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韶》 01 留客 戌时末,月上中天。徐灵娇慵懒地坐在铜镜前,由着婢女给自己卸掉钗环,用桂花油保养头发。屋外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帘一挑,母亲卫氏带着贴身婆子走了进来。 徐灵娇腰一扭,起身迎上去:“这么晚,阿娘怎么过来了?” 卫氏看了眼婆子,婆子会意,招手把婢女带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下了母女二人。 卫氏拉着女儿在绣榻上坐定,便道:“我想着明天的事,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看你屋里灯还亮着,就过来再叮嘱你一遍——” “明天的事一定要办好,万不能有差错,这不仅关乎你阿爷和咱们家以后的前程,更关乎你日后能不能如愿嫁入高门!” 徐灵娇勾唇一笑:“女儿省得,您都叮嘱好几遍了。” 卫氏:“你复述一遍。” 徐灵娇把长发向后一撩,娇妍一笑:“明日巳时,带灵府妹妹去花园池塘边凉亭玩耍,待前院有风筝升起,我便找借口离开,但要把灵府妹妹稳在那里。不就这么点事儿嘛!” 卫氏点点头,但仍旧一脸严肃:“需要你做的就是这些,你妹妹灵妍年纪小不沉稳,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明日我也会想办法让她不出闺房,以免出现差错。” “你要做的就是保证让徐灵府在那个时间留在那里,让‘贵人’能够单独见到她,且千万不要见到你们姐妹。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却不容出错。” “女儿明白,从阿娘让徐灵府来家里小住,我就知道您必有谋划。只是可惜灵府妹妹,那样如花的好年纪却要给一个老头做妾,啧啧……”徐灵娇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的发梢。 徐灵府是她早已过世的二叔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因此被送到鹿门山修习修性养命的功法,以图活得久一点,最近刚刚下山回家。 说起来,徐灵娇对这个堂妹并没有什么亲情,这么说也不过是另一种幸灾乐祸罢了。 但卫氏虎了脸:“她可惜,那你去?你最好收起这份幸灾乐祸,否则明天在她面前露了马脚,仔细你阿爷揭你的皮!” “哎呀好啦!”徐灵娇推开母亲的手指,“我知道这事对咱家很重要,阿爷阿娘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办妥当就是了。” 第二日清晨,徐灵府刚刚起床,徐灵娇就带着婢女过来了。 “灵府妹妹!”徐灵娇笑得亲切和气,“今天天气甚好,一会儿用罢早膳咱们一起去小花园散散心吧?”她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立刻把手中捧着的衣服首饰放下。 “这些衣裳首饰都是阿娘吩咐给妹妹的,妹妹来了两天,也没来得及给妹妹多裁几件衣裳,也罢,妹妹今天就先换上这一件,你这么清秀标致,换上新衣裳一定更为动人。” 灵府看着堂姐殷勤的笑脸,只道:“多谢大伯母和堂姐的抬爱。” 徐灵娇看着婢女给灵府更衣梳妆,铜镜中映出一个小而标准的鹅蛋脸,偏细长的丹凤眼,小巧而挺翘的鼻子下面是圆润可爱的含珠唇,虽然稚气未脱,却是一个十足美貌的好皮相。 徐灵娇按下心中泛起的嫉妒:徐灵府再美貌又能如何?过了今天就是糟老头子的玩物,这辈子注定要做她姐妹的踏脚石罢了! 想到这儿,她的笑容益发亲切:“灵府妹妹真是貌美如花,我见犹怜!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气的能娶到你呢!” 说着,将一支小巧玲珑的雨荷玉簪插到徐灵府的发间。 徐灵娇端详一番:“真好看。” 灵府淡淡一笑:“姐姐别打趣我了。” 惜言如金。 自从两天前到了大伯父家,徐灵府说话就是这样。事实上,从她一下子醒来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她的话就不得不少了。 这个陌生的大宣朝她从未听说过,穿来半个多月,她只见过原主母亲瞿氏和仆妇田妈,然后就是大伯这一家子。 其实她本不想来,奈何条件不允许。 眼下,朝廷刚刚结束了藩将为祸多年的叛乱,战争破坏导致大片田地荒芜、人口逃亡,许多地区都陷入了粮食危机。 原主徐灵府的生母瞿氏寡居多年,丈夫死后的田产大部分都被大伯一家拿走,当时说好是怕她们孤儿寡母不懂经营,代为管理,每年分利。但这五六年下来,徐大一家各种借口拖赖着不给。 本来瞿氏打定主意和徐大一家不再往来,可偏偏这时候,徐大伯母又上门了,一口一个嫡亲侄女,硬要邀请徐灵府上门走亲戚,还说等一阵儿就给瞿氏把积欠的田租送来。 人在矮檐下,又被一个钱字勒住了脖子,瞿氏只得希望徐大一家良心发现,归还田租,好让母女俩能有钱买粮。又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次卫氏上门的态度又特别好,瞿氏无奈,只得同意让女儿过去小住两日。 徐灵府来时沿路见到民间凋敝残破之象,可到了大伯家却发现这一家只过的日子和外面简直是两重天!在这个很多人吃糠咽菜尚不可得的条件下,大伯一家住着相当不错的二进半的大宅院,还有一个不错的小花园,每餐鱼肉荤腥不断,两个堂姐更是衣罗穿锦。 徐灵府再不了解世情,也明白大伯这个不入流的司户佐必然有猫腻。结合之前大伯一家霸占她们孤儿寡母的田产不给钱,且曾在她穿越前的“病危”期见死不救的行径来看,这家的人品可想而知! 于是,徐灵府心中谨慎,嘴上更是惜言如金。她在观察,观察这家人突如其来的热情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打算。 眼前这位堂姐徐灵娇十七岁,对比堂妹徐灵妍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嘲讽,徐灵娇的态度算得上亲热和气了,可灵府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刻意为之的虚假。姐妹态度如此迥异,到底是徐灵妍不懂事还是徐灵娇在演戏呢? 婢女给徐灵府装扮完,徐灵娇自是大大夸奖一番。 二人携手去卫氏那里用早膳,卫氏也亲切地赞了一通,倒是徐灵妍看到阿姐和阿娘如此夸赞灵府,甚为不乐,把瓢羹一扔:“一个打秋风的,在家里白吃白住不算,倒有本事哄得你们没口子地夸个没完!真倒胃!” 说罢,站起身摔摔打打地往外走。 卫氏对她喝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对着你姐姐胡说什么!你给我回房间去待着反省,今天都不许出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徐灵妍愤然转身,道:“阿娘!你是被她灌了迷魂汤吗?竟然为外人这么说自己的女儿!”说着眼圈红了,跺脚跑回自己房中。 卫氏对贴身婆子道:“去看着她!今天不许她出门。” 婆子应了,出屋追上去。 卫氏安慰灵府:“你妹子不懂事,她的话别往心里去啊。” 灵府俯首道:“大伯娘言重了。只是我在这里也叨扰了几天,甚至挂念阿娘,我也该回家了。” 卫氏和徐灵娇对视一眼,卫氏笑道:“别跟你妹子置气,你就在这住着,她不敢给你气受。” 灵府道:“非是灵妍妹妹的缘故,只是我阿娘独自个在家,一定也挂念我。” 卫氏看了灵娇一眼:“看吧,灵府是个孝顺孩子。”又对灵府道:“想念你阿娘的话,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今天你就安心和你姐姐好好逛逛,多年不见,你们应该多亲近一番。” 说着,她牵起灵府的手,又拉来徐灵娇:“外面天气多好,你们正好出去逛逛。” ------题外话------ 萌新首发,求关爱求养成~ 02 相看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四月初明媚的春光下,徐家小花园里,柳树飘荡着嫩黄的枝芽,海棠花一簇簇地开放,像娇媚的闺阁少女含的粉颊。 灵府跟着灵娇来到花园池塘边,看着池塘莲叶间的锦鲤纷纷露出头来,去抢食灵娇抛洒的饵食。 徐灵府却想起自己临行前听到母亲瞿氏和田妈私下说,如今外面的粮食价格奇高,斗米已经涨到了一千二百文。 在此青黄不接之时,许多田家不得已低价卖田,换米度日,更有甚者卖儿卖女,乃至终无可卖,倒毙在这个春日里。 灵娇侧头看到灵府出神,因笑道:“妹妹想什么呢?可是看这鱼吃得有趣?” 她抬眼看了看日头,又装作不经意地瞟向前院,果然看见院墙之上飘着一个美人风筝,心知是母亲说的那位“贵客”到了。 灵娇搭上灵府的胳膊:“这才四月,我怎么就觉得有些晒了,咱们去亭子里歇歇吧。”说着,便拉着灵府向凉亭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滑—— 灵府急忙拉住她,跟着她们的婢女也赶过来搀扶。 “没事没事,滑了一脚,却把裙角弄脏了。”灵娇指了指凉亭,“妹子先去凉亭等我片刻,我去换了裙子就回来,千万别走开啊!我还有话同你说。” 她把灵府向凉亭方向轻推了一把,嘴上仍然噙着亲切的笑意:“等我啊!” 灵娇扶着婢女离开,灵府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犹疑。 大伯一家的前倨后恭,灵娇和灵妍姐妹截然不同的态度,大伯家超越寻常的富裕……以及今日灵娇倍加亲切的笑容下那不难察觉的刻意。 特意让自己留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灵府眼尖,刚才明明看到灵娇的裙角一点都没脏! 那还换什么裙子呢? 她环顾四周,重新打量这个围在院墙中的小花园。此刻这里一个旁人也无,除了池塘里偶尔冒泡的锦鲤和柳树上的莺啼,一切都是那样安静。 灵府再一次观察整个地形:东北方向开着一个月亮门,西南角与廊道连接出开了一个角门,徐灵娇刚才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徐灵府快速算了一下时间,没有再犹豫,果断地沿着徐灵娇走的路离开小花园。 几乎就在她刚出角门之际,就听得东北方传来脚步声,她的心莫名地跳了几跳。 灵府贴着院墙,悄悄地透过镂空花窗看向小花园。 花木扶疏的甬道中,露出了一双男人的丝质六合靴,沿着六合靴向上,一个穿着暗花绸裤、方文绫袍衫的精瘦男人正缓步走向凉亭。 那男人看着年近六旬,两鬓微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最奇怪的是,他并不像来逛园子或途径这里,而是目标明确地直奔凉亭,似乎在寻什么人。 …… 如果她听徐灵娇的话留在凉亭,那么此刻便会撞见这个老男人! 难道这才是徐灵娇的目的? 灵府收敛声息,默默地观察。只见那老男人看到凉亭里空无一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目光就在整个小花园里逡巡不定。 过了片刻,老头遍寻不见,皱了皱眉,神情不悦地沿着十字路向西南角走来! 徐灵府把身子往下一缩,便欲离去,谁知前路忽然传来女子说话声,似乎正是卫氏带了婆子往这边走! 前后都有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堵在这里! 徐灵娇这么做一定是受人安排,若被卫氏见到她在此处……徐灵府心下焦急,快速透过花窗往小花园查看那老头走到哪里。 谁知却看到那老头忽然转了方向,背着手兴味阑珊地向东北角月亮门走去。 徐灵府心下一动,蹑足重新进了角门,借着花木掩映,精准地掐着时间,就在老头走出月亮门而卫氏尚未进角门之时,一鼓气将整个身体没入花园池塘中。 四月初,莲花虽然未开,但莲叶已算“田田”。徐灵府借着池水和莲叶,将自己藏入水中。 这危机之举可算是她的本能,毕竟穿越之前她可是一名海洋馆的驯养员,整日与海豚白鲸为伍,水里就是她的第二故乡。 卫氏带着婆子进了花园,却没有看见意料中的那一幕,心中大惊。 “人去哪了?”卫氏瞪着婆子问道。 “两个人都不在,莫不是刺史府的那位曹管家太心急,拉徐小娘子去了别处?”婆子猜测道。 卫氏闻听此言,心中稍定:“那咱们去北边看看,若真是如此,再见机行事。” 主仆匆匆离开,水下的灵府已然明白今日之事。她悄悄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 四月池水很凉,但她心中更为惊寒! 在她二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从未经过如此阴险危急的情况! 难怪大伯娘客客气气把自己接来,难怪灵娇再三嘱咐自己在凉亭等待,原来是要给那老头相看自己! 自己一个孤女,现在身陷这里,一会儿卫氏等人必然会翻遍整个徐家宅院索寻她。她能逃出去吗? 卫氏来到前院,还未进正堂就见丈夫徐柏兴匆匆出来,见她就问:“灵府呢!” 卫氏窥见丈夫那急躁的脸色,觉察到不好的苗头:“我从花园过来,没有见到灵府……也没有见到曹爷……” 徐柏兴狠狠瞪了她一眼:“曹爷此刻就在正堂,刚才他根本没有瞧见人!” “我这就派人去找,灵府许是贪玩去了别处,毕竟是在自家内。”卫氏忙道。 徐柏兴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去!” 徐大自几年前发迹之后,家中着实添了几个仆佣。此刻,这些仆佣在卫氏安排下全都分散到徐家各处,就连徐灵娇姐妹此刻也在后院闺房带人寻找。 不明真相的徐灵妍看着姐姐忙前忙后,撇着嘴一脸不屑:“阿姐,你找她干嘛?那么大个人了,在家里还能丢了?” 徐灵娇狠瞪了她一眼:“你可闭嘴吧!你都知道什么?家里接她过来自然是有安排,你赶紧帮我找,否则咱家怕是要过不去这一关!” 徐灵娇瞪着眼睛:“什么叫过不去这一关?她跟咱们有什么……” 徐灵娇实在忍不了了,把妹妹拉到耳边,匆匆说了一番后吩咐道:“现在,赶紧找!” 徐灵妍眨了眨眼,终于明白过来。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也跟着姐姐到处找了起来。 日上中天,遍寻无获的徐家人齐聚正堂。徐柏兴的脸色更加阴沉,此番情由全是他想巴结手眼通天的刺史府管家而起。 这几年,他一个县衙普通差役就是抱上了县丞蒋同范的大腿,才摇身一变,成了楚邑县直管钱粮、户口和耕地的司户佐,这才通过“种种手段”发家致富。 但徐柏兴深知自己仅靠蒋县丞一个人毕竟根基不够,想要更近一步就要有更粗的大腿。 他不知道筹划等待了多久,才有这个巴结曹管家的机会,本来安排的简单明了,可这下全完了! 想起方才曹管家离去时的脸色,他心中又急又惧,一巴掌把手边茶碗摔在地上,徐氏姐妹吓得齐齐一抖,无助地看向母亲卫氏。 03 躲藏 “废物!你们娘俩都是废物!” 卫氏还没张嘴,徐柏兴就大声训开了:“这特么都出了鬼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娘,就能好端端地在家里不见了?还特么不早不晚,恰好在曹管家要相看她的时候不见了!” 卫氏急急问灵娇:“不是吩咐你按计划行事吗?你怎么没把人稳住?” 徐灵娇感到压力一下集中到自己头上,蹙眉道:“我走之前她明明在那里的,也叮嘱她不要乱走等我回来的,谁知道她怎么不听话呢!” “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曹管家算是彻底得罪了!”徐柏兴无力地喟叹。 卫氏也很委屈:“谁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匪夷所思!我问过家里前后门的人,根本没有人出去,你说她怎么就能不见了?” 徐柏兴脑门青筋毕现:“你还有脸说!都是你这个败家娘们出的主意!要不是你巴巴设计了这一出,今天怎会如此收场?” 卫氏心里恼怒,却不好当面顶撞。徐灵娇乖觉,不肯出声,唯恐爹娘把怒火迁到她身上。 徐灵妍则有些呆性,她看了看母亲和姐姐,试探道:“阿姐说,她走之前徐灵府是在花园池塘边的,会不会是她贪看鱼儿,失足落水了呀?” 徐柏兴刚想喝骂女儿,卫氏和徐灵娇却都站了起来,母女俩对视一眼。徐灵娇道:“阿娘是否派人查过池塘?” 卫氏反应不及:“池塘?咱家池塘又不深,掉进去也不至于淹死。” 徐灵娇:“娘还是叫人去找找,淹死虽然不至于,但是有心藏在其中,却是难以发现。” 卫氏也来不及多想了,立刻招呼仆婢去池塘打捞。 竹竿、网罩齐上阵,很快池塘里的锦鲤都被捞了上来,但却没有捞到徐灵府的人。 徐柏兴见折腾成这样,又想骂人,却听一个婆子道:“这是个什么物件?” 卫氏等人赶紧过去查看,只见那婆子从网罩中拈了支小小的花钿珠钗。 徐灵娇惊讶出声:“这是今天早上我给灵府妹妹戴的!” 卫氏看了那花钿珠钗,立刻指着池塘喝道:“给我捞!” 仆婢们互相看看,都一脸无奈。那发现花钿珠钗的婆子大着胆子道:“禀娘子,这池塘里我们都捞遍了,别说人,连鱼都捞上来了,里面肯定是没有人的。” 卫氏冷静下来,也知婆子说的是实情,那这枚花钿珠钗是? 徐灵娇凑到母亲身边:“阿娘,这珠钗在池塘里找到的,我想它不可能是徐灵府不小心掉进去的。” 卫氏双眉一挑:“你是说,她曾经藏在池塘里?” 徐灵娇点了点头,母女双双看向凉亭里的徐柏兴…… 一阵风吹过,硕大浓密的杨树叶子沙啦啦做响,浑身湿透的徐灵府被风一吹,来了个透心凉。她忍了又忍,没有让喷嚏打出来。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向三丈开外的徐家花园。此刻,她正身处徐家与邻坊之间的一棵大杨树上,默默观察着徐家宅院内的动静。 从高处往下看,视野非常便利。 至于她怎么到了大树上?这就得感谢原主自带的技能——武艺。 穿越后不久,她就知道原主的这个技能,可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试炼,原主的一些记忆虽然存在于她的脑海,可是武艺不同于其它,没有亲身试过她总感觉不太靠谱。 况且原主的记忆中,除了师兄也没有与任何人过过招,徐灵府无法判断原主武功段位。 但当她泡在池塘里,面临随时会到来的索寻,就不得不考虑如何逃跑的问题。那一人多高的院墙,换了普通女子是不太可能徒手翻过去的,但是如果学过八步赶蝉呢? 当时徐灵府一身湿衣站在墙下,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八步赶蝉的招数。她脚尖点地,腾空跃起,在即将蹭上院墙时还是紧张乐,下意识就用手抓了一把…… 想到这,她低头看了一眼破皮出血的五个手指头——好悬! 但她翻过来了! 逃出徐家,她没有急着赶回瞿氏处,接下来她用同样的方式手脚并用,上了这棵大杨树! 她不认为此刻回家是个稳妥选项,她倒要看看接下来不怀好意的徐大一家会做出什么应对! 果然,她看到徐家在遍寻无果后,卫氏带着婆子出了门,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去瞿氏那里找她了。 所以躲回瞿氏处,此事恐怕也不能罢休。既然自己有一点超越普通人的武艺,不如就好好利用? 她脑子里几乎没有用武功正面硬刚徐大全家的念头,一是因为毕竟从法治社会而来,从没与他人动手的经验,二是谁知道原主什么水平呀?万一打不过,被人揪住那就…… 徐灵府决定先“苟”着! 掌灯时分,卫氏从瞿氏那里回到自家后,就立刻关上房门,向丈夫诉说去瞿氏那里查看的经过。 “没回瞿氏那里?那你说她一个小女娘又能跑到哪里去?”徐柏兴情绪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激动,但却阴沉得厉害。 该不会跑出去让别的什么人捡漏了吧?这个世道毕竟没有那么太平,何况那丫头又生得那样标致。 若真是跑丢了让别人捡了便宜,这特么也太窝火了。 卫氏也彻底没了主意,她小心望向丈夫:“若是真找不回来,咱们就拼着掏些钱,去妓寮买两个娇媚的送给曹管家吧?” “我呸!去妓寮买两个?你以为曹管家能看得上那种烟花女子?”徐柏兴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起,唾沫星子都蹦到卫氏脸上。 “曹管家平常打交道的都是各路官员,常伴刺史左右,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哪怕是宋州教坊的花魁都知们,他也未必肯要!” “当初不是你劝说我灵府相貌绝佳,出身书香之家,又是我的嫡亲侄女,才显得有诚意又有身份吗?现在出了岔子,就买两个青楼女子送去,你是怕曹奉琳恼恨得不够彻底呀!” 房中的夫妻自以为私密,为了推卸责任什么话都往外抖。殊不知这一番谈话却让栖身在房顶的灵府听得一清二楚。 ------题外话------ 八步赶蝉,八步赶蟾,致敬单田芳老师~ 04 偷听 “预知心腹事,但听背后言”,她等到天擦黑儿才翻墙上房偷听,谁知道这便宜大伯和大伯娘竟如此心黑歹毒! 房内,卫氏也意识到这个方法过于扯淡,忧急地扭着帕子:“那该如何是好?这么短的时间,咱们也未必能找到相貌姣好的良家呀……” 听了这话,徐柏兴大拍桌案:“我看你是疯了!徐灵府知根知底,你有办法拿捏她们孤儿寡母,我又占了长辈,此事尚可暗中操作。可别的良家你可都敢打主意了?” “你是觉得我在楚邑县能只手遮天了?往家里弄钱还不够,还有能耐强抢民女?你以为咱们是潘家?” 听到丈夫说到潘家,卫氏急忙招手:“哎呦,你可小点声儿吧……” 徐柏兴见卫氏使眼色,也自知失言,愤愤道:“实在不行,明天就把你女儿送去,总好过得罪曹管家。” “不行!”卫氏急得站起来,咬着牙急切道:“曹奉琳没几年就六十了,灵娇才十七岁呀!她怎么能给他做妾!” “哦,你现在嫌曹奉琳年纪大了?那灵府才十六,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灵娇毕竟是咱们的亲女儿!”卫氏几乎要呼天抢地。 徐柏兴厌恶地看了老妻一眼,他也不是真舍得把女儿送给曹奉琳那种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做妾,但他心中恼恨卫氏当初出这个馊主意。 本来他只想多用银钱买些珍奇贿赂一下,但卫氏心疼钱,又无意间发现不久前归家的侄女竟生得极为标致,所以才动了这歪心思,竟想用亲侄女贿赂曹管家。 徐柏兴缺德已久,在卫氏花言巧语举了一大堆把灵府送去做妾的好处后,徐柏兴几乎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 原想着先让曹管家看看侄女的模样再想办法哄骗徐灵府。谁知实际操作起来,卫氏竟然将这煮熟的鸭子弄飞了!这才说要以女儿代替灵府许给曹管家的气话。 卫氏平生最大之愿就是能将两个女儿都嫁入高门,所以她一门心思帮助徐柏兴向上爬,帮助他出主意盘剥那些没有依仗的弱势百姓。现在她怕丈夫恼怒之下真用女儿灵娇代替灵府为妾,便不得不快速思考弥补之法。 “依我说,现在外面粮食紧俏,生计艰难,徐灵府一个小女娘身上也没什么钱,能去的地方不多,不论她今天是被吓到了偷跑出去还是怎么着,咱们都要多派些人在城中找找,也要盯紧瞿氏那里,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就回去了。” 说到这里,卫氏眼睛眯了眯,恨声道:“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一碗药迷翻了这丫头,直接把她绑着送给曹管家,待生米做成熟饭,她不愿又能怎样!” 徐柏兴白了她一眼:“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多派人手?我上哪去找人手?” 卫氏出走的智商逐渐回归:“衙门里那些差役多给些钱,再跟坊正、里正们打好招呼,若看到形貌与灵府吻合的小女娘,就带到县衙给你看呀!” 屋顶上的徐灵府听到这儿,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家子,就连他们的女儿都在配合设计她,可谓一家子坏种!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能动用衙门的差役搜拿她!还有没有王法! 行了,这两个人看来是没什么底线了,等着她的必然是天罗地网。 这样即使她回到瞿氏那里去,大伯一家大概率狗急跳墙,必然用恶毒手段拿捏她们母女,逼她们就范。 灵府准备走了,她小心挪动手脚,谁知屋檐有瓦片松动了,往下跳时和她一起落了下来,碎裂声一下惊动了众人。 “什么声音?”卫氏出来问。 贴身婆子指着墙边一跃而去的身影:“奴婢瞧着倒像是灵府娘子……” 徐柏兴立刻喝道:“快,都去追!务必要找回来!” “是!”七八个仆佣们纷纷应了,各拿灯笼木棒出了门去。 卫氏很纳闷:这徐灵府竟然能从院墙跃出?还是小看这丫头了,看来上山修炼这几年,她不光是苟延残喘地吊命而已,还有一定身手了? 徐灵府听得后面有人追赶,只得发足狂奔,可她不认识路,常常误走死胡同,幸亏这点半吊子轻功护身,一路穿房跃墙才没有被徐家仆佣追上。 但这距离却也没有拉开,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追了十几里地。若非原主有武功底子,她多半是跑不动了。 一路奔逃到了野外,身上不知擦破了多少处……月光暗淡,徐灵府不辨道路,甩不掉追兵正心中焦急。 她举目四望,似乎见到月下有道道粼光,知道应是河流,心中一动,奔着粼光而去! 可是当她靠近了河边,却惊呆了—— 三名黑衣人手持刀剑正围杀当中一人,地上、草丛中,包括她脚下不远处,十几具尸体横陈,死者有做仆从打扮的,也有黑衣人。 当中被围的男子显然力疲已久,此时肩膀又中一刀,渐落下风。 徐灵府暗叹运气太背,本想跳河甩掉追兵,谁料前方又遇凶徒。 真是个险恶的世界啊啊啊—— 黑衣人早发现了她,但此刻正值紧要之时,见她一个弱女,便想了结了被围攻男子再去杀她。徐灵府也明白黑衣人只是暂时腾不出手,若是等到被围杀之人倒毙下一个肯定就是自己。 她急中生智,对着徐家那群“追兵”大喊:“来抓我呀!” 此时,当中被围的男子趁机反手杀掉一名黑衣人,剩下的黑衣人见一伙人提着灯笼追来,心下惊诧,不欲恋战,而徐家仆佣赶到后,见到一地死人早就吓麻了手脚。 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被围杀的男人跳入水中。 徐灵府心道:嘿,兄弟!想一块儿去了! 当下也不犹豫,趁乱也跳入河中。 徐家仆佣和受伤的两命黑衣人面面相觑,仆佣们大叫着丢掉手里的灯笼木棒,飞也似的逃命去了。 剩下两名不同负伤程度的黑衣人看着漆黑的河水,陷入沉默…… 徐灵府凭着感觉在漆黑的河水中游着,忽然感觉前方飘着“一物”,凑近发现竟是刚才被围杀的那男子,看样子并不会水,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 大哥!不会水你跳什么跳啊! 她不敢在此久留,一手牵了男子的衣带,一手奋力顺流而下。一直游到快力竭,不敢再托大,靠近河岸爬了上来,并把那男子也拖拽上岸。 她坐在地上缓了口气,感觉四肢都沉得不行。谁能扛住一晚上跑了个障碍半马外加游了好几里,搁这考铁人三项吗?! 她叹了口气,过去查看那人情况。 待看清男子形貌,她心里忽然扑通一跳—— ------题外话------ 预告:下一章男主出场哦~ 05 收容 喵啊!这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虽然闭着眼,可那利落的剑眉,如雕塑般的脸庞,鼻若悬胆,棱角分明的嘴唇…… 打住打住,她在干啥?虽然她是个颜狗没错,但还是赶紧看看这位还有救没! 她快速上前判断那人意识,探呼吸、检查口腔…… 因为职业原因总要和水打交道,她考了一大堆证,包括但不限于救生员证、各种潜水证。 检查过后确定此人一息尚存,于是赶紧帮他打开气道、人工呼吸、胸外按压……一波教课书式的操作,那人终于呼地吐出一大口水,又昏了过去。 啊?这…… 你倒是醒醒啊! 灵府无奈,只好先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儿布条,简单帮他把肩膀外伤裹住。 她真的好惨,自己逃得狼狈不说,现在还捡了一个行动不能自理的。 而且这人被那么多人围杀,到底什么来头?自己救了他,会不会带来危险? 得确定一下他的身份! 淡淡的月光下,徐灵府看着身边那人如玉的面庞,忽然把手伸向了他的衣间…… 掏了掏,她果然在男人腰间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有火石、一些银钱,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 她搞了半天擦亮火石,就着火光查看那张纸,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熹微的晨光从屋顶照进来,崔元庭从朦胧中醒来,但见自己躺在一间半边露了天的破屋之中。墙角堆着一堆秸秆,旁边一个棕黑的大水缸。正纳闷间,听得一个声音道:“郎君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青衫、满脸黑灰的“少年”,许是因为年纪尚幼,说话声带着几分雌音。 崔元庭就要起身,少年道:“郎君身上有伤,不着忙起身。” 崔元庭瞥见自己受伤的肩膀处已经裹好,问那少年:“此乃何处?” 少年:“这里是白河边的一户渔家,郎君溺水未醒之时,我已请郎中来看过你了。”说着递上一包药粉,“这是外伤的敷药,需每天换一次。” 崔元庭接过药包:“是小郎君救了我的性命?” 少年微微一笑:“在河中游水,碰到郎君,就把你带到了此处。” 崔元庭挣扎起身,对少年施了一礼:“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崔某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报答?” 少年道:“郎君是我救上来的没错,这里也并非我家,乃是借渔家之地为郎君休养诊治,寻医的钱也是从郎君身上翻出来的,不用谢。” 崔元庭下意识摸向腰间——“他”翻过自己衣衫,那么里面其他物什他是否已经看过,已然知晓自己身份? 崔元庭看向少年,可他黑灰满脸,实在瞧不清脸色,但看举止倒还自然。 也许自己想多了,这少年大抵是不认字的。于是道:“在下本不会水,又受了外伤,若非小郎君及时救援,崔某已然葬身鱼腹,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少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郑重行礼:“若郎君真要报答我,就请允诺我一事。” “恩人请讲。” “草民为人逼迫无处容身,恳请崔县令收容!草民愿供驰驱效劳!” ??! 崔元庭眼中闪过一道光:“你看过我的告身了?” “草民身无分文,去你身上拿钱寻医的时候看到了。”徐灵府稍微歪曲了一点事实。 …… 一阵沉默后,崔元庭开口了:“既然恩人如此说,崔某再推脱就不恭敬了。请问恩人哪里人氏、如何称呼?” 少年:“草民就是楚邑本县人,姓徐,名灵府。县尊这么说,是收下草民了?” 崔元庭:“崔某外放赴任,途中出了些波折,身边此刻确实需要人手……” 徐灵府心道:晓得晓得,你的随从昨晚都躺地上了。 崔元庭自然不知道面前少年就是昨晚惊险一刻遇见的少女,续道:“恩人既然识得告身,想必也识字,倒可辅助崔某一二。” 徐灵府:“灵府但听县尊吩咐。只是我既为县尊随从,还请县尊不要再称恩人。” 崔元庭点点头:“好。恩情崔某记在心中了!你刚才说为人所逼,是何缘由?” 徐灵府微一沉吟,道:“不敢隐瞒县尊,但不知是否无论何事,县尊都不会收回成命、不肯收容草民?” 崔元庭眉头微微蹙起:“除非你身系违法之事。” 徐灵府松了口气:“那倒不是,县尊容禀,灵府原是女子……” 女子??! 崔元庭看向那张摸了黑灰的脸—— 原来如此! 这是怕他提前察觉到她的真实性别吧! 只听灵府续道:“家父早逝,我与寡母为大伯一家算计,要将民女许给他人为妾,民女实为不愿,被逼逃家躲避。” “幸遇县尊,这才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望能托庇于县尊,免此终身之不幸。” 崔元庭乍然听到她是女子时,心头确实飘过了一丝恼怒,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他随即沉下心细细思索了一番。 这女子先是将自己这样一个受伤溺水之人救出,可谓有胆有勇;随即借自己提出报恩之机时,直言要跟随他,可谓果断;待自己答允后,才将全部事情说出,为此还特地换了衣衫将面貌涂黑,是为有智。 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在困境中能做到勇而有谋,谋定而动,可见非平常之人。 若是确为形势所迫,待自己日后帮她解了困境,她自然就会离开;若是万一别有计较,那他也自有应对。 毕竟自己现在确实欠了她一条命。 徐灵府也一直在观察对面人的神色。 崔元庭的思索片刻,道:“原来如此,崔某既然已经允诺于你,那自然不能因你是女子而反悔,待我到任后一定设法为你作主。” “谢县尊!”灵府再度施礼,心中大石微微放下。 眼下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脱困,此时天降大腿,她不用力抱紧才是罪过好叭。 崔元庭心中有事,便不耐在此处久养,于是让灵府给了渔家谢银,便欲离开。 灵府见状,自去洗净脸庞,待回来时,崔元庭望见她的雪肤月貌便是一怔—— 06 卖女 这等美貌,若是被心怀邪恶之人看到,确实容易出事。 崔元庭自持守礼,惊鸿一瞥后便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张过分动人的脸。 二人辞了渔家。崔元庭欲观治下民情,打听此处距离县城不过几里路,便与灵府步行进城。可走着走着,崔元庭忽然停下,定定地望着徐灵府。 徐灵府:“县尊有事?” 崔元庭端详着她的脸,然后又转过身继续走。 ???什么意思? 崔元庭:“你觉得自己这样打扮能让人相信你是男子?” 徐灵府默了两秒,道:“很明显吗?” 崔元庭:“你觉得呢?” 徐灵府拱手:“请县尊赐教。” 崔元庭:“我没什么赐教,只是告诉你,你这样子瞒不住人。” 大宣朝民风相较前朝开放,京城及各大州邑的女子常有男装甚至胡服出行,引以为流行风尚。徐灵府这番打扮倒谈不上怪异,只是掩饰不住她本来的性别。 徐灵府看向崔元庭:“县尊是因此不打算带着民女了?” 崔元庭:“君子一诺千金,何况你救过我的命,我答应你就不会变卦,只是日后未免有人议论。” 徐灵府:“会影响县尊的名声吗?” 崔元庭嗤地轻笑:“对我名声的影响无足轻重,但是对你就不同。” 徐灵府淡然道:“只要对您没什么影响就好。” 崔元庭向她看了一眼,见她脸上果然没什么在意之色,心道这女子却非寻常。 看她答言,显然不是不明白会有的非议是什么,自古这世间对男女标准和要求就不同,多少人困于名声二字,而这女子竟然能够看开这一层。 到底是她天性超脱,还是情势威逼到已经不允许她在乎这些了呢? 这些都留待慢慢观察吧。 他们又走了三五十步,此处已属县城近郊,本该人烟密集,可一路所见,十室空之六七,屋垣倾颓衰败,庭生杂草,野狐出没其间。 偶有行人则多衣不蔽体,面有菜色。崔元庭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此时,道旁一户人家中忽然蹿出一人,跟着就听到后面呼天喊地的叫唤。 徐灵府定睛看去,见一男人腋下夹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女童哭得声咽力竭,不断挣扎,而柴门后追出一对母子,同那男人撕扯起来—— “阿娘!阿娘……”看见母亲追出来,小女孩挣扎着向母亲伸出手,但男人脚下并不停留,几乎是跑起来了。 “你放了我女儿!放了我女儿啊……”那母亲声嘶力竭,边追边喊。 跟着的那个男孩大约十岁出头,脚程很快,也边追边喊“妹妹、妹妹!” 什么情况?光天化日有人抢孩子? 徐灵府忍不住就要上前阻拦,但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崔县令的随从,便打算看一下县令大人的态度。 崔元庭箭步上前,伸手挡在男人身前:“站住!” 男人左冲右突,但在徐灵府和崔元庭双双遮挡下,又夹着女孩,一时走不脱。 这时,那男孩追上来了,用力去扒男人的手,想把妹妹救下来。 那男人怒道:“滚开!” 此时那女人也赶到了,和男孩一同抢夺女孩,双方撕扯不下,只听崔元庭大喝一声:“住手!” 他剑眉挺立,目罩寒星,傲然挺立在那里,周身竟有一种不可违逆的凛然气势。 “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男人见崔元庭的装扮气度,又见身边跟着清秀的“书童”,怕是哪家的公子,轻易不愿得罪,便道:“这是俺的家事,不干旁人的事。” “家事?”崔元庭见那妇人哭着抱住女儿,生怕再被男人抢夺去。他对那妇人道:“这位娘子,请不要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说不定我们可以帮你。” 那妇人拭泪道:“他是我孩儿的父亲,因家中困窘,他便要卖了我的女儿……呜呜……” 徐灵府皱眉看向男人,心中起了气氛鄙夷之意。这莫不是个重男轻女的无良赌徒? 只听那男人激动地对妇人叫道:“你当我愿意吗?丫头也是我的亲闺女!” “可家里四张嘴,粮食卖到一千二百文一斗,咱们根本买不起!往后吃什么?不卖她,就要卖地,卖了地明年我们拿什么活?你倒是说说!” 男人压抑心中的悲苦,只能粗声喊叫。 那女人被逼问,情知丈夫说的是实情,但要卖掉亲女这心如何不痛?因此只抱着女儿呜呜哭泣。 倒是那大一点的男孩一抹脸上的汗与泪,紧抿了嘴唇,挺直瘦弱的胸膛对父亲道:“阿爷不要卖妹妹,要卖就卖我!” “我比妹妹年长,能照顾自己,而且我吃得多,妹妹只吃一点东西,阿爷还是卖我吧!” 徐灵府看向那男孩,见他瘦得很,却绷着小脸一脸坚韧的神情,不禁心中感动又难过。 那女人听儿子这么说,眼泪更落如雨,腾出另一只手扯住儿子:“阿年……” 那男人瞪了儿子一眼:“怎么能卖你!你是我们刘家的根,再过几年你就成丁了,咱家还要靠你嘞,你莫听你阿娘那没有见识的话,咱家要想度过眼下的难关,就只有如此啊!” 崔元庭听明白了:“这么说,你们是因为没粮度日才要卖女?” 男人:“不然谁好好的会卖女儿?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找不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崔元庭:“方才听你说此地粮价已经一千二百文一斗,此言当真?” “如何不当真嘞?就是拿着钱都不一定能买到,还得看运气。”那男人愤愤道。 “这位过客,你也不要拦我的路,我刘二没本事,要卖女度荒,你听也听了,看笑话也看了,还请让路,让我们一家讨个生计。” 崔元庭正色道:“我绝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只是还有一事相询:自叛乱起,米价飙升是实情,可某自京城而来,沿路州县斗米价格多在八百到一千文之间,为何此地米价比其它地方还贵出一截?” 刘二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只道:“我看你就不像本县人,我奉劝公子一句,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来我们这儿!” “你说米价为什么比其它地方贵一截,这你得问衙门那些人,问问他们都干了什么好事……” 这时,那一直啼哭的女人忽然拉扯丈夫的衣角,对他频使眼色:“你别说了!” ------题外话------ 每一天都在期待推荐票、收藏、月票,更期待看了的小伙伴能和我说句话,投了推荐篇的朋友,如果不是人机,请留个爪爪让我知道你是真人呗~谢谢 07 暴役 崔元庭见他们夫妻如此,不欲勉强,伸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向刘二。 “崔某来此,定会为你等解决粮价问题。这块玉佩你拿去换些吃的,少则三天,多则不过五日,城中粮价必然下降。但有一条——决不允许你卖女。” 这人凭什么说自己能解决粮价问题?还要给自己玉佩? 刘二愣在那里,瞅着玉佩想接却又不敢接。 崔元庭见状,把玉佩递给那男孩,道:“这位小友,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拿这块玉换些吃的,想办法度过这几日,照顾好你阿娘和妹妹。” 那男孩深深看了看崔元庭,扑通跪下,对着他磕了三个头,方抬头道:“请问恩人高姓大名,来日阿年定当报答您的恩情!” 崔元庭把玉塞进男孩手里,微微一笑:“不必,快起来,记住我的话,三天后记得让你家大人去城中米行看看。” 说完,便迈步离开,只留一家人在背后不断道谢。 徐灵府把刚才遭遇在心中一过,庆幸自己此番冒险还是冒对了。 这崔县令到目前为止都还不错。当时她选择投靠,也不是没考虑过万一这位县令的心并不像他的脸一样美好,又该当如何。 现下她似乎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 一个和她一样身无分文的人(钱都被她拿去请大夫、答谢渔家了),能够为解平民之急,以随身玉佩相赠,还不肯表明身份,而且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见证,也足见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你在想什么?” 崔元庭突然一问,徐灵府立刻道:“县尊仁心仁德,爱护百姓,属下实在感动!” 这个年轻的县令,看着不过弱冠之年,但却自有一股端方持重之感,灵府还不知道要怎样和他打交道。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在领导面前适当提高话语中的“含屁量”是对的吧? 何况她真的觉得刚才崔元庭的作为还挺让人感动的。 崔元庭:“……” 这位姑娘,你的表情不太走心你知道么? “徐小娘子,这里不是县衙,你也不是真的随从,不要一口一个县尊了,我姓崔名衡,字元庭,你我称名就行了。” 徐灵府一想也有道理,崔元庭孤身一人又是便服,他们之间也不是真正的主仆,自然也不能叫主公之类,于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是,元庭兄。” 接下来的路程,崔元庭更加沉默了。 沿路所见,让崔元庭心中颇沉。他年少有为,二十五岁就成了进士,圣上见他人才难得,曾有意让他在京中谋职,未来的升迁之路更为通达。 但八年叛乱,大宣朝泰半江山都遭遇兵祸,特别是河东、河南两道更为严重。少年时济世的理想让他主动请缨,去百姓遭难严重的地方做一番事业。 出发之前,他曾到有司专门了解楚邑县的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可亲眼到了此地,却发现问题比自己想得更加严重复杂。 楚邑县城已然在望,第一次做县令,还没到地方,所有随行人员俱被杀害,他怎能不心惊? 看着城门上“楚邑县”那三个风蚀雨淋的字,崔元庭不自觉摸向肩头伤处。 那日河边,那伙悍匪围攻他们九个人,目标决不是钱财,而是他的命,这就很奇怪。 何况遇袭的地方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吏部的公文应早已发到楚邑,按照惯例就该有衙役带着车马在县外迎候,但他不仅没有见到迎接他的人,反而差点遇袭身亡! 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崔元庭与徐灵府进得城门,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一伙儿身穿黄衣的差役扭着几个人呼呼喝喝地走着。被扭之人身上有许多地方脏破,有的脸上还有血迹,似乎经过一番争斗。 被押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不顾脸上滴下的血,对着围观百姓喊着:“冤枉啊!我等都是此地的百姓,不是贼,那些米是我们好不容易凑钱买来的,衙门不能不让我们吃饭啊!”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喊冤枉,围观百姓指指点点。 那为首的差役用棒子对着那人背后就是重重一击,男人被击倒在地。 差役怒道:“你们这些贼人还敢狡辩,这两天全县的米铺都没开,你们是在哪儿买的米!再敢嘴硬就吃我几棍!” 倒地的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双眼满是悲愤:“你们这些天杀的贪官污吏,把持米市,让我们买不起粮,吃不上饭,你们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差役一边重重用棍击打,一边啐骂:“叫你满口胡言,老子这就打死你!” 又是米! 米粮的紧缺是横亘在每一个楚邑百姓头上的大刀,而徐灵府也是这把刀下受害的一员。 如不是家中实在吃紧,不得已竟要变卖徐灵府亡父留下的书籍典藏换钱,瞿氏也不会被徐大一家用还钱做诱饵,让徐灵府去做客了。 因此,当她看到被当街欺压的百姓,心中也悲愤起来,忍不住就要上前,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扭头看去,就见崔元庭上前几步,来到差役面前大喝一声:“住手!” 差役们正打得起兴,听闻断喝抬头望去,见是一个仕子装扮的年轻男子,并不放在眼里。 为首的差役上下阖了他几眼:“哪里来的闲人,敢在爷爷们面前多事?” 崔元庭肃然断喝:“你们是谁人的爷爷?仗着在衙门里当差就敢当街放肆,对百姓痛下狠手,谁给你们的权利?” 崔元庭这个人平素温和儒雅,可有需要时总能做到不怒自威。 灵府在后面放松了不少,县令都出面了,这几个百姓应该不会再被无端欺负了,她现在更想看这几个狐假虎威的差役怎么收场。 果然,那差役一抹嘴边的吐沫星子,面露阴狠之色,对其余几个差役一扬下巴—— “哥几个,今一早就有里正来报,郊外河边发现了十几具尸体,我看这小子面生的很,说不定就是土匪一伙的,咱们把他拿下,回去细细拷问!” 几名差役奔着崔元庭便来! 人群中有不忍心者高声提醒:“兀那后生快跑,别让他们抓住了!” 08 升堂(1) 昨夜,徐灵府亲眼见到崔元庭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还能力敌诸匪,对付这几个差役她也没太替他担心,毕竟实在不行就亮身份呗。不过他身上有伤,还是照看着点。 崔元庭只待那些衙役到了身边,见为首的伸手抓他胸口,便微一闪身,用没受伤的手向下压住那人手背,左臂屈时下压,向前上一步,转身反抓那人左臂一翻腕,那为首的就被他拿住。 看到如此漂亮利落的身手,灵府也暗赞一声。 其余几个差役见状,便要围上来群殴。 作为县令随从,她不能站在旁边欣赏了。 于是一个箭步抢上,飞起一脚将其中一名差役踹了个趔趄,然后一个腾挪转到那差役身后,双手刁住他的左右手,膝盖用力一顶着他的后背,那人立刻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对崔元庭点点头。 其余几人此刻也被崔元庭踢翻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为首的差役高叫:“快回去叫人!” 两个差役立刻爬起来,向北方一路逃走。 灵府对崔元庭飒然一笑。 崔元庭:“……” 他这个挂名的随从真是处处有惊喜啊!竟然还有武功?当街动手也不避忌! 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 那被崔元庭押着的差役不忿地哼唧:“你们这两个刁民,狗胆包天的……” 话没说完,崔元庭和徐灵府同时出手,但崔元庭显然更快一步,一手捏住那差役的下巴一扥,那差役顿时说不出话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徐灵府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这位县令看着玉树临风,该出手时一点也不含糊嘛! 此地离县衙本就很近,那两个差役一回去立刻叫了人,这次由一名司法佐带队,十几个吏卒拿着棍棒围拢过来。 那司法佐四十来岁,及到近前,用手一指崔元庭,喝道:“什么人在此放肆!还不快束手就擒!” 崔元庭还是那样扣着那名差役,另一只手在怀中探出一物,轻轻一抖将其展开。 那司法佐一愣,犹疑着上前想伸手去拿,崔元庭向旁一移,并不让他碰到。 但那司法佐已经看到那张告身以及吏部大印,脑中一白,双膝一软就跪在当场。 “楚邑县司法佐张丘拜见县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那张丘忙回身道:“还不快拜见新县令!” 众吏卒差役纷纷跪下行礼。崔元庭手一松,放开了那名为首的差役。 差役这下也懵了,没想到遇上的是县令,想告饶几句也说不出话,只得忙不迭地磕头,心中不断叫苦。 那几个原本被差役抓来的人一看这情况,立刻跪地喊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些吏卒。 “冤枉!县尊我们冤枉啊!” 崔元庭一脸肃然:“都起来,你们几人跟本官回衙,有何冤屈当面诉来。” 楚邑县衙大堂外,徐灵府此刻正和众围观百姓挤在一起,看那端坐高堂之上的新任县令崔元庭升堂断案。 这位正堂官儿连官服都没换,但整个人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背正腰直,端严的气场就笼盖了整个大堂。 衙役们在两侧站好,那几个喊冤的人低着头跪在月台。 早有人通报了县衙内的各个佐官,大家纷纷来到大堂整衣而立,徐灵府见一个头戴黑色软幞 头、身穿浅青色官服、腰系石带的官员快步过来。 崔元庭看了一眼那服色,把告身展示出来。那官员双手接过告身看罢,立刻恭敬奉还,转身从差役手中将一个托盘献上。 那官员对崔元庭躬身施礼:“属下楚邑县主簿李邺拜见县尊。” 其他佐官们也跟着躬身拜见:“拜见县尊。” 崔元庭揭开托盘上的盖布,露出了县衙大印。 他看了一眼县主簿李邺,这个人约摸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白净面皮,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邺心中却是变扭,新县令用这种方式出场,令他们都很尴尬。 他当然懂得县官赴任,当地应派人迎候,还有好多讨好之辈就要在迎接时送上一大票银钱作为礼金。 可衙里却没给这位县令安排这些,其中原因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作为县衙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甘草,他什么都不能作主。 崔元庭目光扫过堂下,一拍案上怒棋(俗称:惊堂木)喝道:“今天当街打人的是谁?” 现场感受惊堂木音效的徐灵府不自觉点点头,原来县令升堂审案如此威风。 那几个倒霉的差役见县令首先点到自己,心里顿凉——倒了八辈子血霉,居然当街得罪了上官,以后决计是好不了,此刻只得跪倒在月台另一旁。 徐灵府看见那几个挨打的百姓偷着瞥了几个差役一眼,压下心中种种情绪,复又低下头。 崔元庭目视堂下跪着的差役:“本堂今日在街上,听到你们声称这几人是偷米贼,可有证据?” 为首的衙役跪在那儿,但因下巴被崔元庭捏脱臼了,此时还说不了话。 另一个差役结结巴巴:“没……没有……” 崔元庭又将怒棋重重一拍:“既然没有,为何当街殴打百姓?他们买米是犯了哪条王法?” “这……” 差役心里叫苦,这哪答得上来呀! 他们这些人平素蛮横惯了,百姓不敢和他们争辩,被他们欺负也不敢吭声,哪还用得上他说什么证据?而且平常最能说会道的雷三已经被卸掉下巴说不了话,这不是存心要他们好看吗! 堂上静默,堂下的百姓们可议论开来,对差役们长久以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不满让他们此刻情绪沸腾。 崔元庭故意留出这段时间,让差役们感受一下此刻的“气氛”。 片刻之后,他一拍案几:“堂下挨打的几人,报上名来。” 几人报了姓名,为首那个叫何新的汉子为自己叫屈:“县尊在上,我等冤枉啊,我们几个都是楚邑本地良民,我们这次买的米都是来路清明的呀!” “是呀,县尊明鉴,我们在本县买不到粮食,也买不起粮食,这才和家中亲友商量,凑些钱去外地采买……”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崔元庭:“楚邑县为何买不到粮?又因何买不起粮?” 09升堂(2) 徐灵府也很想知道其中缘由,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认真听。 却见那几个百姓互相看了看,那年老些叫张顺的犹豫再三道:“我等不知……只是县里的米行米铺这一二月间总是有时开,有时不开,开的时候少,不开的时候多。” “粮价更是一天一个价,最近更是要一千二百文才能买到一斗米,即使是这样,还有很多人买不到这限量的米,请县尊为我们做主,我们的妻儿老小都在张口等着吃饭啊!” “是啊,请县尊明鉴!” 这话说得含糊啊,徐灵府留心观察几个百姓的神色,总觉得他们在畏惧什么,不肯直言。 崔元庭点点头:“方才你们说,这米是你们去外地采买的?” 何新回道:“正是,草民有位表亲在亳州酂县,听闻他们那里大米只要八百文一斗,而且供应也算稳定,这才套了车去到那里买了几袋米回来,结果愣是被这几位差官当成贼子,说我们偷了县上米行的大米。” “是呀是呀,我等出发前已依例向衙门申请公验(出城凭证),全无违法之处,望县尊明鉴啊!” 崔元庭点点头:“尔等放心,本官自当查明。” 他随即高声道:“刑房书吏何在?” 一个小个人的男人快步上前,躬身道:“属下在此。” 崔元庭:“带他们下去,出具切结书便放他们归家,所没收的米粮均发还本人,不得刁难!” 刑房书吏:“遵命。” 几个百姓没想到一场灾劫就此解了,十分感激,对着崔元庭一拜再拜,感激不尽。 崔元庭挥手道:“不必谢了,回去与诸乡邻说明,请大伙放心,本官一定尽快查清米粮情由,让大家有饭可食!” “多谢县尊!”…… 崔元庭又道:“吏房书吏何在?” 又有一人上前道:“属下在此。” 崔元庭:“这几个差役目无法纪,当街诬赖殴打百姓,此风断不可长!带他们下去每人笞二十,消去番役,让坊正里正重择合适之人上番。” “是!” 崔元庭又拍了怒棋,起身时特地对徐灵府微微点头,灵府立刻跟上前去。 众差役看灵府形容秀美之极,又见他男装女相,一时摸不透,其中有两个忽觉灵府很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只好随大家拱手施礼。 灵府则努力忽略他们打量自己的目光,将腰背挺的笔直。 崔元庭对差役吩咐道:“本官去更换官服,告诉一应县衙人员,一刻钟后在二堂等我。” “是。”差役们领命而去。 徐灵府跟着崔元庭从大堂后门出去,来到一间小小的穿堂。这里是长官们坐堂时休息、整理衣装的房间,穿堂后面就是二堂院落。 一路上,徐灵府都有注意来往人员——徐柏兴就在衙门当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个照面,而崔元庭还不知道这一层。 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目前毫无疑问她要配合崔元庭在衙门的亮相。 进了穿堂,就见一名差役送上县令官服。 灵府看去,见那盘中齐整叠放着黑色幞头、绿色官服以及银腰带,显然与那位主簿的官服有所区别。 她不知在大齐一千五百多个县中,像楚邑县这种在籍人口六千户以上的乃是上县,身为县令的崔元庭则是从六品上的官员,刚才见到的县主簿李邺则是正九品下,因此官服不同。 崔元庭坐在榻上,没有换官服,待差役退下后他才望向徐灵府:“你有武功?” 徐灵府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属下花拳绣腿,不敢入县尊的法眼。” 这便是承认了。 崔元庭不评价她的武功高低,而是接着问:“身有武艺,你伯父一家还敢强迫于你,是何缘故?” 本来不打算现在说,但崔元庭既然问起来…… “回县尊,属下自幼身体孱弱,因此六岁上,阿爷阿娘便托拜鹿门山紫庭真人为我师父,带我上山教习修身养命的功法……” “数年下来我的体质大有改善,于是师父便也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一则强身健体,二来也可保护自己。”徐灵府把原主记忆中事一点点托出。 原主周六岁起在深山修炼近十年,于世间诸般事物都比较陌生,甚至与母亲瞿氏也比较生分。如果刨除会武功这一点,原主单纯的成长经历倒是很容易被大伯一家算计。 “今春师父羽化,师兄便送我归家,也是半月前才到的楚邑县。因此,大伯他们并不知晓我有武艺,也因此才没有防备我会伺机逃出去。” “可是,大伯一家决不会就此罢休,他们让衙门差役四下搜寻,抓我回去,用强胁迫我们母女就范。” 崔元庭听出重点,微一挑眉:“你伯父让衙门差役寻你?” 灵府点点头:“大伯他乃是本县的司户佐徐柏兴,与差役们很是相熟。” 这一句话隐藏的信息量很大,崔元庭这才真正理解此女一意跟随自己的原因。 司户佐本无品无秩,是县衙中不入流的杂任,辅助司户的县尉,但凡县衙里有关钱粮、户口耕地等事物都能插上一手。 这些无品杂任虽然对真正的官员构不成什么威胁,可却足以操纵欺压升斗小民。 而徐灵府的这位大伯看来犹为奸恶,竟然如此利用自己的侄女。 这件事却有两点不好解决:一来大伯一家的逼迫并没有真的得逞,二来仅凭徐灵府一面之词算不上证据,且对方又是她的亲长,大可以砌词狡辩。 自古律法中对下位者告上位者都十分不公。民告官、妻告夫、子告父、奴告主,除非上位者是犯了谋逆大罪,否则无论是何情由,原告都要先受刑责。 而这种“亲亲相隐”延伸开来,亲属关系越接近,越难告赢,而其受到的刑罚越低。 更多的时候,这种家族亲人之间的矛盾纠纷会由宗族内部自行解决。 徐灵府的事难就难在于以上两点,对方只要不肯放过徐灵府,她的危险就一日得不到真正的解除。 思及此,崔元庭道:“这件事你希望我怎么做?” 10 照面 灵府没想到崔元庭会先询问自己意见。 她略一思索便沉声应道:“县尊身为一县之主,灵府一路亲见您清正爱民、秉公任直。我相信违法犯奸之人在您的治下,无论身处衙门内外早晚都会得到应有的清肃。” “灵府并不急,愿意耐心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崔元庭何等敏锐,马上听出了徐灵府话中之意—— 她这是在说,她这位司户佐大伯一定还有其它罪行,而她并不介意一边帮他办事一边耐心等待,等到恶人伏法的那一天。 如此明慧的女子,谁会不想帮呢?何况此刻他身边并无可信之人,也许她算一个,也说不定会帮他在这个混沌不清的楚邑县打开局面。 崔元庭看了一眼官服,道:“我要见县衙各人,你随我同去。” 徐灵府和崔元庭眼神交汇。 “是。”徐灵府毫不迟疑地应道。 县衙二堂的规格与大堂类似,只不过略小一些。 这二堂平素也是用来审案的,此刻堂内已经挤满了人。 上首暖阁空着,两边的公座上第一个位置也空着,那是留给县衙二把手——县丞的位置。 其余座位分别坐着主簿李邺、皮、高两位县尉。而其他录事、典史、帐史、司户佐、司法佐、典狱等人分列两边,不设坐席。 主簿李邺端正的坐着,视线垂地,而两位县尉则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蓄须的姓高,正听“由”字脸型的皮县尉说话。 “……早打听过了,这位新来的县令虽然姓崔,却和博陵、清河两大崔姓没有半点关系,虽然出身也算是世家,却早已经没落无甚根基,除了年纪轻轻中了进士这点运气之外,没什么了不起。” “可年纪轻中了进士又能怎样?”皮县尉冲着主簿李邺那边撇撇嘴,“那等人我们也不是没见过,迂腐懦弱不通事务的多着呢……” 他又冲县丞空位嘟嘟嘴,“这位的心思咱们都清楚,前面两任县令都怎么样?” 高县尉看着皮县尉抽搐的嘴角,问道:“所以这回县里压根就没安排十里亭外的迎接,是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皮县尉挑了挑眉毛:“可惜,让这位赶上何新那群刁民闹事,倒让他露了回脸。” 高县尉低声问:“那蒋县丞此刻不照面,是真不在衙内还是有意为之?” “你还不知道,蒋老爷这一向经常不上堂,这会儿在哪还用说么?”皮县尉对高县尉挤挤眼睛,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此时,两个差役引路,身着官服的崔元庭昂首而入,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徐灵府跟着崔元庭来到堂中暖阁左侧站定,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崔元庭身上。 自古官场讲究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而崔元庭这张脸官帽一戴便凛然生威,让群吏不自觉地心生敬畏。 崔元庭于暖阁中坐定,主簿李邺、皮县尉、高县尉上前正式拜见。随后录事官将人名册呈上。崔元庭一边翻看,一边点名,逐一认识县衙诸吏。 徐灵府一边听着点名,一边在县衙诸吏中扫视。很快,一个异样的眼神与她相撞,那是她的便宜大伯徐柏兴。 人群中,徐柏兴原与诸人一样暗暗估量新县令,可当他的目光扫到县令案边立着的人就是一怔! 太像了!这也太像了吧? 县令下首侍立之人虽然身着男装,可那模样与侄女徐灵府分明一模一样!可这人又怎么会是徐灵府呢?她怎么会和县令在一起,还一幅男人打扮? 徐柏兴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眼花了。 不能呀?虽然只在家中与灵府见过几面,也不会这么快就记不住她的长相啊! 徐灵府一双明眸毫无感情地向他注视过来。鬼使神差地,徐柏兴竟然不敢正视那目光,赶忙将头低下。 “徐柏兴。” 一个威严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徐柏兴赶紧向前迈出一步:“属下徐柏兴叩见县尊。” 沉默,奇怪的沉默在堂上蔓延。低着头的徐柏兴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不由得偷眼观瞧县令的神色。 这一看正与崔元庭审视的目光撞在一处,徐柏兴忙将头低得更低,心中的异样也更加强烈了。 更多的人注意到这奇怪的氛围,都把目光在县令和徐司户之间来回打量,徐柏兴感觉如芒刺在背,脸上几乎要撑不住。 终于,崔元庭把目光重新移向名册,叫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徐柏兴暗中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擦了擦额头,这才发现竟已出了冷汗。 崔元庭点完名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天子有道,叛乱终定,朝廷授崔某职掌楚邑县,如今百废待兴,愿与诸位勠力同心,尽快恢复百姓生计!” 诸吏纷纷应承。 皮县尉心里泛起嘀咕,没想到新县令提都没提蒋县丞,就好像压根没这个人一样,这下马威人家根本不睬。这样一来,倒显得蒋县丞失了一局。 午休时间已到,崔元庭起身,宣布退堂,便有衙役擂响堂鼓四通。衙役在前引路,徐灵府跟着崔元庭出二堂向内衙走去,徐柏兴隔着七八步尾随。 眼看他们就要进内衙,徐柏兴犹豫再三还是试探地叫了一声—— “灵府?” 崔元庭和徐灵府一起转身,徐灵府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一言不发。 这神情是什么意思?徐柏兴莫名觉得有些发怵。 更让他难受的是崔元庭也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徐柏兴咽了口唾沫,躬身施了一礼:“属下唐突,打扰县尊午休了。”他快速抬眼看了灵府,“敢问县尊身边这位,可是属下的侄女徐灵府?” 这话问得有些蝎蝎螫螫。 徐灵府恍若未闻,表情毫无变化。 “徐司户,是不是你的侄女,你来问本官吗?”崔元庭淡淡开了口。 “这……” “莫非你不大认识自己的侄女?” “……”徐柏兴被问得张口结舌。 “县尊容禀,属下的侄女于昨日晚间走失,家里找翻了天,因其相貌与您身边这位……” 崔元庭打断他:“这位是本官的恩人,她救了本官的命。” 11 挑明 徐柏兴其实已经有九成把握,面前之人就是徐灵府,奈何当着县令的面不好直言,可如今听到崔元庭说这位是他救命恩人却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他翕了翕嘴唇,一时更住了。 灵府心里大赞一声:县令大人,仗义! 从二堂点名开始,崔元庭就有意无意地卡着徐柏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隐瞒,早晚要与这卑劣的伯父遭遇,可崔元庭方才连番暗藏锋锐的质问,已经戳得徐柏兴的心虚不已,更没想到的是,崔元庭当面把她的身份说成是他的恩人。 这一层关系的挑明对日后作用匪浅,徐柏兴恐怕一时间轻易奈何不了她了。 “灵府。” 徐灵府一怔,望向崔元庭。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明显是叫给徐柏兴听的。 “县尊请吩咐。”灵府颔首。 “让两个差役陪你回家报个平安吧。”崔元庭对朋友般的关照道。 灵府了然:“是。” 灵府方出衙门,徐柏兴立刻追上她,一脸迫切地问:“灵府,这是怎么回事?” 灵府站定,陪同她的两个差役也站定。一个差役嘴快:“徐哥,你们认识?” 徐柏兴对灵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两个差役回避。 灵府当然不理,直接道:“徐司户,有事吗?” 徐司户抖了抖眉:死丫头故意以职位相称,是什么意思? 灵府翻个白眼:当然是和你划清关系的意思。 对付徐柏兴,灵府懒得多说一句话。徐柏兴见她不肯上道,只得对两个差役道:“你们回避一下,我有话同她说。” 衙门差役都知道徐柏兴背靠蒋县丞,一贯有些“势力”,是他们这些差役不好得罪的角色,听他如此说便退到远处。 徐柏兴觑了觑灵府,见她不卑不亢神色淡漠,和几日前在家中见到时的怯讷判若两人。 倒是他小看这侄女了! 他压了压心中的燥火,干笑道:“灵府,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家里出来了,让伯父甚至担心,你又是怎么和崔县令走在一起了?” 灵府对着徐柏兴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厌憎。 穿越前她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上学读书,走上社会,受过世间温暖,自然也没少见识人心险恶。 对于不怀好意的人,她唯有不假辞色,用明确的态度保护自己。可前世二十三载,她也从未经历过徐大一家这等险恶之事。 在这个时空,她感到自己比孤儿还孤儿,不仅没有能让她依靠的至亲,甚至也不真正了解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缺乏有效保护自己的方法。 虽然变故以来她一直努力让自己沉着冷静,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支撑得多么艰难惶恐。 可此刻,她还得用这种态度保护自己。 “徐司户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从您宅子里跑出来?” 徐柏兴的眼睛不自觉地微眯起来:“哦?我确实不知,为何呢?” 灵府冲他淡淡一笑:“当然是等了几天也看不出您和大伯娘有履行诺言、归还多年积欠的田租了!那我干嘛还待在你家?当然得回去陪我那孤苦无依的阿娘了!” 瞿氏与徐大一家隔阂多年,此番卫氏为了计赚灵府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知道瞿氏家中艰难,故委婉对瞿氏暗许归还欠银之意,又说了许多好话,希望灵府与徐家两姐妹多亲近熟悉。 瞿氏虽然不喜徐大夫妻,但见女儿孤独无伴,亲戚相邀不好拒绝,也确实希望徐大夫妻能够良心发现,还些银钱以度难关,故此同意女儿过去小住几天。 谁能想到徐大一家竟是这番歹毒心思? 徐柏兴以为灵府会质问当日之事,可那事毕竟没成,曹管家连徐灵府的面都没有见到。 如果徐灵府胆敢说些什么出来,他就可以给她冠一个污蔑亲长之名,反正知道内情的仅有他们夫妻和女儿徐灵娇,自然不会有人给徐灵府的话证明,这样他反倒容易行事。 可没想到,这丫头竟拿欠银说事。这件事真究起来,是他侵占胞弟遗产在先,虽然可以拖赖着不给她们娘儿钱,道理上却落人诟病。 他心里愤恨,但碍于此时的徐灵府已经搭上县令,很多话便只能说得客气些,于是硬挤出一丝强笑。 “灵府你不当家,很多事情不晓得,大伯我自然不会赖你们孤儿寡母的银钱。只是如今世道艰难,一时拿不出……” 灵府斜睨他一眼:“那大伯娘当日上门因何却许诺我阿娘,说不日归还我家租银?难道是故意用这话来骗我上门?” “当然不是……” “大伯不要打量我年幼无知就诓我。”灵府的笑容甜美却带讽刺,“我在大伯家小住了几日,您家日常用度如何您自己清楚……” “而我与阿娘粗茶淡饭尚难维持,就不要说什么世道艰难的话了。不过我确实好奇,眼下百业凋零,庶民食不果腹,大伯家为何能一枝独秀安享富华?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好法子’?” 灵府故意咬中最后几个字,泠然扫了徐柏兴一眼,见他面色果然更难看了。 灵府不欲再多说:“阿娘想必等我心焦已极,恕灵府无法在此多耗。” 说罢,再也不瞧徐柏兴一眼,转身离开。 敦义坊西边一户四合院中,灵府的娘亲瞿氏立在檐下,双眼怔直地望着门口,整个人的精神都处在一种摇摇欲坠的边缘。 仆妇田妈端来一碗汤,轻声劝道:“娘子,喝口汤吧。从昨天到现在你就没吃一点东西,再这么着你身体就垮了。” 瞿氏仍旧那样呆望着,嘴里喃喃道:“田妈,我为什么那么蠢,答应让灵府过去小住?我……” “娘子。”田妈叹了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好歹喝了这碗汤,保住精神,老奴和你一起想办法。” 田妈忧心地看了一眼瞿氏额头包着的纱布,那是昨夜瞿氏惊急之下出去寻找灵府,不小心跌了一跤,额头磕破了好大一块。 她又望向门口那两个卫氏派来的仆妇,自从昨日卫氏带了四五个下人过来告知灵府失踪后,这两个仆妇就被留在了这里。 田妈凑近瞿氏耳边道:“娘子,你听老奴一句劝,灵府的失踪应另有隐情。” 12 母女 瞿氏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田妈低声道:“这两个仆妇从昨天起就守在咱们家,按说卫娘子留她们在这儿,应是帮娘子照看找人的,可你看她们的样子,倒像是在看着咱们。” 瞿氏因女儿的变故忧急过度、神思不属,就没有留意到这些,如今经田妈一说也发现了怪异处。她仔细想想徐大与卫氏的为人,简直悔青了肠子,实在应该对这对夫妻多加防备的。 瞿氏定定神:“你说的对,我不能倒下,灵府还要靠我这个阿娘去想办法。” 她咬咬牙,接过那碗汤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碗,瞿氏径直走到两个仆妇之间。 “你们两个出去找灵府吧,光在这杵着有什么用。” 那两个仆妇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我家娘子让我们在这里帮瞿娘子照看着,可没让我们去外面找人。” 瞿氏恼道:“帮我在这儿照看?照看什么?灵府在你们府上走失,你们就应该都出去找!” 两个仆妇才不把瞿氏放在眼里,干脆来个充耳不闻。 瞿氏咬咬牙:“好啊,你们不出去找就不要杵在我家,你们给我出去!” 瞿氏一手抓着一个仆妇,就往门外推。可两个仆妇比瘦削的瞿氏健硕多了,根本推不动。 田妈见两个刁仆如此欺负瞿氏,直接抄起墙边的竹扫帚,大叫一声:“娘子让开,让老奴扫她们出门!” 田妈一点不客气,大扫帚就像两个仆妇面上袭来。面对田妈无情的打击,两个婆子哇哇怪叫,被田妈一个接一个撵到了门外。 灵府来到家门前就恰好看到这一幕。 “田妈。”灵府唤了一声。 田妈百忙中抬头扫了一眼来人,这一看不要紧,直接把扫帚扔了,冲了过来。 “灵府!”田妈上下打量,惊道:“你怎么穿成了这样?”后忙又冲瞿氏叫道:“娘子,娘子!灵府回来了!” 两个仆妇听说也立刻围上来,盯着灵府打量,却看到灵府身后的两名差役。 两婆子显然回错了意,以为这是徐柏兴托人找到了徐灵府,眉梢眼角都透着得意。 瞿氏听见田妈叫声便跑了出来,及到灵府近前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女儿,然后一把将她搂住,泪如雨下。 灵府等了片刻,轻轻推开瞿氏问道:“阿娘,你头上怎么受伤了?” 瞿氏摇摇头,拉住她的手:“回家,屋里说。” 灵府对两位差役道:“多谢二位护送,请回报县令我到家了。” 两个差役点点头便欲离去,两个婆子却听着奇怪,其中一个上前询问:“两位是徐司户派来的吗?” “你刚才没听见吗?某等是受县令委派。”差役答道,脚下却不停留地走了。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个道:“县令?咱们县有县令吗?不都是蒋县丞代管吗?” 另一个道:“这等事我们怎么晓得,你在这守着,别让人走了,我这就回去报告娘子。” 瞿氏和灵府才不理会门外仆妇们如何,母女相见,瞿氏自是关心灵府出了什么事,田妈很有眼色地帮她们带上门,让母女俩得以畅谈。 灵府便把事情如实讲述一遍。瞿氏听得一时愤恨不已,一时揪心难过,待知道女儿身负武艺,还与崔县令结交,不禁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一日的惊心动魄让她一时难以消化,最后她只问了一句:“那你真的没事吗?” 灵府伸出手:“除了手指头擦破点皮,女儿什么事都没有。” 瞿氏一下子松懈下来,双手握住灵府的手:“阿娘给你擦药。” 灵府:“没事,不用擦药,都已经结痂了。倒是阿娘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瞿氏:“阿娘也没事,昨夜我出去找你,黑咕隆咚地绊了一跤,不要紧。” 灵府心中泛起一股热流,作为一个孤儿,从前她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母爱,但自从穿越到这具身体里,她就无法回避自己一次次从瞿氏那里感受到母亲对女儿挂心挂骨的的关心与爱护。 可是她不知如何回应这份母爱,因此对瞿氏只示以恭敬顺从,瞿氏也以为这是母女分离多年造成的疏离,需要时间慢慢调和。 瞿氏愧于对女儿了解甚少,见她回来后一向不肯和自己敞开心扉,连她身有武功自己都不知道,看来这些年她这个做母亲的确实错过了许多东西。 她压下心酸与愧意,对灵府道:“这些事咱们稍后再说,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我让田妈做些吃的来。” 她向外走了两步,停下来:“以后,徐柏兴一家不再是咱们的亲戚,阿娘虽然无能,也一定会拼命保护你的,不再让你受屈辱!” 灵府一直望着瞿氏的身影消失,身体慢慢地靠在榻上。 她很累。 这一天一夜的连续奔命劳碌、紧张提防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精力。此刻,在这个仅仅生活了半月的新家中,她才慢慢松懈下来,等吃饭的功夫她不知不觉就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瞿氏端来饭菜,才发现灵府睡着了。她不欲扰醒女儿,正准备悄悄退出去,灵府却陡然醒来坐直。 “阿娘。” 紧张太久,即使睡过去了,一点点声音还是能够让她惊醒。 瞿氏心疼女儿的疲惫,便道:“累了吧?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啊。” 灵府:“不能睡了阿娘,和你吃完饭我还得回衙门。” 瞿氏端着碗的手顿住了:“还回去?” “是啊,这次是崔县令特地让我回来给您报平安的。县衙事忙,崔县令又是新官到任,少不了需要人的时候。”灵府一面埋头吃饭,一面说道。 瞿氏低头吃饭,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放下了饭碗。 “灵府,不要怪阿娘啰嗦,通过这次的事,我们娘儿以后对人都要保持警惕之心……这崔县令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官儿么?” 灵府明白瞿氏的担心,瞿氏与崔元庭素未谋面,在瞿氏的认知中,崔县令只有两个属性:男的,当官的。 这两个属性让瞿氏无法放心。 于是灵府也放下碗,将崔县令一路的所作所为讲给她听。 末了她道:“我知阿娘的心意,在崔县令身边一定会小心应对,至少到目前为止,崔县令展现出来的都是正直仁义的一面,比起大伯一家其更愿意相信他,而我们也需要通过他彻底摆脱大伯一家的威胁。” 瞿氏勉强点点头,道:“他是官儿,你是民,他是男人,你是女人,怎么说都处于弱势。娘也盼着他是个真君子,否则……” 瞿氏没有再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13米粮(1) 灵府垂头默了一顺,抬眼看着母亲道:“所以女儿认为,不能把一生安危荣辱系于他人,最终还是自己为自己托底。目前我们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女儿做的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瞿氏端详女儿尚显稚嫩的脸颊,细细品味女儿话中的道理,不禁感慨又宽慰。 离开自己身边这么久,女儿的成长超乎她的意想,并不是她以为的稚弱懵懂,也许她们母女真得需要好好彼此认识、了解一番了。 崔元庭在内衙中用了午饭,略歇了歇,就让内衙中人传了三点三梆,示意县令下午要出内衙办公。 听得这声音,原本在前衙班房中歇着的差役们不得不各就各位。 差役孙宝是新来的,他一张圆圆脸显得年龄很小,一边跟随大伙整理衣服一边问旁边差役:“二哥二哥,不是说衙门里最是清闲嘛,咋下午还要咱们服侍?” 差役赵二哼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没听过?这是新县令要显示他勤快能干呗!倒是折腾我们忙前忙后。” 蒋县丞代主事的这段期间,差役们平素都懒惯了,而需要“劳动”他们的任务往往都有油水可捞,似这种陪县令站班的纯体力工作他们当然提不起精神。 差役们纷纷走出班房,赵二和孙宝走在最后。 “二哥二哥,你不是说咱这没有县令,蒋大爷说了算吗?怎么现在咱们都得听县令招呼上番?蒋大爷也不露面……” 赵二停下脚步,在孙宝耳边小声道:“在咱们这儿,蒋爷可比县令大,知道前两任县令都是怎么完了么?” 孙宝:“难道是蒋县令……” 赵二瞥向二堂方向,在孙宝胸前拍了两下:“走,当差去。” 崔元庭方出内衙,一个差役上前低声禀告了什么,崔元庭起身去往穿堂。 徐灵府早已等在那里:“县尊。” 崔元庭点点头:“回来了。” “嗯,灵府已经见过家母,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县尊吩咐。” 不卑不亢,从容淡定。这就是崔元庭对她另眼相待的地方,明明临走前他什么都没说,她却能知道他的想法。 崔元庭点点头:“确实有事需要你去做。” 徐灵府抬头,一双眼睛明澈晶亮…… 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莫过于米价的问题,崔元庭到了二堂,立刻差人去叫市令和仓督过来回话,等待的时间里他翻看了最近几个月的相关案卷。 市令赶到县衙时,头上脸上已微微冒汗。他来时已经听得差役告知今日之事,心中对新县令要问的事情大致有了预判。 到了二堂,快眼一扫,见公案后的新县令刚过弱冠之年的样子,心中惊讶,忙躬身施礼:“市令许进昌恭迎县尊!” 崔元庭抬眼望向下面立着的市令道:“许市令,本官方到楚邑县就听说此地粮价奇高,供应紧缺,可有此事?” 许进昌:“禀县尊,眼下粮价确实较往年贵些,盖因叛乱多时,百姓流离,许多田地荒芜无人耕种,这些年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且平叛动用了大批粮草,这才导致粮价居高不下,且十分稀缺。” 崔元庭把案卷往旁边一放:“你说的这些本官岂有不知?但同样是缺粮的情况,本官自京畿沿路所见其它州县斗米大约在八百到一千文之间,楚邑县耕地相对较多,又无受灾,为何却比其他地方更贵?” 许进昌汗冒得更多了些:“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 “不知?你身为一县市令,掌管坊市,平准物价,管理交易是你的职责,你现在却说不知?”崔元庭的目光变得冷锐。 许进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想争辩:“小的也曾问过那些米行老板,他们都说如今粮食减产,且运输不畅,往年卖米的行商好多都改贩了其它……” 崔元庭重重捶案:“一派胡言!如今各地粮食金贵,卖米的行商有利可图,岂有不趁机谋利的道理?楚邑县比周边粮价都高,商人重利,论理米商应云集此处才是,可楚邑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 许进昌原本见县令年纪轻轻,且像个书生模样,只待糊弄一番便是,谁知对方却对市场行情门儿清,抓住他话中的矛盾不放,这下可真得不知如何辩解了。他举着袖子擦汗,一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理。 崔元庭:“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等会听听米行那些人怎么说吧。”说罢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看案上文书。 许市令还干干地站在当地,心里着急又没办法挪窝,过了一会儿听得崔元庭让差役去叫仓督叫来,他的眉头更是挤在一起,站立不安。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堂外脚步纷杂,本县米行的几位老板到了。 崔元庭面无表情地问了几位老板与市令相同的问题,几个老板也给出差不多的回答。崔元庭并不深究,也不放他们回去,而是让他们和许进昌一起干在原地。几个米行老板原与许市令关系甚密,此刻说话不便却又想知道更多内情,于是趁崔元庭低头看文书之际与之眉来眼去,奈何许市令所知亦有限,也能暗暗摇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胖胖的仓督也到了,他呼哧带喘地拜见了新县令。崔元庭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只问他:“县里的常平仓现有多少粮食?”仓督听问,只得道:“启禀县尊,如今仓内约有粮食五百余石。” 崔元庭定定地望着仓督,仓督被他瞧得心虚,只得解释:“五百石虽比原来少,但叛乱多年,田垄荒芜,流民四处奔逃,能收上这些数小的们也是尽力了……” 崔元庭把文书放到一旁,目视堂下众人:“楚邑县如今斗米买到了一千二百文,而你们这些米商一不同意降价,二又说没库存,既如此本官只能将常平仓和义仓中的粮食按原来收购价格卖出,帮百姓度过难关。” 仓督和市令本能叫出来:“不可啊!” 崔元庭:“为何不可?如今正值青黄不接,米价却居高不下,多少百姓面临难关,如果不开仓出粜激起了民变,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可是,可是……”市令和仓督急得搓手,而比他们更震惊的是几个米商,彼此间互相使眼色,恨不能马上离开此处。 崔元庭不看他们,淡淡道:“就这样,着人下去安排出粜的事,先把告示贴到照壁外,以安百姓之心。” 几个米商大惊:这告示一贴出去,只怕他们这几个月不仅白忙活一场,还有可能赔上一笔!于是都面露急色。 就在此时,院外疾步走进一人,高声道:“且慢!” ------题外话------ 真诚感谢小伙伴们的阅读和投票,你们是我珍贵的第一批读者,爱你们么么 14 米粮(2) 众人一看那人来,心下顿安。 崔元庭向那人望去,只见此人身着便服,四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头戴黑纱硬幞头,“由”字脸,蓄着短须,目露精悍之色——正是县丞蒋同范。 蒋同范先是见了礼,然后道:“属下来的路上已经听说县尊处置了今日虐待百姓的差役,县尊一片爱民之心,属下钦佩不已,可是这常平仓的粮食如今却是不能出粜的。” “哦?”崔元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楚邑县东市米行对面的临街茶棚里,徐灵府正坐在角落里低头喝茶。周围几桌客人零零散散坐着,搭着布巾的茶博士忙前忙后,烧水斟茶,与熟客们随口寒暄。 一位灰衣老者蹙着眉走进茶棚,把手中空空的布袋往桌上一放,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茶博士看到老者,快步过来,摆好茶碗斟了茶:“葛翁,看样子又没买到米?” 被称为“葛翁”的老者端起茶喝了一大口,显然是渴得紧了。 “没买到啊,走了几家米行都没开。唉,即使开了也愁啊,现在这米价一天一个样儿,再这样下去,老朽家就要断炊喽!” 葛翁的话引来周围客人的附和,“谁说不是呢?眼见这斗米已经买到了一千文,这不是要命吗?要知道隆平十四年,斗米才二十文呐,这才几年光景,涨了五十多倍呀……” “那能一样么?隆平年间那是盛世啊,柴米油盐哪个不便宜?” 一个系着缲头的茶客道:“是啊,可谁能想到,好好的大宣朝忽然就盛极而衰,这几年平叛打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现在好容易平定了吧,不打了吧,可这米也买不起了。” 茶博士赶紧过来假做擦桌子,悄悄提醒:“各位慎言、慎言啊!” 那被止住话头的茶客不满道:“慎言个屁呀,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还说别的了嘛?我又没说咱们县的事儿,也没提那杀千刀的蒋县丞勾结豪强,囤积居奇,横行县……” 他话未说完,已被同桌客人抢先一步捂住了嘴,其他人也纷纷劝道:“咱们骂骂朝廷也就算了,你可别在这大街上说这个啊,万一被那帮巡街的爪牙听到,可有你受的了。” “就是,吃茶吃茶……”就连葛翁也如是附和,在众人一顿劝说之下,那客人只得悻悻作罢。 徐灵府支棱着耳朵,把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待那个茶客起身付钱出了茶棚,她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县衙二堂内,蒋同范的声音笼盖全场:“博睢叛乱方休,如今京畿地区缺粮严重,朝廷大力征调各地米粮急速运往京师,我等自不该在此时出粜官仓粮食,若是哪天朝廷征调下来了,咱们没得粮调可是大大的过错。” 一番冠冕堂皇的大话,处处以朝廷的名义对崔元庭进行压制。 可崔元庭岿然如高山之玉:“原来蒋县丞不肯出粜,是心系京师。那本官可以告诉你,不用担心京师。” “自本官京师离开之前,洛阳含嘉仓的一万石粮食已经抵京,而淮南道、江南东道的米粮不日也将从漕河北上,运抵京师,至少今年朝廷不会因京畿地区缺粮而征调咱们的了。” 蒋同范低下眼帘,略一思索,便道:“可即便如此,河西地区如今形势动荡,本州张刺史曾吩咐治下诸县囤粮,以备军需,所以官仓的粮食还是不动为好。” 崔元庭踱步到蒋同范处,目光中带着审视:“蒋县丞,你我身为楚邑县官,最重要的职责是安抚治下百姓,如今楚邑县百姓饥馁在即,我等不可能看着眼前的灾祸不管,反而去担忧天边的事。” 他略一停顿,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本官既然为一县之首,自然由本官做决断。” “这……这恐怕张刺史那里……”蒋同范还想阻拦。 崔元庭淡淡一笑:“张刺史那里,本官自会上奏,县丞就不必担心了。”他对一个书吏招招手:“来!现在就在这儿出粜告示,本官看着你写,写完马上把告示贴出去!” 如此雷厉风行,出乎在场诸人的意料。 那书吏拿着纸笔进来却没有立刻就写,目光望向蒋县丞。 蒋县丞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崔元庭目视那书吏:“怎么还不去写?” 书吏:“这……” “你想让本官亲自写?”崔元庭目光一盛。 “不敢不敢……”书吏咬咬牙,只得伏在案上,提笔写起来。 崔元庭身后,几个米行老板、市令、仓督的目光都聚集到蒋同范身上,蒋同范脸色阴郁地回望他们几个,暗自捏了捏拳头,上前一步来到崔元庭身边。 “县尊且慢,请听我一言。” “哦?”崔元庭淡淡一声,眼睛却依旧看书吏写告示。 “开仓放粮毕竟是件大事,请县令宽限几天,容我先与几位米行老板商量商量,看能否尽快弄些米粮平抑米价。” 崔元庭依然看都不看蒋同范一眼,依然淡定无比:“那你们就商量商量看,本官当然希望你们明天就能拿出米来。不过我不能眼看百姓饿死,最多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如果明早市面斗米依然高于一千文,本官立马开仓。” 蒋县丞见崔元庭如此不松口,心动念转:“属下还有一要紧事禀告县尊。今日收到百姓上报,本县白河河边发现十三具尸体,现场痕迹看是盗匪截杀过路行人,此系本县多年未有之大案,请县尊火速处理!” 崔元庭转过身,目光定在蒋同范身上:“这件事,就交由蒋县丞和本县分管兵曹的高县尉处理吧。” “如此特大恶劣案件,县尊难道不管?”蒋同范毫不掩饰地高声质疑。 “没错,这件事就是你和高县尉来查。”崔元庭再次重复道。 他绕着蒋县丞负着手踱了几步:“本官可以告诉你,案发时间是在昨晚戌时末,凶徒武功高强,一共六名,逃走两名。” “现场除凶徒外的九具尸体,两人是本官的家仆,一人是赶车的车夫,其余六名是朝廷给本官发派的手力。” “还有——本官昨夜就是从凶徒手下逃出生天的。” 15米粮(3) 这回,蒋同范真真吃了一惊! 崔元庭面不改色:“作为此案当事人,本官自要回避。为何本官在楚邑境内遭此截杀?为何本官到任的排票早已发到县衙却无人在交界路等待?这两件事是否有什么关联?” “请蒋县丞尽快查明结果,给本县一个教代!” 一连数问! 这一下蒋县丞也要流冷汗了。 本想将这件大案捅出来让崔元庭无暇顾及米粮之事,谁知真相竟是如此! 没派人迎接崔元庭自然是他的主意,本想给新县令一个难堪,可是如果因此导致县令遇刺,他的干系可就大了! 现在崔元庭主动回避,把烫手山芋丢给他,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他不仅不能再明面给崔元庭难堪,还得尽快给出一个结果。 可这么大的凶杀案岂是好查的? 思索一番后,蒋同范深躬一揖道:“属下有罪!迎接县令之事我已全权安排给皮县尉,许是最近事情频发,皮县尉记错了日子,我代表皮县尉给县尊赔罪!属下这就派人查案,务必给县尊一个交代!” 甩锅技术如行云流水。 崔元庭:“出了如此凶案,蒋县丞自然要查,但全县二万余口百姓的口粮更是要事。” 蒋同范心知今日已无法从崔元庭那里讨得便宜,只得对几个米商招招手,自去旁边书房商议不提。 徐灵府外出回来,经过县衙二堂院外,就见门外值守的赵二把目光从内堂收回,悄悄地挪近另一名差役,低声议论起来。 “看见了没?新来的这位可不善,上午把雷三几个给收拾了,这会儿蒋县丞也被搞趴了,我看衙门里以后要热闹了。” “也不知蒋县丞多久能降伏这位崔县令……他今天一定非常不爽,本来想着能直接进一步,当一回堂堂正正的县尊,没想到朝廷还是派了新人……” 孙宝侧眼瞥了下堂内:“那也不一定啊,二哥我跟你讲,我在乡下可跟村头吴半仙学过几天相面,这位崔县令印堂宽广饱满,想必是官运亨通之人,蒋县丞是狠,可未必能斗得过。” 差役赵二斜睨了孙宝一眼:“呦,别吹了,就你还能看出官运了?那你看看哥哥我怎么样?” 孙宝向赵二脸上望了望,摇摇头。 赵二急了:“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孙宝:“二哥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雷三他们都已经倒了大霉,咱们在这议论上官,小心被罚!不管他们谁胜谁负,咱哥俩只管好好当差,可别成了他们斗法的炮灰!” 闻言,灵府嘴角上翘,看来崔元庭这边的进展也很迅速嘛!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在暗暗为他担心,为他的进展而欣喜。 见灵府回来,崔元庭便与她去了书房。 “我按县尊交代去打听米市情况,确实得到一些消息。”灵府道,“自今年二月开始,城中米价就不断上涨,到了三月中米行常常关门不卖米。有百姓暗中议论此事与蒋县丞勾结本地豪强富户有关,但当我追问下去却没人肯说了。” 当时问不出情况,她也感棘手。她对楚邑县的熟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不了崔元庭,想马上探听隐情谈何容易? 崔元庭和灵府的目光碰到一处。 从那目光中灵府读出他是有自己的猜测,微一停顿,便道:“我感觉这些人似乎知道什么,却因畏惧不敢明言,所以我去找了何新和张顺几个。那张顺没说什么,倒是何新感念县尊今日救护之情,向属下说了好多情况。” 崔元庭露出赞许的目光:“难为你想到找他们打听,他们怎么说?” “何新说,大家不敢说出实情的原因是因为蒋县丞勾结了本县豪强大族——潘家。” “这个潘家在楚邑多年,近些年风头最盛,除了族中出了几位官员举子不说,还通过姻亲与朝中权贵搭上了关系。他们安排了人手在通往楚邑县的各条道路上设卡,凡是外地运米来的行商一路不放行,因此掌握了本县的米市。” “这个潘家竟能压得百姓不敢说话,畏之如虎……”崔元庭拿起一摞案卷:“难怪这里最近有这么多与潘家有关的申牒,清一色全是田产买卖的。” 灵府还不太懂这两件事之间有何联系,望向崔元庭的目光中就有些迷茫。 崔元庭道:“你还记得我们途中遇到的那户刘姓人家吗?” “记得,当时那家男人要卖女儿换米粮。” 崔元庭慢慢踱步到窗边,看着天边渐暗的天色,不免惆怅地道:“百姓已经被逼到卖儿女、卖田的境地了。” “自古豪强兼并土地无所不用其极,楚邑这次米粮风波,很明显是潘家瞅准了举国米粮吃紧的时机,在这青黄不接之际卡住楚邑县百姓的脖子,逼那些吃不上饭的田家贱卖田产。” “叛乱方定,百姓贫苦如此,怎还能扛得住他们如此盘剥……”崔元庭叹了口气,又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蒋县丞等人明天要开仓放粮了。” 灵府抬头望向崔元庭,心中有些惊讶和敬佩,没想到他一来就做了这么件大好事。 可是蒋县丞和潘家能同意么?这明显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会怎么对付崔元庭呢? “县尊一片真心救民灵府万分感佩,需要我做什么但凭县尊吩咐。” 崔元庭看着灵府一阵感慨,自己这个光杆县令到了楚邑县这么个污浊险恶之地,身边可信可用之人竟然只有一个小女子。 他隐隐感受到县衙里的暗潮涌动,他没有同灵府明说开仓放粮其实是他虚实转换的一个计策。 按灵府打听的消息来看,楚邑县的米粮应该都被隐藏在某处,只待需要时就能拿出。 这件事背后那只手既能通过高价卖粮大赚一笔,自然也能通过逼民卖田兼并土地。 但如果官府公然宣布开仓放粮,就不会有人再去买高价粮。只要到了五月,新粮就会陆续收获,那么他们先前囤的粮食就无法出手。 如今叛乱已定,朝廷定会大力劝课农桑,让百姓好好种地。那到了明年,粮食紧缺的情况将会大大缓解,斗米必然卖不到现在的高价,那时囤积居奇的粮就彻底砸在囤集者的手里。 所以崔元庭预判明天蒋县丞必会抬出粮食降价出售。 当然不会降得很多,但一定能让部分人买得起。 他现在拿不准的是,蒋县丞和潘家到底有多敢? 万一他们无法无天打起官仓米粮的主意,那就棘手了。 想了想,崔元庭道:“暂时没有安排,明早咱们看看米行那边的动静再做打算。” ------题外话------ 谢谢每一位宝子的阅读,谢谢你们投出的每一张推荐票,话说有活体读者真好呀,麻麻再也不用担心我单机惹~ 16 潘家 “好。” 灵府应了,顿了顿又问:“我是县尊的随从,按规矩夜晚是不是不能离开县衙?” 闻言,崔元庭温和一笑:“论理本官的家人、随从、手力等都要住在内衙听候差遣,可灵府你并不是真的随从,你我都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所以不必遵守此规。” 他目光澄澈地望向她的眼睛:“当然,如果你在外面感到威胁,随时可以到内衙来住,包括你的母亲。” 随即他自嘲般笑笑,“反正本官孤身一人,两袖清风,内衙空房多得是。” 灵府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自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县尊别忘了上药,伤口不能见水。” 崔元庭接过药粉,灵府施了一礼,转身出了门口。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楚邑县的黑夜就这样到来了。 不能任由这黑暗吞噬这一切,崔元庭高声道:“来人,掌灯!” 一个衙役快步进来,点亮灯盏。 崔元庭问:“高县尉回来了吗?” 衙役:“禀县尊,高县尉正在殓房会同仵作行人查验尸首。” 殓房内,高县尉陪同崔元庭查看那几具黑衣人的尸首。 崔元庭扫了一眼仵作行人填的验尸单,一边观察黑衣人的尸首。 高县尉:“这几个黑衣人都是中剑而死……” 崔元庭:“知道,我杀的。” 高县尉:“……” “仵作行人发现其中两人有共同点。”高县尉一挥手,手下差役立刻将尸体相关处露出来,“这两具尸体的背肌异乎寻常的发达,右手虎口、左手掌与五指均有厚茧,看样子是出身行伍的弓手。” 崔元庭看着尸体的手掌,目光变得幽深:“这种位置与厚度,是拉三石以上的强弓才会有的手。” “三石以上的弓……”高县尉陷入思索。 掌灯时分,卫氏急吼吼地等在廊檐下,见徐柏兴一进门就奔上去:“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听派去瞿氏那里的婆子说,灵府被几个差役送回去了……” 徐柏兴一脸阴霾地进了屋,关上门道:“灵府和新来的县令勾搭上了!” 他将今日所见讲给卫氏,卫氏听得一愣一愣:“那这么说,我们是没办法把她抢过来送给曹爷了?” 徐柏兴:“你说呢?这个崔县令可护着这丫头呢,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几次给我难堪,真是让人恼恨!你没想到吧,这个姓崔的一来公然就跟蒋县丞叫板,哼,现在蒋县丞和潘家肯定也在商量对策。” 卫氏问道:“他和蒋县令为什么叫板?” 徐柏兴恨恨道:“姓崔的因米价高,要开仓放粮给那些破落户!你说他这一来就跟所有人过不去啊!我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动蒋县丞算咱们一份子,好从中赚一笔,这姓崔的上来就挡咱财路!” 卫氏双眉一挑:“这人这么冲?他不是有什么背景吧?” “有什么背景!就是不开眼瞎乱撞,早晚撞在死路上!”徐柏兴咒骂道。 卫氏捏着帕子站起来,眼睛滴溜溜转着,突然转身对徐柏兴问:“那曹爷回州里了吗?” “还没,听说还在潘家呢。”说道曹奉琳,徐柏兴的心就堵得慌。 卫氏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大郎何不现在就去潘家求见曹爷?” 徐柏兴诧异地瞪着卫氏:“我去见他?我现在躲他都来不及!” “不不,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好机会!”卫氏兴奋起来,“也是那姓崔的不检点,一来就得罪了蒋、潘两家,还敢把灵府这个美貌女子做贴身随从!” “依大郎说他们今晚在商量对策,此时你去求见曹管家,告诉他崔县令贪慕你侄女灵府的美色,诱拐了收在身边。” 卫氏越说越得意:“最好能说动曹管家明天亲自去县衙见灵府一眼……哼哼,我就不相信他看到娇滴滴的美人被抢了能不恨?这样一来,曹管家自然得把账算在姓崔的头上,而大郎也正好趁此机会向蒋、潘两方表明心迹!” “蒋县丞和潘家,再加上曹管家在刺史那里说两句……你说这姓崔的还能在县令位子上待几天?” 徐柏兴眼放金光地看向卫氏:“娘子真是女中诸葛!此计甚妙啊!一举便解了咱家的危机。” 卫氏妖媚一笑:“入夜了,大郎快去吧。” 徐柏兴喜滋滋地点头,饭也不吃,径奔潘家大宅去了。 城外潘家,花厅内,几个云裳翠袖的舞姬正伴着丝竹翩翩起舞,忽而露出一片雪白的玉腿,忽而现出一抹玲珑的楚腰。 潘家老太爷眯缝着一双三角眼,斜依在檀木雕花的卧榻上,正有滋有味地欣赏舞姬们的舞蹈。 潘老太爷早已不理事,如今只顾享乐,一双长满斑点的手随着音乐在腿上敲击节奏。 花厅左侧放着一条长长的案几,案几上铺了一张画布,一个玉容花貌、身穿飘逸白绡衣的女子正在那里作画。 在她身边,立着一个身着暗花绸衫的干瘦老头——正是曾在徐家花园出现的刺史府管家曹奉琳! 他的目光随着女子的玉腕起伏移动,与其说是在看画,不如说是在看人。 右侧的榻上坐着蒋县丞,面前摆着时鲜果子与美酒,可他此刻却没有心思品尝,而是看着坐在旁边的潘五郎。 潘五郎三十上下的年纪,头戴万字顶皂荚包金,一身寒罗细褶宽袖衫,五官精致,看上去风流俊赏,只是举止顾盼间偶尔流露出几分凌厉狡黠之气。 蒋县丞故意不避讳曹奉琳,道:“五郎,米粮之事崔县令势必要有所动作,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好?” 闻听此言,潘五郎闲闲一笑:“既然崔县令要开仓贷粮,那就让他贷好了。这是好事,我们怎能阻止?” 蒋县丞心中诧异于潘五郎的回答,面上却还镇定,道:“那咱们囤下的那些粮食怎么办?” 潘五郎笑道:“粮食又不会马上坏掉,明日一千文一斗出一些,剩下的日后再说。这么动荡的时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 蒋县丞迟疑地:“可如果粮价下来了,就不会再有人贱卖田地了,那……” ------题外话------ qq阅读的宝子们的留言我都看到了,于是热情洋溢地回复了一通,但点发布时,系统提示公开回复的等级不够 17 拉拢 潘五郎端起酒杯:“诶,蒋兄不要急,来日方长嘛,总不好县令一来就让你难做。我潘家的兴旺离不开蒋兄的照拂,可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饮了一口酒,语气十分轻松:“既然先头没有迎接县令,还出了大事,他生气也是难免嘛。不若咱们给崔县令一个热闹风光的迎接宴,也许他气一消就改变了主意呢?” 蒋同范瞅着潘五郎神态自若的样子,心里突然明白了这位五公子的打算——潘五郎是想拉拢崔元庭! 对于潘家来说,楚邑县由谁主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达成潘家所愿。 过去潘家和他蒋同范同谘合谋,各得利益,那将来也未必不能与崔元庭通力合作。 潘家显然并不在意一时之得失,而更在意崔元庭来了之后,谁才能更合潘家之意。 崔元庭一来就展现了强硬了一面,似乎倒令潘家有了兴趣? 哪有什么永远的朋友?蒋县丞看清形势,立刻也收起方才的急切,作出一派淡然来:“既然如此,那有机会我便向崔县令传达贵家友好之意,看看他肯不肯赏这个脸。” 这件事最大的收益本是潘家,潘五郎都不急,自己在其中的本钱有限,又何必着急? 倒要看看谁耐得住! 要是潘家还想观望观望,掂量掂量他和崔元庭哪头沉?哼哼,那他就要让潘家知道,谁才是可以合作的那一个! 潘五郎显然更在意曹管家那边的进展,于是起身走到画案处。先低头看了两眼画,见上面绘两只鸳鸯,嘴中各衔一枝花卉,分立于两朵莲花上,周围用彩云衬托,倒是生动秀雅。 他转身对曹管家笑道:“曹爷,我这表妹画得如何?” 曹奉琳乐呵呵地捻着胡须:“不错不错,令妹作画神韵是有的,只是技法尚欠火候,比如……”他手指向彩云,“此处的线条若能流畅一些就更妙了。” 潘五郎对着曹奉琳一拱手:“曹爷所言甚至,五郎有个不情之请,望曹爷不要拒绝。” 曹奉琳故作不知:“哦?五郎要求何事?” 潘五郎看了看白衣女子:“我这妹子素喜丹青,可曹爷知道楚邑只是个地僻小县,哪里有什么名师能够指点她呢,所以五郎便想拜托曹爷,带我妹子在宋州寻一个好画师指点一二,让她得偿心愿,也不辜负我那早逝的姨母的一番托付。” 曹奉琳笑得脸上皱纹都深了些:“哈哈,五郎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令妹拜师学画之事包在老夫身上了。” 潘五郎又是一礼,转对白衣女子道:“雪娘,快来谢谢曹爷。” 学娘莲步轻移,对着曹奉琳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曹爷。” 曹奉琳虚扶了一把:“不必客气,哈哈,哈哈……” 旁边见证一切的蒋县丞,不得不感叹潘家这位五公子确有过人之处。试问刺史府大管家到了楚邑地界,这些地头的头头脑脑有谁不想巴结? 连那个一直靠他荫蔽上位的徐柏兴都上蹿下跳、送礼塞人的,可谁有潘五郎这般手段? 明明是他塞表妹给曹奉琳,表面上倒是还欠了姓曹的一份恩情,这马屁拍得曹奉琳能不舒服?以后能不照看潘家? 于是他也笑着去盘中拈了一枚果子,对那边举了举,道:“雪娘真是好福气,有了曹爷帮忙什么样的画师找不到?” 雪娘只低着头,看不出脸上表情。 曹奉琳的表情舒展,径自去案几边坐下,雪娘立刻上前斟满一杯酒。 曹奉琳斜乜了雪娘一眼,拈起酒杯对潘五郎道:“五郎的心意曹某省得,你放心,那卢家去到州衙上告的人已经被我派人看管起来了,是监禁还是流徙就等我回去看吧。” 潘五郎冲曹奉琳躬身行礼:“多谢曹爷。” 卢家本是楚邑一户薄有资财的中等之家,因家中一处庄宅被潘家请去堪舆先生认定妨了潘家的气运而遭祸,最终闹出了人命。 卢家自是告到官府,可蒋县丞与潘家早就沆瀣一气,卢家长子反倒落个诬告之罪,白挨了一顿责打。 卢家余人气不过,便向州衙上告,可潘五郎却早托了曹奉琳,卢家自然连登闻鼓的边都没有摸到就被控制起来。 曹奉琳尽饮杯中酒,扬眉对蒋县丞道:“你一直忧心的事也有了结果,州衙不久前就收到了相关宫门抄,圣人已下制——‘东京及河南、北应受贼胁从属伪官并伪出身,悉原其罪,一切不问’!” 这就是说,皇上决意不问那些曾经在叛军占据时出任伪职的官员了! 蒋县丞闻言大大舒了一口气——叛军占据河南道期间,身为楚邑县丞的他乃至本州刺史,几乎第一时间便投了叛军。 光复后他一直担心朝廷清算他们这些倒戈之臣,没想到今天终于等到消息落地,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蒋县丞向京师拱手一礼:“圣人英明!” 曹、蒋、潘三人复纵情谈笑,这时有家丁向潘五郎禀报:“五公子,徐司佐在外求见。” 潘五郎疑惑看向蒋县丞:“他来干什么?” 蒋县丞眉毛抖了抖:嚯,这徐柏兴还没放弃呢?追着巴结到潘家来了? 他咬了口果子,道:“听他进来说吧。” 第二天一早,崔元庭没有升堂,而直接穿便服带着灵府直接去了米市。 可是……他侧首打量身边跟随之人——徐灵府仍是昨天的打扮,五官也很熟悉,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嗯……眉毛粗黑许多,肤色也暗黄了些,肩膀和腰都宽了几分。腰上还佩了一口剑! “你这是?”崔元庭的目光在她脸上探寻道。 灵府笑着拍了拍腰间道:“早上去脂粉铺买了些东西,略微‘装饰’了一下。” 原来如此。 这女孩如此敏慧,一步一步学着隐藏自己,如今看着就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模样。 崔元庭微微一笑。 他们一路来到米市,情况和他预计相仿,几家米行都摆出了米,果然是一千文一斗! 18 耆老 许多民众蜂拥而来,家里但凡能拿出钱来买的都来了。 可徐灵府发现还是有人拿不出这个钱—— 人群之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双手紧握一个布袋,颤颤巍巍地跟着人流移动着。 他发须皆白,身材瘦干,双眼浑浊茫然地看着攒动的人头,也不上前买米,就那样无助地看着米商一桶桶地把米倒进顾客的袋子里。 崔元庭发现灵府的关注点,对她默许地点点头。 于是灵府绕过人流,走到老者身边:“老丈,您要买米吗?” 老者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摸向怀中的布包,喃喃道:“不够,还是不够……” 灵府:“是银钱不够吗?” 老者昏花的目光缓慢地移到灵府脸上,声音同样缓慢而沙哑:“孩子,这米怎么就这么贵了?老朽还记得七十岁那年,皇上大赦天下,斗米才十二文钱,十二文钱啊……” 老者带着颤抖和叹息的声音里,藏着对一个辉煌盛世最温情也最伤感的怀念。 跟过来的崔元庭这才看见老者布包中仅有几十个铜钱,心中一酸。 “敢问老丈您的年纪?” “老朽八十二啦。” 崔元庭又道:“您这把年纪了,怎么不是家中晚辈出来采买?可是他们不听话?” 老者摇头叹气,露出了衰枯的牙床和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老朽的儿子许多年前得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孙子,可动乱一起,他就被叛军抓去充军……从此再无音信,想必已变成哪一处的无名白骨了吧!” 徐灵府听得无比心酸。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间惨剧,而白发人孤苦无依,贫到无钱买米…… 这个世道真真残酷。 崔元庭扶住老者颤巍巍的胳膊,怕他听不清而微微提高音量—— “老人家,您已经八十二岁了,按我朝先皇赦令,凡年八十以上者赐米二石,绵帛五段,并配给一名侍丁,您没有收到这些赏赐吗?” 古代人平均寿命不高,因此历代都对超高龄的老人有相应的优待,大宣朝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规定。 可老者凄苦地摇摇头:“现如今哪儿还有这些啊……” 崔元庭缓声道:“有的有的!老人家,我乃新任楚邑县县令,请随我回县衙一趟,我来为您安排应赐品的补发。” 老者还是那样慢慢地看向崔元庭,目光中却有了惊讶:“你、你是县尊?” 崔元庭身体微躬:“不敢当您敬称,我是本县县令。” 老者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元庭对灵府道:“你来照看一下这位老仗,我去雇辆车把老仗送回县衙。” 灵府点点头,崔元庭自去雇了一辆牛车,牛车载着三人回到县衙。 崔元庭让差役将老者安排在大门东侧的寅宾馆,让人给端些茶水点心用着,就与灵府去了二堂,着人叫皮县尉、李主簿和三位司户佐前来。 皮县尉听得崔元庭叫他,心里画了个弧。 他已经听心腹汇报,知道蒋县丞把没有迎接之罪推到他的头上,只道崔元庭定会借机整治于他,便预先在肚中打好腹稿,找种种托辞应付。 徐柏兴跟着皮县尉进了二堂,他心中想着昨晚在潘家的一番挑拨,所以格外留心崔元庭和徐灵府二人的情状。 哎?一夜过去,这徐灵府怎么看着变化这么大呢? 徐柏兴很是费解,徐灵府昨天也是男装,却是别有一番勾人的俊俏滋味。 今天这是怎么了? 瞬间从清丽绝俗降级到了清秀,这等情况下曹管家会怀疑他的话好叭? 可堂上没人在意徐柏兴心里那些阴暗的沟回,只听崔元庭对皮县尉道:“皮县尉,你分管本县功、户、仓三房,本县要你与三位司户佐整理开列详细清单,” “把本县境内户数、人口数,包括成丁、未成丁、妇女都表明在内,还有垦田数、赋税钱粮数额、仓库现存钱、粮数目、本地农桑情况、常平仓储粮数目这些都理清标明,限三天之内交给我。” 皮县尉张了张嘴,讶然道:“三天属下哪里整得清?” 崔元庭:“这些都是你职分之内的事,本该平日就时时汇记,如果三日后交不上来,本官就以渎职之罪向州里参奏!” 他接着道:“本官再问你,本县耆老是否有按朝廷赦赐,得其应有之物?” 皮县尉为难道:“县尊,你也知道咱们这刚走了叛军,县衙诸事纷乱,这也缺那也乱,属下哪里顾不上……” 崔元庭一拍桌案:“叛军都已退去数月,你还顾不上?不知这几个月皮县尉都在忙什么?” 他一指门外:“寅宾馆内现在就坐着一名耄耋的孤老,我就问你一句,若这是你的父亲,你会顾不上吗?” 皮县尉讪讪地扯出一个苦笑:“县尊这么说可是难为下官了。” 崔元庭站起身来:“皮县尉,你不迎接本官没事。可你怠慢治下百姓,枉顾国法天理,本官绝不容你!现在你就去把应得之物交给那名老者,然后就去准备清单。” 皮县尉对上崔元庭犀利的目光,见他完全不容置疑,只得唯唯称是,带着徐柏兴在内的司户佐匆忙下去了。 徐柏兴临走前还不忘诧异地看了灵府一眼,被灵府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李主簿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知道崔元庭接下来就要对上他了。 他李邺饱读圣人之训,当官也想光耀门楣、造福一方,自认并没有如蒋县丞一派欺压百姓,便坦然收回视线,迎上崔元庭的目光。 崔元庭道:“李主簿,你乃是负责纠察县政失误的勾检官,对本县有监督之责,为何眼见楚邑县政荒废至此而无有作为?” “本官知你不是蒋、皮一流,你身为隆平十三年的进士,按年谊算你是本官的前辈兄长,元庭实望能与你一同理清政务,为民解悬。” 李邺望着崔元庭明亮坦然的眼睛,不禁微微低下头。 崔元庭若说他作奸犯科,他固然可以坦然回应,可是他直指自己失于督查、无所作为,他却无话可辩。 他自认性格不够刚毅,胆子也不大,几次事件被蒋县丞等刁难威慑后,不得不闭了眼歇了笔,让这些恶官做了主宰。 可如今天降崔元庭这样的明正之官,李邺俯伏已久的心也燃起一丝希冀,崔元庭的一番话也激起了李邺的初心—— “属下忝赖于此数年,无有建树,实在有负朝廷任命,今后愿意听从县尊调遣安排,以挽过失。” 崔元庭点点头:“既如此,我有要事望李主簿相助。” 李邺目光闪动,向前迈了一步:“县尊请讲!” ------题外话------ 亲爱的仙女宝子们,再一次谢谢你们的阅读、评论,还有推荐票~ 作为一个不大熟悉起点,甚至也不敢说很熟悉网文的新人来说,开始既是新鲜的也是惶惑的,那个蓝色的作家助手app成了我的新宠,时不时就想要点开看看。武陵发表了两周,第一周只有十来个收藏,只有一个尾号982的真人读者每天固定投2张推荐票,连续投了好几天。后来是非10和荆哥两位大佬写了章推,收藏一下了多了起来,也看到了更多读者评论。虽然总体还是萌新的配置,但终于不再是单机了,对一个新手这应该是一个铭记的节点,我也得到了鼓励。 在这里我特别要感谢非10,从最开始有写网文的打算,她每次都鼓励我别放弃,坚持下去,哪怕写得难看扑街……如果不是她,我的单机之路想必还会很久……我也看到了起点作者们身上特别宝贵的纯粹——鼓励一个新人没有别的,就是希望ta坚持下去。 在这我也立个小小的flag: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这第一本书完成,不辜负看见过它、给过它鼓励的每一个人。爱你们~ 19 剖白 崔元庭:“你比我在楚邑时间久,对本地情况也更了解,我希望你立刻召集里正坊正,让他们各选其下三到五名正直可用的壮丁,明日一早来县衙报道,听我吩咐。记住,是要那些正直可用的!” 崔元庭又强调了一遍。 这是有什么大事啊! 李邺心中思忖,立刻应道:“县尊放心,我一定办好。” 他转身就走,还没到门口,就见蒋县丞走了进来,见到他后,蒋县丞的目光有意在崔元庭和李邺之间盘旋了一下:“李主簿这是要出去?” “是。” 李主簿简单一揖后大步离去,蒋县丞望着他的背景若有所思。 “蒋县丞。”崔元庭沉声打断他。 蒋县丞走近崔元庭:“县尊,今日市面上已经有米粮稳定供应了,价格在每斗一千文。” 崔元庭长眉一轩:“蒋县丞果然精干,一夜之间就能让米商们想出办法解决难题。” 明知崔元庭在讽刺自己,蒋县丞依然面不改色。 “我也没想到这些米商奸诈如此,明明有些货在手里,可就是囤积居奇,看来平素蒋某对人对事还是太手软了些。” 灵府闻言,不由得撇了撇嘴:你蒋同范要是手软,这楚邑县可就没有狠人了好叭! 崔元庭瞥了他一眼:“过来找我有事?” 蒋县丞:“听说县尊让皮县尉带人整理户房清单?” 崔元庭:“对,你来的正好,蒋县丞一直代理县衙诸事,兵法士功户仓,说起来六房事物你最熟悉,本官初来乍到,亟需了解县中各项详情,还要请蒋县丞带人尽快将其余各房清单呈一份给本官,以便本官尽快上手。” “县尊才来两天就如此勤勉,实在令蒋某惭愧。”蒋县丞的语气不乏阴阳怪气之感,“本该有的‘三接’也没给您安排好,属下就想务必要替县尊补上这排场。” 蒋县丞不急不慢地道,“按从前规矩县官到任第二日便应安排祭祀城隍的仪式,可咱这让叛军闹了这么多年,好多事都废弛了。依属下看,明日恰好是十五吉日,不若就请县尊主持祭祀仪式,也让全县百姓瞻仰官威。” “有劳蒋县丞费心。”崔元庭微微提高音量,“依我看目前最紧要的还是百姓的口粮,祭祀之事可以延后。” 崔元庭淡淡地看着蒋同范,“蒋县丞有心就尽快使人交上各部清单,就是对本官最大的支持了。” “那就依县尊。” 蒋县丞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恼,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烫金请柬:“县尊来了两天,再怎么说接风宴总是要有的,这是本地乡绅大族邀请县尊的帖子,希望县尊晚上务必赏光。” 最后,蒋县丞凑近崔元庭别有意味地道:“本州刺史的大执事曹奉琳今晚也会赴宴。” 说这话的时候,蒋县丞的眼睛却瞥向徐灵府。 灵府感到蒋县丞的目光,好像一大堆恶心的毛毛虫向她爬来。 故意看着她提曹奉琳,蒋县丞这是知道徐柏兴的骚臭操作了? 崔元庭接过烫金请柬,翻开一看,就见到“潘家”两个字。 他洒然一笑合上请柬:“听说潘家乃是本县最财丰齐景的大户,既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蒋县丞走后,二堂内只剩下崔、徐二人。 徐灵府轻轻道:“县尊真的要去?” 崔元庭把请柬递给她:“潘家出面我定得去会会,而且他们还拉来了刺史府的大执事曹奉琳,这是要我无论如何都要赏脸了。” 徐灵府顿了顿,道:“县尊,这曹奉琳就是当日徐司佐要将我逼嫁之人。” 如无必要,她决不愿称那混蛋为大伯。 崔元庭豁然转身望着灵府,灵府也望着他。 “竟然是他?” 灵府点点头:“刚才我留意到徐司佐和蒋县丞进来时都对我格外留意,我想也许徐司佐对他们说了什么,我担心他们会因此为难你。” 崔元庭温和地看着灵府:“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一个女孩要对着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把别人对她终身的摆布算计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还要保持一种理性克制,这有些残忍了。 仿佛是一只蚌,被迫张开蚌壳坦露里面的伤处,只为了告诉他:要小心。 灵府垂下眼帘:“灵府草木之人,若是因我给你带来麻烦,我很抱歉。” 崔元庭莫名就一阵心疼。 他见到的她总是克制地收着的,前有险境,身后无依无靠,却不愿给他人添负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尊和独立,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她的脆弱和无助。 她不过十几岁,换做一般的少女遇上这番遭际只会是六神无主,躲在能为她撑腰之人身后哭哭啼啼、无脸见人。 而她却一直自己站在那里,虽然她明白表达要托庇于他,可却一直努力做好一个助手,坦然提供她的价值给他使用。 崔元庭不愿意她在面对他时,还是这样小心翼翼、分毫不差。 “灵府,你救了我的命,咱们之间就是过命的交情。”他语似玩笑,眼却认真。 “我们之间就不要说什么麻烦抱歉了。如果你是个男儿,我们可能早就结为异性兄弟,就算你是个女儿家,我们之间也没必要这么拘泥。” 灵府深深地看着崔元庭,然后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她的眼神中有了更多的坚决。“县尊这样说,灵府也有话对您说。” “请讲。”他温和的目光仿佛带着鼓励。 “当日县尊答应让我跟随左右,一为回报救命之恩,二为庇佑灵府免遭劫难,并未真的把灵府当做可以支使的随从。” “灵府明白自己是女子,县尊有顾虑,对我的秉性能力还都不了解,我一开始对县尊也存着观察之心。” “可几日下来,灵府见到你是如何为百姓用心,心中着实敬佩,灵府是真的想成为县尊身边的可用之人。” “承蒙县尊抬举,那灵府这次就斗胆不拘泥了——请县尊认真考虑是否收下灵府在身边做事。” 二堂里一时静默下来。 灵府秉声敛气地望着崔元庭那玉立的身影,这一番剖白是她昨晚深思熟虑过的。 这个世界混乱残酷,她必须要努力找到一个锚点,才能让自己面对这颠覆后的世界,不至于被席卷而来的巨浪吞没。 20 宴饮 崔元庭似乎也在思考。 他负手向堂口踱了几步,望着外面的天色,沉默了几息,才转过身看向灵府。 “若这是你真心所愿,则我无有不允。” 灵府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对着崔元庭深深一揖:“谢县尊。” 崔元庭看着她的背影,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落衙后,徐灵府跟随崔元庭一同等车赴宴。 赴宴的地址在楚邑县西北的兴禄坊,潘家派了装饰豪华宽敞的车舆来接。 端看这车内的铺设,就知潘家财力非凡。 车舆平稳地走了一段路,灵府发现兴禄坊与她之前到过的地方不同。 这里的院墙都比寻常人家高出一截,粉墙青瓦间偶有斗角飞檐露出,全然不见一丝破败穷困。 路过几户人家的门前都有兽石雕砖,虽然不大,但能把钱用在这种地方,肯定不是穷困人家。 这莫不是楚邑县的豪华别墅区? 如此想着,车舆已停在一座大宅前,漆黑的大门油光铮亮,门环处的兽首露着狰狞的大口。 却只在右上处挂着一方小小的木牌,刻着“楚云馆”三个篆字,倒是显得神秘而高端。 侍者迎接他们进了门,沿着雅致平整的方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向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的馆阁中。 丝竹之声轻漫地笼罩着周围,灵府发现院里景色精致非常。 矮松旁,一只仙鹤扑棱着翅膀飞到院中木桥下的流水,叨起一尾小鱼吞了下去。 两只小鹿相伴着,低着头吃着细草。 院子两边是精致的抄手游廊,青石铺就的小径直通花木掩映的六角观景亭。 谁能想到在小小的楚邑县城中竟有这样一个去处? 如此之境,真的是在民不果腹的楚邑县吗? 徐灵府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正在恍惚间,就听崔元庭问那侍者:“此处便是你们主人经常宴客的地方吗?” 侍者微弓着肩,一脸陪笑:“乡野之地,让县尊见笑了,主人偶尔在此宴请贵客。” 徐柏兴坐在楚云馆三层的开轩里,眺望着窗下院中的景致,享受着此刻的待遇。 每当来这里,徐柏兴就为潘家惊人的财力啧啧称叹。 说起来,潘家在楚邑县的宅院也不知有多少处,这楚云馆就是潘五郎宴请达官贵客的常处。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一次徐柏兴都会非常欣喜激动。 楚云馆不仅器物精美景致好,而且酒菜非常讲究,但最吸引他的还是这里的歌姬艳婢,每每都让他醉梦风流。 可这种享受却不是他想有就能有的,以往不多的几次他是沾了蒋县丞的光,今天坐在这里却是沾了崔元庭徐灵府的光。 而现在他沾光之人已经到了楼下,徐柏兴看着走在崔元庭身后的灵府,嘴上露出了阴毒的笑意。 侍者引着崔、徐二人来到楼下,就见一位宽袖大袍的公子立在檐下,对着崔元庭躬身一礼。 “县尊大驾,五郎在此恭候多时了。” 灵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潘五郎一眼,这位人是俊美的,可那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有些别扭,怎么都让人生不出好感。 崔元庭点点头:“阁下就是潘五郎。” “正是,县尊楼上请。”潘五郎引着崔元庭和徐灵府上了楼,灵府只见好大一间开轩,四面都设了食案,中间放着一块大大的钩纹团花波斯毡毯。 皮县尉、高县尉、蒋县丞却早已经到了,旁边各有一美婢服侍,就连那糟心的便宜大伯此刻也搂着一位。 诸人给崔元庭见了礼,立刻便有两位美婢服侍崔元庭落座。 灵府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不免有些局促。 徐柏兴见状,嘿嘿一笑,对潘五郎道:“五公子,县尊赏脸带了我侄女灵府过来,可是你看,小女子她没见过这等场合,别扭着呢。” 他涎着脸对崔元庭道:“县尊不如让她下去回避吧,免得她不自在,您也不能尽兴。” 崔元庭把脸一板,直视徐柏兴:“今天这个场合,徐司佐也来了,倒是让我意外。想来三日后我要的清单你一定能悉数交上了。” “我、这,县尊你看……”徐柏兴摊了摊手,露出难为情的笑。 崔元庭才不想听他废话,直接打断:“可是有一条你要省得,这里没有你的什么侄女,只有我崔元庭的亲随。徐司佐喝多了就下去醒醒酒,这里轮不到你指挥。” 徐柏兴老脸腾地红了,他今天在这里当然是叨陪末席,刚才说话逾越也是仗着自己是灵府的亲大伯,却被崔元庭这么当众下了脸面,此刻已是难堪至极。 崔元庭看向身后立着的灵府,又目视全场诸人,朗声道:“今日崔某就把话说得明白,各位听清了。” “徐灵府是跟着我的人,以后本官在的场合她自然可以在场,本官不在的场合她亦代表本官权宜行事。” 此言一出,场面立刻静了一刻。 诸人的眼光都向徐灵府看去,那诸多目光包含了各种意味。 灵府的腰板挺得笔直,坦然迎上诸多目光。 就在此刻,开轩走入一人,哈哈大笑道:“崔明府眼光独到,胆识过人,老夫见识了。” 灵府寻声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穿着圆领织锦宽袖袍衫,头戴黑纱圆头巾,噙着一抹闲适的笑意,在潘五郎和侍婢陪同下步入案席。 她一眼认出此人便是那日在徐家小花园中的老男人! 所谓刺史府的大管家——曹奉琳!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在这里遇上徐柏兴和曹奉琳,灵府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恶心。 潘五郎适时端起酒杯:“今日楚云馆恭逢假期,迎来崔明府和曹执事到此,真是蓬荜生辉!五郎在此敬过各位!” 一饮而尽后,他拍了拍手,紫檀木屏风后几个穿着银红色罗衫的娇俏女郎伴着一阵香风走到诸人案前,放下各式精致盘盏。 又有四个抱琴持笛的歌舞伎鱼贯而入,就在当中歌舞吹奏起来。 潘五郎眉眼含笑:“今日略备美酒佳肴,当为县尊接风洗尘,望县尊能在此尽兴适意。” 崔元庭冲潘五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21 险局 此时,曹奉琳笑道:“适才听闻崔明府如此看重这位徐娘子,那也别让她站着了,不若就请五郎安排一下,一起入席吧!” 潘五郎立刻命人摆上席案,灵府看向崔元庭,见他微微点头,便自行到案席后坐下。 一时歌舞齐备,诸人觥筹交错,说些场面话,崔元庭一一应付。 却见曹奉琳斟了一杯酒,对徐灵府道:“徐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得崔明府如此青眼,想必有过人之处,老夫敬你一杯,望你在崔明府身边好生侍奉,才不枉他抬举你一场啊!” 灵府望着那冲着自己的酒杯怔住,她并不会喝酒,更不想喝曹奉琳敬的酒。 可是这样的场合,曹奉琳又是那一番话,自是让她难以推脱。 崔元庭看出灵府的迟疑,便要起身回护,灵府却忽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曹奉琳哈哈大笑:“徐小娘子爽快!” 灵府放下酒杯,垂下眼帘。她确实不会喝酒,可是她知道让崔元庭出来替她挡下这杯酒不妥。 武松打虎喝了十八碗酒都没有醉倒,据说是古代酿酒的度数没那么高,所以喝一杯应该没什么。 可是,为什么她的脸颊、耳根都热了起来? 灵府眼中的案前诸席都摇晃了起来。 不会吧?不至于吧?一杯而已,她努力地晃了晃脑袋。 被诸人轮番围住的崔元庭却一直留神灵府的情况,此刻已然察觉她的不妥。 “灵府,你可是觉得不适?” 灵府勉力支撑身体,视线中的崔元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县尊……我……” 她还没说出下面的话,曹奉琳抢先一步道:“哎呦,徐小娘子这是不胜酒力呀,还不让人扶下去休息。” 潘五郎对崔元庭道:“县尊放心,楚云馆一应俱全,我这就让婢子们照顾徐娘子休息。” 他一招手,两个侍立的婢女立刻一左一右扶起灵府。 崔元庭还想对灵府说什么,曹奉琳却端着酒杯走过来挡住了他:“崔明府,咱们这就谈谈正事吧。” …… 灵府迷迷糊糊,由着两个婢子搀扶到一间客房中。 婢子将她扶上软塌。 耳边朦胧听得婢子说话:“婢子伺候娘子擦擦脸,松泛松泛。” 灵府的意识在酒的作用上不时停顿、闪白,渐渐失去思考,终于躺下榻上一无所觉。 两个婢子俯视沉沉睡去的灵府,相互对视,露出一抹邪佞的笑容…… 开轩中,歌在唱舞在跳。 崔元庭对此视若不见,凝望着博山炉冒出的香薰烟气在上方袅袅缭绕,耳边听着曹奉琳说话—— “回纥所余部众不日将取道本州归国,节度使让刺史遣官署置顿。” 崔元庭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回纥兵过境乃是当下最可怕的事! 想当初,博睢叛乱最危急之时,大宣皇上先后遣使者、太子出使回纥,说了无数好话、用了无数财帛才请得回纥出兵,帮忙共同讨伐叛贼。 在平叛的过程中,回纥兵实打实地起过作用。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叛乱一有平定的趋势,回纥兵就骄狂起来。 对太子尚不恭敬,大军归途中,入城则肆行杀掠,火烧连天,百姓深陷苦海。 又烧又杀又抢,哪个地方官也扛不住,因此根本没有官署愿意接安置回纥的差事。 这时曹奉琳把话透给他,是何意? 曹奉琳抬眼淡淡看着崔元庭,意有所指地道:“既然没人愿意接,那就只能请刺史安排,也不知哪个县衙会摊上这个倒霉差事。” 他给崔元庭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不过人家既然都倒了霉,其他地方少不得也得出点东西,羊毛不能仅着一只薅不是?” “所以,刺史的意思是,其余不接待的县就要分摊一部分钱粮。老朽今日特地把这个话儿告诉崔明府,就是好叫你提前备好钱粮,不要到时交不上来。若届时还是缺粮少钱,或可与潘家商议筹措之法。” 崔元庭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层意思,但几层意思围绕起来只有一个共同目的——让他不要打开仓放粮给百姓!让他乖乖听话、依附潘家! 这不,潘五郎就拎着酒壶,适时凑到他的面前,特意露给他“商议”的空间来了么? 很明显,曹、蒋、潘是站在一边的,曹奉琳故意选这个时机,抛出饵让他低头。 潘五郎笑得如沐春风:“潘家一直秉承遵守国法、造福乡里的祖训,县尊日后有需要潘家助力的地方,尽请明言,潘家阖族必当鼎力援助。” 一切看起来都顺其自然。 看着面前的那张笑脸,崔元庭心知这便是今日宴请的主题了。 回纥过境确是天大的事,可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么? 崔元庭细细思索,忽然发现曹奉琳不知何时已离了宴席。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旁边“照看”自己和潘五郎的谈话进展吗? 他心中一动,拨开潘五郎斟酒的动作,问道:“曹执事去哪里了?” 潘五郎头都没动,脸上带着自然无比的笑意:“许是喝多了出去透风,县尊放心,有仆婢跟着,出不了错。” 崔元庭环视开轩,蒋县丞等人自是畅快痛饮,可当他看到灵府与曹奉琳双双空置的案席,脑中忽地一跳! 崔元庭的目光转而凝视潘五郎:“灵府现在何处?” 潘五郎似是一顿,过了几秒才道:“婢子扶去客房休息了。” “带我去。” 崔元庭毫不废话,直接站起来。 “县尊有何吩咐?这里婢子多得是,我让她们侍候您。”潘五郎依旧端着笑,慢条斯理地挡在崔元庭身前。 本来搂着美婢的徐柏兴见此也踉跄地凑过来,发挥厚脸皮的功夫:“县尊可要尽兴啊……” “滚开!” 崔元庭伸手推开二人,凛然瞪着潘五郎:“灵府现在何处,带路!” 潘五郎见他露出怒色,讪笑了两下:“这是怎么说的?” 崔元庭脸色阴沉得厉害,潘五郎只好对侍立的婢女叫道:“翠云!徐小娘子歇在哪间房?” 那叫翠云的婢女低眉敛目,应道:“秉公子,方才是翠袖和翠羽服侍徐小娘子下去的,二人并未归来复命,想是还在伺候,奴也不知她们带徐小娘子去了哪个房间。” 22 奇珍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问清楚。”潘五郎轻飘飘地打发了翠云。 “不必了!” 崔元庭见几人故意推脱,心知不妙,立着一双剑眉喝道:“五郎如此不痛快,那就由我亲自去找!” 说着一撩衣袍,大步出去。 楚云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主体的馆阁,还有几间零散的厢房罩房。 崔元庭从高处俯瞰整座院落,排除那几间毫无生息的厢房罩房,便从二楼开始一间一间查找。 潘五郎、徐司佐和几个仆婢跟在后面,看到崔元庭暴力踹开一间间房门,互相交换了一个晦暗的眼色。 此刻,在那间不知名的房间中,曹奉琳早已遣退了几个婢女,他的目光正痴迷地流连在软塌上睡着的那人身上。 灵府早被婢女撤去外衫,只着白色中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周,脸上也被人用湿布巾擦拭掉所有的伪装,露出了清水芙蓉般的好底子。 这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这秀致夺天工的眉眼,这微微起伏的曲线…… 曹奉琳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辈子他见过许多女人,玩过许多女人,明艳的、娇媚的、婉转的、奔放的……但心头最喜的还是清纯灵秀、弱柳扶风的那一款。 而面前榻上横陈的,就是他眼中极品里的顶尖儿。 本来他对徐柏兴的话并不相信,甚至认为这就是徐柏兴用来激自己与崔元庭争斗的,况且席间他数度观察徐灵府,也就一清秀而已。 可他毕竟还是久历世事之人,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一件事,所以借今天之机小小的设个局,看看这位崔明府看中的人到底是何成色。 结果让他惊喜! 啧……怪不得那崔县令如此看中…… 可看重又如何? 曹奉琳呵呵笑了出来,一歪屁股在灵府身边坐下。 今夜,他要好好尝尝这尖货儿的滋味! 他俯下身子,把脸凑近灵府,吸着鼻子深深一闻。 那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一下子就让他的老骨头酥倒了! “呵呵呵呵……”曹奉琳情不自禁地怪笑出声,伸出那双长了些许褐色斑点的老手,像感受造物者的奇珍般,顺着灵府光滑如缎的发丝一路延伸向下…… “嘭——” 崔元庭踹开二楼拐角最后一间房门,就见到了这幅情景! 腾然而起的怒火从胸腹间直撞脑门,崔元庭几个箭步到了软榻前,一把揪住曹奉琳的领子,不顾自己肩膀上的伤处,双膀下了死力,把曹奉琳往地上狠狠一掼。 依稀听得“咔吧”一声,随即响起了曹奉琳的厉叫—— “啊——” 崔元庭目光紧紧盯着灵府,见她衣衫还完好,一直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一点。 他死死瞪视地上的曹奉琳:“本朝律法有云:诸奸者,徒一年半;部曲、杂户、官户奸良人者,各加一等!曹奉琳,听说你至今仍是官户,你在楚邑犯此罪行,本官就重重治你的罪!” 闻声而来的潘五郎和徐柏兴见到这个场面,都惊了,赶紧命人扶曹奉琳,可哪还扶得起来?只要微微一动,曹奉琳就疼得嚎叫不已。 徐柏兴的酒都被吓醒了,看看徐灵府和崔元庭的情形,再看看地上的曹奉琳,心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潘五郎急道:“县尊息怒,此事定然是个误会。”他快速瞥了软塌上的徐灵府一眼,只这一眼,便也魂飞了半边。 这个崔元庭好艳福啊! 但此刻也不容想别的了,这一眼他已经确定曹奉琳并未成事,那开脱之词便流畅许多。 “曹执事一定是喝醉酒迷了路,误闯了此处。这是服侍的奴婢们失误,来人!” 他向外高喝一声,“把方才伺候曹爷的那几个奴婢即刻杖杀!” 这一通吵闹,硬是把徐灵府从昏沉中拽出,她努力睁开眼皮,视线从迷糊到清晰,首先见到的就是崔元庭那张冷得骇人的俊脸。 崔元庭冷冷地瞪着潘五郎:“潘公子好大的手笔,奴婢说杖杀就杖杀。你处置奴婢是你的事,本官定要将这曹犯收监!” 潘五郎暗中咂咂嘴,这就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曹奉琳恐怕也没有料到动徐灵府会惹得崔元庭如此狂怒吧! 可他无论如何得保下姓曹的。 “县尊听我一言。”潘五郎向崔元庭凑近几步,低声道,“此事不宜张扬,其实您知道曹管家并没有对徐小娘子做出什么,所谓犯奸是不存在的;何况……” 潘五郎借机又看了灵府一眼,这才发现灵府已经醒过来了。 “徐小娘子醒了?” 诸人的目光一时齐齐看向灵府,却被崔元庭先行走上一步,用身体挡住诸人视线。 潘五郎叹了口气,对崔元庭道:“此事关乎徐小娘子的清誉,闹开了对她可有什么好处?县尊不妨冷静想想,现在徐小娘子已经醒了,何必要置她于难堪之地?” “这事本来就是个误会,曹执事喝醉了嘛,您又不问青红皂白出手伤得他起不得身,依在下看,这就够了。今天是什么场面,诸位在场的皆能作证,县尊您不要一时气性最后伤了大家的和气。” 潘五郎果然很会说话,一番话里软中有硬,委婉又体面。 崔元庭心中恼恨,但也只无论如何是判不了曹奉琳犯奸之罪,当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灵府更加难堪。 他俯下身,双眼锐利如鹰地盯紧曹奉琳:“我不管你是刺史的心腹也好,家奴也罢,你给我记住了,不要再撞到我手里,否则……” 他伸出手在曹奉琳肩膀上重重往下一按,曹奉琳立刻如杀猪般叫喊起来,尾椎骨碎上加碎的滋味让他痛不欲生,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啪啪滴落,脸已然煞白一片。 知道崔元庭借那两下狠手已撒出些气,潘五郎忙对仆役道:“蠢货!还不快拿软藤担架来把曹管家送下去!” 仆役们立刻一番操作起来,潘五郎不失时机高声道:“今晚的事,谁多嘴出去说了一句,即刻杖死!听清了吗?” “是。”仆役们纷纷应道。 潘五郎眼看着仆役们把曹奉琳抬下去,又让屋里人全部退下,便欲亲自带上房门,留崔元庭独自和徐灵府在一处。 “且慢!” 崔元庭对已经身在门外的潘五郎道:“把今晚伺候灵府的那两个婢女叫来,我有话要问——” 23 长夜 潘五郎刚想张嘴,崔元庭直接打断他:“不要拿话搪塞我,她们两个今晚若是死了,或者失踪,那我就当今天的事是你潘五郎一手安排,与曹奉琳无关。” 潘五郎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带上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灵府与崔元庭。 烛火摇曳,“啪”地爆出一个烛花,错金香炉冒出的香烟形状曼妙地卷向空气中。 杜鹃的啼叫从窗户传了进来,这样和暖的四月春夜本应是恬淡安谧的。 灵府依旧躺在软塌上。 不是她不愿起身,实在是四肢百骸都还没有从昏沉中醒来。 崔元庭默默走向几步外的一把圈椅坐下,慢慢低下头。 他想她此刻也许需要留有空间。 他甚至有点害怕,她会厌恶他现在在这里。 良久,他微不可见地叹息道:“今天是我疏忽了,对不住你。” 灵府闭上眼睛,攒了攒力气,撑着身体坐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又在室内搜寻自己的外衫。 还好,婢女们只是给她脱了,没有给她藏起来。 她唯一的一件男式外衫此刻正挂在西边墙的屏风上。 她现在的穿着在她从前的眼光看绝谈不上暴露,可此刻她却觉得难堪。 也许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入乡随俗,变得保守起来; 也许是在这里,她的身体一次次被歹毒算计,让她潜意识里加重了要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念头。 也许,她急需以正式的姿态和崔元庭进行下面的谈话,于是她沉哑地道:“劳驾,把我的外衫给我。” 崔元庭闻声回头,顺着灵府的目光走过去把外衫拿给她。 目光短暂相接,崔元庭再度背过身,这次没有走开。 灵府披好外衫:“不怪县尊,是我酒量不好,还要多谢你来得及时。” 闻言,崔元庭忍不住想回头,终究还是忍耐了,又是无声地叹息。 可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叹息什么。 是叹息即使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遭受了这样的事?还是叹息她云淡风轻的话,轻易就隔开了他想对她的关心,不肯对他流露一点内心情绪? 沉默了片刻,崔元庭道:“你没喝过酒?” 灵府垂下眼帘,酒她是喝过的,大学毕业前的告别宴,她喝了两罐啤酒,结果就被同宿舍人架回来睡到第二天上午。 所以她知道自己酒量浅,便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喝酒绝不超过一罐啤酒。 曹奉琳敬酒时,她犹豫过。但记得从前看过武松在景阳冈喝了十八碗仍能打死老虎,这固然是英雄人物不同寻常,但也是从前酿酒的度数没有那么高吧? 所以她才敢喝了那小小的一杯酒。 谁知喝完整个人都不对了。 “以后不再喝了。”她低低地道。 崔元庭不禁蹙眉,今日宴席上的酒他喝了不少,确实是不错的佳酿,但要说一杯酒醉成那样…… “你喝的酒,是什么味道的?”崔元庭问道。 灵府仔细回忆了一下:“那酒有点绿,入口有点酸,有点涩口。” 崔元庭转身看着她:“今日喝的酒是加了饧蜜,喝起来是甜的,而且绿酒一般是不纯的浊酒,今日众人喝的都是滤好的酒,乃是琥珀色的。” 灵府听明白了,这么说给她的酒是“特制”款喽! 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灵府的心顿感一阵寒意。 崔元庭亦是心惊。当着他的面,这些人都敢这么做,这楚邑县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他漫视这间屋子,视线落到香烟缭绕的错金香炉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奴婢翠袖、翠羽听候县尊吩咐!” 崔元庭和灵府对视一眼,便走到香炉前,揭开盖子,从里面拈了一小块尚未燃烧的香饵包起来,放入袖中。 灵府看着他的举动,思忖着崔元庭的用意,就见他径自打开房门,长身玉立在门口,俯视跪在门外的两个奴婢。 “今天晚上是你们两个在这伺候的?”崔元庭声音里透着森森寒意。 两个奴婢被这声音震慑,忙不迭低头回话:“回县尊的话,是奴婢们服侍徐小娘子在此间休息的,后来因见姑娘睡了便离开了。” 崔元庭泠然道:“你们走之前,可看见过曹奉琳?” 两个奴婢头低得更低了:“没有,奴婢们没有看到任何人,走时也把门带好了。” 崔元庭:“那这屋里的一切也是你们两个打点了的?” “是……” “这香炉里的香是你们哪一个点的?” 闻听此言,两个奴婢低头对视一眼,过了几秒,其中一个叫翠袖的道:“是奴婢点的。” “好。”崔元庭点点头,“你取些同样的香饵交给本官。” 翠袖身子一颤,半晌才道:“是……” 她迟疑地站起,低着头从崔元庭身边经过,来到房间内,从多宝阁上取出一个小匣子,奉给崔元庭。 “打开。”崔元庭面无表情地命令。 翠袖只得揭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香饵。 崔元庭扫了一眼,拈出几颗在鼻下闻了闻,便掸掉饵末——这并不是错金香炉里的那种饵,连颜色都有肉眼可见的细微差别。 “你们是奴婢,听话办事原是你们的本分。”崔元庭一字一顿地,“可是,当着本官的面还要撒谎,你们的主人也保你不住!” 翠袖连忙跪下求告:“县尊明鉴,奴婢不敢欺瞒!” 崔元庭负手而立,语气有些厌烦:“罢了,本官也无需再问,你们两个哪也不许去,就在门外跪着。” 翠袖起身,将盒子放在案几上,躬身退出去,和翠羽并排跪好。 崔元庭面色不善地关上房门,从案几上拎起一把茶壶直接浇在香炉上,香炉冒出一阵浓烟,随即归于寂灭。 崔元庭走到灵府身边:“把手给我。” 灵府怔了一下,还是伸出了右手。 崔元庭伸手搭住她的脉搏,闭目不言。 灵府有些疑惑:“县尊还会诊脉?” 崔元庭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放开手,目光澄然地望着她:“我记得曾对你说过,无人处称我名即可,为何还要一口一个县尊?” 灵府张了张嘴,想了想才道:“可你已经真的接纳我做随从了呀。” “我何时对人说过你是我的随从?”崔元庭质问道。 灵府忽然有点拿不准崔元庭的意思了。 此刻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于是乖觉地不做声。 谁知崔元庭却不打算因她的缄默而罢休,而是用那双迷人的星眸盯着她道:“今天晚宴上我的话是怎么说的?” 24 开仓 灵府不由得想起徐柏兴多嘴讨嫌时,崔元庭对诸人说的话——“徐灵府是跟着我的人,以后本官在的场合她自然可以在场,本官不在的场合她亦代表本官权宜行事。” 被这样的星眸盯着,耳边诡异地一遍遍回响:“徐灵府是跟着我的人,徐灵府是跟着我的人,徐灵府是跟着我的人……” 脸颊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烧起来。 天杀的,她的酒一定是被放足了迷魂药,搞得她现在还昏头不已。 真是一番奇奇怪怪的对话啊……他在介意什么呢? 灵府只得低头掩饰情绪。 崔元庭见她如此,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圈椅。 闭目沉默了片刻,他道:“你的脉象无碍。我想你一定一刻也不愿待在此处,奈何入夜宵禁,需待晨鼓响起方能出坊。我就坐在这里,若能闭目休息一会儿就歇一会儿,早上我们一起回衙。” 灵府知道,大宣朝宵禁森严,无故犯禁者,虽是官员也不得恕,便轻轻“嗯”了一声。 崔元庭依然没有睁眼,顿了顿道:“今日他们算计你,就是得罪我,我崔衡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罢,便不再言语。 夜好像一下子静了下来,寂静好像能一下子放大另一个人的存在。 灵府望着那笔直端坐的身影,心中倏尔涌过一阵激流。 夜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过去。 寅时末,崔元庭刚一起身,灵府也几乎同一时间起来,利落地将头发在顶心束好,跟着站了起来。 崔元庭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道:“等我一下。” 他打开门,两个跪了一夜的奴婢闻声立起身体。 崔元庭道:“你们去一个,把潘五郎给我叫来。” 翠袖一颔首,起身消失在廊道。 不多时,潘五郎带着翠袖过来了。 潘五郎脸上不见半点异常,陪笑道:“潘某安排不周,昨夜让县尊不痛快了,改日一定赔罪,倍偿昨日之过。” 崔元庭语调平直:“潘公子也不必改日倍偿了,若有心,便将这两个奴婢送与我,本官身边正缺人伺候。” 潘五郎不意崔元庭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不介意崔元庭疑心恼怒之下打杀了这两个奴婢,那多少也算授他以柄,可是他却要求把两个奴婢带走? 昨夜之事,这两个奴婢多少知道一点内情,更何况,她俩对楚云馆乃至潘家都有所知悉。 可崔元庭此刻提这么个要求,丝毫不提昨夜之事,倒让他无话拒绝。 潘五郎心思电转:若要问出什么,昨夜多半已经问出来了,这两个奴婢虽然比别的资历深些,可她们能告知崔元庭的,姓崔的多半也能从别处得知。 而他自然会留心崔元庭带走两个奴婢的后文。 若他敢杀敢凌虐,他潘五郎自然鼓掌欢迎。 如果万一这两个奴婢真在崔元庭身边混下去了,未尝不能成为他插入对方身边的耳目! 思及此,潘五郎回头盯了一回二人,冷声道:“你们有福,县尊肯要你们在身边效力,今后可要虔心侍奉,不得违拗!” “你们的老子娘及兄弟姐妹,我自会如常‘看顾’。” 这一句话翠袖和翠羽如何不懂?于是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双双应道:“是,奴婢记得了。” 潘五郎转头对崔元庭漾起一个愉悦的笑容:“厨下备了早膳,这就让她们给您送来?” “不必。” 崔元庭一撩衣脚迈出房门,“本官这就回衙。” 潘五郎见状,连忙摆手道:“吩咐下去,备好车舆,送县尊回衙!” 清晨的县城大街上,车声辚辚。 翠羽和翠袖跟在护送县令的牛车外疾步跟走。 突如其来的易主,让二人对未来均是一片忐忑茫然…… 车舆在县衙大门前停下,翠羽、翠袖头一次进县衙,不由得两腿发颤。 崔元庭根本没有回头看她们一样,只对班房里值班的衙役吩咐,将二人暂留班房看管。 翠羽和翠袖悲戚地对望了一眼,一声也不敢出地被押进班房。 崔元庭带灵府直接奔向二堂,在那里,主簿李邺带着十几个里正、坊正候在那里。 见到崔元庭,李邺躬身施礼:“属下幸不辱命,已着本县里正、坊正十三名并民壮六十一人到衙听候县尊吩咐!” 崔元庭双眉一轩,目光炯炯,朗声道:“好!” 一觉醒来,蒋同范心情十分舒畅。 崔元庭昨夜的举动虽说有些意料之外,却着实利好自己。 打狗还得看主人,可崔元庭却因一时之怒虐伤刺史府大执事,从此,刺史那里对崔元庭的态度可想而知。 蒋县丞禁不住嘴角上翘,甚至当着伺候的仆役哼起了小调。 稳稳当当地用了早膳,又同潘五郎叙了一回话,蒋县丞打点着准备回衙了。 此时忽有家仆来报:“公子,外面开仓放粮了!” “什么?!”潘五郎和蒋同范齐齐惊呼。 家仆忙回话:“是真的,通告都贴到坊门外了,大道上都是往官仓去的乡民!” 蒋县丞和潘五郎凝重地对视一眼,蒋县丞喃喃道:“怎么会?曹管家昨晚放出的话并非子虚乌有,崔元庭怎么敢在这时候开仓放粮?莫不是他这个官真的不要做了?” 潘五郎稳了稳心神:“崔元庭怎么想我们不知道,为今之计蒋县丞还是火速回到县衙,这样才能掌握第一手消息,也才能便宜行事。” “好。”蒋县丞点点头,就要往外走。 潘五郎连忙点手唤来两个庄客:“连二、阿质,你们带两个人护送蒋县丞回去,待情势稳定再回来复命。” 他转头对蒋县丞道:“他俩是个伶俐的,也有几下子身手,你带在身边或有用处。” “不必吧,县衙都是我的人。”蒋县丞皱眉道。 “今时不同往日,崔元庭毕竟占着正印的位置,人多点总是好的。”潘五郎道。 虽然是站在自己这边考虑,但潘五郎这番话却有些刺蒋县丞的心。 怎么,他现在失势了吗?还怕他却人手? 本来一宿的舒畅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25 恩泽 官仓前,在崔元庭有条不紊的主持下,乌泱泱的百姓经民壮维持,分成有秩序的两列。 两名司户佐在最前头核实手实等材料,核实无误后便让借贷人签字画押,凭票领粮。 百姓们的议论清晰地传进灵府耳中—— “县令真是个好官啊!不仅一来就让米价降下来,此刻还开仓给我们贷粮。” “是啊,虽然米价降了些,可一千文一斗谁又买得起?现在好了,只要我们秋天把粮如数还上就行了,这可真是救了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老天开眼啦,终于给咱们楚邑送来一位好官呐!” …… 听着众多的议论,灵府由衷地替崔元庭骄傲,原来真正地解民之难是如此让人感动。 这一次的出粜方式有两种,一是以去年官府收购价格等价卖米,二是可以免费贷米,秋天等量偿还即可。 百姓可以在两种方式里任选一种。 这可解了他们的大难了。有的百姓选了第一种,但更多的百姓选了第二种。 领到粮食的百姓有的就此离开,有的却努力挤到崔元庭近前,扑通跪倒,不住磕头。 “县尊,您就是草民的再生父母,草民一定在家中供着您的长生牌位!” 灵府定睛一看,顿觉这跪着的汉子十分眼熟,当看到那汉子身后跟着跪倒的男孩时,她认出来此人正是当初被她和崔元庭阻止卖女的庄户刘二! 崔元庭显然也认出了刘二,因为隔着护卫的差役,只能虚扶一把,道:“是你刘二!不要跪了,这里人多,快带你的孩子回家吧!” 刘二依然跪立不起,大声道:“县尊言而有信,三天内不仅降了粮价,还开仓给我们贷粮,让我刘二不用卖女度日,让我们一家能够团圆,草民一家愿意为县尊做牛做马!” “不必,不必如此……” 崔元庭话未说完,就见刘二身后的男孩阿年膝行几步,来到崔元庭近前。 只听他脆声道:“县尊,您给的玉佩家里当了,换了口粮,阿年现在无法归还,可您救了我们一家,避免了我们家人骨肉分离,阿年甘愿做您的奴仆,报答您的大恩!” 崔元庭拨开差役,来到阿年面前,扶起他道:“阿年,你还是个孩子,应该好好长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说卖身为奴的话,我也不要你做奴仆。” “你是个讲情义的孩子,本官实盼你将来做个有用之人,待眼下粮食危机度过后,本官将着力恢复县学,届时希望你能来读书明理。” 阿年眼泪奔涌,又要跪倒磕头,被崔元庭一把拉住。 这一下感召了更多人跪拜崔元庭。 “县尊仁德仁心!” “县尊恩泽如天啊!” …… 灵府却注意到崔元庭动作的不自然处,略一思索便知是牵扯了肩膀的伤处。 但她不知这伤其实是昨夜对曹奉琳动手时扯裂的。 崔元庭只得摆摆手:“不要跪,各位不要跪!” 可激情上头的民众却更多了。崔元庭示意拿着铴锣的衙役,衙役“当当当”敲了起来。 百姓噤声仰头看去,崔元庭朗声道:“各位乡亲听我一言,莫要在此跪拜,领了粮食便快些回家,我崔元庭只有一条告诉大家,有我在的一天,就决不会让我的百姓饿死!” “但我也有一件事要求大家,那就是回去以后,汝等定要躬事稼穑、努力耕织,伺候好你们的田地,饲养好你们的牲畜家禽!” “本官也盼着大家在秋天嘉穗盈车、仓禀丰实!只要你们回去好好种地、好好过活,就不枉本官为你们争这一场!” 集体是有情绪的,无数百姓的感激之情交织在一处,灵府亲身感受到一股强大而震撼的力量。 民众用自己的方式传达出对县令的感恩之情,便听话地回家了,剩下的领粮队伍也益发规矩。 四月的阳光明媚温暖,崔元庭的脸庞沐浴在一片辉煌里。 可此刻崔元庭有多辉煌,蒋同范就有多暗淡。 官仓后的拐角处,阳光找不到的地方,蒋同范的脸色和他的心情一样阴沉。 官仓的粮已经放出大半,今日注定大势已去。 就算他此刻蹿上去拼命阻止也是无用的。 更何况官仓本就有着平抑粮价、赈济荒年的功能,崔元庭把好人做了,自己上前去在万民面前做一个恶人? 而且还是毫无效用的那种。 虽然蒋县丞自觉在楚邑经营多年,真实实力甩崔元庭几条街,但架不住明面上崔元庭具有最大的话语权。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蒋同范盯着崔元庭的背影,狠狠地咬牙。 崔元庭,当万民父母的滋味很享受吧? 今日便由你!你今日放粮救活饥民,我便要让你明日救不了你自己! 蒋同范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跟随而来的连二还问呢:“县丞,咱就这么走了?” 蒋同范顿住脚步,凶狠地瞪着他:“不然呢?” 连二见此忙噤声,跟着蒋县丞后头走了。 灵府把目光放在领粮队伍当中,忽然就看到了瞿氏和田妈站在人群中,正哀怨地看着她。 灵府对崔元庭道:“县尊,我阿娘在那边,我过去一下。” 崔元庭顺着灵府的目光,看到一个穿着蓝衫的妇人正目不转瞬地看着他们,于是点点头。 灵府挤过人群,来到瞿氏身边:“阿娘,你们来了。” 瞿氏的目光在灵府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扁了嘴唇红了眼眶:“你这个不让我省心的……” 眼见要落泪,瞿氏负气地别过头,用绢子擦拭了眼角,复又生气地瞪着灵府:“你又是一夜未归,可知阿娘的心情?” 灵府心下歉然,她确实忘记知会瞿氏了。 主要是她这个从前的单身孤儿习惯了独来独往,还没有建立起跟人报备的意识,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宵禁回不了家。 但还是要道歉的:“阿娘,对不起,是我的过失,没有及时告知您。昨晚我同县尊外出办事,忙忘了。” 酒里被下药、差点被侵犯这种事就不能跟瞿氏说了。 否则瞿氏一定会拼了命把她拖回家的。 “我就知道。”瞿氏闻言哀怨地看了一眼崔元庭,眼神中带着十二分的挑剔,复又对灵府忧愁道:“你这样日夜陪他办差,你日后要如何啊?” 灵府明白瞿氏的忧虑,可她不能让这份忧虑掣肘。 是该找个机会和瞿氏亮明自己的态度了。 26 新衣 她对瞿氏笑了笑:“阿娘,女儿明白你的担心,崔县令待我以礼,对百姓待之以仁。您今天也看到了,不是吗?” 她看了一眼带着米袋的田妈,道:“阿娘也是顺便过来领粮的吧?那咱们就先把正事办了,下午落衙后,我回去跟您详谈,好吗?” 瞿氏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女儿回来后,一再颠覆她的猜想,每次和她谈到这些,她都能感到灵府温和有礼的表面下那笃定的主意。 她直觉地感到即使自己用母亲的身份弹压,这个女儿也不回屈从。 唉,强迫不得,只能慢慢走一步瞧一步了。 瞿氏伸手摸了摸灵府衣衫上的褶皱,无奈叹道:“那你下衙后早点回来,阿娘在家等你。” 灵府点点头。 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差役鸣金,司户佐宣布今日放粮到此结束,没有领到粮食的明日再来。 因为崔元庭的威信,百姓几乎没什么议论就散去了。 那两个司户佐并仓督一起到崔元庭面前听命,崔元庭简单问了问发粮的人数和仓内剩余的粮食储量后,便叫几人回县衙后将详细的数字列出。 见灵府也要回衙,便微笑对她道:“昨天一夜未归,你阿娘担心坏了吧?今日就不要跟我们回衙了,早点回家安安你阿娘的心,待我向她陪个不是,昨夜不该让你跟去的。” 灵府想了想,道:“好。我看县尊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太好,回去记得上药,别再碰到了。” 崔元庭:“好。” 看到那双妙目中透出的关心,崔元庭嘴角不自觉上翘,伤处也不觉得疼了。 灵府回到敦义坊的家中,就见瞿氏坐在廊下,正在缝制一件衣裳。 “阿娘!” 瞿氏闻声抬起头来,放下手边的衣服,唤田妈道:“灵府回来了,摆饭吧。” 一顿饭,清粥胡饼,几个清淡小菜。唯有一碗熬得浓郁的肉汤摆在灵府手边。 瞿氏似乎还在生闷气,整个吃饭过程都不肯多说话,只吩咐灵府务必把汤喝掉。 灵府微笑道:“谢谢阿娘。” 瞿氏的关心与嗔怪在这顿饭中都表露出来了,她不肯与女儿主动说话,却时不时注意她有没有喝那碗补身的肉汤。 用罢饭,田妈撤去碗盏,屋内剩下了灵府与瞿氏。 母女对坐良久,瞿氏起身拿来一件衣裳,灵府认出这是她回来时看到瞿氏正在做的那件。 “你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天了,都脏了皱了,脱下来,试试这件。” 灵府一怔,瞿氏已经拉她起身,只好听话地脱掉外衫。 瞿氏把衣服在她的肩、腰处比量了再三,兀自喃喃道:“腰再收窄一点就差不多了。” 灵府看到这是一件男女皆可穿着的红褐色暗花圆领袍衫,样子比自己之前穿得要更有身份,质地也好。 她弯着嘴角问道:“阿娘什么时候做了这件袍衫?” 瞿氏瞥了她一眼:“什么时候?从你跟我说自己要给自己托底,我就知道你不会待在家里了。”瞿氏抖了抖衣袍:“阿娘想过了,我没本事呵护你一世,便不能再阻挡你向外生长。” 瞿氏收起袍衫,在榻上坐下,从针线筐中取出一枚针,就着灯缝了起来。 “阿娘……”这下倒是灵府不知该说什么了。 瞿氏的手飞快在衣服上游走:“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自己多留心,顾好自己。若遇上难事,阿娘这里永远是可以为你拼命的。” “……” 灵府一时更住,蹲下身子伏在瞿氏的腿上。 “谢谢你阿娘,谢谢你相信我,我答应你,一定会顾好自己,不让您伤心。” 她只是不习惯有母亲,但不是不知道好赖,瞿氏对她好她感受得到。 瞿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道:“早点梳洗罢,外面睡怎么有家里安稳,阿娘还要赶着把这件衣服弄出来,总不能明日还让你穿着那件皱巴巴的上衙去。” 灵府站起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阿娘,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议。” 瞿氏抬头,微微讶然地看着她。 灵府抿了抿嘴唇,道:“我想简单打点一下行李,因为怕以后会有赶不及在宵禁前到家的时候。” 她迎着瞿氏诧异的目光,娓娓说出理由:“今晚县尊和诸位佐吏都回衙门,大家要加点处理放粮的事宜。我却独自个回家了,这样不太好,毕竟我是以随从的身份待在崔县令身边,日日跑回家,别人不说,我自己也过不去的。” “况且,崔县令初上任,身边又缺可信之人,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要是放心用的人都没有,您说他这官儿还怎么做?阿娘您不知道,这几日我跟着崔县令,亲眼见到县衙诸人上下掣肘,县令他真的很不容易。” 瞿氏有点记不住女儿说了什么,而觉得耳边全是“崔县令、崔县令”三个字。 她定定地看着灵府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灵府,你老实跟阿娘讲,你对崔县令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 灵府被问得明显一愣,随即意识到瞿氏误会了什么。 她在心中无奈地笑了。 也许站在瞿氏的角度看,崔元庭年轻有为长相俊美,一来就做了利民的大好事,可谓光环十足;自己又是正值妙龄的少女,两个人长时间处在一起,动心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可事实呢? 作为一个在这里为时尚短且连遭算计的外来者,她大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处理生存危机、以及未来生存规划上,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春心萌动? 要还能有这个心思,灵府觉得那都不是恋爱脑了,而是脑残。 作为一个曾经的海兽饲养员,她对动物是有些常识的。 在某些严苛的条件下,许多母兽会自行选择推迟发情期,只有在水草丰美食物充足的时候,母兽才会有规律的发情,哺育下一代。 在动物的眼里,自身生存是第一位的。如果条件极端恶劣,她们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甚至吃掉孩子。 大宣朝在灵府的眼里,就是一个严苛的生存之地—— 27 动心 天知道她在这里短短的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再也不想被当成算计中的尤物,被奉到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面前。 她现在能够不“恐男厌男”,已经是她心理足够健康强大的表现了好嘛! 当然,这些还是不能跟瞿氏说,所以在瞿氏眼里,自己这般为安身立命的奔波就有了“慕少艾”的味道。 灵府本能是想否认的,但是,她转念一想,站在瞿氏的角度,什么样的回答是最能让她安心?以后也会少唠叨一些的? 答案很明显。 于是灵府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生生做出一幅心事被看穿的羞涩,配合着表情地娇嗔了一声—— “阿娘~~” 瞿氏的表情由凝重到了然,再到渐渐舒展。她认为作为一个开明的母亲,自己此刻应该表现得自然放松一些。 因此,瞿氏轻咳两声,随意地用针挠了挠头皮,弯着眼睛笑道:“嗐,没事,没啥好害臊的,即使正派如你阿爷也常说食色性也,此乃天地之理。崔县令他一表人才,怎么能不让人心生爱慕呢?你对他动心情理之中,阿娘理解的。” 说着说着,瞿氏忽然想到什么,似乎又愁了起来。 “要是你阿爷还在,咱们勉强也能算得上个书香之家门当户对,可如今……” 灵府的亲爹徐柏远曾是楚邑县的县学博士,颇有名声,不少远近学子都受惠于他,教出来的几代弟子也不乏在朝中为官之人。 博睢之变后,徐柏远凭着一腔血勇意气,当面痛斥叛军,结果自然是呜呼哀哉,但也因此,徐柏远的声名更隆,成了远近百姓心中“威武不能屈”的代表人物。 “娘、阿娘!” 灵府后悔不已,忙叫住话头,她怎么也无法适应古人这种一确定暗恋,就往婚嫁上考虑的二极管思维。 “女儿没想那么远,婚嫁什么的不要再提!那个……我有点累,我先洗洗睡了!”她匆忙说完,几乎跳着脚跑了出去。 瞿氏望着女儿的背影,喃喃道:“唉!还是太害羞了呀……” 第二天一早,灵府穿着崭新的圆领袍早早到了县衙。 她的墨发还是干净利落地挽在顶心,脸上却不再用装饰刻意掩饰。 毕竟对她不坏好意的人都已经识得她的真容,再乔装倒显得自己胆气虚了,索性就素面朝天! 为了配合这种态度,她带上了原主那口剑。 别说,这管制刀具一上身,确实有种安定内心的效果。 她在心里跟自己开玩笑,大不了以后走打女路线!再敢算计老娘,就在你们身上刺几个窟窿!反正也是正当防卫! 衙门差役大部分已经认识灵府的,但今天看到她还是露出了惊艳之色。 但他们还是尽量收起了爱慕或垂涎的眼神,因为他们都听说了马房新来的两名娇俏婢女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灵府姑娘,被县尊下到马房刷马铲马粪去了。 是的,此时灵府还不知道,翠羽和翠袖作为楚云馆事件的“嫌疑从犯”被直接安排了劳改。 灵府一路来到二堂,见崔元庭正与主簿李邺正在说话—— “本县在册人口六千五百三十一户,共计二万三千七百一十九人,按每人每天三两半的口粮,每天至少需要八十一万石粮食。” 李邺从账册中抬起头,看着崔元庭:“如今是四月初五,如果按照县尊的意思,保障百姓度过青黄不接之际,就需要到五月底,那就需要大约四千五百石粮食。” 他不自觉蹙起眉:“可如今仓中只有不到两千石粮食,无论如何也支持不到五月底了。县尊要不要看看哪里能省些?” 崔元庭凝重道:“每天三两半的口粮,已经是维持一个成丁最低的限度,实在是吃不饱的量,幸在四五月间,有些山货和河里鱼虾能勉强补充一点,但官府决不能再减了。” 他合上面前的账册:“缺少的两千五百石本官去想办法,今日无论如何要让剩下的百姓把粮食领了。这一次发的勉强够他们到月底,至少在这个期间,本官不要再看到百姓田地流失、卖儿卖女的惨剧。” 李邺望着崔元庭沉稳的身影,心中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他已经听说回纥兵即将过境之事,不懂崔元庭是靠什么顶住即将到来的巨大压力,在这个关口把粮都贷给百姓。 他李邺自问没有这份气魄与担待,对崔元庭敬佩之余,也由衷盼着这位上官能有什么办法化解自身的困局。 否则,保得了百姓保不住自己,又有什么值得效仿的? 正自想着,就听崔元庭道:“灵府来了呀。” 灵府拱手施礼:“县尊,李主簿。” 李主簿本能地点点头,可目光不经意扫过灵府也愣住了。 察觉到失态,他连忙低下头,对崔元庭拱手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叫仓督和几位司户佐按昨天的规矩发粮。” 崔元庭点点头,李邺退下。 崔元庭从高案后起身,对灵府道:“跟我来一下。” 灵府跟随崔元庭来到穿堂。 “县尊的伤怎么样了?”灵府问道。 崔元庭微微一笑:“没什么大事,昨晚敷过药了。” 他在圈椅中坐下,指着另一张圈椅道:“坐下说吧。” 灵府看了一下,发现她所坐的案几上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用绳子串好的几贯钱。 她怔了下,把包袱和剑小心地放在托盘旁边,从善如流地坐好。 崔元庭看到包袱和剑微微怔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想起原本要说的话:“我每个月的钱俸有十六贯,这里有八贯给你,以后每月都是这些,可够吗?” 本来坐得笔直的灵府听到这话,坐得更直了—— 八贯!开什么玩笑! 虽然现在米价飙高把物价都搞乱了,可灵府知道现在市面上一匹绢要二百一十文,一筐碳一百五十文,买下一个奴婢也不过就是七贯左右。三十贯便能在楚邑买上一亩良田…… 所以八贯? 只要节省些,半年都能买下一亩地了! 高薪来得如此突然,让穿越之后就在生存线上徘徊的徐灵府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28 刁吏 “不是……县尊,你给的太多了。”灵府望向崔元庭,“这都是您一半的收入了。” 崔元庭笑了:“可能我没说清楚,这银俸只是朝廷给的俸禄中的一项,除此之外,还有禄米、职田、月杂、力课等收益,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我。” 嗯,虽然力课们一上来就死光了。 崔元庭不禁为那几个手力歉然。 “可一个随从不值那么多钱吧……”高薪固然好,但钱得拿的明白坦然。 崔元庭莫名又有点生气,刚想说我从未把你视作随从,想到几次和灵府讨论无果,便换了一种说法—— “因为你能文能武,人才难得,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酬劳自然要高些。” 见灵府还在犹豫,崔元庭索性板起脸来,“你忘记你还救了我的命?我的命难道不值些区区银钱?” 灵府认真想了一回,道:“那就多谢县尊了,灵府一定用心效力,不辜负您的厚待。” 崔元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问道:“这包裹和剑是怎么回事?” 灵府这才想起来还有事要和他商议。 “剑是我带着防身的,以后不论和县尊出去还是自己办差,可能会用得上。另外,县尊这么厚待我,我也要像个样子,以后但有需要,我便在县衙过夜。” 随从本就不分白天黑夜,不能一边拿钱,一边却只做一半事。 “你母亲同意?”崔元庭问。 想到瞿氏今日出门前的神情,灵府只想捂脸苦笑。 崔元庭一定不知道,瞿氏现在已经把他当成未来女婿再打量了。 他俩可千万不能见面! 思及此,灵府点点头:“阿娘同意的。” 崔元庭想了想:“那好,今日咱们还得去看着发粮,待回衙后我再让人给你安顿住处。” 当下灵府便把东西留在穿堂,和崔元庭一起向大门走去。 谁知行至大堂,丹樨下忽然涌上七八个抱着大堆文书的胥吏,嚷嚷着请崔元庭批阅文书。 灵府喝道:“大胆!明知县尊要外出放粮,为何在此阻拦?” 其中一个胥吏道:“县尊呐,您老来了几天了,每天都忙着粮食那些事儿,可衙门里又不止这一桩。” 他把公文往崔元庭面前一伸:“您瞅瞅,这些都是积压许久的公文,里面有好多是着急的呐!小的不敢再给耽搁了,否则误了事又要拿我等开刀!” 这胥吏在衙门日久,刁滑之气已经渗入每一个细胞,说出来的话阴阳怪气,让人听着就莫名想揍他两拳。 其他胥吏听他一开头,立刻叫苦连天,嚷嚷着自己手上的文书有多么紧要。 大堂斜侧的寅宾馆的阴影里,蒋县丞和皮县尉看着这一幕,嘿嘿冷笑:“这就让他尝尝这些刁吏的滋味,让他知道即使是县令也甭想通行无阻!” 蒋县丞面色阴沉:“只要他绊住手脚,就让安排好的人手去大闹发粮现场,他想要好名声,我就给他听个响儿!” 皮县尉道:“已经让雷三下去安排了,他被崔元庭当众责罚,又给撵了,早就怀恨在心,今天给他这个差事,老小子高兴得什么似的,早就蹿出去安排了。” 蒋县丞点点头:“咱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眼见文书都快怼到崔元庭身上了,灵府忍不住按剑喝道:“休得放肆!” 老胥吏得了蒋县丞的指使,这几天也观察出崔元庭身边只有这么一个纤瘦的随从,料定他人单力薄,故此根本不惧怕这位县令。 其余胥吏都是以他为首,见他滑赖上脸,更无所顾忌,堵得崔元庭一步不得出。 其实崔元庭大可以动手,踹翻这些刁吏,但他在想这些人此刻如此作为,明显是要绊住他,那必然还有后招等着,故此沉吟。 此刻恰逢主簿李邺叫了几位司户佐并差役从二堂过来,见此情况大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胥吏见是李邺,也没在怕的。崔元庭来之前,主簿李邺就是衙门上下公认的摆设,因此托着文书的胳膊都没动一下。 灵府见情形不对,对崔元庭道:“县尊,发粮之事事不宜迟,不若让属下同李主簿在此先处理这些公文,若真有紧急,再送与您定夺。” 她担心崔元庭若迟迟不到场,发粮现场可能会有人煽动闹事。 崔元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点点头:“好,那你自己留心。” 崔元庭叫来李邺,吩咐的几句,便带上几名司户佐并差役离开。 崔元庭前脚刚走,徐灵府就大声吩咐看大门的差役关上大门。 胥吏们一愣,灵府对他们灿然一笑,转头对李邺道:“请主簿就在大堂前就坐。” 李邺便在大堂月台后的案几处坐了。 灵府对着胥吏大声道:“你们不用着急,一个一个来,这么多文书想必你们都事前看过了,咱们这就一个一个捋将过去,看看何事这么紧要,让你们不惜阻拦县令外出办事!” 灵府觑着这些刁吏们的表情,慢条斯理道:“若真有紧急公务便罢,没有的话,我自会回了县尊,你们的差事也就干到头了。” 胥吏们这几日观察,自认摸清了崔元庭和他这位跟班的脾性,知道灵府向不多言,看上去柔弱可欺,谁知一番言辞竟然如此利落刚锐! 就连李邺也是刮目相看,难怪崔元庭只带她一个人,原来如此! 灵府见诸吏无人出头,笑道:“怎么,没人打头阵吗?”她踱步到老胥吏面前,“适才就数您手伸得最长,话说得最多,想必您这里是最急的,那就从你开始吧!” 灵府不待他回应,便一把揽过他抱着的文书,一半分给李邺,一半留给自己,就那样坐在丹樨旁看了起来。 头一次接触古代文书,一开始灵府读得十分滞涩,待沉下心仔细看去,有不懂之处便请教李邺,几篇下来,已摸透了套路。 渐渐地,她看得速度越来越快,看罢一份便分类放在旁边,还时不时对老胥吏露出含义不明的笑,笑得老家伙越发不安。 不到半个时辰,灵府已经读完全部。然后她抱起文书起身走到李邺身侧,低声与他说了些什么。 李邺也指着面前一对文书点点头。 老胥吏顿感不妙。 29 欺弄 果然,就见灵府转脸对他一笑:“你这堆文书一共二十三份,其中有十九份是陈年旧文书,你是觉得崔县令不识字,还是李主簿不识字?” 老胥吏面色一僵。 灵府续道:“而即使是这四份当年的文书,也远没有紧急到需要你今天阻拦县令的地步。方才我问过李主簿,大宣朝有明文规定,寻常人命案需在案发三个月内破案,并初审结束;盗窃、抢夺、盗墓之类的重大案件需在两个月内破案并审结结束。” 灵府拈起几份文书,指向老胥吏道:“你这里四份文书,两件是妻妾谋杀亲夫,另两件是钱债、田土纠纷,最早一份的限期也在十五天之后。” 她迈步走到老胥吏面前,伺视着他,一字一顿地:“你这是在欺弄刁难上官,是不是?” 老胥吏被戳得脊背发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只得告饶道:“小的怎敢欺弄县令,是、是小老儿我眼花,不曾发现混入了陈年文书,还请县尊和李主簿担待、担待我这一回。” 灵府莞尔一笑:“眼睛花了就不要再做这些费神的事了,否则哪一天真误了大事,岂不要连累上官?” “我……”老胥吏还要辩解,灵府打断他:“您也一把年纪了,这回犯了这么多错处,足以证明你无法胜任现在的差事,回头我帮你回了县尊,准备告老归家吧。” 老胥吏当下就想撒泼,他当了胥吏十几年,靠着就是种种陈规陋习与逢迎钻营在衙门各房攫取好处,由此日子过得十分不错,若是让他就此回家,那以后这些好事他还沾得上边么? 可是对上徐灵府那双逼视的眼睛,又看到那只按着剑鞘的手,他竟然不敢造次了,当下便低头站在那里默不出声。 徐灵府转对其余诸吏:“你们还有谁的文书着急处置,都拿过来啊!” 几个胥吏哪还看不出今日下场,一个个忙道:“小的们不敢造次,这就回去再仔细检查一遍,再交由上官处置。” 堂下一窝蜂的散了,灵府这才舒了口气。 主簿李邺看着她,目光充满意外的欣赏和佩服。 日影西斜,崔元庭带着人回来了。 一直挂心粮仓那边会有风波的灵府,在看到崔元庭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时,终于松了口气。 但她稍微留心就发现回来的人很多,其中几名同去的差役都押了人回来。 这说明,还是有事发生了! 崔元庭对迎上来的两名司法佐道:“把这些人带下去看管起来,稍后本官亲自处理。” 两名司法佐,一位是当日曾带队围拢崔元庭的张丘,一位是年龄大些的蔡雄。 张丘因当日和崔元庭的见面有些尴尬,眼看着雷三滚蛋了,他心有戚戚,一直想找机会消弭间隙。 听得崔元庭此番吩咐,他立刻积极表态:“县尊放心,属下一定牢牢看管,不给他们串供机会。” 崔元庭站在台阶上,对后面诸人一抱拳:“各位都是里正、坊正选上来的良壮,今日仓库失火也幸得你们出手及时,阻止了骚乱,扑灭火源,本官稍后定有奖赏。” 随即吩咐录事带几个书吏,将几十名民壮安顿下去,喝茶休息。 灵府眼尖,发现民壮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何新和当日几个被崔元庭解救的百姓。 直到忙完这些,崔元庭才进了堂中。 李邺关切地询问官仓失火之事,崔元庭便把经过讲述一遍—— 原来今日放粮时不知哪里来的一波泼皮,挤在队伍中肆意捣乱,崔元庭让衙役上前制止,这些泼皮不仅不收敛,反而越大搅乱,甚至和衙役推搡,还嚷嚷官府打人之类。 崔元庭见情形不对,便让提前预备好的民壮分出人手上前制住闹事的那群人。 就在此时,不知何人大喊官仓失火,惊扰民众,眼见就要发生骚乱,幸亏崔元庭早早防备奸人作祟,其中重点防备的就是不轨之人打粮仓的主意,所以提前让李邺召集了六十多名人手的缘故便在于此。 从楚云馆回来后,崔元庭就把六十多名人手分作两班,日夜不停地在官仓周围隐蔽巡逻,这一番布置果然没有白费,一干宵小尽被拿下。 李邺听得惊心动魄。这些人胆大包天超乎想象,要不是崔元庭料事在先,今日出事可就难辞其咎了。 灵府注视着崔元庭波澜不惊的诉说,心下又宽慰又敬服。 这个县令之位可真不好坐啊! 崔元庭讲罢自然也问起胥吏们是怎么回事,李邺便把胥吏用陈旧文书蒙骗之事一一说了,又大力夸赞了灵府一通。 崔元庭听罢,望着灵府目露赞许,灵府微微低下头。 崔元庭又对李邺道:“这些胥吏刁滑惯了,平日营私舞弊,如今欺弄上官,着实可恶。此等人不可再留,打发了他们另选可用的。我看你当日选的这批民壮就很不错!” 李邺闻听,露出些喜色:“县尊的意思,是要从这些人中选?” 崔元庭点点头:“本官上任以来,观县衙诸吏役多惫懒奸滑,正好藉此机会清理一番。” 大宣朝有统典,里面对州县官署用人自有其规范。在县衙官署这一级当中,除了县令、县丞、县尉、主簿等是朝廷品秩内的正经官员,其他胥吏无品无秩。 他们当中部分由州府掌握任命权,如仓督、县学博士、市令以及管理岳镇海渎祠庙的岳渎祝史(专门祭祀山海神灵的祝官),除命令仓督、市令不得用当地人外,其余皆无硬性要求。 胥吏任期四年,若无过错也可长期任职,而县官对胥吏们有选任和贬退权。 说起胥吏之苦,李邺在这个方面远比崔元庭有发言权。 他在楚邑近三年,受了这些奸徒无数明亏暗绊,可在蒋县丞的一言堂之下,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但是现在崔元庭来了,他是明公正道的一县之令,他要贬退另选,自然没有问题。 更何况,崔元庭还是从他李邺招募的人里选。 这不仅仅是激浊扬清,还是婉转地卖了他李邺一个面子! 县衙胥吏虽然无品无秩,表面上只能得到免除自身部分赋役的待遇,并在当值时管吃,可身在衙门好办事,自然有无数明里暗里的好处可拿。 特别在动荡的时代,这样半个官家人的身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李邺心中欣喜不已——难道日后真得能过上好日子了? 30 仇家 这时又听崔元庭道:“不仅是胥吏,衙门里的差役也换掉一批。李主簿可先下去拟一个方案出来,回头我们商议一下具体细节。” 差役与胥吏们还不一样。差役们理论上是由上役的百姓充任。 大宣朝规定除了官僚贵族外,每个成丁每年要服徭役二十天,去到国家需要他们服役的地方,如到本州县内的衙门上番、修缮盐池设备、官田营种、兴修水利、修城、门夫、守桥丁等劳动,还包括兵役。 当然,有的人不想服役,就要纳绢或布等实物代替,谓之“输庸代役”。 可在县衙当差不比别处,这里面的好处多了去了,于是有些游手好闲的泼皮便与县衙官吏勾结,长时间霸占某个位置,用各种手段向百姓捞好处,也是为祸乡里的一股癣疾。 看来县令要从上而下地整肃衙门了! 李邺心中升起了一阵期待,他对崔元庭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遵命!” 此刻,在二堂院落的书厅里,皮县尉正烦躁地走来走去,在他身后的高脚椅上,蒋县丞闭着眼一声不吭。 皮县尉实在耐不住了,撺到蒋县丞身边:“老蒋啊,你倒是说句话啊!那些人都被崔元庭抓了啊!” 蒋县丞撩开一丝眼皮:“他们被抓干我们何事?” 皮县尉被噎了个正着,急道:“怎么不干我们的事?那不是我们……” 蒋县丞斜乜着他:“你怎么不再大点声?你开门出去喊啊!” 皮县尉无奈地张了张嘴,“嘿”了一声,又踱起步来了。 蒋县丞烦躁地:“你能不能坐下?你忙叨得我头疼!” 皮县尉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进旁边的椅子:“这个崔元庭怎么那么烦人!本来以为他是光杆一个,他什么时候纠集了一帮民壮?要不是这些人,今天那把火早就放起来了,他崔元庭也就等着丢官下狱吧!” 蒋县丞又合上了眼皮,阴沉地道:“现在说这么些有什么用?哼,他倒是会拉拢人啊,李邺那个废物在我手底下屁都不敢放,没想到还没死心呢,他以为投靠了崔元庭他就有出头之日了?哼哼……” 皮县尉砸着嘴道:“李邺那废物可以等等再说,那些被抓的人……” 蒋县丞抬起眼皮,定定瞅着近处的皮县尉,心道:李邺废物,你比他更废物。 但毕竟是一县之尉,话不能说得太难听了,于是道:“那些人都是历事久了的,自然知道进去后怎么办,再者还有典狱和那些牢卒,有什么可担心的。” 皮县尉经这么一点,也明白了过来。 县衙监狱自有其一套运行法则,在典狱冯驹万的管理下,可以说是一片黑暗。 虽然监狱理论上应该由分管“兵、法、士”三项的高县尉主管,但冯驹万最听的还是蒋县丞的招呼。 蒋县丞招呼过的人进了县监狱,那要他生就生,要他死自然活不了。 皮县尉忽然想到一事:“崔元庭一来,李邺马上就投了过去,那高县尉那边……” 蒋同范把脸转向他,刚要说话,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蒋县丞问了一声。 “是我,高坤。” 蒋县丞和皮县尉对视一眼,皮县尉起身去开门。 “哎呀老高啊!快进来。”皮县尉亲切相迎。 高坤点点头,进来对县丞道:“县丞,方便说几句话么?” 蒋县丞从椅子中坐直了身体,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什么事?坐下说。” 高县尉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皮县尉,后者正瞪着眼睛直着脖子,大鹅一样看着自己。 蒋县丞笑了笑,对皮县尉道:“老皮,把门关上。” 皮县尉“听话”地从里面把门关上,然后瞪着眼睛走到蒋、高旁边,却发现自己原本坐的高椅背高县尉占了,只得摸了摸鼻子,坐去旁边的一个矮鼓墩。 蒋县丞和高县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后者无知无觉,抻着脖子等下文。 见状,蒋县丞只好笑道:“皮县尉不是外人,老高你说吧。” 高县尉点点头:“白河边那件大案……” 他有意压低声音,同意注意观察身边二人的表情,只见白河几个字一提,蒋、皮的注意力立刻提高。 高县尉:“我查了几天,毫无头绪,老实说,压力很大。” 这种大案,对县令下手,还死了那么多人,其实不仅县里,崔元庭也已上报朝廷,州署不日也必定派人过问此事。 但目前,压力主要集中在高县尉这一块。 破案是有期限的,这种大案最多两个月,两个月没有结论,他高县尉和蒋县丞都要受连累。 其他案子破不了,大可以想办法找个人顶罪,这种事恐怕哪家衙门也没少干,但这种手段在崔元庭这件案子上是行不通的。 于是高县尉这几天的压力确实很大。 蒋县丞摸摸短须道:“真就一点线索没有?” 高县尉想了想:“要说也有那么一点,这一点还是崔县令提醒我的,那些黑衣人的尸体特点显示,他们生前很可能是强弓手,而且是拉三石以上的强弓。” 蒋县丞一怔:“三石以上?那得是河北卢龙军,或者西北朔方军中才有的强弓手!” 蒋、高一时陷入了沉默,皮县尉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 半晌,蒋县丞才皱眉道:“这种强弓手都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宝贵得紧,谁会一下派好几个这样的人来杀一个小小县令呢?” 高县尉也是默然不语,能派出这样的手笔来,可见崔元庭的仇家非同一般。 恍然间,就听蒋县丞抚掌大笑:“好,好!就这样报上去。” 高县尉疑惑地看向蒋县丞,蒋县丞兴奋地起身:“你就把这个结论报上去,就指向卢龙军或朔方军!这两个,哪个是朝廷如今敢轻易得罪的?” “河朔诸军方降,对朝廷的提防一刻不曾放下;而朔方军又是平叛最大的功臣,呵呵,朝廷哪个也不敢开罪。” “这件事最大的可能是不声不响地按下去,崔元庭的人白死;若是揭开了,崔元庭一下得罪了两方大军,不用咱们动手,崔元庭以后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题外话------ 大概有十来个小仙女吧,每天都能看到你们的推荐票,你们的名字我都非常熟悉,有你们的鼓励真的窝心。感谢蓝海9月第一张月票。谢谢你们陪伴了一个网文小白作者的寂寞冷清的开端,希望我们在这条路的终点依然不散。 31 内衙 蒋县丞佞笑地看向高县尉:“牵涉军中,高县尉也正好可以甩了这个烫手山芋!” 高县尉想了一圈,喜得一拍大腿:“县丞好计策!这一下高某可算脱身了,县丞你真是解了我的大难了!” “哈哈,你我份属同僚何必客气!”蒋县丞饶有深意地觑着高县尉,“只盼高县尉能不忘初心,咱们以后自然还是同心协力。” 高县尉点头应是,屋里瞬间一片和谐。 李邺走后,崔元庭含笑看向灵府,灵府也正望向他。 两人目光相遇,灵府微微颔首:“县尊妥善归来,真好。” 崔元庭心中一暖,灵符的话简洁得很,却让他感到在楚邑并不孤单,至少有一个人是真心盼着他平安顺利的。 他璨然一笑:“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去把穿堂的东西取了,再带你去内衙安置。” 沿着县衙东边一路经过二堂院落、三堂院落,就来到了坐落在衙门最里面的内衙宅门前。 内衙是县令及其家眷的住所,里面有先前留下的一些杂役和仆婢打理。 内衙宅门是一道严明的分界,从这里开始,外面的差役不得进,里面的人轻易也不得出。 崔元庭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内衙大门。 内衙后自有人候门,一听到开门声便知是县尊下衙回来了,立刻有人拉开大宅门。 一个四十多岁的门房并一个杂役候在那里。 崔元庭对杂役吩咐道:“叫内衙女管事来我这儿一趟。” “是。”杂役领命去了。 崔元庭带着灵府步入内衙,灵府这才知道所谓的内衙竟然这么大。 除了各式房廨,还有亭台廊榭,花木奇石。园林景致亦颇讲究,全然不见官衙的严肃,倒像某个官宦人家的后花园。 只见院中有一盏清池,池岸以黄石堆砌,弯曲有致,高低参差。池水上架着一座平桥,使水面如一弯深渊,随着微风荡漾更显清澈明净。 池边花木葱茏,假山、亭榭参差错落,颇具园林之美。 房舍檐牙交错,廊腰曼回,中间偶有男女杂役仆婢过往,都对崔元庭纷纷行礼。 崔元庭看向灵府道:“这间衙门原是前朝一位郎官的告老之所,隆平九年他的后人举家搬去了江南,故此这间大宅就做了县衙的廨所。” 大宣朝的县衙甚至州署也并不都是官方修设,特别是县衙,有不少都是捡能用的现成宅院修缮一下再稍作添加。 当然,这种现成宅院多是从前职级较高的官员留下的。 灵府叹道:“这位郎官倒很有情致,园子修得这样美。只是方才县尊为何不是叩门,而是自己用钥匙开门?这里面可有什么规矩?” 崔元庭哈哈一笑:“是有这么个规矩,因为内衙里一般都住着官员的家眷,为防止外人乱闯冒犯官亲,所以内衙和前衙之间有一道大宅门隔绝。大门钥匙也由长官贴身保管。” “原来如此。”灵府点点头。 崔元庭道:“只是本官并没带官眷,每日却还要带这个劳什子。” 崔元庭的住所是内衙东北处一座宽敞的二层楼,他和灵府进门,仆从奉了茶。不久便有一位穿着淡黄夹裙的女子恭谨地进来,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 女子微微屈膝见礼,道:“内衙管事薛素,见过县尊。” 崔元庭道:“薛管事,这位徐灵府乃是本官得力的助手,今后会常在内衙,请你把东边的馆阁收拾出来给她居住,再选两个得用的侍婢日常照料。” “是。”薛素低头应道,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徐灵府一番便告退了。 当着薛素的面,灵府不好驳崔元庭的好意,等薛素离去才道:“县尊,我本是你的随从,怎么还能让侍婢伺候我呢?我不需要。” 单位分宿舍就行了,就不用陪勤务员了吧? 谁知崔元庭竟微微皱眉,认真地道:“我要和你约定两件事。” 灵府一怔:“县尊请讲。” “第一,不要总把随从二字挂在嘴上,在我心里,你我是可以真诚平等相待彼此的;第二,进了内衙就不要叫我县尊,我不喜欢。” 灵府心道:看在八贯钱的份上,你说啥是啥呗。 于是便从善如流:“好。” 崔元庭这才笑了:“她们要收拾一会儿,不若就在这里一起用了晚膳如何?” 灵府忙了一天着实饿了,既然都住进内衙了,许多事也不必扭捏,干脆道:“好。” 崔元庭温和一笑:“那你先在此稍坐,我去换了这官服。” 灵府踱到门边,看着外面的天出了会儿神,崔元庭换好衣服出来了。 灵府闻声回头,看到一身便服的崔元庭不禁怔了一瞬。 此刻的崔元庭去掉戴了一天的幞头,将一头墨发用青玉簪挽在头顶,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袍衫,更衬得他恬淡温润、俊逸非常。 仆婢摆了饭菜,没有被官服约束,崔元庭看起来十分放松,胃口也很好。 两个人吃罢,薛素带着两个婢女进来:“回县尊,房舍已经收拾齐整。这两个官婢在县衙也有些年了,做事是妥当的,请您过目。” 崔元庭见两个婢女年龄与灵府相仿,举止模样都算得体,便点点头,对灵府道:“你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灵府只好受了,跟着薛素来到东边的馆阁前。 薛素推开门便侧身到一旁:“里面已经收拾好了,请徐姑娘歇在此处,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叫我,我就在旁边的厢房。” 她又指着两命官婢道:“这是英女,这是阿云,姑娘一应起居杂务尽可吩咐她们。” 灵府见屋内陈设样样齐全,显然着意安排了一番,便对薛素道:“有劳了,这屋什么也不缺。” “既如此,便让英女和阿云帮您安顿,妾便告辞了。”薛素微微一福,自行离开。 灵府进了屋,打量屋内陈设,见英女、阿云还侍立在那,便道:“我不惯让人伺候,不若你们告诉我,平日去哪打水洗漱?饭食茶水去哪里要?” 英女和阿云对视一眼,英女小心低头道:“姑娘,这些自是我等应该备好的,您现在要水梳洗吗?奴婢这就去拿。” 两个婢女曲了曲膝,带上门出去了。 暮色渐深,屋内烛火明亮。 望着这间崭新的“宿舍”,灵府晓得自己已经迈出了安身立命的第一步—— 32 逼蛙 英女和阿云端着水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英女注意到阿云从方才开始情绪就不太好,于是唤了一声:“阿云?” 阿云抬眼望了望英女,示意她放下水桶。 两人将水搁在石板上,阿云锁着眉头问:“你说这位徐小娘子是什么来头?我听外衙的人说,她是徐司佐的侄女,这么看她应该是良民的身份啊。” “真奇怪,良家女子又不是买来的奴婢,更不是教坊的官妓,这么伺候公子官员的良家女子我还真没听说过。” 英女定定看着阿云半晌,道:“阿云,薛管事让我们两个来照顾徐小娘子,那我们就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便好。还有,内衙与外衙互通消息,被薛管事知道是会被严惩的。” “你不说薛管事就不会知道。”阿云瞅了英女一眼:“别给我在这装没事人似的,也不知是谁见到县尊独自个住进内衙,巴巴地求薛主事,主动要求上前伺候呢!你心里那点打算以为别人不知道?” 阿云越说越来劲:“可惜,县尊看不上你,第二天就换了男杂役伺候,现在倒给我装起老实本分来了?” 英女被阿云一顿抢白,渐渐红了脸,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好心提醒你,不管徐小娘子究竟是何身份,现在是我们侍候她,那便她是主、你我是仆,不管以前有什么心思,现在都要收敛,免得生出事端,倒霉的还是自己。” 当下不再多言,用短棒穿过水桶的提手,示意阿云继续抬水。 阿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两人各怀心事向灵府所在的馆阁走去。 第二天一早,灵府起床后,英女和阿云又端来水供她洗漱,又端来早膳。 灵府不露声色的旁观这两个婢女的一举一动,发现那个叫英女的还算本分,一直默默做事,倒是那个叫阿云的经常打量自己,神情中颇有揣度不敬之意。 看来这个丫头对她很有想法啊! 不过她现在没工夫去管一个婢女想怎么,用完早膳就早早地来到院中候着。 不多时,崔元庭冠带齐整地出现了,见到她微微一笑:“昨晚一切可还适应?” “回县……”刚要说话,灵府陡然响起昨晚的约定,立刻转了词道:“都适应,蛮好的。” 崔元庭望着她微勾唇角,对她的表现有些满意。 内衙男仆在前开路,来到宅门前,依旧传了“三梆三点”,这信号便是告知外衙诸人长官要去堂上办公。 崔元庭到得大堂,便派人去传皮县尉等人。 皮县尉听得崔元庭传他,八字胡撅得老高,心里琢磨着必然是崔元庭想着三日之期已到,是时候检测清单了。 一想到这个,皮县尉就气不打一处来。 三日前,崔元庭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给他们布置了整理本县户税钱粮清单的任务,皮县尉和蒋县丞商量一通,以为这就是崔元庭要拿他来“开刀”的地方,因此抓着三个司户佐并一干书吏狠狠地忙乎了个底朝天,把明睁眼露的“问题”铺平抹匀。 这么辛苦,为的就是不被姓崔的上来就抓住小辫子,就连当晚被邀请去楚云馆赴宴,面对一屋子的艳姬美婢,他因心里记挂着这事儿都没法真正快活。 可谁知崔元庭这个阴险狡诈之徒竟然搞了一招声东击西,第二天就宣布开仓贷粮!他和蒋县丞措手不及,都被他耍了! 姓崔的把他带的司户佐都拉去发粮了,现在跟他要清单?休想! 于是,皮县尉就带着这股由怨气、羞恼与愤恨化合而成的“底气”,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站在了崔元庭面前。 谁知崔元庭依然埋首公案之中,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淡淡问了句:“清单准备得怎么样了?” 奶奶的,就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他火大! 难怪会被军方派人追杀! 皮县尉阴阳怪气地道:“县尊把人都拉去放粮的,事先也没支会一声,叫下官去哪里找人手弄去?” 他说得毫不客气,原以为崔元庭会因此恼怒与他,那他正好借此机会和他大吵一架。 反正此人已经站在蒋县丞和他的对立面,也没必要维持表面那一套了吧? 谁知,崔元庭却抬起头对他淡淡一笑:“皮县尉没有人手,就让本官找人帮你整理吧,实在不行,本官也可亲自整理一些。” 蛤?!!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借此分他的权?还是要亲手查出账册清单里面的猫腻好对付他? 皮县尉一时头疼不已,这个崔元庭怎么就不按他预设好的路线来呢? 可不论哪一种都对己不利就是了。 于是皮县尉只好拼命压下心中的憋闷,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县尊才来几天,手上事情一定特别多,怎好再让您分担下官的活儿,不必不必……” “这两日放粮,我确实调走了两名司户佐,但也并有给皮县尉和徐司户安排其它任务,难道皮县尉和徐司户这两天就一点都没有进展?” 崔元庭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口气算得上是“循循善诱”。 灵府内心都快憋不住笑了,皮县尉哪里是崔元庭的对手,此刻已经被步步紧逼,一双眼睛鼓鼓地转着,却说不出话。 灵府觉得这只青蛙随时会大叫一声,逃出大堂。 终于,皮青蛙……哦不,皮县尉有些张口结舌地:“有、当然是有的……” 崔元庭:“那就好。就请皮县尉把你的‘进展’呈上来瞧瞧。” 皮县尉心里苦叹一声:可要了老命了! 从崔元庭将两个司户佐调走发粮,他就撂了挑子,自以为三天之期到了也有话说,故此并未认真整理分毫。 但这又不是能当面说的话,刚才自己也承认了有进展,这可如何是好? 崔元庭看着皮县尉那张苦脸,问:“莫非皮县尉有什么难处?” 皮县尉干干地道:“不若县尊再宽限两天,属下一并整理了来,您再看不迟。” 崔元庭从高案后起身,步下大堂:“迟与不迟由本官来判断,而不是你皮县尉。仓库现存粮数目一项两个司户佐已经查过,皮县尉已经省了一项,其它的快些交上来。现在本官就要你这几天的进展,有多少给多少,快去——” 皮县尉额头见汗,知道已无可推脱,只好跺脚去了。 大堂中,灵府望了望皮县尉落荒而逃的身影,又看向崔元庭,谁知崔元庭也在看她。 两个人目光一碰,竟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33 芳泉 打发了皮县尉,崔元庭叫来司法佐张丘,让他把昨日在发粮现场闹事与放火嫌疑人的名单交上来。 张丘恭恭敬敬递交了,还道:“县尊还有何吩咐?” 崔元庭看了一眼名单,道:“你找两名文书一起,对比近三年楚邑县所有大小案件文书中,是否有与名单中人相关的卷宗,有,则抽出来一并拿给我。” 张丘不明所以,但仍然躬身领命而去。 灵府不自觉地微蹙眉头,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崔元庭此番安排的用意, 崔元庭见她一副娇憨,便道:“在想什么?” 灵府微窘:“在想县尊此举用意。” 崔元庭微笑道:“你觉得那些闹事、放火的人是怎么回事?” 灵府目光一亮:“我猜是那些不愿意您放粮的人背后指使的。” 崔元庭赞许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是我知道这些人一定不会轻易招供。” “所以……”灵府有了猜测,试探地望向崔元庭。 “所以我要从广处入手,但凡这些人还涉及其他罪行,我就要让他们原形毕露、认罪伏法。” 灵府望着崔元庭笃定泰山的样子,心里莫名一动,悄悄移开了目光。 崔元庭兴致不错地道:“走,咱们去看看李主簿选人选得怎么样了。” 三堂院落中站了许多人,灵府认得其中几个正是崔元庭到任当天解救的百姓。 正在三堂中问话的李邺见崔元庭过来,立刻起身下堂行礼。 崔元庭:“怎么样,这些人可有愿意留下的?” 李邺递上一份名单:“回县尊,您一来就开仓贷粮,百姓们感您恩德,大部分都愿意效力,只是他们其中有些人今年已经于他处服过役了,里正和坊正本也是在县衙轮流上番的,因此选了大概有二十几人。” 崔元庭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看到何新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于是点点头:“挑挑这里面识文断字的,看哪些人可以在简单教导后能充任胥吏的,其余便可安排轮番上役。” “是!”李邺兴冲冲地回应。 能安排人事任命是崔元庭对他的信任,更是实打实的好处,因此李邺做这件事也是十二分的用心。 此时,一头油汗的皮县尉赶过来,呈上一叠文书:“县尊,目前就是这些了,属下、属下接着弄。” 崔元庭接过来点点头,皮县尉狐疑地看了一眼三堂院中满满当当的人。 “这些人是……” “这些都是昨日发粮现场维护秩序的有功百姓,我让李主簿记下他们的名字以作嘉奖。”崔元庭道,“皮县尉,剩下的清单要尽快交上来给我。” 皮县尉一被催,脑中对这群人的猜测便淡了许多,当即告退。 崔元庭将皮县尉交上的文书与李邺看了,李邺皱眉道:“下官惭愧,忝列楚邑主簿,但对楚邑百姓的真正状况却不敢说全面了解,这些文书上的数字、情况是否属实,实不敢断言。” 崔元庭将文书交给灵府:“没关系,李主簿只要以后留心便好。这些是否属实,本官一定会印证。” 回了大堂,崔元庭命差役在堂下设了案几,将文书分了了一部分给灵府,对灵府道:“李主簿说你有处理文书的能力,不若你来看看这些,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我。” 灵府一怔,低头接过文书,再抬头看向崔元庭时,眼睛里闪着异样光彩—— 这些天她心中所想,除了崔元庭在楚邑县的每个大动作,就是思考自己在他身边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她不愿只做一个摆设,她渴望真实地参与到真正的事务性工作中去,这才是她能立足的根本,但却没有合适机会开口。 没想到崔元庭竟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主动把这些交给了她。 灵府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仿佛一朵花瞬间开放。 崔元庭一时浑然感觉阳光一下子照进大堂,一切都分外灿烂起来。 “灵府一定努力学习,不负县尊栽培!”少女清悦的声音在静谧的大堂响起。 不知何故,崔元庭恍然想起赶考那年途径无锡惠山,在泉池边喝的那盏用惠山泉煎的茶。 甘甜清爽的人间灵液,清鉴肌骨,漱开神虑,一时尽芳味也。 强自收回心神,崔元庭坐回高案后又看了一回案卷,而灵府则在一旁默默看那些文书。 埋首在枯燥而又格式化的资料中,灵府一边费心熟悉理解,一边把不懂之处分门别类,准备攒到一起去问崔元庭。 阳光照进大堂,留下满室光亮。 …… 同样的阳光也照在徐家的厅堂。 坐在上首的卫氏捧着一套赤金花丝镶碧玺的头面细细打量,旁边徐灵娇、徐灵妍两姐妹也围拢过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 “阿娘,这头面太好看了!”徐灵妍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徐灵娇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也盯在上面一瞬不瞬。 “当然好看了,这可是宋州城老字号‘翠宝斋’当家大师傅的手艺,你娘我用几匣子钱换的呢!”卫氏啐笑道,“我这一辈子也没这么一件头面。” 徐灵娇一下子抓住了母亲话里的重点——这意思是头面不准备自己用了? 她故作不知地道:“那阿娘现在有了啊!这套头面带出去多有排面!比上次蒋夫人戴的那套红宝大蝴蝶对簪也不差分毫吧。” 卫氏得意地把头面放在桌案上:“那是!可惜你娘年纪大了,这样的头面戴出去也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样华丽堂皇的东西还得是你们花样年纪的小娘子们戴才好看。” 后知后觉的徐灵娇此刻也听出了意思,忙问:“那阿娘这套头面预备给谁?” 说着,她本能地看向徐灵娇。 这个家里能跟她争好东西的,只有这个姐姐。 姐妹之间那种无形的竞争张力一下子拉开了,灵娇看了一眼灵妍便不理会,只又乖顺又希冀地望着卫氏。 卫氏在两个女儿中打量了一遍,她其实很知道两个女儿的心思,她也享受着这样“大权在握”、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也想再钓着两姐妹一些时日。 可惜不行。 大女儿灵娇已经十七了,该是定下人家的时候了。 34 憧憬 想到这里卫氏就禁不住来气,要不是徐灵府那个小蹄子搅闹,说不定灵娇此刻的娇客就可以在州官公子中挑一挑了。 可惜,一番好事全被破坏。 虽说后来徐柏兴听了自己的谋划去了潘家,可是曹奉琳最终不仅没有得到徐灵府,还折掉了尾椎骨,灰头土脸地回了州里。 想也不用想,他是不会帮徐家牵线搭桥了。 这就让徐家失去了向州官中攀一门亲的机会了。 本来,徐家说到大天也只是个小吏之家。可徐柏兴跟着蒋同范、潘五郎时间久了,站在老虎身后,便也觉得自己也有那么点呼风唤雨的意思了,连带着卫氏也觉得自家的未来应不止于此。 所以徐柏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搜刮钱财,努力向上巴结,就希望门第不够的时候能用金钱凑一凑。 况且灵娇、灵妍两姐妹从相貌来说确实不赖,好好打造一番未必不能嫁的高一、两头。 卫氏看了看乖顺的灵娇,又看了看直楞楞的灵妍,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了,论性情、论城府,灵娇都比灵妍好太多,更有栽培的价值。 可惜灵娇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了,只能捡目前够得上的好人家里挑一挑了。 只要灵娇嫁得高一头,她就能想办法让灵妍在姐姐的基础上踮踮脚! 想到这儿,卫氏因笑道:“阿娘的好东西还不都是给你们姐妹的?只是你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套头面就给她了。” 灵娇听了嫣然一笑,灵妍却不依了:“为什么就得给姐姐?我也及笄了!娘你偏心!” 徐灵妍狠狠跺脚,抹着泪跑出去了。 卫氏皱眉道:“这孩子!” 得了实惠的徐灵娇自然知道现在该怎么表现,于是用帕子捂着嘴,体贴地笑道:“阿娘别担心,妹妹小孩儿心性,待我领她出去逛逛,去坊中买两件新衣裳、首饰哄一哄也就好了。” 谯楼上鼓声响起,不知不觉已是午时。 崔元庭放下手中的案卷,对灵府道:“今天就看到这儿吧,咱们回内衙去。” 灵府指了指案几上的文书,试探道:“我能把它们带回去看吗?” 崔元庭眉眼中带着笑意:“你想就可以啊。” 灵府闻言,立即收拾起文书。 “可下午你不会有时间看的。”崔元庭道。 “那我可以晚上看呀。”灵府自然回道,然后才觉得崔元庭话里有话,“下午需要我做什么?” 崔元庭走下来,悠然道:“不是你,是我们,下午我们出衙逛逛去。” 灵府不禁有些好奇,崔元庭一来几乎一直在忙于公事,今天居然主动要去逛街? 相处数日,灵府已知他是个内有成算的男子,当下也不多言,点点头随他去了内衙。 进了内衙,崔元庭嘱咐道:“换身便服便出,中午我们不在内衙用膳。” 灵府回了屋想,英女和阿云便来侍候。 灵府对她们道:“不用忙,我片刻就走,你们不必在此伺候了。” 二女便退了。灵府想了想,去枕头下摸出一个包袱,从里面拎出两贯钱纳入袖中,依然把剑佩在腰间。 出了房门往西北走了数十步,便到了崔元庭住所门外。 没一会儿的功夫,崔元庭换了一身青色圆领袍,带着同色的软脚幞头,端的是俊逸潇洒、一派风流才子的模样。 见灵府已经等在那里,便微笑道:“咱们走吧。” 望着穿着几乎同款不同色的圆领袍的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廊柱后,阿云抿紧了嘴唇,幽怨地撕下一片柳叶…… 这是灵府第三次来到市坊。 第一次是她穿越后“大病初愈”,瞿氏和田妈陪她上街散心买东西;第二次是受崔元庭之命来调查米市内情;这是第三次。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铺面,灵府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终于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 望着来往穿行的行商与百姓,邸店门口含笑招呼的店家,男女老幼的脸上都有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流淌。 ——是人不一样了,人的心境不一样了。 那种麻木痛苦、忧愁无望从人们的脸上消退了! 经历了叛乱,经历了饥荒,百姓的精神之弦已经快要被残酷的现实磋磨断了,因此前两次灵府来市坊丝毫感受不到此时的欣然生机。 然而崔元庭到任三天便开仓贷粮,实实在在的粮食握在手里,人心便有了依附,无望与疲敝便不能将他们吞噬。 他们开始为了明天的生活努力,为了秋天的收获而付出,为了心中朴素的愿景奔波。 串街的木匠扛着锉锯,期望今日能将雇主家的活计做好,赚得工钱给家里的娘子买那一块心仪已久的玫红夏布; 街角的白发阿翁认真细巧地将手里的麦秸扎成一只只齐整结实的草瓮,期望今天能多买几只,换得银钱买上二两饴糖给家里的小孙孙解解馋; 灵府还看见米市对面那家去过的茶棚,茶博士今日换了一块细白的搭巾,脸上的笑意如手里倾泻的茶汤一样醇厚不断,来往茶客的脸上也都透着欢欣。 她感觉自己也沾染了他们的幸福与期待,仿佛未来已依稀蒸腾起某种美好…… 原来崔元庭顶住各方压力做的这件事是这么的重要,他不仅解救了楚邑两万百姓饥馁的肚子,还把他们从悲苦无望的情绪中打捞出来。 民心民意的改变是无形而伟大的磁场,所以她一进市坊就感受到了与以往的不同。 灵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骄傲,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牧民者的作用,第一次从心里生出一股模模糊糊的憧憬—— 她想跟着身边的这个人,和他一起,一点点让身边所见之人都过得好一些! 哪怕每天进步一点点。 很奇怪的,她没有去想自己以后会怎样,而是沉浸地去思考自己是否有能力实现那份憧憬。 灵府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浑不知崔元庭已经观看她半天了。 他其实不知道此刻身边的女孩子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面前这样本就极美的脸一时生动极了!那种喷薄欲出又无法比拟的美好也夺走了他的神魂。 ——直到一个推着车的老汉叫道:“劳驾,让一让!” 35 毕罗 两个各自沉浸的年轻人瞬间回到了现实世界。 崔元庭尴尬地拉着灵府的衣袖,躲到了一边。 灵府不好意思地笑笑,崔元庭不由得勾起唇角,温声道:“想吃什么?” 灵府漫眼街上招展的酒旗与招幌,一时有些茫然。 不知道?随便? 这种答案显然不合适,于是她决定坦诚一点:“我都没吃过哎,要不县……元庭兄推荐一家?” 都没吃过? 那股奇异的不谙世事感又出现了,崔元庭不是第一次感到灵府身上的矛盾处——她遇事既睿智又果决,心境开阔处不亚于男子,可偏在某些时候又纯然懵懂,仿佛天真稚子。 不过他显然对后面的称呼很满意,声音里的笑意更多了几分:“楚邑县我也不熟,那咱们就随便挑一家吧。” 二人最终捡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酒楼,店小二见两人容貌极好,又举止不凡,忙热情招呼他们上了二楼。 崔元庭挑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便问小二:“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捡几样上来。” 小二满脸堆笑道:“二位信得过我,就容我为二位介绍一下本店几样特色:一道是清蒸翘嘴白鱼,这白鱼肉质白嫩,色泽如银,本店用秘法腌制而成,二位不妨试试。” “好。”崔元庭点头应允。 小二见状,受到鼓舞,于是继续道:“本店还有一道镇店特色,叫做神仙鸡,作法是取当年母鸡一只,宰杀晾干后在鸡肚中塞入火腿肉、蘑菇、笋干,再把整只鸡放入砂锅,加入秘制炖酱高汤,再用拌糊的面粉将砂锅封上,每隔半个时辰便撒些砻糠……” “如此一番,出来的鸡,那才叫做一个神仙啊!”小二绘声绘色,鼻子正中的一颗痣让他整个人多了份喜感。 灵府从他身上看到后世美食主播的优良潜质,不仅莞尔一笑。 这一笑被小二精准的捕捉到,一时间竟有些走神。 崔元庭轻咳两声:“就依你,这两道菜都要了,再配两样时令青菜、一样鲜汤,去吧!” 小二得令而去,不一会又端着一个青釉执壶过来,笑吟吟来到他们面前。 灵府下意识冲口而出:“我不喝酒。”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知道自己酒量不济,她打定主意避免重蹈覆辙。 谁知小二却道:“这不是酒,是本店的特饮——桃浆,免费赠于二位品尝。” 灵府这才放心,揭开了捂在杯口的手。 小二走后,她试着饮了一口,桃子的清香幽幽闻在鼻尖,浆水清甜不腻口,倒是很好喝。 崔元庭把她细小的表情都捕捉在眼中,心里轻轻升起一股甜意,仿佛饮桃浆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这是灵府第一次来楚邑县酒楼用餐,免不了有些好奇打量。 崔元庭发现此刻的灵府似乎有了某些变化。 她褪去了那时刻不忘的收敛与克制,展露了独属少女的天真与明媚,整个人都鲜明生动起来。 或者,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吗? 发觉崔元庭在看自己,灵府微微侧头,露出一个“怎么了”的表情。 崔元庭又听到心里仿佛有鼓声响起,忙垂下眼睑,端起桃浆饮了一口,才轻声道:“出来很高兴吗?” 灵府十分自然地点点头,当然啦,又不是楚云馆那种鸿门宴,纯然放松的逛吃逛吃谁不喜欢? 咦?好奇怪,为什么她不觉得自己是在陪上官吃“工作餐”?倒仿佛是朋友出来享受一次似的。 自己这工作态度是不是有点问题? 飘了,自己一定是飘了…… 社畜属性十足的灵府觉得自己就应该“007”随时待命,才对得起那八贯的“高薪”。 灵府调整了一下脸部肌肉,收起方才的随意,一本正经低声道:“县尊出来定是有所思量的吧?需要我做什么?” 崔元庭看着那张迅速转变的面孔,恨不得把前一句话吞进肚子。 他故作不悦地蹙眉道:“这餐只闲谈,不说公事。” 灵府“哦”了一声,低头去饮桃浆。 就在这时,只听小二高声唱道:“刚出炉的樱桃饆饠(毕罗)来喽!” 灵府没听过这樱桃毕罗是何物,因此好奇地看着小二从托盘中端出一盘冒着热气的面点。 透过半透明的粉色饼皮依稀可见里面鲜红的樱桃内馅,这莫不是一种馅饼? 只听小二道:“二位没定主食,我就自作主张替二位点了这樱桃毕罗,我们家这樱桃毕罗可是学自长安名店的手艺,能做到蒸熟后樱桃颜色不变,二位请尝尝吧,但凡有一点不好吃这个二位就甭付钱了!” 哈,这个小二你戏也太多了吧?难不成这里面有你的销售提成? 崔元庭道:“学自长安?可是长安有名的老店长兴里?” 小二惊讶道:“客官也知道长兴里?您莫不是从长安来?” 崔元庭没有接话,笑着示意灵府她尝一尝。 这种粉粉嫩嫩、充满少女心的食物女孩子都无法拒绝好叭? 灵府轻轻用筷子夹了一块,软糯的饼皮下,鲜嫩香甜的樱桃汁水在舌间流淌,饱满又治愈。 看到灵府的表情,崔元庭就知道这道主食是对了她的口味,遂摸出几个钱赏了小二,小二哥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多时,其它菜肴陆续上来,果然味道都很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灵府感觉这些美食驱散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与焦虑,心情不再是强挺着的冷静,积压着的负面情绪仿佛和着食物一起被胃溶化了。 “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这一刻她恍然懂得了这后世流传的金句。 实实在在的食物,鲜明丰沛的五味,真的有治愈到! 灵府摸着饱胀的肚子,漫眼窗外熙来人往的街道,真正感受到了落定的踏实。 也许往事已不可追,但来日犹可期。 她本就是赤条条来到世上的孤儿,一直以来依靠的都是自己,如今外在环境虽然变得天翻地覆,但她还是她,一切都没有变。 即便在这里,未来也依然掌握在自己手里! 少女轻轻舒了口气,眼中透出淡淡光华。 36 银簪 趁着结账之际,崔元庭与掌柜闲聊了几句,灵府从旁听着,默默在心里画了重点。 原来崔元庭是借此机会了解楚邑各商户行当等的经营情况,想必他有用处。 鼻尖有痣的店小二一直热情地送他们出了酒楼,灵府特意回望了这家牌匾,记住这家有着金牌小二的店原来叫作丰乐楼。 行了百余步,灵府见到一家商铺挂出大大的招幌,门口伙计高声吟叫:“本铺上新铺货,要者相问不须过。交关市易任平章,买物之人但且坐!” 听了这抑扬顿挫的市声吟叫辞,崔元庭对灵府微微颔首,两人先后迈步进入商铺。 店内一层设置几张高足大案,墙边各置货架,陈列着橘皮、槟榔、油麻椒蒜、河藕佛香、干枣大黄等南北货,种类丰富。 两人在一层逛了逛,崔元庭硬是买了一袋糖干酪塞给灵府。 逛完一层去上楼发现,二层比一层大出一倍,分左右两侧。 左边是卖些绢帽子、罗幞头、皮袄罗衫、阔口裤等鞋帽腰带等男装用品,右边是钗环脂粉、各色织锦袄子、襦裙披帛等女**。 左右用两架屏风隔开,屏风中间设有几把圈椅案几,供人休息。 灵府站在中间略有犹豫,不知现在的自己应该去左边还是右边呢? 好在大宣朝民风开放,普通女子可自由抛头露面,平民阶层的男女之间也没有什么严苛的礼教大防,因此左右两边都有男有女。 崔元庭何等敏锐,看出灵府的踟蹰,主动道:“咱们去右边看看。” 琳琅满目的货品充斥其间,灵府毕竟是女孩子,对这些还是天然感兴趣的。 她拿起一个个瓶瓶罐罐,打开看看闻闻,一副好奇又开心的样子。 浏览到首饰区,一支錾刻镂空的菱形银簪让她觉得很有眼缘,拿下来仔细一看,只见簪首外沿用凌织纹勾边,内里镂空花卉纹地子上是一个嬉戏的小儿手挥枝条,姿态生动可喜。 这只簪子远看简洁大方,近看细节处也精致有趣,灵府觉得很满意,便拿着向店伙计询价。 伙计接了簪子,笑道:“小娘子好眼光,这簪子乃是前朝宫中匠人制造,您看这錾刻手艺……” 灵府琢磨这楚邑的伙计咋都这么口舌伶俐呢?这小县城商铺里随便拿一只簪子就说是宫匠打造? 她可是来自商品发达的现代社会,这些套路能不懂? 她正欲开口,旁边崔元庭直接把簪子拿了,对小二道:“包起来。” 伙计一看崔元庭和灵府的情状,心里猜度必是哪家公子携心仪姑娘出来逛,立刻应道:“好咧客官,这个给您诚心一口价,两贯钱!” 崔元庭便去袖中取钱,灵府一把将他按住:“元庭兄这是何意?” 崔元庭一本正经地:“我买下,送给你。” “不不,这得我自己买。”灵府的表情比崔元庭还认真。 崔元庭心里的鼓又响了起来,他在这些方面从不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人,以前也从未给女子送过礼物。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生出这个念头,好像只要她想要的,他都想送到她面前。 他感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劲。 可此时已经架在这里了,他务必要给出一个理由,否则就太尴尬了。 可是他凑肠挂肚想了好久,却一个合适的理由也想不出,直觉这比考进士还难。 憋了良久,他只蹦出一句:“为什么你不肯让我送你?” 灵府惊讶地看着崔元庭的脸在短短的瞬间就红到了耳根儿,也困惑起来。 这人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哪句话不合适踩中了他的忌讳? 呃……这……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轻轻笑道:“不是不肯让元庭兄送,而是这枚簪子是我想亲自送给阿娘的,要是让你掏钱,还怎么算是我的孝心呢?” 这样啊…… 如此说来这簪子的款式却是不像少女们戴的,崔元庭因自己的莽撞而微窘,好在灵府的话足够含蓄得体,当下便也失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冒失了。” 灵府付了钱,接过用锦盒包好的簪子,小心地纳入袖中,不自觉地呼了口气。 差一点,差一点钱就不够了嗷! 她简直怀疑伙计有一双透视眼,能透视出每个人身上具体带了多少钱。 虽然知道出来可能会花钱,也想着要给瞿氏买点什么表示心意,但月薪一下子就去了四分之一,还是有点肉痛。 以自己现在的家底,接下来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不要乱看乱摸了嗷! 就在灵府打算问崔元庭要看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个熟悉地声音叫道:“徐灵府?” 灵府闻声转身,就见徐灵娇、徐灵妍两姐妹正挑着眉站在屏风前,目光闪烁地打量着她与崔元庭—— 徐灵娇今天穿了一件红色上衣,外罩白色花草纹坦领半臂,下身是黄绿间色团窠纹长裙。 徐灵妍则是上身簇新的浅蓝宽袖罗衫,搭配白鸽衔花的浅粉齐胸襦裙。姐妹两个通身打扮得十分娇媚鲜艳。 灵府看着徐灵娇花朵般娇艳的脸,想起那日小花园中此女对自己坦然而深沉的算计,心中寒意顿起,泠然看着对方走过来。 崔元庭不认得二女,便端持地站在灵府身后半步的位置,默不作声地看着。 为了平一平徐灵妍没有得到赤金头面的火气,徐灵娇特意带她出来逛街,没想到就看到徐灵府与一名丰神俊秀的公子在这里。 她心中惊讶又好奇,随着距离的拉近,徐灵娇原本暗含各种打量的表情变成了嘴角含笑的亲切:“妹妹这几日哪里去了,可让我想得紧!” 一边说,一边伸手欲拉灵府的胳臂。 灵府微一侧身,避开了徐灵娇的手。 旁边的徐灵妍不由得“哼”了一声。 徐灵娇目光闪了几闪,随即没事人似的嘴角噙笑道:“你又跟我调皮了……” 说着,眼睛却瞟向了崔元庭,娇声道:“这位公子是和妹妹一起的嘛?怎地不介绍一下?” 37 自曝 呦嗬!灵府真想抖掉一声鸡皮疙瘩。 说得好像她们多亲密无间似的,这位的承受能力可以呀! 当着她这位被害人的面,这位徐灵娇一点也没有心虚羞愧的迹象,倒是虚情假意地叙起旧来,就不怕自己戳穿她当日所为? 还是她真的以为自己不知道当日的算计实也有她徐灵娇一份“功劳”? 灵府发觉徐灵娇的目光一直瞟向崔元庭,忽然有所了悟。 就算自己知道又怎么样?徐灵娇就是笃定身边有位公子在,她一定不好意思将当日的遭遇说出来,否则第一个受不了羞耻的该是她徐灵府。 徐灵娇必然认为遇上那种事,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到处嚷嚷?那只会坏了自己名声。 这就是徐灵娇如此有底气的来由,她料定即使灵府猜到当日真相,也不敢当着人说出来。 自己笑脸相迎,徐灵府要是对以冷言冷语,看在这位公子眼里自然是她徐灵府失礼。 徐灵娇笑容不变,就那样把眼睛在徐、崔二人之间来回地溜。 谁知灵府往后撤了一步,一脸严肃道:“不敢当你唤这声妹妹,我阿娘有吩咐,不许我与二位姑娘接近。” 徐灵娇闻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灵府道:“我阿娘说,徐司佐一家行事与我阿爷大相径庭,未免败坏祖先德行,因此教我不要理睬你们。阿娘的话,灵府不敢不听,请你们离我远一点。” 徐灵娇讶然地张了张嘴,万料不到灵府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抬出瞿氏来避着她们,话里话外地对她全家的指责,却又不明说是什么事,让她辩无可辩。 难道自己还能在这让她说清楚自家行事哪里不正了? 这不是跟对方机会,让自己出丑么? 她虽不把瞿氏这个婶娘看在眼里,但也不好在公开场合指责长辈。 进退两条路都被堵死了,徐灵娇再也维持不下脸上的笑容,一张脸被恼恨愤怒等情绪支配得古怪扭曲。 倒是徐灵妍再也忍不住,怒火中烧道:“徐灵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我家!我让我阿爷收拾你们!” 崔元庭眉头一挑,道:“二位是徐司佐家的姑娘?” 徐灵妍骄傲地仰起头:“正是!” 崔元庭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说让你阿爷收拾谁们?又是怎么个收拾法儿?” 徐灵娇比徐灵妍老成,此刻忙拽妹妹的衣袖。 谁知徐灵妍偏是个犟种,见崔元庭一直与灵府站在一处,早就把他当成了敌对之人,张口便道:“我阿爷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不好过!” 崔元庭甚至露出些笑意:“都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徐灵妍感觉对方的态度明显是在挑衅,两条细细的眉毛凝得更紧,怒冲冲道:“你……” 徐灵娇一把捂住妹妹的嘴,把她往旁边一带,低声道:“闭嘴吧你,再说阿爷可饶不了你!” 一番生拖死拽,硬是把徐灵妍拖到屏风另一侧。 灵府摇了摇头,无奈地看向崔元庭:“元庭兄,我们走吧。” 让崔元庭见识到徐家这些差劲的亲戚,她也很无奈好叭。 虽然她跟他们其实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见灵府情绪似乎低了下去,崔元庭轻声道:“你大伯一家总这么欺负你?” 灵府不愿谈这个话题,便道:“谈不上。阿爷在时,大伯对我们挺客气的。再后来我去了鹿门山,他们也欺负不到我。” 崔元庭默了默,知道灵府内里是个要强的性子,如非必要绝不多说自己的苦难,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却又埋进一份怜惜与心疼。 出了商铺,崔元庭对灵府道:“你家住在哪里?” 灵府见问,只好回答:“敦义坊第三街。” 崔元庭点点头:“既然买了礼物,不如早点送到你阿娘手里。我们就去敦义坊吧!” 说着便迈步向前走去。 灵府连忙跟上:“不必如此啊……” 崔元庭侧过脸道:“皮县尉现交的清单中就有敦义坊,正好去那核实一下。” “哦……”原来是公事,那就去吧。 敦义坊徐家,瞿氏正与田妈在院中的杏树下纺纱,忽听得有人敲门。 田妈前去开门,就见灵府与一个身高八尺、俊朗非常公子站在那里。 田妈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娘子,是咱家姑娘回来了。” 瞿氏正在纺纱,闻言抬头一看,见灵府领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锦盒并几包东西。 瞿氏赶忙站了起来 崔元庭把手里之物交给田妈,对瞿氏躬身行礼:“徐夫人好。” 灵府忙道:“阿娘,这位便是崔县令。” 瞿氏微微一惊,忙福了一福:“妾身见过崔县尊。” 崔元庭虚扶一把:“徐夫人不必客气。” 瞿氏忙吩咐田妈去烧水看茶,又亲自请崔元庭进堂屋。 崔元庭温润谦和地道:“徐夫人不要客气,今日崔某偶然路过,不曾正式备礼,请夫人不要见怪。” 瞿氏道:“县尊哪里话,您大驾来这是我们的荣幸,快请屋里看茶。” 崔元庭便随瞿氏进得屋去,瞿氏让崔元庭上坐,崔元庭执意不肯,执晚辈礼坐在下首客座。 瞿氏见他一表人才又如此谦逊,又多生了几分好感,当下斟酌着问道:“县尊光临寒舍,可有何见教?” 崔元庭:“不敢不敢,崔某今日过来只是私访,徐夫人就把我当晚辈子侄好了。” 瞿氏笑得更加亲切:“县尊如此谦虚,真叫人钦佩。” 只见崔元庭正色道:“徐夫人千万别再称呼县尊,只要不在外衙,灵府都称我元庭兄。” 突然被cue到的灵府一脸茫然,平滑地扭头看向崔元庭:??? 大哥,你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瞿氏闻言一顿,女儿和崔县令这么亲近么? 随即她笑得慈祥无比,看着崔元庭的目光更加柔和了。 “不知崔郎君祖籍何处?”瞿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崔元庭:“晚辈祖籍京兆府,后因叛乱举家避祸东南,如今家母等都住在衢州。” 38 误会 瞿氏点点头:“那令堂身体可好?你家中兄弟几个?” 灵府瞪大眼睛,阿娘?干啥?查户口? 未等崔元庭回话,灵府忽地站起身,道:“我去帮田妈备茶。” 说罢,对二人微微颔首,转身出去。 尴尬,太尴尬了,这俩人聊什么呢? 她跟在崔元庭身边这么久都没打听过人家的个人信息,她娘倒好,屁股刚坐下还没热乎,就从祖上开始唠了。 这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望着灵府出去的背景,瞿氏微笑地来了一句:“女儿家,知道害羞了。” 崔元庭闻言,刻意垂下眼睑,隐住眼中的笑意。 厨房中,田妈正在煎茶,见灵府进来,奇道:“你怎么来了?” 徐柏远在时定下的规矩,下人对灵府一律称名,意欲不让女儿养成骄矜之气。 灵府道:“堂屋没我什么事,我来帮你煎茶。” 田妈看了她一眼,饶有意味地道:“崔县令真客气,你看买了这么多东西。” 灵府无奈地看了一眼那堆礼物锦盒,当时她也拦了,真的尽力拦了。 可是没拦住。 元庭兄,说好过来核实清单内容的,你不是忘了吧?真把自己当子侄来拜访了? 她疲惫地捂了捂脸,恍然想到一事,轻叫出声:“糟了——” 不顾田妈的惊讶,灵府快步冲出厨房。 怎么忘了那茬儿了! 当初为了避免瞿氏日后没完没了的猜测,灵府曾将错就错向她承认自己心仪崔元庭来着,当时她想这两人也不会有什么见面机会,便没有多想。 谁知今日崔元庭稀里糊涂就来了!她偏生还忘了这茬儿了! 啊啊啊,要命了啊! 刚才还觉得瞿氏的言行举止说不出那里怪异,现在知道了啊,那是丈母娘暗戳戳掂量女婿的赶脚啊! 真是……万一…… 不不不,什么事别往坏处想…… 灵府提起一口气,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到堂屋。 紧张让她都有些喘…… 瞿氏和崔元庭聊得正酣,忽见女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笑着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姑娘,怎么还这么不稳重,虽说崔郎君不是外人,也不好这样的,让人笑话。” 啥?都“崔郎君”了吗? 灵府心里大叫:阿娘你再这么说话,我就真成笑话了啊! 可面上她只能顺从地点点头,喘息道:“阿娘,您出来一下,女儿有话和你讲。” 瞿氏挑挑眉毛:“这孩子,哪有让客人坐着,娘俩出去说话的道理?有什么话你就说。” 灵府几乎要仰天叹息:阿娘!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可她能怎么样,瞿氏不配合,她只能乖巧委婉地再请求一次:“阿娘,您就出来一下嘛!” 崔元庭觉得灵府的样子有些好笑,对她勾起了唇角。 喂,你就不要笑了好不好! 灵府决定忽略崔元庭的反应,上前拉起瞿氏的胳膊,撒娇般地摇晃两下。 瞿氏许多年没见过女儿如此亲昵撒娇的样子了,心里顿时软乎乎甜丝丝的,嘴里念叨着:“好,好。” 又对崔元庭道:“妾身失陪片刻,崔郎君恕罪。” 崔元庭含笑起身:“夫人不要客气,请便。” 灵府拉瞿氏进了自己房间,关上房门,一脸认真道:“阿娘,你都和崔县令聊什么啦?” 瞿氏嗔怪地瞅了她一眼,笑道:“这孩子,急什么,阿娘正给你打听呢!” 要了亲命了。 “阿娘、阿娘,”灵府尽量让语气平静,“您误会了,不是不是……是我让您误会了,我是说、那天我说的不是真的!” 瞿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你好好说。” 灵府点点头:“行,我好好说,那天您不是问我,对崔县令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么?我那番表现是故意让您误会的!” 瞿氏眨眨眼睛:“我误会了什么?” “您不是以为我喜欢崔元庭吗?” “崔县令一表人才,谦虚有礼,年轻有为,你不喜欢么?”瞿氏声音不自觉提高了许多。 灵府忙举起双手:“阿娘,您小点声。我那天那样,是不想让您总担心我,说白了,我是怕您唠叨我,所以才故意表现出害羞,好像我喜欢他一样。” 瞿氏喜滋滋、兴冲冲的情绪一下子被什么打断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崔县令?”瞿氏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对不起,阿娘,我不该骗你。”灵府低下头,不敢去看瞿氏失望的眼睛。 瞿氏怔怔地看着灵府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一言不发地默默开门出去了。 灵府忽然有些心慌,忙追上去,拉住瞿氏的袖子:“阿娘,你听我说,我、我买了一件礼物送给您。” 她忙从袖里掏出那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银簪。 瞿氏看了一眼那簪子,可情绪似乎没有一点好转,只淡淡地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灵府忙道:“崔县令给的,每月有八贯。阿娘您不用再那么辛苦纺纱了,明日让田妈去衙门外等我一下吧,让她把钱带回来,阿娘收着。” 瞿氏抬眼对上女儿殷切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堂屋。 灵府心里莫名有些空荡,似乎觉得哪里做得不妥,但一时又想不清楚。 崔元庭见瞿氏回来,神色却大不一样,不禁有些猜测。 瞿氏慢慢坐下去,一时竟不知该对面前的崔元庭说什么。 崔元庭虽然不知灵府叫走瞿氏到底说了什么,却觉察到自己再坐下去恐怕只能让气氛更诡异,于是起身道:“崔某今日冒昧,打扰了夫人半晌,这便告辞了吧。” 瞿氏望着崔元庭那俊逸非凡的面孔,心里一阵遗憾:要是灵府真和他是一对该多好啊! 可惜这种事不能强求,收起心底的怅惋,瞿氏浮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崔县令事忙,妾身不便强留,灵府平常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 崔元庭拱手道:“徐夫人客气了。” 崔元庭抬腿往外走,看到伫立在门外好像做错事表情的灵府,温言道:“在这里多陪陪你母亲,我在附近转转,今晚无事,亦可不必回衙。” 39 回避 灵府微微低头,不可否认崔元庭对她一直是很好的,细微处的体贴与尊重更让她感激,所以她也发自肺腑想做他身边那个有用的人。 可是她也知道,今天伤到了瞿氏的心,这样不管不顾的走掉,不好。 又到了她不擅长的领域了。 她这个人看上去很好说话,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朋友之间也处得不错,但面对真正的亲密关系她是手足无措的。 因为是孤儿,幼时从没有被人好好地回应过,她早就习惯把自己的心藏在很深很深的角落。不轻易对人要求,很独立,只和最好的几个朋友有限度的分享一些内心的东西。 因为长得还不错,从中学起就不断有男孩子追求,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令她心动的人。 可她太不肯回应别人了,以致于最终没有一个追求者能真正走到她身边,走近她心里。 曾经有个追了她很多很多年的男孩子在失败之余,绝望地对她讲:“最开始认识你,觉得你乐观开朗又随和;可接触久了却感觉你亲和的外表下,是冰一样的内里,怎么都捂不化……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捂’到过你……” 就这样,她用一种温婉的方式拒人千里,也因此在大学里获得了“冰山美人”的称号。 后来很多新来的学弟不明所以,明明学姐看上去一点都不‘冷’啊? 渐渐地,她也觉察出自己的问题,看了许多相关书籍后,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回避型依恋”的人。 自嘲之余,她回看自己并不很长的生命历程,觉得以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斩断需求就不再会有孤立之境无人回应的痛苦。 不会被拒绝,也永远不会被抛弃。 在现代社会,她这样好像问题也不大,她被大多数人认为独立、清醒、有界限感,是拎得清、不粘人的新时代独立女性。 可她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多出一个母亲,要面临如何处理母女关系这个问题。 她知道瞿氏是真的关心她、爱护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份爱应该是多么宝贵呢? 可是她却很想逃。 她那么快就决定住去内衙,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想做好一个“随从”,但更多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瞿氏天长日久的相处,怎么面对本该日益亲昵的母女关系。 她也怕自己伤了瞿氏。 所以习惯性地,她再一次选择了回避。 现在,她该表态了—— “我在这陪阿娘一会儿,等元庭兄转完了就回来叫上我吧。” 崔元庭略一思索,道:“好。” 他抬脚便往院中走,忽又顿住,转身问道:“旁边第二街有户赵姓人家,听说去年家主和三个儿子都出家为僧了?” 瞿氏和田妈闻言对视,面色十分古怪。 灵府见状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瞿氏看了田妈一眼,田妈便开口了:“那赵家哪里真当什么和尚啊,不过是花钱买了几张度牒,用来逃避徭役赋税罢了。” 灵府奇道:“还能这样?” 崔元庭却早明白这种操作,在大宣朝,如果不是贵族或官员都要缴纳赋税。 简单来说就是每个百姓都承担这两项义务:一、纳粮;二、给国家当差(白干) 以一名成年男子为例,每年每人应该缴纳谷物两石作为田租,绢布二丈作为庸,棉麻三两作为调。 如果不交庸调则需服每年二十天至四十天左右的力役,被官府安排到各个需要的地方出工出力。 这个力役很多时候是很苦的,比如牵船、修城墙、押运漕粮等等。 而出家人作为化外之人,不用缴纳任何赋税,也无需上役。这一特殊优待让许多人盯紧了这种特殊身份,想要变成僧道逃避赋役。 这样一来官府势必要控制出家人数。因此在大宣朝想要出家,必须有官府颁发的度牒作为凭证,相当于官府颁发的出家许可证。没有度牒私自剃度乃是要充军的大罪。 崔元庭简单给灵府解释了几句,又问田妈:“这里这样的事情多吗?” 田妈看了瞿氏一眼,瞿氏道:“知道什么你就说吧,你消息比我灵通。” 田妈笑道:“那都是老奴出去买菜、倒水时听街坊说的,夫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大与人接触,故知道不多。” 她想了想道:“敦义坊这样的人家不算多,也就五六户,但一坊之隔的平昌坊这种情形多一些,因那里原本地主富户就多,因此花钱逃避赋役的人也多。” 崔元庭面色肃然地思索片刻,对田妈一拱手:“多谢相告。” 田妈忙侧身避礼,口中道:“不敢当,县尊但有相询,无有不告。” “好。”崔元庭挺直身体,“那我先去赵家看看。” 灵府也被勾起了好奇,本想跟崔元庭一探究竟,但觑见瞿氏的表情,还是忍住了,只能淡淡嘱咐:“元庭兄小心。” 崔元庭点点头,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灵府转头看瞿氏,见瞿氏并不看她,抿着嘴径自走回堂屋。 灵府心中叹气,只得跟过去。 瞿氏进屋并没关门,倒是没把她拒之门外。 “阿娘,您听我解释嘛。”灵府轻声道。 没有印象中的“我不听”三连,瞿氏只淡淡垂着眼睑,低声道:“那你解释。” 灵府挺直肩背:“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该拿话糊弄阿娘,灵府让阿娘伤心了。” 瞿氏有些生气地看向她:“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可是你怎么从来不想想,阿娘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吗?” 瞿氏说着,激动地站起来一甩袖子:“你怎么不想想,从小到大你不想做的事,阿娘可有逼过你?” 这……小时候的事她不好说。 但从“穿越”之后的经历来看,并没有。 于是,心又虚了两分。 “没有……”灵府低低地道。 “那你为何还要那样糊弄我?还是在这样的大事上!”瞿氏声音里带了真切的伤心。 “对不起……”灵府感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匮乏。 瞿氏见她一直低头认错,原本挺直的肩膀不知不觉也耷拉下来,更显得整个人纤弱无助。 这副样子一下子就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女儿还和软塌差不多高的时候,有一次做错了事,也是这样一味低头,小声地道歉。 女儿那时身体孱弱得很,所以她重话也不曾说一声。 但女儿心思敏慧,总能察觉大人隐藏在表面下的真实情绪,所以还是能够发现她心中的不快。每一次当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就会那样耷拉着肩膀,小小地收缩着自己来向她道歉。 “唉……”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叹,心却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 40 家人 “也许是我这个阿娘做得不好,让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 “以后没必要这样,母女之间如果都不能够坦诚,这世上还能信谁去呢?”瞿氏望向灵府,“今日我也见到崔县令了,为人还是正派的,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以后如果有事你不愿意和我商量,就直说,但不要拿话糊弄我、骗我。” 灵府越发愧疚,只能低头:“好。” 她再度摸出那个锦盒:“阿娘……” 瞿氏看她那副小心翼翼又笨拙的样子,觉得也差不多了,便道:“拿过来我瞧瞧。” 灵府闻言,赶忙把银簪呈给瞿氏看。 瞿氏拿起来仔细看了一回,突然“咦”了一声。 灵府忙问:“怎么了阿娘?” 瞿氏没答,起身去自己屋内的妆盒里拿出一支银簪,灵府一看,两支银簪形状大小都是一模一样。 不会吧,灵府心里咯噔一声,好容易买个礼物,还撞款了? 不,不只撞款那么简单,万一瞿氏说“你忘了我有这支簪了吗”…… 她会露馅啊! 灵府瞪大眼睛,目光在两支银簪上徘徊。 “这……” 只见瞿氏面露欣喜,把原来的银簪拿给灵府:“你瞧,这两支银簪是一对啊!” 灵府一怔,立刻对着光亮处仔细观察两支银簪的内部镂刻。 瞿氏自有的那支银簪内部镂刻着一个小儿逗引一只锦鸡,十分憨态可掬。 两支簪放在一起就更明显了,连小儿的位置都是对称的。 瞿氏喃喃道:“竟有这样的巧事……你没见过这簪你不知道,这簪是你去鹿门山那一年,你阿爷因见我想你想得厉害,一日下学后去买来送我的。” 瞿氏两只手各执一簪,脸上竟有一丝怀念与幸福的笑容。 “没想到你一回来,就送了我另一支银簪,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瞿氏转头对灵府展颜一笑,“你和你阿爷的眼光一模一样,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灵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惊到了,难道自己和这家真这么有缘分? 她定定地望向那一对银簪,心中掠过一阵对神秘未知的敬畏。 难道真是天意? 她一个孤儿,瞿氏一个寡妇,两个孤寡之人被命运安排在一起,应该是让她们互相互暖吧? 瞿氏珍重地将两支银簪收好,看向灵府的目光也早没了一丝生气之意。 灵府见机又提了一遍另外六贯钱的事,瞿氏叹道:“崔县令给你的真真不少,可你也是大姑娘了,这钱你就自己收着吧。” 灵府摇头道:“阿娘,我知道家里这些年田地被大伯家把持,您的生计维持得很难,要不然你也不会想着典当阿爷那些藏书。我出去赚钱就是想帮家里分摊一下,我在衙门也不花什么钱,你和田妈却还要生活。” 怎奈瞿氏也不肯,最终两人商定一半一半。 解决了母女情感危机和财政议题,灵府忽然对田妈有了很大兴趣。于是跑去厨房便拉田妈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 这一聊不要紧,还真聊出一些东西来。 与瞿氏不同,田妈为人热情,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街坊邻居什么情况自然门儿清,就连整个楚邑发生了什么,谁家怎么样,仆妇之间也有一条专属的“消息网”。 东家长、西家短,这些消息零零杂杂,乍听之下不成体系,似乎毫无用处,但若有心便能从中找到有效的线索—— “要说咱们敦义坊,原也有几家富户的,最有钱风光的还得说是顾家。可惜顾老爷子没赵老爷子那么灵光,说话又硬,一来二去就被盯上了,现在闹得家破人亡,就连宅子都卖给了赵家。” “咱街第五家姓蔡的那户也真是惨,两个儿子都服了苦役,当了河工。去年汝丹江发大水,两个都没了,尸首都没捞上来,蔡娘子眼睛都哭瞎了。” “前些日子,后街的于家那不成器的混账儿子从监牢里出来啦,跟他一同进去的三个人都挨了三十板子,可奇的是,那两个可惨了,骨头都伤了,偏于家那孽子三十班子挨下来,当晚就如常一般走路,第二天就能出去吃酒,啧啧,稀奇真稀奇……” “你说于家儿子为什么进了监牢啊?嗐,他天天和一群地痞流氓在一起,不是去这闹事就是去那闹事,街坊都不放过,顾、蔡两家他都去闹过……” 灵府在田妈这儿听了一大堆闲话,田妈说得也畅快。瞿氏清心自守,平素不允许田妈说别家是非,因此田妈也着实闷得慌。 今日难得灵府愿意听她讲闲天,自是滔滔不绝,有问必答。 灵府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眼见日光西斜,门外响起了叩门声,田妈笑道:“必是崔县令回来叫你了。” 结果开门一看真是崔元庭。 灵府与瞿氏告别,又嘱咐田妈明日午时去衙门外等她送盘缠,这才与崔元庭离了徐家。 甫一出门,灵府就忍不住问:“元庭兄这趟有何收获?” 崔元庭看着灵府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好笑:“确实收获颇丰,我都不知道这楚邑县的富户为了逃避服役竟有这么多刁钻的法子。” 于是他把刚才如何套赵家话的过程讲给灵府。 原来,崔元庭假托是赵老爷子妻家的外甥前来投奔,赵老爷子丧妻都好些年了,对于这门找上门的亲戚既不想出钱也不想太出力,因想着毕竟是亡妻的亲家,便卖力鼓吹崔元庭去买一张空白度牒,又说了种种好处。 灵府听得咋舌:“这出家所需的度牒说买就能买?还是空白的?这岂不成了一个专门赚钱的行当?” 崔元庭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可不是么,你可知赵家让我向谁去买度牒?” 灵府瞪大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便是你大伯徐司佐。” 灵府诧然道:“他还有这本事?” 崔元庭摇摇头:“我猜他应该只是被人放在前面出头的,真正的获利者另有其人。” 灵府点点头,心里猜测徐柏兴后面都会有谁。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头看向崔元庭:“元庭兄好厉害!今日只是匆匆看了几眼清单,就记住了赵家等一干信息,还特意来查访一番,难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崔元庭微微一笑:“过不不忘倒不至于,但匆匆一瞥之下能记得十之六七倒是不难。” 41圈禁 灵府嘴唇动了动,学霸就是学霸,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能中进士。 据瞿氏说,大宣朝中进士是很难的,许多人苦读数十年也不一定能摸到科举的门槛。 总的统计下来,本朝四五十岁考中进士比较多,三十以前中进士的那都是可造之材。所以有谚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崔元庭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说一句天纵奇才不为过吧? 灵府看着崔元庭的侧脸,心中默默感叹。 崔元庭站住,好笑地问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灵府讷讷地:“瞻仰一下活体学霸长什么样。” 崔元庭:“何谓学霸?” “就是像你这种学习起来就霸道得让别人撒丫子都追不上的望尘莫及的选手。”灵府一口气说出一长串话。 西斜的金色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流光溢彩,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波光在潋滟灵动。 崔元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点一点那扑簌簌迷人的俏睫。 就在将要触到的一瞬间,他醒过神来,看着对面被自己举动弄得愣愣的少女,不禁微调了路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灵府:??? 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么充满怜悯地抚摸她的头? 这是学霸表达同情的举动吗? 灵府觉得崔元庭此举仿佛在说:不要灰心,虽然你和我比只是一介凡人,但我不会嫌弃你的,好好干…… 这个画面让她无缝切换到警察哥哥们抚摸他们勤勤恳恳、老实巴交工作的大金毛。 灵府威胁地眯了眯眼睛。 我夸你,你摸我头?! 看着女孩眯起了眼,微微嘟起的唇,一副又娇俏又好气的样子,崔元庭的心砰砰一阵乱跳。 他觉得自己再这样看下去,必定会做出更失态的举动。于是忙移开眼睛,轻咳两声:“天色不早,咱们得在暮鼓敲响前回到县衙。” 灵府耸了耸肩膀,两人穿街过坊,向衙门走去。 回了衙门,进得内衙,与崔元庭道别后,灵府便回了自己屋里。 不多时,英女、阿云端了洗漱用水等物进来伺候。 灵府洗净了手,接过英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英女放了帕子又给灵府斟茶。 灵府发现与忙碌的英女不同,阿云则几乎就是站在旁边什么也不做,嘴角耷拉着地光看着她们。 有点奇怪哦。 灵府决心试她一试:“你是阿云吧?” 阿云见灵府忽然叫到自己,微微一愣,然后“嗯”了一声。 这态度挺淡漠呀? 灵府道:“帮我那些纸笔来吧,还有再拿几支蜡烛。” 阿云眉头微皱:“徐姑娘要这些做什么?” 英女转头给了阿云一个警示的眼神,但阿云故作不见,还是那样直愣愣地望着灵府。 灵府平静道:“要用。” 阿云张嘴刚想说话,英女忙道:“姑娘放心,一会儿就给您拿来。” 灵府不置可否,但也觉出这个阿云对她并不友善。 英女忙完,拉着阿云出去。半盏茶后英女又端了饭菜过来,待她用完晚膳又是英女收拾端走,过了一会儿又来送纸笔蜡烛。 灵府笑道:“劳累你跑了几趟了,多谢。” 英女忙低头福了福:“姑娘客气了,伺候你是我的职分,不敢担一个谢字。” 灵府道:“为何不见阿云?” 英女:“她……身子有些不适,今日便歇下了,姑娘有什么事吩咐英女是一样的。” 灵府点点头,指了指一边的月牙凳对英女道:“坐下说。” 英女忙道:“不敢,姑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灵府:“那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英女见此,不好再推辞,便在月牙凳上坐了。 灵府道:“你和阿云是什么时候到内衙做事的?” 英女低头回道:“婢子是两年前进内衙的,阿云比我早上几年,在内衙已有四五年了。” 灵府问:“你们今年多大了?” 英女道:“婢子今年十七岁了,阿云比我小一年,如今也十六岁了。” 如此说来,阿云在十一二岁时便在内衙了? 灵府笑笑道:“你们在内衙这么久,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还请多多提点。” 英女忙道:“姑娘言重了,您别和我们这么客气。婢子如何能和您相比,我们只是卖身在此的奴婢。” “在内衙做事的都是奴婢吗?”灵府问了一个疑惑了好几天的问题。 “不全是,有些杂役是良民身份,有些虽然是官户,但已经获得长官放免,像薛娘子就是这种情况。” 灵府想到了那个气质干练谨慎的女管事。 英女续道:“其余的要么是像婢子这样买进来的奴婢,要么是阿云那样的官婢。” 灵府对大宣朝各种各样的身份级别弄不太清楚,比如官奴婢和官户有何区别?还有从崔元庭和李邺嘴里听过的部曲和客户又是什么? 看来要搞懂的常识问题还真不少。 灵府想了想,又问:“那英女为什么会被卖做奴婢呢?” 英女神色微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避免地苦味:“还不是叛乱闹的,婢子的家乡在腾县,原本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可那年博睢叛军南下,一路烧杀劫掠,婢子的家被他们烧了,爷娘就带着我和妹子一路逃难。” “好不容易逃到宋州地界,身上却是一点值钱的都没了,全家水米不粘牙地过了两天,爷娘实在无法,便将我卖给了牙行,后来被管家相中买进内衙做了婢女。” 灵府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爷娘后来还有消息没?” 英女摇摇头:“随后宋州地面也乱了,所幸婢子托身内衙,虽然苦累些,但却没有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不过婢子的爷娘和小妹是否有这等福气就不知道了。” 灵府点点头:“乱世离散……那你可有想过要出去打探他们的音信?” 英女苦笑了下:“姑娘别开玩笑了,英女已是奴婢,这内衙惯不许奴婢出去的,别说出去打探消息,就连内衙的大门我都出不去。” 灵府秀眉不自觉地蹙起,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自己已经很社畜属性了,可没想到像英女这样的婢女过得才真是暗无天日! 虽然内衙景致又好又宽敞,可连续两年都困在这里,岂非和坐牢一样? 而那阿云更是四五年被困在这里,易地而处,灵府觉得自己恐怕会因圈禁般的生活而疯掉。 42 血书 如此一想,便对阿云那些不友好的表现也忽略了,而是代之以深深的同情。 英女收拾东西离开后,灵府看了一晚文书。 可这些文书看得再多,光看表面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第二天和崔元庭上衙途中,灵府向他询问关于赋役与人口的一些问题,崔元庭清晰地捡了要点说了,见灵府意犹未尽,便笑道:“架阁房那里有朝廷历年政令存档,本县的具体情况户房也应有相关留档,你尽可查阅,有什么不懂的再说与我听。” 灵府得令,钻进户房就是大半天,针对性地找出田妈闲聊时说得那几桩事情相关的来看,越看心中越有疑惑。 比如蔡娘子两子上役身亡这件事就奇怪得很。 大宣朝的赋税是由租庸调三方面构成,其中租简单理解就是交田租,庸则是每个成年男丁要向国家无偿服徭役,说白了就是去各种地方免费做工出力,谓之“上番”。这个上番有轻有重,有不太苦的和非常苦的。 按本朝赋役制,凡差课,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简单来说就是朝廷尽量选择家境富裕且人丁较多的家庭来差人上番服役。 可灵府查了蔡家属于下户里的上等,仅有两子也算不上多丁,修河堤的苦役全安排给了这家两个儿子,这不是明显违背差课的原则么? 是谁执行了这样不合理的安排呢? 中午,趁着给田妈送钱的功夫,灵府向田妈打听了蔡家的位置和一些信息,便主动向崔元庭提出核实清单内容。 这件事崔元庭本来就要做,此刻灵府居然和他想在一处,他自然应允。 本想派两个差役和她同去,但灵府觉得一个人去更灵活机变,也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敦义坊第三街第五家正是田妈说的蔡家。 灵府站在老旧的木门前敲了半天无人应答,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里面传来小儿的哭嚎。 灵府直觉不对,加重力气拍门,但仍无人应门。 她往后退了退,快步俯冲用肩膀撞门,“砰”的一声——门没开,她的肩膀却快碎了。 灵府咬牙揉了揉肩膀,感叹工种不同不能勉强,撞门不行,那就翻墙? 于是,八步赶蝉再度发挥了作用,灵府轻轻悄悄地落进院中。顺着哭声来到屋内,只见一个幼儿正坐在空水缸里,向外伸着手臂哭嚎。 灵府眉头一皱,总不会只有一个孩子在家吧? 她忙去寻这屋里的大人,可目之所见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仿佛被人彻彻底底地打砸过一遍似的。 灵府心道不好,直到奔到厨房,才惊讶地看到房梁上吊着一个妇人! 她手忙脚乱地将妇人解了下来,摸摸胸口还有热气,灵府赶紧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的急救。半晌后,她累得鼻尖鬓角都见了汗,那妇人终于轻哼一声,咳了起来。 灵府这才擦了擦脸上的汗,叹道:“这位娘子,你因何想不开要自断生路?” 那妇人定定瞅了灵府一会儿,两个眼珠微微突起,忽然恼哭起来:“你为何要救我!干嘛不让我好好去死?” 灵府有些生气,去水缸里抱出那个哭嚎不止的小儿来到妇人面前:“也许你遭遇了非常大的事情,可是再难也不能抛下这样的无辜稚子于不顾啊!” 那妇人一直僵硬的神色在听到孩子啼哭后,再也止不住,一把将孩子抱将过来搂在怀里,泪流不止。 那小儿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抹去妇人面上的泪水,口齿不清地道:“大母不哭、大母不哭……” 灵府旁边看着,眼里一酸,蹲下身子轻声道:“敢问阁下可是蔡娘子?” 妇人哭着点点头。 灵府道:“你怀中的小儿,想必就是你的长子蔡阿实留下来的骨肉?” 蔡娘子听到长子的名字,泪落得更汹涌,深重地点点头。 灵府道:“既然如此,蔡娘子为何要舍弃您的孙儿于不顾?你可想过你死之后,这孩子会落入何种境地?” 蔡娘子眼睛通红,直勾勾地盯着灶膛口道:“就是为了这孩子,我才要一死。” 灵府不解,蔡娘子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写满血字的白布:“我要用我的死,让那些吃我儿骨头、喝我儿血的赃官污吏无法安生!” 灵府接过血书,仔细看完,面色愈加沉重:“是谁告诉你,这样一封血书就能让你家的冤屈得到昭雪?” 蔡娘子明显一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府叹了口气,伸手将蔡娘子扶了起来,在长凳上坐了,又见孩子哭得口干,去倒了碗水让孩子喝了,这才坐下耐心对蔡娘子道:“蔡娘子,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的两个儿子都在上役时落入水中,不幸遇难。” 蔡娘子直愣愣地道:“衙门里的人好狠的心,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了,我找上衙门去要个说法,竟被他们连推带骂地赶了出来。” 她直愣愣地目光转向灵府:“难道我两个儿子这么死了,官府连个说法也不给么?” 灵府道:“当然应该给,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蔡娘子目光一动,定定地看向灵府:“你?” 灵府道:“蔡娘子,你可知我朝有九等户制?” 蔡娘子:“知道,我们一家人加在一起有田近一百八十亩,是下户中的上等。” 一百八十亩听起来挺多,但在这个劳动力稀少而亩产又低的年代,也算不上什么。 须知大宣朝给每个成丁最初的授田都有一百亩,但这是政策层面定的数量,实际落实到各地,那自然啥样都有的。 灵府又问:“那你可知,按照你家的户等划分,顶多只能征一人上役?” 蔡娘子张了张嘴,明显愣了:“只能征一人?可坊正却说阿实、阿根两兄弟都在簿书上,不去就要挨板子……” 灵府默了一阵道:“刚才我听你说,你在儿子亡故后,也曾去衙门讨**?” 蔡娘子:“是呀,可那些差役们听了我的来意,根本不放我进去,还威胁我再敢搅闹就把我抓进女监。” “因此,你求告无门便要寻死?”灵府问道。 蔡娘子摇了摇头:“两个儿子没了,我自然是天都塌了,可是……”她抱起正在一边玩稻草的小孙子,把孩子的小脸贴着自己的,“小果子才这么小,我怎么都想拼了这把老骨头把他养大……” “谁料,那朱坊正带了差役来,说要收回我两个儿子名下的田地,这我怎么肯?我全仰仗剩下那点田地养活小果子嘞!” 43 故纸 蔡娘子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朱坊正逼着我交出田契,我不肯,他就带人砸了灶台,还在锅里便溺!小果儿被他们吓得晚上尽做噩梦……他威胁妾身若明日还不交出田契,就要把小果儿卖给人牙子!” 灵府越听越气,这简直欺负人到家了!难怪进来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原来是他们的手笔。 那蔡娘子道:“我被逼的没办法,幸亏临坊的孙秀才肯帮我,他说只要我写下血书以死明志,到时他抬着我的尸首去衙门大闹一场,就能让那些欺负我的人收到惩罚!到时官府必须出面收养小果子……” 灵府:“……” 蔡娘子啊,这话你也信? 对着这样一个被欺负到泥土里的苦命人,灵府说不出更多苛责的话,可是她真的很想告诉蔡娘子,你活着尚且无力与黑恶抗争,又怎么能指望死后凭一具尸体为家人讨得公道? 那个什么孙秀才八成是与豺狼为伍、等着吃腐肉的秃鹫,其行为怎么看都不像真心帮助蔡娘子,倒像吃绝户的手段。 灵府收回思绪,认真望着蔡娘子:“蔡娘子,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你敢不敢相信我一次?” 蔡娘子擦了擦眼睛:“姑娘你是?” 灵府:“我便是本街徐家的闺女,徐灵府。” 蔡娘子眨眨眼道:“可是徐博士那独女?” 灵府点点头:“正是,眼下我在县令身边做事,蔡娘子若信得过我,就不要再想寻死的事,我会设法替你讨个公道。” “你是徐博士的闺女呀……”蔡娘子重新自上而下打量起灵府,“徐博士的闺女我如何能不信呢!想那徐博士多正派刚烈的好人,面对叛军依旧凛然不屈,他的闺女又岂能差了?” 蔡娘子眼中升起一丝希望,“你现在在县令身边做事?” 灵府再度点头。 蔡娘子感叹道:“新县令一来就开仓放粮,我信他是个好官,前些日子坊正带人来搅闹,也是多亏了田妈带着街坊邻居过来,坊正他们才肯散了……” 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孙子,生的希望已经压过了死的冲动,于是抬头看向灵府。 “我信你!” 蔡娘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老天看不过眼了,让你来帮我们祖孙了,灵府姑娘,只要有法子能让我将小果子拉扯大,无论多苦我都要活着!” 灵府看着蔡娘子脸上重现的坚韧之色,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道:“那好,这几天如果坊正再来逼要田契,尽管与他虚与委蛇。如果实在拖延不过,也可以答应他卖地,但记住,一定要去官府立契交割……” 这是为了保证蔡娘子不要因和凶徒强硬对峙而出什么危险。 至于后面,既然她插手了,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的蔡娘子祖孙,彻底被那群无良之辈推落下去! 从蔡家回到县衙,灵府就钻进保存公文档案的架阁房,泡在了各种政令文书中。 灵府问过了,坊正和蔡娘子的冲突主要在那六十亩的永业田上。 她也是在接触清单后,才去了解的大宣朝田土法令,从中得知永业田和口分田的区别。 简单来说,朝廷授予百姓的田分为永业田和口分田,永业田就是百姓真正有产权的土地,是可以继承和买卖的。 口分田则是朝廷分给每一个成年男子——也就是“成丁”耕种的土地,需要按亩等缴田税。但这土地并不属于得田的那个成丁,如果他死了,这部分土地是需要上交给朝廷,国家再把它们重新分配给新丁。 蔡家的六十亩永业田是两三代人攒下来的一点家底,蔡娘子一个人无法耕种这些土地,无论是出租还是出售,都要靠这些田地换钱养活小孙子。 因此,解决蔡娘子的困境最有用的办法就是找到当初授田的记录。 但找的过程并不轻松。 首先,她得狠狠吐槽一下县衙的文档管理。 各种档案资料落了厚厚的灰就算了,还瞎乱放!上面是年度赋税征收数目吧,下面一摞却藏着县境内官设神坛庙场的房屋及家具数目,刚以为自己查到授田记录了吧,下一摞就变成了本地历年生员人数。 这里各类文书存放的章法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字——毫无章法! 灵府边看边整理,她很庆幸原主徐灵府不是个过敏体质,否则就着灰、霉、灰霉聚一堆儿,足以让任何一个过敏性鼻炎及哮喘患者当场发病。 可是当她看到墙边那不知猴年马月被水浸湿、洇成水墨画的一摞物什时,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梗了几下。 不会这么巧吧?蔡娘子家的记录不会就刚巧在这一堆吧? 灵府艰难地分开那沾在一起、带着干燥后的“涟漪”的故纸,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只见封面只剩下十、年、县、更等几个字勉强可辨,内里一行行能认出的字有狱、武、千、巡更、德、入狱、简囚、依注告知等字样。 再翻下去又见二更、典狱、入狱等字样,约摸这是一份典狱夜间巡更、巡囚的当值簿书。 呼,看来不是她要找的田亩簿。 各式竖版文书看得灵府头晕眼花,而且记录人的笔迹良莠不齐,出自不同人之手,别说理解内容,就连辨认都十分困难。 灵府把这些毫无乐趣、晦涩枯燥的文字咬牙坚持看了下来,不懂之处就誊到白纸上,准备集中询问李邺或崔元庭。 唉,上辈子念书都没这么“用功”过…… 现在想在县衙混口饭吃,那这就得看成是一个助理秘书的自我修养了。 不知不觉暮色已至,架阁房中黑了下来,灵府摸索着想去点燃桌上的油灯,此时房门开了,崔元庭举着蜡烛走了进来。 “县尊?”看了几个时辰的文书,灵府眼神都有些呆呆地。 崔元庭用蜡烛引燃油灯,举着蜡烛在灵府脸上一照,差点没忍住笑。 灵府浑然不觉,自顾自道:“我还没有找到,要不您先回内衙吧,不用等我了……” 话音未落,却见崔元庭俯身过来,伸出手轻轻地在她脸上擦拭起来。 44 闹鬼 灵府慌得退了一步,忙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么?” 她左右四顾也没有可以照人的东西,只好用袖子胡乱在脸上蹭了两把。 崔元庭看着她小猫洗脸般的动作,指尖还留有佳人脸上的滑腻触感,心里忽然像长起了一层毛绒绒的草,痒痒地摆动着。 “别擦了,越擦越花。”他忍着笑意提醒她。 灵府看向自己的袖子,不知何时已经弄得灰黑一片。 咳…… 那她现在的形象…… 是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的气质吧? 呼……不要心虚,忘我加班被老板看见心虚啥?怪也只能怪架阁房太缺乏日常维护了好吧?灰平均半寸厚了都。 崔元庭却毫不避讳她那张花猫一般的小脏脸,温声道:“已经落衙了,除了值班的差役,前衙都没什么人了,我怕你一个人待久了害怕,便来找你了。” 灵府不易察觉地嘟嘴道:“在衙门里,有什么好怕的。” 崔元庭放下蜡烛,随意拿起一份案卷翻了翻,语气无比自然地道:“你不知道衙门是闹鬼最凶的地方么?” 灵府好笑道:“人都说衙门是一地正气最盛的地方,鬼神不敢近,怎么会闹鬼?” 崔元庭呵了一声:“那也要看当家人的做派是否真的方正不阿,就楚邑县衙这地儿,人心似鬼蜮,衙门昼夜都如百鬼横行。” 灵府微微歪头看他道:“现在你不是来了嘛?崔县令足够清正无私,有您在,这里自然鬼神不侵。” 想吓她?那就别怪她见缝拍马屁了! 看,多么清新自然,润物无声…… 灵府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百个赞。 崔元庭却一本正经道:“难道你没见过大门后面那块牌位?” 灵府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块不起眼的牌位,当时还想这是干什么来着,于是点点头,一脸认真地等着崔元庭的下文。 谁知崔元庭没有解释,反而又问:“库房和礼房之间的夹院去过没?那里也有块牌位。” 灵府终于忍不住了:“那是什么?” 崔元庭忍着笑意:“你不是不怕么?” 灵府动了动下巴,争辩道:“我不过是好奇而已,你现在不说就别说了。” 她语带嗔怪,崔元庭却喜欢她此刻流露的小女儿情态,故意激她道:“你若不怕,一会查完我带你秉烛夜游,当场给你讲讲怎么样?” 灵府一仰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崔县令讲的鬼故事吓人不吓人。” 说罢便重新钻进架阁中间,崔元庭也不再闹她,而是跟在她身后帮她举着灯照亮。 他的存在让空间似乎一下子狭小起来,灵府甚至能感觉背后人的气息流动,她的体温仿佛也升高了。 昏黄的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看上去如此亲近…… 一灯燃尽。崔元庭换过一支蜡烛,两人分头找了起来。 忽然灵府轻呼一声:“找到了!” 崔元庭凑过来,只见灵府拿着一本德元二年的楚邑县差科簿,指着一页道:“在这里!” 怕崔元庭不明白,她解释道:“今天我去核实清单,在皮县尉提交的那部分清单中,有一户是我家邻居,恰好我听田妈说过她家的一些情况,下午便去找她核实了一下,谁知就有发现!” 崔元庭接过灵府递来的差科簿。 这差科簿是官府为征发徭役而编制的簿册,一般由本县县令亲自注定,以乡为单位,统计辖区内百姓人数及各种详细情况,如姓名、年龄、身份,是否服役、上番或已纳资课、服丧、疾病等情况,还有就是登载每户资财和物产情况,是官府向百姓摊派赋役最重要的凭证。 在德元二年,也就是三年前的县衙差科簿存档上,清楚记录着蔡家有永业田六十亩,口分田一百二十亩。 崔元庭浏览完,微闭双眼,沉声道:“在皮县尉提交的那部分清单上,蔡家的户等乃是下中,户数为四人,其中成丁人数是两人,妇女一人,未成丁的儿童一人。蔡家有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一百七十亩。” 足足差了五十亩,而这五十亩几乎是蔡家全部的家底了。 灵府由衷感叹:“县尊好记性。” “楚邑县在册人口六千五百三十一户,共计二万三千七百一十九人,这些都是我的子民,我理应记得他们每一家每一户的情况。”崔元庭的声音很慢,但却无比认真。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清朗如月,“再与我说说蔡家的情况。” 灵府把蔡家两子的遭遇讲述一遍。 末了她道:“在此之后,坊正便带人要收回蔡家的口分田,蔡娘子开始也是顺从的,直到听到坊正说要收回的口分田是一百七十亩,蔡娘子才不干了,她咬定自家有六十亩永业田,这个数与三年前差科簿上的数字吻合。”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也询问过蔡娘子,她确定自家三年内并无田土交易。” 崔元庭合上差科簿,沉声道:“想必皮县尉交上来的那份清单还会有许多不实之处。” 灵府默默地看着崔元庭那烛光下依然沉静而俊朗的脸,等待着他的决断。 “我知他们必会在土地钱粮上弄鬼,但我还是高估了他们的良心,这样一步步把一个家庭逼至绝境,这些鬼魅竟阴狠至斯……”崔元庭转头看向灵府,“看来今日我们无法秉烛夜游了。”灵府目光闪动:“嗯!望县尊先将这些横行人间的活鬼抓了!” 次日中午,皮县尉终于熬到崔元庭午休离堂,他来不及吃午饭,要了匹马匆匆而去。 县城西南角,最是贫民下九流居住的水阳坊。一户大而破败的四合院中,摘了幞头、穿着深灰短打的蒋县丞正挽着袖子去打磨一只木轴。 他一边磨一边示意旁边看活儿的木匠:“看着了么,这个边要这么磨,粗细大小一定要一模一样。” 木匠点点头,还未说话,大门外传来一阵马鸣,接着是三长一短的敲门声。 守在门边的雷三听出暗号,立刻开门。 皮县尉抹着额头的汗水大步进来,随手把缰绳丢给雷三。 雷三赶紧帮他把马牵进来系好。 蒋县丞见是皮县尉,不悦地道:“你是有什么毛病?不知道骑马在这里多打眼么!” 45 造假 皮县尉上来就被斥责,脸上更不好看了:“哎呦我的蒋爷!您还窝在这儿呢!我骑马过来因为我急啊!您再不回衙,衙门里可变天了!” 拴好马的雷三听见,往这边凑了凑。 这位倒霉的差役原本是县衙里威风赫赫的一位,可崔元庭一来就把他打了一顿板子撵出衙门,如今沦落到这里看门来了。 当然,这差事也是看在他是蒋县丞“铁粉”狗腿子的份上才讨来的。 因为走得不甘不愿,对县衙里每一分风吹草动雷三都分外上心。 只见蒋县丞把手中的木轴交给木匠,甩了甩手,不耐烦地道:“嚷嚷什么,变什么天了?” 皮县尉跟着蒋县丞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姓崔的他换了一拨人,不仅补了雷三他们几个的缺儿,还开了两个书吏,我听说他还要换人呢!” 蒋县丞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向软塌上一坐,口气平淡:“换就换呗。” 皮县尉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换就换?那些人可都是给咱们办事的!” 蒋县丞淡淡瞥了皮县尉一眼:“换上的人就不能给咱们办事了?” 皮县尉听得一愣。 蒋县丞指指圈椅:“你也歇歇吧。” 皮县尉疲惫地坐下。 蒋县丞看着屋外的晴天,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厌烦:“换几个人而已,你至于么?” 皮县尉想辩驳:“我……” 蒋县丞一摆手:“新官上任本就会任用自己的人手,这有什么奇怪的。虽然他光杆上任,但你总不会指望他会一直光杆下去吧?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从六品县令,换几个差役你能拦么?” 皮县尉扬声道:“我不能,但你……” “我也不能。”蒋县丞截住了他的话。 皮县尉不可置信地转着眼珠子:“老蒋,哎,你不是吧?这么一个生瓜蛋子来了你就怂了?” 蒋县丞老虎一样的胡子抖了抖,瞪眼道:“我怂,前面俩县令是你干掉的?” “那你……”皮县尉觉得有点委屈。 蒋县丞白了他一眼:“你呀,目光要放在高处,盯着几个差役有什么用?要不是一来雷三就送到人手里,要不是那几个胥吏没用,想用陈年文书绊住崔元庭却被小丫头轻易识破,也许这番变动还来得晚一些。” “你怪我?”皮县尉更委屈了,明明是一起想好的主意,怎么现在就变成他一个人目光短浅了? 蒋县丞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只要崔元庭他在那个位置上,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而你我居于其下,这些事硬碰也无济于事。” 皮县尉终于听出了点话味儿:“那怎样才能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捅下来呢?” 蒋县丞笑了两声:“等两天,他自然会掉下来。”见皮县尉仍是一脸茫然,他一拍大腿,“你忘了,楚云馆当晚曹奉琳说了什么?” 皮县尉努力回忆几天前的夜晚,终于在乱糟糟的脑子中拨开了一条线:“你是说,回纥军?” 蒋县丞:“对喽!我一直注意着回纥军归国的路线,别的州县都生怕他们来,我却生怕他们不来!” 蒋县丞拿起旁边茶碗呷了一口:“好在,他们如今已经进了本道境内,不日就要逼近宋州地界,我猜刺史那边这两天就会有动静。” 他摸着茶碗边缘,露出了令人生寒的笑容:“我们损失一点钱粮、一点人马不要紧,重要的是,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崔元庭他自己走上了这条绝路的,怪不得旁人。” “等他掉下来,滚蛋或者下狱,那他安排的那些人也很快会变成我们的人。你别忘了,我们当官的初衷是为自己,不是为了罩住下面的喽啰。” “只要楚邑县还是我们说了算,任何人都可以变成我们的喽啰。所以老皮,不要为几个人就慌慌张张,天塌不下来。”说罢,蒋县丞又挽起袖子站了起来。 蒋县丞的一番话让皮县尉的心平定的下来,望着走向院中的蒋县丞,皮县尉心中感叹这老蒋一定还能再高升。 都是泥腿子的出身,好不容易爬到县尉县丞的位置,可这份淡定从容他皮某人是学不来的,但蒋县丞就可以! 嗯,而且他刚才高谈阔论的样子也越来越有刺史的风采了。 只要自己没跟错人就好,只要蒋县丞心里有数,那他还担心什么呢? 想到这儿,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死心塌地地跟在蒋县丞身边,看他指挥院里的织妇、绣女以及木匠等人干活。 他凑趣又热切地问:“怎么还在弄这些绢子、钿轴?咱们上次做的那批还没卖完呢!” 蒋县丞那种不耐烦的口气又上来了:“你知道什么,上次那些只能在县里用用,拿到外面一下子就让人识破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和真的一样,等这批度牒做出来,即使放在祠部郎中面前,他也无法分辨。” 午时过后,灵府抱着一摞文书欲带回内衙详参,早就候在门外的差役孙宝和赵二忙伺机跟了上去。 “姐、姐、灵府姐,我来帮你拿!”孙宝圆圆一张笑脸,看着非常亲和喜庆。 灵府在衙门多日,有关她的身份、身世、性别早经徐司佐一张大嘴叨叨遍了,自然也没人会眼瞎认为她是个男子。 灵府顿住脚,看了看这个她没见过几面的年轻差役,微微咋舌——姐?大哥别以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跟谁都叫姐成么? “你多大?”灵府问。 孙宝略带尴尬地挠挠头:“二十一。” 旁边赵二愣头愣脑跟着报数:“俺三十一。” 灵府内心:哥,我这具身体才十六……算上上辈子?那行叭。 也许人家小哥只是想表达尊重。 灵府不再计较称呼问题,不过这点文书一共也没两斤重,没必要烧包到让人帮着拿吧。 但她看得出两位差役是想和她套近乎,倒也没有必要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把文书簿交给了孙宝。 孙宝微微与赵二对视一眼后,笑得更喜庆了:“灵府姐姐好有本事,一下午就要看这么多文书呀!哎,要不说人还得读书识字,像我就认不得几个字,所以只能跑跑腿打打杂,什么时候俺也多识几个字……” 回内衙这一路,灵府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自来熟—— 46 窗外 孙宝小哥从他十岁识字说起,讲到了他家庭成员的详情,村里邻居的关系,以及乡村教书师父打手板的手法…… 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夹叙夹议……十分解压。但奈何路程短暂,很快灵府就到了内衙门前。 孙宝和赵二很清楚到内衙就止步,灵府接过那一摞本就不重的文书簿,转身望着他俩:“所以,你们是有什么事呢?” 赵二听孙宝漫天瞎扯了一路,早就着急了,见灵府问,忙捅捅孙宝。 孙宝弯腰闪了一下,陪笑道:“灵府姐姐,我们、我们兄弟俩其实是想找你说个情。” 灵府微微侧头,疑问望向他。 孙宝睁着圆圆的眼睛十分诚恳道:“我们兄弟俩从没顶撞过崔县令,也没使过那些弯弯绕儿,都是上官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赵二在一旁忙不迭点头,一脸恳切地望着灵府。 孙宝:“而且我们俩也是新来的,也没和他们做过别的事。灵府姐姐,只有你最能在县尊面前说得上话,拜托你,能不能别让县尊撵我们走啊?” 灵府问:“崔县令说要撵你们走了?” 孙、赵二人忙摇摇头。 灵府道:“既然没说撵你们,你们又如何要我求情呢?” 孙宝急得挠了挠腮:“灵府姐,好姐姐,当着您的面咱们也别说暗话了,今天都已经走了几个了,而且我们俩可都听说了,李主簿那还有一大票人手等着安排呢,那我们可不就……” 他轻轻跺了跺脚,一副‘马上就轮到我们’的样子。 灵府摇摇头:“县令今天撵的人,要么曾在通传时勒索人跑腿钱,要么在看门时向百姓索要门头费’,要么妄拿平民引人怨愤,你们俩干过哪一条?” 孙宝、赵二直摊手:“我们都没干过呀……” 灵府:“那不就结了,既然没有做过方才说的那些不当之事,崔县令为何要撵你们呢。” 孙宝看了看赵二,又去看灵府:“可县尊哪会分辨我们干没干过呢,在他看我们就是衙门里的旧人,都是……” 孙宝没再说下去,但却面露难色。 灵府认真道:“你说错了,崔县令自然会分辨每一个人,干过坏事的、没干过坏事的,都会有他应得的结果。我觉得你们可以相信崔县令的眼光,他不会冤枉无辜之人的。” 说罢,她转身向内衙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两个差役道:“如果你们信我说的话,那就好好该干啥干啥去,不要慌张不定,反而出错。” 灵府的身影消失在内衙大门后,孙宝和赵二站了一会儿,默默消化了灵府说的话,低头转身走回前衙。 回到自己房间,灵府照例把文书铺在案几上。 她拿了三年前的差科簿和皮县令提交的清单对比,其中有出入的再记下来,明天好去查有无相对应的田产立契书或辞牒(即诉状),如果都没有,那这可能又是一处皮县尉等做手脚的地方。 对比了几个之后,地方不够用了,灵府索性把文书按份儿对应,在地上铺开,以至于英女进来添茶水的时候,看到满地文书和“匍匐”在地上的灵府,吓了一跳。 “灵府姑娘,可用英女帮忙?”英女看着一地文书,有点无处下脚。 “我来,我来!”看出英女落脚踟蹰,灵府轻灵大胆地踮脚过去端过茶盘,“我没什么需要帮忙,你多休息哦。” 她对英女微笑地眨了一下眼睛。 英女愣愣地看着灵府毫不顾忌形象地在地上扒着看文书,开始有点想笑,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便落寞下来。 她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回到和阿云共同的房间,英女有些出神地坐在木榻上。 正在对镜梳发的阿云见状,从镜子里问她:“你怎么了?不说灵府姑娘好伺候么,难不成她骂你了?” 英女愣了一愣,才低头道:“没有。” 阿云嗤了一声,又径自对镜梳发:“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做什么。” 英女被她“嘴”惯了,并不回应。 这时门被推来了,薛素站在檐下,敛容看着她们。 阿云和英女忙起身行了一礼:“薛娘子。” “你们两个,不要见徐小娘子人小好说话就懈怠,须知这里可是内衙,不是你们可以闲话、躲懒的寻常人家。” 两个婢女听了,忙低声称是。 薛素看了她们一眼:“听闻前衙今日已经发落了几个,你们不要打量崔县令年轻仁厚就轻狂起来,阿云,你有多久没去徐小娘子屋里伺候了?” 阿云眼皮一跳,忙道:“回薛娘子,婢子前两日身子不适,如今好了,自当开始好好伺候。” 薛素又沉声吩咐了两句方才离开。 阿云一转身,发现英女又在望着薛娘子的背影发愣了,她诧异地挑挑眉,小声嘟囔道:“这人,发呆还上瘾了呢……” 灵府文书看得有点久,撑着腰从地上站起来,忽见窗边崔元庭的身影立在那里。 她大窘,如今已入四月中旬,午后天气温热,英女便替她开窗通风,让阳光晒进来。 谁知崔元庭会在窗边看呢? 灵府回忆了一下,感觉方才自己四脚着地的形象属实谈不上优雅。 于是她微红了脸,嗔声道:“为何待在窗下不出声……” 崔元庭不易察觉地微微低头,有一丝做坏事被抓到现形的羞愧。 无论大宣朝再怎么奔放,在人家姑娘窗口这么看也有点失礼,何况还是自幼沐读圣贤教诲的他。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的失礼了,本来是想过来叫她的,谁知就看到灵府俯身于地,沉浸地查阅那些文书。 或支颐思索,或扶额喃喃,神情专注,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他从未在别的女子身上见过的力量。 是那种韧劲儿十足的活力,与她自带的、随时无知无觉自然流露的灵动之美相加,使她在一个并不浪漫的情境下,反而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他就这样被迷住了,呆呆地站在窗外看了好久。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美攫住了,无法逃离,甘愿沉浸其中。 直到被当事人发现。 他握拳于唇,轻咳两声,努力让自己显得公而无私。 “我找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可疑地发哑。 47 下乡 灵府走去门边开门,把崔元庭让进来。 崔元庭自然看到满地摊开的文书,微笑道:“查得如何?” 灵府捡起放在案几上的一沓道:“这几份申原乡的对不上。” 崔元庭接过略看了看,点点头,对灵府道:“这些便够了,剩下的不用再看了。” 灵府疑惑道:“剩下的一定还有很多有问题的啊?为什么不看了。” 崔元庭看着她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心里怜惜,嘴上道:“这么多,难道你想自己一个人全找出来?眼睛不要了吗?” 灵府还是有点不明所以:“可是……” 崔元庭笑望着她:“我们只要把弄鬼的揪出来,按倒,后面这些琐碎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吧,正好检验新胥吏们的手脚是否干净利落。” 灵府有些明白了:“那我现在干什么呢?” 崔元庭:“既然那些有问题的土地多在申原乡,咱们就去实地走一遭看看。” 崔元庭与灵府出了内衙,去了马房,正遇见翠羽和翠袖拎着刷子和水桶在洗马。 见崔元庭和灵府,两个婢女默默低头行礼,退到一旁。 灵府都快忘了这两个人了,乍然见她们身在此处,不禁疑惑地看了看崔元庭。 崔元庭面不改色,从马房里挑了一匹马出来,问灵府:“会骑马吗?” 灵府看了看那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大马,弱弱地道:“不会。” 但我会骑白鲸……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崔元庭想了想,便让马夫套一辆车来,对灵府道:“申原乡路远,得有车马代步,既然你不骑,便坐车好了。” 灵府点点头,看来骑马也是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能啊,以后有时间还是学一下吧。 两人便向大堂院落走去。 灵府见马房离得远了,偷偷问崔元庭:“那两个翠……怎么在马房啊?” 她已经记不清她们叫翠啥了。 提到这个,崔元庭的脸便沉了几分:“是我安排的。” 灵府有些不解,当日之事发生后,崔元庭便向潘五郎要了二婢,她原也不知他此举的用意。 今日见两个往日衣衫精致整洁的婢女以沦落到灰扑扑的马房仆婢,不禁有些同情。 虽然都是作婢女,可高端会所和马房差距也太大了。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崔元庭转过脸认真道:“你是觉得她们无辜是吗?觉得我用她们撒气?” 灵府被那双眼睛这样看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崔元庭道:“那天所有围绕着你的都不无辜。从你喝的酒,到你那间客房点的香,无一不是特制的。我审问时,那个叫翠袖的婢子还撒谎遮掩,这说明她们知道此事,参与其中,因而一点也不无辜。” “也许她们是受主人吩咐身不由己,但那也同样是作恶。留在潘家,她们只会学得更坏。” 灵府这才知道崔元庭那日的举动和用意,看来他对那件事还是非常生气,所以安排两个嫌疑从犯进行“劳改”。 县衙外,车夫把马车在备好,崔元庭请灵府坐进马车,也不用人赶,自己坐到了外面驾车。 这样倒让灵府很不好意思。 县长开车,助理做后座?怎么都不太对吧。 奈何她也不会赶车,只好坐在车里安静如鸡。 崔元庭驾车技术一流,车子快而平稳地出了城。 这是灵府第一次在古代乘车兜风(上一次去楚云馆坐的是慢而稳的牛车),她把马车窗帘拉开,观望外面的景色。 已是四月中旬,入目便是茂密的绿色。而她与崔元庭相遇其中的那条白河,也褪去了黑夜的神秘幽邃,在阳光的照射下正如一条银带将田地缠绕。 河岸边有农人扶着犁在地里慢慢走着,有儿童在田垄间欢笑地追着喜鹊,不知名的小花开在河岸边,风一吹便簌簌摇动,空气里带着清新的草木芳香。 灵府的心情也跟着放松开阔起来。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就到达了申原乡。 在一户人家借地停了马车后,他们便开始正式下乡调查。 崔元庭没有找此地的乡正、里长,而是随意地与与遇见的乡民聊天,侧面打听那些土地的情况,顺便问一问农事等。 灵府也好奇楚邑县人民都种什么粮食作物,看了一圈发现不外是粟米、小麦等等。 崔元庭和乡民聊得内容很细,从选种到农具选择,再到病虫害防治都面面俱到。 开始乡民见他穿着打扮像个公子,便随口敷衍他两句,随后就被他认真的态度和谦虚随和的言语“缠”住了,于是越聊越多,气氛越发融洽。 可聊着聊着,最能“输出”的那位老乡忽然顿住了,眼睁睁地望着乡道上走过了一行人——一对牵着小青驴的中年夫妇以及坐在驴背上的总角男童。 那老乡立刻撇下崔元庭迎上那行人:“这就要走?” 牵驴的汉子默然把头瞥向一边,挎着包袱的妇人对老乡道:“秦大哥,我们走了,你们多保重!” 那姓秦的老乡明显眼中一红,忍不住要淌下泪来,他一扭头用力忍住,对那家人摆摆手道:“先别走,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他趿拉着草鞋,快步进到自家院中,过了片刻便拎了篮子出来。 到那行人前也不多话,便把篮中物什一样样塞进小青驴身上搭着的竹筐里。 粟米、鸡蛋、一把水芹菜,一小叠干煎饼,还有一些自家产的果子。 那妇人推却道:“秦大哥,你别都给我们了,我们包袱里有吃的……” 秦老乡只顾低头塞东西:“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都带着,路上有个三餐不济也好垫垫肚子。” 那妇人的汉子看着秦老乡塞东西,然后两个男子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最后秦老乡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叹了口气,脸上有说不出的怅然和苦味。 离别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摆摆手:“走吧,走吧!” 那汉子收回目光,牵着驴向远方走去。 崔元庭和灵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都感觉里面有故事,可谁知任他们怎么问,秦老乡却再也没了话兴,摆摆手进了院子,磨起了镰刀。 48 逃户 空寂的乡路上,赶路的汉子一家连带毛驴都很沉默。 “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伴着车轮碾过土路的声音传来,那汉子不自觉地回头一看,却见一位俊朗的公子驾着车从后头赶上。 马车驶进小青驴附近,那公子一拉缰绳,马车顿时停下。 那俊朗公子笑问道:“敢问老乡,去真源可是走这条路?” 那汉子愣了愣,却不答话。 那妇人见丈夫如此,只好笑着回应:“正是哩,公子要去亳州啊?” 那“公子”道:“是啊,我与舍妹要去访友,怕走错了路。” 妇人道:“没错没错,沿着这条路向西南方行走,待前面到了官道一直西行便是。只是这乡路多分叉口,你们不要拐错就好。” 那“公子”手搭凉棚向前方眺望,这时马车帘掀起,下来一位好俊俏的“小郎君”。 “阿兄,你可要记得这位娘子的话,莫要又走错了路,害咱们错过宿头。我可不要在野地里睡觉!” “小郎君”一开口就是娇软清甜的声音,那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小郎君”就是公子口中的“舍妹”了。 妇人打量一番,心里赞叹:看看人家爷娘生的这对兄妹多漂亮!这就叫人中龙凤吧? 那“公子”听“妹妹”如此说,似乎踟蹰起来:“那怎么办才好,我就是不太识路啊。” 那好看的“妹妹”对妇人甜甜一笑:“阿婶,你们也到官道吗?我阿兄不识路,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到官道啊?” 那妇人见问,与丈夫互看一眼,问道:“我看二位说得一口官话,不是这里人吧?” 那“妹妹”笑着看向“阿兄”:“我阿兄刚从京城出来。” 妇人听说,似乎放松了几分:“既如此,便一起走上一段,我们引你到前方官道。” 兄妹俩闻言相视一笑,那“妹妹”道:“那不如阿婶和弟弟上我们的马车,让阿叔骑驴前方带路,这样咱们都行得快些。” 那妇人一听,心中欣喜。他们爱惜小青驴脚力,只让孩子坐在上面,夫妻俩走了这一程虽不说十分辛苦,但想到前路漫漫,如今可以搭便车省些力气如何不愿? 当下便依言上了马车。 这兄妹自然是崔元庭与灵府假扮。 车厢内,那总角男童漆黑地眼睛滴溜溜地围着灵府转着,灵府粲然一笑。 妇人见她随和亲切,车内又只有自己母子和这个漂亮小娘子,也放松下来。 两人先随意聊了聊天气之类,然后灵府就有意无意把话头往对方身上引:“阿婶一家要去哪里呀?” 那妇人望着车窗外,随口道:“柘城。” “啊,柘城好玩吗?”灵府一派天真,眼中露出好奇之意。 那妇人见状摇摇头,心想这富家兄妹不知人间疾苦,只道人人出行都是为了玩的。嘴上道:“不知道啊,反正也不是去玩。” 灵府见她语带惆怅,便道:“阿婶怎么叹气?出来就应该开开心心才是。” 妇人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垂落到自己脚尖:“如何能开心,背井离乡的……” 灵府马上抓住重点:“背井离乡?为什么背井离乡?” 骑小青驴的汉子在车外“咳咳”两声,似是提醒什么。 他不提醒还好,一“咳咳”反而激起了妇人的逆反心理,向车窗外嚷道:“你‘咳咳’什么?都要离开了,你还不让我说两句!” 她转头气呼呼地对灵府道:“别理他,我家这位蔫吧唧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我们这是逃亡去了,他怕我说出来被人知道。” 灵府:“为什么逃亡?可是有仇家追杀?” 妇人:“不是,是怕被官府追拿。” 灵府闻言愣住,目光有些疑惑。 那妇人看她表情,道:“嗐,小娘子别想错了,我们没有干枉法的事。你年岁小,想必平素娇养,外面的事你不知道。我们这种逃离自己户籍地的被称为逃户,又叫流民,官府知道是要索拿的。” 灵府明白了,几天来对大宣基本政令的突击灌输,让她理解了这个社会运作的基本常识。 百姓对国家来说,就像养羊,理想的状态是,这群羊就在自己固定的片区吃草,由放牧者(地方官员)定期薅羊毛。 可是种种原因,如贪官污吏、地主恶霸或者各种天灾,导致羊们被过度地薅疼薅秃了,就会要逃跑;还有一些羊压根不允许自己被薅毛,也想跑。 可作为国家这个大庄园主来说,羊跑了自己吃啥喝啥?必然要采取一系列措施控制羊的流窜,于是大宣朝和历代王朝一样,对百姓采取严苛的户籍管理,离家一百里以上都需要向官府申请相关手续才可以,否则抓到是要被处罚的。 毕竟羊都跑了,薅谁去呢? 像妇人一家这种整家逃亡的,其实在全国各地都不在少数。地方官很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括户,即通过检查户口,将隐漏不报和逃亡人口搜括出来,遣送还乡或就地入籍。 如果一地逃亡的户口数多到某种程度,地方官是要被重重处罚的——毕竟让你看羊,你给看丢了么。 只听那妇人道:“奴家一家在此本也有田地,可惜被此地豪强看中,里正便带人来,让我们把地贱卖给大户。” 灵府道:“若是里正逼迫,为何不告到官府?” 妇人:“里正……他是我家亲戚,哎,他也是被逼无奈,他连自己家上好的几十亩水田都护不住呢。上一个里正就是因为不听招呼,莫名死于家中。” “你说的告官更是行不通,你不知道,在我们这儿,官府和那大户是一伙儿,想告官?大门都进不去,运气不好当场就能被差役打得半死!总之,这地方没法儿待了。” 灵府想想,道:“这官府里真的人人都是这样坏?” 妇人道:“这么说,可能也有错漏,比方说新来的县令就还不错,一来就给我们贷粮,我们家也去领了粮食。” 灵府:“……” 领完就跑啊大姐? 贷粮给你,秋天是要还回来的!人人都似你们这般,那崔元庭秋天也别收粮了,等着秋后问斩吧。 49 占卜 灵府缓了缓,才道:“既然县令是好的,为何你们还要逃呢?” 那妇人露出一丝洞彻世事的精明样,挑挑眉道:“白布进了染缸,那还能好吗?他就算来时是个好的,进了楚邑县衙的污糟地,没几日也便和那些污吏一样了。” 灵府默然,楚邑县官府的公信力显然在他们心中已经破产,他们不再相信这个还会有青天,宁愿举家流亡。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乡路与官道的交接。 那汉子下了小青驴,崔元庭便也勒马停车,让妇人和小男孩下来。 那妇人还很欢喜:“这一程可比我们走着快多了,今晚能早点宿下了。” 那汉子也吭哧出声:“你们继续向西行吧,我们却不同路,就在此分手。” 崔元庭向他脸上看去,忽然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位兄台,小弟如果没猜错,未来一个月你身上定有好事发生。” 那汉子听说,怪异地瞅了崔元庭两眼,并不说话。 还是那妇人接茬道:“流离之人,何来好事?公子莫要取笑我们了。” 崔元庭正色道:“小弟自幼熟习占卜一道,于看相、起课、望气都有些心得,娘子为何不信?”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当即在地上掷了两遍:“下离上艮,贲卦,小利有攸往,吉也!” 妇人和汉子不懂何意,却听懂了一个“吉”字。 流离在即,他们的心是不定的,对未来是惶惑的,看天吃饭的农民本就格外迷信,此刻见崔元庭神神叨叨、煞有其事,都想听他说个所以。 况且,“吉”?好话谁不想听,就算是对前途的祝福也未尝不可啊。 于是那妇人催问:“公子,这卦是何意?你与我们说说。” 那汉子也不似之前的木讷畏缩,也频频点头。 崔元庭看了他们一眼,开始了表演:“那小弟就简单说说,贲卦,意味着通顺,二位未来的路必定是通畅无阻的,小利有攸往,是说有所行往则可获小利。” 妇人与汉子对视一眼,面露喜色——难不成逃亡还真是正确的选择? 崔元庭把二人表情尽收眼底,收起铜钱道:“不过,依我看,这个行往指的却不是逃亡,而是回归之路!” 夫妻二人又是一怔。 崔元庭:“实不相瞒,我看了二位的田宅宫,都是利于本地发展的相貌,不过眼下小有坎劫,离开避一避未尝不可。不过此劫月余便解,所谓遇难成祥,此后二位再回来,便是万般无碍。而卦象中所说的小利,也是在此获得。” 夫妻俩听得一愣一愣,那妇人道:“公子之意,是说我们离开了还要回来?回来才能获得卦象上所说的利?” 崔元庭点点头。 夫妻俩当下便犹豫起来,似乎并不认同。 崔元庭道:“二位不信小弟的占卜没有关系,咱们这就打个赌,你们尽管离去。不过一个月后你们可派人捎来书信,问问家乡的父老,你们的田地是不是好模好样地归还与你等,便知小弟的卦象准予不准了。” 那妇人惊讶道:“你是说,我们的田地不会被大户侵吞,还会回来?” 崔元庭笃定地点点头。 那妇人立刻转身看向丈夫,两人的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田地是他们最大的牵绊和依仗,若是真的能安然保存,谁愿意山水迢迢一路苦逃呢? 见此,崔元庭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递向二人:“若是不准,你们不必回来,这一贯铜钱算小弟大言不惭的赔罪。若是准了,二位便把这钱还给小弟,反正你们也重获田地,没什么损失。” “不过,小弟有十足的把握,你们会在未来把这一贯钱还给我。我路过此地便已做了一番‘望气’,只见大地之气升腾,缠绵于绿水青山的山巅峰腹之间,生气盎然,则此地必然出明正之官为民做主,我想二位的田地便应在此处。” 闻言,流亡的夫妻俩沉默了,灵府也沉默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崔元庭有这么能忽悠!扮演起神棍公子哥来一套一套,这一番峰回路转、起承转合,便是她都快被忽悠瘸了。 原来,崔县令的一本正经不仅仅用于升堂断案,在扮演上也很入戏呀! 正想着,却发现崔元庭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着她,作为扮演的“妹妹”,她俏脸微红,明白该自己说话了:“阿叔阿婶,我阿兄别的不行,这起课占卜一项却从来都灵的!你们把钱拿着,大不了一个月后来封信问问乡亲不就知道了嘛!” 她帮着把钱塞给流亡夫妻,夫妻二人已经有些“瘸”了,拿着钱恍恍惚惚牵驴东去,都没问届时还钱又上哪找这对兄妹去。 不过这都不重要,崔元庭一心想让逃亡的百姓主动回来,根本不在乎那一贯钱的下落。 望着一家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崔元庭轻轻呼出胸中的闷气。 他来了,却还是不能阻止百姓的逃离。 此地顽疾颇深,纵然他有千般豪情与决心,也要一层层的铲除。 即使放粮了,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认为他会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好官。他没办法搬出自己的名头,拍着胸脯让百姓相信自己,不要走。 只有用一点一点的实际行动,让百姓看到改变,看到罪恶被惩罚,看到正义被彰显。他们才会安心留下,未来才会安居乐业。 这是他作为一县之长的修行,是他肩膀上的责任。 马打着响鼻,用前蹄刨了刨地面。崔元庭摸了摸它的鬃毛,对灵府道:“上车吧,我们要快点赶回城里。” 是呀,太阳又挂在西天了,宵禁就像另一种生物钟,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嗒嗒、嗒嗒”,马蹄起,烟尘翻腾,马车载着心事苍茫的两人消失在了官道上。 清晨,徐家正房。 徐柏兴是被一阵喜鹊的叫声吵醒的,卫氏起身伺候他洗漱,穿靴戴帽。徐柏兴则仰着脸挺着胸,任卫氏替自己打点,端的是一家之主的态度。 “灵娇的亲事议得如何?”想到刚才喳喳乱叫的喜鹊,“一家之主”端严地发话了。 50 报喜 卫氏啪啪铺平衣袍上的褶皱,随口笑道:“差不多了,陈参军的姑母对我们灵娇满意极了!就等着夏至休沐时,让陈参军回来与灵娇见上一面,若两厢满意,便遣媒人上门提亲了!” 卫氏说起来喜滋滋,陈参军是陈州司兵参军,正儿八经的从八品下,只比蒋县丞那个从八品上低一级,比皮县尉的从九品上可高好几个档呢! 而且人家还是州官,日后升迁之路也宽阔。 虽然,这个司兵参军前面要加一个“试”字,全称“试司兵参军”,是一种代理差遣职,略微显得没有那么名正言顺。 但这也很好了好么!毕竟她家灵娇也不是官宦家的小姐啊!能靠其它方面的“努力”找到这等亲事,已是徐家祖上烧高香了。 只要女婿在这个职级系统中,就可以一步步向上升,那么灵娇的未来,她的未来都有了指望!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转折。 本来心灰意冷的卫氏都已经放弃了灵娇的州官高嫁梦,是近来无意的一个机会,让她在蒋县丞夫人举办的宴会中认识了陈参军的姑姑,卫氏才知道楚邑有这么一号人。 当然这位陈参军也新“试职”不久,不过**早亡,在婚姻嫁娶上,这位嫡亲的姑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峰回路转,又见亮了,卫氏这两天心情大好。 徐柏兴听说,心中自是欢喜,可面上还要端着:“那你可好生操持着,别再出什么差子,让好好的机会溜了。” 卫氏给他端来早茶:“不会,大郎放心吧!” 带着早上听到的好消息,徐柏兴欣欣然迈步到了县衙。 刚一进大堂院落,就看见朱坊正与几个相熟的面孔跪在月台上,而那煞星崔元庭正坐在暖阁后,面色深沉地在那里审讯。 徐柏兴本能地就觉得不好,就打算悄悄从旁边绕道户房,谁知崔元庭眼尖,立马叫住他。 “徐司佐来得正好,这里也有你的事,来旁边一起听听。” 徐柏兴莫名就有点腿肚子转筋。 他不情不愿地挪到一边,尽量想做出旁听的姿态。 崔元庭却不再瞧他,只问那朱坊正:“方才你说,那差科簿的抄贴是从徐司佐那抄录的,蔡娘子家的田亩登记也是按照上面的情况记录的,现在徐司佐就在这里,你们可当堂对峙。” 朱坊正下意识看向徐司佐,就见后者正横眉竖眼地看着他。 崔元庭的声音幽幽传进他耳中:“若是徐司佐那里出了错,自是他领罪。我就只罚你滋扰邻舍之过,但若是你诬陷徐司佐……” 他啪地一拍怒棋:“那我便把蔡家两子之死算在你身上!诬告之罪加误杀致人死亡,朱坊正,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刑罚?” 朱坊正两股战战,幸亏是跪着的,否则更立不起来了。 这一大早,他就被差役通传进衙,本以为只是日常琐事,没想到就被按在这里,连平素“配合”自己吓唬百姓的那几个泼皮也给拿到这儿了。 这是有啥大事啊? 随后,崔元庭一番话让他听明白了,不仅是蔡家的事爆发了,其他听命做过的事也被揭了出来。 蔡家那诉状不知何人所写,字字血声声泪,听得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 可是他不能,这件事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办事的,上面拿的主意凭什么让他担? 他掂量了一下事态,浅浅地分析了一下衙门此刻的力量对比,又想了想刚才崔元庭给他过目的正经差科簿存档,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胜算。 这些官儿审案的套路他再熟悉不过,以往蒋县丞审案,不招便是一顿毒打。 现在他不承认,崔县令再命人用刑,这个时候谁能替他受这些? 特别是看徐司户也被按在这里,他明白这件事跑不了的。 那何必还白挨一顿打? 于是,朱坊正招了:“回县尊的话,那抄贴是徐司佐属意在下那么写的。蔡家两子上役,顶的也是别人的缺儿,具体详情您问徐司佐便知,小的只是一个坊正,都是听上头的吩咐。” 徐柏兴一口怒气憋在当胸,差点就破口大骂。这姓朱的,平常跟着吃肉喝汤,拿钱时百般好话,现在却没什么挣扎就把自己卖出来了,真是无义小人! 崔元庭抬眼淡淡看了一眼徐柏兴:“徐司佐,你有何话说?” 徐柏兴的发言毫无新意:“县尊,冤枉啊!朱坊正说的事从何谈起?我从来没有属意他篡改抄贴,他这是污蔑!” “哦?那徐司佐可有证据?”崔元庭语调平淡,不见起伏。 证据?自然没有证据。徐司佐此刻所凭的不过是等蒋县丞他们来干扰崔元庭的审讯进程罢了,他相信蒋县丞一定不会把自己扔下的。 现在的关键是,谁能快去给蒋县丞报个信儿呀! 他从刚进院就注意观察左右,奈何原本相熟的差役都不见了,换了的生面孔根本不理会他的眼色,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徐柏兴只好道:“此事属下都是按规定办的,并无徇私,这些蒋县丞、皮县尉都最清楚不过,他们会为下官作证。” 在穿堂内听审的灵府几乎要笑出声了。 徐柏兴这辩解可以说与朱坊正一脉相承,都是往上扯,毫无担当,毫无技巧。 她很纳闷蒋县丞为啥能看上徐大这货?要智商没什么智商,要义气可谓毫无义气。 不过往上扯也没关系,这正是崔元庭想要的。 毕竟楚邑县的根烂就烂在徐司佐上面那群人。 不扯还不好办呢。 她身旁的人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道:“徐小娘子,这该怎么办啊?他们不认罪。” 正是蔡娘子。 她一个妇人进了县衙,想到种种恐怖传说,想到那些横行无忌的官吏便惊惶无措,更不敢出堂应对。 崔元庭和灵府一合计,就让她在此旁听,若非必须,也不强让她与徐司佐等人对峙,以减少她的恐惧。 还找来李邺帮他写了状纸,没想到李邺从前窝窝囊囊,笔下功夫却是有的,不仅字写得好,控诉也十分到位。 于是才有了那朱坊正听来都“字字血声声泪”的诉状。 51 收监 灵府私下以为,这是被压制已久的李邺与同受欺压的蔡娘子无意之中达到了共情,产生了“同是楚邑受欺人”的感叹,于是超常发挥。 她握了握蔡娘子汗湿的手,安慰道:“不必担心,崔县令自有应对。” 只听前院崔元庭的声音:“那可巧了,本官昨日已派了蒋县丞押运郡官执衣、白直课钱入州。而皮县尉……汴州团练副使的公子要从本县过境,皮县尉已自请去接待了,一日半日这二人都回不来。” 无论押运课钱入州或是按规制去接待上官亲属,在蒋、皮二人眼里都是美差,自然不会拒绝。 而崔元庭便也选在这时发难,免得蒋、皮掣肘,让他整顿县衙的头一步便不能顺畅。 崔元庭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直:“如此一来,便无人能为徐司佐证明,那便只能先将你们二人收监,待他们回来后再做定夺。” “啪——”他轻拍怒棋,便有几个差役上前将朱坊正和徐柏兴押起来。 徐柏兴彻底怔愣了——怎么就收监?怎么就要收监了? 今早不是还听见喜鹊叫了吗?啊? 他大声叫道:“县尊,我冤枉,我真的冤枉!这朱坊正攀赖我!” 崔元庭站起身,连个正眼都不愿给他,只淡然道:“所以本官没对你用刑,也没判你的罪,你就不要再嚷了,否则便有咆哮公堂之嫌。” 徐柏兴感到一阵绝望。 监狱是什么地方?那是活地狱啊! 他可太知道楚邑县监狱那些可怕的酷刑,各种折磨人的手段了。 虽然现在自己是被收监,而典狱冯驹万也是蒋县丞一派,平素关系倒还过得去。 可监狱里又脏又臭又逼仄,环境那么差,他怎么受得了? 而且他是个心软的人,最见不得打杀流血,就算冯典狱给面子,让自己不受皮肉之苦,可他也不想听其它受刑人哭嚎惨厉的声音,他会睡不着觉的! 还有老鼠,他很多年都没有在家中见到老鼠了,可监牢里那玩意和蟑螂是最多的,他不要去啊! 谁来救救他! 这时他想到一人,扭头对崔元庭大叫:“灵府救我!灵府救救我!大伯要下狱了!灵府我的侄女……” 崔元庭递了个颜色,旁边差役立刻拿出一团麻布塞进徐柏兴口中。 “呜、呜呜!”徐柏兴瞬间只留下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向外表达着他的震惊、恐惧、不敢置信。 灵府带着蔡娘子走了出来,看着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被带了下去。 这个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血缘第二近的嫡亲大伯,也是第一个上来就给自己挖坑算计的人。 初见时的自高自大,县衙中的曲意试探,楚云馆中别有用心的引导……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她心里记着。 更别提他狐假虎威在百姓中做的那些恶事。 今天终于开始了,徐柏兴欠她的,欠百姓的,都会在此一点点清算! 她厌恶地把目光从那不堪的背影之上移开,就撞进了一泓清泉一样的眼睛中。 崔元庭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关心、有询问、还有一些她分不清的内容。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交汇了一瞬,然后崔元庭对蔡娘子道:“蔡娘子不必担心,我知道是哪些人去你家闹过,他们此刻都在监狱中,不彻底解决我是不会放他们出去的。” 蔡娘子嗫嚅着:“多谢崔县令!我替我两个儿子谢谢你了。” 说着就要给他鞠躬,崔元庭虚扶一把,灵府便拉起蔡娘子:“蔡娘子,一会让人送你回家吧。这边有什么进展我会让田妈告诉你的,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也尽管开口,咱们是多年街坊。” 蔡娘子真心实意地:“谢谢,谢谢灵府,谢谢崔县令……” 灵府:“应该的,崔县令一心为百姓,回去你也多和大伙说说,楚邑县衙已今非昔比,我们有了真心为民的好官,大家若有难事,受了欺辱,尽可找县令做主!” “好,好。”蔡娘子频频点头。 灵府又笑道:“小果子在田妈处照顾着,我这就陪你去接他。” 她刚要送蔡娘子,却被崔元庭轻轻拉住衣袖。 只见崔元庭笑道:“让差役送吧,今日还有别的事。” 灵府听说,便只好让其他人送蔡娘子去自家接小果子。 待人都走了,灵府跟崔元庭转身走向衙门,顺便问:“县尊有何吩咐?” 崔元庭挺住脚步,低头望着眼前的娇颜,道:“其实今日我休沐。” 灵府一怔,她还真没记崔元庭哪天休息。 大宣朝官员旬休,差不多十天休一天,有些官责任心差点的,就只上半天班。 可崔元庭自来到楚邑,就和她各种“卷”,两人被一桩桩事情裹挟得几乎忘了还有放假休息这件事。 难道崔元庭才想起来今天休沐吗? 可他已经干了一个时辰了。 现在他要休沐去了吗?那她要干啥呢? 她懵然地望向崔元庭:“那需要我……” 崔元庭截断她的话头:“走,带你骑马!” 蛤? 骑马?这么突然? 你不是休沐么? 我也很想洗个澡喂。 就知道!“卷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彼此!虽然下乡那次她已经看出来骑马是日后必修课,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提上日程了啊。 嗐,高薪果然不是白拿的,灵府现在觉得自己有些对得起那八贯钱了。 她看着崔元庭兴致盎然地从马厩里选了两匹马,旁若无人地牵出县衙,又去市坊买了桃浆灌进水囊中,又买了各色果子蜜饯…… 看着崔元庭有条不紊地把各式吃喝收好,挂在马鞍上,灵府有点犯疑,这可真是休沐式骑马啊,崔县令您是要郊游吧? 放好了零食,崔县令转过脸对她说:“你想上马试试吗?” 灵府一怔:“……现在吗?”她环顾左右,大街上人来人往。 “我不会啊……” 崔元庭看着她迷惑的样子,温柔一笑:“不是让你真骑,只是坐上去感受一下,敢吗?” 敢?吗? 这两个字在灵府耳中变形放大,带有某种不经意的挑衅意味。 灵府望着光影里对自己微笑的那张俊脸,眯了眯眼—— 真想问一句,崔县令,骑白鲸你敢吗? 52 休沐(1) 灵府扁了扁嘴,不紧不慢来到两匹马前。 白目的崔元庭完全感受不到女孩此刻的“杀气”,还在一旁好心道:“来这匹,这匹是我为你选的,它个子矮一点,你骑着正好。” 灵府后脑勺对他,腹诽着:是啊,你个高,一米八瞧不起我一六三呗。 但她还是听话的来到稍矮一点的马前。 可即使稍矮点的马也比她高啊,她以前怎么不知道马的腿有这么长? 正在为难间,却见崔元庭俯下身子,将双手搭成扣,示意灵府:“踩我手,扶我肩膀上去。” 灵府顿窘:“这不合适……” 大街上,让她踩着县尊的手上马,太那个了吧! 别说猜崔元庭,随便踩谁她都不得劲。 崔元庭却道:“别怕,我帮你安抚它。” 灵府:“……” 谁怕了!“激”情一起,少女陡然上脚,崔元庭适时将她身子向上一抬,少女的手如春风过境,在他肩上轻扶而过,转眼间便稳稳坐在了马上。 挺直身体的崔元庭眨了眨眼:这……也太顺利了吧? 他原以为还需要托她一下呢。 马上少女俯看他不语:不就上个马么,有什么大不了!上辈子骑白鲸的功底,这辈子的武功修为,本姑娘的肢体协调性远超你想象! 马下的崔元庭将两只缰绳调整好长度,递到灵府手里:“这个拿好。” 灵府依言而为。 崔元庭牵起另一条系在马辔上的缰绳,引着马缓缓而行。 “嗒嗒、嗒嗒”,马蹄声落在地上的声音分外好听。 一上马,灵府就发现看世界的角度不一样了,平白比众人高出一大块,视线开阔之余也顿生“聛睨”之感。 难怪那些当街打马而过的镜头都是威风八面,人一高出众人,气势就不自觉上来了,灵府好笑地想着。 马走得很稳,也很慢,灵府半点都没有害怕。可她没一会儿就觉得不对了。 那些行人看她的眼神,还有议论……等等! 她怎么忘了,这一路出行都有不少人对崔元庭恭顺礼敬!因为放粮,许多百姓是认得他的,还有一部分第一日去领粮的人也记得她! 县令给跟班牵马,传出去岂不成了楚邑奇闻? “县尊……”灵府当时就急了,谁知崔元庭听见只背影微顿,却压根不理。。 灵府又叫:“元庭兄!” 崔元庭这才转过来。 “元庭兄,让我下来吧。”灵府尽量镇定道。 “害怕?”崔元庭疑惑道,他感觉她很稳啊。 灵府不自觉叹了口气,无奈道:“百姓都看着呢。” 崔元庭:“我又没当街纵马,不犯法,大家看就看呗。” “不是这么回事,”灵府急道,“这不像话。” 她用眼神在他和她身上“比划”了一下。 崔元庭明白了她的计较,却只道:“坐稳了啊,这一程你适应一下马匹,这样出城后正式学起来也会快一些。” 灵府:“……” 越来越多的人看着这稀奇的一幕,就连不认识他们的百姓也在旁边知情者的普及讲解下,露出“o”的口型。 徐灵府仰天长叹——这就是公开处刑、传说中的“社死”么? 呜呜呜…… 八贯钱的代价。 前面牵着两匹马的崔县令却微弯起嘴角,很显然,他美得很。 出门一直向东行了三里,终于见道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 崔元庭将马停住,往下马上的灵府道:“不要着急,听我说,然后你先试试下马。” “嗯。” “先把脚从脚蹬中拿出来,然后手扶在脊颊这里。”崔元庭用手拍拍脊颊。 灵府依言而为。 “右侧的腿从马身上滑过来,注意高一点,腿不要碰到马屁股。”崔元庭一边讲解,一边双手微张,紧盯灵府动作。 灵府照着他的话,高高飞起右腿,生怕碰到马屁股,可因为飞得太高,转身下马便方向不利,便有些看不见脚下。 一双结实的手臂适时托住了她,灵府只看到背后那张贴近胸膛,以及陌生的男子气息。 脸上一热,随即双脚落地。 空气中传来一阵花香,几声鸟鸣,填补了这一瞬的沉静。 崔元庭解下另一只马鞍上的水囊,递向灵府:“先喝点桃浆吧。” “谢谢。”灵府接过水囊,略走出两步,避开崔元庭的目光,有意眺望不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河流。 此时已过立夏,接近中午时阳光已有了炽热的味道,灵府觉得自己似乎出了一点薄汗。 崔元庭没有再过来,而是站在一旁看马儿惬意地吃草。 灵府走过去,想将水囊挂回马鞍,却听崔元庭轻声道:“小心。” 灵府一愣,崔元庭拽着她的袖子,看着马道:“不要突然从马后面靠近它们,一定要从前面,让它看到你,否则可能会被踢到。” 灵府前世就和动物打交道,一听便明白了,忙道:“我记住了。” 崔元庭帮她把水囊放好,先对她讲了讲与马相处的一些技巧,灵府随心记住。 对动物她一向很有耐心和信心,很快就掌握了正确的方式。 崔元庭发现灵府对马并不畏惧,而是很快和马熟悉起来,便道:“咱们就先从上马开始。” 他将自己的马牵出几步,拉了拉马鬃,见灵府已经专心注目地在学了,便放慢动作。 手握缰绳、一抓马鬃,左脚随即踩蹬,扶着鞍环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标准又好看。 灵府不自觉攥起两手,在脑中把动作过了一遍。 崔元庭又示范了下马。 灵府摸了摸自己那匹马:“那我试试?” 崔元庭点点头:“那你记得只将前端脚掌放进马镫,不要全踩进去,这样如有变故可灵活脱离。” 说着,他来到她身边,本来还想用手搭扣让她上马,灵府却道:“元庭兄,我想先自己试试。” 崔元庭一怔,但还是选择了尊重她的意思,默默在一旁做好保护准备。 只见灵府稳然有序地照着他的动作一一而为,起身轻灵异常。除了腿第一次稍微有点够不着马镫外,其它一切顺利,马儿也特别配合的一动不动。 崔元庭走过去帮她调整了马镫长短,心里却有些纳闷——为何灵府上马、下马学得这么流畅? 53 休沐(2)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矛盾,他是希望能快点教会灵府骑马,可照这个进度,灵府今天下午便能小有所成,这却让他有些奇怪的失望。 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他还是按部就班地教灵府如何持缰、如何起坐、用腿。 灵府在这方面天赋一流,几乎一点就通,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崔元庭就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看着灵府姿态完美地与马儿慢步草地。 “吁——”灵府骑了几圈之后勒缰来到崔元庭附近,翻身下马,目光透着兴奋。 崔元庭微不可见地耸耸肩膀,现在看来,她上下马已经完全不需要她保护了。 第一次,他有些埋怨灵府学东西太快…… 灵府一过来,就感到崔元庭的情绪有一点点奇怪,好像有点不高兴啊? 她立刻反思了一下,为了不耽误他太多休沐时间,她可是很用心地在学啊!而且她有骑白鲸的基础,胆量、平衡和协调性她一样也不缺。 她觉得自己学得不慢吧? 看了看高照的艳阳和那张玉雕般的面庞,灵府福至心灵,自去马鞍上解了水囊递给崔元庭。 “元庭兄辛苦了,这么晒还要叫我骑马。”眉眼弯弯,一张笑脸亲切可喜,让人无法抗拒。 崔元庭内心哀叹一声,想对她生气太难,何况自己的生气毫无道理。 接过桃浆饮了两口,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甜甜的饮料,但他记得她喝这个时候的眉眼舒展,叫人如沐春风。 他也弄不懂自己现在的心情,常因她的只言片语、一颦一笑而忽喜忽怨,完全不像从前风度沈整的自己。 “天这么热,元庭兄好容易休沐,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之后我勤加练习,应该很快就能掌握骑术了。”灵府自以为贴心地“建言”。 崔元庭的脸又黯然了三分。 自他们相遇,大多时间都用来处理衙门中那些冗繁、危急之事。好不容易理出些头绪,他很想与她一起走出那个环境。 这里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浓荫匝地野花簇簇,如此明媚的光景,她难道不喜欢这样宁静安闲地与他在一起吗? “你不喜欢骑马?”他悻悻地问。 “没有啊,挺好玩的呀。”她回答得一派真诚。 “那你不喜欢这里的景致?”他绕着圈提问。 “怎么会,这里多赏心悦目啊,空气都是香的。”灵府自然回道。 那就是不喜欢我了……崔元庭默默在心里下了结论。 看着身边之人脸色越发黯淡,灵府有点不知所措了:“元庭兄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崔元庭看着那双秋水剪瞳,闷声道:“可能有点饿了。” 灵府一听,便去马鞍解下零食递给他。 崔元庭郁闷地看着这体贴的小女子,他一点都不希望她对他的关心体贴,仅仅是因为她把自己看做上官、主人一般。 这么一想,看着手里的果子蜜饯便没了胃口。 灵府仿佛感觉到了这一点,左右四顾,附近的农家离得不太远,要不她去化个缘? 正踟蹰间,忽听崔元庭道:“你想不想吃鱼?” 灵府一怔。崔元庭指了指河水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罢迈步走了过去,内心鄙夷自己已经是豁出脸皮在这里拖延了。 难道他要抓鱼,灵府兴起,跟着他一起来到河边。 清澈的河水中映出两张年轻美好的容颜,“啵——”不远处水面冒出一个泡泡,灵府与崔元庭相视一眼——有大鱼! …… 一炷香的时间后,河岸边架起了一个小火堆,火堆上一只大肥鱼正被支棱在树枝上,被火烤得发出阵阵香气。 火堆旁,有两个盯着烤鱼眼睛放光的年轻男女。 崔元庭把纱笼幞头放到一旁,裤脚洇湿好大一截,正挽着袖子烤着鱼,脸上已是一派悠然。 灵府同样挽着袖子,正把湿了的袍摆贴近火堆烘干。 崔元庭把鱼翻了个面,无意中望着远处农家上空飘起袅袅炊烟,不禁心有所感,脱口而出:“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少时读此诗,只感叹于王右丞‘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的清寂与禅意,如今却更希望目之所及皆是‘蒸藜炊黍饷东菑。’” 灵府顺着他的视线望见了炊烟:“元庭兄心念百姓,楚邑将来也定会如兄所愿的。” 崔元庭收回目光,望着身旁的女孩道:“听闻你父亲乃是本地有名的儒士,灵府少时可有什么喜欢的诗书?” 灵府默然垂首:大哥,聊诗书什么的就算了吧,除了语文新课标要求的,其它我都不太知道……千字文还是仗着原主的记忆才能背下来的,“四书五经”更是一本都没通读过,实在没办法和你这文化精英的少进士聊这个。。。 “其实我读书不多……”虽然是正经大学本科学历,但这个时代的书她确实没怎么读过。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羞涩,反而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机会提出一直想要的——她看着崔元庭,认真道:“以后我可以从县衙书房里借书读吗?” 知识就是力量,入乡便要随俗,她得了解当下社会各行业的发展以及社会精英们的思想水平。 崔元庭微微讶然,他以为以徐博士的家学渊源,灵府大概也会幼承诗书,即便后来转去习武养身,也与普通武人不同。 因为她给他的气质感觉中,就有腹有诗书之人才有的高华之感。 虽然有些惊讶,但他欣然接受了灵府借书的请求:“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读的县衙没有,告诉我,我给你找。” 灵府笑道:“县衙藏书够我看得了,最近我都忙着看先头的政令,以后倒是能看点别的,若有不懂,还要向元庭兄请教。” “那我随时恭候。”崔元庭眼中笑意满满。 她来向他借书,还说要请教,这不像是讨厌他的表现啊! 他心里欢喜,见鱼已烤好,便与灵府开心分食。 饭后,灵府又练了半个时辰骑马,崔元庭见她已初窥门径,担心她骑太久会累,便招呼她回城。 54 落地 回城的路上,两人慢慢骑马而行。 崔元庭道:“今日休沐还有半天时光,灵府你可要回家探望母亲?” 灵府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徐司佐和朱坊正,元庭兄打算如何入手?” 崔元庭扬眉一笑:“还记得我给你讲的县衙鬼故事么?” 灵府微微仰头:“就只说了个开头的那个么?” “哈哈……”崔元庭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今晚就有后文了,我要亲身会一会那传说中的地狱诸鬼。” 灵府陡然兴趣倍增,急切地在崔元庭脸上探索答案。 崔元庭被她看着,无奈道:“不要这样看我,你不会喜欢那种地方的。” “元庭兄今晚要去监狱审人?”她问。 崔元庭点点头。他选择在蒋县丞和皮县尉外出公干时揭开徐柏兴等违法之事,一是要隔开蒋、皮的阻力,二是他已多少风闻牢狱内的黑恶与陋习。 三是他刻意留出时间休沐外出,示以轻松,就是要看看县衙内部还有多少不安分的眼睛和手脚会趁此机会做点什么。 而今晚,就是他检验的时候。 可他没想过要灵府参与进来,牢狱那种地方的黑暗与污糟远远超乎想象,里面的犯人若非大奸大恶,便是被狱吏折磨得凄惨不堪,即便是他也不愿无故涉足,更加不舍得让她这样一个纯然清灵的女孩进到那种地方。 可灵府显然不这么想。 蔡娘子的事她深入其中,徐柏兴更是她到这里遇见的头一个恶人,她十分关心此事的进展。 于是沉吟片刻后,她恳切对崔元庭道:“请元庭兄带我一起去。” 崔元庭凝视着她:“从那种地方出来,你可能会做噩梦。” 做噩梦?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灵府不以为然,作为一个从小在噩梦中惊醒就必须自己消化的资深选手,这种虚幻的东西和现实存在的威胁比,哪个重要? “我不怕做噩梦,只怕坏人不能被清肃。”她灼灼地望着他,眼神坚韧。 “好吧。”崔元庭心中喟然,却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 下午,灵府回了一趟敦义坊。田妈看灵府牵着马回来,眼神中除了惊讶还有些别的内容。 她一面大声报与屋里的瞿氏,一面拴马同时就迫不及待地问起灵府:“听说今日崔县令当街给你牵马,此事当真?” 灵府抚摸马鬃的手便是一顿,她微微转头环顾自家不大的小院,十分怀疑这里有网。 否则怎么解释田妈收消息的速度如此之快?才过去了几个时辰,这点事都传到家里了! 田妈看灵府左顾右盼,以为她要说什么隐秘,睁大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今天这消息真不是她出去得来的,而是前一趟街的王家娘子特地寻过来,一惊一乍地讲县令给灵府当马夫了! 这事太刺激,她来不及出去核实就告诉了瞿氏。 瞿氏一听,心里咯噔一声:女儿对崔县令无意,本来她都死心了,可是,难道,崔县令才是那个动心之人? 灵府不懂事,他也不懂事? 这么做难道不顾及别人怎么想? 不可能啊,崔元庭怎么都不像那种人。那么答案显然是…… 瞿氏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喜是忧,只嘱咐田妈不要声张,待灵府回来当面核实。 灵府未待回答,见瞿氏已出现在房檐下望着自己,便上前去:“阿娘,今日县令休沐,我特地回来看您。” 瞿氏摆摆手没说话,示意灵府进屋。 灵府进来了,田妈也进来了,不仅进来了,还把门关上了,甚至都准备搬月牙凳了。 干啥?一起吃瓜?灵府看出她们的意图,索性坦白:“是县令教我骑马,想让我先熟悉一下,所以才……” “所以在大街上,你骑马他牵绳?”瞿氏紧跟着问。 灵府无奈点头。 瞿氏和田妈彼此相视,交换的目光内容只有她们主仆才懂。 田妈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瓜”,带着满足的笑容表示要去厨房备膳。 灵府叫住她,问了蔡娘子之事。 得知蔡娘子已带着小果子平安到家后,灵府点点头,对田妈道:“都是街坊,蔡家此时有难,咱们便多照看些。” 田妈道:“自当如此,夫人也这么吩咐的。” 灵府望着瞿氏一笑,她这位阿娘虽然不愿与外人接触,但心却是很好的。 瞿氏则有些心不在焉地与她叙了一回话,直到后来听说灵府傍晚前还要回衙,忙起身去里屋拿了一包东西出来。 “已经立夏了,我赶着给你做了几件纱衣,有里面穿的小衣,也有外面罩的,还有两件没有做好,等你下回回来或是让田妈给你送去。” 瞿氏解开包裹,一样一样点说,“还有这个……”她将上面的衣物掀开,露出了中间夹着的一小叠大小一致的白棉布,“这是特别给你做的,等‘入月’的时候拿出来用。你人在外面,就怕这时候不方便,所以我做得多一些。” 灵府一怔,随即明白了那叠白棉布是做什么用的,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红。 合着这是给她手作的“卫生巾”啊。 这个时候的女人来月事尽量不出门,因为即使用了旧衣服等裁成厚厚的月经带来,也极有可能会漏。 瞿氏见她呆呆的,便道:“你一直不在娘的身边,癸水来的时候痛不痛啊?这个月布中间夹了芦花和柳絮,不那么快洇湿的……” 后来,灵府已经听不清瞿氏说的什么了,眼中有股热热的东西在涌动。 上辈子从来没有人问过她,‘那个’来时痛不痛…… 上辈子从没有人这样给她打点隐私之物…… 上辈子她来‘那个’一直很痛,后来做了海兽驯养员后就更痛得如刀绞,而即使疼痛如斯,她还是要照常整个身体泡在冰冷的池水里与海兽共舞。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从来没有人这样…… 瞿氏自顾自说了半天,发现灵府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孩子你怎么……” 她未说完,灵府已如一只雏燕扎入怀中。 “阿娘……”她哽咽地叫着。 瞿氏怔了一瞬,慢慢环抱住了女儿。 这个拥抱已经阔别了十年。 她以为女儿心底对他们夫妻送她上山的决定是有些恨意在的,所以在多年归来后和她如此生分,每每她情不自禁的肢体接触都被女儿看似不经意地避开了。 她甚至以为永远得不到女儿的拥抱了。 瞿氏轻拂着女儿的背,仿佛在安抚一只迷路的小猫。 这一刻,她才听见心底有一块什么东西,真正地落了地。 55 牢狱(1) 灵府赶在闭坊的暮鼓敲响前,带着瞿氏给打的包袱回到了县衙。 与崔元庭约好的时间是在戌时中,还有近一个半时辰。她先回了住处,将瞿氏给的东西珍而重之地收好。 讲真,她自打穿到这具身体就还没来过“那个”。若不是瞿氏提醒,万一突然“亲戚”来了,岂不要出糗? 骑过马的身体有些疲惫,她软软地倒在榻上看着天棚,体会着有人在身后一直关爱的感觉…… 直到英女和阿云端着晚膳进来。 布好晚膳,英女询问灵府有没有换洗衣物要拿去洗,灵府想想晚上还要去牢狱中走上一趟,就暂时不用了。 英女和阿云便退下了。 离戌时中还有一刻钟的时间,灵府便在崔元庭门外不远处的松树下等待。 崔元庭不久便出来了,全套官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肃然。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前衙。何新与另一个叫孟武的差役已候在那里。 何新正当壮年,手上有些力气,又曾跟人学过三招两式,李邺知他感念崔元庭救护之德,便选了他与另一个拳脚功夫不错的孟武一起跟着崔元庭当差。 二人今夜被告知留下值夜,便猜到或有要事。此刻见崔元庭全套官服神情肃然,也立刻打起精神。 监狱坐落在县衙西侧,从大门往左就是监狱的狱门。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围墙是县衙所有建筑中最厚最结实的,墙头上栽满荆棘、刺槐等植物,用途不言自明。 崔元庭一行人来到又重又厚的黑漆大门外,上面照例贴着典狱亲笔画押的封条。崔元庭看了一眼那封条,伸手将其一把扯下—— 穿过两重厚厚的狱门,是牢头狱卒们聚会办公的狱厅。 此刻典狱冯驹万正坐在一张方桌前与徐柏兴喝酒说话,旁边还有两个狱卒作陪,在油灯照耀下,几个人都显得面色红润。 冯典狱亲自给徐柏兴斟了杯酒,大嗓门嚷得老远都能听见:“徐兄尽管放心,在我这里好吃好喝,想要什么跟兄弟说一声,甭说别的,就是你想要春畅院的姑娘冯某也能给你弄进来!所以你就在此休息几天,待蒋爷回来,徐兄便可重见天日……” 冯典狱与徐柏兴干了一杯,笑着看他:“那时咱们便在春畅院与徐兄洗尘。” 徐柏兴带着一丝受宠若惊与两分坦然喝了酒。他今日头回进监狱,心里万分忐忑恐惧,这里空气憋闷肮脏,种种可怕的戒具挂了满墙,脚下幽暗潮湿,地面一小滩的水渍,在灯光映衬下很是可疑,分不清是尿溺还是血迹…… 他就这样被关进一间牢房,在粘湿嗖臭的草堆上坐了半天,耳听得外面偶尔的脚步声与隔壁犯人神经质的哭嚎,心中更加恐慌不安起来。 这叫什么事啊! 早上他才从自家舒适的被窝出来,有驯顺的老婆伺候,一路春风得意,怎么此时就落得如此地步? 他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挨到了中午,狱卒送来饭菜,他吃一口就吐了。 饭是陈的,里面还掺了许多沙子,差点没把牙硌掉。看了一眼那菜,也下不去嘴,可此时又饿又渴,只得忍耐着将就两口,心里泛起了无边的愁苦。 他一时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他好想时光倒流到今早之前啊! 不知道蒋县丞什么时候才能救他出去,也不知道崔元庭这期间还会对他做什么,徐柏兴生平第一次遭此大难,整个精神又钝又沉,一直在愁苦难耐与怀疑人生中反复拉扯。 他一点都不想把这里的空气吸进身体里! 由于太过难熬,他甚至想过要不要一狠心用头撞墙,直接晕死过去,这样也许时间能过得快一点,但最终还是怕疼怕死,抱着腿缩在墙角。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来到他的牢房前,他听见冯典狱大声喝骂那些狱卒,让他们快开了牢门。 “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给徐司佐换间干净的牢房!”冯典狱对狱卒斥声吩咐,又让人取干净茶水给他。 一身粗肉、紫黑阔脸的冯典狱此刻在徐柏兴眼中似光芒笼罩的真人菩萨,他差点忍不住哭出来。 可“徐司佐”三个字给了他一股支撑,他不能太没有骨架了,否则出去后还怎么做回那个让人羡慕的徐司佐? 于是他克制着对冯典狱表达谢意。从前两个人虽同属蒋县丞手下,却各管一块,并无太多交集。 如今冯典狱如此给他面子,他很珍惜,心想出去后一定好好笼络一番。 冯典狱好言宽慰了他一番,又吩咐狱卒好菜好饭地招待,给他挪去一间干净的囚室。徐柏兴顿觉心中亮堂起来,两间囚室的距离很近,但对徐柏兴来说,已如从地狱重回人间。 冯典狱的一番话也让他放心不少。 在监牢这块地方,有冯典狱出面打点,那是比谁都好用的。想必自己也不会再受苦了,只要耐心等蒋县丞回来就好。 他渐渐放宽了心,倒在干净的铺位上躺着,由于精神绷紧后骤然的放松,他竟还睡了一觉。晚间时分,冯典狱又叫来好酒好菜,放他出来一同吃喝。 虽然仍旧身处监牢,徐柏兴的精神已较之前好了许多,也不觉得这里空气太过难闻了。 他正欲说点什么向冯驹万表示亲近,忽见冯的身后崔元庭在几人陪同下大步走来,顿时便是一愣! 冯驹万是看到他的表情才觉出不对,扭头便看到了县令带着人出现在狱厅中! 他吃了一惊,本能想喝骂看门的狱卒,但想了想还是忍了,转身对崔元庭行礼:“县尊,您怎么大驾至此?” 崔元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坐着凳子举着筷子的徐柏兴,沉声道:“怎么,在冯典狱这里,在押嫌犯竟可以出监,与你同吃同饮么?” 冯典狱心中恼极今日守门的狱卒,恨他们无声无息放崔元庭进来,竟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人拿了错处。 他心思转动,抬脸因笑道:“当然不能,属下一直恪守职责,看守囚狱不敢怠慢,怎会让犯人出来?” “那他是怎么回事——” 56牢狱(2) 冯典狱瞅了眼徐柏兴:“徐司佐不是说暂时收监嘛?那待蒋县丞回来事情问清楚便没事了,属下想着大家份属同僚,怕他一时心中憋闷,这才备些吃食与他。” 崔元庭冷笑一声:“看来冯典狱比我这正堂官儿还清楚谁清白不清白。”随即他脸色一沉,“大宣断狱律明文,囚犯应禁而不禁,处主管狱官笞刑!” “属下不敢,堂尊这样说,下官这就送徐司佐回监。” “不必。”崔元庭一抬手,大步走进来,目视满墙的刑具不语。 冯典狱与徐柏兴心中泛起不好预感。 少顷,崔元庭转身:“来人!在此设下案几,本官要夜审徐柏兴!” 冯典狱与徐柏兴猝然相视,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四盏大灯点亮东西两面,灵府、孟武分立两侧,目光炯炯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徐柏兴。 徐柏兴感到无限屈辱,今日在大堂他还是站立旁听的,如今却被崔元庭的随身差役按跪在这里,而且还是当着晚辈徐灵府的面,这滋味别提了! 更可气的是说好要提审他的崔元庭此刻却不见踪影。 那他在这跪的是谁? 他微微抬头看了徐灵府一眼,却看见对方眼底一片冷漠与鄙夷。 徐柏兴知道自己与这侄女已结下深仇,有此女在崔元庭身边一日,便会是自己一日的威胁。 出去后还是要想办法除掉她才好。 他暗想着,又挨了一炷香时间,崔元庭带着何新和两名狱卒回来了,徐柏兴偷眼一扫,却不见冯典狱。 崔元庭坐在桌案后,向徐柏兴亮出一张纸:“朱坊正已经招供,蔡家之事都是你安排他做的,这里是他亲笔画押的供词,徐柏兴,你想看看么?” 徐柏兴仰头看向那张供词,崔元庭对何新点点头,何新带着那张供词在徐柏兴面前展示。 崔元庭一拍案几:“徐柏兴,本朝有令:‘凡差科,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而你却枉顾法令,差科不均,致使蔡家两子殒命,你可知罪?” 徐柏兴:“县尊明鉴,属下都是按照蒋县丞制定的差科簿执行的啊!” “那你是说,这事的主犯是蒋同范,而你不过是从犯?”崔元庭问得四平八稳。 徐柏兴哪里是这个意思,他不过是想抬出蒋县丞让崔元庭投鼠忌器,奈何在崔元庭眼中,蒋县丞根本不是“器”,无论徐柏兴认不认罪,他都不打算放过蒋县丞。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徐柏兴急忙否认。 崔元庭:“依令差科不均平者,杖六十。你认或不认,这六十杖你是很难躲过了,而且据朱坊正的供词,在此事上你收了钱财中饱私囊,那便要以枉法论。” 徐柏兴刚要说话,崔元庭道:“现在开始,本官问你你才能说话,不得强辩。否则……” 他看了一眼旁边墙上的戒具,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徐柏兴咕咚咽了口唾沫。 崔元庭拿回供状:“钱财入私者,枉法一尺杖一百,一疋加一等,十五疋则计绞刑。”他看了一眼徐柏兴,“不过好在徐司佐你只是品外杂任,不受朝廷俸禄,因此可以罪减一等,要累计二十疋才判绞刑。” 崔元庭波澜不惊,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平淡的事,可徐柏兴心中小算盘却噼里啪啦直响——蔡家一事上,他只拿了一点点,绝对到不了绞刑。 谁知崔元庭续道:“六十杖打底,再加枉法之罪,本官先给你记着,咱们再说别的。”他又拿起一份供词,“蔡家有永业田六十亩,口分田一百二十亩,这是德元二年本县差科簿的记载,而在你交与朱坊正的抄贴和交与本县的清单上,田亩数却有了出入。” “蔡娘子指认朱坊正侵夺私田,而朱坊正却指认是你授意他这么做,徐柏兴,你可知侵吞百姓田地,按律如何?” 徐柏兴想要说话,崔元庭道:“让本官告诉你,居官挟势,侵夺百姓私田者,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十二亩有余杖一百。” 崔元庭仿佛一个无情的报数机器,一丝不苟地帮徐柏兴计算刑罚。 “你的清单与差课簿足足差了五十亩,按照律法,三十二亩有余则徒两年半。” 崔元庭放下供状,冲他笑了一声:“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顶多打你两百杖,徒两年半。只可惜你犯下的并不止这一桩。” “皮县尉交上的清单中,对不上号的记录有很多,这里面有多少和你有关呢?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徐柏兴呼地了大喘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崔元庭,连一个冤枉也说不出。 他可知道那份清单有多少水分,他很想说那都是皮县尉和其它司户佐做的,可自己都觉得这话听得不像。 万一再让皮县尉觉得是自己拖他们下水,反过来把一切推到他的头上,那他可就轻轻松松凑够绞刑之数了。 他跟着蒋县丞吃肉喝汤到如今,可以说顺风顺水,稍微难一点的事都没有见过,更没想到有一天要单独面对这样的质询。 他并无甚才具,当年不过楚邑县中上番一差役尔,却因能写会算又听话,被当时摄县尉之职的蒋同范看中,一路跟随。 蒋同范固然从当年的摄职县尉变成了县丞,他也从差役变成了掌管钱粮、户口和耕地的司户佐,这个位置究竟能有多肥,他最有发言权。 这些年跟着蒋县丞捞的好处真加起来,绞刑肯定是够了。 目前的形式下,他只有选择闭口不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崔元庭能知道多少?又能有多少证据?不过是在诈他。 拖,拖到蒋县丞来,他将以他的忠诚向蒋县丞证明自己值得被救! 反之,自己如果招供,就完全没有了价值,不用等崔元庭下手,蒋县丞就会第一个弄死自己。 他看了看周围,在这里他说了什么,相信都会有人一字不漏地告诉蒋县丞。 打定了主意,徐柏兴突然不急了,他直接闭上了眼睛,哑口不言。 崔元庭看着徐柏兴装出的老僧入定状,轻笑出声,徐柏兴想什么,他很清楚。 于是,他对两个狱卒招呼道:“犯人拒不回话,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57 牢狱(3) 两个狱卒见问,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这些狱卒可以说是衙门里最心黑手狠的一群人。狱吏、狱卒们来钱的道儿很简单粗暴,就是通过“调整”囚犯们的待遇来敲诈勒索囚犯及其家属的。 没给钱打点的犯人,过得猪狗不如,生病不给治,活活等死。 钱给到位的犯人,就能最少程度的受罪,除了不能放出去,在这里的住宿和餐饮标准都是可以弄好的,甚至要女人也能给弄进来。 他们也有种种手段让犯人屈服听话,不堪折磨后老实吐钱。 如果犯人再倒霉点,遇到仇家花钱买通狱卒,往往也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里从不乏种种酷刑手段。 县令现在这样问,是要他们对徐柏兴用刑? 平素他们都听冯典狱的招呼,可冯典狱刚刚被县令斥责后去领了三十笞刑,虽说行刑的是自己人,手下极有数的,不会打坏打重,但冯典狱受了刑后就抬出去了。 如今他们没了主心骨,便只能听崔元庭吩咐。 何况大宣朝刑讯主要是“拷囚之法”,面对不招供的嫌犯,刑讯是官吏们的有效手段。 于是,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回答:“办法有很多,不知道县尊要用哪一种?” 崔元庭:“说来听听。” 狱卒道:“除了笞、杖刑外,咱们这儿还订了几种大枷,一为‘定百脉’,二为‘喘不得’。” 崔元庭看向徐柏兴:“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回话,要么你就尝尝这里的手段。” 徐柏兴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恐惧,他曾听人说过这些狱卒们是如何把枷玩出花样的。 一种是把囚犯的脚或腰固定住,将枷套在犯人脖颈上拼命往前拉,犯人的腰就会被拉断,眼睛鼻子都会流血,二是让囚犯跪在地上,双手捧枷,在枷上堆砖,犯人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肩膀和脖子几欲分离! 他立马求饶开口:“县尊不要用刑,我说!” 从监牢出来,已经子时。 外面月明星稀,灵府狠狠吸了好几口空气也无法压下监狱中的憋闷压抑。 崔元庭说得没错,是个人都不会愿意来这个地方的。 好在他们已经撕开了第一道口子,徐柏兴断断续续交代了很多。虽然中间他一度想避重就轻,但崔元庭一直牢牢掌握着审讯节奏,控制徐柏兴的注意点,进而击破他的反驳,令他最终丧失了决心。 徐柏兴说得越多,越觉得无法回头,他现在只能跟着崔元庭走了。 最终他百般乞求,让崔元庭保护自己。 崔元庭走到灵府身边,温声道:“我们回去吧,我已吩咐薛管事让人提前备好了热水,可随时沐浴。” 他竟这么细心,在如此费脑的晚上,连这都替她考虑到了,灵府心中一暖:“嗯。” “明天也不要跟我上衙,好好休息一天。蔡娘子的事,徐柏兴的事都将告一段落,剩下的你就不要操心了。”他叮嘱道。 “……好。”忙了这么久,她也想好好休息一下了。 在这个深夜里同样未眠的,还有卫氏。 徐柏兴自从当上司户佐,就常有夜不归宿的时候。有时他会跟卫氏说一声,有时就完全不打招呼。 每当这种夜晚,卫氏都在心里暗骂徐柏兴不知睡在外面哪个小娼妇的床上,可今夜,她多希望丈夫真的只是在外眠花宿柳! 可惜不是。 中午前衙门中就有人送来消息,告诉她徐柏兴被收监之事。 那一刻卫氏有种大厦倾倒的感觉,要是徐柏兴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就要败了! 那些额外的油水自然会断,家里也没了赚钱的人,最重要的是灵娇那门好不容易有点眉目的亲事,铁定会因为徐柏兴的缘故受到影响。 所以她午饭都没吃,慌慌张张地去求了蒋县丞的夫人周氏。 和蒋县丞精悍狠辣不同,周氏却是个温厚的。卫氏把事情说了,她虽没法子,却好生安慰了卫氏一番,表示蒋县丞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把此事告诉他,想办法救徐柏兴。 卫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仔细回忆最近的事情,最后总结出一个结论——一切不顺都是从徐灵府那个扫把星身上来的。 丈夫现在的遭遇一定是她在县令身边煽风点火的结果!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让这个小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现在的情况是,她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如果她去求徐灵府,能不能换得丈夫出来? 第二日一大早,她先去了敦义坊见瞿氏。 以她过去的经验,瞿氏枉自出身诗书之家,却不通世务。 不懂经营家业,为人却顶要体面好看。那种体面不是虚荣掐尖讲究穿戴,而是拉不下脸,很多事吃暗亏也不肯出来拼争闹一番。 过去她就是拿准了瞿氏这一点,撺掇徐柏兴将徐柏远留下的田产据为己有。 这一次,她依然想从瞿氏处下手,毕竟徐灵府是她的女儿,如果瞿氏答应出面劝解,徐灵府怎样都会听一点吧? 谁知她敲门后刚一露头,那个该死的奴仆田妈就重重把门关死,说什么都不给她进去,还说是瞿氏的意思。 无奈之下,她只得来到衙门找徐灵府。 好在她丈夫毕竟在衙门做了这么久的司户佐,看门差役多少有点顾忌情面,还是帮她通传了。 她是在门房里见到的徐灵府,与她上一次见到的那个柔稚寡言的女孩相比,短短半月光景几乎判为两人! 女孩穿着中性的圆领袍,腰佩宝剑,头发利落地束于头顶,整个人有种英气干练的味道。 见到她也不叫人,就那样直直地看着,让她的心顿时凉了三分。 “灵府。”她愁云惨雾地叫了一声,想上前拉女孩的手,谁知女孩倒退两步,泠然道:“徐娘子,有什么事就说,我很忙。” 卫氏心中的毒火蹭蹭往外冒,好容易往下压了压:“灵府,咱们是一家人,为何闹得如此生分?你大伯如今如何了?” 灵府道:“有件事告诉你,上次我从你家逃过一劫,我阿娘就言明,和你们一家不再是亲戚。所以,在我这里,你们一家和我们娘俩早就恩断义绝,根本不存在什么一家人的说法。” 卫氏恼怒:“你这个……” 灵府却语调冷静:“徐柏兴贪赃枉法,已经认罪,这两日判决便会下来,到时自会有人知会你们。” 58 符贴 “好你个狠心的小贱人,竟然撺掇县令诬陷你大伯!真是比蛇蝎还毒的心肠!”卫氏咬着牙啐骂道。 灵府哪里听她叫骂:“来人!” 立刻有两名差役进来。 “把她叉出去,以后若是她找我就不必通传了。”灵府淡淡吩咐。 卫氏犹自在那里叫骂,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架住她肩膀。灵府看着卫氏道:“刚才你说我撺掇县令诬陷徐柏兴,那便是指责崔县令判案不实了?你知道诽谤官长是什么罪责?” 卫氏一怔,灵府道:“若是你想入监陪徐柏兴,那你尽管说下去,也好让大家听听,做个见证。” 卫氏顿时哑口,只剩一双眼睛依旧怨毒地盯着灵府…… 两天后,当蒋县丞从宋州回到楚邑县衙时,惊愕地发现县衙里已经大变天了。 衙门里的差役十个里有六个他都不认识,这也罢了。 司户佐徐柏兴被下狱,还牵扯了自己。 冯典狱被杖了六十在家休养,据说是崔元庭从三日前便亲自巡夜,抓住冯典狱私自给死刑犯脱了枷锁的错处。冯典狱不服想反抗,被差役何新孟武卸掉两个膀子。 蒋县丞压着怒意去问崔元庭,却被崔元庭丢来的一份口供。 崔元庭:“蒋县丞,徐柏兴贪赃枉法、差科不均并侵夺百姓私田已经认罪,他指认户房开列之清单上多处作假,乃是出自你与皮县尉的授意,你可有话说?” 他忍着看完后对崔元庭冷冷一笑:“县尊在我不在的时候,搞出这样一份供词是何意?莫不是嫌我碍事,想方设法让我走?” “凭徐柏兴一面之词就想将我定罪?哼,焉知不是崔县令趁我不在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才出的供词?” 崔元庭一拍怒棋:“带徐柏兴!” 不多时,徐柏兴被差役们带上来。 崔元庭:“请仵作行人给他验一验,他身上可有伤处。” 仵作行人拨开徐柏兴的衣服仔细察验,过程中蒋县丞看向徐柏兴,都被他低头避开了视线。 蒋县丞便知徐柏兴是真的出卖了自己。 仵作行人验罢:“启禀县尊,犯人身上并无伤处。” “很好,下去吧。”崔元庭对他摆摆手,随即看向蒋县丞,“就是担心蒋县丞会有此疑虑,所以徐柏兴认罪后,该打的板子都暂且记下了,如今蒋县丞验明正身……” 他高声道:“来人,带犯人下行杖刑!” 徐柏兴被差役带下去打板子,崔元庭直视蒋县丞:“在官侵夺私田,监临之官受财而枉法,本官将据实上奏你与皮县尉之罪!” 蒋县丞拧着眉毛看着崔元庭,忽然狂佞一笑:“好哇,崔县令尽管上奏,蒋某就在这儿等着。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崔县令大可向刺史面陈——”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这是张刺史下到本县的符贴,请崔县令即刻动身去州署商议回纥军的接待事宜!” 蒋县丞望着崔元庭,脸上是嚣张的笑容:“还望崔县令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否则就看不到蒋某被惩治了,嘿嘿嘿……” 他倒要看看把官仓粮食都放出去的崔元庭,拿什么交给州里。 届时两害相较,看刺史是罚他还是罚崔元庭! 书房中,灵府也看到了州里下的符贴。 “县尊预备怎么办?”她关心地看着崔元庭。 崔元庭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那我就去州里走一趟。” “可是……”灵府刚要问,崔元庭却道:“不要担心,我有办法。” 他的眼眸清亮,丝毫不见忧虑:“灵府,你想不想去宋州城游玩一番?” 初夏的官道上,远远来了一行人。 崔元庭与灵府骑马并行,他们身后差役孙宝驾着马车,何新与孟武押着另一辆车,车上一人形容潦倒,正是徐柏兴。 崔元庭赴宋州特地带上徐柏兴,名义上是作为蒋县丞枉法的证人面见刺史,实际上是怕他留在县里被蒋县丞报复,甚至灭口。 对此,徐柏兴心里也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所求的就是能留下一条命。 毕竟蒋县丞对反水之人绝不会手软。 宋州城距楚邑县一百二十多里地,一行人晓行夜宿,第二日中午前便到了宋州城。 宋州城不愧为大宣“十望州”之一,仅次于大宣著名的商业交通发达的城市陈留,而在政治军事上的地位则和贝州、魏州相等。 城邑里住着过万户人家,大街两旁的高楼大厦互相辉映。绿杨青桑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打扮入时的红粉佳人与轻裘肥马的游侠儿共同组成了一幅幅美丽的街景,彰显着宋州城恣意快活的一面。 崔元庭一行住进了官驿,简单用了午膳后,崔元庭吩咐孟武和灵府留在驿站等候,便带着何新等去州衙拜见刺史。 州衙正堂里,九个县的县令济济一堂,张刺史坐在正中大案前,脸色沉凝中透着几分疲惫。 终于外面传来通报:“楚邑县县令到!” 崔元庭大步入内,堂内十几双眼睛立刻向他看来,除了张刺史外,在座的县令们都没见过他,此时都十分想看看这位在刺杀中大难不死的光杆县令是何等人物。 崔元庭对刺史张翀行了一礼。 张翀摆摆手,对着他道:“坐吧。” 崔元庭便在两边的空座坐了。 张翀揉了揉额角:“人都到齐了,咱们就说正事。接本道节度使命令,回纥军不日将从本州取道归国,咱们这里需要接待。接待分两方面,一面是要有钱粮等物供应,一面还要有接待的人。你们都说说想法吧!” 诸位县令面面相觑,脸色都十分艰难。 其中一个老道的县令道:“又要出钱,又要出人,这哪个县摊上了这差事,实在是负担过重。下官有个提议:为公平起见,若哪个县主动接待,则钱粮等供应之物便由其它县提供。” 其它县令纷纷点头,都道如此较为公平。实则人人心里想的都是宁愿出点血,也不愿摊上接待的差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武陵春韶更新,58 符贴免费阅读。 59 请缨 又有一位县令道:“这回纥军是走到哪就劫掠到哪,官府为他们提供粮食,可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就要杀人,毫无顾忌。前番平陵县县令就被他们杀了,这实在是太蛮横残暴了。本县愿意分摊钱粮,可实在没本事接待。” 诸位县令一看有人把话捅破,都争先恐后表示愿意交钱粮。 孙刺史的目光落在崔元庭身上:“崔县令呢?你十多天前便把官仓粮食都贷出去了,这次拿什么交呢?” 诸县令都看向了崔元庭。 崔元庭起身,看了看在座的诸位县令,然后对孙刺史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崔某愿意承担接待回纥军的任务!”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十分惊讶。 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主动接了这么个危险性极高的任务。 张刺史向他脸上凝视了一阵,他知道不日前就是这个年轻刺史伤了自己的管家。 按曹奉琳的话说,此人年轻狂傲,自己好意劝他为回纥军之事提前做好准备,却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崔县令,竟然借酒向他动手。 打自己的管家执事,无异于伤他的脸面。一个小小的县令就敢如此狂悖,他本来是准备借此事给他一个沉痛的教训,无论崔元庭如何恳求,张刺史都会安排他去接待回纥军的。 到时候他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没想到,此人竟然主动请缨? 难道是知道自己无路可走,索性省得一番哀求,走得漂亮点? 张刺史一时也被崔元庭反常的举动弄糊涂了。 既然他自己提了出来,那当然准许了! 于是,张刺史点点头,深笑道:“好,好!初生牛犊不畏虎,崔县令胆色过人,想必一定有妥善之法。既如此,这接待之事就交给崔县令,其他各县备好钱粮等物,届时交给崔县令,由他统一调配。” “遵命!”诸县令纷纷应和,生怕稍一迟疑崔元庭便改了主意。 崔元庭回到驿站,灵府关切地迎上前去,见崔元庭神色如常,便问道:“刺史把差事安排给了谁?” 崔元庭淡淡一笑:“是我,我主动向刺史讨了这份差事。” 灵府一怔,但随即恢复正常。 崔元庭见状,笑问:“怎么你不问我原因吗?” “县尊做事一向稳妥,既然主动讨了这份差事,定然有你的道理。”灵府坦诚回答。 听到这话,崔元庭不禁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就这么信我?” 灵府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点点头:“嗯。” 崔元庭心中一荡,不自觉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谁知却看见女孩往后退了一步,蹙眉看着他。 “对不起,我一时失礼……”他忙道歉。 灵府垂下眼帘,心道:当然失礼,我是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你不能把我当金毛! 她抬起脸,正色道:“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准备?” 崔元庭微微一笑:“我们什么也不用做,这两天只管好好逛一逛宋州城便是。” 府衙内院一处房中,俯卧在藤床上的曹奉琳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自从被崔元庭伤了尾椎到如今,他只能俯卧养伤,情状不免有些尴尬。 只听那手下人道:“……那崔县令接了差事后,什么准备也不错,倒是整日带着从人在坊间闲逛,先是去翠宝斋打了一副豪华的头面,现在又在各大绸缎庄看丝绸。” 曹奉琳的头抬得不能再高了:“他就干得这些?” 手下人点头称是,曹奉琳皱着眉头思索半晌,道:“留一个人看着他都干些什么,其他的不用管了。” “是。”手下人告退,曹奉琳兀自喃喃:“这个崔元庭是不是没有心呀……” 此刻,被称为“没有心”的崔元庭正和灵府在宋州最大的绸缎庄里向老板订货。 带着八宝戒指的老板面带笑容:“两位要订二十匹柘丝绸缎没有问题,只是这柘丝产量有限,上一批绸缎又刚刚出货,恐怕二位要等上一段时间。” 崔元庭长眉微蹙:“需要等多久?” “起码十来天是要的。”老板给了一个保守的估计。 “那样就来不及了。”崔元庭略一思索,道:“可以从其它绸缎庄调货来吗?” 老板赔笑道:“我这里没有,其它店里也不会有的。” 崔元庭和灵府对望一眼,灵府问道:“刚才您说上一批刚刚出货,请问是出到哪里了?” 老板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几个字:“教坊都知龙景楼。” …… 灵府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崔元庭会带着她大白天逛教坊。 站在垂花门楼之上,灵府眼见来来往往各色女子心里感叹宋州果然是宋州。 目之所及,风流才子卖笑追欢,艳色女郎弦歌而娱,真是一个让人快乐的地方啊。 来的路上,崔元庭简单给她介绍了教坊的情况。 宋州教坊乃是官办的舞乐机构,里面的歌舞伎等都是官妓,而其中才貌出众、见多识广、能言善道的名妓被称为“都知”,通常负责主持各类宴会节目。 风韵犹存的鸨母听说崔元庭要见龙景楼,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光,可龙都知却不是谁都见的。” 崔元庭丢过一大串钱:“有劳通报龙都知,我并不是来找她玩乐的,而是商量一笔生意。” 鸨母接了钱道:“那倒是稀罕,请公子稍待,我让人问问龙都知。” 等待的间隙里,一位客人出来招呼侍者打酒,不料却见到崔元庭在此,于是上前大笑道:“崔县令,怎么回事,我们叫你来你不来,这会子却偷偷自己来了!” 崔元庭认出此人是本州其它县的一位县令,大宣朝官员宴饮,招官妓作陪是一项公开传统,大家在此作文酒之会,是公认很正常的活动。 今日回到驿站,几位县令感念他主动请缨之情,都要请他来教坊一聚。 当时崔元庭推脱了,可没想到在这儿又遇见了。 他上前揽住崔元庭:“来来来,大家都在这里听团儿唱歌,一起来!” 说着不由分说把崔元庭拉到一间屋内。 这种情况崔元庭再拒绝那就是不给面子了,也太过另类。于是他无奈对灵府交换了个颜色,灵府点点头。 片刻后,侍者过来请灵府:“龙都知有请。”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武陵春韶更新,59 请缨免费阅读。