条事情…… 那对他的颜面才是一记极大的打击—— 说白了,媚娘上一次伤的是人,这一次,伤的是韩王叔的心…… 这般大一记耳光打在向以行事缜密不为人察自傲的韩王叔脸上…… 他若是还能沉得住气,那朕这江山只怕还真要危险了。” 德安闻言,也含笑称是。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 是夜。 唐。 雍州府。 韩王别苑之中。 当终得回归府中的沉书回到后房之时,看到的就是一脸阴沉,表情狞然的李元嘉,与一地的狼藉。 沉默了一下,他轻轻走上前,伸手拾起一把被元嘉打落在地的宝剑,默默放回原位。 接着,当他正想再拾起第二把时,却听到元嘉淡淡的言语声: “不必了。 这些东西,还是叫那些侍仆们来收拾罢! 你且来,本王有要事问你。” 他抬头看着表情一瞬间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元嘉,深吸口气,上前欲行礼,却被元嘉止道: “你且告诉我,眼下潞州处如何了?” “已然查实,那日咱们派去的死士尽数伤折,有二人被俘,不过自行了断也是他们早知要做的事。 是以没有任何问题留下。 而且那些由昏君派去的影卫,也有数名被折损在当场,所以论起来也不算咱们亏得太狠。” 元嘉闻言却冷笑道: “不算亏得太狠? 你这笔帐可是算得真糊涂啊…… 咱们这些死士尽皆伤亡,换来的只是几个影卫而已……” “可是殿下,咱们好歹也教那狄仁杰知道了些厉害罢? 听闻这些时日,那狄仁杰可是不敢再在咱们潞州本营处生事寻衅了。” 沉书此番一言语,李元嘉倒也沉默不语了。 良久他才轻问: “那个刺入府中的小贼,可查清了来处?” “殿下安心,已然是查清了。 却不是别人,正是那狄仁杰另外一名近侍。 想来是因着前番之事,他心中愤懑,所以才遣了小侍来寻些麻烦而已。 且沉书方将也去细点过,咱们府中要紧的物事一样不曾少见。 便是后面密室之中的机关消息,也未曾见启动过。 显见是这小贼年幼,此番来本意却非为刺探,而只为想着要从殿下这里报一报仇来的。” 李元嘉闻言,沉思半晌倒也点头道: “论起来…… 倒也像是确如此…… 毕竟那小贼看起来身手不凡,可却着实是个不通灵变的东西。 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暴露行踪。 显见他非熟于此道。 若是狄仁杰或者是那武媚娘有心刺探本王消息,自当派些高手来才是。 这样的小子,却不应该就这般送入咱们府中。至少也得熟训一番可为用了才妥。” 沉书却犹豫道: “不过殿下,殿下这般一说,沉书反倒觉得…… 会不会是这狄仁杰正因图着殿下能有这般心思,所以才刻意送了这么一个小侍入府中的呢?” 李元嘉闻言,看了看他,半晌才轻道: “也不能离了这种可能…… 不过你再想想当时府外接应的那些人,就应当知晓不会了。” 沉书想想当时府外的阵势,一时倒也默然。 两主仆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元嘉疲惫了,沉书这才急忙告退。 元嘉见他退下,倒也松了口气,自除去了衣衫,坐在榻上,怔怔发呆。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帐幔之后闪了出来,先行了一礼,才轻道: “殿下以为,沉书并非内线?” “原本最值得怀疑的也的确是他……” 李元嘉慢吞吞道: “毕竟此番那狄仁杰着人入本王别苑刺探消息一事,实在是行动神速,动作利落。 若非没有内应,实教人难以相信。 然毕竟之前有个狄方曾夜探别苑,本王一时也拿不下主意,所以才试探他一番。 可方才一番试探,沉书竟是完全不曾提及这狄方曾夜探别苑一事…… 所以论起来,倒未必是他了。” 那黑影闻言,倒是一番沉默,然后才轻道: “殿下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并非内鬼?” “便是内鬼,也与沉书不当有关。 否则这些时日,雍州府里总盯着他那个胡麻大点儿的小案子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把他从本王身边调开?”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这武媚娘果然机断,也切得中本王的脉…… 可武媚娘啊武媚娘,你当真以为本王身边,可用的就只一个沉书么?” 他再冷笑两声,便自不言语。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坐于高阶之上,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疏,然后才轻道: “德安。” “在。” 德安依声而上,微行一礼,便听得李治问: “韩王那边儿,可还安份?” “娘娘这般雷霆之势,一发两制…… 怕是他不安分也不成呢!” “那便好…… 若果如此,你便需得寻了机会,着明和提醒下媚娘,凡事不宜太过。 韩王那样的性子,可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 若是媚娘做得太过,只怕反而会激得他一口气反攻过来。 适时,反而于她不好。”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娘娘自己也知道,今日一早便召了明和去,嘱咐他提醒着些儿狄大人,近些时日以来,一切针对韩王府的活动都要多加小心,务必不要露出些什么来。 狄大人也是知机的,昨日开始,便将那些暗中安置在潞州韩王本营外的耳目挑了些早已暴露的抽了回来,且先乱一乱敌罢!” “只凭这样,怕是还远达不到迷惑得了韩王的地步。 不过也罢,左右也是无事,做个姿态,至少也能让韩王明白,媚娘并无意积极前取,只要他不要再针对媚娘下手,就此息心,那么至少在媚娘处,他是没有什么难为的…… 这便好了。” “主上,您说这话儿,怕是自己也信不得罢? 娘娘那性子,最是烈火一般的。 小公主之事,娘娘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放下?” “朕当然知道韩王未必会信。 可在眼下这等困局之中,他不信也得信,不赌也得赌。 朕求的便是他这个信一时,赌一把的心思。 一旦他如此了,那么咱们便有了机会,能够从他身上做出些破绽来,好得收拾了他。” 李治冷笑道: “而且,绝不会忘记嫣儿的…… 又岂止是媚娘与朕? 便不说瑞安,便不说你…… 便是舅舅,他又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德安默默。 良久,李治才再长叹一声轻道: “……这些日子,也没听得瑞安的消息了。 如何? 文娘处一切还好罢?” “多谢主上恩重。 有娘娘请着孙老神仙多加诊顾,又有主上恩准了瑞安去照顾着文娘的请…… 眼下鸿雁小庐处一切都好。 只是文娘的身子……还是不见大好。” “那样重的毒性,想来要解也不是一时两刻便得的。 人且活着,便是一个念头了,你寻了机会,还是多多劝慰些瑞安的好。” “是。” 言已止此,李治倒也不曾再多说些关于瑞安的事—— 毕竟已然这些年跟着他的人,他相信,不会就这般垮了下去。 又沉默了一番,李治才轻问道: “说起来,朕最近倒是许久不曾听闻舅舅有什么针对媚娘的动作了…… 可是暗中有何筹划?” “倒也不是。 听那官舍里传来的消息说,元舅公近日里颇为几位小公子的前途烦忧,加之几位小公子的生母每每因着国公夫人受尽宠爱,每每总是得了各样东西多了些,于是便是明里不敢动作,暗地里也是频频有动,惹得元舅公也是烦恼。” “也不奇怪…… 毕竟都是这把年岁了,偏偏几位表兄弟又都是那般懒散性子,总不爱为些实权之位…… 罢了,寻个机会,能赏些个什么便赏些个什么罢! 也算是替舅舅解解围。” 李治这番话,却说得德安应声称是。 正在主仆二人商议之时,忽见阶下一小侍匆匆奔入,行了个大礼,然后禀道: “启禀陛下,方将有波斯国新贡特样宝石,呈与陛下。” 德安见状,便急着着取了那装满了宝石的匣子上来,与李治看。 李治定睛细看时,也是一时纳罕,奇道: “这异石倒也是奇特…… 色彩艳华,灼灼入目倒也是其次的,可这上面如猫儿眼一般转动之间,开合的光瞳,又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那贡得此物的波斯商人也道不知。” “不知? 这东西竟非他本国所产么?” “回陛下,此物非波斯本国所产,竟是那外域商人流入其国的。 因其国内遍无人识得此宝,皆与之价廉,这才有意奉入我大唐朝中,以为我大唐地广物博,此物也必然得见,得知其价。” 李治闻言,半晌倒是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他这话,说得却非真实…… 波斯一国盛产宝石,此物未必便他国中尽无人识。 只怕却是有人识得此物为何,只是觉得其价贵不能于波斯一国中售…… 这才往朕这里送的罢?” 德安也点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 毕竟他们国王方将新逝,新王虽已登基却立位未稳,哪里有这等闲心思,去纳了这般东西? 怕不是要反过来拿他个不是,白白占了他的宝石去呢! 所以相较之下,献于主上,以求得个安心,多少也能换些金银赏赐,却是最好不过的。” 李治点点头,也以为然,于是便着宣内侍省司宝库里的老匠来,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估订其价。 不多时,老匠前来,行过礼谢过恩后,李治便着其辨识此物。 那老匠果然认得,便向李治道: “此物名唤猫儿眼,又做猫精一说。 传说是活了上百年的老猫得了道成了精之后,其双目自然脱落而成之宝。 此宝殊为难得,且更因能识邪辩秽,而为西域诸国所奉为至宝。 一颗指尖大小的,便是千钱之数。 似这等指肚大小的,又是如此品相精美,怕是要万钱也不为过了。” 李治立时便了然地看着德安,笑着指那些石头道: “如何? 朕说得不错罢? 这样的宝贝,莫说今日波斯国国王其位不稳,便是那稳固些的大食与吐火罗王,只怕也舍不得出了什么好价钱……” 德安也笑道: “可不是? 合着这个商人也是聪明,竟是有心地将这些东西奉到主上面前来,想着讨个便宜呢!” 李治摇头,笑了笑,又拈了那金绿色的猫儿眼于面前定睛瞧了一瞧,心里欢喜,便轻道: “便收下罢!依当给赏多少,便赏多少罢! 这样新奇的东西,媚娘与弘儿也是没见过的,又辟邪的好宝贝…… 便都送入媚娘那儿去,看她是要制个颈坠儿耳坠儿,还是其他什么的罢!” “是。”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五 片刻之后。 万年宫。 大宝殿后寝。 媚娘眼见得德安奉来这般奇色宝石,心知李治念念在己,又是喜爱宝石,又是念着李治心意,怎么也不能止住嘴角笑意。 正拿着把弄之间,忽见小小李弘拎着一副画得似猫非猫似犬非犬的画儿,一手拎着一支好大的狼毫,浑身上下都搞得满身墨汁,咯咯大笑地向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奔来。 身后,还跟着一路叹息连连的明和与诸侍女。 媚娘讶然惊笑,放下宝石,起身上前两步抱住儿子,笑道: “我家弘儿这是怎么了? 竟直抹得似小花猫儿一般……” “娘娘,娘娘……” 明和笑着点点头,欲行礼,却无奈摇头道: “娘娘您也来瞧瞧罢! 代王小殿下方将看了一副名家的画儿,便嚷嚷着也要仿制一副,结果便画了这么一副神作出来。 明和只是想着能哄得小殿下欢喜,就夸了两句,谁知小殿下反而哭起来说明和骗人……这不,拎了画儿便跑来找娘娘您了…… 娘娘,明和说得可不是半点儿假话呢!只凡看了原画儿您便知晓了,这小殿下画得,可跟原画儿算是颇有神似之处呢!” 媚娘瞪了眼睁眼说瞎话儿哄李弘开心,脸皮子却热也不热一下的明和,忍不住笑骂: “你个油嘴子!这几岁的小儿家,便能仿得什么名家了? 拿来我瞧瞧?” 媚娘一句话,立时便有人将画作呈上。 而画一呈,媚娘的脸色便是一变。 明和见状,心知有异,急忙去看时却突地想起此画为何人所作,不由暗骂自己好蠢——怎么就偏偏挑了一副韩王所绘虎卷与小殿下来? “娘娘……” “你不必多思。” 媚娘淡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本也不奇怪的,毕竟他身为龙虎马大家,这样的绘卷,这样的笔法,也确是值得我儿仿之…… 不过仿什么几成神似之类的,你还是莫要说了这等话的好。毕竟怎么看也都只是小儿游戏之作。” 于是好好哄了因着自己画得不好而笑着耍赖求母亲安慰的李弘一番,又将他抱与近侍去换了了衣裳才出去玩,然后正色道: “不过弘儿这一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说起来,近日韩王可是忙么?” “倒也非如此……娘娘是想再行其事么?” “行什么事呢?他近日受了这些折损,又是辛苦异常…… 自该是慰劳一番的。 你去请德安来。” “是。” 说是从李治处请了德安来,其实不过就是前殿后殿而已,加之李治正想着着人问媚娘,这猫睛儿石着了司宝库去,是配了真珠制成手钏来得好,还是配了金钏得好…… 于是便索性叫德安去跑一趟。 德安一入内,媚娘便直接免了他的礼,吩咐道: “这猫睛儿石的名字,起得可不好……你可告诉治郎,这石头于明暗变化之时,中有瞳线一圆一合,恰如猫儿眼…… 何况治郎也叫了它做猫儿眼的,便易了做猫儿眼石罢!” “是。” 德安不解媚娘为何如此郑重只为了一个石头名字,于是便点头称是,静待媚娘再示下。 果然没多久,媚娘又道: “另外,近来韩王叔也是多番蒙难,本宫方将听得明和说,此物有辟邪之效…… 那赐与韩王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只是毕竟本宫身为内宫,不宜直赐此物与亲王之贵,还是请治郎下旨罢! 另外,你还记得,要请治郎于圣旨之中言明,之所以赐此物与韩王殿下,除去因着此物辟邪,更因此物名唤猫儿眼,人云猫类虎。平素韩王殿下那般喜爱绘虎描虎,只是他那般柔弱身子,怕是不能直面猛虎,更不敢详视虎睛的。 本宫素常听闻画龙点睛,既然龙虎相对,自然虎也是如此的。 虽则此物不若虎睛威猛,可于不能直视猛虎的韩王殿下来说,也多少可借猫儿之眼,取得虎睛之意了…… 这番话,你可要一字不差地说与治郎听,明白么?” “……是。” 又是片刻。 万年宫,大宝殿。 前殿。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媚娘之语,很是怔忡了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 “罢罢罢…… 这丫头,竟是生生要气死韩王了。” 德安本就对媚娘所嘱一头雾水,于是便趁机道: “娘娘慧心,实非咱们这等小子能够了透。 可德安也着实想跟娘娘学个仔细的,日后也好防着些那等暗有逆心的人。 是故还请主上示下,这娘娘的意思……” “她这是要学那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活活气死韩王叔才甘心的。” 李治叹笑摇头,起身,负手而行,落玉阶,立于殿中德安之前,伸手去从德安捧着的小盒子里抓了那两颗媚娘特意挑出来的最小的猫儿眼石,在手心里看了一看才叹道: “韩王性子虽则阴僻恶毒,极善伪装,可近些时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在说明,他对自己称帝的信心,早已是根深蒂固,不容人怀疑—— 哪怕是朕面前,尽管他不便直言野心,却也一直用各种方式来叫朕不得安宁,为他所扰。 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过是证明他之能之德,非同寻常。 这等骄傲之人,又如何能够忍受媚娘一介女子这等三番四次的羞辱呢? 之前狄青之事,已教他气得七窍生烟,如今媚娘又特特地拿这猫儿眼来嘲笑他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是反类猫…… 你可叫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偏生媚娘眼下又掐死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击自己的时候来此一手…… 此番朕若是果然依了她的意,如此这般行了旨,怕不是要气得韩王叔不大病一场也不成了。”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笑道: “果然娘娘诛心无敌啊! 主上,若果如此,那德安以为,主上您可得顺着娘娘的意行一行事了。 一来给娘娘也解一口胸口恶气,二来那韩王若是气病了,好歹得有些时日不能作乱了…… 就算是少给娘娘接下来封后之事添些心堵,主上您也得依了娘娘呢!” 李治淡淡一笑,将两颗只若甲盖大小,且还嵌了些杂物在内的猫儿眼丢入盒中,转身撩衣上阶笑道: “如何不是呢? 既然爱妻如此有求,朕若是不能行爱妻之意,那还哪里算得为人夫? 来人!侍墨! 朕要亲自为朕的媚娘,书这一封旨!” 一边口里说,一边已提笔扬眉而起,满面春风笑意。 …… 数日后。 午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正如李治媚娘所料,当接到李治按照媚娘之意所亲书的圣旨诏书与那两颗猫儿眼没多久,李元嘉便病了。 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非是虚词托故,不欲谢君的理由。 自那一日起,他这一口气,便被困在了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是啊,无论他李元嘉本事多大,能耐手段多强,眼下的大唐皇帝,依然是李治。 眼下他还是不得不接下这一封代表着羞辱与耻笑的诏书! 还有那两枚像在看他笑话的破石头! 他怨愤已极地瞪着殿顶,咬着牙,在心底无声道: 李治……武媚娘…… 本王记得你们这一笔盛情了…… 若是不好好儿还了你们…… 怎么对得起你们这般厚义!!!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已然是冷清一片,灯火寂寥的寝殿之中。 王善柔近来是一发懒妆怠着了,这等夜深,依着素常年里,她本是应当正妆红颜,端候李治的。 可现在李治不在宫中——就算在,他也是多半不踏足这万春殿的…… 是故,她也真是懒着了—— 是啊,良人不在,妆成与谁瞧? 一双杏眼,只是透过眼前竹帘透下的条条白银般的月光,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几盆已然残败却依然强撑着绿肥翠厚的枝叶的海棠。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匆匆而入,附于她耳边,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王善柔突然瞪大了眼,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娘娘,今日里波斯国商人贡来的猫眼儿石,那武媚娘可是得了全份呐!除去两颗赏了韩王,陛下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娘娘您了! 娘娘,无论眼下您如何境遇,可您到底也是中宫皇后啊! 那武媚娘又算个什么东西?这等宝物,怎么就能只赏了她一人? 娘娘,您可得替自己出这么一口气啊!您看得下去,奴婢们也看不下去了呀!”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入宫没多久,脸还有些生的小宫侍,突然伸手狠狠地与她一掌,当场打得她倒地惶然,又茫然含泪看着王皇后,刚开口叫了声“娘娘”,便被王皇后陡然变色的神态,与寒意浸浸的一句问话给惊得住了口: “你是韩王府的人罢?” 小侍只觉自己全身冰冷,半晌不敢言语,只是快速起身,好生跪伏着,一记重重的叩首礼便磕了下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娘娘,无论小婢是谁的人,只要一心为娘娘好,不成么?” “为本宫好? 哼,这些话儿,可是韩王教你来说的罢?为的,怕是要让本宫与那武媚娘两相争斗罢? 他抱着什么心思? 从中渔利? 本宫不傻……不要以为本宫不知此事,是那武媚娘早知害死自己女儿的到底是谁,又是谁参与其中,有意借着羞辱你家主人,来达到激得你家主人出手,好制他一个好的…… 而你家主人,想必也是想借本宫的手来对付武媚娘,最次也要让本宫当个替死鬼是罢? 本宫不傻了,不傻了…… 不要以为本宫会傻到真的不知道,眼下的武媚娘到底有多疯狂,她会为了复仇,又做出哪些事…… 本宫再也不会傻到信他了。 今日算你命大,本宫不想让武媚娘知道本宫已然知道此事,所以今日饶你不死,可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本宫面前了。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 从今日起,本宫便是输了与武媚娘也好,赢了与武媚娘也罢,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干扯,叫他不要再来打本宫的主意! 滚!” 最后一句,王皇后是吼了出来的。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媚娘听着宫里留守的瑞安派来的人传的报,点了点头,赏了那人,然后转身看着一脸迷惑的明和: “是不是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王萧二人都转了性了?” “是啊……那王皇后倒也罢了,论到底她一向是撑得住的。可那萧淑妃,此番竟也如此沉得住气,硬是让着娘娘这一局……” “她们不是让,是怕。” 媚娘淡淡一笑,凤眼含煞: “你以为前些日子韩王三番五次被刺,甚至还被人探得密证之事,韩王会怕到意图躲在她们身后,难道她们就完全不知不怕么? 说到底,她们究竟也不过是些宫廷妇人,有几分心计,却全无半点胆色。 这等与大逆之人私下相通的罪名,身负氏族名声的她们,比谁都怕。 而且她们更怕的是…… 经前番韩王被刺之事以后,她们也不敢就如之前一般,很肯定我不会去如设计刺杀韩王一般刺杀她们…… 所以她们才会这般害怕,这般让步…… 说明白了,人强,方能不为恶人欺…… 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道理罢了。” 媚娘说完,冷笑一声,便只留下一句“嘱咐着京里的人,务必要叫长孙太尉知晓此事”,便恍然离开。只留下一道傲然的背影与留在原地的诸人。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六 五日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闻得沉书传来宫中密报的韩王,一时间沉默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好…… 果然这些后廷妇人,尽是些指靠不住的…… 这等大好良机与了她们,尽然无应…… 罢罢罢! 与女人谋,也是本王前些日子气昏了头了。” 沉书看着韩王,乃忧道: “殿下,此番之事毕竟事关重要,又牵及日后之事…… 是不是殿下好生与那王萧二氏再相商一番呢?” “与她们两个女人商量些什么? 两个见了些血腥便被吓得没胆的妇道人家,相商也是无益。” 韩王冷哼一声。 沉书却道: “可殿下,那武媚娘难得出错,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一番失误……咱们可万不能就此叫她逃了去啊!” 韩王看看他,却想了想道: “你有什么好主意?” “沉书不敢,不过沉书以为,便是皇后与淑妃自己不愿意争,那前朝那些还指望着她们能够光宗耀祖,替自己氏族家谱之上添上一笔好的人呢? 未必便肯就此罢休罢?” 韩王挑眉,心有所动: “你的意思是…… 借前朝之力?” “后廷之事,虽则前朝都是少沾,可一旦惹着了前朝,那后廷断无可以相争之机—— 这可是咱们大唐自开国以来的惯例…… 想来那皇帝如何宠爱武媚娘,究竟也不能敌得过满朝大臣的口舌罢?” 韩王却摇头淡笑道: “你却是错了…… 若论起来,本王这个小侄儿对他那心尖肉儿一般的武昭仪,却不是一般的宠,简直就是爱了。 要是当真满朝文武竟然都因这武媚娘与他相争起来…… 哼哼,真是弃什么保什么,还不一定呢……” 韩王说到这儿,却突然一笑,回身拍着沉书的肩膀道: “好,你竟给本王点了另外一条路了。” 沉书一怔,却脱口道: “殿下不是说,这着朝中诸臣与李治相争之事成不得么?” “那自然是成不得的。 眼下到底长孙无忌也还在,本王这一举一动,他倒也是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那武媚娘到底是李治这块儿心头肉,要他弃她,只怕比弃江山更快…… 可正是这弃江山更快…… 却叫本王想出一个法子来…… 也许,本王是看轻了这武媚娘,还真得与她做上一番缠斗之后,才能成得了大事呢……” 言已至此,李元嘉诡异一笑,转身背手轻道: “沉书,你去帮本王办一件事……”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坐在烛下,正阅览家中新报。 而身边坐着的,正是自家母亲柳氏。 阅毕,她皱眉焚之,又看着母亲道: “这样的事情,是谁先提了出来的?” “娘娘可是担心会惹上什么麻烦?” 柳氏看着日渐憔悴的爱女,心里恨不得把那武媚娘斩成千段万段,可到底也是忍下来,轻轻地问。 王皇后摇头,仍旧只问: “这借咱们太原王氏一门下,所有参与编著史册的相关族众,甚至是弟子亲朋将些子未得证实的武氏劣迹加与其中的主意…… 到底是谁出的?” 柳氏看女儿面色沉重,乃轻道: “这个……倒不是老身想得到的。 而是咱们族中大族长,听到娘娘受此大屈,心中愤懑,以为此等事态,毕竟也得书明于册才是好的…… 所以……” “母亲,你可知此事有多严重么?” 王皇后叹道: “史册何等东西,无证无据之事,妄记之,妄载之……于我朝便是大逆之罪。何况此间颇多处涉及陛下……” “便是涉及陛下的地方,咱们也没有乱写胡说呀!” 柳氏扬眉,却不服道: “娘娘,陛下生性柔弱仁懦,这些年又的确是为那武氏妖女所迷,做下这许多荒唐事,一星半点儿的,都没有说错的。 常言君明臣直,先帝如此,难道如今的朝风,竟不能容得下这一股清流么?” 王皇后叹息: “母亲……您这所谓的荒唐事,都是哪些呢?” “陛下……陛下私纳前君陈侍……” “武媚娘在册之载,处处仔细详明,她是以童贞之身侍奉陛下的。母亲,这造册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自己族中的人——内侍监王公公。 便是母亲担心他有徇私,那验明武媚娘正身的几个嬷嬷,可也是咱们派了去的。” “那……那也是因为咱们当初为了能够让她分得一些萧氏之宠,这才……” “可武媚娘清白之身侍君,总是不能假的。” “……可她终究是前朝之侍。” “母亲也说了,她只是侍,非嫔,更非妃。我朝祖制,便是后帝依胡俗纳前妃旧嫔,亦无不可之处……说明白也只是父侍子继而已的小事…… 母亲如何便能拿了这样的事情来说话?” “那她……她……她恃宠而骄,后廷横行……” “她横行在哪儿?可有什么实证?可见过她打杀了哪个妃嫔,可见过她妄死了那个宫婢?” “……” “母亲,史册之重,何等要紧之事…… 若是一朝为人所知,我太原王氏一门,竟为了这等心思去将些未经证实之事,编入史册之中…… 你可知我太原王氏一门久远传下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了。” “可她诬你杀女,却终是事实。” “那是她在怀疑本宫,却始终非直言是本宫所为啊母亲…… 这便是武媚娘厉害的地方了—— 她能叫本宫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怀疑本宫,却从来不说出口,落人把柄……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哼!好,就算她未曾与娘娘面前与其他人面前说过,难道陛下面前就没说过?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若非是她暗中哭诉,如何陛下便是怀疑定了娘娘? 说来说去,这等事态,也未必便不是如咱们所料呢! 娘娘也不必多言了,此等奇耻大辱,咱们太原王氏总是不能忍得下的。 一应诸事,娘娘不必多加理会,只消看着那武氏落个千载臭名便是!” 王皇后看着自己倔强的母亲,只能叹口气,茫然望天: 是啊……母亲终究还是不明白,自己如此劝阻,到底是为了保住谁。 三日后。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德安一声也不敢吭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直愣愣地盯着,一字也不敢言说。 不止是他,整个大宝殿上上下下,无人敢再多言一句。 好一会儿,李治淡漠的声音才轻轻地传了过来: “你是说…… 王萧二氏,竟然暗中与韩王勾结,在史册上做手脚,污诬媚娘?” “……是。” “其余诸官呢? 无人敢应么?” “……无人。虽说有许敬宗等人为讨得主上欢心,多少说了几句好听的,可是他们究竟非是可直言不愧之辈…… 因此在那些其他诸等中立之史官看来,这反而更加像是弄臣意讨主上欢心而刻意粉饰了。” “……舅舅也没有说话?” “……元舅公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此边之事,实在未及去详查。” “好…… 好一个史官群册啊……” 李治咬牙,冷哼一声: “合着这大笔一挥,无论多少功绩,也要为他们所扭了么?” 再咬牙,李治轻声道: “传李云。” …… 次日。 万年宫。 大宝殿。 早朝之上,高宗李治,忽点召十数名官员,着令大理寺严查,并治其徇私妄法,私相贿受等大罪。 一时间,朝野振动。 ——是夜。 万年宫中官舍。 长孙无忌看着一屋子坐满的,个个表情都似要炸了一般的官员,长叹口气,摇头道: “主上的心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说得白些,此番不过是因为王萧二氏官员,将那些关于后廷之中未经详证的隐密之事,竟当做有据可查的事实尽皆书与史册之中,才惹得主上恚怒罢了。 若依老夫之言,诸位实在也是太过了。 毕竟内外有别,内廷之事便是有根有据,咱们这些编纂史册的,也要考虑清楚了利弊,紧要与否才可动笔书之的。 何况此番诸事,譬如诸番诋告之事,小公主被杀后武氏是否暗告主上为皇后所为之事…… 此都系内中私语,便是起居注上尚且不得见,何以这正经儿史册上却能光明正大写这等宫闱之事? 此番不怪主上愤怒,便是以老夫看来,也实属太过。 何况……” 长孙无忌看着诸员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氏族要员,轻道: “何况这出主意的人是谁,他又抱着什么打算,难道诸位尽皆不知?” “……便是知晓,可那武媚娘……” “恕老夫说句诸位不太爱听的话,老夫知晓,诸位都是心系后宫中的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 可以老夫之见,这些年来,二位娘娘如此日渐恩薄,不正是因为心存不满,主动相争的结果么? 诸位也是过来人,看一看那武媚娘这些年来,虽则因着自己处境受困等等时刻,也屡有狠手毒绝之时,可何时曾经主动争过宠之一字? 此番又为何,二位娘娘都是不约而同地着人传了信儿出来,叫诸位务必不要跟着那人起步? 为何?不过是二位娘娘想明白了而已。 眼下的局势,咱们这等的主上,不争,便是最大的争了。 二位娘娘后闱之人都想得透,怎么反而是诸位想不明白,要落得为人剑柄的地步呢? 何况便是抛开此事不提,主上此番行事,也非全然迁怒—— 否则为何主上放着名正言顺的妄议宫闱,不实之事入史册之罪不议,却要议一议他们素行不法,贪贿渎职呢? 还不是因为确有其事? 唉,此番之事,老夫也是无奈了。” “太尉大人,您这是什么话?若是连太尉大人您都……” “老夫说这话,自是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一壁说,一壁将一份厚厚的手抄折疏放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一下道: “这是今日午后,老夫入内朝圣,力谏主上之时,主上交与老夫瞧的。 老夫本来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儿,想着能替诸位大人求个情面出来的。可是这折疏之上一桩桩一件件一条条…… 都明注着人证与物证,最少的也有三五条…… 桩桩件件,皆是铁案啊! 这一次…… 诸位大人们,是真的无法了。 如若觉得老夫言过其实,诸位也可以相机看一看,议一议,或者相救一二之时用得着老夫的,老夫自当鼎力。 只是眼下,老夫实在无力了。” 言毕,长孙无忌起身躬了一躬,然后便退下。 只留下诸氏族大臣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个王氏官员不信邪地拿了折疏来看,可只看了几行,便面色铁青,啪地合了折疏,再不言语,半晌狠叹一口气,起身拂袖而离。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七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頂點小說,www23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李治朝毕,忽闻得内殿匆匆传来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明和一脸惊诧喜悦之状,心下一懔乃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主上大喜!主上大喜!” 明和反反复复,却只会结结巴巴地说这一句。 李治初时还是一怔,后来突然目光一亮,蹭地一声丢下笔去,撩衣起身,箭步跟着明和向后殿奔去! …… 片刻之后。 李治看着躺在榻上安睡的媚娘,心中当真是又忧又喜,转头看着明和与诸太医道: “可定准了信儿?” “陛下尽可放心……” 回应的,却是为首的老太医,他沉声道: “方才老臣已然仔细验过武昭仪的脉象,确认已是怀有龙嗣无误了。” 李治目光一亮,随即又疑道: “可为何媚娘自己却一直无曾反应? 前……前面儿也不似这般啊!” 老太医拱手回礼道: “陛下有所不知,娘娘数番生产孕育龙嗣,其实都是离得有些太过相近了。 若换了常人,只怕早是已支撑不住。 幸得娘娘得蒙天幸,素日里有药王的千金丸调理着,又时常得药王于保华养生之道上,多加指点,自然底子也就多少挨得住。 可挨得住一次,挨得住两次,却未必便是能挨得住三次这般接近的孕育之事…… 是故此番,娘娘必然是要比代王殿下时多些疲累的。” 李治闻言便是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 可有什么良策?” “倒也不必,好在娘娘根基不薄,自己也平素极知调养的,所以也只不过是比之前两次都更加易疲易累,需要多加休息罢了。 而且平日里昏睡的时候,也多少会变得长些。 只要陛下放宽心,娘娘自己也放宽心,那此胎再也不会有事的。” 虽不若孙思邈一般医术通圣,可太医院这些老太医们的本事李治还是信得过的,自然就点头称是。 又着明和跟着太医们去配些补体益气的方儿来依着与媚娘煎服之后,这才看看左右。 德安会意,立时清退左右,只留自己一人与清和在李治身边。 李治却不先与他说话,只是嘱咐清和道: “你这便执朕金牌,设法请了老神仙再来一趟,看看能不能多少再替媚娘调一调。 有他在,朕也总是多几分放心。” 清和点头答应,正欲告退,却被李治叫道: “还有,把李云他们也都叫回来罢! 眼下潞州那里已然不当有太多的难事了,韩王此刻也是自顾不暇,自然没时间去找怀英的事非。 媚娘此胎,至关重要,无论如何得保下来。 传朕旨意,今日起,全体影卫俱时回京,守在媚娘身边,不得擅离半步。” “是!” 清和接旨,便立时下去办事了。 德安见李治如此,心里也是不由得担忧道: “主上可是担心…… 韩王若知娘娘当真有了身孕,又因身体不安而多番疲惫,有可能会下手对娘娘不利?”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李治冷笑道: “对他而言,这个机会一旦错过,要想再得到就难如登天。 所以一定要把媚娘给朕护好了。 这几个月,最是要紧的时候。明白么?” “是,那主上,要不要把李师傅也请回来?” “要,有师傅在,朕是放心的。 而且若是师傅来了,那素琴自然也可以跟着来。 她好歹也是在宫里过过一段日子的,自然有的是法子照顾好媚娘。” “主上要让徐……不,要让李夫人入宫?! 这……这不妥罢? 毕竟她之前……” “那是太极宫,这儿可是万年宫。 你可别忘记,当初朕安排着她入这里佯病脱身时,可是一开始便着了徐夫人寻了家中近侍来替着她的。 为的便是朕知道,有徐姐姐这层关系在,媚娘是断然难舍了素琴的。 或早或晚,她总会要再与她见面。 那若如此,自然是这里最好。” 德安点头,倒也想了起来: “是呢…… 想当初德安还不明白,为何主上如此费心…… 原来是这样。 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见过李夫人真容的本就不多,仅有的几个不是师傅特别审验过的自己人,便是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们。 如今那些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一个个或死或疯,都已不能认得出来了。 便是能认,如今的李夫人,姿态容貌已然长成定型,与前态也是大不相同,想必让她们认也不敢认得准了。 便是认得准,此番却也都不能跟着主上来这万年宫里。 而如今这万年宫里,上上下下更是只剩下了见过那个影夫人的侍婢,谁会相信如今的李夫人,竟然是当年的……” 德安闭了口,然后才轻道: “主上是觉得,有李夫人陪着,李师傅也更加安心罢?” “师傅一生情系所牵,无非就是素琴与几个孩子,但有他们在此,师傅日日见着也安心。” 李治叹道: “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朕也不知派了多少为难人的事情与师傅做。 师傅半点儿怨言也没有。 如今这等机会,又有影卫与慕容嫣同守媚娘,师傅此来实际也就是镇一镇场面而已。 说起来,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思罢!” 德安一怔,却脱口道: “慕容姑娘也要来? 可主上,慕容姑娘若非娘娘亲召,怕是来不得啊!” 李治淡淡一笑,扫了他一眼道: “你哪只耳朵听到她曾说非得媚娘亲召才来了? 她明明说的意思是,只要媚娘有难,她便必然现身的。” 德安一怔,立时恍然: “主上是要将娘娘有孕的消息,散布天下,引得慕容姑娘前来?” 李治淡淡一笑,点头又道: “毕竟她也是江湖顶尖高手,一诺千金,必不会失约。 可她行踪不定,加之不能主动相和与她。 所以朕才要让天下人替朕做个传声筒。” 德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可是主上,您便是寻了个什么由头诏告天下,说娘娘已三得龙嗣,当减免大赦什么的…… 那慕容姑娘,也未必便想得到娘娘有危险罢?” “是啊…… 本来是该想不到的。 可你忘记了?她如今最在乎的人,除去媚娘,就是韩王了。 一旦韩王有了一星半点的动静,她会不跟着来么?” “所以主上这条消息,是要放给韩王,然后让韩王当个传声筒? 可万一韩王不动呢?”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动。” 李治神秘一笑,冷哼道: “要等他,不若咱们先起些事的好。”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的笑脸,却觉得自己茫然不知。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二。 万年宫。 早朝之上,唐高宗李治乃宣告天下,道其昭仪武氏,昨日再传佳音,喜孕龙嗣。 且有太医验称此胎必为皇子。 又因宫中太史曾云此子虽贵慧,却因有其上之小公主早夭之灾,怕有所影响,须得多加积德。 固李治着诏天下,大赦等事一应行理。 诸臣闻言,个个欢喜,人人俱美。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三。 万年宫。 夜,宫中突传警讯,道大宝殿新有身孕之昭仪武氏,一朝得食芙蓉羹后,竟致呕吐不止,急召太医诊之,乃道饮食不洁。 李治大怒,着人详验,竟于芙蓉羹中发现毒物,乃立时雷霆着旨,彻查此案! …… 次日午后。 雍州。 韩王府后苑花墙的隐僻处。 元嘉黑着脸,看着面前的沉书,低声轻喝道: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本王不是说了么? 要等到过几日,消息定准了再动手!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沉书垂首,讷讷半日才言道: “殿下勿恼,是沉书调教失方…… 不过殿下安心,那些人都已然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怀疑到殿下头上来的。” 元嘉恨声道: “若非如此,本王此番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你!” 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 “此番失败,想必那武媚娘身边戒备更是森严。 说到底,这些后廷事,咱们终究是鞭长莫及,你们还是想些法子,看看从千秋万春二殿处,能不能使些法子罢!” “是!” 言毕,沉书立时告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如鸟儿扑腾翅膀般的声音。 但他也没有抬头去看,更加不会去在意—— 一只鸟儿而已,也终究妨不了他的大局。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 次日,午后。●⌒頂點小說,www23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听着母亲的愤恨之语。 她转头,看着一脸怨憎的母亲,突然觉得全身都是一阵阵地酸痛,一阵阵地疲乏—— 这么些年…… 她真的累了。 茫然地,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入宫前母亲对她的保证…… ——且可放心罢!太子殿下知道纳你为太子妃时,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当时的母亲,是这般说的罢? 那样欢喜的笑容,那样得意的笑容…… 叫她一刹那间也真的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一个虽身居君上,必然不得不有三妻四妾,却始终以情意待己的好夫郎…… 可是后来呢? …… 那一夜,她永远记得,也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痛…… 她披着头纱,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承恩殿里,呆呆地听着门外侍婢们的议论…… ——太子殿下也太过份了罢?今日好歹也是咱们太子妃娘娘入正的好日子啊! 于礼于理,都应当留在承恩殿罢? ——不是说殿下因为思母之甚,所以留在宫中立政殿了么? ——唉呀!哪里去立政殿了!分明是被宜秋宫那个刘氏给勾了去好罢? ——啊啊?!怎么会这样啊!好歹咱们娘娘也是正宫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 ——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本就是如此!谁受宠,谁便是大的!你且不提别个,只提那如今的后廷之中,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可是那徐婕妤受宠如此,不还是将贵妃娘娘的妹子韦昭容给扳了个底儿倒?! ——那……那咱们娘娘…… ——唉,也是咱们娘娘命苦,也怪那大长公主实在是不知道轻重……只是一心看着咱们娘娘好,又昧着咱们娘娘是氏族第一门的好出身,于是铁死了心地要……要硬推给太子殿下做了正妃…… ——唉?!你是说……你是说太子殿下其实…… ——嗯!可不是?! 倒也不是说殿下不曾思虑过这些事,只是依礼太子殿下刚刚承储,论理论德,都应当是国事定后才行大礼的。 可是大长公主急着给太子殿下寻个好亲事,也不给咱们娘娘与殿下议媒议亲的机会,就这么定下来了。 你想啊,这天家李氏虽然不比咱们氏族门第光远,可到底也是天家威严,这么来着,就算是咱们娘娘再好,难免也会被那天家里的人看得下了一些…… 真是委屈死了咱们娘娘了! …… 她眨了眨眼,看着母亲飞快地动着的嘴皮,完全没有想要再听清楚她说什么的意思,反而思绪陷入了另外一层深远的世界里…… ——你说什么?!咱们太子殿下早就有了心上人?! ——可不是?!你说这不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么?!而且那太子殿下也是真……唉!总之居然看上了个内职女官!就是那个武媚娘! ——这怎么成?!咱们娘娘这等尊贵的人儿,怎么能与那等下贱货同侍一主?!何况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儿,自然也该知道些近清避浊的理儿罢?! 不成不成,这事儿得说与咱们老夫人听!得让老夫人与咱们娘娘出个主意! …… ——什么?!那个武媚娘?! 哼!不过是个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罢了! 这一辈子能够侍奉先帝身为才人,已然是她到了头的福分了。娘娘可不必为这等女人费心烦神……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感觉到不安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隐约明白,似乎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 王善柔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嘴皮子还是动个不停的母亲: “母亲……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早已对那武媚娘心中生的呢?” 一句话,问得柳氏突然怔住,张着口,半晌无以回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内寝。 萧淑妃披着长发,呆呆地看着面前烛火。 突然,她长叹口气,轻轻地问着身边的人: “听说皇后母亲今日午后又入宫见她了?” “可不是? 这个柳氏也真是过得火了。 明明陛下最恨她入宫来搬弄些是非的,偏偏她还要来。 且不止是她,便是她那个视为宝贝心肝的女儿也是…… 一有什么事,便定要去寻她这个爱撺掇是非的娘来帮着出主意…… 这些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若是没了这柳氏,怕是也能清静不少呢!” 萧淑妃淡淡道: “她是她的母亲,送了女儿入宫,就是为了争得一份耀宠,女儿如今身为中宫却不得上幸,甚至眼前地位岌岌可危,她会如此,也不奇怪。” 近侍咬了咬下唇,犹豫道: “娘娘,可是那武媚娘……她可……” “天意如此,本宫又能如何?” 萧淑妃目光惨然,淡然,亦萧然: “本宫已至此,所能求者,唯素节可安好,唯那两个丫头也能好好地……便是足了。 其他的,本宫还能想什么呢?” “可娘娘,若是那武媚娘此胎果如那些太医们所说又是男胎,咱们雍王殿下可就……” “无论如何,陛下眼下还是看重着素节的,他的名号,他的封地,一直都没有动。 若是本宫再行些不必要之事,只会让这孩子最后的一点父恩,也会因此消灭殆尽…… 你也告诉下面的人,这些日子,务必不要做些什么手段出来…… 明白么? 说句大白点儿的话,眼下陛下把武媚娘再怀男胎的事情公布天下,无非就是想借着此番之事,试探一下本宫与王氏,看看到底会是哪一家的出的手…… 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个小丫头的前事,也便一并清算了。” 近侍立时噤言,不语。 萧淑妃也不再多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烛火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道: “熄灯罢……本宫累了,真的累了……” 灯,渐渐灭了,最后一点光辉将她长长的榴红色衣摆映成了一片血红,艳丽而刺目。 …… 唐永徽五年四月中。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 李治忽闻内殿急报,道昭仪武氏忽急纳请其入内,道有要事相商。 李治依言,急急而入,乃见武媚娘面色苍白,捂心皱眉。 当时便惊得李治龙颜大变,又因有前番芙蓉羹事,便急喝左右,速召太医入内! 不时太医乃入,诊之,断得竟再中其毒,且此毒与前番芙蓉羹之毒相同,手法也一致—— 此番却是落在了茶水之中。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怒非常,立时着令大理寺即刻入万年宫,务必彻查清楚此事到底为何人所指! 一时间,万年宫上下人心暗动!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后寝。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握着自己手的李治。 眨眨眼,仍然睡意朦胧的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徐道: “你这般,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毕竟之前一记已然叫慕容嫣盯死了韩王了。 何必再如此?” “韩王眼下是没有什么动静了,可还有王萧二氏。” 李治轻声道: “若是不借此良机,也敲打她们一番,只怕早晚你还是要出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那治郎何意? 是要先动箫,还是先移王?” “萧氏如此,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想必也不能成了什么大事。 早晚而已,何况她萧氏一门向来人丁不兴,便是掀些风浪出来,也一时大不了。 不过是萧氏自己厉害,在宫中这些年经营得宜,所以才能危胁于你。 然经前番之事一折腾,就是这些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人也折腾得没几人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忧。 可是王氏不同。 王氏一门兴旺,于朝中势力亦是强盛,若不及时动手,怕有危于你的事,他们还是会照为之的。 为了孩子,为了你,还是早兴此念的好。” 媚娘垂眼: “那么,治郎要动的是谁?” “要动王氏,则先移柳门。 柳氏一门这些年来仗着皇后于正宫之位,素行之恶实在是多不胜举。 便是那皇后之母,这些年里没得停地入宫中来煽动事非,也实在是不能再忍。 自然后廷之中先从她动手。 至于柳门之中的另外一人……” 李治沉吟一番才轻道: “也许不必我动手,只要皇后之母被谪离斥出宫门一番,那么自然他便也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媚娘抬眼,轻轻道: “治郎要贬柳奭?” “他占着这个位子也占得久了,所行之事,也没得见几件抬得上台面的。 虽说无甚大过,可到底也不成大功…… 这样的人,朝中上下实在尽皆都是,不必留他这一个。” 媚娘沉默,良久方道: “若此番柳奭非皇后之舅…… 那治郎还会贬他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若他不是,我自然也愿意留他的。 说了,他无大功,可也无大过。 但是正因为他是皇后之舅,有些事,便不能容得了。 否则只会教朝中上下,都以为朕有心助势外戚。” “……还请治郎好好儿记得今日之言……日后也要记得,一定不要助势外戚才好。” 媚娘看着李治,深远的目光,清凉如水。 李治心中一动,却轻道:“你……想通了?” “躲不掉的,那便只能如此了。” 媚娘淡淡道: “若一朝媚娘身为皇后,那么弘儿便逃不离这天下重担。那么…… 若果如此,还是早些为弘儿打算的好。 这样的事番连三,暗害加谋…… 不能让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李治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世……苦了你,也苦了弘儿,嫣儿……还有咱们这个小孩儿…… 我向你保证,媚娘,来世,我必不再将你与孩子们,带入这等境地。”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九 唐永徽五年四月二十。√∟頂點小說,23 午后。 万年宫中。 莲池侧。 因着李治近召诸臣议事,遂媚娘乃着行鸾于莲池,以图清净明亮。 随行者,仅幼子李弘与诸侍耳。 李弘年幼,不愿离母过久,每隔数刻便要扑入母亲怀中一次,因着此时媚娘正身有孕气,此举着实看得诸侍胆战心惊,又奈何媚娘怜子,不欲旁人移走李弘,故前后诸人皆只得时时以玩物引开李弘,以免媚娘身子有伤。 李弘倒也聪慧,三番五次见诸侍如此,又耳听闻得道母亲有事,不可擅动,便自懂事起来,乖乖走到一边儿去,趴于胡毯之上,与明和着令寻来的两个小监玩耍。 媚娘在一侧看爱子欢喜,心里也是喜欢,于是含笑而侧倚于榻上。 不多时,却忽见清和急匆匆奔近前来,媚娘心知有异,便看了看明和。 明和会意,摒退诸人,乃仔细守着。 果然,清和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媚娘,便直道: “娘娘,主上传了话儿来,说是此时娘娘可不必急着回殿里。” 媚娘垂眼,半晌才悠悠道: “可是那些前朝大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儿么?” “是。陛下拿了前些时日抓到皇后生母与韩王竟是暗中勾通的事与诸臣议之,更说娘娘此番之事,怕是与那柳氏有关。 可诸臣却无一个肯就此罢了的。 甚至还有些不分是非的,说娘娘不过是昭仪,为了娘娘而去轻制皇后之母,颇为不当这等的混话。 气得主上此刻正大发雷霆之怒呢!” 媚娘摇头,淡淡道: “治郎如此,却是不淡然了。 此番若是治郎不先发怒,那自然有非关陇一派的官员出面来参奏皇后。 如今治郎这一番发怒,反而会教那些人觉得皇后之过,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毕竟在他们的心里,本宫才是最可怕的后廷女子。” 清和点头道: “可不是这么说的么? 主上此刻也是自己后悔了,可也没法儿,话已说出口,总是要行出些事来的。 可偏偏之前因着不欲将此事闹大,没有拿下柳氏暗害娘娘的罪证…… 此刻却是闹得极为不欢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也是…… 当真心急了。 以为有了这个孩子,若是不早些将本宫封后之事定下,便是会出大事……” 她下意识地抚着肚皮里的孩子,半晌才轻道: “也罢,虽然是意外之果,可到底他也是来了。 为了他,为了弘儿…… 这总是要争一争了。” 她垂下眼,仔细思量一番才悠悠道: “清和,本宫记得,在那太原王氏府中,还有几个咱们可用的人,与治郎没有任何直系关系的,是也不是?” “是。娘娘可是要借他们之手搜些罪证出来?” “若只是借手,那实在不必寻他们,天下间想寻皇后不是的人多了是。 本宫要的,是能把些子绝然不容于大唐后廷的东西,给她送进去。” 清和眨眼,诧异道: “娘娘是要……可如此一来,那些官员若是知道了……” “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本也无意了。 因为便是皇后此事不是本宫所为,他们尚且还要设法往本宫头上洒一洒脏水呢…… 那既然如此,本宫便如他们所愿,主动出一次手。 说不定这一次…… 他们反而会觉得,此事非本宫所为。” 媚娘淡淡一笑,招手叫一脸恍然的清和上前来,细细耳语几句。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内寝之中,李治看着睡得安然的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她已然着人去办了?” “是。” 李治听着明和这般平静无波的声音,抬眼看了看他: “不明白是吗? 不明白为什么朕要逼媚娘到这一地步?” 明和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如今有主上护着,有代王殿下陪在身边,不是很好么? 娘娘并非真是希图那个后位带来的荣耀与一切…… 娘娘希图的,不过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身为主上之妻而已。” 李治垂眼,半晌才轻道: “是啊…… 朕知道,媚娘所希图的,不过就是一句朕之妻的称呼,所以她才会对后位如此执着。 她对此位执着,因为朕是皇帝,是这大唐天下的皇帝。 要身为朕之妻,那便只能为后。 所以于她而言,皇后这二字所意味的,就是李治之妻。 可是明和,你应当知道,这二字之意味,远非如此。” 李治看着他,正视道: “你应该知道,皇后二字,不止是朕之妻,还是太子之母,天下之母…… 她需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做一切应当做的事。 这是为后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明和沉默,良久才轻道: “所以主上才逼着娘娘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 “朕也不想逼,事实上,朕也曾想过,若再得三五年,甚或六七年,只待弘儿长大了,再行劝着媚娘,也未不可。 可现在,不成了……” 李治目光转柔,转首看着媚娘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视线在她脸上,小腹上流连不止: “眼下的媚娘,腹中已然有了第二个皇儿。 而且据孙道长所言,此胎极有可能,再度为男…… 明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治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明和,轻轻道: “这意味着……媚娘如今,已然是整个大唐后廷之中,最有资格去争这后位的女子了。 淑妃仅有素节,皇后仅得忠儿为嗣子…… 可媚娘,却有了两个健康的皇子在身侧…… 你觉得,她们会轻易放过媚娘么? 你以为,眼下她们因着前番媚娘出手整治韩王之事而多少有些收敛,便是她们从此不再会来招惹媚娘的证明么?” 明和不语。 李治半晌才叹道: “明和,便是她们肯就此罢手,她们身后的家族也是不能容许的。 因为她们是氏族女,她们的一兴一衰一荣一辱,都非为她们自己而争,更多的,是为她们背后的家族所争。 所以便是她们肯罢手,她们背后的家族也是不能的。 而这些氏族大家,自然不能容忍媚娘这般一个大威胁存在。 媚娘唯一的路,便是先起而攻之。” 李治轻轻道: “唯有如此,才可得自保。” 明和沉默,良久方轻道: “可也不必如此,逼得娘娘行此等下计……” “朕也从不希望她去沾这些污秽之事……” 李治温和的表情,看着明和,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深意: “可朕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够叫她远离这些事的办法……便是让她身边,有一个真正能够如瑞安一般信得过,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的人守着。 明和,你也是聪慧的,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明和全身一僵,很快放松下来,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坚定: “主上隆恩,是明和的不是了,竟全然不曾理会主上深意…… 还请主上降罪。” “降什么罪呢? 在瑞安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媚娘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好好替她操持着。 有些事……” 李治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德安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其实媚娘身边的很多事情,你都不必太过拘束,明白么?” 明和坦然点头: “明和明白。” 李治点头,赞许一笑: “那就好。 清和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活跳了些,许多地方行事也不甚牢稳,他又不似瑞安,早年里便跟着朕,跟着媚娘一路走过来的,好歹也懂得些什么。 所以朕才不能选他。 反而是你,这几年看下来,你也是越发沉稳深重,又是极知机的。 有你在,总是能不比瑞安差些许了。” 明和也不抬头,口中只道: “明和惶恐,以明和这等资智,离着师傅还差着好些呢!”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也不必过谦,你的本事,朕还是信得过的。 何况你的本性纯良,很是对媚娘的性子,跟着她,你也学些好的。” “是。” 明和又应了一声,才轻道: “主上,明和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明示。” “说罢。” “眼下里,王萧二氏之事,已然底定了。 可是前些日子明和听娘娘的意思是说,这王萧二氏,还是想请主上好生保着,不欲赐其一个凄凉下场的。 不知主上的心意如何?” “……终究也是做过夫妻的,只要她们不太过分,朕也不想为难她们。 这件事,朕早就已经定了心思了。” 长出一口气,李治起身,负手而立,悠悠道: “朕这一生,有媚娘一人,足矣。 与其镇日将心神费在这后廷之中,倒不若尽退后廷诸女,只有媚娘与几双儿女们伴朕安稳一生…… 如此一来,朕也才真正能有些好时光,去将这大唐天下,真正治理得富庶安康,百姓平定喜乐。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福,大唐之乐。 父皇在世时,每每便是做此等心愿,可终究却是难却人情。 而如今朕…… 朕却实在不必再拘于此道,大可借此良机,一肃朝风也是好的!” 明和闻言,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轻道: “主上……主上要尽摒后廷妃嫔,只留娘娘一人?!” “不好吗?” 李治扬眉转头,含笑视之,眉目之间,尽是满足得意之色: “自古以来,多少君王想做做不到的事,朕如今能够做到了,那又为何不去做呢?” 正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长安。 太原王氏京中府邸之中。 一大清早,两个小婢子便提着沉甸甸的水桶,来到了井台边,一壁洗理着衣衫,一壁说着些闲话: “你可听说了?” “什么?” “这些日子里,内院儿可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 “可不是? 前些时日我听内院的赵叔说,这两日夜里,内院儿老夫人的寝居之外,没少儿地闹出些子怪动静出来。” “原来如此啊…… 就说奇怪,今番老夫人去宫内,怎地这般久了也不回归…… 却原来是躲……” “你说话仔细些!叫人听着去了,小心挨板子!” “……啊哟!可是得多谢你了,不然我又要惹了祸…… 不过说起来,这也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就说那红绡丫头闹出个细作的大事儿来之后,死在老夫人手上那板子下的女子们还少了去么? 这样的事情,竟凭是半点儿依据也不得,就说打死便要打死的…… 这都不招冤魂儿来闹,那还要到怎样地步了才来啊!” “可不是? 说起来咱们也是命苦…… 崔卢赵李……哪一家不比这王家好些? 便是那太原本府里的几门,也是个个都恤下的…… 偏偏生就叫咱们投到了这样的门下受这罪…… 罢了!” “可不是? 外人眼瞅着,咱们风光无限,实则呢? 不提说主人小气,个个样样地都不比别的府,就是单单说这指不定哪一日便被安了个什么罪名打死了,也没处哭去…… 唉! 说句真心话,虽则家里穷了些,可到底这等盛世吃喝是不愁的…… 我倒宁可回去跟着家人吃些淡茶粗饭的…… 好好活着就成了。” 两婢说到伤心处,各自叹了会儿气,到底也是多年承受下来的,总算也是知道如何自解,便又将话题渐渐转到另外一向上: “不过眼下求这些也是妄想了,二十年的契,也只有王氏才会出的。 别的家里,总是没几年便要换了一批新人入的。 为了咱们娘家里的小弟小妹们都能识得几个字,将来多少也能有个好点儿前途,便也忍了罢! 眼下这等事咱们避是避不过的,只求咱们大管事儿的新得的信儿,说是那位宫里做了大管事儿的本姓家的人物身边儿的那个神仙人物真的挺管事儿,手到魂儿来,咱们夫人睡得好了,咱们也就自然安保了。” “是啊…… 听说眼下管事儿的已然打听好了,入宫去回话儿了…… 也不知娘娘那边儿会不会着人赏些东西出来呢?” “啐,你可使着做白日的梦罢! 且先不提这些年里宫中赏过东西的次数十个指头数得过来…… 便是赏了,哪一次又轮着咱们这些人的? 可白做梦了!” “也是……说起来那皇后娘娘可是一国之母,坐拥天下之富,也不知怎地,竟这般小气呢?” “一国之母又如何?不受爱宠,照应的陛下的钱也使不成! 现下哪个不知晓,陛下眼里最热的,目今却是那立政殿的武昭仪!”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里。 一朝早起身,就听闻母亲有事求见的王皇后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便这般懒妆见母,便着人仔细梳整了妆容,这才娴步而出。 母女二人行过了大礼,柳氏才急急上前道: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 “倒也还好……不过本宫看母亲面色却不是甚好…… 可是还有怪梦萦心?” 柳氏叹了口气,由着身边近侍扶起,与王皇后分了君臣之礼坐下,这才轻声道: “也是合该命里有这劫…… 自从那红绡贱婢死后,老身一心想着要替娘娘清理门户,于是出手便比常日里严苛了些,却不成想竟惹了这等冤孽上身…… 前前后后,找了无数名师神巫,竟是全不见效用。 唉……素常里老身忧心娘娘,已然是睡得不甚牢稳,如今又摊上这等子事……便更难睡着了。” 王皇后心中何尝不知母亲牵挂,可总觉得这等情份,她也实在难以招架,便轻声道: “其实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的。 眼下本宫处境,一切倒也还好,有忠儿在,本宫后位必然稳固的。” “娘娘可不能小看了那武媚娘! 别的且自不提,这些年来,她是如何一步步从个前朝陈侍走到这一步的,娘娘可比老身看得清楚。 之前那些关陇重臣又是如何反对她的,如今关陇重臣对她又是个什么样的暧昧态度…… 娘娘也是应当放在心里的。 娘娘,便是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王氏一门的安危…… 娘娘也要好好儿地设了法子,替陛下清了那妖女出宫啊!” “母亲此言差矣。” 王皇后听得此言,一时皱眉道: “陛下虽则偏宠武媚娘,却非是那等昏昧之人。 否则单单凭前番史册诸事,便足以将我太原王氏一门治罪…… 可陛下并无半点儿下狠手的意心,不是么?” “娘娘!娘娘,便是眼下没有,将来呢? 说起那史册诸事,娘娘也知,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陛下为了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动得那么大的肝火,做下那等事…… 何况以后? 娘娘正该引以为慎才是啊!” 王皇后看着母亲,半晌才轻道: “母亲至今仍以为,那史册之事,是为了武媚娘行之么?” 柳氏张张口,却沉默。 又是好半晌,王皇后才叹道: “看来母亲也知道,那史册之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引得陛下大动肝火了…… 母亲,既然言至于此,本宫也不妨正言相告。 本宫自幼承王氏一门庭训于此,自知何当谓忠,何当谓孝。 而似这等污于史册般的不忠不孝之事,日后本宫必然不容之再度发生—— 毕竟,此等大事明面儿着看似毁的是武媚娘之声,实则却是污了陛下之名。 陛下做过的事情,本宫不会替他粉饰,可陛下未曾涉及的事情…… 本宫身为陛下之妻,也断然不容他人相污。 母亲也当自省才是——便是父亲在世,也断然不能容得这等事情的。” 王皇后虽则平素行事那般,可这番话说得却是铮铮有声,不得不叫柳氏喏喏而应。 说到了此处,王皇后这等神态,免不得让母女之间一时尴尬。 正在两下无话之时,便有一小侍匆匆奔入,手持内侍省奏疏,口称是大内侍监王德的近身人儿,此番是因着有些要事,陛下不在宫中,王德不敢擅拿主意,便着他来请皇后娘娘旨意的。 闻得此事,王皇后当然无推拒之理,便着他上前来。 阅过了奏疏,却原来是些需得用印的急用文书不知该如何处理而已。 王皇后略一思忖,便轻道: “虽则本宫身居中宫,此事本为本宫份内之事,然则此刻本宫受陛下恩旨,于自殿中清心静养,还是不宜办这些事的。 你且请了王公公的准,就说是本宫教的,着他去御马房支了几匹好马来,一路上快马加鞭去万年宫请了印再回来,左不过也就是半日的路而已。” 小侍喏喏而退。 一侧柳氏看着殿下无人,这才含笑点头对皇后道: “果然娘娘如今大有不同了。 这等事情,虽则便是娘娘来处置了也是当的,可到底事涉陛下旨意,还是请了陛下旨意的好。” 王皇后垂下眼来,轻声道: “是啊……因为本宫眼下,是一步也不能再走错了。” 柳氏也黯然,好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道: “说起王公公,老身倒是有一桩事,还请娘娘恩准,能替老身向王公公求个情。” 王皇后抬眼,看着母亲道: “母亲这话便见外了,莫说本宫身受父母之恩无以为报,便是王德,论起来也是咱们自家的人…… 总不出了外支的,母亲有何事,且请直言,想必王德也是乐意出手相助的。” 柳氏点头,又道: “娘娘,说起来其实还是那些冤孽的事情…… 老身近日里听闻,说王公公原来也是受过这些苦楚的—— 毕竟太极宫这般地方,前后历经两朝数君,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东西在。 要论起来,早该闹得地覆天翻,可这些年在王公公手下竟是半点儿事情也没有。 因此便有许多人说,这是因为王公公手里可是捏着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有好些都是长于此道的。” 王皇后本来也是信这些的,闻言便立时睁眼道: “咦?那本宫怎么没听说? 会不会是母亲误会了? 毕竟太极宫乃皇家宫苑,本来就是有袁李二位大天师镇着的,如今又加上一位孙道长,便是想出什么事情也难啊!” “这三位神仙样的人物,自然老身也是轻易请不得的——毕竟眼下娘娘也是不便太过张扬的。 不过老身说的却也并非他们。 娘娘,这样的人物老身都请不得,何况是王公公? 所以老身说的,却是王公公身边的一个明姓道士,人唤崇俨的是。 听闻此人道法高强,且出身也是极正派的,竟是宋时(这里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宋代,跟后来的赵宋不是一个概念哈)明僧绍之同族后人出身的大家。 想来明氏一门,世出名士,此等人物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只是奈何那明氏一门向来高傲绝尘,老身之前也曾数番相求竟不得而见。 如今知道王公公与那明崇俨有交,且竟能使得请得他……” 言已至此,皇后自然明白自家母亲的心思。 老实说,她比自家母亲更加坚信这一点: 若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王德不可能镇得住这整个太极宫的“冤魂恶魄”。 所以她徐徐点头,轻轻道: “母亲若如此说…… 那本宫自当为母亲祈得此人来了。 也好成全本宫一番念慈之心。”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一 是夜。 太极宫。 王德府中。 一片夜色凉如水,厅台之下,坐着一位锦衣华袍,却已然显得垂垂的老人。 他抬头,眯着眼看着天空,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身后跟出来一个模样俊秀,眼神儿透着精灵劲儿的少年内侍,抱着拂尘匆匆而入,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师公,已然办妥了。” 王德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去求皇后去了?” “正如师公所料,那柳氏一入宫,头一日便来打听明师傅的事情。 待得小的们将这些日子来从师公处学的法子一一用上后,她可不就自己上了勾儿,自己送上了门了?” 王德又一笑: “好…… 如此便甚好…… 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他不这般为事,咱家还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啊……” 小侍跟着点头,轻道: “不止是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便是主上那边儿,也是难说上话儿的。 毕竟此事关系也大得紧。” 王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些事儿,心里知道便行啦! 若是说得多了,便是不好。 明白么?” “是。” “好了…… 接下来,便要看那皇后到底何时来找咱家了。 你可记得清楚了,皇后来找咱家时,可万万别忘记了咱家交代你的事情…… 明白么?” “明白倒是明白……” “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明白为何师公明明是要让那皇后来找咱家的,却偏偏还要吊着她?” “是……” “你啊…… 终究还是在这宫里待得时光少,见的事情少…… 若是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对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而言,太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能信得过的。 她呀……这一辈子算是被自己家的那位好母亲给教出了个多疑的性儿了,再不信别人的。” 王德淡淡道。 小侍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便去办!” “也不急……这般夜了,你也坐下歇着会儿罢! 陪着咱家说说话。咱家已然很久不曾与他人说过这些了。” 王德长叹一声。 小侍是极听话的好孩子,应了一声便乖乖坐下,把拂尘抱在怀里,乖乖地仰望着天空,然后天真地问: “师公,小宝有些事情怎么想也不明白,想请问师公。” “说罢!” “师公,跟着师公这些日子,小宝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昭仪娘娘就是先帝赐给咱们主上的大宝贝呀! 可为啥先帝不直接赏了主上得了呢? 还这般磨折他们二人的…… 先帝最疼爱的,不就是咱们主上么?” “正因为是最疼爱的,先帝才不得不这般啊……” 王德轻叹一声道: “不为父母者,自然不知父母心……这话虽然说得是,可便是似咱们这样残了身子的人,虽然不能身为人父母,可却也是曾身为人子的人。 换了处境想一想,也多少能明白先帝的苦衷了。” 小侍眨巴眨巴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师公的意思是说……便如如今这番事一般,越容易得到手的,反而越不容易珍惜,是么?” 王德摇摇头,含笑道: “咱们主上何等人物?自幼跟着那二位调养成人的,自然不是那等轻薄儿郎。 这等行事,也非是为了主上。 先帝如此却非意在磨折主上,说白了,为的还是武昭仪。” 小侍一怔: “武昭仪?” “是啊……小宝你也跟着咱家在这宫里有些日子了,你冷眼里看着,那位武昭仪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说平日待你们便好。” “嗯……温柔可亲,最是恤下的。” “对啦!这便是她的最弱处。” “待人好不好么?” “是好呀,可也得分在哪儿。这整个太极宫,可说是守着整个大唐天下最紧要的地方了。 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便是一个烧火做饭的,也都有可能是哪一边儿的人物。 若是一味地如武昭仪之前那般行事柔和,你觉得她能好好儿活到今日么?” 小侍眨眨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所以先帝是要逼得武昭仪使出些手段来? 可武昭仪不是那样人啊!” “这便是先帝的高明之处了……先帝在时,人人都只见那武昭仪柔和自保,以为她是个好欺的人…… 可只有先帝和主上看出来,她真正是个女中豪杰,巾帼英雌。 只是因着她受局势所限,一味地求忍求容,这才会落得之前被驱逐出宫的结果。 可后来,你看看,她回宫之后呢? 手段只是稍稍凌厉了些许,那些当初有心害她的人便受不住了…… 这便是先帝想要的武昭仪,一个能够守得住主上的武昭仪。 明白么?” 小侍点了点头,省道: “主上性子实在太过仁善,而且主上的仁善也是实实在在地狠不下心的。 所以得有武昭仪这样的人物,替主上行些事?” “你若这般说,便又说错了。 真正仁善的,到底是武昭仪还是主上? 先帝要武昭仪来守着主上,到底是为主上谋得一柄利剑,还是替主上寻了一枚代过之……” 王德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转头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宝笑了笑: “罢了,竟是老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唉…… 无论如何都好,眼下有武昭仪在,那起子人总是不敢乱来的不假…… 咱们也就可以少操心些了。” 长长地,他叹了口气,可身边的小宝却还停在刚刚他的那句话里: 代过之……代过之什么呢? ……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太极宫。 因皇后王氏数般恩请荣邀,明崇俨再入宫中,以为皇后所用。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睁着眼儿,手里的花剪迟迟不落: “你说…… 那千秋殿的,也曾招了此人入内?” “可不是? 当初对那武媚娘下咒的,便是此人。 娘娘,看来此人可是得堪大用呢!” 柳氏喜道: “今日方将着他入府中一查,便立时探知其中问题,三两下作法,便净了整个府中。 老身午后大胆一试休歇于府中,竟是平安无事。” 王皇后闻言,也是喜悦,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母亲可是寻对了人了,本宫却得好好谢他这番助母之功。” 柳氏扬眉: “娘娘便只谢他这功么?” 王皇后讶然地看着母亲: “母亲还有别的心思?” “娘娘,此等人物,天得机缘,为何娘娘不能善加利用呢?” 王皇后怔怔地看着柳氏冷冷的笑容,突然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是夜。 万年宫。 媚娘听着李云之报,轻轻点头道: “好,本宫知道了。 那接下来,便是要劳烦你们了。” 李云低头不敢,又道: “娘娘,那薛氏小将,却又如何?” 媚娘想了想却道: “治郎有心提拔他,可偏偏他出身非氏非关,是故一直为朝中诸员所避,一身长材竟是再无可用之处…… 正正好地此番之事,也该让他们看一看,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才是忠君的好。” 李云点头道: “可不是? 此人神勇,当年先帝也是大加夸赞的。 可谁想到先帝崩后,这些见风倒的人眼瞅着无人再能顾及这等良材,竟只将他分到入宫,做个小小右领军郎将…… 这也太过份了。” 媚娘淡淡道: “如今朝中看似良材济济,一时无妨…… 可细算下来,且不提那些良材均为氏族关陇二系之人,多半都有个人私心,不能将国事天下摆在第一。 便是这年岁之上,就是叫人头疼…… 新血不入,何得长久? 是时候该提拔些精英之材了。 正正好地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整治了柳氏,叫她好好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乱自信的好…… 二来么,也好给这些新血一个机会。 总是得叫整个朝中,有机会进些新人。 接下来……” 媚娘淡淡一笑道: “只要撕开了一条口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李云点头称是。 片刻之后。 前殿。 李治听毕了李云回报,点头,黯然半晌才道: “如此也好…… 只是有一条,千千万万别叫伤着了媚娘的身子。” “是。”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一。 万年宫中突传急讯,道前些时日方将调养好身子的昭仪武氏,一朝竟又于得闲起身,游玩莲池之时,困于莲池之中一窄台之上。 诸人欲救,然其所困之地极险极危,竟不得而呼之! 幸得入内来禀报事务的右领军良将薛仁贵急而奋不顾身救之,乃保得鸾体安康! 李治闻之甚惊又喜,闻得薛仁贵之名,更抚其背叹道: “先帝在时,每言之曰将军之勇,今日得见,果如其名!” 乃着赐其金刀玉匕各一,赐其忠,更着令其自即日起领受四门一统领之责。 薛仁贵谢之。 李治乃回视媚娘,见其受惊不小,心中痛惜,又逢其左右近侍德安无意之间于媚娘近侍明和所执其时所着履中,发现一书有小字与媚娘八字生辰等的纸条,心知不妙,遂立报李治。 李治大怒,着令严查此事,务必挖断了宫中巫蛊之术根源!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二 是夜。 长安,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颓然地坐在高位之上,静静地听着阶下小侍哭诉: “娘娘…… 您可得保保老夫人哪! 谁知道那些藏东西的贱婢这般挨不住,一上来便招了老夫人出去…… 娘娘,您可得保了老夫人啊!” 王皇后木然,半晌才轻道: “保? 如何保? 怎么保? 这巫蛊之术,素来是宫中头一大忌。 本宫行事如此,已然是犯了禁规……如今若是再扯上这些事…… 本宫便是自保也难,何况是保下母亲?” 小侍哭道: “那娘娘……咱们可怎么办呐? 要不要请请那些族老……” “他们? 他们此刻,只怕个个恨不得急着与咱们脱了干系,又怎么肯保咱们? 罢了……罢了…… 且由得陛下去罢…… 是生是死…… 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王皇后垂目,半晌才轻道: “命是不致丢的,毕竟那武媚娘也是半点儿事招儿也没有。 只是…… 母亲这一身荣华之名……怕是再难保住了。” 一句话,说哭了小侍,也说得她自己落泪。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万年宫。 大宝殿。 因查出前番昭仪武氏屡屡受害之事,竟为中宫皇后生母柳氏所为,李治大怒,着因其教导不正,行事不端乃除其国夫人封,着令自今日起出离宫中,无圣旨不得再踏入一步! 旨意传下,内外皆叹李治柔善,更叹皇后生母如此不堪。 …… 一时间,沸沸扬扬,皆议中宫,更有甚者,中书令李义府等寒门士子更于私下间,悄议中宫当易之事! …… 是夜。 万年宫,大宝殿。 媚娘听得李云回报,点了点头,又淡道: “皇后就此做罢了么?” “回娘娘,眼下皇后却是老实,不见半点儿动省。 不过依臣之见,要她就此安分,怕却是难。”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轻声道: “哦? 怎么说?” “娘娘,若是皇后诚心改悔,为何却还将明师傅留中不归呢?” 媚娘淡淡一笑: “你也是看出来了。” 李云低头,轻声道: “臣不敢,不过是些臾小事,但能替娘娘好好儿看紧了这太极宫,也是好的。” 媚娘点点头,淡淡道: “不错……若论起来,实实在在地这皇后并无见得有半点儿意欲改悔的心思。 正如你所说,若她诚心改悔,这明师傅便是头一个要遭殃的人。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儿退了师傅出来的意思,便是叫人知道师傅存在的心思也没有…… 显见她还是留着些底手的。 罢了,由得她去罢! 只要接下来,她不再生什么事,治郎总是会给她一个好安排…… 只要她别再生什么事……” 媚娘目光深深,轻轻道: “只是…… 不生事…… 她真的做得到么?”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原王氏府中。 柳夫人已然是将一切能拿来出气的人事物,尽皆拿来糟蹋了一番了。 可她胸口这股气,却还是未消,半晌怒道: “贱婢……你这贱婢!竟敢将老身作践至此! 老身与你誓不罢休! 来人!去请明师傅来!” “……夫……夫人……明师傅眼下…… 眼下在宫中,却出不得身……” “那就别个师傅!但是能使得着的!尽皆请了来!去!” 柳夫人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几乎震碎了花瓶。 一时间,诸侍尽皆个个心慌地往外奔出去。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千秋殿。 萧淑妃听着近侍的回,淡淡地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 那眼下,柳氏如何行事了?” “回娘娘的话儿,却又是召了个能行法术的巫师入府了。 她这也是,真心不知忏悔了。” 小侍轻道。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若知道悔改,那本宫却还不好下手了呢!” 小侍眨眨眼,轻道: “娘娘要借柳氏的手做些什么吗?” 萧淑妃看看她,轻轻道: “对本宫眼下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本宫的素节不同…… 素节眼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也跟本宫不同,他还有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前面,却还挡着两个小孽种…… 只要这两个小孽种消失了,那么本宫的素节就能有机会了,而且他也会成为唯一的选择…… 你明白吗?” 小侍睁大眼,立时省悟: “娘娘是说……太子跟那个代王? 可是……代王且先不提,便是太子就是头一个难的,他身为国储,身边护卫重重,可该怎么动手呢? 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储啊!” “太子自然是死不得的。” 萧淑妃淡淡道: “若是他死了,只怕便是素节得了位,本宫也难活着见到那一日了—— 别个不提,长孙无忌便是头一个不能准得这等事的。 好在咱们也不必他死…… 只要他的靠山倒了,那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实不至的窝囊种子,自然也就可以换一换了。” 小侍立时明白,轻道: “娘娘是要动皇后? 可她眼下更难动啊?” “她的确是难动,可若是她的母亲就不会了罢? 刚刚犯了大错,还一心怨恨着武媚娘…… 你说这柳氏为的什么? 不还是为了害怕陛下易储于武媚娘的小贱种儿子? 你想一想,她此番召了巫师去,会是为了什么呢?” 小侍立时省悟: “娘娘说得是,柳氏眼下咒杀武媚娘不成,怕是不敢再动她的念头…… 却是要朝着武媚娘的儿子下手了呢!” “没错。 所以本宫才说这是个好机会…… 你说,若是本宫做一个局,将这太子,这皇后,全都卷了进去,而这局之中,又做死了那个小贱种李弘…… 是不是两全其美? 素节的未来,是不是就平坦了呢?” 她含笑反问,目光森然。 萧淑妃的主意,打得是很好的。 只是可惜…… 她的命运,似乎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三。 麟游一带,突降大雨。 雨势甚急,俄顷竟山洪暴发,乃冲玄武门。 宿卫士死伤者不计其数,更将走散之数者众! 惶乱噪杂之中,再不见人得及言天子! 后因右领军郎将薛仁贵大呼曰: “安有宿卫之士,天子有急而敢畏死?!” 乃急登门桄,大呼以警宫内! 大宝殿中。 高宗李治着闻,乃乘黑起床,惊携昭仪武氏,怀抱幼儿李弘急攀高处,俄而乃水入寝殿! …… 水,漫天遍野的水光。 天光将亮未亮之时,万年宫下的小坡上。 李治怀里抱着惊哭一夜,终究睡着的李弘,右手环着面色微白,衣裙单薄的媚娘,听着德安之回: “水势甚大,且又来得及…… 宫中卫士死伤近二千,麟游县民者因幸得急警,死伤不重,却也有足千之数。”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道: “安抚之事,可备下了?” “元舅公已然着人去办了,眼下县民们倒也能安得住事态,只是宫中卫士…… 唉,实在可怜。 许多都是夜睡之时,不知而死的。” 李治抬眼,点了点头,看看惊容已定,伸手来接李弘的媚娘,淡淡一笑,将李弘交与她,然后起身,轻道: “随朕来。” 德安依令而去。 媚娘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泥泞,半晌才轻与明和道: “眼下寝殿中水可尽退了?” “却还未曾,娘娘,不若便就此返了宫中罢?” “这等时刻,最不该做的便是返回宫中。” 媚娘淡淡道: “麟游县民死伤如此之重,你叫治郎如何能平定得心回宫? 怕是还要好好在这里待着,好歹也得等到百姓安定了,才能动身回宫。 所以你们还是早早儿地准备着,一旦水势退下,便仔细将该清理出来的地方,清理了出来罢!” 明和眨眨眼,极其不解地道: “娘娘,水都发成这样了,主上还不肯回么?” “正因发成这样,治郎才不会回也不能回…… 因为若是他身为帝王者,不能懂得先百姓之苦而苦,后百姓之乐而乐…… 那这天下,只怕也不能再多姓几日李字了。” 媚娘淡淡一语,却叫明和住了嘴,立时点头退下。 左右看了看,她又招手叫一侍前来: “你去,速速着人知会了宫中王公公,请他速来此地主持大局…… 还有,顺带着请他务必将宫中立政殿内的些备库之用取出一拨,于京中易换为此地灾民顶用得上的东西,至少先得安安民心,救救急。” 小侍应了一声,却不解道: “娘娘,若论起来,这等事自该是有司相办,娘娘急什么?” “你也说了是有司相办…… 可那有司办事,少不得也得陛下旨意,天子印令啊! 眼下这等急态,哪里还等得这些? 自然得先应一应急。” 媚娘轻声道: “你也不必多问了,自去办便是。” 小侍应声而退。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初逢大水的麟游县灾民,还未得及从痛失家园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好好哭一哭未来时,太极宫中大内侍监王德便带着连夜取了立政殿私库之存,与长安市中易得的一应急用之物车队匆匆而来,速速入了县中。 一入县中,便有媚娘求了李治借来的薛仁贵来相助,一道且先安顿下了有死伤的灾民之户,该助棺裹者,自助棺裹,当修碑灵者,自修碑灵,应助医药者,更是有王德一并带来的几位太医院医官相侍,瑞安押后的药草为继。 至于其他灾民,也在薛仁贵与李雨李云四兄弟所率金吾卫的助携之下,支帐搭篷,发放被褥衣物,饮食净水…… 甚至媚娘还亲身带着代王李弘,率着一众内侍亦同至灾民所聚之所,相助着发放用物,安定民心…… 是故当日午后,当长孙无忌等人率众臣,跟着李治来到所聚之处时,看到的便是忙而不乱,快而有序的赈灾之景,而非哭号连天,怨声载道的惨况现场。 李治停下了脚步,微笑中不无担忧地叹着气,摇着头,看着那个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入怀中,好声呵护着的女子—— 他的妻,他唯一的妻…… 尽管他是多么地想要把她紧紧地锁在宫中,再不让第二个男子见到她一丝一毫的容貌,窥得她一星半点的光彩…… 可她到底不是那种可以被他锁在深宫之中的女子…… 她注定,注定是要立在他身边,与他看着一同的地方的,帝王冠冕上的那颗明珠。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三 因着明和提醒,媚娘乃抬头,这才愕然发现李治竟与一众诸臣立于棚外,一时间不由欣喜一笑,起身而立。 这一笑,如明媚春光,如初夏暖阳,看得李治心中一暖,也跟着含笑而视。 一侧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甥儿,突然心中一动: 上一次看到李治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欣慰同时涌上了心头。 慢慢地,他长出口气,乃随李治入内。 “耶耶!耶耶!” 入得棚内,随着一众人等下侍行礼,小小李弘欢喜连天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李治含笑,急忙伸手去抱着他,另外一只手又扶起了媚娘: “都起来罢!” 一众人等起身,看着李治如此温和表情,个个心中舒怀—— 说来也奇怪,即使今日的李治,已是有了五子三女的父亲,甚至也即将迎来他的第六个儿子或是第四个女儿…… 可他的容貌,竟是一如当初初登太子之位时一般玉润丰容,韶华正好,言笑温宁,直叫人如沐春风。 即使没有半点儿刻意做态,他身上天生那种华贵之气,雅和之风,也能沁人心脾,仪威浑然天成。 媚娘自李治入棚那一刻起,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是满目骄傲地看着自己身边这个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视为幼弟,全力保护在身后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巍然如泰山挺秀于天地间的男人。 尽管…… 媚娘扫了眼李治唇边那一丝细细的胡须,一身玄龙踏云纹的衣裳,垂目敛笑: 尽管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刻意地把自己扮得像个三十而立的男子,却依然只能像个玉立少年…… 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抿嘴含笑,媚娘淡淡地立于李治身边,听着李治嘱咐诸臣: “如今水势若此,眼见百姓受苦,朕心实在不忍…… 虽则有宫中相助,一时温饱不忧,可到底后继之事需当良加料理。 却不知诸事安排如何?”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上前一步回道: “回主上,臣已着令有司,立拨钱帛粮材等物出京入麟游,更有本地驻官,已受英国公调遣,但有主上之旨,便立时可开赴灾重之处,相助重建。” “好,此事便着由中书省拟旨用印,可不必来与朕复审,旨成直下便是。 记着,六百里流星飞马加快传旨,务必要一众官军今日午后前入得麟游县城之中,先行立起一批军帐之类的物品,以安民心,至少也得今夜好生安寝,可知否?” “是。” “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太医署处如何?” 李治转头问向德安。 德安立时回道: “回主上,目下师傅已然着了太医署诸人尽快筹备,只待主上旨发。” “不必发旨了,你去取朕加急金牌一块,立召太医署出京相助。 另再着旨于附近州县医官,私人医馆,但有相助者,重金得酬!” “是。” “另外,再传旨宫中,自今日起诸宫诸殿尽皆斋素礼佛,以求为麟游县安灵祈福。 李淳风也当制些相关物品,以开坛祭灵。” “是。” “还有,朕方将已然书得慰灵诰一封,速传旨制榜发告天下,以慰无辜生灵。” “是。” “另则……” 李治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等人,轻道: “诸位爱卿在此,虽则此番灾重却得天之幸未得有甚大骚乱,可到底也是如此大灾,朕一路观来,田地毁水,百姓来年生计,仍是一大件,还需得诸卿良加谋计,万不可将这些事情流于马上行程。” “臣等谨尊圣意!” 一众臣子,立时下拜。 李治挥手点头,这才抱着李弘,带着媚娘,匆匆出帐去,再巡视相慰县内外伤者。 是夜。 麟游县府之内。 凤汤泉行宫。 因着万年宫受灾不轻,又有卫士死伤甚重,李治又不愿离开此地,故便移驾凤汤泉行宫,只待万年宫清理干净,再复入内主事。 诸臣得知此意,皆尽不解,唯有长孙无忌长叹一声,不言语。 寝内。 媚娘含笑看着李治: “唉呀,元舅公这一声长叹,可是叫媚娘怕得不轻啊!” 李治正逗着李弘不叫他太早睡,免得睡得太多,白天午间时没了困意,失了养生之道,闻得媚娘这话儿,立时便失笑着去拧她的鼻尖: “就你嘴里没个好的…… 舅舅好容易默默认下你这等妄为行事了,你却来酸他…… 仔细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要与你难为。” 媚娘却俏皮一笑,翻身趴在李治身上,惊得李治急忙小心扶了她,生怕压到她腹中胎儿。 可这主做坏事的小女子,却毫似半点不在意也似,只与被李治搂在一边儿嘻嘻哈哈个不停的李弘逗乐,一壁笑言: “媚娘可怕什么? 有治郎在,有弘儿在,舅舅才不会把媚娘怎么样呢! 何况眼下这肚里孩儿可也在媚娘身上,便是舅舅想如何,也得等到媚娘将他安安全全地诞下之后才动手的方是正理呢!” 李治难得看她这等有恃无恐的模样,忍不住点着她的额头笑骂: “你便在这里跟我横罢! 下次再逢上舅舅难为你,我可不管了,看你怎么哭着来求我!” “哼,不求就不求,反正……” 媚娘明眸一翻,得意洋洋如顽皮小儿笑道: “反正从开始到现在,哪一次媚娘也没求过治郎呀!” 李治一时语塞,半晌失声笑着点她额头气笑道: “好啊好啊你个…… 你个……” 他却是半个字儿也舍不得骂她,只是咬牙笑了半晌才轻道: “合着你就算准了,只要你有事我就一定得出手,所以索性就闹个天翻地覆来给我玩,是不是?” “若是媚娘不如此,治郎一身长处哪里用呢?” 媚娘今日实在是心中不安——虽然看着百姓受苦,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比起受苦百姓,她更在意的是李治。 她真的不希望看着李治因为国事烦忧,于是便刻意地逗一逗他,图得一时之乐。 李治何尝不知媚娘心思? 于是也顺着她的心意,跟着她一道笑叹言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闹了一会儿,李弘终究是抵不过父母亲的逗乐,累得沉沉睡下。 睡下时,小嘴角儿还兀自带着其甜如蜜的笑意。 媚娘见他睡了,于是紧忙召了明和来侍灯,自己抱着孩子去小床上睡下,然后转身回到榻边,便躺入李治早已张开双手恭候多时的怀抱之中。 夫妻二人相偎,一时间只觉喜乐无边,不语不言。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治郎,今日之事,媚娘可有什么办得不到的地方?” 李治轻抚着她一头乌黑秀发,想了半晌,却摇头: “你做得,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期待了。” 媚娘闻言,心口压着的一块巨石,终究还是放下了,点头又向脸颊往李治怀中凑了一凑,轻声道: “如此便好……” 夜已深,灯烛尽熄—— 这是李治立下的规矩,也是媚娘所好的事情…… 她从来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在夜晚之时,需要有许多的烛灯照着才能睡着。 相反,若是烛灯太多,她不但睡不着,且也更不能合眼的。 但李治不在身边时,她便再也不肯熄灯,自然睡得也就不甚安稳。 是故李治从媚娘再次回宫后,便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 若能,他便必然守在媚娘身边过夜。 若不能,那无论要在哪一殿过夜,又或者是那一夜国政如何之忙,他都一定要抽空,或早或晚,都要来一趟媚娘身边,一定要看看她,亲手替她熄了灯,看着她睡得安稳了,才肯离开。 哪怕他此夜都只得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甚或通宵不得安眠,他也一定要来到媚娘身边,替她熄了灯才去睡。 是故,此刻的媚娘,已然觉得心情平定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真像他人所说的那样,日日有夫郎相伴入眠的女子,总是睡得分外安稳的缘故…… 只要李治在她身边,她总是能静得下心,也总是能安眠的。 只是今夜,她的确不想太早睡下,是故灯熄了半晌,她却依然睁着眼。 “怎么还不睡?” 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脸颊,问道。 “治郎怎么知道媚娘没睡啊……” 媚娘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趴在他胸口,慵慵地问。 李治轻笑了下,胸腔的震动起伏让媚娘的脸颊也跟着上下动了动,然后才说: “你若睡了,呼息之间,再不会如此浅的。 每每睡着,你呼息起来总是格外深长,又细。” 媚娘心中不由一动: 到底要多少个夜晚的守候,这个男人才会发现自己睡着时的呼息,与醒来后的这点微末区别呢? 一时间,她只觉得春夜里的空气甜蜜欲醉,浑身柔软得似若云朵一般。 可刚刚想说两句什么话儿,却又想到宫外那些受了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轻叹一声道: “也不知今夜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是不是能得安寝呢?” 李治长叹一声,伸手将她往怀中搂了一搂: “也只有你,会在我的怀里,还在替我想这些事……” 他低下头,轻轻在媚娘额间印下一吻,然后轻道: “你且不必担忧。 下午德安去看过了,有守城官兵与近州县守军之助,眼下百姓已然各得安身之所。 至少这几日夜里是不用愁了。 且朝内李淳风也着人奏报过来,说这几日里麟游都不会再有大雨,一时可定。 至于接下来么……” 李治沉吟一番,又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心,闭目轻道: “我白日里已然拟了旨,着令工部加紧派人相助麟游灾民休筑新居为要…… 今日下午工部先行之工匠已然至齐,料木等物也尽备齐全了。 想必最迟不过一旬后,麟游父老也就能好好儿地住入新居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道: “可终究还是得多做些防备啊! 不然只怕又若此番,日后有大灾该当如何?” 李治点头,也道: “工部侍郎里有个极擅水利的,今日午后也奏了本上来,说此番麟游大灾,皆因其地木伐过尽,致得土流失固,这才酿此大灾。 待得新居安定后,我便着工部于他地良取佳木,于此地固土。 如此一来便再难有这等大灾……媚娘?” 他正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轻唤一声。 媚娘却无半点儿动静,只有深而长的呼吸声,细细地响起。 李治不由失笑,伸手将被帛再往她身上拉了一拉,盖得紧些,又于其额间印下一吻,伸手去抚摸着媚娘腹皮,轻声道: “好孩子,今夜可要安生些睡啊……你也跟着你娘今日看了一日了,她这等累,可别再折腾你娘亲了啊!” 言毕,淡淡一笑,合目拥妻而眠。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四 次日午后。 麟游县。 凤泉池行宫。 媚娘正抱着李弘在殿下玩耍,一边儿看着庭中侍者来去,各自取了东西备着不时李治驾返后使用,却突见明和匆匆奔入。 媚娘也不待他行礼,便先道: “可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别是那些灾民们出了些什么事罢?” “回娘娘,却非如此。” 明和赶得紧了,喘匀了一口气,才道: “灾民们安置得倒也妥当,何况又有娘娘先行拨助之物,自然无事。 可那些死难卫士的近亲们这陆陆续续都赶了来……” 媚娘立时会意: “可是有闹事的?” “正是。其实真论起来,这些卫士之中,除去三五十个是真因着方将交值,累得太过而困眠于舍中,竟难得逃脱外,其他的全都是因着自己慌不择路自行逃脱,结果反而落入水难之中的…… 便不治他们个不忠的名儿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可偏偏主上心仁,竟着令厚葬。 唉!这不厚葬还好,一厚葬,竟惹得那些近亲们个个都直了理壮了气地来前闹,要求多赐钱帛以恤下呢!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媚娘摇头,却道: “你这般说便不是了。 须知大灾之前,逃生乃是人之天性。 你若强要他们扭了天性,却非是难为他们么? 何况此番毕竟死伤众多,治郎也当赏些东西下去,赐恤一番以示恩德的。 只是他们这般闹着确是有失体统……” 媚娘沉吟一番,而后道: “你且告诉本宫,那个薛仁贵,可有什么女眷于侧不曾?” “倒是有个女子跟着他左右…… 不过看起来也是奇怪的。” “奇怪?” “可不是? 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头,说是近侍罢,那等气度,竟是寻常大家千金娘们也难及的;可若说她是什么大家千金罢…… 哪家的千金会这等没名没份地跟着一个出身贫门的种田郎?”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淡淡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身…… 真英雄者,有几人须问出身的? 你可是小看了他了。” 明和急声称是,又道: “娘娘圣明,明和之意,却非瞧不起这薛家郎将,只是这跟着他的女子,实实在在地,不似普通人家。” 媚娘点头,思忖片刻乃道: “原来本宫只是想借一借耳边风,提点一下这薛将军,替自己再挣得一份功劳的。 既然你说如此…… 那你便请治郎去点一点这位英才将军罢! 至于本宫…… 实在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你可安排一番,立时召她来见本宫。 明白么?” “是……明和明白,正巧这位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京中难得一见,正正好地请了来,与娘娘添些新样点心试试。” 媚娘点头称好。 媚娘所求之事,李治自然立时办到。 是故不多时,明和便来回了消息: “回娘娘,主上已然召了那薛礼入内暗示他去抚慰那些死难卫士之亲了。 而且也实实在在地着户部侍郎与他一道,名着是那个户部侍郎主事,实则却是全权命他理治此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有户部侍郎在,他总算也是带了个钱袋子在旁边。 何况有治郎的话儿,又有户部替他做个挡牌,此番办起事来,他也就有些底气了。 治郎也总算是看重他。” 明和点头,又轻声道: “娘娘,还有一事,那跟在薛礼身边的小娘子,已然请了入内来。 娘娘可是立时便要与她见一见?” “便请进来罢!” 一声令下,不多时,一个衣着素净,却容姿仪态,尽皆非凡的姑娘袅袅婷婷,如云般翩然行入。 见了媚娘,她落落行礼,举止言谈之间,尽皆大家风范。 媚娘只大略扫了她一眼,心里立时便有了底,于是立时看向明和。 明和会意,立着诸人退下左右。 直到左右尽摒,只余明和之后,媚娘才轻声问道: “却不知小娘子是姓柳,还是姓王?” 媚娘这一问,吃惊的却只有明和一人,那姑娘却娉娉而立,无半点儿心慌之色,只是音如莺啭轻道: “娘娘慧眼,小女子闺姓柳,小字映春。” “新柳青青巧映春……果然好名字。” 媚娘点头,赞了几声之后才又着明和赐座,尔后问: “你是河东柳氏之女,却不肯报自家门…… 想来也是有些隐情在内的。” 媚娘此言一出,那柳映春便变了面色,媚娘挑眉,轻道: “河东柳氏,何等出身…… 只怕薛将军虽则英才纵世,也难得入柳家小娘子父母的眼罢?” 柳映春微微变了些神色,却依然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 “可叹小娘子一番痴心,竟便是舍弃了这高贵门楣本姓,也要跟着薛将军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依本宫看来,薛将军眼下,却还不能给小娘子一个名分…… 小娘子便这般委屈着,不觉得难受么?” 柳映春抬起水波般的眼,看着媚娘,半晌才轻柔问道: “娘娘,映春有一言,却不知敢言与否。” “小娘子但有所言,本宫自然听闻。” “娘娘,若真当论起来,当年娘娘也是应国公之女,也算是高门贵第。 便是后来无意之间被困深宫,本也有大好机会,可离之而去,另觅良配。 何故而今落得这等受尽辱名之境,也要留在宫中?” 媚娘一时哑然,看着这小女子半晌才轻道: “你以为本宫是为何呢?” 柳映春淡然一笑: “在映春所见,却是与映春一般,只不过是困于一个字罢了。 说来说去,古今女子,无论如何才华纵世,天赐之娇,也难敌此一字而已。” 媚娘立时便微睁圆了眼,好一会儿才叹道: “好…… 好一句只是因于一字而已…… 好……” 她轻叹了几声,半晌才道: “但有姑娘此一言,本宫也算是识得人物了。 知音如此,本宫实在是应当替姑娘好生筹谋一番。 只是又担心姑娘会不会……” 她言于此,便微微一停。 柳映春会意,轻起身乃道: “若得娘娘成全,映春感恩不尽。” 是夜。 行宫内寝。 李治入内之后,便一壁除衣,一壁问着坐在榻上,手持书卷却沉思不止的媚娘: “听说你今日召了那柳氏入宫? 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 只是希图着能借她之力,一来相助一番这薛将军,二来……” 媚娘停了停,半晌才迟疑道: “二来也是想着,若她果然如所报一般,为氏族所不容,那么若是能得她为助力,将来于柳氏一门之事上,也是好的。” 李治叹了口气,由着德安替自己易替了寝袍,这才上榻除靴,坐在媚娘身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道: “看样子是不成。” “嗯……” “她可是不愿?” “倒也未曾露得此意,只是……” 媚娘迟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媚娘每每看着她,就想起当年被逼离宫的事情…… 所以……” 李治立时伸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绛唇,点头道: “我明白。 我明白…… 你这一切,说到底也都还是为了我。 薛礼之才,实在难得,可他到底眼下心之所系,却是氏族之女。 你担心若是柳氏一心谋划,那薛礼难免会与其他那些渴望着结交贵亲,与氏族相姻的人一般,落得终为氏族之用。 是故才想着试探她一番。 可这一试探…… 你怕是试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罢?” 媚娘看着他,轻轻点头: “正是…… 她…… 她竟似半点儿也不疑我似的。 只要媚娘说的话儿,她竟一一婉拒…… 这叫我……” “也是……难怪你会担忧。 毕竟眼下你与河东柳氏一门,可说是不死不休之态。 她虽已被家族所斥,却终究未曾除得这个柳字,何况便是除了氏,她也到底流着柳氏的血…… 若是她有心结交与你,再将中间关窍透与河东柳氏一门,那你一番苦心,也是白费。 她竟是一一婉拒,显是不曾有半点儿昧私于你,利用你的心思…… 可见其性纯良,非是那等心计深沉的氏族女。 你会怜之重之,又兼不忍之心,也不奇怪。”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的…… 只要媚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替媚娘为事,那么立时媚娘便能向治郎请了命,赐了实位高爵与薛礼,那么她为了夫郎前途,必然欣然而受的。” “可你终究没有请。” 李治轻声道: “因为你也不想她看你不起,也因为你在她与薛礼二人身上,仿似看到了当年的我与你,是不是?” 媚娘无言,默默俯于李治怀中。 李治环而之她,轻抚其首,半晌才慢道: “媚娘…… 你已然做得很好了,比我希望的,甚至是比舅舅他们希望皇后所能做到的,都做得更好了。 实在不必再为此纠结了。 这一桩事上,我真的希望你能随心而动,勿要纠结到了一个转不得的地步。”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五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夜空明净,如墨琉璃。 瑞安立于玄黑殿墙外,越过朱红如血的廊瓦,看向似乎只照耀着万春殿的那抹残月。 半晌,被月色映得冷若银辉的脸上,噙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转眸,看着身后阴影之中长身而立的人,轻声道: “你可确定了,她此刻已然知晓娘娘无事?” “可是确定得准极了。” “那,她是不是也已然信定了,娘娘此刻腹中胎儿,确为一男?” “也是定准了的。” 瑞安垂下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可要与咱家同行此事?你可知,此事一出,便是咱家能得了容宥,也是不愿活下去的。你大好的人生,实在不必与咱家一般,踏入这等死局之中。” “自被王氏陷害至此,已知自己大好一生,如入黄泉。又有什么舍不得,值不得的? 何况……” 他淡淡一笑,从阴影之中走出——赫然却是那久未得见的阿莫。 他轻理衣衫,淡淡笑道: “此番一事,虽则于咱们有损,却能教主上与娘娘,一并达得心愿……阿莫无悔。” 瑞安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当真无悔?” “何悔?以一人命,捅得天地惊……何悔?” 阿莫轻声一笑。 瑞安垂眸,半晌才轻道: “好,你既如此说,那自然便是生死同当。但愿……” 瑞安利眸忽起,直勾勾看着阿莫: “你莫要让咱家知晓,你还有别的私心在。” 阿莫淡淡一笑: “这个自然。” 二人击掌为誓,尔后,阿莫便轻行一礼,悄然而退。 瑞安看着他走远的身影,突然间浮起一抹冷笑: “你看我的心思,看得准,可我看你的心思,也未必就不准了。” 接着,他长呼一口气,轻道: “出来罢。” “师傅。” 一个看着便是精明聪慧,却颇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侍急匆匆从暗中奔出。 “他的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正如师傅所料。” 小侍言语简洁,行步之间利索非常,果然殊非常侍,瑞安看得心头大慰——好歹当年从掖幽庭里替媚娘无意救下这孩子,竟是走对了一步棋。 看看他,瑞安点头前行几步才道: “人都说若是聪慧的人走上歪路,必然便是大祸害。咱家看着这阿莫,却知此话当真不假。” “那师傅,咱们可要将他所行之事,禀明主上与娘娘?此贼居心不良,明着说是要替师傅报师娘之仇,助娘娘一步登后位…… 可他所行之事,实在对二位小殿下也是害处太大,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其心之私,搏命之法,竟不顾一切了。” “是啊……他这居心,也是玉石俱焚的。 不过要禀明主上娘娘……却也且不必。 区区一个目光短浅的小书生而已,若是连他也收拾不得,那咱家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沉浮君上身边,岂非全是白费时光?” 瑞安悠悠一声,垂眸注视着怀中白玉拂尘,一壁闲庭信步般走出万春殿下阴影中,一壁若自言自语地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徒弟轻声道: “说起来啊……靖和,师傅我从小便跟在主上身边,至今已然足足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主上没少教师傅东西,可师傅生性愚钝,总是学不会。 但有一样,师傅却是学得极好的。你可知是什么?” 小侍摇头,瑞安淡笑: “那便是……轻易不要将心付与他人,可若是你一旦决定付了,那便当全力相护于对方。这是人活一世,最大的乐趣。 因为你若一生无所短,自然看似无敌……可无敌的人总是寂寞的,高处不胜寒,主上这些年容着那些大臣们,后妃们翻来翻去地折腾,不也就是为了图自己找得个乐么? 否则以主上这等通透人心,若他想安静两日…… 便是自己不出手,只消稍稍用些心在娘娘身上,便是利剑在手横扫天下净,哪里有这些人折腾的地步? ——毕竟,为君者要保自己帝位不失,只消保得住民心民生即可安享天下荣。 其他的,实在不重要。 可是主上没有,为什么呢? ……说来说去,这人哪,活在世上,总是要替自己寻个对手,寻个良伴,才不寂寞。 是故人总得有个伴儿,一个能叫你无私为之付出的伴儿。 这个人,无论是你的父母也好,你的妻儿也罢,甚至是…… 你一心认定的主人也可。 否则,人若太算计,太自私,便实在太过无趣无聊。 所以……” 瑞安看着听着自己说话,却是一脸懵懂的小徒弟,轻轻笑道: “所以我也觉得,便是我这样不堪的人,也总是天怜幸恩的。 因为我这一生,虽则身有残,却终得了一个值得我一生认定,永不背弃……哪怕是要毁了我性命,毁了我声名,毁了我一切…… 都值得去付出的主人。 为了这样的主人…… 莫说是阿莫这样的人,便是我至爱之人,又何尝不能利用?” 瑞安轻声反问。 小侍眨眼,实在不明瑞安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却也只是安静聆听。 夜如琉璃净,眸如乌云墨。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下。 夜色如水,月洒银辉,一身石榴红,粉面点朱,眉长入鬓,金冠饰花的萧淑妃,依旧身段婀娜,娇美如雨后石榴一般。 只是那面上愁容,却叫人无端端想到了春光渐暮之时。 轻叹了一口气,她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的小侍婢: “他来了?” “回娘娘,来了。” “叫上来罢。” “是。” 简短的对话过后,不多时,便见一身着内侍衣衫的小监匆匆拾级而上,走到离萧淑妃一阶之下时立住,先向淑妃行了大礼,然后才起身,微低着头轻道: “阿莫见过淑妃娘娘。” 萧淑妃桃花眼儿转也不转地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光辉满地的中庭,好一会儿才道: “你可见过他了?” “见过了。” “他可信你了?” “信了。” “他居然真的信你了?”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在,他不信,也不成。” 萧淑妃抿了抿朱唇,轻启贝齿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自然要看娘娘的意思。” “本宫的意思?” “是。” “本宫根本不知此事,也不明此事,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娘娘……可是怕了?” 听到这般挑衅的话儿,萧淑妃扬扬长眉,煞气忽现又敛: “你想激得本宫出手?还是罢了。本宫这性子,你也应当知道。” “是。阿莫从来不曾想过要激娘娘出手,只是娘娘,阿莫虽则出身低微,可也是个命,娘娘要借阿莫的命,来对付武昭仪与王皇后,总也得付出些什么。否则,便是拼得粉身碎骨,阿莫也是要替自己出一口气的。” 萧淑妃倏然回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摇头失笑道: “果然……当初本宫选上你,真的没选错人……有这等胆量与本宫说话的,如今已然不多了。” “一个足矣,再多,娘娘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六宫,宠恩无极的淑妃娘娘了。” “淑妃么……” 萧淑妃凄然一笑,竟艳若晚霞: “人人都说,这太极宫里的淑妃位,是受了人咒的,自从高祖皇帝起的尹淑妃,再到后来的大小杨淑妃……都是一个个死于非命,落于尘土…… 如今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本宫也如她们一般的命运呢……可是……” 她忽地深吸一口气,眉目之间尽是凌厉之色: “可本宫却是不想让他们看这等笑话呢……” 转头,她看着阿莫,淡淡道: “你要本宫的意思,那本宫便与你一个意思—— 你所行之事,尽皆稳妥,唯有一桩却是不佳…… 于那武媚娘而言,无论是那个李弘,还是她如今腹中孽种,的确都是极其紧要的。可于皇后而言,最紧要的却只有一个。 所以你若想把这火烧到皇后身上,让她服下苦果,替你自己报仇…… 那只能选那对的一个。” 阿莫抬眼,眸如乌云,无一丝明光: “代王。”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十。 麟游县。 凤汤行宫。 午后。 媚娘身在后殿,便远远听得前殿喧闹,于是急急行至廊下,正碰上急匆匆赶来的德安: “到底怎么回事?” “娘娘,娘娘可在后殿里安好好地守着代王殿下罢!眼下前殿那边,主上正发着火儿呢!” 媚娘皱眉,仔细听了一阵,便立时了然: “可是那些大臣又因着我的事与治郎撕扯了?” “唉……要说这回便是德安也看不上眼了。” 德安愤愤道: “娘娘这些日子以来,身怀有孕辛苦,却还能替主上分忧,行事……许多大事都是娘娘一心二心地为着主上操持的。 主上其实也没说什么,也是那当地百姓们念着娘娘的恩,所以上民表请主上恩准,大家大户们甘愿自己出些儿力气,替娘娘修做恩德碑,立在那儿做个念想的。 可主上到底也是怜着百姓疾苦,婉驳了他们的表,说一切事情,只待大事底定,麟游复兴之后再提也不迟。 就这么一句话,那些大臣们就水花儿落在油锅里,炸了堂了……” 媚娘闻言,便立时叹道: “治郎也是不该了……这立恩德碑之事,自古以来只有将相功臣,或孝子贤良方可,便是君主亦不敢轻立……何况是我一介后宫妃嫔? 又是向来为朝臣们诽议说我出身不正的…… 元舅公他们炸堂也不奇怪。 毕竟治郎如此一来,岂非等同逼着诸臣们认可我是名正言顺的后位人选了? 他向来能事从急缓,办事成立的。此番却是太急了。” 德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娘娘这是何意?不过一块恩德碑,却与立后有什么关系?” 媚娘摇头,苦笑道: “你呀……也是跟着治郎久了,竟都忘记了……我大唐自开国以来,除了开国大圣太穆皇后,还有治郎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别个哪有立碑建庙的? 何况我大唐依前朝制,这立恩德碑之事,依礼虽则但有一县百姓求恩准者即可立,却也要礼、户、工三座尚书加印题赋,三公当朝以赞,文武百官齐颂于朝之仪的…… 更不必说这麟游县民此番民表一上,那可是正式地向治郎求了大恩德的旨了,天子无戏言,治郎这句日后再立如今出了口,若是百官不抗表以奏,那一年之后恩德碑是必然要立的,而且有天子一诺,自当加天子金印宝玺…… 这不是明着打皇后的脸,明着诏告天下,眼下易后一事已然底定,就等着圣旨一出,中宫便当易主了么?” 德安闻言,立时哑然。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六 好半晌,德安才讷讷道: “这个……德安倒是当真没有想到……只是觉得娘娘这几日辛苦,难得百姓们也能看得见娘娘这等苦楚……便是立个碑也无甚大事……” “无甚大事?” 媚娘摇头,叹道: “德安啊,你既然镇日里跟着治郎在前朝走动,就应该眼界比旁人看得开些。 若是今日换了别个内侍口中说出这话来,我倒也只能摇头苦笑一声,说他是不懂事。 可你…… 你却实在不应当如此啊!” 媚娘意味深长道: “自古贤明帝王所求者,一为天下定,二为身后名。 别的自且不提,前些时日王氏一族暗中私写史册,惹得治郎大怒不提,便是那朝中诸臣知晓了,也无一敢替他们出头的。 为何? 不就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身后名于天子之重么? 天子尚且如此,天子身边的人,不更这样么? 我身为一介后宫妃嫔,出身又这等暧昧,又是倍受朝臣们防备的,你且想一想,若是这样的人都能得天子一诺立恩德碑…… 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治郎已然是允我上位? 你教那些至今对皇后,或者说对大唐还一片忠心的氏族朝臣们,如何能够容得下?” 德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只是那些氏族朝臣们反对?” “倒也不是……关陇一系,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登于后位了。 不过毕竟关陇一系这些年来,一发地与氏族不融,这等事于他们而言,倒也算是有益无害。 ——除去一位元舅公是当真担心让我登上这后位,治郎就会成了汉高祖第二的之外…… 其他的人却无什么大怨念,所以若真的强压一压,眼下倒也能压得住。 只是我这个恶名声,是断然逃不掉了的——无论治郎如何,从我选择要步上后位那一刻起,我就注定难逃千古恶名,骂名……这也是我觉得愧对弘儿与腹中孩儿的地方…… 让他们出身如此,实在是我这身为人母的不是…… 天下间无一个孩儿希望自己的母亲竟是这等声名的罢? 不过也无奈了…… 既然他们不幸,投入我腹中为子,这等命运,本来也就是他们注定要承受的东西。 就如无论我如何算计,怎么纠结,弘儿终究逃不过登储为君的命运一般。 何况我本也就不想逃。” 徐徐地,媚娘步下长廊,走至庭中高台之上,俯视着整个行宫。 雨后迭迭云雾之中,整个行宫都笼在一层层迷蒙之内,看不透,也看不穿。 可媚娘的目光却清澈透明,更加锐利如秋水寒霜之刃,竟似能刺破这层层迷雾,直看到那更加遥远的地方: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要坐上这大唐后位,要长立于治郎之侧,伴他一生,那么注定地,我就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甚至是更加不堪的东西。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所以我出宫入感业寺之前才那般纠结,那般犹豫…… 只因我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我面对的会是什么。” 媚娘目光凛凛,看着前方,似在叹息,又似是宣言: “只是,如今我已然走上这条路,已然无路可退,所以这名声二字,反而于我不甚紧要。 更加紧要的,却是治郎的名声…… 我已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治郎的名声给保住了。 而要保住这治郎的名声,自然我便要助他保住这大唐江山荣华万代,大唐百姓安平喜乐,大唐国土无人能侵…… 否则,我便是死后入土,也是心中难安。 既然要保大唐江山,要保大唐百姓,大唐国土…… 那么这整个大唐之中,无论是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恨我的,爱我的,伤我的,助我的,害我的,护我的…… 我都要护,我都要保。 因为我是治郎的女人,我是大唐天子的妻子,所以我必然要做到这些。 所以……” 她回首,对着德安明艳万方地一笑,于正午阳光照射下,竟叫德安有种耀眼到难以直视的错觉: “所以我才会这般容忍王萧二人…… 即使她们杀了我的嫣儿……我还能这般忍…… 还愿意留她们一条命…… 因为我要替治郎守住这江山,守住这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 我能容得下她们,自然也就能容得下她们背后的氏族…… 因为……” 媚娘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当庭正在欢笑追逐着一只小小犬儿的李弘: “因为他们既是大唐朝臣,那自然也就是大唐子民…… 也是治郎的子民…… 我自然要也守下他们的喜乐安宁。” 德安一时只觉胸口如潮澎湃,全身如置于狂风巨浪之中,难以扼制地阵阵发颤—— 宁得千古恶名,也要守住自己的仇人…… 只因她的夫君,她所爱的男子,是这大唐天子……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 为何那些人就没有看得到她的好?! 为何?! 一阵热泪滚滚而出,德安哽咽一声,倒头跪叩,行礼后大仪! 是的……是的! 无论天下人如何看,在他德安心中,这个女子,就是他的大唐皇后,就是他的大唐国母,就是值得他一生忠心,永不复叛的主人! 媚娘见他如此,倒是吓了一跳,急忙看看左右,见无人才轻声斥道: “你可不是傻了?! 这等事怎么也做出来?! 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快快起来!” 德安方才一时受感,难免失态,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这等行径竟是在替媚娘招惹麻烦,急忙便起身拭泪,愧道: “是德安不好,竟致忘形…… 娘娘安心,若有后事,自有德安处理好。” 媚娘却笑道: “也无妨……左右我看也无人,你只小心便是。 至于刚刚说的事……你可得好好劝劝治郎,叫他千万别再胡来。 这等事,其实还是朝中诸臣说的有理。 毕竟我要夺她王氏的后位,已然叫氏族诸臣难以容忍了,若是再这等招摇,只怕氏族会起而抗之。 便是不顾及他们于这朝中之势,只说他们到底也是有许多功劳于我大唐,也得好好儿安抚一番,计量一计量到底该如何叫他们柔顺以受。 明白么?” 德安点头,咬牙道: “娘娘安心,此事自有德安去与主上说,德安这便去。” 媚娘含笑点头,看着他离开,这才换上一脸伤感之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却是一枚小小的玉坠儿,上面刻着嫣字。 以指腹轻抚着这玉坠儿,媚娘目中满是泪光: “娘的嫣儿呵……你是最听话的孩子……能懂娘的一番苦心么? 眼下……眼下不是娘不替你复仇……实在是…… 实在是你的父皇…… 他眼下,还不能如此行事啊…… 好嫣儿……能再容娘忍一忍么? 能么?” 她轻声而问,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遥不可及的幼小儿灵……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李治听毕了德安的回,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垂眉头,目露惜色道: “也是难为了她…… 竟然想得这般长久。罢了,她既如此说了,若是朕还不能成其心愿,便是朕的不是了。” 他抬头,看着殿顶,轻叹道: “去召元舅公他们入内罢!”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二。 高宗李治于麟游县行宫之内,因己前诏有失故,乃于诸臣面前求罪己诏,为诸臣所止。 …… 朝毕,出得门来。 长孙无忌的眉头,一直是紧皱着的,与其他诸位终得愿偿的大人们,大有不同。 一侧的禇遂良正与唐俭等人谈笑风生,眼看着自己恩师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诧异,便上前一步轻道: “老师怎么面有愁色?不知何难,学生可否代忧一二?” “登善,你看此番主上如此求罪己之事,是好是坏?” 长孙无忌不答,转而问他如此。 禇遂良一怔,想了想却道: “老师这话问得奇怪,总是好事罢? 毕竟主上也算是知晓此番替那武媚娘立碑之事大不妥嘛!”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立碑之事,确是不妥。 那武媚娘到底只是一后宫妃嫔,便是做了些什么事,也是理所应当,不必如此大加宣扬。 可老夫忧的,却是此番主上如此痛快,便肯答应放下此事的缘故。” 禇遂良到底也是明白人,立时便轻道: “老师是觉得…… 主上以往但凡事涉武媚娘,便必争到底。此番却是应得太痛快了些,莫非是有人在从中劝和? 老师是怀疑武媚娘? 她……这也不对啊? 若论起来,此事于她登上后位之路可是大有益长,若以她之性格所求,实在是应该求着主上赐此殊荣也才是。 何况此番有县民上表,倒也非她先提出这事端…… 这大好机会不把握实在不似她的为事之风。 老师是不是过虑了?” “登善啊,你也说了,主上性格温和,却唯独于这武媚娘一人之事上,十几年来一直不肯放弃,纠结不清。 以往诸事,但凡事涉此女,主上便是软硬兼施,迂回之道尽出,也必要保得她如意。 何以此番这般好的机会,主上非但没有相助于她,反而轻松放弃? 你可想过?” “之前不也是有几次,主上终究放下了么?” “那也是因为有此女于一侧相劝啊!” 禇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道: “莫非……此番当真是这武媚娘? 可又为何? 这县民上书之事虽非她有意为之,可之前那等惜民爱民之像,显也是有心造成,为自己日后登后位铺路的…… 可为何这等良机……” 长孙无忌停下脚,意味深长地看着禇遂良: “登善啊,一只老虎,到了口边的肉却不吃……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禇遂良轻声道: “不是已然得食裹腹,有心留之下用。便是…… 啊!莫非她要对付……太子?!” 长孙无忌叹了一声才道: “后位于她,如今已是唾手之物。那么接下来,就自然该是她的儿子了。” “不过……” 禇遂良看了眼身后诸臣,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老师,若论起来,这太子若真与了代王殿下……” “一国之储,岂能随意废立?! 何况代王殿下不过幼稚小儿,眼下虽则看着聪慧,可谁又能保得不是第二个魏王青雀,甚至是第二个雍王素节?!” 长孙无忌辞严色正轻道: “以后这等事,还是少说的为好。” 禇遂良想了想,还是叹道: “可太子殿下……” “便是太子殿下确非明君之材,眼下也不该由代王殿下上位。 需知便是果为龙子,也不当有虎母于侧。你可明白?” 长孙无忌一番话,立时让禇遂良点头轻道: “正是……眠虎卧龙侧,实在非良计。” 长孙无忌又叹了一声道: “老夫也实在不想如此防她,奈何她实在太过厉害。 无论如何,登善,你还是要去查一查,此番主上如此轻易易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果是为了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那……说不得便要在她立后之时,便要设法叫她彻底失了一切打算,好为我大唐扫除去这一隐患了。” 禇遂良目光一沉,立时轻道: “老师说得是。”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七 是夜。 万年宫。 宫墙之外。 依然处处一片沼泞,但好在尚有青绿点点,总算不致落了一片凄凉之色。 今夜无星无月,一片墨暗之中,一个青衣小侍匆匆从暗中奔来,左右看着,好一会儿才轻轻步入一处被洪水冲得淹离不成,困于一截断垣前的小池中,小心走了几步,接着弯腰下去,到一处断了半截的砖墙下,摸了又摸。 好一会儿,他似按到了一块儿松动的砖块,表情一喜,立刻伸手奋力按下,只听咕咚一声,砖块落下,露出黑洞洞一个大洞来。 正在他欢喜地欲伸手去掏东西时,却倏然一只蜡白的手从洞中慢慢探出,箕张成爪,伴着一阵低吟,吓得他大叫一声直向后跌坐于池中! 冰冷浸骨的寒意让他多少有些清醒,也总算听清了那个正在低吟着的声音: “你可不是要死了吧?那般大喊,引得人来怎么办!” 这低吟着的声音如此阴诡,加之低吟之人似在洞中,回音阵阵,听来分外可怖,犹如地下来者发出的声音,自然就会让人觉得不安。 小侍咽了咽口水,轻轻道: “对不住……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接令来收东西……” “东西在这里,赶紧拿了去!快些!只怕待会儿就要有人来了!” 小侍慌张爬起,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双手从那只蜡白的手掌里拈了一只小小的,用皮纸裹着的纸包便要起身逃离,却被那声音再一句话钉住了脚: “且住,你可知如何使用?” 小侍僵硬着道: “不……不就放入饮食之中便可?” “嗯……可你知道放入什么饮食之中最佳?” “嗯……就……就平日里饮用的素叶茶之中不好么?” “对,就是那样东西。记得,此物一定要放入素叶茶之中,才可起效,否则倘若搁在他处,半点无用。” “是……” 小侍惊慌逃离,接着,那块似被吞入地底的砖块再次出现在那个黑洞之上,一阵摩擦声之后,牢牢地堵住了那个洞。 又一会儿,水池中浮出一块巨大的墨色石块般的东西,随着它越升越高,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个人。 一个躲在暗处的竹林中,石块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云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莫。 李云心中一沉,眼瞅着他离开,立时跳起,微一沉吟,便立时奔向后殿而去。 不多时。 正在夜眠的李治忽闻李云夜报有事,急便披衣起身而出,看着李云才道: “何事如此惊慌?” 他是知道这个大内密卫的,若无大事发生,断然不会如此失态,竟至半夜扰驾。 李云见着李治,立时便将方才所窥得一切一一告知,又道: “方才见过那竖子拿了东西出来,臣便立时跟了他去,意图拦下那物,结果却发现这竖子竟不知为何人所杀,横尸后庭御厨之前。 且他手中所持之物业已不见…… 臣想着此事体大,怕是竟早有人知晓臣于暗中追踪,是故设法取得此物意用不利于上和娘娘…… 这才紧忙来报!” 李治闻言心中一紧,低头沉思半晌才轻道: “若果如此…… 那你这些时间便得辛苦一番,好生看着些儿媚娘。 眼下明和是个生份的,却不是个利落人。 倒是德安知机些,朕身边也总有关切人在不妨事。” 李云说了声明白,便立刻行事去。 李治看着他离开,轻轻叹了一声,一侧德安便立时上前道: “是不是要告诉娘娘?” “自然得让她知晓的……不过还是等明日朕亲自与她说的好。明日午后便召太医入内替媚娘断下脉罢!” “主上是担忧娘娘若知此事,怕会惊了胎气,甚或忧心过度?” “嗯。” “主上思虑周全。” “但愿如此……” 李治口中说着这话,心里却不知为何,依然有些忧虑。 …… 第二日凌晨,李治终究知道,自己所忧到底出在了哪里……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五。 麟游行宫。 午后。 李治正于殿中与诸臣议及近日边防之时,忽闻得殿下一边脚步凌乱,凄喊哀告!其中更有熟悉不过的女子喊声! 只是这喊声,再不似平日里的温柔和爱,反而充满了惊慌与痛苦! 李治当下神色大变,立时丢笔拂衣而起,在群臣一片惊讶目光之中奔下玉阶,却正与怀抱口吐乌血,衣衫凌乱满面蓬发的昭仪武氏撞个正着! “媚娘……媚娘?!” 见到了李治,狂喊狂哭爱儿李弘乳名,如同疯妇的武媚娘立时停了脚步,全身一软,瘫倒在措手不及的李治怀中,口中只得及说一句话: “救救……弘儿……” 一时间,群臣大乱,满殿皆惊! …… 是夜。 整个行宫之中,一片忙乱,无人有半点睡意。 尤其是后寝之内。 行宫的主人,大唐天子,高宗李治,此刻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 他坐在近侍德安立时安排在寝殿门外的那把描金圈椅之上,目光平静得近乎无动地直盯着每一个出出入入,从寝殿内来来去去的人,额头一片慘白。 乌墨的瞳孔,也似今夜无星无月的夜色般,毫无半点生气。 好一会儿,一个白首耆耆,衣着素常,甚至都不及齐戴了朝服冠带的老太医匆匆奔出,向着李治轻行一礼,正欲发话时,却得李治淡冷如水地发问: “且不必多礼…… 直言便是。” 这般冷淡的天子发言,若搁在不知事的人耳中,自然以为他毫不关心里面正在生死挣扎的心爱女子和更加痛苦的心爱幼子。 但于洞察了世事的老太医和立于他身侧看得清楚明白的德安而言,心底却都俱生出一股寒意。 ——为了保住他的爱妻娇儿,他可以逼着老太医夙夜而起,甚至连礼制衣度都不在乎…… 又怎么可能此时真的镇定得下来? 若是他真的镇定下来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能在这样大的折磨与痛苦之中镇定下来? 他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越想,德安越不敢想,越害怕去想。 仿佛此刻在他的眼里,李治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他能够读得懂心思的李治,不再是那个仁怀天下的李治了…… 不,不是仿佛,而是那个李治,似乎在今夜,正一点点地离他们而去。 此时,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愤怒,一种怨恨: 对那下毒之人的愤怒与怨恨! 老太医垂下头,不让自己眼底的同情与可惜露在天子眼前—— 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仁怀天下的天子,是不是还能如当初一般,好好地接纳臣下们这种于天子而言,可说是无用甚至是耻辱的同情。 轻轻地,他说: “回陛下…… 娘娘……娘娘眼下已然胎气得保,身子也算复无大碍。只是小殿下……” 听到无复大碍四字的李治,表情有刹那间的放松,可是当听到后面一句时,瞳孔再度缩如针尖: “怎么回事?弘儿怎么了?” “……怕是……不好……” 李治只觉得全身都如冰浸一般,彻骨的凉意透骨入髓,让他不由阵阵抽冷: “……怎么不好?” “小殿下……年幼体轻,又是身骨不重。 此毒来得又极是霸道猛烈…… 怕是……怕是要难过此关。” “锵”地一声,李治刷地将手中之剑抽出来,按立当场,惊得殿下所有人立时下跪,口称“息怒”! 天子一怒,逆鳞一挥,何人敢迎其锋!何人敢搠其威! 好一会儿,李治被手中长剑银辉映得寒芒万丈的眼底,透着寒意的眼底,才流露出一丝坚决: “传朕口谕,宣六宫都内监大内侍监王德,奉朕金牌,彻查都内六宫六省五院九阁……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诸官舍寮,一应人等,个个彻查,人人清算…… 务必要把那下毒之人,给朕找出来,带到朕的面前。” 他没有喝问,也没有发怒,只是平淡地说着这样的话。 可越是这般镇定的语气,越是这般平静的声音,却让所有人越是感到害怕,感到畏惧。 老太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急忙请求: “陛下……陛下……老臣医术有限,但请陛下恩准赐金旨一道速召老神仙入宫,当可保得小殿下无忧!” 李治目光一抬,有如实质的眼光扫向德安。 德安急忙下跪: “主上安心! 方才已然得了实信,老神仙已然在来的路上了! 主上安心!安心!” 不由自主地,如今已然是身统六宫侍卫,掌握六宫大权,甚至已然算可是与其师傅王德并肩而立的德安,却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全身发寒。 是么? 这就是天子之怒么?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六。 朝中秘闻,高宗李治幼子,皇五子代王弘前日间竟受恶人所毒,一朝命几不保!爱子如命的高宗李治震怒不已,当下着旨上下诸人等皆需受内侍省彻查此案! 一时间人心大乱,然因长孙无忌坦然以对,首一人着令留于宫中官舍之中近身淹侍的家侍头一批入廷而受验,更亲着金吾卫与诸御林卫,同查此案。 朝臣闻之,尽皆以为然。 故一日之内,六宫上下,诸府之中尽皆兴起了一股肃清内务的事风。 然在这一片狂风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违和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太极宫,万春殿。 皇后王氏,竟以上命有违国体,不合礼制之由,断然拒绝此事! 一时间诸臣大哗,人人皆议皇后之心。 更有一种声音,道此番皇五子中毒之事,必为皇后之故,否则因何皇后不允? 风声很快吹到了李治耳边。 “她不肯?” 李治扬眉冷笑: “终于会心虚了? 还是终于知道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头脑冷静下来了?” 德安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那您以为该当如何……” “启奏陛下!” 一声唱奏,打断了德安的言语,主侍二人抬头看时,却见一唱迎令匆匆奔入,行三叩大礼后才禀道: “启奏陛下,殿外大内侍监瑞安公公求见!” 李治立时看了看德安,看到对方眼底都是满满的一片意外,于是点头轻道: “传入。” 不多时,许久未曾出现在李治面前的瑞安突然出现,行礼一番之后才朗声道: “臣瑞安参见主上!” 李治着他免礼,又看了看德安。 德安立时会意,摒退左右,这才请着李治下阶来见瑞安。 一见面,不及李治问他近来如何,便见瑞安轻道: “主上,此番之事,还请主上容下皇后才是…… 因此番之事,并非皇后所为,而是另有他人。” 李治一怔,目光了然: “韩王。” “是。” “……怎么下的手?宫内外现在没有他的人……” “宫内有。” 瑞安轻道: “而且直到如今,瑞安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哪一宫哪一殿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必然隐身于太极宫中。” 李治倏然回头,直直地盯着他: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瑞安轻轻点头,这让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阴云。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八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万春殿内。 王皇后看着面前傲然而立的内侍监瑞安,一时全身都是颤着的,好一会儿才硬起声调来: “你什么意思?竟敢怀疑本宫?” “臣不敢。然臣究竟身为内侍总监,奉命彻查武昭仪与代王殿下中毒一事,圣旨在身,不得不奉,还请娘娘见谅。” 王皇后脸色已然铁青: “圣旨?本宫已然抗表上奏,陛下正在与诸臣议及此事……你是不知么?!” “娘娘若如此一语,那便可恕臣直问一句: 娘娘以为,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王呢?”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的王皇后瞪圆了眼,冲着自己低喝: “大胆!你敢说本宫……” “娘娘,臣未曾言及他语。只是臣已然说过,身为正四品大内侍总监,臣奉圣命查事,还请娘娘恩允瑞安,奉了咱们大唐天子陛下的圣意来搜一搜……” 瑞安向前一步,目光如箭,直欲将皇后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射穿一般看着她: “这大唐天子陛下正妻,皇后中宫的寝殿!” 王善柔刹那间,颓下了肩,目光茫然—— 是的…… 她是大唐天子,陛下正妻…… 她是皇后中宫…… 她是大唐天子的,这中宫寝殿,又何尝不是大唐天子的? 她又有什么权利,制止瑞安搜殿? …… 午后。 麟游县。 行宫内。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一对被扎了无数针的精致人偶,好一会儿才轻轻拿起在手,半晌方道: “此物是从皇后宫中搜出来的?” 一侧侍立,一搜到此物立时快马加鞭从太极宫中奔出来的瑞安轻道: “是。瑞安从皇后寝榻之下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抬眼,目光若刃,看着瑞安: “那她人呢?” “兹事体大,何况皇后终究是皇后,瑞安不敢擅动,此刻已然着人看紧了万春殿,内外一众人等尽皆不得出入,只待主上发落。” 李治复又垂目,好半晌才轻道: “传朕旨意,皇后于禁中,仍不思忏悔,竟再行这等巫蛊之事,致得皇五子代王弘横遭大难,着加禁半载,停俸半载。” 瑞安闻言,抬头看着李治,主仆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瑞安立时会意,长礼一揖,便立时退下。 一侧,德安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 “传朕旨意,立着三公入内。记得,是三公。” 李治绷紧了脸色,可德安依旧看出了什么,立时行礼,退下。 转身的刹那间,德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狂喜: 是的……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终于快了…… 快了…… 快了!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当长孙无忌与李绩入殿之时,只看到立于案后,面壁负手而立的李治。 不知为何,他们二人一时间竟只觉得,面前这个他们眼睁睁看着长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 竟直将他们显得也颓败了下去。 李绩深吸口气,急忙挺直了身子,立稳了脚跟,而长孙无忌,却只能微行一礼,其他不能亦不愿多语。 “听说叔父又病了?” 李治转头,看着他们二人,却不言其他,只是轻问刚刚被敕封为司徒便再次生病的那位皇叔。 长孙无忌口中称是,又道: “老臣今日已去见过,却是病了。” 李治点头,徐徐走到案前坐下,看了眼面前的东西,德安会意,立时将此物端了起来,恭恭敬敬下阶,奉至得了李治恩赐坐于两侧的二公面前。 长孙无忌先拿起一个,看了一看,这才看向刚刚从德安手中捧起另外一个,看了半晌,瞪大眼睛的李绩,好一会儿,二人同时看向李治。 “这是皇后宫中今早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慢慢启唇道: “上面的生辰八字,姓名字号……想必二位老师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绩,垂首,沉默。 李绩没有低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木偶,好一会儿才轻道: “皇后娘娘虽然糊涂,可到底也是中宫……” “到底也是中宫……那么说咒杀皇子与后宫妃嫔,这等恶毒之事,就是一国之后同,一宫中主当为之事了?” 李治扬眉,轻声发问,却字字掷地有声: “还是说二位都觉得,朕还是应该如同以往一般,好好儿地恕了她? 那弘儿呢?媚娘呢?她们母子的公道何在?她们母子的性命何保?!”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叹息——终究……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他立时挥袖蹈拜: “启奏主上,老臣以为,皇后此番行事,确是太过阴毒。且代王殿下至今身体有损,确非良事。 老臣以为,当以重责,更应着令皇后自行罪己诏,以示天下之过。” 李绩听到他这般言语,当真惊得非同小可: 要皇后下罪己诏!?这与明着宣示中宫无德有什么区别? 这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是真心如此么? 可李治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亲舅舅,静静地等他说完,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接下来呢?”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 “老臣愚昧,不明主上深意。” “朕问,接下来呢? 中宫失德,罪己诏发,那么接下来呢?” “老臣愚昧。” 长孙无忌深深一礼。 李治却依旧目光灼灼: “舅舅机慧天下,怎会愚昧? 好,要下罪己诏,朕准了。 那接下来呢? 舅舅,身为朕的中宫皇后,如此失德,竟至咒杀妃嫔皇子这等大过…… 只是罪己诏便罢了? 弘儿受的苦,媚娘受的罪…… 便就此罢了?” 李治突然之间,一扫素来在长孙无忌面前摆出的温和驯顺之态…… 他的言语依旧轻细温和,可内中所含的力量,却让李绩觉得胆战心惊! 长孙无忌也感觉到了…… 或者说,他早就已然料到了。 当他几乎与李治同一步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然料到李治会要召他入宫了—— 因为他明白,李治对武媚娘的情意,远非是外界想象的那般简单,只是皇帝与宠妃那般简单的情份。 只是当时他不能拿得准,此番李治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又或者…… 他一直在心里侥幸地想,或者此番李治又会如之前一般,慢慢地自己消化了这怒气,慢慢地想出更稳妥的办法…… 也给他这个做舅舅的,慢慢想办法来再一次打消李治意欲废后的念头,或者说缓一缓这样的念头再兴。 但当他听到李治下旨,三公入内面圣之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次,李治不能再忍,或者说也不可能再自己消化了这等怒气了。 所以他一路上在思考,在想,在期盼…… 期盼着这一次,至少也能如前番几次一般,有武媚娘自己主动出面,无论因着何等缘由,何等心思,好好儿地劝了李治收了这怒气,再次轻轻纵过皇后。 可当他入内,看到刚刚被封为司徒的太宗十三弟,李治的十三皇叔郑王元懿,居然借病不现身时,心下立时全都明白了—— 是的,若论起先帝诸兄弟之中,谁最忠于太宗遗命,绝对会以李治之命是从的,那么就是这位新晋的皇叔司徒。 而当初李治不张不扬,甚至连三公之仪都没有好好准备地就仓促地封了这位十三皇叔三公之位的理由,他也很清楚—— 为的,无非就是为他知道早晚会到来的这一天铺路。 只是在他长孙无忌看来,三公之位如今虽然只剩虚名,可到底也是位极人臣。 那位十三皇叔,未必便肯如此快就应下了此事…… 他不应该这般快,就允了李治要他相助易王立武之事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他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如今依然还留着幼年时那份天真于面上的甥儿,这位大唐天子,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这位原本只肯在暗中支持于他的十三皇叔,紧紧地拿在手心里了。 而如今这位十三皇叔不现身的理由只有一个: 李治这一次,是一定要他和三公的另外一人,英国公李绩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无论是废是立,必然要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所以断然同意废王立武的李元懿就不合适再出现了—— 李元懿何故为司徒?不过就是李治要他在废王立武的最关键时刻,做出最关键的一次表态。而且这表态也只能一次。 否则,他一贯中立的态度,就完全无用。 所以他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至少在早已为李治所用的寒门官员——那些自命新流,自以为讲读了几本经国之书,便可成治世之才的白衣小儿们发出倡议,请李治恩准废后另立之前,万然不能出现。 何况…… 这个答案,其实严格说来,也只用他给就可以了。因为英国公李绩,这个向来中立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表态的。 而只要他点头同意了废后,那么…… 长孙无忌闭起眼,深深吸口气,突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感: 先帝,老臣已然尽力了…… 可您选的这位中宫佳妇,名门贵媳,实在是已然不能再与那正如旭日冉冉而升的武媚娘相争了…… 亦或者…… 先帝呵,这也在您意料之中? 他坐在玉阶之下,离李治遥而又遥,甥舅君臣之间隔着长得望不到头似的玉阶,可他却依然能够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李治那直投向他脸上的,灼灼然,咄咄然的逼人目光。 ……终究,长孙无忌还是睁开了眼,坦然面对李治的目光,轻轻问: “老臣斗胆,请问主上,如此一问,是否以为责罚太轻?” “中宫如此,却只是罪已诏一封…… 舅舅以为不轻?” 李治扬眉冷笑: “又或者,舅舅以为,以中宫之贵,这罪己诏一下,天下依然能够岿然不动,依然能够奉她为中宫之主? 还是说…… 舅舅依然要劝朕,劝媚娘,忍下了这等龌龊之事,给她一次悔过之机?” 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的发问,这不止是让长孙无忌无言以对,便是在一侧拼命地想作壁上观的李绩,也觉得满头大汗: 是啊……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可是…… 他看了看长孙无忌,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 是呵……只怕他现在,也只能沉默了。 是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沉默,所以李治又冷笑了起来,继续轻轻地问: “那么,舅舅是否愿意代朕向弘儿解释,为何朕不能把那个意图害死他,就因为妒恨他的母亲,妒恨他的受宠,妒恨他的日后可能的女人治罪,还他这个三岁孩儿一个公道?! 舅舅是否也愿意代朕明明白白地告诉弘儿,这个女人不但今日不能治罪,日后也不能保证,她就永远不会再对他动手…… 舅舅,您可愿意?! 您可愿意对着您这三岁甥孙儿的面,说这些话?! 您可愿意?!” 一声迭一声的问话,声音不高,声调也不激昂,甚至是温柔无比,恭和无比的…… 可却叫长孙无忌再也不能昂首以对,只能默默垂首,沉默不语!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九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 月色如雪,一发映得坐在廊下乘凉纳爽的萧淑妃更加粉面朱唇,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美丽的,也是年轻的,无论是丰润姣好的容颜,还是娇嫩细滑的身段,处处都透着一种活力。 可是她的眼睛却无半点儿活力,反而是一片漠然。 就好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浑不见半点儿光。 因着这般的目光,她整个人无论如何完美,看起来也是失了一丝生机,与人的感觉,就仿似是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瓷雕人儿,竟是一星半点儿的活气儿也似无。 一边侍立的小侍看着她这般模样,也是了无意趣地看着天空一片昏暗。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 “阿莫来了么?” 正出神的小侍乍然听到这仿似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一时间竟是吓了一跳,好顿了一下才紧忙回: “回禀娘娘,未曾见阿莫来归……想是事已成,不愿连累娘娘的。” 萧淑妃垂眉顺目,好一会儿才道: “陛下可着人入万春宫搜出了那些东西了……却为何不见阿莫再行一步?” “这个……许是现在不便罢?何况听说今日里陛下也是在行宫中发了好大的火,无论如何也是要当庭废了皇后的,只是因着元舅公力止,这才没出事的。” 萧淑妃抬眼,黑黢黢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仿佛毒蛇一般: “你说长孙无忌?为何?事已至此,他为何还肯保皇后? 何况他不是平素最喜爱李弘那个孽种的吗?” “娘娘,虽说这……喜爱是归喜爱,可到底也是庶子,比不得有皇长子东宫在身侧的中宫皇后。何况代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便是武媚娘也是那般命大,虽说中了毒,却竟是半点儿也不见损伤的,连腹中的胎儿都安安得保了。” 萧淑妃眯起眼: “你说什么? 腹中胎儿得保?!怎么会保得下的?” “娘娘,您可不是忘记了孙老神仙了? 有他在,便是死人也得复生,何况是阿莫那样的人物寻得的一些子不知毒性重轻的东西来…… 只怕要立时治死了那武媚娘,却是难。” 萧淑妃颓然向下一躺,轻道: “是啊…… 倒是本宫疏忽了……忘记了还有一个医术通神的药王…… 罢了……” 萧淑妃意趣懒懒地看着天空,目光复变得沉沉如夜: “她总是逃不掉这一关的。便随他们去罢。” 那小侍犹豫半晌,却轻道: “娘娘,恕婢子有一事不明,斗胆请娘娘示下。” “说罢。” “娘娘,那阿莫论起来,其实也是陛下的近信人物……如何他便肯为娘娘所用,与那皇后为难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肯认命的。只是不肯认命的方式不同罢了。有些已知事已难回,便索性向前看去,譬如瑞安,德安兄弟。 而有些……” 萧淑妃轻声道: “便如这阿莫一般,心怀痛恨怨怼,却自以为若能将过去伤害自己的人与事一并抹杀涂毁,便可换得自己的一身安宁与平静了。 只是……” 她淡淡一笑却不屑道: “覆水难收这个道理,总是不会错的。 所以这个阿莫也注定不会为陛下所重用,永远只能做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同一时刻。 太极宫。 掖幽庭内。 一处小亭中。 瑞安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拂尘,独坐亭中,一壶佳酿,两碟细点,对烛而饮。 烛光映在他细白而仍富有光泽的面孔上,竟显得分外昏蒙,映得他的脸暖昧不清。 不多时,两个近身小侍,押着一个被蒙了头,还呜呜做响的人往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亭外三五步处。 瑞安头也不回一下,只是怡然自得地继续喝着他的酒,品着他的细点,一边,两个五大三粗的小侍押牢了那挣扎不休的蒙面人,向着瑞安行了一礼: “师傅,人带来了。” “嗯。” 瑞安点点头,看了眼暗处。 立时,另外一个年轻而机灵的小侍便奔了出来,走到那被押着跪在那儿的蒙面人前面,伸手扯掉了那个头套。 立刻,一张熟悉而充满惊恐的脸露了出来——是阿莫。 虽然他一直挣扎着,希望得到光明,可当他真的被还与光明的时候,却是呆愣愣地好半天,才能回应过来。 然后,他瞪着坐在亭中的瑞安脸上的视线,充满了吃惊与不信,继而便是恍然与愤怒,再然后,便是怨毒与仇恨。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疯狂地挣扎着,拼尽所有的力气要挣扎开! 可他的行动,却是白费,早已被那两个有所防备的佩刀小侍紧紧按着,便如同按着一条被紧紧压住了七寸,明知将死却还抱着一丝希望疯狂抖动着身体,指望能够活下来的毒蛇一般小心而牢牢地按着,不叫这条蛇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挣扎着,挣扎着,好一会儿,终于没有了力气,绝望地躺在地上,脸依旧被紧紧地压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目光紧紧地,如毒蛇般地盯着将最后一杯酒饮尽,然后慢慢起身的瑞安。 转身,下阶,向着自己走来。 瑞安走到了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恨咱家,是吗?” 阿莫不能说话,只是狠狠儿地瞪着他。 瑞安淡淡一笑: “无妨,你要恨,便恨罢…… 论起来,咱家也是不能阻着你做你想做的事的。对罢?” 瑞安含笑,目光却冰冷: “便如你既然存了心思,要害了娘娘,以图使得主上失了心神,往皇后身上招呼死手,那么就断然不可能真的与咱家达成什么同盟,不去真的伤害娘娘一般的道理…… 你从来不信咱家的——毕竟咱家可是娘娘最得力的人。 所谓同盟之语,本来便只是意图借咱家之手,行方便之事的。所以那个拿了药的小侍,是被你所杀的…… 意图,却是叫咱家以为那行事的人不是你,你的计划已被打断,最后还是皇后知晓了这计划,有心顺水推舟而为…… 一来可叫咱家将目光全部都放在皇后身上,二来……也真正能教主上信得,此番之事是皇后将计就计,害了娘娘是罢?” 阿莫的目光,逐渐变得震惊起来。 瑞安再一笑: “奇怪咱家何以知道这些?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罢?” 他向着侧边走了两步,淡淡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就只顾着照顾文娘了么?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将这宫中大小事务,一应都放下了么?” 瑞安负手,半回头,看着阿莫淡然一笑: “没错,因着文娘,咱家是放下了许多事——因为实在也是顾不来…… 可是主上与娘娘,还有几位小殿下的事…… 你以为咱家会放下么? 那是咱家活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了…… 你以为咱家真的会放下么?” 阿莫的目光,再次从震惊变成了绝望。 瑞安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淡淡一笑: “其实你也真的不必绝望的……论起来,你此番行事,却也着实是险些就成功了……若非咱家派着去盯着你的小侍发现你暗中布置的另外一手竟为一个让咱家也想不到的人所破……毒物落入那人手中…… 咱家竟也险些被你瞒了去,叫你得了手呢!” 说到此处,瑞安淡淡一苦笑: “论起来……你实在是赢了……那厮在宫中,在咱家兄弟身边,在主上身边隐身如此之久,为得便是这一击之机……而今你虽做了他的替身,可他却也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呢…… 所以,虽则你不能亲眼看着皇后倒台,可你到底也是可以安眠了的…… 放心,等皇后死故之时,咱家会亲手书信一封,烧化与你,叫你也得些安慰的。” 瑞安一笑,说完了最后几句话,便倏然出手,拔了其中一小侍的佩刀,刀光一闪,血色四溅!狠狠地插入了阿莫的咽喉之中! 呛啷一声拔出刀来,退了几步躲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瑞安抽出一条手帕,仔细地拭净了手,然后轻轻扔在阿莫身上,伸手从背后再次拔出他的白玉拂尘抱在怀中,看了抽搐几下之后再也不动弹的阿莫一眼,转头,轻声说: “烧了罢。这样的人,本也不配全尸入土的。” “是。”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下。 虽然李治不在,可有瑞安在,他自然也是要守在这儿的。 况且今日更加不同的是,六宫总领大内侍监王德也奉旨回宫来了。 师徒二人一见面,王德头一句话便是: “你可打扫干净了?” “师傅放心。” 一句话,王德便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又看着左右小子们将那些自己出来之前,依着李治嘱咐列出来的单子上的东西去取了出来装上马车,便与瑞安慢慢行到了一边,由着清和去安置。 “主上此时怕是也不愿起驾回宫罢?” “还回什么宫呢?娘娘如此,代王殿下亦如此……主上此刻若是回了宫,那才是真正坏了大事。” 王德凝重了神色: “昨日里主上与元舅公都争到了那样的地步,你觉得若是此刻主上回了宫,那皇后能保得下命来? 还是你就指望着主上如此,所以才将阿莫之事隐而不报?” 瑞安立时肃然道: “师傅知我,我再不能这样的!” “就是因为知你,所以你此刻才能立在这里这样回我的话。” 王德神色微微严厉: “否则此刻你早就落了水牢了!” 瑞安垂首,好半晌才轻道: “是瑞安的错……此番瑞安也确是有私心的……总以为若是能把握得好,那阿莫便是一个活证,可证得淑妃之事……是瑞安有私心的……” “罢了,也没谁要怪你。何况从一开始你就已然打算好了要将他手中的毒药抢了过来的——你也确是做到了。只是可惜……” 王德轻叹一声,目光之中无限恨憾,看着前方道: “终究,咱们还是没能护好了娘娘与代王殿下逃得此劫。” 瑞安却轻声道: “师傅,到底是劫,还是计?师傅当真不知?” 王德又叹一声,看了看他,才摇头慢慢道: “师傅怎么不知?主上都知晓了,师傅又怎么不知?” 瑞安立时抬头看着王德,瞠目轻道: “主上也知……” “就是因为知晓了,所以昨日里才只是冲着元舅公发了一通子火气,最终还是免了皇后的死罪…… 否则,皇后若真行了此事,或者阿莫得了手……你以为便是此事与皇后无关,主上能够容得这般好的废后机会白白溜走?” 瑞安咬牙: “那主上此番再次容忍下皇后……却是因为知晓此事一旦掀起,必然就是大事一桩了?” “大事一桩?你这话儿说得可是越发不慎了……这何止是大事?根本便是大唐一难!” 王德厉声道: “你可曾想过,此番若那厮当真得手的后果么?!那可是大唐国崩朝裂的大难啊!” 瑞安闭口,浑身轻抖着道: “瑞安……瑞安知道,所以才早早地除了那阿莫……叫他做个替死鬼……至少,在主上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此事之前……在主上没能平复了心绪之前…… 至少也得让主上不必担心,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会出现。” 王德抬头,叹了一声,目光微湿: “是啊……这样的场面,何止是主上……便是咱们,又何尝愿意看见呢?只是不知元舅公知道不知道,到底主上此刻心中受的是何等煎熬,又不知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主上他到底是何等痛苦呢?” 瑞安咬牙,好一会儿才恨声道: “所以瑞安才肯放过了皇后!只是师傅,既然要做戏,要暂时保下那人……那,咱们便得好好想了法子,将此事也平定下来……那千秋殿里的可就不必……” 王德点点头,淡道: “皇后如此,她也不必太得意了。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罢!此番不同以往,只要你留着些儿意,别给她落个死得干净的结局,那主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意的。” 瑞安目光一闪,轻声应是! 正文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十 是夜。 麟游行宫。 内寝殿中。 李治坐在榻边,紧紧地握着媚娘的手不愿松开。 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床上的她身上,半点儿也不曾分神,直到明和匆匆奔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 “主上,小殿下一醒,就在找娘娘……眼下那几个姆娘竟是都哄不得了。” 李治闻言,看了看媚娘,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言毕,便小心将媚娘手放回锦被之中,仔细盖好,又轻轻拍了拍她似是睡得不安稳的面颊,顺带抚去两根睡得汗湿淋浸而沾上了面庞的秀发,仔细瞧了一下,从一边水盆里亲手拧了巾帕出来替她轻轻拭去汗水,这才轻吐了口气,坐直身体,将巾帕放入一边明和捧起的银盆之中,然后才注视着她轻道: “她睡得正好,你们要看紧了些。尤其是出汗出得勤,要多多净拭,可也不能用凉水,免得一激又坏了身子。 还有,朕算着那刚刚进入来取凉的冰块也是快融尽了……传旨内司去取冰备用罢!” 明和迟疑一下: “可是主上,眼下已然入夜,内司有库已落钥,若无主上亲赐的金牌,却是难以成行。” 李治一怔,这才抬头看了看一边的计时漏,摇头苦笑着伸出两指掐了一掐微有些酸胀的眉间,疲道: “朕倒是忘记了时间……罢了,金牌在德安那里,你只管着人去传朕的旨,他自会安排。” “是。” “还有,待会儿药熬好了,你们且不必急着进与娘娘……若是朕不得过来,那务必要请了孙道长来亲自验药。此刻想必他还未曾睡下。” “是。” “切记,务必要孙道长验过药了才能送与媚娘服用。否则无论是谁奉了药来也不得奉入,明白么?” “是。” 李治见诸事安排妥当,这才又仔细嘱咐了两句,然后起身而出。 这边厢明和送走了李治,便立时着人去传李治的旨,不多时,便有回道说德安已然安排了,却早在李治着旨之前,明和立时心道德安果然是跟着李治久了,深知上意,于是便点头不语。 然后,他便转身去瞧媚娘,见媚娘又是睡得一头大汗,且汗水色微浊,心知这汗却是药力发作,药性逼透那内里毒性出体而成,不敢怠慢,立时便着人换了水来,亲自紧袖(唐时内侍的广袖袖口有缀一条布绳,就是可以像现代的运动裤自带的布条绳子一样勒紧,方便行动的紧袖绳)净手,试了水温正好,便立刻替媚娘拭净汗珠。 如是三番四遍,原本被汗水染得微黄的额头上,复现出洁白之色来,明和这才松了口气,又拭了两把,直至半点儿也不见脏污了,才唤了人前来去将水更替过,只待备用。 眼看着人下去,殿里只剩下自己,明和正小心替媚娘再加一加被时,耳边却响起媚娘低声的相询: “治郎……不在么?弘儿……” 明和闻言,立时转头来看,果然见媚娘面目虽憔悴,却精神微振地看着自己。立时喜道: “娘娘您醒啦!主上此刻却只怕还在小殿下那儿呢。小殿下早就醒了,这些时日也是好得许多,只是每日里不见娘娘,免不了思念哭闹。 方才因着小殿下又睡醒了找娘娘,主上便去瞧一瞧了。” “弘儿……还好?” 媚娘低声相问,唇色苍白,目光中却满是微忧之色。 明和点头,急忙道: “娘娘勿忧,小殿下安好。只是……” 明和垂下头,轻声道: “只是孙道长说,小殿下这番大难,加上娘娘怀着小殿下时,便是底子不厚……日后小殿下也难免要多加调养了……” 媚娘闭目,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声问: “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明和心中一紧,半晌不能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笑得难受: “娘娘……娘娘您眼下还是多多休养得紧要……” “此番治郎收拾的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媚娘闭着眼,依旧只是轻轻发问,那样的音调,甚至连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似地。 可这样有气无力的问话,却叫明和再也不能抵抗,只能垂下头,半晌轻道: “……眼下……却不知…… 只是主上之前着人从万春殿里搜出了些脏东西,却是对着代王殿下与娘娘来的。” “又是巫蛊偶人么……那么便不是她了……” 媚娘的语气,冷静得似乎此事与她半点无关,她只是在纯粹与明和分析情势而已也似—— 可越是这样的语气,却越让明和不安。 “娘娘……” “不过也难说,她之前已因巫蛊之事被治郎处罚,如今再出这等事,自然多少都会有人以为她受了人陷害。 而借此机会,她也说不定可以替自己‘洗一洗冤曲’……所以她也不能轻易就放了,只是可不放在第一位而已。” “娘娘……” 明和眼睛微酸,看着平静如此的媚娘,忍不住轻声哽咽道: “娘娘……您若是……若是不好受,就哭一哭罢…… 别憋在心里…… 娘娘……” “哭?” 媚娘睁开眼,奇怪地看着明和,依然气力不继: “我哭什么呢?又有什么好哭的?” “娘娘……这等事……这等……小殿下……” 明和劝着媚娘哭,媚娘自己不曾哭得,他却先落了泪下来。 媚娘看着他,雪白一片的唇勾起一抹淡笑,吃力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和正按在自己被角上的手,缓缓道: “弘儿是治郎与我的孩儿……所以他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此受害的。 他也是自有天佑的。 至于我…… 我更不必哭。 那些人如此,不就是希图着让我痛苦,让我难受,顶好一下子便将我打倒…… 如此一来,他们便得其所愿了吗? 若是我哭了,岂非是承认我此番输了他们,更顺了他们的意?” 媚娘淡淡一笑,微合起目光轻声道: “明和……我武昭一生,认天认地认命认败,却唯独不认输。你明白么? 此一局,是我败了,可我却没输。我也不会输给这些人。” 败了,与输了,有什么不同么? 明和想问,可是看着媚娘苍白的脸色,他还是没开口。 倒是媚娘主动开了口,轻轻道: “你去替我传个话儿与瑞安罢,叫他别急着对萧淑妃下手…… 却可先将王善柔身边的手臂,再斩上一条。” 明和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那些近侍里,挑一个她最看重的……你这么说与瑞安听,他自明白。” “可为何……娘娘方才不还说要先放一放她?” “正因为相信不是她,我才要做出针对她的样子来,让那个真正的凶手以为得计,自己露出马脚来。——毕竟此番之事,非同在太极宫内…… 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她们在太极宫内,甚或是万年宫等都内六大行宫之中,都可说是行事容易。可这麟游行宫…… 且不提此番治郎移驾此地之事匆匆,她们未必能够料得到,早做安排。便是早有安排,能不能如宫中那些人一般得用,还是两回事。 所以只怕,此番之事却与她们有些关系,也非她们一力而为。何况此番主要针对的人却是弘儿……真正的幕后还是那一个。 但这不是紧要的事,紧要的事,是要查清到底他是怎么把毒落入弘儿的汤碗之中的。毕竟眼下的他所有力量都被治郎钉死,可却还能这般行事…… 怕是这宫中还有与他相结之人,且还地位不低。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这人挖出来。否则必是大祸。” 媚娘轻声道。明和初时也不曾想得太多,如今听媚娘这般一说,也是心惊,急忙点头称是,立时召了一个心腹小侍上前来吩咐。 殿后。 纱缦之内。 阴影之中,李治静静而立,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一侧,原本是来回报李治,媚娘寝殿之中冰块之事已然安备,无需担忧的德安也立在一侧,偷眼看着李治,半晌才道: “主上……” “去安排一下罢,这件事,便在万春殿中了结了的好。 不要再让媚娘往深里追下去了。” 李治长叹一声,似极疲惫道。 德安咬了咬牙,轻问: “主上,依娘娘的性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 何况若依眼下之势,实在在地对娘娘也是件好事,更是能让主上得遂所愿,不是么?” 李治蓦然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德安: “你在说什么? 对媚娘是件好事,让朕得遂所愿…… 难不成至如今,你还以为此事是韩王叔借着皇后的手所为?” 德安轻道; “难道不是么,毕竟这太极宫中最恨娘娘与殿下的……” 言及此,他突然停下,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李治: “是……是……是……” 看着惊吓至此,双唇哆嗦着的德安,李治摇了摇头,痛叹道: “朕又何尝不想自己猜错了呢?” 只是这一句话,便叫德安的心彻底沉入欲底,好一会儿才咬牙道: “主上骂得是,德安竟是糊涂了…… 若是那人所为,主上何曾能忍得心下,何况……何况还是对娘娘…… 不成,万万不成。” 李治闭目,良久再度睁开之时,目光中已是痛极之色,似若生剜了一颗心一般: “是啊…… 何况还是对媚娘…… 何况还是对媚娘!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唉…… 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总以为这样的悲剧,眼下谈防备却还尚早…… 可终究还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李治叹息,声音充满了痛苦与疲惫: “是啊……处身于皇家,无论多么天真的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这样的你死我活? 是朕太失策了……太失策了…… 也是朕的不是…… 这样的心情,朕也能明白,甚至也知道朕不是…… 更加愿意补偿…… 可为什么不来找上朕? 为什么不是朕? 而是媚娘? 是弘儿? 为什么?” 李治一遍遍,一次次地问着德安,也问着自己: “难道朕真的看错了人?难道朕也真的看错了人?” 德安张了张口,却终究不能回答。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一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雕宫静龙漏 绮阁宴公侯 珠帘烛焰动 绣柱水光浮 ——节自唐李世民《冬宵各为四韵》 夜色如水,深不见底。 太极宫掖幽庭中。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静静而立,沉着目光,看着面前莲池之中已然发了新叶出来的莲品。 夜风悄悄溜过他的衣角指尖眉梢,尝试着留下一丝丝凉意,谁知却动不得他半点眼神而得,于是一发恼了,竟再扬得势大了些,将他宽大的广袖,掠得猎猎作响。 刹那间,衣衫之下单薄如纸的身躯被夜色勾得分外锋利,直若月光下闪着森森寒意的金刃一般,挺立于当地。 身后,跟着的一众人等,尽皆默默,抱拂尘分两班而立。 瑞安抬起头,下颌在一侧风灯中的闪耀烛光下,更加明亮,若刀尖一般闪着光…… 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像一把出了鞘的蝉翼薄刃。 ——这样的刀,便是殷红的鲜血,也不能沾污半点一星的。 就这般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匆匆奔入的小侍从打破了平静。 “师傅,来了。” 清和低声道。 瑞安点了点头,闭了闭眼,低声道: “你还是先退下罢! 毕竟眼下主上与皇后势虽如此,却未必见得尽了夫妻情分。面上的东西总是要顾一顾。” 清和深知自己身为太极殿内侍的身份会带来许多麻烦,于是不再多语,只是低头一礼,便悄然退到了一侧阴影处—— 是的,瑞安是他的师傅,师傅的命令本来是要听的。 可他能够忍,忍在这里,忍着被骂,忍着被责备,他也想看一看,那个害人的下场。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了宣驾声: “淑妃娘娘鸾驾到……” 瑞安深吸口气,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不动声色地抱在怀中,巍然而立。 而他身后诸人,却不得不都带着些不甘心——无论露出来的,还是露不出来的,纷纷跪下行礼。 不多时,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甚至近乎狰狞的萧玉音便坐在她的青鸾辂上,来到了殿庭之中。 接着,宣驾令再行宣三礼,诸人行礼,除了…… 依旧立于当庭,傲然而立的瑞安。 萧淑妃的脸沉了下来: 她现在已然到了濒临爆发的关头,可是她更加明白,眼下的这个人的份量,更加明白他的性格…… 所以,她不能多言,也不便多言。 但这不代表她就没了追问的权利。 宣驾令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敢多语,扫了眼萧淑妃,见她没有半点儿要喝斥的意思,于是立时后退一步: 宣拜是他的义务,可平起,却是萧淑妃的权利了。 事实上,萧淑妃眼下也不想宣起,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瑞安,伸手挥了一挥,青鸾辂落地,她坐在高高的辂座之上,竟然也只是与瑞安平视—— 她在心中暗暗纳罕,怎么之前从未发现,这个人,竟然是这般高的? 深吸口气,她强带出一丝笑意,也不理这丝笑意有多冷,多寒,只是轻声问: “瑞安,你这是何意?” “淑妃娘娘。” 瑞安平静地颌了一颌首,淡道: “请恕瑞安无礼。实在是瑞安身怀圣物,无故不得下礼,还请娘娘莫见怪。” 萧淑妃扬了扬眉,冷笑爬上唇角: “哦……原来陛下赐了金牌与你,那论起来,却是该本宫下辂礼之了。” “娘娘却是错了。” 瑞安平静道: “若只是陛下赐金牌,那瑞安或可免拜鸾之礼,可该见的三仪却不可少(三仪指唐时臣侍对帝妃帝嫔的唱礼,唱仪,唱颂三仪,就是除了不必跪叩之外,叉手礼和问安还有躬身礼)。” 萧淑妃扬扬眉,淡淡一笑: “哦,原来瑞安公公还记得,本宫还以为,瑞安公公近日在这太极宫里事务烦忙,竟是疏于礼数了。” “是啊……瑞安这些日子是忙,忙到了疏于习礼,也是该责。 不过娘娘,诚所谓身居上位者,责人之前,需当先行自省。 却不知娘娘有没有好生自省,此番见着了瑞安等臣下,有没有随礼依制而行呢?” 萧淑妃再也忍不住,轻声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要本宫向你问礼?” “娘娘……” 瑞安向侧一步,退出来,让开身后。于是隐在暗中的执灯小侍们立时上前,纷纷将庭中大小灯烛一齐点亮。 刹那间,庭内光芒齐亮,映得庭内一片乌鸦鸦的侍从分外醒目。 几百庭侍,各色品服,乌发白首,尽皆跪伏于瑞安面前,眼见他侧了一步,齐蹈袖扬衫,再行转礼…… 这样的场面,突然让萧淑妃一惊。 这……这…… “娘娘,大唐开国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在此,不知娘娘何故至今不见礼?” 瑞安举起手中一纸微微发黄的卷帛,轻声一问,却叫萧淑妃全身一阵颤抖,唇角抖动一下,立时下驾,推开了正欲来扶的近侍,踉跄一下,急忙便在青鸾辂侧下拜。 “孙妾萧氏,参见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恩礼! 孙妾失仪,惶恐如是!望太穆皇后、先文德大圣皇后英灵在上,当赐恩罪!” 颤着声宣毕礼,萧玉音扬袖拜礼,香风飘处,如一只被大雨打坏了翅膀般的火红蝴蝶,颓败于地。 艳绝,凄绝,却也让人触目惊心,寒意沁心!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正在清点着最后的几车东西,预备着明日出发事宜的王德,听到匆匆奔入的明安脚步声,头也不抬轻道: “开始了?” “回师傅,开始了。” 明安拂去因奔跑得紧而渗出的微汗,欣喜道: “瑞安果然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眼下已然请了师傅与的太穆皇后玉书,逼着那萧淑妃落辂下拜了。” “那皇后那边……” “此刻业已出发了。师傅安心,明安已然定下了势,断然没有叫皇后知道眼下掖幽庭中发生之事的道理。更加不会叫她知道,瑞安正奉着玉书等着她这个自以为眼下太极宫中,无人能压得住他的中宫皇后呢!” 王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清单才道: “若非皇后如此,咱家也实在不愿意将太穆皇后玉书这等稀世之宝给请出来遭罪……无奈啊……” “师傅也不必过于自责,想来太穆皇后一生为人大气奇情,知道咱们昭仪娘娘这等风骨,必是喜欢的,也是愿意保她的。 何况这还算是为了代王小殿下出一口这气呢!” 明安安慰王德。 王德点了点头,轻声道: “是呀…… 本该如此的。 说起来主上也好,代王小殿下也罢,都是可怜…… 想当年主上那等玉质英华,却早早失了皇后娘娘庇护…… 虽说后来六宫诸妃,无论心思狠毒如韦昭容阴德妃,又或者端庄大气如燕贤妃,再若是大巧若拙的韦贵妃…… 这些人,无论真心假意,抑或别有用心的,哪一个不是在诸人面前都摆出一副将时为晋王殿下的主上疼爱如己出的样子? 可到底也比不过皇后娘娘啊……便是真心喜爱主上的杨淑妃,那也不能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庇护的。 所以无论如何…… 主上的痛,万万不能再让咱们的小殿下生受了。 昭仪娘娘…… 便是主上不说,咱家也得好好儿地给保了下来! 不为了主上,咱家也得为了将来下了黄泉见先帝与皇后娘娘之后,能够说一声咱家无愧于大唐龙嗣,好歹保下了江山延承…… 必然得保下了代王殿下!” 王德轻声道: “哪怕是拼了咱家这条老命!” 明安看着师傅这些年来,难得的一次动怒,不由轻道: “所以师傅才要回来的…… 莫非师傅早料到了,主上会着令此事不得再让昭仪娘娘深追细究?” 王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声道: “这样的话,你不该问师傅的—— 若是靖安他们那些不知师傅心思的倒也罢了。 你与德安瑞安同跟着师傅这些年,怎么一发地倒退了?” 明安垂下头,愧道: “是明安不是…… 这些年来一发不长进了,成日里只知守着那前朝官舍,竟全然不习此事……” 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王德终究叹了口气,摇头道: “罢了…… 到底你这些来也是一发地自苦,一发地自罪…… 其实当年的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从未有人会真心怪罪过你。 别的不提,你们安字辈里的几兄弟,除了旁人比不得,自幼跟着主上的瑞安德安兄弟,和新入宫中,方将侍近,师傅还没开始好生调教着的靖安之外…… 你们六个兄弟里,也就数你和守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永安,是最知机明事的了,也是最得主上心喜的。 否则元舅公那般要紧的人物,主上怎么会放心叫你去瞧着?” 明安低头,轻声说了句是,然后迟疑道: “可是…… 可是明安看着近年来清和明和兄弟也是一发地知机,总想着明安这样愚笨,到底也是不能做长久事的。 总得多习练着才好。” 王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道: “你的心思,师傅明白,瑞安和德安更明白。 否则此番侧应之事,何以交与你,却不与清和? 论起来那孩子可是更熟悉太极殿的事情啊! 不还是因为瑞安心里,实在在地期盼着你能够尽快地上了手,能够与他们二人相并共提么?” 明安抬眼看看王德,目光中满是内疚: “可明安毕竟……毕竟曾经做过对不起主上和娘娘的事……” “过往事,不可追。若是主上当年有心责你,那你早就已然不复立于此了。” 王德轻声道: “主上这些年来虽则因着娘娘受苦,没少改了那仁宽的性子,可待咱们,却是一如既往地好,不是么? 明安呀,只要你记着,走弯过的路,莫再走下去,那便再也无妨了。” 明安目光微湿,轻声道是,尔后看着王德放下清单,便道: “师傅也要去么?” “毕竟瑞安身立于娘娘身侧,己身面对着中宫皇后与西宫淑妃,怕是难以支应。师傅虽然老昧了,可到底也是先帝时的人儿,她们总是得避让三分的。 师傅此去,也不是为了替瑞安做什么,只要有师傅在,他行事也总算立得住场。” 王德这般说着,也是这般想着带了明安行向掖幽庭——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甚至更加欣慰的是,当他走到了掖幽庭内,看到的却是依旧傲然而立,只身面对着跪伏于地,满面怨毒的王皇后与微含得色的萧淑妃,却无半点惧色的瑞安。 而他的面前,两个已然被打得偏体鳞伤,血流浸地,已然昏死过去的,却正是王德奉着李治之命,交待了瑞安一定要推出来的万春殿首侍。 王德微含了含眼,微笑,点头,接着上前一步,轻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一场戏。 这太极宫中,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在上演着这样的戏。 只不过…… 王德淡淡点头,于心中轻道: 先帝呵……这…… 怕是您临终前仍旧念念不忘的武才人的最后一场宫闱之戏的启幕罢? 这场戏虽长,可终有落幕的时候…… 至那时,怕是她的眼光,再也不能被拘在这太极宫小小的庭院之内,而是要转过头去,终究全然与咱们的小小稚奴…… 不,是当今主上,一并傲立天下,指点江山了,是么? 嘴角,淡淡地勾了起来。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三十。 麟游行宫。 终于病体安泰的高宗李治昭仪武氏,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了太极宫中旧侍瑞安相询前时诸事。 初夏的阳光,一发清亮美丽,透过稀疏间杂的树干间,映下一地的斑驳陆离。 长长花榻之下,媚娘轻轻抚在已然微微显怀的肚皮之上,转头看着立在一侧,正倒插了白玉拂尘于身后,净手凝神,替自己摘洗着新樱桃果儿的瑞安,慢慢道: “你是说…… 此番你之所为,却是为了能让皇后与萧淑妃正面相盘?” “娘娘这几日不在宫中,有所不知,这皇后近来颇有些畏缩之态。可明面儿上如此,私下里却还是动作频频。 若非如此,瑞安也不会想着法子要把她拉出水面来晾一晾了。”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道: “我倒也没有怪你去拉她的意思……本来就是不想你动萧淑妃,其他人无妨的。” “娘娘说了,此番怕是萧淑妃所为,有心叫她自露出马脚出来。 所以瑞安怎么敢动呢?只是娘娘,您怎么就定了准是她?” “也没就定准了她……” 媚娘说了半句,却不再说,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你此番相动,可有什么结果?” “倒是有了些。” 瑞安点头,低声道: “萧淑妃那边儿如娘娘所料,无见动静。皇后这边儿动静就大了点。先是联系着宫外本家里,商议着要参娘娘一本纵仆逞凶。又着令近侍将那些事情都宣得内外皆知,意图能借个民心之语。 可娘娘之前于麟游县中之举,人人都是看得见的,也知明这太极宫里的是是非非这些年…… 所以民心倒是少借得,反而是家势又有盛了。”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 “其他诸臣呢?” “说到这个倒也是奇怪,宫内上下,都知道这些事,竟是无一人相附和的……倒是不似前番之态。” 媚娘挑眉,轻声相问: “你说整个朝中上下,竟无人附和?” “是……” 媚娘突觉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转头看着瑞安: “治郎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瑞安一怔,歪头想了一想,却道: “娘娘这是何问?主上还能做什么?不是每日里理政就是国议……还能有什么呢?” “没有别的了?” “这个……真没有……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瑞安眨眨眼,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 媚娘倏然而起,坐直了身体,深吸口气,轻轻道: “你说…… 当初是治郎下旨,着你搜查王皇后殿中的,是不是?” “是。” “当时与你一道的有谁?” “还能有谁……就是李风大人啊?” “……你去,召李风前来。” “娘娘?” “速去,记得别惊动了治郎。” 瑞安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不由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片刻之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错金嵌银的紫云纹纸,半晌才轻问着面前的德安: “你说媚娘已然察觉到了,就只因为她召了李风去问当时搜皇后殿的情形?” “是。” 德安轻道: “且还不止如此……” 看了看李治,德安咽了咽口水道: “娘娘似乎早已知晓当时的情形,并不多问如何搜出那些人偶的,却是只追着一件事问。” “问什么?” 李治抬头,目光寒意凛凛。 德安看了看他,用着一种特殊的音调轻道: “娘娘追着的事情,正是主上前些时日着令德安小心瞒着,私下暗查的事。” 李治紧紧握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开道: “那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正如主上所料,他的确是与韩王府从未有过任何瓜葛。可是他身边的人,却有一个,看似与韩王府从无往来,私下却有些交集。” 李治豁然瞪着德安: “什么交集?” “主上可还记得野狐落里废昭容韦氏隐骨之所么?” 已然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这外名字的李治一时间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莫非他们都与此处有些关系?” “当年依着先帝之令,韦氏被葬于此,对外只称是移居崇圣宫。是故宫中人也少有人知此处。都只当是哪个无名之人的孤坟一座。 只有这一个,每逢清明中元之时,还有韦氏死故之时,必要入此处,祭拜一番。 且据德安所查,此人祭拜所用仪礼,尽皆是标正的五服大礼。” 李治一怔,微一思索,立时失声道: “莫非当年韦氏入宫前曾嫁与王世充之子的原因,是因为已与其有私,且育有一子的事……竟是真的?!” 德安抬头,看着李治,慢慢摇头: “虽确有其事,然却非是这小韦氏,而是如今的纪国太妃…… 主上,当年主上尚未出世,便是德安也是问过了师傅,这才确认此事的。 那孩子,并非是当年的韦昭容所生,而是韦贵妃嫁入宫中前……所生的。” 李治一怔: “李珉之子么?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因为这人并非是李珉之子……而是当年…… 当年先帝于洛阳中救下韦贵妃与韦昭容之后,韦贵妃所产之子。” 李治瞪大眼,半晌才轻道: “难不成……他是……” 德安点头,叹道: “当年韦氏姐妹名动天下,王世充性好渔色,怎么可能放过论起姿色来,更胜过妹妹三分的韦贵妃? 唉……原本有了这一桩隐事,韦贵妃便是再如何受先帝恩怜,也不过就是个九嫔之属的。若非因着韦贵妃与韦昭容虽同时入宫,却是被高祖皇帝以为是长幼有序,又是韦贵妃更得先皇后娘娘的欢喜,所以先帝才在迎接韦氏姐妹入秦王府之时,先迎姐,后迎妹。 而且因此,后来先帝登基封妃之时,也是不顾贵妃曾育有异姓子的事实,强赐了贵妃号与纪国太妃,反而只封了妹妹一个昭容之号—— 这也是韦昭容当年那般痛恨先皇后娘娘的原因之一……她总以为,若非是娘娘特爱韦贵妃,一力举荐,只怕这贵妃之号也本该赐与她的。 毕竟她才是那个没有生育更没有失了清白的人。 可最后,她不但得依着先帝之意,将那个姐姐生的孩子,默认为自己所出,交与本家中老仆代养,还要失了自己的贵妃位。 这般情形下,他自然其生可叹,只留下了一点血脉,便早早夭亡了。” 李治咬牙,轻声道: “这般说来……那孩子竟是王世充后人?且又因着以为朕逼死了他的祖母,又是恨我大唐李氏夺了他自以为其祖父当得传与他的江山…… 自是会生出许多仇恨之心,意图不浅罢? 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肯净身入宫?!” 德安叹息,摇头道: “时也命也,他也不想净身。 可韦昭容恨他如是,自然不曾多加照顾。韦贵妃更是心绝——毕竟这孩子之父也非她本意所欲…… 是故当年人人皆知韦贵妃曾许李珉,育有一女,却断然不知她也曾与妹妹一道落入王世充身边,甚至育有一子过…… 于韦贵妃而言,一个前朝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与之所生的定襄县主已是叫她立场难堪,若再多一个洛阳王私生之子…… 那她是再也不能得余生安宁了。 而且这个孩子……” 李治立时会意,摇头叹道: “想来若非受了极大耻辱,以贵母妃那般心性,又如何不能做个好母亲,好祖母? 怕是她也是恨透了这段往事,再不欲思忆的…… 结果却搞出这一番仇乱之故因。” 李治叹息,摇头颓然靠入龙椅背中,揉额轻道: “所以,此番其实却是朕的过去,来复仇了么?” 德安半晌不语,轻声道: “或者主上以为如此,但实在论起来,却也不是主上之过。 当年之事,谁不知是韦昭容步步紧逼,才至得如此? 何况他自以为如此…… 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李治摇头,痛心道: “这些年来,朕总是觉得忠儿日发地不思进取,处处退步不前,更是似对朕有着极深极深的误解…… 如今看来,却非是这孩子的不是,而是他身边的人……” 李治闭了口,许久才道: “他也是实在能忍得这等痛苦与折磨了……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忠儿左右,甚至还屡屡做了些叫朕看着,都觉得他是在替忠儿做心的事…… 却原来如今一想,他不过之前是在套取信任罢了。” 李治深叹一声,将头埋入双掌之中,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忠儿可知此事?” “太子殿下尚且不知。” “此番之事……忠儿应该也不知道罢?” “毕竟他要的,不过是让主上和这太极殿下的人们知晓,太子殿下身边近侍竟毒害了代王殿下……这样的事实而已。” 德安轻道: “对这只影点光,都可以做出些别样心思的宫中人而言,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他们坚信,太子殿下已然觉得代王殿下危及到了他的地位,所以有心除之。 再加上皇后素来与娘娘不合,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容易叫人相信……如此一来,此事虽非事实,却比事实还要来得更加可信了。 而此局一开,无论太子殿下也好,代王殿下也罢,昭仪娘娘也行,甚至是皇后都好……无论是他们哪一方出了事,对那幕后之人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而且他也算得很准,没有确凿证据,主上不能轻易动这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毕竟事涉国储,一旦主上动了他,极易引发流言风雨,至时原本就地位不固的太子殿下,更加会处境艰难。且也自然会再步上当年太子承乾的后尘,主上便会与太子殿下与当年的先帝与太子承亁一般,父子生隙。 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储生隙,何等大患,不言自明。 可若是主上顾念大局,疼惜爱子,不去处理此事,那以昭仪娘娘的聪慧,察觉永安竟是洛阳王之后,且也是毒害代王殿下真凶之事,实在是极易之事…… 虽则娘娘向来体恤主上,可此番在小公主离恨不久之后,竟再有永安落毒害了代王殿下,触动了正为人母的娘娘最不能触动的那根心头之刺…… 怕是娘娘再如何冷静,也要狂怒报复了。 可主上是不能让娘娘报复的,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必然娘娘是要与主上生隙了。 这一局,却是将主上置于两难之间,做了个水火之势了。” 李治摇头,仰天长叹一声: “是啊……韩王叔啊韩王叔……你果然是好算计,为人父者,亦为人夫……你将朕搁在了两边退不得的地步…… 好……好……好……” 李治苦笑一声,摇头连连—— 想他李治一生,纵横宫廷,却从未料到竟会有这么一日,被逼得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得不叫他叹服李元嘉此计之狠绝毒绝!也不得不叫他动了真火,暗暗起誓,务必要除了这逼得他父子失和,夫妻相隙的毒辣叔父!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 次日。 午后,麟游行宫。 叶下琉璃无他色,青青翠翠水欲滴。 媚娘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抬头看着头顶的丛丛绿叶。目光中淡然一片: “你是说,治郎早就知道此事,可却有意隐瞒此事……对着本宫?” “是。” 一个面生至极的小侍,立于她身侧,垂头低声道: “娘娘叫小婢去查的事情,小婢不敢怠慢,立时便去问了宫里的那些人。果然一问之下,便说王公公是受了主上的令,去办结此事的。 且还有人听得真切,王公公前番在瑞安公公借这太穆皇后手书之事整治皇后时,王公公还提点着他,说叫他切务将此事闹得过大,主上仔细着呢云云……” 媚娘深吸口气,抬眼看了看她: “好,你去领了赏钱去。以后若有什么消息,自当速来回报本宫。” 千恩万谢的小侍退下之后,媚娘独自一人,沉思不止,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此事事涉东宫,是么?” 她却不知是在问谁一样,可一个轻轻的“是”字,就从花架之后传来。不多时,瑞安也从后面绕了过来,先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娘娘也不能过于苛责主上了。毕竟他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也没有想过要怪他。 我只不明白……为何他不能信我,可以容得下这一切呢? 为何要瞒我? 当真以为…… 现在的我,已然因了孩子之事,变得疯狂了么?” 媚娘不解地轻声发问,眉头之间尽是困惑之色,却叫瑞安无法回答,也只能怔在当场: 是呀…… 他也好,李治也罢,都未曾想到,媚娘为了李治,竟能忍到这一地步…… 而李治这样的行为,又会对媚娘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瑞安沉默,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怪治郎,可是……可是瑞安,我真的累了。” 媚娘疲惫地合上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真的累了……瑞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所为者,不过是能够得到最后的一世相守。 可若是那个人不信我了……瑞安,你叫我如何还能忍得下去?” 瑞安咽了咽口水: “娘娘,主上也是为您好……” “是为我好,也是为了孩子好。可从欲立弘儿,替忠儿开始,我就觉得治郎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为无求的治郎了。” 媚娘睁眼,茫然地看着天空: “当年那个一心诗情画意的治郎,已然被整个大唐江山,给压得变了心了……虽然没有别的女子,可这样的治郎…… 瑞安,你说,还是我当初一心要嫁,至死无悔的男人吗?” 瑞安心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媚娘摇头,不再言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瑞安……我好累……你去告诉明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来,我都不想见。我想好好休息一番。明白么?” 瑞安急了起来: “娘娘,别个就算了,可是主上……” “我累了,谁都不想见,明白么?” 媚娘再一次轻声道,瑞安张了张口,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是的,这个女子虽然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个女流之身,可他瑞安却知道,她的意志有多坚定…… 这样的她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夫君,也是无用。 是夜。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终于忙完了政事,正欲起驾去看媚娘的李治,听到瑞安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回话,一怔之下,竟然停在当地,半晌不能动弹。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德安在一侧立着,咬咬牙,轻声道: “主上,要不您就说是去看代王殿下……” “……若是朕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媚娘是会将弘儿索性送到这里来跟着朕住上一段时日的。” 李治叹了口气,颓然坐下,茫然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只紫玉山子: “她的性子,你也应该知道的。” 德安张了张口,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 是啊,媚娘的心性如何,这整个宫里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些最亲近她的人了。 瑞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治,轻声道: “主上,依瑞安所见,不若从那小贱婢身上着手……若是让娘娘知道,她本来就是万春殿或者是千秋殿,甚或是韩王府的人,那娘娘……” “你这话说得可是把娘娘当了皇后或者是淑妃么?”德安平静地说: “若是别人,甚或是元舅公,你这般糊弄着,都也还能蒙得过去。可你眼下说的是谁,你自己可知道么?” 瑞安闭了口:是的,他跟了媚娘这些年,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行不通。 一时间,主仆三人沉默。 好一会儿,德安才叹了口气,轻轻道: “主上,其实也不必太过懊恼。娘娘也就是一时间的心性儿,未必便真的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何况这些时日发生这些事,也确是该让娘娘歇上一歇了。 正正好,提着这个空儿,主上也该将那韩王府再收拾收拾了…… 想想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他都且还能行这些事呢!” 李治抬眼看看他,虽知他此言不过是为舒己心,却也只能这般—— 原因无他,这大唐天下虽归他李治所有,他也可说是能将整个大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他竟是半点也无法子可言。 点了点头,他向后一退,深深合目,静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召师傅与师娘入行宫侍驾罢! 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舅舅他们所察了……只是希望师娘到来之后,多少能够慰得媚娘几分心伤。” 李治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声称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游行宫。 受高宗李治诏,卫国公弟李德奖夫妇受命入内谒驾。 闻得李德奖夫妇前来,高宗昭仪武氏欣喜异常,急着人纳其妇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儿,早早儿地搭起了纳凉的轻榻薄纱,置上了水晶玉盘,搁上了各色时新果瓜。 而媚娘与许久不见的素琴,便坐在这四面围着江南新进的素纱绣花帐之中,隔着雪白的纱笼,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辉玉色透过白纱,被筛出一层层五彩七色的光晕,淡淡圆圆,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时间看得痴了,手里捏着的新樱桃果儿也忘记了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之后,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应过来,讶笑着道: “姐姐你瞧!这纱缦可是异样地美呢!这月光透了来,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宝光在呢!” 媚娘本来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欣赏这些,可因着素琴这等惊喜天真的口气,她也自不得不抬头去看,一看之时先是一怔,后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轻叹摇头。 素琴见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晓些李治近来与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姐姐……” “无妨……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治郎,竟也真是如这隔纱望月……不知何谓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轻轻道: “想一想,当初何曾未想到这一层呢? 又何尝不知,人一旦登上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总是要改变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宝,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长成之后,又怎么可能与当年的青稚少年一样呢? 是我太过自以为……自己识人看人的目光独到,竟是也不会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这般变了,本就是理所应当—— 身为一国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处置此番之事,那他实实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这帝位稳固,更加不必说自己身家性命,所爱无忧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来,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爱之人却都得是在帝位稳固之后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实属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住我与几个孩子的未来才出此无奈之策…… 只是自己终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总以为会有更两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安得两全之法? 总是要有一人会让步的。而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郎与忠儿,再走上先帝与承亁太子的老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总是这般无法放下罢了。” 素琴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是不慌不乱的,永远都是镇定无疑的。这般失落无助的媚娘,这般无奈叹息的媚娘…… 她从未见过。 就连她那被媚娘视为亲姐妹的徐惠离开之时,她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媚娘。 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说。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游行宫外。 官舍内。 长孙无忌正理治着朝服,预备着呆一会儿入殿朝圣之事,听得阿罗来报,一时间怔住,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主上这些时日,似与那武媚娘……有了离隙?!” 阿罗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道: “阿罗也说不得准,只是咱们行宫里的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主上这几日夜里,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却未曾向武昭仪处去。”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回头负手踱了几步,突地转身,定定地看着阿罗: “你去传老夫的话儿,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务必将那杨氏母女二人,带到万年宫外的别苑去!明白么!三天!” 阿罗一怔,正欲发问,却忽地省悟,于是匆匆点头,便急忙退下。 …… 半个时辰之后。 雍州某处离韩王别苑不过两百步远的私宅后院之内。 一只白鸽刚刚落地,便被等候多时的沉书紧紧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后,长长吐口气,转头看看左右无人,小心抽了里面的信筒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轻声道: “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要把那两个不成器的母女给招来了……不成,如此岂非坏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转头去向暗处招了招手。 立时,一个劲装打扮的小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礼,沉书低声俯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抬头低道: “切记,务必不可让那杨氏母女入了万年宫左右,明白么?!” “是!” “一切小心,还有,若是不幸为韩王所察,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沉书哥哥放心,国公大人的遗命,小的们谨记于心!” 小侍肃容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沉书吐了口气,看着他离开,再看看手中的白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兄长总说沉书身处此处万般艰难,可以沉书看来……兄长你的处境,也是难得不能再难了。毕竟沉书只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兄长你……却在做着毁了自己家业之事啊……” 他再摇头,叹息一声,放飞手中白鸽,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边。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四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五。 端阳节。 今年的端阳节,因着正主儿都移驾到了麟游行宫,是故,宫中一应祭礼诸事,便都移到了麟游行宫行礼。 一大早,李治便早早起身,唤着德安前来,仔细替自己更替了衣衫。 一边理着云龙袖,李治一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问: “媚娘……可起了?” 德安早知会听到这样的问话,可真听到时,还是忍不住一叹,轻声道: “回主上,是起了,此刻怕是已然在殿里更替好了朝服仪冠,要依着后廷之仪,拜祭天地了。” 李治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轻问: “就在自己殿里祭,不出来么?” 德安闻得此言,一时犹豫,便是沉默。 李治见他不说话,心中自是明白,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她不来,便不来罢。” 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 “德安,你说朕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德安许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 “主上没有错,主上只是……这一次替太子殿下想得太过多了些。毕竟论到底,此事究竟是太子殿下的不是。 主上或者以为德安放肆,可以德安之见,这等大事,未必太子殿下半点不知。” 李治摇头,怅然道: “你不了解忠儿的。他是不会背叛媚娘的。” 说到这里,他便再度沉默,不再理会德安的心思,只是愁眉纠结不展。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孙无忌寮舍之中。 听毕了阿罗的回,长孙无忌一时愕然,震然,半晌,面上这等惊讶的表情才易做了复杂而纠结的神态,许久道: “你是说…… 那人,竟是……竟是房相当年留下的一步暗棋……于那韩王府中的一步暗棋?!” 阿罗点头,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是……若非是那几只白鸽无意间引起咱们安插在韩王府中的人注意,以为韩王府竟于暗中再扶白鸽会起,有意查控一番…… 竟再不知晓,当年房相竟还留下这等人物在韩王府中以备后患! 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如何在这韩王眼皮子下面熬得下来的!”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 “是啊……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好好儿助他成事,莫叫毁了房相心血呢?”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轻声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 “能在韩王身侧隐身如此之久,竟叫各方都不能所察,显是他为人机警谨慎已极。你只消在白鸽上稍动些手脚,他自然会意识到有人已然察觉他身分,自然会更加小心。” “主人不是要暗中相助,叫咱们的人好好儿相助他在韩王府中行事?” “这样的差事,人多反易败。不止咱们不能帮,还要警省他一二,叫他知道自己处境艰难,须得处处小心。这才方是助他的上道。至于那个查出他的人物…… 你立刻便将他调回本府,严加看守,务必不能叫他有机会透了他的身分出去。明白么?” 阿罗点头,轻道: “是啊……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韩王身边隐得如此高位,实在对主上而言是最有力的一枚棋子。自然是要设法看护。 可是主人,如此一来,那杨氏母女却该如何?” “无妨,老夫早料到会有人中间拦阻,所以早早便安排了人,将她母女分为二处带入京中。眼下那贺兰氏已入京中,只消想了法子,叫她今日午后赶至麟游县便可。至于那杨氏……她不来也罢。” 阿罗长舒口气,又轻声疑道: “不过主人,这贺兰氏为人如此不堪,真能入得了主上的眼么?” 长孙无忌转头看着他,轻声道: “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虽为一母姐妹,可是这贺兰氏与那武昭仪之间,实在是相去甚远……想必主人也明白,她姿色或可媚得凡夫俗子,可咱们主上……” “老夫本也就没指望她能得主上欢心……能不被主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地立时扔出宫门来,便是她的福气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因为她的任务,就只是见到主上而已。” 阿罗一怔,好一会儿若有所悟,立时叹道: “主人,可这般……是不是……” “非常之时,只得行非常之法……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若是不能趁此时,叫主上与武媚娘之间冷上一冷…… 怕是这王氏中宫便是留不过年内了。” 长孙无忌凝重道。 …… 祭礼过后。 一身玄色衣裳,金冠加身的李治,受罢了朝臣的参拜,便以民生受难,自己不忍独与诸臣享乐为由,罢了例行的端阳宴,只赐了比往年不差些毫的恩赏与诸公诸臣之后,就着旨自行退下。 接着,他便匆匆步入后殿,传令易服。 早就准备好的王德立时与德安一道,奉上了端阳新着: 淡雪青的广袖上,并非依制而绣的龙纹,而是清贵净华的流云纹织错金绣,外罩了一层织银素纱的轻衣便罢。 除了帝王冠冕,更替金束玉钗,犹豫一番,又着令起了一应东西来,将唇边好不容易才留得如蛾羽般的胡须给刮了个干净。 德安立时便瞪大眼,看着李治不敢动。 李治正皱眉心疼自己将离之而去的胡须,猛可里见着他不动,便怒道: “你这可是做什么?不是叫你去端东西净须?!” “可是主上……您这髯须可是好不容易才……” “叫你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话!” 李治本就心烦,闻得德安犹豫,更是生气,竟发起火来。 王德见事不好,急忙拉了这个平时千伶百俐,偏偏此时却犯起糊涂的徒弟走开去取东西,一边儿趁着不在李治身边的时候小声道: “你可不是糊涂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咱们主上留这胡须是为了什么,如今刮了这胡须又是为了什么吗?” 德安眨眨眼,不由轻道: “主上留须不是为了他一张脸总是被人说似与当年的长孙皇后娘娘一般,都是天生一张观音面,总嫌自己没有男儿气概,面相过于仁厚丰润,是故才…… 何况终究也是男子以美髯为佳……” 他突然瞪大眼,想了想,转了转眼珠,错愕地回头去看看正背负了双手,殿内心绪不稳地走来走去兜圈子的李治,不由转身过来咧嘴无声而笑: “是因为……刮了胡须,更像咱们长孙皇后娘娘,也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么?” “什么叫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哪儿有父类子的话儿?要类也是子类父!你再胡说八道,仔细主上听到了,打断你的腿! 真是……就你话多!知道就行了,非得说透有什么意思?! 还愣着?!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取东西侍候主上净须?!” 王德也忍不住笑骂。德安这才吭地一声轻笑,然后吓自己一跳,转头去看李治竟是只顾着自己烦乱,却半点不曾听到,于是更笑得高兴,转身便去取东西。 午后。 麟游行宫。 媚娘寝殿前。 易服净须,理冠结发,重新整治了好一番,才坐了玉辂前来的李治,听闻宫门小侍说,媚娘因着心中郁郁,竟是与李夫人一道,自向行宫中寻了秘境去散心了…… 可是叫他好败了兴头。 闷闷不乐的李治坐在被放在媚娘寝殿前的玉辂高座之上,只手撑颐,对着那敞开却听不到声音的大门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懒懒道: “娘娘可说了何时回来?” “回主上,这个……” 那小侍支支吾吾地,却实在是回不上来。 李治看着他这等不利落的样子,便是好一阵气闷,不由便冷笑道: “德安,朕倒是要问一问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德安听到此言,便深知几日见不着媚娘的李治,好不容易摆下身段来意图见一见爱妻,却不巧遇到这样个笨口拙舌的动了真火,心里一边儿无奈,一边儿也是可怜那已然被吓得不轻的小侍,想了想便上前一步道: “主上,德安愚昧,还请主上示恩赐罪。” 李治斜他一眼,哼了一声: “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凡是娘娘身边的人,都是要极可用的……这样的人,你也能摆在媚娘身边,可是真的有把朕意记于心中?” 德安不惊不恐,淡然行礼道: “主上说得是,这等愚儿,也实不能配得为娘娘长侍。只是奈何娘娘心仁,前些时日见着了他与几个小侍之后,便是格外怜惜这个不成器的。又听得他是并水人士,心里更加欢喜,这才硬是留了下来…… 否则依着德安的意思,本也是要赶了出宫去的。” 李治其实本也就是想寻个人,出一出这心中烦气。如今听到这小侍不只受媚娘欢喜,还是她的同乡,自然就暗暗咽了口口水,然后清了清嗓音道: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虽说朕看他愚顽,可媚娘一向调教也是有方的,想必总能教得好他。 罢了,传朕的话儿,便留着他在内殿侍奉罢,离媚娘近些儿,一来也好长长心思,二来么,媚娘久居宫中,不闻家事,想必也是思念得紧。有你在,你也得好好守着娘娘与弘儿,可明白么?” 那小侍本以为自己此番必要受罚,没想到却听到李治说要升他入内寝侍奉,一时激动,竟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立在当地,傻傻看着德安。 德安叹了口气,摇头下拜道: “主上,德安以为,此事若要理治,还是需得娘娘回殿之后自行处治的好……何况他不过入宫几个月而已,便这般贸贸然入了内寝侍奉,会乱了宫规。” 李治想想,点头也道: “也是……那,他可识字?” 德安原本以为搬出媚娘来,李治便会罢了兴,不再与这小侍纠结,没曾想他竟更加缠于此事之上,于是下意识便回道: “回主上,自然是识得的。” “那便升起他做个侍书令罢,媚娘平素里最喜看书,可宫中侍书令总是没几个能好好侍奉着的,总是被她嫌烦赶了出来与朕用的。难得有个她使得喜欢的人,便赐了侍书令,侍于左右罢!” 这一旨意下,可当真是叫那些小侍们个个艳羡不已地看着那个塞翁失马却复得福的小侍:需知这侍书令可是仅次于内侍少监之下的实权位置,因着大唐开国以来,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如今的高宗李治都是手不离卷之人,是故往往便是侍书令侍墨令在皇帝面前,可是最吃香的红人儿,最说得上话儿。 而媚娘身边的侍书令虽比不上太极殿的侍书令清和那般日日于朝中政后皆需奉于李治身侧,可这整个太极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能留在这立政殿武昭仪身边,那便等同是侍于驾前…… 是故个个都是羡慕至极。 那小侍自己更是狂喜而谢恩,礼数也做得不周全,看起来实在可笑复可爱,李治忍不住笑了两声,却叫德安心里也宽了一宽,便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娘娘眼下既不在殿里,要不主上且先入了殿内去……歇着?” 他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说那句等着——虽然这样说才更加准确。 李治本也点头了,可想了一想又摇头: “不好,难得今日天气这般好,她都能出去转一转,朕也可以去瞧一瞧罢?弘儿这些日子也不知吃得好不好,长得高不高?罢了,罢辂易步,朕也去走一走,活动一番罢!” 言毕,便落辂而行。 …… 同一时刻。 行宫侧角门。 阿罗小心地带着马车驶入内门之中停下,看了看,便拉开车帘,对着车内的丽服女子冷冷道: “下来罢。” 那女子却也识相,不敢多言,自撩衣而落,行动之间,倒也颇有几分情致,又谢过了阿罗,这才千娇百媚地含笑问道: “不知罗大人带了妾身来此却是何意?不是要见国公大人么?” “国公大人眼下正在前朝议政,一时却是来不得。故有令,着你便可自在此处行走观赏。此处景致也颇佳,且又有国公大人赐与你的腰牌,自是往来无虞。只是切记,不可过了那道门。” 阿罗伸手,指着远处一座重卫相守的宫门轻道: “那可是通往内里御花园的大门,一旦为主上发现你这闲人入内,必受重责!” 言毕,也不待那女子再多说什么,自行上车,扬鞭而去。 女子孤零零一人被扔在此处,咬着下唇很是恨恨一会儿,接着转身左右走了几步,状似在赏那些园中花朵,可目光却一直瞟向那扇大门,好一会儿,轻轻一笑,伸手去摸了摸腰间那块发烫的腰牌,下定决心,向着大门走去。 …… 片刻之后。 武顺……不,应该称为贺兰氏,回头看着那扇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大门,不敢相信地笑了起来: 她居然真的进来了……等了这么多年,她竟然真的进来了…… 慨叹着,她看了看手中的腰牌,目光复杂,最后轻哼一声,收起腰牌,却向着美不胜收的花园里徐徐而去。 走了没几步,便见繁花如锦,一步一景,心中实在是惊叹。 眼里几乎没有片刻是得闲的。 看了一会儿,她也觉得倦了,正觉得处处相同,想找了地方歇下之时…… 一株种在高处,开得正好的国士无双(重瓣牡丹的一种,花朵硕大,深紫色,花瓣边有黄色彩边,因为我觉得跟过去丞相们的紫袍金带很像,都是很华贵而威雅的样子,所以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当然,唐时的国相们穿的更多是黑袍和朱袍,紫袍不少但也不多,所以这里大家知道就好……)之下,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却吸引了她的目光,教她停下了脚步。 她惊愕而痴迷地看着那个正侧对着她,仰首看着一朵因花朵过于硕大而垂下头来的牡丹,嘴角微露出些丝笑意,如玉树般负手而立的青年,一时间只觉目眩神迷,心跳如擂!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儿! 一片紫花浓彩,金边绚斓的光影之中,一个丰润容颜如雪雕,英挺剑眉似墨描,凤目明亮如含星,玉鼻准秀如管挺,朱唇更如胭脂凝的青年,这般噙着春风般令人沉醉的笑意,颀颀而立…… 那般的如画,如梦…… 叫武顺突然之间,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的待嫁之时,看着那个立在远方回眸,对着自己微笑的男子,心中怦然而动的如诗年华! 只瞬间,只是一眼,便是沦陷!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五 那停在树下的,正是李治。 原本要思量着寻媚娘的他,一时间也是意外地走来了这宫中花园一角,讶然发现,这麟游行宫之中,竟有这等好牡丹,心中难忍停下来,伸手轻抚,含笑微看不过片刻,便立时觉得有异,皱眉未及语发,便听得身边德安喝问: “大胆!是哪宫的婢侍,竟见驾不拜!?” 李治皱眉,立时转头去看,可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闪而过的一角朱色裙衫。 他转头看着德安急喝左右去拿人,自己却摇了摇头,再不曾多思多想,便直向后园而来。 …… 不多时。 行宫花园之中。 媚娘一身鹅儿黄的抹胸宫装,长发梳作梨花攒,满头只妆着些鲜花点珠为饰,却显得分外清丽可爱。 一边素琴扶着她,小心步至园中水亭中坐下,便自有近侍奉上茶水等来。 看着一样样摆上来的点心,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这些年来,我也是从未曾若这里的日子一般自在过。说起来也是亏得你肯陪着我这般不便动弹的,来来回回地走,累着你了。” “姐姐说这话,可就是叫素琴心里不如是了。难得姐姐还肯叫素琴来陪着,怎么就说是累着素琴了? 平素里素琴也是没什么人能好好儿说话的,难得姐姐此时能陪陪素琴聊上一聊天,素琴欢喜还不及呢!” 素琴含笑道。 媚娘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啊……还真是与你姐姐一般无二的性子,总是耐得住,却不似我。” 素琴入宫这几日,早便看出媚娘与李治之间,似有些内因在,想劝,可到底也是人家夫妻之事,自己或有不可劝之处,于是便道: “姐姐还是凡事想开的些好。毕竟这里可是大唐后廷,不若平常家里。一旦有些什么事,便是主上,却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啊!” 媚娘转头,看了看她,却突然失笑: “真是…… 你跟你姐姐,还真是一般模样地懂我…… 便是我没说什么,你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顿了顿,却犹豫一番才轻道: “倒也不是我要与他为难。实实在在他也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自己心里不如意罢了。” 素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道: “姐姐,不知素琴是不是能分忧一二?” 媚娘看看她,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没说,只是苦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晓的好。” 素琴看着媚娘,想了想,终究也是沉默。 两姐妹就这般坐在青水红花掩映之间的水亭中,闷闷地看着亭外点点飞燕起而复落,竟连李治与德安主仆悄无声儿地走入了水亭之内,也未曾发觉。 最后,还是德安小心地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素琴,她这才惊觉,然后看着笑得含蓄的李治,立时会意,含笑行了一礼,转头看了看正支手撑颐,凭栏看着水亭外初萌新叶的田田荷叶,不由摇头一笑,然后小心退下。 起身之时,她又是一记大礼,却被李治拦住,含笑摇头。 谢过李治之恩,素琴便自小心退下,走出水亭之时,她不由停步转头回望,看到的,却是李治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在水亭中犹自看着亭外,却是半点也未曾发觉丈夫已然来到身后的媚娘身边,满目爱怜地看着她的景象。 素琴欣慰一笑,转头再也不回地走出水亭—— 也许,她想,只是也许,她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媚娘温柔的笑脸了。 …… 媚娘怔怔地看着水面,满腹愁绪如水中纠结的飘萍,不知如何能解得开这个结。 她想了太多,想到了弘儿,想到了皇后,想到了淑妃,想到了长孙无忌,也想到了…… 李治。 可当一番思虑下来,她却错愕发现,自己竟是再也不曾将自己,置于这般思虑之中。 于是,她不由长叹一声,摇头苦笑。 突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轻轻由身后环住了她的微渐隆起的腰腹: “可又在叹什么气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时,却看到正把自己搂在怀中,温柔含笑着看自己的李治—— 那样略带了些儿讨好的意味的笑容,那样熟悉的面孔…… 她突然惊觉,这个男人,竟还是当初那个稚奴的模样,半点不曾改变。 那……到底改变的是谁? 是自己么? 她问着自己,随后心底暗暗苦笑: 是啊……应该是自己罢? 毕竟,自己的年岁,却是长了他许多呢…… 我生君未生,君生…… 我虽未老,却也迟暮了…… 她……会不会已然叫他觉得…… 老了? 媚娘突然心慌了起来,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转身,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般难过地扑入他怀中,闷闷地埋着脸,半句话儿也不说,只是埋入他的胸怀之中,听着他有力的跳动声,可显是被惊着的连连追问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怀有孕,心思也变得小孩子一般的缘故,此刻的媚娘,竟是半点儿也不想回答,好一解李治心急。 反而只是更加将李治抱得紧些,把脸闷得深些,半个字也不说,就只是这般抱着他,闷闷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着他的呼吸与温柔。 李治初时心慌地上下在媚娘身上轻抚着,又试图把她扶直了,看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几次三番试过,这丫头竟是半点儿也不肯配合地起身,只是闷在他怀里,又不见呼吸有什么异样,手掌触及之地,也不见有受伤,于是他的心思,多少也平定了一点。 摇摇头,他叹口气,伸手轻抚着媚娘的头顶,慢慢道: “不生我的气了?” “嗯……” 只这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便叫李治多日以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样的烦燥与不安,也平定了许多。 于是,他便也回抱着她,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前后微微地晃着身子,目光却只看着殿顶,眨了眨,半晌才轻道: “毕竟,忠儿是无辜的。何况此番之事……忠儿也确实不知。” “嗯……” 媚娘闷闷地哼。 李治叹了口气: “若是忠儿知道,必然不会教这等事情发生的。” “嗯……” “我知道你想着那人可杀…… 我也从未觉得他不该杀。 只是……眼下实实在在,为了忠儿,为了弘儿,还是等等得好。” “嗯……” “莫再气了,好么?下一次,我定然会以你心意为先。” “……治郎以为,媚娘气的是治郎不曾先将媚娘的心意放在先位么?” 媚娘突然抬头,明亮的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垂眸,看着怀中与自己仰面对视的娇妻,有些意外: “难道不是么?”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 “当然不是。” 她慢慢起身,走出李治怀中,走到水亭另一侧立定,看着水面上已然微微打了苞的几朵新荷: “媚娘明白治郎的心意,也知道治郎再不想看到承乾太子的事,再度发生……媚娘怨的,是为何治郎不能明与媚娘言说呢? 甚至直到现在,都还以为媚娘是因为忠儿被保之事生气? 难道媚娘……” 她转身,看着李治,目光明亮: “难道治郎以为媚娘从来都不是个明白治郎心意的人么?” 李治一怔,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六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好一会儿,媚娘都是这般幽幽怨怨地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李治闭目,深吸口气,好一会儿才睁眼,徐徐行至媚娘身边,转身而来,面对着她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迟疑道: “是不是…… 我做错了?” 媚娘低头,回首,转过脸去看着水中荷叶,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治郎知道媚娘的,媚娘可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媚娘,也不在乎将来会有什么……媚娘在乎的,只是能不能与治郎相守一生,能不能与治郎白头偕老,看着咱们的孩儿们好好儿地过上一辈子…… 至于其他的,媚娘真的并不在乎。” 媚娘垂下眼,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所以治郎,媚娘真的并不在乎治郎是不是会为了忠儿,而要媚娘委屈一下,媚娘也不在乎是不是要等上许久时间,才能替惠儿,嫣儿,弘儿……这许许多多的人,还有媚娘自己的心愿,将皇后易主。 媚娘在乎的只是一件事,便是治郎是不是能够与媚娘相知无间。” 直至此时,李治才终究知道了,自己到底是哪里惹错了她,于是长叹一声,轻道: “是我错了……我该好好儿与你说的…… 只是我……我总以为……” “总以为媚娘心怀大仇,未必能够放过这等良机,将皇后处置了,是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转头仰视李治: “治郎,媚娘当然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可媚娘从未想过要利用。 因为于媚娘而言,有些事,不能做,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做。 无论忠儿的母亲是谁,他的父亲却始终是治郎,他的兄弟始终是媚娘的弘儿,还有腹中的这孩子,还有逝去的嫣儿…… 所以媚娘不能容许他受得一星半点的伤。更不会主动去伤害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媚娘的眼里,他都不过是个小孩子,都是可以容忍的。 至于此番之事,媚娘既已知非他所意,而是他身边人,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处置…… 毕竟那不过是个小监,要想收拾得了他,有千万种之法,实在不必明面儿上动手的。 这一点,想必治郎也想到了,只是之前囿于媚娘之心,所以无法定夺,是不是?” 李治摇头苦笑,伸手将媚娘搂入怀中: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早知道,我该与你商量的…… 只是我总是不忍……” 他言及此,便不再说,反倒是媚娘替他说了出来: “总是不忍要媚娘为了治郎而忍,心中总觉得欠媚娘的是吧?总觉得若是治郎开了口,要媚娘忍一忍,那么媚娘虽则忍了,可治郎心中总是难以释怀的,是吧? 所以这才想法子瞒着媚娘,是吧? 治郎,媚娘说一句…… 你实在是想得太多。 于媚娘处,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从今往后,治郎可要牢记了,媚娘的心,本就是与治郎一同一处的,但若需要媚娘且等一等时,只消一眼,只消一笑,媚娘便知的。” 李治心中,此刻感动无以复加,更加不知用何等言语来说得好,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再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是夜。 麟游行宫。 原本意欲留宿下来的李治,却不想被匆匆而来的德安请回了正殿。言说是方将宫外来报,道新罗女王金真德病重奄奄,其朝中暗生事故,请李治定夺。 于是惜惜然悻悻然,李治无奈离开,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媚娘不必等他,可却务必要留了门下来。 媚娘眼瞅着一边儿被李治离了召来陪伴自己的素琴以袖掩口窃笑的模样,实在无奈,摇头便将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出去。 然后才转头瞪着笑意难止的素琴,瞪了一会儿,自己倒也先忍不住,摇头苦笑道: “唉……真是……” 素琴却含笑道: “姐姐却是叹什么气?主上如此爱重,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姐姐倒好……竟是半点儿也不待见的。” 一边儿说,一边儿上前扶她坐下。 媚娘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恨声道: “你就得意罢!什么时候你见着我不待见的?” “就方将啊!” 两姐妹坐下,素琴才含笑道: “看姐姐刚才的那样子,主上依依难舍的,倒是姐姐,直恨不得将主上踢了出门去再关上门做罢呢!嘻嘻……想想主上也是可怜得紧。 这大唐后廷佳丽没有上万也有三千…… 怎地偏偏就是要抱着这么一株刺儿在怀中当个宝似的……啊唷,怪不得每回二郎回了府中都是可怜可叹主上什么的…… 合着原来他说的半点儿不虚。” 媚娘斜眼瞅着她,玉笛般的鼻管儿里只哼了一声,从一侧端了茶碗起来轻啜两口,哼道: “好啊你……这些年在外面好的没学,净学这些劳什子的调笑了…… 罢罢罢,我看这回你也先且莫急着回府了,明日里我便去与德奖说了,就说他教妻不严,需得留在我身边好好儿调教一番再送回去。 至于调教多久嘛…… 且先说个一年半载的罢!” “姐姐要留素琴,素琴自然无谓。只是一桩,素琴既然要留在宫中,那自必是日日守在姐姐身边聆听姐姐教训的…… 素琴得福,倒是欢喜,可主上肯么?” 素琴哪里是轻易便能被打到的?自然一时间便是含笑回击。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媚娘忍不住笑骂,她自己也是吃吃一笑。 说笑了一会儿,素琴正要找着媚娘给描个新扇面儿呢,忽见明和匆匆奔入,向二人行了礼后,便俯在媚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素琴旁里看着,便见媚娘原本温婉动人的笑意凉了几分,眼里也带出几丝无奈与厌恶来,心知不对,想了想便道: “姐姐,可是太极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媚娘摇头,一脸凉意地从她手中接过素面宫扇,先自取了金线穿针打错去镶边,然后才慢慢道: “太极宫里的事,现在也烦不了我了。” 素琴一怔,看着媚娘刚欲追问,却听到瑞安的声音: “娘娘,太极宫里的事是烦不着您了,可是宫外的事情,却也不能就此轻忽了啊……” 素琴一怔,转头看着从内殿里匆匆走出来的瑞安,不由瞪大眼道: “瑞安?……你不是回宫去了么?” 瑞安低头,先向媚娘行了礼,又向她述了礼,然后才看着媚娘与素琴道: “瑞安本是回了宫的,但师傅临了又将瑞安召了回来,说是这麟游行宫之中,有些事故,要瑞安与娘娘回话,是故便回来了。” 媚娘抬眼看看他,也不说话,素琴忖着必非小事,一时心急便道: “怎么出了乱子了?!可是又有人要对姐姐不利?是哪边的?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者是韩王?” 瑞安摇头,看着媚娘慢慢平静下来的脸色,轻轻道: “是元舅公……就在今日午后,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武氏顺,持着元舅公的腰牌,进了这麟游行宫,似乎是见着主上了。” 素琴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直愣愣地看着瑞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 “你说谁?那个……武顺拿着谁的腰牌……” 她突觉有失,转头不安地看了眼媚娘,见媚娘神色平淡,于是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局促笑道: “可别是你搞错了罢?” “此事非瑞安所查,而是午后主上带着德安哥哥到处寻找出殿外游园的娘娘与夫人时,巧然走到了后花园里,因着主上惊喜这麟游行宫中的牡丹竟然至今开得正浓,一时免不了驻足欣赏一会儿,德安哥哥才发觉有人私下窥探主上龙颜,着人去拿时,倒也当场拿下了。 可一来,那处所并非内禁,但有腰令也可出入……而贺兰夫人手持元舅公令,辩称自己无知惊驾实属无意,二来她毕竟也是娘娘的亲姐姐…… 德安哥哥也知道主上是不欲见她的,所以便也不好处置,只着人将她送出宫去,好生送回元舅公处,便就此作罢了。” 素琴又看了眼媚娘,眨眼轻声道: “这样的事情,竟未与主上说么?” “说了,可主上听毕之后大为恼火,却是恼的元舅公……还特特地着德安哥哥要去与元舅公相问此事……因着师傅以为,此事不宜闹得太大,一边又拿着娘娘的面子力劝……主上这才忍下来。” 素琴垂目,却不能言语,倒是媚娘淡道: “王德经事老辣,怎么此事却办得如此荒唐?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谁的腰牌,她都非不知礼数的三岁小儿。 此番擅闯内禁见驾不拜反而转身而逃……这样的事情,若非心中有鬼,又如何做出来?私窥龙颜本属大逆,又见驾不拜转身而逃…… 这样的罪,便是元舅公在,便是我在,她也总该担了罪责的。” 瑞安看了看媚娘,轻声道: “那娘娘,可是要上禀主上?” “这等小事何必去烦治郎?眼下中宫与淑妃禁足,此处又是只有我这一个后宫妃嫔在,论起理来也是该当我把这些事处置好的…… 竟这等放了外人擅入,实在是我这昭仪没做好。何况还是我自己的姐姐……” 媚娘垂目,轻道: “元舅公那里我也不方便说话,毕竟他是治郎的亲舅,又是朝中重臣之首,不该我说我管,且由得治郎去烦——不过在我以为,毕竟此番只是元舅公着人入内,却非元舅公教她行这等事,怪不得元舅公,不当说的,还是提醒一下治郎不必提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 “至于贺兰氏处……虽有三公令牌,可却私窥天颜,又见驾不拜,这等大逆之罪,便是判个监候也非不可。可到底她也是国公之女,家中有祖上功荫,又是无意闯入,便着罚她就此禁足国公府中三载,抄省自文千遍,三载未满,抑或省自文不足千遍者,则无召无旨不得擅出罢!” 媚娘轻道。 素琴听毕,也是心中忍不住又是怜又是笑: 怜的是媚娘这等苦心,醋心,烦心……笑的是媚娘这一罚下去,岂非是逼着她姐姐在天下人面前认了有意借妹妹之势,妄图着能够攀龙附凤,也为帝侍妃嫔——说白了便是在打着她姐姐的脸,打了个清醒,叫姐姐别再枉图自己的夫婿么…… 这等醋坛子……唉…… 素琴再一次庆幸,幸好,幸好,自己爱上的男子,不是李治。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七 媚娘吩咐毕了这一桩事,便又想起另外一桩来,转头看着瑞安道: “至于东宫那边,你可安排下了?” 瑞安轻声道: “娘娘自可安心,虽则此事主上与娘娘是不便出手的,可有太子殿下在,那就断然出不了事的。” 媚娘看看他,低道: “你告诉了忠儿?” 瑞安看出媚娘脸色不妥,便轻道: “娘娘,此人是何来历,主上与娘娘都知道,可是太子殿下自己却不知。虽说眼下是为了娘娘,可到底也是要让太子殿下明白,皇后这些年到底都与那韩王暗中勾结做了些什么,又往他身边安插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这也本该是他一国之储当做之事啊!” 媚娘一怔,竟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素琴在一侧连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素琴,半晌才叹道: “罢了……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希图弘儿登上储位的人,却是我。” 瑞安与素琴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两两相望,俱是意外。 最后还是素琴失笑道: “姐姐可不是气糊涂了说昏话来着? 这些年来,姐姐哪一次替弘儿争过这储位来?又何曾有过意图,想要让弘儿做些什么?” 媚娘摇头,看了看瑞安,瑞安会意,立时着明和前前后后地扫了一遍殿下无人之后,她才缓声叹道: “是啊…… 我这样的心思,竟是埋得极深……连自己也未曾发觉。若非今日瑞安一句本是一国之储当做之事…… 我还未曾察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将忠儿视为真正的大唐储君过。” 素琴与瑞安又看了彼此一眼,最后还是明和轻声道: “娘娘这是何言?娘娘此番之所以能忍,不就是为了太子乃是主上长子,处处事事为他容忍么?” “你也说了,我忍,是为他是治郎长子,而非因他是太子。” 媚娘平声静气地道: “明和,你年纪尚轻,先帝调教太子承亁与治郎那些年,你是不在身边,自然不知。可是瑞安,你却是知道的…… 你说,先帝是如何调教太子承乾的?又是如何调教治郎的? 这些年来,且不提治郎有没有上心地调教过忠儿,便是我…… 若我当真有心的话,为何却不曾想过,让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永安这样的事情呢?反而还一味隐瞒,不欲他知?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看着忠儿习得治国理政的谋略、坐上太子之位的心思又是什么?” 瑞安张口结舌——实在因为他跟在太宗身边许久,却也隐隐觉得媚娘所言非虚,甚至还有一种感觉…… 不只是媚娘,只怕是李治自己,也从未有过要将李忠扶为正统,立为国君的心思。 否则为何由太宗与长孙皇后这样的圣人调教出来的李治,又怎么会不明白,对一国储君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父亲,也就是天子的疼爱,而是信赖与教育,手把手地传授帝范谋略呢? 这…… 只能说明一件事: 从一开始,李治便从未真正地期盼过李忠成为太子,真正承继自己的皇位! 想到这里,瑞安也好,素琴也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看着仍在沉思中的媚娘,心中不约而同地再度升起一个疑念: 媚娘说她从未察觉自己根本未曾将李忠视为国储……那这样的心思不会凭空而生,以媚娘之慧,之明,总是要有人或者什么事情让她一步步生出这样的念头才对。 如此一来…… 这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于不知不觉中植入媚娘心中,又是怎么能够深深地埋了这些年,竟不为人知的呢? 又或者…… 到底谁是那个把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媚娘心中,这许多年,竟一直未教武媚娘这样的女子,都不曾发现它的存在,直到今天,已然走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才浮现出来的呢? 到底是谁…… 两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张笑得一如少年时温柔仁厚的脸,然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全身微寒,垂下头去: ……是的,也只有他了。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东宫之内。 丽正殿上。 一身锦衣金冠,却仍难掩他眉间郁郁之色的李忠,沉默地坐在案后,看着地面上伏着的近侍。 好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问: “为什么?本宫待你不薄……为何你要瞒着本宫这些事?” 跪伏于地的永安,表情一平如水: “殿下不是已然知道永安的出身了么?那问这样的话,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么?” 李忠怔怔地看着他,猛然起身掀翻案几,看着几上一只紫金香炉重重地将永安的额头砸出血来,才声嘶力竭地喊: “本宫没有亏待过你!为何你要背叛本宫?!就因为你的复仇?!就因为你的复仇你就要将本宫视为工具,视为棋子利用?!是吗?!是吗?!是吗?!” 他疯狂地叫喊着,表情扭曲而憎恨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的,那个总是衣裙华贵,仪态万方的女人…… 那个总是俾睨之间,视自己若虫蚁的女人…… 那个总是告诫自己,若非是她,眼下的一切,都不会属于他的女人…… 那个害死了他真正的母亲,毁了他一生希望的女人…… 他瞪着血流下来,污了半张脸,却依然一脸平静的永安,双目渐红,盯着他轻声道: “就为了你的复仇,所以你就要利用本宫?利用本宫对你的信任?是吗?” 永安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 “难道殿下就只是被利用了吗? 难道殿下就没得到一点好处吗?” “好处?” 李忠嗤笑一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哭,为自己乐,为自己愁,甚至差点为自己豁出性命去的人,笑得极冷: “你所谓的好处是什么? 把本宫拉下储位,然后把整个大唐搞得一团乱麻…… 你就可以举起你的王家大旗,复为洛阳王,再复征战天下,得位大统…… 是么?” 永安冷笑一声,抬手,用衣袖拭去鲜血,轻轻地说: “殿下以为我会傻到那样的地步么?” 他轻哼一声,傲然抬头: “是的,我是要复仇,可我也不傻,更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眼前的天下,平安富定,便是皇帝再如何治理不当,我究其一生,以一介废体,也难起什么大风大浪,真的成就什么千秋霸业…… 我也不希图那样…… 我希图的,不过是能够看着害死我家人的你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受到应有之罚,而不必因天子之贵而得逃大难而已。 至于对殿下的好处…… 殿下是当真不知么?” 永安轻声道: “难道殿下从来不曾忧虑过,那个武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之后,会不会根本就不再给殿下留一个登位为君的机会?难道殿下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皇帝现在已然根本不再信任殿下,甚至也根本没有半点儿要教养殿下为君的意思? 甚至就是殿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武媚娘…… 她就真的没有一星半点儿,利用殿下的心思?! 殿下真的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 永安的每一问,每一句,都像是一颗钉子,深深地,狠狠地扎在李忠的心上,叫他不能反驳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一会儿,李忠木木然地转身,走到被掀翻的案边,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后轻轻道: “你也未必就安着什么好心罢? 难道你以为本宫不知,你的后面站着的是谁吗?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韩王早就已经跟那个女人,跟淑妃,跟这宫中许许多多讨厌武昭仪,希望武昭仪倒下的女人,暗中勾连,做下了许多事吗? 难道你能告诉本宫,你此番的毒药,便不是他着那个女人身边的人送进宫里来与你的吗” 李忠的每一问,也教永安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 “是呵……的确是。 可那又怎么样? 殿下既然都已被利用了这么久了,一直都不在乎的…… 怎么,现在却要来在乎了么? 为什么? 就因为如今韩王殿下要对付的人,却是你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女人么?” 永安说完,看着李忠开始畏缩的背影,忍不住放声狂笑: “哈哈哈…… 好!果然是好! 果然如韩王殿下所料…… 本不必我出手,此事就可有所结果的! 果然你真的比谁都在乎那个武媚娘! 那个迷惑了老子又嫁了儿子,如今眼瞅着也要将你这孙子给勾搭了走的****! 好!好!好! 真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消看着你日渐迷恋,日渐深陷,最终为了她与你的老子翻脸就好了! 何必我如此多事?! 哈哈哈哈! 所谓大唐,所谓李家的儿子…… 果然个个是好! 前有李元吉,继有李泰李治,如今又有一位李忠…… 哈哈哈! 果然个个是好!个个都是念着先辈‘遗泽’的好儿郎!哈哈哈哈……呃……” 永安没有能笑完。 因为一柄剑,剑尖深深地穿进了他的咽喉之中,并且从他的后颈里长长地穿刺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的头颅都穿在了闪着寒光的剑芒之上。 怔怔地,定定地,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剑,然后慢慢地看向那个正双手握着剑柄,用力地握着,以致于全身都颤抖起来的锦衣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 “是……我想她,我要她……可我更知道她…… 我知道对她而言,谁才是第一位的…… 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利用我…… 可那又怎么样?嗯?” 他目光狂热地看着不可置信的李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我也好,她的弘弟也好,还是宫里的每一个孩子也好…… 我们从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当做一枚棋子来用的…… 我的父亲,要用我和母亲的存在,来羞辱他的正宫太子妃,来讨我祖父的欢心…… 然后长大了,那个被父亲羞辱了的正宫太子妃,又要用我来伤害我的母亲,巩固她的地位…… 接着我的父亲,又要借助我来当桥梯,好把他最爱的女人迎回宫…… 然后这个他最爱的女人,又要利用我来对付那个害死了我母亲的贱人和比那个贱人更可恶的另外一个女人…… 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都是这样的吗?哈? 我的父亲,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在祖母死了之后也是荣宠六宫…… 可实际上,他的荣宠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也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讨好我祖父,博得恩宠和美名的棋子吗? 哈? 既然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这样互相利用……那她利用我,又有什么不对的? 更何况她还是除了我母亲之外,唯一肯真心疼我,真心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我都能为别人利用,却不能替她做些什么呢? 她对我的好,对我的真,为什么我不能用甘愿为她利用来报答呢?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到,难道连这一点小小的事情都办不到吗? 哈?” 李忠的声音很轻,很柔,可在渐渐失温的永安耳边,却像冰刃一样冷而锐: “既然我注定是一枚棋子,注定是要被人利用一生的……那我选择为我想被之利用的对象,也不能吗?哈?” 在这一声轻轻的哈声之后,永安感觉到一阵巨痛,听到一阵诡异的水流响声从自己的颈子下面发出——这实在是一种太过怪异的体验,怪异到他直到最后一秒,躺在地上,意识即将离体的时候,才盯着眼前滴血的剑刃恍然大悟: 哦…… 原来,这就是剑从自己颈子里抽走最后一点生命的感觉。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八 次日午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内。 正撩袖细书的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间停下指间紫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德安轻道: “你说的这些,可是你亲眼所见?” 德安轻声道: “非亲眼所见,但放在丽正殿中的……” “够了!” 李治重重放下笔,转头正视着德安,轻声道: “他是朕的儿子,朕最了解他的品性!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何况太子东宫之所,乃属他所有……这些事,以后你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德安闭口,半晌才道: “可是主上……” “朕说够了!” 李治轻声道: “够了。” 德安不敢再言,只是讷讷地点点头,退下。 李治长出口气,突然觉得全身疲惫,颈间也是微微酸痛,忍不住便问道: “媚娘眼下却在何处?” “回主上,正在内殿里,与李夫人叙话罢?” “传驾。” …… 片刻之后。 看到李治匆匆走入,面色不好的媚娘,一时间有些不安地抬头,想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便发问。 李治快速走到她跟前,也不言,也不语,只是沉默地立在她身边,目光侧垂着望向地面。 媚娘转头看了看素琴,素琴会意,立时起身告退,李治到底也是不能免得了应有的身分,好好儿地回了礼,着人好生送了她出殿去后,一待左右无人,便整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媚娘,将自己的面颊深深地埋入媚娘的肩窝之中。 媚娘吃了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于今日的她而言,已然是太过宽大,早已双手搂抱不住的脊背,然后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怎么心绪不宁的样子……” 李治不说话,只是固执得像个抱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发一语。 媚娘张了张口,却也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轻道: “坐下来罢……” 李治这才想起,媚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于是急忙抬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却被她的一记笑容温婉而化,心情也顿时好了一点,点点头,默默地跟着她一道走入内寝,坐在榻上,便整个人倒向媚娘膝头,安静地躺下。 媚娘伸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头顶的冠冕,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这冠冕可是重,要不要摘下来,媚娘与治郎松一松头颈?” 李治将脸埋在媚娘小腹之前,转了个方向,将脸颊贴着那似乎在微微颤动着的小腹,感觉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平静道: “好。” 媚娘淡然一笑,伸手便去替他解开冠冕,交与暗中服侍着的明和,然后又自从明和奉上的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玉夹宝珠篦梳来,散开李治的乌黑长发,细细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 雪白泛着微粉的指尖,夹着雪白镶着淡杏色宝珠的玉梳,慢慢地,慢慢地,滑过李治如夜如墨般发亮的乌发间,一时间,只教旁边立着的明和看得也是心静如水,再不生波澜。 梳了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问道: “治郎可好些了?” “嗯。” 李治闷闷地回答,却也觉得实实在在是提了些精神出来,便轻轻点头道: “好些了。” 媚娘点头,又轻道: “那……治郎可愿意说与媚娘听一听,到底是谁叫治郎这般不快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复摇摇头,轻声道: “都过去了,不想说……” 媚娘点头,又道: “治郎不想说,便不说罢。不过治郎要是想说的时候,可要记得,媚娘也在这里呢。” 李治点头,轻道: “我知道。除了媚娘,我也本不想与别人说这些的。与他们又无关。” 媚娘含笑点头,放下手中梳篦,轻抚着李治的头道: “治郎知道那就好了……只要治郎记得媚娘还在……那就好了。” 李治点点头,又往媚娘怀里闷了一闷,然后好一会儿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道: “媚娘,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媚娘一怔,却失笑道: “治郎好没端端的,问媚娘这个做什么?要问,也是该去问孩子们罢?” “我就是想问你。你说说吧!” 李治执拗地道。 媚娘摇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思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于此事之上,媚娘与治郎一般,实实在在无甚说话的权利…… 不过有一桩,媚娘倒是实实在在记得的。那年弘儿初诞之时,治郎可是费尽了心思为弘儿预备下一切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茫然轻道: “弘儿不必说……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如何看?” “那就要问那些孩子们了。” 媚娘温柔地看着李治,伸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之上,俯视着他的双眼: “不过有一桩事,媚娘倒是知晓的……若非治郎,那这些孩子,便是无论如何也再生不到这世上的。更加不可能有这般机会,经历这些悲欢离合,人生乐苦。 治郎没有将他们自幼抛弃,更没有似那些前朝帝王家的毒父辣母一般,就此将他们做了货物一般处置…… 便已然称得上是慈父了。 只是这个慈字,毕竟是身为天子的你所有的……所以自然有所局宥,不可能与平凡家父一般无二。 而这一点,只怕这些孩子一生也未必能懂。 所以治郎,这身立天子之位上的人,才会要称孤道寡…… 因为他们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而已,不论是父母,亲朋,兄弟,姐妹,儿女…… 无一可靠,无一能够完全依仗的。 天子身为天之子,自然只能把这天整个背负于自己肩上,却是再也不能找了旁的人与之一起背负的。” 李治看着媚娘,半晌却突然轻笑起来: “哦……这么说,我是真的千古第一运强之主了,是不是?” 媚娘睁大眼,看着李治,一脸不解。 他含笑道: “难道不是么? 从我登位为储以来,父皇兄长,对我百般照顾,百般爱护;叔伯之间,也多有亲好;更不必提全力助我的舅舅……无论我如何任性如何胡闹,他也一定持我到最后…… 还有你……” 李治伸手,轻轻而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动容道: “这些年来,一直都与我并肩而立,不弃不休的你…… 居然能这般得你们相助,我不是运强,又是什么?” 媚娘心中一动,喉间一哽,好半晌才目光中微含着水气道: “是呀……治郎真的是实在运强……这样的运强之主,千年难遇一个呢。” 李治看着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那般的笑容,是只有她才见过的,天真的,可爱的,淘气的,甚至是有些没心肝的笑容…… 那是已然足有十年未曾再见过的,属于晋王稚奴的笑容…… 也是属于她武媚娘独有的笑容。 次日晨起。 媚娘松垂着头发,就送走了经过了一夜休息,恢复了精气神的李治,然后转头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明和唤了瑞安来。 不多时,瑞安依召匆匆而入,媚娘头也不回地轻声对他说: “文娘一个人在太极宫里,虽说有你近心的人照看着,可到底你也是不放心,回去罢!回去后,好好儿看看宫里到底是哪一位皇子,近来过得不甚如意的。 明白我的意思么?” 瑞安抬抬眼,看看她,却不作声。 媚娘等不到回音,先是一怔,接着回头一看瑞安,立时目光锐利: “是谁?” “……东宫昨日传来消息,说是永安欲行刺太子殿下,结果被太子殿下当庭诛杀于殿内了。” 媚娘怔怔地听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为什么?” “……有人告诉了太子殿下,此番娘娘与代王殿下受毒之事,到底是谁在中间落手的。” 瑞安低声道: “娘娘,这也不能怪太子殿下,便是他与皇后之间无此仇怨,怕是也难容得这样人在身边的。” “可那也不能亲自动手杀人!” 媚娘正色,厉声轻道: “你可知这国储染血,是何等不祥之事!?原本治郎便对太子上位之事心有芥蒂。何况近来我虽不知前朝多事,却也听闻前朝对太子诸番行事多有不满…… 若是此事一旦招摇开来,怕是太子地位更加不稳! 这个忠儿……真是……” 媚娘气急道: “这孩子……唉! 他怎么就不明白治郎一片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大的事情,治郎宁可瞒着我,与我这般隔气,也不愿轻易动了他的身边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过没有?!” 瑞安叹道: “太子到底还是年轻,这些事,竟是从未想也未细品过的。否则又为何想不到若果然如此,日后于他行走前朝后廷之间,必然会有些麻烦缠身的。” 媚娘摇头,轻轻恨恨道: “是啊……不过也不能怪忠儿…… 要怪,也只能怪那永安与他背后的主子,实实在在抓这机会抓得准狠……竟是正抓在了治郎与太子最不能切的一点心结之上……” 媚娘无奈地一摇头: “难怪治郎昨日来时那般颓然,这不仅止伤的是父子之情,还伤了治郎这份难得的苦心。不成,此番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治郎的一番苦心白费……” 媚娘想了一想,突然轻道: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寅时三刻。娘娘,说起来您还是早些歇歇罢!到底您腹中还……” “我呆会儿自然会去歇着,只是我要手写一张便笺,你拿了,现在便去前殿找一个人,将这便笺与他看了,便速速焚尽。 明白么?” “瑞安明白,不知要叫何人一观?” “英国公,李绩。” 媚娘轻声道。 …… 片刻之后。 前廷金殿之下。 一处小角门边。 好容易等得李绩前来的瑞安出了口气,将媚娘的嘱咐一一说与李绩听过,然后才将便笺出示与他。 李绩快速地扫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仔细定神地看了一看,然后才抬头迟疑地看着瑞安: “敢问瑞公公再说清楚些……这是昭仪娘娘着老夫看的?” “正是。” 瑞安正色道: “娘娘所嘱,瑞安不敢胡言。” “可……” 李绩欲言,却又止,想了一想,倒也明白,点头叹道: “原来还是为了主上与东宫……罢了,也是难得娘娘一片苦心。还请瑞公公回娘娘的话,老夫自会依娘娘之计行事。” 接着,便与瑞安各自做别。 目送着李绩离开之后,瑞安立时便将那张便笺取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寥寥数字,便将之引燃,看着那些墨字在火苗中渐渐失色,终于虚无—— 今日朝后,请与元舅公相议昨日宫中所传流言:东宫侍永安,乃为本宫强逼之下,太子无奈诛之之事。 正文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九 片刻之后。 早朝结束之后。 惯例的君臣议政之时。 英国公李绩寻得机会,终究还是将媚娘托他相问的话问出了口: “臣李绩,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看了他一眼,乃含笑道: “英国公不必多礼,但言无妨。” 李绩便道: “主上,臣方将来时,隐约听得一些小宫人议论,说是昨日东宫之中,生了些变故,竟似大有内情,不知主上可曾听闻?” 此言一出,立时诸老尽皆观于他面,长孙无忌更是看着李绩,目光满是疑问。 李治眉轻一动,目光只一转,便淡道: “这宫中流言倒也平日里没少见过,朕却实在无心事事理会……却不知英国公听到的,是哪一桩?” “回主上,虽则宫中流言多而杂,本也不必理会,可若是事涉东宫,实在便不是小事了。”长孙无忌终于轻道: “是以,还请主上听一听英国公所言到底是何事,才做定夺罢?” 李治目光一动,看着李绩,好一会儿才点头: “还当英国公直言。” 李绩应了一声,便道: “回主上,方将臣行至昭阳门时,隐约听到有几个小侍在议论,说昨日东宫之中竟有血光之灾,一时之间惊之非同小哥,便召了那几个小侍来问,这才知道昨日东宫太子殿下近侍永安,被以欲行刺太子殿下的名头,受殿下亲手诛灭,却不知此事主上可否听闻?”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样大的事情,朕自然知晓。东宫储君之所,护卫不利,内侍省亦有责,竟将这等贼子混入内里,充为玉栋,且久为其用…… 朕已下诏彻查此案,务必将此事落个分明,以安太子之心。 且又因此事体大,乃着令内外一应人等,俱不得擅言议论,免得动摇国本…… 看来有些人的嘴,确是管不住的。” 李绩却认真奉圭而言: “主上之令,切切实实当行当据,只是主上,依臣之见,此事却非如此简单。那些小宫人们,倒也非是胡乱议论,实在是这永安之死,竟似大有内情在,所以才妄生议论。 否则小宫人们年岁虽小,为人见识浅薄,可到底也是这宫中调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 李治抬眼,看着李绩: “那英国公,那些小碎嘴们所谓的内情,却是什么?” 李绩长行一礼,乃轻道: “主上,据那些小宫人所言,似乎此番所言永安刺储之事,却非真相。真相是那永安不知为何得罪了后宫的某位娘娘,被那位娘娘逼着太子殿下,将之当庭诛杀,以解其恨了。” 李治立时眯眼: “英国公此言差矣!眼下整个太极宫中,俱是以太子为尊。便是皇后眼下也不得出内殿半步,哪里来的娘娘竟是这等势大,逼得一国之储亲诛自己近侍?!” 李绩淡道: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成的,毕竟眼下被禁内殿,淑妃娘娘更加不能,太子也不必多听她什么。倒是另外有一位娘娘,虽则位阶未如这二位一般,高高在上,却实实在在,更教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也才是真正能够影响主上,一揽后宫大权的人。” 李治立时沉下脸来,好久好久,不发一语。 倒是禇遂良忍耐不得,冷笑一声道: “是么……就说这太子殿下素日里待这永安亲善非一般近侍可及,那永安素日里也是事事处处,尽皆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断然不曾做得半步不到的。 怎么就突然说刺杀,便刺杀起来了? 若是入宫时间尚短的,尚且可说他是包藏祸心,可他入宫已是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数载不动,一朝行事?” 这话说得诸臣一阵赞同,更有些臣子,便上前行礼请奏,务必查明永安被杀一事,真相到底为何。那位事涉其中的娘娘,又究竟是哪一位了。 李治看着李绩,淡淡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道: “英国公既然已言至此,那自然是知道,这事涉其中的,到底是谁了……却不妨说来听听。” 李绩抬眼,看着李治意味深长地道: “主上有问,臣不敢相欺,正是那立政殿昭仪武氏,如今正伴驾麟游行宫的那一位娘娘。” 此言一出,早已是心中有数的诸臣,无不哗然,情绪更加沸腾,倒是李治不错眼地直看着长孙无忌,似乎在等着他这个舅舅表个态。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着长孙无忌,等待着他表态。 可奇怪的是,长孙无忌非但没有表态,反而一改在不曾听到,此事事涉媚娘前的积极态度,却一发沉默了起来。 他的沉默,也渐渐地为诸臣所察,渐渐地引发了一阵新的疑问眼神。 李治却不肯放过他,轻轻道: “竟然说是媚娘……也真是奇怪了,媚娘眼下伴于朕身侧,离太子东宫之路途不知凡几,此番却是刻意相谋,要将这等事往她身上洒了…… 却不知舅舅何以为见?” 长孙无忌依然保持着沉默,不过毕竟问话的是李治,他也没有沉默多久,很快便轻道: “主上英明,此等大事,实在应当查个清楚再下定论。眼下虽有流言如此,可既然是流言,便总有它的不实之出。这行事的到底是不是昭仪娘娘,却还要再三审问过了那些流言碎嘴的小侍们后,才方得确信的好。” 他此番的言论,显然是叫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除了已然开始颖悟李绩此番之举的真相的李治,与早已明白媚娘心思的李绩之外。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果然舅舅处事之慎,非常人可及。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班大臣们,向来也都是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也素知长孙无忌向来恨不得一脚将媚娘踩出太极宫门外的,今日竟然眼见长孙无忌这等回话,显是有什么内情,于是不假思索,便也纷纷附议。 李治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子政事,便立时宣召退朝去。 朝后。 行宫官舍内。 几位要臣都不及更衣,便被长孙无忌急急着人唤入了内官舍之中,好在大家早也料到如此,更加也都急着探知长孙无忌心思,于是便个个紧忙着前来,坐下。 长孙无忌看着几个人都到齐了,便示意阿罗去着人守紧了门,然后才着阿罗前来,轻声道: “把你查出来的,都说一说罢!” “是!” 阿罗低道: “前些日子,阿罗因着武昭仪母子受毒害之事,而查一些旧档,结果发现这太子宫中的永安,出身来历,实在成谜…… 虽则其籍册之上,看似清清楚楚,出身明白。可那替他立籍册的人,阿罗却也是认得的——正是前些日子被一网子打查出来的,韩王送入宫中的亲信之一。” 看着诸位大臣个个震惊的眼睛,阿罗便平静道: “这永安毕竟是太子殿下近侍,主人为保国储安稳,便着令阿罗彻查他的身世,结果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世,竟是大有内情……” 接着,阿罗便一五一十地将永安的身世,说与诸人听。 当听到这个小小近侍,竟是当年洛阳王王世充之后时,已然是一片哗然,再得闻其一直以来都误以为当年的废昭容韦氏是为其祖母之时,更是个个哑然。 好半晌,唐俭才惊叹一声道: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这永安,竟然真的是个心存长久之计的奸佞之辈!”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喟叹一声: “正是如此,所以这也是老夫请诸位来的理由…… 眼下之事,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了,此番流言,必是韩王有意借此事,一石二鸟向武媚娘与太子殿下同时动手。太子殿下自不必提,咱们必然是要保到底。但是这武媚娘…… 咱们到底却该如何处置呢? 到底眼下是顺着韩王的手,将武媚娘处置了,还是就此放过,且只将这一笔记下?” 一时间,诸臣议论纷纷,长孙无忌更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态度出来,只是他的心里,却在暗暗叹息: 武媚娘,这一次,老夫算是为了太子殿下,欠下你这一份情…… 可是…… 他目光却一凛: 保了你能与代王殿下一般再无受失,已是老夫最大的程度,你可千万莫以为,这一份人情,便能叫老夫奉你为后! 同一时刻。 麟游行宫之中。 后花园内。 早早儿便被李治着令瑞安接入宫中来陪伴媚娘的素琴,一手挽着媚娘的手臂,一手拘着自己面前那个淘气的小小娇儿,含笑道: “姐姐今日,倒是心情好了。你看弘儿也知道母亲欢喜,自己也一发欢喜呢!” 媚娘看着正被素琴拘在了身边,却急着扭动小小身子,急着去拉一拉那些园中的花儿朵儿的李弘,笑道: “你说这倒也是奇了,他不过一个乳齿小儿,怎么会知道他的母亲心情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困在殿里久了,一朝得放出来,高兴得罢了。” 素琴却更笑道: “是么?可素琴看着弘儿却非如此呢,是不是呀弘儿?” 她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着从近侍手中接过采下的大朵鲜花,喜欢得直咧小嘴的李弘。 李弘本就十分喜欢这个温和的姨母,听到她这样问,更加心情欢喜,大声叫: “是!” 一边还使力地晃着手中的花朵。 媚娘失笑,嗔道: “你呀……你可知道母亲与姨母说什么吗?便只管应是。” 李弘笑吟吟地口齿尚有些不清不楚地说道: “知道!弘儿知道!” 媚娘摇头含笑看着儿子娇娇软软的那样子,不由想到当年的那个爱娇少年,也曾有过如这孩子一般娇娇软软,人见人爱的绒绒幼鸟般的模样。 而如今的他,却已然是一国之君,一家之主了。 她垂下眉,不由轻叹时光易逝。 素琴见状,以为她还在为眼下之事发愁,于是便看看瑞安。 瑞安自然会意,立时便哄了依恋母亲,原本死活不愿离开的李弘,说另外一边却有不知第几代的小小阿金在与一只猫儿斗架,有趣得紧,这才叫李弘甘心情愿与他一道往那处而去,看那猫狗相掐。 媚娘看着儿子离开,一时也只能叹息。倒是一侧素琴轻道: “姐姐可还是为了元舅公之事发愁?” “元舅公之事,却实在不愁。” 媚娘低道: “毕竟今日之计一出,想必他也多少明白我的心思了。自然会设法同时保全了我与太子殿下。可是……” 媚娘犹豫片刻才轻道: “可是我担忧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姐姐是担心……太子殿下的想法?” 素琴到底是徐家的女儿,虽不若其姐一般机慧可与媚娘相并肩,却也不少见识,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忧心之事。 媚娘长叹一声道: “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忠儿,此番知道我这般行事,会不会有些什么误会……唉,这孩子也是命苦,我也真的是不希望他再受苦了…… 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好的……都是欠了他些什么似的。” 一时间,媚娘声声轻叹,却将素琴也引得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